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渡长安》 作者:社那 =================   ☆、第1章 “嗒嗒......” 夜幕低垂,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早已关闭。夜禁之时,偌大的长安城里,三十八条街道已空无一人,只是间或传来马蹄踏过的声音,那是巡夜的金吾卫成群结队策马而过。 “吁——”轻轻拉了下缰绳,趁着与下属们分散开,左金吾卫左郎将谢十一策马停在了一个小巷外。 平日里巡街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他这个郎将亲自带人出来,今日也算是赶巧,宫里头那位贵妃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长安城“不干净”这样的传闻,用膳时与圣人那么一提,今夜巡街的人数就比寻常多了三倍不止。别说他这个区区朗将,那两位将军恐怕也亲自出马了吧。 只是,巡街归巡街,这长安城到底干不干净,可不是那些市坊间的无稽之谈能决定的。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这里可是长安城,若是连这座富丽繁华的王城都能任由鬼魅魍魉作祟,这大唐盛世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谈。 月色下,今夜的长安城一如往日那般沉寂。夜禁之下,无人胆敢在这三十八条街道上乱晃,就连坊内的些许喧闹声也似远在天边,不留心去听的话几乎传不到耳朵里。 在等着下属过来与自己会合的时候,谢十一始终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关于鬼魅魍魉之谈,他自是不信的。年少从军,死在他手上的亡魂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手上沾染的鲜血洗都洗不净,若是真去相信这些东西,怕是早就被吓得活不下去了,以后还怎么拿刀? 只是今夜出来巡这一次街,他倒真是有几分意外的收获。 “十一哥。”随着马蹄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句轻唤。 左金吾卫右郎将赵漓策马赶过来的时候,便见自己的义兄谢十一静静的站在巷口,右手已经摸上了刀鞘,就算是听到他过来也没有扭头看一眼,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漓自然不敢再扰了他,也默默从马上跳下来站在他身侧,随时准备抽刀助其一臂之力。 小巷幽深,巷内未点烛灯,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整齐的排在两旁,巷口除了一棵柳树之外再无其他。谢十一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自刚刚看了那道身影闪过,“悉悉萃萃”的声响便再也没有停过,他没有贸然追上去,可也始终判断不出这声响的来源。有时在巷子的深处,转瞬间又到了自己身后,至于身侧那棵已经百年的柳树更是无风摇曳,不时擦出几声轻响来。 谢十一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几乎可以断定那神出鬼没的贼人是个绝顶的高手。只是他又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有这样的本事却偏要在他这个金吾卫郎将面前显露一番,难道只是为了戏耍他?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他若是真的逮到了对方,定要让其求死不得,别说装神弄鬼,就连真的变成鬼了也不得超生。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又是在那棵柳树旁,谢十一转身之前,余光已经扫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自柳树下飞快跑过。 眨眼间,长刀出鞘,谢十一想也不想便将手中利刃向那奔跑的身影甩了过去,只是对方的步伐实在是异于常人,他这一刀的速度虽快,最终也只是狠狠的扎进了柳树的树身上。 “十一哥,你这是做什么?”本还在全神贯注盯着小巷的赵漓一惊。那把长刀的刀刃就擦着他的发丝飞过去,如果谢十一的动作出了半点差错,他这条小命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我还要问你在干什么。”自树身上拔下自己的刀,谢十一看向面前少年的目光中已带了些责备,“你这金吾卫郎将到底是怎么当得?是谁教你有敌在前还视而不见?” 他本以为就算与那柳树相隔不近的自己来不及反应,站在柳树边上的赵漓也足以应付那名贼人了,可却怎么也没想到赵漓竟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贼人侧身而过还无动于衷。 金吾卫郎将就是这样当差的?传出去都会笑掉大牙。 只是被他训了一通的赵漓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琢磨了片刻也没想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贼人?什么贼人?刚刚哪有贼人逃走?” “就在你身侧跑过去的,你莫不是要与我说你眼瞎了?”谢十一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愠怒。 “就算眼瞎了,我也不至于聋了。”赵漓的神情更是莫名其妙,“十一哥,你是不是巡街时撞了什么东西,眼花怎么还连带着耳朵?我连你呼气都听得一清二楚,刚刚哪有什么响声。” 相识几年,赵漓从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也不至于死不认错,谢十一抬眸时瞥见对方仍是一脸纳闷的神情,便也住了嘴,径自走至那柳树边准备好好查看一番。可这一看,却看到了树后被烧焦了的一段树干,倒似是被烈火喷在上面所致。 * 火焰灼烧咽喉的感觉还没有散去。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在朱雀大街上,如同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他只是一味奔跑着,漫无目的,也全不在意周围的事物。金吾卫的将军们策马在街道两旁跑过,而他穿梭在他们之间,两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时发出几声“呜呜咽咽”的叫声,嗓音是异于常人的尖细,像是用针刺破长空。 没人能够听到他的哀嚎,也没人看得见他飞快穿过人群的身影,不时有马匹对着他发出“嘶嘶”声响,扬起马蹄想要追赶上去,但也很快便被马上的士兵勒住缰绳。 他就这样一路跑出了长安城,夜空之中明月如钩,郊外的荒地之中隐隐透出一点光亮来,那是不远处的道观挂起了烛灯。 腹内抽搐似的翻腾着酸水,空虚之感让凸起的肚子一缩一缩的,他本能的蹙鼻,将远处传来的些许柴火味道尽皆吸进鼻间,这是人间烟火的滋味,已经许久没有闻到。 静谧的夜色下,那烟尘飘出十几丈不止,这诱人的香味引着那人一路循着味道奔了过去,腹中的饥渴让抽搐更是激烈,尖细的嗓子却流不出口水来,他只能将掐着咽喉的手越收越紧,几乎将脖子拧成了麻绳粗细,这让原本就支撑不起身体的双腿更是弯了一弯,最后不得不跪在地上匍匐着潜行。 地上的杂草无人修建,几乎掩住了他的身形,当他终于爬出草丛暴露在月色下的时候,火焰灼烧肉皮的“滋滋”声与木柴的“噼啪”之响混杂在一处,敲打着他的胃腹。 坐在那火堆前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穿着已经看不清形状的一长串东西,只能从飘出的味道依稀判断出那大概是肉,而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食物,不时“吸溜”一下快要流出的口水,然后不等那肉烤熟便大口咬了下去。 饿……饿……真的好饿……如此单调的词句萦绕在脑际,反反复复驱之不散。 趴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不断的砸着嘴,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唇齿,掐着喉咙的手一收一紧,最后吐出了两个字,“给我!!” 听到那声尖叫的时候,引商着实是吓了一跳,手上颤了一颤,几乎把刚刚烤好的蛇肉丢到火里去,而等到扭过头四处观望的时候,这才瞥见了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那人虽是趴在地上的,也不难看出身形矮小,上身不着寸缕,背脊的骨头几乎全部凸了出来,腹部却高高鼓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他拼命的掐着自己的咽喉,不停的对她发出那些根本难以分辨的尖叫声。引商固然是听不懂对方在喊叫些什么,但是不难看出那人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紧紧缠在她的手上,他盯准了她手里的那串蛇肉,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引商本能的将那串刚刚烤好的蛇肉护在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向后挪动着步子,那趴在地上的人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想向她扑来,明月之下,那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却分明是没有影子的。 在这太平盛世,遇到这等饿鬼倒是间稀罕事。 那饿死鬼仍在不断接近,她也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向后挪着,堪堪要走出这火光的范围时,柴火堆里又是一声“噼啪”之响,这就像是一个暗示,让那饿鬼突然窜起朝着她猛扑过来,引商终是扭头便跑。 道观就在前方不远处,她用了双手护住那串蛇肉,跑到半途还忧心不安全,干脆将木棍送到嘴边大口咬下,三下两下便将那蛇肉啃了个干净,而脚下的动作却丝毫未满,一路飞奔至道观门口都没有减慢速度。 在她之后,那饿鬼拼了命的追赶着,却总是因为凸起的腹部不便而摔在地上,最后干脆用双手爬行至此,如针般尖细的嗓子仍在喊叫着,“给我!给我!” 他太专注于那串食物,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爬上了那间道观的石阶,当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更是加紧了自己的动作,拼命的想要从那道古旧的大门前穿过。 那是一扇再破烂不过的大门,原本的朱色已经掉落大半,连门上贴的那张门画都已经泛黄落了灰,唯有仔细看去,才能依稀看出那画上仅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形状古怪的兽类。 饿鬼的眼中唯有那跑进道观之中的少年还有他手中的食物,他急切的想要推开这扇大门,然后冲进去将那食物夺过来填补腹中的空虚。 只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那扇木门之后,那张泛黄的门画却骤然绽出万丈光芒,这刺眼的金光照亮了那静谧的夜空,几乎掩过了月光之皎。饿鬼最后那声“给我!”还未及发出,就已经淹没在这光亮之中,连同他的身影也尽皆化为灰烬,无需清风拂过地面,便已消失在半空之中。 眨眼间,夜空中明月清冷如初,长安城的郊外也一如往夜那般寂静。月光投在这苍凉的荒地,抚过那朱色的大门,映在门扇上方的匾额上,“一间道观”四个大字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了微弱的红光,转瞬即逝。   ☆、第2章 久安出城的时候,特意绕过了平康坊。 出来前,老夫人特意吩咐过他,要去名声叫得最响的那几家道观请个道长过来。他嘴上应着,可是心里头却压根没想过往香火鼎盛的地方走。一路出了安邑坊,他捏了捏怀里揣着的香火钱,最后从通化门出了城。 之前在平康坊做事的时候,他曾听那里的花魁娘子们提到过城外的一家道观。现在这个世道,就连宫里头的圣人都崇道奉儒,长安城内外的宫观更是多如牛毛,道士们假借清修之名不知敛了多少钱财,若说有真本事的却拎不出几个来。他这次奉了主人家的命令去找个道士来做法,却着实是不想往那几家名声在外的道观走。一来担心对方只会些唬人的招数……这二来,反倒是担心对方有着真本事,万一真看出些什么来,说不定会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最后莫名的想到了之前听过的那个地方。他依稀记得,那些娘子口中的道观极为破烂,连道士都没有几个,可是只要随便给几文钱,就能差使对方捉恶鬼渡亡魂。久安自然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也并非愚钝之人,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若这传闻有丁点可信,那间道观早就扬名长安城了,哪还轮得着这些市坊里的娼妓口耳相传。 只是不信归不信,这次出来后,他还是径直走向了城外,依着之前那个花魁娘子说的道路一路寻了过去。 自出了城来到城郊,走过城北那一片荒草丛之后,果真没费多少工夫便遥遥望见了一间庙宇。他加紧脚下动作小跑了几步,直至走到那道观的门前,抬眼望了望那已经蒙了尘的匾额,这才恍然悟道原来那花魁娘子当真没有骗自己。 她说,这地方叫“一间道观”。 他原本还是不信的。不过今日来了一看,那匾额上潦草写着的四个大字可不就是“一间道观”。岂止如此,那“间”字都已经掉落了大半,猛地一看,还会纳闷这“一日道观”又是个什么名字。 朱色的大门已经有些斑驳,久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在上面敲了敲,动作放得极轻,生怕震下来门上的灰尘,让那门上泛黄的门画沾上更多污渍。 这地方的破旧甚至让他怀疑观内会不会有人在,可是他这敲门的手还没落下,便听到门内传来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来了,来了!”这样的喊声,大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一个男子,看上去岁数不大,就是身形太富态了一些,因为跑得急,站稳的时候身上的肉还在微微缠着,他满脸堆着笑,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几乎要将弯弯的眼睛都给挤没了,磕磕巴巴的说着,“客倌,捉……捉鬼还是超……超渡啊?里边……请请……里里边请。” 这到底是道观还是客栈啊?这胖子的肩上要是再搭个巾子,活脱脱就是城里饭馆中的店小二。 久安瞬间就有了退缩的念头,心头闪过千遍万遍的后悔——他就不该来这么个四不像的地方找道士。 可那胖子却像是丝毫看不出他表情的僵硬,还在热情的将他往观内请,那动作若是再粗暴点,就与强拉他进去无异了。久安微微挣扎了一下,最后抬眼一看那人殷切的眼神,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认了命。 来都来了,试试也无妨。 相较起长安城里其他道观,这家道观的布置就像是门外的匾额那样寒酸,走进门之后,久安既没看见钟楼也没看见鼓楼,这明明就是个小小的一进四合院,院子里连个像样的香炉都没有,他只瞧见正北那间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尊神像,神像下面放了一个三寸见方的花盆,香烛竟是要插在花盆的土里。 而在那神像旁边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一手卷着道袍的袖子,一手还在拨弄着锅里的蒸饼,连嘴上都不闲着,正在那儿绘声绘色的讲着自己的经历,“你们都没见着昨晚那饿死鬼,他竟然想抢我手里的肉……” 睡在那少年旁边的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眼看着日上三竿了还懒洋洋的躺在那边,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间或点点头赞同少年的话。不过当他翻过身面向大门这边的时候,久安却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人看起来还相当年少,说是未及弱冠也不奇怪,长相是介于秀气与硬朗之间的那种俊俏,右眼的眼角下还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为那双眉眼添了几分风流之色。虽然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衫,可就是让人觉得,就算把他扔到五陵塬附近也不会格格不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间道观里,才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还在这边胡思乱想着,身边的胖子已经朝着那穿着道袍的少年喊了句,“师……师父,来……客……客了。” 引商应声抬起头,这才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久安,她本还以为敲门的是路过的行人,却没成想竟会有主顾上门,惊喜之下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蒸饼迎了过来,“客倌,捉鬼还是超渡啊?”说完,还不忘扭头朝着那还在睡觉的年轻人喊道,“华鸢,起来接客了。” 这下子可好,久安觉得自己来的不是客栈而是花楼了。 半是被劝半是被强拉,他还是被那古古怪怪的小道士“请”进了那供奉着神像的屋子,而那名为华鸢的年轻人主动往里面躺了躺,为他挪出个坐着的地方,算是给足了他这个客人面子。 勉勉强强坐下之后,久安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这家道观的主……” “我就是这间道观的主人。”许久不见客人上门,引商连笑起来都带了三分讨好,“这是我的两个徒弟。”她指指地上的年轻人,“华鸢。”,又指指陪着笑站在那儿的胖子,“天灵。” 久安越看他这笑,越觉得神似长安城里那些跟在阔少后面的狗腿子,一时间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前的钱袋,然后往后缩了缩,警惕的问道,“敢问道长……” “贫道法名引商。”她往前凑了凑,“您有事尽管吩咐,价钱好商量。” 最终,久安踏出道观的门槛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天灵负责把人毕恭毕敬的送出门,引商掂量着手里那两贯钱,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这样的报酬,足足顶了之前半年攒下的那么多。有了这些钱,就算让她再听那个客人絮叨上两个时辰也无妨。 不过真较真起来,那人也确实是太能罗嗦了,明明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竟能硬生生的说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她的蒸饼都要凉透了,早饭拖成了午饭。 “快吃饭快吃饭。”她招呼着天灵过来坐,顺便揪起了地上的华鸢,然后拿出锅里那三个已经有些硬了的蒸饼,一人分了一个。 “师……师父,这是不是有点……点点小啊。”天灵一向知足常乐,可是眼下还是忍不住举起了那不足巴掌大的蒸饼,怯生生的盯着华鸢手里那个大的。 其实引商手里拿着的更小,不过她左右看了一眼那两人手里的蒸饼,还是将他们的大小换了过来,将最大的那个给了天灵,“你多吃点。” 天灵这么庞大的身躯,自然要吃最多。可是换过来之后,引商睇了一眼华鸢手里那个小的,最后还是将自己手里的撕了一半又塞给他一些,“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吃吧。” 这个举动总算是换来华鸢那个没良心的一愣,默默接过了饼,老老实实的吃了。 引商将饼递出去的瞬间,心都是抽痛的,不过眼看着对方终于知道感恩了,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自她几年前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将这间道观继承来之后,观里就一直只有她和天灵两个人,后来觉得这点人手实在是撑不住场子,便贴了一张告示在外面想着再招一个人。结果谁成想,竟招来了这么一个大爷。瞧着人模人样的,偷懒的本事天下第一。 不过这人既然拜进了他们道观,就算是她名下的徒弟,她也总不能将人赶出去,软的硬的都用过了,最后只能奢望着自己能用共患难的“真情”打动他,让他好好干点活。 这年头,招个肯卖力的帮手不难,难的是真的能看见鬼怪还不要工钱。她也该知足才是。 吃过饭,三人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干活。收人钱财,自然要尽心尽力,引商把自己可能用到的所有法器都一股脑塞进了包裹里,临走时还默念了几遍净心神咒。旁边的天灵照旧扛起了阴魂幡,跟着自己师父一起神神叨叨的念着咒。 华鸢手里什么也没拿,没骨头似的倚在供奉着神像的桌子边,听他们念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了那泥塑的神像一眼,纳闷的问道,“这供奉的到底是哪个神啊?” 他也来了半年有余了,知道这间道观穷的仅仅供奉了这一尊神像,可这泥像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环眼圆睁,雄伟的身形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哪方尊神。 这半年来,他没留意过神像,引商也没主动说起过,眼下听他这么一问,才漫不经心的答了句,“酆都大帝啊。” 她的话音未落,华鸢已经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泥像,动作之快险些闪到自己脖子。一旁的天灵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专注,便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九……九哥……咱,咱们超……超渡,必,必须拜……拜拜……拜他。” “行了行了,快出发吧。”引商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裹后便招呼他们出门,可是余光一瞥,却发现华鸢突然站到了酆都大帝的对面,还躬身拜了了拜。 她只觉得好笑,“你现在拜他有什么用,民间的习俗,咱们只在超渡亡魂的时候奉祀酆都大帝就够了。” 华鸢也没说话,拜了三拜之后才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难得他也有身为道士的决心了,临踏出门槛的时候,连引商都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尊神像拜了拜,感激北帝君保佑。 多拜拜神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准哪日真能受到庇佑呢。   ☆、第3章 一大清早,白阮娘就听说老夫人派久安出去请道士了。 这事是阿罗告诉她的,说起话的时候小丫头连身子都在抖——她气不过! “三娘,他们司家欺人太甚!”自打陪着三娘嫁到长安之后,阿罗就一直憋着心里的不痛快,眼下算是忍无可忍了,“郎君他冷落您也就算了,现在就连老夫人都这样,今儿个他们要是真把道士请来了,咱们就干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算了,好歹洛阳还有阿郎他们能为您撑腰……” “阿罗。”白阮娘本坐在镜前为自己挑选发钗,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才皱了皱眉打断她,“咱们来长安都多久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我都嫁给夫君了,自然就是这司家的人,这长安才是咱们的家。” 三娘生来就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一些,虽然现在这世道以丰腴为美,但也不是瘦削的女子就不能入眼,她这副弱柳迎风的姿态反而更惹怜惜。而正因为她娇弱,自小就连性子都比别人软一些,哪怕真的生起气来也难以像别人那样拔高了声音吵闹,至多像是这样轻声细语的劝一劝。 若不是因为这样,又怎么会让夫家的人这般欺侮。 “三娘!您可不能让他们这样糟蹋您!”阿罗越说越急,她是三娘的陪嫁丫鬟,从前在洛阳的时候就一直在三娘身边服侍着。那时候的三娘是洛阳出了名的美人,贤德之名更是人尽皆知,多少媒人恨不得踏破了白家的门槛,提亲的人之中更不乏王孙公侯、世家子弟。那些男人里有那等腰缠万贯的,也有满腹才情的,就连姿容昳丽的都不少,可是偏偏三娘一个都看不上,反倒远嫁长安,进了这司家的家门。 司家是商贾之家,说不上巨富,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有些名声了,与白家还算相配。但这又算得了什么?阿罗回想起当年那些向白家提亲的人,各个都比这司家的家境好上不少。她到今日都不知道三娘到底是怎样想的,竟然宁肯违逆阿郎他们的意思也想嫁进司家。 莫不是真的是被当年的六郎给迷住了? 阿罗在心里不住的咂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真是要不得。 待到日暮低垂的时候,出去了一天的久安总算是回来了,先是被老夫人叫去问了话,紧接着就被阿罗缠着问这找道士的事。 “已经托了城外一间道观的道长,想必今晚就能来了。”虽然心里不愿,久安还是要如实相告。 结果换来阿罗的拳脚相加,“叫你去找,你还真去找啊。要是找来什么没本事的,他们随便编排几句,三娘可怎么办啊。” 久安和她是一个想法,可这事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只能尽量安慰道,“放心,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就算真看出什么来也不会乱说话的。这事事关三娘的声誉,你还信不过我吗?” “什么叫真看出来什么?明明是没影的事。”阿罗抬手便又捶了他一下,“老夫人他们就算了,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帮三娘赶你出去。” “是,是。”久安一面应着,目光却是落在屋里的白阮娘身上。 似是察觉到这眼神,阮娘抬眸向这边看来,然后笑着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奔波了一天,辛苦了吧。” 阮娘嫁为人妇虽然已经三年之久了,但是容貌看起来还很年轻,这样离近了看去,那肌肤白/皙细腻,倒比刚剥了壳的荔枝还要水嫩些——久安没读过多少书,也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站在那里痴痴的看了面前的女子许久,最后觉得脸上发烫才伸手去捂住,又连连摇头道,“这事虽然是老夫人吩咐的,可是事关三娘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阮娘含笑点点头,算是谢过他的衷心,不过踟蹰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出门的时候经过平康坊,见过六郎没?” 一听这个,久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热都瞬间降下去了些,他摇摇头,“没有。” 今日他是刻意绕过了平康坊,又怎么会遇见六郎? 六郎是白阮娘的夫婿,名唤司黎,排行第六,司家上下和亲近的人都唤他一声“六郎”。 听他这么说,阮娘的眼中明显的闪过了一丝落寞,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是拿着那账簿看了起来。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她没有学过这些,如今嫁进司家,自是要学着持家。老夫人有心让她接过主母之位,她怎么也不能给六郎丢了面子。明日铺子里还要新进一批布料,到时候账目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三娘,您没事吧。”看了一会儿,阿罗留意到她神色有些不对。 阮娘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只是突然头疼罢了。” “您这是累的!”阿罗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分说的想扶她去歇着。 阮娘拗不过她,只是在被她扶着起身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眼前花了一花,看这周围的事物都模糊了许多,耳中“嗡嗡”之声不绝。她脚下一软,最后倚在了阿罗身上歇了片刻,这才稍清醒了一些。 也许真的是累了吧。 久安不方便跟着她们,只能站在窗外看着阮娘被阿罗扶去里间歇息。但是此时此刻若是有人仔细看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他并非是在盯着阮娘她们二人,而是直勾勾的望着那空无一物的房梁。 现在是四月底,天气尚带着凉意,微凉的春风将院子里的花草刮得“簌簌”作响,可这风势虽大,刮至房门前的时候却像是硬生生被拦下了一样,门扇非但没有发出“吱呀”之声,就连微微晃动也不曾,仿佛生了根。 久安只觉得那莫名的寒意自脊梁骨一路攀上了后脑勺,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不往那房梁上看去,转身走出了这院子之后,便飞快的跑向了城外。 这一次他没刻意绕过平康坊再出门,所以在平康坊的坊门前刚巧撞上了引商一行人。 那时候引商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药包,似是刚刚从药铺里走出来,久安也没心思问她买这么多药想做什么,一抬眼瞥见她,便跑了过来揪住她的胳膊,“走,快跟我走。” “等,等等!”引商费力甩开他的手,“说好的时辰还没到呢,现在去有什么用?” “就……就是!”天灵手里也拎着一堆东西,护在自己师父面前,还跟着帮腔,“现……现在天,天还没……没黑呢!” 可是虽说天还没黑,现在的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日落,到时候长安城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都会关闭,三十八条街道空无一人。任谁犯了这夜禁,都会被巡街的武侯们捉到衙门里去治罪。 天灵他们也许是以为久安怕犯了夜禁才着急带他们过去,可是华鸢却不这么觉得。三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两手空空,他本就不愿意多走几步,趁着他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歇着,两眼放空的望着天空出神,好半天才慢悠悠的替久安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又瞧见那东西了?” 久安的眼睛倏地瞪大,像是见到救世主一样就朝着华鸢扑过去了,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原本还以为那东西只在晚上才会出来,谁知道这天还没黑就出现了,她……她还跟在三娘身后,我看得清清楚楚!你……” 华鸢被他这大惊小怪的语气说得耳朵都疼,抬手挥了挥,示意他闭嘴。 久安立马住了嘴,眼巴巴看着他。 面前的人这才慢悠悠的往下说,“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就不急。你还不如告诉我,你们家那个三娘子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想不开的事?”久安愣愣的重复了一句,目光又扫过引商和天灵,有些不明白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寻常人不了解这鬼怪之事也是正常,引商瞧了眼天色,然后把手里拎着的包裹往身后一甩,也挨着华鸢就地坐下准备好好解释解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替死鬼?” 有些冤/魂不能下地府或是转世投胎,只能被困在死所无法脱离孽海,时间越久怨气越重,这样的情形下就会让一个新的魂灵替代自己,以牙还牙消了这怨气好让自己去转世托生,那倒霉的代替者就是所谓的替死鬼。 白阮娘正是不知被什么冤/魂野鬼给缠上了,准备抓她当个替死鬼呢。 “也不知道你们家那个东西是什么来路,不过它既能缠着你家的女主人,想必也是因为你们家那个三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被它多怂恿怂恿,说不准就会动了轻生的念头。”引商抬眸睇了他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还是说实话吧。”   ☆、第4章 直到自己将那两贯钱递给对方当报酬的时候,久安都以为自己请得这几个道士是假的。 他本想着请一间只会故弄玄虚的道观来家里做法,然后偷偷付给对方双倍的价钱,吩咐他们按照自己的要求来“驱鬼”。 可是,在平康坊外撞见引商几人之后,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竟误打误撞的请来了有真本事的道长。 为了讲清事情的原委,他请引商几人去了平康坊里的一间酒楼。几斗酒端上来,其他三人谁也没碰,只有引商一个人迫不及待的捧起其中一斗一饮而尽,然后眼巴巴的盯着华鸢那一斗。因着生活拮据,他们道观平日里根本没有碰酒的机会。美酒,是引商最大的嗜好之一,华鸢无需抬头都察觉得到她那炽/热的目光。刚开始他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不过见她不舍的将目光又收回的时候,便也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面前的酒往她那边推了推,轻咳了一声提醒她,眼睛却始终都没看向她那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久安已经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了,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引商一口气喝了两斗酒,却也没有耽误正事,清清楚楚的听他说完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虽然久安讲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么久,可是这事用两句话就能说清。 无非是白阮娘嫁给了司黎,司黎却因为另一个女人辜负了白阮娘。 “那个女人是六郎的同窗,素来喜欢扮作男子在男人堆里厮混,即便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她也照旧与这平康坊的学子们称兄道弟的。当年六郎迎娶三娘的时候,她还装模作样的劝过六郎好好待三娘。可是她自己又做了什么?假借兄弟情谊之名,成日黏在六郎身边,明着暗着挑拨六郎与三娘之间的夫妻情意。在外面偷偷说尽了三娘的坏话,却时不时的对六郎说三娘的好,还说自己不如三娘有福嫁给六郎。”说到这儿,久安将这木桌都敲得一阵乱晃,他一想起那女人假惺惺的态度就想撕烂对方的脸皮,这世上怎么能有这般无耻的女子? 他们几人身处的这间酒楼,就是那女子经常出入的地方,听他说完之后,引商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女子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身形不高,喜欢穿着一身青色衣衫,尖削的一张脸,唇边还长着一颗极小的痣……名讳倒是从来没听六郎他们说起过,不过依着她的习惯,一定是取了个男人名字。”久安努力回想那人的相貌,然后便看到引商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刚刚走上二楼,那副容貌也与久安形容的相差无几。紧接着,几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坐在窗边的那些书生们对着那女子唤了声,“华九,你总算来了。”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知晓,那女子姓华,单名一个轩字,排行第九。 他们说话时还带着些许口音,华轩这二字听起来就像是……话音未落,引商他们几人就将目光落在了华鸢的身上。其实仔细看去,那名为华轩的女子不仅与华鸢名字相仿,在家中排行相同,就连相貌都隐约有那么几分相像。 已经有些发愣的久安忍不住问了一句,“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 “我可没这样的亲戚。”华鸢当然知道这个傻子想问什么。只是他在听了这女人的事迹之后已经心生厌恶,刚刚扭头一瞥看清对方那副嘴脸之后,更是觉得与那人扯上什么关系是种耻辱。 “再说了。”他看向身边的久安,一字一句的告诉对方,“我本姓姜,而非华,华鸢只是我的名字罢了。” 姜华鸢吗?久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明明不算拗口,却总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真名。他这毫无根据的错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多是自己纳闷一下,倒也不会问出口。 道观里的其他两人早就知道华鸢的本姓了,引商还顺嘴接了一句,“出家之前,我俗家名字还姓宋呢。” 这下子轮到天灵惊讶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师……师父,我,我都不知……知……” “那是你傻。”引商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桌子上划拉了几下,写出“宋引”这两字,也不管天灵看没看清楚,便站起身收拾东西,“现在你知道了。走,该干正事去。” “这,这就走了?”惊讶之下,久安差点变得和天灵一样结巴。 “不然呢?”引商反问,见他还不理解便又耐心的解释了几句,“清楚你们家那个三娘是为了何事想不开就足够了。我们只是道士,驱鬼超渡是本行,捉奸可不在行。” 一言就点破了久安心中所想。 其实最开始特意拉他们几人来这间酒楼,久安正是抱着想让他们帮忙整治华轩的心思,可惜引商一向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多余的纠葛从不理会。 就算是真的想管,这也是别人家的家事,她有心无力,更没有权利去管。 这一次,就连一向懒得挪动一步的华鸢都赞同她的决定,老老实实的跟在她后面随她一起往司家赶去。现在就快到夜禁之时,几人加紧了速度才在日落之前站在了司宅前。 司家的老夫人听说他们就是被请来做法的道士之后,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客客气气的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久安则是有些失落的跟在几人后面,然后负责将他们带往三娘那边。 因着此事特殊,引商等人又是出家之人,就连老夫人也顾不上什么避讳,直接便叫白阮娘出来见人。可是偏偏白阮娘恪守着那些没用的规矩,只说自己一介妇人不适合见外男。 现在这个世道民风开放,女子们连帷帽都不带就骑着马在大街上招摇而过,引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阮娘这样死板的女人。心里虽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会直言,只是对着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待到老夫人将信将疑的离开小院之后,引商叫久安自己寻个地方坐着去,她则将十几道符咒头尾相接的围成了一个圆圈,然后与华鸢、天灵三人挨在一起坐在那圆圈中,准备等那屋子里的鬼怪自投罗网。 晚间天凉,不时吹来的微风一阵一阵的撩着几人的衣衫,引商只穿了一身单衣,很快就被冻了个哆嗦。可是偏偏这次等了许久都等不来对方现身,她环抱着自己的臂膀,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华鸢,“你猜这次是个什么鬼?” 这样的天气里,就连空有一身肥肉护体的天灵都开始打喷嚏了,华鸢这单薄的小身板反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不假思索的答了句,“缢鬼。” “你怎么知道……”引商的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她都可以猜到华鸢的回答是什么。 果然,身边那人很快便用那熟悉的语调说道,“我有个姓谢的朋友是吊死的……” 自从引商认识他开始,已经不知听他说过多少遍相同的话了,每当他们遇上什么孤魂野鬼,他总会将自己那已经吊死多年的谢姓朋友挂在嘴边说上一遍。 真不知道那姓谢的朋友哪里得罪他了。 又过了一刻,夜空中那轮明月都快被乌云遮盖住了,白阮娘的屋子里却仍是没什么动静。引商瞥了一眼身边这两个人,天灵还精神奕奕的时刻准备着捉那鬼怪,华鸢则不出意料的开始打瞌睡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推了推对方,苦口婆心的说着现在不能睡,然后又试图给他讲点能勾起他兴致的事情。 仔细回想一下,华鸢这个人除了偷懒之外对别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她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自己道观里那尊神像——这还是第一个能引起华鸢注意的东西。 “要不我与你说说酆都大帝吧。”她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兴致勃勃的说着,“北帝君的生辰是九月初九,任期是三千年,任期一到即改任……” 她的话还没说完,华鸢那睡不醒的样子却像是清醒了一些,咂咂嘴打断她,“这也不一定,这一任的北帝就是连任,足足当了六千年了。”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引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须臾又觉得有些不对,“你怎么……” 一说这个,华鸢又来劲了,“我有个姓谢的朋友是吊死的……” “是是是,他都做鬼了还喜欢托梦给你。”引商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问他。 不过这样说了几句话之后,两人倒是都清醒了不少,正想着若是那东西再不出来的话就改用别的办法,便已用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第5章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面目清秀,作少/妇打扮,走起路来身子晃悠悠的,总有种头重脚轻之感,好像随时会摔倒。她在符咒围成的圆圈外面徘徊了一阵,却始终看不见什么,然后又往久安坐着的地方走去了。 即便已经见过这东西几次,久安还是觉得后背发凉,拼命往引商那边使着眼色,引商只能对他做着噤声的手势,用口形示意他“装作看不见。” 视而不见这种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当那女鬼踮着脚尖走到这边的时候,久安只能仰头望向了天空,装作在数着天上的星星。可惜今夜乌云遮月,夜空昏暗一片,连半点光亮都看不到。他抻着脖子直愣愣的盯着那层层乌云,不时艰难的咽口唾沫,额上的冷汗已经顺着脖颈流进了衣衫中。而那少/妇还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甚至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身子。 离得这般近,久安差点被那妇人身上的阴寒之气冻了个哆嗦。没过一会儿,又闻到一股说不清的腥气,他的脖子早已僵得无法扭动了,却又不敢低头去看旁边发生了什么,心里暗恨自己之前怎么不学学那些大慈大悲咒什么的,这时候想念念心经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只能将满天神佛拜了个遍,又着重拜了拜黑白无常,心说自己可不想这么早就见到您们二位。 胡思乱想了不知有多久,那少/妇终于从他身边走开了,不过紧接着却走到了院子里那棵树下,从树后拿出了一根绳子来,那是拇指粗的麻绳,上面血迹斑斑,腥臭的味道让人忍不住作呕。可那妇人却紧紧抓着那绳子,仿佛那是什么宝贝一般,又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阵,最后才拎着绳子走进了白阮娘的屋子。 久安还在那儿掰着自己的脖子,顾不上这边。引商眼看着那女人已经穿门而过,连忙站起身吩咐身边的两个人,“天灵,一会儿我去吸引她的注意,你趁着这机会抱住她别松手。华鸢,你去抢她的绳子。” 看到那绳子,她就足以判断出这是什么鬼了。缢鬼若想害人,那根吊死了她自己的绳子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可是交代完之后,她又觉得这安排好像有些不对劲,抬眸瞄了一眼华鸢那单薄的小身板,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一会儿你去吸引她的注意,我去抢绳子。” 说罢,不等华鸢反对便将他推向了那扇房门。 引商力气不小,这么用力一推,华鸢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的撞上大门,门扇跟着撞上两边墙壁发出“咣”的一声响,那女鬼的目光很快就被吸引了过来。 还站在符咒中央的引商小声的对着这边喊着,“快起来快起来。” 趴在地上的华鸢连忙艰难的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随手一撩头发便倚在了门边,身形婀娜,亭亭玉立,然后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脸庞,一面拈了一缕发丝咬在了嘴里,努力的朝着那女鬼眨眼睛。 趁着那妇人怔愣的工夫,天灵迈开两条腿全力冲进了屋内,直朝她扑去。女鬼猝不及防,被他从身前抱了个满怀。引商叼着几张符咒从另一边悄悄靠近了这边,挨到她身边之后伸手就去拽她手里的绳子,那力道之大哪是寻常的女鬼能比的。 可是眼看着那绳子就要脱手的时候,那少/妇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死死将麻绳护在胸前,厉声叫道,“哪里来的小道士,再不松手的话,奴家可要变脸了。” 引商嘴里叼着符咒,哪有工夫跟她废话,手里拽着那绳子就是不肯松手。 那妇人终是怒了,咬牙切齿的扭动了几下/身子,整张脸都垂下去埋在了自己的衣衫里,等到再抬起的时候已然不是刚刚那端正的模样,一张青紫色的脸已经微肿,隐约还可以看到肌肤下那血色的脉络,泛白的眼珠看起来十分突兀,而从那嘴里伸出的是足有两尺长的红舌,从下巴一直垂到膝盖处。 她发丝散乱,颈部还可以清楚的看到绳子勒过的痕迹,但是那条长舌也使其口不能言,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威胁之语。 引商哪还管对方这套,这半年以来又有什么厉鬼是她没见过,模样再可怖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缢鬼根本不足为奇。两边的人都不肯松手,僵持之下,她干脆吐出了嘴里叼着的符咒,冲着门边的华鸢喊了句,“拿火来。” 对付不同的恶鬼有不同的方法,还是自从做了道士之后她才发现符咒不是无所不能的。 跟人家抢东西的时候华鸢派不上半点用场,被她这么一喊之后才回过神来出门去帮她找火,刚巧久安捂着自己的脖子往屋子里看来,一见白阮娘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昏睡不醒,立时就去拿了那案上的烛灯点燃,然后抽出里面的蜡烛递给引商。 “快烧快烧!”引商对着自己手里拽着的那绳子扬了扬下颌。 一听这个,那缢鬼总算是慌了神,可是既摆脱不了天灵的禁锢,又没办法从引商手里抢回绳子,只能变回原本的端庄模样,先是厉声叫骂,最后又苦苦哀求,“奴家等了将近百年都没能投胎,找替身也是逼不得已,道长您就放过奴家一回吧。您要是烧了奴家的绳子,奴家可就永世不得超生,要受那再不堕轮回之苦。” 这妇人声音本就娇滴滴的,如今恨不得声泪俱下,更是惹人怜惜,苦苦哀求之下引商都快心软了,可是因此让她放手也是不可能的。 她今夜来这里是拿人钱财□□的,可不是为了替天行道救苦济世。 “烧。”引商又是语气坚定的向久安怒了努嘴。 久安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可是一瞥见白阮娘那昏睡的模样,便想起了眼前这恶鬼是来抓三娘当替身的,心下也不再迟疑了,拿起蜡烛便想朝着往那绳子上烧去。 偏偏就在这时,一直神志不清的白阮娘隐约有了些意识,浑浑噩噩的从案上抬起头来,只觉得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不似平常宁静,可这扭头一看,却看到了眼前这副场面,惊愕之下不由高呼出声,“啊!!!” 僵持着的那几人一鬼都被她这惊叫声吓了一跳,久安自然是立刻扭过头去看向三娘,手中的蜡烛因此几乎烧到了身边人的衣服,那滚烫的蜡油滴在引商的手背上,灼痛之下,引商手上一松,绳子最终还是落到了缢鬼的手里。 一见师父受伤,天灵也无心自己该做的事情,那妇人趁这个机会扭着身子从他的臂膀间逃了出来,转身就跑出了这屋子。站在门边的华鸢与她擦身而过,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了一股凉风,缢鬼早已没了踪影。 替人捉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引商从未觉得哪次像今夜这般失败。手上的烫伤倒是其次,眼睁睁看着那缢鬼消失不见,她叹了口气坐在地上开始反思自己。 相较之下,那边的白阮娘在惊吓之后竟没有昏厥过去,反倒在平静了心绪之后整了整仪容,这才走过来对着引商等人福了福身,“辛苦几位道长,妾身此前不知这世上真有鬼怪作祟,方才也是被迷惑了心神才没有出来相迎,还望道长不要见怪。” 虽然刚刚才经历了那般惊魂动魄之事,白阮娘还是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从仪态到话语都挑不出一丝错处来,不慌不乱,举手投足都端庄得体,在面对这几个奇奇怪怪的道士时也不卑不亢,言语间带着尊重。而她那副相貌,也正如久安之前所说的那般——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 这世上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子,都是百年修来的福气。 引商忍不住想到了久安口中的那个司黎。白阮娘与华轩之间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司黎竟舍得辜负这样的娇妻与华轩厮混,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般不懂得惜福的男人? 见面前的小道士一直不说话,阮娘也不觉得尴尬,更多的是歉疚。她这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仿佛被什么人蛊惑了一样,直到晚间更是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清楚,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将婆婆请来的几个道士拒之门外,结果再醒来时就看到了刚刚的场景。 若不是久安为她解释了缘由,她恐怕还要当这几位道长才是罪魁祸首。 在阮娘吩咐下去取伤药的久安很快跑了回来,连带着被老夫人支走的阿罗都跟着过来,跟在阮娘身边问长问短的。 拿过药膏之后,白阮娘亲自为引商手上那烫伤敷上了药,久安和阿罗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就算对方是个出家人也不至于毫不避讳啊。 引商也抬起头诧异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可是目光触碰到的却是阮娘浅浅的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善意,却也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看得出她是个女儿身。 只是有时候,看穿了一些事情也不一定要说出口。 白阮娘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细心的为引商包扎好了伤口之后,便想着吩咐久安去备下房间留几人在此住上一宿。无论如何,此时已是夜禁,就算想离开也要明日一早才行。 引商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着的布条,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拉住了身前的女子,“三娘子,不妨事的话,借一步说话。”   ☆、第6章 “鬼怪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低等的鬼怪无从分辨生人男女,只能依靠打扮和模样来判断。”引商扯着自己的道袍,在白阮娘面前转了个圈,“师父说我阴气太重,在我身上种了道符,还叫我自小这样打扮,免得那些孤魂野鬼找上门。长大后当了道士,这样更是方便行/事。” “原来是这样。”白阮娘刚刚确实诧异了一下,毕竟这个世道里女道士也有不少,也没必要刻意改作男子装扮出家。 “也多亏了如此,在及笈之前,我一直没遇到什么鬼怪。”回想起半年前的自己,她这个以捉鬼超渡为生的道士其实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存在,直到诸多恶鬼找上了门…现在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说完,她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白阮娘的表情,见对方神色恍惚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这才惊觉自己实在是不该这样张扬。 那个华轩,也是取了个男人的名字,习惯扮作男子模样在男人堆里厮混。 虽然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但是白阮娘看到她,难免会想到那个勾引了丈夫的女人。 “缢鬼想要找替死鬼,必会去蛊惑另一人吊死代替自己,现今天下太平,长安城富足安宁,想不开要自缢的人实在是不多。所以……”引商忍不住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劝解对方,“三娘你还是凡事看开一些吧。” 其实她刻意找阮娘单独来谈,也是担心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阮娘会尴尬。大家都心知肚明,缢鬼偏偏找上白阮娘,定是因为阮娘自己已经有了“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样的念头。 可是这种事是别人的家事,正如引商所说,他们只捉鬼不捉奸,实在是无能为力。 司家的老夫人已经上了年纪,最近总是听人说长安城里“不干净”,再看自己儿媳近日以来确实有些神色恍惚,这才疑心家里招来了鬼怪。引商几人虽然暂时赶走了那个缢鬼,可是说到底算不上彻底驱除,谁能保证那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久安实在是不放心,定要那恶鬼灰飞烟灭才行。引商已经收了那么多钱财,自然不能推脱,只能和华鸢天灵他们两个一直守在司家。 自从听了引商那句劝之后,白阮娘仔细思量了几日,倒是真的有重振精神的意思,平日里尽量不去想丈夫的事情,也学会将铺子里的事情交给久安等人去帮忙打理。引商瞧着她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没了此前那近乎病态的虚弱不堪,也是打心底里替对方感到欣慰。 可是每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只有天灵会附和着,华鸢永远是站在一边打着哈欠不说话。后来引商非要他说出些看法来,他却认真的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然后答道,“我有个姓谢的朋友,就是吊死的那个,他说过阴曹地府有地狱有十八重。生来为人是不易之事,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如果在生为人身的时候不知珍惜,妄自了结性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又选择了何种死法,死后都会被打入枉死地狱,永远也别想再投胎为人。白阮娘若是自尽而死了,无非是两种下场,一是成了那缢鬼的替身不得超生,二是入了地狱同样不得超生,左右没什么好下场。” “这不公平。哪有人会好端端的寻死,不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被迫如此?”引商只觉得这天上地下的神佛们还真是不懂人间疾苦。 华鸢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见他这样不说话,引商却还不死心的继续问着,“我之前也听师父说过,阴曹地府里有个枉死城,但凡不是寿终正寝的人死后都会被关押在那里,日日徘徊在城墙上头,连中元节都无法返回阳世,哪怕是遭人陷害含/冤而死也是如此。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个姓谢的朋友,这阴间真的还有公道可言?” 凭什么受尽冤屈枉死的无辜之人还要在死后继续受苦?这岂不是颠倒了黑白不分对错? 引商也算不上什么嫉恶如仇的人,可是实在是见不得这等不公之事。对于一些人来说,活着已经是件难事了,可是这样千辛万苦的活着可不是为了死后再遭受不公。 她很少为了什么事情这样动容,纵使是华鸢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然后慢吞吞的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如此。含/冤而死的鬼魂心中忿恨难消,本就要等到害他惨死的人被拘到阴间受审时,亲眼看到对方受刑才能平复心中怨恨。至于那些生前忠孝英烈之人,更没有到枉死城受苦之理,早就在死后便往福地投胎去了。那枉死城就建在酆都大帝殿的右边,北帝君心中自有公理。” “真的?”她将信将疑,紧接着又不等他回答便小声嘟囔着,“那我爹现在又在何处啊?” “什么?”华鸢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偏偏此时远远走来了一个男子的身影,引商一瞥见那个人的打扮便来了精神,推了推左右两个徒弟,“快看。” 那人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衫,看打扮与华轩十分相似,但那身形一瞥便知是男子。仔细看去,样貌虽然较之一般人出众,不过举手投足之间实在不像是文雅之人,兼之眉眼生得妖娆,倒是生来一副浪荡模样。他靠着墙里面这一侧慢慢的往这边走来,背着手若有所思,直到走至门前看到他们几人后愣了一愣,纳闷道,“你们这是……” 刚好久安也在院子里,一听外面的动静便跑出来解释道,“六郎,这就是老夫人请来的道长。” 司黎此前也听母亲说过要找道士驱邪的事情,可他本以为那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请了这么几人来。听久安说完之后,他还将信将疑的打量着引商他们三个,只觉得这几人打扮得不伦不类实在是值得怀疑。 引商不动声色的整了整自己的道袍,清清嗓子,刚想对主顾家里的少主人介绍一下自己,却没想到司黎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转身就去了内院,唤道,“阮娘。” 白阮娘本还在内室的榻上歇息,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不等阿罗过来帮自己梳梳妆妆,便匆匆站起身推门出去,“六郎。”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了,出门时一见到那个人的面容,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苦闷全都抛在了脑后,再也无心计较。虽然司黎的面色不佳,她却丝毫不在意,仍是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的。 夫妻之间的事情,哪容许外人置喙。引商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却也只能暗自摇了摇头,管不了许多。反倒是华鸢瞥了眼那男子的神情之后,突然便来了兴致,硬是扯着她去偷看。至于天灵因为身形的关系太显眼,只能守在外面给他们望风。 屋内,许久没有见到丈夫的阮娘还在忙前忙后的帮其换上在家穿的衣衫,司黎任由她服侍着,却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是有什么心事。 阮娘也不是那等迟钝之人,见他心事重重便贴心的开口问道,“六郎可是有心事?” 司黎抬眸睇了她一眼,却是深深叹了口气。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阮娘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面对妻子那担忧的目光,司黎也有些迟疑了,可是有些事情早说晚说都是要说的,他不得不狠了狠心,直言道,“轩妹她有了身孕。”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听在白阮娘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她怔了怔,待到想清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才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胸膛之下,心“砰砰砰”地跳得厉害,纵使被恶鬼近身时都未曾有过的寒意一路攀上后脑,冷得人发颤。 司黎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有些难堪,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阮娘伤心固然会伤心一阵子,可是因此便让他辜负华轩也不可能。那样坚强洒脱的女子,本该不受任何人拘束的活着,或与朋友自在远行,或与兄弟畅饮美酒醉生梦死,偏偏只为了他,就要像寻常女子那般无趣的生活着。他与华轩,不仅是情人,还是志趣相投的朋友,他怎么可以辜负这样一个全心全意为了他好的女人。 “那夫君打算如何做?”平复了一会儿情绪,白阮娘勉强扶着旁边的长榻坐下,却连看都不知该怎样看向自己的丈夫。 “轩妹出身虽比不了白家,但是好歹世代书香,家中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做妾室实在是不合适。”司黎一面琢磨着说辞,一面打量着妻子的神色,“所以,我想着……” 他还未说完,白阮娘就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昏厥过去,好不容易才抬起微颤的手指向他,“六郎,你可知道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到时候就连那个女子都要获罪。” 这是大唐律例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事情,司黎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听阮娘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急了,“这种事情若是不闹到官/府去,谁会计较?” “我会计较!”豁出去了喊出这句话之后,阮娘便当真没能提上气来,一阵晕眩过后还是倒下了去,一时间不省人事。   ☆、第7章 半醒半睡间,迷迷茫茫的,白阮娘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故乡。那时她还尚未及笄,住在这河洛之间的东都洛阳。现在这世道民风开放,洛阳城里不少女子华服浓妆纵马驰骋,不过他们白家却是世代谨守礼教,凡女眷出门时,必是乘坐马车,仆从婢子前呼后拥。 白阮娘第一次罔顾家中的规矩出门时,正是三年前的春日。她带着阿罗偷偷溜出家门,就像外面许多女子一般,两人各骑了一匹马慢悠悠的在街上逛着。只是白阮娘到底顾忌着礼教,不敢像别人那样露着一张脸走在外面,还是戴了一顶长至脖颈的帷帽才上了马。 在洛阳生活了整整十五年,那是她第一次走在街上看尽了洛阳城的美景,楼阁林立,殿宇巍峨,街道上挤满了贩夫走卒商贾书生,牡丹的香气远远飘来,沁人心脾。自马背上抬眸望去,又见城门口远远走进来一行商队,那队列中的商人人人都穿着胡服,唯独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袭青白长衫,身形清瘦,生得一副俊俏模样,尤其是那双眉眼,竟让人无端想起“妖娆”二字来。 姿容昳丽的男子,白阮娘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从未见过这等姿态的。她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身旁的阿罗还在专心挑着街边摊子上的小玩意,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家三娘的目光落在了何处。而在两人驻足此处的时候,那已经进了城的商队也渐渐接近了这边。白阮娘眼睁睁看着那俊俏少年纵马走来,虽说自己是戴了帷帽出门,但还是忍不住垂下头将目光与其身影错开。 商人们成群结队的从她身边踏马走过,待听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白阮娘才重新抬起了头。她本以为商队的人已经走尽了,可是目光落在前方的时候,却见那青衫少年就在她面前不远处的位置,驱马走了几步又勒了勒缰绳,刚好停在她的身侧。 再愚钝的人也该看得出这是刻意而为,白阮娘吃了一惊,却不知对方意欲何为。透过一层薄薄的罩纱,她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对着她伸出手,然后抬手一撩,便撩/开了她的面纱。 帷帽之下,少女的面容艳若桃李,那剪水双瞳却闪烁着几分慌张。司黎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半天才在一旁阿罗的呵责下放开了手,抱歉的笑笑,“唐突了这位小娘子。” 这道歉道得心不在焉,他始终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白阮娘,似是觉得移开目光片刻都是一种遗憾。隔着一层罩纱,白阮娘都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出了不自在,两抹红晕也不知何时悄悄攀上了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许多年后,白阮娘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这冒犯的举动深深迷住了。也许是走火入魔了吧,当司黎撩/开她的面纱之后,她与他四目相对时,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惊艳于她的容貌,而她在惊慌之下,却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晃了眼,只要回想一下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再后来,她就不顾父兄反对远嫁长安,成了这司家六郎的妻子。 新婚那一晚,她在新房第一次见到了那名为华轩的女子。那是六郎的同窗好友,据说从小便当男儿教养,行/事也如男子那般豪爽。当对方笑着祝贺她与六郎新婚之喜的时候,白阮娘本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话语,甚至还在对方向六郎不断夸赞她的美貌时,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颊。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成婚不到半年后,司黎与华轩走得愈发近了。白阮娘常常听久安说,今日六郎又与华轩去了哪里哪里。那两人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刚开始还好,时间一久,就连阮娘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好歹也是一个刚刚娶了新妇的男人和未出阁的女子,总是这样从早到晚的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于理不合。 可是司黎总是那样振振有词,在他的眼中,华轩与他志同道合,无论吟诗作画还是酣畅对饮,只要与华轩这样潇洒的女子在一起,都是一件快事。只要呆在这个“兄弟”身边,他就觉得无比自在。 到最后,还是华轩主动劝他多回家陪陪白阮娘。这个女人永远是这样“善解人意”,相较之下,总是对着司黎计较此事的白阮娘就显得没有半分大气可言,堪称“无理取闹”。 有时候,白阮娘多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她还是洛阳城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未曾在街上与那纵马而过的青衫少年相遇。 可是当她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却还是那些熟悉的摆设,六郎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阿罗面带忧色的守在她身侧,见她终于睁开眼睛才喜极而泣,紧紧抓住她的手央求道,“三娘,咱们回洛阳吧。” 这话已经说了两遍,可是上一次是气急之言,这一次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带自己的主人离开这座长安城。夫君变心、婆家冷落、连恶鬼都想找上门来,这个地方怎么还呆的下去? 若是等到六郎将那名女子娶进门,白阮娘今后在这司家又该如何自处? 久安就站在门外,听了这话之后也郑重的接了一句,“三娘,回洛阳吧,我也会跟着你们走。” “这怎么行。”不等考虑阿罗的提议,白阮娘先反驳了久安。 与阿罗不同,久安本是长安人士,后来得了白阮娘的救济才来到司家为仆从。他身世可怜,阮娘为他取了“久安”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这一世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久安这一生都要追随着她。说到底,久安还是这司家的人,若是她与司家没了关系,久安也便与她没了什么关系。 可是久安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 司家,司黎,通通与他无关,他真心侍奉的只有白阮娘一人,为了白阮娘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从六郎被外面那个女人迷了心神之后,他便日日盼着白阮娘离开这个伤心地回洛阳去,到时候他也要跟着阮娘离开,再也不回这个长安城了。 故乡在哪儿又有何妨,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有白阮娘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乡。 “三娘。”他们几人正争执间,引商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在得到白阮娘允许之后,才走进来挨着床沿坐下。 司黎说的那些话,她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说好的不想管闲事都差点被气个倒仰,心中不知感叹了几千遍这世上怎么会有眼瞎至此的男人。可是真的想来劝劝白阮娘的时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有些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未必迷,只是不愿面对不愿解决罢了,旁人又何必戳破那层窗户纸呢。 这无情的现实,还真是让人不忿。 正想着呢,却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久安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跑了回来,也不知是跑得急还是单纯被气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将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起来下一刻便要去撕咬了来者。 他连声音都在抖着,“那女人竟然找上门了!” 司家的老夫人并非不认识华轩,只是此前一直觉得这女子太不知检点,由此不喜。但是近日华轩以探望白阮娘的理由找上了门,言语间都透露出自己怀了司黎孩子这件事,一直想抱上孙子的老夫人自然很是震惊,何况对方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的表明了自己无心争个名分的态度,只求白阮娘不要为此怪罪六郎,若是因此破坏了夫妻情分,她就是一死都难辞其咎。 华鸢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去死啊。” 也许是因为名字相貌都有些相似,他从一开始就莫名的厌恶华轩,觉得自己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像实在是件备受侮辱的事情。 好歹相处了半年,引商知道身边这个人虽然有时古古怪怪的,但在大事上还是很分得清是非的。他对一个人存有善意很难,讨厌一个人却极容易。就像是这几日他们遇上的这件事,华鸢就从未对阮娘表现出丁点同情,可却厌恶华轩到了骨子里。 引商闲来无事胡思乱想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这天下若是交给华鸢这样的人治理,好人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恶人一定会被扒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边,华轩与老夫人说着说着,就“不经意”的说起了长安城今日有些“不干净”的传闻,还一脸担忧的问起了白阮娘的情况,言语间虽未直接挑明,不过还是透露出了外面市坊间都在流传着白阮娘为司家招来鬼怪的传言。 但是这流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可能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道了。 听她这么一说,老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最忌讳这些事,连带着也会埋怨起招来这些东西的儿媳。 说起这个,华轩顺道问起了司家请来的道士在何处。引商等人本就站在不远处,她却视而不见,还是等到老夫人朝着这边指了指,才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半天才像是斟酌了说辞一样叹道,“劳烦几位道长为三娘姐姐费心了。”这个时候她倒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打扮得如寻常女子一般,言语间也十分有礼。 引商还在心中单纯的感叹这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却突然被华鸢扯了扯衣袖。她不解的抬眼看了看,然后发现老夫人看向这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其中还带着几分怀疑和审视。 仔细想了半天,直到华轩都去见白阮娘了,引商才终于转过这个弯来。 华轩那句话的深意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明明是在暗指引商等人赖在司家护着白阮娘的目的不单纯,而那欲言又止,不是她不想直说,只是刻意做出的姿态,这样老夫人才会疑神疑鬼。 这女人哪来的那么多心机?引商忍不住抱住臂膀蹭了蹭,努力抚平自己这一身鸡皮疙瘩,从未这样想抽/出一张符纸来给对方贴在脑门上,喝一声,“呔!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再看华鸢,连瞌睡也不打了,只是站在那里一味的笑着,笑得旁边的天灵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了。 不等他们两个怒火中烧的人做出些什么事来,一直在屋内歇息的白阮娘突然被阿罗搀扶着走了出来,她倚着门框站定,虽然身子虚弱难免底气不足,但那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会与六郎和离。”   ☆、第8章 在白阮娘一反常态的强硬态度下,司黎还是带着一点点遗憾和更多的轻松与她和离了。 一开始,引商还有些想不通这样一个乖顺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改变,后来却听阮娘说,“单单只有我一个人被欺侮也便罢了,可是偏连累了旁人,叫我如何能够忍耐下去。” 她的声音还是如同身形那般柔柔弱弱的,带着几分软糯,仿佛可以任人揉搓,就连激动气愤的时候都不会像寻常人那样大吵大叫。可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有些死心了。 也许白阮娘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事事逆来顺受的女子,只是在遇见司黎之后才为了迎合他而刻意改变了自己。不得不说,直到华轩找上门之前,她还是对司黎抱有一丝希望的,甚至想着找机会再与六郎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能有些许转机。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尽责的妻子了,也倾尽自己的所有想让丈夫和夫家满意,每时每刻都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一些让丈夫回心转意。可是直至今日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当华轩暗指引商几人守在司家是对她有非分之想之后,在房内听着这一切的白阮娘就有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震得整个人都晕眩了起来。 老夫人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家里有鬼怪作祟的事情,自然会将请了道士来家中做法的事情隐瞒外人。那华轩又是从何得知的?自然是听司黎亲口对她说的。 白阮娘刚刚才因为听说了华轩有孕的事情昏厥过去,那个男人竟然就这样撇下妻子去找华轩诉苦去了,而且任由华轩独自找上门来“探望”白阮娘。家里有几个道士的事情时他告诉华轩的,他还说了什么?说这几个道士十分年轻,又生了一副清秀模样成日守在家中? 华轩来时显然是有备而来,也不是偶然提到了司家有道士的事情。定是因为司黎对她说了些什么,才让她有了这样的心思,然后意图在白阮娘与司家之间在添上一把火。就算多这么一句嘴没什么用处,也能成功的气到白阮娘。 有些事算不上罪大恶极,偏偏恶心人。 白阮娘的心都凉透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再厚着脸皮呆在这个家里,自己被轻贱,还要连累无辜的引商等人也被泼了一身的脏水。 离开吧,离开就解脱了。 听说白阮娘在回洛阳之前暂时住在离安邑坊很远的地方之后,引商他们也放下心来准备收拾东西回道观。虽说那缢鬼还没被彻底驱除,可是自从白阮娘与司黎和离之后,久安也不像原本那样担心阮娘被蛊惑着做了替死鬼了,在感激了引商他们这几日的劳累之后,引商这桩生意也就到此结束。 相较这半年来的经历而言,这桩生意做得虽然有些失败,还有些憋气,但是得来的报酬算是半年来最多的一次。上一次引商买来的药已经托别人送回了家,现在事情办完了,她又拿着仅剩的那些报酬数了数,留下了勉强够三人度日的钱,然后再次踏进了药铺,出来时手上又多了几个药包。 “师……师,父,咱……咱们还还还去看……看望阿……阿,阿娘啊。”天灵一见她去买药,就知道几人现在要做什么去了。 阿娘是引商的娘/亲,但是这么多年来,天灵也一直唤其一句“阿娘”。点点头之后,引商一面数着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药材,一面又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华鸢,“一会儿到了我娘/亲家里可不许再乱说话,就算站在外面也不能说。” 想当初,华鸢第一次跟着她回家的时候,就口无遮拦的说张伯家的儿子是一脸短命相。虽说引商也实在是不喜欢那个人,但也不能任由华鸢在别人家里这样胡说八道。张伯照顾了她娘/亲那么多年,就算那家里的其他人对她都没有什么善意,她也要念着这份恩情对人家以礼相待。自那之后,她每次再回娘/亲家里,都要把华鸢仍在大门外面,免得他再去惹恼别人。 三人来到张家之后,华鸢便轻车熟路的往外面的围墙上一倚,贴着墙根晒起了太阳。引商和天灵拎着东西进了门,张伯的儿子张拾一眼瞥见他们两个,便往院子里喊了一声,“爹,宋引又来了。” 很快,张伯便匆匆掀了帘子出来,看到引商之后笑容便攀上了脸颊,经过自己儿子旁边时还不忘照着对方后脑勺来了那么一下,“小引是你妹妹,有你这么连名带姓喊自己妹妹的吗?” 张拾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反驳自己父亲,揉了揉后脑勺之后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姓张,她姓宋,这是哪门子妹妹。”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面对张拾的时候,引商不仅生不起气来,还会主动对对方笑笑。说到底自己的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她对这家里的人还是带着感激的。 将手里的药交给张伯之后,她便进了里屋去看望母亲,她的娘亲青娘虽然嘴上说着让她不要来得太频繁,但是见到她出现之后,还是掩不住眼底的欣喜。 “你又带了药过来?前些天不是已经请人送来了一些吗?”青娘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语气说是埋怨不如说是心疼,“你呀,一个人在外住着本就不容易,不用总是想着我帮我送药来。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这样才不会被别人看出是女子啊。”引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清瘦的身形,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还能当一辈子的道士?”青娘更是皱深了眉头,“娘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娘的病不用你跟着操心,还有你张伯在呢,总不至于靠你一个人去当什么道士给娘赚/钱买药。你啊,年纪也小了,去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 若是半年前听青娘谈起这个,引商一定会随便搪塞过去,可是这半年以来她倒还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事。此前她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怪存在,结果鬼怪就找上了门,而也正是因为接触了这些东西,她才惊觉自己跟着师父学得那些本事用来招摇撞骗还成,真的遇上了什么恶鬼,只有被追得四处逃窜的份。 这样下去可不成,别说生意做不下去,小命都难保。她得像娘/亲说的那样找个相好的,别的不求,只要对方会捉鬼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他们道观总有一日会名声远播,生意多多,金钵满盆,最后搬进长安城,顿顿吃肉天天喝酒。 只要一想想这样的生活,引商就已经忍不住流口水了,忙不迭的对母亲点点头,“阿娘,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 青娘欣慰的抚了抚她的脸颊,“你才是娘的指望,只要你过得好,娘就好。” 引商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话语背后的辛酸,又赖在母亲身边说了一会儿话,便趁着张家的其他人回来之前向张伯告辞了。 华鸢蹲在墙根下等着他们出来,难得他在这个时辰还精神奕奕的,连天灵这么笨的人都觉得奇怪,“九……九哥,有,有什什么好……好事吗?” “今夜可是满月啊。”他意味深长的感叹了一句。 月圆之夜,正值北斗星移,鬼门大开,乃是阴气最盛之时。 一听这几个字,引商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在司家呆了那么多日,她差点把这等大事都给忘在脑后了。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那些孤魂野鬼都是撒了欢一样的四处乱窜,对于她这种最易招鬼的人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 “走走走,趁着天还没黑快点回道观。”扛起包裹,她一手扯着天灵一手扯着华鸢,飞快的往城外跑去,倒是忘了问问满月之夜华鸢这么有精神是为什么。 “一间道观”那四个大字在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又掉了一个横,现在看起来倒不像是“一日道观”了,乍一看完全会被看成“一口道观”。 几人进门之后,引商就把那朱色大门紧紧锁上,然后隔着门对着门上贴着的那张泛黄的门画拜了又拜。这画是华鸢来到道观之后一起带过来的,虽然不知道那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据说被什么大师开过光,灵验得很。最起码,自这画贴在道观大门口之后,引商就再也没在道观里面撞见过鬼怪。 “师……师父。”天灵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抓耳挠腮的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被引商困惑的盯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问道,“咱们……咱们真的不管……管那个坏人了吗?” 他说话磕磕巴巴的,唯独在说起坏人这两个字的时候说得特别通顺。 引商一愣,“哪个坏人?” “就……就是那个抢……抢了……”说到这儿,天灵也困惑的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起白阮娘的名字了。 好在引商脑子转得快,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华轩,然后不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天灵可以说是这间道观中最善良的一个人了,虽然有时候笨笨的,但是最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如今这桩生意虽然结束了,可是华轩却得偿所愿的嫁进司家,抢走了白阮娘的一切,怎么说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情。 “那个坏人不是恶鬼,咱们却只能捉鬼,我也没办法。”她耐心给天灵解释了一句,心里却也有些不好受。 明明现在天下太平,百姓也是生活富足安宁,可有些时候这世道怎么就能黑白颠倒,恶人当道呢? 想了半天,她扭头去看华鸢,想看看这个最厌恶华轩的人怎么说,只是这一转身,却惊讶的发现原本已经走进道观的人突然不见了踪影。 * 夜空中,乌云渐渐散去,圆月高悬。 长安城内,巡夜的金吾卫们成群结队的策马而过,华鸢站在朱雀大街的街道中央远远望向前方的岔路口。但凡交叉在一起的路口最是容易有鬼怪出没,今夜更是如此。拖腰折臂的、有足无头的,诸多鬼魅纷纷在此处游荡,看得他眉头越皱越深。 而没等多久,一个年轻的妇人也从那地方走过,一身鹅黄衣衫,面目清秀,只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有些头重脚轻之感。 一见这个人出现,华鸢终于抬起手向着那个方向招了招,顷刻间,那少妇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跌跌撞撞的便往这边跑了过来,直至跪倒在他的脚边。 身子动弹不得,这妇人自然极是不甘,将脑袋往下一垂便想化作厉鬼模样,可惜还未等做出这等动作,便又被迫俯拜下/身去,一连拜了三拜,连头都要磕出个碗大的疤来了,这才慌慌张张的讨饶,“这位大人,饶了奴家吧。” 她只是低等的鬼魅罢了,实在是不识得眼前这位大人到底是谁,但有这等本事的定然不是什么凡间的道士,说不准就是哪里的大人物,再不讨饶岂不是自寻不痛快。 华鸢打量了这缢鬼几眼,突然说道,“你在凡世徘徊了百年,也该转世投生去了。” 那缢鬼一听这话,连忙抬起头殷切的看着他,以为对方有什么好法子帮自己解脱。只是这一抬眸,却见华鸢突然勾起了嘴角,扯出一个凄凄然的笑来,“你也该认得路,城东有户姓司的人家,近日刚刚娶了另一个新妇进门。”   ☆、第9章 自从嫁进司家之后,华轩便时常会觉得心慌。或许是因为这屋子是白阮娘曾经住过的,或许也是司黎常常不归家的缘故,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偶尔就会觉得那些摆设慎得慌。 司黎听她说完之后,刚开始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她,以为她这样胆大豪爽的女子不应该像是寻常妇人那般娇弱,常常担心这些没影的事情。再后来,每次听她一说,他就隐约有了几分不耐烦。 华轩很识相,知道自己该做一个怎样的女人才能留住他的心。可是两人现在到底是夫妻,她也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跟着他出门厮混,平康坊那种地方更是万万不能去了,最后也只能强忍下心中不悦独自留在家中养胎。 不过她到底是在外浪荡惯了的人,突然要被拘在家中,心中本就不快,再加上此前与司黎相处时并无许多顾忌,如今成了夫妻之后也还当自己是许多男人的“兄弟”呢,在家中时不时就会念叨几句别的人。久而久之,司黎自是没法忍耐。一次,在两人争执之时,华轩脚下一滑便摔到了地上。她平日里行为举止十分“豪放”,本就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这小小的意外自然也变成了大/麻烦——她小产了。 小产之后的那几天,司黎倒是极尽温柔的陪伴在她身边,但是日子一久也有些不耐烦了。华轩的脾气一向不好,从前司黎一向很欣赏她这种“直率”的性子,可是现在却是避之不及。夫妻两人朝夕相处了几日之后,司黎又不见了踪影,华轩又没有力气对着家中的下人们大吼大叫的,心里憋着一股气,成日只是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 这一天,入夜时司黎还是没有回来,侍女帮她熄好烛灯后便关上门走了出去。华轩独自躺在那里辗转反侧,大半个夜晚都没能合眼,直至午夜的时候刚想闭上眼眯一会儿,却听紧闭的门扇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六郎回来了?她被这个想法惊得瞬间清醒了些,支撑着身体坐起身便想向外望去。可是,月光透过窗子洒下一地银光,在这光亮之下,她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了屋子。 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鹅黄色的衣衫,眉目很是清秀,进了屋之后便直直地走向了梳妆的镜子前坐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妆容。 对方刚走进门的时候,华轩便看得清楚——这人分明是没有影子的,且那妇人脸色白/皙却没有血色,走路一摇一晃的像是头重脚轻。 她坐在镜前细心的梳妆,然后不知从哪里突然拿出一卷麻绳来。隔得老远,华轩都闻得见那绳子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那妇人抚着绳子的动作却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没一会儿又搬来一个椅子放在屋子中央,然后站在那上面将手中麻绳甩上了房梁系了个死扣。 下一刻,华轩便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脑袋塞进了那绳扣里面,脚下一蹬,踹倒了椅子,而那张很是清秀的面容则很快变成了青紫之色,隐约还可以看到肌肤下那血色的脉络,泛白的眼珠看起来十分突兀,而从那嘴里伸出的是足有两尺长的红舌,从下巴一直垂到膝盖处。 “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很快响彻了整个司宅。 几天后,司黎回到家中的时候便听说了妻子“发疯”的事情。老夫人满脸忧色想着再找几个道士过来,司黎却沉着一张脸坚决不肯。 家里一而再再而三的闹出恶鬼作祟的事情,偏偏还都是出现在他的妻子身边,传出去之后他还有没有脸面在平康坊行走啊? 从白阮娘还在这里那时起,他就觉得这些事情实在是荒谬的心烦,心中暗叹白阮娘这样的女子果然娇弱的连半点见识都没有。可是现在连华轩都是如此,难不成女人在嫁了人之后都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吗? 一见他回来,恍惚了几日的华轩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扯住他不肯放他走,“六郎,这屋子里有鬼,还是个吊死的女鬼,她……” “要是真有什么女鬼,她怎么不来找我?不是说女鬼最喜欢吸男人的阳气了吗?”他只当这是无稽之谈。仔细想想之后,又怀疑的看看妻子,“你不会想用这样的说法让我成日陪着你吧?” 之前白阮娘说自己身子不爽的时候,司黎将信将疑,华轩就曾有意无意的说过,“三娘那是希望你能多陪陪她。” 现在华轩也是这个样子,司黎难免会猜想这是不是如对方所说,只是个借口罢了。 华轩气得几乎提不上气来。 而司黎一走,坐在床边的华轩刚想逃出这个屋子,便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处,用那娇滴滴的声音诉着苦,“奴家自幼熟读《女诫》,七岁便不见外男,谨守礼教。嫁了人之后尽心侍奉夫君,孝敬公婆,从没有半点错处,更是未犯七出。可是奴家那狠心的夫君却变了心,一纸休书便将奴家休弃另娶她人。奴家自被赶出夫家之后,不堪受辱,只得三尺麻绳悬梁,了却自己性命,至今百年怨气仍未消去,还望寻个替身代替奴家,好叫奴家早日脱离苦楚投胎去。。” “你要找什么替身就找别人去,找上我做什么?”对方每说一个字,华轩都怕得瑟瑟发抖,不停往墙角靠去,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嵌在背后的墙里。可是她退无可退的时候,那妇人却突然出现她的身后,一双手攀上她的肩头,俯在她耳畔继续说着,“活着受了这等冤屈可怎么是好,倒不如了却了性命,一身轻松。再无忧心之事,乐得很呢。” “不……不!”华轩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拼了命想要从这个角落逃离,但是她无论逃到何处,都觉得那缢鬼长长的舌头就贴在她的背上,透过几层布料都能感觉到那滑腻之感。“我不想……我还不能死,我过得很好,比你好,比所有人都好。六郎是倾心于我的,一直都是,他说过的,没了我,他连半刻都活不下去。” “可是你看看,那位郎君是不是又领了个小娘子回来。”那妇人将纤指往门外指去。 透过那紧闭的门扇,华轩隐约看见司黎正满面笑容的拥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往这边走来,他们有说有笑的,那女人还无所顾忌的将手搭在司黎的肩上,高声阔谈着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女子?她与六郎又是怎样的关系,怎么会如此亲密?吟诗作对也罢了,称兄道弟又算怎么回事? “你听听,她可是在说你的坏话呢。”那缢鬼趴在她的肩头,迫使她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果见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在暗地里与旁人说着六郎妻子如何如何,还说这司家的鬼怪正是那新妇招来的。 “不……不是这样……六郎……”华轩已经有些恍惚,想要上前揪住那女子让她不要乱说话,又想对着六郎解释这件事。可是伸手一抓,最后却什么都没能抓到。 “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她突然笑了出来,反复的安慰着自己。 那缢鬼也不恼,耐心的对她说着,“这都是真的,不信你看,那是不是六郎迎娶那女子进门了。” 华轩不肯扭过头去,可是恍恍惚惚的,那画面又像是出现在了她面前,她清清楚楚看到,六郎将那女子娶回了家门,两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 “过来,快过来,只要过来就能抓住他们了。”缢鬼站在不远处向她招着手。 跌跌撞撞的,华轩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一样,飞快的向着那边跑去,可是跑到半路却又觉得喉间一紧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拼命朝着那边挥着手,希望能抓/住些什么。不过两只手虚抓了半天之后却只是揪住了那女子的衣角,她心中一喜,脚下用力蹬了蹬,总算是将那女人拽到了眼前,然后狠狠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希望看清那张模糊的面容。 就在她觉得喉间越来越紧的时候,那女子终于扭过了头看向她。 那分明就是她的脸。   ☆、第10章 司家六郎新娶进门的娘子吊死了。 引商乍听这事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华轩吊死了?华轩那种人也会想不开吊死了?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司家的老夫人又派人寻到道观来请他们去家里超渡亡/魂。 久安已经不在司家了,老夫人这次派来的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个地处偏僻的道观,而且言语间比之前在司家的时候客气了不少。毕竟引商几人还在司家帮忙捉鬼的时候司家确实平静了几日,他们一走,新娶进门的新妇就上吊自尽,怎么看都有些邪乎。 老夫人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最怕这些事情,虽说对引商这几个怎么看都不像道士的人心存疑虑,可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是有本事的人,出事之后还是要差人过来请他们去做法。 超渡这种事,引商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说到底,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招摇撞骗的,就算是帮人家超渡,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念几遍净心神咒,言辞恳切的拜拜酆都大帝。至于那些亡者的魂魄,等他们过去的时候,早就跟着拘魂鬼走了。真有那等在人间徘徊不肯离去的,也尽是些怨气难消的冤/魂了,就算他们再怎样为对方超渡也没什么用处。 这次去司家,引商就特意多带了些符咒,生怕华轩死得不甘心等着报复无辜之人。临走前,她还站在自己道观里那尊神像前站了片刻,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将这尊酆都大帝的神像也搬到司家去,说不定还能镇一镇那些小鬼们,让他们不敢作祟。可是最后这个想法还是因为华鸢的一句“这神像看起来比门高”而作罢。 等到了灵堂,三人东张西望了好一阵才敢将腿迈进去。虽然不知道华轩到底因何而死,不过好歹现在她的魂魄没在灵堂这边晃来晃去,引商这才放开胆子在那儿装模作样作起法来。她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唯一熟记于心的只有一个净心神咒,不过默念起来的时候倒是比其他道士都要更虔诚一些,就算今日超渡的亡/魂是华轩也不例外。既然对方这一世已经落得个自缢而亡的下场,那便已经算是得到最大的报应了,犯不着再去想一个死人的是非。 做完法后,老夫人给出的报酬仍然看得她两眼放光,只是还没等举起双手将那几贯钱给捧过来,华轩娘家的人已经浩浩荡荡的踹开了大门。 华家虽说是书香世家,但在长安也是有些势力的,能够纠集的人手各个都不好惹。如今华轩嫁进司家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任是哪家的父母都不会就此罢休,何况华轩的父母人到中年都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膝下。 而司家的老夫人本就不喜这个儿媳,如今更是嫌弃对方在家中自缢太过晦气,哪还能容许亲家过来兴师问罪。 眼看着华家带来的人就要与司家的人大打出手,引商他们几个趁早缩在了棺材后面,一面听着前边“稀里晃郎”的喧闹声,一面思量着如何拿了报酬走人。 仗着自己灵巧一些,引商不时要伸手去护着天灵的头,偶尔还要站在华鸢面前帮他挡着飞来的烛台。没一会儿,脑门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砸出了个青紫的大包。天灵心里一急,在一尊小香炉飞过来的时候干脆抬起了棺材的一角去挡,刚巧混乱中不知哪个倒霉的人撞上了这已经歪斜的棺木,顺手一推之后,棺材倒是平平稳稳的落了地,棺材盖却滑了出去。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华鸢未及转身就被这突然滑出的棺材盖狠狠顶/住了后腰,在他那声凄厉的哀嚎之下,这混乱不堪的灵堂瞬间安静了不少,顺便把众人的目光也都吸引到那尊棺木上了。 而在那露出了半截棺材里面,华轩的尸身正静静的躺在其中,虽然那双眼睛已经硬是被司家的人给阖上了,但那副神情却怎么看都不像是甘心赴死,处处都透着狰狞。但凡是看到这副模样的人都绝不会认为她是自缢而亡。 这下子,华家的人更是定要将司家的人扭送到衙门去,口口声声称自己女儿绝不是自尽而是被狠心的婆家人害死的。 引商在地上捡了一枚铜钱,就算是这次做法的报酬了,收好之后也没再惦记着原本应得的那些钱,在心底里为这两家人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叫上天灵和华鸢离开了灵堂。 回去的时候,几人在西市意外的撞见了久安和阿罗。想来是听说了华轩自缢的事情,久安本也想回安邑坊看看热闹,可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几个,于是大方的请他们去一旁的酒肆里喝个痛快。 “出家人也能喝酒吃肉吗?”看着引商那两眼放光的模样,阿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引商解释的一本正经,“出家人的规矩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这一派讲究顺其自然,没那么多顾忌。”说完,又是一斗酒下肚。 几人围桌而坐的场面像极了第一次见到华轩的时候,现在再提起那个女人,久安始终认为对方是遭了报应不值得可怜,阿罗却终究是个胆小的女孩子,虽说以前也十分厌恶那个欺侮三娘的女子,如今听说对方自缢死了,却还是有些心慌,“这报应也太重了些吧。” 就算对方再怎样可恶,也没到以死谢罪的地步啊。 这一点,没人附和她也没人反驳她,直到久安和阿罗因为有事先走一步之后,坐在酒桌边的引商才若有所思的看向华鸢,“你怎么想?” 天灵生性善良淳朴,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但是在华鸢这里就不一样了,她倒是很想听听他是怎样想的。 可是华鸢却不以为然,“这算不得报应,只不过是天理轮回罢了。有个缢鬼在人世徘徊了百年,要受的苦已经受尽了,命数注定要在今年找个替死鬼好去投胎。她百年前是在司家的宅子吊死的,现在要找替身也要在这个地方找。可是司家上下那么多人都没有轻生的念头,任她百般引诱都无济于事,只有寄希望于心怀怨气的新妇。本来这替身应该是白阮娘的,可是华轩想方设法逼走了白阮娘,代替对方住进了那宅子,那缢鬼不找她又能找谁。” 所以说,这其实还是华轩自己种下的因,才有了今日的后果。何况,缢鬼就算想要找替身,也只能找上那些本就有了轻生念头的人加以引诱才得以成事。 怪不了别人。 “可是……”仔细想了想,引商还是觉得有令人费解的地方,“那缢鬼明明已经被咱们赶跑了,怎么还有胆子再回司宅作祟?”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唯独这一点她想不通。 华鸢一脸的茫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酒肆里又走进几个穿着金吾卫官服的年轻人,为首的那个一脸的愤愤不平,边走还边向身边的人抱怨着,“十一哥,金吾卫郎将好歹也是个五品官职吧,怎么就闲到要去管别人的家事?” 话音未落,谢十一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话小心些,是不是闲事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近日长安城“不干净”的传闻越传越离谱,上头已经发了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查清事实的机会。如今一个商人家里吊死了个新妇是小事,如果被传成是鬼怪所为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现在这世道是怎么了?什么无稽之谈都能被传得神乎其神。 刚刚坐下/身,谢十一又被赵漓用手肘碰了碰,他不满的看向身边的人,刚想叫对方安分些,却见赵漓挤眉弄眼的向对面那一桌努着嘴。谢十一扭头望了望那边,然后一眼就瞥见了三个穿得不伦不类的道士死死的盯着他,一见他看过来,那三人又极有默契的扭过了头,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这两桌的距离不算远,谢十一隐约能听到诸如“他看不见吧……”“那东西一直趴在那里啊真吓人……”“还是别告诉他了……”这样的话语。 虽然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胡言乱语,可还是让谢十一忍不住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酒肆的主人与左金吾卫这些人已经混了个相熟,上酒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问候了一句,“谢郎将,您倒是有几日没来了。” 这话一出口,谢十一还未及与掌柜的寒暄几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原来姓谢,真是巧了。” 这是那古古怪怪的三人里面最不像道士的那个年轻人说出的话,乍一看这人的模样,谢十一还以为遇上了哪个权/贵之家的纨绔之弟,可是还不等他想想姓谢有什么可值得惊讶的,便听对方认认真真的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有个姓谢的朋友,可惜吊死好久了。”   ☆、第11章 那日谢十一也是因着公事繁忙有些急躁,无论对方说了什么,听在他耳朵里也是阴阳怪气的。还是一向不安分的赵漓扯了扯他,叫他别跟出家人计较。 另一面,引商也及时捂住了华鸢的嘴,点头哈腰的对谢十一赔着笑,然后拽着身边的人飞快的跑出了酒肆。 唯独华鸢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回去的路上还有些不满引商畏惧强权,“当官的怎么了,当官的又不是不会死。” “人家哪里得罪你了,咒他死你能有什么好处。”引商也不知道华鸢这胡说八道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哪怕是他无心说出来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也不一定会舒坦。 一听这个,华鸢又来劲了,“我还没说完呢,这个姓谢的虽然不是什么短命相,但那面相一看就是命里带煞一生悲苦。” “你还会算命呢?”引商睇了他一眼,随口问了句,“那你看看我是什么面相。” 她本是略带些无奈说出口的,谁知华鸢真的细细打量了她一眼,然后认真答道,“短命相。” 引商对他翻了个白眼,她就多余理他。 回了道观之后,几人推门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匾额上那几个字再震下来一个。可是他们的动作再谨慎,也挡不住那四个大字本来就松动了。 “啪嗒”一声响,原本的“一口道观”变成了“口道观”。 引商的手忍不住一颤,“啪!”“啪!”又是两声响,这下子可好,干脆变成了“二道观”。 三人一人捡起地上一个“一”字,略显沮丧的准备往观里走,只是一脚还没迈过门槛呢,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几位留步!” * 谢十一本是无论如何都不想与道士扯上关系的。但是那几个道士一走,赵漓就百般劝着他带那几人一起去司家查案。虽然理由说的冠冕堂皇的,但是猜也猜得出赵漓这小子是拿司家有鬼怪作祟的传闻当了真,担忧之下便想带几个道士在身边以防万一。 谢十一知道自己如何解释这世上没有鬼怪都没什么用处,但也不赞同赵漓带那么几个古古怪怪的道士一起去,“看他们的打扮不伦不类的,哪像是有真本事的人。” “十一哥,这你就不懂了。在民间啊,往往越是这样稀奇古怪的人,才越是有真本事在身上。”赵漓解释的挺认真的,但是死活没敢把下一句话说出来——你瞧瞧他们看你的眼神,说不定你身上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等了没多久,被派出去找人的下属回来了,身后则跟着略显不情不愿的引商几人。其实若是说心里话,引商是极不愿意与朝廷的人打交道的,没有报酬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身的麻烦。可是今日金吾卫都追到他们道观门口了,哪还由得了她做主? 几人老老实实的拜见了谢十一,在听他说原委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的背后——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正趴在他的肩头上。看身形打扮好像是女子,穿得又很是华丽不似寻常百姓,难不成是哪家的贵族小姐?怎么不肯投胎偏要赖在这个人身边呢?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之后,谢十一心中的厌恶之感又多了几分。也许那些愚昧的百姓们在被道士这样盯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疑神疑鬼,可是他不一样,他从不信奉鬼神之说,自然也只会觉得对方的举动让人不心生不快。 “有盯着我的工夫,不如擦干净眼睛去看看案子那边有什么古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谢十一转身便上了马先走一步,根本不想再与这几人多呆。 反倒是赵漓安慰了引商他们几句,“十一哥他平日里最不喜欢插手这种事情了,如今有命在身不得不管,难免会心烦气躁的,见谅。” 本就是自己这边失礼了,引商哪还会计较这些事情,剩下这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心平气和的一起往司家那边去了。待他们赶到的时候,谢十一已经基本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战战兢兢坐在一边的老夫人一见引商进门,连忙站起身指着她连声喊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我们家请的那些道士就是他们。” 引商也想说这件事实在是巧,算上这一次,她已经是第三次来司家了。第一次捉鬼,第二次超渡,这第三次算什么? 赵漓提出带着他们的时候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如今听说他们在这里捉过鬼,更是有种押对宝的兴奋,连忙指着眼前的屋子叫他们瞧瞧现在还有没有鬼怪。 一听这个,谢十一只觉得自己真是带了个傻子出来。上头说让他们查清鬼怪之事,意思就是无论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万万不能与鬼怪之说扯上关系。如今他肯带着这几个道士过来,是想听他们也说一句此地没有恶鬼作祟,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胡说八道坏事。 可是还没等他出言阻止,引商已经老老实实的走进了那间屋子,细细打量一番才后扭头答道,“没有。” 谢十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赵漓他们还想说什么,锋利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示意他们都闭嘴。 “鬼怪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现在就连你们请过的道士都说这屋子里没有鬼怪作祟,你们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他睇了一眼司家众人,最后示意下属们动手去搜人,“现在华家状告你们司家谋害新妇,司家六郎在哪儿?在案子尚未查清的时候,还要请他去官府里走一遭才是。” 话音未落,老夫人的脸色都白了,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家里会遇上这么多倒霉事,不就是娶了个新妇进门吗,怎么连儿子都要背上人命官司了。 可这委屈现在没人会听她说。 知道司黎现在不在司家之后,谢十一便带人往平康坊赶去,一群人边走还边在那儿想着这事——到底是不是他杀,现在谁也说不清,但是妻子都吊死了,丈夫还流连北里1不肯回家看看的可真是少有。 “查案,无关的人都滚出去。” 虽然嘴上没抱怨什么,可因为这件破事就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谢十一也早就没了耐心,赶到平康坊之后,直接踹开那小楼的大门便走了进去。里面的客人们见他面色不善又是金吾卫的人,谁都不敢再耽搁,纷纷往外跑去生怕自己也被连累,唯独这里的老板慌慌张张凑上来问着出了什么事。 而就在这时,二楼却突然传出一声相当凄厉的喊叫。 听出那是司黎的声音后,本来想向金吾卫众人告辞的引商微微一怔。赵漓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很快指了指楼上叫她先上去看看。 无法,引商摸了摸兜里那几道符咒,还是扯着天灵和华鸢走上了楼。三人都走得战战兢兢,快要走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又默契的站住了脚步,果然,下一刻那房门便从屋内被撞开,趴在门扇上的司黎手脚并用的爬起身,然后跌跌撞撞的往楼梯这边跑来。 引商往墙壁那侧挪了挪脚步,本想给他让个路,叫他跑下去去见谢十一他们,可是腿还没有迈出去,便一眼瞥见了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个身影。 已沦为恶鬼的华轩仍穿着一身青衣——那是她缢死的时候穿着的衣衫,不过与生时不同的是,眼下的她全无半点潇洒模样,披头散发帚眉凸睛,一张青紫肿胀的脸配上那两尺长的红舌,要多骇人就有多骇人。 引商几人眼睁睁看着她追着司黎下了楼,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谁也没对谢十一他们多言。 华轩生前那般执着司黎,不惜用尽卑劣手段成为了他的妻子,最后却也间接因他而死。如今沦为恶鬼,更是不能轻易从这个生性浪荡的男人身边离开,大概会一直缠着他到死吧。 这又能说是谁的错?不过是自己种下的因果罢了。 司黎被带金吾卫那些人带走之后,引商他们就再也没关心过这桩案子。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华轩是因缢鬼而死,只不过司黎比较倒霉当了堵住悠悠众口的“替死鬼”罢了。何况,谁也不能说他是完全无辜的。 这件事了结之后,引商在道观里安安稳稳的睡了几觉,身心都舒坦了不少,这才深深感受到了世间没有恶鬼作祟的好处。 只可惜这样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 “叩叩叩!”一日深夜,不知是谁突然叩响了道观的大门。 有门上那幅门画在,能触碰到门扇的都是活生生的凡人,这道观又穷的连贼都引不来,引商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快步跑到门边后便直接拉开了大门,“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麻衣的男子,从相貌上来看相当的年轻,身形略显清瘦,眉眼生得比引商这个女子还要秀气几分,唯独那惨白的脸色在这深更半夜看起来吓人了些。 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冽,“找人。” 华鸢是在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才想着出来看个究竟的,只是还未等他走出门呢,便见引商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一脸惊恐的说了句,“外面有个姓谢的朋友找你。”   ☆、第12章 引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华鸢在见到那个很有可能是来找他索命的谢姓朋友之后,第一句话不是求饶也不是念经,反倒是,“你来得正好,这匾额的字都快掉没了,修修吧。” 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那个姓谢的朋友冷冷扫了他一眼之后,竟也默不作声的开始思量着如何修修这匾额了。 引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手已经不由自主的动了,伸手便把一脸悠闲的华鸢拽到自己身边来,低声急道,“他是人是鬼啊?你就不怕人家是来找你索命的啊!” “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华鸢觉得她这种说辞实在是莫名其妙。 天天把人家吊死的事情挂在嘴边还不算对不起?引商深深觉得这位姓谢的朋友来找他索命才是来对了。 两人还在这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着,那边姓谢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想到如何修匾额了。想要让“二道观”变回“一间道观”有些困难,所以他只是抬了抬手,凭空一抓,那匾额上的“二”字被迫飞到了他的手里被他扔在地上。剩下“道观”两个字,他仍是随手指了指,便将这两字从原来的位置挪到了匾额中央,直接给这道观改了个名字。 现在看去,这匾额已经没有一丝灰尘,连上面的名字都像是原本就叫“道观”一样。 “这样可以了?”他扭头看向华鸢,面上表情仍是没什么波澜。 华鸢倒像是不怎么满意似的,仔细看了半天,评价了一句,“勉强。”说完,扭头又揽着对方向引商介绍道,“谢必安,他在家中排行第七,你随意叫。”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全名,听完之后连忙也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莫名的觉得谢必安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 那边华鸢已经拉着谢必安进了门,态度热络得好像见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倒像是真的与这个朋友关系匪浅一样,亏得引商原本还以为这两人有仇呢。 “这是谁?”进门打量了一眼这个小院,谢必安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正屋那尊神像上。 “这是……”引商刚要回答就被华鸢捂住了嘴。 “什么也不是。”抢着说完之后,华鸢就想拉着谢必安去别处坐坐,可这小院统共不过三间屋子。引商是个姑娘独占一间,另一间有天灵在睡着,最后还是得坐到供奉着神像的这间屋子里。 引商去关了道观的大门才进来,三人就这么挤在酆都大帝的神像下面说起了话。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名为谢必安的年轻人早已经死了多年,可是就这样面对面的打量着对方,引商却看不出这人与寻常生人的区别来,如果他想,他可以为自己投下一个影子来,又有些法力在身上,甚至还不会畏惧道观大门上那道门画。都说鬼怪之中也分三六九等,那这人定是众鬼之中道行最高的那等了。 该不会还是什么阴差吧? 华鸢抬眼一瞥她那副神情,就心知她定是有许多困惑想要问出口,于是好心咳嗽了一声,“咳,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引商就等他这句话呢,再看一旁的谢必安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便不客气的开口问道,“您生前可曾婚配?” 华鸢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关心的不是谢必安的身份,也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更不是其他本该问一问的问题,反倒开口就问人家有没有娶亲……这打得是什么主意? 谢必安也被这问题问得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就听华鸢已经迫不及待的替他解释了,“他已经娶妻了,不要说生前,死后也一样,而且他家那个媳妇剽悍得很,寻常人可打不过她,地府里那些阴差们都被她打了个遍,人见人愁鬼见鬼怕。” 他这话说得有声有色的,那语气甚至有几分气急败坏,谢必安那始终无波无澜的神色终于变得有些尴尬,不自然的抬起手揉了揉眼角,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一瞥谢必安这尴尬的神情,引商就知道华鸢说得定是真事了,心中难免叹了声气,丝毫不掩面上的遗憾。自从上次被青娘叮嘱了要找个相好之后,她便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日日想着。可天下之大男人不少,会捉鬼的却十分稀罕,该到哪里去找才是?由此,在见到谢必安的时候,她可以说是眼前一亮。是人是鬼不重要,有本事才是真的好,何况对方成日被华鸢这样“欺负”着都没发火,可见脾气也很好。 只可惜已经娶了亲,是别人的相好了…… 这一整晚,引商都因为遗憾而唉声叹气的,不过倒也不会因此怠慢了客人,仍是殷勤的准备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谢必安住,结果遭到了华鸢的严辞反对,“他已经死了好久了,用不着睡觉。” 这话惹来谢必安冷冷一瞥和引商的一个白眼。 这到底是哪门子朋友?说是有什么仇怨还差不多。 结果这两个男人还真的在神像旁边将就了一宿,第二天引商起床的时候还看到他们两个站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艳阳当空,谢必安就站在烈日下面,全然不像是其他低等鬼怪那样惧怕阳光。如果不是华鸢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这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她一定会以为这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师……师父,你要去……去哪哪里啊,怎……怎么穿成这这,这个样子……?”早就起来的天灵也跟着那两人手舞足蹈的说着话,一见她走出门才瞪大了眼睛。 听了这话,华鸢也跟着扭过头看过来,然后难免变得和天灵一样目瞪口呆。 “怎么样?好看吧。”引商拎着自己的裙摆在他们面前转了个圈。这是现下长安最受女子青睐的石榴裙,也是青娘送给她最珍贵的一件礼物,颜色鲜丽,连布料都是她们这些平民百姓能买到的最好的。 来道观已经有半年了,华鸢还是第一次见她打扮成这副少女模样,一时间吓得连瞌睡都不打了,跟在她身边连声问着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我知道……道了!”天灵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连连挥着手,“师……师父是……是见,见她……她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几个字说得多了,天灵都不磕巴了。 华鸢看向引商的眼神一下子就直了,“心上人?什么心上人?” 不同于往日说自己要找个相好时的坦荡荡,引商在谈起心上人的时候,脸颊上甚至攀上了一抹红晕,那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足以用“娇羞”二字来形容。 华鸢只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寒,连连抚了抚自己胳膊上竖起的寒毛,但仍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等着她回答。 引商被他看得更害羞了一些,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颊,娇滴滴的答了一句,“就是亲仁坊的青玄先生,今日是他的寿辰。” 华鸢在脑子里拼命回想了下这个名字,眼看着她要走出门了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亲仁坊的青玄先生?那个老道士?他不是已经八十了吗?” “说什么呢!”快要踏出门槛的引商扭头瞪了他一眼,“青玄先生看起来明明只有五十岁。” 直到她拎着裙摆一路走远,华鸢都没能想出反驳她的话来。 天灵在道观呆的久,早就习以为常了,见他一脸难以置信,不由过来拍拍他的肩,“九……九哥……师,师父她……她可喜欢,青……青……青玄先……先生了。” 独自支撑这个道观这么多年,引商较之寻常女子也算是成熟稳重了,但是唯独在青玄的事情上像是个懵懂少女一般,一提起这个人就是满心欢喜。 可是那个青玄先生今年真的已经八十了啊……华鸢呆立在原地许久,半天才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今年年纪也挺老了是不是。” 旁边的谢必安默默点了下头。 * 亲仁坊北临宣阳坊,南临永宁坊,就在朱雀大街之东。 引商每次来到这里都有些惴惴不安,一来是因为即将见到青玄先生而抑制不住心中激动,二来这亲仁坊住着的都是些名门望族、公卿大臣,若不是因为有青玄先生在,她这样的身份很少有机会出入此处。 与往日相同,青玄先生早已经派了人来接坊门这边接她,因着住处离坊门不远,那侍从与她都未坐马车,而是选择慢悠悠的走回去,两人也算是见过几面了,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倒也不觉得无趣。就是这天气实在是炎热了一些,眼看着就要到六月天了,现下烈日当空,刺目的阳光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快要走到青玄的宅子时,引商也顾不上女子的仪态了,双手往额上一叠,算是给自己搭了个遮拦。旁边的侍从见了,不由一笑,“小娘子再忍忍,就快到了。” 引商应了一声,正准备迈开步子继续随他往前走,却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正直直的往她这边走来。在这青天白日下,那人的打扮着实是有些古怪,一身黑衣不说,还撑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低垂着的伞面几乎遮盖住了他整张脸,只能从身形勉强判断出这大概是个男子。 眼看着这不看路的人就要撞上自己,引商连忙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可还是不可避免的与对方擦身而过。就在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站在烈日之下的引商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仿佛一脚踏进了冰窖,那冰冷之感几乎渗入骨髓,还是在他渐渐走远之后才缓解了一些。 一旁的侍从见身后的人突然站住脚步不走了,好奇的问了一句,“小娘子,您怎么了?” 引商仍抱着臂膀站在那里,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之后才扭头看向那人的背影,可是仅仅是片刻不到的工夫,那人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没事。”引商知道自己不必问那个侍从有没有看到刚刚那个男人了。 这又是白日撞鬼了。   ☆、第13章 青玄先生的宅子就算是在亲仁坊这种地方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了。北邻昌乐公主的府邸,东面还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院,远远望去,窗牖绮疏,高台曲池,宛若天造,极尽华丽。 青玄先生的侍从见她的目光在那宅子上停留,便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据说那是圣人为了新拔擢的御史大夫的安姓胡人特意修建的。” 安姓胡人?那不就是近来蒙受圣宠的那个突厥人,名为安禄山来着?不过这种事情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干系,至多只是在心底慨叹一下圣人越来越宠信那个胡人罢了。 又看了一眼那宅院,引商很快便跟着侍从进了门。 今日是青玄先生八十岁的寿辰,但却谢绝宾客们到访祝寿,只邀请了几个关系匪浅的好友小叙。引商过来的时候,万安公主刚刚离去,这让她不由松了一口气,虽说自己倾慕青玄先生已久,可是每每来探访青玄先生的时候就难免会与这些王孙公侯打交道,这实非她所愿。 “先生,宋姑娘来了。”那侍从在房门外通禀了一声,这才推开门请引商进去。 引商拎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踏进门槛,未见青玄先生的身影,先听到了一声轻笑,“小引可是有日子没过来了。” 这笑声爽朗又浑厚有力,引商一听就放下心了,抬眸看去,果见青玄先生与上次见面时一样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她掩不住心中欣喜,小跑了几步过去,然后被青玄先生轻轻拥了一下,两人的年纪几乎差了三辈人,但这亲密的动作还是让她面颊上的红晕更加深了一些。 青玄先生今年已近耄耋,虽然十年前便已还了俗不再做道士,但在家中的时候还是习惯穿着一身青白道袍,而且即便如今已经须发尽白,那双眼睛仍是明亮有神,眉目间神采依旧,举手投足也自有年轻人没有的气概,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引商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他,都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恨不得一直用双手捧着发烫的脸颊。多亏自己的父亲生前与青玄先生交好,她才能自小便结识了青玄先生,直到现在也受着对方的照顾,时常可以与其相见。 “先生您近日可好?”问候的时候,她顺手接过来青玄递给她的东西,待说完话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竟是一斗酒。 “我自是好得很,快尝尝这个,万安公主刚刚带过来的。”话音未落,青玄已经将自己手里那一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面上的表情还是意犹未尽的,十分陶醉。 青玄好酒,这是他还在当道士的时候就人尽皆知的事情,引商自小受其熏陶,也嗜酒如命,可惜生活过得实在是拮据,很少有喝个痛快的时候。趁着今日过寿辰,一老一少两个人还没等说上几句话,就已经抱着酒坛子开喝了。到最后,青玄先生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引商却还像没事人一样庆幸如初,托着下巴一脸痴迷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青玄勉强晃了晃脑袋,见她还是这样半点醉意没有,不由得笑着感慨一句,“也不知这世上谁才能喝醉你。” “想要醉的时候自然就醉了。”引商也是一笑,然后终是忍不住说起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境况。 谋害了父亲的凶手还没有找到,匾额上的那四个字终于只剩下两个了,新招了一个帮手有些本事就是太懒,道观的生意还不错,可惜报酬还是不够给娘亲治病…… “也许我真该听娘亲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叹了声气,她又有些犯愁,“可是哪有那样的好人家肯娶我进门啊。” 还不如找个有本事的相好,把道观的生意顾好了才是正经事。 “先生您说,这世上真有神佛吗?”多少年了,她还对这件事苦思不得其解。虽说鬼怪已经见了不少,可是阴间真的有诸多神明吗?若是有的话,怎么从不见他们显个灵?多年来,她向酆都大帝祈求了千遍万遍,只求父亲在阴间不要受太多的苦,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她没有明说,但是青玄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仔细思量了片刻,最后慢悠悠说了一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 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华鸢也说过一次,不过听在引商耳朵里也仅仅是安慰之语罢了,她抱着酒坛晃了晃,忍不住笑了,“他的心又在哪里啊?” 这种事情青玄也无法回答她,只能叹着气摸摸她的头,又塞给她一坛酒。其实今日是他的八十寿辰没错,可是同样也是引商父亲的忌日,多年以来,青娘不提此事,引商也不提,只当今日不是忌日,誓要等到那凶手得到报应才肯正式祭拜故去的父亲。不过虽说如此,这个孩子却会在每年的今日来到此处默默的喝一场酒,就算喝不醉,也是一种慰藉。 这一喝,就从天明喝到了日落。 整整喝了一天之后,引商才终是有些醉了,脑子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时也有些站不稳。也许是今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比如往年加起来还要多,她喝酒也比往年喝得多了一些,微微的醉意还在其次,胃里火烧火燎般的痛着,干呕之感也翻江倒海般的涌上喉间。 青玄本想劝她一句不要走了,可是她却坚持摆了摆手,说快要夜禁了,担心天灵他们因为没有等到她就闯了夜禁进城来找她。何况道观里还有外人在,虽说那姓谢的小哥已经死了很久了又是华鸢的朋友,可是好歹也算是客人,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吊死了的…… 要不然回去问问他阴间的生活如何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引商一步三晃的走出了青玄的宅子,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坊门也快关闭,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还是快要走出坊门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时间紧迫,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路朝着城门狂奔,结果在宣平坊的拐角处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正着。 那人把她从怀里拽出来,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之后才忍不住捏住了鼻子,“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引商晃晃悠悠的站定,抬眸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是华鸢,不由惊讶的指着对方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进城了?” “你也知道是这个时辰了啊?”眼看着她有些站不住,华鸢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就这么架着她往城外走,“还不是因为你不回去,天灵又担心你,我才过来的。” “难得啊难得。”引商瞪大了眼睛,欣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要知道这半年来想要指使华鸢去做些什么,无异于驱使阿黄去拉磨那么难。 阿黄是门口水泡里那只蛤/蟆。 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往城门那边去,夜禁的时间快要到了,街道上的人已经差不多走个干净,引商颇为豪爽的勾着华鸢的肩膀,向他指着天上的霞光,“你看那云多美啊,云神想必也是个美人吧。诶你说,云神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华鸢知道她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在两人快要赶不上出城的关头,哪还有这样的兴致非要看什么云彩。偏偏引商还非要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回答,他被她的胳膊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压着嗓子连声答道,“女的女的!” “胡说!”引商顺手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楚辞》上明明说他是男的,云中君,云中君,你没听过吗?” 这人喝醉了怎么还无理取闹呢? 华鸢把她的胳膊从自己脑袋上拽下来,刚想拖着她继续往前走,却见她突然站住了脚步,直愣愣的看向一个地方,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坊门前闪过了一个身影。那人一身黑衣几乎融进了阴影中,偏还打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倾斜的伞面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也看得到对吧。”引商趴在他耳畔悄声问他,“那是什么鬼啊?” 华鸢的目光黯了黯,须臾答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赶在夜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回到了道观,自谢必安修好匾额之后,他们再推门也不怕力气太大震下来匾额上的字,引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放肆了一次,一脚踹开门走进去,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到正屋那尊神像前。 跟在后面的华鸢还以为她要做什么呢,下一刻却见她突然站定脚步不动了,就那样呆呆的仰头望向那神像,不言不语。他想上前看看她的表情,却被身后的天灵一把拽住,一直傻傻的天灵这一次表情凝重,对着他连连摇头。 华鸢不明白这举动的意思,再扭过头看向神像前的少女,竟听见“咣”的一声轻响。 不知何时,引商已经跪倒在酆都大帝的神像前,头上磕出了一道青痕却久久不肯起身,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虔诚,她就这样跪在那里俯身下拜,卑微的恳求着,话语间还夹杂着几声轻泣。 天灵说,今日是师父父亲的忌日,可是这么久了,师父见过许多冤死的鬼怪却始终见不到父亲。她想,他一定是还在枉死城受苦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华鸢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安慰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第14章 每年,引商只会允许自己醉一次,那就是在父亲的忌日那天。这一天过去了,一年以来的困扰忧愁也就一并被她抛在脑后,第二日早上起来,仍是无忧无虑的为生计忙碌着。 “没吃的了。”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又揭开锅看了一眼,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一家人早已经没了粮食。 天灵抱着一壶水坐在那里吸溜着,不时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看她。引商摸了摸钱袋,只摸出了几枚铜板,这已经是全部家当了,若是再不做点生意,恐怕真有一日要饿死在这儿了。 “要不,把阿黄炖了吧。”她的目光在整个院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门口的水泡里。 阿黄本是懒洋洋的蹲坐在那个小水泡里晒太阳,一听她这话,就像是成精了一般,“呱!呱!”叫了两声,一蹦一跳的逃跑了。 这下可好,就连唯一的食粮都没了。 “愁眉苦脸的这是做什么呢?”正愁着呢,华鸢却拎着一堆东西进了门。 本还以为他在屋里睡着的引商不由一愣,再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更是吓了一跳,“你哪来的钱?” 那分明是东市上卖的最好吃的蒸饼。 “路上遇到几个熟人,借来的。”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先拿出一个递给引商,自己留了一个,又把剩下的全塞给了饿得连手都伸不开的天灵。 拿着手里的蒸饼狠狠咬了一口,引商看向他的目光中仍带着怀疑。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她总觉得这个人这几日莫名的勤快了不少。现在再让她来比较,她都不好意思说华鸢比阿黄还懒了。 三口两口吃完之后,她擦擦手站起身,一脸严肃的问他,“向谁借的,咱们可要快点还给人家才是。” “不急不急。”华鸢倒是不在乎,“他们现在正是有求于我的时候,巴不得多借给我一点呢。” 引商真想问问他别人有什么事会有求于他,可是抬眼一扫小院,却发现不见了谢必安的身影,“那个姓谢的小哥呢?不会……被你卖了吧?”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已是一脸惊恐。若是较真的说,她还真相信华鸢能做出这种卖了朋友换钱的事情。 华鸢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经回答她一句才是,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有公务要办。” “公务!”引商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凑过去低声问道,“你说实话吧,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就算已经死了也必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孤魂野鬼吧。难不成是阴差?” 眼见着她这样好奇,华鸢深深睇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还真是阴差……引商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忍不住追问道,“那他一定见过酆都大帝了?不,不对,酆都大帝那等地位的神也不是人人都见得到的。那十殿阎君……再不济,黑白无常总见过吧!” 华鸢琢磨了半天说辞,最后认同的答道,“算是很熟。” 引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见到谢必安了,什么十殿阎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夜游神啊……这可都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名字,对于他们这些还活在人世的凡人来说,无异于话本中凭空捏造出的人物。可是,现在就有一个活生生的阴差生活在她身边,而且很可能见过这些传说中的神鬼,任是谁都会有好奇心。 华鸢对她这好奇心嗤之以鼻,十分不屑。 引商也不理他,在观里研读了一天的符咒,及至晚间才忆起自己昨日醉醺醺的回来,竟忘了在青玄先生那里取道符回来。每一年寿辰的时候,青玄先生都会送给她一些符咒护身,偏偏昨日引商让自己放肆的醉了一回,把这等大事也给忘在了脑后。 “我进趟城,你们呆在观里别乱跑。”想起这个,她匆匆忙的去换了外出的衣衫,准备趁着天色还早去亲仁坊将东西拿回来。 华鸢本就懒得多走几步,看了眼天色,便放心的让她一个人去了,只是多嘱咐了一句,“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和七哥一起回来。” 谢必安在家里排行第七,还有一个兄弟排行第八,华鸢因此才跟着排了第九,自从被引商“教导”了一番之后也不乱喊了,老老实实的唤人家一句“七哥”。 引商听了之后满意的点点头,应了一声这才走出门。 至于到哪里才能寻到谢必安就无需她来考虑了,对方可是阴差啊,想在长安城找到她这个大活人还不容易? 到了长安城之后,她很快寻到了亲仁坊,可惜却被青玄先生宅子里的侍从告知,“先生现在不在府上,小娘子您先小坐一会儿,稍候片刻先生就回来了。”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日落。从青玄先生那里拿到符咒之后,引商便向着城门一路狂奔,只是还未等她跑出城,夜禁的时辰已到,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尽皆关闭,眼看着金吾卫们就要上街巡视,慌张之间她连忙闪身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平康坊内。 认真说起来,每晚夜禁开始之时,才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引商往深处走了走,只见坊内各处都是灯火通明的,各个小楼里莺声燕语欢笑声不绝于耳。瞥了一眼已经关闭的坊门,她站在街上,心知自己今晚算是走不出这里了,更别提回什么道观。 幸好,在这里将就一宿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四处张望了一遍,最后决定往坊里深处走去。平康坊这种地方,越到深处便越是安静,道路两旁多是些独门独户的伎家,略显空荡街上,只有她一个人抱着臂膀快步走着。长安城里不干净——也许只有他们道观这几人才知道这个传闻是件真事。现在夜幕已深,虽然怀里有一堆道符护身,她心下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偏偏在她正害怕的时候,身后还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这位道长怎么一个人在夜里赶路?” 引商吓得差点把怀里的道符都撒出去,扭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姿色娇美的小娘子,对方见她如此,还掩唇笑了笑,“道长勿怪,奴家只是看道长一个人行色匆匆,便擅自过来问候一句。” 引商也连忙跟着赔了礼,与其并肩走在路上才好奇的问道,“贫道只因误了时辰出城才留在此处,小娘子又是要往何处去?” “奴家也是来这坊里探望将要临盆的姐妹,没成想记错了地方,都现在都没能寻到那个宅子。”说着,那小娘子也露出了些忧色,略显焦虑的摆弄了下自己的发髻,连声叹气。 引商见她焦急,也想着帮她打听打听那宅子的位置,可这一扭头间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她那几乎被披风遮盖住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 心里“咯噔”一下,引商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产鬼”了。 产鬼,顾名思义,不过是因难产而死的女子化成的鬼怪。师父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教过她分辨世间百鬼的方法,而产鬼的样貌身形与世间寻常女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颈部那道红线。据说那红线叫做“血饵”,产鬼想害人的时候只要将这红线垂入孕妇腹中,红线便会系在胞胎上无法生产,更有甚至,还会用这血饵反复拉扯胞胎,让那孕妇痛不欲生,三两次之后便会活活痛死。 可这克制产鬼的法子是什么来着?引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急得要跳脚了。偏偏在她苦思的时候,那个小娘子终于寻到了自己要去的宅子,一阵欣喜之后连忙朝着那地方跑了过去。 看她这般急切,想来是她要害的那个孕妇已经临盆了。 这一害,就是一尸两命啊!引商远远跟在她的后面,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甚至都打定主意先用符咒拖上她一拖。 而就在这时,那户人家的门口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来。 他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手里举着的血色纸伞倒是乍眼得很,只不过与前两次不同的是,眼看着那产鬼就要往门内走,他却放下了手中红伞撑在门口。 这个动作瞬间勾起了引商的记忆。 伞!对了,就是伞! 产鬼畏惧雨伞,若将一把伞撑在门口,产鬼就无法进门。 她有些惊喜的抬起头,想看看这不知名的鬼怪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连捉鬼的法子都精通。可是抬眸看去,却见产鬼不甘跑走之后,那人又再次拿起了地上的红伞撑在头顶,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间隙,引商依稀看清了他的面容。 自下颌开始直至眼眶,他大半张脸都被白色的麻布层层缠住,只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那眼神中无波无澜,清冷若水,不似凡尘俗世中走来之人。   ☆、第15章 若说白日里把自己包裹得这般严实是害怕烈日光照,那夜深之时还打扮成这幅模样,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遮掩面容吗?到底长成什么样子,竟然都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步? 她尚在这里胡思乱想,那人却在不带情绪的瞥了她一眼之后转身离去。他只在眨眼间便消失于夜色之中,引商就算想要追上去也没有踪迹可寻。 就在这时,她面前这座宅子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啼哭,隐约还能听到产婆欣慰的喊了几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虽说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引商还是跟着松了一口气。想当年,青娘生下她的时候就是难产,虽然不是因为遇上产鬼的缘故,可也因此在鬼门关走了那么一遭,直到现在她还很是心疼自己的娘亲,更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孕妇在临盆之际出什么意外。 夜色已深,平康坊的街巷间冷风阵阵,万幸的是,在她还没有找到住处的时候,谢必安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站到了她的身侧。 “引商。”他突然出声那么一唤,差点把引商吓得绊了一跤。 其实这人刚刚来到道观的时候客气得很,对着她几乎把所有敬称的唤了一遍,还是引商反复告诉他直呼自己名字就行了。 站稳之后,她几乎是带着热泪望向他,“你竟然真的来了,太好了。” 不然依现在这情形看来,她就算露宿街头也是有可能的。这姓谢的小哥果然是个好人,知道她被迫留在城中的时候竟还来寻她。 谢必安难得浅浅笑了下,问她,“出城吗?” 她拼命点头,正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带她出去,就被他拽住了手腕,紧接着身子一轻,两人已经浮在了半空中。 引商连忙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了嘴,以防自己因为太过激动而喊叫出声。她当了这么多年的道士,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少,腾云驾雾这种事却只在话本上看到过。还未等她细细感受一下这飞在半空中的滋味,谢必安的一个闪身间,两人竟已经站在了道观门口。 就连眨下眼的时间都要比这久。 直到进了门,引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倚在道观门口望天发呆。原来这就是阴差啊,活生生的阴差,这世上不单单有妖魔,也当真是有阴差鬼神的。 天灵早已扛不住困意去睡了,唯有华鸢坐在正屋那尊神像下面等着她,这个人最近向来习惯在白日里睡觉,晚上反倒有精神一些。引商进门之后往他身边一坐,神情还有些恍惚,“我刚刚撞见鬼了……” 其实她本是想说自己终于体验了一把飞上天的感觉,但是说出来的却是这件事。华鸢漫不经心的搭了一句话,“你不是天天撞鬼吗?” 说得也是……引商刚想点点头赞同他,又猛然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心不在焉的这是说什么呢! 拍了拍华鸢的肩,她神神秘秘的靠近他,“我是说,我刚刚遇到产鬼了,然后……又撞见了那个举着一把红伞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男人?看到脸了?”华鸢倒是兴致索然。 经他这么一提醒,引商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除了略显清瘦的身形和那双眼睛之外,她似乎还没发现其他能证实对方是男是女的证据,那人将自己整张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似乎想要掩盖什么,衣领也挡住了喉咙的位置,让人无从分辨。 不过…… “就算是女人也好。”她倒是能够坦然接受。 本来有些昏昏欲睡的华鸢瞬间清醒了,“你不会是瞧上他了吧?你……你不是只喜欢老头子吗?” 引商觉得这人口无遮拦的本事又增进了,这话也未免太失礼了一些,“什么叫做老头子,你再这么说青玄先生,我……我可真打你啊!” “呦呦呦……”华鸢忍不住咂了咂舌,“既然这么喜欢你的青玄先生,还见一个男人就想着一个。” 引商都不知道他最近说话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她心里想着的事情倒是坦荡荡的不怕说,“相好的怎么能和心上人相提并论?” 她一直想得清楚,青玄先生才是她辈子唯一会倾心相许的男人,至于什么相好夫君,都是将就着一起搭伴过日子的人。这世上哪有男人能与青玄先生相比? 所以说,她找相好的只求对方会捉鬼。贫穷富贵不重要,年纪相貌更不重要,就连是男是女……也不重要! 乍听说她这个要求的时候,华鸢有足足半个时辰都没说出话来,但是现在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苦口婆心的劝着她不要冲动行事,最后又不得不搬出他很是不想提起的青玄先生来说,“你若是与别人在一处了,岂不是辜负了青玄先生?这是负心啊!” “胡说八道什么呢?”引商莫名其妙的睇了他一眼,收拾收拾去睡觉了。 其实对于那个不知名的野鬼,她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也可以说是闲着无事聊点新奇事解闷,与市坊间那些妇人们嚼别人家的舌根没多大区别。 能不能再见到还不确定,哪就考虑那么多了? 不过这一晚回来与华鸢两人信口胡说了半天之后,她倒是忘了问问谢必安的事情,这姓谢的阴差到底是来办什么公务?不会一直就住在道观了吧?那倒真是件好事。 第二日起来,引商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反之,华鸢又是那副半睡不醒的迷茫神情。她一手扯着他,一手拉着天灵,准备主动进城找点生意做。 她记得清楚,昨晚那产鬼明明是逃了的而不是被收服了。既然如此,这恶鬼就必然会再次寻到有孕妇临产的人家作祟。 只是不知道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哪户人家的妇人今日产子? “笃笃!” 他们三人正在城里漫无目的的晃悠着,猛然听到马蹄声接近,连忙闪到一边避让开。不过那一群人策马呼啸而过之后,在队伍最末的那人却勒了勒缰绳好奇的扭过头看了一眼,当看清他们三人的样子的时候不由出言唤道,“又是你们!” 引商小心翼翼抬眸望去,结果看到坐在马背上的赵漓正一脸惊喜的盯着他们几个。 这下可好,没钱赚的生意自动找上门了。 听赵漓说,他们金吾卫这些人现在为了长安城“不干净”的传闻忙得团团转,无论哪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调查清楚。如果不是鬼怪作祟最好,就算真是鬼怪作祟,也要把这事压下去,不然动摇了民心谁能负得起责任? 当然了,这种话是他偷偷告诉引商他们几个的,死也没敢当着谢十一的面说。不然以那位郎将大人的脾气,早就把他骂上一顿,告诉他这世上根本没有鬼怪。 “十一哥也真是的。”赵漓也只敢在私下里埋怨几句。 而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刚好是左谏议大夫郑周的家中,据说郑周的正室夫人近日将要临盆,产婆请了一堆候在府中,偏偏几日过去了都不见孩子的动静,只能听到郑夫人不时的哀嚎,似是在忍受着相当大的折磨。郑周不知请了多少大夫过来了,可是谁也没有头绪,无法,只能想着偷偷请道士过来,结果还没派人出去呢,谢十一他们已经先一步找上门了。 “不过是难产,竟也能扯上鬼怪之说。”谢十一从进了府开始就一直是皱着眉的,不过他与郑周的官阶不相上下,倒也没办法苛责地方什么,只能扯住引商的脖领把她拎过来,“你去看看。” 引商知道自己就算真的看到什么了也不能说出来,干脆就装模作样的在院子里转了转,然后转身向郑周问道,“家中可有雨伞?” 很快便有下人寻了一把纸伞递过来,引商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把伞撑开放在门口,“这样就无事了。” 话音未落,她便见谢十一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她这是蒙人的把戏,但是好在最后并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巧合,这伞撑在房门外之后,屋内郑夫人的喊声果然轻了不少,郑周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这才有心情向着他们几人问道,“敢问道长法号?” 引商一脸谦逊的神情,客气的答道,“频道法号引商……” 未等她说完,郑周已经恍然大悟的捶了下手,“就是‘引商刻羽’的引商二字,是不是?宋子渊是有才之人啊!” 这左谏议大夫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一听这个就能想到自己先前读过的古书。难得有人与她讨论这个名字,引商也像是遇到知音了一般用力点了点头,“正是这二字。” 古时楚国有一文人名为宋玉,又名子渊,平生好辞赋。曾作《对楚王问》,其中便有一句——“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引商本姓宋,名为宋引,若说生平最倾慕之人是青玄先生,最憧憬之人就是这个宋玉了。多年来,她一直坚信不疑自己就是宋玉的后代子孙,而且在取法号的时候特意取了“引商”二字,一来有自己的真名在其中,二来也是太过喜欢宋玉的辞赋。 郑周忙着去关心自己妻子生产的时候,她就凑回到华鸢身边,小声说着,“等到回了道观,我一定要问问谢必安,不知他在阴间有没有见过宋玉。” 她也不是单单只喜欢青玄先生这样有气韵风骨的男子,什么潘安、宋玉、卫玠、谢混……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些男子的风姿容貌。 “宋玉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六了。”华鸢冷冷打断了她的绮思,复又勾起一抹笑来,沉声在她耳畔问道,“如果我说我这张脸就是宋玉的呢?” “你说什么?”引商被他这突然的一句话吓得一怔。 华鸢伸出一只手将垂在自己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笑得从容,“胡说八道罢了。”   ☆、第16章 在郑周家里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夜深。郑夫人还在屋子里哀嚎着,可这孩子却死活也生不下来,那凄厉的喊声听得引商都忍不住为她揪心,可她现在还是道士打扮,自然不能进入女子生产的房间去探望,只能跟着郑周在外面转来转去的。 现在夜色已深,为了防着那产鬼找机会再来害人,不单单产房的门口放了一把纸伞,就连郑夫人躺着的那张床上都支起了一把伞面足以遮住整张床榻的雨伞,这还是在引商的提议下,郑周府上的人赶工制作出来的,以防进不了大门的产鬼爬到房顶上垂下血饵害人。 出于一些考虑,金吾卫的人也跟着守在郑府,只不过熬到后半夜的时候,谢十一便做主让几个下属先行回去,只留了自己和赵漓在此处。依他来看,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来盯着一个难产的孕妇,实在是有愧自己的官位,偏偏上头特意发了话不许他们错放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想推脱都推脱不得。 心里百般不耐烦之余,谢十一的目光难免落在了那几个道士身上,虽说这几人是他主动找过来的,可是每见对方一次,他心里的不悦就增添了几分。先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怪存在,单那几人古古怪怪的行为就已经足够可疑,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快。 “十一哥……”赵漓慢腾腾挪了几步过来,悄悄凑近他低声问道,“你说那个人在看什么呢?”说罢,便用眼神溜着那边的华鸢。 谢十一把头一扭,在看到华鸢的瞬间便已忍不住皱起了眉,甭管那个人是不是在做什么可疑的事情,他现在只要看到对方就有一股无名火在心里乱窜,恨不得把对方狠狠揍上一顿才解气。没什么多余的理由,就是单单看着对方就来气。 本在专心致志盯着墙头的华鸢也像是感觉到了他这带着怒意的目光,慢悠悠扭过头,刚想开口说话,转念又想到引商叮嘱过自己不要得罪当官的,于是连忙堆起一个笑容,讨好道,“谢郎将是吧,好久没见了,我那个姓谢的朋友也很想见见你呢。” 这话说得……谢十一很快便忆起自己初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也有个姓谢的朋友,可惜吊死好久了。” 一旁的赵漓也记着这事呢,见此情景只能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好好一个朋友,吊死便吊死吧,都死了还见什么见,这不是偏挑谢十一不爱听的话来说。 唯独华鸢还一脸无辜的,好像自己根本没说错什么话一样,说完便扭过头继续盯他的墙头,那里趴了一只通体墨黑的猫,正在懒洋洋的晃着尾巴,见他盯过来才张开嘴“喵”了一声,声音尖细凄厉,在这深夜之中更显几分诡异。 “郎君!”本在屋子里接生的产婆突然跑出了一个,跌跌撞撞扑倒在郑周身边,声音都在微微颤着,“娘子她不好了……” 在这种关头说“不好”的意思多半是产妇真的撑不过去了,郑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也不顾产房血腥气浓,疯了似的推开众人往里面冲。 引商现在还是男子的身份,实在是没办法跟着他一起往房里跑,只能蹭了几步蹭到房间门口,然后偷偷瞄了几眼,只见那郑夫人在叫喊了整整一日之后早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呼痛了,眼下一张俏丽的小脸已经变得灰白,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脸颊两侧,郑周抖着一双手想帮她捋捋头发,却被她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手,然后努力凑近他的耳畔,那声音断断续续,轻得几乎听不到,唯有用气若游丝来形容,可是她偏要用这最后的力气交代自己的丈夫一句,“我要孩子……一定要孩子……” 这已经算得上交代后事了。 “不……不,我不要孩子,慧娘,你不能只把孩子留给我!!”极度激动之下,郑周已是涕泗横流,甚至意识不到该用手去擦一擦,只是一味抱着面前的女子哭喊着,任谁来劝都不肯松手,更别提在意什么孩子了。 见惯了负心薄幸之人,眼前这个男子对妻子的深情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即便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之事,躲在门外的引商还是偷偷抹了抹眼泪。在这里守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产鬼到来,想必这郑夫人难产之事是命里一劫,与他人无关,躲不过的。 只不过就在产婆们打算遵循郑夫人最后的愿望,拼尽全力帮其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屋外却又是一声凄厉尖细的猫叫声传来,那本来蹲在墙头的黑猫突然跃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伸过来的红线,踮着脚尖一步步朝着产房这边走来。 在场的其他人,诸如那些产婆们或是谢十一赵漓,至多是有些好奇这猫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唯有引商在听见猫叫的时候便带了些警惕,一见它叼着红线朝这边走,更是心中一惊,也不来及喊自己那两个徒弟过来帮忙,自己撸起袖子便直接直接扑了过去。 屋里和屋外都有红伞摆在那里,产鬼是进不来这宅子的,既然如此,她只能让猫代替自己将血饵送进来害人。虽说现在郑夫人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可就算是在最后这个关头,引商也不能让产鬼在自己面前害死一个待产的母亲。 那只猫的动作相当灵巧,见她扑过来便窜起身来绕过她向屋内跑,引商怀里揣着的那些咒符对这种活物都没什么用处,只能跟着它上蹿下跳的,最后在门槛那里逮到它的时候,脸上手上都已经被它那只爪子抓了好几道血痕,可是就算它还挥舞着爪子想往她的眼睛上挠,引商也打定了主意绝不放手。不仅不放,还连声唤着天灵过来烧那血饵。 “哇!!!”就在她在这里手舞足蹈的与猫相搏的时候,屋子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脆生生的非常响亮,也预示着这孩子的身体没有被母亲影响,仍是十分健壮有力的。 可是为此付出代价的就是郑夫人了,伴随着那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更凄凉的嚎哭,那是郑周在为妻子的离去而悲伤。 见到此情此景,一直候在这里的谢十一和赵漓都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下去了,对于郑周来说,他已经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大悲大喜,想来不会想要看到无事找事的人还厚着脸皮留在这里。 走的时候,赵漓本是想带着引商他们几人一起走,可是再一想到这府邸里刚刚死了人,留着几个道士在这里说不定还能为亡者超渡超渡,便只是交代了他们几句,独自跟着谢十一离去了。 他们一走,还抱着那只猫的引商便见谢必安的出现在这小院中,他也没问发生了什么,主动接过了她怀里那只不安分的黑猫,那猫到了他的手里本想向冲着他挥挥爪子,可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将那声“喵”给咽回了肚子里,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他轻声说了一句,那猫便从他手里跳到地上,像只狗一样乖乖夹着尾巴溜走了。 他突然赶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奇怪,引商愣了片刻之后连忙凑上前想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可是很快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本来想要扑过来的华鸢也因此闭了嘴,几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突然穿过院墙走进来的两个男子。 他们相貌平平无奇,都穿着一身紫衣,手里还捧着一本名册,走进院子之后便对着那个房间出声唤了一句,“蒋慧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的,听起来就像是简简单单唤了郑夫人一句,可是他们的话音刚落,屋子里便走出了一个只有模糊身形的身影,这身影是从郑夫人的尸体上坐起来的,走了几步之后才化作了郑夫人生前的模样,这也就是所谓的鬼魂了。 而那两个穿着紫衣的人看到她走出来,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掏出锁链锁住了她的鬼魂,便牵着她一起穿墙而过离开了这府邸,就此前往冥界了。 “那……那不是黑白无常吧……”眼见着他们离开,引商犹豫了半天,才很是纳闷的开口问道。就算真正的神鬼妖魔总是与话本上所写的模样有些差距,也不该相差这么多吧,虽说此前她确实是没什么机会见到黑白无常。 谢必安倒不会像是华鸢一样为了她这没见识的问题嘲笑她几句,只是平静的与她解释着,“那是拘魂鬼。” 拘魂鬼,便是为阴间带回亡者鬼魂的勾魂使者,算是阴差的一种。 仔细想想,以前师父似乎也曾为自己讲过这种鬼怪,引商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颇为感慨的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所有鬼魂都能见到黑白无常。” 谢必安只是微微勾了下唇角,“九州之大,每日亡故的人数不胜数,阴间若是单单只有黑白无常二人又怎么能够用。不是必要的时候,无论是勾魂还是抓捕恶鬼,都轮不到他们二人亲自现身。” 这一点引商倒是很赞同,那黑白无常好歹是“十大阴帅”之一,哪能像话本里所写的那样事事亲力亲为,随随便便哪个人死了都能有幸被这二人带走,那阴间明明还有这数不清的阴差呢! 说到这里,她又有了疑问,“那凡间若是有恶鬼作祟,也是要由那拘魂鬼来抓捕吗?” “不。”谢必安摇了摇头,状似无意的睇了一眼身边的华鸢,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拘魂鬼单单负责拘魂,这世间若是有恶鬼作祟,自有一类阴差会去追捕。” 他说,这九州大地有着无数阴差徘徊在人间,而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阴差负责守住那一方安宁。这长安城前些日子实在有些不干净,被派到此处的阴差换了不知多少个,各个都不顶事,只有新换的这个还算个好的。 听到此处,引商心中一动,脑子里不知怎么就闪过了自己此前见过多次的那个身影,她连忙拉住了谢必安,偷偷对他描述了那个打着一把红伞的无名鬼怪。 她讲得还算详细,谢必安听完之后,无波无澜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微诧,可是他掩藏的很好,垂眸思考了片刻才点点头,“你见到的那个男人,就是这长安城的阴差。”   ☆、第17章 “嘀嗒。” 五月底的日子,长安城多雨,而且这雨是说下便下,连些防备都没有。顺着房檐滚下来的水珠砸在地上的水泡里,将水上的倒影打散,一圈圈向四周荡去。 宁娘就站在那水泡旁边,垂眸望向自己的身影,却只望见了一轮明月,什么都映不出来。 “姐姐,咱……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有些怕。”阿晓扯着她的袖子站在一旁,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着,说话的时候目光刻意避开了有水的地方,不时四处张望着。 她们两人都是一身襦裙,大大的斗篷披在身上,如果不是接近了再仔细看去,实在是很难看到脖子上那一圈细细的红线。 刚刚下完雨没多久,乌云还未完全散去,时不时遮住月光,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是一场倾盆大雨浇下。远处的猫叫一声高过一声,街上又不像往常一样有武侯巡街,寻常人若是在这种时候走在长安城里,定会觉得这夜色实在是瘆得慌。 阿晓也害怕,只不过不是怕这深更半夜的景色,而是怕那雨水。 五行之中,产鬼属水,偏又畏水,只因她自己就是在难产时血水尽失而死。毕竟世间百鬼,唯独产鬼是害怕自己的。 宁娘已是在尘世徘徊多年的产鬼了,对水的畏惧也自然不像是最初那般强烈,但是阿晓不同,阿晓才刚刚因为难产亡故不久,自然受不了在水边停留,哪怕只是个小水泡也不行。 “走吧。”她携了阿晓的手,准备寻个避雨的地方。可是仅仅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子左侧那条小巷里传来一声轻响。这响动相当轻微,似乎只是因为有人不小心踩重了脚步才发出来的。 身为鬼怪,自然要比寻常凡人敏锐一些,宁娘眸色微沉,松开阿晓的手便朝着那小巷跃了过去,她身形飘飘然,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便已经站在巷子中央,只是站在那里四处打量了一番之后,却怎么也看不到有多余的人存在。唯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就站在墙头,一眼望见她了,便向她这边“喵嗷!”“喵嗷!”的一连叫了好多声。 虽说有时候也要借助猫才能将血饵送进产房,宁娘自己却是很不喜欢猫这种生灵的,不小心与那双泛着淡淡光芒的眼睛对视了一瞬之后,便在心里连声骂了几句“晦气”,随即转身向巷外走去。 看到她离去,就坐在她脚边的引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墙头那只猫的时候,也不知该不该感谢一下对方。幸好那产鬼没有多看这只猫几眼,不然定能看出那东西是朝着她脚下的位置狂叫,而不是对着她自己。 围成一圈的道符是匆匆摆下去的,为了不让它们被地上的雨水打湿,引商也算是豁出去了,一屁股坐在了正中央的水泡中,现在整条裤子都湿哒哒的黏在腿上,偏偏那产鬼还停留在巷子口不肯走,她坐在这边不敢动,只能在心底里拼命祈祷着对方快点离去。 要说现在这遭遇能怪谁?大概只能怪自己太有良心了一些。 郑夫人故去之后,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郑周的母亲只觉得这雨下得不吉利,于是主动留下他们几个道士在此为儿媳超渡。引商他们本就带着法器,当下便摆好了阵势,但又不能直言郑夫人的魂魄早就被拘魂鬼带走了,只有默默为其祈祷着。念经念到最后,还是华鸢眼尖,一眼就瞥见了有产鬼在门口张望,想来是特意过来看看郑夫人死了没。引商本就为郑夫人的亡故伤心呢,再见到产鬼自是愤恨难平——明明自己也是因难产而死,最理解那其中的苦楚,何苦害得别人与自己一样? 所以她专门带了几把伞出门,就为了防备着那产鬼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孕妇。 谁成想,还未等到那产鬼去害人,自己就竟然险些被对方发现了。那两个产鬼看起来年纪相仿,只不过她捉鬼捉得久了,也能分辨出鬼怪的道行,其中一个是她在平康坊偶遇过的妇人,现在再看,完全可以看出是在世间徘徊许久的恶鬼,而另一个则刚刚亡故不久,难得两人竟然凑在了一起,还姐姐妹妹的相称。 “姐姐,怎么还不走?”阿晓见身边的女子又向巷子里望去,更是战战兢兢的扯了扯她的衣袖。 已经在巷口站了许久的宁娘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那巷子里没人在,可她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舒坦,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这下雨天的缘故? “嘀嗒!”屋檐上的雨水仍像珠子一样连成了串往下滚,逐渐在地上砸出一滩水渍来。巷子里那只猫在连声叫了一通之后突然闭上了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无趣,竟然晃着尾巴跃上另一个围墙,转眼不见了身影。 宁娘本已经拉住了阿晓的手,准备快点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可是甫一转身,便觉得背后攀上一抹寒意,她自身就是鬼怪,已经很少有什么事物能够给她带来这阴冷之感。不安的预感促使她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抹血红便已经撞进了自己的眼里。 坐在巷子中央的引商乍一瞥见前方的那个身影,也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人一身黑衣,在这阴暗不见光的小巷中更是不易被发现,只是手中偏偏举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实在是与他那身打扮不相配,也扎眼得很。 认真算起来,这是引商第四次遇见这个古古怪怪的阴差了,而对于宁娘来说,刚好是第三次。 恶事总是不宜连做三次的。 这个规矩在阳间有,阴间也同样如此。 “你便是放我们一马又如何?她们可怜,难道我们就没有冤屈了吗?”认出眼前这人的身份之后,阿晓已经有些腿软了,只能拉着宁娘强撑着自己的身体。 可惜她面前这个阴差根本没有听别人说废话或是求饶的闲心,举着红伞的手微微抬高了一些,然后向半空中一掷,那伞便旋着遮在了她们二人的头顶,如同最牢固的牢笼,牢牢将其她们禁锢在原地。 宁娘也不去扶身边的阿晓,甩开她的手之后便便是冷哼一声,“你也莫要在他们这些阴差面前讨饶了,我听阴间的人说起过,这些留在阳世的阴差可都是从那枉死城里出来的冤魂,自愿消去了生时过往,抹尽了心中深仇大恨,这才成了下面的官差,反倒为地府捉起孤魂野鬼来。哼,他们连自己的冤屈都能忘掉,怎么能体谅咱们的苦楚?” 她向阿晓解释得不算详尽,不过寥寥几句罢了,可是引商在一旁听着听着,却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因为太过惊讶而发出什么声音来。虽说早先她就知道阴间诸多鬼神都不是天生的鬼族,生时也是与寻常人无异的凡人,但却从未想过这些负责追捕恶鬼的阴差竟是枉死城的冤魂。 与谢必安说完话的时候,引商还以为自己是走了大运,一来因为打着红伞的这个阴差确实是个男人,二来因为对方竟然专职捉鬼。 但是现在看来,对方的出身背景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听宁娘略带不屑的说完那番话之后,那阴差的脚步明显的滞了一滞,可是说到底他也确实是不记得自己曾经因为什么冤屈而死了,至多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更重要的是,今晚他定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产鬼了。 一而再,再而三,到了第三次,也该被超渡了。 一次在亲仁坊,一次在平康坊,最后一次是在这里,他阻止了对方害人三次,也算是饶过了对方三次,而三次过后,按照他们阴差的规矩,这恶鬼再也不该被放过了。 坐在他身后的引商看不清他的模样,自然也不知道他今夜只在眼眶之下缠上了一圈麻布,那略显尖削的下颌整个露在外面,又因为久未开口,说话时连唇角都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唯有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如同目光一般,凉到了骨子里。 “韦宁,咸亨三年生人,天授元年因产子身死,堕为产鬼。”往常只要说到这儿就足够了,可是今日他又多了一句嘴,“这五十六年来,你害死了九名将要临盆的妇人,其中一人是双胎,加在一起,足有十九条命。” 宁娘此前也听其他野鬼说过,长安城这个新来的阴差总是不言不语的,哪怕是收服恶鬼时也是如此。今日突然听到对方说这么多话,讶然之余又带了些侥幸,难不成自己真的有这等好运再次逃脱?可是未等她想好如何从这禁锢中逃脱出去,便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眨眼,竟见那阴差将一个没有了脑袋的身子收进了伞里,紧接着收拢了纸伞,那伞面的血色也因此更显浓稠了一些。 旁边的阿晓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可是这叫声最终却只能被憋回嗓子眼里,恐惧逼得她跌坐在地不住后退,不敢出声。 宁娘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叫的,可是眼看着对方惊恐的盯着自己,她也有些纳闷的向身下看去,结果只看到了一滩水渍,清清冽冽的映出了月色,仍是没有她自己。 不仅如此,她觉得这水面的距离也着实是太近了一些,竟让她连自己的脚面和裙摆都看不到了。 也许是自己的动作太快了吧,那阴差总觉着面前这产鬼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又走近了一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整个拎起来,然后用手扯住了她脖子上缠着的那圈红线,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撕扯下来,听她哀嚎惨叫,听她不断咒骂,他面上仍是无波无澜的,直到将那红线全部解下来,宁娘的脖子又短了一截,红线以下的那一圈皮肉“啪嗒”一声掉进了水中,没荡起半点涟漪。 小巷两侧的墙壁十分坚实,那人拎着宁娘的断头往墙上连撞了十九次,直撞得整个脑袋快要成了棉絮状才停了手。 带着阿晓离开之前,他最后扭过头瞥了一眼已经快要化作血水的宁娘,伞面挡住了大半张面容,连带着那声音都阴沉了不少了,“你自己的苦楚,不是逞凶的借口。”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小巷才总算是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天已蒙蒙亮,引商隐约觉得自己身下的水泡都已经干了不少,她揉了揉已经快要麻木的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从那符咒中走出来,自那滩只有她看得到的血迹中捡起一块腰牌。 这腰牌不同于阳世间官吏的腰牌,只有大拇指那般长,再加上通体漆黑,就算挂在阴差的身上也不易被发现。这是宁娘被那人拎起来撞向墙壁的时候从他身上叼下来含在嘴里的,若不是因为如今那断头已经化作了血水,引商恐怕也没有眼尖到能发现这个东西。 她将这腰牌握在手里,耐心的等了半刻,上面才渐渐浮现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图样,而其左下角则刻着两个血色的小字——花渡。   ☆、第18章 自捡了那腰牌起,引商就时刻想着该如何把这东西还给人家。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想过由自己亲自来还,毕竟想要借此与那个叫做花渡的阴差套个近乎。可是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生怕对方会因此被阴间怪罪,所以她急匆匆的跑回了道观,待到谢必安出现之后就将这牌子塞到他手里,托其转交。 比起她来,谢必安好歹也是个阴差,想要找到同为阴差的花渡应该不难。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谢必安拿过那牌子看了一眼之后就还给了她,“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还是你自己给他吧。”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引商不解。 “罚都罚了,自然是来不及。”谢必安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阴间的规矩。 这腰牌对于花渡这类从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而言,不仅是随意出入地府的凭据,也是护身的法宝。被那产鬼叼走了腰牌,是花渡自己大意,怨不得别人。而在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庇佑的他,终是在将要踏进冥界的瞬间被阴气所伤,醒来后也免不了要受一番苦头。 谢必安仅用猜的,都能猜出花渡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所以干脆好心的将这个机会留给了引商,叫她自己去还。 “也许他会主动找上门。”他知道花渡定是要找回自己的腰牌,而阴差想要找一样东西,自然是很容易的。 被戳破了心思的引商也不会不好意思,伸手拿过那腰牌,冲他扬了扬下颌,“希望如此。” 这个少女做事永远是坦坦荡荡的,哪怕是这种男女之事也是如此,谢必安难得被勾起了一丝好奇来,“你……喜欢他什么?” “还算不上喜欢吧?”引商掰着指头数了数,她和那人总共才见了四次面,还是今日才知道对方的名字,非要说在意的缘由,至多就是好奇和佩服罢了。她也不避讳对谢必安说起自己要找个相好的事情,依她看来,单凭能够看见鬼怪这一点,她已经和那些单单靠胡说八道赚钱的道士不同了,不过还是更佩服那些真正会捉鬼的厉害人物,如果能找到那样一个人终身为伴,不单单生意会好一些,以后的日子也不需要再担惊受怕了。 怎么看都是件好事。 听了半天,谢必安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 反倒是引商被他这样一问之后,也好奇的问出了一个问题,那是她一直没敢问过的事情。她说,“你是受了什么冤屈才……” 未等她说完,谢必安已经摇了摇头,“不是。” 他知道她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受了冤屈才自尽,更很清楚她问这句话的意义,她想知道……他有没有在枉死城内停留过。 可惜,他没有。 引商连忙乖乖闭上了嘴,打探别人的死因本就是一件失礼的事情,只怪她实在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枉死城,自从知道了这个地方,她的心底就多了一个心结。她很想知道自己那无辜冤死的父亲是不是真的被关在枉死城内受苦,更想知道那统治着整个地狱的酆都大帝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公道。 公道真的在北帝心中?真的吗? 一提及这件事,谢必安隐约能感觉到身边的少女心绪低落了不少。生来为人注定要有伤心事,这世上无人逃得过。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那尊威严凛然的神像,终是没有再次开口。 捡到那腰牌的第三天,花渡没有找上门,反倒是赵漓亲自敲响了道观的大门。 “还真是这里,真是叫我好找。”门一开,年轻的金吾卫郎将就松了口气,然后连忙招手示意几人跟着他走,“城里又出事了。” 若是说实话,引商实在是不愿意再看到他们金吾卫这些人,一来每次与他们一起办公务都没有钱财可得,二来就是非但没有报酬还要被人百般嫌弃。即便已经有了几次相处的经历,谢十一再次见到他们几人的时候,还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连个正眼都不愿意给。 赵漓亲自来敲门的时候,谢十一就站在大门旁边盯着那门画发呆,一见他们带了东西出来,便指着那张泛黄的门画问道,“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引商恨不得去托住他的手,以防他用力戳破了那画,这东西怎么看都是年头相当久远了,万一碎了破了的,就算她敢让对方赔,对方也赔不起啊。 而回答这问题的华鸢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毫无顾忌的用手在门上拍了拍,那下颌差点要扬到天上去了,“这是麒麟。” 引商看的清楚,那姓谢的郎将在听完这个回答之后飞快的翻了个白眼。 就连赵漓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这……这哪里像是麒麟?” 这句话说的很是公道,哪怕是身为这道观主人的引商,在看了这门画半年多之后仍是看不出这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东西能与兽类扯上关系,何况是走兽至尊的麒麟。 天地诞生之初,飞禽以凤凰为首,走兽以麒麟为尊。就连凡间都有“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的说法。 可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凰、麒麟这种传说中的神兽,谁也不敢妄下断言。偏偏华鸢那语气活像是这张破破烂烂的年画就是麒麟真身一样。 谁也没再理会他。 一行人赶往城中的时候,赵漓简单的说了这次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在金吾卫之中算是有良心的了,自知三番两次劳烦引商等人帮忙实在是不该,这次便舍弃了那趾高气扬的态度,亲自上门来请他们随行。 “好歹也算相识,我和十一哥还是信得过你们。”赵漓最会说话,更不介意在这种牵扯到鬼神之说的事情上多奉承对方几句。在这些能帮他们做事的道士们面前,他们这些金吾卫也没那么大的架子。 而这次出了事的还是一家的产妇。 依着上次的经验,赵漓不顾谢十一的反对,已经叫那户人家在门口和床榻上撑起了红伞,还让那家的下人们留意着宅子里有没有猫出没,但是仅仅如此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才专门请了引商等人过去。有道士在,无论如何都能安心一些,有时也能作证这些事情与鬼神无关。 只是谁也没有留意到,在听他说完这件事之后,引商面上没做出什么讶然的表情,微垂的眼眸中却难掩震惊之色。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宁娘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阿晓也早就被花渡带走,难不成这长安城里还有其他产鬼? 还是说,阿晓从花渡手里逃走了? 一路上,引商都在宽慰着自己,这次也许就像是上次那般,难产是那产妇命里的劫数,与产鬼无关。可是当她跟着谢十一等人走至那户人家的府邸门口时,却又瞬间傻了眼——那披着个斗篷站在门槛外徘徊着的少妇可不就是阿晓?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红伞倒是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花渡的?   ☆、第19章 产鬼畏水,更畏伞。 阿晓拿着手里这把血红色的纸伞,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咬着嘴唇将其撑开打在头顶,那手抖得连伞都险些甩在地上,这让她在成功撑起之后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一脸惊喜的看向不远处的那棵大柳树。 站在那树荫下的正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渡。因着身上带伤的缘故,今日的他恨不得将眼睛都用麻布重重缠上了,就算感激的冲着他挥手,阿晓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半天得不到回应,最后只能略显尴尬的又将手给垂下了。 天灵没有注意到柳树下的花渡,还在好奇的问着,“师……师父,那……那那那个女女鬼,在……在向……向谁招……招手……” 他问的很是大声,瞬间将赵漓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那座府邸门前,虽然任他们如何去看,都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一看天灵那副傻乎乎又老实的样子,也心知他绝对不是在睁眼说瞎话,这下子难免后背发寒,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那里有什么啊?” 在谢十一那阴冷的目光下,引商只能压低声音憋出一句,“什么都没有。” 说完之后,她才又将目光偷偷投向那棵大柳树,虽然天灵没有留意到,可是她却看得清楚,站在那树下的人明明就是差点将自己包成粽子的花渡啊。 怎么看,阿晓与花渡都像是关系不错的样子?这才几天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困惑,听到天灵声音的阿晓则是惊慌,慌慌张张就想往花渡的方向逃去,可是还没等迈开步子呢,就见花渡抬了抬手。 那是叫阿晓别慌的意思。 他今日似乎不怎么打算开口,这样一个示意就让阿晓平静了下来。而与此同时,赵漓他们一行人也相继在她身边走过。引商他们三个走在最后,天灵还瞪着眼睛凑近她嗅一嗅味道,阿晓为此怕得后退了好几步,整个身子都瑟瑟发抖起来,等到轮到华鸢的时候,这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起来更是不怀好意,还是引商推了推他们两个,让他们跟着金吾卫的人进去,自己则留在了门外,双臂悠闲的交叉在胸前,往院墙上一倚,只当自己没看到不远处的花渡,状似无意的向阿晓问道,“你这是打算来害人的吗?” 她问的直接。好歹这半年的经历也算得上惊心动魄了,凶恶的恶鬼对付不来,像是阿晓这种连被道士瞪一眼都会怕的小鬼还是手到擒来的。 果然,她这悠闲的态度比刚刚的天灵还让阿晓心怀恐惧一些,她的手抖得厉害,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道长,我不是来害那个产妇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引商又贴近了她一些,眼神有意无意的瞄向树那边的花渡,“那边那个是不是阴差啊,跟你一伙的?” 她没有暴露自己在几天前见过阿晓和宁娘的事实,虽然很怀疑自己瞒不住花渡,不过骗骗阿晓这种胆小又没心机的小鬼还绰绰有余。 阿晓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也……也不是,那位大人只是见我有冤无处可报,这才允许我多停留在阳世几日。” 阴间有个规矩,阴差在抓捕恶鬼的时候,可以由自己判断其罪行,至多只能给那恶鬼三次“改过”的机会,若是那恶鬼在见了阴差之后还不改恶习,阴差就有了将其“就地处决”的权力,使其永世不得超生,无需押回阴间受审,宁娘便是如此。想来花渡初次阻止宁娘害人的时候,就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至于阿晓这样未曾谋害过生人只是徘徊在阳世的孤魂野鬼,则只需带回阴间受审即可。 “可是,可是那位大人在带我回阴间的时候,不小心被阴气所伤,我……我就趁着这个机会逃走了。”阿晓也是老实,引商问她什么,她就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说到此处的时候还有些羞愧的垂下了头,“我当时也是无心的,结果大人再次找到我的时候,非但没有立刻抓我回去,还允许我多停留在阳世几日。” 引商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可是又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趁着她还在沉思哪里不对,阿晓连忙跑到花渡那边哭喊着求救。 纵使是阴差,也无权干涉阳世凡人的一举一动,这个规矩引商早就听谢必安说过了,所以才会这样大胆的与阿晓攀谈,只因自己很肯定花渡一定不会过来。 果然,听阿晓说完之后,花渡只是向这边淡淡瞥了一眼,一步未动,须臾又偏过头不知与阿晓说了些什么,阿晓这才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蹭了回来,只是把那红伞又留给了花渡。 引商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他对你说什么了?” 阿晓有些傻,明明怕她,还强撑着有问必答,瘪着嘴说,“大人说,谢谢你还给他腰牌。” 引商心里一惊,将手探向怀里的钱袋摸了摸,然后瞬间傻了眼——被她小心翼翼保护了这么久的腰牌,竟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凭空消失了。而当她抬眸看向那棵柳树的时候,果然见到花渡撑着那把红伞,伸手在伞柄下面取下一枚小巧的腰牌来。 引商不算傻,震惊之余稍稍联想了一下,就不难猜到阿晓撑着那把红伞站在这里的理由了——这显然是花渡查到腰牌下落之后,故意叫阿晓等在这里的! 此前引商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记得平康坊那一面之缘,现在想想这个忧虑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花渡不仅记得她,而且很清楚那一晚她也在小巷目睹了他收服宁娘和阿晓。阴差不可以干涉阳世之人的一举一动,刚刚才受过阴间刑罚的他显然对自己主动找上门要腰牌的行为有些迟疑,所以在得知引商等人要来到这户人家的时候,才干脆让阿晓撑着他的红伞等在门口,他猜到引商定会接近阿晓,也会对这件事感到好奇,而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红伞大概也是一样法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腰牌从引商身上给“吸走”了。 想明白之后,引商一动不动的愣了半天,突然觉得傻的人其实是自己才对。 谢必安曾经说过,长安城最近有些“不干净”,阴差换了许多个,各个都不顶用,唯独新换来的这个还算好。他说的简单,可是引商也知道,九州之大一望无边,能够守护这盛世大唐的阴差定然非比寻常,而大唐之中,这富丽堂皇的长安城就像是一个绮丽的梦,能为其驱散阴晦的人,才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佼佼者,不说是阴差中最强大的一个,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这样一个人,永远比别人所猜测的还要深不可测一些,引商觉得,自己可能连他一半的本事都还没见识到呢。 而另一边,花渡看了眼天色,这才招招手示意阿晓过去,一鬼一阴差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看似根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停留。 是啊,他们本就是来找这块腰牌的。 引商仍倚在府院的门外,抚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钱袋,怅然若失。直到赵漓主动出门找她,请她来看看这家的妇人是不是被产鬼作祟了,她才叹了声气,摇摇头。 虽说来时也曾猜测过这难产并非产鬼作祟,而是那产妇命里的劫数,可是当发现真相即是如此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悲伤。毕竟,她能拦得了鬼怪,却挡不住命数。 知道这只是寻常的难产之后,金吾卫们守到黄昏之时便离开了,引商他们三人也因为夜禁的关系加快脚步回了道观。至于那户人家,无计可施之下只能请来了更多的大夫和产婆,就算不求母子平安,也要想办法将孩子生下来。 夜幕低垂,接连几日的阴雨之后,长安城总算晴了一些,定睛看去,就连月色都变得清朗了不少。金吾卫们巡街而过的声音与坊内传出的欢笑声交替着响起,时不时划破这难得的静谧。 阿晓披着斗篷匆匆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直至走到一个府邸门前才停住了脚步,这是她在白日时遇见引商的那户人家,而在那家的院墙之上,花渡正撑着那把红伞望向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中还是有些怯意,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狠了狠心,唤了声,“大人……” 只是花渡却没有扭过头,反倒做了一个很是奇怪的动作——他突然跃下院墙,在门外放置的那把纸伞上抬手一甩,这用来防备产鬼的纸伞就飞向了不远处那棵柳树。 就躲在那棵树边的引商险些被这普普通通的纸伞罩了个正着,还好她的动作比寻常人都要灵巧一些,侧身抱着头一滚便闪过了这一击。虽说这姿势实在是有些丢人,可是有用的招式就是好招式,躲过之后,引商这才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 偷看别人归偷看,面对两个想要联手谋害产妇性命的鬼,她觉得心虚的可不是自己。 说来可笑,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竟然又被他们骗了第二次。对于这两个鬼来说,拿回腰牌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幌子,他们的目的还是这户人家的产妇。   ☆、第20章 也许花渡真的想过上门去找她索要腰牌,只不过也因此在无意间发现了赵漓请他们去驱鬼之事。所以,自那刻起,他就开始想着如何才能把碍事的人赶走。 可怜引商就这样傻了一次,乖乖被他们忽悠了一天。 她本以为阿晓是想害人,然后惊讶的发现他们在此的目的只是想拿回腰牌,于是满心想着的都是腰牌一事,却没发现花渡竟然借她之力,轻轻松松的就帮阿晓“赶”走了碍事的金吾卫和道士们。 结果到了最后,引商放下警惕才惊觉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这户人家。 不能干涉阳世之人,这是阴差必守的规矩。为了不违背这个规矩赶走碍事的人,花渡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可是他明明是个阴差,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帮鬼怪害人?引商若不是在回道观的途中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恐怕今晚就会让他们得逞了。 “小道长又何必穷追不舍呢。”阿晓显然对她突然出现的事情很是紧张,不等她发问便反驳道,“我绝不是为了害人才徘徊在阳世不肯离世。” 她说得信誓旦旦,虽然面上仍有惧意,目光却无半点闪烁,丝毫不像是说了谎话。 其实引商也想过这个胆小温顺的姑娘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见对方快把眼泪都逼出来了,不由添了几分恻隐之心,“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虽然是个半吊子的道士,但对付这种低级小鬼的招数多得是,花渡又无法插手,阿晓怕她是自然的。 不过,也许是因为青娘,引商自小就对有孕在身的妇人存有几分善意,长大了之后更是见不得有鬼怪去谋害将要临盆的产妇,无论是相识的不相识的,她都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对方度过难关。只是她也不会因此就忘记产鬼也是因难产而死的无辜女子,若她们无害人之心,同样可敬可怜。 见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干涉这件事了,阿晓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请求道,“请您随我进府。” 这府邸的大门口本还摆着用来防备产鬼的纸伞,可是经花渡刚刚那一甩,纸伞早就被甩到柳树边上了,引商没有多加犹豫,先是拾起地上的纸伞打在头上,这才随她一起走向那户人家。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这纸伞在手,就无需担心产鬼作祟。 白日里赵漓曾说过,这户人家姓钱,家世算不得显赫,家中下人奴仆也不多。如今正值夜半,门口连守卫都没有一个。阿晓和花渡都可以穿门而过,唯独引商郑重敲了敲府门,待到下人来询问她来意的时候,只说自己放心不下产妇,想过来帮夫人念经祈祷。 这家的主人本就在为妻子的难产而焦急,法子已经试了个遍,如今听说有道士主动来念经祈祷,自是不疑有他,连忙客气的请了引商进门。 阿晓在前,花渡远远的跟在她们身后,从始至终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打算。引商只在进门的时候扭头瞥了他一眼,却又因他那幅看不到神情的装扮而将头扭了回来。不过见对方这前后举动的意思,大概只是想帮阿晓排除障碍,没打算干涉太多。 真弄不懂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从踏进大门到走至内院的这段距离,阿晓一直在打量这个宅院,只不过她的目光不像是在欣赏第一次见到的景色,倒像是在怀念许久未见的故地…… 故地!这两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引商就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再一看阿晓看向这钱家郎君的眼神,可不就是满目眷恋的深情! 感情这里就是她生前的家啊? 快要走到产房那里的时候,引商向这家的主人说了句自己在此念经即可,便停下了脚步。阿晓本还在神情恍惚的跟着侍从向前走,见她突然不走了,才惊讶的后退了几步,“道长?” “那就是你生前的夫君?”引商压低了声音,又指了指这家主人的背影。 阿晓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很快点点头,“是。” “那这屋子里的是……”引商瞥了眼产婆们不断进出的的产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在难产的女人也是这钱家郎君的正室夫人。 阿晓的神情果然变得伤感了起来,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半天才小声答了一句,“我本是郎君的……” 她的话还未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突然从不远处的屋子里探出个头来,然后单单穿了身寝衣便偷偷跑了出来,蹭到自己乳母的身边悄声问道,“弟弟怎么还没有出来啊?” 可是现在家中众人都在为即将降生的小郎君做着准备,哪有人有心思跟她说话,就连她的父亲都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带走她,“出来捣什么乱。” 引商不难看出,这个女儿在父亲心中和家里的地位都没有自己应得的那么高,虽说现在这个世道里,女儿家也是金贵得很,但是在一些寻常人家里,仍是将女儿视作可有可无的孩子。 那小女孩被骂了一通,不得不乖乖跟着下人回自己的房间去,边走还边扭头向身后看去,看来仍是很关心产房里发生的事情。只是就在她第三次扭过头的时候,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这边的阿晓。 其实自打这个小女孩出现的那一瞬间,阿晓就再也移不开自己目光了,她开始拼命抑制身子的颤抖,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晰可闻,如今与其视线交汇,也终是克制不住心中酸楚,轻声唤了句,“泠泠。” 那唤作泠泠的小女孩一开始还在犹豫,如今听到这声呼唤,才隔着这样远的一段距离小心翼翼问了句,“你就是我的娘亲吗?” 女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又是鼓足勇气问出来的,动静自然不小,产房外的诸人都被她突然的一句话吸引了目光,再看她望着一个没有人存在的方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本来困惑不解的在略一思索之后,都觉得一股寒意攀上了背脊。 “泠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这钱家的主人第一个站了起来,呵斥了女儿一句,便叫下人快点把孩子带走。 泠泠被下人扛在肩上动弹不得,可嘴上还在呼喊着,“你为什么和画上长得一样?你就是我的娘亲吗?”喊了一声之后,连嘴都被堵了个严实。 看着这家主人投来的目光,引商刚要摆摆手说这里没有鬼怪,但是余光却瞥见了已经瘫倒在地痛哭不止的阿晓,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的变成了,“这里有一名穿着赵米分襦裙的小娘子一直看着大郎您,不知是不是您的故人。” 一听这话,钱家郎君的脸色立时变了变,原本恶狠狠盯着这边的目光也隐有躲闪之意,须臾才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这家里确实曾有一名喜穿赵米分襦裙的女子,她是我的亡妻,只可惜四年前因为难产故去,眼下若是真的出现在此处,定是已经沦为恶鬼,道长若是真想相助,还请帮我们钱家除掉这鬼怪。” 他说话的时候,阿晓的目光还追随着泠泠的身影,根本没有反驳。引商心下了然,表面上装模作样的摆了几个姿势,又原地跳了几圈,最后抹了抹额上的汗,“那鬼怪已经跑掉了,但是看她的眼神,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登门。” 钱家主人其实一直对阿晓之事半信半疑的,如今疑心也没有完全散去,仍是追问道,“这世上当真有鬼怪?” 不等引商回答,产房里已经传出一声嘹亮的哭声,钱家夫人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这难产还当真只是普普通通的难产,那妇人命里也确实没有这样的劫数,哪怕经受了这么多的痛苦,最终仍是平平安安的生下了孩子。 得知自己有了儿子之后,钱家主人一扫之前的不快,连带着引商都沾了光——不仅被强留下住上一宿,还有下人为她准备了房间。 花渡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走进自己房间之后,引商刚想问问阿晓事情的经过,这一扭头,却见阿晓飞快的向内院那边跑去了,想来是忍不住想要去见见泠泠。 不用想也知道,泠泠定是阿晓的女儿,阿晓徘徊在阳世的理由,也是因为这个孩子。 引商不清楚这其中的恩怨纠葛,但是如今产妇已经平安生下了孩子,她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虽说……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堵。 如今已近凌晨,她正翻来覆去睡不着呢,瞪着眼睛准备看看夜空的时候却被刚刚从窗户翻进屋子的那个身影吓了一跳。万幸的是,那尚未脱口而出的一声尖叫被她用两掌给憋回了嗓子里。再定睛一看,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可是眼熟得很。 “你怎么过来的?”她轻声轻脚的跳下床,揪着华鸢的衣衫将他扯到床边。 “当然是跟在你身后一起回来的。”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越是深更半夜的,华鸢的精神越是足,配合的跟她一起躲在纱帘后,还得意的挑了挑眉。 引商一向对他没辙,听他这样说也不能把他怎样,只能松了手告诫道,“以后别在这么晚的时候跟着我,万一你被人逮到怎么办?” “我也怕你被人逮到啊。”华鸢答得理所当然。 引商说不过他,见他又问发生了什么事,便原原本本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华鸢沉默许久,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引商的兴致确实高不起来。虽说阿晓并非恶鬼,这家的产妇也顺利的生下了孩子没有丧命,可是一想想这家人对待女儿和阿晓的态度,她就有些理解阿晓迟迟不肯离开阳世的心情。 自己拼尽了性命换来的孩子被人如此轻视,哪个做母亲的放心得下? 引商自己还没有做母亲的机会,可是只要一想想自己的母亲,就能明白阿晓的悲痛。思及此处,她不由点点头,算是在回答自己很不高兴。谁知这样一个回答根本没有换来华鸢的安慰,他见她点头,只是随随便便“哦”了一声,竟然拍了拍手说,“那我先想办法回去了。” 引商连跟他无奈的心情都没有,随意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以免被这里的主人家发现。当然,也不忘了嘱咐一句,“小心些。” 华鸢别的本事没有,四处乱窜神出鬼没的本事大得很,现在天也快要亮了,街上早就没有金吾卫巡查,她倒是没多担心,专心致志想着自己要不要帮阿晓吓一吓这钱家的郎君,让他好好对待泠泠。 只不过在她思虑之时,钱家的主人也没有睡着,不仅是为了儿子出生,也是为了今日女儿的那番言语。在他的书房里有一幅阿晓的画像,那是阿晓得宠时他托画师画出来的,有一次不小心被泠泠看到了这画,那小丫头竟然过目不忘了。 “阿书,你说这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成鬼吗?”他摸着那幅画,虽然心中尚有疑虑,但还是难免忐忑。 “会。”站在他对面的人简简单单答了这么一句。 这声音可不是下人阿书的,钱家郎君猛地抬起头来,然后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相当年轻的少年人,那副好相貌即使是寻便长安城也不见得有几个人会有,所以他记得很清楚,这是白日里来过自己家的道士之一。 见他怔愣,华鸢也不见外的往他面前的案上一坐,倾着身子靠近他,“这世上自然是有鬼的。只不过,不见得像这画上那般美貌。” 那画像早被紧张得说不出话的钱家郎君甩到了一边,华鸢睇了一眼之后,才像是叹着气一样扭过了头,重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男子,然后趁着对方鼓足勇气要开口质问的时候,突然做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动作。 他伸出手抚向了自己脸颊与耳朵的接缝处,然后勾了勾唇…… 钱家主人眼看着面前这人面上笑得温顺,那双手却在撕扯着脸皮……没错,就是脸皮。华鸢的动作很缓慢,一点一点的,将脸上这张皮小心翼翼的撕扯下来,那皮肉分离的“撕拉”声很轻微,可是配上眼前这副场面却瘆人得很。 “嗒!”有几滴血珠顺着皮肉分离时牵拉出的脉络滴在地上,但与那脸颊上剩的血肉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借着烛光,钱家郎君看得清清楚楚,没了脸皮的那半张脸上,肉块如棉絮般松散,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模糊的几乎看不出形状,而且还在一点点的向下滑落着。 华鸢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的,将脸上这层皮撕扯下去之后,面上的表情竟还未变,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只不过在现在看来,着实是看不出什么笑容的形状来,皮肉被这么一拉扯,也纷纷掉落下去。可他却毫不在意,伸手扯过钱家郎君雪白的衣袖在自己脸上擦拭了一番,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些破碎的血肉,而是露出了那皮肉下的另一张脸皮。 那是张极其妖艳的面容,五官昳丽胜过女子,尖细的一双眼,连眉角都透着妩媚妖娆,唯有眼角那颗红痣还与刚刚那张脸是相同的。 钱家郎君惊魂未定,虽然发不出声音,在看到这样一张陌生的脸的时候,心中也比看到刚刚那惊悚一幕的时候安定了不少。 只是,华鸢的手上的动作还远没到停下的时候。 “撕拉!”又是那轻微又挠人的撕扯声。 第二张脸也这样被轻易的撕下去了……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到了钱家郎君终于克制不住胸中泛起的恶心,拼命想要找个地方好好吐上一场的时候,华鸢终于抬起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让他看向自己现在的面容。 “看清了没,鬼,总是丑陋不堪的。”   ☆、第21章 钱家郎君病了。 引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陪女儿度过一夜的阿晓已经准备跟随花渡离开阳世了。而这个消息,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钱家的主人就这样无缘无故的病下去,那今后在这钱家当家做主的人定是钱家的正室夫人了。 阿晓生前是这家的夫人,但是年纪轻轻就已经因难产而死,虽说当时丈夫选择女儿而非保下她的行为有些凉薄,但是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心甘情愿,不会怨恨任何一个人。她满心担忧的只有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女儿,丈夫后来娶的夫人一直没有生子,是以钱家主人虽然不怎么重视这个女儿,没有孩子的正室夫人待泠泠却不错。 可是,最让阿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后娶的正室夫人自己也生了个孩子,而且是个儿子。 钱家郎君本就不在意女儿,正室夫人又有了自己的儿子,今后泠泠在钱家该如何生活? 一想到这个,阿晓就失去了离开阳世的勇气。哪怕性子再胆小怯懦,一个女人在成为了母亲之后也会勇敢起来,她不畏惧再入生死轮回,也不害怕踏进阴曹地府,满心只是担心自己尚在人世的孩子是否过得安稳无忧。 而泠泠,实在是让她放心不下来。 “大人!”猝不及防的,她已经朝着花渡跪下身去。 引商眼看着花渡为她这动作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可是因着一张脸缠满了白色的麻布,最后也没开口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等她继续说下去。 “大人,您的大恩,奴家没齿难忘。”她先是执意磕了个头下去,这才恳求道,“奴家也知道现在再求您宽限一日实属无礼,可是……可是,奴家若是没能安顿好女儿便去了阴间,就算永不超生也难瞑目啊。” 能在被阴差逮到之后还徘徊在人间这么久,不是阿晓自己有本事从花渡手里逃出来,而是花渡故意放了她一马。身为阴差,尤其是已经被抹去了过往记忆的阴差,本不该再存有私欲,更不该对着自己要追捕的亡魂报以怜悯。阿晓就曾听宁娘说过,这长安城新来的阴差半点都不通人性,不近人情,前面那些个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一个人心狠。真的碰了面之后,见宁娘死的那般凄惨的阿晓本以为自己也会是这个下场,可是却没料想到,就是这个传闻中最无情无义的阴差徇私放了她,而且想尽办法帮她引走道士,以助她踏进钱家的大门再次见到自己的女儿。 这等大恩大德,她怕是无以为报了,只能尽力做到不再给他添什么麻烦。只是即便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这样想着,真的到了该分离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做完,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离去。 面前的女子还跪在那里泫然若泣,花渡握着那把红伞的手几次收紧,却始终未发一言。须臾过后,引商本都以为他要拒绝阿晓了,他却将手中红伞放在了地上,紧接着侧着身子往墙边后退了一步,给阿晓让出一条路来。 一直垂着头不敢抬起的阿晓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惊喜之下连泪痕都来不及擦去就仰起头连声道谢,“多谢大人大恩!” 说罢,又深深俯首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拾起那把红伞朝钱家正室夫人的屋子跑去。这一次花渡没有跟着她,引商是阳世之人,也不方便跟过去,只能站在这里与身边这个男人大眼瞪小眼的。 认真的说,他们两人也算是见过几次面了,可是引商只听这人说过三句话,比他们见面的次数还少上一些。而他总是用白色麻布缠住整张脸,除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外,任谁也看不到他在这重重遮挡下的脸上到底露出过怎样的表情。 “咳咳。”沉默到最后,还是受不了这尴尬的引商故意咳嗽了几声,虽然咳嗽得很是不自然,倒也成功把花渡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那腰牌,我不是故意捡走的。”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既是为了自己当初冒冒然将东西捡走道歉,也希望借此机会与这人套个近乎。 花渡仍是沉默,而且不仅没回答,还将头重新扭了回去,站得离墙更近了一些。 他这躲避她目光的动作做得太明显了一些,目的性也太直接了,无异于大声在说,“我不想认识你。” 引商很识相的把自己刚刚咧开的笑容憋回去,又往园子那边缩了缩,尽量站得离他远一些。虽说这还未相识就已经招人嫌的事实实在有些尴尬,可是对方明摆着不想理会自己,她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再凑上去,只能郁闷的挠了挠头,暗自想着自己都做错了什么事,竟然这般招人厌恶。 没一会儿,从正室夫人房里退出来的阿晓匆匆跑了回来,接近着又往钱家郎君养病的屋子走去,引商连忙跟在了她的身后,然后见她走至那房间前的时候,手上突然用力便撞开了房门,这种本事可不是寻常的孤魂野鬼所能拥有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抵与她拿着花渡的伞有关。 产鬼平生最畏惧之物便是雨伞,可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连小小水泡都会畏惧的阿晓却毅然拿起了这把伞,然后借助这伞的力量成功的在阳世之人面前现了身。 因为受了惊吓而病倒的钱家郎君本还躺在床上养病,一听见门扇被撞开的巨响,这才从睡梦中惊醒,连声喊着下人来关门。 阿晓撑着那把红伞一步一步走至榻前,本以为是下人过来的钱家郎君不耐烦的挥挥手,“快去把门关上。” 阿晓却不动,在榻前站定的她居高临下望着曾经的夫君,身上的阴寒之气比往日更加慑人了些。被这寒气冻得发抖的钱家郎君颤微微的睁开眼,不看还好,这一瞥就吓得差点从塌上蹦了起来。 “阿……阿阿阿晓?”他的声音因为畏惧而有些扭曲,拼命缩成了一团往后退去,“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阿晓惨然一笑。她本是披散着头发的,在那乌黑发丝的衬托下,原本就很是白皙的脸色更加看不出血色来,唯独那看着自己夫君的目光还带着几分不忍,这情绪若有似无的,很快又被她硬是给掩饰了过去,余下的更多是对女儿的牵挂。刚刚她对现在的夫人是动之以情的恳求,但在这个凉薄的夫君面前,就无论如何不能软言软语了。 她说,“妾身确实是死了,可是泠泠还活着,她是妾身唯一的孩子,也是大郎您的孩子,哪怕只是个女儿,那也是大郎您的女儿啊。昨日您有了儿子,这是喜事,可是……”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顿了顿,毕竟发狠装横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做,不过为了女儿,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厉声说道,“您总该知道妾身是因何而死,既是因生产而死便是产鬼,产鬼寻不得替身便无法超生。昨日夫人能生下小郎君,是妾身不忍心害得别人与自己一般,可若是您因为有了另一个子女就轻视妾身的女儿,妾身难保不会再来找您和夫人寻仇!” 说得激动时,她无意识的伸手,想把黏在嘴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动作,让本有些恍惚的钱家郎君瞬间回过了神来,像是见到了或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捂着嘴一阵干呕,到最后咳得连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还不忘连连点头俯首,“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好好抚养泠泠,阿晓你放心的走吧,你说的话我一定记着,万万不敢忘!” 他这态度着实让阿晓吃了一惊,她自认自己那几句威胁其实没什么气势,可是偏偏眼前这人就怕到了这个地步,而且怎么看都像是打心底里的恐惧,没有半分虚假,实在是有些奇怪。 “娘?”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泠泠住的房间离这里不远,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便想循着声音过来找自己的娘亲。孩子年纪还小,一直以为自己昨天见到的娘亲只是个梦境,如今听到父亲喊娘亲的名字,自然想要再看一眼活生生的母亲。 可是,阿晓却不能让女儿再见到自己了。她匆匆穿墙而出,跑到花渡的身边时低声恳求了一句,“大人,咱们现在就回阴间吧。” 花渡也瞥见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虽然仍是沉默着的,却伸手接过了那把红伞,然后就此将她收进了伞中。泠泠跑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引商一人,失落之余不由问道,“道长,您看到我的娘亲了吗?” 让女儿以为娘亲只是在梦中出现,这是阿晓的愿望,引商也只能摇了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孩子努力将眼泪憋回眼眶。 也不知钱家郎君吩咐了什么,很快便有乳母匆匆跑来将泠泠哄回了房间,那态度恭敬的与之前判若两人,看来是被好好斥责了一番。 这下子阿晓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毕竟钱家人是真的怕了。 走出钱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垂了,在长安城耽搁了两天一夜的引商知道自己现在该回道观,可是就在快要走出城的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却突然出现了她的面前。 “道长。”阿晓的身形已经有些模糊了,可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向她道谢,“这两日也要多谢您的大恩。” 心知自己根本什么忙也没帮上的引商连忙去扶她,可是紧接着却听她低声问了一句,“难道是因为您也是女儿身,才想要帮妾身这个忙吗?” 若是有了些道行的鬼怪,想要看穿她是男是女并不是难事,引商早就不会为此惊讶,坦然答了句,“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女子因生产而死。” 可是这话一出口,阿晓反倒难掩面上惊讶,她愣愣的说,“那位大人也说过您这句话。” 阿晓不是没有问过花渡为什么想要帮自己,可是得到的答案却与引商没有分毫相差。只不过阴差能有这样的私心,大抵是因为生前对此执念最深,以至于死后抹去记忆仍然不能忘却,而生者的理由就各自不同了。 对此,引商只能解释说自己的母亲也经历过难产。阿晓这才恍然大悟,又对着引商拜了几拜,这才终于跟着花渡离去了。 日暮的光芒整个铺洒在了延平门的城墙上,站在城墙里的人却只能望得见点点余晖,引商被那一缕刚好照在自己脸上的暮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能抬手遮在眼顶,半眯着一双眼睛准备往城外走去。而在她之前的花渡走着走着却突然站住了脚步,他刚好逆着那道暮光站在巍峨的城门之下,用闲着的那只手解开了下颌的麻布,这才面向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因着那道刺眼的光芒,引商实在是看不清他的目光,可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那两个字。 “谢谢。” 一时间百般情绪涌上心头,引商来不及一一细品,反应过来的时候,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咦?” 而在她前方,日落西山,那撑着一把红伞的身影却消失无踪了。   ☆、第22章 七月初,正是天气闷热的时候。即使入了夜,长安城外泾河水的水面上仍是雾气朦胧的,人站在河这岸望向河对岸,只能望见隐隐约约的人影,连对面站着的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往年的这个月份,河上有雾正常,可是现下明明起了风,那雾气仍萦绕在河面四周,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今日收成比往日都好,何四收拾起渔具准备回家的时候,还破天荒的与一同打渔的几个汉子说笑了一会儿,几人说着最近河上的异景,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乱侃了一番,谁也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变化,直到夜幕渐深的时候,大家都要各自赶回去吃晚饭休息了,才有人好奇的提了一句,“何四,怎么没见你家三郎?” 何四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小儿子三郎才七岁,在他们渔民间也算是“老来得子”了,故此不止何四对这个儿子十分宠爱,就连相熟的人都会有事没事打听几句。今日白天的时候,天色还算好,何四便带了三郎在身边一起去泾河打渔,现下听到有人这样问,便随口答了句,“收了网之后就让他去别处耍了。” 平日在泾河边嬉耍的孩子不少,三郎年纪尚幼,跟着父亲打了一天的渔,自然会觉得无趣。故此,等到何四一收了网,他便央求父亲想去下游那边跟别的孩子玩一会儿。三郎是自小在河边长大的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水性比大人还要好,何四一向放心得下,便也任由他去了。 只是如今天色确实是不早了,跑去远处嬉耍的三郎却仍是不见踪影,何四被人这么一提醒,嘴上虽然不在意,心里也犯了嘀咕,难不成是这河上雾气太浓了,三郎看不到回来的路? 不想还好,这样一想就收不住思绪了。相熟的渔民们都收拾好东西各自归家了,何四心不在焉的跟他们道了声别,还是扛起渔具准备沿着河岸去寻儿子。 萦绕在河面上的薄雾不时腾空飘起,飘飘渺渺的,偏还聚在一起不散,高过了大半个人头,何四想要仰头看看月色,都被这雾气遮挡住了目光。 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河上有此异象的话,河下必有妖孽作祟。可是说到底谁也没真正的见过什么妖什么孽,这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说法最开始也是有心之人为了不让渔民接近河水而杜撰出来。所以说,何四之前一向是不信这些的。直到今日儿子不在身边了,他越往河下游走越是心慌,之前听过的一些水鬼传说都拼了命的往脑子里钻,甚至想起了曾经亲眼见过的那几具浮尸。 住在泾河边的人谁不知道啊,这泾河每年都要淹死不少人,虽说不止是泾河如此,天底下有水的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意外,可是现在再想想,何四还是免不了会觉得那些淹死的人都死的莫名其妙的。 “三郎!三郎!”雾气这么大,光靠眼睛去看是看不到什么的,何四走着走着就开始放声呼喊儿子。他底气足,现下四周都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听不到,这喊声在空旷的河岸传得很远很远,如果三郎真的站在河岸边嬉耍,定能听得见。 可是喊了半天之后,仍是半点回响都没传来。不仅没有三郎的声音,就连与三郎一起玩耍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都听不到。何四这回是真的有些慌了,若是一个孩子不声不响不见了还好,一群孩子都不见了才是真的怪事。 “三郎!三郎!!”何四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他的肩上还扛着渔具,这是吃饭的东西不能丢,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拼了命的跑,一边跑还一边瞪大了眼睛往河上张望着,生怕自己错过了儿子的身影。就连被雾气包围的河面都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根本没有人影。 “咕嘟……”离他很近的河面上翻起几个水泡来,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何四整个人已经被恐惧给包围了,脑子里充斥着的都是“水鬼”“浮尸”之类的字眼,越想越慌。在水上讨了这么多年的生活,又活到了这等岁数,他自己不怕这些玩意,可是生怕自己的儿子会遭了这噩运。他家里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说是他的命根子也不为过啊。 “三郎,你应一声啊!”跑到最后,何四实在是跑不动了,嗓子眼里尽是血腥味,他跌坐在河岸边,目光一直停留在雾气缭绕的泾河上,最后甚至用手去拨开那薄雾,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被他拨开的雾气不消片刻就会重新聚回来,层层遮挡在眼前。 “咕嘟……咕嘟……”又有几个气泡翻了上来然后迅速破裂。 河岸边静谧非常,即便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何四也敏锐的留意到了这个声响,他扔下肩上扛着的渔具,顾不上再挽起裤脚,随手抄起一根鱼叉就往河里走去。这里水深,越往对岸走,他越是站不稳,可是越接近河中心,河面上翻起的水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何四将手里的鱼叉掉了个个,用没有锐器的棍子那端往水底下捅了捅,刚开始没有捅到什么,可是晃了一会儿,他就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可能是水鬼也可能是自己儿子,何四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咬了咬牙一头潜到水底下。 相较起水上面,河下的水要清澈得多,何四半眯着眼睛潜下去,适应了水下的环境之后很快就瞥见了两团模糊的身影。他认得出,其中一个身形较小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在儿子身边还有着另一个身影,看身形高高瘦瘦的,及至腰腿的长发遮挡住了面容和大部分的身子,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它正在疯狂的想把三郎往水下拖,而水性极好的三郎却不肯就这样放弃希望,极力挣扎着。 瞧见这个情形,何四连忙拼了命似的往自己儿子身边游,鱼叉在水底下很难有所动作,他便空了手过去,一面将儿子往自己这边抓,将其往水面上推,一面疯狂的踢打着那个看不清面容的怪物。只是这怪物力气大得惊人,何四自认比任何渔民都要强壮上一些,还是没能抵挡住它随意的一甩,几乎就这样呛了水。可是眼下儿子的性命已经超过了一切,何四被甩开之后不知吞了多少口河水,身体的动作却丝毫未有停暂,趁着那怪物又伸出胳膊来挡他,他便抱住对方的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这水鬼的身体如同抹了油一般滑腻,何四只成功咬下了一口,咬了满嘴的腥臭味,紧接着就被那怪物再次甩脱了。只是他这狠狠的一口咬得那怪物也有些吃痛,虽然在水底下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他也能察觉到对方痛苦的嚎了一声。趁着这个机会,何四连忙抓住三郎,拉扯着儿子一起游上了岸。 这怪物在水底下的速度飞快,何四先把三郎推上了岸,待到自己想要往岸上爬的时候,便很清楚的感觉到有两只手拽住了自己的右腿往水下拖,他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松开了与三郎相握着的手,以防儿子也被拖下水去。 三郎回过神来的时候,父亲的半个身子都已经沉入水下了,而他年纪虽幼,自小却是一直跟随父亲在水上讨生活的,在这种时候反应的也比寻常人快一些,本能的便抄起岸边的鱼叉和鱼竿,鱼叉扔给父亲,自己则用鱼竿往水下捅去。 河上雾气未散,何四看不清水下的情形又比不过那怪物的力气,用鱼叉狠狠往下扎了几下,扎到那怪物的机会不多,反倒扎中了自己的腿几下,河水很快便被血色染红。 河岸边,眼看着父亲就要沉进河底,三郎急得只想跳下水去救父亲回来,可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只能拼命向四周呼救。 不多时,今日刚好进了城的下游渔民们总算循声赶了过来,一拥而上,递长杆的递长杆,拉人的拉人,合力之下终于把何四给成功拉了上来,哪怕对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能活着救上来也是万幸。 只是当几个渔民问起自己家的孩子是不是已经在家等着的时候,正在父亲身边哭喊着的三郎却是一愣,抹了抹眼泪,然后用仍是颤抖着的手指向了河里,“他们……他们都已经……”   ☆、第23章 长安城外的泾河淹死了五个孩子,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 这件事不消多时就传遍了整个长安。虽说河边淹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幸存的那个孩子和他的父亲都信誓旦旦的声称泾河底下有水鬼,而救人的那些渔民也一口咬定自己是与怪物搏斗了一番才将人救了上来。 所有人供述一致,而且将那水鬼的模样形容得惟妙惟肖的,十多个人的说法都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出入,若说是事先商量好了,那也编造得太逼真了一些,就像是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明令禁止防不住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口耳相传,不多时就将事情传遍了长安。而且关于此事的传言愈演愈烈,还衍变成了诅咒和寻仇之类的说法。 谢十一犯了难。 水鬼之说他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依着眼下的形势来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不信。而那些失去了儿女的渔民们在悲痛欲绝之后,也早就不顾忌着官府还在场,纷纷开始商量着请有名望的道士们过来超渡驱鬼,誓要揪住那怪物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偷偷听到他们对话的赵漓连忙跑回来将这些话告诉谢十一,然后用眼神有意无意的往“道观”那边瞥。 只有一家道观的名字直接就叫做“道观”,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这里是道观一样。一想到那个地方,谢十一就忍不住挑了挑眉,不得不努力压下心里那股无名火,平静过后才憋出七个字来,“不过是招摇撞骗。” “十一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同以往,这一次赵漓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就大着胆子埋怨了一句,“好歹那个小道长也帮了咱们几次,功劳苦劳都有了,怎么还要次次被你这样嫌。” 这也算是对方憋了好久的心里话了。 而且这话说得还真是没办法反驳。谢十一一时语塞,最后只能沉默着转身,闷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赵漓站在他后面,本来想喊他一声问问他要去哪儿,可是再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望,那不正是“道观”所在的地方吗? “叩叩叩!” 一开始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引商还是兴高采烈的,心里想着生意终于要上门了。可是世事往往事与愿违,当拉开门看到谢十一那张脸的时候,她的脸色也瞬间跟着垮了下来。 “您……有事吗?”不高兴归不高兴,碍于对方的身份,最后她还是得笑脸迎人,而不是就这样直接将门摔在对方的脸上。 她不乐意,谢十一更不乐意,可是同样碍于公务,必须要开这个口,“我……有事。” 听他三言两语说完泾河那边的事情之后,引商就知道自己这次又逃不过了。次次都是如此,这个金吾卫的郎将明明不信奉鬼神,更不相信世上有鬼怪存在,偏偏每次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他都不得不与自己最厌恶的道士接触。毕竟有上头的命令在,就算是与道士联手糊弄人,也要将流言压下去。而城里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显然不是他会考虑的人,偶然撞上引商他们几人对他来说是件倒霉事,可也是件幸事。 最起码,可以任意差遣。 无论如何,引商还是不愿意得罪这些当官的人,即便没有报酬可言,也点了点头,然后回观内收拾东西准备去经河边看看情形。 天灵一面帮她装着东西,一面吵着要去。被他这么一吵,刚刚睡醒的华鸢也跟着一起蹦哒,“我也去!” “去什么去?你们两个都给我留在这儿。”引商隔了老远对他们威胁似的挥挥拳头,郑重道,“那河里又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们两个又不会水,太危险了。” “那你呢?你也危险啊。”华鸢紧忙接了一句。 可是引商却满不在意,轻飘飘答了句,“我水性好,别担心。” 这倒不是宽慰他们两个。从小到大,引商一向是在外面野惯了的孩子,上房揭瓦下水捉鱼无所不能,泾河的深浅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她至多是有些担心那水里的鬼怪罢了。 世间百般死法里面,溺死算是极痛苦的了,而溺死鬼也往往怨念极深,日复一日的徘徊在自己曾经溺亡的水底,盼望着能把无辜的路人拉进水中淹死,作为自己转生的替身。 这一次不算幸存下来的那对父子,统共淹死了五个孩子,可见那溺鬼的怨念极深,甚至可能已经不顾忌转生投胎了,只是一心想着将无辜的人也变成自己的同类,让所有人都与自己一样痛苦的堕为恶鬼。 两人赶回泾河边的时候,那几个孩子的尸体还没有被带回去安葬,引商远远瞥了一眼,只见那尸身已经被泡得肿胀,却依稀可以看出神情狰狞痛苦,可见临死前定是经历了极大的折磨,死得相当不甘心。 见到有道士出现,本来聚在岸边的渔民们都一窝蜂的拥了上来,有说要请她驱鬼的,有说请她先超渡亡魂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引商不知道先听谁说比较好,正想让大家慢慢说的时候,谢十一却拽着她到了河边,指着那已经有些污浊的河水问道,“你看看这里有没有古怪。”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不像以往那样盛气凌人,引商本有些惊讶他的突然转变,可是余光一瞥不远处孩子们的尸身,只觉自己的心情也比刚来的时候沉重了不少。 任谁见了这般景象都不会无动于衷。 他们如今站着的地方算是浅水,引商在岸边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干脆脱了鞋袜,挽了挽裤腿便走下了水。现在是七月初,本该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烈日之下,河水却出奇的冰凉。可是想也知道,水鬼是不会在这种时候露面的,她在水中试着走了几步便上了岸,只给了谢十一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 她这样的回答是很少见的,虽然没能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谢十一却挑不出她的错来,冷着一张脸睇了她两眼,这才跟着下属去了渔民那边。 因为她没有说出个究竟来,这个人也不会放她走。引商在心底叹了声气,干脆认命的坐在了河岸边,准备想个好理由将这桩麻烦事推脱过去。 这泾河里定是有水鬼的,可是正是因为有,她才不知道该如何管。水鬼不同于一般的鬼怪,它们不会离开河水半步,可是在水底下,任是有多大本事的凡人都不会是它们的对手。那可是一个鬼就有十个男子力气那么大的溺死鬼啊! “……你,你就是被请来捉鬼的道士吗?”正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一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引商扭头看去,结果看到了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一脸踌躇的站在河岸边,他似乎有话想说,可又十分迟疑。她只能先承认了自己道士的身份,然后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只是,直到赵漓过来告知她可以回道观了,那个小孩子也没说出想说的话来。反倒是赵漓在看出她的困惑之后,好心的告诉她,“那就是昨晚侥幸逃生的孩子了,小名唤作三郎的。他父亲叫何四,是在这泾河打渔为生的渔民,昨晚那父子俩本是一起从河里逃了出来,可是何四被拉上岸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今天早上到底没能挺过去……” 所以说,这次水鬼足足害了六个人。 三郎是目不转睛看着引商离去的,虽然父亲刚刚故去,他却只是哭红了眼眶不吵不闹,脸上满是懊悔和仇恨,那神情看得引商都有些心慌。 又是那般眼熟。   ☆、第24章 金吾卫的人直到夜半才离开了泾河边,那些渔民们和带了自家孩子的尸首回去埋葬。引商站在道观的门外就能远远能望见河边的情形,见到河岸没了人影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传出鬼怪之说也能让众人畏惧,不会再轻易靠近那么危险的地方。 “师……师父,你去去去……去哪哪里啊?”见她要出门,天灵才在观内喊了一声。 “抓蛇。”引商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里的蛇叉。 最近没有生意,他们三人在观里啃了好几天蒸饼,连点油星都看不见,别说天灵了,就连她自己都时常饿得嗷嗷叫,只能暗自庆幸谢必安暂时不在道观,不然连招待客人的食物都没有。就这样熬了几日,引商知道自己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了,生意是不会自己上门的,肉也不会。 想吃肉,还是得靠自己去抓。 他们住着的这个地方别的没有,蛇倒是能偶尔见到几条,活不下去没饭吃的时候,这也算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夏日的夜里天气还是有些闷热,引商拎着蛇叉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的穿梭着,可是绕了几圈之后却始终见不到半条蛇影,反倒是在快要接近河岸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三郎。 他也握着一把鱼叉模样的东西正在往下游走去,可是眼下河面上已经起了雾,他非但没有退缩,而是坚持的往雾气深处走。 这架势,倒像是一个猎人在坚定的走向自己的猎物,哪怕前方有猎物为其设下的陷阱。 引商只思考了一瞬便意识到不对,也顾不上捉什么蛇了,拔腿便想追上那个孩子。虽然她没什么本事对付不了水鬼,可是好歹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为了给父亲报仇而白白送死。 “三郎?”她尝试着喊了声那孩子的小名。 三郎的脚步果然滞了一滞,可是扭过头看到她的时候还是不顾她的阻拦,拼了命想要往下游跑去。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哪跑得过引商这样最擅长逃跑的人。她轻轻松松追上了他,然后拽着他的衣衫强迫他停下脚步,“你想做什么去?” “你放开我!”三郎用尽全力想要甩开她的禁锢,发现自己敌不过她的力气时才委屈的哭出了声,“我爹他……我爹他死了啊!!就因为救我,因为那个水鬼,他死了啊!!”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很多很多的委屈和怨恨还没有倾诉,可是喊出口的只有这样简简单单又撕心裂肺的话语。 看着他,引商终于知道白天那时的自己为了什么而心慌。不是因为预见到了现在这一幕,她只是仿佛在面前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就在自己的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又何曾不是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满腔委屈和怨恨,无处宣泄。 心中一动,手上的动作就放松了许多,趁着她出神的时候,三郎连掉在地上的鱼叉都没有捡,扭头便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反正你也是个不会捉鬼的假道士,你别跟着我!” 前方的雾气更浓,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岸上,三郎跑进其中之后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引商还未反应过来,便只听到“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水花翻滚的轻响。 来不及深思,她捡起地上的鱼叉便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层层薄雾萦绕在河面上,可是刚刚掉进河水中的三郎还在拼命挣扎,她不难看清他的动作。 “三郎,接着。”她将鱼叉的一端伸到水面上,自己则想办法把自己和岸边那棵粗壮的柳树拴在了一起,没有绳子就解了腰带和腕上的缠布,飞快的系了个结实,这才拼尽全身的力气准备将三郎拽上岸来。 到底是在水上长大的孩子,三郎碰到那鱼叉之后便死死拽住不再松手,剩下的就只是引商与那水鬼的博弈,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是撑不了多久的,所以从开始往这里的跑的时候就在大声呼救,希望自己能咬牙挺到周围渔民赶来的时候。 两人所处的位置算不上偏,渔民想要赶过来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偏偏引商扯着嗓子喊了半天,都隐约感觉到嗓子眼有血腥味了,却仍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而水里的那个水鬼似乎也因为有人阻止自己的行为而动了怒,猝不及防就用了最大的力气,三郎是个孩子,力气本就不足,被这样突然一拽,未及反应便已被整个拖入水中。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拽着那鱼叉不放手。 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这根鱼叉上,除了耳朵里的“嗡嗡声”之外,引商早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待到察觉出那轻微的一声撕裂之响是自己腰带断裂的声音之后,她半个身子已经沉入了水中。 浑浊的河水里,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依靠着本能抽出身上的小匕首想向那水鬼扎去。水鬼的身子与寻常生人不同,它们的肌肤如同抹了油一般滑腻,她不怕自己闭着眼睛就分不清水鬼和三郎。可也因为如此,借着这滑腻的肌肤,水鬼总是轻松的就从她手里逃脱。 河水不断灌入耳中,许久没有这样换气的引商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憋不下去了,而那水鬼似乎放弃了一边的三郎,两只手都攀上了她的肩,努力将她往河水底下按去,她反复想要推开它,最后却只摸到了一手油腻,勉强睁开了一条缝的眼睛对上的则是那双莹绿的眼睛——肿得如同铜铃。 借着这个机会,三郎总算是从水鬼身边逃开了,可是他却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抛下自己的救命恩人独自逃命。可就在他下定决心想要游过来施以援手的时候,引商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突然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踹出老远,这下子他就算不想上岸也不得不浮出水面去换换气了。 而相对的…… 第一口河水呛进嗓子之后,引商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 被逃走了一个,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水鬼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往河底下拖。在此之前,引商还从不知道自泾河竟然有这样深,纵使水性再好,她也终于有些憋不住气了,霎时间海水尽皆从耳里鼻里口里涌了进去,压迫得她几乎窒息。可是就在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却又非常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的水波突然一震。 原本还在努力将她往下拖的水鬼似乎受到了什么重击,狠狠跌在了河底的流沙上面,没了禁锢,引商几乎是拼了命的想要往上游去,可又碍于力气用尽无论如何都挥不动自己的胳膊,到了最后,突然拽住她手臂的是突然出现在她身侧的另一个人。 正是这个人踢开了她身边的水鬼,任是那水鬼怎样挣扎,都挣扎不出,只能老老实实被他踩在脚底下。可惜这还不是结束,踩在那水鬼胸口的他一手拉住了引商,然后突然弯下了身,用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拽住了那水鬼的飘洒在水中的长发。 引商用最后那一丁点意识,隐约察觉到了身边的人拽住水鬼的头发之后就突然揽住她跃出了水面,可惜她没能看到,他在蹬着那水鬼跃上来的时候,也顺手活生生的扯断了水鬼的脑袋。 她能看到的,只是那略显眼熟的一身黑衣,还有那紧紧缠绕在对方脸上的白色麻布。 “花……渡?”   ☆、第25章 “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引商是在意识尚且朦胧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飘飘渺渺的,像是从天边传来,也没有伴随着那恼人的水声。 啊,对了,水声! “咳!”她捂着胸口坐起身,猛地咳了几声,咳出了几口腥咸的河水,总算再次体会到了能够放心喘气的感觉。这劫后重生的放松感足以让整个人彻底无力下来,若不是旁边有人托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这样仰躺在地上再睡上一觉。 可是托着她后背的人却不认为她可以就这样睡过去了。 “醒了?那就说说吧,怎么回事。”谢十一一只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指了指她手边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确切的说,应该是那水鬼的头。如今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许是因为被暴露在岸上,原本那头滑腻的长发已如枯草般杂乱的纠缠在一起,而在这张看不出形状的脸上,它的眼皮已经被强硬的翻了上去,露出了里面莹绿色的眼珠,被阳光一照,竟还隐隐渗出几分血色。不用说,在引商醒来之前,闻讯赶过来的金吾卫们已经将这颗断头仔细检查了个遍,最终才判断出这个东西绝非活人的脑袋。 就连谢十一都不得不承认,水底下确实有不知名的怪物。 引商默默盯着那断头看了一会儿,这才环顾四周,只见他们此刻还身处昨晚她落水的河畔,无关的渔民早就禁止出入此地,被几个金吾卫严加看守的也只有三郎一个人。 眼见着她终于醒过来,三郎不顾阻拦就想往这边跑,“姐姐你还活着吗?” 他这一喊却没能引起周围几个人的惊诧,所有人都是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这回终于轮到引商觉得不可思议了。她连忙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很显然,她早就忘了昨天救三郎的时候是把腰带解了下来才落水的,眼下但凡是眼睛还没瞎的人都看得出她到底是男是女,而正因此如此,这些人才总是知道避嫌了,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恐怕就是赵漓他们好心脱给她的。 “咳……咳……”引商又忍不住咳了几声,这次没能咳出河水来,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 虽说这秘密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是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拆穿了也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偏偏三郎不懂她眼下的尴尬,冲过来扑到她身边就开始说个不停,“姐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引商小心翼翼的睇了一眼身后的谢十一,这才凑近三郎小声问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快要被水鬼拖到水底的时候被人救了上来,而那人又像极了花渡,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记不清了。 三郎体谅她因为呛了太多水而脑子不清楚,便又老老实实给她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情。原来昨晚两人的呼救并不是没人听到,只是住在附近的渔民们却都不敢过来了。说到底,即便白日里还在为自己儿女的惨死哭天喊地誓要报仇,真的涉及到了鬼神之说的时候就没人敢再轻易涉险了,哪怕只是救别人的命也不行。古往今来,但凡牵扯到鬼怪之事,便有“诅咒”、“报复”之说,渔民们惧怕了水鬼,担心自己得罪水鬼之后会遭到报复,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侥幸逃脱的三郎在爬到岸上之后,心知自己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冒冒然救人,只能拼了命的往有人的地方跑,一边跑还一边呼救,希望找到帮手救引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遇到已经躲起来的渔民,反倒遇到了谢十一和赵漓。 那时城门已关,金吾卫也早已各自回家歇息了,唯独白天时没能将事情解决的谢十一实在放心不下泾河,便与赵漓两个人出了城来到此处,希望在夜深时查出些线索来。而等到三郎带着这两人赶到这里的时候,三人只看见了倒在岸边的引商还有她手里抓着的水鬼断头,至于其他的事情,所有人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呢。 听完这些话,引商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手边的水鬼脑袋上,在烈日之下再看这个东西,其实也没有在水下看到的时候那般可怖了,可是真让她说出个究竟来,她又该怎么说这脑袋其实是花渡揪下来的?先不说这个说法会不会有人信,只要她说出口的话,就是变相的在给花渡添麻烦。 “这……这是我拧断的。”她拎着那断头晃了晃,嘴角往两边一咧,努力露出一个足够真诚的笑容来。 而这,显然是一个更愚蠢的说法。 瞬间的寂静过后,谢十一不带情绪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站起身吩咐自己的下属们解决接下来的事情,其他人也开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都齐齐无视了还拎着那颗脑袋的她。 好歹这也是经手过许多离奇案子的金吾卫,若是真的轻易她所说的话,才是怪事。 在场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三郎一个人傻傻的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还凑近了她,偷偷问道,“姐姐,这真是你揪下来的吗?” 引商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还在想着如何解释昨晚的事情才好。 可是紧接着便听见旁边的孩子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是那个奇怪的人呢。” 这自言自语很快引起了引商的注意,她打量了一眼四周,确信没人再向这边看来,才伸手勾住三郎的肩膀将他拉近自己,“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什么奇怪的人?” 三郎被她锢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从嗓子眼里憋出了一句,“就是一个撑着红伞的人啊。” 那时三郎刚刚爬上岸,正要去找人来帮忙的时候却突然瞥见了那个身影,对方站在河对岸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惜一晃眼的时间就不见了,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见了鬼。 小孩子总是会对一些稀奇的事物感到好奇,可是多半不会长久的记在心里,当三郎问起这事的时候,引商含糊其辞的糊弄了过去,只希望他能以为那是他自己看错了。 阴差必须要守着的规矩之一,就是绝对不能干涉阳世之人的一举一动。 引商不知道昨晚花渡杀了恶鬼又救她一命的行为算不算坏了规矩,万一她命里注定要死于这样的无妄之灾,而花渡偏偏干涉了此事…… 他不会因此遇到什么麻烦吧。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带去更多的麻烦。 * “可是,你也不必时时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听完前因后果,青玄先生忍不住蹙了蹙眉,“你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何必如此在意?” 这话实在是没办法反驳。似乎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对方,无论发生何时,都是以最愧疚的心情去面对。 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引商就忍不住抱着高几用头狠狠撞了几下。 她是在离开泾河之后离开跑来了亲仁坊,在这个世上,唯有青玄先生一人是她可以无所顾忌与之交谈的人,每当遇到解不开的困惑时,她便会跑来这里寻求答案或是安慰。而这一次,青玄先生也一如既往的点醒了她。 确实,她与花渡明明连相识都不算,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三句,怎么无论遇到何事都会这样焦虑不堪?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带着愧疚。 毕竟,想要接近对方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我很想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比我强上许多,足以让我倚靠,然后……我就不再害怕了。”回想起过往的那十六年,引商能忆起的只有父亲离世时的孤独,还有独自面对诸多恶鬼时的恐惧。 母亲的嘱托也许只是她的借口,事实上,更想找到一个人倚靠的其实是她自己。 “先生,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她趴在高几上望向窗外的风景,看云卷云散,莫名又想起了华鸢对她说云神其实是个女子,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一定是个貌美又不受束缚的美人吧。 青玄先生也陪着她一起望了会儿风景,不知过了多久才笑着开口,“这就要看对方如何抉择了。” 如果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并非困扰,那即便是自私,也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乍听这句话,引商愣了愣,须臾才放声笑了出来,想叫先生不要再宽慰自己了,她与那个人可是连相识都不算啊,而且她直到现在还没忘记自己上次试图与其搭话结果被避开了的事情。 青玄先生始终笑着不再说话。 在这个宅邸里呆了一整个下午,趁着夜禁之前,引商及时告辞离去。府里的侍从送她到坊门口,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她才挥了挥手转身向城门走去,心里想着在日落之前出城。只是转身之后,迈出去的脚步还没能落下,余光就已经瞥见了不远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无论是在黑天还是白日,那撑着一把红伞的身影都太过显眼了一些。 说起来,她总是能在这长安城里偶遇到他,只不过这一次与往次不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然后在扭过头对她对视了一眼之后…… 拔腿便跑。   ☆、第26章 发现对方跑开,引商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她跑得飞快,几乎追了花渡整整三条街也没有停下。反倒是花渡在跑了这么久之后,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凡人,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她的面前。 引商捂着胸口急喘了几口气,只想着下次遇见他时一定要喊住他叫他别跑,哪怕真的是被厌恶了,她也总要为救命之恩道一声谢。虽然她跑到最后都不明白对方逃开的理由,就算心里很嫌恶,扭过头不就好了,怎么会拔腿便跑呢?倒像是落荒而逃了一样。 直到回到道观,她还在为自己这荒唐的猜测感到好笑。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没事吧?”尽管早上的时候她已经回来道了声平安,眼见着她再次踏进门槛,华鸢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引商感到很是满足,心里想着这个被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脑袋,“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一直坐在这里等她的谢十一突然从正屋走了出来,还等着她给出一个解释。 就在今天早上,金吾卫等人虽然没有细究此事,只是考虑如何息事宁人。但是引商也明白,依着谢十一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这一次还未等她开口,谢十一又事先说了一句,“我没闲心弄清你昨晚做了什么,这次来是有别的事情。” 每当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又要有麻烦上门了。引商真是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可是偏偏又不能违抗对方的意思,只能把耳朵凑了过去准备听他吩咐。不过还没等她这样做呢,便只觉得耳边覆上了一层温热,明明面前的谢十一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听不到声响。 她愣愣的向身后的华鸢看去,华鸢却坚定的捂着她的耳朵不松手,同时毫不躲避的迎向了谢十一那凌厉的目光,直言道,“谢郎将也该知道我家师父的身份了,如此差使一个柔弱女子,还恶言相向,不觉得羞愧吗?” 柔弱?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谢十一忍不住将眼前的引商打量了一番,然后挑了挑眉,这个形容他可接受不了。 引商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不过仔细看看谢十一的脸色,也能猜到华鸢定是又说了些什么惹人不快的话,于是紧忙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连声向面前的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他说什么您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谢十一忽视了华鸢那带着刺的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留下了一句“今夜子时泾河边见。”,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走,华鸢就绷不住了,拽着刚刚将门关好的引商走到院子里,将她的脸扳向自己这边,收敛了表情问他,“他叫你去你就去?何必怕那种人?” “那种人?”引商学着他的语气重复了一句,觉得他真是不知人间疾苦,“那可是金吾卫的郎将,好歹也是个正五品的官,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晋升。我以后还想搬进城里住呢,可不想现在就得罪哪个当官的。” 她也曾怀疑过华鸢的来历,毕竟这人有时候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论对方是谁,他都敢胡说八道一通。这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脾气也不知是在哪里养成的,不过看他举手投足间倒是有些名门风范,说不定也是哪个任性离家的贵族子弟。只是关于这些事情,只要对方不说,引商也不会细究,毕竟谁又没个秘密和私心呢? 华鸢还想说什么,可是很快又被她捂住了嘴,“我知道你担心,没事,不就是帮些小忙,累不到的。” 说完,她便反复念叨着“如果有钱更好……”回屋里去换衣服了。 “九……九哥……”天灵从对面的屋子里艰难的挤了出来,手里还抬着一个大几案,“哼哧哼哧”的将其摆在院子里,最后才问道,“你……你要要这……这……” 不等他说完,华鸢已经摆了摆手,“以后就有用了。” 天灵只能傻傻的跟着点点头,既然九哥说这是有用的,那就一定是有用的。 到了子时的时候,引商如约出了门,这一次她专门背了一卷麻绳在身上,道符匕首也一应俱全,算是做足了准备对付水鬼。她不傻,心知谢十一没那种闲心浪费在她身上,这么晚了还叫她出来定是因为泾河里的水鬼还没消停。 想也知道,多少年来这条泾河葬送了数不清的无辜性命,徘徊在水底不肯离去的溺死鬼又何止一个? 可是真的到了河岸边,她却又隐隐觉得今晚这气氛非比寻常——快要走近的时候便能清楚的看见,站在那里的不仅仅是金吾卫的人,还有一个穿着一身奇怪服饰的年轻男子。 看到她到来,谢十一等人还未说话,那个年轻男子已经主动迎了过来,先是微微弯了弯身,算作示礼,紧接着才说道,“久闻道长之名,今日得见真是幸事。” 这话说得引商一头雾水,只能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他身后的赵漓等人。令人觉得意外的是,在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就连谢十一这种人都隐约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像是碍于身份之差只能拼命忍耐,还不得不做出一副尊敬的样子来,客客气气的介绍道,“这是东瀛国派来的遣唐使,源伊澄……法师。” 看得出来,在思考如何称呼面前这个人的时候,金吾卫这些人也很是犯难。 反倒是这个来自东瀛的年轻人并不在意这一点,胡乱摆摆手,笑道,“听说你们这里尊称有名望的道士为先生,那也这样叫我一声吧,反正你们也认为我与道士无异不是吗?” 他觉得自己这算是贴心的妥协了,可是在场诸人无不在心里犯了嘀咕,本来就觉得对方有些傲慢,如今更是觉得这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种时候还是谢十一更稳重一些,在心里权衡了一瞬就客气的唤了声,“先生。” 好歹也是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却对一个遣唐使如此客气,想来这个东瀛人在遣唐使团里的地位也很高。引商隐约记得遣唐使上一次来唐是在开元二十一年,那一次东瀛派来了四条船和整整五百九十四名遣唐使,也算是轰动了整个长安。 只是现在距开元二十一年已经是十多年过去了,使团早已回了东瀛,就算是当年留在长安的年纪也不小了。而眼前这个男子看上去相当年轻,似乎还未及弱冠,再加上没有多少东瀛的口音,想来是自小便在大唐长大的。 源伊澄看得出她的困惑,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家父当年随使团来唐,将要离去时却留恋长安繁华,便决心留下为唐皇效命。而我有幸与家父一同离家前来,自小就在长安生活。也许这几位金吾卫的将军们还未向道长您说过,如今也是由我继承了原该属于家父的职责,承蒙圣人关照,现于宫中随侍。” 寥寥几句话,可见源伊澄已经很了解大唐的规矩习俗,可是引商听了这么久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为何会与金吾卫这些人一同出现在泾河边。 直到对方主动指了指那河水,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来,在胸前摇了又摇,那神情固然是自傲,却又带了几分挑衅。他说,“近日听闻这泾河有水鬼作祟,我本欲向圣人请旨前来收服恶鬼,可是这几位金吾卫的将军却声称道长您的本事远超于我。所以,我今夜来此,就是想与您比试比试。” 听他这么一说,傻站了半天的引商总算是觉得脑子“嗡”得一下,脑子里只剩下了“咎由自取”四个字。 都怪她早上的时候非说是自己拧断了那水鬼的脑袋,现在竟招来了这样的麻烦。可见面前这个源伊澄到底是有多招人厌恶,竟让谢十一他们宁肯相信水鬼脑袋是她拧断的,也要挫一挫这个东瀛人的气势。 也怪不得谢十一今日破天荒的没有追究水鬼之事,原来脑子里想着的全是面前这个人的麻烦事。 可是…… 面对赵漓他们殷切的目光,引商身不由己的后退了一小步,在眼下这个情形下,她实在是没办法说出自己无法收服水鬼这种话啊。 源伊澄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怯意,以扇掩唇轻笑了一声,突然提出,“几位将军还是回避一下吧。你们也该听说过,有些场面,不见为好。” 这语气真是足以气得人牙痒痒。一瞬间,谢十一差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比那个叫姜华鸢的更能惹恼别人的人。可是近来宫里头那几位都很是欣赏这个古古怪怪的人,他总不好强硬的驳了对方的要求,只能努力压下胸中怒火,然后带着几个下属远离了河畔。 当然,离开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提醒对方说一声“小心行事。”,心里都巴不得这人快点出些意外,也就再也看不到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情了。 待到那些人的身影消在眼际,源伊澄这才将目光落在了面前女子的身上,“您先请?” 引商连忙摆了摆手,“还是您先请。” 她总要弄清眼前这人的底细再决定如何去做。 源伊澄倒也不客气,听她说完便放下了手中折扇,扇面合拢时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引商只看见他的衣袖在胸前轻轻甩过,几个由白纸剪成纸片小人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从他口中念出的符咒是引商听不懂的言语,而在那刺目金光突然在眼前绽开的时候,她总算是想通了对方的身份。 其实不难猜到的,东瀛之国有术士,观星宿、相人面、侧方位、知灾异、画符念咒、驱邪除魔、斗魑魅魍魉……名为——阴阳师。   ☆、第27章 泾河下游的岸边有一片槐树林,树影婆娑,浓荫森森。 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华鸢就坐在离河岸最近的那棵树上,背靠着树干,连连打了几声哈欠都被河畔的巨响给掩过去了。谁也没能察觉到他就在附近,包括那个东瀛来的阴阳师。 这也是引商第一次亲眼见到阴阳师做法。她眼看着源伊澄仅用那几个纸片小人和听不懂的咒语,便凭空召唤出了三个与他打扮相似的女子,只不过她们每个人的眼上都覆着一层白布,分别写着“麻”“佐”“玄”,她们与源伊澄的关系似乎十分亲近,身子还漂浮在半空中,手臂却都攀上了他的肩,倚着他的臂膀,然后就这样倚着他的身子,笑着问道,“主人又是要与谁斗法了不成?” 源伊澄的目光还落在引商的身上,那柄折扇在手中灵巧的翻了个圈,沉默了一会儿,等他觉得自己这架势已经足够唬人了,这才清清嗓子,用扇柄指指攀在自己身上那几个人,“这是我的式神,不知道长可曾听说过?” 式神,据说是阴阳师所役使的灵。引商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见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比起真正的神鬼妖魔来,这种能够为人驱使的式神还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点点头,然后后退了几步,默默给对方让出地方来,示意他快点去捉水鬼。 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看在源伊澄眼里,就成了无言的挑衅。他拿着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这次几乎是用了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道士。在来此之前,他曾听那个姓赵的金吾卫吹嘘了一路道士的本事,本还以为对方是个怎样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呢,结果来了才发现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轻些的少年人。 虽说不可以相貌来衡量人,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若是真的输在这样一个小道士的手里,他也算是无颜回去见自己的父亲和师父了。 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可能性,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命令道,“麻,去看看。” 攀在他肩上的女子之一立刻便飞了出去,跃至水上以手指轻轻划过河面。如今刚过子时,泾河上仍是雾气缭绕的,而且若是有心留意过,这雾气似乎也比往日更浓了一些,就像是河底下的东西在无声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无论对方如何去做,引商一面看着,一面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应对。其实对付水鬼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自己力量有限,一直没机会尝试过。与这个东瀛来的阴阳师比试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既然已经来到此处,若是就这样退却,别说他们道士会被看轻,就连金吾卫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要怪只怪自己乱说话。 万幸的是,她脑子里还记着应付百鬼的方法,其中,水鬼最畏惧火或是热的东西。 今日她特意揣了一根毛笔在怀里,笔上的墨则是朱红色的,若是有机会在水鬼身上写下一个“火”字,就算是有些道行的水鬼也可以全不费工夫的收拾掉。只是在水鬼身上写字比起在水鬼手里挣脱容易不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难不成还要再以自己做饵? 源伊澄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和退意,又展开了他那柄扇子掩唇笑着,虽然那眉眼弯起来也算是赏心悦目,偏偏那倨傲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名为“麻”的式神还在泾河的河面上探寻着水鬼的身影,岸边槐树的树影下,坐在树枝上的华鸢却已经看得有些烦了,他顺手捏起了一片槐树的树叶,用指尖在上面凭空划了几下,须臾,叶片上便慢慢显出了一个闪着微光的“火”字。 引商就站在河岸边,他几乎不需要坐直身子就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又带着倦意打了声哈欠之后,便找准机会懒洋洋的伸出一只胳膊来,现在只要他稍稍松开手,指尖那片树叶便可以轻飘飘的落在对方的身上。只要她接近河水,这叶子也足以烧得整个泾河再无水鬼。 只是,不会有人看到这等奇景了。 就在他要松手的那个瞬间,一个身影晃进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谢十一是第一个发现那个人的,他本是因为不放心源伊澄才靠近了河岸想看看情形如何,结果还未从槐树林里走出来,便只觉得身后传来一阵寒意,这阴凉之感近乎刺骨,他正想扭过头看看,余光便已瞥见一个撑着红伞的人直直的朝着自己撞了过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想要避让,可是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用空闲的那只手顺手抽走了他腰间的横刀。 “你……”突然见到花渡出现的时候,引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可惜花渡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她,而且看也不看同样很是震惊的源伊澄一眼,只将手中红伞旋上了半空,然后向她伸出了手,冷冷吐出一个字,“笔。” 引商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她身上有笔的,但是听他这样一说,还是飞快的将那只朱色毛笔掏了出来递到对方手上。 拿到那笔之后,花渡也不迟疑,直接在那把横刀的刀身上写了一个朱色的“火”字。引商还在想着他是不是还要向上次那样去揪断水鬼脖子,眼看着他这样做了,不由有些诧异。而另一边,麻已经从河面上飞回来了,趁着这式神要向源伊澄禀告河下的情况,花渡突然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引商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慌,还未及问他想做什么,就听他问道,“想试试吗?” 也许昨晚的经历给了她莫名的安心之感,听他这样说,无论到底是要做什么,引商都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萦绕在河面上的雾气久未散去,两个身影跃进水中时溅起的水花却几乎打散了这份醉人的朦胧。在水底下憋一会儿气对于引商来说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她紧紧抓着花渡的衣袖,跟着他瞬间沉进了水底,不多时便见一个比昨夜那只水鬼魁梧得多的身影朝着这边飞快的游来,引商的身形在对方面前几乎如同孩童一般,猝不及防的差点被撞了个满怀,幸好身边的花渡及时拽了她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前,然后突然将手中横刀塞到了她的手里。 引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那似乎已经丧失了人性的水鬼再一次向他们袭来,她只觉得有人紧紧握住了她持刀的手,然后毫不迟疑的利落一挥。 水鬼逃窜的极快,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当它的肌肤触碰到刀身的时候,就像是挨近了烈火一般,而且不多时,这烈火便真的在他的全身燃烧了起来,任它如何喊叫打滚都无法扑灭。 水底周围本还有几个身影想向这边靠拢,可是目睹了这样的情形后,还是在眨眼间逃窜到了别处。花渡向来只会处决罪孽深深的厉鬼而不伤其他孤魂的性命,便也没有理会其他小鬼,伸手抓住那已经快被烧成灰的水鬼,便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跃上了岸。 岸边的源伊澄只看见那把如同用血染成的纸伞悠悠飘向了河面,水花四溅间,自水下探出的那只手握住伞柄纵身一跃,伞面倏地旋上半空,连带着撑着伞的两人也轻巧的落在了岸上站定。 眼下金吾卫的人都已经闻声赶来,引商长呼了一口气,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中的水鬼脑袋掷在地上,这一次就不是拧断的了,只不过那身子几乎已经被烈火烧了个干净,也就只剩下这脑袋了,而且还在地上滚了几圈刚好滚到了源伊澄的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脑袋吸引了过去,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趁着擦去额上水迹的机会暗暗咬了咬牙,满心都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装模作样了一些。 可是金吾卫这些人想看的就是她有气势一些,虽然没能目睹过程,赵漓的嘴角却都要咧到耳根去了,看向源伊澄的目光也都多了些底气,恨不得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大唐的道士就是强过你们东瀛。 花渡还撑着那把红伞站在所有人面前,只可惜除了引商和源伊澄之外,没人看得到他。而且看似源伊澄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仅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心里也知道眼下不是什么说话的时机,便向引商欠了欠身,毫无诚意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竟然就这样说要回城里去了,看起来是想回去好好想想今天所看到的事情。 引商注意到,他的目光直到离开之前还停留在花渡身上,而且似乎根本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与好奇,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了她一句,“你们九州的式神都是这幅模样吗?” 到底不是中土之人,对神鬼之说知之甚少,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花渡的存在。引商也不与他解释,看到他带着满心困惑与金吾卫的人一起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突然不见了谢十一的身影,不过这等小事暂时还引不起她的注意。 另一边,花渡已经用那红伞收起了水鬼的断头。那烈火并非凡火,凡间的兵刃承受不住灼烧,横刀早已烧断在河底,引商本想问问他刀是从哪里来的,顺势对他道个谢,可是就这一扭头的工夫,对方竟然又走远了,而且在与她的目光相触之后,再一次的重复了今日的动作——拔腿便跑。 眸光一暗,引商知道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对方逃掉了。 伴随着少女渐渐远去的喊声,槐树林里也走出了一个身影。河面上雾气已散,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喧哗声不断,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之声都听不到。 华鸢慢悠悠的走至河畔,站在岸边望了眼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须臾扯出一个浅笑来,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那片树叶便落在了河面上。 夜半风凉,他迎着月色走向树林深处,而在他身后的泾河河面上,点点火星骤然绽出三丈之远,烈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长河。   ☆、第28章 那一晚引商终究是没能追上花渡,倒是在早上赶回道观的时候听说了昨夜“火烧泾河”的奇景。据说是在她追着花渡离开之后,泾河的河面上就烧起了无名之火,且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河岸,一夜之间火势不断,火光冲天,引来无数渔民竞相围看。还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当时自己真切的听到了河底传出的哀嚎之声。 这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这几日赵漓被泾河的事折腾得团团转,无可奈何之下,干脆去亲仁坊请了青玄先生过来。但凡在长安生活的人,大多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道士,只要有他在场,百姓们也能因此安心一些。 引商坐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远远望着泾河边上的场景,却不知该如何去见青玄先生。这几日的事情,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花渡还是源伊澄,他们都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而不像是她这样只会坑蒙拐骗。 “叹什么气?”华鸢又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睡眼惺忪的走出来坐在她身边。 引商换了只手托住自己下巴,若有所思,“不知道天灵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我娘体弱多病,多亏还有张伯在。后来,我娘住在了张伯的家里,张伯家里的人却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给我娘添麻烦。幸好,我误打误撞的闯进了这间道观,遇到了我师父,他教会了我许多事情,然后将这个容身之处留给了我……如果那时用心与他多学些东西就好了。” 无论是捉鬼还是超渡,她都是个半吊子,只能靠坑蒙拐骗度日,可惜现在后悔晚矣。 华鸢看起来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却还努力打起精神与她说话,“超渡亡魂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不去请教你的心上人呢?” 一谈起心上人,引商的脑中就浮现出了青玄先生那文雅有礼的模样,一时脸颊发烫,捂着嘴偷笑了好一阵才悄声说道,“其实先生他早已教过我了,只是……” 只是超渡亡魂一事并非知晓如何去做就能办到的。 渡亡对于他们道家来说,是将沉沦到地狱的亡魂救□□,并施以法力,试图借此让对方早日脱离苦海或再次投胎为人。这方法可以说是人人都懂,但是能否灵验就只看个人修为了。 青玄先生在教会她如何超渡亡魂的时候,也说过她善德不够,不足以打动阴司神明。 但善德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积累下来的。从初能见到鬼怪再到如今习以为常,已经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偶尔也会从恶鬼手里救下无辜阳世之人的性命,可这只是为了钱财生计罢了,算不得善德。 “我今晚还会去泾河,别等我了。”思量一番之后,她果断做了决定。 华鸢像是被她这话给惊醒了,瞪着眼睛看她,“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场火烧得离奇吗?”她遥遥望向那条长河,却怎样也想不通这是谁放的火,看样子不像是凡人所为啊。 她仍记得,泾河中有许多溺死鬼还没能去转生投胎,无论这一场大火会不会烧死所有的水鬼,现在泾河里定是怨气冲天,说不定还会有无辜的人为此丧命。 既然说要积善德,那就不能对这样的事坐视不理。 她这副样子倒是颇有些正气凛然的感觉,可是一扭过头就看见华鸢托着脸颊在笑。这个少年人本就长了一张极出众的相貌,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说是颠倒众生也不为过,可是这样的惊艳感也仅仅是一瞬罢了。引商眨了眨眼的工夫,对方就收敛了笑意,又用那副懒洋洋的神情看向她。 这个人一向如此,总是喜欢露出一些与自己那张脸很不相符的神情。 “你以前是个读书人吧?”她忍不住喃喃道。 华鸢的目光中满是困惑之色。 “单看这张脸的话,还真是像宋玉。”虽然她也没见过宋玉的模样,可是心里总觉得宋子渊在世之时就该是这副样子。就像是她初遇华鸢之时,只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俊秀、文雅,无论怎样看,都像是会写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这样词句的文人才子,而不该跟着她坑蒙拐骗以捉鬼为生。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以为了。 她正说着话,华鸢已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铜镜来,对着镜子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那专注的模样看得她后背一阵发寒。 才夸了两句而已,就这么得意吗? 清晨的雾气中,风也比白日里清凉一些,只不过望了一会风景,已经整整两夜没睡的引商就不知何时就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她本就生得瘦弱,再加上日子过得拮据,挽起的袖子下面是两截已经快要皮包骨的手腕。门框倚久了其实有些硌人,只是她却毫无察觉,任清风拂面就这样沉沉睡去,仿佛不会被世间任何事所打扰。 华鸢就坐在她身边,看她无意识的抱紧了臂膀,似是有些冷。他伸了伸手,本想将她抱回房里,可是未等触碰到她,就见她在睡梦中突然绽出一个笑容来,也不知到底是梦到了什么,竟会那样满足。 这笑容实在是有些刺人,他已经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中,须臾还是收了回来。 * 再醒来时已是日落之时,引商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在门口睡着的,只在睁开眼睛后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两条被子,想来分别是天灵和华鸢做的。 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没想着把她拖回屋子里去,还真是任由她在门框上睡了一整天。 不过看到这个,她倒是想起了那日在泾河边醒来时身上披着的衣服。那时她本以为这衣服是谢十一顾忌她是女儿身为她披上的,可是事后问起此事的时候,他们却说寻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披着那衣衫了。 那就必然是花渡的了。 虽然对方三番两次的从她身边跑开,可是种种举动都足以证明他对她心怀善意。引商也不是那么容易气馁的人,时间还长,她总有一日要逮到对方好好道一声谢。 及至夜半。 稀薄的雾气中,泾河的河面上只有一艘小船在随水悠悠飘荡。引商躺在甲板上翘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手上还握着一根鱼竿。这个时辰钓鱼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好收成的,所以她也只是闲着无事拿这当个消遣。渔船和渔具是从三郎那里借来的,船身上的符咒是青玄先生亲自写上的,接下来她只需要悠闲的守在这里等着水鬼上钩便好。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知道这世上的鬼怪并非全是害人的厉鬼。沦为孤魂野鬼不得超生,他们本也是可怜人,再加上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像她这样的小道士能为他们超渡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所以今日她守在此处不仅仅是担心这河中的怨气引来无辜的人丧命,也是为了见一见河底下那些无辜的溺鬼们,想办法帮他们摆脱这泾河的束缚,早早投胎转世去。只可惜在这里空等了许久,不仅鱼没钓上来一条,就连那水底下数不清的水鬼也不见一个。 难不成真的全被那场无名大火给烧死了? 正想着,小船却轻摇了几下,“吱呀”之声虽然轻微,听在她耳朵里却清晰得很。躺在甲板上的引商仍是不动声色的哼着自己的小调,待到船身摇晃的越来越明显才猛地跃起身来,手上用力一甩便将那根鱼竿甩向了对岸。这鱼竿上的鱼线是三郎特意为她准备的,比寻常的线要长上许多,鱼钩也如尖刀般锋利。 眼看着这钩子就要从脸颊划过,站在岸边的那个身影终于伸出手抓住了鱼钩,进而以手腕缠住了鱼线,倏地一拽,几乎将船上的引商拽了个趔趄,待到她站稳的时候,鱼线另一端的那个人却已经松了手准备离去了。 引商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趁着对方转身的工夫又将手中鱼竿一甩,这下子,那鱼钩准确无误的勾住了对方的衣领。她站在甲板上轻轻扯了扯鱼竿,将那人从树荫下扯了出来。 这人永远撑着那把血红色的纸伞,也始终将那张面容挡在层层麻布之下。 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趁着他还没逃开之前向他道了声谢。谢他的救命之恩,谢他昨日帮她斩杀了那水鬼,谢他对素不相识的她频频施以援手…… 她的话还未完,听到“素不相识”这四个字的时候,花渡却突然抬起了头,踌躇半天,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又像是不好意思开口一样,半天才憋出一句,“也不算素不相识吧。” “咦?”引商惊得差点把鱼竿都甩掉了,仅用这一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惊疑之情。 她这毫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举动无疑让花渡更为难了一些,他似是想往身后的槐树林里躲一躲,可是衣领却被这鱼钩死死勾着,他拿下来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着实是有些尴尬。 偏偏引商就是不肯放手,还好奇的追问着,“你的意思是,在你心里,你我已经算是相识了对吗?”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殷勤了一些,直逼得对对面的男子恨不得跳进这泾河里躲一躲。 可是这样的直白对花渡来说就是最有用的方式,她目光灼灼,他避无可避,只能咬咬牙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你一直在盯着我看不是吗?” 这话说得着实出乎引商的意料,那鱼竿总算是从她手中脱落了,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时间又惊又喜,百般情绪都齐齐涌上了心头,几乎搅得她整个人飘飘然。 确实,她与花渡总共见了没几次面,却是次次盯着对方不放。任对方如何行事,她的目光都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可是,她原本以为他从未注意到,甚至还曾以为他是厌恶她的。 “我只是想认识你罢了。”她的语气中带着压不下的雀跃,又问,“你不想认识我?不然的话,躲什么?” 说话这样大胆直白的女子,花渡是第一次遇到,或者说,“可你……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第一个女子。” 可是自从当了阴差开始,他接触过许多女鬼,却从来谈不上结识。哪怕是上一次遇见的阿晓,也仅仅是他的公务,在处理公事的时候,所有生灵在他眼中都没有男女之分。 引商总算知道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刻意躲避着她。在此之前她还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公务上与私下里有着天差地别。 “你怎么这么傻啊。”她坐在船头,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长安城的厉鬼们都说新来的阴差最是心狠,下手不留情,这一点确实没错。只要涉及到了公事,花渡就是那个让恶鬼闻风丧胆的阴差。可若是没了鬼怪要追捕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平生第一次与女子结识,不知道如何相处如何言语的傻子。 只要想明白这一点,引商就再也没了之前许多没有必要的顾虑,她从船头站起身,看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偷笑,明面上却故意板起了脸,“那你今天怎么不跑了,你倒是跑啊。” 其实花渡倒还真想走来着,只怪昨夜不知是谁火烧泾河,现在这河里头怨气冲天,他有这个责任守在此处,绝不能让恶鬼伤人。 “也不能伤我是不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在面前,引商实在是忍不住说笑逗他。 谁料她的话音刚落,那边花渡就没有迟疑的点点头。虽然声音很轻,可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不是想认识我吗。”他语气真挚得让人连半点邪念都没了。 引商怔怔的站在那里,须臾才露出一个浅笑,“是啊,我还没认识你呢。” 我名宋引,家住长安。   ☆、第29章 把花渡这样的人三言两句哄上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引商与他并排坐着,这才发现他背后的衣衫上用暗金色的线绣着一幅从腰际攀至肩颈的画,她看不懂这个图样,之前几次相见也从未仔细打量过他这身衣服,如今挨得近了再看,只觉得多了这个点缀之后,原本简简单单的一袭黑衣竟平添了几分气势来。 他说,“这是青狮吐焰。” 而这九头青狮则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骑。 众所皆知,冥府神明最高位的是北阴酆都大帝,但是事实上,在其之上还有一位真正的统领者被称为太乙救苦天尊。 太乙救苦天尊又被称作东极青华大帝,乃是先天神明,久居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统领青玄左府一切真仙,司掌三界救苦之事。不但能普度亡者,亦能救护生者,恩泽众生。有传言,十殿阎君就是青华大帝为了治理九幽泉曲冥府神鬼之事而化生出来的,其座下九头狮子一声吼,就能够打开九幽地狱的大门。 引渡受苦亡魂往生,接引功德圆满之人登天成仙……同为地狱的统领,青华大帝与北帝的职责不同,所能做的事情也远远无法相较。 花渡那身衣衫上绣着的就是青华大帝的九头青狮,虽然不仔细去看很难看出这花纹来,但是只要瞥见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这九头狮子是用金线勾勒出来的,即便只是寥寥数笔,也将那青狮的凶猛威严绣得栩栩如生,它的爪子似是在紧紧环抱着花渡的腰身,九头吐焰时,那火苗刚刚好燎到花渡的脖颈,明明只是被绣在衣服上的花纹,却好像随时都会从那布料中跳出来狰狞嘶吼。 引商越看越觉得这狮子绣得实在是太真了一些,连忙别开了目光,好奇的问道,“你刚刚是不是说,所有守在阳世的阴差的衣服上都会有这九头狮子?” 这事是花渡说出来的没错,可是当她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告诉她,其实这图案不仅仅是用来威慑恶鬼的,也是悬在他们自己头上的一把利刃。若是他们违抗阴间的规矩,或是做出了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就会被身上这个九头狮子瞬间烧之殆尽,连灰都剩不下。 徘徊于阳世的这些阴差本身就是地府里的亡魂,出身枉死城,各个都有抹不去的痴念和怨恨,虽然已经忘却过往为阴间效命,可是说到底也是不值得信赖的。冥府驱使着他们,也视他们为蝼蚁,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妨。而他们本就注定无法超生了,与其在枉死城中绝望的度过漫无尽头的日夜,还不如舍弃那份怨和恨,永生奔波于阴阳两世,再无他念。 这些事情他都无法对眼前这个刚刚结识的少女说,而且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了,因为只要提到过往的经历,就必然会牵扯出他最不想提及的那件事……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迟疑,引商也不难理解他这迟疑的含义,于是识相的没有问下去,而是迅速的转移了话题,“花渡就是你的名字?” 她想委婉的问他这到底是不是真名。 刚刚相识,自然会对对方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只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她问得可谓小心翼翼。 而花渡回答的就坦然多了,他摇摇头,“不是。” 这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他成为阴差之后拥有的名字或是代称。他们这些阴差都有一个新的名字,只因有时候名字就是一个重要的契机,生前的真名可能勾起他们这些亡者对过往的回忆,继而再次忆起那无法宣泄的怨恨。 那样的话,怎么得了。 听他这么一说,引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复又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这名字真美。” 她不过是夸赞这个名字罢了,倒是惹得花渡不自然的垂下眸子,似是因为她这样赤|裸裸的示好感到难为情。 引商一直觉得,若是两个人想要搭伴过日子,一个人脸皮太薄的话,另一个人的脸皮一定要厚。所以对方刚刚才垂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就厚着脸皮凑过去了,吓得身边这人本能的后退了好几步。 花渡的身后就是船头了,猝不及防之下,他整个身子都往下倾了倾。引商本想伸手去拽他一把,可这手才刚刚探出去,便见他的目光陡然变冷,然后悄声无息的对她比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心知一定是有东西上钩了,引商连忙蹑手蹑脚的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个位置来。花渡还像刚刚那样仰躺在床头,半个身子几乎都悬在了河面上,而这河上不知何时又起了雾气,薄雾将他们这艘渔船紧紧包裹住,不多时,水底下突然探出了一只纤长的手来,这只手在水面上试探着晃了个圈,这才慢慢向上探去,直至快要接近花渡的衣领时,才倏地张开五指狠狠一抓,希望就这样揪住他的衣服将其拖进水里。可是它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步,未等那指尖触碰到衣领,船头的人比它更快的反手向水下探去,钳着它的手腕便将其甩上了甲板,这个动作的巨大冲力迫使花渡从船头跃起,鞋尖轻点水面之后又旋身落在了甲板上。 被甩上船的水鬼不死心的向不远处的引商匍匐爬去,可是还未等早有准备的引商将火把往它身边扔,就只听一声嚎叫传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墨色的靴子,那水鬼浑身颤抖着微微扬起了头,便见踩着它的手的人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它。那人脸上缠了层层麻布看不清神情,可是目光交汇之时,水鬼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变得更冷了一些,脚下也用力一捻,几乎就这样踩碎了它的骨头。 听其他溺死鬼说,这长安城新来的那个阴差便是成日将一张脸包裹起来,而且行事最是狠辣,谁要是撞见了他,可谓逃脱无门了。 可若是就这样落在这个阴差手里,这水鬼也实在是觉得冤,趁着对方还没下手的时候,他连忙求饶,“您总不能不分黑白啊!” 花渡只是沉默不言。 这默不作声的态度有时候比大声呵责还要吓人一些,那水鬼又抖了抖,“我也是有冤有仇无处可报才被困在水底不得超生,您总该听听我的冤屈吧。” “没必要。”花渡总算赏脸的甩给它这三字。 若说这长安城的阴差与别处的有什么不同,其中之一就是他从不听这些孤魂野鬼的冤屈,哪怕对方有天大的委屈,于他而言都毫无意义。有冤没冤,都对十殿阎君说去。在他眼里,这些鬼怪只分两种——能杀的和下地狱的。 他只知道,“你杀人,死有余辜。我杀你,天经地义。”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那水鬼就没见过哪个人能这样理所当然的说出这句话,那冷漠的语气和阴狠的目光,都让它又忆起了临死之前的恐惧感。可是无论如何它也不能就这样在对方手底下灰飞烟灭,这怎么能甘心?眼看着对方眼中杀意越来越明显,它慌慌张张的又喊了一句,“可我只害了一个过路人罢了,罪不至死,总该先押回阴曹地府审判一番啊!这可是阴间的规矩,您难道还能违抗不成?” 这话说得在理,一直默默缩在角落里的引商不由得点了点头,刚想问问花渡如果擅自抹杀了一个罪不至死的野鬼会不会惹来麻烦,便见花渡突然蹲下身靠近了那水鬼,沉声说着,“阴差有判断游荡人间的野鬼该不该处决的权力。可是不是每一个从枉死城出来的冤魂都能成为阴差,若那人生前也是个恶人的话,就算抹去生前的过往,他还是个恶人,还是会滥杀无辜。所以,为了避免那种人成为阴差去祸害无辜的野鬼们,能当上阴差的人,都本该存有一份善念。可惜……”他话锋一转,“我偏偏就没有。” 那水鬼的身子又是一颤,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真的是危险了。 可是花渡仍是撑着那把红伞蹲坐在它身侧,下颌本就被层层麻布缠住了,如今伞面又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唯有无意识放得低沉的声音还清晰的传进它的耳朵里。 “你可怜?这天底下谁不可怜?世上若无可怜人,阴间哪来枉死城?”他的指尖已经探上这溺死鬼的脖颈,“阴间有阴间的规矩,可我现在若是‘失手’杀了你,又能如何?”   ☆、第30章 在他说话的时候,水鬼突然有了个错觉,好像眼前这个阴差与它们这些冤死的亡魂一样有着极深的怨念,而那恨意也同样无处宣泄。再转念一想,这些阴差本就是枉死城的亡魂,执念和冤屈一样不少,且永生永世都无法报仇雪恨。 认真说起来,他们这些阴差可比这些冤鬼要悲惨绝望得多。 这么一想,也不知怎的,水鬼竟不怎么畏惧眼前这个人了,可能因为“同病相怜”,也可能是因为它们这种最低微的孤魂野鬼竟也能怜悯这些永生永世为阴间卖命的阴差。 “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就在花渡按在它颈上的手即将收紧的时候,它突然仰起头悄声问了这么一句。 花渡的动作果然一滞。 这几乎是他们这些阴差共同的痛处,无法触碰。不记得,当然不记得,正因为不记得所以总是会有千般万般的质疑,怀疑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枉死城,顾名思义,正是那些没能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的亡魂的归处。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被害的无辜惨死,一个“冤”字无处可说!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水鬼突然往后窜起,它的身子如同抹了油一般滑腻,灵巧闪过对方的阻拦,猛地朝着引商的方向一撞。这一下猝不及防,引商手中的火把掷偏在甲板之上。渔船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水鬼跃进河水中的动作悄声无息,这河水才是它的归宿,在水中它的动作迅猛如水獭,力气更是胜过十个男子。 引商几乎是在被他用力撞下水的同时扒住了船沿,可是那烈火很快烧到了她的手边,这火光拦在了她和花渡之间。在被水鬼扯下水的时候,她只看到船上的那个身影也跟着他们跳下了水。 泾河本就算不得清澈,引商费了一番工夫才在水底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她无法从水鬼手中挣脱,只能尽力寻找着花渡的身影。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河水比往常要幽深许多,往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底,能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仿佛一个无底洞,会将这世间万物都拖到一个永远无法寻找到的地方。 花渡就在她不远处的位置,如今这水底下的怨气不比寻常,他甫一落水就几乎被水底下所有的亡魂团团围住。无法,引商只能将想要向他伸出去的手重新伸了回来,抓出怀中揣着的那根朱色毛笔握在手里,无论如何也要与水鬼一搏。 可那水鬼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就在她突然挥手朝它打去的时候,它也松开了拽着她的手,转眼就不知游到了何处。引商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感觉到自己就快憋不住气了,连忙向着水面上游去。 只是今夜的泾河不知为何,总有种深不见底的感觉,明明水面就近在咫尺,她似乎都能隐约看到映在河面上的月色了,可是无论如何拼命的往上游,都触及不到那层光亮。 倏地,脚下一沉,这力气比不得刚刚那个水鬼,可是却像是几股力量合在了一起拽着她向下。引商知道自己不该向下看,可还是本能的垂下头,这一眼,便见她的腿边围了几个身影。 他们的个子还小,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眼眸都红得如同浸了血,更衬得那面色铁青。他们都死死拽着她的两条腿不放,就那样直勾勾额盯着她,然后将她拉向河底。 明明是在这种关头,引商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心情去数了数人数。 一,二,三,四,五……整整五个人! 这是五个孩子,他们还穿着溺死在河底时的衣衫,而这衣服看在引商的眼中可谓眼熟得很,就在几天前,她还在河岸边上的草席上亲眼看到了他们的尸体…… 这就是那一夜被溺鬼拖进水底的五个孩子。 明明是孩童的年纪就无辜枉死,再加上昨夜有人火烧泾河,也难怪这河底怨气冲天。引商动了动腿,想要借着身形的差距甩掉对方,可是被拖进水下这么久,她也早已没了力气。现在只要意识稍有些模糊或是松了口,河水就会从她的嘴里鼻里狠狠的灌进去,让她活活被淹死在这里。 而那五个孩子全然不顾赶过来的花渡,只是一心想要将手中拽着的这个人拖进水底,时间越久,他们的面色越是狰狞,依稀可见死时的肿胀之貌。 辨认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得困难,引商只来得及将自己的手递到花渡手里,便不得不闭上眼睛……窒息之感越来越明显,她只觉得全身的鲜血都开始向脑袋涌去,河水从微微张开的唇缝里慢慢灌了进去,腥咸的味道几乎呛得她咳嗽出来。身体周围的水波猛地一震,她依稀知道那是花渡踢开了她腿上的一个水鬼。 他是阴差,也非阳世之人,寻常人察觉不到的怨气会成倍的压在他的身上,直至将他吞噬。火烧泾河的人是谁,他不知道,可是这冲天的怨气不是任何一个阴差应付得来的,足以让他也葬身河底。 身边少女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花渡的一只手拽着她无法活动,那水鬼似也看准了这个机会纠集了同伴飞速游了过来。溺亡在这泾河的冤魂数也数不清,而眼下水底下的亡魂已经齐心将他困在了中央,不将他困死在此处不肯罢休。那怨气如同无边的黑暗开始向他袭来,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也不过是一个承受不住这阴暗怨气的亡魂。 他空闲着的那只手拧断了一只水鬼的脖子,可是紧接着就有另一个扑了过来……可就在它们准备一起扑过来的时候,整条泾河突然震动了起来,水波剧烈的荡过,如同被飓风刮起,河水倏地被卷上半空,盘旋至十几丈不止。 花渡在河水突然上涌的那一瞬间便带着引商跃上了河岸,眼看着这整条泾河都被抽空,只余下一条深坑和河底泥沙。而就在河岸边,源伊澄带着他的三个式神也站在那里看着这幅奇景。未等双方开口说话,躺在地上的引商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肚子的河水。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这一次知道了如何保命,清醒的也很快。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不知愣了多久,这才扭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阴阳师,“你做的?” 源伊澄也无意识的怔了一瞬,不过很快就点点头,“我,放心不下。” 在这个关头,引商也没留意到他语气里的古怪,只是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也顾不上身后悬在半空中的泾河,辨径直往道观的方向走去。 在水底下泡了那么久,她脑子难免有些不清醒。源伊澄没有阻止她离开,甚至没什么心思去关心她身侧那个古怪的男子,眼下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半空中那条泾河吸引了过去,再也移不开。 麻趴在他的肩头,眼看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好奇的低声问了句,“主人,那个撑着伞的男人当真不是式神?” “自然不是。”这一次,源伊澄可以肯定的说出这句话。哪怕苦思冥想了几天都没想通,可就在刚刚目睹了这个奇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隐约可以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而他的话音刚落,槐树林便走出了另一个身影。随着那人的脚步停在河岸边,悬在半空上的河水终于倾泻而下重新铺满了深坑。 来到大唐十五年,源伊澄还从未见过哪个术士有这样的本事。他能感觉到,就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河下的亡魂都在哀嚎和颤抖。 真的是术士? 不,不可能。这世上哪有术士能够抬抬手就抽空整条泾河的河水。 到底是神是鬼?因着难抑心中激动,源伊澄几乎要将自己手中的扇子攥碎,他听得见自己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龙王?可这泾河龙王早在贞观年间便被太宗皇帝的臣子斩了啊!” 而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有着一副极清俊面容,就像是一个饱读了诗书的文雅书生,那张脸在源伊澄平生所见的男人之中算是最出挑的了,唯独眼下那枚红痣给这副相貌平添了几分风流之色。 清冷的月色淡淡的铺洒在河面上,薄雾早已散去,水上无波无澜,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 华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河上,只在听到对方这句疑问的时候才微微偏过了头,上扬的嘴角似笑非笑的,“龙王?龙王算什么东西。”   ☆、第31章 引商跌跌撞撞走进道观的时候,满心都在想着自己要找的东西。可是甫一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东西就是摆在院子中央的那张几案。 她不知道这桌子是什么时候被翻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天灵还是华鸢拿出来的。可是就在这桌子上面,摆着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干净的桌围、一对蜡烛、一把香、三双筷子、三个酒盅、纸钱、甚至还有一些供品……这些都是她超渡亡魂时需要准备的。接下来只需要她本人斋戒三日,再在黄纸上写上亡者名讳生辰就足够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本就疲惫不堪的她倚着这几案坐了下来。再一抬眼,却发现跟着她过来的花渡始终站在大门之外没有上前一步。她有些困惑,刚想问他怎么还站得离自己那么远,却在下一瞬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门上那幅门画上。 有这门画在,这半年以来,任何鬼怪都无法闯入道观半步。可是现在再看,这画防得不仅仅是恶鬼,还有阴差啊。 “奇怪了,之前谢必安进来时怎么没事?”她忍不住嘟囔一声,然后站起身往门口挪了几步,坐在门槛上与他说话,“别怕,站在门外就没事了。” 花渡轻轻点了下头,也看不清脸色如何。 无论何时,他那张脸始终隐藏在层层麻布之下,引商不是没有好奇过他那被掩盖的真容,可是归根结底,她想亲近的不过是这个人,他是男是女她都不在意,何况长什么样子。但是眼下她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因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的时候,竟让她看到他脸颊上的墨色痕迹。 刚刚在河水里泡了太久,白色的麻布早就湿透了,隐隐约约透出了左眼眶下那一片墨青,可惜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图案。感受到她的目光,花渡连忙抬手捂住了那个痕迹,他这动作太过迅猛,几乎可与拧断宁娘脖子时相比,而那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神中也显出了慌张之意。 是真真切切的慌张。 无需多想,引商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总是遮挡住面容的原因——原来他的脸上真的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仅抹不去,而且可以称得上他的痛处,让他宁愿做出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也不想那东西暴露出来。 她不知道现在做些什么才能让对方安心,唯有默默转过头,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当她背着对方望了一会儿风景之后,却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忍不住转身一看,门外却早已没了花渡的身影。 * 去见那些溺死的孩子们的父母时,天灵和华鸢听身边的女子唉声叹气了一路。可当他们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叹气的时候,换来的却只有她更悲哀的眼神。 引商没办法告诉他们,她是在哀叹自己又办砸了一件事。 就因为无意间触碰到了花渡拼了命想要掩盖的痛处,她知道自己永远的错失了与对方亲近起来的机会。花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露面了,或者说,他可能再也不会在她面前露面了。 明明才刚刚相识罢了。 “姐姐,你要为小当他们超渡吗?”三郎为他们领着路,对她的目的十分不解。 自从在泾河救了他一次,这小孩子对她的态度就变得友善了不知多少,引商点点头,但是并没有告诉他超渡的真正原因。 其实在河底下见到那几个孩子之后,她就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死里逃生之后仔细思量了一番,更是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那几个溺死的孩子之所以只拽着她一人不放,恐怕是带了报复的心思。而她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想要报复的可能只有她救了三郎一命这件事。小小年纪溺死在河底,本就心怀怨气,偏偏事发时在河岸边玩耍的孩子里只有三郎一个侥幸逃生,他们所有人都丧命在河底,自然也想拉着唯一被剩下的那个玩伴一起沉入这泾河。 从河里逃出来之后,引商终于明白有时候自己捉鬼的本事多么高明都是无用的,她不该时刻守在泾河,而是应该为这些枉死的冤魂超渡。 只有超渡才能消解他们的怨气,送他们转世托生。 这时候反倒该感谢那个火烧泾河的人了,就因为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河底的亡魂怨气冲天,逼着引商不得不再次尝试着超渡亡魂。 若是真的成功了,这不仅仅能让那些冤死的亡灵安息,也是她自己的功德。 听说有道士无需钱财报酬就可以为孩子们超渡,那些渔民都将信将疑的把孩子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她手上。可也有些与此事无关的渔民生怕惹上什么是非来,不仅恶言相向,还差点要动起手来。这也是天灵和华鸢陪着她来的原因,只为了在这种时候保护她。 总算拿到想要的东西,引商回到道观之后便拿了黄纸过来,一笔一笔在上面写上那些孩子的名讳和八字。三郎是跟着她一起过来的,看她写完之后才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我……我爹他能不能……” 引商一怔,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三郎的父亲,于是连忙又拿了一张过来,问了他父亲的名讳,然后在纸上写道“亡过何门讳四府君形魂之位”,这就算是“素头”了。 待到全部写完之后,天灵也已经为她摆好了桌上的东西。引商将素头摆放在东方的位置,走进供奉神像的屋子里,先恭恭敬敬的为酆都大帝上了柱香,这才郑重的跪拜下|身子。 华鸢倚在门边,看着她虔诚的奉祀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女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北帝心中从无公道。” 拜过了酆都大帝,引商终于从屋内站起身,于东南方先迈左脚走到院子里的几案前,取三支香在南面的蜡烛上点燃,紧接着以右手拿香,朝着东方行了三礼,又将三根香分别插在香炉的中间和左右,最后退后一步,朝这净坛三跪九叩。 不同于往日招摇撞骗时只默念几遍净心神咒就足够了,眼下她要在心中默念的不仅仅是净心神咒,还有净口神咒、净身神咒、安土地神咒、净天地神咒、金光神咒。 院子里的其他几人都默默的站在角落里看她跪诵渡亡仙经,什么《开经偈》、《玄蕴咒》……若是亡者为女子,还要念几遍《太乙救苦天尊说拔度酆都血湖妙经》。 这些东西听得华鸢头都疼,可是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那般虔诚的表情,竟让他也不由自主的静下心来听着那经文。 诵完经,引商总算开始念道,“今以奉道信女引商幸蒙慈尊教化,为资道亡灵荐度下界长安居住亡过何四府君……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亡魂脱沉沦,热恼化青莲。” 烧了素头和纸钱,再埋在干净之处,超渡也算是就此完成了。成与不成,取决于引商自己的善德。可是就在他们做完这些之后,竟能远远的望见泾河升起一阵雾气,这薄雾不同于往夜的诡异,竟无端有些飘渺之感,腾空而起之后很快消散不见。 引商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成功了,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往泾河边去。那被火烧过又被源伊澄给抽空的泾河也算是饱受折腾了,就算她能消了河底下一部分的怨气,剩下的恶鬼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剩下的就交给花渡这个阴差去解决好了。 花渡……一想到这个人,引商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也不知对方还会不会再出现了。 站在她身侧的华鸢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提醒了她一件她最不想听到的事情。 “七月十五就快到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就是所谓的鬼节。   ☆、第32章 七月十五是引商最不喜欢的日子。 中元节又称鬼节,是奉祀先人的日子。有传说,该日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不仅民间要按例祀祖,道观也要设醮为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超渡。 往年的这个日子,引商总会混进长安城各个道观的道场里看热闹。多年以来她和娘亲都不肯在这一日奉祀父亲,不仅是因为不想承认父亲的死,也明白身处枉死城的父亲根本没有机会回到阳世探望家人接受供奉。 眼看着今年的中元节就要到了,引商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外出。今年的长安城本就有些“不干净”,再加上时逢鬼节,真是不难想见那一夜长安城大街上百鬼出行的场景。可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不打算出门,华鸢和天灵却都纷纷提出了想回家的要求。 天灵的家就在长安,虽然父母双亡,亲戚也不友善,但在这个节日还是要回家族那边祭祀先人。听他这么一说,引商很快就同意了,又偷偷把自己仅剩的那点积蓄分了一半给他,让他自己买些供品带回家。这孩子也不是自小就像现在这样结结巴巴的,只是因为半年前与她一起突然撞了鬼,这才吓成现在这个样子,引商始终带着一份愧疚。 至于华鸢,她也好奇的问了对方家在那里,这人却随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似乎不想多提的样子,她便也没有多问。 七月十四那一日,青玄先生又像往年那样邀她去亲仁坊。 引商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才过去,却在进门的时候被侍从告知,“源先生也在。” 遍寻长安城,姓源的人也找不出几个来,何况是这种硬要别人称自己为“先生”的人,更是只有那个从东瀛来的阴阳师了。 见有人推门而入,源伊澄不由抬眸看了一眼,下一瞬,手中拿着的酒斗落在桌子上摔出了一声“咣”,紧接着连忙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能被请到这个府邸的人便是青玄先生的朋友,引商拎着裙摆进了门,有礼的向他欠了欠身。无论如何看不惯面前这人的傲气,她也要顾着青玄先生的面子,何况那一日他还在泾河救了她一次。 “伊澄。”青玄先生叫他倒是叫得很亲近,还拉着引商向他介绍道,“这就是我一直与你说的小引,你们也早该认识了吧。” 源伊澄连忙点了点头,目光还没有从引商身上挪开。在他生平所见女子之中,引商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若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不会多看一眼,偏偏之前见过了对方身着道袍的少年模样,现下再看这副女子打扮还有对方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心里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引商仅仅在进屋的时候瞥了他一眼,之后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屋子的主人身上。今日青玄先生难得脱了道袍换了一身青衫,直看得她脸颊都开始发烫了,眼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心上人,那副姿态是十足的小女儿家娇羞。 源伊澄几次想要插话都被那已经有些神魂颠倒的少女忽视了过去,到最后不得不轻轻敲了下桌子,极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咳,道……小……” 他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对方。 “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引商没那么多讲究,现在别人再唤她为“小娘子”,她也觉得有些别扭。 可是她没能想到,自己这么一说完,源伊澄不仅不见外的唤了声“引商”,还顺势提出要与她出去逛逛。引商瞪着眼睛打量他一番,确信他不是在说笑之后才忍不住有些纳闷,“只有你和我?”,说着又困惑的看向青玄先生,想问问现在这是怎样个情形。 青玄先生倒是毫不惊讶,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一样,“今日伊澄是特意来此等你的。” 引商心中困惑更深,看着源伊澄的目光也带了些警惕,生怕他再提出与她比试比试本事。道士与阴阳师,或许有相似的地方,不过归根结底是没什么值得相比的,偏偏这人心高气傲,总是想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人,好胜心也太强了些。 只不过这一次她却猜错了一点。 源伊澄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她相较高下,而是好奇这九州的神鬼传说。 他说,“在我们的国度也有许多诸如天照大神这样的神明,可是到了长安之后,我倒是更好奇这九州的神鬼妖魔。” 苍茫九州大地,妖魔百鬼数不胜数,这些神话传说几乎让他着了魔,可是单单是翻阅古籍还不够,他更乐意听听民间口耳相传的那些传闻。 两人离开青玄先生的府邸走在亲仁坊的街上,引商与他讲着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传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座快要建成的府邸附近。别说是在宫中随侍的源伊澄了,就连她这个平民百姓都知道这是属于那个安姓胡人的。 同样是圣人面前倍受宠幸的臣子,源伊澄也曾在宫中见过安禄山几面,而现在每每想起那个人,他就会想到有人对他说过的话。 “长安恶鬼横行,预示着这天下十年间必成乱世。” 这话他信,由此也更加好奇徘徊于阳世的那些阴差。无论是当今的恶鬼横行,还是十年后的战乱四起,滞留在人间的亡魂都是不同于往年的多,阴间敢将这样重的责任交到一个阴差身上,他怎么能不好奇那阴差的本事? 只不过上次一见他仅仅瞥见了对方那古怪的打扮,还曾疑心对方是个式神。如今倒是学聪明了,直接向引商打听这事。 听了他的疑问,引商就知道他定是误会自己与花渡很熟。 或许曾经有过可以变成熟人的机会,可惜现在她也只能苦笑一下,心道自己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花渡了。 从亲仁坊出来,源伊澄看了看天色,又邀她一起去平康坊那边走走。哪怕出身异国,他到底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精力最旺的时候,平日里尽是与朝中的官僚臣子们打交道,闲暇之时自然便会想到这种地方逛一逛。 不过比起遮遮掩掩,他这样光明正大的提出自己想去酒肆里看看那新来的胡姬们,引商反倒有些无法拒绝了,何况对方颇豪爽的说要请她喝酒,她的眼睛霎时亮了亮,二话不说的便跟他一起往那边走去。 如今长安城里居住着许多异国之人,当垆卖酒的胡姬们都生了一副异于汉人的好相貌,高鼻美目,五官深邃,比起这大唐的女子们更是热情。她们穿梭在酒肆之中,有的干脆穿了舞衣,宽袖上衣、轻纱长裙、艳红的纱巾与靴子,随着乐声跳那疾转如风的胡旋舞。 源伊澄出身贵族之家,来到大唐之后也过得极是风雅,在这小小一间酒肆之中,周围的客人都风尘仆仆行事豪放,独他一人穿了身白衣,手里还持着一把纸扇慢慢摇着,举手投足都极讲究。这样的突出,很快便吸引了酒肆中女子的注意,有大胆的胡姬在跳着舞的时候,一旋身之间便坐在了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笑。源伊澄也不拒绝,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斗酒之后博了满堂起哄声。 这一喝就喝到了晚上。 引商与任何人都能轻易混熟,仅在这酒肆里呆了一日就结交了不少朋友,只不过他们陪她喝了个烂醉,她却直到最后都还是清醒的。 如今已是宵禁,再想出城是不成了,她本想问问源伊澄要到何处过一夜,转眼一看却发现源伊澄早就与那个最貌美的胡姬消失在酒肆里了。 他们离开去做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夜色已深,走出酒肆之后被冷风一吹,引商才恍然惊觉今日是七月十四,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中元节了。这样一想,这条还不算萧瑟的街道在她眼里都处处透着诡异。 背后的寒意攀至后脑一阵发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捂紧了衣服准备离开。 平康坊里有些道路十分偏僻,引商目不斜视闷头往前走着,用余光留意到前方有人出现的时候便往旁边让了让。如今路上也有不少与她一样落了单的路人,她眼看着他们在自己身侧走过,偶尔也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就在不远处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明明没有背着书篓,背却始终都是佝偻着的,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在上面。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总是不自觉地皱眉,伸手向背后探去。当然,他什么都摸不到。 只有站在一边的引商才能看得到,就在他的背上背着另一个高大的身体,或是说……尸体。这是所谓的负尸,可惜背着那身体的人永远都察觉不到。 今日没带道符在身上,她屏住了呼吸,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而那人还弓着背一步一步缓慢的在她身侧走过,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未等她松一口气,那书生背上的尸体却突然扭过了头对她对视。 直勾勾的。 引商还从未应付过这样的状况,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的选择了转身逃跑,就算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是她越跑,身后那东西追得也越快。 感觉到那声音开始贴近她的后背,她一个趔趄几乎扑在了地上,这无疑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可也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凉意浸透了她的衣衫,被那突然出现的手臂一扶,她站稳了身子,同时听到了身旁“咣”的一声。 花渡手里还撑着那把红色的纸伞,一脚踩在那东西的脸上将其抵在墙上,语气轻飘飘的也听不出喜怒来,“别怕。”   ☆、第33章 看到他,引商本想说句“好巧”来着,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给咽了回去。看他出现的这么及时,怎么也不会是好巧吧。 被她直勾勾的目光这么一看,花渡不等被问已经有些心虚,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一直跟着你。” 引商有些惊讶,她本还以为在自己那次无心之举之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呢。 被踩在墙上的那个东西早就化作一阵烟不见了,花渡把腿放下之后却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到底还是不习惯与她单独相处,毕竟正如他所说,面前这个少女其实是他这一生中认识的唯一一个女人。 何况,今日她可是穿着裙子的。 若不是他还缠着那层层麻布,引商觉得自己现在定是能看到他脸上那尴尬的神情。不过看不到也无妨,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往他脸上瞄了。 就这样,两人不由自主的都沉默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花渡没有提起这几日自己的消失,引商也便没有先提起当日那件事,毕竟提及了也就意味着还要再戳一次他的伤疤。 冷风阵阵不如他身上的阴寒之气,冻得她下意识的抱住了臂膀,这个本能的动作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的目光明显的暗了一暗,往后退了几步。引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这个动作,刚想开口劝他没关系,便见他在退了几步之后突然将手中纸伞放下合拢。 等了须臾,引商只觉得周身的寒意渐渐消失,花渡这才将收拢的伞背在身后走了过来。再站得这样近,她竟已经感觉不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这让她忍不住抬起眸子困惑的看向他。 正巧这时有个在酒肆卖酒的胡姬从路边走过,见到她之后不由一笑,“小娘子原来是在这里,源先生还在四处寻你呢。” 也难为源伊澄温香软玉在怀竟然还记得她的存在。 引商本想问问那胡姬源伊澄在何处,可是未等开口,便见眼前的女子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花渡身上,“啊,原来是我唐突了。小娘子若是还有事的话,我先回去告知源先生一声也成。” 她一开始只顾着看引商,突然发现对方身后还站着一个挡着脸的男子时,立刻就误会了这两人的关系,还以为自己扰了人家的好事,不等引商解释便又自顾自的跑走了。 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站在这偏僻的街边,不让人想歪也不成。 可是引商在意的却不是这个,直到那女子跑远之后,她还有些合不上自己的嘴。这世上能见到鬼怪的人何时这么多了起来? 再看身边的花渡却没有被人发现的不安,见她不解,他才指了指身后那把红伞,“只要没了这个,我可以在阳世之人面前现身。” 引商发现,自己对阴差的了解果然还是不够深。 她本以为这些徘徊于阳世的阴差既然已经是亡魂了,那必然也与其他孤魂野鬼相同。可是事实上还是不一样的。这些人既然能守在阳间,就必然与其他魂灵不同。 他们是有肉身的。 酆都大帝有本事,可以令腐骨生肌。阴差在阳间行走时需要一副肉身,他便还给了他们生前的身体,让他们可以自由穿梭于阴阳两世。可是因此说他们算是还阳了也不对,倒不如说是能思考的行尸走肉更贴切一些。 “那你现在这就是……”这话是没经脑子就脱口而出的,引商沉默了一瞬,到底没把剩下几个字说出来。 尸体。 刚刚她才从一具尸体手里逃脱,却不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人其实也是具活生生的尸体。 花渡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她,其实在顺嘴说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两人虽然有过许多次交集,但是说到底不过是刚刚相识的关系,乍听闻眼前的人其实只不过是具尸体,任谁都难免会心生厌恶。 只是引商的沉默也就只有那么一瞬罢了,她虽然不懂如何化解尴尬,但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坦然处之才是最好的。没有刻意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她仅仅是站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再近一些,与他一起并肩走在这平康坊的路上。 花渡怔了怔,然后默默接受了她自以为微不足道的体贴。 七月十四的月亮已经有了满月的形状,引商很少会在这样的夜晚外出,可是今日不同,她还从未这样安心的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只因身边这个人足以让她放下心来。 收了那把红伞之后,花渡的身上已经没了刺骨的寒意,虽然也不会有活人身上的温热感,但是只要她扭过头看看他,就绝不会以为他只是具行尸走肉。 明明是这样会说会笑,活生生的一个人。 “你来长安多久了?”她突然开口问道。 虽然不明白用意,花渡还是老老实实答了,“两个月。” “才两个月。”在长安生活了十六年的引商很快萌生了莫名的骄傲感,虽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住在城外的,但是相较之下,她知道自己定是要比花渡了解这座富丽堂皇的长安城,“等到得空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你逛一逛这里。” 这座都城承载了大唐最华美的一场梦境,美得令人心醉。引商虽不知花渡对人世间的繁华还记得多少,只是既然他选择作为阴差守在阳世,那么即便无法融进这人间烟火之中,也总该好好看一看这被他守护着的盛世长安。 许是因为她对这长安城的感情太深,这真挚的邀请甚至稍稍打动了本没有什么兴致的花渡。他认真的思虑了片刻,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引商一面耐心的等着他犹豫,一面还在想着该不该回去找源伊澄,可是未等她想出个究竟来,花渡已经先她一步考虑好了。 纸伞撑开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可这轻响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清楚。他将伞柄塞到了她的掌心里,自己则轻轻揽住了她的肩,紧接着,引商只能用瞪大的双眼来表明自己内心的震惊。 他们竟然就这样跃到了半空中,轻飘飘的不费力气,这种“飞”在天上的感觉,她曾在谢必安那里体验过一次,可是那时转眼就到了道观的门口,来不及体验这奇妙。 今时今日却不同,他们二人撑着那把红伞浮在半空,轻巧的掠过脚下的房屋楼宇。在此之前,引商从不知道走遍一个坊竟然这么快,也不知道站在夜色之中俯望长安城是怎样的感受,而如今她却居高临下的看着万家灯火,那暖意几乎灼了眼。 大明宫就在宫城的东北侧,九座城门,两人停在了丹凤门之上,还能遥遥望见左右金吾卫仗院。坐在这里俯视长安,引商打生下来起是第一次,也觉得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了,仗着有这把伞挡住了阳世之人的视线,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坐在这个高处,只觉得那明月触手可及。 这样短的时间,他们就几乎看遍了大半个长安,虽然一开始是她提出要带他看看这座都城,可是看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满足得合不拢嘴。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 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就带她做了这样疯狂的一件事,哪怕这事情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两人才刚刚相识,她还曾疑心他是不是厌恶自己,再受到后来的待遇,难免受宠若惊。 虽然她也明白,自己是面前这个人唯一相识的女子。抹去了生前一切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不懂如何与一个女子相处,何况正如他所说,这个女子还总是盯着他不放。 他只是懵懵懂懂的与她相处,带着几分小心,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来对这个想要认识他的女子表达他的善意。 也许,他也是想认识一个朋友的吧。 引商大胆的猜测着。 虽然她带着自己的目的靠近他,也并非了解他,可是每每想到面前这个人永远是独自站在这夜色之中,独自守着这偌大的长安城,独自应付着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人,总是孤单的。 她不擅于将自己的感情掩藏在心中,所以每当想到什么,总要诚实的说出口。 她说,“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认识你。” 无论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的地方,她可以再也不去触碰那痛处,但是无论到何时,她还是很希望与他相识。 那一日的事不会永远都不被提起,但她希望两人还有提起它的机会。 花渡始终是沉默的。 因为他脸上那层层遮挡,只要他沉默着,引商就永远无法分辨他的情绪。可是须臾过后,引商看到他轻轻点了下头。 那动作极轻,但还是落在了她的眼中。 引商松了一口气,刚想为两人关系亲近一些感到高兴,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突然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将手放在了脖颈处。 层层麻布就是从那个位置开始缠绕。 她心里一惊,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下意识的就想抬手阻止他的动作。 可是花渡已经解开了下颌处的麻布,他这张脸就像是他的身形一样有些消瘦,难得棱角分明却不尖锐。这层层遮挡已经解开了一半,他正视着她的目光,轻声答了一句,“我不想说不。” 她想与他相识,而他不想拒绝。 可是层层遮挡之下,她又算不算是真的认识他了呢?花渡觉得,不算。 直到这一刻,引商才发现这个人当真有着一些奇怪的执着。可是,她觉得自己有些喜欢这执着。她几乎是屏息静气的看着他解下剩下那半边遮挡,甚至忽视了他像是被催促着似的怪异急促感。 当那层层遮挡终于落在房檐上的时候,花渡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引商的心也跟着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无论是眉眼还是鼻子嘴唇,每一处都像是用画笔描画出来的一样,几乎可以用上“艳丽”这样的形容。 艳丽不可方物。 一瞬间她脑中甚至闪过了古时的一句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可是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眼鼻嘴唇,而是左眼眶之下的一道青痕,几乎有半指之宽,方方正正,里面刺着一些她不忍去细看的字样,并在这字上涂了墨炭,甚至深深印在了骨头里,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更是刺眼。 这种刑,引商不是没有听过。 黔刑,对犯人而言,侮辱远远超过痛苦的刑罚。而这不是阴间做出来的事情,仅仅瞥了一眼花渡的神情,引商就明白了。 这是他生前的遭遇。   ☆、第34章 在看到这痕迹之后,引商便明白了那一日他在道观门外的惊慌失措。 这种只为了侮辱的刑罚,无论刻在谁的脸上,都不堪得让人无法坦然面对。哪怕已经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花渡仍是要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抬手挡住那道印记。 就算抹去了过往又如何,在忘却了仇恨与冤屈之后,脸颊上那道墨色的疤痕仍旧时刻在提醒着他,无声的告诉他,他生前遭遇了什么。 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花渡好半天才把扭过去的头又面向她,迟疑着开了口,“成为阴差之后,我们很多人都猜测过自己是因何而死。若是死于非命,身上定会有些伤痕,可是……可是……” 可是看到脸上这疤痕,他已经不难猜测出自己是死于何处。无论罪名是什么,他生前都是个囚犯。 引商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去探究他所犯的罪行,可仍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张面容上。艳若春华,偏偏添了那样一道疤痕,仿佛在一张绝世名画之上泼上一道浓墨,生生割裂了那完美无缺。 他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这般年少。 这般年少啊……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沦落到这个下场。 渐渐敛起了心中的惊异,引商的目光从那道墨痕上移开,她正视着他的双眼,刚想开口,却听由远及近一声鼓响划破了长空。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连着七声鼓响,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平稳,震天动地。 这不是阳世的声响。 两人都忍不住站起了身,在第一声鼓响传来之后,花渡的脸色就沉了沉,收敛了神情不复慌乱,眸色也渐渐黯了下去,就连脸上的棱角都尖锐了许多。他捡起了被解下来的麻布,重新缠在了自己的脸上,鼓声还在响着,他的动作也有条不紊的。 七声鼓响之后是短暂的间歇,紧接着又是七声连续的鼓响。 总共重复了七次,七七四十九下。古来有习俗,从人去世到入土下葬,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祭祀,每隔七天会有一次大的祭祀仪式。 而这七七十四九下鼓声,每一下声响都是从无法触及的远方传进耳畔,沉重而庄严,这是来自冥府的鼓响,响声过后,已是子时。 中元节到了。 地狱鬼门终于被开启。 花渡的红伞已经撑在手中,他站在这高处俯视着整个长安城,眼看着鬼门大开阴河浮现,万千鬼魂迫不及待的从地狱的深处来到阳间。而站在他身侧的引商同样看得见这副场景,她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很不争气的往他身后躲了躲。 虽然心知这些亡魂都是趁着这个节日回家中接受供奉的,但是乍见这满街的鬼魂,任谁的心里都会哆嗦一下。 看出她心里忐忑,花渡主动提出先送她回道观,引商却还记得源伊澄在等着自己,跟着他走回那间酒肆才道别。如今华鸢和天灵都各自回了家,就算回道观她也仍是一个人,倒不如与那个阴阳师呆在一处反倒安心些。当然,她也明白花渡在这个节日里是不可能得空的,所以分别时甚至没有问对方一句要去做什么。 源伊澄衣冠不整的从酒肆里走出来时,便见一直等着他的少女正盯着后院养着的那只鸡流口水。是真的流口水,他都能看到对方嘴角那晶莹的一条线快要垂到桌子上。 不就是一只鸡吗? 他也听赵漓他们说过,引商小道长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可是看在生于贵族之家的源先生眼里,再穷也没有这个穷法。 “你身边不是有个年轻人,那可是个有钱的主。”心下突然有了个念头,他往她身边坐下,有意无意的提到了这件事。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将她身边的人都给查了个清楚。接着再转念一想,自己身边总共就那么两个人,天灵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没错,那么他说的人就只能是华鸢了。 华鸢啊……她倒真是有很多次怀疑华鸢是不是从哪个贵族之家偷跑出来的,只是从来没有细究过罢了。何况华鸢有钱又如何?又与她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源伊澄用扇面掩唇笑着。 真是有意思。 * 望着她在酒肆门口挥手的动作,花渡一步一步走远。 只是出乎引商意料的是,他竟是顺着鬼魂来时的方向走了过去。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了一汪湖水。可是说是湖也不尽然,因为从别的方向看过去,也许更像是一条河。波光粼粼却又不似被月光所笼罩,还未走至河畔就能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 它像是不存在于世间一样,仿佛凭空出现在眼前,又不停的变幻着形状。阳世之人看不到这条河的存在,更是无法走到这里。花渡没有收拢手中的纸伞便走进了这湖水之中,只不过眨眼间,至寒的阴气便灌进了身体里顶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可是紧接着,眼前的场景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是阴差,穿过这阴河之后无需走过那条黄泉路,而是直接站在了地府的大门口。身边有许多与他打扮相似的阴差经过,因着今天这个日子特殊,他们都收起了往日的严肃和凛然,说说笑笑的结队走进这冥府。 花渡形单影只的站在门外,正想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前方已经传来一阵惊呼和更大的喧闹声。他把伞面往上移了移,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然后眼看着自己的同伴们纷纷俯下身去向一个人示礼。那人是向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的,待到对方走至身前,他也规规矩矩的拜下身,恭敬的唤了声,“七爷。” 徘徊于人间的阴差统统归无常二爷所掌管。 花渡不是第一次与白无常说上话,但是这样的机会也着实是少,对方始终看着他不说话,他也没有主动开口去问。 场面有些僵持,来来往往的阴差们都好奇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半晌,白无常突然开了口,“中元祭就快开始了,阿灿姑娘那里缺个帮手,你去吧。” 花渡点点头,待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才听到对方轻声说了句,“之前那件事,别拖了。” 他身形一僵,默然垂首,待到七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终是迈出脚步朝着鬼市走去。 阴间的鬼市算是最着名的了,那里几乎可以称得上三界的交界点,不分日夜,街市永远都是喧闹的。冥界的住民,鬼魂妖魔尽在此处玩乐,偶尔还有走错了路的凡人撞到此处,不过能不能走出去就只看这个凡人的运气了。 快要走到鬼市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最前面的两颗枯树,枝桠上各挂着七个血红色的纸灯笼,不过与之前分岔路口的那棵树不同,这两棵树上的灯笼是亮着的,枯树本不高,连着挂七个灯笼,有几个都躺在了地上,即便光亮虽不刺眼,可是这长长一排灯笼还是让人看着不甚舒服。 从那两棵枯树中间经过的时候,花渡还闻得到其中浓重的血腥气,也不知灯笼烧的是什么蜡烛。不过走过这枯树之后,眼前就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那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来往于街上的那些男男女虽然打扮得人模人样,只可惜彼此都心知这其中绝不会有一个凡人,一晃眼间,花渡还能时不时的看到这些人的原形,其中大多是丑陋不堪的怪物,可是偏偏都要变作姿色不俗的人形,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阿灿姑娘是这阴间的“老人”了,她开的那间花楼占据了鬼市一个极好的位置。花渡踏进门的时候,立时有几个姿容艳丽的女妖飘了过来,几乎要攀在他的肩上,可是很快便被阿灿姑娘给挥退了。 作为这里的老板娘,阿灿姑娘虽然说不上多么貌美,但是从头发丝到脚都透着一个“艳”字。她走过来对着他欠了欠身,得知他是被白无常派来的之后,才叫人拿出了一个盒子交到他手上,“既然七爷有事要忙,我这里有抽不出身来,这东西就由您为北帝送去吧。” 北帝?在这阴间也呆了足有几百年了,花渡还从未有幸见过这一任北帝。而手中这锦盒明明只有手掌大小,却重得堪比巨石,也不知是放了些什么东西。 拿了这盒子,花渡也没再这里多加停留,转身便往罗酆山的方向去了。“” 众所周知,在地狱北面有罗酆山,山上有六洞,洞中有六宫,辄周围千里,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而罗酆山不仅有北方鬼帝和罗酆六天,还有在这诸多鬼神之上的地狱主宰——北阴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位居冥司神灵之最高位,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後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於酆都大帝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世人及阴间众人,皆尊称其为北帝君。 花渡只是这冥府千万阴差之中的一个,黑白无常便能掌控他的生死,再往上的人物,别说见过了,也就仅仅在传闻里听过罢了。 而现在,传闻中的那位北阴酆都大帝与他仅有一门之隔。 似乎察觉到有人接近,殿内很快走出了一个身影。   ☆、第35章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气势凌人,连走路时都像是带着风的。她走出来之后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这才自报了姓名,“阎罗殿判官,雪理。” 雪理这二字亦有洗雪审理之意,花渡心知崔判官身边也跟着其他几个大大小小的判官,其中独数这个雪理在阴司最为闻名。她是走出来替北帝收下这盒子的,他便也双手奉上。 东西已经送到,花渡略一躬身,没做停留便离开了罗酆山。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须臾,雪理拿着盒子进了门。 眼下这偌大的宫殿里娇笑声不断,一见她进门,围在北帝身侧准备着这中元祭的女子们都抬起头好奇的看了过来,她们长了一副完全相同的相貌,头上扎着双髻,只能依靠衣衫颜色的不通来分辨,一晃眼看得人眼都晕。 “难不成这就是那东西?”有隐约猜出其中物品的姑娘捂着嘴低低叫了一声,手中的笔都差点落在纸上划出一道墨迹来。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因此更重了些,纷纷嚷着让她打开。 雪理也不看她们,只等着重重帷幕之后又坐起了一个身影,这才走上前躬身道,“这是卞城殿差人送来的东西。” “真有意思。”懒洋洋倚在帷幕之后的男人轻笑了一声,语气中不无讽刺之意,“本该在卞城王手里的东西,竟辗转至鬼市,经了那么多人的手才送来?” 雪理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曲曲,没有答话。 须臾,有人掀开那帷幕走了出来,伴随着木屐蹋在地上的声响,那人终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伸手拿过了那锦盒,“前几日你们想禀上来的是什么事,再说一遍。” “枉死城中有一女李氏,骄纵蛮横……” “说你想说的。”他掂量着那锦盒,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雪理面色不变,“枉死城里有个叫李裹儿的,是个泼妇,你手里这东西就是她的。” “李裹儿?”面前的男子露出了些犹豫的神色,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于是回眸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少女,那几个姑娘不待吩咐便将手中卷宗“哗啦啦”的一翻,几人皆是看也不看就将书页翻到了同样的位置,然后一人一句默契十足的开口说道。 “李裹儿,生于嗣圣元年。” “父李显,母韦氏。” “生前封安乐公主。” 最后,那个原本还在为这锦盒惊异的姑娘笑着说了一句,“她有两条百鸟裙。” 这名为李裹儿的公主殿下生前极是骄纵,堪称奢靡无度。她曾命宫中巧匠为自己制作了两条百鸟裙,一条送给了母亲韦皇后,一条留给了自己。 百鸟裙,顾名思义,乃是世间百鸟的羽毛织成,颜色艳丽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本色,正面、反面、侧面看去皆是不同的色彩,裙上闪烁着百鸟的图案,耀眼夺目。 无论多少年过去,这百鸟裙仍然称得上旷世珍品。 可是自从有了这百鸟裙之后,天下人为了效仿安乐公主,便纷纷于山林中捕鸟。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 一条惊世绝艳的裙子,多少无辜禽鸟的亡魂。雪理等人还记着那铺天盖地的鸟雀飞来地府哭诉时的场景,声声泣血,惊心动魄。哪怕安乐公主已死,也难以平息它们心中的苦怨。 超渡它们的亡魂,洗涤它们心中冤屈,让它们彻底从那裙子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种事唯有酆都大帝办得到。 见面前的人不再说话了,雪理上前一步为他打开了那锦盒。 锁扣“咔哒”一声响,光亮也渐渐从那越长越大的缝隙中透进了盒中,在场诸人先是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鸟鸣声,紧接着,像是在试探着什么,盒子里探出了一只尖尖的鸟喙。 雪理面前的男子本是单手托着这锦盒的,眼下却突然扯了扯嘴角,随手便将这盒子掷上了半空。 霎时间,千百只鸟雀争相从那盒中飞出,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哗啦啦”的扑腾着翅膀不肯在任何一处停留,它们盘旋于大殿之中,仿佛沉寂百年终于再次获得了腾空飞起的能力,鸟鸣之声远远传出了罗酆山。 那几个相貌相同的姑娘都捧着脸痴痴的望向半空,看这铺天盖地的禽鸟们围成各种形状徘徊于宫殿之中。 锦盒自空中落下之后就消失无踪,雪理默默站在一边,看身边铜镜前的男子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衫,从里到外都白的胜雪,没有半分颜色也无纹饰,不似对方的习惯。 可是紧接着,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本还盘旋于半空中的那些鸟雀们眼见着镜前的男子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竟有序的朝着这边飞了过来,绕着他上下扑哧着翅膀,须臾便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纷纷以身贴附在他那一身白衣之上。 镜前的人始终不慌不忙,他也不理会这些围绕着他的鸟雀,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双手轻轻拂过耳畔时,连带着耳垂上那对鎏金云凤纹的耳环都“铛”的响了一声,长长的坠子轻轻摇曳着几乎垂至肩头。 他放下手,大殿里那千百只鸟雀尽皆不见了踪影,镜中映出来的身影也与刚刚大不相同。原本朴素无华的一袭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由百鸟之羽织出的颜色袍子,长长的衣摆几乎足以铺满殿前的长阶,一晃眼看过去,竟似那千百只鸟雀在他这衣衫上翩然起舞。 雪理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宫殿,罗酆山前,阴司诸多鬼神阴差尽皆等候在此,见其出现才纷纷拜下身去,恭称“北帝君”。 站在这罗酆山的最高处,微微垂眸便能看尽这冥府的景色,姜华鸢拨弄了下耳上的坠子,似笑非笑的道了声,“开。” * 鬼门开,中元祭的盛会也就此开始了。 花渡没与众人一起去凑那个热闹,当有人来托他去帮忙处理书阁那边的事情时,他也没有犹豫的应下了。今日阴司的鬼使阴差们难得清闲,可是这藏有冥府卷宗的地方也不能缺了人守着,他过去的时候,便见几个与自己一样不乐意去凑热闹的阴差都聚在了这里。 闲着无事,几人都在翻着卷宗解闷,只是寻常凡人的生前身后事实在是难以勾起他们的兴致来,也不知是谁大着胆子说去看看有关北帝的卷宗,花渡刚好就站在那本卷宗旁边,眼看着他们过来将这东西拿走翻开,他便也低头扫了那么一眼。 阴间无人不知,北阴酆都大帝三千年便更替一次,而在接任之前往往会在凡间历上千世的劫难方可归位。这一任北帝连任了六千年,那千世劫难竟然到了今日还没有历完,众人自会好奇他这一世的劫难到底是什么。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几人中有一个阴差突然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他那千世劫难全是情劫。” 剩下的人自然是不信,可是翻来翻去,这卷宗上写着的可不都是情劫,而且次次都犯在了同一个女人的手里。 “嘿,这夫妻俩不就是闹个别扭吗,至于这么折腾着几万年之久?” 啧啧感叹声不断。 一千世的名字看下来,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花渡特意多看了两眼。有了脸上层层麻布的遮挡,谁也看不到他在瞥见最后那个名字时,没有惊愕,没有伤感,唯有唇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弯度。 宋引。   ☆、第36章 一更 阳世一年,阴间已过百年,唯独中元这一日阴阳两世时间是相同的。所以,对于阴间众人来说,百年才能过上一次的中元祭着实是一场不容错过的盛会。 冥府各处都热闹得如同凡世一般,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鬼市更是喧闹声不断,华鸢不乐意挪挪地方,便一直赖在罗酆山,只在高处俯望着中元祭的盛景。在他身边,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姑娘都打扮得如同年画里的娃娃一样,捧着自己圆圆的脸蛋陪他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 北帝身边每一天都跟随着当值的判官,雪理刚刚好赶上了今日,心中虽有些不满,却还是尽责职守的站在这里,任身边如何吵闹眼都不斜一下。这幅架势是十足的崔判官作风。 从始至终,她只在北帝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出言阻止道,“中元祭时,您该留在阴间,不然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跟久了崔判官,好好的一个姑娘也总是将这两字挂在嘴边了。华鸢睇了她一眼,笑道,“你惦记着你的公务,我惦记着我的私事,咱们也就别在这儿耗着了。” 雪理不置可否,倒是好心的提醒了他一句,“距您离任的日子不远了,有些事还是您提防着些为好。” 她说的在理。僵持了片刻,华鸢将衣摆一甩,懒洋洋说了声,“走。” 这走就不是往凡间走了,而是往鬼市去。 赶上中元祭,鬼市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数都数不清,其中不乏六界难寻的珍奇异宝,不过这也是要靠眼力来分辨了。 华鸢这身行头实在是太过华贵,走到哪儿都是显眼,他向着身边伸了伸手,便有立秋姑娘递上了一个面具。罗刹模样,赤发怒目,很是狰狞。这面具不同于凡间的东西,遮得也不仅仅是脸庞,而是掩去了整个原身,显出了另一幅幻象,一旦戴在了脸上,除非是道行极深的神鬼妖魔,否则皆不能看穿这面具后真正的模样。 雪理和立春她们几个也戴了这东西,几人看看彼此,这下子岂止是分辨不出原来的打扮和长相,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鬼市前那两棵枯树上挂着的灯笼血腥气更浓了一些,进了街市里面,各个铺子随时在变换着位置,今日被顶到最前面的就是个典当行。立冬嚷着要进去弄些小玩意来玩,其他几人倒也没反对。 铺子的主人是个一脸笑容的男子,长方脸,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一笑起来的时候扯动胡子也跟着往上翘,“几位要典当些什么?” 立冬也不说话,笑着将手掌按在柜台上,待到将手挪开,桌面上已经多了个金光闪闪的“典”字。 心知这是有门路的客人,老板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两撇胡子一颤一颤的,转身给几人让出路来。在他身后本是一个堆满了奇珍异品的柜子,他这一让,那柜子的每一格都动了起来,层层堆叠在一起,最后露出了后面那堵墙。 也不顾北帝还在,立冬一蹦一跳的走到了墙边,没有半分迟疑的穿墙而过。雪理她们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过去,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 带着笑相、哭相面具的小童迎了过来,也不多问,便将他们引向了第五层。 立夏不忿,“为什么不是第九层?” 她们都知道这里的规矩,这些小童子们会判断客人的修为和道行,由此引领他们走向不同的楼层。九层最高,一层最低,以此类推,九层能上去的不是上古神只那个地位的,就是各族的君主们。 “你也不看看是谁拖了后腿!”立春稳重,扯了她一把戳她的脑门。 立夏左右看看,最终老老实实闭了嘴,虽然她们这一行人里有北帝在,可是也有道行低微的她们四个,加在一起能被分到第五层已是不错了。 北帝倒对这些事没什么讲究,也不乐意到第九层去看看那些熟人,几人在第五层寻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听到身旁的人谈起了今日要卖的东西。 百年一次的中元祭,这典当行自然是要拿些好东西出来,其中最珍贵的一件,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青谧镜。 这话一说出口,岂止是楼里的其他客人,就连华鸢都忍不住愣了一愣。可身旁那些人还在口若悬河的说着,“据说那东西本该在幽冥血海里躺着,后来不知怎的落在了桑家那只九尾的手里,可他又为了天上那位战神不得不典当了这宝贝。若不是赶上中元祭,这里的老板才不肯将这藏了几百年的东西拿出来卖。” 镜子本就是这世上最邪乎的东西之一,今天要卖得这青谧镜可是能照清前世今生,甚至让人再回前世走一遭。 前世今生,听着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四个字。 可是人尽皆知,这东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压得住的,与其留在手中平添祸患,还不如卖出去赚上一笔。而在这鬼市卖东西,得来的报酬自然不是钱财,而是与物品相应的代价——诸如为老板办上一桩难事。 抬眸扫上那么一眼,七层、八层、九层坐着的可都是些名声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皆是为了这上古宝物而来的。 雪理不是第一次来这鬼市的典当行,可是一直没由来的厌恶此处,刚想开口劝北帝离开,却见身边的男子突然站起身。 “判官,这东西我要了。” * 中元节的时候,源伊澄自然是要回宫中随侍在圣人身边。故此,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已经动身离开了。 引商独自一人战战兢兢的待到第二日早上,七月十五。天刚亮,待到报晓鼓敲响,她便飞快的跑出了城回到道观。 虽说天灵和华鸢都各自回了家,现在道观里根本没有人在,但是好歹还有门上那张门画坐镇,什么小妖小鬼的都进不来,也能心安一些。趁着自己闲来无事,她还将这不大的小院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尤其是正屋那尊神像擦得尤为用心,边擦还边把这位酆都大帝恭维了一番,搜肠刮肚的用上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好话。 可是这赞美之词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有些奇怪了,她在那儿自顾自的夸了半个时辰,最后换来了门外的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毫无顾忌,听得人有些恼怒。 引商扭过头看去,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子正倚在门口对着她笑,“宋引小娘子?” 他穿了一身黑布麻衣,打扮得简简单单的,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好看。 虽说敢这样大大咧咧靠在门边的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厉鬼,可是引商也不难看出这人并非活人,至多是没什么恶意罢了。 “你是?”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那人斟酌了一下,“我姓吴,在家里排行第八,你就叫我一声……八哥吧。” 这人的脸皮可真够厚的……引商本以为源伊澄叫别人称他为“先生”已经有些不自知了,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一次见面就上赶着攀亲戚的。 她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也没去关上大门,只怕他来意不善防不胜防。可是当她扭头继续去擦屋里的神像时,脑子里却闪过了另一件事。 “你说你在家里排行第八?”她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你和谢必安……” 那姓吴的少年果然笑了笑,“我和他是……”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着用词,最后才憋出一个形容来,“相识。” 他那神态和语气都足以说明他与谢必安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听起来那么亲密。不过这也是人家自家的事,引商“哦”了一声之后就不说话了。 既然是谢必安的相识,那也该是个阴差了,阴差总不会害人吧? “我叫吴救。”他不待邀请就自己蹭进了门。 引商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抬眸时这人已经坐在了神像前面,盘着一双腿在那嘻嘻哈哈的笑,“你都不好奇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引商心说,好奇又有什么用,你都进了门……但是面上还是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半天才顺着他的心意问了一句,“你找我有事吗?” “今儿个可是中元节。”他倾身往她的方向探了探,“想不想去个有趣的地方?” “不想。”她半点都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可是面前这人显然不是来听她意见的,他靠得离她更近了些,如同在诱惑她一般,“真不去?你难道就不想看看阴间是什么样子吗?”   ☆、第37章 二更 说到阴间,引商不可否认自己确实心动了。但是转念一想,他无缘无故的邀她去阴间做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不去”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看出她犹豫的吴救已经先一步扯住了她的胳膊,也不顾她反对,笑嘻嘻的说了声,“走吧。”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她连眼睛都没眨完,两人已经出了道观一路向北走去了。 “走阴河过黄泉路太麻烦了一些,不如直接走鬼市那条路。”说完,他已经扯着她穿梭在泾河边那片槐树林里。 自出了道观,引商便觉得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如今被他拉扯着更是无法挣脱,只能瞪着眼睛看他希望他能心生愧疚。可惜吴救根本就不看她,拉她进了这林子中之后便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堆纸钱,指尖在树干上一抹就擦出一簇火苗来,顺手便点燃了那堆东西。 火势越烧越大,在这火光之下,纸钱很快化成了灰烬,而这火也没蔓延到地上的枯叶上去,烧完纸钱便熄灭不见,只余袅袅青烟飘上天空。 两人绕过这灰烬走向林子深处,引商敏锐的察觉到,这槐树林与自己往常来时不一样了许多。明明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如今她却有种自己已经迷路了的错觉。 林子不深,如今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数不清的槐树无序的排列在两端,像是在引他们走向深处。 吴救不是一个对别人亲切的人,虽然面上总是在笑着,可是更像是皮笑肉不笑,他拉扯着她的时候,手上虽未用力,但那态度却强硬得仿佛要掰断她的臂膀。就是慑于这气势,哪怕心里再不情愿,引商从始至终都没做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前走。 渐渐地,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暗,天上的艳阳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两人走着走着竟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 凡间常说,这样的路口最容易撞见孤魂野鬼。 冥府里虽然不是一片黑暗,但是也无日月一说。可是眼下他们两人所处的地方暗的出奇,高空中又悬着一轮明月,唯有一棵枯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树桠光秃秃的,只挂了个破旧不堪的纸灯笼,血红色的纸面,灯笼里面连蜡烛都没有,即便这附近根本没有风,也被“吹”得晃来晃去。 吴救选择的是正东的那条路,从分岔路口向那边望去,还能依稀望见那个方向的光亮。只不过这条路看似很短,走起来却比想象的还要长一些。引商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将近三个时辰过去了,那光亮还是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半分接近。 还是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光亮才更显眼了一些,而她此时腿酸的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吴救是硬拖着她走进了鬼市里面,她是凡人,街道上来往的冥界住民和神鬼妖魔们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探出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 以防她还没走几步就被这街上的妖怪小鬼们吃了,吴救从怀里掏出一张没烧的纸钱,不由分说的贴在了她的脑门上。这下子可好,她就像是那些被道士们用符纸镇住的小鬼一样动作僵硬了起来,任由吴救像是拎着一个摆件一样把她拎到了一家典当行门前。 鬼市里有不少人都在向着这家典当行涌来,可是很多人都苦于没有门路,只能挤在柜台前跟老板周旋着,吴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那留在两撇小胡子的老板面前后,突然伸手往柜上一拍,待到移开手掌之后,桌上也留下了一个闪着金光的“典”字。 老板的胡子都快要翘到耳边去了,爽快的给他让了位置。 在穿过柜台后面那堵墙时,引商很不争气的闭上了眼睛,生怕自己撞个鼻青脸肿,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她是在一片喧闹声中睁开眼睛的,眼前却早已不是刚刚那间窄小的典当行,而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戴着哭脸、笑脸的小童殷勤的迎上来,但是在引导他们上几楼时却犹豫了一下,最后招呼吴救低下头,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原来是上面几层楼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再来就只能在一楼将就着了。引商不懂这其中的说法又受制于人,自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吴救也点了点头,拉着她便去了一楼,待到找了个地方站下之后才掀了她额上贴着的纸钱。 眼前又是一片清明,引商长舒了一口气,未等往左右看看,楼内一阵高呼呐喊之声已经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就在这九层楼中央的空地位置正站了几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相同的面具,遮盖住了真身,可是单看那气势就不同于寻常小妖小怪。而在他们的上空处悬着一面铜镜,不仅是他们几个,就连这楼里的其他人也都将目光落在那镜子上面。 须臾过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鼓响,中央的那几人突然动了起来。他们手中俱未持着兵刃,皆是赤手空拳,这一动却如离弦之箭。众人只能隐约看得到一点残影,几人中竟已有一人倒了下来。 待到倒下了三个人之后,剩下那几人的动作才慢了下来。他们绕着这空地慢慢走着,谨慎的打量着看不到面容的对手,估量着自己与对方的实力。 片刻,又有一个人先动,身形一晃,整个人便已出现在了对面那人的身前,趁着对方伸手来挡,便以胳膊绕住对方手肘一拧,轻轻松松的压着对方的身子让其跪在了地上。而在这个间隙,他自己的身后又有人扑了过去,凌空一跃,一条腿几乎已经挨到了他的脑袋,可是终究被他一闪而过,旋身将手中之人当做兵器摔在身后那人的身上,自己则蹬着身后围栏,双膝一扭,借力往下一压,踢到那两人之后便将脚踩在了上面。 小楼内叫好声不断。 引商本不想看的,可是看着看着竟也随着这战况捏了一把汗,如今见那个人将两个对手都踩在了脚下,自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而这场争斗显然还没有结束,伴随着几乎掀翻这房顶的高呼声,场中那人在踩着自己对手的时候突然伸手往脸上探去。 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甩了那面具的年轻男子捋了捋脸颊边的发丝,睥睨着楼中众人。那是张极其妖艳的面容,五官昳丽胜过女子,尖细的一双眼,连眉角都透着妩媚妖娆,更不用说眼角下还有着一颗平添风流之色的红痣。 要不是喉咙发不出声音,引商定是要“咦”上一声,感叹这人竟与华鸢有着相似的一颗痣,虽说除了这颗痣之外,两人再无半点相似之处了。 而这人穿着一身艳丽无比的袍子,一晃眼间,众人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百鸟在其衣上翩然起舞。引商留意到,楼内的客人们似乎都想到了一个人,将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硬生生的将那名字憋了回去,只是专心看着场内缠斗。 再看场内那人,摘了面具之后似乎更无所顾忌了一些,下手时招招狠戾,最后几乎是踩着几个对手的身体够到了那半空中的铜镜。 引商专心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也不是无缘无故摘了脸上的遮挡,只因他露出真容之后,这场内已经再无人敢与他相争,就算原本还在犹豫的,在迟疑过后也面面相觑选择了放弃。 眼看着有些客人已经准备往楼外走去了,引商本也打算以眼神问问吴救是不是要离开了,可是这一扭头又哪看得到吴救的身影,她原本紧绷着的嗓子也轻松了不少,尝试着发声,竟也毫无阻碍。 禁锢没了,站在这小楼里的她却半点都不轻松,不消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冷汗就要顺着脖颈流下来了。 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凡人罢了,孤苦伶仃的站在这鱼龙混杂的鬼市,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楼里的客人已经一窝蜂的往外涌去了,引商权衡了片刻,干脆咬了咬牙混在人群之中一起挤了出去。 小楼的第五层,立冬捧着那镜子几乎乐开了花,可是费尽心思夺得了这铜镜的北帝却没有一丝笑意,反倒有些焦虑。 雪理注意到,身边这个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楼下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身为判官,她一眼就看得出那姑娘是个凡人,再一联想北帝近来的举动,心下不由一沉。可是未等她出手去拦着身边的男子跃下楼去,就在小楼的门口,那姑娘已经停下了脚步,而那面上的欣喜也是无法掩饰的。 他们几人都看得清楚,就在那姑娘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以层层麻布缠住下颌的阴差。   ☆、第38章 三更 在这样孤苦无依小命不保的时候见到花渡,引商一时激动差点扑到了他身上。 可是花渡却对她比了个“小心”的手势,然后拉着她顺着原路走出了典当行。但是说起谨慎,两人在路过两边街道时,他却还不忘买了一包地瓜干塞到了她手里。 引商战战兢兢的接过来,虽然自己还是提心吊胆的,但是伸手去抓这东西往嘴里放的动作却非常平稳,没有半点慌乱。吃着吃着,她差点就忘了自己刚刚命在旦夕,两颊塞得鼓囊囊的,只觉得这从未见过的东西有甜又绵软,简直是美味中的美味。可惜她也知道他们阳世现在可能还没这东西,回去就吃不到了。 花渡看着她那眼巴巴的眼神,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不由自主的伸进了怀里,又掏出钱递给了那卖地瓜干的。 一包,两包,三包……两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就这样站在摊位前吃了半个时辰之久。 当引商第二十包下肚之后,花渡终于做出了该表现出的反应——微微颤抖了一下。 余光留意到他这个轻微的动作,引商捂着嘴打了个饱嗝,没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略显愧疚的干笑了几声。 为了缓解这尴尬,她甚至主动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准备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可是花渡却站在原地没动,半天才艰难的问出了一句。 “西……西瓜,葡萄……吃不吃?” 鬼市很长,长到引商几乎尝遍了自己未曾吃过和未曾听闻过的奇珍异果。当她手里捧着一大袋糖炒栗子走出鬼市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此的原因。 花渡就那样默默走在她身侧,一言不发的看她一路吃过来,突然就有些疑心这姑娘平日里在阳世生活时到底能不能吃饱饭。他不是没有去过她的道观,心知她生活拮据,可是眼下一看才发觉对方的日子真是不好过。 引商想得没他那么多,像只花栗鼠一样捧着那袋栗子,心满意足。 不过她不心怀畏惧了也是件好事,花渡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今日是中元祭,来往鬼市的人无需喝什么“还来去”便能轻松离开。待到两人走出鬼市之后,他决定带她从另一条路绕出阴间,可是走那条路就必然要走忘川河。 忘川河水从未清澈过,大多时候都是血黄色看不到底,两人沿着忘川河畔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偶尔遇到冥府的住民好奇的望过来,引商也谨记着花渡所说的话,绝不四处张望,只是一心一意的跟在他后面。 可是今日是中元祭,这在阴间是如同狂欢一般的盛会,忘川河畔不时会有小鬼们嬉笑着跑过,甚至学着阳世的法子放着烟花。处处张灯结彩,高空中还有烟花不断绽开,倒活像是阳间过年时的样子。 冥府的深处不时传来悠扬空灵的乐曲声,与这喧闹之景竟奇迹般的有些相配。引商吃完手里最后一颗栗子的时候,两人已经远离了最热闹的地方,而她也选了个最安静的角落突然站住了脚步。 花渡略有些不解,好奇的扭过头看她,结果便见她在嘴上抹了一把,又擦了擦手,掸了掸衣服,最后开口问道,“怎样做才能当你的相好?我想试试。” 忘川河里有许多水灯缓缓飘过,这大多是从阳间顺着水流飘下来的,寄托了生者的思念和祈祷。花渡就站在这忘川河畔,像是被横空一道雷给劈中了似的,不会动也不知道如何动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引商却确信自己没有说错。她昂首挺胸的站在他面前,不躲闪他的目光,也不会为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害羞,坦坦荡荡极是真诚。 其实这话她早在两人坐在大明宫城门上的时候就想说了,只是那时被鼓声打断没来得及说出口罢了。 两人才刚刚相识不久就说这话,早吗?不早。引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曾经甚至不在意面前这人是男是女。而如今她知晓了他的性命,三番两次为他所救,甚至看到了他拼命想要遮挡住的痛处。 莫说她本就想接近这个人,哪怕不抱着这样的心思,这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人再待她如此真诚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自己的心愿一拖再拖? 这样一想,她的头昂的更高了,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这人,希望从他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 花渡被吓得又退了几步。面前这个少女可以说是他此生唯一相识的女子,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姑娘,总是让他质疑自己是不是太怯懦了一些。 毕竟她是如此的胆大。 还……妄为。 “我……我……”遇到她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染上了磕巴的毛病。 “这也不难。”她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那么一圈,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你就说,成还是不成。” 也不知是谁家放得炮竹,离了那么远还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这响声更加扰乱着花渡的思绪,把他脑子里想着的东西搅得一团糟,仿佛一切都恍惚了起来。 可是偏偏眼前这个少女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其实她也算是个很美的姑娘,眉清目秀的又带了些英气,笑起来的时候爽朗干净,偏又带了些狡黠,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瘦弱,恐怕会更有灵气。 花渡似乎听到有人叹了声气,仔细一想才发觉那正是自己在心底叹得气。他一怔,最后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下了头。 为什么呢?他觉得自己也不知道。 引商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雀跃,这雀跃不亚于她每一次走在亲仁坊的路上去见青玄先生的心情。原来这就是突然有了依靠的感觉? 哪怕不是真的嫁给了心上人,她也有些飘飘然了。 远处的爆竹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着,忘川的深处不知有谁唱起了悠扬的情歌,清脆悦耳如泉水淙淙流淌而过,就像是在咏诵女子懵懂爱恋的开端。 他拉着她的手走出忘川,亲自送她回到了阳世,至于今日她被硬是绑来阴间的缘由却没有细说,只等着中元祭过后再细究此事。 引商回到阳世之时已经接近日暮西垂,她站在长安城里,眼看着四处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她想尽快跑去亲仁坊向青玄先生说说自己的心情时,却又猛地停下了脚步向后看去,很是诧异的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花渡。 “你怎么跟过来了?”她本以为他还要留在阴间参加那个中元祭。 这一次花渡没有撑着那把红伞,解开了脸上缠着的层层麻布之后才走至她身边,但他虽不想再遮挡住自己,到底还是迈不过去心里这道痛处。几次挣扎之后,还是引商从怀里摸出了一道符咒,撕扯下来一小块,“啪”的拍在他脸上挡住了那道墨痕,再用发丝遮一遮也就看不出来了。 这还多亏她想到了自己被纸钱贴了脑门的经历,而她手里这道符咒是假的,又没开过光又没做过法,贴在花渡这样的阴差脸上也没什么大碍。 虽然这举动有些欲盖弥彰,可是总好过他为那墨刑的痕迹心里难受。 有了这等遮挡,两人慢悠悠的走在这长安城的大街上,匆匆走过的路人都没有仔细瞥上他们一眼的,光明正大又自在。 只是随着天色渐深,走在路上的行人变得少了不少,从阴间回到家中接受供奉的鬼魂们却一点一点的多了起来。引商尽量紧靠在花渡的身侧,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与它们对视,可是在与一个中年岁数的男鬼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扭过头多看了几眼。 不为别的,她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无辜枉死,从未在中元节之时回到阳世家中的父亲。如果他还活着,如今也该是这样的岁数了,现在在阴间的枉死城里又过得如何呢? 留意到身边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得伤感了许多,花渡不明白原因,只能开口去问。引商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就与他说这些事,唯有声音闷闷的答上一句,“我父亲现在应该还在枉死城中。” 至于父亲会不会成为阴差,引商从未想过,因为在她印象之中,自己的父亲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那性子就注定当不成负责追捕恶鬼的阴差了。 枉死城是花渡心里的一道禁忌,一提到这个地方他的手就微微颤了下,为了掩饰这一点,他问起了她父亲的名讳。 “姜榕。”引商很快答道。 花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为什么她父亲的姓氏竟与她不同,然后便听她解释说,“为了躲避父亲的仇家,我一直是跟了母亲的姓氏。其实我也本该姓姜的,姜水的姜。”   ☆、第39章 问清了姜榕的生辰八字之后,花渡匆匆回了阴间。 陪引商在阳世闲逛的日子还有许多,但是百年之中,阴间只有中元这一日的守备是比寻常松懈的,如果想要偷偷溜进石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书阁是阴间存放卷宗的地方,石馆则是专门用来存放枉死城亡魂卷宗的地方,只因后者是用巨石堆砌而成,便被称作石馆。 花渡从未单独来过石馆,也没有权力来此。可是站在远处遥遥一望,便心知自己现在想做的事情很难成功。石馆之所以被称作石馆,不仅是因为它从里到外都是由巨石堆砌而成,同样也是形容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无缝可入。据说那石壁足有二十尺之厚,纵有再深的道行都无法击穿它。 想要偷偷溜进去,太难。 花渡是在阳世做事的阴差,可也知道阴间各处的阴差们如何行事。在石馆的阴差总共只有百人,但是这百人之间彼此都是相识,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同伴,再加上石馆门外还竖立着一面镜子,能够照破所有法术的伪装。而这镜子的能力还远不仅于此,如果有人想要硬闯石馆而被发现,在场的十个守卫中总有一个能够及时触碰到镜面,这样的话,石馆的门便会彻底封闭,任是九重天上的尊神来了也无法打开,直到北帝亲至才能解了这锁。 花渡之前也听说过,这石馆之所以看守得如此之严,全因为阴间曾发生过叛乱之时,叛乱者还闯入石馆之中毁去了枉死城诸多亡魂的卷宗,致使枉死城大乱,让那些满腹冤屈的枉死厉鬼们也加入了叛乱之列。前车之鉴,这一任北帝不得不防。 但是守备再严的地方也总有稍稍松懈的一日,今天是中元节,也是诸多阴差能够放下公务尽情享乐的一天。石馆的守卫不如往日多,只有几个人轮番看守,每三个时辰换一次岗。 花渡知道自己这一次需要偷偷溜进去的地方是阴间看守最严的几个地方之一,但是只有一件事可以称得上万幸,那便是他与其中一个守卫有过一面之缘。 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仍是响个不停,为了趁着换岗的时间溜进去,他在忘川河畔徘徊了许久,只为等到那个赶去石馆的守卫。一刻钟过去,估摸着时间快要到了,他在河畔坐下开始解自己脸上缠着的麻布。忘川水浑浊不堪,映不出他的模样,但是当跑来此处嬉耍的孩子问他要不要一起玩的时候,他从对方的眼睛里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那张脸。 因着脸上那道墨痕,他已经足有几百年没有再好好看过自己这副脸孔,几乎就快忘了自己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就这样盯了须臾,他的目光终于往下挪了挪,落在了那孩子手里的烟花上,笑道,“好啊。” 徐钊从忘川河畔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就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年轻的男子正陪着一个孩童放烟花。那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张脸就像是用笔勾画出来的一样,又不会像女子那般过于阴柔,唯有艳丽二字可以形容。若是非要挑出什么缺憾来,大概只有左眼眶之下那道墨痕,似乎是黥刑留下的印记,虽然被发丝遮挡住了一些,但是也隐约可以看清。 到底是怎样狠心的官差,竟然会在这样一个美人的脸上留下这入骨的疤痕? 徐钊本是急着去石馆看守的,突然见到这样一个人,哪怕对方是个男人,他的脚步也忍不住滞了一瞬。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突然扭过头,像是很吃惊见到他一样,“徐大哥!” 一听到这声音,徐钊几乎是在瞬间便认出了对方,“花渡?” 虽说他与花渡也只有一面之缘罢了,但是对方那声音冷得吓人又成日遮挡着面容,他不想记住都难,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见到对方真面目的一天,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花渡在他喊出自己名字之后就装出了一副如梦初醒般的表情,然后慌慌张张的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徐钊下意识的拦着他,“别!别……” 他怔怔的看着对方。 那魁梧的汉子果然有些不自然的挠挠头,“那个……你……你这样挺好看的,以后也别挡着了。” 徐钊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些唐突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干脆就实话实说劝对方一句。虽说对方是个男人吧,但是偶尔能见到的话,好歹也是养眼啊。 让他没想到的是,听了他这话,对方竟然真的把手放下了,刚好那孩童玩腻了烟花跑去别处玩了,河畔只有花渡一个人坐在那里,似是迟疑了一下才拨弄了一下脸颊边的发丝,苦笑道,“徐大哥,你也不是没看到我这……这……” 剩下的话,就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徐钊也知道对方是枉死城出来的,本就抱着一分惋惜,如今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添了几分同情,情不自禁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别想那些了,这都是生前事了,咱们当阴差的都是死过那一回的人,哪还计较什么生前事。” 花渡却仍是苦笑,只把目光停留了自己身前这个人的脸上,不知望了多久才将手探向对方的脸颊。徐钊当了这么久的阴差,早就练就了一身的本事,见他伸手,本能的便抬起胳膊一挡,可是硬气的挡完了才发现眼前的人根本没还手。 “我只是知道平整的一张脸是什么感觉。”花渡的神情未变,只是看着自己的手,略觉得有些遗憾。 对方根本没恶意,自己还这样失礼,徐钊讪笑了一下,连忙把脸凑过去,“没,没事,你想看随便看。” 平白无故被一个男人触碰定是件很让人作呕的事情,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啊,徐钊不想说对方不像男子,可是对方那模样只能让他想到“美人”二字。 美人嘛,分什么男女。 花渡早就听闻过徐钊的好美人的传闻,虽然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才试了一次,原本根本没指望着让自己卑微羞愧了几百年的这张脸还能有用,可是如此轻易就成功了反倒让他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几欲作呕。可这徐钊的本事在整个地府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正面起了冲突,他不见得会在引来别的阴差之前取胜,也就只能从弱处下手了。 他将手轻轻探上对方的面颊,自左眼眶之下开始用手指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对方眉心处,以指心一点。 这个动作实在是奇怪,徐钊怔了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对,可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已经晚了,未等他抬眸看向面前的人,花渡已经以手肘向着他后颈用力一击,紧接着便钳住他的脑袋向这石阶撞去。徐钊的本事自然是大,可是比不过自己的脉门一开始就是捏在对方手里的,花渡搭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始终扣在他眼眶之上,随时便可以挖了他这双眼睛。其实他也忘了一点,阴间的阴差这么多,花渡却脱颖而出去守了最重要的长安城,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所有阴差之中,花渡下手是最狠的。 “噗通!”不过三两招的工夫,徐钊那魁梧的身躯已经跌入了旁边的忘川河。 忘川,忘川,徐钊掉下去的时候本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花渡很确信对方再被捞上来的时候一定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看了看手中属于徐钊的腰牌,他把刚刚轻点了对方额间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眨眼间便化作了那副魁梧粗犷的模样。 用了这法子,即便是照妖镜也照不出他本来的模样,可是这本事是别人教给他的,他只是学了些皮毛,能撑到什么时候自己也说不准。 匆匆赶到石馆之后,等着换岗的那个守卫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在镜中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再看看那腰牌,确认无误之后便离开去参加中元祭典,只剩他和另一个守卫守在门口。 另一个阴差不是爱多言的性子,两人默默的站了一会儿,花渡再心里默默数着数,直至数到第一百下的时候,石馆附近的水岸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 这附近算是个禁地,突然有炮竹声响起绝非常事。看了一眼身边面露紧张之色的阴差,花渡沉声开口,“你去看看,我守在这里。” 那阴差也是如此想的,听他这样说,连忙拿起手中兵刃朝那边走去了。花渡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水岸边,在心中感谢了一下那个提前离开帮自己放炮竹的孩子,便转身进了石馆。 今日是中元祭,每日在石馆中做事的鬼吏们都去外面游玩了,这石馆中本不该有人的。可是当他闪身进了门之后,却见门口小石桌边端端正正坐着个少年。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起码看外表是这样,额前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厚重的毛皮衣服,下身却只穿了薄薄的一条中裤,到了脚上干脆只穿了个木屐再无其他。 也不知他是冷是热。 花渡没有多少慌乱,只是睇了眼对方手上的印记,左手一个谷字,右手一个雨字,正是阴间二十四鬼吏之中的谷雨。 见他进来,谷雨好半天才抬起头,倒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卷宗太多,你翻不到的。” 在这石馆里放置的卷宗至少有千万之多,而在这石馆之中又无法动用法术,只能一个柜子挨着一个柜子的翻过去,什么时候翻到什么时候算。每到这个时候,就需要在石馆之中做事的鬼吏们来帮忙。诸如眼前这个谷雨,他便能记住这石馆之中上千万只柜子架子的每一格每一行都有谁的卷宗。 花渡打量了对方片刻,希望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可是不要说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了,就算看得到也是无法从那无波无澜的眼神中探究出什么来。 须臾,他选择直接开口,“姜榕,庚寅年,癸亥月,丁未日,戊申时。” “竖起第一千三百七十六排,第……”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谷雨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这话还没有说完,“咣”的一声巨响几乎震破天际。花渡一愣,未等扭头去看身边的石门,便听谷雨悠悠说了一句,“你完了。” 那呆板而不带丝毫情绪的语气仿佛在哀悼他的死亡,花渡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那道石门上,然后心下一沉。 门锁了。 石门一旦封闭,就再无开启之可能,除非北帝亲临。 一想到这一点,花渡就心知自己已经没有一丝一毫逃脱的可能性。和他共同守着这里的阴差到底多久能回来,他算得清楚,可是这石门却关闭的如此之快。 是他没有算计清楚吗?不是。 只是因为有人比他更早的摸透了他的想法而已。 想到这儿,他又看向谷雨,“第一千三百七十六排,第几列?” 谷雨似是很惊讶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找东西,不过这情绪到底还是没表现在脸上,只是如实告知了他位置。 花渡循着那位置找过去。他想得很简单,既然已经被关在这里了,那不如在责难来临之前先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个柜子的位置不难找,找的过程中,他能察觉到自己脸上的那一层脸皮已经脱落,唯有加紧速度按照谷雨所说的位置摸到了第六十四个盒子抽出其中卷宗,可是任他如何翻找都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翻到最后才惊觉这卷宗竟然并不是属于姜榕的…… 石门开启的声响比起关闭时要小得多,他将手中卷宗放回柜子再转过身的时候,谷雨已经不知在何时偷偷溜出了石馆,而在他身处的两排书架之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百鸟的羽毛即使是在稍显昏暗的地方也丝毫不减光彩,华鸢拨弄了一下耳廓上的铜环,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人,最后弯了弯唇角。   ☆、第40章 花渡说要回阴间一趟的时候,引商已经隐约猜得出他的目的,心里不仅感激他帮她的这个忙,也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 夜幕将至的时候,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留在城里过一夜,一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时道观阴森森的有些吓人,二是怕花渡回来的时候没有办法接近道观。 而这一次她聪明了一些,早早就赶到亲仁坊告诉青玄先生自己想要留下来过夜。往年这个时候,青玄先生总会很忙,今年却以年纪大了这个借口推脱了所有邀约,也谢绝客人上门拜访,只收留了可怜巴巴的她住下来。 年纪上可以说是爷孙的两人搬出了一坛好酒正打算喝个痛快,这府里的侍从却突然在门外禀告道,“先生,谢郎将来了。” 青玄先生一直广交好友,上到王孙公侯下到街边乞儿,都有可能是他的相识。引商乍听到谢十一的名字时还有些惊讶,不过一想到这是在青玄先生的家里,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谢十一竟是专门来寻她的。 “这些日子为了小引而来的人倒是比为了寻我而来的人还要多。”客人进门的时候,青玄先生还有心情跟身边的侍从调侃了两句。 引商只是老老实实在座位上站起身,在她印象中,谢十一若是主动找她,一定没有好事。不过这一次谢十一进门却不再是板着一张脸,反而始终站在门口踌躇不语,眉宇间的迟疑之色再明显不过,似是在为难着如何开口。 引商不知道他有什么可犹豫的,但是总觉得他这一犹豫绝对没什么好事,等了片刻,干脆主动开口问道,“您有事吗?” 人家都主动问出口了,谢十一也不能再犹豫下去,只能提出与她单独出门详谈。 前日源伊澄倒是也说过相同的话,引商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这样招人待见了,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中元鬼节,长安城里遍地是孤魂野鬼,她怎么敢往外面走? 见她如此犹豫,谢十一难得没有恼怒,沉默了须臾突然问道,“是不是因为外面……不该有的东西太多了。” 他还是没能说出“鬼”这个字,但是也算得上是默认了。 说是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引商忍不住多带打量了他几眼,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可是没有,面前这个人除了有些不自然的焦躁之外,再也嗅不出什么阴谋的气息来。 青玄先生“呵呵”一笑,说着“外面天凉,还是在这儿说吧。”,便去小院里赏月去了,把这间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引商自认也是这个宅子的半个主人了,招待谢十一坐下后,为他斟了一杯酒,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小口啜着美酒,静静等着他开口。 谢十一在处理公务时是个很爽快的人,办事绝不拖泥带水,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连开口都犹豫不决。 称漏里的水不知滴了多少下,房外的猫叫声都起起伏伏停了几次,引商眼看着自己自己杯中的酒都快被喝尽了,对面的人总算是开了口。 “在泾河那一晚,有人拿走了我的刀,也许他是你的相识……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自从没了那把刀,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了许多……不该有的东西。”回忆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谢十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震惊。 引商倒是能理解他的感受,当自己一直拼了命否认的事情成为了事实,而且眼睁睁看到了之后,任谁都无法轻易平复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种人生都被颠覆了的荒谬感,就如同曾经的她,哪怕开了间道观为生,不也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存在。有些事情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身边的人如何诉说都是无济于事。 而谢十一的话还没有说完,“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想你们说过的话,你们曾经是不是说过,我背上有……有着什么……” 引商讪讪一笑,她还当这个人没听见他们的议论声呢,原来还真的只是装作没听见而已啊。 “可是这些日子我见了很多很多……却唯独没有见到在我身边的那个。”说到这儿,他突然抬眸看向面前的女子,虽然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但是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原来他也很想知道趴在他肩上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引商将杯中仅剩的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用最平缓的语气,轻声道出,“是个女人,有些哀怨,但是看起来很年少,不过十四五岁,貌美,华贵,带着威仪,像是贵族人家出身,说是……说是公主也不为过。” 谢十一的神情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不断变换着色彩,到了最后一句,他倏地抬起头看向她,一双瞳子不自然的放大,再怎样掩饰都掩不过那一瞬的震惊。 只这一眼,引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女鬼的身份了。 其实以谢十一的身份而言,有幸结识了什么公主殿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同样的,就他的身份而言,他若是想与哪个公主名正言顺的发生点什么,也是难事。 而且若是事情当真如她料想的那般,她就决不能再问下去了,多知道一个字都是件错事。 引商只当自己没有多想别的事情,若无其事的问他,“您想要道符咒吗?保管灵验。” “免了。”谢十一想也没想的拒绝了她这个提议,脸色倒是好了一些,又没话找话的跟她聊了一会儿,最后发现实在无法勉强自己继续憋话聊了,这才告辞离去。 他一走,青玄先生从外面踱步走进来,却没有顺手关上门,而是指着天上的明月对她说,“今日的月色倒是不错。” 引商一下子便苦了脸。青玄先生很少无缘无故的跟她谈什么夜色月色的,每当这么说,就是要赶她出门了。 “我不走我不走!”她顺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一副打死不出门的架势。 长安城平日里有宵禁,但是中元节这一日却没有,诸多百姓都会在这一日出门放河灯或是去道观里为亡者祈福。如今街上人群攒动,就不仅仅全是亡魂,还有活生生的凡人。 不过即便如此,和一群飘来飘去的鬼魂挤在一起也是件想想就不寒而栗的事情。引商抱紧房内的柱子不肯松手,青玄先生也只能摇摇头,笑着指了指府外。 就在这座宅子的大门外,一个身影已经在那里徘徊了许久,似乎踯躅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门。 引商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个眼熟不过的人。她很快放开了抱着柱子的手,一蹦而起,对着青玄先生愧疚的干笑了几声,这才拎着裙摆往门外跑去,一巴掌拍在门外那个人的背上,“你不是回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华鸢被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露出了往日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我家里人多,用不着我帮什么忙。” “还真是大家族啊。”引商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调笑了几句,又问他,“要回道观吗?” 华鸢又摇了摇头,“还是在城里过一夜吧,难得这么热闹。” 确实,这大街上人挤人,鬼挤鬼,人挤鬼,鬼挤人,还真是热闹得很啊…… 有他在身边,哪怕派不上多大的用处,引商还是稍稍心安了一些,勉强答应了他这个提议,然后去府内与青玄先生道了声别,这才出来陪他在大街上闲逛着。 因着往日都有宵禁,两人又都能看见鬼怪的原因,引商从未试过与身边这个人在这个时辰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两人目不斜视的,每当与小鬼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只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夜深之时,华鸢总是精神得很,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在回家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讲自己在家中不受待见,讲家里的人死板守规矩,还讲自己是怎样与朋友抢东西的…… 引商一面战战兢兢的提防着街上的小鬼们,一面还要听他说话,不时嗯嗯啊啊几声以示自己是在听着的。直到对方问她这两天过得如何,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今日的那场奇遇说出来。 说自己莫名其妙去了一趟阴间?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即使心知自己若是说出来,眼前这个人一定会相信。 到最后,她干脆问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城里见到的那个阴差吗?打着红伞,蒙着脸的那个!” 华鸢的脸色几不可见的沉了下去,引商却在他探究的目光下笑着点点头,无言的默认了他的猜测。 只是这事一说出口,该惊讶的华鸢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时激动之下,说话的她却不留意的被自己左脚绊右脚绊倒了。这点疼痛与心中喜悦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华鸢将她从地上捞起来的时候,引商还是笑着的。 许是觉得她笑得实在是有些傻,本来连招魂幡都不愿意抗一下的华鸢竟主动提出要背她。引商连连摆手说自己没事,还特意在他面前走了几步以示脚腕的灵巧,可惜没等迈出第三步就不由自主抱着脚“嘶嘶”的倒抽着冷气。 华鸢冷眼看着她作妖,这时候才伸手拽住她往自己背上一甩。两个引商加在一起还不一定能及得上一副盔甲重,他几乎感觉不到背上的重量,但是这样背着她沿街向前走去的时候,背上的人却始终都是沉默着的。若不是那时不时呼在他脖颈边的温热气息,恐怕他都要以为自己背着的是具尸体了。 现在已过亥时,再有一个时辰,这中元鬼节就要结束了。 不知是哪间道观传出的诵经声,在周围的喧闹声中带来了一丝安宁,引商听着听着就有些困了,忍不住将头倚在他的背上,一声一声的打着哈欠。 不多时,背后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像是终于睡着了。华鸢微敛起眸色,只盯着自己的脚步出神,须臾,终于想要开口时,却听背上的人突然先他一步发出了声音。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 “别说,华鸢,别说……我不想听。”   ☆、第41章 每年中元节,青娘从不会祭奠自己那无辜枉死的夫君,但是会和张家人一起奉祀张家的先祖。这一夜,祭祀完张家先祖之后,张伯却主动提出陪她出外走走。 “都这个时辰了,还要去哪里走?”青娘站在屋里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张伯倒是在殷切的给她找斗篷,一边找一边还笑着,“难得没有宵禁,咱们也去外面走一走,成日呆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喽。” 张家的家境也可以说是拮据了,可是这斗篷却用了上好的布料,精心缝制出来的,为得就是给身子娇弱的青娘遮风,哪怕青娘一年到头都不会出门走走。 面前这个男人早已上了年纪,又是干体力活的,粗手粗脚好半天都系不好斗篷的带子,还不肯让青娘自己动手。无法,青娘只能依着他站在那里,含笑看他跟那小小的绳结较劲。 两人出门时已经过了亥时,还有一个时辰,这中元鬼节就要结束了。张伯扶着青娘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着。今夜的风还不算特别的凉,有了身上这斗篷,就连青娘都没有感觉到多少凉意,反倒觉得张伯紧张兮兮的样子有些好笑,“不正是你叫我出来走走的吗?还这般担心。” 张伯只是憨憨的笑了下,“你已经在家躺了半年多了,趁着今天没宵禁才想陪你出来看看月亮,可是月亮再好看也没有你身子重要啊。” “不就是这一小段路,哪里就会伤了身子?”青娘把手也覆在他的手上,两人依偎着彼此沿街继续往前走去。 张伯在陪身边的人说着话的时候,还要四处张望着以防有那不长眼的人冲撞了青娘,而这一张望,很快就眼尖的发现了对面那条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娘你快看看,”他轻轻碰了下青娘,“那是不是小引?” 一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青娘迫不及待的抬起头,向着张伯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看清了那个身影之后更是惊喜,“还真是引儿。” “她身边那个人是不是她道观里的?”张伯扶着青娘往那边走去的时候,还在回想着旁边的那个身影是在哪里见到的。结果这么一回想,就想到了那个年轻人第一次登门时说张拾是短命相的事情,不由摇了摇头,“看模样不错,就是不会说话。” 听他这么一说,本还沉浸在看到女儿的喜悦中的青娘也迟疑了一下,将目光更多的落在了华鸢的身上,遥遥打量了一番,最后有些犯糊涂了,“深更半夜的,他们两个在外面这是做什么呢?” 当母亲的,在留意到女儿与一个男人单独走在一起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大抵就是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今这世道民风开放,引商又是从小习惯独自生活的孩子,在外面野习惯了,青娘虽说希望她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可也不希望她被一些不明不白的男人给蒙骗了。 那个叫华鸢的,青娘曾见过一面,只记得对方生了一副天上地下都少有的好相貌,可是她总觉着这人身上有着许多秘密。引商虽然有那么点小聪明,可是说到底还是单纯的可以,傻兮兮的再吃亏了可怎么办? 当母亲的在考虑儿女的终生大事时总是会想一些有的没的,患得患失,哪怕八字还没一撇呢,当娘亲的也能预想到两人成婚生子那时的事情了。 为了心中这点担忧,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扰女儿的青娘拉扯着张伯就想过去,张伯手上扶着她,嘴上还要劝着,“慢些慢些。” 青娘可顾不上这些了,还没等走近就轻声唤了句,“引儿!” 本还在那儿与华鸢大眼瞪小眼看月亮的引商很快扭过头来,一见到自己的母亲,不由一惊,“阿娘?你怎么出来了?” 青娘也不答,只是扯着她的手,轻轻瞪她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和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话问得倒是及时,引商刚刚才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全都忘了,偏偏自己娘亲还要提醒这么一句。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但是一旦被说破了,就再也不是最初那个滋味了。 那时她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华鸢到底没能开口。 可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人只当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今夜天凉,快别在这里站着了,有什么话还是回去再说吧。”眼看着这气氛有些不对劲,张伯连忙过来打了圆场,然后邀请引商他们一起去他家里坐坐。 引商推脱不过,就连华鸢都因为张伯的盛情之邀,厚着脸皮再次踏进了张家的大门。幸好张拾不知出门到哪里逛去了,不然一定又是一场大闹。 一进门坐下,青娘就急不可耐的问起了刚刚的事情。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毫无根据的乱想罢了,那在刚刚走近这两人的时候,身为女子的直觉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引商一遍一遍的与她解释着他们两人没什么关系,还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说她总是想着将女儿嫁出去。 但这次青娘坚持不理她,干脆将矛头对准了华鸢,非要打听对方的家世,有那么一股子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个清楚的势头。 让引商略感惊讶的是,华鸢那样的性子,倒也能耐下心来陪青娘说这些事情。只是唯独在青娘问起他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家住在山里。” 山里?引商和青娘面面相觑,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啊。 张伯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来了,还往下追问着,“猎户?” “那山头是我家的地盘。”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华鸢眼眸一转,回答得更快了一些,也信誓旦旦了许多,“山前有一条河,想过河,都要坐我们家的船,走我们家的桥,我叔叔摆渡,我姑姑在桥头卖热汤,过了桥,山里有个村子,当家管事的是我十个表哥,还有些姐姐妹妹一并跟着管账,打点家事。” 青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好奇,“你们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生活吗?那外来的人呢?” “有想来我们那里生活的山外人,自有我两个哥哥去接,可是想在我们那里生活也不容易,钱财亲人都要一并舍下,我们家的规矩严,不许外面来的人带那些身外物。而且一进来,再想出去就难了。”华鸢说得极为认真,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让人连提出质疑都不能。 青娘和张伯默默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着若是将女儿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到底是不是好事。 引商总觉得这些话有些胡说八道的嫌疑,也不想让娘亲再与这人聊下去了,叮嘱青娘保重身体之后便硬是拽着华鸢出了门。 现在距子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长安城仍旧热闹非凡,虽说这是个奉祀先人的节日,可是凡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将一切节日都过成这般热闹的样子。 引商突然就想到了阴间鬼市里的场景,比凡世的集市还要繁华,也更新奇一些。只是不知道给她买了二十包地瓜干的那个人现在如何了。 出了门之后,华鸢再没有说过话,直到快要走到亲仁坊附近的时候才站下脚步。两人总不能这样一直在外面走上一夜,引商还是要回到青玄先生的宅子留宿。 站在坊门口,她很想开口问问他要去哪里住一夜,可是华鸢已经先一步对她笑笑。每次都是这样,如果他想,他从来都不会让她付出多余的担心。 他可以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引商也终是转身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眼看着就要到鬼门关闭的时候,回来探望家人的鬼魂们即便再恋恋不舍,也要赶回阴间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就是阴阳两世最为混乱的时候,不愿意回地府的鬼魂妄图逃走,留守阳世的阴差自然要尽责的追捕他们并催促着其他鬼魂快些回到阴间。 引商半个身子刚闪进亲仁坊的坊门,余光便瞥见一个身影在半空中跃过,她的目光本能的追随着对方,然后不出意料的看到了一身黑衣。 那身打扮实在是太过眼熟,她连忙追了上去,边跑边小声喊着,“花渡!” 对方果然站住了脚步,可是当他从房顶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诡异的笑了两声,然后飞快的扯下了脸上的麻布,“小娘子,又见面了。” 那张脸又哪里是花渡,明明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吴救。 一见到他,引商就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然后警惕的问道,“怎么是你?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打扮成这样自然是因为好玩,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吴救跟她说话的时候还不忘顺手揪住了一个妄图逃跑的亡魂,然后故作为难的犹豫了一下,才告诉她,“从今以后我可就是负责看守这长安城的阴差了。” “你?”引商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那,那之前的那个阴差呢?” “要说这官场啊,最忌讳的就是得罪上头的人……”吴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感慨了这么一句,才笑嘻嘻的看向她,“你说之前那个阴差?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42章 “哒!哒!” 马蹄在街道上踏过的声音不时传入耳畔。现在已过亥时,金吾卫却仍是尽责的在城内各个街道上巡视着。 今夜的天色不算明朗,就连那弯明月都被挡在了层层乌云之后,地上若无烛火照亮夜色,四下里恐怕只是抹黑一片。也正因为这烛光,隐约可以看得到在安宁坊的坊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环抱着柳树的树干往下爬。 她从树荫里一点点滑出来,努力将身子贴伏在树上,生怕刮碰到树枝或是叶子,如今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四下静谧掉针可闻,若是发出些响动惹来武侯们,可不是说笑的事。 赵颜在女子中也算是身形娇小的了,自夜幕降临之后,她便藏身于这棵茂盛的槐树上,随着天色渐深,竟也一直平安无事的躲到了现在。 现在已经是亥时,就算是巡街的金吾卫也早该各回各的住处了,她从树上爬下来之后就蹲在了树下,立着耳朵仔细听着远处的动静,就等着马蹄声消失之后偷偷摸摸的溜出去。 又过了一刻,那“哒!哒!”的声音由北往南面去了。赵颜想要去城北,正巧与他们是相反的方向。听着那恼人的声响渐渐远去,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眼四周,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下四肢,蜷缩着呆了几个时辰,腿都麻了。 可是就在她将两条胳膊高高举起准备伸个懒腰的时候,冰凉的触感却倏地从下颌处传来,紧接着,腰身便被勒紧向后弓起。 嘴早就被捂住,硬是将她那声尖叫堵回了嗓子里,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一手捂着她的下颌,一手将她拦腰往后拖去,直到将她拖到了阴暗之处才低声喝道,“闭嘴,真想被抓吗?” 这熟悉的声音让赵颜稍稍镇静了下来,她睁大眼睛努力分辨着眼前这人的模样,终于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他的相貌,然后惊喜的扒开对方的手,小声唤道,“堂哥!” 看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赵漓真不知道该狠狠骂她一顿好,还是干脆就这样打昏她带回家算了。他对着她比了几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皱着眉问她,“你这么晚还偷溜出来想做什么?要是被发现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赵颜连连点头,抢在他前面说道,“要是被抓到了,就会被拖到衙门里打一顿的!可是堂哥,你看我这不是藏得好好的,谁也没发现嘛……” 她那神情里还有几分得意。 赵漓几次想要举起手揍她,最终都忍下了这个冲动,憋着怒气耐心跟她解释着,“你知不知道,我带人从这里经过三次,总共发现了你三次。若不是我帮你掩饰着,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他每说一句,赵颜就往后小退一步,可怜巴巴的贴墙站着,嘟囔道,“原来是这样啊……” “别说废话了,跟我回去。”面前这个堂妹一向有些冥顽不灵,赵漓也不打算跟她说什么大道理了,拽起她的胳膊就想将她往外拖。 赵颜的力气哪能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只能一面被拖着走,一面还苦苦哀求着,“堂哥,堂哥,你就放我一马吧,我今晚一定要去!” “去哪儿?”赵漓留意到了她话语中的急切。 赵颜只是紧紧闭上嘴,不再说多余的话了,但是挣扎的动作却一直未停。赵漓见她没有老老实实交代的意思,便也不与她多费口舌了,手上用的力气更大,准备直接将她抗在肩上跃过坊墙。 只可惜赵颜也早已打定决心,就在他将手按在她的肩上那一瞬,整条街都听到了那几乎扯破了喉咙的喊声,“有鬼啊!!” 赵漓倒是从未发现自己堂妹这样会算计过,对方明明知道他近日都在忙着与奇闻异事打交道,偏要在这种时候喊声“有鬼”,长安城不干净的传闻现在谁不知道?这下可好,她趁着他愣神之时从他手底下逃窜出去,周围各个坊却像是炸了锅一般,武侯铺里还有人探出身子来问道,“郎将,这是怎么了?哪里有鬼?” 赵漓忙于应付这些事,一不留神,竟连堂妹跑去了哪个方向都不记得了。 眼看就要到子时。 赵颜拼了命的在街上跑着,也不顾忌着会不会被发现了,一心只想着自己能不能在子时之前赶到自己赴约的地点。 万幸,当她翻过崇仁坊的坊墙,推开坊间一家邸舍的大门闯进去的时候,子时还未到,一切也还来得及。 屋内的其余五人都在等着她的到来,见她终于出现才松了一口气,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招招手示意她过去一起坐下,拉着她冰凉的手捂了一会儿,笑着安慰她,“没事,子时还未到,来得及。” “阿杏,咱们……咱们真要这样做吗?”虽说自己费尽心思的跑过来了,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赵颜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名唤阿杏的那个少女比她要坚定许多,可是见她如此迟疑,也不埋怨她,只是好言好语的劝着,“哪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你若是怕了,就想想你的卫三。” 一提起这个称呼,赵颜果然安心了许多,再看看在座的其他几人,人人都因着阿杏这句话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也咬了咬牙,狠下了心。 “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锣响。 子时到了。 “开始吧。” * “咣咣咣!” 一大早,道观的大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引商一面往自己身上套道袍,一面还得喊着,“等会儿,等会儿!” 到最后还是天灵去开了门,然后两人都看到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漓站在门外抚着胸膛。引商等对方缓过气来才递上一杯水,示意他慢些说。 赵漓接过那水一饮而尽,又咳嗽了几声,这才深呼一口气说道,“出事了。” 说句良心话,引商平生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尤其是在他们这些金吾卫的嘴里听到。偏偏眼前这人算是金吾卫之中与他们几个关系最好的一个了,他主动上门而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因为私事来请她帮忙。她又如何能拒绝? 叫醒了还在屋里睡觉的华鸢之后,一行四人便带上东西往城里面走去了。在路上,赵漓老老实实对他们讲了昨夜发生的那件怪事。 城北崇仁坊的邸舍里无缘无故死了个人,早上验尸之后才发现,正是在东市卖酒的王掌柜家的女儿阿杏。若说死人算不上什么怪事,可是没病没灾又没伤就这么死了,怎么能说不是怪事? 更怪异的是,昨夜与阿杏呆在一处的五人都对此事讳莫若深,即便被官府的人给抓了起来也不肯说出他们在一起做了什么事情,这其中有几人还是官宦子弟,事情若是真的闹大了,也不容易查下去。 说到这儿,赵漓的脚步顿了顿,暗暗攥了攥拳,沉声说道,“其中还有一人是我堂妹。” 有他整夜巡街,竟都能被赵颜溜出家门跑到崇仁坊去惹事,赵家上上下下皆是震怒,恨不得现在就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赶出家门去。赵漓在家里受了一顿埋怨,心里却比家人们还要担忧,昨夜赵颜确实是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这事是他大意疏忽,如果妹妹真的因此出了什么意外,别说被赶出家门了,他万死都难辞其咎。 自事发开始,他已经在衙门里呆了三个时辰,几乎要说破嘴皮了,赵颜却始终不肯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而且软硬不吃,任他哀求或是呵责都无用。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恐惧至此?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赵漓知道对方定是因为畏惧才无法开口,可却始终都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只能求到了道观门前。 阿杏死得那般蹊跷,不是因为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能是因为什么? 听了事情的经过,引商抱着肩膀若有所思,半天才问道,“你妹妹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吗?一个字都没有?” 被她这么一说,赵漓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后想到了阿杏的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赵颜死死扒着对方的尸身,失声痛哭之余还呢喃着说一句话。 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死了,你还没嫁给卫二呢……” “卫二是谁?”华鸢一直心不在焉的听着他们说话,直到这时才插了一句嘴。 可是他话音未落,便见其余三人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一样看着他,就连天灵都像是觉得好笑一样指着他傻乐,“九……九哥,你,你连卫……卫家兄……兄弟都不知……知道……” 最后还是赵漓好心跟他解释解释。卫二和卫三是亲生的兄弟,在家中排行老二和老三,卫二名叫卫钰,卫三名为卫瑕。长安城里名声叫得响的人不少,卫家兄弟则是其中佼佼者,甚至可以称得上人尽皆知,而且尽是美名。 “直言说,这长安城想嫁给他们兄弟的女子没有万人也有几千了。”引商适时的补上一句,但是于她自己而言,有青玄先生对比着,她倒是对那对兄弟没什么兴趣。 天灵还在那儿讲卫家兄弟多么有才华,相貌多么出众……对这些传言,华鸢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加快脚步跟在引商后面往崇仁坊走去。 阿杏的尸身还在崇仁坊的邸舍里。引商也算是见惯了死尸的人了,跟着仵作一起走到近前看了看,可惜碍于道行有限,倒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来,在那屋子里更没发现阿杏的魂魄。反倒是站在她身后的华鸢仅仅瞥了一眼这尸体,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引商还没来得及告诫他别在这地方胡说八道,便听他悠悠说道,“这不就是狐……算了,这事咱们可管不了。” “什么意思?”这事牵扯到了自家妹妹,赵漓留意到他话语中的深意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走上前,那架势像是非要逼他说出口不成。 华鸢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懒洋洋的扭过头看了一眼引商,当发现身后的少女也是一脸困惑的望向自己之后,才叹了声气说道,“这事道士可办不了,不过你们若是真想理会的话,我倒是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姓管的朋友,是被雷劈死的。”   ☆、第43章 玄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源伊澄还在卫家的府邸与卫氏兄弟品酒论诗。她轻飘飘的飞过去攀在自己主人的肩头,笑呵呵的告诉他,“城外道观的那几个道士又遇到麻烦事了,您去吗?” “去,当然去。”源伊澄派自己的式神去盯了几日,才等到这个好机会,又怎么会错过。 “先生又是在与您的……式神交谈吗?”每每说起式神这两个字的时候,卫瑕总会犹豫那么一下,毕竟他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看不到对方身边那所谓“式神”的魂灵,但是在看到源伊澄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时,仍是免不了好奇。 卫钰就比自己的弟弟直白多了,干脆凑近了源伊澄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想要看出点不对劲来。 源伊澄挥挥手示意玄退下,然后捏住从半空中飘下的的小纸人塞进了怀里,这才举起酒杯笑道,“寻常人自然看不到式神,除非是那些天生便有灵力之人。” 这些话对于卫氏兄弟来说就像是志异传说一类玄幻之事了,若不是与源伊澄相熟,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接触这等怪谈。不过说到底这类事情与他们沾不上关系,兄弟二人都不是究根结底之人,很快又岔开话题聊起了朝中之事。 不同于闲赋在家的哥哥,卫瑕在朝中还担着司卫少卿这样的官职,虽然只是个闲职,但是卫瑕自上了任开始就拼了命的在向皇帝请辞。这倒并非是他懒于应付朝中的明争暗斗,只是实在是无法容忍流言蜚语为卫家蒙羞。 “说起来也不过是巧合,可是在这捕风捉影的世道,最怕的就是巧合。”卫钰倒是稍稍能看开一些,但是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话语中还是带了些自嘲。 关于那些流言蜚语,常在宫中和各个名门行走的源伊澄也略有耳闻。起因也不过是因为卫家这两兄弟的名声太响,两人同样姿容昳丽,又常与万安公主等人来往,甚至出入宫廷与圣人贵妃为伴,很容易就让世人回想起了当年同样名声远扬的张氏兄弟——张易之,张昌宗。 张昌宗因太平公主举荐入宫服侍武氏,复又举荐自己哥哥张易之一同成为了武氏的面首。张氏兄弟深得恩宠,从此把持了朝政大事,专权跋扈势力熏天。 而更巧的是,张易之当年就曾任司卫少卿一职。 距离张氏兄弟被诛杀还不到五十年,世人如何能淡忘当年之事,在议论现在的卫氏兄弟时也就多了一分忌讳和敏感。 源伊澄多多少少能理解这兄弟二人心中的无奈,也为他们感到惋惜过——明明满腹才华,却偏偏要顾忌着世间流言,不能崭露锋芒。 “不说这些了。”他晃了晃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提议道,“今日天色不错,何不出去走走?” 说是天色不错,其实如今已经算是入冬了,即便艳阳高照,丝丝凉意仍然侵入骨髓。卫瑕看了一眼屋外的风景,似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走,我跟你去。”弟弟不想去,卫钰这个当哥哥的倒是当即就站起了身,命人去取自己的氅衣来。 那氅衣不同于寻常鹤氅,颜色偏浅,领边还滚着一圈白狐皮毛,更衬得卫钰面容白皙胜过女子。源伊澄虽自视甚高,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了,但心知自己至多是姿态行事风雅罢了,若是真比比容貌气度,他在卫氏兄弟面前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瞥了眼身边的人,即便是在这大冷天,源伊澄还是照旧掏出了他那把扇子慢悠悠的摇了摇。 与这样一个人并肩而行,更是不能忘了风雅。 两人乘了马车出行,快到崇仁坊的时候,卫钰才觉得有些奇怪,“先生为何要来此地?” 位于东市西北的崇仁坊多是邸舍,西临皇城,南临平康坊,来长安城赴考的文人学子们多会在此地居住。但是卫氏兄弟打生下来起就住在贵族云集的亲仁坊,又因名声在外家教甚严,往往不会踏足此地。 “有几个相识在此地遇上了些麻烦事,我来帮他们一把。”说起这话的时候,源伊澄的下颌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反正闲来无事,卫钰也很好奇他那些相识到底是什么人,颇有兴致的跟着他一起往坊内走。 因着昨夜出了人命,如今坊内已经禁止闲杂人等出入,不过守门的金吾卫们又哪有不认识源伊澄的,一见这位傲气的东瀛人又来了,便也客客气气的给他让了路。 按照玄所说的位置寻去,源伊澄和卫钰不过走了半条街,就在一家邸舍外见到了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引商等人本还在听华鸢说这桩怪事的缘由,一抬头发现源伊澄出现,不由齐齐在心底叹了声气,心道这位爷怎么这么喜欢凑热闹。可是再一侧眸,便会发现他身边还跟了另一个人。 那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模样还很年轻,容貌昳丽难得一见。引商他们都没见过这人,反倒是赵漓在看到对方时倏地站起了身,“二郎。” 引商比其他人反应得更快一些,一听这个称呼,她便心知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卫氏兄弟中的卫二了。 也就是阿杏至死都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个心上人。 卫钰也就仅与赵漓有过一面之缘,寒暄几句之后便好奇谢十一怎么不在。这也是引商困惑过的事情,就在几个月之前,花渡突然消失不见,中元之后,谢十一的身影也未再出现于众人眼前。 不过今日终于得到了赵漓的回答,据他所说,谢十一在中元节过后便突然推了巡街的事务,反倒时常频繁的出入宫廷,只是从不说自己在忙些什么。无法,赵漓暂时只能自己一人带着下属们东奔西走。 如今源伊澄只说自己是顺路过来看看的,可是他顺手捎带上卫钰一起过来的举动无疑给眼前这个情形添了些麻烦。 赵漓几人都在努力想要查清阿杏的死因,还判断出了此事定与卫二脱不了关系,而此刻卫二就坐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又该如何毫不避讳的继续将这事说下去。 赵漓和引商面面相觑,都犯了难,可是他们都忽视了在场的另一人。 有顾忌着不敢说下去的,自然也就有胆大到无法无天的。 华鸢哪管眼前有谁坐着,睇了一眼卫钰之后便毫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继而说道,“扶乩这种事虽然多用来占卜,但也保不齐有哪些人动了歪心思,想要借神灵之力帮自己达成所愿。那个叫阿杏的,多半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圆满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私欲。” 阿杏死于扶乩——这个结论是华鸢的一人之言,虽然他也仅仅是瞥了一眼阿杏的尸身。 扶乩本是道家占卜的一种方法,据说可以请来神灵附身,可是请神又哪有那么容易,世人意图用扶乩之法与神灵交谈,最后请来的往往是些不明来路的鬼怪,而且一来就再也送不走了。 “那个女人想必是太想嫁给什么卫什么二了,竟连这种法子都用上了,造孽啊造孽啊,也不知道会不会折那男人的寿。”华鸢也不顾忌着自己话语中所说的人就在眼皮底下,边说边笑,还还边用手指头敲着桌面玩,一脸悠闲自得的模样。 屋子里静的连呼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引商和赵漓都屏息悄悄瞥着卫钰的脸色,就连源伊澄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什么补救的话来说。最后还是赵漓先憋不住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极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咳咳,之……之前咱们说的那件事……” 他说的是华鸢可以请人来相助的承诺。 “一定,一定。”引商忙不迭的替华鸢应下了,然后借此理由,拽起华鸢拉上天灵便告辞离去。 身边再带着这个口无遮拦的人,她怕是活不到搬进长安城的那天就要遭他牵连被人乱棍打死了。 几人约定是今夜子时见,回道观的路上,引商早已无心劝身边这人少说些话,只问他到底请了哪位旧相识过来帮忙。 一说起这个,华鸢就来了精神,“我有个姓管的朋友……” 未等他说完这句话,疾来的马蹄声已经盖过了周围的声响,骏马踏过烟尘四起。路边的三人捂着口鼻站远,待到烟尘散尽之后,引商遥遥望了一眼那支队伍,纳闷道,“这个月份了,怎么还有荔枝呢?” 贵妃喜啖荔枝,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圣人总会派人运送新鲜的荔枝来长安。可是眼下已经入冬,这次运送过来的大概就是不是荔枝而是其他珍奇异果了。 一看到这个,三人都将刚刚要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悄声议论起了宫里头的那位贵妃。据说那可是世间少见的美人,甚至让当今的皇帝罔顾纲常伦理,将身为自己儿媳的对方接进了宫中封为妃子。 说起这事,华鸢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一个很是意味深长的笑容,招呼身边两人凑近自己,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说到当爹的抢了自己儿子的心上人,我倒是认识一个人,明明能娶那女子为妻,可是转眼对方就成了自己的后娘……” 说话时,三人已经快要走到道观的门口了。由此,他的话音还未落,几人便听见道观的大门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疑问。 “你是在说我吗?”   ☆、第44章 眼下已经是初冬,站在这无遮无拦的荒地里更是觉得寒风刺骨,引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再看道观前的那人。只见对方仅穿了一身素白单衣,外面罩了件暗红色的斗篷,两件衣服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件寻常的氅衣厚,但是那人却像是丝毫不畏寒意,迎着凉风仍是从容的站在门外俯视着他们。 听声音看身形是个男子,斗篷上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虽说华鸢在背后编排他的时候被听了个正着,可是这人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多少恼怒,反倒带了些笑意,倒像是全然没将华鸢所说的事情放在心上,一笑而过罢了。 见引商几人齐齐看了过来,站在门前的人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爽快的将那遮风的帽子往后掀去,露出了自己的面容。那一晃眼间,引商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几缕白发,还有额上的金色印记,不过定睛一看就发现自己看错了,那明明是三千墨发,一张脸上更是干干净净的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是这张脸生得实在不像是凡人。 引商生平只倾慕青玄先生一人,对其他人的容貌都不放在眼里,就连在面对花渡那样艳丽的一张脸时也只是惋惜他脸上的疤痕而已。可是眼前这个人却不同,长相自不必说,比她平生所见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出众上许多,可也因为太过出挑秀美了,恍惚间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来。 仔细再看,就会发现对方的眉眼和下颌都太过尖细,眼角上挑,无论笑与不笑都有种嘲弄之感,这幅面相实在是有些眼熟。引商挠了挠头努力去想,却愣是想不起对方这长相到底像什么。 他说,他姓管,单名一个梨字。 说话间,华鸢已经招呼着这个旧相识往道观里面走了,管梨却不像对方那样咋咋呼呼的跑到观内去避寒,眼看着引商还落在后面,便站在门外等着这唯一的女子一起进了门,而在进了门之后便放慢了脚步走在她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的,不冒犯也不疏远,引商扭过头跟他说话的时候,才发觉刚刚从门外灌进了一股冷风,被这个年轻的男子以背挡住了,半点没有吹到前面的她身上。 虽然身为女子,引商自小就没受过这等待遇,难得是,对方丝毫不显刻意,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妥帖。她对眼前这人多了一分好感,也在心底纳闷这又是哪家的贵族子弟,教养到底不同,就连对她这小小的女道士都这般客气。 再看已经躲到正屋的华鸢,这位已经不知何时爬上了供奉神像的几案,与天灵一起愣是把那尊神像往后推了又推,给自己让出了一个足以伸展四肢躺下的空地。那神像与后面的墙壁相撞发出一声“咚”的巨响,霎时间,屋顶上的蜘蛛网和灰尘都落了下来蒙住了酆都大帝的脸,要有多不雅就有多邋遢。 引商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你不拜北帝君也便罢了,就不怕得罪了他死后下地狱吗?” 华鸢倒是满脸的不在乎,“得不得罪他,我都会下地狱。” 这人倒是蛮有自知自明的嘛……引商胡思乱想了一通,这才恍然想起家里还有客人在,连忙把已经准备往地上躺的华鸢踢到一边呆着去,客客气气请管梨过来坐。 之前华鸢曾说这位旧相识是被雷给劈死的,可是打量了对方许久,引商深深觉得这话实在是不靠谱。与鬼怪打交道这么久,大本事没有,对方是人是鬼她还是勉强能分得清的,眼前这人就丝毫不像是什么孤魂野鬼,也不似谢必安那些阴差,倒与活人无异。 当她委婉的提出这个困惑的时候,管梨果然笑了笑,虽然没有直言,但那眼神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华鸢果然是在信口胡诌。 可是再往下问就问不下去了,她留意到对方似乎不想多提自己的出身,不过不是不愿意告诉她,更像是顾忌着说出来会给她带来没必要的困扰,她便也收下了对方这份好意,选择糊涂一次。 华鸢说阿杏丢了性命是因为扶乩,可是扶乩这种事情牵扯到了许多说不出来头的神鬼妖魔,有时已经不是道士能管得了的。如今眼前这人却能帮他们了结了此事,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 管梨只说自己的父亲欠了华鸢一个人情,他这次也算是还了这人情,算不得他们劳烦他,让引商不必心存顾虑,有麻烦事尽管提出来便是。 与生性稳重之人交谈,自然是件轻松舒心的事,引商与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说话说了许久,都丝毫不觉得疲惫。反倒是身边的华鸢在看向自己的旧相识时总是会用一种在看妖怪的眼神,像是在无声的表达自己心中的惊奇之感。 引商捅了捅他,“你们多年未见?” 华鸢无意识的点点头,声音有些飘忽,“多年未见,有些不认识了。” 难得他也会这样感慨一次,可惜还没感慨完呢,一辆马车已经遥遥出现在了道观门外。引商站起身走过去,然后惊讶的发现来者竟是刚刚才见过的源伊澄和卫钰。 “想找到这里还真是难。”一下了车,源伊澄就忍不住抱怨了起来,但是脚下的动作却未停,直至走到道观门外才站下,然后招呼屋内的几人出来,“卫家可不会轻易招待……咦,这位是?” 当看到观内多出来的那人时,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引商也没有与他多解释几句,只说这是客人,这个心思一向很多的阴阳师就顺势说请客人一起去卫府坐坐。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想走这一遭,可是眼看着今日才得罪过的卫钰亲自上门了,心知推脱不得,便硬着头皮随他们一起进了城。 虽然彼此已经见过几次,在马车上,引商还是第一次向源伊澄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同伴。她满腹心事,倒是没能留意到源伊澄客气的寒暄时眼底戏谑的笑意。 到了卫家,自然就会见到卫氏兄弟中的另一人卫瑕。不同于哥哥卫钰的潇洒自若,卫瑕清俊如玉,举手投足也更是文雅一些,兄弟俩同样姿容昳丽,又是一静一动,站在一处时自是惹人注目。一日之内接连亲眼见到卫二和卫三,引商暗叹这长安城不知要有多少女子会艳羡自己了。 可是今日一见管梨之后,她才发现这世上果然人外有人。而那卫家两兄弟也与源伊澄相同,对管梨这个神神秘秘的客人感到十分好奇,见其一身打扮实在是单薄,卫瑕便命人取了自己的狐裘过来。 那狐裘是由白狐的毛皮所制,与卫钰身上围着的那条相差无几,倒像是同一条白狐身上扒下来的毛。管梨虽不能推脱这等好意,但在接过那狐裘时目光仍是不自然的微闪了一下,面上神色倒是未变,连笑意都未减半分。 客气了一番之后,诸人都落了座。卫钰的气量没那么小,自然不会将华鸢那番言语放在心上,而且对扶乩一事很感兴趣,这才央了源伊澄请道观这几位过府一叙。 听了这缘由,引商稍稍放了下心,再看面前这几人,突然就明白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话的意思。战国时,齐宣王要淳于髡推荐举荐贤士,淳于髡一天就举荐了七人,并在宣王提出质疑时说出了这番言论,意指自己本是贤人,自然会经常与贤人交往,举荐贤明之士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这番话放在眼下这个场景里,虽然算不上多么恰当,倒也很是合适。这世上不仅贤明之士喜欢聚堆凑在一处,姿容出挑之人也同样如此。换了身装扮的管梨更像是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弟,与源伊澄还有卫家那兄弟二人坐在一处,四人的容貌一个更胜一个,气韵风采各不相同,看起来是说不出来的舒服,就像是在看一副精美的画卷一般。 可是当她再扭头看看自己身边这两人之时就泄了气。天灵这孩子就不说了,就说华鸢,若是单论那副皮相,华鸢完全可以与卫氏兄弟二人相较高下,可是剩下的就半点都比不得了。当其他几人都如同画上谪仙一般坐在一处轻声交谈时,独独他一个人像是没骨头一般抱着墙柱打哈欠。 当引商一面客气的对其他人笑着,一面不动声色的把他往回扯的时候,他也漫不经心的撇出一句,“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卫氏兄弟都是文人,源伊澄也算半个,他们之间所交谈的自然是博古论今引经据典。引商与管梨多多少少能听懂一些,天灵听不懂也老老实实的待着,唯独华鸢说话时向来无所遮拦,大大咧咧说完,也不顾忌这会暴露自己不学无术,更不畏尴尬。 毕竟尴尬的永远是别人,而非他自己。 这算是这人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让卫钰无话可说了,最后还是卫瑕眼看着气氛不对,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向了扶乩害人这件事。 提及这事,华鸢总算是给足了面子,老老实实说了一遍事情经过,然后皮笑肉不笑的在那儿说道,“这一次,他们招来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孤魂野鬼,而是狐鬼。”   ☆、第45章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器物经百年都必成精怪,何况活生生的生灵。诸如蛇、猫、狐狸一类有些阴邪的动物,死后就很容易化作鬼怪。如果生前是被人所杀死的,死后更是要为祸人间或是干脆回头去找那人报仇。故此,许多地方在见到狐狸等生灵的尸体时往往会尽快将其掩埋,以防其曝尸作祟。 而此类鬼怪还与寻常牲畜的鬼魂不同,它们会附身于人或是人经常触碰的有灵性的东西身上。在扶乩之时,最容易招来此等东西,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出□□烦,甚至丢了性命。 阿杏等人扶乩,招来的不是神灵,正是狐鬼。 华鸢瞥了一眼阿杏的尸身,便已断定这是狐鬼作祟,可是这只狐鬼又不同于寻常的狐狸,它在被人斩杀之前已经有了些道行修为,眼看着已经要得道成仙了,就连名字都不在生死簿上,阴差也奈何不了它,地府若是收了它更是件麻烦事。 倒不如请个专治它的人来,彻底收拾了它才好。 而他请来的这位帮手,自然就是眼前这位姓管的旧识了。听他这么一说,引商突然有如醍醐灌顶,转瞬就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觉得管梨眼熟。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虽然貌美得都有些不似凡人了,但是仔细打量一番,便会觉得对方那细长的眉眼和下颌都像极了狐狸。 可惜在场诸人似乎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还在好奇的向华鸢打听狐鬼之事。华鸢却是一贯懒散,正经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有些懒于应付了。正巧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眼见对方兴致乏乏,本就没有那么大好奇心的卫瑕干脆请几位客人留下来用膳。 蹭饭,是道观这三人最喜欢做的事情。虽然有些小家子气拿不上台面,但是他们这一年来生活实在是拮据,吃了上顿就没下顿,能填饱肚子哪还顾得上是不是厚脸皮。 卫家如今是卫氏兄弟的大姐当家,其名为卫甯。甯字本同宁,是平安、安定之意,也正合了卫甯的性子。卫甯该到说亲的年纪时,两个弟弟尚且年幼,父母又疾病缠身,她放心不下幼弟,干脆就招赘了夫婿,至今仍与丈夫生活在卫家。此次听说家中来了客人,卫家这位当家人也不避讳的亲自出来见了见客。 只是在客气的招待了客人之后,她便不动声色的唤了二弟出门。 “外头有传言说一个女子为你而不惜扶乩占卜,结果招惹了鬼怪而惨死。这事你知不知道?”卫家的消息灵通,但凡有了什么有关卫氏兄弟俩的传言,都会很快传进卫甯的耳朵里。而卫甯最忧心的就是两个弟弟经常被这些凭空捏造的流言蜚语缠身。不仅会坏了弟弟的名声,更于卫家无益。 可是这一次,卫钰听了她的话之后非但没有反驳,反倒点了点头,说了句,“是有此事。” “真是晦气!”他的话音未落,卫甯已经蹙起了眉,“一个市井女子的痴心妄想,竟还会将你牵扯进去,这事与你又哪有半分干系。”说到此处,她睇了一眼屋内那些人,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不过是一件倒霉事罢了,待我差人去吩咐一声衙门里的人,也就没人敢再乱说话。你和三郎都小心一些,没事莫要与这些来路不明的道士法师们来往。” 虽说现在这世道崇道奉儒,出身名门的卫甯平日里却最是看不惯那些道士,甚至连带着不喜欢源伊澄这个来自异国的阴阳师,只觉得他们都是些故弄玄虚招摇撞骗之人。自己这两个弟弟无辜受到的非议已经够多了,还是少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接触为好。 卫钰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但还是应下了。待回了席间,即便是对着自己弟弟,也未将刚刚长姐所说的话如实说告知,只说自己又被姐姐敲打了一番催促成婚。 仔细算起来,卫钰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卫瑕也已二十一岁,贵族子弟到了这个岁数还未成亲的男人可以说是少有。可这兄弟二人又不同于寻常世家子弟,不仅名声传得广,就连宫里头的圣人和贵妃都曾亲自关照过他们二人的婚事。这么一来二去的谨慎挑选人家,兄弟二人又没有娶妻的心思,到最后都耽搁下了。 再后来,卫甯眼看照着这情形下去不成,便要做主为卫钰娶一房妾室。卫钰生性不羁,平日里自在惯了,懒得将一个无辜女子摆在后院,与姐姐争执了不知多久,到最后反倒是卫瑕这个当弟弟的素来听话,竟替哥哥娶了那女子为妾。 能嫁给卫三,哪怕是为妾,也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只可惜那小娘子实在是福薄,嫁过来没多久就染了病一命归西。自那之后,卫甯觉得这种事实在是晦气,再想给两个弟弟娶个女子进门时都会仔细思量思量。 高门大户里的这点事都是外面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引商平日里听过不少关于这兄弟二人的传闻,但都没放在心上,如今亲眼见了这兄弟二人才突然想起这事来。 只是相较起其他人来,卫瑕显然不相信哥哥这番说辞,但也没有说什么,只等到送走几个客人之后,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还是卫钰先伸手扶了弟弟一把。 走出去送客这段路不算远,至多是百步的距离,卫瑕却已有些站不住了,被哥哥这么一扶才勉强站稳了身子,最后倚在他身上,顾不上额上冒出的那薄薄一层虚汗,轻声问道,“二哥,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鬼怪吗?人死了,当真能有魂魄留在世间?哪怕……哪怕是作祟也好……” 对于他这个问题,卫钰不知从何做答,若是以往还能劝上一劝,今日见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又传出了狐鬼作祟一事,他该怎样劝。 “有些事,冲动不得。”唯有以此言告诫对方。 * 卫氏兄弟出手太过阔绰,就算是引商都看得出那白狐裘是遍寻天下都少有的好东西,可是卫瑕竟这样爽快的将这东西送了管梨。 而更让惊异的是,管梨竟也没有推脱的收下了。傍晚时,几人来到阿杏身死的那件邸舍,他便穿着这华贵的一身坐在屋内沉思,长发披散在那雪白的狐毛上,半眯起眼睛时,眼角上挑得也更加明显了一些,更衬得一张脸尖细,活脱脱就是狐狸的模样,与身上那件狐裘倒是相配的可以。 没多时,赵漓带着自己堂妹还有昨夜几个参与扶乩的少年少女过来了。经了昨夜那事,几人俱是战战兢兢的,一听说还要再一次扶乩,都吓得连连摆手坚称自己绝对不干。还是赵漓黑着一张脸吓唬了他们一番,说他们若是不做,就将阿杏的死栽在他们几个头上,说是他们谋害的,几人这才哭着答应了。 其实引商也无心再让这几人经历一次昨夜的事情,本想提出干脆让自己道观这几人与赵漓一起进行这扶乩的仪式,可是不知为何,华鸢坚称若是有他们几人亲自来做这事,狐鬼定不会前来,她便也只能放弃了这念头。 人齐之后,阿杏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由引商自己补了上去。 扶鸾时必须有正鸾、副鸾各一人,另需唱生二人及记录二人。用一桃木和柳木合成的木笔,在默认的沙盘上,由鸾生执笔挥动成字,并经唱生依字迹唱出来,经记录生抄录成为文章诗词。 而鸾生就是被神明附体的那个。 昨夜阿杏是正鸾,今夜便由引商做了正鸾。捉鬼这么久,头一次以这种方式引鬼出来,引商心里也有些忐忑,可是在那几个已经被吓怕了的少女少年面前,她还是强装了镇定。再有就是,当她扭头看向身后的人时,发现华鸢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那副没有半点紧张的模样无疑能让人稍稍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子时到了,仪式也该正式开始。两个少女颤抖着念出一些引商根本听不懂的话来,什么“紫姑”,什么“神灵降附在身”,乩笔悬在沙盘上方的横木上,引商和赵颜各自握住了横木的一端,耐心等着那所谓神灵也就是狐鬼到来。 只是这一次唱生一连念唱了几次也不见屋子里有什么异常。本来聚精会神绷紧了身子准备迎接那狐鬼的引商都被念得有些困了,刚想稍稍扭头看看四周,便听对面的赵颜突然扯着嗓子叫了一声,那声音尖细不似凡人,两人手上的乩笔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在沙盘上写画了起来。 引商被赵颜的喊声吸引,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其看了过去,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她隐隐约约觉得眼前闪过了一个虚影,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既觉得冰得刺骨,神情有些恍惚了起来,脑子里竟闪过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青山绿草,那美景诱使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想要往前走去。 可是偏偏在这个关头,有人在她肩上狠狠拍了一下。引商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撞上墙了。而身旁的华鸢笑嘻嘻的收回手,神情还是那般悠闲。 虽然无人挪动位置,屋子里却莫名其妙的倒了许多桌椅,还有一些器皿也无端落在地上摔个米分碎,赵颜几人都在捂着嘴尖叫,赵漓也拔了刀警惕的看着周围。唯独引商的目光落在了正想越过大门往外跑去的那个虚影身上,其实这大门早在刚刚赵颜叫了那声之后就被天灵贴了几道符咒,可是这狐鬼倒像是真的有几分道行似的,竟然罔顾了那道符,直接穿门而过逃出升天,想来它也察觉到了这屋子里有不好惹的人。 而就在狐鬼跑出房门的瞬间,一道身影就如同脱弦之箭倏地跃了出去,诸人只看得到一道白影在眼前闪过,便发觉原本还闭着眼睛坐在窗边沉思的管梨不见了踪影。 引商与华鸢对视了一眼,想也不想就选择跟着追了出去。她本以为自己要跑上许久才能寻到那人和那鬼,可是还没等跑出三步远,就遥遥望见了不远处的那两道身影。 铺洒着惨白月光的屋顶上,那只青黄色的狐鬼正被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踩在脚下,那白狐有着暗金色的眸子,从眼睑蜿蜒至眼角的勾出几道红痕,额上的金印更是隐约闪烁着近乎神圣的微光。 而它的身后,九条雪白的狐尾迎风微微摆动着,竟有遮天盖日之势,几乎掩过住了月色。   ☆、第46章 世间关于狐妖的传说不少,可那狐妖若是生了九条尾巴就称不上妖了,早就得道成仙了。 盯着那房檐上的身影,引商一时简直要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而当她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就发现眼前的场景果然不一样了。 青黄色的狐狸还是那样狼狈不堪,可是拎着的它的却不是有着九条尾巴的白狐,而是那身披着狐裘的美貌少年。管梨从房上轻巧跃下,手上稍稍用力,那只死了还不安分的狐鬼就化作一阵烟尘,灰飞烟灭了。 “这事天上地下都管不着,它落到我手里也算是时运不济了。”拂了拂手,白衣的公子倒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怕身上那身狐裘不小心沾了什么灰尘,便对着引商有礼的笑笑,径自往邸舍屋里走了。 徒留下引商还傻傻站在这屋外,一时间脑子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她刚刚没看错吧…… “傻了?”华鸢伸手在她面前一晃。 她连忙拽住了他胳膊,略用力的捏了一下,“疼吗?” 疼得他龇牙咧嘴。 引商把手缩回来又掐掐自己,也挺疼的,看来还真不是睡迷糊了或是被附身了。刚才她瞧见那白狐的时候还真当自己又被狐鬼给附身了呢,现在一想,这可不是看岔眼了也不是没睡醒。 那姓管的朋友真的是个活生生的狐妖啊。 这个想法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就忙不迭的说给了身边的华鸢听,还满心困惑的问他“难道你也是哪个山头出来的精怪?” 能与九尾狐妖当旧相识,还叫人家欠他人情的人怎么会是凡体肉胎? 华鸢只是“嘿嘿”一笑,反问她,“你看我像个什么精什么怪?” 他这么一说,引商当真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啧啧”感叹,“瞧你这幅模样,莫不是老虎不在家,就占了山头耀武扬威的猴大王?” 其实她倒是真想说他是狐狸精来着,不过转念一想,说他是狐狸精说不定还能被他当成奉承话,干脆就拿猴大王来揶揄,看他如何作答。 可是谁知她这么一说,他脸上笑意倒是半分未减,只是装模作样叹了声气,“我若是占山为王的猴大王,早就抢了你当压寨夫人,还用等到如今?” 引商也跟着他笑,却没有再接话。 她自以为已经很了解身边这个人了,可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了解的根本就不够。自中元节那事过去之后,因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他们两人本是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一直像是从前那般好好的度过了这几个月。可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自那之后,这人总是冷不丁的说出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真的在说笑。 她就算有心避开,都避无可避。到头来,她竟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这心思都不知道。 不过看眼下这情形,她还是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别说她已经铁了心要抓着花渡不松手了,就算没有花渡,她再想找个人为伴也不会选择身边这个人。华鸢其人,虽说古怪了些懒散了些偶尔招人烦了些……可是归根结底,平日里当共事的同伴相处起来还是不错的。不过一旦牵扯到男女私事来,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若是与身边这人凑在一处会如何? 非但想不出来,还有些惶恐。 还是不想的好…… 引商努力晃了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撇在脑后,专心想着眼前这事。屋里的管梨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大家都相信他是个术士,几个少年一听说狐鬼已除,心下都松了一口气,激动之余连眼泪都憋了出来,一个两个在那里抱头痛哭。 赵颜也哭了两声,然后在追问堂哥自己会不会有事之后,又忍不住喃喃自语,“可怜阿杏……” “可怜?”赵漓阴阳怪气的打断了她,心里恨得都想把这妹妹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了,“你说说你们干的这好事,为了一个才见了一面的男人就敢豁出命去?” “也没想到会豁出命……”赵颜还想为自己争辩一句,但是一瞥见哥哥的脸色,便老老实实闭上嘴不说话了。 折腾大半天,深更半夜的众人也不适合一直呆在这邸舍,赵漓把几个孩子带回衙门之前又向管梨和引商等人郑重道了声谢,然后便带着人走了。至于怎么向平民百姓们解释这事的来龙去脉,又怎样压下流言,那就是他的事情了,反正这种事金吾卫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邸舍里还剩下道观这几人,老板本就说过要把这死过人的屋子给他们住,住多少夜都不要钱。反正如今出不了城,引商问了问天灵和华鸢的意见,便决定今夜在这里住下来。 死过人的屋子就不敢住了?那他们也就别当什么道士了。 最后只剩下管梨一个,引商将目光投向他,却见他突然站起身,先道了声歉意,只说自己还有其他事,便转身走出了屋子,也不知是做些什么去了。 很快,身后传来了华鸢拿懒洋洋的声音,“今晚那只狐鬼不足为惧,厉害的角色还在别处藏着呢。既然专门请了行家来帮忙,自然要将事情办利索了。” 只会借由扶乩附身在凡人身上算什么?狐狸这东西本就易成精,有了道行还半路折了性命的话,那可是比厉鬼还能折腾人啊。 * 卫家的府邸里,卫甯眼看着源伊澄又留宿在此,心里再是不满,面上也不会露出丝毫不喜,仍是客气的吩咐下人们收拾客房去。 源伊澄何尝看不出卫甯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可是他素来心高气傲,自不会将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只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卫瑕身上,看了半晌,突然放低了声音问道,“二郎,你与我说句实话,三郎那双腿到底是何时……” 剩下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可是坐在他身边的卫钰却听懂了。 长安城里鲜少有人知道,卫瑕那双腿已经不能正常行走,虽然还算不上瘸了,但已经与废了无异。源伊澄是这卫家的常客,每一次来,卫瑕都像常人一样站起身迎他送他,但是久而久之,就算源伊澄没刻意叫自己那几个式神留意着,自己也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对劲来。 既然已经被看穿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外人,卫钰思虑片刻,到底没有继续隐瞒下去。 “一年前他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原本的病症虽是痊愈了,那双腿却渐渐不行了。”一提起那时的事情,他这个当哥哥也暗暗攥了攥拳,仍是懊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不对劲来。 一年来,卫家上下的人都为这事操劳不已,遍寻各地的名医妄图医好卫瑕这条腿,卫甯更是为此熬出了病症来,时不时就会咯血。虽然卫瑕本人全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日日都劝姐姐不要担心,可是别说是卫甯这个最心疼弟弟的大姐了,就连卫家的下人们也都不甘心得很。 卫氏兄弟名满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蒙受圣眷前途无量。可就在这春风得意的时候,卫三竟然无缘无故瘸了一双腿,连正常行走都成了难事,岂止是天意弄人,简直就是天大的劫难。 听了原委之后,源伊澄自然要跟着唏嘘一番,可是惋惜过后,却又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他抬眸睇了一眼身边的卫钰,希望从这个当哥哥的人眼里看出些端倪来。只是卫钰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为弟弟忧心的模样,没有半点虚假更看不出什么破绽。 到了晚间,源伊澄留在卫府居住,与卫氏兄弟又说了几句话,便随卫府的下人回到了客房。进了门,听着外面没有多余的动静了,他才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纸片掷了出去。 那纸人很快化作了女子模样,名为“玄”的式神经常被他派出去盯着人,如今听他说了一句“卫三”,便得了命令飘出门。 绕过一道回廊,玄是在一间书房找到卫瑕的。屋里的烛灯烧得正亮,那个温润文雅的年轻男子捧着一本古书认真读着,桌子上还放了沙盘和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与这房间极是不相符。 玄坐在窗口将自己要盯着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虽然自己是忠于主人的,但是瞧着这容貌昳丽的男子还是会觉得赏心悦目。只是有些可惜他哥哥卫钰不在屋子里,不然这兄弟二人一同出现在眼前时,任是男女老幼,又有谁能轻易挪开目光。 看了一会儿书,卫瑕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拿起那沙盘,可就是这么一瞬间,他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倏地往窗口望了过去。 玄心中一惊,本能的就想跳下窗去藏住自己,可是转瞬一想,又想到对方根本看不见式神,于是干脆抬起头来迎向对方的目光。这一看,果然发现卫瑕带着困惑的目光四处张望,显然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看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屋子里。 眼见着对方还在那儿毫无头绪的乱看,玄轻松了不少,安心的坐在这窗户边继续打量他。 可是卫瑕虽然看不到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却极相信自己的感觉,疑心之下不由轻咳了一声,然后倏然开口,“出去。” 这两个字说得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声音也放得很低,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突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身子从窗户扯了出去,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出三丈远,周围却空无一物,倒真像是那平淡无奇的两个字把她给赶出去了一样。   ☆、第47章 事出诡异,玄来不及多想便匆忙离开了这里,想要尽快将这件事告诉主人。 而屋内的卫瑕左右看看,直至确信那股让自己心慌的气息完全消失了,这才专心研究起面前的沙盘来。眼前这东西不是第一次接触,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很少碰它了,若不是近日听说长安城里出现了扶乩死人的传闻,他怕是早都逼自己忘记这件事了。 一年前的那桩事请让这沙盘沾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如今一拿起它来,这案上的烛光便时暗时明的,隐隐有熄灭的趋势。说没有迟疑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再怎么踌躇犹豫,卫瑕终究是拿起了那东西。 扶乩这种事,若是让不同的人来做,方式也各不相同。一年前卫瑕就没有三五个帮手在身边,如今也是。空荡荡的书房里,烛光仅仅将他一个人的身影映在了身后的墙上,不免显得有些茕茕孑立。 手握着那古木制成的乩笔,他没像是寻常人扶乩时那般像模像样的念叨着什么“迎紫姑”,反倒将沙盘摆向了正东南的方向,默默道了三声“紫狐。” 紫狐即野狐,若是对方不通姓名,便权且以此相称。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这影影绰绰的烛光就彻底熄了下去,屋子里霎时一片黑暗,即便窗外还透了月光进来,可也要稍稍适应了半刻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紫狐?”他看不到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的东西,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隐隐约约的判断。 而就在他眼前的桌案上,被他置于一旁的毛笔突然从架子上掉下来一根,然后慢悠悠的立起来,凭空漂浮着来到他眼皮底下,就在桌案上那张空着的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何事相求?” 这倒不像是紫狐平日里说话的口气,而且出奇的没有张口便质问他为何将狐裘送人。卫瑕微蹙起了眉,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可是那紫狐却等不了太久,它无法在人前现形,只能借由人平日里经常接触的器物来附在上面。如今它附在这笔上与面前的人交谈,可是终究维持不了太久。 眼看着对方又要写下什么话来,卫瑕狠了狠心,到底还是开了口,“我要与你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眼睛。”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卫瑕答的便痛快了许多,“能看见鬼怪之物的眼睛。” 可是在他说完之后,那支笔却停在了要落笔的地方不动了,任墨汁滴在纸上渲染出一片墨迹来也无动于衷。 等了许久,卫瑕正忍不住想问问对方要如何回答,却听这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声音来,“你拿什么来换?” 那是个比他想象中清冷了许多的声音,没有狐狸的妖媚,也没有鬼怪的阴森,倒似是少年的嗓音,即便听起来要比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沉稳许多。 就是莫名的有些熟悉。 卫瑕没有多想,很快答了一句,“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命也无妨?” “无妨,不过也要我有命先看到我想看的东西。”平日里也不是没有与其他朝臣周旋过,一旦开始讨价还价了,卫瑕就再没有半分怯意或是迟疑。此刻对方说什么他都敢应下,但也有信心将局势扭回来。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声音似乎在思虑着什么,思虑过后便换了个问法,“那你哥哥的命呢?” 拿你哥哥的命来换你想要的东西。 卫瑕的沉着自若的表情僵在了脸上,须臾,也不作答,直接伸出手去握那悬在半空中的毛笔。这笔被他抓在手里之后便一动不动的躺在了那里,与寻常的笔无异,反倒是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邪风将他吹了一个寒颤来,紧接着,原本已经熄灭了的烛灯竟也重新亮了起来。 借着这光亮,卫瑕一抬眸便看清了凭空出现在眼前的那个身影。 “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却不舍得你哥哥的命?”身披着雪白狐裘的貌美少年于桌案对面坐了下来,倒是不见外的帮他收拾了已经乱堆在一起的古书。 “你……紫狐……这是……?”饶是平日里再镇定沉着,到了这个时候,卫瑕也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一时间心中千百个念头闪过,可是任是怎样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收拾好东西,管梨便将自己身上那件狐裘脱了下来,接着手上用力一甩,雪白的狐裘就撞上了屋里的墙柱,而且竟也因此撞出了个与那狐裘毛色相同的小狐狸来。冲着面前的人招了招手,待卫瑕微微倾身过来,他伸手于对方额间轻轻一点。 这力道很轻,卫瑕却觉得一阵凉意突然于印堂之上贯穿了全身,本是忍不住闭上眼缓解这清凉之感,再睁开时却觉得自己脑中再无往日的混混沌沌,就连身子都轻松了不少,眼前一片清明。 而这一睁眼,他也很快瞥见了墙柱边的那个身影——瘦弱的一只小狐狸,浑身的皮毛都是雪白的,乍一看甚至与那狐裘融为了一体。 “那才是紫狐?”看到了这场景,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真相。 而那往日里耀武扬威的狐鬼如今只能匍匐在地,不住地颤抖着身子向这边磕头,明明它自己就是狐鬼,现在却像是凡人活见了鬼一般恨不得咳出几口血来表明心中惊恐。 “您到底是?”卫瑕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面前所坐之人。 管梨却仍是答非所问,略有些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这间空荡荡的书房,“心中所系之人不在了,到底还有亲人在。何必总惦念着再也回不来的一切。总是想着过去,也就没法活了…” 单单这最后一句话,也足以让卫瑕抬眸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人。他能明白,无论对方是人是妖,也定是像自己一样,心里有道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坎。 这其中的道理谁不懂?可是嘴上说得好听,释怀却难。 “您既然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不妨一并告诉我,到了如今我又该如何去做?”话说开了,卫瑕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只知道对方并无恶意,甚至很有可能正是为了自己而来,那他不介意恳求面前这个人让自己从那噩梦之中挣脱出来。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管梨指了指他的双眼,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有了这双眼睛又如何?你想见的人不会来见你,你见不到的,何必骗自己……” 被这样直接的揭开伤疤,若是换做别人,也许早已掀了桌案恼羞成怒了,可是卫瑕没有。糅杂着悲伤和懊悔的复杂情绪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只是微微敛了眼眸,半晌才开口,“也许……总有一日能见到的。” 这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连主心骨都没了一样。 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总是会对与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报以同情与怜惜。叹了声气,管梨知道这事若是自己来办会容易很多,但还是给他指了另一条路,“有些人,可以帮你一把。” * 案子破了,但是阿杏的尸身还停在衙门里的殓房。 “什么?不去!我不去!”一听赵漓说了想请自己做的事情,引商忙不迭的摇起了头,双臂往旁边的柱子上一抱,一副打死不松手的架势。 若是往日那些请求也便罢了,今日这人竟然想让他们去殓房里住一宿,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松口答应。 “这事情是了结了没错,可是阿杏的尸身停在殓房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就会……”说到这里,赵漓也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这样说合不合适,最后干脆挡着嘴小声说了出来,“就会诈尸啊!” 本来长安城里关于阿杏之死就谣言四起,如今看守殓房的仵作都口口声声说阿杏的尸身一到晚上便会诈尸,流言想压下来都难。 可是就算对方百般恳求,引商还是打定了决心不同意。她是道士没错,可是道士也不是人人胆大无所畏惧,叫她住在死过人的屋子里她不在乎,可是半夜三更住在摆满了尸体的殓房里就不成了。 “您还是找点德高望重的大师法师吧,阴阳师也成啊,我看源先生就不错……”一面抱着柱子不撒手,她一面还要劝眼前这位去找别人来做这事。 几人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已经有不少路人侧目望了过来,赵漓左右看看,连忙上前好言好语的劝她先从柱子上下来,“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也算是熟人了,这种事我只信得过你们……再说了,这次也不是单单只有你们三个住在那儿,衙门里还有不少金吾卫的人,只要你们在里面喊一声,外面就有人来接应,事成之后更有报酬……” “你说什么?”引商倏地拔高了声音。 被打断的赵漓愣了一下,半天才重复了一句,“有报酬……”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少女爽快的从那柱子上滑下来,像是见到自己好兄弟一样拍拍他的肩,“就你我这等关系,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别说一件事了,百件千件都不在话下。” 赵漓心说,你就不会稍微掩饰一下听到有钱时的眼神吗? 都放光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事还是这么定下了。当晚他们几个就顶替看守殓房的人住了进去,不同的是,平日里看守殓房的人是住在旁边单独的屋子里,他们三个道士却要住在尸体身旁。 天灵一向听师父的话,师父要来,他自然也会跟着。相较之下,引商倒是有点担心华鸢,快要进门时不由担心的问了一声,“你要是害怕就别进来了,有天灵陪我就够了。” 说话时,华鸢还在那儿揉着昨晚落枕的脖子,一听这个,慌忙摇头时又把脖子扭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的说不出话来,干脆第一个窜进了那间殓房。 这地方与引商原本所想的差不多,停放在此的尸体连棺材都没有一个,只有一张草席盖在身上,一个挨一个的排下去,幸好是冬天所以腐烂的还不算太快,但是一进门时扑鼻而来的尸臭还是险些熏晕了三人。 赵漓站在门口与他们说着今晚的安排,“有事喊一声就是,我在外……” 话未说完,他这个堂堂左金吾卫的郎将突然闭上了嘴,然后向着突然出现在衙门的人躬身而拜。 那人带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甫一露面,衙门里的人无论职位高低都如赵漓一般向其施礼,神色极为恭敬。   ☆、第48章 引商他们三个不认得来者的脸,但是引商总不会像是华鸢那样半点眼色都没有。瞧着赵漓他们那恭敬的样子,再打量一眼来者的装束,也就猜个差不多了,连忙拉着身边两个傻子一起弯下身。 浩浩荡荡带人过来的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瑾。 十六卫中有左右金吾卫,无论是谢十一还是赵漓,都是左金吾卫的将士。只不过谢十一是左金吾卫中的左郎将,赵漓是右郎将,都是五品的官职,而远在他们之上的大将军,正是眼前这位——陇西郡王李瑾。 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单单为了一件小事,李瑾就带了这些人浩浩荡荡的赶过来,赵漓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大将军是何用意,偏偏最能应付这位大将军的谢十一还不在…… 心里不想这些还好,他刚刚才想到谢十一的名字,面前的李瑾张口便问,“谢十一呢?” “谢郎将近日在宫中……在宫中……”赵漓忙了这么多日,一直未曾抽出时间来帮谢十一想借口,如今突然被李瑾这么一问,自是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是。 “不知道?”李瑾睇了他一眼,脸上全无笑意,“那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十一哥擅离职守到底是想做什么。他啊……他想坐这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 “大将军,谢郎将他绝无此意!”赵漓被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又将身子躬了下去。近日以来谢十一频繁出入宫廷的举动虽然有些可疑,但是说他仅仅身居五品郎将之位的十一哥想要与陇西郡王争这大将军的位置,绝对不可能。 “你说的对,他确实没有这个意思。”李瑾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可是紧接着话锋便是一转,“他当然不想当大将军,他想当的是这左金吾卫上将军!” 十六卫中有左右金吾卫,而左右金吾卫之中,有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其下还有中郎将、郎将等官职。能凌驾于金吾卫大将军之上的,也就只有从二品的上将军了。 赵漓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李瑾身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向来不会说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可是暂且不论这事是真是假,现在夜色已深,李瑾带了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赶过来,张口便提起谢十一的事情,难不成是因为刚刚在宫中与谢十一闹出了什么矛盾,现在跑来找他们这些无辜的下属们出气? 赵漓胡思乱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妙。偏偏李瑾说完之后也不等他回答,又将目光落在了衙门里其他人的身上,“诈尸一说是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人将事情如实说了一遍,李瑾思虑片刻,估摸着现在天色已晚了,便叫引商三人先进殓房,同时提出自己也要在殓房守上一夜。 对于这个提议,赵漓自然是要反对的。金吾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怎么也不至于让大将军亲自去守着殓房。可是李瑾已经决定的事情,又哪有人能阻止得了。 眼睁睁看着殓房的门被关上,脑子还有些糊涂的赵漓站在院子里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到最后还是跟着大将军过来的金吾卫长史眼看着他可怜,不由好心的透了几句实话给他,“谢郎将想谋求上将军之位只是一个传言,可是今日圣人却免了谢郎将手头上这些职务,统统交由大将军接手。一个时辰之前大将军才被交代了这些事情,扭头听说赵郎将您在衙门这边忙着,一刻不停便要往这边赶,路上还听闻谢郎将又被召进宫了,心里难免有些火气。” 岂止是有些火气?火气大着呢……就连赵漓听完这些事情都替李瑾觉得憋屈,堂堂一个陇西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现在竟要帮自己的下属处理事务,而且那个下属还妄图跃居高位…… 这算是什么事! 而那长史的话还没完,他又说了一句,“大将军并不是那等狭隘之人,若说这事出在赵郎将您身上,大将军定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这事偏偏出在谢郎将身上……”说到这里,便住了嘴不再说了。 赵漓太年轻,来金吾卫的日子也不长,听不懂长氏话语中的深意,刚想追问下去,便见听懂了的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模样,心下虽是困惑,却也不敢继续琢磨了。 殓房内的人听不到外面的悄悄话,引商三人打从进了屋开始就缩到了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原本对屋子里诸多尸体的恐惧都一扫而空了。他们三个都算得上没见过世面的市井百姓,平生见过的官员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更别提什么大将军了,所以,比起那些已经死透了的尸体,还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更吓人一些,何况对方还是个堂堂郡王。 相较他们三个这战战兢兢的模样,李瑾自进了这殓房起就眉头紧锁,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烦心,至于阿杏诈尸一事,他虽说要来管管,但也不像是真的放在心上了。 说到底,他这个左金吾卫大将军也并非真心相信有诈尸一事存在。 殓房阴冷,这角落又实在不够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的,蹲了一会儿,眼看着阿杏的尸身没什么变化,引商便看了看身边两个男人,用眼神示意他们出去一个往李瑾那边靠一靠。 跟李大将军站在一起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华鸢的脖子落枕了没办法摇头,干脆便伸手抱住了引商的腿,哪顾得上什么男女之防,只是打定主意绝不撒手。引商一时间挣脱不得,只能边用闲着的那条腿踹他,边使眼色给天灵,示意天灵过去。 天灵老实,学不来华鸢的厚脸皮,又习惯事事让着他的九哥,只好哭丧着一张脸往李瑾那边站了。只是还未等他走过去呢,殓房里沉思的、抱人的、踹人的都为了那“咯咯”两声齐齐抬起了头。 声响是从屋子里其中一张草席底下传出来的,那里摆着的正是阿杏尸身。引商和华鸢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未变,李瑾本能的抽出腰间佩刀,正准备走过去查看一番的时候,草席下的尸身却突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天灵离那尸体最近,吓得一蹦两尺高,闭着眼睛便想往外逃,谁知跑了没两步先撞上一个东西,两人一起倒了下去。李瑾本是站在他前面的,被他这么一撞,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已经被压在了地下。以天灵那壮硕的身躯而言,大将军没被压断骨头已经算是好的,哪还挣扎的起来。 屋子里脑子还清醒的只剩两个人,华鸢刚松了手,引商就趁着阿杏起身下地的时候飞快的跑了过去,一把将早已捏在手里的道符贴在了对方额上。甭管这诈尸是因何而起,魂都不在了,肉身还想作妖就是罪大恶极。 可怕的是这符也贴了,咒也念了,那尸体的动作虽迟缓了些,却仍是能动。引商不慌不忙的往后退了几步,眼睛一瞥身边的华鸢,后者便把带来的一袋子糯米全都洒在了那尸体身上。这下可好,尸体反倒走得快了一些。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都落在了最后一样法宝上——满满一坛的黑狗血。 衙门里有这么多金吾卫在,赵漓还特意请他们几个道士过来,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弄清诈尸的缘由。如今甭说原因了,他们能用的手段都已经用了个遍竟然连这具行尸走肉都没能降伏,说出去也就别当什么道士了。 眼看着阿杏的尸体已经破门而出,李瑾也推开天灵站起身,华鸢不等引商开口便拿起那坛黑狗血冲了出去。 猛地看到尸体僵硬的走了出来,院子里一众金吾卫正持刀准备上前,可是紧接着便闻到了那股血腥味,赵漓连忙喊了一声,“都退后。” “哗”的一声响,满满一坛黑狗血尽皆泼在了阿杏的尸身上,周围的金吾卫早已避出三丈远,只有华鸢眼见着在甩开手里的坛子之后还无畏的走上前按住了那尸体。 阿杏满身上下尽是浓稠的狗血,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轮廓来,已经站远的金吾卫们未得到命令也谨慎的没有上前,谁也看不到华鸢将手按在了尸体的背后上,手上稍一用力便已经探进了胸膛,无需揉捏,指尖在触碰到那颗心的时候,尸身内的五脏六腑便都如同被生生撕裂,眨眼间成了一堆腐肉。 附于尸身上的那条白狐发出一声声悲鸣,可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再从自己附身的这具尸体上逃脱出去,不仅被困于其中,对那五脏六腑被活活撕碎的痛苦也是感同身受。 谁也没看到这等惨状,只看着阿杏的尸体被黑狗血一泼倒在地上不动了,便都齐齐舒了一口气。紧随华鸢赶出来的引商见到此景,也有些惊奇,不由纳闷道,“难不成黑狗血才是最有用的?” 没给她多少时间沉思,那边华鸢已经坐在洒满黑狗血的地上哀嚎了,手里还捂着自己的脚腕,看起来像是落枕没好,脚腕又崴了。 真是多灾多难的。 金吾卫那些人还有些摸不清现在的状况,一个两个都是脑子还糊涂着就开始收拾残局,引商自己跑过来拉了华鸢一把,可是眼见着他脚腕扭得严重连站都站不起,便叫他先不要乱动,自己则跪坐在地上帮他把靴子脱了,裤脚也拉了上去,露出那已经红肿的脚腕来。 一个大男人,脚踝比姑娘还细还白,引商“啧啧”赞叹了两声,便将身上穿着的这件仅有的厚衣服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叠高,塞到了他脚腕下面,吩咐一句,“等着别动。”然后伸手扯住了正在指挥金吾卫收拾院子的赵漓问他哪里有伤药。 赵漓也不是没看到华鸢那伤,无奈这衙门里也不是日日备着跌打损伤的药,只能吩咐下属去别处取。等着的时候,引商便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着,最后看到了墙角的水井,连忙跑了过去打水。现在正是初冬,井水冰凉刺骨,她把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衣服扯下了一片浸在水里,又怕太凉所以只稍稍浸了一会儿,最后贴在手上感受了一下,觉得合适了才走回去将这布片缠在华鸢的脚腕上。 “再等一会儿吧,有药之后敷上就会好。” 院子里人来人往的都在忙自己的事,阿杏的尸身也早已被搬到了别处,只有他们二人相对坐在地上,她有心安慰他,可是一看他那张恨不得瘪成一团的嘴就觉得好笑,“你不是想哭吧?” 华鸢果然翻了个白眼把那副哭相硬生生变成了嘲讽,连带着掩去了眼底的别样情绪,只是嘴上也没闲着,非嚷着自己疼得受不了,然后跟她坐在这儿从天南聊到海北。两人说着阿杏就难免说起卫氏兄弟,说起卫氏兄弟又提起了长安城里着名的才子们,又说起前几朝或是乱世中的出众之人。 引商还是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人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不学无术,可在两人在谈起几百年前一个着名才子的时候却意外的有了分歧。引商向来崇敬有才学之人,那人又是天下间无人不知的大才子,诸多王孙公侯都对其极为信服,就连皇帝都很欣赏对方待其为上宾。 华鸢一听这个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是觉得十分荒谬,当看到引商在瞪他的时候,才收敛起神色认真说道,“若我是一国君主,天底下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甭管他的才能是不是被硬捧出来的,我听说他的名声之后,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引商有些不解,困惑的看向他,却听他轻描淡写的解释道,“人人都去信任他了,觉得他有治国之才,那我又算什么?这种人还能留着?” 他说起这话时的神色的语气倒像是真的执掌过生杀大权一样,看得引商一阵心惊。但是紧接着又听面前人的说道,“但凡有盛名之人,大多是确实有才,可是名比天高的话,倒显得周围盲目之人愚蠢了。要说有才,我倒是认识一个真有才的,若是有心争一争,说不准也能留名青史被人捧成惊世才子,可惜他再也没这显山露水的机会了。” “为什么?”虽是忍不住这样问出口了,引商心中却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死了。”华鸢果然这样回答,接着又忍不住笑笑,“二十出头就死了。”   ☆、第49章 金吾卫取来的伤药很快送到了衙门,引商亲自为华鸢敷了药,一边敷一边感叹对方还真是娇气,就连崴个脚也疼得了哭出来。她敷完药,还要伸手帮对方抹把眼泪。 天灵始终坐在殓房的门槛上,呆呆愣愣的,看起来像是被刚刚那一摔摔傻了。而被他狠狠压了那么一下的李瑾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却还像是没事人一样与赵漓商议着要如何解决市坊间的传言。 各人都有各人要做的事情,华鸢眼看身边的少女已经冻得连声打着喷嚏,挣扎着便想站起身来,“咱们回去。” “回哪儿去?”引商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他压了下去,心道这人真是不省心,脚崴了还要作妖… 华鸢也不答话,一双眼睛只盯着她单薄的装束。他站不起来,就在这儿坐一晚上也无所谓,可是女子的身子本就受不得凉,再加上眼前这姑娘身子本就有些弱,再落下什么病根就糟了。 衙门里倒也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可是在这里总归是待的不安稳。看引商的意思是顾忌着他的伤不能行走,趁着她转身请人来帮忙的时候,华鸢左右望了望,少顷,不动的声色的将手探向了自己的脚踝。 “崴了脚踝只是小伤,静养几日便可,在此之前还是少动它为妙。”冰冷冷的话语打断了他的动作。 华鸢的手滞在那里,半天才斜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李大将军。李瑾没闲心与他计较这略显无礼的举动,扭头便去与引商谈论今晚之事。陇西郡王见过的大场面比在场任何人都要多,但也是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所谓的“诈尸”之景,自然是要在场的道士给个说法的。 收拾好院子,几个金吾卫的将士便奉命过来“安顿”华鸢,本意其实是想背他到衙门里的空房间的,但是华鸢抬眼一打量那几个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就泄了气,干脆扭头去招呼天灵过来。 天灵颠了颠自己的一身肉,小跑着过来,“九……九哥,我背……背……” 这话还没说完呢,衙门外突然停下了一辆马车。眼下这个时辰已经不允许在大街上出入了,马车主人却视夜禁为无物公然违令,赵漓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想派人出去扣下马车和马车上的人,便有李瑾在旁边突然开口提醒了一句,“那是卫家的人。” 卫氏在长安算是鼎鼎有名的名门望族了,这一辈的卫氏兄弟更是风头正盛,只要没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就连宫里头的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何况是违了夜禁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卫钰身边的仆从,他先是恭敬的问候了李瑾和赵漓等人,这才说明了来意——他家主人请引商几人过府一叙。 在这个时辰找到这里,不用想也知道那兄弟俩定然不是一时兴起,引商歪着头想了想,恍然惊觉那兄弟俩应该是派人一直盯着他们几人的行踪,才赶在这么巧的时间来请他们去卫家。 亲仁坊离这里不远,引商的目光在华鸢的脚腕上一晃,对着他撇了撇嘴,两人无言的对视一眼,最终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去啊,当然要去。 在留在刮着寒风的衙门里过夜和去卫家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之间选择,想也不用想都会选择后者。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李瑾竟然提出要与他们一同过去。 正在背华鸢上马车的引商和嫌弃着天灵的华鸢不由面面相觑,任他们如何猜想,都猜不出李大将军这用意。相较之下,卫家的仆从倒像是毫不惊讶,待李瑾交代完金吾卫的下属之后,便请其上了马车。 被留在衙门的赵漓傻傻的看着马车远走,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他是多久没关心过长安城里发生的事了,怎么竟连大将军与卫家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呢? * 马车还未驶到卫家的时候,靠在车窗边的引商便遥遥看到了站在卫府门口的那个身影。卫钰还披着那件围了一圈白狐毛的氅衣,身边没有侍从,形单影只的站在寒风中等候着他们。相较起文雅俊秀的卫三,卫二虽是生了一副与弟弟相似的面容,性子却直爽洒脱许多,连带着那副皮相都要比弟弟明艳上三分。 而这次请引商几人过来其实是卫瑕的主意,卫钰替弟弟迎接客人,先为这么晚的叨扰道了声歉,这才亲自请几人进府,送他们去见卫瑕。 该做的事情做完,卫钰并未在弟弟的房间停留多久,吩咐下人不要惊动卫甯之后,便又顺着原路悄悄出了府门。派去接引商几人的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未动,府外无人,只有侍从远远的候在一边。 卫钰掀了车帘坐进去,还未抬眸看一眼面前的人,就被那人倏然伸出手钳住下颌。 “放手。”他想掰开对方的手,却拗不过对方的力气。 一直坐在马车上等着他的李瑾才不肯放手,单手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忍不住冷笑,“二郎好大的面子,现在若非圣人或贵妃,谁都请不动你了是不是?” 抗争是无用的,卫钰干脆放下手,被迫微扬着下颌看着眼前的人,“郡王自重。” “这话谁说都轮不到你说。”李瑾轻哼了一声,倒也真的甩开手不与他僵持下去了,紧接着又问道,“你弟弟三番两次向圣人请辞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定有一个要留在朝中,哪怕只是个闲职。” 卫家想要继续在长安立足,总不能彻底脱离朝堂,就算卫甯允许卫瑕做个闲人,卫家的长辈们也不会同意。 因着一些理由,李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瑕了,但也不相信卫瑕会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今日见了卫钰才突然想起这桩事来,自然要开口问问。 只是听了他的话之后,靠在他身边的卫钰却将目光投向了身上的狐裘,“你还记得你送我的东西吗?” 一年前番邦使臣进贡了一整条狐皮,狐毛雪白柔软,没有半根杂毛。那时正值李瑾接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皇帝便将这举世难寻的好东西赏了他,本还以为这个侄子会将这东西制成狐裘送给哪个姑娘,谁知李瑾扭头便送给了卫钰。直到现在皇帝与贵妃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会笑笑说卫二比那狐狸还会迷惑人,竟将李瑾都给迷住了。 现在再想想,笑谈往往也是一语成谶。 回想起往事的李瑾也忍不住笑笑,但是抬眼一看卫钰神色凝重,才意识到这件事不对劲,收敛了神色问道,“那狐裘,怎么了?” 那狐裘怎么了?卫钰倒是很想将事实和盘托出,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这事是那件狐裘招惹出来的吗?不是。 甚至怪罪不到那只狐鬼身上去。 要怪,只能怪最初就不该有的欲念。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任外面寒风如何刺骨冰冷,房内仍是暖意灼人,卫瑕跪坐在榻上,身上还披着那件本以送了管梨的狐裘,沉默了须臾,最终还是选择开口。 他讲起了一年前的一桩往事。 故事的开端一如所有话本里所写的那般,听起来让人艳羡,却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是出身高门名满长安的年轻男子,一个是家境贫寒只能卖身为奴的妙龄少女,他们的初遇是在东市的酒肆外,她站在几个碧眼高鼻的胡姬身边,姿容清丽不输异域女子半分,四目相对时,惊艳了他的眼,撩动了他的心。再后来,就是难料的巧合。 他怎样也想不到,她竟会卖身于卫府。朝夕相对之下,难免暗生情愫。 正巧卫甯想要为自己的二弟娶一房妾室,已是情根深种的卫瑕干脆串通哥哥演了一出好戏。一向不喜束缚的卫钰开始找借口推脱那门亲事,推脱到最后,便有卫瑕理所当然的站出来,主动代替了自己不省心的哥哥。 那时的卫甯还在感叹果然还是三弟听话乖巧一些,可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兄弟竟敢在纳妾那一日将妾室换了个人,娶了身边的婢女! 到最后,木已成舟,原本的那户人家畏惧卫家权势不敢乱说话,卫瑕又一意孤行不肯悔改。身为长姐的卫甯又能如何做呢?不过是妥协罢了。毕竟官府有明令“诸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若是声张出去,害的还是自己弟弟。 事已至此,若不是那小娘子福薄,嫁人还没多久就一命归西,这故事本能有个更好的结局。 话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有说到狐鬼之事,可是引商却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个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促使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那位小娘子是染了什么恶疾去世的?还是说……” 这个欲言又止果然让卫瑕身子一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几人都在耐心等着他回答,直至寒风打在窗户上发出阵阵轻响。俄而,卫瑕终于抬起头,声音有些抖,“自尽。”   ☆、第50章 那一晚,说到最后,卫瑕都没能说出爱妾自尽的理由来。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心爱的姑娘为什么会自尽,也不清楚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留存于记忆中的只有对方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那眼神中满是不甘与留恋,每到午夜梦回之时就会浮现在他的梦中。 如何忘得了? “我从幼时起就能察觉到身边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鬼怪。后来,秀秀……秀秀她死了,那些东西就更多了些,缠得我生了场大病几乎丧命。我没办法,只能瞒着长姐用了这扶乩的法子。” 在这世上,卫钰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哥哥卫钰,他凡事都会与自己哥哥商量,就连扶乩一事也是如此。而他们两人并非是用扶乩请神卜凶,只是听闻扶乩会请来一些来路不明的鬼怪达成自己的愿望,便豁出去一试。那一次,他们成功招出了狐鬼,而且是生前已经有了不小道行的白狐。这白狐声称自己被困在他们肩上披着的狐裘之中,虽然可以为他们达成所愿,但也要他们拿出身上的一样东西来交换。 卫瑕用自己的一双腿和些许生气换来了灵言的本事。虽然他仍是看不到身边那些东西,但却能用三言两语轻易驱逐它们,换来几分清净。 引商看不到生者身上那三盏灯,华鸢却看得清楚,他倚在墙柱上昏昏欲睡,听到此处才勉强抬起眼皮,对着引商比了一个手势直指卫瑕的左肩头。 引商微怔,不知道该不该将这话转述给卫瑕。 人身上有三盏灯,一盏在头顶,两盏在肩头,也可以说是人的阳火。三盏若灭,人之将死。所以世间也有传言,走夜路时切莫回头,因为回头便会熄灭肩上的灯,被恶鬼钻了空子。 华鸢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卫瑕左肩头那盏灯已经灭了,而且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 若是当真如此的话,卫瑕此生必然多灾多难顽疾缠身,至死都要拖着这残病之躯活下去。可是现在灯已彻底熄灭,恐怕只有大罗金仙现身才能使其再次亮起来。 正思虑间,不知他们心中所想的卫瑕又接着说道,“我不会奢求亡者复生,只是想要再见秀秀一面,若能达成此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无疑是寄希望于他们几人了。 引商觉得有些惶恐,也想不通面前这人怎么会如此抬举他们这几个名不经传的小道士。依他所说,他在第二次与狐鬼交易之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那双眼睛,可是仍是见不到他的秀秀,那他们又该如何帮他? 难不成要去阴间把秀秀带回来? 说不定人家已经投胎转世了呢……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与为难,卫瑕也没勉强他们在今夜就做出决定,收了话头便吩咐家中侍从带几人去休息。 华鸢的脚腕需要静养,把他安置好之后,引商才走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里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才刚走出门,便又见到了匆匆走进府中的卫钰。 因着身份特殊,他们几个道士都是住在卫瑕房间旁边,眼下见到卫钰过来,引商还未及与其打个招呼,便见对方径直走进了卫瑕的屋子。 这兄弟俩在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引商没心思去听也听不清,只是在她准备回自己的屋子时,却听那间房里传出“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她本以为这只是个意外,正准备继续走的时候,那兄弟二人的声音却倏地拔高了,任谁都听得出他们是在争吵,那声巨响似乎也是因为在愤怒之下踹倒了什么东西所致。 真是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和苦衷…… 引商也没有多想,转身便回房睡觉去了。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卫瑕所说的请求,她竟然在梦中梦到了许久未见的花渡。一别几个月,她与长安城新来的阴差吴救并不熟悉,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到了最后只能将困惑埋在心底不再去想。说到底他们阴阳相隔,若不是他主动出现,她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寻不到对方。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翌日一早起来,她刚刚走出门便见到华鸢站在院子里逗猫。猫是卫甯养的,平日里不喜欢到处乱走,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主动跑来卫瑕的院子。 “你的脚没事了?”目光落在活蹦乱跳的华鸢身上时,引商立刻把猫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照理说崴伤了脚腕定是要静养几日才可以,哪经得起这样折腾。可是华鸢却得意洋洋的扭了扭脚腕给她看,只说自己一夜痊愈了。 引商又怎么会相信他的说辞,只是刚想追问下去的时候就见卫瑕自房中匆匆走出,他抬眼看了看面前几人,然后告知了他们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消息——贵妃突然传召他入宫,且特意吩咐他与府中几名道士一同前往。 * 不同于中元节与花渡一起坐在城楼时的自在,再一次踏进大明宫的引商紧张得连腿都有些抖。而她身边的几个人,要么是见惯了这场面,要么是傻得不知道紧张。独她一个,自从踏进宫门就想往外逃。 他们三个在卫家仅仅住了一夜,贵妃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她特意吩咐她们几个一同前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些困惑萦绕在她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相较之下,卫瑕就显得从容许多,他并非没有困惑,只是有信心能够应付任何变故罢了。见她如此紧张,他还笑着安慰了她几句,“贵妃向来喜欢找些趣事来做,想来也是近日听闻我与道士走得近了,好奇之下才突然有此举动。” 趁着几人还没走到贵妃宫中,引商连忙向他打听贵妃的忌讳和偏好。卫瑕一一说了,又好心的提醒他们,“贵妃若是问起命数面相之事,尽管实说便是了。” 宫里头这位贵妃的脾气,卫瑕自认从未摸透过。可是长久下来,他也算是比常人更了解一些,若是能照他的话去做,倒也不必担心得罪了贵妃。 但是一听他这话,引商的心就倏地沉下去了,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华鸢身上。 卫瑕不理解她这眼神的深意,还好奇的请华鸢为自己看一下面相。不出所料,华鸢仅是瞥了他一眼就随口答道,“短命……” 话没说完已被捂住了嘴,引商一脸歉意的向卫瑕赔礼,不停的解释着,“您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见了谁都说短命相。” 自打她认识华鸢以来,还没见对方换一个词来说呢。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害怕贵妃提到面相命数的事,万一到时候华鸢又信口胡诌,他们几个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明宫都是个难题。 只是世上之事往往是越怕什么便来什么。 “道长可会看相?”那位雍容华贵的贵妃坐在帷帐之后,还没说几句话便轻笑着问出了这句话。 未等引商阻止,华鸢已经上前了一步,很快便有侍女掀开了那薄薄一层帘子,年轻的男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与这天底下最富盛名的美人打了个照面。 她笑着看向他,打量着他的面容,见他久久没有开口才蹙起眉问道,“怎么?难不成这命数实在是不好……” 引商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顾不上偷偷去看这位倾世美人的容貌,只是死死盯着华鸢,祈祷他千万不要胡说八道。 “不。”华鸢说出了所有人都想听的这个字,但那神色却是不同往日的郑重,他也罔顾礼数的直视着面前的女子,然后微微垂首道,“您福寿未尽,将来或有劫难也非死劫。只望您切记,您所看到的绝境远不是您的归处,就算真到了无计可施之时,也定能化险为夷,无需担忧。” 这番话不仅说愣了引商等人,贵妃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除了华鸢之外无人能懂,整个大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过了过久,倚在榻上的女子才慢慢坐起身,脸上多了一抹众人摸不透的笑容。 她轻声叹了句,“承君吉言。” 就连引商都看得出,贵妃突然传召卫瑕入宫本是有其他事情要说,但在得到华鸢的回答之后,她便陷入了沉思之中,实在是无心与其他人交谈了。 几人莫名其妙的过来,又莫名其妙的离开。站到殿外的引商却像是劫后余生一般长长舒了口气,她从未想过,事关生死大事的时候,华鸢倒比她想象得还会说话。 而同样因为那番话而所有所思的人还有卫瑕一个。他的腿无法长久站立,走出来后便倚在栏杆边支撑着身体,唯有目光一直停留在华鸢身上未曾离开。 “您说的话是真是假?”他这样问,不仅问对方关于贵妃的那一番言论,更是问自身之事。 华鸢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只是卫瑕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突然扯动嘴角惨然一笑,少顷,又看向几人,话语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二哥本劝我放手,可是……如何办得到?至少,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再见秀秀一面。不然,死不瞑目。”   ☆、第51章 谁也打消不了卫瑕想要再见秀秀一面的念头。 引商本想说自己实在是帮不上忙,可是不知道为何,对方却坚信她能帮助他达成所愿,再三恳求之下甚至开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钱财。 卫瑕坚称自己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他几乎忘记了一点,在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少女并非阴险狡诈的狐鬼,而是活生生的凡人。人心比鬼神更难琢磨,可是却比鬼神更容易收买。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仅仅抛出了这个于自己而言不值一提的酬劳作为交易,对方便在瞬间的犹豫之后点点头答应了。 失去了一双腿和些许阳气之后,卫瑕本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若是再与狐鬼交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换。可是一无所有的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东西。 卫家家底殷实,足够他尽情的挥霍几辈子。可是并非人人都像他这般幸运,他不屑一顾的东西正是引商每日奔波劳累所求。 若是以钱财为报酬,无论是什么事,她都要尽力一试。 招魂之术不难,但是少有成功的。在此之前引商也不是没有替主顾招过魂,可是每次都是用来招回生魂,也就是尚在人世的活人的魂魄,从未尝试过招回死人的鬼魂。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秀秀如今是不是已经转世投胎了。 如果招不来的话,她又该如何解释?是说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说秀秀投胎了? 这事难办,实在是难办…… 最后还是源伊澄给她出了个主意,“你不是认识什么阴差吗?托他问问不就成了?” 对于九州的鬼怪传说,源伊澄向来很感兴趣,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但凡有机会就要提上一句。两人在宫内偶然撞见,他听说了这件事便非要为她出谋划策。引商知道他想认识花渡,可是现在就连她自己都见不到花渡的面,又该如何请花渡帮这个忙。 “之前那个不在了?”听她这么一说,源伊澄也跟着纳闷,不过纳闷归纳闷,他脑筋转得倒是快,“走了一个,总会有新来的吧。” 他是想让她去找那个新来的阴差吴救。 引商觉得这事不可行。先不说那个人曾经莫名其妙的挟持她去了一趟阴间,单说两人这并不相熟的关系,她贸然去找他帮忙,人家凭什么答应她? 源伊澄心想:你真是傻…… 仅凭那一次被“挟持”的经历,甭管是好是坏,这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明明是对方有心接近与这个傻姑娘,她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没立场找对方帮忙呢? 可是他的淳淳诱导并没能让引商改变主意。 思虑过后,引商还是决定亲自尝试一下招魂之术,而且当晚便要在卫家摆开阵势。 招回死人魂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在亡者死去的地点招魂,若不能在秀秀自尽的地方招魂,定然不会成功。 可是这个念头招来了两个人的反对。 一个是卫钰,甫一听说此事,他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了自己弟弟,“你疯了不成?若是让长姐知道此事,别说是招魂了,她怕是要请术士过来魇镇秀秀的魂魄。” 整个卫家谁不知道,卫甯向来不喜欢卫瑕娶得那房妾室,不仅不喜欢,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秀秀之死,于卫瑕而言是命里的一道劫难,至死都无法释怀,但是于卫甯而言却是一件好事。毕竟在她的眼中,秀秀的存在始终是横在卫瑕于与卫家之间的一根刺,若是有秀秀在,卫瑕只会越来越忤逆长辈和家族。正如卫钰所说,卫甯可不想看到秀秀死了还不“安分”。 而另一个人竟是华鸢。他的理由比卫钰简单许多,但却轻而易举的打消了卫瑕的念头。 “你莫不是忘了?”他瞪着眼睛看向引商,示意她回想一下两人曾经说过的话,“生来为人是不易之事,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如果在生为人身的时候不知珍惜,妄自了结性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又选择了何种死法,死后都会被打入枉死地狱,永远也别想再投胎为人。” 自尽而死的人,死后将被关押在枉死城中,难以超生。 一进枉死城,便是有进无出。 哪里是招魂能招得来的? 只想着如何招魂的引商已经将这回事彻底忘在了脑后,若不是华鸢提醒了她这一句,她怕是用再多的法子都招不来秀秀的魂魄。 转述这件事的时候,她尽量用了最委婉的说法,唯恐卫瑕在听到秀秀将要永世受苦之后更加无法释怀。 可是无论她的言辞如何委婉,卫瑕这样聪明的人还是隐约猜出了真相。听完之后,他一直沉默着没有再开口。引商也心知自己无计可施,只有默默退了出去。 卫家的府邸在亲仁坊里,与青玄先生的宅子相隔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得知招魂无望之后,她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是可怜卫瑕的情意,二是可怜自己的报酬,想了又想之后干脆坐起身,准备去见一见自己最信任的青玄先生,请对方帮自己想想办法。 大街上刮着寒风,引商裹紧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厚衣服往隔壁街上跑。这个时辰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路人了,她跑了半天都没见半个人影,以至于倏然见到一个身影自阴暗处闪身出来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啃上一口泥。 再细看看,那身影昨夜还出现在她的梦里来着。 一身黑衣,手里撑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伞面几乎遮盖住了大半张面容。 “花渡?”她倒吸了一口气,又惊又喜。 可是对方却突然“噗嗤”一笑,紧接着将那把纸伞合拢,望向她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阴差呢?” 拿这副打扮唬人的又是那个新来的阴差吴救。 引商难掩面上的失望之情,警惕的睇了他一眼,也不接话便想转身离开。可是吴救却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一旋身便已凑在了她身侧,“你与七哥明明相处得很好,怎么轮到我就不成了?”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引商也想知道为什么关系亲近的两兄弟竟能相差这么多。她打量面前的少年一眼,最后答非所问,“我怎么许久不见谢必安了?” 如果这长安城真要换一个阴差的话,她宁愿是谢必安来当。 刚好吴救正想与她说这件事,听她这么问,连忙答道,“还不是因为你那间道观。你别看我们不畏惧门上贴着的那东西,冥府阴气重,那东西又是阴邪之物的克星。若是较起真来,谁能不怕?待上一日两日也便罢了,成日待在那里还了得?” 他说的极是认真,引商却将信将疑,说了几句话,她又转身想走。可是这一次吴救不仅拦在了她面前,还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在她眼前一晃,“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铜镜,引商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东西正是自己鬼市时见众人争夺的那个镜子。 “你不是想找我帮忙吗?有了这东西就简单了。”吴救只说这镜子是自己特意偷来的,然后硬塞到她手里,还细心告知了她如何使用。 还未等引商拒绝,这人便又像是来时那样神出鬼没的消失了。无法,她只能捧着这据说可以看到前生今世的镜子回到了卫家。 这么一会儿工夫过去,卫瑕的情绪显然平稳了许多,见她回来还向她郑重的道了声谢。虽然招魂未成,但是几人好歹已经倾力相助,他始终心怀感激。 自己到底帮没帮上忙,引商心里清楚,被他这样道谢之后自是惭愧不已。眼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神中满是落寞与绝望,她抱着镜子站在一边却无计可施,最后干脆咬咬牙说道,“其实还有个法子。” 想再见到秀秀太难,可是想知道秀秀为何而死却容易。 引商只叫了卫瑕一人来到秀秀生前住过的房间,两人关严了门窗,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单独相处之后,引商才对面前的人简单讲了一遍手里的东西有什么用。说完之后也不顾对方是不是觉得荒谬,便将镜子置于秀秀自尽的床边,像吴救所说的那般将手覆于镜上,脑子里专心想着秀秀的名字,至于秀秀的模样,还是卫瑕刚刚现画了一幅画像为她。 就这样想了片刻,镜面果然渐渐变得浑浊了起来,倏尔又聚成了模糊的人形,待到秀秀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之时,引商听到身边的卫瑕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 如同将往事重演了一遍似的,镜中的画面回到了秀秀自尽前的日子。那时她已经嫁了卫瑕为妾,虽说身份不高,但是卫瑕待她却是一心一意,若是让外面的女人瞧见了,长安城里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子会恨她恨到牙痒痒。 可是她却成日愁眉不展。 那几日正逢卫瑕陪伴皇帝与贵妃出行,秀秀独自留在家中,下人不敢慢待她,卫甯却趁着这个机会叫她过去说了一番话,正是在听了这番话之后,秀秀郁结于心一连病了几日,直到卫瑕回府,她也像是终于承受不住折磨,选择了自尽。 她的死因正是卫甯的那番话。 其实卫瑕多多少少能猜到这个原因,可是在听完卫甯与秀秀的对话之后,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怨恨长姐还是怨恨自己才是了。 在他要求下,铜镜中的画面回到了他与秀秀初遇的那一日。 “砰!”房间的大门被狠狠踹开。 “你们在做……”匆匆走进来的卫钰正想质问弟弟为什么还不死心,可是进门瞥见那镜中的画面之后便愣在了原地,质疑的话语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初遇那日,卫瑕与卫钰到东市闲逛,然后在一间酒肆之外偶遇了尚未卖身进卫府的秀秀。她站在几个胡姬身边,回眸望向这边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很快便变成了少女的羞涩。 只是,当年已经看痴了的卫瑕并未留意到一件事——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之后,那少女的目光很快便越过了他,久久的落在了他身后的卫钰身上。 卫甯虽不喜秀秀,但是那一番话却合情合理。身为一家之主,当她发现秀秀卖身卫府甚至嫁给卫瑕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卫钰之后,怎么可能允许嫁了卫瑕的秀秀还痴痴恋着卫钰?多留秀秀一日,卫甯都觉得这是家中的祸害。她给了秀秀两个选择,一是为了卫家的名声体面的死,卫瑕便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二是等到卫瑕回来之后,她将此事告诉三弟,然后再赶秀秀出府。 她让秀秀认真考虑。 秀秀选择了死。不是害怕坏了卫家的名声或是被卫瑕怨恨,她只是心怀愧疚。她至死无法改变自己对卫钰的情,从始至终自然会活在对卫瑕的愧疚之中,当卫甯对她说出那番话之后,她也就此被心中的纠结和羞愧给压垮了,与其选择让卫瑕知道真相之后伤心绝望,她宁肯自己一死了之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 其实她的期望也不算落空了。若不是今日在镜中看到了前因后果,卫瑕怕是穷尽一生都猜不到这其中的曲折。 他又怎么可能猜得到? 收了镜子之后,引商几乎不敢去看卫瑕的眼神和卫钰脸上的神情,她一步一步挪出了屋子,然后飞快的跑远,只留那兄弟二人在屋内僵持着。 猜不到……她也猜不到这原委。若是早知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将这镜子拿出来。 兄弟这两个字本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东西,可是一旦出现了裂痕,到最后也会变成支离破碎的模样。哪怕这裂痕的起因说不上谁对谁错。 抱着这镜子走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她不出意料的再次见到了吴救,对方始终是挂着一副笑脸,笑嘻嘻的问她,“这东西好用吗?” 引商算不上什么有见识的人,可是在鬼市时见到那些神通广大的人争夺这镜子,便已心知此物绝非等闲。今日亲眼看到了这镜子的玄妙之处,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正因如此,她不相信这东西是吴救偷来的。 “你为什么把这东西借我?”她困惑的问出口,心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可是吴救却突然收敛了神色,“你说错了,我并非是将这东西借你。” 引商蹙了下眉,不懂他的意思。 月影森森,两人面对面站在卫府空旷的院子里,待她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一些的时候,未等她先动,面前的吴救已退后了一步,然后恭敬的躬下身去,“北帝以此镜为寿礼,恭贺小娘子生辰,还望小娘子笑纳。”   ☆、第52章 萧生来到长安赶考的时候,长安城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 同行的人在进了城之后都选择在崇仁坊居住。位于东市西北的崇仁坊多是邸舍,西临皇城,南临平康坊,来长安城赴考的文人学子大多会在此处停留。 这一路上大家都在谈天说趣,直到踏进长安城,他们一个一个的才开始讨论起了“行卷”的事情。所谓“行卷”,即是举子在考试之前,将自己平时所作的诗文择其优者汇集成册,投献给名士贤达,求其赏识并向主考官推荐。 这个做法主要是因为“通榜”一说,也就是主考官会根据举子的才德声望制成“榜贴”,以供录取时参考。在这个过程中,名士贤者、达官贵人的推荐就显得尤为重要。名声叫得响亮的举子,甚至会在考试之前就因为“榜贴”而被内定及第。 箫生他们都是迢迢千里赴长安赶考的乡贡,也就是通过州县的考试选□□的才子。其中有几个人已经考了七八次不中,这一路上便在专心琢磨此次该向长安城里哪位权贵投献自己的诗文。可是真到了长安城之后,几个人分别说出自己心中想到的人选,这才发现他们所想的人几乎是相同的。 “卫氏兄弟?”箫生也是赶考过三四次的人了,在长安停留的时候自然听过这兄弟二人的名声,可是他却始终觉得不妥,“任那兄弟二人名声在外,某若是去向这样两个乳臭小儿求教,卑颜屈膝何等耻辱! 箫生今年的年纪也不算特别大,刚满三十而立之年罢了,可是卫氏兄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箫生向来觉得自己是有傲骨之人,自然不屑于向比自己还要年少的人低头。 见他如此,同行的人也不理会他,只有那个考了七次未中的人好心劝他一句,“你还是试试吧,卫家那兄弟二人可不是寻常的权贵,来长安之前你也不是没听说过他们的才名。” 虽说行卷和通榜可以更公平的考察学子的能力和声誉,可是其中不公平之处也显而易见。有了通榜之说,赶考的举子便可以通过行贿等方法买通权贵贤士来向主考官推荐自己。至于那些无权无势的举子,也就只能想办法将自己的诗文投献给那些不会轻易被钱财买通,而是能够真心欣赏佳作的名士们。 卫氏兄弟出身显贵名声在外,本就是炙手可热的人选,难得的是兄弟二人又有才名,倍受文人仰慕。这些来赶考的举子们自然将他们视为最好的人选。 听同伴讲了这么一通道理,萧生始终板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到最后就连这个好心人都觉得他冥顽不灵,抛下一句“我们今日便要去卫府求见三郎,去不去随你。”,便扭头离开。 “真是……真是……”萧生站那儿用手指着这些人的背影,连连感叹,只是到最后都没感叹出个结果来。 到了下午,其他人已经准备一齐去卫府投献自己的诗文了,萧生一个人嘀嘀咕咕半天,待看到其他人都带着东西离开了,这才连忙站起身窜了出去,远远的跟在众人的后面一起寻到了亲仁坊。 几人早已说好,这次无论谁的文章入了卫家兄弟的眼,都是那人应得的,其他人不会怨恨嫉妒。只是萧生远远的看自己的同伴们走到卫府前,却见他们未与卫府的侍从说上几句话就纷纷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萧生没敢上前,待他们离开这里回亲仁坊的时候,才一溜小跑跑到卫府门前请教门口的侍从,“敢问……” 未等他问出口,侍从已经将刚刚说给那些举子们听的话又说了一遍给他,“二郎受陇西郡王之邀在王府小住,三郎也早已搬出府邸,不知去向。” 在来此之前,大家都没有想过这兄弟二人竟然都不在家。可是卫钰现在正在王府小住,卫瑕更是连卫府的人都不知其所踪。实在是不巧! 无法,萧生也只能暂且回到邸舍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先找个住处。这邸舍是别人租住的,他为了省下一点点盘缠,只准备找个道观收留自己住上几日。当然,长安城内的大道观他是不敢想了,只能去郊外的小道观试试自己的运气,待到将来高中之时再报答那道观的主人好了。 正月里风雪交加,他抱着自己的行囊一步一步踩着积雪向城外走去。 * 引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用上“瑞炭”这种东西。 说起来,这还是托卫瑕的福。两个月之前,卫瑕与哥哥卫钰长谈了一次,尽管谁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可是自那之后,这两人就陷入了一个僵局,他们不再亲密无间,甚至很少交谈。再后来,卫瑕又与卫甯吵了一架,吵完之后扭头便搬出了卫府。 离开家之后,他没有另行买一处府邸居住,也没去投奔源伊澄或青玄先生,反而敲响了这间道观的大门。 也多亏他住在这里,正犯愁如何过冬的引商在看到那一筐筐瑞炭之后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瑞炭,长尺余,坚硬如铁,燃于炉中,每条可烧十日,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不可近。这可是帝王贵族才能用得上的东西! 比起时时担心自己会被冻死或饿死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是引商打从出生以来过得最安稳的冬日。只是她暂时收留卫瑕容易,想帮对方解开心结却难上加难。 她不是卫瑕,也从未有过相似的经历,如何感同身受? 每每看到对方又披着那件狐裘坐在神像边沉思的时候,她就会跟着在心底叹一声气,然后悄悄使了一个眼神给华鸢,无言的问他这个时候该如何做。 同为男人,华鸢好歹比她更能明白卫瑕此时的心境。 可是将道观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身上的华鸢却懒得挪动一步,瞥见她的眼神之后,他也只是懒洋洋的斜眼看了看卫瑕,心里寻思了半天,最后才拖长了声音开口,“我之前也有个师兄……” 屋子里就他们几个人,剩下两个都没搭话,卫瑕只能认为对方这是在与他说话,于是礼貌的转过身,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华鸢倒也没吊着大家的胃口,很快接着说道,“我那个师兄,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我们相处的日子比你们所想的还要久得多。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出众的那个,没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说我输给任何人都会不甘心,输给他却只有无可奈何,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要强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心上人也倾慕于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面上的表情仍像是往常那样似笑非笑的,好像自己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引商有些不甘心,非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任她如何追问都不肯继续说。就在这时,道观的大门突然被叩响。 “叩叩叩!” 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过来敲门,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客人。引商带着困惑和警惕过去问了声,“何事?” 接着便听到了门外之人借宿的请求。 这样寒冷的天气,若是任由这路人在外过夜,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收获一具尸骨。好歹这道观里还有其他三个男人,又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引商便放心的打开门放这人走了进来。 萧生见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连忙道了声谢,扑扑身上和行囊上的雪,这才打量了一眼这间小得出奇的道观。可这一看却又觉得奇怪,明明是个简陋至此的地方,这道观里的道士却一个比一个样貌出众,有两个还像是贵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着实让人啧啧感叹。 引商等人本就在闲聊,如今来了个外人,话头也就自然而然的引到了这人身上。当他们问起萧生来长安城是做什么来的,萧生如实答了,还顺口将自己对同伴说过的那句话又对眼前的陌生人们说了一遍,“任那兄弟二人名声在外,某若是去向这样两个乳臭小儿求教,卑颜屈膝何等耻辱!”,另外还多加了一句,“依某看来,那兄弟二人也不过是因权势得来的虚名罢了!” 说话时,他满脸都带着不屑,像是那些愤世嫉俗的文人在批判着什么腐朽不堪之事一样。 引商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卫瑕。 “咳。”卫瑕轻咳了一声,面上略有些尴尬,但是也并未将眼前这人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反倒主动问起萧生这次赶考准备的如何。 见有人与自己说起这个,萧生自是将多年以来寒窗苦读的经历都说了一遍,最后又颇为感慨的连连叹气,“某苦学多年,只为今朝赴考,诗赋文章皆不在话下,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叹气叹得更是重了一些。 引商也就是顺口问了一句他为何可惜,没想到对方犹豫了片刻,竟然真的如实与她说了。 也许往往是在面对素不相识的人的时候更容易开口,多年以来萧生都未敢说出自己这唯一的短处,在同伴面前更是只字未提,今日在这间破烂的道观里,坐在炭炉前取暖的他倒是憋不住将实情说了出来。 三次赴考未中,全因为他的字! 这种事也有些羞于提起,毕竟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竟然连字都写不好,叫他如何开口?可是任他如何苦练,到最后都写不出一手好字,以至于别人四处投献诗文的时候,他都不敢将自己的诗册投献出去,生怕别人连翻看都不愿。 刚好道观里还有卫瑕带过来的纸笔,引商拿了几张出来,萧生便以引商之名写下了宋玉的名句“引商刻羽,杂以流徽。” 几人围上去一看,那字果然扭扭歪歪不甚端正。 卫瑕不动声色的拿起笔,在这一行字下面又写了相同的内容。他的字秀气飘逸,自成一派,与萧生的放在一起,相较之下自是天差地别。 引商倒是能隐约猜出他的用意,想来这个人并未嫌弃萧生那洋洋自得的模样,而且觉得对方能够勇于承认自己的短处还算有救,便特意做出这个举动,让对方心甘情愿的求教。 可是萧生全然不知自己面前摆着的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还在装模作样的打量着卫瑕这字,竟似是想要开口挑剔。他本就自负,虽然能坦诚自己的短处,但却不认为寻常人里有强过自己的,何况是在这简陋的道观里。 引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未等他开口便夺过纸笔在纸上写了同样的一句话。她的字是师父亲自教的,没有一般女儿家的娟秀,反倒写得一手好草书,字势一笔呵成、连绵环绕。虽比不上卫瑕的,但是也未输多少。 这下子,不要说萧生,就连卫瑕都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情。可是紧接着引商就招呼天灵过来,竟让天灵执笔又写了一遍。相比之下,天灵的字纤细秀丽,笔笔精致,实在是不像他写出来的东西。 其实天灵很会写字这一点,引商还是半年前才知道的,当时她的神情就与其他人现在的神情一样,连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道观里也就只剩下华鸢一人,他本不想理会这无趣的事情,待瞥见卫瑕好奇的向这边望过来,这才不情不愿的挪了几步,几乎是蹭到了几人身边,然后拿起笔随随便便写了那行字上去,说是写,几乎可以称得上划拉了几下罢了。但那字笔迹劲瘦、笔法洒脱,折笔处又锋芒尽显,如割金断玉,笔笔苍劲,近乎尖锐。 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面前的萧生。   ☆、第53章 收留萧生住下的那一晚,谁也没再理会他,只等着他自己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 身为一个文人,卫瑕反倒对引商的字很感兴趣。以他个人的偏好来说,天灵的字太过纤细,华鸢的字太过尖锐,相较之下,他更喜欢草书的狂放洒脱,甚至为此虚心求教。 引商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哪敢指点他几句,何况两人的字本不是一派,便只能与他谈起了古时有名的书画大家。这一说,不免就提到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魏晋风度,哪怕如今乌衣巷已成废墟,当年的王谢子弟仍然让人憧憬。像是卫瑕这样偏好魏晋诗词的文人,大概多少都会遗憾自己未生在那个年代。 两人颇为感慨的说了很久,期间华鸢一直倒在旁边打哈欠,后来干脆裹着被子在地上睡着了,引商看到之后顺手帮他拉了拉被子,结果他倒是一下子惊醒了,还迷茫的看着这两人,似乎在质疑他们为什么还在聊这些无趣的事情。 “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即便睡眼惺忪,他还是在引商转过身想对他说话的时候眼尖的瞥见了对方身上挂着的那个巴掌大的铜镜,这东西一直被她藏得很严,今日才不小心露了出来。 引商的神情果然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 自从那日吴救将这东西送给她之后,她就很少在长安城见到对方了,倒是陆续见到了几个不同的阴差,她不敢贸然上前搭话,只能在私下里暗自琢磨这件事。只是越琢磨便越觉得这事情简直荒谬。 她大概是疯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当日听见的话是——“北帝以此镜为寿礼,恭贺小娘子生辰,还望小娘子笑纳。” 北帝?莫不是北阴酆都大帝? 太荒谬了。 正因为自己还算是个神志清醒的人,引商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听错了,又或许是那个吴救又戏耍了她一番。 可是拿这种好东西只为了耍弄她一番也太不合常理了,她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何好处可图。 面对华鸢好奇的目光,她只能随口答道,“相识之人送来的生辰之礼。” “生辰?”华鸢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无疑又勾起了引商的另一个困惑,她同样迷茫的说道,“我的生辰是九月初九。” 话音刚落,华鸢就突然蹦出来一句,“真巧。” 引商不解的看向他,紧接着就听他一脸笑容的回答,“我也是九月初九生。” 这倒是真的巧了。引商的面上没有露出多么惊讶的神情,但是心底里却也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华鸢并不知道她本该姓姜,可是她自己清楚。同姓又同月同日生的两人这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能说不巧? 可是话说回来,甭管送礼的人到底是不是北帝,她仍然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会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将寿礼送她,难道那人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日生的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她将这困惑随口说给了卫瑕,本想听听聪明的人如何看待这件事。结果抢先回答的反倒成了华鸢,他整个人都缩在棉被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声音闷闷的,“说不定是送礼的人遇到事情耽搁了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引商点点头,也不去想这件听起来很荒谬的事情了。这镜子既然丢不得,她便继续带在身边,只求诸位神佛不要为难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因着天气寒冷,几人一起挤在正屋过了夜,待到翌日醒来,引商第一眼就看到了正拿着那张纸仔细研究着的萧生,任那寒风刺骨,对方似也丝毫不在意,只在专心致志的想着如何将自己那一笔字练好。 难得他的脸上没有那洋洋自得的神情了,似乎也已经不敢再看轻这间道观里住着的人,引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去准备早饭。 自从卫瑕住进道观之后,几人的生活比从前宽裕了不少,起码不用为每日的吃食犯愁。可是这样过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准哪一日卫瑕便要离开,何况就算他不离开,他身上的钱财也是所剩无几。 多年以来,卫瑕为官时所得俸禄和其他途径得来的钱财,尽皆入了卫家的钱库。卫家的家底虽然殷实,可是全由当家人卫甯做主。如今卫甯想要逼迫三弟归家,虽不能用强硬的手段,但是若在卫瑕之前最瞧不起的钱财上做文章,哪怕是卫瑕这样的人,也要为生计所困。 引商在收留卫瑕之日便承诺若是对方不愿离开,她绝不会强迫他改变想法。如今大家都为生计所困,卫瑕却丝毫没有妥协归家的意思,同样,引商说会收留他便也会收留他到底。 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东西,除了卫瑕之外的几人都准备进城里一趟。引商等人是为了帮一个大户人家驱鬼,萧生则是拜别他们进城去见自己的一同赶考的同伴们。 等进了长安城之后,引商三人在那户人家装模作样的驱了一遍鬼,还未等拿出最有用的黑狗血来,便眼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阴差突然出现将那小鬼带走,这下子倒好,引商伸手要钱的动作做的更加心安理得了一些。 拿了钱走人,回去的路上,引商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帮自己捉过鬼的管梨,那时他甚至没打声招呼就突然离开,她却因为对方乃是狐妖而不敢开口过问此事,直到今天才问起华鸢。 华鸢的反应倒是很平淡,“他在凡间经历过一些事情,重回故地难免伤心。” 世间万千生灵皆有情,引商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听过之后便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了。 这一次驱鬼的人家住在亲仁坊里,说巧不巧,三人离开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站在卫府门口的卫钰。 多日未见,卫钰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本就削瘦的下颌现在看起来近乎尖削,眼神间的忧虑藏都藏不住。 他是为了谁而忧愁,不用想都知道。 见对方向这边看过来,引商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告诉他卫瑕过得也不轻松,就见另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卫府走出——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瑾。 比起卫钰来,引商对李瑾其人更不熟悉,本打算少说几句话便离开,谁知李瑾远远睇了他们一眼,竟径直走了过来,张口便问道,“卫三是不是与你们同住?”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的,引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也不敢乱说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实情,毕竟卫瑕住在道观早已不是秘密。 而李瑾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没有露出了然的神色也并未惊讶,只是不容他们反驳的提出,“带我去见他。”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卫钰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想阻止他过去,可是李瑾心意已定,执意想要见卫瑕一面,不见到便不肯罢休。 引商不知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形,默默的与华鸢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选择顺着这位大将军的意思来做。 街上风雪交加,加上卫钰与李瑾,三人行变成了五人行,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在路过崇仁坊的时候,卫钰突然提出要进去逛逛,并且美其名曰想要在科考之前寻到有才之人向主考官举荐。 这是个好借口,李瑾明知对方是不想自己去见卫瑕,却也拗不过他,只能陪他过去。至于引商他们几个,人微言轻,自没有说话的余地。 五人专挑赶考举子聚集的地方闲逛,待走到一间酒肆的时候,天灵眼尖的看到萧生也在,刚想伸手招呼对方,却很快的被引商捂住了嘴。 真是个傻子,要是被那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发现了,岂不是又要多招惹一个麻烦。 万幸的是,正在与其他举子们专心讨论着什么的萧生并未留意到他们几人,相反,崇仁坊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那间酒肆涌去。卫钰好奇,随手拉住一个询问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便听那人说酒肆里赶考的举子们正在比试。 文人能如何比试较量,不过是比文采。只是如今正值科考,私下里比什么文章诗词都无用,所以今日这些举子们聚在一起比得正是萧生的弱处——书法。 几人也走到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些举子中书法最好的是一个年轻人,虽是年少,却写的一手好行书,笔力遒劲,旁边叫好之声不断,有甚者还吹捧其行书堪比东晋王右军。 媲美王羲之? 这话说得就实在是太过自大了一些,众人都纷纷看向那个年轻人,本想听他谦虚几句,却见对方笑而不语,神情间竟似默认了那句话。 这下子除了那少年的同伴之外,其他人都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可是真要站出来一个人去挫挫他的锐气,却又自认比不过对方的行书。就连卫钰都思量了片刻,毕竟行书并不是他所擅长的。 眼看着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得意,几乎就要开口炫耀一番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终于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看身形是个男子,却畏寒得几乎连整张脸都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的走到那少年身旁,然后拿起笔在少年的字迹旁边写下了与少年相同的内容。 同样的内容,同样是行书,当那人将笔放在一边的时候,但凡看到那张纸的人却都齐齐瞪大了眼睛,有眼力高的甚至倒抽了一口气。 那笔法如流水行云、秾纤间出、笔意遒润、风骨洒脱,最后几个人甚至分别改用隶、草、楷等笔法。引商虽然不懂鉴赏,却也不由惊赞。 而在所有人之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卫钰,他早年也研习过魏晋时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眼下突然看到这幅字,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说九分也至少有七分,此人的笔法与王右军何其相似!若不是家中有王羲之的真迹日日临摹,恐怕都不会有此等成就。 他将自己心中的震惊说给李瑾听的时候,旁边的引商也听了个清楚,正跟着他们一起惊讶,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那写字之人的正脸。 虽然对方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可这眼睛她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怎么会认不出。 “花渡?”她诧异的喊出口。   ☆、第54章 虽说对方将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可是引商每次见到对方时,他永远都是这副遮遮挡挡的样子,若说认不出来才是怪事。 而花渡显然也听到了她这一声低呼,几乎是本能的扭头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引商几乎以为他会闪避开或干脆逃走的,可是紧接着就看到对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多日的紧张之后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飞快的扫过她身边的几个人,偶有停顿也掩饰的很好。人群中议论声不断,有反应过来的人不由露出了惊疑的神情。众目睽睽之下,花渡想要穿过人群离开这里或是干脆隐匿身形都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引商也正替他犯着难呢,余光却扫到了身边的卫钰,不由灵光一闪,拔高声音喊道,“这不是卫家二郎吗?” 这一声喊果然成功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大家纷纷向这边看过来,花渡趁着这个工夫很快就成功脱身,走到无人之处又举起了自己那把血红色的纸伞。 卫钰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些慕名的学子们团团围住。旁边的李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几乎难免心生怒意,咬牙切齿的想逮住始作俑者教训教训,可是这一扭头的工夫,原本站在他们身边的引商等人早就溜之大吉了,哪还看得见人影。 一路狂奔之后,引商叫天灵和华鸢先回了道观,自己则裹紧了棉衣站在城门外等待着。 没一会儿,那个撑着红伞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较真的说,他本是行尸走肉,并不畏惧严寒,如今也仅仅像往日那般穿着那身绣着青狮吐焰的黑衣,待走到她身前,才将拿在手里的那个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是一个亡魂送给我的。” 引商伸手摸了摸,无论是衣料还是做工都是凡人的衣服,甚至堪比卫瑕身上那件。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实在是有些不解,“都已经是做了鬼的人如何将……” 话说到一半她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做了鬼的人想送东西给阴差只有两种法子,一是在世亲人烧得祭品,二是……自己棺材里的陪葬品。 看这情形,应该是后者无疑了。 花渡在她惊恐的眼神中默默点了下头,“我找到他带他回阴间的时候,他的墓刚刚被人掘了,就剩下这么一件衣服在尸体上,他不想要了就让我……” 碍于引商脸上的神情实在是难看,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以这斗篷的做工来说,就这样埋在土里化成灰实在是可惜了,那亡魂亲眼目睹自己的墓被盗,最后也看开了,反倒开始可惜起自己的陪葬品跟着自己的尸骨一起腐烂,一见他便很有兴致的叫他快点把斗篷从尸体上扒下来。 花渡还是在思量了很久这算不算收受贿赂之后才收下了这东西,原本就在想着拿去给面前的少女遮寒,可是却忘了不是人人都能欣然接受尸体穿过的东西。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看着对方脸上那隐隐约约的尴尬,最后还是引商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面前这人私下里那单纯的性子,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她本就不避讳这些事,何况这是对方送给她的礼物。在花渡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她欣然裹紧了身上那件斗篷,道了声谢,然后终于问起了他消失的这几个月到底去了何处。 这几个月以来,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这件事,也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可是若说花渡是后悔了不愿意见她才消失的,她也坚信对方不是那种人。困惑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再次相见,她自然要问个清楚。 说是生气也不对,只能说是好奇吧,任是她身边任何一个人消失这么久,她都会时时刻刻惦念着的。 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花渡迟疑了片刻,虽不知自己该从哪件事讲起自己的经历,最后也勉强理清了思绪开口道,“你的父亲不在枉死城中。” 做梦也没有料到他会先提前这件事,引商一愣,旋即想到他消失的那天正是中元节,对方是为了帮她打探父亲的下落才悄悄溜回阴间。 而如今,他给她的答复竟是她的父亲不在枉死城中。 “怎么可能……”她怔怔地脱口而出。 “我已经翻遍了石馆内的卷宗,可是到最后都没有找到。”说完这个,接下来就难免会提到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了。 寒风越刮越烈,两人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往道观的风向走去,在这冰冻三尺的时节,就连花渡身上那股阴寒之气都被风雪给压了过去。他将伞撑在两人头上,边走,边说起了自己在这几个月的下落。 他说,他之所以确信姜榕不在枉死城中,正是因为他在走出石馆的时候已经将那数以千万计的卷宗全部倒背如流。 这就是他这几个月的下落。 阳世与阴间的时间不同,阳世的几个月,在冥司已是几十年过去。并非自己所愿的被困石馆,当了几十年的鬼吏,一个人顶替石馆内的所有鬼吏处理完了近三百年内所有冤案,被迫背下了石馆内数以千万的卷宗……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北帝时的情形。中元那一日他被困在石馆,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出现,当看清对方的神情时,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可是紧接着,对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收敛起了那恼怒的神色,皮笑肉不笑的指派他在石馆做事。 石馆的鬼吏成百上千,哪就缺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阴差?可是当其他鬼吏都各自离开,只留他一人面对这数以千万的卷宗之后,他就明白对方的意图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确实恼怒于他,只是没到下死手的地步,便用这随口提出来的差事耍弄他罢了。 他将这件事简略的说给引商听,并承诺自己会帮她在阴间找出姜榕,身边的少女却在帮他埋怨了一通北帝之后突然好奇的问道,“你用了几十年就背下了所有卷宗?” 她有理由相信北帝将面前这人指派到石馆时是打算困他个几千几万年的,毕竟就连她都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在几十年间将数以千万计的卷宗倒背如流。 可是让她难掩诧异的是,花渡竟然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算是过目不忘吗?引商心中更是震惊,其实刚刚在酒肆时她就很好奇了,能将字写得这样好的人世间少有,想来不仅仅是天赋异禀,生前也定是下过一番苦工的,难不成…… 看着她张口欲言的模样,花渡也猜得出她想说什么,而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坦然答道,“我也想过我生前做过什么,又生活在怎样的地方,结识过怎样的人。也许是文人墨客,也许不是……” 刚刚在酒肆边的举动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自从当了阴差以来,忘却了生前的一切,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样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那个少年炫耀自己行书的事情与他无关,可在听到对方自比东晋王右军之后,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意,径自走出了人群。落笔之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道观门口,花渡刚刚将手中的伞收起,特意寻到此处的李瑾和卫钰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见面前的小道士,李瑾便想为了刚刚在城里的事情发难,不过很快就被卫钰拉住。 卫二是文人,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更在意的是引商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一见对方也在,不顾几人还在道观之外便想上前攀谈,可惜还未等开口,便听道观的大门口传来冷冷的一声,“都不进门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引商一抬眸便瞥见了华鸢那不带丝毫笑意的神情,他连平日里一向要裹在身上的棉被也没有披,只穿了一身单衣站在大门边,衣襟翩飞,本就清瘦的他在寒风中更是会被吹倒一般,脸上明明白白写清了自己此刻的情绪。 引商本还没弄清他这是为了谁在发脾气,直到忽然发现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后时,她一扭头就看到了神色自若的花渡。   ☆、第55章 门上那张门画成功阻挡了花渡的脚步。 他是阴差,与行尸走肉无异,但凡是冥府之人,大多惧怕这幅门画,他更是如此。引商也只能先请卫钰和李瑾等人进了道观,然后准备想个托辞带花渡离开这里。 见她又想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出门,华鸢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跳,他强忍住怒气,把咬牙切齿的表情收敛起来,硬是露出了一副笑脸,然后抬手敲了敲大门,待把门外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之后,才皮笑肉不笑的把门上那张门画随手一扯,“进来。” 门上的纸张明明已经泛黄变脆了,仿佛一碰就会立刻碎成碎屑,被他如此用力撕扯下来,难得还是完整的没有破损。 引商见他将东西折好揣在了怀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拉着花渡进了门。 这是花渡第一次踏进这间道观,一眼就看到了正屋供着的那尊神像,北阴酆都大帝面色狰狞,怒目圆睁,端坐于神台之上俯视众人,倒比阴间真正的那位君上要威严不少。 想到这儿,花渡忍不住稍稍偏过头,他的余光可以清楚的瞥见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而正在关门的华鸢在顺手落下门闩之后,也将目光直直的投向了他。 两相对视,花渡先收回了目光,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轻声问她自己在这里会不会添麻烦。引商让他尽管安心,虽说这道观里一屋子的凡人,可是大多都是自己人,其他人也都是些“明白人”,无需多虑。 卫钰和李瑾是来见卫瑕的。兄弟二人多日不见,卫瑕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未见慌乱或尴尬,神色自若的招呼两人坐。 此前卫钰不是不知道弟弟住在这间道观里面,可是他从未亲自踏足此地,一进门就被这道观的简陋和破烂震惊了,再看自己弟弟倒像是已经将这里当成家一样自然,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就连本想与卫瑕单独谈谈的李瑾都一时无言,毕竟他实在是想不出怎样在这狭小的地方找出个可以避人的地方来。 引商也不是看不穿李瑾的心思,再看卫瑕并不是不想与这两位客人谈谈,便主动指了指自己的房间,“你们想说什么就去……” 话没说完便被李瑾瞪了一眼,仿佛这道观的破烂全都是她的错一样。不过生气归生气,李瑾淡淡瞥了卫瑕那么一眼,还是转身去了引商所指的那个房间,卫瑕心知对方不想外人听到两人所说的事情,便也顺从的站起身,扶着墙壁一点点跟着他走了过去。 卫钰本想扶自己弟弟一把,可是未等他伸出手,李瑾已经先一步拽住了卫瑕的胳膊将其拽到了屋子里,然后一脚踹上房门,将众人阻隔在房门之外。 这前后举动看得引商等人目瞪口呆,心中虽然有了些大胆的猜测,可是再给他们几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最后主动开口缓和了这尴尬气氛的还是卫钰,他盯着那房门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很快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到花渡身上,“敢问先生师从何人?” 虽说眼前的男子遮挡了大半的容貌,可是不难看出年轻尚轻。卫钰其人看似恃才傲物,实际上却极为谦逊,酒肆初见时便为眼前这人的一手行书折服,说话时也将自己摆在了求教者的位置,用了“先生”二字尊称对方。 花渡已经很久未与阳世之人交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后,这才迟疑着回答道,“家师早已故去。” 这句话不算是他乱说的,虽然他的确不记得自己老师是谁,可是想也知道自己生前结识的人都不可能还在人世了。 听到这话,卫钰难免面露遗憾,不过人死本是无可挽回之事,在心中感叹几句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面前这个人,“虽然有些唐突,不过可否请先生再写几个字?” 花渡与引商对视了一眼,困惑的问道,“什么字?” “快雪时晴。”说话时,卫钰已经捡起了被随意摆在地上的纸笔放于供奉着神像的案上。 “快雪时晴”说的是《快雪时晴帖》,这本是东晋王右军在大雪初晴时写得一封书札,只有短短二十余字,但是笔法圆劲古雅,势巧形密,意疏字缓,乃是举世无双的佳作。 卫钰虽不擅长行书,但是对《快雪时晴帖》的内容还是熟记于心的,见花渡拿起笔后却面露困惑之色,不由出言提醒,“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 他每说一个字,花渡便落笔写下一个字,可以想之,后者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此贴,更遑论亲自见过临摹本甚至是真迹。 这真是怪了……卫钰心中暗暗诧异,明明眼前之人与王右军的笔法神似,可见是下过一番苦工钻研过的,怎么会连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都未曾听说过。 思虑间,对方已经将写好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花渡虽然不喜欢与阳世之人接触,可是唯独在书法这方面是个例外。 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卫钰虽然也只见过《快雪时晴帖》的临摹本,可是不难看出眼前这幅作品和王右军之作的区别。 王羲之此作以圆笔藏锋为主,平稳饱满,从容不迫。而眼下花渡所写却用了与在酒肆时相同的笔法,虽然仍与王右军的笔法神似,但却更加坚定了卫钰的心思,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面前这人平生从未见过《快雪时晴帖》。 怪事,真是怪事。 而正当他捧着这张纸沉思,那边卫瑕与李瑾已经开门走了出来,前者神情恍惚不复镇定,后者的面上也隐有怒色,他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去,不顾李瑾的眼神如何不满,低声问自己弟弟他们谈了什么。 卫瑕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他,只能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些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外人看了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引商、天灵、华鸢三个人从始至终都围坐在火炉边抱团看热闹,引商一面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面还拉了花渡一起过去坐下。四个人仰头望着他们对面三人对峙,没一会儿,卫瑕先睇了一眼道观的主人们,然后开口示意自己哥哥离开。 “这里不是卫家,二哥,郡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他身子羸弱,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的,可是语气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站在他身边的卫钰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才咬咬牙后退了几步站回到李瑾身边,“走吧。” 李瑾难得没有多话,也跟着瞥了眼这破旧的道观,便抬脚离开。 可是走归走,走之前卫钰不忘带上了花渡所写的《快雪时晴帖》,然后言辞恳切的邀其过府一叙。 这两人离开之后,整间道观都寂静了不少。卫瑕似乎不愿意多谈刚刚之事,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花渡身上,“这位是?” 刚刚卫钰太过专注于花渡的字,甚至忘了问其名讳身份,以至于卫瑕突然这么一问,引商与花渡都是一愣,好在引商反应得快,很快就指了指身边的人,再指指自己,然后轻咳了一声,羞涩一笑。 卫瑕立刻就明白了她这略显隐晦的暗示,也笑着对花渡微微垂首,没再问下去。 可就在这时,大门边的院墙上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一声,“到底叫什么从哪儿来,你倒是说啊?怎么就不说呢?”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那并不算高的院墙上正攀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他费力的爬过墙沿,可惜一脚踩空最终沿着墙面滚到了院内,沾了一身的白雪。 待他扑扑身上的雪直起腰时,引商不由瞪大了眼睛,“是你啊!” 面前这人正是上午在酒肆里自认行书堪比王右军的那个少年,见自己被认出来了,他还刻意挺直了腰板,然后拱拱手,自报名讳,“季初。” 说完,也不等引商等人问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溜到这里,便急不可耐的一个箭步冲到花渡面前,将刚刚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到底叫什么从哪儿来,你倒是说啊?怎么就不说呢?” 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行书输给对方一事十分在意。 若说对卫钰还能平心静气的与之交谈,那对待面前这个自负的少年,花渡就不屑于理会了,他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只是冷冷丢给对方一句话,“你的行书与王……王右军有如云泥之差。” 虽然说话时有一瞬间诡异的停顿,可是这“贬低”之词还是成功激怒了面前的少年。季初用力的拍了下身旁的门板,嚷着要与他再较一番高下。 花渡只当没听到他说什么,平静的扭过头去看地上的积雪。其他人只当他根本不屑于看季初一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那一瞬间心中的慌乱,甚至转身时便暗自攥紧了拳,拼命叫自己不要将这情绪表现在脸上。毕竟若不是转过了身来,恐怕他的眼神便要将自己暴露无遗。 他在心慌,为了自己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而心慌。从未有过的混乱思绪瞬间扰乱了他,让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这不是个好兆头。身为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他在被前世的记忆困扰之时,就是走向灰飞烟灭的开始。 可是他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就在他险些将那个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脑中突然闪过的那些画面——一会儿是深山茂林之中,曲水流觞景色宜人,一会儿又是碧波荡漾的河水,还有河畔边那铺着青砖的小巷…… 他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想下去了。   ☆、第56章 季初出身金陵,家就住在秦淮河畔。不同于已经考了三四次都没能中举的萧生,这个少年还是第一次来到长安赶考,而且对这次金榜题名势在必得。 可也正是因为这是第一次赶考,他对“行卷”和“通榜”之事都不算了解,还是昨日才从同样来考试的举子口中听说了这个习惯,今天在酒肆中与人比试书法就是为了吸引路人的目光,以便自己名扬长安,然后轻松取得主考官的赏识。 可是谁能想到,还未等他的名声传到转考官的耳朵里,一个突然出现在陌生人就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越想越气,干脆不顾同伴的劝阻一路追到了道观这里。 追到了道观这里,他是怎么追来的?听他说到这里,引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而卫瑕在听完之后,却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年的科举,“此次科考的主考官乃是礼部侍郎郑周,他也曾任谏议大夫一职,那时我还在朝中为官,倒是与他有几分交情。” “郑周?”一听这个名字,引商也跟着惊喜的叫了出来,“就是那个郑周啊!” “哪个郑周?”看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卫瑕也不由笑了笑,好奇的看向她。 引商连忙为他讲了自己之前为郑周的夫人驱逐产鬼的事情,最后又为那位年纪轻轻就因难产而故去的女子感叹了一番。 这样细究之下,道观里这几个人竟都多多少少与那位主考官相识,就连花渡都曾除掉在郑周家里作祟的产鬼宁娘。 唯有季初傻傻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愣是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待到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时不由倒吸一口气。 亏他还在四处找门路,他眼前站着的这几个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举荐人嘛! 这样一想,他的脸色就变了,硬是把刚刚那副眼比天高的神情收了起来,那表情像是想要赔笑又像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笑脸迎人,实在是尴尬。 有了萧生的先例,引商本是不想理会他的,可是季初却不甘心错失这次机会,苦思冥想了一番之后突然以拳敲了下掌心,“你们不是道士嘛,我正好有个生意,你们做不做?” 一听这个,本来已将身子扭了过去的引商连眼睛都放了光,毫不矜持的转过身问他,“什么生意?” 比起较量书法一试,季初心心念念的还是此次赶考中举与否,眼下也不顾自己追到此处的初衷了,一心只想着与这几个认识主考官的道士攀上关系,于是连忙将自己的住处闹鬼一事说给了几人听。 听他的描述,那个看不见的鬼似乎可以在举子的书房里出现,要么弄乱桌子上的笔墨纸砚,要么就是擅自修改举子们已经写好的文章,这几天将赶考的学子们居住的邸舍搅得鸡犬不宁的,已经有好多人想要出资请道士来除鬼了。 “这不就是科场鬼吗?”听完他描述的事情,引商想也不想的便说出了结论。 这种鬼怪大多是生前因未能中举而郁郁而终的人,虽然心有怨念滞留人间,可是多数不会害人,只是将自己未能完成的心愿寄托于活着的考生而已。 引商之前曾有一本《百鬼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世间百鬼的特征,还配有根本看不出形状的画像,但是这书早已遗失,她也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回想其中内容。 科场鬼并非那种靠害人转生的恶鬼,他们只是想看到别人完成自己生前的心愿而已。想要超渡这种鬼虽然有些难度,但是好在没什么危险,更何况现在还有花渡在身边,引商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下这桩生意。 而另一边的卫瑕也跟着说了一句,“待这桩生意成了,我倒是可以向郑侍郎引荐你。” 季初的目光也跟着亮了亮。 无需多言,驱鬼一事本就是迫在眉睫之事,早就将自己初衷抛在脑后的季初很快就提出为几人带路。 卫瑕是目送着这几人共同离去的,他腿脚不便,无法多走,便一个人留下来守着这空荡荡的道观,只在心里祝愿他们几人此行顺利。 其实认识郑周一事本就是他故意在季初面前说出口的,他看得出那个少年对考取功名的渴望,也不介意就此利用对方这个心思为引商他们谋取些好处。 他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安身,能报答引商等人收留之恩的东西几乎所剩无几,也就只剩下自己此前的人脉可用了。无论刚刚季初提出什么报酬来交换举荐之情,他都会顺势答应下来。 道观的门开了又合,华鸢出门时顺手又把那张门画贴在了朱色的大门上。卫瑕倚在正屋的门槛边坐下,也没有之前在家中时的许多顾忌,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门边看着外面的雪景,直到发觉炭火快要烧没了,才扶着门框勉强站起身准备进屋。 就在这时,道观外终于传来一声轻唤,“瑜儿。” 卫瑕名瑕字瑜,可是世人早已习惯称他为卫三或是三郎,倒是没有多少人会唤他的表字,平日也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抬眸看去,不远处卫钰的身影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中。 不同于别的人家,其实为卫瑕取了“瑜”这个表字的正是卫钰。卫瑕仍记得自己曾笑着对哥哥说起的话,“钰本是珍宝之意,本该完美无缺,瑕字却偏指玉器上的斑点,意为瑕疵,这两个名字倒是有些矛盾。” 这话一半是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一半却带了些私心。正如这两个名字的含义,二十年来卫瑕也一直认为自己于哥哥而言是个累赘。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卫钰在他成年时便为他取了“瑜”这个表字,瑜字有美玉之意,形容玉的光彩。 古有言,瑕不掩瑜。 一个字,已经足以寄托了兄弟二人之间的情意。 费力走回屋子里收拾出一小块空闲的地方来,卫瑕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示意哥哥过来坐。 卫钰是陪李瑾回城一趟之后又去而复返的,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而且特意等到道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推开了大门。 兄弟二人面对面而坐,这里不比家中那么讲究,卫瑕适应得快,卫钰也不在意许多,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身为哥哥的卫钰便先开了口,“郡王是不是要你回府回朝?” “是。”卫瑕如实答了。他与李瑾单独交谈时,李瑾确实态度强硬的要求他回卫府继承家业,还直言他一直拖累卫钰,也该担些责任了。 那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卫钰心中多少也有数,如今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案,便明白自己也该将想说的话都说了。 “如今长姐还以为你离家是为了秀秀之事,若是你就此离开卫府不再回来……”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眸瞥了弟弟一眼,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却轻轻叹了一声气,“我不劝你别的,只是你要知道,当哥哥的,总希望你能过得好。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想要……”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句话不单单是哥哥和长姐问过他,就连李瑾都问过他。活了二十余年,卫瑕自知自己总是在为兄长添乱。 他不想应付一众长辈和权贵之辈,便接过了哥哥在朝中的官职,每天在官场中乐得与官员帝王周旋,反而让哥哥留在家中应对诸多恼人的琐事,四处应酬左右逢源。 在见到秀秀之后,还丝毫没有留意甚至问过秀秀自己的意愿,便要哥哥配合自己演了一出戏,硬是一厢情愿的娶了秀秀为妾,而且在得知秀秀真正的心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迁怒了始终很无辜的哥哥。 与狐鬼交易是他的私心,可是这个私心却要用一双腿和这副身子来换,他从此成了半个废人,自己需要别人费心照顾不说,还拥有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将诸多烦心事全都推给了哥哥应付。 到了现在,他终于与照顾自己长大的长姐闹翻,不顾家族声誉不顾责任辞官离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还连累了这么多人为自己担心忧虑。 从始至终,卫钰只会在他任意妄为时适当规劝他几句,就算如何气恼,也从未做出什么伤了他心的事情,甚至在此时此刻还会坐在他面前,言辞恳切的对他说,“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卫瑕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连他自己不知道。 自在的日子?不受束缚的生活?不必再事事看着家中长辈的眼色生活,也无需为了家族声誉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或是说,干脆想要秀秀心中爱慕的人变成他? 这些他都想要,却都不是他真正所想要的。 他想要的,大概只是与从前不同的人生,不寻常的日子。 也许是他太过任性,太过贪心,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举动都是想要从从前的生活里挣脱出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于他而言,过去那二十年,未有一事顺心。 他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只能将心中所想尽皆说给了面前的兄长。 话音落下许久,对面的卫钰都未发一言。 院外漫天白雪无声飘落,屋内炉中的炭火早已燃尽,冷风灌进来的时候,穿得有些单薄的卫瑕难免抬手捂住了臂膀,可是未等他起身去拿狐裘,卫钰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举动再平常不过,可是眼下卫瑕却无端觉得有些心慌,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哥哥,结果意外的看到了对方的笑容。 卫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了,见他看过来才稍稍收敛了笑意,郑重的开口,“下个月初八,我将会迎娶贵妃选定的女子为妻。成亲之后,任吏部侍郎,继承整个卫家。” 声音虽轻,语气却再坚定不过,仿佛这世上已经无人能够动摇他的决定。 任何人都不能。   ☆、第57章 季初居住的邸舍就在崇仁坊,他出去这么一趟再回来,竟把花渡也给带了回来,与他同住的人都纷纷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面面相觑后不由默契的上前,又问出了与卫钰相似的问题,大多是好奇花渡师从何人,出身何地,是不是来赶考的举子? 引商注意到,萧生其实也在这些人之中,但是他似乎并不想与道观这几人打声招呼,独自一个躲在人群后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季初主动帮几人挡下了那些满怀好奇的书生们,然后叫出与自己相熟的两个同伴讲讲近日邸舍闹鬼的事情。 一说起这个,那些书生们似乎都有话要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这些天书房里发生的怪事都说了一遍,有几个人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确实看到过书房有鬼影闪动,并把当时的场景讲得活灵活现的,如同自己就站在旁边亲眼看那鬼捣乱一样。 听到这话的时候,华鸢很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引商连忙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别乱说话,虽说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人说得话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若说这世上的鬼怪都如他们所讲的那般蠢笨,哪还需要什么阴差镇守阳间? 若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要自己亲眼看看才是。 她仔细考虑了一番之后,当即决定今晚在邸舍留宿,并打发华鸢回去给卫瑕报个信。 华鸢本来正蹲在门边打哈欠呢,听了这话便起身踢了踢天灵,“你去。” “九……九哥……你怎么不去啊!”天灵委屈之下,说话都利索不少。 “说什么话呢?”华鸢反倒觉得他莫名其妙,紧接着拿眼睛一瞥站在不远处的引商和花渡,“傻子才在这个时候走。” 除了被欺压的天灵之外,谁也没留意到他的动静。引商站在花渡身边,专心看着他与季初等人讨论学问。 说来也是奇怪,花渡这样冷淡的一个人,明明向来不喜欢与别人交谈,眼下却破天荒的主动问起了科举时要考的科目,那些书生们本就想与他攀谈,自是知无不言。 科举之制本就是由本朝完善的,所考科目虽多,但是方式基本只有墨义、帖经、策问、诗赋等。那些书生们一面讲,一面好奇道,“看你也是有些学问的,难不成从未想过出仕为官?怎么连科举要考些什么都不知道?” 花渡也只是模糊的答了一句,“原本没这个机会。” “那今年你也没这个机会了,现在我们这些人可都是来参加省试的,你还是等着下次科举的时候考了乡试再说吧。”对方误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还好心告诉他乡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一旁的引商却听懂了。如果她并未猜错的话,花渡生前多半是魏晋时人,当年可没有科举一说,若想出仕为官,必然要有一个好家世,出身门阀士族。这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高官多为王谢子弟的原因,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权倾江左五朝,文采风流、仕官显达,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可与其比肩。 就在昨日,引商还听卫瑕遗憾自己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今日就发现有花渡这样的身世,不由在心底感叹世事之巧。 可惜花渡已经不记得自己生前的过往,见她突然陷入了沉思,还以为她在担心此处闹鬼一事,便偷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无声的示意她别担心。 哪个孤魂野鬼敢在他面前闹事,岂不是自取灭亡。 引商本也没在担心这种小鬼,可是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时竟有了一种安心之感,正想笑笑说自己没害怕,却突然想到了另一桩事情。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顶替你镇守长安的那个阴差是不是也会离开了?”眼看四下无人注意这里,她趴在他耳边小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阴差虽为行尸走肉,但也不是真如死尸一般毫无知觉。他们挨得太近了,花渡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出的热气,这让他忍不住攥了下拳,肩膀也不自然的瑟缩了一下,“是……是。” 尽管他不动声色往后躲的动作做得很小心,引商还是看了个清楚,本还纳闷他在躲什么,再看他的神色时却恍然大悟。这么久不见,她几乎忘了这人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他可是最不擅长与女子相处了。 她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几声,做出一副想要靠近他的姿势,但是实际上却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一个距离,就差豪气的拍拍他的背告诉他“别怕”。 花渡忍不住捂住了脸,半天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往她身边挪了挪,趁着那些书生去翻找诗册的时候低声问她,“你好像很不喜欢八……现在长安的阴差。” 怎么喜欢得来?一想到对方不仅挟持她去了一次阴间,还莫名其妙的说北帝送东西给她,引商就只想翻白眼。如今听他问起,不由好奇道,“你知道是谁顶替了你的位置吗?他说他姓吴叫……” “其实他姓范,叫范无救,只不过阴间的阴差鬼吏们都唤他一声八爷。”不等她说完,花渡已经抢先告诉了她真相。 引商一时有些反应不来,还在傻傻问着,“你和他是相识?” “像我这样的阴差,没有权力当他们的相识。”花渡只是笑笑,然后突然说了一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你现在心情如何?” 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引商认真答道,“很平静。” 见她确实像是很平静的样子,花渡才轻声将想说的话说完,“谢必安、范无救,我们阴间的人都唤他们七爷、八爷,可是凡世的人大多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引商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些书生们已经把笔墨纸砚拿过来与花渡讨论书法了,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事实于她而言太过难以置信,反应过来之后,她不得不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捂着嘴跑出邸舍,等站到门外才用力捶了捶墙壁抒发自己的感慨。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这些名字有些耳熟!这下子之前的困惑倒是都能说通了。 跟着她走出来的华鸢一脸嫌弃的看着她这个举动,待她平静下来才问道,“有好事?” “算不上。”仔细想想,引商还是摇了摇头,毕竟那两人是怎样的身份于她而言没什么好处可言。可是这世上任谁知道自己在尚且活着的时候亲眼见到过黑白无常,都会难抑心中激动的。 她把这件事悄悄说给了华鸢听,还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那个朋友就是白无常,结果得来了华鸢毫不在意的回答,“黑白无常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次引商难得没有嘲笑他,经了这些事情,她也知道眼前这人的人脉不是寻常凡人能比的,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她连忙眼巴巴的问道,“那你还认识什么大人物吗?” “我想想……”华鸢当真认真回忆了起来,最后猛地一拍手掌,“知道了,我还认识孟婆!” “孟婆!”引商的眼睛亮了亮,好奇的问他,“孟婆长什么样子啊?真的是一个老婆婆吗?” 华鸢只是神秘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不是……” 看他的样子,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告诉她。引商盯着他看了片刻,干脆轻哼了一声回屋,“我找花渡问去。” 好歹花渡也是阴间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没见过孟婆,她想打听阴间的事情当然是去找他了。 华鸢想跟她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转身回屋了,他愣是把已经张开的嘴重新合上,扭头便追着她进了屋,“我……” 未等说完,便见对方冲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抬眸一瞥,发现邸舍里那些书生们不知何时又开始比起彼此的字来,有几个写的倒是真不错,可是都与花渡相差甚远。 引商自己写的一手好草书,自然欣赏书法出众的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时候不适合,她怕是也要向花渡请教请教. 没敢站得太近打扰他们,她往旁边退了退,华鸢身为这屋子里唯一的闲人,很不客气的往她身边一站,不等她站远就开了口,“若说字写得好……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个朋友吗?” 他说过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引商随口问道,“哪个?” “很有才华,可惜二十出头就吊死了的那个,姓谢的朋友。”他一口气说完。 引商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来理解这句话,原来上一次他说的那个才子就是谢必安啊!真不知道谢必安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竟要天天被他挂在嘴边,翻来覆去换着花样的提起。 “你不喜欢你这个朋友吗?”她睇了他一眼,觉得纳闷,明明之前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啊。 一听这个,华鸢就忍不住笑了,他倚在门边望向外面的风雪,漫不经心的说着,“我最喜欢小谢了。”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正好被差使去道观的天灵跑了回来,忙着听天灵哭诉自己遭遇的引商并没有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喜欢到……恨不得毁了他。”   ☆、第58章 天灵还从未觉得这样委屈过。他明明是替自己九哥回道观的,谁知还没等走进道观大门呢,就见李瑾和卫瑕在屋子里吵了起来。 说是吵也不对,毕竟怎么看都像是李瑾单方面的对卫瑕发火。而卫瑕的身子本来就弱,再加上心中有愧,被李瑾用力一扯衣领,就几乎要倒了下去。 天灵也有些固执,虽然他总觉得这两人都算是道观的外人,竟然在道观吵架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但是不论怎样看,还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卫瑕更像是自己人。于是,在发现李瑾几乎要对卫瑕动手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拦在了两人之间,结果可想而知,他哪挡得住已经动怒的李瑾,一不小心就挨了一手肘,撞得鼻子都快歪了。 虽说这事只能说是李瑾一时失手,可是思来想去,天灵还是执着的觉得对方是个坏人。不仅来道观对卫瑕发脾气,还打人! 引商一面帮他揉着鼻子,一面也偷偷跟着他埋怨了几声李瑾,可是归根结底,卫氏兄弟和李将军之间的事情是他们卫家的家事,哪轮得到他们这些外人多嘴。 邸舍直到傍晚时分才彻底安静下来。 书生们硬拉着花渡说了一下午的书画才罢休,可是正如引商所想的那样,虽说已经抹去了过往的记忆,花渡对古时的诗词歌赋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凭本能就能念背出口,但唯独对东晋之后的学问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茫然。到了入夜的时候,若不是因为邸舍要熄灯,他怕是还要捧着季初借给他的书继续看下去,那算是一本史书,记载了魏晋至今的历史,也记载了当年那些门阀士族的兴衰。 在引商悄悄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的放下了手里的古书,毕竟寻常的凡人可不能像他这般,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还盯着纸上的蝇头细书看得起劲。 不过这也足以让引商相信,眼前这人生前定是东晋时人没错了。 “这上面说不定还有你的名字呢!”她朝着他晃了晃那本史书。这句话可不是说笑,这一天过去,她是当真觉得自己这位相好有留名史书的才华。 可是花渡却在愣了须臾之后,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怎么会呢。”说话时,他的指尖不自主的攀上了脸颊上的那道青痕。 也多亏现在天气寒冷,邸舍里又没有太好的炭火,他将整张脸都恨不得捂了起来,也没人觉得多么奇怪。一天过去,还是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才敢稍稍露出了那道折磨了他几百年之久的伤痕。 “上面所写的那些人,大多出身高门大户。他们的家族权倾朝野,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面对少女不解的眼神,他只能这样轻声解释着。 说的也是,如果当真是士族出身又如此有才华,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受这等侮辱刑罚然后处死的地步,莫说是当时的衙门,就连皇帝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若说不是凡人所为还说得过去…… 想到这儿,她不由晃了晃脑袋把这荒谬的念头晃出去。花渡勉强咧了咧嘴,冲她笑笑,无言的示意她不用担心了。 自己到底是谁?他当然好奇过,而且越探究越是好奇,越想继续追究下去弄个清楚。可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是枉死城出身的阴差,之所以能从枉死城中走出来成为阴差,正因为他不想忍受无法报仇雪恨的痛苦了,唯有主动抹去过往记忆,成为现在的花渡,才能从那份冤屈中挣脱出来。 若是忆起过往的一切,他怕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背上的青狮吐焰还在,随时都能将妄动危险念头的他烧至灰飞烟灭。小小阴差的命,于整个阴间而言,不过是蝼蚁一般不值得一提。 他绝对不能再想下去了,绝对不能。 “咣当!” 黑暗中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那是举子们用作书房的房间传来的声响,引商等人本是蹲守在大家睡觉的房间里,眼下听了这响动,不由齐刷刷的抬起了头。听了一会儿,除了已经睡着的天灵之外,剩下的三人都小心翼翼的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其实于花渡而言,犯不上这样谨慎,可是如今这事是旁人委托给引商的,他自然不想以自己的方式贸然行事。 引商走得蹑手蹑脚的很小心,快要接近书房时才猛地停下脚步,扭头对着花渡眨眨眼,“看我的。”,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了一道已经泛黄符纸贴在了书房门上,默默开始念起了咒语。 花渡听她嘀嘀咕咕低声念了半天,虽说到最后都没听懂她在念些什么,可是这符咒显然是有用的。她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窗上便多了一根根闪着微光的金线,层层叠绕,如同将整间屋子都捆绑了起来一样,不留半点缝隙。 待在书房里的那个东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急匆匆的便想往外冲,结果非但拉不开房门,反而被门上的符咒弹了回去,连带着手指头都像是压在了烙铁一般,疼得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一声,“哎呦!” 这声音着实有些耳熟。引商与华鸢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匆匆将符咒收了起来,一脚踢开了大门。 只见一个年纪已经不算小的男人正捧着自己被烫伤的手在那哀嚎,看模样不是萧生又是谁? “你在这儿做什么?”引商本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下一瞬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后退了几步,警惕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都说书房闹鬼,书房闹鬼,难不成萧生就是那个科场鬼? 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被她自己给否定了。 不对不对,如果萧生真的是什么孤魂野鬼,怕是连道观的大门都进不去,哪还能在他们那里留宿了一夜。 而面前的萧生眼看着面前的道士后退摇头复又直起身子上前,他越觉得惶恐不安,连连求饶道,“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某才不是什么野鬼!” 虽说自负又见识浅薄了一些,在面对这种要命的大事时,萧生可不会蠢到再端着什么架子,都未等引商他们开口逼问他,他就忙不迭的全招了出来。 “某不是鬼,只是……只是想来这里看看其他举子们写得文章而已……”边说,他边抓起了散落一地的纸张高高举起,“你们看看……” 花渡背在身后的手向着屋里的蜡烛一指,烛火很快就亮了起来,萧生吓得一哆嗦,引商则拿起了他手里举着的纸看了看,果然是住在这邸舍的其他书生所写的文章诗词。 原来这萧生在道观时受了挫,又在酒肆里发现一同赶考的举子们一个比一个有才华,哪里能甘心?可是他自命清高,自然不屑于向旁人讨教,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来书房偷看其他书生们所写的文章……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辩解的话,“真的是来看看而已?”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可是季初等人准备拿去投献给长安城诸位权贵名士的文章。 偏偏萧生在听到这句话时活像是被侮辱了一般,也不顾忌着许多了,蹿起身来一挺胸,便开始嚷道,“这是什么意思?小道长是在说某意欲偷盗别人的文章吗!” 虽说尚不敢拔高嗓音引来他人,萧生仍激动得满脸涨红,就差声泪俱下的证明自己的清白。 对于读书人来说,窃盗他人的文章变成自己的,可是一个大忌。这次同行的书生们彼此都算是熟识,更是没有担心过这种事情,很安心的将自己写好的东西放在书房里。 看他的模样倒不像是在说谎,引商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过分了,连忙把质疑咽回肚子里,细心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放回案上。 可是华鸢就没那么客气了,眼看着萧生还在那儿愤愤不平的说着自己的清白,他打了声哈欠,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拿在手里,然后懒洋洋的对准了对面的人。 “嗖!”那把匕首被甩出去之后,便准确无误的划破了萧生的腰上的束带和衣袖,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险些被刀刃割到手的萧生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待到回过神来想去摸自己的束带时,那根本应很是结实的束带竟断成了两半滑落在地上,他的衣袍一松,两张叠成巴掌大小的宣纸就从他的衣服掉了出去。 除他之外,屋子里其他三人默默的低下头看去,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属于其他书生的东西。 萧生的脸再一次的涨红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当面被拆穿谎言而羞于见人。 引商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那两张纸重新展开放好,她已经懒得与面前这人说话了。 刚好这时季初因为浅眠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叫起了一众举子一起跑到了书房这边。无需多加解释,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一看便知。 引商没心思听他们质问萧生,走出书房之后还在想着季初所说的闹鬼之事。若说萧生就是那个鬼也不对,毕竟萧生还在道观住了一夜,并未在半夜三更跑回长安城的邸舍闹事。 那这里到底是有鬼还是没鬼啊? 她一时想不出个究竟来,干脆扭头问身边的人,“这里真的有鬼吗?” 花渡是专门抓孤魂野鬼回地府的阴差,他总不至于像她一样蹲守在这里才能发现鬼怪的踪影。 可是这一次花渡却没有爽快的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与华鸢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季初。 感受到背后那两道目光,季初不由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时先赔着笑谢了引商一番,这才爽快的表示,哪怕在书房捣乱的是萧生不是什么科场鬼,他们也会付上驱鬼的报酬。 这样好的主顾也是很少见了,引商想了想,也觉得吃亏的不是自己,便笑笑答应了,还送他几道符咒留着用。 这一夜,双方都放下心来好好睡了一觉。 只是当翌日第一下报晓的鼓声响起时,引商刚刚走出邸舍的房门,便看到了撑着伞坐在房顶上的花渡。 他把那把血红色的纸伞悬在半空中,自己则坐在伞下翻阅着那本东晋史书。但是与昨日对生前之事的好奇不同,今日的他神色悠闲,看似只是对书上所写的那些人物很感兴趣罢了。 周围没有梯子,引商爬不上房顶,只能装作活动筋骨在下面冲他挥手。 院子里的人太多,花渡跳下房顶之后走到偏僻的角落才收了那红伞,然后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现下天气虽然寒冷,可是清晨的微风也吹得早起的人神清气爽,再过一会儿,各个鼓楼传出的鼓声便会一波波荡开,城内百十所道观寺庙也会撞响晨钟,钟声鼓声交织在一起,看长安城朝阳升起。 这报晓鼓要敲上好几波,而坊内卖烧饼的铺子早已经开了门,隔着院墙都能闻到那股香气。引商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艰难的将口水咽回去,这才翻看起钱袋,数了数昨晚得来的报酬。 娘亲的药又快吃没了,她得留出一部分来给娘亲买药,这样的话,剩下的钱就不多了,也不知道够吃几天的饭。 站在她身边的花渡不难留意到她的动作,可却一样无计可施。若是在阴间,他或许还能帮她一把,可是这里是阳世,就连送她的斗篷,他都是从死人身上得来的…… “你能吃这里的东西吗?咱们出去……人呢?” 刚刚数出几个铜板,准备出门买些早饭回来的引商一扭头就发现身边的那个身影不见了。 * 清晨醒来之后,季初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漱穿衣,反倒拿起了放在枕头下的宣纸重新看了起来。这是他昨日看花渡写下的一首诗,那是东晋时谢混所作的《游西池》1,花渡第一次听到此诗的时候便很感兴趣,当即以自己最擅长的行书写了一遍,堪称他这几日写的字之中最出众的。 季初捧着这张纸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说不甘心是实在不甘心,他从前本以为自己的行书在举子之间已经无人能够超越,可是越接触那个神神秘秘的年轻人越觉得自己与其相差甚远,不仅是书法这一点,就连诗词造诣也是如此。若非对方没有博取功名之心,怕是早就出仕为官扬名天下了。 “珰!” 正想着,空荡荡的房间里却突然传出了一声轻响。 季初警惕的回过头,然后惊讶的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那个人。 年轻的男子站在门边,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我们做一桩生意。”   ☆、第59章 出门买早饭的时候,引商意外的遇见了卫氏兄弟。 不是卫二或卫三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站在一起。 仔细算算,她至少也要有两个月没见到这两人一起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两人是坐马车进的城,到了崇仁坊的坊门外才下了车,就那样沿街走了过来。他们的身上都披着那同一条白狐制成的狐裘,卫钰的手里还撑着一把伞来遮挡风雪。 卫瑕的腿脚不便,虽然尚能走路,但时不时便要兄长搀扶着,两人似乎很久很久都没这样亲近过了,卫钰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似乎很欣慰能与弟弟并肩在外面走走。 卫氏兄弟向来有才名也有艳名,仅仅因为那副皮相,两人自年少起就不得不忍受着流言蜚语,哪怕市坊间的那些传言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只能任由世人妄自非议。 可是但凡亲眼见过他们兄弟的人,大多也会觉得市坊间的传言并非毫无依据,只因这兄弟二人着实是生了一副容易勾得人胡思乱想的脸。 若是单单只有卫二或卫三也便罢了,至多是赏心悦目,但当这兄弟二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观者的眼睛里可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引商算是已经见惯他们两个的模样了,但是远远望见这两人的身影时还是愣了愣神,然后又有些惊讶。就算不说现在这两兄弟已经“闹翻”了,单说从前,因着卫瑕的腿疾缘故,这两人也很少会并肩出门。 今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卫瑕也一眼望见了她的身影,不由向她招招手,待到与兄长走到她面前时,才笑称自己只是闲着无事来城里逛一逛的。 不同于在外面浪荡惯了的卫钰,像这样随心走在亲仁坊之外的大街上,卫瑕平生也只经历过三次罢了。自从秀秀离世之后,他更是不喜出门,直至今日踏上这条街道,才发觉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身处热闹街市时的滋味了。 引商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单独交谈过什么,也不知道今日之后卫氏兄弟的身份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她只以为自己见到了熟人,还顺口邀请他们去邸舍里面看看。 虽说被诸多想要谋取功名的书生团团围着不算什么好事,可像是卫氏兄弟这样的文人,在每次科考之前都会向主考官举荐有才的举子,这是惯例。而住在这间邸舍里的考生之中,不乏有才华有雄心壮志之人,就差一个机遇便可腾云直上。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卫氏兄弟本就是为了花渡而来。卫钰还冲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锦盒,看形状似是用来装卷轴的,里面定是书画之类的东西。 引商不禁犯了难,她既不好说现在花渡不在,也不能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花渡在何处,刚想随便编个理由的时候,就听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扭头一看,正是匆匆忙忙向这边跑来的季初。 他似是在房间里瞥见了卫瑕的身影,这才连忙跑出来要求对方履行举荐自己的承诺,而在他身后的花渡则很是好奇的瞥了眼门口那兄弟二人。 引商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刚想招呼他过来,卫钰已经热情的迎了上去,花渡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他们“推”回了屋子,而且谢绝了旁人在场,只有引商幸运的可以留下。 没了外人,卫钰很快打开了锦盒,而那盒内装着的果然是一张装裱好的书帖。 “真迹实在拿不到手,只有这摹本。”他将东西展开放在桌子上,那正是《快雪时晴帖》的摹本。 虽是摹本,但却是用最高明的技法摹拓出来的,与真迹无异。而在这帖子之下,还放着了另一幅摹本,展开去看,竟是《兰亭序》。 想当年,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书法推崇备至,费尽心思得来了《兰亭序》的真迹,对此爱不释手,甚至在死后将其作为殉葬品永绝于世。 正因真迹已经不在,如今卫钰手里的这个虽为双钩填墨的摹本,却也算得上稀世珍品了。 花渡的目光在扫过《快雪时晴帖》的时候并无波澜,但在瞥见那幅《兰亭序》之后,眼中却闪过了一抹惊诧。 留意到他的眼神,卫瑕不由开口问道,“这字怎么了?”,一面问着,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起花渡的神色来。 花渡没顾上回答,只因那惊慌的感觉又闪过了心头。他已经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自己做过何事,可是在见到眼前这幅字的时候,浮现于脑海中的那幅画面,却又那样的真实。 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所说的真迹,他亲眼见过,甚至,触碰过……那么,当时站在他身边的其余几人又是谁?与他说话的长者又是谁? “花渡?”引商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花渡总算回过神来,这才看向了面前的卫氏兄弟。卫钰也不在意他的分神,主动说明了来意,“这两幅摹本虽然已与真迹无异,但在看了先生的行书之后,我与舍弟还是觉得先生的笔法更胜摹拓之人,特来向先生请教,请先生指点一二。” 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想看看花渡在看过摹本之后能不能临摹出更加逼真的摹本。 据说东晋时康昕模仿王羲之的书法,就连王献之都没有察觉出来,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卫钰大概也想见识见识这样的功力吧。 花渡不是察觉不出对方的意图,但也没有犹豫的拿起对方带来的笔墨,准备先模仿着写上一遍。 引商对书画诗词一类向来很感兴趣,可是今日她不仅要出门解决温饱,更要为母亲买药送药,即便恋恋不舍,还是在花渡拿起笔之后悄悄退出了屋子,让这三个文人继续探讨切磋。 难得起一回早的华鸢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主动凑上去说要跟她一起出门。 引商也不是不想带着他,可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张伯家给母亲送药,就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是累赘了。 “你要去也成,可是不能乱说话!”先提醒了对方一番,她才肯松口带着他。不然到时候张拾气恼起来追着他打,她可拦不住。 华鸢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去常去的那家药铺买了药,又尽可能的买了些补品,手上拎着几个药包往张伯家走去。今天又是一个下雪天,他们进门的时候,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在门口站着的张拾一见华鸢便挑起了眉,刚想发作却又被张伯给瞪了回去。 青娘还在屋里躺着,床边烧着炭火,见他们两人过来,便连忙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进了城?” 引商只说自己在城中有桩生意要做,然后便坐过去依偎在自己娘亲的怀里,“阿娘,好些了没?” 自从夫君去世之后,青娘便因郁结于心患上了这磨人的病,恨不得每天都泡在药罐子里,一连换了好多个大夫,他们明着会说一句,“还需好生调养。”,暗地里却对引商连连摇头。 这病症是治不好的,只能年复一年的靠药材来吊着命。引商平日里舍不得吃穿,攒下来的钱财正是用来给母亲买药。 难得今日青娘的气色比往日都要强些,她拉着女儿的手连声答道,“好些了……好些了,娘亲不用你担心,你顾好自己才是。” 一旁的华鸢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的案上,目光在这母女二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眼见着引商还是担心母亲的病症,便突然开口提议道,“不如让我来看看。” 不等引商阻止他,他已经窜到了青娘身边。青娘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要为她诊脉,可是当她没什么顾忌的伸出手腕后,却见对方根本没有伸手搭在她脉上的意思。 “你真的学过医?”引商在旁边睃拉他一眼,压根就不信他会医术。 “我行医二十余载,救死扶伤,怎么也能称得上名医了。”华鸢漫不经心的答着,倏尔又抬眼看了看青娘的气色,最后沉默着站起身没再说话。 引商心下一沉,也心知对方想说什么。她感激他没有像往日那般口无遮拦的说出口,便硬是扯了扯嘴角笑他,“行医二十余载?您今年贵庚?” “我啊……”华鸢认真回想了一下,最后答道,“二十……二。” 引商白了他一眼,扭头提醒母亲千万别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万幸的是,华鸢那片刻的沉默并未让青娘放在心上,当娘亲的更关心的还是女儿的终生大事,一见这两人又在家中吵吵闹闹的,心里不禁犯了嘀咕,想着女儿该不会是真与人家有些什么吧。 引商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的心思,只是这次不同往次,眼见着青娘又要开口劝她找个好人家出嫁,她连忙抢先说道,“娘,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青娘在这种事何等敏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不迭的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不等她问完,引商已是连连摆手,“过些日子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青娘也不急着追问下去了,只不过眉里眼里尽是笑意,就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看似十分欣慰。 引商又怎么会不知道娘亲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她嫁个好人家,可是…… 走出张家的大门时,外面还是风雪交加,风刮在脸上的时候,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疼。但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引商的步伐反而更快了一些,她几乎是跑出门的,然后跑着跑着就慢了下来,直至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蹲下身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膝间。 华鸢站在她身后很远的位置,看不清她的神情,待到走至她的身后刚想扶她起来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少女已经自己站起了身,扭过头对他笑笑,“你走的也太慢了一些,还要我等你。”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华鸢把想要扶她支撑着她的手默默的收了回来,只是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在路上。一路无言,快要走回邸舍时才倏然开口,“很久之前,我也未曾想过以行医为生,只是为了族人的安危,才不得不妥协退让。明明那时已经一无所有了,每日却还要想着如何做才能让家人安稳无忧的生活……不过,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他转过身,认真的注视着她,难得没有了往日那吊儿郎当的笑容,而是收敛了神色,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坎坷的路我已经走过一遍了,不会再让你走上去了。” 别怕,总会没事的。   ☆、第60章 引商觉得华鸢最近实在有些奇怪。 甭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瞧上她的,明明之前都不声不响的,最近这两个月却三番两次的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知是不是她想错了,好像自从花渡出现之后,这人就着急了起来…… 哦……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的引商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却见他还是那副没有半分笑意的表情,她也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没有像往日那般打趣他,最终只是沉默。 有些事,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两人回到邸舍的时候,卫钰刚刚将那锦盒合上,看他的表情,似乎收获不小,引商进门时还听见对方笑着说,“这东西我怕是也要带进棺材里,谁也不给了。” 花渡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从那略显轻松的神态来看,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在桌上还散落了十数张临摹的字帖,引商捡起来看了看,不得不为之叹服。但是这些与卫钰收走的那两张相比,无疑是略逊一筹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丢弃的。屋子里有火盆,为了防止那些废弃的摹本落在别人手里,卫瑕未有犹豫,便将其余纸张全都掷于火中烧了个干净。 引商蹲在火盆边取暖,花渡就站在她身侧与卫钰说着话,不时帮她留意着火盆里的火,而她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看清他的神情。 自她认识他以来,她还从不知道他的眼中也会闪过那样的光芒。也许他真的曾是文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世人眼中的文人墨客都是飘然出世、心游物外。而一个少年人,身负才学,文韬武略,想必心中也曾怀有鸿鹄之志。 可是他偏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年少身死,受尽屈辱,如今又忘却了过往,再也不能忆起旧时风景。 世间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执念,或远超情爱或高于性命。引商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花渡心中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是又有些模糊,因为她还是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不懂得他的遗憾。 终于到了科考当日。 “什么?”正在为炉子加碳的引商一愣,差点被炉中的火星溅到手。 卫瑕倒是淡定得多,“我打算留在这里生活,还请你收留。” 相处多日,两人之间已经不再客气的用尊称了,可是这话说出口时,卫三的语气还是相当的诚恳,正如他所说,这是个请求。 “一直在这里生活?”引商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如果一直在道观里生活下去,那岂不是……” “出家。”卫瑕替她将话说完。 他的意思,就是要出家当个道士。 引商傻傻的看着他许久,愣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卫氏兄弟的名声长安城谁人不知?他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帝面前倍受恩宠的宠臣,铺在他面前的明明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一条光明大道,他何苦要选择最崎岖的那条小路? 若说他为了秀秀一事心如死水了,引商是不信的。哪怕是再难抚平的伤痕,以卫三的冷静沉稳来说,也不至于一时冲动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来。他既然能说出口,便足以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可以说,绝对不会再改变想法。 “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上这样一句。哪怕是他们这个道观高攀了卫瑕,她也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虚度了二十余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他实言相告,神情中却没有对自己阳寿所剩不多的恐惧,更多是对将来的期待。而在这间奇怪的道观里生活,就是曾经的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引商生平所见过的人虽然称不上多,但是形形□□都见过不少。有些生来就一帆风顺的人,半生却都是在循规蹈矩的生活着,每每就是这样的人,总想着离经叛道,她曾经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暗叹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结识了卫瑕之后,却又发现世事远不如所见那般简单,哪怕亲眼所见也一定为真,没有人能对他人的选择妄自非议。 衡量了一下卫瑕的本事和他能为道观带来的声名,引商爽快的点点头。 卫瑕倒像是早就料到她会答应,并未感到意外的道了声谢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这空荡荡的小院,好奇道,“华鸢和天灵去了哪里?” “还不是因为那位大将军。天灵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三番两次的得罪他。”一提这个,引商连气都不打一处来。李瑾自上次误伤了天灵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道观,直到今早才因带兵出城经过这里,那时卫瑕刚好与府里派来的仆从出门了,李瑾没有寻到想见的人,便干脆使唤天灵到城里送信。 天灵呆呆傻傻的,又怕得罪这个高官,只能冒着风雪跑到城里去送信去卫府,直到现在还未回来。 “至于华鸢……”说起这个名字,引商才忽然反应过来,“咦?华鸢去哪儿了?” 卫瑕刚刚回来不久,自然不知道华鸢的下落,可是正当他想开口问下去的时候,却见道观之外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着。 “进来!”轻声的一句命令,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 门上的那道门画也意外的没有阻拦他的这道命令,任由道观外的那个身影不由自主的飞进了观内,最后跌在院内动弹不得。 引商本是不在意的睃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身影竟然是本该在考场上的季初! 她尚且没反应过来,卫瑕却已经心下了然。当她用困惑的目光看过来时,他点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我这点本事,只能命令鬼怪妖魔,于凡人无用。” * 在出发去考场之前,花渡又借着水里的倒影看了眼自己的模样。 同行的书生去看不惯他这个动作,还在那里嚷道,“季二,快些走吧,有什么可看的。” 季初在家中是排行第二的。 多说多错,花渡并未多言,便跟着同伴们出了门。路上,其他人虽然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复试而紧张,但是同样也在议论着一桩怪事。 这怪事便是萧生。 “听说向主考官的举荐他的人可是圣人面前的宠臣啊!”一个举子忍不住连连咂嘴,似是不敢相信这件事。 明明经了上次的事之后,被他们教训了一顿的萧生应该没脸去考场了,可是对方非但大摇大摆的去了,还被宫里头那个出身东瀛的权贵源伊澄极力举荐给了主考官。 怎么能说不是一件怪事? 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的,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花渡也听进去了几句话,但还未等他想通这怪事是怎么回事,几人都看到了站在考场门口的那个人。 萧生一改往日畏缩又自以为是的姿态,正站在那边整理衣冠,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似有些不耐烦,摆弄了一下皱起的衣襟便懒得动手去扯平了。 其他举子在他身边经过时对他的冷嘲热讽,他也全然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悠闲的站在前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而花渡眼见着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这边,实在是不难看出他到底在等谁。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萧生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与他这个人看起来极不相配,张扬且桀骜,那与生俱来的傲气不是流露于神情中,而是刻在了骨子里。 花渡想扭过头看向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转身向着考场走去,他只瞥见了那个男人右眼角下突然多出来的一颗红痣。 今年考试的“策问”一门,又是以政事为题,让考生们写下自己的见解,比起死板的“墨义”、“帖经”来说,更有难度也更有意义。 就在其余举子还在苦思冥想之时,花渡已经落下了笔。相较起那些刻板的学问来,他自己也在诧异自己能不假思索的飞快写下纸上这些字来,可是有些见解就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一般,无需多想便能落笔成章。 只是就在他最终放下笔的时候,却见坐在他斜前方的萧生突然轻哼了一声。两人离得太近,他将那声轻哼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不难听出对方的遗憾之情。 不屑中又带着几分可惜。 就像是在遗憾可造之材不堪重用。 科考结束之后,花渡再走出考场时已经望不见萧生的身影了。放榜是在下个月,还有些日子。 思来想去,傍晚之时,他还是撑着那把自己那把纸伞走进了主考官等人阅卷的房间。 其实本不该这么早就定下榜首,可是当他踏进屋内之后,却见主考官捧着两份卷子对身边之人感叹道,“实在难分高下。” “难分高下?不尽然。”坐在一旁的卫钰是赴主考官之邀才来到此处,但是在看到今年的考卷时也不由赞叹了一番。 郑周手里捧着的两份考卷,一份上面的名字是季初,一份是萧生。 这两人分别有卫瑕与源伊澄举荐,本就不分上下,只看文采了。可是当郑周说二人文采也不分高下时,卫钰却单单拎出了季初的文章说道,“此人若为官,必成一代名臣。” 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大了,但是郑周却心知这是事实。 可是,卫钰紧接着却指着萧生的文章说道,“此人若为帝王,必将成就千古基业。” 孰高孰低,确实分不出上下来,因为为君为臣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第61章 引商听说过“贼喊捉贼”,却还从未听过“鬼喊捉鬼”。 季初畏惧门上那道门画,更害怕面前这两人。风天雪地里,他老老实实的蹲在院子里,等着他们发问。 因为太过惊讶,引商手里捏了道道符往他额上一贴,这才站在他身侧打量起他来。其实这样仔细看去,眼前的“季初”比起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季初要稍稍年长一些,相貌也不如那个季初清秀,但是他们二人长得无疑很相像。 “难不成那是你弟弟?”与卫氏兄弟相处久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兄弟关系。 可是眼前的“季初”却急急忙忙的反驳道,“那明明是我孙子!” 他被贴了道符咒,动也不能动,只能对着面前的人用力的瞪眼睛。引商伸出两个手指头对他比了个戳眼睛的动作,这才接着问道,“既是你的孙子,你还要附他的身,毁他的前程?” “谁毁他的前程了?我这是帮他!” “季初”越说越激动,干脆将自己生平际遇统统说了那么一遍。什么寒窗苦读,什么考到六十岁都没中举,到死都不甘心…… 人死之后,有神无形,容颜全由心定。同样是寿终正寝而死,死后的容貌却有年少年老之分,正是取决于亡魂对生前的留恋与怨念。 想来眼前这个“季初”身为科场鬼,对生前未中举的自己执念太深,到了死后还是这般模样,心中一直期望年轻的自己能高中,从此春风得意光耀门楣。 而他自己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便将心愿寄托在了孙子身上。可惜孙子实在是不争气,险些连乡试都没过…… 说到最后,“季初”深深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我不甘心苦练了一辈子的行书败在一个少年人手里,哪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那日酒肆一别,他在震惊之下不由追着花渡出了城,凭着对方手里撑着的那把红伞和那青狮吐焰图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然而追到道观之时又碍于门上的门画不得其门而入。 偏偏就在这时,华鸢为了让花渡进门,特意撕掉了门上那张门画。 想到这儿,引商总算是捋清了事情的经过,但是紧接着又是一愣,“那……他们两人岂不是……” 是人是鬼,她分辨不出来,华鸢和花渡总分得出来。恐怕这两人早在季初接近道观时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是事到如今都没有拆穿罢了。 她忽然就有了一个很荒唐的想法。 “今日科考你未去赴试,难不成有人顶替你孙子去考试了?”她捏着“季初”的脖子狠狠晃了晃。 “季初”忙不迭的点点头,“这……这可是他说,他说他定能高中的!” 比起争一时之气,““季初”更想让孙子金榜题名。 “说实话,我也仅仅是行书写得好罢了,诗赋文章倒还真的比不上其他人……”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缩头缩脑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引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顶替这一次也便罢了,今后你孙子若是高中为官,不说别的,单是笔迹不同,又该如何解释?” “嘿!你还别说这个!”不知怎的,“季初”一下子就来了兴致,在那儿啧啧赞叹,“那个阴差还真有两下子,我不过是把我孙子写过的东西给他看了看,他才用了半天时间,就把我孙子的笔法学了九成像!听说这些阴差都是枉死城里出来的,他生前到底是……”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直默默听到现在的卫瑕终于插了一句嘴,他带着困惑左右看看面前这一人一鬼,然后好奇道,“你们说的阴差是怎么一回事?” * 半个月之后放榜之日,高中魁首的是初次赴考的举子季初。一时间,这个出身金陵的少年成了长安城最受瞩目的才子。 听说这个消息时,卫瑕正与兄长坐在东市一间酒肆之中。纵使两人坐得偏僻不引人注目,卫钰拿出那张考卷时还是小心的打量了一眼四周。 卫瑕留意到,这张考卷上的名字是“萧生”,而他的兄长却说,“这才本该是今年会试的魁首,可惜了……” 可惜榜上连他的名字都没有。 卫瑕却没有问这其中的缘故。他与自己兄长都心知肚明,这人文采虽好,见解虽高,却不容于朝堂,若不是因为这是个大活人,出身来历都写得清清楚楚,卫钰怕是都要疑心对方上辈子是不是真的当过皇帝。这张考卷上的言论,任谁都不敢让宫里头那位圣人看到。 想到这儿,卫钰突然又忆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桩事,“上一次你说那人从未见过《快雪时晴帖》又如此了解王右军的书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与王右军同为东晋时人,或是干脆师承王右军,而《快雪时晴帖》本是王右军写给友人的书札,他从未看过也是正常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抑不住心中激动,“我现在倒是有些信了。” “这世上离奇之事本就不少。”看着手里那张考卷上熟悉的笔法,卫瑕不由又想到了道观中那个古怪的年轻人,他微敛了眼眸,唇角已经不自觉的勾起,“二哥,我怕是不会后悔了。” 许久之前初见花渡,他对兄长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这想法也就仅仅是一个再荒谬不过的猜测。直到半月前,在那间看似破烂的道观之中,那个扮作少年模样的少女对他透露了真相。他才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不得了的决定。 前半生循规蹈矩,未有一事如意,今后等着的他却也许是这世间最不思议的经历。 卫钰不知道他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却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采。二十年来,自己浪荡在外,做出了许多离经叛道之事,然而从不知幼弟心中真正想要什么。 “这么久了,兄长能给你的尽非你所求,只愿这一次……你能开心一些。”憋了一肚子的话,千句万句叮嘱,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这最朴素无华的一句。 外面的风雪未停,卫钰却要离开了。 他今日出门自然不是为了再见弟弟一面,就在离这酒肆不远的铺子里,有一个他必须赴的约。 卫瑕独自坐在酒肆中,才等了片刻就见引商他们几人兴冲冲的跑过来接他回道观。 “你哥哥呢?”引商四处张望了一下,不敢相信卫钰竟会抛下弟弟先行离开。 卫瑕指了指不远处的店铺,“兄长他与……”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因为这条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冒着风雪策马而来的那个人。 李瑾听说卫家二郎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正是在回长安的途中,震惊之下,他甚至撇下了自己的军队,快马加鞭的赶回了长安城。 好端端的突然听了这个消息,他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赶到东市时,他一眼瞥见了站在路边的卫瑕,不由勒紧了缰绳让马匹停下脚步,可是这一次,质问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次次归罪于那个人的弟弟,可是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无论怎样做,他都改变不了那个人的决定。 下了马,他没再看卫瑕和其余几人,而是向着卫家名下的那家铺子走了过去。看门的侍从根本不敢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可在迈进门之后,他却没有再举步上前,只是站在门边,远远望着被帷幔半遮半掩的那个房间。 内室,卫钰与一女子相对而坐。哪怕离得很远,也隐约能看出那少女的美貌来,她是贵妃的本家侄女,才德兼备,据说多年来求亲的媒人踏破了杨家的门槛,也没有一个能被她看入眼的,直到贵妃向她提起了卫家的二郎。 卫钰也知道自己在对面前的未婚妻子说出那些话之后,自己可能沦落到何种下场。可是在听他如实讲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对面的女子却久久的沉默了。她不掩目光中闪过的低落和震惊,可又有几分惊喜。除了此前种种遗憾无法改变,她知道自己今生可能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瑾站得很远,几乎听不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在看到那女子终是伸出手扶起向她微微垂首的卫钰时,他心神一震,险些站不住脚步。 或许他是该上前阻拦或是说些什么的,可就在那两人准备此处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还是选择了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走得那样急,直到最后都没让卫钰的未婚妻子看见他的身影,只在匆匆经过卫瑕等人身边之时,随手将怀里的那封书信交给了其中一人,道了声,“帮我交给他。” 他甚至都没看一眼自己嘱托了谁来做这件事,只知道自己无法再在此处待下去,片刻都不能。 而在他身后,拿到了那封书信的华鸢在扔与不扔之间迟疑了一瞬,最后干脆塞到了天灵手里。 已经不知做了多少次信使的天灵恨不得捧着这信在大雪里嚎哭几声。 可是委屈归委屈,这信还是送到了卫府。 天灵是亲眼看着卫钰拆开这信的,甚至连上面的内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同于往次强硬的态度,这一次,李瑾只想再见他一面,再无赘言。 而这一日,天灵终究没有拿到回信,卫钰始终都是沉默着的,连一声谢都忘了对他这个送信的人说。 七日后,卫钰大婚。 道观里的人都偷偷跑去看婚宴了,只有天灵始终都记着那个没有得到回信的大将军。 卫府的侍从告诉过卫瑕的,七日之中,卫钰从未出过家门。 陇西郡王府不在亲仁坊,天灵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走到那间王府门口,这里几乎没有守卫,又或许是宅子的主人特意留了门给那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天灵扒着墙头向里面看了看,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那个身影。 李瑾的身上披着一件狐裘,那是他曾经满心欢喜的送出手,最后却又回到他手里的东西。他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任由风雪打透衣襟,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但是漫天白雪之中,只有这孤零零一个身影,哪怕他并未露出悲伤的神情,也让人为之心酸。 他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天灵笨拙的从墙上爬下来,扑扑自己身上的雪,最后叹了声气。几乎无人见过他叹气的模样,就连引商都未曾,这声叹息与那张看起来呆呆傻傻的脸实在是不相配。 可是院内的李瑾偏偏在风雪声中听到了这声叹息。 他警惕的抬起头,右手刚刚按在刀鞘上,下一瞬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雪中走来。卫钰还是往日那身打扮,直到走至他身前,才弯了弯唇,“何苦一直等着?” 李瑾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当他将手探向面前这人的脸颊时,那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没有虚假。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今日不是你的大婚之日……” “总该来道声别。” 美人一笑,几乎驱尽了严寒。 * 眼看着整个婚宴结束,新人该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偷偷摸摸看完了仪式的引商才伸了伸懒腰,左右看看,纳闷道,“天灵怎么还没回来?”   ☆、第62章 “还哭?再哭我就还打!” 夜半,孩童的啼哭声和妇人的骂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刺耳。 内院,已经准备睡下的赵煦很快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众多侍女奶娘便想往外跑。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赵颜得意洋洋从门外闪身出来,正好堵住他的去路,“这么晚了,你是想去哪儿啊?” “姐姐你让一让,我听到彩儿妹妹哭了。”赵煦急得都快掉眼泪了,在门口又跺脚又挥手,就差在地上滚上一滚了。 赵颜可不领受他这一套,面无表情的揪住他的衣领,像是拎着小猫小狗一样把他给扔回床上了,“给我好好躺下睡觉,什么姐姐妹妹的,你知道我是你长姐就足够了。” “是真的!”被按回被窝的赵煦还在挣扎着,“姐姐,我真的听到彩儿妹妹在哭,一定是她的祖母又打她了!” 已经不知多少次从弟弟口中听到这话,赵颜早已不以为意,“是是是,你听得到,你听得到……听得到又如何?你今年才多大,就想去管别人家的家事了?” 赵煦口中的彩儿妹妹,其实是赵府下人家里的孙女,那家人姓范,儿子早亡,两个老人和寡居的儿媳都在赵府做工,平日就住在柴房附近。按理说,那柴房离赵煦住的地方可是相距了两个院子那么远,赵煦今年才五岁不到,怎么就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再说了,就算真的听到了,人家也只是赵府雇佣的帮工,又不是卖身进来的,当祖母的如何对待自己孙女,哪怕是主人家也不会多管闲事。 安抚弟弟睡下之后,赵颜便被侍女们簇拥着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特意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听到弟弟所说的哭声,结果听了半天,除了街上偶尔传来的马蹄“哒哒”声之外什么也没听到。她不由松了口气,开始想起了在外巡街的堂哥什么时候能回家。 又过了一会儿,府内各处都熄了灯。 独自躺在床上的赵煦仍是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那凄惨的哭声还有叫骂声时时回档在他的耳畔,他甚至隐约听到了彩儿妹妹向他呼救。一声接一声,那样的伤心…… 一想到那景象,他便有些躺不住了,扭头偷偷一瞄屋内守夜的侍女,见其已经和衣躺下,便悄悄掀开被子准备溜下床。 现在还是寒冬,赤足走在地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当脚底触碰到那冰凉的地面时,赵煦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几乎叫出声来,吓得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蹑手蹑脚的继续往前走去。 “小郎君?”还没等他走出十步,守夜的侍女已经带着倦意开口,然后便是翻身坐起穿鞋的声音。 赵煦连忙后退了几步飞快的跑上床,被子恨不得拉到脖颈,紧闭起双眼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那侍女也没敢点起烛灯,只是走到床前见他已经睡下便放心的回去继续睡了。赵煦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远,心也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经他这样一折腾,原本已经被捂热的被窝早已没什么暖意,可还是强过没有遮挡。赵煦紧紧抓着被角,直至听到侍女重新躺下的声音才放下心来,手上的力道一松,脚趾也忍不住蜷缩了一下——都怪刚刚扯过被子时太急,连一双早已冻得发麻的脚都没有缩回到被窝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经过刚刚那番折腾,赵煦也不敢再贸然溜出去,只能慢慢把身子往上方缩了缩,又抖了抖被子,希望把脚缩回到已经有了暖意的被窝里。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冷风,刮得他脚心都有些痒,他忍不住把两脚抵在一起蹭了蹭,总算缓解了这痒意把脚缩在了被窝里。 还是先睡个觉吧……听不到外面哭声之后,小孩子在这个时辰早已有了倦意,不自觉的就打起了瞌睡。只是还不过片刻,又一股凉风刮过来,脚心传来的痒意几乎让他笑出了声。 赵煦在被子里扭了几下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嚷着“姐姐别挠了。”——往日会这样捉弄他挠他脚心的也就是他的亲姐姐了。 可是任他在床上如何扭动,脚心传来的痒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猖狂”了起来,他本能的蜷起腿然后踹了出去,这下可好,他的脚腕刚刚探出被子就僵在了半空中,维持着那微微抬起的姿势,任他如何抖动都缩不回来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赵煦很快便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了,可任那脚腕抬在半空中,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坐起身子去看,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能用被子蒙住头,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被子里侧身躺着,紧紧按住被角,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一切妖魔鬼怪。 颤抖了不知多久,他甚至忘了开口喊姐姐来救自己,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在这黑暗中感觉那凉意越来越近,渐渐贴在了他的被子上,然后轻轻松松的掀开了他被子的一角。 “啪!”一只小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一下。 赵煦知道自己是不该扭过头的,可是身后有个东西注视着自己的怪异感实在让他躺都躺不安生。握紧了颤抖着的手,他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半眯着眼睛像是想看又不敢看,结果在黑暗之中看了半天,他的身后竟是什么也没有。 这让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安心的将头扭了回来,结果这一转身,就与一张小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 天灵病了。 这病是在卫钰大婚那天染上的,请了大夫来看,却都说是寻常风寒。可是引商一连熬了几天的药和姜汤,也不见他好转,仍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躺在床上,急得她跟着愁眉苦脸好几天。 道观里还有卫瑕与华鸢,这两人倒是都声称自己会医,但是前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后者则仅仅弯了下唇角,重重的哼了一声,活像是在幸灾乐祸。每当这时,引商便忍不住顺手照着他的脑袋拍那么一下,埋怨他一点也不顾同伴死活。好歹也相处一年多了,她本还以为华鸢与天灵的关系不错呢。 花渡在办公事之余偶尔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也只能遗憾的说自己并不会医。 又过了几天,华鸢像是实在不看下去引商那张苦闷的脸了,扭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捣鼓了什么东西,又亲自煎了一副药端过来。 第二天,天灵便活蹦乱跳的痊愈了。 也就是在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围坐在一起,决定吃顿饱饭庆祝一下的时候,卫瑕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念头实在是太胆大甚至可以说太荒谬了,另外几人听了之后都忍不住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向了他。 想什么不好,竟然想在长安城买一处宅子? 长安城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这盛世大唐的都城。就连寻常官员想要在长安城买一座宅子,都要省吃俭用的攒上几年的钱,寻常百姓更是宁愿选择赁居。 引商做梦都想着要搬进长安城,想的也仅仅是租赁一间小小的房舍,从未奢想过在长安城买房子。卫瑕也真不愧是在高门大户锦衣玉食长大的,张口就敢这么说。 可是这里不是卫家啊! 引商只能委婉的说现在大家都不宽裕,倒不忍心直言提醒他,他已经不是卫家三郎了,在兄长缓解与长姐的矛盾之前,他现在算是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哪怕想出手帮道观一把都办不到。 卫瑕又何尝听不出她的意思,但却没有丝毫窘迫之意,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凭帖。 引商以前在客人手里见过这东西,这是用来在柜坊取银钱的凭帖。长安城里有许多替人保管银钱的柜坊,富商们往往会将大量铜钱存放于柜坊中,交易时再取用。 而卫瑕手中这张凭帖是城里最大一件柜坊开出的,上面写明了持帖之人在柜坊中所存放的银钱总数。 引商打生下来起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不争气的连抹了好几下口水,这才不敢置信的问道,“哪里来的?” 卫钰一时难掌府中大权,离家的卫瑕若是想从家中得到这么多钱是不可能的,他多年来又没有必要藏私…… “嫂子给的。”卫瑕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口中的“嫂子”,自然是卫钰刚刚娶进门的新妇,贵妃的侄女杨氏。说来也巧,这杨氏的父亲刚好是张易之的外甥。卫钰前半辈子都被拿来与张氏兄弟相较,流言蜚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竟还因缘巧合的娶了张易之的外甥孙女为妻!万幸的是,这两人成婚之后日子过得倒也算顺心。卫瑕曾回亲仁坊偷偷探望了兄长一次,那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样轻松的神情,仿佛可以不再为任何事忧心。 也正是那一次,他没被卫钰发现,反倒被嫂子撞了个正着。杨氏不同于寻常的世家女子,性子十分洒脱,行事也可以称得上任意妄为。当她认出这就是夫君的弟弟,自己的小叔之后,便硬是塞给对方这张凭帖当做见面礼,告诉他一定要收下照顾好自己,别让兄长担心。 这张凭帖足以在柜坊里取出二十万铜钱。 杨氏的婚事因为耽搁多年,成亲时其实比夫君卫钰还要大上一岁,也就是要比卫瑕大上三岁。长嫂如母,自从嫁进卫家之后,杨氏便已将卫瑕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对待。弟弟在流落在外,夫君又因为家族关系无法出手相助,那她这个当长嫂的自然要竭尽所能帮上一把。 若是仔细算算,杨家可比卫家还要富上许多,这些钱于杨氏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更重要的是那份心意。卫瑕无法推辞,只能收下,但也直到今日说起买房时才拿出了这凭帖来。 二十万文,足以在长安城买一座不错的宅邸了。引商还没来得及将唇角弯起来,却听面前的人又说了一句,“可惜这些还不够。” “不够?”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前些日子我从城里回来,经过……平康坊的时候,倒是看中了一座不错的宅子,很适合改建成道观。”说到这儿,卫瑕自己都笑了,然后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要价一百贯钱,也就是十万文?引商是这样理解的,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一千贯,也就是……一百万文。”卫瑕又笑了笑。 几人总算是明白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尴尬了,这价钱,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一百万铜钱?? 现在去外面买一个健壮的大活人回来当奴隶,也才五万铜钱罢了。他们四个要么太瘦要么太胖的捆在一起拉出去卖,估计连十万铜钱都卖不上。 到哪里去挣来剩下那八十万文?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就在这时,道观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出五十万。”   ☆、第63章 门口站着的人是源伊澄。 冰天雪地里,他总算不拿着他那把扇子乱摇了,但是并未换掉那身阴阳师的装束,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氅衣。 道观的大门是锁着的,但是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阻碍,不过用手轻轻一推就推门走了进来,顺便反手落下门闩,颇有道观主人的架势。 引商还沉浸在“我出五十万。”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中,见他不见外的进门坐在他们之间,连忙问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源伊澄刻意拉长了语调,“我有五十万文钱,也可以送给你们在长安买宅子。” 在大唐生活十五年,他越来越不像异国人了,见他们在吃饭,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胡饼跟着吃了起来,哪怕裹得不是羊肉,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 见他们都不说话了,源伊澄也不再故弄玄虚,用帕子擦了擦手,便从怀里拿出一张凭帖来,这还是那家长安城最大的柜坊——钱钱柜坊开出的。若说与卫瑕手上的那张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有数额的不同了。 这可是五十万文钱啊! “这钱给你们也成,只要你们应了我一件事。”他抖了抖手里的凭帖,紧接着,目光却投向了屋子里摆着的那尊神像,“我想见见,酆都大帝。” 如果他眼中不是一片清明,引商怕是要觉得他喝醉了。 纵使他有再多的银钱,酆都大帝是他们这些阳世的凡人想见就能见的吗?她都不知道如何见到酆都大帝,又怎么满足他这个要求? 这个提议太荒谬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 但是源伊澄却没有这个自觉,说话时又将凭帖塞回到自己怀里,说着,“等我见到酆都大帝,这张凭帖就送你们。” 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见到酆都大帝。引商睇了一眼卫瑕,示意对方说些什么。 他们几个人里,卫瑕最聪明也最会与人周旋了,甚至是与源伊澄相识最久的一个,如果让他开口,总能稍稍弄清源伊澄到底想做什么吧。 可是卫瑕在感受到她的目光之后,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该吃饭就吃饭,待大家都已经谈起了房子的风水时,才突然开口问道,“上一次贵妃突然传召我们几人入宫,是不是先生您出的主意?” 源伊澄的动作一滞,没否认。 卫瑕便继续说了下去,“入宫的前一夜,我隐约觉得窗外有人暗中窥伺,那时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先生您的式神。” 他并未猜错。 源伊澄从袖中拿出了几张纸片小人,不知念了些什么,那小人就化作了眼遮白布的女子模样。 玄、麻、佐尽皆偎依在自己主人的身边,那夜偷偷窥伺过卫瑕的玄稍稍往前站了站。 生平第一次见到阴阳师所谓的“式神”,卫瑕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惊异,可是紧接着便收敛起了自己的神色,平静的看向面前之人,“先生若有不解之事,尽管直言,何必要借贵妃之力探个究竟呢?” 语气虽平淡,但也着实是不客气。 意外的是,源伊澄倒没有多少窘迫之意,仍是从容的坐在那里,笑道,“这里不比我的家乡,怪只怪你们大唐的人也太狡猾了一些,各个都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些事情就是要拐着弯来做,不然无法使人信服。” 第一次听说这个道观时,他这个出身名门的阴阳师自然不屑一顾。可是世事难料,与这些人相处越久,他便越是好奇他们各自的秘密。在长安生活十五年,唐土最令他着迷的无疑是鬼神传说。 既然自己打探不出什么,那就借贵妃的力弄个清楚——他未曾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唯独想不到华鸢在大明宫的那一番话,竟让贵妃忘记了传召他们入宫的目的。 眼见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毫不否认也全不在意,引商本以为卫瑕已经无话可说了。可就在这时,卫瑕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们东瀛有东瀛的冥府神明,何必要见酆都大帝?” “我在大唐生活至今,与你们一样信奉鬼神之说,既然身在九州,自然要见见九州冥司的至高神明。”源伊澄倒是回答得十分诚恳。 “可惜我们这间道观不信奉酆都大帝。” “不信奉又何必供了这尊神像在此?” 卫瑕抬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神像,认真问道,“是谁告诉你,这是酆都大帝的神像?” 源伊澄觉得好笑,“这若不是酆都大帝的神像,又是谁的?我见过的道士不比你们少,人人都说超渡亡魂之时定要奉祀酆都大帝。” 卫瑕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明明是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 见对方说得那般坚定,源伊澄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扯着嘴角笑了,他定睛看了看面前的神像,一瞬间差点被卫瑕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给唬住,可是最后还是坚持己见,“你们当我真的不知道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是什么样子吗?这尊神像连九头狮子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太乙救苦天尊座下有九头狮子?” “古书典籍……” “古书典籍所写的不一定为真。” “古书典籍不一定为真,那与你们相熟的那个阴差的衣衫上绣着的难道不是青狮吐焰吗?” “小小阴差可见不到酆都大帝的面。” “我也未曾想过借阴差之力。” “那远远高出阴差地位的人是谁?” “崔判官……”话一说出口,源伊澄也慢慢反应过来了。 卫瑕终于笑了笑,“那我们几人之中,谁才是崔判官呢?” 源伊澄能这样肯定自己可以见酆都大帝一面,定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源伊澄本以为对方是因为知道了花渡的身份,才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么,阴间数不清的鬼吏凌驾于阴差之上,他偏偏说出了崔判官的名字,想来,他无意间发现的正是这个崔判官的秘密。 若是源伊澄没有这样回答,卫瑕还有别的法子。幸运的是,对方没料到他会这样拐着弯的问起这个问题,一时没有防备就说了出来。 当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道观里霎时间鸦雀无声,就连冷风刮门的声音都似乎小了许多。 引商捋了捋混乱的思绪,然后瞪大眼睛望向卫瑕,无声的询问他,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诓源伊澄的? 相较之下,源伊澄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再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但也未将目光投向任何一人。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许多。 最后打圆场的竟又是卫瑕,“凭空猜测罢了,还望先生见谅。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收拾好东西之后,各自回房。只剩下引商一人客气的送源伊澄出门,走到门口之后,她也知道这几个式神不是外人,便看向面前的男子,直言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解。” “想问卫三口中那个崔判官是谁?”源伊澄以为自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可是引商却摇了摇头,然后问道,“无论你们说的是谁,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存心不想让他好过?” 今日之事,看似是卫瑕一言点出了事情真相,事实上,仔细想想就会发觉,源伊澄一开始就存心想要暴露那人的秘密。 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些事就是要拐着弯来做,不然无法使人信服。” 若他直接跑来告诉他们,他们身边有个不得了的人物。引商怕是不会信的。哪怕他说的再委婉也一样……可这样一番折腾之后,几个人心里却都偷偷犯了嘀咕。 对于她这个困惑,源伊澄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睃了一眼道观里面那尊神像,笑笑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引商在心底重重的哼了一声。但是转身回屋的时候,却又想到了他和卫瑕刚刚所说的那番话。 说者有心,听者如何能做到无意? * 翌日一早,几人似乎都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忘了个干净。难得一个大晴天,卫瑕干脆提出要去城里逛逛。 不难看出,他实在是放不下平康坊的那座宅子。 只是几人一起进了城之后,亲眼见了那座宅子的引商却突然觉得这房钱不必再凑了。 那竟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建于平康坊闹市之中,一个大宅子该有的全都有,看模样着实不错,就连风水都是极佳。 可是,这世上哪有将道观建在青楼旁边的?   ☆、第64章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卫瑕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坚称自己是看中了此地的风水和小楼的精致,绝不是看中了两边青楼妓馆的娘子们。 引商自然是相信他的,但也不得不提醒他,道观是修道之处,纵使无意入了红尘,也绝对不能建在这种地方。 不过除她之外,天灵和华鸢似乎都相当中意这座宅子,自顾自的商量起要将神像摆在何处,好像已经把这宅院当做自己家了一样。 卫瑕也不是不知道道观不适合建在此处,可是几日前他无意路过此处,就一眼相中了这座小楼,在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问了价钱。 几个人的想法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坚持己见的引商不甘心,想要再拉上一个人支持自己,可是左看右看,华鸢和天灵都站在了卫瑕那边,花渡又不在身边,她闷头想了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金吾卫的队伍在坊外经过的时候,很快便有了主意。 赵漓今日还是因为公务才带着下属出门,眼见着一个人影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吓得他差点抽刀挡在胸前,可是紧接着就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然后又听这个少女问道,“你说,道观是不是不该建在青楼旁边?”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的,不过赵漓在见了她之后,也刚好想起了自己家中那桩怪事,于是扭头吩咐其他人先去处理公务,自己则主动提出要与她去平康坊内看看。 他看这座宅子看得十分入神,但是从始至终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样,这表情不由让引商误会他的想法与自己相同,正想让他开口说两句劝劝其他人,就听他突然开口道,“我堂弟最近有些奇怪。” 说着,也不顾在场几人想不想听,就哀声叹气的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说,自己有个尚且年幼的堂弟,今年未满五岁,常与家中下人的孙女玩闹在一起,可是那户人家经常打骂孙女,每到这时,哪怕相隔两个院子,堂弟都能听到那女孩的哭声。而这还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最稀奇的是,这几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户人家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别说打骂孙女了,就连靠近一步也不敢。赵漓那位堂弟也好像藏了什么秘密一样,时常与那家人的孙女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家中但凡有阻拦他去找那女孩的人,大多会莫名其妙的一觉睡过去,再醒来时,那个小堂弟已经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不仅如此,家中更有下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曾见到那两个孩子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语。”说到此处,赵漓已将期待的目光向几人投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他算是学聪明了,心知不能空手请人帮忙,连忙又添了一句,“你们不是想买这座宅子吗?不够的钱,好说。” 赵家在长安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高门世族,为了家中子弟的安危,自然会许下重酬。 引商犹豫了片刻,最后对钱财的渴望还是占了上风。买不买这座宅子是其次,先将报酬拿到手才是真。 几人在前往赵家的途中,难免会路过那家钱钱柜坊,这家柜坊的名字起得很是直白,掌柜也是出了名的吝啬,恨不得视财如命。引商远远望了一眼,竟发现李瑾带着一群金吾卫的将士站在里面,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倒是赵漓看到了她困惑的目光之后,解释给她听,“大将军最近在查一桩案子,刚好与钱钱柜扯上了关系。”说罢,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听说前些日子大将军府上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找你来问,你可要小心些。” 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赵漓只说自己也不知道。 走在两人身边的卫瑕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楚,见这两人在尚且弄不清情况的时候就一脸的紧张,不由笑了笑,“大将军他哪有你们想的那样吓人?” 这话由谁说,也不该由他说出口。几人都带着诧异看向他,很好奇被李瑾“欺负”得最惨的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而卫瑕只是摇摇头没再说话。他腿脚不便一直走在几人的最后,引商为了照顾他的步伐,也跟着他一起走在后面,待两人渐渐与前面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听到对方低声回答了她的困惑。 “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很多时候,大将军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与我之间,有时候只是一时之气,不必放在心上。” 卫瑕依稀记得自己与兄长第一次见到李瑾时的场景,那时对方还不是金吾卫的大将军,而是吴王的长子,堂堂陇西郡王。在那场宴席上,本不想与文人墨客打交道的李瑾一眼瞥见了传闻中的卫氏兄弟,当场改了主意决定留下。 卫郎貌美。 之后的事情只能说是世事难料,无可奈何。 有些事已经无法挽回,卫瑕没有权力也没脸对此妄言。而旁人,怕是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心境。 * 赵府建在永宁坊,旁边则是朝中其他几位官员的府邸。 在进门之前,赵漓突然面露难色拦在了卫瑕面前,“三郎,您一会儿可要小心些。” 这时候的卫瑕自然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不等赵漓话音落下,一个少女就冒冒失失的从府内跑了出来,“堂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 这话还没说完,赵颜已经呆在了原地,活像是被人拿棍子猛敲了一下,已经有些发傻了。 卫瑕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引商几人倒是亲身经历过的,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位赵小娘子正是因为痴痴想着要嫁给卫瑕,才搞出了扶乩迎神之事,险些丧了命。 有赵颜在这儿,卫瑕可不是要小心点。 “有外人在,你跑出来做什么。”赵漓立刻板起了脸,拿出长兄的架势要求妹妹回屋子里待着去。可是赵颜做梦都想着能见到卫瑕,又怎么会听他的话,眼见着兄长就要动武了,连忙嚷道,“我知道……我知道煦儿出了什么事。” 她聪明,虽说卫瑕出家当了道士一事还算不上人尽皆知,不过一看其他几人的打扮,再想到兄长最近都在为赵煦的事情犯愁,便猜到了几人来此的目的。 听她这么一说,赵漓就算想要强行把她带回内院都做不到了,只能任她窜到几人面前说道,“煦儿的事,我这个做长姐的最清楚不过了。” 因为有卫瑕在,赵颜殷勤得很。不仅将这些天发生的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个清楚,还提出要偷偷带他们见见赵煦和那个叫彩儿的小丫头。 之所以要偷偷摸摸的,全因为正大光明跑去“打扰”那两个孩子玩闹的人,全都遭遇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彩儿一家住在柴房附近,自从没人阻拦之后,赵煦几乎每一天都要跑来这里与他的彩儿妹妹玩。 几个来偷看的大人都躲在柴禾后面,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向院子里看去。只见两个不过五岁左右的小孩子正坐在地上笑得开心,不时还指着街上的树自言自语。 见了弟弟这副模样,赵颜连盯着卫瑕看的心思都没了,忍不住叹了声气,“煦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与兄长只看到了两个古怪的孩子,自然是愁眉不展又困惑。但是眼前这幅场景看在其余四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引商等人看得清清楚楚,赵煦和彩儿的对面还坐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与彩儿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穿了一身像极了孝服的麻布衣服,扎着两根小辫子,背对着众人笑得开心。 古怪的是,虽然谁也听不到她的笑声,却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她在笑。 引商心下一沉,世间百鬼之中,童鬼算是最不好对付的一种鬼。他们年幼夭折,心智还未养成,怨念之深却是所有孤魂野鬼里面数一数二的,全凭模糊的本能和满腔怨念在在阳世作祟。 跟他们讲不通道理,也很难消除他们的怨。 除了硬生生的将他们的鬼魂魇镇住,就是断了他们转生投胎的路,让其灰飞烟灭。 引商的脑子里闪过了千百种方法,却没有一招是有用的,就连那本《百鬼录》上都没有记载对付童鬼的法子。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赵漓还困惑的问着,“你们看到什么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 也就是在这时,那个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突然向着柴禾这边扭过了头。 若不是她的动作快得几乎拗段脖子,几人一定会捂住眼睛以防看到什么狰狞腐烂的脸。可是意外的是,映入众人眼帘的竟是一张米分雕玉琢的小脸,翦水秋瞳,眼眸中还带着孩子的天真,触碰到了几人的目光,还捧着小脸蛋笑盈盈的望了过来。 引商等人都是见惯了鬼怪的狰狞和可怖,可是眼下却觉得自己过往经历过的震撼场景不仅眼前万分之一。 饶是卫瑕这样镇定自若的人,都在见到这孩子之后瞠目结舌的看向了引商,“你……你女儿?” 这个看起来还不足五岁的小孩子,有着一副与引商极其相似的面孔,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般,让人一见,便觉得两人之间定是有着血脉相连。 像是忘记了如何说话,引商几次张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最后竟笑了一声,像是觉得这事实在荒谬,哭笑不得,“如果这是我的女儿,我想知道,孩子的爹是谁?”   ☆、第65章 童鬼(4) 赵漓和赵颜兄妹两人看不见那孩子,只能打量着他们几人的神色来猜测。赵颜有些畏惧的往堂兄身后躲了躲,“不会真有……有……” 说了半天,她也没敢说出“鬼”这个字。 而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孩,还是带着一脸与年纪不符的笑容望向他们几人,目光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引商身上。 引商身子一颤,几乎本能的向后退避了几步。 她自然是害怕的,不是畏惧童鬼本身,而是畏惧这诡异的一幕。无论是谁,乍见一个与自己相似至此的孩子,还隐约觉得自己与其有血脉相连,都会心生疑虑。 而瞥见她后退的动作之后,那小女孩朝着这边走来的动作也是一滞,眸子里竟闪过了显而易见的失落。 她是在悲伤着的,为了引商躲避她而悲伤。 意识到这一点的众人更觉惊悚。 院子里的赵煦和彩儿都在那小女孩站起来的时候意识到不对,赵煦一眼望见了自己的长姐和堂兄,很快便慌了神,“姐姐,阿凉她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要抓她走!” 小女孩不会说话,每当他问对方名字时,对方也都是笑着摇摇头,他便自作主张的唤对方一声“阿凉”,只因两人初见那次,夜冷风凉。不过这一次,他误以为自己的姐姐和堂兄都能见到阿凉,便冒冒然的喊了出来,反倒把自己姐姐吓个不清。 赵颜双腿一软,幸好被堂兄及时拽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上。她伸着手指头指了自己弟弟半天,“你……你你……”的说了半天,也不知想说些什么。 赵漓更加痛恨自己看不见,只有把恳求的目光投向其他几人,让他们快些想个办法出来。 可惜引商几人同样不知所措。 阿凉在瞬间的失落之后,想要与引商亲近的心情似乎又占了上风,很快便重新鼓起勇气向这边走了过来。她像个如同她外表那样年幼的稚童一样,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一跳的,两根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一翘一翘十分有趣。 稀奇古怪的事情,引商见的太多了。可是在面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小鬼时,却慌乱得连手足无措,她甚至不敢向那边多看一眼,眼见着对方走了过来,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只能将目光无助的投向身边几人,希望他们“救救”她。 卫瑕思绪极乱,天灵弄不清状况,赵漓赵颜兄妹两人看不到阿凉……到最后,引商一步一步后退,竟撞到了华鸢身上,而后者今日安静的出奇,引商一扭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表情,已见他挡在了她的身前,留给她一个背影。 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见到的人躲在了别人的身后,已经走近的阿凉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 她尚且年幼,身量矮小,想要看清华鸢的脸还要仰起头来。可就在她慢慢抬起头将对方的容貌看了个仔细之后,目光中却闪过了一丝困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拼命回忆着。 没一会儿,复又抬头,这一次她将目光落在了对方眼下那颗红痣上,凝视许久之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霎时如同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不会说话,抓着脸颊张大了嘴似乎在拼命的哭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映在众人眼里只是一副似哭非哭极为狰狞的表情。 半天没听到任何声响,引商实在是不解,便悄悄从华鸢身后探出个头来,结果这一看,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阿凉无声的哭喊了半刻,慢慢将一双小手捂在了眼睛上,似乎在小声的啜泣,可就在华鸢向她伸出手之后,她也猛地抬起头来,那张脸再不是白皙细嫩的模样,而像是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放眼所见之处尽皆溃不成形,脸颊上的肉块几乎要掉落下来,甚至有虫咬啃噬的痕迹。 面对华鸢伸过来的那只手,她只回以了无声的嘶吼,眨眼间就化为烟尘消失在众人面前。 直到卫瑕走过来对她说“先回去。”,引商才从刚刚那一幕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她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的瘫坐在地上,就连天灵这样力气大的人都用了三次才拽起她。 刚刚那场面可怖吗?确实可怖,但却远远不及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厉鬼可怖。她的震惊与无助,更多是源自那无可抑制的悲伤。说不清缘由,就连流泪的力气都似乎失去了。 天灵连拖带拽的将她带到赵家备下的客房里。卫瑕倒是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一面安抚着不知实情的赵家兄妹,一面偷偷塞给天灵一张符咒,纸上用朱笔写着花渡二字,只需放在白烛上点燃就可以。这是花渡私下里交给他的,怕的就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以便就连引商都六神无主的时候,他们可以找他帮忙。 天灵憨憨的应了声,然后偷偷揣着符咒找人帮忙去了。 华鸢又坐在门边望天发呆,卫瑕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多言,只将目光移到面前的引商身上,用手指节轻敲着桌子,“叩叩”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就是童鬼?”他问。 无论是灵言还是能看到鬼怪的眼睛,都是他近些年才得来的,鬼神之事于他而言还很陌生。 引商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不过好在时间虽久了些,最后还是能冷静下来回答他,“与寻常童鬼有些不同。” 寻常的童鬼,大多是年幼夭折的孩童,还有就是婴灵,也就是胎死腹中的婴儿……这些童鬼虽然不明事理又怨气极重,却都重不过最后一种,那就是母亲亡故后,腹中所怀胎儿却未死。他们未在母亲下葬之前被发现,往往是在棺木或坟茔中出生,明明已经拼尽了全力降生,却打从生下来开始就困于棺中,至死都无法解脱,怨念之深难以深想。 这种事少有发生,或者说,就算真的发生了也无人知道。故此,引商很少会听到这样的传闻,今日见了阿凉才突然想到这么一回事。她知道有些婴儿在死去之后也会随着年月流逝不断长大,只是无论如何也长不成大人模样,至多是懵懂幼童。 阿凉想必也是如此了。 “也许她……真的是你前世的女儿。”斟酌了一下,卫瑕还是决定说出口。而且不同于刚刚慌乱时的脱口而出,这一次他语气认真,哪怕是冒着被指责的后果,也如实将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猜测告诉她,让她慎重的想想。 引商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没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在认同他的看法。 卫瑕心知她现在思绪极乱,便也没再与她继续说下去,只让她自己一个人好好静静,自己则慢慢挪步到门口。 门外,赵颜似乎在与赵漓争执着什么,一见卫瑕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一想到上次扶乩那事,赵漓就防着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再惦记着哪个男人,看到卫瑕出来之后便连忙赶了她去赵煦那边。 “也不知道还嫁不嫁的出去!”目送妹妹离开之后,他才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娶了她不就成了。”本来已经快要睡着的华鸢突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赵漓一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我?那怎么成呢?她可是我亲堂妹啊。” 堂妹又不是表妹,同姓不婚,这不是乱伦吗! 听了这话,华鸢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并非同父同母,堂兄妹又如何?上古之时,亲兄妹之间通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现在可不是上古之时了!”赵漓连连摇头,似乎不理解现在怎么还会有人这样说。 华鸢也懒得再理他,继续抱着门框睡觉。 卫瑕站在门内,虽然双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的兴致却未减,若有所思的看向这个似乎已经陷入梦乡的人,脑中那模糊的猜测渐渐成了形。 快要入夜的时候,花渡才出现在赵府。 撑着伞在围墙里那棵桃树下站了许久,枝叶已经枯萎,不时有阴冷的寒风刮过,他却纹丝不动,直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传来。一路上,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随,每每回头却不见那人的身影,速度之快就连他也来不及反应,无论对方是人是鬼,这样的情形自他成为阴差以来绝无仅有。 慢慢握紧伞柄,他用余光瞥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一步一步的接近自己,正要转身将其收在伞下,却听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唤,“花渡?” 花渡抬眸望去,竟见道观那几人都没睡下,一个个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院子里看着他。而更令人诧异的是,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竟也没有逃开,而是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没顾得上与其他人打声招呼,很快转身看向身后的身影,结果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米分雕玉琢的小丫头,身量似乎还不如他的腿高,正仰着头仔细看他。 是人是鬼他还分得清,正想分辨对方意图时,对方却朝着他猛扑了过来。 远远看着这场景的引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已经认定了自己还会看到今日见过的那一幕。 可是,令所有人,甚至是花渡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阿凉在扑到他身边之后,不等他闪躲开,她便已经紧紧抱住了他。哪怕努力踮起脚来也只能抱住他的腰,她也不肯松手,用小脸蹭着他,那神情中满是依赖,如同孩童见到了自己至亲之人,安心的在撒娇。 怔愣过后,花渡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是瞠目结舌的模样,这才慢慢镇定下心神低头看了看。 阿凉眨着一双大眼睛,嘟着嘴抱紧他,似乎不满他不理她。 他不由尝试着蹲下身,阿凉无需再踮起脚抱他,自然笑得开心,张开胳膊便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偎在了他的怀里,好像见到了自己在这世间最信任的人,好像……在抱着自己的父亲。   ☆、第66章 童鬼(5) 即便已经快要踏入初春,遍眼望去,长安城还是一片素白之景。据说,东晋时谢安谢太傅曾在寒冷的雪天与聚集在一起的子侄辈讲论诗文,忽然,雪下得很大很急,太傅便高兴的问“这纷纷扬扬的白雪像什么呢?”,他的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他的侄女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看着门外洋洋洒洒的白雪,倚在门边的卫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了东晋时那位有名的女才子。一旁的赵漓问他在想些什么,他如实答了,又说,“我在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形容,可惜想不出。” 赵漓念书时也知道这个典故,可是他到底是个武夫,实在是弄不懂这些文人都在想什么,依他来看,下雪时他会犯愁的只有地滑难赶路,哪会像卫瑕这样想到几百年前古人咏雪之事。不就是雪吗?还值得一个大才子站在这冰天雪地里反复推敲? 卫瑕也瞥见了他的表情,只是没说什么,笑笑看向了院子。 自昨晚初见之后,阿凉似乎就“赖”上了花渡,无论他都到何处,她都要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在尚未弄清情况之前,花渡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眼前这个小女孩实在是像极了引商,他倒是真想像众人所提议的那样回阴间查查生死簿,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引商上辈子的女儿,无奈阿凉摆明了一副他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的态度,他总不能带着她一起回去。 而更让人觉得惊骇的事情还在后头。一心护着朋友的赵煦紧紧跟着阿凉,隐约弄清了发生什么事之后,就无所顾忌的问了对方一句,“他是你爹爹吗?” 这个“他”指的是花渡。 阿凉听后,用力点了点头。 不要说引商等人了,就连花渡本人都吓得差点一头撞上门框。 虽说小孩子总不会说谎骗人,可是几人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孩子,却仍是未从阿凉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与花渡相像的地方。阿凉这张脸,长得与引商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剩下两三分就是一颦一笑间的神韵,不像引商,也不像花渡。 引商想了半天,甚至把周围的人都看了一圈,也愣是没看出来孩子长得像谁。 除了花渡以外,阿凉对其他人都不亲近,甚至可以称得上敌视,为了弄清事实,引商怂恿赵煦又去问了一个问题。 “谁是你阿娘?” 正抱着花渡大腿不松手的阿凉犹豫了下,眼神有意无意的向引商这边瞥了过来,但又没敢用手去指,似乎在担心引商会因此再次躲避她。 虽说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对方将目光投过来时,引商还是清清楚楚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打了个哆嗦。在见到阿凉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前世如何,哪怕自己已经见惯了鬼神之事,心知前世今生并非虚假,却也未曾想到自己。 于她而言,前世之事仅仅是前世,与今世无关。死后喝了孟婆汤走了奈何桥,不就是为了忘却前世过往?若是今世还惦记着上辈子发生的一切,还要怎样活下去? 阿凉是个意外。可是这个意外却告诉她,她的前世也许并非一帆风顺。怀有身孕的女子定然不会太过年老,那么,风华正茂的她又是因为何事而死?挺着肚子而死,想来并非难产。病死?横死?若是后者,如今她又为何不在枉死城中? 如果阿凉所说为真,那么孩子的父亲真的是花渡吗?他们两人竟是上辈子的夫妻?难道兜兜转转之后,她又回到了自己前世丈夫的身边? 慌张之时,有人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安抚似的示意她稳下心神。引商扭过头向身侧看去,看到的是华鸢轻松的笑脸。 无论何时,这个人永远是这样悠闲,好像从不知慌乱忧愁为何物。虽说阿凉对他的敌视尤为严重,引商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上辈子与阿凉有仇,不过这念头很快就因为阿凉对花渡的依赖而消散了。“” “凡事不可心急。”最后过来劝她的是卫瑕。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赵漓身上,用伸手的动作示意对方履行承诺。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其他人都忘了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有他还记得报酬这回事。 都说出家之后再不食人间烟火,这卫家三郎怎么反倒更像市井小民了呢? 赵漓弄不清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几人的举动,也不难看出他们成功逮到了那捣乱的小鬼。剩下的他没敢多问,乖乖掏出了钱袋。 卫瑕曾听人说赵家富庶,今日一看倒觉得名不虚传,赵漓一出手便是一块金锭,一眼看过去,至少十两,怎么也能换六万钱。不过是捉个鬼驱个邪,引商过去一年的生意加在一起都没赚上这么多钱。 卫瑕倒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不过并未将这些钱积攒起来用来买那座宅子,反倒塞到了引商手里,“不如带着阿凉去街市上逛逛?” 在场诸人之中,有弄不清情况的,有不复往日沉稳的,也就仅仅剩下他一个人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好像看透了什么。 就连引商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提议。 也许卫瑕始终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反倒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在见到阿凉之后,她的慌张不是源于自己又见到了前世的女儿,而是在为女儿的境遇悲伤惶恐。 生于坟墓,至死被困棺木之中,虫蚁啃食,终其一生都在怨恨与恐惧之中度过了,生命那么短暂,痛苦却又漫长的没有尽头。 哪怕这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的经历,也会不由自主的为其哀叹几句,何况,这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过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扭转弥补了,不过在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前,就当是补偿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让她稍微开心一些也好。 现在长安城里只有花渡一个阴差,只要他松口,阿凉想要再留在阳世一段时日,也未尝不可。 而这一次,素来以心狠手辣闻名的花渡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路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去还会“吱呀”作响,赵煦穿着厚厚的一身衣服,左手拉着阿凉,阿凉拉着彩儿,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前面走着。而远远跟着他们的一群大人里,有惶惶不安的赵颜和在旁边安慰她的赵漓,还有一路沉默不知如何开口的引商和花渡两人,最后面则是道观里剩下的那三个男人。 痊愈不久的天灵不停搓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话,但是在几人途径钱钱柜坊的时候,前一日出现在这里的李瑾,今日竟还在这里。 李大将军其人于天灵而言,无异于煞星,每次遇上这个人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他一眼瞥见李瑾之后不由叫了一声,连忙想往华鸢的身后躲,可是华鸢那瘦弱的身板如何挡得住他,倒是李瑾因为这一声而向外望去,然后困惑不解的打量了一眼这奇奇怪怪的一群人。 赵漓连忙拱手示礼,卫瑕也不慌不忙的微微垂首,李瑾的目光在后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倒也没说什么便又转过身去处理公务。 一群人相安无事的陪三个孩子在外看了一天的雪景,听了卫瑕劝说的引商在默默走了一天的路之后似乎也想通了,她明白,越是让人不安的事情越是急不得。再不济,她身上还有一面能看到前世今生的镜子,待她能够平心静气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去弄清真相也不迟。 卫瑕是唯一知道那镜子的用处的人,正因为如此,有过那样不堪回首的回忆,他才能劝她一句不可心急。 阿凉不舍得新结识的两个玩伴,引商便将她和花渡暂时留在了赵家,并信誓旦旦的对赵家兄妹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什么离奇的怪事。出于担忧和私心,赵颜愣是将他们所有人一起留了下来。 安顿好众人,引商拒绝了华鸢和天灵的陪同,一个人离开了赵府,既是想为母亲买药,也想一个人平静心绪。 而留在赵家的卫瑕却在她之后看着阿凉渐渐出了神。阿凉确实是依赖着花渡,但看在他眼里,却与父女之间的亲密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这亲近到底哪里奇怪,只有劝引商不要心急,然后趁着她外出的时候,在她之前弄清事情的真相。 毕竟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真相为好。 阿凉最敌视的人是华鸢,对天灵也不友善,除了赖在花渡身边之外,就是和赵煦、彩儿在一起。趁着花渡离开的工夫,在门口坐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卫瑕终于走到阿凉面前。 阿凉警惕的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等露出什么凶相,就听面前的人突然开口说道,“回答我,你父亲的名字是什么?” 这个命令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 卫瑕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他不知道阿凉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对阿凉这样有几分道行的鬼有没有用。但就在他问完之后,阿凉的嘴唇微微抖了抖,最后张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卫瑕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也许寻常人从未听过此人,可是他却确信自己曾在书上见到过这个名字。 从屋里出来的赵漓刚想招呼大家进屋,就见卫瑕突然从雪地中站起身向他走来,说了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要回府。” 他所说的回府自然是回到卫府。 时值将要日落,突然出现在卫府门外的卫瑕差点让门口的仆从以为自己花了眼。而他罔顾众人目光,径直走进府中,绕过那条不知走过了多少次的围廊,最后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第三个书架之上放着几本卫钰从宫中带回来的书,这是在贞观年间才修纂完成的史料,当初他们两人实在是好奇,便从那一百零三卷的史书中挑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一卷,拿了复本回来。 卷七十九。 当他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想之后,书房外已经围了许多卫家的人,而他的目光却越过了长姐,落在了最后面那个撑着红伞的人身上。 花渡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一路跟着他过来,但在他走近之时,卫瑕却扬起了手中的书卷,问他,“你想看吗?” 花渡一愣,最后摇摇头。 其实他不难猜出卫瑕是从阿凉那里知道了什么,但是有些东西他不能看……一旦触碰到过往的回忆,也就意外着再无回头路。 没给他反悔的余地,卫瑕将手中书卷置于身旁烛火上,就此烧了个干净。花渡默默看了片刻,转身离去,未有留恋。 火光灼目,书页燃烧殆尽之前,刚刚闯进门的卫钰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看起来寻常不过的姓氏。 谢。   ☆、第67章 童鬼(6) 引商在回赵府的路上遇到了花渡。 她有些好奇他为什么没在赵家陪着阿凉,可是转念一想,长安城只有这么一个阴差,他自然有重要的公务在身,怎么能一直耽误着正经的事情,便也没有多问。 有了阿凉这事,两人再单独相见时都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尴尬。 若是较真说起来,距两人初见未满一年,一个只想为自己找个倚靠,一个是因为心中那份寂寞才尝试着接受,说是什么相好,不过是关系稍稍亲近一些的相识。若是阿凉所说为真,那他们二人这前前后后两辈子的牵扯可真的称得上“孽缘”了。 为什么说是孽缘?若是两人前世有过一段姻缘,今世转世托生再相逢,这是缘分。可是眼下却是一个托生为人,一个永世不得超生,阴阳两相隔。一时欢好也罢,真心实意的想要再续前缘实在太难,终究免不了心伤别离的下场。 遥遥望着那个身影,引商还是迎着风雪走了过去。 花渡不畏严寒,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也不过是为了掩盖脸上的疤痕。引商走近时不由将目光落在了他的眼下,心中难免一阵悲凉。若他们二人前世当真是夫妻,又因何会有如此际遇?他年纪轻轻受尽□□,而她死的时候甚至怀着已经足月的孩子。 他们是不是也像枉死城中的那些冤魂一样,有着永世无法消散的冤屈? 待她走过来,花渡将手中红伞撑在她的头上,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道,“我可以回地府一趟,查查生死簿。” 他以为她还惦记着阿凉的身世。 引商摇了摇头。她确实是惦记着,不过她手上还有那面奇怪的镜子,若是真想看看前世今生发生了什么,这个法子更直接一些。 花渡消失了这几个月,今日才有机会听她说起青谧镜的事情,先是一愣,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惊疑,但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然后问道,“你想……看看吗?” 引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她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没错,可是当真相就摆在面前的时候,很多人反倒没有勇气去坦然面对。 她心中纠结,花渡也不会催促她快些下定决心,想想未知的过往,他同样不想去面对,也不能去面对。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实在不知说起什么的时候,引商一抬头,瞥见了前面的钱钱柜坊。 这几天在这条街上出入,几乎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朝里面看上一眼,今日也是如此,可这一望,却刚刚好与李瑾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一连不知多少天了,这个男人似乎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一样,就没有离开过。引商本还在好奇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便见对方突然伸出手弯了弯手指,像是招呼猫猫狗狗一样招呼着她过去。 引商左右看看,发现周围再无他人,再看看自己已经站在了花渡那把红伞之外,她这才确信对方就是在招呼她过去。 花渡在她身侧,以眼神询问她用不用帮忙。引商瘪了瘪嘴,还是选择认命的走过去。 只不过她走过去是走过去了,李大将军暂时却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示意她在一旁候着之后,就继续处理着眼前这桩案子。 引商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插嘴,干脆扭头努努嘴,叫花渡先回去陪阿凉,自己则坐在柜坊里把这件事听了个清楚。 钱钱柜坊的掌柜就叫钱钱,姓钱名钱,正迎合了这个人的性子,唯利是图一毛不拔。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吝啬的钱掌柜竟然是个女人。 钱钱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生了一张圆圆的脸蛋,眉眼间带着俏,倒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来。面对李瑾的盘问,她只是悠闲的在那里翻着账本,“您明知天天来也问不出什么,何必在我这里耗着?” “近日金吾卫没什么差事可做,反正闲着,我就是来看看丈夫刚死就盘算着改嫁的女人到底是怎样想的?”说着,李瑾竟然就在钱钱对面坐下了,大有一副要在这住下的架势。 “郡王也不避嫌?”钱钱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也不难看得出来,她不是真的在意什么避不避嫌,而是恼怒李瑾妨碍她做生意。 “你都不避嫌,我避什么嫌?”李瑾忍不住讥笑。 引商听旁边站着的金吾卫长史说,原来是这钱掌柜的丈夫刚刚亡故,死因离奇,夫家便将钱钱告上了衙门,说她谋害丈夫。可这钱掌柜也不知有什么靠山,衙门里没人敢动她,就连李瑾想查案也得亲自来铺子里。可是听了半天听懂了来龙去脉,引商却还是没想通钱钱的靠山到底是谁。照理说,以李瑾的身份和性子,哪能畏惧什么靠山,纡尊降贵的亲自来此盘问一个平民女子,何苦那话语中的尖酸之意,听着可与案子没什么关系。 她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长史,偷偷做了个请求的动作,又挤挤眼睛表明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那长史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然后借着这动作,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这钱家小娘子,原本是郡王的爱妾。” 蹲着的引商差点以头抢地,摔个结实。 动静太大,以至于李瑾不满的瞪了一眼过来。 她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老老实实的垂下头不做声了,等到李瑾再次扭过头与钱钱说话,才敢偷偷抬眸瞄了一眼眼前的两人。 这算怎么回事?敢情钱钱的靠山就是李瑾自己啊? 听他们的意思,钱钱先后已经嫁了三次了,刚开始是被吴王妃挑中,进了王府当了李瑾的妾室。李瑾直至今日也未娶正妻,王府中也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可以说是独宠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两人总是合不来,李瑾又是不顾礼法的性子,便干脆放了钱钱离开,还给了她一大笔钱财生活。谁知钱钱离开后到洛阳迅速嫁了个商人,与那商人一起在洛阳开了间柜坊还生了个孩子,后来商人染病去世,她便带着家产和儿子回了长安,又嫁了家境不算好的穷苦男人,盘下了原本长安城最大的柜坊,开了这间钱钱柜坊,结果没过多久,这个男人也死了,她再次成了寡妇,然后兜兜转转又见到了自己第一任丈夫。 几天的“盘问”,案子没盘问出什么来,反倒打听到了钱钱有再嫁的念头,李瑾不由觉得莫名其妙,再加上这两人本就合不来,你一言我一句的,几天下来除了互相讽刺,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 到最后,李瑾这些举动似乎终于惹恼了钱钱,她也不顾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差,蹙着眉把账本一摔,“您当我现在还得伺候着您吗?”,就转身回了内院,理也不理这些位高权重的人。 她一走,李瑾轻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引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早已在“啧啧”感叹。她倒是不知道眼前的李大将军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想来钱掌柜敢在堂堂陇西郡王面前耍脾气,不仅是因为性子如此,也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思在里面。长史说这二人合不来,不过眼下看来,钱钱在王府为妾的时候,可不仅仅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侍妾,若不是曾被李瑾以夫妻之礼相待,身为妾室的钱钱怕是连头都不敢高抬,哪能像是现在这般,两人活像是一对喜欢吵吵闹闹的冤家。 钱钱与第二个丈夫所生的孩子今年也有七八岁的样子了,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副俊俏模样,说话做事更是有礼得体。眼见着娘亲摔了账本进屋了,他也没让伙计们动手,自己亲自过来整理好母亲弄乱的东西,看向李瑾的目光中满含歉意。 经了这么一番折腾,李瑾也无心再与引商说些什么,干脆扭头对她说,“改日我再去找你。”便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引商不敢抱怨什么,拿了他给的出入自如的令牌,便在夜色中急匆匆的赶回了赵家。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雪下得尤其大,茫茫白雪之中,她只顾着赶路,险些就忽视了站在雪中的那个身影。 谢必安本就成日穿着一身白衣,脸色也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了,若不是两人擦身而过,引商怕是根本留意不到他。待她匆匆跑过又扭头一望后,便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自从上次一别,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未见了。她本想笑着打声招呼,可是转瞬就想到花渡说眼前这人其实是鼎鼎大名的白无常,那已经抬起来的手便又不自然的缩了回来。 谢必安倒还像是曾经那样平易近人,没将她的别扭放在心上,也没多问什么,就好像许久未见的熟人那样走到她身边,说自己因为公务无法脱身才许久没来阳世,然后又随口问起了华鸢的近况。 他本就是华鸢的挚友,一提起两人共同的相识,引商心里那点惴惴不安顿时少了许多,笑着说了前些日子的一些事情,不过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之后还是没将花渡的事说得太清,而是提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吴救,不,范无救,小声嘟囔着黑白无常怎么能相差这么多。 她本以为谢必安会多多少少说说那个黑无常的事,可是话音落下许久,对方都是沉默着的。她抬眸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连笑意都收敛了,便连忙换了件事来说,“说起来,我一直好奇你和华鸢是怎样相识的?” 亏得谢必安能忍受华鸢三天两头拿他的事情来说。 可是听她说完这些话之后,谢必安却蹙起了眉,扯了扯嘴角,“他口中那个姓谢的朋友,不是我。”   ☆、第68章 卫瑕终于从卫府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夜路昏暗,只有他捂着发烫微肿的脸颊慢慢走在路上。他自然不会留在家中住上一夜的,长姐那带着怒气的一巴掌给他带来的疼痛是其次,他不忍心去看长姐咳血至昏厥的模样。这么多年来,长姐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为他们两兄弟牺牲了多少,他都明白。可这二十年来,他的日子又何曾像是长姐所想的那样如意? 有些事,他知道自己没脸去迁怒长姐,可是几次任意妄为,他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废人,厌烦了过往,只想寻求与过往不同的生活。长姐想要看到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也不想去为她圆满了。 混乱中,是嫂子杨氏偷偷放他离去,至于会不会遇上巡夜的金吾卫这种事,倒是没被他放在心上。 亲仁坊紧挨着永宁坊,但当他走到亲仁坊的时候,坊门却早已经关闭了。他环顾四周,正想着要不要去找相识的坊卒帮忙,就见远处飞快跑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卫甯养的猫,平时都窝在房间里不出门,还是在华鸢等人在府中小住的时候才主动跑来他的院子一次。 突然见到平时与自己一点不亲近的小猫追着自己跑出来,卫瑕自是诧异。他蹲下身招了招手,那猫便快跑了几步跃进他的怀里。 这猫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他抱着猫站在坊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到最后都没记起来,只能自己胡乱给对方起了个名字,“盎盎,你怎么跑出来了?” 倒也没别的深意,只是因为这只猫头小腹圆,像极了盎这种腹大口小的瓦盆。 盎盎仰着头“喵喵”叫了半天,最后也没说个所以然来着。卫瑕听不懂它说的话,想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回家,但它却不肯走,爪子一抓一抓的抓他的衣角,像是在求他带它一起走。 卫瑕摇摇头,“如果你是二哥养的猫,我就带你一起走了,可是你长姐的猫,不行。” 他一个人离家也便罢了,若是再拐走长姐养的猫,也是太对不起长姐了。 将盎盎放回地上之后,卫瑕勉强自己快走了几步,然后来到了坊墙边上。爬墙这种事,他打从生下来起就没试过,何况现在一双腿已经是半废了,可是凡事总要有第一次。深吸了几口气,他慢慢踩在坊墙边种着的树上,然后将手搭在墙沿。 真到了这种需要靠蛮力和技巧爬墙的时候,卫瑕才突然冒出了“卫家还是不够显赫”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在长安城也不是没有在坊墙上建院门、将自己大门冲着大街开的宅院,可那仅仅是王公贵戚三品以上的高官,经了特许之后才能做到这一点。 早知道自己当年也向圣人求一求恩赐,将卫府的大门开向大街,现在也就不需要这样累个半死的翻墙了。 当他拼命攀爬了半天,却连墙沿也没爬上去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从脑袋里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坊墙外突然照进来一束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烛火的光亮堪比正午的艳阳,他本能的捂住了眼睛,整个人也从攀了一半的坊墙上重重跌了下去。 这声响在深夜中尤为突兀,外面很快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平静。 卫瑕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倏地一抬头,就见到了正站在坊墙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李瑾。 李大将军似乎也没料到他在这个时辰还在外面翻墙,不由皱了皱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卫瑕拂了拂身上的雪,生平第一次尴尬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答。 李瑾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卫氏三郎,他跳下坊墙揽紧对方,然后轻松的带人一起翻过坊墙。 “你还是少与道观那些人厮混。”待两人都站在大街上之后,这是他唯一能给对方的忠告。 跨过这道坊墙,还有永宁坊那道坊墙要翻,只是卫瑕却不敢再劳烦李瑾一次,默默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斗篷,正准备道声谢便离开,就听眼前的人突然犹豫着开了口,“他成亲那日……是你吗?”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卫瑕不由困惑的望过去,结果却见李瑾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上下打量着他。少顷,李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荒谬,胡乱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卫二卫三的眉眼有八分相似,可是身形神韵全然不像,想认错都难。 何况,眼下最重要的事可不是这件。 卫瑕带着困惑一步一步走远,与金吾卫的队伍拉开了一个距离时,却又忍不住扭头望了望,结果这一望就望见了坐在李瑾马上的那个女子。刚刚李瑾与他单独站在坊墙边交谈,倒让他忽视了这些。 这样遥遥望去,他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却见那女子的身后还有个小女孩,她站在马背上嘻嘻笑着,不知道在哼着什么曲子,那声音竟然都传到了卫瑕耳边,可是簇拥着那匹马的金吾卫们却像是无人察觉此事。 只一瞬,卫瑕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快走了几步,想要上前提醒众人,可是那些马匹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他拖着一双几近残废的腿,站在原地思虑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回赵家找人帮忙。 永宁坊的坊墙不比亲仁坊的坊墙低,不过这一次他有幸在坊外撞见了同样匆忙赶回的引商。对方对翻墙这种事可谓驾轻就熟,三下两下就翻上了坊墙,然后趴在墙沿上冲他伸出手。借着她的力翻过墙去,卫瑕总算能够站在永宁坊坊内长舒一口气。可是扭头一瞥,却见身边这个少女愁眉不展,似乎在困惑着什么。 直到两人快要溜回赵府的时候,他才终于听他开口问道。 “古时有哪个姓谢的才子是吊死的吗?” 卫瑕的脚步一滞,如果这时候有烛光照过来,引商一定能清楚的看到他那极不自然的神情。 可是当她带着困惑的眼神望过来时,他却平静的答了句,“改天我借你几本史书,你可以翻翻看。” 引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很快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赵府。府内的仆从早已被赵漓交代好了,谁也不会阻拦她这个时辰还在院子里乱逛。 现在天色已深,赵煦和彩儿都已经睡下了,只有阿凉还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与花渡说着话。引商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望向他们两人。无论真相如何,不可否认,阿凉对花渡的依赖是真真切切的。 看那两人亲昵的坐在一起,引商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已经彻底忘了前生的一切,今世的她从未成亲生子,哪怕与女儿血脉相连,也几乎忘记了作为母亲的感觉。阿凉看得出她的慌乱,也不太敢亲近她,但是对花渡就不同了。哪怕花渡背上绣着的那幅青狮吐焰图再显眼,哪怕明知对方身为阴差,阿凉也无所顾忌的依偎在对方的怀里,那是从前世走到今生也抹不去的依赖。 若说花渡不是她的父亲,引商自己也是不信的。 可是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与花渡又是不是曾有过一段姻缘,她还是不知该不该一探究竟。 阿凉不会说话,一见她回来了,先是惊喜的瞪大了眼睛,然后又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引商心底一痛,忍不住蹲下身向她张开了双臂。阿凉这才带着笑跑了过来,她整个人的身子都是冰凉冰凉的散发着寒气,可又那般娇小,好像一只手就能抱起,引商虽穿得单薄,也不由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带给对方温暖一般。 只是阿凉在偎在她怀里片刻之后,还未尝够被母亲拥抱的喜悦,就忍不住蹙起了眉。她趴在引商的肩头仔细闻了闻,待分辨出那股刺鼻的气味之后,就匆匆忙忙的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想往外跑去。 引商不知她想做什么,来不及抓住她就见她飞快跑出了院子,轻轻一跃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墙头边。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花渡隐约察觉出不对,待到走近这边时,也微微皱起眉,“你刚刚遇到什么人了?” “谢必安。”引商老老实实答了。 “不,不是他。”花渡努力回想这气息的熟悉,倏尔,脑中闪过了自己还被关在石馆时听说的一件事。 “童鬼……”他喃喃道,像是一瞬间就将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想通了,“我很快回来。” 引商不明所以,只能愣在原地,见他也突然消失在面前,似乎是追着阿凉去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想去看看吗?” 引商慢慢转过身,看华鸢站在庭院白雪间,月光照得脸色一片惨白。 不知怎的,她突然又想到了那日源伊澄所说的话,多日以来未去细想的疑虑一齐涌上了心头……她甚至忍不住将手按在了挂在胸前的那面铜镜上。 可是对面的人却忍不住笑了,他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过来,未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精什么怪?我告诉你啊。”   ☆、第69章 李瑾带钱钱回府实属无奈之举。 钱钱的先夫死因离奇,身上无伤无痕,也不是中了毒染了病,好端端的就那么过世了。因此,钱钱的婆家才会不依不饶的非要钱钱给出个说法来。 李瑾带人在柜坊一连守了三四天不止,既是想从钱钱口中问出点什么来,也是为了保护她免受婆家人骚扰。可是钱钱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一样,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一概说自己不知道。 若是让衙门里的人过来,遇到这情形,指不定就要动用什么手段去逼问她了。可是当不明实情的下属愣头愣脑提了一句“要不要来点硬的。”,很快就被知道实情的同僚捂住嘴拖走了。 而就在今日众人准备离开时,本还在后院翻账本的钱钱突然一脸惊慌的冲了出来,她死死拽着李瑾的衣袖,轻声恳求道,“带我儿子一起走。” 有那么一瞬间,李瑾险些以为这孩子其实是自己的骨肉。但是算算对方的年纪,怎么也对不上。而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他环顾四周,没在柜坊内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奇怪的只是她在说话时,她儿子一直好奇的盯着后院,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想了想,李瑾干脆带了这母子二人一起离开。 因着少时就被皇帝赐了府邸,李瑾早早便搬出吴王府独自居住,偌大一个宅院中,只有他一个人和一群仆从。今夜有钱钱和钱钱的儿子林瑛在,李瑾刚想吩咐下人为他们二人准备出房间来,就听钱钱急切的道了一声,“我想和你一起!”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心中惊诧的侍从们连忙垂下头,琢磨着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该退下了。 李瑾也带着满眼的震惊望向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叫其他人误会他们二人余情未了也便罢了,可是她好歹也要顾忌着她的儿子…… 正想着,他一扭头就瞥见了钱钱眼中的恳求和无奈。两人年少相识,夫妻一场,他知道她的性子是不肯轻易求人的,今日如此反常定有难言之隐。 “都下去吧。” 带这母子二人来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他沉声吩咐了一句,然后在众人或好奇或感叹的目光中反手关紧了房门。 而屋内的钱钱在面对他质疑的目光时,却深吸了一口气,没了往日与人做生意时的冷静精明,反倒有些惶惶不安。 她说,“有些事,你一定要信我……” 一刻未到,李瑾推门走出,神色凝重,唤了声,“长史,带人去请青玄先生。” 长史应声,转身便要出门。 “等等……”犹豫了一瞬后,李瑾又添了一句,“把那间道观的人也带来。” 待下属带人离去,他才走进屋中,眼见钱钱一脸担忧的搂着林瑛,不由放轻语气安慰道,“没事,有青玄先生在。” 钱钱也听过青玄先生的名声,只是她刚刚还见那孩子跟着他们一路过来。她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可是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儿子,谁也不行。 夜半时分又下起了小雪,临时调来的金吾卫们已经将这个院子团团围住,任白雪飞飞扬扬,整座府邸却死一般沉寂。 李瑾陪着钱钱和林瑛坐在房内,林瑛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不时还安慰着母亲让她不要害怕。这孩子生得俊俏讨喜,又乖顺有礼,倒像是名门出来的世家子弟一样,这多亏了曾在王府生活过的钱钱的谆谆教导。虽然这并非自己的骨肉,却不妨碍李瑾将他当做自己儿子一样喜欢。两人为了宽慰紧张的钱钱,便一言一语的开始聊起了诗书,林瑛年纪尚幼,书却读过不少,尤其喜读兵书,更合了李瑾的志趣。 打断他们对话的是由远及近传来的笑声,像是一个幼童在哼着童歌,只是哼着哼着,那笑声便成了哭声。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紧接着慢慢变为放声大哭。 这哭声听得钱钱不由打了个冷颤,林瑛也伸手搂住了母亲。李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警惕的站起身,然后示意屋外的下属们做准备。 自从被迫揽过谢十一留下的烂摊子之后,李瑾就听从了赵漓的建议,特意去青玄先生那里学了些对付恶鬼的法子。眼下留在府中的金吾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下雪前他们曾在雪下埋了一条从青玄先生那里得来的绳子,如今有条不紊的在雪上画了一道横跨院子的符咒,然后在四周贴满了符纸,只等那东西出现。 哭声笑声渐渐有些分不清了,只是越传越近。钱钱紧紧搂住了自己怀中的儿子,左右环顾却仍是看不见那几个身影。 越是不安,她的身子抖得越是厉害,直至那让人毛骨悚热的声响在她身后响起。 “嘻嘻……阿娘,阿娘在哪里啊……” 经历了前几次的事情,她再也不肯轻易回头,抱着儿子向便屋外冲去,只是身后那力道却大得惊人,死死的拽住了她的裙角,几乎将她拽了个趔趄。 惊慌之中,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儿子的安危,自己挣脱不得,便干脆将儿子推向李瑾身边,“瑛儿快走……” 李瑾将林瑛揽在了怀里,却也不肯放她一个人在屋里,伸手便去拉她。他猛地用力,几乎是咬紧了牙根一拽,这才将她从地上拽起,可是她的裙子也因撕扯而裂开,被扯下来的裙角很快被不知哪里来的火苗烧成了灰烬。 三人跌跌撞撞闯进院中,李瑾一步一步后退,却又因为看不到那东西到底在何处,只能左右张望。 也就在这时,院子中央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一身素缟,扎着两个辫子,笑嘻嘻的坐在雪中冲着敞开的房门招手。 李瑾和那些金吾卫们齐齐一惊。 青玄先生说过,能在此阵中现身的非妖即鬼。 而坐在雪中的小女孩看都不看周围一眼,只是哼着那不知名的曲子,一边笑一边招着手。渐渐的,院中多出了一只浑身焦黑的东西,它的面目已经模糊了,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白骨,四肢着地向前爬去,可那已经哑了的声音却清楚的吐出了,“阿娘……阿娘……”这样的话语。 李瑾倒吸了一口气,突然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一个孩子。 年幼的孩童拖着已经烧焦腐烂的身躯一步一步向前爬去,一声声呼唤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情形纵然可怖,在场的人到底是见识过更惨烈的场面的,李瑾稳了稳心神,冲着周围的下属一抬手,早已准备好的诸多金吾卫将士便将手中绳子用力一拉,以麻绳编织成的网迅速收拢,将那小鬼围在了中间。 可这情形却瞬间激怒了在场的另一人,本已经快要抓到那孩子的手的阿凉气恼的看向其他人,无声的叫喊之后,一低头,原本米分嫩的小脸便成了溃烂不成形的模样,不过跺跺脚就惊得那绳网都跟着震了起来,吓得旁边的钱钱差点站不稳。 情形越来越棘手,李瑾带着钱钱和林瑛往后退了几步,把手探向了绑在腰后的一把弓箭上。这东西倒不是青玄先生给他的,而是从卫尉少卿晁衡(注:日本遣唐使,本名阿倍仲麻吕)那里得来的礼物,他从前不信鬼神之说,一直没有用,今日倒是得来机会了。 这弓箭相较平日所用的要小巧许多,他平日只带一弓一箭,如今不动声色的退至角落,将那唯一一根箭搭在弓上,然后对准了院内那两个已经站在了一处的孩子。 习武多年,他用箭的功夫说不上百步穿杨,准头也绝对不差,甚至有自信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以一箭同时伤到两人。 “咻!”的一声,利箭离弦。 与这声响同时出现的是撑着红伞的花渡,他几乎想也未想抬伞去挡,可那箭尖却轻而易举的穿透了伞面。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震惊之下,他唯有以身护住旁边的阿凉,任那利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生生刮下了眼边皮肉。 李瑾似乎也没料到这弓箭竟然真的能伤到厉鬼,眼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惊讶,可是他未料到这变故,阿凉却因为花渡的伤彻底被激怒。 她无言的嘶吼了一声,两只小手按在地上重重一捶,整个小院都随着摇晃不止,院内房屋的砖瓦被震成碎片纷纷落下,砸在地上便是一道深坑。不止如此,这震动开始渐渐波及到其他院子,眼看着就要蔓延到府邸两旁的宅子,花渡一手捂着不断流血的眼睛,一手拉住了面前的孩子,“阿凉,住手!” 正在生气的阿凉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怎么也不肯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到又一声轻唤传来,“姜瑶!” 听到这个名字,阿凉总算愣在那里。   ☆、第70章 华鸢说阿凉本名是姜瑶时,比起这个名字,引商更好奇的是他如何得知。 而紧接着,她便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生死簿。 生死簿与现在的书册毫不相同,并非用卷轴而是用极细的金线扎绑成册,书页已经泛黄,薄薄一本看起来不出百页,却无论怎么翻都翻不到尽头。 引商对自己何时寿终正寝这种早已定好的天命并不好奇,她只是用微颤的手拎着那本书簿,看看书再看看面前的人,左看右看都无法平静心神。 华鸢并非凡人这件事她早已料到,只是对方不想说,她便也不去问。如今终于等到他主动说了实话,那事实却是任她如何猜测也猜不出的。 手里握着生死簿的还能有谁? 他说,他是那阴曹地府的崔判官。 地狱有四大判官——赏善司、罚恶司、查察司、崔判官。 其中崔判官的名声传得最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他名崔珏,乃是唐时贞观年间生人,活着的时候当过县令做过礼部侍郎,有“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的名声,死后还有百姓多处立庙祭祀他。 其实对于许多阳世之人来说,崔判官才是驰名阴曹地府,名声叫得最响的人,赏善罚恶、权冠古今,手里拿着的是生死薄、勾魂笔,须臾一念间断人生死。 想当年泾河龙王一案闹得天上人间皆知,太宗皇帝魂游地府,就是托了这位曾经臣子的福,重回阳世。可以说,崔珏之名,阴司阳间无人不知。 而眼下,华鸢说,自己就是那个崔珏,也正是源伊澄那日“无意”间抖出来的崔判官。 如果说引商刚开始还尚有一丝疑虑,现在手里头握着的那本生死簿已经足以让她认清事实。 怪不得他能与白无常成为相识。若论名声大小,崔判官足以与黑白无常一较高下。 一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霎时觉得这本古书变得烫手起来,可又念其珍贵不敢轻易甩出去,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它双手捧还给面前的人,“您还是自己拿着吧。” 华鸢倒是不把这天地至宝当回事,随手一抓就将它塞回到怀里了,然后笑嘻嘻的往她身边凑,“你是不是在想我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一言点出了她心中所想。 引商尴尬的笑笑,不动声色往后避了避,“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崔判官都死了多少年了,她怎么会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早已是个死人,只不过他们这种有名有姓的阴差,大多能像活人一样在阳世生活,算不上什么奇事。若说哪一点想不通,大抵只有对方为什么要住在他们道观这一点了。 华鸢睇她一眼,就看得出她那点小心思,不过也没想着隐瞒什么,直言道,“阴间跑了些恶鬼,寻常的阴差对付不了它们。” 这事引商也听花渡说起过,据说是阴间曾发生过叛乱之事,闹得天翻地覆,数不清的恶鬼涌向人间,甚至扰乱了天地间的轮回规矩。现在阴间人人都提防着当年惨案的重演,戒备也比往日要严。当初范无救在花渡离开时亲自镇守长安,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 华鸢神神叨叨说了半天,引商也没听懂他们阴间这些恩怨纠葛,倒是听明白他的职责了。 能让大名鼎鼎的崔判官亲自出马,那些逃往阳世的厉鬼自然都是些厉害的角色,其中之一便是阿凉。 前些日子,也就是刚好撞上引商过生辰那月,阴间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个名为姜瑶的童鬼打通了枉死城通往阳世的路,徘徊于忘川河畔的童鬼们便都借着这条路懵懂的逃往了阳间。 此事震惊了整个冥司,负责统领阴间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八个地狱的总领狱官也为此不得不引咎卸任。 本就在阳间追捕恶鬼的华鸢便主动揽下了带姜瑶回阴间这个公务。也难怪阿凉见了他时会如此反常,哪个小鬼见了阴差会笑脸相对。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站在他对面的引商沉默着,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阿凉她是……” “不是。”不等她说完,华鸢已经做出了回答,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我还没说……”引商诧异的抬眸。 华鸢却继续打断了她,“她不是……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那个人的女儿,与你们毫无关系。” 这句话无异于晴空惊雷,刚刚好好劈到引商头顶上,劈得她眼耳都麻木了,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希望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笑的痕迹。可惜,没有。 “她念着那个阴差的好,不过是因为两人在枉死城中曾是相识。她说你才是她阿娘,也是变作你的模样哄你而已。你若是信了,便找了她的道。”他信誓旦旦,目光坚定,语气断然,并无半分虚假。 这让她不由质疑起了这几天的自己,难道真如他所说,她是因为突然见到一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孩子,就轻易相信了那小鬼所说的一切?可是……那血脉相连的感觉又如何解释?她不相信那孩子真的与自己毫无关系。 见她不信,华鸢抿了抿唇,不得不拿出最后一个证据来,“枉死城有进无出,姜瑶生母死于非命,你若是那女子,现在还在枉死城里受苦受难呢,怎么会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这阴间的规矩可不是儿戏。” 他将另一本卷宗甩到她的手里,书页无需翻动就在姜瑶那页展开了,上面写着姜瑶生于魏晋年间,父母皆为市井小民,后来父亲被人杀害,母亲也遇上了匪贼丧命,以至于姜瑶在乱葬岗出生,生来就带着怨气。而姜瑶其名也并非父母所取,这孩子生来便是独自一人,至死都没有姓名,最后干脆自己为自己取了一个。 “至于你……”华鸢顿了一顿,紧接着一口气说道,“你与你前世的夫君白首到老,安稳度日,一世无灾无难,无忧无愁。”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 卷宗又翻了几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与他所说的没什么差别。 引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她心里想着,他说得应该都是真的。 “她认我做娘亲又有什么好处?” “孩子总是想拥有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母亲。” “可我……” “你能,只要你想。”他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在道观呢?” 引商抬眸,看到的却是他的笑容,不像平日里那样皮笑肉不笑的牵起嘴角,而是对着她浅浅的那么一笑,唇畔漾出个梨涡来。尽管天色阴霾,也映得那洋洋洒洒的白雪都像是镀了层和煦的光芒。 他说,“上辈子你死后,是我陪你走过了奈何桥。” 忘川河畔,他看着她踏入轮回,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听着多痴情的一段过往,可是引商记不起了,也不想记起了,就像从前一样,她沉默着摇摇头,然后再也不看他一眼。 一路无言,当两人赶到郡王府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引商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姜瑶!” 阿凉果然扭过了头。 再然后,匆匆赶到的青玄先生收拾了残局,还破例超渡了那个追着钱钱过来的童鬼。 也只有青玄先生在面对这样混乱不堪的局面时,不会多言乱问。哪怕年事已高,他也尽自己所能帮了这些年轻人一把,然后摸了摸引商的头,又与李瑾交谈几句后便默默离去。 晁衡赠给李瑾那把弓箭并非凡物。当那些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在李瑾的示意下撤离之后,已经无法隐匿身形的花渡才松开了一直捂着右眼的手,他拾起地上的红伞,任眼角血流不止,“嘀嗒……嘀嗒”一下下滴落在伞面上。 阿凉顾不上去看神色各异的其他人,一脸担忧的跑到花渡身边,无声的问他有没有事,那模样好像下一瞬就要瘪着嘴哭出来一样。 花渡也没料到自己身为行尸走肉还能被那利箭所伤,他一手拿着那伞,一手捂着伤口,还得闪身挡在阿凉面前,不让她去找李瑾寻仇。今日本就是他们这些阴司之人在活人的地盘惹麻烦,再闹下去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引商尚且弄不清来龙去脉,只能过去看他的伤势,心里一着急,半天都没想出办法来,反倒要花渡安慰她,“无妨,我回地府一趟就没事了。” 说着,他便将目光落在了阿凉身上。 经过这么一闹,他自然想起了自己被困石馆时听说的事情——有一个童鬼带着另一群小鬼逃出了枉死城。 阴间的规矩可不是儿戏,这话华鸢刚刚才说过。 面对他质疑的目光,阿凉也并未瑟缩不前,而是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着。 被这个还不如自己腿高的小丫头瞪着,花渡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又狠不下心,只能与对方僵持着。 不难看出,他是将阿凉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哪怕阿凉的话不一定为真,他不忍心伤害这个孩子却是真的。 引商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了。 告诉他实情之后,他会不会松一口气?自从第一次见到阿凉,引商便一直难以平复心绪,悲伤惶恐,还有深深的内疚………前世女儿的悲惨就像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当华鸢告诉她,阿凉其实与她毫无关系的时候,她心里那根刺就这样被连根拔出,心里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但也没了那些刺痛之感。 许是因为她现在的神情不同白日时,阿凉在困惑的打量了她几眼之后,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略显惊慌的后退了几步,然后便扭头将一腔怒气全都倾泻在了身后的华鸢身上。 只是不等这孩子再变作那副可怖模样,华鸢已经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阿凉那原本像极了引商的面孔便成了另一副样子——仍与引商有三四分相像,但是那眉眼却不像引商所见过的任何一人,更不像花渡。 引商终于相信了华鸢所说的话。 这王府终究是别人的地盘,哪怕李瑾已经带着钱钱母子离开,他们也不宜久留。 不待那院子中的一男一女反对,华鸢拉起阿凉的手便消失在墙头,他们去的地方是冥府,引商无门而入,花渡想要追上去,可是刚刚迈出一步便支撑不住身体突然倒在了地上。 ※ 忘川河畔,重新回到这个冥府的阿凉终于能够用力甩开身边男子的手。 她退后了几步,然后仰起头,“爹爹,你真会说谎。” 几百年过去了,这是华鸢听她说的第一句话,诧异之余倒是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反倒将一直带在身上的卷宗和生死簿都拿了出来,将自己今天翻过的那几页全都死了个米分碎。 “心疼了?”撕完之后,他才笑着看向面前的小丫头,故意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不心疼,这卷宗上写的东西都是我今天乱写的。” 说完,又自问自答了一句,“规矩?这阴间的规矩自然不是儿戏。可这阴间的规矩,本就全都由我定。”   ☆、第71章 引商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都实在是不可思议,偏偏她怎样努力都无法从梦中清醒过来。睡上一觉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仍未改变,一切也无法扭转到一无所知的那一天。 花渡昏迷了三天才醒来,他的伤算不上多么严重,没有刮瞎那只眼睛,但是眼边的伤口却再也无法长出新的皮肉,留下了一道凹陷下去的伤痕,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白骨。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盯着那无法愈合的伤口看了许久,最后抿了抿唇,“这下子,更难看了……” 左眼下黥刑留下的青痕,右眼边皮肉外翻的伤口,生生将这张担得起“艳丽”二字的脸割裂成有些可怖的模样。 引商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趁他不看了的时候飞快的将镜子收走藏在身后。 不过比起那道黥刑留下的痕迹,花渡倒是觉得新添的这伤口不足挂齿,看两眼也就罢了,见她收起镜子,便转而问起了阿凉的事情。 道观回不去,他是在郡王府睡了三天。李瑾将这间小院借给他们,无非是看在那一箭的面子上,但也绝不想与他们再有什么牵扯,整整三天也没派人揪他们过去仔细盘问。 卫瑕从来不进郡王府的大门,天灵还要守着道观,华鸢不见踪影。无人打扰的三天,引商是和花渡单独度过的。三天下来,她已经平静了许多,花渡最后记着的却还是阿凉离开的场面。 听他问起这个,引商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华鸢的事情全都如实的说了出来。 其实她想问他,华鸢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看花渡那一脸震惊和困惑的神情,她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他踌躇着该怎样开口,最后还是直言道,“其实我从未见过崔判官。” 他们这些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虽然肩负的是镇守阳间的重任,但对于阴曹地府里那些真正的阴差鬼吏们而言,他们只是地狱里最低下的存在,命比蝼蚁,还不及那些在地狱里受苦的亡魂们。好歹那些亡魂在受完了刑罚之后,照样会去转世投胎又一辈子。而他们这些枉死城出来的阴差,往往都是因为申冤无门,恨怨难消,只有选择忘却一切来换取一无所知的安宁,而代价就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样的阴差,还没有见崔判官的权力,也无法干涉阴间的决定,或是违逆阴间的规矩。 “可是你见过酆都大帝。”引商在旁边小声说了一句。 花渡微怔,须臾才反应过来,脑中又闪过了那日在石馆里见到的身影。 “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喃喃道。 “什么?”引商没听清。 花渡摇摇头,“没事。” 引商其实还想与他说说阿凉的事情。虽说这事已经了结了,但她偏偏有些固执,也不知怎的,她仍不相信阿凉与他们二人毫无关系。 可是,现在多说也是徒增怅惘而已。 两人并排坐在石阶上,各有各的心事,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隔壁摔东西的声响。那声响极大,然后又是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引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了“你疯了吗……”这样的话语。 没多时,金吾卫的长史慢悠悠踱步过来,“郡王让我告诉你们一声,你们住得有些久了。” 这就是明摆着在赶他们走了,引商不是那种没眼色的人,连忙顺势说了句,“这几日麻烦您了,多谢郡王收留,我们也该回道观了。” 说着,便躬了躬身,转身回屋去拿行李。他们的行李不多,只有花渡那把已经被利箭射穿的红伞。她拿了伞出来,正要拽花渡离开的时候,又听隔壁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显然是谁不小心撞上墙柱的声音。长史听了也是脸色一变,没心思再理他们两个,转身便回了内院。 引商这三日都心神不宁的,平日里也很少出院子,对郡王府内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还是在拉着花渡离开的时候才从府内侍从的口中听到了“王妃”的字眼。 无论他们说的是哪个王妃,这都是李瑾的家事,引商没有多听,尽快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只是两人前脚刚迈出郡王府的大门,后脚李瑾就亲自追了出来。他自然不是改了主意想挽留他们,只是拿出了一张凭帖塞给引商,“我手里只有这些了,拿去给卫瑕。” 李瑾唤卫瑕,永远是直呼其名或是干脆“卫三”“卫三”这样叫,从不唤对方的表字。引商本以为他是故意如此,但是有一日却听赵漓说,其实郡王正是姓李名瑾,字子瑜,取自《楚辞.九章》;“握瑾怀瑜兮,穷不知所示” 卫瑕的表字也是一个瑜字,这到底是不是卫钰故意为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接过凭帖时,引商低头瞄了一眼,上面是整整十万钱。 李瑾这样的郡王,身上不过担着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官职,自然与杨家比不了。他说他身上仅有这些了,也就是真的拿不出更多了。 这是给卫瑕的东西,引商无法做主,只能先默默收下。 趁她往怀里塞钱的时候,李瑾又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你们那间道观,还是别住了为好。” 虽然没说理由,不过听他这语气,也像是在担心卫瑕身子弱,住不了那简陋的屋子。 引商决定回去的时候把这句话也转告卫瑕一声。 离开的路上,两人再次被拦住是因为白雪茫茫中手里拎着的红伞太过乍眼。自称是源伊澄府上侍从的人一眼就瞥见了他们,然后匆匆跑来双手捧了样东西给她。 “先生说,这是上次承诺过的报酬。” 那又是一张凭帖。 整整五十万钱。 引商仔细回忆了半天,才想到上次源伊澄许下的承诺。他似乎说过,如果他能亲眼见到酆都大帝,便送他们五十万钱用来买宅子。 那现在这是…… 接过凭帖的时候,引商心下一惊,难不成他真的见到酆都大帝了? 那个阴阳师古古怪怪的,又心高气傲,不过引商曾听青玄先生说过,源伊澄身上的真本事露了还不足三成,唯一能勾起他兴致的似乎也就只有九州的神鬼传说了。 若他当真如愿以偿,爽快拿出五十万钱来也不是怪事。 这一路走回去,引商手里已经多了六十万钱,再加上卫瑕自己的那二十万,总共也有八十万钱了,虽说还不够买平康坊那间宅院,但在长安城繁华的街坊买一座大宅已经足够。 接下来就是说服卫瑕,让他凭心意再去挑个地方。还有问问华鸢,酆都大帝是怎么一回事?他与源伊澄在私底下到底有多少来往?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正想着,她手里突然一空,那把红伞竟然凭空消失了。引商怔了一怔,扭头便想问花渡怎么回事,结果刚扭过头,便见花渡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是阴差,她不过是凡人,纵使再怎么惊诧,见了此景,也只能傻傻的愣在原地,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几乎是在她发现花渡消失的瞬间,不远处城楼上便多了一个身影。见她久久站在雪中未动,高墙上的人不由咂咂嘴,一个纵身便轻轻跃了下来站到她面前。 “宋……引小娘子,许久未见啊。”范无救肩上扛着一大捆卷宗,侧着头对她笑笑。 一见他,引商就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警惕的打量他几眼,没说话。 她后退几步,范无救便上前几步,把肩上扛着的东西从左肩换到右肩,头也歪到另一边对她说话,“躲什么,那个阴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这长安城现在还是我的地盘。” “为什么?”未等他话音落下,她已经急不可待的问出口。 范无救忍不住撇撇嘴,“又惹事了。”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打算解释给她听。引商的目光忍不住从他的身上挪到那一大捆卷宗上,虽说这样看去很难看清上面的字,不过隐约还能看见“枉死狱”这三个字。 “别看了。”范无救一侧身,挡住了她的目光,“这上面可没有你想看的人。” 说完,又像是怕她听不懂一样,多说了一句,“成为阴差之后,生平过往一概会被抹掉,除非是自己想起来,否则再也找不回来。” 引商听花渡说过这个,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当真?” “当真。”范无救刚想点点头,不过抬眸一看她那质疑的眼神,心里也有点发虚。 引商一眼就看出他心中还在想着别的,连忙上前几步继续问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范无救其实有几百个借口能避开这事不谈,不过在开口后瞬间就改了主意。 他突然咧了咧嘴,然后弯身凑近她,“生平过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阴差。” 枉死城中的人,主动选择成为阴差的都是因为难消怨恨,亦或是永远也等不到害死自己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绝望之下自然宁愿忘却这一切。 花渡是后者。 “因为……害他枉死的人,正是北阴酆都大帝。” * 卫瑕在道观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引商和回来,他腿脚不便,便让天灵出门去看看。 待到天灵的身影走远,他正要关上大门回屋里等着的时候,“啪!”的一声,一面镜子突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他面前。 卫瑕垂眸瞥了一眼,未等捡起来细看便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再一细想,便恍然惊觉这是引商身上那面能看到前生今世的镜子。 可就在他准备蹲下身将其捡起的时候,一双小手也从他的背后环住了他的脖子,那声音相当的稚嫩,又有些耳熟。 “这些东西,我只给你看。” 卫瑕面上的神情始终未变,微微侧眸看去,看到的是阿凉那张笑脸。她始终都是笑着的,但是眼眸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卫瑕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镜子,最后发现镜面已从一片模糊逐渐变得清明起来,那似乎是遥远的过去……东晋年间? 纵使院内风雪未停,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将镜中的景象从头到尾尽皆看完。 卫瑕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阿凉则对他眨眨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给你看吗?因为你身边全都是坏人。” 你身边,全都是坏人。   ☆、第72章 初春,乍暖还寒时。 “娘子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出门呢。” 永宁坊一处宅邸中,婢女阿如熄了烛灯,掩好房门后才转身离开。府上的小娘子薛翘今年才刚刚及笄,晚上睡觉的时候却总是不愿婢女在外间陪伴,如果有人擅自留下,她便会大发脾气。久而久之,一到安寝的时间,婢女们便会在服侍她入睡后匆匆离去。 这一日也是如此。 夜色渐深,屋子里的烛灯已经熄了,只有那微凉的月光隐隐约约从窗子里透过来。 薛翘披了件斗篷从床榻上走下来,她踩着洒在地上那一片银白月色上,一步步走至窗边,以防声响太大惊动他人,她几乎是屏住了气息,然后轻轻掀开了窗子的一角。 初春时,夜半风凉不逊冬日,窗子刚开掀开一个缝隙,冷风便“飕飕”的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遥遥望向窗外的景色,院子、围墙、夜空……现在这个时辰,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才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锣响。 半刻过去了,薛翘两边脸颊已经冻得通红,她忍不住伸出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耳朵,眼睛却还在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到那个期盼了一整日的身影。 一刻过去了,外面的景色还是原来的景色,未有分毫改变。薛翘以斗篷掩面,暗暗打了好几个喷嚏,已然冻得有些发抖了。 今晚,那人应该不会来了……她暗暗想着,心底虽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伸出手想将窗子落下,末了还不死心的又从缝隙间偷看了一眼,直到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猫叫,才惊得她松开手,窗户重重阖上时发出“珰”的一声响。 薛翘提心吊胆的坐在窗边,待听到外间没有婢女的脚步声传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朝着床榻走去。 屋子里有些昏暗,走至床前的时候,她看也未看床铺一眼便坐在了床边,心里左想右想还是有些气,不由自言自语道,“就会拿些谎话来哄人……” “谁哄你了。” 她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房间里便突然多出了另一个声音。那明明是个男子的声音,却带着几分女子的媚气,再正经说话时也像是带着笑一样。 薛翘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了,她循着声音向自己身后望去,便见床榻上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男子,他懒洋洋的卧在床铺上,身上只罩了件宽大的袍子,袒露着大半胸膛,只有披散在身上的长发略微挡住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见薛翘转过身来,他掩唇笑了笑,然后便略微直起身子,须臾间双臂已经攀上了少女的身子。 “我几时哄过你?你倒是说给我听呀。” 他的一双手冰冰凉凉的,顺着衣襟探进去的时候,薛翘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她试图抓住胸前的那双手,却反被他的手握住。 “可是想我了?”他抓着她的手一点点向下探去,划过那滑腻白皙的肌肤,渐渐探进那温热之处。任少女如何低/吟,他手上的动作始终未停,两人的手指绕在一起在那处转着弯打着圈,轻轻一勾便是一声喘息。 薛翘倚在他的怀里,伸长了脖颈凑近他的耳畔,“谁知你是哪里来的妖精,妖……啊……最会,骗人……” 之后的话语便淹没在衣衫相蹭的窸窸窣窣声中。 及至报晓的鼓声响起,薛翘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摸了摸身侧,不出所料的摸到了微凉的床铺。 又走了。 “娘子。”阿如的声音在外响起。 薛翘匆匆套上了散落在床铺上的衣衫,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这才唤人进来。 梳妆打扮,用过早膳,便要与母亲去舅舅的宅邸探望舅母了。每到这时,薛翘总是十分谨慎,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毕竟,舅母不比寻常女子。 薛翘的舅舅名为杨洄,早在十年前就娶了咸宜公主为妻。那时长安城谁不知道咸宜公主是备受圣人宠爱的女儿,因母妃是最得宠的武惠妃,咸宜公主得封户一千,远远超过了公主应有的五百户。为此,其他公主和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皇帝无奈,只得将所有公主的封户都定为一千。 此事流传至今,足见咸宜公主得宠。 薛翘从小就敬畏这位舅母,虽说自己的外祖母也是公主,但是相较起来,咸宜公主性子虽平淡,却不怒自威,年幼的薛翘一度甚至不敢接近这位舅母。幸好咸宜公主一直很喜欢她,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两人的关系倒还算亲近。 这次舅母抱恙,薛翘跟着母亲前去探望时自然不敢浓妆艳抹,只穿了件极朴素的衣裙。可这一进咸宜公主在亲仁坊的府邸,一直垂首敛目跟在母亲后面的她便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 她今日打扮得如此寻常,又始终未曾抬起头来,实在是想不通谁会一直盯着自己看。直到快要走到舅母所居住的院子时,那道目光竟还未离去。薛翘心下困惑,实在忍不住便扭过头往四下看去。 找到那个人并不难,因为内院的大门外只站了一个男子。那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武官的轻便戎装,上面饰以神兽辟邪的花色。 薛翘不常出门,也没怎么见过十六卫中的将士们,还是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想起衣衫上饰以辟邪的正是金吾卫。 金吾卫的人,好端端的不去管管长安城的治安,跑来这里盯着她做什么?就算现在没那么多避讳,也没有男子这样紧盯着闺阁女子的理啊!一想到这儿,薛翘忍不住抬眸瞪了那人一眼。 那个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怒意,又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待他身影走远,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如才凑上来,轻声说道,“那是新上任的左金吾卫上将军谢十一。” 左金吾卫上将军?这下子,饶是薛翘这样出身的女子也吃了一惊。金吾卫有左右金吾卫,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两人,再往下还有中郎将、郎将等。她听家中长辈说过,现在左金吾卫大将军正是陇西郡王李瑾。 这个叫谢十一的人又是什么出身?竟然以这样年轻的年纪坐上了左金吾卫上将军的位置,凌驾于陇西郡王之上。 她问阿如,可是阿如也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说他还是唯一不受拘束出入这府邸的人。” 至于原因,谁也不知道。 进房间探望舅母之前,薛翘忍不住遥遥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不知怎的,虽然只见了这一面而已,她却难掩心中不安。 只是个金吾卫而已,官职再高也并非高僧道士,看不出什么的……她宽慰着自己。 * “我今日在咸宜公主府上见到了一个女子,身上带着极重的阴气,怕是活不久了。” 青玄先生的宅邸里,谢十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张口便是这句话。 女子属阴,不过他所说的阴气可不是生来的阴气重,而是沾染上了什么阴邪的东西所致。 引商捧着酒坛,傻傻的坐在他对面,全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脑中还在想着几日前赵漓说谢十一已经是左金吾卫上将军时的表情。 她还是第一次在赵漓脸上见到那样恍惚又茫然的神情。 毕竟,从区区五品金吾卫郎将再到二品金吾卫上将军,一下子就升了三品不止。无缘无故的,实在让人惊异。 人人都以为谢十一想当上将军这件事不过是谣传,可是才过了没多久,这人竟然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上。也难怪初见时李瑾会那般恼怒,想来也是早知这个结果,实在是不忿。 想了许久,眼看着这人要与青玄先生谈些事情,她连忙定了定心神,起身告辞,“我……我先走了。” 青玄先生也未多加挽留她,反倒笑着指了指府外。引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有些难为情,退出房间之后便飞快抬腿跑出府邸。 亲仁坊的大街上,花渡正撑着那把红伞等她。自上一次消失之后,他仅用了一日的时间便从阴间回来了,手里的纸伞也修补得如同新的一样,虽然没提自己被召回去做了什么,还好除了脸之外全身上下都没什么伤,想来也没受什么责难。 听说,阿凉现在还住在枉死城,不过是自己选择回去的,每天在那里与同样年幼夭折的孩子们玩闹,倒也没想过再逃出阴间。 引商这才稍稍安了心,尽力不再去想此事。 现在正是正午艳阳高照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出亲仁坊便往平康坊去了。她是来青玄先生这里取道符的,卫瑕他们还在平康坊那里等着。 为什么要在平康坊,这就不得不提起那间宅院了。 除了她之外,连带着花渡在内的几个男人似乎都相当中意那座小楼,一个个都打定了主意要买下那里,时不时的便过去看看房子,对着还未买下的住处商量将来如何修整院子。 明明还缺整整二十万钱呢! 进了平康坊之后,花渡到无人的角落里收拢了纸伞,打算以真身去陪他们看看那小楼。引商一路小跑,先一步到了那间宅院附近。可是还未等接近那里,便听到那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闹声。她心里一惊,隐约有了不安之感,连忙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结果这一看,就看到华鸢、天灵、卫瑕他们三个不知怎么竟与一群人吵了起来。 说是吵都算轻的,那架势俨然已经动上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天灵虽然长得壮实了一些,可是身手并不灵巧,几次都被对方推搡得差点摔在地上。引商最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的人了,也不问缘由,挽起袖子便冲了上去。 她一脚踹倒了对方其中一人,这个果断的举动算是彻底激怒了那一帮人,两边就这么在街上扭打在了一起,混乱得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花渡赶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直到有人不长眼的一拳打在引商肩上,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眸光一沉,看也不看便随手拎起了被丢弃在路边的一个空酒坛。 打人的是个身形不高的男子,本在得意自己终于打倒了那个瘦弱却极为凶悍的少年时,便觉得喧闹中突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没有多想便转过身,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男子。 “咣!”的一声巨响,花渡手中拎着的那个酒坛重重甩在了对方的脑袋上。力道之大,坛身被撞得四分五裂,碎片扎在对方头上耳上,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几乎没给人哀嚎的机会。   ☆、第73章 那“咣!”的一声巨响之后,两边的人总算是都停了手,连带着周围看热闹的街坊百姓们,偌大一条街霎时间沉寂下来。 引商本是一手揪着对方的人,一只手握成拳高举,刚要落下来的时候便见了这一幕,拳头落下来也不是,松手也不是,愣在原地彻底傻了眼。 最后还是华鸢先回过神来,他松开自己手里揪着的人,走上前几步便一脚踹在了已经被酒坛砸到在地上的那个男子脸上。 这下子引商连忙跑过去拽住他,再垂眸一看,地上那人已经一动不动满脑袋是血了。 打架归打架,若是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小事。她慌慌张张的看向花渡,“该,该不会……死……” 话还没说完,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出人命了!” 平康坊附近便有衙役,不出片刻就能赶过来把他们全都带回衙门去。花渡冷冷扫了一眼对方剩下的那些人,确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之后,这才扭过头安慰面前的少女,“无妨,死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下手狠归狠,但还是有分寸的。这里是阳间不比冥司,若是真出了人命,不仅会给引商他们惹来麻烦,他自己也逃不过阴间的责罚,得不偿失。 说了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 担心她害怕,华鸢也在旁边猛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还用朝地上那人的脸上踢了一脚。 未等引商犹豫要不要干脆就这样逃走算了,刚好在附近巡逻的金吾卫已经赶了过来,不由分说先将在场这些人全都带到衙门。 也是不巧,今日带人巡街的竟是右金吾卫的中郎将,听说他们这些人形迹诡异,便要亲自来审问他们。 引商蹲在衙门里战战兢兢等了半天,却久久都不见那位中郎将过来,对面那几个人有耐不住性子的便向守门的金吾卫问了句,结果又被那脾气不好的小将士踹了一脚。 没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而入。 “死的是谁?”赵漓捂着胸口不停喘着粗气,像是跑了许久才赶过来。 一见了他,引商的眼睛就亮了亮,偷偷冲他招手。赵漓一眼望过来,先看了看他们这几人缺了谁,直到发现他们一个不少又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眼看着周围的金吾卫没有阻止,引商偷偷挪了几步蹲到他身边,悄声问他,“这事又归你管啊?” “哪就事事都归我管了。”赵漓也顺势坐到她身边,偏了偏头低声告诉她,“还不是因为听别人说了这事,我才特意赶过来救你们的。” 赵漓是左金吾卫的郎将,又被圣人委派了查清鬼怪之说的任务,本来不该管这些“闲事”的,也轮不到他来管。可是谁叫他早就与道观这些人混熟了,哪能眼睁睁看到相识落难还见死不救。 只不过他虽是赶来祝他们一臂之力了,能不能帮上忙还难说。这左金吾卫和右金吾卫平时很少干涉彼此,何况他这区区郎将,也不能以下犯上去违逆中郎将的意思,至多是赶过来看他们一眼再商量对策。 “这……”他睇了一眼衙门里的其他人,困惑道,“出了什么事?” 引商知道的不比他多,听他这么一问,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此事的缘由呢。 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卫瑕。出事时只有他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在那儿,总能讲清发生了什么。 可是这次卫瑕也露出了些许羞愧的神情,他瞥了眼对面那些人,深深叹了声气,似乎在慨叹自己怎么能做出如此蠢事,接着才讲出了此事的经过。 其实事情的起因不过是那座宅院,今日他们三人一如往常那样来到那间小楼附近等待引商,结果刚巧撞上了另一群人。那群人是平康坊出了名的地痞,只因瞧上了旁边花楼里的娘子,便想买下这座宅院,他们也不知是哪里弄来的银钱,出手相当的阔绰,当场便要拿出百万钱的凭帖来买下宅子。 世上的买卖本就是价高者得,哪有先来后到之分,可是华鸢几人偏偏不忿此事,各个嘴上不饶人,几句话之间便与对方争吵了起来。再往后,就闹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出手把人砸没了半条命的是花渡,为了不连累他们几个,他倒是收起了自己那把红伞,陪他们走了一趟衙门。 华鸢气定神闲,花渡神色漠然,天灵傻傻的抱着头,卫瑕在反省自己怎么会冲动行事……看来看去,惶惶不安的只有引商一人。 赵漓忍不住安慰了她一句,“没事,我要是帮不了你,就去找别人来帮。”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真的带上堂去审问,总归是个□□烦。赵漓不过是区区郎将,难以对右金吾卫的中郎将说情,便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最后倒也想出几个人选来。 “二郎最近不是调任到刑部……”他试探着开口,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见卫瑕满眼惊慌的连连摆手。 这脸面,他自己丢了也便丢了,总不能叫兄长跟着一起没了脸面,若是传出去了,怎么对得起卫家。 求卫钰不成,赵漓便换了个人,“那……十一哥?”说完,他自己已经摇了摇头,“不成,不成,现在可不能求到他头上去。” 谢十一突然坐上了左金吾卫上将军的位置,本就惹来朝中上下一阵非议,多少人巴不得抓住他的把柄把他拉下来,这时候可不能给他添什么麻烦。 数来数去,“那就只剩下大将军了。” 平心而论,赵漓也不敢在谢十一刚刚上任的时候去招惹李瑾,可是现在出了事,他也只能咬咬牙站起身,打算去郡王府上走一趟。只是就在这时,右金吾卫中郎将终于推了门走进来,左右看看之后便走至赵漓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赵漓瞪大了眼睛,然后扭头看看引商几人,“咱们走吧。” 直到出了衙门,引商才敢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便见眼前的年轻人惊疑未定的说道,“咸宜公主说要见你们。” 咸宜公主是武惠妃的女儿。在杨氏女还未成为贵妃之前,宫里头圣宠不衰的女人只有武惠妃一人。可惜自从废太子李瑛等人因谗言枉死之后,武惠妃也终日被那些冤魂所扰,没过多久就一病不起,惶惶而终,死后还被追赠为皇后。 若是武惠妃尚且在世,今日独宠六宫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位杨氏贵妃还是件说不准的事情。毕竟,不得不提的是,宫里头那位贵妃娘娘曾经是寿王的妃子,而寿王的生母正是武惠妃。 武惠妃得宠那么多年,在世时又怎能料到今后会是自己的儿媳取代自己独宠后宫。 宫里头这些事,一直是世人不敢直言却津津乐道的,就连引商都对这理不清的关系一清二楚。可是无缘无故的,那位备受宠爱的咸宜公主又怎么会突然想见他们这几个无名道士? 走出衙门后,花渡便撑了那把红伞在头上,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以防再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卫瑕在宫中曾与咸宜公主有过几面之缘,现在这个处境下实在不便相见,便在半路去了青玄先生的府上。又剩下他们三人,引商看了看身边的天灵和华鸢,在心底叹了声气,祈求那满天神佛也保佑自己一次。 只是就在几人被咸宜公主府上的侍从迎进门之后,却惊讶的见到了谢十一的身影。 早上还在青玄先生家里的谢十一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咸宜公主府上,他挥退了其他侍从然后主动迎了上来,开口道“公主身体抱恙,并非大事。”说到这儿,又压低了声音,“只是最近常被旧事所扰,成日胡思乱想,你们宽慰她几句。” 他就这么匆匆说了几句没有再解释什么。不过他既能向咸宜公主引荐他们这几个小道士,自然也是信任他们不会乱说话。 进门前,引商拍了拍自己的嘴,在心里告诫自己待会儿一定要谨言慎行。 咸宜公主性子平淡,倒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只不过生来便是金枝玉叶,随随便便歪在那里也带着威仪。 引商始终垂着头,不时拿眼睛在屋子里偷偷瞄上那么一眼,确信这府上没什么鬼魅作祟之后,才开始在心里想着说辞,让这位公主殿下宽心。 可是当他们几人有幸隔着一层帷帐见到咸宜公主时,咸宜公主却还在与自己的外甥女说笑,两人捧着一本古书不知在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只隐隐约约听到了“有苏氏”,“妲己”还有“魇镇”之类的话语。 华鸢就在这时不要命的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公主说的人可是名为己雅?有苏氏的己雅。”   ☆、第74章 男主姜华鸢 在公主面前如此放肆,本是不敬。但是咸宜公主听了这话后却没有恼怒,她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嗓音微扬,“你说说看。” 那本古书记载的本是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但是其中所写并不详尽,重要之处往往一笔略过,多有遗漏。而华鸢所知道的,正是那遗漏的部分。 婢女关了房门,前来探望的夫人小娘子们都在帷帐之后,一屋子人等着这个年轻的小道士为公主讲一讲这个故事。 那还是商周年代,曾有一个古老的诸侯国名为有苏氏。据记载,帝辛发兵征服了有苏氏,有苏氏便献出了牛羊、马匹等物,还有族中的女子——妲己。 春秋战国之前,称呼女子往往是名在前而姓在后。有苏本是己姓之国,这位姓己字妲的女子便被称为妲己。而在当时,称呼男子时却要以氏加名,那个名为雅的少年也本不该称为己雅。 但上古之时,近亲之间的通婚并不少见,同族之中多有相貌极为相似的男女。己雅生来便与妲己长得极为相似,如同双生子一般,站在一起时叫人一见便觉得欢喜,后来大家干脆拿他当女子一样称呼着,成日叫着“雅己”“雅己”的,叫得他有些烦了,后来才改叫了“己雅”。 再往后,帝辛征服了有苏氏,带走了妲己,让那个女人的名声从此流传至今。但是留在部落的己雅虽然因为身为男子,没能担上“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其遭遇却还远不如商朝灭亡时被杀的妲己。 他在十九岁那年,被东夷人的残部掳走。 起因不过是商纣伐东夷的一场战争,被重创的东夷人中,有一个率领着部族的小首领匆忙逃亡间途径有苏氏部落,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己雅,那张面容实在是让他魂不守舍难以自持。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便率领下属偷偷掳走了那位绝色的美人。可是谁知己雅竟是男子,他在震怒之下犹豫了几日,还是将己雅留了下来,并将其赏给自己的部下们尽情□□。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一连月余过去,被他们□□折磨了这么久的己雅在未吃未喝的情况下竟还未死。 首领为此惊疑了许久,便请来巫祝占卜。那巫祝本是从朝歌而来,有幸见过妲己一次,如今一见己雅面容,自然是震惊不已,便借此声称己雅与朝歌里那个淫恶的女人是上天派来的煞星,一个要让商朝灭亡,一个要灭了东夷。 那首领一听,惊惧之下便问巫祝该如何做才好。巫祝自然是让他尽快杀了这个煞星,然后魇镇其魂魄。首领听从了她的建议,开始与部下商量着如何杀死己雅。 可那己雅偏偏天生不同于寻常凡人,无论刀砍火烧,竟都杀不死他。东夷人试遍了所有方法,甚至还将其推入两个铜鼎之间,然后将被浇灌成一体的两个铜鼎,以火烧之。就这样连续烧了一个月,鼎中痛苦的哀嚎声一天比一天弱,可是再想办法打开那鼎之后,鼎中的己雅竟然仍是活着的。 这下子,首领终更是害怕了,生怕这个煞星真的会害了东夷一族。他请来了法力更高强的巫师们帮忙,其中一个巫师就提出,“既然杀不死他,不如让他为东夷所用。” 他们决定再创造出许多像己雅这样杀不死的怪物,然后驱使他们去为东夷作战。要达到这个目的也不难,那便是让己雅生下许多后代。 为保血统的纯正,东夷人抓来了己雅的妹妹、母亲、姑母……*又如何,他们本就是要生下怪物。 受了那么多折磨的己雅早已看淡一切,可当他得知那些人的计划时,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为了保护自己的至亲们免受此等侮辱,他开始试图杀死自己,可是哪怕他泡在水底月余,饱受溺水的痛苦,身体也未见腐烂。 他不敢尝试着逃走,因为他敢逃出一步,他的亲人们都难逃杀戮。直到首领逼着他与亲生妹妹做出那等不伦之事时,他的妹妹与其他亲人们却不堪受辱,也不想再看到兄长、儿子痛苦,纷纷选择自尽。 这一次,己雅终于死了。他偷听到了巫师们的对话,然后以一把小刀生生挖出了自己的心,笑着将心抛给了凶狠近妖的饿狼分食。巫师们发现此事之后,便叫人趁着他还没死透的时候,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皮是如何被扒下来的,随即又以写满了符咒的铜剑刺在他仅剩的血肉上。 到最后,己雅死时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被火烧成了灰,又有巫师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天,魇镇其魂魄。 “据说自那以后,这个己雅便成了厉鬼,连阴曹地府都不敢收,怨气直到今日还未消散。”华鸢讲完了最后一句话。 这个故事很长,除了快要听睡着的天灵之外,包括引商在内的其他人都听得入神,直到听完还意犹未尽纷纷在心底感叹。只有咸宜公主的外甥女薛翘神色间隐约有些不自然,咸宜公主以为她听得害怕了,不由拍拍她的肩,“这事不过是个传说罢了,无需当真。” 薛翘这才勉强笑了笑。 托了华鸢这个故事的福,本来没将他们看在眼里的咸宜公主终于正眼瞧了瞧几人,引商也依谢十一交代的尽量宽慰着这位公主殿下,离开之前得到了不少赏钱。 府外,谢十一一直在等着他们几人。引商见到他之后,特意往他身后瞧了瞧,这次倒是不见那个神色凄凉的女鬼。之前她曾猜测那个女鬼生前也是宫里头的某位公主,今日来到咸宜公主府上自然就想到了这桩事,不过此事可不是她这样的市井小民能妄言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她也未敢细问。 只是华鸢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心情很是不好,刚刚才在咸宜公主府讲那凄惨的故事,扭头出了府之后,睇了一眼谢十一,张口便是一句,“短命相。” 引商想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谢十一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微扬,很快便伸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手上长刀一甩拦住了去路。 几人几乎以为他要动怒了,可是他上下打量一眼华鸢,接着突然扯了扯嘴角,“我早已过了短命的岁数了。” * 薛翘一直在舅母府上待到傍晚才回家。母亲劳累了一天早早去歇息,阿如也过来服侍她梳洗。 可是与往日不同,这一夜阿如服侍薛翘睡下之后,薛翘却并未让她退下,而是让她睡在屋子里另一张软榻上。阿如受宠若惊,带着满心的惊疑去关好房门落下门闩,然后回里间陪小娘子一起睡在房内。 前半夜,屋子里除了轻微的呼气声,静悄悄的再无其他声音。可是快要到夜半时,不知哪里吹来的一股凉风却冻得阿如打了个冷颤。她身为婢女,一向睡得极轻,连忙睁开眼睛准备起身去看看是哪里漏了风进来,若是吹到小娘子可就糟了。 可就在她从榻上坐起准备披上衣服下去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也从背后拥住了她。倏地传来的凉意让阿如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惊惧欲喊,但在下一刻便被那双手捂住了嘴,对方力道极大,似是男子。 男人?被捂住了嘴的阿如更是惊恐。薛家好歹也是名门,府上小娘子的房间里怎么会突然闯进一个男人来。比起自己的名节,此刻的她更担心小娘子的安危。若是小娘子出了什么事,她有多少条命都不够赔的啊!无奈那人力道极大,她极力想要喊出声来提醒薛翘,也只是发出了“呜呜”的闷哼声。 “喊什么?如此良宵,莫要辜负啊。”那捂着她嘴的男人突然伏在她耳畔轻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坐到她身前。 借着月光,阿如总算看清了这人的相貌。那人全身上下仅仅披了件宽大的袍子,长发散在胸前。阿如从未见过打扮得如此浪荡的男子,但也从未见过哪个男子长得那般妖艳。 这人竟生了一副不似凡人的好皮相,眉眼如同画出来一样精致,明眸朱唇更比女子媚上几分。他带着笑,慢慢将自己的脸庞贴上了阿如的,微凉的舌尖滑过少女的脸庞和脖颈,最后停在了胸前。 他的笑意更深了些,然后将闲着的那只手探进了阿如的衣襟里,在舌尖停留的位置百般摩挲着。 阿如从未被任何男子如此对待过,她呜咽着不停流泪,偏偏身子就像是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直到那人的指尖重重压在她的肌肤上,她在极力瑟缩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嚎。 “啊!”一直躲在床榻里偷看的薛翘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喊叫,只是那男子转瞬便出现在了她身侧,轻轻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害怕了?” 薛翘只是盯着他手里的鲜血颤抖不止,掰开他捂着自己嘴的手之后,便颤声问道,“你……你刚刚吃了什么?你不是说只要吸她的阳气就够了吗?”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从阿如的胸膛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吃了下去,绝没看错。 可是抱着她的人却未答话,还在那里轻声笑着,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面向自己。 “说这些做什么?不如告诉我,你今天都听到了些什么。” 一提这个,薛翘心中的恐慌霎时间被另一种惊惧代替了,她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不敢置信的问道,“己雅,你当真是那样死的吗?”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画皮鬼(4) 薛府有个婢女被挖心剥皮而死的事情传出来时,引商还陪着卫瑕在平康坊闲逛。 卫瑕总是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彻底站不起来,便想趁着还能勉强走路的时候在外多走一走。两人从东市一路走到平康坊,最后在那间还没卖出去的宅院前见到了宅院的前主人。 对方一连看到他们许多次,一见就不耐烦的说道,“说了多少次了,这房子的价钱不能更低了。再说了,我也不是这宅子的主人……” 不等他说完,卫瑕与引商面面相觑,“那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钱钱柜坊的掌柜啊。”那人说完就甩手走了,似还觉得他们两人惊诧的神情莫名其妙。 钱钱柜坊的掌柜钱钱唯利是图,极为吝啬,但是这几年来生意越做越大,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她名下有好几座宅子都是在与先夫成亲后买下的,丈夫一死,她不堪婆家人所扰,干脆将那些宅子全都卖了换钱。毕竟只有将钱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安心。 只是在卫瑕与引商来到钱钱柜坊之后,铺子里的伙计却告诉他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家。说完,其中一个见过引商的伙计,还偷偷告诉她一句,“娘子最近一直住在陇西王府没回来。” 至于住在那里做什么,谁也不敢乱说话。 可这世上的事说巧也巧,两人刚从钱钱柜坊附近绕出来,便在永宁坊附近撞见了李瑾。 对方遥遥瞥见他们两个,竟像是有些惊喜,很快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引商是跟着卫瑕一步一步蹭过去的,直到看见薛府的匾额和那不停进出的衙役们,这才惊觉这次是出了大事。 薛家不同于寻常的高门,他们家族之中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人都与王孙贵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里出了事,谁也不敢轻视。 在场的人里面还有谢十一。 一个左金吾卫上将军,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这两人亲自留在这里查明真相,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赵漓站得离大门很远,一见引商他们过来,连忙凑过去提醒两人,“你们今天可小心些,十一哥和大将军他们两个……” 这后半句话他没说下去,不过任谁都看得出那边两人的脸色不善,而李瑾厌恶谢十一的理由,却又不像是介意对方凌驾于自己之上。 引商不由想到昨日谢十一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他早已过了短命的年纪。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远不像是他看上去那般年轻? 她胡乱想了半天,当见到那具尸体被从府中抬出来后,才总算是回过神来。 怕府中众人惧怕,这尸体是被盖个严实才抬出的,可是金吾卫这些人手上的动作算不得仔细,一个颠簸便震得那尸体露了条胳膊在外面。 站在引商身边的卫瑕忍不住掩住了口鼻。为官多年,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是从未见过死相这样惨烈的。那不知是男是女的尸体竟被人活活剥下一层人皮去,露出来的胳膊上只余下模糊的血肉,离了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血腥气。 据说昨晚薛府中的一个婢女正是因为隐约听到了一声惨叫,又在经过小娘子房间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这才惊动了府内其他人。只是当婢女婆子们破门而入时,见到的却是婢女阿如血肉模糊的尸体。 凶手不仅挖了她的心,还生生剥下她一层皮来。 而薛家的小娘子薛翘当夜便病倒了,直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要不要仔细看看?”赵漓勉强抑制住胸中一阵阵作呕的感觉,上前问了一句。 引商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待尸体被搬走之后,她扶着墙根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提出要去薛府里面看看。 既然那个名为阿如的婢女死得这般凄惨,死后魂魄定然不会顺利的被勾回地府,恐怕现在还在这附近游荡着。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法子能比亲自问那冤死的亡魂更简单一些? 无论是谢十一还是李瑾,都认识她已久了,虽然对她有些忌讳,却还是早就信了他们这些人的本事,没有半分迟疑便吩咐赵漓带她进去看看。 卫瑕陪在她身边,一面走一面小声对她讲着这薛府的不简单。单说那个薛翘小娘子,就有个长宁公主做外祖母,咸宜公主为舅母,同族的堂姑是太子妃,堂叔薛锈更是娶了唐昌公主为妻。一家子与皇族沾亲带故,将来她也定是要嫁进哪个王孙贵族之家,可出不得什么事。 引商一面听着一面点头,然后与他一同打量着这座宅院。薛翘早已从那间出了事的屋子搬到别处住了,房间里空空荡荡,门口还有几个衙役把守着。两人走进那房里看了一眼,可是除了还未消散的血腥味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是看不到阿如的魂魄。 他们在屋内默默转了一圈便退了出来,正准备离开府邸再去想别的办法时,却听到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掩不住怒气的呵责声,“你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是嫌我们薛家丢的脸面还不够多吗?” “出了这样的事,本就瞒不住。”回答她的声音淡淡的,正是谢十一。 引商忍不住向着那边遥遥望了一眼,结果正看到谢十一与一个雍容妇人面对面站着。而那妇人似乎与他很是熟悉,闻言不由嗤笑,“瞒不住?你若是想瞒,什么瞒不住?” 谢十一也不答,转身欲走。 “你可别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那妇人在他身后狠狠威胁道,“若今日这事敢牵扯到我女儿身上,我定要长安城人人都知道你做过的事情!” 谢十一始终没有回头。 引商与卫瑕躲在围墙后,又听那个妇人冷笑了几声,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不过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到“堂兄”、“偿命”这样的话语。 两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心知自己今日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出了府,李瑾早已带人去查阿如这桩案子了,还要勒令所有知情人严守秘密,绝不能让长安城再传出“恶鬼掏心”这样的传言。只有谢十一独自倚在薛家的围墙外,垂首看向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卫瑕走出门时一眼瞥见他身后的身影,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是第一次见到跟在谢十一身边的那个女鬼,难免会诧异。引商一时半会也与他解释不清,正想叫他当做没看见,便见那女鬼突然从谢十一肩头消失了,而谢十一扭头看看他们两个,略有些困惑,“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似乎从未见过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亦或是,那个女人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 卫瑕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思虑片刻,突然向赵漓低声问道,“上将军平日最喜欢去何处?”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赵漓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真说起来,十一哥他居无定所,倒是总喜欢去安业坊附近。” 他刚说完,便见卫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由追问道,“怎么?你们是不是也觉得十一哥最近有些奇怪……诶你们别走啊,跟我说说……” 卫瑕与引商都没有停下脚步,借口去见李瑾便离开了此地。半路上,见周围没什么要紧的人了,引商才好奇的开口问身边的人,“你想到什么了?” “我好像猜出那位谢将军做过什么事了,如果,他不像看起来这般年轻……”卫瑕若有所思,像是唯独对谢十一的年纪百思不得其解。 而听他说完的引商却猛地一拍他的肩,“你……好像猜对了。” 卫瑕昨日明明没与他们在一处,也未听到谢十一那句话,而他竟能凭着一些算不上线索的事情连谢十一的年纪都猜了出来,那他猜想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真正聪明的人,到底与他们这些只有些小聪明的人不同。 但是面对她敬仰的眼神,卫瑕却忍不住笑笑,“好歹我也为官多年,只是比你知道的事情多一些而已。” 为官者又生在高门大户,总免不了与一些权谋暗算打交道。而这种事情,又少有不见血的。 未等引商叫他偷偷告诉自己这其中有什么恩怨纠葛,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那是一匹受了惊的烈马,骑在马背上的人眼看着就要被颠下去,过往路人纷纷朝着街道两边闪避开。卫瑕也在反应过来后瞬间将引商拉到了自己身后,只不过他腿脚不便,仍是未能随她躲在墙边。 受惊的马在接近他们身边时,马上的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这种颠簸,半个身子都倾斜着倒在了半空中,他一手紧紧抓着缰绳,一手在怀里摸索着,似乎在找着什么。 卫瑕并未留意这些,正想再往旁边避一避,那马上的男子却终于在他面前跌落了下来,然后在将要摔在地上前的瞬间,将手中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胸膛。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画皮鬼(5)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引商刚刚发现卫瑕在自己身边倒了下去,那本来已经跌下马的男子便又扯了缰绳跃至马背,骑着马渐渐跑远看不到踪影。本文由  首发 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闹市中持刀行凶,目睹了此事的百姓们尽皆哗然。混乱的场面中,引商幸得过路的人伸手拉了那么一把,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别慌。”最先回过神来的反倒是被捅了那一刀的卫瑕。 周围的喧闹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但又好像远在天边,他倒在地上,勉强抓住她的衣袖,一面安慰着她,一面交代道,“旁边就是亲仁坊,去找青玄先生。若青玄先生不在,就去寻郡王过来。”说完,又努力抬起头附在她的耳畔,“若是我死了,切记,一定要告诉郡王,杕杜有变。” 他冷静的语气就像是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可那胸前的衣襟上已经漫出了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引商的手还在颤抖着,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在这种关头慌了神。幸好,刚刚扶了她一把的那个过路人又好心的帮她驱赶走了所有想要看热闹的百姓。 “……蜡烛……蜡烛…………”她将随身带着的小袋子解开,也顾不上翻找,一下子便全都倾倒在地上,然后迅速立起了唯一一根白烛,双手合十翻转,做了几个旁人看不懂的手势后,突然交叉在一起,以两根食指冲着白烛一指,“起!” 烛芯瞬间燃起,她将写着花渡名字的那道符纸扔了进去,然后一见花渡的身影出现,便迅速将卫瑕说过的话交代了对方一遍,除了“死了”之后的那句。 花渡也知情况危急,一个字未问便消失在他们面前。 只余下引商一人跪在卫瑕身边,努力回想着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叫花渡来是因为她不能扔下卫瑕一个人在大街上,而且花渡毕竟不是凡人,来往青玄先生府邸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可是花渡一走,她便又陷入了慌乱之中。 如果再有刺客出现,她以身相护也会保住卫瑕。但若是青玄先生赶到之后还救不了卫瑕怎么办?刀不能拔,人不能动,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守着他而已。 “别慌。”这是卫瑕第二次劝她,他抓紧了她的衣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可却咬着牙在坚持着,努力找些话与她说,“刚刚我们不是在说上将军的事,继续说。” 他和她都心知肚明,正因为伤得这样重,他反而不能“睡”过去,否则便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引商勉强自己稳着心神,一句接着一句的问他,“你怎么猜到谢将军做过的事情?” “薛家……那人是薛小娘子的娘亲,而薛夫人娘家姓杨,是咸宜公主驸马杨洄的妹妹,她……她家中本没什么堂兄。”卫瑕的嘴唇都开始抖了起来,可他还是强撑着让自己继续清醒下去,“反倒是她嫁的夫君,有个堂兄在……在八年前流配枉死,名唤薛锈……安业坊,有……有个道观,唐昌公主曾在那里亲手植下玉蕊花。” 这最后两句话看似毫无关系,不过引商还是听懂了,因为她今日在薛府时,就曾听他说过,薛翘有个堂叔名唤薛锈,而薛锈是唐昌公主的驸马。 谢十一居无定所,却时常流连安业坊,是不是就是因为唐昌公主? “薛锈是怎么死的?”眼看着青玄先生还未赶到,她只能继续问下去。 “废太子一案……”这几个字他说得极为勉强,声音也极轻,双眼微张微合的,似乎就要撑不住眼皮,但是口中仍在喃喃道,“都是这件事……都是……” 就在这时,青玄先生终于赶了过来,他是被花渡拉在伞下硬扯来的。情况危急,花渡也没顾忌着自己的身份,甚至没有畏惧青玄先生这个道行高深的道士。 引商忍不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能够稍稍放下心来。不过等到她要给青玄先生让出个位置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瘫软得几乎站不起来。花渡正想着伸手扶她一把,另一双手却突然伸了过来抢先从地上拉起了她。 引商扭过头一看,看到的是不知何时赶来的华鸢。 “你一动那白烛,我就知道出事了。”他也没多解释,扯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只让青玄先生上前。 青玄先生虽是道士,但是同样精通医术,甚至可以称得上大唐名医之一。他这次匆匆赶来,没忘带上药箱,先简单的处置了一下伤口,便招呼站在旁边这几个年轻人帮他将卫瑕带到一个干净没人的地方去。 引商左右看了一眼,这周围大多是商铺,而最近的正是钱钱柜坊。她一眼望见了刚刚从陇西王府回来的钱钱,趁着对方还未进门,连忙跑过去请求借空房一用。 钱钱神色疲惫,本无心搭理这个突然窜出来的少年人,不过抬眸一见她的容貌,再往青玄先生那边望了一眼,遥遥瞥见卫瑕那张脸之后,张口便答应了下来。 她迅速指挥着伙计们抬了一张软榻出去,让卫瑕平躺于上面,并让剩下的侍从们收拾好一间空屋,备好该用的清水等物。 如此用心,全然不像那个不拿钱就无话可谈的吝啬掌柜,甚至让本已快要“睡”过去的卫瑕多看了一眼。 正吩咐侍从去请李瑾过来的钱钱同样瞥了他一眼,漠然道,“我虽不认识你,倒是见过你哥哥,认得他是谁。” 之前引商也说过钱钱的身份,卫瑕还记得她曾是李瑾的妾室,他稍稍细想下这句话,瞬间觉得寒毛都快立起来了,连脑子都清醒不少。 卫钰结识李瑾的时候,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不在陇西王府了。先不说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看她这神情,不会是记恨在心了吧? 枉他博古通今,还是弄不清女人心。 青玄先生一面为他治伤,一面将其他人都赶出了房间。引商提心吊胆的坐在门外,看着闻讯而来的李瑾和卫钰先后赶到。 就算没有人去告知他们,他们也一早安插了些探子在城中,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不奇怪。只是青玄先生不许任何人进去,他们也只能止步于门前。 这样的天气里,卫钰的额上竟然已经沁出了汗珠,也不知是赶路匆忙,还是生生吓出来的。李瑾远远站在一边,只是盯着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看了片刻,便将应有的愤怒与尴尬全都抛在脑后,全以现在的局面为重。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引商,低声问道,“卫瑕有没有交代什么话?” “杕杜有变。”尽管那时自己再慌乱,引商还清楚的记得这四个字。 而她一说完,李瑾和卫钰便尽皆变了脸色。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哀嚎,引商则瞥见身边的花渡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在困惑什么。她忍不住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应是已经……”花渡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已见青玄先生推门出来,示意众人暂时没事了。 “没事。”他将后半句话硬是咽了回去。 接下来自有卫钰去看自己的亲弟弟,又有李瑾安排其他事情。引商松了一口气,只不过一从钱钱柜坊的门口走出来便见到了今日一连帮了自己两次的那个好心人,她连忙跑过去道了声谢。 “小道长何须多礼。”那人的声音很是悦耳,连平平常常说话都像是带着笑。 引商这才细看了他两眼,然后难掩心中惊讶。这人虽是个年轻男子,却生了副连女子都难及的好相貌,一颦一笑都带着媚态。他自称是这家钱钱柜坊新招的伙计,名唤苏雅。说完话,钱钱在铺子里叫了他一声,他便应声进了门,走之前还不忘扭过头说了声,“小道长有缘再见。” 那笑声和姿态都让华鸢恨不得从地上捡块石头冲对方后脑扔过去,他也当真这样做了,幸好被引商拦住,才没打中。 不过很快,两人身侧突然飞过去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刚好打在了苏雅头上,引得对方一阵呼痛,回头看看到底是干的好事。 引商和华鸢的胳膊还“纠缠”在一起未动,只有两手空空的花渡默默望向了远方,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苏雅没逮到证据,只能作罢,正待转身回屋的时候,匆匆赶到这里的天灵一见自己的人都在拿石头打人,便也傻乎乎的搬起墙边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迎面朝着苏雅打了过去。 他难得这样灵活一次,苏雅就算想要闪身,也被那石头砸了个正着,而且刚刚好砸在脸上。 引商倒吸了一口气。 苏雅虽然是钱钱不在家这几日,铺子里的人自己做主招来的伙计,但是好歹也算是柜坊的人。钱钱走出门一见这情形,想也未想便向这几个罪魁祸首伸出手,“拿钱。” 打伤了人,哪有不赔钱的道理? 引商自知理亏,伸手在钱袋里摸了摸,摸到的却只有卫瑕放在她这里的几张凭帖。那可是他们用来买房子的钱! 苏雅一只手捂着脸半蹲在铺子门口,一只手却晃了晃,向自己的掌柜求情道,“没……没事。” 他那样子可不像是没事。钱钱也不理会,叫伙计拿了个账本过来就开始算起总共要多少钱合适。 幸好这时卫钰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左右看看,虽未弄清现在的状况,但也自屋子里拿出一纸一笔,写了张字据递给钱钱,“一会儿自会有人送钱过来,还请娘子暂且收留舍弟。” 他不认得钱钱到底是谁,只知对方是这宅子的主人,递了那张字据过去,便带着一脸的疲惫匆匆离去。 钱钱看了一眼那字据上的“卫钰”二字,收了东西进屋,没再与屋外这些人多言。 引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扭头轻轻拍了天灵脑袋一下,“下次别跟着乱打人!” 天灵颇为委屈,最后主动提出要留在钱钱柜坊守着卫瑕。刚好走出门的李瑾似乎要与他们谈谈近日发生的事情,引商便点点头,同意了这两者的提议。 离开前,她不忘去向苏雅连声道歉,并称自己明日一定带赔礼上门,苏雅却像是再也不想跟她说话,摆摆手就避之不及的进屋了。 * 入夜,永宁坊各处都熄了灯,钱钱柜坊也不例外。 苏雅是住在这柜坊里面的,不过在那没有光亮的屋子里,与其他伙计住在一起的他却突然站起身走至窗边,然后摸出了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的样子。 自白日时被石头砸了那么一下之后,他便以麻布缠住了自己的脸,如今一点点解开那布条,展露在镜子面前的却是一张五官已经挪了位的脸,眼鼻深深凹陷下去,让他用力拽了好几下才将脸皮拽回原位。只是那样子还是有些奇怪,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还有一只眼睛竟是含在嘴里的。 他轻轻抚过这张已经扭得不像样子的脸,像是对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声气,便收了镜子推门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他走了没多久,便穿过另一扇房门走了进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受了重伤的卫瑕还有天灵躺在那里。 天灵睡觉时很不老实,躺在地上翻来翻去的。苏雅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瞬,忍住了踢起一脚的冲动,只是哼了一声,像是在鄙夷对方那副皮相,然后便跨过他走至卫瑕身前。 哪怕是受了这样重的伤,床榻上的年轻男子在睡梦中也没有因为无法忍痛而皱起眉头。淡淡的月光洒下来,正好照得美人面容如玉。 苏雅探出一只手去,轻轻抚过对方的面庞,一路向下,游移至对方的胸膛处。那手竟然因为太过愉悦,而有些微微颤抖。 他看中这副皮囊实在是太久了,终于……终于能够成为自己的。 “咻!” 未等他手下用力,耳边已传来一阵剧痛。 他连忙伸手摸去,却惊觉自己半个耳朵已经被人削下,而与那半只耳朵一起静静躺在地下的,仅仅是一张从账本上随手撕下的碎纸片罢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后,不成形的两只眼睛看到的却是站在暗处的那个略显壮硕的身影。 天灵捧着屋子里仅有的一本账本站在他的对面,眼见着对方在惊慌困惑之下仓皇逃走,正欲追上去的时候,便听卫瑕终于忍不住那痛楚,轻哼了一声醒来,朦朦胧胧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回答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画皮鬼(6) 跟着李瑾回到陇西王府时,引商意外的见到了钱钱的儿子林瑛。这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正坐在门口等着什么,待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来时,不由站起身将队伍里的人都看了个遍,最后越看目光越是黯淡,欣喜的神情也渐渐变为了失落。 相较之下,李瑾倒是难得的亲切,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进门,“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 许是想到自己说出理由来,面前的人会不高兴,林瑛只是动了动唇,最后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过他不说,李瑾也猜得到原因,不由叹了声气,唤府中婢女来将孩子带回屋子。 花渡有公务要办,引商身边只有华鸢执着的跟了过来,两人进了书房之后,李瑾与金吾卫的长史也走了进来,前者坐到他们对面,后者守在已经关严的房门边。 李瑾向来不是多话之人,张口便直言道,“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你们这些人的事情,我不想多问,也不想知道,之前发生的一切,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不记得。只是,我希望你们也同样如此。” 说着,瞥了一眼长史,示意他说下去。 长史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无需多想便接着说道,“二位可知卫家三郎今日见到郡王后说了些什么?他说,‘早知避出卫家仍难避灾祸,不如一开始就不避。’二位明白了吗?三郎居于道观不过是无奈之举,至于这其中的曲折,无关之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从今往后,三郎怕是再也不能回你们那里去了,二位只当自己从未结识过这样一个人就是了。此前听说过什么,也都忘了吧。” 引商半天没说话。她也想过卫瑕急急忙忙离开卫家的理由不简单,甚至知道长史句句在理,但是真的听在耳朵里了,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而她所不知道的真相,正是她不可以触碰的地方。明明是活生生的生活在她身边的人,却又像是远在天边。今日发生的事情,还有李瑾和长史的语气神情,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与他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一旦有所牵扯,就会惹祸上身。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李瑾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笺,“上面写着的东西,你们永远都猜不到,也不需要知道。这是数不清的人以命换来的,若是有什么闪失,长安城定是血流成河。但这与你们毫无关系,你们只需清楚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安分守已,永远也别妄想探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今日出了这事,你们已经很难走出这座郡王府了。” 引商自小就没了父母教养,也早早通晓事理。虽说心里有那么一点不痛快,该明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无需对方细说,她也猜得出这些事是牵扯到了朝堂的党派争端。像她这样的市井小民,知道的太多反而会有□□烦……思及此处,她只能向李瑾和长史谦恭的道了声谢,谢谢他们的好意提醒,并承诺自己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准备起身离去。 只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突然扯住了她的胳膊,“坐下。” 正欲起身的引商又被扯了回来,而扯着她的华鸢反倒松了手站起身,然后对着身前的李瑾笑了笑,学着对方的神情重复了一遍那些话,“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你们这些人的事情,我不想多问,也不想知道,之前发生的一切,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不记得。只是……”他突然话锋一转,“我现在改主意了,偏要听你们说个清楚。” 他一改往日的慵懒模样,言辞强硬,语气活像是要拆了这座郡王府。引商仰起头愣愣的看着他,不由伸出手轻拽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这可是郡王府……” 李瑾未见恼怒,只是冷了神色,“这与你们无关。” 华鸢平日里最懒于与人多费口舌,今日却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话,引商震惊之余也有些好奇他为何突然恼怒,只不过还未等她再劝他,便见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扔在李瑾面前,“你可知这是什么?上面写着的东西,你们永远都猜不到,也不需要知道。这是数不清的人以命换来的,若是有什么闪失,别说长安城,你们大唐江山定是尸横遍野。但这与你们毫无关系,你们只需清楚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安分守已,永远也别妄想探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今日出了这事,我现在就灭你长安城。” 说完,他不由嗤笑一声,像是在说“谁还不会威胁人?”他本无心与这些人争执,只将对方说过的过全都抛回去罢了,就像是在嘲笑人一般。 不过引商一瞥地上那本书,便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那书页上大写的三个字正是“生死簿”。 趁着李瑾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连忙将书捡起来塞到怀里,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李瑾可能永远都猜不到对方的威胁并非妄言,但是他略瞥了一眼那本书上所写的字,再一想那晚在庭院发生的事情,心里难免有些惊疑。为此,他甚至没有出声唤兵士进来,独自斟酌片刻便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有什么就说什么。”华鸢也不客气,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往那儿一趟,便示意他可以说了。 除他之外,屋子里其余三人都僵了神色。不知犹豫多久,李瑾才终于开口,“你们来时见到的那孩子,是我的儿子,他本名林瑛,我本欲为他改姓,可他若是仅仅改姓李,也不妥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林瑛改姓李,那便是李瑛……一想到这个名字,引商便是一惊。 长史未去看她的神色,便开口道,“两位可知曾经废太子一案?被贬为庶人的废太子名唤李瑛,八年前因结党营私一案,与鄂王、光王一起被赐死。” 八年前,引商尚且年幼,不过也是懂事的年纪了,她还隐约记得那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太子一案。原本贵为太子的李瑛本无过错,就突然被皇帝贬为庶人,不久后甚至赐死,天下人大多为其叫屈。 而如今,长史却说,“废太子本为赵丽妃所生,自武惠妃独宠后宫之后,赵丽妃便失了宠,但是武惠妃所生寿王虽备受圣人宠爱,却终究不是太子。当年咸宜公主的夫婿是驸马杨洄,杨洄想要讨好武惠妃,便多次向武惠妃进谗言。武惠妃听完之后,又去向圣人哭诉,说太子意欲谋害自己与寿王。圣人震怒,欲废太子,可却碍于中书张九龄苦谏,只能作罢。” 只是,不久之后,张九龄罢官,李林甫取代其位。驸马杨洄再次向武惠妃诬陷太子、鄂王、光王,还有太子妃之兄薛锈。武惠妃设计谋陷害太子,并以此向圣人诬告太子谋反。皇帝思虑过后召李林甫询问此事,李林甫只说这是圣人的家事,臣子不该干预。 不久,三位皇子被贬庶人,薛锈流配赐死。 许是因为提起伤心的往事,李瑾单单是听着这些事,手已经握成拳了,“唐昌公主是薛锈的妻子,只因驸马被牵连,她也郁郁而终。” 多年来,他未与任何人说起过这事,今日是不得不提,但是一说出口,就难抑心中悲愤。 废太子与唐昌公主是他的堂兄堂姐。 “堂兄与堂姐,皆如我亲生兄长姐姐。” 三位亲近的兄长,姐姐与姐夫……这些人都因为一件荒唐透顶的案子丧命。 “自那之后,武惠妃病故。圣人并未立寿王,而是立了忠王为太子,李林甫便多次弹劾太子的部从,意欲牵扯到太子身上。而卫家,多年前曾与废太子私交过密,如今又是太子一派的。”长史只将话说到这儿,明明白白,任谁都能想清楚,不过也是点到为止,“剩下的,二位还是去问三郎。” 话说到这儿,引商不由想到自己初见卫瑕时,对方明明只担着一个虚职,却三番两次向皇帝请辞。那时外人本以为他是忍不了外面的流言蜚语,可是现在看来,有些斗争其实早已开始了。 “有些事你们知道了也便知道了,只是切莫再与卫……”李瑾似要叮嘱他们几句,只不过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说完了?”华鸢懒懒的直起身子来,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笑笑道,“说完了我们就告辞了。” 说完便真去拉引商离开,一面起身一面还说道,“二位可知我初到道观时,我们道观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她说,‘我们道观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二位明白了吗?我们收留卫瑕不过是无奈之举,至于这其中的曲折,无关之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从今往后,你们的卫家三郎怕是再也不能回你们那里去了,二位只当自己从未结识过这样一个人就是了。此前听说过什么,也都忘了吧。” 对方说过的话,尽数奉还。 引商被他拉到门口,门边的长史瞪着眼睛,似是在诧异这人怎么这样胆大,但紧接着就听对方又继续说道,“哄你们玩罢了,当我真愿意听你们说这些事情?旁人安危与我何干?” “但愿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你们。”李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会再见的。”华鸢笑意越深,“总有一日,阴曹地府见。” 直到两人走出郡王府,引商还是惊魂未定。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扭头去看那匾额上所写的字,这才相信自己刚刚确实是在郡王府,与他们起争端的人也是堂堂陇西郡王。 “你疯了吗?”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才猛地拽住身边的人,“不要命……” 说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早就不是活人了。 华鸢笑得开心,“他们是上面的官,我是下面的官,谁也不比谁大,只不过他们怕我的日子总比我怕他们的日子要长。” 说完,见她还是一脸惊惶的样子,他才渐渐敛了笑意,叹了声气看向她,“你问我为何气恼?旁人欺你,我还不恼?” 少见他这样神色的引商不由一愣。 “无论是王府里那个还是柜坊里躺着的那个,占了你一分好处一分惦记,就要还你十分,而非气你瞒你,说来就来,说断就断。你待他真心,凡事尽心而为,他却未曾如此。何为为你着想,本应由你说了算,而非旁人。” 他未触碰到她的胸膛,指了指被她揣在怀里的生死簿,“长安城的兴衰存亡,不过是这上面寥寥几笔的事情。他们以命相搏的东西,你抬抬手便能改变,纵是乱世飘零,你亦有你的倚仗,自此不必惶惶度日,人人可欺。” 初春的长安城,早已不会有白雪扬扬白雪洒下,街边的枯树发了新芽,清风一吹,便吹得枝桠微颤,衣襟翻飞。 他逆风而站,抬起衣袖为她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寒风,久久才说道,“许不了你生来的富贵荣华无忧无愁,本以为不闻不问看着你安稳度日便罢了,可是现在,我后悔了。你所喜,亦我所喜,所求之物,纵有万般阻拦亦会奉上。你所厌者,欺你者,你所受之痛,必当百倍报还。”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画皮鬼(7) 有些话说出口,便是许下一个诺言。 他如此郑重其事,她听着听着,却不知如何作答。自幼时丧父起,这许多年来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惶恐过茫然过,成日为生计而奔波。十几年来,她从未奢望过有人待自己如此情深。听到这些话,她本该是欢喜的。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听,也该是欢喜的。 可是听着听着,她眼中那丝光亮却也跟着渐渐黯淡了下去。华鸢不好吗?不,他自然是好的。在她见过的男子之中,他也是最出众的。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他都是最好的。 可是这份好,她不想要。 他待她的好,让她惶惶不安。“飞蛾之赴火”人人明白,烛火之光虽暖人,但是到头来终究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她心中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又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好? 她张了张口,想要将自己心中的歉意说出,却听面前的人抢先开了口,“别说,宋引你别说,我不想听。” 这句话,正是他在中元节那日曾听她说过的。如今,又被他还给了她。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的唤她,而后又添了一句,“你叫我离开道观,我也绝不会走。” 引商很想说,这样是不妥当的。既然无缘为夫妻,无缘为眷侣,再这样不清不楚的相处下去,她于他有愧,于花渡也有愧。 但他却像是看破了她的念头,突然扯出一个笑容来,“你若心思坚定,我近在你身侧,你也不会动摇。反之,哪怕我远在天边,你亦为之所扰。我为公务而来,你为生计收留我,你我各有所求,无关其他。” 说起这话时,他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坚定凛然不容反驳。好像在指责她只想着儿女私情罔顾天下苍生。 虽说这天下苍生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引商半天没回过神来,再细想一下他的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可是……”她还是摇了摇头,想劝劝他。 “你若是当真拗不过这个心思来,我现在就让你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抬抬手,想往她头上招呼着。 引商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她虽困扰不安,但是过了几日平静下心绪便不会放在心上了。若是真如他所说的这样抹去过往的记忆,指不定还要折腾出什么是非来呢! 华鸢笑嘻嘻的收回手在半空中抓了抓,没再吓她,“那就回去吧。”说着,便转身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去。 他身形较常人都要清瘦一些,穿着粗布做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从后面看过去更是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无端的有些辛酸之感。 引商看了半晌没有挪动脚步,华鸢走出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头看她,却听她突然问了句,“你不是崔判官,对吗?” 虽是疑问,但是语气却并无多少困惑,想来是心中早已经有了判断。 华鸢神色如常,未见慌乱,“你就当我是吧。是与不是,没什么不同。” 诚然,他到底是何方鬼怪,又是什么官衔,于她这个凡人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直放在胸口的那面镜子,将那句困惑已久的“你是不是酆都大帝?”默默压在了心底。 两人在回永宁坊之前,先去拜访了青玄先生。 引商第一次带华鸢踏进那座府邸的大门,华鸢待青玄先生却出人意料的恭敬有礼,这让她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向青玄先生郑重道谢,谢对方出手救卫瑕一命。 “你我又何必如此生疏?”青玄先生示意她不必多礼,“何况那卫家的三郎,一向与我交好。”说着,又叹了声气,“他未以诚待你,也是不得已,你莫怨他。” 引商摇摇头,“不会。” 她心里有些别扭有些埋怨,但是并不会因此埋怨卫瑕。无论对方为何要屈居于她的道观,毕竟曾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他待他们如何,她看在眼里,也心知那份苦衷难以言说。 除了牵扯到朝政的那些隐秘之事,她相信他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出自真心。 “你待人为善,对方也定会以善为报,世事往往如此。恩将仇报者虽有,但自有天命轮回去惩治,凡世的规矩饶得过,阴司的公理也难恕其罪。”青玄先生又将从小讲给她的道理讲了一遍。说罢,又说了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 只是这一次,引商不会再傻傻的去问“北帝的心又在何处?” 青玄先生收留他们二人在家中住了一夜,翌日一大早,他们才匆匆告辞赶去了永宁坊。 让人略感诧异的是,在受了那样重的伤之后,卫瑕竟早早的清醒了过来,一见他们过来,不由支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急切的问道,“昨日郡王有没有跟你们说些……说些莫名的话。”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因为有些心虚而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 引商故意不说话,站在门口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整个人都抖了抖,忍不住抢先开了口,“郡王说的话,并非我本意。” 他猜也猜得到李瑾会说些什么,此话也并非是在为自己辩解,不过是想要他们清楚自己心中所想。 “避出卫府是形势所迫,其中的是非多说无益,但是留在观内,也是我真心所求。”他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她的目光,“我不想再过曾经的日子,也不想再卷入那些争夺之中。将这些是非留给兄长是我的过错,也是我畏缩胆怯。只是这事已有兄长替我背负操劳,我本不想再将旁人也牵扯进来,却没料到,我寻求安身之处,结识了无辜之人,便已是连累了。” 他与李林甫相抗,虽是家中所选,也是他自己的不自量力。事到如今,退无可退,虽有兄长主动踏进朝堂,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牵连到他。他没有多言其中纠葛恩怨,但也言明了自己安危难定,将来怕是也会连累他们几人。 他微敛了眼眸,不知将目光投向了何方,语气淡淡的,其中却是掩不住的遗憾,“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惜……” “你想回卫家吗?”引商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卫瑕以为她是没弄懂自己的意思,耐心的解释说,“我若不回……” “你想回吗?”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 卫瑕琢磨了一下她的意思,倏尔不由露出了一个惊诧的表情来,“可是……” “倒是看不出来,你的话也这么多。”华鸢站在门边冲他翻了个白眼。 引商冷着一张脸,接了一句,“我们道观,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面前的少女一身少年道人的打扮,略显瘦弱的身影被风一吹就像是在瑟瑟打颤,但在倚门而站,坚定的说出这句话时,倒有了几分要撑起这天地的气势,让卫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微。 他的脸色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已将掌心抓得麻木,眼看就要划出血痕的手也慢慢放开。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听得懂。可其中恩义,却让他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对方被钱钱硬是揪走了,他也未道出那一声谢。天灵抱着早上没吃完的烧饼盯着他看了许久,也结结巴巴的劝了他一句,“不……不怕的……你,疼,疼吗?” 卫瑕抬手轻抚了下胸前的伤口,然后勉强笑笑,“有些。” 说不疼才是哄人的。 天灵呆呆的点点头,“疼过就好了。” 这句话他说得倒是很顺。卫瑕谢他关心,倒也没将这安慰之语放在心上。可是天灵倒像是颇有感触,竟以此与他聊了起来,“我……我以前也被坏坏……坏人欺,欺负过……可,可是……见……见他们遭……报应之后,我一点也……也不高……高……兴。” 哪怕仇人过得再惨,对方施加于他身上的痛,也永远都无法抹去了。只要那伤痛还在,他就无法从对方的悲惨中尝到喜悦。 “我与你不同,你是无端被人所欺,而我是自己选的。”卫瑕明白他的意思,也认得清自己的立场。哪怕有再多的艰险苦难,也是他主动挑起的,怨不得任何人。 但是天灵却摇了摇头,含着嘴里的烧饼,模糊不清的说了句,“都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得太模糊了,卫瑕没能听清。 就在这时,去而复返的引商突然推了门进来,看向他的目光中尽是惊慌与哀怜。 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华鸢突然从旁边探出个头来,淡淡道,“昨夜卫府闹鬼,你哥哥死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画皮鬼(8) 卫家将卫钰身死一事彻底瞒了下来。 引商是从谢十一口中听到了这事。当时钱钱还在问她有没有在郡王府见到林瑛,她未及回答,便见谢十一匆匆赶来。 此事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据说是闹鬼所致。可是闹得到底是什么鬼,谁也说不上来。现在卫府早已禁止下人出入,卫甯病倒,几个长辈不知实情,偌大一个府邸里,只有卫钰妻子杨氏一人前后操劳着,也是她亲自求到了李瑾的府上,求其相助。 整个长安城的道士中,除了年事已高的青玄先生以外,谢十一只与引商他们几人相熟。在来此之前,他本想着委婉的将此事告知卫瑕,或是干脆顾忌着卫瑕的伤将此事瞒下。但是谁知旁边还有个说话无所顾忌的华鸢,卫瑕在听到那话之后先是露出了一个茫然的神情,像是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不知多久,那茫然才渐渐变为了恐惧。 哪怕是在生死关头时,他也从未如此恐惧过。可是他哭不出来,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只是怔怔的坐在那里,任谁唤他也不动不语。 引商替他觉得悲伤之余,也思量着要不要去打晕他。他身上带着那样重的伤,太过悲戚只会加重伤势。更何况,若是放任他如此,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可是还未等她走近,卫瑕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他抬手阻止她靠近,摇摇头,那木然的神情渐渐有了一丝活色,“我与你们一起过去。” “不行。”引商自是想也不想的拒绝。心口上捅了一刀还能活下来已是奇迹,若是拖着这样的身躯四处行走,一会儿见到的尸体怕是就要多上一具了。 “你信我,这伤要不了我的命。”他态度决然,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执拗的逞强。 引商再想阻止,却被华鸢轻轻拽了一下,他撇撇嘴,示意她别管了。 令人诧异的是,卫瑕从榻上走下来的动作做得并不艰难。只是他原本穿着的那身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不能再穿了,天灵便连忙去翻卫钰昨日送来的包裹。 引商避出屋子,只等了片刻,便见卫瑕换了身衣衫,披着那狐裘走了出来。他还是平常打扮,未着素缟,就像是不相信自己兄长已死。 永宁坊与亲仁坊相邻。跨出一扇坊门再进另一扇,走过几条街,几人来到卫府的时候,卫家早已严禁旁人出入,就连李瑾带来的金吾卫也打扮成百姓和仆从模样徘徊在外。 卫瑕带他们走了卫府的侧门。重伤未愈,他的样子却不像是昨日才差点丧了命的人,就连那双腿也比平日灵便了许多。 当几人踏进卫府院内,早已候在那里的正是杨氏。经了这等大事,她的脸上虽带着憔悴,妆容发丝却未见凌乱,神色间也没有慌张与悲伤。 “我不相信他死了。”这是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而且坚信不疑,紧接着才将目光投向卫瑕,为他讲出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日刚好赶上卫瑕出事,卫钰在外忙到很晚才回府,怕惊扰了她便在书房睡下。谁知夜深之后,府里巡夜的下人几次听到书房里传来异响,忍不住凑到门边询问的时候,却又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了。如此反复,直到巡夜人闻到里面飘出的血腥气时,才大着胆子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可是没成想,就是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一个连眼鼻都错了位的怪物。 巡夜的人不由惨叫了一声,惊动了府内其他人来看,结果只看到了一具已经被挖了心没了人皮的尸体,还有原本应该是穿在卫钰身上的衣衫。 那尸体仅剩下血肉,连模样都看不清了,倒是与薛府里婢女阿如的死相十分相似。不顾众人阻拦来看的卫甯只看了一眼,就晕厥了过去至今未醒。杨氏却强撑着主持局面,先是瞒下这件事,将所有知情的下人都关在了府中,这才亲自去见了李瑾,并请谢十一去寻卫瑕。 她硬拼着那一口气挺到现在只因为坚信卫钰一定未死。可是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到底是不是卫钰,谁也说不清。 几人正说着话,亲自去看了那具尸体的李瑾终于走了回来。认识这个人这么久,卫瑕还从未在对方的脸上见到那样茫然无措的神情,就好像失去了自己在这世间拥有的一切。 任谁也认不出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卫钰,可若那惨不忍睹的尸体真的是…… 无论是杨氏、卫瑕还是李瑾,都无法料想自己将会如何。 但是现在又该如何求证? 从前特别怕见到李瑾的天灵破天荒的主动站到他身边,偷偷说了句,“我九……九哥,很,很厉厉厉害的。” 这声音放得再低,也被华鸢听得清楚楚楚,不由抬眸瞪了他一眼。 只是李瑾经他这么一提醒,倒像是如梦初醒,倏尔将目光投向华鸢,紧接着又移到了引商的身上。经过昨日那番争执,他似乎也弄清了形势,心知想求华鸢不如直接来求引商有用。 引商一开始没回过神来,还警惕着他靠近。谁知两人一步一步退出房间之后,她却见面前的男子突然冲着她弯下身。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谦恭的姿态,请求她查清卫钰是否还在人世。哪怕昨日只有卫钰一人进了那间书房再未出门,哪怕自那尸体出现后卫钰就彻底消失了,他也不肯死心。 “我知道你们有神通,这世上也只有你们才能轻而易举的查明他的死活。” 堂堂陇西郡王,何曾这样恳求过别人,而且对方昨日才做过诸多失礼之事。 引商忍不住看了一眼同样恳切望着她的卫瑕,她经历过丧父之痛,而且未见父亲的尸身,若不是种种证据都告诉她父亲已死,她怕是也很难相信至亲会突然丧命。 腰上挂着的小袋子里还有一根白烛,她伸手探去,想再烧一张符纸唤花渡过来。可是手还没伸进去,就被华鸢拽住了。 “叫他有什么用?”他轻哼了一声,然后懒洋洋的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泛黄的书册,随手那么一翻,很快又合上了。 不知情的人可能觉得他这个举动有些古怪,可是知情的人却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瞬都不敢离开他的手。 华鸢左右看看,扫了一眼院内屋内众人,摆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情,竟不说话了。 引商都跟着急了,忍不住扯了他一下,低声问他,“到底怎样了?” 可他偏不说话,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提起了前日薛府婢女阿如惨死一事,“那个薛小娘子醒了没?” 大家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但也不能不回答。最后谢十一说了句,“未醒。” “未醒便叫她醒。”华鸢可不顾忌着那么多,扭头越过李瑾睇了卫瑕一眼,“走啊。” 卫瑕还未从茫然与悲伤之中挣脱出来,就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了。引商弄不清这状况,一边走一边小声问着,“怎么了?” 华鸢偏还抛给她一个委屈的眼神,像是在说自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这样费心费力。 剩下的人,谁能拦他。只不过几人虽辗转又回了永宁坊,想见到薛翘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谢十一和李瑾的威信也只能踏进薛府的大门,若想见那未出阁的小娘子,华鸢也只能避着薛府的人偷溜进去。 引商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障眼法,直到几人将要闯进薛翘的房间时,一路上也无人发觉。屋内只有一个婢女,李瑾抬抬手就能打晕她。 可是躺在床上的薛翘却始终是昏睡着的,再大的响动也未曾惊醒她。华鸢径自走至那榻前看了两眼,连名带姓的唤她,“薛翘。” 一连唤了三声,薛翘都不声不响。 华鸢终于笑了笑,于她身侧坐下,然后突然伸出手揪住她的发丝,狠狠向后一扯,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头皮整个扯下。 薛翘一声惨叫终于哀嚎着从榻上坐起。 她双手胡乱捂着自己的头发,想从他手里挣脱,战栗失色,连嘴唇都是哆哆嗦嗦的。 可是华鸢却不放手,还笑盈盈的问着,“这滋味好受吗?” “你……你们……”薛翘疼得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朦朦胧胧看见屋内有好几个陌生的身影,便更是惶恐,“救,救命!来……” 她的求救声都被引商捂回了嗓子里。 引商虽不知华鸢的用意,可是一直相信他自有他的公道,她相信他不会,也毫无兴致去折腾一个无辜的女子。 “现在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了?你那婢女死的时候,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华鸢每说一个字,薛翘的眼神就惊慌一分。 原本还想着卫钰一事的谢十一最先明白过来,他上前几步,看着还不能说话的薛小娘子,先是叹了声气,然后说道,“我原本允了你娘亲,不会将这事牵扯到你身上,可是这事若真与你有关……谁也救不了你。” 他这几句话,无疑比华鸢的动作更让薛翘觉得恐惧。因为她隐约能分辨眼前这个人是谁,如果连金吾卫的上将军都说出这种话,她还哪有活路? 见她急切地像是要说什么,引商稍稍松了手。 “不是我!这事与我无关!”刚能喘口气,薛翘便忙不迭的解释着,“都是那个鬼……他是鬼……是披着人皮的鬼……” 她神色惶恐,仿佛又忆起了当夜那恐怖的一幕。那时是她将阿如送给他了没错,可是她没想到那男人,不,那厉鬼竟然真的会挖心剥皮。 当她结结巴巴的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都老实讲了一遍之后,引商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就如此喜欢相貌好的男子?” 薛翘面上一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引商又接着问,“听说你就快要嫁人了,夫婿长得又如何?” “他……他……”薛翘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最后才不得已答道,“听别人说,那家郎君的相貌足以与卫氏兄弟相较。” 这也算是在夸赞卫氏兄弟了,只可惜卫瑕自小听这话听得太多了,如今也只是漠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幸好,薛翘泪眼婆娑的根本看不仔细屋里这几人的相貌。 该说的她都说了,华鸢也嫌弃的松了手。可她却像是生怕解释不清自己是无辜的,抹了抹眼泪又主动交代道,“我知道那厉鬼叫什么,你们这么大的本事,捉不到他不如魇镇了他!” 虽有几次缠绵,可是自那夜之后,她更怕那个枕边人会将自己也剖心剥皮。 “他名唤己雅,就是古书上写得那个己雅!现在也有叫他苏雅的。”薛翘拼命回想着自己从那男人嘴里听到的事情,“他,他还说自己与酆都大帝是千年万年的交情,阴间的阴差都奈何不了他。”   ☆、第80章 第八十章画皮鬼(9) 卫宅。 “难道我们真要依着她说的话魇镇那个厉鬼?”引商左右望望,不清楚其他几人的意思。 华鸢翘着腿躺在地上,反问道,“你信她多少?” 引商思虑片刻,“一半。她怕是真的不知道那厉鬼会杀了阿如,但是……”她顿了顿,“依我看来,那厉鬼应该不是古书上所写的那个己雅。” “怎么说?”华鸢不由来了兴趣翻身坐起,就连已经朦朦胧胧睡着的天灵都睁开了眼睛听她说。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引商深吸了一口气,理理思绪,认真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听薛家小娘子说,那是个容貌极美的男人,又无身无形,只能披着人皮在阳世出没,这与书上所写的己雅很是相似。只不过,若他真的是己雅,生前受过百般折磨,深知貌美之苦,死后又怎会贪恋美貌?披着别人的人皮还偏要为自己画上美艳的相貌。还有……”她本还想说一些奇怪之处,但是说到一半却轻叹了声气,“这些都是乱猜的,毫无根据。其实我只相信一件事,他敢扬言自己与北帝有交情,那真正的己雅定与北帝相识已久。若是北帝心中真有公道,定不会与其往来。” 说完许久,屋内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再开口。 “你说的也是……”华鸢又仰面躺了下去,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嘿,嘿嘿……”天灵突然在旁边莫名奇妙的笑了几声,引商扭头一看,就发现这傻孩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本书看得起兴。 “什么啊?”她也暂时忘记了刚刚还在说的己雅,凑上前去看了几眼,然后不由笑道,“怎么看诗书也能笑出声来?” “你最尊崇哪个文人?”华鸢在那边懒洋洋问了一句,问完也不等她回答,便自己替她答了,“宋玉是不是?” 引商在那里拼命的点头。 华鸢却翻了个身笑了两声,“若说他这人也是有趣。那篇《登徒子好色赋》,明明是他自己巧言如簧不讲理,却硬是将那仅是馋巧小人的登徒子讽刺为好色之徒。” 《登徒子好色赋》引商也读过,可却仅仅慨叹宋玉文采之高,从未细想过其中的道理,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回想了下那辞赋的内容。 在那篇文章里,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进谗言说宋玉好色,楚王便去质问宋玉,谁知宋玉以东家邻女的美貌来证明自己不贪恋美色,又以登徒子之妻貌丑为由反说登徒子好色。 可是现在再细想,宋玉说登徒子与相貌极丑的妻子十分恩爱,从未见异思迁,还生育了五个孩子,若是真的贪恋美色,怎能如此? 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引商沉默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那文中的登徒子实在是冤。 “世人大多爱慕貌美之人,像是登徒子这样的人反倒稀少。”华鸢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所以说,有时貌美也不是什么好事。更多的还是是非……” 若不是薛翘贪恋那厉鬼的美貌,又怎么会给自己惹上这样大的麻烦? “你说,薛翘出嫁那日自会有分晓,当真?”引商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当真。”华鸢把脸扭向她,又说,“吾孰与卫郎美?” 引商失笑,心想他定是想听到“君美甚,卫郎何能及君也?”这样的回答,但她偏偏摇了摇头,答曰,“卫郎美,君不若卫郎之美也。” 刚刚推开门进来的卫瑕听了这话,一时愣在那里,后退了几步关上门,又重新推了一遍门走进来,“我刚刚什么也没听到。” 难得现在的他还能这样与他们说笑,引商笑笑,招呼他过来坐下,问他,“你的伤如何了?” “无妨。”自从传来兄长出事的消息后,卫瑕险些忘记自己还带着那样重的伤了。而如今他的脸上甚至没了一开始的悲色,倒像是安心了许多。 虽说华鸢一直未说卫钰的死活,不过就连引商都能从华鸢的神情中猜出卫钰未死,何况卫瑕。 而卫瑕一向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不到时候问了也无用。 几人在屋里又说了一些话,天灵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书便捂着脑袋喊疼,引商帮他揉了许久,看他睡了,这才好奇的问卫瑕,“当日你说杕杜有变是什么意思?” 一提这个,卫瑕不由笑着摇摇头,“杕杜二字本是《诗经》的篇名,意为孤生的赤棠树,喻人孤立无援。李林甫执掌吏部时不认得杕字,便问侍郎‘这里写的仗杜是什么意思、’,此事朝中人人知道。” 李林甫才疏学浅,却偏偏排斥贤才,还建议皇帝重用胡将,致使安禄山盛宠无两,势力也一日比一日大。 “再这样下去,不知十年后这天下还会不会是如今的盛景……”说到感伤处,卫瑕也只能在心底叹气而已。 而既然他这样慨叹出口了,华鸢也不介意回他一句,“如今长安城恶鬼横行便是征兆,这天下十年内必成乱世。” 这话说得直白,卫瑕微怔,似是不敢相信,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人的能耐。若对方所说并非戏言,那这大唐盛世怕是真的撑不过十年了。 “你们文人总是这样忧国忧民,替不相干的人忧虑。怎么不想想自己还能不能活到乱世的时候?”华鸢嗤笑一声,说完便像是怕引商过来打人而躲得远远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婢女过来请卫瑕去杨氏那里。卫瑕勉强自己缓过神来然后站起身,随婢女走出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家里那只猫,便问道,“盎盎……就是长姐所养的那只黑猫,今日怎么不见它?” 可那婢女却露出了一个茫然的神情,“娘子从未养过猫。” “还在这里说什么猫?”李瑾从院外匆匆走了进来,告知了他们一件奇事——薛翘的夫家竟然将婚期提前了。 *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选好的吉日也不可轻易更改。可是自从薛府出了那样的事之后,薛夫人便终日惶惶不安,急切的想要将女儿嫁出去。薛翘的夫家姓崔,这崔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了,那即将成亲的郎君竟然也像薛翘一样突然病倒。两家一合计,又找了媒人改了日子,就在三日后成亲,也算是让喜气驱走霉气。 成亲当日,仪式在青庐中举行。薛翘身着钗钿礼衣“”,吃了三口饭、合卺……终于与夫婿坐在了百子帐里面。 这崔郎果然不负盛名,生了一副堪比卫氏兄弟的好相貌。薛翘从娘家到夫家,一直在心里偷笑。如今帐篷里只剩他们两人,那少年人似是羞于与她对视,半天才偷偷抬眸瞥了她一眼,赞了声,“四娘,你真好看。” 薛翘在家排行第四,家里的婢女仆从,要么唤她一声“小娘子”,要么唤她“四娘”,可是再亲近的人就会唤她的小名了。薛翘本想让自己的夫婿也唤自己小名以示亲密,不过很快又听面前的人问道,“你觉得,我与卫三谁更貌美?” 薛翘不由一愣,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在这时提起卫瑕。 可是对方既然已经问了,她便也像书中邹忌的妻子一样赞其,“君美甚,卫郎何能及君也?” “是吗?”对方像是不相信一般,又执着的问道,“那你为何还苦苦爱慕卫三?” 薛翘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慌张,“我何时想着卫三?” “定下婚事前,你不是也曾非卫三不嫁?”那崔家郎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传言。 不过这事倒是真的。薛翘慌乱之余也觉得可笑,想当年长安城的女子谁不想嫁给那卫氏兄弟,她不过是其中之一,年少无知之语,怎能当真?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她有些困惑,明明这事只有母亲和寥寥几个仆从才知道。 听她这样问,崔郎竟扯出一个与那相貌毫不相配的媚笑来,“才几日不见,你竟忘了我吗?” 这语气实在是太熟悉了。 薛翘一惊,忙不迭的逃离他的身边,拼命向着门口跑去,可惜半路又被他拦下,硬是掳回到榻上,以准备好的绳子绑了个严实。 做完这一切,捂着她嘴的男子又像往日那样贴近她的面庞,舌尖在她的耳廓转了个圈,轻声道,“别叫,不然……”这后半句威胁变为了诡异的笑声。 薛翘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哪敢再说话。 崔家郎君这才从她身上离开,将手置于自己耳旁,开始摸索着撕扯脸上那一层人皮。 百子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的薛翘就算闭了眼也能听到撕扯人皮时那瘆人的“嘶啦”声。而在那张人皮之下,空剩一副骨架的男人可不就是几日前还在与她缠绵的己雅。 被褥下的笔是己雅早已备下的,他将那张人皮置于薛翘的身上,然后执笔在上描画起来,一面画一面还笑道,“我拿不到卫三的人皮,只能找卫二代替了,反正他们兄弟二人容貌相似,我再画画,便更像了。” 那一笔一画,勾勒出的正是卫三的容貌,只是比卫三更添了几分媚意,一眼看去便带着邪性。 榻上的薛翘早已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看面前这人精心描画好了那张人皮还拿来给她看时,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哑着嗓子喃喃道,“我明明已经……我明明已经……” “你寻道士魇镇我了?还是自己动手?”己雅将那人皮覆于自己身上,活脱脱便是第二个卫瑕,只不过一旦笑起来,便与真正的卫瑕相差甚远,使人见之便想避开。 “没用的,怎样做都是无用的。”他将手探向薛翘的脸庞,“四娘,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如何才能有用呢?”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画皮鬼(10) 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手里拎着一把已出鞘的横刀,刀身上以朱笔写满了符咒,更衬得刀刃锋利寒凉。 而持刀之人正是早已“身死”的卫钰。 己雅怔怔的看向他,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张人皮,一时间竟有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不过卫钰也并未给他细想的机会,手腕稍一用力,长刀便已经掷出。己雅闪身极快,刀刃是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的,仅留下了一道极浅的血痕。 己雅抹了抹脸上的血,笑得狂妄,“去哪里学了点本事就来……”可是未等他的话说完,脸上那道血痕便开始溃烂,闪着微光的符咒牢牢贴在伤口上,逐渐向四周蔓延去,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滋啦”声和异味,烧得他哀嚎声不断。 卫钰伸伸手接住了那飞回来的横刀,反手握住刀柄,走上前将那倒在地上痛苦翻滚着的男人揪了起来,而后者脸上溃烂的伤口已经蔓延至双臂,挣扎之余竟干脆用了全身的力气撕扯下腰腹的皮,以此将身上披着的人皮一分为二,从那裂缝之中逃了出来。 卫钰未料到他有此招,转身欲拦时,刀尖也仅仅砍下了他的右腿。己雅想也不想便弃了断腿,化作一阵烟尘消失无踪。 逃了便逃了,卫钰本也无心去追他,收了刀便向着薛翘躺着的榻边走去,正欲为其割开那绳子的时候,却听门外突然传来啧啧的咂嘴声。 “你怎么不去追它?”华鸢从外面探进一个头来。紧接着是引商、谢十一、卫瑕以及李瑾。 他们似乎都躲在外面将事情看了个清楚,可是偏偏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卫钰不由失笑,反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追它?” “自有收拾它的人,用不着我们帮忙。”华鸢轻描淡写的说了那么一句,然后大摇大摆的走进帐篷,嫌弃的挥挥手,示意他将刀拿走别给薛翘松绑。 被绑着的少女一见这群人又来了,便知自己的境遇定不会比刚刚好上多少。在这情形下,她甚至无心去看从前心心念念的卫氏兄弟,只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年轻男子,哭着哀求道,“你说让我安心等着嫁人,我便听你的话等着了,这还不够吗?” “可是有些话你还没说完。”谢十一拿出了一份卖身契摆在她的面前,叫她看了个清楚,“此人是不是你薛府的奴隶?” 薛翘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又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最后摇摇头,她不记得了。 “此人自幼时起便是你薛府的奴隶,你小时候与他很亲近,因他唤你四娘,你便为他取名阿四,可是长大后,你嫌他貌丑,不愿再与他亲近,直到你十三岁的时候他便为了救你失足跌下山崖,皮肉也为野兽所噬,你便彻底将他忘在脑后。” 谢十一看着面前少女那茫然的神情,干脆直言道,“阿四就是你身边的厉鬼,怨念太深,从地狱里又逃了出来,” 薛翘这才恍然醒悟过来,震惊之下许久都没有说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怪不得魇镇他无用。” 前几日她实在担心那厉鬼会回过头来挖了自己的心,便试了试古书里的法子,结果毫无用处,原来那鬼竟不是书上所写的己雅。 引商见她只关心如何驱除阿四,而毫不关心此事的前因后果,不由出言道,“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杀你的。” 阿四三番两次接近薛翘却未动她分毫,宁肯去杀了别人再为自己画上美艳的相貌讨薛翘欢心。此人生前死后都对薛翘用情极深,而生前的他与薛翘有着天地之差,至死不能如愿,年少身死后自然会心怀怨念和不甘。 他怎么会杀薛翘?他想要卫瑕的容貌,也不过是因为薛翘喜欢罢了。 只是这样的情深又哪算得上深情,从一开始便只会让人觉得恐惧和不寒而栗,任是谁都会落荒而逃。 从始至终,华鸢都摆着一副“你当我愿意听吗?”的神情坐在旁边,见他们说的差不多了,才招呼着所有人离开。 卫钰到底还是给薛翘解开了那绳子,告知她,“你的夫婿被那恶鬼吓得一病不起,青玄先生便将他藏在了自己府中,一会儿薛府的人会过来接你,我向你的夫家许诺过,不会将此事泄露半句,你也管好自己的嘴,忘了此事吧。” 卫钰神色疲惫,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知道此乃逼不得已。崔家、薛家、咸宜公主、杨家……这些家族与势力彼此依附。莫说这恶鬼伤人一事算不得薛翘的错,哪怕真的是薛翘所为,他也不得不为其遮掩。 最清楚这些难处的也就只有卫瑕了,他轻轻拍了下自己兄长的肩,示意他安心,“我们回家再说。” 除了曾对薛夫人许下过诺言的谢十一留了下来,其他人都未再看薛翘一眼,纷纷转身离去。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引商偷偷瞄了一眼前面那兄弟二人,再看一眼落在最后的人——李瑾自从见了卫钰之后,悬了这么多天的心终于落了地,而三天三夜未合眼的他却始终没能与那人说上一句话,甚至中途便沉默的离开。 这世上不贪恋美貌的人不多,情深之人却并不在少数。阿四是如此,她身边的这些人又何尝不是。 而且大多都是痴心错付,求而不得。 进了卫府,早已等在那里的杨氏一眼望见了自己的夫君,片刻的愣神之后,倏地站起身,也不顾婢女在后面喊着“娘子小心!”便向着这边跑了过来。 卫钰刚张开手便被她抱了个满怀,这个在听闻他死讯后都未曾落泪的女子此刻终于能趴在他的怀中哭个痛快,顾不上什么失态,只想将几天以来的惶惶不安和悲伤全部宣泄出来。 这么多人在场,卫钰也只能抚了抚她背,在她耳畔轻声说着,“没事。” “怎么会没事?”杨氏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在他身上轻捶了一下,“卫钰你听着!你要是真死了,我定要带着你的孩子改嫁,让他认别人当爹!” 她说一句,卫钰便点头说一句是,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说什么?” 卫瑕是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拉着其他人离开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能当叔叔了,而在看到自己兄长同样沉浸在震惊与喜悦中时,他便知道今晚已经不适合再谈孩子以外的话。 至于几日前的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再问也不迟。 天灵还因为头痛留在卫府养病,他们三人今夜也同样要在府中留宿。趁此机会,卫瑕悄悄去探望了一眼病倒多日的卫甯,有些事是他愧对长姐,可是有些事,他也确实无法释怀。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他不愿面对,唯有继续逃避下去。 离开了长姐的住处,他让跟着自己的婢女侍从们尽皆退下,独自一人在住了二十余年的府邸中慢慢走着。这些日子以来,李林甫之事、画皮鬼之事、青玄先生的嘱咐……太子、公主、卫家、薛家、杨家、崔家,数不清的纠葛都压在心上。虽说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他隐约也能察觉到,将来有一日,朝中和天下的形势定不会如现在这般安稳平静。 正如华鸢所说,十年之内,大唐盛世必成乱世。 而他身边这些人到了那时,又会如何? 若让华鸢听了这话,怕是又要笑他,“你怎么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乱世之时?” 思及此处,卫瑕自己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将来之事,多思无用。 他绕过围廊走向引商等人的屋子,将要走近时,却遥遥望见院中院中的枯树下站了一个身影,看身形似是女子,始终背对着这边,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慢慢转过身来,轻唤了声,“三郎。” 他的脚步一滞,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只是痴痴望着那女子的相貌,险些忘记了如何开口。 “……秀秀。” * 去探望了天灵之后,引商在回房歇息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华鸢一句,“那晚卫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鸢抛给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命数如此罢了。你还记得卫府养过的那只猫吗?” 猫?引商仔细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自己曾在卫瑕院子里见过的那只小猫。 “猫,最有灵性,阴气也重。”华鸢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再未开口。 经他这样一提醒,引商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那猫救了卫钰?” 可是寻常的猫就算有阴魂附体,也无法让卫钰在巧妙的逃脱之后还将前因后果都说给了对方听。 她困惑的看向面前的人,华鸢却笑着看向卫瑕曾住过的那间屋子,没再说话。 引商再一思量,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若她并未猜错的话,那猫便是秀秀了。 阿四、卫瑕、卫钰、秀秀、李瑾……同样是痴心错付,同样误了终身,可见情深二字不见得是件好事。 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男子,可是那人却总是能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情深二字,我不想说。但是错付不对,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他倚在栏杆边,遥遥望向夜空明月,每当说起这种话时却不肯将声音微扬半分,总是那样淡淡的,好像漫不经心。 而引商,唯有默然。 “不想知道那厉鬼为何要冒用己雅的名讳吗?”最后还是华鸢翻身跃下栏杆,主动开口提起了无关之事。 引商好奇的看他,然后听他说,“因为那己雅确实与酆都大帝有千年万年的交情,北帝在何处,他便在何处,阴差也奈何不了他。他啊,可不好惹。” * 夜黑风凉,仅剩了一条腿的阿四拼了命的向前逃去,他倒是不怕什么卫二什么道士,但是他怕薛翘看到自己的狼狈。学了那么久美人的做派,皮相也画得那般精致,他的心血竟然就这样被毁了个干净! 若是那些人对薛翘说了他的身份可怎么办,不……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己雅是谁呢? 他跌跌撞撞的跑在街上,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再找一个人剥了皮,他不能永远是这个样子,不能…… 夜半之时,长安城早已宵禁,空荡荡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穿过坊墙,胡乱找了一处还挂着烛灯的府邸便想往里闯,可是还未及挪动几步,便有一股力量自他身后将他死死扯住。 他将脑袋转了个圈,张口便想向身后这人咬去,只是才刚刚张了口,便被那人按住头骨用力一扯,生生将他的脑袋从身子上揪了下来。 身首分离,阿四的身子勉强朝着自己的脑袋爬去,而那滚到街中央的头却清楚的看到了那人的身影——分明就是几日前在柜坊里见过的那个胖子。 天灵扭了扭脖子,还是觉得自己这身躯实在是不算灵便,便重重跺了下脚,震起地上一阵烟尘。而这烟尘散去后,从那身子里飘出来的黑烟慢慢聚成了一个人形,紧接着又渐渐有了清楚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男子,自烟尘中走出,一步一步逼近阿四,最后踩在了对方的头骨上,说话时一如阿四之前效仿的那般,永远是带着笑意。 阿四勉强看了个清楚,那是张极其妖艳的面容,五官昳丽胜过女子,尖细的一双眼,连眉角都透着妩媚妖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将他踩在脚下的天灵还在笑着,“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顶着我的名字逍遥自在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姻缘债 天灵失踪了。 出了这件事之后,引商一连好多天都没有睡好,甚至去问了青玄先生能不能算算天灵在哪儿。可惜因为青玄的一句“求神问卜这种事,我也不算擅长。”失落而归。最后还是卫瑕亲自去求了谢十一,托其留意些城里城外的动静。 三人从天灵家里出来时,已是正午。天灵父母双亡,亲戚更不友善,在他少年时就将他“卖”到了城外的道观,如今也说没见他回来。 “自从那年他与我一起撞了鬼,就吓得病了好几日,连说话都说不完整了。”说话时,引商已经有了愧疚之意,若是当时她没有硬拉着天灵出外为别人超渡,两人也不会遇上那厉鬼,后来虽侥幸逃脱,可是终究落下病根。如今天灵这副样子,连话都说不出,她怎能放心他下落不明。 “放心,总会找到他的。”每到这时,华鸢往往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悠闲模样,倒像是知道天灵到底在哪里一样。 引商曾为此疑心,甚至问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对方从未认真回答过她一次。 而过了几日之后,烦心之事又多了一桩。 青娘病重。 母亲的病是治不好的,引商一直心知肚明,可是总想着能拖一日便拖一日,从不去想最后能不能拖得过去。 张伯每日都在家尽心尽力的照顾着青娘,甚至连手里的活计都放下了,张拾虽然心有抱怨,却也担起了养家的重担,每日都在外面帮人家做工。引商有心接济母亲一家,可是以前连自己都穷苦得吃不起饭,如今又因手里握着的那些钱财都不属于自己而迟疑。如今道观里只剩下三个人,她郑重的问过了另外两人,华鸢自不必说,卫瑕也毫不介意,只是提醒她小心行事,毕竟有时候一大笔意外之财带来的也可能是祸事。 引商思量了一番,最后拿出一万钱偷偷交给张伯,自己也干脆住在张家照顾着母亲。卫瑕腿脚不便,华鸢又与张拾有过节,在这期间经常来陪她说说话的只有花渡。 张家的人都看不到花渡的身影,平日他就坐在窗檐或是屋顶看着她。而前几日西山有伥鬼作祟,他的左脸被挠了那么一爪子,连带着眼眶下的那面青痕也被抓花,留下了条条血痕竟无法愈合。这下子那张脸上左右都是血肉外翻,惨不忍睹,可他自己却像是为此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用那麻布缠着脸,反倒自在。 在青娘睡下,张伯又去张罗晚饭的时候,引商就坐在屋里与他小声说着话,从长安城一直说到阴曹地府。他是阴差,平日在阴间见过数不清的痴男怨女,各个都有讲不完的爱恨痴缠,这些情这些冤,有的化作云烟,一世身死便两清。有些纠葛却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世,直到今生还纠缠不断,定要还上那份姻缘债才罢休。 “前世欠了恩情,今世也要用一世姻缘来还?”引商想到了自己听过的许多故事与传说。 花渡点点头。 张伯端来晚饭的时候,青娘刚好醒了过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青娘这几日的胃口本来很不好,今日却吃得很慢很仔细,坚持着把东西都完了,才叫张伯先离开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吃饱有了力气的青娘被引商扶着勉强坐起身,然后沉了沉气,突然开口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引商被问得一愣。 “这屋子里还有哪个?”青娘的声音倏地拔高,手指指向了坐在窗边的花渡,虽然紧接着就不住的咳嗽了起来,目光却始终坚持望着窗口的方向。 引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扭过头与花渡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诧异不已。 她轻轻为母亲拍了拍背,带着迟疑问道,“阿娘,你能……” “看得见!”青娘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虽然有时候看不到,可是有时候看得很清楚。你阿娘,可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你们两个在那边说话,还说什么阴间,什么姻缘!” 青娘像是把他们二人这几日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可是这当母亲的却一直隐忍不发,只把这些事情藏在心底,暗暗观察着这两人,把来龙去脉都听了个差不多,直到今日才出其不意说了出来。 引商确实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花渡先收了他那伞,然后规规矩矩的过来问了声好。青娘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更多的停留在了他那张带着伤的脸上。平日里,每当谁的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的疤痕,花渡就会忍不住瑟缩躲避,这一次也相同,只不过当他想要将头扭过去的时候,却又想到了现在是在谁的面前,不得不硬着头皮迎向青娘审视的眼神。 青娘看了他许久,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笑意,始终板着一张脸。引商看得提心吊胆的,连忙起身挡在花渡前面,“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上次说要给我带一个人给我见见,是不是这个?”女儿说过的每一句话,青娘都记的清楚。 引商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总算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那时还是冬日,自己来探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将华鸢错当成与她有私情的男人,她便许诺会带另一个人过来。 “那时我本问你,他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可是今日才发现,这些都不必问。”青娘握着她的手忍不住收紧,面上也终于显出些愠色,“我是成日盼着你嫁人,可是何时盼着你随便找个男人就嫁了?” 这话不仅是在责怪女儿,也是借此机会说出了对花渡的不满。引商忍不住蹙着眉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娘……” 可是青娘却甩开了她的手,拍着胸脯哽咽道,“娘也未指望着你嫁个多么出众的男人,可是你……你总不能找个……找个非人非鬼的!” 这句话虽是实话,但是说得也着实是重了些。引商没敢回头却看花渡的脸色,可又反驳不得自己母亲,只能勉强劝她,“您不就是放心不下我一个人生活,甭管是人是鬼,能照顾我陪在我身边的不就是好的?” “荒唐!”青娘一时激动,又是一阵咳嗽。这咳嗽声传到外面,引来外间的张伯担心的问道,“青娘,你怎样了?” “没事!”青娘哑着嗓子回答道,打定了心思要在今日将事情说清楚,不肯让张伯进来。 引商抚着她的背,用眼神示意正要开口的花渡别说话了,还是先离开为好。花渡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青娘,微微垂首,然后撑着那伞被引商“赶”出了房间。 青娘也不留他,还是盯着自己女儿,言辞恳切的劝道,“娘一直希望亲眼看到你嫁人,从前盼着你嫁个好人家,现在也不想这些了,只希望你能嫁个对你好……” “他对我很好。”引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后又被青娘瞪了一眼,“好,好有什么用?他是活人吗?说是什么阴差,不就是孤魂野鬼!”说完,不待女儿反驳又放轻了声音,耐心的说道,“你听阿娘说……” “阿娘,我知道,我知道!”引商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心里明白,母亲想说的都是之前翻来覆去提起的那些话,无外乎是劝她找个忠厚的男人,嫁过去之后尽快为丈夫生个儿子,然后孝顺公婆操劳家事。 可是她自小就在外过着与寻常女子不同的生活,如今再叫她去过寻常女子的生活,她已经做不到了。 “你成日与那些鬼怪打交道,阿娘都知道。可是引儿,阿娘若是看你嫁了个孤魂野鬼,阿娘死也不会瞑目!”说到这儿,青娘已经有些哽咽,句句都往女儿的心窝戳去。 引商靠在她身边,手还在她的背上轻抚着,却始终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一番折腾,直到夜半时,青娘才勉强睡下。 引商睡不着,随便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呆呆的望着夜空。今夜月朗星稀,没一会儿,不知哪里来的黑云将月亮也给遮住,夜色渐暗,她将目光渐渐移向院墙,痴痴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回屋里再想。 不过还未等她站起身,那院墙后面就突然冒出了一双攀在墙沿上的手,紧接着是一副熟悉的面容。 华鸢翻墙的功夫比卫瑕强出许多,影子那么一晃,人就已经翻过来。他拂拂身上的灰,最后抬眸一看她闷闷不乐的神色,就隐约发觉事情不对,“出事了?” 引商本不知该不该对他说今日发生的事情,一想到阿娘说的嫁人,更是打消了对眼前这人说出实情的念头。 华鸢倚在墙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拖长着声音说道,“有什么事我可以……” “你是活人吗?”引商只是淡淡问了这么一句。 华鸢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引商在心底叹了声气,没再说话,转身想要回房,可是很快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我可以是。”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姻缘债(2) 自从许下一定会帮她达成所愿的诺言之后,华鸢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引商也未认真放在心上,每日都在张家尽心侍奉母亲,同时不忘暗地里打听天灵的下落。可是过了几日之后,她没打听来天灵的消息,却打听到母亲要为自己说亲的事情。 邻居家的老妇人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上午,都是在说那个男人多么孝顺能干,又说她真的是好福气,能嫁给这样一个夫婿。 引商听了个目瞪口呆,连忙跑回家去问母亲这事是不是真的,结果却见青娘点点头,“阿娘再也不能放任你一个人在外了,你的婚事,阿娘一定要为你做主!” 旁边的张伯倒是有心想劝,但却碍于青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能反过来劝引商,“你听你阿娘的没错。” “你若是想气死阿娘,就继续忤逆阿娘的意思。”因着花渡的事情,青娘算是彻底动了怒,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 引商的脸色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寻了个借口回到道观,本想找人商量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却见道观里空无一人,华鸢与卫瑕都不见了踪影。而花渡也早已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很少现身。绕了个圈,她又重新回了城里,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最后将脚步停在平康坊的坊门外。 该不会又去房子那里了吧…… 她走到坊内的那条街上又看了一眼,结果并未看到那两人的身影,反倒发现小楼旁边的那座宅邸不知何时卖了出去,已经挂上了匾额。她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隔壁那户人家的娘子带着婢女出来,对方见她一直在此地徘徊,还主动问了一声,“小娘子可是有意买下这座宅子?” 在母亲身边时,引商常常穿着女子的襦裙,行事也稍微规矩了一些,如今见对方主动攀谈,也客气的答道,“确有此意。” 那女子是个美艳的妇人,打扮得虽华贵,说话做事却不拘谨,听她这么一说,就掩唇笑道,“今早才见一位郎君过来,现在又有小娘子你,争这宅子的人倒是真不少。” 引商留意到她话语中提到的人,连忙问道,“那个男子是不是年纪轻轻,又……又生了一副好相貌?再或是,走起路来很不方便。” 女子回忆了一下,最后点点头,“正是。”,接着又好心的告诉她,“小娘子可是那那人的相识?他现在往永宁坊去了,听说是要去找这宅子的主人。” 永宁坊,宅子的主人……那不正是钱钱吗?引商连忙向面前的人道了声谢,便要去永宁坊找卫瑕。 而她面前的女子笑意始终未减,笑盈盈的目送她离去,直到听到院内叫了声“阿姜”,才转过身去与家里人说话。 姜字或许是她的名字,也或许是她的姓。引商默默记下了,心里想着万一哪日真搬到这个地方来,定要到隔壁去拜访。 永宁坊与这里隔了两坊,引商一路小跑过去,也是快要夜禁时才到。此时钱钱柜坊正准备结账关门,她在外面远远望了一眼,望到了卫瑕的身影后才连忙跑了进去。 卫瑕知道这几日她一直在张家陪伴母亲,如今见她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正在写字据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引商瞄了一眼他正在写的东西,上面正是买卖宅邸的凭证。 “你哪来的钱?”她瞪大眼睛把那字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自己来此的目的都忘在了脑后。 卫瑕左右看了看,然后偷偷靠近她耳畔说道,“从家里偷的。” “真的?”她更是诧异。 “假的。”他数了数的手里的几张凭帖,前几日留给引商五万钱,他们总共还剩下七十五万钱,而卫甯在大病了一场之后,渐渐不再理会家中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照顾着有孕的杨氏,将家事都交给卫钰做主。卫钰便为弟弟补上了那二十五万钱的空缺。 “昨夜听华鸢说,你娘亲担心你过得不好,我便擅自做主买下了那座宅子,总能让你娘亲安……你怎么了?”他正解释着,就发觉面前的少女脸色变了。 “我阿娘给我选了个人家,逼我嫁人。”引商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然后恳求的看向眼前这人,盼望着他能为她想出个办法来。 只是卫瑕又何尝想过这种事情,他自己倒是被长姐逼着娶亲过,不过那时他和兄长演了一出戏,愣是换走了本应娶的女子,这法子总不能用在引商身上吧。于她而言,嫁给谁不都是一样的,何况若是真的换了人,青娘怕是再也不会认这个不孝女了。 正想着,卫瑕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看看手中的凭帖,突然有了个主意,“若你娘亲只想你嫁个好人家,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引商连忙问道。 “你看我如何。” * 这是因引商踏进张家的第四个男人。 青娘已经见过天灵、华鸢、花渡,而这三人都不是她想要的女婿。今日是第四个,她听说有女儿的相识前来拜访,又听说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便连忙从榻上坐起身,想要弄清是怎么回事。引商扶她坐起,为她掖好被子,然后与她一同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踏进房间的年轻人。 卫瑕今日特意换了身衣服,穿着他在卫府时穿过的氅衣,单单站在那里便与张家这间陋破烂的房子格格不入。 他是以女婿见岳母的姿态见过了青娘,看得青娘与张伯俱是诧异不已,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引商只说了一句他是旧时相识,便默默退到一边,将事情都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青娘总算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子,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问道,“你与引儿……” “今日前来,只为娶引儿为妻。”卫瑕不等她细问,便直接便说出了这句话。 他言辞恳切,毫不迟疑,那认真的神色让人无从怀疑他并非出自真心,想来是在心中默念了许多次才能脱口而出,倒让引商也在心中为他暗暗赞叹一声。 在来此之前,他们见过了花渡,几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顺着青娘的心意来做。虽说万万不能轻易嫁人,可是若是能让青娘改变心意看中卫瑕,不过是一场哄长辈安心的假姻缘,她将计就计“嫁”给卫瑕也算是个好法子。 人人想嫁的卫三,就算是青娘也无法说出什么不好来。引商暗暗打量了一眼母亲惊讶的神色,趁机将卫瑕的名讳和身世都说了那么一遍,又称卫瑕与自己与是旧时的相识,今日是无意间听说自己要嫁给别人了,才赶来求亲的。 卫瑕倒是极配合她,愣是隐瞒了真相,又编出了一段自己与其相识相熟的过往,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青娘看一看。引商也说比起嫁给素不相识之人,宁愿嫁给旧识,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快相信自己与卫瑕有过什么情真意切的过往,卫瑕也是真心实意要娶她了。 青娘久久没能回过神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将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看了看,又问卫瑕,“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她不是不信眼前这人的出身,只是不信这样一个人肯求娶自己的女儿。她虽心疼女儿,可也知道女儿这样的身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卫瑕这样的男人。 只是卫瑕却做出了一副恭顺模样,很快答道,“若您肯应下这门亲事,卫家明日便遣媒人过来。” 他说的信誓旦旦,容不得别人不信。 青娘实在是有些糊涂了,她又看了看自己女儿,“你也愿意?”说完不等引商作答,便向他们二人摆摆手,说自己要仔细想想。 引商陪卫瑕到外面,现在已是宵禁时,张伯特意为客人准备了房间,两人对视了一眼,趁着四下无人,她不由担心的问道,“这能成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卫瑕摇了摇头,“一定不成。” 引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可,可这……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吗?” 卫瑕只是笑笑,“办法是个好办法,只是人错了。正因是他,反倒不可行。” 引商尚在沉思中,没有留意到他话语中的称呼,待到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已经弯了弯唇,在她眼前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华鸢?”她惊呼出声之后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华鸢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扯扯身上的衣服,接着又打了个哈欠,竟准备进屋去睡觉了。 引商连忙跟着他进了屋子,把门一甩便揪住他的衣袖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这办法是好,可是坏就坏在他是卫三。”华鸢倒也耐下心来给她解释几句,“那样的盛名,叫人如何相信?” 青娘想将女儿嫁到一个好人家没错,可是从未奢望过卫家这样的人家,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婿会是长安城名声叫得极响的卫三。哪怕这事是真的,当娘亲的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心,女儿嫁给了卫瑕,怎还有安心可言。何况,青娘也不见得会相信他们胡乱编造出的那些事情。 “我问的不是这个。”引商仍盯着他,“为什么不是卫瑕自己过来?” 华鸢很快哼了一声,“这种好事我怎么可能便宜了他。” 他倒是毫不心虚,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引商无言以对,也不再看他,自顾自的在门边蹲下,“既然明知不成,何苦还要费心费力用这样的法子。” 见她脸上又带了愁色,华鸢也渐渐敛了笑意,走到她三步远的位置与她面对面坐下,“因为我想试一试。” 他沉了沉声,“我一直想这样试一次,在你的父母面前,说出娶你为妻的话……哪怕是顶着别人的身份。” 每当他提起这种事情,引商总是不愿与他多谈,只是这一次她却隐约觉得有些奇怪,那是种说不上来的困惑之感,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想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些端倪来。 华鸢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她,只在片刻之后又说了一句,“姻缘本由天定,你这一世有你命定的姻缘,就算是你娘亲,也无法改变。” 到了最后,引商都没有问他天命注定的人到底是谁。 第二日一大早,青娘果然说自己不同意这门婚事。一来是她不信女儿的那些说辞,二来是她并不认为卫瑕就是女儿的良人。 她并非市井里那些市侩的妇人,一心想着荣华富贵。卫瑕这样的身世,反倒让她迟疑,忧心女儿的处境。既不能安心,那倒不如不嫁。昨夜之事,反倒坚定了她想将女儿嫁给老实人的念头。 说亲的那户人家已经准备托媒人过来了,引商没法再推托,只能安安分分的留在张家准备出嫁。若不是华鸢曾说她天定的姻缘并非娘亲所选的那人,她都恨不得要去求青玄先生为自己做主了。 青娘这几日的脸色好了许多,人也有了些力气,平日不是在劝她嫁人之后要本分的生活,就是在讲自己与丈夫成亲时的事情。 “你父亲本是富商之子,一次在街上无意间见了我,便托媒人上门求了亲。哪怕家里百般阻挠,他也未曾负过我,成亲之后更是勤学苦读,带我来了长安,想要靠着自己考取功名,让你我过上更好的日子,谁知后来……”说到这儿,青娘便没再说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引商也清楚。那时她尚且年幼,父亲就无辜枉死,母亲不被姜家所容,只能带着她继续生活在长安城。 这么多年过去,其中辛酸只有娘亲一人明白。 一想到这些,引商就无法再违逆母亲的意思,而她很清楚母亲心里另一个心结,打定了心思后便拉着娘亲的手许诺道,“阿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害了爹爹的歹人!” 可是青娘听后却摇了摇头,“这已经是过往旧事了,娘现在只想看到你嫁人。” 看娘亲的神色,倒像是真的不在意父亲枉死的事情了,引商不免有些惊讶。她记得清楚,母亲一向是对父亲枉死之事耿耿于怀,怎么突然就不想为父亲报仇了呢? 青娘也未多言,一心算着她出嫁的日子。 只是就在这桩亲事将要谈妥的时候,那男人的家里也不知听到了什么传言,突然说要退亲。青娘还来不及震惊慌张,邻居家的老妇人又亲自做了次媒,为青娘介绍了另一户人家。这次是平康坊东街的姜家,引商一听这位置,只觉得耳熟,再一想,那不就是卫瑕想要买下的那座宅子的隔壁?也就是那唤作“阿姜”的女子住着的地方。 青娘也忙向那老妇人打听着。原来那姜家小娘子唤作姜慎,是招赘了夫婿上门,父母前两年亡故,家中只剩下一个年纪不算小的叔叔尚未娶亲。论家境虽称不上相配,可是毕竟辈分年纪都摆在那里,若是引商嫁过去,姜家便肯让引商当家做主。 长安城里知道引商本姓姜的人少之又少,可是青娘却心知肚明,也知道同姓不婚的道理,正迟疑着该不该说实话的时候,姜慎却与其舅舅主动上了门。 在此之前,青娘本以为姜慎叔叔的年纪与自己相仿,可是一见了面,才知自己想错了。那人看起来明明才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如同一个读尽了圣贤书的少年人,博雅清冷,不通世故。 这样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也着实是太乖巧纯粹了些,让人忍不住在心底啧啧赞叹。 他说自己名为西渡,姜西渡。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姻缘债(3) 文雅二字,放在这人身上是再适合不过了。 可是当躲在屋外的引商再次从门缝偷偷瞄了过去,却赶上那男子扭过头来,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她突然见他极快的眨了下眼。这动作和神情,都像极了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华鸢?震惊之下,她干脆不顾礼节的推门进去,将客人看了个清楚。 青娘刚想责怪她冒失,姜慎已经摆了摆手说无妨,又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少女,笑道,“小娘子,你我真是有缘。” 几日前才说着会不会做邻居,现下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姜家除了姜慎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女子了,叔叔年纪尚轻,家中大小事务都是由姜慎一人做主。就连婚事,也少不得这个当侄女的跟着来说。 姜慎极是能言善辩,不仅许诺会让婶婶当家,又在“无意间”提到了家中有铺子,夫君也在衙门当差。三言两语就彻底打消了青娘对于“同姓不婚”的迟疑。毕竟知道引商本该姓姜的人只有几个近亲,而这样的好婆家却再难找到下一家了。 不过引商看得出,母亲更中意的其实还是姜西渡此人。这个男人实在是生了一副乖顺相貌,那副模样,就好像洗尽了铅华,荡尽了尘埃,余下的只有光风霁月。 青娘一直坚信相由心生,这个年轻人有着这样的容貌,总不会是耍奸使恶之人,何况他还是个大夫,心怀仁心方能济世救人。 这桩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张伯乐呵呵的亲自送亲家出了门,引商便偷偷跟在那对叔侄身后,一直跟了两条街,直到不小心跟丢了人,正苦恼着呢,就被人从身后突然拍了下肩。 她扭过头,看到是华鸢那张熟悉的脸。 “刚刚是不是吓到了?”不等她问,他便承认了自己即是姜西渡。 只不过引商悬着心的非但没放下,反倒疑虑丛生。她绕着他走了一圈,将他看了个清楚,仍难相信刚刚那个清秀的少年与眼前这个乖张怪僻的男子是同一人。 “那是谁的脸?你怎么认识那个姜家娘子的?”她心中太多困惑,只挑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个来问。 华鸢已经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了,回答得心不在焉,“你瞧着我那副相貌如何?” “没了眼底那颗痣,倒不像你了。”她如实说了。 虽说华鸢本来的容貌也太过书生气了,可是太过闲丽俊俏,较之今日那副清清秀秀的样子,还是今日的相貌更不配他。何况没了眼底的那颗痣之后,那张脸看着更是乖巧惹人怜了,哪还像他。 “就这些?”走在前面的华鸢突然站住了脚步。 引商没明白他的意思,懵懂的点点头,“就这些。” 不然她还能说出什么来吗?此前她又未曾见过那张脸。 两人这样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瞬,华鸢又迈开了脚步,走过几条街,总算走到了永宁坊。 令人诧异的是,卫瑕竟还在钱钱柜坊里,据说是钱钱突然改了那宅子的价钱,非要再加五十万钱才肯卖,这两人就在铺子里讨价还价了一上午。 “你不买,还有别人来买,又不是非要卖给你们。”这些日子,钱钱愈见憔悴,比起不耐烦,更像是没什么力气再与人争论了。她合了账簿,便揉着额头想去后院歇歇,再不看卫瑕一眼。 卫瑕在铺子里见了他们两个,这才走了出来,笑道,“以前何尝想过买间宅院也要如此费心。” 想想他们几个已经折腾了两三个月还没能买下那间宅子,细究起来却不过是一个字——穷。这对出身显贵的卫三来说,实在是可笑,可是现在的处境又那般无可奈何。 他总不能再向兄长伸手。 说完又回头看看已经回了内院的那个女子,叹了声气,“她其实也不是计较那几十万钱,只是与所有人赌气罢了。” 这语气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似的,引商本想问问他到底知道什么事了,就被华鸢给拽了回来,“不就是几十万钱。” “不就是?”引商和卫瑕都齐齐看向了他,默契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华鸢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说话。 当晚,迷迷糊糊的引商又回了张家去陪母亲,第二日就见媒人带着聘礼过来了。只因姜家在说亲前就算好了日子,青娘又急着嫁女儿,什么纳吉、纳征、请期都赶在一天做完了。姜家给的聘礼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但是其中却多出了一间宅子,正是姜家隔壁的那座小楼。 一百五十万钱的宅院,就这样被姜慎给爽快的买了下来。 青娘不知道那宅子到底值多少钱,还想着去打听打听,引商连忙随便说了个数目糊弄过去,生怕娘亲被那价钱吓到。说完,她又寻了个借口溜出去,直奔永宁坊,直到亲眼看到那间宅子原来的匾额被摘下,收拾宅院的人进进出出,这才总算相信了今后的自己也能住在此处。 华鸢和卫瑕都还没来,只有隔壁的姜慎还在吩咐家里的仆从去收拾屋子。两个女人一相见,还未等引商主动去打声招呼,对方已经迎了过来,“今后就要与婶婶做个邻居了。” 引商的笑僵了僵,心里已经犯了糊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假,还是装不知道。明明昨日华鸢已经主动说了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演给青娘看的好戏,算不得数。 即便她不愿与其有什么牵扯,却也因对方那一句“时日无长。”而彻底妥协。青娘已是病重,若是为了娘亲的遗愿,她便是真的嫁给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无妨。可是华鸢却主动言明,这婚事不过是帮她的忙,做不得真。于他,她唯有感激和愧疚,无以为报。 但是眼前这个女子又知道多少呢?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叔叔……” “你是想说华鸢?”意外的是,姜慎竟说出了华鸢这二字,然后轻描淡写的答了句,“他就是我叔叔。” 亲叔叔。 引商傻傻的站在那里,收拾宅子的人进进出出好几次,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姜慎捂着嘴笑了笑,见她瞪大了眼睛望过来,才耐心解释道,“你别看叔叔他生得年轻,其实年纪可不小了,我还是被他养大的呢。虽然多年未见了,可是近日我搬到长安来,自然要来见他的。” 她声音轻柔悦耳,说不出的好听,朱唇一张一合,讲出的事情却像是与引商相隔了天地之遥。自结识了华鸢,再到心知肚明他并非凡人,引商也有过几次震惊,可是过往的经历加起来,也不及今日所听到的这寥寥数语,好像在听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故事,而非自己身边的人。 正说着话,隔壁宅院里又走出了个年轻男子,正是姜慎的夫君裴舒。 如今正在大理寺当值的裴舒俊朗不凡,举止有礼,怎么看都不像是唯唯诺诺之人,可却偏偏甘心入赘,又对姜慎百依百顺,从不多问。引商刚听说这事的时候还觉得惊奇,不过今日听说姜慎与华鸢的关系后,便又隐约有些明白了。 华鸢并非凡人,那姜慎想来也有些来头,裴舒正因为多多少少知道些妻子的秘密,才会如此吧。 “活得久了,总想找个人作伴。”瞧见她不解的神色,姜慎轻飘飘的甩下这句话,接着又与她道声别,先回自己家去了。 她离开没多久,华鸢总算是慢悠悠的走过来了,看上去对这新宅子还算满意,但是瞥了一眼隔壁那户人家,却又微微皱了下眉,“以后少与她说话吧。” 他口中的“她”,正是姜慎。 引商琢磨了一下这意思,“你与她没那么亲近?” 虽然姜慎所言并不像是假的,可是再亲近的叔侄,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也不一定毫无隔阂。华鸢在谈起姜慎时的神色,实在是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 对于一些事,华鸢时常含糊其辞,但是对这件事,他却相当干脆的点点头,承认了。 正如她所想,再亲近的叔侄,也总会因为一些事生了嫌隙。 一本正经的说完之后,他又跑到墙根晒太阳去了,迎着艳阳半眯着眼睛告诉她,“无妨,今后在这长安城还要仰仗着她呢。” 他这个侄女没别的好,就是在凡世生活得久了,家底殷实。 引商与他一起蹲在墙根底下,托着下巴想了许久,却总是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都怪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桩连着一桩,一件都想不清。就连华鸢都变得越来越奇怪,行事越来越急迫。她只顾着惊讶为难,似乎忘记问他许多事,理不清思绪便干脆不问了。 回张家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唤了声,“宋引。” 她迷迷糊糊的扭过头,便见范无救盘着一双腿坐在一间宅子的屋檐上冲她招手。 一见他,引商瞬间清醒了不少,很快又脱口而出,“花渡出事了?” 每次见到这人,都是因为花渡出了事。 可是这次范无救却摆了摆手,嫌弃道,“怎么总想着你那个阴差,这次可是阴间的大事,与他无关。” “阴间的大事也与我无关啊。”引商觉得莫名其妙,偏不去问他阴间出了什么事。 可惜她越不想问,他便越是想说,从房顶跳下来后便拦在她面前,神神秘秘的告诉她,“这一任酆都大帝的任期到了,下一任还无法归位,冥司无主,从此阴阳两世再难太平。”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姻缘债(4) 冥司无主,阴间大乱。 听起来倒是挺唬人的,可是这与生活在阳世的市井小民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引商听过之后便扭头离开,丝毫没放在心上。 范无救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的说着现在冥司的混乱,“其实北帝时常不在阴间,阴曹地府少了他也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但是这离了任就不同了,下一任北帝迟迟未归位,冥司无主,惦记着那位置的人又不少,再加上此前阴间出了点事,逃出了些恶鬼,现在下面闹腾得很……” 他越说,引商越是不解,“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这不是投奔你来了。”他说得那般理所当然,说完便紧紧黏在她身后不肯走,“你不知道,下面已经打得天翻地覆,我又打不过他们,还是待在阳世舒坦些。” 大街上人来人往,能看得到他的人却少有。引商站在街中央呆呆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人竟是真心实意的在说这些话,吓得她扭过身便撒腿抛开,边跑边喊,“我又不认识你,别跟着我!” 她不过是区区凡人,何德何能去掺和他们阴曹地府的事。何况这阴阳两世都赫赫有名的黑无常自打出现起,就没说起过什么好事,她也不信他能安着什么好心。 一路跑回张家,踏进家门时,引商刚刚松了一口气,便见范无救扛着一摞卷宗坐在屋顶冲她挥手,“你跑得真慢。” 她忍不住倒退几步,先是担心的看了一眼屋内,见母亲没什么动静,才绕到房子后面,压低声音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又帮不了你。” 她要是已经寿终正寝魂归地府了还成,好歹也能帮他打个下手搬搬东西,可她还没死呢! “谁说你帮不了我?”范无救从房顶上往下轻轻一跃,刚好跳到她面前,把她全身上下都瞄了那么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身上带着的那样东西,可是至宝。” 至宝?他话音刚落,引商便想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镜子。半年前,也是面前这个人将那东西递到她手上,告诉她,此镜乃是北帝所赠。那时她根本不信这事是真的,可是如今…… “你想要那镜子?”她拼命想着他的目的和事情的缘由,可是偏偏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有一步一步警惕的后退。 而范无救却摇了摇头,说道,“恶鬼出逃,那镜子倒帮不上什么忙。” “除了那镜子,我也没别的了。”说着话,引商隐约听到屋内母亲在喊自己,也不再理他,转身绕到房间前走了进去,打定了心思若是他敢出现在青娘面前,她便当做自己看不见他。 万幸,范无救只在她身后小声喊了句,“我还有正事没说呢!”,并没有跟在她后面一起走进去。而躺在榻上的青娘一见她进来,连忙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置办些嫁妆。 许是因为定下了亲事,今日母亲的神色比往日都要好,引商暗暗高兴,不论母亲说什么,她都点头附和着。说完话,已经卧床多日的青娘竟主动要到外面走一走,一旁的张伯连忙摆手说“不成,不成,外面风凉!” “这都什么时节了,风凉也不怕。”青娘难得执拗一次。 引商虽然也担心母亲的身子,可又不忍心违逆母亲难得提出的心愿,只能将前几日才为母亲做好的衣服翻了出来,厚厚的为母亲裹了一层又一层。 青娘一面笑一面拍着她的手,“怎么就柔弱至此了。” 张伯站在一边直搓着手,“青娘,你可要小心身子,早点回来。” “知道了。”青娘扭头对着他弯了弯唇,虽然还有女儿在,却也难得没顾忌着什么,伸手在他脸颊旁轻抚了一下,为他捋好耳旁的发丝,“这些年你成日为我忧心,也是劳累了。” “这都是应该的。”两人少有这样的亲昵,张伯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喃喃的说着“不累,不累。” 引商退到门边,含笑看着这两人,打心底里替张伯觉得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张伯对青娘的好,她都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可是母亲却沉疴不起,从未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甚至未曾名正言顺的嫁进张家…… 引商知道,母亲一直惦记着的还是父亲,也许直到今日也未能忘怀。她身为子女,本不该妄言父母情意,只不过事到如今,能看到母亲与张伯如此亲昵,也足够欣慰了。 逝者已矣,总不能再辜负了活着的人。 扶着母亲走出家门,母女二人在坊内转了转,青娘特意去看了看左右的邻居们,笑着与她们说了好些话,然后又说要去青玄先生那里走走。 亲仁坊离这里不近,引商思量了一下,还是劝母亲,“改日再去吧。” “这么多年了,若不是青玄先生一直照拂着你我二人,咱们母女怎能有今日。现在你就要嫁人了,我这个当娘亲的,自然要去谢谢先生。”青娘的气色难得的好,走了这么一段路也没有咳嗽,拉着她便想往亲仁坊的方向走去。 引商拗不过她,只能扶着她慢慢走出坊门,两人走在街上的时候,青娘便拉着她手,絮絮叨叨的与她说着今后嫁了人该如何做。 “阿娘是嫁过人的,什么事都见过听过,总比你会看人。你放心,你那个夫婿啊,定不会负了你。” “您当年也是这样一眼看中爹爹的吗?”引商不想多谈自己的婚事,连忙问起了她。 青娘抚着她手背的动作几不可见的一滞,神色也微微恍惚了起来,似在回忆当年那些往事,过了许久才慢慢点下头,“是啊,阿娘那时还年轻,一直以为你爹爹就是能托付终生的人……”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引商皱了皱眉,不知道怪在何处,最后只能依着自己理解的意思劝慰母亲,“阿娘,青玄先生总说善恶终有报,您放心,害得爹爹枉死那些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但愿如此。”青娘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时辰,街上还有许多路人来来往往,坊门边更是有不少人闲来无事聚在那里说着近来的奇闻。母女两个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了许多新鲜事,从哪个武将又升官了一直听到哪个酒肆的胡人老板娘长得美,最后又听说一个已经辞官归老的中书舍人要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荣王。 荣王素有雅名,又授了单于大都护,能嫁给他,算是一件幸事。 但这事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可没什么关系,引商听过就抛在了脑后,仍与母亲说笑着。只不过许是走得太久了一些,青娘的脸色显然没有早上时那么好,又走出几步之后甚至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引商连忙扶着她到路边,这附近已经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两人便坐在一棵槐树下,树荫遮蔽了阳光,正合适。 可是青娘的脸色却仍然没有好转,一直捂着胸口,连咳嗽都有些咳嗽不出,引商一点点抚着她的背,空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眼看着母亲还缓不过来这口气,便想起身找人来帮忙。 “引儿……引儿你听娘说……”青娘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拽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不让她走。 引商连忙坐了回去,“阿娘,阿娘您说,我听着呢。” 只是青娘还没将话说出口便看向了前方。母女二人坐在这小巷子里,巷子却无人进出,只有几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 引商抬眸望过去,紧接着便看到了几副熟悉的面孔。 早上还在平康坊晒着太阳的华鸢不知是怎么寻到她们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范无救将捧在怀里的一大摞卷宗全都塞在了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同样不言不语的望向这边。 巷子两边的围墙上,花渡撑着伞坐在上面,始终没有抬头。 “你……你们,”引商突然有些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看这几人,勉强咧出一个笑脸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谁也没有说话。 身边青娘的喘气声已经越来越急促,只是出气大入气小,目光也有些恍惚。 恐惧飞快的攀上了引商的背脊,最后扼住她的咽喉,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娘……阿娘!”她一声声唤着,却又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唤些什么,只是一味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 范无救站在最后面,掰着手指头数着时辰,当他掰完最后一根之后,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声气,左右看看,到底还是甩甩手腕,主动走上前。 谁也未动,这么难的差事他不来做,还能让谁去做。 可是未等他走近,那边引商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扭头看看身边已经不再喘息的母亲,还不肯将麻木的手指松开,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不声不响。 范无救又往前走了一步,这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却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霎时激起了千层涟漪。 “阿娘!”少女已经嘶哑的喊声响彻了小巷。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姻缘债(5) 范无救再想往前走的时候,就被华鸢拽住了胳膊,他转身看看拉着自己的人,见对方摇了摇头,便沉默着后退了几步。 明明相邻人来人往的喧闹大街,这条小巷却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人将目光落在此处,也无人进出。 引商还紧紧搂着母亲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畏惧了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明明青娘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连眼睛都未阖上,那咬着牙的神情怎像是甘心就此长眠不醒。 没多时,两个身着紫衣的人已经捧着名册拿着铁锁出现了,他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名册上的名字,正欲开口去唤,一抬眼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 范无救扭过头睇了他们一眼,两个拘魂鬼连忙恭敬的弯身拱手,识相的后退,消失在此处。 无常二爷是什么人,他叫他们别管这事,他们哪还敢管。 华鸢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看身后发生的事情,自来到此处之后,他的目光便没有从那个少女身上移开过,可是眼下他见她抱着母亲的尸首不言不语,连眼泪都不流,却又不知做些什么才能劝慰她。 有些事是天命注定,谁也帮不了。 “阿娘?阿娘……”那边突然传来了少女的惊呼。 一直抱着母亲的引商手中倏地一轻,青娘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而在那尸身上却突然坐起一团模糊的青烟来,再过一会儿,又慢慢聚成了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显出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模样来。 引商缓了半天才流下的几滴泪水还挂在脸上,此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怔了好半天,才依稀认出那少女是年少时的母亲。 这些年来,母亲因着顽疾缠身,模样已苍老了许多,而这年轻时的容貌却娇俏动人,就连蹙起眉来都是风情。 “阿娘?”引商又试着唤了一声。 青娘这才扭过头来看她一眼,看过之后又笑着离开,只是每走一步,那笑容便敛起一分。上扬的唇角渐渐弯了下去,双眸里的光芒变得黯淡,手指绕过披散的发丝,眉眼勾出一个泫然若泣的哀怨模样来。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连脚步都加快,匆匆小跑,撞开前方的两个男人,临近巷口时才狠狠跺了跺脚,然后一路狂奔,转眼就消失在这条街上。 直到一直坐在围墙上的花渡撑着伞站起身,引商才像是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倏地站起身,与几人一同望向了母亲消失的方向,紧接着便磕磕绊绊的扑向了正欲离开的花渡,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别……别……” 她见识过他对付孤魂野鬼的手段,哪怕明知道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是这次是自己的母亲啊。 花渡甩开她的手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不忍,只能与她僵持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慢慢弯下身,拥抱了面前的女子,轻抚着她的背,“没事,我不去了。” 不过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这种时候却是引商唯一能倚靠的东西。她紧紧抓着他,胳膊环在他的腰际,手指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拧成了褶皱模样,就像是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苦苦抓着自己仅有的浮木,怎么也不肯放手。 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他现在不去又能如何呢,阿娘变成那副模样,想来是生前有心愿未了,亦或是心中怨气未消,如今无法魂归地府,已是孤魂野鬼,若是为此闹出什么事端来,更会成为厉鬼,到时候花渡想徇私都无能为力了。 面前那相拥的男女实在是刺眼,即使明知那不过是安慰之举,华鸢仍是移开了目光,正欲唤范无救去把青娘带回来,余光却瞥见引商松开花渡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她用手背抹干了脸上的泪痕,站在他面前深吸了口气,郑重的开口,“我想知道我阿娘到底有什么心事未了,在这之前,在这之前……”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很难说出口,因为自己也不过是仰仗着那几分情分求对方徇私。 若对方不答应,她无能为力。若对方应下了,她又拿什么来偿还? 可是她不傻,哪怕一直稀里糊涂的不去想这些事情,心里也隐约明白有些人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原本的她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总以为日子混着混着就这么过去了,却从不去想自己总有一日要正视那些解不开的困惑。 无论面前这个人是谁,如今只有他能帮她。而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如今已经连母亲都失去了,总不能让母亲在死后还因怨念未消而难以瞑目。 她原本是站在华鸢面前的,说完后便后退了两步,三步之遥的距离,最终俯身下拜。 华鸢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来,最后指尖微动,一块拇指大小的腰牌便轻轻撞进了引商的怀里,力道虽不重,却将想要拜下身去的她撞了个倒仰,整个人倒退着栽在了花渡身上。 拜没拜成,引商站稳后拿起那小小的腰牌一看,只见那牌子通体乌黑,用手握了片刻,上面才渐渐浮现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图样来,左下角则刻着两个血色小字——宋引。 他给了她一块阴差才有的腰牌,无异于默许她光明正大的去查清母亲之事,无论她走到何处,只要长安城的花渡不拦她,其他的阴差无权干涉她所作所为。 握紧那块牌子,引商还未向面前那人道上一声谢,抬眼看到的却是他敛了眸色,转身离去的背影。 似乎就在他离开之后,长安城才总算找回了往日的喧嚣,大街上路人们行色匆匆,酒肆里客人在与美貌的胡姬高谈阔论,不时有人在这不算偏僻的小巷里进进出出,偶尔也有人在路过时瞥她一眼,似在好奇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何孤零零的站在此处,不过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倒在树下的青娘的尸身。 最终,是好心的过路人唤来在坊内巡查的不良人,总算是将青娘的尸身带回张家。 比起自己的悲伤,引商更不忍心去看张伯的神色,匆匆跑出门的时候,她明明看到多年来一直嫌弃他们母女二人的张拾也红了眼眶。 可是现在还不是跟着他们尽情哭上一场的时候,她跑出门之后便开始循着母亲的魂魄离开的方向找去,边走边想着母亲这辈子还有何事放心不下。 她曾听说过,人死后若是仍惦记着死前未见到的亲人,这执念便会促使其不顾一切的赶往那人身边,可是青娘未曾回到张家,也未在生前居住过的地方徘徊,又会去何处呢? 而在她盲目的四处乱转时,花渡始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他这一天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商本以为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劝慰的话,但是走着走着,她连眼泪都不流了,只是一心想查清真相,他却还是有话难张口的神情,她不由困惑的多看了他两眼。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可是他似乎仍是说不出口,两人默默的对视了一会儿,引商心里有了个主意,“我去找卫瑕。”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卫瑕总能想明白。 花渡阻止不了她,只能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过去。 卫瑕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平康坊那座小楼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引商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甚至将娘亲死之前与自己聊过的一些事情都说了个清楚,又在他开口前摇摇头,“你别安慰我,帮我想想这件事。” 当局称迷,傍观必审。 未负她期望,听完后,卫瑕略一思索便问道,“你说你阿娘的模样变回了年轻时,那她是何时嫁人的?” 何时嫁人的?引商虽不懂他的意思,也在仔细回想后答道,“我阿娘刚刚及笄就嫁给我爹了。” “那你看她现在的容貌,像是已经嫁了人吗?” 青娘现在的模样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十四五岁时的样子,倒像是引商记忆中自己年幼时日日见到的母亲。她连忙点了点头,又问,“这很重要吗?” 而眼前的卫瑕却说,“我只是随意问问,没什么要紧的。”说着突然扭头看向花渡,正色道,“其实我最想问的是,青娘的夫君真的死了吗?” “我爹枉死多年,怎么可能还活着?”引商只觉得这话荒唐。 小时候,可是青娘亲口告诉她,爹爹因为才华过人招来妒忌,一次科考前,也不知与何人起了争执,又得罪了哪个有来头的举子,最终闹上了公堂,还在狱里呆了几日。待回到家中时,便是一副憔悴模样,夜夜辗转难寐,似是在忧心什么事情。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太多,对付一个空有满腹才华的书生又有何难,没过多久,父亲便在独自外出时枉死街头。青娘虽不忿此事,却又查不出害了丈夫的歹人到底是谁,只能小心为上,带着改姓宋的女儿战战兢兢的度日,又因为无法报仇,多年来从未奉祀过夫君。 若父亲还活着,阿娘何苦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她。多年来,引商对此事深信不疑,何况她也确实见过了父亲的尸首。 可是如今卫瑕却质疑起此事,甚至在听她说完事情经过之后,又认真的问了她一遍,“你真的相信吗?” 使是再深信不疑的事情,也经不起别人的反复质疑。引商突然想起了母亲匆匆离去的那个背影,再走得远一些,她就能够出城,离开长安。 青娘早年丧父丧母,长安城外已无亲人,就连仇人,都是生活在长安的。而她若是心系他人,早些年便绝不会嫁给父亲。 引商从不愿承认母亲讲给自己的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现在也不愿意。所以她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了跟着自己过来的花渡,她希望他能帮她说说话,告诉她,她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两人的目光相触后,花渡却微微垂下了眼眸。 一个不忍心问,一个不忍心说。到最后,卫瑕还是选择自己做一次恶人,他站起身,勉强走向花渡,挡在了这两人中间,然后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她爹爹,姜榕真的死了吗?” 有他拦在中间,花渡看不到引商的神情,引商也看不到花渡的目光。她只是隐约看到,卫瑕身后的人在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姜榕未死。” 他曾找遍了石馆,可是未见姜榕其名,再去翻生死簿和书阁的卷宗时,就发现了让自己诧异不已的事实。 而有些事,既然说出口,那便要说个彻底。 卫瑕听到这个答案后便已了然,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心又问了另一件事,“那他当年诈死离开长安,是为了娶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姻缘债(6) 卫瑕说,在这世上,能让一个男人狠心抛下妻女远走十余年之久的理由只有两个。 若非逼不得已,便是另有新欢。 引商在小楼里坐了一夜,谁也没去打扰她,也不忍心。花渡始终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物件,无声无息的等在那里。 她不开口,他便一直等下去。 卫瑕也睡不着,怕打扰了引商,便远远的点了一根蜡烛,只在角落里捧着书看了一夜。 翌日,报晓的鼓声响到第九声,引商终于开口了。 她的嗓子还隐隐作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哑着声音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他”自然是姜榕。 而花渡根本无需去回忆,自从知晓这件事之后,他便已将那些名字记在了脑子里,“会稽山阴。” 会稽郡,山阴县。 引商将这个地方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又问道,“那他现在与何人生活在一起。” “入赘,妻子姓程,岳父曾在长安做过中书舍人。”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花渡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他确实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当初在知晓这件事后,他便忍不住好奇去看了姜榕一眼,那时程家还未搬到会稽,而当初的程阁老即便辞了官也仍是有权有势。 “谢谢……谢谢……”除了重复这两个字,引商已不知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她谢花渡对她知无不言,也谢他因为不忍而瞒了她这么久。 花渡只是垂下了眼眸,不愿去看她脸上的悲戚之色,自母亲去世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确实是为了母亲而悲,悲的却不再是生死两隔,而是母亲这十余年来的痛苦。 病重也比不过被心上人辜负的苦。 眼见着那女子欲扶墙壁站起,花渡本想去扶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可是手才碰到她的胳膊,就突然被她反手抓住。 引商紧紧抓着他的手站在那里,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眼眸也随之瞪大,喃喃道,“中书舍人……中书舍人……” 昨日她随母亲上街时,正听到路人说起了一个辞官归老的中书舍人欲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而青娘也是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病症突然加重,急火攻了心,竟那样撒手人寰了。 引商本未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去想,也想不到一处去,直至刚刚听到花渡所说的事情,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总算是连在了一起,有如醍醐灌顶。 原来青娘是知道的,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姜榕离去的真相,连他娶了何人,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她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十余年过去了,她还默默关心着那一家人的去向。 可她还是听不得这些的,她本已没有多少时日了,在亲耳听到丈夫另娶他人生下的女儿也要嫁人时,十余年来的怨与恨终于压垮了她,她那病弱的身子怎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许是人在悲愤至极的时候往往会想清楚很多以为自己想不清的事。引商扶着花渡的手,两人就那样慢慢倚着墙壁坐下,她闭着眼,重新回想了一遍自己娘亲讲过的那个故事。 也许,那个故事并非全是虚假的;也许,当年的姜榕确实是得罪了仇家,闹上了公堂;只不过,当他回到家中辗转难寐之时,想着的却不是如何逃脱非难,而是该不该抛下妻女,另娶他人。 当年程阁老还未辞官,有权有势,膝下却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若程小娘子一心爱慕姜榕,那程阁老帮姜榕脱困,甚至为避免青娘母女纠缠,帮姜榕假死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青娘深知夺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来头,她争不得抢不得,只能编出了故事哄骗女儿,宁愿女儿深信父亲已死,也不肯让女儿知道,父亲是主动离开了他们母女。 引商仔细想着这些事,想着想着,原本困惑不解的一切都找出了真相。可是有时候糊涂着过下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清醒过后留下的尽是悲伤。 她甚至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卫瑕悄悄出了门,本想去寻些吃食回来,以防她还没去寻母亲就已经支撑不住身子。可是捧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人变成了两人。 华鸢本以为引商是不想见到自己的,为此甚至独自回了道观躲了那么一夜,可是此刻再看到眼前的人,他便知道她已经无暇去想自己的情怨恩仇,满心只有那行踪未明的母亲与薄幸的父亲。 “吃完再走。”卫瑕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怀里。 引商轻声道谢,并未拿自己的身子去赌气,老老实实吃了饭,总算是有了些力气,这才站起身,“会稽离长安有多远?” 她从未离开过长安,也不知道此去会稽的路途多么遥远,可是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也必须前去。 在这世上,她仅剩的亲人只有父母! 他们道观总共也没几个人,除了下落不明的天灵之外,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卫瑕腿脚不便,只能留在长安,暂且不论另两个人去哪儿,引商都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只要李林甫一天在任,麻烦事就不会结束。 可是卫瑕却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忧心,“你们离开,我便去郡王府住上一段日子。” 与李瑾朝夕相处,那岂不是更麻烦? 引商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青娘已经离开长安足有一天一夜了,事情不能再耽搁下去。交代完卫瑕要小心之后,引商便想去寻一份地图来,无论如何去,总要看看方向才是。可是未等她走出这小楼,花渡已经拉住了她,“我带你去。” “你……你怎么带我去?”引商知道他们阴差都有那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本事,可是她不过是肉体凡胎,也能跟着他们这么做吗? 花渡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这两天来也是第一次笑了笑,“自有别的法子。” 他说的法子是要寻个没人的地方才能成。 卫瑕坚持送他们到了城门,才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际。引商对着他挥挥手,叫他别担心,他也只能最后劝她一句,“凡事还是三思而行。” 引商用力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守在城门处的李瑾刚好赶上送他们一程,虽说他没弄清这些人又要去做什么奇怪的事,可在听到卫瑕说出这句话后,却不由打量了一眼身边这人的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了?”相识多年,李瑾对卫瑕虽然多有微词,但是同样了解对方,他看得出,卫瑕那句平平常常的嘱咐可是大有深意。 而卫瑕只是一笑,摇摇头,“有些事还是少说两句才好。恶人,总不能一次做到底。” 长安城外。 引商已经很久没往泾河边的槐树林走,上一次还是范无救硬是挟持她去阴间才来到这里。而这一次,她同样在槐树林外见到了范无救的身影,那少年一脸悠闲的坐在树下,见到她还挥了挥手。 想来冥司无主一事确实让下面闹了个天翻地覆,不然这赫赫有名的黑无常怎么会成日待在阳世? 镇守阳间的诸多阴差尽归黑白无常差遣,花渡见了这位八爷,还要恭敬的微微垂首。可是范无救却不在意这些虚礼,不见外的把手往他肩上一撘,目光则落在了引商身上,“走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他也要去。 引商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一天都没说话的华鸢,华鸢却哼了一声把头扭向泾河那边,装作在看风景。 他不管。 不管就不管吧,引商自认这几人里自己最没本事,哪敢说个不字,老老实实跟在范无救身后朝着林子身处走去。 再往前,到了周围都被槐树包围,分不清方向的时候。范无救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画出了个引商看不懂的图案。 他画得认真,引商看得也认真,可是身后华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花渡看不下去了,又不能直言提醒,只能装作漫不经心的抬手在身旁树上一拍,那看似坚实的树身很快显出了一个闪着金光的符咒,与范无救画的那个正是一模一样的。 华鸢撇撇嘴,不再去看那边的两人,抬手抓起地上范无救,用力甩到了对面,自己则看也不看,便一脚踹在身边的树上,震得枝叶都跟着摇了摇。 范无救的脸撞上了对面的树身,至此,三棵树的树身上都显出了同样的符咒。引商茫然的站在他们三人中间,正想着这是要做什么,眼前已是一黑,朦胧中,似乎有人将她揽在了怀里,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景象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她傻傻的坐在地上,而面前的城门上所刻的,正是“山阴”二字。 会稽山阴,引商从未到过此处,但在此事之前也不是未曾听过这个地名。就在几个月前,她见花渡为卫钰摹拓《兰亭序》时,还见过这几个字。 《兰亭序》可不就是东晋年间,王羲之与谢安等人在山阴兰亭修禊时所作。 说不准花渡生前就是住在这里的。 若不是一心惦念着父母之事,引商定会在这个地方好好逛一逛,可是如今,她只想快些去证实心中的猜想。 程家就住在城里最大的那间宅子,初到此处时还有些失神的花渡如今已经敛了心神,撑着那把红伞陪她踏进了程家的大门。 华鸢自来了这里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阳世之人也看不见范无救的身影,三人走在程家的宅院里自是一路无阻。 只是,越是接近内院,引商便越是要努力抑制自己扭头逃开的念头。 世事正是如此,来的时候不顾一切,可是真的到了眼前,却难免会畏惧。 “还要往里面走吗?”见她如此,花渡先停下脚步问了一声。 引商很想回答“当然。”,可是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站住,再也挪不动半步。 几人就这样僵持在了院门里,直到一个看起来刚刚及笄不久的少女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那少女自然是看不到他们几个的,也无心向周围看上两眼,因为她的眼中只有站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 “爹爹。”她叫得是那样依赖。 站在院中的人一见到她,很快就放下了手里的书,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怎么了?” 父女之间的举止再亲昵不过,而站在院外的引商却在看到那个父亲时,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现在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姜榕在家中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单衣,连头发也未束起,只是松松挽在脑后,在女儿过来之前,他正捧着一本古书在树下看着,任阳光自枝叶间倾泻下来,铺染在脸侧。 十余年未见,引商记忆中的那个爹爹还像当年那般眉目如画,清俊卓绝。 还记得年幼时,她曾以为爹爹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还希望大家也这样认同她。可是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世上有那么多认同自己想法的女人是多么悲哀。 “走……”她轻轻扯了下花渡的衣袖。 “什么?”花渡一时没能弄懂她的意思,可是紧接着便见身边的少女已不顾一切的朝着府外跑去。 她不能再待在这个地方,也不能再看那男人一眼,否则,她怕自己这性子会在弄清事实之前就毁了对方现在拥有的一切。 而在她撑着那把纸伞匆匆离开姜家之后,姜榕却终于将目光从面前的女儿身上移开,若有所思的看向那已空无一人的院门,久久没有说话。 当晚,程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商量着去长安一事,姜榕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便提前回了房。 他单独住着一个小院,回房时已是明月高悬。而当他推开房间的门,见到屋内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等他时,他并无意外,只是阖上门,然后走至那人面前,先是深深一拜,这才笑道,“今日突然见到引儿,便知道先生也来了。” 小桌上有一坛酒,华鸢斟了一杯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杯一饮而尽,最后漫不经心的敲敲桌子,“你当我想来?”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姻缘债(7) 说是许久不见,其实上一次相见就在一年前。 姜榕不善饮酒,但是再次见到面前这个人的时候,还是执杯一饮而尽。 许是这一天下来确实有些疲惫,华鸢盯着他看了两眼,原本想说的话也懒得说了,身子随意的往后一仰,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了。 姜榕从不介意此人的无礼,何况他也知道,这人不是今日如此姿态,而是十余年前便如此。 那是十五年前,还是多少年前了,他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年轻,那时的自己还着实为那一番惊人言语震惊了几日,可是事到如今,就算对方再做出什么离奇之举,他也能够淡然处之了。 “先生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是因为引儿知道了什么吗?”他本以为最坏的局面不过是女儿知晓了一些事情,这才急匆匆的赶来见他这个父亲。 但是他想错了。 “宋青娘死了。”华鸢轻飘飘的甩出这句话,就像是在说今日的天色。 “啪!”姜榕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虽未碎,却砸出了重重一声响。 若未细看,其实姜榕的神情也没什么改变,仍是那副平淡从容的模样,可是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的眉目嘴唇尽在微微颤着。 “人已死,十五年的恨,总该……”华鸢的话刚说了一半就突然闭上了嘴,然后坐直了身子。 而下一瞬,便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门。 “爹爹,你在吗?” 程念在家中一向随性而行,问完这话,不等姜榕回答便推开门溜了进来。只是当她偷偷将头探进来之后,却发现屋内坐着的不止父亲一人。 “呀!”当瞥见华鸢这个陌生人时,她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虽略有些惊慌,可却并未像寻常女子那般避出门去,而是好奇的看了父亲一眼,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见华鸢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姜榕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该用什么称呼,最后还是介绍道,“念儿,过来见过你的……姐夫。” * 引商在城里独自游荡了许久,当然,她也知道花渡就在不远处跟着她。 会稽郡自然也有会稽的阴差,可是她身上挂着那个刻着名字的腰牌,不过是一两句话,便让会稽的阴差心甘情愿的去帮她找青娘的下落。 夜色渐深,街上也不见人影。引商走着走着,还是站住了脚步转过身去。 花渡知道她的意思,默默的从黑暗中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走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 一个下午过去了,引商的心神总算是平稳了些。她尽可能平静的回忆着自己在程家看到那幕,当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笑着跑向父亲时,她相信自己的愤恨足以将那个无辜的孩子撕成碎片。 无论如何,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她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就跑出了程家。可是对方无辜,她自己又何尝不无辜? 多少年了?她思念自己那“死去”的父亲,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为父亲报仇雪恨。她的道观里甚至只供奉了酆都大帝的神像,日日跪拜祈祷,希望阴司那至高无上的神明能够庇佑父亲的亡魂。 可是这样生活到今日,她得到的又是什么? 多年来,为了自己的善德,她勉强算得上善良,从来是以真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今时今日,她才总算是意识到自己并无宽容可言。 她怨恨抛妻弃女的父亲,甚至将这怨恨化作了嫉恨,无人知道她在看到那父女二人相偎相依时心中的怨。如果她在那时就死去的话,怕是也会因此化作厉鬼,再难平息心中怨气。 可是再怨再恨,她还要寻到母亲。无论如何,她无法代替自己的母亲去质问负了心的夫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阿娘会在哪一天……哪一天……”她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但是实在说不出那个字。 花渡默默点点头。岂止是哪一天,就连什么时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华鸢自然也知道……”引商又想到了这几日华鸢费心费力陪她演那出戏来哄骗青娘的事,甚至在青娘离世的那天上午,他还与她说着亲事、宅子,甚至还找了媒人去张家,彻底了却了青娘的一桩心事。 不过是段假姻缘而已,这自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顾忌着她,让她在青娘离世之前,都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花渡说,每个人的生死自有天定,该是什么时辰死,任谁也拖不过那个时辰。青娘合该是那一天寿终,听到路人说起姜榕一事,虽然看起来是偶然之事,事实上也是冥冥天定,改变不了。 “至于这段姻缘,”花渡斟酌了一下说辞,最后说道,“也许是你阿娘前世欠了你爹爹一笔姻缘债。” 前世欠下的恩情,注定要用今世一生的悲伤来偿还。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花渡早已不觉得奇怪。 如果真的是这样,引商反倒能够轻松一些,她勉强笑笑,“是不是世上许多离奇的纠葛,都能用前世欠了债来解释?” 出人意料的是,花渡竟然点了点头,“天道轮回,正是如此。” “那我前世是不是也欠了谁的债?”她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花渡就无法回答她了。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又将脚步停在了程家门口。 她还是想回来看看。 都这个时辰了,程阁老房间里的烛灯还亮着,想来是因为要与家人商议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引商撑着伞,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到姜榕现在的妻子。 但是她走着走着,却又看到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刚刚从程阁老的嘴里听到了,这个女孩子名叫程念。 父亲是入赘的,孩子自然是要随娘家的姓氏。 如今天色已晚,程念却不知为何还未入睡,正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想着心事。 引商撑着伞到她对面坐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论相貌,程念自然是极出色的,又因为不谙世事仍带着几分稚气,想来是被家人保护的很好。 在她这个年纪里,尚且无忧无虑只需要想着嫁人,而不是像引商一样为了生计在辛苦奔波。可是引商不羡慕她养尊处优的生活,单单羡慕她父母双全备受宠爱。 如果交换能换来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引商宁肯自己的生活再艰苦一些也要去换。就这样无声的看了对方许久,待程念终于想回屋子里睡觉的时候,她也终是忍不住将那伞合拢,在对方面前现了身。 看到眼前凭空多出来一个人,那一瞬间程念自然是惊慌的,可是不等引商去捂住她的嘴,她已经缓过神来,然后痴痴的问了一声,“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闲暇时,这个小丫头看了太多有关神鬼志怪的书,胆子也是大的出奇。 引商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我是阴差,正在办公务。” 她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便招招手示意花渡快点从房顶上下来。 真正的阴差身上总带着阴寒之气,鬼气森森让人无法不信。花渡甫一露面,不说那阴气,单单是脸上那两道疤痕,就把程念吓了一跳。而偏偏这时,一晚上都不见人影的范无救又出现了,还特意换上了平日里那身行头,长帽上“正在捉你”那四个大字更显诡异。 小丫头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们的身份,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换上了一副哭脸,好像马上就要流下泪一样,恳切的哀求他们,“求求你们了,可不可以不带我阿娘走。”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引商瞥了一眼花渡,无声的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程念的母亲也重病在身? 花渡却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是阴差,可也不是对所有人的生死都一清二楚。而旁边的范无救只顾着吓小丫头,连看都不看他俩一眼。 仔细想了想,引商不由摆出了一副公差办案的气势来,说道,“生死自有天定,不过如果你能说出你阿娘的难处来,我们通融几分也不是不行。” 一听这话,程念连忙答道,“不需要我来说,您只要看看我阿娘,就一定会宽限些时日的。” 这世上也难得有这样好骗的孩子了,引商与花渡对视了一眼,然后跟着程念去了程夫人的房里。(注:唐代妇女嫁人之后,一般是尊称夫人,但是夫人前面的姓氏是自己的,而非丈夫) 让人略觉诧异的是,程夫人是单独住了一间房,而与姜榕住的小院相隔甚远。他们几个轻声轻脚走过去之后,屋子里竟还点着烛灯,也不知程夫人是刚醒还是未睡。 人既然是醒着的,原本只想偷偷看上一眼的引商便有了退缩之意,毕竟她还未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夺走了父亲的女人,若对方是清醒着的,她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但是程念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未想想自己该如何解释眼下这情形,走到门前便推了门进去。 屋子里的程夫人正坐在榻上想着事情,一见女儿进来了,正欲招手,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身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见到面前的女子。 “你……你可是青娘的女儿。”虽然时隔多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年的那个孩子。 可是刚刚还是悲愤难抑的引商这时候却平静下来了,因为她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奇怪之处。 “你认识我阿娘?”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也许在认识父亲之前,便已经认识了青娘。 不出她所料的是,程夫人点了点头。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又说了一句,“又有谁不认识洛阳第一富商的女儿宋青娘,你的外祖父当年还是金吾卫的大将军呢。” 程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可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惊雷,重重的砸在引商身上,让她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满脑子只剩下了自己刚刚见到程念时所想的事。 自己明明知道的,除了躲避仇家这样牵强的理由之外,孩子随母亲的姓还有一个原因。 父亲是入赘的,孩子自然是要随娘家的姓氏。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姻缘债(8) 多年来,青娘一直说自己出身贫寒,父母早亡,而姜榕则是出身富贵,姜家人各个都不喜欢她这个身世卑微的儿媳。 就在几日前,引商还听母亲这样说起过。 可是如今程夫人却告诉她,青娘是洛阳第一富商与金吾卫大将军的独生女。如果程夫人未曾说谎,那青娘之前所讲的事情岂不全都是错的?而引商自己随母亲姓了宋这一点,也只能证明当年的父亲其实是入赘了宋家。 错了,全都错了。青娘所讲的那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只要稍一细想,不合常理之处太多,只是她从不去想,也不会去怀疑母亲说过的话罢了。 见她如此神情,程夫人便知她是毫不知情,再看看跟在她身边的人,心下也有了分辨,“之前先生也曾说起他与青娘的女儿,只是那时他一直说女儿并非凡人,我却不信,直到今日见了你,才知他所言非虚。” 面对突然出现在程家的引商,程夫人毫无惊慌也并未畏惧花渡他们,只是坦然而从容的说出这些话,而未顾忌面前的少女乃是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 在母亲的示意下,程念迷迷糊糊的去将门口的几个人都请进了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现在这个时辰,程家向来不会有婢女侍从来打扰娘子休息。一直在屋内服侍的那个婢女也早在引商过来之前便离开了这里,现在屋内仅剩下了“自己人”。 引商自踏进门槛后,便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盯着榻上的那个女子,拼了命的去思考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还时常提起青娘和她不成?什么并非凡人,一个十余年未见女儿的人又能知道什么。 越想这些,甭管真相如何,引商还是忍不住气恼。 程夫人也隐约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敛了眼眸,轻声道,“你莫怨你父亲,他与你阿娘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在说,她与当年姜榕离开长安一事毫无关系,甚至毫不知情。 如果引商是在今天上午听到这些话,一定是嗤之以鼻,甚至去质问对方怎么有脸面说出这些话。但是从自己开始怀疑母亲的身世那一瞬间起,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轻易否认或是相信任何一件事。 “您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她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然后客气的问出了这句话。 也许并不是尽皆知晓,但是程夫人总要比她这个毫不知情的人知道得多。 眼见她今夜不知道真相的话绝对不会离开,程夫人也未想瞒着她,便叫程念过来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半倚在女儿身上,娓娓道出了多年前的那件事。 这些年来,引商从未离开过长安,所以也从未听说过十七年前洛阳城的那桩大事。 身为洛阳城第一富商与金吾卫大将军的女儿,宋青娘打从生下来起就养尊处优备受宠爱,待到及笄那年,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宋家的门槛。那时圣人经常在长安与洛阳两地来往,程夫人也随程阁老在洛阳居住了一年,就是那一年,她在随母亲去赴宴的时候,偶然见到了那被众人围绕在中间的宋青娘,也知道对方突然定下了婚事。 而那个男人便是姜榕。 姜榕才是真真正正出身贫寒的那个,纵使满腹才华也无处施展。可是他比旁人幸运的是,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宋青娘不过是偶然在街上瞥了他一眼,便从此失了魂落了魄,再不能忘。几日后,宋家派去的媒人踏进了姜家的门槛。 一开始,不答应这门婚事的是宋家,可是青娘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父母心疼之下,只好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派人去强迫姜榕答应入赘。 想娶宋家的女儿可以,只能以入赘的方式去做个上门女婿。 姜榕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可是他父母早亡,家中拿主意的人是叔叔和婶婶,那两人便以长辈的姿态硬是替他应下了这门婚事。亲事已定,他若是再想逃走,就会让青娘沦落到难堪的境地。最终,在家人还有同窗好友的劝说下,他还是与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成了婚。 婚后不久,青娘的娘亲因病离世,宋大将军在伤心之余,不想再让这个才华过人的女婿成日仰人鼻息的生活下去,于是,哪怕青娘再不愿意,他也答应了姜榕去长安城求学。 再之后的事情,程夫人也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再见到姜榕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已经憔悴得不复当年风华。而他犹豫了不过半日,便答应了程阁老好心带他离开长安城的提议。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未向程夫人提起过当年的事情。 “您对他就情深至此?他从不提自己为何抛弃发妻,您也愿意与他成婚生女?”引商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句话。 同一件往事,程夫人与青娘所讲的却完全相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谁,只能问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程夫人与姜榕成亲生了程念一事总该是真的了吧。 可是听她问出这个问题后,程夫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笑着摇了摇头,“先生怎么会原意再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说着,又抬眸看了看身边的程念,“何况,我在长安城见到他的时候,念儿已经满月了。” 其实对方的话不难理解,可是引商却仍是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她不敢相信。 说了这么久的话,程夫人也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其实对一切都毫不知情。而她觉得,自己也该让这个孩子知道一些真相了。 “我与你父亲只是假的夫妻之名,从未成亲,念儿也不是你父亲的女儿。他住在程家只是为了还我亡夫的恩情,而且与离开青娘一事无关。” 一字一句,清楚得很。 容不得她不信。 再看程念的神色,虽然仍有些茫然,但却对这个事实毫不意外,想来早就知道了。 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引商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她带着满心悲愤来到这千里之外的会稽,可是真的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和夺走了父亲的女人之后,她原本深信的一切却一次又一次的颠覆,只余下茫然与无助。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剩下的事,你还是去问你阿娘……”程夫人本想劝她不要太伤心,先去弄清事实才好。可是话未说完,便听到面前的少女喃喃道,“我阿娘已经不在了。” 程夫人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你父亲知道吗?” 引商摇了摇头,却没留意到榻边的程念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偏偏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脚步声。好歹相处多年,程夫人很快听出了来者是姜榕。她抬眼看看引商,引商也察觉出了她的意思,可是并未向她所期待的那样与父亲相见,而是倏地抓起花渡手里那把伞撑在头上,然后拉着花渡飞快的推门逃了出去。 此时此刻,尚且不知道真相如何的她不想见父亲,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见。 她拉着花渡跑得太匆忙,与姜榕擦肩而过时也并未转身,就那样一路跑出了程家,漫步目的的在大街上狂奔,直到筋疲力尽才瘫坐在地上,慢慢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 花渡站在她身侧,将地上的伞捡起来摆在她前面,为她挡住了迎面吹过来的寒风,默默等她抬起头,才开口道,“说些别的吧。” 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却看得出她已经不想再提那些真真假假的往事了。 引商的脸颊上并没有泪痕,因为早已哭不出,她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然后抓着他的手站起身。 两人准备寻一个僻静些的地方静一静时,被他们落下的范无救总算是追了上来,一出现便吵吵嚷嚷的,“又没有人追着你们,跑那么快做什么?”说完,也不顾忌着现在的气氛,得意洋洋的说自己已经弄懂了这件事的原委。 “你爹爹和你阿娘,不就是因为前世欠了一笔姻缘债,这辈子才要还上。”他晃了晃手里那本薄薄的书册,还想帮她翻到那一页让他们也瞧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够义气吧。” 确实是够义气,可是眼下引商却不想去看,今日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她生怕自己在看了这个之后会因为喘不过气来一命呜呼。 不过范无救很快就答道,“放心,这本姻缘债上写着的只有名字……诶,你想不想看看你自己?” “我?”引商诧异的看向他,“我也在上面?” 华鸢不是说她前世一生平顺吗?怎么也会欠下什么姻缘债? “当然有啊。”范无救飞快的翻了翻书页,然后指着上面的名字给她看,“这不是吗?” 书页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宋引二字,而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写着与她今世有一段姻缘的男子。 “谢瑶?”引商困惑的念出了这个名字,“谢瑶是谁?”   ☆、第90章 第九十章姻缘债(9) “这人是谁啊……”她看着那陌生的名字,默念了几遍,最后也没想到自己曾在何处听说过这个人,更不用说认识了。 花渡站在她旁边,听到她的喃喃声,本想凑过来看上一眼,不过范无救已经先一步把书册合上了,“说些要紧的,我已经找到你娘了。” “什……什么?” 他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引商愣了片刻才总算是反应过来,然后猛地揪住了他的胳膊,“我阿娘在哪里?”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他先是得意的撇了撇嘴,这才告诉她,“我刚刚可是吩咐整个大唐的阴差在各自镇守的城郡寻你阿娘的下落。” 结果他吩咐的话才刚刚说完,洛阳城的阴差就告知他,宋青娘人在洛阳。 不在会稽,而是在洛阳,也就是青娘的故乡。 程夫人所讲的青娘的身世,并没有错。 引商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定——她竟转身向程家走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现在天都快亮了,她步伐匆匆,回到程家之后就直奔姜榕所住的小院。 这一夜对于姜榕来说同样难熬,直到凌晨他仍未合眼,正欲起身的时候便听到“咣”的一声,房门被用力推开,而站在门口的引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站直身子看向他,“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十余年未见,这是父女二人第一次面对面的直视着彼此。姜榕走近了一些,将女儿上下打量了几遍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可是面对女儿提出的这个问题,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哪个做父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而且这未见的十余年对引商来说是十余年,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长。只不过他答应过别人,永远不会说出自己每年都去长安偷偷看一眼女儿的事实。 见他沉默不语,引商心下已经了然。她看得出父亲对自己还有着割不断的情感,可是在如今这个情况下,叫她如何与多年未见的父亲叙旧? 她来,不过是狠了狠了心,决定让父亲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再回避不能害怕。 关上门落下门闩,她拼尽了全力装出一副平静从容的神情,然后拉着花渡一起坐到父亲面前,“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昨晚来过,也知道程夫人说了些什么。可是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还有怎么也弄不懂的地方……当年你为什么要走,说吧。”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哪怕已经强装镇定坐在这里了,仍是忐忑得随时想要冲出门去。可是坐在他对面的姜榕却像是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反而将目光落在了花渡身上,带着困惑和惊诧盯着看了许久。 做父亲的,在见到女儿与男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会比见到仇家还要警惕些。 察觉出他这眼神不对劲,引商尴尬得连忙咳嗽了几声,然后敲敲小桌,“说啊!” 姜榕不甘心的将眼神收了回来,回想了一下她刚刚问过的事情,总算是沉了沉气,郑重的开口,“如果你真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爹可以告诉你。但是,无论接下来你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怪任何人,只怪爹一人就足够了。无论如何,那是爹跟你阿娘之间的事情,而不该让你跟着伤心这么多年。” 程夫人知道青娘的身世和那两人成亲的愿意,再见到姜榕时,对方却以决心离开青娘。引商知道父亲“死”后,青娘孤苦无依,过着贫寒的生活。 而她们两人都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姜榕离开青娘的真正原因。 时隔这么多年再提当年之事,姜榕神色虽淡然,看似无波无澜,可是眼眸中暗潮涌动,想来直至今日也未能真正释怀。 而听他全部说完之后,引商才终于发觉,在青娘讲给自己的那个故事里,虽然许多真相都与所讲的完全相反,却也并非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当年的姜榕确实是被奸人坑害过,那事闹得极大,不仅闹上公堂遭了牢狱之灾,甚至还连累了同窗好友。幸好有程阁老站出来力证这些年轻人并没有剽窃文章,也未曾偷盗其他举子的财物书簿,这事才终于了结。 而在牢里受了几日折磨的姜榕在回到家后,一连几日都是辗转难眠,直到听说被自己连累一同入狱的同窗好友因染了风寒,旧疾复发身亡,这才终于瞒着引商与青娘大吵了一场,狠心离开了妻女,再也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因为狠心陷害他的那个人就是宋青娘。 当年宋大将军不忍如此有才华的女婿再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便同意让他独自去长安求学。可是宋青娘却怎么也不肯点头。比起让夫婿扬名天下功成名就,她更想让这个过分出众的男人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都依附着她生活下去,这样他才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许是她太清楚两人成婚全因她的逼迫,她害怕自己留不住这个心怀山河天下的男人,就算姜榕在成亲后便一心一意对待她这个妻子,她也不相信他会甘心永远与一个逼自己成亲的女人生活下去。 她太害怕他离开他。 所以,当姜榕独自一人离开洛阳前往长安之后,她也伙同家中仆人逃出了宋家,一路追随夫君而去。宋大将军发现这件事时已经晚了,又心知自己拦不住蛮横骄纵的女儿,便只能暗中叫人跟去守着,并托人告诉她,不许做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拖累丈夫。 这个时候,宋大将军还以为自己不派下人过去,女儿就会因为受不了苦日子而乖乖回家。 可惜宋青娘将这些嘱咐都忘在了脑后,她甚至隐瞒了自己已经怀有身孕的事情,生怕父亲知道后会抓她回家。 后来,这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长安,姜榕见妻子偷偷前来,也无法送她回去,只能带着她一起在长安求学。两人在长安城买了一座宅子,虽小,可也足够生活了。青娘为了不让丈夫觉得她是累赘,娇生惯养的她竟也开始一点点学起了做家事,夫妻二人在青娘带来的唯一一个下人的帮助下,过着并不富裕却也不算清贫的日子。 过了不久,引商在长安出生了。 夫妻两个在长安生活了三年多,这三年间也曾带女儿回过两次洛阳,可惜那时的引商实在是太小了,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 宋大将军见女儿女婿在长安的日子过得不错,心里也甚觉安慰,毕竟他从一开始便觉得入赘一事并不妥当,如今女儿能跟着夫君在外生活,他虽不舍,可也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 只是让宋大将军和姜榕都没有料到的是,宋青娘心中的惶恐未因着三年的生活减少半分。反而,越是临近新一年的科举,她便越是害怕。 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夫君受到了多少人的赏识,甚至连那个德高望重的青玄先生也主动与这个年轻人结交。这次科考,姜榕甚至受到了程阁老的举荐,只要考完那一场试,姜榕从此再也不必埋没于市井。 青娘知道,姜榕这样的人还不至于做出什么抛弃妻子的事情,可是一旦有了可以施展抱负的地方,他便再不会多看她一眼,甚至很少再会回到她的家里。因为他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诗词文章万里河山,永远不是本就不存在的儿女情长。 她是逼迫他成亲的,他对她又能有多少情分呢? 宋青娘只想他永远依附着自己生活下去,一辈子如此。所以,在惶恐之下,她狠下心陷害了他一次。那时她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想要害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那时她也未想到事情能闹到那么大。她不仅毁了他这辈子的前程与名誉,甚至连累了他的同窗好友,牵扯出了人命。 姜榕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世上。可是他又不能死,因为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害了好友。 “当年因此事故去的那个人,便是念儿的父亲。他与程夫人相识已久,本想等自己功成名就那日再去程家提亲,可是……到最后也未能达成所愿。” 每每提起此事,姜榕便不知自己该以什么面目面对程夫人,可是万幸的是,程阁老与程夫人都未将此事怪罪到他头上,搭救了他的程阁老在听说了整件事之后,只是提出带他离开长安,并让他留在程家做程念的父亲。 未婚便生女,程家总不能一直瞒着这件丑事,程夫人虽然此生都不愿再嫁,程念却需要一个父亲,而且是宁愿留在程家与程阁老一直守着她们母女的父亲。 没有人比姜榕更合适了。 宋青娘始终都无法阻止他的离去,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就连远在洛阳的宋大将军都无法原谅女儿所作所为,再不肯让这个做出此等做事的女儿迈进家门。 那时的姜榕也知道宋大将军是正直忠义之人,可却没想到一向娇惯女儿的岳父竟真的狠心让青娘独自留在长安生活十余年。 直到近些年,他才总算知道了真相。 “是程阁老。”不等他说,引商也隐约猜到了真相。 能做到中书舍人这个地位,程阁老当年的地位几乎隐隐超过了李林甫,虽然最终辞官归老未有机会位极人臣,可也不是轻易能够饶恕别人的人。他不喜程念的亲生父亲,可是那毕竟是程念的父亲,他的女婿。他在离开长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用尽各种办法搞垮了宋家,并让宋大将军都无颜也不敢轻易接女儿回家。 所以,最终虽无人来怪罪她的错处,青娘却也得到了惩罚——孤苦无依的独自生活在长安城十余年,夫君、亲人都一一离她而去。 年幼的引商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有父亲的面容和母亲悲痛欲绝的神情,不懂事时,她知道父亲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长大后,就听到母亲为她编造出了一个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谎言。 她对此深信不疑。 “当年跟随阿娘来到长安的那个仆从,就是张伯吧。”听完整件事之后,引商只觉得所有困惑都得到了解答,甚至留意到了许多不曾细想过的事情。比如,为何住在隔壁的张伯在姜榕离开后便将青娘接到了张家,而青娘竟也没有回绝。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青娘从未尽过妻子的本分,张伯也毫无怨言……诸多种种,数都数不清。 可是她仍有一事不解,“这些年来你就从未想过我吗?你怨恨阿娘归怨恨阿娘,那我呢?”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质问父亲,因为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的父亲其实没做错什么事,她身为子女,更不能非议父母之间的矛盾恩怨。可是即便不该这样问,她还是忍不住。 多少年来,她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多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人,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为何这诸多苦难都要她来承受?阿娘错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父亲愧疚,做出了应做的决定。他们都各自承受了各自的因果。可是她呢?她何其无辜?她做错了什么? 她还记得当年师父离去,自己在收下了师父留给她的道观之后,天灵问她该放个什么神像在观内,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北阴酆都大帝。” 只因为书中记载,阳司亲属如有为阴间鬼魂超度赎罪者,皆由酆都大帝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 摆一尊酆都大帝的神像在观内,她希望自己日复一日的祈祷与超渡,能让正在阴间受苦的父亲早日解脱。 可是结果呢? 她自幼深信的一切,其实全是错的,就连怨恨,也怨恨错了人。 面对她的声声质问,姜榕无言以对。当年远走,他唯一不舍的其实只有年幼的女儿,甚至恨不得带她一同离去。可是他不能,因为有人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这一世,注定无父无母的生活下去,生离死别,无一可缺,这是变不得的命数。”门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引商一怔,几乎不敢回过头去,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当年正是这声音的主人带她离开张家,教她写字教她读书,教她捉鬼超渡,为她写那一本《百鬼录》,还给了她一座道观容身。 抚养她长大成人的师父。 最终,是姜榕先出言唤了声,“先生。” 引商这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慢慢转过身去看向门边站着的那个人。可是她见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容。 “说多年不见也不对……”华鸢说完这句话,便换回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他看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十余年前至今,一直未曾言明真相。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姻缘债(10)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引商沉默着坐在那里,平静的神色让屋内的三个男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她性子比较冲,而且素来不喜别人欺瞒自己,如今听到了这些话却无动于衷,实在怪异。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尴尬,姜榕忍不住出言道,“引儿,这事……” 话未说完,这声音却像是终于叫醒了茫然的引商,她倏地窜起身,动作快得连花渡都没来得及回头,下一瞬,少女攥紧的拳头就重重的砸在了华鸢的脸上,打得他向后倒退了几步,眼眶下面登时青肿了起来。 引商打人时不喜欢用巴掌朝别人的脸招呼,那对她来说,羞辱的意味更重。若要泄愤,她宁肯用拳头,直接又痛快。 眼看着少女还想扑过去,花渡连忙从后面揽着她的腰将她拖了回来,在她耳畔轻声耳语道,“你要想清楚。” 就这五无个字,也未说让她想清楚什么,可是引商高扬的胳膊却像是滞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落下来,也未再挣扎。 是啊,她是该想清楚,她该不该,亦或是能不能对那个人动手。 他欺瞒了她许多事情,可也曾给予她今生都无法偿还的恩情。年幼时,他伴她长大成人,教她书画歌赋,为她讲神鬼志怪。年少时,他数次出手相助,只因那一丝她给不了的情分就为她处处徇私…… 若她自私一些,也许会说,这些都是对方自愿的,与自己无关。 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她心知肚明,自己亏欠的,远比对方亏欠她的要多。 好歹师徒一场,养育之恩难偿,一片痴心难收。一事归一事,她还不至于将自己多年来的苦与怨全都归咎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他确实是欺瞒了她一些事情,可又不是他害她父母分离、孤苦伶仃,她现在的举动无异于迁怒。 当局称迷,傍观必审。花渡让她想清楚,不过是比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他看得出她没那么怨恨那个瞒了她多年的男人,只不过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悲伤和不不甘都深埋在心底无法宣泄,而华鸢那一番言语刚好将悬在她心头的那把刀撞进了她的心里,她只能迁怒他,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 其实,这又与他何干呢?仔细想想,各人虽都有个人的错处,可也各有各的无可奈何,这世上本就少有彻底的是非对错。 只要想到这一点,引商就觉得疲惫之感深深袭来。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想去想这些恩恩怨怨。 放下胳膊,她虚虚抓了下花渡的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向外走去,再不看屋内那几人。 清早的程府内,婢女们在各个院子里来来往往,突然见到她这个陌生的面容,不由吃了一惊想要喊人过来,可是很快就被随后赶到的程念命令道,“都别乱讲。” 从始至终,引商都像是听不到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她自顾自的走出程家,走不动了便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歇一歇。 街上的人来来去去,偶尔会有人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引商也不理会,只是阖目倚在身后的院墙上,似睡非睡,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阳光。 她微微睁开眼,然后见到了正站在她面前的谢十一。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不过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谢十一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蹙了蹙眉,答道,“我家先祖曾避居此地,我回来取一样东西。” “你家先祖?”引商随口问了一句,“你祖籍何处?” “陈郡阳夏。”谢十一看了看天色,不再与她废话,又牵了马上路,“你那个徒弟我已经派人去寻了,你也早些回长安吧。” 他出门在外还未忘记她曾求过他的事情,这让引商着实是感激了一番,待看着他远去,又想了想他刚刚说的话。 陈郡阳夏?她倒是知道一个出身陈郡阳夏的家族,那可是魏晋年间赫赫有名的陈郡谢氏!难不成这人与谢安谢太傅等人竟是一家的? 再想想姻缘债上那明晃晃的“谢瑶”二字,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世上姓谢的人还真多……” “那男人又是谁?”正巧走出来的姜榕看着谢十一远去的背影,不由瞪着眼睛看向女儿。 寻常人哪知道有女儿的父亲心里的苦。任何一个与女儿稍显亲密的男子,他都要提防着,万万不能大意。 引商同样愣愣的看着他,这还是她幼时至今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如此神情,什么清清冷冷、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统统都不见了,就像是街边那个卖烧饼的老伯,只要一听到与自己家女儿婚事有关的事情,就恨不得将耳朵竖起来警惕着。 她忍不住扯扯嘴角,毫无笑意,“过去那些年你怎么就不担心我嫁得不如意?” 现在才担心不会太晚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姜榕一时情急,差点就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你说清楚。” 姜榕语塞。 他从未担忧过女儿的婚事,自然是因为他本以为女儿已经寻到了如意郎君,谁知这几日才发现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不过就算他不说,引商也能猜出一二了。她不傻,刚刚就看得出父亲与华鸢早就相识。既然早就相识,那当年父亲知道华鸢并非凡人,而且将女儿放心交托给对方时,是不是就已经以为女儿与此人定会成就一段姻缘? 华鸢当年到底与她爹爹说了什么啊?太荒唐了! 这件事上不宜多费口舌,引商用力晃了晃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暂时晃出了脑外。 父女二人又一次的沉默。 似乎快要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华鸢才与花渡从府内走了出来,他们二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引商不得而知,但是花渡出来之后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时间不多了。 青娘不能再停留在阳世了。 引商终于从墙下站起身,她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认真问道,“我要去洛阳见我阿娘,你去吗?” 父母之间的往事,到底与她这个当女儿的无关,她无法非议,那就留给父母自己去了结那一段恩怨。 当然,多问这一句归多问,无论父亲去或是不去,都是情理之中,她不会觉得意外。 迟疑了须臾,姜榕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 * 这个时节,洛阳城的牡丹已经开了。宋青娘在城中从白日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日上三竿,落在眼底的是看不尽的美景。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又在这里遇见了一见倾心的夫君。那时她才十六岁啊。当年洛阳城里哪个女子不艳羡她?哪个男子不想娶她为妻?可她偏偏就看中了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少年人。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再无所求。也是他,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绕过几条街,她走到了当年自己遇到那人的地方。那时她从家中偷偷溜出门,正好看到他捧着几本书迎面走来。 时隔多年,她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仍像是能看见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样。不变的是那身白衣还有眉目如画,只不过眼底多了几分沧桑,到底是不复年少。 她忍不住摇摇头,笑自己怎么看幻影都能看出对方像自己一样老了。 可是当她正欲伸手将那想象出的幻影拥进怀里时,她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姜榕却仍站在原地没有消失。 怔愣下,她忍不住扭过头,然后见到身后的男人也转身看向她。 “青娘。”唤她这一声,与当年没什么不同,永远都是淡淡的带着些笑意。 自己含恨而死时,青娘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可是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眼前这人时,她却因那一声轻唤痛哭出声。 当年闹出那件事之后,姜榕曾问她后不后悔,她咬着牙告诉他,自己绝不会后悔。直到今日,她也不知道若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还会不会同样的事情。 可是她却很清楚一点,她以为自己死后还心心念念回到洛阳是想念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的生活。 其实不是。 她心里最放不下的,最想念的,其实是自己与夫君在洛阳城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 未嫁给他之前,她虽有无上娇宠却总是觉得不如意。两人来到长安城后,更是她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只有在洛阳城时,她刚刚嫁了他,那才是她的至死难忘。 “青娘。” 纵使街上人来人往,姜榕却未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走上前,慢慢扶起了跌坐在地的女子,为她捋了捋耳旁的发丝,然后轻声说道,“当年,也是我做错了。” 她陷害他深陷牢狱,他抛下她远走十余年。他们之间的恩怨在这些年间已经算是了结了。那就说说恩怨之前的事情吧。 十余年间,姜榕未有一日不在想着当年之事。日复一日,他总算是稍稍想通了妻子的心情。成亲虽然算是被迫,可是成亲后他坦然接受了她所有的好,却从未报还半分。那几年间,他与她连女儿都有了,竟未发觉她的战战兢兢与不安。 她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那些年他所想的也只有自己,从未想一想她。他们是夫妻,本应一辈子相扶相依的走下去,可是终究被他们两人共同毁了。 若是只有一个人的错,也无法铸就今日的局面。 引商远远看着自己的父母,始终没有挪开目光。花渡问她不想再去与母亲说说话吗,她摇摇头。 这种时候,她不该出现。母亲恐怕也不会愿意在她知道了真相之后再见她。 那就这样遥遥望上一眼,挥别此生缘分。 那边,父亲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母亲突然仰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而当父亲回答了之后,青娘却笑着哭出了声。 娘亲到底问了些什么?引商大概猜得出来。而父亲的答案,也早在她心中。 其实早在来洛阳之前,她就问过父亲那个问题。可是父亲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 又何必多言呢。 若是真想离开青娘,早在去长安之前,姜榕便有数不清的机会。 可是就连青娘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夫君在与她成亲之后,今生就再也没想过另娶他人。 这两人,正应了姻缘债上面那句话——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不然何苦至此? 而如今,一切都该彻底了结了。 “时辰到了。”没多时,花渡低声说道,“只能到此时了。” 再拖下去,青娘回地府时定会受到责难。 引商心中虽仍有诸多不舍,可是看了刚刚那一幕,倒也释怀不少。见他起身,她未像几日前那般阻拦,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浅笑道,“谢谢。” 若是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撑过这几日。 花渡的唇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不过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示意她在这里等他一下,然后转身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有些事,他心知自己有必要与她说清了。 解决完青娘之事便说,他本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未等他走到青娘眼前,数股阴寒之气已经瞬间攀上了背脊,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他猛地扭过头,手中红伞转瞬便化作利刃朝着那边飞去,只可惜还是太晚了。 那突然出现的三千厉鬼顷刻间跑了个干净,只有引商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过阴(1) 引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景象。 她勉强从地上爬起身,然后望了望四周的风景。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不像是繁华的洛阳城,倒像是不知名的荒郊野岭,只有孤零零一座庙宇立在眼前,庙的前后周围都栽满了槐树。 槐树属阴,乃是树中之鬼。引商上一次被范无救带到阴间,走的就是槐树林那条路。而眼前这庙宇被槐树重重包围,阴气森森,让人望上一眼便想举步离开。 她站在庙门前瞄了一眼,正想着该如何回到城中,便见成双出入的拘魂鬼们从那庙内走了出来,没一会儿,又一对拘魂鬼押着亡魂进去。来来回回不断,不知道多少负责勾魂的拘魂鬼在这庙宇里进出,而他们带来的亡魂在进了庙宇之后却都不见了踪影。 引商心下惶恐,再不多看一眼,转身逆着庙宇的方向拔腿便跑。可这庙旁的槐树如同长了腿一般,她跑到何处,树影一晃,它们便拦到何处,重重叠叠排在眼前,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左看右看也看不到出路在哪儿。 情急之下,她将十指相握,本想烧了几棵槐树逼迫它们让路,可是转念一想,万一这法子把自己困在火里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只能静下心来去看这树的方向。眼前树影重叠,一排一列看似混乱,不过定睛看去,便发现这树无论怎样移动都是按着既定的方向,想来是一个阵法。 引商也曾学过几日八阵图,可是眼前这阵法却远比她所知道的八卦阵要复杂,任她如何摒心静气,最后也只看了个眼花缭乱。待她狠狠心选定了个方向往外闯,这次倒是一路畅行,只不过再一抬头,便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座庙宇前面。 这一次容不得她再跑,有两个守在门外的人便拿着锁链过来将她硬是绑进了庙内,他们都是兵士打扮,又与寻常的凡间衙役有些不同。引商挣扎不得,几乎是被拖进了庙内,正欲告诉他们自己身上带着阴差的腰牌,可是一摸腰间,却发现那牌子早已不翼而飞。而拖着她的那两人也毫不留情,见她想挣脱,手上更是用力将她按在了庙内。 只见这偌大的庙宇里只有一桌一椅,那是凡间并不常见的高桌高椅,椅上坐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幼童,正拿着一本书簿细细查看。 那两个衙役打扮的人将她往棕红桌案前一拖,又递上了两个牌子,桌后那孩童将牌子拿过去看了看,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认真核对了一番,最后点点头,“宋引……没错,确实是长安人士。咦,道士?这是因何寿终的?” 最后几句就全都是他的自言自语,而在听到”寿终“二字之后,一直浑浑噩噩的引商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不对不对!她现在不在此处!她本应在洛阳城里等着花渡才对! 在那槐树林里转了那么久,她竟险些忘了自己“昏厥”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那时花渡去带青娘回阴间,而在他走出没多远之后,一团从东方飘来的黑烟便渐渐靠近了洛阳城,待引商闻道那股血腥气之时,一切都晚了,她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眼不是别的,正是那三千恶鬼狰狞的面孔! 她这一辈子见过的鬼怪都没有那日见到的多!现在她总算是知道范无救所说的阴司无主是什么意思,竟能任由这么多厉鬼逃出地府,想来下面已经远远不是一个“乱”字了。 而当初认为此事与自己全无关系的引商,又怎能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死在从阴间逃出的恶鬼手里! 虽说“晕厥”之后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可是看看现在的情形,想来她也已是一缕幽魂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和那些亡魂一样被拖进这庙宇! 想到这儿,趁那孩子还在核对户籍,引商连忙张口问道,“这是哪儿?你们是不是要把我带到地府去?” 面前的孩子抬眸睇她一眼,像是觉得她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挣扎,着实可怜,便好心答了一句,“这是土地庙。” 土地庙?引商左右望望,看到的只是押送亡魂过来的拘魂鬼,还有负责将亡魂带往阴间的阴兵,想来这土地庙就是从阳世通往阴曹地府的第一个地方。 最后,她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小小孩童,“难不成……” “本仙就是这里的土地神。”大概是被质疑的次数太多,那孩子已经习以为常了,说完之后便拿了土地大印盖在阴兵递过的帖子上,示意下一个上前。 不等引商再问出什么来,那两个阴兵已经拉着她往桌案后右边的墙壁走去。只见他们各自伸出一只手按在墙上,那墙壁上便出现了一个幽深不见底的洞口,踏进去之后,引商只觉眼前一黑,再能看清的时候,身后的土地庙早已消失不见,面前则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不见黄沙不见泥土,放眼四周都空无一物,只能隐约看到前方的路上似乎也有阴兵押解着亡魂在前行。 这应该就是黄泉路了……引商心下一沉,跟着阴兵往前走的步子不自觉的慢了下来。她当道士的时候为许多主顾招过魂,而招魂不仅是招活人的生魂,也招”死人“的魂魄。这”死人“自然不是已经魂入地府的鬼魂,正是还在走黄泉路的魂魄。只有在魂魄还走在黄泉路的时候,招魂才有希望招得回来,不然再往前走,任是道行再高的道士也无计可施了。 她不知道花渡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死了,可是她坚信不会一个救她的人都没有!只要现在放慢步子,总能拖到有人救她一命! 可是她身后的阴兵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手中铁链一扯,便强硬的拖着她往前走去,这一路上,也有其他亡魂在苦苦挣扎或是讨好阴兵,只不过全无用处,他们所有人仍免不了被拖向阴曹地府的下场。 越往前走,引商越是惶惶,看着周围神色悲戚的亡魂,她不认清事实也难。这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是真的死了,才十几岁的年纪便莫名其妙的死于非命!此后她要么是在地狱里受苦,要么是转世投胎去,今生的一切都记不得带不走! 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她还什么都没做过!就算不说以前空想的荣华富贵,她明明还没搬进长安城呢!还有她在阳世的亲人朋友,她也未曾与他们道声别…… “汪……汪……”走了不知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黄泉路上的亡魂们俱是心神一颤。 古来,狗与鸡便能与阴间相通,看到许多阳世之人看不到的东西。而阴间也有两处地方,分别是恶狗岭和金鸡山。 引商战战兢兢的跟着阴兵爬过这两道山,眼看着身边许多亡魂都被那恶狗啃咬,断腿折臂者不在少数,在金鸡岭,利爪挠心,铁嘴叨眼的滋味更是不好受。万幸的是,她与大多数亡魂都平安的走过此处,想来也是生前未曾做下什么孽事才换来的。 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过了此处,许多人已经心知还阳无望,老老实实跟着阴兵前行,只有她一人尚在四处张望,想着何时才能到地府。 既然现在凭自己一人之力逃不脱,那还不如快点到阴曹地府,只有到了那里,她才有希望见到谢必安或是范无救。就算他们帮不了她什么,也总好过就这么莫名的死了。 还不了阳,想尽办法留在阴间当差成不成??她还想再回长安城看一眼呢! 绑着她的阴兵可猜不出她心里正在想着什么,一路拖着她往前走,路过野鬼村来到迷魂殿,那里有一处水井,守在井边的鬼差很快舀了一碗水递过来。引商一见那水便拼了命的想要躲开,“我不喝这个行不行!” 这不会就是孟婆汤吧,喝了之后就忘却前世? 而那守在水井边的鬼差不耐烦的答了句,“当然不行,既然来了这儿就必须喝这个!” 说着,两个阴兵便愣是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了下去。 引商难免呛到了嗓子,咳嗽了好几声之后猛地甩甩头,却也没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只是清醒了许多。快要接近地府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声,“刚刚喝的那是什么啊?不是孟婆汤吗?” “现在哪轮得到你喝孟婆汤。”那阴兵面露鄙夷,“那是迷魂水,喝下去之后,一会儿在十殿阎君面前你就不敢说假话了。至于孟婆汤,那得看你犯了多大的罪行,喝不喝得上还难说呢。” 引商乖乖闭上了嘴。 走到这里,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城。那城墙不知由何砌成,墙身墨黑,如同一体雕成,上面又挂了个牌子,写着朱红的两个大字——酆都。 城门边每隔三步便站着个手持兵刃的阴兵,亡魂们依次往城里走,引商排在其中,待那守城门的阴兵核实了勾魂帖,便穿过城门往里面走去。 只是穿过了这道城门,眼前又是另一座城墙,这一座比前一座气势更加雄伟,城墙上方悬着十盏灯笼,灯火忽明忽暗,朱色的大门边却只有两个阴差在把守。不过定睛一看就会发现,这两个阴差与其他阴兵都不同,他们脑袋下面明明与常人无异,脑袋上面却是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除了黑白无常之外,名声在阳世传得再远的就是这两位了,引商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不由多看了两眼,直到身边的阴兵拖着她往前走了,她才不得不将头扭了过来。 穿过这两道城门,出现在亡魂面前的是一条长河,还未走近便只觉腥风扑面。引商正想着这是不是要渡河了,身边的阴兵便将他们这些亡魂统统交给了等在此处的鬼差们。 相较起来,后来的这些鬼差要比那些阴兵们好说话得多,在押解他们的时候还与身边同伴说说笑笑,有几个亡魂战战兢兢的问他们问题,他们心情一好也就答了。 引商在里面挑了个瞧着最面善的,凑上前讨好的问道,“大人,我们去十王殿之后能不能见到无常二爷啊?” “七爷八爷?”那鬼差瞪着眼睛看她,似是觉得她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七爷八爷哪是想见就能见的?就连我们这些当差的都轻易见不到那两位爷,何况你们。” 一句话就差点断了她的盼望。 引商懊恼的垂下头,却也没就此认命,仍在努力想着逃走的法子。而那些鬼差们才不管她是不是死心了,开始督促着亡魂们去河边准备渡河。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徐大哥,你看见小狐狸没?” 声音刚落,人也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还未及弱冠,却生了一副极美艳的面容,若不是那嗓音,定会被当做女子。 引商生平见过了不少美人,可还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个,那张脸似男非女,就连眼角眉梢都是妩媚。不少亡魂都直勾勾的望了过去,想移也移不开目光。 而不待那被叫做徐大哥的阴差回答他,那个男子便在瞥向这些亡魂时愣住了。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他,他的目光却独独落在了引商身上,就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喃喃道,“怎么会……” 引商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身边没什么奇怪的人了,这才确信他就是在望向自己。 “苏……”那姓徐的鬼差伸手想在他眼前晃一晃,可是名字还没说完,便见其突然闯进人群之中。 引商只觉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被那不相识的男子揽住腰际,他抓着她凭空跃起,身形一晃便掠出十丈之远,足尖轻点在那腥风扑面血浪翻腾的河面上,眨眼间便穿过这忘川河消失于对岸。 河岸这边的阴差们一个个都傻了眼,直到那姓徐的阴差气急败坏的拍了下大腿,厉声吩咐道,“快去禀告七爷,就说苏雅劫了个亡魂逃往鬼市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过阴(2) 引商被那陌生的年轻人带到了她曾经去过的那个鬼市。 直到他停下脚步,她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你是谁?” 他看起来认识她已久,她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这样美的一个人,就算只是匆匆瞥过一眼,她也应该记得才对。 可是苏雅犹豫着沉默了。显然,他刚刚一心只想着带她逃开,却忘了想想自己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 鬼市的大街上,神鬼妖魔人来人往,他们两个站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她满心狐疑的看着他,而他连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半晌。 “我是北帝君的朋友,我名己雅。”他说着一个事实,却心虚得几乎不敢抬头。 引商的嘴一下子张的老大,“你就是那个……”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因为再把后面那些话说出来无疑有些失礼。 任谁也不愿意听到自己的痛苦经历被人三番两次的提起。 说完之后,她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面前这人的脸,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一声。果然这才是真正的己雅,之前那个冒了己雅之名的画皮鬼确实好看,却少了一丝神韵,终究连己雅千分之一的美都学不去。世上不会有任何人在瞧见己雅之后还能移开目光的,也难怪当年那些歹人在明知他是个男人之后,还不肯放过他。 貌美本不是过错,却最容易让心怀邪念之人露出本相。 苏雅已经好几千年未被人死死盯着了,旁人也便罢了,可是眼前这个人不成。每当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心虚得坐立不安,只能背过身去来回望着街市上的路人。 “这里很安全,再等一会儿,花渡一定会赶在阴差之前过来的。就算他不来,我也能带你出去。”他为她提防着追兵,同时也在安慰着她,让她安心。 可是眼下引商却突然不紧张自己会被阴差带回审问了,她仍盯着他,眼中的困惑始终没有散去,“我虽不认得你,可是你好像认识我。” “我是北帝君的朋友,他认得你,我自然也认得你。他想救你一命,我便救你一命。”他答得很快,像是很早就想好的说辞。 引商没有问他北帝君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连花渡也认识?” “我在这阴间待了足有千年万年了,没有我不认识的阴差。”他始终没有转过身去。 “可是你好像不仅仅是认识我。”引商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问出这么多问题,可是她就是觉得奇怪。这种奇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自打见到这人之后,心中便有一种异样感,而这异样绝不是因为他的容貌。 她相信,哪怕他生了一副再丑陋不过或是平凡无奇的面孔,她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奇怪。 “你好像很了解我的事情,就连我和花渡的事,你也很清楚……”未说完这句话,引商突然发现自己想到了那奇怪之感是什么。那就是她明明从未见过他,却觉得自己和他很熟,而这种熟悉不只是她一个人拥有的,还有对方也一样。 他们就好像曾经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般熟悉。 苏雅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说得越多越错。 两人安安静静的待在这个角落里,任外面如何喧闹都始终是沉默着的。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浓郁的脂米分香突然飘了进来,苏雅刚刚警惕的站起身,便见外面走过来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 “杀千刀的小鬼,总算让我逮到你了!”那女子一出现,目光便落在了苏雅身上,然后不客气的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墙边,厉声教训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显了身形,说好的在我那儿住上两日,怎么转眼就跑得连影都不见了?你今天不说个明白,我就把你扔到色鬼堆里去!” “好姐姐,我现在可是躲着追兵呢,你快放开我。”苏雅明明能挣脱开这束缚,可是偏偏没有动,而是堆起一个笑来向面前的女子讨饶。 那女子瞧见他这一笑,难免心神荡漾,手也松了下来,可是眼见他跑到一边去,便又笑着骂道,“就不该让你聚成身形,以前单凭一张嘴就够让人招架不住了。瞧瞧你现在这张脸,不知又要勾去多少人的魂。” 苏雅也跟着笑,不过很快就走到引商身前挡住了她,这才问那女子,“阿紫姐姐,让我去你那儿躲上一躲如何?” 他当然知道阿紫不是真的为了逮他回去才来的,恐怕现在阴差在追他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冥司,阿紫正是过来帮他的。 听了这话,阿紫也敛了敛神色,又瞥了他身后的引商一眼,纳闷道,“你平白无故的,为什么非要劫一个亡魂?就算是瞧上她了,等十王审判之后再和她在这阴司成双成对不好吗?” 她显然是误解了。 苏雅苦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只说,“她绝不能现在就去接受十王审判,她的寿数还未终了呢。就算是枉死,也不该现在就死。” 这句话让引商也跟着一惊。 寿数未终?也就是说她现在还不该死? “该不该死、能不能死,这都是十殿阎君说了算的,你跟着乱凑什么热闹。”阿紫也不想去理解他,警惕的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便招招手示意他们两人跟上自己。 他们绕过几间宅子,然后来到了一座脂米分气极浓的小楼前。 引商甫一踏进门槛,便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娇笑着的女子,目露贪|淫之色的男子,鬼怪妖魔穿梭其中,显然是一间与凡世不同又相似的花楼。 阿紫带他们进去之后,便径自去找了这里的老板娘出来,那是个算不上很美却处处透着一个艳字的女人,名唤阿灿。 阿灿也像阿紫那样将眼前的少女打量了一遍,然后忽然笑道,“我认得你。” 引商并不意外,因为在见到苏雅之后,她才发现认识自己的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可是阿灿很快又说道,“我认得你,不过已是你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你和七爷来鬼市喝过一次酒,只不过很快又去投胎,现在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我和……谢必安?”引商以为自己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可是听了这个还是难免惊讶。 她上辈子就认识谢必安了?听起来交情还不错,不然怎么会坐在一起喝酒? 可是她这辈子却从未听谢必安提到过这些事。 阿灿本是无心之语,瞥见她的脸色,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许是说错话了,于是暗暗招了招手示意阿紫上前,偷偷吩咐道,“去请七爷过来,就说苏雅劫走的那个亡魂也是他的旧相识。” 引商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阿灿便挥手移来桌椅,让几人坐在楼梯下的角落里,转而笑着说道,“自打北帝任期满了,下一任北帝无法归位,这阴司就乱成了一团,你们赶上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幸事。” 混乱的时候最容易趁乱逃走,但是也最容易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苏雅正是知道这个道理,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带走引商后便拉着她来到自己最熟悉的鬼市先避上一阵子。 如今三人各怀心思的坐在这里,唯独阿灿是置身事外的,她瞧瞧这个瞅瞅那个,虽然一句话还未问,心里却已经隐约猜出了些真相。 可是楼里有些姑娘是这几日才见到苏雅真容的,如今见他又过来了,便纷纷凑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着,“你这样子能维持多久啊?” “你不是随北帝君去了阳间吗?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你是回来养伤的,是不是阳间又有人欺负你啊?” …… 她们哪知道什么秘密什么不可说,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还好奇的拿眼睛去瞥引商,似在不解这是谁。 苏雅的冷汗是真的下来了,他忙不迭的捂住一个想说话的姑娘的嘴,然后对众人赔着笑,“我这模样还能维持三年,姐姐们想看就尽管看,我不回阳间了。” 他这话也是实话。当年那些阳世的巫师魇镇他的魂魄,让他永生永世都聚不成身形,直到北帝许给他三次机会。 只有三次,他可以恢复真身示人。第一次三百年,第二次三年,最后一次便只有三天。 千百年前,他用去了一次,前些日子,他为了教训教训那冒了自己名字的画皮鬼,又用了一次。 不过他本也不在意自己以什么模样示人,现在再看,反倒觉得这样子真是个累赘。 引商始终茫然的看着他们几个说话,像是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陷入了新的困惑中。不过很快,苏雅就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糊涂,反倒清醒得很。 从始至终都清醒。 “现在阴间这么乱,那些亡魂们该怎么办?”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的看向苏雅,“就算我能离开这里,可是我阿娘……我阿娘……” 说着说着,她就急得坐立不安。 苏雅知道青娘病亡的消息,也知道这个问题自己不必装傻,于是出言安慰她,“下面虽然乱,不过还没乱到连寻常的亡魂也不安生的地步。” “可我还是担心我阿娘,她生前怨气未消,我怕她来了阴间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说着说着,她已经有些哽咽。 苏雅只能继续安慰着她,她说什么,他便老老实实的答什么。许是情到深处,引商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青娘的事情,引得那些姑娘们都围过来听着,有几个人还抹了抹眼泪。 “有一次,我去给阿娘送药,我阿娘病的实在是起不来了,只能躺在那里看着我,还惦记着要给我找个值得依靠的男人嫁了。我那时也是不懂事,不知道顺着她,听了这话就避出屋子了,我阿娘无可奈何,只能喊了一声……”说到这儿,她未有一丝停顿,就学着自己娘亲的声音喊了一声,“儿啊。” 这一声学得惟妙惟肖,哪怕就是青娘本人再来叫一声,都无人能分辨得出有什么区别。 往事历历在目,苏雅正听得入神,顺口就“嗯?”着答应了一声。 所有声响仿佛都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引商眼中一片清明,声音中的哽咽也早已不剩分毫,她盯着面前的男子,清清楚楚的说出了下一句话,“儿啊,你陪着引儿多年,我待你如亲生子,将来我若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引儿,万不能让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这是当年青娘对天灵说出的话,她怜惜那个傻孩子,唤得更是亲,总是“儿啊”“儿啊”这样叫。 而天灵怕老人家伤心,总是应答得很快。 太快了……都来不及细想。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过阴(3) 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苏雅没有说话。 他不说,引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面上神情不变,只在心里轻轻叹声气,不再看他。 有些事不能说是她察觉得太快,不过是因为是对方太心虚了,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她又不是傻的,想想前事想想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是不想说罢了。 谢必安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走了进来。本来围绕在桌边的姑娘们一见他进来,都识相的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阿灿站起身迎他,然后顺手将小楼的大门也给关上了。 能在这种时候见到熟悉的人,引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下去。她也站起身看向他,还未及开口问他现在该怎么办。便见对方突然对着她伸出了手。 就在他的掌心里,一面铜镜静静的躺在那里,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伸开手之后才稍稍变大了些。 那是青谧镜。 引商犹豫着接了过来,然后听他说,“最近下面出了点事情,十殿阎君顾不上审判亡魂,你寿数未尽不能耽搁,还是自己逃回去吧。这是范无救从你身上拿来的,带着防身。” 他的话一向很少,都捡重要的说。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范无救又是怎么拿到这镜子的,为什么花渡不见人影……这些事统统没有提。 引商把镜子仔细揣到怀中,又问,“我该从哪里回阳间?” “阴间的路他最熟,你跟着他从罗酆山走。”谢必安指了指苏雅,接着便从楼梯上了二楼,像是要去找谁商议事情。现在阴间乱成这样,他本也不是专门为了引商这事过来的。 远在阴曹地府还未建成的时候,苏雅就已经生活在阴间了,资历最老,也最熟悉每一个地方每一条路。谢必安一走,他也跟着站起身,“走吧!” 再让他在这里坐下去,他怕是要憋疯了。 从鬼市到罗酆山的路并不好走,不过苏雅在阴间生活了足有千年万年,这冥界就没有他走不通的路。两人从鬼市出来之后,一路向北面逃去,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阴差鬼吏,但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与苏雅有几分交情,就算明知他闹出什么事来,也只装作自己看不见。 罗酆山在北方癸地,据说山上有六洞,洞中有六宫,辄周围千里,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 北帝的居所也在山上。 苏雅说,如果实在走不出去,就去北帝的宫殿躲一躲。不过这只是下下之策,因为北帝离任之时似乎封了那座宫殿,设下了诸多结界,又以上古神器幽魂白骨幡镇守大殿。寻常人想进去,着实是困难。 可是待两人真的走到了罗酆山之下之后,这才发现世事确实不如原来所想的那般简单。 从罗酆山离开阴间的路上,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座高塔。 塔高七层,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苏雅一见这高塔,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叫她尽快掉头离开。 引商不认得,可是他却认得,而且心知这塔进不得。哪怕走到第七层就能回到阳世,也不能轻易进去。 他说不能进,引商自然也没了进去的心思,只是在离开时顺口问了句,“为什么?” 她并非认真的去问,苏雅却极认真的答了,“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七情六欲,何况凡人。” 那塔分七层,第一层会见到生平最恨之人,眼前反复浮现的是他曾经伤你之事,若你能置之不理,便可踏上二层。若是忍不住与其争执谩骂,甚至报复回去,便会留在原地。 第二层到第六层,则是使人堕入地狱的五种罪孽——贪、嗔、痴、慢、疑。 至于第七层……苏雅说,“我曾走过下面那六层,却险些被困在第七层再也离不开。” 但是第七层到底是什么,他并未言明。 不过就算只有前面那六层,引商也彻底打消了从那高塔离开的念头。 她是俗世之中的俗人,平生最无法抵挡的就是诱惑,那座高塔,别说是七层了,她怕是连一层都走不过去。 只是,如果不走罗酆山这条路,就势必要走鬼市或是奈何桥了。 苏雅权衡了一下,还是带着她回了鬼市。 鬼市是这阴间最混乱的地方,可是同样也是整个阴间最容易藏匿的地方。之前冥界大乱的那次,有不少亡魂就逃到了鬼市,又从鬼市逃离了阴间。 鬼市里的铺子随时都在变换着位置,这一次回来,阿灿姑娘所开的那间花楼又不知换到何处去了。苏雅心急,到最后干脆扯住了引商的衣角在街上穿梭着。 引商尽量加快脚步跟紧他,可是他是鬼她是人,又怎能相同?他走的飞快,渐渐,她几乎是脚不沾地的飘在了他身后,然后在拐弯的时候狠狠的撞到了一个路人身上。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高挑,眉目间都带着锐气,被她这一撞也未移动分毫,反倒站在那里打量了她一眼。 引商连声道歉,然后又要跟着苏雅去寻阿灿。只是这一次,她想走,苏雅却不走了。 “雪理姐姐。”他是这样唤那个女人的。 而那女子的目光仍落在引商的身上,说道,“天子殿判官,雪理。” 她自报了名号,显然是要对方也这样回答自己。 引商愣了愣,迟疑着答道,“一间道观观主,引商。” 虽说人家是正经的阴司官差,她只是阳世的小道士,可是自己也没别的拿得出手的身份了。 万幸的是,雪理似乎对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并不感兴趣,这样打量她几眼之后,就看向了苏雅,说道,“现在四处都不太平,在他来之前,你们先去当铺躲一躲。” 她话中的“他”是谁,引商不知道,苏雅却清楚,道了声谢之后就扯着引商离开。 这短短一日遇到的怪人着实是太多了,临走时,引商还隐约看到身后的雪理在紧盯着她。 奇怪,她明明与她素不相识才对。 “我上辈子在阴间时也认得她?”她忍不住问苏雅。虽然两人还未说破那些秘密,可是她相信苏雅一定很清楚这些往事。 不过这一次苏雅却犹豫了,半刻才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语气虽迟疑,可是那神情却不像是在扯谎。引商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也更是想不通那女人的目光为何不善。 明明是初见的人,倒像是与她有仇一般。 “到了。”就像是怕她继续想下去似的,苏雅急匆匆的把她带到了那间当铺门口。 这个地方引商来过一次,她知道这家铺子前面做着典当的生意,后面那栋小楼却专卖一些稀奇古怪的宝贝,而且想要得到的话还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抢。 想来也是因为最近阴间大乱的缘故,今日典当行里没什么人,苏雅一进门便递给了掌柜一串珠子,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莹润剔透散发着光芒。 当铺的主人是个一脸笑容的男子,长方脸,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一笑起来的时候扯动胡子也跟着往上翘。他见了那珠子之后,笑容更是要咧到耳根去,乐呵呵的说道,“那就为二位破例一次。”说着,让出了通往小楼的路。 在他身后,本是一个堆满了奇珍异品的柜子,他这一让,那柜子的每一格都跟着颤动了起来,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最后露出了后面那堵墙。 就像上次跟着范无救那样,引商跟着苏雅穿墙而过,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 带着笑相、哭相面具的小童迎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们一眼,一时竟不知要将他们引到何处才好。 引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亡魂,势必要拖累苏雅的。不过再怎样拖累,也有第一层可去,这两个小童又何故如此为难?难不成连第一层都没位置了? 没一会儿,戴着笑相面具的小童招呼苏雅低下头,然后悄悄对他说了几句话。 苏雅面色未变,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她去了一层。 这情形与上一次何其相似。引商张了张口,本想问他为何那两个小童次次都如此犹豫,可是一进了那小楼的门,就再也没有闲心发问了。 就在九层楼中央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似牛非牛,似马非马的怪物,跺跺脚就要整间小楼都震上一震,在它身边,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都持着兵刃似要拦着它作乱。 可它就像是发了疯一般,直直朝着门口冲了过来。 引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回过神来时便想跑出小楼,可是还未跑出几步,背上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推得她踉跄着迎向那妖兽,最后一眼看到是那怪物满嘴的獠牙,还有身后那个送她走向死路的人。 那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如同一个读尽了圣贤书的少年人,博雅清冷,不通世故。 他在对着她笑,就像是曾经在阳世时对着她和她的母亲说着自己名为“姜西渡”。 * “华鸢!”引商是喊着这个名字睁开双眼的。 而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见她如此,不由摇摇头,“这都第三次了,你怎么还走不出这幻境。” 引商还没缓过气来,擦了擦汗才从地上站起身。 这是栋连窗户都没有的高塔,空空荡荡的七层楼里,第二层到第六层都有一个老者守在那里。 贪、嗔、痴、慢、疑。 在鬼市遇见雪理之后,她本该随苏雅去典当行来着,可是才走到半路就遇见了追兵,只能匆匆逃回了这座高塔边。苏雅说要帮她引开那些阴差,而他一走,她便被吸进了这塔中。 七层楼。 她走过了前五层,唯独在这第六层,怎么也走不过去了。而且,相似的场景,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结局。 那就是当她走进那栋小楼之后,面对那次次不同的妖兽或恶鬼,甚至是尖刀,最终都是华鸢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害她枉死。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过阴(4) 到底是为什么呢?又为什么偏偏是那张脸?她想不通。 而见她叹气的老人还以为她在伤心自己走不过这第六层塔,不由出言安慰道,“你能走过前五层,已是难得。” 多少人连第一层都走不过去。 引商本也以为自己会困在第一层,可是真的走进来了,才发现一切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难。 在第一层,她见到的是自己幼时的邻居。那是一个屠户,平日里总是喜欢拿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是糕点来哄她,引商最喜欢和他的儿子一起玩闹,便总是去他家里找自己的玩伴。青娘那时已经病倒了,平日顾不上她,也就放任她成日在外面撒野。可是有一次,那屠户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来,一见她也在,便笑着凑过去,想要捏她的脸,“引儿,小引儿,你与你阿娘长得真像啊。” 引商觉得害怕,便顾不上许多,撒腿便想家里逃去。那屠户一见她面露恐惧,也觉得不悦,想要去拽引商,却反被引商推了一下。这下子着实惹怒了他,顺手就给了身前的小丫头一巴掌。 虽说第二日那屠户在醒了酒之后就继续笑着讨好她,让她把昨晚的事忘了。她却始终记着那一巴掌还有对方垂涎青娘美色时的嘴脸。再后来,屠户搬家了,她也去了道观,渐渐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过她今世这短短十几年里,未与什么人认真的结过仇,也说不上憎恨谁,本来怨恨害死了父亲的凶手,前些日子也知道了真相,茫然之下,死后能在这塔内见到的,也就唯有厌恶了多年的这个屠户。当她第一眼看到对方时,心里难免觉得恶心,可是较起真来,却早已懒得看对方一眼,扭头就上了二楼。 二楼是“贪”。 人活一世,免不了要贪恋一些东西,或是钱财、或是美色。 引商活着的时候一向贪财,但是幻境之中的金银财宝都抵不过想要求生的心愿。她始终隐隐记得自己要逃出阴间,这样强烈的期盼,甚至让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子都失去了光彩。至于美事和美色,更是不值一提。 就说那幻境中围绕着她的男子,还不及苏雅或是花渡千万之一,想让人留恋也难。 第三层是“嗔”。 嗔字本是怒意。引商也是个容易动怒的人,有时候却又是难得的洒脱和心胸开阔。幻境中所出现的一切,都无法引她起嗔心。 第四层是“痴”。 痴也称之为愚痴。这一层,是她走得最轻松的一层。自小与师父生活在一起,她没学来什么真本事,却学会了不执迷、不嘲弄,不自以为是。 同样的,第五层“慢”也是如此平平淡淡走过,不傲慢,从不看轻他人。 也许这就是长大后的她认不出华鸢的原因。年幼时教她这些道理教她坚强的师父,与长大后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个恣睢张扬的男子全然不同。 年幼时,她曾以为他就是那无所不知的神明,心怀怜悯、光风霁月。可是渐渐的,她再次遇见他,却怎么也弄不懂他。 直至今日,更是因为他,让她无论如何也走不过这第六层。 六楼是“疑”。 疑有百种,毫无道理的去怀疑或是否定什么,都算得上疑。引商不知道自己连续三次都看到同一个场景是意味着什么,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执迷什么偏见。 她只觉得害怕。 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偏偏就是华鸢呢? “你何不再试一次?”那老人劝她。 现在确实别无他法,虽然心有余悸,引商还是点点头,然后闭了闭眼,又走进了那个相同的场景里。 典当行里,长方脸小胡子的老板还在笑呵呵的等着他们。引商跟着苏雅的后面,见他给了老板一串珠子,老板便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可是还未等两人穿过那堵墙走进去,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匆匆忙忙的喊道,“等等。”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引商忍不住惊喜的扭过了头,然后看到花渡跑进了典当行的大门。 他将手掌往柜台上一按,挪开时,桌面上已经多了个金光闪闪的“典”字。 老板也起身为他让了路。 匆忙逃命时见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引商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拥住了他。他们两人之间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候,花渡也是一愣,然后伸手拉住她,笑了笑,“幸好你还没事。” 阳世的公务绊住了他的脚步,待他匆匆追来的时候,又寻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有来到鬼市找消息最灵通的阿灿姑娘打听,最后终于在这里找到他们。 他说,外面确实混乱得很,正应该在这当铺先躲上一阵子。 多了一个他,引商不由安心了许多,只是在穿过那堵墙走过去之后,身边的苏雅却不知于何时消失了。她左右看看,都没看到那个秀美的年轻人,只有困惑的望向花渡。花渡却不说话,拉着她走向了那栋小楼。 带着哭相、笑相的小童将他们带去了第一层。 而在尚未踏进那扇门之前,花渡便及时的看到了那只妖兽,他拉着她便想往外跑,“小心,快逃。” 引商回眸望了一眼,然后看到那牛不像牛、马不像马的妖兽正向他们狂奔而来,小楼里客人虽多,却都在看着热闹,无一人出手相助。 再这样下去,他们二人定是要丧命于此。 心急之下,她几乎要挡在花渡面前,可是就在她动了这样的心思之后,她胸前的衣衫里突然闪过了一阵微弱的光芒。 镜子! 这救命的宝贝险些被她给忘了! 她忙不迭的伸手去拿怀里的青谧镜,而转瞬间,那怪物就到了眼前。 “啊!!!”高塔中,她再一次尖叫着醒来。 老人则不像是前三次那样摇头叹气,而是带着一脸不解的问道,“怎么会这样呢?这……这不该啊……” 若说之前的场景是这少女心魔作祟,那现在这是什么? 他本想看一看此女的前生今世,可是才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莫名其妙的出了一身冷汗。 看不得看不得。 “您怎么了?”引商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喃喃自语起来了。 “没事,没事。”老人摆了摆手,然后示意她继续试一试。 无论如何,总要走过这一层才是。 引商捂着胸口喘了会儿气,倒没急着再去试,而是静下心来想了想刚才见到的场景。 有了花渡出现,她似乎终于摆脱了前三次的噩梦,也不至于再被华鸢推向那怪物。 如果下一次她拿出那镜子的动作再快一些,说不定就能成功从那个幻境中逃出来。 打定了主意,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当铺柜台后,长方脸小胡子的老板仍笑得那样开心,胡子一翘一翘的为他们让了路。 引商拉着花渡的手刚刚穿过了那堵墙,便瞥见了小楼里的妖兽。 这一次,她就像是被什么督促着似的,很快就想到了怀中的镜子。只不过当她将那镜子从怀中拿出来后,却又犯了难。 镜面平静无波,任她如何摆弄都毫无用处,只能眼看着那怪物越来越近。 这已经是第五次醒来了。 引商坐在地上喘着气,就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走不出这幻境了。她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又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消去它。 “唉……”深深叹一口气,她不得不再次从地上爬起身。 而就在这时,塔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竟震得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塔也跟着晃了一晃。 引商一愣,然后好奇的看向老人,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老人同样不解,思量再三,还是冲着四面的墙壁挥了挥手。 只见那坚实的墙壁上很快出现了六扇窗户,引商犹豫了一瞬,还是走到其中一扇前,试着推了推。 这一扇离声响传来的地方最近,虽然只能让她微微探出头去,却也足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了。 就在塔下,一个人背对着她的方向而站,手里扛着一面幡旗,远望有千条黑气,万道寒烟。 与这人朝夕相处多年,就算他并未转过身来,她也认得出。 华鸢。 而站在他身侧的苏雅似乎是发现了塔上的她,偏偏身不知与华鸢说了些什么,华鸢也跟着抬眸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她很快想到了幻境中的场景,心虚得移开了目光。 可是紧接着,华鸢就动了动手中的幡旗,明明只是轻轻一摇,却有摇山撼地之势。 窗边的引商只觉得眼前一黑,彻骨的寒风已经穿过那道屏障攀上了她的身体,然后勾着她从那窗口一跃而下。 跌在地上时,地下的碎石砸得她头昏眼花倒吸了好几口气,可是旁边的华鸢和苏雅却连拉她一把的空闲没有。 引商勉强睁开眼睛向前方看去,这才发现他们拿着这幡旗到底是做什么的。 就在不远处,一团庞大的黑雾正朝着这边飘来。而仔细看去,就能看出那并非寻常的烟雾,而是数不清的亡魂聚集在一起,浓郁的血腥气几乎使人作呕。 引商见过这个。 在洛阳城里,她就是因为这三千恶鬼丧了命。 对方来势汹汹,华鸢又像是有着什么顾忌,一退再退,没有轻易出手。 眼看着那三千恶鬼已经近在眼前,其中一只厉鬼的手就快要触碰到华鸢的鼻尖,一直跌坐在地的引商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举起了手中的镜子。 不同于往常的无波无澜,如今镜面上浑浊一片,似乎卷起了一个漩涡,而在那漩涡的中央,隐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她想也不想的探进手去,刚刚触碰到那东西,便抓紧了将其用力甩出,直直朝着华鸢面前的厉鬼挥去。 耀眼的金光闪过,那一团黑雾被生生砍散,四散逃离,哀嚎之声传遍了整个冥司。 她站在华鸢身前,低头看了看手中所持之物。 那是一把长剑。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过阴(5) 世上的宝剑不少,可是她手里握着的这把却不同于凡物。那耀眼的光芒消失之后,剑身也变回了最初通体墨黑的样子。虽朴实无华,却突然重得险些提不起来。 一旁的华鸢及时帮她托住了剑身,两人各托着长剑的一端,多日未见后终于再一次站得这样近,愣了愣神,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分别前,她给他脸上留下的淤青已经不在了,可是伤可以痊愈,隔阂呢? 这种时候,打圆场的永远是苏雅,他站在两人中间,手托在剑身上轻轻一抬,就将长剑抬到了引商一侧,“这可是个好东西,你千万收好。” 也就是他这个动作,让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是幻境了,她是真的从那座高塔中逃出来了。 有他挡在中间,引商总算不用去看华鸢那张脸,她点点头,然后又问道,“这剑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在镜子里?” “有传说四海八荒之□□有八把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他指了指她手中那把,“这是第六把,灭魂。据说,携之夜行,不逢魑魅。” 这东西,别说放在人间,就算是搁在天上,也是难得的神兵利器,恨不得抢个你死我活的。而把它放在镜子中的人,不用说,自然是那神通广大的酆都大帝。 也难怪上次范无救见到她时,会说她身上带着件至宝。而那时,别说是引商了,怕是连范无救自己都不知道那宝贝到底被酆都大帝藏在哪里了。 “现在去哪儿?”她小心翼翼收好东西,询问他们的意见。 这种时候逃命要紧,别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再提。 而当她问完之后,苏雅和华鸢默默对视了一眼,苏雅先退到一边,让华鸢来说。 “你在塔里待了很久……”他犹豫着开口,“真的很久了。” “多久?”她突然有些不安。 “阴间的三百年,凡间的……三年。” 对她而言,也许还不到三日的时光,在塔外的阳世,已是三年过去了。 引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三年,不过是三年而已,还算不了什么,外面还没到什么天翻地覆的地步。 可是,那是对活人而言。 “我的尸身不会已经……”她惊恐的抓住了华鸢的肩膀,生怕他说出她已经无法还阳的话来。 幸好,华鸢摇了摇头,“尸身无虞。” 这些年里,他没办法将她从那高塔中带出来,便只有尽全力保住她的尸体不腐,这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而他担心的也不是这一点,而是怕她难以适应阳世的诸多变化。 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可是在长安城里等着她回去的人却变得多了起来。 引商暂时还不知道家里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便又问了件自己关心的事情,“花渡呢?” 在高塔里时,她在幻境中见到了对方,还为自己无法救他而懊恼。可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来到阴间,也未曾出现在她面前过。 这个困惑是苏雅回答她的,“他一直留在阳间当差。” 这些枉死城出来的阴差地位卑微职责又重,花渡之前已经惹了不少麻烦,想来这一次也是实在脱不开身。 引商心里隐隐有些别扭,可还是想得通这些道理,算不上伤心。 不过偏偏就在她想通的时候,一直走在前面为他们引路的华鸢突然冷冷添了一句,“我没叫他回来,他也回不来。” 引商的脚步一滞,在他身后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想不通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明明没问他前因后果,他还主动告诉她,是自己阻止了花渡。这倒像是在为花渡解释了。 真不像他的行事。 接着,三人便是一路沉默着走回了鬼市,从这里回到阳间是最快的。阿灿姑娘给她倒了一杯“还来去”,只有喝了这酒才能顺利从鬼市走出去。 “小娘子定要在凡间多住些时日再回来。”楼里的那些女子们都在笑着祝她长寿。 引商笑着谢过了,然后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离开阴间之后,第一个要到的地方还是土地庙。人间每一处都有土地庙,只是寻常的凡人看不见罢了,庙里的土地神掌管着一方土地,人死之后若要前往阴间,必经此处。 长安城的土地神就是那看起来尚且年幼的孩子,引商回到阳世时,还要从他那里过,又被他审问了一番,从籍贯到姓名年纪都问了个遍,最后还是华鸢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本就是你们的失职,见好就收吧。” 那土地神似乎很怕他,立马乖乖收好户籍簿,抬手一指庙门。庙外的槐树们很快向两旁移动着,露出了一条大道。 “回吧。”那孩子站起身用力一推引商,后者便踉跄着跌出了庙门。 这一次,没有走多久就已经走到了长安城外的泾河边。 一见那熟悉的景色,多日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引商忍不住将嘴角咧到耳根,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华鸢和苏雅是陪着她走出来,可是当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苏雅身形越来越模糊,几乎就要化为一团黑烟。现在已是夜深之时,若不细看,几乎就要看不到他在何处。 “他这是怎么了?”她傻了眼。 相较之下,苏雅本人倒是毫不惊慌,淡淡答了声,“三年之期已到。” 酆都大帝许给他三次机会,第一次三百年,第二次三年。而就在引商被关在塔里的日子里,三年之期已到,他将聚不成身形。 “那怎么办?”从阴间走了一趟之后,从前觉得自己还算见多识广的引商突然发现自己对许多事都茫然无知。天地这么大,匪夷所思之事数也数不清,无能为力之事也实在太多。 “从前怎么办,现在还是怎么办。”华鸢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仍是悠哉悠哉的往道观走去。 引商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不时担心的看看已是一团黑烟的苏雅,却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只能在心里不断的叹气。 终于到了道观门前。 一别多日,凡间已过三年。令人诧异的是,三年过去,那匾额虽然更破旧了些,可是即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出,无论是朱色的大门还是“道观”二字都干净得好像天天被人擦洗一样,叫她险些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 而隔着一层门也能听到里面的喧闹之声,引商不由困惑的快走了几步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的声响也戛然而止。 引商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场景。就在她面前,院子里堆着木材,一群古古怪怪的男男女女正围着这篝火高声谈笑。 一见她出现,举杯的、跳舞的、在地上学鱼扑腾的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而在那些人中间,正在与身边人说些什么的卫瑕慢慢抬眸看向门口,当看到她的身影时眼睛不由亮了亮,急急忙忙起身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你们终于回来了……” 这一句话里有多少激动多少感慨,怕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三年,整整三年了。自从长安城一别,他在城门口送他们去会稽,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三年里,他没有回卫家,又不能在郡王府久住,只能独自守着这间道观。好歹这里才是他们最初收留他的地方,说是看家也好,他们不在,他就要帮他们守着这里。 没有人知道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有多难熬。 而他们走时是什么模样,回来时也是什么模样,唯独留在原地的他却老了。 今年他已经足有二十五岁,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几年匆匆而过。 哪怕容颜未有分毫改变,眼神中却多多少少的多了些落寞与沧桑。 引商遥遥与他相望,突然觉得自己羞愧无以见人。说是恩情,她也未曾施与对方多少。可是正如青玄先生所说,她的善意和真心,也会换来对方同样以对,而且是加倍报还。 她无缘无故的离家三年,对方竟也真的帮她守着这间道观长达三年。若不是真心念着她的好,又怎能做到这一点? “谢谢……”她低声喃喃道。 只不过,就在她准备进门好好与他说一说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时,那围在篝火边的一群人也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纷纷扑了过来。 “这就是那道观的主人啊?咦,怎么是个死人?”一个身着彩衣的少年人凑得最近,上下打量着她。 引商闻着那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鱼腥味,只觉得鼻子很痒,不由伸手揉了揉,这才越过他看向人群后面的卫瑕,困惑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这……”卫瑕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从哪里解释起比较好,倒是在看到那少年人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严重后,急急忙忙的喊了声,“枕临,还不快回水里去。” 那名唤枕临的少年像是被这一唤才回过神来,连忙拎着衣摆往院子里摆着的水缸纵身一跳,转眼没了踪影。 引商把眼睛都瞪圆了,跑过去扒着水缸一看,竟看到一条有着五彩鳞片的大鲤鱼。 再扭头看看院子里那群人,自华鸢走进来之后,他们都吓得四处逃窜,纷纷显出了原形,什么精什么怪都有。 唯独卫瑕一个人仍站在篝火边,尴尬的笑笑,“这些都是咱们的……邻居。”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过阴(7) 夜色渐深,除了那条鲤鱼精枕临之外,其他小妖小怪们全都离开了道观。 趁着华鸢和苏雅回房间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引商也终于能好好坐下来与卫瑕说说话。 据他所说,这三年里,因为道观无主,附近总有一些精怪喜欢来这里乱晃胡闹,被他逮到过几次之后,干脆就堂堂正正的进来做客。三年下来,他就是凭着一张嘴收服了所有前来寻衅滋事的小妖怪们。 一个人的日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人时常来道观帮忙打扫,虽然平时话多了些,但是难得手脚勤快。 “枕临因为一些事情被家里赶了出来,不能再留在泾河,我便留他在这里住一阵子。”卫瑕指了指墙角的水缸,“不过他的去留还是听你的。”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水缸里的枕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这儿连忙冒出个头来哀求他们,“我只有在这间道观里,兄长们才进不来。” 他现在上半身又变回了人形,双手扒着水缸边沿,下身的鱼尾还在拍打着水花,眼睛里都快泛出泪光来,那模样着实是可怜。 听卫瑕说,枕临的家原本在泾河,可是家里最近闹了些矛盾,兄长们赶他出家门又不甘心,还要上岸来欺负他。卫瑕实在看不过去,便收留了他一阵子。 “那门上贴着的门画倒像是有灵性似的,但凡是我的客人进出,它都一概不管。可若是我不愿意让那人进来,它便会拦着它们,绝不会让它们踏进道观一步。” 正因如此,也省了他不少麻烦。 多收留一条鱼,似乎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且听枕临自己说,扫地擦屋做饭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干活卖力又听话。 真是个划算的买卖,引商爽快的点了头。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势必要搬到城里的宅子去住了。一来这荒郊野岭的不方便生活,二来人多了这小院太过拥挤。 只是一想到长安城里那座小楼,她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座宅子本是华鸢为了帮她骗青娘才买下的,现在事情已经了结,她又有什么脸面收下房子? 先不说已经扯平了的师徒之情。明明她已经三番两次的拒绝他的情意,到头来却还要收对方的大礼,这算怎么回事? 可叹现在道观里只剩下卫瑕一个是局外人,她也唯有与他说说心中的困惑和纠结。 两人坐在篝火边,从夜深一直说到天亮。引商不仅说了自己与华鸢之间的纠葛,还说起了这几日经历的一切。听完,卫瑕也跟着叹了声气,一来感叹世间奇事太多,二来感慨华鸢痴心却错付。 因为说到最后,引商明明白白的说了一句,“他对我有情,可是我对他……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哪怕曾有过师徒之情,那也是她对自己幼时记忆中的那个文雅男子的感激之情,与现在的他无关。 卫瑕曾经也将所有的深情都给了一个女子,而女子在离他而去之后,也对他狠心的说过相同的话。不,说不上狠心。其实这才是对的,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实情,才足以让他死心。 他一直未将自己在卫府见到秀秀亡魂的实情告诉别人,而就是在那一晚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真真正正的死了心,从此放下了所有虚妄的念想。 华鸢与他,很是相似。可是,他能明白华鸢心里的悲伤,华鸢却做不到像他一样放下心结。 任引商如何回绝,那个人总是不肯死心,甚至不肯改变分毫。 卫瑕总想着,自己身边这两人一定不止相识了短短十几年。或许,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经远非他这样的局外人所能想象到。 可是无论如何,这样求而不得、纠缠不清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会太苦了吗? 都怪世间痴儿怨女太多,谁又能劝得了谁? “若你不愿再受他的恩情,那就受了我的吧。”眼看着天已经蒙蒙亮,卫瑕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契帖递给她,“就当是我报答你当日救命之恩。” 那是他从姜慎手中买下那座宅邸的凭证。毕竟那房子说是华鸢的,却还是姜慎出钱买的。想到这一点,他在一年前便从姜慎手里将宅子买了过来,只想着以后住着也舒坦些。 引商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契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谢我就免了,那日在街上,如果没有你在,我怕是早已活不到现在。”他笑得坦然,硬是要她收下这东西,“何况,今后我也要住在那里。” 三年过去了,他还记着当初引商在柜坊里问他想不想留下来时的神情。危难困苦之时,有人不惧被牵连伸出援手,这份恩情怎能轻易忘怀。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引商也没有再推辞,仔细收好了那契帖。而在这时,华鸢也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们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不由咂了咂嘴,“有什么可说的,竟说了一夜。” 其实昨晚他们所说的一切,他多多少少都在屋子里听见了。 只是有时候听见了,还不如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见他出来,卫瑕不由往他身后望了望,似在好奇苏雅为什么不见了。昨晚引商也将苏雅之事讲了出来,只是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就等着今日再与苏雅好好谈一谈。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了结的,总要去面对。 可是当华鸢闪了闪身,露出了身后屋子里的情形时,院中的两人看到的是并排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 一具是引商的,一具是天灵的。 引商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几日以来,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心里想着真正的天灵或许还活着,可是,那只是她自己的心愿罢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我与他遇到厉鬼的那次吗?”好半天,她才终于有勇气开口。 就在华鸢来到这间道观之前,她一直是与天灵相依为命的,而在华鸢出现前的那一夜,他们二人偏偏遇上了一个凶狠的恶鬼,虽侥幸逃命,天灵却被吓得大病一场,从此连说话都有些说不通顺了。 那时她并未多想,只是一味自责。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早就该发现其中的古怪才对。 华鸢点点头,“是。” 那一次确实是意外之事,可是偏偏天灵因那恶鬼而死的时候,他与苏雅都在附近。为了帮她脱身,苏雅当即附了天灵的尸身,又随她回了道观,直至今日。而天灵的魂魄飘飘荡荡的没有追上他们的脚步,只能跟着阴差回了地府。 “他是个好人,这一世积了不少善德,魂归地府之后便去转世托生了,这辈子投胎到了一个好人家,一生富贵平安。”当日之事,华鸢也曾自责过,不过事情已经如此了,他能做的只有让那个善良的少年人投生到一个好人家,永生永世无忧无愁。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 引商也不知自己能埋怨什么,亦或是有没有资格去埋怨。但是即便早有预感,在亲耳听到事情经过之后,她却还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好久好久都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能怪谁?只能怪她自己。当日若不是她非要拉着他出门,陪伴她那么久的人怎么会无辜枉死? 都怪她…… “这与你无关!”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华鸢突然收敛起了神色,拔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告诉她,“你若想找一个人来怪罪,那就怪那个酆都大帝。在他治下,部下反叛,阴间大乱,恶鬼作乱人间。这些年来,你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与你,与任何人都无关!” 他很少这样激动的与她说什么。 引商脸色的悲戚之色都没有完全隐去,便已是一愣。 可是华鸢却像是不愿再谈,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她,然后指了指屋里那两具尸体,“苏雅聚不成身形,还是要靠这肉身才能在人间行走,再等些时日他就会醒了。至于你,阳寿本就未尽,生魂也不能离体太久,回来吧。” 说到那个“回”字的时候,引商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她轻飘飘的飘向那个房间,然后被他轻轻一推就推到了尸身上。 就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棍,引商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晕眩着的,再睁开眼时,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眼前的情景都未变,身体还感觉得到地上的冰凉。 她动了动胳膊,发现灵活自如,这才慢慢坐起身子,然后在准备站起来时,不由又将目光落在了天灵的尸体上。 “那我该如何替他报仇?”虽说逝者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可是这一世的仇怨还不算终了,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已经没办法为他超渡,那就只能为他报了当日之仇。 华鸢站在门边,遥遥望向了长安城的方向,“下一任酆都大帝还未归位,阳世怕是还要乱个几年。恶鬼四处作祟,单凭镇守阳世的阴差一人,已经不足以守一方安宁。” 她是个以捉鬼为生道士,能做的,自然是自己的本行。 “我们搬家吧,搬去长安城。”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过阴(7) 搬家到长安,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苏雅还未醒,华鸢早把他带到城里的小楼等着,幸好还有个枕临能帮忙做事。卫瑕从城里雇了人帮忙搬运东西,但是几个人细数了一遍道观里的东西,最后发现值得带走的也就只有那尊酆都大帝的神像。 当年师父还在的时候,道观里连一尊神像都没有,更别提香炉什么的。后来师父一走,引商便想办法凑钱买了这尊神像回来日日供奉,以求父亲在地狱里早日解脱。仔细算算,也是不少年头了。 而如今姜榕尚在人世,反倒是青娘先魂归地府。当卫瑕问她要不要带着神像走的时候,引商犹豫了一瞬,还是叹着气点下了头。 枕临不认识这神像,绕着它转了好几圈,一直在困惑的问着,“这是哪个神仙啊?” 大家都忙着手里的事,没人理会他,最后还是华鸢开口答道,“北阴酆都大帝。” 引商不由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就在几年前,他初来道观时,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想必这神像与真正的酆都大帝实在是不像吧,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时他脸上的震惊之色。 “搬走之前,再拜一拜吧。”她招呼着帮工的人先放下神像,然后走到这至高无上的北帝君面前,郑重的拜了三拜。 “凡间的习俗,在超渡亡魂时总要奉祀酆都大帝。”卫瑕耐心的给枕临解释一句,也走上前拜了拜那神像。 枕临傻,懵懵懂懂的见大家都拜了,便跟着拜了拜。 最后只剩下华鸢一个,他仰头望了望这尊当初吓得他不轻的神像,像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竟不由笑了笑,然后略一颌首便直起了身子,“上一任酆都大帝已经离任,下一任尚未归位,现在拜也没什么用。” 说到这个,引商就忍不住要说一句,“三千年一改任,下一任不该是早已定好的吗?怎么现在还不去继任?” 阴间无主,闹得阴阳两世大乱不说,阳世的人就连该拜哪个神都不知道了。 对此,华鸢也无话可说。几人接着收拾要带走的东西,至于那些太破旧的,便干脆扔了不要。 最后,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马车,华鸢摘了匾额还有门上的门画,几人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院,引商走过去关上大门,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扭头再看看,一连回了好几次头,这才跟着大家向城中走去。 在梦中想了多年的长安城,就在眼前。 三年之间,平康坊变了不少,他们宅子旁边的铺子也几次易主,只有姜慎仍未搬走。 得知他们搬家的消息后,姜慎早早就等在了门口,好心的帮忙张罗着。听说屋里屋外的摆设,也都是她帮忙布置的,引商在进门之前就连声向她道着谢。 “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就是。”三年未见,姜慎也未见外,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又去屋里吩咐婢女们做事了。 引商本以为她所说的“一家人”是从华鸢这里论的,正想找她说清事实,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见那边姜慎吩咐完婢女之后就顺势勾着卫瑕的脖子坐在他怀里,两人举止亲密不分你我,说说笑笑的竟像夫妻一般。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里捧着的东西都险些散落一地,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可是当她放下东西狠狠揉了揉眼睛之后,眼前那两人的亲昵姿态也未减半分,卫瑕说话时,姜慎就揽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始终都是笑着的。 “姐姐,你怎么站着不动了?”枕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得空坐下歇一歇。 其实他的年纪远比引商、卫瑕这些凡人要大,可是长得稚气又有些傻,便不得已的“哥哥、姐姐”这样叫着。 一想到自己离开这三年里,只有这条小鲤鱼是一直跟在卫瑕身边的,引商连忙揪起他到院子里,然后偷偷问道,“你可知道你卫哥哥是怎么……是怎么与那小娘子好上的?” 她一急,问得也直白。 枕临傻兮兮的摸了摸头,然后笑了,“是那个小娘子自己来找得卫哥哥啊。” 听他说,当年姜慎与丈夫裴舒和离之后就一个人独居,刚好卫瑕也时常来这栋小楼找她商量买宅子一事。一来二去的,两人自然算是相识了。然后…… “然后,卫哥哥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可是唯独进不去道观,就只能拖着不肯将房子卖给卫哥哥,让卫哥哥来见她。” 一连三年,她的真心太可贵,哪怕卫瑕是铁石心肠,也要被磨穿了。何况姜慎确实有着绝色之姿,虽然比寻常女子大胆了一些,可是这世间别说是女子了,男子中又有几个能像她一样博古通今,文韬武韬、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卫瑕或许可以不为美色所动,但是无法回绝一个可以奉为人生知己的女子。何况她从一开始就并未瞒他,她承认自己并非凡人,修炼多年,现在是个不受天规约束的散仙。 这可是活生生的天仙下凡。 别说是男人了,怕是连女人都忍不住会动了心。引商仔细一想,这事换做是自己也回绝不了,何况是一个已经放下旧情的男人呢。 一年两年不为所动,到了第三年……只能说,他也不是不食烟火的。 “这算是喜事吗?”引商自言自语的站起身,继续回屋子里收拾东西,迷迷茫茫的还喃喃道,“晚上做条鱼还是羊?” “羊!羊!羊!”枕临在后面拼命的喊着,生怕自己要在饭桌上见到同族。 华鸢早在搬过来之后就去小楼里摆弄天灵的尸身了,直到晚上吃饭时才下了楼。 今晚的饭是姜慎亲自下厨做的,据说她在人间待得久了,什么都学了些。引商只拿筷子夹了一口,就不由连连称赞对方的手艺。 他们这个道观本就算不得真正的道观,美酒荤腥一律不戒。席间,就连华鸢对这个侄女的脸色都稍微好了些。几人吃了个尽兴,自有姜慎带着的那些婢女收拾好残局。 到了晚上,枕临早早回自己的水缸里去睡了,婢女们也都回了姜府,只剩下姜慎说要留下借住。 她这是什么意思,在座的人都看得出来。 引商用力点了几下头,就避到了楼上。 不同于以前那间小院,他们现在这座宅子虽然只有一座小楼,里面却大得很,楼上楼下足有□□个屋子。华鸢住了二楼最中间,引商则住在最北,硬是与他隔开了几个房间。而在他们两人之间,住的就是卫瑕了。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虽然足有几日没有睡过觉,引商躺在床上却仍是无法合眼。 又叫她怎么睡得着?父亲还在人世,母亲病故,自己死而复生,一直陪在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就连照顾自己长大的师父,也让她觉得陌生…… 她终于搬来了她朝思夜想的长安城,却开始怀念起以前在城外道观时一无所知的日子。 如果一直那样懵懂的过下去,是不是也就不会为这些事烦心。 而她仅仅是那个塔里待了几个时辰罢了,其他人已经过完了整整三年。三年,足以改变许多事,也足以忘却许多恩怨。也许所有人都已经不再为当初之事烦忧,就连苏雅,在阴间等了她足有三百年之后,再见她时也早已没了当日被她戳破真相的尴尬。只有她一人始终站在原地,仍旧无法释怀。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无力改变,只能努力去接受现在的一切。 万事总有云散天晴的一天。 到了夜半的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可是夜里寂静,小楼里但凡有点响动都清晰可闻。她刚一合眼,便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床榻震动的声响,那声音时大时小,又夹杂着男子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听起来着实是诡异。 这宅院贴了不少防鬼的符咒,可是终究不是防贼的,还以为是家中进了什么小贼的引商迷迷糊糊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刚穿上鞋准备推门出去,就又听到女子的一声轻笑和低|吟。 这一声就像是一棍子打在了引商的后脑勺,她猛地醒悟过来,瞪圆了眼睛慢慢将脑袋扭向不远处的那个房间,突然想起今晚姜慎是住在这里的。 那边的声响始终未停,她维持着推门的姿势站在门边,尴尬得不知该不该关门继续睡觉,可是心里却还隐约有些好奇,想要走近一些仔细听听。 夜深人静的,再细微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人人都有好奇之心……这样劝了自己之后,她踮着脚一步步的走近那个屋子,一面听着一面连嘴都快合不上了。 可就在她距那房间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一道黑影也从楼下跃上了二楼,刚好落在她的身后,用余光瞥见这一幕之后,她连忙闪了闪身,飞快的抬腿朝那人的脸颊踢了不去,只可惜对方身手更好,避过这一击之后就上前钳住了她的肩膀,“别打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很快让她放弃了挣扎。 “花渡?”她惊喜的低声喊了一句,然后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和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别说话。 花渡本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安静下来之后,便清楚的听到了旁边房间里传来的声响,然后倏地收回了自己搭在她肩上的手。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个时候前来。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过阴(8) 屋内的人浑然不觉外面的情形,亦或是察觉了也不想理会。只有引商和花渡两个人站在门外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不已。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最后还是花渡脸皮更薄一点,说完便转身下了楼。 引商不甘心,又把耳朵竖起来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这才带着满脸的笑离开。 自洛阳城一别,虽然于引商而言只是几日,可是事实上,两人已经足有三年未见。下楼点上灯,面对面坐下之后,花渡忍不住抬眼看了她好久。 “怎么?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吗?”她笑着把脸凑近他,让他看个清楚。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花渡竟然没有躲开,他直直的坐在那里,看着她越靠越近,却始终未动。到最后,反倒是吃了一惊的引商先把头缩了回来,好奇的看向他,“这是怎么了?” 以前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而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你还活着,真好。” 三年过去,他脸颊两侧的疤痕还狰狞如初,旁人若是第一次见了,说不定还要心怀畏惧。可是当他微敛了眼眸,轻声说出这句话之后,那放下心来的神色竟比烛灯的光芒还要柔和几分。 引商的声音也不知不觉的放轻,“是,我没事。” 万幸的是,经历了那么多,她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哪怕足有三年过去,两人才有机会坐在一起说说当年的事情 当年在洛阳城,他不过是一个转身,回过头时看到的已经是她的尸体。紧接着,他欲回阴间寻她,却被范无救手下阴差拦在了土地庙。再回人间,她的尸身也被几个小仙童带走,他们自称是昆仑山西渡神君座下。花渡本不肯妥协,直到弄清了他们口中的西渡神君到底是谁,才不得已放了手。 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引商心里也是一惊,“那不是……” 说起来,她当日还以为姜西渡这个名字是华鸢随口编出来的,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这几年我都在长安,就算是抓到了哪个厉鬼,也只将他们直接交给土地庙的阴兵,很少回阴间。” 他虽未明说,不过引商也明白,不是他不想回,而是下面已经不允许他再回去了。而能做到这一点的,想来也只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个人。 对于华鸢,他们两人都很少谈及。可是不说出口并非心里也不清楚,不过是避而不谈罢了。她将自己在阴间的事情又重新讲了一遍,也没有再提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有些事一旦说破,以后又该以何面目去面对对方。 引商漫不经心的摆弄着脚边的烛灯,几番思虑之下还是决定不说这些了,转而问道,“酆都大帝都是些什么人?” 她倒是听说过北帝君三千年即改任,可是却不知道每一任酆都大帝都是些什么人。 “阴间的官差和天上许多仙君一样,上至四方鬼帝、十殿阎君,下至阴差鬼吏,生前大多都是凡人。生而为神者,毕竟寥寥。”花渡说,“每一任酆都大帝,都是上古时炎帝族人,历千万劫,方可归位继任。” 引商懵懵懂懂的点点头,也能想到身为冥司之主不比其他,自然要比凡人修仙还要难上千百倍。 “也不知道下一任酆都大帝什么时候才能历完劫。”她托着下巴叹了声气。 而这件事,花渡也不知道。现在阴间人人都在等着下一任北帝君归位主持大局,那个日子遥遥无期,他能做的只是继续镇守长安,尽忠职守罢了。 “其实我……”正想着,他刚开了口,便见身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倚着墙壁睡着了。 几日未曾合眼,屋子又难得这样温暖,她确实是困了。 花渡将本来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抬手一指烛灯,将烛火熄灭了。黑暗中,她倚着墙壁睡得香甜,慢慢滑到地上也没有惊醒,仍旧睡得安稳。他坐在她的不远处,隔着门扇看向了那抹月光,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一早,引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而花渡已经离开了。她本以为这是花渡留下的,就像是当初在泾河边救了她之后一样,可是当她伸着懒腰站起身的时候,刚好从楼上走下来的华鸢却在瞥了她一眼之后,顺手就拿起那件衣服披在了身上。 “这……” “这是我的。”他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的坐下,又开始打哈欠,像是没睡好一样,“哈……哎,之前那件你还没还我呢。” “哪件?” “闹水鬼时那件。” 引商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你的?” 当日她从泾河的水鬼手里逃脱,再醒来时身上已经披了一件衣服,那时她本以为是谢十一或是赵漓等人为她披在身上的,后来他们都否认了,她便以为是花渡的,只是一直忘了将衣服还给对方。 而如今,华鸢竟告诉她,那其实是他的。那他那日岂不是也在泾河边看着她? 她暗自诧异着,不知道该如何把这话接下去,只能默默走上楼去翻自己的行李,打算将那衣服还给他。 而在她走上台阶的时候,楼上的姜慎也推门走了出来,对着她笑了笑,便不慌不忙的往楼下走,边走边打量着自己叔叔,“您是不是一夜未睡?” 引商进屋里去翻衣服,没听清华鸢到底回答了什么,等到走出来时,姜慎已经收敛了笑意,在那儿怒气冲冲的对着华鸢喊,“你敲什么墙?” 正好卫瑕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引商和他一碰面,难免想到了昨晚的事,还好卫瑕神色自若,似乎并未觉得昨日之事有什么难为情的,反倒也走到姜慎身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楼下的华鸢。 引商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衣服放在华鸢的房间之后,就悄俏走下楼去收拾院子,期间竖着耳朵偷听了一会儿,也隐约听明白了昨晚发生什么事。 原来因为那声响而惊醒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还有华鸢。可是与偷听的她不同,华鸢选择坐在隔壁敲了一夜的墙,一下接着一下的,像是只为了给他们添乱,敲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冲过去打他一顿。 而被姜慎质问了一番之后,楼下这人仍无半分悔改之心,懒洋洋的听她说,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引商到底是没真正经历过这些事,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还觉得别扭,干脆把枕临也从水里捞了出来,一人一鱼坐在院子里发呆,直到赵漓敲响了院门。 三年过去,当初的左金吾卫郎将现在已经是中郎将了。赵漓拎着一堆东西敲了敲门,见她过来开了门,才露出了一脸震惊,“原来你们真的回来了!” 昨日有下属告诉他,说是在街上看到了那道观的人,他还以为是他们眼花了,谁成想竟然是真的,幸好他过来时顺便买了点礼物。 都过去三年了这人竟然还一直记着突然消失的他们几个,引商眼眶一湿,几乎就要揽着他抱头痛哭了。不过这时就有华鸢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飞快的接过赵漓手中的礼物,挡在两人中间问对方,“多年未见,你妻儿可还好?” 赵漓一愣,有些纳闷他是从何得知的,不过很快就笑了笑,“都好啊。” 这回轮到引商困惑了,她诧异的看向面前的男子,“你成亲了?” “儿子都两岁了。”华鸢又说了一句,然后招呼着客人进门。 “我年纪也不小了。”赵漓走进来后还有些好奇她为何如此惊讶。 引商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险些忘了,自己的几日是旁人的三年,三年过去,赵漓这样的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那孩子可不是几日之间就凭空冒出来的。 “我离开长安太久,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这样勉强解释着,然后又问,“你妹妹不会也嫁人了吧?” 她还记着那个一心想着卫瑕的小丫头,那样天真任性的性子,也不知嫁到哪户人家去了。 赵漓果然点了点头,但是脸色并不算好,“嫁给了太子。” 引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离开太久,长安城的景色未变,人却都变了。 这时卫瑕也走出了门坐在他们身侧,从这两人口中,引商才知现在朝廷的形势越来越不安稳。 李林甫三番两次设计对付太子,一次牵扯了太子妃韦氏,一次牵扯到了杜良娣,幸好太子行事谨慎,懂得取舍,两次都选择舍弃了妻妾换取自身无虞,今日才能平安无事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倒是可惜了那韦氏与杜良娣,一个出家为尼,一个被贬为庶人。而李林甫对这些案子大肆株连,不依不饶,被逼死的人数也数不清。太子终日惶惶,未到中年已生白发,皇帝终究是有些不忍,不仅为他娶了邓国夫人的孙女张氏,封为良娣,又赐了几名掖庭的女子过去。 赵颜是在杜良娣被贬为庶人之前就订下了亲事,最后即便太子那边出了事,也还是嫁了过去。听赵漓所说,他这个妹妹嫁得并不如意,张良娣十分强势,宫院里又有其他女子,太子更是只能顾及到政事和自身的安危,她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 说到底,还是赵家的家世不够显赫,可是有时候家世太过显赫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妃的家世算是显赫了,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引商忍不住叹了声气,这些政事她不算懂,只是为那些女子感到可怜而已。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在危急之时的谨慎和取舍隐忍确实值得赞赏。可是身为一个丈夫,他先后狠心抛弃妻妾以保全自身无虞,也着实让人寒心。 这种时候只能庆幸赵家不会被牵连进这些事情里,否则赵颜的地位甚至性命也着实是堪忧。 “瞧你这么愁,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小堂妹啊?”姜慎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突然好奇的问了一声。 相似的问题,华鸢也问过一次。赵漓已经不会觉得荒谬了,淡淡答了声,“她可是我堂妹。” 同姓不婚,何况他们两人是近亲。 “堂姐妹又如何?”姜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有个姑姑,就差点嫁给了她的堂弟。我那堂舅到现在还念着这个堂姐,有什么可奇怪的。”   ☆、第100章 第一百章过阴(9) 她说得起兴,不过很快就被华鸢给匆匆打断了。 “放心,你妹妹将来可比在座的人都有福气。”他漫不经心的说着,然后又问,“何时有空?我们想去见一见程夫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赵漓终究是忍不住质疑。 “程夫人?”引商也困惑,只不过困惑的是这个姓氏,不知华鸢说的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程夫人,而程夫人与赵漓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华鸢淡淡答道,“程念嫁了人,自然是程夫人。” “她已经嫁人了?嫁给……”引商的话说到一半,就回过了神,她看看身边的赵漓,心下终于了然。 “嫁给了我。”赵漓点了下头,帮她说完,却还是不解,“你们怎么会认识念念?” “因为……”引商发现自己很难解释清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干脆说道,“她是我的妹妹。” 此言一出,赵漓难免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唯一不觉意外的也就只有卫瑕了,他虽然没有听赵漓和引商提起过那位程夫人的名字,不过这天底下姓程的阁老又能有几个呢。 “这是怎么回事?”赵漓和引商都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引商示意赵漓先说。 据赵漓所言,当初程念因为家中一些原因没能嫁给荣王,可是人已经随父母来了长安,便在长安城里住了几日。而在那时,李瑾与谢十一势同水火,牵扯进去许多人,左金吾卫的大小事情便都堆在了赵漓身上。一日,程念出外游玩,刚好赶上赵漓带兵在城中追捕一个重要的犯人,程念险些被歹人挟持,幸得赵漓以身相救。自那之后,女儿家的芳心就落在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身上,再也无法挣脱了。 这样的姻缘几乎称得上可遇不可求。夫君是自己亲自挑选的男子,一见倾心又有救命之恩,年纪相当,双方更是相遇在未娶未嫁时,程念着实是幸运。 而虽说婚事是程家主动向赵家提起的,程阁老威名犹在,赵家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应了下来,两家都是欢欢喜喜的结成了这门亲事。 三年过去,程念在长安的日子过得十分如意,有丈夫儿子陪在身侧,也稍稍宽慰了思乡之情。 “只是她从未提及过父母之事,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你和她……”赵漓不知道该怎样来说,虽然引商还没有开口,不过他能看得出,这其中的事情一定十分复杂。 至于程念到底为什么从未提起过父母之事,或是言明自己在长安还有一个“姐姐”,引商相信一定是程夫人教导她不要乱说的。 从阴间回来之后,引商曾问过华鸢,姜榕与程夫人还好吗。华鸢告诉她,“一切如初。” 姜榕还留在程家,与程夫人只有夫妻之名。程夫人的病还未好,不过总算是没有加重。他们依旧像曾经那样生活着,平安无忧,各自心中想着各自思念的那个人。 这样,引商总算是放下心来。得知了那么多恩恩怨怨之后,她也渐渐释怀,如今父亲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只能说是一件幸事。其他的,她都不强求了。 至于当年父亲为什么能在抛下她离去之后还如此放心,虽然始终都没有讲明理由,她也多多少少能猜出前因后果了。 有当初的华鸢在,别说是本就想离开的姜榕,就连青娘也妥协了不是吗?想来当初见过并认识华鸢的人不止是姜榕和青娘,应该还有张伯和青玄先生,不然这些好心的人怎么能放任一个年幼的孩子与不明来历的道人生活在城外? 只不过多年过去,华鸢的面孔变了又变,就连引商自己都认不出这个相依为命的师父了,何况其他人。 “如果你们想见她,我回家时会告诉她的。”赵漓还以为她突然的沉默是想起了程家的事情,连忙这样说了一声。 可是引商却摇了摇头,“还是等我安定下来再去见她。” 说起来,程念确实是她名义上的妹妹,可是当日她突然出现在程家,程念所得到的惊吓远远不比她少。之后又是三年未曾谋面,她说等自己安定下来再去看看程念,不如说是让程念先安下心来想一想这些事。 同在长安,她们两人总免不了有见面的那日。好歹母亲当年间接害得程念的父亲离世,今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她还是想帮程念一把。 赵漓在他们这里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毕竟还有公务在身。院子里其他人也各自起身去做别的事情,只有引商仍坐在小木墩上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华鸢过来问她要不要到街上走走。 他大概也是不想留在家里看姜慎继续瞪着自己了。 自当初离开长安前往会稽开始,两人似乎都没有机会单独相处过。引商想了想,知道有些事情避无可避,还是点下了头。 一别三年,长安城繁华如初。 两人走在平康坊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阿罗。几年未见,引商也没想到白阮娘竟还生活在长安,惊讶之下不由问了问她们的近况。 听阿罗说,自从搬出司家之后,白阮娘回洛阳住了些时日,又在两年前再次搬回了长安。因为这一次,她终于遇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也生下了女儿。 “那久安呢?”引商还记得那个痴痴想着阮娘的年轻人。 结果阿罗却说,白久安在跟他们回了洛阳之后,很受阮娘的父亲赏识,后来干脆留在洛阳帮白家做事,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虽说这主仆二人终究未成夫妻,可是各自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属,也是件好事。 “两位还没成亲吗?”说着,阿罗掩唇笑了笑,不时拿眼睛瞥着他们两人,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引商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与华鸢的关系,也笑着摇摇头,“我们不是……” “哎呀,两位看起来这么般配,还未成亲真是可惜了。”阿罗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有去看她的脸色。 引商索性不和她解释了,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就继续走各自的路。 又走了许久,华鸢的脚步停在了一间酒肆外,“就这里?” 这算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偏僻的地方,这个时辰还没有其他客人。走进去之后,引商先找角落坐了下来,华鸢则去和那个胡人老板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老板和店里的其他人都带着一脸的笑离开。 整个酒肆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搬了酒过来之后,华鸢坐到她的对面,为自己与她各斟了一杯酒,两人执杯一饮而尽。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还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想听什么,我来说。” “无论我问什么,你都能如实回答我吗?”她问。 华鸢果然迟疑了一瞬。 引商也不想为难他,略一思索,然后说道,“那我问你三件事,是与不是,你只说两句真话就可以。” 三个问题,三句回答,至于哪一句是谎话,她不强求他告诉她。 第一句。 “你就是那个刚刚离任的北阴酆都大帝?” “是。” 第二句。 “是你害得花渡枉死?” “是。” 第三句。 “我曾对你有情?” “是。” 三句相同的回答,可是只有两句为真。 从说第一句话起,引商便一直注视着他,两人始终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移开自己的目光。她太专注,以至于端着酒杯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中,直到胳膊有些酸了才重重落下,酒杯难免砸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溅出小半杯酒。 “多谢。”她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是当她放下杯子,却见华鸢突然笑了。他的眉头本来是微微皱起的,直到这时才总算是舒展开,只不过仔细看去,那笑容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悲哀。 “你很聪明。”他举杯敬她,却不等她再斟酒就先行饮下自己这杯,紧接着,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依我猜,你怕是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花渡死于酆都大帝之手。” 这三个问题,有两问是幌子。酆都大帝曾害花渡枉死,若他是酆都大帝这件事为真,就是他害花渡枉死。第一句和第二句都为真,那第三句必然是假的。 若他第一句回答她,“不是。”,她还是会问他“是不是你害花渡枉死。”,因为这两句必然有一句为真,他一定会回答,“是。” 已有一真一假,那第三句必然为真。 前两句都是试探的幌子,其实她只想问他第三个问题。她说要问他三个问题,也只是怕自己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之后他不会实言相告。 而现在,她终于听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当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却突然问她,“你怎知我一定会如你所说去做?” 引商本已微垂下的头倏地抬起,她直直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向来不说真话的。”他悠悠说了一句,然后趁着她怒气冲冲站起身想要离去之前,又问道,“不如你再问我三件事,我再回你三句真正的假话。” 他神色悠然,又有些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地上的酒樽,最后一时兴起干脆在酒肆里找出三个碗来,飞快的扣进去一样东西,“翻吧,好东西,翻两次翻到了就给你。” 换做往常,引商一定会瞪他几眼,不过现在却没了心情。 “花渡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她翻开了一只空碗。 “是。” “花渡与我在长安相识是不是逼不得已?” “是。”又翻开一只,还是空的。 “你我上一世是不是夫妻?” “是。” 三句假话,三只空碗。翻到最后,她终于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冲着他伸出手,“拿来。” 既然说了给她那个宝贝,为何还要拿三只空碗来唬她?她可不是什么甘心被人耍着玩的人。 见她凶神恶煞的伸出手,他笑着示意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引商爽快的伸出另一只手,毫不怕他再耍自己一次,因为只要他真的这样做了,她一定会用两只手抓花他的脸。 可是当她将两只手都伸到他面前之后,他抬起胳膊,却不是将那个所谓的宝物塞到她手里,而是倏地将自己的手扣在她的掌心上,牢牢的抓稳了她的两只手,然后倾身上前,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偏偏没有印在唇瓣上,而是轻轻落在了唇角。 带着酒香,偏偏冰凉透骨。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过阴(10) 就这么轻轻的一下,唇瓣或许擦过了她的,但却最终落在唇角,然后很快分开,默默的退后。 引商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她的双手,但是倾过来的身子还没有坐直,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这个位置摆得太好了,只要她稍稍抬起手就能给他一巴掌。 他就以这样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沉默着,眼眸微垂,像是在等着什么。 或许,正是在等她恼羞成怒。 可是引商到底没有抬起手来,她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酒肆外艳阳高照,街上随处可见从异国来此的客人们,热闹又喧嚣。她独自走在人群之中,茫然不知方向,周围的声响再大,传到她的耳朵里时都只是嗡嗡作响。明明平康坊的小楼里还有她的家和朋友,这长安城里也有许许多多的相识,可是当她停下脚步站在这繁华的街道中央,却突然有了种天下之大不知归处的落寞。 她该为那个举动羞恼吗?确实应该。换做寻常女子,怕是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再怯懦的一些,也会痛哭出声或是怒骂对方。 而她,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着实是有些失礼,可她提不起兴致去与他争论什么。她有些累了,真的不想再与他纠缠。 那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找上她了呢?多少日子以来,她唯独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 “引商。”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唤她。 她回眸望去,结果看到谢十一穿过人群向这边走了过来。他一身轻便打扮,未穿戎装,走近了之后便张口问她,“我要去东山,你去吗?” 东山离长安城少说也有五十里地,三年未见,他怎么一见她就说这个? 不过谢十一很快便告诉她,“我刚刚见到赵漓了。” 赵漓自然会将他们这些人已经回到长安的事情告诉他,而他刚巧遇见她,见她一脸愁容,也就好心的提出带她一同去东山转转。 谢十一这人一向不会给她们什么好脸色,难得心善一次,引商受宠若惊,想着自己也无事可做,便点点头答应了。 金吾卫有快马,他们两个也不过是用了个把时辰就到了东山。 在来之前,引商没有问他到底来做什么,直到两人进了山中,对方才说,“听说此地有恶虎伤人。” 引商一听这话就傻了眼,就算有恶虎伤人,这离长安城足有五十里地的地方,也用不着堂堂金吾卫上将军亲自过来捉虎吧。 而谢十一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难得有这样的消遣,你若害怕,就在一旁等着我。” 这个人说话做事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引商也不在意,心里默默想着捉虎算什么消遣,不肯落后的跟在他后面一起向山中走去。 路上,两人遇到了附近的樵夫,据对方所说,这山中有一只恶虎,七天之内已经吃了一家五口人,叫他们也不要再往山中走,小心丢了性命。 引商谢过了樵夫,然后用身上所有的铜钱买了对方的斧子。樵夫见她瘦瘦弱弱的,本想再劝她几句,不过见她一副不听劝的样子,还是住了嘴,收起那银钱欢欢喜喜的下山了。 “我还以为你有别的本事。”谢十一打量了一眼她那斧子,像是有些失望。 “怎么,你还当我会什么高深的法术吗?”引商把斧子在手里利落的转了一圈,觉得十分顺手。 道术她也不是不会,可是比起那些来,难道不是拿着武器兵刃去缠斗更痛快些? 两人从白日走到落日西垂,在山林中徘徊许久却始终没有见到那只恶虎的身影。引商蹲在草丛里仰头去看谢十一,发现他神色如来时一般不慌不忙,只是时不时垂眸想着什么,倒像是真把来捉恶虎当成了散心的消遣。 听赵漓说,左金吾卫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已经越闹越大,李瑾容不下谢十一,谢十一也不是甘心吃亏的人。三年过去,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私下里的恩怨纠缠,就算一切尚且太平,谢十一也有些累了。 引商抬眸看他的时候,看到的是眼角眉梢的疲惫。也怪那老虎倒霉,偏偏在他闲着无事想要找些乐子的时候传出了连吃几人的名声。说是消遣,还不如说是逮到一个理由,把心中愤恨仇怨都宣泄在一只老虎身上。 可是这老虎却久久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引商几乎要抱着旁边的树睡着了,一个人影才跌跌撞撞的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那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似乎急着下山却迷了路,一见到他们,便匆匆忙忙的跑来问道,“两位可知该从何处下山?” 谢十一给他指了指两人来时的方向,书生道了谢,然后又说山上有恶虎吃人,劝他们两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这人也是好心,引商刚想说一声“无妨”,一抬眸,却瞥见了书生藏在袖中的左手。她一直蹲在草丛中,从这么低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他左手的小手指是没有手指的。 在这深山老林中出没,左手又没了小手指,这不是伥鬼吗? 想了想,她故意笑了笑说道,“我和兄长是来这里等人的,我们的三弟说要去寻一种药草,现在还未回来。” 那书生果然也故作惊讶的说道,“我刚刚在山上时听到一声惨叫,不会就是你们的三弟吧!” “真的吗?”引商连忙站起身,装出急切的样子问道,“你可知那声响是从何处传来的?” 书生见她焦急,好心的提出要带他们过去。 引商拉着谢十一一起道了谢,然后便跟着他向林子深处走去。路上,谢十一不住的用眼神问她是怎么回事,引商偷偷的用手指头在他的胳膊上写了个鬼字。 所谓伥鬼,生前被老虎所食,死后却偏偏还要为老虎做帮凶,引诱亲人和路人去给老虎吃掉。这种鬼专门出没在深山野林,男子的左手缺一根小手指,女子的右手缺一根小手指,一到入夜时,他们的眼睛都会冒光。而沦落为老虎帮凶的伥鬼往往六亲不认,自己被老虎所食,还要用尽办法引诱亲人到老虎的地方,让老虎吃掉。 那被老虎吃掉的一家五口,想来也是被自己的家人所害。 如今这书生想要引诱他们两个去被老虎吃掉,引商就偏偏编出一个谎来,让他带他们到山林深处,只要跟着他,何愁找不到老虎? 果然,走了没多时,两人就听到了一声野兽的低吼声。那书生越走越急,到最后就没了踪影,紧接着就从林子深处跃出了一个庞然大物来。 引商瞥了谢十一一眼,然后飞快的抱住了旁边的一棵树,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上,手里握着那锋利的小斧子,准备找个时机偷袭。 许是觉得她蹲在树上的动作太丢人,谢十一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手搭在剑柄上,只等拔刀出鞘。 可就在这时,他的背后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来,又慢慢聚成个女人的身形攀在他肩上。 三年过去,这女子的亡魂竟然一直未曾离去! 引商有些惊讶,可看谢十一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察觉那女鬼在身边,反倒是那只正要扑过来伤人的老虎谨慎的后退了一步,似乎对这种鬼魂有所忌惮。 两相僵持下,谢十一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不由微微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身后。趁着这时,引商从树上一跃而下,手中的斧头准确的冲着老虎的脑袋砍去。那猛虎飞快的回身张口,露出满嘴的獠牙,欲向她咬去,而本像是心不在焉的谢十一却也在这时挥刀而至,两人的夹击下,那猛虎的双目被刀刃所伤,嚎叫着甩脱了两人便向着山下跑去。 引商正欲去追,谢十一的眉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皱着眉拉住了她。很快,那本已消失于眼际的猛虎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半空中被抛过来的,落在地上时惊起一阵灰尘。两人低头看了看,发现这老虎竟只剩下一个身子。 而在不远处,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拎着颗血淋淋的老虎脑袋,正慢慢向这边走来。他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捂着嘴咳嗽着,像是被这四扬的烟尘呛到了嗓子。 这咳嗽声实在是与那徒手揪下猛虎脑袋的凶狠举止毫不相配。 引商一瞥见那个身影,还没看清对方的脸时,心已是一沉,及至对方走到面前时,她已经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亏她之前还以为自己漠然的一走了之会让他消沉一阵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她小看了他这古怪的性子。 “不知扒了这没了脑袋的虎皮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华鸢一来,就把手中的老虎脑袋掷在了地上,专心想着要不要去扒剩下的老虎皮。 他神色间不见疲惫和倦意,甚至没了往日的慵懒,只剩下飞扬的神采。那副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是光鲜照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可越是这样,越是反常,足以言明他心中那说不出的滋味。 谢十一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睇了两人一眼,就收刀入鞘,将他们二人撇在身后独自走远了。 引商受不了这沉默,很快开口,“我以为……” “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你不成?”他拂了拂身上的灰,甩甩手,然后站起身看向她,“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若恨我轻薄,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想如何就如何。可若是因这一件事,你就让我离开,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既然我不能离开,我当然要尽快来见你。越早越好,越近越好。”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气。 相识这么久,她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应付不来他。这个人绝不能用“无耻”二字来形容,可这世上最无耻的恶人怕是都无法从他这里讨到便宜。 天底下真有能整治得了他的人吗? 引商自认脑子还不算笨,可是眼下心神不宁,竟连一个主意都想不出来,唯有扭头就走,再不看他。 华鸢也没拦她,只不过在她迈开脚步后,他也跟了上来,然后突然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拽,引商只觉得眼前景色一晃,再定睛看去的时候,自己竟已和他站在了另一座高山的山剑上。 这里是离长安最近的山,站在山巅遥遥望去,还能望见那座富丽堂皇的都城。 夜色已深,各路精怪和孤魂野鬼都徘徊于城中,长安城的上空是五彩的闪光和团团黑雾,彼此追逐又纠缠着。 这本是天下间最宏伟繁华的王城,如今却被厉鬼精怪盘踞肆虐。世道即将大乱,谁又能守阳世一方太平? 正想着,引商只觉背脊一凉,扭头望去,果见花渡撑着伞出现在他们身后。见她在此,后者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听华鸢开口道,“见没见过伏日万鬼行?” 引商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古时有这个说法,可也仅仅以为这是臆想出的说法,谁又见过那样的场景呢……她的心心忽然跳得厉害。 “其实那确实是说笑。”华鸢摊了摊手,不过很快又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弯起唇角,“有比那更厉害的……” 阴兵过路。 相传人间只有发生大灾大难,才会有阴兵成群结队的出现押解亡魂。可是现在阴间大乱,数不清的恶鬼逃往人间,从今往后,长安城再难太平。 过来之前,花渡曾去见了李瑾和赵漓,而谢十一如今又在东山还未归去。今天晚上,长安城内不会有任何金吾卫出没,各个市坊内也尽皆熄灯闭门。偌大的长安城里,街市上空无一人,只余鬼怪。 引商跟着花渡站在城墙上俯看着城中景色,没一会儿就只觉阴风阵阵,让人在这三伏天打了个寒颤。 她慢慢抬起头看去,那皎洁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被遮蔽住,照亮大地的只有数不清的血色灯笼,仔细看看,便能看到那些提灯者身着黑衣,神色肃穆,高高绑在脑后的长发上都吊着一个鎏金的小铃铛,可是身形晃动时,却又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据说,这铃铛声威慑的只有亡者的魂魄。 他们提着手中的引魂灯,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华鸢身侧,指尖一动,手中的灯又化作了血红色的纸伞,撑在头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华鸢坐在城楼的最高处,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很快,见城中的恶鬼们已经被惊动,他手腕一转,指尖已转而指向城中。 阴风起,三千阴兵撑伞跃入夜色之中。那凌厉的阴气甚至划破了华鸢身上那件粗制滥造的布衣,他微微抬了抬手,便有一道黑影闪过,在他身上披了一件绣着百鸟图的艳红袍子,长长的衣摆几乎铺满了整个屋檐,衣上百鸟栩栩如生,几乎就要振翅飞出。 乌云散去,月光洒在屋檐,城楼上的年轻男子披着那艳丽张扬的衣衫,睥睨偌大的长安城。引商正愣着神,忽地,他又扭过头来,对着站在城墙上的她勾了勾唇角,浅浅一笑。 今夜,长安有鬼。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浮生梦(1) 报晓的鼓声已经响了三声,李瑾才从地上坐起身。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却见长史已经守在了门外,不由皱皱眉,“怎么这么早?” “怕您一夜未合眼。”长史如实答了,然后抬眸去看他憔悴的神色,“您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前些日子,咸宁太守揭发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结果罪状尚未呈上,就被李林甫知晓,命御史台将其逮捕,以妖言之罪杖毙。 而坊间传言李林甫已疑心谢十一一事毕竟是个传言,不能当真。这些年谢十一为李林甫做的事情不多不少,何况谢十一还有个靠山未倒,李林甫没必要与其反目成仇。 朝堂上不安宁,家里更不安宁。郡王年纪不小了,身边却无妻妾,吴王和吴王妃心急,誓要逼其今年便娶个郡王妃回来。 恼人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李瑾已经好几日都没能合眼了。 “砰!”越想越气,李瑾狠砸了一下身旁的柱子,“走!” “您想做什么?”长史有些担心。 “于公于私,有些人留不得了。”说着,他也未唤婢女过来,独自回屋收拾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出了门,“去平康坊。” “平康坊?”长史略一思索,然后诧异道,“您又要去找那些来历不明的道士。” 李瑾没回答。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那些人信不得亲近不得,尤其是上次在郡王府被对方明目张胆的挑衅之后。可是奇怪的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些人。 而且这一次,确实只有他们才帮得上忙。 * 平康坊东街。 一大早,枕临就在帮忙擦门上的匾额,一面擦,一面还不停的问着,“姐姐,还有什么要做的?” 引商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抬眼看看他,“没了没了,下来吧。” 这孩子傻,但是手脚勤快又不埋怨,生怕被赶出去似的,可见在泾河时,他要被兄弟们欺负成什么样子。 等到枕临从墙上一跃而下蹦到她身边后,她招呼他一起坐下,然后好奇的问道,“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的兄长们都要与你作对?” 一提起这个,枕临就露出了一脸哭相,“这原本与我无关的。” 他家中有两个哥哥和两个表姐。大哥和大表姐原有过一段旧情,可是很快就觉得彼此不适合,无仇无怨的分开了。后来大表姐倾慕二哥,便与二哥好上了。而二表姐一直苦苦想着大哥,三番两次示好,大哥却无动于衷,始终与邻家一个小娘子纠缠不清。直到有一天,大表姐和二哥反目成仇,争执间大表姐打碎了家中最重要的一件宝物,匆匆逃家。二哥带了全族的人去追大表姐,可却遭到大哥的阻拦。这时大哥与大表姐已经全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亲情,未保大表姐平安,只能与二哥大打出手,以一人之力对抗了全族。谁知二哥本来也不是为了抓大表姐回来,而是为了偷偷保护大表姐才假意带人出来,这下子看到大哥如此护着大表姐,不由起了妒心。 二哥自小就事事不如大哥,又对大哥和大表姐曾经的那段□□十分在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与大哥打了一架……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都是你的哥哥和你的表姐,那你做什么了?” “我?”枕临更是欲哭无泪,“我不知道这事是不能说的,父亲问我他们都去了哪里的时候,我就将他们的去向说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告密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说的!”枕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又怎么知道兄弟姐妹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只因为无意间透露了他们的去向,就被哥哥们,甚至是表姐们视为仇人,他们设计赶他出家门还不解恨,上了岸还要追着他打。 引商不由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待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那可不一定。”刚好过来吃饭的姜慎插了一句嘴,然后瞥向了屋里的华鸢,“有些人不就是以欺负人为乐。” 自从她与卫瑕住在一起之后,华鸢就想尽了办法给她们添乱,而且丝毫不觉失礼。久而久之,这叔侄两人表明的客气再也维系不下去了,姜慎本就不是好脾气的女子,现在更是不想给自己叔叔好脸色看。 别人的家事,引商无法多言。可是她瞧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可怜姜慎这个当侄女的。哪怕不顾叔侄之礼,姜慎几次三番与华鸢争论,也从未占过上风。 有时候,引商也会反复的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治得了姜华鸢这个人。自从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又对她言明心意之后,论身份、论执着、论脸皮之厚,周围这些人就没一个比得上他的,谁又能降服得了他? “今日天气这么好,就别吵了。”卫瑕把手中的书放下,皱着眉揉了揉额头。虽说他也不忿华鸢这些日的举止行径,可是天天这样吵吵闹闹的也不是办法,只吵得人头疼。 “就是就是!”相好一说话,姜慎就跟着附和,也不想想刚刚还在拿眼睛瞪着华鸢的就是她自己。 “砰!”就在这时,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正准备站起身的引商被吓了一跳,差点又跌回榻上,半天才爬起身仰头看去,然后便见有人推开了二楼的小窗探出个头来。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天灵,不,应该是顶着天灵那副皮囊的苏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看向了院中的几人。 引商怔怔的看着他,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阴间回来已有几日了,可是苏雅一直未醒,华鸢解释说,“他与寻常的鬼魂不同,很难附了凡人的肉身,更何况是已无生魂的尸体。之前又有几次施术伤了身,这次能不能再用这具肉身在阳间生活,全看造化。” 幸好,最终他还是醒了。 只不过很难再变回从前的那个“天灵”了。一来身份已经说破,他没必要再装下去。二来这次不像是上次匆匆附了身,“身体”已无大碍,连结巴都治好了。 今后他就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了。 为难的只有知晓了他身份的这些人。 这些日子,引商一直盼着他快些醒过来,可是真的看到他醒来了,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迈过心里那道坎。 并非是还未释怀天灵的死,而是不知该怎样面对顶着天灵面孔在她面前生活的他。 论理,他在天灵死后伴她生活将近两年,她与他的熟悉早已不亚于华鸢。可是那时的他装成天灵的样子,她的真心相待其实是给了天灵的,而不是真正的他。 在阴间,她曾见过他真正的面容。他明明有着天下间最出挑惑人的容貌,又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凄惨过去。而她的天灵,却是这世上最淳朴最善良也是最平凡的人。 从今往后,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突然有些迷茫,该把自己面前那副熟悉的面孔看作是谁。 “引商。”旁边的卫瑕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总算拉回了她的思绪,“不要多想了。” 他多多少少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事已至此,再为此多思惆怅,苦的只有自己。 引商茫然的点了点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而楼上的苏雅见她如此,也在心底叹了声气,转身下了楼。 今日天色确实是好,艳阳高照却不刺眼,华鸢对小楼和院内发生的一切都只当做自己看不到听不见。引商一起身,他就霸占了院内那张软榻,悠哉悠哉的躺了上去。 尴尬为难都是别人的事,与他何干?哪怕这主意最开始是他出的。 “今天天气这么好,是不是要出大事啊?”枕临对这些事毫不知情,见哥哥姐姐脸色都不好看,就傻傻的嘟囔了一句。 而他话音刚落,华鸢就倏地从榻上坐起了身,警惕的看着门外。 “姜哥哥,我是说笑的……”见对方这样在意,他连忙摆了摆手。 可是华鸢却没看他,仍是眼也不眨的盯着门口,连手心都沁出了冷汗。这样的神色在华鸢脸上实在是少见,院子里人都不由住了嘴,引商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中央,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没一会儿,原本虚掩着的院门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一张一合的晃个不停。华鸢抬手隔空一挥,将原本向内敞开的大门重重关上,重响之后,院门紧闭不再晃动。 可就在引商跟着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原本安分下来的院门竟又开始微微震动着,这一次比前一次势头更猛,门板大张大合,几次都重重撞在两边的院墙上。 华鸢眉头微蹙,又是抬手一挥将门掩上,不过就在院门即将合上紧闭之时,门外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厉风,狠狠撞开大门不说,还直直朝着华鸢打来,震得后者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震惊之下,院内其他几人都向着门口望了去,未见什么妖魔鬼怪,却看到了一个神色漠然的年轻人。 院门早已被那力道震碎,断木散了一地,那人站在门槛边,神色淡然而从容,冷冷看了一眼院内的惨状,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华鸢身上,眸色中看不出喜怒来。 引商从未见过有谁能在华鸢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仅仅是从容,甚至是带了几分审视和不满。她本以为华鸢定不会甘心就这样落了下风,可是紧接着,便听站在院门口的人先先开了口,“不过百年未见,连规矩都忘了?” 仍是那沉着得几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压得人几乎站也站不住。 紧接着,引商就看到了本以为自己至死都看不到的一幕。 站在院内的华鸢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咬了咬牙却一言未发,然后恭顺的俯身下拜,神情间未有丝毫不敬,“拜见大师兄。”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浮生梦(2) 到底是哪里的师兄,华鸢没说,引商他们也没敢问。 自从这位师兄进了门,刚刚还很喧闹的院子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所有人噤了声不说,还都规规矩矩的站到角落里,只剩下华鸢一人站在院子中央。 而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踏过满地的断木走到院内,垂眸瞥了一眼这惨象,不过抬抬手,一切就恢复了原状,院子整洁如初。 “进来。”经过华鸢身边的时候,他淡淡说了一声,原本垂首不语的华鸢立刻转身跟了上去,两人一起一后的走进了小楼。 身为这个宅子的主人,对方如此失礼,引商却根本不敢多说一句。院内的几人都紧张的看着那师兄弟进了小楼,经了这么一闹,他们也几乎忘了刚刚心里的别扭,引商捅了捅身边的苏雅,偷偷问道,“那是谁啊?” 看苏雅那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想来是对来者的来历很清楚。 而苏雅睇着小楼里的场景,掩了嘴低声问她,“昆仑山听说过没?” 引商狠狠点了几下头。这世上又有谁不知道昆仑山?传说中,那可是连仙人们都要毕恭毕敬的世外神山。 “这位……”苏雅悄悄指了指楼里的那位大师兄,“就是昆仑山玉虚宫的主人苏世神君。”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这本是屈原写下的诗句,意为远离世俗独来独往,敢于横渡而不随波逐流。 苏世的名字就是因此而取。不过这并非他的本名,只是早些年在人间游玩时听说了这句诗才随口取了这个名字。至于他的本名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听苏雅说,这位苏世神君和他的侄子是这世上仅剩的两只麒麟了,在天地初开之后便已诞生在世间,走过了洪荒时各族争霸的岁月,看尽了沧海桑田,论辈分论资历,都让那些小辈的神仙们难以望其项背。 这一番话讲下来,引商听了个目瞪口呆,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听了一场从来没听过的戏那般茫然。 她在早上时还是为了吃穿忙碌的市井小民,这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竟成了有幸见过上古神只的人了。 谁也不知道苏世在小楼里到底与华鸢说了些什么,不过依华鸢对苏世的毕恭毕敬,也不用担心发生什么大事。 引商突然想起前几日花渡口中所说的“昆仑山西渡神君”,想来华鸢当年也是出身昆仑山。他们师门规矩极严,当师弟不敢对师兄有丝毫不敬。而姜西渡这个名字,应该就是他在昆仑山时的名号了。 突然发生这么一桩大事,几个人都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胡思乱想,直到有人敲响刚刚修好的院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谢十一是顺路过来的,手里还牵着缰绳,探进头来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也不等他们回答,便说了声,“过几日就是七夕,晚上没了宵禁,街上人多,你们若是无事,那日便随我去巡街,有重金相酬。” 乞巧节对寻常女子来说,算得上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了,可是引商向来不在意这个,每年七夕都无所事事。听他这么说,正要点头答应时,又一队人马也出现在了院门口。 “小道长若得闲,郡王与您有事商量。”金吾卫的长史在门外喊了一声。 他们认识的郡王,也就只有李瑾了。 谢十一先转过身看了一眼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后便迅速收了回来。这几年他们闹得水火不容,可是终究没有在大街上公然闹事。两方在院门外各退了一步,见李瑾有事与引商等人相商,谢十一便先行离开,一言未发。 现在家里还有一位上古尊神,引商哪敢让外人再进来,谢十一一走,她便走出去反手关了院门,倚在门板上看向李瑾等人,“不知郡王有何事?” 这副姿态明摆着就是在不想让他们进门,长史也看了李瑾一眼,无言的询问现在该怎样做。 这次前来本是有事相求,李瑾不欲为难他们,默默点了下头。 长史了然,很快叫人牵一匹马过来,“那就劳烦小道长与我们走一趟。” 正说着,卫瑕从院子里轻轻敲了下院门,隔着门问道,“我与你一起去?” 他是担心李瑾等人再为难她。 不过有了三年前在郡王府的那件事情在先,如今引商已经不算畏惧这些官府之人,轻声回他一句没事,就上了马随李瑾等人离开。虽然三年未见,不过李瑾这样的人主动来寻她,定然不是为了叙旧。 几人去了安业坊。 安业坊南有一座道观,名为唐昌观,观中有玉蕊花,传为唐昌公主亲手所植。 引商此前曾听赵漓说,谢十一居无定所,闲暇时最常去的就是安业坊。只是那时她还没来得及听卫瑕细说此事,就为了画皮鬼一事奔波,直到今日来到唐昌观,才又想起了这桩没有说完的事情。 唐昌公主之死,与废太子一案牵扯甚广。如果没有废太子一案,身为太子妃兄长的薛锈便不会遭受牵连而死。薛锈是唐昌公主的驸马,夫妻情深,丈夫一死,唐昌公主也郁郁而终。这些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而若跟在谢十一身边的那个女鬼是唐昌公主的话,谢十一与唐昌公主又是什么关系?他在废太子一案之中做了什么事情?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若是谢十一当年真的参与了此事,他现在已是接近不惑的岁数,而非二十出头的模样。也难怪当日卫瑕会感慨说,谢十一不该是看起来这样年轻。 正如谢十一亲口所言,华鸢说他短命相,可他其实早已过了短命的年纪。 “想知道谢十一的年纪?”听到她这个困惑,李瑾难得笑了一下,然后答道,“他今年三十有七。” 自从两人来了唐昌观,引商就猜出李瑾是为了谢十一的事情而来,听他这个语气,便心知自己没有猜错。 “您想让我怎样做?”她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玉蕊花开得虽美,可是一想到当年亲手植下此花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再美的景色也免不了会染上一抹哀色。 现在此地只剩下他们两人,李瑾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同样直言道,“谢十一,留不得了。” 于公于私,他们两人都结怨已久,三年来的势同水火,总要有个了断。 听到这话,引商其实不算惊讶。正如卫瑕所说,权谋暗算少有不见血的。 可是对方说的人是谢十一啊。 这几年来,她与谢十一算不上交好,可是总算得上相识多年,若没有谢十一,她怕是永远都不会与赵漓、卫瑕等人相遇,也不会有这几年在长安离奇的经历。 就在前几日,那个一向不给别人好脸色的人还邀她一起去了东山,只因为见她面露愁色。 她和他,应该算得上朋友吧? 而现在李瑾对谢十一杀心已起,带她来此,不过是为了让她也出手帮忙。 “谢十一并非居无定所,他久居杨洄府上,与咸宜公主等人关系匪浅,平日里想找机会对他下手很难,要做到不留痕迹更难。”李瑾的手抚上树干,折下一根树枝来握在手里,倒像是要把它带回家中珍藏。 那温柔的神情,着实与他接下来说出的话不相配。 “其实杀他很容易,七夕那晚,只要他来这唐昌观……”他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完了心中的那个计划。 那些话听得引商心惊。想要谋害一个敌人的性命如果算不上歹毒的话,那利用这人念念不忘的一段旧情来杀人,无疑比直接拿刀捅他千次万次还要伤人。 “他与你们还算是交好,你说的话,他会信的。”李瑾对此很有把握。 可是很快就听引商反驳道,“既然您也知道我与他算是交好,我又怎么会答应帮您。” 就算他给她再多的报酬,也买不来一条人命吧? 而李瑾也是有备而来,他答道,“说了这么多,你可知他与唐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其实就算不说出口,引商也早已能猜到。她犹豫着点点头,然后便见对方突然笑了,“是,他们两人在二十多年前,就是一对有情人。可惜后来唐昌嫁了别人,他也偏偏帮着武惠妃谋害了太子,将薛锈牵扯其中,害得唐昌因此而死。你以为唐昌不怨他不恨他?若不是怨恨于他,她又怎会在死后还缠着他不放?” “你看得到?”引商有些诧异。 “看不到。”李瑾摇摇头,如实答了,“是卫三告诉我的,他虽未见过唐昌公主,但是总能推断出来。”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险些忘了,卫瑕与李瑾等人关系匪浅,他们在朝堂上一直是站在一处的,就算表面上未与谢十一起过什么冲突,可是终究不是同路人。 “你可别忘了,当年卫三险些死在谁的手里?”李瑾提醒了她一声,“那件事背后的主谋是李林甫没错,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谢十一到底为李林甫杀过多少人?当年之事到底是谁谋划的?卫三不忍心告诉你,不过是怕你为难。” 说了这么多,他只是想告诉他,当年派人去杀卫瑕的人正是谢十一。 “祸患不除,总有一日会后悔。卫瑕和谢十一,到底谁与你的情分更重,你自己想清楚。”说完,他便带着那树枝离开了道观。 怕她去将这事告知谢十一吗?当然不怕。因为一旦被谢十一知晓,到时候遭殃的人说不定就会变成卫瑕。 他敢来找她帮这个忙,正是心知她顾忌着卫瑕。 留了一匹快马在门外之后,金吾卫的人便离开了。引商独自站在门内看着观内的玉蕊花,只余满心茫然。 “既然如此为难,为何不去问问亲近之人自己该怎样做?”树下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引商扭头过,一见那人的相貌,吓得几乎倒退了几步。 “苏……神……”她觉得自己似乎怎样唤对方都不对,最后竟傻兮兮的憋出一句,“大师兄。” 说完,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这是华鸢的大师兄,与她有什么关系?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浮生梦(3) 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当她傻兮兮的唤出这一声之后,苏世的神情似乎有了一瞬的恍惚。 而当她想要改口的时候,便听他说,“还是叫大师兄吧。” 他倒是不计较这些。 相较起对华鸢的态度,苏世在她面前显然温和了许多,引商战战兢兢的站在那儿,偷看了他两眼之后反倒没了什么畏惧。许是上古神只这种听起来就像编故事一样的身份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反倒不会让人心生敬畏,还不如一个坐在云彩上飘下来的小仙童更让人信服。 正因为太不可思议了,她震惊了一瞬之后就平静下来了,现在只觉得迷迷糊糊的。 他这是来做什么的? 唐昌观今日不允许任何外人出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遥遥相对。 沉默了半刻,又是苏世先开了口,“回去吧。” 引商乖乖转身出门,牵了马准备等他一起走。她虽然还有些茫然,不过也看得出来,他是专程过来寻她的。 避世而居的上古神只,离了昆仑山来到人间,到底是为了何事? “华鸢是我师弟,我和他相识多年,说是他的亲兄长也不为过。”甫一开口,他就直截了当的告诉她这些。 引商默默抓紧了手中的缰绳,正想着这语气接下来是要做媒还是告诉她不要痴心妄想,又忽然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 略一回想,当年华鸢在道观时所讲的话语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我之前也有个师兄……我那个师兄,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我们相处的日子比你们所想的还要久得多。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出众的那个,没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说我输给任何人都会不甘心,输给他却只有无可奈何,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要强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心上人也倾慕于他……” 当年,华鸢没有将这个故事讲完便不肯继续说下去。 怪只怪苏世说起师弟时的语气与华鸢说起师兄时太像,竟让她又想起了这桩旧事。现在看来,苏世应该就是华鸢口中的那个师兄,可是偏偏华鸢又说自己的心上人倾慕于师兄…… 引商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拽,马儿都跟着踩了几下蹄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在胡思乱想了。总不能因为华鸢对她说过几句好话,留在她身边生活了几年,她就真以为对方千百年前的心上人也是自己吧! 万幸的是,苏世似乎还没神通广大到可以看穿她的心思,他很快又说,“我既形同他的兄长,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做主。所以,若你不堪其扰,我现在就可以带他回昆仑山。” 引商怎么也没想到,他指责的人会是他的师弟。 “您知道多少事情?”她忍不住问道。 “不会比你更多。”他似乎也清楚她的担忧,又说,“他本就不该久居凡世,就算你赶他离开,也是理所当然,不必心怀愧疚。” 可是话虽如此,她若是真的这样做了,无异于忘恩负义。 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苏世也没有逼她现在就做出决定,两人又提到了刚刚的事情。 “未保一人性命,就要谋害另一人,这种事我也做过。其实下定决心不难,可是事后难免会有悔意。你若是难做抉择,不如去问问华鸢该怎样做,好歹他现在也算是你最亲近的人。” 这番话说得诚恳,如同一个兄长在谆谆教导自己的小妹妹。引商连忙虚心的点点头, 而当她听他说,华鸢算是她最亲近的人时,本能的想要去反驳,话却堵在了心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没什么能反驳的,于情于理,华鸢都是她这一世最亲近的那个人。甚至,比起父母来,也是他陪伴她的年月更久。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情就否认这一切,也不必畏他如虎。 而且,可笑的是,她从未将凶猛的恶虎放在眼里,却对他避之不及。 何至于如此? 不知不觉到了平康坊,当两人踏进门槛的时候,卫瑕正在给枕临画像。只不过枕临眼下是以人形坐在他面前,他却在纸上画了一条大鲤鱼。引商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失笑,“画得真像。” 枕临一直没看到那画作,听她这样称赞,也急急忙忙的伸长了脖子看过去,然后垮着一张脸嘟囔道,“这才不像我。” 确实,那条鲤鱼与渔人每日捕上来的那些毫无区别。 卫瑕想了想,很快又在下面写了“枕临”二字,以示此鱼身份。 他这两个字写得极好,就连苏世见了,都停下脚步专注的看了一眼,“是谁为你取了这名字?” 枕临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小声说,“是我母亲。” 听闻此言,苏世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自从这位上古尊神来了他们这小小道观,家里就再也听不到往日吵吵闹闹的声音。而眼下不过是寻常的一问一答,就让院子里瞬间寂静了下来。枕临战战兢兢的坐在那里不敢抬头,卫瑕安安静静的收着纸笔,苏雅蹲在墙角也不说话。 引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寂,只能低眉顺眼的跟在苏世身后进了小楼。现在他已将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她反倒更像是来做客的客人。 楼里,华鸢也坐在地上不知在写些什么。他很少有提笔写字的时候,引商只等苏世去了二楼,这才迟疑着走到他身侧,想看看他到底在写些什么。 那是一本薄薄的书簿,却也像是生死簿那样翻不到尽头。华鸢翻开的这一页原本是空白的,他拿着一根未蘸墨汁的笔在上面飞快的写着,眨眼间就写满了半张纸。 见他没有反对,引商站在旁边瞥了几眼上面的内容,然后看了个瞠目结舌。 那明明就是在为一对凡间男女拉姻缘! 细看看,这故事编得也是悲情。明明是极为般配的一对有情人,偏偏因为家人的阻拦而无法成婚,无奈之下只能瞒着家人私逃,最后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面私定终生。可惜好景不长,那出身富贵的男子很快就受不住这穷苦的生活,当家人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便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跟随父兄回到家中,徒留那可怜的小娘子一人被娘家唾弃,下半生都孤苦无依的生活在那个村子里。 “你……连男女姻缘也归你所管吗?”她忍不住问道。 说起来她也怨自己不争气,每次迟疑着要不要与对方说话时,他总能做出一些离奇之事,让她耐不住好奇,主动开口询问。 而这次,算是最离奇的一次了。 虽说世间早有传言说,男女姻缘是由地府冥吏所定,可是亲眼见了之后,又有谁能不觉惊奇? 而听她这么一问,华鸢很快便停了笔,认认真真的答道,“婚姻之事,冥司虽有判定,可是最终做主的还是九重天上的少司命星君。” 大司命主死,少司命主生,世间男女的姻缘皆由少司命座下数不清的小仙们负责结成。 “那你这是?”她瞥了一眼那姻缘册子。 “我已经不在阴间供职,改任时,总要有个去处。”他扬了扬手里的笔,告诉她,“少司命掌管的天府宫就是个好去处。” 引商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说什么?他说自己离了阴间之后要去天上当个给凡人配姻缘的小神仙? “那地方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得的。若不是我师兄一向与少司命交好,我也没这机会。”他自顾自的说着,又翻了一页,继续埋首编着故事。 引商想了足有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后只能憋出一句,“那你为何偏写这些不如意的故事?” 她看他写了十对夫妻了,十对里面足有十对都是凄凉的下场。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之事。”他淡淡答了句,翻了一页再次落下笔,“痴情不改,患难与共不过是世人凭空捏造出的故事。” 这一页,他又写了个因前世有过恩怨纠缠今生才结为夫妻的故事。出身高门的年轻男子,不过是因为好心搭救了一个从家中逃出的女子,就惹祸上身。偏偏后来那女子因意外而死,一尸两命。女子的夫君怎甘心如此?悲愤之下迁怒于他,害他惨死,命数全改。 天道轮回,那女子前世欠他一条人命,无论如何,这一世也要还了他这恩情。 姻缘债,姻缘债,还不了那条命,就只能还他一世姻缘了。 无论今世他们二人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境遇,无论遭到何人阻拦,也挡不住他们相识相知,最终结成夫妻。 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是谁的姻缘,你怎么连名字都不写?”引商指了指纸上那空缺的部分,提醒着他。 华鸢抬眸看了她一眼,最后合上那册子,“累了,不写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浮生梦(4) 这一晚,小楼里的烛灯始终没有熄灭过。几乎每个人在经过一楼的时候都要好奇的看华鸢一眼,可是华鸢却毫不在意,一直拿着笔在那里专心致志的写故事。 卫瑕本不是好奇之人,但在经过的时候,余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就再也挪不动脚步。 “这是什么字?”他自幼熟读经书,甚至精通胡语,如今踅过去认真看了看,竟发现自己一字不识。 华鸢把书簿向他那面推了推,让他看清楚,“天书。” “真的?”卫瑕将信将疑。 “假的。”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华鸢翻了一页继续写下去,“不过是命数不可泄露,所以凡人都看不懂而已。” 凡人看不懂,所以看得懂的都并非凡人。 卫瑕突然想起了下午时引商一直唠唠叨叨的话,诸如什么“姻缘”什么“天机”……他不由了然的笑笑。 华鸢一向不喜欢他这笑,重重哼了一声,“知道的太多小心折寿。” 跟他相处这么久,卫瑕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性子,听他这么说也不在意,干脆坐在了他身侧。 他们两人坐在楼梯下的小角落里,这地方本就狭窄,多了一个人之后更是有些拥挤。华鸢睃了他一眼,抬抬手把身前的小桌和烛灯都挥退至几尺之外,再勾勾手指,便有两坛酒从一楼的另一个角落飞了过来。 这个角落偏僻,烛灯又在远处,两人倚在墙壁边,一人捧了个酒坛,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可却自在了许多。 “过去那些事,我和我哥哥也总是这样躲在房间里喝酒,那时每天都在想家国之事,也想过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时至今日,卫瑕仍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境遇经历就像是一场梦,从前想不到更不敢想的事情全都发生了。而他,得到了许多,付出的代价更多。 “你命数已改,将来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华鸢忍不住提醒他一声。 “难不成原本会有什么好下场?” “原本?一生富贵,寿终正寝。”华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只可惜到死都是无妻无子,孤苦伶仃,刑亲克友……若是依照凡间的说法,你就是天煞孤星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竟漫上一丝笑意,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觉得十分有趣。 若要别人来听,怕是早就发怒了,可是卫瑕却一向与他生不起气来,不过笑着摇了摇头,“既然原本已经是如此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下场?” 身边的人都会因为他而遭遇苦难,他一个人的富贵终老又有什么用?命数全改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华鸢撇了撇嘴,却也没反驳他,只说,“现在就算你来问我,我也看不出你的命数了。还有你的兄长,他将来会如何,我也不知道。” 一人的命数全改,也会牵连身边的至亲与好友。 其实不知道也好,卫瑕反倒松了一口气。若是现在就知道兄长等人将来的际遇,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是姻缘簿?”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坛,他指了指已经被推走的那个小桌上的书簿。 “是。” “姻缘本由天定?” “通常如此。” “我兄长的姻缘也是原本就定好的?” “还是我写的呢。”华鸢心不在焉的捧着酒坛子,顺嘴就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咣当。”一声,卫瑕手里的酒坛滑在了地上。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当真?” 阴暗的墙角,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听着他那诧异的语气,华鸢没有抬头,只是弯了弯唇角,“当真。” 他在少司命的天府宫做事可不是一日两日。 而以卫钰的出身,哪怕有个处处拖累他的弟弟,这一世也合该配个杨氏那样的女子为妻。 话说到这儿了,华鸢也难得对他多说了些“天机”,“你别看杨氏的父亲现在官职不高,再过几年,他可是要权倾朝野留下千古……” 话未完,卫瑕已经匆匆打断了他,“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嫂子的家世如何,于卫瑕而言毫无区别,他只想知道,既然姻缘早有天定,那为什么又会在结成姻缘之前就用尽了此生真情? 说什么姻缘命数自有天定,可是上天怎么就偏偏喜欢折磨人呢? “因为神仙也管不住人心。”华鸢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闲心与他说起了这个,可是既然说了,就要说清楚,“天命定下的是该走的那条路,可是这世上少有人会遵从天命。若是依着写好的命数过完这一世,便是无功无过。若积了善德,便换来下辈子平安无忧。至于那些逆天改命,作恶多端的,冥司足有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八个地狱在等着他。” 至于每个人到底会如何做,就都要怪神仙也捉摸不透的人心了。 而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这一生的命数就毁在一个“情”字。 “你兄长……”他本有些不耐烦想要告诉对方实情,可是才说了三个字便又收回了这个念头,话锋一转,说道,“你兄长没有做错。” 姻缘天定,哪怕两人有着贵贱悬隔,吴楚异乡,仇敌之怨也终不可逭。 有些人不过是走了自己该走的路,即便会因此辜负一些人,也是无可奈何。 听他说了这么多,卫瑕也不知想通没有,沉默着坐在墙边,久久没有说话。 华鸢手里的酒坛子已经见了底的时候,才听到对方再次开口。 “不单单是为了我哥哥一人……”他说,“我是在为郡王可惜。引商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郡王如此厌恶我,我却从未放在心上?其实我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迁怒于我。”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突然扭头看向了身边的人,“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只因无意间牵扯到了第三个人,无论那人是不是无辜的,世人总是舍不得怨恨自己的心上人,而是想方设法的将愤恨全都迁怒于那个外人。不然,又能找谁来承受与自己相同的痛苦?” 华鸢去拿另一坛酒的动作终是一滞,缓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似笑非笑的看向他,“这一晚上,原来你只想与我说这个。” 从前,哪怕是与人争辩,他也从未落过下风。可是今晚坐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却当真没料到卫瑕会这样说。 本以为是自己难得善心一次在劝对方,结果说到最后才发现竟是对方一直拐着弯的在劝他。 “那你倒是说说,这样做是对是错?”他反问。 卫瑕也爽快的直言道,“对错都在你心中,我只觉得,不值得。” 华鸢的笑终于僵在了脸上,“没什么不值得的。” “一时之气却成就了别人的一段姻缘。这就是不值。”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卫瑕也不怕他恼怒。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知道的太多会折寿!”华鸢的声音终于止不住的上扬。 可是越是这样,越显心慌。 卫瑕仍是不慌不忙,“我听慎儿说,七月初七会出一件大事。这事应在谁身上,你该知道。我不是在劝你,只是……” 剩下的话他也不知该怎样说出口。 相处了这么久,他感激这道观里的每一个人,也庆幸自己这一世能遇到这样一群人。所以,当他无意间得知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之后,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无法选择视而不见。 或许这也算不上规劝吧,他只是想告诉对方,哪怕意气用事也求不来想要得到的一切。 因果循环,到最后为难的只有他不忍心伤害的那个人。 在这世上,正因为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才有了数不清的爱恨痴缠。 华鸢看尽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有时候,他偏偏不讲道理。 “我就是要强求。”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身边这个人,语气坚定毫无动摇之意,甚至不愿意多解释一个字。 “天命……” “天命就是我定的。” 卫瑕无言以对。 只是这些回答却称不上意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他住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捧着自己拿一坛酒一饮而尽。 他的酒量算不上很好,喝了大半夜也有些醉了,眼见着身边的华鸢又有些漫不经心,便也干脆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向楼上走去。 而在快要踏上二楼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顿,还是伸手拍了拍身旁少女的肩,这才头也不回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直坐在楼梯上的引商不言不语,好半天才将脸埋在双臂间,不想抬眼去看这昏暗的小楼。 耐不住好奇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她为什么偏要去翻那姻缘簿呢? 她看到,华鸢终于将那空缺了名字的故事补上了两个字。 只不过,那名字是——宋引。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浮生梦(5) 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踏实。 卫瑕身子不好又忧思过重,起来时连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反倒是华鸢,一个人忙了一夜,早上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两人在楼下打了个照面,后者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多补补吧。” 卫瑕本有些不解他的意思,可是回眸对上对方的目光时,便不由了然。 “说什么呢?”引商下楼时,只听到华鸢说了一句“……伤身”,至于前半句,她也没有听清楚。 “没事。”卫瑕连忙阻止了她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想法,然后哭笑不得的睇了一眼华鸢,“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和他认真说话。” 华鸢慢悠悠的晃着手中的笔,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一大早就这样吵吵闹闹的,今日的道观似乎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引商也跟着咧了咧嘴,然后三人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再开口。 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可是只有自己心里才明白,自昨日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有些事情若是不知道还好,心知肚明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咦,这是什么东西,看着眼熟。”这个时候,偏偏要有人来打破这僵局。 姜慎一进门,就直奔自己叔叔而去,毫不见外的拿起那本姻缘簿看了起来。 华鸢也没叫她还回来,只不过借此机会也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心知逃避不是办法,他一走,引商也很快跟了上去,从后面一扯他的胳膊,将他拽向自己。 华鸢未用力挣扎,只是猛地一回头,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各自捂着额头呼痛。 “你们在做什么?”一大清早就出了门的苏世这时才回来,一进门见到这幅场景,不由皱了皱眉。 玉虚宫的规矩极严,当师弟的在师兄面前永远是战战兢兢,华鸢这性子虽不服管教,但在这个大师兄面前,永远都是一副规矩模样。听到师兄开口,他很快便垂眸不语,安安分分的站在了原地。 最后还是引商先开了口,“我们……我们在……打架。” 霎时间,苏世的眉头皱得好像更深了一些。 偏偏这时赵漓也从门外露出个头来,还未踏进门槛前先瞥了一眼门口的人,然后不解的看向院内的他们,“这位是?” “亲戚。”引商敷衍的答了一句,便推他出门,“有事吗?有事出去说。” 赵漓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今日他来寻她,确实是为了找她出去,便也干脆的被她“推”出了门,然后问她,“你若是得空,十一哥在安业坊等着你。” 安业坊,又是唐昌观。 一想到昨日李瑾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引商觉得头都要变成两个大了。 最近这事情怎么一桩接一桩的? 只是七夕眼看着就要到了,这唐昌观,她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的。 “你等等我。”她对赵漓说了一声,然后扭头对着院子里的几人交代道,“我有事出门……” “去哪儿?什么事?我也去。”不等她说完,华鸢已经绕过了他师兄窜出门,眨眼间就站到了她身侧。 放在过去那两年,就算有人拿着把刀要杀他,他怕是都不会挪动一步。最近倒是越来越勤快了。 引商很想拒绝这个提议,只是很快就听赵漓爽快的说了一句,“那就一起去吧。” 反正,谢十一那边也不是一个人。 到了唐昌观,引商才发现今日要说的这事可能会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谢十一身边站着的竟是花渡。 他们两个似乎在专心看着什么东西,一见他们也过来了,谢十一才招了招手,“刚好你们一起过来,先帮我看看这个东西。”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手镯。 那镯子是白玉的,样子普普通通,看着还不如寻常大户人家的娘子们手上戴着的白玉镯贵重。只不过它的上面还绕了半根断掉的红线绳,任人如何去解也解不开拉不断。 谢十一说,这镯子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遗物,也是三年前引商在会稽山阴见到他时,他去取的东西。 从拿到镯子开始,他便发现寻常人看不到那段红线,可是足有三年过去了,他也不明白这手镯和那段红线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花渡无意间瞥了一眼那手镯,然后突然在他面前现了身,说道:“我见过这东西。” 花渡是晋时人,刚巧,谢十一的祖上也可追溯到晋时的陈郡谢氏一脉。 “这到底是你哪个先祖留下来的东西?”暂且不说其他,引商瞧见那镯子时竟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就好像见到了她常说给别人听的“不祥之物”。 而谢十一迟疑片刻,还是答道,“谢安谢太傅,听说过吗?” 他还当真是与谢安同族同宗! 一下子听到这么一个大人物,引商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了几声,然后才问道,“这是谢太傅留下来的东西?” “不是。”谢十一摇了摇头,“我那个先祖是谢太傅的长子,名唤谢瑶,这东西也是他留下来的。” 引商握着镯子的手一松,几乎将那白玉镯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如果说昨晚她还执拗的不肯相信自己猜想的一切都是事实,那现在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世上名唤谢瑶的人确实有许多,可是她很清楚,与她有一世姻缘的人就是谢十一口中的那个谢瑶。 一个与她相隔了几百年,明明身世显赫,却没有留下多少名声或是轶事的男人。 而她面前的花渡尚且有些迷茫,他虽然很确信这东西自己曾经见过,可却记不起自己见到这东西时发生了什么。 “你们看出什么来了?”眼见着面前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谢十一也难免好奇。 引商未答,扭头便拽住了身边的华鸢,这一次无论何人阻拦,她也不会放手。 “我们出去,说说话。”她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华鸢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不禁摇了摇头,“我不想说。” 无论说什么,他都不想说,何况他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谢十一弄不清他们三人这关系,也不愿意去弄清,只是看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这镯子一定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晋亡后,谢氏也渐渐走向衰落,到了他这一代,他算是他们谢家这一脉仅剩的几个后人之一了。而先祖留下的东西中,身为后代的他唯一能拿到手的只有一直传下来的这只镯子。而且这东西不在他们的祖籍陈郡阳夏,也不在晋时的都城建康,而是在会稽的山阴,也就是当年谢瑶随父亲隐居之处。 之前族中就有传言说,谢瑶当年正是命丧会稽。那镯子上的红线更是历经百年不断不烂,极其诡异。种种古怪联系在一起,难免让人想要揣测其中内情。 谢十一对这镯子的来由还有先祖的身世并不避讳,只是当他讲完之后,引商拽着华鸢的手收得更紧,一直茫然的花渡却稍稍变了脸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了那手镯,“你在会稽何处拿到了这镯子?” 谢十一狐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这一会儿,引商已经渐渐将脑子里那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眼看着花渡问完那句话便想要离开,她总算是松开了一直扯着华鸢胳膊的手,拦在了大门口,轻声劝道,“你可要想清楚。” 当初在程家,花渡也这样劝过她,叫她不要意气用事。而现在,她同样要劝他一次。 忘却过往成为阴差为阴间卖命,这是他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也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离曾经的身份只有一墙之隔了,就当真伸出手去触碰它。 他之前努力过那么多次,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多想,怎么偏偏到了现在就克制不住了? 她目光灼灼,语气坚定,正逢清风吹来,吹散了玉镯上的淡淡血腥气,花渡像是倏然缓过神来一样,怔在原地许久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镯子果然有古怪。 定了定心神,他不由伸手探向背后绣着的那幅青狮吐焰图。刚刚真的只差一点,他就险些因为想要弄清真相而酿下大祸了。 见他似乎是想通了,引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是即便如此,气氛仍有些僵持,谢十一始终觉得他们三人今日太过古怪。可若是让他直截了当的问出口,他也不是那种乐意多管闲事的人。 一间道观,四个人盯着一只白玉手镯,久久沉默。 半晌,见他们都心不在焉,谢十一索性不问了,也不提自己原本想说的那件正事,收了玉镯之后便准备送他们几个出门,“这里不宜久留。” 至于为什么不宜久留,就是与李瑾等人有关的事情了,他也没有多解释。 刚巧引商今日也没闲心与他商量什么正事,听他这么一说,她先是看了一眼华鸢,“你还是不想跟我说话吗?” 有时候,她确实很固执,一旦下定决心,就非要弄清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不可。 可就在她以为华鸢会和自己一样固执,坚决不肯开口的时候,却见对方突然笑了笑,说道,“我说。我们单独说?” 这个人,总是在别人以为他一定不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偏要做出来。 引商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下头,“好。” 只是她才刚刚应下,她面前的花渡却跟着开了口,“我有事想跟你说。” 这话自然是对引商说的。 本来已经想要转身出门的引商不由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睛看了看身后的两人,。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吗? 不过事实上,单看花渡那郑重的神色也知道,他是当真有事情要对她说。 很重要的事。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浮生梦(6) 两个人偏偏都在这个时候说要与她谈一谈。 引商看了看这个,又望了望那个,权衡之下还是虚握了下花渡的手,低声对他说,“你等等我。” 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华鸢身上,“走吧。” 就连华鸢自己,都没料到她会选他。惊讶之后,他还是先她一步走出了道观,没去听身后那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不到片刻,引商从里面走了出来,扭头问他,“去哪里?” 他们两个单独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不拢,不闹得鸡飞狗跳就算好,一定要寻个清净地方才是。 看这天色渐渐阴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华鸢望了望城门的方向,“出城吧。” 他想回那间住了多年的道观。 自从搬到城里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如今那道观无人收拾打理,更显破旧。 朱色的大门“吱呀呀”的推开,引商站得老远,等那灰尘散尽了才抬腿走了进去。正屋那尊酆都大帝的神像早已搬走,还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和一床被子。她正想着要不要动手收拾收拾,就见身后的华鸢抬手敲了敲门框。眨眼间,原本破烂不堪的一间屋子变得焕然一新,那床被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软榻锦被玉枕,窗边点着的香炉幽香沁脾。 引商掀开那颜色鲜丽的帷帐走到床边,怔愣了许久才呆呆的问他,“你难不成连点石成金术都会?” “不会。”华鸢撇了撇嘴,“不过我大师兄倒是会。” 引商的眼睛亮了亮,心想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拼了命的去讨好那位大师兄。 华鸢看她一眼就猜得出她现在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眼下他还不想告诉她那些遥远的过往,便老老实实的闭上嘴没再说话,与她一起坐在了榻边。 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告诉我吧,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怕他转眼就反悔,她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决定先听他来说,明明是花渡的事情看起来更重要些。 “你只是因为怕我反悔?”他也总算是看出她的意图了。 引商爽快的点点头,相处多年,她深知眼前这个人说话都是算不得数的。 而她的担忧也再一次被验证了。 “可我没说过,我会这么轻易的告诉你。”也不顾她是不是恼怒了,华鸢懒洋洋的往榻上一躺,闭目养神。 若不是因为身边没有顺手的东西,引商真想拿个东西砸扁他那张脸。可是既然已经来此了,她也绝不能就这样一无所得的离开。 “你想如何?”她强忍着怒气问他。 “我想要你……” 他的话说到这儿,她已经起身往门外走去,打定心思此生再不看他一眼。 可是紧接着,顿了一顿之后,他还是叫住了已经快要摔门出去的她,“我想要你七夕那晚留在我身边。” 别的日子不说,偏偏说了七夕那日,引商心中一动,想到了昨晚卫瑕所说的那件会发生在七夕的大事。 “为什么?”她转过身。 “七夕那日有一劫,应在我身上。我怕我死在那劫难上,最后一眼还想看看你。”他如实告知,然后也坐起身看向她,“这是真的。” 从前他随口说出了不少唬她的谎话,只不过这一次事情与往次不同,他很想让她相信他。 引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始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犹豫过后还是问道,“什么劫难竟能要了你的命?” 别的暂且不说,从很久之前,她就一直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却没想过他能走到今日着实艰难。 “修仙封神不易,为天下鬼神之宗更难,我本为凡人,死后才有幸拜师求道,直到今日仍有三劫未解,七月初七,是道死劫。”他从未这样与她说过话,语气虽平淡,讲出的却是一直未曾道出的过往。 并非生来为神者,能坐上今日的位置,让多少鬼神顶礼膜拜,这其中的艰辛,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就连引商,也暂时忘了刚刚的不快,忍不住说了一声,“你生前,定是一方豪杰。” 她几乎从未夸赞过他,不过绝不会否认他的出众。听说酆都大帝皆是炎帝后人,她甚至相信,他生前定然不输那些祖辈,也许,他也曾经做过帝王。 可是,听了这话之后,华鸢反倒笑了,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眉眼弯弯的看着她,轻声道,“其实,不过是败军之将罢了。” 引商一向是硬得下心肠的人,可是听了最后那几个字,还是没由来的心中一酸。她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无可奈何和悲哀,想来这也并非一句自贬之语,而是他始终不愿与别人说起的遗憾往事。 站在门边仔细想了想,她还是选择走回榻边,对他说,“七月初七过后,你若是平安无事,再告诉我,我问你的事情。” 她终究是为他退了一步。 华鸢扭头看了看她,想要抬起的手却还是落下了。他点点头,“好。”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答应她了。 然后又说,“外面要下雨了,晚些再回去吧。” “现在还没……”她本想说雨还不一定会不会下呢,可是话音还未落下,外面已经凭空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就是大雨倾盆。 雨势凶猛,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了。 这个时候,本该关紧门窗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这样独处于一室的情况下,引商实在是觉得关了门有些心慌。 而门外,雨滴仍是“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从这里直接回平康坊,很难吗?”看了一会儿雨,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就不信他没有不用从雨中走回去的办法。 只不过听了她这话之后,躺在榻上的华鸢却懒洋洋的摆摆手,“不难,但是我不想。” 他倒是丝毫不掩自己的心思。 引商也不问了,自顾自的走到门边坐下,心想这雨也不会下太久。 可是她又想错了。 一场雨,从天明下到了夜黑。 引商看雨看得眼睛都快直了,“龙王这是生气了吗?”,说完又扭头问他,“在长安布雨的真的是龙王吗?” “是。” “哪里的龙王?” “泾河龙王。” “泾河龙王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传说呢。 “死了也总有儿子侄子。”华鸢刚刚睁开眼睛,半梦半醒的打了个哈欠,“不过最近他们家闹出了些事情,打得正厉害,今天布雨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这世上,无论人鬼神魔,只要聚在一起就会有斗争。华鸢见多了这种事,早已不以为意。看着这天气,他能说的只有,“这样的雨夜,最容易撞鬼。” 每当他这样说话时,总是带着深意的。 引商将目光投向雨中,竟真的因为他的话觉出一丝诡异来。 又过了没多久,雨终于停了。华鸢主动说要回城,她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两人准备回去的时候,却没有走该走的那条路。 他拉着她,转眼就将她带到了安业坊。 引商一看眼前的唐昌观,就傻了眼,“来这里做什么?” “看你今早心事重重,难道不是因为与这里有关?”他一指唐昌观的匾额,便不由分说的拉她进去。 引商挣脱不过,走进去之后一瞥树下站着的人却险些叫出声来。 雨刚停不久,地上还有积水,一个女子站在玉蕊花旁边,水面映出了她的容貌,花娇艳,人却更比花俏。 看年纪,她怕是还未及笄,身上穿着一袭华丽的宫装,神情中满是忧色。 这张脸和打扮,于引商而言并不陌生。相反,这几年来她曾频繁的见过对方。 就在谢十一的身边。 “唐昌公主?”她也不知自己是在问华鸢,还是在问那个少女。 听到这个称呼,唐昌公主终于转过身看向了她,眼神中没了刚刚的迷茫,反倒浮起了些许期望。 “没想到竟有一日能同小道长说句话。” 每一次,引商看向她的时候,她又何尝看不到引商。只是当道士的尚且不欲为难她,她又何苦主动招惹对方。 直到不得不现身说个清楚的这一日。 见引商有些茫然,少女也未多言,很快垂眸恳求道,“还请小道长莫要应下四郎所求之事。” 李瑾虽是长子,可是幼时与堂兄弟姐妹之间在一处玩耍,他是排第四的。身为堂姐的唐昌公主一直唤他一声四郎。 引商突然发现,真正的事实好像与李瑾所讲的那些有些不同。 多年来,唐昌公主仅凭一丝怨念和留恋不肯离开人世,却不像是怨恨于谢十一。相反,她宁肯主动来求她这个小道士帮忙,也不想谢十一死于李瑾之手,倒更像是余情未了。 引商没有轻易答应或拒绝她,却很快看向了身后的华鸢,“你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件事?” 她认识的华鸢,从不喜欢理会这些别人的闲事。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 华鸢也盯着那玉蕊花和唐昌公主看了许久,低声道,“不过是觉得可怜罢了。被心上人所伤,还不忍亲眼见他惨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浮生梦(7) 从唐昌观离开后,引商径直回了平康坊。 她想,这事情果然还是要问问卫瑕才妥当。一来,放眼整个道观,也就只有卫瑕能与她说说凡尘俗事。二来,这事本也与卫瑕有几分关系。 可是华鸢却不赞同,“你对他说,还不如对我说。” “怎么?”她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那样我就会告诉你,这事你本不必插手。”他努力回想着,最后一合手掌,总算是想起来了,“那位谢将军现在还死不了呢。” 谢十一这一世,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想看看他们这些纠葛吗?”见她心里还有疑虑,他干脆这样问了一句。 她犹豫着点点头,然后便见他伸出手指隔空一勾,将那面铜镜从她怀里勾了出来。 青谧镜可通前生今世,引商曾在镜中看到了卫瑕的往事,今日有华鸢在此,无需谢十一也亲临,她就能轻轻松松的看到二十年前的盛唐之景。 那时还是开元年间,驸马杨洄向武惠妃构陷太子李瑛、鄂王、光王、驸马薛锈被,污蔑他们想要谋害寿王性命。而仅凭三言两语,又怎能轻易就谋害了三个皇子? 正如李瑾所说,当年那件事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会觉得有些荒谬,但是事实上,那是一件不知策划了多久又设计了多少陷阱,才成功陷害了太子三人踏进圈套的天大的阴谋。 当今皇帝也是经历过几番斗争才坐稳皇位的,又怎么会因为武惠妃的几句话和一些看起来就觉得可笑的“证据”狠心害死自己三个儿子。 想让他相信,或是说想让他对亲生儿子有戒心,着实需要费一番工夫。 而当年的谢十一尚且年少,曾是武惠妃的几个亲信下属之一,后来更是跟随武惠妃的女儿咸宜公主来到了驸马杨洄的府上,与咸宜公主、杨洄等人都相交匪浅。 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帮助杨洄等人盗取伪造了许多太子谋逆的罪证,顺便暗杀了许多知情之人。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都能做。杨洄等人的计划因此进行的十分顺利。 直至薛锈也遭到牵连惨死,他才总算是收了手。 要怪只能怪在宫中当差的那些年,就是在那段岁月里,他结识了同样年少的唐昌公主。 可是空有情意又如何,跨不过的永远是身份之差。皇帝不悦,谢十一逃出宫廷,公主无可奈何的下嫁…… 后世有史记载,唐昌公主本该在开元十六年八月十九嫁给张垍,但却在同年五月提前嫁给了薛锈,其中缘由不明,后人也难查清,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可是,哪怕这段旧情终究要无可奈何的断个干净,也是谢十一至死难忘的一段往事。甚至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里,他的眼中再难容下其他女子。 就在唐昌公主出嫁同年,他随军攻打吐蕃,战场厮杀多年之后回到长安城。杨洄和李林甫等人邀他相助,他想也不想的就应下了,处心积虑的谋害太子等人,甚至害得薛锈也跟着惨死。。 看着看着,引商突然扭过头来问身边的人,“如果早知如此,他还不会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他不做,也总有人要做。”华鸢只是一笑,“而且,你怎知他不是故意为之?” 谋害太子,那牵扯到太子妃之兄薛锈也是必然之事,谢十一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唐昌公主与丈夫多年夫妻,怎么会没有情分?薛锈一死,唐昌公主很快郁郁而终。 那之后不久,武惠妃也因心病亡故。 谢十一在洛阳住了不知多久,始终抑郁寡欢,几年后还是隐姓埋名的回了长安城,转投金吾卫。直至遇见引商等人,又因为花渡无意间拿走了青玄先生赠给他的那把刀,这才从引商口中得知了唐昌公主亡魂始终跟在他身边的事情。 那天,他一夜未曾合眼,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进宫见了皇帝一面。再往后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开始不顾世人非议的谋求更高的地位,直至手握重权之后就开始帮助李林甫等人铲除异己。 若说他醉心权力,十年前他就足以坐到今日的位置。所以,这一切都是他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而那个人,就是一直留在他身边不肯离去的唐昌公主。 “他怕是想告诉她,他仍是这样心狠无耻,如果有什么仇怨,尽管报还到他身上,无需念着旧情不肯离去了。”华鸢坐在院外的石阶上,说着说着也叹了声气,“何必呢。” 他很少对别人的闲事说长道短,难得会这样感慨一次。引商也跟着沉默了,她原本倒是没想过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内情。 “所以还是别管他们这些事了,你们说的那个李林甫,也活不久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他不知怎么劝她才是对的,最后干脆把自己一向不愿提起的侄女给搬出来了,“若是你忧心卫瑕,总还有我那个侄女在呢。依她现在的兴致来看,任是谁想要谋害卫瑕的性命,都没什么好下场。何况,七夕那日……” 他欲言又止。 引商明白他的意思,她既然已经答应他会留在家中,就不会反悔了。而七夕那日,李瑾想要她相助取谢十一性命,她本就不忍下手,如今更是没理由插手了。 眼下,她好奇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劫难,留在家中就可以了吗?” “天雷。”华鸢语气里倒像是对此不甚在意,想了想又笑着说,“这种事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的,除非是别人帮忙挨了。我大师兄避世已久,若不是怕我抗不过去,也不会专程来到凡世。” “他能帮你?”引商其实也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一听这个,眼睛都亮了亮。 许是那神情太有趣了一些,华鸢忍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然后趁她抬手打过来之前,连忙答道,“帮倒是能帮,可是我不想让他帮。” “为什么?”她以为他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赌气。 可他仅仅是意味深长的笑笑,“你不懂。” 当然,再难懂的事情在亲眼见过亲身经历一次之后也足以明白了。 七月初七当日,似是隐约察觉出今日会发生什么大事,枕临一大早就有些坐不住,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晃得引商眼都晕了。 “你快坐下歇会儿。”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枕临却只是摇头,“我心慌。” 大家拿他没办法,也就不管他了。卫瑕难得起得晚,走到院子里之后就好奇的问,“华鸢又去哪里了?” “又和他大师兄在一起。”引商一指小楼,打了个哈欠。 其实苏世在这里住久了之后,众人也没有最初那样战战兢兢了,毕竟对方平日里也很少与谁说话,至多是每日对着华鸢皱皱眉。 说着话,引商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苏世叫走华鸢的时候,华鸢的脸色比往日还要难看一些,而这都几个时辰过去了,这两人还是没有说完话,不会是吵起来了吧? 她竖起耳朵留意听着楼上的动静,可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最后干脆小心翼翼的走进小楼,刚刚踏上楼梯准备上二楼的时候,就见华鸢怒气冲冲的踹开门走了出来,隐约还能听到苏世那一声“你那点道行……” 语气平平淡淡的,没有讽刺之意,偏偏更容易惹恼人。 这话没说完,那两人都顾忌着她在场而闭上了嘴。引商连忙赔着笑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小楼,顺手还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不过很快,华鸢也跟着走了出来,问都不问众人一声,就直接开口命令道,“今晚都别回来了。” “什么意思?”愣了一瞬,卫瑕抬眸看向引商。 引商连忙帮忙解释着,只说华鸢今晚有要紧事要做,宅子里不能留人。 换个地方住一夜不是什么难事,大家都没有再问。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外面的街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卫瑕陪着姜慎出了门。枕临也跟着附近的小妖小怪们一起去凑这乞巧节的热闹。只剩下苏雅,引商正想着如何应付李瑾那些人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还是我去吧。” 她好奇的看向他。 他却说,“我与他更熟悉一些。” 当他装成天灵的样子时,可是没少被李瑾使唤。难得他现在还情愿去见那些人。 引商感激的点点头答应了。虽说她一口回绝了李瑾的请求,可是李瑾若是想用别的法子谋害谢十一性命,也难免会再登门找她的麻烦。而今天,她答应过华鸢,不会离开这间宅院一步。 待到苏雅关上院门离开之后,她终于能落下门闩转身回到小楼。今夜,就连苏世也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家中只剩下她与华鸢两人。 而当她推开小楼的门走进去之后,眼前的场景却险些吓得她倒退几步。 偌大的小楼内,原本的房间摆设全都不见了,就像是被挖空了只剩下一个壳子那般。而那地上则凭空多出了一个水池,雾气缭绕,让人有些看不清水里的情形。 这场面有些诡异,引商正犹豫着要不要逃走,就有一只手帮她合上了门,顺手一敲门框,整栋小楼都坚不可破,再难寻出去的路。 她一转身,看到的是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的华鸢。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浮生梦(8) “你要干什么?”她警惕的后退了几步。 华鸢却只是撇撇嘴,什么都没有做,径直走到那水池边坐下,又仰头看向她,“瞧瞧你,害怕什么。” 见他神色如常,引商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不过仍是满眼困惑的打量了下这个小楼,“弄成这样做什么?” “这可是有大用处。”华鸢伸手在池子里搅了一下,甩甩水珠,招手示意她过来看看。 引商上前几步,不过快要接近他时又警惕的站下了脚步,怀疑道,“你不会是……想要推我进去吧。” 这种孩童才会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华鸢还能做出来了。 而他略显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个池子几乎有整个一层楼那么大,引商犹豫着走过去坐在池边,心里那点忐忑仍然没有完全消去。 “什么时候才开始……”她茫然的看着楼顶。 “快了。”哪怕即将面对的是生死之劫,华鸢仍有些心不在焉。 那一刻未到之前,两人都是相对两无言的坐在水池旁边,中间还隔了挺远,刻意的不想接近。 而即便他们身处屋内,也能清楚听到外面街上的喧闹声。七月初七乞巧日,身为女子本该在镜前认真的梳妆打扮一番,然后在月下穿针乞巧。 引商自小就生活在原本的那间道观里,从未像寻常女子那般期盼过七夕,也不知自己在乞巧时能乞求什么。旁人求一双巧手,或求一段好姻缘,她又能求些什么呢?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华鸢一转手就给她变出一副针线来,“穿吧。” 他怕是真以为乞巧节就是将线穿过针孔而已。 引商不禁叹了声气,在心里摇摇头,伸手将线扯过来,细心的将五彩线穿过那根针,看不见月亮,也不知自己该求些什么,最后只能默默念了一句,惟愿身边众人平安无忧。 这几年里,他们几人也算是历尽了坎坷艰险。世事难料,不求将来万事如愿,能够平安的活在这世上就足够了。 她其实有些不敢问华鸢,如果抗不过今日那死劫,是不是真的会死。她害怕听到自己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该怎么办?”华鸢似是等得有些困了,声音也放得极低。 引商本有些没听清,稍稍凑近了,听他又说了一遍,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了。 有时候她觉得他根本不懂她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却三番两次的被他戳破心思。 见她没说话,他便自己答了,“我不会死的。还有许多事情未能如愿,现在就死实在是太不甘心。” 这世上,谁人心里没有一个苦字? 引商虽然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痛苦的神情,可是他又怎会当真事事如意?不过是把无可奈何都藏在了心里。 一时无言。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终于隐隐约约传来了闷雷声。 “来了?”她猛地站起身,紧张的看向他。 华鸢仍坐在水池边未动。小楼的门窗都是紧闭的,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更看不到夜空上是不是已经乌云密布。 “你不是有法子扛过去吗?怎么还坐在这里?”见他无动于衷,反倒是她更着急一些。 “轰隆!”外面的雷声更响。 安静下来之后,多多少少还能听到街上众人纷纷躲避的脚步声。 “你过来。”华鸢总算是抬起头,然后对着她伸出手。 引商有些迟疑,可是眼见他的神情已不似刚刚那般散漫,也心知事情不对,便干脆的将手递了过去。 他们两人的掌心合在一起,他半天没动,最后突然将手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引商想挣脱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眉眼弯弯尽是笑意,全然不复刚刚的怅然若失,手上用力一拽,就将她拉到了水池边,甩进了雾气缭绕的池子里。 身体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引商还在暗骂自己就不该相信他。可是紧接着,那冰凉刺骨的冷水就将她冻了个哆嗦。 “怎么是凉的?” 明明看着还是热气腾腾的样子,一进来才发现那雾气不是热气,更像是薄烟,而且散发着异香,不过闻了闻,就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有些不清醒了。 她挣扎着想从水池里爬出去,只是无论怎样伸手,都像是距离那水池边的白玉石阶足有千丈远。 雾气越来越重,她渐渐有些看不清水池外的情形,只能扯着嗓子喊了声,“华鸢!” 无人应答。 这水池看起来并不深,可当她想要将腿踩在池底时,却又一脚踩了个空。 像是有千万只手臂扯着她下坠那般,还来不及挣扎,她整个身子都已经浸入了水中,伸手一抓,从指间滑过的也是那冰凉的池水。 之前在泾河撞见水鬼险些溺死的事情又浮现到脑海里,引商手脚并用的想要游出水面,可那水面明明近在眼前,却任她如何拼命也触碰不到。 渐渐的,她实在是摒不住气息,认命的一松口,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没有到来。 心中诧异,她猛地闭上眼又再次睁开,只见这池水澄澈,甚至一眼就能望到水池外的场景。 外面雷声震震,明明是在水中,她却听得比在水外之时还要清楚。而那雾气似乎也在渐渐消散,隐约间已经能看到华鸢的身影。 他还坐在水池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一会儿,又是一声惊雷响起,震得整栋小楼也跟着颤了颤。 “华鸢!”水池下的她拼了命的喊着他。 可他仍未应答,反倒一抬手熄灭了小楼里的烛灯。霎时间,整个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下子,引商终于看不清的景象。她飘在水底茫然四顾,除了那惊雷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闷雷约莫着响了整整四十九声,引商本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是紧接着,便是倏地一声巨响,震得整栋小楼随之摇晃,长安城里诸多小鬼的哀嚎声几乎撼动了天地。 在这些声响中,引商无从分辨有没有华鸢的声音。她咬了咬牙,哪肯就这样茫然无知的泡在水底,几乎游得胳膊也要断了,只为了更接近那水面一点。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触碰到水面时,原本萦绕在水池上的雾气却渐渐散了开,平静无澜的池水也开始跟着外面的雷响声颤动着,荡起阵阵涟漪。 她试着伸伸手,诧异的发现自己竟然已能将手指探出水面。只是不等她再努力往上一些,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 黑暗中,她看不清华鸢的模样,伸手一抓,只摸到了他唇角鲜血淋漓。 两人一同再次坠入水中,她想问他这是怎么了,却听他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别……别……出去。” 雷声仍未断。 引商托着他的身子,任是摸到什么地方,都只能摸到满手的血腥。慌乱间,轻轻一扯对方的衣袖,那已经破烂不堪的布料竟碎成了几片,四散在水中。 她心中一惊,扶着他的手飞快的松开,想要向后退去。可是偏偏这时又有一道巨雷响起,直直向着这池水劈来。 在水里是避不了雷的,引商一直很清楚。可是这雷是天劫,这水也不是寻常的水,她只觉得身子有些酥麻,倒也没什么异样了。 而紧紧抓着她的华鸢却不似她那般轻松,身子一震,又咳出一口血来。这血溅到她的身上,如烈火般迅速的烧尽了她身上的衣衫,烫得她忍不住想要抽回手来,可惜华鸢明明已经虚弱得随时会晕厥过去,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引商的脸颊已红得快要滴血,他们两个现在明明未着寸缕。 “别动……别动……” 华鸢咬紧了牙关,除了告诉她不要挣脱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到现在为止到底劈下了多少天雷,他已经记不清了。她惊慌,他又何尝不惊。千算万算,果然还是未能周全。 到现在,除了硬挨过去,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引商也不是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哀求,可是任是哪个女子这样赤|身|裸|体的挨在一个男子身上时能不惊慌失措?她张了张口,想问问他是不是非要这样不可,就只觉手腕上的力气一松,华鸢的手已经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他似是连施术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方式让她闭上眼睛。突然看不见眼前景象的引商更是惊恐,她伸出手臂欲将他从身前推开,眨眼间却又被他重重抵在了池壁上。 背后是冷硬的墙壁,她只要伸出手,就必然会触碰到他赤|裸的身子,一时间竟然避无可避,也难推阻。 倏然,他俯下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唇印上她的,强迫她轻启唇瓣。引商只觉得一股暖流贯穿了全身,烧得她狠狠咬住了他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道才肯罢休。 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雷声震震。茫然间,她的腿已经勾在了他的腰间,反复摩挲着试图缓解胸口那股灼热感。 而他似是连最后一丝力气都失去了,捂着她眼睛的手无力垂下,倚靠在她身上努力想要支起身体。 “轰隆!”又一声雷响,终于将这早已没了屋顶的小楼劈得四分五裂,石柱木片纷纷落下,烟尘四起。 引商尚且懵懂,只觉身前的人将她压在了身下,而一道闪光之后,他终于痛呼出声,双手捂在眼前,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止也止不住。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浮生梦(9) 七月初七那一夜,长安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左金吾卫两位将军不知怎么闹了起来,几乎拆了安业坊一条街。一个是平康坊东街的一座宅子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只剩一堆焦土。 关于第二件事情,市坊间众说纷纭,不过大多都是觉得这户人家做了什么坏事遭了天谴。 而引商现在已经顾不上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自那夜过后,他们的家被夷为平地,只能暂且搬到姜慎的宅子居住。一连几日,众人的脸上都是愁云密布,唯独睡了几日终于醒过来的华鸢不知忧愁为何物,每天和这个说完话就去和那个说,次次气得别人倒仰,自己还一脸笑容。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与他计较了。或者说,大家都不忍心将目光投向他。 那一夜,不知多少道惊雷劈下,他再醒来时,一双眼睛和一双腿已经废了,就连右臂都再也抬不起。那深陷的眼眶和像是没了骨头的双腿手臂都看得人触目惊心。 一场天劫,虽未要了他的命,却也没什么区别。他现在与凡人无疑,也是真的看不见站不起了。 可是当引商想要劝他几句时,却又被他三言两语给堵了回去,“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最好的了。” 说完又动了动他那唯一能动的左手制止所有人开口,继续说道,“我有个朋友……” 每次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接下来的那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我有个朋友,他遭遇过和我相同的事情。不同的是,他生而为神,哪怕我再投胎个千百次,也及不上他的出身半分。可是那又如何?他到底还是死在了那场劫难里。你莫以为我在宽慰你,我是当真在庆幸。死劫不同于其他,能有这样的下场已是幸事。” “那他最后如何了?” “侥幸偷生,醒来后却落得一场空。而我想要的一切都还在,我总比他好。” 他说的似乎都对,可是引商听了却还是有些难过,“你也不能总和惨的人来比。” “当然比不得。”只剩一只手了,华鸢还不安分,拿手指一圈一圈绕着自己的发丝玩,“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人,不明事故,一路磕磕绊绊也不罢休。在最不甘心输的时候狼狈的输了,哪怕站不起身,也宁愿将脸埋在雪地里而不是让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神情。我怎么能与他比?” 他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年人了,对方有多纯粹,他的心机就有多重。为了得到自己所求的,他不择手段也不惧非难。就算求不来,也要强求,绝不甘心最后只得到一场空。那个少年人在他眼中仅仅“无用”二字就足以形容。 虽说,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一样做得了恶人。 “别说这些了。”引商连忙摆摆手。 说着说着又聊到伤心事,哪怕是别人的伤心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扭头朝着苏雅努努嘴,示意他讲个市井间的新奇事情。好歹这几人里,除了华鸢之外,也就是苏雅陪她在市井间待的最久。 而苏雅果然不负众望,“听说西街的孙家娶了个小娘子进门,那个小娘子生得美貌,可惜在家时被娇惯已久,嫁了人也什么都不会做,平日只顾着自己梳妆打扮,烧饭扫屋都是她的丈夫来做。就算邻里多有非议,这夫妻俩的日子过得倒是和美。” 一听这个,姜慎很快开口笑道,“这也是人家愿意,有什么可值得称奇的。真有那等美貌,心甘情愿等着这样做的人,数也数不清呢。就好比……”她的眼神飘向了不远处的卫瑕,“要是他这样的相貌,哪还需要他会些什么,我就宁愿成日养着他,让他什么也不用做。” “哼。”华鸢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也知道姜慎又是在说卫瑕了,只是他觉得这着实可笑,“你还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瞧上他的。” 姜慎还想与他争辩几句,不过很快就被卫瑕给拉住了,他对着华鸢笑笑,“我就当是你在夸我好了。” 他本是想让大家换件事去说,别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可是华鸢偏不肯,“不然还能是怎样,几百年前那个不比他相貌更佳?” 这话里有话,着实让姜慎恼怒,旁人好奇。 最后还是引商硬把话给岔开了,“若说貌美,咱们东街王寡妇她家的新妇才是真貌美。” “那是个兔子精。”华鸢很快插了一句嘴。。 他也不知是何时去看过那个小娘子,说的万分肯定。 引商却难免诧异,“这长安城哪来的那么多精怪?”想了想,又说,“这世上怎么总有妖怪神仙偏偏要心悦凡人?” “因为傻呗。”华鸢想也不想就顺嘴接了一句。 引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过一想到他现在根本看不到她瞪他,便又泄了气。 许是因为全身上下还算完好的只有那张嘴,别人说什么,华鸢都要接上一句话,而且一说就说个没完,“任是神仙妖怪,也与这凡尘俗世之人没什么不同,人人都偏爱不同寻常的事物,神仙妖怪永远爱慕凡人,哪怕对方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差,只有一谈及那些情情爱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置礼法教养不理,父母师父之恩不念,历尽千般劫难,受尽世间百苦才换来的修为道行通通不要了,甚至有时不想着自己一族的安危,只求委曲求全的与那人厮守个几年而已。这样的故事听着离奇,可也因为屡见不鲜,才有了那么多流传至今的故事。” 引商听着惊奇,“依你这么说,那些为人称道的故事,岂不是……都是,都是……” “听着再圆满的故事也不过是哄人玩的。若有一两个下场凄惨的,也不值得可怜。”他慢慢收敛了笑意,“何况,若真想尝一尝情爱的味道,何不转身看看自己的同类?天宫仙境也有数不清的美人,无论男女,各个都是修炼了千年万年才站到了那个足以俯视芸芸众生的位置,不仅值得钦佩爱慕,有些欢喜和落寞,也只有这些同类才足以懂得。可在人间流传的故事里,什么仙君什么妖王,都偏偏只为了凡尘俗世的男女要死要活,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等情深实在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可是……呵。” 最后那一声轻笑,连唇角都没有勾起,比起嘲讽,更像是不屑。 只是在引商听起来,这番话却无异于将他自己也说进去了。若他当真想的那么明白,现在流连于凡尘又是为了什么?何苦呢? 华鸢看不见她的神情,可是见她沉默不语,也有些明白了。 “我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大多是一时蒙蔽了双眼,只会拖累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心生悔意,万不能当真。这世上有许多事都远比男女间的爱恨要重要的多。” 虽然他说的郑重,可是引商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个人遭了一次劫难,难不成还心有所悟了不成?怎么突然这么多慨叹? “说起来,那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有些好奇。 “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你把我丢进水里,我差点被水淹死,结果醒来时,你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她努力回想着七夕那日的事情,可是任是怎样回想,能想起的只有在水中几乎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而且那水忽冷忽热,极是怪异。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将华鸢的脑袋也按到水里让他尝尝那滋味,可是一眼看过去,他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就算是再心狠,也没办法对着一个已经身无健全的人发火。 “是我对不住你。”令人诧异的是,一向死不悔改的华鸢竟对着她道了声歉。 引商怔了一怔,甚至徒生了受宠若惊之感。 一场生死之劫,这个人确实变了许多。 而旁边的卫瑕听了这么久,终于对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去看楼上。引商顺着他瞥向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坐在二楼栏杆边的苏世。对方也看到了她,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的从楼上走了下来,走向了院外。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引商不过思虑片刻,很快也跟了上去。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到了街上,他先开了口。 在这个人面前,引商不敢隐瞒自己的心思,如实问道,“华鸢那日的天劫是不是有蹊跷?” “怎么说?” “他……不像是会在我面前,不,应该说是,他不会让我亲眼看到他受了多少苦。他从来不说这些的。”引商有时候有些糊涂,可是并不傻。回想这些年,她从未在华鸢口中听到任何诉苦的话语,哪怕过往那些年,他一定有过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何况,”她继续说,“若是天劫过后,身体残缺还算是好事,那像他一样的神仙们岂不是都要死的死伤的伤,满天神佛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他,是骗我的吧。” 这些话,着实是让苏世沉默了一阵。片刻,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答道,“沦落到这副模样确实是幸事,他说的是真话。而你说的也没错,寻常的天劫断不会如此。只是,代人受过毕竟不同。”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浮生梦(10) 代人? 这一番话大有深意,引商忍不住皱了下眉,狐疑的看向他,“您可否如实相告?” “现在说了对你毫无益处。”苏世似乎有了一瞬的迟疑,不过很快就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此来凡间是为了劝你受了华鸢心意,莫要辜负他一往情深?” 若是说实话,引商确实这样想过。 只是苏世却否认了这件事,“我从未打算这样做。华鸢如何想,是他的事,谁也管不了他。不过若是他想将那些胡闹的事情做出来,我既是他的兄长,总不能让他再因为一己之私拖累别人。恣意妄为也无妨,可若是事事不成,自己所求不得,到最后反而害苦了旁人。” 听他的意思,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引商不知实情,不敢多言,但也不会忘记自己最初的困惑,“那您……所为何事?” “他做下的荒唐事不少,可是终究改不了天命。越是如此,我怕他执念越深,再做出什么逆天改命之事。所以,我此来只是想劝你顺应天命,不要让他再拖累你了。” 说到底,不论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华鸢好,苏世这个当师兄的,都不想让他们再有什么纠葛了。 若当真能如此,于引商而言,也是件好事。 只是她仍要问上一句,“华鸢他到底是为了谁抗下的天劫?” 她像是不经意的问出这件事,苏世面色也未变,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他的姐姐。” “他……还有姐姐?”她心中本已隐隐猜出真相了,可是听了这个答案后却着实吃了一惊。 “一族同宗的姐姐。”苏世似是不愿意多谈此事,抬眸一看尚是艳阳高照的天空,又招呼她回去,“快要下雨了,回去吧。” 他们这些神仙,说会下雨,就一定会下雨。 几乎在前脚迈进姜宅大门的那一瞬,长安城的上空便是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 其他人已经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只有华鸢在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歪了歪头仔细听了听,然后抿唇一笑,“我又不是快死了听不得大动静,你走得那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他的嘴里真的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本来怕惊动他休息的引商不由跺了下脚,“你听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是谁?” “卫瑕的腿比我好不了多少,我那个侄女和师兄走路都没声的,还剩那条小鲤鱼,他不在家。”他慢悠悠的给她解释这件事有多么简单。 引商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说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她就帮他把斗篷盖在他的腿上和右臂,单把那唯一能动的左手拎了出来轻轻晃了晃,生怕他这条手臂也动弹不得。 她这本是好心,可就在准备放下那胳膊的时候,却反被他飞快的抓住了手腕。他现在的力气远不如她,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动作快而已。 引商想也不想的甩开了他的手,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换做旁人,这个时候怕是要有些窘迫了,可是华鸢不同,他收回自己的手,仍旧一脸笑容,勉强判断着她所在的位置,然后将脸扭向了她,笑着问她,“听卫瑕说,你刚刚是与我大师兄出去了?” “……是。”这本是件很平常的事,引商却莫名的有些心虚。 “他是不是又说我的坏话了?” “没有!”她很快否认,也不知自己在急些什么。 “那就是说了。”他叹了声气,也没深究那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转而问她,“与他说话多无趣,不如和我说。你有什么想听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啊。” 这简直称得上无事献殷勤了。 引商心有困惑,可也没放弃这个机会,当即问道,“你曾说,只要一过七月初七就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反悔了。” “姜华鸢!”饶是她性子再好,对方又是残缺之身,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如此哄骗,她也容忍不下去了。 华鸢抬起一只手捂了捂耳朵,脸上还是笑着的,只不过比刚刚多了一分勉强,“就算不说这个,我们说些别的不成吗?” 不成?怎么不成。他若是执意不肯开口,她又能奈他如何?一想到这些,原本的满腔怒火也都泄了气。 见她沉默不语,华鸢偏了偏头听着屋里的动静,可是转念一想,又心知她绝不是会为了这种委屈事落泪的女子,安下心的同时却也有些心酸。 “我不想说,是因为我觉得我能说的已经说尽了,若让我明明白白的再讲一遍那些往事,我……”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哑,“对不起。” 最近这两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 沉默了许久,她还是没说话。 屋外狂风大作,不时吹得紧闭的房门也跟着“咣咣”作响。华鸢靠在墙壁上,自顾自的开了口,“也许你已经不想听了,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完。” 他说起的是自己曾说了一半的那个故事。 “我之前也有个师兄……我那个师兄,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我们相处的日子比你们所想的还要久得多。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出众的那个,没有任何人及得上他……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心上人也倾慕于他。我的心上人是我的大师姐,她和大师兄同时拜入师门,情分自然不一样。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我的大师姐,从始至终都未曾对师兄动过情。” 在昆仑山求学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更艰辛,可是因为有大师姐在,哪怕只是彼此心里才清楚的两心相悦,也足够了。 虽然身在世外,他的大师姐心中想着的却一直是凡尘烟火芸芸众生,行事决绝,偏偏又心怀怜悯,其他师兄弟们曾说笑过,“昆仑山这么多神仙,只有大师姐才是真真正正想要超渡众生的。”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出现改变了。 “那时,是我做错了。”回想过往,华鸢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几百年前,我又拖累了她一次……” “你的大师姐,就是你一族同宗的那个姐姐,对吗?”她终于开了口。 华鸢没有否认。 深深吸了口气,引商松开了已被自己揪得皱成一团的衣角,“原来如此。” 事已至此,她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有些后悔执着的探究一个真相。 “我也猜得出,大师兄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也许,他说的才是对的。”前几日还执拗的不肯改变心意,一场生死之劫之后,华鸢竟松了口。 明明她还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他却终于向天命低下了头。 或许是真的明白了一些道理,也或许是,现在这副模样再也无力抗拒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改,而是明知可以改变,却不能这样做。”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只白玉镯,迟疑了一下,分辨着她在何方,才伸出手试探着向她递了过去。 其实他还是递偏了许多,引商探了探身子,才将那手镯拿在手里,然后惊讶的发现那镯子上的红线已经不见了。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偷来的。”他说的理直气壮,未有丝毫心虚。 引商也没理他,又拿起这几百年前的古物打量了起来,“那红线怎么不见了?” “该消失的时候,自然会消失。”他忽然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然后问她,“你为何不问我,这红线到底是什么?” “猜得出来。”凡间关于牵姻缘这种事的传说有许多,她猜也猜得出这红线的用处。 只是,曾有些不解,那红线的另一端在哪里?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闪过,屋外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她看到华鸢左臂的衣袖慢慢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一道红痕。仔细看去,那也是一段红线,只不过一直深深埋入了血肉之中,现在才慢慢显现出来,让人看了个清楚。 这世间,唯独一个“情”字强求不来。强求来的缘分,终究换不来情深。 “我放弃了。” 看到那段红线的瞬间,引商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可是指尖还没触碰到它半分,红线便在华鸢的话音落下时倏然间断裂,从他腕上滑落下去,未及落地已然化为烟尘,眨眼消散不见。 引商心中一惊,没由来的攥紧了手中的白玉镯,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彻底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华鸢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可是当窗户被屋外的狂风撞开,风雨将他腕上被割裂的血肉吹得一凉,锥心之痛终于渗入骨髓。 一切,至此了结, 这一场雨,直到傍晚才结束。快要到宵禁,路上的行人都是神色匆忙,生怕自己无法在关门之前赶回家中。 苏世进门的时候,华鸢还在那里兴高采烈的给引商讲着泾河龙王一家的恩怨情仇。直到苏世在门口站了许久,他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收敛了自己的神情,最后再次抬起了自己唯一能动的那只左手,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触碰眼前心不在焉的女子,微微向着她的方向探了一探就收回了手。 最后这一刻,他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每一句都像是非说不可,可是真到了嘴边,反而又觉得没必要再说了,最后只留下一句,“你曾经错信过一人,如今已不会再错了。” 引商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再问出口了。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落日余晖,她没再回头看向他,只是垂眸轻声道了一句,“珍重。” 身后始终没有传来声音。 * 枕临出去找长安城的小妖怪们疯了一天,终于在深夜时偷偷摸进了宅子里,可是一进门就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引商独自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华鸢却不见了踪影。 “姜哥哥呢?” “他走了。”收拾好屋子里的东西,引商又像是往常一样去关好门窗,然后对着还愣在门口的小鲤鱼勉强扯了扯嘴角,“放心,他只是跟着师兄回家了而已,只不过……只不过不会再回来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画中鬼(1) 玦字季玖,天水陇人也,少有美誉,善属文,辟命屡至,皆不就。久之,明帝即位,拜侍中。嘉和四年卒,时年二十三,谥曰文贞。 ——《南书》 长安城崇仁坊的东街,常有人拿着字画叫卖,吸引许多文人举子来围看。 陶胥身子弱,一向出不得门,便常叫侍童去那里去为自己买些书画回来。这日,足足等了半日才见侍童回来,不由好奇,“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七郎你不知道,今日来了个老道士在那里叫卖这幅画,说是……说是……”侍童想了半天,才总算是想起来了,一拍手掌,“对了,是南朝时那个大才子,名唤程什么……”【注:此南朝非彼南朝,乃是作者杜撰】 “程玦?”听到这个名字时,陶胥的眼神也亮了亮。 “对对对,就是那个程玦,他的真迹啊。”侍童将自己好不容易才买下来的画摆在陶胥面前。 这画卷被包裹得十分严实。虽然心里对画的真假有几分怀疑,陶胥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破坏了画纸。 而那几分疑虑也在画卷彻底展开后消散无踪。 陶胥对书画向来颇有造诣,尤其是几百年前那些文人们的画作,他顽疾缠身出不得门,每日就在家中专心研究四处收集来的字画。而眼前的这幅画,不过是画了一个建于槐树林中的竹屋,屋内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妙龄女子站在窗边痴痴望着林中的风景,几乎是简简单单几笔勾勒出的场景,但是仅仅瞥上一眼,便已觉得自己站在了那片槐树林之中,只要伸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女子的面庞,为她拭去眼边的泪…… “七郎……七郎!”侍童见他痴痴的望着那幅画,半天都一动不动,不由出言唤了一声。 陶胥这才缓过神来,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那画里的场景,最后慢慢合上了画卷。 “说来也奇怪,那老道士非说这是真迹,却又只卖一个铜钱,旁人问他缘由他也不说。后来那些举子们就为了这画到底是不是真迹吵了起来,有这么多人在,我本以为自己买不到这画了。可是后来老道士见那些人吵了起来,便带着画溜走了,半路撞见我,我求了他半天,他才将这画卖给我!”侍童将自己此日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又问,“七郎,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是……”陶胥果断的说了这个字,可是很快又话锋一转,“却也不是。” “这……这是什么意思?” “那宅子和槐树林是他所作,可那屋中的女子不像是出自他手。” 话虽如此,陶胥还是将这幅画仔细收好,准备日后再细究这其中的玄妙之处。 一日过去,晚间吃饭时,父母又说起了托媒人为他去说亲的事情。陶胥自小就觉得自己病弱之躯是对父母的拖累,即便心中不愿这样草率的娶妻生子,却也顺从的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到了家人都歇下的时候,侍童也为他关了门出去。陶胥这才点上烛灯,从屋内的书架上取下了那幅画,自己也坐在桌前,借着烛光又细细看了一遍这画上的景色。 无论是山林还是宅子,都出自程玦之手无误,虽然画得潦草了些,像是匆匆画成,可是想要分辨出真迹与否,却也不难。 令陶胥不解的唯有那竹屋中的女子。世人皆知,程玦善画山水,且从不画女子,一生都未曾破例。而这画中的女子虽身处竹屋,在这幅画中却让人倍感突兀,倒像是硬生生加进去的。 陶胥反复看了几遍,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不知不觉看了一夜,直到凌晨时报晓的鼓声敲响了,才趴在桌上合眼睡了一会儿。 “七郎……七郎……”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侍童的声音。 陶胥慢慢睁开眼,这才恍然意识到天已经彻底亮了。他一面应着声,一面直起身子准备将画卷收起,可就在不经意间瞥向那画的时候,一晃眼间,那竹屋中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却像是突然对着他咧嘴笑了笑。 一双美目,顾盼生姿。 * 华鸢离开的第三天,道观的众人开始着手重建那座小楼。 这个重任落在了卫瑕身上。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才能将宅子原本的模样分毫不差的画出来,然后交给自己兄长派来的那些工匠们重新修建。 可是他腿脚不便,每日只能待在隔壁的姜宅里陪着姜慎说话,平常都是引商和苏雅去家中看着工匠们重新盖起那座小楼。 “他都走了,你不走吗?”虽然说这样的话有些疏离之感,可是引商憋了几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即便苏雅一直没有直说,可是华鸢却曾亲口说过,自己与苏雅的情分是千年万年非同一般,他去哪里,苏雅便会跟去哪里,一向如此。 不过,如今他走了,苏雅却留了下来。 面对女子的困惑,苏雅倒是不在意,“我随他来阳间,本就是为了替那无辜枉死的少年人守着道观,直到这道观一人都不剩为止。如今他走了,你和其他人都还在,我怎么会走?” 引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轻声道了一句谢。虽说她仍对天灵之死仍然无法释怀,可那错只在她一人,苏雅代替天灵陪伴她多年,即便已被拆穿了真相,至今却仍有些拘谨不知如何面对她。再装成天灵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对,可是真要让他以自己本来的性子与这些人生活,他也觉得别扭。 这些日子,倒是难为他了。 “引商。”卫瑕突然出现在门外唤了她一声。 引商扭过头,见他换了一身衣服,不由站起身,“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出门,只是在等一个客人。” 这几日,大家都绝口不提华鸢,卫瑕也是见他们两人出来这么久都没回来有些担心,怕他们又说起什么伤心事,这才过来看看。如今看他们相安无事,便准备回姜家等那个客人了。 引商正好闲着无事,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好奇道,“什么客人?” 现在大家住的是姜慎的宅子,若是寻常的客人,卫瑕定然不会请他们直接来家里相见的。 “是我少时相识的朋友,他近日得了一幅画,想让我看看是不是……”正说着话,卫瑕突然住了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驶来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然后从车上走下了一个妙龄女子来,虽然已是妇人打扮,可是单看容貌,仍是稚气未脱。 引商一见这人就傻了眼,“程……” “……姐姐?”许是来之前已经知道这里住了些什么人,程念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在唤出这个称呼时仍觉别扭。 到底是只见过一面的关系,哪怕从明面上来,自己确实该唤对方一声“姐姐”,真叫出来了,却又有些奇怪。 卫瑕站在这两个女子中间,单从她们的神情也足以看出些端倪来了,何况程念主动唤了声“姐姐”。为免尴尬。最后还是由他先开了口,“程……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等的客人可不是眼前这个女子。 而程念被这么一问才像是回过神来,连忙从马车里捧了一个锦盒出来,“我也是受了陶家的七郎所托,前来一辨他手中那幅画的真伪。” 待将她迎进门,引商总算是清楚了前后因果。 原来卫瑕的那位旧识名为陶胥,前几日从一个老道士手里买来了一幅程玦的真迹,可是细细看了几日之后却始终不知真伪,只能请卫瑕帮忙。而刚巧陶家与赵家是世交,陶胥自然知道程念乃是程家的后人,陪嫁里面就有程玦的真迹,于是干脆请了这两人一同帮他这个忙。 在等着陶胥上门时,程念爽快的将自己手中那幅程玦的真迹给卫瑕和引商看了一眼。见引商看得入迷,卫瑕不由笑道,“你也喜欢程公的画?” 程公就是后世对程玦的尊称。引商虽然说不上多喜爱这个年纪轻轻就亡故的大才子,可是一想到自己曾在衙门的殓房外与华鸢谈起过这个人,就徒生了许多感慨。 她也笑笑,“那时华鸢还说自己若是帝王,一定会杀了这个人呢。” 不过程玦此人到底是因何而死,多少年来一直是众说纷纭,未有定论。在等着陶胥上门时,在这里的三人反正闲着无事做,便干脆讨论了一番,倒是缓和了气氛。 最后还是身为程家的程念知道的最多,即便已经身为人母,她还是稚气未脱,刚开始有些拘谨,说到后来就不管不顾了,掩着嘴偷偷告诉他们,“我听家里的人说起过,这个人,是被人害死的啊。” “被谁?”引商听得入神,顺口就接了一句。 “被挚交知己。”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几人倏地抬起头来向那边看去,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相貌清俊,穿了一身样式有些眼熟的黑衣。他站在院门边,似乎不想踏进这间宅邸半步,但是目光却死死盯着屋内这几人。 或是说,只在盯着引商一人。 引商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即便离得很远,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敢问……” 话没问完,院外的那个男人突然抬了抬手,眨眼间,原本摊在几人面前的那幅画就到了他的手里。他拎着那画卷看了两眼,然后……想也不想的就撕掉了。 程念一开始没有缓过神来,待到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想冲上与那人拼命,“你怎么敢……” 只是对方似乎很讨厌听别人说话,又是一挥手让她不得不闭上嘴,就将那幅画的碎片捏成了灰,“不过是一幅废作,留它有何用?” 这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引商与卫瑕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弄不清现在发生了什么。直到姜慎的声音也从院门外传了来,“来客人了?门外怎么停着辆……” 话音在看到门外的男子时戛然而止。 而那男子也看到了姜慎,与在看到引商他们时不同,他在瞥见姜慎的身影时就往后退了几步,像是不愿与她挨得太近。 姜慎却不以为意,愣了一瞬之后,她像往常一样笑了笑,然后看向了屋内的人,“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不认识他?” 没人回答她。 而她也很快说了下去,“这可是我们……” “北阴酆都大帝座下,冥司总领狱官,程玦。”他像是永远也不想听别人把话说完,自报了家门之后又对着引商微微颌首,“奉北帝之命,前来护小娘子周全。” 他说的北帝自然是华鸢,现在下一任北帝还未归位,阴间众人提起北帝时,仍然是指姜华鸢这个人。 可是眼下引商却无心去想他后半句话的深意了,无论是她还是卫瑕,都为那前半句话心中一惊。 面对卫瑕投来的困惑的目光,看上去与程玦有几分交情的姜慎迟疑了一瞬,还是爽快的笑笑,然后指了指程玦,对着大家介绍道,“这是我的……先夫。”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画中鬼(2) 这一日,陶胥不知怎么竟然失了约,反倒是程玦突然登门拜访,而且决心留下来久住。 只是有一点,他坚决不肯与姜慎住在同一屋檐下。 这对夫妻之间似是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程玦对姜慎,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避讳,就像是在避着什么灾祸一样。而姜慎,嘴上说着不在意,甚至还有闲心好言好语的哄着卫瑕叫他别多想,可是说到底,她始终都不肯多提这段往事。 引商是外人,先将迷迷糊糊的程念骗走之后,便想避开这几人回小楼找苏雅,谁知程玦在她出门之前就挡住了她的路,“从今日起,您去何处,我便跟你去何处。” 哟哟哟,瞧瞧这话说得。 引商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不劳您……” 她的话还未说完,程玦已经绕过她走向小楼了,连眼睛都未向她身上瞥一眼。 引商总算是弄懂了。这个人与华鸢虽然有些相似,可是到底是不同的。华鸢说话再难听,好歹也会与人说下去。程玦不一样,他根本不听别人说。 每说一句话,他说出的都是他的决定,而不容旁人反驳。 引商深深看了一眼姜宅里尚在深思的卫瑕,转身回了小楼去寻苏雅。 华鸢当初将苏雅带来阳世,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遍寻整个冥司,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苏雅知晓的事情更多。他可是亲眼看着阴曹地府建成,也是亲眼看着这些阴差上了任。 只要是从阴间走出来的,任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都识得,甚至还能讲出一个前生今世的故事来。 华鸢一走,无论是谁找上门来,只要苏雅还在,也不至于让引商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阴曹地府有地狱十八重,其中叫得出名字的共计一百三十八个,每个地狱中又有数不清的小地狱,负责监管地狱的狱卒数以万计。”眼下,苏雅就拉了引商,偷偷告诉她,“程玦就是这些地狱和狱卒的大统领,所谓的总领狱官。” 而北帝在位时嫌这个称呼太死板,又说凡间村落的统领皆称村长,于是干脆唤了程玦为“狱长”。 狱长……这倒是新鲜。 引商琢磨了半天,瞥了一眼站在院门口望天的程玦,不由又问了一句“可是,他怎么没去投胎?” 像是这样的贤德之人,就算是冤屈枉死,死后也无需入枉死城受苦。何况,若他真是从枉死城中走出来的,又怎么会记得生前之事? “这些事就说来话长了。”苏雅的语气很是意味深长,“改日再与你说,你只要记得,你走到今日着实不易,性子也变得有些古怪,莫要招惹他就对了。” 引商格外认真的点点头,再一瞥院外的程玦,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这人竟然当真一动未动,既不肯踏进姜宅一步,也不想靠近他们两个。 到了晚上,她要和苏雅回姜宅去住了,出于礼貌,便问他住在哪里,他只是摇摇头,叫她不要理会这些事。 说起来,他虽是被华鸢派来的保护她的,却不愿意靠近她。许是在阴间手握重权太久了,他身上总带着一种威严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引商点点头,飞快的跑进宅子里,没再回头看他。 这一晚,姜慎出人意料的没有回到家中。就连她是何时跑出去的,大家都不得而知。 唯一知情的大概只有一直坐在窗边的卫瑕了。自从程玦出现之后,他便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始终沉默着想着事情,就连外面下雨了也没有发觉,最后还是引商为他关上了窗子。 她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他,可那一声轻响还是震得他猛地抬起头来,然后对着她说道,“我要去亲仁坊。” “亲仁坊?”引商按在窗子上的手都滞了一瞬,“回卫府吗?” “不。”他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去见青玄先生。” “可是,都是这个时辰了……”话虽这样说,瞥见他坚定的神色时,引商已经转身去为他取披风了。 卫瑕手上有李瑾给的令牌,就算在宵禁之后偷溜出门,也不会被逮回衙门里问罪。两人收拾妥当之后,引商便拿了把伞跟着他出了门。相处这么久,他们早有了默契,他知道她一定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她也知道他不会推却她的好意。 只是在出门时,两人难免会见到院外的程玦。 愣了愣,险些把这个人给忘了的引商不知该不该说自己要去哪里。反倒是程玦,竟然问都不问,只是走近了他们,大有他们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的架势。 卫瑕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未停下脚步,只是轻轻扯了下引商的衣袖,“走吧。” 从平康坊到亲仁坊,中间只隔了个宣阳坊,三人刚刚想办法出了平康坊的大门,便撞上了金吾卫的队伍,那些人是赵漓的下属,与他们相识已久,又看不见程玦的身影,还只当他们两个人有急事要在这深夜出行,便叫人牵了马过来送他们一程。 只是这个时辰实在是有些晚了,到了亲仁坊之后,引商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才见侍从过来开了门。而不等她先开口,侍从就略带了歉意说道,“先生近日染了风寒不见客……” “是小引吗?让他们进来。”宅子里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侍从要说的话。 见倒是能见了,不过还未及走进屋子,引商已愧疚得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从前她满心都是青玄先生,成日惦记着这个“心上人”,恨不得日日陪伴在先生身边,可是近几个月不过是发生了几件意外之事,她竟然就疏于探望,连先生染了风寒都不知道,真是该骂。 今日算是她从阴间回来之后第二次见青玄先生,上一次相见她仅仅是粗略的讲了一遍自己在阴间的经历,本想着找一日详细说一说,谁知今夜一见,青玄先生竟已病倒。 眼见那个老人虚弱的躺在榻上,一进屋子,她就慌了神,“先生……” 她想说什么,青玄先生自然清楚得很,他虽是病着,精神却还算好,摆摆手示意她别担心,“不过是染了风寒而已。何况我都是这个岁数了,身子自然不像从前硬朗。” 说罢,便将目光投向卫瑕,笑道,“你是与我来说三年前的那桩事” 卫瑕点了点头。 只有引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茫然的看了看这两人,见他们要说什么要紧事了,这才嘱咐他们不要谈太久伤神,然后默默退出了房间,让他们自己去谈。 从始至终,程玦都未跟着他们踏进青玄先生的房间,见她出来了,才抬眸睇了她一眼,紧接着又扭过头看向别处了。 阴间的人,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引商靠在门边仔细数了数,数到最后才发现,竟只有花渡还算是正常人。 花渡……想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叹了声气放下了手。 那日在唐昌观,她与花渡约定了要在七夕之后相见。而到了约定的日子,即便华鸢伤成了那副模样,她也交代了别人照顾他,自己前去赴约。 只是那一日,她坐在墙角下空等了一天一夜,却终是没有等来花渡的身影。之后那几天,也未曾听到对方的消息。 白烛还在,却没有用处了。他若是不来找他,她其实是寻不到他的。 也不是没有问过苏雅,该如何去找,可是苏雅却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万幸的是,长安城未见新的阴差出现,就连范无救都不见了踪影,想来花渡并非是因为出事才消失不见。 这些日子里,引商一直在想花渡当日要与自己说的话是什么。他很少会露出那样的神色,仔细想想,他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就是与这几日的下落不明有关吧…… 余光瞥过不远处程玦的身影,倏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引商鼓足勇气,然后悄悄往那边挪了挪脚步,然后在对方回身看过来时,很快开口问道,“若想知道一个镇守阳间的阴差的下落,我该怎样做?” 其实她也不过是想试着问一问,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回答自己,可是当她问完之后,程玦竟也未有迟疑的回答她,“阴差身上都有一道令牌,只要他还带着那牌子,无论身在何处,找到他都是轻而易举。” 虽说这法子只有统帅这些阴差的黑白无常才用得,可是对于程玦这样曾经手握大权的人而言,他想用这法子也不难。 青玄先生的院子里刚好有一个水池,程玦不过是伸手在水池上空写了“花渡”二字,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就映出了一个人影来。 那像是在一个墓穴中,花渡手里托着一盏烛灯缓步前行,只是当他侧过身子与身前的人说话时,引商也跟着倏地瞪大了眼睛。 站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分明就是姜瑶! 而从他们二人的口形中不难分辨出,那个被反复提起的名字正是“谢瑶”。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画中鬼(3) 虽说生前之事是个禁忌,绝不能多想。可是又有谁能忍得下好奇?无论现在的日子好与坏,到底是抹去了记忆忘却了自己姓甚名谁,这样的生活,哪怕是自己所选,也让人心中难安。 引商很想知道花渡现在到底身为何处,如果他真的寻到了那个“谢瑶”的墓穴,那墓穴又在何方呢? 只可惜,程玦不想回答她这些问题,甚至劝她不要轻举妄动。 “北帝派我来此,本为护你周全。那个阴差已动了妄念,很快就会引祸上身,你绝不能靠近他半分。”他神色凝重,大有她敢擅动半步,他就将她绑在家中的意思。 引商没有回答,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做。若她现在能见到花渡还好,好歹还能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她见不到他,连劝他一劝都做不到,眼下程玦又说了这样的话,她若是做了什么错事,定会连累花渡…… 那个人,怎么就偏偏不告而别了呢?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卫瑕的一声轻唤,“引商?” 他刚刚与青玄先生说完话出门,手里还撑着那把纸伞,见她与程玦站在水池边淋雨,不由困惑,“你们在做什么?” “没事。”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引商很快跑了过去躲在伞下,然后问他,“说完了?” “是。”他点点头,“咱们回去吧,住在这里实在是不便……” 说是不便,可是看那副神情就知道了,定是因为青玄先生不愿让他们留下,他才主动说要离开。 回去的路上,这场雨仍未停。连绵不断的细雨“淅淅沥沥”,伞下的两人心中想起的却是不同的事情。 最近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多,引商就算不想去想那日在道观时的场景都做不到。 软榻,锦被,玉枕,香炉,还有那神情慵懒的少年……那一天,他笑着对她说,“七夕那日有一劫,应在我身上,我怕我死在那劫难上,最后一眼还想看看你。” 认识他许多年,她却不知道他还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换言说,其实她从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性子,从年幼时到现在,她见到的每一个他都像是他,又不像是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始终说不清认不出。 回眸忘了一眼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的程玦,她忍不住喃喃道,“我是不是与阴司牵扯得太多了……” 她本为阳世之人,只因一场并非自己所愿的相识,就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实在是不该。 而站在她身侧的卫瑕将伞微微向她那边移了移,为她挡住了吹来的风雨,待她心绪稍定,才答道,“我与你不同。过去那二十年,我每一日都在想着如何挣脱束缚,也想着如何才能从家中离开,不过当真走出了家门后,又担心自己总有一日会后悔,直到与你们在一起住得久了,我才发现这样的日子更合我的心意。天下之大,离奇之事太多,有生之年怕是也不能看尽想通。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自己会如家人所愿为官出仕,娶妻生子,光耀卫家门楣。可是现在……”他突然笑了笑,“我果真还是偏爱这些玄妙古怪之事,许是从前从未见过,一旦亲眼见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也不会再后悔。” 说了这么多,其实他只想问她一个问题,“若能让你不曾识得鬼怪,也无缘与华鸢、花渡、苏雅相识,你愿意吗?” 引商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她心知自己与阴司的牵扯越来越多,早已斩不断这联系。可是若要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还能像寻常的凡人一样安稳度日吗? 说到底,她已经习惯了。从年幼时的畏惧逃避,再到今日的习以为常,她已经不知自己离了这样的日子之后,还有什么可做。 而卫瑕虽点明了她心中所想,却并未觉得她这样的矛盾的心思有什么可指责的,“我终究不是你,甚至可以说是……外人罢了。你经历的苦难我都未曾亲身体会过,我觉得新奇的事情,于你而言不过是磨难罢了。我不愿回到过去,只因我贪恋现在的自在。而你想要这样走下去,不过是不愿舍弃多年艰难辛酸才换来的今日。我若是你,也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累了,可若要轻言放弃,我同样做不到。真要责怪的话,与其责怪自己,不如责怪给了你现在的一切的那个人。” 姜华鸢。 百般心酸无奈皆由他给予,可是千般欢喜缱绻也因他而起。 虽有遗憾,可是不得不说,万幸的是,在她终于想通了种种困惑不解,也终于到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他离开了。 这一别,此生此世难再相见。一切恩恩怨怨,也从此一笔勾销,再也不必提起。 不知不觉走回了平康坊,刚刚开始重建的小楼还静静的矗立在院子中央,只是在它建好之后,住在这个家中的人却要永远的缺少一个了。 引商在院门外遥遥望了它一眼,还是与卫瑕走进了隔壁姜宅的大门。 这个时辰,该睡的人已经都睡了。唯有卫瑕的房间里还点着烛灯,他刚刚推门进去,便见姜慎正捧着一幅画坐在屋内等他。 “这么晚出门,我还当你是真的恼了,要从此离家再也不肯回来呢。”她笑盈盈的放下手中的画卷,话虽这样说,却也并未计较他出门做了什么。 自从程玦出现之后,两人已经足有一日没能静下心来说话了,而眼下,避无可避。 卫瑕坐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将目光投向了那幅画,“这是哪里来的?” “几百年,他的画。”姜慎如实答了。而那话语中的“他”是谁,不用说,两人也心知肚明。 程玦生前善画山水,唯独不画女子,据说终其一生都未曾破例。可是姜慎手上的这幅画,却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而那女子,正是姜慎。 “他不是不画女子,只是自他十三岁起,他刚刚明白如何画出女人的美,我便不许他再画任何一个女子,除了我。”时隔多年再提起当年往事,姜慎神色如常,倒像是真的不在意一般。 而卫瑕不难留意到她话语中的那句“十三岁”。若她早在程玦十三岁时就结识了对方,程玦身死时年方二十三,两人至少也相识了十年之久。 一个是亲眼看着少年人长大的天宫仙女,一个是从年少起就得美人相伴在侧的绝世才子。多年后,少年脱去稚气,终得美人在怀。听起来还真是相配又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可是后来程玦怎么就年纪轻轻无故身死?这两人又闹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卫瑕总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若问他是不是介意这段夫妻往事?说不介意定是假的。可是在此之前他也不是未曾见过已与姜慎和离的那个男人。他心里清楚,她这样的女子,这几百年来定然结下过许多姻缘。可是只有在见到程玦之时,他才像今日这般有些莫名的心慌。 倏地,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女子,问道,“阴司不是打乱了吗?他身为总领狱官,在这个时候来到阳世,那阴……” 未等他说完,姜慎就笑了,“你还真是会问啊。” 这几年来,她偏偏就喜欢他这一点,那就是无论遇到何事,总能冷静如初,一语道破旁人很难想到的真相。 就像是眼下,他不问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偏偏要问阴间那些事。而她,也只能实言告知,“你想的没错,这事,是他自己说错了。总领狱官他当过,可也仅仅是当过而已,就在几年前,他便因为阴间出的一件大事引咎卸任,现在阴间的总领狱官早已不是他了。” “那他……” “他离了那位置也不是不能活,许是突然闲下来无事可做,我那叔叔叫他来凡间帮个忙,他也就应了下来。”姜慎的声音带了些倦意,懒懒的偎依在他身上,叹气道,“说来也怪,他与我那叔叔在任时都是恶名远扬,阴间四处哀声载道,人人都恨不得将他们两个从那位子上揪下来千刀万剐。可是等到他们离了任不在阴间了,冥司那些人反倒日日念着他们的名字,盼着他们回来了。” “就算是凡间,有时候,比起群龙无首战乱不断之苦,百姓宁愿要一个暴君当政的和平日子,这样的事情倒没什么可奇怪的。”卫瑕很少听她提起阴间之事,也不知她竟对阴间大乱之后的事情如此关心。 而姜慎很快解开了他的困惑,“可是现在他的位置早已经有人坐了,那些小鬼们却还念着旧人,又让新人如何是好呢?” “现在的总领狱官是谁?”他顺嘴问了一句。 而她笑意更深,“就是我啊。” 卫瑕身子一僵,虽说这事也不足为奇,可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他心中的不安终于蔓延到了全身,自背脊攀上后脑,几乎想要就此逃离。 “卫瑕……瑜儿……三郎……”她唤着他,一声比一声亲昵。可当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她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已经让一个人从手中溜走了,怎么能让你也离我而去?” 卫瑕的双腿本就很难使上力气,被她这样用力一拽,还未起身便已跌倒在那幅画上,而在他的身子触碰到那画纸的瞬间,姜慎终于松开了手,紧接着在他胸前重重一推,将他推向了画卷。 一道微光飞快的闪过,归于平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姜慎一人,她重新拿起那幅画像,看着画中凭空多出的那道身影,不由一笑。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画中鬼(4) 一觉醒来,引商突然发现卫瑕不见了踪影。 她本想找姜慎问一问,可是遍寻了整个宅子,也未见姜慎的身影。仔细想了想,也就只有姜慎和卫瑕一起出了门这个理由了。 这两人虽不是夫妻,也就只差一个夫妻的名分罢了,有姜慎在身边,卫瑕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苏雅依旧在小楼那边看匠人们修建房子,枕临也总是不见踪影,最后家里只剩下了她与不知睡没睡觉的程玦。 总是与这样一个脸色不善的人单独待在一起,引商实在是觉得心慌,思虑过后,便决定去探望还在病中的青玄先生。昨晚毕竟是和卫瑕一起前去,都未来得及与先生说说话,今天好歹也要去看看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主意打定,她前脚刚迈出门,程玦就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从不过问她到底想去何处,但是只要她离开,他就定会跟着她一起走。 在前往亲仁坊的路上,引商一直留意着街上那些貌美的胡姬,几乎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直到快要走出坊门的时候,才听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道,“过两日就是中元节。” 中元节,鬼门大开。 她好奇的扭过头,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而程玦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南面,“那日会有一件大事。” 大事,又是大事。自己见过的大事还少吗?引商不由想到了几年前的那次中元节,还有刚刚过去不久的七月初七。 天大的大事也大不过这两件了吧。 她有困惑不解,程玦却也并未为她解答一二,只是闭了嘴没再开口。待两人终于赶到亲仁坊,这一次,青玄先生府上的侍从主动迎了引商进去,不过她才刚刚踏进院门,便又有客登门。 来者是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年轻男子,在这艳阳天里还要披着厚厚的斗篷,不时掩着嘴咳嗽几声。他自称幼时曾是青玄先生的学生之一,今日前来是有急事相求。 而他的名字正是陶胥。 一听到这两字,已经走到院中央的引商不由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诧异,如果不是同名同姓,那这人未去赴卫瑕之约,反倒来青玄先生府上求助,也是为了那幅画吗? 听说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前来,青玄先生忙叫侍从请人进来,又对刚刚进门的引商解释道,“我在七郎幼时曾教过他几日,这孩子身子弱,一向出不得门,今日亲自前来,定是遇到大事了。” 青玄先生一向将自己教过的学生视作亲子,更了解每个人的性子如何,故此说得十分笃定。 果然,陶胥一进了门,就向先生行了个大礼,“还望先生相救。” “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青玄先生坐在榻上示意他也起身,不慌不忙的语气让人着实安心不少。 陶胥这才起身坐在一旁。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榻前的引商,不过见这小道士与青玄先生形容亲密,想来关系非同一般,便也没了什么顾忌,直言道,“我前几日得了一幅画。” 他所说的事情与卫瑕讲得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说自己家的侍童从一个老道士手里买来了一幅程玦的真迹,本想要请卫瑕帮忙一辨真假,可是临走前却因为发生了意外之事没能赴约。 而他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这件意外之事。 在说那事之前,陶胥先拿出了那幅画,想让青玄先生辨一辨真假。引商跟着看了一眼,只见那画上画了一片槐树林,林中有一竹屋,屋内则站着两个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槐树属阴,最是招鬼。 只瞥了那画一眼,引商就隐约猜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青玄先生和陶胥都未开口,她便也默然不语,等着陶胥先说出原委。 “依先生来看,这画到底是不是程公的真迹?”在说出自己所求之事之前,陶胥先恭敬的请教了一句。 而青玄先生细细看了片刻之后,也有些迟疑了,转而看向引商,“小引你觉得呢?” “我?”引商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你从前不是总喜欢拿他的画来看?”青玄先生说起的还是她小时候的事。 这倒是个真事,不过看归看,想要分辨是不是真迹,还是难上加难,除非……找人帮这个忙。 “这画的真假我实在是不敢断言,不过我倒是有一个相识……”她拿起那画看了两眼又放下,然后坚定的说道,“我这个相识最会分辨程公画作的真假,若是连他都分辨不出,这世上就无人能分得出了。” 听她这样说,青玄先生和陶胥都有些惊讶,后者不禁问道,“敢问小道长,您说的这位相识现在何处?” “他……”引商不自觉的往门外瞄了一眼,“他不愿意见外人。” 说完,她看向了面前的年轻人,“还是您先说说,这画怎么了?” 她虽问得委婉,可是话里的意思陶胥还是听懂了。他沉默须臾,最后仔细的将画卷收起,“我想知道这画到底是不是程公所作,不是为了珍藏也不是为了高价卖给他人,只是……只是想弄清一件事。” 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他似乎很难开口。 而青玄先生在打量他片刻之后,突然叹了声气,“其实这画到底是不是真迹,你心中早有定论。” 陶胥眸光微敛,没说话。 诚然,在整个长安城里,若论辨认古画的本事,他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而辨认这幅画到底是不是程玦真迹,其实并不难。眼下他这般迟疑,只是不想去相信罢了。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声响也无。青玄先生在等着陶胥先开口实言相告,引商则在考虑着要不要请程玦看一眼这画,毕竟只要他一句话,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争议。 最后,陶胥像是想通了什么,转过身来对着青玄先生一揖,“还望先生相助,这画中实有鬼怪!” 果然…… 引商未有半分惊讶,只是站在一旁回想着那画中的两个女子,心道又是这种古画成精的故事,只可惜这样的故事里,画中的美人可不会被叫做鬼怪。 但是陶胥接下来讲出的一切,却与她最初所想的相差甚远。 “这画是我的侍童从一个老道士手里买来的,世人皆知,程公从不画女子,所以我在看到这画的时候,一时难以分辨真假,直到……直到那画中的女子动了。”说到这里时,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了,不知到底该不该继续说。 毕竟,这件事听起来是难以置信。 第一次瞥见那画中的女子动了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是第二次、第三次……这样接连几次之后,他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想欺骗自己也做不到了。 只是,未等他寻个道士来做个法,那画中的女子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拉入画中。然后…… 说到这个“然后”时,他突然沉默了。 虽然这样问有些失礼,可是眼见着青玄先生在病中还要为此事忧愁,引商不禁问了一句,“你在那画中,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陶胥身子一震,几乎不敢抬头。 而引商也随即回想起画里的场景,竹屋里明明是两个女子,陶胥却说是一人,那另一个女子是…… “现在画中那两个女子之中,有一人是我刚刚所说的那个女鬼,也是她拉我入画,又引我入了那竹屋。至于另一个,她,我只知她名唤薇娘,家住平康坊,是同我一样被强拉进这画中的。” 心知自己定要讲出事实才行,陶胥也就狠狠心,再没什么顾忌的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那薇娘也曾像他一样买到过这幅画,结果被拉入画中之后就再也没能逃脱出来,直到这画被卖到了陶胥手中。那女鬼强拉了陶胥入画之后,才将薇娘从竹屋深处放了出来,自己则走进槐树林里不见了踪影。然后这陶胥与薇娘竟一见倾心,被关在竹屋几日之后,孤男寡女本就有着相同的遭遇,互诉衷肠之后难免会…… 就这样,几日之后,那女鬼总算是放了陶胥出去,可却将薇娘留在画中。陶胥出来之后才发现画外仅仅过了一日,他错过了与卫瑕之约,却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原来那女鬼在放他出去之后曾告诉他,这画乃是程玦真迹,而程玦匆匆画下这幅画的原因正是要将这女鬼关在其中。这女鬼在画中徘徊了数百年都无法挣脱,更遑论投胎转世,若要从画中逃出,只能借由程玦的另一幅画,将两画拼在一起方可。 她威胁陶胥定要寻到那幅画,否则便要了薇娘的命。 听到这里,引商不由在心底暗叹这女鬼真是好本事,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要挟人,若她还活在人世,去当个媒人倒是正好,随便拉来两个男女凑在一起,竟都能凑出个情投意合生死不悔来。 若说这世上正是一个“情”字最难琢磨,那女鬼利用这份情,倒比拿陶胥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更有用一些。 如此懂得情为何物的女子,是不是也曾被情字所伤,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想知道这画的真假,就是想知道那女鬼所说的是真是假?”她倒是有点明白陶胥的心思了。任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定是震惊不已,而这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过于离奇,查无可查,唯一有迹可循的不过是“程玦真迹”这四个字,他也就只能从这画的真假下手了,若这画是真的,那么哪怕那女鬼所讲的故事有虚假之处,这事也与程玦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像陶胥这样成日在家中研究古画之人,也都难免对古时那些闻名天下的文人才子的生前身后事十分好奇。 “我也想过去寻道士来做法救薇娘脱难,可是那古画终究是那女鬼的地盘,我怕一个不小心,事情未成反倒惹得她恼怒,倒不如将这事弄个清楚。” 而那女鬼说,程玦还有一幅画可与这画合二为一,陶胥大概讲了一下那画中所画的景色,引商还未听完就已是一惊,“你说的这幅画我见过……” 说完这句话,她就闭上了嘴,像是在沉思一般久久沉默,直到陶胥实在是耐不住性子,好奇的问道,“小道长,您在想……” “我在想,如何才能求我那个相识再帮你画一幅画。” 她确实见过女鬼所说的那幅画,而就在昨日,那画刚好被程玦撕了个米分碎,都化成灰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画中鬼(5) 程玦的画作中,流传于世的不足十幅,而且大多被一些达官贵人收藏于家中,轻易不会拿出来见人。 万幸的是,女鬼要寻找的另一幅画正是程念手中那一幅。那幅画本是程家世代流传下来的,传到程念这一代,便成了她的陪嫁。 而不幸的是,这幅画已经被程玦给撕了,再也找不回来,除非叫他再亲自画一幅出来。 这真是难上加难。 陶胥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在等她解释解释,她也只能狠狠心跺了下脚,“你等我两日,就算拿不来那幅画,我也帮你救薇娘出来。” 青玄先生尚在病中,可这事还不能不管,那先生的事情自然就是她的事情,她怎么能不尽力去办? 听她此言,本是将信将疑的陶胥看了一眼青玄先生,见老师并未反对,便也稍稍安了心。 可是要解决这个难事,定要去求程玦。引商迈出门槛时,心里还忐忑着不知对方肯不肯帮这个忙。毕竟他只是被派来保护她的,没道理帮她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而未等她走近,听他们说了这么多的程玦早已清楚她的来意,抢先开口道,“不画。” 两个字就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这么坚决,引商想要厚着脸皮再求求他也是无用了,只能认命的回去向青玄先生道别,准备回平康坊找苏雅一起商量对策。 对付这画中鬼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对方手中还握着一条人命,要想不伤及薇娘,一个人去单打独斗可不成。 只是当她赶回平康坊之后,出人意料的是,卫瑕与姜慎仍不见踪影,反倒是程念神色犹豫的站在门外,似在想着要不要敲门进去。 她是程玦的后人,虽然平时不见得能看见鬼怪,可是却能清楚得看到自己这位祖宗,一见对方再次出现,不由怒从心生,“你知不知道你上次撕的是什么?那可是我们家祖辈传下来的宝贝,程公的真迹!你拿什么来赔我?” 吼了一回之后才扭头看向了引商,“姐姐,这个人是谁啊?” 一生气,这声“姐姐”反倒唤得更自然了一些,几乎可以说是脱口而出。 反倒是引商又愣了愣,好半天才说,“这是我……我的亲戚。”说完又有些后悔,她有什么亲戚,程念可是清楚得很。 果然,那小丫头的目光变得困惑起来,“哪里的亲戚?姐姐你阿娘的亲戚吗?” 自三年前开始,她的娘亲和父亲就教导她,这个名为宋引的女子不是什么鬼怪妖神,而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要唤一声姐姐才是。而关于姐姐、姐姐的娘亲、甚至是那个姐夫的事情,父亲也多多少少给她讲了些。程念年纪小又自小被娇惯着有些不通世故,听了父亲所讲的故事之后,只觉得这个姐姐身世可怜,又对那些玄妙之事十分好奇,故此很想再见一见姐姐和姐夫。谁知她终于来到长安城之后,姐姐和姐夫却不见了踪影,直到三年后,她已经嫁人生子,才总算是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父母时常教导她不要乱说话,所以哪怕再次相见时没见到那个姐夫,她也乖乖的没有乱问。只是这一次祖传的古画竟被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给撕了,她怎么能不急不气?上一次被姐姐连哄带骗赶回家也就算了,这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只可惜引商不知这个小妹妹心中在想什么,想着自己不该如何解释之后,竟随口道,“这是你卫哥哥的亲戚。” 说的时候心不在焉,说完才庆幸卫瑕这时不在家,不然听了她这随口胡诌,指不定要怎样说她呢。 好不容易哄着程念先进屋坐,引商睇了一眼始终不肯踏进这宅子半步的程玦,还是扭过头先劝劝自己这小妹妹,“那个人最喜欢程公的画了,只是喜欢得有些疯癫……” “他疯他的,为什么偏偏要来撕我的画,叫我如何向家里交代。”一想到这事,程念就又恼又忧,忧的是若是让外祖父知道自己丢了这传家宝,恐怕要气得老人家一病不起,那时她该如何解释?就算她说这画是被一个会些法术的怪人给撕了,家里人也不一定会信她啊! 程玦至死未曾娶妻生子,但在他之上足有*个兄弟,程念就是他某一个兄长的后人,也算是他的曾曾侄孙。这下倒好,当祖宗的把自己的画给撕了,也不顾忌着后代如何是好,只剩下可怜的子孙在这里委屈得恨不得哭上一场。 可那程玦眼见着自己的后代子孙如此委屈,却打定了主意不再画那幅画,一个人悠闲的站在院外,连眼睛都不肯往屋内斜一下。 程念委屈了一会儿,稍稍平复情绪之后也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不进门啊?” “他一向如此,不必在意。”引商连忙挡在了她面前,然后问道,“不提这个,还是说说程公吧。” 若想知道程玦生前的事情,除了去问程玦本人之外,也就只有程家的人知道得最清楚了。引商好奇的是,程念手中那幅画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而关着女鬼的那幅画又到底是为何而画呢? 程念自小在家中常听长辈们说起程公之事,对程玦的生平也十分了解,更从外祖父那里偷听到了一些隐秘之事。这些事本是程家的秘密,只有族长才知道真相,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将前因后果弄了个清楚。也幸好这是引商开口,若是外人来问她这些事,她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但这个姐姐不同,父母都曾说过,这个姐姐并非凡人,她没必要隐瞒这些几百年前的旧事。 “我听外祖父说,只有程家的人才知道,程公并非至死未曾娶妻,只不过他的妻子不是寻常女子,不能对外人说起罢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据说,那女子是个妖精!” “妖精?” “就是妖精!”程念认真的点点头,“其实那女子生得极为貌美,多年来又容颜不老,如天宫仙子,一开始祖辈们都以为那是天女下凡。可是后来,程公为这个女子几乎着了魔,渐渐不听家人劝阻,做起事来一意孤行,后来又年纪轻轻的丧了命。所以,仙女也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妖精。” 古往今来,许多昏庸君王钟爱的女子也被称作祸国妖姬。只是与那些实为寻常凡人的女子不同,只有引商才知道,程玦的妻子正是姜慎,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仙女,哪怕行事古怪了些,也不至于害自己的夫君走上歧途又惨死吧。 虽说这夫妻二人时隔几百年再次相见时倒像是有仇一样。 上一次,程玦说自己是被挚交知己害死的,也不知他这挚交知己到底是谁,姜慎怎么就没搭救他一把呢? 正想着,程念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偷偷说道,“对了,我还听说,程公本来是有一个未婚妻子的,好像也是因为那个妖怪的出现,被程家退了亲。那小娘子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羞愤之下自尽而死……” “你说什么?”话没说完,本来不肯踏进这宅子一步的程玦已经推门而入。 他那幅震惊又愤怒的样子吓了程念一跳,她本以为自己姐姐对程公之事十分好奇才讲了怎么多,谁知姐姐还没回过神来,反倒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如此激动。 眼看着程玦几乎要过来掐程念的脖子了,引商连忙挡在两人中间,然后扭头对程念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点将这事详细说一说。 程念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看到眼下这状况,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讲了出来,“据说,那小娘子可是当时名满都城的美人,家世更是显赫,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娘家的门槛,但她偏偏心悦程公,甚至舍下女儿家的矜持,主动求父母去程家商量了这桩婚事。谁知婚事终于定下之后,就……就发生了那种事……” 舍下脸面才求来的婚事就这样成了一场空,此前有多欢喜,被退亲之后就有多悲愤,绝望之下,那小娘子只觉得自己无颜再面对世人,竟以一死了结了一切。 不得不说,实在是孽债一桩。 而当引商将目光落在程玦脸上时,却发现后者满眼的震惊难掩,竟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那般。她不由诧异,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一直不曾知晓此事。” “是,我不知道。”说完,程玦一步步走出院子,待走到院外站定之后,抬眸看了看匾额上的“姜”字,突然凄凄然一笑。 挥了挥手又落下,匾额砸在地上碎成两半,他就那样踩在碎片上离开,头也未回。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画中鬼(6) 程玦一走,引商本想追着他一起过去的,只可惜他早已不是凡人,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等她跑出门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那四分五裂的匾额。 这两天不断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程念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只能拉住自己姐姐的手,困惑的问道,“他又怎么了?” “这……”一时间,引商竟也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这其中的纠葛。就算直接告诉程念那个人就是程玦,程念也不见得会相信啊。 刚巧这时苏雅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由从小楼那边探了个头出来,她连忙将程念拉到苏雅身边,嘱咐后者,“帮我先照看一下她。”然后便转身去追程玦去了。 如果她没猜错,程玦应该是去寻陶胥手里那幅画了,而那画中的女子,说不定正是程念口中所说的“未婚妻子”。 平康坊和亲仁坊足足隔了一坊的距离,一想到自己赶过去时陶胥定已回了陶家,引商跑了没多久就站下了脚步,开始想着该向谁打听一下陶胥的住处。结果想来想去,最后能想到的也只有赵漓一人。 赵漓也是个世家子弟,又在金吾卫供职,像是陶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他总该听说过。 只是这个时辰,赵漓又在何处呢?仔细一想,引商才发现从前都是金吾卫这些人主动找上门,自己从未登门找过他们。 “哟,这不是引……引什么来着。”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引商转过身,然后看到了住在自己隔壁不远的老伯。自从搬来平康坊之后,她与邻居们都打了声招呼,与这个老伯也算是认识,一听对方叫自己,也答了声,“是引商。” “对对对,是引商。”那老伯慢悠悠走过来,然后绕着她看了一圈,突然问道,“你怎么还没逃啊?” “逃?”她很是不解,“为什么要逃?” “衙门的人都要来抓你了,你怎么还不逃?”那老伯更觉得奇怪,“刚刚衙门的人都去你们家寻你了,幸好你不在家,不然也要被那些人带回去……” “您说什么?”她留意到了对方话语中的“也”字,“还有谁被衙门的人带走了?” “不就是你那个什么徒弟,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 那老伯正说着,却被引商抓住了肩膀,她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急得有些哑了,“是哪个衙门的人?为了什么事?” 若是金吾卫的人,那地位总不会太低,至少也要是赵漓的亲信。可若是赵漓的亲信,又怎么敢将程念也当做他们这间道观的人带走?那可是赵漓的妻子啊! “不是金吾卫,不是金吾卫。”被她质问一番之后,老伯倒也体谅她心急,很快告诉她,“是京兆府的人,至于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 开元元年,皇帝才设立了京兆府,可是短短几十年间,这京兆尹的位置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人来坐了。 引商虽不知现在坐在这位置上的是谁,可是无论是谁,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京兆府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亲自派人来抓他们这些人回衙门?说得不好听些,他们这几个平民百姓,哪怕真犯了什么错事,也不用劳驾京兆尹来管。 向老伯道了声谢之后,她扭头便赶往了陇西郡王府。这样的情形下,心里再急切,她也记得自己不能冲动行事。哪怕与鬼怪神魔打得交道再多,她始终记得自己还是个凡人,凡人就要守人间的规矩,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这个时候若不去寻个靠山,自己一个人去衙门也不过是自投罗网。 而李瑾,正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权势的人。虽说七夕之时,她回绝了他的请求,可是事后李瑾竟差人来告诉他,今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去找他帮忙。她对此困惑已久,直到今日突然出了这事,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郡王府离这里不远,只是她赶到之后,王府的人却告知她,郡王此时出了城不在家中,就连唯一与她相熟的长史也跟着离开。 偏偏赶上这时候…… 一桩桩事情都赶在一起,引商心乱如麻,想了半天之后,还是决定自己先赶去衙门看一看。她好歹也会些道术,暂时隐匿身形打探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就在她刚刚离开郡王府的时候,竟迎面撞上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这是……”卫钰看了看她,又抬眼看了看郡王府那块匾额,有些不解。 他对自己弟弟身边的人一向很是关心,尤其是这人还与李瑾有几分牵扯的时候。 一见了他,引商的眼睛不由亮了亮,据她所知,这几年里,卫钰也当过京兆尹,若有他帮忙,事情会简单许多。 而在听说京兆府抓的是他们整个道观的人之后,卫钰的脸色就变了。整个道观,那可是连卫瑕都算进去了。 “走。”他示意引商坐上马车。 京兆府现在的府衙在长安城西边的光德坊,两人赶到的时候已近黄昏,可是卫钰哪管现在是什么时辰,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之后,便叫京兆尹出来见自己。 几年不见,卫钰现在已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暂且不论官位高低,单说他在朝中与高力士等人相交甚笃,这京兆府尹就不敢轻易得罪他。 可是这一次他来的不赶巧,京兆府尹刚好不在衙门,就连两个少尹都各自有事,好歹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无法,只能暂且等这半个时辰,引商本担忧着被牵连的程念会不会受苦,可是还未开口,就见另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而为首的正是谢十一与赵漓。 原来知道了这消息的不止是引商一人。赵漓见妻子久未归家,便派了人去平康坊接她,谁知竟得来了这样的消息。震怒之下,他带了人就想来京兆府找京兆尹理论理论。至于谢十一,自然是在知晓了这件事之后帮他来砸场子的。 一时间,这京兆府的府衙里竟聚集了如今朝中风头最盛的两个高官。卫钰与谢十一一文一武,平日里就算有交集,也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在这里见了,也都抬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京兆府的官员们。 京兆府的人也不是看不明白现在这形势,趁着这几人动怒之前,连忙解释说,衙门只是去请了那间宅子里的人回来问话,可不是抓!说着,便让人将苏雅和程念请了出来。 等看到程念走出来之后,引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小丫头的脸上除了茫然之外,再无惊惧或害怕之色,想来确实不是被硬抓来的。 而苏雅更是轻松,他本就不怕这些事,全当热闹看了,只是在见了外人时,才低垂下头,装作受了委屈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引商连忙迎了上去,然后低声问了一句。 苏雅只是摇摇头,然后低声说,“小事而已,你尽管编个理由哄哄他们就是了。” 他的声音只有她才听得见,只是听完只是她却更是迷茫了一些,直到京兆府的府尹终于赶了回来。 一见这个人,引商险些笑出声来。 这不是季初吗? 想当年,她见到的那个“季初”代替孙子前来长安赶考,最后还考了个状元来着!不过若她没记错的话,当日真正走进考场的人考了那一场试的人其实是花渡,甚至连后来的殿试都是花渡替他上了场。她不知花渡与季初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可是无论如何,季初也欠了花渡一个不小的人情。 只可惜,现在这个京兆尹似是真正的季初,也就是那个科场鬼的孙子。他一进门,就像是根本没见过引商等人一样,只将目光投向了卫钰和谢十一,装模作样的询问着诸人的来意,待卫钰反过来质问他为何要将那间道观的人带来衙门时,他倒像是有些为难,“这事还要从七月初七那夜说起。” 原来七月初七那夜雷劈平康坊的事情并未真正了结。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朝廷看来,一个宅子被雷劈得四分五裂虽然稀奇,可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怪就怪在,当夜确实有人看到一通体闪着金光的庞然大物出现在那座废墟之上,据说,那模样像极了传说中的麒麟。 这传闻不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了这个风声,朝廷就不会坐视不理,当即派人来追查此事。若是换做以前,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落到谢十一他们手里,可是七夕那日,谢十一与李瑾大闹一场几乎拆了安业坊,惹得圣人大怒,也不愿将这些事情再交给他们去办。刚好七月初七当夜,季初也亲眼目睹了雷劈平康坊的奇景,这件事就落到了他这个京兆府尹身上。而他在派下属去查这件事的时候,不敢透露太多真相,只说要将那间道观里的人带回来问问七夕那夜的事,下属们也就会错了意,气势汹汹赶过去,像是要抓人归案一般…… 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解释清了,引商只说自己那日被断木砸中了头什么也不记得,谢十一与卫钰更是认为这事乃是无稽之谈,可是季初却不肯就此罢休,他张了张口,还想摆出官威说些什么,一抬眼间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身后传来的是一股熟悉的阴寒之气,引商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才不过几年过去,你就忘了自己当日与我做了什么交易?”花渡神色漠然,语气堪比利刃般凌厉。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画中鬼(7) 季初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小说 自从科举高中之后,他这为官之路走得极为顺利,没几年就当上了这京兆府的府尹。可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再好,他也没忘自己当初是怎样高中的。这几年里,他天天盼着那道观的人忘了他,今日相见时,本也打算装作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谁知偏偏有人要来提醒他一句。 虽说那交易是自己的爷爷与眼前这恶鬼定下的,但这好处他享了,自然也要答应那恶鬼的要求。 而那要求就是,对方为他博个功名,他以后官运亨通则要护引商和道观这些人周全。 在所有人里,到底还是花渡想得明白。他很清楚阴间与阳世的差别,也心知引商乃是阳世凡人,受得都是凡间的规矩,哪怕是在冥司呼风唤雨的人,到了阳世也不见得能帮她些什么,而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为她多找一个靠山。 眼见着季初脸色大变,屋内的人无论是能看到还是看不到花渡的,都将目光投向了引商身后。 衙门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谢十一给了这京兆尹一个面子,“这事本就不是你们该办的差事,待我回宫里向圣人禀明真相,也就不劳京兆府费心了。” 季初还有什么能说的,只有挥挥手放他们走,心里想着反正这事还有金吾卫的人会去向皇帝解释,他刚好也不得罪那个恶鬼。 出了京兆府后,引商向所有人挨个道了谢,最后将脸扭向赵漓打听陶胥的住处。只是未等她问完,卫钰就先替赵漓答了,“陶胥?七郎就住在亲仁坊。” 陶胥既然是卫瑕的相识,那自然也与卫钰相熟。引商本来忘了这回事,经他这么一说,自是大喜过望,忙向他打听陶家住在亲仁坊哪条街上。 卫钰如实告诉她之后,也转而问她,“怎么不见三郎?” “他与姜家那个小娘子出门了。”才一日未见卫瑕,引商也没放在心上。 可是卫钰却有些担心,尤其是听到卫瑕与姜慎一起离开的时候,他不是没见过那个女子,也听卫瑕隐约透露了些对方的身份,心知这事还要算是自己弟弟高攀。 只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是觉得那女子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几次想要提醒自己弟弟小心些,却又因为曾经发生过秀秀的那样的事情,实在是开不了口,生怕卫瑕会误会,以至于纠结至今,每次卫瑕想与他说说姜慎之事的时候,他都避而不谈。 正想着,已经准备带人离开的谢十一突然在他身侧停下了脚步,“你哪日若得空,还是劝劝他,莫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这句话也就只有卫钰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还在安慰妻子的赵漓听得有些糊涂,他隐约猜出谢十一所说的“他”是李瑾,可是这事为什么要卫二去劝?七月初七那夜,他可是亲眼看到故去的唐昌公主现身阻拦郡王都无用。 许是他脸上迷茫不解的神情太明显了一些,还在等花渡从那府衙里出来的引商忍不住挡住了他前面,不动声色的小声劝了一句,“这事你还是别多问了。” 赵漓好歹也算是她的妹夫,她可不忍心看他因为一时多嘴就惹上什么麻烦。 而那边,卫钰听了谢十一的话之后只是淡淡瞥了后者一眼,没有答话便转身离开。 赵漓实在是没想通这其中的道理,走之前还喃喃着,“真奇怪。” 花渡走出京兆府的府衙时已是宵禁,其他人早已各自回了各自的住处,只有引商还孤零零的坐在门口等着他。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过去,“你与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花渡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谈自己对季初的告诫为好。 只不过当他想跟着她离开的时候,却见她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脸上那几道疤,倒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花渡本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可是被她盯着看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挡了挡最深的那道疤痕,“怎么了?” “想看看你不告而别远走多日是不是去找死了!”一口气未有停顿的说完这句话,引商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有些生气了。 花渡想做些什么,又是不是想要寻回前世的记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本不该多嘴的,也没有生气的权力,可是只要一想到他触碰到那些真相之后的下场,她就忍不住的为他担心。 就算两人现在这关系不远不近,既非夫妻又算不得情人,可是朋友总算得上了。他要是一声不响的出了事,叫她如何释怀? 多少次磨难,甚至是生死大事,两人也经历过了,她却总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就算他哪日突然不顾一切的卸任离开阴司,她也不会觉得震惊奇怪,毕竟她从未真正了解他。 而在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花渡那百年不变一次的神情终于从平静变为了诧异。 他怔怔的看了面前的少女许久,最后突然勾了勾唇角……笑了。 “你笑什么?”引商本还没缓过神呢,正忧虑间见了他这一笑,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可是花渡的笑容仍未敛去,他认真的看着她,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对我露出这副神情。” 虽然是气恼,但更多的是亲昵。 引商眨了眨眼,突然不知该怎样接他这句话。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自从相识以来,无论两人的关系有何改变,中间终究像是隔着些什么,说是亲密,不如说是相待如宾。 每一次她落了难,都有他尽力相助,而任她做了什么选择,他都毫无怨言。这几年里,他是她最能放得下心来依靠的人,在他面前,她也无需担心自己无法偿还那份恩情。只是……正如他所说,她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样恼怒又亲昵的神情。 最开始本是她大着胆子想要与他相识,可是到最后,也是她自己未曾对他以诚相待。 她敢指天发誓,自己对面前这人所说的话句句出自真心,可是她却不敢说自己已经讲清了该对他说的那些事情。 比如华鸢的那份情意。 两人几乎从未谈起过姜华鸢这个人,比起没必要提前,更像是避而不谈。引商也不是傻的,她知道花渡必然很清楚华鸢的事情,可是他也从来不说,只等着她先开口。 直至今日,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长安。 哪怕只是为了给出一个交代,引商心知自己也要将这些事情都讲清楚。 “无论他是难忘前世的缘分还是想要偿还从前的恩怨,我今生欠他的恩情,永远都还不清了。只是恩情归恩情,以命相偿我也宁愿,唯独一点,此生不能以情字报还。” 一字一句,她说得清楚。 即便是花渡,也为这决绝的话语震惊了一瞬,险些不知自己又该如何开口。 最后,反倒是引商先问了他一句,“被迫奉自己的仇人为主,一定很累吧……” 夜空下的长安城依旧喧闹,少女的叹息却轻得只有彼此才能听清。 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引商本也有些犹豫,反复想着现在就说这些事是不是太早了。可是到了此刻,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许是因为华鸢的离开,许是她觉得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正好……总之,她终于说了。 在华鸢离开后的那三天里,她静下心来想了许多事情,也总算是将这些恩恩怨怨全都想了个清楚。可是,当她终于想通花渡为何会那么轻易的出现在她面前与她相识相知之后,她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全无怨恨失落,只有满心的歉疚。 “我给你讲个故事?”不等他开口,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从前有个仙君,他在拜师学艺的时候与自己的师姐有了私情,可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与那师姐有了嫌隙。后来师姐来了凡尘,投胎为人,他也跟着来了人间,只可惜这一世两人虽为夫妻却仍是结了怨,师姐从他身边逃离时幸得另一人相救……”说到这里时,她顿了顿,却没再去看花渡的脸色,接着说道,“后来,他将师姐在那一世的死,全都归咎于那个救命恩人。” 于是,动了杀念。 引商从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如果她真的足够聪明,早在问华鸢那六个问题时,就该明白那人的六句回答都是真话,而不至于直到离开之后才想通一切。 就在离开前,他还曾说过,“我不想说,是因为我觉得我能说的已经说尽了。” 而直至他离开,她才终于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哪怕旧事再难开口,他到底还是在从前那些只言片语间将真相全都告知了他。 无论是酒肆里的回答,还是姻缘簿上那个故事……若他当真不想告诉她,也不会让她听到看到这一切。 只是,真的难以开口直言罢了。 怕是从一开始,他就猜到总有一日她会想清这一切。不知为何,引商的眼前突然闪过了那一日在酒肆,他笑着说“你很聪明。”时的神情。 可是想得太清楚,真的是好事吗? “你早知他就是酆都大帝,也知道自己是因为酆都大帝而死,只不过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笑着看向他,“你想从我这里知道这些事吗?” 她说得这般直白,其实全无恼意,也不怨他是为了此事才与她相识的,更多的是想告诉他,她不想再与那人有什么牵扯了,他无法从这里得知更多的真相。 而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花渡的身影始终隐匿在黑暗之中,站在月下的她渐渐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可是从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顾不得他是喜是怒,打定主意要将一切都讲清。 若是错过今日这个机会,两人怕是永远也不会讲这些事都讲个明白了。 “你说得倒是都没错。”倏然间,黑暗中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只是,这世上的恩恩怨怨到了最后都不会像最初那样简单。”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画中鬼(8)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但那声音其实有些轻佻。 未见其人,仅仅听了这声音,引商就已经猜出来者是谁了。虽说对方总是不请自来,可是眼下她刚刚将一直深埋在心里的话讲明,这个人出现得实在是不合时宜。 “你若是真害怕在下面与他们打打杀杀,就干脆在阳世安个家一辈子别回去了。若不是,就安安分分的回去当你的统帅别再出来了不成吗?”她蹙着眉看向那个阴暗的角落。 没多时,那里果然走出个身形纤瘦的年轻人来,“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嘛。” “若你敢在你们北帝面前再说一遍这句话,我才佩服你。”事到如今,他敢这样口无遮拦,她也没有什么是不敢说的。 果然,对方一听这个就连忙摆了摆手,“你就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 花渡扭过头瞥了一眼这人,然后微微弯了下身,算是示礼,“八爷。” “这又不是阴司,哪来那么多虚礼。”范无救神色悠闲,慢悠悠走到两人身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道,“我是不是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倒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 引商本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出口,因为多了一个他,此刻也有些说不出口了,只能上前扯了花渡就走,“我们走。” 倏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小声问身边的人,“怎么能甩掉后面那人。” 花渡想说这实在是有点难,但凡是自己会的本事,后面那位黑无常也都会。可在看了看她的神情之后又无法拒绝,最后还是揽住了她的肩,一动手腕,撑着那把红伞跃上了房顶。 两人凌空越过了几个市坊,最后停在了亲仁坊中的一条街上。这是引商今日一直想来的地方,也就是陶胥的住处。她本来担心着程玦带着怒气过来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可是眼下一看,却见这座府邸安安静静的,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范无救几乎是与他们同时到了此处,只是他刚站到这府邸的大门外就忍不住“咦”一声,好奇道,“这里好像……”说着又看向了引商,“难不成程玦也来了阳世?” 自从引咎卸任之后,阴间就少有人知道程玦的下落了。范无救这一问,倒证实了他根本不知引商近况的事实。 引商本以为他是带着目的前来,听了这话,也稍稍松了口气,“他也是刚来长安,还不过两日。” “这就有趣了。”范无救似是想到了什么事,突然笑了笑,只不过那笑容极为诡异阴森,一看就是想要谋财害命的神情。 引商扭过头不去看他,转而扯着花渡问道,“你可知对付画中鬼的法子?” “把那画烧了。”花渡想也不想的回答,说的也与引商所知道的办法相同。 “可若是那恶鬼还关了一个凡人在画中呢?”她忧心的只是薇娘的安危。 花渡一愣,“那就势必要进到画中了。” 那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张画,其实已经成了画中恶鬼的保命之处,只要不离了那画,她就能在其中为所欲为,旁人在画外实在是奈何不了她,唯一的法子就是进到那画中与她一斗。 可是怎样才能闯进一幅古画之中? “这个倒是不难。”说着,花渡便示意她跟上自己,两人从院墙上跃下,然后偷偷跟着一个仆从寻到了陶胥的屋子。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陶胥却还未歇下,想来是因为心里还惦念着薇娘的安危。而那幅画就摆在他面前,画卷是整整齐齐卷起来放在盒中的,他只是盯着锦盒出神,不敢去看画中那两名女子的身影。 若想办成这事,还要他配合一二才行。引商也没想瞒着对方,敲了敲门,便干脆利落的推门进去,顾不上去看对方脸上诧异的神情,很快指着已经收了红伞的花渡说,“今日能不能救薇娘脱困,全看这位高人了。” 她想不出自己能给花渡编个什么身份出来,只能这样含糊其辞的说了一句。 陶胥忍不住问道,“这位就是小道长您说的相识吗?” 他怕是把花渡当成引商所说的程玦了。 “不是……”引商连忙摇了摇头,但又解释不清这许多事,只能示意他先把那画拿来给自己看看。 画卷铺展在桌上,上面所画的景物依旧,只是竹屋中的两个女子不见了踪影。 “那女鬼怕是又带着薇娘去屋后的林子了。”陶胥倒是没觉得奇怪。 “屋后还有一片林子?” “屋后是一片竹林,只不过没有出去的路,走到一半就不得不折返回来。”在画中住了几日,陶胥对里面的情形十分清楚,“那女鬼想寻的另一幅画画得正是一片竹林,也就是剩下那半条路。” 听他这么一说,引商努力回想了一下那日在程念手中见到的画,画上画着的好像确实是一片竹林,只可惜那画已经被程玦撕了,女鬼再想出来已无可能。 “不对。”一直看着桌上那幅画的花渡突然蹙起了眉。 引商有些紧张,“怎么了?” “这画已经进不去了。”说着,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画纸,只是很快就被一道红光弹了回来,“有人封住了去路。” 这事很可能是那女鬼做下的,也可能是程玦…… “什么意思?”陶胥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一看这两人忧虑的神色也心知事情不妙,“没办法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不过很快,引商倏地一拍手掌,“有法子。” “什么?”其余两人都看向了她。 “既然能从那竹林走出来,自然也能进去!”她开始在自己随时带着的小袋子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个铜镜来。那小铜镜本还不如巴掌大,一被她拿出来,就成了圆盆那么大。她对着镜子想了半天,最后试着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等了片刻,镜面上果然浮现出了那日程念带着画来到姜宅的场景。 花渡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也留心去看那画,然后在镜中的程玦撕画之前记住了那画的样子。 待镜面恢复平静,引商带着期盼看向他,果见他对着她点点头,“可以一试,只不过我一人怕是有些难,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这画。” “有!刚巧也是个过目不忘的。” “你……你们在说什么?”陶胥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便听他们两个似乎是拿定了什么主意。 好歹这事本就是为了帮他,引商只能将自己想到的法子对他仔细解释了一番。 想当年程玦画这画时也不过是寻常凡人,加在这画上的法术自然不是他自己画出来的,所以那画至多只能算是个桥梁罢了。引商本想着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竹林,与眼前这幅画拼在一起,然后借着花渡这个阴差之力进入画中。可是让她迟疑的是,程玦不在,到哪里再寻一幅与原本那幅画一模一样的画作来,直到她想起眼前这个相好可是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借着那面铜镜之力让他看一眼已被撕掉的那幅画,再画一幅相同的出来怕是不难。 听到这里,陶胥已弄不清眼前这两人到底是人是神了,不过事出危急,他也顾不上别人是怎样的身份,只要能救出心上人就是好的。 “你们还缺些什么?我都可以去为你们寻来。”他也隐约听到他们说缺了些东西。 只不过这一次缺的是人。 “我们要找卫瑕。” 说着话,引商就忍不住叹了声气。花渡擅长的是书法诗词,却没把握单独画出那幅画来,幸好还有个同样过目不忘的卫瑕。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卫瑕与姜慎出门未归,又叫她去哪里寻他回来? “我自己试试也无妨。”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花渡忍不住宽慰了她一句。 可是引商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擅长作画,不然一开始又怎么会说出找人帮忙这种话来。 正犹豫间,两人忽见陶胥拿起了桌上的笔,“让我试试如何?” 引商一愣,不过转瞬就想到此人乃是青玄先生的学生,而且多年闭门不出唯有研究书画解闷。 她让了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刚刚在镜中看了那画,再加上有花渡相助,两人在烛灯下共同提了笔,不时商量几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竟真的画出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来。 引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除了满心的“厉害”,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话来称赞。 而陶胥心急,根本不想听什么夸赞的话,只是恳求的看着她,盼着她真的能用这一幅画救出薇娘来。 事不宜迟,引商看了一眼花渡,后者很快将这两幅画摆在了一起,然后在它们上方轻轻一挥手,微光闪过,两幅画竟真的连成了一体。 接下来就是进入画中救薇娘了。 只不过,就在引商想让花渡带自己进去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她身后拽了她一把,“也带着我如何?” 扭头一看,引商就忍不住皱起了眉,“这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与我没什么关系。”范无救爽快的承认了,但是很快就指了指花渡,“不过,一会儿你们若是在画中动起手来,你还指望着他能对程玦下手?” 没想到他在窗外听了一会儿竟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而他这意思引商也不是没听懂。 程玦好歹也曾是阴间的总领狱官,统领着阴司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八座地狱,地位自然不是花渡这样的小小阴差能比的。一会儿若是真发生什么事,难不成还能让花渡帮她对着程玦动手。 别说是花渡了,她自己都不敢招惹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 不对!她不过是去帮陶胥救薇娘,为什么一定要与程玦打起来? “可我不一样。”范无救还自顾自的说着,“虽说一会儿也不一定真的要动起手来,可是程玦若是拦着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帮你打他!你别看他现在是什么总领狱官,生前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罢了,这些年强装出气势来唬人,真要动起手来,我十招之内必定打得他爬都爬不起来……”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的话,“我一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 “你们那个北帝已经不在此处了,你还对我如此殷勤,是不是想害我?”说着,她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害你?”范无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是当真看不出,我做的事与北帝无关,只是在讨好你而已吗。”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画中鬼(9) 依引商来看,无论范无救这一番话说得是真是假,他定是不敢在华鸢面前再说一遍的。以至于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莫名的有些想念已经离开的华鸢,好歹他在这里时,她也能清静清静。 “别理他。”拉了拉花渡的衣袖,她再未去看范无救的脸色。 可是当花渡真的带她进入那画中之后,范无救果然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三人循着这竹林里的一条小路,渐渐走到了那栋小屋的屋后。 这画虽是匆匆画成,可那画中的景致却让人忍不住连连赞叹。如今画外正是深夜,画内虽无日月,却也不算昏暗,引商扒着一根竹子站定,鬼鬼祟祟的向那竹屋望去,果然能够隐约看到竹屋里面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看那女子的打扮,倒不像大唐的人,想来不会是薇娘,而是那个女鬼了。 这时,花渡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往前走一走,看得更清楚一些。引商这才握紧了手里那几张道符往前走了走。虽说现在有花渡和大名鼎鼎的黑无常在这里,轮不到她出手做什么,可是凡事也总不能全指着别人来帮忙,自己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的。 几人又靠近了一段距离,这回总算是能看清屋里那两人了。程玦她自是认得的,而不出她所料的是,那女鬼果然容貌极美,即便不及姜慎的千般风情,也差不了几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怜的美人,正与程玦说着话的时候,竟像是神智不清一般,猛地伸手砸碎了屋子里的镜子,然后拾起那镜子的碎片向自己的脸划去。 程玦自然不能眼见着她这样做,不过动动手指就将她手里连同地上的碎片都收拾干净,然后放松了神情,好言好语的劝着她不要意气用事。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见到程玦待人如此“和善”。听苏雅说,这个总领狱官在阴司的名声之差足以与北帝一拼高下,恨不得被人说成“无恶不作”了。可是眼下,他的神情却不同于往日,总算能与传说中那个誉满天下的大才子联系在一起了。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生前的故人吧,而且是亏欠了许多的故人。 “程哥哥,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她明明就是个不明来路的妖怪……” “她是个神仙。”程玦打断了她的话,“阿岑,我并非对她念念不忘,只是心知报仇雪恨无望,与其让你继续困在这画中不得超生,何不早日魂归地府,投胎转世呢?” 阿岑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盼了多少年了,三百年?五百年?还是几百年?总算是盼到了一个机会能从这画中逃脱。本想着如果那年轻书生真的能为她寻来解脱之法,她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程玦。任是对方投胎转世了也好,仍被那个女妖精困着也好……她实在是不甘心啊! 想当年,她尚在闺中就有贤惠美名,每日为了她的美貌和家世前来求亲的人数都数不清,可她满心只惦记着少时有幸见过一面的程玦。到了能够订亲嫁人的年纪,便舍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宁肯不要那份脸面也求着父亲去与程家说亲。后来,她总算是如愿以偿了,成了天下女子艳羡的对象。 只不过,世事难料,还未等她亲手缝完那身嫁衣,就传来程家退亲的消息,而且据说还与另一个女子有关。她一时沦为了京中的笑柄,羞愤之下,竟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从始至终,程玦都像是从未发生过此事那般,仍在家中与他的“妻子”厮守缠绵。 阿岑如何能不恨?可是她不恨程玦,只恨那个抢走了她未婚夫婿的女人。这股怨气让她的鬼魂徘徊于阳世,久久没能离去,直到那个妖精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收进了这幅画中,而且这画还是对方让程玦匆匆画成的。 她竟在这画中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恩爱情深! 怨恨将她逼成了现在这般,本想着若是陶胥不能为她寻来另一幅画,她就不惜杀了薇娘。可是就在这时,程玦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说,他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情。 他不知道家中为他订下过亲事,也不知家中退婚,更不知道当年姜慎收入画中的那个女鬼是他的未婚妻子。直到几百年后的今日,他总算从他人口中得知了此事,然后很快想通了这一切。 订亲之事是父兄担心他被姜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彻底蛊惑了心智,擅自决定为他娶一个相配的凡人女子为妻。可是这事却被姜慎知晓了,她大概施了什么法术,让他在那段日子里懵懵懂懂不闻窗外事,直至她硬是逼着程家人去退了亲。本以为这样就解决了事情,谁知阿岑竟在羞愤之下自尽。 程玦还记得当年姜慎让他画下这幅画的时候,只说这是为了关一个恶鬼,他也没有多想。不过后来这画成日摆在他房里,他看着那画中女子泫然若泣的神情,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便不由自主的画了那幅竹林图,算是留下了一个退路…… 只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想通了这些真相又有何用呢?于情于理,他亏欠了阿岑不假,但若是为了这份亏欠,就让他去找姜慎寻仇,他还能让姜慎给阿岑赔命不成? 阿岑是自尽而死,就算是被姜慎逼死的,也并非她亲自动了手,他若去找她理论,她若心情好了,说不定会与他争辩几句,若心情不好,就会笑着让他尽管来报仇。 她何曾怕过他来找她寻仇?那个女人若是当真会心怀愧疚,何至于害他惨死? 他到底是怎样死的,就算是现在的阿岑百般逼问,程玦也没有说实话。他怕她听了之后更怨恨于姜慎,以至于无法消除怨念,永世不能超生。 对阿岑,两人有过少时的一面之缘,还有未曾圆满过的夫妻之缘,哪怕没有丁点男女之情在,他也心存愧疚的。若说他曾是这世上最意气用事之人,那现在不同了,哪怕是让他忍气吞声忘了这段恩怨,他也要送阿岑去阴司转世投胎,下一世事事如意,再不能落到这般下场了。 “程哥哥,你不明白。”明白了他的念头之后,阿岑忍不住摇了摇头,“若让我这就样忘了去过什么如意的日子,我宁肯永世困在这幅画中再不离开。你总是让我忘了这一切,可我怎么忘?我忘不掉……我怎么放得下啊!” 最后一句,不仅说得她自己声泪俱下,也让竹林中的三人心中俱是一惊。 任是过往如何悲苦凄凉,越痛苦也越难忘,抹去曾经的记忆,也许会忘了那些悲伤,可是……怎么放得下啊? 不知怎的,引商的脑中突然闪过了那日华鸢手上红线断裂的场景,她狠狠晃了晃头,想将这一幕晃出脑袋,可是即便闭上眼,那个人的一言一笑也仍会浮现于眼前。 朦胧迷茫间,她甚至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着,“你我在昆仑山初见时,你正年少,若论辈分道长,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而不是当了我的师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就去求师父将你收在他门下,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很是决然。 就在花渡拍了她一下让她清醒过来之后,引商还在想着那女子话语中的悲凉之感。 她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却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次那般,悲戚更胜那女子。 “没事没事。”她虚扶了一下花渡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本想着去看看竹屋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是刚踏出这一步,恍然间便想起自己曾听过的一些传说。 据说,华鸢拜入昆仑山学艺时,他们那一门的门规极严,若师徒之间有了私情,天理不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绝无可能成亲。 “……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语,到底是谁对谁说过的话,其实已经不难猜到了。 引商扶着旁边的竹子,几乎有些站不住。 在此之前,她全当那些往事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任是如何悲惨曲折也勾不起她的喜乐,可是直到今日朦朦胧胧忆起这番话语,才终是发觉,这一切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但凡是由一个“情”字牵扯出来的恩怨,如何还能断的清楚? “八爷……”沉默许久,她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范无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确信她不是要害他之后,才犹豫着上前,“您有何事?” “我想知道阴差都是如何彻底忘却过往的。”她无法面对花渡那诧异的神情,只能始终看向身后的黑无常,“我想一试。”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画中鬼(10) 无论引商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范无救都绝不会答应她。 正如引商所说,他甚至都不敢在北帝面前将自己讨好她的话重新说一遍,哪还敢帮她做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时今日,这事我帮不了你。”他想也不想的拒绝了她,然后又添上一句,“而且,甭管你是为了什么,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种事,就算遍寻整个阴司,也就只有北帝和我们黑白无常能做得到。我和七哥断然不会插手,你若真想如此,就去对北帝说吧。” 他态度决然,而那一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时今日”更是大有深意,引商本来也只是想换个清静无忧,若是办不到也就不强求了。反倒是他这样激动的说了这番话后,竟引得竹屋里的程玦向这边看了过来。 现在再躲闪已经来不及,引商只能勉强对着屋里那一男一女笑笑,然后拿眼睛瞄着薇娘的位置。她可没忘了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可是现在眼看着这对男女在那里争吵,倒不知道薇娘去了何处。 “你……你们……”阿岑有些弄不清现在这状况。 好在程玦先挡在了她面前,然后看向竹林中的三人,“傅薇娘已经被我送回她的住处,你们去外面寻她就是了。” 这倒是一件意外之喜,他们竟什么都不用做就办成了这件事。至于阿岑……阿岑的事本来就是程玦的私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是少看几眼为好。 “走走走。”引商拉着花渡就想顺着原路回去,只是还没走几步,就用余光瞥见程玦也拉住了阿岑,想要强行送她出画。 阿岑怎能甘心,自是挣扎着不肯出去,结果刚刚挣脱他的束缚跑出门,就被一道金光给挡了回来。 这道光并非程玦设下阻拦他人进来的屏障,而是出自另一人之手。那是个年轻女子,身段婀娜,自槐树林走来,人未至,已能先听到那声轻笑,“这里倒是热闹啊。” 她的力道太大,那道金光竟推得阿岑从后窗的位置撞碎竹屋墙壁跌出,断裂的竹子四散飞去,引商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自是飞快的将身边两个男人都按得蹲了下去,躲过了那飞来的断竹。 好一会儿,听着没什么动静了,三人才从地上站起了身。范无救摸着自己的后脑,难以置信的看了她一眼,“我过来是来帮你的,不是为了让你护着我的,你再这样,我回阴司还怎么混?” 引商看他更觉得奇怪,她怎么就需要他来帮忙了?他天天说着要“讨好”她,可是做出的事情都让人恨不得躲他躲得远远的。也不知到底是怎样想的。还没见过这样非要任人家差遣的…… “刚刚那是多好的机会,哎哎哎,我还是改天再给你露一手……”他还在后面唠唠叨叨的。 而另一边,姜慎自槐树林中走来,笑着看向面前一对男女,“你们都说了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一见了她,本来已经跌在地上站不起来的阿岑几乎要冲过去拼命,可惜很快就被程玦给拦下了。他挡在阿岑前面,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姜慎,分不清心里到底是喜是怒,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把这术解了。” “你也不想想,你这样说,我怎么会解啊。”姜慎拿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玩,全然没把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引商本不想听他们这几人的恩怨往事,可是这个女人一来,就堵死了所有出去的道路,他们所有人都被困死在这儿了。 花渡扯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尽量离那边远了一些,然后才低声告诉她,“这事与你我无关,一会儿若是他们闹起来,我也有办法出去,你就当自己是来看场热闹的吧。” 姜慎一来,就连程玦和范无救都有些慌了,他倒是气定神闲的,好像知道自己一定出得去一样。 引商自然是信他的,跟着他一起往后退了退,最后干脆坐到了一根粗壮的竹子旁边,想看看那边到底能闹成什么模样。 程玦生前到底是怎样死的,苏雅一直没有说。可是眼下不远处那三人吵着吵着难免提到当年之事,将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总能拼凑出个大概来。 原来程玦当年年少身死竟真的是因为姜慎…… 那段过往应该是程玦最不愿再提起的往事。他自年幼时遇见姜慎起,直到身死那一天,姜慎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纵使他誉满天下,得天下女子青睐,他的眼中也容不下其他人。可是,后来他的才华和无所顾忌的行事,终于让先帝在驾崩前暗中嘱咐太子在接位后杀了他。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锋芒毕露,为皇权所不容。但他终究不甘心就这样在刚及弱冠时含冤惨死,于是开始在暗中拉党结派,各方势力足足斗了一年,最后他还是被新帝的人堵在了边境。 那时,他本有最后一计足以从那个大漠脱身,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他最信任的挚交知己出卖了他,害得他年纪轻轻惨死塞外。 那个人就是姜慎。 十几年来,她与他亦师亦友,既是情深不悔的夫妻,也是志趣相投的知己。他从未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比起不甘心惨死,更多的是不理解为什么。 直到那个美艳的女子一反常态的看着他,笑着对他说,“你从来都不知道,其实我更想看到你快点死……快些来阴间吧,我会等着你的。” 后来,他魂归阴司,总算知道这个女子在这里是至高无上的神明。而她,在他生前玩弄他的生死,在他死后,仍然如此。 或许曾经的深情过往无法抹去,但是时至今日,程玦当真不愿再与姜慎有什么牵扯。 与其说是惧怕嫌恶,不如说是避讳……引商总算是明白他在重遇姜慎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了。 这样一看,她倒是开始有些同情这个总是带着一脸漠然的男人了。 姜慎这样的女子,纵使貌美惊人位高权重,又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也不知卫瑕听到这些事之后会怎样想。 想着想着,引商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既然姜慎已经出现了,那卫瑕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他们两个不声不响出门这么久,到底是去做了什么?姜慎是已经与卫瑕说清这些事了吗,竟然能够抛下片刻不离身的卫瑕过来见程玦。 仔细算算,单是她这个与姜慎相识没多久的外人,就已经见过了姜慎三任丈夫。而在程玦之前,或是裴舒之前,又有哪些男人呢? 果然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姜慎这样的女子。若换做是她,单单想想自己曾与这么多男人有过纠缠,引商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棵竹子上。 只有一个姜华鸢已经足够她活得焦头烂额,若是多来几个,她可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走!”正想着呢,身旁的花渡突然拉起她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引商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很快就听到了后面竹屋倒塌的巨响,她在飞快的跟着他向外逃的时候,微微扭过头看了那么一眼,却见身后的槐树林已被烟尘遮掩住,断木一根根的砸在地上,间或夹杂着女子的哀嚎声。 快要跑出竹林的时候,花渡终于扭过头对她说了声,“镜子。” “什么?” “你身上那面镜子,里面有一把上古神剑。” 他的话惊醒了她,引商忙不迭的掏出揣在怀里的那面小铜镜,果见镜面一片混沌。来不及询问对方是怎样得知这件事的,她在快要跑到竹林尽头时终于从镜中抽出了那把剑,手起剑落,寒光闪过,就这样斩破了姜慎施下的法术。 两人双双跌出那幅画的时候,陶胥还傻傻的坐在屋子里等着他们,一见他们现身,连忙说道,“刚刚又来了个女子,她……” “薇娘已经回到家中,你自己去寻她吧。”说完这句话,引商便没再看他,转而拿起桌上那两幅画,随意卷了卷握在手里便往外走去。 她是帮青玄先生来解决这件难事的,如今虽说薇娘已经安然无恙,可这画也断然不能留在陶家了。哪怕现在那三人仍在画中,她也不会让他们再将陶胥也牵扯进去。 只是,就在她拿着那画出门准备将其丢在荒郊野岭的时候,屋外由远及近的一声鼓响划破了长空。 “咚!咚……” 连着七声鼓响,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平稳却震天动地。 引商听过这鼓声,也心知这是地狱鬼门即将开启或关闭的象征,可是,“明明明日不是七月十五啊。”她不解的问道。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陶胥认真答了一句,然后琢磨着她的不解,又添了一句,“你们在画中已经足足待了两天两夜了。” 这着实出乎了引商的意料,与花渡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中元节到了,你该回去了吧。” 这个时候,是一年中阴差最闲的日子,也是最忙的日子。尤其是地狱鬼门即将关闭,归家的鬼魂们不愿回到地府的时候。 花渡确实该在这时回阴司一趟,往常不回还成,可是今年不得不回。他犹豫了一瞬,最终点点头,“若是你有什么事,尽管喊八爷帮你,他不回推辞的。” 虽说范无救还被他们两个抛在了画中,可是依黑无常的本事,总不会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引商也勉强答应下来,正要与他分开各走各的路,却见已经走出几步的他倏地转过身来说道,“前几日,我不是去寻谢瑶的身世过往。” “那你是……”引商本想问个清楚,可是又想着不急一时,于是挥挥手,示意他先回去。 两人于陶府分别,她捧着画出了门,果见街上人挨着人,鬼挤着鬼。七七四十九下鼓声还未敲响,鬼魂们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在人间停留。她不敢多看身边的人或鬼一眼,捧着那画随便找了个无人居住的废旧巷子,就将其扔在了角落里,眼看着那画卷没多时就会布满灰尘,这才放下心来准备离开。 至于会不会有人无意间捡到这东西,她并不担心,毕竟程玦和姜慎都还在那画里,待他们出来时,这画必然会被他们毁了,不会留下后患。 解决了心头的一大难题,引商站在街上长舒了一口气,想着去看看病中的青玄先生。 “小娘子。” 未等她抬腿呢,就有人这样唤了她一声。 引商看了眼身上的道袍,觉得这人实在是失礼,甭管她是男是女,总该尊称一句小道长才对。 可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 若说貌美的男子,引商平生见过不少,平日里也不偏爱容貌上佳的男人,但她更喜欢的是青玄先生那样的男人,那才是她的意中人,在这世上,她只觉得青玄先生生得最好看,哪怕她认识他时,他已年过古稀。 故此,她在见到眼前这人时,也只是不在意的多看了一眼这比华鸢更俏,比卫瑕更美,比苏雅更俊朗的相貌,便淡淡问道,“施主有何事?” 那人却不答话,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街上遍是鬼魂的场景,然后笑道,“夜路难走,可否与小娘子同行?” “不行。”引商的话已经出了口,可是见他一身锦衣华服又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被哪个歹人谋财害命,于是又改了主意,“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再看看那幅模样,真若是被哪个歹人逮住,定是要连同清白也被歹人劫了去。 这世上怎么偏生就有这样的男人,倒显得她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英武有力,虎背熊腰。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竟无鬼魂经过。经了这么多事情,引商已是多疑的性子,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是个过路人罢了。”他倒是没有半点心虚。 他说自己是路人,她便当他是路人。 快要走到城北的时候,她终于站住了脚步,“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她真希望他能说声“不”。 可是对方偏偏点了点头,“不如再走走?” 她很快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若不是为了积德行善,自己怎么会干这种麻烦事。 只是接下来这一路上,两人不再是沉默无话,这个男人年纪虽轻,腹中却有大才华,引商也不过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回家才在无意间与他谈起了道家的学问,谁知这人在三言两语间就让她恨不得停下脚步听他说上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清清冽冽的,即使说得最多,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何况那些话语都足以让人受用一生。 引商听他说了许多,最后听到他说起渡亡一事,不由开口问道,“北帝若真能渡得了世人,为何渡不得他自己?” 这一问并未让那年轻人思虑许久,他不过是敛了敛眼眸,然后轻声答道,“心怀慈悲,哀悯众生,其实自有太乙救苦天尊去渡引那些亡魂往生。酆都大帝治得是天下鬼神,若有一日他当真能渡得了自己,也就不在其位了。” “你是说,若为北帝,其实定要尝尽世间百苦却又不必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堕入地狱之人皆有其苦,贪嗔痴念很总要占了一样,酆都大帝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怎能明白世人之苦?又如何执掌那生死大权?”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声气,“其实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公道,北帝心中的公道,正是世人心中的公道。” 这话让引商沉思许久,待她回过神的时候,那男子已经笑着走在了前面,他招手示意她跟过去,两人就这样挤在人群中缓步前行。偶有微风拂来吹动他的发丝,他也未理,只是环顾着这街市之景,眼中满是眷恋,似是不舍,又似是遗憾。 直到拥挤的人群挤得引商连发簪都掉了下去,他才终是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弯下身为她拾起,然而未有还给她的意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小娘子珍重,来日若有相见之时……”最后半句话,像是故意没有说完。 月下,他唇边漾着的笑,竟比那月色还要清冷慑人。 引商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时,这人竟已带着她的簪子渐渐走远,徒留她一人站在街上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之中,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那背影,明明完全不像,却又好像像极了一个人…… 到底是哪个人? 懵懵懂懂的转身,她本打算继续往亲仁坊那边赶,却在刚刚走出不到十步的时候撞见了急匆匆寻到此处的苏雅。 他一来就扶住了她的肩,然后轻声告诉她,“青玄先生他……” “他怎么了?”引商心一沉,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年的七月十五,天朗气清,诸事皆宜,青玄先生溘逝。 未等她绝望得跌坐下去,苏雅拉了一把,硬是把一个东西塞在了她手里,“这是先生临终前手里攥着的……” 那是一个木簪子。 忽然间,忆起的是刚刚那年轻人唇边的笑。 片刻前的种种倏然间尽皆涌上心头,引商握着那簪子拜倒在那年轻人离去的方向,终于哭喊出声,“先生。”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钟馗(1) 青玄先生故去之后,后事皆由卫钰操办。 堂堂一个御史中丞,竟来帮一个无官无爵的老道士操办后事,这听起来着实不合常理。可是青玄先生与寻常的道士不同,先生在世时贤名远播,平日里结交的都是权贵王孙,莫说是拜入门下的学生了,就连能得他点拨几句的都是名门子弟。 虽说这噩耗传来得有些突然,不过先生到底已经是耄耋之年了,大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日,悲戚过后,倒也能平静下心绪前来吊唁。 先生是出家人,终生未曾娶妻生子,故去后,身边的侍从也在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踪影,府内竟无一个亲人或弟子可以料理后事。在这些客人中,卫钰的地位算不上高,只能说是他与青玄先生生前交好,大家又一时寻不到卫瑕的踪影,一向很敬仰青玄先生的贵妃这才将后事托了他去办。 那几日里,亲仁坊那间宅邸人来人往,前来吊唁的人都没有断过。当然,这样的情形下,寻常的平民百姓连那宅子的院门都踏不进半步。 因着身份低微,引商自七月十五那夜见了青玄先生最后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去那间府邸碍别人的眼。至于遗物,她所得到的,也就只有青玄先生临终前说要还给她的一根簪子。 而那簪子其实还是她自己的。 她抱着簪子在家里坐了足有七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那里出神了。最后还是苏雅看不过去了,主动过来安慰了她一声,“先生他其实并非寻常人,就算是……就算是不在了,也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去地狱受苦的。” “可是,”她扭过头看向他,喃喃道,“无论他是何人,无论他去了何处,他终究是离我而去,不在了啊……” 自幼“丧”父,又有个华鸢那样的师父在,青玄先生其实更像是她的父亲,哪怕两人的年纪之差足以做对爷孙。而自从娘亲离世,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就仅剩青玄先生一人了。 如今,就连青玄先生都不在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间宅子实在是太大了。”她坐在门口,呆呆的看着身后这栋小楼。 就在昨日,他们这座宅子终于重新修盖成,可是住在这里的人却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姜慎、程玦甚至是范无救,他们都像是困在了那画里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华鸢离去,卫瑕不见踪影,花渡回了阴间,就连与他们住了没多久的枕临都足有几日未归了。 即便这一切都似乎是有原因的,可眼下这情形,实在是让人觉得心慌难安。 苏雅现在还是天灵的模样,顶着那张憨厚老实的面孔,认认真真的对她说,“哪怕只剩我一个了,也足够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从这里离开。” “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摇了摇头,“但你怕是忘了,在阴曹地府还未建成的时候,我已经在冥司生活了。在我们那个地界,提我的名号,可是比知道北帝的人还要多。在长安,还没有什么人能奈何得了我。若想无声无息的让我从这里消失,不可能。” 说完,他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便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结果却见她呆呆愣愣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怎么了?” “你说话这语气实在是很像华鸢。”她如实答了。 苏雅不免失笑,“我可不是他假扮来骗你的。” “我知道。” 她也明白,这两人相识已久难免有些像,在华鸢离去之后,苏雅便时常用这样的语气来与她说话,似是无意,又似是故意如此。何况,“除了这个之外,你也没什么像他的。” 单单那眼神,就相差甚远。 引商仅从一个眼神认出华鸢,不是因为她真的聪明,更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情意,只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让人难忘罢了。 要说华鸢这人,那副皮相真是天下难寻的出众,按理说无论到了何处都该是扎眼得很。可是他那个性子,实在是很难让人留意他的容貌。而无论以何种容貌出现,他的眼神倒是从未改变过。 那眼神,说是淡漠不对,说是无念无欲也不对,非要说的话,就是疏离了。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只是无论身处凡尘俗世或是天宫地狱,无论是对着相近之人还是敌人,无论喜怒,眼中都带着那么一丝疏离。 身在尘埃之中,心在天外。 正因这一点,直到如今,引商都分辨不出他的真心到底在何处。 实在是太累了…… “别想了。”见她又在沉思,苏雅也并未问她在想些什么,催她先去睡上一觉。 引商点点头,也知道自己不能成日这样下去,日子还久着呢。 可就在她要转身回去的时候,陶府的侍童匆匆找上了门。这一次,不是要见卫瑕,而是要见她。 自青玄先生离世之后,引商便将陶家的事情忘在了脑后,但是陶胥显然没忘。她问那侍童发生了什么事,对方也不说,只求她跟他去见他们家七郎。 帮人总要帮到底。引商想了想,便跟着他出了门,顺便嘱咐苏雅,“若是我那小妹妹寻来,就说我明日一定在家见她。” 程念至今仍对程玦和那幅画的事情耿耿于怀,她总要给对方一个解释。只是前几日碍于青玄先生刚刚离世,程念也未敢上门扰她,估摸着这两日就会再来了。 苏雅点头应下了,然后又说,“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那古画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引商本以为此去陶家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只是当她再次见到陶胥时,却发现对方比之前更瘦了一些,两颊都几乎要凹陷下去了。 “唉,喝了多少药都不见好。”未进门时,侍童便唉声叹气的。 “怎么就病成这副模样了?”引商不解。 “还不是因为那个薇娘。”侍童为她细细说了一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虽说陶家的下人们也不知七郎口中的“薇娘”到底是谁,可是难得七郎主动提起一个女人,陶家便倾尽全力在长安城寻找那个名叫“傅薇娘”的女子,甚至托了关系,请金吾卫和京兆尹相助。 陶家世代为官,家门自是显赫,只是,当三日后金吾卫送来了长安城所有名为“傅薇娘”的女子的画像时,陶胥将手伸向的却是家人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幅。 他想娶的那个傅薇娘,偏偏是平康坊的娼妓! 得知了心上人的身世之后,就连陶胥自己都吃了一惊。可是郑重想了半日之后,他还是不改自己最初的心思,声称自己定要娶薇娘过门。 陶家怎能容许一个出身如此卑贱的女子进门?哪怕儿子强撑着病弱之躯与他们争辩,最后也只换来一句,“进门可以,无名无份。” 傅薇娘若是能进陶家的门,定是要以婢女的身份伺候着他,而且不能时常近他的身,将来陶胥娶了正妻,她就更要安分守己。 莫说是傅薇娘了,当陶胥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都难以点头。 当引商跟着侍童来到陶府的时候,还刚巧听到他的母亲在对他说,“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人……” 待那位妇人看了她一眼离开后,引商才终于能坐到陶胥身边,“您找我前来有何事?” “我这身子,平日出不得门,前日才去了先生府上吊唁。” 陶胥现在这副模样,一是因为薇娘,二是因为青玄先生离世。两人开口时,都难免提到先生的事情,直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各自叹息一声。引商知道陶胥在愧疚先生临终前还为自己的事情忧心,便也宽慰了他几句。 等到说完这些,两人才提起了薇娘之事。 “这事,我就帮不了你了。” 身份之差,任是谁也改变不了,引商连劝都不知该如何劝起。 陶胥原也没指望着她能帮他什么,默默点点头,“我明白。” 正因为谁也帮不了他,所以,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这些事。而除了傅薇娘之外,这天底下怕是只有眼前这个小道士最清楚他在画中经历了什么。 他与薇娘的情意,也算是经过生死的,旁人如何替代得了。 引商在陶家待到快要宵禁时才起身离开,临走时嘱咐了他一声叫他先养好身子,若是再有什么鬼神之事,尽管去平康坊寻她。 陶胥其人,她还是愿意结交的,单凭对方经历了这许多古怪之事却从不问她的身份,就已经很难得了。 待她回到平康坊的那座宅子时,街上的人已经比白日里少了一些,她推开院门走进去,本以为会一眼看到苏雅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却是空荡荡的小楼。 无论是院内还是楼里,何处都不见苏雅的身影。引商不死心,又去姜宅寻了一遍,可是仍然不见其人。 就在上午,这个人明明还信誓旦旦的说着,“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从这里离开……若想无声无息的让我从这里消失,不可能。” 可是不过半天的工夫,他就不见了踪影。 夜黑风凉,站在院外的引商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宅子,突然打了个寒颤,无端生出些惊慌来。 而就在这时,院门被风吹得微微一动,竟从门后滚出来一样东西来。因着天色昏暗,引商稍稍靠近了一些才看清,那竟是一截还带着血污的手指头! 而那手指上的一些小伤痕,实在是不难认出主人的身份。 “苏雅……”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钟馗(2) 今夜风雨不断,街上的行人都早早回了家。乌云蔽月,引商握着那半截手指头站在两个宅子之间的位置,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只觉得原本已经住惯了的家突然变得鬼气森森,让人单单望上一眼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也算是见惯了离奇古怪之事,自六岁起就不再害怕一人居住,可是事到如今,看着这空荡荡的宅邸,想到身边多人无故消失,竟也生出几分惊惧之感来,犹豫许久都不敢踏进门槛。 到底是谁伤了苏雅?她现在又该怎样做? 雨越下越大,整条街上空无一人。这样的情形下,引商越是想理出个头绪来,耳畔的雨声也越是扰人思绪,淅淅沥沥的,让人静不下心来。 没一会儿,大雨就将她浇得全身都湿透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踏进那院门半步,宁肯站在更空旷的街上,想着这样就算是要逃跑也容易些。 苏雅曾信誓旦旦的说过,在这长安城里,能够无声无息带走他的人几乎没有。那比他道行更高,又与他有仇的人会是谁? 单说他与北帝的交情,阴间就无人敢动他,不然怎么会有恶鬼打着他的名号出来作恶。 可这若不是阴间的人,还能是阳世哪个道士不成? 除了青玄先生之外,哪个道士的道行这么高? 正想着,她突然觉得左肩一沉,斜眸一看,竟是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了上面。心下一惊,她吓得转身连连倒退,几张道符也随之甩出了手。 即便是大雨天,在她念了那几句咒之后,这道符上倏地燃起的火苗也没有被雨水浇灭,逼着那人也跟着倒退了几步,险些就被烧了个正着。 “引商!” 最后,还是这熟悉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 引商的手已经摸在了身上那面铜镜上,听闻此言,不由停下手,然后略带诧异的看向面前的人,“谢必安?” 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竟然是谢必安。 他还穿着那一身素白麻衣,配着那惨白的脸色,手里撑着把血红色的纸伞,在昏暗的雨夜远远望去,定能吓哭一条街的人。 可是这一次又与他往次出现时有些不同,在他递了另一把伞给引商的时候,竟有一个少女从他身后微微探出个头来,“这里就是长安城了?” 那少女看起来还是刚刚及笄的年纪,扎着个双髻,穿着身桃色的衣衫,从后面站出来之后双手也是牢牢挽着谢必安的胳膊,笑盈盈的唤他,“相公。” 话音刚落,引商又被吓得退了一步。而且,比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倒觉得这一声唤更吓人一些。 这女子竟是谢必安的妻子? 她初见谢必安的时候就曾听华鸢说起过,谢必安其实是娶过亲的。只是今日初见,难免会觉得诧异。 而谢必安对这个少女始终都带着淡淡的笑,“是啊,这里就是长安城了。” 那声音轻柔不腻人,倒像是将一汪春水都化在其中,虽触碰不到,但那情意却能一眼望到底,足以让人溺死在水底。 就连引商这个无关的外人都因为他眼底的溺爱而软了一颗心,这溺爱,非贬义。 只有那少女像是看惯了这样的他,摇了摇他的胳膊,便让他快介绍一下眼前的人。 谢必安这才重新看向引商,解释道,“之前也曾提起过的,这是我的妻子。最近下面有些不太平,而我刚好来阳间办件差事,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阴司,便带她一起来了。” 他的妻子姓岳,乳名唤作吱吱,在华鸢口中是剽悍又鬼见鬼怕的阴司恶霸,但在谢必安眼里,却娇弱得弱不禁风,需要时时护在手心里才是。这样的丈夫,与其说是被夫妻情意蒙了眼可怜,不如说是真让人艳羡。 认识了岳吱吱,又寒暄了几句之后。引商也顾不上询问这夫妻二人此来阳世的目的,先忙不迭的问了一声,“你可知花渡的下落?” 一次两次也便罢了,可是花渡次次都在回到阴间之后不见踪影,让人怎能放心得下? 只是,对于此事谢必安并不知情。他是这些阴差的统领没错,但也不可能知晓每一个下属都在私下里做了什么。 “不过,若是你真想寻他,我现在召他过来也不难。”谢必安倒也不忍看她急切为难。 好歹也是阴差的大统领,比起程玦来,他无需去看那阴差到底身在何处,只要一声召唤,就能召其前来。 若能直接见到花渡,自是再好不过。可是引商刚要应下来的时候却又多了一丝顾虑——如果花渡此时正要要事在身,她岂不是会给对方添麻烦? 见她犹豫,谢必安似是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你对他,总有顾虑。” 引商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说得确实没错,每当遇到与花渡有关的事情时,她总会比对待任何一人时都要犹豫。可这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最开始本就是她硬要与对方相识,到后来渐渐发现自己与对方有着前世的牵扯,哪怕对方在与她结识时也带了私心,但是说到底还是她对对方的亏欠更深,以至于现在凡事都要思量一番,以防自己一念之差再做下什么错事。 “还是莫要叫他了。”思虑过后,她终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无论迟与早,她知道他总会回来的。 对她的“不争气”,谢必安并无异议,这本就与他无关,至多是因为关心这个朋友,才多说了一句罢了。 “我要在长安住上一阵子,你……”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宅邸,“为何不进去?” 引商这才把自己今日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问他,“依你来看,这事是谁做下的?” 谢必安果然蹙了下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半天才说,“这件事正是我来阳世的原因,只是说来话长。” 听闻此言,引商连忙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请他进小楼里去坐。有他在,她哪还会怕回到这宅子。 岳吱吱许久没有来到阳间,看这些宅子只觉得新奇,一进了小楼就四处张望着,谢必安则在妻子身旁低声说着什么,引得岳吱吱双眼都亮了亮。引商请他们坐下之后,将屋子里的烛灯都点上,又将门窗尽皆关好,隔着门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再觉得这宅子阴森可怖。 那截断指摆在了小桌上,谢必安只瞥了一眼就有了结论,“这是被一柄七星宝剑所伤,那剑专为驱鬼降魔所铸,锋利无比,苏雅不过是被斩下一根手指,已算他本事大。至于那剑的主人,是一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大汉,姓钟名馗字正南,生前只因相貌丑陋而落榜,愤怒之下于殿前触阶自尽而死。” 引商忍不住惊奇道,“这你都看得出?” 谢必安像是在看傻子一般看了她一眼,“当然是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柄剑的主人。” 依他所说,这个名为钟馗的亡魂其实早该魂归地府,但是只因死时怨念太深,至今未入轮回。当年也不知是阴差办事不利,还是十殿阎君有意如此,竟让他一直徘徊人间,直到今日才派了黑白无常出来一查究竟。 “那他与苏雅又有什么仇?”引商有些想不通。 “无怨无仇又如何?”谢必安又拿着那截断指看了看,“钟馗其人,生前便胆气过人,刚正不阿,不惧邪祟。死后虽有怨念,可也一身正气,在人间徘徊时专做些捉鬼降魔的事情。至于苏雅……你莫忘了,苏雅与北帝的交情再好,他终究是阴间出来的厉鬼。敢不敢为难他是一回事,该不该降了他,又是另一回事。” “那个钟馗,竟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生来相貌便异于常人,命数自然也与旁人不同。再加上本是为求一个公道才殉道而死,与寻常亡魂更是不能相比。只要得哪个散仙点拨几句,又有了降魔除鬼的法宝,就算是去阴间当个阴帅也绰绰有余。”谢必安此言并无夸大,毕竟十殿阎君此次派他亲自来阳间走一趟,也是为了收这钟馗回去为阴司效命。 现在下面大乱,正缺人手呢。 这下子,事情倒是说得通了。只是引商心中却仍有疑虑,“当真没有别的理由了?为何偏偏赶上这个时候才找上苏雅?” 就在她身边许多人都离去的时候,逼得她身边最后一人也仓皇逃走。这一切的事情虽然都有迹可循,也都不是一人所为,可是凑在一起实在是离奇。现在的她太多疑,不相信这仅仅是个巧合。 “不然你以为呢?”谢必安淡淡瞥了她一眼。 “我……” “非要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有所预谋,而谋划着一切的人其实是想害你吗……”他就那样看着她,然后突然露出一个苦笑,“那你现在知道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钟馗(3) 引商原本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谁知竟真的听到他这样回答,她的心倏地一抖,不知有多后悔这样多嘴。 现在当做自己没听见还来不来得及?谁会乐意听到自己要被人谋杀的噩耗啊? “这不是你自己想问的吗?”谢必安看着她那惧怕的神情,实在觉得好笑。 “我以后一定改,再也不多嘴了。”她哭丧着一张脸,又去把门关严了一些。 “不想知道是谁想害你,又为什么想害你吗?” “你会告诉我吗?”她反问。 谢必安思虑了那么一瞬,很快说道,“我也只知道那人是因为北帝才迁怒于……” “好了,不必说了。”一听到那个名字,引商就大概猜得出事情的经过了。 姜华鸢这个人,平生结仇无数,真要冒出来一个恨他到如此的人,也不奇怪。 “那人杀得了我吗?”她只问这一句。 谢必安若有所思的看向了院外,像是在琢磨着这事到底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最后答道,“有些难。” “那就好了。”她松了一口气,如今身边的麻烦事这么多,哪能顾得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仇人”啊。 现在已是夜半,是时候歇一歇了,谢必安与岳吱吱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就理所当然的上了楼在此借住。做为在此叨扰的报酬,谢必安也曾问她,需不需要他帮什么忙,她趁此机会向他要了一样东西。 “能证明那是你的东西就成。” 谢必安也猜出她是想拿他的身份来保命,便随手扔给她一块铁牌,上书四个大字——“你也来了”。 这正与他帽子那四个字相同,他是一句“你也来了”,黑无常是一句“正在捉你”,虽不是什么吓人之语,但是配上他们那一身行头,一见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收了这东西,熄了楼下的烛灯,引商也回了与他们稍远的一个房间,安稳的躺下。自知道苏雅不会出什么事之后,她揪着的心也放松了一些,再加上自己并非独身一人,竟一夜无梦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翌日一大早,谢必安就不见了踪影,听岳吱吱所说,他是出去寻钟馗的下落了。 这下子,这栋小楼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女子。岳吱吱见不得烈日,故此出不了门,引商顾忌着她在,也没有打开门窗。两人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岳吱吱先开了口,“我听相公说,你与北帝他……” 这话头一起,引商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其实自上次在阴间走过一遭之后,阴司那些人大多都知道了她与华鸢那些“说不得”的事情。她自己尚且没去刨根问底弄个清楚,与这事无关的人倒是都好奇的不得了。 “不过你不愿提这事也对。”没等她回答呢,岳吱吱自己就不问了,反倒帮着她说了句,“他们也没把这些事都告诉你啊。” 这个“他们”显然是把华鸢和谢必安都算进去了。 引商不由想到自己在鬼市那一次,阿灿无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分明是在说她与谢必安前世相识。那她前世种种,谢必安想必也是一清二楚。怪不得无论她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见怪不怪。 “有时候,想得越多越是错,倒不如不要想了,顺其自然吧。”岳吱吱倒是将这一切都想得明白,说完又看向了已经穿戴好的她,好奇道,“你也要出门吗?” “出门寻人。”看看外面的天色,引商终于站起身,拿好自己该备着的东西。 “你也要去寻人?” 已经走到门口的引商回眸对着她一笑,“去把原该住在这宅子里的人找回来。” 孤身一人非她所愿,身边的人一个不剩,她又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无望的等下去。原本只剩下一个苏雅的时候,她本还妄想着就这样相依为命下去,得过且过。可在苏雅也不见了之后,她就知道自己不该坐以待毙了。 他们消失不见没关系,她一定会把他们全都找回来,一个不落。 而第一个人,就是卫瑕。 替岳吱吱关好院门之后,站在院外的引商想也不想的便向自己当初扔画的地方走去。 诚然,当日的她确实是失策了。卫瑕的不知去向显然与姜慎有关,她本不该扔掉那画,而应该将那幅画牢牢握在手里,静等着他们几人出来才是。都怪当时只想着甩脱这个麻烦,倒忘了卫瑕一事。结果后来她在家空等了几日,都不见那画中几人回来,这才后悔莫及。 待到了今日,她再去那日扔画的地方,看到的自然是一片空地,哪还有那画卷的影子? 只不过这一点她早在来时就料到了,眼看着那画不在这个地方,她转身便去了亲仁坊青玄先生的宅邸,这一次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去寻卫钰。 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怕是只有卫钰一个人最担心卫瑕的死活。她登门时,卫钰还在青玄先生的宅邸里料理后事,难得的是,李瑾也带了一些人在此帮忙。在三年前,这两个人还闹到形同路人的地步,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的相处了。 得了允许进门之后,引商也不耽搁,开口便直言道,“卫瑕不见了。” 这句话足以让卫钰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她面前,“你说什么?” 她如实的将卫瑕不知去向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故意提了提姜慎几百年前害丈夫惨死的事情,果然看到卫钰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是说,卫瑕无缘无故消失,是那女人搞的鬼?”他虽是这样问着,但是语气已经很肯定了。 引商答道,“依现在来看,正是如此。” 有华鸢当年的告诫在先,她始终对姜慎抱着一丝警惕,如今卫瑕出了事,若想让她再对姜慎怀有什么善意,太难。 将事情讲了一遍之后,她又说了姜慎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那幅古画,可是现在画不见了,她也没有什么头绪,还要请卫钰帮忙,“她到底是个神仙,若想凭空寻到她的去处,非凡人所能做到。不如找找那画的下落,当日我弃画的地方虽荒僻,却也不是没人居住的。” 这话的意思已经说得清楚了。听完之后,不等卫钰开口,李瑾就已经吩咐下去,调派人手去查当日丢画的巷子。那一夜正是中元节,街上人来人往,总有人看到过那条街上发生的事情。只要寻到一个看到那画是如何消失的人,就能有头绪去查清整件事。这个法子虽笨,那画又有可能是凭空消失的不知去向,可在眼下这个情形下,已算是唯一一个办法了。 引商向他们两人道了声谢,没有久留便又匆匆出了门,这一次她直奔城门外而去,途中又借了金吾卫的马,总算是用最快的速度出了城,来到了泾河旁的那片槐树林。 这次出门时,她身上还带着华鸢曾给她的那面牌子。进了林子后,将那刻着自己名字的令牌拿在手里,以指尖的血染上那牌子上面的图案,又在林中烧了几张纸钱,默念了三声“土地”,前方果然露出了一条大道。 时隔多月再次来到这间土地庙,全凭她之前向花渡请教过的办法,而这办法里,表明她阴差身份的这块令牌是必不可少的。那土地庙里的土地神一见了她,本还有些诧异,可是见了那块令牌也就老老实实不说话了,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好像她要做什么坏事一样。 但她这一次前来,却是真心实意想要请帮土地帮忙的。 “敢问这位小神仙。”她讨好得凑上去,“不知可否……” “不可。”那小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好吧。”她也不在意,转身就坐在了土地庙的门口,只要见到阴差出现,就开始貌似无意的晃着谢必安给她的那块牌子,那明晃晃的四个大字“你也来了”吓得每一个经过此地的阴兵鬼差都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小心翼翼瞥她一眼,似在不解她是什么身份。 几次三番,还不等引商请这些阴差帮忙呢,土地神就忍不住了,他坐在高桌之后把手里的户籍一摔,不情不愿的叫她,“你过来,有什么事快说!” 他也是不想再看她留在这里扰人清静,这才答应帮她找一找那生在南朝,名为杨岑的亡魂到底回没回地府。可是翻了翻记录之后,却翻到了一条记载,上面写着这个女子刚好在昨日被押回阴间投胎去了。 “那是谁送她来的?”引商连忙追问着。 土地神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她自己突然跌到庙前。不过你也别想了,她身上有这一任总领狱官亲手写下的判决,说要送她直接转世,再加上年头已久,十殿阎君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女子现在恐怕早就投胎去了。至于投胎到何处,你莫问我,我可不知道。” 这一番话彻底斩断了一条线索。引商虽有些失落,可是知道阿岑昨日才从那画里挣脱时,又觉得多了一丝希望,毕竟若是这样的话,姜慎和程玦等人也应该是刚从画中出来不久。 让卫钰等人帮忙,其实算不上是个办法,只是多了一分助力罢了。如今土地庙的线索也断了,她就该回城去等着谢必安回家,然后问问他怎样才能寻到程玦。 马还在槐树林外,她是赶着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将这马还给认识的金吾卫之后便撑了伞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眼看着天就要凉起来了,这些日子里,长安城的雨就几乎没有停过。雨天路滑,她走得也慢,可是既然不担心被金吾卫们抓走,也就不怕回去得晚些,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直到走到一个坊墙拐角时,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黑色麻衣坐在墙根下,一只手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任大雨瓢泼将他浇了个浑身湿透都一动不动。 范无救? 待看清这人是谁的时候,引商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记得那日自己逃出画中的时候,范无救还留在其中,如今见了他,问出后来发生的事情岂不是不难。 只是当她走近了几步之后,却看清了那人的神情。 借着这场大雨,纵然他脸上的神情如何悲戚无奈,旁人也分不清顺着他的眼角滚下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看了他这副模样,引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人人都要说不得的那点苦楚,她最明白这是怎样的感觉。所以,想了想,她还是将手里唯一那把伞塞进他的怀里,让伞面帮他挡一挡风雨,然后叹了声气,“改日你若得闲,再来找我吧。” 说完,便转过身飞快的朝着平康坊跑去,当然,没忘了将怀里那面拿出来挡在头上帮自己遮挡一下风雨。 她本以为,身后那人定要伤心难过个几日才能提起兴致再来找她,可就在她跑回了平康坊,一只胳膊已经攀上了坊墙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我都说了,总是让你帮着我,我回阴间时还怎么混啊。” 她扭过头,然后看清了站在身后的那个身影。 范无救手里撑着她给的那把伞,神色已不复刚刚那般哀伤,还是平日那幅样子,笑得一脸阴森。 她打量他几眼,当听他问出“你是不是有事求我?”的时候,便也不客气的将自己本来想问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而在听完这事之后,对面的人却仔细回想了许久,“其实我早在中元那日就从画里出来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与我无关,我也未理。” 听他这么说,引商自知线索又断了一条,只是正想叹气的时候却听他又补上一句,“不过,若是你真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倒是有法子。” 话音刚落,他已经对着地面跺了下脚,“天杀的小鬼们,都给老子滚出来。”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可是十大阴帅之一,是阴曹地府鼎鼎有名的八爷黑无常。 没过片刻,就在他们眼前这条街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不,鬼。 拖腰折臂的、有头无足的……整个长安城的孤魂野鬼从未聚得这般齐过,而范无救将那伞扔给身后瞪着眼睛的引商,自己则站在这些恭敬的鬼魂们面前,将七月十五那夜丢失的画卷样子和位置都说了个遍。 说完之后,也不顾那些小鬼们到底听没听懂,便惨然一笑,“若是弄不清那画的下落,我就活扒了你们的皮。”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画中鬼(4) 在普天下的亡魂眼里,那高高在上却遥不可及的酆都大帝远没有黑白无常来得可怕一些。 莫说是在阴间,就算是在这长安城里,那些孤魂野鬼们一听到“无常二爷”的名声,都恨不得战战兢兢的拜伏在地,何况黑无常亲自召唤他们现身,驱使他们去做事。 引商很好奇为什么这长安城还能有这么多野鬼,难道阴差都是不做事的吗?可是话刚问出口,她就想起这长安城的阴差正是花渡。 范无救倒是未理她的窘态,既然她想知道,他便告诉她,“你们阳世也有衙役武侯,怎么不见他们抓尽这世上的恶人?难道真是因为抓不到看不见吗?” 他这样一说,引商便明白了。 不是不抓,而是有些小鬼没必要抓。而这其中的界限,就要那些阴差们自己去琢磨了。 “阴差这差事也不好做。”她翻墙回去的时候还是若有所思,又问他,“若不是从枉死城出来的冤魂,又该怎样当上阴差?” 虽说她现在年纪还轻,可也想要为死后某一个出路。大概是见惯了生死轮回之事,她总觉着投胎太苦,与其一无所知的再活一世,倒不如在阴间当差。 “生前若是做出了什么功绩或是受了什么冤屈,十殿阎君也会酌情听听你的心意。”在这件事上,黑无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阴司,上到酆都大帝,下至小小鬼差,哪个不是生前为人,死后才来了这阴间当差。就像是崔判官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名满天下了。” “那你呢?” “什么?” “你生前又是做什么的?”引商也知道世间流传的那些传说大多不可信,又看他不是枉死城出来的,便以为他生前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范无救半眯起了眼睛,似是在回想往事,可在拖长了声音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再也没有出声。 眨眼间,雨都停了,引商也已经走到了家门前,他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而当她邀他进门坐坐的时候,他的反应倒是快,“不了,我有别的去处。”说完,转身就走,倒是不像往常。 也就是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院门从里面被岳吱吱轻轻推开了,她好奇的看向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有些惊讶,“那不是阿容吗?” “阿容?”引商没忽视这个名字。 岳吱吱这才回过神来,突然想到眼前这个少女是不知道此事的。虽说这事在整个冥司都是无人不知的。 “你只知他名唤范无救,可是……范无救这名字本不是他的。” 今夜谢必安没有回来,两个女子进了屋子之后,就点上烛灯坐在了一起。岳吱吱为她讲起的是一件算不上秘密的往事。 世人只知阴司有黑白无常,却不知,这黑白无常早已不是最初的黑白无常。 在阳间的传说中,谢必安与范无救情同手足,死后也一起成为了现在鼎鼎有名的黑白无常。可是这个传说流传至今,黑白无常到底换没换过人,倒是无人得知,也无人敢想。 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时有一件极难办的事情,北帝一意孤行非办不可,便指派了谢必安去做,可黑无常称谢必安是有家室有妻子的人,自己则无牵无挂,于是替了谢必安前去,结果……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自那之后,阴曹地府再无黑无常。偏偏北帝并不在意这件事,知晓此事之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地府不可缺的是黑无常,不是范无救。” 诚然,阴曹地府定要有黑白无常,可是黑白无常这两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上面的人一句话,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黑无常。 后来,北帝陆陆续续找了几个人来补黑无常这个缺,可那几人无一例外,总是撑不过百年就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惨死。 “直到现在,是阿容补了这个缺。当了黑无常,也顶替了范无救的名字。”说到这里,岳吱吱忍不住叹了声气,“阿容他也是个可怜人。” 身为谢必安的妻子,她所知道的内情定比阴司所有人都要多,可是事情说了这么多也足够了,再多她也不想了说了。唯有最后那声叹息满含怜惜,引商的脑中不由闪过了范无救坐在墙下淋着雨的模样,万般苦楚,难以言说。 第二次再见到那个年轻人时,引商还在想着岳吱吱讲给自己的故事,几次将目光瞥向他的时候,又忍不住移开。 范无救却不知道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一见了她,就急匆匆的告诉他,“我要离开长安城一阵子。” 据说,是谢必安那边出了些事情,他也要过去帮忙。 “昨夜我已经吩咐过那些小鬼了,他们不敢怠慢你的事情,你再等个三四十天,我肯定就回来了。”他走得十分匆忙,只留给了她这句话。 而让引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足有五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来,就像是她身边的其他人一样,一走就消失无踪。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卫钰和长安城的小鬼那边都传来了找到线索的消息。 两方的说法都很一致,都说那画是被一个虬髯大汉捡走了,至于最终被拿到了何处,谁也不知道。 若是没有谢必安几日前提到钟馗一事,引商怕是也想不出这名虬髯大汉是谁。可是现在一听,就已经清楚对方的身份。 一切有似乎绕了个圈回到原地,她还是要等谢必安的消息才成。 谁成想,谢必安这一走,竟与范无救离开的日子一样久。 引商再次见到谢必安的时候,已是腊月了。白雪洋洋洒洒飘落下来,他带着一身的风雪出现在院子门口,那时距岳吱吱独自回到阴间已经过去四个月有余了,引商正准备出门去帮赵漓等人解决一些难事,一推门,却见了他。 “你怎么回来了?”惊讶之下,她只能问出这句话。 “还有事,快要走了。”谢必安只站在门外望了一眼这个院落,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院门那道门画上,“有这东西在这儿,你也不必担心什么。” 无论是寻常小鬼,还是他们当阴差的,似乎都很怕这个东西。引商也没在意,“那……咳咳,苏雅……” 许是近几日天凉,她也染上了风寒,偶尔还会咳上几声。 “这事有些难办,再等等吧。”他神色间也有难色。 心知自己本就帮不上多少忙,听他这么说,她便没有继续问下去。正想请他进去歇一歇,谢必安却睇了一眼那张门画,说了声,“改日吧。”然后再次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每每看到这些人神色间的疲惫,引商就暗恨自己无用,纵使会些驱鬼降魔之事,她到底是凡人之躯,不能像他们一样眨眼间往返于千里之外,想跟去帮些忙也是帮倒忙罢了。 叹了声气,她还是专注眼前这些难题,尽职尽责的去寻赵漓了。 除夕那夜,赵漓为了感激她一直以来的尽力相助,非要和程念一起拉着孤身一人的她去程家过年。引商三番两次的推脱,怎么也不肯过去。她知道这个小妹妹和妹夫是好意,可是程家终究不只是他们两人的程家,她这个外人去了始终麻烦。 结果,这么一番推脱之后,反倒是赵漓和谢十一开始邀她过府一叙,吓得她忙说自己有了去处。她也看得出这两人是想找她商量一些难事,可是过年时她真是没这个心情。 最后,除夕那日她拎着礼物去了张伯的家里。 自打青娘去世之后,张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神智也变得不太清醒,引商这次去,无论与他说什么,他都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幸与不幸,反倒是被华鸢三番两次说成“短命”的张拾还活得很好,都已经娶了媳妇进门,据花渡说,这是青娘苦求了北帝才换来的…… 花渡,一想到这个名字,引商就忍不住懊恼。这个人一回阴间就将近半年不见踪影,长安城都快乱成一团了不说,她与他还没有将上次的事情说完呢。 可是急归急,气归气,她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他的平安。 无论是他,还是卫瑕等人,他们迟些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万事平安便足矣。 眨眼间,终于到了一年中最难熬的那个日子——上元灯节。 上元节足有三天都是没有宵禁的,而在正月十五这一夜,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走到街上欣赏花灯,偌大的长安城张灯结彩,人群熙熙攘攘,比七月初七那一日还要热闹上几分。年少的小娘子们与亲人上街赏灯时,若是偶遇了什么一见倾心的少年郎,便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姻缘□□。 可也正是因为外面太过热闹,独自坐在家中的引商听了不到片刻就听下去了,相较起外面来,她越觉这个屋子阴冷可怖,到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便也站起身准备去街上转一转。 街上的人虽多,可像是她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的也是少有。她裹紧了身上的衣衫穿梭在人群中,遍眼望去,前后左右皆是成双入对,不论是夫妻还是父母子女,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人好友。 这样的情景虽让人觉得心有些堵,可是总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缩在家中。 好歹,外面是热闹的。 不知走过了几条街,路上的行人却一点没有减少。引商一面听着身边的欢笑声,一面看着那些花灯,心里却想到了本朝一位诗人写过的那篇《上元》。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她蓦地一抬头,正看到天上明月照在人间,那清清冷冷的月光铺洒下来,与那绚丽的灯光和烟火交映在一起,几乎照得人落下泪来。 而就在那灯火深处,一个少年人正走在人群之间,无意间两相对视,他移开了目光,可那一眼却惊得她站也站不稳,再也挪不动脚步。 那个目光,实在是太熟悉了。 引商站在原地许久,任人群如何拥挤,旁人如何怒目而视也不肯动上一动,直到那少年人越走越近,她总算是看得更清楚了些。 这张脸,她其实是不识得的,只是隐约瞧着有些眼熟。 是他,还是不是?她心中惊疑不定,可却再也看不清他的目光,直到两人越走越近,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的时候…… 擦肩而过时,她叹了一声气低垂了下头,却在下一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而在经过她身边时轻轻拉住她手腕的那个少年人也总算是转过了身。 “想我了吗?”姜华鸢扭过头,笑盈盈的看向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钟馗(5) 这时候若是说上一句“许久不见”,反倒显得生疏了一些。 引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若在他开口前,她还能骗自己是认错了,那现在,她只能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 姜华鸢他真的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回来?”她脱口而出。 两人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耳边回荡着的是路人的说笑声还有那焰火窜上天空的喧闹。这样的情形下,华鸢实在是很想当做自己没听到她的话,可是不成,他若是真的不理会这句“伤人”的话,她定会生气的。 无法,他只能叹了声气,“我不回这里来找你,还能到何处去?”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又笑了笑,“你可莫要再说下去了,我这身子还没好,再被你伤了心,万一活不久,你怎么赔我啊?” 半年未见,他倒像是完全抛下了顾忌,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说出口。 自己也是很久没听他这样说话了,引商半天都没想出该怎么把这话接下去,待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对方拉着挤出了人群。 “你等等!”没走出几步,她先甩开了拉着自己的手,然后站在原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没事了?” 这一声问得小心翼翼,毕竟她还没忘记这个人离开前的模样。 相反,华鸢倒是毫不在意,“那点伤还死不了。” 他说得轻松,引商却是不信的,她左右望望,然后指了指旁边树下的一块巨石,“你把这个抱起来。” 若想把那石头抱起来,定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她本意是想看看他到底痊愈了没,华鸢竟然也配合了一次,边说着,“这还不容易。”边向着那边走去,只不过才走了三步不到就倏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少女拦腰抱起。 这一下实在是猝不及防,引商在惊吓之下不由抓紧了他的衣领,结果到头来这姿势反倒像是她主动靠向了他的怀里。 抬眸望去,罪魁祸首笑得一脸得意。 她总算是相信他的身子真的是没事了,正想抬手打过去叫他放自己下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姐姐……” 这声音有点耳熟,引商还举着滞在半空的手,扭过头一看,却看到了程念一行人。 今夜是上元节,赵漓虽在城中当值,程念却不甘心留在家中,一个人带了儿子和婆婆等人出来看灯。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见到妹妹的儿子,那个还不足三岁的小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怀里,程念见了眼前的情景之后,先是捂着嘴低呼了一声,然后便去捂住了儿子的眼睛。 偏偏是这种时候被人撞见,引商窘迫得恨不得跳进河里淹死算了。万幸的是,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华鸢也识相的放下了他,然后默默站到了她身后,直到程念好奇的打量了这两人一眼,然后似是恍然大悟了一般,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姐夫,你终于回来了。” 听到这两个字,他的眼睛都亮了亮,转眼就换上一副笑脸。只剩下引商有些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还没完,程念从奶娘手里抱了孩子过来,指着华鸢便让儿子叫人,“这是姨丈。” “姨丈。”那孩子听话的唤了一声。 这母子俩都傻傻的不明所以,真心的一声唤却把华鸢给“哄”笑了,他伸手握住了那孩子的左臂,然后拿手指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就算是姨丈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手指划过却未留痕迹,就连引商都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更不用说别人了。程念茫然的看了看自己儿子的手,又看看姐姐,始终没明白这算是什么礼物,但还是懵懵懂懂的道了声谢。她一直不知道这个姐夫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也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份见面礼的贵重。 一生富贵,荫及子孙,封王拜相……赵氏一门,自此繁荣无衰。 等到妹妹和外甥跟随家人去逛灯会时,引商才拽住了也想继续去看灯的华鸢,“你刚刚写了些什么?” “反正不是坏话。”华鸢未向她解释,也不想听到她责怪他“教坏”程念,很快将话锋一转,“你还没回答我,想我了吗?” 这问题果然把引商噎住了。若是像对方一样对某些事避而不谈自然不成,可是回答“想”或是“不想”都似乎有些不对劲。 说不想,她自己不信。但她如果说自己的“想”并非他心中的“想”,他一定不信。 这种时候,只能觉得万幸,万幸华鸢不是个喜欢较真的人,他也不想听到什么不合心意的答案, “罢了罢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换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来问,“叙旧也免了,你只要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什么?” “我问,”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隐隐透出的阴鸷,“我走之后,谁欺负你了?” 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引商才能忆起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北阴酆都大帝,位居冥司神灵最高位,封掌九玄,总领五岳,为天下鬼魂之宗。 “没……” “没?那你现在孤身一人又算什么?”他显然是不信的,紧接着便抬手一敲旁边柳树。 不过一瞬间,便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凭空出现,看打扮,倒像是那夜阴兵过路时提着引魂灯的阴兵们。 “去把现在那个总领狱官给我带来。”他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阴司的总领狱官不是程玦吗?”她以为他是想将程玦找回来问问这些日子的事,便先一步答道,“其实……” “不是。”他摇了摇头,“是姜慎。” 也就是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见到这些人,我就知道是叔叔您老人家又从东极妙严宫回来了。” 引商费尽心思找了这么久的那个女人就这样轻易的出现了。 不同以往,姜慎今日将长发尽皆绑了起来高高吊着,身上一袭利落的黑衣,若是未细看,还当是那家的俊俏少年郎走了出来。而她一笑,那柔媚的眉眼竟带了几分英气。 这样一个女人,真是次次都让人捉摸不透。更诡异的是,这副打扮还有些眼熟。 一见了对方,引商本是迫不及待想要问问卫瑕的下落,可是华鸢却拦了拦她,示意她自己会先和对方说几句话。 到底也是叔侄,这两人间有很多往事是她所不了解的,引商只能暂且忍下心中的冲动,默默往后走了走,直到走到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地方才站下了脚步,遥遥望着那边的场景。 她原以为依着这两人的性子,就算是一向不合也不会撕破脸皮,可是越看却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慎那样惯于皮笑肉不笑,冷嘲暗讽一个不落的人,不知听华鸢说了些什么,竟有些恼羞成怒,神情激动得恨不得指着自己叔叔骂上一场。 这形势实在有点不对劲。 引商犹豫了一瞬,还是慢慢朝着那边走过去。只不过,她靠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姜慎的愤怒和羞恼。 终于,在她离这两人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姜慎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冲动之下竟然抬起手挥了下去,只不过那巴掌在几乎快要挨到华鸢脸边的时候硬是停住了。 “你疯了吗?”引商冷冷看着她,钳着她手腕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若不是因为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姜慎哪能被一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凡人挡住,她恨恨甩开了引商的手,随口便是一句,“我还未说他不如一条丧家之犬……” “啪。” 这清脆一声巴掌响,甚至掩过了她尚未落下的话音,也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引商只觉得自己的手掌都隐隐有些发麻,可还是在对方瞪大了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才慢慢收回了手。自己自然是没有那个信心与一个神仙相抗,也很清楚那一巴掌打下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会这样做,绝不后悔。 “你凭什么在我面前侮辱他?”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钟馗(6) 姜家的恩怨情仇,引商不了解。可是,饶是她性子再好,什么事情都可以忍受,也无法忍受别人在她面前“欺负”她的朋友。 姜慎本未将她看在眼里,甚至都未想到她会突然做这样的事情,这才猝不及防的被她打了这一巴掌,待回过神的时候,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似的,“你……” 引商警惕着她的发难,可是还没等对方走近,身后就有人伸手将自己扯了过去。 “不用听她说什么。”华鸢一手将她护在身边,看也未看自己的侄女一眼,竟就这样转身离去。 身后,姜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那声音很快淹没在漫天焰火的声响中。引商稍稍回眸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华鸢那些阴兵下属和姜慎一起消失在桥边的场景。 “阴司的事,还是回阴司去说,莫要让他们辜负这上元节的美景。”华鸢扯着她的手始终没松开。 听着这人声音里的笑意,引商连忙甩开了他的胳膊,狐疑的仰起头看着他,“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 姜华鸢这个人,怎么会让人欺负至此,竟然站在那里任人家动手也不闪避反抗?他分明是在等着她来“帮”他。 果然,听闻此言,华鸢也没有反驳,只是懒洋洋的倚在桥栏上,看起来是在欣赏灯会美景,事实上又在想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刚刚倒是忘了问问她把卫瑕藏在哪里。”没一会儿,他才开口。 “还问什么,问她,她也不会说的。”引商一想到刚刚姜慎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就知道事情问不出结果来了。 华鸢跟着笑笑,“你说的也是,不过她说与不说,也没大碍。” “你知道卫瑕在哪里?”她连忙问他。 “刚刚说话的时候,知道的差不多了,还有其他人。”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可是现在我又不想说这些事了,日子还长着呢,明日再说吧。” 每次在他不想提起什么事情的时候,任是谁来问他,都问不出口。不过这一次听到他说他知道其他人下落后,引商悬了这么久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来,至于早知道晚知道,倒是不在意了。 华鸢的伤养得还算好,只是容貌却变了,脸上除了那颗痣之外,再没有与之前相似的地方。她每次抬眸看他,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但又因为他脸上的神情而有几分熟悉感。 “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样子?”没有别的事情可说了,她便指了指他的脸。 “自然是怕你对着那张脸日久生情。”他说得倒像是真事一样。 引商不信,“你大可放心,就算你长成苏雅那副模样,我也不会生情。” 在她眼里,苏雅就是这世上最美貌的男子了。 华鸢的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僵,不过很快便不在意的答道,“这话说出来,你也不怕我恼。” 引商无动于衷。 诚然,她在他面前永远是这样有恃无恐。可是同样的,无论她说了什么,这个人也永远不会退缩或是知难而退。 就像是不久之前,明明已经说出口了那句“我放弃了。”,可是时隔半年之久,他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为什么会回来?”短短一个时辰,她将这话问了第二遍。 这话或许伤人,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 这一次,许是知道自己没办法搪塞过去了,华鸢稍稍站直了身子望向她,“因为我反悔了。” 这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毫无迟疑理所当然。 “因为我反悔了,所以我不想离开了,哪怕站不起身走不动路,我也会想尽办法回来。你若问我为什么?因为不甘心。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头来却还是只剩一场空,谁会甘心?” 他几乎从未直面过前生今世这些往事,可是此时此刻却在这里说了个明白。 引商沉了沉气,把自己已经想好的说辞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又问了一个问题,“若这次仍是一场空呢?哪怕你做了再多的事情。”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说得这么绝情?”面对这样狠心直白的一句话,他紧蹙着的眉反而放松了下来,伸了伸懒腰,又笑着往街道中央走去了,只留下轻声一句,“若真是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她本以为他会说出一些偏偏要扭转天命的话来,可是听到的却是这一句“无能为力”。 从姜华鸢口中说出的“无能为力”要比引商至今所听过的这四个字加起来还沉重百倍。 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说出这四个字才对。 看似一切未曾改变,可是这一次去而复返,到底还是改变了一些什么。 引商跟着他的脚步又向灯火深处走去。明明已经是深夜,街上的人仍未减少,两人并肩前行,看华灯映水、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长安城笼罩在遍眼望不到尽头的光芒中,尽显盛世之景。 可惜,景致再美,身处其中之人终究无心去看。引商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咳了几声,心里想着这风寒怎么还没好,倒还不如陶胥那个病秧子了。 就在几天前她去探望的时候,陶胥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身子还弱,却能经常出来走动,让陶家上下感叹娶个媳妇进门果然是件好事。即便这桩婚事非陶胥所愿。 傅薇娘到底还是没能进得了陶家的门。哪怕陶家让了步,愿意让她为妾,她也不愿。 “有那几日同生共死,已是幸事。只怪今世你我徒有相识之缘,却无夫妻之份,此事不宜强求,还望郎君珍重,今日别后再无牵挂。”这是那日薇娘亲口对陶胥说出的话,她宁愿守着那几日发生的一切独自度完余生,却不愿在陶家委曲求全。 许多人都说这是不识抬举,可在引商看来,这样做也许是最好的。毕竟,有些事要是与自己最初想要的不同,那么不如放手。 有时候,决绝一些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将这件事完完整整的说给了华鸢听,然后在他若有所思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当年,我为何要离开你?” 他为她所讲的故事里,一直缺了最重要的那件事,也就是他们两人分别的理由。 若是真的曾经有情,又没有门第高低的阻挠,那他们为何会分开?她想不通。 对于这个问题,华鸢用了她自己的话来回答她,“若是突然发现有些事与自己最初想要的不同,那么不如放手。”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向她,引商无从分辨他目光中流露出的真与假,却无端的相信了他的话。 这是最模糊不清的理由,却也是最真实的。 “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强求。”其实她很想对他说,既然当初已经放了手,那今时今日,他也不会变成她真正想要的,何必呢…… “有些事你明知希望渺茫,难道就不去做了吗?何况,我从未求过什么……圆满。” 他不像她因为懵懂所以想弄清一切,她想与他说清的事情,正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 引商忽然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对方将能说的话已经对她说尽了,再多谈,只是徒增不快。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直到又走了一段路,引商甫一抬眸,竟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混在人群中渐渐走向远方。 “那不是……”她仔细辨认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那不是谢必安吗?” 在这上元佳节,谢必安和岳吱吱又来了人间,也像许多凡尘男女一样上街赏灯。 可在这时候见了他的引商却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不在长安?既然他回来了,范无救呢?” 话音未落,华鸢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像是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一样,也没去看谢必安的背影,只是突然问她,“你现在最想见谁?” 身边的人都消失不见,总有一个最急切想要见的。 引商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考虑了片刻,坚定道,“花渡。” 只有他,她连半点头绪都没有。 而意外的是,华鸢听了这个回答后却未显不悦也并未逃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样,沉声答道,“他就在长安城。” “什么意思?”因为有些不可思议,引商听了之后反倒笑了,“你是说,他下落不明这么久,不是在阴司,而是在长安城?一直在长安城?” 华鸢没有说话。 正月十五这一夜,引商第一次发现,原来长安城竟有这么大。 永阳坊在长安西南边最偏僻的地方,即使是在上元灯节这一日,坊间的一些街道也是静悄悄的。 在东街有一户人家姓冯,不算是大户人家,但是家中也有仆役。引商来到这里的时候,花渡正撑着伞坐在冯家的院墙上,他背对着街道,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没一会儿,那院门便开了,似乎是家中的小孩子想看看外面的焰火,而仆役们不知该不该打开大门,直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做了主,叫仆从们开了这门。 那是个貌美的妇人,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幼子身上时,院墙边,花渡的目光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钟馗(7) 因着花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哪怕又过了片刻,他也没能察觉华鸢他们两人的到来。 引商从一开始的荒谬再到如今的不解,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花渡时常会有不见踪影的时候,这一次更是久到足有半年,她本以为是阴间有什么事绊住了他,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真如华鸢所说,这几个月根本没有离开过长安城。 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子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引商就觉得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她好像知道花渡一直想对她说,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那件事是什么了。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 就在这时,那女子拉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烟花,就关了院门进屋去了,花渡也终于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这边。只是在目光瞥见引商的同时,他也倏地瞪大了眼睛,“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从引商身旁闪过,幸好华鸢还在不远处,及时拉了她一把。 变故实在突然,引商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条街上已经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 熟悉的阴寒之感让她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这是怎么了?” 下面乱,她不是不知道,可却不知道乱到了这个地步。本该身处冥司的恶鬼们,竟然敢这样公然聚集在长安城里? “走。”对这样的场景,华鸢似乎并未觉得奇怪,只是淡淡说了这一句,便要拉着她离开。 “那他怎么办?”引商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将目光投向了还在街上的花渡。他仍站在冯家的院墙上,撑着伞居高临下的望着街上的场景,眸色中突然多了一丝常人看不懂的了然。 而这边,引商一直站在华鸢身边,似是被后者护在了身前的原因,一时之间竟没能将那些厉鬼们吸引过来。它们茫然四顾,最后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花渡的身上。 “这里是长安城,他是长安城的阴差,我将他从枉死城里放出来,不是为了让他回阳间逍遥自在的。”见她仍在担心,华鸢只能回答她这句话。 一直以来,他从未在她面前如此直白的说过花渡什么,直到这一次回来,似是一点也不想掩藏什么,心中想了些什么就直言出口。 虽说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也不出意料,引商听到后还是难免有些惊讶,她蹙着眉看向身后的人,有些好奇他为何突然如此。 上元节的焰火还没有放完,灯光交相辉映之下,隐约还能听到远处的欢声笑语,真是一片祥和之景。可在这条街上,那些从阴间逃出的厉鬼们正在对着花渡步步紧逼。 眼前这个撑着红伞的年轻人是阴差啊,是这长安城的阴差,也是他们这些恶鬼最先想要撕碎的那个人。 在冥司,众多阴帅鬼王最看低的就是这些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而众多小鬼眼里,最看不起的恰恰也是这些为阴差生生世世卖命的阴差。 花渡曾说自己“命比蝼蚁”,可惜若不是同类,也无法明白这其中的无可奈何和悲戚。 眼见着这些几乎丧失了神智的恶鬼们步步紧逼,花渡握紧了手中红伞的同时,目光却仍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对男女,在心底困惑他们到底在为了什么事情僵持。 而打破这几乎一触即发的寂静氛围的是长剑划破长空的一声轻响。 “咻。”七星伏魔剑在半空中打了个转,然后直直将一个厉鬼钉在了墙上。 “孽障,怎敢在长安城如此放肆?”随着这一声怒喝,一个身影突然跃向了“人”群中央。 那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一扭头时,几乎吓了引商一跳,还以为自己又看见一个厉鬼呢。可是再一细看,此人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异却全无猥琐之感,单单站在那里就震慑住了许多小鬼,使其畏惧不前。 “终于出现了。”华鸢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一见这人出现,嘴角便勾起一抹笑。 引商也很快想了起来,“这就是那个钟馗?” 华鸢点了点头。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暂且不论这钟馗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最起码,华鸢似乎没有让花渡一个人去送死的打算。 区区一个阴差而已,就算本事再大,到底是凡鬼,一个人对付如此多的厉鬼,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只不过,看起来华鸢自己是不准备插手了,只想看这钟馗露露真本事。 钟馗,字正南,少时即才华出众,只可惜赴长安应试时却因相貌丑陋而落选,愤而撞阶身死。到了此时,便专在人间做些降鬼伏魔之事。 引商只知道这么多。其实钟馗此人到底什么来历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只想知道苏雅的下落。 正如谢必安所说,阴间的人敢不敢动苏雅是一回事,该不该降了他又是另一回事,那在她这里,该不该降了苏雅是一回事,动了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了钟馗的突然现身,而那柄七星伏魔剑更是厉害,此剑祭出,在场的恶鬼们无不被波及的。一时间场面也跟着混乱了起来,花渡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趁着那七星伏魔剑刺入一个小鬼的身体,他手中红伞也随之甩出将其收入伞中,当伞柄重新回到手中后又化为一柄长剑,手起剑落,剑光闪过之后便是阵阵哀嚎。 钟馗以降鬼除魔为己任,出手自然是不留余地,而花渡是阴间出了名的出手狠厉,这两人联手之下,那些本就茫然丧失了神智的恶鬼们无处可逃,几乎尽皆丧命于此。 引商见惯了驱鬼的场面,却没看过这样如同屠城般“尸横遍野”的情景,原本的担心算是白担心了,可是新的困惑也出现了。 “若是你,这些小鬼们,是想方设法超度了他们为好,还是就这样,直接杀了以绝后患?”看了这么久,华鸢这时才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而未等引商想出个答案来,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从不远处跑来,重重跌在了她的脚下。 “苏雅” * 被人认认真真追杀了半年之久是什么滋味?反正苏雅是不想体会第二次了。他只能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没有疏于修炼这逃跑的本事,不然早在半年前就彻底死在平康坊了。 如今,那个叫钟馗的总算是被吸引到了别处。他跌跌撞撞走在长安的街上,看着这热闹之景,才发觉今日正是上元灯节。 回平康坊吗?这副模样暂时真是没脸回去。当初信誓旦旦许下那个永不离开的承诺,结果半日都没过去,就被迫匆忙逃离。他都不敢去想当夜引商脸上的神情。 刚说出口的话就被自己给推翻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丢人更难堪的事情吗?他觉得没有了。 不知在人群中挤了多久,直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出现在面前。这里也是王公贵族聚集的住处,不会被百姓惊扰。只是逃到此处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郡王府。 念着匾额上那几个字,苏雅忍不住苦笑一声,思虑片刻,还是旋身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然后捂着胸口一步一步挪到了大门口,拼尽力气敲响了府门。 这座郡王府的守卫一向很少,好不容易有人来开了门,一见他的相貌,愣了一瞬后不由吃了一惊,连退了后几步,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但是很快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恢复了平静,急切的问道,“二郎您这是怎么了?” 若是在平日里,苏雅定能发现端倪,可是在这时,身上的伤让他也未想太多,只想求一个稍微舒适一些的栖身之处,便随意编造了一个理由,又说自己想见一见郡王。 那守卫请他进门之后,很快唤来其他人来照顾侍奉他,然后自己亲自跑去通报郡王。 这个时候,苏雅还在想着自己这一身伤该怎么办,直到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其中就有他熟悉的那个。 “郡王。”众人齐齐唤了一声,他也随之抬起头,正想对李瑾说明自己的来意,就看到那个面带诧异的男人身侧,站了一个眼中写满了荒谬二字的年轻男子。 卫钰。 苏雅突然很想笑一笑。千算万算,只怪他竟从没有想过在这上元节里卫钰会带着妻儿登了陇西郡王府的大门。 “咣!” 当那个消失了半年的熟悉身影跌在自己脚下的时候,看到他那一身的血,引商先是吃了一惊,正想去扶他的时候,匆匆跑了一路逃到此处的苏雅却哭笑不得的问了她一句话,“你知道这世上最难堪的事情是什么?” 半年未见,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引商不解的摇了摇头,紧接着就见他露出了一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这世上最难堪的事情就是装成另一个人的时候……不巧,遇见正主。”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钟馗(8) 也不知他到底是经了什么事,竟不顾那钟馗也在此处,就像是逃命一般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等到引商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他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然后顺势坐在了华鸢腿边,大有求华鸢庇护一次的意思。 华鸢本是嫌弃的动了动腿,想要将他甩开,可是低头一瞧他的神情,倒也跟着叹了声气,没再理会他了。 他们三个就在这角落看着街上那混乱之景,引商的心跟着战况忽上忽下,只恨自己在这时候帮不上忙,而华鸢却真的像是来看热闹一般,神色悠闲,任眼前形势如何危急都无动于衷。 引商早把他刚刚问的问题忘在了脑后,见他如此,不由困惑道,“恶鬼为祸人间,你都不管的吗?” 听了这话,华鸢乐了,“与我何干?”说完又给她解释了一句,“我在任期满,早已改任,如今这阴司的酆都大帝可不是我,出了什么乱子也不是我该去管的,何况,我也不想多管这闲事。”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是引商一想到今夜还有幸见到的那些黑衣阴差们,便又觉得眼前这人与阴间根本没断了联系。而且,下一任酆都大帝迟迟没有归位,阴间无主,大家凡事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旧主子了。 所以说,他口中的“该不该管”大概只是自己想不想管的区别。 如今,北阴酆都六洞鬼神妖魔,出行人间,杀害生人,这已经不是冥司自己的乱子了,而是阴阳两界的大事。 上一任酆都大帝的一句“不想管”,十殿阎君的焦头烂额,其他阴差鬼卒的无能为力,竟致使这乱子越闹越大。但凡下面还有一丁点规矩,都不会任由这等神志不清的厉鬼游荡在人间,难道不是吗? 这一想,又不得不想到了阴阳两界都鼎鼎有名的黑白无常。范无救心思未明,成日打着“畏惧争斗“的幌子逗留人间,到底有什么目的却不得而知。谢必安看似忙得抽不出空来理会别的事情,可是真的细究起来也不像是真的去忙他口中那些要紧事了。不然如今这钟馗出现在长安城帮忙收拾恶鬼,身为统领鬼差的阴帅却拉着妻子神色悠然的去逛灯会又是怎么回事? 当统领的都没什么心思认真管这些乱子,下面的阴差们没了约束又会不会尽忠职守?看花渡那副模样,显然这几个月都有些心不在焉。 再说那总领狱官姜慎……罢了,还是不说了。 引商在心底为那下一任酆都大帝哀叹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谁这么倒霉,一上任就要收拾这么多烂摊子。 “你是不是觉得上位者无能,现在阴间这局面已经无力挽救了?”她在想事情的时候,华鸢便一直盯着她琢磨她脸上的表情,然后一语点破她的心思。 理是这个理没错,可这话被曾经的酆都大帝直白的说出口后,引商却有些赧然了。这已经没救了的局面全是他在任时造成的,说出来就像是她在挖苦他一样。 可是华鸢也没恼,反倒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一愣,紧接着又听他说,“不过说是全无办法也不对。” 街上的恶战并未结束,上元节的焰火也仍在夜空中闪烁着,就在这喧闹的环境中,倚在墙边的华鸢却像是站在了授人课业的学堂里似的,耐心的给她讲起了这其中的利害。 “阴间大乱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次是罗酆六洞鬼王齐齐造了反,甚至放走了枉死城的冤魂大闹了一场,幸得酆都大帝及时镇压,才保住了阳世的安稳。这一次比不得上一次混乱,可是闹出的动静却大,那幕后的主使看上去是见不得天下□□宁,背地里定还有别的心思。而且,你别看这动静大,若是发生在我与程玦在任的时候,这些游荡人间的恶鬼怕是走不出阴司半步。只可惜……”他顿了一顿,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还在任上时,我位高他权重,现在可比不了那时啊。若叫我们回到原本那位置上还好,说不定还能拉上一把。可是既已卸了任,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成了我们图谋不轨,这事也太麻烦了一些,还是留给别人去管吧。” 说到底,他还是在说自己不想管这次这事。不仅如此,还特意提了一句程玦,他不像是会说废话的人,专门提了程玦,定是因为程玦在这件事中作用极大。 可是当她这样问出口的时候,却见华鸢又笑了,他不在意的摆摆手,“是你想多了,我只提他而不是别人,无非是因为阴司若真的发生篡位谋反这事,两方对阵相争,站在我这边的大概只有他一人罢了。” 这话说得轻松,可却让引商听了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酆都大帝当得到底是有多不得人心?偌大一个阴司,肯忠于他的竟然只有一人罢了?而且还是个与他一样有着恶名的人。 “谢必安他们呢?”她忍不住问上一句,毕竟,她原以为他们真的是朋友来着。 不是说黑白无常与北帝交好吗?还论了兄弟排行,七哥、八哥、九哥这样叫下来了…… 而华鸢只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懒洋洋的顺着墙根坐了下去,只答道,“你若是真的担心阴司大乱会危害人间,我便多上一句嘴也无妨。” 刚巧那把七星伏魔剑被打偏了方向,在半空中绕了个圈朝着这边飞了过来,坐在墙边的他倏地抬手一挥,便将那剑打回了原处,然后开口道,“钟馗,如今阴司大乱,恶鬼肆虐人间,你既有此本事,何不魂归地府,拜见了那十殿阎君,就此在冥司当差,统阴兵鬼差,驱荡妖氛,救护兆庶?”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喧闹的环境里更是容易被忽视,可是眼下这一字一句却清晰的传进了钟馗的耳朵里,震得对方一怔,甚至让这满街的厉鬼僵住了身体无法再动弹半步。 单单坐着动动嘴皮子就能制住群鬼□□,可他偏偏坐在这里看了那么久的热闹! 引商此时才相信,眼前这人竟当真觉得事不关己无需去管。 收了那七星伏魔剑,钟馗站在一道院墙上睥睨眼前众人,并不掩饰心中愤慨,怒目圆睁道,“都说凡间奸佞当道致使天下动荡不安,阴间又何尝不是?酆都大帝昏暴滋甚,喜怒乖度,威福由己,独断专行,又结交邪佞仗势欺人,在任之时毫无作为,众鬼怨声载道!暴君当道,又何苦助纣为虐?这个阴差,不当也罢!” 这一番话讲得义正词严,极是悲愤,说得华鸢也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骂我呢吗”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这几个人都没搭他的话。 半晌。 “罢了罢了,人家不承我的情,走吧。”说着,华鸢竟真的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这里。 说帮就帮,说劝就劝,说不管就不管,说走就走……引商一直觉得,这个人做事也太随心所欲了一些,简直毫无章法。 她怔愣了一瞬,待看到苏雅也跟着华鸢起身了,才发觉他们是真的要走了。 而那钟馗显然是在哪里听说了苏雅才是整个冥司怨气最深的厉鬼,一门心思的追杀了对方半年之久,眼下在此处相见,又怎么会轻易罢手,手上一用力,就将那七星伏魔剑向这边甩了过来。 苏雅拖着一身的伤,头也未回,只将衣袖下的手腕轻轻一甩,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罡风便与那利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互不相让,卷起地上碎石木块又炸裂开来散落在街道各处,凡被波及之处尽被砸出一道深坑,巨响声不断。 一夜之间,引商算是开了眼界。为防自己被那刮起的尘埃迷了眼,她快跑了几步跟上前面那两人的脚步,却见他们的背影始终从容,直到这长街恢复平静也未曾扭头看上一眼。 直到快要走到拐角处的时候,还在向后望着花渡身影的她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响,扭头一看,才发现是苏雅突然倒在了地上,脸上再不见刚刚的淡然神情,而是痛苦的捂住了胸口,似是身上的伤又严重了些,到最后甚至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慌张间,她连忙扶住了他,正准备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华鸢扯住了手腕,“不必管他。” 她被他们的古怪搞得脑中一片混乱,看看倒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再看看站在那里一脸不以为然的人,实在是弄不懂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与那钟馗相抗,何苦逃了半年之久,还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本事难不成还能是专用来唬人的?” 见她崩溃之下竟质疑起阴间怨念最深的厉鬼的本事,华鸢睃了一眼倒在地上那人,撇了撇嘴答道,“他?他一个人足以抵挡你们凡世十万大军。只是可惜……” 这句“可惜”淹没在金吾卫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之中。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钟馗(9) 来者是正带着人巡逻的赵漓,而在他身侧的则是匆匆从家赶来的李瑾,后者一身轻便装束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刚刚出现在街道尽头就狐疑的打量着他们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苏雅身上,“他怎么了?” “喝多了。”引商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一来是真的不想让外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二来却是顾忌着苏雅。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可是她总觉着在苏雅的事情上,面对李瑾时必须要谨言慎行。 可是这句“喝多了”着实不是什么好借口,苏雅如今带着一身的血污昏迷不醒,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还足以隐藏,眼下被金吾卫手中提着的烛火一照,自是暴露得彻底。 只是不知幸与不幸,当那烛光照过去之后,李瑾匆匆睇了一眼苏雅的狼狈,反倒平静如初,脸色也未变。他抬了抬手示意下属将烛火熄了,扭头对赵漓低声说了句话便拉了了缰绳离开。 待郡王的身影消失,赵漓也松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笑着对眼前的人说,“郡王是在寻人,不过你们别担心,与你们无关。” 李瑾走时对他说是自己认错人了,还叫他别细究那个小道士带着伤的事情,他这个当下属的何尝不明白这其中定有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装作什么都看不懂,顺势安抚了眼前这些人一句,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引商身旁的华鸢,想到刚刚偶遇妻子时听到的事情,不由“啧啧”感叹两声,笑了笑带着人离开。 这些人来的匆忙,走得也匆忙。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街上的混乱之景。引商看了看身侧的华鸢,这才发现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动收回了挡着烟尘和断壁残垣的障眼法。 “走了?” 被金吾卫们打扰了这么一会儿,两人扶起苏雅再转身向后看去的时候,一条街上除了断壁残垣再无人影。无论是钟馗还是那些恶鬼,甚至是花渡都不见了踪影。 华鸢似乎并不意外,可他口中这句轻轻松松的“走了?”却让引商越觉荒谬。 “你们阴司的人行事都是这般……这般古怪吗?”她勉强找了个好听一点的词来形容他们。 真要说的话,这些人都是疯子! 这一次,华鸢没有解释什么,只将苏雅扶得更稳了一些,然后对她说,“我们也回去吧。” 引商死死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半天没说话。 从永阳坊回到平康坊,天已经快要亮了。 空荡荡的一座小楼在重建之后还是第一次迎回了它最初的几个主人。引商将苏雅扶到楼上躺下之后正要问华鸢怎么办,后者却坚称苏雅没事,“不过是太累了,让他歇歇就好。” 他不像是不想管苏雅死活的人,引商犹豫了一瞬便也同意了。两人关了门出来,顺着楼梯正要走向一楼,走到一半时,她却突然站住了脚步,跟在她身后的华鸢便也只能跟着站下,不声不响也不问她为什么。 半晌,她忽地扭过头,“这一世,我是不是一定要嫁了花渡偿还前世恩情?” 什么阴间大乱,什么阳世安宁,这些事与她何干?她通通不关心!这一晚闹得再凶,在她脑中也不过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热闹”罢了,她心底一直惦念着的,其实只有花渡一事。 上一次,他们还未来得及将事情都讲清讲明就匆匆分别,她本以为他是回了阴间,却不知他一直就在这长安城里。直至昨晚见了那个女子,就像是一根早已扎在心底的刺终于捅破皮肉,即使想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这样拖下去,迟早有一日也会因为血尽而亡。 这个问题问出口,久久没有得到身后之人的回答,她只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甚至微微扬起了眉角,露出了一副年幼时才会露出的恳切神情,“是不是?”顿了一顿,“……师父。” 久违的称呼终于让无动于衷的华鸢神色一僵,他将面前这个少女脸上的神情看了个仔仔细细,想从里面找粗一丝讥讽来,可惜,没有。 她认认真真这样唤了他,并未将他这些年欺瞒她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想因为两人后来的一些嫌隙就不认他与她曾经的师徒情了。可是同样的,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是她决定将他摆在心里的位置。 恩人,仅此而已。一个虽说亲近,可却让人觉得这亲近不要也罢的地位。 不过片刻,他就笑了,嘴角扬起的动作做得相当的自然,一如往常那般慵懒,“先不说别的,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她一动未动,并未因为他面上那诡异的笑容后退,也没有露出什么好奇的神色来。 华鸢往下走了一步,没再故弄什么玄虚,直言道,“叫什么师父?我当年虽收留了你抚养你长大,可却未从收你为徒,你我哪有师徒之名?” 名分,名分,这世上的事都要讲究一个名分。有名无分不成,有分无名更是万万不可。 引商本以为他又是在强词夺理信口胡言,未及恼怒,幼时种种却闪过了脑海,她带着困惑细思了一番,竟生生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没有!任是如何苦思冥想,她都想不出自己是何时拜了他为师!或许是因为时常唤上一声师父的原因,她竟忘了自己根本没拜过他!年幼的孩子又懂什么?被人带走收留传授学识,对方又与她非亲非故的,她当然是叫他师父。可是拜师该有的礼节,却是一样未做。这样的事情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不合规矩的,没有半点道理可说。 细想想,对方也从未将她当徒弟对待,更没以诸如“徒儿”这样的话语唤过她,至多是不知道因为带着她出门行走方便,才未反驳过“师父”一称。在从前看来,这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奇怪的,可在现在看来,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的退路。”她看着面前的人,觉得这些事着实有些可笑。可是话一出口,便又想到了那一日在画中时闪过自己脑海的话语——“……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何其相似! 而华鸢非但没有反驳,甚至还先一步回答了她想说的话,“我知道留这一条退路无用,所以你不必说了,反正我也不会听你的话。” 每当他摆出“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偏不让你如愿”的姿态时,就是引商最想挽起袖子跟他打上一架的时候。但她心知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的不痛快,所以最后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忍下了。 问题又绕回到最初那个。 “到底是与不是,你告诉我。”她将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算我求你。” 一个“求”字,满带诚意,听着却像是响亮的一巴掌扇在了脸上。华鸢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半天才硬生生憋出一个“是”字。 话音刚落,引商转身便走。 从始至终,她经历的一切和做的事情都尽在他意料之中,除了眼下这情况。眼见着少女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前,华鸢怔愣之下不由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寻花渡。”她头也未回,“然后,成亲。” 偶尔她也想做一回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没错,可是这一次却不是一时兴起任意妄为。 这一次,是必然,必然如此。 虽然还未与花渡说完自己想说的一切,也未听他说起他心中所想。可是她早就想通了一些事情。无论两人这“孽缘”谁对谁错,又是因何而起,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劫。若要化解这劫难,就是遵循这天理轮回,欠债还债,两不拖欠。 要不然,依着华鸢那性子,若有一丝扭转的余地,他也定不会在姻缘簿上为自己心爱之人与别的男人写下这一世姻缘。 连姜华鸢都无可奈何无力阻拦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也情愿?”将要推开大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这样的质问。 引商的动作一滞,然后缓慢的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向自己表明自己的心迹,“我不知道我到底情不情愿,可我知道……” 她顿了顿,然后趁着这个工夫倏地拉开了面前的房门,目光在门外那个人的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停留在他那几乎被伤疤掩盖了原本模样的脸上,四目相视,笃定的说完了后半句话,“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 房门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花渡还维持着想要敲门的动作,即便被她这样死死盯着说完这句话,也未有退缩之意,只是在片刻之后微敛了眼眸。 “是。” 从始至终,不情愿的人是他。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钟馗(10) 虽说早有预料,但是真的听到这个答案时,引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别扭。当初她可是真心想要与这个人相伴一辈子的,虽说动机不纯,可是心思早已打定了。如今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他从未动过与她成亲的心思,甚至十分不情愿,她说是不失落才是怪事。 但凡是天定姻缘,哪怕两人之间有着贵贱悬隔,吴楚异乡,仇敌之怨也终不可逭。 可是靠近归靠近,结缘归结缘,亲密无间相伴之时,这心里头到底是怎样想的,就连老天都管不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花渡本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来找她说,可是眼下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进门,只能站在门外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将话说早了。 每到这种时候,打破僵局的永远是姜华鸢。 只是这一次,华鸢也一言未发,站在楼梯上打量了这两人一眼,眸色一沉,突然就迈开腿向楼下走来。 他一动,门外的花渡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中红伞。 华鸢的脚步越来越快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引商是在抬眸看到花渡脸上的神情时才意识到不对,而待她扭过头看去的时候,华鸢与她已经仅有一步之隔,她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便想后退去,却因后面便是门槛,险些绊了一跤,幸得华鸢及时伸手揽在了她的腰际,然后借着将她揽向自己的动作向前了一步,一旋身间,另一只手已经到了花渡眼前。 这一招看似是冲着花渡那双眼睛去的,但在花渡向后闪身的时候,那只手也在眨眼间改了方向直取对方手中纸伞。 “哗!”伞面在半空中撑开,刚好遮蔽住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哪怕那是唯一一把武器,纸伞脱手飞向半空时,花渡也来不及去将其扯回来,目光只落在近在咫尺的华鸢身上,对方步步逼近,他唯有飞快的向后退去,一掠足有十几丈,最后落在了平康坊街上另一座宅子的屋顶上,可也连半瞬都不敢多加停留,很快就转身向更远处跃去。 在他们两人身后,独自被留在家中的引商傻了眼。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怎么就无缘无故打了起来呢? 这种时候,身为凡人的无力就体现出来了。他们的动作太快,一晃眼间就没了踪影,她匆匆追出院门之后也只是与一个迎面而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再一抬眸,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姐姐?”跟她相撞的少年反倒先叫出了声,“没想到一回来就能看见你。” 在这世上,唤她为“姐姐”的除了程念那个小傻子,就只剩下枕临那个二傻子了。 而比起对方来,引商更觉惊喜,她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枕临?” 时隔半年,一直不见踪影的枕临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还像从前那样带着满脸的傻气,半点没变。 “这半年你去哪儿了?”她拉着他的衣袖便不准备放手了,以防他再次不声不响的跑掉。 枕临任她拉着,脸上却多了一丝哀色,“家中遭了难,我哥哥他……他……” 不消多说,引商也能隐约猜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枕临这孩子毕竟心善,哪怕兄长们已经将他赶出家门,他也是惦记着家人的。但这其中的曲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她便也没有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枕临似乎从悲伤中缓过劲来了,这才问她,“你急急忙忙的出门是要做什么去?” 枕临来道观太晚,与花渡也不算相识,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引商只能告诉他,“我在找华鸢。” 谁知这句话说完之后,枕临反倒反过来扯了她的袖子说道,“那我带你去啊。” 未等她点头或是摇头,他已经扯着她向着半空一跃,很快在这条街上百姓们的惊呼声中飞上了天,竟连障眼法都不用! 身子悬在空中的引商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心想这回在长安城算是住不下去了。青天白日,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告诉别人自己并非凡人的? 可是枕临哪懂这些,高高兴兴的带她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着寻找华鸢的踪影。没一会儿,就在丹凤门附近停下了。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左右金吾卫仗院,而她想要寻找的那两个身影就在那边。 这里是金吾卫的地盘,那两人所站的院子里难免摆着一些刀枪剑戟,花渡没了那把红伞便没了庇身的法宝,眼下干脆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长刀出来。华鸢就站在他对面,反手一抽,也抽出杆□□来。 世间兵刃种类虽多,不巧的是,这两个在此对峙的人偏偏都懂一些。 不论道行高低,不比法术高明,倒像是寻常的凡人一般,较量下“真功夫”,这看起来反倒公平一些。 可是引商却知道华鸢没这么好心。他不以道行欺人,无非是怕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能制服花渡,那样岂不是很无趣?倒不如打上这一场,他可是不知憋了多久的怒气,只等着今天全在拳脚上找回来。 对这两个男人来说,根本不必开口,有些事已经憋在心底许久了,心照不宣。从前只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才维持了那相安无事的表象,如今,由引商先扯开了一道裂缝,那他们也不必再强装下去了。 一个不甘心自己无辜惨死,一个不甘心心仪之人注定要嫁给对方,只因一句“不甘心”,生生世世都陷在这恩怨纠缠之中,无法挣脱。 “咣!”不知是谁先甩脱了手中兵刃。 花渡赤手空拳的功夫也算是阴差中数一数二的了,不然怎么会被派来守这长安城,可在姜华鸢面前,却占不到多少上风。两人从金吾卫仗院一路打到了太液池,宫中但凡有能看到他们二人的宫人都纷纷惊叫出声,没一会儿,宫中的禁卫便将太液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华鸢早在太液池附近设下了一层屏障,凡人哪能看到他们在水面上方的身影,至多是觉得那水面波纹不同寻常。刚好信王此时也在宫中,便唤了身旁宫人道,“去请阿翁。” 凡是皇子公主,都唤高力士一声“阿翁”,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上的大事,也大多会经他的手。 消息送过去的时候,高力士还在圣人身边服侍着。只有圣人身边几个亲近的人才知道,自从上次出外巡游之后,圣人便染上了这说不清的病,怎么也不见好,昨天夜里勉强入睡,到了半夜又像是魇住了似的魂不附体,直到现在还唤不醒。故此,当这“宫中有鬼影”的消息传来时,高力士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面上未露异色,心里却已将此事与圣人久治不愈一事联系了起来。 想了片刻,他正要开口,“去……”,这后半句话却在看到圣人突然坐起时生生咽了回去。 一场大梦,皇帝惊醒时额上已经铺了一层薄汗,而他来不及细思许多,便唤身边的人,“去,快去叫那吴道玄过来。” 下面的人哪敢耽搁圣人的事,连忙应了声去找人了。而坐在床榻上的皇帝也不顾身边的人如何关心询问,还在想着梦中的那一幕。他自出外巡游回来之后就得了这重病,久治不好,昨夜更是梦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小鬼偷走了宫中珍宝,幸好,在危急之时,又冒出了个铁面虬髯的大鬼,一口吃掉了那小鬼不说,还对他说现在阴间大乱,这长安城里也不太平,若再有这小鬼扰人的麻烦,尽管唤其前来相助。 皇帝自是不解,高声问其来历。 而那人则答道,“臣本是终南山进士,名叫钟馗,生前因貌丑没能高中,便在殿前触阶而死,死后专在人间做些降鬼除魔之事。” 等对方说完这话,皇帝就从梦中惊醒了,醒来只觉一身轻松,那一直未能痊愈的病竟然就这样好了,震惊之下自要先唤吴道子过来将画中那个钟馗画下来。 而这事,他也并未打算瞒着身边最亲近的高力士,三言两语说完了梦中这一番经历之后,便问对方如何看待这奇事。 圣人每说一句,高力士的眸色便暗上一暗,最后沉吟许久,不由说道,“暂且不提长安城里鬼怪作祟这事。若那钟馗真有本事,不如先叫他去太液池收了两个作祟的小鬼。” 说罢,又将宫人们今日的见闻说了一遍。 听闻宫中竟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帝也难免心中一惊,可是震惊过后便是震怒。就算这世上真有什么鬼怪地府,他也是这阳世的皇帝,怎能容忍那些小鬼在这皇宫之中作祟? 想到这儿,他不由伸出左手在榻上敲了三下,一下重两下轻,说道,“钟正南。”想了想,又对着门外唤了一声,“源先生。” * “轰隆!”天空中一道闷雷响,风雨欲来。 引商独自趴在太液池旁边的一座宫殿上方,若不是自己还会些隐匿身形的本事,恐怕早被宫中禁卫手中的弓箭射穿了。 早在片刻之前,枕临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竟然扔下她独自在这儿便匆匆离开,而在太液池的那两个男人倒像是发了疯一般,直到现在还没打完。 若说胜负,其实早已分出来了。 这么久过去,除了发丝有些凌乱,华鸢竟是毫发无伤。而花渡带着一身的血,若不是拼着一口气,早有些支撑不下去。不是他弱,怪只怪,人外有人。 生前武艺再精湛,终是比不过一个半生戎马的人。 “咳……咳咳……”又咳出一口血来,花渡勉强支撑着身体站在池子中央,而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似乎并未打算罢手。 “轰隆!”又是一声雷响,倾盆大雨几乎是转瞬浇下。 大雨之中,几乎被雨水蒙住了双眼的花渡仅凭本能挥手挡下面前之人的一击,可是下一瞬,他便知道自己判断错了。那人并非想要与他整个高下,而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对方的双手已经死死钳住他的脖颈,用力之下几乎将他压进了水中。而岸边,刚刚赶来的钟馗正想着如何破了这障眼法,另一侧,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人,然后不知念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咒语。金光闪过,倏然间,一庞然大物坠入水中,震得水波大动激起千层浪。 水浪侵入耳鼻几近本已几近窒息,脖颈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那禁锢似乎越来越紧,扼得他喘不上气来。瓢泼大雨之中,花渡勉强眯起了眼睛,看到的却是盘踞在水中的庞然大物,似蛇非蛇,形容可怖,而就在不远处,一形貌奇异的大汉正举着手中兵刃向着这边怒目而视。 大雨,从未见过的怪物,面目可憎的厉鬼……还有这扼着脖颈的力道…… 花渡只觉得自己早已喘不过气来,可是偏偏无法晕厥过去,朦朦胧胧之间,神智也不再清醒。其实他本是见过源伊澄、钟馗等人的,可是此刻却偏偏记不起了,一心只想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象到底是在何时见过。 他该是见过与这相似的阵势,定是见过,经历过。 到底是在何时? 到底是何时!!! “小谢……小谢!”不知是何人在他耳畔轻声唤着这个名字。 茫然间,花渡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可是下一瞬便想到自己不该回应这称呼。大惊之下,他不由猛地睁开双眼。 雨仍未停,捏着他脖子的那个人也仍未放开双手,反倒扯出个灿然的笑容来,“小谢,何必多管闲事。” 多少年前,似乎也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也是以这少年般天真的神色笑着开口,那行径,却堪比厉鬼。 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过往种种一一在脑中闪过,花渡身子一僵,眉梢唇角尽是颤着。 “真的,是你。”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宁康元年(1) 东晋,咸安二年,七月,简文帝崩,临终改诏曰:“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温望简文临终禅位于己,不尔便当居摄。既不副所望,甚愤怨,与弟冲书曰:“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温疑王坦之、谢安所为,必衔之。诏谢安征文入辅,温又辞。 冬,十月,丁卯,葬简文帝于东平陵。 宁康元年,春,正月,己丑朔,大赦,改元。 二月,大司马温来朝。辛巳,诏吏部尚书谢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是时,都下人情汹汹,或云欲诛王、谢,因移晋室。坦之甚惧,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决于此行。” * “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一大早,谢宅门外就传来了这样一声喊。 在这条街上敢这样大呼小叫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刚刚将腿迈出大门的谢瑶连头都未抬,就回了一句,“会稽。” 说罢,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宣澄那张永远挂着笑的脸。 若是换做往日,宣澄定不会起得这样早,可是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大清早就跑到这边来,两人刚好撞了个正着。 “这个时候去会稽?”听他说完,宣澄自是一脸的诧异,连忙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跟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你可知这几日外面都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无非是在说大司马桓温这次回建康是想杀王坦之、谢安二人。自从去年先帝驾崩之后,大司马就为了自己没能得到先帝禅位或是得到摄政之权而心怀怨恨,疑心此事乃是王坦之、谢安从中作梗,故此一直没有入朝,眼下回了建康,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京中流言四起,都说他这次就是为了铲除异己颠覆这晋朝。而谢瑶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建康回会稽,实在是让人不解。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逃去会稽避难呢!”宣澄一向是心里想着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何况他说的也是事实。现在建康流言四起,谢瑶这一走,被别人知道的话,岂不是会说当儿子的怕被父亲的事情连累,早早逃了。 偏偏谢瑶不在乎这个,闻言也只是一笑,“旁人想说便说,我回会稽只是去探望旧友,与此事何干?” 因着年幼时曾居于会稽山阴的缘故,他有许多友人都是住在那里的,这一次回去也是早已定好的事情,并非临时起意。 “何况,阿父自有他的主张,即便我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也确实没有多少担忧。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又有多大的本事,他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清楚。而他此回会稽,也是与父亲商量过的,算不得自作主张。 “你们这一家子……真是……”宣澄不知该怎样说才是。 世人皆知陈郡谢氏是诗礼簪缨之家,能与之齐名并肩的只有琅琊王氏,后世更有书云——“山□□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可在宣澄看来,谢家这一大家子都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说是遇事从容不迫,倒不如说是根本不知道“畏惧”为何物,平日里最怕麻烦,一旦遇上生死大事了,反倒不会放在眼里,怎样胆大就怎样行事。 当儿子的不担心父亲的安危,当父亲的,竟也不管管儿子的死活。谢瑶若是在离开建康回会稽的途中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宣澄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毫无根据的猜测,可是这次与往次不同,许是北虏那边不平静吧,他这几日也总觉着心神不宁,好像要出大事一般。 “你还是别……”他刚想劝劝好友别去了,就见后者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回了府里,徒留他一个人傻站在门口愣愣的喊着,“你怎么又回去了?不走了吗?不走最好!” 已经进了门的谢瑶没理会他,回了府之后便径直走向了后院。 “郎君怎么又回来了?”王瑜爱正坐在镜前梳妆,一见了他,惊喜之下眉眼间却又很快染上几分忧色,“莫不是外面……” “没事,我只是来取一样东西。”安抚了妻子过后,谢瑶便进屋拿了被自己落下的那幅画,“这是要拿去给子夕的,险些忘了。” 子夕便是他的旧友,前些日子染上重病,怕是治不好了才邀他前去相见。 “这次回会稽,路途遥远,你……你千万要小心。”见丈夫收拾好东西就要出门了,王瑜爱连忙快走了几步到门边扯住了他,千万句不舍和担忧全凝在这一句话里面了。 谢瑶被她这样拉着胳膊,一时也不忍挣脱,抬起另一只手为她捋了捋耳边发丝,轻声说着,“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即便他如何劝解,王瑜爱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手放他离去,“我实在是担心……” 其实谢瑶出外办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是走上两月三月?偏偏只有这一次,不知怎的,她实在是觉得心慌。说句不该说的,就好像丈夫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她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越不想去想,这不安之感反倒萦绕在心头不肯散去了。 “我只是回会稽,又不是去别的地方。”安慰到最后,谢瑶都忍不住笑了。他实在是不明白好友和妻子今日都怎么了,那可是会稽啊!他年幼时一直随父亲隐居在会稽,对山阴和东山的熟悉远超建康,这一次回去更像是回故乡探亲,何必如此担忧呢? 许是他这话实在是让人无法反驳,王瑜爱左想右想,也觉得自己这担忧实在是没道理,便不舍的放开了手,任他离去,“我在家里等你。” 这一句话足以抵过千万句挽留之语,纵使谢瑶走得再远,心里也一直记着千里之外的家中还有妻儿等着自己回来。 郑重的点了点头之后,他转身出门,只是走出了几步之后又扭过头来对着妻子笑了笑。 自己的丈夫本就生了一副极出众的相貌,这一笑,险些让王瑜爱看失了神。她扶在门框边,遥遥的望着夫君离开的背影,空闲的那只手却不知何时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衫,无端,心如刀绞。 终于离了家,谢瑶正要出发的时候,却见宣澄也牵了一匹马,非要与他一同前去,任他如何婉拒也无用。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难不成你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殷子夕?”赶路时,宣澄还在唠唠不休的追问着。 被问得烦了,谢瑶索性随口答道,“是是是,我不是为了子夕回去的。” 他不过随口敷衍,宣澄却当了真,“真的?那你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在会稽还有个女……你怎能如此!!!” 最后半句倏地拔高了嗓音,差点嚷得路上人人侧目。 谢瑶懒得理他,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换了条近道,赶路途中再未理他。 待两人赶到山阴时,已是三月初春时。 熬过了一整个冬天,殷子夕的病也有了起色。莫说谢瑶,就连只是听说过殷子夕名字却不熟悉的宣澄都为此高兴了许久,两人在殷家陪其住了几日,到最后,反倒是宣澄更想多留一段日子。因着与子夕投缘,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最初还曾质疑过谢瑶来此的用意。 又住了几天之后,谢瑶才回东山那边自家旧居转了转,这一转就听说了一件新奇事——东山最近不太平。 这个“不太平”可不是在说匪贼作乱,而是寻常人不敢妄议的怪事。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曾说山里有妖怪吗?”晚上回到殷家,他随口提起这事,就换来了殷子夕这句话。 听闻此言,谢瑶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说过这话,更想不起那“妖怪”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趁着宣澄和殷子夕聊得起兴,他只说自己还要回旧居去看看,便甩下他们独自出了门。 因着年幼时一直随父亲隐居在东山,从兄弟一起进山胡闹也是寻常事,只是那时年纪毕竟太小,有些事情早就记不清了。若不是昨日殷子夕提了那么一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儿时胡言归胡言,若说这东山真的有妖怪,他可不信。 趁着天色正好,上山时他未带仆从,独自在山中走了许久才停下脚步,而放眼望去时,只见山中景色与幼时所见并无不同,心中更是感慨,一时间竟忘了时辰早晚,只顾着眼前美景,走走停停直至走到一处桃林前。 按理说,现在还不是桃树开花的时候,可眼前这片桃林却早早绽放开来,非但枝繁叶绿,微风拂过时,树枝花瓣也纹丝未动,诡异非常。 面对此情此景,倏然之间,谢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那些咏诵桃花的诗词歌赋,反倒是不知何时听过的一句“桃木辟邪”。 以桃木制成桃木剑悬于门房,用以镇邪制鬼再好不过。 再想想那句“东山最近不太平”……此地也不宜久留啊! 不过思虑片刻,谢瑶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桃林便转身离去,未有留恋。只是就在他仅仅走出三步远的时候,身后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簌簌”响声。 这动静由远及近,最开始十分轻微,没过一会儿便渐渐清晰可闻。谢瑶本不欲理会,可当他分辨出那声响乃是脚步声时,很快便将手按在了剑上,谨慎的转过身看去。 也就是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色也突然变了脸,东山上空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轰隆!”第一声雷响响起时,谢瑶终于看清了林中那个身影。 看身形,那应该是个女子,身上披着殷红如血的袍子,从桃林深处跌跌撞撞跑来,步履仓皇,好像身后有什么猛兽正在追着她一般。 远远看过去的时候,谢瑶便能看出这女子的打扮不像是误入此地。可是一个女人又怎么会独居此地?想来定是有家人陪伴。 孤男寡女在深山野林里面相遇,这于他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更何况,在这世上最忌讳去管的,正是别人的家事! 趁着那女子还没有跑到这边,他本欲转身离开,只是才迈出一步,倾盆大雨也随之浇了下来。风雨中,那女子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子,直到望见了前方的他,才不顾一切的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一个踉跄,最终跌在了他的脚边。 大雨中,她似乎张口说了什么,神色中带着哀求,可却尽皆被这大雨所遮盖过去了。谢瑶垂眸看去的时候,只看到披着那艳色袍子的少女在雨中泫然若泣。 她尚且年少,算不上极美,却自有清丽风韵,不艳不媚。明明一身锦衣华服,眉眼间却尽是郁色。 谢瑶平生见过各色女子,可是就算将他见过的男人也算进来,也寻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她的眼底竟连一丝活色也无,明明是在求生,却像是早已不再留恋人世,那眼神平淡得如同一汪死水,看得人触目惊心。 “救……带我……走……” 朦胧间,他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几个字。 或许真的是疯了吧,瓢泼大雨中,年轻的男子终是向着那跌倒在地的少女伸出了手,“我带你走。”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宁康元年(2) 雷声阵阵,暴雨倾盆,下山的路并不好走。 上山之前,谢瑶曾吩咐过随从们无需跟随,自己一人回去便是,现在却不由后悔起这个决定来。 他出身诗书世家,但是家中的兄弟们各个都精于骑射,吟诗作文实属一流,带兵打仗也不在话下。即便他自己在家中算不得最出众的那个,却也不至于连个女人都背不动。可是当他小心翼翼扶起那个少女想要带她下山时,却也终于看到了对方凸起的肚子。 她竟是怀着身孕的! 都怪身上那宽大的袍子掩住了身形,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而且看对方那模样,至少也是怀胎八月了。 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为什么会如此慌张的从深山里跑出来?而且,看她形容仓皇,未绾发髻,衣衫不整,倒像是匆匆逃出来似的。难不成…… 一想到那些龌龊不堪的事,谢瑶就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努力忘掉这念头,只想着先将其安顿好了再去问清缘由。 大雨未停,已将两人浇了个浑身湿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眼前的少女低声道了声,“失礼了。”便伸出手揽在她腰际,将她拦腰抱起。 原本是想着背她下去的,可是现在总要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出此下策抱着她了。虽然于理不合,却也无可奈何。 从始至终,那少女都未发一言,自他答应带她离开此处起,她便任由他摆布,直至被他抱在怀里向山下走去时,才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快依偎着他沉沉睡去。 她看起来太累了,也或许是这“逃亡”时时刻刻牵动着心绪让人半点放松不得,如今终于得人搭救,倦意也自然随之而来,即便仍淋着大雨,也只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安稳之处,毫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万幸的是,这山路算不得险,就算是再难走一些,谢瑶咬了咬牙,也稳稳当当的抱着她走了下去,直至到了山下遇见来寻他们的侍从,众人手忙脚乱的总算是把这女子带回了山阴县里的宅子。 宣澄知道这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他见谢瑶一夜未归,便好奇的找到了城中的谢宅。之所以是来这里而不是去东山的谢宅,只因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这宅子并非谢家所有,而是谢瑶自己在几年前置办下的。想当年他还曾说自己再来会稽要与谢瑶住在这里而不是回谢家大宅,可是今日初次踏足此地,见到的却是自己从未料想过的场景。 “你……”得了允许进门之后,他站在内宅房间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内,谢瑶正与请来的世医说着话,而躺在内室榻上的女子仍是昏迷不醒。 “你疯了不成?”待世医跟随府中侍从去抓药之后,宣澄几乎是一跃扑到了谢瑶身前,按着对方的肩膀反复摇了摇,眼中满是不解,那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咬牙切齿”了。 “我……”谢瑶正要解释。 “你还想说什么?我来时不过是与你说笑罢了,谁能想到你真敢做下这种事!”一想到刚刚听到那两人说这女人已经怀胎八月,宣澄就觉得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眼前事物,“怪不得你都不敢带她回东山。八个月了,都八个月了!谢瑶,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说到最后,他气得都直呼了对方姓名。 谢瑶长呼了一口气,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只能无奈扶额。 而在他面前,宣澄仍说个不停,“让我想想八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大事……八个月,八个月……八个月前你儿子刚出生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正妻刚刚生下嫡子你就去,你就去……唉,若是让王家的人知道了这事,你再怎么赔罪都没用!不,不对,莫说让王家知道这事,就算是让你们家先知道这事,你也别想再进家门了!你,你下次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清楚,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而且,尊君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谢安平生最欣赏真性情的女子,甚至不拘礼法。王谢世代联姻,他却只因侄女和女儿婚后夫妻不和,便宁肯与琅琊王氏交恶,也要让两个姑娘改嫁。此番若是知道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定然震怒。 谢瑶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他也很是感激宣澄为他列出了这种种后果。可是等到对方终于说完了那一大串话之后,他还是要拍拍对方的肩,认真说道,“这女子是我昨日在东山偶然撞见的,在此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只因她求我搭救,我才带她回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将事情解释得很清楚,而宣澄听了之后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就在他以为这事情算是说通了时,却见对方突然扬起一个倍感荒谬的笑来,“谢瑶,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闻言,谢瑶不由一怔。诚然,他以为自己说出的就是事实,可在别人听起来除了荒谬之外,再无可信之处。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突然带了一个怀胎八月的女人回家,而那女人却与他毫无关系。 “不论这事到底因何而起,你还是先照看着这里,我还要回殷家,子夕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呢。放心,我暂时不会告诉他实话,免得他也跟着你担心。”见他沉默不语,宣澄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声气便往外走去。其实若是说心里话,他还是很相信谢瑶这个好友的品行的,可是今日这事任是何人来听都说不通,他相信又有什么用?别人相信吗? “再劝你最后一句。”走出门之后,宣澄又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想办法把自己说服吧。” 好友一走,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下来。 隔着一层帐子,谢瑶遥遥望向仍在睡梦中没有醒来的女子,几番叹气之后也开始怀疑自己此举到底妥不妥当。他可以不怕外人的非议,也不怕家中的施压,可是顶着这些麻烦搭救这个陌生的女人,真的能帮到她吗?她到底是因为何事在害怕?孩子的亲生父亲又到底是谁? 这些事都要等到对方醒来后才能问清楚。 一连两日,他白日会去殷家陪着殷子夕,晚上就回来看看这可怜的女人,直到第三日清晨,他刚要出门便听到府中婢女匆匆跑过来说那个娘子醒了。 刚巧宣澄不在这边,趁着府里正是安静的时候,谢瑶回到内宅时,便提出要与那女子谈一谈。。 之前请来的那个世医说,这女子不过是受惊劳累,自己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大碍,醒来喝了补药之后气色也好了不少。听说谢瑶要与自己说说话,她便主动披好衣衫从里屋走了出来,也没顾忌着什么男女之防,走到谢瑶身前便俯下身子深深一拜,“多谢郎君救命大恩。” 谢瑶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告诉她不必记着这点“恩情”,他不过是将她从山上带下来罢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救命大恩”。 可是对方却轻轻摇了摇头,“您不明白。” 至于到底是不明白什么,她未说,谢瑶也不方便多问。 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这女子自报了姓名,“原本姓什么叫什么,我早已忘了。您也像……也像旁人一样,唤我一声引儿便是。” 她说话做事很是随意,全然不像寻常女子,或者说,根本不似这世间的人。就好比这姓名一事,听她说完之后,谢瑶只觉得十分不妥,可是无论对方是真的忘了本来的姓氏还是不想说,他也不该如此亲密的唤她。为难之下,不由开口问道,“那你夫家姓……” 这话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您要是说这孩子的父亲姓什么,我可以告诉您,姓姜。只不过,他不是我的丈夫。” 这两句话乍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谢瑶稍一细想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虽然已有了孩子,但这女人似乎并未与孩子的父亲成亲,而且,看似还交了恶。 果然又是一桩谁也断不清的家务事。 名唤引儿的女子似乎也清楚他处境为难,很快又说,“此事因我而起,救命之恩也尚未报还,还望恩人莫要怪我,迟早有一日我会还了您今日的恩情。只是现在,我,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当日在东山桃林里的求救只因她一时惊慌,如今清醒了,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给救命恩人招惹麻烦。这世上只有她才明白,如今不在东山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么不讲道理,若他发起疯来,定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纵然她早已将生死看淡,又从未离开东山与别人相处过,也明白性命可贵。今世落到如此下场也许就是她前世做的孽。那么,哪怕只是为了下辈子能过得如意一些,她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遭受连累送了性命,不然生死薄上多加了这一笔孽债,她下辈子当牛做马怕是都还不清了。 只可惜,这些道理曲折她都不能如实的说给面前的年轻男子听,只能三番两次的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提出离开的请求。 若他只是顺手搭救了她一次而没有别的心思,现在让她独自离开正是最好的做法。 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在谢过他之后便真的准备离开这里,谢瑶只思虑了一瞬,便伸出手拦住了她的脚步,“若你是从家中逃出,现在又要去往何处?” 引儿被他问得一愣。自年少起,她便跟随那个男人生活在东山,说是避世隐居,不如说是被囚禁,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下过山,更不知道自己若是离了那地方又能往何处去。 何况,若是让那人知道她离开了,无论天涯海角,他也定会找到她,然后带她回去吧。 “我不知道……”她只能这样回答,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谢瑶站在一边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一晃眼间,却又觉得是在看一个历经了沧桑,心绪早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的老人。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神色茫然,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还不顾一切的从这里离开。看起来太盲目,也太傻了。 “您说,这世上最美的地方是哪里?”怔愣了一会儿,她突然这样问出了口。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自小走过不少地方的谢瑶见惯了各地的美景,只觉得这这万里河山各处都有各处的风情,实在说不上哪里又比哪里更美一些。 考虑了好半天,他才答道,“建康吧。” 建康,是他现在的家,那里有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还有诗酒与名士。 “我住在淮河河畔。在它的两岸,酒家林立,华灯灿烂,浓酒笙歌,数不清的商船昼夜来往,丝竹之声传得很远很远……”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了,没有再讲下去,因为忽然间想起眼前这个女子不像是在市井间生活过,怕是连他们家的名声都从未听说过。 这一番话,与其是说给对方听得,不如说是将他自己给开解了一番。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谢家的子弟连搭救个弱女子都要考虑许多了?如何向家中解释清楚这种事以后再想,他现在唯一需要为难的只是眼前这个人的意愿。 只当他不忍心吧,实在是见不得她那对人世毫无留恋的眼神。救人一命,总要救到底。 “你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到原本那个家,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回建康。无论是谁不肯放你自由……”他抬眸看向她,轻笑道,“我便带你回建康,又能如何?”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宁康元年(3) 既然说了要带对方回建康,谢瑶自然不会食言。但在出发之前,他还要以另一件事为先,那就是殷子夕。 他这一次来会稽,正是为了殷子夕。而如今殷子夕的病虽有起色,却算不得大好,病症时不时的加重更让人跟着提心吊胆。他生怕自己前脚刚刚离开会稽,好友便…… 至于引儿这事,他和宣澄还是瞒着殷子夕的,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必让病人也为他忧心呢? 这日夜里,吃过晚饭之后,宣澄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将他单独叫出了门,眉头紧蹙,神色焦虑,“小谢,子夕这两日……” 这话没说下去,可是谢瑶不难听懂,心自然也跟着沉了沉。就连才来了会稽几日的宣澄都看得出子夕这病治不好,何况是自小就与殷子夕相识的他? 自打出生起,殷子夕的身子就比别人要弱,平日里就算是染上风寒也要月余才能好,何况是现在这样的重病。有起色才不过是三两日的事情,眼下却是一天更比一天糟了。 “就没别的法子了吗?”见他不说话,宣澄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殷子夕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因身子生来比旁人弱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弱不禁风的。宣澄初见对方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家的闺女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男装。可是几日接触下来,他便彻底忽视了对方这文弱的模样,被对方的才情所折服了。 虽是病弱之身,殷子夕却从不怨天尤人,反倒豁达洒脱,开朗果断。而且,明明精通六艺、博古通今,却极为谦逊,无论对待何人都不会自恃身份,那温和的笑容让人一见便想与其亲近。 这样一个人,偏偏顽疾缠身,真是可惜了! 谢瑶认识殷子夕不知比宣澄早了多少年,现在好友病重至此,心里最不好受的正是他。可是生老病死乃是天命所定,殷家已经遍寻了名医都救不得殷子夕的性命,他又能怎么办? 他实在是寻不出别的法子了! 一时无言。 不知又过了多久,谢瑶才抬眸看向眼前的好友,突然开口道,“我怕是要在这里多留一阵了,你先回建康。” 宣澄与他不同,他向来随性妄为,父亲也任他胡闹,可是宣澄家里规矩极严,这么久还不回去的话,说不定就要惹出大乱子。 而且,他还要嘱托宣澄一件事,“我还要留在这里陪子夕,你回去的时候,带着……” 他有些摸不准自己该用什么称呼来唤这个名叫引儿的女子,按理说,女子的姓名本不该告知他这个陌生人,可是他与这女子之间从初见起便早已没了什么男女之防,不能以常理来论。对方也三番两次的对他说,自己不愿听到诸如“娘子”、“夫人”一类的称呼。 不过即便如此,让他听她的话直接唤其小名,他也做不到。 好在宣澄心知肚明他在说谁,都无需他说完,便摇头反对,“不成,小谢,这事不成。” “回了建康,你只说是我托你这样做的,没人会与你计较。”谢瑶知道这事有些麻烦,弄不好便会连累对方的名声。可是只要解决了“名义”这二字,这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只不过是搭救一个弱女子罢了,比路遇乞丐随手施舍难不了多少。 而宣澄也确实未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待谢瑶说完,他便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计较的是这个吗?小谢,我本是担心你才与你一道来了这建康,如今你让我先回去,等我走之后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后悔都来不及。” 说到激动时,他一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拍了拍胸脯,接着嘟囔道,“还有,我带那女子回去之后,倒是不怕别人说什么。可是只要我回了建康,就再也瞒不住行踪,更瞒不住那女子的事。若是你的妻儿问起此事,我该怎样解释他们才会信?他们不信,自会追问你的下落,我怕我受不了逼问,还不如不回去的好,你在哪里,我就跟着你在哪里。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是仔细想想,分明就是在耍赖想要留下。 这人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谢瑶正想着劝他几句,可是未等开口便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小谢……” 两人连忙都闭了嘴。 宣澄推着他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为他们两人关上,自己回客房区翻医书去了。 屋里,殷子夕正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胳膊上的力气却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几乎就那样直直向后仰着倒下去,幸得谢瑶即使扶了他一把,然后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小谢。”殷子夕的声音比昨日听着更虚弱了一些,“你们在外面争执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动静了。” “没什么。”就算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敷衍,谢瑶也不想把自己刚刚和宣澄说的那些话讲给身边这个人听。 “你又拿这话来哄我。”殷子夕笑着摇摇头,想起了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让人担心的大事,当自己问起的时候,身边这人都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真不让人省心。 “这次是真的无事。”谢瑶伸手为他掖了掖被子,反倒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宣澄与我同岁,我却虚长你三岁,你可莫要学他唤我小谢。” “不过是个称呼。”殷子夕不反驳他,却也没打算照办,“而且,再过今日,我怕是也没机会这样叫你了。” 他这话说的太突然,谢瑶甚至都来不及想出一句宽慰的话来。 平日里顾忌着避讳着,从未说过口的生死之事就这样被摆在了台面上,避无可避。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即便所有人都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病,殷子夕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不妙。 他,时日无多了。 “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感觉到身边这人身子一僵,殷子夕反倒无奈的笑出了声,“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总有那么一日,何必……”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谢瑶打断了他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可却不像是在问他,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能回答。 殷子夕依偎在他怀里,闻言,也愣了一愣,然后出神的望向窗边。 现在这个季节,窗户自然是紧闭的,无论怎样看去,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而他在心里数了数,竟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日子没能亲眼看一看殷宅之外的风景。 只因生来体弱,他这前半生的岁月几乎都耗在了这座宅子里,而后半生……他,没有后半生了。 “小谢,我……有点遗憾,还有些,害怕。”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父母兄弟,都没有。可是今日在这个好友面前,却忍不住说出了口。 面对生死之事时,他可以始终洒脱,但是……但是,他今年也不过刚及弱冠啊!他还这般年少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始终有遗憾,也有着那么一丝畏惧。 “你说,我们下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吗?”问出这句话之后,殷子夕忍不住垂下眼眸,很快又接了一句,“你别回答我。” 许是觉得屋子里有些冷,他拉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因为瘦弱而凸出来的脊骨隔着布料硌在胸前有点疼,谢瑶却将揽着他的胳膊收紧了一些,始终没有放手,也如他要求的那般,直到离开,都未曾回答他那个问题。 临走前,还是殷子夕催其快些离开,“就算你说无事,我也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谢瑶站在门口看着他,想要解释解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话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说,直接解决了再提才好,于是干脆对他许了个诺,“只是件小事,解决了我便回来,再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轻松解决这一切。就算宣澄不肯回去也没什么,只要随便派一个信得过的侍从送引儿回建康,再为她买个小宅子安置下来,举手之劳罢了,接下来的事也与他们无关了,仁至义尽,不必再管。 可是第二日一早,没等他和宣澄先对引儿说起回建康一事,就听引儿说,要求他们帮个忙。 “这镯子,我万万不能再戴着了。”她指了指自己右手腕上的那个白玉镯,请他们帮忙将其摘下。 那白玉镯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是不知为何,引儿却像是十分畏惧它似的。 她若是自己摘得下,自然不会求助于人,所以谢瑶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只是仔细的看了那镯子两眼,然后敏锐的看到了刻在内壁的那个字——“姜”。 她之前说过,孩子的父亲是姓姜的。 曾住在东山的人里面有姓姜的男子吗? 这时候打听对方“丈夫”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失礼,所以谢瑶仅是自己在心底里好奇的想了想而已,并未将困惑问出口。可是在一旁的引儿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开口道,“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他的父亲虽然姓姜,在外却不是用这个名字的。” 虽然她并不想提起那个男人,可是面前的恩人帮了她太多,有些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那他在外用什么名字?”宣澄话多,未等谢瑶阻止就忍不住问了一句。 引儿回答得也不假思索,“殷挽。” 这名字有些陌生,宣澄不解的挠挠头,本想问问谢瑶听没听过,一扭头,却见好友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紧接着,连手都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谢瑶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可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寒意便从背脊一路攀到了后脑,一颗心都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再也喘不上气来。 “小谢?”宣澄忍不住扯了扯他,“殷挽是谁?你认得?” “你可知……子夕他叫什么?”谢瑶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恍若远在天边。 殷子夕,殷子夕,能这样直呼出口,子夕二字自然是他的字。宣澄初来乍到,也跟着他喊子夕,却从不知道殷子夕到底叫什么。 殷子夕,姓殷名挽,字子夕。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宁康元年(4) 三月总是阴雨连绵。 从清晨开始,外面的雨声就未停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挠得人心痒。殷府的婢女从屋外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正想服侍殷子夕喝下,便见后者支撑着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把窗子打开吧。”虚弱的摆摆手,殷子夕未让她扶自己躺下,反倒指了指对面的窗户。 婢女显然有些犹豫,“您身子还没……” “无妨。”殷子夕冲着她笑了笑,“好久没有看到雨景了,很想看看。” 就因为这病弱的身子,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踏出过家门了,现在眼看着时日无多,自然要趁着这最后一段日子努力记住人世的美景。 最后还是婢女拗不过他,为他打开了那扇窗户。 冷风灌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些泥土的味道,殷子夕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努力闻了闻那草木的芳香,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几棵槐树上,痴痴的看了许久。 这些景物再平常不过,换做别人根本不会多留意,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却成了难得一见的美景,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目光。若不是外面有人通报了一声,“谢郎来了。”,他怕是要这样傻傻的看上一天。 谢瑶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好友正在出神的模样。 他站在门边,殷子夕倚在墙边,过了半刻,两人才对视了一眼。 “你的事情办完了?”现在时辰还早,殷子夕觉得好友来得有些不同寻常。 谢瑶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又飞快的移开了目光,反手将房门关上,“办完了,想来看看你。” 能被人惦念着是福气,殷子夕也没与他客气,爽快的笑笑,“刚好,我也在想你。” 无论怎样打量,他与往日都没什么不同,那近乎天真的神色更是让本就犹疑不定的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这样的殷子夕,与谢瑶记忆中那个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没有分毫不同,却不像引儿口中那个本该姓姜的男人。 就在昨日,当引儿说,孩子的父亲正是殷子夕之后,说什么也不信的宣澄当场便想去找殷子夕问个清楚,可惜很快就被好友给拦住了。 谢瑶说,“我想知道,你认识的那个殷挽,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的是引儿。 说出名字算不得什么,可要是询问那个男人的品行,引儿那一张脸说不上霎时间褪尽了血色,也是惨白得吓人。她低垂着眸子,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安放的位置,两只手也绞着身上的衣裙,不安的轻喘着气。 说到底,她还是害怕的。 哪怕不畏生死,那些年被关在东山的日子也如噩梦一般,直到逃出后还时时刻刻纠缠着她折磨着她。 想说的,能说的话太多了,思量着到最后,她慢慢抬起眼眸,茫然的看向了窗外的艳阳,喃喃道,“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是,这些好,我一样都不想要。” 说是囚禁,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不能时时待在东山,只能设下一层屏障将她关在其中,以防什么不长眼的妖魔鬼怪冲撞了那地方。换做他在的时候,只要她一句话,他可以让她去任何地方,天涯海角任她走,如果她不愿意看到他,他甚至可以不现身。 而平日里,他对她更是百依百顺,任打任骂,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 这样一个男人,又独独钟情于她,遍寻天下怕是都难找出第二个来。她本该知足感恩的,可是他对她的好却让她觉得害怕。 她不想要他对她的好,甚至畏惧着他。说来可笑,每当她横着眉目对他冷讥热嘲的时候,心里却不知有多么害怕。 这畏惧,自她第一次见到起,就已经在她心中深深扎根。他的一颦一笑固然赏心悦目,看在她眼里却因为心中的惊恐而变得极为可怖。 所以,当他因为病痛无法再回到东山的时候,她几乎是拼上了性命从那个“牢笼”中逃了出来。而且,此生再不愿见到他。 这个故事听起来实在有些离奇,几乎像是臆想出来的,宣澄瞠目结舌的听了半天,看看面前这两人,最后失笑道,“你们还真是有缘,一个说住在自己宅子里怀胎八月的女人与自己毫无关系,一个说自己被病重身弱的男人囚禁多年,对方还对自己千般讨好……你们真的能说服自己吗?” 这样的故事拿出去骗小孩子还成,真要较起真来,怕是没人会信。 引儿的手抚在肚子上,暗暗叹了声气,心道自己若是说殷挽并非凡人,岂不是更让人难以相信了。 只是,沉默半晌之后,站在门边的谢瑶却突然开口道,“我信。” 宣澄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他,似是觉得他的脑子又不清醒了,“你是说,你宁愿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却不相信相识了十余年的至交?”说罢,又扯住好友的衣角拽他出门低声告诫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你只不过回了一趟东山就刚巧撞见了她,而她偏偏还要求你就她一命,如今又说子夕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呵,是她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子夕已经病了一年有余了,虽说是这些日子才加病重的,可是之前也无力起身,何况……何况……” 这接下来的话就不宜直言出口了。 谢瑶也明白他的担心,毕竟这三番两次的巧合,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场阴谋。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相信引儿眼中的那份孤寂与懵懂做不得假。 一个心中早已没了生死二字的人,她连这个人世都不留恋,何苦编出什么谎话来哄骗他人。 “她不是说独自里的孩子是子夕的?那便带她去见子夕,你留着她做什么……”宣澄仍有些不满。 “她怀着身孕出现在子夕面前,无论这事是真是假,子夕的日子怕是都过不安宁了。可若放任她走,这事又不假的话,我们怎么对子夕交代?” 早在当日于东山见到那盛放的桃花时,谢瑶便心知此事定有蹊跷。没由来的,他也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即便这事全是假的,他考虑的也更长远一些。 殷子夕的身子禁不起这些俗事烦扰了。 “而且,也许我们认识的子夕,不是真正的殷子夕。” 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说殷子夕或许对他们隐瞒了一些事情。二是说,他们认识的殷子夕与引儿口中的殷子夕也许是两个人。 他偏向于第二种。 宣澄也不傻,稍一细想就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他们二人不信鬼神只说,可是引儿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言辞闪烁,似有避讳之处,而她从深山逃出的时候也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若她所说的话全是编出来骗人的,她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全然不像尘世之人的女人真的是凡人?而被她如此畏惧的那个殷挽真的就是他们认识的殷子夕吗? “我回殷家看一看。”宣澄转身便想回殷府探个究竟,可却再一次被谢瑶给拦住了。 “这件事你问不出来,我去。” 宣澄性子急,很难在查清真相之前稳住殷子夕,谢瑶知道这次只能是自己亲自走一趟,而在离开之前,他先回到屋子里问了一个问题,“你所说的殷挽,长成什么模样?” 其实在山阴这个地方,姓殷名挽字子夕的人没有第二个了,他这样问,只是想要知道面前这个人对殷子夕的了解有多深。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这事总归是与殷子夕有关,他必须弄清楚。 引儿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根本不可信,听他这样问,她只能勉强动了动嘴角,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其实就算我说出他长成什么模样,你们也不会相信的,还不如问问他身上有什么印记。” 从一开始不愿将恩人牵扯其中,再到现在意外的发现殷挽与面前这两人是相识,引儿知道自己就算是再遮遮掩掩也无用了,事已至此,倒不如有问便答,对方想知道什么,她如实说了就是。 “殷挽他,气原穴右边有一颗红痣。”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平平淡淡的,就像是在说今日天色正好。可是对面两个男人听了之后却都面色一变,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气原穴正是位于下腹还要偏下的位置……若殷子夕身上真有这颗痣,哪怕引儿所说的话全是假的,他们也相信她一定与殷子夕关系匪浅。 那可是身为妻子都不一定能够一眼看个清楚的地方。 宣澄一言不发的捂住了额头,装作突然头疼的样子转身就想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还低声说着,“小谢,这事果然还是你去办最好。” 叫他去扒一个大男人的裤子看……还不如一刀杀了他呢。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借口去扯殷子夕的裤子? 这个难题,无论是逃跑了的宣澄还是眼下正站在殷子夕房里的谢瑶都没想出个法子来。 最后,还是殷子夕受不住他的目光了,不由失笑道,“怎么盯着我看?”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宁康元年(5) 面对殷子夕的疑问,谢瑶半天没说出话来。 来这里探个究竟可以,真要去验证那颗红痣是真是假,他实在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哪怕是被引儿骗了,他也认了。 “外面还下着雨,窗户别开得太久。”走过去关了窗又坐回来,谢瑶扶着好友躺下,单单拉了对方的胳膊出来,将手搭在其腕间,摸了摸他的脉象,片刻后才暗自叹了声气,又帮对方掖好了被子。 “怎么?”殷子夕好奇的问了一声,可是心里也清楚自己这脉象一定是不大好的。 谢瑶略懂些医术,虽然算不上精通,却也看得出好友这病已经没办法再治了,现在全凭汤药吊着命。 怎么做得了假? “子夕。”他坐在榻边,垂眸看向殷子夕那副秀气的相貌,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倒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娶妻生子?” 以殷子夕的出身,哪怕身子再弱,这个年纪也早该娶妻生子了,可是这些年过去,他身边非但没有妻儿,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听说殷家人也多次想要为他说一门亲事,只不过皆被他回绝了。 “你何时见我与女子亲近过?我这个身子,配了谁都是糟蹋人家。今世算是没这个福气了。”一听是这事,殷子夕就忍不住想笑,“而且,我怎么能与你比?我听宣澄说,你第四个儿子都有八个月大了。” 这话听起来倒是没什么深意,可还是把谢瑶说得一窘。其实他的三子与四子出生的日子只相差了一年,这孩子来得太快,虽然也算是件好事,可是知道这个喜事时,好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些许揶揄。 殷子夕倒也没再与他在这事上说笑,欣赏够了他的神情,便劝了一句,“该来的总会来。” 命里是你的,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会给你。而天定的劫数,也一样都不会少。 谢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不是又想起了身上重病难治,可是眼看着好友那仍如少年人一般稚气的面庞和神情,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一次贸然的前来。 事实如何重要吗?子夕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哪怕他真的隐瞒了一些事情,谢瑶也确信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殷子夕。 只有是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妨了。 这样的念头算不得公道,可这世上的事,只要摆在了情义面前,都没有真正的公道可言。 “你先歇着,我很快回来。”他站起身,准备回宅子交代侍从先稳住引儿,不能让她离开。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殷子夕没有先开口,他就只当自己从不知道此事。 “小谢。”殷子夕唤了他一声,待他转过身的时候,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 “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不然,我若是再也听不到了该怎么办?” 外面的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屋子里却静的出奇,两人直直望向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相识多年,即使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殷子夕还是很了解这个好友的,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不寻常来。 被瞧出端倪来算不得什么意外之事,谢瑶深吸了口气,直言道,“原本是有一件难事,可是现在没有了。” 刚刚他问其有没有娶妻生子之意,殷子夕却说自己今世没有这个福气。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重要,真的最好,假的话,也只能说明他不打算提起引儿。而无论事实如何,谢瑶不想再查个究竟了。子夕这病,至多撑不过半月了,他再留引儿半月。半月之后,一切都能见分晓,若子夕临终前想要再见这个从未提过的女子一面,他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好友。若对方不提,他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什么事情能大得过生死。 “是吗,那就好。”殷子夕爽快的接受了他的敷衍之语。 多说多错,谢瑶也未再多言,在榻边看着他入睡后,这才转身离去。 一次顺手的搭救,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实非他所愿。可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撑着伞回到自己府上,一进门,便听婢女说,那位娘子还在想办法脱手上的镯子。 相处几日,两人之间从未有过诸多顾忌,谢瑶直接绕进了房间,然后对着面前的女子说道,“还是我帮你。” 昨日引儿就求他帮过这忙,可是那时他正为殷子夕一事震惊着,直到今天都未帮她取下这镯子。如今再来看去,那镯子戴在引儿的手腕上大小刚好,也算不得紧,而且既然能够戴上,就没有再也取不下来的道理。他试着用手环住那镯子的上下两边,叫引儿尽量将手收紧,紧接着用力一拽,竟顺利的将其取了下来。 也就是在镯子从引儿手腕上离开的一瞬,镯身上突然凭空多出了半根断掉的红线来。谢瑶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却还没见过如此怪事,正欲开口问一问引儿这是怎么回事,却见引儿死死咬着牙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痛苦,而在她刚刚取下了镯子的手腕上也多了一条红痕,再一细看,隐约可以看出那其实是半段埋在血肉上的红线。 “总算是……”她大汗淋漓跌坐在地上,身上虽痛苦,心里却不知有多么高兴。 多少年过去了,总算是摆脱了。 “这到底是?”谢瑶举着那镯子,仍弄不清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扔了吧,扔得越远越好。”引儿没办法为他解释这其中的曲折,只是带着些畏惧看向那镯子,避之如蛇蝎。 发生在这女人身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谢瑶无心计较,正要唤来婢女将镯子扔出去,走进来的人却成了宣澄。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子夕那边如何?”宣澄嘴快又没什么顾忌,当着引儿的面便这样问出了口。 “没事。”谢瑶仅用这两个字敷衍了他,然后又对引儿说道,“再等半月,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去建康。” 他没有说理由,可是引儿也隐约猜得出来。她点点头,没有反对。有些事该发生的话一定避不过,怎么也不差这半月。 宣澄虽然没死心,可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于是也转而看向屋里的女子,“最后半个月了,你不打算把没说的那些事说一说吗?” 那段漏洞百出的故事实在是不值得一信,他总觉着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而这隐情自然是有的,只是引儿不敢告诉他罢了。一是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二是知道的越多也越危险。 红线断了,那个男人怕是很快就会察觉到此事,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离开这里之前,那人的身子不足以撑到来寻她。 “您只听我一言,若是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您定要弃下我尽快离开。”她这句劝告,是说给宣澄,也是说给谢瑶。 只可惜这时候,他们谁也不明白这是何意,也从未打算这样做。 是夜,阴雨不断。 宣澄躺在屋子里辗转难眠,到最后实在是睡不着,便坐起了身子朝后院走去。谢瑶独自去了殷宅,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四处乱转能探望的人也只有引儿一个,可是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见面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当脚步真的停在了那间小院之后,宣澄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过身准备回自己房里睡觉去。 “嗥!”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嚎叫,听着很像是什么野兽。宣澄的脚步一滞,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雨还在下,可那嚎叫声却越来越清晰。 这里离东山还很远,就算是有什么野兽下山了,也不至于跑到这城里来大声嚎叫。宣澄站在原地听了许久,虽然心知这事是不可能的,冷汗却不知何时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他撑着伞站在院中央,又听了片刻,直到那声响渐渐淹没在雨声之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难得寂静下来的时候,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厉风却倏地将院中几间屋子的房门都齐齐撞开。 “小心。”从房间里匆匆跑出的引儿拔高了嗓音喊出这一声,然后快步上前扯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在地。 宣澄从不知一个怀胎八月的女子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便想扶她站起身,“你小心些,若是动了胎气……” 剩下的话尽皆淹没在响彻天际的野兽嚎叫声中。宣澄只觉得天色突然比刚刚暗了些,抬眼望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半空中数不清的怪物。 是,怪物。除这两字之外,他竟想不出任何形容来。这些庞然大物似牛非马,明明没有翅膀却能盘旋在半空中,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月色。 昏暗中,宣澄只觉得身旁的女子似乎是推了他一把,叫他快点走。可是他早已忘了对方今日劝告他的话,心里想着自己身为一个男人,总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一个孕妇先逃开,于是执意留下来护着她。谁知半空中的怪物似乎在眨眼间变的更多了了一些,而且渐渐的又冒出来一些面目狰狞的人影来,纷纷朝着这小院逼近。 这样的情形下,根本是避无可避。惊惧无措倒是在其次,宣澄始终记着身边还有个弱女子,于是任是处境如何凶险,也仍挡在引儿面前不肯离去。 片刻的寂静之后,“嗥!”,黑暗中突然又传来一声嚎叫。 即便很难看清眼前的景象,宣澄也能差距出是那群怪物齐齐朝着小院中央冲了下来。他本能的以身护住身后的女子,可却在几乎能闻到那些怪物身上的血腥味时被怀中的女子猛地推开。 “啊!!!”哀嚎之声响彻了整个宅院。 谢瑶离了老远就看到宅邸上空不对劲,等他冲进门一路跑回了后院的时候,却见院子中央的宣澄呆呆的跌坐那里,而在他的身侧,躺在地上的引儿身下尽是鲜血。 “引儿?!”这是自相识以来,谢瑶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手足无措的抱着这个已经气若游丝的女子,正要喊人来帮忙,却被她轻轻扯了下衣袖。 “快……逃。”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当日在东山,是我的错,我……我不该求您带我离开。可是……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你拿着这东西……离开……他,他不会害……害你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手终于垂了下去,而那手心里握着的则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桃叶。 在这府中只有两三个仆从罢了,如今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却也不见有人前来。谢瑶无心去想家中的人到底是怎么了,当看到怀中的女子已经没了气息之后,他狠狠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取出引儿手中的桃叶便站起了身。 宣澄还浑浑噩噩的有些不清醒,他走过去之后便揪着对方的衣领将其拽了起来,然后硬是把那片桃叶塞到了对方手里,“拿着。” 察觉到手里多了样东西,宣澄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引儿,“小谢……” “拿着这个,现在就离开这里。”谢瑶扯着他去牵马。 “小谢,我不能走!” “我叫你回建康!!!”谢瑶反手便是一拳打在了他脸上,言辞间没有一丝能够质疑的余地,“现在就给我回去。”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言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宣澄攥着那片桃叶,硬是被好友推上了马,只是在出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扯住了缰绳回头望去,“你呢?” “我没办法走。” 从引儿没了气息那一刻开始,谢瑶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走到天涯海角都无用。总有一个人要背负着这个后果,哪怕他还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到底会有谁来向他索命,可是他必须彻底保全住宣澄。 “回了建康,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无论谁来问你,你都不要说。”狠了狠心,他捡起地上的马鞭用力抽在了马身上,再未给宣澄开口的机会。 雨越下越大,几乎将引儿尸身上的血污都冲了个干净。这场景实在是太像初遇之时,看着宣澄的身影彻底消失,谢瑶顶着风雨回到院中抱起了地上的女子,想要将她送到屋子里去,可是未及转身,便见院门口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 “咚!”殷子夕手中的纸伞掉在地上,响声几不可闻。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宁康元年(6) 也不是未曾想过殷子夕的隐瞒,可是谢瑶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更不愿将这些古怪之事联系到鬼神之说上去。= 直到这个深夜,本该已经在殷宅安睡的子夕突然出现在这里,怔怔的看着引儿的尸体出身,谢瑶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真相终于应验了。 三月多阴雨,冲淡了院子里浓重的血腥味。 “你知道什么叫童子命吗?” 大雨声中,殷子夕这句话轻得就像是从天边飘来,听进耳朵里的时候却真真切切。 雨水模糊了双眼,隔着层层雨帘,谢瑶看不清对面那个人的神情,却只觉得慑人的寒意几乎攀上了背脊,一路蔓延至指尖,叫他险些抱不住怀中的女子。 童子命,他略有耳闻,却不曾相信过。 据说,童子命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前世非凡人,或为天宫仙官,或为修真异士,今世才来投胎做了人:二就是道教的说法,意指妖邪附体,且是从幼时起便被侵占了身体。 童子命者,大多容貌清秀、自幼体弱多病、身子虚,故此寿命不长,诸事不顺、姻缘不利。 殷子夕,刚巧占了个全。 若是之前,谢瑶还以为这不过是巧合罢了,如今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三个字,就算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你是哪里来的鬼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愿子夕从小到大的这些磨难都是这个不知名的妖魔带来的。 只不过,他忘了一点。若真是妖邪附体,那必是从幼时起从未离身。 与他相识了十余年的那个殷子夕,到底是谁?是真正的子夕,还是……眼前这个妖怪? “放下她。” 殷子夕似乎根本不理会他说了什么,眼中只有他怀中的那个女子,但又像是不敢靠近一般,始终站在门外没有前行一步。 这世间,也不是谁都有胆子直面妻儿的死。 而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谢瑶偏偏没有放开手,反而抱着怀中的人回了屋子,让她的尸身安安稳稳的躺在了榻上,这才转身出了门。 院门口,殷子夕仍遥遥望着这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两人就这样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无言对峙。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是不是殷子夕?”等到雨越下越大的时候,是谢瑶先开了口。 殷子夕不免讥讽的歪了歪嘴角,“你自己的相识,自己不识得,还要问我……咳,咳……” 雨越下越大,寒风吹得身形单薄的年轻男子身子一抖,连连咳嗽,即便用手捂住了嘴,也还是有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咳到最后,殷子夕干脆倚在院门边坐了下来,直到勉强顺过气才再次抬起了头,“小谢,何必多管闲事?” 这是一句永远也不会从殷子夕口中说出来的话,可也正是这一句话,如同惊天巨雷劈在了谢瑶的头上,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丁点奢望。 即便再不像,他也清楚,这就是殷子夕。 说出去也许谁也不会信,可是就在刚刚那一瞬,殷子夕话音尚未落下时的一声叹息,似巨石砸在了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眼前终于一片清明。 这个人,既是殷子夕也并非殷子夕。或许他最开始认识的那个孩童是真正的子夕,可在这十余年之间,与他畅谈作伴的知己,偶尔也会换成眼前这个男人。 “你倒是聪明。”许是看出了他神色有变,殷子夕不由赞叹了这么一声,然后慢慢将笑意敛去,凝成了满面的愤恨,“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要做这样自寻死路的傻事!” “轰隆!” 一声雷响过后,殷子夕已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步履虽踉跄,却仍向着这边步步紧逼,“你知道的,我永远也不会怪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可是,可是……现在她死了啊!!!死在你的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该去恨谁?恨我自己吗?是,我恨我自己。可是你呢?我和她的事情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带她离开东山?凭什么带她回建康?凭什么为她扯下那红线?” 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最重要的妻儿,眼前这个男人讲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有些疯魔了。 听来听去,谢瑶只觉得这些话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他直直的迎向对方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也没有丝毫的畏惧,“那你听着,哪怕一切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绝不后悔。” 许是因为那目光中的绝望与孤寂,从初见那一眼开始,他便没由来的相信了引儿所说的话。而既然她所言皆是事实,即便再重来千遍万遍,他也会选择在东山向她伸出手。 心不甘情不愿,就这样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年,她拼了一条命想要从牢笼里挣脱。而他身为一个匆匆路过的过客,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在她即将冲破那层枷锁的时候,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永远都会做的事情,即便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这一切听在殷子夕耳朵里却是相当的荒谬,“你当自己是什么?圣人?普度众生吗?在这之前,你真的想不到你自己的妻儿吗?你就不怕你这一时的善心,断送了他们的后半生,让他们从此无依无靠?” 换做别人,此时怕是要无言以对,可是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那个男人,谢瑶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未有犹豫的答道,“正因如此,若是将来我的妻子遭了难,我只盼望有人像我一样搭救她。” “高门士族,高门士族,原来你们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殷子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容不下别的声音,可又不得不回他一句,“小谢,其实你还不知道你到底错在了何处。” 救谁都是功德一件,这世上也确实是因为多了这样的人才能安宁和乐。十殿阎君在审判的时候,都会因此判这人下辈子荣华富贵平安无忧。 这一切都没有错。 错只错在,救错了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低声念着这两句话,殷子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然后在推搡之间,两人都跌跌撞撞的撞进了这间屋子。 谢瑶的手上始终带着分寸,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身体还是殷子夕的,而那病症也并非伪装。 可是殷子夕不同。将身前的人甩进房中之后,他几乎不敢看一眼榻上那具尸身,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幅画卷。 大雨浇透了衣衫,却未浸湿那画纸半分。 这正是谢瑶从建康来此之前险些忘在家中的那幅画。 论作画的本事,谢瑶远不及殷子夕,而这幅画是在他们二人幼时所画,画的刚好是东山之景。 殷子夕一手扶着胸口,一手将那画卷掷了出去。只见那画纸飞出去后并未落在地上,反倒就此悬在了半空中,隐隐约约竟透出些光芒来,而画中东山的一景一物也似乎在那淡淡的微光中动了起来,渐渐旋成了一个漩涡,一眼望不到底,似乎要将他拉扯进去。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什么怪吗?我告诉你啊……我全告诉你。” 在跌入那画中之前,谢瑶最后听到的是殷子夕那惨然的笑声。 * “醒了?”见身边的人终于动了动手指,苏雅惊喜的一叫。 花渡费了些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当看清面前这个人的面容和这屋子的摆设时,还未清醒便忍不住一愣。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去桌边端了汤药回来,苏雅指着手里的碗强迫他快些喝下去,“放心,专治你现在这身子,不是阳间的药。” 话都说到这份上,花渡也不会认为这些人有谁会害自己,爽快的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出神。 一梦醒来,他身上那件绣着青狮吐焰图的黑衣已经不见了。 这是不幸也是幸事。不幸的是,他到底还是忆起了前世过往。幸运的是,在他动了妄念的时候,有人扯下了他这身衣衫救了他一命。 “我身上还带着伤,还是听引商说了你们在皇宫里的事……”说到这儿,苏雅欲言又止,“你,别太介意了,几日前华鸢他没想过要你的性命。” 这一点也不算是在为华鸢开脱,毕竟两人在太液池的时候,华鸢手上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断送了他的性命。而现在,他还毫发无伤的坐在这里。 有时候,输家就要毫无怨言的承受这样荒唐的解释。 只不过此刻的花渡已经无心再计较“有意”与“无意”,他慢慢站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推开门,这栋建在平康坊的小楼仍向往日一样宁静中带着些不寻常。 引商正捧着一本古籍仔细的看着,听到楼上的动静,才连忙站起身望了过去。 刚刚苏雅那一嗓子,她不是没听到,可是一想到这时候的花渡也许不会愿意见到她,便老老实实的坐在楼下等着了,直到对方主动走出门来。 “你也看到了?” 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他脱口而出。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在讲述一个事实。引商本也没打算瞒他,很快点了点头,承认了。 就在他倒在太液池池水中那一日,未等她想办法去阻止,华鸢便主动松开了手,然后不顾在场有多少术士道士在,直接带着他与她回了这小楼。 再往后,所有人都在那面青谧镜中看到了他的前世过往。 “对不起……”即便已经相隔一世,引商还是想将这三个字再说一遍。 无论如何,她总归是牵连了他。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今世两人在相识之后,她心中总是带着歉疚之情。 从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在为动机不纯而心怀愧疚。可是后来渐渐知道了,他们之间有着一段姻缘债,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也终将靠近彼此,而她心中那份歉疚,也因此无法轻易了却。 “错的不是你。”花渡不知如何才能宽慰她,唯有这五个字出自真心,说得不容置疑。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在惊惧之下向唯一能抓住的那个人求救了而已。救她的是他,不畏后果想要带她去建康的也是他,到最后,他甚至还为了自己那个好友而选择再留她半个月。 哪有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道理? 那,错了的人到底是谁呢? 关于那段过往,镜中的景象只停留在那两男一女都被吸进了画中为止,至于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引商也不知道。可是她还清楚的记得让花渡卑微不敢触碰的那道青痕,还有华鸢口中那位吊死了的小谢。 当年情景,由此可知一二。 剩下的,不必再问了。 “我想出去看一看。”四处看了看,花渡最终在门边找到了自己那把红伞。他撑着它走出门,复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少女,“一起去吧。” 引商无法拒绝。 有了那红伞护身,两人走的并非寻常的街道,而是穿梭在房屋楼宇之上。 “这里有些眼熟。”在经过平康坊西边的一条街道时,引商忍不住挠了挠头。 花渡也低头看了一眼那条街,面上神色未变,只是将眸子垂的更低了一些,“你我在那里,见过一面。” 经他这样一说,引商很快便想了起来。那还是在几年前,她正想在平康坊找个睡觉的地方,却遇上了产鬼,其后又在产鬼准备下手的那户人家门前见到了花渡。 那是两人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而这能称得上相识之处的夜里,两人刚巧在做同一件事——搭救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因果循环,妙不可言。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宁康元年(7) 回想前生今世相似的场景,引商几乎想要指着老天问一问到底何为天命? 怎么这么喜欢折磨人呢? 两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永阳坊,还是那户姓冯的人家,也还是那个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的美妇人。`` “她到底是?”虽然这样问出口了,可是事实上,引商已经隐约能够猜出这女子的身份了。 “我的妻子。” 花渡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自己会惊扰了院中的女子一样,即便对方根本就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困扰了引商多日的谜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解开了。 今世的王瑜爱与前世的容貌有很大不同,虽然仍能称上貌美,可这貌美更像是被那恬静二字衬托出来的,远不如前世惊艳。 在此之前,引商让赵漓帮忙查过了,这冯家家底殷实,却无官无爵,更算不上巨富。王瑜爱嫁的丈夫更是市井间的普通人罢了,相貌、才学、性子……样样都不出众,平凡至极。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婚后至今一直安稳平静的过着日子,每日聊的最多的事情无非柴米油盐后宅琐事,虽无乐趣可言,倒也能称得上顺心。 “她对前世的一切都毫无留恋,只望今生嫁一庸碌无为的夫君,不求富贵荣华,但求平凡无忧的过上一世。”花渡坐在院墙上,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失神。 虽然这是他在阴间千方百计打听来的事实,可是由他亲口讲出,始终有些残忍。 妻子毫不留恋前世的出身与姻缘,其实无异于不留恋他。他所拥有的才学、家世、相貌,妻子通通都不想再看见了。 毕竟,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时候,痛苦也更难承受。 他不是王瑜爱,不知道用尽一生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是怎样的悲伤。 而当他注视着院中的女子的时候,引商便坐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他。 三国之时有诗曰:“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时,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两句话。但在见过了当日的明艳与现在的疲惫不堪之后,她却忽然发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忘却了过往的懵懂,为阴间卖命时的凶狠,有意无意接近她之后的几番犹豫……引商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了解他了,现在看来,这些面目都毫不像他。 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他,大概是在崇仁坊的邸舍,卫钰请他临摹《兰亭序》,写好之后,他与卫钰说着话的时候,她刚好蹲在他腿边取暖,只要稍稍仰起头便能看清他的神情。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的眼中也会闪过那样的光芒。只那一瞬,她似乎便明白了他心中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世人心中都有一个执念,或远超情爱或高于性命。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齐名,权倾江左五朝,文采风流、仕官显达。秦淮河畔的乌衣子弟,狂放不羁、率真洒脱。 心中有诗酒,身侧多名士。 富丽堂皇的长安城,终究比不了秦淮风光。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大唐盛世,也敌不过他念念不忘的魏晋风骨。 为阴差,看尽人间美景、朝代变迁、斗转星移,皆不如梦中的一眼晋时风光。 忘却过往或许只是为了从枉死城中走出,可是从始至终,他想成为的不是夜夜俯瞰着长安城的花渡,而是茂林修竹间谈笑自若的谢瑶。 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再好也无用,这个道理,其实她最明白。 引商忽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与其说是不再担忧,不如说是彻底释怀了。无论接下来发生事,眼前这个人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能够坦然面对,不再为之困扰。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见她不说话了,花渡便主动开了口,将从前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真相一一言明,“你也猜得出来,其实,在我刚刚从枉死城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了害死我的人是谁。” 可是,那时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竟能与酆都大帝结下仇怨。为了弄清这一切,早在许多年前,他便翻开了与北帝有关的那本卷宗,然后看到了一个名字。 自那一眼开始,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 与一个陌生的阳间女子相识也许是件难事,可是与一个以捉鬼为生的道士相识,再容易不过。 何况,他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早有因缘,此生注定相遇。 “这些年,难为你了。”听到这些话时,引商觉得自己本该是失落的,可是如今心中却无波无澜,好似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 其实她也不是看不出反常,他的犹疑几次显出了端倪,就好比四年前,他明明不愿暴露出脸上的痕迹,但是时隔几日之后,当他们并肩坐在城楼上,他便强迫自己解下脸上白布,只为博取她的信任和亲近。 连这都能舍得,之后的一切都不再是困难。 只是,如今起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当初的他们那样快的走到了一处,一半是因缘所致,一半却是各怀心思。 他无真心,难道她就有吗? 现在想想,幸好如此。若对彼此动了真情,才是一桩惨事。至于情意,他们也是有的,只可惜不是儿女私情,倒像是同病相怜。 “四年了。”她突然喃喃出声。 花渡有些不解。 “还记得我对你讲过的事情吗?在阴间那一次,我被困在塔里,怎么也走不出。”她慢慢回忆着当日的场景,“守塔的老人说我有心魔作祟,可我始终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心魔,直到刚刚,终于明白了。” 在那个幻境中,她几次看到花渡陪她一起走进当铺,置身于危险之中,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她终于无需看到自己被华鸢所害的场景。可是每一次,她都没能成功救下他,眼睁睁看着他殒命。 与前世何其相似。 这是她心里的一道劫,即便转世投生了,也无法轻易迈过,永远挣扎在其中,不得解脱。 “那现在呢?”听她如实讲出这些,花渡反倒扬了扬嘴角,笑盈盈的望了过来。 现在?摸着良心说,引商觉得自己更渡不过这个劫了。 那些恩怨情仇,哪是说勾销就勾销的。 她坐在墙上托腮出神,目光不时落在院中一家人身上,片刻后,低声问了句,“那日你去了谁的墓?她的吗?”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花渡一愣,然后想起了自己当日与阿凉去过的那个墓穴。而且,中元节那夜,他离开时也曾对身边这个人说过,自己其实不是去寻谢瑶。 过去那些日子,他时不时的不见了踪影,正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哪怕对方同样忘却了一切。 “在我还未记起前世之事的时候,阿凉曾对我说起过我的妻子。哪怕我不愿回想过往,也还是忍不住想来看一看她。” 这一看,就不愿再离开。 看着生活在这小小宅院的妻子时,花渡仍是想不起自己与其的一世姻缘,可是久而久之,他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动了情。许是因为前世的羁绊,许是这一世她神色间的安宁……一见倾心,久而生情。 明知她现在只是别人的妻子,与他早无瓜葛,心里仍免不了有些难受。只是现在多说这些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难不成他还能回到前世去? “不说这个了。”眼看他神色有变,引商连忙提起了别的事情,“还是说说现在。” 过往再哀怨凄惨,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再提也不迟,可是如今的他身上没了那幅青狮吐焰图,虽保下了性命,却也当不成阴差了。 当不成阴差的冤魂该往哪里去?枉死城吗? 一想到这个下场,引商就心惊胆战的,这几日都没睡好。偏偏唯一知道该怎样做的华鸢早在从太液池回来就不见了踪影,像是根本没想过要面对这前生今世的纠葛,打定了心思要避个清净。 “我没事的。”花渡不愿让她再为自己忧心,只能再三劝她自己真的不在意后果。 回枉死城又如何?那已是再好不过的下场了。 没有哪个阴差在动了妄念后还能好端端的生活着。 任是生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他终究是凡鬼啊,命比蝼蚁,无人在意。 引商忽然有些绝望,却又不能当着他的面将悲伤说出口,唯有在心中将满天神佛想了个遍,该拜的都拜了,该求的也都求了个遍,正想着要不要干脆跪拜下去给老天磕一个,一直打量着她神情的花渡却脸色一变,倏地扯住她连退几步,“小心。” 小心什么?引商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大红的纸笺从天而降,仿佛一团烈火划破长空。眼看着这东西就要飘到眼前,花渡还是将身边的女子挡在了身后,伸手抓住了那张纸笺。 引商连忙探了头过去,然后看到那纸笺在他手中停留了一瞬,最终化为灰烬。 这是一张请柬,邀他们赴一个婚宴。 而大红的帖子上,将要结为夫妇的那两个人正是他们自己的名字。 谢瑶,宋引。 引商忍不住抬眸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庞然大物踩着彩霞远去,其形似狮,颈上却长着九个头,一晃眼间便消失在天际,再也望不见踪影。 那是太乙救苦天尊座下,九头青狮。 她深吸了口气,再也没有犹豫,“我们成亲吧。”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宁康元年(8) 命中有一避无可避的劫难该怎么办? 只能硬扛过去。 前世欠下一条人命无法报还,到了今生,唯以一世姻缘相偿。 太乙救苦天尊可渡引受苦亡魂往生,此番出手相助,倒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花渡明明坏了阴司的规矩,却也未被问罪。引商在家里想了几日,都想不通那位传说中的救苦天尊怎么这样好心了? “若不是华鸢毁了你身上那幅青狮吐焰图,哪还能有今日。”她实在弄不清那位救苦天尊的心思。若想救苦救难,一定要等到今日吗?那幅青狮吐焰图,让多少阴差战战兢兢不敢有分毫差错。 “这是阴间的规矩,北帝定下的,倒与救苦天尊没什么干系。” 虽说太乙救苦天尊掌管三界救苦之事,又是冥司的最高主宰。但在救苦救难以外的事情上,冥司到底还是北阴酆都大帝说了算的。 花渡为她讲了讲许多阴间的故事,待到日落西山时,两人才回了平康坊的那座小楼,一路上都默契的没有提起成婚一事。 哪怕那是这劫难唯一的解法,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别扭。 华鸢不知所踪的日子里,家里只有苏雅一个人在等着他们,听说了二人的决定之后倒也没有觉得意外,过一会儿才偷偷的来问引商,“你们怎样才算是成了婚?是有许婚之书即可,还是要将那些仪式全都做全了才算?” 好歹也在阳间生活了这么久,关于成婚一事,苏雅知道的倒比他们两个都多。听他这么一说,引商和花渡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如果仅仅是定下许婚书再好不过,可若是真要将那些仪式做了个全,那岂不是……还有洞房那一关???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可怕。 苏雅在阴间时素来口无遮拦,可是眼下这情形却容不得他再说下去了。左右看看,他连忙寻了个理由出门,“我去隔壁大娘那儿问问许婚书的事,不然过几天她搬走了就没得问了。” 说完便飞快的消失在门口,也难为他现在拖着这样壮硕的身躯还能跑得这么快。 既然只剩下两个人,只能脸皮厚的那个先开口了。 “先试试许婚书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窘迫,引商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的,转身想找点水去喝,不过很快就被身侧的男子伸手扯住。 “在这之前,我想回建康看一看。” * 陈朝祯明三年正月,隋郡破建康,俘虏陈后主,陈朝灭亡,陈后主下令,将建康城夷为平地。 花渡想去的那个建康城早已不在了,原本的六朝古都被降为了寻常州郡,至天宝年间已经几次易名。 引商没有细讲其中的诸多曲折,只告诉他,现在这里叫做金陵。 本朝有位姓李字太白的诗人曾在南游金陵时作过一首诗,诗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吴国的昔日繁华已成荒芜,晋时风流人物也早已入了荒冢古丘。那一时的烜赫,终究只剩下了一场空。 时隔了四百年再次来到此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自太液池那一战之后,花渡身上那块属于阴差的牌子就不见了,幸好引商的还在,两人在苏雅和土地神的帮助下,花了一夜的时间想方设法来了这金陵。而几乎是在脚步刚刚站稳的时候,引商便紧张的拽住了花渡的胳膊,生怕他因为太过伤感做出些糊涂事来。 只是当她说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历史之后,身边的这个男人却出奇的平静。他既没有挣脱她的束缚,也未四处张望,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远处的景色,然后笑着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我……不,曾经的家。” 听了这么多,他其实想得到自己曾居住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模样。失落归失落,遗憾归遗憾,到底是当了许多年的阴差,心知朝代变迁是不可避免的。 只能叹一句“无可奈何”。 时隔四百年,秦淮河还是那个秦淮河,乌衣巷却已成废墟。 “这里从前是什么样子?”引商忽然记起自己在镜中看到的一切,前世的她至死也没能来到这建康看上一眼,而如今终于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这里却已经不复繁华。 花渡坐在河岸旁的石阶上,只看了一眼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便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秦淮河上,“这里……” 他文采斐然,若想说一说这秦淮河畔的美景,定能描述得极美。可是如今才说了这两字便住了口,久久未言。引商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明明已经挺直的背脊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压了下去,压得面前这个年轻又沧桑的男人喘不过气来。 四百年的时光,带走的何止是繁华旧梦、功名荣辱? “你知道淝水之战吗?”她没有继续问那旧时风光,也没有试图去安慰他,只是跟他一起坐在那石阶上,然后问起了这个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花渡果然扭过头来抬眸看她,回想了片刻然后眼前一亮。 当初在崇仁坊的邸舍时,进长安赶考的举子们曾将史书借给他看过。 淝水之战,无论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仍被人所津津乐道。那时南北方对立,前秦出兵伐晋,两军于淝水交战, 最终,谢安、谢玄、谢石、谢琰以八万晋军大胜八十余万前秦军,收复失地并趁机北伐,将边界推到黄河,此后数十年间,东晋再无外族入侵,也算是奠定了南朝三百年的安定局面。 这是史上最有名的战役之一,被歼灭和逃散的前秦军多达七十多万,晋军以少胜多堪称奇迹。 引商小时候曾听华鸢讲过许多故事,也学过许多女子本不该学的东西,诸如兵法。而淝水之战,就是其中不得不提的一场大战。 “据说当时淝水之战的捷报传来时,谢太傅正在与人下棋,看完军书后也不为所动,继续落子。当别人忍不住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说,‘小儿辈遂已破贼。’真是让人佩服……”引商一面讲着,一面也未将目光从身侧之人的身上移开。 果然,一提到这事,花渡一扫刚刚的抑郁难解,面上始终挂着笑,眼中也闪烁着欣慰和憧憬。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却未曾想过,自己早在史书和民间传闻中知晓了父兄们的事迹。哪怕如今王谢二族已经颓荒败落,高府华地更是踪影无存,过往的一切到底还是在人间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无论再过几百年,他仍以自己身为谢氏子弟为傲,也不会后悔忆起了自己的身世过往。 恨只恨,就连自己也未有机会看一眼当年盛景。 而这个遗憾,怕是永生永世也无法圆满。 看着身侧的人终于垂下了头,引商在心底叹了声气,转过身去再未去看他的神情。 她对他,始终心怀愧疚,可是任她如何去做,都化解不了他心中悲戚。那么此时此刻,她唯有不去看他,就让那悲与泪都留在这秦淮河,随淮水而去,如四百年前的旧风光一样再不复返。 两人在秦淮河一坐便是一天,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花渡终于站起身,提出带她去城外看看。 金陵附近有许多座景色怡人的高山,引商不知道花渡带她去的是哪一座,但是见他脸上终于没了悲色,心里也跟着高兴。 两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一间破落的道观外。其实郊外有座道观算不上奇怪,但是奇就奇在这道观的样子与他们长安城外的那一座一模一样,只差挂个牌子上书四个大字”一间道观“了,如果不是看到这里人来人往,就单单是这副诡异之景都足以让引商掉头便走。 “两位是想求点什么吗?”一进门,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就冲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堆符咒,“无论求什么,这道符咒都包管有用。” 而在这道观里,还有许多小道士也像他一样拎着相同的东西在叫卖。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比她还会骗钱? 引商不由后退了几步,想要拉着花渡走,“这种符,我能给你写一千张。” 可是花渡这么聪明的人此时反倒不想走了,他打量着那符咒,低声问了句,“能求什么?” “想求什么便求什么。”那少年得意洋洋的介绍着,“看两位是想求姻缘吧,来,一人拿一张这个,定能……” 引商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若这姻缘是件错事呢,心里不痛快,可又不得不去做,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这小道士会无言以对,没想到对方很快就答道,“这就是因缘天定,不可违逆了。施主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心中无愧,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说罢,便拿出两道符各塞在他们手里一张,“心里不痛快只是一时的,若问心无愧,便拿回去当个护身符吧。看二位面色不善,不要钱了。” 直到这少年人转身又去跟别人说话了,引商还拿着手里的东西发愣。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想将东西送给他们,也该客气的说一句“看两位面善。”吧,说什么“面色不善”,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怎么逼迫他了呢。 这地方真是古古怪怪的。 “不过,他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拿着这道符进门去看神像的时候,引商忍不住撇了撇嘴,看了一眼左右无人,又低声劝了身边的人一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事强加在你身上,若我是你,我也不好受,何况你原本还有妻儿在。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就只当在渡劫,反正你我也从未动过情,就算是见了谁也是问心无愧。” 憋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说出来了,她只觉得身心舒畅,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对着屋子里的神像们拜了拜,保佑身边的人平安。 至于该说的话,这一次是真的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既然未有一刻对彼此动过真情,纵然以后有了夫妻之名,也能称得上问心无愧了。 “走吧。”拜完神,两人便离了这道观,再未回头看上一眼。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小道士走到两人拜神的地方看了一眼,不由深深叹了一声气。 只见那香炉旁边多了一张道符,正是他刚刚赠与那两人的。 送出去两张,留下来一张。 “造化!造化!”长叹两声,小道士随手一挥收了眼前的障眼法,旋身化作九头狮子跃向天上。 可惜,可惜。 这世上只有那人自己才知道到底是谁留下了这东西。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宁康元年(9) 有了苏雅帮他们操办这些事,两人回到长安时,许婚书已经写好了。媒人是托了李瑾去请的,陇西郡王出面,一切自然变得简单了起来。至于“父母之命”,花渡的父母自然早就不在了,苏雅也未去请远在会稽的姜榕。 “这事难解释,何况,你也不是真心想要嫁人了。”他是这样劝她的。 引商点点头,谢过了他的体谅,如今这样的情形,不告知父亲是最好的。 可是事情才定下没过两日,程念便从赵漓那里得知了此事,匆匆赶过来之后,一进门便好奇的嚷着,“谢瑶?谢瑶是谁啊?姐姐,你不是要嫁给姐夫的吗?” 幸好花渡此时并不在家里,正在与苏雅商议着这桩婚事的引商不由扶住了额头,然后招手示意她过来坐,“这事与你想的不一样。” “可是你分明是与……”程念还想说话,不过很快就用余光瞥见了正要进门的花渡,“就是他吗?” 因着没撑那红伞,程念能看到他的身影也不足为奇。可是刚进门的花渡却因为这小丫头毫不掩饰的打量而显得有些无措。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姐妹相称的缘故,程念打量起人的眼神比引商还不知含蓄……看得人心慌。 “行了,总盯着男人看像什么样子!”实在没办法了,引商竟只能拿这些自己都不屑提起的男女之防来教导她。 “我……”程念再想说话就已经被连哄带赶的推出了门。 总算是送走了一个麻烦,关上门之后,引商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略带歉意的看着门口的人,“你家里没有这样的妹妹吧。” 这几天他们已经能够随意提起过往之事,而不需要避讳了。花渡仔细回忆了一番,最后竟忍不住笑了,“家里倒是有个姐姐也是这样的性子。” “哦?”引商忍不住好奇。 “是我的长姐,后来嫁给了季琰,也就是□□,王丞相的嫡孙。”他怕她听不懂当年那些理不断的亲疏关系,耐心解释了许久。 引商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最后也算是弄清了谁与谁算是亲戚,“我记得,你妻子的父亲正是王右军的从弟?可是□□不也是王右军的从弟?他们是亲兄弟吗?” 她还以为他姐姐刚刚嫁了人家的儿子,他就娶了人家的女儿回来。 “那两位也是从兄弟。”解释着解释着,花渡自己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当年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在现在看来确实是一团乱的关系。 引商掰着手指头算这理不清的亲疏关系,算到最后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怪不得。” “怎么?” “你真的亲眼看过《兰亭序》的真迹?”突然想起这事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恨不得冒了光。 花渡一怔,然后点点头,“是啊。”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虽然父亲他们在兰亭修禊那一年他才五岁,可是当年他也生活在会稽山阴,自然见过那序文,而且还不止一次。 “你也不是没听过那些人是如何盛赞王右军的书法。据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他,“真迹已经跟着太宗皇帝下葬了,怕是永世不能再现人世,现在这世上除你之外已经没人见过真迹了。” 引商是喜好书法诗文之人,写得一手好草书,自然也对王羲之这样的人物推崇备至,未能亲眼看一看那位的墨宝,堪称一大憾事,自然是羡慕他的。 而当她说起此事的时候,花渡的神情却微微一变,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半晌,突然说道,“《兰亭序》我没有,可是,若只是真迹的话……”他出神的看向了南方,“我家里倒是有。” 未曾流传于世的王右军的墨宝,他前世的家中保存着不止一幅,而且是在会稽山阴的那个家中。只是后来他惨死于东山,也不知是谁帮他收的尸,那些真迹又有没有随他下葬?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实在是太模糊了,三言两语而已,莫说外人了,就连他自己都不能从中窥得真相。凡事还是要靠自己去寻才是。 为了送一份像样的聘礼给她,花渡在许婚书定下之后又独自回了一趟会稽,说是想去找一找自己的墓,然后取来那本真迹送给她。引商怕他再出事,本想拦着他,可也心知他其实是想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家,最后便只能任他去了,只求他平安回来。 而仅仅过了三天,这个人便回来了,遗憾的说自己并未寻到那墓,想来自己当年是曝尸荒野了。 引商正想着如何宽慰他呢,那边苏雅就突然冒出个头来,脸色很是为难,“许婚书没有用。” 在本朝,只要有了许婚书,哪怕没有任何仪式,两人也算是结为夫妻了。可是眼下他们按着规矩写下了许婚书,身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改变。 苏雅说,本不该如此的。 如果真的偿还了这场姻缘债,阴间的簿子上一定会消去他们二人的名字,可是当他想尽办法回阴间偷了那书簿一看,却发现名字还在。 许婚书没有用,还是要真真正正的成了亲才算。 引商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发现他神色淡然,像是已经彻底妥协了,再也不会为此事忧心不甘。她不由敛了眸色,最终点下了头。 平生见过许多女子嫁人、许多男子娶亲,可是轮到自己,却是头一遭。当披上那青色的袍子后,引商没有多看镜中的自己几眼,反倒将目光投向了门外,“什么时辰了?” 这一场婚事,他们没有邀请任何宾客,甚至婉拒了赵漓程念等人的道贺,整个小楼里,只有三个人。 除她之外,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可惜没有人回答她。 苏雅只觉得屋内的静默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花渡更是始终出神的盯着地面。 他们都在等媒人所说的那个吉时,到了那时再将这些仪式挨个试上一次。那写着姻缘债的簿子就在苏雅手里,等着看名字何时会消。 终于,夕阳西斜。 坐了一整日的花渡总算站起身,正要向门外走去,本该以团扇掩面等着他的引商却也随之站起了身,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唤道,“姜华鸢。” 花渡的脚步一滞,却未回头。 “姜华鸢。”她的语气更坚定了些,然后倏地上前扯住了他的手臂,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那张遍布伤痕的脸,分明就是花渡的。可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对方眼角下的疤痕上,“这里,真是刚好遮住。” 遮住了本该长在那里的红痣。 华鸢每一次扮成他人模样时,眼底似乎都有一颗红痣。 “为什么啊?”她有些绝望的甩开了他的胳膊,声音都嘶哑了起来,“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是你?” 早在“花渡”从会稽寻墓回来那一日开始,她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直到这一日,她硬撑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为什么会是华鸢?他消失了几日终于回来之后便扮作花渡来骗她吗?那花渡呢,花渡去了哪儿? 几日以来很少开口的华鸢一扭头便看到了她眼边的泪水,微微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的敛了下去,正要说出口的话也止于唇边, 引商流泪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努力去回想,也只能想到上一次青娘死的时候她脸上的悲戚。 似乎只有在经历丧母之痛时,她才会哭出声来。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少女哭着哭着便跌坐在地,然后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 “就这么伤心吗?”霎时间,他几乎丧失了所有哄骗她的念头和玩乐之心,抬抬手在脸上一抹,便抹去了这一层面容。 坐在地上的引商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伤心吗?当然是伤心的。可却不是伤心他顶替了花渡的身份陪在她身边这几日。 她只是很清楚一件事——花渡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次,真的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去了哪里,原因又是什么?她通通不知道,可就在几日前见到顶替他出现的华鸢时,她便隐隐明白了。那个人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呵……”看着她悲戚至此,本连双手都开始颤抖的华鸢终于轻笑了一声,“你在想,既然我已经回来,那他便一定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 引商未答。 半晌,眼前的男子突然伸手拽住了她,“走。” 他的动作太快,几乎容不得她反抗,而两人迈出门槛之后,她的眼前便闪过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待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这是一座墓穴。 花渡就站在墓中唯一一具棺材前,见到他们前来,不由一愣。 “道声别吧。”说完这几个字,华鸢转身便出了墓室, 徒留引商一人仍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瞪着眼睛看了看这墓穴,然后将目光移向了花渡身后的棺材上,“这是……” “我的。”他点了点头,见有些事终不能免,又微敛了眸子,低声道,“对不起。” 他到底还是瞒了她一些事。 那日回到会稽,他在寻找自己墓穴的时候,却在东山见到了原本以为今后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姜华鸢。 “他说,要赔我一条命。” 他前世的惨死,让两个人都欠下了命债,一个是引商,另一个自然是姜华鸢。而华鸢赔这一命,并非一命抵一命,却也是逆天之举,他与他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他还是应下了。 “回去?真的?”听到是怎样一个偿还之后,引商几乎要乐得一蹦三尺。 华鸢许给他的是他原本的那条命。 回去吧,回到宁康元年,回到会稽、建康,回到那秦淮河畔,回那谢氏大宅,继续看他念念不忘的晋时风光。 宁康元年,再也不会发生前一世的惨案,他仍是那个只知诗酒风流的谢瑶。这一次按着原本的命数活下去,命里再无变故。 逆天改命,将一切都推翻,重新再活一次。 这是最好的收场。 以宁康元年为开端,也以宁康元年结束。 圆了那四百年的遗憾与不甘。 引商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一件更能让她欣喜。自相识起她便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如今,这个原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实现的奢望竟要成了真。 大喜过望,她甚至忽视了两人即将分别的遗憾,只能捂着不断落下泪来的双眼,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而花渡只是站在自己的棺木旁边静静的看着她,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是淡淡的,待她终于平静下来后,才又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总是对我说这三个字?”引商摇摇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无论怎样选,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够了。” 哪怕他原本是想让华鸢拖着她,自己不声不响离开,她也不会有丝毫不满。只要他能圆满了心中遗憾,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也不会后悔亲眼见证他的离去。 有些事,即便痛苦,也总好过永生的遗憾。 “那也是我对不起你。”他仍是这样说着,眼中闪过了几分无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引商不难看出他神情里的为难,可在这时,这些事已经通通不重要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一一告诉我,或许是不能说。可是那又如何,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也罢,该知道的迟早也会知道。” 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无论那些秘密是什么,你绝不会害我。” 她说的坦然又坚定,花渡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感激,却也有几分困惑,“你真的从未怀疑过我吗?” 引商果然迟疑了一瞬,不过回答他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我还未来得及怀疑的时候,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不会信错人。” 就在华鸢离开凡间回昆仑山之前,最后一句话不是道别,不是劝她保重,而是那句,“你曾经错信过一人,如今已不会再错了。” 那时的她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却理解了。 他承认了她曾错信他的事情,却告诉她,她没有错信现在的花渡。 “或许,他真的曾把你当成朋友。”这句话已经憋在引商心中许久,自那日在镜中看到这两人的前世过往,她便有了这样的错觉。 或许,这两人真的曾将彼此视为知己。 哪怕谢瑶结交的是真正的殷子夕,可在那许多年里,一直占着殷子夕身体的华鸢也曾与眼前这人把酒言欢。 过往的岁月里,或许也有过几分真心吧,哪怕最后闹到了那番境地,让她都无颜说出两人该是朋友这句话。 是不是呢?花渡始终没有回答她。临了,终于到了分别之时,当对方小心翼翼问他代价又是什么时,才开口笑道,“也许是短命吧。” 这可不是什么能让人高兴的事,引商的脸色很快又垮了下去,最后还是想着短命也比抑郁难解的永生好,这才稍稍缓解了。 数着时辰,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走了不出三步,到底还是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然后咬着牙转身,任喉间传来阵阵酸意,也终是没有再回头看去。 她走得太快,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自然听不到在她身影消失在墓室外时,花渡的那一句,“今世一别,再无来生。” 真正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了。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该说的事情你一样都没有说。”过了片刻,华鸢的声音终于在墓室门口响起。 大喜大悲之后,引商自然想不起曾经质疑过的许多疑点,而花渡,也从未提前今世的故事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曲折。 毕竟,一切还未到该揭晓的时候。 “再换个问题,她刚刚对你说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明明是在询问,华鸢的语气里却并无困惑,反倒像是已经知晓了对方的答案。 他问的自然是关于“朋友”的那一句。 花渡以另一个疑问回答了他,“你又为什么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自从昆仑山的仙童们说自己侍奉的仙君名号为“西渡”时,他便隐约有些不对,后来,总算是想通了。 华鸢,西渡,各取前后一字。 花渡。 “小谢啊小谢……”像是感慨一般,华鸢笑着念了几声,却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有些事,为什么一定要回答呢? 在踏进那棺木前,花渡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子夕,你从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多谢。”华鸢欣然一笑,这笑容却在看到对方转过身时,渐渐敛了下去,终成凄然。 棺木闭合时,墓室内的和墓室外的人都闭了闭眼,而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只余一片空荡荡的树林,再不见那墓穴的踪影。 坐在树根边仰望着那高空明月,引商知道一切终于改变了。 “珍重。”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宁康元年(10) 宁康元年,三月二十七。 被生生扯进那画中之后,谢瑶还未站稳脚步,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分明就是东山那片桃林! 而跟着他进来的殷子夕站在桃林之外,不过抬了抬手,这片林子便在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桃木辟邪,而现在,这个不知哪里的怪物竟将桃林移走……他是要做什么? 即便还尚未弄清形势,谢瑶已经忍不住向后腿了几步。 “你那么聪明,总该想清楚我和子夕到底是什么关系。”殷子夕不慌不忙的朝他走了过来,说话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他身子那样弱,这些年来若没有我帮他撑着,你当那些年他是怎样站起身与你谈笑风生的?” 即使是在画中,东山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乌云遮月,几乎看不见光亮。 谢瑶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只听出了那话语间的咄咄逼人。 简直,欺人太甚。 “子夕他身子再弱,也轮不到你来决定他该怎样做。都已经十余年过去了,你也该放过他了吧?”他实在想说一说这事情的荒谬,可是一想到对方本就是喜欢做荒唐事的人,心中余下的便尽是无力。 果然,听了这话之后,殷子夕只是讽刺的一笑,“我放过他?你真的猜不出吗?只要我离了他的身,他马上就会死。” 自从知道了那所谓的“童子命”是怎么回事之后,谢瑶便隐隐能猜到这一点了。可是猜得出归猜得出,真的亲耳听到之后,心头仍免不了一颤。 “所以说,与其让我放过他,你不如求我让他多活几日。”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趁早解脱。” “你猜他听到你说这句话会高兴吗?”殷子夕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小谢,别想着别人的性命了,事到如今,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 谢瑶默然不语,心知只要一提到今日的事情,眼前这个人就有些疯魔不讲理,他不能在这事上多言与他争辩。 可是他不说话,殷子夕偏偏还要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该怎样做才能还得清啊?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毁了什么。她懵懵懂懂,我不怪她,可是你呢?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你改变了什么?岂止是一尸两命……” 最后那一句“一尸两命“让谢瑶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他险些忘了,引儿还怀着身孕即将临盆,今晚死去的岂止是一个人? 只是对方口中的”岂止是一尸两命“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看看我是什么鬼什么怪吗?我告诉你啊。”天上电闪雷鸣,白光正照在殷子夕那惨笑着的脸上。 谢瑶顿觉不妙,只可惜刚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到了数不清的野兽嘶吼声从四面传来,响彻了整座东山。 昏暗的环境里,似乎有着许多庞然大物冲着这边奔来,他转身欲走,却在下一瞬被一双手钳住了脖颈。 那双手骨节分明,对于男子来说却太过纤细,冰冰凉凉的,如同死尸。 想从这时候的殷子夕手里挣脱,实在算不上难事。在那手缠上自己脖颈的瞬间,谢瑶也飞快的抬起手抓住对方手腕,狠心掰了下去,然后趁着那手臂稍有松动时,扯住对方胳膊用力甩在了旁边的水洼里。 殷子夕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拖着这样一副身躯,哪怕是大罗金仙也很难制服一个自幼习武的高手。 只是殷子夕也从未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跌在水洼里之后,他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反倒笑出了声,“小谢,你真以为我想要杀了你偿命吗?杀了你有什么用?你能赔我什么啊?” 这笑声阴森森的,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谢瑶抬眸睇了他一眼,很快又看向了山下,“这里是真的东山还是画中?” “画中画外又有什么分别?”殷子夕扶着旁边的树慢慢站起身,“你只要知道这山下是山阴就足够了。三月多阴雨啊……” 这两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关联,可是谢瑶略一回想最近的阴雨天气,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雨……会一直下,永远都不会停?”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个怪物竟是想用瓢泼大雨活活淹了整个会稽吗? “你就不怕天谴?”他忍不住回身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一字一句都是咬着牙憋出来的。 “天谴?”殷子夕不在意的垂眸望向了山下的景色,“若不是因为天谴,你以为我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可是,”他顿了顿,话锋也随之一转,“就算是天谴,也被你毁了。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现在全毁了。甚至,连缘分都断了……下辈子的无缘无分,你拿什么来赔?” 如果说前面那些话谢瑶还能理解的话,现在对方所说的一切,他已经一句都听不懂了。 “多少年了。”不论他听不听得懂,殷子夕也在自顾自的说着,“为什么偏偏在这一世多了变故?简直是灾星。你知道什么是灾星吗?若是不明白,我现在就让你明白……” “轰隆!”雷响之后,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一些,雨滴砸在地上几乎砸出了一片水雾。 “看着吧,看看你念念不忘的会稽是怎样毁于一旦的。”说完这句话,殷子夕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转身离开。 谢瑶本想追上去,可是转眼间便被数不清的身影重重包围,这些高大的人影面目狰狞,而在他们身侧,更有身形庞大的怪物在嘶吼着。 它们步步紧逼将他围在了中央,却未出手害他性命,只是将他逼至山崖边,迫使他看着山下大雨倾盆的场景。 而在那座城里,有他们谢家的大宅,有他的亲人朋友……有许多条无辜的性命。 “轰隆。”雷声一阵高过一阵。 不知何时,围在他身侧的那些怪物们全都退回了深山之中,只留他一人跌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整个会稽都即将被大雨淹没。 这个东山是对方的地盘,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逃脱的路。而在这山中,除了孤零零的几棵槐树,再无其他。 没有利刃,这山崖也跳不下去,那还能怎么办呢? 不知坐了多久,谢瑶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槐树上。 “嘶啦!”衣衫被撕开又紧紧系在了一起。 “轰隆。” 在这雷声中,树边的年轻人最后了一眼远方的风景,然后闭上了双眼、 “死了?”再一次来到东山时,殷子夕看到的只是那具吊死了的尸体。 无可奈何之下,谢瑶到底还是选择以自己的一命了结这一切。 如果他死了,也就没有再让整个会稽跟着受难的理由。 看着眼前的尸体,才刚刚埋葬了妻儿的殷子夕真想笑上几声,可是嘴角刚刚弯起,最终却勾出了满面凄然。 “呵。”他抬起手冲着远方招了招,没多时,便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把精致的小刀。 “就这么死了?”看着眼前那副面容,他握住了刀柄,然后一笑,“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定要生生世世都记住这事才是。” 手起刀落,带着墨色的痕迹就这样牢牢印刻在对方眼眶之下,深可见骨,永世无法抹去。 * 宁康元年,二月。 “啊……”闷哼了一声从梦中醒来,谢瑶睁开眼睛时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怎么了?是梦见什么了吗?”正在哄孩子的王瑜爱有些担心的看了过来。 “没……没事。”谢瑶用力晃了晃脑袋,然后站起身,“我去见子夕。” “子夕?子夕是谁?”王瑜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只觉得奇怪,毕竟之前从未听丈夫提起过。 “子夕就是……就是……”谢瑶本以为这事不难解释清楚,可是话才说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子夕是谁?”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认得一个叫子夕的人?难不成睡了一觉还能睡糊涂? “许是梦中结识的人吧。”妻子并未在意,笑了笑,便招手叫他过来抱抱儿子。 “也许吧。”实在是记不起子夕这个名字,谢瑶也觉得刚刚的自己实在莫名其妙,转眼便将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 今日,阳光正好,诸事大吉。 * “找了你许久,你怎么在这里?”刚从阴间离开的岳吱吱意外的在见到了范无救,而后者似乎刚刚从一座山上走下来。 “去见一个故人。”范无救也未瞒她,“就是那个阴差,名唤花渡的。” “他?”岳吱吱对这个人也有些印象,“可是我听说他……” “是。”范无救点点头,“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的代价难道不是再不入轮回?若他在他那一世死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岳吱吱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倒也狠得下心。” “他就是这样的人……”范无救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对她笑笑,“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长安。” “还去长安?”岳吱吱忍不住拦在了他前面,“再这样下去,指不定会……” “走啦。”不等她说完,范无救已经对她挥了挥手,继续朝前走着。 “阿容!阿容……”岳吱吱在他身后一连喊了他几声,最后也有些生气了,“殷挽!” 范无救这才扭过头来,轻笑道,“我会小心的。”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化龙(1) 有麟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 ——《广雅》 四月的天气还稍稍有些凉,住在泾河边的渔民们也早早收了网回家。 今天的收成算不上好,跟着家中大人一起去打渔的孩子们大多没什么收获,只有何三郎有幸打上来一条大鲤鱼,炫耀似的拎在手上向家中走去。 他家住得离这里有些远,一路上和新结识的玩伴们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但在路途走了还不到一半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那个孩子却悄悄拿手指头捅了他一下,低声问道,“三郎,你看这河面是不是有些奇怪。” 正是快要入夜的时候,泾河的河面上却雾气朦胧的,站在这边向对岸望去,几乎望不见对岸的景色。 河上有雾是常事,可现下明明起了风,那雾气仍笼罩在整片泾河上,实在是有些诡异。 何三郎立时站住了脚步,甚至拦下了身边几人,“等一等。” 几个孩子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萦绕在河面上的薄雾不时腾空飘起,慢慢又聚在了一起,风吹不散,大有遮云蔽月之意。 “咕嘟……”离他们很近的河面上翻起几个水泡来,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三郎,这……这不会是……”有胆小的已经开始腿软了。 居住在泾河边上的渔人们,又有谁没听过几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水鬼一事?死了的那几个孩子都是他们身边的人,何三郎更是在水鬼手里逃脱了整整两次,亲身与水鬼搏斗过的! “别怕,也许不是呢。”何三郎连忙安慰了他们几句,目光却一刻也未从河面上移开过。 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从一个孩子渐渐长成少年,丧父之痛也渐渐被释怀。但是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始终难忘那夜在泾河的遭遇,还有水鬼的模样。 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又不知有多久不敢接近泾河……明明近些日子才能向其他渔人一样去捕鱼,也结交了新的玩伴!为什么?为什么那水鬼还会出现? “三郎……”其他人都有些心慌,不住的向后退去。 何三郎仍盯着河水,直至看到那本来无波无澜的水面突然荡出一圈波纹来,他的脸色也变了一变,倏地高声叫道,“快跑!离河水越远越好,快跑回家去!” 不等他说完,几个孩子都撒开腿朝着自家的方向跑去,他手里拎着那条大鲤鱼,本也打算跟着他们一起逃,可是才跑了两步,当年朋友们惨死的模样又久违的浮现在眼前,让他几乎挪不动步子。 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了啊! 狠了狠心,不顾玩伴们叫他一起离开的喊声,何三郎转身便向另一个方向跑了去。 他仍记着,当年那个在河底舍身救他的道士姐姐就住在长安城外。如果是她的话,总能再救这泾河一次吧! 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当他终于寻到那个道观然后站下脚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一间院子和门上贴着的告示。 * “咚……”报晓的鼓声响彻了长安城。 引商在第一声鼓响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待到天完全亮起来时,她已经打扫好了院子,甚至做好了一桌早饭摆在一楼。 这是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场景,住在院子里的院子里的枕临却始终觉得有些诡异。他缩在水缸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看着院内的女子,目光随着对方的身影来来回回转动着,直到看见苏雅也走出门了,这才将整个身子都从缸里挪出来。 “姐姐她是怎么了?”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战战兢兢的几乎不敢抬头,等到引商不在旁边了,连忙问了苏雅一声。 勤快是件好事,可是引商这也太勤快一些了?莫说在家里扫屋擦地了,没有捉鬼超度之类的事情做时,就连邻居家里的杂货她也主动去帮忙,从早到晚,直到睡觉为止,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倒像是在用忙碌逃避什么事情。 听闻此言,苏雅不由叹了声气,“她这样反倒好受些。” 曾视为亲人的那个男子永远的离开了,哪怕这个收场是对方毕生所求,却也让留下的人悲不自胜。 自离开那一日起,谢瑶与宋引这两个名字便在姻缘债的簿子上消失了。可是名字能消,曾经的那些恩怨痴缠、爱恨纠葛又如何能从心上轻易抹去? 只能叹一声“造化”了。 “叩叩叩。”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许是隔壁新搬来的那户人家吧。”苏雅站起身准备去开门。 引商正忙着把院子里的木柴摆正,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在意,毕竟隔壁的大娘搬走之后,那房子总要搬来新的人家。 可在院门被拉开之后,还未等苏雅开口去问,门外的人已经嚷了起来,“道长姐姐?道长姐姐你在吗?” 这个称呼实在是新鲜。 心知道观里现在只有自己是女子,引商很快朝门边探了探身子,打算看一看来者是谁,可当她抬眼望过去的时候,目光却不由越过了门外的孩子,直直落在了站在街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卫……卫瑕?” 她曾设想过卫瑕回来时的场景,甚至连最坏的念头也有过……可是,千想万想,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外,神色自若好似只是出门远游又回来了一样。 跟在卫瑕身边的还有卫钰和李瑾,他们三个刚刚赶到这里,还未及敲门就这样与院内的她打了个照面。 “离开这么久,我想着还是先回二哥……”见她一脸的震惊,卫瑕决定先解释一下自己会为什么会先去见自己哥哥,可是话没说完,便看到院内的女子突然冲了出来。 她气势汹汹又没有一丝笑意,卫瑕本以为这是要来打人了,正想着挨打该不该闭上眼睛,下一瞬却被对方拥了个满怀。 她从未与他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而这动作明明亲密无间,却不带一丝男女之间的□□在其中,只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情不自禁,也如同一个小妹妹在拥抱归来的兄长。 知道内情的人大多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别处,不知道内情的路人们纷纷在心底咂舌世风日下,只有站在门外的何三郎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懵懵懂懂看着这一切。 昨晚在那间废弃的道观看到了门口的告示之后,他便用一晚的时间将平康坊这个宅子的位置牢牢记在了心里,只等着一大早城门开了,便进城来寻人。 长到十几岁的年纪,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长安城呢。城里的繁华几乎让人看花了眼,若不是还记着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怕是早就看着那些貌美的胡姬们走不动路了。万幸的是,曾经那些查过泾河水鬼一案的金吾卫还记得他,有人偶然在路上见到了他,便将他带到了此处,免得他走到夜深都在迷路。 可是虽说找对了地方,眼下的情景却让人看不明白了。在这个大宅子里只有道长姐姐一个女人,而除了给他开门的那个胖子之外,院里院外站着的男人们长得都像画似的,说话做事、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说不出的好看,连刚刚看到的那些胡姬都比不上他们。 长安城的男人都是这样吗? 正想着呢,小楼里又走出个相貌清俊的年轻男子来,绕过院内的彩衣少年,径自来到门前问了声,“一大清早,又在闹什么?” 谁来打破沉默都成,在场诸人却唯独不想被姜华鸢这样说。听他发了话,引商连忙松开手,然后有些难为情的对着面前的人笑了笑,“先进来吧。” 卫瑕点点头,然后在兄长的搀扶下向院内走去。几人在何三郎的身侧经过时,引商才终于想起了这个孩子,仔细打量了一眼他的相貌,不难忆起几年前的水鬼之事,于是顺手把他也给拽了进来,等关了院门,看到众人都进了小楼,这才站在院子里问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出事了?” 听了这话,何三郎总算是缓过神来,连忙拽住了她的衣袖,哀求道,“姐姐,泾河又闹水鬼了!”然后又详细讲了一遍昨夜在泾河所见之景。 这怪异之景确实很像几年前闹水鬼那一次,可是还没等这孩子说完,那边已经传来了三个声音,“不可能。” 这次是华鸢、苏雅、枕临的异口同声,说完之后三人互看了一眼,枕临胆子最小没敢接话,苏雅耸了耸肩转身去照顾卫瑕了,只有华鸢得意洋洋的站出来,将话接着说了下去,“闹水鬼?泾河现在都要闹翻天了,哪有水鬼撒野的余地?” 泾河龙王一家的恩恩怨怨,引商知道不少。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明白这事情的原委了。想来是龙王一家仍在水底下闹腾着争权,结果吓到了岸边的孩子们,以为又是水鬼作祟。 这事听着简单,解释起来却难。引商只能暂且安抚何三郎说自己会帮忙,让他这几日不要靠近河岸也不要声张,却不告诉他水底下真的有龙王。 因着几年前的救命之恩,何三郎一向很信她,引商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之后,连忙转身去问枕临,“你原本不也是住在泾河的吗?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选定新的龙王?” “老龙王死了都有一百年了,那些太子们还没有整出个高下来……我,我也不知道。”枕临也有些为难,它只是个小鲤鱼啊,怎么能管龙王家的事情。 “都闹了一百年了,天上怎么还不管管?”引商忍不住咂了咂嘴,却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想着哪天编个理由去骗一骗何三郎他们,让孩子们安心。 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眼前这一件。 “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踏进门槛,她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生怕一晃眼间他便会再次消失不见。 而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卫瑕竟淡淡一笑,“我与慎儿出门游玩了,只不过走得远了一些。” 这面不改色说出的假话实在是没有掩饰心虚的意思,但凡长了双眼睛和耳朵的人都听得出他说的是谎话。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引商站在他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想要看出什么来,可是看到最后也只看出了他的淡定自若,像是毫不在意他们听出他说的是假话一样。 将近一年的时光,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叩叩叩……”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又在这时候响起。 离门口最近的枕临去开了门,而门外的人看了看里面的场景,不由感叹了一声,“这么多人?”说罢,竟毫不见外的走进了门,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般进屋寻了个地方坐下。 “你……”当看清他的身影后,引商不由瞪大了眼睛。 走了一个,该回来和不该回来的全都回来了。 “许久不见。”范无救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化龙(2) 一别便是将近一年,引商还记得当初这个男人离开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你再等个三四十天,我肯定就回来了。” 那时的他也许是真心这样说的,可是到了最后,他离开的日子几乎与卫瑕一样久。而且,回来时还是以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闯进别人家里。 “这里又不是你的家,出去。”她冲着他胡乱挥了挥手,然后挤开他坐到了卫瑕身边。 范无救自是不甘心的,“你都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引商没理他。曾经那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还算是了解这个人,她很清楚眼前这个还带着些少年气的男人与华鸢有些相似,而这两人的性子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肆意妄为的一面,不说话还好,她若是搭了他们的话,接下来的麻烦事就没完没了了。 “咳……咳……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尽管心中还有许多困惑,她还是先招呼着陪卫瑕过来的卫钰和李瑾,留他们吃一顿中饭。 “你病了吗?”不等兄长他们说话,卫瑕先关心的问了一声。 “不过是染了风寒而已。”说话时,她已经叫枕临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买菜了,丝毫没将这大半年都没好的风寒放在心上。 若换做往日,卫钰和李瑾定不会有这样的闲心留下来吃饭,可是今日不一样,卫瑕刚刚回到长安城,他们实在是放心不下。也幸好他们两个都见惯了这间道观的古怪,对任何怪事都视而不见。 引商让他们兄弟几个先说说话,自己则回屋换了身衣服准备和枕临出门,而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苏雅和华鸢又是异口同声,“我也去。” 这一次,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肯让谁。 引商头也不抬,“只能再去一个。” 不过是买个菜,她可不能带这么多人一起出去给自己惹麻烦。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这话刚一出口,那两个男人竟不约而同的伸手把枕临给拽回来了,“你别去了。” 他们这时候倒是默契得很。 最后,无力反抗的枕临被留在院子里抹眼泪,没人理会的范无救还赖在小楼里不走。只有华鸢和苏雅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去了街上。 说是出来买菜,引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都怪这一大早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心里也有不少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还以为出来能静一静,结果身边多出来两个同样心事重重的人。 故意无视了另一个人,她悄悄靠近了苏雅,然后看似不经意的低声说着,“若是想避着他,就先别回了。” 这个“他”到底是谁,她没直说,苏雅自己心里明白就成。 至于去年七夕和今年的上元节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若不说,她自然不会固执的问他。 街市上喧闹声不断,苏雅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话,仍露着那副傻兮兮的笑容。 三人转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总算是买好了想买的,半路碰到了谢十一,还问他要不要来家里吃顿饭,可惜后者听说李瑾也在的时候,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对了。”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前几日我从会稽带回来一个盒子,实在是奇怪,若你得闲,帮我看一看。” 会稽?听到这两字,引商心中不免一动,连忙答应下来,然后约他晚上相见。 拎了菜回家时已经快到中午,还未等进门,不远处突然又传来一声,“三位留步。” 引商回过头看去,却见隔壁那座已经卖出去几日的宅子里走出个人来,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容貌生得很是俊俏,打扮得也如同高门大户出来的世家子弟,可是行事举止却不似卫瑕等人懂得进退,反倒是十足十的轻浮。 他半倚在墙边,向三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然后笑道,“某刚刚搬来此地,还无缘到几位府上拜会,失礼了。” 引商还他一个礼,也跟着客气了几句,接着便往自己家里走去。可是那人还不罢休,碍于礼节没来拽她,便拉住了华鸢。 若是换做往常,华鸢定会翻个白眼甩开这人,可是今日这事却奇了,他非但没有躲开,反倒主动靠近了对方,将那男子想说的话听了个仔细。 他们的声音放得极低,引商只看到华鸢听完那话之后眼睛都亮了亮,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于是偷着扯了扯苏雅的袖子,“一会儿你去打听打听,新搬来这户人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能跟华鸢说上话的,哪有什么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可别闹出什么事端才是。 等那边说完话,三人总算是回了自家院子,一进小楼,引商便发现卫瑕他们三人又不见了,幸好还有一直赖在这里睡觉的范无救指了指楼上,示意她去二楼看看。 卫瑕原本是住在二楼正对着楼梯的那个房间,引商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便见卫家那两兄弟和李瑾都坐在窗边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也走过去探了探头,结果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望见的是临街的一个大宅。 “那是?” “李林甫的宅子。”卫瑕也未瞒她。 引商不由愣了愣,再看向那里时,却发现从这个窗户看过去的时候,刚好能将李宅里的布置看个清清楚楚。 “怪不得。”想通之后她忍不住一笑,“怪不得当年你一定要买下这宅子。” 那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卫瑕为什么会看中这里,如今再想,倒是能想通了。 “别说这个了。”卫瑕也不愿她过多的牵扯到政治斗争之中,主动起身想要陪她下楼,最后还是引商把他又按了回去,叫他继续与他们说正事。 不急,只要回来了一切都不急了。 中午这顿饭算是这几日来最丰富的一次,可是在座的人除她之外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能给她面子动几下筷子已算不错,到最后竟是吃不惯阳间饭菜的范无救最捧场,他算是在场诸人之中唯一没有在吃饭时还心事重重的,神色轻松的放下碗之后,还郑重的对他说了声,“我会晚些回来。”这才起身离开。 引商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是说他今晚还会回来吗?真把这里当成家了? 而事实上,把这里当成家的人不止这一个。 卫钰、李瑾与卫瑕说了整整一天的话,直到傍晚还未离开,大有留下来陪这个幼弟的意思。引商体谅他们的心情,自然不能开口拒绝,可是一想到晚上谢十一还会来见自己,便又觉得有些不妥,最后只好让他们在屋里先谈他们的事情,她则披了卫瑕那件厚厚的氅衣独自站到了院外。 在寒风中约莫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谢十一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街的尽头。这一次他仍是一个人前来,手里头捧着一个破损得很是严重的木盒子。 引商将身子缩在氅衣里,只露出指尖拿过那木盒,然后仰头问他这是什么。 “先祖的遗物。”谢十一倒也不怕弄坏这东西,见她犹豫着该不该打开,便主动帮她掀开了木盒的盖子,“这是前几日刚从会稽带回来的……” “还是留下镯子的那个先祖吗?”不等他说完,引商便忍不住问出口了,眼中也带着期待。 可是谢十一却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神情,“哪个玉镯?” “就是……”她本想帮他回忆一下那个缠着红线的玉镯,可是话才说出口,脑中便闪过了那日花渡离开的场景。 他回去了,历史是不是也随之改变了?如果他从未与她相遇的话,自然也不会有那玉镯。 “没事。”她摇摇头,语气中却难免带了些失落。 谢十一一向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见她如此倒也没有就问下去,继续说着,“这盒子是我那先祖在世时派人埋在东山的,也算是他的遗物,我前几日才从会稽取了回来。” “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引商捧着盒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来,最后只能把目光投向盒子里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是一封书札,用茧丝纸写成,正是魏晋时望族们最喜欢用的纸。 “能看看吗?”她问了一声,然后在得到允许之后将书札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谢十一自然不在意她去看那书札的内容,他只是有些不明白,“哪怕保存得再完好,这书札看起来也不该如同几月前才写成。” “因为东山那地方有些古怪。”引商不敢多说那地方的诡异,只能模糊的解释了一句,然后问他,“你不如想想,你的先祖为何要将这书札埋在那座山里,这……这……这明明……” 她看着那展开的书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羲之顿首……” 以这四字开头,已经表明了这封书札出自何人之手。而接下来的内容并不重要,只要看到前面这四个字,便已经足以让她相信她现在捧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竟是王右军的真迹? “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说起这个先祖的念头,谢十一也是一脸的困惑。虽说现在谢氏一族已经走向了衰落,可在四百年前却是权倾江左的高门士族,这个先祖在世时更是与王家关系匪浅,手里有一封两封王右军亲手所写的书札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非要将这东西埋到东山去。 “听说当年他的妻儿也曾问过他为何要这样做,可是他竟说自己不知,懵懵懂懂的叫人埋了这盒子,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奇怪,只是模模糊糊记得长安二字,便留了遗嘱,吩咐后人定要弄清这个秘密。而现在,族里生活在长安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你怎么了?”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眼前的少女身子一颤,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将脸埋在盒子里。 “没事。”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是强撑着抬起了头,然后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我知道王右军的真迹举世难寻,可是……可是,能将这书札借我看两日吗?” 她的话语里几乎带了些恳求,谢十一思虑片刻,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可知我那先祖为何要这样做?” 就连先祖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情,他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定能猜出。 果然,引商犹豫了一瞬便低声答道,“或许是要将它送给……送给一个旧相识。曾经许诺过的事情,虽然忘了理由,却也做到了。” 她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可是谢十一听得却格外认真,他打量了她片刻,最后微敛了眼眸,“若你愿意收下,那书札便送你了。” “可这……”她想说这东西实在是他珍贵。 “这个,”他指了指她捧着的盒子和书札,“本就是要送给能猜出那先祖心思的人。” 至于到底有没有猜对,他虽然不知道,脑子里却在刚刚那一瞬间闪过了一个念头——若她猜不对,这世上便无人猜得对了。 夜半风凉,引商迎着寒风坐在门外,手里紧紧捧着那盒子,久久没有起身。直到一股熟悉的阴寒之气接近,她倏地抬起头,看到的是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撑着的红伞遮挡住了大半面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对面,不知是不是也在望着她。 她飞快的站起身,几乎是不顾一切的跑了过去,可却在推开那把红伞的时候怔愣在原地。 伞下,是一副熟悉的面容。 “你……怎么了?”见她神色不同往常,范无救忽然觉得今日自己也许不该这样玩闹。 “你怎么……永远都玩不腻啊。”引商放下了推他的手,仍抱着自己怀中的书札想回家里去,可还未走出三步远便慢慢蹲下了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无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本想着要不要道声歉,却在刚将手搭在她肩上的时候感觉到少女的身子狠狠一颤。 刚开始只是啜泣罢了,到了最后便从默默的流泪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今夜天色正好,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地上却无人欣赏这美景。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少女捧着一封手札哭得嗓音嘶哑,院里院外的人,不知谁比谁的身影更悲凉。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化龙(3) 似乎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苏雅早上起来时便发现家里与前几日似乎有些不同,他将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最后停留在引商身上,“你在做什么?” “想办法解释泾河的事情。”对方头也不抬,仍努力翻着手中的古籍,试图从中找出一个能蒙骗三郎等人的理由。 她的神情很是专注,却不像前几日那样只是在逃避着什么。 苏雅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脑子里闪过的尽是昨夜听到哭声,那时的她哭得那样伤心,小楼里的人却都在出门想要看个究竟的时候被华鸢拦在了门口。 院里院外的人,不知谁比谁的身影更凄凉。 而一夜过去,她似乎终于释怀了。苏雅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无论怎样去想,那也一定是一件足以让她永远将那个男人记在心底,却不再为过往所累的好事。 这样最好。 “枕临。”他唤了声门口的小鲤鱼,然后也不管对方情愿不情愿,硬是拉着人家去街上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来历。 引商未理会他们,独自坐在院子里翻着古籍,一连看了一个时辰都未找出个好法子来。直到快要到正午的时候,卫钰他们似乎终于要因为公务离开了,她才站起身去送了送客人。 因着腿脚不便,卫瑕只送到小楼的门口便坐了下来,眼见着她送完客还站在院门那儿出神,不由问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按理说,卫瑕也不算外人,可是这事跟他提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引商走回来到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半天才开口,“你哥哥与郡王他们……他们……” 幸好,卫瑕不像是避讳着这件事,听她这样一问,无需她说完,便也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了。 “你是不是在好奇,事到如今他们两人怎么还能心平气和的相处?” 引商用力点了点头,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两人闹到那番境地后怎么还能“和好”如初。 可是卫瑕在点出她的心思后却反问了她一句,“若不是如此,还能如何呢?” 还能如何呢? 引商被问得一愣,明明脑子里闪过了几个答案,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 “反目成仇?不,不成。”卫瑕也叹了声气,“我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人只是一段孽缘,甚至耻于摆到台面上来说。可是旁人不是他们,又怎么能明白他们如何想?有些事没什么对错,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今生他们注定有缘无分,事到如今,谁辜负了谁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他们还能如何呢?反目成仇?你莫忘了,他们是什么身份,情意还在其次,身上担着的重任才是最重要的。既然同朝为官,总免不了有相见的时候。江山社稷在前,私下里的恩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这世上没有忍不下的仇怨,何况曾经动过情。无论现在如何,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是以真心相待的。前路坎坷,只为了心里那点不痛快,就要与这世上待自己最为情深的人恩断义绝?得不偿失。” 本就无冤无仇,何必往曾经的情人心上捅刀子? “可是……”引商仍有些茫然,“既然情已断,又如何与那个余情未了的人朝夕共处?” “你所说的,并非断了情,不过是断了夫妻名分。”他忽然抬眸迎向她惶惶不安的目光,清清楚楚的告诉她,“若真断了情,便不会问出这句话。” “可是……” “若我说我倾心于你,而你对我无意,你我却仍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话,你会从此视我为敌吗?” 言尽于此,两人已不知自己所说的到底是卫钰与李瑾,还是她与华鸢。 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话里有话。 孽缘、无缘无分,单单这六个字,就已经注定了今世如何收场。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反目成仇?不,她与他命里又不是只有儿女私情这一件事。 “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想一辈子。”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卫瑕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他们两个,永远不会明白他们到底如何想。 所以,最多也只能劝到这里了,剩下的,还是要靠自己去悟。 艳阳高照的正午,小楼里静的出奇。 也不知想了多久,引商才勉强扯了扯嘴角,“每次都与你说这些不痛快的事,对不起。” “可惜的是,我没办法帮你解决这些不痛快的事。”他不在意的一笑。 得友如此,也是人生幸事。 “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真的不能说吗?” “每个人总有一两个秘密,你就把这当做我的秘密吧。” 他竟是真的不想提起此事。 引商不免有些惊讶,可是心里却也认同他所说的这句话,便暗自打定主意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事。只不过,说到“秘密”二字,另一件事就不得不提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她收敛起笑意,将他消失之后发生的事情尽皆对他讲了一遍,然后困惑道,“我知道花渡定是瞒了我许多事情,可是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莫说猜出他的秘密,连哪里不对劲都想不起了。” 自相识起至今,他们虽因为前世的恩怨不得不靠近彼此,可却始终各怀心思,若是仔细想想,过往种种其实都透着诡异。他隐瞒的事情远不止后来提到的那些,一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被彻底瞒下了,而他只字不提,她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在他临走前,她确实曾对他说,若不愿意提起就不要提了。可是,话虽如此,她却隐约觉得那件事定然牵扯甚广,绝不是她能置身事外的“闲事”。 既然如此,还是早有防备才好。 “你帮我想一想,我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每到这时候,她便愿意来与眼前这个人说。 可是这一次听完之后,卫瑕沉思了一会儿,却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可知,殷子夕是什么时候死的?” “华鸢?华鸢他……不,不对,你说的是……”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的殷子夕?” 打从殷子夕出生起,华鸢便占了他的身体,可是即便如此,这世上也还是有一个真正的殷子夕的。他才是谢瑶的生死至交,而且在那短短二十年里,除了不得不忍受病痛折磨之外,还要与一个蛮不讲理的“妖怪”朝夕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解脱的呢?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实在是不解,为什么偏偏要留意这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好奇罢了。”卫瑕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看到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才将心里的猜测稍稍讲出来一些,“在你眼里,花渡真的会为了前世的真相来接近你吗?他真的,会为了足以毁了自己的理由,主动寻死?” 不过三言两语,却将引商心里已经坚信的一切尽数推翻。 及至对方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惊觉,曾被自己忽略的许多事其实是自相矛盾的。 她险些忘了。到底有多少次,花渡其实是抗拒去探寻自己前世过往的。 “受人胁迫?”想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她只觉得背脊发凉。 “或许是理由之一。”卫瑕蹙着眉,努力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记得你说过,他几次离开阳间都很不寻常,可却从未提起阴间发生的事情。” 引商连忙点了点头。 “可若是受人胁迫,又是拿什么胁迫他的呢?”卫瑕拿手指在地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是花渡,一个是胁迫他的人,然后又在那个胁迫他的人身边画了一个圆。 “这个,”他指着那个圆说道,“定是重于他性命的事情,足以让他听命于人,甚至在可以离开的时候也咬紧了牙关,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认识的花渡,或者说,谢瑶,像是会随随便便受人威胁的人吗?” 字字诛心。 引商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她虚握了下拳,结果摸到了一手心的冷汗。 她很清楚,卫瑕所说的一切都没有错。他们认识的那个花渡,怕是在刀架在脖子上时也不会眨一眨眼的。就算现在被抹去了过往记忆,又当了这出身卑微的阴差,可是骨子里的傲气永远也抹不掉。到底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胁迫他?甚至让他不惜扯下脸上的白布,展露出对他而言最屈辱的伤疤。 到底是用什么事,或者说,用什么人来胁迫他?那件事那个人,一定重于他的性命,甚至凌驾于他的尊严之上。 直至永远离开之前,他都不肯透露半句,选择瞒下了啊! 他的妻子吗?不,他的妻子早已转世托生,而阴间的任何人都无法干涉阳世之事。 那就只能是…… “范无救!”引商倏地站起了身,然后硬是将还在楼上睡觉的范无救给喊了出来。 “什么事啊?”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还在楼上打着哈欠。 “求你一件事。”她第一次这样恳求的看着他,“我想看一看生死簿。” “哦?想知道谁的死活?”他总算有了兴致,翻过栏杆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 听他这么一说,引商便知道他一定有办法拿到那本生死簿,连忙凑过去说道,“是晋朝人,生在会稽山阴,姓殷名挽,字子夕。” 她还记得谢瑶说过,会稽山阴姓殷名挽的男人只有殷子夕一个,查到这个人应该不难。 “我想知道,他是何时死……” “你说你要问谁?”范无救抬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脸上写满了困惑,“殷……殷挽?”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化龙(5) 看他神情有些古怪,引商还以为他是认识这人的,忙问了句,“你认识?” “听说过,不认识。”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来,“生死薄现在不在我手上,你若不急,我帮你偷来便是。” “不急不急。”听了这个,原本还有些嫌弃他留下的引商看他的眼神都和善了不少。 而眼下他大喇喇的在一楼坐了下来,她与卫瑕要说的话也不能再说下去了,三人沉默着大眼瞪小眼,直到华鸢急匆匆的从楼上跑了下来,才总算是打破了这沉默。 “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卫瑕忍不住问了声。 “隔壁。”说着话,华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弯了弯嘴角,然后走过来贴近他的耳畔悄声说了几句话。 卫瑕的目光很快亮了亮,竟也露出个与他相似的笑容来。 较真而言,他们两个都生了一副极出众的相貌,可是眼下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极不顺眼,引商忍不住用手在手臂上蹭了蹭,倒吸一口气。 范无救好奇,非要凑过去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结果在听完之后那唇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一边笑,一边还压低了声音问着什么。 从昨日开始,算上隔壁那个男子,所有听了那“秘密”的人都笑得如此诡异,还不肯将那话明着说出来。引商努力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刚巧,这时候苏雅和枕临也从外面回来了,撞见这幅场景,自然是要上前问问究竟,结果几个男人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去吗?”华鸢睇了眼身侧的卫瑕。 “为什么不去?”卫瑕反倒觉得他问的奇怪。 结果在场的男人们都勾肩搭背的出门了,引商本想跟上去,却被唯一一个留下来的苏雅拼命拽住,“你不能去。” “为什么?”她觉得不可理喻。 “这……这是……男人才能听的事情。”他迟疑着,也有些难以启齿,“总之,你莫要凑这个热闹了。” “不行,你必须说清楚。”越是如此,她越是好奇。 到底什么事是只能男人听,女子听不得的? 苏雅被她问得没办法,最后只能松了口,“你不是叫我去打听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来历,我打听到了。咱们昨日见到的那个男子,本是住在太原的,在太原为官时家中妻妾成群,平生最……最……最精通风月之事。” 他说得足够隐晦了,可是引商还是听懂了那深意。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看他们笑得那般龌蹉!怪不得那么有兴致!一个两个,竟都是这个样子。真该说,男人都是如此吗? 她自幼便是生活在道观里的,见识虽广,却被护得极好,从未接触过男女情|事,说是不通风月也不为过,如今听了这事,自然是越想越觉得荒谬,最后气着气着,反把自己气笑了。 “那你怎么不去啊?”她带着笑问这仅剩的一个男人。 正帮她收拾古籍的苏雅动作一滞,半天才轻声答道,“我对这事,没多少兴致。” 引商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她真是被那几个男人“气”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竟忘了眼前这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世过往。 现在就算是想道声歉,也像是在戳他的伤疤了。 小楼霎时间便静了下来。 半晌,苏雅实在是受不住这沉默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转过身对她摆摆手,“骗你的。还不是华鸢他们非要我留下来拖住你,不然我早就去了。” 引商随手抄起了一方砚台冲他丢了过去。嬉笑间,两人谁都没有去看对方脸上的神情。 及至傍晚,那几个男人才总算是从隔壁回来了。 还未等他们进门,引商便闻到了一阵熏人的酒气,抬眸望去的时候,便见门口瘫着几个站都站不起的身影。 她真是想将他们丢在门外睡一夜算了,可是最后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来,只能咬着牙一个接一个的把他们拖进屋去。 “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拖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她也瘫坐在地上,狠狠喘了几口气。 这最后一个就是华鸢。 苏雅在安置剩下那几个,她便坐在门口与身边这个醉鬼大眼瞪小眼。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明月高悬,外面街上的喧闹声都渐渐消失了的时候,她才站起身向屋里走去,像是全然看不到身后那人一般。可是还未走出三步,衣角已被人扯在手里。 “当真不管我?”华鸢喝得也实在是太多了一些,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睁不开眼睛,唯独扯着她衣服的手没有松开。 “你今日过得倒是快活。”她轻哼了一声,也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准备把他拖回到屋子里去。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他赖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动,执着的问着这个问题。 两人互相都扯着对方的衣服,谁也拽不动谁,只能这样僵持在院子里。 到最后,还是引商忍不住先开了口,“我……” “吼!”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接着,似乎连土地都随之震了一震。 院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引商忍不住看向了吼声传来的方向,那里应该是城外,或者说,是泾河。 “……龙?”她犹豫了一下。 “龙。”华鸢坚定的点点头。 泾河龙王那一家子闹了这么久,似乎终于要闹上岸来了。引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正想着这事与自己没关系还是当做没听见算了,可是脑子里却飞快的闪过了三郎那哀求的眼神。 他满心相信她能帮他驱鬼除魔,正等着她呢! 这可怎么办? “去看看?”见她脸上满是犹豫之色,华鸢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连站都站不稳,便去扯她往外走。 “等等……”引商本想让他看看事态如何再说,可是紧接着就觉得身子一轻,经被他硬扯到半空中。 两人眨眼间便跃了城墙来到那泾河边上。 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待站稳脚步之后,引商便将目光投向了已被薄雾笼罩的河面。 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河上有此异象的话,河下必有妖孽作祟。 可是这一次的事情却远不是水鬼妖孽之类那么简单。 她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一段路,却发现这河面除了烟雾缭绕之外,并无其他怪异之处,而刚刚发出嘶吼声的那条龙,也像是从未来到岸上一般,不见踪影。 静心观察了一会儿,她又回到了两人来时站着的地方。华鸢像是还未醒酒,一直蹲在河岸边干呕,泪眼朦胧的看着着实可怜。 她忍不住咂咂嘴,“酒量不成,何苦喝这么多。” 被这样轻视之后,蹲在河边那人似乎更难受了一些,什么都没吐出来不说,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吧。”等他终于轻松了一些的时候,她才准备转身离开。 虽未看出什么端倪来,可这地方也有些诡异,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华鸢勉强站起了身,一步三晃的跟在她身后,眼看着随时要倒下去。引商在前面走着,听着后面的动静只觉得心烦,不由咬了咬牙转身扶住了他,心里想着若是回不去城,便回之前住的那间道观将就一夜。 只可惜她想得简单,这念头却难实现了。 “吼!”还未走远,那咆哮声又传到了耳畔,这一次比前一次要近上许多,惊得两人都忍不住扭头去看。 身后除了泾河还有什么? “槐树林……”仔细看了一眼,引商只觉得这四月底的深夜更阴凉了一些。 就在那茂密的槐树林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在扭动着身躯,似是想要挣脱什么禁锢。 “快跑!”她想也不想便拉起华鸢一起向长安城方向跑去,边跑边问着,“你不是会飞吗?” “不,不行……用不上力……”托那些酒的福,华鸢连站都站不稳了,现在只想找个对方好好躺上一会儿。 引商欲哭无泪。 虽然只有一眼,可是眼看着那巨物身长至少有十几丈,其形似蛇,脑袋上却长着犄角,不是龙还能是什么? 这泾河可是人家的地盘,而他们两人显然是不速之客。如今真赶上主人心情不悦的时候,一会儿被生吞活剥了都不足为奇。 “那你好歹也是个神,就不认识什么水里的神仙吗?”拼命逃着的时候,她还不忘问一问身边的人能不能与槐树林里那位攀上关系。 两人跑得这样快,华鸢的酒反倒醒了一半,看看身后的情形,也觉得现在形势不妙。可是他一面逃着一面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与哪个龙王是相熟的。 “四海龙王跟我半点交情没有……剩下的,剩下的……”他忍不住挠了挠头,眉头皱成了一团,“我只认识冯夷!” 引商扭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槐树林里的身影已经挣脱了禁锢,正欲向着他们这边追来,她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只能拔高了声音喊了一句,“冯夷又是谁啊?” “黄河的水神,你们都叫他河伯的。”华鸢为她解释了一句,紧接着脸色变垮了下来,“不成,这人不成,他刚与北海四公主订了婚,第二天就搞大了南海三公主的肚子,现在正被四海龙王追着打呢,管不了泾河的事。” “你们神仙里怎么也有这种男人啊?”引商听了个目瞪口呆,脚步都差点慢了下来。 “你,你若是不喜欢,从今日开始,咳……咳,我就不认识他了。”都到了这个时候,华鸢还有心情与她说笑。只是说着说着,他也终于没了力气,认命的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不肯动了。 引商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仍在这里,哀叹了一声,跑过去便想背他,可就在这时,一条巨大的龙尾突然扫了过来,顷刻间便将那年轻男子紧紧缠住向后拖去。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化龙(5) 引商从未见过真正的龙,直到今时今日,在这最不愿意见到的形势下见到了,才发现这传说中的神兽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威风许多。 那身长至少有十余丈的庞然大物身形若蛇,一身青色的龙鳞看着如同利刃的寒光,它高高昂着头颅,嘴边的长须飘在半空中,不时喘出的粗气带着浓烈的腥味,随便扭动一下身子便是地动山摇,即便右边头上的角断了半只,也让人望之生畏。 引商跌跌撞撞追过去之后,勉强才站稳了脚步,而当她仰起头去看身前那庞然大物的时候,仔细打量一眼,却发现对方的身影在月色下有些飘飘渺渺的不太真切。 华鸢的酒还未醒,哪怕被其用尾巴卷走了,也是一副用不上力的柔弱模样,懒懒的瘫在那条尾巴上,干脆认命的不动了。 仗着自己的身影隐在阴影中,引商悄悄往这边靠近着,虽然不知这龙为什么突然不动了,可是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小声喊着那个男人,“快站起来,这龙好像已经……” “不长眼的小贼!”洪亮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而那话语中的愤怒显然是冲着已被钳制住的华鸢而去,“将我的神珠还回来!” “什么?”引商和华鸢异口同声困惑道。 华鸢是醉得太厉害,几乎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而引商却是真的不知道这条龙在说什么。 “神珠?什么神珠?”她知道这条龙根本顾不上自己,便蹲在一棵树后悄声问着面前的男子。 “让我想想。”华鸢仍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半天也没说话。 而那条龙显然没心情等他想起这事来,它朝天怒吼一声,很快用两只前爪将身下的男子抓到半空中,愤怒使得嘴边的长须都高高翘起,“不长眼的小贼,也不看看这长安城和泾河是谁的地盘,竟敢在这里偷东西,还不快快将宝物还回,不然难留你全尸!” “你偷人家的宝物了?”引商倒是不担心这条龙的威胁能成真,只留意到了前一句话。依她对华鸢的了解,这龙所说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个事实。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努力回想过后,华鸢认真点了点头。 引商不由用手捂住了脸,她早该想到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愤怒。哪怕他们在这个时辰来到此处,也没有冲扰到谁,那条龙本不该如此生气的。 果然,一切都有缘由。 “偷了人家什么?还回去不成吗?”她苦口婆心的劝着他。 “那怎么成,刚拿到手。”他倒是理直气壮,说着还仰头看了看眼前那颗龙头,“你说说你,都已经死了,还强撑着这口气聚了魂魄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果然换得了青龙的震怒,恨不得就此收紧爪子将其掐死在这里。 此龙早已丧命,不过是魂魄被镇在了此处。这事稍有些道行的都能看得出来,可是谁也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戳人伤疤。 引商坐在树下看着他那副死不悔改的神情,打心底里不想理会他的死活一走了之,可是最后又有些不忍心,只能一面骂着自己不争气,一面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掏出一根绳子和几根白蜡烛来。 “起!”她双手紧合,两根食指的指尖在那蜡烛上轻轻一点,幽暗的烛光便照亮了周围的草木。 这些白烛是她随身带着的,因为生怕哪一刻就遇到意外,如今刚好派上用处。 七根白烛依次点着,她趁着那条青龙还在对着华鸢发怒的时候,悄悄将它们绕着龙身摆了一圈。她的身影实在是太渺小了,青龙单单顾着爪子里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余光瞥见身体下方有点光亮也没放在心上。而当它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去!”默念了一段咒语之后,引商边向后跑去,边将贴在绳子上的符咒向天空中掷去。 那张泛黄的纸片看似一捏便碎,被掷到半空中之后却像是一道离弦的箭夹杂着厉风冲向了青龙。青龙的两只前爪还紧紧抓着华鸢,见状也只能腾空飞起意图闪过这道符咒,可趁着这个工夫,引商已经站定脚步,嘴里念着道符上的咒语,手臂在半空中画出几道横纵交错的线来。而她每一次将手挥下时,便会有一根根闪着微光的金线出现,层层缠绕,到最后将龙身缠了个结实。 青龙自然不甘心被这样束缚住,不住的发出震天吼声,巨大的身躯也在半空中猛烈挣扎着。可惜它身处那七根白烛之间,本就是勉强才能聚成魂魄,如今被金线牢牢捆住,那道飘浮在半空中的符咒也随着绑缚在它头上的绳子一起贴在了它的额前。 庞大的身躯就这样在半空中跌落在地,震得大地也随之颤抖,引商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而被龙爪紧紧抓着的华鸢也在这时被甩出了几丈之远跌进泾河之中。她在远处看着吓了一跳,连忙跑到河边想捞他上来,可是手臂才冲着河面伸了过去,便被那水性不太好的男人扯进了河里,她想拽他上岸,他却因为醉意又有些晕头转向,撕扯推拉间,两人终是挣扎着同时坠入了河中。 上一次掉进这泾河还是几年前遇到水鬼时,而且次次都是几乎要丧命的危机,引商实在不愿意去回忆。 可是这一次落水却与往次都不同,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坠,却只在下落的那一瞬间隐隐觉得喘不过气来,紧接着身子便是一轻,虽然仍是漂浮于水中,也有种如履平地的安心之感。 她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并未察觉出不适之后,这才慢慢睁大,然后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紧紧拽着她衣衫的华鸢还在身侧,只是神智看起来实在是不清醒。引商试着用手臂在水中划了一下,结果划出了一道水波来,证明他们真的是身处水中。 不论这情形到底有多么诡异,两人始终是在不断下坠着,而将近一刻钟之后,引商已经放弃了挣扎着向上游的念头,他们却还未落到水底。 泾河有这样深? 她忍不住大着胆子向下瞥了那么一眼,结果遥遥望见的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算比着人间的行宫也毫不逊色。而且不断接近时,也能渐渐看出那其实是一座水晶宫,只因里面五彩波澜的装饰和莹润的玉石才显出了流光溢彩的样子。 “咳……”正当她暗暗诧异时,身边的那个男人也总算是咳出了声。他睁眼看了看眼前的情形,眉头不禁蹙在了一起,可是眼看着两人离河面越来越远,也只能认命的先扯着她向下游了下去。 两人最终齐齐摔在了水晶宫外的一块巨石旁,引商揉了揉发痛的胳膊便站起了身,好奇的打量起身边的一切。 他们明明身处水底,却如同在水外一样行动自如,也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实在是奇了! “这是哪儿?”遥遥瞥见远处走来的一队穿着古怪的卫兵,她连忙扯着身侧的人躲在石头后面,然后好奇的发问,“该不会是龙……” “就是龙宫。”华鸢还在揉着额头,好不容易舒坦了一些便想起身向外走去,吓得引商赶快把他按了下来,悄声说着,“你还敢乱走?刚刚那条龙若不是已经丧了命,我跟本动不了它一根毫毛!哪有偷了人家的宝物还要硬闯人家地盘的道理?” 虽然不知道那条青龙是丧命于谁手,竟连龙角都没了半只,可是幸好如此,不然的话,以她的那点道行哪能跟传说中的神兽相斗? 万幸,万幸。制服一条活龙难于登天,勉强制住一条龙的魂魄,却与捉鬼没什么两样。 “没事。”这世上大概只有姜华鸢这样的人才能在这种处境里还目空一切。他扶着那块巨石,又因为胃里泛着恶心咳了一阵,也不顾这声响会不会将巡逻的虾兵蟹将引来。 可是咳完之后,他清醒了一半,也找回了一半“畏惧”之心,略显为难的看了看身边的龙宫,最后憋出一句,“我们怕是走不了了。” 引商的心倏地被扯到了嗓子眼,艰难的问道,“没办法逃了吗?” 她看他刚刚的模样,还以为他有十足的把握从这里逃离了呢。 “这……确实是有法子来着。”华鸢勉强对着她笑了笑,“可是我刚刚才想起来,我现在已经不是北阴酆都大帝了,顶多算是一介散仙,拿身份压龙王也压不住啊。” 他倒是难得实话实说了一次,可这事实实在是让人绝望。 攀关系攀不上,拿身份来压人也压不住。他们现在只是两个偷了东西还闯进别人家里的无礼小贼,被人逮住之后连辩解都不能。 或许是终于察觉出形势不妙,华鸢背靠着那块石头上,开始想着还有什么办法从这里离开。 贸然冲出去不成,他现在有些用不上力,又不擅长在水中与人打斗。 攀关系?他好像不认识什么名号能镇得住水里龙王的人。 引商坐在旁边陪着他一起想,水里的神仙是指不上了,阴间独数他最大,其他的不用提,那天上的呢? “天上?”华鸢仔细回忆了一番,最后若有所思的说道,“二太子?” “天上的二太子?”引商来了兴致,“是天帝的儿子?” “是天帝的二哥。”他与她解释不清这其中的曲折,只能说了句,“神仙与凡人有时候也没什么不同,有时候也会争权夺位,或许不是有意为之,可是最后坐到高位的人不一定是本应得到这一切的那个。若是天底下的长子都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家业,这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手足相残的恩怨了。你就当做,有能者居之吧。” “说得好。”不等引商开口,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叫好声。 两人齐齐扭过头去,结果看到一个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少年人正站在不远处。对方打扮华贵,容貌也生得俊俏,就是那副眼高于顶的神情实在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他对着他们说话时,恨不得将头昂上了天,赞同了华鸢那一句话之后,便哼了一声问道,“你们是哪里来……” 引商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便将头扭向了身边的人,低声问着,“你说的二太子顶不顶用?” “应该是顶用的。”华鸢点点头,又顿了一下,犹豫道,“只是,前些日子我刚跟他打了一架,撕破了脸皮没留情面,这时候实在是不能借他的名号一用。” 引商只觉眼前一黑,心道自己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听他说话。 偏偏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大螃蟹来,游到那少年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少年的脸色倏地就变了,目光如同一道利刃射了过来,“就是你们两个暗算了我大哥?” “冤枉!”引商本能的将双手抬起,想要说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手抬到一半就被华鸢给拽下来了,他咳了两声,悄悄告诉她,“岸上那个,是泾河的大太子。” 泾河龙王总共生了六哥儿子,各个都不是好惹的,又一向不合,不然怎么会在老龙王一死之后就开始内讧,闹了足有一百年都不罢休。 引商是听过这件事的,可她却从未想过岸上那条已经被人杀死的龙魂竟是这六个太子中的老大。 这时候争辩几句还有用处吗?显然是没有了。 她咽了下口水,在听到那螃蟹唤了少年一声“六太子,要不要去告诉二太子他们?”之后,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扯着华鸢向相反的方向逃去。 与这相反的方向自然是那水晶宫了,两人趁那六太子没有回过神来跑得飞快,可是跌跌撞撞闯进宫中之后,却又因为里面的地形复杂瞬间迷失了方向。 “这边。”最后,还是她看到一个地方地形开阔又有足以庇身之处才跑了过去。 那是一座略小的宫殿,绕过几道石门,便是一个由贝壳堆砌起的房间,看样子像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听着后面的追兵动静,两人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推门闯了进去。 反手关上门的时候,华鸢还在想着自己何时能彻底解了这醉意,到时候干脆砸了这龙宫闯出去,可是不等他将气喘匀,身边的引商已经拽着他的衣袖用力了几下,低声道,“,你……你看……” 他扭过头,结果看到屋子里仅有的那张床上,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正与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纠缠在一起,就算见到了他们两人闯进来,也只是惊讶了一瞬便放松了下来。 “吓死了我了,公主,我还当是驸马爷回来了呢。”那男子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他回来了又能如何?”被唤作公主的女子显然不在乎这个,说着话还冲着门边笑了笑,“哪里来的小郎君?既然有缘到此,不过来一起快活快活?” 被指着的华鸢不由愕然,可是扭过头去看引商想问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却见身边的少女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个“既然如此,也是无奈”的表情来,然后默默的捂上了眼睛,只用耸动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介意她在此。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化龙(6) 若不是因为现在外有追兵,华鸢倒真想一脚踹开门出去算了。今日真是奇了,什么事都能叫他撞见。 幸好引商及时看穿了他的心思,连忙扯了他一下,不再与他在这事上说笑了。 而床榻上的女子也未将这两人的脸色放在心上,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在身边男子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这才慢悠悠走了过来,“两位这是在躲谁啊?” “我们是误闯此地,无意惊扰您的好事,现在外有追兵索命,还请您发发善心,饶我们一条生路。”引商知道现在是生死关头,求饶的话张嘴便来,半点都不含糊。 就在这时候,门外也响起了六太子的声音,“表姐!表姐你在吗?不在的话我可带人进去了。” 这个六太子看上去很敬重自己的表姐,哪怕明知自己喊得这几声会惊动要追捕的人,也不想在表姐这里失了礼数,冒冒然闯进闺房之中。 引商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看向面前女子时,目光里也带了些恳求。 “呵。”公主轻笑一声,然后在六太子快要带人闯进来时,突然开口道,“小六,我还在房里歇着,你又在外面闹什么?这么大的动静,也不怕把小四小五他们招来。” 听到表姐在屋里开了口,六太子这才停下了想要走上石阶去推门的动作,目光在院子里一扫,确信那两人不在此处,这才笑着应了声,“招来又如何?我可不是三哥,才不怕他们两个呢!” “成,这整个泾河就数你最有本事!快去别处闹吧,别在这里扰我清净。”公主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他,待听到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复又看向面前的两人,“原来你们是招惹了小六啊。” “这是个误会。”引商本想解释解释自己的清白,可是一想到如果要解释,就必然从华鸢偷了大太子宝物讲起,又不禁有些为难,不知该怎样开口才是。 幸好这位公主也没心思听他们讲一讲来龙去脉,眼波一转,打量了华鸢几眼,便挥挥手放他们离开了,“我也没空理会你们和小六的恩怨,饶你们一次算是积个善德,小六他是个不安分的,你们莫要再招惹他了。” “谢您救命之恩。”引商松了一口气,又拿手捅了下身边的男子,“现在怎么办?” “从这里出去之后,往北面走有一条小路,不易被发现。”正想回床上躺一躺的公主好心接了句话,然后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可惜,真是可惜了。”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华鸢的身上,眼中大有遗憾之意,看起来竟是真心想邀华鸢留下来与她做些“快活”的事。 引商忙道了声谢然后拉着华鸢从这里逃开了。倒不是因为自己心里不痛快,而是担心对方再说几句,华鸢便要当场翻脸了。 “那个公主,倒是……倒是……”待逃到一个僻静之处的时候,她才缓了口气,本想说说刚刚这荒谬的事,可是想了半天却又不知该怎么形容才是。 而令人诧异的是,沉默许久的华鸢突然答了句,“不是我。” “什么?” “她可不是冲着我才这么说的。”他挑了挑眉,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去过的地方,“若我没猜错,咱们隔壁住着的那位就是她的驸马爷了。” 这个真相揭露得太突然,引商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露出了一脸的震惊,“真的?你怎么知道?” 他倾了倾身子,偷偷在她耳边说道,“因为我去他家里偷了那神珠啊。” “原来!”她险些叫出声来,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压低了声音对着他挤挤眼睛,“岸上那条青龙说他的神珠在你身上,而你却是从隔壁那户人家偷来的,那岂不是……” 正是六太子这位表姐的驸马爷谋害了大太子的性命。 这一家子果然闹得不成样子! “这其中的曲折还多着呢。”华鸢看了一眼四周的景物,便拉着她向南面走了去,“刚刚那女人一定是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我从她夫君的家里出来,喝了他们龙宫的佳酿,她不可能闻不出来。你我绝不能顺着她指的路走。” 引商跟在他后面,警惕着追兵同时也有些好奇,“可是她的驸马为什么要住在长安?出来避风头?” 前面突然闪出几个虾兵蟹将来,华鸢连忙扯住她往暗处闪了闪,边走边解释着,“她的驸马爷正是这泾河的二太子。” 刚刚他们见过的那个女子与泾河这几位太子是表亲,嫁了自己的二表弟为妻,可是这夫妻二人看起来着实不亲近,一个在凡间置了宅院美妾成群,一个在这龙宫里公然与其他男子厮混。 “好歹也在长安城住了这些年,泾河龙王这一家的恩恩怨怨,我听都听腻了。”仔细回想了下,华鸢又接着说道,“那位公主本与这泾河大太子是一对有情人,后来才分开了,移情二太子,只可惜两人好上没多久就争执不断,闹出了不少事端。” 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讲出来都是一场好戏,可是引商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在何处听过这个故事,至于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听何人说起过,一时倒想不起了。 龙宫地形复杂,两人在其中东躲西藏的,到最后兜了一圈竟绕回了那位公主所居住的宫殿。而未等他们想出接下来该往何处走,便遥遥望见远处走来了一个身影。 引商眼尖,很快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心中暗暗诧异的时候连忙给身边的人使了个颜色,两人默契的往后退去藏住了自己的身影。 来者正是他们在长安城的邻居,也就是这泾河的二太子。 听华鸢说,这位二太子唤作“檀清”。 几乎是在檀清一进了门,公主便察觉到了这动静,推开门时夫妻两人正好撞见。 引商和华鸢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偷偷在地上摆满了道符,隐下身形,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檀清自然也是不愿意进门的,干脆在院子里坐下,然后问道,“我是一路循着酒味过来的,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的男人闯到宫里?他从我那里偷了大哥的神珠。” 公主站在门边打量了他几眼,不由讥讽的笑笑,“你不是将那宝物贴身放着的吗?怎么还能被一个男人偷了去?难不成现在连长得貌美一些的男人都能近得了你的身?” 这话说的!院内的檀清还没恼,院外的华鸢已经想要翻墙过去打人了。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凡人。”这种时候,檀清也没了与她争吵的心思,眉头皱成了一团,“那一家子住着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不然老三怎么就偏偏投奔了他们,与他们住在一起?我邀他们过去喝酒,本是想打探一下他们的虚实,谁成想反倒被他们将神珠偷了去。等我发现的时候,那人已经拿着宝物离开长安城了。” “那又如何?丢了宝物的是你,逮不到人的也是你,与我何干?”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拿话骗他,“那人我倒是见过,不过已经被我放走了。” “什么?”檀清的声音倏地拔高了。 “他身上沾满了你那里的味道,谁知道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哪敢动您的人啊。”公主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甩了甩衣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虽然这理由一听便是敷衍之语。 趁着檀清还没发怒,院外的引商和华鸢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连忙撤了那道符偷偷向另一方向跑了去。 逃跑的路上,引商始终沉默不语,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憋出了一句,“你是不是早知道枕临不是鲤鱼精。” 她没忽视檀清口中那句“不然老三怎么就偏偏投奔了他们,成日与他们住在一起?” 除了枕临之外,这句话里的“老三”还能是谁? 也难为那堂堂龙三太子竟甘心装成鲤鱼精,成日在他们这间道观里任劳任怨的干活。 她也总算是想起了这个故事为何会如此耳熟,这不正是枕临他们一家子的事情!她可是亲耳听枕临讲过的,也在前些日子听说了他兄长亡故的噩耗。 除了自己的身份这一点,他倒是未将其他事情瞒着她。 而面对她的质问时,华鸢只能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接着又说,“他是这泾河的龙三太子不错,可是生下来却是一条蛟龙,差点被其父王疑心非己亲生,从小更是受尽了欺辱长大。” 蛟龙虽也能化龙,在此之前却与真龙有着天差地别。 引商不禁想起了枕临说自己被兄弟姐妹赶出家门时的委屈神情。想来他的奔波逃命不仅仅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而是生来就被家人瞧不起罢了。 其实不难听出,六太子和二太子言语间,都有些看不起这个兄弟。 想到这儿,她不由问了身边的人一声,“你明知他瞒下了他的身份还留他在家里?也是觉得他处境可怜吗?” 她所认识的姜华鸢,似乎不像是这样好心的人。 可是这一次,对方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说是可怜也不是,不过是明白那是什么滋味。”他突然站下了脚步,像是逃命逃得有些累,倚在一块石头边坐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敛下眼眸低声说着,“我在昆仑山时,与他也没什么不同。” 他很少提起自己在昆仑山时的经历,似乎那是不可触碰的一段过往。而引商心知这其中牵扯到了她与他的前世恩怨,也从未主动问过他。 直到今日,因着眼下的恩怨纠葛,似乎终于勾起了他一直不愿回忆的那桩心事。 “我生来为人,死后才有幸拜进了师门,而在那座山上,除我之外,人人都担得起上古神只这个称呼。我却始终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一切,只能苦撑下去。” 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逃命,他只说了这几句,便叹了声气,又认命的站起身准备找一找出去的路,可是这寥寥几语却道尽了万千年前身处昆仑山时的卑微与隐忍。 一个凡人,哪怕生前是开疆拓土的一方霸主,到了那昆仑山上,也不过是毫无资质可言的普通弟子罢了,而偏偏师兄弟们皆出身不凡,那差距堪比天地之遥。 玉虚宫,从来不是个怜悯弱者的地方。 他又是怎样从那里脱颖而出,有了今时今日的修为,与天上地下的金仙们谈笑风生,甚至封掌九玄,总领五岳,为天下鬼魂之宗? 引商知道这其中的辛酸与苦难绝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 “若想强过所有人,一定很难。”她忍不住喃喃道。 一直走在她前面的华鸢脚步一滞,虽未回头,却突然笑出了声,“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其中的万般苦怨却是由这漫长的年月里曾在心上剜下的血肉堆砌成的。 引商忽然站住了脚步,直直的望向了他的背影,“你是不是,为此放弃过什么?” 这个时候问起这件事情也许不合时宜,可是她却已经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不愿去想的真相。 华鸢回眸望了她一眼,最后也只是答了句,“有时候,真的是别无选择。”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化龙(7) 别无选择,会说出这四个字的人往往都选择了于他更有利,也是外人看来最难以理解的那条路。 引商几次都想开口问问他,他到底放弃了什么?当年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必问了。 因为一旦说清楚了,两人怕是再也无法将现在的“和睦”维系下去。哪怕听完之后她能忍受接受,他自己也无法承受。 为什么从不提起曾经的事情?为什么不对她讲一讲拜师修仙时的苦与难?因为姜华鸢这个人最不喜欢将自己的痛苦摆在她面前。他可以在她面前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却从不愿让她知道他经历了多少艰辛苦难。或者说,应是不喜欢在她面前卖弄悲惨,惹她同情。 他可以将自己的无所畏惧留给她,却将软弱与无能为力留给自己。 而万千年前的那一桩事,或许就是他这些年来最不堪的过往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不了解姜华鸢这个人,却也太了解他了。她摸不透他的真心在何处,却对两人之间的界限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知道能够多么亲近,却知道应该多么生疏!听起来多悲凉?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见她神色有犹疑,华鸢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心里转过几个主意,最后又通通放弃了,最后选择站下脚步直直看向她,等她开口。 是死是活,都在这一句话了。 现在就撕破脸皮,还是将看似的和睦维系下去? “我在想,今日若是从这里逃不出去该怎么办?”引商终是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来。 华鸢僵着的表情一松,走过去背对着她弯了弯身,“上来。” “做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不肯。 “逃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他理所当然的将她扯了过来,硬是将她背在了背上。 说实话,折腾了这么久之后,引商确实有些累了,但是眼下肯让他背着她,却不是因为那丁点不足挂齿的疲惫。 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两人紧贴在一起,她倚靠在他的背上,指尖无意划过时,能轻而易举的摸到那凸显出来的脊骨,隔着那脆弱不堪的一层肌肤,仿佛一捏便碎了。 自从她认识他起,他似乎一直这样瘦弱,平日里懒洋洋的,性子却与这柔弱的皮相不同,那般不讲道理。 他们挨得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腹的微微震动。 他说,“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两人从长安城来到泾河前,他也在问这句话。 而这一次,她似乎没什么借口不回答了。 “如果你是在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你若有错,我也有错,事已至此,若是再计较下去……得不偿失。我不再去想了,你也无需心怀愧疚。”她不是听不进去劝的人,卫瑕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也算是点醒了她,若是不想往最坏的路上走,不如努力走回最好的时候,哪怕关系不同了,也给彼此留点脸面,和气一些,毕竟那是这世上仅有的对你真心以待的人。 “至于花渡那件事,这一世,我相信他的处境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前一世,比起我来,你更应该对他道声歉,那毕竟是你们之间的恩怨。那时他不是我的朋友,却是你的。不过现在你已经偿还了该还的,剩下的,他应该不会再恨你什么……也许,从未真正的恨过。” 这一番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若说能不能彻底释怀这段往事,她怕是永远也做不到了。可是现在的她能理解这一切,也能坦然接受,毕竟那个收场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 而这一切说不上是因为华鸢而起,最后却要归功于他,她不会再将自己心里那点不痛快全都倾泻在他的身上。人活一世,可以软弱可以愚钝,但是总要拎得清想得通。 听完这些话,华鸢果然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很快又笑了,“你果然想得明白。” 说话时,他脸上是笑着的,眸色却一点点的黯淡了下去,没能让她瞧见。 “和好如初”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了。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总算是寻到了出去的方向,万幸的是,闹了百年之后这龙宫的守备实在是松懈,一路上也没有遇到多少守卫。 只是现在到底该怎样逃到河上去呢?这实在是个难事。那顿酒的威力太大,华鸢一阵眩晕一阵清醒,而清醒之后的下场就是头疼欲裂。一出了龙宫的门,那恶心的感觉又从胃里反了上来,让他不由得扶着墙壁站在墙角干呕,根本想不出办法来。 “那个六太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的,现在能逃出这泾河的路上定是布下天罗地网了。”引商从他背上跳下来,也有些着急了。 别看泾河龙王一家子闹得不可开交,归根结底那也是自家人的矛盾,真要牵扯到了外人,自然会齐心协力先对付那个外人。 而他们两个现在身处水底,真是不利啊。 她最初倒是想出个办法来,那就是用华鸢手里的宝物先离间了那几个兄弟,让他们彼此先起了争端。可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自己否决了。因为他们现在是在水底,耍奸计若是失败了,几乎就等同于自投死路。 而就在两人尚且犹豫的时候,好不容易回了一趟龙宫的檀清在公主那里触了霉头,这时候也怒气冲冲的正往外走。他离他们两人的位置尚远,不足以闻到华鸢身上那股酒气,但是这边的两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他正在与人争吵的声音。 正站在水晶宫外与他说话的似乎是龙宫里的臣子,一口一个“二太子”的唤着他,十分敬重,但说出的话却尽是在反驳他。檀清才听了几句,就已经想抬手打人了,可要碍于自己到底算是一族储君,生生忍了下来,拼命说服自己听从他人的谏言。 “这个二太子倒不算是个昏君,能听得进规劝。”鉴于那边的声响太大,引商想装作听不到不成,听完之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可是正在轻声咳嗽的华鸢却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不明白。 “我笑他这样做不成。”他站到她身边,也偷偷向那边望了一眼,然后低声说着,“谏言有时候听听就足以了,不必照着去做。当君主的,有时候必然要一意孤行,那样反倒不会有多少人心生埋怨。” 她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困惑他难不成真的当过皇帝? 而他很快看透了她的心思,撇撇嘴道,“是是是,我没当过皇帝,可是,一族统领总当过,而且是败军之将。你真该看看那时候的情形,劝我别打那争权之战的和事后怨恨我的都是一群人。我倒是听从忠臣子民的谏言了,可是事后呢?族里那些人啊,老的埋怨我争强斗狠,最后弄丢了家业。少的埋怨我畏缩不战,终成丧家之犬。怎么做都是错,一辈子被骂到死还不解人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听规劝,一意孤行,好歹心里舒坦。” 越说他的声音便越轻快,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是戏谑的语气了,活像是在嘲笑不相干的人,而不是他自己。 只不过他的一意孤行尽是因为当年看够了那些让人恼怒的嘴脸,旁人没有他这样的经历,坐在君主这个位置上时,还是莫要学他现在的性子好。 “依你看,最后赢的人会是谁?”听着那边的争吵声渐渐小了下去,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而华鸢几乎是想也不想的答道,“野心最大的那个。” 有野心才会去争权夺势。甚至为此用尽手段。而泾河这几个太子心里都想着同一个位置,野心哪有大小之分?他的意思应是指为了自己的贪欲,已经毫无底线的那个。 那个人的野心才真的称得上野心。 “是谁?出来!”正想着,那边突然传来一身怒喝。 引商身子一凛,眼睛往远方斜了那么一眼,便见原本还在与臣下们商量事情的檀清已经将目光直直投向了这边,想来是已经察觉到了他们两个在此。 现在怎么办?她无声的看向身边的华鸢,却见对方摇了摇头,也是毫无办法。 见这边没了动静,檀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手腕一翻,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长剑,紧接着便迈开脚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引商扯住了华鸢的胳膊,看准了一个方向,几乎就要抬腿逃跑时,在两人身侧不远处却突然冲出个身影来。 “二哥,是我。”面对自己一向敬畏的兄长,枕临的脸上虽有畏惧,但也没有后退,坚定的站在那条路上,拦下了檀清的脚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化龙(8) 想必檀清也没料到自己这个一向不敢回龙宫的三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足足愣了半刻才回过神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想当年他与大哥为了表姐一事将龙宫闹得天翻地覆,这个三弟却傻傻的将事实真相说了出去,致使几人都受了惩罚。小说 不甘心之下,本就看不惯这个三弟的几个兄弟愣是将其赶出了家门。 虽然那都是年少不懂事时做过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之后枕临确实不敢再回到龙宫来,几年前甚至还在长安城给自己找了个住处。 檀清对这个三弟的事情毫无兴致,但却对那间古古怪怪的道观很是好奇,几日前借着自己的凡间的身份邀那道观里的几个男人过府一叙,看他们相处时的样子,还以为他们都不知三弟身份,结果没成想竟被摆了一道。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见三弟不说话,檀清脸色也沉了下去,“你回来正好,我还要问你,你可知今日与你同行的那个人偷了大哥的神珠?” “啊?”枕临茫然的抬起头,神色间尽是不解,像是听不懂兄长在说些什么,“大哥的神珠……大哥的神珠不是在四哥手里吗?” 当日大太子被歹人谋害后,魂魄被镇在那片槐树林里,神珠也落到了四太子手里,致使家中之人都在疑心此事乃是四太子所做。而偏偏大太子的魂魄被镇在林中之后便无法开口言明那凶手的身份,四太子不知背了多久的弑兄罪名。 “老四说那是他从老五手里骗来的,老五一开始不肯认下这事,后来才说这东西是从……是从表姐手里拿来的。他那是什么意思?从表姐手里拿到这宝物?因着当年那事,表姐从嫁到泾河起,便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宫殿,他说是表姐害了大哥?呵,不如直接说是我做下的!何必这样拐着弯!”一提到此事,檀清便难抑心中的怒意。 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大哥,杀了这泾河的大太子不说,还将剩下的儿子们全都当做傻子耍! “二哥……你怎么还叫嫂子表姐啊?”这么弯弯曲曲的一堆事情,枕临听不懂,只听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这句话果然换来檀清瞪来的一眼,“你只知道想着这些无用的事情!” 当年那件事闹得太大,他几乎与大哥反目成仇,最后闹剧虽然平息了下来,表姐却因为这件事与他恩断义绝,这些年都是彼此折磨着。而且因着当年损毁龙宫宝物一事被推到了表姐一人身上,表姐在嫁过来的时候也受了惩戒,身上被施了术无法化形,更是无法踏出龙宫一步。 而那几人恨到最后无人能够埋怨了,便将怨恨全都倾泻在枕临一人身上。若不是他乱说话,事情哪能闹得那样大。亏他今日还有脸提起二哥二嫂的夫妻情意。 那情意啊,早在这百年间断得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回了! “罢了,眼下我也没那个闲心与你说当年之事。”檀清只觉心中烦闷,若不是因为今日神珠被偷一事,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对这个三弟说起这么多话。而说完这句之后,他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这个三弟定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唤来下属将人带到监牢去,“枕临,你总该知道,咱们自家人如何闹都不算大事,背地里勾结了外人,才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论之前那件事如何,现在这个关头,我还当你是我三弟,相信你心里是想着泾河的,定然不会做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事情来。可是我若能寻回那神珠便罢,若是寻不回,你就替那个贼顶了这个罪名,也不算冤枉。” 说罢,便拂袖离去,只剩满脸委屈的枕临硬是被关到了龙宫的监牢。 引商和华鸢远远看着这一幕,待那些人都消失了之后才对视了一眼。 “你手里那个神珠,真的打算一直拿着?”直到现在,她才总算是发现,哪怕两人今日逃出去了,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而华鸢思虑了片刻之后竟点了点头,“拿着会遭殃,不拿也遭殃,倒不如一直拿着了。” 现在总算是知道不会有下场了,当初偷东西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引商真是懒得再问他。 不过好在这时候华鸢也算是彻底清醒了,抬眼看了看这里离河面的距离,偏头问她,“闯出去?” “枕临怎么办?”引商又不傻,当然知道枕临刚刚冲出来是为了保全他们两人。而他们现在却要独自逃开,实在是没义气。 “那就带他一起走。”意外的是,华鸢这样不顾忌旁人死活的人竟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他现在总算是醒了酒,再溜进龙宫一次已经不算是难事,不用顾忌太多。引商权衡了一下,然后迅速的点点头。 两人沿着那群守卫走过的地方一路往监牢走去,可在经过那座由贝壳堆砌成的宫殿之外时,却被一个声音唤住了脚步。 “这都多久过去了,两位怎么还没逃出去?”那衣衫半解的公主倚在墙边,目光直直投向了两人的藏身之处。 清醒归清醒,华鸢身上的味道到底是没有散尽,他们龙宫的人都能闻得出来。 行踪暴露,对方又是曾放过自己一马的人。 引商看了一眼身边的华鸢,见后者不反对,便也站了出来,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公主解释眼下的状况。 所幸公主也不想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现在宫里也不安宁,你们还是暂且躲躲再出去吧。” 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不安宁,引商也猜得出来。除了已故的大太子之外,剩下的几个太子都齐齐聚在了这水晶宫里,就算现在不出事,一会儿也定是会闹出些风波来。无论想做什么事情,也得先避过风头再去做。 这位龙公主经了当年那一桩事之后似乎对泾河龙王这一家子都没了什么情意可言,最喜欢看这一家子闹成一团,自然也不会理会表弟们的死活,先前放了他们两人一马,现在也给了他们两人一个避难之处。 “去躲一躲也无妨。”华鸢忽然低声笑了笑,竟像是忘了刚刚说不要相信公主的人也是他。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是心知他总不会害自己,便对着公主道了声谢,到那宫中避了一避。 回了院子,那女子便引他们去了自己的房间,告诉他们不必拘着礼数,这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引商谨慎的看了看四周,这才坐了下来,而在她身侧则是一个大大的架子,里面摆满了各色古书。公主闲着无事,也坐到了这里,随手抽走一本翻看了起来。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一人与这数不清的古书相伴。引商一向是喜欢热闹的,看了这个场景,忽然无端生出几分伤感来。 身为龙宫里的公主,龙王太子的妃子,眼前这个女子本该被人艳羡,如今却过着显然不算太如意的日子。若她真的喜欢这样清净的生活,又怎么会与那些不知来路的男人寻欢作乐,甚至成心想要看一看这泾河闹成一团的样子。 许是太寂寞了吧,就连两个无意间闯入龙宫的陌生人也能引得她三番两次的注目。 屋子里静得可怕,为了安抚一下自己心中的忐忑,得到允许之后,引商也从那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那是由竹简写成的,看上去虽破旧,可也足以证明年头久远,她略翻了翻,发现其中的内容实在是晦涩难懂,不仅读不通,里面记载的一些奇人异事也是她从未听过的。 再往后看去,直到看到写着“枕临”名字的字样,她的眼睛才稍稍瞪大,努力将这一篇的内容读了下去, 上面写着,枕临本该姓九,是始麒麟次子,始麒麟殒命昆仑山麒麟崖之后,由此子继承了麒麟一族,成为了麒麟族之皇,可惜此子年少时实在顽劣不堪,仗着天赋奇才闹得整个洪荒大地不得安宁,同妖兽为伍,与天地为敌,蔑视众生桀骜不驯,偏偏又无人奈何得了他,遭到几族追杀也始终不知收敛。直到后来化作人形前往人间时,害得一个无辜的人族少女为其惨死,这才心生悔意,从此投到玉虚宫门下,修身养性,性子也渐渐稳重起来,哪怕几百年后又因为闯下一件大祸被师父勒令今世不得再主动与人动手,甚至被罚终生守在玉虚宫,如今也终成一门师祖,受四海八荒顶礼膜拜。 “这……说的不是枕临吧……”引商仅能看得懂这点内容,最后看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不是。”华鸢一直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起看,听她自言自语,很快答了她一句。 就算是神仙,名字相同也不是什么奇事。 引商点了点头,又小声问他“这个人好像也是昆仑山的,你认不认识?” 人人都愿意听一听离经叛道的故事,哪怕那人最终还是走回了正路,到底也算是一段传奇之事。 “认得。”见她兴致勃勃,华鸢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看似心不在焉的想了半天,才轻声答道,“他现在叫苏世,是我大师兄。” 说罢,未去看眼前少女的惊诧神情,又添了一句,“他害死的那个人族的女子,就是你。”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化龙(9) 从前引商一直未曾打听过自己在昆仑山时的经历,不是因为不好奇,而是害怕与华鸢牵扯过多,最后恩恩怨怨剪不断这孽缘。而眼下听了这段过往,震惊之余也不得不感叹了一声,“还有这等幸事?” “幸事?”饶是华鸢也被她说得一愣,“倒不如说是做了什么孽被报还回来了。” 正值年少时只因另一人的任意妄为便丧了性命,这也叫幸事?该叫霉运当头才是! 可是引商却并未这样认为,她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你曾说过,我是你同门的师姐。既然如此,我便也是玉虚宫的弟子。区区凡人,又不像你曾是一方霸主,何德何能拜入昆仑山?如果我未猜错,定是因为那位大师兄的悔过之心,才让我在死后有了那一番机缘。以一命换来修仙封神,不是幸事又是什么?” 这番话换来了华鸢久久的沉默,引商忍不住扭头看他的时候,却见他低垂着头,脸上的神色虽未变,可那微敛的眼眸中定是暗潮涌动,也不知是不是由此想到了什么往事。 两人说话时并未避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公主也是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中的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二人,“原来是昆仑山的金仙下界。既然如此,又何必贪图我们龙宫的神珠?那神珠在我们这里算是件稀世宝物,在昆仑山却还不如地上的草木值钱。不是吗?” 这句话将引商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心知对方所说句句属实,反倒是自己这边始终心亏。 而华鸢偏偏在这时候反问了一句,“敢问公主,这竹简又是从何得来?据我所知,这东西本该藏在昆仑山书阁里才是,虽然几百年前涂山管梨神君大闹玉虚宫的时候书阁里的竹简遗失了几本,可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说起话来虽然是带着笑的,但也咄咄逼人,凌厉得如同刀子。难为那公主仍是镇定如初,面不改色道,“许是被有心人拿走了,后来才因缘巧合的落到了这泾河二太子的手里,至于到底是哪里来的,我不过是这泾河的外人,又怎么知道其中的曲曲折折?” 她言语间流落出的尽是对泾河和现在这生活的不满,想来是真的不喜欢此处,可又因为当年闯下的祸无法逃离。 华鸢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公主都要误以为他有别的心思了,这才拉着引商站起身,“叨扰了这么久,也该走了。” 公主也未拦着他们,等他们出了门都不曾抬眼看一看。 他们两人说话时,引商识相的没有插嘴,直到出了门只剩下自己与华鸢共处时才皱了皱眉问道,“打探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 以她对华鸢的了解,这人打从踏进这座宫殿开始便是带着目的的,而刚刚与公主说得那一番话更是怀揣着别的心思,旨在弄清一桩连他都在困惑的事情。 现在看来,应该是一切了然,尽在掌握中了。 果然,华鸢笑得一派轻松,全然不复刚刚四处逃窜时的茫然,那满腹心事也不介意对她解释一二,“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刚刚才想明白,也多亏你去翻了那竹简。” “与偷神珠这事有关?”引商虽然还未理清思绪,却隐约能猜到此事定然是与枕临有关,甚至还隐约想起了苏世来长安寻华鸢那时,曾问起枕临的名字到底是何人所取。 仔细想想,或许同名之事并不是一个巧合。 华鸢点点头,拉着她便往龙宫监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守卫自然近不得他的身,畅行无阻直到牢房外,还未等破门而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檀清半倚在牢外的巨石上,手上长剑闪过的寒光映出了他唇边那一抹笑,轻浮之色不改。 这个男人生了一副浪荡模样,叫人难以心生亲近之意,若枕临所讲之事为真,引商到现在都想不通那位公主怎么就舍下了事事出众的大太子,转而投到了二太子的怀里,到最后还闹到了那番境地。听说当年二太子带人追捕匆匆逃离龙宫的公主时,还狠下心动手伤了自己的妻子。而明明人人都心知那宝物其实不一定是公主所打破,最后却有公主一人揽下了自己与丈夫两人的过错。 真是遇人不淑。 引商身为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外人,倒是能“体谅”二太子那时的无奈之举,可若她是公主,她定然会从此心灰意冷,哪怕明知原委也难以再释怀此事。 无论有什么苦衷,当二太子对着自己相许一生的女子动了杀招的时候,一切情分都就此了结了,而且绝无挽回的余地。 这事无论谁来做都成,但是唯独自己的丈夫,绝对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该以伤害自己心爱之人的方式去解决那所谓的难事。 有再多的苦衷又如何?千千万条路,为何偏偏要选择亲手伤害对方?自以为是在为对方着想,口口声声说自己也有委屈,自己无辜,自己无可奈何,其实不过是给自己的无能寻来的慰藉。若真的心中只想着以自己的委屈来成全对方,保护对方,又为何从一开始便是自作主张。 虽然这只是别人的家事,轮不到他们这些旁人置喙,也或许其中有些内情是外人想象不到的。可是不论别的女子如何想,引商此生不求能与知心之人厮守,只愿自己永远也不会碰到这样自以为是的男人。 他们自以为的好,她当真承受不起。 她不想自己在与心爱之人浓情蜜意之时还要提防着他会不会伤害自己,而且要等到她受尽磨难之后,才带着那副所谓深情的深情对她倾述衷肠,或是由旁人来为其解释,说他明明是为了帮你渡过什么劫难才这样做,他也满腹委屈付出了许多。 这样也许并不是错的,可是她承受不起。她度量太小,性子又急,能容忍许多事,却也容不下一丁点背叛之感。若是遇上相同的事情,她绝不会自以为是的做出决定,所以,相同的,她也决不允许自己亲近之人这样做。 这在外人眼里,或许是不知好歹不知轻重,可是旁人又如何去体会那心死时的悲戚? “引商……引商……”华鸢一连唤了她好几声,才总算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引商懵懵懂懂的站直了身子,待看到面前的檀清已拔了剑朝这边走过来时,才恍然回过神来。她刚刚想得太过专注,自己身处何地都险些忘了。 真不知道该怪檀清那张脸还是怪自己只会胡思乱想,怎么想着想着便陷入那虚妄的悲伤之中,竟忘了这事本来与自己毫无干系! 在她出神的时候,华鸢显然是与檀清说了一些话,不但激怒了这位二太子,还将自己也逼到了一个不利的境地。 前有追兵,后有守卫,两人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引商始终被华鸢护在身侧,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也是她瞥见了另一条岔路,连忙扯着他向另一边跑去。谁成想,正是这慌乱之中的选择,竟将两人引到了本该走的那条路上。 这条路的尽头,正是关着枕临的地方。 乍见两人跑过来,正蹲在地上画鲤鱼的三太子又惊又喜的抬起头,可是还未等他开口求救,便又见到了紧跟着走过来的二哥檀清。 与那两个贼对峙了这么久,檀清早已不耐,若不是实在摸不透对方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他也不会放任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眼皮底下逃窜。而到了此刻,他也实在是不愿去弄懂对方的心思了,只想着报了神珠被偷之仇。 堂堂泾河龙宫,哪能被不知来历的外人欺辱了去! “别逃了,你们到底还想在泾河寻到什么?竟然到现在也宁愿留在这里与我们龙宫的人周旋。”说到这儿,檀清其实也弄不清对方打得什么是心思,可是只要提起便觉得心中怒意难消,话音未落,身形已经一动,眨眼间,手中长剑便到了对面两人面前。 引商堪堪闪过了这一击,惊魂未定时,余光却瞥见同样避着对方攻势的华鸢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闪着金光的珠子来,然后想也不想便将其按到了枕临嘴边。 “我想做什么?当然是想看看你们泾河的热闹。” 枕临本就是半张着嘴,珠子滚下喉咙时呛得他连声咳嗽着,最后甚至跪在了地上,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看到这一幕之后,檀清的脸色终于大变,他意欲去拦自己三弟,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扭转现在的局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枕临在几声哀嚎之后突然弓起身子。 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传来,一条青色的蛟龙从衣衫的束缚中挣脱而出,正欲腾空而起时却又因为身上的痛苦重重跌在地上,将这监牢的地面砸出一道裂缝来还不罢休,颤抖着的身躯在地上挣扎扭动着,尾巴不时扫到四周,檀清闪避了几次,也咬了咬牙甩下手中长剑,身子向前一探,转眼间便化作一条巨大的青龙冲着面前的兄弟嘶吼着。 真龙与蛟龙的身形差距太大,有那么一瞬间,枕临几乎被兄长彻底压制住了,可是很快形势便逆转了过来。 痛苦的挣扎时,他只觉得身躯燥热无比,如同要被拦腰撕裂般,痛苦从尾尖一路攀到了脑际。可是渐渐的,这燥热与疼痛便尽数化为了拘束之感,就好似化作人形时想要伸一个懒腰却硬生生被拦下了一般,浑身的筋骨都不得舒展,迫使他不得不与那股力量对抗着,拼了命咬着牙想要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 “啊!”他撕心裂肺的喊着,脱口而出的时候则变成了气息粗重的吼声。 这声响震得整座龙宫都随之颤了一颤,而离这两个庞然大物最近的引商努力躲避着不断落下的碎石,好不容易站定喘了一口气的时候,便看到枕临这条蛟龙的身体上生出了许多鳞片来,身躯之长也远非刚刚所能相比。 “这就是……化龙?”她难抑心中震惊之情,目光几乎无法从眼前的场景挪开,可是两人所处的这座监牢却几乎要被这两条龙震碎。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她便不得不拉上华鸢一起朝外跑去。 “轰隆!”监牢彻底倒塌之时,湍急的水流汇聚成了水柱从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便将她冲到了十几丈外,直到撞上龙宫的墙柱慢慢倒了下去,留在眼中最后的光亮是枕临终于腾空而起时闪过的道道金光。 虽明亮,却并不晃眼,倒有些像灯中的火焰。 恍然间,懵懵懂懂的,也不知怎的,竟看到了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场景。 隐于云端的高山,还有山崖边两个正在争执的男女,而在他们身边正放着一盏闪着金光琉璃灯。一番争吵后,那灯似乎两人被打碎了。 虽是恍惚中的臆想之景,她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对男女脸上的惊恐之色。 那灯如此贵重吗?又到底是谁打破了那盏灯?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化龙(10) 再醒来时,眼中映出的是华鸢略显焦急的神情。 想来刚刚撞在墙柱时将脑袋撞得太狠,引商勉强睁开眼睛之后,便不由将手伸向了后脑勺,想看一看自己的头是不是已经被撞出一条裂缝来。 远处的喧闹声似乎还未停,却像隔着高山才传到她的耳畔,带着回声又不甚清晰。她抓着华鸢的胳膊勉强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的,险些把对方也拽了个趔趄。 “不舒服?”华鸢边说着话,手已向着她的后脑探去,指尖带着些温热,像是要帮她治一治。 “没那么严重。”她站稳后便自己拿手揉了揉,脑子里还想着晕厥前朦朦胧胧看到的那副场景 那对峙的男女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座隐于云端的高山,飘飘渺渺的,不似在凡世。 昆仑山吗? “走吧。”见她脸上的神情还懵懵懂懂的像是没清醒过来,华鸢也不愿再为了心里那丁点好奇强拉着她留在水底。 在水下耽搁了这么久,也该走了。 “那枕临呢?”她仍是有些担心的四处张望着,可惜现在两人已经远离了水晶宫,几乎望不到里面的场景。枕临或许成功化龙了,也或许被二哥压制住了,现在应是化作了人形,半空中早已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不必管他,若化了龙身还无法与兄弟们相抗,他也就不必在这泾河待下去了。”华鸢说得容易,话音落下后便扯着身边的少女离开,可是才走了几步远,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向龙宫望去。 “还有什么事?”引商也跟着他看了一眼,然后那手指头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事便去吧,也不多这一会儿的工夫。” 华鸢点了点头,两人又转身朝着水晶宫的方向走了过去。可让引商略感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的是他的目的地——那座由贝壳堆砌成的宫殿。 这里一向是龙宫里最清净的地方,平日里除了那位公主之外,就连二太子都很少回来坐一坐。而在短短一夜之间,他们两人却已经是第三次造访此处。 “两位怎么又回来了?”这一次就连公主都有些吃惊了,站在床边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引商不知道华鸢想做什么,便稍稍往门边退了一步,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影不打扰他们。 见她退后,公主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华鸢身上,而后稍稍歪了下头,渐渐露出个了然的神情来。 华鸢并未多言,只是站在那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便抬手在身前凭空写下了一道符咒,那几个字闪着金光,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便分别飞向了对面,然后纷纷贴附在公主的身上。 似是预料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公主并未闪避,就连那几个字忽然化作火焰开始灼烧她的衣衫时,她也一动不动。只是很快,这火蔓延到她的全身,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她的身子终于一颤,双手紧紧攥成拳,然后仰颈发出一声惨叫。 华鸢及时的拽住了引商,拉着她向着门外跑去,而等到两人跑到院外时,一条白龙已经冲破屋顶腾空飞起,这座由贝壳堆砌起的宫殿也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约有百年过去了吧,本是被那意气风发的二太子用来求得表姐欢心的华美屋宇,终被满心欢喜住进去的美人亲手毁掉了。百年前,这里是承载了女子美梦的家;百年后,这不过是束缚着那两人的监牢。 一场折磨,终于结束了。 看到此处,引商终于明白华鸢是想做什么了,他竟是要还公主一个自由,让百年拘禁的日子彻底结束,离开这座龙宫,也离开泾河。 百年未能再化形的公主在上空盘旋了半刻才俯冲下来,然后在落地前又变回了人形,冲着华鸢盈盈一拜,“谢上仙之恩。” 任谁都看得出,留在此处与丈夫互相折磨着并非她所愿,只不过到了今日才有此机缘挣脱束缚,此刻自是要拜谢恩人的。 只是华鸢却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忽然笑道,“凡世有位高僧所着经书上说,‘如饮水者,冷暖自知’。旁人渡得了的苦难,都算不得苦难。好自为之。” 想来这些话也只有与他有着同一个“秘密”的公主听得懂了。引商还在想着这其中原委纠葛,却在将要随着华鸢离开时被身前的女子出声唤住。 “小娘子且留步。”公主的目光中竟带了些恳求,“有一句话,我想问一问您。” 对方的姿态从未放得这样低,引商不由点了点头,示意华鸢先避一避,待到只剩下她们两个女子在此的时候才开口问道,“您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公主沉了沉气,很快直言道,“若你曾立下誓言与一人恩断义绝,今生还可有挽回的余地?” 无论到了何时,这个女子说起话来都不会含含糊糊拖泥带水,直截了当的问完之后便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引商先是怔了一怔,听明白她想说的事情后才了然的敛起笑意,郑重的答道,“公主,我不是您,永远也不知道您与那人的情意有多深,也不知道您能否容忍对方背离你们的情意。可若是我,绝无半点挽回的余地。莫说今生,来世也不成。” “为什么?”公主明知这样问有些傻了,可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 许是刚刚撞到墙时余痛还未消,眼下引商又隐隐约约觉得后脑有些疼,她龇牙咧嘴的伸出手去揉了揉,然后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疼痛所迁怒的,很快便将今生说过的最决绝最尖酸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现在这个世道,竟连恩断义绝这句话也能当做儿戏?既然已经说了恩断义绝还与其藕断丝连,岂不是自取其辱?” 在她的心里,自己扇自己的脸,还不如叫对方再伤害自己千百次,都是活该。 可是她不能这样对公主说,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哪怕她说的是自己的做法,却也会被对方误会成她是在讥讽他们。 说完这话,她便对着公主微微颌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至于公主到底会怎样做,正如华鸢所说,’如饮水者,冷暖自知‘。 这一次离开龙宫,比前几次要顺利许多。 两人到了岸上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引商坐在岸边深深喘了好几口气,便望见了正向着这边跑来的三郎。这少年看到她时也有些惊喜,连忙加快了脚步,“道长姐姐,你真的来抓那水鬼了?怎么样,抓到了没?” 抓到了吗?引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是。反倒是华鸢抬抬手将想要靠近她的少年推得远远的,“抓到了抓到了,别靠得那么近。” 引商略带了些犹豫看着他,无声的问他现在这样说合适吗。枕临不过刚刚化龙,接下来泾河这一家子定然会掀起一场大风波来,真的能说是一切都结束了吗? 可是华鸢却不易察觉的对着她点了下头,神情十分笃定。 既然他说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引商也就没有多想的相信了,同样坚定的对着三郎点点头,“以后便没事了。” 回去的路上,疲惫不堪的两人走得极慢,引商不时向着身后的槐树林看一看,似在想着大太子的魂魄是不是在林中。 华鸢跟着她望了一眼,说了句,“昨晚枕临来时已经想办法让它离开了。” “他倒是好心,一直念着兄弟之情。”她不禁想到了当日少年一脸哀色对自己说兄长过世时的模样。 而华鸢只是笑笑,“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们还是别理会太多了。” “可我看你已经插手了许多。”引商实在不明白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的,明明闹出最大乱子的就是他! 偷神珠、助枕临提前化龙、除去公主身上的禁锢……他似乎知道泾河的许多秘密,甚至难得好奇一次别人的闲事,主动去探寻心中那个困惑的答案。到现在,还信誓旦旦的说接下来的日子里泾河定然闹不出什么风波了。明明乱事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到底是什么秘密,竟能让他也不肯泄露半分?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心里更痛快些。”对此,华鸢只是这样解释着。 她狐疑的将他上下打量几遍,可是直到两人回了平康坊,他也一直笑而不言。 一夜过去,最后一个醒了酒的是卫瑕,一见他们回来,不由无奈的笑道,“又出去胡闹了?” “有幸夜游龙宫。”引商深深的叹了声气,随随便便往后一倒,便挨着范无救躺下了,然后在抬腿将身边的人踢远一点的时候忽然好奇道,“你说公主她还会不会与二太子重归于好?还有,大太子到底是丧命谁手?” 无论是华鸢的那句规劝还是后来公主问她的话,都透出了这个意愿来。但是在她看来这事却着实有些奇怪,说不上到底怪异在何处,只是隐隐觉得一切似乎不该如此“简单”。 这整件事下来,定有一处是错了的,错得太离谱,以至于所有人都没能发觉。 而华鸢从门外走进来,径直挤到她与范无救中间,若有所思的答道,“只要从未心生悔意,是非对错便只是别人眼里的是非对错,于自己并不重要。最怕,一次错,次次错。” 说罢,忽然一笑,“你说我喜欢对同病相怜之人大发善心?不。其实,我更喜欢那些有野心的人,更喜欢他们那点心机,不介意推他们一把。” 现在已经入夏了,长安城更是早早的便让人觉得有些闷热。可是眼下,坐在屋子里的引商却因为这一句话忽然想通了一切。 那个略显荒谬的事实惊得她在这艳阳天里微微颤抖,彻骨的寒意攀上背脊,冷汗一层叠着一层的顺着肌肤流了下来,久久不能平息。 “说是同病相怜,有些事,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 泾河龙宫。 听说二哥竟然被那个从来不敢回龙宫的三哥打伤之后,六太子急忙从五哥那里跑了出来。 他们本是在争论那神珠到底是从何得来一事,五太子却坚称这就是从表姐那里得来的,甚至直言自己没有拐着弯说二太子的意思,让他们愿意相信便相信,不愿相信他也没有办法。 他说得信誓旦旦,可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先不说表姐无法走出宫门,单说这件事,若真是表姐做下的,哪还能让他知道? 六太子一向敬重那个表姐,自然不想理会他,转身便去了二哥和三哥那里。可是当他悄悄寻到了三哥,并一路跟着对方朝西面走时,竟发现这路是通向表姐住处的。 三哥去那里做什么? 他正好奇着呢,甫一抬头,却见枕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面上仍是那副傻傻的笑容,可这笑里却多了一丝他看不懂意味。 “小六,你跟着我做什么呀?” 这是六太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公主始终坐在自己宫殿的废墟上想着事情。直到余光瞥见了枕临的身影,这才慢慢抬起头,懒洋洋的一笑,“难为那位昆仑金仙竟然肯帮你拿着那神珠。” “作戏是做给傻子看的,对有些人,不如从一开始就实言相告,反倒方便。”枕临在她身侧坐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说完这话又问道,“我猜到他会帮你一次,可却一直担心着他不会察觉你我之间……” “他猜出来了。”公主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他来龙宫,或许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最后也还是猜出来了。” “猜出来了竟然还肯这样做?”这倒让枕临有些吃惊,他不相信那个男人会有这样的善心。 他们不过是拿一个相似的境遇去赌对方会出手相助,可若事情与对方的过往有所差距,他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愿意帮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女人。 “或许是那本书帮了忙吧。”公主的脸上有些疲惫,“谁又知道呢?” 枕临也沉了沉气,没再说话。当年他偷得那本记载了昆仑山秘事的竹简,看到那一段相似的故事,心中从此便有了谋算。可是这段往事是那名为姜西渡的男人的,他却自己的名字改作了玉虚宫大弟子的真名。不得不说,归根到底,自己还是羡慕昆仑山大师兄曾经的肆意妄为,而不愿走上姜西渡那条路。 “刚刚二哥知道了这事,竟然还怕我来害你,只求我放过你一命。”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他这是怕我舍得下兄弟也舍得下情人吗?” “或许呢?”公主依偎在他的怀里,脑子里却不知怎的闪过了自己丈夫的面孔,恍恍惚惚,叫人无端心慌,“九霄天帝,酆都鬼主,断不清的都是一个情字。” 化龙(完)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此处安心是吾乡(1) 自那之后,引商再也没有见过枕临。 而当她听说泾河龙王之位最终由泾河三太子接任时,已是第二年的冬日。 华鸢从一开始便知道实情,自然不会觉得意外,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不禁咧了咧嘴角,“天上的帝位是老三来坐,水底的王位还是落到了老三手里。这人间的老三……也真是勤快……” 他的目光落在了卫瑕正在烧炭的那只手上。 在这个道观里生活太久,当年衣来伸手的卫氏三郎已经连烧炭都学会了。 听他在那边阴阳怪气的,卫瑕也并未在意,只是示意他小点声,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正躺在火盆边的引商,轻手轻脚的为她披了件氅衣,又在那上面盖了一件狐裘。 睡梦中的引商舒服的翻了下身子,朦朦胧胧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又继续睡了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最近连日飞雪,她实在是不愿意从火盆边挪开身子,就那样懒洋洋的躺在地上问了一句。 “就快到午时了,起来吃点什么吧。”卫瑕将早已摆好的小桌推了过来,上面是早上就做好的午饭,刚刚又由苏雅热了热。 引商看了看身上的衣衫,再看看那饭桌,慢腾腾坐起身后便郑重的拉住了他,恳求道,“下辈子我要嫁给你。” 卫瑕不由失笑,见她还是那样恳切的看着自己,这才敛了笑意,也郑重的点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们几人之间时常这样无所顾忌的胡说八道,倒也玩不腻。 “不!”引商刚想放开他,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猛地扯起了他的胳膊,“下辈子太远了,若是忘了怎么办?还是这辈子吧,咱们现在就成亲?” “说什么呢?”正赶上卫钰推门进来,见了这幅场景,嘴角都不自然的动了动。 引商连忙站起身,一脸谄媚的迎上去,“二哥您来了?” “谁是你二哥?别乱攀亲戚。”卫钰也是哭笑不得,瞧着她那副表情实在有趣,跟着笑笑后才走到卫瑕身边坐下,“最近……” “我身子没什么大碍,别担心。”卫瑕早就知道兄长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自当日卫瑕回到长安起,这个当二哥的便时常来道观探望自己的弟弟,风雪无阻,几乎是日日不落。引商只当他是害怕弟弟再次消失不见,倒也能体谅他的心思,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将身上的氅衣和狐裘全都披回了卫瑕身上,自己飞快的吃了几口饼之后便悄悄的推开门出去,将这两人独自留在了屋子里。 苏雅和华鸢都坐在一楼,她刚刚走下来便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可那两人还像是感觉不到那彻骨凉意一般竟坐在楼下睡着了。她在心底叹了几声气,虽然明知这两人都并非凡人,却还是忍不住回楼上取了被子来分别为他们盖上。 “我又不怕冷。”苏雅在被子还没挨到身上时便睁开了眼睛,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倒抽了一口气,“险些忘了一件事。” 说罢,他便从身旁扯了件衣服急匆匆的向屋外走去,“我去郡王府走一趟。” 一听到“郡王府”这三个字,引商连忙伸手扯了他一把,“你……你小心些!” 他和李瑾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无从得知,但是怎么也能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气息来。而苏雅虽是阴间厉鬼,现在也不得不装作市井小民生活在阳世,若是真与陇西郡王闹出什么事情来,吃亏的一定是他。 “只是一点小事。”他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笑道,“你若放心不下,便跟我一起去吧,反正闲着无事,出去走一走。” 现在雪已经停了,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引商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只是在迈出门槛时又忍不住扭头看了华鸢一眼,“他最近是怎么了?没日没夜的睡着。” “或许是前些日子太累了。”苏雅也未多说,只是在关门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将房门推紧了一些。 陇西郡王府离平康坊并不远,两人走到那里的时候还未到未时。待走至王府门口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刚好认得他们两个,没费什么力气便主动去为他们通报了。 进门时,引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的七月初七,你到底帮郡王做了什么事?他为何不怪我没有帮忙,反倒记了我的恩?” 这事她一直没有想通,可惜当时忙得一塌糊涂,竟一直忘了问问究竟。 “这事?”苏雅一听便笑了,“当日他们两人在安业坊大闹了一场,没能要了对方的性命,却险些害了唐昌公主。而我……刚巧与阴司的人都有点交情。” 他在阴司待得太久了,上至酆都大帝下至寻常鬼差,都与他有几分交情。凡间的郡王官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难事,在他这里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便能卖个情面的小事。 “那你今日过来是?”引商正好奇着呢,两人却已经遥遥望见了李瑾的身影,而站在李瑾身旁的人则是从几年前起便一直生活在郡王府的林瑛。 多年未见,当初那个俊秀知礼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身姿挺拔,容貌清俊,与李瑾站在一起时,风采仪态丝毫不输出身王府的父亲。 “来了?”李瑾像是早就知道两人是来做什么的,见了他们便示意林瑛上前。 想来是已经见过苏雅几次,林瑛对着他们微微颌首,然后便走上前请两人进屋去坐。 过来的一路上,引商一直在猜测苏雅说的要紧事是什么,可是直到几人一起踏进那间屋子,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所猜的一切都错了。 苏雅竟是为了林瑛的事情而来! 除了她之外,那对父子都面色不改的看着苏雅将带来的道符放在林瑛手上,而两人双掌紧贴不过片刻,那道符咒便像是融进了林瑛的身子里,渐渐消失无踪。 这道符绝不是他们凡间的道士所制,看那字迹倒像是华鸢写下的。引商带着诧异的睇了苏雅一眼,后者不动声色的对着她点点头。 “多谢。”李瑾拉着林瑛一起道了声谢,又吩咐儿子先回内院,等到林瑛离开了才关了门坐回到他们的对面,“自从他母亲离了长安,他便有些寡言,这几年身子也越来越弱。”话语中不无疼惜。 钱钱柜坊的主人在几年前突然关了铺子离开长安的传闻引商也听过。而她虽然知道钱钱与李瑾曾有夫妻之缘,却不知其中内情,自然不好开口去劝李瑾让孩子见一见娘亲。 可是她不敢说出口的话,苏雅却说得毫无顾忌,“您又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娘亲却是亲生母亲,孩子自然是要想着亲人的。” 短短一句话,不但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还将这话说得如此直白伤人,倒不似苏雅一贯的行事。 就算是他已经无需在李瑾面前伪装成那个懵懵懂懂的天灵了,也不至于突然这般放肆! 引商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对面的李瑾,却惊讶的发现对方并未动怒,反倒像是因此陷入了深思,半天才叹了声气看向了他们两人,“你们可曾试过心悦一人,为了他,自此身边再也容不下别人。” 若是几年前,哪怕命悬一线他也不会在这些人面前提到自己的这段情。可是眼下却不一样了,事到如今,这世上怕是只有对面那两人才能让他无所顾忌的开口。 他今年已经不算年轻了,自十余年前便被父母催着娶妻,他也曾觉得娶妻生子这件事无可厚非。但是自从那一日在宴会上见了卫家的二郎,一切便不同了。 有了这段情,他再不愿让无辜的女子进府,既然从一开始就没这样的心思,何苦害了好人家的姑娘?可是后来父母催得紧了,硬是要他生一个孩子,无可奈何之时,他刚巧见到了钱钱的儿子。 他与这孩子实在是投缘,再加上对方无论是名字还是相貌,都有几分像故去的太子,相处几日下来,他难免有了别的心思。 钱钱性子急,那日疯了一般的砸了他房里所有的物件,哭喊道,“你疯了吗?你不想去害别的女人,就来害我?” 他没办法与她争吵,只能解释说自己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与别的女人生孩子了。而刚巧,他有办法让父母相信这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去外面再抱一个孩子装作是自己亲生的不难,可是他实在是喜欢林瑛这个孩子,也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他继承。何况在这世上,只有钱钱曾与他有过夫妻之实,想让父母相信此事也简单的多。 他不是没有提议过,让钱钱回到郡王府,与他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不愿意受束缚,他便任她出门游历,他甚至可以想办法让她做这郡王府的王妃。 可是她却不愿意。 到了最后,或许是觉得儿子留在王府中成为皇孙贵族要比身为卑微的商户好上许多,钱钱终是放了手。但是她宁愿舍下陪伴儿子的机会,也不愿嫁进王府做那尊贵的王妃。 李瑾也着实是想不通。 “想不通?”听到此处,引商总算是憋不住了,“您当真想不通?” 李瑾带着困惑看了过来,倒像是真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您可知心悦一人却不得不在他身边看着他苦苦想着另一人的痛苦?”苏雅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世上什么情最伤人?痴心错付,虽复希求而不得。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此处安心是吾乡(2) 想当年李瑾与钱钱在王府里朝夕相处,再加上王府里没有其他女人,日子久了,情分自然不比寻常。可惜的是,李瑾始终将钱钱当做朋友亦或是亲人,钱钱却为此动了真情。 唯叹一声,今生无缘。 李瑾倒也不是傻的,听他们说了这话,便也渐渐想通了这些年来的曲折,一时无言。只是没多时,复又开口,“你呢?可曾尝过这样的滋味?” 他这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未指望着苏雅会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在听到对方说了一句“有。”时,不由一愣,“当真?” “当真。”即便是拖着这样笨重的身躯,苏雅也努力坐直了身子,敛起脸上嬉笑的神色,认真答道,“她是我们族中最美的女子。” 这也是引商第一次听到的故事,她几乎露出了和李瑾一样愕然的神情。只不过她是在惊讶苏雅生前竟还有过一段难忘之情,李瑾却是在怀疑那女子到底有多美。 “她?美得留下了千古骂名。”见他们都实在是好奇,苏雅便解释了一句。 可这话在外人听来着实是难以相信,饶是李瑾这样对旁人的私事毫无兴致的人也忍不住笑道,“若真有那等美得留下千古骂名的女子,也定然不是因为貌美,而是做出了蛊惑君王致使国家灭亡的恶事……” “砰!”话未说完,就听对面的人猛地砸了下桌子。 一直垂着眼眸的苏雅终于抬眼看向他,目光中隐有怒意。那一瞬间,李瑾差点在这张憨态可掬的面容上看到了伸出利爪的野兽才会露出的尖厉神情。 而今日的苏雅也不知是怎么了,差点砸了那张桌子不说,还偏偏要与其争辩道,“自古以来,亡国不过是因为君王自己荒淫无道、刚愎自用,与身边的女子有何干系?” 他这怒气来得太不寻常,以至于李瑾这个堂堂的郡王非但没有与他计较,反倒好奇的笑道,“若依你所说,你心悦的女子竟当真是千古留名甚至断送了一国江山的女子?呵,当世女子最貌美者不过宫里那位太真妃,你说的又是谁?再往前数,是骊姬倾晋还是褒姒一笑啊?又或是,商周时那个……” 话说到此处,未等说完,苏雅已经站起身,莫说道声别,竟连头也未回便推开门离去。 徒留引商与李瑾坐在屋里面面相觑,李瑾似是很难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恼了?” 他不过是说了几个千百年前的祸国妖姬,谁料对方竟恼怒至此,实在是让人怀疑。 “难不成……”想了片刻,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解释。 引商实在是不愿回答他,连忙起身告辞,飞快的逃出了这座郡王府。 一出府门,果然看到苏雅正蹲在墙边等着她。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他蜷缩在那个角落里,看着着实是可怜。 引商在身上翻了翻,最后翻出了青谧镜来,看着镜子在掌心中一点点变大,直到变作伞面那么大的时候才将它遮在了自己与苏雅的头顶。 他心里不好受,她便不多问。他想在雪中静一静,她也在这儿陪他待上一会儿。 相识这么多年,无论是装作天灵留在她身边时,还是后来无需再伪装下去的他,都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哀伤的神情。 引商努力回想了一下,甚至想到了华鸢为咸宜公主讲起“己雅”这个人的故事时,苏雅在一旁的神情。那时的他,在听着自己那凄惨不忍回首的往事时已经有些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了不耐烦的倦意。可就在刚刚,明明李瑾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历代背负着骂名的女人们,他却连那女子的名字都不敢去听,也容不得旁人将诸多罪行全都推到那女子的身上。 引商比李瑾知道得多一些,所以在听到“她是我们族中最美的女子。”时,便已猜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苏雅是出身有苏氏的。而在将近两千年前,帝辛发动大军征伐有苏氏部落,战败屈服的有苏氏为此献上了牛羊、马匹,还有族中最美的女人——妲己。 华鸢曾在咸宜公主面前说过的,己雅本不该叫己雅,只因生来相貌便与族中的一个女子恍若双生,便被唤作“雅己”,后来叫着叫着才叫成了“己雅”。 想当年引商听到这个故事时,只在感叹苏雅生前过往悲惨离奇,却从未留意到那对容貌相似的男女有着怎样的情意。 她在这儿妄自想着,苏雅却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将镜子缩小了自己要她自己顶着,然后不以为然的笑道,“你在想什么?我可要说一句,事情与你想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脱口而出。 “我和她只是自幼的玩伴,后来长大了,她不得不离开部落去了朝歌,我便再也没见过她。”说起这段往事时,苏雅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顿上一顿,可还是坚持着说完了,“不过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区别,就算是成日相见,她也从不肯多看我一眼,何况是去了朝歌之后。” 去了朝歌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了。引商也噤了声,默默跟在他身边一起朝平康坊的方向走了回去。 万幸,迎着风雪的两人总算是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家。未进门时,引商便看到了门口挂着的那两个血红色的灯笼,在这昏暗的雪夜里显得倍加诡异。 “有谁来了吗?”引商心知家里没有这种看着很不吉利的灯笼,只能是外人带过来的。 而苏雅则在看到那两个灯笼时稍稍变了脸色,“阴间来了人。” 阴间若来了人,定是来寻华鸢的。引商倒也不会觉得惊讶,只是当她走进门看清了来者之后,却不由怔了怔。 屋里那个正坐在华鸢身边与他说着事情的女子身形高挑、气势凌人,连走路都像是带着风的。 引商还记得她的名号——天子殿判官雪理。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屋里的两人都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华鸢先一步站起身,“总算是回来了。” 引商眼波一转,目光在他们两人游移着,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你们先说着。”她对着客人打了声招呼,便想上楼去歇一歇,谁知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华鸢扯住了胳膊。 “走什么?”他硬拉着她过去,却也不告诉她要做什么。 引商只能傻傻的站在他身边,任那天子殿判官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听对方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雪理便对着她和华鸢一拜,又拿起桌上的公文与卷宗匆匆离去,看似没有留在这儿与他们闲聊的工夫。 她一走,门口那两个灯笼也在她踏出门槛时与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引商带着一脸的茫然看着她的背影,到了现在都不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 “我现在不在那位子上,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想要攀关系都攀不上。”他笑着松了手,解释道,“所以,趁着现在还算认识些熟人,自然要拉拢他们一番。”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引商也是想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竟是在担心将来孤立无援,这是在拉拢帮手呢。 “别骗我了。”她几乎是立刻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哪怕不算上年幼时的那几年,她与他也相识了七年之久。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他化成了灰,她都认得出他。而他的行事作风,她更是一清二楚。 就算是死,她也不相信姜华鸢会去求别人伸手相助。 对此,华鸢也没有反驳她,只是笑意更深,懒洋洋的往后一躺,又窝到了白天睡过的地方。 听苏雅说这人太累了的时候,引商还没有看出多少端倪来,眼下瞥了瞥他的神情,却忽然觉得苏雅也许是说对了。 与以往的慵懒不同,现在的华鸢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而那倦意仿佛能将人拖垮一般,让她在看着他的时候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疲惫拖着他不断下坠,闭上眼睡去之后便再也不会醒了。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竟会如此劳累? 盯着眼前的人看了片刻,引商忽然想到了一件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事情。 “逆天改命……还谢瑶一条命的时候,落到你身上的代价是什么?”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此处安心是吾乡(3)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引商一直觉得自己无权去说对错。因为无论华鸢如何去做,能够怨恨他或是原谅他的也只有谢瑶一人。而今世的逆天改命,无论需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也绝不会是由花渡一个人来承受的。 天道轮回,华鸢若想以一命换一命,代价定然不小。 如今引商不知内情,只能眼睁睁看看他露出这样疲惫的神情来,难免会有些担心。 只是华鸢却没放在心上,听她这么一问,他便又睁开眼睛站起身,“大晚上的,说这些不痛快的事做什么?” “你不想说吗?” “也没什么不想说不能说的。”他就站在她面前,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半眯着眼睛,拿胳膊轻轻捅了捅她,“你看我都是现在这副模样了,还能惨到哪里去?” 她不为所动,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了几年前那场天雷砸下来之后,对面这人的惨象。 他口中的“无事”、“还好”、“万幸”,绝对不能相信。 “别想这个了。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连着你欠的也还了个干净,以后咱再也别提了,成吗?”又往这边凑了凑,他几乎要贴到了她的身上,却偏偏还抱着臂膀,露出了一脸的无辜。 引商面色不变的斜了斜身子,从他和房门之间灵活的钻了出来,加快了脚步向着楼上跑去。 她跑,他便跟着她过去,三步两步追上她,然后跟她一起挤进了卫瑕的屋子。 自卫钰因公务离开之后,卫瑕一晚上都坐在房间里沉思着,目光不时投向窗外,望着一街之隔的李府,倒也不顾寒风夹着雪花嗖嗖的往屋子里刮。 “不冷吗?”引商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上去帮他把窗户关上,然后又将早已熄灭的火盆重新点上。 “看得出神,也没留意到。”见他们进来,卫瑕才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几坛酒,“二哥差人送来的,喝一杯吗?” “好啊。”引商对喝酒一事从来是不忍拒绝的,只是当她发现华鸢也想跟着坐下时,不由挑了挑眉,“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去睡吧。” “我去睡?”华鸢的声音倏地拔高了,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一圈,“让我走,你们两个独处一室想做什么?大半夜的!” 引商将白眼翻得老高,“让你走是不想让你再喝酒了,你真忘了上次的事?” 夜闯龙宫那一次他的醉态,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哪还能任他再喝醉一次。 “不碍事。”他偏不肯走,硬是挤到了他们二人中间坐下来,然后一挥手便招来了一张小桌,桌上酒器俱全。 “苏雅呢?”卫瑕有些好奇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他今日遇到一些事,心里不太痛快。”引商也不知自己该怎样解释今天这事,可是既然回来的路上苏雅已经说了想一个人待会儿,他们还是莫要去打扰他才好。 “你还有闲心担心别人?也不看看自己如何了?”见卫瑕眉头微蹙,华鸢不由撇了撇嘴。 引商很快扭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说话了。那张嘴从来没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是不会说话却偏偏还要说,让人想提防着都提防不住。 卫瑕也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不止,怎么会不知他的性子,平日里无论听了多么不中听的话也从未当真过,往往都是一笑而过罢了,只是这一次也不知是被勾起了什么愁思,目光中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愁绪来去太快,引商差点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而不等她细想其中缘由,华鸢已经将斟好的酒塞到她手里了,“喝。” 也不知卫钰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美酒,酒香醇郁,她才不过是闻了闻,便似醉了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执杯一饮而尽。 这一天晚上他们三人到底聊了些什么,引商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是她仍记得自己是最后一个睡下的,毕竟那两人的酒量实在是不堪一提,她眼看着他们醉倒,最后自己又喝了半个时辰,实在不愿站起身走回房,便在这里将就着睡了一夜。 自幼便独自在外生活的她不懂何为男女之防,道观里的人更是早已习惯了不将她视作女子,可是三人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场面在外人看来却是荒唐得很。 谢十一一早便来了这里,刚巧遇见门口的卫钰,两人便一起被苏雅迎进了门,谁知上了楼几次敲门没有回应,推开门时却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屋外的人面面相觑,屋里的人一脸懵懂。 “醒醒!”她自己先站起了身,然后又推推地上那两个男人,“快起来。” 闻声,卫瑕很快便直起了身子,华鸢却无动于衷,反倒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拖得她迈不开步子。 谢十一冷眼看着这副混乱的场面,最后干脆站在门外对着她说道,“别出来了,我只是过来求你一件事。” 难为他竟然还能说出“求”这个字,正在想办法将华鸢甩下去的引商连忙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你说。” “过些日子,若是长安出了什么大事,你便将这个送到郡王手里。”他将手里拎着的纸鸢递给她,神色比往常还要凝重一些,“若是别人来做,我不放心。” 引商没有傻到去问他为什么不亲自送去,她只是好奇,“到底什么事才算是大事?” “人活一世,大事无非是生死嫁娶。”卫钰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谢十一没有反驳也没有多解释,像是默认了对方所说的话。引商懵懵懂懂的点了下头,也有点明白这其中的曲折。 那件大事怕是现在无法直说的事情,但是到了发生的时候却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这个请求不算什么难事,引商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下来,谢十一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道了声“多谢。”便匆匆离去。 引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都没有移回目光,看得卫瑕都忍不住在身后问了她一句,“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们谢家的人为什么都生的这般好看呢?”说着,她便叹了声气。 谢十一今年已近四十,看面容却还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听苏雅说,这是因为唐昌公主终日跟在他的身边,怨年与阴气致使他的相貌自从唐昌公主跟在他身边那一刻起便从未变过,甚至在唐昌公主离开之后也没办法一夜变回不惑之年该有的模样。 可这也算不上什么令人艳羡的事情,毕竟那阴气与仇怨也二十年如一日的在拖垮他的身子,让他很难活得太久,,正应了华鸢所说的“短命”。 至于他有时能看得到鬼怪,有时候却看不到这一点,引商也曾疑心这是因为唐昌公主。可是那时苏雅却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因为他的先祖。” 先祖的血脉传到这一代时,早已不似几百年那样纯正了。一开始能看到或许是偶然,再到后来,他竟有幸与那位先祖相见,多多少少也会受其影响。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般离奇,让人深思过后不由得扼腕叹息。 想了一会儿,她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忽然扭过头来说道,“二哥,我也想求您一件事。” * 今日的雪下得有些大,引商出门时特意多穿了一件衣服,可还是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而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改日再出来的时候,远处却遥遥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你这是想去哪儿?”范无救走近之后好奇的打量了她一眼,然后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腰后抽出一把红伞来撑在两人头顶。 长安城没了阴差,又一时没有合适的继任者,他亲自顶替了花渡的位置在此镇守,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 而引商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头顶那把红伞,无声的质问他为什么总是拿着这东西招摇过市。 她可是问过谢必安的,谢必安说他们黑白无常拿着这红伞不过是累赘,半点忙都帮不上。 对此,范无救只说,“你猜这伞原本是谁的?” 他既然能这样问出口,也就无异于将答案告诉了她。 花渡走后,那把不离身的伞竟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 引商沉了沉气,半天没说话,闷头朝着前方走着。范无救跟在她身后,仍不肯放弃的问她要去哪里。 “亲仁坊。” “做什么?” “与你何干?” 话虽如此,雪天路难走,若不是半路遇见了这个人,她定然不会这样轻易的就走到了亲仁坊。而当她将卫钰亲自写下的书信递给卫府的心腹侍从之后,那侍从很快便将一个锦盒捧了出来交到她手里。她在伞下打开那锦盒,看着里面的东西,喉间虽泛起一抹酸意,可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浅笑。 回去的路上,范无救问她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她被问得烦了,便告诉他,“不过是摹本罢了。” 几年前,卫钰带了双钩填墨的《兰亭序》摹本,然后请花渡为其又临摹了一幅。刚刚在家里,她便是求卫钰与自己交换一样东西。她想拿王右军的真迹去换当年花渡送他的摹本。 而卫钰似乎也猜出了一些事情,不过迟疑片刻,便将这摹本送了她,却不要她手里的真迹,并许诺会让人将摹本送过来。可惜她还是想亲自去拿到手才甘心,这才自己出了门。 “不过是摹本,有什么稀奇的。”范无救不以为然,“像是这样的摹本,待我回去为你临摹个几千幅,定比你手里这个要好。” “你懂什么?”她懒得看他,也不信他说的话,两人一路走回平康坊,快到门前的时候却发现院门敞开,似乎又有客人刚刚进门。 “又是谁来了?”引商自言自语一声,带着困惑走进门时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此处安心是吾乡(4) 只见那铺满积雪的小院里停了一辆七宝装成的银軿,軿前四马曳着,旁边站了几个执扇捧巾的少年少女,各个容貌秀美世间难见。而被这些侍从簇拥中从车中走下的女子不过桃李年华,那姿容…… 在对方转过身看向这边时,站在门边的引商不争气的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她是见过真正的仙女还有宫里头那位太真妃子的人,可是生平所见的这些女子里,却未有任何人能及得上眼前这个。 这时候只能让人想起《神女赋》里的那些诗句——“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这样一个女子,本该生活在云端俯看世人,而不是来到凡世沾染凡尘烟火。引商也见过不少美人了,而且素来不看重别人的相貌,可在见到她的时候,却打心底里觉得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他们的院子里,这宅子都比往常明亮了许多。 “想必小娘子就是这道观的主人了?”美人回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探究,只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感伤,少纵即逝。 引商懵懵懂懂的点点头,正想开口问问他们是什么来历,却见华鸢忽然推了门出来,目光在院子里的美人和她之间转了一圈,很快便越过了眼前的美人看向院门边的她,“你穿得那么少,快进来。” 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被子,发丝凌乱、睡眼惺忪,勉强从被子的缝隙间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冲着这边勾了勾,非要等到她过来才把棉被又稍稍掀开了一些,示意她钻进来。 引商抬腿轻踢了他一脚,冲着他挤挤眼睛,叫他先看看院子里那个大阵势。 华鸢被她踹得身子一歪,顺势倚在了门边,懒洋洋的把眼睛一斜,这才像是刚看到院里的马车与美人们一样,“哟,来了?” 见他这样失礼,美人倒也不计较,笑着问道,“是不是来得早了?” “也不早了。”华鸢也未与其客气客气,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算是给她挪出一个进门的空隙来,“进吧,不过这地方太小,你一个人进来就成了。” 美人无奈的笑笑,略一抬手,身后那些侍从便躬了躬身,与银軿一起消失在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拖着那长长的衣摆走进了小楼,身后的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是谁呀?”引商跟在华鸢的身后,小声的问着。 “你先把手里这个扔了我再告诉你。”华鸢低头一睃她手里的锦盒,哼哼了好几声。 因为还有客人在,引商也没张牙舞爪的跟他打起来,只是偷偷将手伸进被子里在他腰上一拧,掐得他龇牙咧嘴。 前面的美人定是听到了他们在身后的动静,不过贴心的没有扭过头来看,过了一会儿才转身感叹道,“不过千百年过去,凡世竟已成了这个模样。” “这里不是有句诗说沧海成桑田,你上次来的时候,天下七分还未统一呢!这都过去多久了……”说着说着,华鸢眼波一转,像是又想到了一件事,突然笑道,“怎么?你这是想到谁了?” 他的嘴里从来说不出好话,阴阳怪气的,美人性子好不与他计较也不回答,不过一笑置之便又将目光投向了院外的景色,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目光中略带怅惘,倒像是真的忆起了什么往事。 正巧这时卫瑕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推开门向下望了望,一眼望到那美人的身影时,也不由愣了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世上怕是不会有哪个人在见到这女子时还无动于衷,也幸好这道观里都不是寻常男子,还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他往下看了片刻,便发觉自己失礼了,连忙施了一礼将目光偏向了华鸢那边,无声的问对方这是谁。 见这两人都望着自己,华鸢总算是懒洋洋的说了一句,“襄王梦神女。” 虽未明说,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点出了这女子的身份。 楚国时,宋玉作《神女赋》,写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又遭拒绝一事,文中赞颂神女貌美而不容侵犯,传为千古名篇。 而文中那位巫山神女,其实是西王母第二十三个女儿,也就是东方神主云华夫人,名唤瑶姬。据传,她曾护佑楚民族,也曾派身边的侍卫去助大禹治水,人们则建了神女庙来祭祀她。 引商幼时将《神女赋》不知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而眼下,那位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就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刚刚还开口与她说了话,容不得她不信。 屋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两个不知情的凡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难以平静心绪,华鸢便打着哈欠,亲自把身上的棉被甩在了地上,示意瑶姬去坐别客气,气得引商又掐了他一把,连忙去搬了个矮榻来请其坐下。 瑶姬虽是天上的神女,却没有多少顾忌,爽快的坐下后便看向了华鸢,说笑般的埋怨道,“你再提当年的事情,我可要恼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明明是他主动提起了当年那些渊源,却偏要倒打一耙。 引商听他们两人说话说得云里雾里,半天才回过神来,讶然道,“您真的见过宋玉?” “那人又不是什么上古尊神,见他一面有什么可稀奇的?”华鸢对此颇有微词,恨不得将满脸都写上“不悦”二字。 可惜引商现在没空理他,仍好奇的追问着《神女赋》里所写的一切是否为真。 “见过倒是真的见过,不过有些事我知他知便罢。”瑶姬说得隐晦,言下之意却是在说《神女赋》所写的并非虚假,却也并非全是事实,让人忍不住为此遐想一番。 引商听得出神,不由怔怔的问道,“那宋玉长什么样子啊?” 瑶姬的目光在华鸢的身上晃了那么一圈,又收了回来,引商跟着她看过去,又想起了华鸢曾经的那副面孔,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 这个男人竟真的曾顶着宋玉的脸招摇过市,偏生当年的她还不信此事。 早知道当初多看他几眼好了!都怪这人的性子太出人意料,多年来总是让人忽视了他那出众的相貌。她悔得跺了跺脚,瑶姬却看着华鸢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笑出了声,又招呼她过来说要与她聊一聊战国时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整天,引商都坐在榻边,与自己不知多想见一见的巫山神女说着天地奇事与楚国辞赋,听得入神时,已完全忘了问一问瑶姬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们说话时,华鸢便坐在二楼的栏杆上遥遥的望下去,看到她那恨不得放了光的双眼时倒也不觉得无趣了。 再后来,等到天色渐晚,引商才想起来瑶姬是应华鸢之邀前来,连忙兴致冲冲的跑上了楼,问他这样做的理由。 在此之前,她已打定了主意,无论自己听到怎样的理由都要感谢这人一番,毕竟能亲眼见到巫山神女的机会可是连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可是华鸢看了她一眼之后,却答道,“一是请她帮忙,二是……你自幼便那样欢喜宋玉,可惜他早已不在阴司,我也没办法将他带到你面前来,只能……” 这话未说话,他已经被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之中。 正抱着臂膀的华鸢不知多久才将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的下颌正搭在她的肩膀上,目光怔怔的落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喃喃道,“早知道这样,我便不让宋玉去投胎,也要把他绑到你面前来。” “说什么呢……”引商忍不住一笑,松开他之后便匆匆跑下了楼。 “还想见谁尽管说啊!”对方还在她身后喊着。 目睹了这一幕的卫瑕不由失笑,引得华鸢一眼瞪了过去,“笑什么?” “笑你们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卫瑕的腿脚不便,不能像他一样坐在那高高的栏杆上,便倚在柱子上坐在他的腿边,背对着身后的他与楼下的一切,说完后又低声问道,“若你也是凡世之人,总有一日没了性命,你会有什么舍不下的吗?” 若换做往日,华鸢或许根本不会回答对方半个字,可是今日却不同,两人仍是这样坐在一起分别看向不同的地方,他思虑了片刻,还是答道,“从前不会,或许将来也不会,但是现在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自己在这时候丧了命。她现在虽然算不上傻,可也不算精明,会的不多,又总想着把最好的分给别人,偏偏身边连父母姐妹都没有,无依无靠……世道艰险,如果连我都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做些恶事,惹她不快……” 这话越说越有些荒唐了,卫瑕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算什么话?” 华鸢只是笑着摇摇头,“我永远这样闹下去,她才安心。总有一日她不会再需要我,甚至会怨恨于我,可是现在还未到那时。如果这时候我不在了,阿引,她该怎么办啊……就让我多碍眼几日吧。”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此处安心是吾乡(5) 瑶姬在这里住了足足三日才走,而在她之后,道观里又陆陆续续迎来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客人。华鸢只说这些人是来帮自己忙的,至于到底帮什么忙,始终是个秘密。 范无救忙得脚不沾地,偶然回到道观的那天,刚推开门便看清了坐在里面的客人,他不由一愣,然后便诚惶诚恐的要拜下身去。 引商与他前脚后脚回了家,也是刚刚看到今天来的客人,还来不及细问便看到了他这幅模样,心不由跟着往上提了提,连忙拿眼睛去瞪华鸢,示意他快点说话。 “咳……咳……”华鸢刻意的清清嗓子,然后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客人,只介绍道,“他叫沉歌。” 往常哪怕是故弄玄虚,他也会点明客人的身份,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只说了这一句之后便闭上了嘴,剩下的就全凭听者来猜测了。 引商哪猜得出来这个。她抬眸打量了一眼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客人,只觉得对方的模样看着虽年少,却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仪,通身的气派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再加上范无救对其毕恭毕敬,这人的身份怎么也不会低于北阴酆都大帝。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大罗金仙? 她偷偷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楼上的卫瑕,却见后者也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幸好,华鸢也没想过让她去和来者攀谈,不过介绍了一句,就兀自对那人说着,“这次换你卖我一次面子。” 沉歌睇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边站着的引商,轻哼了一声,没说话。但华鸢却认定他这是答应了,爽快的站起身送客。 他不客气,沉歌也不久留,很快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他俩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引商便急不可待的拽住了范无救,“那人是谁啊?” 范无救拿手指头往天上指了指。 “天上的?”她更是好奇,“官位一定很高吧!” 她不知道天上的神仙如何论品级,只能这样来形容。 范无救高深莫测的一笑,“他的官可大着呢。” “有多大?” “若是只论九重天,没人比他大。” 这话说得轻轻松松,可是听者琢磨了一会儿,却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那岂不是天………”引商捂着自己的胳膊,甚至不敢将那称呼说出来。 在这几日里出现在道观的客人之中,来头最大的便是今天这人。可是引商在暗自震惊了一会儿之后,也觉得心里困惑越来越重。她实在不明白华鸢到底是出了何事,竟要将这些三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都请过来相助。 依华鸢那个性子,即便混迹三界多年,也只是结下了一堆仇怨,与他有几分交情的实在是太少。而这几日,他几乎是将所有与自己有几分交情的人都请了过来,这样大张旗鼓,难免让人多想。 想着想着,她又去扯了扯身边的男子,“你们阴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 “近几日?”范无救努力想了想,然后摇头,“不过是之前的烂摊子,没别的了。” 距阴间大乱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年之久了,听说下面有新上任的总领狱官姜慎稳着局面,早已算不上毫无规矩。 引商沉思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来,便干脆不想了,抬眼一斜身边的人,“上次你答应我的事情办了吗?” “哪一件?”他像是全都忘在了脑后。 “生死簿和殷子夕!”她在心底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道一开始就不该将这件大事托给对方来办。 不过总算范无救还有点良心,听她这么一说就连连点头,“之前是我给忘了,这次一定记着,你再等我几日。” 他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自然是要帮她办些事情的。引商勉强再信他一次,抬眼看到华鸢回来了才迎上去,“你真的没事?” “哪里就有事了。”华鸢张开胳膊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证明自己还是好端端的。说完,拿眼睛一瞄正坐在楼上看热闹的卫瑕,“比起我来,有些人更值得担心。” 他这话说得引商心慌,连忙抬头向上望去,“你怎么了?” 她不是没有察觉出这几日卫瑕的异样来,可也只当是对方心里还揣着跟姜慎消失那段时间的秘密,从未往别处想去。如今听华鸢这么一说,才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卫瑕未见慌乱,从栏杆后面稍稍探出个头来,悠哉问道,“你信他还是信我?” “信你。”不顾华鸢不悦的神情,引商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就成了。”卫瑕把头扭回去继续看自己的古书,“他又在拿话哄你呢。” 他若无其事,华鸢也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了,徒留引商站在那里左右看看,心底忽然慌,好像很快便会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而这不安之感很快便应验了。 两个月后,天宝十一年十一月,李林甫薨,由诸子护灵返回长安,发丧于平康坊府邸。 不久,杨国忠拜相,与节度使安禄山合谋诬告李林甫谋反。李林甫被削去官爵以庶人之礼下葬,诸子流放,亲党被贬。 悬在卫瑕、卫钰、李瑾心中多年的那件大事总算是了结了。那几日里,卫钰忙得连家都没有回过,只是偶尔会匆匆出现在道观里与弟弟商议些事情。 而引商则是在听说谢十一也被此事牵连时才想起了对方曾委托自己的那件事。 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她小心翼翼的抱着纸鸢去了郡王府。那天正巧赶上李瑾升任左金吾卫上将军,她在郡王府里从天明等到夜深,这才将对方给等了回来,然后亲手将纸鸢交到了他手里。 谢十一曾说这东西需要在长安城里发生大事之后再送过来,而她坚信,现在就是那个时机。 这纸鸢实在是太破旧了,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几个年头,李瑾拿在手里的时候还要小心着生怕将其弄碎。可是即便如此,他却像是舍不得放开手一般,怔怔地不知看了多久。 引商不知他是由此想到了什么,只能先把想问的话咽回去,等到他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的时候,才开口问道,“我最近都没看到谢十一,您知道他去了何处吗?” 她只知道谢十一受李林甫一事牵连,却不知他被贬之后去了哪里。仔细想想,好像自从送来纸鸢之后,那个人便在长安消失了,不告而别,就连赵漓都不知道对方的去向。 “他……”李瑾敛了敛眼眸,仍看着手中纸鸢,“他去了潼关。” 潼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兵家要地。说句不要命的话,若是将来真有何人想要造反打到长安,也要先经过潼关这道天险。 谢十一自少年起便随军征战沙场,即便这些年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唐昌公主终于离去之后,他也没了别的念想。如今想去镇守潼关,倒不算是出人意料的决定。 可是话虽如此,他们这些人好歹也认识了八年之久,好端端一个人,竟然说走就走,毫无征兆,也难免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李瑾手里还攥着那只纸鸢,等到长史上前说了一声“郡王,天色已晚。”时才慢慢抬起头来,邀引商留下住上一晚。 现在已近深夜,回平康坊也是个麻烦事,还不如留下住一晚。引商也没有推辞,谢过之后便想起身随侍从去客房,可是还未等她站稳,身侧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知道你们那间道观的人都有本事,所以……”李瑾显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坚持着将这句话说完,“若我想知道一个人的寿命,你们也办得到吗?无论多少代价,我都可以给。” 引商闻声便站住了脚步,偏过头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抬起头看过来,而是始终盯着手里的纸鸢,眸光微敛,叫人看不出里面的愁绪来。 她不由转过身端量着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过了许久才开口,“您若是心中不安,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如现在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便去的话,纵有遗憾,也不至于追悔莫及。” 李瑾拿着纸鸢的手轻轻一颤,又过了片刻才开口,却不像是在回答她,而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这纸鸢是我四岁时,他做给我的。那时他才十五岁,还在宫里,与我姐姐待在一处……” 这话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了,可是寥寥几语也算是说尽了心中的不甘、委屈与悲愤。 年幼时在皇宫里初见姐姐的情人,他本是满心的好奇与怀疑,偏偏那人像是不知道他已被封做郡王似的,竟拿着小小纸鸢便来“收买”他。再后来,也不知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谁,他终究没有将这两人的秘密说出去,甚至盼望着再进宫去找他们玩。 可惜,一次、两次、三次……他最开心的时候,姐姐嫁人了,而驸马却不是身边这个。 引商不知这些年来李瑾心中到底如何在想这些往事,可是眼下看了他的神情,却忽然发觉,其实这十几年里他与谢十一不死不休的对立,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先太子和唐昌公主之死。 到底何为恨何为情?情义生恨,孰对孰错,谁又说得清楚? 一夜难眠。 翌日一大早,引商便离开王府回了平康坊。进门前,她还在想着今日家里会不会再来客人,可是推开院门后却发觉家里冷情得有些吓人。 她心里难免犯了嘀咕,连忙跑进小楼本想喊大家一声,却也在这时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喧闹声。 喊声是从卫瑕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她三步两步冲上了二楼,顾不上许多便推开门问道,“怎么了?” 屋子里无人回答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就在窗边的榻上,躺在那里的卫瑕面色惨白,竟似没了气息。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此处安心是吾乡(6) 看着眼前的一切,引商心中的茫然是多于惊慌的。 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才离开了一晚,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被卫钰留在这里的侍从匆匆忙忙去卫府找二郎回来,苏雅依着卫瑕之前的嘱托出门去寻李瑾。屋子里最终只剩下了沉睡不醒的卫瑕和相对无言的两人。 引商在门口傻站了许久,才艰难的迈开步子走到榻边。这样冷的天气里,窗子竟然还开着,她只觉心底有一股无名之火,却不知去对谁发泄,只能冲着屋子里唯一清醒的人嚷道,“你们是想冻死他吗?” 话一说出口,她先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发什么脾气。到底是真的在为这个小事恼怒,还是想借此宣泄出心中的恐惧?虽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隐约察觉到了,她将要失去什么东西,而且是永远的失去了。 华鸢任她喊完,又等了片刻才开口,“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 “窗子开不开,于卫瑕而言都没什么区别。”他的脸上第一次没了那令人恼怒的笑容,始终收敛着表情。 可正因为就连他都露出了这副神情,引商的心才终于慢慢沉了下去,坠到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眼前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说,卫瑕早已与凡世之人不同,不会畏惧凡尘冷暖。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不仅仅是想要逃避,她是真的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可是华鸢却不肯将话说下去了,“有些事还是应该由他自己告诉你。” 引商认识的姜华鸢,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件事到底到了怎样无法挽回的地步,竟能让他也稍稍懂事了些? 就在这时,躺在榻上的卫瑕稍稍动了下手指,紧接着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怎么一大早就在吵?” 引商惊喜的抬起头,“没有没有,我们没吵。”说着又去扶了他一把,“倒是你,你刚刚怎么了?吓死我了。” “不是什么大事……”卫瑕正想安慰她一句,却听那边传来华鸢重重的一声咳嗽,“咳!” 这声音太刻意了,像是在提醒他谨慎些说话,或是说……说实话。 引商把想要去扶卫瑕的手慢慢收了回来,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卫瑕勉强扯了扯嘴角,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想要装作自己还没睡醒,可是楼下已经隐隐约约能听到喧闹声,想来是卫钰他们赶了过来,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又把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副笑脸面向门口。 没一会儿,卫钰推门进去,带着一脸的慌乱和担忧,可是唯独没有惊讶与困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引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最后在卫瑕略显紧张的目光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华鸢是紧跟着她出来的,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没多久就与猛地回身的她撞了个满怀。 怀里的少女满脸的委屈,她仰起头小声问他,“卫瑕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华鸢活了千年万年,上至九重天,上下至酆都城,没有他不敢打的神鬼妖魔,也没有跟他对峙时还能占了上风的人。 可是眼下,他还未做抵抗便已完败。 “走!”他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往回走去,一脚踹开房门后,便对着窗边那人说道,“你现在就告诉她。” 对方气势汹汹,语气强硬,卫瑕在片刻的茫然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真不该相信这人会帮自己保密的话,怎么说变就变了? 犹豫片刻,他也只有点点头,“好。” 引商得到了一个与他一起回卫府的机会。 现在外面还有些凉,两人挥别了还要去处理公务的卫钰之后便动身向亲仁坊走去。只是,才刚刚踏出门槛,引商便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你的腿……” 就在今早这番大动静之后,卫瑕的双腿竟可以如常人一般行走了。若是换做往常,她定然要为此高兴欢呼一番,甚至呼朋招友的大肆庆祝,可是眼下却越觉惶恐。 “别担心。”卫瑕也只是一笑,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久违的体会到了像常人一样行走的滋味。 其实自从两人相识起,他这双腿便已算是废了,像是这样并肩前行的机会并不常有。不过即便如此,他这几年的日子过得也全无遗憾。 辞官离家入道观,长安城里许多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一时起意,可是得知他双腿已残之后,便渐渐相信了他是心灰意冷才选择了出家。于是,那些一开始还想方设法来求见他的人都开始涌向他的兄长。卫氏兄弟少了一个,顶替他入朝为官和继承家业的二哥就此揽下了所有应酬与麻烦,让他得到了这几年的清净日子。 仔细算算,也有八年了吧,岁月匆匆即逝,他已近而立之年。这些年的日子说不上好与坏,只能说是再回首时不会有憾意。 也足够了。 快走到青玄先生的府邸前时,见他忽然站住了脚步,引商便也跟着他一起望向了这座早已空无一人的宅院。 “可惜当年先生故去时你不在长安,没能见先生最后一面。”几年过去,她对青玄先生的离去虽然稍有释怀,再提起这事时心中却还是隐隐作痛。 “是有些可惜。”他话语中不无遗憾,“我还没能谢过先生大恩。” 当年他在街上被杀手行刺的时候,正是匆匆赶到的青玄先生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引商也记得很清楚,而且直到今日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拍拍胸口,“当初那么凶险,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死在那里。” “引商……”他突然唤了她一声。 “怎么?”她困惑的抬起头,却见他忽然收敛了笑意,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问道,“如果当初我重伤不治,真的死在那条街上……”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她摆摆手,不想听这个“如果”。 卫瑕也当真没有说下去,而是如她所言闭上了嘴,然后继续朝着卫府的方向走了去,只是当他走出十几步有余又扭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引商仍站在原地未动。 她低垂着头看向地面,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 “引商?”他好奇的唤了一声。 可是换来的却是她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刚刚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踉跄着跑了几步,好不容易跑到他面前时便狠狠揪住了他的衣衫,喊道,“你告诉我,你刚刚说的事情不是真的!” 这条街上本就没有多少行人,在这样刮着寒风的日子里更是无人出门,空荡荡的一条路上,只有他们二人站在街中央,耳畔是冷风簌簌刮过的声音,静得能听清彼此心中的慌乱。 卫瑕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平生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无论等上多久,对面的女子还是要等他说出那个真相,他也必须要实言相告。 “是。”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彻底击碎了引商心里最后一丝希冀。 真的听到这个事实时,她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去问。就当做完全察觉不出真相不好吗?如果再傻一点,听不出对方所说的话带着几分真心,是不是就能继续一无所知的过下去? 可是她偏偏想通了这一切。 “我相信那个派人来伤我的主谋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死,不过是想给我一个告诫。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曾与狐鬼做过交易,这副身子早比寻常人弱上三分。所以……”说着说着,卫瑕忽然笑了,笑中有几分无奈,更多的却是坦然,“那并不致命的伤到了我的身上便成了重伤难治,顷刻间夺了我的性命。” 他说,他死于六年前那场意外的刺杀。即便有青玄先生匆匆赶来,就在大家将他抬进了钱钱柜坊的内院,进了房间,关了门后,他还是没能撑住那重伤。 就在刀从腹中拔出的那一瞬间,屋外的人都听到了他那一声哀嚎,却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生前最后喊出的声音。在那之后,他便没了气息。 “可是先生他明明……明明……”引商只觉得嗓子如同被刀割破了一般,每说出一个字都艰难的要落下泪,可是当她想伸手去抹抹脸颊边的眼泪,却摸不到本该流下的泪水。 哭不出来。 而面前的卫瑕仍是浅浅笑着,他对着她摇摇头,“那样的伤,救不活的。” 而且因着他生前几次与狐鬼交易,魂魄早已不全,就算是死了,也不一定当得成鬼。 “那你这几年又算是什么?”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还是不知道如何相信他所说的话,“不是人又不是鬼,你算是什么?青玄先生到底帮了你何事?还是说,你是拿什么代价换来了今天?” 如果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当年帮了他一把,让他在死后也可以如常生活这么多年的青玄先生,一定是与他做了个交易。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好处。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而卫瑕紧接着说出的那个答案,却让她忍不住松开了抓着他衣衫的手,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般,不住的摇着头,“你不能这样,卫瑕,你不能这样!” 他说的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换八年行尸走肉。” 离别之时,再无来生。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此处安心是吾乡(7) 引商不知道卫瑕这八年来把道观和道观里的这些人看做什么。可是她很清楚,这八年来风风雨雨走过,对方与他们并非半分情义也没有。 既是如此,又叫她怎能坦然面对他即将离去的事实? 太残忍了。 “你不能这样……”她拼命摇着头,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 而对方似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任她如何绝望悲切,他也仅仅是站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那笑容虽然坦然却并非没有苦涩。 这世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他也怕,可是怕又能怎样,当年别无选择,如今也没有。 “你听我说,”待到她稍稍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走过去拉起她,两人一步一步的向着卫府的方向继续走去,路途中说起的是曾经的无可奈何,“那时青玄先生心知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便问我愿不愿意拿再不入轮回换取几年苟且。而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在那时,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能死在那时……引商,有时候事情没有好与坏,值不值这样简单。如果当时我死了,我的兄长、卫家、郡王,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定然会坏了大局,将数不清的人牵扯进去。虽然我活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可是好歹稳住了局势,换了几年相安无事。先生虽然未能救我性命,于我也与救命之恩无异。当他问我想换几年的时候,或许我也可以说二十年、三十年……不过,引商,这样不成。凡事总有取舍,贪得无厌必然会报还到自己身上来。所以,我未说年数,只求苟且安生到仇敌死去之时。这样兄长他们没了心头大患,我也能安心。至于到底要等几年才能等到今日,我虽不知,可也不会有不甘。” 而在不久之前,李林甫死了,也终于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二哥还有郡王,他们是在我回到长安那一日得知了此事。已经八年过去了,李林甫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我怕我还来不及解释清这些年的事便突然离去,二哥他们会一直担心。”见她垂着头不语,他便也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消失了一年之久,刚刚回来便将这事告诉了他们。呵,你真该看看那时我二哥脸上的神情,如果不是郡王拦着,他怕是等不到我离开便想与我同归于尽了。” 他想尽量将这事说得没有那么悲戚,可是这样说笑的语气反倒让引商走着走着便站住了脚步。 少女始终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没一会儿抬起头时,脸上竟是带着笑的,“那你唯独瞒我到现在,是算准了我不会找你同归于尽,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外人伤心了也无妨?” 卫瑕一怔。 而引商笑着笑着,那笑容便垮了下来,两行清泪终于自脸颊滚落。她抬起手想去抹掉这泪水,可是越去擦,便越是止不住,最终泣不成声。 她不是故意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只是实在忍不住心中那份酸楚。不知是从何时起,她身边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而她明知自己与他们或许永无相见之日了,却还是无力阻止。 是不是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将她独自留在这偌大的长安。纵然眼前有千般繁华,落在心底时都成了万般寂寥。 她畏惧孤独,比起历尽世间的艰难困苦,更害怕自己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前行时,回首张望,身后左右空无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哪怕她有力阻止,却也不能这样做。因为她不是他们,没有权力去帮他们做决定,哪怕有几分情义在,也不是挽留他们的理由。 有些事,是明知有人会为其伤心也要去做的。可正因如此,被留下的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除了暗自心伤,便只有无能为力。 “只为了今生的圆满,便不顾来世了,值得吗?”恍惚间,她听到自己这样问了一句。 而卫瑕不过一笑,“今生我还未能活得不留遗憾,哪能顾得上前世来生。” 人活一世,总要肆意一回。瞻前顾后只能落得一场空,来世哪还有眼下拥有的一切,与其去想以后,不如让这辈子痛快一次。 引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可是还未等开口,便遥遥望见了突然出现在卫府门口的姜慎。她遥遥望向这边,神情中似有不耐,却也没有走过来。 “你和她……”引商一抹脸上的泪水,怔怔的看着这两人。 而到了这个时候,卫瑕也不欲瞒她当初发生的事情了。他将自己如何被姜慎推进那画中的事情说了一遍,可却毫无怪罪埋怨对方的意思,“早在相识之初,慎儿便知道我……我非人非鬼。后来她本想动用秘法为我续命,可是我不赞成,她虽不舍却也只能依我了。直到三年前,青玄先生病重时,我这身子也有些不好,她只能强推我进画中,那画有几分玄妙,也算是保护我一阵子。” 这女子的强硬和不讲道理,他一早便知道,也不算意外。至于程玦一事的对错,他不知该如何去想,最后便干脆不再想了。这一生只剩下短短几年,错也好对也好,不如放任自己一次。 “引商。”他看着她,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劝她,郑重道,“得到了或许不会快活,可是从未拥有过便结束一切,定会遗憾。” 话只说到这里,剩下的,还要靠她自己去想。他今日回卫家是为了跟家里做个了断,用个算是决绝的法子,骗一骗一直在担心他的长姐。 只是他若是同姜慎一起,便不能再带着另一个少女。 引商也心知自己不适合再留下来打扰他们,叮嘱他定要再回道观之后便顺着来时的路独自走了回去。 这条路她曾走过许多次,可是从未觉得哪一次像是今日这样漫长。苏雅在为她打开院门的时候,看到她失魂落魄又疲惫的神情,还以为她是走遍了这长安城才回来。 大家都默契的没有提起卫瑕一事。 “来客人了吗?”及至快要踏进小楼的大门时,一直低着头的她才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而等到扭过头时,便看到身后的院子里多出了一个身影。 白衣红袍,那貌美的少年郎打扮得仍然如同多年前初见时。 “许久不见。”管梨坐在院内的榻上,执酒遥遥敬了她一杯。 引商惊讶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自从狐鬼一事过去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华鸢口中这位“姓管的朋友”。而仔细想想,正是当年那件事,让她结识了卫瑕。如今卫瑕要永远的离开了,管梨却重新出现在长安。 他是来做什么的?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管梨喝完那一杯酒之后便放下了酒杯,目光落在了亲仁坊的方向,“能看见鬼神的那双眼睛,本是我给他的,在那之后,我一直有些犹豫该不该因为一时其意,便让一个无辜的凡世之人过上这样的日子。可是现在看来,倒也不算错事。” 他不过是想来看看得到那双眼睛的卫瑕过得如何了,也算是,送对方一程。 一想到这个,引商的眸光又黯淡了许多。 而刚从小楼里走出来的华鸢见到这一幕之后,不由挑了挑眉,不悦道,“不会说话便别说了。” 管梨没说话,只是跟着皱了皱眉,像是在好奇对方怎么能厚着脸皮拿这句话指责别人。 春寒料峭,寻常人在外面站上一阵子便觉得冷得受不住,可是院内这两个男人却无需在意这寒风,自顾自的坐在榻边说起了话。 引商心事重重,又不愿回到屋子里独处,便与苏雅坐在门边看那两人喝酒。 这酒是管梨带来的,与凡世的自然不同,酒坛底下还粘着几片梨花的花瓣,像是在住处时便粘在上面的。 正巧院子左边的院墙有些不结实了,管梨向那处瞥了一眼,便自坛底拈起那片花瓣,轻轻掷出。 梨花胜雪三分白,那花瓣飘出之后便忽然化作千百瓣牢牢裹住了院墙,如同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而待到散开之时,院墙已经生生被磨成了一缕青烟随风飘走了,只剩下那一堆散落在地的花瓣旋空而起,堆砌成院墙模样,最后化作青砖伫立在此。 引商看得目瞪口呆,连嘴都有些合不上了。华鸢却极为不屑,“花架子。” 花架子,不就是中看不中用吗。 管梨执杯的动作一滞,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愁绪来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掩饰脸上的怅惘神情,不过很快就笑了,“多少年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可惜那时我确实与他相差甚远。而现在,你当真要这样说?”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挑衅之意已经显而易见。 华鸢心里正不痛快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冲着对方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忽然站起身踢翻了面前软榻。 看着这两人一言不合便要动起手来,引商看了一眼身边的苏雅,眼中隐有担忧。 苏雅却不以为然,“他们本就没什么好的交情,之前也不是没有交过手,多年未见了,不过是寻个借口出出气。” 引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也不觉得意外。她看得出院里那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也难为能容忍对方那么久。如今喝多了酒,说是出口气,不如说是想拿本事压一压对方。 不过眼看着院中那两个年轻男子相对而站,明明想拼个你死我活,唇边却都挂着一抹笑意,这一场比试倒像是凡间的侠士剑客们,他乡遇同道,兴致到了,便痛快一战,算是一件乐事。 相伴多年,引商其实很少见华鸢与人奋力相博,因为还没有遇见那样的对手。可是如今却不同了,这两人显然旗鼓相当,她看得几乎失了神,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你知道他们谁更厉害一些吗?” 被问到的苏雅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其实那位管梨神君,自三千年前至今,三界未有敌手。”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 明明已经说了这两人曾交手数次,却又说管梨未有敌手,不就等同于在说华鸢从未胜过。以前不行,现在也不行。 引商抱膝坐在门槛边,怔怔地望着院内那两道身影,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扯过苏雅的手,在他的掌心默默写下一句话。 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明白她的意思的苏雅不由瞪大了眼睛,可在想要去唤院内的华鸢时却又被引商捂住了嘴。 她对着他摇摇头,然后指了指上空。 一切都由老天来决定吧。 这一战从下午打到了傍晚。到了晚上,引商回屋里张罗晚饭,再出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她站在门边,目光在院内那几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而华鸢正想从管梨手中将那剩下的两坛酒全都抢过来,见她出来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冲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不无得意。 他永远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站在门口的苏雅默默的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一条路来,然后笑着背过了身子。 现在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华鸢正想开口劝那站在门边的少女回屋里去,却在片刻后,忽然被那匆匆走过来的少女抱了个满怀。 不同于亲人朋友,她拥着他,像是环抱住了自己的情人。 他手里拎着的那坛酒终于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在这夜里更显清晰,划破了寂静,也撕裂了过往的僵局。 天宝十三年,长安城里最平常的一个夜晚,于一对男女而言,一切却都从此不一样了。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此处安心是吾乡(8) 有些事或许只能用天意使然来解释。 就连管梨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是初春时节的长安城为什么会突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毫无征兆,白雪茫茫几乎盖住了这天地原本的颜色。 恍然间,他莫名的忆起了多年前昆仑山下万里冰封的场景。 就是这一恍然,胜败已定。 姜华鸢向来没什么好心,怎么会体谅他在战局中分神,干脆利落的取胜后,便自顾自的去抢剩下的那两坛酒,谁知还没将酒全都拿到手,便被女子抱了个满怀。 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傻了眼。 卫瑕赶得巧,回来时刚好撞见这一幕,片刻的失神后也不由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去惊扰他们。 院子里一时静的有些诡异,面对这突然的变故,谁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华鸢僵着身子,不敢挪动半分,脑子里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想到最坏的一种时,甚至做好了自己很快就要被迫离开这个家的打算。 偏偏,世事难料。 约莫过去了半柱香那么久,引商才终于松开了抱着他的手。一时意起是一时,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再看向周围诸人的目光,她也不由有些赧然,抬眸瞥了华鸢一眼,转身便想向楼内跑去。可惜,华鸢的动作太快,还未等她迈开步子,便已伸出手将她扯了回来,重新抱在怀里。 引商的那一眼,让他忽然明白了许多,可是他实在不敢确信,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能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 “你刚刚在想什么?告诉我。”他扯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容不得她逃避。 引商又何尝不想将话说清楚,可是院子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众目睽睽,叫她怎么说?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其他几人的脸上,希望他们能识趣一些暂且避开。 只可惜,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识相的。听到华鸢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反倒都将耳朵竖了起来,生怕错过她说的每一句话。 每到这时总有一些闲人来搅局,华鸢回身瞪了其他人一眼,拉起她的手便向着院外走去,等两人到了街上,引商只觉眼前景色一晃,便已身处丹凤门的门楼上。 这是大明宫的正南门,足够清净,绝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她小心翼翼的向下睇了一眼,还能遥遥望见长安里万家灯火,不过没看多久便被华鸢掰正了脑袋,他注视着她的目光,心中虽忐忑,却也坚定的等着她的答复。 是死是活,只等她一句话。 而引商抬眼看了看他,沉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真的猜不出吗?我心里在想什么。” 若是往常听到这句话,华鸢的心定是不亚于吹了一夜的寒风,痛入肺腑。可是眼下却不同了,他迎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许久,看着她眼中一片清明并无郁色,心中也渐渐有了答案。 见他唇边忽然绽出个笑来却不再说话,引商反倒有些好奇,“你为何不问我理由?” “不必。”他笑着摇摇头,“无论是怎样的理由,这个决定于我而言都是最好的了。” 他很少会用“最好”这再朴实不过却极难做到的两个字来形容什么,可是这时候却毫无犹豫的说出了口。至于那个理由,不是不在意,只是比起这个决定来,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何尝推测不出一些端倪来,只要稍稍一想卫瑕的事情,便已能猜到引商心中的悲伤和孤寂。她那样畏惧孤独,可是偏偏身边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哪怕如今的她已经住进了梦中那个长安城,不必艰难度日,也如水上浮萍一般,仍在苍茫天地间漂泊着,无依无靠。 她害怕孤身一人,便想趁着还未失去更多的时候将最重要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让自己肆意一次。 而今时今日,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姜华鸢。 哪怕她抗拒了许多年,甚至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自己能与这个人亲近到何种地步。可是就算有朝一日她与他再不相见,他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或许他只是她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无关情爱,一举一动却也能勾起她的喜悲。无论亲疏,无论是情人还是仇人,无论情深似海还是恨之入骨,都不会改变。 她只有他了。 这样的理由听起来实在是让人心生悲凉,所以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华鸢也不愿将自己猜到的一切都说出口。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只用了一瞬回想刚刚在家里的场景,他甚至都能推测出让面前女子最终下定决心的理由。 那就是他赢了管梨。 这千百年来,他与管梨交手数次,从未取胜,也心知现在的自己想要胜过管梨无异于旭日西升、海水倒流。 引商到底还是犹豫的,所以想用这个法子来下定决心。若是真有这等绝无可能的事情发生,她便狠下心来不再迟疑。 谁知,他真的胜了。 偏偏只有这一次,他胜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 封掌九玄,总领五岳,为天下鬼魂之宗,曾经的他以为自己便是天意了,可是到头来却还要感叹一声天意弄人。 两人回到小楼时已是深夜。 引商一回来便匆匆跑上了二楼,待推开门看到卫瑕还好端端坐在屋子里时才放下心来。 华鸢始终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不由撇了撇嘴,“他暂时还死不了,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提防着,你还不如像往常一般度日,他就算死了,心里也好过一些。” 仔细细想,这话说得也没错,可是从他嘴里这样毫不委婉的说出来,真是惹人厌。 引商扭头瞪了瞪他,抬腿便踹了他一脚。华鸢捂着被踢的腿往后蹦了两步,倒也没在意,笑了笑又黏了过来。而这一次,引商也没有躲闪开。 见他们两个如此,卫瑕细想了片刻,也不由笑了。他倒是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见到他们两个如此亲近的一日,哪怕这亲近还有些生疏,可是一切也算是变好了。 三人又并肩挤在这间还算宽敞的屋子里。 管梨带来的酒与凡世的不同,可是华鸢却说凡人尝不得这酒,阻拦了引商想要偷偷将手伸向酒坛的动作,让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两个对饮。 说是让她别再提心吊胆的担忧着卫瑕何时会离去,可是谁又能做得到? 卫钰自从知道这事之后便时常来道观探望弟弟,但在弟弟离去的日子终于近了时,他却不敢再在这里露面。有时候,在悲痛欲绝面前,只能选择逃避。 而引商逃避不得,朝夕相处之下,她没什么能做的,只有趁着最后几日多看看身边这人。 如今的卫瑕已经喝不醉了,一坛酒下肚,眼中仍是清明如初。而华鸢在白天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又有些醉了,看着身边女子仍在担心别的男人,不由皱了皱眉,问出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也想嫁给他?” 如果没有他,引商便仍是宋引,身为长安城里最平凡的女子,自然会憧憬声名远播的卫氏兄弟。正如她一开始所说,这长安城里的女子,大多都是想嫁给卫氏兄弟的。 “……不想。”她顿了一顿才摇摇头。 华鸢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你刚刚是不是犹豫了。” 引商将头扭向窗口,装作在看月色。 卫瑕不由失笑,看那两人又闹了一阵,等到闹得鸡飞狗跳,这好好的屋子都快被掀了个底朝天的时候,引商才将醉得不轻的华鸢拖到自己身边,任他躺在她腿边睡下。 “真是太吵了。”重新坐好之后,她也有些难为情。 卫瑕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放下手中的酒杯后突然好奇问道,“这些年来,你可曾想过自己的意中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自年少起,这长安城里有不少倾慕着他的女子,可这大多是因为他的相貌和家世,她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而或许等到她们真的结识了他之后,便会知道他与她们心中的意中人全然不同。 女子心中大多有一个憧憬着的意中人,哪怕这人还未出现,她们也曾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如意郎君该是怎样一个人。 引商也曾想过。 “不求富贵荣华、容貌才情,只求真心以待。”这是她唯一奢求的,也曾说起过几次。不过今日听到卫瑕问起这个问题,她仔细想了想,又添了几句,“我希望他性子温和,豁达洒脱,与世无争,谦逊待人。” “那你可知姜华鸢是个怎样的人?”卫瑕忍不住问道。 引商不由一笑。 就连才与华鸢相识了几年之久的卫瑕都看得出姜华鸢是个怎样的人,她又怎会不知道? 姜华鸢其人,聪敏机智,高傲自负,深沉狡猾,行事妖诡,肆意妄为。 这还是捡好听的来说。 若是算上她已经忘了个干净的前世,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个男人与她憧憬的如意郎君几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也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变成她意中人模样的人。 终其一生,姜华鸢都无法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可是,正如你所说,今生我还未能活得如意不留遗憾,哪能顾得上前世来生?” 人活一世,总要肆意一回。瞻前顾后只能落得一场空,来世哪还有眼下拥有的一切,与其去想合不合适,会不会后悔,不如豁出去尝试一次。 就这一生,就这一次,哪怕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也终究是拥有过。待到回想过往时,不会留下遗憾。 未点亮烛灯的屋子里始终有些昏暗,侧身躺在地上的华鸢慢慢睁开眼看向窗外明月,眼底是一片清明,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最终化作心中一声叹息,久久未能散去。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此处安心是吾乡(9) 快到三更的时候,引商才睡下,待到再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她睡了多久,华鸢就在旁边陪着她睡了多久。这个人一向是走到哪里便坐到哪里,坐到哪里便躺在哪里,躺在哪里便睡在哪里,所以十次有九次是睡在地上的,难得躺在床上一次,便是与她一起。 引商早已习惯与别人挤在一起睡觉,醒来时看他躺在身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伸手帮他掖了掖被子,然后便想起身出门。 “出去做什么?”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将她拦了回去,声音还有些懒洋洋的,“卫瑕早就出门去见李瑾了,苏雅陪他一起去的,家里只剩下你和我。” “管梨呢?”她还没忘家里有这样一个客人。 “他?”华鸢半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最后才想起来,“应是回来了吧。” 昨夜他们回来时管梨便不见了,听苏雅说对方是想在长安城里走一走。不过就算长安城再大,对于一个神仙来说,一夜的时间也足够看遍各处风光,算算时辰,现在应是已经回来了。 “不下去看看他吗?”引商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着华鸢知道什么叫做待客之道。 可是她的话音才落,身旁的人便倏地坐起了身子,在脸上抹了几把,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对着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好歹他也是从远道过来拜访的,不能失了礼数。” 引商怔怔的看着他,然后略显惊恐的倒退了几步缩到墙角,“你是谁?” 才不过一夜过去,姜华鸢竟然说自己想要改过自新做个君子。 只不过他眼中的“君子”似乎与寻常人眼中的君子有些不同。 管梨素来稳重,但在看到这人挂着一脸自以为善意的假笑,轻声细语的过来关切自己时,也跟着吓得一怔,紧接着便不由嗤笑道,“真是活得久了什么可笑的事都能见到。” 最后幸好有引商一脚踢过去,将华鸢踢回了原形“别笑了,瘆得慌。” 她大概也猜到了这人突然发疯的缘由。昨晚与卫瑕说的那一番话,她原本就没想着要避开他,可是听到归听到,他也犯不着硬是去变成她意中人的模样,学什么谦和待人,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诚然,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未必性行高洁,却一定是霁月光风,温润博雅。 可是这也仅仅是个念想罢了。莫说她终其一世也难寻到这样一个人,就算是真的撞见了,那人在她心中,也未必及得上眼前的姜华鸢。 或许她现在对他尚且没有所谓的情深,但是她一直很清楚,对一个人钟情,并非因为那人是自己心中想要的模样。而应该是,那人是什么样子,她便钟情于何种模样。 装君子这种把戏,华鸢只玩了半个时辰不到便玩腻了,仍旧是懒洋洋的抱着柱子躺下,不耐烦的想赶那远道前来的客人离开,“都已经住了一日了,怎么还不走?既然不走,便留下来帮着做些事吧。” 他自说自话,也不顾忌着对方的意愿,便勉强管梨帮他一个忙。 往常胡闹归胡闹,说起要紧事的时候,就连引商都有些诧异他神情的郑重,而当她听到他所求之事时,更是心中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华鸢竟是在请管梨收她为徒。 而这收徒又与寻常的收徒不同。不拜师,没有师徒之名,也不必遵循师徒之礼,权当是管梨慷慨授艺却不收半分好处,甚至不能向任何一人提起,自己曾传授她本事。哪怕将来引商有幸与他攀上别的关系,辈分上成了他的姑奶奶,再相见时,他也要恭敬的唤对方一声“姑奶奶”,而非徒儿。 这些要求简直是无理取闹。 引商心知华鸢向来不讲道理,也习惯他如此,可是这一次却觉得他太过无礼。 莫说是管梨不能答应,就连她都没有那样厚的脸皮受其好处。 可在提出这些要求之后,华鸢又多添了一句,“若你应下,你与你父亲曾欠我的恩情,全都一笔勾销。自此之后,我再不会提起。” 引商曾听华鸢说过,管梨欠过他几个还不完的人情,他甚至可以拿这些人情再差使对方千百年。可是今时今日,他却要将手里仅剩的这点把柄尽皆抛下…… 酆都大帝一诺,重于五岳。 管梨终是点下了头。 他们自作主张的定下了这桩事情,容不得引商反对。而当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华鸢终于站起了身,指了指身后的人,然后笑着对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涂山的管梨神君,既是这四海八荒身份最尊贵的九尾白狐,也是唯一的一只。自三千年至今,三界未有敌手。 她只知道这么多,可是知道这么多也足够了。 若是不搬出那些早已避世不出的上古尊神们,管梨便是当世最强。可是他从未开门立派,更不曾收何人为徒,如今因着欠华鸢的那个人情才答应了这个无理请求。这样的好事任是落到何人头上,都是那人三生有幸。 容不得拒绝。 引商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学这些本事到底有什么大用处,可是最后也心怀感激的点下了头,没有别的缘由,只因她不想再拖人后腿。 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些年里到底有多少次暗恨自己本事不够,不能去帮身边这些人的忙。而如今,终于能改变这一切了。 与对方的交情或许算不上好,华鸢看人的眼光倒是从未错过。对待她这个不算徒弟的弟子,管梨可谓仁至义尽。 他教给她的并非那一手以花叶伤人的本事。 今日天凉,昨天下得那场大雪还未融化。秀美的少年郎坐在院子里,只不过朝着身侧伸了伸手,周身边有数不清的兵刃悬在半空中,他看也不看,随手抽出一把长剑,手腕一动,剑尖便已指向了对面两人,“不过几日工夫,想学些道术仙法太难。凡人之躯,毫无修为,若是真遇上什么劲敌,会些法术还不如身上多些法宝有用。” 说完,他便将悬在身边那些兵刃法宝一一抽出,教她如何用起御敌。一共一百零八件,但凡有她学不会的,他便尽心去教。 她原本便有些武艺在身,身手虽及不上真正的高手,却也不输于那些金吾卫的将士们。这些法宝里,大多都是她有所耳闻的兵刃,真的拿在手上时,即便算不上精通,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就算是有那些实在是没见过的,无需她亲自动手,其威力也足以威吓厉鬼了。 管梨留下来住了足有七日,竭尽所能的教给她这些以凡人之躯也能用得上的本事。最后,临走时,将那一百零八件宝物全都送了她。 卫瑕这几日一直留在家中看他们练这些本事,直到此时才恍然的一笑,弄清了华鸢真正的目的。 怕是从一开始,华鸢就是冲着管梨手里那些宝物去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以凡人之躯拜大罗金仙为师也无用。可是比起直接去要那些东西,还不如打着拜师收徒之名,不着痕迹的将管梨抬到了一个必然要尽心尽力的位置上,既让对方主动送上这些宝物,还悉心教导,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传授了。 比起明抢来,这人还真是喜欢拐着弯的算计,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歪脑筋,不累吗? 可是当华鸢看到他这一笑时,却也勾了勾唇角对着他摇摇头,“你当管梨真的看不出我的目的?”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见卫瑕不解,他难得好心一次坐到了对方身侧,然后说道,“那一百零八件宝物原本不是管梨的东西,后来才落到了他的手里,四海八荒无人不知这是属于他的。而他的那些本事,也都独属于他,一看便知。我要的,不是宝物,而是一个承诺。” 不消细说,卫瑕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 只要引商手里还握着那些宝物,甚至只需要将管梨的本事学来一招半招,日后无论走到何处,人人都知道她与管梨脱不了关系。而管梨既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是自己的徒弟,却还要永远做她的靠山。既没名声,又要一辈子费心费力,这才是那个要求的无理之处。 应下的时候,许下的便是一个护其一世周全的诺言。 “何必呢?”卫瑕在心底叹了一声气,“你找来这些人护她日后的周全,那你自己呢?” 华鸢只是笑着摇摇头,未答。 * 日子一天天过去,引商也是一天比一天提心吊胆,生怕卫瑕何时便不见了踪影,以至于范无救终于忙完公务回来时,她险些将他看成了来索命的阴差,要在他身上试试自己新学来的本事。 “我好心帮你做事,你还要赶我出去?”范无救差点撞在门扉上。 一时看晃眼的引商连忙放下手,然后看到了他身上的道道伤痕,“你怎么了?” “无事。”他只说这是因为公务才伤到的,然后摇摇晃晃的坐在她对面,郑重的说道,“上次你托我查的那个人,我查到了。” “殷子夕?”引商很快来了兴致,“你说吧。” “他死于宁康元年,寿终时年仅二十。” 短短一句话,便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引商连忙问了一句,“那他死后可曾投胎?又或者是,留在了阴间?”说完,又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明明那样有才情,真是可惜了。” 范无救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问,一开始便准备好了应答的话语。可在听到那自言自语时,却也不由跟着晃了晃神。 就是这一晃神,他瞬间的迟疑尽数落在了引商眼中。 她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思虑片刻,沉了沉气,最后直言道,“刚刚你至少想了一百种办法用来哄骗我。不想说便不说了,本就是我勉强你去做的事情。何必想办法骗我呢?” 她猜得并没有错。 范无救在此之前确实想了许多种毫无破绽可言的说辞,可是眼下看到她一脸的不解与失落,再想一想自己回来之前遇到的事情,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他还在阴间。”沉默须臾,他终于开口,“你若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便是殷子夕。”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此处安心是吾乡(10) 只有出身枉死城的阴差才不记得前世因果,因为他们的怨气太重,若是记得,阴间必然大乱。故此,他们在阴曹地府的地位最低,命比蝼蚁。 但是寻常的阴差鬼吏就不同了,他们都记得自己的前世,闲来无事时说不定还会与旁人拿些前世的趣事来说笑,也不必忌讳什么。 范无救自然不是出身枉死城的。而且,引商还清楚的记得岳吱吱曾说过的话。她说,真正的范无救早已死了,到了现在这一代,已经不知换过多少人来顶替黑无常这个名号和范无救这个名字。 至于眼前这个…… “你说……你是谁?难道阿容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她怔怔的望着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几乎忘记了如何喘气,屏息静气的等着对面这人的回答,生怕有一丝动静划破这紧绷的静谧。 在来此之前,范无救显然想到了至少一百种哄骗她的谎话,可是当他选择说真话之后,反倒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年来的曲折恩怨。 一时冲动,换来手足无措,心乱如麻。 他还未做好准备将真相全盘托出,而对面的她也还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个真相。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叫人毫无防备便一头扎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眼前只余一片黑暗。 思虑再三,范无救倏地站起身朝着大门走去,可惜引商比他更快,几乎不等他迈开步子,便已经伸手拽住了他,一旋身间挡在了他的身前,拦着他的路不肯让他逃走,“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别走。” 明明有什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她绝不能让已经摸到手里的线索突然斩断。 “这些事说来话长。”他没有强硬的推开她,而是顺从的站下了脚步,神情凝重。 “可是你刚刚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完?”她不肯让步。 这一次,范无救未答。 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引商死死盯着他那双眼睛,希望从中看出些端倪来,可是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由落在了他这张脸上。 白净、削瘦,与街上那些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没什么区别。这副面容,显然与她曾在镜中见过的那个殷子夕不同。又或者说,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都与四百年前的那个殷子夕毫无相似之处。 可是正因如此,她反倒开始坚定了心中所想。 若是殷子夕未曾投胎转世,而是留在阴间成了阴差,四百年过去,物是人非,这个人也一定会变得彻彻底底,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模样。 说不定,真的会变成看似最不可能成为的这种人。 “花……谢瑶的事,你是不是知道内情?”她步步紧逼,容不得他有片刻逃避的机会,“有人曾胁迫他对不对?你是他的生死之交,四百年过去了,现在他所珍视的只有你了,他直到离开都守着这个秘密,全是为了你!” 说到最后,她稍稍拔高了声音,语气虽带着不容置疑,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话全是猜测罢了,只是为了激对方说出真相。 当局者迷,当初若不是卫瑕一语点醒她,她怕是至今都留意不到那件往事里的另一个人——真正的殷子夕。 打从殷子夕出生却,华鸢便占了他的身体,可是即便如此,这世上也还是有一个真正的殷子夕的。他才是谢瑶的生死之交,而且在那短短二十年里,除了不得不忍受病痛折磨之外,还要与一个蛮不讲理的“妖怪”朝夕共处。 因为脑子清醒,花渡向来抗拒寻求前世真相,不愿自寻死路。而又因为傲骨,他宁死也不会受任何人胁迫。 除非他有个把柄在别人手中,而那个把柄重于他的性命,高过他的尊严。 于他如此重要的人无非是他的妻儿或家人,可是卫瑕却不是这样想的。依卫瑕来看,能再次被牵扯进这桩意外之事的人,定然会与当年的是非有关,甚至能牵制住许多人。 那就只剩下殷子夕了。 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并没有错。 听她说出那几句话,即便掩饰得再好,范无救的脸色也终是变了一变,他眼中闪过的悲戚与无奈被引商看了个清清楚楚,也打消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 他真的是殷子夕,而且当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知道其中内情。 “不能说?”她不是看不出他眼底的犹豫,“你是不是……有所顾虑?” 她不由越过他看向房门,今天一大早华鸢便出门帮她去一个相识家里捉鬼了,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回来了。 “你害怕他?”这话说得或许有些直白,可是她知道自己有必要一问。 范无救果然不自然的扭过了头。 引商心下了然,也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虽说这事是情理之中,可是还是让人无端心酸。 她险些忘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能在姜华鸢面前有恃无恐。 她能仗着那几分情分对那个男人呼来喝去,可是除她之外,遍寻四海八荒,都再难寻出一个丝毫不把姜华鸢放在眼里的人。 她可以放肆而为,但是不能强求别人也这样做。 她是她,旁人都没有她这样的际遇。 “……对不起。”思及此处,即便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她也仍是闪开身子让出道路,任他离去。 站在门前的范无救久久未动,直到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动静,这才凭空抽出一把红伞来递给她,“只剩下它了,留着当个念想吧。” 说罢,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虽不愿,亦别无他法。” 就在他匆匆消失在之后,华鸢也推了院门进来,眼见着她抱着那把红伞站在门边,眸色一暗,笑意几乎是瞬间僵在了脸上。 引商既不能向他解释这其中的缘由,又不能一言不发的抱着伞走人,只能勉强冲着他笑了笑,“这个我可不能扔。” 她活了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生死之事也经历过一次了。可在男女情爱前,却还像个刚刚识字的稚子一般,经常会被眼前的难题弄得手足无措。 万幸的是,还未等华鸢开口,楼上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也不知是真的凑巧还是偏偏挑了这个时机,卫瑕走出门之后便下楼来到他们之间,笑着问道,“不出门走一走吗?” 外面的天色算不上好,可是引商还是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了,她把那红伞随手扔在了一边,便扯着门边的两人向外走去。 华鸢睃了一眼她这毫不在意的动作,不由动了动嘴角,“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把它扔了?” 这一次反倒轮到她惊讶了,像是觉得他在说什么胡话,“你才做不出这种事。” 这句话说得可谓真心诚意。 也不知怎的,华鸢的脸色竟真的好了一些,顺从的跟着他们两个一起出了门。 外面寒风瑟瑟,三人从平康坊出发,漫无目的的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卫瑕虽早已不惧严寒,却还是披着那身狐裘,,一路上与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待到快要接近亲仁坊的卫宅时才忽然停下了脚步,对着身边的女子笑道,“虽有万贯家财,到了最后却没什么能留给你的。” 说着,不待引商一脸急切的想说些什么,又接了一句,“不过幸好还有一个书房,那屋子里的书全是我的,待我死后,二哥他们定是不愿再看到,就由我做主送给你了。只可惜你要偷偷的去拿才成,小心别被捉住。我长姐他们凶起来可是很吓人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引商本来想说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最后只能不由自主的冲着他伸了伸手,想扯住他不肯让他走。她暗恨自己太傻,在出发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端倪来。 这一扯,只扯下了他那身狐裘。 她蓦然抬首,却见原本近在身前的人已经走出几丈之远,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再未回首。 “卫……”想唤出口的话只说了一半。 “今世相识,实属我幸。再无来生,惟愿珍重。” 正是初春之时,因着前几日那几场大雪,长安城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个男子迎着寒风一路前行,再无回头之路。 街上人群熙攘,他似是消失在人潮尽头,又似是踏进了天地苍茫,终于没了最后一丝痕迹。 * 引商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平康坊的。 当她再次清醒的看向眼前的景物时,除了身边的姜华鸢之外,剩下的全都与昨日大有不同。 或许是无知无觉的在长安城游荡了一天一夜,再回来时竟还是白日。 华鸢身形虽清瘦,却还是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任她紧紧抱住他,像是在寻求庇身之处一般瑟缩着,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值寒风天,积雪不知什么时候化了个干净不留痕迹,风吹过来时竟带着一阵尘土。 引商虽是缩在华鸢怀中的,但在灰尘刮过来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脑袋,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口。 可是,预想之中的呛人烟尘迟迟没有将她的衣襟刮起,而她依偎着的这个身子却是一僵。 她忍不住抬头望去,落在眼底的身影是正站在街道尽头的一个少年人。 那人不过抬抬手便平息了风势,站得虽远,所说出的话也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许久不见,大师姐,七师兄。”看着远处相拥的男女,姬敏只是一笑。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玉京金阙(1) 众所皆知,这世上有三大无上仙宫——玄都紫府、玉京金阙、仙域真境。 而其中的“玉京金阙”指的正是昆仑山玉虚宫。 玉虚宫位于大罗天之巅,昆仑山之顶,麒麟崖之上。宫内门人,散仙不计其数,素有“奉天承运御道统,总领万仙震八方”的美誉。 还在人族部落生活时,姜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与这个传说中的仙宫扯上什么关系,直到无辜丧命的那一日。 仔细想想,当年的她何其无辜。不过是好心搭救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年轻男子罢了,谁知转眼就被那男子的仇家所挟持。两相缠斗间,那个男子误伤了她这个救命恩人,而她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则是对方的原形——麒麟。 那时天地三界还未像后世那般分明,妖兽肆虐大地,神兽现世也是常有之事。她在麒麟还未成为祥瑞之兆的时候有此际遇,甚至来不及惊叹一声便丧了命。 何其不幸!可又何其有幸。 亲手杀了救命恩人这件事让当年的苏世追悔莫及,以至于思虑再三过后,终是答应接受昆仑山那位大道君的教化,拜入昆仑山玉虚宫为徒。不过他也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请大道君救这无辜的人族女子一命。 可是大道君却并未应下,反倒问他为何不借此机会度化这与他有几分缘分的女子成仙。 那时的苏世空有一身撼天震地的本事,却年纪轻轻未成气候。姜引肉体凡胎,更是懵懵懂懂。他们都不明白大道君此举的深意,便当真以为彼此今世有缘,恭恭敬敬的拜了师,一同踏进了玉虚宫的大门。 两人同时进了师门,论资历辈分不分上下,故此师门上下都分别称他们为“大师兄”和“大师姐”。只是两人之间也总要有个称呼,算算年纪,苏世不知比姜引大了多少岁,姜引便只能唤他一声“师兄”。 初入昆仑山那些年,姜引虽感念机遇难得,一直潜心修炼,却还是有些惦念自己的部落和族人。每到这时,苏世便会陪她站在山崖上一同望一望人间的情景。 他们看到人族部落间争端不断,而她的部族——神农氏自从换了一名新的统领之后,便开始四处侵略攻伐,再无安宁之日。 闲暇时,苏世也愿意看看人族的争斗,与她一起猜测到底哪个部落会成为最终的胜者。当他看到这一幕幕的时候,不由好奇的问道,“那是你的弟弟?” 他所指的正是神农氏的这名新统领。 姜引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 他们一族的族人关系十分亲密,她自小便是与叔父一家共同生活着,待叔父的儿子如同亲弟。只不过这个弟弟太过年幼,她无辜丧命时,对方才刚满五岁。而多年过去,她再看向人间时,幼弟已经年近四十,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师兄,你说这场争斗到底谁会赢?”看着曾经的稚童变为老人,她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可是如今身不在凡尘,纵然惦念,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 人间大地上,神农氏联手轩辕氏已经击败了蚩尤氏,继而平定四方威震百氏。不难想象,接下来,这曾经的盟友定会反目成仇。 一渊不二蛟,一即定,两即争。 一国怎容二主? 苏世心中早已有了结论,可却并未直言此战的输赢,只说了一句,“姜氏一族还未强大到足以支撑起那人的野心。” 而这句话,最终成了真。 姜引每日都坐在麒麟崖的崖边向人间望去,看着那个男子被迫让出了帝位,带着族人离开故土漂泊他乡……他以行医为生,救死扶伤二十年,最终病逝。 就是在这个时候,苏世给未及悲伤的师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天地间,能称得上豪杰的不过一二。这个消息是预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姜引忙不迭的站起身向山下跑去,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那个阔别已久的亲人。 玉虚宫北面的天阶有十万八千阶,当她走到第三万阶的时候还在想着该如何称呼那须发尽白的老人为幼弟,可是在走到第八千阶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一些事情。 错的彻底。 云雾缭绕间,她站在石阶上遥遥向下望去,落在眼底的那个身影却比之前所想的略有些清瘦,而当对方终于抬眸望来的时候,她正要迈下去的步子终是一滞,就此怔在了原地。 离别时,对方尚是稚子幼童。再见时,年近迟暮。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未见过对方年少时的模样。 正值大地严寒之时,昆仑山下万里冰封,年轻的男子自风雪之中走来,拂去了浮世烟尘,斩断了痴恨妄念,虔诚得如同大雨过后一片清明,只余下霞姿月韵、和光同尘。 在此之前,苏世曾说,“若论资历辈分,此人合该是拜在你门下做你的徒弟。” 那时的她还在想着自己该用多少年来将这个弟子教导成才。可是此时此刻,她才不过是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认下这师徒名分了。 我怎能做你的师父呢? * “他是?”怔愣了一瞬,引商不解的看向了身旁的人,心中虽有困惑,却并未松开双臂。 华鸢仍被她紧紧抱着,原本僵住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凝神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年,紧接着忽然一笑,“从前的旧相识。” 至于是什么时候的旧相识,那个少年已经说清楚了。 能称他们两个为师兄师姐的,自然是昆仑山的弟子。 身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样样桩桩都还未能理清,引商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想过昆仑山的事情了。眼下忽然又见到了一名来自玉虚宫的弟子,惊异过后,心底不由徒生了几分不耐,“他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看对方来势汹汹,神情间又没多少善意,她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对方只是过来见一见他们便走。 “理他做什么,没事。”见她面露不耐,华鸢反倒笑了出来,也未理会那不远处的少年,便揽过她准备回平康坊。 只可惜两人的转身便走并未让那少年退缩。当他们回到道观时,少年人也出现在了院门口,然后对着引商自报了姓名,“我叫姬敏。” 引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何来意。 而姬敏却不再说话了,抬腿便想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小院。华鸢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不等对方将腿迈进门槛,便沉声道,“出去。” 话音未落,门上贴着的那张门画突然绽出道道金光,将正欲进门的姬敏足足推出十几丈远。 令人颇觉意外的是,姬敏竟然未恼,站稳了身子之后便遥遥望向了门内的他们,笑意渐渐敛去,眼中是叫人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直到傍晚时,引商还觉得那神情诡异得让人心生不安。可是华鸢却不以为然,告诉她,“我的辈分高,同辈里却排在最末,他是我唯一的师弟,向来不安分,胡闹惯了。” 这话终于把引商给逗笑了,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姜华鸢还有说别人胡闹的这一天。 可是笑着笑着,她便忍不住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脑袋,“我有些累。” 卫瑕刚刚离去,又得知了殷子夕的消息,她现在实在是无法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再加上一夜未曾合眼,回到家中时自然会觉得疲惫不堪。 “睡吧。”他看了看天色,也有些担心她的身子。 自从那次染了风寒之后,她似乎就落下了病根,时不时的咳嗽几声,身子也比之前弱了许多。 “嗯。”引商顺从的点点头,走到床榻边躺下后却又忽然伸出手扯住了他,“你别走。”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又有些不安,生怕身边空无一人。 与往日不同,眼下华鸢也没了说笑的兴致,不过是伴她一起躺下,看着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这才挥手将烛灯熄灭。 这一觉只睡了三个时辰。 三更时,引商从梦中惊醒,眼见着天色仍是一片昏暗,这才再次躺了下去。只是夜半醒来后再想睡下去实在太难,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既不想起刚刚的噩梦,也无法迫使自己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最后只能拿手指头戳了戳身边的人,“我知道你没睡。” 华鸢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原本以为她会自己苦思冥想一会儿,还想着自己不要打扰她,却没想到她竟来主动与他说话。 可是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瞬。 静谧中,还是引商先开了口,“你最伤心的一次,是因为什么事?” “伤心?”华鸢回想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伤心说不上,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功败垂成,忍辱退让。”说话时,他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倒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心有不甘。 引商捏紧了手里的被子,半天才说,“可我不知道我最伤心的事哪一件。” 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伤的时候,就会再发生许多伤心之事,渐渐地,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不会再有别的伤心事了。”他将手攥住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至少,我绝不会再离开。” 纠缠至今,他们之间的情意说不上有多少。可是引商心知肚明,再让她赶他离开,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甚至,她有些害怕他的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心安。 “还能像最初那样吗?”她喃喃道。 几年前,他们还住在那间破破烂烂的道观里,每日忧心的是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艰难,可却毫无烦恼之事。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只要你想。”他似是也想叹息一声,可是话才说出口,便见身侧的女子忽然扭过身子看向他。 “你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我能不能看一看?”这些年过去,他都是以别人的面容来面对她。虽说她早已习惯,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想看一看他真正的模样。 华鸢只迟疑了一瞬,便以手指在额上一点。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真正的相貌。 没了眼底那颗红痣,果然是他自称姜西渡时的那张脸。若单论长相,不过平平无奇,毫无出众之处,可却偏偏带着三分乖巧,将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带出了点清秀文雅。 这张脸莫说是与苏雅、谢瑶等人比了,就算是在街上随便抓来一个书生与他比一比,他怕是也比不过对方好看。 可是偏偏就是这走进人群便再也找不出的平凡,倒让引商颇有兴致的盯了许久,“你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她若是偏爱美人的话,怕是早就对花渡等人动心了。 而华鸢未答,只是将脸扭向了另一边不再看她。她起了玩闹之心,偏要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一来二去,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她终于放下了手,可在指尖滑过他的肩膀时,却又倏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将他扯向了自己,“你在害怕什么?” 她不想察觉,却偏偏察觉出了他心中的不安。 今夜辗转难寐的又何止她一个? 而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声闷哼。这声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还来不及出口便噎回了喉咙里。 许是因为近日天凉,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带了丝阴寒之气,冰冰凉凉的,触碰到她时让她忍不住一颤。 “为什么回不去?只要你想,我们便像最初那样。”他的嘴唇几乎未离开过她的,说话时也有些含糊不清,可是引商还是听懂了。 她不由轻笑,想要推开他的手却用不上力气,“最初那时,你会如此……” 如此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我们怎能回到最初?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玉京金阙(2) 姜引生前并不叫“姜引”这个名字。 在玉虚宫里,他们这些生前是肉体凡胎,死后才拜入师门的弟子都要改一个新的名字,意在改头换面,从此潜心修炼,再不提生前过往。而她那个刚刚来到昆仑山的堂弟,也被师父取了个新的名字——姜渡。 单名一个渡字,意为由此到彼,渡过百苦。 至于那“西渡”二字,最开始不过是他的别号,后来被叫得多了,也就代替了名字。 而与他几乎是同时拜入师门的小嫡子本姓姬,新改的名字唤作姬敏。这个“敏”字取得极妙,正应了这曾经的轩辕族大酋长自小聪敏过人。 在此之前,姜引并非没有担心过这两人还记得生前结过的恩怨。不过很快,她便发现对方不会让自己失望。 曾经纵横天下的霸主自然不会是糊涂人,既然已经拜入昆仑山走上修仙封神之途,便心知前生后世的不同。在这苍茫三界之中,小小部落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踏上昆仑山的那一瞬起,生前种种已尽皆抛在了脑后,从此他们只是玉虚宫的姜西渡与姬敏,再不提过往因缘。 因着姜引对师父的苦求,最终姜西渡没有拜在她的门下,而是成了她的师弟,连带着姬敏也沾了光,这两人分别成了她的七师弟和八师弟。 姜引很喜欢姬敏这样的聪明人。遍寻天下,怕是也寻不出比这个小师弟心境更洒脱的人了。明明生前野心勃勃,潜心修炼之后却干脆利落的斩断了俗世杂念,看淡了权势名利,不求法力无边名震八荒,每日都过得潇洒快活。 相比之下,姜西渡却较生前沉默寡言了许多。 他乖巧得简直不像话,性子太过温顺,以至于玉虚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个七师兄最好欺负。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师父有一段时间特别偏爱这个七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为看惯了那些离经叛道的混账东西后,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个听话又老实的。 姜引与姬敏走得近,闲来无事时便喜欢同这个小师弟一起躲起来偷偷的去看七师弟练剑。 对此,姬敏觉得很是可笑,“你若是欢喜他,便去告诉他,何苦如此?” 身为玉虚宫的大师姐,姜引在昆仑山威信极高,平日里若是肯对着哪个师弟师侄笑一笑,都会让那人受宠若惊。再加上此处门规极严,师祖虽护短,却绝不会由着门下弟子做出些忤逆师长的事情来,宫内上上下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都得看着几个师姐师兄的脸色过活。 换句话说,姜引就算是无缘无故的打骂姜西渡几句,姜西渡也得老老实实的受着。 有什么便说什么就是了。何苦这样遥遥望着对方不肯接近? “而且,”姬敏纳闷得几乎要抓心挠腮了,“我实在是想不通了,你到底瞧上他什么了?” 这个问题,自打拜进师门起,他就问了身边的女子不下百遍。 “瞧上就瞧上了呗,哪有为什么?”姜引向来不耐烦去解释自己对七师弟的心思。 在她看来,旁人都不是她,怎能明白她心里那份情意。若要细说说对方有什么好的,她也说不出,可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便已心知自己绝不会收对方为徒。 玉虚宫这一门的门规极严,若师徒之间有了私情,天理不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怕是真的被迷了心神吧,才不过一眼罢了,她便已想到了这许许多多。 又一日,当姬敏再次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时,姜引在眨眼间便下定了决心,跃跃欲试道,“现在就说又有何妨?” 这下子,反倒轮到一直怂恿她的姬敏慌了,他实在是想拦一拦她,劝她先与七师兄混熟再说。 人家都拜入师门这么久了,她却一直躲在一旁偷偷看着对方,不肯与其亲近,这样冒冒然去说自己的心意,能成吗? 这个时候的姬敏显然只在担心师姐会不会成功,却怎么也想不到师姐到底会说些什么。 “七师弟。”来到那人身前站定之后,姜引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的问道,“我想与你说些事情,不知你何时能闲下来?” 坐在树下的姜西渡瞥了一眼手中竹简,最后还是选择先看向面前的女子,“您现在说吧。” “成。”姜引大喇喇的往他身边一坐,清了清嗓子,然后认真说道,“我有十三剑举世难寻的神器,还有精进修为的仙丹和密不外传的法术,算上后山那些珍奇异兽,这些加在一起,你想要哪一样,我都可以送你。只是……你得拿点什么跟我来交换。” “拿……拿什么?”姜西渡心知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与大师姐交换她那些宝物。 而对方回答得分外爽快,“拿你自己。”说完,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又笑了笑,低声在他耳畔说道,“若这些不够,不如你说,多少宝物才足够换你……” 不论褒贬之意,姜引也算是个奇人。她性子急又有几分固执和古怪,有些事不去做便罢了,一旦做了便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若是换做旁人突然听到这些话,定是要吓得夺路而逃,可是姜西渡却波澜不惊的打断了她的话,“多久?” 他问她,她要换他多久? 最终,姜引只以院中古树上的一片叶子换来了一次夜中密会。 这件事若是叫姬敏知道了,定会瞠目结舌的说这两人怪不得是一家人。一个不过是信口胡说,一个竟当真敢应下。 是夜,姜引在自己住处的房门前惊喜的看到了姜西渡的身影。 白日里,她那样说的时候其实也带着几分心虚,谁知这个年轻人竟真的应了下来,而且如约前来。 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说出那样冒犯的话?” 而姜西渡只是直视着她的目光,轻声说道,“那您又为何总是在远处看着我呢?自我走上昆仑山的那一日起,直至如今。” 他们曾是一家人,虽然生前不甚熟悉,可是骨子里流着的血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胆大妄为,无论到了何时都敢于正视心中的情意。 姜引险些忘了,当日她站在天阶上向下望去,山下的人又何尝不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 翌日醒来时,已是正午。 引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了抓早已散落的发丝,心里哀叹着自己不该这样成日游手好闲。之前同卫瑕说好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日子还是要如常过下去。 悲伤一日两日也便罢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可是眼下神智虽清醒了,身子却还带着疲惫,任她几番挣扎都没能从被子中钻出来,只能抬腿踹了下身边的人,“醒醒。” 华鸢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被她这么一踢才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还早。” 还早?一天已经足足过去一半了,怎么能说早? 她手上用不上力气,便在床上打着滚将被子全都卷在了自己身上,任由身边的人光着身子躺在了寒风之中。 这些年来两人也曾挤在一起睡过许多次,可是若不是昨天亲密如此,她倒一直不知道他睡觉时还有那么多……恶习。 不习惯穿着衣服便罢了,总是缠在她身上揪她的耳朵和脸颊就令人费解了。她几番挣扎,结果却让两人的头发缠成了结,恨得她差点拿火烧断。 总之,就是“缠人”二字。 “别闹了。”这样喃喃着,她裹紧了被子缩在床角,心知对方根本不畏惧严寒,便也不可怜他未着片缕,只将目光落在了对方身上。 摸着自己的良心,她实在说不出姜华鸢这张脸有什么出众之处,就连东街那个一直娶不到媳妇的五郎都比他好看一些,也怪不得之前他愿意成日顶着宋玉等人的脸。 只可惜无论相貌美丑,都比不过他那恼人的性子惹人注目。 真不知何时才能改一改。 “引商。”门外突然传来了苏雅的声音。 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引商吓了一跳,瞬间想起了这小楼里住着的不仅仅是自己与华鸢两人。她连忙掀开被子,站起身披上外衫便想往外走,可惜睡在外侧的华鸢偏在这时抬了抬腿。 他那副相貌不值一提,但是身形却较寻常男子清瘦许多,脱了衣衫之后更是如此,腰肢纤细,双腿修长。这一抬右腿,脚踩在墙上刚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理他作甚。”他尚且睡意朦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这样呢喃着不肯让她走。 引商半眯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从他的腰上跨了过去,他伸手欲拦,也被她毫不留情的踩在胳膊上跳下了地。 门外,一直苦着张脸的苏雅连打趣她的心思都没了,一见她出来,便叹了声气指了指院外。 引商走下几层台阶再往外望去,只见昨夜没能登门的姬敏还站在院外没有离去,而且也一如昨日那般与门上的那幅门画对峙着。 华鸢说过,万万不能与这个少年人多说话,因为一定会招来麻烦事。 引商还是很相信他所说的话,眼下便也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想告诉苏雅不由理会这事。谁知还未等她开口,楼上站着的苏雅已经一脸为难的请求道,“你能不能出门去见一见院外那位客人?”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玉京金阙(3) 在至少三百年的岁月里,整个玉虚宫的人都知道,师祖最看重的徒弟是苏世。但是看重归看重,却素来不喜。 听昆仑山那些资历很老的神仙说,许是因为苏世曾在年少无知时做下过不少荒唐事。对于这个理由,姜引和姬敏都不信,他们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性子他们会不知道吗?哪怕干过天大的荒唐事,在那位老人家眼里指不定还是值得夸赞的呢! “那就是一定是因为……”这话说到这儿,姬敏的眼神就向着不远处的二师姐飘过去了。 姜引的二师妹唤作饶莲,真身是条金龙。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都无可挑剔,性子也冷清高傲,自打拜进师门起,就从未给过谁好脸色看,除了大师兄。 二师姐苦苦倾慕着大师兄的事情,整个昆仑山上上下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门规里没有师兄妹不得有私情这一条,但是师父听闻这件事之后还是隐约有些不悦。 而苏世虽然对这位二师妹和其他倾慕他的女子不假辞色,从未接受过她们的情意,却也无辜的被连累了几次,以至于师父十分不喜他这个“张扬”的性子。 相较之下,若论安分守己、听话乖巧、不骄不躁,姜西渡敢说玉虚宫第一,连第二都没人敢当。谁能和他比啊? 再加上那副平平无奇的相貌,若不是因为师父偏爱他,新进门的弟子里面怕是有很多人都会忽视这个最好欺负的七师叔。 可是日子渐渐过去,师父对姜西渡的这份偏爱到底还是为其招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姜引四师弟的门下有一名弟子,唤作住墨。 住墨比姜西渡进门的时间要早上一百多年,可是他在玉虚宫里只能算得上徒孙这一辈,姜西渡却可以拜师祖为师父,而且在师祖这几个弟子之中最受偏爱。 在住墨等人眼里,若这位七师叔天资过人或是出身尊贵也罢了,偏偏姜西渡生前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最后还落得个被赶下帝位流落他乡的下场。 生前不如人,拜入师门后资质又比不过他们这些师侄们。怎么看都是老实可欺的一个人,竟能被师祖与大师伯他们另眼相看,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公。 住墨性子顽劣,再加上向来胆大包天,竟也不怕那严苛的门规,忍了几年之后终于忍耐不下去,便特意寻了个众多门人都聚在一起的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请姜西渡与自己一战。 “别拿门规压我,我不怕这个。你只说一句话,敢,或是,不敢。”少年人的眼里满是寻衅之意。 那日师祖与苏世都不在宫中,只有姜引一个人主持大局。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她在眨眼间便赶到了院中,将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最后落在住墨的身上,“胡闹!你进门有多久了,竟连门规也能忘在脑后?玉虚宫最忌讳的便是忤逆尊长,如今你又是在做什么,当真想被赶出师门吗?” 姜引平时虽不苟言笑,却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火,而这一次动怒却并非是为了袒护姜西渡。换言说,就算是换做任何一个师弟师妹被师侄如此挑衅,她也绝不能容忍,只因这是玉虚宫的规矩。 玉虚宫没那么多约束,宫内的门人到了外面再怎样胡作非为恃强凌弱,师祖也极为护短,从不责备。但是只要身为玉虚宫的弟子,就决不能忤逆同门尊长,这是底线。 今日住墨犯了大忌,姜引训斥他一番阻拦他动手,其实尽是为了他在着想,生怕这事情闹大之后,这个小师侄会受到责罚。轻则皮肉之苦修为受损,重则,道行尽毁逐出师门…… 可是,住墨却不怕这个。 他已经铁了心想在众人面前羞辱姜西渡一番,便不会轻易罢手。而被挑衅至此的姜西渡始终未发一言,直到姜引开口叫他回后山的时候,他才摇了摇头,微垂着眼眸,轻声道,“我打。” 他竟是应了下来,真的要与住墨打上一场。 “他们胡闹,你这个当师叔的不理就是了。”姜引和姬敏对视了一眼,都劝他不要迎战,“何必跟着他们胡闹。” 可是这苦口婆心的规劝,却换来姜西渡的苦笑,“你们也觉得我会输是不是?” 他何尝不知道师姐师弟的好意?其实不仅仅是住墨他们,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自己其实还比不过一些师侄修为高。可是现在宫内的门人都等着他的回答,无论最后是赢是输,他若是连应下这一战都不敢,今后在玉虚宫就再无立足之地,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 门规再怎么严苛,这到底还是个强者为王的地方。 这可是昆仑山啊。昆仑山这个地方,对于凡人来说是个仙境,对这四海八荒的诸神来说也是仰止之地。 玉京金阙,容不下弱者。 正因为心知这一点,姜引若是想要偏袒姜西渡一次,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去阻拦这一战。 在玉虚宫众多门人之中,住墨手里的法宝实在是不算少。当听到有人不嫌事大的问他拿什么来赌这一局的输赢时,他便也干脆利落的将五火七禽扇拍在了姜西渡面前,笑道,“若你赢了,这个便让给你,还有那传说中的八把神剑,你想要哪个,我都去为你寻来。” 五火七禽扇乃是大道君用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这七禽翎,引动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味火、人间火纠缠制成。扇动起来,火势滔天,顷刻间便可将人化作灰烬,绝对称得上是一件至宝了。 “若你输了……”住墨忽然将笑意渐渐敛去,瞥了一眼麒麟崖的方向,然后说道,“便去给大师兄当三百年的坐骑吧。同样的,若是我输了,也会如此。” 这个赌注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算一算还是姜西渡占了便宜。可是仔细一想,便只会觉得对方欺人太甚。 姜西渡虽然早已不是肉体凡胎,却还是人身,哪像宫内其他弟子那般有原形兽身可变。让他去给大师兄当坐骑,拿什么当? 姜引在怒火攻心之下差点亲自动手去教训教训这个小师侄,可是很快便被姜西渡拦住了。 事已至此,难不成他还能反悔收回之前的话? 再难,也只能一搏。 苏世在回到昆仑山的时候,刚好赶上这一场大战的终结。他站在宫门外,眼睁睁看着住墨手中的攒心钉正要打中姜西渡前心,不觉便与姜引同时出手一拦,硬是让那攒心钉改了方向打入了旁边的墙柱上。 但是没了这重伤一击也无用了。相较起还能勉强站稳身子的住墨而言,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全身,只能跪倒在地支撑着身子的姜西渡无疑败得惨烈。 一败涂地,毫无争议。 任四周如何喧闹,因力竭倒在地上的姜西渡几乎听不到大师兄震怒的声音。他慢慢抬起一只手,看着掌心的血肉模糊,慢慢是想要去擦一擦唇边的血,最终却还是将其捂在了眼上,遮挡住了眼底的黯然。 * “你认识他?”引商很好奇苏雅这次为何如此好心,他不是该帮着华鸢才对吗? 可是这话却换来对方一阵苦笑,“你不知道门外那人到底是谁。” “是谁又如何?”不知何时从屋里走出的华鸢打断了他们的话,然后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是说要去赵家吗?还走不走?” 他这话惊得引商一怔,“今日就是五月初五了?” 最近她将日子过得太糊涂,再加上近日天气凉得出奇,早就分不清几月是几月。若不是他提醒这么一句,她险些将端午这日要去探望程念的孩子一事忘在了脑后。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急得跺了跺脚,然后便冲回了屋子去换外出的衣服。 华鸢慢悠悠的跟着她进去,连打了几个哈欠,“不急,反正外面也要下雨了。” 端午日雨,鬼旺人灾。 正在穿衣服的引商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动作也更快了一些,“那就更要快点过去了!” 她答应过程念要去赵家为他们家的孩子佩戴长命缕,怎么也要赶在下雨之前过去才是,小孩子可是最容易撞鬼遇邪的!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待收拾妥当,不愿意从正门出去的华鸢干脆扯着她直接闪身到了赵家大大门口。 赵漓已经等了他们许久,瞥见他们的身影之后便亲自从府中出来迎接。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华鸢的脸上时,却还是怔愣了一瞬,没能认出这到底是谁。 在此之前,他们这些与引商熟识的人都是依凭着华鸢眼底那颗红痣来认人,故此无论华鸢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难一眼认出。可是眼下却有些不同了。 红痣没了,只剩下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任是谁都得思量一会儿才能认出这是谁。 万幸的是,华鸢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对着这个“妹夫”翻了个白眼就大喇喇的往府里走了。 如今程念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十分圆满,刚巧自己的姐姐和姐夫都有大神通,她便请他们过来为自己的孩子佩戴长命缕,以求避灾除病、保佑安康。 这个念头自然是好的,引商也很乐意帮这个忙,可是当她将那长命缕拿在手里之后,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将这东西塞在了华鸢手里,示意他去戴。 说到底,他才是真真正正的上古神只。哪怕是凡物,只要经了他的手,也定能有趋吉避凶的用处。 毕竟是“自家”的亲戚,华鸢倒也没推辞,只是当他将那线绳系在两个手上的时候,却刚巧赶上雨滴砸了下来。 “真是晦气。”仰头看了看彻底阴下来的天色,他撇撇嘴,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这个府邸四周,“今日鬼旺人灾,那长命缕不见得有用,还不如直接驱驱这院子里的邪气。” 说罢,他已将身子往门框上靠过去,似是没骨头一般,懒洋洋的伸了伸手,掌中很快便多了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紧接着手腕一动,那扇中竟扇出滔天火焰来,几乎将整个小院都覆盖住,而不等众人面露惊惧,这大火在转瞬间又熄了下去,未留一丝痕迹,只让院内诸人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在此之前,引商从未见他用过这宝物,不由好奇的问了句,“这是什么?之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过?” “五火七禽扇。”华鸢似是还没睡醒,说话时仍有些漫不经心,“还在昆仑山时得来的。年月太久了一些,若不是昨日见了姬敏,我怕是都将这东西忘了。”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玉京金阙(4) 因着大师兄的插手,哪怕姜西渡不想逃避惨败的下场,也还是没能如住墨所愿去当什么坐骑,仅仅是被罚去麒麟崖思过三年,反思一下自己为何非要跟着不懂事的师侄胡闹。 至于住墨就有些惨了,若不是有大师兄求情,被赶出师门也不为过。现在受了些皮肉之苦被关上几年,已算万幸。 比较了一下这两人的伤势,姜引在听师父讲完道之后便径直去了关着住墨的地方。那里不算监牢,却也暗无天日,现在只关了住墨一个人,本该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动静,可当她快要接近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不小的说话声。 脚步一滞,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隐匿了气息才继续走了过去,直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赢了他又如何?惹我二叔动怒有什么好处?而且,过些日子燃灯道人将灵鹫山那盏灯留在玉虚宫时,你若还身处这监牢之中,怎能向道人开口去借那灯芯。”正在说话的似乎是一个少年人,声音里还带着些稚气。 而住墨的声音也很快传了来,“我只是看着他便觉得心里不痛快,那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谁叫大师伯总是护着他,恨不得成日把他带在身边。我当年拜进师门时,那般敬仰大师伯的威名,心想着若是拜不成大道君为师,拜在大师伯门下也好,可是大师伯却说自己没有收徒弟的心思,也不想助旁人修行!现在这又算什么?姜西渡那点本事全是由大师伯传授的!倒比亲徒弟还像徒弟!” “可惜我二叔的性情与之前不同,我也摸不透他的心思。罢了,罢了。气已经出了,现在还是想想怎样从这里出去才是。等我二叔再来的时候,你求他两句,他会听的。”少年人似乎未将这事当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说话时还吃吃的笑了几声,“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这个姜西渡呢,改天一定要见见。” “他?不见也罢。找不出一处能看的地方来。” 再后来,这两人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姜引站在外面想了想,这时候才明白住墨为何如此不喜姜西渡。原来是有仰慕大师兄的理由在。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苏世当年的性子桀骜不驯,曾经做下过不少荒唐事来。虽然现在听起来有些胡闹了,可是时至今日也仍是有许多年少轻狂的少年人憧憬着他的一切。像是住墨这样的年轻人,说不定还要比那些姑娘们更希望大师兄多看自己一眼。 姜引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该如何形容这事,倒是在许多许多年之后才在凡间学到了两个字——祸水,活脱脱的祸水。 在心底感叹了几声之后,她又向里面望了望,依稀可以看见那少年人的相貌,俊俏又英气十足,眉眼间的神韵与苏世极为相似,发带上垂着两个精巧的小金铃,随着高高吊起的发丝来回晃动着,不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很显然,他口中的“二叔”与住墨口中的“大师伯”是同一人,也就是苏世。这样算下来的话,他岂不是苏世的侄子? 姜引曾听大师兄提起过他的族人,而那唯一一个侄子据说是唤作“却邪”的。 有传说四海八荒之中有八把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 却邪者,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这只小麒麟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也正是拥有“却邪”的本事,能让世间的邪魔歪道尽皆伏首。可惜听苏世所说,他这个侄子一向不怎么聪明,做事也没有分寸。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又是怎样熟识起来的,刚刚竟然还在说燃灯道人手里那盏琉璃灯,可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才是。 未再思虑下去,弄清了住墨的心思后,姜引转身便去了麒麟崖。 姜西渡已经在山崖边待了几日,她赶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静静的望着天。见状,她也未打扰他,只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到他扭过头睇了她一眼之后又将头扭了回去,非但眉头没有舒展开,还紧紧抿着唇。 恼了。 “哟,小师弟这是为了什么事在生气啊,跟师姐说说,帮你报仇!”这样的情形下,她从身后将他抱了个满怀之后便不松手了。 自那日捅破了彼此心思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就再也没了什么阻隔,虽然仍要避着宫内众人,可在私下里却是日渐亲密。 耳鬓摩挲间,姜西渡就算是再想绷着那副神情也绷不住了,到最后泄了气,仍是垂着眼眸不说话,只是那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委屈,“现在外面的人全在说你与大师兄的事。” 这话倒是让姜引愣了愣,她还以为他是在感怀惨败一事,却没想到竟是在想着这个。 诚然,当日为了从住墨手底下救下他,她确实是与大师兄联手拦下了那攒心钉。而在看着那攒心钉钉入墙柱之后,苏世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对着这些人发火,反倒匆匆跑过去担心的问她有没有受伤,那副关切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生疑,二师妹饶莲的脸色都倏地变了。流言也就这样传了出来。 可是旁人不知道实情,姜引自己却是知道的。哪怕初入昆仑山那时,她与大师兄确实是好过那么一阵子。可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都很清楚,她与苏世之间绝非男女之情。苏世一直在后悔当日害她惨死一事,不过是愧疚之心作祟,这才勉强自己对她百般照顾。而她曾对大师兄百般依赖,也只是因为他是渡她成仙的那一人,那时懵懵懂懂,自然会不由自主的倚靠着唯一能够信赖的人。 至于情分?至多是兄妹之情罢了。 就算有人觉得他们两人相配又如何?她还觉得二师妹与大师兄十分相配呢!何况二师妹比她貌美,比她出身高贵,对大师兄又是那般情深。那两人不也是没能成为一对有情人吗? “旁人想说什么便叫他们说去,你我的事,只有你我心知肚明就足够了。”她松了手,然后挪了挪身子依偎在他身侧,“西渡,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日,我们都会离开这个昆仑山。” 虽然对方嘴上说着在介怀她与苏世的事情,可是她心里清楚,这个小师弟真正伤心的事情还是那一日的惨败。只不过依着姜西渡那个性子,绝不会轻易将不甘与痛苦说出口。 听了她这话,姜西渡果然抬起了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玉虚宫又没有学成之后便逐人出师门的规矩。” 虽说师父曾敕令门下弟子各自在洪荒开辟洞府延传道法,也有几个师弟已经离开昆仑山去了别的仙山收徒修行。可是现在留在玉虚宫的门人还是有许多,而且当真不愿意离开的,也没有非离开不可的规矩。 “可是,西渡,我想出去看看。修道为仙,纵然没拿等高强的法力和修为,渡不了芸芸众生,也总能指引受苦受难之人早日脱离苦海。”说完,姜引自己先笑了,“是不是觉得我无趣了?”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而已。”半天,他憋出这么一句来,却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在心里。 “傻子,你可以跟着我一起走啊。渡引众生这种事,我一个人也做不到。”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以何等狼狈的模样匆匆逃出昆仑山,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出自真心,心里想着的一切也是那般如意。 * 硬是被留下吃了顿晚饭之后,两人离开赵家时已近傍晚。为了避着院外那个纠缠不休的小师弟,引商默许了华鸢带着她直接闪身回到小楼的举动。 而当她回家推开窗子向外面望去之后,果然见到姬敏还不肯死心的站在院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若是一直不肯走,我也不能一直闭门不出。” 连着叹了几声气,她趴在窗边,只觉得这阴雨天都比平日更烦闷了一些。 华鸢陪着她坐在那里,目光也投向了窗外,只是却未落在姬敏的身上,反倒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院门,“那便让他走吧。” 说罢,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金铃来,“你不是一直问我那门上贴着的到底是什么吗?” 这事已经有数不清的人问过了,可是他却硬要说那门上画着的是麒麟。引商原本也是不信的,直到看到他轻轻晃了下那个小金铃,轻声笑道,“将他给我赶出长安城。” “铛!” 正值阴雨天,这清脆的金铃声与风雨混在一处,一声高过一声,似是在一较高下。与此同时,贴着门画的那扇院门忽然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一张一合间几乎要将门板甩到外面去。 “铛……铛……” 这铃音在雨声中仍是清晰可闻,虽不至于震耳,可那清脆的响声却仿佛荡进了心底,撞得人心慌。 姬敏显然也察觉出了会发生的事情,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只是还未等他将手伸向腰间的长剑,面前的院门已经在一张一合之间分别重重的甩在两侧院墙上,霎时间撞成了碎片。 木屑飞溅,门画也悠悠的自门板上脱落了下来。多年过去,那泛黄的纸张仍然仿佛一碰就会变得米分碎,而当它终于落在地上之后,纸上却闪过了一道刺眼的金光,不同于往常,这金光渐渐吞噬了整张门画,直到上面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图案彻底消失不见。 而在这道光芒深处,一个庞然大物突然从其中一跃而出。 龙首、鹿角、狮眼、麋身、虎背、蛇鳞……天地诞生之初,飞禽以凤凰为首,走兽以麒麟为尊。 端午日雨,鬼旺人灾。正值长安城小鬼遍地走的时候,魑魅魍魉皆聚集于此,可当这传说中的瑞兽之首现身之时,一身至阳正气,单单站在那里边足以震得整个长安城的小鬼们都齐齐哀嚎。 似乎还嫌不够,它再次跺跺脚的时候,便有一道金光从它脚下荡了出去,所到之处,恶鬼的嚎哭声也因此越加凄厉。 楼上的引商怔怔的看着下面的场景,就连手中捧着的香炉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姬敏的脸色终是变了一变,他抽出那把长剑,寒光一闪,剑尖已经到了那庞然大物的眼前。可也就在这眨眼之间,他面前的麒麟在退避时已变作了少年模样,看起来不过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样子,俊俏又英气十足,发带上垂着一个精巧的小金铃,随着高高吊起的发丝来回晃动,不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风雨潇潇,少年眉目间带着不驯,桀骜而锋利,“姬敏,我最后说一遍,离开长安城。”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玉京金阙(5) 姜引和姜西渡的第一次争执是在燃灯道人离开玉虚宫前的那一夜。 除了大道君之外,他们玉虚宫另外一位老师便是燃灯道人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很少亲自教导弟子,近些年都是由燃灯道人代劳,故此大家也会称燃灯道人一声“老师”。 而众所皆知,世间原有三盏灯,分别是天、地、人三灯。其中“天灯”是玉虚宫的玉虚琉璃灯,“人灯”则是燃灯道人手里那盏琉璃灯,又因燃灯道人久居灵鹫山而被称为“灵鹫宫灯”。 据说灵鹫灯中有一团灰色火焰,此火可直通幽冥,有显现亡魂一生情景之能,也算是一件天地之宝了。而燃灯道人此番下山是为一桩要事,不便将此灯带在身边,便将其暂时放在玉虚宫里,托苏世代为保管。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姜引并未多想,因为这点小事确实不值得一提,可当那日她偷听到了却邪与住墨的对话后,却自此多留了一点心思,提防着那两个不安分的少年人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与姜西渡争执了起来,起因便是姜华鸢想趁着这个机会随燃灯道人下界游历。 “游历?你当真不知道老师他此次下界是去做什么吗?”她急得连嗓音都有些哑,生怕这个老实又不知洪荒险恶的小师弟去送了死,“你想尽快离开麒麟崖的话,也不必跟着老师他一起走。” 燃灯道人此次是去蓬莱降服一作恶多端的妖兽,此前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丧命那妖兽口中,而那妖兽的背后,则是与他们玉虚宫对立已久的一门仙人。这次的事情涉及到了两门相争之事,远不是他们这样道行尚浅的弟子对付得了的。 事关生死,不是小打小闹,她绝不能让姜西渡牵扯其中,尤其是当她得知他此去的真正目的之后。 “那把灭魂神剑,在那边……”在她的百般逼问下,他总算是说了实话。 有传说四海八荒之中有八把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 灭魂者,挟之夜行,不逢魑魅。 姜西渡很希望得到这几把神剑中的一把,尤其是“却邪”或是“灭魂”。而那把灭魂神剑,就在另一派门中。 “若说宝物,比起玉虚宫这些法宝来,那几把神剑倒也算不得什么了。”姜引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便也耐心的劝着,“这件事莽撞不得。” 姜西渡一向乖巧听话,偏偏只有这一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执着了起来。无论她说什么,他也不听。两人争执到夜深,性子太急的姜引气得连师父的打神鞭都拿了出来。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说还是不说?”她知道他现在的性子一向温和,如若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定是不会如此执拗非要什么灭魂神剑。 可是这次姜西渡却是铁定了心不肯实言相告,他老老实实的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手里那根打神鞭,声音虽轻却极是坚定,“你还是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姜引今夜没能打死他,明日他一定会随燃灯道人下山。 就算两人并无亲密的关系,他这样的态度也算得上是忤逆尊长,太过放肆了。姜引第一次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狠了狠心,她手腕一动,终是一鞭甩在了他身上。 姜西渡双腿一颤,踉跄着几乎跪倒在地,可是除了后身那一瞬间的痛感之外,他却再未感觉到任何不适,连道伤痕都没有。 好奇之下,他不由大着胆子抬眸望去,却见面前的女子飞快的扔了手里的鞭子将他拥入怀中,双臂攀在他的脖颈后面,微凉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一时间,他也把心中困惑和不安全都扔在了脑后,将对方揽在怀中,一双手从其肩膀滑到了腰际,一路向下…… 深夜的麒麟崖四下无人,静谧得没有一丝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姜西渡才趴在崖边的那块巨石旁边,小声说着,“你还是舍不得我。” 刚刚那哪是师父的打神鞭,不过是根寻常的鞭子罢了,连半点法力都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姜引总算是笑了,“打神鞭可是真的会打死人的。” 就算再怎样恼怒,她也绝不会真的伤他,更不要说伤及性命了。可是不舍归不舍,有件事她还是要与他说清楚,“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那灭魂神剑于你用处不大,你其实是想拿给我是不是?” 一句话便戳破了他的心思。 姜西渡懊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紧接着又露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你早就知道还要问我。” “我看穿了你的心思是我的事,你说不说就是你的事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实话,可是你偏偏要我问下去。”姜引叹了一声气,也不知怎么才能劝一劝眼前的年轻人。自相识起,她便总觉得他心中藏着许多秘密,可是两人已经亲密如此了,他却还是不肯将自己真正所想的一切告诉她,半分也无。这样虽然还称不上疏离,可是总归让人有些不好受。 她向来没有太多奢望,只求一个心安,可是在这样一个乖顺听话的男人身边,却又很少心安。 “不说这个了。”她摇摇头,然后提起了眼下这桩事,“我也是听你说起我与大师兄的时候才想通这件事的。” 当日姜西渡为了掩饰心中的悲戚,拿了她与大师兄的传言做幌子来说,而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这几日姜引也从姬敏口中听来了不少事情。 其实,说起来无非就是经了前些日子那事,许多人也在质疑她这个大师姐。虽说她早在丧命时便承了苏世的恩情,变得与寻常凡人不同,可是终归也曾是肉体凡胎。如今在玉虚宫地位辈分虽高,又有威信,最重要的是,与大师兄之间的关系,难免招人嫉恨。只是她入门太早,道行远胜一些师弟师侄,嫉恨归嫉恨,不服气的倒是少有。 而姜西渡对这些事向来敏锐,早就将这事记在心底,听说了灭魂在蓬莱之后,便一心想要为她取那把神剑回来送她傍身,好歹也算是件宝物,总好过她现在一件称心的兵刃也没有,叫那些手握无数法宝的师侄们笑话。 这心意虽好,可是他总不能仗着燃灯道人也在,便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的去闯敌营。就算是想要借此机会修行法术,也无需选择如此危险的法子。 姜引为了提防着住墨他们闯祸,自然不能跟着燃灯道人一起离开,又怎能放心他此行呢? 她苦口婆心的劝了他许久,劝到最后还以为他当真将这些道理全都听进去了,便放心的睡下,谁知翌日一早便发现身边的人不在了。 慌张之下,她本想去寻燃灯道人一行人,可是走到半路便发现苏世和姜西渡朝麒麟这边走了回来。苏世的手里还拿着那盏灵鹫灯,两人像是在吵着什么。 自从入了玉虚宫的大门起,姜西渡便从未顶撞过谁,更何况对方是大师兄了。姜引连忙迎了过去,本想问问他们两人到底在争执些什么,可在苏世说完原委之后便将矛头全都对准了姜西渡。 如她所猜到的那样,姜西渡其实还是想随燃灯道人一起离开的。他想要那把灭魂神剑,也想借此机会修炼,哪怕这法子太凶险,可是他真的不想再输给住墨他们了。 这理由听起来太心酸,一度让姜引不忍心责备他不顾安危,可是他的委屈终究大不过性命。担忧之下,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而被苏世拦了回来的姜西渡本就满心焦虑,如今见她全是帮着苏世在说话,也深思不了许多,竟真的与她争执了起来。 话说得多了,眼下这桩事其实早已算不上大事,曾经堆积于心中的忧虑和不痛快,尽皆被宣泄出来。一时间,两人竟忘了被苏世暂时托付在此处的那盏灵鹫灯。 “咣!”轻轻一声响。 许多年之后,姜引早已不记得姜西渡失手打破的那盏灵鹫灯的模样,却仍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瞬间两人脸上的慌乱与惊惧。 依着玉虚宫的规矩,打碎了老师伴生的宝物,一死也难辞其咎。 * 任大雨倾盆而下,平康坊的街上,那两个少年人仍是相对而立,谁也不肯让步。 小楼里的引商忍不住有些担心,“若是真的打起来了,谁会赢?” 直到现在,她还未从亲眼见到麒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说话时神情都有些恍惚。 而华鸢却满不在意的笑了笑,“若论辈分,阿敏还比那只小麒麟高上一辈,只是……” 这话未说完,他的脸色便僵住了。 引商有些不解,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结果看到街上的两个少年都放下了手中兵刃……他们都在担忧的望着同一个方向。 那是长安城的东面。 引商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想着问一问身边的人,却见华鸢突然伸手揽过她,一闪身间两人便已从西面出了这长安城,可是待到他们站定脚步时,身前也多出了一些装束各异的男女。 这些人神色凝重,从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便将他们两个围在中央。紧接着,人群中便有人开了口,“千世之期已到,奉师尊之命,捉拿玉虚宫逆徒。姜引,叛出师门多年,也该回去悔过赎罪了。” 这番话将引商说得一头雾水,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什么罪名?” “打碎燃灯道人伴生宝物灵鹫灯,叛出师门……”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玉京金阙(6) 大错既已酿成,现在想要补救也无用了。 灵鹫灯已碎,连带着这麒麟崖都跟着晃动了一阵,玉虚宫里的人很快便会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没时间再去想一个毫无破绽的对策了。 “师……师姐,这……”姜西渡试图去捡起那已经被打破的宫灯,可却险些背其所伤,只能无助的看向面前的人。 “听着!”姜引连手都是颤着的,可在抓起对方的胳膊时还是稳稳地没有动摇,“前些日子你才与住墨闹了那么一场,现在若是再闯祸的话,师父一定不会再饶了你的。这盏灯与其他的宝物不同,灵鹫山不能没有这件镇府法宝……你……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姜西渡的手颤得比她还要厉害,这时候也没了主意,只等着她说出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一会儿无论是谁来问起,你只说自己是与我争执起来,被我推下麒麟崖之后就不知其他的事了……” “什么?”虽然心慌得几乎已经无法细思利弊,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姜西渡还是愣在了那里。 “我知道这下面凶险,放心,我会叫阿敏过来帮你……”姜引兀自解释着。 可是姜西渡却已经将手臂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他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的望着她,“不行,我不能让你……” “这事你只能听我的。”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可是被他反驳过后,姜引反倒坚定了心思。她遥遥忘了一眼玉虚宫的方向,听着那边的动静,然后趁着最后这点工夫尽快向他解释着,“这件事就算是罪不至死,可是一身修为定是从此被废,我可以舍得下,你呢?” 她知道这个小师弟心中素有名扬四海八荒的志向,她也很清楚他心中的不甘与落寞。而在自己的凄凉与对方之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 最后那一句话终是让姜西渡犹豫了一瞬,而就是在这一瞬间,姜引突然抬起手冲着他的胸口推了出去。在这玉虚宫里,她的资质虽不算高,却胜在入门早,又有大师兄帮持,所以道行远超一些师弟师侄,这一出手,猝不及防下,姜西渡毫无防备的被推了个正着,向后掠出十几丈远直至跌下山崖。 跌下麒麟崖虽然会受一些轻伤,可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姜引知道自己必须让即将赶来的众人相信他们两人之间是真的起了争执,不然姜西渡若是眼睁睁的看着她逃走的话,也是一桩罪过。现在他跌下山崖,崖下又那么凶险,大家都会相信他是无力阻拦她逃走。 已经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的动静,姜引最后看了一眼这麒麟崖,便拾起了脚边那破碎的灵鹫灯,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逃了去。万幸的是,今日的姬敏刚巧是一个人在修炼,她匆匆寻到他,便吩咐道,“去麒麟崖底,西渡不小心跌下去了,你帮我带他上来。” “不小心?”姬敏觉得这话着实是可笑,他怎么不知道姜西渡何时如此无能了? “一会儿定会有许多师兄弟寻到那里,可是他们指不定会如何待他,我只信得过你了,你去帮帮他。”她言辞恳切,也是第一次这样恳求这个小师弟。 而姬敏一向聪敏,听着听着,便听出了她言下的深意,“你做了什么?或是,要做什么?” 她哪是托付他一时,明明是托付了一世? “姜引,你听着,我认识他太久了,我知道他到底是……”姬敏本想劝她几句,可是已经来不及说完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 姜引暗道不妙,顾不了许多遍匆匆逃走再没回头。 除了大师兄之外,她算是在这玉虚宫住的最久的人了,昆仑山的地势称得上凶险,可是难不倒她。 仗着自己对这里的熟悉,她一路向西逃去的路上几乎没有碰到半个追兵,直到快要越过半山腰的时候,原本平坦无阻的路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 “你这样做,算不得明智。”苏世像是早就料到她会从这条路逃走,手里的长剑已经出了鞘。 姜引不由站下了脚步,抓着灵鹫灯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选择实言相告,“师兄,我可以为了他放弃现在的一切,可若尚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愿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她是该老老实实认下这罪过没错,可是不是人人都能在刀斧面前认命的闭上眼睛不做挣扎。她不愿姜西渡的前程被毁,所以将过错全部揽了过来,但当这过错全部由她背负了之后,她也可以选择再为自己博一次。 而这唯一的办法便是逃离这昆仑山,无论是东海也好蓬莱也好,逃到一个足以庇身的地方去,再做打算。 “这样为他,真的值得?”不顾那越来越接近的追兵,苏世仍是一副镇定模样,非要问清楚她的心思不成。 “大师兄,今日若是天上那轮明月陷于险境,你会不会以身代其受难。”说到此处,她只是平静地指了指天空。 苏世身形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何况今日他本该是随着燃灯道人离开昆仑山的,若不是我担心他的安危,硬是将他留了下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说完这句话,姜引便绕过了身前的人,继续向山下走去。 而就在这时,玉虚宫的追兵也终于赶了过来,她在前面听到动静,还没来得及将身上带着的法宝拿出来挡他们一挡,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了兵刃相撞的声响。 她警惕的回过身,便见苏世竟以剑尖指向了追至此处的那些弟子们,“回去吧。” “大师兄!” “大师伯!” 这样惊异的喊声此起彼伏,苏世却不为所动,他持剑而立,没有半分退却之意,只是淡淡道,“回去,暂且放我与你们大师姐离开昆仑山的地界。或是继续追下去,与我一战。” 两个艰难的选择摆在了众人面前,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虽说不尽责的追下去实在是有负这玉虚宫的规矩,可若是真的追下去的话,谁又能与大师兄一搏? 最后,是领头的三师弟先退了一步。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就算放大师姐和大师兄离开这昆仑山也逃不远,可若是现在便与大师兄相抗,谁也没有把握占了上风,得不偿失。 何况,若是大师兄为了袒护大师姐而一起叛出师门的话,这玉虚宫可就只剩下他们这几个弟子辈分最高了…… 再也无人上前一步。 苏世抬眸瞥了他们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拽起姜引闪身离开了此处。 半路上,在震惊中久久未能回神的姜引半天才喃喃道,“师兄,你不能如此。” 她是为情而不得已为之,苏世却是无辜的,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关系亲近的师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叛出师门,非死难赎其罪。 “若只有你一人,定然逃不出这昆仑山,回去是什么下场,你也清楚。”苏世并未与她多说,可见她仍是一脸的忧心,才浅浅的笑了下,“你何时见我怕过什么?” 若是真有畏惧之事,曾经哪来的那逆天而行的名声? 这时候再推脱便实在是对不起他刚刚为她拦下追兵的事情了,姜引也勉强笑了笑,未再多言。 两人在快要逃出昆仑山的时候,遇见了二师妹饶莲。 对着这个二师妹,莫说是背其苦苦倾慕着的苏世了,就连姜引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逼迫其让路。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不是来阻拦他们的。 “我跟着你们一起走。”那女子说话时还死死盯着面前的苏世,神情分外坚定。 这一次,姜引是真的要拦一拦她了,“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吗?” 此前她怎么不知道玉虚宫里有这么多不要命的人? “知道,所以才要跟着你们。”对着这个师姐说话时,饶莲向来都是不肯退步,而且她这次也是打定了心思要跟着苏世一起,“若是独独放你们两人离开,谁知道你们会去哪里!” 她这话听起来虽然像是在担心苏世与姜引之间会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那神情间隐隐透出的担忧却也暴露了真正的心思。 身为玉虚宫的第三个弟子,饶莲入门极早,又因为同是女子,与亦师亦姐的姜引情分不比寻常。何况这一次还有大师兄在…… 最后,竟是苏世松了口,他淡淡睇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走吧。” 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让饶莲欣喜得几乎笑出声来。 三人最后看了一眼这昆仑山的模样,终是头也未回的转身离去。 * 麒麟崖底,因从上面跌下来而受了些轻伤的姜西渡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咳……咳……” 这声响在空荡荡的崖底一声接着一声的荡了出去,半天都未听到回响。 而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捂着嘴的手在几声咳嗽之后也终于放了下来,露出了唇边那一抹笑容。 全无落寞与郁郁不得志。 就在那掌心里,一小团火焰正在闪烁着灰色的光芒,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却仿佛能被那火光燎到心底,再坚实的枷锁都拦不住它一探究竟。 能够直通幽冥的鬼火,到底是不同寻常。 听着上面传来的动静,姜西渡将那火苗弹在指尖,然后轻轻一甩,便将其甩在了怀中那个精巧的玉净瓶里。 这瓶子便是姜引第一次主动来与他说话时,送给他的宝物之一,这火焰被装到里面之后,就算是大道君也无法察觉其所在。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第一个下来的人。 不出意料,第一个寻到此处的是心急的住墨。对方一见了他便扯住了他的衣衫,语气不善,“那灵鹫灯到底是怎样碎的我不管,里面的灯头儿呢?” “难不成四师兄从未教导过你敬重尊长吗?”始终垂着眸子的姜西渡这时才抬起头来,他慢慢将手搭在住墨扯着他的那只胳膊上,然后扬了扬唇角,“你以为你这是在与谁说话?” 住墨怕是永远都忘不掉这一日姜西渡脸上那可怖的神情,明明从始至终都挂着笑容,可那眼神中的阴冷却让人如坠冰窖。 “住墨他是怎么了?”紧接着赶来的师兄弟们指了指地上那不省人事的少年人。 “仍是与我斗气,可惜太心急了一些,反倒伤到自己。”姜西渡也跟着师兄们叹了几声气。 人人都知道这麒麟崖底十分凶险,一不小心便会落入险境。 怪不得别人啊…… 谁也没有生疑,盘问了一遍灵鹫灯那事的经过之后,大家便匆匆离开,赶去寻找逃走的大师姐。 而被独自抛在这崖底的姜西渡也未多言,只是露出了一个略显落寞的神情,然后又笑着坐回到住墨身边,“你问我怎么不和老师一起下山?” 顿了顿,他自对方身上拿出了那把五火七禽扇,一面看着那扇上的符印,一面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去呢,从未想过的事情,怎么会去做。”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玉京金阙(7) “打碎燃灯道人伴生宝物灵鹫灯,叛出师门,打伤西渡神君。” 这是对方给出的罪名。 而在见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之后,华鸢几乎是瞬间便改了主意。他用揽在引商腰际的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待引商抬眸看向他,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向长安城的方向斜了斜。 引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这要紧关头,她甚至顾不上去多看那些追兵两眼,等到他再次用手在她腰上一推,她便转身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跑了回去。 一路狂奔,无论身后传来怎样的声响,她都没有再回过头。 这时候她只能相信身后的那个人,既然他让她再回长安城去,自然也是有信心为她抵挡这一切。 途中,有几次她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那兵刃相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再回头去看。直到快要跑到城门时,看到夜色夜深无法再进城,她总算是拿出了管梨曾送给她的法宝之一——一把铁伞。 这把伞拿起来极重,撑开之后却轻盈得出奇。华鸢曾交代过,说这些宝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轻易拿出来。而眼下她都已经命悬一线了,现在不拿出来何时拿? 她避开路人撑开了它时,刚巧赶上追兵将至。这些追来的人都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实在是不如那些被华鸢缠住的人稳重。当他们看到她手中的这把铁伞时,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放下了手里的兵刃,都在踌躇着还要不要上前。 华鸢曾说过,这一百零八件宝物原本不是管梨的东西,后来才落到了他的手里,整个四海八荒无人不知这是属于他的,而对方那些本事也是一看便知。 那时的引商还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总算是明白了。 他不是在为她寻什么师父,而是寻了个最能威慑住这些小辈神仙的靠山。 如今看来,果然有用。 只是…… 看着面前的追兵都犹豫着停下了脚步,引商非但没有松下一口气,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来华鸢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才会莫名的叫她去拜管梨为师。 可是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这些人追捕?打碎灵鹫灯?叛出师门?打伤……西渡神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趁着那些人尚在迟疑的时候,她借着那柄铁伞之力隐了身形自城墙上一跃而过,一路往平康坊的方向逃去。 敌人并非凡人,她逃到哪里都是无用,倒不如回自己那栋小楼去,好歹那只小麒麟也在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再拼上一次。 只是当她再次闯进自己住的那条小巷时,却险些被吓得连站都站不稳。 就在小院的门前,姬敏与那只小麒麟险些打起来的地方,李瑾正独自站在那里,像是在宵禁巡街的途中突然想起要过来拜访。 引商连忙收了手里的伞,急匆匆的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她现在唤他,连敬称都不用了。李瑾倒也习惯了,抬眼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便直言道,“我知道你们神通大,但也不至于日日都要在这长安城里闹出点动静来。刚刚又有人……” 这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面前的女子伸手一扯,直接拽进了院子里。 堂堂陇西郡王,每到面对这些不明来历的假道士时,地位便变得连街上的蚁都不如。 他此来本是想叫这些人安分一些,不要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吓到街坊邻居,可是眼下规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已被对方捂住了嘴。 两人闪身进了小楼,关严了门窗之后,引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捂着他嘴的手放下来,却在转过身时瞥见了屋子里另外两个人。 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姬敏与苏雅正不知在说些什么,直到看见他们两个进来才住了嘴。 任小楼外如何喧闹,屋子里却静得连一丝动静都没有,四人彼此望望,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那个……”最终还是引商抬手虚指了下院门的方向,想问问那只小麒麟去了哪里。 “却邪?他去帮姜西渡了。”姬敏收了手里的剑,凝神看向她,目光中竟带着几分懊恼。 之前不见他是因为害怕惹上麻烦,可是眼下形势大变,心知他一定有话要说的引商也未再抗拒。她挤挤眼睛,示意苏雅先带走李瑾,然后便在一楼寻了个位置,示意姬敏过来坐。 今日是端午佳节,可惜外面突然风雨大作,将百姓都阻隔在家中,李瑾若不是为了过来寻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雨中还亲自带人出来,如今被她慌慌张张的拽进门来,又眼睁睁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算不愿,也只能选择先在这里避一避。 更何况,他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没说出口呢。 睇了一眼坐在一楼的那两人,他在心里叹了声气,暂且跟着苏雅先上了二楼。 他们一走,引商便将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姬敏身上,“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他一开口,便将她吓了一跳。 “你若说是曾在昆仑山时对不住我,我还相信。可是这些年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会有今时今日,也有我的错。”话说到此处,姬敏的眸色忽然黯淡了许多,脸上也全无刚刚来到长安时那飞扬的神采。 他平生从未后悔过什么,可是日子年复一年的过去之后,原本算不上在意的那桩往事却重重的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做法到底对不对。 如果能早一些……早一些说出自己想说的那些话,当年的事情会不会有一丝转机? “你,当初你想说什么?”虽然仍有些懵懂,她还是很想听听他后悔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能早一些告诉你,姜西渡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就不会被他所伤?” * 逃出昆仑山七日有余的时候,三人总算是到了东海附近,也决定在此歇一歇。 饶莲难得与苏世相伴出行,哪怕是逃命之旅,脸上也成日挂着笑。 这个二师妹在大师兄面前和别人面前如同两个人似的,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身为她的师姐,姜引经常忍不住多嘴道,“若你能把这份心思分给旁人几分,莫说是像大师兄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强过他许多的也不难寻到。” 可是饶莲却丝毫不为所动,满腔深情都给了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的这个男人。 日日看着她如此,姜引除了暗自叹息之外也无力再劝。就算她说得再多又如何呢,饶莲仍是明知苏世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是不肯放下这份执念。 他们在临近东海的山上歇息时,每到夜晚,无论她们两个在做什么,苏世永远都是不发一言的望向夜空。就像这许多年来一样,他的眼中只有那轮高空明月,早已望不见其他美景。 而那明月化身的女神,便是他苦苦倾心了这些年的意中人。 月色皎洁,那月神又是不是也如同这月光一般清冷而不近人情?几百年过去了,姜引从来只能看到大师兄在仰望夜空时眼中的怅惘,却从不见那明月回以哪怕一点点相似的情意。 一个“情”字,何其伤人。 第九日,他们到了东海,可却在未及投奔蓬莱岛的时候,终于撞见了追赶而来的追兵们。 这一次,姜西渡也在其中。 想过再相见时的情形,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姜西渡虽然是被迫前来,但肩上也担负着必须将叛出师门的三个师姐师兄带回昆仑山的重任。 苏世自是不愿意让两个女子动手,不过他站出来挡在引商身前的举动看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太过刺眼。本还在想着如何将这些追兵不着痕迹引走的姜西渡,眸色也是一沉。 说是不在意,他到底还是有些嫉恨眼前这个男人。对方就像是一座永世无法逾越的高山,挡在他的眼前,也重重压在他的心底。 偏偏这时候,苏世竟将剑尖直直指向了人群中的他。 就连引商都为这个举动而一怔,可是紧接着,原本该是必胜无疑的局势忽然发生了逆转。 百招早已过去了,即便对手是苏世,姜西渡也未落多少下风。而他出手狠厉,不留余地,再无曾经出招时的迟疑不决。 姜引从未见过他如此,而苏世却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从始至终都在想办法迫使对方使出那些真本事来。一开始,姜引也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看着看着,却忽然想到了一桩与眼前一战并无关系的事情。 她发现自己竟有些记不清当日打碎灵鹫灯时的情形了。那时太过惊慌,匆匆拾起灵鹫灯的碎片离开时,似乎也忘记了看看那灯头儿的去向。 这灵鹫宫灯里面的鬼火,怎么会不见了呢? 像是重重一棒敲在了头顶,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又似乎还未想通,唯有那心底的不安之感越来越深,竟比那日看到灵鹫灯被打破时还要多上几分惧怕。 而就在这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其他弟子们终于一拥而上,想要仗着人多势众让三人屈服。 恍惚间,姜引只记得自己接连为大师兄挡下了十几人的围攻,可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何时被众人围在中央。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姜西渡的那一刀已经刺穿了她的肩头。 他或许是怕身边的这些人“不小心”重伤了她,才先下了手多了先机,这从其他人纷纷后退了一步便能看得出来。 可是无论如何,这一刀,终究是捅到了她的身上。 有再多的苦衷和无可奈何,他到底还是伤了她。 肩上传来的锐痛沿着脖颈攀上了后脑,可这疼痛却远远比不过那一瞬间想通了的真相要来得可怕。 任四周如何喧哗,姜引只是痛苦的捂住了头疼欲裂的脑袋。她低低呻|吟了几声,用旁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突然喃喃道,“你我在昆仑山初见时,你正年少,若论辈分道行,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而不是当了我的师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就去求师父将你收在他的门下,你当我是为了什么?!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她突然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惊得在场诸人皆是身形一震。 而就在姜西渡心神有些恍惚的时候,面前的女子倏地握住了手边的一把长剑,不过眨眼间,剑尖已没入身前之人的胸口。 她神色凄然,却偏偏要扯出一个笑容来,“我曾说过,你伤我一分,我必当百倍报还。你,等着。”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玉京金阙(8) “你这话不该这样说。”引商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反驳道,“哪怕不知其中缘由,我也很清楚,他能伤我,定是因为我对他用情至深,而非不知他是好是坏。” 无论姜华鸢是个怎样的人,哪怕她曾被他蒙骗过,她的情意也是真真切切的。一旦动了情,无论知道真相的早晚,最后的下场都是没什么分别的。 没办法指责旁人。 姬敏不由沉默了下来,低垂着眼眸,像是在迟疑着该如何开口劝她。无论到了何时,面前的这个女子似乎都不需要别人去劝慰她,可是她所遭遇的一切,却让旁人除了几句聊胜于无的劝慰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帮她走出困境。 犹豫了片刻,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站起身说道,“现在你已记不起前世种种,我说的再多也无用。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有大师兄他们,都不愿让你重蹈覆辙。” 其实这一次,他很想多一次嘴告诉她,哪怕恩怨可以一笔勾销,姜西渡也并非她的良配,不要再空付痴心了。可是想到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有些事说了也无用,而且并非不说出口的话对方就真的不知道。 一个“情”字,终究还是动情的人自己最清楚。 眼看着他说了这两句话便匆匆离开,引商也猜得出他是心乱如麻无法再与她多谈才选择去见华鸢。可是意外的,听完他的话之后,她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不安惶恐。相反,心绪反倒比这几日都要平静。 正如对方所想的那般,有些事的好与坏、对与错,她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苏雅站在二楼遥遥望下来,当瞥见她唇边竟带着淡淡的笑容时,不禁皱了下眉。他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待走到她身前时才开口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虽说姬敏与他有一些渊源,但是到底不如他与面前的女子熟一些。再加上那人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在这个关头,他生怕对方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可是引商却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这话说得并没有错,毕竟姬敏确实没有多言,而这其中的许多曲折,也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讲清的。 苏雅虽是奉了华鸢之命才一直留下来陪伴她的,可却对华鸢曾经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并不了解,在眼下这件事上,没有太多能说的。见她如此,便也没有多谈,只将手指了指楼上,“他要见你。” 若只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又惊扰了邻居一事,李瑾其实不必冒着大雨亲自前来,如今定是为了别的事情。 引商也是隐约猜到了这一点,刚刚才没有想办法将其支走。如今听苏雅这么一说,便起身上了二楼,然后推开了卫瑕那间房间的房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李瑾像曾经的卫瑕那样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见她进来,才好奇道,“你的麻烦事都结束了?是不是有人在追着你?” 他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她今日有些奇怪,倒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 而引商却早已没了刚刚的紧张,她叹了声气,“我已经逃回长安城了,现在无论躲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担心也无用。” 她倒是看得开。 李瑾也没再这事上多言,仍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三弟走了也有两日了。” 相识多年,这还是引商第一次听到他唤卫瑕为三弟,不由有些惊讶。可是惊讶过后,却又被那渐渐涌上心头的悲伤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哪怕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再多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淡忘卫瑕已经离去的事实。今世一别,再无来生。哪怕她还能轮回转世,她所惦念的这些人,也不会再遇到了,永远都不会了。 “在走之前,他未敢再去见一见他的兄长,只来我府上见了我一面。可是到最后除了政事之外,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临走前……” 能遇到一个可以无所顾忌谈起这些事的人,是件难得的幸事,李瑾才开了口就有些停不下来,可是说到此处时,却还是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了下去,“他说,这些年来,他对不起他哥哥。” 对兄长的愧疚,是卫瑕生前最难以安心的一件事。自出生至今,卫钰迁就了他太多,而他对不起卫钰的也太多,就连生死大事也任意妄为。而这些歉疚,却是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的了。 引商对这兄弟二人之间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不难想象到卫瑕在说起这句话时,心中的悔恨与愧疚。可是让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却是李瑾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你以为卫钰只是屡次迁就这个弟弟的任意妄为吗?有件事,其实卫瑕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再忆起当年往事,李瑾忽然露出个苦笑来,“当年,我与卫钰相识之初,还只当他与我抱着的是同样的心思,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所求的不过是卫家的安稳和弟弟的前程。” 那一年,他受邀去赴一个宴席,可却不愿与那些文人墨客多谈,正欲与主人打声招呼便离开时,却一眼瞥见了从前只闻其名的卫氏兄弟。 怪只怪卫郎貌美,只一眼,便让他这一生都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一日他终是留在了那个宴席上,不仅如此,此后更是频频出没在卫钰会出现的地方。直到有一日,因着被身边的人怂恿得多了,便大着胆子走到卫钰面前,直截了当的问对方,自己该用怎样的代价去换其以身相许。 现在再想想当年这件事,李瑾仍会觉得自己太过冒犯对方了。可是那时候的卫钰却仅仅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下来。 之后的几年,他们与寻常的有情人没什么不同,只是要瞒着身边许多亲人和外人罢了。 卫钰的性情实在算不得好,在从前也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可在那段时间里,却做了许多委屈求全之事。当年的李瑾未曾多想,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们两个之间有情虽有情,但在卫钰心中,这情意远远比不过卫家的前程重要。 “当年我与太子走得很近,又与阿翁他们交好,而卫家,需要我。” 话说到此处,已不必再说下去了。或许早在他一眼惊艳之时,坐在席间的卫钰也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的主动接近刚好合了对方心意。那时卫瑕初入仕途,卫钰必须要为卫家、弟弟,甚至是将来的自己,谋来一些可以“轻易”得到的好处。 而这个“轻易”,说简单也不简单。 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拿自己当代价的。而在自己已经动了情之后,却还要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狠下心来算计自己的心上人,甚至险些害其进了牢狱,再自私的人也会为此辗转难寐。 “牢狱?”引商被吓了一跳。 李瑾却像是已经不在意了一般,抿着唇点了点头,“那时他为了不让一件大案波及到卫家,便只能想了个办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想来心底里其实并非像表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当年这桩事了。而当年害他险些有了那场牢狱之灾的卫钰虽然在三日之内就想办法将他的罪名也洗脱了,可是做过的事情终究是做过了,哪怕及时挽回,心上那道伤痕仍在。 “你不恨他吗?”引商从未想过这两人之间还曾有过这样的恩怨过往,细思过后不由好奇面前这人如今怎还能心平气和的与卫钰相处。 而令人诧异的是,李瑾回答得几乎毫不犹豫,“我恨他,我当然恨他。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定会将这些恩怨全都报还到他的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下一世。” 在遇见引商等人之前,他其实并不信轮回一事,自然也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还会有下一世可活。所以,在最初的愤怒之后,他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将自己受过的伤全都还到对方身上,而是选择了原谅。 因为比起恨意来,他对卫钰的情意更深。若他们只有这一世可活,不过短短几十年罢了,他不想在恨着心上人的日子里度过余生。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后,事到如今,眼下的一切或许证明不了他当年这个选择的对错,却证明了卫瑕曾说过的一句话。 对方曾说,“我哥哥并非你的良配。” 暂且不论这两人同为男子一事,只说一个“合”字,其实李瑾也明白,无论是性情还是行事,自己与卫钰并不合适。说句不中听的,两人也幸好只有这一世有缘,还能珍视着这段缘分,不然若是真的天长地久了,那满腔情意也定会被耗尽。 或许再过几十年,他的心中真的会全无恨意,只是到了那时,那份情意也不会再剩下。 话说到这里,原本还沉浸在旁人故事里的引商已经沉默了许久。她似乎想到了许多,却又似乎还没有想通,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不相信李瑾会主动说起这件事情。 而李瑾也并未隐瞒自己来此的缘由,“卫瑕与你们同住了几年,朝夕相处多受你们的照顾。突然离开也未能报答这些年你的真心相待,卫钰一直想替弟弟谢谢你们的恩情。可却不知道拿什么来谢,最后才选择将这件事讲给你听。因为卫瑕曾说起过,说这件事或许能开导你几句,虽然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话未听完,引商已经夺门而出。 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就在卫瑕离开之前,曾像是说笑一般的告诉她,“虽有万贯家财,到了最后却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不过幸好还有一个书房,那屋子里的书全是我的,待我死后……就由我做主送给你了……你要偷偷的去拿才行,小心别被捉住……” 这是他唯一的遗言。 可惜那时她只顾着悲伤,竟丝毫未能体会到他话语中的深意! 带着些许懊恼,引商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一路飞奔,借着那把铁伞之力,轻轻松松的便到了亲仁坊。而因着之前也曾来过这里,她自然知道卫瑕的书房到底在何处。 现在夜深人静,卫家的人早已睡下,华鸢他们又被昆仑山的人缠在了城外,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她。 整整一屋子的书,她在偷偷溜进去之后便借着窗外的月光和指尖一点火光一本接着一本的看过去,直到翻到一本纸张尚新,却没有名字的书时,才将其抽了出来。 “哗啦。”寂静的夜里,翻开书页的声音分外清晰。 而紧接着映入眼里的便是卫瑕那熟悉的字迹,似是匆匆写就而成,可是字句间却不见杂乱无章,娓娓道出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7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玉京金阙(9) 比起姜西渡捅在她肩头那一刀,姜引下手时无疑要狠许多。她这一剑,直直捅进了姜西渡的胸口。 那一瞬,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第一个回过神的是苏世,他几乎是立刻放弃了与师弟们纠缠,一手拽起了饶莲,一手揽过了这边的她,眨眼间便带着她们两个消失在众人面前。 而一连许多天过去,姜引的神情都始终有些恍惚。她甚至不知道大师兄将自己带到了何处,总算清醒过来那一日,天地间的形势已经大变。 据说,巫族和妖族为了争当天地主宰而发动了战争。而苏世刚刚将她们带回自己的家中,便被族人告知,他必须要为了家族的昌盛去求娶妖族那只能预见福祸的天狐。这也意味着,才不过刚刚叛离师门几日,她们的大师兄就要被迫参与到另一场大战中,如果此时昆仑山再派人来为难她们,苏世就是两面受敌。 懵懵懂懂的过了这么久的日子,姜引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不过思虑片刻,便决心回昆仑山去向师父认错。 姜西渡做事一向谨慎,她相信自己现在就算是想要在师父面前说出真相也不可能了,可是即便要认下不是自己做下的事情,她也必须回去担下这次的过错。 因为她不能再连累大师兄了。 她何尝不知道师父对大师兄的看重,哪怕大师兄这次陪她叛出师门,师父也不会真的治大师兄的罪过,甚至还顾忌着大师兄也在此,一直没有认真派人追捕他们几个,不然他们哪能撑到今日? 师父不过是在等大师兄主动回去,或是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原谅大师兄的理由。 既然如此,她还是不要再连累大师兄陪着自己奔波了。与她不同,苏世的肩上还担着许多责任,容不得再胡闹下去。 而这件事,说是她的罪过也没有错,毕竟一开始就是她轻信了姜西渡,怨不得别人。 可是当苏世察觉了她的念头之后,却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了她,甚至告诉她,不必再回昆仑山了。 因为就在这短短一月之间,玉虚宫已经易主。 “什么意思?”这话惊得她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 “原本师父就曾敕令门下弟子各自开辟洞府延传道法,前些日子又因为灵鹫灯一事动了怒,一气之下便先师弟他们一步离开了玉虚宫,去别处清修。在这之后,师弟他们也比之前所想的要提早离开,去了各自的洞府收徒修行。” 苏世所说的皆是众人原本就决定好的事情,师父这样的大道君原本就不会久留玉虚宫,只不过因着这次的事情提早一些离开了而已。而师弟他们看到师父和师兄师姐都不在了,自然也会去早已寻觅好的洞府继续收徒修行。 现在的玉虚宫,只剩下寥寥几个侍从罢了。 “至于认罪一事,这罪,我早已认下了。”苏世的这句话又让听者一惊。 看着他那一如往常的淡漠神情,姜引几乎不敢相信他早在她尚且神情恍惚的那段日子便回了昆仑山,而且在回去之后,便一肩揽下了所有罪过,包括打碎灵鹫灯一事。 不论师父会不会相信,其实事到如今,这件事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而他们的师父,并没有反对自己的大弟子担下这个责任。至于惩罚,便是罚苏世非万不得已,永世都要守着这玉虚宫。 姜引在震惊之中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几乎是想了整整半日,才复又开口问道,“师兄,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到底是谁做下了这件事?” 苏世没有否认。 “那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徒弟是怎样的性情?所以他才会那般偏爱姜西渡?不是因为姜西渡乖顺,而是因为姜西渡像他。你与姜西渡亲近,也不是因为真的想照顾他,只是为了提防着他惹出什么大祸。”说到这里,姜引并未难抑心中悲愤的大喊,只是平静的说完,然后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来,“既然你们早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想让姜西渡得到什么,给他便是了,何苦看着他做出这些事来?” 他们的师父最是心狠手辣,而且素来偏爱与自己性情相近的弟子。当年姜引还曾不解,为何自己只是求了师父几句,师父就轻易答应收姜西渡为徒。现在看来,哪怕她不开口,姜西渡也定会被其收为徒弟。 “阿引。”苏世那素来毫无起伏的语气终于夹杂了一丝不忍,可却仍是要将这话说完,“西渡他总有一日会成为玉虚宫的主人,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这是他永远也不会对姜西渡说起的一句话,可是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有必要告诉面前的女子。 姜引的苦笑终于僵在了脸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算什么?他的垫脚石?” 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师父主动收她这个凡人为徒的深意。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玉虚宫的日子比任何人都要长,教导了许多师弟师侄,最后也只能为玉虚宫将来的主人铺路吗? “不是的。”苏世坚定的摇了摇头,“阿引,不是的。” 师父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却料不到一个“情”字会有多深。他本不想因为此事怪罪姜引,可是到了最后,姜引竟能为了姜西渡舍下性命甚至叛出师门,这件事着实是让他震惊了许久。 “你与姜西渡一事,师父永远不会怪罪于你。而这次明知到底是谁打碎了灵鹫灯,却仍是派人追捕你,一是为了给姜西渡一个教训,让他永远记住今日之事,也算是个磨炼。二是,师父他也想让你为自己选择的路付出代价。” 哪怕早就预料到了如今发生的一切,可是说到底,动了情的仍是姜引自己,谁也未曾干涉过她的一言一行。而最后为了姜西渡舍弃一切的也是她,师父动了怒,不为任何事情,只为她竟能因此放弃原本的渡引苍生的志向。 听到此处,姜引无言以对。 她到底还是做错了,不仅看错了人,也选错了该走的路。 “师兄,原本是我将普度众生想得太容易了一些。其实我根本做不到……” “阿引,”苏世打断了她,然后摇摇头,“你自年少起便在昆仑山生活,经历的还是太少了一些,甚至未曾尝过这世间的诸多苦难。待你历尽了劫难之后,自然会明白的。” 欲渡人,先渡己。 无论是姜西渡还是姜引,都是如此。一个不甘屈于人下,挣扎于利欲之中;一个被一时的爱恨蒙蔽了心神,郁郁不得解。 即便如此,也总有解脱之日。 姜引在苏世的家住了很久很久,看着苏世宁愿为了族人去求娶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也不肯接受饶莲的情意,而饶莲在心灰意冷之下,也不曾埋怨过他,只是默默的选择回昆仑山,替无法抽身的他暂时守着那座玉虚宫。 临走时,姜引替苏世去送了送这个二师妹,劝慰的话却再也没能说出口。她自己都不得其解,又怎能去劝别人? 饶莲倒像是稍稍想通了似的,在半路上还有幸捡到了一只有天地孕育而生的小白狐。 “九尾?还真是稀奇了。”姜引也跟着感叹了几声。 “说不准是个祸害。”饶莲倒不在意,把那只九尾幼崽托在手里之后便与她道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珍重。” 除了大师兄之外,饶莲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喜欢多言,那副神情冷若冰霜叫人难生亲近之意,就连道别都是这样简简单单的。 可是姜引目送她走出几步之后,却见她又扭过身来说了句,“将来你若是遭了难,尽管来找我。” 姜引不由对着她笑了笑,道了声谢,却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劳烦这个师妹再犯险相助的时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她再也未见过姜西渡,直到巫妖大战打完的那一日,十二祖巫中的祖巫化身六道轮回,让万物众生的魂魄也得以轮回,从此阴阳轮转,生生不息。 从此这天地间有了阴司冥府,也有了那数不清的地狱。而这冥司的主人,正是炎帝一脉。 听到这个消息时,姜引神情未改,眸色中也不见喜怒。 她确实听说过姜西渡未开辟洞府也未曾收徒,却不知他最后竟是去了阴司。 可是听苏世所说,这个小师弟在阴间的日子并不如意,他总是在救一个又一个亡魂脱离苦难,可是心绪却并未因此而平静下来,反倒愈加烦闷,郁郁不得解。 “他总是如此,心事重重的。”日子过去这么久,姜引已经可以不带怒气的提起这个人,可是心底仍免不了会泛起几丝波澜。 一个人再心狠再自私,也承受不住太多的重压。无论到了何时,姜西渡总是心事重重,哪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痛快,心头压着太多的焦虑,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逼疯自己。 想了许久,姜引在决定去人间走一走之前,还是去见了他一面。 她捅在他心口那一剑,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可那伤疤却永远也无法愈合了。两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姜西渡还不得不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站在她面前。 而她凝视他许久,最后笑了,“无论你对我有情无情,今后还是莫要来人间寻我了。若在人间相见,哪怕千世轮回,也愿你我无缘无分,就算不幸做了夫妻,最终必是反目成仇。” 她终究是决绝的,说要将恩怨报还回去,便当真不会食言。而这如同诅咒般的预言,也在那天道轮回里成了真。 就在她入了轮回之后,姜西渡曾试图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得到了越多,心里也越不痛快,试遍了千万种方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却生生逼疯了自己,性情越发古怪。 直到后来,他随她一起入了轮回。 多少年过去,因着阴间无主,他提前归了位做他的酆都大帝,忆起了前生今世,她却仍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懵懵懂懂。 人间的千世之期,是师父许给她的。千世之期一过,她仍是叛出师门的叛徒,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们仍会奉师命捉拿她。 而如今,这个日子到了。   ☆、7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玉京金阙(10) 引商在卫家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明。 翌日一大早,是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的卫钰亲自来到书房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她。那时她因为高烧已经不省人事,卫钰匆匆将她抱到了卫瑕曾居住过的房间之后,便派人去请大夫和她的亲人。 她哪还有什么亲人在身边?就连华鸢都被昆仑山派来的人苦苦缠着不得脱身,现在小楼里只剩下苏雅一人。 而在苏雅匆匆赶到这里时,已经喝了药睡下的她仍在睡梦中剧烈的咳嗽着。 卫钰没有隐瞒什么,带着几分惋惜直言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一直只当自己是染了风寒的引商,其实是染上了与宋青娘相同的恶疾。 无药可医,不过是一直苦撑着罢了。 或许卫瑕曾经看出了她这个“风寒”的古怪,还曾好奇的问过她一句是不是生病了,可是那时的引商又怎能想得到自己会与娘亲同样不幸? 千算万算,她甚至想过自己会被恶鬼给生吃了,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载倒在恶疾缠身这件事上。 也许是因为曾在阴间走过一遭,她平白无故比常人少活了三年,这些年的样貌也未有改变,仿佛年纪从未增长,在旁人眼里,还仍是少女的模样。就连前来为她医治的大夫都满是遗憾的摇了摇头,感叹这个小娘子还如此年少。 莫说是还未出阁,就算是已经订了亲事,谁家还会愿意娶一个熬不过两三年的新妇进门? 引商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就连苏雅都赶到城外去寻华鸢。 屋子里面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会喘气的,便是正趴在床榻边好奇看着她的孩子。 这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可是即便年纪尚幼,那副模样已经十分俊俏。也难怪,他的父母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所生下的孩子自然是比两人还要出众的。 引商知道,卫家之中,像这样年纪的孩子,只有卫钰与杨氏的儿子,听说是叫卫陵歆的。 “姐姐,你渴不渴?”一见她醒了,卫陵歆便连忙去捧来一杯还温着水的递到她面前,“喝点水,病也就快好了。” 明明对方还是个孩子,就连嗓音都带着稚气,可是当他哄着她喝水吃药的时候,却让引商觉着自己这样被一个孩子照顾着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只可惜就在卫陵歆已经开始夸她眼睛好看时,房门也被人匆匆推开了。 想来杨氏也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会在这里,神色里并无惊讶,只是带着几分无奈,上前揪住儿子的衣领便要将其丢出去,“又在这里胡闹了。” 她也不知儿子是像了谁的性子,见了相貌稍稍出众的女子便要去讨好,与他爹真是半点都不像。 而在将这个小麻烦丢出去之后,她才对着榻上的女子笑了笑,“陵歆他没有扰了小娘子的清净吧。” 引商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她道了声谢,感激对方收留自己在府中百般照顾。 “这是哪里的话,之前……之前瑜儿也受了小娘子你的照顾。”自从嫁进卫家之后,杨氏便也随着夫君一起唤三弟为瑜儿。只是现在再提起这个人,不过是让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徒增伤感罢了。 万幸的是,杨氏很快便发现,自己其实无需去劝面前的女子想开些。即便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这件事,引商也未露出什么悲伤亦或是惊惧的神情来,面上始终是淡淡的,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尚且年少的女子都遭遇了什么,却觉得自己在几年前见到过的那个小道长和如今这个仿佛饱经风霜的女子并不似同一人。 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对方看起来实在是太疲惫了。 杨氏不知道自己还能劝对方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见对方眉眼间都带着倦意,便体贴的关门离开。 而在她走之后,引商正想要勉强自己躺下去,便只觉一阵厉风将房门生生撞开,紧接着,身上还带着些水香的华鸢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引商抬了抬眼,瞥见他的面容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躺的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榻上的女子对着身边的人伸了伸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 “走了?”她问得是昆仑山那些人。 华鸢没有回答,仍盯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眼睛一眨不眨的。 引商便也没有问下去,又静静地与他在这屋子里独处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回去吧。” 她想回自己的家,而不是留在别人的府上。 华鸢没有反对。 他带着她回平康坊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甚至还顺着她的意思亲自给卫家的人留了个口信,不至于不告而别。 而在回到家之后,两人本该是默契的不再提昆仑山一事,引商却偏偏没有这样做。 她仍拉着他的手,不肯让他离开,可是嘴上说出的话却让华鸢第一次如此不愿留在她的身侧。 她说,“阿凉,也就是你我上辈子的女儿姜瑶,她怕是仍对你我心有埋怨。所以几年前,她曾将青谧镜偷偷拿走,想办法让这里唯一不知情的卫瑕看到了你我的往事。而后来,卫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了很久,还是将自己看到的、猜到的一切都写了下来,直到现在才想办法让我知道这些事。” 因着转世托生一事,她对前世已经全无记忆,也忆不起为人母亲的心情。后来又被华鸢蒙骗了一次,还只当姜瑶真的并非自己所生。如今想来,到底是欠了前世那个无辜的孩子许多。今世怕是无法偿还了,待死后见了对方,再说上一声“对不起”吧。 而眼下,最重要的似乎是她在书中所看到的一切。 还在昆仑山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所认识的姜西渡就是自己想要的意中人的模样了。可是到了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对对方的形容通通都不对。 在苏世或是姬敏的眼中,他们所认识的姜西渡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狼子野心,好勇斗狠。 生前那一场惨败最终丢了家业与天下,可是行医二十载的经历并未让他从此平心静气。直到死时,他仍是不甘的。曾经的屈辱如今能被当做笑谈提起,不是因为他释怀了,而是因为他得到了更好的。 事到如今,引商已经不想替曾经的自己问他,“站在高处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她还是不能免俗的想问上一句,“你有没有后悔过?” 这个问题似乎太过俗气了,也似乎是不需问出口便能知道答案。可她还是问了,而且不出所料的看着他在迟疑了一瞬后便摇了摇头。 他不后悔。 他从未后悔做下当年的一切,不后悔为了自己渴望的一切舍弃了情爱。诚然,当年的他错得彻彻底底,甚至险些因此被逼疯。可是说到底,他从未心生悔意。 生性如此,说是狼子野心也好,本性难移也好。生来自负,多少年来肆意恣睢、桀骜难驯。半生卑微,却又心怀不甘、恃才傲物。 他并非不在意男女之情,也并非从未对自己的师姐动过真心。可是情爱虽重,重不过那份野心。 他不后悔,从未后悔。 可是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之后,引商却并未心寒,反倒扯出个笑容来,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知道的,如果会心生悔意,就不是姜华鸢了。 事到如今再后悔,岂不是自己否定了自己,抹杀了自己?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后悔。 早在这一世认识他时,引商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心里头甚至没有多少无可奈何,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可要说恨意,也没有。 或许是她还未能忆起曾经的一切,所以实在是无法痛恨他曾经的背叛与伤害。也或许是这么多年过去,岁月早已磨平了恩怨,只剩下平静与倦意。 千世轮回,这份情意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可是相反的,千世过去,她的满腔深情却早已所剩无几。 这也许就是天道轮回,一报还一报。天意注定如此,缘分弄人。 她可以对当年之事毫不介怀,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累了。正如昨日李瑾所说,一个“合”字太难得。 她与姜华鸢,或许真的是不合适的。 华鸢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一向牙尖嘴利从不饶人的他今日竟然连半句话都没有多说,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静静地望着她的面容,似乎在等着她最后的决定,亦或是,判决。 但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在此刻离去,因为时候还未到。 引商似乎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又是笑了笑,“我今日才想明白你为何要寻那些人来帮忙,是想为我寻一些靠山吗?” 无论如何,她终究是叛出玉虚宫的叛徒,这些年来又在人间生活,辈分再高也与现在这些鼎鼎有名的人物们毫不相识。 他知道她最终会离他远走,却又担心她孤立无援,所以才无可奈何的想了这个法子吗? 倒也算得上委曲求全了。 除了初入昆仑山那段日子,从未低过头的姜华鸢又何曾这样请求过谁? 至于两人到底何时会分别,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等着面前的女子一句话。 “华鸢,我还是叫你华鸢吧。”引商的身子实在是有些虚弱,只能勉强仰起头看着他,却从未松开过拽着他的手。她轻轻晃了下他的胳膊,然后慢慢说道,“华鸢,你我都不能太贪心了。想要的再多,最后也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时,她能感觉到自己拽着的那只手不自然的一颤。 可是她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我一直在求一个安心和自在。只是,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也想要你。这样实在是太贪心了……”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甚至常常让她觉得疲惫不堪。可是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畏惧他的示好,逃避着他的接近,到最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其实还是贪恋着他这个人的。 哪怕他永远也无法变成她意中人的模样,哪怕她心知他本性如何,姜华鸢这个人,仍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人不能如此贪心。想要得到什么,总要放弃同样重要的东西。 当年那样决绝的话已经说出口,她便心知自己再也无法与姜华鸢有什么长久之日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发现自己本不必再想这么多。 今生还未能不留遗憾,哪顾得上来世? 当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最后再放任自己一次。至多三年罢了,无论有缘无缘,她希望自己不是独自走完这一生。 就贪心自私这一次吧,老天也会原谅她的。 待我离世之时,才是分别之日。 章节目录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终章(1)   自病情加重之后,引商外出的次数反倒增加了。   既然寿命天定,她也不会因着偶尔撑着伞到外面看看雨便早死。所以说,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总要多看看这繁华的人间才是。   姬敏也不知是怎样想办法将昆仑山的人拦了回去,她未问,华鸢也未说,两人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景色时,说得最多的竟是阴间的事情。   华鸢绝不是个称职的君主,甚至一手导致了阴间大乱。但他终究是执掌阴司多年,对诸多地狱的刑罚和如何判决了如指掌。   “那像是我这样只会招摇撞骗的道士,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多年以来,她一直很好奇这一点。   华鸢也未瞒她,“第十六重,火山地狱,专治损公肥私、偷鸡摸狗、抢夺钱财,还有犯戒的和尚和道士。这一层的亡魂最多。”   说完,又添了一句,“另有一个石磨地狱,也关着不少吃荤的和尚、道士。”   “石磨地狱是什么?”她不解。   而他笑得阴森,“就是将人磨成肉泥却不死,重塑人身之后再磨。”   引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背后发凉,连坐都险些坐不稳。   幸好华鸢也没真的想着要吓她,很快笑道,“你又不是真的出家了,算不得真道士。何况,阴间那些人莫不是疯了,才会为难你。”   他这么说,也没能让引商安心多少。毕竟在她心中,人世间向来难寻公道,只有到了阴司,才能勉强称得上恶有恶报。   可是华鸢却不置可否,“你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问题吗?”   就在上元节那一次,恶鬼肆虐人间,华鸢却在一旁悠闲的问她,“若是你,这些小鬼们,是想方设法超度了他们为好,还是就这样,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那时的引商未能想出个所以然了,此刻也是同样。   两种做法似乎都对,可又似乎都错了,做个抉择太难。   “在阴司,有人觉得该杀,有人却觉得应该渡了它们才是。”说着,华鸢指了指自己,“而我,不该倾向任何一边,不然便当不成这酆都大帝。阴司自然是有公道的,可这公道,其实也是世人心中的公道,凡事不能妄下定论。”   “那又该怎样做?”她第一次听他说这样有“深意”的话,听得连嘴都有些合不上。   “等到坐上那个位置,心中便自然有了公道。”他只是这样意味深长的答了一句。   引商似懂非懂,到了该喝药的时候,也就结束了这场对话。   仔细算一算,却邪也走了一段日子了。据说他是因为几千年前为了心上人欠了华鸢一个人情,才不得不委屈自己为其效命。如今日子已到,他再不想多留一日,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得无影无踪。   他一走,引商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觉得有些心慌,毕竟再回家时门上没了那张门画,也就没了护身符。她现在身子太弱,不比从前,万一没有华鸢在身边时,遇上厉鬼又该怎样逃命?   可是华鸢却不以为然,“镜子里那把灭魂神剑,不比它差。”   毕竟都是驱魔镇邪之用。   从此引商当真是抱着那镜子不离手了,偶尔还会紧张的问他一句,“你们阴司,最吓人是谁?”   她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怨念极深的厉鬼的名字,可是紧接着却听到华鸢所有所思的答道,“谢必安。”   这可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为什么?”   “不觉得他看起来就吓人得很吗?”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也没有往常那高深莫测的神情,倒让人分辨不出这话是真是假。   而就在当天晚上,当引商见到谢必安突然登门时,才明白白日里华鸢为什么突然提到了这个人,原来是料到对方会来。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谢必安了,几乎与不见花渡的日子一样久。仔细想想,这个人还是她除了苏雅、华鸢之外结识的第一个阴差,对她而言,意义也不同。可是对方看似与华鸢关系匪浅,却已经很久没来见见这曾经的“朋友”。   这两人之间也实在是古怪。   如今引商顽疾缠身,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外面胡闹,对捉鬼超度一事更是有心无力。谢必安来访,是为了找华鸢商议一些事情,顺便探望探望她,她却只能缩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幽怨的看着他们。   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听他们说了一会儿,眼见着大家都没话了,为了提起兴致,还是她主动提到了一件自己本来不愿面对的事情,“曾想杀我的那个人,现在也是如此吗?”   谢必安被她问得一愣,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才是。   而在问出口之后,引商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该躲得躲不掉,何况华鸢定是知晓实情的,她现在再问也无用,还是别多想了,劳心劳神。   不过难得有个熟识的人前来,她着实是高兴了一会儿,也与谢必安多说了几句话。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说的最多就是花渡与华鸢,现在花渡不在了,只剩下华鸢,趁着对方不在,谢必安也对她讲了许多华鸢在阴间做下的事情。   真的称得上作恶多端,为祸一方了。   可在阴间许多人眼里,这些看起来有些胡闹的事情其实无伤大雅。   “拥戴他的人,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谢必安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像是提不起兴致。   引商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曾听岳吱吱提过的事情。其实,真正的黑无常范无救正是因为华鸢的一意孤行而死。   如今的谢必安真的能淡忘这段往事吗?   一旦想到这里,她就有些不敢将剩下的疑问问出口了,只能不动声色的提起了别的事情。   这一晚,她睡得算不上安稳,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可又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在慌乱。华鸢是睡在她身边的,可当她正想推一推他,与他说说话时,却一眼瞥见了被自己扔在墙角的那把红伞。   这伞原本是属于花渡的,后来却落到了范无救的手里,就在前些日子,范无救不肯对她实言相告,只留了这个给她当个念想……   等等!   在忆起那人当日欲言又止的神情时,引商突然觉得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又理不出个头绪来,直到想起卫瑕留给她的那本书时,才灵光一闪,轻轻起身去拿起了那把红伞。   她实在是太傻了,竟然到了今日才想到去看这伞里是不是会有玄机。   范无救不一定是真的不敢告诉她,也并非不愿说,他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用了另一个法子,让她得知真相。   事到如今,引商知道自己与华鸢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所以她也并未顾忌着自己还坐在对方身边,便自顾自的撑开了那把红伞。   就在那伞面撑在头顶之后,她默念了二十个数还没见到什么不同之处,可在数到第四十九下的时候,那纸伞却突然收拢,容不得她回过神来,便已将她收在了伞中。   引商心中暗骂了自己千百次不该一个人乱动这东西,可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将自己前一刻的遭遇全都忘在了脑后,只是死死盯着眼睛的景象出神。   在她面前站着的正是花渡与范无救。   这似乎是许久之前的场景,那两人身处阴司,似乎正在为了什么事情而争执。   她不由走近了一些,然后便听到范无救有些急切的在劝着身边的人,“你不能真的听命于他!”   “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花渡神色如常,也未与他争辩什么,最后又多说了一句,“你放心,我现在只记起了你一人,不会动了别的心思。”   范无救心知自己劝不动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没办法帮他,可还是忍不住苦笑道,“你只记起了我一人,便要去搏命了,若是记起了别人,到时候我又该怎样救你?”   “只要你自己过得好便足够了。子夕,我虽忘了你因何而死,可我不能让你再重蹈覆辙了。”虽然神情间仍有些茫然,可是说起这句话时,花渡的语气比任何时候还要坚定。   未等引商细思,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   这次是在会稽山阴,她甚至能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去寻父亲时的场景。而正当当年的她为了父母之事悲愤不已之时,硬是跟随他们前来的范无救却在程家的宅子里逛了又逛。   当花渡问他在做什么的时候,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选择实言相告,“四百年前,这里是我的家。”   那时,这座大宅还是殷家的,也是他缠绵病榻二十年里,唯一生活过的地方。   可是今日重游故地,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不过感慨了一瞬间,他便面色一变敛起笑意,转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在花渡眼前一晃,“既然他想如此,我们便顺了他的意吧。躲不掉,不如主动一些。”   瞥见簿子上“姻缘债”三个字,花渡没有反对。   景象再次一变。   这一次是在长安城的京兆府大门外,引商正在对着花渡苦苦相逼时,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他们的范无救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故意笑道,“你说得倒是都没错。只是,这世上的恩恩怨怨到了最后都不会像最初那样简单。”   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暗示了许许多多已经逐渐变得复杂起来的恩怨情仇。   而紧接着,他们三人进了那幅古画,不幸看到姜慎与程玦大打出手。引商拉着花渡匆匆逃离,范无救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身影,却没有挪动脚步,反倒主动接近了那片林子,出手帮了程玦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程玦这边,自然要好好嘲笑这个总领狱官一次,“你我生前同是文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与你动手的本事怎么还不见长进。”   只是程玦却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当人人都变得像你那样彻底?”   话虽如此,对方却也没拒绝他的相助。   这时候就轮到姜慎觉得好笑了,“你生前叫什么来着?阿容?还是,殷……”   她似乎一时没能想起到底是哪两个字。   范无救在阴间时素来与她不合,若不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也不会出手帮程玦一次,如今倒也不想真的多管闲事,并未理会她便想转身离开。   而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或许是念着他刚刚出手相助,程玦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人与北帝之间,不比我与姜慎,你选了哪一边都是错。”   闻言,他的脚步一滞,未答,直到快要走出古画时才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明哲保身的法子。”   景象一变。   这一次是在阴司,刚刚从会稽回来的花渡正站在一个看不清身影的男子面前,“能做的,我已经做尽了,就算是离开,也不会透露半个字,只希望你放过他。”   而他身前的那个人许久才问道,“我一直很好奇,若当日姜华鸢逼死的不是你,而是殷子夕的话,你还会不会放下对他的恨?”   花渡到底是怎样回答的,引商没有听见,因为她在下一瞬便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身形清瘦,容貌虽清秀,面色却如同身上的麻衣一般惨白。   谢必安。 渡长安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终章(2)   一切都在此处终结。   待看清那人面容之后,引商便只觉喉间一紧,身侧的景色都在飞快的向后退去,好似有人硬是拖着她将她拖出了伞中。   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只是早已不复刚刚的宁静。   就在她的面前,谢必安的手已经钳住了她的脖颈,而在她身后,华鸢一手紧紧揽在她的腰际,另一只手握着的长剑,剑尖已经越过了她的肩膀抵在谢必安胸口。   他们三人就这样在此对峙着,谁也不敢先进一步。   引商的心跳得飞快,但是比起自己的安危来,更让她惊慌的无疑是这个难以让人相信的事实。   为什么偏偏是谢必安呢?   仔细算算,两人相识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何况,听鬼市里的阿灿姑娘说,他们还曾一同在阴间喝过酒。引商至多是怀疑对方与华鸢一起隐瞒过自己什么,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对方会对她下了杀手。   他就当真恨华鸢到如此地步吗?甚至不惜搅得阴司大乱,任由恶鬼肆虐人间?   因为他恨华鸢,所以费劲了心思将花渡派往长安城,以殷子夕的命来胁迫对方接近她,牵扯出那许多事情来,将这桩姻缘债横在华鸢与她之间,不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甘心。   引商虽看不清华鸢的神情,不过回想过去这几年华鸢提到黑白无常时脸上的神情,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而他,竟然也坐视不理。   似是无需看她也能猜到她此刻的心思,身后的华鸢在她耳畔轻轻道了声,“有些事,我不能管。”   而在他们两人面前,谢必安那如同死人般惨白僵硬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那一男一女,眼底的眸色没有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更遑论激动亦或是悲愤。   引商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更靠近了华鸢一些。也就是因为她这一动,原本僵持着的场面终于有了改变。   谢必安钳着她脖颈的手倏地收紧,瞬间的窒息感让引商忍不住抬起手试图去掰开他的,而她身形晃动之时,华鸢手中的剑终是偏了方向,险些划破她的衣衫。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前,引商还没能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谢必安抓到了身边,双手双脚皆被长长的铁链锁住无法动弹。   从一开始僵持之时,局势便已对华鸢不利。毕竟,只要她落在了对方的手里,他就势必要顾忌着她。   而这不利的局面,似乎正是由她碰到那把红伞所导致的。   引商心下一沉,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坏的猜测——范无救怕是一直是站在谢必安这边的。   明明花渡离开之前一直被谢必安所差使着,他却在挚友离开之后转而投靠了一直胁迫着自己的人?   殷子夕,何苦啊田香!   就在这时,谢必安终于开了口,“为神者,哪怕历尽千劫,也永远都不会明白世间百苦。”   他的声音仍是那样清清冷冷的,无悲无喜,带着慑人的寒意。   而这话语中的“神”所指的无非是华鸢,还有面前这个女子。   引商本想说自己早就忘了为神时的滋味,怎么会不明白人间的苦?可是未等开口,便只觉得对方手上突然用力,竟是真的要在华鸢面前夺了她的性命。   到了这生死关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引商拼着那最后一口气将手探向了腰际。   就在那层层衣衫之后,正挂着华鸢送给她的青谧镜。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镜面的瞬间,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握住了一个坚硬的剑柄。   “哗啦!”长剑出鞘时,竟毫不费力的震碎了她周身的锁链。   这算是她第二次拔出这把上古神剑,第一次是为了挡下那三千恶鬼,第二次却是为了从这阴兵统帅手中逃命。   剑身闪着寒光,就在她挣脱束缚时,手腕微动轻轻一挥,剑尖便已经在谢必安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这疤痕自额上延伸至下巴,似是要将那张面孔生生割裂成两半,一眼看过去极为可怖。   只是这力道也震得她连连后退,若不是有华鸢在后面托了她一把,定是要跌在地上。   “咳咳……咳咳……”到底是病重着,刚刚这一招几乎耗费了她的全部心力,再难站稳脚步。   “珰!”长剑自手中脱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而就在她尚且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谢必安却未就此放弃想杀她的心思,抬手一挥,地上那些铁链又向这边飞了来缠住她的身体。   这一次,引商是当真无力抵抗了。   她艰难的扭过头,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华鸢的身上。虽说现在的形势不妙,可是她相信华鸢就算要顾忌着她的安危,也足以救她脱困。   而谢必安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姜华鸢,你知道有些事你不该插手。”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逼得本已经忍无可忍的华鸢将颤抖着的手收了回去。   引商忍不住蹙起了眉,虽然还有些不解,却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来华鸢都对对方的举动视而不见,甚至明知对方想要对她下手,还强忍着心中怒意与对方谈笑风生。   因为有所顾忌。   这个顾忌让谢必安肆无忌惮的报复着他,也让他不敢轻易插手此事,甚至要装作一无所知。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姜华鸢竟也有不敢做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能让他罔顾她的性命也不敢插手?   若是换做往常,引商细思片刻,或许就能猜出这其中的缘由来,可是眼下她已经命在旦夕,连喘气都有些艰难,哪还有那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曲曲折折。   “救……救……”命悬一线时,她早已想不到许多,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只能从牙缝里憋出这一个字,然后感觉到身子越来越沉,明明还是站着的,却仿佛要沉到地底神鬼有安排之名动山海。   而她身后的华鸢紧攥着的手似乎已经要将掌心抠得血肉模糊,可却仍然死死咬着牙没有迈出一步。   朦朦胧胧间,引商看着眼前的光亮一点点消失,可却无能为力,她终于认命的闭上眼。   “咣!”就在这时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可是她却早已无力睁眼去看,任身侧不知何人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下了那飞溅的木屑,也不知自己被谁抱在了怀中跃入夜空之中。   夜深风凉,她终是没了最后一丝意识。   *   “引儿……”   再睁开眼之前,引商先听到了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她勉强自己抬了抬眼皮,映入眼帘的却是姜榕那一脸担忧的神情。   这副面孔实在是久违了,即便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也险些被惊得坐起身来,“我怎么会在这儿?”   再抬眼看看四周,这里显然是会稽山阴的程家大宅。   而在不远处的矮桌边,一个正坐在那里翻着书的身影也显得分外眼熟。   “范……殷子夕……”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这样叫他。   可是范无救却轻轻摇了摇头,像是不愿意再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听到自己的本名。   四百年过去,虽然这宅子几经翻修重盖,却还是隐约能找出当年的影子,难免睹物思人。   见她终于醒了,他也站起身走了过来,先是安抚了姜榕几句,待支走了对方之后,才坐在她身边问她,“你现在最想问我什么?问吧。”   “最后是谁救了我?”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问道。   “依你猜呢?”他反问。   “华鸢。”她同样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范无救总算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明明已经看到他不肯出手的样子了,还相信是他救了你?”   “他顾忌着不肯出手是一回事,到底会不会救我就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相信华鸢不会不顾她的生死。哪怕她当场死在那里的下场会更好,哪怕她当时不死是逆了天意会遭天谴,华鸢也是不忍心看她死在他面前的。   如果自己不能出手,他一定早就想好了别的法子救她脱险。   “我还相信,正是他让你把我带到这里的。”她的身子仍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可是那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范无救不由笑了笑,“如果他能听到你说的这话,一定很高兴。”   这下子,反倒轮到引商对着他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来屠户女。如果她没记错,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面前的人露出这样的笑容来,说出的话也难得顺耳。   刚刚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四百年前的殷子夕。   “你……到底还是选了华鸢。”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那伞中看到的一切。   范无救无疑是对谢必安心怀畏惧,也没能强大到足以与其对抗,只能一直受其胁迫做些违心的事情来。   他毕竟曾经是个人,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最终,他却是选了华鸢,或者说,从最开始便是站在华鸢这一边,从未改变过。   对这一点,范无救不置可否,他只是摇了摇头,“我让你看到那些往事,不是让你恨谁,也并非是因为我自己怨恨着谁,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谢瑶曾经的苦衷。他才是做下了许多违心之事的那个人,只是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无论你和他前世相遇算不算孽缘,这一世,他不算是对不起你。”   “其实是我对不……”   “不是。”他打断了她的话,“只能说是天意弄人罢了。而且,无论做下过怎样的事情,所有人也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不该再将这些往事放在心上了。”   这话,说得不仅是她,也是他们身边所有的人。   沉默许久,引商复又开口,“你是不是也想说,谢必安他……他……”   她不知如何去说。   “你觉得谢必安仅仅为了黑无常的死就用了几千年之久去报复华鸢太不值?”他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眸色也忽然黯淡了许多,“在一些人眼里,确实不值,甚至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谢必安,旁人都不是他,怎知他心中的感受?若有一日,自己的亲人被人害死,那人却毫不在意,甚至视他们的命为草荠,这恨意,足以让一个人记上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   华鸢害死那真正的范无救一事,算不得故意为之,可是事后却将此事当做笑谈,未曾将对方的命真正放在眼里过……   引商不是谢必安,只觉对方为了这件事便要报复华鸢,甚至为此拉上了许多无辜的亡魂陪葬,这个举动实在是不值又毫无理智。可是她却不知谢必安心中的感受,直到现在才明白对方口中那句,“为神者,哪怕历尽千劫,也永远都不会明白世间百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怨恨的不仅仅是姜华鸢这个人,还有那些高高在上却不知人心的神明。   哪怕其他人不会像姜华鸢这样罔顾人命,心狠手辣,却也终究难以体会到世人心中的苦与乐,悲与喜。   “可是这世间终究是要分对错的。”听了这么多,最终她说出的话却让对方吃了一惊。   “为神者,并非不明白世人心中的苦。只是,手握生死之权时,终究还是要讲对错二字。华鸢做错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阴间大乱,我也险些丧命于谢必安之手。如今,是谢必安做错了。他为了一己之恨,牵扯进太多无辜之人,终究有一日要付出代价。不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知不知他心中苦怨,天道轮回,终不可改。”说到这儿,她忽然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然后问道,“你告诉我,下一任酆都大帝,是不是我?” 渡长安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终章(3)   这个问题,引商只问过一次,范无救未答,她便再也没有问过。   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静养了几日,他们两人再未提过当日之事。可在静养了足有半月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我们不能回去吗?”   会稽好虽好,却终究不是她常住的地方,不是她的家。   更何况,她很想知道华鸢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他佯装自己不肯出手,本是想稳住谢必安,以防对方孤注一掷再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救了她的,既然救了她,便一定会付出一些代价,再加上那次为谢瑶逆天改命……两次三番,他绝不会像表面这样看起来安然无事。   其实早该察觉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越来越疲惫,甚至在她说起昆仑山往事时,他也一言未发。   在那等大事面前,他都无力去做些什么挽回些什么。   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像他!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回长安?”她实在是不解,“说是让我先到这里避一避,其实是不想让我见到他才对!”   对此,范无救无言反驳,而他也确实不会让她在此时回长安城。   “再等等吧。”他总是这样说着,却从不说要等多久。   引商只恨自己此时病重,即便心中不愿,也难离开这里半步,只能一日复一日的数着日子去过。三个月过去之后,她见到了匆匆赶来这里陪她的苏雅。   有了苏雅在,她这枯燥难熬的日子里似乎终于多了一丝慰藉。可是在这种时候,人们偏偏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提起往日最不愿提起的事情。   她便是如此。   即使苏雅脸上的神情与过去几年没有丝毫不同,她却也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从未开心过。只不过对方是将郁郁寡欢藏在了心底,甚至已经忘了如何露出悲伤的神情来。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很少开口说话,像是对万事都没了兴致。   心中有悲伤不可怕,可怕的是,空无一物。无悲无喜,没有所求。   引商虽未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可在静养的日子里每每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暗暗心惊,害怕他真的不贪恋这活在人世的滋味。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问出口,“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最想要的又是什么?”他反问一万次死亡。   “多活几日。”她实话实说,丝毫不肯掩饰自己对生的渴望。   而他托着下巴嘟囔了一句,“我恰恰相反。”   她惊得差点要去揪他的衣领,不过很快便听他笑了笑,“我骗你的。”   说完,思忖须臾,又道,“有什么想要的?或许是看别人再做两件蠢事吧。”   不过他始终未说到底什么算是蠢事。   明明心底有担忧,引商却不知如何劝他才好。正如他所说,他活得实在是太久了,没有什么是他未曾见过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想不通的。她想说的,他通通都懂。她不懂的,他心里也明白。   无论他将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都劝不了他半分。   这样一想,难免徒增悲伤,她缓了几日都没能缓过来。后来,苏雅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失笑,“何苦想着劝我什么?我也未曾劝过你。”   他对许多事都知道的很清楚,可却从未因此试图劝她什么,甚至未曾干涉过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世,我只是奉命来陪着你。至于如何劝解你,自有别人来做。”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将自己的作用讲得微不足道。可却只有引商才明白,一句“陪伴”到底有多么重要。自多年前开始,这个人便顶替了别人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任她与旁人如何纠缠不清,任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的走散的散,任卫瑕后来居上成了她倾诉心事的对象,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的陪伴着他,尽着自己的责任,非万不得已,从未离去。   无论到了何时,当她回身望去的时候,身后总有这样一个人在陪伴着她,这是她今生的幸事。   可也正因如此,每当她静下心来想一想身边这个人,都只觉心中酸楚。   她一直希望这世间能有一人真正走进他的心中,可是越是如此期盼,便越觉希望渺茫。   “你答应我,在我死之前,你绝不会离开。”到了最后,她只能这样“恳求”着他。   苏雅爽快的点了点头。他对生死一事一向看得很淡,也从不像旁人那样忌讳着她挂在嘴边的“生死”二字。   不过他越是如此,引商心中便越是不安。或许是因为久病卧床又回不了长安的缘故,近来她总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带着古怪,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而这焦虑之感,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   直到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打着“忧国之危”的旗号在范阳起兵。同年十二月,洛阳失守。   紧接着,因皇帝轻信谗言,叛军攻破潼关。   听到潼关失守那一日,正在喝药的引商双手一颤,手中的药碗就那样摔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拼不起来了。   就在几年前,谢十一离开长安正是去镇守潼关。而如今,他也终是应了华鸢那句话,丧命于战场上。   又走了一个……   如今这万里河山烽烟四起,哀鸿遍野,无辜枉死的冤魂多得数也数不清地狱偷渡商。或许是顾忌着她在会稽的安全,也或许是华鸢那边终于松了口,第二年五月,范无救将她带回了长安。   当引商再次踏进平康坊那间小楼的时候,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这繁华的长安城也显出几分颓败之相。   她推开小楼的门,便见华鸢正背对着她坐在窗边,听到她回来时,也未将头扭过来看一看。   她不由用眼神询问跟着自己回来的苏雅,可是后者却摇了摇头,然后为他们二人关上了门。   “华鸢……”她唤了对方一声,见对方没有什么回应,又拔高了声音喊了一声,“姜华鸢!”   她这一声几乎耗尽了力气,喊完之后便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   这一次,华鸢总算是撑不下去了。听着她的咳嗽声,他连忙扭过了头,然后难免被她看了个清楚。   面对面时,看着对方那紧闭的双眼,引商心中一惊,终是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时,还是几年前的七夕,他顶替她抗下了那道天雷,虽侥幸未死,却落得了那生不如死的下场。   后来他毫发无伤的出现在她面前,她竟天真的以为他真的治好了那些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甩开了他想要过来扶她的手,嗓音有些哑。   似是听出了她的哭腔,面前的人忽然笑了,“正如你说的那样,凡事总要有代价。”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瞒她的了。   “这千世情劫,本该是你我一同历劫。可却不是为了游历人间,而是……为了接位。”   想要成为酆都大帝,定要历尽千劫,尝遍世间百苦,少了一道劫难也不成。   引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那件事。   为什么前一世她因遇到谢瑶而意外丧命时,华鸢会如此愤怒。因为前一世才是他与她的最后一世。眼看着这千世情劫就要结束,偏偏有人破坏了这一切。   千世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   可若是当年的他没有强占了殷子夕的身体,也不会加重殷子夕的病,让其在病重之时写下那封寄给谢瑶的信。而谢瑶若是不来,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只能说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劫难未曾历完便被改了命数,她因此凭空多出了现在这一世。在这一世,她与他无缘无分,却要历尽苦难。而在老天眼里,她的千世之劫却早已结束,其他的劫难也随之而来。   正因如此,几年前的七夕,她才会在尚是*凡胎时受了那天雷。   “那时你曾说过,尚有三劫未曾历完。天雷是其中一劫,另外两劫呢?”   “姻缘债与阴间大乱。”他终是凭着仅剩的那只手扶起了她,笑容间也带了些苦涩,“所以,这些年来我不能出手护着你,阴间大乱不比天雷,我代替不了你,若是插手,便会毁了一切崛起美利坚。”   阴司的混乱和谢必安心中的不甘,便是她最大的劫数,甚至是到了死后才能真正面对。   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他终是豁出去一切保护了她。   “七夕那晚,你到底给了我什么?”可笑的是,她竟然到了这时才恍然忆起天雷砸下那一晚,他们两人在水池里纠缠的模样。   他定是了舍了些什么护住她,才让她毫发无伤的抗过了那一晚。而在她险些被谢必安所杀的时候,也是他曾经给她的保护救了她,让他不曾亲自出手,便救她脱难。   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想来她每受他保护一次,便会让他越来越藏不住自己的重伤。   “不过是一半的修为。”这些年来,他隐瞒了她太多,直到这个时候,终于不得不说了一次实话,“当年在昆仑山,我得到的远比这要多。”   引商不语,两行热泪却不由自主的自脸颊滚下,流到嘴边时,她尝到那咸意,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久久没有说话。   这一次,华鸢也没有想尽办法安慰她,只是将手抚在她的背上,喃喃道,“前路太长,一切还没有结束,我却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还是不说那些惹人伤心的话了。”   能做的,他已经做尽了。即便改变不了过去,也能让那条一切都是未知的前路稍稍平坦一些。   若说还有什么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或许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件了。   天宝十五载,六月,叛军进攻长安,皇帝携贵妃等人出逃。   引商站在城楼的顶端,遥遥望着那些曾有过一面之缘或是算得上相熟的人纷纷离开了这座长安城,然后怔怔的看向身边的人,“这是要做什么?”   也不知是华鸢是怎样办到的,竟撑着一口气变回了曾经那毫发无伤的模样,与她一起懒洋洋的躺在这城楼上,听到她这样发问,才从身后扯出了一根长幡,又看着这幡旗渐渐变大,才笑道,“干点老本行。”   引商愣了许久,才想起他们的老本行是什么。   不就是捉鬼超渡吗?   而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她险些都要忘记曾经那些吃不饱饭却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好啊。”沉默了许久,她也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日,两人拿着这招魂的幡旗走遍了整个长安城,看那些游荡在世间的亡魂或苦苦哀求,或仓皇逃窜,然后尽自己所能,超度了这些不幸生在乱世的无辜之人。   一日过去,引商只觉得自己要耗尽了心力,可是当她想歇一歇的时候,却不能再回平康坊的那间小楼了。   许多年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战乱而无法回到自己曾经憧憬了许久的这座长安城。   无处容身,他们只能回到了城外那间已经废弃了的小道观。   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最终也要回到这里来。   “苏雅呢?”一踏进门槛,她便这样急匆匆的问着地府预备役。   回到这个地方她并不在乎,却生怕最初的三人少了一个。   可是回答他的却不是陪在她身边的华鸢,而是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我一直在这里啊。”   这声音不同于天灵那略显憨厚的嗓音,而是清清冽冽的,好像曾在何处听过。   她猛地扭过头一看,却见苏雅不知何时离开了天灵的肉身,正以自己本来的模样倚在墙边笑着看她。   再次见到这副面容,她却无心去欣赏那摄魂夺魄的美貌,脑中忽然闪过了另一件事。   对方曾说,他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恢复原本的模样,而期限,则是三天。   她终是难抑心中的不安。   可是她自己,也无疑是快要耗尽此世的性命,早已无力扭转什么。就在一天夜里,睡得朦朦胧胧的她似乎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第二天醒来时,已不见苏雅的身影。   他到底去了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引商却心知肚明,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叛军攻破长安城的那一日,城外的这间道观也隐隐能听到那边的声响。   引商难得精神好了一次,懒懒的依偎在华鸢怀里,与他说着一些无用的话,最后忽然笑了,“有时候,明知死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却还是会害怕畏惧。”   华鸢未答,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半刻后,又听她说,“不知怎的,这几日我总是想到阴间那座塔,我从未踏上过第七层,可是,大概也猜得出那是什么。”   第七层,据说会见到心中最放不下的那个人,甚至甘心为其留在塔中。   她从未踏上过第七层,却有些好奇,今世一别之后,若她再踏进那塔中,她还会不会见到身边的这个人。   而华鸢却咧了咧嘴角,“我只希望,你不会在第六层再见到我。”   几年之前,她似乎还隐隐约约无法摆脱前世被他所伤的噩梦,被困在心魔之中,屡次见到他想置她于死地。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难免带了些心酸。   只是关于那第七层的答案,两人或许心知肚明,最终却谁也未曾说出口。   这一日,过得比往日都要漫长一些。   最后,她像是困了,连说话时都有些含糊不清,“华鸢,我真的很舍不得,真的……”   在这间道观里,还能遥遥听见叛军攻破长安城时的欢呼声。   而在这震天动地的声响中,病榻上的女子终于阖上了双眼。 ——全文完——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