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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清平县城里只有她家一家酒肆,生意十分兴隆,七年前,对面开起一家叫做得意楼的大酒楼,抢去不少生意。得意楼布置得富丽堂皇,还雇着三四个厨子,七八个跑堂。这样的大酒楼,哪里是湛露的小酒肆可比的。幸而还有几个老主顾照拂,这小酒肆才勉强存活下来。 湛露虽然今年刚十四岁,接手这酒肆却已经有了五年光景。五年前她才九岁,一场瘟疫让她家破人亡。那时候正是酒肆最艰难的时光,她爹娘无钱医治,早早死去,只有她命硬,熬到圣上派下御医前来清平县里开了药方,才捡了一条性命。 自那时候起,她就一个人独自支撑起这酒肆,虽然有阿箸娘子帮衬着,日子还是十分艰难。 得意楼的主人春娘几次想买下这小酒肆,都让湛露拒绝了。然而湛露的爹娘死后,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湛露欠下了债务难以还清,明日里债主就要来讨债,这间酒肆到底是要易主了。 湛露本想着最后一日好好开张,兴许还能多挣些盘缠。偏偏赶上这样的天气,而阿箸娘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湛露原想明日与债主交接过了,就与阿箸娘子一起远走他乡。可阿箸娘子却跟她说,她是要守着酒肆的。湛露本来以为阿箸娘子迟迟不走,是怜惜她年幼。却没想到阿箸娘子真正看重的却是酒肆,倒是她自作多情了。人各有志,湛露也不能勉强她。 湛露想着这些,看看门外大雨滂沱。 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客来了,倒不如省些灯油。她叹了一声,起身刚要关门,却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冒着风雨跌跌撞撞往这边来。 这样的天,竟还有人出来打酒吗? 湛露吃了一惊,赶紧撩开帘子让他进来。那人影急急进了屋,一下子跌坐在桌前。 湛露看那人修长身形,只道来人是城东的陈秀才,那陈秀才本来是个滴酒不沾的老实人,自从妻子死后,每日里借酒消愁,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他总要来打一壶酒。湛露见他模样狼狈,不禁嘴里说道: “这么大的雨,怎么连把伞都不带,陈嫂子地下有知,心里一定难过。” 她一边说,一边去拿了手巾要替他擦拭,结果转身冷不防看见那人模样,惊得后退了两步。 这男子并不是湛露心里以为的老主顾陈秀才,而是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的那一袭华美白袍已经浸满了雨水,变得有些透明,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极为结实好看的线条,实在引人遐思。就算湛露年纪小,看了他那模样,也羞得得满面通红。 这人惨白着脸,披散着头发,样子狼狈不堪。可是就算是这样的狼狈,也掩盖不了他那令人吃惊的美貌,斧劈刀裁似的面容,漆点墨画似的眉眼,英气勃勃,俊美无俦。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衣衫虽然已然湿透,他的神态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表情肃然,让人不敢轻亵。 湛露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女孩家不该盯着男人的身体看,连忙掩住心跳,背过脸去。手臂直直向前伸,把手巾递给了他。 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接过毛巾,擦净了手脸。问了一句: “可还有酒食吗?” 湛露本来准备了一整天的菜蔬酒食,却没想到天气突变。此时正午刚过,早晨备下的材料还有不少,听见客人问起,忙不迭答话: “酒食菜蔬,应有尽有,郎君想吃些什么?” 那男子点一点头: “若有现成酒菜,不拘荤素,有多少拿来就是,这点银子便赏了你。”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随手抛在案上。 抬眼看见那物,湛露又是一惊。 那是五两一锭的银子。 湛露自小在这酒肆里长大,酒肆小,酒菜也便宜,通常的主顾吃几杯酒,两碟小菜,也不过就是用几十个铜钱。偶尔有人用银子付钱,也是用夹剪剪成一二钱的碎银,用秤称了又称,还要分辨成色好坏。却还从没见过这样阔绰的主顾,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 湛露不敢抬头看他,把银子紧紧攥在手里,跑回厨房里忙去了。 就在湛露准备酒菜的这当儿,那人一边用手巾擦着头发,一边打量起这屋子来。 细细看去,这小酒肆仿佛有些熟悉。 差不多一百年前,他似乎是……来过这儿。 当年的老板娘做得一手佳肴,让他久久难以忘怀,想不到此时他躲避追捕,误打误撞竟是又到了这里。 他从来不太注意人类的面貌,因此也记不得原先那老板娘长相,更不知这酒肆的小妞儿是否就是原来那老板娘的后人,倘若真是,说不定他今日还能一饱口福,再尝一尝那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 想着昔日品尝过的佳肴,他舔了舔嘴唇,喉结轻轻滚动,咽下一口唾液。 这下……更饿了。 他今日到这里来,本就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品尝佳肴。他被人追捕,腹中饥馁,无力作战,只得借着雨遁逃至此。若不能赶紧填饱肚子,只怕性命堪忧。 厨房里没什么动静,他等了又等,觉得有些不耐烦,一下子站起身来。 若是没有酒菜,方才那个小妞儿,甜丝丝香喷喷,尝起来也一定鲜嫩可口,肥美多汁,正是一道好菜。 只是若是在这里吃了人,只怕要暴露了行藏。 不怕不怕……若是吃饱,就算是暴露了也没什么要紧,大不了再与那些爱管闲事的神仙大战三百回合便是了。他安慰着自己,想象着那白细甜美的嫩肉在舌尖打转儿的美妙口感,只馋得又咽了一口口水,挽了挽袖子便要进厨房捉那小妞儿吃。 混沌初开的上古时候,他也曾吃过不少人,后来人类成了万灵之长,天宫中神仙多是人类得道飞升,吃人便成了天理不容之事。人类擅长烹饪,他化了人形四海遨游,饱尝九州美食,过得逍遥快活,倒是多少年也没再动过吃人的念头。不知今日是否饿得狠了,看见这小妞儿,他却突然动了此念。 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却见那小妞儿端了个大托盘过来。一阵桂花香飘过,让他晃了一下神。 那小妞儿抬头见他站在那里,慌忙低下头去,脸儿红红的,更显得美味。只听她嗫嚅着说了声: “郎君请用。” 他看那托盘上,摆着一盘酱牛肉,两碟菜蔬,两碟鲜果,一盘饼,一壶酒,倒是丰盛得很。可是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失望。 吃人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如今酒菜来了,自然不该再起吃人的念头。 只是这美味的小妞儿,不亲口尝一尝,真真遗憾。 他咬着唇,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此时正是要隐藏踪迹的危急关头,这小妞儿……还是改天再尝罢。   ☆、第2章 桂花酒 湛露不知他心里百转千回的念头,放下托盘,低头却看见他衣襟上一片鲜红,不觉惊呼起来: “郎君……受伤了?” 他竟还没注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伸手一摸,才发觉原来是腿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大约是在逃走的时候被天兵的方天画戟划伤的吧。 他苦笑了一声。 自从他明夷君生在这世上,一向踢天弄井,肆意妄为。他得意时,莫说是一个小小天兵,就算三清四御,他也可张开大口,一下吞下肚去。这千万年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未曾料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落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 果然是天道无常。这天道,他是越来越琢磨不清楚了。 想到这数万年来因果,明夷君恍惚了一会儿,一时间竟忘了饿。他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酒并不烈,入口绵甜,香醇无比。除了桂花香以外,其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香气。明夷君在人世游走多年,桂花酒也喝过不少,却从未尝过这样的好滋味。他本来不嗜酒,尝了这酒,却忍不住一饮再饮。开口赞道: “好酒!” 没有别的客人,湛露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伺候着,一边暗暗打量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来到这小店里,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湛露不免想起老人们常常讲起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总有个才华横溢俊俏非凡的书生,独自在草庐苦读,赶上大雨天,又总会有一个妖艳至极的女子前来敲门,这个美女若不是鬼,就必定是狐妖,来寻这书生,要吸他精气,最是危险不过了。 这郎君这般特异美貌,难不成是个狐妖? 狐女惑人的故事,老人们实在讲了不少,男妖狐的故事,湛露却是没听过。只是她想着,世间阴阳雌雄相对,既然有狐女,自然也要有狐男了,万万没有只有狐女能化人的道理。千金小姐的深闺难进,要来找她这样当垆卖酒的女子,却是容易得很。 湛露越想越觉得是,不觉打了个激灵。 狐妖到底是怎么吸人精气的?老人们没详细说过,可故事一讲到此处,那些酒客却仿佛都知道的样子,一起露出让人难以捉摸的古怪微笑,让人觉得那只怕是一件妙事。 若是这些酒客表现得不那么古怪,她可能也不至于好奇。偏偏那奇怪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偷偷问过阿箸娘子,可惜什么答案也没得到,只换得头上被凿了几个爆栗。 她悄悄打量那独酌的美貌郎君,他受了伤呢,一定需要养伤,他也会吸她的精气吗? 虽然是这么想,湛露竟是不怎么害怕。恍恍惚惚之间,竟然觉得,自己已是孑然一身,如今连酒肆也保不住,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若是舍了此身,能救这美貌郎君,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眼前的人冷冷道了一句: “小人儿异想天开,竟将本座与淫|邪下贱的狐妖并列,真是有眼无珠。” 湛露是小孩儿心性,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自己也明白做不得真。不想这郎君竟是将自己心中所想一语道破,这才明白眼前这郎君果然不是人类。听他那语气,自己竟是无意间得罪了他,未免吓得魂不附体,竟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却听得那郎君却又和缓了语气,道: “不过念在你还算是有心,肯为本座舍身,本座也就不与你计较了。本座倒是很久没吃过人,身上这点小伤,也用不着你舍身,只把那酒再拿一坛来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湛露方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大概是不会杀她了。这一放心,就想起方才自己心里想的那些,都叫他听了去。她虽然懵懵懂懂,却也甚是害臊,面上一下子红了,连忙跑去厨房拿了酒来。 明夷君将那一壶酒喝光,用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不觉皱了皱眉。 酱牛肉本是酒肆之中寻常的下酒菜,通常要选用上好的牛腱肉,放上酱油八角葱姜等物,小火慢炖一两个时辰,放凉了切片便成。酒肆之中常煮酱牛肉,因此都存着多年的老汤,只要用老汤煮,便可以煮得极入味,最是酥嫩甘美。然而这里的酱牛肉,又干又柴,嚼起来满口尽是渣滓,不仅口感不好,而且无味之极,那感觉,简直就像在嚼一块干木头。 他又尝尝那两道小菜,一道太咸了些,另一道又太淡,除此以外,倒是平平,说不上好吃,倒也不至于难吃到哪里去。 明夷君吃遍了天下的美食,自然懂得分辨好坏。只不过天下做得糟糕的菜肴,他也吃过不知有多少,倒不至于因为菜不好就吃不下饭,只是少了兴味罢了。记得从前他到这里来,也曾吃过酱牛肉,却不是这个味道。 看这小丫头忙进忙出,这酒肆大约只有她一个人支撑。可惜当年好好一间酒肆,如今竟是败落成这样了。 菜不好吃,他也无心细细品味,便低下头,一盘食物顷刻吃得罄尽。他刚吃完,湛露已经拿着酒过来了。她放下酒,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郎君既然受了伤,只怕还是不要饮酒更妥当些。” 明夷君抬眼瞟了她一眼,湛露连忙垂下了眼帘,也不知是羞是怕。 他也不说话,只是哼了一声。这菜这般差,这酒却是妙绝。他把酒壶往湛露那边推推,她会了意,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把酒倒在酒壶里。 他倒了一杯酒,又细细品味一番,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几分。转头又去看那心思奇异的妞儿,问了一句: “这酒是谁酿的?” 湛露连忙答话: “是小女子自己酿的。” 明夷君有些吃惊,这酒如此之妙,他从未尝过,只道是当地哪家有名的酒坊精心酿造的,却想不到它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小妞儿之手。不过想想也是,这小酒肆已经如此破败,又哪里有钱去酒坊订名酒呢? “这桂花酒味道倒是好,本座从未喝过。” 听见这郎君夸她的酒,湛露便来了精神: “这是今年秋天刚开的桂花浸的,我一朵朵拣出来,费了好些心血呢。浸的时间虽然还短,下的工夫却大。” 明夷君又呷一口酒: “本座尝你这桂花酒,有一股特殊香气,与别家的都不相同,你可是放了什么别的香料?” 湛露忙答道: “既是郎君问起,湛露不敢欺瞒。我想这桂花虽然香甜无比,然而放在酒里,到底显得过于甜腻,便往其中加了一味陈皮。陈皮略带酸味,可中和桂花的甜腻,其中更有一种特别的辛香之气,与酒味相合。桂花陈皮两味又都有化痰止咳暖胃健脾的功效,秋天喝我这桂花酒,是再好不过的。” 明夷君点一点头: “确实是好酒。这菜也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明夷君轻笑一声,淡淡说了一句: “酒酿得如此好,菜做得如此之糟,倒也是一件奇事。” 湛露知道自己做菜不可口,但是这么被当面说出来,却还是第一次。她脸色一白,辩解似的答道: “酿酒的手艺是家传的,至于做菜……我小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味觉就坏了,辨不出五味。我这酒肆是小本买卖,请不起别的厨子,也就只好这样了。” 听她这么一说,明夷君开始觉得有些可惜。尝了她这酒,他便知道这小妞儿本来是极有天分的,可惜失了味觉,又没有人好好调|教,致使做不出好菜来。 不过现在不是惋惜的时候,还是先填饱肚子才是。这么想着,他吩咐道: “再给本座拿些饼饵菜蔬来。” 湛露早看见他面前碗盘都空了,不禁暗暗为他的食量吃惊,因为忌惮他懂读心术,不敢多想什么,连忙又跑进厨房准备去了。 得知那郎君并非人类,她心里到底是惊惧万分,只怕自己行动慢了,一时间惹了他不悦,便要张口吃人。这郎君如此美貌,恐怕也只是惑人的障眼法,倘若化了原形,又不知是怎样可怖的妖物。她不敢细想,只怕那郎君查知,只是手上快快地准备着。 外间里除了雨声,一点动静都没有,湛露料想那郎君在喝酒,大约还可以等上一会儿,心里略略安定了些。 她如前般准备好了一盘肴馔,怕那郎君着急,连忙急匆匆端出来。她出得厨房门口,抬头一看,便看见那郎君的所为,吓得惊叫一声,手上一松,托盘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3章 还债 却原来那明夷君吃了些东西,便有了一点力气,可以催动法术。趁着湛露准备吃食的当儿,便伸手撩起衣襟拉开裤腿查看那伤口。 那伤口足有半寸深,从膝盖上方一直延伸到脚踝,雪白的腿上一道鲜红血线,着实触目惊心。 湛露看见的倒也不是别的,便是那明夷君裸着一条白花花的大腿,俯下身将两根如玉的手指按在了脚踝上,沿着伤口慢慢向上抹,他低着头,皱着眉,合着眼,面色微微发红,张着口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仿佛很痛的样子。他手指到处,那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随着他手指的滑动渐渐愈合如初,只留下一点点浅粉色的痕迹。 湛露并不是全然没见过男子的身体,这酒肆里来往的多是些粗鲁的汉子,夏天里往往赤着膊,下身也只穿一条单裤。湛露虽是个女孩子,服侍这些粗豪汉子喝酒吃肉,也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今天见了这俊美郎君衣衫不整疗伤的情景,却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以至于惊得打碎了杯盘。 无非是人的肌肤罢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不,不对,那些是人,他他他……是妖物,惑人的妖物。 明夷君刚疗过伤,痛劲儿还没过去,就听见那一声响。他转身看去,只见那小妞儿呆愣愣站在后厨门口看他,脸儿红红的,地上一片狼藉。 他站起身走过去,皱了眉责备一声: “做什么这样失张失致的。” 湛露低了头不敢看他,脸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倒让他起了捉弄的心思,他微微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的眼睛。 “就怕我怕成这个样儿?” 他的脸离她极近,他所呼出的气息带着她所酿的桂花酒的香甜,这样近看时,湛露才发觉尽管他眉目面孔极似人类,却总有些细微不同,满面尽是妖异之色,他浑身散发出危险的信号,让湛露心生恐惧。 但若说她心中那感觉只是恐惧,似乎又不确切。他那美色分明令人痴迷,理智告诉她这妖物危险,要离得越远越好,头脑里早就拉响了警报——快跑!快跑!要被妖怪吃掉了!!——可是那不争气的身体却偏偏想要贴过去,恨不能真让他吃进肚子才好。 她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手指触着的地方直发热,几乎要烫着了她自己。 明夷君未尝与人类做过这样的接触,如今见她含羞带怯,惊惧万分,身体微微颤抖,只觉得有趣。他嗅到她身上一点少女香气,不觉垂涎欲滴。 虽然现在还不能吃……先尝个味道总行吧? 湛露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有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在她左边脸颊上蹭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明夷君已经回到了座位上。 他面上半点表情也无,沉声吩咐道: “还不快去给本座准备饮食。” 湛露僵硬着身子,慢吞吞收拾起东西进了厨房,伸手一摸左颊,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闻见一股她自己酿的桂花酒的味儿。 他刚才那是……舔了她? 这是……准备要吃她了? 那妖物不在眼前,她略微清醒了一点,打了个哆嗦,尽力让自己不去想他是要做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准备吃食。 每当她准备好了食物端上前去,明夷君只消片刻,便将食物吃尽,然后吩咐她继续准备,如是者七八次。 明夷君足足吃了十几人份的饮食,将湛露厨房里的食物吃个罄尽。方才心满意足的呼了一口气,向着湛露吩咐道: “本座倦了,今日便下榻你处,你去收拾一间客房来。” 湛露心里暗暗叫苦,她这里是酒肆,又不是客栈,哪来的客房?好在明日这酒肆就要易主,今日只消忍耐一晚便罢了。于是她便来到后面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请明夷君住,心里想着今日只好与阿箸娘子挤一张床了。 明夷君虽然来过这酒肆,却未曾进过这后面的屋子,他看了房中布置,便知是小女孩的闺房了。倘若是人类的男子,恪守礼节,便不肯住这屋子。不过明夷君并非人类,并不在乎那许多讲究,看这房间里什物虽然旧些,却还算干净整洁,就这样住下了。 阿箸娘子这一夜并没有回来,湛露住着阿箸娘子的房间,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湛露便起来收拾行李,才刚收拾了一半,就见对面得意楼的春娘就带着一众伙计往这边过来。 湛露打心眼里讨厌春娘,此时见了她,也没有好声气,只是问道: “你来做什么?” 春娘穿一套翠绿色衫裙,桃红色抹胸,手里拿一柄团扇,袅袅婷婷,妖妖娆娆走进门来,她见湛露生气,却也不恼,只是娇滴滴笑道: “湛露妹妹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我到这里来,自然是有事要与湛露妹妹商量的。” 湛露不知春娘所为何事,只是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只见春娘将手伸进怀里,从两胸之间摸出一张纸来,展平了,递到湛露眼前: “湛露妹妹,你欠我五十两银子,约好了今日还,若是还不上,就要拿酒肆抵债。白纸黑字,你可不能抵赖。” 湛露吃了一惊,当初她是管放高利贷的王六借的钱,只道就算万不得已,要拿酒肆抵债,这酒肆也是与了王六,万万想不到这借据竟是到了春娘手里。 要把酒肆交给王六,湛露虽然不舍得,到底是没办法。可是若要把酒肆交给死对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把酒肆的房契拿走。这样想着,她赔了笑,向春娘道: “春姐姐,我这有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且宽限我三两天,定然把余数补齐。” 春娘的娘家是雍州城里的大商户,她哪里在乎这几十两银子!今日亲自来,一是要将这酒肆收为己有,二是要好好羞辱湛露一番。如今见了湛露服了软,她也得意非常。然而她却不肯就这样放过了湛露,只是笑道: “你若早这样服软,咱们好生做个邻居,也不必这么麻烦。只是今日你犯在我手上,这借据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日若是还不上,就要用酒肆抵债,万没有宽限的道理。” 湛露恨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只是无法。这样的情况,就算是闹去打官司,她也稳输的,更何况春娘的公公还是清平县里的县丞,若是她执意不肯交出酒肆,说不定还要把她投入大牢。 但是若要她现在交出房契……真是不甘心啊! 春娘明知湛露没有别的出路,她也不急,只是看着湛露窘迫的样子微笑。 两人正对峙着的时候,突然一锭亮闪闪的银元宝从天而降,落到两人之间。 那正是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恰能还上湛露的债。两人皆是大惊,一起转头望去,只见一位俊逸无双的白衣郎君正站在旁边。 那人正是明夷君,他一大早就被外面闹哄哄的声音吵起来,有些不悦。他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着自己躲避追捕,要在此处住上一段时间,酒肆易主,对他十分不利,便出手干预,丢出这一锭大元宝来: “这些钱,够不够还她的债?” 春娘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张口喝道: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时为她出头?” 明夷君不理她,转身走了。湛露有钱在手,也硬气了许多: “既然钱还上了,春姐姐这就走吧。” 春娘知道今天成不了事,未免十分扫兴,她丢下借据,一把抓起那元宝,招招手,带着几个伙计走了,临走还回过头,向着湛露冷笑一声: “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底气,原来是搭上了个有钱的姘头,只是无论你搭上什么人,就凭你这手厨艺,酒肆将来到底保不住,我就在这里等着看。” 春娘说完这一句便走了,留下湛露气得嘴唇发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她转过身,看见明夷君正坐在桌前。 今日若不是有他在,她家传的酒肆就要落在春娘手里了。此人虽是妖物,却着实救了她一次。湛露并非不知感恩的人,她走过去,向着明夷君盈盈下拜: “郎君大恩,湛露没齿难忘,还求郎君告知姓名,以便湛露来日报答。” 明夷君一挑眉: “些须几个钱,算不得什么大事。本座也并不是要救你,只是本座这几日确要下榻于此,若是换了主人,多有不便。至于名姓……既然本座与你还要相处几日,也确该有个称呼。本座无父无母,故而无名无姓,自号明夷君。” 湛露曾听老人说,妖物的名字很重要,不能轻易说与人知道,若是得知了妖物的姓名,便是将他的性命捏在手里。湛露这样问,不仅是感恩,也存着个试探的意思。不想他竟是没有名姓,从这样一个名号来看,连他是何等样精怪也看不出,湛露隐隐有些失望。 再说他那号,湛露幼时也曾读过几天书,知道“明夷”二字,是周易中的一卦,其字面上的意思,是指光明陨灭。这样一个号,用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湛露推想,他若不是曾经历大悲大恸,就是狂妄至极,欲要吞噬天光。 湛露听说他连父母也无,又见他昨日这样落魄,如今又要屈居于这样一个小店,理所当然便觉得他的名号是第一个意思。心想他虽是精怪,却不知曾经历了怎样的悲苦,她浮想联翩,怜意顿生,竟是暗暗同情起他来了。   ☆、第4章 阿箸 明夷君却是不知她在想什么的,读心术极耗心神,如今他元气大伤,自然不能常用。昨日对她用了读心术,也不过是为了拿捏住她,叫她害怕罢了。他见她发呆,轻咳一声,提醒道: “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 湛露猛省,连声答应。想到明夷君可能已经知道了她所思所想,不禁大为羞惭,也不敢看他,便跑出门去。 湛露开的是酒肆,从来没卖过早点。本来想着今日交接了就走,厨房中也没有多少食材,她想着还是去附近的包子铺买几个包子近便些。 早点铺子就在她家酒肆旁边,她刚刚出门,早点铺子的老板娘就笑着招呼她: “今日这么早,湛露姑娘要到哪去?” 湛露走过去,冲她笑了一声: “正是要给您送生意来。”她心里盘算了一阵,便说道,“请给我拿五十个包子。” 那老板娘吃了一惊: “湛露姑娘,平日你和阿箸娘子两个人,顶多也就是吃五六个包子,今日怎么突然要买五十个?” 湛露难以解释,只得含混糊弄过去。好在那老板娘乐得有生意做,也不细问,包好了包子便给了她。 湛露付过钱,拎着包子刚要回去,忽然听见后面笑嘻嘻一声: “阿露!你怎么还没走?” 湛露回头一看,竟是阿箸娘子回来了。 说起来,这阿箸娘子的底细,就连湛露也不知道。自打湛露记事的时候起,阿箸娘子就生活在她家了。别人叫她阿箸,她算是晚辈,就叫她一声阿箸娘子。这阿箸颇有些不通事务,平日里说话做事总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连湛露这个小孩都不如。她说话时,三句里倒有两句要提到她以前的主上,常常带着痴迷的表情说她的主上乃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似乎对那主人眷恋很深。 因为这样的缘故,湛露觉得她从前只怕是在什么大户人家做婢女的。也许她主人家遭了难,所以她在一个人流落到这里。 湛露小时,觉得阿箸娘子的年纪大概和她娘差不多,可是十几年过去了,阿箸娘子的模样,竟是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湛露看惯了,倒也没觉得怎么奇怪,仿佛阿箸娘子就该这样。 这阿箸娘子住在她家,常常帮她做些跑堂之类的杂事,只是她时常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失踪个两三天才回来,因此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 今日若不是有明夷君替她解围,此时她该是已经走了,见不到阿箸娘子最后一面,未免遗憾,可是这阿箸娘子却似乎完全不拿这当一回事,却还是笑嘻嘻问她为什么还没走。 湛露有些赌气,便不肯回答她。阿箸娘子走到近前,见她买了这许多包子,伸手就去拿,还涎着脸笑问: “这些是你要带到路上吃的?你哪里吃得完这许多,还是我来帮你吃吧!” 湛露拍开阿箸娘子的手,摇了摇头。她虽然不肯跟卖包子的老板娘说实话,却是不能瞒阿箸娘子。她压低了声音,小声对阿箸娘子说道: “阿箸娘子,昨日你不在,店里来了……一位郎君。那郎君好大食量,一顿就把我昨天一天准备的食物吃光了,这包子就是给他买的。” 阿箸娘子岂是个好相与的?她一听这事便炸了毛,撸胳膊挽袖子便要去给他好看: “这哪里是人?定是哪里来的山精水怪!竟敢在老娘的地盘上撒野!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我家主上最看不起这种吃白食的妖怪,阿露你等着,看我好好教训他替你出气。” 湛露生怕阿箸娘子闹起来,惹恼了里面那位,连忙拦住了她: “那位郎君……没吃白食。他还给了我银子,让我保住了酒肆。” 阿箸娘子听她这么说,气便消了些。但她仍旧说道: “那也不成!这里是我的地盘,这妖物未曾经我允许就私自来此,我非要教训他一番不可。不过看你面上,和缓些便是了。” 湛露百般相劝,只是拦不住她。只好跟着阿箸娘子进了酒肆,想着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阿箸娘子进了酒肆,便看见那风度翩翩的白衣郎君正坐在桌旁,他听见了声音,也不抬眼看,只是问了一声: “可是买了早餐?” 却说阿箸娘子本来气势汹汹而来,进了门听见明夷君声音,却是愣在了门口。 湛露连声答应,她见阿箸娘子愣在那儿,便也不再管她,只是赶忙把包子放在明夷君面前,打开油纸请他吃。明夷君早就饿了,见有包子,也不挑剔,伸手取过一个,掰成两半,尝了一口,赞道: “好个包子,外皮绵软,内馅鲜香,倒是比你做的菜强多了。” 湛露干笑了两声掩饰尴尬,抬眼却见阿箸娘子眼圈发红。 湛露从来没见过阿箸娘子做出这样的神情:她怯生生的,眼睛紧盯着明夷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明夷君似乎也感觉到了她那特别的视线,抬头见到阿箸娘子,一眼便看出她的本相,便问了一声: “在这儿住的,就是你吗?” 阿箸娘子几步跑到明夷君面前,热泪盈眶: “是,阿箸自从三十年前化形之后,就被这家人收留,一直住在这里。” 明夷君点一点头,原来如此,这就好解释了。昨日他被天兵追捕,借雨遁逃,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觉察到一丝仿佛出自自己身上的熟悉灵气,本能地觉得此地安全些,便循着这一丝灵气而来。 他到了这酒肆。本来还有些疑惑这里为何会有他灵气的味道,见了阿箸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明夷君平素最爱的就是四海游历,寻访各地美食。百年前,他也曾到过这小县城,在这里吃过一顿饭,本来是偶然,却不留神将自己平素用惯的一双牙箸遗落在了此处。回到洞府才发觉,却也未曾放在心上。如今见了她,才想起这一桩旧事。 阿箸娘子见了主人,便将这些年经历娓娓道来。原来这牙箸本来就是古物,一千多年来被他随身携带,早已沾染灵气,有了神识,只是平时懒惰,极少修炼,因此尚未化形。自从她被主人遗失在这酒肆,被当时的酒肆主人拾到,知道这是顾客遗失的贵重之物,因此将她好好的收藏了起来。这牙箸从未过过这样的生活,百般寂寞无聊之下,每日修炼,几十年后竟是修成了个灵体。 这牙箸初化形,虽然是个二十几岁女孩模样,却懵懂无知,连三岁孩童也不如,只说自己叫做阿箸,与主上失散了。酒肆里的人虽是不知她底细,却看她可怜,便将她收留了下来。 这阿箸娘子在酒肆里学了些人情世故,灵智渐开,便思念起主人来。她本是无知无识的牙箸,因为跟随了主人才开了神识,故而对主人特别眷恋。 她知道主上是在这里把她弄丢了,一片痴心想着主上终有一日会到这里寻她,因此无论如何总不肯离开酒肆太远。不过她毕竟是个灵体,身处酒肆这样人声嘈杂的地方,时间久了总会有些不适。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到附近的山上住上几天,吸收月华,好好调息。 她虽然化形的时间短,修炼的时间却长。这附近灵气不丰,没有多少妖物,几个小妖见她厉害,便都奉她做个首领,是个求荫蔽的意思,时常找来灵物孝敬她。故此她这些年在这里,倒也不觉得怎样辛苦。 阿箸等了三十年,终于又见到主上,无限欢喜,难以言表。 湛露与阿箸娘子同吃同住,情同姊妹,早已隐约觉察她与常人不同,如今虽然得知她是异类,湛露却并不觉得怎样吃惊害怕。只是……她口中所言的那位主上,就是眼前这位明夷君吗? 湛露抬眼偷看明夷君。其人艳若桃李,冷如冰霜,确实令人倾倒。他若是人类…… 她正恍惚着,忽然阿箸娘子在一旁推了推她,把她推到明夷君面前去。 湛露不知阿箸娘子要做什么,看看阿箸娘子又看看明夷君,只是十分迷惘。 只听阿箸娘子向着明夷君说道: “这个孩子名唤叶湛露,是这酒肆的主人,想必主上已经见过了。阿箸眼看她长大,与她情谊匪浅。” 明夷君禁不住笑了: “你不过是一双无知无识的牙箸,竟也懂得情谊吗。你把这孩子带到我眼前来,又要说什么呢?” 阿箸脸上一红,轻推湛露,低声在她耳畔说: “你不是常说,你的味觉若是与常人一般,做菜定不逊于任何人吗?我家主上有大神通,你求一求他,他也许能帮你恢复味觉。” 湛露听见阿箸娘子这样说,呆了一呆,一时间竟然没听懂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 当年湛露刚刚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味觉的那一天,她哭着掀翻了饭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尽管如此,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消息,湛露还是剧烈的动摇起来。 眼前这郎君……真能治好她吗?   ☆、第5章 二十年之约 她看了他一眼,他正襟危坐,显得颇为严肃,她有些怯怯的,低下头悄声问阿箸: “阿箸娘子,你家主上……是哪位仙人?” 阿箸娘子听了她问,不敢擅自回答,抬眼去看明夷君。明夷君点一点头: “既然她问起,你告诉她就是。” 阿箸娘子这才对湛露说道: “我家主上并非什么神仙,亦非妖魔,却比神仙妖魔生得都早些。盘古大神死时,天地之气麇集,应四时之劫而生混沌、梼杌、穷奇、饕餮四兽,至今已历千万年。我家主人居于西南大荒,一向受当地香火,也算是一方教主。他的真身,乃上古饕餮是也。” 湛露早知他不是凡人,却没想到他的来头竟是这般大。想到自己之前还误以为他身世可怜,不觉有些羞赧。 饕餮之名,自是如雷贯耳。人人都知此兽居于西南,性情极恶,贪婪至极,最爱肥甘沃美之食,又性喜噬人,最是可怕。据说西南那边有些未开化的土着蛮人,也有将饕餮当做神明敬拜的,时常以生人为祭祀。但这里是中原地带,开化已久,对此种凶神避之唯恐不及,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崇敬。 湛露听了饕餮之名,惊骇得几乎动不得,心中纷乱,不知作何想。 明夷君见湛露看他,一动不动。心想这孩子恐怕是被吓住了。 昔日他于凡人面前披露身份,择人而噬时,也曾有当场吓死的。按照明夷君的经验,倘若吓破了胆,不但肉要变酸,内脏也要变苦的。那般不要说味美,简直是吃不得了。这样可人的小妞儿,若是就这么吓死了吃不得,真真可惜。他一向知道自己化作人形之后样子十分美貌,足以魅人,于是放柔了声音安抚她: “你莫怕,本座不会伤你。” 他本就美貌,如今刻意为之,更显得眉眼盈盈,明艳不可方物。让湛露看得一阵恍惚。 湛露好一会才回过神,怔怔看着他这郎君若真是饕餮,不管他是神是怪,恐怕真的会有妙术能让她恢复如常人。就算他不能帮她恢复味觉,只是对她指点一二,她的厨艺也定然会有大进益。她咬一咬牙,打定了主意,又向明夷君深施一礼,道: “湛露不幸父母早逝,只留下这酒肆,湛露没有味觉,又不懂烹饪,以至于家传的酒肆沦落至此。郎君见多识广,非凡人可比,但求郎君帮湛露恢复味觉,教导湛露厨艺,让湛露得以支撑家传酒肆。求郎君怜我孤苦,答应湛露的请求。” 阿箸娘子见湛露竟如此胆大,惊惧非常,生怕她惹怒明夷君。连忙挡在湛露身前,跪下向明夷君请罪道: “主上,湛露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还请主上不要怪罪。” 明夷君却是一笑: “这孩儿实在有趣,你不要拦着她,本座要与她说话。” 阿箸闻言,只好退到一旁,只见明夷君笑道: “你这小小的人儿,想要的倒是不少。本座且问你,你向我要求这许多事,本座若是应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湛露抿了唇,道: “郎君若能帮我恢复味觉,重振家传酒肆,我愿意一辈子服侍郎君。” 明夷君轻哂: “我洞府之中,自有仙仆仙婢伺候,你一介凡人,只有百年之寿,就算终身服侍我,于我也是无益。” 湛露的脸涨得通红,不知该说什么好,偶然想起他称赞过她酿的桂花酒,急急说道: “郎君只尝过湛露酿的桂花酒,却不知湛露还会酿数十种好酒。郎君若肯助我,我愿一生为郎君酿酒。” 明夷君本来只想逗逗她,此时听见她这么说,回想起昨天那桂花酒在舌尖盘旋的滋味,倒是有些动心。 反正如今他回不去洞府,在何处盘桓,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是一百年的光阴,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瞬。留在这里教导这小丫头厨艺,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不过,若说只是为了酒留在这里,未免还是有些说不过去。这里除了桂花酒以外,本来还有另外一物更能勾起他的食欲。 这么想着,他一笑: “你酿的酒倒是可以喝喝。只是本座若就这样就答应,未免太便宜你了。你这里除了酒,倒还真有一样可以吸引本座的东西,你若是舍得,本座便答应你。” 湛露大喜,连声道: “只要郎君答应,湛露什么都舍得。” 明夷君笑道: “本座看你这小妞儿细皮嫩肉,想来滋味一定很好。本座用心栽培你二十年,教你重振家业。这二十年里,你尽可以成婚生子,留下传人。等二十年到期,你将自身舍与本座美餐一顿,作为本座费心栽培你的报酬便是了。” 湛露万想不到他竟提出这么个条件来,不觉大吃一惊。不过想到眼前的是噬人的饕餮,自然不能与常人相同。话说回来,他若是不和她谈条件,只是显出本相,张开大口吞了她,她也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这么一想,他倒显得十分通情达理了。 只听他又说道: “人生悲苦,活那么久又有何用?人老以后,头发花白,牙齿松脱。实在生不如死,倒不如趁着年轻被我吃了,也算是死得其所。用年老的几十年,换本座二十年教导,这笔买卖只赚不赔。本座其实倒不在乎多等个十年二十年,只是你若太老,肉就不好吃了……” 湛露父母死得早,小小年纪就看穿了世事艰难。就算她不答应饕餮,兴许还活不了二十年呢!可她若是得了饕餮这个助力,就算是只有二十年,也尽够她振兴酒肆了。这么想着,她一咬牙,一跺脚: “我答应郎君就是!只求郎君帮我!” 明夷君见她答应得痛快,点头笑道: “如今首要的事,是要恢复你的味觉,本座才好教你。本座确实知道个法子,最是容易。只需寻一个与你同年同月生的女孩儿,活生生将她的舌头连根割下,本座自然能使妙术把她的舌头安在你口里。” 湛露听了明夷君如此说,吓得咬指。这郎君非我族类,果然行事也与寻常人不同,心肠恁地狠毒!活生生割下舌头来,那得有多疼?好好一个女孩儿,若要这么割下舌头,就算是能捡得一条命,一生也算是毁了。 明夷君见湛露表情恐怖,又笑了一声: “本座既然为你出这样的主意,自然帮你到底,不教你看血腥场面便是了。” 湛露却还是摇头: “不成不成,要是用了这样的法子,就算是我恢复了味觉,夜里也要睡不着做噩梦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觉得一阵风拂面而来,转瞬之间,明夷君已是到了她身前。他伸出大手从下方捏住她双颊,逼得她张开了口: “你求本座帮你,本座应了,你不感恩戴德,竟还挑三拣四。要是惹怒本座,本座干脆割了你的舌头,反正这舌头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只会惹人讨厌。” 明夷君一双凤目极美,此刻却饱含杀气。湛露被捏住脸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啊啊的哀叫。她生怕他真割了她舌头,眼神里满是惊恐之意。 阿箸追随明夷君已久,知道他喜怒无定,一个不高兴,兴许真能割了湛露的舌头。连忙恳求道: “主上请息怒,湛露年少不懂事,还求主上饶了她这一次。” 明夷君不理阿箸,只是盯着湛露看。这一双害怕着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小鹿一样,尝起来会不会很好吃? 他动了此念,忽然凑过去,双唇贴上了她的左眼,伸出了舌头舔着她的眼皮。他的舌头湿湿软软,温温热热,不住舔着她的眼睛,同时还在轻轻吮吸。 他这是要……吃她了?可是他刚答应了二十年后才吃她的呀! 湛露心里害怕得很,身体微微发抖,紧紧闭着眼睛,可是明夷君只是不断用舌头舔舐吮吸,她心中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只是觉得好痒,简直要痒到了骨头里,可是她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他舔着。 明夷君舔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湛露张开眼睛偷偷看他,只见他眼中杀气渐散,怒意已消。 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神,松开手,转身哼了一声: “阿箸求情,本座便饶你一回。下次再敢违抗,本座才不管之前说的十年二十年,立时便吃了你。” 湛露壮着胆子问: “那这事……?” “你既然执意不肯,本座想别的法子就是。”   ☆、第6章 葱油饼 明夷君说完这么句话,就转身回房歇着去了。 留下湛露傻愣愣站着,满脸湿漉漉的,被风一吹,冰凉。 听他这么答应了,她的心情倒是安稳了些。只是每当她想到他那诡异的反应,总有些惴惴不安。 她还要跟他相处二十年,这件事就算是说好了,以后再有别的事呢? 兽类就是兽类,虽说看上去像人,到底和人不一样。她怎么也琢磨不明白他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说到底,求他留下这件事,她做得是对是错? 明夷君一整天都没再露面,不露面正好,湛露可是忙着呢。她的行李卷儿本来都收拾好了,如今还要拆开,铺到阿箸房里去。之前她以为酒肆要易主,因此早知会了平日给她送菜送肉的那几个菜贩屠户以后不必再送,今日还得一一再重新打过招呼,明日里再开张。 至于阿箸,当年她初化形时,还想着主上不久就会来接,然而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她早就明白自己只是痴心妄想,这次明夷君偶然回到此处,对她而言,真是意外之喜。她知道主上对下人一向严苛,因此战战兢兢小心伺候。见明夷君在房里休息不出门,便把准备好的晚饭放在门口。轻轻敲两下门,不敢敲重了,生怕打扰到他。 湛露从小和阿箸在一处,深知阿箸一向懒散,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谨小慎微的,不免啧啧称奇。晚上与她同睡,笑嘻嘻问她: “阿箸娘子,你就这么怕他?” 阿箸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不叫怕,叫崇拜。主上的仆从千千万,如今我能贴身伺候主上,这样的福气,是求也求不来的。” 湛露看她得意洋洋,只是啧啧两声,什么也没说,神情甚是不屑。 阿箸看着她叹气: “你年纪还小,过两年就明白了。” “我才不小,分明是阿箸娘子奇怪!” 两个人开玩笑似的斗嘴斗了半宿,方才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早,阿箸娘子早早起来伺候明夷君梳洗,湛露也开始准备早饭。 往常只有她与阿箸娘子两个,早饭一向是随便吃一口就完了的。如今明夷君在,自然不能随便糊弄过去。恰好今日送菜的小哥多送了十几个鸡蛋来,湛露想了想,就打散了鸡蛋,准备蒸鸡蛋羹。 湛露小时候曾经见过母亲蒸鸡蛋羹,打上几个鸡蛋,用筷子打散了,再添上些清水搅匀,放少许盐,把葱花切得细细的,连同虾皮一起撒在上面。 她照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做了,蛋液上飘着的葱花青翠欲滴,看上去倒还真是不错。 只是她毕竟从未做过,未免还是有些不安。她取了最大的蒸锅,倒上水,把打好的蛋液分成几份放进去蒸。 蒸鸡蛋羹的这会儿,湛露也没闲着。她和了面,烙起葱油饼来。 葱油饼这种点心,是湛露常做的,因此得心应手。揉面,切葱,把葱花儿和油卷在面里烙成饼,闻一闻,香喷喷的。 湛露心里记挂着鸡蛋羹,做葱油饼的时候每隔一会儿就过去掀开蒸锅的盖儿看看。可是或许是因为分量太大吧,湛露看了几次,鸡蛋羹都没凝固。 可是等她烙完饼,再揭盖一看,本来应该柔滑光亮的鸡蛋羹变成了蜂窝状,她蒸老了。 毕竟是第一次蒸嘛!做的不好也没什么奇怪。好在葱油饼做得相当不错,完全可以弥补鸡蛋羹的不足。 湛露看看厨房外面,明夷君早就在等着了。她赶紧端起鸡蛋羹和葱油饼过去,把早饭放在了明夷君面前。 明夷君一见那鸡蛋羹就笑了: “本座从未见过把鸡蛋羹蒸成这样的,这一次还真是长了见识。” 要依着湛露平常的脾气,若是听见人这么嘲弄自己,定是要发怒的。可是眼前这个祖宗动辄就要吃人,实在得罪不起,她只有老着脸皮嘿嘿笑了两声: “第一次蒸,蒸得不好,郎君包涵。” 明夷君也没说别的,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拈起一片葱油饼,轻启双唇尝了一口。 只这么一口,明夷君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将手里那块饼囫囵吞下,对湛露说道: “也是难为你店里的老主顾,为了照顾你生意,这种东西居然也吃得下。” 湛露平时常做葱油饼,主顾们通常都买回家去吃,卖的也还算不错。因此,湛露一向对她做葱油饼的手艺相当有自信。听见明夷君这么说,她的脸一下子垮下去。 “就算是尝不出味道,也应该能明白这葱油饼到底有多失败,你自己尝尝看。” 湛露心中忿忿不平,拿了一张饼,一口咬下去。 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虽然尝不出味道,嗅觉却没坏。这葱油饼闻起来可香呢! 湛露的不服气全都写在脸上,明夷君看得清清楚楚,叹了一声,道: “葱油饼不是只要有葱香就好的。好的葱油饼,一口咬下去的时候,要能同时感受到松脆和劲道才行。你看看你做的饼,水分油酥都不够,又干又硬,完全达不到葱油饼的标准。” 湛露有些尴尬,却听明夷君指点道: “要做葱油饼,要用面粉和上六成半加过少许盐的冷水,和好了,再慢慢揉进去半成水。醒上两刻钟,擀成薄片。再用面粉调油制成油酥,将油酥与葱花加上些许盐撒在面饼上,然后将面饼卷成卷儿盘起来,再醒三刻,最后擀成饼放入锅中烙熟,烙的过程中还要多加摔打,让酥层分开才行。” 湛露从来不知做个葱油饼也有这么多学问,不觉听得呆了。 明夷君微微蹙眉: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重新做来!” 湛露连忙回了厨房,照着明夷君说的法子重做。小心翼翼,一点不敢马虎。 她重做了几次,才获得明夷君的首肯。此时已经不早,湛露收拾了一番,准备开店。 湛露平常都在午时之前开店,有些上县城里来卖菜蔬或是办事的农人,中午卖完了菜,赚了几十文铜钱,或许就会停在这里,打上半壶酒,要一个小菜,所费不多,却可慢慢品咂。 有时还有些游商或是旅人恰好路过,坐下吃一顿饭,这般便能挣得略多些。无论怎样,这酒肆的生意也无非是勉强支撑而已。有钱的主顾,大多都进了对面的得意楼。 湛露刚开了门,就有老主顾王大过来问: “你家这是做了什么新菜?好香。” 湛露笑着答应: “刚烙了葱油饼,今日的葱油饼不比往常,要五文钱一个,王大叔要不要买一个尝尝?” 那王大有些嫌贵,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湛露甜甜的笑脸,又不好意思不买,只得说: “那就来一个,带回去给我家囡囡吃。” 湛露取过一张饼,用油纸包了递给他。王大打开油纸,只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只见那葱油饼被烙得金黄,里面隐约可以看见葱花的绿色,葱油饼的酥层重重叠叠,十分精美。 王大本来不怎么饿,看了这葱油饼,却突然觉得饿起来。他拿起饼咬了一口,牙齿碰到葱油饼的脆皮,发出令人愉快的脆响,饼的内部劲道弹牙,却并不显得硬。油香之中含着面香,面香中带着葱香,三种香味交织混合,甘美异常。 王大站在门口,几口就把整张饼吃完,还觉意犹未尽: “阿露,再给大叔拿三张饼!不,五张!” 湛露笑嘻嘻地,看着王大足足吃了六张饼才停下,他抹抹沾了油的嘴巴,笑道: “这些钱本来是老婆子让我卖肉的,想不到都在这买饼吃了。回去老婆子定要怨我。阿露,你再给装六张饼,大叔带回去给那老婆子吃去,也好堵住她的嘴。” 湛露笑着应了,给王大装了饼,送他出去。这会儿工夫,街上的人多起来。众人都知王大是个嘴馋的,见他买了这许多饼,也都纷纷来买饼尝新,一时之间,湛露忙得不可开交。按说此时阿箸应当在旁边帮忙,可是她却不知上哪躲清静去了,湛露一直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好一个人忙着。 这厢葱油饼刚刚卖完,店里忽然走进六七个人来。 这些人羽服道冠,一望即知是一群道士。他们大多是二三十岁的男子,年纪最长的看起来也不超过四十岁,仙风道骨,与凡人不同。 湛露连忙上前招呼,为他们倒上热水: “几位道长看着面生,是初到此处?可要用些午饭?” 其中一个年轻的道士衣着尤为精致,神情特别秀媚,一头青丝在头上挽了个道髻,一些碎发蓬蓬然散落着,更显洒脱。他向她低头施礼致谢,随后说道: “贫道道号青玄,贫道师徒几人自太白山而来。昨日天降大雨,祖师掐指一算,发觉此雨乃是妖邪所为,于是着贫道来此降妖除魔。请问这位善信,近日清平县里可有来过什么生人?” 这青玄道人容貌其实也只是清秀,可那一双美目却带着三分妖娆,此时他抬着眼睛看她,那神情足以勾魂摄魄。若不是湛露此前见过了明夷君的美色,只怕此时就要栽在此人手里了。 她听了这人的话,心里一跳。若说有什么生人来,自然指的是明夷君了。她左右看看,还好还好,明夷君不在,估计是早回房歇着去了。 这几个道士贸贸然寻来,不知本事如何。若是本事不济,撞上那煞星,岂不就是一个死? 可若是这几个道士死不了,那死的就得是明夷君了。她味觉还没恢复,倘若这几个道士真个收了明夷君,她又要上哪找到那么个人来治她的病? 不行不行,还是要快点把这几个道士打发走。 想到此处,她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说道: “道长,我家开着酒肆,消息最灵。若有生人进城,我一准知道。只是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雨,谁会冒雨前来?” 那青玄道人见她不肯说,又道: “这位善信,你有所不知,此事事关重大,这妖魔非比寻常,若是放纵他为祸人间,必然生灵涂炭。” 湛露摇头只做不知,青玄道人只得说: “那妖魔受了伤,如今法力微弱,难以逞凶。故而化作男子模样,着一袭白袍,形容风流倜傥,最会惑人。善信若是见了他,千万莫要被他迷惑,还要速速着人到太白山寻我等才是。” 湛露一一应了,那几个道士才走。看得他们出门去,湛露舒了一口气。 这些道士出得门去,走出二十几步路,一个道士满脸疑惑,向着青玄道人问: “师叔,那小丫头分明在撒谎,师叔为何不拆穿她?” 青玄道人却不说话,手里攥紧了七星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第7章 身 那几个道士刚走,阿箸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拍着胸脯大叫: “呼,好险好险,差点被那几个臭道士发现。” 湛露奇道: “那些道士找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阿箸娘子,方才你躲到哪去了?” 阿箸喘匀了气,才对湛露说道: “那帮人是太白山的道士,太白山,你可知道?没听过?啧,真没见识。他们可是专门捉妖的,要不是领头那只狐狸散发出的骚味儿太大,教我察觉了,我准得被他们抓住。” 阿箸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量略大,湛露过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刚才那个叫什么青玄道人的,也是妖?” 阿箸点了点头: “刚才那个跟你说话的,就是一只青狐。” 湛露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道士眼神妖媚惑人,不像正道。她又问: “你也是妖,他也是妖,本应该同仇敌忾才是,这只青狐为什么和捉妖的道士混在一起?” 阿箸撇了撇嘴,答道: “你不知道,这太白山上收人,并不在意出身,只要有心向道,无论是山精水怪,狐兔獐鹿,都可入他门下。太白山中,平日里担水劈柴,洒扫应对这些杂务,大都由这些妖族的门人维持。说是门人弟子,实际上无非是不要钱的奴仆。太白山中道人时常下山捉妖,如有不服者,一律剪除。天下群妖怕他势力,多有归附的。” “那么那只青狐……” “太白山约束门人一向严格,门人弟子若不是修到足以约束自身杂念的程度,是不能下山的,这些妖族门人则被约束得更为严格。那青狐能随意下山,还带着那么多弟子,恐怕是太白山里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湛露哦了一声,默默沉思起来。 自从明夷君出现,各种,让人猝不及防。先是得知一向相依为命的阿箸娘子并非人类,如今又来了这些道士……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阿箸见湛露低头沉思,不再问她,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轻敲明夷君房间的门。 明夷君正斜倚在榻上在休息,听见敲门声,随口叫一声: “进来。” 阿箸进了房间,把屋门关好,向明夷君深施一礼,随后向他禀报: “主上,方才……太白山的道人寻来了。” 明夷君哼了一声: “他们动作倒是快,只是派来这些脓包的道士,难道就能奈何本座了?” 阿箸却仍显得忧心忡忡: “若是平时,主上自然不用把这几个臭道士放在眼里,可是……” 她自知这话僭越,只说了半句,便不敢再说下去。明夷君却仿佛不以为意,只是淡淡问了一声: “被你发现了?” 阿箸壮着胆子点一点头: “主上身上灵气的强度……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她停了停,又问,“主上……之前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明夷君摇了摇头: “无非是天道罢了。你刚刚修成人形,年纪尚幼,只知道修炼便可以增长道行,年纪越大,道行越高。却不知月盈则亏,水满而溢。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本座当年法力无边,天道自然要压制一二。” 明夷君回想起当年风光,不觉叹了一声: “本座的法力于两万年前达到极盛,当时志得意满,只道天下将尽纳于本座之手。不想一万八千年前,玉皇参透无极大道,开辟天庭,扶持天官神将,其后本座的法力便日益衰微,渐至于此。天道如此,非本座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阿箸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听明夷君又道: “本座当年读《易》,看到乾卦之中若是六爻皆九,便唤作用九,卦辞为‘见群龙无首,吉’,意思是说,各方势力相当,无人为首,此合天道,则吉。如今四方势力皆弱,唯有玉皇天庭势力雄健,此事……唉,不说也罢。” 明夷君说到一半,就不再言语,阿箸揣摩他话中含义,不觉大惊失色: “主上的意思是……有人暗中纂改天道?” 明夷君微微摇头,阿箸明白天道不应妄测,自悔失言,也低了头不敢再说。 房间中陷入尴尬的沉默,明夷君提起天道,蓦然勾动他回想起两万年前事。他生于千万年前,于时间的沧海中踏浪而来,两万年于他也只仿佛一须臾。想起那时惊心动魄如在目前,明夷君心中一阵烦乱,摆了摆手,阿箸默默退出了房间。 他愣愣怔怔地,眼前所见似乎已经不再是破旧的酒肆房间,而是两万年前那场大战的场景。眼前金光灿烂,神佛满天。而他狼狈败走东南一隅,几乎失了性命。 他不知看了多久,于眼前的金光之中,于那满天神佛之中,他看见一个穿着深红衣衫的少女手里捧着酒坛站在他面前。 他晃了晃头,幻觉尽消,只余下那少女站在昏暗的屋中。一时间,他竟不知今是何世,不知眼前的少女是何人。 他迟疑着,恍惚着,开口问了一声: “你……” 湛露把酒坛递过去,言笑晏晏: “郎君要喝酒吗?” 她的声音如莺语沥沥,婉转动人。明夷君稍微回神,伸手接过酒坛,一仰头便喝了半坛。 此乃高粱所制烧酒,其味芬芳浓郁,胜过瑶池佳酿,颇能解忧。 明夷君酒量本来极大,然而此时忧思满腹,喝了这半坛酒,竟觉得微醺。 此时正值八月,虽然已是秋天,天气仍显燥热,明夷君饮下此酒,只觉得仿佛饮下了一团火,一直烧到胃里,热得他有些难受,索性伸手往身上一扯,扯松了领口,露出白玉似的胸膛,连腰间系的丝绦也散脱开来。 湛露见他这般,惊慌失措,连忙转过身去,以袖掩面,不敢再看。可她的心里却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对她说他并非人类,就算是看一看他胸膛,也没什么打紧。 他抬头见眼前少女用衣袖遮着脸,却又露出半只眼睛偷看他,深红色的衣袖衬得那雪白的小脸更显娇嫩动人。 他不觉伸手扯住她衣袖,用力一拉。湛露被拉得向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他榻边,脸颊挨在他身上。她又羞又恼又怕,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捉住了手腕,难以脱逃。 湛露逃不掉,只有仰起头看他,只见他把酒坛放到一边,神情无喜无怒,那一双凤目有些迷离地看她,似乎在盘算着些什么。 湛露知他是醉了,低声哀求: “郎君醉了,我去给郎君煮碗醒酒汤喝吧?” 他没理她,只是撑起了身子,拉着她的手腕往前一带,拖她躺在他身下。 酒坛被他的袍袖碰翻,酒洒在榻上,满室酒香。 他有些摇摇晃晃的,把手支在她肩膀上方看她,他的袖口沾了酒水,碰在她肩头,有些凉。 他的衣襟已经全部松脱开,落在她身上。他的腿压住了她,不让她乱踢乱动。 他俯下身在她身上轻嗅,轻轻舔了舔嘴角: “好香。” 湛露屏住了呼吸。 她年纪虽然小,然而长久在酒肆里,难免会遇到浪荡子出言调戏,有时甚至动手动脚。 湛露平时最怕那些人。 此时眼前这人与那些人说着一般的话,面上的神情却全不相同。他比那些人美貌万分,却也也更危险万分。 她本来是想来讨好他,才带了酒来送他的。想不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他这垂涎欲滴的模样,分明是想要吃人了。 湛露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忽见他嫣然一笑: “你乖乖的别动,让本座先尝尝味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朱唇便已经向着她的嘴巴凑过去,她吓得赶忙闭上了眼睛……可是想象中唇上的触感和疼痛并没有出现,反倒是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她睁开眼睛,发觉俯在她身上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趴在她胸口的…… 一只小狗? 好吧,其实也不那么像小狗。它头上长着一对角,一张大嘴,有点怪模怪样。如果是醒着的样子,说不定会显得威风,不过现在它趴在她胸口微微打着呼噜……乍看起来还有点萌萌哒。 湛露摸了摸他的毛,唔……还挺软和的。 呃……这就是明夷君的原形? 这就是……饕餮? 在湛露的想象里,明夷君身为活了几百几千万年、长期受西南部族敬拜、一口能吃下一个活人的上古凶兽,他的原形起码也得有一间房子大……谁来告诉她,现在这个趴在她胸口睡觉的小玩意儿是个什么鬼?! 尽管明夷君的原形看上去远没有湛露想象的有威慑力,她仍然非常谨慎。小心翼翼地地把它从她胸口抱下来,轻轻放在床上。 饕餮被人移动,似乎稍稍被惊醒,伸开四爪抻了抻,翻了个身又睡了。 嘤嘤嘤,好可爱! 湛露强忍住想再摸一把它背上长毛的冲动,悄悄退了出去。   ☆、第8章 五味 当湛露再见到明夷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明夷君已经恢复了人形,白衣翩跹,世间无双。可是湛露一看他,不由自主就想到昨天趴在她胸口那只萌萌的小兽,忍不住用衣袖掩着口,偷偷笑了。 她虽然掩着口,那眼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明夷君见了,一挑眉,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明夷君这薄怒的表情与昨日那模样反差实在太大,湛露实在忍不住,笑得更欢了,连双肩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要是昨日以前,湛露是万万不敢如此的。 可是明夷君的原身实在是太可爱,看上去简直……毫无威慑力。湛露直到现在还在懊恼,昨天为什么没有趁它睡着摸摸那软哝哝的肚皮。 明夷君看着湛露笑,面上竟微微泛红,看不出到底是羞是恼,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本座原形的体型是和法力的强度成正比的,咳咳……本座最近法力……有些弱。” 换做平常,他是决不肯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法力不足的事情的。可是这小妞儿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他有必要维护自己作为上古神兽的尊严。 湛露神情微妙,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明夷君又咳了几声,岔开话题: “昨日本座回去细思,让你恢复味觉,此事实在有些棘手。” 明夷君若是在昨日说出这话,湛露或许会对此感到失望。然而在看过他的原形之后,湛露对他的印象与从前有了很大的差别。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若是郎君为难,就不要勉强了。” 这话在明夷君耳中听来,又有了别的意思。他面孔涨得通红,怒道: “区区小事,若是本座全盛时,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你恢复。你瞧不起本座,本座如今倒要让你看看我的能耐。你要想恢复味觉,只消要寻到天下至酸至甜至苦至辛至咸五物让你服用,便可以刺激你的味蕾恢复生机。” 湛露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也来了兴趣,问道: “敢问郎君,这五种天下至味都是何物?” 明夷君思忖一番,方道: “对于天下至味究竟都为何物,各家说法一向很多,不过在本座看来,应当是玉青柠,雪蜂蜜,灵蛇胆,天红辣椒,东海盐这五种。” 湛露听说,便道: “这前四种,湛露确实闻所未闻,只有东海盐易得。此处距东海不远,我们日常所食的食盐,都是从东海而来。” 明夷君哂笑一声: “倘若这么易得,东海盐也枉称人间至味了。东海之中有一孤岛,岛上住着一支部族,乃是上古女娲一脉。他们以盐为食,故而被唤为盐民。这东海盐民制盐之法与别处不同,制出的盐晶莹剔透,其味至咸。 这孤岛位置偏僻,这些盐民终生无欲无求,因此也从不主动与外界通商。故而在外界极少能看见东海盐。若有人能侥幸得了指尖大小的一块,拴上一根细线,凡是做菜就把那盐块在菜里晃上一圈,菜就可以变得极鲜美。若是这样用,这一块东海盐,用上百世也不会缺损一丝一毫。故而京中饭馆酒楼,都将东海盐视为至宝。” 湛露咋舌不止,却听明夷君又道: “其余四物自然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那玉青柠树生长于西南雨林之中,每六十年才结一次果。好在玉青柠之味极为酸涩,又不像东海盐那般可以长久保存,用处不多。虽然少见,倒还不甚贵。 雪蜂蜜也并非凡间之物,西北雪山之上有雪蜂皇,经千年修炼化为妖,雪蜂皇不饮花蜜,而是吸取月华,酿月光为蜜,其味至甜,又有驻颜之效。此物极为稀有,本座也只是在两千年前机缘凑巧饮过一次。 灵蛇胆取自千年灵蛇,其味最为腥苦,却能增强修道者的法力。只是千年灵蛇数量一向不多,且又行踪不定,非有心人不能得。 唯有天红辣椒易得,域外某处多有种植,只消拜托跑海船的商人买来就是。不过既然是境外之物,价格亦颇为高昂。” 湛露听他说了办法,心中本来有了一线希望。可听他这么一讲,便又沮丧起来。这些稀世珍宝,就算是京中的大酒楼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她这酒肆地处边陲,她自己又囊中羞涩,从哪里能弄来这些宝贝? 明夷君说罢,转头看湛露沮丧无比,不觉心情大好,笑着安慰道: “你也无需如此沮丧,按本座昨夜里推算,这几样东西,两三年内应该都能得到。此事自有本座操心,你无需牵挂。” 既然明夷君如此说了,湛露也就不再想这事。她刚想说些什么,一转头,却发觉明夷君不见了。 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呀! 湛露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却见门口走进个人来。 来人羽服道冠,腰间挂着七星剑。原来是昨天来过的那青玄道人。 她还道他已经去远了,想不到竟然还在县里。难怪明夷君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 她赶忙迎上去,笑道: “原来是青玄道长,我还道你们已经出城去了。今日道长怎么一个人来了,那几位道长没跟来?” 青玄道人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妖魔似乎还在本县,我们在附近赁了间房子,我那几个徒弟和师侄都在打扫,贫道来与善信打声招呼。说起来,贫道还不知善信姓名,既然日后还要打扰,请教善信该如何称呼?” 湛露听说他们要住在附近,未免有些不安,听他问名姓,便答道: “我是这酒肆主人,我姓叶,名湛露,平常的客人都叫我湛露,道长也叫我湛露就好。” 青玄道人拍手笑道: “好名字,好名字。‘湛湛露斯,匪阳不曦,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善信家中开着酒肆,又取了这样的名字,真是妙极,妙极。” 湛露心中始终对青玄带着几分警觉,不过此时听见他赞她名字,倒有几分欢喜,便问道: “道长此时到这里来,自然是要吃中饭的。道长吃素吃荤?我们这店虽然小,各种菜蔬酒食,应有尽有。” 青玄道人答道: “我们修道之人与和尚不同,虽然同样修行,倒是不忌荤酒。你这里有什么肉食,且说出来让我听听。” 湛露听他如此说,便答道: “我们酒肆一向卖酱牛肉,此外,今日灶上还煮着一只肥鸡。” 一听说有鸡,青玄道人的眼睛亮了亮: “就把那只鸡拿来就是。” 说起来那只鸡本来是给明夷君煮的。阿箸娘子说明夷君更爱吃肉,湛露又不舍得每天给他煮酱牛肉吃,才买了这只鸡。不过既然客人想吃,自然要先供给客人。 湛露进了厨房,捞出锅里刚刚煮好的肥鸡,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放在青玄的面前。 青玄道人只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再看这只鸡皮黄肉白,十分好看,惹得他食指大动。 他伸手扯下一只鸡腿,就往嘴里送。可是…… 这这这……这是什么味道? 鸡皮上还混着些没褪尽的鸡毛味儿,还有些说不上是什么的香料味儿。鸡肉却一点味道也没有,硬得简直能咯掉牙……青玄吃了好几百年的鸡了,就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 莫不是这小妞儿知道了他的来意,故意整他? 青玄道人抬头看看湛露,湛露一脸天真,神色一点也没有改变,丝毫不像是故意做了什么恶作剧的样子。 她见青玄道人只咬了一口鸡腿就放下,丝毫没有再继续吃的意思,未免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他: “道长,我煮的这鸡……不好吃?” 青玄道人见她这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想到他今日所来的目的,便做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来: “没有的事,湛露煮的这鸡,再好吃不过。只是贫道近日里有些忧愁,实在没有胃口。”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青玄道人强忍着恶心,又吃了一口鸡肉,还向湛露挤出一个微笑。 听见青玄道人这么说,湛露才放下心来。上次她煮整只鸡的时候,有个客人买了一只鸡腿,只吃了一口,脸色就绿了,趴在地上吐了半天,害得她半天都没有生意。 正因为如此,湛露已经很久没有再煮整只鸡了。这回她特意改良了配方,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唔,下次就这么做给明夷君吃吧。 她愉快地这么想着。 青玄道人不知道湛露在想些什么,他到这里来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饭的,岂能就这么无功而返?他转过身,面对着湛露,柔声叫道: “阿露!” 这一声唤似水般温柔,湛露答应一声,抬头看他,只见青玄目光灼灼,眼中带着说不尽的媚意。 湛露心里一跳,不知他想要做些什么。却见青玄道人突然站起身来,握住她手腕,向她说道: “阿露生得真是美,我活了几百年,还未曾见过有谁像阿露生得这么美的。” 他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轻佻,湛露想躲,偏偏被他扯住了手腕,逃也没处逃,只好听他讲下去: 我自幼就被带进观中修道,至今已有数百个寒暑,一向不知男女情爱为何物。可是自从昨日见到阿露,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满心上都是阿露的倩影。青玄是山野之人,未曾与女子有过交往,因此不懂该怎样说话,希望阿露不要责怪我的唐突吧!” 青玄道人一边这样倾诉着恋慕之情,一边拉住湛露,让她能看见他的眼睛。 对于这样的事,湛露本来是深恶痛绝的。然而此时听着青玄道人柔媚的嗓音,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湛露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异样的东西翻涌了起来。 青玄道人还在不断向湛露倾诉着恋慕,他那原本清秀妩媚的面容显得愈加妖冶动人。湛露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而她的身体也显得有些酥软了似的,被抓住的手原本拼命挣扎,此时却无力地停止了抵抗…… 看到湛露此时的状况,青玄道人的面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他攥紧了她的手腕,另一种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继续用他魅惑的声音柔柔向湛露问道: “既然阿露已经接受我的心意……那么……现在能把那饕餮的情况告诉我了吗?”   ☆、第9章 葡萄酒 青玄道人的话音还没落,只听见“咻——”的一声,一个白色的瓷酒盅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的太阳穴飞了过来。 这一下若是打中了,他非脑浆迸裂不可。 他原本只道胜券在握,只差一步就能问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万料不到竟有此变故,不免吃了一惊。他反应倒也算快,连忙放开拉着湛露的手,向旁边一躲。 岂料掷酒盅那人手法极妙,他这么一躲,那酒盅虽然没有打中他的太阳穴,却还是撞到了他的前额上,又落到地上,撞得粉碎。 与此同时,酒肆里面传来一声断喝: “不过是区区一只淫狐,竟也敢在本座面前撒野!” 湛露本来还愣愣怔怔,听见这一声,就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倾将下来,登时清醒过来,连忙后退了几步,远远离开那青玄道人身边。 青玄道人见来人道破了自己的原身,大惊失色,他恨恨向酒盅飞来的方向望去,但见一位白衣郎君悠悠然立于酒肆之中,这郎君的姿容颜色,可称倾城绝艳,而倜傥风流之处,更胜他十倍。青玄道人骤然见到这般人物,不免呆了一呆。 却见这郎君一闪身,便来到他面前,一把揽过湛露,将她护在了怀里。 青玄道人原身是一只青狐,生来便会用媚术惑人,多年来从未失手。不想今日却被人道破原身,破了法术,心中恨极。他一手捂着被打得乌青的额头,一手指着那人,怒道: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坏我好事?” 那郎君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微笑: “你不是要找我么?如今本座就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认不出?” 青玄道人大吃一惊,膝盖一软,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异样气息,猜到这里定然有什么古怪。他担心弟子们年纪轻办事不牢靠,因此今日才以身犯险独自前来打探。 却不想这饕餮竟然这么快就现了身。 三天前,天庭颁下法旨,着他们太白山派人于这一带打探恶兽饕餮下落。这件事既难且险,不是寻常人能做得来的。青玄道人法力高强,心细如发,他虽然不是人身,却是太白山中掌教真人的师弟,深得掌教真人信赖。因此才被派来带着门人弟子探寻。 青玄道人本来想着,若是寻到了饕餮下落,打探清楚情况,悄悄回去上报交差,便是大功告成。不想此时竟与这饕餮碰个正着,不觉心中暗暗叫苦。 这饕餮如今虽是狼狈遁逃于此,毕竟是与天地同寿的恶兽,非寻常妖物可比。青玄法力再强,也不过只是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小小青狐,绝对不敢独自与这活了千万年的恶兽一较高低。他转了转眼珠,抬起头向着明夷君媚笑: 小狐一向对上神十分仰慕,偶然听说上神到此,所以特地前来拜见。小狐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上神的人,多有得罪,还请上神宽恕。”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向上看,眼中满是祈求之意,任何人看到他这模样,恐怕都要心生怜意。 明夷君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面上也泛起丝丝红晕,可是说出的话却毫不容情: “你这淫狐,事到如今,竟还敢对本座使用媚术,活的不耐烦了吗?” 青玄道人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他已经使出最高等级的媚术,仍是被一眼看穿,今日怕是要丧命于此了。 明夷君却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湛露,伸手抚上她白腻的颈子: “你说,我们怎么对付那道士才好?” 湛露仰起头看明夷君,他个子真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一介凡人,中了青狐的魅术,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恢复正常,现在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此时她睁大眼睛望着明夷君的脸,忽然笑出声来: “郎君的模样生得真好看!” 明夷君见她答非所问,知道她大约是还没完全清醒。无奈叹了一声,抬头对那青玄道人道: “你也不过是个小卒,杀你也无用,你回去给你的主子传个讯息,就说本座就住在这酒肆,他们若是敢来,就来罢。” 青玄道人得了性命,低着头,一边称是,一边后退,想要离开酒肆。却听明夷君又道: “慢着!” 青玄道人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再动,只听明夷君又道: “你的饭钱还没有给过。” 青玄道人闻言,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明夷君皱起了眉: “不够。” 市面上卖一只母鸡,不过三四百钱,这一顿饭一两银子已经算得上是极贵了,可青玄道人哪敢与明夷君争辩?只得又摸出六七两银子放在桌上。他看明夷君仍皱着眉,不免苦着脸道: “上神,小狐身上……只有这些了。” 明夷君这才点了点头: “滚吧。” 青玄道人如蒙大赦,使出独特身法,足下一蹬,便向后退了三丈远,立即出了店门,一转眼就不见了。 湛露经过这么一出,已经渐渐清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明夷君护在怀中,不免有些羞涩,挣脱了他的手臂,跑出了店门往左右两边看。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那道士却早已不见了。她咚咚咚跑回店里,却见明夷君已经坐倒在桌旁。他伸出手臂撑着头,合着双目,面颊绯红,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了血,模样与平常大不相同。 他听见湛露回来,咬着牙嘱咐了一声: “去给本座……倒一盆冷水来” 湛露连声答应着去了,明夷君趴在桌上,低低喘息。 方才那狐狸对着他施展媚术,他虽然立即就觉察到,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方才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反应,如今骤然释放开来,一时间确实有些难以忍受。 他趴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清泉似的声音叫他: “郎君,水拿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纤纤素手端着面盆放在他面前,□□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弄得他有些痒。 明夷君坐直身体,盥洗过,面上红晕渐消,才有了些精神。他抬起头,看着湛露懵懂模样,轻声说: “你也洗一洗罢。狐妖所用的媚术,要用冷水才好解。” 湛露应了一声,也从盆里撩了几把水拍在脸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头脑也灵活了。不觉问道:: “郎君就这么把那道士放走了?” 明夷君擦了擦脸,笑问: “走了了便走了,他还能如何?” 湛露摇了摇头: “那道士不是好人,怕是会做出些什么对郎君不利的事。” 明夷君哼了一声: “现在倒担心起本座来了,若不是你被那淫狐所惑,本座也用不着现身救你。可笑那狐狸模样生得如此平常,竟也能让你迷了心神。” 湛露听了明夷君的奚落,脸上红了红。也不说话,端了盆就走了。 明夷君看看她的背影,觉得……有点奇妙。 分明刚才用不着出手救她的……那狐狸引诱她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找他,她本来不会有一点危险。就算是那狐狸从她那里得到他的消息,一定也不会完全相信,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般虚虚实实,反而更容易隐藏痕迹。 这些事他在暗处看得分明,可是当他看到那青狐揽着她的腰身,轻轻在她耳边说话的样子,他还是感到相当气愤: 那爪子!那么自然就搭上去了!本来一个香喷喷的小妞儿,叫那满身骚味的狐狸碰了,以后还怎么吃! 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手上的酒盅就已经飞出去了…… 现在想想,其实不过是一个好吃的小妞儿罢了……何以竟让他动了这么大的肝火呢? 啊啊,果然是太久没有吃人了,他的脾气也变得太多了。 若是从前,依他的脾气,早就一掌把那狐狸劈死,以绝后患了。他从前法力强横,从来无需如此殚精竭虑,如今却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要提前想好三步的路数才行。 如今放那狐狸去了,他还要想法子防范才行。 烦,真是烦。 他正烦着,忽然又嗅见酒香。 明夷君抬头一看,只见湛露又回转过来,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瓮酒,旁边还有一只碗,盛着一只鸡腿。 “这些是什么?”他问。 湛露放下托盘,向他躬了躬身子: “这是湛露赠郎君的谢礼。” 明夷君端过碗来,嗅了嗅那鸡腿,然后又放在了一边。 湛露有些迟疑: “郎君……怎么不吃?” 明夷君不理那鸡腿,伸手去拿那酒瓮: “难吃。” 湛露满心指望明夷君能称赞她两句,却想不到他连尝都不肯尝,未免有些气恼: “你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难吃!方才那青玄道士也吃了,分明说是好吃的!” 明夷君仿佛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拍开酒瓮封泥,凑到鼻子前面嗅一嗅。 嗯,这酒……真是很特别呢。 她说完了,他才又斜了她一眼: “你竟敢拿那骚狐狸吃剩的东西给本座吃?” 湛露愣了一下,摇摇头: “才没有!只不过是同一锅煮的!” 明夷君端起碗,塞到湛露手里: “你自己尝尝!” 说完,他就不再理她,只是专注于眼前的酒。他懒得去找酒壶酒杯,只拿了一只白瓷碗,将酒倒在其中。 那酒呈淡绿色,看上去极为诱人,他端起碗饮下一口,芳香酷烈,其味甜美异常,与寻常酒水不同。 竟然是葡萄酒啊…… 他阖上眼睛细细品味,那芳香的酒液盘旋于他的唇舌之中,实在醉人。 他咽下酒液,赞道: “现在人大抵不懂怎样酿葡萄酒,多将葡萄与谷物掺杂在一处,你这酒倒是好得很。” 湛露一边吃着鸡腿,一边答他: “也是阴差阳错。当初有人赠了我一筐葡萄,我从未吃过,不舍得就这么吃掉了,便把葡萄藏在瓮中。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酒。我闻一闻,倒是很好,就留下来了。这瓮酒我藏着好几年了,一直没舍得卖给别人。” 明夷君微笑,又饮了一口酒,看她咬着鸡腿,问道: “你做的鸡腿你尝了,觉得好吃么?” 湛露没味觉,再好吃再难吃的东西也尝不出味道。她一挺胸: “哪里会不好吃?这可是鸡腿!当然好吃啦!” 这么说着,她像是要向他证明些什么似的,又咬了一大口吃。 明夷君被她逗得笑了,抚上她头顶,像摸只小狗似的: “这乖乖真可怜,没吃过好吃的东西,就算是吃过,也不知道味道。” 湛露听他这么说,心里很不高兴,手一伸,把她吃剩的鸡腿递到他面前,顾不上嘴里还塞着满满的鸡肉,冲着他说道: “好不好吃,你不尝尝怎么知道嘛!” 明夷君摇头: “我不尝。” 湛露有些泄气,恶狠狠咬着鸡腿泄愤。正在这时候,阿箸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桌上摆着方才青玄道人只吃过两口的整鸡,拍手笑道: “咦!这有只鸡,可是为我准备的么?” 湛露还没来得及答话,阿箸就撕了只鸡翅膀,一口咬过去。 只是一瞬间,阿箸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她苦着脸把嘴里的鸡肉吐出来,带着哭腔向着湛露叫道: “阿露呀……你是怎么把鸡做到这么难吃的程度的呀……我吃你做的饭吃了快十年,自以为已经吃过了天下最难吃的东西……但是你还从来没做过这么难吃的菜啊……” 阿箸一边哭一边往里走,哭声渐渐听不见了。湛露不知所措,明夷君在一旁却笑得快要背过气去。 湛露把鸡骨头丢在地上,有些难为情地看他。他笑够了,转头看她神情那般可怜,也觉得有些心软。安抚似的轻轻拍拍她头,用手指替她梳理凌乱的额发。 她怯怯的,小声儿问他: “郎君,你说说,好吃的东西该是什么味儿的?” 她那样儿真真可怜,就连那些从前被明夷君吃掉的人,样子都没有她可怜。明夷君要是个人,看了她这样儿,听了她这话儿,就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不过明夷君不是人类。 所以他只是认真想了想,然后把她拉到他近前,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端起面前的白瓷碗,含下最后一口酒。 他站起身,伸手在她身后抓住她后脑,让她把头仰起来。 然后低下头,慢慢靠近了她的脸。 她闻见了他口中散出的那特殊的酒香。 她似乎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他欣赏着她那奇异的表情,向着她的唇吻过去。 他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巴,那透明的绿色酒液顺着他的舌头流到了她嘴里。那酒液如此甘甜,甜到湛露觉得自己好像尝到了一点儿什么味道……那好像是葡萄酒特殊的甘芳…… 她尝到了!她有味觉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她想再细品品那味道,可是那点酒液早已顺着她的喉咙滚落下去,她急切地伸出舌头主动*他的嘴唇,挤压他的舌头,舔遍他的口腔,企图从他口中再度尝到酒的香甜。 啊啊……还有一点点……好美味…… 但是……还不够…… 不够…… 湛露吮尽了明夷君口中每一滴酒液,然后才离开了他身边,去看桌上的酒瓮…… 可是桌上的酒瓮里,已经一滴酒也没有了。 她失望地低下头去。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的气息拂动她的头发: “这就是……美妙的味道……”   ☆、第10章 糖果 葡萄酒的味道如此美妙,酸甜之中带着葡萄特有的甘芳,在久没有尝过五味的湛露看来,就连酒里的那一点点涩味,也像法术一样奇妙。 啊啊……好美味…… 葡萄酒奇异的香味为湛露带来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仿佛有无数奇异的东西如烟花一样在她的脑中不断升空、爆炸,无数个美妙的想法从脑海中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她甚至来不及抓住其中的一个。 不知到底是因为青狐的媚术太厉害,致使附加在她身上效果始终无法完全散尽,还是酒精的力量太强,亦或是“尝到味道”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太大……湛露的头脑渐渐成了混成一团的彩色浆糊,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此时明夷君带着酒香的声音从她耳畔经过,就像是一阵清风吹拂而过。 是这个人啊,是这个人让她尝到这种味道。 这种奇妙的、难以言喻无法想象的味道。 湛露满眼迷茫地抬头看了看明夷君,又看看放在一边的酒瓮,然后再看明夷君。或许因为这两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对酒的印象和对他的印象也奇怪地融合在了一起。 好美味……好漂亮…… 好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明夷君发觉眼前的这个小妞儿正在看他,她的脸上带着迷之红晕,还不断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如果她长得丑,做出这副表情大概只会让人厌恶吧。不过湛露确实相当可爱,所以明夷君只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东西简直太有趣。 只是稍微逗了她一下,让她尝到了酒的味道,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再对她做点别的什么,是不是还能看见别的奇妙表情? 和这个小东西在一起生活……大概不会无聊呢。 明夷君略带恶意的微笑起来。 他顺手拿起之前湛露吃剩一半的鸡腿,塞到她嘴里: “现在再来尝尝这个吧。” “啊呜!”正在神游的湛露嘴里冷不防被塞了油腻的鸡腿,不觉惊叫了一声。 油腻的皮和干柴一样的肉,加上简直形容不出的奇怪味道…… 原来真的很难吃啊。 “郎君欺负人!”湛露吐掉鸡腿,苦着脸控诉他的暴行。 “是你自己说好吃的。”明夷君向她指出,“你原本还想让本座吃来着。” 湛露的脸更红了。 “吃这个清清口吧。”好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又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硬塞进她嘴里。 噫!又是什么怪东西吗?湛露吓了一跳,忙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可是她突然尝到的味道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呀!好、好好吃。 这个又硬又好吃的东西……是糖果吗?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湛露从来没有吃过糖果。 就算是吃了也尝不出来滋味……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吃呢? 虽然也有过眼馋地看着其他小孩津津有味地吃糖的时候……可是糖块究竟是什么味道,她完全没有概念。也曾经悄悄问过吃糖的小孩,糖果尝起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她得到的却只有嘲笑而已: “糖是甜的呀!哈哈哈!快来看这有个傻子!连甜都不知道!” 这、这种味道,就叫做甜吗? 虽然不像刚才的葡萄酒那样有着复杂诱人的香味,但是这种单纯的味道就只是单纯的让人感觉到幸福,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湛露阖上眼睛,静静享受着这一块糖带给她的幸福。然而这样的幸福实在是太过短暂,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湛露就发觉,自己已经尝不到味道了。 糖还没有化完,可是甜味已经消失了。无论她怎么舔,怎么吮吸,都尝不到一点甜味了。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简直太糟糕,湛露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仰起头问明夷君: “郎君……这、这是怎么回事?糖不甜了……” 明夷君的手里拿着几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纸,正在桌前折着些什么,他听见湛露的话,也不在意,只是答应了一声: “哦,没什么奇怪的,大概是时效过了吧。” “时……时效?”湛露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明夷君放下手中的折纸,转过身对着湛露,伸出一根手指点上她的唇: “刚才本座把我自己的味觉借给了你一点点,不过现在时间隔的有些长,效果消失了。” 听了明夷君的话,因为尝到了味道而过于兴奋、因而几乎忘掉了两个人之前动作的湛露变得有点僵硬。 他刚才做了什么来着……他好像是……亲了她?口对口喂了她葡萄酒? 噫!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而她自己又做了什么!不仅没有推开他,还、还…… 明夷君看着她僵硬的表情和突然涨红的小脸,轻轻笑了: “既然还想要……没办法,就再借给你一点吧。” 还没等湛露反应,那柔软湿润的双唇就又贴过来,灵活的舌头轻车熟路地撬开牙关钻进去,轻轻在里面转了一圈儿,糖的甜味顿时再度溢满她的口腔。 啊,好、好甜。等、等等……他在做什么! 明夷君的舌头并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样迅速退出去,而是开始拨弄起她口中的糖来,似乎在试图用舌头把糖夺走。 不行!那是我的糖! 湛露也努力伸出舌头与他纠缠,誓要将糖块夺回来才罢休。 在这种纠缠之中,本来已经所剩不多的糖块慢慢融化,最终消失在两人口中。 明夷君终于放开了湛露,笑盈盈地看她: “怎么样,味道可好?” 湛露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她无心再去想两人之间那可以被称为亲吻的亲密举止,轻轻叹息: “可惜不能长久。” 她是那么小,刚刚脱离孩童的范畴,可是偏偏那一声叹息音韵,之中包含了说不尽的忧愁苦痛,让明夷君大为惊奇。 明夷君活了千万年,在他看来,只有百年之寿的人类就如同蜉蝣一般。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又能感受到什么情绪? 他化作人形在人世间游荡,也有近万年了。这些年来,他虽然游于人间,却也并不与人类相结交。因此他对于人类的认知,也无非是一种擅长烹调、本身又很好吃的食物而已。 他是饕餮,生性最为贪婪,生平只有积累财宝与吃这两个兴趣,自然不会对人类有什么关注。不过他也承认,或许人类确实有其他物种所不具备的特别之处……要不怎么无论什么山精水怪都拼了命修道要化人形呢。 这些天以来,他与这女孩儿共处,才发觉人类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生灵。 分明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儿,活在这世上的年头连他的一个零头都够不上,无知无识什么都不懂,可是竟然也能拥有这样复杂的感受。 她此时的叹息,正如一万多年前,他发觉自己的法力正在渐渐失去时的那般。 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呢……明夷君摇摇头,把自己从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强拉出来,转头去看湛露。 或许因为心境不同,他此时看湛露的神情也与往常大不一样,多了几分怜惜,他伸出手轻抚她的额发: “不要紧,我会替你把味觉找回来的。” 他的手很大,又非常温暖,这样轻轻抚着她的头,让她觉得很舒服,也很安心。他这样的人,答应了什么事情,是一定能做到的吧。 他虽然落难于此,却比任何达官贵人的样子都尊贵。就算是他平日里随口说的话,听上去都是那么可信,更何况他如今这么信誓旦旦的答应她呢? 湛露抬起眼睛看他,他此时这般温柔,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湛露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作怪,闹得她心里乱纷纷的。她偏了头不敢再看他,偶然瞥见桌上的东西,故意问他: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明夷君也不在意,见她看他桌上的折纸,就随手拈起一片,道: “你问这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如今有些不太平,我要给几位友人传讯,让他们来相助。”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折纸。三张纸被他折成三个纸鹤形状,他把纸鹤摊在手里给她看。 她有些感兴趣,摸摸纸鹤的翅膀: “呀!想不到郎君还会弄这个。” 明夷君微微一笑,向着掌心吹了一口气,三只纸鹤拍拍翅膀,向着门外飞出去了。湛露看见这般奇妙景象,瞪大了一双眼睛,直看得纸鹤不见了,还踮着脚张望,明夷君见了,又是一阵笑: “你若是喜欢这个,我便教你折,折完了让它们绕着你飞,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湛露一时间忘了之前的愁烦,又欢喜了起来: “最妙最妙,郎君快教我!” 明夷君看着她晶亮的眸子,不觉失笑。 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呢……方才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她感受到的苦楚和他当年一般的?   ☆、第11章 纸鹤 明夷君的那一双手真好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颜色像白玉似的。他从桌上拿过纸折纸鹤,一步步演示给她看。 湛露看得入了迷。 她只看了两遍就学会了,兴致勃勃地折了满桌子的纸鹤。 她拈过一只最大的,高高举起来,满屋子跑,拍手欢笑。 明夷君看着她笑,轻轻向桌上的纸鹤吹一口气,桌上大大小小的纸鹤受了他的气息,纷纷扇着翅膀,翩翩然向着湛露飞过去,高高低低在她身边绕。 她伸出手,纸鹤就停在她手上,姿态亲昵,宛如生灵。 湛露就这样和纸鹤玩着,一时间忘却了多年来沉沉压在她心上的愁烦,自从她的父母去世,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分明还是孩童的身体,心却早已经像个大人了。可是此时此刻,纸鹤翅膀下扇着的风抚在她的面上,好像春天的杨柳风那样温柔,让她寻回了许久不见的童心了。 明夷君含着笑看她与纸鹤玩,她被纸鹤追逐,嬉闹着向前跑,那短短的额发向两边分开,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来,她头上的双鬟被纸鹤弄乱了,她索性全扯散,让头发松松散散在肩膀上披着,那模样却并不让人觉得凌乱,却只是可爱。 她总是喜欢穿着深红的衣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头发乌黑。她与纸鹤一同嬉笑玩闹,她的眼睛是那般明亮。 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呀,不过是这样几只白纸折的小鸟儿,也能让她这样欢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不过是这么几只白纸折的小鸟儿,也能让她这样欢喜。想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与这世界没有半分牵扯,不也和那些平白里从指间折出的纸鸟一般么? 明夷君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说是倦了,转身回去房间里。 他刚走了没一会儿,阿箸就又跳出来,看着绕着湛露飞来飞去的小纸鹤,摇着头说了声: “啧啧,主上真是宠你,居然肯花时间帮你弄这些玩意。” 自从明夷君来了,阿箸越发神出鬼没,常常一个眼错不见,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湛露本来就有些生她的气,如今听她在这里说这样的话,湛露越发不悦: “阿箸娘子还是这么贪玩,方才又跑到哪里去了?” 阿箸娘子笑嘻嘻的,一点正经都没有: “我方才回去山里看看,山里那班小毛头几日不见我,都想念我得紧。只是我心里惦着主上,因此没敢久待,早早就回来了。只是方才看见你和主上亲昵,怕打搅了你们,才没敢现身,你倒责怪起我来了。” 她停了停,又说道: “想不到我们阿露人虽然小,能耐却大。要知道,从前那么多瑶池仙子贪恋我家主上美貌,到洞府来拜访他,被他一口一个全吞吃了。我只道主上此生不会在意女子,想不到阿露却是得了他青眼。” 湛露听阿箸娘子这般说,方知她刚才与明夷君那般亲密行止,都叫阿箸娘子看了去。她涨红了脸强辩: “谁、谁、谁跟他亲昵啦!分明是他在故意欺负人!” 阿箸娘子不说话,只是吃吃的笑,满眼都是不信的神色。 阿箸娘子摆明了不信,事情一时之间又难以说清,湛露有些烦躁地挥了下袖子,无意间击中了一只纸鹤,纸鹤被她击折了翅膀,躺在地上再也飞不得,只是发出低低的哀鸣,其声凄绝。而其他的纸鹤也停止了嬉闹,哀叫着在半空里绕着它盘旋。 湛露未曾料到纸鹤竟也会发出悲声,只觉得心中一颤。连忙把那折了翼的纸鹤拾起来,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压平纸翼,可是那纸鹤扑腾着翅膀,却只是飞不起来。 她身后传来明夷君的声音: “就算是纸鹤,折了翅膀,也再飞不起来了。” 湛露看看明夷君,又回过头来非常心疼地看着它。 明夷君皱了皱眉: “太吵了。” 他这样说着,向着在空中盘旋的纸鹤挥动衣袖,那些纸鹤就都失去了活力,重新变回原来毫无生命力的纸片,纷纷落在地上。明夷君再一挥袖,地上突然着起火来,把那些纸鹤都烧尽了。 她看着熊熊烈火,心里有些惋惜,却没说话。 只有那只折了翼的纸鹤,还躺在湛露手心里,持续发出哀叫,不知是因为折了翅膀,还是物伤其类。 明夷君仿佛知晓湛露的心意,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抚摩纸鹤的脊背,向着湛露说道: “你也无需惋惜,没了我的法力,那些纸鹤也无非是些纸片罢了。倒是这一只,你伤了他翅膀,倒和你有了些牵扯。你把它揣在怀里,放在胸口好好养着,也许能医好呢。” 湛露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真的能养好吗?” 明夷君微笑: “既然能受伤,自然也能养好。” 湛露闻言,十分珍惜地把纸鹤揣在怀里。说也奇怪,那纸鹤本来还拍着翅膀挣扎,哀叫连连,可是它一触到她胸口的热气,就服帖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安置好纸鹤,她刚刚高兴起来,却听见明夷君又道: “本座饿了。” 明夷君如今化作人形,食量比起从前可以说是小得多了,但就算如此,一顿也能吃掉七八个人的分量。给他做饭,实在是件苦差。湛露听说他又饿了,苦着脸问他: “我之前和了面,给郎君擀碗面条吃好不好?” 明夷君也不挑剔,点头同意,就又转身走了,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 “做好了送到我房里。” 湛露叹一口气,认命地走进厨房,拿起擀面杖擀面条。阿箸又跳过来,神秘兮兮地趴在她耳边和她说悄悄话: “方才我也观察了一番,主上对你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太平常了……不,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大约是擀面条太累的缘故,湛露的面颊有些红起来了。她皱着眉,嗔怪道: “我就说不是你猜的那么回事,你只是不信。” 阿箸一点不在意湛露说了什么,只是在厨房里手舞足蹈,自行乱猜: “准是主上嘴馋了!可是已经和你定了二十年的约定,不能随便背弃,所以来闻闻你的味儿,解馋!” 湛露正在切肉,听她这么说,顿了一顿,脸上的红晕渐渐消下去: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 可是阿箸却不肯就这么放过这个话题,她一边转着圈儿一边嚷着: “真羡慕阿露!将来可以被主上吃掉!被主上吃掉!吃掉!掉!” 湛露觉得阿箸娘子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不,不对,话说,筷子有脑子吗? 听着阿箸娘子嚷了快三十遍,湛露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你就这么想让我被吃掉?” “那当然!被主上吃掉可是一种荣耀!你知道吗,当初追求主上的瑶池女仙,都是自愿奉献给主上吃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给他吃。” 听了湛露的揶揄,阿箸娘子反而哀怨起来: “我倒是想去给主上吃,可是、可是、都用筷子吃东西,谁听说过有吃筷子的?我要是竹子做的,木头做的也罢了,偏偏是象牙做的,就算吃了也没法消化。” 湛露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和阿箸娘子交流了,还是专心做饭吧。 她匆匆忙忙把面条下了锅,煮好捞出来过了冷水沥干。又取一块肉细细剁碎了,锅里放上油,加些姜蒜之类,炒熟了肉沫,倒上酱再炒几下,再把炒好的炸酱浇在面上,炸酱面就做好了。 这炸酱面再简单不过,就算是湛露也能做得很好。诱人的香味勾引得阿箸娘子的口水快流出来了。忙不迭央求着: “阿露!好阿露!快先给我一碗!” 湛露摇摇头: “这是给郎君做的,等他吃剩了你再吃吧。” 阿箸娘子忙不迭央求着: “谁听说过饕餮还能剩饭的?好阿露,乖阿露,亲亲阿露,今天我吃了你那么难吃的鸡腿,好歹也得补偿我一下,给我吃一点就行!” 湛露听见阿箸娘子提那鸡腿,倒有点可怜她。便拿了一只小碗,给她弄了些面条。 阿箸娘子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赞道: “真真好吃!阿露手艺还真是进步不少!” 湛露今日尝到了葡萄酒和糖果的味道,这让她对于食物的味道有了些概念。再加上她从前就经常做炸酱面,这一次的炸酱面,做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尽管如此,湛露还是相当担心一会儿明夷君又要说她做的东西难吃。她答应给阿箸娘子吃,也是为了让阿箸娘子先替她尝尝。 听见阿箸娘子这样说,湛露便安心了,端着炸酱面去往明夷君的房间,轻轻敲敲门: “郎君,面做好了。” “进来。” 湛露把炸酱面放在明夷君的面前,只见明夷君的眉头皱了皱: “没有酒?” 湛露有些为难: “郎君今天不是已经喝了葡萄酒了?不好再喝别的酒了吧。” 他摇摇头: “你做的东西那般难吃,没有酒,实在难以下咽。” 湛露最讨厌听他说她做的东西难吃,连忙争辩: “今天的炸酱面很好吃的!阿箸娘子都说好吃!” 他噗嗤一声笑了: “那双筷子……又知道什么东西好吃了?” 虽然是这么说,明夷君还是举箸挑了几根面条吃,他阖上眼睛,细细咀嚼。 湛露睁大眼睛盯着他,眼看着他喉头滑动,将食物吞了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叠声问。 明夷君睁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吐出两个字: “难吃。”   ☆、第12章 炸酱面 湛露气得眼圈都有点儿发红,心里委屈着,喉咙哽了两下,到最后也没真正发怒,只是含着怨低低说了句: “无论湛露做什么,郎君都说难吃,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吃湛露做的东西。” 明夷君摇头: “你做的东西本来就难吃,还不许人说?你要是不信,不妨自己尝尝?” 明夷君说着,作势向她探过头去,样子显得非常轻佻,浑似富贵人家出身的无赖少年。 然而他到底不是普通的轻佻少年,而是在世上活了千万年的凶兽,一生也不知生吞过多少生灵。因此他这般动作,只让湛露只觉一阵慑人气息迎面扑过来,骇得她身子发僵,动也动不得。 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其实也不能算是真的那么怕他,只是每回他离她稍微近一点儿,她就觉得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这大约就是平常人类在遇到难以抵抗危险时身体的正常反应吧,就算是她满心里都在对自己说我不怕我不怕,可是不受控制的肌体却诚实地宣布自己已经害怕了。 可她分明是不甘心就这般任他摆布的,故而眼里含了怨怼,默默看他。 明夷君察觉到她的抗拒,因而也没有再往她那边过去,只是往后一仰,非常舒适地靠在靠垫上,似笑非笑地看她,神情十分悠闲。 湛露这才感觉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她略带薄怒,向着明夷君说道: “郎君总是喜欢这般自行其是,给湛露带来很大困扰。您既然住在湛露这里,湛露总算还是个主人。郎君也该略微尊重湛露一些才是。” 明夷君丝毫不在意湛露的怒意,只是低头认真地清理着自己的指甲,然后轻飘飘抛出去一句话: “本座本来并不想在这里留这么久的。” 只这么一句,就让湛露噤了声。 是啊,他们之间的地位本来就是不对等的。 无论他如今是怎样落魄,他的法力是怎样微弱。他仍然比她强大太多倍。仔细说起来,他还是救了她家酒肆的恩人。 况且他也没有挟恩图报什么的……当时确实是她请求他留下的。 当时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心要如弟子般好好服侍他,听出他的教导。但是她那时候确实没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 蛮不讲理,倒行逆施。 若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除此以外,他时常对她做出的那种奇怪的亲昵行动,每每让她面颊发烫。 啊,他总做出那样的举动,大概是因为他认为她是相当美味的食物吧。 没有味觉的湛露明白什么是饥饿,不过一直以来却不是太能理解嘴馋这种感觉……直到刚刚他让她尝到了葡萄酒的甜味。 那种感觉……真的是难以形容啊。分明并不饿,却想要吃东西,想要抱着葡萄酒坛一直舔舔舔下去。就算暂时得到的味觉再度消失,也无法阻碍这种感觉不断持续。 所以……就算他想抱着她舔,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吧? 食欲什么的,实在是一种难以克服的东西啊。 虽然这样想让人感觉很奇怪,但是湛露明白,对他而言,她确实只是未来将会被吃掉的美味食物而已。 明夷君表现出的食欲让湛露烦恼。 啊……让她烦恼的并不是这种食欲本身,而是这种由此而展现出的亲密姿态。 湛露已经十四岁了,这样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要再过一年才能及笄,梳头换上成年人的装束。可是同样是在这样的年纪里,有些人却已经成婚了呢。 在这样的年纪里,她又长期呆在酒肆这样的地方,有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 明夷君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本来只有亲密的情人之间才会做啊。 湛露也知道不应该用人类的观念去要求他什么…… 可是……可是…… 每次被他那样靠近,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那种被掠食动物盯上了的恐惧感与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混合起来,总是让她的心脏跳得飞快。 她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哪怕只是他的气息稍微沾上她的寒毛,都让她浑身颤抖,面颊滚烫,呼吸不畅,头脑乱成一团浆糊。 更糟的是,在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竟然会隐约感到一丝失落。 为什么会失落?湛露不敢去想。 那是她绝对不敢去触及的领域。 明夷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出神,并没有猜出她此刻的心意。读心术是很麻烦的法术,并不是轻易就可以用的。他没有出声,只是等着湛露自己回过神来。 湛露虽说想了许多,实际上也不过一瞬而已。她想到不敢再想的地步,轻轻摇一摇头,扫清脑中的纷乱,向明夷君低头致意: “湛露无意冒犯郎君,还请郎君宽恕。” 明夷君本以为她方才出神,此时会说出些什么有趣的话来,不想她却是直接低头致歉,实在是无趣得很。他摇摇头: “无需如此,本座并没有责备你。” 湛露后退几步,再度低下头: “郎君若是嫌湛露做得不好吃,湛露这就端下去重新做过。” 明夷君其实并不是真的觉得那炸酱面难吃,说实在的,或许是因为她味觉的短暂恢复,让她有了一些做饭的灵感,今天她做的炸酱面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吃了。他故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戏弄她,给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罢了。如今看她这样,他却也失去了再逗弄她的兴趣,只是说了声: “不必,把面留下,你走吧。” 湛露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随后就弓着腰,垂着双目退了出去。 留下明夷君一人在屋里,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炸酱面,顺手把碗丢在了一旁。 唉,无趣,实在是无趣得很。 到这里来之前,他未曾与人类这么亲近过,因此也不知道,人类居然会对他的靠近产生这么有趣的反应。他作弄湛露也不光是为了解馋,更多的是为了想看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那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做出那副神情来,真是有趣极了。 他对她做的事情……真要说起来,大概可以说他是在观察人类在面对饕餮时的反应吧。 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呢…… 这么柔弱的人类啊,必须要轻拿轻放。如果不小心力气大了一点,玩得过分了一点,是会把她弄碎的。虽然已经做了约定,她终有一日要成为他的盘中餐,但是果然现在还是要让她好好活下去才行。 啊啊,果然还是需要找些别的消遣吗……真是无趣啊。 与明夷君的无聊相对,湛露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明夷君的房间离开。她那般仓皇失措,几乎可以说是在逃跑了。 那个可怕的、可怕的凶兽啊。 他放她离开,可是他却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她。 他到底要把她怎样呢?说好了将来让他吃掉她,难道那还不够吗? 他还想要,还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湛露跑回阿箸娘子的房间——现在是她们两个人的房间了。她躲在床上,蜷成一团,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当湛露惨白着脸,顶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出现在明夷君面前的时候,明夷君的样子显得有些困惑: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湛露的味道?湛露呢?” 湛露看他这样,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得叫了一声: “郎君……” 明夷君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竟然连声音也学了个九分像……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物?” 湛露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认不出她来,有些哭笑不得: “郎君,我就是湛露啊。” 明夷君并不真正相信,一挥手,平空里出现一柄宝剑,剑尖直直指着她的喉咙: “湛露?你若真是湛露,为什么相貌不一样了?人类的相貌,怎么可能轻易更改?” 湛露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简直快要哭出来: “郎君,我真是阿露。” 明夷君抽抽鼻子: “味道……确实很像……” “不是像啊!我就是湛露啊!不信你问阿箸娘子!” 明夷君哼了一声: “阿箸那个笨蛋……又能分辨出来什么了?只要闻起来像,你说你是本座,她都会相信。” “那郎君要怎样才能相信?” 明夷君一闪身,就晃到了湛露面前,偏着头打量她: “让本座……尝一尝。” 湛露有些可怜地看着他: “郎君……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 “那……好吧。” 明夷君骤然睁大了眼睛,用可怕的眼神看她: “如果你敢欺骗本座,或是耍什么花样,你就死定了。” 湛露点点头,明夷君拉过了她的一根手指,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她的手指又嫩又白,好看极了。 明夷君张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湛露看着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毕竟是人形,那一口牙齿其实也和人类一般,只有犬齿略长些罢了。他拉着她的手指,往自己犬齿的尖儿上一按,就流出一滴血珠儿。 她的味道顿时溢满明夷君的口腔。 好甜,比他从前想象的还要甜。 明夷君深知,有些精细的妖物装扮成他人时,会特意在身上喷上气味,让人分辨不清。但是表面的气味能变,血里的味道却是不会变的。从血的味道来看,眼前的人定是湛露无疑了。 但他还是不完全放心,并不收剑,只是偏着头问她: “你的样子为什么和昨天不一样了?“ 她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让明夷君相信,人类在精神状况不好的时候,相貌和声音上是会有一点改变的。明夷君终于收了剑,解释似的说了一声: “现在事态非比寻常,暗箭难防,就算是本座也要小心。” 湛露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默默转身去开店门了。她的指尖被明夷君咬破了,疼得厉害。 她心不在焉地打开锁头,把门一推…… 外面站着一个熟人,等着要进来。   ☆、第13章 狐狸 昨日被明夷君赶走的狐狸青玄此时就站在门口。不过一天功夫,他头上道髻散乱了,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上面还沾了泥土,粉脸上不知被什么刮出了两道血痕,样子着实狼狈。 湛露昨天被这狐狸施了法术,害得她在明夷君面前做出那等神情,故而她对这狐狸半分好感都没有。只是她毕竟是做酒肆生意,决不会轻易往外赶人,因此只是冷冰冰问了一句: “你又到这里做什么?” 青玄一双眼睛里蕴满了雾气,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小狐昨日被上神打得头破血流地回去,祖师嫌弃我我堕了太白山的名头,废了我一半法力,将我赶出来了。我自幼在太白山长大,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更何况身为太白山弃徒,也没有别的门派敢收留。如今小狐流离失所,无处可去,只得前+来投靠,还求上神与湛露姐姐收留。” 青玄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哀求地看着湛露。湛露本就在记恨他,因此只是不理,把头扭到了一边。 青玄又转头看向明夷君。明夷君倒是并不在意,仍是淡淡笑着: “本座自有人服侍,要你有何用。” 青狐眼里含着泪,向着明夷君哀告: “小狐虽然本事不济,到底也在太白山修炼数百载,总会有些用处。就算法术之类用不上,小狐自小便学得一手推拿本事,平时帮上神与姐姐推拿一番,松松筋骨也是好的。” 明夷君丝毫不肯放松: “你说得倒是好,只是你这本事却也没什么用。本座若想要找个人推拿,难道非要找你这只狐狸么?” 这青狐一向机灵,听得明夷君这般语气,虽然丝毫没有松动,却没有下逐客令,是个要继续谈话的意思。不觉心中窃喜。只是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苦苦哀求: “郎君困居于此,只怕对世间之事知之甚少。小狐昔日于太白山地位不低,无论天庭有什么指示,都瞒不过小狐的耳朵。小狐既然愿意投诚,自然要把这些都一一向郎君说知。郎君听了若是觉得无用,再将小狐赶走也不迟。” 明夷君听罢,点一点头: “你既然如此说,本座便权且收留你在此。若发觉你打着什么别的念头,本座定然不饶。” 青狐喜上眉梢,连连称谢。湛露却有些不高兴,张口呼了一声: “郎君……” 那青狐何等的聪明伶俐,怎会看不出湛露的不悦?他低着头,向湛露作了个揖: “小狐之前冒犯了姐姐,实在罪该万死。那时各为其主,小狐也是迫不得已。今日小狐向姐姐告个罪,还求姐姐原谅了小狐吧。” 那青狐本就妖媚异常,就算不用魅术,也足可以动人。此时他模样悲悲切切,楚楚可怜。湛露只是一介凡人,哪里能抵挡得住?登时心一软,转头闭口不再多言。 明夷君冷眼看着湛露神色,忽然又开口道: “酒肆里面小,住不下这么多人。城外的山上是阿箸管辖之所,你去那山里找个洞穴住罢,若有什么事,再来禀报便是。” 青狐听得此语,未免大失所望,又恳求道: “小狐自幼在太白山长大,虽是兽身,却也未曾住过山洞。小狐只求上神赐与一处栖身之所,哪怕是在厨房里,有个铺盖,也就知足了。” 青狐在此处不住哀求,明夷君听了那哀声,只觉得有些厌烦,伸手向青玄一指,青玄一摇身便不见了,那道袍松松垮垮落在地上。 湛露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术,只觉得有趣极了,开口问道: “郎君,青玄上哪去了?” 她话音还没落,就见那堆衣服动了一动,从里面钻出了一球青色的毛团儿来。 只见那毛团儿通体青色,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蓬松的大尾巴尖儿上海带着一撮白毛,模样儿十分讨人喜欢。 湛露眼珠也不错地盯着那毛团儿,一点表情也没有。 明夷君知道湛露不喜欢青玄,以为她此时还在生气,便宽慰她道: “本座知道你不高兴,这里毕竟是你的地方。要我说,让他化了原形睡在厨房地上,不碍事的,你就当养了条狗。平时有什么剩饭剩菜喂点就行了,隔三差五给他炖半只鸡,你要是嫌贵不舍得,就记在我账上。” 一听说炖鸡,青狐满身的毛“嘭”地一下就炸了起来,这回真变成个大毛团儿了。他虽然化了原型,倒还能开口讲话: “不不不不!不用炖鸡了!太太太贵,我我我就自己随便上外边找点什么吃都行!!” 明夷君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湛露: “你看,多么省事,又能看家,又能捉耗子,比养条狗还方便。它若是敢随地大小便,你就揍它。” 湛露还是直直看着青狐,一言不发。 明夷君轻轻皱起眉来,这里说到底是她的地方,她若是不愿意,他也不能硬把这狐狸留下。 青玄见明夷君看向湛露,心里也有些忐忑。若是她不同意,只怕明夷君也不会留他。它歪着它小小的狐狸头,看看湛露,然后几步跑到她面前,嗷嗷叫了两声。 湛露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面颊上腾起迷之红晕。 噫!好、好可爱! 湛露向前伸出手,摸到了狐狸柔软的耳朵。 好、好软!! 什么清玄道士,什么讨人厌的恶人,湛露一下子全都想不起来了。她蹲下来,轻轻抚摩狐狸柔软的皮毛。 青狐温顺地在她手下打了个滚儿。 明夷君笑了,走到她跟前问: “你喜欢它?想养它?” 湛露重重点头。 “那它就交给你养了。”明夷君这样说着,轻轻一抬手,青狐的颈上就出现了一个颈圈儿,连着一条长长的链子,链子的那一端被握在明夷君的手里。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突然,青狐惊得呆了。它伸出两个前爪,拼命扒着颈圈,可那颈圈一丝缝隙也没有,它费尽了力气,也没能把颈圈打开,反而让它箍得更紧了,弄得青简直没法好好呼吸。 它张了口想说话,想向明夷君要求稍微公正一点的对待。可是口中吐出的只有“嗷嗷”的音节,根本不是人类的言语。 这个颈圈……封掉了它仅存的法力。 青狐无力地松开了爪子,它突然发觉,他今天到这里来,是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这饕餮,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为可怕。 但是它已经回不了头了。 明夷君可不管它在想什么,他将链子交到湛露手上,“你该给它取个名儿。” 湛露眨眨眼睛: “它不是有名字了吗?它不是叫青玄吗?” 明夷君摇头: “那是他做道士的时候,他的师门给他取的名字。如今它脱离了师门,自然不能再用。他是你的了,你该另外给它取个名字。”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青狐听明夷君这么说了,明白改名的命运估计是避免不了了,便摇着尾巴看向湛露,只求她能取个正常点的好名字。 湛露明白明夷君说得对,于是她一边想着,一边念叨出声: “阿箸娘子是筷子,所以叫做阿箸,郎君是饕餮,却叫做明夷君。我姓叶,名字叫湛露,那么,这只青狐狸又该叫什么呢……” 她咬着嘴唇,想得非常认真。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兴高采烈地握紧了右手,锤在左手掌上: “有了!就叫李狗蛋吧!” 明夷君噗嗤一声乐了,而眼前的狐狸出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样子显得相当沮丧。 湛露完全没意识到青狐的沮丧,只是向明夷君问道: “郎君笑什么!这名字不是挺常见的嘛!” 明夷君拼命忍住笑,向她点头: “确实挺常见的,是个好名字。” 湛露得意洋洋地揉了揉狐狸的耳朵: “听好了李狗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狗了!” 绝望的青狐只能在心中发出痛苦的咆哮: 你们在搞什么,老子明明是狐狸啊!!!   ☆、第14章 百合山药粥 被改名叫做李狗蛋的青狐从此就被拴在酒肆的厨房了。它平时总是趴在厨房的地面不动弹,也不怎么爱吃东西。湛露逗弄它,它也不爱搭理。 湛露也曾问过明夷君,这么总拴着它,会不会养不活?而明夷君只是这么冷冷说了一句: “若是不肯吃东西,干脆杀掉做皮帽子,本座叫阿箸再帮你找只毛色好又乖巧的来。” 湛露见过它人形,听明夷君这么说,未免有些迟疑: “他到底也是修行了数百年……这样……不太好吧?” 明夷君哼了一声: “有什么不好?本座洞府里有一件白狐裘,是用一整张狐狸皮做的。那只狐狸少说也修炼了几千年,最后还不是做狐裘的命?” 湛露撇撇嘴,相处这么长时间,她早就发现,在明夷君眼里,天下的生灵就是这么分的: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马上吃的和不能马上吃的。 在明夷君看来,她不能马上吃,所以现在就是做饭用的;狐狸骚味大,不能吃,所以就是做狐裘用的,没什么别的用途。 青狐的反应可比湛露大多了。他听见明夷君这么说,一个激灵从地上蹦起来,嗷嗷叫了两声,扑到湛露怀里撒娇。 湛露虽然不喜欢青玄道人,却也不会因此就对这狐狸有什么成见。毕竟,这狐狸已经不是青玄道人,而是她的宠物了嘛,就连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 她抱住了狐狸,任由它用头蹭着她,咯咯笑起来: “啊呀!别舔我!哈哈,好痒!” 明夷君看见那青狐在她胸前乱钻,伸出小舌头舔她的下巴,莫名其妙地竟产生了几分怒意。他走上前去,用两只指头捏住狐狸的颈毛,把它丢在地上: “你喜欢养,养着便是。不要跟它那么亲近,小心染上跳蚤。” 青狐委屈得嗷呜一声,他几百年前就化了人形,身上哪会有跳蚤了?可是它看着明夷君那可怕的眼神,只得自己缩到角落里去。 明夷君满意地看着青狐缩在一边,然后对湛露说道: “做饭吧。你方才抱了狐狸,做饭之前别忘了把手洗干净。” 不让她逗狐狸,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湛露腹诽着,却还是认命地去洗手了。冷不防又被明夷君舔了一下脸颊。 噫!又被他舔了! 湛露半羞半恼地转头看明夷君,他却若无其事地踱回房间去了。 湛露决心不去理他,可是脸上被他舔过的那处似乎总有些发热似的,烫得她好难受。 她尽力把明夷君对她的影响从脑海里排除掉,然后开始考虑到底要些做什么饭。 她看了看今天菜农送来的菜,里面有两个鲜百合。厨房角落里还堆着些之前买的山药。 百合在这里不是很常见的食材,听送菜来的小哥说,本来是他家的亲戚送给他家的,他母亲念着她对他家一直多加关照,所以才分给她两个。 这样好的食材,可不能轻易糟践了。湛露想了又想,最后决定煮百合山药粥。 他总说她煮的东西难吃,这次她煮粥,总不至于难吃了吧? 百合和山药都是正当令的食材,湛露听送菜的小哥说,这百合的味道非常鲜甜。而山药也是味道甘美的食物,配合大米煮粥,再好不过。百合山药粥不仅味美,更是一味极好的药膳,润肺止咳,清新安神,又有美容的功效,最适合秋天吃了。就算到时候明夷君不爱吃,她自己多吃些,虽然尝不出味道,起码保养了身体,也就不算浪费。 湛露先拿了山药削皮。山药削掉皮之后会有粘液,粘在手上,奇痒无比,要好久才会好。湛露戴着手套削掉山药皮,然后切成薄片。她淘好米,把山药片和米放在一起,加水煮粥。 然后她又处理干净百合,等着粥快熟了,就把百合下在锅里。看着锅里的粥又煮沸了两次,这才算是完全煮好。 她从罐子里取出冰糖放在粥里,慢慢搅拌。等到冰糖全化了,粥也凉了些,她就取出两个碗,盛了两碗粥。 一碗留给阿箸娘子,一碗自己喝。 湛露留好了自己喝阿箸娘子的份,便把剩下的一整锅粥端去给明夷君。 她知道明夷君的秉性,因此也不再期待着他能说一句她煮的东西好吃,只是把粥放下了,就想要走。刚抬脚却被明夷君叫住: “等一等。” 湛露只好又站住,眼看着他慢条斯理一口口吃完了粥,评价道: “难吃。” 湛露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倒也不沮丧,开始动手收拾碗盘。却听明夷君又问了声: “还有吗?” 湛露一怔。他不是说难吃?怎么还想要?厨房里倒是还有两碗,可是她还留着想自己吃呢!于是摇了摇头: “没、没有了。” 明夷君微微蹙眉: “没有便没有,你结巴什么?” 他站起来便往厨房走。 湛露连忙拦住他: “郎君!粥确实没了,你要是还想吃点什么,湛露去给你做!” 明夷君伸手轻轻把湛露挥开: “没有了便没有了,你慌什么。” 湛露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明夷君走进了厨房。 明夷君一眼便看见那两碗粥在锅台上放着,他向着湛露笑: “你这个小骗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弄鬼。你说本座该怎么罚你才好?” 湛露红了脸,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明夷君也不跟她多说,端起一只碗来,一口便把粥喝尽了。 正当他拿起第二只碗要喝的时候,湛露急急忙忙跑过来拦他: “郎君!那是我的粥!我还没喝呢!” 明夷君笑吟吟的: “又不好喝,你喝它干嘛?我替你喝了,不是正好?本座还没有罚你,你还好意思来向本座提要求?” 湛露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不对……湛露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兽!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湛露想要分辩,却无从说起。眼睁睁看着他端起碗,把那最后一碗粥也喝下去。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她红着眼睛,要哭。 明夷君约略瞥见她神情,停了下来,把碗放在一边,弯下腰,捏起了她的下巴,然后凑了过去。 湛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尝到了甜甜的粥。鲜甜的百合与山药都有些黏黏的,在粥中交织出温厚的味道,淡淡的甜味让整道粥都呈现出一种完美的和谐。 除此以外,明夷君的舌头在她口中搅动,更是让粥布满她口腔中每一个角落,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粥带给她的暖意之中…… 等、等等!明夷君的舌头? 是的,明夷君故技重施,用口将粥哺在她口中。所以她才能再次尝到粥的美味。 不能总这么沉浸在食物的美味里!会堕落的! 湛露三下五除二用舌头扫尽了明夷君口中的粥,一口咽下。然后伸手把明夷君推开,愤愤地质问他: “郎君骗人!这粥分明很好吃!” 明夷君仍是笑: “本来是不好吃的,从你嘴里过一遍,味道就甜了。” …… 面对着这样的明夷君,湛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趁着湛露发愣,明夷君又含了一口粥,哺在她口里。 唔唔!好美味! 湛露本来还要反抗,可是尝到美味之后,就没骨气的停止了挣扎。 对于她而言,能尝到食物味道的机会真的是太少了,所以每一次都没法不珍惜。她只是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粥没剩下多少,明夷君只是喂了她两三次,就已经吃光了。湛露叹着气,慢慢回味粥的味道。 对于像湛露这种多年没能品尝到食物味道的人来说,上次尝过的葡萄酒实在有些太过刺激,简直像在头脑中爆炸的烟花。反而是像百合山药粥这种清淡的美味更能让她感受到食物味道的奇妙。几种不同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分明是不同的味道,却能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在融为一体的同时,又能分辨出它们各自的本来的味道。 粥暖暖地顺着食道滑下去,让整个人都感觉温暖起来,浑身仿佛充满了力量。就是这么一道简单的粥,也能带给人这样复杂的感受。食物什么的,真是奇妙啊。 湛露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同时也让她开始期待: 下一次尝到食物的美味,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她抬头看一眼明夷君,明夷君仍是笑着,脸上带着几分捉弄人的神气,着实有点惹人气恼。 可是她……完全没办法生他的气呀! 不过下一次……最好还是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尝到味道呢…… 她这么想着,脸又红了。明夷君看着她红彤彤的脸蛋,感到非常好看。 啊啊,她这样鲜嫩,一定会很美味啊。 两人就这样各自想着自己的事,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厨房的角落里,拴着链子的青狐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第15章 初雪 湛露发觉,好像自从明夷君出现,时间的流速就改变了。 时间的脚步迈得如此之快,简直不可思议。当门前枫树上的最后一片红叶落下,湛露知道,秋天已经过去了。 虽然湛露的厨艺大有长进,偶尔居然也能做出味道堪比京城大酒楼的美食,酒肆的生意还是和以前差不了多少。毕竟这里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县城,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平时的主顾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罢了。 虽然如此,湛露却很满足。 钱挣的虽然少,慢慢地却也积攒起来一些。明夷君虽然总说她做的食物难吃,却也是按月交给她伙食费,湛露算过几次,发觉那钱数与他吃掉的食物价值相差无几,于是之后也不再算了,只是拿到钱就收起来罢了。 对门得意楼的女掌柜从前总来罗唣,自从明夷君住在这里,她似乎是有几分怕他,因此也不来了,倒是让湛露少了不少心烦。 那只青狐狸还被养在厨房,时间长了,湛露几乎要忘了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只把它当做宠物看待。天冷了,还时常给它些热食。冬天来了,它身上的毛渐渐密实起来,越加好看了。惹得明夷君总去看它,口里啧啧称赞。吓得狐狸到处乱窜,可是它脖子上拴着链子,怎么也跑不远。 明夷君总还是那般捉弄她,不断嫌弃她做饭难吃,不住地管她要酒喝。 她的酒酿得最用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酿出来,若是给了他,一口就要喝干了。湛露不舍得: “郎君,酒不能多喝呀!喝多了可是要生病的。” “你说的那是人类,本座怎么可能生病呢?来来来,再给我拿一坛!” 日子就这样过去,平静得不可思议。时间久了,湛露仿佛产生了错觉,觉得明夷君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仿佛是与她很亲密的同伴。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呀!他明明是空具人类外形、其内在完全和人类搭不上边的生灵啊。可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之后,湛露竟也会把他当做人类一样看待。就像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阿箸娘子其实是人类。虽然如今知道她的真身,湛露对她的态度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改变一样。 有一次她无意间把自己的感觉对阿箸娘子说了,阿箸娘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你怎么能把主上当做是同伴呢?”她认真地警告湛露,“主上是饕餮呀!他在这世上活了千万年,未来还会再活千万年。他会从时间的初始活到时间终结的那一天。 而你却只能活几十年,就算是我也只能活几千年。也许下一次主上想睡了,一觉醒来,我们都已经死了数万年,连一点灰烬也不会剩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怎么可能明白主上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呢?在他的心里,我们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的蜉蝣,高兴时可以略加逗弄的玩物罢了。 正因为如此,主上是没有同伴的。如果他真的需要一个同伴,他也不会选择你我,而是会选择与他同时出世的其他三兽。如果你这样认真地把主上放在心里,将来一定是要伤心的。” 湛露反驳她: “你不是一口一个主上的叫着吗?你叫我不要把郎君放在心上,可是你却比谁都用心呢!” 阿箸却又摇头: “你和我又不一样。我是主上的牙箸,本来没有灵识,是因为主上日日携带,沾染了主上的灵气,才有了灵识,能够化形。我本来就是从主上而出生的,怎么可能脱离主上的影响呢?你却不同,你本来就是凡人,本该珍惜那几十年时光,脚踏实地的度过才是正理,你何苦要去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呢?” 阿箸娘子说的也是个道理,可是湛露却并不太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如今的日子过得这么平静,湛露觉得,她的生命如此短暂,在她的有生之年,生活也许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吧。 到底明夷君是否会把她当做同伴,又有什么相干?她只能再活二十年而已,在这二十年当中,她的生活大约也就是这样,是不会有太多改变的。她在心中悄悄把明夷君当做同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天气一天天变冷,湛露早就换上棉袄了。她的棉袄也是深红色的,她的衣服大多是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几乎全是深红色,显得她皮肤特别白,头发特别黑,明眸善睐,娇媚可人。 可是明夷君却还穿着见面时候的那一身,湛露看了都觉得冷。跟他说了几次,叫他换一件,他却只是摇头: “本座哪有衣服可换?本座出来得匆忙,狐裘还放在洞府里呢!” 湛露也知道他身上这件衣服并非凡品,平时一点灰尘都不沾,冬天生热,夏日生凉。可是看上去显得单薄,冬天看着实在难受。她有心替他做一件,又怕做得不好,他不肯穿。于是鼓动他去找裁缝定做一件裘衣。 想不到明夷君只是皱眉: “凡人的衣衫粗蠢笨重,本座岂能穿那样的衣服。” 湛露仍是劝他: “郎君的衣衫虽好,看着到底不是这个季节的衣服。郎君在酒肆里出入,被酒客看见了觉得奇怪,难免多生枝节。” 明夷君被她烦得紧了,见她说的也是个道理,到底还是拿出了百宝袋来。 他居于此处多时,还是第一次在湛露面前拿出百宝袋。湛露只见他拿出个绣着饕餮纹饰的百宝袋来,把手伸了进去翻找一阵,拽住了什么往外拉。 湛露眼睁睁看着他从那个比钱袋大不了多少的百宝袋里抻出来一件鹤氅来,不觉目瞪口呆。 那鹤氅不知是何等鸟羽织就,毫光闪闪,端的是一件宝物。明夷君将其披在肩上,向湛露问道: “这下你可满意了?” 湛露心里说,你披着这么的华丽鹤氅在这破酒肆里来来往往,倒是比只穿原来那件衣衫还扎眼。她虽然这样想,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极力称赞鹤氅的豪华而已。 明夷君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抚了抚鹤氅的边缘,道: “这件鹤氅,还是九万年前,未济君与本座赌胜,输与本座的。本座嫌它不如狐裘华丽,因此不曾穿它。多少年来,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去,想不到原来就带在身边,今日倒是还穿了一回。说起来,自从那次赌赛之后,本座与未济君也未曾再见过,想想心里倒有些牵念。” 湛露听他说起九万年前事,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得问他: “郎君,未济君又是哪一位?” 明夷君也不隐瞒,只是随口答道: “未济那厮,与本座同时而生,居于西方大荒之中,人称梼杌。本座前些天用纸鹤与他传了信,过不多时,他便要到此处来了。” 湛露听了,便知这未济君也是四凶之一了。上次明夷君所传的信件,就有一封是给他的。意识到要不了多久,四凶就要聚集在这个小县城里,湛露略微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是天下最为凶恶的四凶啊,四凶聚集在一处,到底令人胆寒。 明夷君把他们都召来,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她所喜爱的这种平静,难道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她与明夷君相处已久,早就发觉明夷君并不能随时随地读心,因此也就松懈下来,只是在他面前痴想。然而她那心思仿佛写在了脸上,早被明夷君查知。他伸手抚上她头发,笑意盈盈: “怎么?害怕?你是我的人,梼杌不敢动你的。” 湛露轻轻摇了摇头。 明夷君随手把玩着她的秀发,她那一头秀发柔滑乌黑,非常可爱,让人爱不释手,“不是害怕未济君?那又是什么?” 湛露忽然想起阿箸娘子所说的话来,心中约略明白了阿箸娘子的意思。明夷君与她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只有同样活了千万年的凶兽才配做他的同伴,而她,只能算是他一时的玩物。若说她是明夷君的同伴,只能贻笑大方罢了。 湛露轻轻摇头,不肯将心中所想与明夷君说知,只怕他知道了她心思,要嘲弄她不自量力。却听得明夷君问道: “湛露,你可曾听过因缘二字?” 因缘?那不是佛寺里阇黎们口中常说的词吗?明夷君此时说这个,是为了什么呢? 湛露睁大眼睛望着他,只听他又道: “往常修仙修道的人,从来不肯与凡人有所牵扯,就是因为这因缘二字。修仙人若是与凡人有所牵扯,彼此之间有了未尽之因缘,死后便要便要重堕轮回,直到在尘世中因缘尽了才能得道成仙。 本座身为异兽,不入轮回。这尘世于我,无非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因缘二字看似与我并无多少干系。不过本座看似无拘无束,其实却也在天道约束之下。这因缘二字于本座,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 明夷君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用一双眼睛深深地望她: “你可懂了么?” 湛露似懂非懂,只是歪着头看他。他眉目带笑,样子少有的温柔。湛露被他捉弄惯了,如今见他温柔款曲,反而局促不安,极为羞涩。偶然一瞥门外,惊呼一声:“呀!下雪了!”就丢下明夷君,跑到门边去看雪了。 明夷君也不去追她,只是披着鹤氅,微笑着看她。 这个奇妙的小人儿,总是这般古怪。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了屋子。 湛露一个人站在阶前痴看,这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就下得这般大。北风卷着鹅毛似的雪片乱飞,落在地上,晶莹一片。 湛露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扑扇着翅膀要飞起来。她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纸鹤。 呀,那还是那一次与郎君一同折的纸鹤呢! 它的翅膀已经全养好了,扇着双翅在雪花之中飞舞,绕着她盘旋,极美。 湛露本来添了些忧愁的内心,又欢喜起来。   ☆、第16章 雪人 明夷君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和湛露之间,早就不仅仅是食物和掠食者的关系了。 自从他在那天走进这间酒肆,同她说过第一句话起,他们就已经被因缘纠缠住了。 但是到底是怎样的因缘,而这样的因缘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他也说不清。 明夷君在人界行走多年,因此也曾与人有过因缘牵扯。只是他一向留神,总是不肯让这因缘牵扯得太久。有了因缘牵扯,毕竟是一种麻烦。 毕竟不管他是怎样强大的存在,总归是不能凌驾于天道之上。不过按理说,他观看那天理运行的轨迹也有千万年,因此遇到事情总能推演一二。 然而此时,对于他与湛露之间的因缘,未来会有怎样的走向,他却完全推演不出,始终茫然无知。 明夷君从未想过,在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让他完全推演不出的事情发生。这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兴趣来。 他活的时间已经太久,除了品尝美食和搜罗宝物以外,这世上能让他有兴趣的事情,不多。 恰好现在他为了躲避追捕而躲到这里来,那些天庭神仙们害怕沾染因缘,不敢轻易下人界来寻他,只派出太白山那些脓包道士来刺探。这倒是让他有了许多空闲,完全有余裕可以停留在此观察这种发展。 未来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他实在是很期待。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明夷君长期居于西南,从前冬天来时,也未曾在北方长久逗留过,竟没有注意过,北方的冬天竟是这般长。 他并不畏冷,只是冬季缺少菜蔬,一日三餐单调了许多,让他颇为心烦。 他每日里算着送出纸鹤的时日,心里更是急躁。 梼杌未济君、混沌睽君皆居于西方,离这里都很远,只有穷奇噬嗑君居于西北,路途略近一些。不过他去信时,曾请噬嗑君替他寻些东西,因此噬嗑君路途虽然近,到的时间恐怕却要比别人晚些。 就算是这样,也该到了。 这个时候还没有到,那定然是路上出了些什么岔子。这三位与明夷君同时出世,都是一方霸主,如今却杳无音讯。对此,明夷君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果然天庭并不仅仅对他一个人下了手。 对于这三位友人的实力,明夷君是很放心的,况且天庭方面似乎并不想把他们完全剿灭,因此明夷君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是对目前的局势有些担心。 天庭那班人,定是想办法将他们绊住了。 他在此处休养已有数月,早就发觉自己如今的法力已经变得极不稳定,最强时能恢复到巅峰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而最弱时,状态几乎和普通的凡人无异。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是做不成的,也只能安心等着了。 幸亏还有那小妞儿在,倒是能逗他一笑。 此时正是下午,头一天才下过雪,如今晴了,天气正冷。街上少见人影。连最爱躲懒的阿箸娘子也不肯去山上修炼玩耍,说是她那班小跟班都冬眠去了,冷冷清清的好无趣。 湛露兴致却很高,此时没有客人,又有阿箸娘子可以看店,她就清闲起来。她把准备好的酸菜和猪五花肉放在锅里小火炖上,就跑到酒肆门口滚雪球,说是要塑一个大大的雪人。 那酸菜是湛露亲自渍的,入秋时选了上好的白菜,摆在棚顶上晾去些水分,然后剥去几层老帮,把整颗白菜密密实实压在大缸里,加上盐,再添满冷开水,往上压上一块石头,然后封好了缸,就等着酸菜渍好就行了。 有些人家酸菜渍得不好,气味往往难闻。湛露做饭不拿手,渍的酸菜却极好。等到了时日打开大缸,就闻见一阵阵酸香。从缸里捞一颗白菜出来,只见它的颜色已经变为淡黄,原本雪白的菜帮也变得有些透明,好看极了。 她把酸菜切成细丝,和五花肉在一起炖煮。厨房里渐渐冒出酸菜白肉暖融融的香气,那带着些酸味的香气特别刺激人的胃口,馋得阿箸在屋里直咽口水。 明夷君倒没怎么注意那香气,而是倚在门边看她塑雪人。只见那一个小小的深红色的身影在雪中跃动,欢笑,不似人类的少女,却仿佛林中的小妖,那活泼可人的样子,简直要羡煞了旁人。 至少,此时,明夷君羡煞。 和这世间大多数的生灵不同,明夷君从来未曾有过幼年时期,他如今的人形自然是他随心所化,不过他现在的原身与他刚出世时,其实也并无什么变化。或者说,其实不应该把他称为生灵,他本来就是这世间天道的一部分。 他一出世,便已经有了天道所赋予他的智慧,从未经历过懵懂无知时的状态。而这种智慧也随着时间而不断增长,决不会衰竭。虽然如此,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将这种智慧封存起来,不去用它。他自己也明白,天道所赋予他如此的智慧,不过是因为如他这般强大的灵体,本应有相当的智慧,而不是希望他真的去使用它。 他所代表的,本来就应是天道之中的贪婪,要实现这种品质,并不真的需要什么智慧。 他只要任意妄为就够了。他本来就是天地间的恶兽,他若是玩耍,便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他若是想要什么,只需伸开爪子去敛取,张开巨口去吞便是了。 他的欲求无穷无尽,凡是世上有的,他都要敛取,他拥有世间一切的宝物,然而他却未曾有过如其他幼兽精灵在雪中玩耍时的欢笑。 从人类的年龄算来,那雪中的少女,还没有完全脱离幼兽的阶段。她纵情玩耍,肆意跑着跳着,把地上的积雪抛到空中。那样子极为率真,丝毫没有平常的矫揉造作。 很美。 但明夷君知道,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等到了她生辰,她便要用发笄把头发梳上去,把头发挽成髻,从此再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大声笑。她要迈着小小的步子,垂下眼帘,用团扇掩住微笑的嘴角。这样的场景,再不会有了。 然后再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嫁给一个男子。生育子女。她眼中少女的光彩将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的东西。 明夷君觉得惋惜,又有些庆幸。她到底用不着活到鹤发鸡皮的那一天,他会遵守约定,在二十年以后,在她三十四岁的时候,在她的美丽还没有完全凋零的时候,吃掉她。 但是他还是惋惜,他知道用不了二十年,此时这个让他如此羡慕的欢笑着的小妞儿就会彻底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低下头想着,忽然听见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郎君!一起来玩雪呀?!” 她这是在……叫我吗? 他有些不确定,抬起头,又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郎君来嘛!阿箸娘子怕冷,湛露一个人玩,好没意思的!” 他略一迟疑,最终还是迈出了门槛。伸出手,碰上她滚好的雪球。 沁凉。 他转头看那深红色的少女,少女的小脸早已冻得通红,鼻子也冻红了,倒有点滑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配上一个红鼻子,竟然也会显得丑,明夷君不觉笑起来。 他低头看她一双小手,也早已冻得红通通的了,倒是有点让人生怜。 他伸出手,轻点她的红鼻头和双手,略施小术,她的手和脸就恢复了平常的颜色,好看极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嘻笑起来: “咦?郎君好厉害!手不冷了!” 说罢,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郎君来一起玩嘛!” 明夷君无奈,只得学了她的样子,团了个小点的雪球,放在她之前滚的雪球上面,做个脑袋,然后笑道: “这个是阿露。” 湛露看那雪人圆圆胖胖,丑得好笑,便不肯答应。直说: “才不是呢!郎君给它安的脑袋,这是郎君才对!” 明夷君微笑: “既然阿露说是本座,那便是吧。” 他伸出手,轻抚雪人双肩,那雪人在他手下渐渐改了模样,成了个俊俏的雪郎君,竟真像他一般了。 湛露看得眼睛都直了,却见他又一抬手,地上的积雪纷纷飞起来,瞬间就在那雪郎君旁边又堆起个略矮些的雪娘子。 “那个雪郎君是本座,这雪娘子是阿露,这般可好?” 湛露看着那一双雪人,莫名地竟有些害羞,低下头,应了声好。 明夷君笑笑,轻抚她的额发。 真是可爱的幼兽啊。 生平第一次的,他为自己没有同族,因此无法养育幼兽而感到遗憾起来。   ☆、第17章 议亲 自从明夷君在门口堆了那一双雪郎君和雪娘子,湛露生意似乎也比之前好了一点。有些少年男女似乎觉得那一双雪人很有趣,因此会选在这里相会。 也有少女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专门跑到厨房去逗弄青狐的。狐狸爪上的肉垫软乎乎,一天里总要被人摸上个百八十次。 那狐狸刚开始还要反抗,可怜他脖子上系着颈圈,被封了法力,就连爪子上的指甲也被剪了干净,根本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后来它也算是被摸惯了,无论被人怎么逗弄,都懒洋洋趴着不动,实在被惹得太厉害,他就只能张嘴叫两声,呲着牙吓唬人。 湛露知道他本是得道的狐狸,与寻常走兽不同的。看他这样,倒有点可怜他。便想要把他栓在里屋。可是明夷君不同意,湛露也只能作罢。 为了迎合那些少年男女的口味,湛露还特别准备了一些甜品。每一样都是给明夷君试吃过的。明夷君吃了她的东西,每一次都说难吃。可是和他在一起久了,湛露也看出些规律。他若是只是说难吃,面上无甚表情,就说明这东西味道其实还不错,若是说的时候皱了眉,才是真的不好吃。 甜品什么的虽然似乎不太适合在酒肆出售,却很合少女的胃口,居然卖得还不错。 这段时间里,明夷君为着要等他那几个友人出现,因此不肯回房休息,而是总在酒肆里闲坐,时不时还要望一望门口。 明夷君生得这般特异美貌,教来酒肆打酒的人看了,未免觉得吃惊。常来这酒肆的人大多是熟客,见他一直在此静坐,夜里酒肆落锁亦不离去,时间久了,未免好奇,便打听他的身份。却又偏偏不敢直接问他,便去问湛露。 湛露不好回答,只说是家里的长辈。众人见问不出什么,就都跑去问阿箸。 阿箸娘子听见有人问她,眼睛一睁来了精神,张开嘴就胡说八道: “你问那一位?那本来是我家的主上,是阿露爹娘的至交好友。当年阿露出生,主上怕阿露爹娘忙不过来,所以派我来照顾的。后来主上听说阿露的爹娘去世,阿露没人抚养,因此就到这里来,要把阿露接走。只是阿露不肯丢下酒肆,所以我家主上就留下照顾阿露了。” 阿箸娘子这一番话讲得漏洞百出,听的人也并不深信。又有对门的老板娘言之凿凿,说那人分明是湛露的姘头,要么怎么能拿出那么大的元宝来给她还债呢? 说起来,阿箸所编的故事虽然不实,其实倒与事实相去不远,只是县城里的人却更愿意相信对面得意楼老板娘的说法。渐渐就有闲话传出来,说明夷君是京城里的大财主,看中了湛露,要纳她做小星的。只是她年纪太小,所以明夷君要在这里等到她加笄,才带她走。 什么?你不信?酒肆前面那两个雪人还在那戳着呢!这两个人,郎情妾意得很哪! 小县城里的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也就是嚼嚼舌根。这没有影儿的事,却被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湛露听了这些传说,只当是没听到,什么也不说。这倒让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变本加厉起来,传得更悬了。 湛露与明夷君的事,在县里传得这般风风雨雨。虽说是如此,却也有不信的人。这一日,县里专给人做媒的周五娘进了酒肆的门。 这周五娘可是个人精。她进了门,两眼往四下一扫,并不理会湛露,也不去找阿箸,扭着身子就坐到了明夷君面前。 明夷君抬起眼睛来,周五娘便笑嘻嘻说道: “这位郎君不知怎么称呼,听说,您是湛露家里的长辈?” 明夷君本来不愿搭理她,可是想到湛露,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就算是吧。” 周五娘听他没有否认,便笑道: “既然是长辈,那您一准知道,阿露那丫头,明年就要及笄成人了。这姑娘家大了,总要嫁人,没有个一辈子窝在家的道理。阿露爹娘去得早,倒是还没来得及给她定下门亲事。” 明夷君听这周五娘这么说,大约便知道了她来意,又点一点头。 周五娘见他有些在意,便接着说道: “咱们本县里有个张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家里几代都是读书人。张家老两口儿年近五十才得了一个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张焕。老两口对这儿子宝贝得不得了,生怕养不活,所以将他寄养在庙里,前几年才回了家。这张焕今年十七岁,也到了该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明夷君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着眉答道: “我虽然是湛露的长辈,到底不是她生身父母,不能任意替她答应下什么。此事还要与她商量了才能做打算。” 周五娘听了回话,知道这事今天是商量不成的,脸上堆了笑,又道: “既是如此,那我便过两日再来,还请郎君将此事放在心上。” 明夷君应下,便送她走了。 湛露虽然听不太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可她认识这周五娘,又怎会猜不出她的来意?湛露见她走去与明夷君商量,未免有些羞赧,只是装作不知而已。 明夷君却也不对她讲,直等到夜里湛露关了店,他方才把她叫到身边,对她说道: “今日有人对本座讲,你也到了该定门亲事的时候了。” 湛露尽管早有准备,听到他说这件事,脸还是红了红。她抬头看明夷君,他却仍是很平静的样子,等着她开口。 她抿了抿嘴唇,开口问他: “郎君怎么想?” 明夷君道: “你与本座虽然有约,却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身为人类,此生若是因为本座的缘故而不成婚,无法留下后代,未免遗憾。” 他的语气非常平缓,说的话也非常在理,教人无法反驳。湛露明知道他说的都对,然而不知怎么,她看着他平静的美丽面容,心中却有些酸涩。 她若是真的嫁了人,便要避嫌疑,还怎么能与这郎君这般共处呢? 湛露此前曾担忧着四凶集会的事情,无心顾及其他,直到他出言慰藉,才略微定下神来。此时听他骤然提及她成婚的事,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湛露突然觉得……委屈。 对,委屈,就是委屈。 她也知道她不应该委屈,她也知道对于明夷君来说,她连生命中的过客也算不上。可她就是觉得委屈,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差一点就要落下来。 明夷君看见了她眼中的朦胧泪珠,伸出手,抹掉了她的眼泪,有些迷惘地问她: “你为什么哭?” 湛露本来还能勉强忍住,听他这么一问,只觉得心中的悲伤难以抑制,竟大哭起来。 明夷君从前吃人的时候,倒见过有人吓得落泪,却未曾见过有谁会这样嚎啕大哭。如今他看见湛露哭,不觉吃惊得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好。手忙脚乱地伸出袖子去抹,可是怎么也抹不尽。 湛露看见他慌乱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 明夷君见她笑,心里便安了些,便又问她: “你为什么哭?莫非是想到将来三十几岁就要葬身于本座腹中,心里难过?” 湛露抬头看他,他看起来和人类一般无二,可是到底不是人。他怎么能明白她心里的思量呢?他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哭呢? 她不答,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得他直叹了一声: “傻姑娘。” 停了一停,他又问: “我知你方才在一旁偷听来着……那张家的小子,你可要见上一见么?你若是要见,我就让那婆子把他带到这里来。” 湛露抿着嘴唇,抬头看看明夷君神色,又低头想了半天,方才迟迟疑疑答了一声: “……见吧。”   ☆、第18章 醉 湛露既然答应了,就算不想见,也是要见的。 那周五娘第二天就又来打听,明夷君把想要见一见那张家小哥的事说了,周五娘痛痛快快便应下: “您是湛露的长辈,担心自己的侄女,想要见见那少年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去和张家人说,明天就把那少年郎带来见您。” 湛露见明夷君当真要见那少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里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她又不肯去和别人讲,只好寻了个蒲团,放在厨房地上,坐在上面跟狐狸说话: “李狗蛋,最近客人虽然不少,可是一天下来一算账,也没多挣几文钱,你说我一天天这么折腾着干嘛? 今年的天气真冷啊,按说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冷到这个分上,等再过几天,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是个凡人,没法反抗明夷郎君。你说你分明是个得道的狐狸,如今也被拴在这儿,你亏不亏?” 湛露一边说,一边随手拎过一坛酒来,拍开了泥封,喝了一大口。 她没有味觉,就算是喝酒也喝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得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直流下去,让她整个身体都暖和了。 湛露虽然自己酿酒,喝酒的次数却少,本来也尝不出滋味,就算是尝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平常酿好了酒,也是箸娘子品尝了,再告诉她好不好罢了。 她这里是酒肆,平常来的酒客里,常有生活不如意的落魄人,拿上几文铜钱,打上一角最便宜的酒,坐在角落里借酒浇愁的。如今她心里不高兴,便也学着旁人的样儿喝酒,只觉得虽然喝不出什么味道,那酒落在胃里,倒是很舒服。 她一边喝酒,一边跟狐狸说着话,明知道狐狸不能回答,仍是兀自喋喋不休。那狐狸一向最精明不过,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都看在眼里,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因此只是乖乖趴在地上听她说。 它听着她的话头儿从她那儿扯到了它身上,不免便要回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经历。 他从小就上了太白山,不知受了多少辛苦,使了多少心机才爬上去,受了掌教真人青眼,赐名青玄,教他拜了个有威望的师父。 他知道自己是狐妖,在太白山上本来就毫无地位,因此一点儿也不敢懈怠,每天清早就起床侍奉师父,直到深夜才睡,比别人更精心十倍。生怕师父不喜他妖媚,硬生生藏起媚态,化出一张清秀面容来,每日里笑都不敢笑一声,只是低头默默服侍。 他这般苦心经营,总算也得了师父的喜爱。他又怕受了同侪的嫉妒,凡遇到好事,总要请各位师兄弟先去,他落在最后。如此这般,才总算在太白山扎下根来。随着他年纪渐长,慢慢地也有了弟子侍奉,眼看着就要熬出头,千算万算想不到接了这么个差事,落到这步田地。 想到这里,它也不免悲从中来,也跟着哀叫了两声。那声音极为悲戚,教人听了也心酸。 湛露摸摸它后颈上的皮毛: “说起来你从前虽然可恨,如今却也有几分可怜。” 狐狸听她这般说,偎在她身边,把毛茸茸的脑袋拱在她手上,蹭了蹭。 那狐狸毛又软又暖和,蹭在湛露手上,好舒服。 湛露又拿起酒喝,只觉得胃里也暖,身上也暖,被狐狸蹭着的地方更是暖和。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然醉了。 狐狸舔了舔她的手,舔得她直痒痒,咯咯笑起来: “啊呀,别舔我!你怎么也像他似的?见了人就舔?” 狐狸不舔她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狐狸眼看她,用头拱了拱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脖子上的颈圈那里,又哀哀叫了两声。 她虽然醉,却也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帮你解开?” 狐狸可怜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湛露摸了摸那颈圈,那颈圈倒是精致得很,上面有个铜扣,很容易就能打开。她摩挲着铜扣,却没动。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问,“从前你是人形的时候,是个欺负我的大坏蛋。现在你是我的狐狸了,我为什么要放你走?” 狐狸不说话,它也说不出来。只能是又摇尾巴又舔手,那一双眼睛说不出的可怜。 湛露叹了一声: “罢了,你也是可怜。” 说着,就伸手去解那铜扣。那铜扣看着好解,实际上却很严实。湛露还没解开,突然听见一声: “慢着!” 湛露停了手,抬头朝厨房门口看。只见明夷君举着一盏灯,就站在厨房门口。 厨房里太黑,明夷君手中的灯却很亮,她只觉得刺眼。伸手往眼前遮了灯光,嘟囔一句: “怎么啦?” 明夷君向她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女醉眼微饧,满面桃花,眉头轻轻蹙着,模样有些不耐烦似的。 样子可口极了。 他还没答话,她更不耐烦了: “没事就出去……别耽误我……干活……” 说完了,她摆摆手,转过头又解起了狐狸颈圈上的铜扣。 她力气小,如今醉了,手指头也变得不甚灵活,怎么也解不开。 明夷君就站在那看着她解,半晌,才问了句: “你……想放了它?” 湛露重重点头: “它被栓在这里太可怜啦!这酒肆里可怜的人,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明夷君走到湛露身边,随手把举着的灯放在旁边灶台上,蹲下来,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 “这酒肆里,本来就只有你一个是人。只是,你这小机灵鬼儿哪里可怜了,嗯?” 湛露歪着头想了想: “郎君不要我了。” 明夷君笑: “本座怎么就不要你了?本座不是好端端在这儿吗?” 湛露不看他,低头玩着狐狸颈上的铜扣: “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要我嫁人。” 明夷君碰碰她的小脸: “阿露不想嫁人?” 湛露摇摇头: “阿露还小呢,阿露想和郎君在一起。” 明夷君微怔。 他摇了摇头,把她的话带给他的古怪念头从脑海里抹掉,又说了声: “既然阿露现在不想嫁人,那就先算了吧。至于这狐狸……” 他还没说完,湛露就抢着问: “郎君不想放它?它会对郎君不利吗?要是这样,那就……别放了吧。” 明夷君一笑: “就这么只小狐狸,还没那个本事对本座不利。阿露既然想放,那就放了吧。” 说完,他轻轻一弹指,那铜锁扣就咔嘣一声弹开了。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湛露身边偎着的那青毛狐狸瞬间变大,变成了人形。那人就那么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和之前狐狸的姿势一模一样。他赤|裸着身子,□□。只有那一头凌乱青丝,遮了雪白的颈背。 湛露转过身去看那狐狸,却被明夷君一把抱住,遮住了眼睛: “女孩子家,不能看男人的身子。” 明夷君早有准备,一见那狐狸化为人形,便将自己之前披着的鹤氅抛过去,正好盖住了他的裸|体。 湛露只匆匆看了一眼,看见身边一片白花花的肉。 她被明夷君抱着,不断挣扎,想要看那狐狸到底怎么了: “他不动了呢!是死了吗?” 明夷君哪会让她就这么留在那里看,搂紧了她,把她抱出了厨房: “他被本座的颈圈压制了那么久,如今恢复法力,一时间不适应,晕过去了而已。你不要理他,等他醒了自然会走的。” 湛露却不依,借着酒劲胡闹起来,对着明夷君又踢又打,只是挣扎着想去看狐狸。 只是她的那点力气,怎么可能胜过明夷君呢? 明夷君抱着她,径直把她抱进了他的房间。 湛露的力气本来就不大,喝了酒又经过这一阵乱踢乱打,不觉力倦神疲。没过多一会儿,就趴在明夷君怀里,阖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明夷君轻轻摇了她两下,她翕动嘴唇,只吐出了几个迷蒙的音节。 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明夷君失笑,把她放在了他床上,取了床被子给她盖上: “睡吧。”   ☆、第19章 兽形 湛露这一夜睡得很好。 北方的冬天一向是极冷的。湛露这间小酒肆的房间里有点漏风,烧的炭火也不太够。湛露平常虽然是和阿箸娘子一起睡,但阿箸娘子与常人不同,身上并不温暖。因此她平常夜里总会被冻醒,此后再想继续睡着,就很难了。 这一夜她却睡得很香甜,只觉得仿佛抱着一条又厚又暖的大毛皮毯子,浑身都暖融融的,一觉睡到天亮。 她明知道天已经亮了,却不肯睁开眼睛,只想抱着那暖和的毛毯再睡一会儿。 可是那暖和的毛毯却自己动起来了。 她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含含糊糊地央求着: “噫!阿箸娘子……别闹……别抢我的毛毯……让我再睡会儿……一会儿就行……” 不知是否有人听到了她的央求,毛毯不再动了。她满足地抱紧了毛毯,把头埋在毛毯之中,感觉到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响。 等等……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一下子清醒起来,马上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出现了幻觉的湛露再度懒洋洋地趴回到“毛毯”上,然后突然发觉……确实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怀中抱着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毯子,而是一头身长足有八尺的巨兽! 它披着一身青色长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毛尖隐隐闪着金色的毫光,十分美丽;它的四爪强劲有力,力量足以捏碎任何东西;它头顶的那一对角光可鉴人,更显威风凛凛。 湛露有些惊异,却并不觉得害怕。她四下里看了一眼,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与阿箸娘子同住的地方,而是明夷君所住的房间,大约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转过身,向那巨兽的面上看去,当她看清它的脸时,稍微有些吃惊地低低叫了一声。 它的外表这样奇异,却有着貌似人类的面孔。而那相貌正是湛露所熟悉的面容,是和明夷君人形时候一般的面容。 湛露从未想过,原来明夷君人形时的面容,竟然用的是他的本来面貌吗? 她大着胆子仔细看他,他还在睡着,睡得很沉,口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湛露坐在他的身边,细细端详。 即使身体是兽形,他的面容还是显得非常好看,那足以惑人的美貌与往常相比并没有多少分别。只是他口中支出了两对不很长的獠牙,这样,他的脸看起来就不再像是人类的面孔,让人一望即知是很凶的兽了。 但这支出来的獠牙并没有破坏他面部的和谐,反而给他的美貌增添了一点奇异的情趣。 湛露觉得,若是他在南方大荒之中,隐藏起身体,只露出面孔来,一定会有许多人类把他当做是绝色的美人,被他的美貌迷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最后被他一口吃掉吧。至少,如果是她的话,是完全无法抵御这种诱惑的啊。 湛露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背,他背上青色的长毛无比柔软顺滑,让她忍不住不停摸下去。 他并没有醒过来,这样被人抚摩着,他似乎觉得很舒服。他非常放松地将身体摊平,轻轻哼了两声。 湛露一边痴看,一边在心中暗暗赞叹着。不愧是上天所造的奇异生灵啊,即使是兽形,也丝毫无损他的美貌。他的外形无比威风,面容极为俊美,阳刚与阴柔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组合在一处,竟是这样熨帖。 算上之前明夷君喝醉了的那一次,这已经是湛露第二次见到明夷君的兽形了。上次明夷君的兽形太小,天又黑,因此湛露并没有看得太清楚。这一次她才算是真正好好的见识到明夷君的兽形形态。 每次与明夷君更亲密一点,更熟悉一点,湛露总会更深地意识到明夷君与人类的差别。虽然有着人类的脸孔,但他确确实实是异类。他与她到底是不同的。 然而无论他是人形或是兽形,无论他在此处还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总是那么美,那么有诱惑力,那么惹人心动。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会被他迷惑,最终心甘情愿成为他腹中的食粮。 她久久地看他,他始终不醒,只是沉沉睡着。她迟疑了一下,屏住呼吸,悄悄凑了过去,静静看他。 此时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又密又长,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他的嘴唇鲜红,闪着明媚的光,仿佛某种好吃的水果。那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可怕,而是显得有几分……可爱。 她为她将要做的事情感到有些紧张,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丝红晕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闭上了眼睛。 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说是吻,其实也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罢了,湛露甚至有些弄不清,她到底是碰到了他的嘴唇,还是碰到了他的那对小獠牙上。 她也顾不上去弄清楚。 她这样做了之后,甚至没工夫去看一眼他被她弄醒没有,就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一溜烟地跑了。 湛露一直跑到她和阿箸娘子合住的房间里才停下,躲在角落里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刚才……怎么就…… 怎么就……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湛露满心混乱,不知该怎生好,一时间竟把前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忘了。也并没有注意到,明夷君此时已经醒来了。 是的,明夷君此时已经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看看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懒洋洋地伸了伸他那强劲的四肢,满意地感觉到身体仍然十分灵活。 他转头看看床上,昨晚被他抱来的小妞儿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轻轻一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唔,嘴唇上还留着她的味道呢,真是个美味的小妞儿啊。 多奇怪的小妞儿啊,本来刚才还像只小猫儿似的,撒娇似的舔他的嘴角,可他刚要捉住她,好好的尝尝她的味道,她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明夷君跳下床,尽情活动着他矫健的身躯。 他刻意尽量不让人类见到他的兽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要将这样大的身躯禁锢在人类的躯体内,也实在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啊。 他慢慢活动开了身体,就以两条后腿站立起来,心念一动,身上长毛就迅速回缩,四肢也开始变化。不过一瞬,他就从巨兽的形态变回了平常那俊美的男子模样。 此时他全身赤|裸,露出如玉般肌骨,却并不在意,只是赤着身子在房间里活动筋骨。骤然从兽形化为人形,总是会有些不适,若不好好活动一番,关节是要痛的。 他活动过了,取过头冠,束上头发,对着铜镜左照右照,直到满意了,才拿起放在一边的衣服皱着眉披上。 他身为饕餮,化为人形生活已经觉得十分拘束,再穿上衣服,简直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好。从前他虽然也经常化人,却从没有哪一次化了这么长时间。他虽然早已不耐烦,为了以后的大事,却也只能勉强忍耐而已。 他虽然不耐烦穿衣,到底也还是穿好了。走出房间,往厨房瞥了一眼。 厨房里清锅冷灶的,湛露并没出来做饭。昨晚在厨房地上趴着的那狐狸果然早就不见了。 他哼了一声,又往大厅里走过去。 酒肆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大厅里坐着两个人,见他过来,两人站起了身子,向他迎了过去。   ☆、第20章 少年郎 那两人便是周五娘和张家的那个少年郎张焕。虽然明夷君答应了湛露,不让她嫁人,可是此前已经和周五娘说好,因此,周五娘这就如约带着人了。 明夷君定睛看那少年,只见他姿容出众,顾盼生辉,虽然只是乡绅子弟,却也丝毫不显得俗气,那气度就算与京城里的公子哥们相比,也不遑多让。 若不是湛露执意不肯,眼前这少年郎,看起来倒还真是个良配。 那张家少年见明夷君衣着华贵,器宇轩昂,也有几分吃惊。他站在门口停了一停,随即快步向前,向着明夷君深施一礼,只说自己爱慕湛露,求他成全。 明夷君平时所在意的也只有吃喝而已,若不是为了湛露,他也不会来和这凡人罗唣,如今阿箸不肯嫁人,他干脆挑一挑眉,径直开口说道: “我观张家郎君如此风流潇洒,不愁日后没有名家淑女为伴。湛露出身低微,年纪又小,只怕与郎君不大合适。” 张焕猝不及防听了此言,不觉面上色变。结结巴巴又说了几句话,便掉头离开了酒肆。那周五娘此前只说这事十拿九稳,只消让他前去见上一见便可。他本是乘兴而来,如今却败兴而归了。 几年前他从寺庙里还家,路上经过此处,见过湛露一面,从此总也不忘,满心都是湛露的倩影。这次母亲要替他寻一门亲事,他便想起湛露来。 他向母亲提起,母亲却直皱眉。说是那女子家里开着酒肆,成日里抛头露面,如何配得起他们这书香人家。更何况那女子与一成年男子同住,名声极差,若是嫁进门来,定要让他们张家蒙羞。他好说歹说,又以绝食相胁,才说动了母亲找周五娘前来提亲,想不到竟遇到这样的事。 张焕回到家,只觉得胸中意难平。街上流传的那些关于湛露的流言蜚语他本来是不信的,如今见了明夷君这般态度,倒有七八分相信了。想起那人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张焕只觉得心里一阵烦恶。 这男人满面妖异之色,若是着意引诱,又有哪个女子会不上钩?只恨他当年见了湛露之后,念着她年纪还小,因此没有马上求母亲来提亲,想不到耽误了这两年,竟让这么个人抢了先。 他低下头,愤愤地捶了下桌子。 等等……这人……满面妖异之色? 这张焕颇有宿慧,又是在山寺之中长大,得了几个高僧教诲,故而耳聪目明,与寻常人不同。他去酒肆的时候,心中想着湛露的事,一时间没看出什么。此时他心灰意冷,回想起那人情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人的相貌,实在是太过于妖异了。 妖异的不仅仅只有相貌,还有他的神情、身上的穿戴……细细想来,无一不透着诡异。 张焕一个人寻思了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今日他所见的那人,并不是人类。 骤然得出这个结论,张焕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在山寺之中生活时,也曾经见过几个化人的小妖。那些小兔子小狐狸刚刚学会化人,都是□□岁的童子模样,常常去山寺里找他玩。有时候法术不灵,还要时不时冒出些兔子耳朵、狐狸尾巴什么的,一旦发觉自己身份暴露,便坐在地上大哭,那天真未泯的样子实在惹人喜爱。 张焕只见过一个大妖,那天他正和几个小妖在一起玩,忽觉一阵风刮过,远远的只看见一个相貌妖娆的男子身着一件玄色大氅,乘着云雾飞过去。几个小妖见了,都望空叩拜,只有他傻愣愣站着看。那男子经过时,对他们转过头来,微微点头致意,还向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摄人心魄,张焕若是女子,定要为那笑容所迷了。 等到那大妖走了,几个小妖才告诉他,那是这山里的山主,他们这些小妖,都在山主的管辖之下。他们那山主是个好风月的,最近在山下诱了个美人作伴,此次下山,就是为了去陪那美人的。 张焕当时对此事并没太过在意,此时细细回想,在酒肆所见的那郎君,倒与那山主有些许相似。 倒不是说两者之间有多像……只是……比较起来,那郎君显然更像那山主,而不像是一个人类。 湛露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她知道那人其实是异类吗?就算她没有被他强迫,至少也是被他迷惑的吧!想起几年后小妖们对他说起,山主厌倦了那美人,将其弃之不顾。那美人失了身没法嫁人,又没了生活来源,最后只得上吊自杀了。 他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决不让她落到那种地步! 张焕攥紧了拳头。 却说明夷君打发走了张焕,便把他抛在脑后,不再去想这事。他起身的时间已经不短,却始终没看见湛露。想起刚才起床前那小妞儿的小动作,明夷君的面上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那调皮的小妞儿……躲到哪里去了呢? 他离开大厅,不出意料之外地在湛露的房间里捉住了她。 湛露为着自己说不出的心思,苦恼得自己里哭了起来。她坐在墙角,眼里含着泪,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见了他,她把头往怀里一埋,一句话也不说。 这小妞儿……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明夷君平日里最没耐心,今天却突然心软了起来。他走到她跟前蹲下,伸出手抚摩她的头发,轻声诱哄: “阿露怎么又哭起来了?阿露乖乖的,本座给你糖吃,好不好?” 明夷君的声音醇美仿佛葡萄酒,带着醉人的气息,他的手指凉凉的,碰着了她的头皮,莫名的让人安心。阿露心里想着,怎么能为了块糖就妥协啊。可是却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带着哭腔问他: “……甜吗?” 明夷君没回答,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舔了两下她的嘴唇,这事情明夷君做过好几次了,如今倒也十分惯熟,两下就撬开她牙关,伸了舌头进去,与她纠缠了一番,舔遍她口腔每一个角落,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往她嘴里丢了个糖块。有些遗憾地答道: “没你甜。” 明夷君这话或许只是出于无心,湛露的脸却又红起来。她察觉自己脸红,不免摇了摇头。 总是想这些毫无可能的事情,除了让她显得更加可怜以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这般的温柔款曲,也无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不是人类,甚至连平常的妖物都不是,他是唯一的一只饕餮,是天下最为可怕的凶兽。 不过话说回来,这糖真甜啊…… 明夷君转过身子坐在她旁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笑盈盈地看着她吃糖,她含着糖看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郎君……不如你现在吃掉我吧?” 明夷君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怔。只听她又说道: “湛露与郎君定了约定,将来舍身给郎君吃。左右是个死,与其让郎君白白多等二十年,倒不如现在让郎君吃个新鲜。” 明夷君看着她,只见她眼神里满是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他笑问: “你若是现在给本座吃了,你家的香火可就真断了。没人传承酒肆,你舍得?” 湛露摇摇头: “就算是有人传承,也不过是多撑个三五十年罢了……若是没人护佑,早晚也要落到别人手里,想想也没什么意思。” “你不是还要做天下第一的名厨?” 湛露听见他这么问,不觉愣了一愣。她自小心里就一直有这么个奢望,自己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因此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不想今日却从他口中被说出来。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什么时候悄悄读过她的心的?那其他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吗? 湛露的脑子一时间有些纷乱,只听见他又说道: “本座与人定下的约定,从来没有过不遵守的时候。本座当初既然说了二十年,那便是二十年,不会早一天,也不会晚一天。” 他说着,又抚了抚她的头,站起身往门外走: “别胡思乱想了,本座饿了,快去做饭。” 她看着他走出了屋子。他这般严词拒绝了她,让她的心里稍微有些失望,却也……凭空多出几分隐秘的欢喜。   ☆、第21章 腊八粥 一场风波过去,日子还是得照样过。 今天已经是腊月初八,天气实在是冷极了。湛露提前好久就把几种米豆全都准备好了,要在这一日熬腊八粥的。 腊八粥起源的传说很多,各地所用米豆的种类数量也都没有一定的定数。湛露准备了江米、大黄米、小米、紫米、莲子、花生、红豇豆、白芸豆八种米豆,盘算着这般也就够了。 虽说湛露尝不出腊八粥的香味,但湛露可是一向都很注意这些事情的。 或许是因为年幼时,母亲做这些食物的记忆还存留在心里吧。 湛露把泡好的米豆都放进了锅里,添上水,点着了火,盖上了锅盖。 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努力回想着被大脑刻意忘却了的昨天晚上的情景。昨天晚上她好像是……喝醉了?然后……放走了狐狸?哭着求明夷君不要让她嫁人?最后迷迷糊糊被明夷君抱到他床上去睡了? 零星的散碎记忆渐渐被拼凑到一起,变成了完整的场景,湛露苦恼地抱住了头。 噫!她怎么会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啊!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已经经过了一整晚,可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也够丢人的啦!她为什么会突然对郎君说这样的话啊!果然是酒还没有醒吧! 湛露觉得,如果明夷君只是普通的人类,她恐怕再也没有脸去见他了。 幸好他并不是人类,脑子里没有人类的那种想问题的方法,湛露也就可以厚脸皮地假装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了。 湛露忙着想她自己做下这些事,昨晚上被明夷君抱去与他同睡的事情,本来该是最让人烦恼的,倒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腊八粥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湛露看看粥已经好了,便盛了粥,从小糖罐里挖了一小勺糖搅在粥里。 暗红色的糖转瞬之间就融化了,一股甜丝丝的味儿从中冒出来,湛露又抓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松子、榛子瓤和杏仁撒进去点缀。 腊八粥真香啊,湛露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品尝。早晨的时候明夷君“借”给她的味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各种米豆混合的醇厚香气在她口中不断回荡,再加上松子榛仁的油香,还有那一点点红糖的甜香……让湛露回想起了母亲。 湛露又舀了一勺,闭上眼睛慢慢品味,直到她暂时获得的味觉再度一点点消失,留在口中的米汤只剩下粘稠和温热。 她有些怅然地睁开了眼睛。 母亲从前做过的腊八粥……也是这样的味道吧。 湛露端起热腾腾的粥,送去给明夷君。 明夷君看见湛露手里端着的东西,笑了一声: “腊八粥?今日是腊月初八吗?有趣。” 或许是因为这腊八粥让她想到母亲,听见明夷君用“有趣”两字形容这粥,湛露竟莫名的有些恼: “腊八粥就只是腊八粥罢了,又有哪里有趣了?” 明夷君漫不经心地拿起羹匙,在碗里轻轻搅动: “有趣的并不是粥,而是人类啊。不仅仅设计出历法这种东西,妄图束缚时间,还要规定了不同的日子应该吃的食物,以此来当做时间的节点。人类不过是活不过百年的生灵啊,这般执着……又是为了哪般呢?” 他说的话,湛露并不十分懂得。只知道他似乎是在嘲弄人类。想要分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明夷君也没有再说这事,只是喝了一口粥,赞道: “你煮粥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明夷君难得开口夸她厨艺,这让湛露又高兴起来,一时间忘记了此前的不快。笑道: “郎君尝尝那松子,是我一枚枚剥的,费了好些工夫呢! 明夷君听她这般说,果真舀了两个松子瓤送进口中品尝,松瓤的味道很香,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可明夷君却皱起眉来。 湛露看见他神情变化,不免吃了一惊,连忙问: “郎君,这松子……不好吃?放坏了?” 明夷君摇了摇头,阖上眼睛细细品味许久,方才咽下口中的食物,开口问道: “你剥松瓤的时候……伤了手指?” 昨日湛露剥松瓤的时候,确实不慎被一片硬壳划伤了手指。伤并不重,只是稍微划破了一点皮,她也并没有在意,不想此时却被明夷君提起来。 她摇摇头: “只是划破一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郎君是怎么知道的?” 明夷君轻笑: “这松瓤上,沾上了你的味儿……好甜。” 只是剥个松瓤,就划破了手指,又被明夷君察觉出来,湛露正有些不好意思,却听他口中吐出那最后两个字来,倒像是故意要勾引人似的。 偏偏她又知道他身为异兽,本来就不懂人类那些弯弯绕,根本就不是故意。这认知惹得她更是又羞又恼。抬头却又见他含着笑,特特用羹匙从粥里挑出松瓤来,伸出舌尖轻舔松瓤的外皮,随后才卷着松瓤一口吞下。不觉更恼了,负气似的说: “郎君觉得说阿露好吃,是在夸奖阿露?您莫非觉得这样夸奖阿露,阿露会高兴?您总是这样,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明夷君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又笑起来。这个小妞儿啊,总是这么有趣,让他一见就忍不住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问她: “既然阿露这么讨厌本座,昨天晚上何苦哭哭啼啼?本座今天见了那张家的少年郎,倒还真是个出色的男儿。阿露既然讨厌本座,不肯与本座好好相处,不如就嫁了那张家的儿郎吧。” 湛露听见此言,脸上一白。这两天她闹得太凶,忘了周五娘的确说过,今天是要带那个少年郎来见明夷君的。原来他们今天已经来过了?什么时候?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着了急,一叠声地问明夷君。明夷君见她着急,更不肯就这么告诉她,只是慢悠悠地吊着她的胃口。直到湛露真生了气,才笑道: “本座说了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了,你急什么?” 湛露这才松了一口气……等等,她为什么要松口气? 现在的湛露既不是刚喝醉,也不是才睡醒,清醒理智得很。她看着明夷君就在眼前,姿态优雅,美艳绝伦。 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已经为他沉迷; 她再看他一眼,就想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献出来,变成铺路的石头躺在他的脚下,以免他的脚上要沾染了泥泞; 她看他第三眼,她的心就要不断沉沦下去,万劫不复。 她的迷恋让她能为他付出一切,可是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在他看来,又会是多么的渺小而可怜啊。 她此时为何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奉给他腊八节的甜粥? 她本来不应该这样,她本来应该逃的。逃得远远的,逃到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去,嫁一个平常的人,生几个孩子传承两家的香火,然后……随便怎么样了,她的生命里本来不应该有他介入。 可是她此时却仍然留在这里,留在这个让她沉迷,让她害怕的人面前。为着告吹了的婚约,安心地松一口气。 如果按照正常的步调走,她本来在明夷君的帮助下恢复了味觉,然后好好的嫁了人,生儿育女,将酒肆传承下去,二十年之后,再好好履行自己的约定。 如今她名声不好,想要出嫁本来就有些困难,可是她却要明夷君谢绝了周五娘提起的婚事。 她自己动手,掐断了自己的后路。 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明夷君眼看着湛露陷入了混乱。淡淡问了一声: “阿露,可是在后悔?” 他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她抬头愣愣看他,看他勾了唇,促狭地笑她: “阿露听说那张家儿郎是个好男儿,就后悔了吧?” 湛露听了他的话,本来桃花色的面容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心中涌起千种的委屈,可是到底不能说,干脆一言不发,拂袖而去。留下明夷君惊愕地看着她深红色的背影。 诶?阿露这次真生气了?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自开天辟地以来,天上地下各种各样的事情明夷君也不知看了多少,不过他所在意的,除了与己有关的事情,也就只有吃吃喝喝,金银珠宝一类了。除此以外的事情他本来就一概不理,尤其是其中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明夷君是绝对不会花脑筋多想的。 于是他只是低下头,默默喝下一勺腊八粥。 腊八粥还真是好喝啊……人类这种生灵虽然麻烦,到底还是创造出不少好东西来。阿露的手艺,的确也是越来越好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能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名厨呢。不过她脾气也越发奇怪了,人类这种生灵,不管认识了多少个,不管认识了多久,也还是琢磨不明白呢…… 下次,还是再让她做点什么好吃的吧。   ☆、第22章 钟情 不管湛露要怎么闹脾气,怎么生气,怎么悲伤,怎么胡思乱想,酒肆还是一样要每天开门的。 这个开门的人,有时候是阿箸娘子,有时候是湛露,总之谁起得早些,谁就起来开门了。 就在湛露熬煮了美味腊八粥的次日,湛露下定决心要把此前几天发生的所有那些状况外的事情都当做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浑然不记得自己昨天已经下过一次同样的决心了。 正因为如此,湛露起了个大早,决心今天要用早早开门来开启美好的新的一天,然后用忙碌的一整天洗刷掉之前的古怪心绪。 冬天的客人不太多啊……怎么才能让自己忙碌起来?今年的新酒酿了不少呢,酒窖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啊。要不然,这几天稍微降低一点价钱吧。 湛露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一边打开了大门。却没想到,门口居然早就站了个有些面生的客人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早就来打酒啊,腊八刚过,外面还飘着雪花,这么冷的天,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吃惊是吃惊,湛露赶紧把直挺挺立在酒肆门口的人让进了酒肆,给他倒了一杯酒: “先喝一杯酒,去去寒吧。” 来人抬头向她感激一笑,湛露这才发觉,这个清早就来酒肆的少年郎,相貌实在是少有的好看。 若是以前,湛露可能还要偷偷多看他几眼,只是他相貌再好,总还是比不上明夷君,甚至连青玄道士也不如,湛露看惯了明夷君那般美色,对此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她只是这么一瞥,那少年郎却红了面孔,有些期期艾艾地说: “我……我……我不喝酒。” 他这么一说,湛露觉得奇怪极了: “你不喝酒?那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还站在酒肆门口等了那么半天……” 听见湛露问他,那少年郎张焕的脸更红了,他想实话实说,却有些说不出口。 他该怎么对她说呢?难道要直接说,他想要把她从邪恶大妖手中救出来? 他要是真这么说了,她准会笑他不自量力吧! 张焕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看门前那一对雪人好看得紧,不知是哪个堆的,所以特意来问问。” 那对雪人是用了明夷君的法术才堆起来的,因此长久不化,虽然经过了不少日子,一对雪人仍是栩栩如生,十分好看。只是若说是为了这雪人而特意站在酒肆门口等着开门,还是显得太奇怪了。 敢情他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就为了这个?湛露悄悄在心里笑起来。这少年郎生得虽然好,可惜是个呆子。 她虽然在心里暗暗笑他,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答话: “那雪人……是明夷郎君堆的,明夷郎君不见客的,你要是想见他,就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一会儿他出来了,你就可以和他搭搭话。” 张焕看着她娇俏的笑脸,心里说,我不想见那个什么明夷郎君,我想见的人是你呀。可是却又不敢说,吞吞吐吐问道: “这酒肆……不是小娘子家的吗?那明夷郎君……是小娘子什么人?” 湛露最讨厌别人盘问这事,此时听见他问,胸中就没有好气。本来以为这是个老实的少年郎,想不到也是个爱嚼舌根的家伙。她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杯,转身就走。 张焕见她生气,心里慌起来,这么一慌,就开始口不择言,高声叫道: “我我我我我知道!小小小小娘子不是他们说的那等样人!那明夷郎君是妖怪,我我我我我是来救小娘子的——唔唔呜呜呜!” 张焕话说到一半,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只白腻细软的小手,一把捂住了他嘴巴。他刚要挣扎,回头看见是湛露,只觉得身子都软了,动也不敢再动。 湛露被他吓得不轻,捂着他的嘴巴把他拉进屋子里才放开,两手叉着腰蹙眉问他: “方才你说的那些,是从哪听说来的?” 湛露瞪圆了双眼,微带薄怒。张焕见她此般模样,只觉得她此时明艳动人,更胜平日里十分。不觉看得呆了。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连忙低了头,红着脸小声答她: “我、我是自己猜的……” 湛露狐疑地看着他,继续盘问: “你是谁?为什么说明夷君是妖怪?” 张焕更慌乱了,声音细如蚊蚋: “小生……小生名叫张焕。” 他的声音虽然小,湛露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什、什么?这个愣头青,是、是前几天周五娘提起的人? 这下局促的人变成湛露了。她原本以为他是要害明夷君的人派来的探子,想不到却是那个恋慕她的少年郎。 张焕见她愣住,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对她说道: “小生从小在山寺里长大,见过不少妖物。在小生看来,那位明夷君……定非人类无疑。他他他……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没把你怎么样吧?” 湛露正愣着,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她皱了眉,刚想怒斥他几句,却见他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又说道: “就算……你被他欺负了……也不要紧的。” 说完,他抬起头来,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我喜欢你,我愿意娶你……我会待你好的。” 他说完这一句,就又迅速埋下头去,好像生怕人看见他的脸色。可是湛露已经看见,他好看的脸变得更红了。 湛露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又害羞,又有点生气,局促不安得不知道该怎样好,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比张焕先恢复镇定,抬起头对他说: “我不认识你,我的事情你也管不了。既然你不是来喝酒的客人,请你现在就走吧。” 今天,张焕是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见过一次明夷君了,虽然并没有说几句话,但他却已经意识到了那个人的可怕。 即使从他一个男子的角度来看,那个人的相貌也生得太美了些。天下的生灵之中,生的最美的那些往往有毒,让人见了就心生恐惧。那个人的美就在此列,张焕一见他,就已经感到害怕了。 可是他还是来了,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他想也许他能把她救出来,也许不能。也许明夷君把她看管的太严,他根本就见不着她…… 但他从没想过,要就这么只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看见湛露这么冷冰冰的对待他,他有点急了: “我们以前见过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从山寺里回家,路过此处,口渴中暑晕倒,你叫人把我抬到你店里来,照料我,给我水喝,还让我住了一日。你怎么就忘了我呢?” 听他这样一说,湛露才略微有了些印象,当时也无非是顺手帮了他一把罢了,想不到他竟还一直记在心上。不过她仍是说道: “这样的事情,我一年要遇上七八次呢!谁记得你是哪个?你这样一厢情愿跑来,说这些胡话,也就是我脾气好,换了别人,早把你打出去了!” 张焕这才察觉是自己唐突了。哪能见了女子,刚通报了名字,就要论及婚嫁的呢?他这样一慌乱,更是口不择言: “就算你讨厌我,不肯理我,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帮你!并不想要你的回报!” 他这样越解释越乱,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说什么了,急的不得了。 湛露知道他是误会了,她看见他这又害羞、又着急的样子,心里倒对他生出几分怜意。她也想试探他究竟有几分本事,便又问道: “就算是我肯让你帮我了,你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做些什么呢?” 张焕听她语气松动,不觉大喜过望,连声说: “小生在庙里学了些捉妖的功夫!就是拼了和那妖怪同归于尽,也要把叶姑娘救出来!” 湛露看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满眼里都是坚决,未免有些动容。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是真的可以为她死,就像她也愿意为明夷君死一样。如果在那个雨天,她早早的关了店门,也就不会遇见明夷君。说不定她真的会嫁给这个少年郎,过上平静和美的生活。 但是自从遇见明夷君,她生活的轨迹就改变了。 她的未来不再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直线,前路扑朔迷离,难以捉摸,但她只能肯定一点,那就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这个少年的恋慕了。 她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谢谢你……但是……你误会了。” 张焕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迷惑地看着她。只听她又说道: “明夷郎君他……不是妖怪。” 张焕急了: “叶姑娘,你不要被那个妖物迷惑了!山寺里的师父常说我有宿慧,到底是不是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湛露又看看他,想着要瞒他大约是瞒不住的,便实言以告: “明夷郎君的确不是妖物,却也并非人类。我与明夷郎君有些约定,因此他如今住在我处,我与他之间……实在并没有些什么别的关系。之前谢绝婚事,也是湛露的意思。今天你我所说的事情,也请您不要声张,就此回去吧。” 张焕听她这样说了,才知道事情与他原本所想大相径庭,未免十分羞惭。他抬起头,想要对她道歉。然而他看见了她面上神色,脑中电光石火闪过,忽然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察觉了她的秘密。 张焕不是很有城府的人,他方以察觉,便惊呼出声: “叶姑娘你……竟是恋慕那明夷郎君?!” 深藏在内心深处,连跟自己都难以明说的秘密,如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骤然道出,湛露面上色变: “你如何知道的!” 她问这一句,就是变相承认了。 张焕听她承认,面上神色转为灰白,怅然道了一声: “钟情之人自会分辨钟情之人……你这般恋慕,那郎君……可知道吗?他……可也欢喜你吗?” 湛露轻轻摇头: “他不知道……他不会知道的……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我活一世,对他而言,也不过仿佛看见一只蝴蝶翩然而过……他又哪里会对我动情呢?” “就算是这样……你也要……这样伴着他?” 她点了点头: “我此生……只会恋慕他一人。” 张焕看见她的神情,看见她的坚决和他一般,于是他知道她是不会动摇的了。他想留下,再看她一会儿,可是他并无什么借口留下,他只得走了。 湛露看着他走,送他出了门口,回转过身,看见明夷君站在她身后。 他对她说: “刚才你说……你恋慕我?”   ☆、第23章 食料 明夷君的神情与平常没有丝毫区别,他的语气,就仿佛在问今天晚上吃什么那么平常。 湛露面上平静,心却狂跳起来。 他他他……他已经知道了……现在该怎么办? 此时的湛露,说不清楚是懊恼还是心安,还是别的什么。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向张焕承认自己恋慕着明夷君——她明明知道他有可能听见的。 或许她就是想让明夷君知道……只是,她真的说出来让他知道了之后,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他的问题很简单,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 却是明夷君先开了口: “本座虽然看上去和人类很像……但你知道我并不是人类的。” “知道。” “你也见过本座的兽形了。” “见过了。” “其实严格说来……本座甚至连生灵都不算,我并非从母体中孕育出来,而是从阴阳四时之气中生出来的。” “阿箸娘子确实是这么说过。” 明夷君望着湛露,眼神里有些困惑,他又问了一遍: “你刚才说你恋慕我?” 湛露抿紧了嘴唇,轻轻点头。 “就算是这样你也恋慕我?” 湛露再度点头,明夷君的眼神愈加困惑: “恋慕什么的……是人类的感情啊……本座……不太明白。” 阿露看着他眼神困惑,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 “我本来……也不明白。” 明夷君稍稍歪了头看她,听她这样说,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弯了腰,定定看着她,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小声问: “既然……我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就……暂时先当做没有这回事……行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声音就成了细细的耳语,轻轻吹拂在她耳边,带着两分恳求之意。 她还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呢! 他一凑过来,湛露就觉得自己又要没法呼吸,脑子也变得黏糊糊的了,她的面颊越来越烫,自己都受不住了。她不知道要怎么答他,只能点头。 她不点头又能怎么样呢?对他说她有多恋慕他?对他说她可以为他死? 这些在张焕面前可以坦坦白白说出来的话,现在在明夷君的面前,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仅仅是因为害羞……更重要的是因为…… 分量太轻。 在他眼中,她命如草芥啊……她不过是食粮,不过是过客,她做出的表白无论多么情深意重,在他面前说出来都仿佛是一场玩笑,就算他并不笑她,她自己也要笑自己了。 就算她此刻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一丝一豪的惊惧或是惋惜。她怎么可能凭借这样的东西打动他啊。 在湛露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突然他的瞳孔放大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似的,对她说道: “本座发现……每次稍微离你近一点儿,你就又要面红了。” 湛露自己知道这件事,但是被他当面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本来就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垂下眼眸不肯看他。正当此时,却突然觉得面颊上一凉。 这是……又被他舔了? 明夷君舔过了她的面颊,把头转到她的侧面,含住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低语: “你这样子看上去很美味……本座……很想吃。本座饿了,本座每次见你这样都很饿……去给本座做饭吧。” 他此时的声音似乎也和平常不同,音调里带着说不清的黏腻,甚至还带有一点委屈。他的声音仿佛千万根羽毛,一起轻抚着她的身体,让她的身体剧烈颤动起来。 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尽量冷淡的声音对他说: “郎君总嫌弃我做的东西不好吃,不如干脆换个有好厨子的地方住。我也不要郎君帮我恢复味觉了——我此生只怕命该如此,干脆死心得了。郎君觉得怎么样?” 明夷君含着她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 “本座看不怎么样。才刚说了恋慕本座,如今就要把我撵走?” 他的尖牙咬得湛露痒痒的,低低喘息了一声: “郎君不是不爱吃我做的饭?我看这阵子也没什么人出来找郎君,郎君换换地方倒也无所谓。” “你做的饭……本座确实不爱吃……留在这里……倒也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本座目前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明夷君的声音黏腻如蜜糖: “酒很好,你很甜。” 湛露明知道这不是情话,心却还是不听指挥地怦怦乱跳。 明夷君觉察到她心跳的变化,不免更为兴奋,一路向下舔下去,舌尖专注地在她的颈部动脉上下滑动,在身后抱住了她,还陶醉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品尝美味佳肴。 他尖尖的牙齿不断在她皮肤上刮动,湛露被他舔得魂儿都要飞了,只觉得可能下一秒钟,他就要一口咬上她的脖子。她挣了两下,可她全身都酥软了,哪里挣脱得开?只好开了口问他: “郎君不是饿了,想要我去做饭?” 他却把两条手臂又紧了紧: “不急……别动……让我再尝尝你。你乖乖的……我不咬你……我就是……先尝尝……尝尝……” 明夷君没有别的*,他只有食欲。他的食欲无穷无尽,胜过了人类可能会有的一切*,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生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比起人类来,他要纯粹得多了。 他一边舔舐,一边低低在她耳边说着: “看见了吗?感觉到了吗?本座不是人类,而是你们口中的怪物。本座无时无刻不想吃掉你,让你成为滋养本座身躯的食料……如果你渴求我的回应,那么你能得到的也只是这样的东西而已……就算是这样,还是恋慕我?嗯?” 他的声音无比甜腻,无比令人迷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危险,仿佛下一秒钟,他就要咬上她的咽喉,撕碎她的躯体。 就算他现在呈现出人类躯体的外形,他仍是如此强健有力。她被他钳制住,几乎不能动,她的喉咙似乎失了语,无法回答他的问话,然而仿佛有个声音在她的身体之中尖声呐喊着回答他: 请撕碎我的身体吧,饮尽我的每一滴血!把我的骨头嚼碎了咽下去!我知道你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爱我,请你来爱我吧! 湛露听到那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那确实是她自己的声音,并不是什么借用了她身体的妖魔。她为自己的渴望而感到恐惧,她几乎害怕了她自己。但是她身体中的那声音比她更诚实,它确实喊出了她真正的愿望,她知道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他是在西南地方盘踞的凶兽,那里的人披发文身,尊他为神,而她愿意以身为祀。 他不知道她心中的呼喊,他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因此他还在她耳边细语呢喃,追问着她。 刚才分明是他说要当做这些事情没发生过的……为什么此时又要问她这样的问题?他为什么一定想要知道这些? 他的声音如此让人沉迷。让人想要沉沦进这无边的…… 湛露闭上了眼睛。 算了,就这样吧,她不想再挣扎了,她不想再逃脱了。就算是她能从他的手中逃脱,她又要怎么从自己的心里逃脱呢?她明白她此生不会再爱别的人,也不会出嫁了……她认命了。 至于未来的事……就这么随它去吧。   ☆、第24章 噬嗑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夷君才放开湛露。 他从此种特异的狂热中脱离出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非常平静地对湛露说: “去做饭吧,本座很饿。” 上一秒钟还在像情人般缱绻,此刻却又仿佛冰冷的君王了。 早已经习惯了明夷君这种状态的湛露并没有对此提出什么异议,转身就往厨房那边去了。明夷君也慢悠悠回到了房间,准备在吃饭前小憩一会儿。 外面渐渐又下起雪来。大厅里没有酒客,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见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 此时,在风雪之中,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向这条街上走过来。 他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斗笠,遮住风雪的同时,也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他肩膀很宽,腰间佩着剑,仿佛是个赳赳武夫,看他那样子,一定是杀过人的。 清平县里是从来没来过这样的人的。县里的人无非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民,他们一看见这个人,就要给吓坏的。街上少有的几个行人看见了他,都不留痕迹地悄悄往路边挪动脚步,刚一看见一条岔路,就连忙拐过去溜走了。 那人并不往两旁看,丝毫没有在意那些行人,只是径直往前走。他走得并不算很快,但非常专注,仿佛除了脚下的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留心一样。 他径直走到酒肆门口的路中央,然后停了下来,朝左右两边看了看。 得意楼的老板娘本来正站在门口拉生意,但当她看见这么个可怕的人站在路中间转过头去往她这边看时,吓得低低惊叫了一声,马上躲进了酒楼里,再不肯出来了。 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得意楼的老板娘,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得意楼那巨大的酒幌,然后转身进了湛露的小酒肆。 湛露虽然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却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她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出来要招呼客人,可当她看见眼前人的时候,却稍微愣了一下。 这个人的样子虽然普普通通,可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可怕。眼前的这个人,不知杀死了不知多少人,才会有这样的气息出现。就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恐怕也不会有像他这样的煞气。 湛露的所有感官都在提醒她,应该要躲开,离这个人远远的,不要和他说话。可是湛露的理智让她觉得,她起码应该问一声。 她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步,看见这个人摘掉了他的斗笠,轻轻拂去上面的积雪。湛露看见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红色伤疤,从右面的额头一直贯穿到面颊。样子十分狰狞可怕。 伤疤下的那张面孔却倒不像那个人整体给人的感觉那么吓人,但那仍然是一张特别的面孔。他的肤色微黑,眼睛很明亮,闪着特别的光,不太像人类的眼睛,倒更像是兽类。莫名其妙地,湛露甚至觉得他的那张脸有点好看,那一道疤痕的位置也非常巧妙,看上去虽然可怕,却并不显得丑陋。 他把扫去了积雪的斗笠放在一旁,偏了偏头,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湛露。他的唇上并不带笑,因此他那感兴趣的表情也多少显得有点让人害怕。 湛露又往前走了两步,迟疑着,刚要开口,却听见那人说道: “你就是和明夷一起生活的那个小妞儿。”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他的这句话说得相当笃定。湛露听他提到明夷君,大约就猜到了他的身份,连忙点头答道: “郎君在房中休息,我替您去叫他。” 她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明夷君就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紧皱着眉头,唇边却还带着笑: “噬嗑,你总算是来了,你身上气味真是重,本座老远就闻见了。” 噬嗑君明显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沉着脸一言不发。只听明夷君又说道: “你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到,本座原本担心你路上给人绊住了,心里正着急,就见你来了。” 噬嗑君听见他这样说,才哼了一声: “一路上是遇见几个脓包道士,以我的实力,对付那几个杂鱼还不费什么功夫。倒是你要的这东西,确实花了我不少心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怀里,从中取出一个一寸来高的小玉瓶来。 明夷君看见此物,大喜过望,几步走过去要去接,噬嗑君却将玉瓶攥在手心里,不肯给他,而是冲着湛露扬了扬下巴: “你问我要这样的好东西,是要给这小妞儿吃的?” 明夷君点了点头: “正是。” 噬嗑君上下打量了湛露一番。湛露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猛兽盯住了,十分恐惧,动弹不得。却听噬嗑君又哼了一声: “这么小,要养上多少年才够吃一口的?你倒是肯花心思。” 明夷君轻笑: “心思倒是没花多少,平日里也都是这妞儿给本座做饭吃的。本座只消等着就是了。这妞儿乖顺得很,不教人操心的。” 噬嗑君冷笑: “没花心思?不说别的,就单单只说我给你带来的这东西,费了我多少周折才弄来……” 明夷君皱皱眉,劈手夺下噬嗑君手里的玉瓶,打断了噬嗑君的话: “说这些做什么,本座欠了你的,自会日后找时机还你便是了。” 噬嗑君被明夷君打断,心里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多说,转身走到湛露面前,弯下腰凑近了她轻嗅: “这小妞儿你尝过了?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你这么着?看在我帮你找东西的份儿上,等到你吃的时候,也分我块肉尝尝?” 湛露眼看着那噬嗑君盯紧了自己,嗅她身上的味道,口中又说着那些可怕的话,真是吓人极了。她怕得一动也动不了。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过来,把眼前的人一把推开了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一下极快,她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吃了一吓,刚要惊叫,忽然嗅见鼻端满是明夷君身上熟悉的气息,抬头看见明夷君的面容,才安了心。 噬嗑君没有提防,一下子被明夷君推出去老远,心中大怒,不免嚷嚷起来。却听明夷君冷冷说道: “你离这小妞儿远点。这里到底还是我的地方,容不得你任意妄为。” 噬嗑君见了明夷君这样子,摇着头说道: “看来这小妞儿还真是个宝物,竟然让你这般看重,倒让我更想尝鲜了。想你我兄弟几个,什么时候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几个知道你爱吃,平日里见到什么好吃的,总不忘了给你留上一份,今日你为了这小妞儿,竟和兄弟翻脸,真真让人伤心。” 他虽然是这么说,语气中却并无伤心之意,面上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明夷君知道他只是逞口舌之快,也不去和他计较,轻轻把湛露放在地上,厉声对她说了句: “愣在这里做什么?等着让他吃了你?还不快去做饭!” 湛露听见他这么说,才稍微回过神来,瞥了那吓人的噬嗑君一眼,跑回了厨房继续做饭,再也不肯出来了。   ☆、第25章 猪肘 噬嗑君见湛露走了,这才又对明夷君说道: “方才为什么不许我说话?你为这小妞儿费尽心思,却还不肯让她知道?” 明夷君伸出手来,拍打了一下噬嗑君的头: “本来就是早已经答应了她的,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本座又有什么时候需要向人邀功请赏了?” 噬嗑君被他拍了脑袋,也不生气,只是摇头: “这么些日子没见你,你的脾气倒是也越发怪了。那样一个小妞儿,又不值什么的。想吃一口便吃了,若是忌惮些什么,就往别处去,吃点别的也无妨。何苦在这儿守着,又叫我弄什么雪蜂蜜。” 明夷君听他说起雪蜂蜜,拿起方才夺过来的那小玉瓶,摇了一摇,发觉里面的液体还不足一半,便皱眉道: “你好歹也算是个西北雪山之主,一出手只拿出这么点东西来,也不害臊。” 噬嗑君听了这话,十分恼怒,指着明夷君的鼻子骂道: “明夷君,你说出这种话来,欺不欺心?你明知道那雪蜂妖巢一向极为隐蔽,那次大宴动用了五万天兵在雪山上寻觅,才堪堪寻见两个。你手里这点蜂蜜,还是我四处搜寻雪蜂妖踪迹,杀了二百只雪蜂妖才取得的。这玩意实在麻烦,若不是你求我要,我又嫌那些奴仆笨手笨脚,才不肯亲自去找。” 明夷君见噬嗑果真生了气,便不再捉弄他,笑道: “这东西难得,我自然是承你的情。噬嗑君大人大量,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这酒肆太小,住不下许多人。如今阿露去做饭了,一会儿你留在这里吃过了晚饭,再去寻客栈住下。” 噬嗑是个直肠子,听明夷君这么说了,便不再发怒。拉过一张长凳坐下,问道: “如今你找我来,自然不是只为了这一点蜂蜜。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爱听你啰嗦那些没用的,你有什么话说,不妨现在说出来,我看一看到底能帮上你什么。你若是没什么事,我也不去寻什么客栈,这便回去了。” 明夷君摇头道: “确实是有事,不过现在还不能说。此事非同小可,我已经给那两位也都送了信,既然你已经来了,相信他们不日即将到达。” 噬嗑听说此言,便知道果然事关重大。他们四凶都是开天辟地之后所生的凶兽,生性最恶,虽然情同兄弟,到底难以相容。若是凑到了一起,大家都不自在。因此平日里割据一方,只是用纸鹤传信,极少相见。只有遇到了极重大的事情才会相会。就算是相会,也极少有这种四凶齐聚的时刻。 况且每当四凶齐聚,势必降祸一方,四凶齐聚之地,必然要遭遇数年天灾。就算四凶行事一向肆无忌惮,也要考虑一下天道运行的影响。四凶若是造下过多恶业,天道也会降下惩罚,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这个缘故,四凶聚会的地点多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要在人口密集的县城聚会,这还是头一遭。明夷君既然要在此处汇集四凶,那么他想要说的就必然是件大事了。 噬嗑虽然知道明夷君决不会轻易召集四凶,却也还是哼了一声: “那老子就在这里等上几日,你要说的事情,最好是值得四凶聚会,否则若是降下天罚,老子可不替你背这个黑锅。” 明夷君知道他这么说便是允了,便笑道: “那就劳烦噬嗑君多待几日了。” 噬嗑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问道: “你既然召集了我们三个聚会,你那信,可是同时写的?” 明夷君点头: “自然。” “你可是也请他们替你寻物?” “那倒是没有。” 噬嗑君闻言,不免皱起眉来: “说来他们两个距离此处虽然路程较远,御风前来,到底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我斩杀雪蜂妖收集蜂蜜就花了数月工夫,按说他们该早就到了此处才是。” 明夷君忧虑道: “我也正是担忧此事,故而方才问你路上是否耽搁。他二人到现在还没有到,只怕是被什么事情耽在了路上。若是别的事还好,我只怕……” 明夷君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湛露端了个大托盘进来,便收了声,不再提那事。湛露把晚饭放在桌上。明夷君看过去,见今日的晚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佳肴美味,只是两味寻常小菜:一个清炒土豆丝、一个凉拌白菜丝,切得一大盘猪肘,上面淋了些酱油蒜泥之类,另有几个大馒头排在旁边的盘子里。因为这一日有客在,湛露还特别搬过来一坛好酒。 明夷君情知湛露做这些简单菜肴,虽然出不得什么彩,至少也不会出错,便对噬嗑君说道: “噬嗑,你在雪山上住得久了,远离人世,不知人间佳肴美味。这孩子厨艺虽然差,到底也被我调|教了这些时日,你来尝尝看,可还吃得?” 噬嗑笑道: “不拘什么厨子,只要叫你□□过的,哪有做饭不好吃的道理?更何况你还在这里住了许久,今日我可算是有口福了。” 他说罢,便举箸夹起一片猪肘。只见那猪肘被煮得恰到好处,去了中间棒骨,切成了飞薄的片,褐色的瘦肉看上去十分朴实,白色的脂肪部分甚至能透过亮光,上面染着棕褐色的酱油,看上去诱人极了。 噬嗑将那肉片送入口中,却说猪肘上的脂肪与别处不同,本来就口感极美,丝毫不显得油腻,瘦肉亦是瘦而不柴,在口中与肉皮和脂肪混合在一起,更添美味。 这猪肘是湛露精心煮的,其中放了香叶桂皮生姜八角茴香花椒等数种香料,又加入了盐和酱油提味。切的时候更是下足了工夫,让其片片都是同样薄厚,摆盘时也摆成了一朵娇艳的牡丹形状,显得十分精致。 噬嗑君尝罢了,赞道: “这猪肘味道确实是美,虽然添加了香料,香料的气息却并不明显,只是衬托出肉香来,这道菜没有什么花样,十分质朴,却也是十分令人感动。只不过……这道菜虽然味美,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从这些方面来看,倒又有些不像是明夷调|教出来的人了。” 听了他这话,明夷君嗤笑一声: “你又知道我调|教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儿了。实话告诉你,这孩子确确实实是我调|教出来的。只不过她没有味觉,基础又差,所以虽然是跟了我数月,手艺仍然只是平平。” 噬嗑君听了他这样说,才恍然大悟,问道: “这雪蜂蜜,你是为了给她恢复味觉用的?” 明夷君不愿向他隐瞒,因此点头道: “正是如此。” 噬嗑君皱眉道: “你要用那五味之法,也不一定非用雪蜂蜜不可。比寻常糖果甜上数倍的东西不知凡几,你又何必累得我这般苦苦搜寻?” 明夷君摇头道: “话虽如此,这是那些凡品,到底比不上雪蜂蜜效果好。本座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恢复她的味觉,自然要让她的味觉灵敏远胜他人,不然,怎么显得出本座的本事?” 噬嗑君知道明夷君笃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更改。故此也就不再多提,又夹了一片肉吃。吃完抬头却看见见湛露走过来,向着他盈盈下拜,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俩: “噬嗑郎君带来的东西……是雪蜂蜜吗?” 却原来湛露有几分害怕噬嗑君,因此方才送完了晚餐,就又回了厨房。只是她对于二人言谈十分在意,因此也并不做什么事,只是静静听着。此时听见两人说起雪蜂蜜,不免十分关切,便径直走了过来。 明夷君知道她关心此事,只是微笑: “噬嗑郎君为本座带来的这东西珍贵异常,到底要不要给你,这倒让本座有些为难了……” 湛露此前急着过来,因此没听清明夷君说的话,此时见他这般,还真有几分着急,眼睛里顿时就涌出了泪花儿来。   ☆、第26章 咬 明夷君看着这穿红衣衫的娇俏小姑娘就站在他眼前,眼泪珠儿一个劲儿的掉下来,不免有些慌。伸出手来抹她的眼泪: “还没争取一下,这么容易就哭了?” 明夷君细长的手指抚在她的脸上,凉凉的,替她抹去了泪珠。湛露心中郁结难消,捉住了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她为着要泄愤,这一下用上了十分的力气。她的牙齿并不十分尖锐,但在这样的力量之下,她的牙齿深深陷入了他的皮肤。 她咬得这般深,忽然尝到了一抹腥甜气息在她口中蔓延开来。 他流血了?她咬伤他了么? 不去细想为什么她一介凡人为什么竟能咬伤了恶兽,湛露伸出舌头在他伤口上舔了两口。 哼,就算是恶兽的血,和人类的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嘛! 他总是这么恶劣。捉弄她,欺负她,做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朝令夕改,倒行逆施,让她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她越是迷恋他,越是觉得他可爱,就越要生他的气。 为了报复他给她带来的烦忧,她又用牙齿狠狠撕了两下他的伤口,挤出更多血液,狠狠吞了下去。 他一点也没有挣扎,就这么任她咬着,只是在她撕扯伤口的时候轻哼了一声。 眼前的情景说不出的怪异,噬嗑君在一旁看得傻了眼,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出了声: “明夷,你你你你你就这么任她咬?” 明夷君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倒让噬嗑君觉得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让一个人类就这么喝恶兽的血?似乎……不妥吧?喝了你的血,她身上要沾上你的味儿的。” 噬嗑君的话说得很和缓,语气里却带着浓浓的不赞同。湛露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觉松开了明夷君,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 明夷君的手被她咬得很厉害。他虽然是恶兽,原身坚硬无比,但化作人类之后,其身体也不过和普通的人类一般,因此才会被她轻易咬伤。 伤口虽然不深,却也有些痛。 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的,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静静问了她一句: “不生气了?” 咬过了他,她好像不那么生气了,可是看看他鲜血淋漓的手,听着他这么问,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看她低下头没有答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伸出左手,用指尖在伤口上轻轻滑动了两下,那看上去有些吓人的伤口就愈合起来。然而愈合了的地方,却还留着她的齿痕没有完全消去。 明夷君细心地查看着手上的齿痕,用手轻轻抚摸,轻笑了一声: “咬得真重呢……” 湛露看着自己的齿痕,觉得又羞又愧,不肯再在这里留下去,转身跑回房间里去。 噬嗑君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眼前所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古怪。完全超出他的预想,他紧紧盯着明夷君,问道: “你真的是明夷?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假扮的?” 明夷君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他,噬嗑君仍是自顾自嘟囔着: “气味和从前完全没有差别啊……要是假扮的,未免也太像了……” 他还没有嘟囔完,一个瓷碟子一下砸在了他头上。 “哎呦!”噬嗑君痛叫了一声,整张面孔都皱了起来,那模样一点也不吓人了,倒是有些好笑。他抬起头,看见明夷君手里拿着另一个碟子,整张冷笑,不免哭丧着脸说道: “这下我信了,你确实是明夷没错。” 明夷君看着噬嗑君那呲牙咧嘴的样子,点了点头: “你也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了,去客栈投宿吧。等到他们来了,我自会去叫你。” 噬嗑君看看桌上还没开封的酒坛子,便不想立即就走,于是说道: “好歹也是老友重逢,你总该让我喝了酒再走。” 明夷君略微皱了皱眉。 他深知噬嗑这家伙是个酒鬼,最喜欢的就是收集天下的名酒,喝起酒来如牛饮一般,这么小小一坛,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尝个味道而已。明夷君长久住在这里,日日享受湛露的美酒,自然知道她酿的酒已经所剩无几。然而噬嗑所说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让他连杯酒都不喝就走,未免有些不像话了。 这么想着,明夷君到底还是拍开了坛口的泥封,拿过酒盏,浅浅倒了半盏递给噬嗑君: “你既然如此说,我们就只饮一杯。喝完了这杯,你便去吧。” 明夷君刚刚打开封泥,噬嗑就嗅见了那一阵酒香,不觉馋涎欲滴,接过酒盏,略微举一举,就迫不及待将盏中的酒一口饮尽。 那酒芳洌异常,噬嗑君只感觉到一阵浓香顺着舌头滑进了喉咙里。刚想细品品滋味,却已经没有了。 他伸手一抹嘴巴: “明夷,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酒?再来一盏!” 明夷君手里捏着酒坛的边缘,并不动,只是冷冷看着噬嗑。噬嗑被他这眼神一看,不觉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 “哈哈,这酒真不错!不错!今日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改天再来尝!” 明夷君也站起来,送他出了门口。回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真是难得的好酒啊…… 这样的好酒,还是自己享受的好。 他坐了下来,慢悠悠品尝那酒的滋味。这样的好酒,给噬嗑那家伙喝,实在是太浪费了。他给自己倒了一盏又一盏,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静静品尝着美酒,只觉得自己有些微醺。 酒坛越来越轻,终于最后一滴酒也被他喝光了。他有些失望地晃了晃酒坛,把它丢到一边去了。 要继续喝吗?明夷君摇了摇头。酒已经不多,这样喝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要喝光的。尤其是那些存了多年的陈酒,喝一坛少一坛,可不能随便多喝。 还是要省一点…… 他睁着迷蒙的醉眼,又摸了摸手上还没消的齿痕,忽然想起一件事。 湛露那小妞儿……方才似乎有些不对劲呢…… 罢了,就去看看她吧。   ☆、第27章 怜意 湛露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坐了很久了。这房间本来是阿箸娘子的,可是她不在这儿。她一向都是神出鬼没的,这一阵子更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已经悄悄消失了。 湛露问过明夷君,阿箸娘子怎么总也不回来。明夷君说,她目前正在修炼的关键时刻。冬天的时候,月华照在山上的积雪上,会映照出雪光来。在月华与雪光之中修炼,对于像阿箸这样的灵物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现在正是最适合她修炼的时候,等她突破了这段瓶颈,修炼大成,便也可以做一山之主了。 因为明夷君总是在这里,所以即使阿箸娘子不在,湛露也并不觉得有多寂寞。阿箸娘子的房间里已经摆满了湛露的东西,这房间差不多已经要完全变成湛露的了。 湛露坐在这儿,心烦。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从小时长到现在,也曾经历许多坎坷:父母双亡,味觉也消失了,之前酒肆面临破产,更是极大的危机。所有这些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觉得很艰难,最后居然也都安然度过,因此其实并没有给她增添多少烦恼。然而自从遇见了明夷君,她的烦恼就成千百倍地增长起来,简直无穷无尽。 如果干脆抛弃了酒肆,远遁他乡,或许可以从这种烦恼之中解脱。但湛露却实在不想这样做。 或许这种烦恼,也算是一种成长的代价吧。倘若为了规避烦恼就躲开去,未免也显得太把这烦恼当一回儿事儿了。 她正在这儿坐着呢,却见明夷君醺醺然走过来,看着她,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那笑容可谓明艳之极。 湛露见他面如桃花,便知晓他又是喝醉了。这饕餮,分明还是个有名的凶兽呢,他本来以喜欢吃吃喝喝闻名于世,酒量却也如此不济,比起寻常人,也强不了多少。 偏生他最爱喝酒,喝完了又不肯乖乖睡觉,总是跑来闹她。湛露想到这儿,微微皱起了眉。 明夷君虽是有些醉了,五感却还照样敏锐。他看见湛露皱眉,便摇摇晃晃走到她身前来,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头,抚平她眉间褶皱: “年纪轻轻,总皱眉可不好。” 他手指沁凉,湛露骤然被他点了眉心,凉得她打了个寒战。 她晃晃头,伸手拨去他那捣乱的手,问了一声: “客人走了?” 他握住她手,不让她捣乱,仍是伸了指头在她脸上乱画,张口答了一声: “我叫他上县里的客栈去住,这里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听说那吓人的噬嗑君走了,湛露安心了些,轻轻舒了一口气。 明夷君看她那样子,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竟是怕他?” 湛露迟疑了一下,点一点头。 明夷君朗声大笑起来,仿佛从来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 他弯下腰,把前额贴在她的额头上,伸出手放在脸颊旁边,让她看手背上留下的齿痕: “我和他也是一般的,并没什么分别。你这般害怕他,却不怕我么?嗯?” 他离她那么近,即使是喝醉了,他的身上仍然带有强大的压迫感,让她简直没法好好呼吸了。即使呼吸,闻到的也是他身上的酒气,湛露觉得,单是这么着,她就要醉了。 她没法回答他,他自顾自地仍是说: “你饮了我的血了,你可知道,自我出世,还从未有过什么生灵,饮过我的血?” 湛露心里一跳。 之前噬嗑君似乎也说过些什么。咬伤他,饮了他的血,似乎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她有些战战兢兢,开口问他: “呐,饮了你的血,会怎样?” 他又是笑: “我不是说过没有什么生灵饮过?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按说,也无非是血罢了,大约不该有什么太特别的吧。” 既然他这么说,或许便是没什么关系吧。湛露刚要松一口气,却听明夷君又道: “虽说如此……一些小影响……只怕还是要有的。人类的气味本来不重,你饮了我的血,只怕从此以后,身上要沾满了我的味道,几十年散不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那般爱用嗅觉判断眼前事物的兽类,只怕要把你当成了我罢。再者,我的血力量太强,你只是普通凡人,饮了我的血,只怕要难受个好几天。也罢,这就当做是对你的惩罚了,省的你总是要乱咬人。” 他说得有些不清不楚,湛露也没太弄明白,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是稀里糊涂点头。 明夷君说罢了,双手抱住了她肩膀,鼻子凑在她颈间轻嗅: “此时你满身都是我的血味儿,闻着倒挺舒服,只是不像平常显得那么好吃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之中殊有些遗憾。 湛露被他抱得紧紧的,越发难以呼吸了。她挣了几下,可是哪里能挣得开呢?他的力气大极了。 他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闻着她身上属于他的味道,他只觉说不出的安心。这段时间他驻留于此,虽然也遇到过一点小麻烦,并未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然而他清楚自己的情况,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此时嗅见这样熟悉的气息,心神安定下来,只觉得醉意涌上来,压着她往床上一歪,竟然睡着了。 湛露本来还在挣扎,忽然意识到抱着她的人呼吸平稳,已经沉沉睡去,不知怎的,忽然心生怜意。 是怜意,不是别的什么,仿佛她刚刚识得他,以为他孤苦伶仃时,心中所生发出的那种怜意。 其实……他现在这样,与她那时候想的……也没多少分别。 罢了,由他睡吧。   ☆、第28章 山雨欲来 明夷君睡得沉沉,湛露却没法就这样睡着。上次她也曾与明夷君同榻而眠过,只是那时候她喝醉了,明夷君又是兽形,醒来时候虽然有点尴尬,倒也罢了。然而此时明夷君化作人形,她又清醒,便无论如何不能与他同睡了。 她坐起来,轻轻搬动明夷君的头,让他枕在她的膝上。睡熟的他的面容沉静,没有兽形时的妖异,亦收敛了平常的艳色,仿佛只是个美色出众的平常人。 他这模样,她足可以看一夜。 外面隐约响起鞭炮声,湛露晃了一下神。 这些天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出得太多,湛露几乎要忘记了过年这回事,腊月二十三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看见卖灶糖的才想起来的,如今又过了几日,可不是要过年了? 湛露算算日子,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七,明日酒肆便不再开张,关起门来准备过年了。湛露家里父母早逝,亲戚都在别处,身边只有一个阿箸娘子,却又是不通时务的,并不懂得过年时候该有的风俗,而湛露又没有味觉,就算是过年,也懒怠做些什么好菜。至于新衣服什么的,这些年酒肆经营不善,年终始终没有什么盈余。因此湛露只是把母亲穿过的旧衣服改成自己的尺寸,就算是有了新衣服了。就因为这样,在湛露这里,每一个新年差不多都是稀里糊涂过完的。 不过这一年到底与往年有些不同。 且不说因为湛露厨艺提高的缘故,酒肆的客人多出来不少,酒肆这一年的收支居然有着相当的盈余,让湛露可以有余力操持一个热闹的新年。更主要的是因为明夷君在这里的缘故,湛露希望这一次的新年可以好好度过。 她在这里伴着明夷君,暗暗在心里盘算着过年的事,浑然不知别处又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着。 就在此时,太白山上,有一个旅人正冒着风雪向着山上前进着。 那旅人身上披着件十分华美的鹤氅,足以阻挡风雪,然而他身上也只有这么一件蔽体的鹤氅了,除此以外,他连一条裤子、一双鞋都没有。再加上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样子十分凌乱,看上去简直像个疯子。 这个貌似疯子的旅人来到山门之前,使足了力气拍着山门,一叠声地叫: “开门!快开门了!” 他声音嘶哑,在这空旷无人的山中响起,听起来仿佛鬼怪。 如今新年将至,太白山上的道观里也要准备过年。山门早就关了,不再接待访客,祖师早就给太白山里的弟子们放了假,叫他们停了日课,专心玩乐几日,那些妖族的弟子们也都纷纷劈柴洒扫,忙着为过年做准备。只有一个刚化了形的狐狸童子年纪又小,做事又笨,因此被派来看门。 这差使又冷又无趣。那小童满腹牢骚,却又不敢擅离职守,只能化成了原型缩在门房里抱着个火炉瑟瑟发抖。 这时候突然听见那嘶哑的声音,那小童被吓得一哆嗦,变回了人形跑到窗边上。 他们太白山门人惯会捉鬼的,外边的那声音,莫不是哪里的厉鬼,被山里的哪位师兄捉过,又走脱了,跑来寻仇的? 那狐狸小童战战兢兢地,悄悄把门房的窗格子推开一点,往外一看,便瞧见外面那人白玉也似的一双脚,后面跟着黑乎乎的影子。这才略微放心了一点,壮着胆子喊道: “你是哪个?大过年的上太白山干什么来了?” 那旅人听出了小童的声音,不觉大喜,叫道: “红湘!快给我开门!” 那小童红湘听那人叫出了他名字,不免更为疑惑。摸了摸头,摸到一双毛茸茸的耳朵,才想起来方才化形时又把耳朵忘了,连忙缩回耳朵,又开口问道: “我是红湘,阁下是哪一位?” 旅人怒道: “你这小崽子!连师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红湘细听听,只觉得那人声音和自己师父的声音一点不像。便又壮着胆子问: “众位师兄叫我守门,我可不敢随便放邪祟进来。你说你是我师父,可能说出我师父名讳?” 那旅人气个半死,怒道: “敢说你师父是邪祟!我看你是皮子紧了!我李狗蛋……不是……我青玄道士赫赫有名,谁敢冒充!” 那小童虽然没明白那个什么“李狗蛋”是怎么回事,听见青玄道士的名讳,到底还是把窗格子又推开些,看见外面那人样子虽然狼狈,可那面容正是自己的师父青玄道人无疑,不免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开门。 青玄道士在门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等到红湘开了门,批头就凿了他一下子: “你个小崽子,连师父也认不出来,师父白疼你了。” 红湘摸摸被打疼了的头,委屈道: “师父的声音和原来一点也不一样,我怎么能听出来嘛!此外……师父,刚才你说的那什么……‘李狗蛋’是何意?” 红湘问过这一句,只见他师父的面色顿时由青转红。咳嗽一声: “咳!小孩子胡说些什么!外面这么冷,还不快让我进去!” 红湘连忙将青玄道士让进了门房,在炉火旁边坐好。青玄道士指示道: “你快去我房里,将我的衣衫取一套来。路上要是遇上什么人,不要跟人随意搭话。” 红湘应了,转头就跑。青玄道士坐在门房里烤火,心中暗恨明夷君。那明夷君虽然是给自己解开了脖子上的颈圈,却没把下的禁制完全解开。现下他只剩一点微末法力,简直连那管门的红湘小童都及不上。更可恨的是,就连他的姓名也被明夷君下了禁制,搞得每次他想要自报家门的时候,总要先把“李狗蛋”三个字说在前面,才能说出“青玄道士”来。 青玄道士怀疑,那个明夷君根本就不是想要放过他,只不过是在拿他取乐而已。 本来这种天气里,他若是能化成原型,在山上走应该能容易不少,可是如今他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法力,只怕自己化成原型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靠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意志强撑着回来,一定要把那明夷君的消息报告给祖师知道! 小狐狸红湘替他拿了衣服来,又服侍他梳了头发,青玄道士这才重新恢复了原本的俊美。只是那沙哑的嗓音,一时半刻只怕是恢复不了了。 红湘服侍着师父穿衣,看见被放在一旁的那件华丽鹤氅,十分好奇: “师父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一件鹤氅?比祖师平常穿的那件还好呢!” 青玄道士的眸光暗了一暗。这鹤氅是明夷君丢给他遮身的。如今他任务失败,铩羽而归,虽然也带回一些消息,只怕仍是免不了责备。这鹤氅倒是一件宝物,若能献给祖师,或许可以免了责罚? 他这样想了,捧起鹤氅信步走出门房,往祖师那里去。一路上遇见许多弟子行礼,他也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到了祖师院中,叫小童通报了,祖师听得他回来,竟亲自出门来迎: “青玄,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那饕餮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玄向祖师行了礼,略去细节,只说是那饕餮厉害无比,一眼就发觉他并非真心投诚,将他捉住了百般折辱,还封住了法术。他偶然寻着机会逃了回来,还带来了那饕餮素日所穿的一件鹤氅献给祖师。 祖师听了他这般说,面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看见了鹤氅,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青玄又道: “我在那里隐约听说那饕餮给友人送了信,要与几个友人在清平县聚齐。在我想来,饕餮的友人只怕也是恶兽之类,他们若是会齐了,只怕将有大祸。” 祖师听他这般说,表情又沉重起来: “你所料不错。此事非同小可,就算是我,只怕也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向天界送去奏章,但愿可以上达天听,救这一方黎民。青玄,你示警有功,只是如今危急,我也顾不上你,你先去休息几日,等到这番危急过了,我自会想办法帮你解除那饕餮所下的禁制。” 青玄听见祖师这般说,知道也无非就是这么个结果了。又向祖师叩谢过,便摇摇晃晃回了自己房间去。一下子倒在榻上,想起这数月里经历,只觉可悲可叹。 太白山祖师听青玄说了这一番,忙不迭地去写奏章,不表。却说这一日,又有一人,进入了清平县境内,向着湛露的酒肆而来。   ☆、第29章 蜂蜜柠檬 清平县里的老人们,一向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嗅到危险的味道。最近的数月之间,他们明显感到,清平县里的氛围,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先是那场奇异的大雨,大雨下过之后,叶家的酒肆里就出现了那么一个貌美若妖物一般的郎君。从那之后,县上经过的生人也越来越多,先是来了一群奇奇怪怪的道士,在这里赁下了房子,没住几日却又匆匆搬走,后来又有武人模样的家伙住进了客栈……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老人们隐约意识到,这些古怪似乎都与叶家酒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再也不肯去叶家酒肆打酒,宁肯到县城边上离得更远的酒坊去,这样才觉得安全些。不过那些年轻人倒是不大在意这些老人的看法,认为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这些奇怪的陌生人到县里来,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在腊月二十九这日,清平县里,又来了一个生人。 那是个黑铁塔似的壮汉,身量极高,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相貌凶恶,却有着一张哭丧脸,样子更显古怪。他每走一步,都让人感觉到大地都在颤抖。 这家伙看起来比之前那个面上有一道大伤疤的武人看上去还要吓人得多了。看他的那副尊容,就算说他是吃小孩的妖怪,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好在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冬天天气很冷,家家户户的门窗都闭的严严实实,商铺也早就关了门。路上几乎完全没有行人,也就没人看见这个可怕的壮汉用力敲起了叶家酒肆的门。 酒肆已经关门准备过年了,湛露正忙活着一应的事务,忽然听见那重重的敲门声。 她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打开了门。当看到外面那个黑铁塔似的壮汉时,湛露着实吃了一惊。 然而那壮汉受到的惊吓似乎并不比湛露少。他用手指着湛露,大叫着问道: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湛露听那壮汉语气,竟是认识她的。可她却对此人毫无印象。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着寻常的深红色棉袄,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疑惑地看着那壮汉,只听他又说道: “我知道我们四个之中,你吃的比别人多,性情也总显得比旁人古怪些。只是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要化作个娇嫩的小姑娘模样,想想这么一副壳子里面装着你那么个家伙,未免让人觉得太恶心了。” 湛露觉得有些糊涂,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明夷君的声音从身后悠悠响起: “你倒是说说看,本座哪里恶心了?” 壮汉听见了声音,一抬头,看见明夷君出现在湛露的身后。 他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看湛露,又抬头看看明夷君: “明夷!你这家伙,怎么……难道……” 明夷君不耐烦地点着头: “对,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那她……” “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壮汉目瞪口呆地看着明夷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我原本只是觉得,你平时就表现得和我们三个不太一样……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已经疯了。你叫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那壮汉的话说得很不客气,明夷君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 “这只是个意外而已。我把你叫来,另有其他理由。如今噬嗑已经来了,只等混沌睽君到了,我便把召集大家的理由说清楚。” 湛露听见明夷君这样说,便知道眼前的这个壮汉就是称作未济君的梼杌了。如今四凶之中,湛露已经见过三位。此前她见明夷君和噬嗑君的人形都极美,只道四凶皆是如此,想不到梼杌的人形竟是外表如此凶恶的壮汉。 不过未济君相貌虽然凶悍,论起气势来,反而不如明夷君或是湛露此前见过的噬嗑君那么强大。湛露平常看惯了明夷君,因此如今见了未济君,倒也不怎么害怕。 未济君听了明夷君的话,点了点头,答道: “我就说你不是那没轻没重的人。关于你想说的事……我倒是大约能猜着一点眉目……此前我往这里来时,也遇到了一点阻碍,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两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只听明夷君又道: “本来按照我的预计,你们该在半个月前就能够抵达。想不到居然耽搁到这时候。如今睽君迟迟不至,着实让人担忧。倘若他无法在明日赶到,我们恐怕又要白等一年工夫了。” 未济君的样子也显得有些忧虑,他那一张哭丧脸皱起来,样子真是丑得没法说。只听他说道: “一年工夫倒是不长,只怕在这一年之间,又要发生了什么变数。若是真有什么变数,就算是明年除夕夜我们四个再会齐了,只怕也进不得神殿,窥不得天箓。” 明夷君长叹一声: “若真是如此……那便也是天命罢了。天道运行究竟如何,就连睽君也难以说明,又岂是你我可以参透窥破的呢。”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叹气,气氛十分沉重。 湛露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他们说除夕,就开口问道: “郎君,这位未济君要留下来过年吗?” 明夷君点头答了一声是,又道: “不仅这位未济君,之前你见过的那位噬嗑君也要留下来过年。还有一位睽君,不知何时就要到的。你好好准备一番,务必要好好招待几位郎君。” 湛露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却听那未济君又道: “方才忙着说那些事,我倒是把这东西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物,一边递给明夷君,一边说道: “说来你要这玩意干嘛?又不好吃,大老远的,特特嘱咐我带来。你仔细看看,可是你要的东西?” 未济君一把那东西拿出来,室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清新的香气。 明夷君把那物托在手上,湛露好奇地抬头去看,只见那物看形状像是个水果模样,外皮呈绿玉色,晶莹透亮,十分好看,倒像是个玉雕的艺术品似的。 湛露想起了明夷君从前说过的话,抬眼望着明夷君,问道: “郎君……这便是你曾经说过的……” 明夷君微笑点头: “这便是我说过的玉青柠了。这玉青柠六十年才结一次果,今年恰是玉青柠结果之年,你运气倒是好。” 明夷君又从怀里掏出雪蜂蜜来,与玉青柠放在一处,对湛露说道: “你想要恢复味觉,这几种东西,也要相互配合了效果才好。雪蜂蜜与玉青柠这两种,配合在一处,滋味是极好的。如今那三样东西一时间得不到,你就先尝这两样吧。” 他说罢了,就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湛露,又嘱咐道: “你先用刀将玉青柠连皮切成薄片,置于容器之中,然后把雪蜂蜜浇在上面,寻个阴凉地方,放上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将蜂蜜与青柠全部吃下即可。” 湛露听了明夷君嘱咐,连忙将两物拿走,小心翼翼地操作。那玉青柠皮仿佛翡翠,既硬又脆,要想切得整整齐齐,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湛露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切玉青柠,并不知道此时,未济君正望着她的背影,对明夷君说道: “你要我带来玉青柠……就是为了她?你甚至还让噬嗑给你找来了雪蜂蜜?” 明夷君颔首,未济君那张哭丧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这真是……奇妙极了。” 明夷君却仍是淡淡的: “她只是与我立了契约的主顾,我未来的食料而已。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未济君的笑意更浓了,这让他的脸显得更加难看,可是他却还是笑着: “真的……是这样么。” 他的那神情无比微妙,他仿佛是洞悉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第30章 除夕 湛露已经许多年未曾和这么多的人一起过除夕了。 等等……这些好像……都算不上是“人”。而且除了她以外,他们似乎都不觉得除夕算是个什么节日。 此时湛露在厨房忙活着,三个凶兽则坐在桌前,满脸凝重。 阿箸娘子早就被叫回来帮忙,此时她正站在湛露旁边,对着她嘀嘀咕咕: “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们三个聚在一起!从来没有!肯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年夜饭被阿箸娘子一道道端上去,只剩下这一道鱼。湛露一边处理着手里的鱼,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阿箸娘子说话。对于她说的这些,湛露并不怎么在意。 或许真的会有什么大事会发生吧,可是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一介小民,翻天覆地的大事,波及不到她的身上。至于明夷君他…… 她转头往厅堂里看了看,看见明夷君的侧颜。他的样子十分平静,似乎并不像另外两人那么焦躁。 他那么厉害,也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吧。 他们这些天来说的话,都没有避讳她。她虽然听不太懂,也都在认真听着。她知道他们此时是在这里等待着,等着那个比他们三个还要厉害的混沌睽君到了,再一起去做某件事。 他们到底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湛露很想知道,却并没有问。 她把处理好的鱼下到油锅里,滋啦一声响。 熟练地往锅里浇上了调料,看看鱼烧好了,她就把这最后一道菜端了上去,摆在了桌子的正中央。 明夷君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坐这儿吧。” 湛露羞怯一笑,坐在了明夷君身边。 明夷君伸出手来,拨弄起她的头发来: “不经意间,你的头发都长得这么长了。等到你今年生辰,就满十五岁了吧,你的生辰是几时?” 他的手抚着她的头发,非常温柔,湛露有点脸红,还是答道: “七月初七。” 明夷君颔首: “我今日要是去了,那时候也该能回来了。等到了那日子,我替你加笄。” 听到他这么说,湛露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颤着声问他: “郎君……要去那么久?” 明夷君摇头: “若是真去了,我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再说,还不一定会去呢……睽君今日若是来不了,就要等明年了。” 湛露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抬起眼睛发觉噬嗑君和未济君两个都在看她,悄悄红了脸。 未济君笑起来,他的笑声粗野,让人觉得有点可怕。幸好他们很快就不再注意湛露了,随意聊起天来。未济君看着明夷君身上那单薄的衣衫,问道: “明夷,天气这么冷,你还穿的这么单薄,看着真难受,我送你的那鹤氅呐?” 明夷君瞥了他一眼: “哪里是你送我的,分明是我打赌赢来的。” “好好好,就算是你赢的。那东西哪去啦?” 湛露想起来那件鹤氅,不是放生狐狸的时候,给他遮体了?后来狐狸走了,鹤氅也不见了。大约是被狐狸给带走了。她正想着,只听明夷君说道: “前年烧破了一个洞,被我随手丢了。” 未济君却不信: “那鹤氅是我好容易集了仙鹤翅膀上的羽毛,教仙婢用特殊手法织成的,哪里能轻易就烧坏了?那可是我的心爱之物,你若是不想要,趁早还了我。” 明夷君摇头: “若是在我手上,还了你也无妨。那东西如今确实让我丢了,你让我从哪里找来还你?” 未济君还不死心: “丢去哪里了?我去找回来。” “丢在火里烧了。” 听他这么说,未济君也只得死心了。只是不怎么高兴,嘴里一直嘟囔着。 噬嗑君却不像未济君那么轻松,一直阴沉着脸,向他们问道: “你们说,睽君今天能不能到?” 明夷君摇了摇头: “说起来,我与睽君也有近万年没有见过了。上次见他的时候,他骑着飞龙经过北海,姿态优雅,样子十分逍遥,令人羡煞。他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要他今日骤然赶到,恐怕也不太可能……” 噬嗑君苦笑一声: “说到底,如今在这里心焦的,也不过是我们几个罢了。倒不如干脆一拍两散,我还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就留在这儿和你这小妞儿卿卿我我,混过一日是一日。” 明夷君听他这么说,稍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湛露的脸却又红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 几人一边闲谈,一边等候。新年的钟声响起来了,而睽君最终还是没有来。 噬嗑君和未济君都没了精神,纷纷向明夷君告辞,说是明年除夕再来等,若是在此之前睽君来了,务必给他们个消息。 湛露早就困得东倒西歪的了,硬撑着没有睡,只是靠在明夷君肩上,像只小猫儿似的。听见噬嗑君和未济君走了,也只是哼唧了几声。 阿箸娘子开了门,送走了他们两个,自己也走了,说是除夕夜里修炼最好。小小的酒肆里,又只留下明夷君和湛露在了。 她本来靠着他的肩膀迷糊着,此时熬过了夜半,算是到了新年,便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子便睡熟了,头滑落下去,枕着他的腿。 明夷君抱起她,细细打量她那艳丽的小脸,第一次觉得,她带给他的感觉……好像……也不止是好吃而已。 不止是好吃,好像还有点别的。 嗯,别的。 到底是什么呢?他也有点弄不清楚,凑过去舔了舔她那红红的双唇。 那种好吃的味道,似乎还和原来一样。不过……不止于此。 他试着收回舌头,只是用他的唇来碰触她的唇。 好柔软。 他玩上了瘾,又用双唇印上她的头发,她的前额,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他吻遍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仍然觉得不满足,伸手解开了她胸前第一颗扣子,吻起了她的脖颈。 他的气息吹在她脖颈中,湛露觉得痒了,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推他: “别闹……” 她的声音黏黏糊糊,带着些撒娇的味道,可爱极了。 正当明夷君打算把她抱回房里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门口似乎有着什么人想要进来。   ☆、第31章 情意 明夷君有着一瞬间的迷惑。 是睽君来了么? 但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不会是睽君。根据他对睽君的了解,睽君必然不会在这样一个时机出现。 可是如果不是睽君,那就只能是…… 明夷君轻叹一声,该来的总要来的。 明夷君把湛露抱回到屋里,替她关上了房门。如果情况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样,他不想连累到她。 她睡得很沉,做年夜饭这件事把她累坏了。给三个凶兽做一顿饭可不是谁都能完成的任务,她从除夕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了,大年三十又忙了一整天,此时她已经睡熟了,谁也别想轻易把她吵醒。 门外没有别的动静,只有敲门声一直响着。明夷君再次吻过湛露的唇,然后来到了门口。 此时他的力量并不算弱,在这里休养的这段时间,他的力量如潮水一般不断变化着,但他能察觉到总体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且今夜是除夕,两年交汇之夜,他的力量几乎已经达到目前所能达到的顶峰。 若是真有什么,他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明夷君打开了门。 出人意料地,门外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大量天兵,只有一个披着鹤氅的中年道士。 那件鹤氅他认识,正是当年未济君输给了他,又被他丢给了青狐的那一件。此时它被披在那个道人的肩头,看上去倒显得很合适。 明夷君不知道那道士是什么人,从明夷君的角度来看,他的力量虽然强过一般的人类,但仍然还是太弱了,显然他并不是一个有仙箓的仙人。从他披着的这件鹤氅来看,他大约是……那青狐的长辈? 那道士向着明夷君打了个问讯,微笑道: “贫道是太白山上的道士,阁下恐怕不知贫道来意,贫道今日是来致谢的。” 虽然明知道这道士不能给他带来哪怕一点的伤害,明夷君仍是带着些防备。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出人意料的法宝,可以一举将他擒住的? 道士看出明夷君的防备,淡淡一笑: “阁下无需防备,以贫道的这点微末道行,还不敢与阁下一较高低。贫道今日来,不过是因为门下弟子不懂事,冒犯了阁下,幸亏阁下不计较,将其放归,还赠他鹤氅。贫道心中感念,故而前来致谢。” 明夷君冷冷看着那道士,并不开口,只是等那道士继续说话。只听那道士又说道: “阁下既然能放归我门下弟子,贫道由此得知,阁下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之前贫道听得门下弟子说,阁下欲召集四凶至此。阁下身为四凶之一,自然知道若是四凶麇集,必然要导致生灵涂炭。贫道为着天下苍生考虑,还请阁下打消这一念头才好。” 明夷君挑起眉来: “天下苍生,与本座何干?” 道士并没有高声驳斥,只是微微摇头,就好像知道他要这么说似的。 “天道有常,”道士这样说着,“阁下,亦是天下苍生中的一员啊。” 明夷君摇头: “天道有常,四凶聚集要惹得生灵涂炭,这亦是由天道所决定的。天道不仅主宰着万物生息,亦要主宰杀伐。生亦是理,死亦是理。” 道士皱眉:“既如此说,阁下是执意不肯改变初衷了?” 明夷君摇头,眼中充满悲悯: “真正破坏天道的,并不是如本座这些被你们称作‘凶邪’的人啊。” 道士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作答。过了许久,才又说道: “天之道,并非贫道这样的人能窥破的。贫道本身微不足道,今日前来,也不过只是要劝谏阁下,阁下若不能顺势而为,未免要损及自身。” 明夷君淡淡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谢过道长了。不过依本座看来,道长只是一介凡人,还是不要搅到这些事里更好些。” 道士见说不动明夷君,只得告辞。明夷君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这一次天庭要派人来捉拿他了,想不到居然又叫来这么个老道士苦口婆心的劝。他们应该明白,这么个老道士,是劝不了他的。这倒是让明夷君有些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他们拖的越久,明夷君的心里反倒越不安稳。总觉得恐怕有更大的阴谋就要降临下来。 不过…… 哼,管他们呢。 他踱步到厨房里,看看那个装了玉青柠和雪蜂蜜的罐子。 只要再找到另外那三样东西,他答应湛露的事情,就算是完成了。停留在这里本来就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原本打算尽快找齐了那五件东西之后,给湛露吃下,完成了他答应过的事情就离开。可是不知怎的,现在他已经不想那么快就走了。 他的洞府地处西南,华丽舒适。他却从来不愿意长期在那里停留,他在世上漂泊了数万年,却还没有哪一个地方让他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不过此时,明夷君有些想要停在这里了。 至少,多停上个几年。 他踱回到房间里,看见湛露还在安睡。 多奇怪的一个小妞儿呀。明明身为人类,却不肯好好的像个人类一样生活。这样莽莽撞撞地撞到他面前,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说是恋慕他。 本来是多好看的一个小妞儿呀,何苦……要喜欢身为凶兽的他呢? 他伸出手,轻轻描画湛露的五官。老天对她真不公平啊,她这么小小的年纪,让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却又给了她这么一张秀美面容。可是这秀美的面容给她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处,而是祸事呀。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注意人类的相貌的。毕竟,谁会去注意自己的午饭的食材长成什么样子呢?可是他没法儿忽略她,没法忽略她那么好看的笑颜。 这事情真奇怪啊。 这世间的万物,即使是草木亦有情,何况是人类这么复杂的动物呢?然而他饕餮飘飘乎遗世独立,情之一字,于他本来是丝毫不沾边的。 可是此时他站在这小妞儿身边,却隐约觉出缠绵之意,不忍离去。他生性没有别的欲念,只有食欲而已,然而此时那无穷尽的食欲之中,却仿佛多了一丝别的东西,挠得他心里有些痒。 这一点点的不同,本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时间久了,他突然发觉,他心中的想法已经有了变化,在他心中骚动着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这一点点的痒。 这事情实在不合常理,可是既然连天道都有人能够改得,这么一点小小的常理,又有什么值得他踌躇的吗? 他是饕餮呀,在这世间所经历过的时间中,他眼看着沧海桑田的变化,又怎么会因为自己身上的这一点点变化而不安呢? 有什么与平常不一样的,接受便是了。 他轻轻抱住了她,轻嗅着她的衣香,与她一同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去了。   ☆、第32章 嫁娶? 或许因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与明夷君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次数实在太多,湛露已经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纠结拧巴不知所措。 可是女孩子敏锐的感知还是让她觉得,这个早晨似乎和以往都有些不一样。 是因为这一天是初一吗?因为是新一年的第一天,所以会感觉原本熟悉的事物与平常有所不同,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湛露还是感觉到一点与往常不同的微妙差别,她衣衫上的第一颗纽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松脱开来,露出她雪白的脖颈。 湛露不知道那颗扣子是不是自己松开的,这让她有点害羞。而明夷君的表情又让她感觉,似乎一切都和昨天不太一样了。 此时他正非常慵懒闲适地躺在床上,用手支着头,含着笑看她。 他的笑容……很奇妙。 一个人的面容,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的改变,就会多出这么多神彩,这确实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而明夷君的这张面容,本来已经够好看的了。这样的改变,让湛露觉得目眩。 是啊……她原本也经常见到他笑,那种慵懒的、漫不经心的笑,却也显得很动人的。然而那样的笑容与此时的笑容并不相同。 这种笑容是她未曾见过的。但她曾经想象过他露出这样的笑,因此她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他是在对着她笑,他是为她笑的。 但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因此她只能是略显羞赧地回以一笑,然后迅速转过身去,准备离去。 可是她的手却被拉住了: “别走。” 她回过头,眼中带一点茫然地看他。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他怀里: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就这么乖乖任由他抱。他的身体很暖,比起人类的身体来,温度似乎要更高些。按理说被他这么抱着,只要一会儿工夫,就会感觉到困倦。可是这会儿她有点紧张,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没有余裕去觉得困。 他把手放在了她胸口上,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亲亲密密地问她: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是在害怕吗?” 他的手非常暖,比她的心口还要暖。她枕着他的臂弯,轻轻点了点头: “是呀,我是在害怕,我害怕着郎君。” “你应该怕我,”他这样回答,“我吃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我是异类。” 他的声音幽深,似乎是在故意吓她。 湛露却摇头: “我害怕郎君,不是因为这个。这一点,郎君分明是知道的……不是吗?” 明夷君在她的耳畔喃喃细语: “是啊……我知道。你是个奇妙的小东西,你总是让我迷惑……这个奇怪的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呢?我总也弄不明白……”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沿着她的耳朵贪婪地向下舔吻着她的脖颈。他带着柔软肉刺的舌头非常湿润,缓缓经过她的颈侧,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肌肤,在此之下,湛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颤栗。 在一起居住的这么多天里,明夷君已经用各种方式舔吻过她无数次了,他把她当做糖果一样吮吸,享受她的美妙滋味。开始的时候,湛露会觉得非常害羞,然而时间久了,当他再这么做的时候,湛露只会感到悲哀。因为她明白,他并不是因为心中恋慕她才吻她的。她勾起的是他的食欲。 然而悲哀之余,她又要感叹。她不知道他除了食欲以外,是否还会有别的欲念,是否还会有别的感情。至少……他还对她有这么一点食欲,不是吗? 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 他曾故意用尖利的牙齿划破她脆弱的肌肤,用他带刺的舌头品尝她鲜甜的血液。他也小心翼翼,免得吓坏了她,然而那是因为他害怕一旦把她吓死,他就将失去鲜活甜美的肉食。一直以来,他其实并不温柔。在他抱着她的时候,有时候她忘记了自己是人类,她觉得她就是一盘菜,是他未来的美餐。 然而这一次的感觉仿佛和从前有些不同。他那么小心,他的唇舌那么湿润,他待她仿佛珍宝。 “自从你饮过我的血,你的身上全是我的味道。”他有些幽怨地这样说着,“我简直要尝不到你本身的味道了。” 湛露轻轻吸了吸鼻子,在她看来,她的味道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轻声问他: “郎君不喜欢?” 剩下的半句没有问出口,既然不高兴,何必由着她咬呢?受伤流了血,又要埋怨她的味道变了。 他却摇头,满面含着笑意: “不,这样很好。这样谁见了你,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哦,原来他那会儿不躲,是要借此做标记的。 湛露应了一声,低垂了头。心里一叠声地数落自己: 清醒一点吧,这样一个郎君,哪里是她能觊觎得了的?她只消乖乖的,活上二十载,把自己养的肥肥白白,教他吃了,一生过完了,也就算完了,别想那些没边儿的事啦! 她正这么想着,心里幽怨着。没留神明夷君吻上了她的面颊,在她耳边含混不清地说着: “等你及笄……” 她的心又跳了跳,面颊上飞起红色,强作镇定颤声问他: “等阿露及笄……郎君要做什么?” 他的唇热极了,沾在湛露面颊上,让她觉得几乎是滚烫的。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继续说着: “等阿露及笄,就成人了,就不再是幼兽了……可以嫁人了。” 湛露没心思去纠正他那所谓“幼兽”的奇怪说法,只是轻轻问他: “郎君要把我嫁给别人?” 明夷君看看她,她睁大了眼睛,脸色青白,样子楚楚可怜。就算是不用读心术,他也能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觉怜意大起,柔声道: “我怎么舍得把小阿露嫁给别人?等阿露加了笄,就嫁了我罢。” 听了这话,湛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她看见他淡淡笑着,姿态悠闲,仿佛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那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明夷君却仍是笑: “小阿露……不愿意嫁我?” 她明知道他又在捉弄她了,可是她还是羞红了脸,低着头,局促不安。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着: “不说话……那我就当小阿露是愿意了。等小阿露加了笄,就跟我到西南去我的洞府住些日子吧……不过,在那之前,当然要先想办法把小阿露的味觉全找回来才行。” 湛露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郎君……是在说真的?” 明夷君轻轻摇头: “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我也很难说清啊……嫁娶之类的,本来是人类的事情,与本座这样一只饕餮,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常理来说,身为饕餮,是不该与人类有这样的牵扯的。” 他的语气不再像平常那样倜傥不羁,居然带上了一点烦恼和困惑。湛露听见他这么说,突然惊觉,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她面前以“本座”自称了。 他是何时起,开始用这样亲昵的口吻与她说话的?他说的这些……又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真的…… 湛露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却又不敢相信,不敢开口问他一句,生怕真的问了,他会对她说她弄错了,她所听见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她恳求似的看着对面他的眼睛,希望他能给她稍作解释,给她一个合理的回答。 明夷君知道她的意思,然而他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也没法用语言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幸好,他还知道有另外一种办法。 所以他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身子,在她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第33章 开张 那天明夷君吻过了湛露之后就走了。 他也没和湛露说是有什么事,只是突然就离开了,甚至没有向她道一声别。 这让湛露有些惶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是他遇上了紧急的事情。 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他答应她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明夷君消失了好几天,酒肆里只留下湛露一个人。从前只有她和阿箸娘子在的时候,湛露也经常一个人在酒肆,按说应该已经很习惯了。可是这一次,湛露只觉得寂寞得可怕。 没有明夷君在,饭也用不着好好做,只消随便找些粘饽饽之类的东西,用蒸锅热了,就是一顿饭了。虽然自在,却也无趣得很。尤其现在过年,酒肆也不开门,连个客人都没有,更显得凄凉。 明夷君只是走了几天,可是这几天却让湛露感到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等到了初五,他还没有回来。湛露收拾好了酒肆,开了店门。 初五并没有什么客人,因为着过年的缘故,大部分人都更愿意到对面更华丽的得意楼去。只有几个小孩拿着葫芦,来替家里大人打酒。 湛露等了又等,只等来一辆马车。 车夫从车上跳下来,先去对面的得意楼看了看,又看看这边的酒肆,跟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看见车里走出一个衣着很华贵的年轻男人来。 他下了车,并没有直接走过来,而是伸手又从车里扶出来一个白色的女子。 她穿着白色的裙衫,外面罩着银白色的狐裘,她的肌肤白如冰雪,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头发也全是白色的,她的全身上下,似乎只有眼珠和嘴唇有着除了白以外的颜色,而就算是她的嘴唇,颜色也是淡淡的。 这个白色的女子样子很奇异,但是这种奇异并不能掩盖她的美貌。她双瞳如水,头发非常浓密,却没有梳平常女子的发式,而是全部披散下来,样子如飞瀑一般,确实非常美丽。 尽管她的头发都是银白色的,可是湛露能看出来她的年纪很轻,看上去大概只比湛露大上一两岁而已。 虽然她是这样美貌的一个女子,她的衣着如此华贵,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也显得很温柔,可是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笑容,不仅没有笑容,她的脸上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点表情,有的只是冷漠。 湛露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领着这个白色的女子走进酒肆来。随着他们的脚步,湛露听见了悦耳的叮当声。 开始的时候,湛露以为那是他们身上所挂着的环佩所发出的声音。等他们走近了湛露才发觉,这个女子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拴上了银色的锁链。 这女子手脚上的锁链都并不长,因此她行动起来很慢。那男人也不着急,只是领着她慢慢走进酒肆,找了个比较暖和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这两个人是生客,看上去又非常古怪。但这毕竟是湛露今年的第一个客人。因此她决心对这些奇怪之处视而不见,微笑着向那男人问道: “请问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那男子轻轻皱了皱眉,道: “把你们最好的酒给我倒一壶来,再盛上一碗米饭。至于菜……有什么菜蔬、鸡蛋、肉之类的东西,随便捡三四样拿手的做来便是。除此以外,再倒一杯清水,里面放些盐就是了。” 湛露答应了一声,就去准备菜肴。没多一会儿,就把那男子要的酒、米饭和水以及四样菜都端了上来:一碟酱牛肉,一碟炒豆芽,一碟大葱炒鸡蛋,一碟拌白菜丝。 湛露将这些菜肴放下,笑道: “如今天气冷,我们这小地方,实在没有什么菜肴。也就只能拿出这几样来,还请客官多包涵。” 那男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把那一杯盐水放到了那女子面前,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 天气很冷,那男子要酒喝主要是为了驱寒的。他喝下一口,只觉那酒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那奇异的酒香氤氲着,让他不觉赞了一声: “好酒!” 喝过了酒,他便开始吃那饭菜。湛露最近厨艺提高了不少,不过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那男子吃着,倒也没什么话说。 湛露虽然下定决心不去管客人的闲事,只是那女子太过奇异,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向她看过去。只见那女子什么也不吃,只是双手捧着那一杯盐水喝。 她喝过了盐水,把杯子放下。湛露以为她这就要吃东西了,却听她对着湛露柔柔开了口: “劳驾。” 湛露忙走过去,问她要些什么。却听她说道: “劳烦店家,再给我倒杯水来,里面的盐,要再比方才这一杯再多放五倍。” 湛露有些吃惊,放那么多盐,那还不咸死了,可怎么喝? 那男子正吃饭,看见湛露发愣,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她说要盐水,就给她倒盐水来。这么一点盐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湛露明白了这男子是以为她不舍得盐,连忙答应一声,去厨房倒了水拿进来。她把盐水递给那女子,那女子谢了一声,便如饮甘露一般,一口就将那盐水饮尽了。 湛露直愣愣盯着那女子,正在吃惊。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门口出现的,正是她心里心心念念想着的人。 明夷君的模样和走之前并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一身衣服,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狐裘,比那女子穿的那件还要华贵百倍,更显得他俊美了。 湛露喜极,眉眼弯弯笑着叫了一声郎君。 明夷君兴致很高,竟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儿,才放回到地上。他微微笑着,说了一声: “湛露长高了。” 湛露笑起来: “郎君才走了几日呀!哪里就看出来我长高了?” “不是这几日,我才发觉,你比我刚来时长高了好些,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呢。” 这倒是真的,湛露自己也觉得,这半年来,自己确实是长了个子了。听见明夷君这么说,她稍稍有些面红。 他们在这里说话,那边吃着饭的年轻男子见走进来一个生人,就放下了筷子,抬眼向这边看过来。那女子虽然满面冷漠,却也抬起头向这边看。 明夷君察觉到别人的目光,抬起眼睛看回去,当他看见那个白色的女子时,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盯着那女子,向她走过去,站在了他们的桌前。 看着这样一个陌生人走过来,那男人显得非常紧张,他猛地站起来,用带着敌意的声音向着明夷君问道: “阁下是什么人?” 明夷君却并不注意那人,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那女子。那男人看着明夷君,气势逐渐弱了下去,重新坐回到凳子上,仍是满脸的防备。 那女子知道明夷君在盯着她,她的冷漠表情并没有更改,只是略微抬头去看明夷君。明夷君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 “你……是盐民吗?”   ☆、第34章 东海盐 听见明夷君的话,那白色的少女表情终于略微起了些变化,低低问了一声: “您……知道我们?” 明夷君点了点头,少女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急切起来,然而她似乎忌惮着旁边的男子,因此并不敢轻易说话。 那男子感到情况不妙,虽然忌惮着明夷君的气势,仍是强撑着说道: “这位郎君,我身边这位姑娘,可是我在海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我买下她,是要送到京中相府里的。您若是识相,最好还是不要管这般闲事。” 听他这般说,明夷君露出微笑来: “本座平素是最不爱管闲事的。只不过这姑娘身上可能带着些本座想要的东西,因此今天本座是非问不可的。” 那男子无法,只得说道: “她身上的一切东西,目前都是归我所有,阁下若想要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我。” 听见他这样说,明夷君便真个来问他: “你身边带着的这女子,乃是东海的盐民。我所要的,便是东海盐民所晒出的东海盐晶。” 听了明夷君这么说,那男子愣了一愣,显然从来未听说过此物。那女子抓住机会,向明夷君恳求道: “妾身确实是东海盐民,郎君若能救我一命,将我放归东海,盐晶应有尽有,要多少都行。妾身本是水族,如今被人捉到这地面上,郎君若不能搭救,妾身只怕非死不可了。” 那男子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事情,他本来还提防着明夷君,突然听见这女子如此说,不觉大惊失色。抓住女子双肩,问道: “你你你……竟然真的会死吗?” 少女的表情冷漠至极: “我初次见你,就求你放我一条生路。那时你便不肯,我多说又有何益。” 男子听见此话,连声叹息,满面凄凉。女子却背过脸去,不愿再看他,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明夷君微笑着向男子说道: “看她这模样,只怕还没到京城就要死了。你费了这么多周折,若是只带回去一个死人,只怕有些亏本吧。” 那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看明夷君,又回头看那少女,叹了一口气。口中吐露真言,将他与这女子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本是京中的富商之子,初次出门做生意,带了不少金银,本来是要到海边去买珍珠的。不想看见渔夫网着一条从没人见过的奇异白鱼,那白鱼足有一人长,鳞片闪耀着奇异的光。他以为奇货可居,便出了高价买下,养在一个大木盆里,准备带回京城。 不想夜里白鱼突然口吐人言,请求他把它送回海中。青年见了此情此景,只觉得十分恐惧,刚要命人将它送走,不想那白鱼竟突然变成了个极美貌的少女。 青年自幼在富贵中成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少女,一时惊为天人,只觉神魂颠倒。他欲与之合欢,少女却抵死不从。青年一时愤恨,想起出门之前,父亲曾要他采买歌女,作为送给国相的礼物。他便决定要将这女子送给国相。 少女初初化人,身上未着寸缕。青年寻了最好的裁缝为其裁衣,因着天气寒冷,又花重金购买了一领狐裘。少女穿上,更显得十分娇艳。青年心旌摇荡,再次求欢,那少女却冷着一张脸,不肯说一句话,也不肯稍微对他露出一点笑脸。 青年无法,只得带她回京。一路上少女什么也不吃,只饮盐水,日渐消瘦,除了盐水以外,无论强迫她吃什么,她都会反胃立即吐掉。 可尽管是这么着,她还是想逃跑。她逃了两次,每次都被捉回来。青年打了两条银链拴住她手脚,她这才不跑了,只是眼神也格外灰暗起来。 其实看着她的状态,他也明知道她会死的。可是他却一直欺骗着自己,不肯放她走。他已经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若是放走了她,他是没法向家里交代的。他要怎么说?说他用买珍珠的钱买了一个女子,然后放她走了? 这青年讲完此事,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明夷君。似乎希望他能替他想个办法。 明夷君还未开口,湛露就冲过来拉住了明夷君的手: “郎君,这位姑娘目下可不是白鱼,是个大活人。我们不理这坏人,送了这姑娘回东海去,岂不是好?这人锁着这姑娘上路,手里可也没有什么契约文书,就算是告官也稳输的。” 那年轻男人听着湛露这么说,吓得脸都白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契约文书,因此这一路上打尖留宿,都不敢选人多的地方,生怕有人看见姑娘美貌,生出什么枝节。想不到这一日在这小酒肆,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情。眼前这男子器宇不凡,恐怕身怀武功,若是真抢走了那姑娘,他与车夫两个,只怕敌不过。 明夷君却并没有赞同湛露的想法,只是笑道: “他是个商人,总归是怕蚀本的。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只是就这么带了姑娘回去,不仅姑娘的命保不住,他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年轻男人听明夷君这样说,只觉得似乎还有些希望,便哭丧着脸哀求道: “但求先生指一条明路。” 明夷君却不理那男子,开口向少女问道: “我叫他送你回东海,你回去之后,取两斤东海盐晶交给他,让他送来给我,可好?” 少女轻轻点头: “郎君若能救我性命,两斤东海盐晶又算得了什么呢,妾身自当奉上。我们东海盐民一诺千金,必然不敢违背诺言。” 明夷君点一点头,又对那男子说道: “你将她送回东海,等她取了东海盐晶给你,你便带着盐晶回来。这东海盐晶有价无市,珍贵无比。我只取二两,其余的你拿回京城贩售,自然获利千倍。这么着你看可好?” 那男子本来沮丧无比,听明夷君这么一说,便又有了些精神,满口答应了下来。明夷君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手镯,扣在男子左臂上,说道: “东海盐民一诺千金,自是不会骗人。你这商人我倒是不怎么信得着。东海距此不过半月路程,你若是过了一个月还未归来,这手镯就要嵌到你的肉里,若是三个月还没有回来,你这只手臂就要废了。” 男子十分吃惊,连忙伸手去撸那手镯。明夷君所用的法器,哪里是他一个凡人能取下来的?他这才知道明夷君并不是一般的人物,连忙行礼。 明夷君厌烦人类的这种虚礼,并不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走了。年轻男子去了盐民少女手脚上镣铐,少女低下头,向明夷君致意过,便由那男子搀扶着,上了车子。 总算送走了那两人,明夷君看着湛露,轻笑了一声: “这下东海盐也有了。”   ☆、第35章 烦乱 湛露还有点愣,听明夷君这么说,转头问他: “那姑娘……真是东海的盐民?她们真能变成白鱼?” 明夷君点头: “东海盐民都半生都生活在水里,他们幼年时都是鱼形,女子为白鱼,男子为黑鱼。嬉游于东海,待十五岁成年后才在盐民居住的盐岛上上岸变为人形。听他们方才讲述的,之前那女子,应当是将要成年时被渔人误捕。因此上岸后才化成女子。通常来说,东海盐民该有三百余年寿数,只是这女子不是在海岛上化形,又受了这一番折磨,只怕身体要格外虚弱,恐怕只能活一百多年了。” 湛露听闻此言,怔了一怔,发出一声叹息。本来是那么小的年纪,叹息起来,只让人觉得有趣。明夷君见她那样子,不觉笑了一声: “怎么,惋惜起她来了?” 湛露却是摇头: “我只是叹息人类寿数之短罢了。那盐民的女子,就算经历了如此大劫,还归故里,仍有百余年寿数。而人类不过七十岁,就被称作是古稀之年,不要说与郎君相比,就算是与那盐民的女子相比,也实在是太短暂了。” 明夷君嗤笑一声: “阿露叹息人生苦短,我却要说人生苦长啊。我于人间游历这些年,见惯了人类之苦。终日辛劳,兢兢业业,而不知逍遥为何物。活了一世,竟是受了一世的辛苦。反而不如天上鸟雀,水中游鱼,不论寿数长短,总还是逍遥的。阿露年纪小,不曾知道人世艰难,才有此一叹,等到再过上十几年,到时再看你说什么。” 湛露望着明夷君,明夷君的目光仿佛一泓清泉,映照出她的影子,平静而温柔,让湛露又红了脸,她低声说道: “郎君想错了啊。阿露渴念长生,并非是贪恋‘生’这件事本身啊。阿露的父母去世得早,阿露早已对生没有什么渴念。阿露只是贪恋郎君,想要多看郎君一眼,再多看一眼。郎君的寿数没有边际,没有尽头,阿露只盼在郎君的生命之中稍微多留下一点点痕迹,好让郎君不至于忘我忘得太快了。” 明夷君又笑,他凑近了她,面颊贴在她耳朵旁边: “你忘了?你注定活不了那么久的。你的未来早就定下了,你是要被我吃掉的。” 湛露脸上的红晕一直爬到了脖子上,她垂下双眸微笑: “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将来郎君真的把我吃掉了,还会记得我吗?” 她说完了,眼睛里带着希冀看他。明夷君弯下腰,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会记得的,会记得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忘记。” 湛露伸出手抚摩他的眼睛: “郎君……到底也是会忘记的啊……” “是的,就算是我,也总有一天会忘记不想忘记的事情。不过我的记忆与人类的不同,我会把你记得很深,就算经过几千年也不会忘记,而你的生命将在我的记忆之中得到延续。这是你想要的吗?” 明夷君所说的话,很难被当成情话来听。可是湛露却把他的话当成是情话了。她知道他说不出更动人的情话了。她紧紧偎依在他怀里,感到说不尽的安心。 人类真是奇怪啊,明明身体因为感应到危险在颤抖着,心却无比愉悦,只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不再向前流动。然而时间毕竟是时间,不能随着湛露的性子任意改变流速。时间到底还是渐渐过去了。当明夷君放开湛露的时候,她悄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只听明夷君说道: “如今五件东西已经有了两样,东海盐虽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拿回来的,但也算是*不离十。天红辣椒好办,只是那灵蛇胆并不是轻易能弄到的东西,或者还要我亲自去寻。” 湛露听见此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什么攥紧了: “郎君……要走?” 明夷君摸了摸她的头: “不是要走,是要替你去寻药啊。” 听见明夷君这么说,湛露拼命摇头: “阿露不要郎君去寻药!不过是苦味而已,就算尝不到,对我做菜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妨碍……阿露只求郎君留在这里。” 明夷君看见她的眼睛瞬间红了,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忽然感觉到有一点难过。 就算他不去替她找药,他也是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这世间的事不知要怎么变化,他总不可能一直留下。可是此时看着她的表情,他竟不忍将这样的话告知于她。他只能是沉吟片刻,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 “阿露不让我去,我不去就是了。说起来……就算是尝不到苦味,也没什么不好。” 得了他这样的回答,湛露才破涕为笑,抹了抹眼睛,向着明夷君说道: “阿露给郎君做饭去。” 明夷君看着湛露往厨房去了,轻轻叹息了一声。 上次情不自禁吻了她,明夷君自己竟然也慌乱起来。他本来是饕餮,从未像人间的小儿女那般动过情。那日对那姑娘说完了心思,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怎样好,干脆远远逃开,失魂落魄地在旷野里乱晃了几日,想起已经很久没回过洞府,就回去收拾了一下子,换了一身衣服,把平常冬日里穿的狐裘找出来穿上。他许久没回过洞府,洞府里一应大小事务没人决断,有些乱。他本来要多待上几日,把一应的事务处理好了再说,可是最后想了想,到底还是赶忙回来了。 他心里记挂着湛露,不知道他这样不辞而别,她心里是否会觉得不安。 他到底是没法不顾念着这姑娘的心思。 只不过,若是将来…… 明夷君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头推算,眼前将近的劫难,在他数万年的生命之中,虽然也有些棘手,但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湛露却只是脆弱的人类。他生命中一个极小的波折,也许对她而言,就是可以致她死命的威胁。他只知道他最终还是能够度过这关口,像从前一样生活,而这劫难到底会给她带来些什么,他实在没法估算。 他伸出手指,用指节轻叩着桌子,烦乱难言。 他正烦着,忽然闻见菜香,抬头看见湛露已经端着盘子站在面前了,笑盈盈看他: “郎君,吃饭吧。”   ☆、第36章 火锅(一) 明夷君抬头看去,却见湛露手上端着的并不是炒菜。而是一个大铜火锅,还有一壶热汤。汤里面似乎放了不少香料,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笑了声: “你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什么新花样儿?” 他一边笑着,一边把火锅接过去在桌上放好,又帮着湛露把厨房里准备好的菜蔬拿过来。 北方冬日里菜色本来就稀少,无非是一些冬储的白菜萝卜,土豆大葱等物。湛露为了让明夷君满意,可谓煞费苦心。各种肉片菜蔬,居然也丰丰盛盛摆满了一桌子。 湛露笑道: “如今没什么客人,这里只我们两个,冬天又冷得让人心烦,干脆来吃火锅,总算还有点趣味。郎君从前在我们这里过过冬没有?也叫郎君尝尝我们的火锅。” 她这么说着,手底下一点没停,拿一只小碗,调了芝麻酱、韭花酱、腐乳汁,又放了一点糖,撒上葱花儿搅匀了,递给明夷君。 明夷君并不真的怕冷,尽管如此,他确实极少在北方过冬。北方的冬天不仅冷,树木都落了叶,湖水河流大多也都封冻起来,西北风吹过来,充满了肃杀之气。雪景虽美,看得久了毕竟单调。回顾起他上次在北方过冬的事情,还是数千年前。因此,他倒还真是没吃过这北方冬日里的火锅,因此带着些好奇看她弄。 湛露笑着把东西收拾妥帖。桌上摆着早就准备好了的羊肉,切成飞薄的片,还有着大白菜、冻豆腐、萝卜片、土豆片、蘑菇、粉条、海带等物,极为丰盛,让人一看就觉得欢喜。 湛露弄好炭火,把热汤倒进了火锅里,不一会儿,汤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儿,让屋子也暖起来了。 湛露夹起一片羊肉放进火锅,眼看着它渐渐从红色变成了褐色,就赶忙把它捞出来,放进明夷君碗里: “好了。” 明夷君将羊肉片沾上调料,放入口中,那羊肉肥瘦合宜,被切成飞薄的片,口感绝佳,肥的部分入口即化,瘦肉也一点不显得老,滑嫩无比。韭花酱略带辛味,这种稍显刺激的味道略微掩盖了羊肉的腥膻之气,却将羊肉独有的香气激发了出来,而芝麻酱的香与糖的甜味又中和了韭花酱的辛,让整体的味道更加柔和。腐乳汁的味道本来有些怪,放在这里却显得很适合。 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羊肉片很热,沾上了调料才稍微凉到合适的温度,明夷君将这一片咽下了肚,只觉得一股暖意笼罩了全身,让他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快意。 湛露坐在了对面,明夷君隔着铜火锅散发出的蒸汽看她,只见她笑盈盈的,忙着将萝卜白菜之类的东西往锅里下,一边放一边说着: “这些东西可以多煮一会儿,肉片可要赶紧捞出来,要不煮老了就不好吃啦!” 一直以来,湛露都是做好了饭然后给明夷君端过来,除了那顿年夜饭以外,湛露还从来没和明夷君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这么长时间以来,明夷君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湛露是酒肆的主人,他算是个食客。酒肆主人为客人做好饭,并不一起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隔着铜火锅热腾腾的蒸汽,明夷君忽然发觉,吃饭的时候有个人相陪,似乎……比一个人吃饭要有趣得多了。 “以后都一起吃饭吧。”他这样说。 湛露正牢牢盯着锅里的肉,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听见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 “啊?” “我说,以后我们都坐在一起吃饭吧。” 他看见眼前的少女好像有些没听懂似的睁大了眼睛,隔着蒸汽他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真可爱啊。 他听见她慌慌张张地答应: “好……好的!阿露以后和郎君一起吃饭!” 明夷君点了点头,却又听见她慌张的声音: “哎呀!我的肉片!” 忙着注意听明夷君说话,湛露下在锅里的肉片早已找不到了。她想尽办法去捞,可是锅里的白菜萝卜和冻豆腐却阻碍了她的寻找。最终等她找到,肉片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蜷缩成了可怜的一小团。 湛露吃掉煮老了的肉,样子沮丧极了。她因为分辨不出味道,所以很注重食物的口感。失去了口感的肉片在她吃来,就和木屑没什么区别。 她正在沮丧,忽然,一片被涮得恰到好处的肉被投进了她的碗里。对面传来明夷君带着笑意的声音: “吃这个吧。” 明夷君涮的肉片火候正好,一点也不老。 两个人正吃着,店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活泼的声音在门口嚷道: “你们背着我在吃些什么好东西?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鼻子灵,险些错过了。”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别人,而是阿箸。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山上修炼,连下山吃个东西的工夫都没有。由于她下了严令,山中的小妖们也都不敢来打扰她。这对于一向喜欢热闹的阿箸来说,简直太痛苦了。 或许正是因为独自修炼过于痛苦,于修炼一道上许久没有突破的阿箸这一次终于冲破了关卡。她刚一调息好,就很活泼地跑回来,正好赶上了晚饭的时候。 她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铜火锅,埋怨道: “你们居然背着我吃火锅!实在是太不像话啦!我从山上带了木耳回来,正好可以涮火锅吃!” 湛露看看阿箸,感觉自己似乎与她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阿箸的模样比平常还要好看,湛露心里想着,阿箸果然是修炼有了成就吧。 阿箸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的,尤其她还带了木耳,就更理直气壮了。她跑到厨房去收拾好了木耳拿来,又给自己取了一双碗筷,拉了凳子坐在一边,也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赞叹: “好吃极啦!阿露你从前怎么从来没这么弄过?” 有阿箸在这里这么一搅和,两个人之间原本有一点暧昧的氛围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可是吃火锅总归是人多些才有意思呀!有了阿箸在,这一餐晚饭显得热闹了不少。 阿箸带来的木耳是山上野生的,那是山上的小妖们采收了,好好晒干了收存起来的。过年的时候,小妖们见她要在山上修炼,就把木耳泡发了送给她吃。只是阿箸修炼时不能吃东西,所以才把它们留了下来,想不到正好赶上吃火锅。 阿箸把木耳放进火锅里,涮好了拿出来吃,火锅里的木耳口感更为柔软,木耳中的胶质似乎稍微融化了似的,口感极好,配上调料让人吃得简直停不下来。 湛露非常欢喜,只是她还是觉得人少。在她年纪还非常非常小的时候,到了冬天,母亲会准备火锅全家一起吃。那时候不仅有父母在,还有祖父和祖母。一家人在一起吃火锅,再热闹不过。 自从母亲去世,她就再没吃过火锅了。时隔这么多年,如今与明夷君在一起过年,她才又感受到一点温暖。 如果还能有什么人过来一起吃火锅就好了呢! 似乎有神明听见了她的话,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好像有什么人想要来和他们一起吃火锅。   ☆、第37章 火锅(二) 湛露打开了门,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湛露迟疑片刻,才叫出那人的名字来: “李……狗蛋?” 听到这个名字,眼前道士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尴尬,而那秀美的面孔也变成了难看的青色,随后又涨得通红,那红色从面孔一直蔓延下去,连他的脖子都红透了。 本来是如此清秀可爱的一张面孔,在尴尬的时候居然也会显得如此难看。湛露看见他那样子,实在忍不住,捂着嘴悄悄笑起来。虽然是笑着,她却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给一只宠物狐狸取名叫李狗蛋,和管一位风度翩翩的道长叫李狗蛋完全是两回事。她低头对着他赔了个不是: “对不住了,青玄道长,我的恶作剧让你生气啦。” 明夷君坐在一旁,看见湛露对着那狐狸赔不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青玄狐狸听见明夷君的哼声,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明夷君一眼,身体微微颤抖了几下,脸色恢复了平常的颜色,只是显得稍微有些苍白。 说起来,李狗蛋这名字简直是青玄狐狸一生的耻辱,然而奇怪的是,青玄狐狸虽然对明夷君又恨又怕,对于给他取了这糟糕名字的湛露,倒没有什么恨意。之前他为了明夷君的事情骗她,本来就有点愧疚,又蒙她搭救,恢复了自由身,青玄狐狸对她其实颇有几分感念。 湛露不知道青玄狐狸此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曾经与他狐形之时相处数月,虽然有些讨厌他轻佻,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因此眨着眼睛问他: “青玄道长,你今日里为什么来?” 青玄狐狸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那苍白的面容有些微微的发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里拎着个小酒坛子: “夏天的时候,我从观里出来,那时候杏子刚熟,我浸了杏子酒,如今已经好了,因此拿了来,请姑娘喝。” 湛露一向喜欢酿酒,却未曾浸过杏子酒,如今见青玄带了杏子酒来,十分欢喜,笑道: “那就谢谢你啦!” 青玄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勉强露出个笑容,抬眼看看明夷君,又向着湛露说道: “没什么好谢的,这就当做是姑娘之前帮我的谢礼了。既然姑娘已经收下东西,那我就先走了。” 青玄转身刚要走,却听见明夷君道了一声: “且慢。” 青玄听见明夷君的声音,不觉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回过头来看明夷君。对于青玄而言,明夷君实在太可怕。他简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停抖动着的身体。 只听明夷君向他说道: “今天很冷,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吃饭吧……李狗蛋。” 明夷君故意把那名字又说了一遍,念得又慢又清楚,他的声音很冷,摆明了是在故意羞辱青玄。而青玄听见这称呼,一声也不敢吭,只是又打了个哆嗦。 他有些庆幸,幸亏此时他是人形,否则真是连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青玄狐狸已经有了觉悟,因为这饕餮的恶趣味,这该死的名字恐怕要跟随他一生了。 偏偏他又不敢就这么走了,只得勉强应了一声,低着头,抬起眼睛悄悄地去看明夷君。只见那明夷君坐于主位,光彩照人,风华绝代,身上一袭裘衣极尽华丽,不免让人自惭形秽。 明夷君那件裘衣实在漂亮,青玄不觉多看了两眼,他忽然发觉明夷君身上披着的那件裘衣看着有点熟悉……呀!那正是一件狐裘呀! 物伤其类,那青玄发觉明夷君身上那件裘衣是他同类的皮毛所制,只觉得恐怖至极,不免倒退了两步。可是他到底不敢违背明夷君的指示,生怕也被明夷君做成一件狐裘,只得又一步步蹭过去,在桌子边儿上找了个离明夷君远远的地方坐下了。 湛露现在除了明夷君以外,她对什么都不太留心。因此她只是单纯地为人多热闹感到高兴,一点也没察觉到青玄的异常。她去厨房替青玄拿了一副碗筷,又切了些菜蔬,随后也重新坐了下来。 青玄狐狸自有其酿酒的法诀,他酿的酒与湛露酿的有很大不同。他带来的杏子酒味道清甜,略带酸味,十分美妙。引得阿箸娘子赞不绝口。就连挑剔的明夷君饮过之后,也露出了一点笑容,点了点头。 但青玄这一次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让人夸赞他酿酒的能耐的。 他心里有事,食不知味,犹豫了又犹豫,迟疑了又迟疑,终于开了口: “明夷郎君……” “今日阿露准备的这火锅很好,酒也很好,来来,一起喝一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明夷君开口,把话头岔了过去,只得也随着湛露阿箸两个,举杯致意。 他又开了几次口,可是每次话一出口,就被明夷君打断。两三次以后,他明白这会儿这事情是说不成了,只得安心吃饭。 火锅咕嘟嘟响着,他心不在焉,随手夹起一块豆腐沾了调料塞进嘴里。 啊啊啊啊啊好烫! 狐狸平时也不吃什么热食的,此时冷不防吃了滚烫的豆腐,不觉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找水,不留神却拿了一杯酒灌下去。杏子酒虽然酸甜,到底也是烈酒所浸的,这样突然灌下去,又热又辣,呛得青玄狐狸直咳嗽,简直有些眼泪汪汪的了。 湛露一边捂着嘴笑,一边赶紧去给他倒了杯清水。青玄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水,这才好了。他抬头充满感激地看了湛露一眼。他本就生得清秀,此时一双眼睛红红,竟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明夷君抬头瞥了那狐狸一眼,轻轻咳了一声。狐狸吓得一哆嗦,连忙收了眼神,低头不敢再去看湛露了,只是埋着头猛吃: 这羊肉……还真是挺好吃的啊。 回想起数月之前,他曾吃过湛露煮的一只鸡,那味道……湛露的手艺,真是进步了不少啊……这么想着,他低着头,却偷偷抬起眼睛,又往湛露那边瞥过去。 她也喝了不少酒,面颊绯红着,一双眼睛里带着些平常少有的神彩,好看极了。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好看了,只是那时他心里挂着大事,无暇去想。然而此时……他也不敢想。 一坛杏子酒慢慢喝光了,肉和蔬菜也都吃得差不多,就连湛露最后拿来的面条也都被众人吃完了,铜火锅下面的炭火也灭了,杯盘狼藉,随随便便在那里堆着。大家谁都不爱动,只是懒懒散散坐着。 青玄狐狸料想着他今日想办的事情大约是办不成了,便站起身来,向着湛露道: “今日多谢款待了,我在山上还有事,就先走了。” 湛露还没有回话,却听明夷君闲闲道了一声: “你如今法力全无,就算是回去,又有什么事了?今日晚了,你就先住这儿吧。本座有话对你说。” 青玄听他此言,只觉得且喜且惧。喜在明夷君既然提了此事,必然有意替他解决,只是要与明夷君单独谈话,又实在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让人想到就觉胆战心惊了。 明夷君拉了青玄狐狸去房间里密谈,湛露倒是不在意他们要说什么,左右都是些神仙道士们的事情,就算是让她听,她也听不明白,因此她也不去管他们要说什么,只是叫了阿箸娘子,跟她一起收拾杯盘。 阿箸娘子一边收拾,一边神秘兮兮地在湛露耳边问: “阿露!你说,主上最近是不是有点奇怪?” 湛露听她这样问了,想起最近明夷君那有些难得的温柔,只觉得有些害羞,掩饰似的答道: “哪里奇怪?我可不觉得。” 阿箸娘子连连摇头: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不说别的,单单就说今天,那骚狐狸只是个小小的道士,主上和他有什么可说的?” 湛露不知怎么答好,只听阿箸娘子又自顾自地瞎琢磨: “说起来……那骚狐狸虽然本事不怎么样,那张脸长得倒还真是不错。主上洞府里那么多仙仆仙婢,还真就没有那一款的,也许主上看着新鲜,就喜欢上了也说不准。如果主上真看中了他,他就是主母了,我还真得小心着点儿。” 阿箸娘子的胡乱猜测吓得湛露打了个寒战,她弱弱向阿箸问道: “这……不可能吧?郎君……可是男的。” 阿箸翻了个白眼: “男的又怎么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上地下,唯有主上这么一只饕餮。主上不管喜欢上什么神仙什么妖精什么凡人,都够奇怪的啦!就算喜欢上那只骚狐狸,也不比喜欢你更怪。若是那狐狸包藏祸心,刻意勾引,也保不齐主上要留个意。” 阿箸胡说八道着,只图个嘴上痛快,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早已戳中了旁边人的心思。湛露本来从来没那么想过,叫她这么一说,心里倒起了几分忧虑,脑海中突然想起,之前狐狸烫着了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要不然,明天……试探那狐狸一下?   ☆、第38章 狐狸 明夷君将要和青玄密谈,并不知道湛露那个小丫头听了阿箸娘子的话,正在胡思乱想奇怪的事情。他只是将青玄狐狸带到了他所居住的房间,倚在榻上,斜着眼睛看那狐狸。 这狐狸方才有人时还保持着镇定,此时见只有他们两个,立时红了眼圈,向着明夷君跪了下来: “还求郎君救我!” 明夷君似乎并没被那狐狸的悲戚所感染,只是闲闲道了一声: “你这不是好好的?有什么可要本座救的?” 青玄听见明夷君这么说,只觉得有点悲愤。这明夷君明知故问,着实可恨。若青玄有第二条可走之路,便万万不可能再来找着明夷君。可是青玄此时无路可走,到底不敢放肆,只是低了头,悲悲切切地说道: “自从上次郎君放小狐离去,小狐身上法术就变得极弱,十成的法术,如今只剩下一两成。不但不能伏魔,就算在山中管教弟子,也不能服众。只求郎君可怜小狐,替小狐恢复了法术吧!” 明夷君看他眼泪汪汪,楚楚可怜,模样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分,只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他一向很讨厌这只狐狸,并不仅仅因为这狐狸曾经到这里来试探他——试探他的人很多,对他而言,不过是草芥,他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厌恶了,然而他却确实地讨厌这狐狸,讨厌到想一掌把他拍死,但是他又偏偏不能这么做——阿露说不定会不高兴。 明夷君并不太清楚自己讨厌这狐狸的原因,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这狐狸长得太好,人形的模样太秀气,而狐形的样子又太可爱了。 如果仅仅是长得太好,大概他也不至于让明夷君这么讨厌。毕竟明夷君自己的相貌比起这狐狸来,可是要好得多了。这狐狸讨人厌的地方还在于,他分明是兽类,有自己的族群可以生活,却偏偏要扮成人的样子,和人混住在一处,装出人的模样用魅术迷惑人类的女子。那一次,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湛露那傻孩子,可不就要被他迷惑了?当初他在厨房拴着的时候,不是总有人类的女子红着脸逗他?最可恨的是,阿露明明知道自己曾经被他迷惑过,居然也要过去逗弄,实在惹人生气。 明夷君自己是最讨厌这青玄狐狸的,看见这狐狸在他眼前晃悠,他比谁都难受。然而可悲的是,如今他竟没有一个人可用,以至于非要仰仗这狐狸不可。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 青玄并不知道明夷君在想什么,只是跪着,一动不敢动,听凭明夷君发落,只是心里暗暗叫苦。之前他发觉自己法力尽失,报告了祖师,祖师忙着大事,叫他去找几位长老参详研究,可是几位长老参详了许久,试验了十几种方法,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偏偏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得硬着头皮再来找明夷君,明知明夷君注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他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明夷君思忖了一会儿,方道: “此事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要本座帮你,本座总不能白白费力。” 青玄听出明夷君的话隐隐有些松动,心中大喜,只是表面上并不表现出来,只道: “郎君若是能让小狐恢复法力,就是小狐的恩人。郎君有命,小狐自当听从。” 明夷君听他这样讲,满意地点一点头,又道: “既是如此,你发个誓来。” 青玄听见明夷君要他发誓,未免有几分迟疑。他们修道之人(狐?)不比凡人,若是违背了誓言,将来不仅修行要受阻碍,成仙也要更难上万倍,因此修道之人一向都极为慎重,绝对不敢随便立誓。 不过青玄也不过只迟疑了一瞬间而已,毕竟他若是没了法力,就算是修行,也毫无用处。无论明夷君到时候叫他做什么,他只消做了便是。这样想着,他便果真立了个誓: “我青玄道士起誓……”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明夷君打断,提醒了一声: “李狗蛋。” 青玄涨红了脸,掩饰似的轻咳一声,抿了一下嘴唇,到底还是朗声说道: “我青玄道士……又被叫做李狗蛋的,在此起誓,若蒙明夷郎君相救,恢复法力,从此便为明夷郎君马首是瞻,郎君有命,必将听从。如有不从,便叫我废了法术,从此再不能修道。” 对于修道人来说,这样的誓算得上很重了。明夷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按在他肩上,口中念了几句咒语。青玄狐狸只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一股熟悉的力量从肩头游走至全身,这正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如一棵春天沐浴在阳光下的树,重新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青玄喜极而泣。然而明夷君的面容却没有一点表情。他开了口,徐徐将想让他做的事情一一向其道来。 青玄道士听着听着,慢慢瞪大了眼睛。他于无意之间,竟得知了如此大事,不觉目瞪口呆了。 明夷君又叮嘱了他几句,只道: “本座不在的时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顾了。” 青玄狐狸正点头答应着,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两人齐齐抬头向门边望去,只见湛露正站在门口,她看着明夷君,满眼充满了悲恸和难以置信: “郎君……你……就这么……要走了?”   ☆、第39章 沉眠 湛露在门口,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听了阿箸娘子的话,心里有些不安,就跑去偷听,想不到却听见明夷君的话。 “……本座将要远遁,留下阿露这孩子没人照顾实在是放心不下……本座不在的时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顾了,你务要护她一世周全。”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她心上。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门推开了。她直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明夷君的面前。 青玄狐见此场景,悄悄化成小狐狸从门缝里溜了,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明夷君看着她,他看见她的脸上带着好看的微笑,她的笑容婉丽,仿佛春日的落英,那模样比平常任何时候都美。 她全都听见了,明夷君知道的。 他本来以为她会哭,他已经做好了要看着她哭的准备,可是她没有哭,她只是一直笑着,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已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如果她哭了,明夷君或许还能想出点什么办法来安慰。可是她就这么笑着,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她终于渐渐地止了狂笑了,她没有哭,但她的眼睛里全是悲戚,明夷君从里面看见了死一样的灰色,这颜色他很熟悉,他已经见惯了:从前被他所吃的人,时常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可是他未曾见湛露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哪怕在她最害怕的时候也没有。她的眼睛里总是跳跃着最生动的生,在今天以前,他甚至没法想象,当她的眼神里存了绝望,会是怎样一种样子。 然而今天他看见了。 最生动的生的背面,就是最绝望的死意。 她的唇角仍然是带着笑意的,她就这样嘴里噙着笑,向他说道: “郎君要走,阿露是没法阻拦的。可是郎君的寿数有万万年之久,郎君的未来永远没有尽头,阿露却只有这短短几十年时光啊。” 饶是明夷君经多识广,也禁不住湛露这一声。他叹道: “前几日我在外面时,收到睽君的消息了。饶是睽君那般大能,如今也被人所困。我们几个若不戮力齐心,只怕天下都要被倾覆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那时候,又哪里谈得上寿数呢?” 湛露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轻轻叹息一声,到底,只听她又道: “郎君原本不是还说要娶我?郎君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唇角的笑意并没有消失,甚至,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还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唇角带着的笑容显得那样苦涩,这笑容扯动了明夷君的心了。他也笑: “怎么会不算数?等小阿露加了笄,我就娶你。” 湛露仍是笑: “郎君何必等到那时候,到了那时候,说不定郎君已经走了。郎君不在,我又去找谁来替我加笄呢?” 她这么说着,走近了他。他看见她浑身颤抖着,她踮起脚尖,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去够他的唇。 他低下头,感到那甜美的芳唇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他听见她声音颤颤巍巍: “郎君……不要走……如果郎君一定要走,那就先杀了我。” 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神却很强硬,从绝望里透出坚定来。她总是这么倔强,一下子就打碎他所有的计划。明夷君心中怜意大起,伸手抱紧了她软软的小身子,柔声诱哄道: “我和小阿露定下了二十年之约啊,你莫不是忘了?你想要现在就逃避二十年以后的责任,本座可不依。” 湛露笑得极为凄楚: “郎君如今又要用这话来哄骗我了。郎君却不肯想一想,您把阿露独自留在此处,留下二十年的牵挂,让阿露的每一天都将在对郎君的思念中度过。如此生不如死,我倒宁愿与郎君永世不再相见。如此这般,或许阿露还有将郎君忘却的可能啊。 我不用郎君帮我恢复味觉了,就算是没有味觉,只要好好努力,我一定也能成为出色的厨师。如果郎君要走,就请现在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虽然凄楚,言语却极为坚定。明夷君听了此言,心如刀绞。万万年里,明夷君于时间的荒野之中走过,未曾与人有过如此的纠缠,未曾听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命运奇异的线已经通过她的言语将两人缠住,明夷君明白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回避。 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答道: “你道我有万万年的寿命,却不知万万年的寿数也只是虚空,万物方生方死,而我存在于这世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并无依凭,也无人依凭于我。生与死,悲与欢,灭与不灭,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我本应一直如此,直至于万万年。然而你却让我与人世有了牵扯,此时你说要与我永不相见,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你还可以忘却一切,然而你向波心投的石子不会消失,涟漪将一直蔓延下去,永世永生。别离的苦痛总可以用相见来补偿,如今我求你忍耐数年的时光,等我回来了,我们便可以齐享永世的欢乐。我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就一定会做到。” 湛露明白他是一定要走的了,不过他的话字字真情,让她原本下定决心硬起的心肠又软下来,她悲喜交加,嘴角悲戚的苦笑还未敛去,眼中又盈满欢喜的泪水,她一时间经不起这样的刺激,昏厥过去,软倒在明夷君的怀里。 明夷君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轻吻她的前额。她的额头光洁,皮肤滑嫩。如果是以前,明夷君大概会对她的美味垂涎不已吧。然而此时,他察觉到他的内心之中,似乎早已经有了食欲以外的东西出现。 这东西不是一下子出现的,似乎数月之前,就有种子种在了他心里,此时它已经萌发长大,就算是剪去枝叶,它的根须也要蔓延生长下去的。 如果是人类的话,会把那东西叫做情愫吧。然而明夷君身为饕餮,却有些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除了食欲以外的欲念和感情。 这仍然是食欲吧,他这么自欺欺人地想着。渴望和自己的食物在一起生活,并且永世生活下去,这才是极致的食欲。对,是食欲。只不过,是最特别的食欲,这种食欲只会对她产生。 经过这许多事情,即使是明夷君也会感觉到倦怠,他决定要休息了。他需要睡一个比平时更长些,更安稳些的觉。于是他念起了咒文。 这咒文的力量,可以让听见咒文的所有生灵都昏睡过去。他念着咒文,他知道本来昏倒了的湛露呼吸慢慢变得非常平稳,面色也恢复了正常,她睡着了;变成狐狸在门边伤偷听的青玄道士倚着门边,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在厨房里胡思乱想坐立不安的阿箸娘子也睡了,她直挺挺地倒在厨房地板上,那模样还像一双筷子。 屋子里所有细小的虫儿也都睡了,整个酒肆里,除了呼吸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别的响动。 明夷君小心翼翼地把湛露放下,宽衣解带,低吼一声,变回了青色的巨兽。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房间里所有的空地。 他用他巨大的爪子轻柔地拨过湛露,让她非常舒服地躺在他的怀里,枕在他的前肢上。他轻轻包裹住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也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第40章 早安 或许是因为明白了明夷君早晚要走,经过梦里一夜的纠结混乱,湛露早晨醒来睁开眼睛时,已经接受了现实。 她吃力地从明夷君巨大的身躯上爬起来,脚底下踩着他的长毛,有点痒痒的。 他睡得还是很熟,他的体型变大了不少,他的面孔好像巨人的脸,却还是很好看。此时他合着双目沉眠的那样子,居然让湛露觉得好像有点……天真? 她吻了吻他的嘴角,小心翼翼离开房间,生怕要吵醒了他。 在门口,她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低头才看见原来那是青玄狐狸。 狐狸本来睡得好好的,被她这么踢了一脚,打了几个滚,一下子惊醒过来。在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化成了人形,向湛露行了个礼。 湛露见他躺在门口,就知道昨晚上与明夷君说的话恐怕全都叫他听了去,也不和他搭话,脸上一红,扭头就走。 青玄狐狸本来计划听完壁脚就跑的,没想到却睡着在门口,让湛露逮了个正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笑,躲到一边去了。 湛露进了厨房里去做饭,青玄狐狸却坐在门口发起呆来。 昨天晚上,他为了恢复自己的法力去求明夷君,答应了明夷君要听凭他驱使。在来之前,他虽然有些不安,却未曾犹豫过自己的这个决定。然而,在他立了誓,恢复了法力之后,明夷君所对他说的那些话,却让他开始后悔自己这么做了。 如果时间还能回到昨天晚上,他宁可自己一辈子没法力,也不想知道那些事。 青玄虽是狐妖,从小却是被太白山道士教养长大的。百十年来,他的所见所闻所学,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全都是太白山道士所讲。他知道太白山之所以多少年来一直是人间最适合修道的地方,是因为天上有仙人在护佑着太白山上的道观。 多少年来,他一直为此事而感到自豪。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自幼听着师父讲道长大,他虽然是青狐,悟性却不比任何一位师兄弟差,他所学的道法,也是从仙人那里来的正道。 他凭借这道法护佑人间平安,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得道,脱胎换骨,成就仙身。等到了那时,他也会像太白山庇佑他那样,好好庇佑太白山这一方山水。 然而明夷君的话却打破了他对未来美好的畅想。 想到此事,青玄一阵心焦。 修道百余年,青玄的心境,从不曾像如今这么焦灼忧虑过。 他想要忘却明夷君所说的那些话,然而明夷君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畔回荡着: “天道循环,本来就是顺应着自然一定的规律,如今天庭崛起已有数万年,本该逐渐式微衰落,才是正理。然而如今天庭仙人气运仍是极盛,而天地间的气运与我等四凶的气运皆被压制。只怕是天庭用了什么办法修改了天道。如此天长地久,天道平衡就将被破坏。到时日夜颠倒,星辰无光,妖魔遍地,鬼物横行,人间必将变为修罗场,若是如此,只怕到时你们太白山也难以幸免。” 青玄狐狸一向自命聪明伶俐,当初年少时候跟着师父修道,师父常常夸他聪明颖悟,未来能得大道。然而他初听明夷君这话的时候,不觉瞠目结舌,一点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昨天明夷君出了奇的有耐心,看他不明白,就细细为他讲: “这世间的气运本来有一定之数,如今全叫天庭占了去,别处自然要少。世间气运既少,便要出许多离乱不幸之事,小到邻里争执,父子不和,大到灾厄连年,国家征战。总之如此这般,久而久之,人间必将大乱。真到了那个地步,天庭虽有气运,也无法扭转局势,最终就算是天庭本身,也避免不了倾覆的命运,到时太白山将会如何,只要稍微想想就会明白。如今天庭为了长久繁盛妄改天命,救得了一时之急,未来却要有大麻烦了。” 青玄狐狸站在这里,昨晚明夷君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心乱如麻。然而按照明夷君的说法,明夷君并不打算让他去和天庭对抗,只不过是要求他在明夷君不在的时候,保护湛露而已。 这让他稍微轻松了一点,不过明夷君的话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就在青玄狐狸纠结的这当儿,湛露已经将饭做好了。 湛露和了面,用开水烫了一半,剩下一半加冷水,和好。昨晚上涮火锅还剩下不少羊肉,湛露把羊肉剁碎了,搅进去些汤汁,让肉馅充分吸收了汤汁之后,再加入葱,姜,油,盐等调料,就算是调好了馅儿了。她干活干得很快,不一会儿工夫,就包了许多烧麦。 湛露蒸好了烧麦,又煮了一碗蛋花汤,端出来放在桌上,进屋去找明夷君,只见他还在睡着,他巨大的身躯铺满整个地面,那样子无论看到几次,都会让人觉得惊讶。 每一次湛露看见他这个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会再一次意识到,他并非人类,他是超越了人类认知的天道的造物,如此奇妙,如此迷人。 此时他睡得如此沉静,他的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靥。 湛露没有叫醒他,她只是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便又悄悄退了出来。她看见狐狸忧心忡忡地在那站着,嘴里念叨着她听不懂的话。阿箸娘子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欢呼着帮她摆桌子。 现在这样的时光,每一天都很好啊……珍惜这样度过的每一天,就多了一天的幸福。 不管怎么样,痛苦总是会结束的,未来……总是会好的吧。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露出笑容来。她听见了身后的响动,转过头去,看见明夷君已经恢复了人形,他松松垮垮地披着狐裘,睡眼惺忪地靠在门框上,样子倜傥潇洒。他抬起头看见湛露,露出一个美好的笑容,好像清晨的阳光: “早上好,小阿露。”   ☆、第41章 饕餮 照在他身上的,是阳光吗?不,不,就算阳光也没有他耀眼,他就是光。 湛露就站在那,看得呆了。 她正看着,从窗外扑啦啦飞进一只纸仙鹤来。他似有所觉,伸出手,纸仙鹤就温顺地停在他指尖上,样子非常可爱。 他展开纸鹤,细细读上面的文字,读完了,一弹手指弹出点火星儿来,把那信烧尽了,方道: “是睽君来的信,他耽误了一点工夫,大约要过几个月才来。” 啊……还有几个月。 湛露点着头,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在高兴还有这几月的时光可以好好度过,还是忧愁这数月转瞬即逝,明夷君到底还是要走。 她这一瞬间的恍惚被明夷君察觉,她看见他的微笑略带困惑,仿佛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才好。他的微笑非常美好,即使已经确定过心意,湛露在看见他的时候,仍然要感觉到心脏改变了跳动的频率,仍然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完美的他此时就在她的身边,她所呼吸的空气之中,有他的气息。 他走过来安抚她,轻轻抚摩她的额发。 她闭上了眼睛。 他并不是很会安抚人的,以前他应该从未安抚过什么人吧。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抚摸她的额发而已。然而湛露却觉得很好,很温柔,她闭上了眼睛。 在被他抚摩的时候,她觉得在这世上,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 …… 时间这样安静过去,每天里的生活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明夷君在吃饭的时候,再也不挑湛露的毛病了。无论湛露做出来什么,无论青玄狐狸和阿箸娘子说好吃还是说不好吃,明夷君都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地吃下去。 这让阿箸娘子极为诧异。当初明夷君在洞府居住时,如果厨师做的菜不合他的口味,不让他满意,他虽然不会动怒,却是会把厨师吃掉的。如果是在外面的饭店,他虽然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至少也要说上许多刻薄话。如今他居然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吃下糟糕的饭菜,为了如果不是因为明夷君身上的气息丝毫没有改变,阿箸娘子简直要以为他被人换了芯子。 明夷君自然是没被人换芯子的,他只是……改变了。 说起来,阿箸娘子也不过只存在了两千多年而已,她所知的,也不过是两千多年里的明夷君罢了。明夷君昔日的模样她未曾见过,未来可能有的的改变,她也是不会知道的。还是那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蟪蛄怎么能知道能活千万年的大椿冥灵的变化呢! 不过确实,就连明夷君自己也觉得,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温存,几乎不像是他了。但他对于这种改变并不像阿箸娘子那么诧异,他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泰然处之。 明夷君自己清楚,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的。在他初生于天地之间时,他的智慧还很少,处于蒙昧之中,那时候他还不是明夷君,他只是饕餮而已。他并不清楚世界上还有别的,只知道自己的*:他要吃。 因此他就开始吃了。由于年代久远和他当时的蒙昧,对于那段时间,他的记忆并不是非常清晰。他只记得在那段时间里,他所作的一切就只是吃。 虽然那时候他还出于蒙昧之中,但他仍然是强大的。无论是空中、陆地之上还是水里的生灵,没有哪一种可以和他相比,因为他是从阴阳四时之气中生出来的,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 在那个时代,水草丰美,生灵的种类也多到难以计数,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吃下去,而不用担心会有吃尽的时候。当他困倦了,他就去找一个舒适的地方休息,一觉可以睡上数百年,乃至千年。 他用不着担心会有什么野兽在他睡觉的时候偷袭他,他是如此强大,单是他所释放出的气息就足以震慑野兽,在他睡觉的地方,数百里内都不会有兽类出没。 他这么度过了很久,在他某一次睡醒之后,他感觉到了无趣。 于是他开始肆意地破坏,杀死兽类,将它们堆在一处,任其腐烂。然而这也是很无趣的事情,他也很快就觉得无聊了。 后来人类出现了。 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把人类当做食物的一种罢了。后来他发觉这种食物与其他的兽类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们竟然敢反抗他。 大多数的兽类,在他走到近前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瘫软了。然而人类却试图用尖尖的长矛去刺伤他。 虽然他是不可能被这样的武器弄伤的,可是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挑选人类作为他的食物,到人类的村庄里去,拣选他所喜爱的食用。 人类做过许多反抗,但是都失败了,于是他们最终放弃了抵抗。他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希望,成为与其他野兽差不多的存在,不免有些失望。然而有一天,他发现他们虽然放弃了抵抗,却没有放弃希望——他们开始敬拜他。 他的力量是从天道之中来的,那是人类永远无法抗衡的力量,于是人类换了一种方式,他们祈求他饶恕他们,让他们可以安静生活。 这是他从来没能想到的事情。人类将木头与石头雕刻成他的样子,对着那些偶像跪拜,并且把食物放在偶像的前面,似乎是为了要给他吃的。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他开始觉得,留着人类,似乎比吃掉他们更有趣些。 于是数千年来,他看着人类渐渐变得强大,而其中的许多修真者更是窥破了天地间的道理,升上了天界,生造出一个天庭来。 而他的智慧,也随着时间慢慢增长。他本是比人类更有灵性的生灵。心念一动,就可以化作人类的模样在人间行走。这并不难——他的面孔,本来就是与人类有些像的。 就是在他游走于人间的这段日子里,他为自己取了名号,唤作明夷君。虽然他有时候还是喜欢吃人,但长久在人类之中生活,他到底还是越来越像是人类了。 他广泛地交游,天上地下走了许多地方,识得了许多仙人,吃了许多人间的美食,也与其他三个恶兽有了交往,然而他到底还是厌倦了,他回到了自己出世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人,仍有敬拜他的。这让他觉得更惬意些。他在那附近寻了个山洞,按照自己的喜好将它布置起来——他这时候的喜好也很像人类了——然后就有些山精水怪来投他,愿意在他那里做个仆婢,求个荫蔽的,他也挑了些顺眼的收了,他的洞府就很像个样子了。他生活在自己的洞府之中,偶尔出去与其他凶兽和仙人们相会,从未感觉到孤寂。 啊……在他把人类当做主要的食物的那时候,他何尝想过会有那么一日,人类会强盛至如今的程度?正如他也未曾想过,他也会有了情意,如人类一般。   ☆、第42章 酸甜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就算迟钝如阿箸娘子,也知道明夷君与湛露之间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不肯留在这里碍眼,早早告了假回山上修炼去。至于那青玄狐狸一向乖觉异常,早在阿箸娘子走之前就溜了,说是太久不回太白山,祖师会起怀疑,明夷君知道此时用不着他,也就任由他走了。 酒肆里只留下明夷君与湛露两个,春寒料峭,酒肆大堂里虽然点了炭火,仍然比不上对面得意楼暖和,因此虽有酒客,大多都是打了酒拿去别处喝的。这般人少,倒也清净。湛露干脆关了店门,只留下个小窗,在窗前挂个铃铛,若有客来打酒,摇摇铃铛便是了。如此湛露便可以与明夷君任意缱绻,不必在意酒客的目光了。 一日,明夷君突然对湛露说道: “你用雪蜂蜜泡的玉青柠,如今可以吃了。” 湛露一怔。 当初她刚得到雪蜂蜜和玉青柠时,十分欢喜,每日都计算着时日,到底何时才能服下。然而这阵子事情太多,她满心满眼里只有明夷君一人,一时之间竟把这事忘了。 想不到明夷君居然还好好的记得。 如今她听见明夷君说起,算算时日,果然已经到了。她的眼睛变得很亮很亮,一下子就跑到厨房里,把收藏好的罐子找出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的封口,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简直令人沉醉。 湛露抬了头问明夷君: “郎君,这个该怎么吃?” 明夷君道: “若是平常时候,这东西本来应该兑着水喝的,只消挑出来一点儿,就极香甜了。不过你是要治病的,若是那么喝只怕没什么效果。你就取一点直接吃吧,不过要吃得慢点才有效果,也要小心不要伤了胃。” 湛露听明夷君这么说,就取了个小勺子,伸进罐子里去挑了一点儿亮晶晶的蜜汁,送进了口中。 那青柠蜜露的香气浓烈极了,湛露将它放在鼻端嗅着,几乎不忍将它放进口中。 但她到底还是将它放在了舌头上。开始的时候,湛露没尝出什么味道来,未免有些失望。她紧张地等着,等着。渐渐地,她感觉到舌头上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刺激感,仿佛有一点非常神奇的东西在她舌尖上跳跃。 她渐渐感觉到那味道了,那味道在明夷君喂她葡萄酒的时候她曾经尝到过,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是却是相似的味道。这味道很美,然而却并不像甜味那么让人愉快,而是更刺激,更强烈,更奇妙,更难以形容的味道。这味道实在过于刺激,让她流出了眼泪来。 这就是酸味吗?这急促的,神奇的味道? 还没等她好好感受酸味带来的震撼,那强烈的甜味就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与酸味融合在了一起了。明夷君曾经给过她糖果,她对这味道更加熟悉,那丰美的味道本来就让人无比愉悦,此时与酸味结合在一处,只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美妙。 而这美味其实并不止于此。无论是玉青柠的植物香气,还是雪蜂蜜的甜香,给人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极致的酸和甜。它们都具有着极为复杂的味道。这些复杂的香味结合在一起,能给人带来极致的享受。 湛露被这酸甜混合的奇异味道震撼,手里攥着小勺站在那里,简直一动也不能动。还是明夷君倒了一杯水给她: “漱漱口吧,然后再试一次。” 听见明夷君的话,湛露才算是清醒了一点。她含了一点水,漱了漱口咽下去,又再一次挑了一点蜜汁放入口中。 尽管是第二次品尝,这奇异的味道带给湛露的震撼一点也没少。因为有着明夷君的缘故,此前她也曾尝过几次味道。可是那些平凡饮食的味道,又怎么能与这奇异的体验相比较啊。这是一次旅行,这味道把她带到了西南的雨林中,又把她抛到西北的雪山之巅。湛露觉得她的神魂飘飘荡荡,简直要游遍了四方,才重新回到这躯壳之中。 明夷君又把水递给她,她饮下清水,如是者三次。 当她准备再吃下一勺蜜的时候,明夷君止住她: “够了。” 她转头看他,只听他说道: “这些东西味道本来就极重,若是一次吃得太多,只怕你的肠胃也要受不了。如今你已经能尝到甜酸二味,今日就到这里吧。明后两日再照此尝试两次,对甜酸两味的感应,应该就能与常人无异。剩下的蜜你留着每日泡了清水,慢慢地吃,有好处的。” 湛露答应下了,连着吃了三日,每一日都感觉到那玉青柠雪蜂蜜的味道越来越重,等到第三日最后一次吃的时候,湛露刚把勺子放进嘴里,就又一下子吐了出来。 “啊呀!这味道太重了!” 明夷君笑起来,为她准备了清水,看着她喝了,说道: “恭喜了,从此,你对于酸甜二味的感知,应当是与旁人没有区别了。” 湛露也笑起来,此后的几日,她按照明夷君说的,往青柠蜜露兑了水,每日饮用。喝了半月有余,湛露发觉自己的皮肤变得更为白皙,身体也极为轻盈,轻轻一跃,就能离地数尺,不免大为惊喜。去问明夷君,明夷君笑道: “这玉青柠本来就有让人肤白身轻的功效,你吃了这许多,皮肤变得白皙些,跳得高点儿,也不是什么怪事。” 湛露听说玉青柠有这般好处,便又笑道: “那雪蜂蜜又有什么好处?我吃了这许久,只觉得味道好,却也没觉出有别的特殊。” 明夷君环住她腰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小女孩儿本来就轻轻巧巧,如今吃了玉青柠,更是身轻如燕,被他抱在怀里,仿佛花枝一般。明夷君将朱唇凑近了她的耳边,声音低低的说道: “怎么会没有好处?雪蜂蜜的好处比玉青柠还大,只是你自己觉察不出来,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明夷君从前总是这般,在湛露耳边吹气儿说话,逗弄得她面红耳赤,自从两人明确了心意,他反倒极少这样做了。此时故态复萌,让湛露羞的不得了,脸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轻轻蹙着眉,摇着头,带着点儿撒娇的语气问他: “雪蜂蜜又有什么好处,你又怎么知道了?” 明夷君诡秘一笑,却不答话,一双朱唇贴上了她雪白的后颈轻轻吻着,一直吻到前面的锁骨,轻轻吸吮,留下了个红印儿,才道: “那雪蜂蜜味道最为香甜,你尝了之后,那雪蜂蜜的味儿几乎要从你每个毛孔里透出来了,现在的你满身都是蜂蜜味儿,比我当初刚见你的时候味道还甜,若不是我如今离不得你,早就一口把你吞下肚去。 说起来,天下可以助你恢复味觉的甜食很多,当初我特意挑了雪蜂蜜,就是为了这般。谁能想到如今真叫你吃了雪蜂蜜,我却又舍不得了。” 湛露明知道他是戏言,面颊却还是飞红了,带着点薄怒嗔道: “想不到你竟怀着这样的坏心思。如今你也快要走了,留我独自在此,若是引来什么妖魔鬼怪,将我一口吃了,你岂不是什么也落不下?” 明夷君伸出舌头,舔舔她的下颌,笑道: “你身上可不止有雪蜂蜜的甜味儿,你身上还带着我的味儿呢!哪个不要命的,敢来自己找不痛快?” 湛露笑道: “如此倒是我被你骗了。我只道你身为四大凶兽之一,自然不屑用鬼蜮伎俩骗人,想不到你竟也这般狡猾。” 明夷君伸出手指轻抚她嘴唇,她的双唇如此柔软,惹得明夷君不住摩挲,说道: “本来是不屑的,只是见了你之后,我就如换了一个人了。每日里不去想别的,只想要怎么哄你到手。” “既是如此,第一次见我那时候,就一口吞了我岂不是好?那时我家里又没有旁人的,就算你吞了我,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听见湛露的戏语,明夷君一怔,想了想,又摇头: “按说也该如此,只是那会儿偏偏舍不得。那时候哪能想到,我堂堂饕餮,到底是叫你个小妞儿诱去了神魂。早知要如此,那会儿定要先吞了你。” 两人正这般缱绻着,嬉笑着说些没意思的话,忽听见窗外铃响。湛露以为是酒客,连忙去窗边看,招呼一声: “客人是要打酒么?” 外面那人却不答话,天色已经有些暗,湛露看不清那人模样,又转头提了灯来,却见那人衣袍华贵,并非寻常客人。仔细看他面容,似乎有些许面熟,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有些疑惑,张口问道: “你是……?” 她提着灯,外面那人看清她面容,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求姑娘救在下性命!”   ☆、第43章 朱敏 湛露吓了一跳,她听见那人声音也有些熟悉,又看他衣上花纹,突然想起,这人……不就是那个去取东海盐的富商之子么! 如今他身上衣衫依然堂皇,却形销骨立,异常消瘦,他的面色青白,仿佛将死之人。谁也想不到,不过一月有余,他竟然会变成了这般模样。此时他跪在地上,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要把他吹死在这儿似的。 湛露赶紧开了门迎他进来,他一进来看见明夷君,就把一个小口袋放在了他面前,随后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郎君,这就是您要的东海盐,全在这里了。” 明夷君打开口袋看了看,那东海盐晶每一块都是同样大小,色白如雪。他取出一块盐晶放在灯下照,只见那盐晶的颜色转为透明,将灯光折射出奇异的光彩来。湛露吃惊地看着,不觉瞪大了眼睛。 明夷君检验完毕,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确实是品质最好的东海盐晶,东海盐民果然守信。”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过那男子手臂,取下此前扣住他手腕的手镯,随后又取了一只碗,随手抓了一把盐晶放在碗里,把那袋子往那富商之子身前推了推: “本座要这许多盐晶也无甚用,其余的这些你拿回去,一路上卖给饭馆酒肆,一定获利千倍,足以弥补损失,还能大赚一笔,定能讨得令尊欢喜。” 却见那青年男子仍不起来,只是不住叩首道: “郎君就算是把这些盐晶都拿去也无所谓,只求郎君救我性命!” 明夷君却摇头: “我要这许多盐晶又有何用?你的性命也与我无干,我为何要救你?” 那青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不起来,跪在明夷君面前不断叩首,泪流满面。湛露虽然厌恶他伤了那盐民的女子,看见他这般模样,却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对明夷君说道: “就算这人性子讨厌,到底还是替我寻回了东海盐。就算是不先答应他,听听他说什么也好。” 明夷君听了湛露这话,才点了点头,道: “本座看你如今虽然清减了许多,身体却并没有什么病症。在本座看来,你并没有什么需要被本座搭救的。不过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便来听一听你到底想做什么。说来你替本座取来了东海盐,你我也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瓜葛,然而本座竟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那青年听明夷君这么说了,又磕了几个头,才道: “在下姓朱,单名一个敏字。白姑娘本来对在下极为怨恨,此前郎君差在下送白姑娘回家,白姑娘待在下的态度便和缓了许多。在下与白姑娘朝夕共处,只觉得此生所遇的一切女子,都不及白姑娘娇艳动人,温柔婉娈。只是郎君既然发话,在下再不敢对白姑娘有一丝一毫的唐突。” 那朱敏说到这里,不觉又叹息了一声: “在下既然知道了白姑娘是海中仙人,就知道自己本来不该痴心妄想。将白姑娘顺利送回家,换得了东海盐晶回家,也能得到父亲的另眼看待。可是自从与白姑娘分别之后,在下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里茶饭不思,不过一月工夫,就瘦成了这般模样,若是不能再见白姑娘一面,大约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在下知道郎君是有大神通的,因此来求,求郎君让在下能再见白姑娘一面,倾诉相思之情。若能再见白姑娘一面,在下死也甘愿了。” 明夷君听了他此言,不觉笑道: “你要见她,自然应该去东海边上徘徊呼唤,她若有意,自然肯出来见你。她不肯见你,你来找我又有何用?况且她身为东海盐民,本来就不能在东海以外的地方生存。就算你有情,这件事也是没有意义的啊。” 朱敏苦求道: “当日她送回盐来,我便求她多驻足一刻,听我心曲。然而她不肯停留,径自去了。我于海滨徘徊数日,呼喊许久,也未曾得到半点回应。在下还想驻留,却怕误了归期。在下心里想着,郎君是她恩人,若是郎君去了,她自然愿意露面。在下也不求其他,只求她能听听我心中肺腑之言。无论结果如何,在下便也能死心了。” 明夷君听了他的话,露出一点微笑来,转头去问湛露: “阿露,他说的这些,你也都听见了,你想要如何?” 湛露蹙着眉看了看那朱敏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 “我本来极讨厌这人的,如今看他这般为情所苦,却也讨厌不起来了。这人与我昔日的心境有些相像,我与他倒有几分同病相怜。再说若不是有他的机缘,我们也找不到东海盐。他所求亦不多,我们助他一次,也算是了却了一场瓜葛。”说到这里,她抬头望着明夷君,“此地离东海本来不远,我却从来没有去过。如今郎君将要离去,若是我能在郎君离去之前,与郎君同游东海,大约能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吧。” 明夷君想到此事,看见湛露眼中悲凉,不觉也有些难过,开口道了一声: “既然阿露这样说了,我又怎么能不应呢?我们在这里再停三日,待你吃过了东海盐,我便带你出发往东海去。” 那朱敏面露喜色,连连叩首相谢,暂时辞别了湛露与明夷君,自去旅店投宿去了。湛露听明夷君应了,也十分欢喜,抱住明夷君脖颈,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明夷君信手拈起一枚盐晶,丢进她口里。 那小方糖块儿一样的盐晶被湛露含在嘴里,湛露用舌头顶着那小方晶块玩儿,足足让它在她嘴巴里晃了一刻钟,可那小小的盐晶块好像还是一点儿也没有融化,而湛露也没有尝到一点咸味。 正当湛露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出了问题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点点味道在刺激着她的舌头。这就是咸味吗?是东海的味道吗?她阖上眼睛细细体察,感到那奇妙的味道一点点布满了她的舌头。这味道没有甜味那么让人满足,也没有酸味那么刺激,显得更为质朴,但湛露对厨艺的独特认知让她隐隐约约领悟到,咸味似乎是菜肴之中必不可少的味道,比甜味和酸味都要重要。 她含的时间越久,她的味蕾也就被激发得越敏感。那一点点令人愉快的咸味似乎慢慢又带上了点其他的味道,仿佛东海上吹过来的风。 而这清新的风的味道到底还是渐渐变得沉重,盐的咸味越来越重,终于到了让湛露忍受不了的地步,她皱着眉把口中的盐晶块吐掉了。 “无论是多么美妙的味道,如果尝得太多,还是会变得很难吃啊。” 明夷君微笑: “只要更精确地掌握用量,将各种各样的味道好好配合,就可以做出味道奇异的美食来了。等你适应了咸味,这世上大多数的菜肴,你就都能尝出味道来了。如此这般,你又能做出怎样的美味来呢?真是让人期待啊。” 听见他这样说,湛露笑着去吻他的唇。东海盐那奇异的咸味从她口中过到了他嘴里。湛露不觉得,明夷君却尝到了盐的苦涩味。 即使是这世上最好的东海盐晶,给人带来的味道也不会是纯粹的咸味,到底还是苦涩的。然而此时明夷君尝着这苦味,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第44章 马车 有了东海盐晶,湛露的味觉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三天,她对于咸味的感应也已经到了正常状态。 自从湛露的味觉恢复了大半,每一次吃东西对她来说,简直都是一场惊人的新体验。 真的……好奇妙! 为什么糖这么甜醋又这么酸?为什么只要有了盐的味道一切食物都变得这么鲜美?这几种味道以不同的方式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不同的味道,给人不同的感觉,这一切简直太奇妙,让湛露对厨艺的热情空前地高涨起来。 从前她只是为了要保住酒肆,要给自己设立一个活下去的目标,因此决心要练好厨艺。可是当她品尝到食物的美味,成为天下第一的名厨这个愿望,似乎成为了一个更明确的目标。 做出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实在是一件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愉快的事情呢! 不过她到底还是要先停一停,等一段时间再施行这个伟大计划,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由于过度品尝那三种味道,导致口腔受了伤,无论是喝水吃饭,嘴里都丝丝的疼。 要以最快的方式解决这种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明夷君扶着她的脖颈,吻着她的唇,伸长了舌头舔遍了她的口腔。 虽然湛露害羞得脸都红透了,但是必须得说,明夷君的这个办法的确很有效果。被他舔过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出门必须要带的行李也收拾好了,朱敏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一起出发。或许是对未来还怀有一丝希望,朱敏这几天好歹多吃了几顿饭,惨白的脸上此时总算是带上了一点血色,整个人显得有精神多了。 若是明夷君带上他们两人御风而行,大约只需要一两天就能到达东海。但明夷君最终还是决定低调行事。朱敏说可以和他乘同一辆马车一起去,明夷君只说不方便。他不知从哪弄来一辆马车,剪了个纸片人吹一口气,就变成个车夫坐在车前面赶车了。 湛露还从未坐着马车出门旅行过,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新鲜极了。她披着母亲的旧披风,拎着行李上了车。车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大,装饰也十分朴素,走进里面却别有洞天。 马车内部的空间十分宽敞,足有从外面看上去的两倍大。车壁装饰着的锦缎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车厢底下铺了一张兽皮,极为温暖软适,几个靠枕随意地在车厢里堆着,一看就知道舒适极了。 除此以外,还有炭盆散着暖意,香炉燃着暖香,车子里不仅不冷,甚至比起酒肆里还要暖和不少。湛露自小在酒肆长大,见过的最华丽的地方不过是对门得意楼的装修,此时她看见一辆小小的马车居然也能装饰得如此豪华,不觉惊呆了。 车厢中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柿饼、杏脯、大枣、核桃等诸般干果,另有一盘黄澄澄的鲜果,阿露没有见过,猜想大约是福橘。还有一坛好酒。湛露一闻,就知道那是她亲手所制三年的佳酿,被她秘藏在酒窖深处的,想不到居然被明夷君找到,放在了这儿。 她放下行李,寻了个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的地方坐着,刚坐好,就见明夷君也弯腰走进车子里来。她信手拈起一枚大枣,向着明夷君丢过去。明夷君也不躲,任由那枣子打上了他的头。 只听见湛露嗔道: “你这小贼,怎么偷我的酒?” 明夷君听她这样娇嗔,随手捡起那枣儿塞进嘴里,抬眼看见那酒,便笑道: “这你可冤枉我了,这酒不是我偷的。” “这车子是你的,里面的布置也是你准备的,不是你,又有谁?” 明夷君撩开车帘子,一指前面的车夫: “他偷的。” 那车夫听见叫他,回过头来,一脸的憨直: “郎君说得没错,那酒是小人偷的,露娘子可不要冤枉了郎君。” 湛露撇了撇嘴角,向着明夷君道: “这车夫是你剪的纸片,还不是一切都听你的?就算是他动手偷的,说到底也是你教唆的。你是主犯,他只能算是个从犯。” 车里棚顶较矮,明夷君膝行向前,来到湛露身前,双手撑在湛露两侧,探过头去对着她的脸,笑道: “就算是这样吧,如今被你抓住了,小阿露打算怎么罚我?嗯?” 他离她近极了,他眼睛里带着笑意,真好看。他的睫毛真长,面孔真白,鼻子真挺,双唇真红。他说话时,他口中的气息吹在她脸上,带着一点枣儿的甜味,吹得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微微颤动。 看见他这个样子,湛露的脸都红透了,哪里还能想到要怎么罚他呀!她只能期期艾艾地小声说道: “以后……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啦!” 他倒像是有些失望似的,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显得有些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显得比平常还要长: “露娘子不打算罚我了吗?” 他那样子温柔极了,不像是个上古恶兽饕餮,倒像是一只向人撒娇的小猫儿,那样子竟然与平常一点也不一样了,一点也不霸气,只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想去怜爱一番。 湛露红着脸,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不罚你了……一坛酒而已,既然出来玩,是该要有点酒助兴的。我那里还有呢。” 明夷君笑吟吟的,也不去管被她揉乱了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既然是这样,那罚我做个仆从,服侍露娘子喝酒,好不好?” 阿露此时被他的气息弄得心烦意乱,满脸发烧,只求他退回去就好,此时听见他说话,也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就点头说了一声好。 明夷君见她答应了,又轻轻笑起来,却没有往回退,回手拎过小酒坛子启开了封,往半空里一倒,小几上一只玉碗自己跳起来飞上半空,接住了酒浆,一滴也没有让它落在外面。 明夷君放下酒坛,伸手拿过玉碗来,放在湛露唇边。 自从湛露恢复了三种味觉,还未曾喝过酒。上次她尝到酒的滋味,还是明夷君喂给她的葡萄酒。这一次她已经恢复了三种味觉,未免有些跃跃欲试。见明夷君拿着玉碗喂她,她便启开双唇,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湛露对于苦辣的味觉还没能恢复,此时尝着这酒,也尝不出酒液中的苦味和辛辣。只觉得这酒液入口芳香,甘甜无比,喝下肚去又暖烘烘的,说不出的好喝。她大大喝了一口,随后一口气就把一整碗酒都喝光了。 她一口气喝下这么多酒,顿时有些晕乎乎的,自己却还不怎么觉得,只是红着脸向着明夷君憨憨笑道: “怪不得郎君爱喝,酒这东西……味道真好。” 她本来生的就极为娇媚,此时喝了酒,面孔红红的更是可爱,明夷君轻笑: “既然味道好,就让属下再服侍露娘子多喝些。” 他这么说着,伸手拿过酒坛,又在玉碗里倒了一碗。湛露伸手去拿,明夷君却不肯把酒直接递给湛露,而是带着笑说道: “露娘子不要心急,且让属下来服侍你。” 湛露听了他的话,就不再乱动,坐好了,张着迷蒙的眼睛乖乖等着。 明夷君捧着那玉碗,细细欣赏碗里的琼浆玉液,叹一声: “这般的好酒,也只有你才酿得出来。如今你的味觉还没完全恢复,如此是尝不到酒的真味的。与其让你这么喝,还是让属下来服侍你的好。” 他说罢了,轻启朱唇,自己含了一口酒,捏住她下巴,凑过去将酒液慢慢哺到她口中。 酒液辛辣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了湛露口中,湛露猝不及防,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酒的芳香是如此辛辣而浓烈,给湛露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她猛地推开明夷君,勉强咽下了如火一般的酒液,扶着马车的板壁,咳嗽起来。 明夷君的脸上仍然带着浅笑,眼神却显得很委屈的样子: “露娘子嫌属下服侍得不好么?” 湛露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听他这样问,连忙摇头: “不!不是!只是……酒的味道太重了!” “啊呀……是这样吗?倒是属下考虑不周了。”明夷君这样说着,一抬手,又从凭空里拿出一个装满了清水小玉杯,“让属下服侍露娘子清清口吧。” 湛露点点头,明夷君却不把玉杯递给她,而是自己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吞下,又将身子往前探过去,把湛露挤在板壁角上,吻着她的唇。 湛露喝了酒,身子早就酥软了,此时被他控制在墙角,动也不能动一下。只能任由他摆布。明夷君细细吻过她,将她口中的酒味都去掉了,才满意地停了下来,拉过一个靠枕靠在她旁边。 马车里虽然很宽敞,但比起他们平时待着的地方,还是显得有些太狭窄了。香炉里飘来馥郁的香气,让车里的空气变得温暖而充满懒洋洋的氛围。车已经走了好久,路虽然算不上很平坦,但车里的人却不会感到太过颠簸,只是感觉到轻微的起伏。 这种有节奏的起伏让人很容易犯困,湛露喝了那么多酒,又着实和明夷君玩闹了一会儿,只觉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可就算是这么着,她也不肯稍微离开明夷君。她阖着眼睛,伸手在明夷君身上摸索,想要握着他的手与他同睡。 明夷君也正阖着眼睛养神,两只手臂交叉着枕在脑后。车里很暖,他没有穿狐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因此很容易就察觉到有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在他身上捣乱,他不知道她在摸什么,不过也没觉得麻烦,反而感到有点惬意,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在他身上不断摩挲。 她努力地找着明夷君的手,可是却怎么找也找不着,心情就变得急躁起来。这时候她突然碰到一处,手感似乎与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是他把手放在衣服里面了吗? 还是……别的什么?   ☆、第45章 梦魇 湛露的手放在了他敏感的地方,明夷君自然不会注意不到。 虽然多年以来他一向只有食欲,并不会产生其他*,但有些事情,完全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尤其他现在使用着人类的身体,致使他的反应也像人类一样,无比诚实。 所以在阿露的小手反复摩挲着某处,想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藏在衣服下面的手时,明夷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某种反应…… 虽然这感觉似乎并不坏,不过好像……不应该再任由她继续下去了,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 他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就这样找到了他的手,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胳膊睡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明夷君苦笑一声,平心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他的身体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他挪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和她一起睡了。 坐马车旅行的旅程又长又无聊,不过湛露和明夷君却并不感到无趣。平常的时候,湛露总要忙活酒肆里的杂事,难得有这样的时间与明夷君在一起,湛露只希望这时间永远不会结束。 而旅程终于还是到了终点。他们在离海很近的小城之中寻了个客栈住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海边去。 海边的小城有许多新鲜鱼虾,湛露从前只见过河鱼河虾,海鲜这类食材,湛露不仅没尝过,也从来没有做过。此时见了这些活跳跳的鱼虾,只觉得十分欢喜。 明夷君见湛露欢喜,便买了许多鱼虾贝类,拿回客栈请店家代做。明夷君并不在乎银钱,又懂得分辨食材的优劣,因此买来的食材都是当天所售最好的。 那店家也是个实在的,见他们两个买了这许多海鲜,也不用什么复杂做法,只是或蒸或煮,将那些螃蟹对虾鲍鱼扇贝蛤蜊海螺等物一一料理完毕,取一个大盘子,丰丰盛盛端了过去,向着他们两个笑道: “两位客官不住海边,只怕不知道,这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物最是鲜美不过,若是用了其他做法,总要破坏了它原本的鲜味。小店做的这海鲜,都是用东海的海水蒸煮的,还请两位客官好好品尝。” 这件事,湛露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海鲜,随手抓过来一只扇贝,将肥美的贝肉放进口中。 啊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扇贝肉鲜嫩肥厚,口感绝佳,鲜美之中还带着淡淡的甜味。而适口的咸味更让扇贝的鲜甜又升上了一个层次。这种奇妙的感觉,没有吃过海鲜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刚刚恢复味觉没多久就尝到如此美食的湛露大为振奋,她依着明夷君的指点,逐样品尝起来。 明夷君也和她一起吃。他本来生自西南地方,平素又受西南地方的人敬拜,因此习惯了西南的山岭,并不经常到海边来。不过他身为饕餮,对天下的美食一向一视同仁,因此如今能够吃到平常极少吃的海鲜,心情也十分愉悦。尽管如此,他还是叹息道: “如今这季节还是冷些,若是能再过一两月,海中贝类应当比现在肥美得多了。” 湛露没有吃过那么多肥美海鲜,并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美味,就算听了明夷君这样说,也无法想象,只有唯唯称是。 湛露并没有吃太多海鲜,只是每样尝了一两个,就被明夷君拦住了。按照明夷君的说法,她从未吃过海鲜,这么突然吃太多的话,胃肠会不舒服的。湛露虽然还想再吃,听他这样说,也就只得作罢。 两人虽然在酒肆时常常同榻而眠,出来住客栈却不能如此。湛露虽然没有加笄,到底也十四岁了,又不是做妇人的打扮,自然不能与明夷君同住,于是两人开了两间客房,各自睡了。 这些天以来,湛露一直与明夷君一同睡在马车上。那马车里面虽然舒适,到底比不上床,湛露走过这一路,已经觉得相当疲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她虽然入睡很快,却没有一觉睡到天亮,她刚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噩梦惊醒了。那梦可怕极了,可是若要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又说不清。她的头虽然还昏昏沉沉,却再也睡不着。她从床上爬起来找鞋子,可是却怎么也找不见。 此时春天已经过半,天气倒还算不上很冷。她找不见鞋子,索性不找了,只穿着中衣,赤着脚走到窗边去,她推开窗子,看见半轮冷清清的明月。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她打了个寒战,连忙把窗格子撂下了,转头跑回被窝里焐着。可是被夜风吹凉了的衣衫那般冷,又怎么是这么一会儿就能焐热的呢?况且又是睡不着。 此前这数个月里,湛露总是与明夷君一起睡的。在马车上睡的这些日子,两人更是肩挨着肩,脚抵着脚,此时湛露突然一个人睡,睡不着也很正常吧。 她想了想,干脆又起来,推开了房门,悄悄来到隔壁明夷君的房间里。 明夷君并没有睡,只是合着眼睛假寐。平日里有时候他困意上来,可能要睡数百年之久,因此平日里于睡眠一事,就不怎么在意。此前他总是哄着湛露入睡,因此自己也染上倦意,跟着睡上一会儿,今日他独自居住,也就并没有丝毫睡意。 他的耳朵是极灵的,湛露的动作尽管小心翼翼,仍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听见湛露开了门,又悄悄走进屋里来,却还是阖着眼睛,一声也不出。 他听见那小人儿走进了,脚步声很轻很轻,她是没穿鞋子吗?人类的身体非常脆弱,若是着了凉,就又许多麻烦。她不穿鞋子,是为了不想吵醒他吗?这妞儿怎么这般爱胡闹? 他虽然这么想,仍不出声,只是细细听着她的动静。他听见她走到他的床前,听见床单窸窸窣窣的响,她悄悄爬到他的床上来了。 他察觉到他的被角儿被掀起来了,那小人儿钻进了他被窝里,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向着他靠过来,贴着他蹭了蹭,似乎是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他察觉到那小人儿满身冰凉,不觉有些心疼起来,伸出了手臂,抱住了她的身体。 湛露不知道明夷君是醒着的,她这般小心翼翼,就是怕要把他吵醒。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把抱住,惊得轻叫了一声: “哎呀!” 明夷君轻轻的笑声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别怕,是我在这里。” 她也只叫了这么一声就平静下来,是的,她知道是他的,她就是来找他的。他的身子一向很热,和他在一起睡,总是很暖和。她小声跟他说: “我做了噩梦,我睡不着。” 她感觉到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莫名地让她感到安然。 啊啊,好暖和啊。 她听见他的声音: “睡吧,睡吧,无论什么样的凶神恶煞,鬼怪妖魔,他们都没有我可怕啊。他们都会怕我,退避开来,你在我身边,就可以安眠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异常好听,好像月亮轻声唱着的眠歌。她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地入睡了。 一夜无梦。   ☆、第46章 白鱼 第二天一早,他们与朱敏会齐了,就一同往海边去。到了海边,朱敏出钱赁下一只船,明夷君唤来几个水手,叫他们开船载着他们三人出海去。 水手自然也不能雇当地的水手。这些水手是早晨的时候,明夷君用布片剪成的。他说纸片怕水,因此只能做车夫,要做水手还是得换了布片才行。湛露看着一个个小布人儿被明夷君一吹就成了活人模样,只觉得好玩极了。 水手们虽然是布片做的,开起船来倒是像模像样的。他们把船开到海上,按照明夷君的指示,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下了锚,明夷君就从怀里取出一粒东海盐晶来,抛进了海水里。 朱敏看着明夷君的行动,有些不解,却也不敢问什么,只是恭谨地站在一旁看着。只见过了一小会儿,一条巨大的黑鱼游了过来,从水面探出头来,往他们这边看。 明夷君看见那黑鱼,就叫道: “小子,替我传个信,叫这家的女孩子过来,就说有人要见她便是。” 那鱼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点一点头,就潜下水中去了。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只见那黑鱼引着一条白鱼来到了这里。 那白鱼的眼睛又圆又亮,身上鳞片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七彩的光泽,样子非常神异。它游到船边,一跃而起,跳到了甲板上,变成了少女的样子,正是明夷君与湛露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女。 少女见了他们,盈盈下拜。对那朱敏,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朱敏骤然看见那盐民的少女,心中一阵激动,面孔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定定看着她。少女感觉到朱敏灼热的目光,轻轻皱起眉来,脸却有些红了。 明夷君对那少女道: “今日我们过来,是为了谢你赠与的盐。朱敏想要见你,于是我们就把他也一起带来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少女轻轻摇头,说道: “恩人救了我性命,又说什么谢不谢、怪不怪的?只是那个人,我是再也不想看见了。” 明夷君笑道: “他把你从渔人那里买下,本来就是救了你一次,虽然后来差点害了你性命,却也并非故意。如今他一日不见你,便思之如狂。你今日见一见他,与他说两句话儿,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他心事了却,你从此与他再无瓜葛,岂不是好?” 那少女无法,只得转头看向朱敏,道: “你我的事情,此前不是已经说得明白了?今日你找了恩人来,还想说什么?” 朱敏看着她冷若冰霜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双唇翕动许久,才勉强说了一声: “此前我轻贱了姑娘,是我错了。自从与姑娘分别,在下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姑娘。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折了姑娘的寿数,如今不求姑娘原谅,只求姑娘不要太过厌憎我。” 少女皱起眉来,道: “你说的这话我一点不懂,你是人,我是东海盐民,你居于陆地,我居于海中。你我虽然相似,却并非同族。日后永不相见,还说什么原不原谅、厌不厌憎的话呢?” 朱敏苦笑道: “我知道我既然犯过这错,从此再得不到姑娘的谅解了。我有心做一点补偿,换得姑娘消气,可是姑娘又瞧不起人类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了一个办法,因此求明夷郎君带我来此,以死向姑娘谢罪。不求其他,只求姑娘从此不要记得我做过的那些可恶的事,只记得我可怜就是了。” 他说完这话,两步跑到船舷上,向着海中纵身一跃,瞬间就被海浪吞没了。 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船上的三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竟都没有来得及去拦阻。那盐民的少女连忙三步并做两步,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47章 黑鱼 盐民的少女一入水,就化作了白鱼。 湛露未曾见过这样的奇景,巨大的白鱼在海中游动,寻找落水之人的影子。白鱼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朱敏,用头将他顶出了水面,她随即变回人形,拉着朱敏重又上了船。 经过这一场慌乱,盐民的少女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优雅,因为忙着救人,还没有踏上地面就变回人形的缘故,海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披在肩上,显得有些凌乱,好像一团湿漉漉的海藻。 她把朱敏放在船上,按压他的腹部,用口为他度气,面上的神情十分焦急。湛露虽然不懂救人的法子,也跟着忙前忙后地乱转。 只有明夷君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他只是一直站着,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这场慌乱。 少女不断为朱敏度气,忙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吐出一口水来,悠悠醒转。 他睁开迷惘的眼睛,不知今夕是何夕。 少女看见他醒,立即站起身来,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朱敏清醒过来,抬头看见少女,睁着迷惘的眼睛问她: “是……你救了我?姑娘既然恨我,又何必要救我呢。” 少女背对着他,并不转身,却仍是答道: “我也未曾说过恨你。你还有大好年华,这样死了,未免可惜。” 朱敏叹了一声: “我却也不是对人生毫无留恋的。只是想到从此再也不能见到姑娘,就觉得毫无趣味。若能让我跟随姑娘,我此生也就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那盐民的少女摇头道: “你是人类,我是盐民。虽然形貌相似,其实并不相同。你食用蔬菜五谷,我却以盐为食,你居于陆地,我居于海上。虽然有缘相遇一场,却注定不会有其他结果。” 朱敏悲痛欲绝,此时明夷君却突然插言,道: “你若是无心,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倘若他不是平常人,而是与你一般的盐民,你又是否会接纳他呢?” 少女的面孔微微红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她对明夷君深施一礼,微笑道: “就算真能如此,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接纳他啊。” 她虽然这么说,朱敏却仿佛从明夷君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心中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勉强支撑着起来,对明夷君道: “郎君的意思是……可以把我也变成盐民吗?” 明夷君摇头,面上却带着笑意: “本座未曾这么说过。” 朱敏恳求道: “郎君若有这样的能力,就请把我也变成盐民吧!我愿意追随在白姑娘的身后。” 明夷君看见他那般恳切的模样,笑道: “你也听见她说的话了,即使你变成盐民,追随在她身后,她也不会接纳你。你是富商之子,本来可以在京师享尽荣华,何苦来做盐民呢?” 朱敏又对着明夷君下拜,道: “只要能看见白姑娘,就已经是难以言说的幸福了,我哪里又敢要求其他呢?只求郎君将我变作盐民。” 明夷君闻言,又微笑起来,向着站在一边的少女问道: “你可同意我将他变为盐民吗?若真如此行,他只怕要整日追着你呢。” 少女微微皱起眉来,面颊却红了: “他追不追来,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跳下水去,化作白鱼游走了。朱敏见状非常着急,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来到船舷边上踮着脚往下看。 此时明夷君向着朱敏一挥袍袖,朱敏就落入了水中。湛露刚要尖叫,只见他化作了一条巨大的黑鱼,追着之前的白鱼去了。 湛露趴在船舷上,着迷地看着两条鱼逐渐远去,慢慢看不见了。她回过头来问明夷君: “郎君,你说她最后会接受他吗?” 明夷君只是摇头微笑: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能说清楚呢?”   ☆、第48章 辣酱 朱敏和那盐民的少女最后将会如何,并不是明夷君所关心的。与他们相别之后,明夷君感到轻松起来,而湛露唏嘘一阵之后,也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到底是别人的故事,而他们俩的生活,总归是要自己过下去的。 船慢慢行着,布片剪成的水手们撒下网去,捉到了一只很大的章鱼。 湛露还没见过章鱼,她好奇地看着这奇怪的东西,自告奋勇地说要把它做成美味佳肴。 湛露拿了一把刀子,砍下了章鱼的两根腕足。 这只章鱼的腕足足有人类的手臂长,明夷君笑着看她吃力地抱着还在挣扎的腕足走进船上的小厨房。 船上只有一个非常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些简单的调料。湛露把章鱼的腕足切成几段,开始试着做。 她先是把章鱼腕足丢在水里煮,然而煮的太久,章鱼腕足变得非常硬,简直难以入口。 她又炒了一次,结局也是一样。 湛露试做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火候。她发现火候恰当的章鱼腕足味道鲜甜肥美,口感非常美妙,吃起来让人充满了满足感,实在是非常奇妙的食材啊。 湛露在厨房里到处寻找适合做章鱼的调料,她在厨房里找到一小罐辣椒酱,还有一些芝麻和孜然。用这些调料做章鱼,味道应该会很好吧。 她在锅里倒上油,将切好的章鱼放进去,再加上辣酱之类的调料。章鱼腕足在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着,不断上下跳动,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是还是显得很好吃的样子。红红的辣酱覆盖在章鱼足上,把本应是白色的章鱼足染成了非常美味的颜色。 她赶紧把章鱼足盛出来,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噫!好美味! 湛露尝不出辣椒酱的辣味,但发酵过的辣椒酱并不是只有辣味而已。这种略带酸甜的清香与孜然的奇异香气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将章鱼足的鲜味充分激发了出来,那感觉简直妙极了。 湛露的火候掌握得非常好,鱿鱼足的口感绝佳,充满弹性。 湛露做了好大一盘,她一边吃着,一边把盘子端出去拿给明夷君。明夷君举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咀嚼着,眯起了眼睛。 湛露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怎么样?” “口感不错,”他评价着,“调味也显得相当老练,倒像是个成手的大厨了。” 湛露难得听他这样夸奖,嘿嘿笑起来。 明夷君却不打算让湛露一直得意下去,他一边吃着,一边又道: “只不过……实在是太辣了……简直受不了。” 明夷君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这章鱼足极辣,他却也未曾失态。只是把那块章鱼足吃下去之后就不肯再吃了,而是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喝。 湛露好容易得他一次夸奖,此时听见他又说不好,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却还要梗着脖子强辩: “哪里辣了!我就一点也吃不出来!” 明夷君也不跟她争辩,用筷子夹起一块章鱼足,塞进她嘴里。 湛露仗着自己吃不出辣味,尽情享受着章鱼足的美味,大块的章鱼足就是要大口大口的吃,吃起来相当过瘾,湛露吃得停不下来,在心中不停赞叹: 啊呀真是好吃!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果然我离天下第一名厨的位置又近了一步吧! 这章鱼大概确实很辣,湛露觉得食道和胃里都有些热热的了呢!可是她并不怎么在意,还是继续吃着。 湛露吃着吃着,慢慢发觉口中有些刺激感。她也没怎么注意,毕竟这次做章鱼足所用的调料大多有点刺激。口中感觉不太对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过了没多一会儿,湛露就感觉到口腔中也开始热起来了。辣椒的辣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在她的舌尖跳跃,而章鱼足的味道似乎变得更好了。 湛露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被辣出了眼泪,她才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明夷君: “郎君!我这是怎么啦!” 明夷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递给她一大杯水。 他看着她把水一饮而尽,跳着脚闪着舌头,微笑着说道: “真是难得的机缘啊,你可知道你刚才做菜用的辣椒酱是什么?” 湛露有些摸不着头脑,扬着头问他: “不就是……一般的辣椒酱?” 明夷君笑她后知后觉: “你这傻子,这辣椒酱……是天红辣椒所做的辣椒酱啊!你以为你那僵死了的舌头,能这么轻易就尝到普通辣酱的辣味吗?” “啊呀……这就是辣味吗?”湛露后知后觉地惊叫起来。 辣味……虽然不像酸甜咸那么容易接受,却是非常有魅力的味道啊。 真是……太奇妙了。 湛露还在回味着,明夷君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你还真是好运气呢,或许这也是天意吧。我原本想着,若是寻不到天红辣椒,就去求睽君为你找来。睽君一向喜欢四海遨游,应当是去过天红辣椒的产地的。只是睽君对这些饮食之类事情一向不怎么留心,就算是求了他,他恐怕也寻不到。如今你五味已得四味,与寻常人也没有多少区别的。至于那苦味,之前你既然说不用,那就先不去考虑吧。毕竟,我也不舍得你吃苦的。” 两个人静静说着话儿,不觉船已经靠岸。为着天红辣椒酱的缘故,明夷君多付了船费。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两人站在港口,看着一轮红日从远处的山边落了下去,而东边海上升起了一轮明月,为平静的海面撒上了银色的光辉。 渔船陆续回来了,港口上响起渔歌,奏出奇异的和声。 湛露看着这美好的景色出神,而明夷君却在看着她。 他的眼神愈加柔和,仿佛他在用目光抚摩着她的头发: “明天早晨……来看日出吧。”   ☆、第49章 春娘 为了看日出,他们俩起了个大早。 明夷君虽然不经常到海边来,但海上的日出什么的,明夷君没看过千八百遍也差不多了。如果就只是他自己,是决不肯为了看日出放弃睡眠的。 要知道明夷君虽然表面上看着像人,其实并不是人类。在他眼中,太阳也不过就是明亮的金乌而已,它总是要升起,总是要落下的。无论是从海中升起来,还是从山中升起来,都没有什么大分别。 不过他到底是在人类之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人类对这些景观一向有着非常特别的印象。他知道人类写过不少诗赞颂这红日从海中升起的奇景,对此心向往之。 他也见到了湛露看见晚霞时候的情景,他虽然不觉得晚霞好看,却觉得湛露看晚霞的样子可爱至极。 她这样的神情,他想要再多看一次。 他想要带她看遍这世间的奇景,只为了要看见她的笑颜。人类的笑容不过是肌肉不由自主的运动。嘴角情不自禁的翘起,可是她的笑容却让他沉溺其中,只想要一直看下去。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带她来看日出了。他们站在海边上,眼看着那红色的太阳就这样从海上一跃而出,将云朵染成奇异的红色,随后渐渐升高,放出万丈光芒来。 湛露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点也不想错过。她看见宽阔海面上的一轮红日,感到难以言喻的激动,她感受到世界的广大,而她所看见的东西还很少。 而明夷君只是在看着她。他已经存在万年,他见识过世界的宽广,看过各种各样的事物,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这些都毫无意义,在他看来,宇宙只在她的眼中。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人类的眼睛已经无法承受那明亮了,她闭上了眼睛。仍然感到太阳的热力在炙烤着她的面容。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感觉到有阴影遮住了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她感到唇上轻若羽毛的一吻。 急急睁开眼睛,湛露看见了明夷君的面容。 他也在微笑着。 …… ……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海边待了半月之久。随着天气渐渐变暖,海味的种类也变得越来越多了。湛露在海边饱尝了各种海味,向渔人学习海味的做法,只觉获益良多。 但她到底还是要回去的,店关得太久,主顾们也许会跑到对面的得意楼去。况且,离开家太长时间,到底还是会想念。想念阿箸娘子,想念她长大的那一间老屋。 在她离开之前,又买了许多干海带、紫菜、瑶柱之类。这些都是很美味的海产,可以存放很长时间。带回去能让酒肆的菜单更加丰富。 明夷君只是微笑着看她采购,看她皱着眉,认真比较着食材的优劣,感到非常有趣。 他们带了许多海产回去,当他们终于回到酒肆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天气非常晴朗,碧空如洗。 对面得意楼的老板春娘看见他们回来,倚在门口跟他们打招呼,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呦!这是上哪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你不回来,我这儿的生意可是好得很。” 明夷君自然是不会理她,湛露也不愿意和她多说。两个人下了车,就看见阿箸娘子出门来迎他们。 阿箸娘子近来修炼有成,愈加光彩照人,她往对面瞥了一眼,说道: “阿露,你别听她胡说,这阵子你虽然不在,来打酒的客人可多呢!今年的新酒都卖出去了不少。大家都知道她家的酒是酸的,谁也不愿意去她家打酒的。” 听了阿箸娘子这么说,他们也就不再注意那春娘,说说笑笑进了酒肆里去。 春娘却还倚在得意楼门口,她听见阿箸这么说,恨得咬牙切齿。这怪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在这里住了这许多年,容貌一点也不显老。分明那阿箸的年纪应该还比她大不少来着,可是看上去却比她年轻了差不多十几岁,尤其这阵子,不知怎么的,模样愈发好看,坐在店门口,吸引得那些人都来找她买酒,得意楼这边的生意,倒显得萧条了。这几年那湛露岁数还小,过几年长大了,两个美人儿在店门口一站,哪里还有她得意楼的生意? 春娘总觉得,这对门的酒肆一直都透着不对劲儿。且先不提那个总也不老的阿箸,就说去年新近来的那男人,模样长得又好,看那气度,非富即贵。她春娘也算是有见识的,可那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她愣是认不出那是什么料子。这样一个人,偏偏要留在酒肆里,和湛露这样一个小丫头厮混,春娘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除此以外,还有那小丫头酿的酒也透着怪异。春娘家卖的酒,一向是她花高价请来的酿酒师傅酿成的。那老师傅已经五十几岁,酿酒酿了一辈子。可是来买酒的人还是说她家的酒比不上对门。谁能相信,一个连十五岁都不到的小丫头,酿出来的酒会比五十岁的老师傅更好? 春娘真是烦死了这地方的人,只要不是和他们切身利益相关的,他们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看不出来。对门的酒肆那么古怪,他们只当没看见,只是津津乐道那小丫头酿的好酒。 这县城本来就小,街上开着两家酒馆,实在是有些多余。春娘每日里精打细算,才算是略有盈余。她只想着早日挤垮了对面的酒肆,她才能苦尽甘来。可是自从那奇怪的男人来了之后,对门的生意愈发的好了。 她实在是不甘心。   ☆、第50章 香椿 湛露并不清楚对面得意楼的春娘正在嫉妒着她。如果她得知了这一点,她是一定会笑的。在湛露看来,她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她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开着这一间小店谋生,今天不知道明天的饭钱在哪里。如果没有遇见明夷君,此时她早已背井离乡,到别处讨生活了。可是春娘却有着很和美的家庭,开着很堂皇的酒楼,有钱雇佣优秀的厨子和酒保,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过湛露倒也不羡慕春娘,长久以来,她与春娘无非就是竞争者的关系,两个人都希望对方的店倒闭,只是如此而已。虽然明知道她父母的死与春娘的得意楼并没有很直接的关系,湛露仍然并不愿意与她有太多的联系。 毕竟有些痛苦,是很难抚平的啊。 当她和明夷君一同回到酒肆,嗅到家里熟悉的味道,旅途的疲劳就一扫而空了。之前遇见春娘的那点不愉快,她也全都抛到脑后去。 虽然此时才刚刚回来,不过湛露又要马上投入忙碌的工作中。之前虽然有阿箸娘子在看店,可是阿箸娘子一向都不擅于打扫房间,一个多月以来,店里积了不少灰尘,都要一一打扫干净才行。酒窖里和房间里面也要好好清理干净才行。 虽然出去玩也很有趣,不过果然还是要回到酒肆里才会感到安心啊。湛露这样想着。 如今已经是春天,菜蔬比湛露走之前丰富了许多。如果说这许多春天的菜蔬之中什么最妙,那一定是香椿芽了。香椿树的嫩芽有一种最奇异的香气,有些人也许不喜欢这味道,湛露却觉得这味道嗅之令人沉醉。那柔嫩的口感,奇异的香味,着实地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湛露门前就有一棵香椿树,如今已经生出了不少树芽。湛露采了许多,切碎了,略一焯水,然后与鸡蛋和在一处打散。 她打好鸡蛋,就把锅子烧热了,倒上油,把蛋液连着碎香椿芽一起倒进去,看好了火候,用铲子把蛋饼卷起来,盛出来之后再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的,端上桌去。 明夷君早就在桌前等着了,他注意到湛露手里端着的东西,眼睛一下子亮了,非常高兴地说: “是香椿!这样的东西,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啊。” 湛露得意洋洋地把盘子放在他面前: “我最会做这个啦!” 明夷君夹了一块蛋卷放进口中,鸡蛋的香味与带有异香的香椿混合在一起,碰撞出非常奇妙的鲜美味道。湛露的火候掌握得很好,鸡蛋松软细腻,香椿的口感也很柔嫩,让人吃着简直停不下来。 湛露与明夷君一人一块轮着吃,等到阿箸娘子闻见香味儿跑过来,那一大盘子香椿鸡蛋已经被他们俩吃得一块也不剩了。 阿箸娘子不敢埋怨明夷君,只好向着湛露撒娇: “阿露!好阿露!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连一口都没尝到!” 阿箸娘子一向嘴馋,从前总是嫌弃湛露做饭不好吃,如今湛露得了明夷君教导,味觉也基本上已经恢复,做菜越来越好,阿箸娘子也总算是有了口福。 看着阿箸娘子这样撒娇,湛露又无奈又好笑,到底还是又采了香椿芽,单独给她做了一份香椿鸡蛋卷吃。 阿箸娘子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说道: “阿露今天这道菜做得真是好,倒有些像是从前阿露的娘亲做的菜了。从前每到春天,阿露的娘亲都要做这个的。” 阿露骤然听她提起自己的母亲,幼年时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手里握着一双筷子,怎么也使不明白。母亲笑着夹起一块蛋卷放在她口里,那味道仿佛春天的气息。 此时明夷君和阿箸娘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湛露都注意不到了。她只想到自己失去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记得母亲曾经是一个极好的厨师,而她什么时候能变成像母亲那样呢? 她正痴痴想着,一块香喷喷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她张开口吃了下去。 是香椿蛋卷啊……和母亲曾经做的……一样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见明夷君正瞧着她: “不是和你母亲做的味道一样吗?你一定能成为像你母亲一样的好厨师的。” 湛露发觉自己的心事被明夷君查知,未免有些羞涩,嗔道: “郎君真过分啊,对我用读心术。” 明夷君却摇头: “只有初见你的时候用过一次,此后再没用过了。你想的事情,不是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湛露听他这样说了,不免十分害羞,转过头去了。 明夷君握住她双肩,吻了吻她的眼睛: “小阿露要变成大姑娘了呢。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加笄了。” 湛露害羞地向他笑: “郎君很期待吗?” 明夷君漫不经心地抚摩她的额发: “期待吗?其实很期待呢,到了那时候,你就长成大人了啊。等你成了大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露出有些奇异的笑容,那神色魅人至极,仿佛妖狐。 湛露看见他这样笑,不觉触动前情,笑道: “当初第一次见郎君的时候,我还以为郎君是妖狐。” 明夷君轻笑一声: “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 “那时候我见识短浅,不知道除了妖狐,还有什么可以惑人。见了郎君才知道,原来惑人的不止是妖狐。妖狐惑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人的精气修炼的。郎君惑人,却是要了我整个人都心甘情愿追随郎君。郎君实在是比狐妖还要危险得多了。” 明夷君摇头:“既然知道我危险,当初就该躲远些。如今你五味已得其四,即将加笄成人,我又要走了。你本来是可能度过寻常人的一生的。如今你却要随着我承受痛苦了。” 湛露见明夷君不知为何又想起忧愁的事情,便尽力想要安慰他: “就算确实如此,湛露也并不懊悔。此生得遇郎君,是我最大的幸运。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湛露的笄礼,郎君可为我准备好了束发的发簪吗?” 她的话还真是管用,明夷君听了,就暂时忘却了忧虑。他抚弄着她的头发,道: 为你加笄的簪子,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这可爱的头发就要挽上去了,还是有点可惜啊。像现在这样才好看呢。不过我之前刚收到睽君的信,他不日即将抵达。我已经去信与他说好,等到七月时候,我替你举行过笄礼,就随他离开。到时候在我走之前,能够看见你改穿成人的装束,却也是一件幸事。” 湛露虽然明知他就要离开,却总是避免想到此事,如今听他提及睽君,只觉得心里一惊。噬嗑君与未济君湛露都已经见过,虽然初见的时候觉得可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发觉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吓人。 在四个凶兽之中,只有睽君湛露从未见过。她只是听过明夷君的讲述,然后从脑海中不断想象他的样子。 虽然他们都是凶兽,可是在湛露心中的印象里,睽君似乎是比他们三个加在一起还要可怕的凶兽,在她的印象里,他的原型可以遮天蔽日,让世界陷入混沌。 这样一个可怕的凶兽,就要到这里来了吗? 然后……把明夷君带走?   ☆、第51章 差役 湛露竭尽所能地让自己表现得尽量淡定,不过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睽君,她就不寒而栗,想到明夷君要走的事情,她又感到无尽的忧伤。因此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借口要收拾酒肆,逃到厨房里去了。 第二天湛露开了店门,看见有常客已经在门口等待,她向着那客人笑道: “老伯往常不是傍晚时候才来打酒?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那老伯见了她,表情有些惶恐不安,拉着她就进了店,把门关上了,才对她说道: “阿露!在你这儿住着的那人,是你家的亲戚?如今可还在吗?” 湛露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 “他是我家的远亲呀,如今还在这里。老伯要找他吗?” 那老伯连连摇头: “我倒是没事找他,只是昨天你家酒肆没开门,我就去了对面得意楼打酒。无意间听见得意楼的老板娘在和人商量,说你家那亲戚是妖邪,想要去求了县太爷,找法师来捉他。这事情虽然荒唐,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叫你那亲戚避一避,好歹也少些是非。” 明夷君虽然不是人类,但湛露自然知道他是不怕法师的。她摇了摇头,道: “对面那春娘这些日子里越发古怪了,总这么神神叨叨,我也不知她满脑子都在想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那表亲本来也不是什么妖邪,那春娘爱弄些什么鬼,随他去罢了,哪有工夫考虑这些闲事。” 那老伯连连摇手: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哪里有什么妖邪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找人捉了你那亲戚,硬说他是妖邪,难道还有法子分辩?你还是让他躲躲是正经。” 听那老伯这么一说,湛露也有些担心了。她谢过老伯,送了他一葫芦新酒。老伯接过酒,非常高兴地喝了一口,沉醉地眯上了眼睛: “这整个县里,就数你小阿露酿的酒最好啦!对面得意楼那女人想害你,我可不依!” 湛露再次谢过了老伯,送他出了门,回传过身看见明夷君已经出来了。她有些忧虑,向他说道: “郎君,刚才那老伯说过的话,你大概也听清楚了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好?” 明夷君禁不住笑起来: “除你以外,你何时见过我为了凡人的事情烦忧了?”他们若是敢来惹我,我一口一个也吞吃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听他这么一说,湛露更加忧愁。一张好看的小脸都皱起来了。明夷君见状大笑: “你还真相信我刚才说的?我虽然不是人类,却也没不通时务到这种程度。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要留在这里生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为难啊。你放心,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出什么事的。” 湛露听见明夷君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心来。明夷君想了一想,取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字,折成了纸鹤,吹口气送了出去,对湛露说道: “我去找人帮帮忙,也许可以解决这个麻烦。” 看到明夷君又在用纸鹤和人通信,湛露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明夷君准是想找睽君帮忙。湛露所想象的睽君那可怕的形象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如果明夷君真的找来了睽君,他会做什么? 毁灭整个县城吗? 湛露虽然完全没有见过睽君,却始终认为睽君是非常可怕的,大概比明夷君还要可怕许多吧。 明夷君并不知道湛露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忍不住笑起来的。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么湛露也就只好继续一直瞎猜了。 不过虽说如此,湛露其实并没有什么时间去瞎猜。这毕竟是湛露从海边回来之后酒肆第一天正式开门,因此许多老主顾都闻讯而至,不仅买了许多酒,还点了各种菜肴,让湛露忙得不可开交。 味觉的恢复对于湛露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每一次品尝新的食物,总会给她带来新的惊喜。终于能够品尝到食物味道这件事,也让她做菜的技术变得越来越好了。 酒肆的老主顾们自然可以发觉这种变化,他们都兴致极高,喝酒喝得满面通红,叫嚷着点了一道又一道菜肴。对于这些熟客们来说,比起对面装潢豪华的得意楼来,果然还是这小酒肆更合他们的心意。湛露在厨房里忙活,阿箸娘子也跑来跑去地忙着把一道道做好的菜端过去。 明夷君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在外面坐着,他是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的。这些人实在太吵,会让他心烦。他回了自己房间,把门上了锁,躲起来睡觉去了。 湛露从晌午就开始忙,一直忙到傍晚都没有休息。好容易把在座客人们的菜都上齐了,她刚要好好休息一下,喘一口气,却见外面有两个差役并一个道士一起走进来。 官差可是得罪不起的,湛露见了这三人,连忙笑着迎上前去: “三位想来点什么?我这里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却见为首的那差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什么好酒好菜的,今日我们到这里,不是来吃饭喝酒,是来出公差的。” 湛露听得心里一紧,脸上却仍是陪着笑: “可是走了什么逃犯,官府出了榜文?差爷把榜文拿来,我一定给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官差眼睛一瞪: “哪有什么榜文!今天我们弟兄来这儿,是因为有人说你这酒肆里有妖邪作乱,因此我们老爷着我们弟兄带着这位道爷来捉拿的。” 湛露皱起眉来,面上却仍带着笑容: “差爷真会说笑话,我这里好好的一间酒肆,哪里来的妖邪?再说就是真有什么妖邪,我自会去寻道士捉妖,又和县太爷他老人家有什么相干了?” 那差役也觉得自己今天的差使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是很强横的,所以不会承认这一点,只是向着湛露吼道: “少啰嗦,县太爷关心子民,替你除妖,你也要感恩戴德才是。好好让这位道爷看看你这酒肆,屋子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怪东西。这位道爷神通广大,法力高超。若不是看着我们县太爷的面子,才不会来你这破地方。” 湛露见他发怒,只得点头称是,让开过道让他们进来。 酒肆里的客人们看见这些差役进来,生怕遇上麻烦,纷纷结了账要走。却都被那两个差役拦住,叫那道士一一地看过了,才放他们离去。 等到酒肆里的客人都走光了,那道士才慢悠悠地从褡裢里拿出个罗盘来,在酒肆里左看看、又看看,把四面墙都打量过,又往厨房里去。 阿箸娘子本来在厨房的,不过她机灵得很,听见有差役带着道士来捉妖,就从后门溜了。因此那道士看了一圈,却也没发现什么。 看完了酒肆,那道士又往后面走,先看了湛露与阿箸娘子住的屋子,又去推明夷君的屋门,却发觉推不动。 那道士一脸严肃: “看了这许多地方都没有,妖邪一定就是在这间屋里了。” 差役听道士这么说,便转头问湛露: “这屋里装着什么?还不快上前开门?” 湛露为难道: “这屋子……如今是借给我家的亲戚住着。他大约是在里面睡觉,把门反锁了,在外面是打不开的。” 两个差役闻言,就用力敲起门来: “开门!!快开门!!”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敲门,里面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其中一个差役发了怒,一脚踹过去,那一扇小木门就这样一下子被踹开了。 房间内的景象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巨大的青色的兽卧在地上,足足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听到巨大声响被吵醒的它有些烦躁地抬起了头看向门口,露出了美丽的像人一样的面孔。 它刚刚被吵醒,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开了口,吐出不耐烦的语句: “你们在此喧哗,惊扰本座睡眠,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52章 苦味 明夷君问出这一句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两个差役被吓得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湛露也被这种场面吓呆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突然,门口传来“当啷”一声,打破了这种沉寂。原来是那个道士将手中沉重的铜罗盘丢在了地上,一溜烟飞也似的跑了。 两个差役两腿发软,心中暗自叫苦。原本想着这是个好差事,不仅省事,保不齐还能敲一笔银子。谁成想居然真碰上这么个怪物?如今那道士是跑了,可是他们两个还要去向县太爷复命。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两人这么想着,虽然两股战战,却还是手扶着刀鞘,拔出刀来对着眼前的巨兽。 明夷君自然不会怕这种凡间的兵刃,不过他是很讨厌被人这么用刀对着的。他皱了眉,哼了一声,那两个差役手中的钢刀就齐齐从中折断了去。 两个差役这下完全吓傻了,此时他们再想要发足狂奔,只觉得两腿完全使不出力气来。干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向着明夷君恳求道: “我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神君在此,冲撞了神君,还求神君谅解。” 明夷君并不理他们,只是又合上了眼睛,闭目养神,两人想趁此机会溜走,可是两腿发软,根本动弹不得。 此时,外面忽然又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的步伐不紧不慢,另一人的脚步却似乎有些拖泥带水。 这两人渐渐走近,众人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就是方才跑出去的那道士。那道士此时蔫头耷脑的,全然没了方才的神气。 跟在那道士后面的人,也是个道士。只是后面那道士仪容修伟,面目十分清秀,身上穿着的道袍也相当讲究,模样绝非之前的这个道士可比。 那道士倒像是个主持大局的人,他走到近前,伸出双手轻轻一拂,两个差役只觉得身上一轻,就站了起来。 却见这道士向着明夷君一稽首: “神君,我这师侄性子莽撞,不知神君在此,扰了神君安眠,真是对不住啦。” 明夷君并不睁眼,只是点了点头: “下次叫他留神点,不要总大惊小怪的。” 道士恭恭敬敬答了声是,就带着他那师侄,把两个差役拎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了,方才对众人说道: “里面的那一位,是上古时候诞生的神兽,如今在这里隐居一段,你们好大胆子!居然敢去惹他!” 那两个差役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对着道士道谢: “今日多谢道长的救命之恩,敢问道长是何人?” 那道士指了指旁边那蔫头耷脑的道士,笑道: “我是这小子的师叔,道号唤作青玄。” 两个差役看看身边站着的那蔫头耷脑的道士满面风霜,看样子怎么也有四十多岁,再看看眼前那自称青玄道人的道士面白唇红,也就二十几岁模样,都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来。却见那蔫头耷脑的道士噗通一声跪下,向着青玄道人道: “小侄学艺不精,给师叔添麻烦了。” 两个差役这才信了,连忙向青玄见礼,又道: “我们哥俩是县太爷派下来的,如今遇见这等事,刀也折了,回去实在没法交差。还求两位道爷陪我们往县里走一趟,把今天的事情说一说,替我们哥俩做个见证,也好交代。” 青玄欣然应允。两个差役向着湛露一拱手: “今日打扰了小娘子,实在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公差在身,不由自主的。” 湛露连声说对不住两位,还给了两个差役五两银子,说是不能让他们白白折损了刀。 两个差役谢过了湛露,就请青玄带着师侄跟他们一起去了,留下湛露转身回去找明夷君。 此时明夷君早就已经变回了人形,身上披着衣服,非常悠闲地在屋里坐着。看见湛露进来,他面上露出了笑容: “那些家伙被你打发走了?” 湛露白了他一眼: “你怎么那么一副样子躺在屋里?刚才看见的时候,可把我给吓死了。” 明夷君笑道: “外面吵,我就进屋里来躲着睡觉了。用人形睡觉实在不舒服,所以我就变回原形了。我只当他们还要好几天才能来,谁知道那些家伙居然来得这么快。” 湛露哼了一声,又问道: “你找的帮手就是青玄?” 明夷君点了点头: “正是。他虽然并非人身,到底也是太白山的道士。这里的人对太白山那些牛鼻子老道倒还挺看重,他在太白山辈分不低,找他帮忙再合适不过。” 湛露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找了别的人帮忙。” 明夷君失笑: “你说我还能找谁?若是让我昔日结交的那些散仙或是未济、噬嗑他们来帮忙,不说可能帮不上忙,如此的大材小用,他们非跟我翻脸不可。那狐狸不仅有个道士的身份,平素又一向机灵得很,让他来做这个,倒是很合适的。” 湛露笑道: “这事情他倒确实处理得不错。只是如今你的真身让那两个衙役和那道士看了去,可怎么好?” 明夷君摇了摇头: “不碍的。那狐狸是个有分寸的,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让市井小民知道我的存在,无论对我对他,还是对太白山,都不是什么好事。他定会叮嘱他们不得随便乱说。不过就算是有什么风声传出来,我却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你还要留在这里,未免有些麻烦,实在大不了,倒是我带了你回西南去就罢了。” 湛露听见明夷君这么说,便放了心。转身去厨房里端了饭菜过来。明夷君一看那碧绿的菜,不免皱起了眉头: “蒲公英?你怎么想起来弄这个?” 湛露笑道: “这是之前阿箸娘子在山上采的呢!她说这是春天的新鲜野菜,现在吃着最好了。我只用水焯过,配上酱,应该会好吃吧。” 明夷君笑笑: “也算是个野意儿,只不过这东西味道有些苦。” 湛露有些好奇,问道: “很难吃吗?” 明夷君伸出筷子,夹了几片沾了酱,放入口中: “倒也算不上难吃,这味道,颇有些趣味。” 湛露也夹了一些吃,笑道: “这不是挺好吃的嘛!” 两人正吃着,青玄道士从县衙回来了,他笑道: “事情都解决了,我和那县令交待明白,只说郎君是天上神兽,能保一方平安的,那县令听说,连忙就想来拜见,我对他说郎君喜静,只休要打扰便是了。那县令连声称是,还要请我吃饭,我只说方外之人,不愿与官场人来往,那县令就给了我二十两银子,送我出来了。 自从郎君叮嘱我此事,我就一直在附近注意着。偏巧方才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发觉出了事。幸亏他们找来的那小子是我的师侄,我在外面见他跑出去,就赶紧把他带了回来,幸亏如此,才没有给郎君惹麻烦。如今那两个衙役和我那师侄,我都已经好好叮嘱过了,他们定然是不会乱说的。” 明夷君闻言,道了一声: “有劳了。” 青玄道士刚要告辞,却听见湛露说道: “既然道长前来帮忙,又没有在县太爷那里吃饭,干脆和我们一起吃,岂不是好?这里饭菜都是现成的,只添一副碗筷就是了。” 明夷君闻言,颇为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然而那青玄道士是何等的机灵,又怎么会不知趣,连忙说道: “不必不必,我还要赶着回太白山去,此次就少陪了。” 湛露见他执意不肯留下,便将他送到门口,回来和明夷君一起把野菜和着饭一起分着吃了。湛露吃得香甜,明夷君却没有吃多少。湛露见状,又下了一碗面条给他吃了才算完。 此后的两个月,时间水一样流过去,或许是因为湛露尝不到苦味,在她尝试了许多或甜酸或咸辣的菜肴之后,她对带苦味的食物产生了不少兴趣。因此,她每天总要或多或少地做些带苦味的食物。什么苦瓜、莲子、苦苣之类,换着样儿的做。 明夷君是不喜欢吃苦味的,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无论她做了什么饭菜,他都默默地吃了下去。 就这样到了七月初。   ☆、第53章 笄礼 湛露的生日在七月,到了七月,她就要满十五岁了。 湛露家里没有太多有走动的亲戚,仅有的那么几个,湛露也并不打算给他们送信,叫他们来参加自己的笄礼。对于湛露来说,能称得上是亲人的,大概就只有阿箸娘子和明夷君了,因此在笄礼之上,也只要有阿箸娘子和明夷君,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笄礼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女孩子家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加了笄,她就是一个成人,不再是孩童了。富贵人家女孩儿的笄礼会装饰得非常豪华,邀请许多宾客,就算是最贫苦人家的女孩儿,也会有母亲准备一支竹笄,替她戴在头上。 按说笄礼应该由家里的女性长辈主持,可是湛露却要求明夷君替她加笄,说是当初他答应好的。明夷君自然不会反对湛露的想法,只是笑着说了声好。 湛露将要举行笄礼,最忙的人却是阿箸娘子。女孩家及笄,虽然已经定好了没什么客人来观礼,可是到底还是要准备几件新衣服,更何况以后她就要穿成年女子的服饰,不能再穿原来那些小孩子的衣服了。阿箸娘子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小县城里卖的成衣,她一件也看不上眼。 为此,她专门求了明夷君,求他打开随身的宝库,让她能进去找些好东西出来。明夷君当然不会吝惜这些,由着阿箸娘子一通翻找,找出了一些在人间难得一见的丝绸布匹。 有了这些,阿箸娘子就可以为湛露置办衣服了,不过阿箸娘子既然是筷子所化,对针线这方面自然不怎么在行,明夷君只得又用绣花针和剪刀变出了裁缝和绣娘帮她。 经过半月左右的忙乱,到了湛露生日七月初七那一天,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酒肆里面被布置一新,关了门不再接待酒客。四个纸片剪成的侍女手里捧着湛露将要更换的新衣和此后要用到的发簪。 明夷君带着微笑坐在厅堂里,等着看这一场重要的笄礼。他的小阿露将要梳上头发去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笄礼一步步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湛露已经换上了成年女子的衣衫。她向着明夷君,羞涩一笑。 明夷君眼前一亮,想不到仅仅是换了一件衣服,她的模样就有了如此大的改变。原先她穿着由母亲的旧衣所改成的孩童服装,样子总显得有些幼稚,那微微褪色的布料让她看上去显得有点可怜。 然而此时她换上了专门为她缝制的华美衣衫了。那衣衫的衣料极为轻巧光滑,湛露自从出生以来,就只在明夷君身上见过这样的衣料,如今这样的衣服要穿在她自己的身上,不免让她生出些不安来。 不过她到底还是适应了这华服,昂首挺胸站在这里了,这衣服剪裁极佳,穿在她身上极为合适,将她纤细的身材衬托得非常好看。 她又长高了啊……明夷君看着她,这么想着。 为湛露加笄用的玉笄早就准备好了,那是明夷君亲自挑选的,此时正放在一只托盘里,被侍女捧着。玉笄的样式非常古朴,上面没有太多的装饰,却是难得一见的宝物。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只要能戴上这只玉笄,都会显得光彩照人。 此时阿箸娘子正在替她梳头,散开原来的头发,换成成年女子的发型。待阿箸娘子替湛露梳好了头发,捧着玉笄的侍女就走上前去。 湛露抬起头看向明夷君,明夷君起了身,带着笑欣然举步,要替她插上这只玉笄。可是他刚刚走了一半,酒肆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明夷君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诧异地转头向门口望去。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哦,或许不应该说他是人:青玄道士出现在门口,然而此时的他远不是平常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道冠歪歪斜斜地扣在脑袋上,眼睛睁大,面孔惨白。 即使是他当初刚刚被明夷君放走,法力全失的时候,他的模样也未曾像现在这样惊恐狼狈过。 “他们……他们来了!!” 明夷君他们并没能来得及问他到底是谁来了,因为青玄道士所说的人此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第54章 天兵 那些追击明夷君的天兵天将们拖了五十几章都没有出现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 一群金甲神人黄巾力士堵在门口,各自拿着刀枪剑戟、斧钺刀叉,那模样杀气腾腾,实在是怕人。青玄道士报完了信就溜了,满心里复杂得很,不知道这事情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 一个银盔银甲的小将站在前头,瞪圆了眼睛,高声喝到: “恶兽!还不束手就擒!” 他这一声喊,用上了十足的力气。几个捧着托盘的侍女当场就齐齐变回了纸片,她们手里捧着的托盘全都落在地上,别的倒还不要紧,那支明夷君精挑细选的玉笄却是摔断了。 湛露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只是惊得瑟缩了一下,站在她身后的阿箸娘子却顿时面如金纸,手一松,原本替湛露挽好了的头发一下子落了下去,松散开来。 明夷君站在原地,回转过头看了看湛露,只见她的眼底里满是惊恐,头发散着,小脸雪白。那模样更是让人生怜。他知她心怀恐惧,便安抚了一声: “莫怕。” 他的声音中,似乎有着使人镇定的力量。听了他这一声,湛露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站在湛露身后的阿箸娘子也镇定了不少,咬住嘴唇警惕地看向前方。 那银甲小将这样喊罢了,就举着长刀进了屋子,那一班金甲神人黄巾力士也都跟在他身后涌进去,酒肆小小的厅堂里一时间挤满了人。 虽说是挤满了人,可是酒肆中间那一块地方却空荡荡,湛露和明夷君身旁,一个人也没有。这些天兵手中举着兵刃对准二人,却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那银甲小将倒是站在最前面的,他冲着湛露喝到: “那凡人还不速速离去!休要在此盘桓,耽误我们追捕恶兽!” 湛露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也有些胆怯,可是她方才得了明夷君安抚,抬头看看他云淡风轻,丝毫不惧,心里就仿佛有了倚靠。她不再害怕,反而往前走了几步,面带微笑,与明夷君并肩而立。 那小将未曾想到,这个凡人竟然摆出一副要与他们做对的架势,不免大惊失色,缓和了语气,好言相劝道: “那凡人,你可知你身边的是何人?他虽然有着凡人皮相,你看他俊美无俦,人皮下面却最是丑陋凶恶。他本来是只恶兽,骗了你跟在他身边,拿你做了挡箭牌,到最后挡了灾厄,准要把你一口吞掉。我们并非歹人,乃是接了天庭谕旨,前来捉拿恶兽的。你快些离开那恶兽身边,休要妨碍我们公务,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湛露见那小将只是好言相劝,并不上前来,知道他是不敢向前,心中就有了底。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将明夷君护在了身后。 酒肆里面小,那银甲小将手里握着长刀,虽是正对着明夷君,其实施展不开。此时他见湛露往前,生怕误伤了凡人,便要毁了修行,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湛露看他这般,心里底气更足,又试着往前两步,那小将便也退了两步。 如此这般,湛露便知道他确是不敢伤她,心中便有了成算。她向着那小将朗声说道: “郎君虽非人身,到底也是感应天地之气所化,上合天道,下应四时。你们为何一口一个‘恶兽’这般叫他?这些时日里,郎君隐居在此,未曾伤过一个生灵,你难道不知?你们如今带这许多人来捉他,倒还有理了不成?” 那小将见湛露挡在这里不肯让路,心中不免焦躁异常,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要接下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刀枪无眼,这凡人的女孩儿若是一直挡在这儿,难免要受伤。凡人受伤,这里几百天兵都脱不了干系。如今若是能擒拿了恶兽还好,万一伤了女孩儿,又没擒住恶兽,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小将左思右想,心思极为烦乱,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此事本来无解,那小将思前想后,到底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索性不再迟疑,决心先捉了恶兽再说,便提刀慢慢向前。 站在酒肆里面的那许多天兵,见主将奋勇向前,也不敢落后,纷纷提着兵刃慢慢前进,将明夷君、湛露和那阿箸娘子团团围住。 湛露方才虽然慷慨陈词,又以身护在明夷君前面,此时见那银甲小将提着刀往前,心中却到底还是惊怕的,不免往后缩了一缩。明夷君伸出手臂,将湛露护在怀里,冷着面容看那小将。那小将走到跟前,大吼一声,举高了长刀,就往明夷君头上劈去。 湛露惊叫一声,明夷君却不闪不避,只是举起右臂,硬生生抗下了这一下。只见那小将的长刀砍在明夷君手臂上,明夷君的手臂闪过一道金光,一下子就把刀刃弹开去。 这一下子力道极大,那小将往后退了好几步,叫身后黄巾力士挡住,才算是站稳了。他抬头一看,却见那明夷君放下了格挡的右臂,仍是像方才那么站着。 这银甲小将从前未曾对上过明夷君,方才这一下子,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不过是为了想要试试明夷君的本事。因此他这般被明夷君弹回来,却也并不怎么气恼,只是更加谨慎,向着左右使个眼色,众人便一起向着明夷君攻过去。 阿箸娘子早已被逼得连退了无数步,此时背靠着明夷君站着。这段时间里她修行虽有提升,自知对上这些天兵天将,到底还是力怯,因此只是摆好了防御的架势。此时明夷君背后的敌人从数十个方向一起向她攻过来,她招架不住,不免惊叫起来。 明夷君却只是冷笑一声,伸手握住对面伸过来的一杆长枪,骤然用力一拉,对面的金甲神人拼死握紧枪杆,却被明夷君一起拉了过去。 那金甲神人惊恐万状,明夷君伸出手,轻轻将那金甲神人提起,往半空里一抛。对面的天兵生怕伤了同僚,连忙弃了武器,伸手去接。而那明夷君手里握着长枪,姿态优美地转身,把那枪尖对着围攻的天兵们的武器轻轻划了一圈,一时间火星四溅,明夷君手中的枪尖撞击着天兵们武器,演奏出铿锵的乐音来。 这一切不过是一转眼的事情,随着明夷君的动作,天兵们手中的兵刃纷纷从中折断,落在地上,发出巨响。而那班伸手去接同僚的天兵却也被那金甲神人压得动弹不得。酒肆之中一时间一片鬼哭狼嚎。 那银甲小将见手下天兵如此脓包,心中愤恨不已,此次他本来带了不少天兵,若是在天上作战,本来胜算很大,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施展不开的狭窄房间里作战,他们的人数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就算是把他从这房间里诱出去,外面也是狭窄街道,也同样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这恶兽狡猾得很,自然不会轻易抛弃这地形的优势。 就在他思量的这功夫,明夷君已经开始屠戮这群手无寸铁的天兵。明夷君在此地休养许久,此时力量正强,就借着这股力气奋力杀敌。他生怕伤到湛露,就把她抱在了胸前拼杀。 天兵一个个倒下去,尸体纷纷化作飞灰。然而更多的天兵从门口涌进来,与明夷君相搏。 双方足足拼杀了三个时辰,阿箸娘子早因为力怯变回了原型,落在地面上,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她。然而明夷君此前受过伤,到底后劲不足,此时拼杀这许久,却也已经露出了些疲态。 那银甲小将极为敏锐,看出明夷君已经露出疲惫之态,便大声叫道: “这恶兽快不行了!快来将他一举擒住!” 听了他这样喊,天兵们又振作起精神,向着明夷君攻去,明夷君此时尘灰满面,皱着眉,用双手掩住湛露的耳朵,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这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巨兽的咆哮。吼声震天,房间内的天兵顿时就被震成了飞灰。 银甲小将也受了极重的伤,不愿再恋战,他转身跑出门外,想带着剩下的天兵先回去,商量好了对策再来,却见外面已是彤云翻滚,遮天蔽日。 小将被派到此地,自然知道此时此地并没有龙君行云布雨,见天色如此,不知出了何事,未免惊惧万分。他定睛一看,只见云中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影向着这边飞过来。 那黑影飞得近了些,小将才看清他模样。来人面色惨白,脸上画着奇异的花纹,美到极致,妖异到极致。他虽是人形,那一双腿却并非人腿,而是鸟足。 他飞到酒肆上方停住,发出尖利的笑声,那笑声尖锐无比,极为可怕,众天兵纷纷丢弃了兵刃,用双手掩住了耳朵。来人伸出双臂,向着那许多天兵挥出一掌,那许多天兵连着那银甲小将尽数化为齑粉,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来人这才止了狂笑,落下地面来,信步行至酒肆门口,看向明夷君,微笑道: “到时候了,该走了。”   ☆、第55章 烟雾 如果说,明夷君的脸是湛露此生所见最美的面容,那么眼前这个生着鸟爪的怪人所拥有的就是一张最为妖异的面容。 虽然湛露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她还是一下子就猜出了他是谁。此时能到这里来找明夷君的,除了混沌睽君以外,大概不会有其他人了吧。 睽君是他们四个之中模样最为妖异的,比起明夷君和噬嗑君、未济君他们的模样来,睽君可以说是太不像是人了。无论什么人,只要看一眼他的脸,就会明白睽君并非人类。 他的面孔太白,白得几乎透明,他的五官仿佛是用水墨在宣纸上画出来的,有些氤氲着,看不分明。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团雾气在微笑。 并不是不美,只是极为妖异。 睽君也是要行走于人世的。可是他却仿佛完全不在意,他并不将自己的形貌完全隐匿起来,而是展露在人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睽君的力量之强,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睽君也从来不遵守任何规则,包括那高高在上的天道,他是混沌,一切的规则到了他这里,都变得暧昧不明。 睽君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湛露想象过很多睽君的样子,唯独没想过他居然是这样的。他的样子并没有湛露之前想象得那么吓人,然而湛露仍然觉得他比什么都可怕。 他来这里,是为了要把明夷君带走的。 她睁大了眼睛看睽君,睽君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对着她: “你就是明夷的……” 他一时之间没想出该说个什么词儿,垂首低低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 “莫要惊惶,将来我保证把他囫囵个儿地给你送回来就是了。” 湛露被他窥破心事,脸上一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睽君向她走近,湛露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只见他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送到了她手上: “你我初次见面,我没有东西可以送你。只有这么一点微末的礼物,虽然并不值什么,对于人类来说,却是有起死回生功效的药物。你把它收好,以后或许什么时候能用得上。” 湛露虽然害怕睽君,却也知道他出手相赠的绝不是普普通通的东西,连忙谢过,珍重收好。却见睽君又转向明夷君问道: “明夷,该走了。” 明夷君却没有立即离去,只是说了声: “睽君再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情未曾做完。” 明夷君来到湛露的面前,她的头发梳了一半就散开,此时显得非常凌乱,样子有点可笑。明夷君伸出手,拿出一柄玉梳,替她梳起了头发。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插在她的发间轻轻梳拢,刮擦着她的头皮,温暖而柔和,让她觉得面颊上有些发烫了。 他是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的,因此他的手指虽然很灵活,梳起头发来却显得有些笨拙,她鬓边的碎发从发髻的边缘散落下来,他也不着急,只是慢慢用灵巧的手把那些碎发重新梳上去。 终于,一个简单的发髻绾好了。明夷君将那早就准备好了的玉笄插在她的发间,松了手,看着她笑了一声: “真好看。” 只不过是换了个发型,她就完全变了一种样子了。孩童的稚气似乎随着绾起的发髻而消失了,虽然她的眼底似乎还带着点害羞,可是此时站在明夷君眼前的,确实已经是个身材窈窕的成年女子了。 他把唇凑到她的耳畔,就像他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道: “如果不是我现在就要走,我真想……” 明夷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他没有说。他只是带着那有些恼人的笑看她,可湛露的脸颊却红了。她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我在这里,等着郎君回来。” 明夷君却摇头: “经过今天这一场闹,恐怕你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今日待我们走了,你就也收拾东西离了这里吧。你放心,待我办完了事,天涯海角,我总归能寻到了你。” 湛露的眼睛有些微微的发红,她抿着嘴唇,过了好久,才轻轻点头: “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我等着郎君来找我。” 明夷君又是一笑,这笑仿佛不是他平常的那种笑了,他的笑里面似乎透着些哀伤。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转身离去。 睽君在门口等着他们惜别,并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不过他看见明夷君出来,还是显得很高兴。他们没有用法术,只是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出去。 他们刚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湛露的声音: “等等……等一等!” 他们齐齐停出脚步,回过头来,看见湛露向明夷君跑了过来。 她跑得很急,衣衫有些散乱,头上的玉笄也稍稍歪斜了。 明夷君握住她的手臂: “不要急,有什么事情忘了吗?” 湛露点了点头,抬起一只粉嫩的小手,从街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段柳枝递给了明夷君。 明夷君接过了柳枝,却不解其意,迷惑地看着她。她却不说话,转身跑回屋里去了。 明夷君笑笑,将那柳枝收进了怀里,跟着睽君走了。 湛露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睽君仿佛一团雾气,氤氲着简直要覆盖了整座城池。 明夷君就这样,消失在雾气里, 看不见了。   ☆、第56章 出发 这一场真是闹大了。 那么多穿着金银铠甲的兵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不见了。 清平县的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穿着金银盔甲的兵卒,不免议论纷纷。等到他们想起,这群兵将的目的地是街边的酒肆,前去打探消息的时候,却发现酒肆的门已经落了锁,里面的人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对于这件事,最高兴的自然是对门得意楼的春娘了。她得意洋洋地,坐在门口摇着扇子: “我早就看出对门那丫头有些不地道,招来的那个男的定然是妖邪。这回总算老天开眼,收了那个妖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回才算是安全了。” 她讲得开心,也没人反驳她什么。清平县里只是少了一家酒肆,对于县里人来说,生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还是得一样的过。 那天,湛露送了明夷君,就收拾起细软,准备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不知怎么的,阿箸娘子始终没能变回人形。湛露本来以为她又跑去哪里玩了,等湛露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去寻阿箸娘子,才发觉她还静静躺在地板上,仍然是一双牙箸的模样。 她叫了阿箸娘子好几声,阿箸娘子一直都没有回答。湛露把变回了牙箸的她从地上拾起来。好好收藏起来。 或许什么时候,阿箸娘子还能回来吧。 此时只有青玄道士还留着这里,湛露对他说道: “郎君走了,我也要走了。以后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到这里来。道长也请回太白山去吧。” 青玄道士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哪里还能回太白山去呢,既然我选择到这里来报讯,也就意味着,太白山不会再承认我。就让我跟着姑娘一起走吧,姑娘没出过门,独自一人行走,未免太危险。有我同行也安全些。” 湛露笑笑: “是郎君让你跟着我的吧。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等她收拾好了东西,天色已经黑起来。青玄道士替她找了一辆马车,与她一同离开了这个小县城。 与此同时,明夷君随着睽君一起,到了昆仑山下。 两人绝云气,负青天,一边谈笑,一边御风而行。来到昆仑山下,也不过就只花费了几个时辰的工夫。睽君向着明夷君微笑: “多年不见,我只道你仍是耽于口腹之欲,未曾想到,除了口腹之欲,如今你竟也和人类一般有了色|欲了。” 明夷君听了睽君的调侃,并不以为意,只是微笑摇头: “与其说是色|欲,倒不如说……唉,我也不知这算是什么,只是见了她便欢喜。如今与你一同来此,心中实在放不下她。” 睽君叹道: “你该知道她只是个普通凡人,就算你寻遍了天下的仙草给她服用,也不过给她增添几百年的寿数。她终究要死去。数百年之于我们,也不过是一瞬。你要看着她变得衰老,丑陋,最后*化为了齑粉,你只能是留下些回忆,到了那时候,你又要怎么办呢?” 明夷君笑道: “就算是如此,不是也比要未曾有过要好得多吗?” 睽君定睛看了明夷君一阵,只觉得不可理喻。摇一摇头,不再说这件事,只道: “之前我已经给未济和噬嗑他们两个传了信。叫他们在半山腰等着我们,我已经能察觉到他们的气息,估计他们已经到了,我们上去吧。” 明夷君点头答应,两人一纵身,向着昆仑山上而去。   ☆、第57章 旧事 睽君之所以选择在昆仑山碰面,是有他的道理的。 四凶会面绝非小事,四凶身带凶邪之气,四凶齐聚会面之地,数年之内都会寸草不生。 唯有昆仑山与别处不同。昆仑山上布满了皑皑白雪,山中出产美玉,最能净化凶邪之气。人间传说,昆仑山是仙人居住之所,这样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四人在昆仑山碰面,能把影响降到最低。也能最大限度地隐藏行踪。 此时睽君与明夷君已经来到半山腰,却还未曾见到噬嗑和未济的身影。两人停在半山腰等待着。 这般的偏僻之地,明夷君是极少来的。比起这种世外仙山,他一向更爱人间繁华。平时他总要在人间的繁华城池里游荡,进每一家酒楼,喝最好的酒,点菜牌上所有的菜来尝,花钱如流水。就算是偶尔回到他自己的洞府里,也是仙仆仙婢一大群,围着他嘘寒问暖,种种酒食接连着送上前来。 此时明夷君看见仙山苍凉景色,遥岑远目,数千里之内,一片荒莽,偶有碧草青青之处,隐约可见炊烟,不免心有所动。 只听睽君言道: “从前我游于四方,时常在此处停留。此处无人,很可以静静。” 睽君声音之中带有笑意,明夷君抬头问他: “睽君,你虽然名为四凶,与我等并列,实则却与我等不同。你是万物之祖,就算天道,亦是从你而生。就算是天宫有些什么动作,山崩地裂,江河倒灌,也与你无甚关系。若是一切归于蒙昧混沌,更是于你大大有利。你遨游四海,何等逍遥,为何要与我们一同匡正天道?” 睽君只是一笑: “明夷,你有千万年寿数,从你开启灵智至今,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头。这世上的生灵,大多饱过你的口腹,这世间的事情,也没有你未曾见过的,只是却并没有人向你讲过你出世之前的事情。” 明夷君与睽君虽然同为四凶,其实交往不深,从未说过这般的事情。如今他听见睽君如此说,不免肃然: “愿闻其详。” 睽君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山间回响: “昔日我灵智未开之时,世间别无他物,唯有我与非我。后世称我为混沌,然而那时候,也并没有言辞可以称呼我。我是一团混沌,而非我,亦不过是一团虚空而已。万万年里,只是如此而已。 你说,我那时候力量可强么?自然是强的。然而强又有何用呢?强是与弱相对的,然而当没有‘弱’的时候,‘强’又有何意义呢? 后来我开了一丝灵识,觉得寂寞无趣,便孕育出盘古氏来。盘古氏长成,苏醒之后感到拘束,就挥着大斧将我劈开,我痛得发出了巨大的吼声,声音震碎了虚空。 后来的事情,我虽然没有讲过,你大约也已经知道了。盘古氏所劈开的我化为了天地,而我的一丝灵识保留下来,随着四时化成实体,与你们一般。” 睽君静静讲着遥远的故事,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好像这个故事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明夷君微微动容,只听睽君又道: “如今的这个世界,不是很精彩吗?有我,有物。每一瞬,每一天,每一年的景色都不同,我在这世上游荡数万年,却仍有我未曾见过的景色,这是很有趣的。你当这景色只是寻常,然而对我而言,每一眼都是精彩。 因此,我才不愿意这世界重又化了混沌啊。” 睽君的话刚刚说完,只听身后传来了粗豪的笑声: “想不到睽君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两人齐齐向后看去,只见未济与噬嗑一同向他们走过来,方才那笑声,便是噬嗑发出来的。 睽君的智慧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他早已知道他们在背后偷听,却并不生气,只是发出了一点模糊的笑声。听那声音,他当是愉悦的。   ☆、第58章 等待 西北这里,是噬嗑所居的地方。噬嗑也算是称霸一方,自然要拣选最好的地方作自己的洞府。他的洞府就在昆仑山间,用来商议机密事宜,最好不过。 噬嗑引着众人来到一处石壁,在一处轻轻敲了两下,石壁就豁然洞开。露出里面的洞口来。噬嗑君引着众人进去,只见他的洞府之中并无什么华丽装饰,样式十分朴素,其中的桌椅床铺,虽然是当地出产的玉石所造,工艺却不精巧,仍是非常粗犷的风格,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气。 四人在桌旁坐好,噬嗑君拍一拍手,就有使者送上美酒,替他们倒满了杯子。明夷君饮下一杯,轻轻叹息了一声。 噬嗑知道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见他叹息,连忙问道: “怎么?明夷君觉得这酒不好?” 明夷君连连摇头: “酒很好,很好。” 听他这样说,噬嗑君也就没什么话讲。众人开始商议起正事来。 对于天宫方面擅自修改天道运行的事情,明夷、噬嗑、未济三个对此都有些感应,他们的力量都有不同程度的削弱,也都受到天宫的追捕。不过要说此事究竟如何,他们三个却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还是要靠睽君主持大局。 只听睽君说道: “大概的事情,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天宫擅自修改天道运行,无论是对三界,还是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如今我们式微,不能贸然与天宫开战。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进了神殿,看一看天箓上到底是怎么记载的才能在做打算。要等到神殿再开,还需要半年时光。这半年里,倒是可以先做一点前期的准备。” 众人都赞同睽君所言,互相商量着该如何分工,又要怎样掩人耳目,讨论得十分热闹。到了夜里,众人都宿在噬嗑君的洞府,翌日便分头开始行动,不表。 却说湛露那边,青玄道士替她寻了车子,陪她离开了这座县城。两人生怕消息传到临近城中,惹人猜疑,因此不敢停留,只是一直向前。 湛露除了和明夷君去过一次海边之外,未曾到过任何别的地方。此时也不知应该往何处去。青玄道士是出门游历过的,对路途倒是很熟悉。两人商量一番,最终决定要到京城去。 从清平县到京城的路上算不上有多太平,不过也许是因为有青玄道士保驾护航,这一路上倒也没有遇到什么艰难。经过了数月的跋涉,两人终于顺利抵达了京城。 青玄道士是修行的人,身上除了一些法器和少许银两以外,并没有带着其他东西。倒是湛露此前积攒了一些银两。两人商量了一番,觉得要想在京城生存下去,还是各自做本行比较容易。于是湛露将身上大部分的银两都取了出来,赁下了一间小酒肆。而青玄道士则在湛露的酒肆门口,摆了个卦摊。 从前在清平县里,湛露那家小酒肆,已经传过许多代,许多酒客代代都要在她那里吃酒。可是要在京城新开一间买卖,到底是不容易的。好在湛露选的酒肆位置不错,加上她年轻貌美,过路人都愿意多看她两眼,进去歇歇脚,她这酒肆倒也算不上是完全没有生意。 至于青玄道士,他在太白山一代有些名气,可是到了京城,对于京城人来说,他也无非就是个模样俊俏的游方道士罢了。不过毕竟京城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因此来找他算卦驱邪的人,每日倒还真有那么几个。 毕竟是在这里赁的房子,比不上在自己家做买卖那么容易,若是赚不出来房租折了本,日后的麻烦可就更大了。因此每天一大清早,湛露就要开了酒肆的大门,卖些米粥早点之类,青玄道士也要早早就支上卦摊,只求能多两个主顾。 湛露赁的酒肆格局与她在清平县的酒肆差不多,只是还略小些,里面只有一间卧室。湛露在卧室门口搭了个窝,到了夜里,青玄道士变回狐狸的样子,就睡在门口。 湛露心里一直牵挂着明夷君,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他有危险吗?他会想她吗?当他做完了他一定要做的事情,他能找到她吗? 不过湛露并没有担忧多久,就在她在京城安顿好了之后没几天,她早晨起来开门时,看见了一只白纸折成的纸仙鹤。 她极为惊喜,连忙把仙鹤拆开,看见这封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安好,勿念。” 那字迹是湛露所熟悉的字迹,她看见明夷君的笔迹,便觉得安心,不再那么担心了。 这小小的纸鹤点燃了湛露心中的希望之火,她是可以等到明夷君回来的那一天的,是吧? 半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新年的除夕,明夷君还没有回来。 湛露记得明夷君曾经说过,他们要在除夕之夜一起去做一件事,等这件事做完,他就可以回来了。 他还说过,也许七月之前就可以回来吧。 这么想着,湛露就欢喜起来,在异乡的生活,似乎也不再显得那么难熬,她一天天数着日子,期待着他回来。 然而青玄道士却不像湛露那么乐观,他对湛露说道: “郎君要做的事情,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天宫那边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就不会允许郎君他们将此事轻易破坏。他们一定会遇到许多危险。郎君是从天地之间而生,不死不灭,不过天宫之中的仙人们说不定会想办法把他困住,也许终你我一生,也无法再见到他了。” 青玄道士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半夜里。湛露早已经关了酒肆的门,在厨房里洗洗涮涮。 青玄道士倚在厨房门边上看着她,幽幽说出上面那一番话。 湛露抬头看了青玄道士一眼。 除了湛露曾经见过的那几次失态以外,青玄道士的模样从来都是都是那么好看、那么清秀的。那一头青丝有点蓬松,带着点可爱。他身上穿的道袍不怎么华丽,却十分合体,衬得他更加飘逸出尘。 青玄道士的生意一直都挺不错,生意好的时候,一天挣的钱比湛露还多些。每天总有许多京城里的小娘子扭扭捏捏走到他的卦摊前面,求他算命批八字,每看他一眼,都要红了面颊。 此时他倚着门站着,平常那仙风道骨的劲儿少了些,而是带着点懒洋洋的神气。这模样若是让那些每天偷看他的姑娘们看见了,又不知道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了。 只听他说道: “姑娘如今还这么年轻,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真等到鹤发鸡皮的时候,就算是郎君回来了,姑娘难道真的愿意就那么去见他么?” 湛露听了青玄道士这么说,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见他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湛露,又道: “人生苦短,姑娘难道就不想……” 他的声音有些打颤,似乎含着恐惧,或者是些别的什么,湛露分辨不出来。她抬头看见他两颊通红,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玄道士看见她神情,就知道她听明白了。她明白了,他却慌了,慌慌张张地解释: “我不是故意想要欺辱姑娘的!其实……其实……从前我第一次看见姑娘的时候……就……就……” 他的口齿本来是很伶俐的,此时却吞吞吐吐说不清了。垂着头,一副颓丧的样子。 想不到,湛露却拍了拍他的头。 湛露比他矮了不少,她踮起脚尖去拍他的头,那样子有些好笑。他却惊喜地抬头看她。只听她叹息了一声: “你说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 她的嘴角露出一点微笑: “可是尽管如此,在我的生命里,除了要成为最好的厨师以外,就只剩下了那么一件事,那就是等他回来。除此以外,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好像他化成原型时候那样,只听她又说道: “你一直陪着我,我很感激。你明明有着魅惑人的能力,却没有强迫我,没有对我用出来,我也很感激。只是你所说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啊。” 青玄沉默着点了点头,变回了狐狸的模样,缩到他的那个小窝里去了。 湛露叹了一声。 不管青玄道士长得多好看,湛露始终没想过别的。 如果在遇见明夷君之前,她先遇见青玄道士,或许这会是个不一样的故事。但是凡事都没有假设。对于湛露而言,青玄道士还是更像…… 宠物。 她到底还是要等着明夷君。 时间一点点过去,明夷君始终没有回来。 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曾经传过消息的纸仙鹤再也没有来过。 就这样过了整整七年。   ☆、第59章 夜袭   七年了,每次湛露计算起时间,发觉已经度过了七年,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原本湛露以为,没有明夷君在的时间会过得极为寂寞和痛苦。开始是这样的,然而时间久了,这种痛苦似乎也一点点平淡下去,留下的只有长久的思念。   她深深想念着明夷君,想念他的面容,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笑的样子。七年过去了,他的影像在她的心里,一点也没有变得模糊。   她把他那一次送来的信又折回纸鹤的模样,把它和昔日他曾经给她折的那一只收藏在一起。时间过了那么久,它们的身体都变成淡淡的黄色了。   阿箸娘子的原身仍被湛露摆放在显眼的地方,她始终没能变回人形,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次。湛露每天晚上都要和它说一会儿话,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回应过,好像她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一双牙箸,此前那个腿快嘴快的阿箸娘子,似乎只是一场梦幻。   青玄道士仍是白天出去摆卦摊,晚上回酒肆住。有好事的人发觉了这一点,就去问青玄道士,两个人的关系。道士只是笑笑,说酒肆里的叶娘子是他的故友,可怜他没有地方住,收留他罢了。那些人只是不信。他也不再说什么。   青玄道士越发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再也没说过喜欢湛露这样的话,或者说,他只是不再和湛露说话了而已。他饿了就走进店里去,湛露为他准备饭,困了就变回狐狸睡觉。两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之中。   说也奇怪,七年的时光过去,湛露的模样,竟然没有多少变化,还与七年前一样,样子还那么年少,身体还是那么轻盈,只是身材变得有些更像是个大人了。每天早晨,湛露起来梳妆的时候,照着镜子,看见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觉得可能是时间把她遗忘了。   这当然是说着玩的,湛露自己明白这是什么原因。自从她当初吃了雪蜂蜜玉青柠和东海盐之后,只觉得身体康健,精神百倍。这些东西都是仙家的美食,她一个凡人吃了这些,得些益寿延年的好处,也不是什么怪事。   又到了一年的除夕夜。   每到除夕和七夕的时候,湛露总是更想明夷君,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如今到底怎样了。从前湛露小时候,除夕守岁有阿箸娘子在,就不觉得寂寞。可是如今不仅没有明夷君,也没有阿箸娘子了。酒肆里只有她和青玄道士两个枯坐着,又不怎么说话,故此这一项规矩也免了,两人只是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湛露就回了房间,锁上门,自去睡觉。   说是要睡,实际上却睡不着。不知怎么的,明夷君的影子总是在她的心里乱晃,晃得她心烦意乱。天气真冷啊,就连被窝里也不暖和。她的手脚冰冷,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湛露脱掉了所有的衣服,抱紧了双臂暖和着自己,觉得她的皮肤充满焦渴。   从前明夷君还在的时候,天气冷了,他总是抱着她睡。他的皮肤光洁,双臂非常有力,非常温暖。更多的时候,他要变回了兽形。当他是兽形的时候,他的身上就更暖了,他身上的长毛非常柔软,贴在她身上舒服极了。   她想念他了,她渴念着他的手臂,他的肌肤,他的温度。如果他在,她是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冷的。   或许是因为思念得太重,她仿佛听见了明夷君轻轻的笑声。   那笑声真熟悉,带着点儿嘲弄,带着他那风流态度,和从前一模一样。那就是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那声音仿佛很近,很近,就在她的耳畔。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着她的耳朵,痒痒的。正如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如果说只有声音,还可以说成是幻觉。可是湛露所察觉到的并不仅仅是声音。她感觉到有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碰触着她的背部。   如果没有明夷君的声音在,她大概会怕得叫起来吧。她确信自己听见了明夷君的声音,所以她没有叫,只是静静感受着。   但她仍然是紧张的。她想要问一句,到底是不是他,可是她紧张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的身体紧绷着,她的皮肤变得极为敏感,无论多么轻微的触碰,她都能感觉到。   她感觉到那只手贴在她的背上了,慢慢地、慢慢地在她的背上游移,不断抚摩着她。它是温热的,让她觉得很暖和,很舒服,很安心。她感觉到它从她的手臂间穿过,在她的胸腹之间不断摩挲,用非常温柔的手法轻轻揉捏她身体中未被他人碰触过的地方。与此同时,极为温暖的男子的胸膛从后面贴上了她的背,与她的皮肤紧紧相贴,一点缝隙都没有。   男子的呼吸急促,吹拂在她的后颈,很痒,可是却又很暖,很舒服。让她想闭上眼睛叹息。   她想要开口问一声,到底是不是他。可是她又怕这只是个梦,她开口问一声,他就不见了。   湛露对做梦很有经验,刚分别的时候,她总能梦见他。一般来说,梦里的他总是和平常的时候一样,一样笑着,一样地皱着眉说她煮的东西难吃。   但她未曾梦见过他像这样拥抱着她,也未曾在梦中感知过他的体温。   这好像……不是个梦。   如果这样的话,后面的人,真的是他吗?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惊恐,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在后面抱着她的男人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栗。他用力抱住她,用温暖的双臂抚平了她的颤栗。她张开口,想要说话,可是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用尽力气,才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是……你……吗?”   那声音支离破碎,嘶哑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是听见了她声音的男人却似乎很欢喜,发出轻轻的笑声来。他的头从她的肩膀后面伸过来,秀发蹭过她的颈侧,丝丝的蹭得人发痒。他低了头吻她的脖子,吻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轻轻舔舐颈部的骨节。他的唇舌是很软的,很软又很湿,像一团云,吻得她的身子一寸寸酥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身体酥软,可是她的意识还在,还很清醒。她知道他没回答她,他一个字儿也没说。   所以她拼了命的推拒他,尽管她的身体早就已经绵软无力,可她还是拼命推着他钢铁似的胳膊,试图从他的臂弯里钻出去逃走。可是男人的力量多大啊,怎么可能这就被她推开呢?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让她面对着他。   她感到越来越恐惧,用力踢,用指甲挠,喉咙里发出尖叫声,希望门外的青玄狐狸可以听见她的声音来救她。可是嘶哑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尖叫,这样一点轻微的声音,无论怎样都是没有用的。   见她这样,后面的男人似乎并不害怕,而是更兴奋了,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他却仿佛一点也不在乎似的,只是将她抱紧了,不断亲吻舔舐,有时候还用牙齿轻咬。   她渐渐绝望起来,不再挣扎也不再试图尖叫了,她流下了眼泪。   像品尝美味一般品尝她的男人似乎察觉到她脸上的潮湿,他的动作停下了。   湛露感觉到柔软的舌尖很怜惜地舔舐着她的眼泪,一直舔到她的眼睛,把她的眼泪都舔净了。   她听见了熟悉的轻笑伴着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小阿露真笨啊。”   那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但是却很清晰,让她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那是“他”的声音呀!那就是他,不会错的,不会是别的人,那就是他。   本来被舔干净了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出来,他发现她又哭了,仿佛始料未及,继续舔舐起来。可是她的眼泪好像流不尽似的,他总也舔不完。   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上摸索着,确认着他的温度。这就是他呀!不是别的人,也不是梦幻,他是确确实实存在在这里的。   可是她还是有点担心,带着哭腔儿,用嘶哑破碎的声音悄悄问他:   “这是梦吗?”   她期待着他说这不是梦,可是他却并不按照她所想象的那么回答她,他说道:   “是的,这是梦,我是你梦里的人。”   ☆、第60章 入梦 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湛露用力咬自己的嘴唇,感受到了真实的痛楚。她的双手所感受到的是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她的鼻端所呼吸到的,是他真实的气息,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确定,她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叙述着这种真实,这怎么可能是梦呢? 但他说这是梦。 她开始感到混乱,一时间里不知道要怎样好,停了一会儿,又低低地哭了,一边哽咽着,一边指责他: “郎君在骗人!” 她的声音沙哑,可怜极了。任谁听见这样的声音,都要心疼她的。他抱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很怜惜地轻吻她的唇,似乎在安慰她。 然而她却哭得越发厉害了,还用力推开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办法,只得说道: “我没有骗你,这里确实是你的梦。” 他说得认真,她止了哭泣,听他解释。只听他说道: “七年前的除夕,我与睽君他们一起进了神殿,却没想到,这整件事都是天宫那边谋划好的。我们一进神殿,就被关在了里面,不得自由。我花费了七年时间,想要从神殿之中逃出来,到底是枉然。好不容易让我找到一个缝隙,分了一缕神魂从缝隙里出来,这才能到这里来见你。” 湛露没想到明夷君居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听见他这样说,心里焦急起来,一叠声地问: “这可怎么办?” 明夷君摇头道: “虽说我被关在神殿里,其实只是没有自由,别的倒没什么大不了,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能见你这事,实在令我心忧。如今我分出一缕神魂来此,你肉眼凡胎,看不见我的神魂,故而我只得入梦来见你。此时你确是在做梦,而我,倒也是确确实实是在这里的。” 湛露闻言,连忙问道: “郎君这般分出神魂来,可有什么妨碍吗?” 明夷君笑道: “我这般分出神魂,那边的肉身就一动不能动了。睽君、未济、噬嗑他们三个也都被困在那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自会找我。我只要心念一动,就可立即回去,倒是没什么妨碍的。左右他们三个又无事,就叫他们看着点就是了。” 湛露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她刚刚放松,男子的四肢又缠上来,将她紧紧拥抱住。他那火热的唇也凑上来与她相吻。这一次的吻不再是此前温柔的轻触,而是强势的掠夺,他的唇舌向她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分明是吃掉了大量生灵的饕餮啊,他口腔的味道却并不让人讨厌,带着淡淡的青草似的气息,好像有点甜。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专注于亲吻之中,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并不算太温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吃掉了一样,而她以同样的热情回应着他,想要掠夺了他的全部。 啊啊,把我吞噬掉吧。她心中的一个声音这样呼喊着,让我和你结合在一起,让我变成你的血肉,永远不和你分开。啊啊,或者让我吞噬掉你,也是一样的,无论如何,我不想再一个人生活,我们是同样的怪物,我们应当是一体的。 他们未曾像此刻这样疯狂的相吻过。此时此刻,他们在梦的空间里,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不存在,无所谓真实,无所谓虚假,连时间都是不存在的,此时他们只属于彼此,在这个梦的世界里,除了他们彼此之外,别无其他。 如果这不是梦,或许湛露会因为自己的赤|裸而感到害羞。在现实之中,她虽然经常与明夷君一同相拥入眠,却未曾在他面前裸|露过身体,未曾与他这样紧地贴近着。 但这是一场梦,在梦里,是什么都不用顾忌的,她只需要满足自己的渴望。 她渴望他,在被他拥抱之前,她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肌肤有着这样的焦渴,渴望着被拥抱,渴望着被亲吻,渴望着他的抚摩。 她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就算是已经紧紧相贴,也还是不够。 她已经二十二岁,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在她这个年纪,或许已经生过三四个娃娃了。她却没有成婚,始终等待着明夷君回来。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她要与他成婚吗?他曾经说过要娶她的。他这样说,她很欢喜。不过她并不真正在意这些。他甚至不是人类啊,为什么要用人类制定的规则去束缚呢?此时她只想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欢愉。 与他在一起,她仿佛也成了兽类。 后面发生的事情无比顺理成章,*交缠着,他的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很小心,尽量温柔,但他始终是兽类,他的温柔也是野兽的温柔。 黏腻的汗水与急促的呼吸交缠着,碰撞着。她感受到他的力量,那是来自于遥远的上古时代的强大生命力,即使在梦中,仍然显得难以被忽略,这种力量绝非羸弱的人类所能有的。他的生命力透过形似人类的*注入她的体内,这似乎是一种仪式,她被献祭给远古部族敬拜的凶神,然而却在迷乱中意外地得到了人类本来不可能拥有的源自亘古的生命力。 这样的经历,真是无比奇异。 这是一场至为疲惫的梦,一切结束之后,她的眼前陷入了黑暗,她在他的怀中进入了沉眠。   ☆、第61章 沉溺 第二天早晨,湛露醒得比平时晚了许多。 她伸手一摸,身边并没有别的人在。 果然是一场梦啊。 她叹息了一声。 虽然是梦,可是梦里的情景她一点也没有忘记,一切都那么真实,她连一分一秒也没有忘记。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与她持久的缠绵,他带给她的欢愉。 当时她沉浸于重见他的喜悦之中,一夜里肆意纵情。此时回想起夜里那荒唐举动,不觉面上有些发红。 昨天夜里,若真是一场普通的梦还好,若真如他梦中所说,是他的神魂出来入梦与她相见,下次再见他的时候,该多羞啊! 可是……倘若昨天夜里真的只是一场梦,那便又见不到他了啊。 这么一想,湛露只觉得本来已经很疲惫的身体更加疲惫了。 她正躺在床上,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她觉得身上懒得很,因此并没有动,只是向着外面喊了一声: “什么事?” 外面传来青玄道士的声音: “今天见姑娘没有起身,怕姑娘出了什么事,所以来问问。” 湛露这才想起,平常的时候都是她起来给青玄道士做了早饭,他才出去摆摊的。今天她躺在床上不起来,青玄道士也要饿肚子。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叫道: “我没事!我出来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赶紧穿上衣服,打开了门。 青玄道士很恭谨地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碗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碟小菜。 湛露本来没觉得饿,看见这些食物,突然感觉饿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对着青玄道士问道: “你做的?” 青玄道士摇摇头: “只熬了粥,小菜是现成的,包子是门口买的。” 湛露笑: “我以为你把算卦得的钱都交给我了,想不到你还留了几文钱在手上。” 青玄道士的脸红了红: “没留多少,怕有个不时之需。” 湛露摇摇头: “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本应该如此。” 说到这里,两个人就又没了话。尴尬地互相笑了笑。 自从那时候青玄道士一时间失态,向她吐露了衷肠,六七年来两个人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就没这么正常对话过,此时尴尬,也是正常。 湛露从青玄道士手上接过托盘,走进酒肆大堂里去吃饭。青玄道士往湛露房里瞥了一眼,抽抽鼻子,闻见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儿。 青玄道士是最机警的,他转身看看湛露背影,心中疑窦顿生。 可他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自去门口摆摊去了。 湛露吃过了饭,也收拾收拾开了门。她心里想着明夷君的事,这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青玄道士将她的异常看在眼里,却并不多言。 到了夜里,湛露心里更乱,也无心经营,便早早招呼青玄道士进来,关了门。收拾一番就去睡下,比平常睡的时间早了足有一个时辰。 青玄道士看着湛露关了门,若有所思。伸脚把他那小窝踢踢,踢到了湛露卧房门边上,一摇身变回狐狸,躺在小窝上,用耳朵贴着湛露的房门,也睡了。 却说湛露到床上躺下,刚阖上眼睛,就听见耳边男人的轻笑声: “今天来得好早。” 湛露惊喜地转身,一下扑到他怀里: “原来昨晚并不是梦。” 他笑: “不,确实是梦。只是……这里是我的梦,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我才不管是不是梦呢!”她说,“只要知道你在这儿就行了。不过不管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酒肆,应该是我说了算的。” 她说着,凑过去吻他的唇,还撒娇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明夷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变化。七年了,她长大了,真正变成了一个成人,她不再那么羞怯,不再那么怕他了,她的身材更像是成人的身材,面容上的稚气也退去了。 他本来还有点怀念他当初初见的那个小姑娘,可是眼前的这个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却给他带来更多的欢愉。记忆中的小姑娘与眼前的美貌女子交叠,合成一个人。明夷君看着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沉醉,他沉迷在她的眼波中了。 她的目光像是酒,像是她所酿的酒,她的唇是他所能采撷到的最甜美的果实。 两人缱绻一番,却不肯就这么入睡,湛露问起他这些年来经历,明夷君就把这七年里发生的事情向她娓娓道来。 他被困在神殿里足有七年,对于有着无尽寿命的他来说,七年本应只是一瞬。况且神殿中富丽堂皇,目之所及皆是善舞的精灵,耳之所闻都是最为动听的神乐,除此以外,神殿之中更有着食之不尽的佳肴美酒,可以随意取用。在神殿里,不要说七年,就算是住上几十年,几百年,也绝对不会无聊。 他本来可以日日饮酒作乐,或是干脆睡上一觉,睡上个几百年,等待事情有了变化,就可以从神殿中出去。 可是他居然吃不下,也睡不着。 佳肴美酒虽然可贵,然而他的心竟然就这样被她牵扯,见不到她,就算是再美味的佳肴,也食不知味了。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还是初次。 他本来以为,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然而在遇见了她之后,无数从未体验过的新的感受从他的心中涌现出来,带给他难以言说的惊喜。 他思念她,她的影子不断出现在他眼前,她的明眸,她的笑靥,无不让他心驰神往。这思念让他痛苦。明夷君从前未曾体察过痛苦,然而现在他知道了。 神殿中的精灵查知他的心情,变化出她的样子来取悦他。那些精灵最是伶俐不过,将她的模样学了个十分像,就算湛露本人前来,恐怕也无法说出精灵所化的幻象与她本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曾经试图从幻象中求得安慰,然而神殿中的精灵,只会不断重演她曾经做过的动作,说过的话。当他尝试同她们说话的时候,她们虽然也努力装出湛露的样子来,可是到底不像。 她们毕竟不是她啊,她是无可替代的。 明夷君叹息着伸出他的利爪,将精灵所营造的幻影撕碎,不再试图从幻影之中寻找慰藉。神殿中的精灵们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在明夷君的利爪下化作了烟雾。 于是他开始了寻找,神殿里有九十九个房间,他从第一间开始找,只求找到一个可以逃脱的缝隙。他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地找了七年,才终于找到一个极小的缝隙。 就算这个缝隙只有蚂蚁大小,他也可以变化了从中爬出去。可是这个缝隙甚至完全看不见,只能容许一点点气流吹过,于是他抽出了自己的神魂,从这个缝隙中飞了出去。 让神魂离开身体,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如果是人类,魂魄离了身体,就再也不能回去。明夷君虽然不死不灭,但神魂何等重要,若让神魂离开了身体,也很有可能会遭遇意外。神魂若是出事,他的肉身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在神魂无形,来去自如。就算是发生什么,也能及时规避。况且明夷君的神魂极为强大,自非他人可比。他于空中飘荡数日,寻到了湛露踪迹,入梦与她相见,只觉七年之间,恍如隔世。 湛露听闻,且悲且喜,她伸手抚摸明夷君的面颊。时间不会给明夷君的面容留下痕迹,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有了仿佛人类一般的神情。 她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正要开口与明夷君倾吐衷肠,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巨响。 她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第62章 神魂 湛露吓得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身边的明夷君顷刻消失,她从床上坐起来,只见青玄道士青白着脸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宝剑。 青玄道士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他已经在世间游走过许多年了,各种恶鬼已经捉过不少,可是此时他站在这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要说此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得从今天早晨说起。早晨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觉旁边卧室的门还关着,只觉得有点奇怪。平常他起来的时候,湛露早就连早饭都做好了。 不过谁没有个睡懒觉的时候呢?更何况湛露只是个寻常的人类罢了。青玄道士这么想着,变回人形起了身,准备给她弄些早饭。他平常极少下厨房,此时准备做饭,还觉得有点新鲜。 他刚要往厨房里去,却隐约看见有个白色的影子从湛露的房间里出来。 青玄道士的狐狸眼能看到很多人类看不见的东西。不过说到底,他的目力也只不过是比寻常人类强上那么一点罢了,那影子影影绰绰的,一闪就不见了。青玄道士再看时,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昔年四处游历时,替人驱除恶鬼时,曾见过许多被痴鬼纠缠的男女。如今他看见这古怪的人影,只觉得非常担忧,匆匆忙忙弄了些早饭,也顾不上自己吃,就去敲湛露的房门。 湛露出来开了门,他才稍微安心一点。不过他并没完全放心,整整一天,他都在悄悄观察着湛露的动向,只觉得她一整天都痴痴的,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等到了晚上,她居然提前闭店,早早上床歇息。这就更让青玄道士担心了。看见她这样子,青玄道士断定,她一定是被鬼迷住了。 这么想着,他就悄悄埋伏在门口,竖直了耳朵听,睁大了眼睛看。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那白影又来,钻进湛露的房间里不见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变回了人形,找出了捉鬼的七星剑握在手里,面对着湛露卧室的大门,手紧紧攥着,怎么也不敢上前。 他捉过无数鬼物,对于一般的邪灵恶鬼十分了解。然而对于那奇怪的影子,他却从没见过,也没有一点把握。 那东西到底是过路的无害魂魄,还是至恶的恶鬼?青玄不知道。不过多年来的经验带来的直觉告诉他,那东西恐怕极为危险,若是不小心,只怕他这条性命今日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就算是如此…… 青玄咬了咬牙,一脚踹开了房门。 那影子就在那里,就在在湛露的床上,睡在她身边,甚至还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身子。看见他进来,那影子懒洋洋地坐起来,似乎嘲弄似的看着他。 这一幕刺眼得很,青玄道士心头火起,提起宝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举起剑就向那影子刺过去。 湛露本来正与明夷君缱绻,想不到青玄道士居然突然这样冲出来,实在吓得够呛。她见他举着七星剑,向着明夷君刚才所在的地方乱劈,只怕他伤了明夷君,连忙飞扑过去挡住他,高声叫道: “青玄道长!你是要做什么!” 青玄想不到湛露会用身子过来挡他,好容易才收住了剑势,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高声说道: “你被鬼物所迷,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吗!这两天,你就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看见那影子就躲在湛露身后,不住颤抖,那姿态,似乎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青玄道士知道影子是在嘲笑他,不免怒极,然而他顾忌着湛露,生怕伤着她,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对着影子怒目而视。 湛露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是将明夷君的神魂当成了什么鬼物。慌忙对他说道: “青玄道长,你不要着急,这里并没有别人,是郎君回来了。” 青玄从她口中听说“郎君”二字,不觉心中一震,一时间心如乱麻,不知该作何反应。突然,他听见“当啷”一声脆响,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手中的七星剑已经落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去捡那七星剑。七星剑很重,他将宝剑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要靠着剑的力量支撑他自己一样。 他的思绪渐渐恢复了正常,重新变得镇定起来,他抬起头,向湛露问道: “若真是郎君,我自然不敢造次,只是,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郎君?凡是有点力量的鬼物,总能探知你内心所想,变化成你所爱之人的模样,诱人上钩。你又怎么能分辨得出?” 湛露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好气好笑: 我哪能连郎君都认不出!郎君又不是平常人,他是饕餮啊,寻常的鬼物,又怎么可能冒充得了他啊!” 虽然湛露这么说,青玄却仍然不肯轻易放松。他深深呼吸一次,平心静气地对湛露说道: “昔日郎君走之前,将姑娘托付给我照料。如今姑娘说郎君回来了,我却不敢这么轻易就卸去了责任。若是不能让我见到郎君,与他亲口说上几句话,我是决不肯罢休的。” 湛露为难道: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郎君如今只是一缕神魂,无形无声,要怎么与你对话?若要郎君入梦去见你,他只怕又不肯。” 青玄道: “虽然如此,我自有办法。我那里有些上等柏木香,待我拿到这里燃了,以飨幽魂。此魂受了这香火礼拜,自然能造出个临时的形体来,到时一问就知。” 湛露听说此法能让明夷君的神魂显出形来,十分惊喜。一叠声地叫他快去取。青玄寻来了柏木香,拿到这里点燃,对着那影子敬拜,可是那人影,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青玄见状,连连摇头,皱眉道: “奇哉怪哉,按说无论是什么魂魄,受了我的香火礼拜,总该有些变化。此法我用了无数次,从来没有不灵验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个道理。” 湛露闻言,歪头想了一想,道: “郎君又不爱吃那些东西的,他若是不肯受你的香火,自然不会有变化。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 青玄道: “什么可不可行的,你且说来听听。” 湛露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青玄听了,憋不出噗嗤一声笑了。他笑了一阵,才道: “我当了这么多年道士,还没见过这样的法子,不过你这法子虽然怪,若那魂魄真是郎君的神魂,说不定还真有些用处。” 湛露也捂住了嘴笑,她此时的表情极为生动,与平常不同。她已经七年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青玄道士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等他回过神来,转头去看那人影的时候,只见那人影立在她身后,似乎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第63章 烤肉 两人商量妥了,湛露就去了厨房。青玄看着那影子也大摇大摆跟着她过去,心中叹了一声。 真的是明夷君回来了吗? 刚才烧纸的炭盆还在这儿摆着,他把炭盆周围擦了擦,往上面放了个炉箅子,坐在一边等湛露。 湛露回来得很快,她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一盘牛肉,一盘猪五花肉,都切成了极薄的片。除此以外,她还拿了许多葱蒜辣椒之类的调料。 天气很冷,他们这么围着炭盆坐着,倒显得挺暖和。湛露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来。 那牛肉是上好的,鲜红的肉上白色的油脂均匀地分布着,湛露将肉片搭在炉箅子上,顿时“滋啦”一声,响起令人愉快的响声。牛肉收了热,在炉箅子上轻轻跳动,白色的烟雾蒸腾而出,散发出极为迷人的肉香。 青玄是道士,按理说本来不该吃牛肉。可他闻见那香味,不觉也“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湛露又往上放了几片牛肉,随后抓起一把切碎了的葱蒜撒在上面,肉香之中顿时又增添了葱蒜香气,更惹人馋涎直流。 此时天气很冷,门窗都没有打开,按说这些烤肉的烟本应散得满屋都是。然而它们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全都聚集在一处,模模糊糊仿佛显出了人的形状来。湛露见了,极为振奋,笑道: “郎君,你此时若是有形,我定要把这些烤肉拿给你吃。可惜你现在只是一团烟雾,吃不得烤肉,只好让你享受些烟火,这些好东西只得让我自己吃了。”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夹起刚刚烤好的肉片放到碗里,碗里早就放好了不少芝麻,还有盐末,辣椒粉之类的佐料,她沾了一下调料,将牛肉送进口中,这般美味真是不可多得,湛露眯上了眼睛,只觉得天下最幸福的事情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青玄道士也夹了一片猪肉放到火上烤。这猪五花肉比起牛肉来更加肥美,脂肪洁白如玉,瘦肉的部分也比牛肉更加细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青玄道士将那五花肉片在火上随便翻了几下,没等完全熟透就夹下来吃了,他本来就是狐狸,吃惯了生肉的。虽然跟着太白山的道士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原来的习惯也没完全改掉,时不时的还是愿意吃点半生不熟的。那猪肉很新鲜,又细嫩无比,青玄道士吃过了一片,只觉齿颊留香。 湛露也烤了几片猪肉,她不像青玄道士那般喜欢吃生肉,在她看来,猪肉这般肥腻,还是要烤得时间长一点才好吃,因此只是耐心等着。只见那五花肉中白色的脂肪被火一烤,就滴下油来,猪油滴在炭盆里,就窜起了火苗,又冒出一阵青烟。 湛露把五花肉片翻了个面,只见烤好的那边白色的脂肪已经被烤成了极为诱人的金黄色,油脂不断低落下来,发出呲呲的响声,让人坐立难安。湛露好容易等到那五花肉烤到她想吃的程度,迫不及待夹起来就送进口中慢慢咀嚼,那稍稍有些烤焦的猪肉焦香四溢,更加美味。 这厢湛露与青玄吃得欢畅,那边明夷君的神魂吸收了烤肉的烟,渐渐汇成一团模糊的人影。烟雾聚拢得很慢,那人影也不过是只有个人的形状而已,细致处到底还是看不出来的。 烟有些不够,肉却已经快要吃完了。湛露转身去了厨房,顷刻又端出一个大盘子来。青玄道士摸了摸肚子,嗯,差不多吃饱了,要是再拿肉来,他可有些吃不消了。 湛露端着盘子走近了,青玄道士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这盘子装的并不是肉,而是一盘三四种蘑菇。湛露把蘑菇也放在炉箅子上烤了吃,觉得很解油腻。青玄道士虽然不爱吃素,却也陪她吃了几口。 烟越来越多,在那一团白色的烟雾里,渐渐可以看出明夷君的眉眼来。湛露“啊”地轻叫了一声,伸手想去触碰他,可是她的手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了。 “别急别急!”青玄一边用力嚼着肉,一边口齿不清地叫道,“这事儿可慢着呐!平常的魂魄要想有个形儿能说话,也得两三刻钟,他要真是明夷君的神魂,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你别碰它,让它自个儿慢慢长。” 湛露只好有些失望地缩回了手,继续吃她的蘑菇。 等到全弄好了,明夷君会是个什么样儿? 她一边吃一边琢磨,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影。 烟雾移动得很慢,但还是能看出来它越来越像是人的模样。最先完成的是指尖和脚尖,渐渐可以看见手指的形状了,随后四肢也慢慢显出形来。 他们大概等了有三个多时辰,外面的天已经隐约开始发亮。两人一夜都没有睡,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只是一直看着明夷君的身体逐渐完成。 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酒肆,明夷君的新身体终于完成了。 他的样子并不像湛露所想象的那样,是完全由烟雾构成的白色。实际上,他身上的颜色都很正常,只是淡淡的,显得有些透明。 他睁开了眼睛。 湛露颤抖着向他伸出了手,这一次她的手仍然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但是那感觉……好像有点奇妙,就像是……她把手伸进了水里。 然后……她听见了他开口说话: “别这么玩,”他说,“这点烟也就够我变成这样儿。” 这回可是真真的,并不是梦了。她听了他的话,把手从他身体里拿出来,用手背轻轻划过他的面颊: “真的是你?” 他低下头,轻轻地笑,伸出手虚虚扶住了她的腰身。 默默站在两人身后的青玄道长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此前那人还只是影子的时候,他没法判断得清楚,此时他好好感受了一下那个人身上的气息,觉得他确是明夷君无疑了。 既然明夷君已经回来,他再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青玄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这里。   ☆、第64章 小明 明夷君花了一些时间来适应他的新身体,他的这个身体并非由烟气构成,而是神魂灵体在吸收了供奉的烟火之后,逐渐形成的稳定形态。 神魂与身体毕竟是不可分割的,就算是像明夷君这样极为强大的神魂,离开身体太久,到底也总要造成一些损害。不过像这样吸收了烟火供奉之后,神魂的状态就能更加稳定,维持比较长的时间了。 他和湛露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此前在梦中,虽然也可自在交流,但是那种状态非常不稳定,到底不如在真实世界这么安全。 两人将别离后发生的事情彼此说了一遍,只觉得唏嘘不已。两人这么说着话,连时间都忘了。一直快到了中午,湛露才想起来该开店门,这时候两人才发觉,青玄道士已经不见了。 门口的卦摊不见他,两人找遍了酒肆,也没看见青玄的身影。 明夷君又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说道: “他大约是走了有一阵子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高兴。 他没看错,那只狐狸,倒还真是个有眼色的。 湛露却显得很失望,叹道: “哎呀,都怪我没有注意到。这么些年来,都是靠他帮助,我才能在这京中好好生存下来。我还没有谢过他,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明夷君安慰道: “你我重逢是何等欢喜之事,想那狐狸也当为我们欢喜。他此时不告而别,大约就是担心离别时又要增添感伤,因此一个人悄悄走了。你体察他的意思,也应当不要忧愁才是。” 湛露听了明夷君安慰,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又欢喜起来。本来与明夷君重逢就是极大的喜悦,与此相比,青玄道士不告而别的这点事情,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听明夷君又道: “我的神魂在你这酒肆飘了有两三日了,每天里看你煎炒烹炸,你做饭的手艺,如今似乎也像个样子了。昨天闻见你们烤肉的香气,如今更想吃些东西。现在我显了形,你还不快做些美食来,好好让我考校考校你的手艺?” 湛露看见他早已经馋得不行,还要装模作样,不免捂住嘴悄悄笑了。明夷君瞪了她一眼,她反倒笑得更起劲,一边笑,一边说道: “郎君别急,我这就去给你弄些酒菜来。” 明夷君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她就笑着跑到厨房去了。 厨房里菜蔬肉类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卖得好的菜已经做了一半准备出来。湛露琢磨一会儿,就动手做了四样美食出来。 醋溜白菜,葱烧海参,九转大肠还有一道金丝饼。 湛露将做好了的美食端出来,明夷君见了,就笑起来: “这么几年不见你,你倒是学会了不少新菜。” 湛露有点不好意思,笑道: “都是这几年到京中来才学的。京中的食材比清平县里种类多多了,有个山东厨子鲁菜做得好,总是到我这儿来打酒,我跟着他学了不少。” 明夷君笑笑,决定先尝尝湛露的手艺再说。他伸手去拿筷子,可是筷子却从他的手指间穿了过去。 明夷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试图把筷子从桌上捡起来,可是那筷子却一次又一次从他手指之间穿过——他就是拿不起来。 明夷君着急起来,干脆伸手直接去抓菜,可是他白白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抓到。 明夷君虽说见识过的事情不少,却也是第一次变成这般模样。眼看着美食就在面前却根本吃不得,不免十分气恼。 看来他这身体也不过就是空具一个人类的外形罢了,除了能说话,能被人看见以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 湛露看见他这样,也觉得担心极了。她知道明夷君平素是最在意饮食的,如今他没法吃东西,这可怎么办? 不过湛露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到了最后还是得靠明夷君自己想办法。他气了一阵,到底还是冷静起来。明夷君毕竟是明夷君,他见多识广,知道此事恐怕并非完全没有办法,于是便坐在酒肆的长凳上,仔细思索。 等等……他……能坐着? 他赶紧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长凳稳稳地承载着他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 按理说,既然他不能拿起东西,坐下的时候也应该从凳子上穿过去才对,不过此时长凳确实可以支撑他的身体。 这大概意味着,要让他能够品尝美食,大概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构成他手指的那部分力量不够,不足以让他能够拿起东西就是了。 他想了想,摇身一变,就变回了原形。 他并没有变成像当初吓坏了差役的巨大怪物,而是像他以前喝醉了酒的那次,变成如小狗般大小的形态,他这样子虽然还是稍显透明,但只要不仔细去看,就会觉得他的模样与一般的小动物没什么区别。 他变了小饕餮,个头还没有湛露的小腿高,他跳了两下,想跳到长凳上,却没有成功。样子好玩极了。 湛露这是第二次看见他变成这样,不觉笑了一声: “嘻!郎君变成这样子,真是最可爱了。干脆郎君以后不要变回来,就这么在这里住着,也免得酒肆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起疑。” “嗷!!”小饕餮冲着她叫了一声,随后又用明夷君的声音说道,“别胡闹!快把吃的给我端过来!” 它的模样虽然小,可是声音却还有着明夷君的威严。这么一来,湛露就不敢随便拿他取笑了,赶紧拿了一个金丝饼,给它放在地上。 小饕餮走到金丝饼跟前,一口咬住。那金丝饼是由极细的饼丝盘成的,其中用了大量的油,口感极为酥脆,它一咬,那金丝饼就在它口中发出美妙的脆响。 小饕餮狼吞虎咽地吃了半个饼,抬头对湛露说道: “想不到你还会做这样的的点心,这金丝饼的饼丝很细,炸的时间也恰到好处。看来这些年你并没有懈怠。” 虽然明知道眼前这小饕餮就是明夷君本人,可是湛露还是很难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分明是长得那么有趣的小东西,偏偏说起话来,却还是明夷君那一本正经的语气,实在是太好玩了。湛露捂着嘴,拼命忍住笑。 小饕餮却并没注意到她是在取笑它。只是要求她把其余的菜也赶紧给他端过来。湛露抿着嘴唇,又给他端了那一盘葱烧海参。 海参是极为名贵的食材。湛露从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直到来了京中,才算是见识着了。她平时当然不舍得买,这些海参,还是前些日子里青玄去贵人家里替人看风水,替人家解了个难题,人家除了礼金,还送了他这么一包海参。 湛露拿了这么金贵的东西,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做坏了。赶忙请了她熟识的那个山东厨子,细细问了该怎么做,取了几个小心翼翼发了六天,到今日恰恰发好试着做了,倒是便宜了明夷君。 却说海参这东西,虽然是海味,却与其他海味大不一样。市面上常见的大多是干海参,干海参若是发得不好,或者极硬,或者极软,口感都不好,只有发得恰到好处,才会有爽脆弹牙的效果。海参的味道也特别,发好之后若是不加盐酱,吃起来味同嚼蜡,毫无滋味。可是若能好好调味,便能尝出海参本身特有的一种浓重的鲜味,绝非别的海味可以比拟。 那山东厨子教湛露做的这一道葱烧海参便是如此,用浓重的汤汁激发出海参本身的香浓滋味,再带上浓郁葱香,食之实在令人*。 小饕餮也不客气,一口气就将一盘海参吃个精光。他也不说话,只是又看看桌上,湛露又把桌上剩下的两道菜给它端过来,它各自吃了一半,抬起前爪揉了揉肚皮: “吃饱啦!” 它那样子实在逗人,惹得湛露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揉搓一番。她既然这样想,也就真的这么干了。她一把将小饕餮从地上抱起来,只觉得他的身子软得好像皮冻儿似的,有些颤巍巍,好玩得紧。她一边顺着他颈子后面的毛,一边问他: “以后白天的时候,你就变成这模样好不好?我这儿开着酒肆,人多眼杂,若是看见你人形,难免要以为你是什么鬼物,又要平白生出事端。” 小饕餮摇头: “我变成这模样被人看见就无所谓了?这里可是京师,难保会有几个见多识广的能看出我是饕餮,我要是真变成这模样到处逛,到底还是免不了要生事。” 湛露捏了捏它的小爪子: “那你说该怎么好?” 小饕餮摇摇身子,居然就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小狗模样,他笑道: “这样你看怎么样?” 他变的小狗真可爱,湛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行行行!我看这样最好!” 明夷君变的小狗摇摇尾巴,伸出舌头,在湛露手心里舔了一下。 噫!好痒! 湛露大笑起来,把它放在了地上,跑出去开店门了。 湛露在这里开店开了七年,也已经积攒了不少老主顾。这些老主顾们一进来,就察觉到了今日的店内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平时里每天都在门口摆摊的青玄道士不见了不说,酒肆里居然还多了一条小狗。 有很爱说话的主顾就开始向湛露打听: “阿露娘子!平常在你门口摆摊的青玄道长哪去啦?” 湛露当然不会把具体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只是说: “青玄道长许久没回过宗门,心里挂念,所以回去了。” 那问话的人就笑: “说是想宗门了,其实是小两口吵架了吧?” 酒肆厅堂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湛露在这儿开店开了七年了,青玄道士也在这儿摆了七年的卦摊。晚上的时候青玄道士收了摊,也要在酒肆住。这件事,老主顾们都知道。他们两个男的俊俏女的貌美,街坊主顾们只当他们两个人是一对儿。 也有好事的人当面问过他俩,他们俩从来都没正面回应过,主顾们就只当他们是害羞了,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些人甚至已经脑补出一段小家碧玉要被达官显贵强娶做妾,然后被俊俏道士搭救了,两人一同私奔到京城讨生活的大戏。 他们愿意这么认为,湛露也没打算去纠正他们。毕竟她一个女人家,又没有嫁过人,孤身一人在这京城里开酒肆,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惹出什么是非。让他们认为青玄道士和她是一对,反倒会免去不少麻烦。 不过……此时明夷君在这里……这个场面……倒是……有点尴尬。 湛露小心翼翼地偷眼去看它,却见它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是懒懒躺倒在一边。 或许它真的没注意吧。湛露悄悄松了口气。却突然听见又有人问: “阿露娘子,你这只小狗倒是挺乖巧,叫什么名字?” “啊?” 那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狗,湛露当然没想过要给它取名字,不过既然有人这么问了,她肯定还是得给它取个名字。湛露心里一慌,脱口而出: “它……叫小明。” 说完了,她赶紧偷偷去看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的那张狗脸上写满了嫌弃。 嫌弃也没办法,当你变狗的时候,你就叫小明了。想想青玄狐狸还叫狗蛋呢,你叫小明不是挺好的嘛! 那问话的人又道: “看你这狗模样挺好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湛露强忍住脸上即将冒出的三条黑线,好脾气地答道: “是……公的。” 那人一拍手: “那正好!我有一条小母狗,模样也是好看极了,哪天拉来,跟你这小狗配个种可好?” 湛露的神情有点尴尬,她当然不可能让它去配什么种,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狗啊!!!但是主顾又不能得罪,她只好说道: “这个……不太可能啊哈哈哈。” 然而那主顾并没被她的哈哈哈糊弄过去,只是不依不饶地问: “阿露娘子别小气嘛!这又有什么的啦?等我家小母狗生了小狗,也给你一条。” 湛露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自暴自弃地叫道: “它不可能跟你家的狗配种啊……因为……因为……因为它已经被阉过了!” 听见湛露这么说,那主顾才悻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湛露又偷偷瞟了它一眼,只觉得它的狗脸好像更黑了…… 好不容易忙活过一整天,主顾们都走了,湛露去关店门,突然感觉到一双凉凉的手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回过头去,后面的人当然是明夷君。 想起白天的事,湛露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心里只求他千万别计较。 不过明夷君显然不是什么大度的君子,他看着湛露,脸上露出一个冷笑: “阉过了,嗯?” “嘿嘿嘿郎君别计较嘛,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玩笑,玩笑。嘿嘿嘿,不是挺有意思的嘛!” 明夷君很想打横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但是以他此刻的状态,显然完成不了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只好一路把她推回了卧室,在她的耳边吹了一口气: “本座今天给你个机会,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阉过的。”   ☆、第65章 老人 明夷君又入梦来了。 虽然有了形体之后,说话走动都很方便,不过要做某些事情,果然还是入梦来做更畅快些。 比起现实来,梦里的世界总是更加……黏腻,空气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让人面颊发红。 湛露本来不想睡的,可是不知道明夷君用了什么法术,她刚躺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中。 刚一进到梦里,她就感觉到男性的体重和气息。她被他紧紧压住,一双手也被他按着,一动也动不了。梦中的明夷君有着和从前一样的体温和味道,一样的身体和面容,让她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七年前。她转过头看见床上的帐子,忽然发觉这里并不是她在京城酒肆的卧室,而是清平县里她的那个小小的房间。 明夷君察觉到她不专心了,轻轻咬着她的耳垂作为惩罚,在她耳边低语: “下次可还敢这么说我了?” 进入梦中的湛露有点恍惚,一时间竟然忘却了白天发生过的事情,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他看着她那无辜的模样,心里欲念更盛,俯下身轻轻舔舐啃咬她的喉咙。 他舔得她好痒,浑身都麻软起来,只能求饶: “小明,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明夷君笑道: “居然还敢管本座叫小明,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座今天非吃了你不可。”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继续舔舐,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的味道还是这么甜。” 湛露被他撩得不上不下,红着脸一边哭一边笑: “小明……小明你别这样……” 明夷君惩罚似的重重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手上变本加厉: “还叫小明,嗯?” 明夷君狠狠罚了她几遍,弄得湛露骨酥筋软,连声求饶。最后他到底是放过了她,容她沉沉睡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湛露从梦中醒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过了许久,才想起她已经来了京师七年了。她看看床榻边上,本应躺着明夷君的地方空无一人。 她有点失落。 来了京师七年,湛露从未想过家乡。家乡有什么可想的呢?清平县里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是昨晚上的梦却让她开始想家了,不为了别的,就只是想念那个小小的酒肆,那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在那里她曾经度过最美好的时光,那就是与明夷君在一起的时光。 或许人类就是这么贪婪的动物,看不见他的时候,只想着能看见他就好了。如今她不但能看见他,两人还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可是她却还是觉得不满足。 什么时候他能逃离了神殿,完完整整地站在她面前呢? 她这么痴想了一会儿,想要下床时才发觉腿上似乎被什么压得麻了。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明夷君变的小饕餮正窝在她腿上睡着,居然还低低打着呼噜。 他这模样可真好玩,比他变成人形的时候可爱多啦!湛露忍不住笑起来,不去想别的事了。她怕把它吵醒,所以小心翼翼地抱它起来,轻轻抚摸它颈上的毛发。 它哼唧了一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噫!好……好可爱! 这家伙和他人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他变成人形的时候,就只会欺负她而已! 虽然就算是被他欺负……也很高兴。 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着这么羞耻的想法,湛露吓了一跳,差点把小饕餮掉在地上。 如果她把它弄醒了,他肯定会冲她发火吧! 虽然明明知道它就是他,可是湛露总是没法把他们两个当成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不同的形态差别会这么大啊…… 想不明白的事情,湛露就不想了。她非常小心地把它重新放回床上,又替它盖上了被子,开店门去了。 似乎经常入梦让明夷君耗费了太多体力,他过了很久也没有醒过来。这一天客人很多,湛露一个人忙忙碌碌,倒也没太注意这些。 快到中午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位奇怪的生客。 这位生客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然看起来年老,可是却很有精神,很有气度。 湛露在这里开了七年的店了,常来店里的大多都是住在附近的熟客,生客大多都是些赶考的举子,或是些犯人的家属之类,很少有看见这样的老人。这老人的气质有些像是进京述职的官员,可是他却连一个从人也没有带,身上的衣衫也只是普通的布衣罢了。 因为店里很少有这样的客人,湛露就对那老人特别留意。不过那老人却并没有点什么奇怪的菜,他只是点了一壶最便宜的酒,还有一道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是很平常的菜,每天都会卖出去好几份,湛露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得太多了。 她很快做好了菜,给那老人送了过去。 老人举箸品尝,随后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 湛露知道凭自己的厨艺,在京师开店其实有点勉强,再加上鱼香肉丝这道菜,本来就是她在京师里胡乱学的,因此她看见老人皱眉,心里就紧张起来,走过去问道: “老人家,我做的这菜,不合您的口味?” 老人抬头看看湛露,摇了摇头: “并不是不合口味,你做的这菜,味道确实是很好。” 湛露不明白老人的意思,迷惑地看着他,只听那老人问道: “你这道简单的菜,里面用了东海盐吧?” 骤然听人提到东海盐,湛露心中一惊。 她的菜里面确实是用了东海盐,那还是她从清平县里带出来的。无论什么样的菜肴,只要用了东海盐调味,就会变得鲜美无比。湛露就是因为有了东海盐,才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她在京中这几年,见识渐长,在京中的菜市上见到了许多从前听都没听过的珍稀食材,可是却从未见过有东海盐出售。她也曾打探过,却发现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厨师,也极少有知道东海盐的,更别说尝过了。 可是这个老者,仅仅尝了一口菜,就说出里面含有东海盐。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66章 生客 湛露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老者,竭力想猜出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老人却只是一边品尝菜肴,一边说道: “东海盐是至宝,你却把它用到这么普通的菜里,未免有些浪费了。看样子,你对你做的菜,只怕并不自信吧。” 听到老人这么说,湛露惊讶地看着他。 这位奇异的生客,说中了湛露内心之中非常在意的事情。 是的,湛露的内心之中,对自己的厨艺总是不自信的。 她不过是从偏僻的小县城里出来的厨子,她的见识很少,也从来没有像真正的厨师那样经受过什么严格的训练。甚至,在那么多年里,她是没有味觉的。她甚至连什么东西真的好吃都不知道。 她一直试图去弥补这些,无论是明夷君还是经常在她这打酒的四川厨子,只要是在厨艺上有造诣的,她都会去请教。慢慢的,她的菜做得也像模像样了,可是她还是不自信。 当年她从清平县离开的时候,走得很匆忙,因此她带的东西很少。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东海盐。 无论什么菜肴,只需要加入东海盐,味道就会变得特别鲜美。从某种角度上讲,湛露能在京师站稳脚跟,东海盐功不可没。 可是,东海盐用得越久,湛露也就越没有自信。她深知自己此时的成绩,都是依靠东海盐而来。她甚至不敢把它从哪怕任何一道菜中撤出去。 那老人喝了一口酒,叹道: “这酒是你自己酿的吗?从这酒来看,你本来应该非常有灵气才对。你能做出的菜,本来不应该只是这点程度而已。你太过于依赖东海盐,以至于让自身的水平停滞不前了。” 老人说的话,每一句都震动着湛露的内心。她意识到这位老人绝非寻常人,一定是非常出色的厨师,于是虚心地向他求教: “老人家,您说得都对,只是如今我停滞于此,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才好,还请老人家帮我指一条明路。” “现在回头还不晚呀!”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你现在开始磨练技巧,不再依赖东海盐,日后自然会成为出色的厨师。不过厨艺之类到底还是小事,你难道从来未曾察觉,你已经深陷歧途?” 湛露听见这老人话里有话,心中疑窦丛生,不免又多打量了这老人一番,此时她突然发现了这老人身上让人觉得不寻常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这老人……太干净了。 他的头发和脸上的胡须,都是雪白雪白的,没有一根黑色的毛发存在。这且不说,除此以外,这位老人的衣服和鞋子全都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泥泞都没有沾上。 外面之前下过雪,如今地面还没有全干,就算是爱干净的人,从路上走过来,鞋子上也总要沾上些许污渍。他分明不是乘车而来,可他的的鞋子却非常干燥。 在湛露所有见过的人里,只有明夷君能做到这样。而他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所穿的衣服有着涤尘的效果。明夷君曾经对她讲过,他的这件衣服,是一位仙人所赠。生活在天宫里的仙人不喜欢沾染尘埃,所以每日都穿着这样的衣服…… !!! 这个老人……是天宫中的仙人?! 她的眼神改变了,抬起头重新认真审视那老人,老人洞悉了她的变化,笑道: “看样子你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隐瞒什么。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要劝你的。” 因为明夷君的缘故,湛露对于天宫的仙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看在这位老人指点她的份上,她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站在那里,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只听那老人说道: “你的命格极为特殊,万中无一,若是求仙访道,将来必定位列仙班,作为厨师,也必然能成为天下名厨。然而如今你遭遇天下之大凶,不但不规避,反而日日与之亲近,只怕将来会遭遇不幸。我不忍看你自毁前程,故而今日前来点化于你,你若趋利避害,未来自然前途无量。” 听老人这样说,湛露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刚要答话,却见明夷君所化的小狗,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第67章 复苏 老人似乎意识到湛露的目光,转过头,目光与被称作小明的明夷君对上了。 它看见那老人,楞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随即飞奔过去,冲着他吠叫,甚至试图上前撕咬他。 那老人不像旁人那般肉眼凡胎,因此一眼就看出眼前的这条狗乃是明夷君所化。他不敢与明夷君正面相对,匆匆丢下一锭银子,飞也似的跑出酒肆不见了。 湛露有些担心,跟过去看,只见它并不追上前去,只是在门口吠了两声,就转身回去,往后面卧室里去了。 湛露知道明夷君定是有话要说,也就跟着走了进去。她刚一关好门,明夷君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神色凝重地向湛露问道: “方才那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湛露知道事关重大,亦是不敢轻忽,听他这样问,连忙答道: “那老人说我做菜本来还能更好些,只是我过于依赖东海盐了,因此反而被局限住了。除此以外,他还说……我常伴凶邪,未来定将遭遇不幸,让我规避。” 明夷君的眼神又沉重了几分,湛露见了,连忙急急说道: “我才不理他说的什么胡话呢!我是绝对不会离开郎君的!” 明夷君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湛露心里发慌,试探着轻声问道: “刚才那个老人……是仙人吗?” 明夷君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个仙人,”说着,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这般藏头露尾的,连本相都不敢露,跑来撬墙角,自然是天宫里那般小人的行径。” 他这般说了,又停了一停,道: “不过他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们这些凶兽,一向身带邪煞之气。与你在一起久了,只怕确实会对你有所影响,此事确实不可轻忽,你若是担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湛露就伸出手挡在他嘴边,止住了他: “郎君说得什么话!我只要见了郎君便欢喜,就算是要折些福气,损些寿数,又有什么关系?” 听了湛露这么说,明夷君只能无奈摇头而已,他又道: “这事情虽然麻烦,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解。他们来这里,只怕也不仅仅是为了要离间你我,而是前来打探消息的。如今他们见了我神魂出窍留在此处,恐怕要想方设法毁我肉身。他们若有行动,我就必须马上离开。” 湛露从前送过他一次,本以为很快就能相见,想不到却等待了七年。七年时光无比漫长,她却到底还是忍耐下来了。 这次与明夷君相见,她本来以为可以和他一同过一阵平静的日子,却想不到他回来还没有几日,却又要经历痛苦的别离了,一时间只觉得肝胆俱裂。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问道: “若是郎君真走了,我又要何时才能再见到郎君?” 明夷君看她神情,只觉得十分心痛。此时他若是真身在此,定要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可惜他此时只是图具外形,因此只得虚虚抱住她身体,安慰道: “天长日久,你我定有再会之时。况且按我推想的,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他的话语坚定,充满让人信任的力量。这让湛露感觉到安心了。方才痛苦的时候湛露没有觉得想哭,如今安心了她反倒觉得鼻子发酸,简直马上要哭出来。她用力做出一个笑容,掩盖即将落下的眼泪: “好的……那就先这样吧。我得出去了,客人们还等着呢!” 她扭过头跑出去,揉了揉眼睛,给客人们端去美食。 明夷君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声,摇身变成小狗,跑到她脚边,冲着她轻轻叫了两声。 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紧随其后。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在担心。 到了夜里,湛露关了店。明夷君变回原来的样子,对她说道: “我苦思许久,想到我又要离去,到底不能放心。如今那狐狸又不在这里,我想着还是要让阿箸一直陪着你,我才能稍微放心一点。说起来这几天一直没看见她在,莫不是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一提到阿箸娘子,湛露只觉得更加伤心。她带着明夷君来到她安放阿箸原身的地方,指给明夷君看: “当初郎君离去,我心里本来就十分难过,原本还以为能有阿箸娘子可以相伴,可是自从那次她被天兵打回了原形,就再没变回来了。” 明夷君闻言,皱眉道: “那次的天兵虽然厉害,不过以阿箸的能耐,还不至于彻底被打灭神魂。不过既然七年都没有醒过来,恐怕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了,让我先来看一看。” 湛露替明夷君把阿箸娘子的原身拿过来。阿箸娘子的原身是一双很古老的牙箸,外表泛着淡淡的黄色,上面雕镂着奇妙的花纹,表面上有一些磨损。 明夷君的指尖轻轻滑过牙箸上磨损的地方,叹道: “伤得很重啊。如果现在勉强唤醒她,也许会留下无法弥补的伤痕呢。” 湛露听他这么说,忙道: “既然如此,就不要唤醒阿箸娘子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这么说着,明夷君却没有听她的,他的指尖接触着牙箸,往里注入了一点力量。 只见牙箸发出极为明亮的光芒,渐渐改变了形状成了人形。光芒渐渐消失,湛露看见阿箸娘子正笑嘻嘻地坐在桌上,向着她说道: “我只不过睡了一觉,小阿露居然已经变成大姑娘啦!” 看见阿箸娘子,湛露惊喜地大叫一声。阿箸娘子是不会变老的,她看上去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差别。这让湛露有些安心了,可是当她走到阿箸娘子面前,她发现阿箸娘子的手上有着许多深深的疤痕,不觉惊叫起来: “阿箸娘子!你的手……” 阿箸娘子好像才刚刚发现她手上的伤一样,极为惊讶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她恢复了平静: “不过是上次和天兵打斗留下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湛露看着阿箸娘子的手,这双手本来是非常白嫩好看的,此时却布满伤疤,样子极为可怕。湛露简直要哭出来: “都是我不好,如果让阿箸娘子继续沉睡一段时间,阿箸娘子就不会留下这样的伤疤吧?” 阿箸娘子却笑着摇头: “留下点伤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主上把我唤醒,让我能够看见你,这才让人高兴呢!” 湛露与阿箸娘子是很亲密的,明夷君微笑着看她们两个说话,突然间,他察觉到一丝异动,闭上眼睛细细感觉着,大声叫道: “好像有什么不对……他们……他们在攻打神殿了!”   ☆、第68章 十二 居然……这么快! 湛露对于面前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她和阿箸娘子惊恐地看着明夷君的神魂开始变得若隐若现。他的身影闪现了几次,他张开口,好像想对湛露说些什么,可是却并没有哪怕一点的声音能够传到湛露的耳中。 阿箸娘子刚刚醒来,并不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不过她毕竟也算是见多识广,一看见明夷君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了此时在这里的并不是他的原身。她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此突然的情况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呆看着,完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些什么。 湛露虽然非常了解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这样的事骤然在眼前发生,还是让她惊慌失措。她试图去握他的手,可是她的手指却什么也碰不到,仿佛只是穿过了一片水雾。 明夷君也向她伸出手,可是他们无法互相接触到。因此湛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夷君的身影不断闪动,随后彻底消失不见,甚至没有在酒肆里留下一点痕迹。 好像他从来没回来过。 他的突然离去似乎抽走了湛露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却说在神殿那边,情况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刻。仙宫之中派出了十二位仙人进入神殿,力图要毁掉明夷君的肉身。就连殿外也部署了数十万天兵,下定了决心要将明夷君绞杀于此。 从盘古开辟天地时起,神殿就已经存在。它并非是由什么神或是人修建的,只是存在而已。谁也说不清楚神殿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它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的一个具体体现,让人明白它确实就在那里。 通常来说,神殿会选择它的来访者,除了上古的神明以外,只有那些最初应天道所生之物才能进入神殿。其余的人,无论实力多么强横,也无法打开神殿的大门。这也正是天宫中的仙人将四凶关在神殿中七年,却始终未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不过这一次,大约是天宫中的仙人们得知了明夷君神魂离体,意识到这是一个除掉明夷君的绝好机会,完全不想错过,因此动用了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法术,让仙人可以混淆神殿的认知,进入神殿之中。 这种法术对于身体的负担极大,因此堪称禁术。进入神殿的仙人如果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出来,就会被这种负担压垮,严重的甚至会丢掉性命。即使能够按期从神殿中出来,这种负担也会让进入神殿的仙人在数年之内都无法使用法术,变得和凡人无异。 天宫中的仙人们大多都是通过无数年的修炼,历经千难万险,才得成大道获得仙箓,升上天宫成了仙人,得到不老不死之身,自然不会轻易舍弃。况且天宫中的仙人虽然人数众多,真正能称得上战力的委实没有多少。此次居然能派出十二人之众,可见天宫对这次机会确实相当珍惜。 不过自天地开辟时候就诞生了的四凶是不会任人宰割的。 在第一位仙人将左脚迈进神殿,踏上神殿里地面的那一瞬间,趺坐在殿中闭目养神的混沌睽君就立即感受到了这种震动。 “来了。”他说。 睽君并没从蒲团上坐起来,他只是听着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开始计数: 一、二、三…… 从他们被关在这里的那一天起,睽君就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的。睽君超越一切生灵的智慧让他洞悉了这一点。把他们关起来绝非天宫中仙人的最终目的。睽君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把四凶全部绞杀。 脚步声仍在继续,睽君不为所动,仍是慢慢数着: ……四、五、六…… 四凶的寿命本来无穷无尽,还拥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他们的寿命与力量是与生俱来的,是由天道赋予的。只要能杀死四凶,天道就会将他们本来拥有的力量重新分配,天宫也就可以趁此机会扩充自己的力量。 ……七……天宫派来的人还真不少,或许他们终于意识到,单凭那么几个纸片糊的似的所谓天兵,丝毫奈何不了他们……八……不,不对,这么说不确切,上一次他们派来的天兵显然只不过是来试探的。 睽君知道天宫中的那些仙人都是怎么想的,在他看来,他们简直蠢得要命。他们的想法不仅难以实现,而且就算是实现了,此种行为无异于杀鸡取卵,长久而言,对他们简直没有一点好处。然而主动去向天宫挑明这点无疑是一种挑衅,只会让他们更有理由继续行动罢了。 ……九……无论天宫仙人们的想法怎么愚蠢,这一次他们似乎确实没有低估四凶的实力……十……人数太多,或许会陷入苦战啊……十一……神殿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战斗,谁也说不清在这里战斗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十二。 数至最后一人,后面不再有新的脚步声传来,睽君猛然睁开了眼睛,开口吩咐道: “噬嗑,你去将明夷唤醒。” 噬嗑本来斜倚在旁边的榻上打盹,听见睽君的呼唤,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嘟嘟囔囔地开始抱怨: “明夷那家伙,居然迷上人类的女子,简直是鬼迷心窍。神殿里本来是多好的寻欢作乐之所,偏生他非要去找他那什么小情人儿,害得老子日夜睡不安稳。” 留在这里的三人之中,噬嗑一直负责守护明夷君的肉身。明夷君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他却要做这般枯燥的工作,也就难怪他要抱怨了。 他虽然要抱怨,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叫那些该死的仙人得了手,让四凶少了一凶,可是大大不妙。因此还是赶紧起来去唤明夷君。 明夷君的肉身被妥当安置在房间角落的茵席上,他虽然神魂已去,但仍是面色红润,神色如生。身上衣衫华美整洁,衬得他的相貌有着格外特别的光彩。 此时他正处在生与死之间的领域,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神殿之中才能如此轻易的实现。 噬嗑虽然起身唤明夷君,心里到底不高兴,因此也不愿好好叫他,只是踢了踢明夷君躺在一边的肉身,冲着他喊了一声: “魂兮归来!” 这一句,是过去楚巫招魂时常用的一句咒语。那时,如果有一位王者病得沉重,魂灵不知去往何方,楚巫就会站在他身前用奇异的语言唱诵,原本的咒语很长,楚巫要向魂灵倾诉四方的恐怖之事,呼唤他回到这更加温馨甜美的家。 这样的招魂术现在的人已经不再使用,不过它的威力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即使是像明夷君这样的神魂,有时候也会迷失了方向,需要人的指引。噬嗑君不记得整篇的长句,也不肯为此花功夫练习。不过明夷君走前,他们曾经约定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就用这一句呼唤他回来。 噬嗑叫过之后,明夷君并没有马上苏醒。他也不着急,只是盘膝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而睽君却早已站起身来,拔剑四顾。 睽君平常的时候是不用剑的。不过今日居然要对上十二位仙人,睽君觉得颇有拔剑一次的必要。睽君的剑很特别,是一段三尺长的冰。剑刃很薄,极为剔透,在灯光的照耀下,会折射出奇妙的光来。这一段冰是睽君亲自从昆仑山顶寻来,然后丢在长白的火山口里,将它锻成了一柄剑。锻剑时融化出的冰雪水,将长白火山口中的火都熄灭了,让那里成了一潭湖水。 如果用这柄剑击中了某人,剑的寒意将沁入那人的肺腑。 睽君没有给他的剑取名字,这是一柄无名的剑,然而它却比所有有名字的剑更强。 睽君和噬嗑君都各居其位,只有未济君不动声色。仍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神殿中侍奉的精灵给他端上来的葡萄。 既然有睽君守住门口,明夷的肉身也有噬嗑看着。那他也没什么必要起来了。 十二位仙人非常谨慎地踏入神殿,这是他们中任何人都未曾踏足过的地方,因此需要格外的谨慎。他们的脚刚刚碰触到神殿的地面,立即感受到有一重力量压在了身上。可以想见,若是法术的效果消失,这种可怕的压力,一定足以将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不过这些仙人既然能被选中到这里来,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一点压力还不足以把他们压垮,顶多是让他们的肩膀沉重一些罢了。就算是被这样的力量压着,他们也还是要比寻常的凡人轻盈得多了。 天宫之中有着人间没有的奢华,而神殿之中那令人迷醉的场景,也绝不是天宫可以比较的。原本见多识广的仙人们,来到这样的地方,也要惊叹了。 神殿中服侍的精灵们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进入,事实上,在明夷君他们到这里之前,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人形的生灵。从前到这里来的,大多是上古的大神,他们的相貌与人类差别极大,往往有着人首蛇身或是更古怪的外形。 精灵们极为好奇地围上去,要服侍这些新来的客人,然而队伍中一个穿着红色袍服,嘴唇鲜艳的仙人却挥着剑砍过去,将精灵斩成了碎片。 精灵们尖叫着,逃窜着,却无法逃避被斩碎的命运,它们本来是没有实体的,被斩碎之后就化为烟雾。 仙人的宝剑上干干净净,没有因为斩碎精灵而染上污渍。他低头看他的剑,似乎为此而感到遗憾,轻轻撇了撇他那颜色鲜艳的嘴唇。 他们继续前行,神殿仿佛巨大的迷宫,各种相似或是不同的房间让人迷惑。但迷宫总是有个终点,时间并不特别紧迫,仙人们知道他们总会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终点。 终于他们看见了前面房间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可以看见黑色的广袖在迎风飘动。 就是这里了。   ☆、第69章 杀戮 半掩的门扉之间并不是只有广袖的影子,仙人们看见了武器发出的寒光。 他们知道对面早有准备,这也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那光芒也在提醒他们这一点。 那凶兽,那猎物,为什么要露出袖子的一角,为什么要露出武器的寒光呢?好好将自己隐藏在门的后面,不是更容易突然发起致命一击吗?这是否是一种无心之举呢? 但仙人们明白这不是的,那站在门后的凶兽并不是无意间露出破绽,他是在向仙人们挑衅。这是一种傲慢,他认为无论如何,仙人们是战胜不了他的。 仙人们并没有因为凶兽的挑衅而动怒,如果他们动怒,那反倒是中了凶兽的计了。他们拔出武器,小心谨慎地以最轻的脚步往门口挪过去。 当第一位仙人刚刚走到门边,门突然敞开,早已等在门口的睽君陡然发难。 睽君持剑在门口立了很久,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剑光闪烁,仙人急速后仰,避开了冰剑的攻击。而紧随其后的第二位仙人用剑挡住了睽君的攻击。 看见眼前凶兽那模糊不清的面目,他们知道那就是睽君了。在四凶之中,睽君在各方面都比其他凶兽更强,是最难缠的角色。他们不想在这里与睽君多做纠缠,睽君不是他们此次行动的目标。然而睽君用身体挡住了门口,让他们无法进入。 门口非常狭窄,无法容纳所有人。三位仙人站在前面与睽君缠斗,其余人都围在他们后面,准备伺机冲进殿中。 仙人们手中的宝剑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但比起睽君的冰剑来,还是差得太远了。即使只是相对作战,仙人们也能感觉到从冰剑传来的丝丝寒意。此种寒意几乎要浸透了仙人的内心。 锵! 一位仙人手中的剑被睽君的冰剑削断了,断剑飞了出去,割破了睽君的手臂。 殷红的血从睽君的手臂上流出来,落到了地面上,仿佛颜色可怖的花朵。 自神殿出现以来,这里还是第一次沾染上鲜血。神殿为洁净的殿堂被玷污而感到不悦,发出了强烈的震动。 地面晃动得很厉害,睽君因此后退了一步。 后面的仙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强行突入了殿中。 仙人们已经到了眼前,可是明夷君却还在沉睡之中,没有醒过来。 这让本来有些不悦的噬嗑君着急了,他一边不断高声叫着“魂兮归来”,一边持剑护卫在一侧。 就连此前一直倚在榻上吃葡萄的未济君,也从榻上跳了下来,开始尽力应对攻进来的仙人。 仙人们明白,要杀死正常状态下的凶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明夷君。 凶兽们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仙人们的人数太多,虽然实力稍弱,一时之间却也能缠得凶兽们无法动弹。眼看着其中那一位衣着鲜红的仙人提着剑走向明夷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位仙人不仅衣着引人注目,他的容貌也是这些仙人中最出众的,方才与睽君相斗时,他站在最前面。睽君所削断的剑,也正是属他所有。此时断剑早被他丢弃,他手上拿着的,是他所携带的另外一柄宝剑。这柄剑是此次仙人们所携带的最锋利的一柄剑,甚至可以穿透凶兽坚硬的骨头。出于对宝剑的爱惜,仙人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把它拿出来。 这位仙人有着嗜杀的习性,在他还是普通人类的时候,因为于杀戮一道达到了极致而成为了仙人。成为仙人之后,他便极少再有可以杀戮的机会,因此感到非常无趣。此次他自愿请缨,要求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明夷君致命一击。 此时他的面上带着笑容,仿佛他将要做的是一件最为愉快的事情。听见凶兽们因为无暇分|身来救明夷君而发出绝望的怒吼,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他站在明夷君身前,手中握紧了剑,决定用最大的力气,一剑把他砍作两截。 然而当他运足了力气砍下去的时候,并没有如他的预期那般,看见迸出的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上。他仿佛砍在了石头上,震得他虎口生疼,差点丢掉了手中的宝剑。 他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剑被一柄重剑挡住,眼前的凶兽睁开眼睛,向他露出微笑。那笑容奇异,是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 他楞了一下。 说是楞了一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瞬罢了。然而这一瞬间的失神足以让他毁灭,他感觉到对方手中的重剑在他眼前扬起一阵风,然后,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明夷君用重剑劈碎了红衣仙人的头颅。 血喷溅出来,洒落在红衣仙人的红衣上,把他的衣服浸透了。到神殿这样的地方来,是不允许穿不沾灰尘的仙衣的,因此红衣仙人特意穿了红衣来此。他担心凶兽的血会沾染他的衣服,却想不到最终沾染他衣服的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落在明夷君的身上,明夷君是从不喜欢穿红色的,他穿的是白色的衣袍。仙人的血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在他的衣服上染了重重的梅花。 他的神情没有一点改变,他的笑容始终温柔优雅。他的唇边沾了血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所有的仙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他们“啊”地叫起来,丧失了斗志。 其实就算是他们不丧失斗志,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神殿变成了修罗场,仙人一个个被杀死,他们死状凄惨,让人不忍直视。 只有最后一个仙人被他们故意留下来,他们用剑逼迫着他往神殿的门口走去。 只要仙人中还有一个活着,神殿的门就会继续敞开。 他们到了门口,把那仙人绑在了门口的柱子上,然后走出了神殿的大门。 他们决定各自离去,只有噬嗑君不肯走,脸上挂着堪称天真的笑容,坐在门口往里看。 “我想看看他死时的样子。”噬嗑君这样说着。 睽君脸上的神色难辨,明夷君却又微笑起来。 虽然很难说四凶之中谁更年长,谁更年少一些,不过在他们之中,噬嗑君确实是相对单纯的一位。他具有一种孩童般的残酷,喜欢折磨比他弱小的生灵,观看旁人的痛苦。在现在的四凶之中,也只有他会只是为了快乐而杀戮。不过他毕竟不是人类,这样的喜好,与其说是出于邪恶,倒不如说是出于天真。 明夷君也曾有过那样的阶段,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噬嗑残酷而又愉快的神情让明夷君有些怀念那个曾经的自己。 不过明夷君清楚,那时候的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变了,而且将不断地处在变化之中。此前在神殿里,睽君看到了天书,可是睽君看完以后,什么也没有提,并没有对他们讲他看见了什么。不过此时,明夷君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回去,回去湛露的酒肆里,和她一起生活。 虽然刚刚才分开,他已经很想她了。   ☆、第70章 时间 四凶在神殿的前面再次分别,下一次的相会不知会是何时,也许下一次再见要再过几千年。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依依惜别之情,只是很普通地分开了。 在分别之前,明夷君特别走到睽君面前,向他询问是否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睽君没说话,只是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打量了他一会儿。 在明夷君看来,睽君面目不清的脸上似乎展现出一种令人疑惑的奇异神色。然而睽君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并没有什么,无需挂念。” 听到睽君这样说,明夷君的心里也就安然了些,与其他三人道别之后,他开始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明夷君的神魂回到*的时间还不很长,因此还不是特别适应。这种不适应的具体表现就是头疼。他明白神魂离体自然要付出些代价,比起神魂离体带来的好处,这种头疼的代价实在是太低了。因此他也并不很在意。只是这种猛烈的头疼让他没法像平常那样御风而行,只得慢慢前进。于是他用纸仙鹤给湛露去了一封信: “不日即归,勿念。” 看着纸仙鹤从他的手中飞出去,明夷君的心情轻松起来。 睽君已经离开,走之前也没有要求他的帮助。明夷君明白,或许这就意味着睽君认为只靠他一人,就可以解决天书上的问题。这样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明夷君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安宁。 明夷君一直认为,睽君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或许因为睽君是四凶之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他的睿智绝非其他人可比。既然睽君没有要求他帮忙,他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点他所渴念的欢愉。 他愉快地回忆起他神魂离体的时候入梦去寻湛露的事情。那只不过是梦,可他身体的触感却仿佛无比真实。他为他俩创造了这一场幻境,让两个人都为之沉迷。他回想起她的身体无比柔软,神情可爱可怜。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次回去,梦里的场景变为了真实,那滋味会不会更好些? 他就这样愉快地前行,离开了神殿影响的范围,回到人间。 或许因为少了神殿的影响,他的头痛似乎也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能御风,但行进的速度已经快了不少。 春天已经到了,垂柳生出了嫩黄的新叶,清风拂动,让人精神一振。街上的女子穿着极为飘逸的衣裙,盈盈然有仙意,姿态非常美好。 明夷君的锦囊中,也带着几件这样的衣裙,那是他从神殿中找到的。 等到回去了,就把这衣裙带给湛露穿吧。湛露寻常常穿的那几件衣裙都有些过于朴素,倒不是说不好看,不过她若是穿上这样的衣裙,那样子一定很美。 他就这样一路前行,并没有发觉路上的风物与往昔有什么不同。他用两个月走了一半路程,觉得自己的神魂已经归位,便开始御风而行,顷刻间就到了京城。 京城似乎与他上次以神魂状态前来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明夷君花了一点工夫,才找到湛露的那间小酒肆。 它还是那么小,不过……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比之前还要……破败了? 不过处于愉悦状态中的明夷君并没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走进了酒肆。 酒肆里还和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里面坐满了酒客。看到有陌生人进来,许多人抬起头打量他。 可是明夷君却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这间酒肆里……没有湛露的气息。 他相信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但是湛露到哪里去了? 酒肆的老板娘听见有客人,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笑容可掬: “这位客官想必是远道而来,您想吃点什么?喝什么酒?” 酒肆的老板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非常年轻漂亮。不过明夷君却无心欣赏她的美貌,只是问道: “你知道这间酒肆以前的主人到哪去了吗?” 突然被问起这样的问题,酒肆的老板娘也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这酒肆……是我家家传的呀!以前这酒肆是我父亲的,再之前,是我祖父的,这酒肆在我家人手中几代了,从来没有卖给过别人。” 老板娘的话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明夷君的心上。明夷君突然想起与睽君分别时睽君那奇异的神情。 现在想来,那个表情……其实很像是……怜悯。 那家伙……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他没注意的事情吧! 难道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人间已经过去了百八十年年? 想到这个可能性,明夷君不觉脸色发白。 神殿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空间。它的奇妙之处在于,神殿中时间的流速,与正常的时间流速有着微妙的区别。 而这种变化并不是固定的,神殿中时间的流动速度到底是与外界相同还是相异,差距多还是少,完全取决于神殿的……心情。神殿里的时间既可以和人间一样,有时候也会有在神殿里待了一天,外界却已经度过了几百年的情况存在。 是的,虽然很难把神殿称为是生灵,但它确实有情绪。或许因为此前神殿的情绪一直很平稳,所以神殿中的时间和外界的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让明夷君差点要忘记了这回事。 不过……明夷君想到了此前在神殿中展开的厮杀。 不,或许那不应该被称为厮杀,那是单方面的残酷虐杀。明夷君想起他们在神殿里留下的那一片狼藉,轻轻抽动嘴角。 他们把神殿弄得那么一团糟,神殿如果不给他们一点教训,那才是怪事呢!也怪他归来心切,居然忘了这回事。 回顾着他一路上看见的风物和女子们明显与从前不同的服饰打扮,明夷君意识到,大概确实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不过已经过去的时间是没有办法回来的,从那老板娘的话里来看,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百八十年,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找到湛露。 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吗?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她曾经吃过的玉青柠和雪蜂蜜之类的东西可以帮助她减缓衰老,但她毕竟只是一介凡人,如果真的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他没有把握断定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明夷君的手有些颤抖。 他需要先来看看,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 明夷君身为四凶之一,有能力推算出前后数千年间发生的事情,他掐着手指计算,却发觉实际经过的时间好像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样。 一百年……八十年……二百年……九十年…… 推算出来的时间和他所想象的相差太远,明夷君睁大了眼睛,极为困惑地发出了一声: “咦?”   ☆、第71章 重逢 原来只不过过去了……一年多? 明夷君疑惑地重新推算了一遍,一点没错,就是一年多。十几个月,三四百天。 只过了一年,可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听面前的老板娘突然笑道: “哎呦,您说的是之前赁了这间房子开酒肆的那个姑娘吧?也是怪我糊涂,竟然把这茬儿忘了。之前这房子是我父亲租出去的,几个月前我说想开店,父亲就把这间房子收回来了。我没见过那姑娘,也没什么印象,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听她这么说了,明夷君才算是定了神,又掐指推算了一番,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一路上看见姑娘们穿了新式的衣衫,是因为皇帝去年新纳的宠妃爱穿那样式的裙子;京城里大兴土木,是因为去年里有个大商人买了京城许多地皮,酒肆模样显得旧了,是因为湛露搬走之后,还没有完全收拾好。 一切其实都很正常,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湛露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这世上,和上次与他相见的时候并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阖上眼睛继续推算,算出湛露如今的所在,是京城的东北方向。 京城的东北?那不就是……清平县的所在? 明夷君睁开眼睛,心中大致有了计较。当年她从清平县里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七八年的时间算不上长,不过对于清平县的人来说,已经足以让他们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忘掉。更何况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而已。湛露此时回去,大约也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完全可以放心。 明夷君想透了这些,就离开了京城,往清平县那里去。清平县离京城算不上多远,明夷君御风而行,不过半天工夫,就到了清平县城外。 明夷君有七八年没有回来过,清平县城似乎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城楼似乎显得陈旧了些以外,这里与从前简直没有任何变化。 他信步走进城里去,并没有做什么变装。人类是一种记忆力很差的生灵,七年过去了,他相信不会有人能记住他的面容。 实际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清平县的人只是对于城中又来了生人而感到惊奇,并没有人把他和七八年前曾经常住在湛露酒肆里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生活如此艰难,谁还会把七八年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他慢慢往县城里繁华的地方走去,湛露家的酒肆就在那条街上。许久没有到这里来,明夷君觉得这小县城破败得可怜。就算是这城里最繁华的所在,也比不上京中的一条小巷。然而这小得可怜的小县城,却让明夷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尽管这里并没有人认识他,可是他却察觉到某种奇妙的熟悉感,那城墙,那街道,仿佛都认识他,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小城,这小城本来就该归他所有。 这感觉实在过于新鲜,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里是人类的城镇,与他本来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然而他却在这里感觉到了归属感。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湛露的气息。 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的气息与这座小城的气息如此相似。相似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让人有些弄不清到底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走得很慢很慢,离那条小街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他似乎害怕到那里去。 当他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几乎要嘲笑起自己来了。 明夷君不曾知道什么是恐惧,即使是在神殿之中,他神魂离体,而眼前的红衣仙人正对他举着剑的时候,他也未曾感到过恐惧。凶兽居然也会害怕,这简直是个笑话。 然而此时他的恐惧是真实的,他并不会否认这一点。最强大凶兽的恐惧源于最为柔弱的人类的女子,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显得很奇异,其实却很自然。 离那条街越近,湛露的气息就越浓郁。 他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她的气息,她的气息似乎赋予了街道神奇的力量,让这条小街在他的眼中变得如此亲切,如此温馨,如此可爱,而又如此……令人恐惧。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走到酒肆的门前,看见酒肆的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他的心情会变成什么样。明夷君一向对他自己的推算很有信心,然而这一次,他却要害怕他所算出来的结果并不真实,担心事实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 不过无论他走得多慢,他最终总是要走到的。远远地,他看见那破旧的小酒肆,看见酒肆前面的树开出艳丽的花朵。看见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背对着他,拿着长扫帚清扫着散落在地上的花瓣。 那女子的身姿极为美好,动作非常娴静,她背对着他,露出雪白的后颈,她的头发漆黑浓密,被梳成发髻,仿佛乌云。 她深红色的衣服上绘着大团的花朵,有一种沉静的美。 明夷君认出了那个背影,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攥紧了拳头,锋利的指甲刺破了手掌上的皮肤。 鲜红的血滴落下来,渗进了土壤里。可是他丝毫也不在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比起能看见她的欢欣,这一点点血又怎么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呢?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前的情景如此美好,简直要让他担心他眼前所见的并不是真相。在神殿中的那几年,他眼前所见的虚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神殿中的精灵不断变成她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每次都让他欣喜,然而最终迎来的总是失望。 在这种不断的变化和幻象的迷惑之中,明夷君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了如人类一样的生灵。如此软弱,如此患得患失。 明夷君是强大的凶兽,他未尝体味过软弱,他并不喜欢这样,然而,他却无法割舍与这软弱相伴而来的甜美。 他渐渐走得近了,更近了。她没有发现他,仍是专心低头扫着地面的花瓣。他张了张口想要叫她,可是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渴而嘶哑,他好像发不出声音来。 然而她终于察觉到了有人正在向她走过来,她把扫帚放在一边,转过头去往他那边看。 她看见他了。 她好像看见了本来不应在这世上存在的东西,她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她看见他站在那里,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样子不像是凶兽,而是仿佛神只。 啊,不对,不是仿佛神只,在西南的那方向,确实是有人将他当做神只敬拜的。但他们所敬拜的那操纵着雷霆万钧的凶神与眼前这个男子似乎并无一点相同之处—— 此刻他温柔如水。 这一次他是真的了,不再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影子,不再是一缕幽魂,不再是梦里的幻象。 两人这样互相对望着,一言不发,仿佛害怕一开口说话,对方就会化为泡沫消失。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了手。 当指尖轻轻地接触到指尖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 真的……碰到了…… 对方就在这里,不再是幻象,不再是影子。 她的手有些凉,他攥紧了她的手,抬头再看她,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郎君……郎君……”她泣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不住地叫他。 她叫一声,他就答一句。 “嗳。” 居然就这么来回对答了十七八句。 明夷君心中本来悲喜交加,心情如人类般激荡不安。此时看见她哭的样子,他却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带着露水的仙桃儿,惹得他又馋了。 他过去舔了舔她的眼睛,把她的眼泪舔去了,随后,他皱了皱眉: “太咸啦。”他说。 看他这么一本正经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惹得她笑起来,又哭又笑,停不下来。 看见她眼泪还没干,他又舔过去,从她的眼角舔到面颊,再舔到唇边。她的唇又红又软,像一种奇妙又美味的点心,他轻轻吮了一下尝了尝味道,然后就不断贪婪地纠缠吮吸,仿佛永远也不会餍足一般。 湛露的眼睛睁大了。 他的唇也很软很软,他的舌头有些粗糙,纠缠着她的舌头,让她觉得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没处抓,没处挠。只得紧紧抱住他身子,好像才稍稍解了一点痒意。 他舔吻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煞有介事地评价着: “这里倒是甜得很。”   ☆、第72章 血液 尽管此时的明夷君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像人类,但他还是愿意用他自己更习惯的方式来形容湛露给他的感觉。她像是凝固了的蜜糖,只要轻轻舔舐,就可以尝到她的甜美。她的甜好像是从毛孔里沁出来的。 他不喜欢她的泪水,泪水的味道有些苦涩。但他是贪婪的,他不肯让泪水白白流走,就这样浪费掉,这些都是他的,因此他要全都尝一遍。 他是饕餮,他永远不会满足,他拥抱着她,口边鼻端全是她的气息。真好,她是真的,她就这样在这里。他希望时间可以就这样停下脚步,让他可以多抱她一会儿。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而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两个人一起携手走进酒肆去,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方才明夷君站过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的人。 那个人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弯下腰,低头捏起了一点泥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又放在嘴里尝了尝。 那泥土沾染了明夷君手上的血,变成了深褐色,那黑色的人尝过那泥土,露出一笑: “有趣。” 他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把沾了明夷君血液的泥土包在手帕中,藏在怀里,转身离去。 明夷君并不知道有人收集了他的血去,他正坐在酒肆里,听湛露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那日神殿之中有仙人闯入,明夷君收到睽君他们的示警之后,就立即回去,甚至没能来得及与湛露道别。幸好湛露有阿箸娘子相伴,因此虽说一时间有些慌乱,最终到底还是镇定下来。她本来打算继续在京城等他,不想她在京城的房东打算收回房子。湛露思前想后,觉得既然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与其在京城漂泊,还不如回乡,于是她们就又回到了这里。 终于回到了家乡,湛露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曾经在这里与明夷君度过最美好的时光,也曾经历过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人总是会对自己长大的地方有着更多眷恋。 时光改变了很多事情,对面的得意楼早已换了主人了,据说春娘做县丞的公公升到了临县做县令,因此他们举家搬走了。对面的酒楼早已经被别人盘下,也不再卖什么好酒,只是卖些吃食,搭配些寡淡的村酒罢了。湛露听闻,想到从此再也看不见春娘穿着扎眼的衣裙在对面迎客,庆幸的同时却也有几分遗憾。 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她一较高下呢,她就这么走了。 明夷君也对湛露讲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擅长讲故事,他的故事很短,却让湛露惊得屏住了呼吸。 湛露见过明夷君战斗时的场面,她看过他杀死天兵,却没见过他与更强大的对手搏斗。明夷君将那红色仙人差点杀死他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湛露却想象出了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睁大了眼睛看他。 她小脸青白,样子像是吓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情啦!这次若是你的神魂没能及时回去,非叫那个红衣服的仙人杀了不可!” 明夷君只是摇头笑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样的蝼蚁,也不过只敢在这种时候暗算我罢了。再说我已经活过这许多时光,如今就算是死在那仙人手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湛露皱起眉来,似乎对明夷君说的话感到不满: “郎君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回事,却不肯想想阿露还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明夷君爱怜地用手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 “傻姑娘,你别忘了,就是因为挂念着你,我才让神魂离体出来看你呀。我本来被困在神殿里,连外界的时间都不知道。我害怕等到我有了机缘出来,就再也看不见你,只能见到你坟上的一抔黄土了。” 听了明夷君的话,湛露的面颊微微发红。她抬头看见明夷君面上带着的笑意,用力攥紧了他的袍袖: “郎君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抿着嘴唇等他的答案。 看着她这样子,明夷君感到自己的心变得非常柔软。他伸手抚摩她的额发,就像从前他经常做过的那样: “不走了,这次的事情已经完了,天宫那边损了十二个仙人,一时半会之间大概还不会来给咱们找麻烦。从今往后,我一直都陪着你,好不好?” 湛露重重点头,松开明夷君,慌慌张张站起来要走: “那我就每天做好吃的东西给郎君吃!这阵子我厨艺提高好多,郎君还没有尝过。我这就去给郎君做饭!” 明夷君见她忽悲忽喜,只觉得心里动情。揽住她腰身,拉她坐在他腿上,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别的还是先算了,这会儿……我只想吃你。”   ☆、第73章 夜车 见面之后,就是无尽的缠绵。 那间小小的卧房,曾经是她少女时的闺房,也曾是他的居所。多年以前,有无数个夜晚,他们曾经在这里同榻而眠,安慰彼此的孤独。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他的怀抱温暖,可以畏缩在他的怀里取暖。然而此时她已经长成大人,有着从前没有的修长身姿和丰腴体态,也更懂得欣赏他那坚实的身躯。 在京城的那时候,他们也曾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的触感无论怎样真实,湛露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切就会终结。 她并未真正在祭台上把自己献给她敬拜的邪神,她心爱的怪兽。她也未曾真正和他融为一体,成为和他一样的存在。 这让她的内心始终空虚,而时间的不断流逝更让她感到疲惫,在长久的等待之中,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变成一具空壳。 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每当到了夜晚,她都会独自坐在铜镜前面,用手指轻轻抚摩自己的脸。她的面容始终年轻,始终美貌。仿佛时光并没有从她的面颊经过。 时光就是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的躯壳。 她的手划过面颊,划过她的脖颈,划过她自己的身体。她是知道自己的美丽的。然而如果他不在这里,那么这具美丽的躯壳就只是躯壳而已,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别人看不见她的苍老,然而她自己知道在这具躯壳里面,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心已经因为等待而憔悴,时间放过她的外表,却没有放过她的心。 如果他再晚回来几年,湛露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从来不敢想这事,这让她恐惧。是的,她恐惧,她所害怕的东西不是明夷君,不是时间,也不是那些她弄不明白的天上的神仙。 她害怕的东西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它本来也应该算是她的一部分,它却蚕食她的精神,她害怕如果任由它发展下去,她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厌恶的人。 不过此时,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实实在在地在这里,无论是神魂还是*,都确实地在她眼前。她能看见,能摸到,能和他说话,能看见他眼里的渴求。这让她心里那可怕的东西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他也在渴念她,如同她渴念他一样。她知道当她醒来,他会像她熟睡之前一样地在这里,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知道他会这样做。他很疼爱她,他曾经把她当做孩童。或者按他的话说,是幼兽。 他是她的情人,也像是她的父亲。她知道他不曾有过后代,而她也没有父亲,她想,在他们俩遇见之前,他们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当他们遇见彼此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完整了。 她从来没问过他,但她知道他也这么想。 此时她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那张她从小睡到大的小床。那么小的床简直要睡不下他们两个。他紧紧挨着她,她碰触到他强健的*,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他的温度那么具有侵略性,让她的心跳得发慌,让她觉得焦渴。 但他的动作那么温柔,他带着一点好奇似的,用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抚摩她的身体,用唇舌轻轻舔舐品尝。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担心一旦太过用力会弄坏了她。他的温柔让她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狂热,他的眼睛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种表情让他的整张面容都呈现出与往常不同的神彩,这让他显得更美了。 他的美貌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神只所能呈现出的那种宁静的美,他的美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样子。狂热与情|欲糅合,贪婪与渴望交织——活脱脱是邪神的模样。 然而这邪神并没有坐在远离人间的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这邪神……这邪神此时正在试图取悦她,让她发出渴望的声音。 除了在她的梦里,他未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自然也不屑于去看什么人类为此事编纂的书册或是图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须知他是秉着天道而生的,而这件事,显然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 他自当无师自通。 他感觉到她变得湿润,他知道是时候了。他进入了她。 在这一瞬间,世界在她眼中,好像改变了模样。 和梦里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她觉得疼了,好像身体被从中间撕裂,嵌进了不属于人类的东西。她知道在这一刻她已经改变,她不再是湛露,她不再是人类,她的身体不再属于她自己,此时她成为了看上去像是人类的雌性恶兽。 在这一刻,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他看见她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痛苦而改变神情,面上的肌肤稍显发白,嘴唇的颜色却变得更加艳丽,鲜红如樱桃。她的头发披散在枕上,好像宣纸被泼上了浓墨。 按理说此时他应该感到些许满足,然而他发现她那略带痛苦的表情反而加深了他的焦渴。明夷君清楚自己渴念的是什么,他吻上她的唇,汲取她口中的甘露来缓解这种仿佛无穷无尽的渴求。 她也在吻他,并不是在回应,此时她是与他一般的凶兽,她也在掠夺。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乱摩挲着,指甲在他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要把他变成她的。 但他知道他已经是她的了。正如她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凶兽一般,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像一个人类。此时推动他的不仅仅是欲念,他感觉到自己胸中如人类一般的感情不断回荡,几乎要鼓破了他的胸膛。 此时他们纠缠在一处,人与凶兽之间的界限不再分明,渐渐难以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区别。此时,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凶兽,他们都是异类。他们交缠着,好像连魂魄也交缠在一起,辨不分明。 他们的口中吐出这世上不曾存在过的声音,欲|望与热情不断攀升,直至顶端。刹那间仿佛山河破碎,星移斗转。 旧的东西被撕裂,被扯碎,一切都被改变,他们好像在这里创造出了新的天地,要启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74章 笔记 当第二天早晨湛露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连手指都没有力气动一动。 她曾经以为昔日里梦中的欢愉就已经足够激烈,完全没有想到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给她带来的感觉会比在梦里强烈十倍。 或许这事儿不应该完全怪在明夷君身上。湛露回忆起自己昨天晚上的行动表现,简直羞惭欲死。 其实昨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是记得很清楚……说起来当初在京师与他在一起做梦时候的场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次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反倒觉得迷迷糊糊,脑海里存下记忆的只剩下碎片。或许是因为昨晚的激|情过于强烈,因此让她反而难以记清楚当时的行动。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都记不得……她完全没忘记,昨天晚上折腾到后来的时候,她拽过一条丢在一边的腰带,把明夷君的双手绑在了床头上,狞笑着让他求她。 开始的时候他倒是挺配合的,睁着无辜的眼睛求她,样子可怜可爱。只是她过于得意忘形,不管他怎么求也不肯给他,最后惹得他发怒,挣碎了绑着手腕的腰带,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弄得她连连求饶。 她这都是干了些什么啊!想起这些,她拖起身上盖的被子,蒙到了脸上,然后再也不肯从被子里出来。 背后传来轻笑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肩上,然后轻轻往下抚摩过去,抹到腰间把她轻轻环抱住。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怎么,不想起身?” 听见他的声音,她只觉得更加害羞。身子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然而他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依然在耳畔: “昨天不是挺有精神的?嗯?” 听见他这么说,湛露的脸简直要红透了,不肯回答他,只是拼命往被子里面钻。他却不满足,摩挲着她的身子问她: “要不要再来一次?” 她不肯说话,缩在被里使劲摇头。他却又伸出手去惹她,还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不说话就是要了?” 他这样弄得她极生气,偏偏她又明知自己打不过他,只得像小猫似的呜咽了几声,卷起被子把自己像个蚕蛹似的裹得紧紧的,滚到床里边去了。她的脸朝下冲着床与墙壁之间的缝隙,突然发觉缝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叫了一声: “咦?这是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床边的缝隙里伸过去,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 她在这里住了许多时候,从来没发觉床下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本书。从湛露有记忆的时候起,这床榻就一直放在这个位置,从来也没有挪动打扫过,想必从前也是如此。书上已经布满灰尘,不知道已经藏在这里多久了。她轻轻擦掉书皮上的灰尘,发现书皮上并没有写着书的名字。 湛露从来不知道家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本奇怪的书。这神秘的书册激起了湛露极大的好奇心,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皮,发现里面的文字并非印刷,而是手写而成。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一本笔记更加贴切。笔记上的文字非常秀丽,似乎出自女子之手。 她翻开笔记阅读,只觉得越看越激动。原来这本笔记并非他物,乃是近百年前她家的一位先人所写下的料理笔记,湛露粗略一翻,发觉其中记载了近百种食材的特性和烹调方法,十分详尽。或许是因为床下很干燥,这本笔记虽然在这里存放了近百年,却仍然保存得很完好。 湛露一见,十分惊喜,身上疲惫顿时全消。她捧起笔记,就从第一页开始认真读起来。明夷君本来还想逗弄她,见她神情专注捧着那笔记,也觉得有些好奇,凑过去挨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看。 这本笔记并不是在最开始就写着菜谱,开始的几篇更像是日记。湛露从笔记中读到,这本笔记的作者名叫叶梦娘。 对于叶梦娘这个名字,湛露并不感到陌生。她知道这间酒肆最早的主人就是叶梦娘。据说叶梦娘从年纪极轻的时候起,就是非常出色的厨师。她游遍天下,见过许多奇异食材,还跟从许多天下最有名的名厨学习过。然而遗憾的是,叶梦娘去世之后,她的食谱也失传了,叶家再也没出过一个像叶梦娘那般厉害的名厨。 今日湛露机缘巧合,居然得到了不知为何遗落在此的笔记,对湛露而言,这简直就像是找到了最大的宝藏一般。 笔记的最前面,记录了叶梦娘所遇到的一件奇遇,也是她写下这本笔记最主要的原因。湛露捧着笔记,读道: “……余游历已毕,归家开酒肆为生。日日忙碌,渐忘往日之经历。一日遇雨,店中无客至。余正欲关门,忽有一郎君至此,衣着华贵,容貌丰美,恍若神仙。余正惊异,忽听他言道:‘吾乃饕餮,路过此地,只觉腹中饥馁,汝当为我烹调佳味,倘若不合意,吾当以汝为食。’” 湛露读到此处,抬眼去看明夷君,笑问: “郎君当初来过这里?还说这样的话,真是凶得很哪。郎君当初要是吃了她,如今哪来的我呢?” 明夷君微笑起来: “我倒是记不清了。现在说起来,还真是有些丢人。不过这类的事情当年多得很,我腹饥的时候,本来也常说这类的话。当初因为这样的事情,到底吃过多少厨子,也数不清楚。” 湛露虽然极少听他说起吃人的事情,却也知道他从前常吃人的。此时听说,并不恐惧,只道: “既然如此,当初我给郎君做了那么难吃的饭菜,郎君当时一定是极想吃我的,为什么没有动手?” 明夷君从她背后抱住了她,下颌放在她肩上,面颊蹭着她的面颊: “那天你给我做什么来着?酱牛肉?真是难吃死了。现在想想,放着这么鲜鲜嫩嫩的小姑娘不吃,去吃那又干又咸的酱牛肉,我怎么就没想要吃你?那时候我可真是个大傻瓜。不过……现在要吃,倒也不算晚。”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舌头舔舐她的面颊,作势要咬下去,一双手在她身上摩挲。弄得她发痒,咯咯地笑: “那时候你要是吃了我,现在可就没人能欺负啦!” 明夷君点了点她的鼻子: “我何尝欺负你来着,昨晚上是谁绑住了我双手……嗯?” 湛露正羞着呢,最怕的就是他提起这个。听见他这么说,连忙伸手捂了他嘴巴,脸腾的一下红了,瞪了他一眼,嗔道: “别捣乱,还听不听我念了?” 明夷君强忍住笑,点一点头,湛露松开他,低下头继续读那笔记: “……余强压心中惊愕,做四菜以待。饕餮食毕,曰:‘汝菜绝佳,天下少有。未来汝百年之后,此菜失传,岂不可惜。何不记之,亦可为后人参考。’饕餮虽非人类,其言颇有道理。余从其所言,故记此笔记,以待后人。” 湛露读罢这一段,唏嘘一阵。明夷君从她手中取过笔记,略翻一翻,说道: “我本想替你寻些名厨教你些技艺,如今得了这笔记写得很全面,倒是比许多名厨还强些。依我看你就照着这里写的菜品一一练习过去,又有我在旁边品尝赏鉴,天下第一亦是指日可待。” 湛露听他如此说,不觉心驰神往。明夷君摊开笔记,用手指着其中一条说道: “今日起就从这个开始吧。”   ☆、第75章 鸡蛋 湛露看着明夷君手指的条目,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鸡蛋?” 明夷君点头: “不错,就是鸡蛋。” 湛露吐吐舌头: “鸡蛋谁不会做。炒鸡蛋什么的,我一天也卖出去个十几二十份。” 明夷君笑道: “鸡蛋虽然简单,要做好却不容易。基本功不扎实,决计做不好。你虽然已经开了许多年店了,其实没有受过什么训练。现在从基础的鸡蛋开始做,最是合适。” 明夷君的话一向很有道理,湛露湛露读了叶梦娘的笔记,在叶梦娘的笔记中,关于鸡蛋的做法占了好几页。叶梦娘在笔记中说,她非常喜欢鸡蛋。那些昂贵的食材固然能做出让人惊叹的美味,可是大部分人却无法品尝到。然而新鲜的普通食材所带来的美味,却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如果能好好钻研制作普通食材的办法,就可以让平常人也能享受到美味。有时候,平凡的食材甚至会比昂贵的食材更加美味。 叶梦娘是个出色的厨师,无论什么样的食材在她的手中都能变成难得的美味。叶梦娘本来可以留在京城或是其他繁华的所在,在达官显贵的家中做厨师,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清平县,开这一间小小的酒肆,为家乡最普通的人们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他们爱吃的佳肴。 湛露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最出色的厨师。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单纯的想打败街对面的春娘而已,到了后来,她意识到击败春娘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希望自己能让家传的酒肆重新复兴。她从来没有想过叶梦娘所想过的这些事。 此时她看见叶梦娘的笔记,这笔记仿佛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叶梦娘的笔记里记载了无数种食材,其中许多是她到了京城才见过的,更有一些是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但叶梦娘最重视的,却始终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食物,尤其是在她的家乡所出产的食物。 叶梦娘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厨艺,二十岁时就已经在世间游历。在她厨艺鼎盛时,没有一个厨师敢于与她争雄,堪称天下第一。湛露想到这些,不觉心向往之。 不过湛露想要的,倒并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她经历了多少离乱痛苦,深知虚名其实毫无意义。她所希望的,无非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厨师之后,能为心爱的恋人做出令人惊异的佳肴,或者再多一点,像叶梦娘那样,为家乡的人做一点大家爱吃的菜,能让家传的酒肆继续存在在这里,她也就满意了。 她这样的年纪再重新开始练习厨艺,未免显得有些晚。不过就算如此,湛露还是决心要让自己变成像叶梦娘那样的厨师。既然这样下定了决心,湛露也就同意像明夷君说的那样,从鸡蛋开始练习了。 厨房里的鸡蛋是现成的,给湛露送菜来的小哥儿,每天都会给她送些鸡蛋来。因此要练习也很容易。湛露听了明夷君的话,要从最普通的水煮蛋开始做起。 要把水煮蛋煮到全熟,再容易不过。不过要想煮到明夷君喜欢的程度,就很困难了。当初与明夷君在一起住的时候,湛露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水煮蛋。明夷君最喜欢的吃的水煮蛋要煮到*分熟,蛋黄不能煮得太熟,也不能太生,一定要煮到蛋黄刚刚凝固不能流动,呈现出鲜艳的橙黄色才行。这样的水煮蛋味道比全熟的更加鲜美,又没有生蛋的腥气,味道极美。 不过湛露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也并不是每次都能把鸡蛋煮到明夷君喜欢的程度。明夷君也不挑剔,无论她煮成什么样,他也都吃下去了。不过这一次是要让湛露练习对火候的掌握,自然不能由着她随便煮。明夷君向湛露指定了需要鸡蛋熟的程度,湛露就试着一次次地煮鸡蛋。 刚开始的时候,湛露不是煮得过熟,就是过生。总也达不到明夷君的要求。不过她心又细,人又聪明。没过多久就掌握了窍门,得以让明夷君满意。 煮蛋之后就是炒蛋,炒蛋若是炒的太老,口感就会变得干硬,丧失了鸡蛋原本的鲜嫩。湛露按照笔记上记载的方法,炒蛋之前在打散了的鸡蛋里加入少许水,炒蛋时快速翻炒几下,看鸡蛋大约熟到九成,就立即盛出来,鸡蛋中的余温会让它熟得恰到好处,这样炒出来的蛋口感极好,非常鲜嫩可口。 除此以外,湛露还练习了蒸甜咸两种蛋羹,蒸好的蛋羹细腻如少女的肌肤,最是香滑美味。湛露喜欢吃咸味的蛋羹,明夷君却喜欢吃甜的。她练了一整天,打算歇一歇,打散了鸡蛋,准备为自己蒸一碗咸味的蛋羹吃,转身去拿盐,回来却见明夷君往碗里放了糖。 明夷君别她抓个正着,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冲着她笑: “我们来吃甜蛋羹,好不好?” 湛露有点无奈,只好在鸡蛋里加入牛乳,搅拌均匀,上锅去蒸好了,端出来放在明夷君面前: “郎君吃吧,我不爱吃这甜的。” 她话刚说完,明夷君就取过一个羹匙,舀了蛋羹送入口中。然后突然起身,拉过湛露,吻住了她。 湛露被明夷君这样突然袭击,惊得睁大眼睛。她感觉到甜甜的蛋羹从他的舌头上滑到了她的舌上,味道非常香滑。 明夷君这样的动作让湛露想起了从前。那时候她还没有味觉,要依靠明夷君的唇舌,才能品尝到食物的美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湛露尝到明夷君喂给她吃的蛋羹时,她居然觉得……非常美味。就像很久以前他喂给她的那些食物一样,充满仿佛第一次品尝到的惊艳。 她本来是不喜欢甜蛋羹的啊。可是为什么这时候她就觉得这东西这么好吃呢? 然而还没等她咽下蛋羹,他就又用舌头把它从她口中抢了回来,一口吞下了肚。 他放开她,得意洋洋地笑,神情像个小孩: “味道怎么样?” 看见他那样子,她实在有些生气,转身就去寻桌上放着的蛋羹吃。不想他手长脚长,快她一步,先把蛋羹拿到了手里,几口就吃完了,让她一点也吃不着。 湛露狠狠地瞪他,可他只是笑,笑完了又要去亲她。她生了气,转过头不理他。他就在她耳朵边上低低地说: “你比这甜蛋羹还要甜上许多,让我尝上一尝,可好?” 她不答他,他就伸出舌头舔她的耳垂,舔她的脖子,把她的衣服揉得乱七八糟。她被他缠得动情,这一天到底没有以练习而结束,而是和他在一起胡混了许久,被他弄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早早睡了。 他们俩就这么一边练习,一边在一起腻歪着,并不做什么其他的事情。等到湛露把笔记上记过的鸡蛋做法全都尝试过一遍,练得纯熟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在这些日子里,湛露练习时所做的鸡蛋,除了她自己尝过的以外,全都进了明夷君的肚子。一天湛露闲来无事拨拨算盘,发觉这样下去实在不行,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76章 断魂酒。   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湛露还是决定要重新开张。   把总缠着她想做那事的明夷君哄到一边,又把这几天弄得乱七八糟的店面收拾干净,那天湛露起了个大早,把店门打开了。   此前湛露刚回清平县的时候,这店倒也开了几天。只不过明夷君一回来,她就没再开过门。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湛露觉得,确实不能继续这样了。   此前那几年她在京城里面开店,倒是也攒下些银子。但钱不是这么个花法儿,不开张到底是不行。   至于管明夷君要钱这个选项,湛露想也没想过。   她知道他身上总带着百宝囊,里面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如果她开口问他要些什么,他决不会不给的。可要是真这么做,湛露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振兴家传酒肆什么的,自己做才有意思嘛,如果管他要了钱,又有什么趣味呢?   湛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坐在酒肆门口往外望。酒肆终于又开了门,她的心情很好。   可是湛露的好心情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她一大早就开门,一直等到太阳偏西,除了几个过路人在这儿吃了顿午饭以外,来打酒的居然一个也没有。   这事儿实在很怪,须知目前整个清平县城里,就只有她一家酒肆。她家不开张的时候,若是有人想打酒,就必须到数十里以外的一家酒坊去才行。湛露知道自己卖的酒又好,位置又近便,只要清平县里有人想喝酒,必然要到她这里来。难不成只是过了这么几天工夫,清平县里的酒鬼们就都转了性?   虽然心里疑惑,湛露却也没太当回事。既然没有客人,她也就早早关了店歇着,准备第二天开店再看看。   可是她实在想不到。第二天竟也和第一日一样,连一个打酒的客人都没有。   明夷君腻着她,扒着她的领口往里吹气儿:   “反正也没人来,我们关了店,去做点有意思的事儿?”   湛露转头看看他,他姿态风流,衣服被他故意扯得松松垮垮,露出雪白肌肤。那一双眼睛媚意十足,像是故意在勾引她似的。   湛露被他迷了心神,差一点就要点头说好。她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总算清醒过来,把个爱捣乱的饕餮从身上撕下来,丢到屋里去。   她心里着急,坐在门口仔细看过路人。还真叫她看见一个拎着酒葫芦的老头儿从她门口走过去。湛露连忙叫住他:   “老人家,您这是到哪去?”   老头扬了扬酒葫芦:   “这都看不出?自然是去打酒。”   湛露听他这样说,连忙过去抢过他的葫芦,往里灌满了好酒,又递还给他,笑着问道:   “老人家,这一葫芦酒就算是我送给你的,你是要到哪里打酒?可否给我详细说说?”   老头儿见有不要钱的好酒,喜不自禁。举起葫芦呷了一口,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吐出一口气,慢慢说道:   “你这酒还真不错,只不过比起南街上那人卖的好酒,还是要差上那么一点。”   湛露听见这老头儿这么说,感到非常惊奇,连忙又给他拿了一碟子炸花生,搬了凳子过来:   “老人家,您细说说?”   老头儿见有花生,就坐了下来,一边吃一边说道:   “差不多五六天之前,南街上来了个卖酒的。那人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他卖的酒不仅清冽非常,香飘十里,价钱又比你家的酒便宜。因此这几日里,全县的人都去他那里打酒。小老儿我本来平常不大吃酒,不过南街上的酒香把小老儿的馋虫都勾出来啦!这两天每天都要喝上半葫芦。”   湛露听了,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她平常最擅长酿酒,自信方圆百里之内,不会哪家的酒有比她的酒更好。更何况她的酒是上好的纯粮酿造的,卖到这个价格,已经是非常的便宜了。那南街上卖酒的又有什么手段,能卖出这样又便宜又好的酒?   湛露听了老头儿这样说,只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叮嘱明夷君看店,自己带了钱,取一个酒葫芦,到了南街上。   南街从前只有几家卖布的铺子,除了过年的时候热闹以外,平常一向没什么人。湛露还没到南街,就已经闻见了一股酒香,知道大约那老人说得没错。此时她拐过街角走进去,只见此处人声鼎沸。许多人排着队在这里等着要买酒。   湛露是来打探情况的,看见此情此景,就也站在了排尾等着要买酒。她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轮到了她。   卖酒的那人是个瞎了一只眼的驼背老头,模样虽然丑怪,脾气倒是显得挺好,见人先笑,十分和气。他见了湛露,笑道:   “这位娘子看着眼生,可是还没尝过我家的酒?今天给您算便宜一点儿。您回去尝了,保准还想来。”   湛露笑笑,并未说话,只是付过了钱,拎着酒葫芦回去了。这人卖的酒果然便宜,生生比她卖的便宜了快一半。要照这么卖酒,不亏本才怪,估计他卖不了几天。这么想着,她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   等她回到酒肆,明夷君正坐在门口等她呢。她把酒往桌上一放,笑道:   “你不是最喜欢好酒,来尝尝这酒怎么样。”   明夷君闻言,走过去把酒葫芦打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怪异,停在那里发愣。好像他闻见的不是酒味,而是什么非常奇怪的味道。   湛露也好奇地走过去,取出一只酒杯,准备倒一杯酒尝尝。不想明夷君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   “不要尝,这东西……好像是断魂酒。”   湛露不知断魂酒是什么,不过就算只听这名字,看看明夷君的表情,她也能猜出这东西只怕有点邪门。只见明夷君从葫芦里倒出一杯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丁点儿,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这东西确实是断魂酒。”   他转头看见湛露好奇的眼神,向她解释道:   “断魂酒这东西虽然怎么看都像是酒,名字里也有个酒字,实际上却并不是酒,而是一种药。服下了这种药的人,魂魄会变得非常容易离体。从前断魂酒被称作离魂酒,服用它的通常都是些巫觋之流,他们服过了离魂酒,便可以脱出魂魄,上天入地,与神明相通。不过后来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将这离魂酒送给不知情的人喝,然后再伺机割断那人魂魄,用残缺不全的魂魄来施行一些邪术。因此后来这东西就又被叫成断魂酒了。”   湛露听得胆寒,抬头问他:   “那些被切断了魂魄的人……会怎样?会死吗?”   明夷君摇摇头: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魂魄受损,必然会受些影响。根据魂魄受损的程度,情况也不会完全一样。有些人可能每日昏昏沉沉睡不醒,有些人可能百病缠身,有些人也许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也是不一定的事情。”   明夷君说着,又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那断魂酒,仔细分析里面的成分,又道:   “你带回来的这东西,也不完全是断魂酒,里面倒还掺了一大半真正的好酒。用这样的酒取魂魄,大约只能取到一点,对人的伤害不算太大,过个十几二十年,失去的魂魄说不定还能长回来些。   照我看,想要用断魂酒取魂魄的那人,要行的法术恐怕也不怎么厉害。这种人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长时间,再过上两三日,他收集够了想要的魂魄自己就会走了,这些事情,你用不着理会。”   虽然听见明夷君解答过了关于断魂酒的问题,湛露还是觉得自己有着满腹的疑虑。不过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湛露也就只好不去想那些。   明夷君毕竟不是人类,对于人类之间的事情,他远没有湛露这么在意。在他看来,这整座县城里的人,还及不上湛露酒肆里的一个小房间重要,他自然不会去管闲事,而湛露自然也不愿意为了这样的事情求明夷君赶走那个古怪的卖酒人。既然明夷君说了县里的人不会有性命之忧,她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又过了两天,南街上那个卖酒的还没走。   湛露每天坐在店门口看着,总有带着酒葫芦的人从她门口路过,进来到她这里打酒的却极少。她眼看着那些打酒的人面色越发苍白,神情越发恍惚,有的人看上去好像刮一阵风就能被吹倒似的。只觉得心里非常不安。   明夷君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说看来那个卖酒的是准备要长久待下去了。这样时间长了,说不定真的会弄出人命来。湛露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担忧了。   “就不能想个办法吗?”她问。   ☆、第77章 烧仙贝 在明夷君看来,这不过是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而已。他本来不欲管这种人类的闲事,可他看见湛露眼睛里满是悲戚恐惧,小脸吓得惨白,也就只好下决心蹚一蹚这趟浑水。他略一思索,道: “此人既然长久驻留在此,只怕他想行的邪法需要大量的魂魄。他倒是十分小心谨慎,不敢多用断魂酒,每次都只取一点魂魄,让人难以察觉。也幸好是如此,我们如今倒还有一点时间准备,足可以救了这清平县里的人。虽然不能让他们丝毫无损,至少也能挽回一二。” 湛露见他肯帮忙,十分欢喜,连忙问道: “郎君有什么办法?快快说出来,可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吗?” 明夷君笑道: “此事若要做得漂亮,不被人查知,还非得辛苦你不可。那断魂酒既然是药,自然也有续魂药可以解。这续魂药的材料并不难找,炼制起来也不费力,不过花费一两天工夫罢了。白米能补中益气,固本养源,这续魂药要想效果好,还需要与白米相配才行。你只消用白米为主料做一种点心,往里面掺上续魂药,卖给那些服了断魂酒的人,自然能助他们续魂。只是到底要做些什么适合下酒的点心,还要你好好考虑。” 湛露不太擅长用米做点心,她绞尽脑汁想了几种,似乎都不适合下酒。她又想了一阵,突然想起曾经看过林梦娘的笔记里记过一种点心,因此转身回屋里拿出林梦娘的笔记来翻: “前几天我看过梦娘的笔记,里面说她曾坐海船到过瀛洲。那里的人会用白米做一种点心,极为酥脆可口,下酒绝妙,这样的东西岂不是正合适?”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已经翻到了想要找的那一页。笔记中说,这种食物被叫做仙贝,是瀛洲人喜爱的零食和下酒物。要做仙贝需要先将白米碾碎制成年糕,等到年糕干燥之后切成片,用炭火烤制。年糕就会膨胀起来变成仙贝。在烤制的同时,往仙贝上刷些酱油,滋味就会非常美妙。 湛露以前从未做过类似的食物,完全想象不出梦娘的笔记里所描绘的“仙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不过梦娘的笔记写得很详细,她还是决定要试着做一次看看。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大家就都开始忙活起来。湛露开始准备制造仙贝所需要的米,明夷君把阿箸娘子丢进自己的百宝囊里,让她替他在里面找炼制续魂药的材料。 酒肆里地方小,明夷君要在这里炼药,不能用大号的八卦炉,他想了想,从衣袋里找出一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鼎来,决定就用它来炼药了。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不过七八天的工夫,种种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停当。明夷君的续魂丹药也已经很快炼好,阿箸娘子替他将丹药磨成了细细的粉末,掺在做仙贝的材料里。根据明夷君的说法,解药不需要太多,只消一点儿,就足以消除断魂酒的影响了。 湛露的仙贝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她找来一只小碳炉,把它放在店门前,然后把准备好的半成品放在火上烤着,时不时地翻翻面,还用小刷子刷上些酱油。 在炭火的烤制下,仙贝发出哔啵的声音,渐渐膨胀起来。用作调味的酱油经火一烤,与米香混合,散发出非常诱人的味道,惹人驻足。 大部分去南街打酒的人都会经过这里,凡是看见有拎着酒葫芦的,湛露总要热情地招呼他们: “来尝尝新烤出来的仙贝呀!” 那些去南街打酒的人里,很多都是湛露从前的主顾。他们很长时间没来湛露的酒肆打酒,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平常本来喜欢在湛露这儿买些菜肴的,如今也不来了。可是这次听见湛露出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只好来到了湛露面前。 湛露压根不提他们没来打酒的事,只是向他们陪着笑脸: “我新近学做了一种下酒的点心,送您一份先尝尝?” 听她这么说,那些酒客才恍然大悟。原来湛露见卖不出去酒没有生意,干脆改做下酒的小吃了。本来不在她这儿打酒已经不好意思,她又这么热情招呼,碍于情面,总是要买些尝尝。更何况喝酒的时候本来也要有些下酒的小吃才好。因此,每个在这里经过的酒客,多多少少都买了些仙贝。 清平县的人从前没见过这种小吃。除了从前常在湛露这儿打酒的酒客碍于情面买了一些以外,其他人大多只是站在这里看热闹。湛露也不在意,取了一些仙贝分给看热闹的人,请他们品尝。 看热闹的人们欣然接受了湛露的馈赠,站在酒肆前面就吃起来。一时间,湛露的酒肆前面充满了“咔嚓咔嚓”的脆响,听起来让人心情非常愉快。 仙贝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是特别让人惊艳的食物,它本身具有的是一种非常朴实的香气。不过这种酱油香和米香的混合堪称最佳搭配,产生的那种芬芳之气简直难以言喻,再加上那酥脆的口感,让人忍不住要一口一口不停地吃下去,完全停不下来。 那些人吃完了手上湛露给的仙贝,鼻端又嗅着烤仙贝的香气,实在忍不住,纷纷掏钱,将刚刚做好的仙贝买下,拿回家吃去了。 湛露也拿了一个仙贝,自己却没有吃,而是送到了明夷君的口中: “好吃吗?” 明夷君咬了一口,露出微笑: “这种瀛洲的点心,我从前也只是吃过一次而已,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些怀念啊。” 湛露取过酒壶,为明夷君倒了一杯酒: “这酒还是我们见面的那一年酿的呢,到现在竟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明夷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 “还是你的酒好啊,南街那怪人卖的断魂酒,怎及得上你的酒?那些人一点也不懂,生生把你的好酒糟践了。” 湛露只是笑,又回去烤仙贝了。明夷君拿过酒壶自斟自饮,以仙贝佐酒,觉得味道很美。他酒量其实并不很大,喝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些不胜酒力,面若桃花。 他自己喝酒觉得有些无趣,强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门外。抬眼看见湛露正在那里忙活,背影显得非常艳丽。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湛露的身后,伸手搂住她纤腰,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的酒算个什么断魂酒啊,你这酒……才真正是断魂酒……真个……要教我断了魂。” 他的声音极低,仿佛醇酒。他的呼吸中也带着浓浓的酒气,熏得人微醉。而他的语气里却仿佛有点儿撒娇的味道,似乎蜜糖,甜得人……有些心慌。 他的头搭在她肩膀上,她侧过脸去看,只见他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醉得不堪,马上就要睡着了似的。白白的脸,红红的面颊,显得格外可怜可爱。长长的睫毛就那么翘着,让人忍不住想伸手碰碰。 湛露极少见他有这么柔弱的时候,似乎每当他喝了过量的酒之后,原本那属于恶兽的粗壮神经就会变得纤细起来,让他变得更像是个人类的男子了。 他喝醉了酒,有些懵懵懂懂的,弄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顾缠着湛露。他的嘴里念念叨叨,不断说着话,有的能听清,有的却让人一点也听不明白,总之都是些痴语,让人听得面红。 他俩就这么站在门口,有些路人见了他们这模样,都哄笑起来: “湛露娘子,你还不快扶着你家夫君回屋去?他喝多啦!” 这么被人一笑,湛露本来已经红了的脸就变得更红了。她想要把他推开些,可是他的力气太大,她一点也推不动。他的双手搂着湛露的腰肢,悄悄扯松了她的衣带。 湛露只道他是醉得太厉害,可是再转头看他的时候,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星眸炯炯有神,带着些狡黠的笑意,哪里像是醉了! 她又羞又恼,神色顿时变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他推开。他退了两步,仍是笑嘻嘻看她,那迷茫的笑容是平时不常有的。 湛露又细看他,只见他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眼神也变得迷茫,才明白他果真是醉了。她颇有些无奈,只得收拾起碳炉,拉起他的袍袖带他进了酒肆。 酒肆的门刚一关上,他就又粘过来,两片艳丽的朱唇凑在她耳边,咬着她的耳垂低低埋怨: “阿露……我喝了你的断魂酒,神魂都被你弄断啦,你要赔我!” 湛露被他弄得意乱,随口问: “你要我赔你什么?” 他啃咬她的耳廓,借着酒意揉上她胸口,眨着眼睛: “我要你陪我……真个*。”   ☆、第78章 卖酒人 明夷君喝醉了酒,比起平时来格外缠人。偏偏他此时面颊绯红的模样,比起平时来又美上了几分。湛露见他这般,亦觉难以自持,半推半就到底遂了他的愿。 两人又是一阵痴缠,结束之后,天已经黑了。湛露躺在床上轻轻喘息,转头再看明夷君,他已经又变成了小饕餮的模样,趴在旁边已经睡着了,还低低打起了呼噜。 湛露又忍不住笑起来,小饕餮和明夷君平常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每次看见他变成小饕餮的模样,她都觉得好笑的不得了。她本来觉得累的手指也不想动一动。此时看见小饕餮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样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搔它的肚皮。 噫!好软! 饕餮是天下至为凶恶的凶兽,就算是变成了这样的小形态,又怎能容人随便在它睡觉的时候碰触它最脆弱的腹部?所以尽管是在睡梦之中,小饕餮还是大吼了一声,用力用前爪拨开了湛露的手指。 如果它用他原本的体型做这样的动作,那模样一定是十分威猛。然而他此时变成这副样子,再做这样的动作,只能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撒娇。 湛露觉得它这样简直太好玩,她又不敢笑出声,生怕把它吵醒了,只好把脸埋在被里无声地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转头看见它还那么躺着,忍不住又伸过手去。 这回小饕餮却没能让她如愿,还没等她碰到它的肚皮,它的小前爪就已经“啪”地甩过去,把她的手打到了一边,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它那模样实在太可爱,湛露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它抓起来,放在胸前揉搓。 小饕餮被她弄醒了,不满地发出低低的吼声,又被她一顿乱揉。 它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脱。干脆就趴在她胸前,又睡着了。 湛露忍俊不禁,自己笑了一会儿,搂住了它,自己也睡了。睡之前她心里还迷迷糊糊想着,今天卖出去的仙贝太少,只怕没有什么效果,明儿起再多卖几天仙贝,务必要救了县里的人才好。 不过她觉得卖的少,有些人却不这么想。 那个卖酒人在南街赁了一间房子,就住在那里。房间不大,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只能余下一个人转身的地方。月上中天之时,南街上的卖酒人把住处的窗子打开了,往外看。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衬得他越发难看了:眇目驼背,皮肤极为粗糙,外貌丑怪异常,脸上还有一道大刀疤。此时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声音极为阴冷可怖,仿佛是在嘲笑月亮似的。他笑过这么一声,又关上了房门,从怀里取出一把尖刀来。 他这副模样,手里又拿着一把刀,看上去就不仅仅是丑怪了,简直可称凶恶。不过他并没有用那刀子做别的什么,而是翻过手,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前额。 他没有半点迟疑,手起刀落,将刀子顺着那刀疤的位置划过去,一下子将皮肤切开。 这本应是非常血腥的一幕,然而他却没有流一滴血。那划破了的人皮下面,竟然还有一层皮肤,那第二层皮肤莹白滑嫩,与卖酒人原本的皮肤完全不一样。 刀子继续向下,卖酒人的皮肤终于被他自己完全划开。只见被划破的皮囊里面,藏着一个长相与卖酒人毫无相似之处的男人。 这男人赤|裸|裸地从那具皮囊里钻了出来,好好地伸了伸腰,他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散落下来,一直垂到臀部。他的个头可比那眇目的驼子高得多了,勉强自己挤在那么小的一具皮囊里一整天,实在是难受得很。他伸出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极为白皙,紧实的肌肉勾勒出美妙的线条。他转身又从窗子往外看,月光照到了他的面容。 这个男人的脸是生得很好看的。不过他的表情中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气,眉宇之间充满恶意,这让他的容貌显得没有他原本的样子好看了。 他打开一只酒坛,从里面拿出了一件衣服。那衣服被浸在酒里,*的。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套在了身上。 他穿着湿衣服走出了房门,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闭上眼睛,开始念动咒语。 如果有人拥有能看到魂灵的能力,此时就会看见天空之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白色光团向他飞来。那些小光团飞到他身边,通过被酒浸湿了的衣服,融入了他的身体。 他一直站在那里念着,小光团源源不断地向他飞过来,大约半刻钟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光团飞来。他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皱起了眉。 今天的……怎么这么少? 他每天卖出去的酒都记着数,说起来今天卖出去的酒还比往日多些,怎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房去用酒水净过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蓍草。 他摆弄着蓍草计算了许久,终于算出了他想要知道的结果。 原来是有人破了他的法术。 这件事让卖酒人异常愤怒,他用这样的方法,已经走过了无数地方,从来没有失手过。有时他住的地方虽然有几个道士能够识别他的身份,却从没有人敢这样向他挑衅。 卖酒人决定给那人一个教训。于是他又出了门,按照蓍草所指示的方向走过去,他湿漉漉的衣服在街道上留下斑斑的水渍,当卖酒人走到蓍草指示的地方时,他看见了一间小酒肆。 他站在酒肆前面,稍微有些迟疑。事情似乎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待在这间酒肆里的,似乎并不是人类。 他是很敏锐的,很容易就意识到住在酒肆之中的是一个力量很强的生灵。他不觉得那会是人,普通的人类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而那些仙人虽然力量强大,却也完全不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对方的力量很强,他也并不想就此认输。最近他吸收了不少人类的魂魄,正想要找机会试试自己的能力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他刚想用法术破门而入,一转念,又收了法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他敲得很轻,可是在寂静的夜里,敲门声仍然显得非常清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起床穿鞋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传出来。 那种压迫感似乎变得近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慌乱,而是隐隐地感到兴奋起来。 他喜欢遇见强者,强者的魂魄总是比普通人类的味道好些。他以前也遇到过不少强者,甚至有些比他要强上好几倍,最后还不是让他吸了魂魄去。 他很自信。 门开了。 他眼前的男人趿拉着鞋子,随随便便披着件衣服,那男人冲他比了个手势,伸出食指贴在唇上: “不要吵,她睡着了。” 他抬头打量那男子,此时他无比确定眼前的男子并非人类:人类是不会有这样的相貌的。 不过屋里的那个……就不一样了。 他嗅到了人类魂魄甜美的味道,那是个女子吧,她的味道有点熟悉,他好像闻见过,她好像在他那里买过酒。 他笑起来,露出锋利的牙齿,好像鬣狗。 眼前的男子露出有些厌恶的眼神,说道: “你就是那个卖酒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噬魂鬼?食尸怪?” 看来对方也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身份。他撇了撇嘴: “随便你怎么叫,不过确实有人用这样的称呼呼唤过我。” 明夷君打量着眼前的这东西。 他虽然有一副人类的皮囊,却并不是人。他曾经是人类,却自己放弃了人类的身份,甘愿与腐尸为伴,吞噬人类的魂魄为生。在他们的生命之中,会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寻觅魂魄,另外一半的时间,他们通常待在墓地里,与尸体为伴。 他们的生命很长,只要他们的躯体不被人打散消灭,只要他们还能一直摄取魂魄,他们就能永远活着——如果你管这样的生活叫做活着的话。 明夷君虽然知道噬魂鬼的名字,却从未见过。此时他看见眼前的怪物,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这种怪物是所有生灵中最恶心的那一种。不,他根本不应该被称为生灵,或许可以被叫做是死灵。他们原本只是普通的人类,却为了追求永生,或是其他什么人类不应该拥有的东西而使用了禁术,将自己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通过吸取昔日同类的生命为食。 明夷君不想和他多废话,只是说道: “你走吧,只是不要再到这里卖酒了。” 噬魂鬼有点好奇地看着明夷君: “我以为你会出手,让我把吞下去的魂魄都吐出来。如果你不想救这里人的性命,为什么要阻碍我的事?” 明夷君摇头: “人类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但你这种东西在这里让我恶心,你走吧,不要让我再说一次。” 噬魂鬼盯着明夷君的眼睛,慢慢地说: “那……我就走了。” 明夷君点点头,不再看他,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第79章 蓝色火 噬魂鬼粲然一笑,神情非常妩媚。他那白色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他的动作又快,身体柔韧无比,好像一道白色的电光。 他的速度快到人类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他的动作,唯一能暴露他形迹的,大约就只有地上留下的酒渍。 他的衣袍始终湿漉漉的,下摆不断渗出酒液,看上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干。不断蒸发的酒液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比普通的酒味更容易惑人心神。懂得巫术的人会明白那酒里不仅有断魂酒这样的东西,还存在着能迷惑人神智的禁药。 寻常的噬魂鬼大多是些可怜的丑东西,只懂得一点点最初级的巫术,通过吸食魂魄维持着自己可悲的生命。不过这家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噬魂鬼,他对巫术的理解远超大多数最出色的巫觋的想象,能够随心所欲地使用各种各样的禁药和禁术而不受到反噬。可以想象到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一定是他所在的时代中最为强大的巫觋。这个时代的巫术早已没落,但他却如此强大,很容易让人想到,他还是人类时其实可能是夏商时代的巫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或许已经活了几千年,吸食过数千万人的魂魄。 通常来说,那个时代的强大巫觋几乎已经可以掌握了生死的秘密,并不需要选择用这样糟糕的方式让自己永生,然而他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此事实在是殊为怪异。 不过现在不是怀疑他为何变成噬魂鬼的时候,一瞬之间,他已经到了酒肆侧面的窗口,不知他用了怎样的邪法,只一转眼,他就通过窗子进入了湛露的房间。 湛露正睡着,今天她累坏了,因此睡得很沉。她睡着的样子很沉静,非常好看。不过噬魂鬼并不在意这些,他所注意到的是她的魂魄。 她的魂魄闻起来味道很甜,只有未曾做过恶事的人魂魄才有这样稀有的甜味。通常有这样甜美魂魄的人都是小孩子,然而小孩子的魂魄分量很少,稍不留神就会全部吃掉。如果弄死了人,那些爱管闲事的道士就会出手,这样不利于噬魂鬼隐藏形迹,因此他没有太多的机会尝到如此美味的魂魄。 不过这一个不一样,噬魂鬼打定主意,要给刚才威胁他的怪物一个教训。噬魂鬼平时不喜欢玩火,但这一次他将要做的事情让他觉得兴奋得发抖。他想象着当刚才威胁他的那个家伙走进卧室,看见原本可爱温柔的女子只剩下一具惨白的尸体,不知要怎么痛苦疯狂。 为了看见那家伙的表情,就算是冒点险也值得了。 他的动作远比他的思维更快,只一秒钟,他就已经站在她床前了,准备从她的鼻孔之中吸出她的魂魄。 但有人比他的速度更快,一柄寒光闪闪的剑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差点削掉他的鼻子。 噬魂鬼眯了眯眼睛。 这家伙远比他想象的难对付。 又是剑光闪过,噬魂鬼轻巧地躲了过去,展开身形与他相斗在一处。 这是极为奇妙的景象:明夷君步步紧逼,噬魂鬼腾挪躲闪,两人在这逼仄的室内相斗,居然没有发出一点的响声,旁边的床上,湛露睡得很熟,全然不知道在离她只有一尺远的地方,正在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噬魂鬼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眼前的男子,甚至连一点也伤不到他,还是要找间隙逃走才好。他心念一动,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双锋利匕首,不去攻击明夷君,却转身向湛露刺过去。 明夷君连忙挥剑去挡,到底慢了一步,噬魂鬼的匕首割断了湛露头上的一缕头发。 明夷君大怒,然而噬魂鬼却趁着这个间隙,穿过窗子逃走了。 那噬魂鬼法术精妙,刚一脱离房间就要御风逃离。如果此时追逐他的是普通的道士或其他的精灵,这一下定然要让他逃走。然而如今追他的是明夷君。 那噬魂鬼可以用巫术驱动自然之力为己所用,然而明夷君所能运用的力量,是自然本身。 明夷君怒火滔天,自然不能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他。此前在房间里他担心要吵醒了湛露,不敢弄出声响,此时噬魂鬼逃出房间,正是自寻死路,明夷君出得房门,只一伸手,就攥住了风头,让噬魂鬼再也跑不动。明夷君向他抛出宝剑,那一柄宝剑在空中分成了十二柄剑,齐齐向着那噬魂鬼飞去,瞬间就把他钉在了地上。 明夷君所用的宝剑绝非凡品,噬魂鬼被那宝剑钉住,只是挣扎,再无逃脱的可能。明夷君慢慢踱步,行至噬魂鬼面前,低头看他,那神情仿佛是在看着地上的尘埃。 噬魂鬼的身体已经被飞剑穿透,但他并非生灵,也就不会感觉到疼痛。他费力地地抬起头来,看着明夷君,惨然一笑,神情依然极为艳丽,幽幽叹了一声: “苦啊……” 他这一声音韵极为凄恻,此时若是换了别人,或许会对他产生一点恻隐之心,或许会想要问一问他,何以落得如此境地。然而明夷君并没有恻隐之心这种东西,他甚至都不会好奇,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噬魂鬼的故事,在他看来,人类让自己堕落至此,无非是因为愚蠢而已。 况且,他这模样虽美,明夷君却知道这不是他本来的相貌。明夷君能透过他的皮囊看见噬魂鬼的本质,在明夷君的眼中,他只是一堆腐烂了的臭肉。 在明夷君看来,这怪物伤了湛露的头发,简直罪无可恕。而这噬魂鬼都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居然还在试图勾引他,更是愚蠢得可笑。 如果这噬魂鬼是人类或者其他生灵,明夷君定然要对他使用最为痛苦的酷刑,然而对于这几乎毫无痛感的噬魂鬼,明夷君却做不了什么,只好怀着遗憾一捻手指搓出个火球,向着那噬魂鬼丢下去。 噬魂鬼的衣上浸透了酒液,一碰上火球,顿时燃起蓝色的火焰。明夷君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噬魂鬼被烧成了灰烬。 在这过程之中,有小小的白色光球从噬魂鬼的身上升了起来。那是被噬魂鬼吞吃掉的还没有完全融合的人类魂魄碎片。 它们侥幸逃离了噬魂鬼的身躯,各自飞回到自己主人的身上去了。 明夷君看着噬魂鬼的身体烧完,转身回了屋子,关好了门。 夜还很长,刚才活动了一下,明夷君觉得自己更有精神了,完全睡不着呢。 湛露睡得很熟,如果轻一点不把她弄醒,说不定还能……和她再来一次? 明夷君的心情很好,完全没留意有人躲在暗处把他刚才的行动全都看在眼里。 看见他进屋去,那黑色的人绽开一个笑容。 “有趣。”他说。 这声音有些熟悉,这句话似乎也在哪里出现过。此时天上的月亮慢慢移动,改变了方位,月光照在那黑色人的脸上,让他的相貌展现了出来。 这人正是明夷君刚刚回到清平县时,取走沾了他血液泥土的那个黑色的人。 他的打扮和原先一样,一身黑色,领口用银色的线绣了一些一般人看不懂的篆字,黑色的头发随风摇动。 如果说他有什么和上次出场时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是他手里握着的那一只陶埙。 埙是一种最古老的乐器,吹奏起来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最为凄婉悲凉。不过这黑色人手中握着的这一只埙并非古物,而是新近烧制出来的。 他将这只埙拿在手中,不住地把玩摩挲。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阴影里出来,站在明夷君方才站的位置,低头看那噬魂鬼留下的灰烬,然后蹲下,伸出一个指头你,沾了一点灰,放在口中尝了尝。 “可惜。”他说。 他说完这句话,顿时有狂风吹起,将那噬魂鬼的骨灰吹散了。 黑色的人流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转身离去。   ☆、第80章 旖旎梦 风把噬魂鬼的骨灰吹散四方,噬魂鬼衣上的禁药也随着风飘散,在空中不断飞扬。 那浓烈的禁药经火一烧,又被风一吹,药性大大减弱,而覆盖的面积又大大增加。那轻薄的烟雾几乎蔓延到了整座县城。 县城中的人无意识地吸入了此种烟雾,在他们沉沉的睡眠之中,出现了粉红色的旖旎梦境。那种奇异的梦是他们一辈子也未曾做过的,比他们最狂野的想象更为癫狂,第二天一早,清平县里的人起床的时间都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而当他们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脸上还都带着点迷之红润。 这就是噬魂鬼给这座小县城带来的最后的一点影响了。 尽管一直和明夷君生活在一起,湛露仍然是个凡人。她离禁药燃烧的地点最近,因此受的影响也最严重。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看见明夷君坐在她的床边,微笑着看她: “睡得好吗?” 她觉得头疼,认为自己睡得并不好,摇了摇头。明夷君的表情显出些怜意来,伸手抚摩她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 她本来虽然有点不舒服,却也没觉得太难受。然而听他这么一说,她倒是觉得好像更难受了,于是往他那边凑了一凑,口中轻轻发出撒娇的声音。 明夷君用手轻轻按摩她的头发,让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爬过来,在她的掌心乱蹭。 她低下头一看,原来在她掌心蹭着的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小饕餮。 她揉了揉小饕餮头上软软的毛,真好玩。小饕餮见她揉着自己,更加欢喜,到处胡乱蹭着,还挤到湛露的乳边,一边在湛露的胸前蹭着,一边还不住发出哼唧声。 本来抚弄着湛露头发的明夷君看见小饕餮这样,面露不虞,伸出手一把抓住小饕餮的尾巴,一下子就把小饕餮丢到墙脚去了。小饕餮被他这么一摔,不免头昏脑涨,趴在墙脚半天不动。 湛露有些心疼地“哎呀”了一声,轻推明夷君,嗔道: “你怎么这样,把它摔坏了怎么办?” 明夷君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别看那东西长得那个样,到底也是个饕餮,要是这么就摔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明夷君的话好像触动了什么,湛露拼命转动已经锈住了的脑子: “饕……餮?如果它是饕餮,那你是什么?” “我也是饕餮啊。” “它是饕餮……你也是饕餮……等等,我有点弄不明白了……这天下里,饕餮只有一只啊?”湛露更糊涂了。 明夷君微笑: “对呀,所以它就是我。” “它……就是你?” “对呀,不仅这个小东西是我,它也是我。”明夷君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湛露躺着的那张床。 床……是饕餮? 湛露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一眼她躺着的床。突然发现她躺着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床,而是一个巨大的……带着鳞片的……褥子? 不不她躺着的当然不是什么带着鳞片的褥子,她竟然是睡在一个大饕餮的身上。大饕餮和小饕餮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体型更大一些罢了。感觉到人形的明夷君拍他,大饕餮非常不悦地发出巨大的吼声。 “啊呀,大块头,别生气嘛!”人形的明夷君笑眯眯地说着,又拍了拍大饕餮的身子。大饕餮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过多反抗。 湛露越来越懵,小饕餮,大饕餮,人形饕餮,他们这是要干嘛? 这时候,从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哦呀哦呀,不要把本座忘了呀!虽然本座出现的时间不长,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让你们这么随意忽视呢?” 湛露回过头去一瞧,和前面坐着的明夷君一模一样的明夷君正飘在她身后,说“飘”是因为它根本没有实体,只是半透明的影像而已。湛露明白了,这是明夷君的神魂来了。 明夷君本来只有一个,这会儿怎么分出了四个来? 她刚稍微发了一会儿呆,还没想明白,四个明夷君居然就开始吵了起来。纷纷说自己才是本体,应该独占湛露,让其他三个让道。就连其中最小的小饕餮也气势汹汹地吼着,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凶。 看着他们在这吵架,湛露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她刚从人形明夷君手中救下小饕餮的尾巴,大饕餮就吹出一大阵风,把神魂明夷君吹出了屋子。她试图让他们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可是他们四个居然全都不听她的。 听着他们吵架,湛露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她烦得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这样她就听不见他们吵架了。 然而这么一弄,她不但听不见他们吵架,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等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不知道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此时四只饕餮已经不再争吵,他们各自依偎在她身边,不断在她身上舔舐亲吻,抚摩她敏感的地方,用各种各样的技巧挑起她的欲|望。就连没法真正触碰到她的神魂明夷君,也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些教人听了就害羞的话。 说起来平常只有一只饕餮在的时候,湛露还觉得要满足他所有的*有些困难,这会儿居然来了四只……况且这四只饕餮本是一体,心念相通,合作起来实在是异常的默契。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湛露觉得,实在是太害羞了还是不要记住的好。 不过如果以后一直都要这样……记不记住什么的……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她闭着眼睛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指尖一痛。 是小饕餮咬了她的指尖吗?不对不对……那又是什么呢? 她睁开眼睛,看见人形的明夷君就在她的对面,咬着她的指尖。 只听他说道:“我看你总不醒,有点担心你。” 湛露一时之间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抬起头环顾四周。大饕餮呢?小饕餮呢?神魂明夷君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明夷君看见她那懵头懵脑的样子,笑问: “做了梦?魇住了?” 啊?刚才那个……是梦……吗? 啊……肯定是梦啊,要不然怎么可能会出现四个不同形态的明夷君?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湛露松了一口气,轻松地跟着明夷君微笑起来。 明夷君看着她那傻样子,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问道: “梦见了什么?” 湛露露出为难的神色,她要怎么跟明夷君说,梦里面的他居然被分成了四个,人形的明夷君,兽形的明夷君,神魂模样透明的明夷君,和变成了小饕餮的明夷君? 如果他知道了的话,绝对会嘲笑她的! 因此她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明夷君见她这样,也不勉强问她,只是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湛露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不觉屏住了呼吸。 谁成想明夷君却一下笑出声来,满眼都是戏谑:   ☆、第81章 百花娇 明夷君的眼底笑意盈盈,湛露的梦境在他眼中无所遁形。湛露听了他的话,看见他这神情,突然想起当初刚见面的时候,明夷君曾向她展露出那一手读心术。她脸上一红,嗔道: “郎君好不要脸!居然用读心术做这样的事!卑鄙!无耻!” 明夷君笑: “读心术要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你说说,它还能干什么用?读心术到底要怎么用才不无耻,你给我举个例子?” 湛露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管用读心术读谁的心,好像都有点无耻,她说不出话来了,却听见明夷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这不叫无耻,这叫情趣。” 他赤着身子,紧紧挨着她,他的*有着非常暖和的温度,他的气息里充满他的味道。 无论多少次看他,他都是如此令人沉迷。 这让湛露觉得,倘若时光能够停留于此,将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然而时光啊……又怎么能为她停留呢? 她收敛心神,沉思半晌,慢慢向明夷君说道: “如今我与郎君之间千般恩爱,享尽人间欢乐。只不过我到底是凡人,因为食用了雪蜂蜜与玉青柠,才能长久保持年少时的容颜。不过雪蜂蜜和玉青柠毕竟只能救得一时,将来我终有年老色衰之日,郎君却仍是风华正茂。到了那时,就算是郎君不嫌弃,我也要自惭形秽了。” 明夷君听她说出这样的话,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我有通天彻地之能,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就算是如此,你我未来的命运,我也无法算清。你想那没有影儿的事情作甚?你我在一起一日,便是一日的快活,何苦要忧虑此事。你莫要忧愁,未来一切有我。无论生死,你我只在一处便是了。” 湛露点头答应,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明夷君见湛露仍是愁眉不展,便取出一颗珠子,交到湛露手里,说道: “你若不放心,我把这东西给你保管,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不向你讨回它,你看怎么样?” 湛露好奇地看向那珠子,只见它晶莹剔透,里面蕴着一团烟雾似的东西,样子非常好看。湛露向明夷君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明夷君笑道: “从前我身在神殿里之时,曾经抽出神魂,去京师看你。自那之后,我的神魂就不怎么稳固。此前尝了那么一点离魂酒,就分离出来这么一点神魂。我觉得有趣,便没有让这一点神魂归位,而是装在了这颗珠子里面。你拿了它,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我就总是在一起了。” 湛露闻言,接过珠子仔细打量,问道: “郎君,你分出这么一缕神魂,会不会有什么伤害?” 明夷君摇头: “我的神魂很强,只分出这么小的一缕,是没有什么妨碍的。只是你要把它收好,若是这一缕神魂被毁,我还是要受些小伤的。” 湛露听闻此言,便把宝珠收在了衣服中胸口的位置,笑道: “这样就丢不了啦!” 明夷君微笑,对她说道: “那卖酒的我昨日已经解决了,你多卖几天仙贝,县上人的魂魄就会强健一些,你可以不必再担心了。” 湛露闻言,心中放心不少,转头问道: “郎君,那个卖酒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明夷君迟疑一会儿,方才摇头答道: “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他被我教训了一顿,打发走了,从此大约是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湛露听明夷君如此说,心中便十分放心。两个人一同起了身,湛露收拾了一番准备开门,明夷君却出门往南街上去了。 明夷君没有去过噬魂鬼所赁的那间房子,不过昨夜里噬魂鬼在地上留下的酒渍此时还在散发着一些若有似无的味道。明夷君循着酒味找过去,走到门前,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捶胸顿足。 明夷君走过去,只听那人说道: “那个卖酒的本来说好了今天付房租钱,结果我一早到这儿来,他就不见啦!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只留下这一屋子酒,可怎么是好?” 明夷君听了,便知道那人是噬魂鬼所赁房屋的屋主。如今噬魂鬼已死,自然没人能来付他的房租。明夷君见状,道: “既是如此,你把这一屋子酒卖给我,就当是那个卖酒的付你房租了,可好?” 屋主摇头道: “这人失踪才刚一日,我若是就这么卖了他的酒,未免不厚道。再等三日,若是那人还不回来,就依你所言。” 明夷君点头道答应,转身离去。那噬魂鬼早已成了飞灰,自然不能再回来取他的酒。三日之后,明夷君用很便宜的价格把那些酒全部买了下来,雇了一辆车拉回了酒肆。车夫帮着明夷君把酒坛子一个个搬到了酒肆地窖里,明夷君掏了钱,把车夫打发走了。 湛露认得噬魂鬼所用的那酒坛子,她看见明夷君拉了这么一车酒回来,只觉得十分奇怪,等到那车夫走了,她便开口问道: “郎君,这酒又不能卖,你弄回来干嘛?” 明夷君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那一坛坛断魂酒收到了自己的百宝囊里,一边说道: “自然不能卖,不过这种东西配制起来也麻烦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放在我这儿也省得又被什么人喝了,放心。” 他收拾完了断魂酒,外面还留下个小酒坛。明夷君拿过那小酒坛,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笑道: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好东西。” 他打开酒坛的泥封,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顿时散逸出来。只过一会儿,那香味逐渐变得浓烈,似酒香又似花香,让人辨不分明,这味道如此奇异,如此美妙,让人想要不断地继续闻下去。 湛露一向很会酿酒,却也没有闻过这样的酒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郎君,这是什么酒?” 明夷君也在享受着酒香,他闭着眼睛,回答她: “这是百花娇啊,要酿这种酒,需要从春到冬采集数十种鲜花的花瓣。每采集一种花都需要重复一次酿酒的过程,要酿这么大的一坛酒,至少也要七八年的工夫,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这种酒非得是本领最强的酿酒师才有可能酿得出来。我也只喝过那么两三回,味道似乎都没有这次的好,这坛酒只怕是数百年的陈酿。” 湛露听闻此言,叹道: “想不到那人竟是如此厉害的酿酒师,可惜他已经不在这里,否则我与他或许还能交流一二。” 明夷君皱眉道: “走了便是走了,那般心术不正的人,我也不愿让你与他多说,他留下这般好酒,也只不过是能抵偿你我的辛苦费用罢了。今天晚上你关了店之后,我们一起来尝这酒可好?” 湛露连声答应,想起那酒的美味,就不再想那模样丑怪的卖酒人。又卖了一天仙贝,晚上关了店门,与明夷君两个把酒言欢,一夜就把那坛子数百年的陈酿喝尽了。 湛露拿过那酒坛子,打算放到酒窖里去,留着装别的酒。不经意间往坛子底下瞥了一眼——   ☆、第82章 烤鲫鱼 湛露非常好奇地伸出手去,从酒坛子底下摸出一张*的纸。 那张纸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的,虽然一直泡在酒里,居然还很柔韧。上面的字迹似乎也还非常清晰。 湛露把那张纸展开,这才发现那张纸薄如蝉翼,分明只是薄薄一叠,展开之后竟然成了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仔细读时却发现并不成句,其间夹杂许多生僻古字,湛露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辨认出几句,却也不能弄懂这些话的意思。 “无由之渴望献祭牺牲之血” “美人之血污我衣” “魂魄魂魄魂魄魂魄……” 后面所写的就都只有“魂魄”二字了,笔迹越发潦草,到了后来甚至辨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字了,只是根据笔画的走势能够判断出大约仍是那两字而已。 湛露把纸张递给明夷君看: “郎君,你能看懂吗?” 明夷君看了看,皱眉道: “从这里的文字来看,这个卖酒人从前大约是古代的巫觋,他所心爱的女子被选中作为人牲献祭给神明,此后他就益发癫狂。后来他学了酿酒,用她最喜欢的花酿百花娇喝,让自己沉浸在幻梦之中。这东西大约是他喝过百花娇之后自己写的,内容有些颠三倒四,不太容易看明白。他似乎很希望能寻找到那个女子转世的魂魄。” 湛露略有些动容: “他找到了吗?” 明夷君摇了摇头: “大约是没有找到吧。” 湛露叹息一声: “希望他以后能找到。” 明夷君低头不语,他并不打算告诉湛露那卖酒人其实是吃魂魄的怪物,已经被他消灭,就让湛露再保留一点那美好的幻想吧。有些东西,她是没必要知道的。 如果那噬魂鬼真的找到了他所恋慕女子转世的魂魄,他又会做什么呢?大概会把那女子的魂魄吞噬掉吧。不过他已经死了,再想这些已经不再有意义。 明夷君见识过很多人类的这种奇怪执念,人类实在是一种比一切生灵都要奇怪的生灵。然而人类的魅力也正是在此。 如果未来有一天,他消失了,湛露会不会像这个噬魂鬼那样,在人间不断游荡只为了寻回他的踪迹? 不,他是不会让她落到这种境地的。 百花娇入口微甜,后劲儿却大。明夷君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百花娇的香气犹在,湛露就在眼前,人比花娇。他看着她影子,笑道: “这百花娇虽然好,到底赶不上你酿的高粱烧酒,你去取来些,今晚让我们痛饮一番,可好?” 湛露笑着埋怨道: “我酿的这些酒,还没来得及卖,就要被你喝光啦!” 虽说口中埋怨,湛露到底还是从酒窖里取了些高粱烧酒。她把酒放在桌上,对明夷君说道: “吃寡酒无趣,你稍等一等我,我去给你弄些下酒物。” 她说完了,就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有旁人给她送来的两条鲫鱼。她早已处理干净用盐酒腌好。此时点上小碳炉,将鲫鱼放在上面一烤,很快冒出香气,一会儿工夫就烤好了。 湛露在烤好的鲫鱼上撒上些辣椒粉,又稍微烤了一下,就拿出来用两个盘子装了端出去。她把其中一个盘子往明夷君那里一推: “一人一条,可不许多吃。” 明夷君笑笑: “我哪里会抢你的东西吃?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湛露哼了一声不理他。 明夷君伸出筷子,轻轻夹下一点鱼肉送进口里,鲫鱼的鱼肉细腻,湛露撒上的辣椒粉让烤鱼带上一点更加刺激的味道。拨开鱼肉,只见金黄色的鱼籽密密实实地排列着,一看就让人胃口大开。 鲫鱼刺多,湛露小心翼翼地挑着刺,明夷君却吃得很快。当明夷君吃完了他的那份的时候,湛露的鲫鱼还剩下一半。 明夷君喝酒喝得面颊酡红,一双眼睛紧盯着湛露的那半条鱼,突然开了口: “阿露,外面有人找你。” 湛露虽说也喝了酒,倒还算清醒: “你怎么知道,外面没有脚步声呀?” 明夷君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又道: “阿露,你的筷子掉到地上了。” 湛露看看手里的筷子,又好气又好笑: “郎君,你别想把我支开偷吃我的鱼,当初咱们说好了,一人一条。” 明夷君醉得不堪,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 “我……才……没……想要……偷吃……呢……” 这句话刚一说完,噗的一声,他又变成小饕餮了,身上的衣服散落了一地。 小饕餮两下就跳到桌上,眼睛紧盯着湛露面前的鱼。湛露看着它可怜的眼神,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把盘子推到了它面前。 虽说明知道它就是他,可是每当她看着这个小家伙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狠不下心呢? 小饕餮欢天喜地吃起来,湛露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收起来,转身回来看见小饕餮已经把那半条鱼吃光了,还眼巴巴地看着她。 湛露狠下心告诉它: “没有了。” 小饕餮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可怜起来,好像湛露欺负了它一样。 就算是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一样,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此时已经很晚,湛露抱住小饕餮,带它去床上一起睡。抱着小饕餮睡也很有意思呀,好像是在抱着个可爱的玩偶似的。 夜很静,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黑色的人就站在酒肆对面看着,他每天晚上都会站在这里看,酒肆一开门,他就固定要出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虽然这人与酒肆里的那两人隔着厚厚的墙壁,他却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一样。看着两人嬉笑打闹,他冷酷的嘴唇也会微微翘起,吐出两个字: “有趣。” 他不住摩挲着手里的陶埙,那陶埙经过他长久的摩挲,外表变得似乎更加光洁了。 他低头看看那陶埙,低声自语:   ☆、第83章 夜半埙声 这个黑色的人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他夜来晓去,无人注意到他的踪迹。大多数时候,他面上没有一点表情,不过有时候也会说上一句“有趣”。 此人非僧非道,也不是一般俗人。传闻说古代有一种人,称作剑侠的。神出鬼没,行踪诡秘。仗剑而行,能平天下不平之事,可于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此人形貌,便有些像那传说中的剑侠。只是他日日在此守候,倒有些不像是剑侠的作为了。况且他腰上并没有佩剑,只是捧着陶埙。但若说他是乐工之流,又未免让人难以相信。 他在这里驻留已久,若说他并无所图,未免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若说他所图乃是钱钞之类的身外物,似乎又将他看得太低了。此人形貌如此修伟,又岂是蟊贼之流? 若说他是为情所苦,看中了这酒肆的女主人,倒也勉强能说通。只是他双眼之中,分明也并无情意。不仅没有情意,甚至连一分常人所有的情绪都无,只是一整片冰冷寒霜。 倘若有人站在这里,如同这个黑色人观察酒肆一般地观察这黑色人,几日之后,说不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此人虽然空具人类之形,实则并非人类。 人类岂有如此冷漠无情的吗? 不过不管我们对这个黑色的人做出何等的判断,都不妨碍他在这里进行他要做的事情。他仍是每夜都来,在这里站了足有三个多月,他手中的陶埙渐渐被他摩挲得光滑可爱了。 秋风乍起,夜渐渐变得凉起来。然而这个黑色的人并没有给自己加一件衣衫。穿的仍是那一身单薄黑衣。那衣服应付夏季的夜风尚可,秋夜里穿,就显得有些冷。不过那人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并不发抖,只是和往日一样站着,凝视着酒肆中人的举动。 酒肆里的时光与往日并无区别。白天的时候,湛露买了从遥远的北方贩来盐渍的鲑鱼,这种鱼平常在海中生活,只在秋天的时候返回内陆江河之中。此种鱼肉外观口感皆与其他鱼类不同,味道也非常鲜美。湛露将盐渍的咸鱼放在清水中浸泡了一整天,期间还换了三四次水,到晚上的时候用油煎了吃。 这类鱼很少有贩到这么远的地方卖的,因此对湛露来说,这确实是难得的佳肴。煎好的鱼皮入口脆脆的,鱼肉呈粉红色,非常可人。 一切都很平静,初秋的空气里充满令人愉悦的气息,秋虫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的声音,为秋天增添了一些凄凉的气氛。 不过这一日注定与往日不同,月上中天之时,那黑色的人将陶埙举至唇边,他修长的手指按住了陶埙上的小孔,准备开始吹奏。 这只陶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乐器,仔细看就会发现,陶埙上有着一道褐色的血痕。这痕迹不是后染上的,而是在烧制之前就存在于此。 那是明夷君的血。 如果是寻常人的血液混在烧制陶埙的泥土之中,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除非那血液是有灵的中指血。传说工匠的中指血若是不慎沾到了所雕刻的石兽上,石兽就会从不会动的死物变成有灵性的妖兽,不过其他部位的血则并没有这样的功能。 但明夷君的血和人类的血不同。他本来就是秉着天地四时之气而生的恶兽,他的血里也蕴含着天地四时之中的特殊灵力,用混合了他血液的泥土所烧制的陶埙具有难以言喻的力量,能慑服方圆百里内的野兽。 不过这个黑色人的目的并不在于此。他几乎花了半生的时间来追踪饕餮,终于获得了饕餮宝贵的血液,难道只是为了要慑服野兽吗?如果他的目的是要慑服野兽,他为何不去雇佣一个驯兽师呢?这不是来得更快一些吗? 他开始吹奏。 陶埙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好像玉石沉进了泉水里。 秋夜的安静之中,本来隐藏了许多声音,只需要仔细去听,就能听到细细的虫鸣和蛙鸣。然而,当黑色的人开始吹陶埙的时候,这一切的声音就都停止了。 万籁俱寂,只余下陶埙的声音。 黑色人所吹的是一支已经失了名称的古曲,那曲子的声音极为凄婉动人,摧人心肝。 当他开始吹埙的时候,湛露并没有睡着,只是躺在那里想着心事。 埙声从远处传进湛露的耳中,让她心动神移。 她转头去看明夷君,明夷君很早就睡着了,他的神情非常安详,美丽。 在埙声之中,湛露借着月光,认真地看他的面容。他的表情原本非常平静,然而此时却渐渐显露出不同的神色来,他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地抽动着,好像在经历某种痛苦。 是噩梦吗? 饕餮是非常强大的生灵,他没有像人类那么多的感情,也不会对什么东西产生恐惧,因此很难理解饕餮为什么会做噩梦。不过他现在的这样子看上去确实像是在做噩梦,湛露用力推了推他,想要把他推醒。 但他并没有醒来,他的眼睛仍是紧紧地闭着,他的呼吸声越发粗重起来,听起来让人心惊,他的面色惨白,面颊泛起奇异的潮红,眉头紧紧皱着,仿佛陷入极为可怕的梦魇。 湛露有些害怕了,她大声叫他,用力推他,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弄醒。 她发现从窗外传来的埙声渐渐变得愈加妖异,明夷君的表情似乎在随着埙声不断改变着。 他噩梦的源头,是那埙声吗? 就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似的,窗外的埙声停止了。 明夷君的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粗重的呼吸也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和节奏。湛露安下心来,一阵倦意袭来,她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常。当湛露问起明夷君前一天夜里的梦魇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或许是巧合吧,她想。或许只是一个过路人,偶然站在这里吹埙,影响了他的睡眠,这算不上什么怪事。 然而第二夜,埙声又响起来了。 明夷君再度陷入那奇怪的梦魇之中,无论如何也没法被唤醒。而湛露发觉,被那埙声所影响的似乎并不仅仅是明夷君一人,每当她听见那埙声,总觉得心神摇荡,十分躁动不安。当湛露发觉了这一点,她开始觉得焦躁,她决定出门去看看。 趿拉上鞋子,穿上衣服,湛露发觉衣服胸前藏着的珠子不断闪着白光。 那珠子里盛放着的是明夷君的一缕残魂,平时它一直很平静,此时它这样闪动,让她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或许事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了。 她穿上衣服出了门,然而那埙声似乎是在故意捉弄她一般,当她踏出酒肆的大门,那奇异的埙声就又不见了。 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可是那埙声始终都没有再出现。 她只好又回去了。 因为心里有事,第三天的早晨,湛露醒得比平常早了些。 明夷君还未醒,他睡的时间一向很长,在到这里与湛露一起生活之前,他常常一睡就是几百年,如今与湛露一起生活,他才调整到和人类类似的睡眠时间,不过早晨的时候,他还是很难起床。 在没做噩梦的时候,他睡着时的样子非常平静可爱,让人很难把他与“恶兽”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湛露虽然早早醒来,却并不想起床,只是认真地看着明夷君。随后,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这个吻并没有很快结束,她学着他平时吻她时的那样子,继续向下吻下去。他的皮肤很细腻,接触的感觉令人愉快。平常的时候,总是他在腻着她,似乎把她当做美味的食物那样不断舔舐亲吻,这一次她想要对他做同样的事情。 他也……很美味啊。 她不知道夜里的埙声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那声音是否会对他们有什么妨碍。要想过平静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或许太难了。 她只想,在平静被打破之前,再享受一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第84章 埙声又起 明夷君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旖旎气氛之中醒过来的。 他的那个小女孩,此时正伏在他身上,不断亲吻舔舐,简直像是……要把他吃掉。 发现他已经醒来,她的样子变得好像有些害羞,但她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湛露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她对他的爱。 明夷君一直都觉得湛露非常可爱。但是她这样红着脸主动亲吻他的样子……简直比平时还要可爱十倍。 他觉得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度过了一小段非常美好的时间,当一切结束,他们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明夷君发觉湛露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问。 湛露抿着嘴唇看他,她知道她必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于是她非常小心、非常细致地把她在夜里发现的事情告诉了他,连一个细节也没有落下。 明夷君的眉皱了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就连我也没有任何办法解决。”他说,“那个人既然能在我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控制我的梦境,那他一定掌握了一些非常特殊的法术。他或许有一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我的东西,我的头发,我的血,或者别的一些什么。” 湛露咬着嘴唇听他说。 “这很危险吗?”她问。 “算不上危险。”他回答,“能真正威胁到饕餮的东西很少,仅仅有一点我的血或是头发鳞片什么的并不能真正操纵我,一点当我清醒时完全不记得的噩梦算不了什么,但是我们得弄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夷君的回答让湛露稍微放松了一点,现在她明白要解决这件事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难。 至少,他们不用再分开了。 “既然那声音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那么这件事我没法自己做。”他说,“我需要找人帮忙。” 明夷君写了一封信,让纸鹤送去给离这里最近的噬嗑君。 噬嗑君并没有给明夷君写回信,就在纸鹤离开这里的第三天,噬嗑君就出现在了酒肆的门前。 湛露见过噬嗑君,不过,如果不是出于必要,湛露完全不想看见他。他们虽然都同样有着人类的外形,然而与明夷君相比,噬嗑实在是太不像人类了。他随时流露出的那种仿佛幼童似的残酷总是让湛露觉得恐怖。 但无论如何,噬嗑君是个好朋友,在听说了全部事情之后,噬嗑君连续在酒肆里守了整整七个晚上。 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夜晚的埙声没有再出现过,噬嗑君也未曾在酒肆周围发现任何人或是其他生灵的影子。一切无比平静,好像湛露所听见的埙声只是一场梦境。 七日之后,噬嗑君向明夷君道别。他是生活在西北地方的恶兽,既然帮不上什么忙,他觉得他还是回到西北去比较好。 湛露为噬嗑君准备了美酒佳肴送行,并诚心诚意地希望着她曾经听过的埙声不会再出现。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像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就在湛露与明夷君送走了噬嗑君的那天晚上, 埙声又响起来了。   ☆、第85章 黑色人 听着酒肆外面传来的埙声,湛露咬紧了唇。 埙曲本身非常动人,然而在湛露听来,那是惹人无比烦躁的魔音。 她换上衣服,明夷君给她的珠子被她放在胸口,那珠子一阵阵发热,让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虽然明白可能没什么用,湛露还是带上了一把匕首。 她走出门去,看见那个吹埙的黑色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把陶埙从唇上移开,仿佛一个老友那样向她露出微笑: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这种举动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平常人,不再那么冰冷。 湛露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却露出一副与她相熟识的表情,这让湛露愈加警惕起来。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她问。 黑色的人摇了摇头: “我没有名字,我要带你走。” 湛露惊愕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解释一下。”她说。 黑色的人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好像对于要说那么长的话感觉到不知所措似的。但是稍微停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说道: “我在这里观察你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有别人所不具备的宿慧,你的结局不应该是停留在这里,你应该有更好的结果才对……湛露,你应该成为仙人。” 湛露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但她还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黑色的人并不擅于言辞,他看着湛露的表情,感到有些焦躁。于是他大步向前,抓住了湛露的手腕,试图直接把她带走。 湛露大惊,她用力挥动手中的匕首向他攻击过去,但与黑色人相比,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只一秒钟,她手中的匕首就被夺了过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湛露气喘吁吁地质问,“仙人?你为什么觉得你有资格管我的事?” 黑色的人放开了她,对她说道: “我之所以不对你说我是什么人,是因为我没法说。我不是仙人,也不是凡夫,我不是神明,亦不是妖鬼。我游离于三界之中,并没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但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带走,这件事是已经被决定好了的。” 湛露对于黑色的的态度感到愤怒,她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 “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如果连你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那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就不能让我们好好地自己待着吗?” “你不明白。”黑色的人这样说,“今天你要由我带走这件事,并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这件事早就已经注定,在我见到你以前,甚至在你出生以前,这件事就已经被决定了。” 湛露发觉自己没法和这个人沟通,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 “如果我执意不肯跟你走呢?” “我是不能强迫你的。”黑色的人平静地回答她,“但是我会每天在这里吹埙。这只陶埙里有那只饕餮的血,这血液直接连通着他的神魂。只要我一直吹下去,他就会一直感到痛苦。只要我吹奏七七四十九日,他的神魂就会分裂,到了那时候,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了。那时他会做什么谁都说不好,也许会吃掉这座县城里所有的人,也许会杀死你。 你能想象吗?如果他真的杀了你,当他获得片刻清醒时,将会获得无与伦比的痛苦。将来的事情现在谁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此刻你不跟我走,你们是避免不了这个结局的。” 黑色的人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着可怕的事情,看着他的表情,湛露意识到他并没有在说谎。这是个不屑于说谎的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湛露明知道这是威胁,但遗憾的是,她竟然没有一点办法。 湛露想问他,他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她看见这个人的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她意识到这个人确实是没有同情心的。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他到底是什么呢? “你把我带走,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最终,她只能非常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就不劳费心了。”黑色的人说,“可以跟我走了吗?” 她试图再挣扎一下: “能让我与他告别一下吗?或许,哪怕只写一张纸条?” “不行。” “那让我收拾一下我的东西吧?” “你用不着收拾什么,那里什么都有。”黑色的人这样说。 湛露试图找借口拖延一点时间,想要想办法给明夷君留下一点线索。但无论她提出什么,都被黑色的人无情地否决了。 “不要拖延,”黑色的人这样说,“你拖延的越久,你在那里待的时间就会越久。” 黑色人冷酷的话并没能给湛露带来什么安慰。她又要与明夷君分别了,只不过这一次离开的不再是他。 等到第二天早晨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会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能找到她吗?他能把她救出来吗? 一切都是未知,黑色的人所说的话非常模糊,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他说她将成为仙人,然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将成为天宫威胁他的筹码吗?还是说,她将有机会获得长久的生命,与他永远在一起?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她没有其他选择。于是她向黑色的人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把你的陶埙给我,只要你把它给我,我就跟你走。” 黑色人稍微迟疑了一下,把陶埙交到她的手里。 湛露原本以为那陶埙会是冰冷的。然而它却非常温暖,温度比人类的体温还要稍微高一些,就像是……明夷君的温度。她把它握在手里,感觉到它似乎在微微颤动。 好像它其实是个有生命的东西。 “饕餮的血会永远保持同样的温度。”黑色的人说,“我们走吧。” 湛露本来已经做好了决定,然而陶埙的温度让她迟疑了。但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须得试一试。她抿着唇闭着眼,攥紧了陶埙,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以为她会听见陶器破裂的声音,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陶埙好好地立在地上,好像刚才她不是用尽了全力,只是非常小心地把它放在了地上似的。 黑色人用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用这种陶土烧制的东西不容易摔碎,而且饕餮的血会保护它。”他说,“如果你未来能学会适当的法术,你可以用它来守护饕餮的神魂。” 湛露再也找不到什么拖延时间的借口,她从地上捡起陶埙收起来,转头向家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决然道: “我们走吧。” 黑色人点了点头,一阵风刮过,他们乘风而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来过。 黑色的人走了,清平县城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饕餮睡得很沉,一点都不知道他最看重的宝物此时已经离他而去。再过几个时辰,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将会发出绝望的咆哮,化为原型用他有力的尾巴将一切击得粉碎,但此刻他还是人形,他睡得非常安稳,一点也不知道他正在遭遇的不幸,一点也不知道,此后他会不断寻找她的所在,然而却不断经历失败—— 此时他什么都不知道,此时他还仍然能感觉到幸福。   ☆、第86章 噬魂鬼番外 巫灵是最得王器重的巫。 他所生活的时代与后世不同,在他的时代,一切重要的事情都要经巫占卜才能决定。巫是众臣之中最受君王宠幸和器重的臣子。 就连君王自己也是巫,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王会亲自占卜。不过王总是很忙的,大部分时候,在那些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上,王的巫会代替王来占卜。 王手下的群巫之中,没有哪一个比巫灵更受重视,王认为他占卜的结果最准确,因此赐予他灵字作为他的名字。在那些王很重视,但却没有重要到需要王亲自占卜的事情上,王会选择巫灵来替他占卜。 巫灵因此得以出入宫禁,长年随侍君王左右。这在常人看来是想象不到的荣耀,但在巫灵眼中,这不过是每日最寻常的工作而已。 他不是靠谄媚君王获得荣耀的寻常宠臣,那些人官职的起落仅凭君王多变的心情。他是国中最出色的巫,君王重视他,君王需要他,他本身也是出身高贵的贵族,他的地位始终稳固。 他的生活无比舒适,无论他需要什么,都会有人为他奉上。而他也因此而感到无聊。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纵情声色,每天都有美貌的女奴被送到他的住所供他取乐,为他带来一点新鲜。当她们让他厌倦,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他会把她们送走,她们最后会成为祭祀所用的牺牲。 在巫灵的时代,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与残忍无关。巫灵几乎每天都要主持各种各样的祭祀,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向神明献上牺牲。在巫灵看来,能够有幸成为神明的牺牲,是那些女奴的幸运。 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去亲自挑选祭祀所需的牺牲。这样脏乱麻烦的活本来不应该由他来做,但他喜欢在他挑选牺牲时看那些奴隶的表情。在他挑选之前,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他用手一指,就决定了某一个人的生死,被选中的人满脸绝望,而其他的人的表情就会变成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有的时候,女奴们也会希望被他选中,那是在他挑选侍妾的时候。他有时会在女奴之中选取一些容貌特别动人的,给她们穿上华丽的衣服,把她们好好地打扮起来,让她们服侍他,直到他厌倦为止。 能够在一段时间之内做他的侍妾,已经是这些女奴能够祈望的最好的事情。 巫灵的生活一直这样毫无波澜的进行下去,直到他遇到那个女奴。 那是一场大战之后,毫无悬念地,君王取得了胜利。敌国的王孙贵族们在一夕之间就成为了奴隶。君王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感谢神明所赐予的胜利。巫灵来到了奴隶们中央,要从中拣选一些身份最高贵的人作为这次祭祀的牺牲。 他随意地选择了一些敌国君主的子嗣,然后转到女奴们的所在,想要挑选一些新的侍妾。 但当他看见她的时候,巫灵忘记了其他的事情。 她非常沉静地站在女奴们之中,并不恐惧,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这丝毫无损与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显得更加动人。她的首饰已经被人除去,脸上也没有任何装饰,但她还穿着她原来的衣服,与她的容貌非常相称。 看到他注意她,他的侍从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她的身份:她是敌国君王的幼女。 “王上没有注意到她吗?”他问。 “王上本来想让她侍寝,”侍从说,“但她不笑也不说话,王上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听到侍从的话,巫灵微笑起来。 是的,他所侍奉的王上确实如此。王上只喜欢被人取悦,并没有取悦于人的爱好。王上对她没兴趣,他却有得是耐心。 于是他把这个女子带回了他自己的府邸。用珍珠和宝石装饰她,让他府中的歌姬唱出最为淫|荡的靡靡之音,让舞姬跳动最诱惑人的舞蹈。而他本人穿着华服坐在她的面前,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他的年纪还很轻,是朝中相貌最出色的男子,没有哪个女子会抗拒他的魅力。 只除了她。 她始终不笑,不说话,仿佛一个哑巴。她任由他的侍女摆弄,却不肯让他近身。 他本来可以强迫她,但他却并不想这样做。强迫一个不愿意的女人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乐趣,他希望她臣服于他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他送给她各种各样的东西,期待博取她的注意,然而她却对什么都不肯多看一眼。 直到有一天,他给她带来一朵小花。 那是他在墙角随意摘下来的,本来不指望她能够喜欢。可是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欢喜的神色来。 虽然她并没有笑,那欢喜的眼神也只是一瞬间的流露,巫灵却感到很高兴。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为她准备不同的鲜花。 她对他的态度变得稍微柔和了一点,也愿意用最简单的字来向他和他的侍女表达她的需要,但她仍然不肯与他亲近。 他并不满足于这样一点点的改变,他想要的比这多多了。她的抗拒让他感到厌倦了,他决定不再讨好她,而是用更强硬一点的手段让她屈从。 新年将近了,在新年的祭祀之中,需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处子作为最重要的牺牲。 “如果你始终不肯顺从我,就去做新年祭礼上的牺牲吧。”他这样对她说。 她阖上了眼睛作为对他的回答。 看见她这样的表现,他生气了。他把她的名字写在呈献给君王看的祭礼牺牲候选人名单上。 君王并不在意祭祀中所用的牺牲,但他会注意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君王用挑剔地目光看着那名单: “你选得很好,就从这些人里卜出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吧。” 巫灵向着君王深深致意,然而当他听见君王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时,他发觉自己后悔了。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爱着的女子写在这里面呢?如果占卜得出的结果是她,她就会死。然后他将再也看不见她,而他的生命就又要陷入无尽的无聊之中了。 “只要你顺从我,我就把你的名字从名单上抹掉。”他对她说。 然而她仍然一声不响,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作为回答。 他怀着一丝侥幸开始占卜,让神明自己选择想要的牺牲。同时暗暗祈求神明不要选中她。 然而神明和他一样,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占卜的结果出来了,神明的预示非常清楚,神明想要她作为这一次的牺牲。 于是她从他的府邸之中搬出来了,住在神殿之中,沐浴更衣,等待着祭礼到来。 在祭礼的前夜,巫灵走进了神殿之中。 除了他俩以外,神殿里空无一人。 “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顺从我吗?”巫灵这样问她。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她只有在今夜里失去处子之身,才能够摆脱第二天成为牺牲的命运。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君王一定会责罚他,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他希望她能活着。 比起巫灵的恐惧,她始终显得非常平静。或许因为要被奉献给神明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更增添了一种肃穆,似乎比平常的时候更美了。她轻轻摇头,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与他交合。 然而巫灵再也无法忍受她这样抗拒他,他把她推倒在神殿的地上,狂暴地扯开她的衣服。她没法反抗他,她哭了。 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非常晶莹,非常美丽。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她的眼泪让他心软了,他没法再做强迫她的事情,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如果你不和我做的话,明天你就要死了。”他提醒她。 她听见了他的话,然后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那是一个充满了幸福的笑容。 于是他明白她是想死的,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想要死。在这个目的前面,他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他永远没法得到她。 他绝望了。 在离开之前,他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君王没有失败,如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你父亲的宫中,你会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吻了他的唇。 她的唇触感非常轻柔,像是两片花瓣。 第二天,他主持了盛大的祭礼,她作为祭礼的牺牲躺在祭台之上,身下铺满鲜花,他从来没见她这么美过。 她就这么死了。 而他渐渐陷入疯狂。 她不应该是什么神明的牺牲,她不应该属于别人,就算是她死去,她也本来应该是他的。 他要找到她的魂魄,吞噬掉她的魂魄…… 他要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第87章 巨兽 当明夷君从梦中醒来,他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境况。 湛露不见了。 像是海上的泡沫,她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她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还在这里,她的妆奁,钱匣,她所珍视的叶梦娘的笔记,所有这些湛露看重的东西都好好的在这里,放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然而这个人却消失无踪。 明夷君能感知到方圆数百里的气息,当他闭上眼睛时,他甚至能注意到搬家的蚂蚁。然而他却没有发现一点湛露的踪迹和气息。 湛露如果要到哪里去,决不会不告诉他就走,而且就算她要离开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会走得这么快。事情的答案显而易见,她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明夷君感到自己胸中燃起熊熊的怒火,这种强烈的愤怒一时之间让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在怒火之下,他人类的外形开始起了变化。 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在这里恢复他的原身。但明夷君此时已经无法控制自我。他的身体迅速改变着形状,同时不断变大。他的衣服被撕裂了。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衣服。 自从明夷君从神殿回来,他就已经拿回了他的大部分力量,此时的他虽然并未处在力量顶峰,但与他最开始落魄地出现在酒肆的时候比起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能量失控,这导致他的体型迅速膨胀,小小的酒肆很快就要无法容纳他巨大的身躯。 阿箸娘子尖叫起来,自从明夷君回来,阿箸娘子一直避免出现在他们周围,省得让明夷君觉得她太过于碍眼。况且她的状态还没完全恢复,因此大部分时候她都让自己保持原型的状态躺在碗架柜里。此前湛露被埙声困扰的时候,也曾试图让她出来帮过忙。然而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灵气与明夷君过于相似,每次埙声响起,她都会沉沉入睡,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这一天她本来像往常一样恢复了原型躺在碗架柜里,然而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了她,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整间酒肆就像是孩子的玩具一样被破坏了。她抬起头,发现她的主人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那是如一座山一般的可怖巨兽。 巨大的饕餮发出低吼,它感到愤怒,感到饥肠辘辘,它不太清楚这愤怒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需要发泄愤怒,也需要用食物来填满他的胃口。 四周的环境太过嘈杂,整个县城的人都发出惊恐的尖叫,这让饕餮感到更加烦躁,他摇动身躯,撞塌了几栋房子,甩动尾巴,毁掉了整条街道,然后看了看周围。 县城里的人都在往外跑,如果它愿意的话,两步就可以追上去,饱餐一顿。不过似乎有什么在阻止他这么干。虽然此时它有些想不起来那原因,但他还是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阿箸娘子非常担心地跟着它,自从她有灵识以来,还从未见过她的主人如此失控。事实上,她根本就没见过明夷君处在完全的饕餮状态是什么样,因为明夷君已经有数千年甚至上万年没有变成过这个样子了。 饕餮向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出了城,它在城外的小山上找到一些野兽吃掉,不再那么饥饿,也就稍微平静了一些,不再发出可怕的低吼。 阿箸娘子以她最快的速度追过去,饕餮嗅到她身上与它相似的灵气,也就容忍了她待在它身边。 它吃过了东西,很快就觉得困倦,于是趴在山坡上睡着了。 它整整睡了七天,在这七天里,阿箸娘子一直守在它身旁警戒,以免有不自量力的人类会来打扰它的安眠。 不过也许是它出现时候的样子过于骇人,而又没有造成太多伤亡,因此并没有人前来打扰它的宁静。七天七夜之后,饕餮睁开了眼睛。 它伸出他的前爪看了看,好像觉得很陌生似的。随后它的体积渐渐缩小,变回了人类的样子。 看到他终于恢复了正常,阿箸娘子惊喜地叫起来。明夷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斥责了一声: “不要大惊小怪。” 阿箸娘子噤了声,面上的欢喜却掩盖不住。 明夷君坐在地上,细细思索。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不再愤怒,可以理智地考虑这件事。他对身体的控制力似乎有些变弱了,因此才会突然变为饕餮的模样,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有过。 自从他开始变成人类的样子混迹在人类之中,他就未曾再变回完全的原型。那种状态不太适合思考,只适合吃和睡。况且自从有了人类,那些体型巨大的猛兽也逐渐消失,维持太大的体型很难吃饱,因此通常状况下,即使他恢复原型,也会保持和人类差不多的大小。 这一场意外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不过过后想一想,出了这样的事情倒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如今他神魂不稳,而且还分出来了一丝交给湛露。此前据湛露所说,有人吹埙诱使他陷入梦魇之中,此事恐怕也对他的神魂有些损害。 不过神魂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对于明夷君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找回湛露。 想到这里,明夷君叹息了一声。 他从神殿回来,本来以为终于可以与湛露厮守,不想却又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阖上双目,伸出手指开始推演湛露的情况。此事并非他的专长,不过过去未来之事,他总能略微推演出一二。虽然不能知道湛露的具体位置,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是能够算出来一些的。 可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推算,都没法明确地得知湛露的情况。三界五行之中,竟完全找不到她的影子,她仿佛凭空从世上消失了,就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如果不是明夷君探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气息,而他身边又有种种的东西证明她确实存在过,明夷君当真要怀疑湛露只是他的一场冗长梦境之中的影像。 只要她在三界之中,无论生死,他总能找到她。可是如今她没有一点踪迹可寻,茫茫天地,他又要到何处去找? 明夷君生平第一次地感到绝望。   ☆、第88章 黄衫 湛露不知道当第二天到来,明夷君醒来时看不见她会怎样。但她并不算太担心。因为她的衣服里除了带着藏有明夷君一缕神魂的小球以外,还藏着一只传信用的纸鹤。那只纸仙鹤被她藏在怀中已经有很长时间,这一次它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那黑衣怪人不把她关在连个缝隙都没有的地牢里,她就能想办法把纸鹤送出去。 那黑色人没有明夷君那般的能耐,就连带湛露走用的都不是自己的法术,而是用了御风符。他不懂得读心术,自然也不知道湛露心里想得是什么,不过他看着湛露的神情,就知道她绝不是老老实实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了她一眼。 他神情冷漠,这一瞥显得非常可怕,湛露屏息凝神,不敢再多流露出一点情绪,只是跟着他前进。 因为有了御风符,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只不过御风符虽然能让人御风而行,但效力却不是很久,因此他们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用去了三十几张御风符。这御风符价格极高,不懂御风法术的道士常常会随身备上一张,以便在遇上危险的对手时可以迅速逃跑,当做最后的保命符。他们若是看见御风符居然被用来赶路,定要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这黑色人显然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一张接一张地碾碎御风符,以保证他们的速度不会降低。 湛露跟着黑色人御风而行,此时天黑,看不见周遭情形,只听见耳边风响。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湛露猜测已经走出极远,然而那黑色人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我们要去哪里?”湛露问他。 黑色人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湛露知道此人不怎么爱说话,但她此时前途未卜,因此非要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不可。她望一望那黑色人,叹道: “我与郎君相识十数载,一向聚少离多。本以为能在一起过些太平日子,如今又要分别,不知哪年才得相见。你说我与郎君可还有相见之日吗?” 黑色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凄楚,便信口答道: “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以那饕餮的能耐,大概用不了几天就能追来。只怕……” 黑色人话说到一半,便噤了声不再往下讲。湛露听他话只说了一半,心里更加不安,生怕他们会对明夷君不利。又问道: “只怕什么?” 黑色人冷哼一声: “只怕他不来寻你呢。饕餮是上古时便有的恶兽,你不过一介凡人,就算未来得授仙箓,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与他之间横亘着上万年的界限,无论他此时多么在意你,也不过只是一时的新鲜。你们之间的情意也不过如镜花水月,你还真以为他会为你遍寻三界,弑尽神佛?” 湛露听他此言,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心中所恐惧的,也无非是这件事而已。当初她眷恋明夷君至深,只觉得哪怕只为□□愉,也可拼尽一生。可当真有了□□愉之后,她却又要渴望永生永世了。 然而每当想到未来她终有一日要老去,到她鹤发鸡皮之时,她又要如何与明夷君相处呢?无论明夷君如何宽慰,她总是没法不想到此事。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想要立即与明夷君永诀。宁可一时难过,也不受未来的那些零碎缠绵痛苦。 黑色人见湛露面上变色,心中倒生出几分同情,一些本来不该说的话也脱口而出: 我来寻你,不过是因为我家主人早知饕餮要历情劫,你又恰巧身负仙缘,因此派我相助。届时你得成真仙,饕餮也躲过一劫,岂不是两便?” 湛露未曾听这黑色人说过他还有个什么主人,此时听他如此说,心知此事大有蹊跷,忙问: “你的主人是何人?” 黑色人自悔失言,闭上口再不答话。无论湛露又问他什么,他也只是装聋作哑。湛露见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也只好闭上了嘴巴。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连夜赶路,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片密林深处,周围数百里之内,连一个人家都没有。黑色人收起御风符,在附近走了几圈,找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来。 湛露见他拿出刀来,心中猛地跳了一下,连忙后退了两步。心说他若是在此行凶,她可一点办法都没有。黑色人仿佛看穿她心思,充满蔑视地瞥了她一眼,随后用刀子在空中划动起来。 黑色人用刀在空中划出了一扇门的形状,随着他的动作,空气仿佛被他分开了。“门”里面的景物似乎变得模糊起来。黑色人拉住湛露手臂,与她一起走进门里消失不见了。 踏入那空气的大门,湛露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眼前所见的再不是那幽深密林,而是一座精巧园林。眼前一片玲珑影壁,挡住后面美景。黑色人带她绕过影壁,面前又是一帘飞瀑,端的好景致。 清平县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好景致。不过湛露去京城时,也曾赏玩过几个园林。美则美矣,却没有眼前这园林精巧。那黑色人再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这倒是让湛露安下心来,放心欣赏起景致来。 那黑色人却没有湛露这般的好心情,他瞥了她一眼,道: “快些走,日后有的是时间细看。” 湛露撇撇嘴,自从那会儿他说漏了嘴,神情就越发冷漠,语气也生硬起来,这人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却着实让人讨厌。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黑色人带她绕过了园林,园林后面有数间水阁,雕栏画栋,十分华丽。他引她上去,打开一扇屋门,对她说道: “从此你就住这里,之后自有人接引你。” 湛露还想问些什么,可那黑色人一转身就不见了,她只好打量起这屋子来。 这水阁外表十分华丽,屋子里面倒显得有些普通了,这屋子并没有湛露想象得那么大,里面也没有太多装饰,倒是布置得非常整洁。湛露注意到,这屋子里放置的一应物品都是两份,于是她猜测,只怕这屋子并不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她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她身后来了个美貌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身材曼妙,穿着一身淡黄罗衫,显得婷婷袅袅。湛露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家常衣衫,不免自惭形秽。她还未及开口,却听那女子笑道: “姑娘便是今日新来的吧?你我同住一室,未来要互相照应些才好。” 那女子言笑晏晏,观之可亲。湛露低头致意,也笑道: “我是叶湛露,清平县人氏,今日初到此地,什么也不懂得,还请姑娘多指教。” 那女子又笑道: “你我都是一般,谈什么指教。我没有名姓,平时爱穿黄衫,指衣为号,你只叫我黄衫便是。” 湛露听她此言,心中啧啧称奇。此前那黑色人将她带来之前,只说自己无名无姓,如今这黄衫女子也无名姓,莫非此地人都无名姓?她方才自报家门,倒显得是她奇怪了。 她心里虽然暗自如此忖度,到底未曾说出口来。那黄衫却仿佛看穿她心思,笑道: “我们这里与外面不同。外面的人是父母所生,既然出生,便有父母取名。我们这里人无父无母,开了灵智,便自己取一个号。等到未来堪破大道,得成真仙,方才有了个名字。只是就算是有名字也不可轻易告诉旁人,彼此仍是以号相称。” 湛露听见她如此说,觉得十分新奇。只听那黄衫又道: “你既然到此,自然也是想要证道的。既然如此,便不可如凡子一般随意称呼名姓,你也取一个号便是了,从此勿要随意吐露姓名。” 湛露谢过黄衫指教,思量该取个什么样的号才好。她想到明夷君之号是出自周易卦名,明夷此卦,上为离,下为坤,有失意之意,意思并不好。若将离卦与坤卦的位置颠倒,便得到一个晋卦,晋有晋升之意,倒是颇为吉利。她若是能以晋为号,或许能让两人重逢。 想到此处,她便向黄衫说道: “我实在不知该取个什么号,想来想去,晋字倒是极好,我便以此为号吧。” 黄衫闻言,拍手笑道: “这个字选得好,我们这些人,在此苦熬多年,也取不出一个好名号,无非是黄衫红衫,胭脂水粉。你虽是初来,倒是会取名号,你我在此苦熬,不都是为了一个‘晋’字?晋娘若有晋身之日,万望提携一二。” 湛露听黄衫说了这许多话,只觉半懂不懂。此时她生怕自己显得过于无知,因此不敢细问,只是又问道: “我初到此处,不知这里有什么规矩,还请黄衫指点一二。” 黄衫笑道: “这地方又有什么规矩了?随兴所至,想做些什么都可。只不过此处无聊,也没什么事可做。每天清早听见敲钟记得去做早课便是了,今日早课时间已经过了,一切皆可自便。你若无聊,想在园子里逛逛也可,想去东面厨房里寻些吃食也可,若想修炼,屋里备有经书,若嫌絮烦,南面书阁子里有闲书,想要随便翻翻,也无不可。你若愿意,我今日便可以带你逛逛。” 湛露谢过黄衫,笑道: “听黄衫所言,这里生活倒是悠闲。只不过我昨夜整晚赶路,未尝得片刻休息。此时非得睡会儿才行,若要逛大约也得明日了。” 黄衫听她这么说,便说道: “既是如此,我便出去与她们一起玩,免得要搅扰得你睡不着。柜子里有新衣,你这衣衫不合时宜,记得换换再睡。” 湛露又谢了黄衫,黄衫便离去。湛露关好门,转身打开衣柜,只见里面数十件内外长短衣衫,色彩样式,都是她心中所爱的。她换过衣衫,把明夷君的魂珠和那陶埙藏好,又将旧衣叠起收了起来。 桌上有笔墨,湛露取出怀中的纸仙鹤,简明扼要地把她所知的事情写了一遍,随后将仙鹤放飞出去,希望明夷君能够收到信,快些来寻她。 做完了这件事,她才略微放松起来。她一宵没睡,此时只觉得极为困乏,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第89章成仙? 却说那黑色人将湛露送至住所,就前往他的主人那里复命。为了要完成这件事,他已经许久未曾与他的主人交谈了。这让他有些担心,他的做法是否完全贯彻了他主人的意志。 他主人通常的居所并不在这座园林中,而是在园林的后面。这座园林里住着太多修道者,对他的主人来说,有些过于热闹了。 黑色人穿过整座园林,又走了近百步,就到了他主人所居的小楼。这座小楼距离园林不远,约略能听见那边的热闹,却又不显得吵,庭前别无他物,仅植有几竿修竹,颇有几分意趣。 楼前并没有什么守卫,黑色人径直走了上去,上到二楼,黑色人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珠帘。 这道珠帘非常明确地将内外分隔开来,黑色人见到珠帘,立即低下头去,不敢再往前看。不过就算是有好奇心重的人站在这里往里看,看见的也只是一重又一重的珠帘和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罢了。 黑色人低着头,将他的所为细细禀报了一番,随后等待着他主人的指示。 重重叠叠的珠帘后面传出了清越的男声: “明夷没有发现你吧?” 黑色人恭敬回答: “据属下所知,没有。” 珠帘内传来那男子赞许的声音: “你做得很好,退下吧,有事我会唤你。” 黑色人的神色背影什么改变,然而却给人一种松了一口气似的感觉。他向着珠帘深施一礼,随后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湛露丝毫不知那黑色人的所为,她若是知道那黑色人的主人就住在这么近的地方,一定会过去问个清楚。不过她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现在的她只是觉得那黄衫姑娘为人可亲,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 此前她一直惴惴不安,但遇到了黄衫之后,她意识到那个黑色人或许并没说谎。或许他确实想把她和明夷君分开,但他并不想真的伤害他们。 这让她心无挂碍地沉沉睡了一觉,当她清醒的时候黄衫还没有回来,湛露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此前那黑色人与黄衫说过的那些话。 黑色人所说的话很少,湛露觉得每一句都应该好好琢磨,不过其中最让湛露在意的是那一句: 他说她是明夷君的情劫。 湛露并不真正明白他所谓的情劫是什么意思,但从字面上来看,她能明白或许那些想把他们分开的人认为她的存在对明夷君来说是一种威胁。 她不明白她的存在到底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明夷君的。他与天地同寿,有翻云覆雨之能,他所拥有的珍宝比皇帝宝库里的珍宝还多,他能做的事情超越她的一切想象。然而她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间女子,对他只有无限的沉迷。 她怎么可能伤害到他呢? 湛露决定不去想这些不可理解的事情。反正这段时间她在这里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太大的麻烦,纸仙鹤也已经放出去了,或许用不了多久,明夷君就会回来。 再或者,就算是明夷君不能马上出现,她留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从黑色人和黄衫所说的话来看,她若是留在这里,就有可能成仙。 成仙这件事对湛露来说,原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然而自从与明夷君在一起之后,湛露就越发清楚地看见她与他之间的巨大鸿沟。对于他来说,她只是漫长生命中的过客,然而他却是她的全部。 此前他为了要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七年与她未曾相见。七年的时光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对她而言,却意味着她人生中最年轻美丽的十分之一都在等待之中消磨。这种时间上的不对等让她完全没有安全感——万一又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再离开七八年呢?她的生命里一共能有几个七年呢? 如果她能成为仙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和明夷君在一起待了很久,湛露对于那些神仙之类的事情还是不怎么了解。但如果她能成为仙人,无论如何,她总能拥有比凡人长得多得多的生命。 关于这些事,等黄衫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 她从床上起来,开始好好打量这间她此前并没有太仔细看过的房间。这间房子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两个衣柜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些修道的书,这些书名中有的湛露此前见过,但其中的大部分她听都没听说过。 既来之则安之,湛露挑了一本看上去最容易的开始读。里面写了一些与修道有关的事情,只不过其中大部分写的非常模糊。她看不太懂,只好随便翻翻就放在一边。她又挑了几本其他的书,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 一直以来,湛露都是一个好厨师,在成为一个好厨师之前,她是个好酿酒师。她懂得要怎么把粮食变成酒,也懂得怎么把生的蔬菜肉类变成人们喜爱的美味佳肴。但她确实不懂人要怎么才能成仙,就算是看着这些书不行。不管怎么说,她从来没当过修道者,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翻了又翻,书里的内容枯燥艰涩非常难懂,这让她觉得心情有些烦躁。干脆把这些书都丢在一边,她希望等到黄衫回来,或许能帮她解释一下书里的内容。 她觉得无趣,一边等着黄衫,一边拿着笔在纸上乱写乱画。黄衫不回来,她有些不敢独自出去,生怕会迷路,然而待在这里又实在无聊。她开始试衣柜里的衣服,她换了一套又一套,每一件都那么合身,看上去好极了。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她只知道她确实等了很久了,黄衫始终没有回来。 但湛露的等待并非一无所获,她等到了别的:   ☆、第90章器物 湛露身边所携带的这只纸仙鹤,便是多年前折了翅膀的那一只。多年来她始终把它藏在胸口,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纸仙鹤在她的呵护下早已养好的翅膀,只是比起其他完好无缺的纸仙鹤来,它飞行的速度还是要稍微慢一些。 她心里知道这只纸仙鹤的缺陷,因此它这么快就飞回来实在大出她的预料。她向着纸仙鹤伸出手,然而纸仙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她手上,而是绕着她盘旋,不断发出哀鸣。那声音仿佛当年它折翼时所发出的一般。 湛露见纸仙鹤这般,知道情况有异,心中有些不安。纸仙鹤绕着她飞了几圈,最终停留在她手上轻轻扇动着翅膀。 只见那纸仙鹤的翅膀边缘出现了一点烧焦的痕迹,似乎用火烤过。此时离湛露送走纸仙鹤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在这几个时辰里它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故事?纸仙鹤烧焦的翅膀似乎是一点警戒的信号,在提醒她一切并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湛露心中警铃大作,她趁着此时没人,连忙拆开纸仙鹤,结果却发现这只纸仙鹤所携带的信件仍是她发出去的那一封。 看来这封信并没有交到明夷君手上。 她回想起那黑色人带她来时,曾经在森林中用刀划破虚空。这是否意味着,她此时所在的空间并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湛露将纸仙鹤折回原样,纸仙鹤对着她哀叫了两声,声音凄婉,似乎为没能顺利送出信件而感到愧疚。她伸出食指轻轻抚摸纸仙鹤的头,用指尖划过它受损的翅膀,轻声安慰: “不是你的错啊。” 纸仙鹤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轻叫了两声,仿佛得到了安慰似的。随后它就不再移动身形,两翼固定在了身体的两侧,仿佛只是一只不会叫不会动的普通纸鹤。 湛露又叫了它几声,伸手轻轻推动它的身体,而它已经不会再动,被她一推,就倒在了桌上。湛露叹息一声,将它重新收回到怀里。 它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了,不知道这一回还能不能好? 不管怎么说,这下湛露与明夷君联络的办法是完全断绝了。此后究竟要怎么办,湛露也只能自己决断。好在与她同屋住的那个黄衫似乎是个好说话的,湛露想着,果然还得从她那里下功夫。 她正想着,忽听一阵燕语莺声,热热闹闹从外面传进来。湛露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黄衫同着一班六七个女子一起走过来。 黄衫见她出了门,便向着她笑道: “我猜你也该醒了,因此带来几位姊妹让你认识认识。” 她说罢,便指着她对身边的几个女子笑道: “这位就是今日新来的晋娘了,这位晋娘初来乍到,还望诸君关照。” 湛露听见黄衫所云,先是一愣,随后才想起来“晋娘”二字是她刚为自己取的新名号。看来以后在这里再用不着“湛露”二字,她还要多习惯才行。 黄衫说罢,只听女子中有人笑道: “既然黄衫姐姐有命,我等不敢有违。只是我观这位晋娘,虽然身穿与我等同样的仙衣,身上却似乎略带一点浊气,敢问这位晋娘是否出身与我等不同?” 湛露定睛细看那说话的女子,只见她身量比旁人都高些,一双眼睛比起旁人来格外灵动,身上一身出众红衫,特别引人注目。 湛露略一思忖,向前答道: “晋娘不过是一介凡人,修行之类的事情是一点也不懂的。还请各位仙子提携。” 那红衫女子掩口一笑: “我到这里也有百十来年,倒还真就从未见过一个凡人。晋娘既然到此,自然亦是非凡之人,无需妄自菲薄。晋娘若有什么疑问,我等自当全力相助。” 湛露向那红衫女子点头致意,黄衫笑道: “闲话休提,这位晋娘你们已经识得了,你们也快将各自道号报上来,也让晋娘认识认识。” 众人听了黄衫的话,便一一上前通报道号,其中一个戴紫玉簪的唤作紫珠,戴金钗的唤作金钿,又有一双姊妹,生得一般模样,一个唤作宝鉴,一个唤作宝镜,此前与湛露说话的那个,唤作红衫。 几个女孩子性情都活泼爱闹,聚在一处正谈得热火朝天,忽听见有人嚷道: “凤箫来啦!凤箫来啦!” 听见这一声,湛露身边的几个女子纷纷笑着掩面往屋里退去。湛露略迟了一步,竟被她们关在了屋外。她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碧玉般的男子已行至面前。 此时湛露欲避已经无处可避,况且她本来不是深闺女子,并不十分在意这些,于是只低头对他一笑。 那男子回以一笑,却不对她说话,只是走到门口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笑道: “平日里同吃同睡,从不见你们哪时避过我。今日来了新人,正是用着你们的时候,你们反倒躲起我来了,快别胡闹,出来替我引见。” 门内传来一阵嬉笑声,又过了一会儿,她们才开了门,好好替湛露引见了一番。原来那男子便是凤箫,与她们具是在此修炼的。 湛露与她们在一起玩了一会儿,细心听她们之间说话,才知道原来这些男女都并非人类,譬如那紫珠,乃是霍小玉的紫玉簪所化;金钿是杨玉环赠与唐明皇的金钗钿合;凤箫是箫史所吹之箫,宝鉴宝镜两姊妹,乃是乐昌公主与徐德言所持之镜;又有一位血碧,原身是苌弘所化之碧玉……红衫黄衫,亦各有来历。 这些器物珍宝,或在名妓发间沾染了头脂之香,或在名臣胸中氤氲了忠诚之义,或在痴子身边感悟了缠绵之情,或在神仙体察了天地之气,又经历千百年,渐通灵性,能化人形,能吐人言。如今他们齐聚于此,亦是为了修炼身心,得成大道。 湛露明白那黑色人将她关在此处,无非是让她修炼的意思。只是既然要修炼,她身为人类,自然也该和人类在一起修炼才是。如今此间除她以外具是器物所化,这实在有些奇怪。 那黑色人此般,到底是何意?   ☆、第91章早课 湛露没有工夫想得太多,房间里狭小,此时众人早将她引到水间的亭子里,一起玩闹。到了晚饭时,宝鉴宝镜两姊妹到膳房去寻吃食,端来桃、梨、杏儿、西瓜、大枣、葡萄、枇杷、荔枝、金橘、福橘、花生、核桃、松子等四时瓜果,这种种瓜果湛露大多见过,知道它们并非同季,如今一起端来,让她颇有些惊奇。不过想到那黑色人能带着她一夜就行走几千里路,此事大约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众人用那些瓜果饱餐了一顿,又取来美酒畅饮,其间凤箫拿起碧玉箫,吹起悦耳的乐曲,紫珠与金钿随着箫声起舞,其状翩若惊鸿,令人叫绝。 凤箫的箫声随着水波,传到极远处,引来了龙泉和太阿两位剑士,黄衫击缶为乐,请龙泉太阿做剑舞,两人技艺精湛,引得众人连声喝彩,众人一直玩乐至深夜,期间猜枚行令,投壶射覆,履舄交错,放浪形骸之处,言之不尽。 待到月上中天,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人已然兴味阑珊,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各自回到自己所居的地方去了。湛露吃醉了酒,被黄衫拉回房里去睡,黑甜一觉,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钟声唤醒。 此处的酒似乎也与别处不同,湛露前夜喝了那么许多酒,第二天清早却不觉得头痛,反而神清气爽。她刚醒过来,就看见黄衫急急地换衣服,对着她说道: “快些!早课若是迟了,要被先生斥责的。” 湛露听她这么说,连忙换了衣衫急匆匆跟着黄衫往前走,两人大约走了半刻钟就到了讲堂,讲堂是一间极大的大殿,殿前摆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一看便知是给那位“先生”准备的,桌子前面放着几十个蒲团,大约半数已经有人坐了。 湛露偷偷打量了一番,只见那些人里有她昨晚上认得的,也有些她没见过的人,无论是她见过的那些昨晚上放浪形骸的人,还是那些她没见过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面上的神情无比严肃,与她昨晚所见的情形迥异。 黄衫拉湛露找到个靠前的位置坐了,湛露也学众人那般,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以待黄衫口中的那位“先生”。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殿中的蒲团已经坐满,那位“先生”却还没有来。湛露从来没枯坐过这么长时间,只觉得极为无聊,不免神飞天外。 此时忽然响起古朴的钟声,钟楼的位置离这大殿极近,其声极为洪亮,振聋发聩。湛露被这钟声一震,未免吃了一惊,抬头却看见黄衫所言的那位“先生”已经出现在了前面。 他穿着朴素的黑袍,袍上点缀有白色的松枝纹样,显得非常雅致。他的双手雪白,手指纤细修长,显得非常灵巧。 湛露不敢抬头,看不见这位“先生”的面容,心中有些好奇。却见他踱步到矮几后面,矮身坐下,湛露与他四目相接,只觉得一震,连忙垂下了眼睛。 自从湛露见过四凶之后,便再也未曾觉得有谁的容貌特别好看。她昨日到这里来,所见之人皆是美人名臣随身之物修炼而成,因此容貌都与那些名臣美人相似。即使是这般,湛露也未曾觉得怎么特别。然而此时,在湛露看来,这位“先生”的相貌不仅胜过噬嗑未济,就连美貌的明夷君也无法与他相比。当年她见明夷君时,曾为明夷君的美貌而惊异,而感到恐怖,但她仍能鼓起勇气对他倾吐衷肠。然而对于眼前这人,湛露只觉得自己连与他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明夷君美则美矣,其相貌却透出一种妖异之色,然而此人之美,却充满正气,让人一见便自惭形秽。他并未戴冠,而是披散着头发,在正气之中又透出几分洒脱。湛露见了此人,只觉十分羞惭,欲起身躲避却又不能,坐立不安,汗如雨下。然而此人之美又让人片刻无法忘怀,湛露垂下眼眸停了一会儿,就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 然而突然之间,那人的绝美面容在湛露眼中突然变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形,湛露猝不及防,不觉惊叫起来。 殿堂之中本来极为安静,湛露这一声惊叫,惹得许多人看她,湛露自知失态,羞得面红耳赤。她抬头再看那人,却见他容貌与初时并无区别,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了。 那先生并未责备湛露的无礼,只是开口讲道: “《道德经》上曾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那先生所讲,极为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湛露听了先生的讲解,如醍醐灌顶一般,忽然明白方才那先生显出鬼怪之形,是为了警醒于她。她想到自己方才竟被先生的容色所迷,不觉暗自惭愧,于是更加用心倾听。 那位先生只讲了一个时辰便离去,听讲的众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准备去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湛露还端端正正做在蒲团上静思,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早课早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已经离去,只有黄衫还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等她。 她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黄衫说: “你怎么没叫我一声?” 黄衫微笑道: “听了先生讲的早课,需要静思一会儿也是常事。我怕扰了你修行,所以没敢开口叫你。如今早课已经结束,今日就没有其他事了,我带你四处转一转,也让你看看这园子。你想先到哪里去?” 湛露刚才听先生讲道,若有所悟,并不觉得饥饿,此时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她听见黄衫如此说,连忙道谢,红着脸问道: “我们……先去膳房行吗?”   ☆、第92章先生 听到湛露的请求,黄衫愣了一下,随后才笑道: “对不住,我忘了你是人类啦。我们平常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偶尔吃些什么,也不过是为了在玩乐的时候助兴而已。我这就带你去膳房。” 湛露跟着黄衫往膳房走,此时不着急,两人走得慢,一路上黄衫把重要的地方指给她看: “那边的的屋子是红衫和紫珠住着,她们隔壁是金钿。平时无事,可以去找她们玩。那边的那个凉亭就是昨晚上我们去的那个,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平常我们常到那边去的,你也可以常去那边玩。”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膳房。湛露看见那膳房,一下子呆住了。 这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哪里像个膳房啊!众多烹饪用具倒是一应俱全,架子上种种调料果蔬也无不齐备,可是那种清锅冷灶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从来没人在这里做过饭。 黄衫看见她那吃惊样子,笑道: “我们中间没有会烹饪的,平常要取乐时也不过就到这里找些现成能吃的瓜果便是了。这里各种东西都是现成的,你若想吃热食,自己做便是。你若是不需要人陪伴,我就先到别处去玩一阵子,等会儿再回来。” 湛露谢过黄衫,连声说自己留下就好。她看了看厨房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赶快给自己煮碗面条填饱肚子。 湛露的动作很快,揉面擀面烧水切菜,没过多一会儿就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此时她早已饿极了,在膳房的桌边坐下,眨眼工夫就吃完了一碗面条。 不知道是因为此处的食材格外好,还是因为湛露这会儿确实已经饿到不行,湛露只觉得这次的面条比她做的任何一次都要美味。 她吃饱了,并不急着站起来,只是坐在桌旁休息。从前她忙于酒肆的生意,平常从未有过这样的闲暇。此时能好好休息一下,倒也是一件好事。 她一边坐着休息,一边回想起早课时候的事情来。经过这一天多的观察与试探,湛露意识到黄衫红衫她们不过是在这里修炼,并不知道太多事情。而那个把她带来的黑色人,从离开起就再没有出现过。如果说在她能见到的人中有谁能知道一些具体的事情,那么大约就只有那位先生了。 不过要想与那位先生说话,大约只有在每天早课结束的时候了吧。 想起那位先生,湛露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好像有点奇怪。 那位先生……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 按理说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湛露相信如果她以前曾经见过这么一张脸,她一定不会忘记。不过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确实无法以常理推测,湛露也没法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位先生。 先生的声音很好听,湛露知道她曾经在哪里听见过同样的声音。细细琢磨起来,不仅仅是声音,他的背影,步态,都让她感觉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她拼命回忆,却记不清。 不过这种熟悉感并没有拉近她与先生的距离,湛露觉得,那位先生身上,有些让她觉得恐惧的东西。 她正琢磨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笑声: “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吃的?闻着好香,可否给我尝尝?” 她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凤箫。 湛露初次见到凤箫的时候就感到很亲切,她觉得凤箫的相貌和明夷君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他昨晚演奏的箫声非常好听。他穿的不是当下流行的服装,而是春秋时期秦国人穿的礼袍,有点不像真人,倒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 锅里还有一点面条,她起身盛出来递给他。凤箫向她道谢,吃完了面条,极力称赞她的厨艺。湛露试探着问他: “我昨日才刚刚到这里来,读了些修行的书,却不怎么懂得。今早听了先生的早课,才觉得略微懂了一些。我很想去向先生请教,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才好。” 凤箫听闻,笑道: “你是凡人,从前从未修行过,如今觉得迷惘也是寻常。先生每次做完早课就离去,不会留下为人解惑。你要修行,还得靠自己领悟才行。凡人修仙不难,若有宿慧,修炼个百八十年,也就成了。不像我等,就算遇上机缘,也要近千年才能修得人形,再要修仙,更是难如登天。” 湛露听他如此说,颇有些绝望。没法向那位先生询问这里的事,不能修成真仙只怕又出不去,难不成真的要在这里修炼个百八十年吗?   ☆、第93章寻觅 湛露发觉自己被困在这个看似精致园林的牢笼之中,寻找不到一个出口。而明夷君发现湛露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他无论如何找不到。 小酒肆被他弄塌了,他连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待在城外的小山坡上。他本来可以回他西南的洞府去,可是他不愿意回去——他的洞府被他布置得很好,非常舒适也非常华丽。在它刚被他布置好的时候,他曾经很喜欢留在那里,那里不仅有他熟悉的环境,也有把他当做神明敬拜的那些人,他们都在苦苦等待他回去。 但明夷君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每当他在西南多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感觉无聊,那些当地人的祭祀只有开始的时候让他觉得新鲜,时间长了,也无非是一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就算是在没有湛露的时候,他也很少回去,尤其是现在,失去了湛露的世界仿佛完全失去了色彩,他已经不想再回那里去了。 明夷君折了许许多多的纸仙鹤,让它们给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送信,向他们打听湛露的消息。他还给湛露写了许多信,希望纸仙鹤能带回她的消息。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纸仙鹤来了又去,没有哪一只能带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消息。明夷君寄希望于那只给睽君送信的纸仙鹤,其他的纸仙鹤都回来了,只有它一直未归。 明夷君不知道是这只纸仙鹤一直没有找到喜欢四海遨游的睽君,还是睽君确实知道些什么情况。无论如何,这只未归的纸仙鹤给他带来了许多希望——明夷君对睽君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睽君是四凶之中最年长也是最强大的,就算是明夷君,站在睽君面前也要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个孩童。明夷君相信这只最后回归的纸鹤一定会给他带来些什么好消息。 正因为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当他看到最后一只纸仙鹤向他飞过来的时候,他的激动简直溢于言表。他伸出手让纸仙鹤停在他的手上,却不敢立即伸手把它拆开。 它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知道它会带给他欢喜还是失望,他想要马上看到这张纸条里的内容,却又好像永远不想把它拆开。 但他最终还是要把它拆开,睽君非常潇洒肆意的字映入眼帘: “君前次来信,言道酒肆女失踪,问我可知那女子踪迹。我终日云游,并不理会凡人之事,对此一无所知。想那女子不过是普通凡女,若有人将其带走,无非是要以为君之掣肘,扰君心神。依我之见,凡女寿命极短,君乃鲲鹏,为何竟与学鸠为伍?痴恋凡女实在与君无益,如今凡女已去,君何不借此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适南冥而居?” 睽君的信写得很随意,他一向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睽君对湛露的事情毫不在意。不要说他没看见,就算是湛露在他面前走过,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 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破灭了。 如果明夷君还和平常一样理智,他本来应该很容易就能意识到,以睽君平常的性情,是不会留心湛露的事情的,因此向睽君打听情况本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不过睽君的信向明夷君指出了一种可能,提醒他想到在此前的痛苦和愤怒之中没能注意到的事情。 湛露只是普通的凡人,把她带走的人也不过是为了要借此控制他罢了。至于那些想要把她带走的人到底是谁,这答案简直太容易想出来。 明夷君记得他还被困在神殿中,只有神魂逃脱出来的那时候,曾在京师的酒肆之中遇见天宫的仙人。那时候那仙人化作老者的模样,意图诱骗湛露离他而去。如果不是他的神魂恰在那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些,明夷君不悦地眯起眼睛。 这群鼠辈,总是在背后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当初趁他力量最弱时对他下手,后来又挑他神魂离体的时候派人进神殿企图杀他。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情,明夷君并不真正把他们当做是危险的敌人,他们只是令人厌恶的害虫而已——为害有限,但却惹人厌恶。 如果他们只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试图杀他,明夷君觉得自己还可以容忍他们的存在。毕竟他们之间强弱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明夷君觉得,如果天宫中的仙人们集体出动,或许还有可能把他杀死……但天宫中的仙人们太贪恋他们经历千辛万苦才修炼来的仙身了,他们是不可能为了杀死他而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不过如今他们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倒也有些奇妙。或许他们只是想看看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高,或者他们打算把她拉拢过去,然后一举解决他这个麻烦。 这样想着,明夷君开始有些忧虑。 无论他与湛露在一起生活了多久,他也始终是异类,而那些仙人却大多是由人修炼而成——他们才是湛露的同族。 这是他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不仅不是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甚至以人为食。那些西南的部族曾经用活人作为献给他的牺牲供他享用,他也曾吞噬整座人类的村庄,只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尽管湛露并不害怕他,但他在与湛露在一起的时候,也尽量避免谈到这件事。他不知道湛露与那些仙人们待在一起的话,他们会让她看些什么。他不知道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否会视他为怪物。 明夷君未曾见过湛露厌恶的表情,初时她虽然怕他,那恐惧中却还带着几分羞怯,样子非常可爱。两人确定心意以后,他所见的就全是爱恋的神情。他害怕着有一日,她会用掺杂着恐惧和厌恶的眼神看他。 他不敢想。 明夷君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憎恶从前的自己,憎恶自己的贪婪,憎恶自己曾经的暴食,憎恶他的兽身……尽管她此前似乎还挺喜欢他的兽身的,可是谁能保证,在她看过那些仙人给她看的那些昔日的可怖场景之后,不会被他的兽身吓得转身就跑? 这样的想法让他恐惧。 不行,他不能任由事情这样进行下去。 他要去天宫找她……立刻,马上。他要去带她回来……他要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第94章新人 明夷君满心焦灼,湛露的忧愁却一点也不比他少。 与明夷君相别已经是极大的痛苦,她简直无法想象与他相别近百年的时光。如果真的要与他离别这么久才能获得永恒的生命,那还不如就满足于这几十年的相伴。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似乎也只是一种妄想。 如果湛露还像从前那样忙碌,也许她还能借此暂时忘却苦恼,然而这里的生活实在是过于闲适,以至于她不断怀想感念,柔肠寸断。 昔日她还在京师时,那个化身为老人的仙人曾说她可修仙,那黑色人带她来时,也说她有着难得的宿慧。然而她每天里读着经书,始终觉得难懂,并不觉得通透。只有每天早晨做早课的时候,听着先生讲述,她才感觉若有所悟。只是这一点儿灵感要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之后的一切,与听讲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就算湛露能看懂经书,她也绝对不肯认认真真地去琢磨它。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有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平时没事的时候,她就在园子里外到处闲晃,寻找出口。每天早课结束的时候,她总是迅速冲到前面,试图拦住先生,向他询问一些关于此地的问题。不过那位先生仿佛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一样,每次还没等她冲到前面,那位神秘的先生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先生才不会理你呢。”黄衫这么告诉她,“我们这些人都是先生聚集起来的,他每天来讲早课,助我们成仙,先生已经做得够多的啦!他每天都很忙,非常忙,他才不会留下来解答那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呢!” 每天都是这样,湛露简直要失去了希望。她不知道她要怎样才能熬过这令人绝望的每一天。不过就在她觉得没有什么指望了的时候,不知是上天的旨意,还是湛露的幸运,她忽然听说这园子里要来一些新人。 这消息是黄衫告诉她的。黄衫的消息灵通得很,无论什么事情,她总会最先知道。据黄衫说,在湛露来之前,这里已经近百年没有来过什么新人了,如今不仅来了一个湛露,又要有七八个新人到这里来。 “这下可有意思了!”黄衫喜滋滋地说,“听说这次来的都是些修成人形的妖兽,他们要是来了,咱们这儿保证热闹!” 湛露倒是不怎么在意黄衫所说的热闹,当她听见黄衫的话,她的心里只想到了一件事: 或许这是一个逃出去的机会。 当初黑色人划破空间,才把她从正常的世界带到这个连纸仙鹤都飞不出去的空间。这一次他们又要带人到这里来,就注定又要再次划破空间。 这对湛露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此事说起来容易,真要实行只怕很难,自从湛露得知了此事,每日里都在琢磨到底要怎么办好。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去,她只能借助她的纸仙鹤帮忙。 在她上次试图用纸仙鹤送信的时候,纸仙鹤受了非常重的伤。湛露不知道它还能不能飞,但它已经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 她展开纸仙鹤,在原本的信上又添了几行字,然后密密收进怀里,准备找一个好时机再把它放出去。 在湛露做这些准备的时候,明夷君也在做准备。 此前他已经给未济噬嗑两个去了信,邀他们陪他去天宫向那些讨厌的神仙们要人——他没叫睽君,他知道就算是叫了睽君,睽君也不会赞同,更不会陪他去。为了避免看睽君的脸色,明夷君觉得,还是就这样算了吧。 未济和噬嗑两个的回信很快回来了,未济君似乎并不怎么赞同他,但仍然同意陪他去。未济君一向都是个可靠的朋友,明夷君知道这一点。 至于噬嗑君,他是一向不考虑什么是不是,对不对,好不好之类的事情的。他喜欢胡闹,喜欢和那些讨人厌的仙人们对着干。所以无论明夷君想做什么,只要是能给那些仙人们添麻烦,他就高兴。所以当他接到明夷君的来信之后,就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明夷君的请求。 三人会齐了,一起往天上的仙宫去。而与此同时,在湛露所在的地方,新人们已经来了,湛露和黄衫红衫等人站在一起迎接新来的人。所有人都很兴奋,只有湛露心里透着紧张,暗暗观察。 湛露看着他们从虚空之中一个个地出现,她知道如果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那么她大概再也不能碰到这样的机遇。她迅速地扫视四周,看到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就把纸仙鹤放走了。 纸仙鹤扑扇着翅膀飞过去,它的翅膀受了伤,飞行时显得有些歪斜,湛露非常担心地看着它跌跌撞撞地飞过新人们的帽顶,然后从最后一个人的鬓边擦过,消失在虚空之中。 湛露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注意到了刚刚纸仙鹤碰到的那个人……那个相貌,那个神态,那个长相…… 她认识。   ☆、第95章故人 那最后一个进来的人,可不就是青玄狐狸? 此时他已经除去了道家的装束,换上平常人的衣衫,相貌仍是非常清秀俊雅,比起做道家装束时更多了几分倜傥。不过湛露总觉得他的面容似乎是瘦了些,与原先的模样不太一样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昔日在京城时,青玄狐狸曾伴她七年之久。此种情谊非同寻常,此时得见,湛露胸中情绪激荡不已。然而她虽看出是他,一时间却不敢贸然相认,只是深深看着他,期待他能注意到她。 青玄狐狸果然不负她的期待,他一眼就注意到她,对她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湛露的心跳得很快,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于逃出去只有一两成的把握,此时见了青玄,她心里顿时有了不少底气。她知道他是一定愿意帮她的。 分明当初刚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心里怀着特别的图谋故意接近她,试图用特殊的魅术引诱她上当。可是当一切过去,如今,湛露却觉得他是最值得信赖的人之一。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她大概撑不过那七年时光吧。 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两个引路的使者已经引着众人往前走了。黄衫拉着她向前,跟着众人一起走。两个引路使者给新来的人分配了住处之后便离去,留下一众新人在这里与众人相处。 新人大多是山中的妖兽,本质淳朴,性情活泼,非常好相处。众人彼此相互介绍过,很快就相熟了。红衫黄衫取来美酒,为那些新人接风。 几轮酒之后,众人三三两两夹在一处闲谈,湛露趁此机会拉过青玄狐狸,张口便问: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青玄笑道: “一言难尽,这里人多口杂,改日单独和你说吧。” 湛露看看四周,众人各自畅谈,并没有十分注意他们的,便笑道: “何必等到改日,趁着这会儿没人注意,我们去别处细说可好?” 青玄踌躇了一下,四下里看看,点头答应了湛露。于是两人悄悄避过众人目光,离开这里,来到了膳房。 膳房中桌椅俱全,明亮的灯烛彻夜不熄,是个说话的好地方。青玄看看四周,见种种食材应有尽有,便笑道: “我也许久没吃过你做的饭啦,湛露再给我做一次饭吧。” 青玄初次吃湛露做的饭,是在清平县的小酒肆里,那时候她煮的鸡肉难吃到惊天地泣鬼神。不过后来两人一同在京中生活的时候,湛露的厨艺已经有了不少提高,在那段时间里,青玄吃过不少湛露做的饭。 自从湛露来了这里,除了那日曾给过凤箫半碗面条以外,还未曾专门给谁做过饭。此时她听到青玄的请求,便起身站到灶台前面,笑问: “你想吃什么?” 青玄想了想: “你第一次给我做饭的时候,做了一只鸡,今天也来煮一只鸡好了。” 想起她第一次给青玄吃的那鸡肉,湛露笑了起来。那个时候,还真是有意思啊。她取来一只整鸡,一面往鸡腹中填入糯米,一面向青玄问道: “当初你不告而别,去了哪里?你的道袍呢?” 湛露手里忙活着,未曾看见青玄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只听他说道: “那时候我离了京城,无处可去,便回了太白山。其实自从我心中动摇,便不欲留在太白山修行,回太白山也不过是欲要了却未了之事罢了。 太白山上人视我为叛徒,师父亲手打了我三千鞭,将我逐出门墙。师兄念在师兄弟的情分上,派了弟子照料我,我养好了伤就下了山,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是太白山的道士啦。” 青玄的语气平淡,湛露听了,却有些替他难过。她知道青玄在太白山上待了几百年,除了太白山,他没有别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她刚要开口安慰他几句,却听他语气轻快地说道: “我本来就不是人类,不做道士也没什么不好。我生得这副好相貌,无论是人类的女子还是狐族的女子,都为我神魂颠倒。再说就算是不做道士也一样可以修仙,如今又来了这里,更没什么可烦心的了。” 湛露知道他是故作欢喜,却也无话可说,只是叹了一声,岔开了话题: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自从离了太白山,就四处游历,希望能找到个容身之所。一日我偶然遇见这里的主人,与他畅谈。他听说我出身太白山,很感兴趣,就邀我到这里来修炼。左右我没别的事,就跟着他来了。” 湛露听他提到这里的主人,大吃一惊,忙问: “你见过这里的主人?他是什么人?” 青玄摇了摇头: “说不清,我只知道那人绝不寻常。那日他对我说,人类修仙极易,天上仙界,多是人类成仙。其余飞禽走兽,山石草木,虽然各自有灵,却皆被冠以妖物之名,修炼未及大成,便被绞杀,成仙者万中无一。因此他特意设了这个人类不能达到之处,就是为了要助众灵成仙的。” 青玄说得详细,湛露听得认真。既然这里的主人有着这样的理念,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此事实在是奇怪。想到这里,她追问道: “这里的主人长得什么样?” “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简直一点特征都没有,不像是真容。” 湛露悻悻地应了一声,打消了揣测此处主人真实身份的念头。她转头看看青玄,突然意识到他的容颜有些憔悴,其实与往昔已经大为不同,大约经历了许多苦痛,不免在心中嗟叹不已。 此处膳房中的火并非一般凡火,不过一会儿工夫,鸡肉就已经煮得熟透。湛露取了一只碗,将那只鸡连汤盛出来,放到青玄面前。 鸡汤有着温暖的香气,青玄嗅了嗅,赞了一声“好香”。他拿过一双筷子刚要吃,却忽然停下。   ☆、第96章逃离 青玄不回答,只是咬着牙,用力攥紧了湛露的手。他的力气很大,他的手握得很紧,湛露觉得很痛,却没有挣脱,只是忍耐着,也用力回握他。她看见他的表情扭曲,脸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青玄脸上痛苦的表情才变得缓和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也稍微放松了些。湛露稍微松了一口气,又问他: “你怎么啦?” 青玄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衣领,用力往下一拉,湛露的眼中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场面。 青玄原本洁白如玉的背上,如今布满了黑色的疤痕。湛露的手颤抖着轻抚他的背部,问道: “这是你师父打的?下手好狠!” 青玄点点头,苦笑道: “我原本就不是人类,因为有了师父在,才被破例收为弟子,授予道术。师父得知我反叛,气的不得了。师父用来打我的鞭子不是寻常凡物,三千鞭打得我筋骨俱碎。后来虽然休养了很久,外伤好了,骨头也接上了,一个月里总也要痛上个三四次。这一次伤得实在太重,这伤痛大约要带一辈子了。 湛露看着他受伤的惨状,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她到底是强忍着没哭,只是叹了一声: “你师父好狠的心肠。” “不怪他。我叛出师门,活该如此。”青玄说着,强忍着疼痛,露出个笑,“如今我没了师门,一身轻松,就算是受点苦也值得了。” 湛露知道他是强颜欢笑。她心里难过,面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悲伤。青玄微笑着看看她,低下头将两根筷子分开握在两只手里,插在煮好的鸡上,把鸡撕开。 鸡腹中填的糯米露了出来,看上去非常美味。 “好像很好吃啊。”他说,“你的厨艺精进了不少呢。” 青玄的话成功地扫去了湛露面上的阴霾,她绽开笑容,说道: “那你快吃呀!” 青玄首先撕下一只鸡腿,咬了一大口,闭上眼睛慢慢品味鸡肉的鲜美滋味。他吃完两只鸡腿,又按部就班地慢慢把整只鸡吃完,鸡腹中的糯米饭和鸡汤也全部吃光了。看着眼前的空碗,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吃啊,果然还是鸡肉最适合狐狸了!” 他吃饱了,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湛露,向她问道: “我的事情已经讲完了,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明夷郎君呢?” 湛露听他问起,就把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全都对他说了一遍,然后带着期待问他: “你能想办法把我送出去吗?” 青玄笑道: “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空间虽然大,其边缘结界其实并不特别强,只是使用了特别的法术,让人类的道士不能突破星光萌动。只要不是人类,想突破这个空间并不算难。你若是急着想走,等到今晚夜深人静时,我就悄悄送你出去。” 湛露听见青玄这么说,喜不自胜,连声道谢。青玄只是微笑摇头而已。 两人起身到膳房外面去坐,远处的亭台闪耀着灯火,远远传来丝竹之声与女子们的欢笑。 湛露看看青玄: “你回去吧,你今日初来,本来应该与这些人多熟悉熟悉才好。” 青玄摇头,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湛露: “不要紧,你今晚就走了,我想多看看你。” 听了青玄这话,湛露心里一惊。 她看看青玄,青玄目光灼灼,非常认真地看着她。她想起青玄从前是喜欢着她的,看来尽管又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仍未。她连忙垂下眼帘,却仍感觉到青玄炽烈的目光。 他的模样很美,那一双秀美的眼睛在月光下更显得动人。但湛露避免再去看他,她知道她永远没法回应他的心意,倒不如决绝一些,以免他心中还要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们就在这里坐着,看着远处亭台上的灯火,听着那边的欢笑,沉默着一言不发。那边的热闹与这边的沉静,比起来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热闹总是要散的,渐渐地,远处的笑声低下去,灯火也晦暗不明。他们看着人群渐渐散了,灯光慢慢灭了,一切都陷入了沉静。青玄站起身,对湛露说: “我们走吧。” 湛露随着青玄走到空间的边界,青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查探了一番,随后取出一把刀子,轻轻划破了空间。 虚空抖动了一下,湛露似乎听见了从另一个空间里传出来的声音。青玄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他说。 她踌躇了一下,闭上眼睛,跟着他向前走去。她感觉到空气的温度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空气里的气味也变得完全不同。她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景色,正是她此前所到的那片森林的深处。 深夜的森林里一片漆黑,黑暗中不知道藏着怎样的野兽,看上去非常恐怖,但湛露却一点也不害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席卷了湛露的全身。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非常轻松地对青玄说: “谢谢你送我,后面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青玄伸出左手,他的掌心里握着一小团蓝色的狐火,幽幽地照亮了他的脸庞。湛露看见他露出有些无奈的微笑: “你以为没有我在,你一个人能走出这森林,找到明夷郎君吗?你以为不会有人来追你吗?你以为我这么放走了你,还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回去吗?我既然要帮你,当然要好好把你送回到他的身边。” 湛露看了看青玄,她突然意识到,她所欠他的恩情,可能一生都没有办法偿还。 如果他给她的是金钱,总可以十倍百倍地奉还。可是他给她的是无尽的情意,而这种情意,他甚至不需要她回报以同样的情意。 面对着这样的他,湛露发觉,自己甚至没有办法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的情意太重,而感谢的话,又实在太轻了。   ☆、第97章魂珠 两人在幽暗的森林中前行,唯一的光源只有青玄手中那一团小小的狐火。蓝色的狐火出现在这样的幽暗密林中本来会让人觉得可怕,而湛露却感到温暖。 “如果我没受这么重的伤就好了。”青玄说,“那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更快一点。” 湛露轻轻摇头: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啦!” 他们借着这一点狐火的光迅速前进,青玄使用法术让他们的速度更快,与当初黑色人使用的御风符相似。他们知道必须要尽快,一旦到了早晨,被人发现他们不见了,就会有追兵前来。以青玄现在的状态,只怕很难应对。 然而他们未曾想到的是,在那特殊的空间之中,园林外的小楼上,那位主人可以洞察一切。 这个特殊的世外桃源,是他以他全部的精神力所构造出来的。可以说,这个独特空间就是他的一部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无法逃过他的视线。 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注意着湛露的行动。每天早课之后,他迅速从殿堂中离开,然后从小楼观察她失望的表情。 他不想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怀着难得的兴味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尽管他常常以人形示人,但他并不怎么了解人类,他需要通过观察她来了解。 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而是任由她在园林中随意走动,结交友人。任由她四处寻找离开的办法。 他并不准备真的把她在这里关上一百年,这里是他选定的场所,设立这个场所是为了要帮助草木鸟兽成仙,让这些草木鸟兽的精灵有足够的力量与人类的仙人们对抗,从而达到力量的平衡,避免世界的倾覆,他是不会让一个人类长久留在这里的女皇娇妻(gl)。 他只是在探索一种可能性。他只是想看看,人类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到底会做些什么,她是否能抓住一切机会逃走?还是会最终丧失信心? 不过她确实是太弱小了,他觉得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她可能永远也没法从这里逃走,于是他找到了她的友人青玄,并把那狐狸带到了这里来。 这件事并不像他原本想象的那么麻烦,因为那只狐狸其实就在他所设置的这个空间附近徘徊,使用他灵敏的嗅觉不断寻找着湛露的踪迹。那狐狸虽然没法直接突破空间,却非常敏锐地找到了具体的位置。他找到狐狸,与他搭话,而那狐狸非常容易地上了钩。 啊……到底是谁上钩呢……这也不好说。 后面发生的事情没有让他失望,湛露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迅速的逃离了这里。她以为自己已经离开,却不知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握住手心,无声地笑了。 湛露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青玄的帮助下拼命地逃跑;明夷君也不知道这些,他与未济君噬嗑君一起,已经站在了天宫的前面。天宫没有昼夜的差别,尽管人间此时正是半夜,天宫周围却非常明亮。 明夷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里。数千年前,他们之间也曾有过共处的和谐时光,他也曾赴过天宫中的盛宴,与仙人们把酒言欢。然而随着天宫的势力越发强大,他们对四凶的敌意也越来越重,双方终于成为了死敌。 明夷君他们刚刚抵达,就有大量天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收到讯息的仙人们纷纷带着法器赶来,充满戒备地看着他们,随时准备出手。 平常的时候,尽管几乎所有的仙人都希望明夷君能够死掉,好继续壮大天宫的势力,但绝少有仙人会愿意主动去招惹这几个煞星。当初他们谋划着要在神殿杀死明夷君时,也是好不容易才选出那十二位仙人。而神殿中十二位仙人的惨死,又让仙人们对四凶多了几分恐惧。 此时四凶聚集于天宫之前,虽然少了一人,仙人们仍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此时避无可避,仙人们也只能准备拼死一搏。 明夷君非常平静,如果事情能够妥善解决,他并不准备动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回湛露。当这里聚集了足够多的仙人时,明夷君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 “今日我等来此,并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想要找回叶湛露。只要你们快点把她交出来,我们马上就走。” 仙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明夷君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对明夷君说道: “你作为四凶之一,上古时候就已经存在于世,我们对你有时确实不够敬重,不过人类的事情,不管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管,阁下若不想与我天宫做对,还是请回吧。” 这位仙人的态度非常强硬,他虽然不知道‘叶湛露’究竟是何人,但是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堕了天宫的威风。站在这里的其他仙人想法也与他一般,听了这位仙人的话,也都纷纷点头。 天宫中的仙人们只不过是为了要保持强硬的态度,而明夷君见状,只道他们是承认带走了湛露,不觉怒不可遏。 明夷君本就不是人类,怒火上冲就更无什么理智可言。他目眦尽裂,怒吼一声,其声震动天地。他化为饕餮原型,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将面前挡着他的数十天兵尽数吞下肚去。 后面跟着的未济君与噬嗑君见状,也跟着恢复了兽形,开始大肆杀戮面前的天兵重生桃花朵朵。 天宫中的仙人们与明夷君为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极少见过明夷君化为饕餮原型的模样。此时一见,只觉惊恐万状。三凶趁此机会,大肆杀戮,天宫之前,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漂杵。 不过仙人毕竟是仙人,他们虽然未曾预料到明夷君会在此时上门挑衅,但在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纷纷祭出法宝向三凶展开了攻击,决心趁此机会一举解决掉明夷君。此地是天宫入口,不断有天兵天将和仙人们加入混战,仙人们占尽地利人和,一时间战局陷入了胶着。 如果明夷君此时仍是人形,一定会好好考虑一下此时的退路,然而兽形的饕餮根本毫无理智可言。梼杌与穷奇也杀红了眼,在三凶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它们已经被仙人们有预谋地分别引开,团团包围。 饕餮沉浸于血腥的杀戮之中,不断用杀戮释放着自己的愤怒,哪里还能注意到梼杌和穷奇?它坚硬的皮毛能抵挡住大部分法术攻击,普通的攻击对它来说不过是挠痒痒,而那些能够穿透他皮肤的强大攻击只会让他更加愤怒。它不断向前屠杀着眼前的天兵,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走越远。 仙人们顺利地把饕餮引离了天宫的大门,但他们知道,如果不能在这里牵制住饕餮,将他彻底杀死,那么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极有可能冲破天宫的防御,将天宫数千年的基础破坏掉。此时已经到了要拼死一搏的紧要关头,仙人们驱使着数之不尽的天兵不断向前,妄图耗尽饕餮的体力,饕餮浴血拼杀,然而眼前的天兵却好像永远也杀不尽。 此时它看见东方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光芒让它产生一瞬间的失神,天兵的长刀砍在了它的背上,在它身上留下长长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征战,此时它已经伤痕累累,几乎精疲力尽。此时他的脑中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想法,它甚至有些记不清它来这里的原因,它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杀! …… …… 就在这太阳初升之时,湛露已经赶回了清平县。 湛露期待看见美好舒适的家,期待看见明夷君的笑容,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明夷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看见的,只有那小酒肆的废墟。 那支撑着她连夜赶路的信念此时轰然崩塌,她所渴望着的一切此时都已经毁灭——她的心被撕碎了。 她发觉她自己的双腿无法支撑她的体重,不受控制地弯曲,她一下子摔倒了,怀中所藏着的陶埙与明夷君的魂珠滚落出来掉在地上。 她将这两件东西捡起来,放在手中摩挲。这是她仅有的两件与明夷君有关的东西,她一直把它们收藏在怀中。她看见那颗魂珠变成了血红色,还在不断地急速闪烁,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还好吗? 正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箸娘子眼圈红红的出现在湛露的面前。她看见湛露,悲喜交加,低低惊叫了一声: “阿露!” 能在此时遇见阿箸娘子,无疑是绝处逢生,湛露似乎顿时有了些力量。她从地上爬起来,攥住阿箸娘子的手,急切地问她: “郎君呢?郎君哪去啦?” 同时,阿箸娘子也在问她: “主上呢?主上没跟你在一起?” 湛露摇摇头: “是青玄救我回来的,我没看见郎君头号炮灰[综]。” 阿箸娘子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 “主上以为你被仙人抓住,去天宫救你了!他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一定是和那些仙人打起来了!” 湛露的手中还攥着魂珠。阿箸娘子一眼看见,惊道: “这是……主上的残魂?闪成这个样子,主上现在一定有危险!得快点通知他你不在天上才行!” 湛露听阿箸娘子这样说,也急得不行。阿箸娘子与青玄狐狸都没有直接升上天宫的能耐,湛露双手摩挲着陶埙,想要想出个好办法来。 等等……陶埙? 这陶埙上有着明夷君的血液,此前那黑色人吹动陶埙,搅得明夷君夜夜无法安眠。此时明夷君虽然并没有入睡,但是否也能让他有所感应? 这样想着,湛露握住陶埙,缓缓吹动。 湛露并不会吹埙,她试了好几次,才吹出一丁点不成调的声音来。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饕餮此刻虽然已经精疲力尽,却仍在努力拼杀,天兵和仙人总也杀不尽,它觉得自己可能要输了。就在此时,他心中若有所动,让它从不断杀戮之中抽离出来,心中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感觉到仿佛有人在呼唤他。 是谁?在远方呼唤他的人是谁? 它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只纸仙鹤。 那是多可怜的一只纸仙鹤啊,翅膀一只长一只短,上面有着烧焦了的褐色痕迹,还充满了……她的味道? 她?她?她是谁? 纸仙鹤发出轻柔的哀鸣,悲伤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欢喜。纸仙鹤轻轻落在它的肩上,好像温柔的抚摩。 对了!是她呀!他要回去找她! 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喜悦从饕餮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它长啸一声,重新变回了人身。湛露的气息似乎赋予了他无尽的力量,他往左右两边看看,梼杌未济君和穷奇噬嗑君早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已经被大量的天兵和仙人包围。要去见她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驾起风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湛露断断续续地吹过几声埙,就把它放下了。她不敢多吹,担心如果明夷君正处在危险之中,埙声会让他分神。她死死地盯着那颗魂珠,希望它能带给她有关明夷君的讯息。 那血红的魂珠仍在闪动着,但频率变得慢了些。 这是不是说明他暂时脱离了危险?湛露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他此时到底在哪呢? 她迷惘地看看阿箸娘子,又看看青玄狐狸,希望他们能帮她想个办法,可是他们也只能摇头,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看来一切只能寄希望于那陶埙了,希望它能为明夷君指明湛露所在的位置,让明夷君可以顺利地找到这里,湛露这样期盼着。 愿望总是美好的,然而湛露的埙声所惊动的,却不仅仅是明夷君而已。 那世外桃源的主人同样也听到了埙声。   ☆、第98章大结局(上) 明夷君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甩脱了身后的追兵。这么危险的境况,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遇到过,他早已经忘记这种濒死的感觉,而此刻,这种濒死的感觉如此强烈,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此时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不死不灭的,不死不灭只是一种错觉。 就算是神灵也会有被杀死的可能,况且他并不是神。 他仍然只是天地之间的生灵,他也会死。 这一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他原本的衣衫在他化为饕餮的时候撕裂了,他现在身上披着一件羽衣,已经被他的血浸透了,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但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疼,他的感官已经麻木穿越荒岛逃生。 如果是人类伤到他这个地步,一定早就死了。饕餮这种生灵,比人类要强悍太多了。 那只小小的纸仙鹤一直随着他到这里来,它又脏又破,身上沾满血迹,仿佛它也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之战。它在他的头上盘旋,盘旋,盘旋,不住地哀鸣。等着他向它伸出手来。 他笑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这样想着。它到底经历了多少辛苦才找到他? 他向它伸出手,他看见他的手指在不断的颤抖。这曾经是最有力量的一双手,然而此时它变得如此软弱无力。他看着他的手,好像在看一件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多么奇怪啊。他想,为什么会抖成这个样子? 纸仙鹤停在他的指尖上,它的翅膀也在微微颤抖。 是因为他的手抖的太厉害的缘故吗?还是说,它也站不稳了呢? 此时只听见纸仙鹤发出最后一声哀鸣,丧失了生命力,从他的手指上翩然滑落,变回了普通的纸张。 这只纸仙鹤是依靠着他的法力维持着灵性的,此时他的生命即将断绝,它也没法再继续飞翔。 明夷君想要叹息一声,但是他觉得现在连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只得放弃。他摸索着找到跌落的纸仙鹤,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 纸仙鹤上沾了血,那纸张变得有些软塌塌的,他费了好多力气,才没把它弄破。他想读读上面的文字,可是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奋力睁大眼睛,可是他看不清。 此时他连拿着那一张纸也嫌重了,他把手放下,闭上眼睛。 死亡的脚步不断逼近,然而他却并不觉得恐惧,他已经活了那么久,就算是现在死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但是他还是想再看看湛露。 他只想再看看湛露。 如果没能最后再看她一眼就这么死去……很不甘心啊!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他连用一点小法术让纸仙鹤重新飞起来都做不到……明夷君感觉到他此时的无力了。 他体会着生命力的逐渐流失,他知道他正在死去,他知道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他必须要忍受。 湛露知道明夷君要死了。 因为她手中的魂珠又开始急速地闪烁起来,那闪动的速度比之前还要急。 怎么办?他到底在哪里?他受了很重的伤吗?他为什么没回来? 她慌乱极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玄和阿箸娘子陪着她,他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也只能陪着她而已。 就在湛露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青玄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息有些不太对。 这时候阿箸娘子突然大叫起来: “仙人我家夫君是首辅!有仙人到这里来了!” 湛露与青玄一齐往阿箸娘子看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有不少仙人正在往这边来。这些仙人与平常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华美的衣衫显得非常凌乱,飘逸的仙袂上沾满了鲜血。他们的状态不再显得平和安详令人向往,而是充满了……戾气。 湛露看这景象看呆了,她听见阿箸娘子对青玄叫道: “你脚程快!你带着阿露先走!我在这里挡住他们!” 青玄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拉起湛露就走,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多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们必须马上走,否则等到仙人们到了这里,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起来,仙人通常是不会对凡人做什么的。因为仙人一旦沾染了尘缘,就不得不下凡重新历劫才能回返天宫,仙人下界之后,往往要经历几世的磨难。因此他们绝不愿沾上与凡人有关的事情。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们牺牲了那么多仙人才重创了明夷君,可是居然又让他逃走了。如今只要能诱出明夷君,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 湛露被青玄拉着拼命逃跑,她听见身后传来爆炸的声音,还有阿箸娘子的喝骂声,她不知道她那座已经塌了的小酒肆是不是被那些仙人炸得更碎了,她不知道阿箸娘子能挡住他们多久,会不会有危险,她想回头看看,可是青玄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不会有事的。”他这么说,“如果她撑不住,可以变回原形。她的原形很坚固,能保护她的魂魄。” 听见青玄这么说,她稍稍放心了一点。她瞥了他一眼,她看见他奋力地将速度提到最快,乘着风向前,可是她知道这只能拖延一点时间,仙人们的速度会比青玄快很多,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们马上就会被抓住。她想问他,如果被仙人们追上了,他撑不住可怎么办。但她没出声。 他们走得很快,湛露很快就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得太远,还是阿箸娘子已经被仙人们击败。 她不敢细想。 仙人们追上来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青玄停了下来,转过身,让她躲在他身后,然后对着那些仙人们说道: “你们要想带走她,就必须先打败我。” 湛露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坚定,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不可能击败仙人,一点可能都没有。她知道这一点用处也没有,只会让他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拉住他的衣袖,对他拼命摇头,她想对他说你快逃吧不要管我,不要为这种事情白白送命。可是她的喉咙哽咽住了,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虽然她没有说话,青玄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对她粲然一笑: “不要紧的,乖,转过去,不要看。” 他的笑容里带上了魅人的法术,湛露看了他的笑,内心变得安静起来,不再觉得恐惧。她也对着他笑,然后听话地转过了身。 青玄深吸了一口气,面对着几个仙人摆出了准备施法的姿势。 “来吧。”他说。 …… …… 青玄与湛露这边的情况如此危急,明夷君却一点也帮不上忙。因为他正在等待着死亡降临,在他等待的这时候,明夷君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他知道,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到这里来了。 他睁开眼睛,费力地转过头去看那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袍,袍上点缀着的白色松枝花纹非常古朴,但他看不清他袍上的花纹,只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有着一双鸟足救个豪门当竹马[重生]。 明夷君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仿佛笼罩在雾气中。但明夷君知道他是谁。当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也明白了目前的一切情况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来了。”明夷君用意念对他说。 对面的人开口答他,声音悦耳,仿佛金玉: “来了。凭着我们之间的感应,要找你不难。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仙人在那边探头探脑,我已经把他们杀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找过来,你可以在这休息一下。” 明夷君却并没有在意他所说的事情,只是用意念对他说: “是你把她带走的。” 对方颔首: “是我。” 明夷君露出一个我早该想到的表情,他抽动嘴角,想作一个苦笑,然而却没有成功。 “我原本没想这样。”他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执着。” 明夷君摇摇头,他并不想解释,他没有那个力气,况且他也解释不清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如果你答应不再去见她,我可以帮你。”对面的人这样说,“我们与人类的差别太远,你应当明白。我眼看着你越来越像人类,越来越远离你的本性。你是饕餮,你生来就应该不惜牺牲一切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你应当吃人,你应当吃这世上一切的生灵,你现在这样被一个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好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间男子,这不对。” 明夷君微笑了。 “留着你的法术吧。”他用意念回答,“你要想用法术救我,就得消耗掉你体内一半的法力。为了一个像人类的家伙这样做不值得。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帮我把湛露叫来吧。” “就算是这时候,你也还是如此执迷。”那人的声音里带着些为难,“那我所做的这些,岂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并不是没有意义啊。”明夷君的意念这样说,“我与未济,噬嗑他们两个在一起,杀了天宫数万天兵,数千名仙人。天宫元气大伤,就算再过几千年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那些天兵和仙人们的气运将重返天道,天地之间的气运也要重新开始流转,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对面的人沉思片刻,微笑道: “当初我们四个被困在神殿里,只有我一人去看了有关天道天命的图册。那书册里写得很模糊,但隐约提到天命的格局将有极大的变动——那时候我只是担忧着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却万想不到会是这样。” 明夷君想摇摇头,但是他的头太沉重了,他觉得他好像一点也动不了了。他不想再说这些了,他只想要见她。他还想要再看一次她的样子,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再闻一次她的味道。他害怕再晚一点,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睽,把她带来。”他再一次用意念要求,随后他就放空了头脑,再也不肯想些别的什么了。 睽君颇为无奈的看着明夷,他不肯让自己救他,却要见那个小姑娘? 睽君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老了,有些东西,他有点弄不明白了,大概这样的事情,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吧。 他摇着头离开,去找湛露,这大概是他能为明夷君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第99章大结局(中) 此时在清平县附近的郊外,青玄正昂首挺胸,面对着面前的仙人。他的手稳稳地握着七星剑,丝毫没有显得畏惧。 然而对面的仙人却大笑起来,他们刚刚经历过艰苦卓绝的争斗,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就好像一场可怕的梦魇,一场冗长而没有尽头,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梦魇,而饕餮就是那梦魇之中最令人恐惧的梦魔。 此时他们刚刚从死的阴影中逃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到眼前的狐狸竟然如此不自量力,妄图拦住他们,劫后余生的仙人们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说不出的可笑。对于仙人们来说,刚才的对手太强,现在的对手又太弱了,于是他们畅快地大笑起来,尽情嘲笑奚落眼前的狐狸。试图通过嘲笑眼前的对手找回平衡。 青玄没有因对方的嘲笑而感到恼怒,他也没有趁此机会进攻——他知道与这些仙人相比,他的力量太弱,是绝无可能伤到他们的,他只是持着剑摆出防御的姿势,等待着仙人的进攻。 仙人们笑够了,也纷纷取出法器来,想要一举将他击败。其中一个衣服上染了许多血的仙人手中的法器也是一柄宝剑,他最先站到前面,面对着青玄狐狸,轻轻挥剑。 青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气迎面而来,他举起七星剑防御,抵挡住剑气的伤害。他的七星剑挡住了剑气,发出巨大的铿锵声。他没有受伤,可是那陪伴他多年的宝剑却从中折成了两截,落在了地上。 这柄剑当初是青玄的师父送给他的,他离开太白山时,他的师父并没有把这柄剑收回,仍是留给了他。他的师父把他养大,教他法术,对他来说,师父是比父亲还要重要的人。 他很珍惜这柄剑,离开太白山之后,他时常要摩挲它,倾听它的剑啸声。对于青玄来说,它似乎意味着他的师父并没有完全抛弃他。 然而此时他没有时间去心疼他的剑。 他丢掉手中的半截宝剑,重新摆出防御的姿势。这下他手中没有宝剑了,他需要用自己的肉身去抗。 仙人们轻蔑地看着他,前面那个仙人再次挥动剑刃。 剑气袭来,青玄伸出双臂防御,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剑气掀起的风刮过他的面颊,但他所想象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他只是感觉到一阵清凉。 面前的仙人们又发出狂笑,青玄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袍袖已经被剑气割破,成了碎片,那位仙人操纵的剑气巧妙地避开了他的双臂,割破了他身前的衣衫和衣带。 他们知道他无法反抗,于是开始把他当成有趣的东西任意耍弄。 青玄的面孔泛起了淡淡的红色,他的眼睛也有些发红,却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愤怒。他紧紧地咬着唇,拼命告诉自己,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做到了从善。 不知是青玄的眼神太过可怕让仙人们有些动摇,还是他们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决定不再继续戏弄这只可怜的狐狸,给他一个痛快。持剑的仙人第三次挥动起了宝剑—— “锵!” 那是石子撞击剑刃发出的声响。 “啊!” 那是仙人们与青玄的惊呼。 湛露背对着这里,她没有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仙人们与青玄却看见有一只如人一般大的黑色飞鸟张着双翼由空中降临,不知用什么挡住了仙人的剑刃。 然而飞鸟能挡住剑刃,却挡不住仙人的剑气。极为强大的剑气如海潮一般推进,击中了青玄的胸口。 青玄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在他倒下去之前,他看见那只鸟转过头来看他。 不,不对,那不是一只鸟,那分明是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袍,袍上有着白色的松枝花纹。刚才他为什么会觉得那是鸟?因为他张开了双臂,他的袍袖仿佛飞鸟的双翼,也因为他有着一双鸟足……他到底是人还是鸟?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他没那个工夫关心那到底是人还是鸟了,无论是人是鸟,他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那几个仙人——青玄知道这一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青玄就已经感觉到他身上透出的强大气息。青玄不再想去关心战局,仙人的剑气击碎了他胸前的骨头,那骨头像一把尖刀一样刺进他的心脏,疼极了。 他强忍住强烈的疼痛,张开口轻声叫湛露: “阿露!你转过身来!” 他对湛露使用的魅术还没有完全失去效用,湛露听见他的呼唤,听话地转过身来。她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正在与仙人搏斗,而青玄,那个一直护着她的青玄躺在地上,血浸透了胸前的衣服。 那殷红的鲜血刺痛了湛露的眼睛,让她从狐狸的魅术中清醒过来。她惊惶地扑到青玄身边,徒劳地试图用衣袖堵住他胸前的血,然而这并没有用,青玄狐狸的心脏受了伤,她是救不了他的。 青玄狐狸对着她微笑: “阿露,对不起。” 湛露哭了,她拼命地摇头: “不,不对,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救了我。” 青玄摇着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骗了你。离开太白山之后,我没有四处游逛……我去了清平县。” 湛露愣住了。 青玄的声音因为受伤沉重而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只听他继续说道: “……自从当初你拒绝了我,我就想要离开,可是却最终屈从了自己的软弱……我陪伴你七年,最终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才离开。那时我决心此生不再见你……可是当我回去太白山,承受了师父的鞭刑,魂魄险些离体。那时候……我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你。 于是我潜伏在清平县中,每日里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以为这就是幸福……这幸福是我偷来的。 当你被那个黑色人带走的时候,我本来想冲出去救你……可是我害怕了。我害怕你发现我在这里偷窥,像一个最丑陋,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样在暗处窥伺你……我怕你会觉得我恶心鬼医冷妻的压寨夫君。 更何况,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嫉妒了,我嫉妒明夷君能和你在一起,我嫉妒他拥有我永远不会有的幸福。 如果……那时候我站出来救你,后面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青玄一字一顿地,慢慢地向湛露忏悔着。而湛露已经泣不成声。 青玄又一次微笑起来,他拼命扬起嘴角维持这个微笑,对湛露说道: “能为你而死,我很高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记住我,不要忘记我曾经爱过你。” “你不会死的。”湛露一边哭一边说,“我这里有睽君第一次见我时给我的药,能够起死回生。只要吃下去你就会好的!” 青玄轻轻摇头: “留着你的药吧,”他说,“它可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死对我来说不是痛苦的开始,而是结束。我爱了你很久,我知道我此生不会得到回应,我身上的伤很重,活着也只会永远痛苦下去,你已经有了别的人爱你,你不再需要我了,让我离开吧。” 湛露咬紧嘴唇,以避免自己哭得太大声。青玄维持着他僵硬的笑容,对她说着“再见,再见”,随后阖上眼睛,溘然长逝。 湛露再也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开始放声大哭。这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头: “我们该走了。”他说。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看见睽君正低着头看她,在他身后,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仙人们毫无生命力的身体。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样子的睽君,但她注意到他衣服上的白色松枝图案,于是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她也没有对他又踢又打——她没有这个力气,她整个人还沉浸在目睹青玄死去的痛苦之中。她只是抬头问他: “我们要到哪里去?” 睽君的语气只是淡淡的: “明夷想见你。” 听到他的名号,湛露的心中掠过了一瞬间的欢喜。可是此时此刻,欢喜仿佛是不恰当的,这一点欢喜让湛露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因为青玄死了。 湛露目睹过许许多多的死亡,她的父母曾经死在她的面前,她也曾看见明夷君杀死数不尽的天兵。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自己的死亡,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见青玄死去。 他是魅人的妖狐,他法力高强令人称羡,他为什么会死啊? 她攥紧了手中的小药瓶,那药是睽君从前给她的。她本来可以用这药救他的性命,可是他却不肯。 如果现在把这药给他灌下去,他会不会起死回生? 湛露不知道。 然而睽君并没有给她尝试的机会,他对她说道: “快点走吧,他的时间不是很多了。” 湛露听见睽君的话里似乎包含着很可怕的东西。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 她不敢问,她只能跟着睽君走。睽君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凉,简直没有一点生灵的气息。这让她觉得恐惧,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她只能跟他走。   ☆、第100章大结局(下) 睽君御风的速度极快,比明夷君还要快上许多。 湛露被他带着,极为吃惊地感受着强烈的风从她面颊边上吹过。只一瞬间就到了明夷君所在的地方。 那里是一片幽静的竹林,睽君拨开挡路的竹枝,带着湛露前行。湛露跟着睽君转过一个弯,就看见明夷君正躺在林间的一片空场上。 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也不动,在他这么躺着的时候,他显得一点也不强大,他与生俱来的那种强大的气场此时消失殆尽,他美丽的面容更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纤细柔弱的男子重生之戏命师。 湛露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她惊叫一声跑上前去,她看见明夷君全身是血,面色惨白无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刀子绞碎了似的那么疼。 但他还是把眼睛睁开了,于是她知道他没有死,欢喜地惊叫起来,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可是此时却哽咽着不能出声,只是抱住他默默流泪。 明夷君本来已经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的五感都不再敏锐了,这让他没有马上发觉睽君和湛露已经到来。他约略听见湛露的声音,还以为那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即使是幻觉,也比什么都没有好些。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他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衣衫的颜色是动人心魄的深红。 那颜色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那天。 她抱住了他,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带着人类温暖的体温。她大约发觉了他现在很冷,因此用她的身体尽力暖和着他。他感到胸前一片湿润,哪里来的水?是下雨了吗?可是别处似乎并没有雨水。于是他知道那是湛露的眼泪。她哭了?她是在为他而哭的吗? 她的眼泪似乎让他已经快要停止跳动的心恢复了一点动力,明夷君并不恐惧死亡,然而此时他却为她的眼泪而感到悲伤。他努力翕动嘴唇,想要对她说话。他的声音小极了,湛露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唇上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她听见两个字: “别哭。” 她哽咽着,拼命忍住哭泣的声音,可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意识到他快死了。她曾经设想了一万种他们别离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知道他曾经存在于世的年限超过她的想象,她以为他会长久的一直生活下去,直到时间走到尽头,他仍能一直保持着他原本的样子。在她所幻想的最好的结局里,她生了病,躺在床上快要死去,而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样子仍然如他俩初见时俊美。 她觉得如果她能看着他的眼睛,她就可以了无遗憾的死去,这样的结局应该是幸福的。 然而这永远也做不到了。 但她不肯就这样放弃希望,她转过身,看见睽君还在不远处站着,她怀着希冀的眼神看向睽君: “你能救他吗?你能救救他吗?” 睽君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好像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有趣味。他看着湛露,轻轻摇头。 “我救不了他。”他说,“他不许我救他。” 湛露听他这样说,膝行到他的身前,她的动作很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她的衣摆和腿上的皮肤,鲜血流出来,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攥紧了睽君的袍角大声哭着恳求: “既然你有这个能力,那就救他啊!难道你真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 睽君不回答,只是摇头。湛露攥着他的袍角不住恳求,而睽君的心肠却好像是铁石做的,无论湛露怎么恳求,他只是不动声色。 湛露终于陷入了绝望。她不再去向睽君恳求。而是重新回到明夷君的身边。如果他真的只剩下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她希望她能陪在他的身边。 在明夷君的眼中,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到了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抹深红色的影子,那颜色很暖,很暖穿越荒岛逃生。他知道那是她在那里,这让他感到安心。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他希望有她的陪伴。 他翕动嘴唇,想要告诉她这一点。湛露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听,他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若有来生,我仍愿与你共度。” 湛露听了这话,哭得止也止不住: “不要说来生,你撑住了,活下来,我们今生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明夷君很想说好啊,他很想点头答应她,可是他连翕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尽力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湛露看见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翘起可爱的弧度,作出一个笑容。无论何时,她看到他的笑容总要怦然心动。 此时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连唇色也变得惨白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美,并不妨碍他令人着迷,然而这种美是已经萎谢了的花的美,他的笑容好像冬天里悲伤的河流,已经凝固在他的脸上,再也不能动了。 她伸手抚摩他的笑容,抚摩他的身体,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刚才她哭得那么厉害,这会儿她反而不哭了。她抱住他的身体,俯在他身上,尽力地暖和他,就像在许多年之前,他们相拥入眠时,他曾经用他温暖的身躯暖和她一样。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冷了,无论她怎样努力,他的身体也不会变得温热。她倚靠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她也已经死了。 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从她胸前的口袋里滚落出来,但她不想去看那到底是什么。此时此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她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兴致。然而睽君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走上前去,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她遗落的东西,放在手中仔细打量半晌,开口说道: “或许你可以救他。” 睽君的这一句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奇力量,湛露一下子坐起来,充满希冀地看着睽君。 睽君手中握着的是明夷君的那枚魂珠。 那枚珠子里所藏的,是明夷君的一缕残魂,当初明夷君把它交给湛露收藏,湛露一直把它放在身上。此时那枚珠子在睽君的手中呈现出血一样的红色,发出非常耀眼的光芒。 “这珠子里本来只承载着一缕残魂,方才明夷的神魂离体,其中所蕴的天地四时之气已经回归与天地之间,不过似乎有一部分的魂魄被这珠子里的残魂吸引,重新进入了这枚魂珠之中。此时如果将这枚魂珠中的魂魄重新注入明夷的身躯,再辅以良药,或许明夷可以就此回返人世。” 湛露闻言,连忙问他: “该怎么做?我们这就开始吧!” 睽君不回答,只是凝视着湛露,他看了她一会儿,才道: “你要知道,明夷原本是秉天地四时之气而生的,如今四时之气已散,就算救得他回还,他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明夷了。失去了四时之气,他也不过就是个会少许法术的凡人,与普通的生灵没什么分别。与其让他的魂魄束缚于凡人的躯体,还不如让他就这么去了。” 湛露看着睽君,只是倔强地摇头。睽君说的事情她听不太懂,她只知道他有办法让他回来,可是他却不想。 睽君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最终也只能叹息了一声。 他跪坐在明夷君身边,将那枚魂珠放在他的胸口,默念了几句法诀。只见那魂珠里氤氲着的红色气体缓缓从里面出来,渗透进明夷君的身体里。 睽君做完了这些,对湛露说道: “我从前给过你的东西,你还留着吧?” 湛露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小小的药瓶递给睽君我家夫君是首辅。那是当初初见时睽君送给她的见面礼。睽君曾说,它有起死回生之效。湛露原本想要把它用在青玄身上,想不到最后却用来救了明夷君。 睽君有些怀念地看着那个小瓶子,叹道: “当初偶然碰上那灵蛇,便随手杀了取胆。本来觉得没什么用处,看见你就送了你。想不到今日居然真有用上的一天。” 他看着湛露,吩咐道: “这灵蛇胆是绝好的药材,只是如今他已无气息,还需你以口将这药度进他口中去,为他度上一口气,若无意外,他就应该可以醒过来了。” 湛露闻言,随即打开药瓶,将那灵蛇胆衔在口中,掰开了明夷君的双唇凑过去。 他的唇……好凉。 她咬破灵蛇胆,将那胆汁滴落在他口中。 忽然,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那灵蛇胆刚入口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些腥气,倒不觉得怎样,然而当她将那胆囊咬破,一股她从未品尝过的味道直冲她的口腔。 酸、甜、咸、辣,这些味道她都已经品尝过,可这种味道与那些滋味都不同。这味道如此沉重,如此……让人难以承受。 刚才睽君说这是什么来着?灵蛇胆? 湛露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明夷君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灵蛇胆取自千年灵蛇,其味最为腥苦……” 这味道……这是“苦”啊! 想不到,湛露所缺少的最后一种味觉,就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地来临。 说不清是因为这味道实在太苦,还是因为回忆起往昔的事情,湛露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在给明夷君用苦味的食材做菜。而明夷君一声不吭,全都吃了下去。 那时候她给他吃的,就是这样的味道吗? 她的眼泪混着苦涩的灵蛇胆,落到明夷君的口中。然而明夷君并没有一点反应。 她开始吻他,满怀深情地、热烈地吻他。他的口中满是灵蛇胆的腥苦,但她不在意这苦味,此时她只想要吻他。 她听见他的喉咙发出了一点声响,渐渐地,他的身体似乎也开始温热起来。 她感觉到他的舌头动了,他开始回应她的吻。 自这个世界上有人类时起,未曾有人吻得这样苦涩,也未曾有人吻得这么深情。在他们相吻的时候,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一切,他们的天地间只余下彼此,再没有万物存在的余地。 湛露抚摩着他的身体,他的体温此时与凡人相同,不像之前那样冰冷,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火热了。他的相貌仍然很美,和从前一样美,但他眼中原本的妖异感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今的他看起来与人类无异,如果睽君说的是真话,未来他们大概会一起变老,一起死去,在一起度过人类的一生。他们的生命牢牢交缠在一起,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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