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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顾为川没死,而且终于醒了。恐怕连映雪自己也未必想得到,这么番胡搅蛮缠地从老天手上抢人,居然给她抢成了。   那时,看着顾为川一张俊脸一双寒星般的双眼,连映雪也会有些怅然,再看看窗外抽芽的新柳,她更怅然了,了然一身的她原本打算新春后,用存下的铜钱裁件大红色的新衣,然后再托媒婆给她说门亲事,可眼下她的钱花得精光不剩了,还是花在床上这个不会说话只会眨眼睛的活死人身上,她不得不觉得怅然。   又过了几日,顾为川会说话了,只是说些饿了渴了的话,只字不提过去的事,过去的事自然包括他是怎么跌落山崖的,也半句不问连映雪是怎么救了他。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   他说的惟一一句扫兴的话,是在那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积雪消融,窑洞前的冻河发出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时,顾为川凝神听了好久,看着连映雪忙前忙后,又用那副剩的鸡骨头架子给他熬淡而无味的鸡汤时,他轻轻地说:   这么久了,我看姑娘也是没有婆家的人,不如嫁给在下,在下虽然无甚本事,但可保你一世无忧。   这么长的一句话,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嘴里说出来,居然颇有些气力,还有些坚定,像挂冰砸在地上的声音,一砸就在连映雪心上砸出个大窟隆来。   连映雪颇为淡然,转身深深看了顾为川一眼,点点头,又连过身去,仍是手忙脚乱的,心上却一如窗外那解冻的河水,浪花滔滔的,不止不息。   二人没有任何仪式,却结下了一生的契约。可见,万般都是命。   可是后来,一心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连映雪却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随着顾为川行走江湖的她听着耳边无尽的嘲讽,再时不时地遇上顾为川从前的情人们,她们个个都是名门之后,气质端丽出众,举止大方得体,且一个个美得赛过天仙,连映雪的心底怎能不伤怀。   她细细地想顾为川对她的诺言,里头没有一句关于爱,只有的是"保你一世无忧"六个字,他还她的恩,没有情。   连映雪想着想着就愈发忧郁,他待她越好,越使她觉得自己不配,她越来越心虚,心上像有无数个针在扎着一样,扎得她夜夜睡不着觉,她爱发脾气,摔东西,泼妇之名远播武林各个角落,她不擅治家,偌大的顾府家财万贯,凡有个人说他如何凄苦,她就奉上金银,那骗子得了钱财到处说她如何的蠢,待钱用光,仍上顾府来,连映雪听了那惨淡遭遇,仍是奉上金银。   就此连映雪成了江湖中最出名的蠢人。   本来,不管顾夫人如何地泼如何地蠢如何地丑,只要顾为川不嫌弃,也并无不可,可人就怕比较,顾府的太平日子终于被一个女人打破了,她就是武林盟主的女儿,谢家的千金小姐,谢婉之。   谢婉之有惊世的美貌,卓绝的才情,最妙是她的剑也使得极好,简直是和顾为川天造地设。   传闻顾为川落崖前,武林盟主谢崇早有心将女儿许配给他,只待他重回洛阳,谁料得到顾为川回是回来了,却成了有妇之夫。这对谢小姐来说,本是极屈辱的事,但这谢大小姐不计前嫌,仍待顾为川极好,待顾夫人更好,连映雪那日不过是略有些体虚,谢大小姐不但专程派人送来补药,还跟着顾为川一块费尽心思,要开解连映雪的抑郁。   连映雪偶尔也会笑,那一笑完,只会喃喃说想念天地落雪。   她话只到这,心底其实是想念窑洞里的那珍贵的半年时光。   可顾为川竟当了真,在夏日炎火之际,想尽法子要老天六月飞雪。   那谢大小姐见缝插针说有办法,便常常借着名头来找顾为川,她当着连映雪的面,和顾为川说说笑笑,卿卿我我。连映雪看着刺眼,谢大小姐看见她脸色,就推辞说怕打扰嫂子休息,请兄长到外间说去。连映雪听着却愈发难受,这是何时认的兄妹她竟半点不知晓?   而那谢大小姐私底下商量着说会请洛阳城中最厉害的烟火匠,给顾夫人落一场火花银树的白雪。顾为川听此妙计,越发感激这谢小姐。   连映雪望向窗外,她受不了美艳不可方物的谢大小姐和她的丈夫窃窃私语的模样,两人的身影挨得愈近,她的心愈冷。她不过是故意躺在床上装病,只是想让顾为川天天陪着她在屋里,不必去见外客,可怎料得总有投怀送抱的女人上门来呢?   终于等着那夜月明星稀,顾为川抱着连映雪上了屋顶,一刹烟花骤响,似有满天银光坠落,飘飘洒洒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果真如落雪一般,只是雪化成了水,结成了冰,那花火却成了灰烬。   花火灰烬处,尽在咫尺间,连映雪强装笑意,顾为川禁不住赞扬道,多亏了谢小姐,才能博你一笑。   连映雪心冷,种种好处,时时挂在嘴边,都是那位倾国倾城的谢小姐。   而她,无才无德,仿佛尘土,如何与他比肩。   是夜,连映雪借说想清静些,支使着顾为川去旁的房间睡,分了床。   月过中天,连映雪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只带着那为数不多的铜钱,和当初米缸里捞起来时一模一样的数目,匆匆离开了顾府。   她身上没有武功,脚力却是好的,实在没处去,就往极北之地赶,这也不知是赶了几个月的路,连映雪只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半点干粮也不剩了,前面也没有了路,天地间只有皑皑的白雪,漫无边际地飘落着,苍凉的北风呼呼地刮过,她身上的衣服不足以御寒,但她的心早已经是冷的了。   她静静躺在雪上,朦朦胧胧看到一展衣角,那展衣角她认得,是那个上门要了好几次银子的骗子,他一次比一次穿得还华贵地上门来讽刺她的蠢,但她却偏偏要趁他的心,一次一次地送银子给他,送得他到最后都忍不住脸上微红,连映雪却仍淡淡微笑,默默不语。   她想不到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尽头遇到这个人,这个人姓什么来着,他好似有个极无赖的称号,哦,是了,人称江湖第一混帐东西,连映雪想起来了,他是没有姓的。   连映雪不由提着力气道:混帐,我身上。。。。。可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你何必还。。。。苦苦跟着我?   他蹲在连映雪身边,叹了一口气,道:你呀你,不是我跟着你,是你回到家了,你是这极北之地雪剑门的门主,你练功走火入魔,毁了容失了忆,我找了你整整三年了。   连映雪听着这天方奇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老了,就不大懂得怎么写爱情故事了,但下笔写了,就更深更悲了,但你们知道的,我是喜欢写喜剧的。   ☆、笼中飞鸟   何颜一春树,流光一掷梭,转眼就是一年后,雪剑门在洛阳的探子来报,顾为川正在筹备婚事,要迎娶谢家千金。   连映雪那时正和天下第一混帐人,她的药师,公子小白,一块堆雪人。   这本来是一项愉悦身心且有助培养二人感情的活动,但可惜的是,连映雪将公子小白堆进了雪里,只露出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而连映雪着一身大红衣裳踱步来踱步去,自从她回来雪剑门就爱这么穿,穿得越红越好,站在雪地里,简直晃花了雪剑门三千子弟的眼。   话说连映雪一手握着她新雕的冰剑,一手来回地抚摸着雪人的侧脸,极温柔和蔼道:   "冷么"   公子小白有些骨气,眼睛里还不忘带着笑意,颇直爽道:   "不冷,门主大人高兴就好。"   "哦"连映雪拿着冰剑慢慢地在雪人上削着,一下一下地冰屑飞舞,越削越靠近公子小白的血肉之躯,看得公子小白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但连映雪还不满足,眼看小白身上的冰要被削尽了,就朝旁的两位侍婢道:   “光儿,珠儿,去烧桶温水来,泼在你们最心疼的白药师身上。”   光儿和珠儿脸上羞红,却掩不住眼里对公子小白的怜惜,可惜啊,谁叫他得罪了门主,得罪便算了,还坚决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当年混进顾府骗财,是因为听闻顾夫人的闺名和门主的一模一样,他为了确认门主身份,才一次又一次坐实了门主的蠢笨名声。   而经过一年时日的调养,容貌、武功与记忆都恢复全了的连映雪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小白。   她想,她做门主,最要紧是威信,雪剑门三千弟子都须视她做神明,她才能当门主当得轻松惬意。而她久不曾立威,这头一个就该是小白挨刀。   所以当光儿和珠儿将一桶温水哗啦啦地浇在雪人身上,迅速结成冰时,连映雪只是拿剑尖往冰里轻轻捅了几下,笑容可掬道:   “小白,别怪我无情,你看,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双眼睛瞪我,一个鼻子呼吸,哦,你朝我使眼色干嘛?哦,你的嘴啊,嘴还是别露出来了,免得顶嘴惹恼了我。”   连映雪颇为满意地绕着这小白走了一圈,那红色衣裳轻轻飘拂着,一扭腰,轻飘飘扬长而去,远远地,却头也不回道:   “光儿、珠儿,你们给我守着,如果公子小白敢弄坏我的雪人,就将他逐出雪剑门,永世不得再踏进雪域一步。”   公子小白微微一笑,他看看光儿,又看看珠儿,听得连映雪走远了,最后轻轻一使内力,只听坚冰开裂的声音吱吱响个不停,最后公子小白身上那雪壳碎了一地,吓了光儿和珠儿一跳,提着剑就要来拿小白。   公子小白却不闪不躲,只是谁人也不曾看见他的招术,光儿和珠儿就被定住了身法。   公子小白细细打量着这两位丫环脸上的表情,无奈道:   “你们小姐说了,不能弄坏雪人,可见我得找个替身,我看你们俩极好,来,我帮你们做个新的身子。”   说着公子小白就将这两个怒目横视的丫环堆进了雪里。   而他拍拍身上的冰屑,略舒展一把衣袖,笑吟吟往连映雪的冷寒阁去了。   冷寒阁,连映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面的女人自然是极美的,却也极为落寞。   不多久,那镜子里还多了一个人,原来是俊眼修眉的公子小白。   连映雪没说什么,只是道:   “你这么快就坏了我的规矩,让我如何在雪剑门立足?光儿珠儿呢?你对她们又做了什么?她们有个三长两短,今晚谁服侍我?”   “服侍你的事情,我应该能胜任,如果你不是每次都赶我走的话。至于立足,你有多在,何必忧心?”公子小白手拣起妆台上的梳子,轻轻细细地替连映雪梳着流瀑般的青丝长发,怅然道:   "你是不是想去洛阳?"   连映雪看着镜里小白的专注神情,淡淡道:   "你会放我走吗?"   她离开雪剑门三年,休养生息一年,这四年雪剑门的事务一应由小白决断,上下子弟都已是小白的心腹,她早已是他的笼中鸟。   公子小白轻轻一笑,仿佛吹漾了一池春水,淡淡道:   "你说呢?"   "我自然是后悔救了你。"连映雪拿指尖挑起一小撮的胭脂,抹匀了扑在脸上,淡淡叹了口气,若有若无,好似是镜中有人在叹气,而不是镜外梳妆的人,她怅然道:   "你这胭脂极好,就是颜色偏了些,你不该将药下得那样狠,你是存心让我瞧出来对不对?让我死了心,好了,我晓得了,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但是逃出去又怎样,天地之大,我并无一处留恋向往。"   "即便你要后悔,也要好好呆在我身边后悔,一寸一寸光阴地后悔,从在雪河里将我捞上来起。"白公子的手指淡淡地,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唇,那唇间颜色惨淡,不似当年见她时,雪里红梅般灼灼,那一抹红色逼人看得移不开眼,他的口吻柔而轻,仿佛极美好的回忆不堪多说,一说便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化得无影无踪。   连映雪却不愿去想,她只是顺从地将头伏在妆台上,她心中的雪河只有一条,是窑洞前的那一条,那条河前,为顾为川洗衣淘米,毫无身段,也不曾想过身段,她只是一名丑妇,侥幸让他欠下恩情的丑妇。   他要再娶,她也可以再嫁。   连映雪轻轻将手滑向白公子的手,淡淡道:   "你何时娶我?"她不待他回应,只是痴了般迷蒙道:"我要一座楼陪嫁,一座天下无双的高耸入云楼。"   雪剑门是一个从不涉足中原武林的门派,但雪剑门却拥有偌大的江湖都没有的治伤圣药,极北之地生长千年的雪参。传闻半两雪参就能活命,更遑论雪剑门下拥有足足十支,为这,江湖中年年有人闯进雪域,妄图盗参,却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来的。   而此番,雪剑门甘愿大开雪域之门,广邀天下的巨富前来,便是要为这十支雪参竞价。   雪剑门的公子小白道:   “这世上有一个女子,莫说是十支雪参,便是他自己的命,都是她一人的。如今他要娶这位女子,为她在雪域上建倾世的高楼,凡能达成此愿的,十支雪参依约奉上,绝无半句多言。”   倾世的高楼,雪上如何建倾世的高楼?但江湖中的富人还是蜂拥而至,带着自认为最好的工匠,还有数不尽的银票,车水马龙,纷纷赶往雪域。   数月内,雪剑门访雪、问雪、踏雪、融雪四大剑庄内已住满来自中原武林各处的豪客,雪域内寒冰九道头一回熙熙攘攘,做不完的流水生意,招待不完的各路宾客,好不热闹,人人都在议论这雪参到底会花落谁家,人人都在揣摩彼此的实力高低,各门各派不免常有摩擦。话说江湖中哪派没有个受内伤的高手须这雪参疗养?又有哪派不想买下雪参留待他日有备无患?而雪参只有十支,高楼也只需一座,为此诸门诸派哪个不心焦?   冷寒阁内暖如春,冷寒阁外断肠人。   珠儿不知怎么犯了痴,当着连映雪的面吟了出来,此时大雪纷纷,连映雪站在冷寒阁外已有半夜,她在等人,等了足足三个月,却仍没有动静。   那一盏雪里晕黄的灯笼慢慢从门那闪将出来,连映雪的眼中不由得亮了,看到的却是一身素色衣裳的白公子,她看清了,心事一霎下沉,转眼脸上已是淡淡的笑意,她缓缓迎了上去,珠儿也跟着迎上去,连忙接过白公子手上的灯笼,白公子这时腾出手来,握住连映雪的柔荑,冰凉的,忍不住搓热了,又呵口气道:   “这来的人多,都是有些头脸的,我虽不爱招待他们,但总归要耽搁功夫。”   珠儿在前引着道儿,连映雪淡淡回应道:   “无恤,你操持着,我并无不放心之处。”   自连映雪答应嫁白公子起,她就喊他的名字,白无恤,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好名字。   白无恤微微一笑,两人慢慢迈上石阶,正要进冷寒阁时,那门口珠儿忽急急走了进来,才要喊,一看见连映雪身边的白无恤,顿时又半句话也不说了,只讷讷地上来,跟在后头没了动静。   白无恤瞧在眼里,嘴角只淡淡一勾,并不多话,只在冷寒阁内,与连映雪同在榻上坐定了,方才喊道:   “光儿,珠儿,我知道雪剑门上下,就你俩对门主最为忠心。”   光儿和珠儿垂着头,刚要答话,白无恤就道:   “你俩先退下吧。”   光、珠二婢看了连映雪一眼,连映雪因在雪里站了久了,刚进了屋子被暖气熏着,脸上顿时漫出桃花般胭红颜色,更衬得肤白如雪,压过花色灼灼不知几许。她淡淡地道:   “那你俩先替公子烧水,想必他碰着那些江湖豪客散不去的血腥气,该要沐浴更衣了。”   白无恤轻轻一笑道:“今日倒无前几日的决战搏命之事,只是那寒冰九道上人血冻在雪里,怎么都化不去,倒是更醒人,替我省去多少教化功夫。”   连映雪忍不住一声嗤笑,眼神中却半点嘲讽之意也无,只有些淡淡的调笑道:   “你倒似这雪域中的皇帝一般,几时还要轮到你去教化愚民?”   她那般神态并不恼人,只偏偏刺痛白无恤,他忽冷些了道:   “我晓得你在等谁,如你所愿,武林盟主谢家派人来了,你大概也猜得到,谢家门下子弟之所以前来,正是为了讨好顾为川这个乘龙快婿罢了。”   顾为川当年摔下山崖,虽然被连映雪治活了,但那般糙养,自然落下了病根,而谢家来竞参,虽不是连映雪意料中事,却也差不离。   从她要嫁白无恤起,从她要倾世贵重的高楼做陪嫁起,从她算准白无恤不会动雪剑门半分金银而是会倾尽他珍藏的雪参起,她就晓得,伤未好全的顾为川有可能闻风而来。但这谋算终究是谋算,一步一步只能半由天命半由人,起码,她等到了谢家子弟。   白无恤看着连映雪脸上神色变化,不由得轻轻推开梅花榻几,只略一倾身,一只手已捏住连映雪下巴,冷冷道:   “你果然还想着他。”   连映雪云开雪霁般淡淡一笑,道:   “他是谁,可愿倾尽财力娶我?可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待我,可有你待我万分之一好么?”   连映雪说得那般动情诚挚,竟令多疑的白无恤也忍不住软下声音道:   “你晓得就好。”   他忍不住凑近她,轻轻吻向她的唇,吃她的胭脂滋味,连映雪一丝抗拒也无,她并不想抗拒,她没有抗拒未婚丈夫的理由,更何况,她离成功只有半步之遥,所以她也吻他,手攥住他的袖子,揉皱了织金的花纹。   这时,珠儿忽敲门,扬声道:   “小姐,水烧热了。”   连映雪算得到算得准,她仿若不舍推开白无恤,道:   “你且去沐浴,待会陪我下棋。”   白无恤意态朦胧,虽不舍,但却又似不愿点破,待走到门边,终于不忍,道:   “谢家谢婉之小姐携其未来夫婿也一同来了,落脚在踏雪山庄,旧人相识,你可要去探望?”   连映雪听了心跳不由加快半分,只是强忍住不落出可疑来,只是道:   “既然是旧人,不见也罢。”   白无恤淡笑道:   “既然如此,又何必派光儿去打听,你若心中只有我,又何必让珠儿刻意破坏。我晓得她俩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做主张!”   连映雪不由得沉默,白无恤是她拿史书上杀伐诡计一字一句教导出来的人,怎会不懂用计?更何况他与她朝夕相处,对她心意早是了如直掌,她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出他的明察?   她不愿再多说,只是对着红烛继续更深的沉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藏住满腹的心事。   白无恤与她僵持,脸色愈发难看,最后忍不住,狠狠踹了立在阶下的珠儿一脚,直将她踹得一声闷叫,跌在了雪里,吐出口热血来,化了雪里红梅斑斑。   白无恤冷面无情,漠然道:   “这就是你忠心护主的下场!”   话毕,白无恤扬长而去,连映雪闻声奔出门外,看珠儿脸色发白,为她才惹了伤,不由得意气堵住喉咙,纵力折了枝园中红梅,提气就要朝白无恤刺去,白无恤偏身一闪,连映雪不依不饶,旋身左劈右斩,才一动气招式已凌乱不堪,白无恤连连退后闪避,退至墙边,退无可退,方才欺身上前,一掌劈去,梅枝已断,红花纷纷零落,连映雪的手亦受了一震,捱不住,整个人竟倒了下去,白无恤忙揽住她腰身,拦腰抱起,脸上又惊又怒,千言万语,碾转要压她性子,看她气喘连连,竟忍住了不说,抱进屋内,放于锦床软垫之上,才道:   “你明知你中了毒,你还用内力相拼,一个丫环都在你心中如此份量,你怎么不想想我与你从小的情份,你又何曾将我放在心上?”   白无恤此番话已是出自肺腑,却不料连映雪冷笑置之,嘲讽道:   “你的情份我担待了才落得个今日下场。”她急急说完,一口气乱了,咳了起来,久久方平了些,再扬眉瞧那白无恤被她气得不轻,越发变本加利反问道:   “你这毒可否要再下得重些?让我一次死了倒也干净!”   白无恤气得脸色惨白,五内如焚,却又不知从何辩解,他半句不发,终于忍不住一甩手,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坏人,坏人,坏人出场了。   ☆、雨雪其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原第三章扔到了第二章下半段,第三章新添的,我为了让死人能在前三章出场,我多么不容易啊。   次日,雪下得愈发重了,北风其凉,夹着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仿佛寂寂天地间只剩下雪不停地坠落,静得好似半个活物也没有一般。   冷寒阁中,连映雪早早就起了,她的精神好了许多,白无恤终究向她让步,他命光珠二婢连夜用雪参熬汤,给她灌了好几口,这药也是奇药,虽不能神速,终令她松缓了许多。   连映雪心底半点也不会感激白无恤,他也未必还能厚着脸皮见她,是而大清早也落得清静,她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无尽的落雪,些些许雪花漫天乱走,沾上房中热气,一会就轻轻消融了,好似如此一番就完成了从天而降的使命一般,那样轻巧的宿命,不禁令她多愁善感,可是她却忍不住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光、珠二婢大清早寻出了小姐的大红暖袭,凑着筠炉添了好香,熏了好些时候,窸窸窣窣忙碌着,虽说不上是什么喜事,两个脸上却都有些笑意,连映雪看着也觉得惬然,只是这宁静未免太短,不多时,便有四人匆匆迈进院子的声音,那雪径被踩得吱吱作响,老远就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那四位侍者在冷寒阁前站定了,齐声道:   “启禀门主,寒冰九道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首,一时不知死因,只知这女子既非我雪剑门弟子,又无旁的中原门派认领,我等恐怕人心惶惶,特请门主前去主持一应事宜。”   连映雪听得这四侍的声音,是四大剑庄往来雪域的信使,虽说当下纷乱之时死了个无名女子也算是件大事,只是他们不去叨扰白无恤,怎么专程来请她?   “白无恤呢?他抱恙了不成?”隔着窗子,连映雪淡淡地向四侍问话。   四侍仍齐声答道:   “白药师让我等来请门主。”   光、珠二婢听了不由疑心,小声嘀咕道:“他今日怎么有了好心放权?”   连映雪听了,只沉吟道:   “我稍候便来,你等先前去安抚,莫要让有心人挑起事端才好。”   那四侍得令,领命而去。   寒冰九道本就是雪域市肆之所,先不论四大剑庄的子弟往来已是热闹,再说这数月来又添了这络绎不绝的中原武林人士,自然已是纷纷乱乱,人声吵嚷。尤是今日大清早的,寒冰九道上无端端倒了辆大马车,那马车左边整个木轮子都已滚出老远,那车内又跌出个着一身淡粉长裙的年轻女子,缩倒在车辕旁脸色惨白,一看已是气绝良久的。而那原本套在马车上的一匹骏马似乎早已挣脱缰绳,不知狂奔向了何处,再添昨夜一场落雪愈下愈重,渐渐连那一串蹄印都已埋没干净了。   此时,围在马车女尸旁的一众江湖人士挤满了寒冰道,甚至连道旁小楼上都挨挨站满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暗暗分析其中缘故,议论纷纷最奇的是,竟无人认识这女子姓甚名谁,是哪门哪派子弟,按说这数月来,有头有脸的门派已尽数纷纷来齐了,即便尔后零碎有些散客前来,可数十里寒冰九道外、雪剑门牌楼下一应有拦路问名的雪剑门子弟,这女子若是从雪域外独自来,定会留下名号,可雪剑门中并无记录,她便只可能是哪派带来的女眷了。   可既是大门派的女眷,如何会在这道上离奇死了?既死了,如何又会无人认领?   围看热闹的众人想破脑袋,都猜不出门道,只一味围着,要等雪剑门主事的人来。   于是,这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各门各派的子弟都来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谢婉之和她的未婚夫顾为川。   谢婉之为与爱着白衣的顾为川登对,便也常常着一身白裙,两个人往那一站,如雪中素衣仙,仿佛神仙眷侣,自然引人注目,江湖中人识得这二人,便纷纷让出道来,谢婉之瞧见那女尸,不由微微蹇眉,顾为川却并无禁忌,只欲上前察探,却有着雪剑门云纹锦衣的弟子拦住去路,不卑不亢道:   “这位公子若有高见,请待我门主前来察看后,再提不迟。”   顾为川闻言脸色不由微变,却仍止步谦谦答道:   “既如此,是我造次了。”   旁的人听闻雪剑门门主会亲自前来,不由个个都起了兴头,只因这数月来都是雪剑门下白公子前来应客,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门主长得甚么模样,只是有人打听出这门主居然姓连名映雪,与顾为川出走的妻子同名同姓,倒真是件奇事。不过,那消息还说这连映雪长得像天仙一般,武功又卓绝,才干又出众,与顾为川又蠢又丑的前妻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地,除了同名同姓外,旁的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   但总会有人留心在意的,谢婉之看着顾为川的脸色一瞬稍变,一瞬又宛若平常,不由微微有些怅然,只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毕竟觉得多余,便一霎说不出口了,再想提,心意也就跟着冷了,愈发提不起来。   约摸半柱香的时刻,只见那寒冰九道高处,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前呼后拥的,缓缓而来,那软轿边一左一右还立着两位极水灵的俏丫环,那丫环一个捧剑,一个打伞替软轿上坐着的人挡风雪,那伞下似是坐了一个女子,只是她大红色裘衣风帽掩住头脸,再加上落雪成阵,远远阻隔,竟看得不甚分明,只有那一片红衣在雪中醒目极了,缓缓随软轿移来。   那软轿方才落地,原本看守女尸的雪剑门子弟们便齐齐道:"我等恭迎门主大驾。"   只听软轿中红衣女子淡淡道:"劳烦你们守候了。"   此言一出,那子弟们忙答道:   "不敢。"   连映雪缓缓除下头上的风帽,起身来,众人正要看她姿容,却又被那俏丫环的伞斜斜遮住,只听那连映雪嗔道:"我从小在雪域长大,哪有这许多畏寒风雪。"   那丫环忧一句,"可今时小姐的身子不同。"才要多话,那伞柄处已被一双白玉般纤细的手轻轻推开,渐渐站出一个绝色的美人来,只见她肌肤胜雪,眉若远山,唇若凝脂,尤是一双美目说不出的情思流动,似盼似嗔似喜,果然如天仙下凡,仿佛明珠一般令周遭光彩横生。众人瞧见她倾城的容貌,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只是一味贪看,竟似齐齐忘了正事。   近在咫尺的顾为川亦惊讶于雪剑门门主惊世的美貌,只是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失望,再不愿多看一眼,旁的谢婉之自知被比了下去,正不是滋味,但看顾为川不为所动,不由心上又喜乐了些,愈发要显出她与他的亲昵来,不由上前挽住他的臂弯,仿佛动情般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这番动作被连映雪悉数瞧清了,过去苦痛的记忆一霎唤醒,心上酸楚,不由定定瞧住了这两人,良久,她刻意转过头不去看,只是心上如冰上走珠般乱极了,只得忍耐了,稳住心神,略略绕着那马车与女尸走了一圈,悉数瞧遍了,只冷冷道:   “将马车与女尸一同抬上芦台,诸位且散了罢。”   众人见雪剑门门主如此搪塞,不由有好事者扬声道:   “门主未必太儿戏了!”   连映雪沉吟着,略略低下螓首,那番情态似在思索,又似疑惑,只微微蹇着眉,却惹人怜爱极了,她扬起脸,静静迎向众人道:   “三日之内,我雪剑门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待,如若失约,我便有如此剑。”   只见她拔出随侍丫环捧出的铸剑,此剑锋芒毕露,铮铮嘶鸣,众人一瞧便知是上好的宝剑,连映雪两指轻轻夹在剑身当中,只听一声脆响,那剑转眼之间已横断,跌在雪地上,众人看了这成深厚内力已猛然一惊,再看余下的那半截断剑,好粗的断口,已纷纷自愧弗如。   饶是天下第一剑客顾为川和盟主之女谢婉之看了,也不由神色皆变。   待众人回过神来,连映雪已复又坐上软轿,那围守的数十雪剑门子弟齐力抬起女尸和马车,紧随其后,一齐往雪剑门议事的芦台行去。   才一转眼,雪剑门中人已悉数离去,顾为川却忍不住立在那良久不语,谢婉之不由道:   “你再看又如何,只是同名同姓罢了,你看她武功如此之高,容貌如上倾城,绝不是嫂子。”   顾为川伫立无语,目光却仍被那冰雪中渐行渐远的人儿牵引,谢婉之见他不为所动,不由怪道:   “我晓得你还想着她,可毕竟不是她,再说了,她若是嫂子,又贵为雪剑门门主,却为何不与你相认呢?”   “若真是映雪,她一定是在怪我。”顾为川忍不住在心底这样默默想着,只是一霎已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他热切地盼望着她是她,但并不是贪图她的容貌,或是旁的什么,他只盼望她还活着,哪怕对他生气也好,可这样简单的期盼,如今看来竟有些痴心妄想的意味,她说话那样斟酌轻柔,行事又那样果断坚决,她不像她肆意妄为、鲁莽随性,竟是绝然相反的两个人。   谢婉之听得这句,心上已凉了半截,忍不住一跺脚,负气跑了。      ☆、南有嘉鱼   芦台之上,雪域的景色遍收眼底,暗云下一片白茫茫,寒冰九道的屋舍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冷寂寂的,更远处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芦台殿向来是雪剑门议事之所,正殿中四角升起炭盆,炭钳添了许多溅着火星子的新炭,一霎便满殿内暖气生烟,令人和暖了许多。   连映雪自然是坐在首位锦榻之上,她轻轻喝一口暖茶,忽不在意间轻轻吩咐道:“偏殿置了马车和尸首,就不要生炭火了,冰些反而存尸容易。”   自然有雪剑门弟子依命行事,说完她忽而又皱皱眉,这半多时刻等候,这四大剑庄的庄主怎还不曾到,她虽是这般想了想,但却并不命人前去催请,只道:   “珠儿,你多备些好茶,他们四位都是极挑剔的。”   正这时,远远的听见有人踏雪歌来,依稀唱道:   “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风流少年时,   笑看浮生变。   神仙府里赛神仙,   谈笑江湖间。   谁不说乱世风云出我辈,   风云出我辈,   金戈峥嵘归,   酒不醉人人自醉,   暖帐芙蓉被。   焚梅念故人,   别离伤幽肠。   冥冥眷红尘,   姻缘最无常。”   那歌声仿佛拾阶而上,愈来愈近,只听一声通传,雪剑门芦台侍者将殿门上的暖帘挑开,一阵冷风卷着雪花粒子吹了进来,缓步迈进来一位拎提着玲珑青瓷小灯的年轻男子。只见这男子穿着雪剑门一式的云纹锦衣,外头却罩了件狐皮夹袄,细细白狐毛轻轻吹动,衬得他唇红齿白,别样风流倜傥,眉眼挑动,满是玩世不恭。   他抬头看连映雪,笑道:   “你竟还活着。”   这话这样唐突,可由他说来却别样的亲昵,笑意漫漫,将手中的小灯呈上,又道:   “我这小小的见面礼倒也没白备。”   连映雪看他一眼,只笑道:   “我以为你浪迹天涯,多年未见,会备些贵重之物呢。”   “贵重的你也不是没瞧过,仔细看,我这可是新式样。”说着他一位大步上前来,便俯身凑近了她,指点道:   “我这灯里可伫着从极险的山峰中采出的陈盐,这盐也不寻常,须用这南海的夜明珠催发,才能渐渐发散,醒人心神呢。”   说着他拨弄那灯里的机括,一霎灯影如万点流星一样从青瓷镂空中散逸出来,说不出的轻柔,渐渐果真似有股清淡香气,连映雪淡淡一笑,便道了声“果然是好东西”,再命光儿收妥了回去置在冷寒阁内。   那年轻公子似是极为满意,四目环顾,只头一回疑道:   “白药师呢?旁的三大剑庄的庄主呢?怎么你一人在此处,难不成你要独独赏雪不成?”   连映雪见他装起傻来,只淡淡一笑,不再多语,光珠二婢却道:   “门主号令,只有踏雪庄主您才肯赏脸前来。”   原来这位年轻公子即是雪剑门四大剑庄的一位庄主,但见他轻轻一笑,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这些年不见,你俩跟我倒生份了,从前不是哥哥长哥哥短,怎么今日喊起庄主来?”   光珠二婢听了不由低头羞笑,轻轻喊道:“贤哥哥。”   踏雪山庄庄主姓甘名贤,却是四位庄主中最不贤的,常年不在雪域,只知四处游山玩水,但踏雪山庄终究没出过什么乱子,大家也就少费心思管他,而连映雪不在雪剑门这几年,他亦不曾回来,门中形势变化,他却似完全不晓得一般,只仍那一副闲人模样。   正调笑间,那门外依次高声通传,暖帘开了,来了三位皆是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们皆是着一身黑袍,进门只抱拳大概朝门主见了礼,便依次坐下了。   连映雪瞧在眼里,晓得当年选继任门主,这三人本就是偏帮白无恤的,若不是她以雪剑门门主嫡传的剑法武功强压住声势,恐怕未必轮得到她当门主。至于甘贤这个人,向来是不理大事的,真要问他,他定是东倒西歪,墙头草般恼人,大概这也是白无恤不爱结交他的缘由了。甘贤见诸位已落座,他便也依位坐下,光珠二婢忙依依奉上好茶。   一杯茶饮毕,连映雪淡然道:   "想必四位门主都已派人查看过今日寒冰九道上的女尸?"   问雪山庄庄主姓雷,名天,长须赤脸,最是性子急,大咧咧答道:   "门主怎么罗嗦起来,雪剑门弟子素日同吃同坐,怎会无人认领?"   连映雪不以为忤,只软和道:   “既如此,那中原来的贵客皆是下榻在四位庄主的剑庄内,平日也有人打理饮食,各自庄内可有人见过这位女子?”   那雷天一时答不上来,却见另一位清瘦白净的庄主,缓缓答道:   “大门派的女眷随从,不下百数,且常常各自打理饮食,我等也未必管得那么仔细,若管仔细了,岂不是反落得待客如防贼的名声?”   连映雪目光扫向这位访雪庄庄主秦落,道:   “倒是我失察了,既然四位庄主都无头绪,那可有人认出这马车可是我雪剑门的?那原本驾车的骏马可有人追回?”   一直默不作声的融雪山庄庄主傅素安稳坐交椅上,声极沉静道:“门主所想,我等早已想到了,只是那马奔向雪域中,荒雪茫茫,恐怕早已力竭冻死,至于马车,定不是我雪剑门的。”   连映雪听出些眉目,道:“莫非傅庄主看出些端倪?”   傅素安不急不忙,徐徐答道:“门主可看出那马车车辕上有一掌痕烙印,乃高手内力所成。”   “确是有一掌印,只是如何从掌印就可看出这马车不是我雪剑门的,我倒不通了,不知傅庄主有何见教?”   傅素安冷笑道:“我一老巧哪敢在才智卓绝的门主眼前班门弄斧。”话毕,傅素安再不愿多说一句,只专注饮茶,连映雪知他故意考教她,不由轻笑一声,道:   “适才在寒冰九道上,我瞥过那车辕上的掌印一眼,不像是杀人比武的掌印,只因他那一掌不重不轻,若真要夺人性命,定会再用上几分气力。”连映雪话微微一顿,不由看向甘贤一眼,只见他隔岸观火正观得热闹,满脸笑盈盈瞧着她,似有好戏一般,她不由笑道:   “踏雪庄主见多识广,想必成竹在胸?”   甘贤放下茶杯,忽立起身来,三击掌喝彩般,又抱拳朝诸位作了揖,大笑道:“几年不见,诸位这虚与逶迤的功夫又深厚了许多。”   甘贤这一讽刺,三位庄主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连映雪却仍是淡淡笑容。早知他乖张,想不到如今更乖张,只得圆场道:   “甘庄主想必在外游历奔波辛苦,不如先回庄内歇息,此处我自然会与三位庄主议事。”   甘贤见连映雪这等好心,不由道:“映雪儿果然还是这样解人心事,那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独自发愁呢,”说着他又转向傅素安,笑道:“傅庄主你也莫要拐弯抹角了,那一掌印打的不偏不倚,又不是夺命掌,岂不多余?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掌印不过是为了遮掩马车上烙下的门派徽记罢了。”   甘贤摊掌一笑,又旋过身子朝光珠二婢道:   “二位妹妹觉得如何?”   光珠二婢不由得掩袖轻笑,只见甘贤又道:   “既是大门派的马车,想必大家又要问这马车为何无人认领,依我之见嘛,恐怕是家丑不可外扬之意。”甘贤瞧了三位庄主一眼,又自问自答道:“哎哎,三位庄主想必又要问,既要遮掩,这女尸怎么会被抛在这最显眼的寒冰九道上?”   甘贤嘿然道:“那是因着有人原本打算趁雪夜抛尸,谁料马车在寒冰九道上失了足,摔了出去,这响动立时要招了人来,只好急忙忙将门派徽记用掌力除去,而那女尸,自然就和马车一块被留在了道上。”   连映雪看甘贤一番演说,甚是自得其乐,不由微微笑道:   “诸位庄主以为如何?”   雷田最为实在,声如洪钟道:   “他奶奶的有些道理!那接着当如何?总不能任这大门派的龟儿子把烫手山芋往我们雪剑门扔吧?”   连映雪刚要答话,却见融雪庄主傅素安起身道:   “甘庄主高才,我等才智昏庸,在此处反而添了乱,且各自庄内杂务颇多,实在抽不开身,此事只能请门主多劳了。”   访剑庄主秦落也附和推委,连映雪早料到有此着,不恼不急,只淡淡笑道:   “既如此,有劳几位庄主奔走了这趟,各庄内事务还倚仗诸位了。”   “岂敢岂敢。”那两位庄主依言就起身而走,雷田与他们一伙,虽有些好奇心性,但也仍是依言离去,殿内只留下肆意闹了一场的甘贤,云淡风轻对连映雪道:   “老头子都走了,这事也该搁一搁,我才赶回来,你且陪我去万梅小筑那赏赏梅罢。”   “你惹恼了他们,就为了清清静静赏梅?”连映雪从座榻起身来,与甘贤相视一笑,仿佛尽在不言中,她只得转过话头,柔柔道:“赏梅可以,但我一桩好事托付给你。”   “你的好事不会是让我为美人剖腹揉肠吧?”甘贤早知连映雪本性,光珠二婢听了不由扑哧失笑,连映雪道:   “知我者,非你莫属,有劳你替我验美人尸骨,你从前就爱香艳奇谭,这难道不算是好事?”   甘贤闭紧了嘴,脸色为难道:“这哪能算是件好事,我实难从命,除非,除非有光珠二婢相陪……”   连映雪笑道:“小小请求,自然成全。”   光珠二婢连声叫苦,甘贤却满脸笑意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甜(雷田)辣(秦落)咸(甘贤)酸(傅素安)四位庄主。   ☆、梧丘之魂   雪剑门有万丈红梅,眠霜宿雪,仿若万丈红尘,从不凋零。此处梅园是连映雪最珍重之地,她日日派人悉心灌植,雪里红梅株株都是她的心血。数年前她曾在雪剑门中立约,毁梅一株者服苦役三日,十株以上闭门思过三月,百株以上逐出雪域。是而门中弟子都晓得此处近乎禁地,而甘贤最爱犯禁,连映雪晓得逆他意于事无益,所以常常应承他访梅园之请,反正甘贤素来是惜花雅人,并无妨碍。   话说二人一路在红梅径上行来,甘贤避重就轻,只言不问她与白无恤的婚事,更不问她的体虚病弱,只是一味吟诗作对,盛赞踏雪红梅惹人赏。连映雪知他故意如此,也就放下心事不提,单说这梅开得如何千姿百态,这香又是怎么个浮浮渺渺,两人虚问虚答说了好多,正要到白玉亭子当中歇会,却忽然听见刀剑击鸣声隔着梅树传来,两人不由神色一紧,回头察看,只远远见两个白衣人持剑相搏,其中一个纵身追击,另一个先是避让,避无可避,便旋身长剑横扫相抗,才这一霎剑势,竟扫去一片的红梅,扬扬洒洒漫天花舞,端的骇人。   甘贤瞧清了,云淡风轻道:“这顾为川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这一剑要是逼我而来,我是不敢接的。”   连映雪亦已瞧清其中一个是顾为川,她晓得他总自诩正道,讲究君子端方那一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出剑,若他出剑了,便全力相搏,绝无手下留情。连映雪想到此,不由疑惑他的对手是谁,竟敢招惹天下第一的剑客。   甘贤似有同样疑惑,他眼尖瞧清了,击掌大笑道:“原来是白无恤!”   连映雪一听,脸色不由一白,只见白无恤被顾为川剑势所迫,毫无惧色,如鸿雁展翅般踏梅而退,略避过花雨如阵,逆风便扬起长剑,凝势一快斩,山崩地裂般,周遭的梅树便连着积雪轰塌,震向顾为川立足之地。顾为川未料到雪剑门竟有如此高手,只知逃无生路,迅疾间便以剑气硬搏,运力使出了同样的一剑斩势逆击。只在刹那间,剑气交锋,已如晴天霹雳,梅树纷纷震倒,积雪消融,十丈之内已夷为了平地。   两人已知较量下去多半两败俱伤,这才收了手。   眼看红梅成灰的连映雪一阵气闷,甘贤惟恐天下不乱,扬声道:   “白药师你毁去红梅岂止百株,你坏我映雪儿规矩,该当何罪?”   适才高手相搏心无旁鹭,如今白无恤才看清梅亭当中立了一男一女,说话的是甘贤,女的正是连映雪。连映雪望向他,却不知那一望是否也在望向顾为川,他不由一郁,将剑狠狠往雪里一丢。长剑斜斜插入雪地里,铮鸣不已。   顾为川见白无恤停手,也晓得半是因为亭中人之故,只见红梅中连映雪远远看来,虽然冷冷清清,却令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白无恤翩然展身,一瞬踏梅而至,极洒脱立在连映雪身边,头一句却极讽刺道:“你见了他可遂了愿?”   连映雪轻轻皱眉,反问道:“我有何愿可遂?”   “你心知肚明!”白无恤冷嘲。   甘贤晓得这两人一斗起嘴仗来都是旁人遭殃,抹脚要溜,谁料白无恤不放过他,冷冷道:   “甘庄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甘贤虽不怕阴鹫性子的白无恤,但总不愿意惹事,便笑吟吟道:“哪里哪里,多年不见,白药师倒是多了些火性,怎么与来客动起手来?”白无恤冷冷看一眼甘贤,看得甘贤后背发凉,他可不想与之比剑,于是忙道:“映雪儿,本来我是打算与你叙叙旧的,可差点忘了正事,我这就去芦台殿验尸,你与白药师有甚么说不开的,且耐下性子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连映雪看他这般不讲义气,不由微微笑道:   “你不是还要等光儿和珠儿去暖陈年老酒,陪你赏雪赏梅赏美人么?”   “虽说是莫向梅边辜负雪,可良辰美景也要有命消受啊,”甘贤一阵叫苦:“总之我看了那剑势,若齐齐斩向我,我岂不是连魂都要被震散了,我看你自己惹的风流债,自己了结,我可不相陪了。”   甘贤越说越无忌,展身飞掠,最得意一势踏雪无痕,才转眼间,人已似梅仙隐进雪里去,不见了踪影。   而渐走近的顾为川看见甘贤身法,不由暗中叫好,只他一日之内,一见白无恤剑法,二见甘贤轻功,已晓得这雪剑门内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如若这雪剑门不再偏安雪域,而是南下统领中原武林,亦绝非难事,想到此他对这雪剑门不由心生了几分敬意,待他再想到雪剑门门下弟子已如此卓绝,那当得起门主之位的,岂非绝世的高手?心下便多了几分惊奇。   连映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实力,顾为川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只远远见她似恼非恼,似笑非笑,一身红衣立在白无恤身边,一如红梅一如白雪,与周遭景色浑然天成,仿佛画中人般交相辉映,端的天造地设一对佳偶。难怪白无恤肯倾尽十支雪参只为迎娶一人,这人也须是连映雪才当得起了。   只是再这样一想,不由想起他的那位娇纵惯了的雪儿,他想要看出些些许蛛丝马迹,却无从看出,只显得他局外人般格外的多余。   他回身要走,却听亭内白无恤扬声道:“顾兄事情未交待明了,难道一走了之?”   顾为川清者自清,朗声答道:“我早已对白兄说过,我之所以循雪道追踪马匹,只是为查明真相而已。”   白无恤冷笑道:“既如此,为何我到之时,你正手持匕首插于马颈?”   “那马身陷冰窟半日,四蹄皆折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忍听其哀鸣,所以才有此举。”顾为川磊落相答,连映雪自然是晓得他心中素无暗鬼,但却不愿开口,只怕触了白无恤的心事,于是淡淡问白无恤道:   “既如此,马尸可还有旁人看见?”   白无恤冷淡道:“这么一场大雪,须臾间便可掩得毫无踪迹了。”   顾为川心下一转,已明白连映雪心思,道:“连姑娘莫非是想一招偷天换日,寻一匹同样毛色的马,令这凶手作贼心虚,自乱阵脚?”   连映雪点头称是,白无恤愈发冷淡,面上却笑容可掬地凑近了连映雪耳际,嘲弄道:“你倒与他心有灵犀!”   顾为川眼里,却是二人亲昵恩爱,素来非礼勿视,他只能别过头去,抱拳道:   “既已澄清,在下就不叨扰二位了。”   “且慢,”白无恤嘲弄地看顾为川一眼,却笑道:“今日之事,既是相约用计,还望顾兄切莫告与第四人知。”   “这是自然。”顾为川承下,白无恤忽沉声道:   “听闻顾兄失踪的妻子姓连名映雪,倒与在下的未婚妻同名同姓,不知顾兄以为如何?”   连映雪听白无恤贸贸然逼问,顾为川眉头一皱,道:   “世上巧合之事颇多,在下并无看法。”   “那顾兄此来是为雪参,并非为了寻妻?”白无恤步步紧逼,顾为川被说中心事,面上不由神色稍变,只从速答道:“在下只为雪参,并无他意。”   连映雪看在眼前,心上却不由明镜般可鉴,顾为川但凡说起谎来,握剑的手总是特别的紧,连映雪不由淡淡一笑,道:   “同名同姓而已,尊夫人定是比妾身贤淑美貌。”   顾为川极实诚答道:“她当不起这四个字,但她有她的好处,只是我从未在她面前夸赞过她半句,所以才惹恼了她离家出走罢。”话到后头已似自问自答,仿佛陷入沉思,连映雪忍不住怅然,白无恤却尽情嘲弄道:   “既然顾兄对妻仍有情,为何又要再娶?”   顾为川见白无恤一再相逼,一时无从答起,只抱拳答道:“在下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连映雪看他大步流星,佩剑离去,不由想起他那句不为寻妻的谎话,不由暗暗沉吟,白无恤以为问中顾为川要害,心下愉悦些道:“那折损的红梅我自然会派人补齐了,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连映雪看白无恤在雪里为寻马奔波了一日,尚且无暇自顾便来顾她,待她极好,只是再想到自己身上的毒,这好也是枉然,不由硬起心肠,又道:“我现下累了,不稍陪了。”   这时,光珠二婢正捧酒而来,却见梅园狼籍,春风含笑的甘贤不见踪影,但换了阿修罗似的白无恤立在小姐身边,一下便默了声响,连映雪缓缓步下白玉亭,吩咐道:   “珠儿,你将酒送去踏雪山庄,光儿先同我回冷寒阁罢。”   一霎寒风携着雪花四处乱飘,连映雪立在梅边,只笑盈盈地与光儿一块愈走愈远,白无恤将她的身影看在眼里,一霎笑意冻在嘴角,只余无尽的伤怀。      ☆、重璧之台   冷寒阁内,甘贤送来的青瓷镂空小灯携流光悠悠转动,连映雪看得痴了,又见光儿端来的一碗参汤,只慢慢饮了下去。   她心里想起从前顾为川在窑洞大病之时,她也曾留连药店,妄想用区区几枚铜钱买只大补的人参,但她实在对着那实诚的老掌柜说不出口,她更怕药店的伙计恼了打断她的腿,她只能傻傻坐在药店外头,从日出坐到天黑,直到怕顾为川在家饿死,才在日落时不情不愿地回去做饭。   第二日大清早,她又跑到了药店门口,在外头整整又坐了一日,晚上回去时,气虚的顾为川问她这几日去了哪里,她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说实话。   如是第三天,连映雪终于在药店外头等来了买参的客人,她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后头,直到了镇上的王大户家。她坐在王大户家的后门外头,又是一整日,直等到太阳落山了,她也没回去给顾为川做饭,只是眼巴巴盯着那门缝,固执极了。   终于,她等到了王大户家的下人出来倒药渣,倒药渣素来有规矩,须倒到道上去,让踏过的行人带走病气,连映雪早料到此节,所以才在外头一直等着。   她眼巴巴看见那下人将剩药渣洒在黄泥土道上,眼尖尖地瞧见了混杂在其中的一片片的人参,只趁着那下人扭身进屋一关门,她就连忙一片片从尘泥里拾了起来,包进了手绢里,这才飞一般奔回了窑洞。   窑洞里黑漆漆的一片,连映雪点亮了油灯,一点点豆光,照见床上的顾为川,他那时体弱性娇,又饿了一整天,只忍耐着问道:“你去哪了?”语气中忍不住一股依恋之情,连映雪那时只将他当成牲口看,牲口恋主是没办法的事,尤其是在这牲口一天没喂食的时候。   连映雪一边熬粥,一边大咧咧撒谎道:“我在镇上的王大户家谋了份好差事,工钱多得很,这几天干活太忙了,所以回来晚了,哦 ,我还跟帐房混熟了,他预支了好些工钱给我,我用那钱给你买了一根手臂那么粗的人参,手臂那么粗的人参你一定没见过吧?”   顾为川确实没见过那么粗的人参,他想,那么粗的人参得长几万年吧,她撒起谎来真的很浅薄,但仿佛浅薄也有浅薄的憨厚可爱,所以他很承情地惊讶道:   “那么大的人参一定很贵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还行,等我把这人参给你熬进粥里。”连映雪一面陪他说着话儿,一面将那参片渣洗净了黄泥土,然后颇为慎重地下进了稀拉拉的粥里,火烧得呼呼地旺,一霎端出碗参味淡极了的白粥,还跟献宝一般送到了顾为川跟前。   顾为川喝得很是感动,只是灶火熄了,油灯又太暗了,连映雪不晓得他那时面色沉重双眼泛红,到底有没有掉下眼泪,她现在仔细回想,应该是没有罢,从崖上掉下来伤得那样重都不见他哼过一声,一碗清淡的参粥,恐怕也不见得能令男儿泪轻弹。   连映雪想得越发痴了,指尖轻轻拈上那青瓷上流动的花纹,缠枝莲、并蒂花,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他,那谢小姐,呵,她晓得谢小姐的心意,那看似不露痕迹,一点点对顾夫人的故作关怀,无非是让顾为川承她的情罢了。只是那时连映雪终究输些底气,以至于轻易被谢小姐得逞,顾夫人离家出走,只称了谢小姐的心。   可如今,她已不是当初的顾夫人,她是这雪域的主人,她可以轻易操纵旁人的生死,她要报复他的多情!报复他顾她时不能心无旁骛!   连映雪想清楚了,淡淡对光儿道:   “光儿,你去熬碗稀粥,再加几片煮得淡而无味的人参,务必亲自送到顾为川手上,他若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光儿不解其意,待要再问,连映雪只道:"我自有用意,你送完粥,私下请谢家小姐谢婉之来冷寒阁一叙。"光儿听到此句,想起小姐从前的境遇,不由问道:"小姐,你若要她难堪,光儿出马就可了,何必让她脏了冷寒阁的地方?"   连映雪听了不由一笑,道:“你忘了,我最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虽则小家子气了些,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小家子气些又有何妨?”   光儿晓得小姐是动了心思了,会意笑着应好,匆匆就退出了冷寒阁,张罗去了。   不多时,谢婉之就被光儿请来了冷寒阁,迈进阁内的谢婉之一边暗暗观察此处的雅致陈设,一边满腹狐疑,不知这雪剑门的门主相邀到底是何用意?   这冷寒阁分东西两阁,连映雪只将谢婉之晾在东阁,并不亲自去见,倒派了珠儿去和她说话,问来问去,故意提起从前的顾夫人,由头不过是与自家小姐同名同姓,刻意缠住她说话罢了。   而连映雪素妆稳坐西厢,只闲闲地品弄新茶,她有大把大把的时光来追忆过去,只是事隔良久,她竟不知记忆中的人,到底是不是她相识的那个,仿佛时光能像织绵一样斩成段匹,有一段锦绣年华鸳鸯梦,梦中他极好极好,每一霎都令她目眩神迷,再一段,像素锦滴血,氲出大片大片的伤心绝望,最后这一段,是漂白的薄纱,朦朦胧胧雾气缭绕,所有的往事竟都不像真的,快乐不是真的,彻骨的疼也不是真的,统共成了灰色的前尘旧事,令人麻木。   她这么一怔,眼角忽然沁出泪来,她拿绢帕匆匆拭干了,正这时,光儿在门外通报道:“顾公子求见。”连映雪一霎有些恍惚,醒来时只听见自己从容不迫的声音道:“请顾公子进来说话。”   她听见门吱呦推开的声音,这是她和他头一回单独相处,但她晓得,东阁的看客已经请好,她只须尽力唱戏便可。   再抬头,她看见顾为川迈进门来,立在她眼前,神情颇为复杂地看着她,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偏偏欲言又止,连映雪不由在心底生出一丝厌恶,男人或许天生如此怪异,失去时恋恋不舍故作深情,得到时视若寻常,明明就要和别的女人要成亲了,却还会因为一碗参粥冒雪赶来。   连映雪并不起身,只明知故问道:   “不知顾公子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案子有了进展?”   顾为川定定看着她,他察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在等待她露出破绽一般,连映雪并不惧他,她已是脱胎换骨另一个人。她淡淡笑道:   “看来顾公子并无要事,雪夜无聊,不妨稍坐片刻,说些家常也好。”   顾为川无法拒绝眼前的人,这个神秘的女人,他坐上长榻,终于开口道:“多谢连姑娘送的参汤。”   连映雪笑而不答,只问道:   “听闻顾夫人与妾身同名同姓,妾身一直有些好奇,不知顾夫人是何等品性之人,又是哪家的闺秀,能得顾公子青睐?”   顾为川默不作声,他原本有一霎的狂喜、渺茫的希望,只是在连映雪这三言两语间渐渐熄灭,他恢复了沉稳,静静作答:   “她是个孤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孤身一人,过得快活自在,如果不是我,她一定还是那样快活的人。”   “一个女子独身一人漂泊,大概也会想找个依靠,能遇见顾公子,也是顾夫人的福份。”连映雪淡淡地说着场面话,脸上是温暖的笑,心里是寒冰的冷,残忍地在两人共同的记忆中划出一道切肤的疼痛。   顾为川沉默良久,只道:“她跟着我并没有享什么福,我曾经以为让她住进大宅,让她成为我堂堂正正的顾夫人就会很快乐,可是我终究错了,直到她离我而去,我才明白她不喜欢做顾夫人,她喜欢的是隐居的生活,如果将来,我能找到她,我很想让她晓得,我愿意和她隐居,哪怕是荒野中的破窑洞我亦甘之如饴。”   顾为川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有一种魔力,令连映雪低着头默默无语。   他与她之间的沉默有许多种,从前她忙忙碌碌,他卧病在床时,即便沉默也是充实完满的,而她困在顾府时,那样的沉默格外的煎熬,而眼下的沉默,就像三尺冰冻消融,又回到了陌生的初始,她后悔救他回到窑洞,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精心设局种下新的牵绊。   她打破沉默,目光灼灼望向他,轻轻地问:   “如果顾夫人回来了,顾公子与谢姑娘的婚事又该如何?”   “我顾为川的夫人,只有映雪一人。”顾为川声音那样落地有声,和那句“保你一世无忧”一样的恳切,足以击溃门外听了许久的谢婉之。冲动的谢婉之推开拦路的光珠二婢,闯进门来,怒气满容,她手上握紧一把匕首,搁在自己颈上,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恨声道:   “顾为川,我为你做的那么多,难道还不够么?你难道不愿意和我成亲了么?”   顾为川淡淡道:“那是谢伯父的意思,我从未许下诺言。”   谢婉之猛听得这句,一霎满脸是泪,漱漱滑落,泣道:“那我惟有死在你跟前,让你永远记得,记得我的命是你的。”   连映雪不晓得谢婉之居然有这样的烈性,她不得不承认,谢婉之比她狠,比她绝,她淡淡道:   “谢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死了,正好成全我跟为川罢了,我与他双宿双栖,温柔乡中,他很快就会忘记你的。”   谢婉之难以置信反问道:“你真的是连映雪?”   连映雪淡然一笑,道:“我自然是,不信你问为川?”   谢婉之绝望地看向顾为川,仿佛被抽尽了气力一般,她痴了般问道:“为川,你真的要和她双宿双飞?”顾为川一点头,她已怔了,只在这一霎间,连映雪指间弹出一枚围棋子,直打在谢婉之的手腕上,力道之劲,直将她手中的匕首击落在地,顾为川见机欺身上前,握住了谢婉之的手臂,道:“你这又是何必?”   谢婉之一霎委屈极了,趴在顾为川肩上大声哭泣着,连映雪瞧尽眼里,淡然道:“顾公子,适才我假冒顾夫人,实在是情势所逼,还望顾公子见谅,现下谢姑娘受了惊吓,还是请顾公子送她回去休息罢。”   顾为川点头称是,道一声告辞,温柔地扶着谢婉之离去。   连映雪拣起地上的匕首,置在火上缓缓地灼着,她一个人独坐在榻上,观详着那匕首的锋芒愈发炙热,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听见这时有人低声道:   “你终究是太心软,太心软的人通常都是输的。”   映雪抬起头,看见甘贤正笑吟吟看着她,仿佛那一场闹剧,他已尽数晓得,连映雪笑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验尸可有结果?”   甘贤坐上榻来,撑着腮笑道:   “我猜,那死去的女子也是个心软之人。”   “怎么?”连映雪疑惑,甘贤幽幽答道:   “我验过她的尸身,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中,是会比较虐啦,但是过去了,就天晴了。。。。。   ☆、弱则薄命   连映雪默然无语,甘贤又道:“她身上致命伤只有一处,她是当胸挨了一掌震碎心脉而死。只是她身上并无胎记,也无信物,若要查明身份,实在为难。”   “那依你所见呢?”连映雪轻轻放下匕首。   “她的手不是习武的手,掌心没有厚茧,想必并无武功傍身,既然不是门派弟子,多半是哪家的丫环。”甘贤淡淡皱着眉头。   连映雪道:“杀人无非为财或为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位女子当胸遭人致命一掌,下手之人定是她信赖之人,尤其是她怀有身孕仍遭重手,其被杀恐怕多半是为一个情字,而这情多半是私通之情,只是大门派中三妻四妾大有人在,何人惧怕一个有孕的女子?”   甘贤沉思着,道:“我这就去拿名册来,看看谁有蹊跷。”   说罢甘贤正起身,却听闻门外有婢女匆匆报道:   “启禀门主,属下是梅园看守,今日收拾红梅时,发现了一具女尸,属下以为事关重大,请您速去梅园一趟。”   闻言,连映雪不禁脸色凝重,忙吩咐道:"珠儿,牵马来。"   梅园在寒冰九道尽头的冰原中,本就是僻静之所,深更半夜的,连映雪不想惊动众人,只想骑马速去,甘贤晓得她心意,只道:   "你身子弱,我代你去一趟。"   连映雪只摇头,吩咐光儿进门来为她更衣,她一面穿上厚实外袍,匆匆系好带子,便急步踏出冷寒阁,甘贤跟着一同出门去,只见冷寒阁外珠儿已牵了匹高头大马来,连映雪正要上马,甘贤已握上缰绳飞身一纵,先她上马去,连映雪只恼道:   “梅园之所,不知到底有几具埋尸,我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就算命人掘地三尺,我也得亲自看着!”   甘贤见她倔强,知阻她无益,只好伸出手道:“拗你不过。”连映雪握住他的手,亦飞身上了马,甘贤“驾”一声,骏马飞驰,四蹄踏雪飞溅,连映雪披紧风帽伏身在甘贤背上,寒冰九道上骏马飞驰,雪夜乍晴,雪原碧空的寒星低垂仿佛可摘,极风雅的尽头,却又是一条性命。   连映雪一路只默默思量,莫非今日那无人认领的女尸原本也是要被送到梅园藏尸的?偌大梅园,她最珍重的景色,竟成了掩恶之所?及至到了梅园,连映雪脸色难看极了,只见着门口两个小侍,还未下马便急促问道:   “在哪?”   那两个小侍原本大冷天在喝酒取乐,不承想听见快马之声,这才出门相迎,却是门主同踏雪山庄庄主一同前来,忙要请安,却劈头盖脸一问,面面相觑道:   “门主是问?”   连映雪一怔,半晌,问道:“梅园报出发现女尸,可有此事?”   那小侍一听,只懵然答道:“我二人一同守夜,都不曾听闻此事。”   甘贤垂手在旁,忽道:“梅园除你二人外,可还有第三人守夜?”   那两人齐齐摇头,连映雪已知适才在冷寒阁外通报的女婢并非梅园看守,甚至可能并非雪剑门中人,只是这人费尽心思假冒,断不是为了恶作剧,恐怕别有隐情。   甘贤也似想到这节,于是吩咐那两个看守道:   “你等拿我令牌速去踏雪山庄,召一百名弟子到梅园,火把锄锹之物一应带齐,另外将我喂养的五只雪狼也带过来,但千万不可声张!”   甘贤将题着踏雪两字的青玉令丢到那看守怀里,便下马来,连映雪经这番折腾,脸上红晕泛起,气力有些不接,只由着甘贤扶她下马。   梅园广阔,雪夜浮香,只怕一霎都要被掘起,梅树零落,甘贤怕连映雪急恼,只道:   "一会我只叫他们跟着雪狼搜查,雪狼嗅觉灵敏,不会胡来,即便有所发现,也只叫他们将梅树与泥土一同掘起,断不会再毁你心爱之物。"   连映雪听他说得这样细致,不禁低头笑道:"我着恼也非着恼这个,只是不愿清雅梅树之红,乃是用冤死之人的骨血作了花肥,若真如此,梅园倒成了梅冢,何其凄凉。"   甘贤不禁望向这满园梅树,花复落与开,红尘几多沉重?不觉有些伤感,只是强作欢颜,笑问道:   "听闻你走火入魔,大概忘了当年梅园之事?"   "什么梅园之事?"连映雪轻轻蹙眉,甘贤只笑道:"你只知珍重这梅园,却可还记得这梅园又是谁为你建的?这梅树又是何时栽的?"   甘贤一问,倒真将连映雪问倒,她似有一段故事零落了,忘得一干二净,她懵懂道:"莫非是你?"   甘贤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只道:"终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不过终究记不得好些,免得又是一场伤心。"   “你不说便罢了,却还要咒我。”连映雪豁达笑道,甘贤只看她笑容,仿佛不藏一点心事的天真,却又似大彻大悟般将伤心抛之脑后,余这样苍白的笑颜。   两人一霎默默无语。   约摸半柱香的时刻,踏雪山庄子弟已来,甘贤吩咐号令下去,已燃起火把,将梅园照得通彻,另有五只雪狼才被牵到甘贤跟前来,已似认主般低低呜叫,要扑倒在甘贤身上,甘贤只笑着退避道:   “美人在畔,你们莫要弄脏我的好衣裳。”   映雪听他此时还有空戏谑,不由轻笑,甘贤命弟子们将这五只雪狼纵之入梅花丛中,若有异样便掘地三尺,这时,那雪狼已四处低嗅起来,连映雪不由轻轻叹道:   “此时才知梅香反而恼人。”   甘贤只轻声安慰道:“雪狼天生嗅觉禀异,不会负我们所望,你站在这寒风中,不如退到里头躲躲。”   连映雪只摇头道:“梅园之大,彻夜搜索,兴师动众,我又怎么好独自安闲,况且三日之期,已过一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水到自然渠成,况且有我在此,你又何必心忧?”   甘贤诚挚,连映雪听着心上一暖,只道:“但愿天理昭昭。”   如是两人立了半宵,梅园寂寂,只听见锄锹破冰之声,所获却良少,多半是寄居梅园的活物罢了,供上来给甘贤过目了,连映雪只笑着轻嘲道:   “踏雪山庄的弟子果然格外识趣,不如取梅树点起篝火,雪夜烤肉,想必与焚琴煮鹤一式的有趣。”   甘贤听了笑道:“这话倒不像你说的,倒像你还年幼时。”   “你莫要倚老卖老。”连映雪一笑。   “我怎么不老?莫非你记得我生辰?”甘贤见她双唇淡紫颜色,知她体弱无法御寒,于是解下身上黑毛大麾,极自然披到她身上道:“你也莫要想了,我不曾告诉过你,你怎么会记得?”   连映雪觉察那一阵暖意,只笑道:“莫非雪剑门中竟无人晓得你的生辰,难道你同秦落雷田傅素安他们一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只是你调养得特别好,所以是少年颜色?”   “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累么?”甘贤笑着,又道:“我倒没有那么老。”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冲淡了些哀戚沉重,雪夜星空流动,四时变换,人心更是善变,不记得才好,生辰是哪日又何妨,最好忘记自己是谁,这样便不会有堆积的喜怒哀乐无法排遣。   凌晨最暗之时,忽有雪剑门子弟急急奔上前禀道:“启禀门主,属下们在梅园东南角有所发现。”   甘贤听闻,偕连映雪,二人快步而前,赶至跟前,只见白昼般的火把齐齐照向一处,一旁倾倒的梅树随急风零落一阵花雨,凋零在地,覆在地上一具女子面上,红颜灼灼,红花灼灼,那女子宛然在生,只是被火把热气烘退的冰霜,她的双眼,渐渐流出血泪。   连映雪不忍再看,甘贤吩咐道:   “将这女子抬到芦台殿,梅园剩余之地仍需搜索,如有发现,报来芦台殿晓得。”   此时,光珠二婢见连映雪半夜未归,已携了暖炉赶来,恰见此情景,心有戚戚,不免也是默然,连映雪只冷声道:   “光儿,珠儿,你们去通知各大门派,让所有的女眷都到芦台殿听审,若有不来,即是帮凶,雪域不留行凶之人,只好请该门派弟子退出竞参。”   光珠二婢听令,匆匆退下,此时天际已有一丝明朗,仿佛雪将晴,日将明,稍作松懈的连映雪,因着彻夜未眠,竟似有些立不稳,甘贤上前握住映雪的手,扶住她笑道:   “从前那样力大无穷的人,怎么也有弱不禁风的今日?”   连映雪想笑,却无甚精神,只道:“我歇会就好,你可还记得那通风报信的女子声音?”   “自然记得。”   “那就由你听声辩人了,我却要垂帘厮睡了。”连映雪苍白脸上一丝狡黠,甘贤可怜她,怎会跟她争辩,只遂了她的意道:“那也得先到芦台殿再说。”说着,甘贤将连映雪拦腰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直抱到梅园外,映雪儿力有不支,只伏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任他将她围在怀中,纵马而去,天地尽头,是谁负心人,有何烦恼事,仿佛在那么一瞬间都不必介怀,空空想去,是光照下的白雪,晶莹明媚,暖彻心霏。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换男主算了,就不虐了,我也想要写一段完美无暇的爱情!!!!   ☆、有匪君子   晴空下的积雪,熠熠生辉,被惊动的数百名女眷衣袖窸窣作响、环佩丁当拾阶迈上芦台殿,一个个仿如弱柳扶风,皆是娇柔女流辈,此刻她们听命前来,心头皆似有种莫名惊惧,谁能料想帮凶竟在这众人当中?而各门派主事的,忽被雪剑门这番大张旗鼓地召集门中女眷,自然有许多不满,但雪剑门门主连映雪以逐出雪域威胁,众人只好忍耐,料想众人既已淹留雪域良久,更何况竞参之日指日可待,怎么忍心半途而废?   芦台殿上,数重的帷幄放下,轻纱帐内,连映雪倚坐在榻上将息,帐外置一张交椅,甘贤稳稳坐着,漫笑问身边光珠二婢道:   “你们说说,这场面是不是极好,仿佛君王选佳丽三千一般?”   帘内映雪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光珠二婢听了甘贤这话,只笑讽道:“婢子们只晓得贤哥哥确是寡人,孤家寡人的寡人!”   甘贤被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奚落,却半点都不恼,只笑吟吟道:   “由着你们,等你们见了我的英明神武,自然甘拜下风。”   光珠二婢见他这般自大,只掩袖嘻笑,不多时,那些女眷共三百七十二人悉已登记了姓名、候在芦台殿外,甘贤只叹口气道:“苦差事来了,光儿你将名册编号拿来,珠儿你让殿外十人一拨,进得殿来。”   光珠二婢领命,头一拨十位女眷已轻轻迈进芦台殿,皆是低头侍立不语,甘贤只笑道:   “光儿,我来勾点名册,你教她们说那句,你再好好看看,哪个像是昨夜站在冷寒阁外通报的。”   光儿点头,教道:“请诸位依次说一句‘属下是梅园看守,今日收拾红梅时,发现了一具女尸’。”   那些女眷乍听得这句,个个悚容,惊疑不已,只听殿台高处有人春风般笑道:“诸位莫怕,只须依言重复,说完便可回去歇息。”众女子抬头看说话那人,只见一个俊俏极了的公子笑意吟吟的,温润如玉,那笑容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妙用,诸位女眷便依他所说,个个依次高声念了那句:   “属下是梅园看守,今日收拾红梅时,发现了一具女尸。”   ……   ……   甘贤听罢,不发一辞,只一扬手,光儿便请那些女眷依次退去,如是重复三十多个轮回,每个轮回又各念了十遍,遇到有些蛛丝马迹的又特特令其再念一遍,繁繁琐琐地,直煎熬到午时,终于点算完毕。   此时众女眷皆已离去,满殿的风声早已四散,诸门派都已晓得雪剑门声势浩大是在寻通风报信之人,另又传闻雪剑门梅园中又发现一具女尸,雪域之中顿时流言四起热闹不凡起来。众人都不免在猜到底是哪家杀的人,哪家的婢子大胆传的信,而那心虚负罪之人,恐怕亦早已惊动。   甘贤既已成事,终于起身伸个懒腰,道:“这般真是疲乏。”光珠二婢体晾他辛苦,早奉上好茶,甘贤慢慢饮毕,只道:“你们家小姐呢?难道还不醒?”   光儿笑道:“恐怕也未深睡。”   甘贤挑开垂帘,迈到帘后,听她呼吸,确未睡着,只见枕在锦枕上卧着,青丝如瀑,眉眼如画,腮似晴雪,红唇轻轻抿着,海棠春睡不外如此赏心悦目,甘贤轻轻坐在榻边,低头看她,连映雪不惯被人这样瞧着,只撇过脸去,睁开眼轻笑问道:“你听出是哪家的女眷没有?”   甘贤笑道:“你冰雪聪明,恐怕早已听出,何必问我?”   “我大梦方醒,如何晓得?”连映雪笑盈盈,且无赖着,甘贤轻轻握住她的手,只在上头一笔一一画写了字,连映雪觉得掌心痒,忍不住抽回了笑道:“我晓得你晓得了。光儿,册子拿来,我看看这个有些胆色聪明的,是哪家的女眷。”   光儿掀帘入内,将名册捧上,映雪儿坐起身来,接过名册略一翻,便看见了一个工整的名字:“谢芸,谢家随侍婢女。”   连映雪一瞧,眉不由轻轻一挑,甘贤只惟恐天下不乱笑道:“又是武林盟主谢家,我回来的倒真是时候,赶上这热闹。”   连映雪也跟着淡然道:“这谢家落脚在你踏雪山庄,不知是幸与不幸,但变故只在今晚。”   “放心好了,映雪儿,谢芸姑娘如此不俗,我又怎会舍得她香消玉殒呢?”   “你最是怜香惜玉。”连映雪笑眼瞧他,只淡淡叹口气道:“只是谢家势大,饶是在我们雪剑门中,我们也未必能随心所欲。”   “既是在我们雪剑门中,断无让人跑了的道理,只是我那把剑,久不曾见血,不免有些生疏了。”甘贤意要亲自出马,连映雪只道:“今晚你守株待兔,一则将谢芸带来二则查明凶手,何必动手?雪域之内,若本门不愿放人,自然是插翅难飞的。”   “这个是自然,只是为稳妥见,恐怕你今晚要约一个人。”甘贤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人,连映雪也知他所指是谁,谢家子弟虽然个个是高手,但此次实力最出众的,毕竟还是同行的顾为川。天下第一剑客的威势,定非浪得虚名,非到无奈关头,不必多生枝节,她笑道:   “可惜昨夜已那般难堪,今日不知他还来不来。”   甘贤抬眼笑看映雪儿,轻声道:“你切莫低估了自己。”连映雪听了不由一笑,甘贤便吩咐道:“光儿珠儿,你们去下帖吧,就说雪剑门主人要与天下第一的剑客切磋武学。”   光珠二婢却面有难色,道:“白药师吩咐说今晚会来冷寒阁看小姐。”   甘贤听了,不由轻笑,起了身,掀帘回头一顾,仍是唇畔含笑地调侃道:   “不过是两个武功高强些,脾气有点坏的男人罢了,映雪儿你倾城倾国,周旋其间,一定是游刃有余,我还要救美查凶,就不插手了。”   连映雪早知道他又是走为上策,若非他是这样品性的人,不然怎么练成绝世的轻功?她亦笑道:“你去罢,我就不远送了。”   甘贤从容容出帘而去,远远听他又在歌道:   “也莫向,   竹边辜负月,   也莫向,   梅边辜负雪。   英雄美人,   情关难留,   总成痴。   憔悴花时无人问,   惜花情绪只天知。”   是夜,冷寒阁外,点起许多灯笼,迎照晴雪消融,连映雪开启阁门,随意翻看门中弟子报上来的谢家子弟名册,此番前来竞参的谢家门下,除了谢婉之,共来了三位出色人物。   一是谢家大弟子凌啸峰,传闻此人是谢家子弟中的翘楚,人品贵重武功又好,从无逾矩行径,因而甚得武林盟主谢崇的器重;   二是谢崇的幼弟谢飞,一手剑法出神入化,只是放荡不羁沉迷女色,因而常是被谢崇责罚,但谢崇对其的偏爱包容之心,江湖人尽皆知;   三是谢府大管家的儿子谢玄衣,他总爱着黑衣,为人极低调,但他从小由谢崇亲自指点剑法,与谢崇极为投契,也是当世一名高手,又听闻他生得仪表堂堂,若非出身低些,谢崇也曾有意将他列为女婿人选。   连映雪看着这三人,实在不知谁会是今晚被惊动的凶手,只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甘贤稍有不慎,被这三人围攻,恐怕失援。   一旁侍立着的光儿与珠儿看小姐神色变动,以为她忧心今晚顾为川与白药师同来之事,光儿出计道:   “我看小姐你装病好了,想必白药师就不会为难你了。”   珠儿笑道:“小姐本来就是体弱多病的,何用装?只是装了之后,又不能绊住顾大侠,这不是白耍了心计吗?”   连映雪只摇头笑道:“我担心的是甘贤,他以一敌三,不知胜算。”   “小姐莫要忧心,甘庄主毕竟是在踏雪山庄动手,谢家子弟不是他的对手。”光儿颇为自信,珠儿也道:“甘庄主深藏不露,难说他以一敌三,绰绰有余呢。”   “他的武功到底如何,倒连我也未曾见过。”连映雪拂净几上的棋盘,光儿惆怅道:“小姐还是忧心自己罢,白药师眼里揉不得沙子,恐见着顾大侠就要大大出手呢,奴婢听闻上回两人一相见,就毁了梅园十丈的梅树,小姐,他们若再起冲突,我们这小小的冷寒阁,岂不是要天翻地覆。”   珠儿也道:“小姐,白药师自然不会对您有半分粗鲁,我和光儿却害怕极了。”   连映雪只歉然道:“上回殃及你这两条小池鱼,是我疏忽了,放心,白无恤争强好胜,我已想好计策。”   光珠二婢闻言一喜,连映雪却望着窗外,今夜凌啸峰、谢飞、谢玄衣,不知会是哪个要取芸娘的性命,又不知是否会与甘贤交锋?   不多时,却见顾为川握帖大步踏进冷寒阁院中来,光儿去门外相请,连映雪看见他,心中百转千回,一霎心事沉入湖底,只笑着起身,迎道:   “顾公子,妾身昨夜口不择言,惹扰了谢姑娘,实在难安,想登门谢罪,却又怕扰她歇息。”连映雪口舌伶俐乖巧,请顾为川一同在榻上相隔坐下了,才道:“是以借了切磋之名,特邀顾公子,想打探一番,不知谢姑娘如何了?”   顾为川十分客气道:“她已好了,此事怪不到连姑娘身上,连姑娘不必自责。”   “谢姑娘对顾公子情根深重,顾公子莫要惊了她的美梦才好。”连映雪此语一出,顾为川不禁细细看她一眼,她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撇过头去,布下棋盘道:   “长夜漫漫,不知顾公子可否与妾身对弈一局?”   顾为川记忆中的连映雪厌恶一切费心风雅之事,尤其喜欢焚琴煮鹤,曾把他的一副玉石棋子拿去换了二斤卤肉,一把古琴换了三笼馒头,回来还颇为惊奇地对他感叹,原来顾府中哪怕是石头和木头都能换成好吃的。   顾为川心下莫名一动,他每每见她总会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他又怎么忍心拒绝她?   于是这冷夜中,连映雪执黑子,顾为川执白子,两人闲敲棋子落灯花,堪堪半局。   这时,门外一直望风的珠儿颤声道:“小姐,白药师来了。”   连映雪并不心慌,只听着他的脚步声迈进门来,淡淡笑道:“他来得正好,我恐怕要输了,需他助阵呢。”   匆匆进来的白无恤晓得映雪与顾为川对弈,原本有些薄怒,却见她笑靥如花、娇声款语地相迎,一霎仿佛没了火气。   他自然是偏要在顾为川面前显露的,待光儿上前来替他解了外袍,他便与连映雪亲昵挨坐着,替她呵气揉那冰凉的指尖,对顾为川道:   “映雪体弱,不耐思虑,顾兄,白甘替她下完这局如何?”   顾为川神色沉稳,却喜怒不辨,只点头应好。   连映雪任白无恤与她亲密无间,倚坐在一旁,枕着锦枕,瞧这局势。   这一霎冷寒阁中,三个冤家聚一堂,稍安这一时,光珠二婢看在眼里,顿时放下心来,不免暗暗要佩服起小姐的手段高明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脚踩多条船是技术活啊。   ☆、庭燎之光   这棋一下便是半宵,围棋讲究一期一会,是天下无重复棋局之故,若想要将围棋下穷尽了,恐怕万世万年也不够用,因而高手对弈,每局都格外珍重,但今夜下棋这两人不知为何,却珍重过了头,一子输赢都斟酌半晌,顿令旁观者心生斤斤计较之感,全然不像高手过招那般大气。   连映雪却称了心,此刻她拖住顾为川,甘贤才好彻查谢家子弟,只是她心不安定,又担忧起谢芸来。谢芸不过小小婢女,却敢来冷寒阁通风报信,如此奇女子,若不幸丧命,岂不可惜?   今日连映雪和甘贤早在芦台殿中听出她声音,但为了拿她作饵,激出凶手,又不得不令她重回凶手身旁。这一番大动干戈,婢女泄密之事人尽皆知,那凶徒定会有所作为,甚至杀人灭口也在所不惜,连映雪心中不由暗暗替谢芸祷祝起来,但愿甘贤把握时机,一举查明凶徒,上下平安。   夜愈深,太静,静得出奇,连映雪终归有些不放心,但她又能轻举妄动,她只恨她身上中毒太深,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这万般的始作俑者,就在身旁,白无恤静静沉思的模样,令她厌烦。   就这样心绪复杂地等待着,连映雪趁换茶之时朝珠儿使了个眼色,珠儿会意,匆匆步出门外,意欲去踏雪山庄打探消息,却于门口迎头碰见踏雪山庄信使,启禀道:“珠儿姐姐,我家庄主已事成,他请门主去芦台殿一趟。”   珠儿听了不由一喜,匆匆回来冷寒阁中,笑容满面地朝连映雪道:   “适才奴婢去外头烹茶,听见梅枝那似有只喜鹊儿,叽叽喳喳似在报喜讯呢。”   光儿在一旁听了,只憨憨道:“你胡说什么,这半夜大冷天的,哪来的鹊儿?”   珠儿笑着较劲道:“我怎么晓得,难说是从踏雪山庄飞来的呢,甘庄主回雪域总会带些奇物,兴许就有这么只喜鹊呢。”   连映雪原本静静看着珠儿笑,听到是踏雪山庄四个字,已全然明白了,便故作疲乏道:   “想不到夜已这样深了,你们这局势,难不成要下个通宵达旦不成?”   顾为川原本执子沉吟,迎头看见连映雪意态懒懒地看着他,不由脸上微微一红,只将棋子放回原处,道:“在下不知不觉叨扰了半宵,请连姑娘莫怪。”话毕便起身告辞。   白无恤却以为连映雪体力不支,正要责问光珠二婢伺候不周,却见那红烛烧得只剩下半截,是夜深之故,不禁自责起来,手上弃了棋子,便握住连映雪的手腕为她诊脉。白无恤宽了心道:   “幸好只是脉搏虚了些,光儿,你还不去熬碗参汤来?”   连映雪怕难以脱身,只得道:“无恤,劳烦你送顾公子。”   白无恤自然不愿送这顾为川,但为迁就连映雪之故,便起身相送,再回来时,见她已垂帐睡下了,便也离开了冷寒阁。   连映雪见两人都走了,这才从床上坐起身来,一边匆匆更衣一边叹气道:“这番请君、送君真是大费功夫!”   光儿见小姐辛苦,只道:“若拿着那逞凶之人,光儿一定要狠狠啐他!”   “你倒憨得可爱,竟连珠儿说的喜鹊报信也听不出。”连映雪为掩人耳目,一边穿上与雪同素色的外袍,一边取笑着光儿,光儿只道:   “小姐你还有许多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呢!”   “比如?”连映雪笑着问,光儿极聪敏道:   “比如奴婢今夜得替小姐你装睡呀,万一白药师又折回来了呢!”   “乌鸦嘴!”珠儿听了,急急骂她。   连映雪笑着道:“他折回来又何妨,只说我瞒着他赏雪去了。”   连映雪说完这句,匆匆出门,急步直奔芦台殿而去。   一路都是静无人音,踏雪有声,连映雪携光珠二婢,正要从后廊转入偏殿中,步入檐下时,忽听一声响动,她抬头一看,迎面有一人从雕梁上纵身下来,一瞬仿佛飞鹰利爪而至,光珠二婢不由连声惊呼,连映雪身姿轻袅,曼妙一旋身,已退至一旁。那歹人扑了空,不依不挠,依旧一手的擒拿功夫,迭迭进逼,连映雪提气闪避,要看清来人相貌,却见他蒙了面,知是有备而来,只得一味与他在拳脚上较量,连映雪见他武功知道不是寻常宵小,竟还是个高手!只是他似乎刻意隐瞒武功路数,所以只一味用擒拿手相逼,连映雪力有不逮,硬撑着与他过了三百招。   一旁的珠儿机灵,连忙奔向正殿请救兵,光儿见小姐与蒙面人斗得难分难解,身法太快,她无从助力,只能大声呼救道:   “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芦台殿中闻声,踏雪山庄弟子明火执仗奔出正殿,廊前阶上团团围住,又见偏殿十六扇门窗齐齐开启,雪剑门子弟簇拥着甘贤已在眼前。   那蒙面人见惊动众人,原欲逃走,却抬头见那甘贤旁站的婢女谢芸,一霎心意变动。适才过招,他晓得这雪剑门门主似乎内力受损,再搏几招,定不是他的对手。只见蒙面人疾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使出一招极精妙的拂柳三叠,直攻连映雪面门,映雪原本力乏,见这剑法来势凶险,只能堪堪躲过,却见那蒙面人又一招春风挑帘,剑速之快,转眼已将她的素衣袂斩去一块,最后紧跟着一招桃花欲碎,身法如电,已将长剑横在了连映雪颈上,一旋身,他人已立在连映雪背后。   甘贤不料突生这等变故,脸上笑意不再,一层薄怒,冷声道:   “原来谢家子弟都是这等不堪!”   适才那三招剑式,甘贤早已看出,是名副其实的谢家剑法。   那蒙面人有雪剑门门主在手,早已无惧,只道:   “在下与雪剑门无怨无仇,只请甘庄主交出谢家婢女谢芸。”   谢芸听闻,自知在劫难逃,脸色虽有一丝悲戚,却迈出步来,连映雪见她竟有这等襟怀,不由淡淡道:   “谢姑娘不必如此,我虽贵为雪剑门门主,但中毒已深,恐怕时日无多,而你既是人证,能让那逍遥法外的凶徒伏诛,自然活着好些。”   那蒙面人见这连映雪竟不惧生死,不由沉声喝道:   “你不怕死,但甘庄主以及雪剑门一众弟子,难道竟忍心看着一门之主命丧我手么?”   甘贤早已听出此人声音,他命手下将谢芸护在一旁,淡淡道:“原来是谢飞谢公子,你可知,谢家出了个凶徒,难道你还要助纣为虐吗?”这时雪剑门下弟子抬来一把太师椅,甘贤从从容容坐下。   谢飞见已被人识穿,便扯下蒙面,冷笑道:   “那两个婢子私自出逃,谢家家法虽重,但无需旁人多嘴!”   “私逃么?”甘贤此刻已是脸上带笑,轻讽道:“那你可知,我适才验了另一具女子的尸身,这两位女子都是有孕之身,两尸四命已十分可怜,你还要让她们含冤受辱么?”   谢飞脸上惊疑不已,却坚决道:“废话少说,交人还是不交人!”   甘贤见他执迷不悟,不由笑道:“我倒忘了,你既然敢来,定是要护住谢家名声,为人善后了。”   那谢飞听他言下之意,已无回旋之地,不由高声道:“看来你们是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了,也好,我谢飞一世风流,有这美人陪葬,何乐而不为?”   光珠二婢看自家小姐落入凶徒之手,不免惊慌,连映雪却浅笑对答道:   “早知谢公子是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公子,竟肯陪妾身赴死,妾身倒要多谢公子盛情了。”   那谢飞听这句,原是一怔,转眼不由放声大笑道:“妙!妙不可言!”他纵声笑完,手上之剑已作势要割喉,却听空气中三声啸响,三个弹丸已从甘贤座下太师椅的机关中射出,那弹丸击中廊前的朱柱,一霎爆开青烟,袅袅弥漫,那谢飞眼见变故横生,掩面闭气已来不及,只吸入一口,已知是中了软筋散一类的毒,顿时气力不接,手上的剑已握不住跌落在地,身上更是绵软不堪,一霎已倒在地上。   甘贤忙纵身上前扶住连映雪,连映雪倒在他怀里,只笑道:“你竟连白无恤的机关都晓的!”   “那是因为是我命人告诉他的!”正这时,只见殿前白无恤一脸冷容迈出步来,他面上不辨喜怒,只云淡风轻道:   “来人,把这个谢飞的右手砍了!”   连映雪骤见白无恤,不由惊讶,再听他要斩断一个练剑之人的手,不免有些不忍,甘贤晓得她心意,只道:   “白药师,杀人凶徒并非谢飞,那凶徒半夜前在踏雪山庄要偷袭谢芸姑娘,我已出手刺伤他右臂,谢飞剑法灵活,手未受伤,不过帮凶而已。”   白无恤轻轻笑道:   “他胆敢与我雪剑门门主同归于尽,当这一条,已是千刀万剐之罪,我只命人砍他右手,已是仁慈。”   倒在地上的谢飞猛听得这句,已知自己是案上鱼肉,回天无力。   白无恤冷声喝道:“你们愣着作什么?还不将他拖去斩手,难不成连我的命令也想违抗吗?   白无恤之威,雪剑门中无人敢撄其锋,雪剑门弟子上前拖着谢飞到廊前,将他右手置在石阶上,提剑就要斩去,甘贤欲上前阻挡,白无恤却悠然道:   “甘庄主,你若上前来,我连谢芸这个祸根也一块杀了!”   白无恤说到做到,甘贤不敢上前,连映雪眼睁睁着那谢飞右手从腕中被齐齐斩断,血柱飞溅,一声哀嚎,那谢飞已晕死过去。      ☆、盛名之下   连映雪见得那一大摊血融进雪里,目光被那血流处牵引,滴滴嗒嗒沿石阶漫下,令她不由得滞住心神,深处隐隐约约、感同身受的苦痛逼来,令她不禁屏气敛眉,一霎目眩,只得靠在甘贤身上撑着,这一刻仿佛苦海沉浮,黑夜独行,既怯且乏,不得解脱,直闻到他身上清淡甘远的白檀香气,仿佛光处的暖歌漫漫缠来,她神志方才清醒了些,抬头正看见三男一女拾阶急步赶来,当头的谢婉之见谢飞倒在血泊,不由又惊又悲,飞奔着扑上前道:“小叔!小叔!你醒醒!”   顾为川忙上前替谢飞点住穴道止血,一旁谢玄衣、凌啸峰看得心惊,凌啸峰是谢家大弟子,大怒问罪道:   “好你个雪剑门!我们谢家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毒手?”   此番雪剑门与谢家的仇怨已深重,居高临下的白无恤却淡然无碍道:   “凌公子,我看你右臂似乎颇为不顺,白某医术虽不高明,但治这样的外伤还是颇自得的!”   剑拔弩张之际,白无恤仍是一番谈笑,令人心惊,凌啸峰心中有鬼,右手背在后头忙要遮掩,白无恤却轻轻嘲弄道:   “你不必瞒了,如今真相大白,你们谢家不堪之辈比比皆是,难道我雪剑门还会怕一群乌合之众么?”   “你雪剑门仗势欺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婉之见小叔重伤,却仍被人欺压,只大骂,谢玄衣最通世故,忙上前拦住谢婉之,脸上沉稳道:“白公子,今日之事,谢某望到此为止!”   “玄衣你胡说什么?”谢婉之猛听谢玄衣要息事宁人,只不甘愿,白无恤看那谢玄衣一眼,满门谢家子弟,惟这个人倒有些眼色,不由笑道:   “你说罢手就罢手,我有何好处?”   "原本我谢家竞参而来,带了黄金万两,如今悉数奉上,只望白公子保全谢家声名,谢二少爷的伤,我等也定不再计较,白公子交出谢芸姑娘,我们谢家与雪剑门,从此后便井水不犯河水,瓜葛两清。”谢玄衣三言两语,欲将此事消弥无形,白无恤听谢玄衣这样示好,已暗自沉吟。   一旁甘贤听了良久,只笑讽道:“黄金万两买个声名,中原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敢问凌公子,你难道也是为了虚名才杀了那两位有孕的婢女么?”连映雪轻声问,凌啸峰心虚意怯,却作强道:“门主切莫信口雌黄!”   这时谢芸冷笑道:“凌少爷,你还不肯认罪么?你不日就要和当今三王爷府的郡主成亲,如此高攀,自然要洁身自好!可谁知你君子名声之下,好色成性,偏偏又让堇儿与英儿怀了你的孩子!你故意将她二人一同带来雪原,就是要让她俩客死异乡,凌少爷,你的心好歹毒啊!”   谢婉之眼见谢芸亲口揭发,已知真相,不由惨白脸色道:“大师兄,是你?”   凌啸峰再难狡辩,谢玄衣见真相大白,多说无益,只与白无恤道:“白公子,这是谢家家事,本与雪剑门无关,望白公子成全!”   “可惜在下并不稀罕黄金。”白无恤端坐着闲闲道。   “那白公子有何要求,谢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谢玄衣听出白无恤弦外之音,白无恤云开雨霁一笑,道:“凌公子的命,我雪剑门收下了,放心,雪剑门上下只会说他是雪原迷途而死,断不会抖漏你谢家的丑事!只是谢家声望,还是要凌啸峰的贱命,谢公子只能保全其一。”   谢玄衣迟疑,凌啸峰自知死路难逃,而芦台殿中能与白无恤抗衡的,只有顾为川,于是凌啸峰不顾尊严,跪在顾为川身边,哀求道:   “顾兄,凌某千错万错,也该由我盟主处置,不该让外人插手,婉之妹妹,你说句话啊。”   谢婉之不愿看他,只骂道:“你罪有应得,还害得小叔沦为帮凶,就算是爹爹在此,也不会留你性命!为川,你不要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说着谢婉之扶起昏死的谢飞,顾为川默然无语,忽反问道:   “婉之,凌啸峰倘若死了,与你又有何益?”   “为川你胡说什么!”谢婉之急怒,顾为川淡淡道:“那日寒冰九道上失足的惊马,好几条缰绳已被人动了手脚,切口齐整,定是人为,依我之见,大概是有人故意要那马失足,好让那丫环的尸首暴露人前。”   顾为川忽发此语,在坐众人皆是惊诧。   “这与我又有何干?更何况那缰绳兴许是驾马之人情急之举,未必是有人刻意为之。”谢婉之急辩道。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当日我追踪到那脱疆之马,见其垂死冰霜中,只得拿匕首替它了结苦楚,那溅出的马血,却有股淡淡的香气,似是被人下了药。”顾为川道。   凌啸峰听了,只喃喃道:“我说那马原本老老实实的,怎么突然就惊了呢,还有那马轻轻一挣缰绳就松了,原来是有人动了手脚,婉之妹妹,是你?难道是你要害我!”凌啸峰猛然惊醒,谢婉之脸上淡淡鄙夷神色,凌啸峰方悟道:“我说谢芸这个贱婢怎么敢揭露我,是你,谢婉之,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峰哥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谢婉之与适才判若两人,连映雪仿佛忽然明白其中蹊跷,附在甘贤耳际道:“你命人拿下谢芸,一问便之。”   甘贤正有此意,扬声道:“来人,快将谢芸拿下!”   雪命门弟子得令,已上前制住谢芸,甘贤扬声道:“谢芸姑娘,你代谢大小姐向我们通风报信,无非是想借我们之手彻查命案,原来你这般忠心耿耿,我倒错看你了。”   谢芸见被揭穿,只嘴硬道:“我家小姐怜惜堇儿、英儿,揭露凌少爷杀人行径,是为谢家除害,何罪之有!”   甘贤却冷嘲道:“好个明察秋豪的女中诸葛,只是我问你,谢大小姐要清理门户,何必遮遮掩掩,要我们雪剑门出马?这一招借刀杀人岂非多余?”   谢芸无话可辩,谢婉之看向顾为川,只见他脸上疏离之色,不由哀道:“为川,你莫要这么看我,我有苦衷。”   顾为川是何等人物,亦早明白此局含义,漠然道:“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谢婉之脸色一白,顾为川上前背住受伤的谢飞,不发一辞,大步离去,谢婉之要追,却被跪在地上的凌啸峰拽住不能前行,谢婉之只骂道:“自作孽不可活,你缠我作什么?”凌啸峰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死的,这会终于明白过来,道:“婉之妹妹,你为了你未婚夫,竟六亲不认?”   谢婉之只冷哼一声道:“是你杀人在先,与我何尤!”   白无恤高高在上,看这一场闹剧,心生厌恶,冷冷道:“你们谢家内斗当真无趣,来人!将凌啸峰乱箭射死,弃尸荒野,还有谢婉之愚弄我雪剑门,和谢芸一块绑了,押到寒冰九道上示众!”   谢玄衣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无奈之际,只得朝芦台殿高处跪请道:   “白公子且慢,凌啸峰罪有应得,谢某不敢阻拦,只是大小姐是盟主独生女儿,盟主视她作掌上明珠,谢某不敢让她有所损伤,若白公子肯放人,谢某愿交出谢家统领北疆武林的信物玉麒麟。”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符,捧过头顶,他这般计谋百出,先是重贿然后割地,虽处劣势,却能屈能伸,白无恤在心中赏识他,沉吟道:   “谢公子胆色智谋超群,将来定是谢家的翘楚,白某只要你欠在下一个人情,至于这玉麒麟,白某并无意夺人之好,你自己收着罢。”说着白无恤命人将谢婉之与谢芸齐齐放了,而芦台殿的弓箭手听命,乱箭之下,凌啸峰已被射成蜂巢,死不暝目地倒在雪地当中。   白无恤之手段,既快且狠,谢玄衣自知此地不宜久留,抱拳道声告辞道:“在下欠白公子人情,他日定当图报!”说着谢玄衣连忙上前拽着不甘不愿的谢婉之离去,谢芸则匆匆跟在身后。   白无恤处置妥当,这才起身对连映雪道:“这下你可满意?”   “你早晓得?”连映雪脸色苍白一笑。   “大概十之八九,谢婉之为了让顾为川接手谢家家业,提前铲除异己,心计之深,连我也不禁叹服,难怪当年的你竟不是她的对手。”白无恤竟还有闲心兴灾乐祸,连映雪只冷笑道:   “她与你倒是天生一对!”   “你越发放肆了。”   “我既是雪剑门门主,为何不能放肆?”   “谢婉之面目被揭穿,你自然高兴,但你若想和顾为川远走高飞,简直痴心妄想。”   “我想走就走,何惧生死!”   白无恤怒不可遏,甘贤见这二人吵得热闹,只劝道:“二位也折腾了大半夜了,难得凶徒也伏诛了,谢家人也打发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白无恤却冷面道:“明日竞参大会我还要主持,你俩背着我行事,我不与你俩算帐,好自为之!”说着白无恤拂袖而去,连映雪气得不浅,甘贤见白无恤走远了,便在她面前学道:“我不与你俩算帐,好自为之!”   连映雪忍俊不禁,甘贤只背起她,边往冷寒阁走边劝道:“笑了好看些,你今晚毕竟是他护着,他事事以你为先,你又何必与他斗气?”   连映雪伏在他背上,默然无语,原本受惊吓不浅的光珠二婢紧紧跟在二人后头,白雪之上,夜空澄明,她心意飘浮,不禁想知晓这高高的檐墙外,是否上下千里、一碧无际?而这长长的雪道尽头,是否有人执银烛荧荧,许她半世安乐?可这常年不变的雪夜何其寒冷寂静,无人会应答她无足轻重的痴问,只有此刻脸颊上沾染的衣香真切可闻,他稳稳地背着她,一行人踩在雪上吱吱作响,她闭上眼睛,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薄幸美人   那一夜特别漫长,梦中有一段流光幻影呼之欲出,连映雪碾碾转转醒了好多遍,一看更漏,才睡了半个多时辰罢了,倦极反不成寐,她索性起得床来,端详起秋帐外那盏青瓷夜明珠灯细细的光来。   雪域不分四季,可她似乎有感秋时,不知不觉想起顾府的那一园子的木樨林,那时秋绪正浓,桂花香气滃然,透过镂窗薄纸,随意往来,她初入顾府,也是如此般睡不着,顾为川体谅她,陪她说着琐事,她一个丑妇绾起堕马髻,穿一身红绡之衣,坐在灯花影中,虽与素然清雅的他天差地别,再加上一问一答皆是乡人进城般稀罕,原是煎熬难耐的夜,却出乎意料的欢笑弥畅,直到小丫鬟过来催促晓妆,才晓得两人已不知不觉聊了整宿。   终归没有困意,连映雪索性披起衣裳,下了床,推开了门,门外是迎面的寒风,清冽透骨,指尖骤冷,她退回房来,又从衣桁那取了件绿萼绣袍裹紧了身子,这新袍颜色本不是她喜欢的,但既然是锦衣夜行,便无须分证计较了,只是这袍太重,走来格外滞碍,再过长榻前时,不经意零乱的碎响,她低下头去看,一盘拂乱了局势的围棋,洒在一旁,她忆起半宵前,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拈起一颗白子。此时棋子已冷了,只是不知原本他拈得那样慎重的片刻,眼前的这颗棋子是否也沾染了他的温润?   连映雪沉吟了良久,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轻柔地摆回了原位,也将他一刻一刻眉眼间的稍稍许变动,或晴或暗,或思或悠,都在心底默了一遍,这样默默回想着,即便是长夜漫漫,转眼也在天边渐渐明了。   她虽然不肯定,但还是命珠儿将白无恤送来的雪参寻出来,珠儿将参寻了出来,递到连映雪跟前,连映雪凝眉细看,这雪参晶莹剔透,连日来已用了半支,还剩半支,她想了想,怎么也够了,便命珠儿将这雪参先放着,随时可取用。   珠儿关切道:“小姐你起得这样早,昨晚想必没怎么睡,婢子给您熬碗参汤去罢?”连映雪却道:“不必了,这参留着。”光儿怠懒地在那抱怨道:"小姐你起得早,奴婢也跟着要早起,小姐一点也不体贴下人。"珠儿听了,随手拿起一旁的扇子,敲在光儿的头上,轻声骂道:“你呀你,大清早没睡醒,连小姐也敢冲撞,小姐好说话,被白药师听见了,还不揭了你一层皮。”光儿恍然好像吓醒了,东张西望见没别人,这才醒悟道:“白药师今日要在碧湖宫主持竞参,怎么会来?”珠儿掩袖一笑,突然想起极重要的事一般道:“小姐,竞参大会您去不去?”   连映雪淡淡含着笑听这两个丫头斗嘴:“自然是要去的。”珠儿道:“那奴婢给小姐烧些洗澡水,再备好衣裳。”连映雪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半只雪参,莫名有些隐隐的期待,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无邀之约、无请之聚,除非心有灵犀,不然多半只会是一厢情愿罢了。   沐浴更衣后,着一身薄薄画衣的连映雪坐在镜台前,身旁珠儿正替她拿帕子一缕一楼弄干头发,镜中人惨白憔悴,花颜黯淡,像是命不久矣,她此刻心中并没有伤感,是风吹落花,花且落且凋,风仍旧行止往来,她的灵魂,终究不过轻风一阵,不知从前在何处生,亦不知将在何处死,她鹤颈般的柔荑从那银钿小盒中轻轻掠起一星半点的胭脂,一抬手,胭脂的香气在唇畔留住,红艳得像血。   这一回,是从未有过的傅粉浓妆,梳了繁复的流云髻子,斜插一支振翅金雀,她指尖拈起大红的衣裳,轻绡的柔滑曼妙地覆在她的身上,她不笑不语,只听见耳际暖暖爆烈的炭火声,逼不退窗边成雾的朦胧,她静静的,同铜炉熏然的青桂一般,静玉生香。   这不知不觉的恍然,茫茫天地间,又开始落雪,她久久地凝神细听,午时便是竞参大会,她却不理会珠儿轻声的催促,只端坐在这红梅荫蔽的廊间,等得这样久了,她的时光在他不晓得时,都寄托了,她眼里轻轻地笑,冷寒阁外的软轿已经候了许久,她终于起了身,光儿在她眼前撑起一把鹅黄明艳的纸伞,避住她低头时目之所及的风雪,冷寒阁外长檐下,珠儿替她将软轿锦枕轻轻抚平,她坐上轿去,一路漫长的雪道,她的手离开珠儿替她备好的暖炉,伸向漫天扬洒的雪花,直到那雪恋恋不舍地,终在她带些暖炉余温的手心化去,她似留意这一瞬,懒懒眯着了眼睛,吱呀的软轿声响,一路行去。   直到,看见道的尽头,愈发扬洒的鹅毛大风雪中,转出一个素衣的人影来,那样雪白的衣裳,那样静默的身姿,竟像是隐在雪中天然的存在,直到近在眼前,才蓦然而见。   连映雪的嘴角不由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人似乎也看见她的笑,只是并未回报她一笑,她的眉间不由微微拧着,问道:“顾公子,有事?”   顾为川抬眼看她,只道:“谢飞伤重,在下望请门主赐药。”   那一次她送他薄而无味的参汤,再不济,也是如假包换的雪参,他怎会不知?连映雪一直等他问这句话,可是这句话骤然而来时,她却半点滋味也无了,她并无推脱并无纠缠,只是淡淡地吩咐珠儿道:   “将雪参奉上罢。”   珠儿此时才知,小姐为何大清早就让她将参备好,她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客,她只知他是天底下最负心的人,可小姐待他却那样好,她不甘不愿应了声是,转回了冷寒阁。   顾为川不晓得如此顺遂,正要言谢,连映雪的软轿已又去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她亦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那一阵胭脂的淡香,在清冷的雪中格外明显,他忍不住轻声喊道:“映雪。”   他的声音不期而至,连映雪却像没有听见,他扬了声音,又喊了声:“映雪。”这一声未落地,他已大步走了过来,她的软轿终于为他再次停了下来,连映雪仍是淡淡的笑,光儿却反问道:“顾公子还有何事?我家小姐还得赶去碧湖宫,无事的话,请放行。”   顾为川一霎没有言语,软轿再要走,他的手却紧紧握住那撑轿的竹竿,动弹不得,连映雪看他,不发一词,只是一味端详着他,他墨色长发随风轻轻扬起,脸上微微皱起的眉,寒星似的眼睛,同样在毫无顾忌地看她,这一霎前世往来,静雪纷飞,他的手不肯松开,她不嗔不怒,良久,听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不肯相认,还在生我的气吗?”   连映雪一笑,道:   “顾公子认错人了。”   吱呀的踩雪声,珠儿已捧着匣子回来,顾为川终于松开手,却道:   “刻章时,字皆似镜中反书,若不识原体,如何反其道行之?”   这一霎,他的声音好似一阵极薄极细的金箔蝴蝶扬洒进风里,纷纷乱乱满天飞舞,令人微微心摇,微微目眩,再恍神,他已接过参匣,道一声“多谢”,转眼他的身影已在风雪中大步而去,半点也不曾回头。   光儿听不懂,只要问小姐顾公子是何意思,却看见小姐抿紧双唇,似有惆怅。   软轿行去,碧湖宫在芦台殿更远处,因往东走抄近道必会经过白无恤住的遗音阁,光儿特意使了小小的眼色,让轿夫往北走,不料才一转,迎面就碰见了正坐在雪霁亭煮茶的白无恤,他今日穿一身云锦织金的料子,既清贵又妥贴,唇边慢慢饮一小瓷碗的清茶。五位着青衣的药童一言不发地随侍在他身后,手上正捧着一式的剔红匣子,不消说,里头装的多半是他珍藏的雪参。   连映雪自知他是特意等她,这雪里红泥小火炉之上,茶汤溢出的氤氲热气,衬出周遭一股寒意,她默不作声看他斟酌着饮完那碗清茶,她永远有无限的耐心,同他煎熬。   终于见他立起身来,眉梢微微一挑,步出雪霁亭,一纵身,骑上了一匹小侍新牵来的骏马,缰绳稍引,四蹄踟蹰地在雪上踩出几个脚印,吱吱地雪响,他在她的软轿旁并行着,维持着稀薄的尊卑有别,一路行到碧湖宫前。 作者有话要说:     ☆、命起涟漪   碧湖宫之所以叫碧湖宫,是因之就湖而建,凭着不知几千里的冻冰,下凿百尺,上砌大殿,层层叠叠的水晶宫室玲珑剔透,处处高悬的金叶灯盏烛光萤萤,仿佛海市蜃楼中谪仙居所,似真亦幻。碧湖宫中还有一别寺,寺中蓄了雪剑门不知哪任门主下令雕塑的五百罗汉,单这寺中省香油不爱点灯,只用冰上几漏天光,取微尘渺渺、佛心静养之意。   竞参在宫中主殿,一应的江湖豪杰早已齐聚,不知是半建于冰下的碧湖宫过于空旷高渺,还是因为高处端坐的白无恤不经意俯视时的寡淡与威严,气氛格外的肃穆。连映雪闲坐在一旁,冷眼看血红色珊瑚盏上的烛花跃动,她眼前垂下随风时激起如金盘走珠般清越之声的珠帘,似远似近的茜素红珠,迷迷晃晃的,直到神出鬼没的甘贤不知何时轻轻站在仅离她一尺之遥的身畔,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   “那罗汉堂的五百罗汉,又被白药师命工匠新绘了彩漆,你说他怎么这般费心,是不是又有我不晓得的乐子?”   连映雪懒得理他,只勿自听那帘外,白无恤请诸位武林同道掷金示价,暗写于笺上,再请小侍一齐收拢上来。这次竞参虽说是广开雪域之门来者不拒,但太过儿戏的造价之资,白无恤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连映雪心思不在此处,索然无趣,可饶是如此,也不会陪更无趣的甘贤缠话,只打发道:“你多想了,罗汉堂佛家之所,哪有什么乐子。”   “我怎么听说有一个笑话,是你同白无恤的?”甘贤不依不饶,连映雪面上不由绯红上颊,嗔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小时候的无聊话你也打听?”   “我不打听怎么知道你少年时百无禁忌,比现下可爱多了。”甘贤不知觉扬高了些声音,帘外的白无恤冷眼扫来,甘贤立时闭上了嘴,目不斜视、沉稳大方地侍在连映雪一旁。连映雪嘴角一勾,时日消磨人,岂止是她变了?记得从前白无恤也不是这般规矩无趣的。   那是一个乏味的正月,她跟白无恤一块陪老门主在碧湖宫的寺里烧香,她趁着老门主诚心礼佛时偷偷溜去了罗汉堂,替她望风的白无恤站在烟雾缭绕的香灰九龙鼎前,眉梢轻轻拧着,在某个角度看来,那种轻世肆志的表情,有不可侵犯的高贵。她彼时拉住他的袖子,小声感慨道:“屋室太昏暗了,五百罗汉一个个高大威猛,眼神凌厉逼人,我的心这会还慌慌的,阿弥陀佛,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盯着……”   她口中称罗汉为男人,白无恤的脸色不由一变,她以为是他太过狭隘保守,没想到是随侍如云的老门主已站在她身后良久,自然,也将她的话如数收进耳中,她低着头不敢看老门主,想狡辩几句,可老门主顺水推舟地罚了她在罗汉堂拭尘三月,足足五百尊罗汉呀,她悔不当初,她不该亵渎神明,尤其不该在诚心礼佛的老门主面前,幸好,那拭尘的活都让白无恤干了,她只专心地在五百尊罗汉面前剪手踱步,继续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   沙沙的衣袂摩挲声将她带着厚重檀香的罗汉堂中唤回现实,眼前那一个个青衣小侍端着镇石压住的笺纸鱼贯而上,白无恤手上握着一串黄丝绦檀香佛珠,缓缓地滚动,看着药童在他眼前一张张翻验了那笺上的数目,又一笔一笔仔细地录在素金纸上,终于,在殿中酝酿良久的等待中,那素金纸被捧到了白无恤眼前,他略略一瞥,不予置评,贴身的侍童魑儿已知他是默许了,便高声宣道:   "汉中沈府、姑苏南宫府、洛阳顾府、蜀中关府,四家出价最高,请上前验雪参。"   连映雪晓得顾为川的家底,家财多半置了身外物,风雅有余,金银不足,他派管家顾信前来竞参,不言自明,想必是受了谢家之托,忠人之事。而汉中沈府,号称江湖巨富,财可倾国,连映雪略瞧了眼那药童递进来的素金纸上录抄,已知果然是他家最为大方,也最是志在必得。   这时,五位青衣药童将匣子打开,每匣两支雪参,一共十支。汉中沈府的家主沈三爷,年不过四旬,浓眉虎目,带一股杀伐霸气,他新得宠的小妾娴儿姑娘,原本着一身狐裘,这时早褪了,只露出薄而艳紫的细腰舞衣卖弄,人已似软而无骨地倚在沈三爷身上,娇柔道:“三爷,奴家不奢望尝着这雪参,但看几眼总成罢?”那沈三爷捏了把娴儿姑娘小脸上细滑玉脂,笑道:“等爷买下了,怎么不能尝?”说着沈三爷一挥手,随行的侄儿沈渐鸿领了一位老郎中一同上去验参。旁的几家却不言不语,只静观其变,仿佛怕验参这样小小的猜忌,驳了白无恤这位玉面阿修罗的脸面。   老郎中听命,上前小心翼翼地一一验过,像是怕冲撞了药神般,而后又恭恭敬敬向沈三爷作揖禀道:“这是老朽头一回开了眼,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参,一支况且难见,十支之数,有价无市。”   沈三爷听了,只一拍案,大笑道:“好!”   白无恤看在眼里,却并无嫌弃之色,只是冷然的,像是看无关紧要的蝼蚁在妄自猖狂一般,这时,白无恤的药童魅儿朝殿中诸位道:   “既然已验过雪参,那我雪剑门弟子今日便会验四家的银钱数目,无误后,明日此时,请四家的巧匠递上稿纸过目,诸位可有异议?”   四家主事都无闲话,沈三爷笑道:“白公子,你专程把我们请到这碧湖宫来,今日的正事也办了,怎么还不宴饮奏乐,既让大伙欢畅一番,也给那些无功而返的,饯饯行?”   殿中无人及沈三爷放肆,白无恤并无驳斥之意,略一击掌,那魑、魅二侍便高声道:“奏乐,呈酒。”   数十名乐工怀抱琵琶或手捧绣鼓入内,侧了身子坐于阶前姹紫嫣红的富贵牡丹屏风下,咚咚几声鼓响,锵锵的琵琶声儿,指法如飞,捧酒的青衣小侍抱着酒坛而上,一一为满座的客人倒满,这一霎,本就野性难驯的江湖中人们终于不必顾忌,放开手脚肆意作乐,哄哄然的人声鼎沸,熏熏然的酒兴逸飞,一霎满殿的行乐。   白无恤自然不喜这场面,朝帘内的连映雪道了句:“明日你就不必来了,那稿纸我命人送给你过目,你喜欢哪家,就留哪家的。”   连映雪听了点点头应好,又笑着问了句:“满场英豪,不如请甘庄主剑舞?以扬我雪剑门之威?”   甘贤晓得是映雪有意报复他,只要退步,却不料她早一伸手稳稳扯住了他滚边走墨莲的广袖,抬头扬眉浅笑道:“怎么?又要踏雪无痕而去?”   “并非如此,我是看白药师也并无观赏剑舞的闲功夫。”甘贤咬牙切齿地,微微瞪着映雪儿,那一双眉眼,虽是嗔怒却常是含情笑的,白无恤看甘贤这堕入苦海的模样,嘴角略略一勾,立起身道:   “我雪剑门下踏雪山庄庄主甘贤,有意为座中豪英剑舞一曲,不知诸位可有雅兴?”   在座哪有驳的,纷纷应好,谁料已醉三分的沈三爷堪堪站起身来,一旁美人儿晃悠悠地替他扶肩,声如击钟般道:“大男人剑舞有甚可瞧的!不如让我的美人儿,为诸位舞上一曲!”旁有见那娴儿姑娘曼妙身段垂涎的,一时起哄道:“好!看什么剑舞,让美人来,给爷们都乐一乐!”   那沈三爷拍掌大笑,附在那娴儿姑娘边说了几句醉话,那娴儿姑娘又娇又媚地朝高处的白无恤道:   “白公子,妾身这舞一个跳着未免乏味,不如请贵门主相陪?如何?”   连映雪透过那丝竹管弦的层层杂音听见这么句话时,不免疑心自己听错,甘贤则笑吟吟道:“映雪儿,你这可是引火上身,不过放心好了,有白药师在此,容不得那娴儿姑娘放肆的。”   白无恤果然神色微微变动,那底下沈三的侄儿沈渐鸿忙要上前来劝着沈三爷,正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器破空而动,连映雪、甘贤皆是一凛,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低啸声,还来不及追踪,已刺在那娴儿姑娘的颈上,贯喉而入,她费力地咽哑几声,面色已灰败,那一刹那血已溅出五步外,沈三爷防备不及,猝然临之,急退到一旁,那娴儿姑娘的身子失了依托,哗然一声倒向身后的酒案,酒坛迸破,血水掺进甘泉般清澈的酒中,艳丽极了。   那沈鸿渐大惊失色,指着碧湖宫的西梁惊呼道:“有杀手!”   那原本绵绵不绝奏乐的乐工们闻言惊慌失措,纷乱乱要跑,连映雪与甘贤看向西梁,一个持驽的黑衣人转眼消逝了踪影,众目睽睽下竟敢行凶,满殿的客人想起昨夜雪剑门白药师射杀凌啸峰的传闻,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向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白无恤。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越写越慢,除非闭上眼,管它细节如浮云。   ☆、镇命悲歌   连映雪松了甘贤的袖摆,他已知意,循着那黑衣人方向疾追出殿去。   而碧湖宫内,前所未有的静,好似那活人都已喑哑,只余死寂寂的满堂质疑,白无恤被众人的眼神凌迟,他的目光却仍是经年不变的冷静淡漠,用云淡风轻的嗓音道:   “此人虽在我碧湖宫中行凶,但与我雪剑门并无瓜葛,沈三爷自行处置罢。”   那沈三爷受惊不浅,眼睁睁看爱妾丧命当前,再听白无恤言语,顿时勃然大怒:“白无恤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无恤听了这句,只是眉梢轻挑,冷哼一声,道:“看来沈三爷是要我雪剑门担当此事了?”   沈三爷的侄儿沈渐鸿冷笑道:“人死在碧湖宫中,难道雪剑门还想三言两语就撇清么?”   白无恤看沈渐鸿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死人,沈渐鸿不由心虚意怯,只强撑道:“我汉中沈家,立业三百年,还不曾被哪位豪杰看轻过,谁敢冒犯?如果不是你雪剑门,还有哪个?”   话至尾端,露出难以言喻的勇气,帘中的连映雪听了,不由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她的纤纤细手拂开眼前霞光红露般的珠帘,人却并未步出帘外,众人抬头望去,惟有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差差可以比拟,只听那帘内传来惋惜般的应答:   “雪剑门自然可以追拿今日真凶,只是,沈三爷切莫后悔。”   那话音既轻且柔,并无一分半点的威胁,听来更像是由衷的规劝。沈三爷却不念想这个,他看着爱妾娴儿死不瞑目地瞪着她,那短短的利箭,只须稍稍射偏几寸,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了,他就是有天纵的英豪,无限的得意,也再不能挥洒!他一念及此,大怒道:   “沈某限你雪剑门明日此时交出凶手,否则,别怪沈某翻脸无情!”   连映雪听他如此,再无多话,白无恤神情中原本淡淡的不快已转为敷衍一般,道:“那请沈三爷静待佳音罢。”   沈三爷见他如此倨傲,想要发作,又无从发作,只瞪着眼,白无恤挥挥手,他的两个药童魑儿和魅儿已匆匆上前,抬起娴儿姑娘的尸身,沈三爷要拦,白无恤已冷笑道:“既要我雪剑门明日给个公道,那沈三爷请明日再来领娴儿姑娘的尸首罢。无事,诸位请散了罢。”   江湖同道连日来受这雪剑门不咸不炎的态度早已难耐,可连沈三爷都不言语了,旁人更无个由头,只得口不服心也不服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地四散了。   这些人白无恤一个也没放在心上,他清朗的身影转眼已步至珠帘前,同帘内的连映雪低低道了句:“你倒信我,可惜,他们不懂领你的情。”那话中是对连映雪适才之意的了然,连映雪的目光透过珠帘看见那血泊中香消玉殒的娴儿姑娘,有明明灭灭的晕光,她强忍着道:“你杀人必要织罗名目,何况你既否认,我自然信你。”   这半褒半贬的话在白无恤听来却格外顺耳,他抬手握住她的柔荑,道:“你搬到我遗音阁来。”连映雪略一迟疑,转眼他已骄矜地松了手,目光看向光珠二婢,有如重压及身,恐怕又有不测,那二婢立时跪了下去,不敢言语,良久,连映雪隐忍着,道:“几时搬去?”   “今晚。”白无恤低头看她惨白颜色,诚心诚意道:“我怕那刺客冲撞你,在我身边周全些。”他见映雪不言语,忽作晴光雪霁的一笑:“你是否多想?”   恍然大悟的白无恤得意地瞧她,平白无故被戏弄的连映雪眼中嗔怒,嘴里却违心克己道:“多谢你的好意。”   “我的好意你几时承情过?”白无恤颇有些孤寂之意,连映雪却没心没肺地应道:   “不敢。”   二人又似有不欢而散之态,幸而甘贤已返来了,一眼看这二人神色,颇无奈道:“我追得辛苦,你俩倒还有闲心斗气!”   “连你也追不上,倒是个轻功高手!”连映雪清清淡淡,甘贤叹气道:“他似早有了去处,我慢了这许多,追出去四处看了,连人影都没瞧见,你俩又吵什么呢?连累着两个小丫头。”说着他扶光珠二婢起了身,二婢忙退至一旁避其锋芒。   “没什么,我让映雪今晚搬到遗音阁来。”白无恤说着平淡无奇的话,甘贤却乐见其成般道:“这却是好意。”但他又凭添一句:“不过,白药师你平日贵人事忙,遗音阁也未必能周全,不如我搬到冷寒阁去,日夜守着映雪儿,岂非上算?”   连映雪觉得耳边似有惊雷滚滚,她一抬眼看见白无恤阴晴不定的神色,道:“多谢甘庄主好意了。”甘贤却愈发不识抬举,变本加厉道:“那要不我也搬到遗音阁去?”   白无恤眉一挑,轻描淡写道:“那就一起搬到遗音阁来罢。”   白无恤走了,连映雪却倦了,看着甘贤无奈道:“你是轻功好溜得快,莫要扯上我,我这会子如蝼蚁般,恐怕他要我死,轻巧容易。”   “他舍不得。”甘贤一笑,对光珠二婢道:“搬东西手重些也没关系,那盏青瓷小灯是我给映雪儿的念想,可得仔细些。”光珠二婢强作欢笑,光儿的声儿却愁苦道:“贤哥哥的心意,奴婢们也不敢粗手粗脚,只是搬到遗音阁去,日后奴婢们怕贱命不保了。”甘贤从从容容道:“你俩倒有心眼,既然开口了,我以后自然护着你俩。”连映雪却道:“好了,你接什么话,她俩是对我说的,寄人篱下,我以后自然服软些。”光珠二婢这才笑出声来,连映雪却道:“这两个不知到底是谁的丫环。”四个人说说笑笑的,不一会就各自收拾东西准备搬去遗音阁了。   遗音阁取白雪遗音作匾,四处的布置质朴清淡,惟药香怡人,白无恤自己搬到了厢房去,卧房让给了映雪,惟有甘贤,让他睡在书房,已经算是有心安置了。   晚上自然是三人一块儿用饭,甘贤最闲不住,要讲趣闻佐餐,连映雪含笑瞧着他,似要看他会不会开罪白无恤一般,白无恤除了将自己眼前嫩滑的鸡蛋羹推到了她面前,就只是食不言地端方着,并无反对,甘贤嘴角噙着笑道:   “数月前,我游历到江浙一带,听闻百姓们都在议论说海边有只十丈长的真龙被冲到岸上,我听有这样的乐子,自然要跑去看,但是真龙没见着,只见着挨挨挤挤的人山人海,我自然不甘,要打听是谁造的谣,有人说是龙王庙里的小乞儿说的,果然,那小乞儿被众人围着,大有难逃拳脚的嫌疑,我本来也是打算看好戏的,谁料那小乞儿高声说了句我有龙骇下珠,凡能报我父仇者,当奉上此珠。”   连映雪道:“这孩子原有些机智。”   白无恤道:“龙骇下珠岂是寻常人家有的。”   连映雪听着这句,忽然回过神来,定定看着甘贤道:“莫非那珠已被你得了?”   甘贤一笑,道:“映雪儿就是水晶玲珑心,那珠可不是就置在青瓷灯里供着了么?”   连映雪蹇眉道:“你倒连我也敢算计?”   “这事实在也是因你而起。”甘贤仍是笑,接着道:   “原来这孩子的父亲是江南有名的巧匠邹甫,数月前白药师扬言要举竞参之事,江湖中各大门派就开始网罗天下能造园林广厦的工匠,这邹甫声名既大,自然也有人相请,但不请还好,一请就是两家上门,这两家权势滔天,邹甫难以取舍,当晚邹甫就惨死在了家中。”   连映雪听了,只放下银箸,神色黯然道:“诚如你所言,若非我要起楼,这些杀孽倒可免了。”   “若真有因果业报,自然也是报在我身上,你揽着作什么?”白无恤冷淡依旧,看向甘贤,却不怒自威道:“你不助兴就罢了,尽拣不中听的话说,着实可恶。”甘贤晓得白无恤不会拿他怎样,仍旧笑道:“且慢讨伐我,我既收了人家珠子,自然忠人之事,那孩子现在就住在踏雪山庄,他交给我一件物什,说是恶人杀他父亲的凶器。”   甘贤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销金短箭,笑道:“映雪儿,可看着眼熟?”   连映雪看了,只迟疑道:“莫非是今日?”   甘贤道:“正是,这枚短箭与今日射杀沈三爷爱妾的形制相同,若白药师命人取那凶器来,绝无二致。”   白无恤朝魑魅两位药童道:“那短箭取出来没有?”   两位药童点点头,捧了盘奉上短箭,甘贤取了两支一比,果然一模一样,连映雪看了,了然道:   “甘贤你说说,那请邹甫的两家人是何方神圣?”      ☆、风姿花命   甘贤手上轻轻对照着那两支短箭,目光中闪过一丝慧黠,玩世不恭般嘿然道:“巧了,这两家,一是姑苏南宫府,二即汉中沈府。”   连映雪听了,道:“那这邹甫与娴儿姑娘又有何瓜葛,怎么会遭同一人毒手?”   “我也没有眉目,不过,”甘贤将那两支短箭都特特呈到白药师面前,貌似恭敬实则心怀鬼胎地笑道:“想着白药师既要彻查娴儿姑娘之死,那顺道查查这邹甫死因,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罢?”连映雪听了这句,不免佩服起甘贤的皮厚来,她本要打起精神瞧一出好戏,没想到白无恤竟头一回那样大度,放过甘贤道:“既然是顺水人情,并无不可。”   连映雪总觉着她不在的几年间,这二人有了她不晓得的密约,她抬起头细细察看这两人的神色,一个是山巅上积年不化的白雪,一个则像永远活在春光明媚里的蝴蝶,本是水火不容,可这会冷暖交织,有意外的默契。而这默契,多半也是故意瞒着她的。从来警觉的她将往事一件一件细细想去,雪域追忆如散花片中拾零,光阴之河逆流,竟一件可疑的共谋都没影,哪怕是个花骨朵儿一般的端倪都抓不出,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压下这疑心,默默无语。   甘贤却以为将大事了结,格外惬意道:“我无事一身轻,不如咱来行个酒令,给映雪儿冲冲喜。”连映雪窃以为冲喜这话不该这么用,但甘贤雅兴上来,与他较真只会令他兴致更好,惟有白无恤最擅泼冷水,淡漠道:“她不能饮酒。”甘贤却笑道:“谁说要饮酒?我这酒令二字,说的是酒名之令,咱们把这自古至今的酒名儿都叨个遍,谁接不上来,就罚,”甘贤略一沉吟,又笑眼看着连映雪追问道:“映雪儿,你说罚什么?”   连映雪不知这甘贤是从来这般寻欢作乐,还是故意要在白寻音面前放肆无忌,她本来不打算应他,但看他想着法儿连累自己,只好生受道:“这罚字有强人所难之嫌,不如来赌,谁输了将平生珍藏之物奉上,如何?”   甘贤听了一击掌笑道:“还是映雪儿你懂得玩乐。”   “整个雪剑门她不懂得谁懂得。”白无恤不冷不热冒出这么一句,连映雪不由有些汗颜,甘贤顺杆子爬得最快,笑道:“白药师你说来听听?她有什么我没玩过的把戏?”   白无恤清淡道:“玩乐之事原没什么稀奇,我想起有一回,她依着老门主的模样塑了一尊冰雕,这冰雕是她用墨水浇的,所以面目乌漆可憎,最奇是这冰雕是空心的,在头顶百汇穴还开了个细孔,她早早把那酒从那孔灌进冰雕里,灌得满满的,再牵出根长长的灯草芯预备着,最别致她还给这冰雕起了个名字,说要给老门主贺寿。”   甘贤听到这已经当作奇闻,好奇道:“起了什么名字?”   白无恤闲闲道:“这话老门主也当着她的面问了,她说叫寿星一怒,老门主便问她是怎么个说法。”   “这我也想晓得?”甘贤忍俊不禁,且听且笑,白无恤面色不改道:“她当着老门主的面点着了那灯草芯,冰雕像火光通红就如同关公怒脸一般,可不就是寿星一怒么?老门主看了正要发作,谁料那冰雕一转眼就炸开了,烫滚滚的烈酒快烧光了半个寿宴。”   甘贤大笑道:“我常年不在,竟漏了这么件大事,那时老门主竟没打断她的腿?”   “老门主气得眉眼都变了,本来肯定是要打的,可映雪儿躲得远远的,溜之前还有空跟老门主顶嘴道,这是您自个儿要看寿星一怒的,您不就是寿星么?您不正怒着么?”白无恤说到这,不禁嘴角勾起弧度,仿佛她所作所为,都似吉光片羽般极其珍贵。甘贤原本且听且笑,听到这已是放声大笑,笑着还忘促狭地瞧着连映雪,连映雪脸上早已飞红,冷哼道:   “尽乐着罢,我可不陪你们玩了。”   说着她就要起身,甘贤却拽住她道:“别走啊,我的酒令还没行呢?”   “乌程、竹叶、浮蚁、榴花、桑落之流的酒名取之不尽,哪说得完?反正我不稍陪了。”连映雪恼羞起来,雪肤绯色,明眸含情,可爱可怜,甘贤怎拿捏她,只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我原本有样珍藏的东西,预备着输给你了,没想到你竟不要。”   “我可不敢再收你东西了,前车之鉴就在我房间里摆着呢。”连映雪说的是那盏青瓷灯,甘贤颇受伤道:“我的东西你看不上就罢了,难道你就不想看看白药师的珍藏之物么?”   “你拿我激他做什么?”连映雪一嗔,白无恤听了良久,总算知味,道:“我的珍藏之物,未尝不可拿来赌。”说着他从织白鹭霞光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子,轻纵道:“这是胭脂的解药。”   连映雪不晓得白无恤竟会拿这个来赌,他在胭脂中下毒,他所珍藏之物若是这解药,珍惜之人,自然也是她,可他这样爽快,反惹人心疑,像是在试探她一般,白无恤却事不关己般从从容容道:“我知道你想要这个,反正本来就要给你的。”   白无恤好心起来,简直让连映雪受宠若惊,甘贤笑着拉她坐下,口无遮拦道:“难得白药师这么知情识趣,我这里也有好东西,”说着甘贤从靴子里取出一柄柳叶薄刀,刀上刻着两个字“尽欢”,甘贤笑着道:“这是我有一回无意中拣来的,白药师你看着可眼熟?”   白无恤面上从容不迫,连映雪却见他眼中光采闪过,她不知其意,却听甘贤已冲着她笑道:“映雪儿,你又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   连映雪有一串檀香刻龙头佛珠,个个圆润饱满,光泽鲜艳,还是从前老门主赏的,她这会子便从袖底腕上褪了下来,道:“这个我从小戴的,也算了珍藏了。”   “珍藏谈不上,蒙混过关倒可以。”白无恤难得眉梢笑着,连映雪也就懒得跟他争辩,他却别有用心道:“说酒名太儿戏,换个赌法。”   “怎么赌?”甘贤把玩着手里的柳叶薄刀,胸有成竹,白无恤冷冷道:“我们就赌这沈三爷能不能毫发无伤地走出雪域。”   “他能走还是不能走,才两种可能,咱们三个人怎么选?”甘贤疑着,连映雪却淡薄道:“你说错了,他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或是受了重伤走出去,或者根本死在雪域了,都有可能。”   “原来如此。”甘贤笑着看白无恤道:“我诚心向善,自然选他毫发无伤,他竟敢在群豪面前令映雪儿为他献舞作乐,那映雪儿你选他受了重伤以示惩戒也未尝不可,剩下一个沈三爷死路一条,看来只能留给白药师了。”   白无恤冷峻道:“我正有此意。”说着他拿药童递上来的湿帕拭净了手,起身道:“我去碧湖宫再看看。”说着五六个随侍药童与他一块出了门。   连映雪一声叹息,道:“他要输要赢,全在他一念之间。”   “白药师未必看得上沈三的贱命。”甘贤从来高枕无忧,却拿手上的柳叶薄刀逗着连映雪道:“你果然不认得了?这不是你从前送给白药师的么?听说这尽欢字都还是你的意思?”   连映雪看那两个字,确实有些像她的笔法,但她半点也想不起来,只摇头道:“太久了,我都忘了。”   光珠二婢原本侍在连映雪身后半点大气也不出的,这会白药师走了,才敢插嘴道:“小姐,天也晚了,不如回房先歇会?”   连映雪点头称好,也不与甘贤多缠了,回了房。白寻音的这间房,看得见窗外头一方天井层檐雪重,临窗置了一琴,遗音阁怎么能没有琴呢?连映雪纤纤素手轻轻拨弄,指法已经生疏,琴音也绝涩,强为理习了一番,只能勉强入耳。   光珠二婢听来,却似妙音天簌,光儿赞道:“小姐的琴技一向都好,连白药师的琴都是小姐你教的,以前白药师还好说话些的时候,我和珠儿抱着琴,陪小姐和白药师一块去霁雪亭,亭旁边的池子冰消融了些,弹起琴来隔着水音十分好听。”   珠儿笑道:“你记性真差,我记得白药师念的句子是‘沉烟映雪,星月在水,琤瑽杂鸣,此生尽欢’。”   连映雪并不记得有此事,指上已收了,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你们胡诌,我倒不记得和他这样亲昵过。”   主仆三人也就打着几句闲话,收拾着便睡了,此间连映雪原本暖帐软枕,大好眠去,却不料眼中总晃起娴儿死前的模样,那血泊似流之不尽,反反复复魇着她,极不安稳间她似看见那把刻着尽欢二字的柳叶薄刀猛地朝她面上刺来,她心胆骇住,吓了醒来。   这一醒,就看见床边坐着了一个人影,不由心惊,正要叫,那人却捂住她的嘴道:“是我。”   连映雪听出他声音,顾为川这才松了手,连映雪冷声道:“顾公子你夜闯深闺,岂非宵小行径?”   顾为川并不言语,良久才道,“我听闻白日碧湖宫有人丧命,虽然知道没有伤着你,但怕你做恶梦,从前你见着血光杀戳,总是整夜地睡不着,现在看来果然没改。”   说着顾为川拿自己的袖子就要替连映雪拭汗,她却撇过脸去,道:“遗音阁什么地方,你也敢闯进来?请顾公子自重!”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虽然不说,但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撒花和评论的呦。。。。。   ☆、稚子之伤   顾为川看着连映雪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慢慢放下了手,低低叹气道:“我把这个给你带来了。”说着他将一个小小的红衣人偶递到她怀里,人偶身上那件红衣的袖摆,穿蝶恋花紫银织线,一半是她用指尖血绣的,另一半是他看不过眼,替她绣完的。那时他一个大男人灯下捏针引线,她含着青梅蜜饯盘着腿坐在一旁,笑着诮让他:“你这巧手练剑浪费了,咱俩回村里开间裁缝铺,一定客似云来。”他却眉梢凝神,目不斜视,装作听不见一样地埋头摆弄针线,她闭上了嘴,却忍不住盯着他,细细看他的眉清目秀,看他细长灵活的手指,再浮上心头,疑心的却是他心底那一刻对她那底是恋慕还是亲情?或者只是不屑,不屑于她身为人妇,连这点小小针线都做不好?无论如何,她是喜欢那个红衣人偶的,在顾府时她一定会拿它来垫脚、垫腰或者当枕头使,总之酣睡时不离寸步。   但此刻连映雪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低着头冷冷道:“原来顾公子身为天下第一剑客,还有带玩偶出门的嗜好。”顾为川却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细语道:“这一年我一直在窑洞等你回来,我把米缸装满了米,晾了很多你馋嘴的腊肉,还买下了村里的裁缝铺,放你最喜欢的红色布料,有山茶红、胭脂红、玫瑰红、火鹤红、珊瑚红……”   “顾公子思念妻子,与妾身并无干系。”连映雪冷冷地打断了他如数家珍的执迷,无情道:“顾公子请回罢。”   顾为川没有言语,也没有带走那个玩偶,最后替她放下了轻纱秋帐才走了。连映雪伏在枕上,久久地,脸上已经满是冰凉凉的泪水,她晓得感情像瓷瓶一样,若碎了,即便细细致致地修补回去,却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一个了,但她又不能完全舍弃那瓶上每一道精致的花纹、每一处漂亮的釉色,所以她静静地矛盾着、哭泣着,直到天光放明她才忽然回过神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落到眼前的境地一般,匆匆拭干了眼泪、收敛了伤心,最后整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到底睡着了没有。   直到甘贤来敲她的门,她才晓得唤光珠二婢替她梳洗,到了正堂,白无恤正在那饮茶,清晨煮茶是他的习惯,她和甘贤坐在一旁,出乎意料的静,直到白无恤的药童领进门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孩子穿着素色衣服,头上扎总角,长得清秀可爱,举止也规规矩矩的,上来就对甘贤道:“云儿给诸位恩公请安。”   这个孩子这般伶俐,甘贤却笑着道:“他这股刁钻聪明,有些像映雪儿。”   连映雪提起精神道:“大清早的你莫来惹我。”   “她刁钻是有的,聪明却未必。”白无恤一边拿滚烫的茶汤烫洗素色茶杯,一边下着断语,连映雪不理会这两人,只支着头养神,听着耳边白无恤与那孩子一问一答:   “你叫邹云?”   “是。”   “几岁了?”   “十一。”   “你父亲不在了,你母亲呢?别的亲戚呢?”   “母亲生我时就死了,我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没有别的亲戚。”   甘贤听了,只温和道:“这孩子怪可怜的,所以我才把他带来了,反正雪剑门年年都要收弟子,多他一个人,也不会添多少花费。”   白无恤已煮好了茶,递了一杯给映雪,另一杯甘贤自己拿去了,还有一杯他低眉啜饮着,慢条斯理道:   “你昨夜带他去认那娴儿的尸体没有?”   甘贤边饮边赞茶好,意犹未尽道:“带他去了,他怕得很,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   白无恤看着那邹云,淡淡地问:“认得么?”   邹云知道是问他,忙答道:“不认得。”   “我听说这娴儿姑娘是江南的名妓,也是沈渐鸿去江南拜访你父亲时顺道带回了汉中,后来才给沈三爷做的妾,你竟没有听过?”白无恤问起话来总是迫人,甘贤解围道:“一个小孩子哪听过什么名妓?”   白无恤又问道:“那你父亲死时,你可看到什么,又或者听到什么?”   邹云听了这句,眼眶里不由聚满泪花,拭了去,才道:“我父亲是被短箭穿胸射死的,我父亲的房里什么都没有少,但是箭驽却不见了,他是死在他自己做的箭驽之下,那个凶手一定偷了他的箭驽。”   白无恤终于温和些道:“放心好了,我自然会替你报仇伸冤的。”他看邹云这般伤心,恐怕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摆摆手道:“那你先回去罢,入雪剑门的事等忙完了这阵再说。”   邹云听了,又谢了恩,这才被药童领走了,   连映雪一直静静饮着茶,听见耳边甘贤问白无恤道:“昨夜劳烦白药师了,不知碧湖宫有何收获?”   “我站在宫内那日沈渐鸿站的位置,往西梁看去,却被金叶灯盏刺目的烛火晃着眼。”白无恤依实而告,却大有疑点,甘贤皱眉道:“你是说沈渐鸿虽然第一个发现了刺客,但他当日却看不见刺客?”   白无恤道:“正是。”   连映雪听了微微一笑,侃侃谈道:“那日乐音高奏,人声嘈杂,他莫非是耳力奇佳,听出了刺客射箭的方向?”   “这也未必不可,只是他所站的那个位置,宫室环绕,每有声响,回音不绝。”白无恤淡淡地,连映雪这才会意,道:“依你所说,回音不绝,那凭人力根本无从辨认声音方向,剩下只有一个解释。   “那沈渐鸿早知道西梁上有杀手?”甘贤听得明白,摇头笑道:“无趣无趣,这沈渐鸿真是酒囊饭袋,竟敢在本门聪明绝顶的门主和白药师面前耍诡计,果然该死。”   “你不是最厌烦奉承人的么?怎么今日破了戒?”连映雪笑眼看他,甘贤亦含笑道:“我是谢二位替我了结一桩心事,白药师可派人去拿沈渐鸿?他既与杀手串通,一问便知杀手是谁。”   “这个是自然,可是你切莫高兴得太早,傅庄主信使来报,沈渐鸿一夜都没回融雪山庄的下榻之处,我已派了人四处搜查他的踪迹。”这一宵白无恤倒布置了这许多事,甘贤揉着太阳穴道:“真是头痛。”   连映雪捧着杯新茶徐徐吹凉,揶揄道:“我看你收珠子时定是爽快得很,这会知道难办了。”   “我不是有门主撑腰才敢气壮山河的么?”甘贤笑吟吟咏又把话头推了回来,连映雪懒与他争辩,道:“如今线索却是断了。”   白无恤道:“我昨日在碧湖宫周遭看过,那杀手逃出碧湖宫,雪地上竟然没有一个脚印,这世上会踏雪无痕轻功的高手,恐怕沈渐鸿未必支使得动。”   “那这凶手到底是怎么逃出碧湖宫的?”甘贤一闷,白无恤道:“多半根本没逃,昨日宫中各门各派云集,场面又混乱,凶手转眼又混进碧湖宫也未可知。”   连映雪听到这句,道:“可见这凶手智谋倒十分出众。”   “有趣有趣。”甘贤击掌,仿佛平添了许多乐子,眉飞色舞道:“我就看今日日落前白药师怎么擒住这智谋出众的凶手。”   白无恤看他这番兴灾乐祸,自然不理他,正这时,两个药童面色忧虑,急急进门,禀报道:   “我等彻查了雪域方圆三百公里,在碧湖宫寺佛前发现了沈渐鸿的尸首。”   白无恤眉一挑,反问道:“怎么死的?”   药童一五一十禀道:他跪在地上,手扶着匕首刺在腹中,像是自裁了断。”   “难不成是畏罪自杀?”甘贤疑着。   白无恤不欲多问,放下煮茶一事,起了身,与几个药童匆匆往碧湖宫寺查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推理的吗?推理的作者很费脑的啊。。。。。   ☆、猎狐之戏 作者有话要说:  先补昨晚一千字,下章看看今晚能不能写出来再发。我发现细细地写,心情也挺好的,就是你们霸王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耿耿于怀的,嘁。   遗音阁中,甘贤拿钳子夹了夹炭盆中的新炭,时明时暗的红光,逸一点火星与轻烟,意味深长道:“昨夜我听见你房里有人说话的声儿,幸好,白药师未归,不然那两人一见面,再斗个你死我活的,”甘贤说到这轻轻一顿,放下炭钳,抬头看连映雪略微怔忡的眼睛,叹气道:“你要如何自处?”   连映雪晓得顾为川昨夜来过的事瞒不过人,但甘贤与她如此推心置腹,她却一霎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避重就轻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连映雪瞧着他嘻笑之态不再,轻轻地叹着气,她自知辜负他的一片忧虑,只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陪他消磨道:“你从前说要尝遍天下的美酒,想来这几年你游历四方、纵览河山,已经如愿?”   甘贤说起酒来总算是平生一桩得意事,眉目俱是淡淡笑意,道:“亏你还记得这个,话说我那回在天底下最好的风景里尝遍了天底下最好的酒,本来已经是心愿俱了,可惜酒醒了,心底空空的,总觉得满心的寂寥,所以自那回起心愿就改了,便也谈不上如不如愿了。”连映雪见他这般随意自然,笑道:“那你的心愿可妨说来听听?”   甘贤柔声道:“死后让人将我的飞灰埋到烧酒坛子的窑边,百年后遇上个匠人将我烧成了酒坛子,去盛天下最醇的美酒。”光珠二婢听了这疯癫话,皆是微微吃惊,连映雪却淡淡笑道:“你原就是个妙人,这心愿也妙,若我死后,不妨也与你一同葬在烧窑边,但我不要烧酒坛子,不如烧成一尊釉里红的瓶子,去盛冬雪里开得最好的红梅。”   甘贤听她说要葬在一处的话,不禁心旌摇动,嘴上却扯旁的话道:“你从小就爱这最浮最俗的红,可惜红色易褪,每到红处便成灰,不是好兆头。”甘贤轻轻皱着眉,连映雪低声道:“话虽如此,但我总改不了,大抵我心里还是喜欢繁华热闹,不愿红尘湮灭。”   “这倒和我像极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江南看春日里草长莺飞、看杂花生树,如何?”甘贤许着这轻易的诺言,连映雪却不会当真,笑道:“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两人正说闲话,却见踏雪山庄的信使快步迈进遗音庐,禀道:“庄主,苍鹰、雪狼都养好了,十匹骏马还有十位擅骑射的踏雪山庄弟子都已选齐,南宫公子的人马也候在庄外,特来问您几时出发?”   “我竟忘了这桩事!”甘贤笑着起身,对连映雪道:“半月前南宫瑜约了我雪原猎狐,我本要与他在马上一较高下的,可这会我又应下白无恤要护你周全,看来只好对不起南宫瑜了。”连映雪微笑道:“你不怕得罪南宫瑜?”甘贤笑道:“怕什么,难道我们雪剑门这回得罪的人还少么?什么姓谢姓沈的,再加个姓南宫的也无妨。”连映雪淡笑道:“这又不同,君子重诺,你不必为了我如此。”   甘贤左右为难,不能决断,连映雪只好起身来,道:“罢了罢了,闲坐在遗音阁也无聊,不如我同你一块去猎狐罢。”   “你体弱,我怎么放心?”甘贤自然不舍,连映雪却笑道:“这有何妨,如你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不过稍弱些,又不是缠绵病榻。”甘贤拗她不过,只好笑道:“只希望回头白药师不要拿我问罪。”连映雪笑着系上挡风雪的染红霞羽面的鹤麾,笑道:“怎么婆婆妈妈起来?”甘贤只笑着对那信使道:“那你让南宫瑜稍候着,顺道牵两匹好马过来。”   珠儿和光儿替连映雪理弄着缠绕的发丝,拿手抚平了衣上的皱纹,甘贤看她雪白颈上薄薄的绯红色,他心底又欢喜又酸涩的情绪弥漫,像是风里有情人在喃喃低语着的相思,侵染上他的心头,这相思本是苦的,可他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适意的笑容。   不多时,马牵来了,甘贤扶着映雪儿上了一匹骏马,自己也飞身上了另外一匹,手上却握着她马上的缰绳,连映雪只笑着道:“你扯着这疆绳慢腾腾的,怎么猎狐?不如跟在南宫家后头,看看能不能拾着漏网之狐。”说着她扯动缰绳,腿夹紧了马腹,“驾”一声,纵马飞驰去,甘贤见她快马驰骋,立时也拽动疆绳,追了上去。   等南宫府的南宫瑜看见这风雪里一红一素时,已是一盏茶之后,只见那马上素衣的男子衣袂翩跹、风致楚楚,而另一匹马上的红衣女子却是绝艳姿容,映照着整个雪道都有明晃的光辉,这两位出色人物转眼驾马至前,齐齐控住辔头,原本飞奔的骏马忽然被揽住,嘶鸣一声,发怒般腾起前蹄,那骑马之人却不惊不乱,紧紧挽牢了缰绳,一霎便压服了那马。近前,两匹马呼哧着白气,稳稳地踏回雪上,踩出深深的蹄印,南宫瑜见了,不由暗赞一声好俊的骑术。   甘贤一见南宫瑜,不由笑吟吟道:“劳南宫兄久等了。”连映雪顺着甘贤的招呼看去,只见一位年轻公子,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身上穿一件紫貂面灰鼠里锦袄,脚上蹬掐金挖云的靴子,背着盛满白羽箭的彩绳绕箭筒,马上还挂着一副云纹大弓,回应道:“无妨。”他言谈举止间一副名门公子的坦荡,倒算是个人物。   甘贤笑着道:“南宫兄号称江南第一聪明人,不知猎起狐来有什么新奇的法子?”   “第一聪明人这名万不敢当,话说那箭、驽、套、网四样原都是妙法,不过在下另备了一样献丑。”南宫瑜谦让,甘贤笑道:“那今日倒要好好见识见识,你是贵客,先请罢。”   南宫瑜却之不恭,领着南宫府十来骑俊杰子弟,快马先行,甘贤接过雪剑门子弟递来的两把长弓,一把小巧些让给映雪儿,一把自己背着,领着踏雪山庄一众兴致高扬的弟子们,快马缀在其后,只见雪原上,飞奔的骏马肆意驰骋,天上飞鹰展翅,雪狼飞纵疾追,一霎热闹极了。   如此意气风发的纵马疾驰,连映雪的孩童心性禁不住流露,她挽弓发箭,却不猎狐,专用呼啸的利箭射落南宫府子弟的箭矢,那好几声清响,是箭被当中射断时折落在地上的愕然,怎不惹得南宫子弟们恼怒极了,围着连映雪的马匹讨说法?连映雪却笑吟吟地按住辔头,风中扬起的青丝,遮不住她明亮的笑,更明亮的是她的嗓音,既恼人又令人无奈的,任她赖道:“在我雪域猎狐,自然要按着我雪剑门的玩法,我既身为门主,自然规矩也是由我定的了!你们若没这个心情奉陪,大可趁早服输走人。”   “服输”二字一出,怎不激将?南宫子弟愤愤不平,却不知如何对答,连映雪从从容容地举目望向天上阴云边的银光,道:“你们这会子围着我,不正中了我的声东击西之计么?想我踏雪山庄庄主,可是已经追击那世上最漂亮的银狐去了。”   果然,甘贤这会仿佛与连映雪约好了一般的默契,带着雪剑门子弟们已远远飞驰而去,一队人马扬起最快意的长风,远远地驰向雪原尽头。   那领头的南宫瑜却笑了,道:“门主有上上计,我等也有下下策。”说着南宫瑜纵马驰去,那些南宫府的子弟们也快马跟去,马蹄飞纵着溅起雪泥,一式的快若闪电,连映雪快马跟上,只见那南宫瑜命两骑子弟从行囊中取出一团渔网来,迎风一抖,拦成围势,见着那极伶俐的雪狐,飞马追去,猎狐倒成了围狐,最妙是这些个弟子默契上佳,骑马又快,将那渔网一兜,就是那世上跑得最快的雪狐撒了四肢逃命,也跑不过这天罗地网,更妙是这网用得好,生擒时不伤半点狐皮,倒是个聪明法子。   连映雪没想到久居江南地的南宫府也有这般厉害的骑术,不禁刮目相看,她飞马上前去,与南宫瑜并马齐驱,迎着风诘问那南宫瑜道:   “这就是南宫公子所说的猎狐法子了?”   南宫瑜却道:“这等小小戏法恐怕不入门主的法眼,请门主静观其变。”   连映雪不由来了兴致,只见南宫府的几个弟子从布袋中取出不足盈握的弹丸,一路抛洒向雪原狐群可能出没的领域,那些丸子滚落在地,南宫瑜胸有成竹,道:“等归来,门主就知晓了。”   连映雪见这招数,不由挑眉道:“难不成公子是要下毒?”   “下毒恐怕影响毛色,这法子门主听了,自然也觉得妙不可言。”南宫公子脸上并无得意,连映雪却淡淡道:“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取细小的鱼骨两头削尖了,拗弯了塞进肉泥丸里,再拿水泼了冻住,便做成了这肉丸子。”南宫公子一五一十道,连映雪一霎明白了,听他往下道:“那雪狐闻着肉香,吞食了这小小的肉丸子,等丸子在狐狸肚子里化开了,那削尖的鱼骨自然也弹开了,刺破它们的肚子,最终丧命于此道。”   南宫瑜略过连映雪话中暗暗的不满,只是云淡风轻道:“这个法子虽然阴毒些,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是不是?可惜这法子并非我想出来的,是我从旁人那偷师的。”   “不知是哪位名师出了公子这样的高徒?”连映雪难得地沉不住气,讽刺道。   南宫公子却半点也不恼,笑吟吟地,策马而去,风中扬起高歌道:“狐兮狐兮,入我彀兮,非我愿兮,实有恨兮,恨未酬兮,泪掩涕兮。”      ☆、围炉琴话   转眼风雪愈大,猎狐已七八成尽兴,无论是南宫府还是雪剑门的弟子,都聚在了一处斜崖下堆起火取暖避风。踏雪山庄子弟素知甘贤性子,故带了十几壶的新酒兜挂在马腹,这会解绳取了下来献上,甘贤自然是喜出望外,搁在火上烫着酒,笑着对南宫瑜道:“南宫兄,不如共饮几壶?”   南宫瑜摆手道:“不必了,在下从不饮酒。”   “这是何故?”甘贤饮一口美酒,笑问。   “在下不喜而已。”南宫瑜随性而为,甘贤却故意为难道:“人无癖无以深情,南宫兄不喜饮酒,可喜欢些旁的?”   “在下聊以弹琴助甘兄的酒兴罢了,”说着南宫瑜向随侍弟子道:“取琴来。”   原是这南宫瑜嗜琴如命,故府中小侍常有替他负琴的,南宫瑜解开裹琴的嵌羽青锦囊,取出梅花断纹云尾式样的古琴置于膝上,手指抚过琴弦笑道:“这琴原不是我的,幸亏顾为川娶了个不识风雅的妻子,不然这洛阳顾府的传家之宝怎么能流落市井,最后碾转落到我手上呢。”   甘贤听了这句,看眼那琴,再看眼一直倚着壁崖默然而坐的连映雪,调笑道:“原来这琴就是天下闻名的云和?”   “正是。”南宫瑜指尖过弦滑音,微微眯起眼,享受这不可多得的音色,道:“原先我曾用三千两黄金要买下这云和,可顾为川不为所动,原以为我此生都不能拥有此琴,谁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我得了,说来,我还真得好好谢谢顾夫人。”   连映雪笑意融融地看着这南宫瑜,道:“是么?云和虽好,但我有琴名遗音,不知南宫公子以为孰高孰低?”   “遗音,莫非是大圣遗音琴?”南宫瑜眼中闪过光亮,语气中已掩不住惊喜,连映雪道:“正是,如果我拿遗音琴跟公子换云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甘贤听了这句,已知映雪儿疯魔了,劝道:“遗音琴是老门主遗物,映雪儿切莫冲动。”   连映雪却不是惯会听劝的,她定定看着南宫瑜,南宫瑜不加考虑,道:“若真是遗音琴,我宁愿用云和外加五千两黄金来换。”   “一言为定。”连映雪心下满意,又倚壁眯上了眼,这暖暖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甘贤看她这般一意孤行,只能由了她去,心上却无奈地想:“映雪儿你怎能如此任意妄为,也罢也罢,若不是这等秉性,我又怎么会引你为知己呢?”   南宫瑜一等聪明人,看出些端倪,问道:“门主如此看重云和,莫非是看重这琴的主人顾公子?在下也曾听闻顾夫人与门主同名同姓,不知门主是否与顾夫人有些渊源?”   连映雪淡淡地隔着火堆瞥了南宫瑜一眼,仿佛浑不在意道:“至大渊源不过同名同姓,倒是南宫府久居中原,耳目众多,可晓得这离家出走的顾夫人下落何方?”   连映雪将话头轻描淡写地转回了,南宫瑜笑道:“这话听来耳熟,好似顾为川问过一模一样的,”他又摇摇头,道:“按理说这顾夫人只要在生,怎么也会有人认得她的踪迹,可是我南宫府确实无人见过顾夫人,难不成……”   南宫瑜敏如狡狐,忽而道:“难不成,顾夫人像门主一般,隐居这茫茫雪域,所以才半点消息也无?”   甘贤看这南宫瑜越问越发近了,不由拦话道:“南宫兄说笑了,我雪剑门门主自幼在雪域长大,从不曾踏出雪域一步,更何况我也曾听闻这顾夫人是个貌丑的悍妇,与艳丽无双、娴良无双的映雪儿作一处儿,简直无法比较。”   连映雪听了这句,不由轻笑,绣云纹掐金雁的素鞋勾起脚边的一个小酒坛,鞋尖轻轻一挑,将酒壶抛到了甘贤的怀中,嗔道:“拿我打趣的话倒是越发顺口了?不如饮你的美酒。”连映雪这刹那妖娆的风情,甘贤甘之如饴,雪剑门众弟子不由得哄然大笑起来,甘贤笑着启开酒,大饮一口,戏歌道:“相思情人怨,相思夜遥遥,相思泪轻洒,相思酒难消。”   南宫瑜细细听了,道:“这俗歌唱得好,倒令我想起歌舞双绝的娴儿姑娘来,忆起她还在江南做名妓时,我倒常能看看她的轻歌曼舞,当真令人心摇,只是没想到雪域重逢,原以为还有幸在碧湖宫听她一支歌一阙舞,没想到,转眼伊就香消玉殒了。”   南宫瑜怅怅的语调,索然无味地奏一段流丽的琴音,袅袅余响,仿佛哀念,甘贤不由问道:“原来南宫兄早识得娴儿姑娘,南宫兄可晓得她怎么就当了沈三爷的妾室呢?”   南宫瑜冷哼一声,道:“沈三爷的侄子沈渐鸿,倒是个会钻营的厉害人物,从汉中千里迢迢来我江南寻名匠起楼,头一个看上邹甫,晓得邹甫原是与我南宫府有些交情的,怕他不答应,见他又是寡居,就刻意用美人计拉拢,只是当晚邹甫就死了,沈渐鸿虽给娴儿姑娘赎了身,美人计却派不上用场了,大概他也不想白白浪费银子,便又将娴儿姑娘带回了汉中,这才做了沈三爷的妾室罢。”   “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甘贤应着,连映雪也悉数听了,淡淡道:“莫非南宫公子不晓得,这沈渐鸿已经自尽了?”   “是么?”南宫瑜淡淡的,半点吃惊也无,好像不屑于此人的死,又好像早知道他必死一般。   连映雪与甘贤相视一眼,再要问,那南宫瑜已闭口不谈,拨弄琴音,原是雾里挑一盏晕黄的灯一般的闲散清调,渐渐雾散,一幅清流飞下,泉水铮鸣,水光中一霎仿佛丛花一应绽放,引飞蝶细舞,染出满谷的春/色姹紫嫣红、目不暇接。   这春/色外,是劲风大雪,从阴沉沉的天际扯絮般漫无边际地落下,静悄悄的,只有火光哔哔剥剥,还有这似真亦幻的琴音,不可触不可捉,只有沉沉的冥想。   众人皆这样默默等着风雪停些,身上也暖和些,便整备马匹,数点猎物,纵驰而返。   而有两位将马一直骑到遗音阁外,甘贤纵身下了马,又扶着连映雪下了马,映雪儿一路解开鹤麾系带,进外门道:“这阁里怎么这样静。”等迈进正堂门来,恰听见一声金铃落地的脆响,一头系着彩线的圆圆铃铛骨碌滚到连映雪的鞋边,她细细一看,正看见角落边四柱檀香根上绑着彩绳金铃,刚过的一柱香燃断了绳子,所以铃铛滚了下来。   白无恤当中不怒自威地坐着,喝着茶正候着,一旁的药童垂手侍立,另一旁光珠二婢面有惶恐,满室都是不敢言语。甘贤见这架势,只好笑容满面道:“白药师,你怎么连金铃更刻都用上了?难不成是在等人?”   白无恤放下茶碗,道:“闲来无事也是无事,你俩去哪了?”   “我们查案子去了,”甘贤脸皮厚起来,果然无敌,半点也不惭愧道:“我们从南宫府的公子那打探到,这娴儿姑娘原来是沈渐鸿打算对邹甫施的美人计,谁料这个邹甫无福消受,所以才送进沈家作了妾。”   “原来如此,还有呢?”白无恤低着头摩裟手上的佛珠串,甘贤一时语涩,连映雪却极不赏脸道:“我累了,光儿珠儿,陪我回房更衣。”   光珠二婢听得这句如蒙大赦,白无恤并无不可,只是道:“你倒还记得她两个,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连映雪心上生恨,恼道:“怎么?你又要拿她俩生事?”   映雪儿这话听得白无恤凉凉的,他却忍耐道:“四府的稿纸已送来过目,在你房里,你看看,拣一个中意的。”   连映雪轻轻嗯了一声,回房去了,光儿珠儿匆匆跟在后头,一起出了正厅。   回了房,连映雪拣起案上一沓的稿纸,也没细看,就挑了南宫府留着,低头对珠儿道:“你去南宫府落榻处取云和来,南宫瑜若问你要遗音琴,你就问他十支雪参可抵得上那琴?”   珠儿听命,连映雪又叮嘱了一句道:“不要让旁人晓得。”   珠儿应是,出门去了。   这番猎狐,连映雪汗湿,嘱光儿去烧水,房里只剩她一人,她拣起青瓷灯里的夜明珠,举高了细细瞧着,那珠似乎带点泪滴,原是个伤心珠子,她想起那回她把云和琴换了吃食,被顾为川晓得,气得他脸色都变了,可他最后只罚她向顾氏祖宗牌位跪了一夜,这一夜还是他陪着跪的,她那时满心不甘不愿,看他跪得笔直,姿势正挺,心底暗暗骂他真是个迂腐的人,不就是把破琴么?何必小题大作?   如今想来,竟也算是件趣事。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一张霸王票,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呦,3Q~~   ☆、风雪残雷   沐浴更衣,连映雪换了件家常衣裳,青丝松散,卧在榻上静静补着觉。   稍时,药童魑儿来传白无恤的话,隔着门道:“门主,主人请您去沈三爷下榻处走一趟。”   “所为何事?”连映雪晓得这白无恤兴许是怕见了她争执,所以才委婉遣了药童来了。   “主人本要去查看娴儿姑娘还有沈渐鸿的住处,可沈府的人不让,说是女眷之所,雪剑门也得派个女人来查,不然成何体统?”魑儿一五一十地说清了,连映雪听了不由轻轻一笑,道:“他那样的糙人,还有体统?”   “小的想这沈三爷是故意阻挠,正好让我们雪剑门查不成案子。”魑儿话中有话,连映雪起了身,摇摇手让光儿开了门,请他进来。魑儿立在连映雪跟前,低眉顺目的,连映雪微微一笑,问道:   “你倒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小的不敢。”   光儿看他这般不爽利,轻声骂道:   “你倒藏掖起来了,小姐又不是白药师,你胡说了,小姐也不会挑你的舌头。”   魑儿看一眼光儿,再看一眼连映雪,大胆道:“依小的之见,多半是沈府自己内斗罢。”   “你听说什么了?”连映雪晓得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不由细问,魑儿大胆道:   “小的听旁的下人议论过,这娴儿姑娘与沈渐鸿走得近,两个常背着沈三爷眉来眼去的,沈渐鸿夜里还常常偷偷去娴儿姑娘房里,两人关着门儿就是一两个时辰,都不让下人在院子里伺候。”   “这话你可曾对白无恤说过。”连映雪气定神闲坐着,淡淡问道。   “不曾。”魑儿摇头。   “这是为何?”连映雪问道。   “主人最恼我们说话不知轻重,小的手上又没真凭实据,说了恐怕要讨打。这回门主去沈三爷那查看,兴许就能瞧着些端倪。依小的之见,若那娴儿姑娘与沈渐鸿真的有奸/情,难保不是沈三爷清理门户,却赖到咱们身上来。”   魑儿说得有理有据的,连映雪不由笑道:“你倒聪明极了。”   魑儿略略红了脸,低下头去,连映雪吩咐:“你回去罢,我稍后就去沈三爷那,你顺道叫甘庄主来,让他同我一齐去。”   魑儿应了是,退了下去。   等甘贤来,光儿已经一五一十将魑儿的话同他说了,甘贤听了却摇头笑着,道:“按着魑儿的说法,非但不能自圆其说,疑点反而更多了。”   连映雪已穿好了外裳,同他道:“我们倒想得是一样的,若真是沈三爷要杀这两人,怎么当日碧湖宫中杀手放暗箭时,沈三爷毫不知情惊慌失措,沈鸿渐反而了如直掌,事先就指出杀手的所在呢?”   “正是,这杀手定是事先知会过沈鸿渐,却不曾告知沈三爷,所以娴儿姑娘并非沈三爷派人杀的。”甘贤分析着,光儿皱着眉沉思,忽然似灵光乍现般,插嘴道:“小姐,难不成是沈鸿渐派人杀的娴儿姑娘,事后沈三爷查明原委,再将计就计杀了沈鸿渐。”   “这未尝不可能,只是沈家内斗,何必大费周章闹到众人面前?”甘贤疑着。   “这些眼下都是空想,不如去沈三爷那查看清楚了,再作定论不迟。”连映雪话已至此,甘贤同她一块出了遗音阁,往沈三爷下榻的融雪山庄去了。   融雪山庄之所以起了这名号,是因为此庄依谷而建,温泉水滑,热气缭绕,有融雪之意。汉中沈府是贵客,故住在山庄的漱泉阁,漱泉阁有九眼温泉,傍以假山高低,处处是曲径通幽的好景。   连映雪同甘贤一路拾阶而上,那沈府的七八位护院见果然有女人来了,一来还是雪剑门的门主,倒不敢再拦人了,恭敬地请了进去。   甘贤看这驾势,一路与映雪儿拾阶而上,抚掌而笑道:“我雪剑门下漱泉阁倒成了沈家的地盘,真是怪哉怪哉。”   连映雪淡淡凝眉道:“你莫忘了,白无恤原先打赌,押的可是沈三爷不能活着走出雪域,他如今越猖狂,白无恤越忍耐,结果倒越不妙了。”   “你倒是很了解白无恤。”甘贤听了又调笑起来,连映雪却认真道:“我倒宁愿不了解他。”   “这又何苦呢?因果如此,际遇如此,缘份如此。”甘贤有感而发,却洒脱自然。   二人说着话儿,不稍时便被接引到了一处石屏风外,屏风内有女子三三两两娇笑,软言细语迎着氤氲热气而来,靡靡绮丽。   “爷,奴家给您新剥的葡萄,您张嘴尝一尝,甜么?”   “美人剥的,不光葡萄甜,连手指尖尖都是甜的。”沈三爷一语,便听得水花溅起,女子娇媚求饶之声,石屏那后头行欢作乐的放浪,倒可想见。   沈府的下人这会通报道:“三爷,雪剑门门主亲自来了,您看?”   沈三爷一听这话,扬着声儿大笑道:“原来是连大美人来了,爷这会没穿衣服很不方便,您要是心疼爷,不如进来,谈谈天,查查案,好歹也是一等一的良辰美景,不如共浴?”   连映雪头一回听着这么赤/裸直白的轻薄话,脸上虽未红,嘴角倒勾了起来,甘贤应他道:   “沈三爷原是风流人物,可惜我雪剑门眼下还有要事,若耽搁了,今日前不能给沈三爷一个交待,岂不又要怪罪雪剑门不尽力?”   “可怜我的侄儿还有小妾死在你雪剑门,你们是要给个交待!这回就不留连大美人一块作乐了,快去查案罢,”沈三爷说完哀戚话,却色心又起,半点也不伤心,转眼又听见他在石屏那头与女子调情浪笑之声,十分不堪。   沈府的下人领这二位往娴儿姑娘生前下榻处去,甘贤不由感慨道:“这沈三爷的色胆,包天有余。”   “就算我饶他不死,”连映雪虽未恼怒,但话里已残忍,一字一字道:“想必也是重伤。”   “算他倒霉,招惹了雪剑门最不该惹的两个。”甘贤笑语间,下人已领进一个院子,推开一排厢房中间一扇门道:“娴儿姑娘还是旁的女眷原是住这片,二位请。”   连映雪与甘贤打量着这房间,布置并无奇特之处,四处细细瞧了,也没有什么线索,只得出门来,院子里几棵枯树,树上好些乌鸦巢穴,却半只乌鸦也无,连映雪看了不由道:“原来好些乌鸦的,这会子倒空荡荡的,也真是奇了。”   甘贤仰头看那枝桠间,果然如此,只笑语道:“难不成是沈三爷住进漱泉阁来,连乌鸦也嫌他下流无耻?”   “你倒会说这有的没的。”连映雪四处瞧着,忽然看见院子空地里的冰雪中,冻了好几个黑点,不由迈下石阶,走近了细看,只见寒冰中那黑点原是好几只乌鸦,那乌鸦身上中了短箭,那制式,竟与娴儿姑娘贯喉的金箭一模一样。   甘贤看了不由道:“难怪半只乌鸦也无,原是被吓跑了,难不成早先就有杀手拿短箭暗杀这娴儿姑娘,只是不凑巧射中了寒鸦,他一时不遂,所以追到碧湖宫才得手了?”   连映雪却笑而不语,只是看着甘贤道:“这么要紧的证物,劳烦甘庄主亲手挖出来交给白药师了。”   甘贤叫苦一声,正要动手,却听小院外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喊道:“三爷死了!有刺客,快抓刺客!”   沈府的下人们顿时都慌了,连映雪与甘贤闻此变故,连忙一同飞快赶至那石屏,绕过屏去,却见赤膊的沈三爷满脸是血地靠在温泉池边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并未死,只是目瞪口呆地不能言语,他旁边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女子,却迎着额头中了一支短箭,那箭贯入三分,流出的血一缕缕染得满池鲜红,沈家的下人连忙跳下池子去扶起了沈三爷,沈三爷清醒过来,抹净了脸上的血,爬出池子,脚未站稳就破口大骂道:   “是哪个王八羔子别被我抓了,抓到了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断,肠子挖出来喂狗!”   连映雪看着情形,再想查看那放箭方向,却只见水雾迷漫,人影早不知所踪,等沈府下人一个个回来启禀,却道那刺客像会大变活人一样,哪都找不着影子。   “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什么用!”沈三爷愤愤不平,甘贤却笑着讽刺道:   “三爷果然命大,劫后余生,可喜可贺。”   “我福大命大着呢,你们别想咒着我死,要不是为了那十只雪参,我会跑到这鬼地方来?你们雪剑门今晚前若不给我交待,看我不派人来掀了你们雪剑门的老巢!”   甘贤听了这句,气定神闲地笑道:   “我们雪剑门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不过交待之前,还望沈三爷多多保重。”   连映雪看向沈三爷,却冷哼道:“咎由自取。”话毕不管得罪沈三爷与否,便拂袖而去,甘贤忙跟了上去,问道:   “映雪儿你难不成已看出谁是凶手?”   连映雪轻蹇眉头,道:   “七八分了,只是心中还有一疑问,须去碧湖宫寺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推理小说诶,推理小说诶,你们看出答案了吗?我这口吻怎么那么像很没水平的老师,总之你们猜一下嘛。   ☆、冤冤相报   连映雪共甘贤从碧湖宫寺查看完,回至遗音庐,天色已稍暗,愈发冷了,门上已经下了暖帘,光儿和珠儿见二位回来,忙打了帘让二位进去,门内一股暖风夹着淡淡的甘香,抬头一看,满屋的人端坐着。   只见白无恤气定神闲坐在当中首座,傅素安、雷田、秦落三位庄主皆陪在一边站着,两边客座,一旁端坐的是满脸怒意的沈三爷,再下首,则是蜀中关府的大弟子关天云,另一旁上首坐的是姑苏南宫府南宫瑜,再下首则是洛阳顾府的管家顾信。   “这么多人都来了,难怪这样挤得慌。”甘贤向来口无遮拦,连映雪缓步上前,坐在白无恤旁的当中右首,甘贤则陪在她一旁。   这时,天色已全然暗了,遗音庐的药童们已在廊上点了灯笼,光珠二婢也进来添了灯火,原本满室昏昏,顿时烛火煌煌起来。   沈三爷看终于入夜了,忽将手上的茶碗重重放回高几,咣当的瓷响,冷哼道:“给你们拖延了这老半日,到底查得如何了?若不给个公道——我沈三爷可不是好打发的!”   沈三爷的威胁若放在汉中,想必会吓破一堆人的胆子,但搁在这遗音庐中,竟没有一个人有所动容。白无恤一直静心般慢慢捻着手上的佛珠串子,这会才抬头问连映雪道:“查得如何了?”   连映雪眉眼淡淡,冷冷道:“既然沈三爷要公道,我自然不会小气——只是此案原还有个冤主,不妨让他一块来听听,也好了结了这桩连环血案。”   白无恤知意,吩咐药童魅儿道:“去踏雪山庄让邹云来,告诉他,他父亲的案子已经有眉目了。”   药童魅儿听命,南宫瑜却笑道:“我们本不是来听审案的,白药师,那十支雪参到底花落何家,不妨先给个说法?”   连映雪看一眼南宫瑜,微微笑道:“南宫公子何必撇清?南宫公子是江南第一聪明人,其实,”连映雪微微一顿,看着这南宫瑜从从容容的模样,道:“南宫公子早知道真凶是谁,想必那猎狐时藏骨肉丸的法子,也是从凶手那偷师来的罢?”   南宫瑜听了这句,低着头略略理顺了金线□□燕袖子上的褶纹,仿佛目无一切,嘴上只淡淡地辩道:“门主切莫妄言,在下与真凶素不相识。”   “是么?”连映雪低下眉头,不再说话,沈三爷却瞪着南宫瑜,一掌拍到茶碗上,只听轰然一声,茶碗并那高几都已支离破碎,沈三爷掌力之雄,倒可见一斑,只是他的智力之弱,也可见一斑。他不知他这一掌,已彻底惹恼了白无恤,白无恤冷眼看他,那眼神几乎令人窒息,开口更是令人胆寒:   “沈三爷大概是不想活着回汉中了。”   沈三爷听此威胁,直视白无恤,极不屑道:“好说,你一个小小的药师我倒没放在眼里,”说话间,沈三爷就怒目看着南宫瑜,骂道:“好你个南宫瑜,居然明知道真凶是谁,也任由他逍遥法外,看来你是想隔岸观火,看着老子我死无全尸了!”   南宫瑜听了脸上莫名一笑,略垂下原本摆弄的袖摆,抬头看沈三爷一眼,笑道:“不敢,如今在这房内,想三爷死无全尸的恐怕不是在下,三爷不如好好担心些该担心的,比如怎么活着走出雪剑门。”   “你!”沈三爷气得咬牙切齿,骂道:“南宫瑜,老子早看你这小子不顺眼了,要不是看在你爹南宫老狐狸的面子上,老子早狠狠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什么叫敬重前辈!”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南宫瑜极懒懒地一叹,半点也不看沈三爷的面子。   南宫瑜一针见血,连映雪却是不喜血光的,笑语道:“南宫兄何必挑拨离间,我雪剑门与沈府素无瓜葛,此番沈家有人死在雪域,我雪剑门自然也会给个交待。”   甘贤瞧一眼沈三爷,亦劝道:“三爷稍安勿躁,此事自有分较,无谓之争,岂不伤了和气?”   连映雪娇言软语,何等怡人,甘贤又给他安了台阶下,沈三爷既是好色如命又是好面子如命的,倒愿意赏脸,略和缓些道:“既然是连大美人的意思,老子就再等一会。”   “连大美人”四个字一出,甘贤直要感叹这沈三爷就算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在白无恤手上活下来的,果然,白无恤看他的眼神愈发冷峻,像在看一个死人。甘贤素晓得白无恤的行事,看来这沈三爷多半要下拔舌地狱了。   正闹得满屋子都是寒意时,清清瘦瘦的邹云打了帘进来,一看满座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乖巧妥贴地道:“晚辈邹云给诸位前辈请安。”   “这小后生倒有点眼色。”沈三爷冷哼一声,催促道:“好了!人也来齐了!连大美人快说杀我侄子还有爱妾的凶手是谁?”   连映雪从容不迫,请甘贤道:“甘庄主,你将寒鸦呈给诸位看看先。”甘贤依言解开腰上挂着的的青布囊袋,抖落了袋口,将里头那两三只中了金色短箭的寒鸦丢到堂当中道:“这些宝贝可累煞我了,诸位好好瞧一眼罢。”   众人看那乌鸦也中了金箭,大多茫然不解,沈三爷疑道:“这金箭好眼熟!就是这金箭取了我两名爱妾的性命!”   那邹云瞧清了,也忍不住掩袖轻声呜咽道:“这短箭害了我爹爹!”   连映雪看那邹云可怜,淡淡道:   “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之险;人心之险,莫过于人欲之险。稚子何辜?必令其为覆巢下之累卵?”   连映雪难得这般沉痛,南宫瑜看着她,心照不宣般道:“门主果然是明白人。”沈三爷却不耐烦极了,吼道:“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   这话音未完,那沈三爷忽而面色发白,一动不动地靠坐在交椅上软了下去,喉咙更是像被人掐住一般,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句声响,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喉上哑穴正中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这银针恐怕还淬了毒,流入血脉,令人毫无气力、动弹不得。   此时,白无恤拿一旁的帕子擦净了手指,冷冷道:   “沈三爷还是不必开口的好。”   一时间众人都惊诧极了,没有人看见白无恤是何时出手的,更遑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甘贤自然早料到沈三爷会有如此下场,口上却极惋惜地谈笑道:“看来白药师倒是仁慈了许多,要是依着往日,沈三爷的舌头恐怕要拿去喂狗了。”   旁的几府人看沈三爷遭罪,一个个非但不出手相助,反而个个含笑叹气,南宫瑜恭敬些对连映雪道:“这多嘴的人也不言语了,有劳门主接着往下说罢。”   “此事本是因我雪剑门而起。”连映雪从容不迫道:“数月前,邹府遭飞来横祸,使得无辜稚子流离失所,本是我中的恶因,而杀死匠人邹甫的罪魁祸首,还有,杀死沈府三条人命的凶手,也正在我们当中。”   连映雪此言一出,满座皆是默然,蜀中关府关云天看来极识分寸,问道:“门主此语可斟酌清楚了?”   “当我看见这地上的寒鸦,便已清楚了。”连映雪轻声应道,她的声音这一刹很静,静得好像花或者雪被风轻轻吹落的响动,她愈发轻声道:“而且我已命雪剑门弟子前往搜查凶手的住处,想必不多会就能找出凶器,那把邹甫生前亲手制的箭驽,只是,我倒希望他们搜不到这件东西。”   “真相大白,倒也是桩好事。”南宫瑜看连映雪语中留情,道:“更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连映雪怅然低下头,道:“邹甫之死,原是汉中沈府忌惮他为南宫府绘制图纸,既然当日沈渐鸿用新买下的名妓娴儿无法收买寡居的邹甫,想必只好狠心杀了他,了结后患,这等行事,恐怕是汉中沈府一贯的作派,所以邹甫的死,罪魁祸首正是沈府的当家人沈三爷。”   那沈三爷虽然中了针,可还是不甘不愿瞪着眼睛看连映雪,连映雪轻声道:“而沈府一连遭人暗算,也正是因此而起,”连映雪低下声去,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默然无语的邹云,温柔道:   “邹云,我说的对不对呢?”   邹云见连映雪提起父亲的死,哽咽道:“若真是沈府的人杀了我父亲,请门主替我作主。”   “你让我为你作主,我收了你的龙珠,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你为何要撒谎呢?”连映雪看着满脸无辜的邹云,道:“你说你没见过娴儿姑娘,这大概是骗人的罢?沈渐鸿既然对你父亲用美人计,怎么可能不先把娴儿姑娘送到邹府去,事后美人计不成,沈鸿渐才动了杀心,按理,你该见过她。”   “我父亲一夜横死,我不记得也是常理。”邹云忽而一改悲容,冷静极了地对答。   “若旁的少年不记得了,我倒信了,可是你是聪明绝顶的孩子,世上有几个人,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懂得用十丈真龙召集人马,再以龙珠求志士为你报仇血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很有悬疑观念的作者,所以停在了这里,凶手不言而明,就是小邹云了,但是逻辑推理请看下章。 我今天本来挺郁闷地想,我是不是写得太烂了,好几天都没人理踩我,没想到你们是厚积薄发,收到好多评又收到一张霸王票,真是不亦乐乎。。。。。。所以得意忘形的作者开始自我暴露生活习惯,虽然你们可能不是很感兴趣~~ 来, 1、作者最喜欢吃的饼:A玫瑰饼B绿豆饼C红豆饼D煎饼 2、作者最喜欢吃的饭:A卤肉饭B蛋炒饭C煎鸡饭D肥牛饭 3、作者最喜欢吃的水果:A苹果B葡萄C梨D橘子 4、作者最喜欢喝的酒:A白酒B米酒C红酒D威士忌 5、作者最喜欢的李白的诗词是哪首:A行路难B秋风词C将进酒D望庐山瀑布 6、作者最喜欢的山是哪处:A香山B庐山C黄山D泰山 7、作者最喜欢古龙笔下的武侠人物是谁:A楚留香B萧十一郎C陆小凤D李寻欢 今天先这样,做七道题,答案都是B。所有题的结论是,作者是个有点风骚的吃货。   ☆、覆巢之下   遗音庐外,狂风卷着雪斜飘而走,四角的檐铃铁马,丁丁当当地震响,惹人心上似缱。   邹云默然无语,只是双手握得紧紧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有无尽的寒冷无尽的疼痛,从他周遭而过,他知道漆黑的夜魔将要吞噬他,这个屋子满座的人,没有一个会为他挺身而出,他从父亲死去那一刻起,注定要做洪流中飘航的孤舟,既苦且惊,四下流离,无枝可依,无岸可泊。   他冷冷地道:“门主大人,即便我撒谎了又如何?”   他的眼神有倔强的亮光,这样熟悉的眸子,连映雪在哪里见过,她一时竟想不起来。   她沉吟着道:   “你聪敏伶俐,一心想着报仇,推断出凶手不是姑苏南宫府就是汉中沈府的人马,你不能确定,因缘际会,你跟着甘贤来到了雪剑门,同时遇到了这两家人,我想数日来你一定在不停地查探,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找到真正的杀父仇人。”   连映雪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和我一样,看见了沈三爷妾室娴儿姑娘房外的寒鸦,雪大风大,那些中了金箭的乌鸦已经冻死在数尺下的寒冰里,所以下人打扫时并没有及时处理掉这些乌鸦,以至于被你发现了,本来依你机灵的性子,你也该将这些罪证收起来,可是那冰实在太厚了,你没办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挖走这些乌鸦,就算是甘庄主,也需用掌力震碎尺冰,而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罢了。”   “你说过,你父亲死的当晚,他亲手做的箭驽不见了,而箭驽自然是被凶手带走了,你认定了,箭驽在谁手上,谁就是凶手。”   连映雪抬头看邹云一眼,道:   “我猜,当晚是沈渐鸿杀了你的父亲,偷走了箭驽,而他与娴儿姑娘关系密切,所以将驽藏在她那里保管,而娴儿姑娘的住处寒鸦翔集,格外吵闹,所以她玩性大起,拿驽射杀乌鸦,她不晓得,她杀的虽是乌鸦,却给你留下了破绽,她更不晓得,这箭驽是沈鸿渐杀死你父亲的凶器,所以才会这样大意罢。”   邹云默然无语,原是引狼入室的甘贤听到这不由轻轻一叹,道:   “旁人的贵重东西果然轻易收不得。”   连映雪叹气道:   “而今日沈三爷的另一个小妾死在漱泉阁,沈府满门的弟子居然追击不到凶手,那是因为你身量小,躲进了假山的缘故罢?”   “也因为你身量小,那日碧湖宫中我们向西梁看,只看见个躬身持驽而退的黑衣人,一瞥之下,万没有想到他还只是个孩子。”   连映雪一字一句逼迫来,邹云只是冷冷笑道:“门主大人所说,都是推论罢了。”   “你本来确是毫无破绽的,”连映雪道:“可惜我去碧湖宫寺,察看沈鸿渐的尸体,我在想他如果是自杀,那刀口该是从上而下斜斜地插入,若是被人刺死,持刀人一时发力,该是从下而上,所以沈渐鸿并非自杀,邹云,我说的对不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门主大人可有法子定我死罪?不然,邹云先行告退了。”   邹云淡然给在座众位又行了礼,正要退下,这时,遗音庐外突然有弟子通传,门帘掀起,原是踏雪山庄的信使,他迈进门来,跪下请安,将一把小巧的箭驽并数枝金箭举高过头顶,禀道:   “启门主,小的在庄主的房里搜到了这箭驽。”   一时众人望向甘贤,种种惊疑不定,甘贤一霎苦笑,道:“你倒连我的房也敢搜。”   “是他放在你房里,还是你有意藏赃,或者你也是帮凶?”连映雪回眸一笑,笑容既淡且从容,只是那笑有不寻常的意味,甘贤连声叹气道:   “昨日起我住在遗音庐,这事怎会与我相干?怪只怪当日我听闻十丈真龙,一时好奇,真是害煞我了。”   “我也是知道一点你这个人的脾气,杀人这事对你来说太辛苦了,你想必也懒得去折腾。”连映雪看着哑巴吃黄莲的甘贤淡淡一笑,复又看着邹云道:“你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机,真是难得……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嫁祸我们雪剑门的庄主。”   邹云冷笑道:“门主何其诡辩?凶器既是从甘庄主房里搜出来了,与我何干?”   他话音未落地,甘贤就要出手,连映雪却轻轻牵住他的袖摆,摇头示意。她轻轻斥责道:   “你以为你出得了雪剑门么?”   邹云停住步子,一抬头,恨恨看向连映雪,他簌簌发抖的身子,折返了,向前几步,跪在了连映雪还有白无恤跟前,他一霎抬起头来,满眼是泪,只是那眼中更深的是,灼灼燃烧的恨意,连映雪忽惊觉了什么,邹云不经意地抬起袖子拭泪的刹那,那袖管中飞出的短箭,已经直直射向了一旁瘫坐的沈三爷。   那箭不偏不倚,直中沈三爷的心口,汩汩的血流染湿了他胸前一大片的衣裳,他的眼睛似铜铃一般睁大了,好像难以相信自己就要这样死了,更不相信自己要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他惨淡的眼眸里,亮光一点点消逝,最后死灰一般,已经绝了气。   遗音阁内满座哗然,沈三爷下首的蜀中关府大弟子关天云,飞快地使出擒拿琐骨手,将邹云钳制在地上,骂道:   “好个暗箭伤人的小毒蝎子!”   另一旁南宫瑜却只是淡淡地叹着气,道:   “邹云父亲也算是我南宫府的旧交,关大侠还是轻点罢,即便要罚他,也该是雪剑门的人来罚,毕竟我听说,雪剑门已经收下了他的一颗龙颌下珠,许诺会替他报杀父之仇,而这仇既他自己亲手报了,难道他就该死了么?若他死了,雪剑门对他就没有半分的亏欠么?”   这一番说辞,仿佛南宫瑜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般,关天云一时语涩,但手上的劲道却不肯松懈半分,直钳得邹云咬牙忍痛,额上汗流直下,眼神却还是那般既倔强又明亮。   这时,一直旁观者清的白无恤突然开口道:   “沈府的人与邹云有杀父之仇,邹云报仇血恨本是合江湖规矩的,只是他太过了,本是一命偿一命,他却要灭沈府满门。”   关云长听了这话,直附合道:“白药师说得有理,我正有此意。”   “既如此,我就替天行道,赏他一道催命针,以慰沈三爷在天之灵罢。”白无恤淡淡然地,邹云的脸一霎去惨白了,嘴里却半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地瞪着白无恤,眼神里是倔强与痛苦。这一霎,连映雪已经想起当年她救起坠落雪河的白无恤时,仿佛伶仃困兽一样的他有着同样冷峻而锋利的眼神。   白无恤的指间淡淡地捏住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上黑色的暗光,一看就是淬了巨毒,果然,不等邹云再多言,毒针已经飞出他的指尖,直直刺中了邹云的喉管,邹云满脸不甘与委屈,软倒在了地上。   白无恤起了身,冷冷对身旁的药童道:   “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拖出去喂狗罢——至于沈三爷的尸首,让他们沈府的人自己领回去,还有,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外拿清水冲干净了,再把熏炉抬进来熏一会,免得我闻着这血腥气,烦心。”   白无恤的语气极平淡,好像死人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他握住连映雪的手时,却又那样慎重与温柔道:“我送你回冷寒阁罢。”   连映雪点点头,脸上并无多余的伤感,南宫瑜、关天云还有顾信看着两条人命转瞬间没了,原是再要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眼前的白无恤和连映雪寡淡得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无情地从众人面前离去,竟无人再敢出言相阻。   长长的雪道,吱吱踩下的雪响,几乎要没过脚踝,前面是晶莹的白雪,还没有人走过,他携着她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连映雪没有挣开白无恤的手,她只是静静地感受他指尖上传来的温暖,这一刻她心里想起了他年少时的忧愁无助,还有她与他同坐同卧、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本是极深厚极纯粹的亲昵,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灰心寒冷了,但此刻,夜空之下,小婢们引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前头,他为她撑开大红色的纸伞,簌簌的落雪打在伞上,她一霎抬头看他的侧脸,淡淡的光照见他目光中的柔情,那柔情下,是渐渐学会隐藏的,灼烈的爱恨。   “你并没有杀死邹云,你只是弄晕他了对不对?”   连映雪的声音若有若无,一霎间就被静雪中的风声卷没,好像她从没有开口问过一般,白无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一笑,她亦回报他温柔的一笑,仿佛喃喃自语般道:   “你也想起来了对不对?他的眼神,同以前的你一模一样,你怎么可能,忍心真杀了他呢?”   此刻,雪落下、雪融化的声音好像都可听闻一般的静,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就像当年她握紧了他,将他从急流奔腾的雪河中捞了上来一般。   这一霎,没有心防,没有爱恨,只有回归原初的单纯。   静静的雪道,她抬起头来凝望明净的夜空上,流动的暗云,落下的雪更大了,这一刹,安然宁静的情绪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破案完毕了,还有许多细节,以后邹云会招供。   ☆、抛残红豆   冷寒阁,晴雪,天将明。   连映雪睡在纱帐内,她透过那素纸屏风,淡淡的光,看见白无恤躺在外间的长榻上,呼吸均匀,睡得很沉,他手腕上戴着她打赌输却的佛珠,连睡觉也不肯褪下来。   连映雪没料到沈三爷真的会死在雪剑门,最后连累她不能拿到解药,或许果如白无恤所说——多行不义的人往往自取灭亡,只是她也会怀疑,她共他手上沾的血也不少,如果真的有漫天神佛在上,两人最后大概也是不得善终的罢?   “小姐!小姐!”门外忽然传来光珠二婢急切的喊声,“不好了!小姐!”   连映雪遽然坐起身来,只听见屋上瓦动,廊上、院内、墙外,一时间不知从哪冒出了几十名高手,围将过来。屏风外白无恤不知何时也醒了,一跃而起,飞快取了案上搁的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连映雪一眼,她已知意,拿出枕下的匕首握在手上,静静坐在床沿上。   白无恤吱呀一声打开房门,走出房外,光珠二婢退进房内,脸色惊惶地看着连映雪,连映雪只好冲她俩一笑,安慰道:“怕什么?你们也是有武功的人,趁来人还不算多,从后门杀出去尽快通知四大剑庄庄主。”   “可是小姐你孤身一人?”光珠二婢不愿弃主,连映雪道:“白药师起码能拖半个时辰,你们要再罗嗦不停,可就迟了。”   光珠二婢只好领命,匆匆从后门溜出冷寒阁,分头去通知四大剑庄庄主去了。   转眼片刻,冷寒阁外已陷入血光剑影的厮杀,连映雪看着那些被白无恤斩断喉咙的人喷出鲜红的热血,像一道道泼墨一样洒在纸窗上晕开点点红梅,她的手不由握紧了匕首,她知道白无恤要自保并不是难事,可是要拦住刺客不进门来却又另当别论。连映雪感觉到窗外那些魑魅魍魉,趁着最深重的夜色张牙舞爪,层出不穷地,围住了白无恤,要取他的性命,她不能坐视不理,可是又清醒地晓得若她沉不住气,除了自身难保外,甚至还会拖累白无恤同归于尽。这一刻,连映雪心慌意乱,不由紧紧咬住牙关。   这群刺客来势汹汹,白无恤只能暂将他们拖在前院,不多时,他们已寻着空子,执刀剑破窗而入,逼向了屏风后静静端坐的连映雪。   连映雪晓得她与来人缠斗几百招尚可,要想求生却渺茫,她拔出匕首,锋利的光芒一点一点出鞘,那些刺客并不逼近,只见领头一黑衣人道:   “门主何必自取其辱?您有几成武功,我们心知肚明!”说着他略一挥手,旁的刺客们便将手上刺鼻的火油泼向冷寒阁内桌、椅、案、柜等一应之物,已被封死退路的连映雪冷眼看着这些刺客,他们擦亮了火折子抛向四溢的火油,领头人再一个手势,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迅速退走,一霎连映雪眼前只剩冲天的火光,照在她脸上亮极了。   满屋浓烟呛人,连映雪心中却澄明一片:晓得她无反抗之力的,除了武林盟主谢府中人不会再有旁人;而对她怀如此深仇大恨的,除了谢婉之,也不会再有旁人。   但她此时心上并无恨意,许多美好的人和美好的往事像急风凋零的乱红一样扑面而来,无论是常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的老门主,还是一天到晚都是笑容的甘贤,或者是总讲究正人君子那一套的顾为川,以及此刻为她以命相搏的白无恤。   所有一霎一息的开怀,一更一替的愁苦,如电光幻影,飞闪而过。   她晓得灰飞烟灭,终无所求。   只愿转世为人时,不会再有无果的邂逅与无妄的迷恋,以免再一次,令她陷入无边的锦绣地狱,不得解脱。   赤焰火光急速吞噬了冷寒阁,梁塌柱倒,摧枯拉扭,火场连绵,照亮天夜,   ----------------------------------------------------------------------------   《番外之顾为川思妻赋》   曾记寒窑半年,三堕病劫,映雪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映雪亦三病也。尔后相携飘摇江湖,映雪天性隐忍,事事以余为先,不曾半句怨言,而余不察,使其郁郁成疾,不得笑颜,及至悔悟,映雪已形迹飘渺,无复鸿影。余深悔己过,时怀侥幸,若得老天见怜,剪灯相见,欲与映雪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然天地不仁,相逢弥多,而魂三逝矣,余心亦火死灰寒。当此发愿,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   《番外之白无恤-甘贤:醉生梦死》   梅园小筑,无雪无风,花已黯然,人已大醉。   甘贤踢走脚边的酒坛子,说着醉话道:   “我曾经以为,五湖四海,有花有酒,即使千山独行,亦无所惧,可是为什么她死了,我的心又开始空荡荡的。”   他顿了顿,爬起身了来,一脚踢向靠在阶上的白无恤,诘问道:   “老门主从前常说什么‘人生休说苦痛’,我本来不大懂,现在懂了,因为,人生本就既苦且痛,没什么好多说的!可是映雪儿死了,我还是要抱怨几句,都是你这个混帐东西!她要不是中了你下的毒,她会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活活烧死?我想那火烧在她身上,她一定很疼,她更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素来洁净的白无恤已许久没换身上的衣裳,形容狼狈却还不忘尖酸刻薄道:“你有本事招魂,尽管让她来找我好了,最好生生世世缠着我,直到我死!”   “你这个混蛋!”甘贤抬起一坛酒直直泼向白无恤的头脸,淋漓的清酒从他的脸流下,甘贤看他惨痛,不由开怀大笑道:“这就是报应!”   他将酒坛子向地上狠狠地砸去,砸得四分五裂的,然后东倒西歪地走下石阶,踏雪寻梅而去,远远的,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清歌来:   “枕盟约不如把红豆抛,   欢暂且欢,   忧亘古忧。   只愿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那歌声何其苦,融进雪里,捎在梅上,久久不肯褪去。   --------------------------------------------------------------------------   夜明风高,草上薄雪,林子间有雾气,四围有空蒙淡蓝的山色,连映雪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这景色不算糟糕,糟糕的是她从一副棺材里醒过来,环顾四周还看见咫尺前杵着一块阴森森的墓碑,石上清清楚楚地刻着沈氏小娴之墓六个大字。   连映雪一霎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她坐起身来,看见墓旁不远处一棵歪柳树影,树下还坐着个少年。她爬出棺材,近了,只见那少年正酣眠好梦,模样清清秀秀的,竟还是个熟人。   她略弯下腰,拉了他耳朵一下,调笑道:   “小毒蝎子,快醒醒!”   原来这少年竟是上回大难不死的邹云。   邹云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连映雪站在眼前,脸上一点也不吃惊,好像他早等她醒来一样。连映雪晓得邹云不会武功,并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更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将她送出雪剑门,带到这么个——连映雪举目四望,墓碑成林——乱坟场。   “谁让你等在这的?”连映雪不问青红皂白,一个暴栗敲在邹云头上,她早看这个心机深沉的少年不顺眼了,一直没机会扭正他,不,教导他,此刻四下无人,正是为所欲为之际。   邹云委屈地皱起了眉,可是又无从反抗,只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连映雪道:   “南宫公子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他救你一条命,你欠他三个人情,天公地道。”   “哦?原来竟是他救了我?”连映雪拆开书信,略扫了几眼,便将信纸丢回了邹云怀里,冷哼道:   “他倒不客气,云和琴拿回去就算了,支使我去姑苏风月寺也算了,居然还让我收你这只小毒蝎子为徒,我若真要收弟子,你头一条品性不正、手段毒辣,就该拖出去杖刑三百,若还能活着,我再考虑不迟。”   邹云被连映雪这样奚落,脸色惨白,咬牙切齿道:   “你以为我愿意拜你门下?要不是南宫公子说,如果我要学武你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我才懒得在这冰天雪地把你从土里挖出来,直接闷死你算了,亏我还好心好意守了你三天三夜,你睡得跟猪一样,我才不要你这种蠢到家的女人做我师傅!”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连映雪一脚踹在邹云腿上,他膝上一疼,应声而倒,跪在了连映雪面前,她冷冷一笑道:   “你放心,我这只猪连白无恤那种老狐狸都教得出来,教你一只小毒蝎子绰绰有余!你看你跪都跪了,还不磕头行拜师礼,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连映雪飘飘然而去,看着柳树林子下一辆早备好的马车,一跃坐上车辕,挥鞭要走,那邹云早识相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车边的雪泥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可他脸色何等不甘不愿,心中又不知在骂什么难听话,连映雪怎会不知?   她想到南宫瑜丢给她的这个烫手山竽,不由一阵头疼,冷言冷语道:   “乖徒儿,头都磕了,还不上马车来?”   邹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上马车来,连映雪已朝骏马烈鞭一挥,那马车已扬长而去,邹云气得脸色都青了,大骂道:   “死女人,你给我停下马车!”   连映雪的鞭子挥得更勤了,邹云只听见远远飘来的吩咐道:   “我的好徒儿,你先把棺材埋回去,然后到姑苏风月寺等我!如果这都办不到,你也不配做我连映雪的徒弟!”   邹云气得小脸都绿了,跌坐在了地上,远远看着圆月斜柳影下,连映雪飞快驾马车穿过,直朝姑苏而去。   话说连映雪早推断清楚,南宫瑜恐怕是用了掉包记,将沈三爷的爱妾娴儿姑娘丢进了冷寒阁的火场,而将她藏尸沈府的棺中,这才出了雪剑门,而此刻她葬身的乱坟场定是在汉中沈府地界了。南宫瑜这招倒高妙,不愧是江南第一聪明人,连映雪不由心生佩服。   不过,她可不喜欢欠人情,看来只好走风月寺这一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混乱的章节,真不是我的风格。。。。。   ☆、桃花判官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开始轻松喜剧啦。。。。。   姑苏城,远山的云酝酿新一场的夜雨,溪水到明日拂晓大概会涨得更深,此时,连映雪作年轻公子素衣打扮,盘腿坐在轻舟上。眼前戴笠穿蓑衣、执桨棹碧的瘦弱身影,正是可怜的邹云!   低低的乌篷船拂过岸边的树枝,连映雪赏着这久违的雨景,驾轻就熟地吩咐他道:   “你万万不能喊我师傅,那样会显得我老相,不过我慈悲为怀,就特特许你叫我一声主人罢。”   邹云忍着不忿,问道:   “你当真既会使顾为川的剑法?又像白无恤一样会用药?甚至还会甘贤的轻功?”   “会不会倒在其次,但我常看猪跑,什么剑法、下药、轻功,大概都懂一点。”连映雪说话虽然一点也不客气,但相对于事实她已经算是客气了。   “那你果真肯教我?”邹云半信半疑。   “先叫声主人来听听。”说完这句,连映雪忽然“啪”一声合掌祈祷,双眼亮光一闪,手上迅速拿起筷子,就着船上的红泥小火炉、沸水小砂锅涮起又薄又甘甜的鱼片来,满脸陶醉还不忘啧啧称赞道:“这冬日雨寒的,就得吃鱼火锅暖身子。”   舟篷里舟篷外,简直两副光景天日,凄风苦雨中撑船的邹云咬着唇,忍气吞声道:   “主人。”   “烫!”连映雪猛地吃了口新出锅的鱼肉,不由吐着舌头倒吸着气怪叫道。   邹云已经彻底晓得眼前这个死女人的本性,不由冷着小脸,硬着头皮又喊了声:   “主人。”   连映雪目不斜视,用仿佛大赦天下的口吻道:   “入我门下,两条门规,一,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二,长大后,千万不要喜欢上师傅,更不许勾引师傅!记住了么?”   雨中的少年吸进一口冷风几乎要呛住,他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个死女人,不过空有几分姿色,空有几分聪明,脾气却太差太古怪!邹云尚且稚嫩的声音冷嘲热讽道:   “放心吧,我不会对老女人感兴趣的,只有那些不成熟的男人才会看上你!”   “你再顶嘴!小心我踢你下去喂河豚!”连映雪一边吃鱼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冷静地教训弟子。   “这么窄的水道哪来的河豚?”邹云反驳。   “你想知道下去看看呗!”   “我什么时候想知道了?”   “那你干嘛还问!”   邹云彻底无语,他使劲划着桨,将乌篷船飞快地朝风月寺摇去。   不多时,只听夜半鸣钟,渡水而来,一座古寺已然在眼前,邹云费力划着乌篷船靠近寺门青石小码头泊下,急急的雨瓢泼而至,夜色又暗,抬头望见寺门只有两盏飘摇的灯笼照见匾额,果然写着风月寺三个字。   “到了。”邹云禀着,连映雪吃饱喝足,正舒展了身子养神歇息,懒散应道:“到就到了,你去敲敲门,就说桃花判官麒麟公子求见方丈大人。”   “像裹脚布一样长的名号有什么好的!”邹云一边抱怨一边放下船桨。   “你晓得什么?为师一片丹心,连你的名号我都想好了。”   “什么名号?”邹云有不好预感。   “判官的手下当然就是难缠小鬼,你以后就叫桃花小鬼邹云。”   邹云完全没心思和无聊的连映雪多舌了,他纵身跳上岸,拴好缆绳,踩着雨飞快奔上石阶躲进了寺门檐下,用力拍着大门铜环。   可惜这雨声如此大,天又这样冷,哪个和尚半夜不睡觉会来开门呢?   邹云足足敲了一盏茶的时辰,那风月寺大门仍纹丝不动,只有寺门边上、寺墙里头密密的竹林被风雨吹打,叶雨潇潇作响,那阴暗处仿佛隐藏妖魔鬼怪一般。   邹云毕竟还是个孩子,生了怯意,连忙三步作一步跑下石阶,纵身跳回了乌篷船上,脸色惨白惨白的,看见连映雪心上终究暖了些,可是嘴上作强道:   “深更半夜的,没人应门。”   “那你不会接着敲,敲到有人应门为止。”连映雪冷面无情,忽然笑道:“莫非你怕了?”   她看邹云不作声,愈发笑意深深道:“想不到你杀人如麻,这会也知道怕?你大概是怕恶鬼索命,拉你下十八层地狱罢?”   “我大仇得报,即便入地狱我也不怕。”邹云死不悔改,连映雪却道:   “好,有骨气,进来,外面那么冷。”   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邹云一时迷惑,挪腾了脚步,还是躲进了她坐着的那一方又暖和又干燥的天地。谁料他才坐近了,连映雪又细又滑的手忽然就钳上了他的喉咙,他挥着手蹬着脚想要挣开,可是怎么也挣不动她的爪子。他的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头越来越疼,眼前越来越黑。他要死在她的手上!邹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由一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哭不能笑,不能看不能听,只有堕入无知无觉的黑暗。这一刹恐惧迅速攫住邹云的心,他不由全身打了个冷颤。   连映雪却忽然松开了手,邹云惊喘过气来,捂着脖子咳得昏天暗地的,好像连胃都要咳出来一般,耳边却传来她含笑道:   “你大概是连自己的命也不怎么看重,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草菅人命,现在鬼门关走一遭,可悔改了?”   邹云气极了,愤愤不平道:“我知道你早就想除了我!你这个蛇蝎女人!”   “拜蛇蝎女人为师的,自然就是小毒蝎子了。”连映雪一霎心情变好,喜怒不定得吓人,邹云不敢再辩,连映雪言笑晏晏道:   “长夜漫漫,这么多武功我先教你轻功罢,毕竟保命要紧,等你身法快到不会被我一爪子就锁住喉咙,你再骂我不迟。”   说着,连映雪手势骤至,提着邹云的衣领子,一个翩然飞身就凌波踏出舟外,那不带半点烟火气的轻功仿佛素衣仙人,拾阶而上却不沾半点雨泥,略一提气就如一只纸鸢般飞上竹林飘墙而过,拽着他轻飘飘地落在了风月寺的长廊上,穿过那样迅疾的大雨,她身上的衣服竟只是沾了些雨丝罢了。   邹云头一回见识了这样高妙的轻功,他一个武学外行,也晓得连映雪不比甘贤差,甚至也许比甘贤还要好!他总算服帖了,恭敬地喊道:“师傅,我们来风月寺干嘛?”   “还能干嘛,查案子呗。”连映雪环顾四周,寂无灯火,想必这群和尚都睡死了。   “查什么案子?”   “你呀你,从汉中到姑苏慢腾腾的,我足足等了你七天,这七天我都打探好了,原来这风月寺里死了人,南宫瑜的意思,无非是让我查清凶徒,还那只猴子一个清白!”连映雪不耐烦地抱怨。   “什么猴子?难道杀人的是只猴子?”邹云大为惊奇。   “连你这样的小毛孩都不信,姑苏城的那群捕头也真是酒囊饭袋!”   “师傅你怎么不说我聪敏过人?”   “你?你就有点小诡计罢了,放不上台面!”连映雪奚落起人来,绝对又狠又直,邹云垂下头去,反问道:   “师傅您还没说为什么凶手是只猴子?”   “因为啊,”连映雪卖着关子,从长廊那走到了一处厢房,那厢房外贴着官府封印,连映雪视若无睹,用力推开那厢房门,天上正雷电骤闪,照见门里一大瘫血迹,邹云不由一忤,连映雪却轻声道:   “因为这房里死了一个人,当时门窗封死,发现尸体的和尚破门而入,只看见一只猴子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在尸体上蹦来蹦去,你说,官府能不怀疑那只猴子吗?”   邹云猛听得连映雪绘声绘色,不由更加胆寒,只是她一个大姑娘居然一点也不怕,踏进门去就要察看,邹云不由拽住她的袖摆,肯求道:   “师傅,我们等天亮了再查不迟!”   这时,天际又一道闪电,照得竹影惶惶,仿佛鬼魅夜行,邹云怕极了,连映雪却道:   “怕什么,我是看这间厢房像是风月寺的上房,今晚我们又没处下榻,不如就睡这里罢,别怕别怕,等我将灯点起来你就胆壮了。”   “啊,师傅你还要睡这里?”   “废话,我不睡这里,怎么查清案子?不把案子查清了,怎么还南宫瑜人情?你莫忘了你也是手上沾过血的狠角色,这会怎么婆婆妈妈起来?”   邹云被讽刺得满脸涨红,居然羞愤大过胆怯,跟着她就进了门,连映雪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烛火,随口吩咐道:   “把门关上罢,里面又没有鬼要吃了你。”   邹云依言将门掩上,正露出门背后靠着的一把素色油纸骨伞来,连映雪坐上圆鼓绣凳,摆手道:“把那把伞打开来看看。”   邹云觉得莫名其妙,只将那纸伞撑了开来,原来是数枝红梅并几句隶书写的梅花诗: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闻。”   红梅堆雪,随风飘洒,落在那诗上,也有些意境,连映雪道:   “这诗好,留着罢。”   “师傅让我打伞就为了看诗?”   “不然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这纸伞上有线索。”邹云喃喃,连映雪却随意铺好了床,道:“你倒异想天开,我困了先睡了,你自己睡椅子也好睡柜子里也好,为师就不拘束你了。”   邹云听了这话,不由又一阵郁结。      ☆、双影并线   如此凄风苦雨的夜,虽然连映雪特意给邹云留着了烛火,但邹云还是不免害怕起来,想听连映雪说话的声儿,可连映雪却放下帐子就要睡了,他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道:   “师傅,死在这房间里的是谁?”   这么一问,邹云又有些后悔,他睁大眼睛凝望窗子外头,黑暗中变幻的光影,不由又紧紧闭上了眼,不敢再动弹,他的眼睛还能感受到烛火晃动的光芒,他只好暗暗希望着,那火可千万不要被透窗而来的冷风吹灭了,不然,连映雪那样无情的人,一定不会再起床重新点亮的。   “是个退出朝堂的阁老。”这时,帐子里头的连映雪突然回答起他的话来,邹云不由有些高兴,连忙再问道:   “那他怎么会来风月寺?”   “他本打算告老还乡,回祖籍福建含贻弄孙,途经江浙一带,又打算来姑苏游历一番,阁老听闻这风月寺里有东晋《佛说三十七品经》孤本,他是个向佛之人,所以特地向这里的方丈求了情,住上一宿研读经书。”   连映雪的声音恬静,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邹云总算不那么害怕了,可却好奇起来,兀自聪明道:“莫非是有人为偷那孤本,杀了这个阁老?”   “我打听过了,那阁老的尸体发现之时,那孤本还好好的,就摆在你现在躺着的案台上。”连映雪冷冷清清地重设当日情景,邹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十分后悔开始了这段对话,可是偏偏他师傅来了兴致,只听她自言自语地分析道:   “按理这经书孤本无价,而且是风月寺镇寺之宝,连市井妇孺都晓得。看来凶徒杀人并非为了盗书,全然就是冲着这阁老来的。可这阁老沉浮官场,不知得罪了多少仇家,竟无从下手了。”   “难道阁老当日是一个人来的?”邹云问得倒细,连映雪略作沉思,答道:   “并无听闻他带随从出门,只听说阁老家眷仆从一行人当晚宿在姑苏驿馆,这驿馆离风月寺并不远,他想独访佛门清静地也未可知。”   “如果这阁老带上几个仆从,就不会这样轻易被人杀死了罢。”邹云道。   “也许吧,也许那几个仆从也命丧于此,也未可知。”连映雪此语一提,邹云不由更加心颤,暗暗骂道,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明明视人命为草芥,还装模作样教训他。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又害怕了?”连映雪看着头顶的帐子,嘴角一勾,轻声笑了起来,以邹云的伶俐性子,终于明白过来,忿忿道:“你是故意的?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了,你吓不倒我?”   “我哪里说要吓你?”连映雪撇清着,道:“可是你看看你睡的案台下,是不是躺着什么东西?”   邹云吓得一抖,从那案台上滚了下来,捂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连映雪不由笑出声来,故作正经道:   “原来是为师看错了,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我的乖徒儿,江湖中人都以为咱俩赴了黄泉,这次算是你我转世为人,你怎么还会怕鬼呢?”   邹云摔得骨头疼,重新爬上案台,心里想再也不要接她的话茬了,可是耳边又传来她的吩咐:   “我差点忘了,你以后都不能用邹云这个名字了,你自己想个新名字来听听。”   邹云下了决心,竟不肯再说话,连映雪笑道:   “你不说我就给你作主了,叫狗不理如何?”   “什么狗不理!就算要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好听的,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像白无恤一样姓白。”   “他算是你救命恩人,你姓白也无可厚非,姓想好了,那你叫什么名呢?”连映雪微微赞许的口吻,邹云不由答道:“踏雪寻音,我要叫白寻音。”   连映雪没有再说什么,像是被触动心事,侧着身子睡了,邹云怎么喊她名字也不理,后来不知不觉地,连他自己也倦得睡着了。   夜雨后拂晓,天光放晴,缩在松木宽案上又冻又冷地睡了没几个时辰的邹云,被耳朵边上竹鞭子打在桌案沿上的声儿给敲醒了。   眼前这个拿着竹鞭的死女人正冷冰冰地打量着他,又用更冷冰冰的声儿道:   “既然要学武,怎么还睡懒觉睡得这样心安理得?你以为顾为川、白无恤还有甘贤是生下来就会武功的么?”   邹云不想顶嘴,其实是困得太厉害了,他惺松着双眼爬下案台,打起精神来问:“今天学什么?”   “昨天不跟你说了么?学轻功呀,小小年纪忘性真大。”连映雪说着就将一沓写满小楷字的白麻纸塞进邹云怀里,吩咐道:“先背熟这口诀,再教你步法。”   邹云看那纸是抄经用的,小楷字也是新墨,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默的?”   “我不过比你早起了些,你以为做人师傅是件容易差事?长此以往,劳心劳力,我的皮肤不会变差罢?”连映雪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面镂着缠枝西莲浮鸳鸯的铜镜顾盼起来,忽然又像半老徐娘一样感慨道:“我还是去买些胭脂水粉回来,你好好背书罢,别管我的闲事。”   邹云得了好,终于肯卖乖道:“师傅早去早回。”   “嗯,这个小园子死了人,想必一般人也忌讳,你在这里不会有人察觉,别乱跑,我会给你买点吃的回来。还有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做我雪剑门的弟子,要优容雅致、气度从容,你穿成这样太不讲究了。”   说着连映雪用眼睛扫了眼邹云上上下下,肩宽、腰宽、手长、腿长,虽才那么短短的一瞥,可那锋利的眼神简直要将人剥光了一样,令这个少年薄薄的脸皮“腾”的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清醒地想:   “这个妖女!难怪三个前辈都中了她的迷魂计!”   “你大概又在砌新词骂我罢,小心,不要被我听见。”连映雪淡淡话音随她的背影翩翩而去,邹云不由头皮一紧,老老实实地背起这心法手抄来。   不多时,连映雪就提着好几捆油纸包,并挽了个青布包袱回来了,她看邹云背心法还算老实,就解了细麻绳,将三个香煎肉包推在了他面前,接着又打开了一包绿云豆糕、玫瑰蝴蝶酥放在一旁,道:   “先吃包子,你看书看饿了,再拿这个当点心。”   邹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连映雪又将那青布包袱推到他面前道:“这里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你换洗着穿,身量是正好的,你也不用试了。”   邹云再没礼数,也会感激,可是看连映雪却并不等他说谢,她最后从素云袖子里取出一个福寿荷包丢在桌上,磕着有哐当的响动,邹云解开明黄绦绳,看了眼荷包里头,金稞子、碎银子,满满当当的,不由吃惊道:   “师傅,你从棺材里出来身无分无,哪来的银两?”   “南宫府拿的,做西席难道不收些束脩?”   邹云看连映雪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再看这些金银尽是零碎的,不由问道:“你问过南宫公子了?还是自己拿的?”   “我问他要银子,他一定会双手奉上,为免了这虚礼,我就自己拿了。”   邹云不满地看着连映雪,道:“不问自取视为贼也,师傅你这样怎么为人师表?”   “我最烦别人满口仁义道德。”连映雪淡淡说完这句,就懒洋洋地撑着头,对着窗外竹影发起呆来,那样子好像若有所失。   邹云见她这样,又想到她嘴上说去买胭脂水粉,可回来尽是给他的东西,不免也有些感激,于是手上抓起香煎肉包啃了一大口,略带些关心地追问:“你是不是想谁了?难道是想白无恤了?听说你对他亦师亦友,难道师傅你对他也像对我这样好?”   连映雪没有看邹云一眼,轻声答:“更好。”   邹云听了,不免微微有些不平,不由多嘴道:   “你也不算白对他好,我离开雪剑门前,偷偷看见他对着你灵牌说话,什么‘直到永远地失去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你’,真是肉麻极了。”   邹云话未落地,连映雪的竹鞭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握在了手上,冷漠道:   “你不好好吃东西,像长舌妇一样问东问西,不像个男儿郎!难道没人教过你食不言么?”   邹云猛听着这句,眼眶一红,尖酸道:“我爹娘都死了,还有谁肯教我?”   连映雪看他一眼,却不肯安慰他半句,反而愈加冷心冷面道:“没爹没娘的人不计其数,难道个个都像你这般委屈?你好歹有南宫府的人关照,我虽然讨厌你,但是受人之托也不会丢下你,你大可放心。”   邹云年纪虽小,但正是这么个年纪断不肯被女人看轻的,他吃了半个包子就没再吃了,埋头默诵起心法来。连映雪则在这间厢房里剪手踱步,默默丈量着步数,又四处翻拣查探,一瓶一画、一柜一床,全都细细敲打聆听,她轻轻叹一声:此间没有机关暗道,难道真的是猴子密室杀人?   她记得这几日坊间打听到,那个发现尸首的和尚叫慧明,这会没有别的线索,看来她得亲自去问一遭了。想着,连映雪就嘱咐邹云道:“我去和尚那问话,你累了就在园子里散心,可别乱走。”   邹云“嗯”一声,再不肯多理会罗嗦的连映雪,但还是抬头看了眼,看着她从廊上角门绕了过去,不见了身影,这才又埋头背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连映雪教导邹云,其实间接在写她和白无恤。我居然会这么高深的红楼“双影并线”技法,来人,拿块豆腐拍我!   ☆、茶事静谧   寺中竹林初晴,浓翠欲滴,叶尖的露珠有微微的莹光,细小的蜘蛛开始编织晨网,整座风月寺带着不寻常的静,静得好像这本就是座既无修行和尚、也无虔诚香客的空寺一般,连映雪耐心极了,挨个佛堂找去,两边别院也寻了,竟真是半个人影也不曾见到。   但她忆起昨夜坐船,明明听见寺中传来的钟声沿着水波回荡,如今整寺空空,那敲钟的和尚又去了哪里?正在连映雪默思间,回音袅袅的晨钟穿透竹风而来,她不由微微一笑,施展身法,足上轻点竹竿,飞上了高处微微晃动的竹梢。   如一只素蝶的她循声望去,只见山寺后门蜿蜒一条依山小径,竹林如海,依稀可见一座斜角飞檐的小巧凉亭。这三下击钟渺渺荡荡,仿佛自朝霞云中来漱俗世尘心,钟声罢,只见小径上走下个青衣小和尚,连映雪总算在这风月寺见着个活人,略一提气,她的身影就像随风而飘的竹叶,几个起落,已从天而降地落在了那小和尚面前。   那小和尚抬头看眼作男子打扮的连映雪,不惊不慌,双手和十,略低头施了个礼,静静问道:“檀越从何处来?”   小和尚眉眼清秀,手上握沉香佛珠,身上僧衣精致洁净,对答举止也是从容不迫,眼神更是澄澈如一泓清泉,仿佛阅尽世间的贪嗔痴恨、生老病死,竟像是得道的高僧一般,不容人小觑。   “在下从南宫府来,不知贵宝刹与南宫府可有渊源?南宫公子极费心邀在下查清宝刹的一桩命案。”连映雪如实应答,小和尚点点头,用如乳燕清啼的稚声道:“南宫施主是本寺的贵客,公子想必与他交情匪浅,请净室奉茶。”   说着小和尚在前面引路,一路僧舍尚洁净无尘,连映雪问道:   “寺中仅小师傅一人洒扫拭尘?”   “原不止小僧一人,月前张阁老在本寺遭劫,官府捉了好些师叔伯去问话,虽然后来官府放了人,但之后本寺人心惶惶,渐渐都出门化缘去了,到如今,仅剩小僧一人。”小和尚说着寺中骤然变故,却温和如润玉。   “本寺主持也游方去了不成?”连映雪细问。   “主持半年前就离寺云游了,并不知寺中之事。”小和尚沿着回廊,略低下头引着路。   “原来如此,还未请教小沙弥法号?”连映雪明白了,这才问道。   “小僧慧明。”   连映雪微微诧异,原以为寺中僧侣如风雪飞鸟尽,没想到她要寻的慧明就是眼前这个小和尚,早听闻慧明是方丈的入室弟子,于佛法极有悟性,只是没料到还如此年幼就如此不俗。   此时慧明小沙弥已接引连映雪进了一处静室,临窗可望见那小小一方天,乌黑瓦檐上沁绿竹梢。   室中墙挂一幅高僧赤足盘腿坐于蒲团上冥想的画像,连映雪端详那画像良久,但见那高僧右足是六趾,想必是依真人所画,询问道:   “敢问慧明师傅,这画中高僧是?”   慧明正从木盆洗过素手,从黑漆竹制具列中,取出一应约二十余种茶器,布于席上,态度谨慎,连映雪这才意识到慧明口中“奉茶”二字,何等庄重。   慧明先用火钳从竹篓中拣出几块新炭置于风炉,风炉三足,一中上写“坎上巽下离于中“,一中上写“体均五行去百疾”,一中上写“圣唐来胡明年铸”,风炉下另有三脚灰承。接着他低下头去,略挽起袖子,用炭檛轻轻杵碎炭块。   事毕,他用火折子点起炭火,用小青竹夹平着新打开的茶饼,在火上均匀地烤炙,清香纯净的竹香伴着茶香扑鼻而来,小和尚做这事时耐心细致,煎好的茶饼被他放在洁白略厚的剡藤纸上,用竹夹略分成了几瓣,夹入鎏金银色茶碾中,双手握着橘木碾轮,细细碾碎,还不时用拂末将茶末拢回。   慧明进行这一道道仪式时,神色极专注,连映雪坐于一旁,虽然室中只有一主一客,一僧一俗,但竹林静寺,她已知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茶事盛会,她默了声音,静静然看眼前这个小和尚行云流水一般细致的动作。   他将茶末慢慢倾进纱绢竹罗合,筛出细细的茶末。此时,他略起了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微有些重量的小坛子并两个越州青冰玉碗,坛上素纸封写了年号并品名,原是去年存的竹香雪水。   他将这小坛子水三分倾进银鍑,端置于风炉上,在等水沸时,他才端坐了,答道:   “画中人是小僧的师傅。”   连映雪被这茶意渲染,心思静极,一时如置别境,忽听慧明作答,迟了好些才回过神道:“原来是贵寺的方丈,想必小和尚的茶事也是师傅教的罢?如此精深,令人忘俗。”   慧明眉眼淡淡一笑,将越州青冰玉碗置于盛满井水的涤方轻轻洗过,再用染竹叶的绸巾拭干,此时雪水已沸,雾气潦绕,他用鎏金银长匙状的茶则从罗合中取用一寸正方的茶末,添于水中,渐渐茶沫轻而细地泛出,好像晴天鳞然的浮云,又似菊英绿钱,皤皤然若积雪。   水沸后,他用绿涓漉水囊漂去第一道黯沫,再瓢起缃色茶汤,细水长流般添在碗中,手心自袖中露了出来略请了请,邀连映雪享用。   连映雪知这是上品,一炉不过三碗,她素手捧碗沿,细细与眼前这个脱离尘世的小和尚对饮了,此时周遭只有茶水轻沸之声,竹叶穿风之声,轻透而来,饮前茶香隽永,饮时茶味馥烈,饮后已仿佛身临超凡脱俗之境。   她饮而忘返,不由轻叹道:“在下虽然眼拙,但看这一应器具,金贵稀有,皆非寻常人家所出,敢问小沙弥原是出身何处富贵人家?”   连映雪何等聪明,自然晓得诡计多端的南宫瑜刻意引她彻查命案,绝不是为了惩邪查奸,只怕与眼前的小沙弥有关。   “小僧自小在寺中长在,承南宫公子照拂,旁的小僧并不知晓。”   连映雪看他眼神净无暇晦,不像撒谎,只好转而问道:   “在下唐突,敢问小和尚当日如何发现张阁老的遗体?”   慧明放下茶碗,如实答道:“那夜的天气与昨晚一般,下了大雨,但张阁老仍冒雨前来求经,经书原是师傅云游前托小僧保管,小僧见他心诚,便将经书奉上。次日清早,小僧送了些素食糕饼请张阁老享用,不料门室紧闭,问答皆无人相应,小僧喊了些师兄弟一齐推开房门,就看见张阁老已倒于血中,那只猴儿拿着匕首蹦跳于一旁,众人皆吓得不轻。”   连映雪听他所说,与坊间所传并无出入,细问道:   “那只猴儿的主人是?”   “原是师傅一年前从一个耍猴人那买下的,带回寺中饲养,猴儿乖巧,师傅说它知恩图报,有佛心佛缘,它本性连香案上的糕饼果子都不肯拿的,怎么会去杀人呢?”   慧明语带惋惜,连映雪不由信任起眼前这个小和尚来,关切道:“在下听闻捕头将这猴儿锁在官府中?”   慧明点头道:“望公子早日查清此案,令它脱离樊笼。”话毕,他起身略辞道,“小僧还有许多添灯洒扫的事务未完成,先行告辞了,施主请便。”   连映雪看他弱不承衣的小小身影缓缓去了,不由暗暗钦敬了,可是回想来与这小和尚的谈话并无大益,反而有令案子更杂乱之感,她不由叹气一声,只好决定去姑苏驿站再走一趟。   去之前,连映雪又特意回厢房看了邹云一眼,只见他埋头苦读,这才想起,原来慧明与他本是差不多年纪,都是一样生得好且慧黠的少年,可一个是忘尘脱俗,一个是深陷仇怨,造化弄人,果然迷离,不知长大了各会成了怎样的人物?   邹云看见连映雪不知何时倚在门前发呆,不由扬声道:   “师傅,你要是犯了痴症,那就早些去看大夫。”   连映雪不由轻笑一声,戏弄道:“乖徒儿也晓得关心师傅了?”   “哼,你问和尚话问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不说你背书背得怎么样了?”   “我都背好了,但我还得再细看,等晚上你再查不迟。”   邹云悟性,背完了本也是常理,连映雪点点头道:   “这寺里很静,只有一个小和尚,你要散心,大可随意走动,只是不要弄坏他的东西。”   “小和尚?他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风月寺里,他不怕么?”邹云惊奇,连映雪微微一笑,道:   “这我倒没问他,不过他老成持重,和你这种怀抱贪嗔心、爱恨心的,可完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作一处比较。”   邹云又听连映雪奚落他,不由皱了眉,道:“一个小和尚而已,有多了不起,等他瞧了我的厉害,师傅你就晓得没有白收了我这个徒弟了。”   连映雪听了不由反问道:“我竟然不晓得,你有什么厉害的?”   邹云将十指摊开,道:“我这双手做机关可是很有天赋的,师傅你没看到满寺都是竹子,正好做些新巧的陷阱,等我把那个小和尚倒吊起来,师傅你就佩服我了。”   连映雪听了心上不由微微抽动,那么个可爱的小和尚遇上了这么个小魔头?连映雪不由想起自己从前的顽劣难驯,知道说也无益,但不忍心慧明遇上这么个劫数,只好略劝邹云道:   “你想玩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看他好像是从小就被南宫府送进寺里修行的,看在你恩人的面子上,你可不要伤了人家。”   邹云点点头,眼中却掩不住坏笑,道:“师傅,我很有分寸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俺觉得可以考虑写个十年后邹云和慧明的耽美。。。。。。哈哈哈。。。。。   ☆、似故人来   临出寺门,连映雪正看见慧明执竹帚扫石阶上的雨后竹叶,她双手合十,施了个礼,问道:   “小沙弥,敢问姑苏驿站往哪去?”   慧明指了指右手边的青石小岸道:“张阁老那天从那边来。”   连映雪像想起什么一般,细问道:“那天他可撑了伞来?”   慧明略作思索,答道:“撑了把素纸红梅伞,那夜猴儿不知乱跑去了哪里,我因寻它所以才开了寺门,正遇上张阁老独自前来,方见礼时,那猴儿突然从竹林子里蹦了出来,见着张阁老那把红梅骨伞就要抢,吓了人一大跳。”慧明记得这节,忽又道:“小僧记得张阁老连续重复了一句话,但小僧没听懂。”   “他说什么了?”连映雪细问着,慧明答道:“他看着那伞说了好几遍的‘洒牛车’。”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不由学了一遍,这三个字异音怪调。慧明低下头去,又接着沙沙地扫落叶去了。   连映雪沉吟着,正要往姑苏驿站,却见一顶四人抬的湖绸轿子匆匆地停在寺门口,领头的一个轿夫朝连映雪请了个安,道:“南宫公子请小的传话说,不知贵人已驾临姑苏,有失远迎,请府中一聚。”   连映雪晓得怕是她偷了人家的银子,把人家给招来了,只是没想到南宫府的耳目这么广,手脚这样快,只好略点点头,轿夫打起轿帘,连映雪低下身去坐上了轿子。   一路穿街过巷,轿子直从正门抬进了双狮镇宅、挂鎏金匾的南宫府,穿过几进院子,到了一处垂花门前方落了轿,这时已有四个小丫环在门口候着了,一见人来,其中一个丫环奔上前,纤纤细手替连映雪打起帘来,待连映雪下了轿,小丫环们娇柔低了身请了安,打帘的丫环道:“我家少爷还有纨素姑娘在风暖榭等公子多时了。”说着前呼后拥地,领她朝风暖榭去。   风暖榭廊下,沿镂空雕花的扇窗细望,轻绡茜纱随透窗暖风微微晃着,朦朦胧胧的脂粉淡香里,几折展开的松石清泉屏风下,锦垫上席地而坐一位低眉捧书的姑娘,想必她正是丫环们口中的纨素了,但见她身着蝶戏石榴花红襦裙,对襟小袄上绣着一对剪尾轻燕,肤如雪,眉如画,颜如玉,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   连映雪即作公子打扮,便不妨轻狂肆意些,对引路的小丫头道:“金屋里这位难道是南宫瑜藏的阿娇?”   众丫环掩袖一笑,但却不敢多嘴答话,这南宫府治下之严,倒可见一斑。   稍时,拐弯引到暖风榭扇门前,连映雪才看见另一折展开的画雪拥山关、纵马猎狐图屏风下,南宫瑜正坐着调云和琴的第三根弦。   小丫环低下身去通报了,南宫瑜和纨素姑娘皆抬起头来,南宫瑜看连映雪这身打扮,不由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弄弦道:   “别来无恙?”   纨素姑娘倒不像南宫瑜这样怠慢来客,起了福身道:“妾身纨素给公子请安,公子万福。”   连映雪点点头,暖风榭中果然风暖怡人,但四处不见炉子生火,入席时青玉簟却是暖的。想来这暖风榭定是引热水灌磨石砖下水漕,这才有流转而来的满室暖意。   “多谢你救我,还为我解了毒。”连映雪功力已恢复近九成,全是托赖眼前这个贵公子,开口言谢。   南宫瑜轻轻一笑,道:   “原不是什么大恩,更何况十支雪参,有劳你成全。”   连映雪点点头,默了声,她不想去打探雪剑门的旧怨新争,快人快语道:   “公子专程请我来,不只是叙旧罢?”   “我也不歪缠闲话了,敢问风月寺的案子可有头绪?”南宫瑜校好了弦,拨了段短曲促音,一旁的纨素姑娘释卷,轻轻提起兔肩紫毫笔,凝神在撒金笺上写着隶书小字,大概是在记录曲谱。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轻声问。   “什么?”南宫瑜不解其意,看来也并未听懂。   “这是慧明告诉我的,张阁老到了风月寺的时候挂在口中的话。”连映雪据实以告。   南宫瑜摇摇头,纨素姑娘却道:“莫非是闽地方言不成?想来这张阁老既是闽籍,一时吐露乡音也未可知?”   连映雪听了深觉有理,点头调笑道:“姑娘秀敏娴雅,做南宫瑜的红粉知己未免可惜了。”   南宫瑜听了不由眉梢一挑,亦笑道:“我也晓得委屈了她,只不过像你这么直接戳穿的,还是头一遭!”   纨素姑娘略摆手浅笑道:“纨素本是风尘中人,劳蒙南宫公子搭救,愿终身侍奉左右,不敢妄言知己。”   “是前缘误了你,你何必又提这话?”南宫瑜忽而轻声嗔怪,纨素姑娘脸上微红,低下头去,两个小儿女情态,倒令连映雪不禁自责,赔礼道:“是我轻薄孟浪了。”   南宫瑜看连映雪一眼,也笑着道:“说了不提了,纨素说是闽音,来人,去府内寻个闽籍的小厮过来问话。”   随侍在门口的小丫环听令,退下寻人去了。   连映雪本欲问慧明之事,但适才提起,南宫瑜只字不肯言及,恐怕多问也不得要领,只好拣轻巧的问道:   “听闻姑苏官府查此案月余,想必仵作早验了尸,不知南宫公子可借出记录,供我一阅?”   南宫府扎根姑苏数百年,这点小事定难不倒他,果然南宫公子点点头道:“我尽早派人送来,你这几日可都住在风月寺中?”   “正是。”连映雪点点头,这时,传唤的小厮已被小丫环领到门外,并不进来,南宫瑜招招手,方才进来,请了安,南宫瑜点点头,问了这小厮姓名、哪年卖到姑苏之类的闲话,待小厮答了,南宫瑜方客客气气问道:   “请教你,洒牛车三个字在你家乡话里是什么意思?”   那小厮眉头深皱,见公子脸色,忙跪下道:“小的不知,公子不要怪罪。”   南宫瑜以为这小厮存心欺瞒,纨素姑娘却道:“闽地方言不下百种,哪被你这么巧一问就问出来呢?”   “原来如此,”南宫瑜神色稍霁,嗔道:“你倒不早说,难不成是故意要看我白忙活。”   “公子是江南第一聪明人,妾身怎么敢在您眼前一再卖弄?”   “你不敢,谁敢?”南宫瑜摇头一笑,连映雪端坐其间,见情人软语,似暖风及面,微微一笑道:   “既然并无线索,我还要去姑苏驿站走一趟,先行告辞了。”   南宫瑜点点头,道:“我让人送你出去。”   正这时,忽然听闻那榭廊处几个小丫环惊惊慌慌道:   “这位公子您稍候罢,我家主人正在见客,您这样闯进来连累奴婢们受罚,请公子开恩。”   可那几个小丫环哪拦得住一个男儿郎,只见这位着极素衣裳的公子道:   “你们府上规矩太多,等我下了拜帖,等你家主人有了空,再等花月佳期,是何年何月?我从前就是在这一个‘等’字上吃了亏,从今后我可不管了!”   说着那公子推开这些小丫环,大步流星而来,隔着那茜纱窗,连映雪看清他俊俏眉眼,不禁一惊,略道了声“得罪”,退到了纨素姑娘身后的锦屏内,方端坐了,心上已微微跳了起来,只为这短短的一瞥,遇见了故人。   南宫瑜看清来人,不由笑道:   “如此肆意,我道是谁,原来是甘庄主。”   甘贤并未看见屏后人,只是道:   “原来你躲在这里。”   这本是甘贤对南宫瑜说的,屏后的连映雪却不由更加心虚意乱。   隔着屏风抬眼望去,他的目光似被南宫瑜身后锦屏上的雪中猎狐图吸引,想起那一刹,映雪儿巧鞋上勾起酒坛子朝他怀里一抛,那风雪篝火中明亮的眼神,那一句自她口里说出的多情笑话,不由得微微怅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连映雪坐在松石清泉屏后,见他侧影黯然,自问今生辜负他,亦不由微微低下头去,心上已叹气千百回,可双唇却紧紧抿着,不敢,亦不愿,与他相认。   “不知甘庄主大驾前来,所为何事?”南宫瑜将云和自膝上置于一旁,问道。   甘贤似醒了神,清朗答道:   “在下原与映雪儿生前约好,和她同游江南,可如今我一个人独自登上南山,不敢去想明春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惟一能做的,就是将她的飞灰随风洒到制陶人家旁,我愿她百年后,得偿所愿,化成一尊釉里红瓶,去盛她心爱的红梅。”   外人听了这句,都已经恻然,更何况屏内的映雪儿?   若是世上果真有可待成追忆的情愫,那么他此时此刻的惘然,当时当日的真心,都令人莫名神伤。最恼的是,他来时来日亦会为她沉浸于往事中,不能消解。   这原本短促的一生,被从前、将来,以及当下她对他的亏欠,扯得如断藕上的情丝一样漫长。   “可是撒完她的飞灰,我又后悔了,如今我只想寻一样东西作为念想,能让我时时想起她的好处。”甘贤话中有话,南宫瑜已明白他的来意,淡淡道:   “看来甘庄主是想要这把云和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票票之后必有评评,然后就是三四天没人理我,你们都约好了吧?不过还是要说谢啦。 贤哥哥出场了,某人高兴不?   ☆、风宴剑舞   目之所及,甘贤正是看上了南宫瑜身畔的云和。   南宫瑜笑道:“可惜在下不能割爱。”   “无妨,”甘贤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我正好在南宫府中长住着,听闻府上有美酒三千待客,在下愿一一品较。”   南宫瑜不禁也皱起眉来,纨素姑娘笑语道:“原来是个无赖公子。”   甘贤原一直未瞧这纨素一眼,现在看了只道:“原来是个清婉佳人,伴南宫瑜左右岂不可惜?”   闻言南宫瑜不由苦笑,叹气道:“这是今日第二遭听见这话了。”   “是么?”甘贤索性坐下,笑道:“总之我要定云和,明春三月前,公子若仍不愿成全,在下到时就只好抢了,公子可能不知,在下的轻功不才,却跑得赢世上最快的骏马。”   甘贤连威胁起人来也是这般春风和煦,他不愿在春时逗留江南,所以定了归期。南宫瑜没有对策,纨素姑娘笑道:   “公子忘了金叶扇舞之戏?以公子剑法无双,苦练不中,不如请甘庄主一试?”   南宫瑜闻言一笑,明着请君入瓮道:   “甘庄主,莫说在下不给你机会,我们不如赌上一赌。若你赢了,云和琴双手奉上,若你输了,南宫府确有三千美酒,你也可长住姑苏,只是不要再打云和的主意了,你意下如何?”   “无论赌什么在下都愿奉陪。”甘贤向来洒脱,南宫瑜笑道:   “来人,取一匣金叶子来。”   丫环们听了说要金叶扇舞,一个个竟连规矩都不管,忍不住叽叽喳喳笑语纷纷起来,屏后的连映雪沉吟着,静观其变。   不多时,紫衣小丫头捧着檀木堆红匣子上前来,南宫瑜笑道:“纨素,劳你取一枚金叶子题字罢,我看,就写‘姻缘’二字。”   纨素会心一笑,素手打开匣子,满匣金叶,薄如蝉翼,流光灿灿。她拈起一片金叶铺于笺上,依言提笔在叶上写了,轻轻吹干墨迹,复又将这枚金叶子放回匣中,南宫瑜道:“来人,将金叶子装进青绸绣球,抛到梁上去。”   小丫环们听命,领下金叶匣子,不多时捧着一个怀抱大的五彩十二弧面绣球进来,但见绣球另一端连着一条青色长绸,另一个黄衣小丫头端了绣凳来,紫衣小丫头站了上去,将绣球抛过梁去,只听里头金叶轻轻晃动的细密碎响,另一端绿衣小丫头握紧了彩绸,牵着令绣球停在不过一人举手可及的高度,再将青绸挽系在了一旁的梁柱上。   这番备事,可谓奇巧极了,甘贤笑道:“府上倒有这么多新巧乐子。”   “无以招待贵客,聊供一戏,来人,取我的宝剑来。”南宫瑜吩咐着,粉衣小丫环捧了剑匣上前,南宫瑜道:   “素闻甘公子轻功不俗,只是不知剑法如何?”   “这是何意?”甘贤看着小丫环置于他膝前的剑匣,不解奥妙。   “等在下击开绣球,金叶漫天飞洒,公子只须以剑刺中适才纨素题字的那片金叶就可。”南宫瑜言语轻巧,适才那一匣金叶岂止千枚,一时飘洒,怎能一击即中?难怪纨素都说南宫瑜也是苦练不中。   甘贤并无十成把握,他将剑匣打开,取出宝剑,此剑以棠棣为柄,剑耳鎏银镶玉,握剑慢慢出鞘,剑身上题了“流呈”二字,一霎光耀,果然是流光飞呈,甘贤道:“如此,在下更愿一试。”   “公子稍慢,金叶虽齐,可惜扇舞未备,”说着纨素轻轻起身,道:“容妾身告退更衣。”   屏后的连映雪低眉沉吟,大致猜透这金叶扇舞是何意?原本金叶飘零,舞剑已然难中,更何况加上美人扇舞,香扇急风,金叶飏洒,岂不更加迷离惑乱?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顾为川来舞剑,连映雪也不敢妄言十成把握,更何况此番是不爱用剑的甘贤?难怪南宫瑜此时神色,成竹在胸,不过是故意要戏弄甘贤罢了。   暖风榭偏阁内,纨素姑娘正伏下身去要换双轻薄舞鞋,却忽被人从背后点住了穴道,连映雪在她眼前现了身,笑吟吟道:“你一个佳人,怎么比南宫瑜还诡计多端?连金叶扇舞这种刁钻法子也想得出来?”   “公子私闯闺房地,不知是何意?”纨素虽惊慌,但却着意沉稳,连映雪晚得自己公子打扮颇为唐突,只是她一霎更唐突的,居然伸了手指点了点纨素姑娘的绛唇,问道:   “在下看姑娘罗袜,右足是六趾,不知姑娘与风月寺主持有何渊源?”   “小女子不过与方丈有数面之缘,因着这风月寺本是南宫府的家寺,小女子还是认识了南宫公子之后,才到风月寺上香祈福。”   纨素姑娘对答如流,连映雪笑道:“原来如此,”说着她拣起房内的几本曲谱抄录,细细看那字迹,道:“这字体好眼熟,与张阁老那日撑的红梅骨伞上的题诗,笔法倒是一模一样,不知姑娘作何解呢?”   “小女子确实在一把纸伞上题过红梅诗,不过那纸伞半年前就已失了,想必是随手落在何处,被人拾去了也未可知。”纨素巧舌善辩,连映雪又道了句“原来如此”,就抬手给她点了哑穴,道:   “纨素姑娘太聪明了,恐怕扇舞更是精湛,我只好冒犯了。”   说着连映雪解下腰上锦带,纨素脸上惊慌,连映雪对她一笑,复又解下头上玉冠,一时如瀑青丝垂下,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成,纨素姑娘看清连映雪的女儿身,眼中不再慌乱,却不由更加惊讶,瞧着连映雪换上挂在屏风的熏椒衣裙,佩玉翠系香囊,不经意回首一顾,如惊鸿之在烟霞,风华姿容,竟令她这个公认的美人也不禁艳羡起来。   连映雪束锦挽起青丝,素纱轻遮容颜,纤纤手握起红绡扇,忽自嘲般叹气道:“那日碧湖宫说要请他当众使剑,如今一语成真,可人算不如天算,今日还要我赔他一阙扇舞,难怪老门主常说不可乱造口孽,果然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不多时,暖风榭中,旁物已撤在一旁,当中三丈余的织毯铺开,甘贤负剑立于一角,端看那纨素姑娘更罢衣裳,从屏风后步了出来,遮面揩扇,身轻腰细,朝众人盈盈一拜。   南宫瑜此时并未看出端倪,只笑道:“候你多时了。”   说着他拾起案前瓷盘干果里一枚杏仁,弹指而去,那杏仁急速飞去,打在半空绣球上,只见那绣球忽从高处散开,杏仁果儿还未及地,漫天金叶已被暖风吹疏,随那一阵悦耳细鸣,落向连映雪。连映雪轻下舞腰,执双扇拂面一扬,如流风回雪,飘起原本凋零的金叶,细腰柔弱,转带裙风盈满,一时素尘里尽是袖香,珠箔飞絮,熏面而来,令人目眩神迷。暖风榭中的小丫头们瞧了这一舞势,一霎个个击掌赞叹,欢声笑语起来。   南宫瑜凝目望去,眼前金叶零落中的美人衣云曳影,虽隔纱望去,可更使她如在云端不可及,更似那桃花颜色陷于怀想中,显出无法比拟的美来。他不由轻叹道:“素儿,你扇舞蒙纱,美在遐思中,真是聪明极了。”   说着南宫瑜指上拂过云和,奏起和舞的横塘曲来,连映雪笑眼看他,心底却直叹,那几千枚金叶里,题字那枚到底藏在哪里?   她随曲波,步下蹈莲,曳曲风,袖销岭雪,露皓婉,抛轻扇,将团团金叶漫天打散了,舞势已如惊鸿掠影,所系佩饰一时亦随她步法晃动起来,仿佛日照玲珑,风摇翡翠,当真是红荣碧艳,素华锦年。   甘贤凝神,看准金叶飘零,一时长剑舞入,如金华流日,佩星连景,那无法寻觅的剑光已刺向当中翻舞的那枚。   南宫瑜琴声骤绝,将一素瓷小杯掷了过来,甘贤撩剑一击,那杯已脆声碎成了两半,跌在织毯上轻弹,那金叶更晃然已要落地,连映雪轻展身来,足尖接住那枚薄叶,挑起入空,旋展裙摆如半面花绽,雀开彩屏,一霎香风金叶混入漫漫空中,好一势的波澄旧碧、火息前红。   南宫瑜这才意会道,眼前的纨素竟是有心助甘贤的。   而甘贤借此机缘,使出挑剑势,剑势之快,如飞鹰凌空,挑过连映雪耳畔的青丝,那绵绵不绝的剑意,连见过天下剑法的她也不禁生了寒意,仿佛这一招执静持衡,已怀柔天下。   不出所料,那题字金叶已被他的剑锋刺中,众丫环们头一回领教这俊俏公子风姿,再见他春风一笑,不由个个脸红娇羞,掩袖笑了起来。   连映雪却怕他近身看出破绽,连忙收起揩扇,福身一拜,便匆匆退了下去,只听身后南宫瑜击掌赞道:   “甘庄主好剑法!素儿也当真好舞技!”   那一句听来别有用心,甘贤亦不由看向连映雪的影姿,道:“多谢纨素姑娘成全。”   “能观她一阙舞,请君使这流呈剑,倒也值得托付云和琴!来人,奉酒来,当敬甘庄主一杯。”南宫瑜笑呼群婢奉酒,连映雪退远了,已听不清他们的对答,只是心上缱绻,隔门自言自语道:   “你若晓得,这阙舞就当我还你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来还是个编舞大师,抖动掩面飘过。   ☆、姑苏驿闻   暖风榭偏阁内,连映雪匆匆换了装,又替纨素姑娘解了穴道,冲她微微一笑道:“适才多有得罪,后会有期。”不等纨素姑娘生气,连映雪就落跑了。   她方要出南宫府后门,就见一个年纪约十六七岁、身穿粗布衣裳的小哥被南宫府的家丁推搡着拦在门外,那小哥自称姓陈,是姑苏驿丁,呼嚷着要见纨素。那些家丁见他这样粗愣愣地上门找人,哪敢通传?只一味地拦着人不让进。   连映雪听着姑苏驿还有纨素的名字,不由上了心,站在一边远远地听着,那陈小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纨素的亲哥哥,非要见纨素。   饶是如此,南宫府的家丁仍不肯通传,那陈小哥灰心气恼的,忽然看见门内站在假山石头旁的连映雪,一副如玉公子的打扮,气度从容,贵不可言,竟以为她就是南宫瑜,只乱喊道:   “南宫公子,小的是纨素的哥哥,求您通融让纨素跟小的回趟家。”   那些家丁只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哪胡乱认人!”   陈小哥却以为这些家丁是存心欺瞒他,愈发执拗,等连映雪走到近前,他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那些家丁扶也扶不起,赶也赶不走,只好任他一味肯求道:“南宫公子,当初您大发慈悲给纨素赎身,小的晓得您一定也会成全她的孝心。”说完这话陈小哥忽然低头拭泪来,连映雪道:“你起来再说话不迟,”见他跪在地上怎么都不肯,她只好亲自去扶他,语态和缓地问道:“为何纨素她的孝心还要我成全?”   陈小哥以为是南宫瑜纡尊降贵来扶他,忙起了身,忽又有些觍颜,退至一旁涩涩答话道:“小的请纨素回家,是因为我爹卧床一个多月,我看他一直不好,所以想请妹妹回家看看他。”   连映雪看陈小哥生性是个不爱说话的,可为了请纨素竟想硬闯南宫府,一片孝心倒也诚挚,便替他向那些家丁道:   “我看纨素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你们向她递个消息,她感激你们,想必不会亏待你们,更何况还有日后,我听闻这南宫府只有南宫瑜这么个少爷,他日后继承家业,纨素即便不是当家主母,如此受宠,日后也会有些造化,你们如今这样拦她的哥哥,就不怕得罪她?”   那些家丁原本只是依着规矩行事,听连映雪说得头头是道,为着趋利避害,一时个个脸上犯难,只好道:“小的们自然会悄悄地递个消息,可是一时半会不敢到公子面前去打扰的,更何况还要先进内宅去,适才我们才听前面大门那因为不知怎么闯进个轻功极好的公子,这会连累一群的门侍、内守都被责罚了半月的月银,这还算罚得轻了,幸亏老爷去洛阳了,若是老爷亲自来罚,这些人恐怕因做事不得力,直接就被老爷赶出南宫府,所以还请这位小哥回家候着罢,消息我们自然会带到。”   连映雪一时没想到甘贤擅闯南宫府竟连累了这么一群人,她只素闻南宫府家主南宫平,江湖称他“紫衣侯”,行事正气,智谋老道,但凡事爱讲个章法规矩以求公允,依此看,紫衣侯对外尚且如此,对内治下必然更加严苛,这些家丁说的倒是实话,她只好对陈小哥道:   “小哥不如先回家,若是纨素明日不回了,你再来不迟。”   陈小哥晓得只能如此了,忙要从袖里掏出些碎银两递给这些家丁,可那些家丁半点也不敢收,只打发他快走,连映雪听他是姑苏驿丁,她本就要去姑苏驿,道:   “小哥可是要回姑苏驿?我也有事要办,不如同行?”   连映雪适才帮他说了话,他自然觉得她亲切,道:“不敢推辞,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我无名无姓,只有个雅号,你可以叫我麒麟公子。”连映雪说话在旁人听来一定是古怪极了,可陈小哥却一点也不觉得,一边领着路,一边敬重道:“公子去姑苏驿是?”   “南宫少爷托我查阁老被杀的案子。”连映雪如实以告,陈小哥听了不由叹气道:“阁老是个极慈祥的老人,那天他一行家眷在我客栈落脚,不料下起大雨来,阁老又要出门,急坏了他们家的小丫环。”   “这是怎么个说法?”连映雪淡淡地问,陈小哥道:   “因为路途匆忙,那小丫环本来是保管伞具的,可行李大件小件,她一时一把伞也找不着了,只好求我帮忙,我不敢给那些破烂的粗油纸伞,想起我家妹妹纨素从前落着了一把梅花骨伞,既洁净又好看,就拿了出来。”   “原来如此,你妹妹倒没有说谎。”连映雪听着,又问道:   “我唐突了小哥莫怪,你妹妹怎么会被卖到……”   陈小哥一时低下头去,愧疚道:“那时候我也记不太清,后来听我爹爹说,是因为我生了场大病,家里变卖了许多东西,欠了很多债都抵不过药钱,只好将年幼的妹妹卖到勾栏里去了。”   连映雪晓得原是这般,不由同情起来,陈小哥道:“妹妹懂事,长大后一点也没有记恨我和爹爹,还常常送银两回来接济,其实我和爹爹都在姑苏驿做驿丁,俸银都够过活了,现在她有了好归宿,我本不该上门来,可是我看爹爹躺在床上一个多月了,请了大夫来也说不清是什么病症,我急得手脚乱了,才冲撞到南宫府去了。”   “我虽然不是神医,但医术还通一点,不如让我替老伯诊治?”连映雪一片好意,陈小哥哪敢推辞,忙要领着她去看陈老伯。   两人到了姑苏驿,姑苏驿正门过客、旁门进马车,这会正有些商旅停歇,挤挤挨挨,陈小哥一面领着连映雪从旁门进去,一面赔罪道:“我家在驿站后边小院,只好从这泥泞小道走了,请公子莫怪。”   “无妨。”连映雪跟着经过一排马厩,拐进一个小门,进了一个三厢房的小院,小院里搭了个灶头,一个井台,旁的也是俭俭朴朴,是个小户人家。陈小哥忙要烧水待客,又赔罪道:   “早上匆忙去南宫府,我这就去外间提水来。”   “院里这口井不用了?”连映雪看着那口井台灰尘泥埃,陈小哥如实道:“原来半年前还用得好好的,我爹说是他伺候不周,不小心得罪了过路的商客,他们让下人搬了石头把我们家井给填了,拦都拦不住,我爹还被人打了,额上磕了好多血。我爹常对我说做驿丁就是这般受人践踏,他说攒够了钱就让我回乡下买一大片田地盖几间大宅子,让后代子孙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连映雪听了,只道自古民生多艰,做下人即便任劳任怨,可仍逃不过经年受辱,陈老伯心愿虽不大,想必却是他一生执念。   正想到此,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道:“阿碌你回来了,你跟谁说话呢?”   陈小哥忙答话道:“爹,我带了个郎中给您看病。”   连映雪看陈小哥还要沏茶备客,推辞道:“无须如此,不如我先看看老伯。”   陈小哥见她如此热心,千恩万谢地领着进门,只见房里布置更加寒俭,床那边老伯背侧着身道:“阿碌,我早说了我这病就快好了,你还乱花银子去请什么郎中。”   连映雪走到床边,陈小哥忙抬了凳子来请她坐下,她温和道:“陈老伯你放心,我和阿碌也是有缘相识,不过是替您随便瞧瞧,不收他银两。”   陈老伯叹声气,并不转过头脸来,阿碌着急,自己上前边哄边劝道:“爹你就让这位公子诊诊脉看一眼。”   陈老伯叹口气,只将双满茧子的糙手从粗布被子底递了出来,连映雪手搭上去替他诊了,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得问道:   “老伯可是有何心事郁积?”   那陈老伯并不说话,陈小哥倒急了,道:“公子看我爹这病怎么样?”   “我看陈老伯这病只须静养,陈小哥放心好了。”说着连映雪起身道:“我还有事要问驿使,就不在陈小哥你这多叨扰了。”   陈老伯听了,道:“阿碌还不快送客人出去。”   陈小哥听言,领着连映雪出了房,赔礼道:“我爹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怪,公子不要在意,不是冲您的。”   连映雪略摆手,微微笑道:“只劳烦小哥引见姑苏驿使,我有话要请教。”   陈小哥自然应好,领着连映雪出了小院,从旁门进了驿站厅堂,厅堂布置同旁的客栈并无差别,只是另僻出块内间,只见那门内,一位年纪四十左右、身着黑衣的驿使正坐于桌案旁,许多人坐在外间太师椅上,等候着依次数点邮符、堪合公文。   陈小哥领进去,道:“周大人,这位是麒麟公子,他说阁老的案子,有事请教您。”   本朝驿使之职,多由富户盘了,既供官家用,又供私底下商民两用,所以经营得法,利不在小,而这驿使也多半有些财大气粗,连眼也懒得抬起了,只道:“阿碌你没看我正忙着吗?你爹休息了整月了,难道你也跟着歇了?那些马夫你不看着点,万一失落了客人的货,你赔还是我赔?还有阁老的案子,姑苏的捕头会管,我们撇清还来不及,哪里敢再提?什么公子来问也没用,别碍着咱们招待客人。”   连映雪看这位小小的周大人,官威倒赫赫,言语也精乖,只好微微笑道:“如果是南宫瑜亲自来问呢?”   “哪个南宫瑜?”周大人忽然脸色一变,想起来南宫瑜正是南宫府的独生少爷,这姑苏城从来没听哪个直呼其名的,连忙抬头起身来,打量了连映雪一眼,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连忙请着往一旁的坐了,支使着陈小哥去沏茶,恭敬请教道:“这位公子,南宫公子是怎么说的?”   “他呀,”连映雪淡淡一笑,道:“他让我请教周大人,当日张阁老出门时,驿站里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乱子?”   “这个真没有,连着姑苏捕头们来问,也是没有。”周大人老实作答,打包票道:“我这个姑苏驿,就我一个驿使,连着陈家父子两个驿丁,还有七八个马夫,两个厨子,都是在驿站着做了十几年的,没有别的什么闲人,那天阁老来,我们都打起万分小心伺候着,半点纰漏都不敢出,更何况不寻常的乱子呢?”   “那阁老的家眷这会如何安置了?”连映雪问道。   “这都过去月余了,阁老的案子虽然没有头绪,可是官府的人还是得亲自派衙役将阁老收棺,连带着阁老的家眷,一路护送回闽地祖籍了。”周大人答得和外头说的别无二致。连映雪沉吟着,又问道:   “阁老那些家眷当日是否有可疑?”   “阁老的夫人早去世了,听闻阁老半生无子,说是家眷,不过都是些小厮丫环并个老管家,没有可疑人。”周大人的话竟一点线索也无,连映雪只好起身辞道:   “如此,我先告辞了。”陈小哥刚沏茶来,连映雪一同辞了,由这精明老练的周大人亲自送她到驿站大门,她这才离了姑苏驿,往风月寺走。   才到风月寺门口,就听里头谁在大喊救命,听着竟像是邹云的声响,连映雪心上一沉,连忙进门去,却见竹林子那里,邹云被摇摇晃晃、结结实实地倒吊着,竟像个缠满粗绳的人茧,但看他叫喊得中气十足,并无命虞,连映雪不由笑问道:   “乖徒儿,您不是要捉弄慧明的么?怎么还亲自试机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着我书里的人物一块失恋了,我跑去海边看风景了,风景里我好像听到大海的闺女跟我说,甘贤再惨有我惨吗?我救了溺水的王子送他上岸,他却以为路过的公主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把鱼尾巴剁了换成腿,步步钻心地去找他,他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我回到海里,我还变泡沫了。你们说,海的闺女咋这悲催呢?   ☆、访寺老妪   暮野四合,晚霞绚红,染上万顷竹梢,流光四溢,透窗而来,风月寺的厢房里,邹云拿被子裹住头脸身子,一副被凌/辱的委屈气恼模样,怎么都不肯下床,连映雪则忍俊不禁地坐在一旁,良久,开口调侃道:   “乖徒儿,你的头发怎么也被人剃光了?你这样不下床也是对的,免得外间人都晓得风月寺多了个凡心炽热的小和尚。”   连映雪给自个沏了点新茶,又道:   “不过你还是得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是谁这样折磨你?我虽然不愿溺爱我的乖徒儿,但是打狗也得看主人,让我晓得是谁,我一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把他的头剃个光光亮亮。”   连映雪成心火上浇油,邹云终于忍不住怒腾腾道:“师傅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慧明本来就是个大光头!”   “哦?”她笑吟吟地饮口细茶,道:“风月寺就你和他两人住着,我不过是胡乱猜的,居然也中了……按理他斯斯文文,又不会武功,你又那般厉害。”   连映雪说厉害二字时,故意说重了音,惹得邹云一阵脸热,愤然道:“他就是只披着羊羔子皮的黑心狼!诡计多端的死和尚!原本他中了我的埋伏,被吊得惨兮兮的,却装出那副可怜样子,说什么他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丁……”   “然后你心有戚戚焉,就将他放了?”连映雪放下茶杯,笑眼瞧着邹云,他愈加不忿,骂道:   “谁晓得他比台上唱哭戏的还会演?我好心好意放了他,陪他玩耍,他装得老实,说什么要去念晚课、背经书,让我放他走了。又过了个把时辰,他回来说有素糕饼清茶请我享用,引我到了正殿竹林子那边,我就知道他笑得贼眉鼠眼的,一定有古怪,可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吊在空中了,他可比我狠心多了,任我怎么嚎叫,他都不理!等他一心一意在殿里念完经,就抬出个剃刀,说什么要帮我渡戾气、化劫数,这个冠冕堂皇满嘴歪理的臭光头,把我的脑袋剃得凉嗖嗖的,等我头发长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连映雪听了这么段曲折,不由撑着脸直笑,道:“我早说过你的智谋上不得台面,慧明小和尚以忍为先,示好为次,加之巧立名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竟无话可说。你说我要是去他跟前讲理,旁人会说我以大欺小,传出去,我颜面无存呀。”   连映雪气定神闲地又饮了茶,这般糙茶怎么都没有慧明小和尚煮的好。   邹云哪晓得自家师傅早被慧明收买了,偏心得很,还在那儿勿自着恼,赌咒发誓道:   “等我学会武功,我看他还往哪逃!我要把他全身都剃光了!”   连映雪猛听得这万恶之语,茶忍不住都要喷将出来,可面上还是力撑着不笑,忍得极辛苦地劝邹云道:   “慧明小和尚佛法高深,他识人辩人,想必是一片好心要替你化解乖戾,你怎么能不识好歹呢?而且你学会武功,头一件事就以强凌弱,与汉中沈府之流,有何区别?”   邹云嘴上不服,心底似乎有些回转,这时,回廊那青衣小沙弥端了素食清茶来,叩门道:   “二位施主住在风月寺中,小僧招待不周,只能请二位用些粗茶淡饭。”   邹云气鼓鼓躲进被子,连映雪自然请慧明进来,他放下饮食,双手合十,朝帐子里邹云施了个礼,道:“小僧多有得罪,施主莫怪,若施主不嫌弃,小僧又寻了本《药师如来琉璃本愿经》,愿同施主一块参详。”   邹云简直要被气疯了,想要奔下床来,可是顾忌着脑袋秃秃,只能拿被子裹得更严实了,骂道:   “你是存心到我跟前来气我!你快滚快滚!不要让我看见你!”   慧明一点也不着恼,从怀里翻出本发黄经书抄本,开始勿自念了起来,连映雪看这两人实在是对冤家,但尚且无须她来化解,她就心安理得地在这片佛谒声中,享用起小和尚的手艺来。   这么相安无事的,到夜里各自回房歇了,一夜无话,直到小和尚的晨钟敲响,连映雪方起了,推门来,是个云高万里、风清气爽的好天气。   她梳洗毕,正要去正殿听小和尚念早课,就见大清早的有人叩击寺门,连映雪去开了门,门外立着个小厮,看那打扮,原是南宫府的。   小厮朝连映雪请安问礼,递口信道:   “公子说,他派人问了阁老的老乡,那句‘洒牛车’原是‘伞拿错’之意,另外还让小的将仵作的验尸笔录亲自送给公子。若公子没有旁的吩咐,小的先退下了。”   那小厮行了个礼,这才走了,连映雪沉吟着,伞拿错,自然是指那把红梅骨伞了。她低下头,展阅笔录,匆匆浏览去,已知致命伤是多处刀伤,伤及心肺,立时毙命。她不由摇头想,阁老身中一刀兴许是猴子误伤,多刀致命,难道这猴子竟是成了精、会刀法的不成?   她将此信收好,正要阖上寺门,却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妪,下了寺门水道上的舟船,朝她招着手,扬着声唤道:“慢关门,慢关门,老身有事要见寺里的方丈。”   连映雪见那老妪身子硬朗,拾阶奔上寺门来,略喘着气道:“这位后生,方丈可在寺里?”   “我听小和尚说本寺方丈云游去了,半年未归。”连映雪据实以告,老妪脸上略有失望,坐在寺门石槛上,边拿手摇着扇风,边歇道:   “看来是不凑巧了,老身我难道进趟姑苏城,这会正赶上嫁了人的女儿怀了乖孙儿,我这才进城来陪着,话说上回见方丈,还是半年前我女儿刚嫁进姑苏城里来,我就顺道来同方丈说了几句闲话,唉,也不晓得那个可怜的女娃,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老妪絮絮叨叨,连映雪原也无事听着,听到这么句没头没脑的女娃,问道:   “婆婆你说的是哪个女娃?”   老妪见这后生像是在寺里苦读的书生,长得白净讨喜,就扯开了话匣子道:   “这本是方丈的家事,我一时倒也不知从何说起,说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雪下得大极了,我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着那么大雪,老身我一直住在乡下,和一家姓方的年轻夫妇比邻住着,他们家还有个四五岁的女娃,长得雪白一团的,眼睛大大的,一看长大就是个美人。”   老妪说起故事来东拉西扯,连映雪索性倚门细听起来。   “这年大雪封山,偏又遇上饥荒,那家当家的男人为了一家人生计,跑到山里打猎,半个月都没回来,那家女人靠着剩下的粮米怎么也活不下去了,心里又认定她男人没死,在山里等着她去救人,就硬要一个人跑山里寻人,谁也劝不住,她走那天大清早,跑到我家里,托我照看女娃儿,还嘱咐老身说,如果她也回不来了,就把这女娃儿送到姑苏城里风月寺她外公那里。   原来女娃儿的外公是个半道出家的和尚,听那家女人说,和尚已经当上了风月寺的方丈,想必养大女娃儿不是难事。那时老身死劝她不要使倔,可是这么个大活人我哪里看得住,她趁我不注意偷偷跑进山里,果然再没有回来。   我养着女娃十来天,因为家里虽然不缺这女娃的口粮,但我们毕竟是外人,许多事实在不好由我们作主,何况她娘的心意是送她到外公身边,后来老身我专门进了趟姑苏城,寻到风月寺。谁晓得我在这寺门外连等了三天都不见方丈,寺里的小和尚总打发说方丈云游四方去了,归期不定。   我心焦意乱,带着个女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没主意,幸亏碰着姑苏驿站里的一个姓陈的驿丁,他原来是个大好人,听闻了这女娃的身世,就说他先将女娃带在身边养着,姑苏驿离风月寺近,等方丈一回来,就把女娃送过去相认。   我实在是没法,就把女娃托付给他了。谁晓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半年前我女儿嫁进城,我心里记挂那女娃,就专程来风月寺想再看看,那回见着方丈,方丈竟然半点不知他的女儿女婿都死了,更不知道他外孙女儿被送进姑苏城的事。”   老妪说到这长长叹口气,道:   “那时方丈原来慈慈祥祥的脸色已经灰了,老身想着怎么也得找那姓陈的驿丁对质,可方丈只说这件事他晓得了,让老身先回去,老身也确实因为女儿出嫁,事如乱麻,就只好先回了。   可这半年来,老身人虽然一直住在乡下,可心底还十分记挂着这女娃后来到底遭遇如何,所以这回女儿有孕让老身来陪着,老身就顺道过来风月寺了,哪晓得又赶上方丈不在。”   连映雪听了这半天话,心下已有了头绪,那老妪歇息好了要走,连映雪却忽而撒谎,骗她方丈午时就会回来,请她到厢房坐着,那老妪听了一喜,跟着连映雪进了风月寺,先在上回慧明以茶待客的静室里歇下了。   连映雪则回房内取了那把红骨伞,撑将开来又认真把伞上那梅花诗看了一遍,散落的梅花似血,题道: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闻。”   她此时心如了然明镜,握着这伞到了大雄宝殿,对正敲着木鱼念着经的慧明道,   “小和尚,寺里的猴子很快就能从官府中放出来。只不过劳烦你去请南宫瑜,令他带上纨素姑娘,另外请他召齐姑苏捕头、姑苏驿周驿使、陈老伯和陈小哥一同过来,就说阁老之死,我已经查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线索都已给出,人物都已登场(慧明,方丈,纨素,南宫瑜,姑苏捕头,周驿使,陈老伯,陈小哥,猴儿,老妪,阁老) 劳烦施主们猜一下凶手是谁?除了阁老自杀这种答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海晏河清   寺园晴昼,暖风暄和,静室的门窗皆开了,与长长廊院相通,倾进日光,一应众人铺席而坐,檀香轻烟,从青玉镂空小香炉里袅袅而出。当中上席自然是南宫瑜,他端坐看这满室中人,连纨素的父兄都来了,不由镇敛眉峰,仿佛有不好预感。   陈小哥、陈老伯坐在周驿使身后,皆有些局促不安,看陈老伯似乎病体初愈,脸色尚可,但仍以粗布覆额,稍避头风。周驿使见是南宫瑜前来,面色恭敬,自知此处尚轮不上他说话,也不敢请教是何缘由,只能屏气敛容,作小伏低。   陈小哥则望向南宫瑜身畔静坐着的妹妹纨素,黛眉绛唇,清雅时难掩殊艳,尤其自从她跟了南宫公子,举手投足更是脱胎换骨一般,添了三分清贵,他这个做哥哥的一面喜悦,一面也有些自卑,他自问低贱粗糙,旁人断不会以为他是纨素的兄长,许多次甚至连他都不禁怀疑,他俩并非亲兄妹。   连映雪与南宫瑜相对而坐,她公子打扮,素雅深远,身后端坐着两个清秀小和尚,仿佛禅门侍童,别有一番妙趣。乡下老妪则坐在南角一侧,见一室各色人等,正不知何意,却见静室外忽然来了五六位带刀捕头,当头的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着皂靴锦袍,迈步飒飒有风,一看便知是行武出身,最难得有一段风度雍容,不单是鲁莽武夫,倒令人多看几眼,只见他嘱咐了随从捕头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门来,朝南宫瑜抱拳行了个礼,依礼坐在了右旁席垫。   南宫瑜向他引见连映雪,道:   “朱捕头,这位是我的一位旧相识,自号麒麟公子,因他在断案上颇有心得,这次阁老命丧姑苏,他恰巧又作客姑苏。我素知朱捕头杂冗缠身,恐怕难以分心,所以贸然请他插手,朱捕头不会怪罪罢?”   南宫瑜说得这般客套,这位朱捕头自然识相,道:   “南宫公子一片好意,朱某道谢还来不及,断不敢推辞。”   朱捕头打量了连映雪一眼,虽则他从未在江湖中听闻麒麟公子这个名号,但见这位公子仿佛文文弱弱、不堪一击,气息却稳而平,轻而慢,多半是个内家顶尖高手,他不敢小觑,朝连映雪微微点头致意。   南宫瑜见众人已齐,这才请连映雪道:   “这宗命案隔了月余才请你来查,本是没线头的乱麻,难得你竟查清了,我凡夫俗子,身处团雾,还要劳烦你指点迷津。”   连映雪想这南宫瑜未必查不清,只怕是他忙着和纨素姑娘享浮生清欢,懒得出手罢了。她不敢倨傲,沉静道:   “佛戒贪嗔痴,因三者皆令人昏乱,恐怕杀阁老的凶手,回头来,也不敢相信自己手上竟然沾了无辜人命。”   连映雪拣起膝边那把红梅骨伞,撑开了,置于众人面前,道:   “张阁老之死,全是因为这把红梅骨伞。”   这是一把精致些的骨伞,再怎么精致,不过只是普通寻常之物,如何能夺人性命?众人听了愈发迷惑,只听连映雪细细道来:   “当日阁老并家眷下榻姑苏驿,因听闻风月寺有佛经孤本,慕名而来,可天降霖雨,侍候的小丫环一时找不到雨具,所以向陈小哥借了这把骨伞。”   连映雪看向陈小哥,问道:“我说的可对?”   陈小哥点头称是,却仍是茫然不知,只疑道:“这伞不过是我妹妹纨素落下的,怎么会害死一条人命呢?”   “我已听纨素姑娘提起过,这伞上的诗是她亲手所提,敢问一句,这诗与从前可有二致?”连映雪看向纨素。纨素凝神细细打量那伞,吟哦诗词,摇头道:“此事太过遥远,我一时看不出差别。”   连映雪点头道:   “凡事都有巧合,只不过诸多事于半年前、月余前这两个时间发生,我反复从诸位口中听闻,如今想来,你们所说的不过是同一个局的片断罢了。   话说月余前,阁老撑着这伞到了风月寺,正碰上慧明小和尚寻找寺中所饲养的猴儿,这猴儿看见阁老的红梅伞就扑了上去,是因为这伞上沾了猴儿所熟悉之人的血迹罢了。”   连映雪一语道破,合座人或惊或疑,渐有不安,齐目望向那把伞,连映雪将指尖停在那几瓣略褪了色的梅花上,道:   “这并非丹朱所题,是有人用手指抹了血涂上去的,这人极智慧,怕被人看出端倪,故意将血迹画成了红梅五瓣,可是他终究无法用墨点蕊,所以这几瓣梅花是没有蕊的。若诸位不信,可以劳烦朱捕头请仵作来验查,或者将这伞置于烈日暴晒下,想必不时便有蝇头聚在这血梅花上。”   连映雪所说理据皆明,众人神色各异,疑团仿佛更多,朱捕头开口问道:   “若公子所说属实,那这血梅花是何人之血,怎么又与阁老之死相干,难不成,这血竟是阁老的?”   连映雪摇头道:   “并非如此,若这血是阁老的,可这伞置于门扇后,阁老身中数刀,命绝于堂中,相隔数尺,地上并没有阁老步行挣扎的血迹,可见血梅花并非阁老所画。   正相反,正因为阁老无意中撑了此伞出行,而他曾在寺门口连说了几句‘伞拿错’,想必无意中他同我一样,已经看出了这伞上的端倪!   而一路尾随阁老的杀人凶手,也恐怕是在阁老借伞后撑开时,才看出了梅花是血所画。凶手既晓得阁老是还乡的大官,怕他彻查这伞的蹊跷,所以才杀了阁老灭口。”   众人愈听,仿佛迷雾中有些亮光,只是此事何等离奇,众人皆是将信将疑。   “依你之言,这伞上的血是猴儿所熟之人的,那凶手所杀想必就是风月寺中僧侣。另外,这伞是阁老从驿站撑出的,凶手自然就是驿站中人了。”南宫瑜顺连映雪所说想去,目光所及,凌厉地看向周驿使、陈老伯还有陈小哥。   周驿使撑不住那等寒意加身,忙伏身告饶道:“小的就是借了皇天老子的胆,也不敢做出这样犯王法的恶事啊!小的从祖宗十八代起都是清清白白的,公子您一查就知,千万不能冤枉了好人啊!”   慧明听到这时,忽然双目怔怔,竟有些哭咽道:   “猴儿一直是我师傅饲养的,公子的意思,难道是我师傅已经被人害了性命?那伞沾的竟是他的血。”   连映雪不忍道:“方丈半年前云游,可曾与你交待话别?”   慧明神色愈发哀戚,惨白口吻道:“不曾,师傅向来如闲云野鹤,我半点也想不到他……”   连映雪叹口气,朱捕头沉思着疑问道:   “如果凶手杀了阁老只为取回杀害风月寺方丈的罪证,那这把红梅骨伞怎么还会留在厢房中?”   连映雪静静道:   “依我料想,凶手正在四处翻找雨伞时,不料想一只猴儿与他缠扰上了,所以他一时无法取回这伞。虽说这猴儿不能持刀杀人,却恐怕凶手退出厢房时,猴儿无意中将门闩从里头拴上了。   是而第二日早上,慧明带风月寺诸僧侣破门而入时,密室中只剩下阁老的尸首与持刀的猴儿,也正因如此,当日凶手一时闯不进密室,所以不曾拿回梅花骨伞。”   “想不到一只猴儿竟还有这样的本事?”朱捕头口吻颇有疑惑,连映雪听了微微一笑道:   “若姑苏捕头以为猴儿能持刀杀人,为何上门闩这样的小事反而作不得了?更何况这猴原是方丈从耍猴人那买下的,平素想必能作些杂耍,又加上本具灵性,兴许是故意锁上门也未可知。”   朱捕头被连映雪嘲讽,不由微微耳赤,却还服气道:“依公子所言,倒有些道理。”   连映雪继续道:   “日后这凶徒未必不谋划着取回这把红梅骨伞,只是朝廷命官被杀,震惊官府,厢房门上又封存官府印记,他不敢铤而走险,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想必他筹划着等风声一过,就将这伞取回,毁尸灭迹。”   连映雪一番话,已将当日阁老之死还原得清清楚楚,那乡下老妪一听方丈死了,不由叹气道:“方丈做尽善事,普渡众生,怎么会有人下得了狠手呢?”   慧明听到这句,忍不住落下泪来,邹云看他如此,知道他的师傅就同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邹云经丧父之痛,自然晓得慧明的难过,不禁轻声安慰道:   “你别哭了,我师傅一定会查出凶手,还你一个公道的,”   说着邹云看向连映雪,仿佛同仇敌恺般道:“师傅你别卖关子了,官府捕头在这,你快说凶手是谁,让朱捕头拖到菜市口砍了他脑袋。”   连映雪看着邹云,叹气道:   “凡事有缘由,你只知以血债血还,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了这毛病。”   邹云知连映雪所指,不由低下头去,连映雪看向满室众人,轻声问道:   “月余前,除了阁老被杀,我还听闻陈老伯也病了。可昨日我替老伯诊过脉了,强健无碍,不知老伯为何卧床不起呢?”   陈老伯汗如浆出,强撑道:“老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只是全身酸软,下不来床,兴许是人老了,筋骨也跟着老了。”   连映雪点点头,道:   “那可否劳烦陈老伯取下覆额的头巾呢?”   陈老伯面色一白,身子坐在席上微微颤动,陈小哥见了不由着急道:“爹你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我这就给你喊大夫去!”   陈小哥方要起身,连映雪却冷冷劝道:   “陈小哥不必忙了,老伯不是得了病,他卧床不出,恐怕是怕别人看出他额头上被猴儿抓坏的伤口罢?我说得对不对呢,陈老伯?”   连映雪此语一出,众人目光皆聚在了陈老伯身上。      ☆、驿使断魂   这一霎满室静得可怕,朱捕头上前去,一下扯开了陈老伯头上的覆额,只见爪痕赦然,新疤方褪,不由惊诧道:   “竟然是你!”   陈小哥断不敢相信,跪到陈老伯急道:“爹你快说句话呀,人不是你杀的!”   陈老伯走投无路,脸色凝重,仿佛垂死挣扎般颤声道:“就算老儿我额上被猴儿抓伤,谁能说我杀了方丈,谁能说我杀了阁老,难道凭着一把梅花伞上几片血梅花,官府就能治老儿我的罪吗?”   连映雪低眉敛容,眼神中有莫名哀怜,叹气道:   “你说的倒也不错,但如果——官府在你家的井里寻出方丈的尸首呢?”   陈老伯目光灰败,顿时颓然下去,连映雪道:   “阁老月余前被害,你月余前卧病;方丈半年前云游,你家枯井半年前被人填了,纨素姑娘又是半年前将红梅纸伞落在家里,种种巧合难道不惹人心疑吗?更何况陈小哥也说在井台有血迹,虽然你推脱到粗蛮的过路商旅身上,可那不过是你编的谎话,想来,方丈就是在你家小院被害的罢?”   朱捕头听到此,向门外的几个带刀捕头扬声道:   “你们也听清了吧,还不快去姑苏驿的井台看个究竟?”   那几个捕头得令,迅疾离去。   纨素万没料到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脸色戚然,花容黯淡,南宫瑜见她如此,十分怜惜,叹气道:   “钱财金银,我不会亏待你们陈家,为何还要意气杀人?”   陈老伯面色惨白,垂头不语,陈小哥不敢相信,急道:“我爹和方丈无冤无仇,怎么会杀人呢?”   “你爹和风月寺主持的恩怨由来已久,纨素并非你的亲妹妹,她其实是这风月寺方丈的——外孙女。”   连映雪一语道破,众人又吃了一惊,那乡下老妪这才晓得为何这个书生要留她了,老妪叹着气道:“这个后生说的都是实话。陈阿伯,我刚才看你眼熟,没想到当年的陈驿丁就是你,十年了,你也老了,我看你生得面善,怎么干出这么多狠事了?”   老妪端详着看了纨素一眼,道:“原来你就是那女娃,难怪长得这样齐整,这样仔细认认,你面庞长得像你的娘亲,眼睛像你的爹爹,可怜你的父母,不提了,不提了,孩儿,当年陈驿丁没让你和外公相认,到底把你送到哪去了?”   纨素脸色已变,轻咬贝齿,道:“他把我卖进了妓……”   “妓馆勾栏”这样的字眼终究没有说出口,纨素姑娘双眼一霎含着泪,垂下头去,不愿再说半个字,老妪猛的会过意来,没想到当年冰雪可爱的女娃被人卖进了青楼,她顿时又愧又悔道:“造孽啊,都怪老身当年信错了人!哪怕老身再等几日,等到方丈回来……”老妪不敢想下去,直恨道:“都是老身害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等我一把老骨头死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你九泉下的父母啊。”   老妪又恨又悔,抹着泪又将当年如何送年幼的纨素进姑苏城,如何托付给陈驿丁,如何半年前女儿出嫁她又进了趟城见了方丈的话说了一遍。到最后老妪已话头哽咽,只双手拍膝,悔不当初。   纨素被勾起伤痛心事,五内翻腾,气息已乱,虽着力隐忍着,可眼前还是禁不住一黑,昏倒在了南宫瑜怀里,只见她脸色昏沉,双目紧闭,如垂死的雀鸟。   南宫瑜又惊又怕,拦腰抱起纨素就要奔去寻大夫,只是忽而立在廊下,缓缓背过身来时,目光一霎凌厉地望向陈家父子,怒极了,语气骤冷,吩咐道:   “朱捕头,不用我开口,你也晓得该如何处置了罢?”   那一霎南宫瑜怀抱纨素逆光而立,面目有如地狱阎罗,朱捕头在姑苏十年,头一遭见这个素来温文如玉的南宫公子如此震怒,后背不由一凛,答道:“公子放心,我晓得!”   “你晓得就好!”南宫瑜一霎口吻中似有暖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南宫瑜抱着纨素急急离去,一众南宫家仆奴婢亦纷纷跟去,朱捕头叹声气,半开刀鞘,起身道:   “陈老伯,杀人偿命,你莫怪我未等秋后就先送你一程了!”   原本坐在前头的周驿使连忙退在一旁,陈小哥眼看自己父亲命悬一线,慌乱拦在陈老伯前头,不停磕着头哀求道:“朱捕头饶命!朱捕头饶命!您要杀先杀我!求您放过我爹,我爹他老了,也活不长了,您就放了他罢!”   咚咚的磕头声已令人不忍,更何况转眼间,陈小哥额上已血肉模糊,将那席上染得红渍渍的,朱捕头虽心上一软,可于公于私,他都没理由手下留情,他横着刀鞘用力拨开陈小哥,一霎刀光出鞘,就要劈向簌簌发抖的陈老伯,这千钧一发之际,连映雪却忽而沉声道:   “朱捕头且慢。”   朱捕头一时不解,刀未落下来,却冷声道:“公子大概是想发慈悲罢?可惜这人多行不义,他的性命留不得!”   邹云见师傅竟同情起一个杀了慧明师傅的凶手,不由也怨恨道:“师傅你何必拦着,这人手上两条人命,一刀砍死已经是便宜他了。”   连映雪站起身来,道:   “他是该死,但还有个人更该死。”   连映雪目光如矩,话语却愈发轻柔道:“陈老伯当年为医治陈小哥举了债,我料想他原本收留纨素姑娘本是好意,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个爱子深切的人,怎么可能忍心将别人家的孩童卖到勾栏那种地方去?”   连映雪的话虽有三分道理,可朱捕头却冷声道:“人走投无路,易子而食都是有的,更何况是卖了不相干的人,活了自己的孩子呢?且这陈驿丁断非好人,他杀了方丈,又杀了陈阁老,难道不都是你自己推断的事实?”   连映雪低下头去,道:   “有些事确实是他做的,但他,或许当年有苦衷,只是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罢了。”   “师傅你何必为这种人说好话,人是他杀的,他就该偿命!”邹云义愤,连映雪却叹了口气道:   “你若不懂人心复杂,有时赛蜜,有时胜毒,又怎能琢磨得透凡事会有个黑白真假?”   邹云愈发如坠云端,连映雪道:   “我问你,陈老伯,你当年为陈小哥治病,债主是谁?纨素姑娘当真是你推她进火坑的?若真是如此,你何必留着她的一把纸伞保管在身边,你怜惜纨素之心,恐怕不比她的亲生父母少半分,我说的可对?”   陈老伯老泪纵横,只道:“后生你不用多说了,人是我杀的,我手上沾了人命,死了也是活该。”   “阁老是你杀的本不错,可我从未说方丈也是你杀的。”连映雪一语,更令朱捕头惊诧,道:   “你这又是什么说法?如果不是他杀的,他何必掩盖罪证,为了一把纸伞去杀阁老?”   “他不过是被人威逼利诱罢了,真正的凶徒,藏在这梅花骨伞的诗上。”连映雪轻声念道:“粉蝶如知合断魂,香杳难随驿使闻。若不是那梅花无蕊,我断未注意到这诗,更不会想到,方丈临死前抹的血梅花,正落在这四个字上面。”   朱捕头依言看去,连映雪素手所指,梅花点点,凑起来竟是“断魂驿使”!他一霎心惊,转眼看向深藏不露的周驿使,喝道:“幕后真凶难道是你?”   周驿使不等朱捕头发难,手忽如鹰擒狡兔,一把夺过朱捕头手上的刀,反手一砍,朱捕头一时不察,臂上一痛,只见又深又长的一道血口子如涌柱,周驿使面露凶光,持刀而向,步步紧退,一退出静室,就发足往竹林狂奔而逃。   邹云不由急道:   “师傅你怎么还不追?”   连映雪却浑若无碍,上前替朱捕头点穴止血,复又收起轻轻梅花骨伞,递给拭泪的慧明道:   “若非你师傅临死前留下线索,这伞你收着罢,当是你师傅最后留给你的一点念想。”   邹云却越发着急道:   “师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再不追,他出了风月寺,要抓他可就难了!”   连映雪叹气道:   “你这个急性子什么时候改呢?你忘了你是怎么被慧明吊在竹梢上的?你以为慧明花了一个多时辰,难道只布置了这么一个机关就擒住了你?这个周驿使逃进竹林子里,依我看,不出百步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当真!”邹云眼神泛出惊喜,慧明念佛,道:“我布置那机关,没想到能擒住杀师傅的凶手,因果循环,当证佛前,善哉善哉。”   朱捕头闻言,不顾臂上的伤,往周驿使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时,连映雪从怀里掏出那一荷包银两,递到陈小哥手里道:   “你一片孝心,拿着这银两,带着你爹回乡下养老罢。你爹的心愿,不就是让你在乡下买块地,不用再为奴为婢么?”   陈小哥劫后余生,又惊又怕,但见眼前这位公子好言安抚,含泪又磕了头道:“谢谢恩公。”   “你快走罢,一会朱捕头或是南宫家的人来了,你就走不了了。”连映雪扶起陈小哥,陈小哥搀起阿老伯,两人朝连映雪拜了又拜,这才匆匆离去。室中只余乡下老妪、邹云、慧明三人,连映雪道:   “婆婆,你是心善之人,想必今日之事,您也不曾看见罢?”   老妪起了身,抹了把老泪道:“我女儿还在家里等着老身,老身什么也没看见,先走了。”   说着老妪也匆匆离去,邹云虽皱眉不解,可渐渐有些感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忽而发现南宫瑜说得不错,连映雪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师傅,他不由轻声道:   “师傅,你把银两都送了人,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连映雪轻轻伸了个懒腰,意态含慵,有别样的妩媚,看得邹云不由脸红,只听耳边嗡嗡连映雪的声音,柔若风吹竹梢的细碎声响,道:   “这还不容易,等我重开风月寺,你和慧明好好念经,一挣了大把香油钱,咱们仨就吃香的喝辣的,漫天神佛都管不着!”   “阿弥陀佛,本寺吃素戒贪,施主可不要打妄语。”慧明小和尚不合时宜,连映雪嗯的应了一声,笑道:“乖徒儿你说得不错,这小和尚十分可恶,以后你爱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罢,我忙了这几天,这会得好好补觉去了。”   邹云闻言,不怀好意地朝慧明笑道:“徒儿谨遵师傅法旨!”   连映雪剪手踱步,身后传来了两个小和尚打闹欢笑之声,她亦是满脸笑意。   谁料一刹,那廊前忽然转出个人影来,他面色憔悴,却难掩目光中的清高孤傲,一身无纹无华的素裳穿在他身上,衬出别样的飘渺气度,他身后四位雪剑门的药童垂侍敛容,朝她参拜道:   “属下参见门主。”   而白无恤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含怨,含怒,百端情绪,最后却难掩他的欢喜,话语却格外冷清地嘲弄道:   “我本要搜齐了世上所有的佛经给你超渡,没想到东晋《佛说三十七品经》孤本还没给你烧去,你倒还魂再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有没有男主啊???作者抓着脑袋,头发搔乱,我也不知道啊。 还有关于与女主相认的秘决:做一件爱女主的事就能与女主重逢,小甘小白都跑在前面了,小顾你还在干嘛。   ☆、相思门下   满寺的修竹,哪怕到了这冬日,晴光一来,仍是流莺乱啼。短短一刹,相隔这莺声软语,她和他在绿阴摇曳的光影里重逢,潇潇竹叶声渡来熟悉的沉默,同样满腹心事的她望向他的眉端眼梢,或有三分憀恨,也难掩余下的七分憔悴相思。   她扪心自问,待他何其凉薄?碾转滚滚红尘里,流动朗朗时空下,她心底是否曾有他一席之位?   他走向她,轻轻抬起手,她没有一点要躲开的心思,随他温柔地拔下她束发的玉簪,绾不住的青丝如锦缎渲下,他眼里满是她的珊珊秀影,一如幼年与他绕梅嬉戏时衣红衫子的模样,繁华拢梦来,他看进她的眸子里,难得的惆怅道:   “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以为……”   他这样温柔,完全不见他往日的乖戾,饶是世上最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违心地抗拒他。   她心下一霎柔软,竟肯哄他道:   “我原本想四处散散心,不是存了心不告诉你。”   这样的谎言骗不过三岁孩童,更何况容心性慧的白无恤?但他却仿佛晴光雪霁般轻轻一笑道:   “当真?”   “当真。”哄人的话说完,连映雪不禁要恼恨起自己来,可在白无恤听来,她的话却像沓沓密约般,令他沈沈的离情都有了归处,他忍不住用手指拂过她柔软的青丝,不等她有哪怕半点的闪避,他另一只手已勾在她细腰上,他用力将她拢向怀里,不允许他与她之间再有半分的疏离。下一刻,他低下头去吻她,狠狠的,像是故意要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样,任她在他衣香怀里秀眉稍颦。   唇上的滋味愈发悠长,她的冷清也愈发明显,他却不想管了!哪怕她对他只有萤火微光的爱意,他也要得到她!   他拦腰抱起她,踢开厢房的门,无顾佛门重地,任由神明在上,他只想令她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一个人!他情迷意乱地,一路抱她到了素床帐子里,他双手紧紧箍住她,疯狂地吻她雪白鹤颈,细密的绯红如合欢花绽放,似有沉醉春风里的迷惘。   这一刻,她清醒地承受他身上的佛手甘香与他眉眼中的情难自禁,她只道相思难酬,他却是为她的辜负如此折磨。   连映雪一只手攥牢他的素云袖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胸膛上,隔衣仍可听见他疾速的心跳,任凭他难耐的吻愈发密集,她的声音温柔起来:   “你明明晓得我……”   他抬起头,望着她满是温情,道:“那又如何?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   这话才说出口,连映雪脸色一霎转白,白无恤忽然有一丝后悔,后悔在这一刻太过迷乱,竟在她面前提起顾为川这个人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轻而易举挣开他的怀抱,跳下床去,背影绝情极了,白无恤的心简直要随她一步一步地扯碎了,没有人令他辩解,他却又涩又苦地道:“我若杀他,岂不让他称了意和你在黄泉相聚?”   “无论如何,你晓得的,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死。”连映雪温柔极了,她门主的威严藏在这愈柔愈刚的话里,她又做回了那个智珠在手、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朝门外挡住去路的雪剑门众弟子轻声道:   “谁要拦我就不再是雪剑门的弟子!”   那般凛烈,不怒自威,白无恤不由嘲弄道:“你要去洛阳?”   “我做他的妻子,难道不该为他收尸?”   连映雪的话像一块寒冰烫在了白无恤的心口,他展掠身形,转眼拦在她面前,冷声道:   “顾为川与武林盟主谢崇约下生死比试,他独闯谢府千军万马,你以为他活得了?你以为你孤身一人前去,又救得了他?”   连映雪不怒反笑,道:“好男儿不惧生死,若他怕了区区一个谢崇,我堂堂雪剑门门主,何必委身做他的妻子?”   那话里三分得意激赏,七分睥睨天下,未等白无恤出手,连映雪一掠身,转眼飞上竹梢,骤然随她而去的,是他眼前原本无比绚烂的风景,刹那如蜀锦化灰堆,他独立在檐下,容色沉沉,手指攥紧,青络毕现。   -------------------------------------------------------------------------------   番外---假如他们和她NP,智商都会下降   (想一想都很罪过,阿弥陀佛,但是让小白和小甘落了空的话,更罪过,不如NP?反正映雪儿身体很好的样子,善哉善哉)   1、昨晚映雪儿睡在谁房里?   广亵雪域,冰天冻地,漱泉阁九眼温泉,暖池云雾吹风皱,三个武功卓绝的男人一块泡在最大的那一眼温泉里,谁都不想跟谁多说一句话,可他们偏偏又泡在了一处半个多时辰了,像是在比试谁的体力更好一样。   良久,甘贤看向顾为川,仿佛这雪域里开出了胭脂花海一般,含笑问道:   “映雪儿昨日是和你在一块?”   顾为川的家教令他随时都要认真回应别人的问题,哪怕他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他忍着不耐烦,却好似满不在乎地平静道:   “没有,我以为她歇在你那里,毕竟,你是我们三个最会哄女孩子的一个!”   顾为川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尖酸刻薄起来,甘贤反问道:“如果在我这里,我何必问你?”   两人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一般,同仇敌恺瞪向一直拿暖帕子蒙着头,舒展着双手靠在玉脂池沿的白无恤。   甘贤满是揶揄道:   “他最会用强!映雪儿一定是在去我房间的半道上被他拦了去,抱回了自己房里,真是可耻可恨不要脸!”   只听啪的一声,白无恤的帕子被他狠狠地掷进了水池子里,愤怒道:   “如果映雪儿睡在我房里,我还跟你们泡什么澡?我一个有洁癖的人,忍着和你们这群二货泡澡,要不是为了刺探军情,我至于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白无恤一副跟顾为川还有甘贤泡澡比杀了他还难受的模样,彻底激怒了这两人,甘贤身法奇快,一下狗刨过水池三丈的距离,狠狠将白无恤按在了池子边上,转过头去,泪汪汪地看着顾为川道:   “我知道你忍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趁我现在制住他了,你快过来拿洗澡水灌他!脏死他!!”   白无恤哪会束手就擒,仰天大笑着,只见一霎池子忽然变成了淡淡浮藻般的绿色,顾为川连忙爬上岸,破口大骂道:   “你又来阴的!”   甘贤不抵药性,软弱无力地趴在暖池边上,白无恤拨开他的手,冷哼道:   “我这药没什么大毒,不过让你俩三个月都没办法和映雪儿同房罢了!”   顾为川和甘贤脸色皆变,恨恨道:“你……好……毒……”   不远处,万顷冷云梅畔,梅香小筑里独卧着的连映雪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光珠二婢端了洗漱之物上前来,珠儿颇为惆怅道:   “小姐,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睡了一夜,谁也不临幸,你确定这样好吗?”   “我很累。”连映雪揉揉发梢,道:“他们再天天缠着我,我就出家做尼姑去。”   光儿笑嘻嘻道:“小姐你就是去做尼姑,白药师也不会管那些清规戒律的,他要找小姐,哪管是什么宝刹,他都会闯进去的。”   “我倒忘了,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唉!”连映雪望向阁外梅花零落香雪海,满脸惆怅,重重地叹了口气。   2、谁陪映雪儿去中原破案?   芦台殿议事,满殿雪剑门弟子肃穆,寂寂无声,只有三个男子旁若无人地高声争论。   “我轻功最好,这回轮到我陪映雪儿去!”甘贤咬牙切齿。   “我剑法天下第一,谁第一谁陪映雪儿去!”顾为川玩弄织金袖摆。   “你们俩谁敢去,我就下毒毒死谁!谁让我最擅长用药呢?”白无恤从从容容地,手上捏着两根闪着荧光的长长银针,一看就是给甘贤和顾为川精心准备的。   顾为川冷笑道:   “你以为我吃一堑,不长一智?我倾尽顾家财力,从百草门买下了这颗避毒珠。”   顾为川指尖捏着一枚玉珠炫耀,笑道:“昨夜映雪儿不晓得这珠子是做什么的,差点被她吞了下去,真是担心死我了,我还是把这珠子好好收起来吧。”   说着顾为川将珠子含在了嘴里,白无恤忍住一阵恶心,冷嘲道:   “你虚张声势什么?昨晚映雪儿当真宿在你房里?你们所谓名门正派,一股子恶心劲,手感哪有我好?”   满座弟子脑海中先是出现了妖娆无双霸气无双的门主连映雪,用丁香小舌渡过顾为川口中珠子的情景,一霎又出现了连映雪一只手搭在顾为川衤果呈的肌肤上,另一只手撩开白无恤的宽松衣裳,陶醉地比较两人肌肤手感孰更胜一筹……芦台殿众弟子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甘贤被这两个人恶心得不行,斥道: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为映雪儿的清誉考虑过一分半点,闺房中的事也拿到这大庭广众里来说?”   “说又如何,你问他们哪个听见了?”白无恤玩弄手上的玉扳指,冷目一扫,目之所及雪剑门弟子个个噤声敛容,谁都不敢相应。   “可惜,被我听见了。”芦台殿高处,水晶帘内玻黎枕上,一直倦眠的连映雪伸了个懒腰,道:   “这次去中原查案,就让甘贤陪我去罢。”   顾为川和白无恤嫉妒的眼神顿时杀向甘贤,甘贤却乐不可支,哼起曲儿道:   “青翼传情,   香径偷期,   看鸳鸯帐底,   独我俩逍遥。”   顾为川郁结,指着白无恤骂道:   “都怪你!”   “你怪谁呢!你也有错!”白无恤反唇相讥。   两个大男人吵吵嚷嚷,只有甘贤快活地收拾行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幸好本文是以闯荡江湖破案为主的,不然以谈恋爱为主的话,连我都要心力交瘁了。如果深爱一个人,哪怕只有萤火微光爱意,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奋不顾身,如果够年轻的话。啊,我的女主从开始内外皆弱,转外弱内强,到现在本性皆露,内外皆强,小白这个抖S遇上抖S映雪儿,恐怕也难逃劫数啊。还有这种番外写不得,一下就毁了我花了十万字才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正经!   ☆、孤星凌日   原野上卷去所有曾经的沉烟,疾风转动,天地间只有水云如墨,茫茫渲下瓢泼大雨,狠狠冲刷着不知经历了几度劫后余生的洛阳城。空气中有一股洗也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身素衣湿透的顾为川手握长剑,剑身上的血滑落、滴下、坠入雨水中化开,他轻轻抹去眉梢眼角的淋漓水渍,愈发冷峻地立在号令世间英豪的谢府天下楼前。   为了站在这悬挂“第一世家”匾额的天下楼畔,他已冲破无数隐藏于雕阑玉砌的十面埋伏,他的剑亦已饮尽昔日热意沸腾的盟友鲜血,任冷风吹向他浸雨的单衣,无言的单薄,身前身后皆是地狱苦海,他不能回头,不敢回头,更无法回头,他只能稳稳握牢手中的剑,握住剑身上愈演愈烈的奔腾杀气。   儿女情,前世债,他不过是要为他惟一的妻子、无辜丧命的连映雪讨个公道罢了,哪怕是要独闯千军万马,哪怕大动干戈、反目成仇。   也许是他心如死灰,早知正道沧桑,以命相搏,不过正好令他与她在碧落黄泉相聚。   更何况生又何欢?死又何苦?若死后是彩凤比翼、鸳侣□□,那么死,他求之不得。   楼台石阶上,端坐于太师椅的武林盟主谢崇,着一身青袍,面色格外沉痛,他背后是在雪域被斩断右手的谢飞左手凭剑而立,另一旁是剑法一向内敛的谢玄衣负剑相对,满阶的谢家子弟持剑相向,却再也没有谁也敢奔上前去,那些鲁莽无知的,早已是冰冷石台上的伏尸,祭向天下第一剑的亡魂。   谢崇终于起身,一开口喊顾为川一声“世侄”,即便血染半座谢府,他仍当众称顾为川是世侄,仿佛如此就有回圜的余地一般,他雄浑的嗓音,扬高了声调道:   “取我剑来!”   谢飞脸色一变,最不忍见两人厮杀的他,朝顾为川急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快跪下认错!难道真要为了个妖女拼个你死我活!”   “妖女”二字出口,境地愈发不可收拾,顾为川轻声反问道:   “我的妻做过哪些丧心病狂的事?当得上‘妖女’二字?当得上烈火焚身的酷刑?”   一迭三问,他是问谢飞,还是问谢崇,或是问他自己?他从小坚信的正道竟如此不堪,为私欲,张罗堂皇的表象,恂私情,埋伏无妄的杀机。   谢崇忽而故作平心而论,缓和口吻同情道:   “婉儿这番在雪剑门是偏颇了些,但她的大师兄死了,小叔也被斩断右手,这些人都是她的至亲,她做出过头的事,情非得已,更何况子不教,父之过,我自然会惩戒她。”   顾为川抬头直视这天下楼上悬挂了几百年的楹联:   斩世间邪孽满门英烈,存天下公义几代人杰。   他目光愈冷,轻声道:“可惜,我并不需要无关痛痒的惩戒,我只需要她,一命抵一命。”   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黑漆梨花木鞘匕首,扬空抛去了,划过雨势落在了楼前石阶上,掷地有声。他晓得谢婉之一直躲在天下楼紧闭的镂花门扇后头,她不是三岁的幼童,为一己之私,挟众取映雪儿的性命,不过是仗着有个当上武林盟主的阿爹罢了。可恨她竟忘记了,映雪儿虽没有为其出头的父兄,但她还有他手中的剑。这把何其无用的剑救不下她的性命,却还可以洗练她待雪的沉冤。更何况地府那般寒冷,他怎么忍心她孤身一人?   谢婉之的心一霎又惊又冷,深爱的人竟当众要她的命去抵偿那个下贱的妖女!从小受尽无限宠爱的她,从没有人敢拂她的意,敢逆她的心!重话都不曾听过半句,更何况让她用冰冷的匕首自裁?   他为何这样绝情?她满脸是泪,自从遇见他,她就陷入了痛苦深渊,劫数难逃,嫉妒蒙住双眼,她要连映雪死!这个念头每在黑夜攥住她的心,经年地噬咬着她,愈演愈烈的曾经里她忍耐了那么长的时光,任他在她眼前对连映雪殷勤百倍,她还要违心祝福,那些祝福呵,每一句出口,愈诚挚,她的心就愈恨得发狂。   她费尽心机赶走了连映雪,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听说雪剑门有个同名同姓的人儿,就奋不顾身了,哪怕在那场欢声笑语的合府宴席,本是爹爹特意要当众令他答应娶她为妻!只差那么一步,只差那么一刻,她的心碎得四分五裂,可还是强忍着,义无返顾地随他奔赴千里外茫茫雪域。   为何,为何,连映雪总是能轻易得到他?凭她那样冷淡的眼神,冷淡的话语,就能轻易令他立在雪中,长久地等待,长久地祈盼,他眼中只有连映雪,可她谢婉之眼中,何偿不是只有他?为什么他视而不见?将她多少个日夜的肝肠寸断,都置若罔闻。   她终于承受不住,决绝地推开了眼前隔去连绵大雨来袭的门扇,一步一步地容颜惨白,谢崇见爱女忽而走了出来,连声喝道:   “谁让你出来的!快滚回去!”   谢婉之惨淡一笑,万念俱灰般道:   “爹爹,你可试过心爱的人要令你死?一直以来,我都是愿意为他死的,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么一天……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他记住我,永永远远记住我。”   谢婉之伤心欲绝,欲步下阶去,谢家下人已送来谢家传世的英雄剑,谢崇紧握宝剑,咬着牙忽作闪电光耀的一式剑挑,几步内就斩断了谢婉之大半的青丝,纷飞绕来,谢崇恨声道:   “断发如断头,她这辈子都会在庵院青灯里孤老度过!世侄,这样你可满意?”   顾为川双唇愈冷,绝情问道:   “她可痛?像我的映雪儿一般,烈火加身,灼痛至死?”   谢崇脸色一白,英雄剑握紧了,大笑道:“好!看来今日一战,无论如何都难免了!玄衣,你还不快将小姐送回房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玄衣,飞身上前,拉住存心赴死几近疯癫的谢婉之,喝斥道:“婉妹,你身为谢家子弟,怎么连一点骨气也没有?”   谢婉之早已着魔了,她眼前只有那把梨花匕首在晃,他掷得绝情,激起雨水,正静静地等着她去拾起,谢玄衣无法,只好飞快点住她穴道,任她软在他怀里。   顾为川抬头再望一眼长天大雨,雨中他曾和映雪儿手植满园芭蕉,唱喝古人那句“为何多事种芭蕉,日也潇潇,夜也潇潇”,她不谙诗词,却也懂伶牙俐齿地学道,“感君心绪太无聊,既种芭蕉,又怨芭蕉。”   绿意盎然的芭蕉林下,她清衣回首顾,陪他的萧声到天明,所谓神仙眷侣,他不曾期盼得比这更多。   可是她死了,林子也灰败了,像蕉叶黄去,颓成了满地伤心。   他的风月剑,从此改了,不如叫伤心剑。   巍巍剑气,寒霜覆枝,他迅疾飞身剑斩去,谢崇退步三尺,拨袍衣扎马步,横剑一撩,壮年英豪,却也抵不住膝上一软,半跪在地,勉强抗住,极力一剑反挣,才逼退顾为川往后退了几步。只趁这几步,谢崇英雄剑已连绵扫来,剑光织网,谢家剑法温煦,英雄本长情,但仍掩不住豪气干云,正气如光。   可是这正气终究弱了几分,剑意藏不住心虚,谢崇终究不是为天下生死以,为武林公道计,他只是为了他那宠坏了的明珠,高手过招,差之毫厘!顾为川长剑之势逆起,却已视生死度外,悲愤加诸来,仿佛孤星凌日,光耀九洲!   谢崇眼中一霎有惊楚,他已知此剑一落,他再无英雄可称,可他临死前仍放不下谢府威名,还有谢府满门子弟又该何去何从?   正这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把冷剑,刺破雨势,飞掷而来,与顾为川的剑寸寸撩击,摩擦出火星飞溢,顾为川剑势被挡,谢崇却余剑未了,一下就划破了顾为川左臂,血如泉涌,连掌震痛,顾为川紧紧咬住了牙关。   只见雨中自谢府层层大门来,忽然赶来一队人马,当头那位四五十岁年纪,着一身紫衣长袍,温和笑道:   “谢兄、世侄,本来我南宫平是要去蜀中拜会关大侠,可是一听闻你俩在此论剑,我连饭也不曾吃就赶了过来要见识一番!你们怎么不说话,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呀?”   谢飞见是姑苏南宫府家主紫衣侯亲自前来劝架,忙道:“紫衣侯大驾光临,大哥,为川,我们久居洛阳,是不是该一尽地主之谊?”   谢崇一时脸上缓和,故作亲和道:“世侄,剑也比了,你也受了伤,咱们点到为止,同紫衣候好好叙叙旧。”   顾为川牙关愈紧,右手握剑握得青筋隐现,道:   “我心意已决,即便南宫世叔来劝,也是一样的。”   紫衣侯南宫平叹口气,道:   “世侄,你又何必如此?实话告予你知,你的妻子连映雪并没有葬身火海,小儿南宫瑜将她救下了,这会她当在姑苏,你该放下剑与她相聚。”   “我如何信你?”顾为川目光中虽有惊喜,可执拗起来连南宫平也不知如何相劝,谢家那些年轻气盛的子弟们,一见顾为川受伤,加之有紫衣侯人马相助,忍耐不住同门身死的悲愤,不知是谁起了头,齐齐围将上来,剑光漫天拢向了顾为川。   顾为川不由冷嘲道:“好!伺机而动,不愧是名门子弟!”   他长剑飞扫,疾势狂暴,如吞云啸海的蛟龙,斩杀无数子弟飞溅了烈血!   谢崇怎么会眼见自家子弟魂断长剑,再不管什么以多欺寡,英雄剑寻隙杀来,只那么一霎风云变色,英雄剑当胸贯过顾为川,一霎血染单衣,顾为川气力衰竭,半跪在英雄剑下。他望向那剑身上肆意流淌着他的鲜血,是映雪儿最喜欢的大红色,若她也能瞧见,会不会忍不住要赞叹这样好看的颜色。   晃眼的血红色忽而随着一抹红绡从天下楼高处乌瓦凌空飘摇而下,他心尖上的人儿,一手长剑扫过四围的魑魅,迭退了一众所谓的名门,那剑光啸雨,排山倒海。   她的柔荑撑起一把红纸骨伞,缓步朝他走近了,为他稳稳地挡住了漫天的风雨。近在咫尺的她低头望向他,唇边的笑意是同生共死的约定,温柔而懊恼地问道:   “我是不是又回来晚了?”   就像那无数个窑洞里时光,她忙活着直到天黑了才赶回来时说的头一句话。   “还好。”他强撑着,抬起头回报她淡淡一笑。   漫漫冷雨中,天地沧凉间,似乎只有他和她相视的那一笑,轻而易举泯去了所有过往的恩怨。 作者有话要说:  芭蕉语并不古,本文时空错乱了,气氛是关键,管它上下五千年,作者取片芭蕉叶覆身,挡观众喷。 这种激动人心的场景,写得好累啊,有没有什么奖励?   ☆、极九诅咒   水云寒天,顺静流而下的一叶扁舟窸窸窣窣拂过漫无边际的芦苇丛,仰头望去,一线绝壁幽谷中只有比人还高的芦苇,时不时惊起的白鸟成阵,“扑楞楞”振动翅膀,衬出荒无人烟的静谧,过了许久,从绵绵芦花风景里听来依约笛声,连映雪看一眼枕在自己膝上的顾为川,他脸色惨白,双唇亦惨白,她低下头去轻声地安慰道:   “多情谷,芦苇荡,我们很快就要到百草山庄了……凌三公子的笛声是不是很好听?”   顾为川疲乏地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抚过连映雪的脸庞,极爱怜般像是要抚平她微拧的愁眉,她握住他的手,强作笑颜道:   “百草山庄隐世而居,医道却世代名震武林,虽然庄主凌天元有些怪癖,但他的医术有回天之力,再加上他同我雪剑门有些交情,我开口,他一定会将你治愈,等你好了,我就陪你回窑洞住着,每天到镇上卖大红布料……小叶茜草,多蔓绛草,我的手可比从前巧多了,等我染好了新布,你用你的风月剑给我裁衣服怎么样?”   连映雪说些痴话,一句得意一句娇俏,一时欢喜一时怅惘,顾为川没有气力,却握着连映雪的手,好像是对她的巧手无言的赞许。   连映雪禁不住清悲,抬头放眼去,悄然的多情谷白雾渐沉,雾茫茫里望不清层层来路,亦望不清此去何年何昔。   她静静地听那清秋笛声,愈发怆然,愈发近了。   只听船头触岸的一声闷响,凝霜白露中,一展素白衣角,一支红络青玉笛递将过来,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道:   “原来是你!真是稀客!可惜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凌三公子看见连映雪身畔的顾为川,道:“他是谁?白无恤呢?”   从前,老门主曾带她和白无恤来过几遭百草山庄,尤其白无恤研习医道,所以同百草山庄凌家一门志同道合,关系自然也好过三分,难得他那冷清的性子会受凌家这么群孤僻之人的喜爱,缘份一事,难以道明。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们凌家不是治病不认人,只凭高兴的么?”   那凌三公子一笑,道:“你这么说可就惹我不高兴了,本来他还有三分救,现在我们凌家可不管他啦。”   “你偷我那几株外间没有的异种梅花拿去入药时,可是一点都不客气,这会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连映雪心上焦急,却还得陪这位喜怒无常的凌三公子多费口舌,幸好这三公子还算识相,无奈道:   “怕了你了,只是你今日踏进我百草山庄,可不要后悔?”   他的口吻慎重极了,竟不像是说玩笑话。   山谷半坡,雾转轻薄,药圃漫野,圃中奇花异草生姿,想必当年只因多情谷的气侯最宜风物,百草山庄才会建于此谷。可往日这药圃有无数侍弄之人,这会山下篱外却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冷清清萧寂寂的。   渐望去,药围绕阶中,百草山庄大宅门口垂下白幔,悬着白灯笼,雾锁深门,一股阴森之气。   搀着顾为川的连映雪见此情景,再想凌三公子之语,问道:   “府上戴孝,是谁过世了?”   凌三公子脸色深不可测,平静道:   “这孝幔已经垂了三个月了,三月前,我父亲曾收到一封信,威胁道:但凡百草山庄的人口超过九这个数目,就会溺死多余的人。我父亲本不信,可是不久我祖母就被人发现死在池塘里,七天前我母亲也被人推落井中死了。我父亲彻查凶徒无果,悲痛无奈之下只好遣散了百草山庄的药奴。现下百草山庄里只住着我祖父、父亲、我们兄妹四人,大嫂,还有管家忠叔、容姨,正好九个人。可是你来了,还带了这么个身受重伤的人,超了极九之数,我怕你性命不保。”   向来被老门主教导着做人要处变不惊的连映雪听了,只静静道:   “你先前说错了,我并非来得不是时候,恰恰相反,我很愿意为府上追查真凶,如果你们凌家能全心全意治好我丈夫的话。”   凌三公子听见“丈夫”二字,吃了一惊道:“你什么时候嫁了人我竟然不晓得!白无恤呢?你让他落了空?——罢,罢!这样也好,我二姊还有四妹成天惦记着他,你不要他,可正趁了她俩的心!”   凌三公子一边罗嗦,一边领着连映雪进了百草山庄大门。   红药阑边,庭花影下,连映雪默默立着这挂着“和光同尘”四个大字匾额的山房外。   凌家家主凌天元正在房内医治顾为川,凌府没有药仆帮手,连凌家二小姐凌世英、四小姐凌世瑾都充起烧热水、递药汤的粗活来,凌大公子凌世孝并凌三公子凌世玉亦陪在房内做起递刀、止血的帮手来。   凌大公子的妻子方静柔则陪在连映雪身边,安慰道:   “映雪妹妹,你放宽了心,这世上没有百草山庄治不好的伤病。”   凌家大嫂不过双十年华,平素是个羞容嫩脸的人,这会却肯开口劝她,连映雪怅怅,忽然说傻话道:   “我不是怕他死了……死了不会疼痛,反倒好了……我只是怕那些刀子割在他身上,他是不是会很难受?”   方静柔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变着法儿劝道:   “你也站了半天,这一时半会,恐怕到天黑也忙不过来了,还是跟我去吃些东西罢?”   连映雪摇头,一味盯着那山房上的对联看:   世上无相思药引,人间缺饥寒奇方。   药石再灵,无法充饥御寒,更无法排解相思,如此奇语,观者莫不触动,更何况本就身处旋涡的连映雪。   方静柔看着她,知劝也无益,忽然道:“有那么两三年,我听说你失踪了,那时白无恤孤身来百草山庄,也像你今日这般,看着这对联呆里呆气的,害二妹和四妹都伤心极了,你也许不晓得,这么多年,她俩心里也没有放下白无恤。”   二小姐凌世英、四小姐凌世瑾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世英擅毒,世瑾擅医,两人都醉心金石之道,青出于蓝也是指日可待,与白无恤简直般配极了。   “是么?”连映雪看方静柔话语里对白无恤莫名亲切,几乎半掩娇羞、语声低颤,不由多看她一眼,那些白无恤独立山房前的更阑里,她是否也曾为他伫足停留?   不得而知,连映雪只道容情二字,所以并不揭破她,更何况她已是凌家大公子的妻,即便对白无恤有些绮思,恐怕也不愿被外人猜破。   直至日暮,凌家人终于出了山房,连映雪奔上前去,一身旧衫的凌天元倦容中不愿多说话,兴许是这三月来百草山庄的变故,已压得他无心应酬,而凌大公子、凌二小姐都陪着凌老爷歇息去了。   这时,略显倦意的凌三公子则朝连映雪微笑道:“倒没见过你这么心急!放心好了!他的命我爹已经救下了,养足三个月,保管活蹦乱跳!”   凌四小姐则插嘴道:“要是不被溺死的话!”   “四妹怎么这么多嘴!”凌二小姐回过头训斥她,四小姐却吐舌头道:“我们修行医道的人,从来不忌讳生死,这会子大难临头,我一点都不怕!”   这四小姐倒是洒脱可爱得紧,说完又凑到连映雪身边道:“我问你,你真嫁人了?那白无恤呢,他在哪里?他过得好么?”   四小姐一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心意,凌三公子却敲着她的脑袋道:   “我看骄矜二字,你是一笔都不会写了!”   凌三公子又接着安抚连映雪道:   “我已经吩咐了忠叔和容姨给他守夜,等他醒了,他们会喂他药汤的。现下他需要静养,你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四小姐则俏皮地叽喳问道:“映雪姐姐,我一直没空问你,你丈夫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怎么同他认识的?”   连映雪听得顾为川已无大碍,微微一笑,答这四小姐的话道:“他叫顾为川,洛阳人士,我们在冰天冻地的山崖底下认识,那时我正打算去挖点野菜,其实我当时看见他,未必不想把他做成鲜美的人肉十八吃,煎炸煮炒、风干熏腊……”   凌四小姐莫名一骇,凌三公子则笑道:   “你性子倒是一点也没改,他叫顾为川,难道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剑客?”   连映雪嗯的应了一声,凌四小姐则愈发惊奇道:   “你居然想吃第一剑客的肉,那肉好吃吗?虽然我想他天天练剑,肉质应该很筋道……”   凌三公子脸色一黑,教训起自家爱犯傻的妹妹道:   “我看你是累糊涂了,快回去睡觉!”   “那么早睡干嘛,我要和映雪姐姐一起秉烛夜谈,好好聊聊无恤哥哥……”凌四小姐柔声撒娇。   “世瑾妹妹,我恐怕得守在这里,不能陪你多聊了。”   连映雪自然怕潜伏暗中的凶徒会对顾为川不利,凌三公子知劝也无用,只拉着妹自家妹道:“快回去睡,别缠了。”   在百草山庄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两兄妹还无忧无虑地玩笑着,这样从容的气度,倒令人暗赏。   连映雪回首望向天际,云雾中几颗黯淡星子,夜色诡谲,她倒不信了,世上有谁能?有谁敢从她眼皮底下取走他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经典案例,孤岛迷情。 其实我最爱小白,可能会和小白在一起,因为小白是个外刚内柔的家伙。顾吧,叫做曾经拥有、好聚好散,但是甘又那么温柔可爱,舍不得。谁知道啊,写到最后一个案子再看吧,我的爱情观是会变化的。也许干脆就幸福地NP了,如果三个人不会互相残杀的话。我在想打起架来,一定是小甘活下来,因为他轻功好,XX相争,小甘得利。   ☆、沼泽夜色   顾为川沉沉地躺在床上,连映雪柔软的指尖沾了清水,替他细致地抹着干裂的双唇,她向来没有什么精致法子,一切凭原始本能照顾他。她小心翼翼地窝在他旁边,和衣躺着,借了素青纱帐外朦朦烛光看他的侧脸,随意地看他,不用嫉妒他的好看容颜,不用敏感他的富贵家世,更不用担心他明早练天下无双的剑法时,自己全然看不懂该如何是好?   这一时这一刻的自在,使得连映雪的心情惬意起来,就像独自立在雪里时,手心握住了随风坠落的清冷红梅一般,小小的喜悦,仿佛携暗香盈袖。   也许每在她觉得他依恋她时,她都会喜悦,心上温柔得像破冰的春水。从前,她小心照顾他的半年,亦是她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每当醒来有一点晨光照进来,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他睡在身边,她都会轻轻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里看见他的轮廓有明亮光采,她心底是多么巨大的欢喜,仿佛悄悄埋藏了世人最稀罕的珍宝,却只隐密地属于她一人。   连映雪就这样怀想着,不知觉醒来已是清晨,她睡得并不沉,但夜里没有听见百草山庄忠叔或是容姨送药汤的敲门声,她担心顾为川不用药调养不足,想走开去询问,又怕被隐在暗处的凶徒寻了缝隙,最后她只能坐在一旁,轻轻皱着眉。   顾为川刚睁开眼时,就看见映雪儿莫名踌蹰地坐在床沿,连帐子都懒得勾起来,仿佛这小小的床上两人相依为命。她亲密身畔低垂的雕床彩绘,是蹈碎碧波湖面的双鹤,她纤纤柔荑抚着的锦绣被面,是呢喃薰风嫩柳的紫燕,她周遭的一切,随着她无心淡扫的黛眉、无心理弄的衣褶,显得愈发靡靡起来。   可连映雪一点都不晓得,只是不经意察觉到顾为川醒了,眼波里对他才有半分笑意,他就像被捉了个正着一样,脸色微微红了起来,连映雪却以为他身子不舒服,手已探留在他额上,仿佛有一点心慌地问他道:   “难不成又染上风寒头热?耳朵根子怎么那么红?”   他喉咙忍不住咽了咽,连映雪却以为他渴了,只温和哄道:   “我用水给你润润唇。”   顾为川看见她指尖蘸了金盏清水,凑近了,顺着自己的双唇柔柔软软地摩裟过,那样魂牵梦绕转眼成真,几滴水甘甜得不可思议,她的温柔亲热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脸红耳赤的他,集中了难耐的晕眩,忽然开口道:“小时候我练剑,最怕被剑弄伤,所以我一直努力……去练最快、最狠的剑法,可是当我遇见你后,什么都不同了……如果你愿意一直陪着我,我再不会觉得伤痛难耐,你的目光仿佛可舒我的乱和倦,我再无须去练世上最快的剑,有你在身边,我再无畏惧过伤痛。”   连映雪凝神听着,凝神看他,忽然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吻他额头,那样蜻蜓点水的一吻,顿时令顾为川浑身燥热起来,全世间只听见她温柔懊恼道:   “你怎么不早说……”   那番情态,任何人见了都会甘之如饴,更何况是情人间的私语,顾为川一霎沉浸,只望这一刻越来越长,没有尽头。   “映雪姐姐!”急急的拍门声,凌四小姐的身影在门外跺足,连映雪忙起身去开了门,顾为川落了虚空,只听门外凌四小姐微微哽咽。   连映雪看她未说话眼睛已经通红,道:   “怎么了?”   “我找遍整个山庄了,忠叔和容嫂都不见了,他们昨晚,昨晚有没有在你这里?”凌四小姐慌慌地答。   “没有。”连映雪作实答。   “忠叔和容嫂,不会都……”   关心则乱,凌四小姐自己不怕死,却不愿见到身边人遇害,她急急忙忙要走,连映雪拉住她的手,道:   “你替我守在这里,我去找。你放心,他们未必是出了事。”   凌四小姐犹疑稍刻,看见连映雪那种不容抗拒的神态,便按着她说的,替她守在和光山房。   连映雪则朝百草山庄大门赶去,正碰上了要出庄寻人的凌三公子,两人脸色皆是凝重,一路沉默着,寻遍十几亩山野药围,极目眺望没有半分人迹……   转眼暮□□临,竟已寻了整整一天。   两人皆是一日没有进半点饮食,但还忍耐得住,直找到药圃外长年迷雾的芦苇荡。   夜色中看这芦苇滩泽,同白日又绝然不同,明月光照下,泽水连天,天连水泽,冬夜里分外惨淡,偶尔飞起的惊鸟叫声令人胆寒,此处沼泽泥泞并无舟渡,连映雪和凌三公子只能沿岸寻人。   直到在那么几棵歪柳树下,有一片芦苇被压踏过的痕迹。   两人顺着痕迹望去,只见泥泽中,垂目闭气的忠叔尸首陷进沼泽里,只露出脑袋和双手半个身子,愈发下沉。离忠叔不远处,穿麻布衩裙的半个身子隐在芦苇间,亦沉下去,大花绣鞋穿在未缠足的大脚上,直挺僵硬,连容嫂也死了。   凌三公子面容惨痛,想要去替二人收尸,可那沼泽地又深又远,凭轻功一人兴许可以短暂踏去,但要停留、再把尸首拖回来却是不能了。   凶徒是怎么把两个大活人的重量弃在沼泽?连映雪竟一时无法想像,凌三公子忽而冷清道:   “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的尸首就完全沉了,你我无力回天,葬于此处……未必不好,忠叔容嫂,黄泉路上作伴,明日我会给他们立个碑……你我都奔波了一整日,先回去罢。”   话语里是难言的悲伤,连映雪不由深责己过,凶徒放言极九之数,她和顾为川来了,凶徒就杀去多余二人,难道不是她和他的贸贸然前来所致?   凌三公子看连映雪莫名神色,安慰道:   “这事本就是冲我百草山庄来的,与你无关,你即便不来,他也会织罗新的借口,杀更多的人如同消遣,在他眼中,我们不过是戏台傀儡,可我偏要他晓得,若我有半分惧怕,便不配流着凌家先祖的血。”   凌家人向来自傲,处事虽格外不近人情,可数百年来,但凡天下有疫症横生,百草山庄满门子弟都会不惧生死、出动全力施药救治无辜百姓,这也是为什么数百年来百草山庄能得到武林同道敬重,声名赫赫之余从无好事者上门寻衅滋事的原因。   能生为凌家子弟,从来都是无上的荣耀,即便要委身做粗役药仆,也须是家主亲自敲定的天分极佳的上上人选。   此次百草山庄这番匆忙遣散了如此多医才,定是因为凌家太夫人、老夫人的死实在离奇得令人束手无策,凌天元才会被逼到几乎是英雄断臂的境地。   沿荒芫药圃往回走时,连映雪一直默默思索着,她轻声问道:   “三公子,你祖母跌入池塘边,还有你母亲落井,当时情状如何?”   凌三公子并无忌讳,从实答道:   “三月前,我祖母和我大嫂一齐在东池那边的晤歌亭里散着心,我大嫂歌喉出众,虽然平时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卖弄,但很得我祖母欢心,所以我祖母常常让她陪在身边,听她唱曲,那天,我大嫂因为回房取坊间新曲谱,走开了一霎,只留着几个下人同祖母,再回来时,祖母已经被浸在残荷枯败的东池里,溺死了。   我爹审问过了所有下人,说是大嫂走后,祖母让他们退在园子外头的,而且他们没见着任何人进去,凶徒究竟是怎么杀的祖母,我们竟半点线索也没有。当天夜里,山庄门□□来一支暗箭,箭上面的附信就对我们百草山庄下了极九恶咒。”   连映雪默默听着,心下觉得隐隐不对,追问道:   “你是说太夫人死后,山庄才收到凶徒的信?”   “正是,”凌三公子点头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再后来,百草山庄上下虽惴惴不安,但好歹相安无事了近三个月,直到七天前,我母亲被容嫂发现溺死在正堂前的井里。   我爹验过我娘尸首,是死于夜里三更左右,按理说,正堂前山庄药仆巡夜频繁,凶徒在短短间隔就杀死了我母亲,而且正是趁着一直伺候我母亲的容嫂起夜时。手段精准狠毒,半点蛛丝马迹不留,满庄子弟怎么能不惊怕?   我爹震痛之余,只好匆匆遣散弟子,虽有许多子弟不愿背弃百草山庄,但我爹心意已决,并且亲自改了百草山庄一线天外的八卦阵,有出无进,没想到你还是闯进来了,也只有你精通数术,连我都看不破我爹的阵法。”   凌三公子感叹万千,连映雪沉吟着半晌,终于开口道:   “按你所说,这百草山庄本不应再有外人。”   “你想说凶徒藏于众人之中?这绝无可能,我们都是骨肉至亲,谁会下得了狠手杀了祖母和母亲?”凌三公子心惊。   “兴许是我多想了。”   连映雪敷衍答着,这夜色中药圃的花草香透来,令她格外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连映雪真心爱的是小白,从很多事情可以看出来,比如她在他面前毫无掩藏,一见面就掐,彼此越熟悉对方越恨对方,她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最讨厌这些主角写着写着就不受控制地随自己性子乱来了!) 如果按名著来的话,本文会有几种版本结局: 呼啸山庄版,连映雪和教养良好的顾在一起,正邪不两立,自由不羁的她终于还是不适应地挂掉了,一直深爱连的白恨得半死,一辈子都在等她魂归雪剑门…… 飘版,连映雪和白在一起,生了娃还是爱着顾,后来娃死了,白疯了,后来连又怀了,被白推下楼流产了,最后连发现不爱顾,爱白了,可白已经疲倦了。 神雕侠侣版,师徒恋完胜。 结论:还是中国人心疼中国人,外国作家都不是善茬,虐身虐心要人命。   ☆、晚时清淡   自从忠叔和容姨死后,百草山庄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凌天元并大公子凌世孝镇日里在药房制毒、在庄外埋药,百草山庄高墙三十丈内,飞鸟殒落,走兽遭殃,凡踏入者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凌府人亦自困于庄内,凌天元之意,解药方子只在他一人手上,即便凶手杀死所有的人,最终也只能同归于尽,其行事作派,当真孤寡绝决。除此外,二小姐并大嫂方静柔则以浣洗众人衣物、理弄饮食为主,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两个人,又一意忙着家务,日常就更不多说话了。   惟有闲人三公子并四小姐则常常拉着连映雪以及大病初愈的顾为川聚在祖父的锦鲤堂,一面陪着祖父逗着趣,一面也帮着顾为川侍药调理,说说笑笑,方有些少年人不知愁的光景。   话说锦鲤堂是百草山庄长者居所,只因此处说不上来的和暖,探究因由,恐怕与多情谷地势有关,谷中本多阴凉风雾,但锦鲤堂无风无雾,且常常日光倾来,晴昼晴夜,仿佛别有天地,利于长者保身养气。连映雪不禁想,这凌家先祖必定是个多情思虑的人,时时体贴,处处用心——从这谷中一应园林景物,可见性情,只是后代子孙倒都不像古人了,整个凌家,惟有这三公子凌世玉心情好时,还有几分温热,几分细腻,残余一点先祖遗风。   住在锦鲤堂的凌老太爷则是个形容仙风道骨、说话百无禁忌的糟老头子,众儿孙中似乎最疼爱凌世玉,每日见面拽着他的手,又疼爱又无奈地问他:“乖孙儿,你把山庄里的酒都藏哪了?我挖地三尺都找不着,你怎么老跟我对着干?”   凌老太爷吹胡子瞪眼,三公子凌世玉则笑答道:   “像祖父您这样英明神武都找不到,可见这酒早被人喝光了。”   “胡说八道,整整两百坛酒,就是搬,也得搬一个时辰,喝光了,那不得将人醉死?快说快说,你到底藏哪了,我可是连你爹那硬板床都掀了,硬是没找着半滴酒!”   凌太爷顽劣,三公子却清醒,死活不答,四小姐凌世瑾笑嘻嘻拽着太爷的袖子,滑不溜手地答道:   “总之藏在您找不着的地方!您要真有胆量,我爹那硬板床算什么?您往我大哥、二姊房里找,他俩可都是翻脸无情的,就算是祖父您有几分面子,不要了您的老命他俩也得把您毒瞎了!”   四小姐笑得开怀,凌太爷犯了倔,狠话道:“看你俩猴孙得意的,老头子我这就往你大哥、二姊房里闯一闯,你们莫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叱咤武林的……”   “一代毒圣嘛!”四小姐快嘴接过话头,凌太爷赏了她额头一个爆粟,道:“你这黄毛丫头,没大没小!”   “您快去快去!怎说这么多闲话?我看您呀,为老不尊,被毒瞎了,恐怕连爹都不会出手救您的!”四小姐捂着额头,嘻皮笑脸,凌太爷叹气道:“你爹呀,就是个不肖子,无趣无趣极了!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看都不像我生的!不过幸好还有世玉,乖孙儿,你才是爷爷我的亲孙儿!”   凌太爷癫三倒四,若不是亲儿子,怎么会是亲孙儿?凌世玉则十分不赏脸,一味拿绢帕细细拭着他的青玉笛子,间或“嗯”两声,这会忽而抬起头,若阳春里的白雪般笑道:   “总之您别往山庄外跑,外头可都被爹还有大哥下了巨毒,药方子在爹手里攥着,您中了毒也没现成解药,到时候若不小心真中了毒,您一代毒圣,可真就死得其所了。”   “呸!呸!乖孙你还真是真是……”凌太爷想了半天词,只憋出一句道:“你还真是最深得我心!连我最心仪的死法都想好了!”   凌世玉头疼摆脸色,嫌弃似的甩了凌太爷的手,凌太爷仿佛深受刺激,道一句“乖孙你等着瞧好了”,果真就奔出锦鲤堂找酒去了。   余下四人哭笑不得,则绕坐着看锦鲤堂三丈长三丈宽的锦鲤池塘,浮萍新绿,红鲤可爱,塘上还有细练如半边银月的汉玉小桥,桥上刻字古朴,甚至连这锦鲤池上这方天里的汉瓦当都刻了篆书花纹,深合顾为川的心意。   连映雪将他身上的细毛织毯偕紧了些,又将筠笼小火炉放在一旁,添了许多新炭,他看她拿钳子一块一块地细慢夹起红红灭灭的火炭,间或点点火星溅出,怕烫伤她,只忙道:   “不用添那么多的,你过来我旁边坐着就好了。”   连映雪笑了笑,替他将小火炉置在脚边,足下生寒,又近白玉水池边赏鲤,自然难将息些的。顾为川看她这样,心上愈发爱怜,再看她指尖微微红粉,伸了手要拢住她,她轻轻握着他的指尖,调笑道:   “你的手比我还冷,这样也算好心好意替我暖手么?”   顾为川笑了笑,四小姐艳羡两人恩爱,道:“映雪姐姐,我到底何时才可寻个如意郎君?无恤哥哥呢,他到底又在哪里?我现在想想,倒是活着才好哩!要是我死了,恐怕死前都见不着他一面呢!”   四小姐才怅惘了片刻,头上便又挨了三哥笛子轻轻的一敲,道:   “我不是叫你要言语矜持的么?怎么又忘了!”   “矜持有什么好的,我不光言语不矜持,我还要白纸黑字写下来!”四小姐赌气似的,人似风般,从锦鲤堂内抬出一张半人高的小案,案上笔墨纸砚,还有许多散帖,三公子无奈笑道:   “你把祖父心肝宝贝都弄出来了,小心他跟你翻了脸,把你剁细了,扔进锦鲤池里喂鱼!”   “祖父才舍不得呢,而且这些帖书有什么意思,主人都死了,留字作什么?就算要留,也得遇着知音呀,祖父那糟老头子,我可不信他会赏,瞧这案上乱的,一看就半点不珍惜。”   四小姐振振有词,连映雪随意扫了眼,米芾珊瑚帖、蔡卞雪意帖皆寻常丢去,难怪顾为川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她忽然狡黯笑道:   “四小姐,我和你无恤哥哥一块长大,我记得他最爱临帖养心,但他临帖时有个怪毛病……”   “什么怪毛病?”四小姐果然上勾,连映雪微微笑道:   “他呀,喜欢将帖书裁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临着,你要真是想讨他欢心,不妨先拿刀、尺来,将这些名帖裁成一格格小字,拢进信封里,再写封情意绵绵的手书,等我出庄回雪域时一定亲自帮你带到他手上,到时他看了,一定感动莫名。”   凌四小姐心上欢喜,果真要去拿刀尺,顾为川无法想象眼前绝世帖书被裁成雪花纸片的情景,岂止惨不忍赌四个字可形容的,他忙阻道:   “四小姐且慢!”   凌四小姐兴致勃勃,连映雪笑吟吟在那整理帖书,边理弄边道:   “四妹妹快来看,这不知是哪家写的行书‘孤鹜’,这两个字可最合白无恤性子了,这也格外好裁,你当中一断,要不裁成圆形的别致些?四妹妹会丹青么?再添画只孤骛上去,可就形神俱美了!”   “呜呼哀哉!”凌三公子笑叹着气,“焚琴煮鹤裁字帖,可并称不识风雅的三绝了!”   凌世瑾却格外热忱,眼中神采盎然道:“他看了我的画技,兴许会动心哩,不过我先想想写什么信给他!”   凌三公子已全然晓得管不住自家妹妹了,只轻轻吹起红络青玉笛来,笛声里春风和煦,吹皱江水绿如蓝,堤岸上嫩柳轻黄,落英成阵。   顾为川皱着眉看映雪儿胡闹,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微微笑道:   “我们几个在这里各玩各的,岂不无趣,我看这锦鲤堂檐上的汉瓦当,那一块双鹿细纹、‘甲天下’三字极好,还有那一块缪篆书体的‘永受嘉福’、‘维天降灵’,陶质可爱,都是上品,不如我们一块拣些石子来掷,谁掷碎得多,算谁的暗器功夫最好?”   连映雪听了,会意之时,微笑着酡红了脸,心有灵犀,已无须多说,她只轻轻嗔道:   “我虽比从前聪明多了,可是你何时蠢笨些?一直都是被你欺负着,现下就不能换我一回?”   顾为川见她嗔怒时亦是可爱神色,不由微微心动,四小姐听不懂他俩暗语,但还晓得情人心意、外人莫识!只兴高采烈地低下头,研了墨,提了笔,蘸饱了墨汁,却对着信笺发起呆来,咬唇思来想去,头一句该怎么称呼白无恤,竟都写不出来。   三公子凌世玉见自家妹妹如此难办,唇边的笛声吹得愈发缠绵悱恻,勾连情丝,高妙极了,顾为川最识音律,亦不由相顾倾听,忽见那锦鲤池中,一只只红鲤鱼溅水而出,翻腾跳跃,薄浪阵阵,仿佛亦被这笛声感染了欢愉兴致。   连映雪看了不由笑道:   “从来西子生得好,浣纱时可沉鱼,没想到三公子的笛声高妙时,亦可以御鱼,锦鲤上下,倒算奇景。”   四小姐却苦心憋屈,半天都没有感染,纸上仍未着半字,三公子笛声罢,只取笑道:   “凌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截木头!文采匮乏,若给你支玉簪搔头,等你憋出个字来,恐怕簪子都要搔断了!”   四小姐憋红了脸,最后无法,只能拉着连映雪道:   “映雪姊,你最晓得无恤哥哥的心意,你来写,我来抄!”   “四妹你莫添乱子!”三公子多少通点人情世故,哪有要一个女子在自家丈夫面前给别的男人写情书的道理?   四小姐却歪缠着连映雪摇道:   “这有什么,代笔而已,况且映雪姐姐你就想着顾大哥写,情意相通,无恤哥哥肯定看不出来!”   凌世瑾傻时呆傻,精怪起来又有一番道理,连映雪被她缠不过,只好笑望一眼顾为川,提笔写道:   “数九寒冬,云沉昼微。君踪沓沓,妾心伤悲。   闻笛有意,锦鲤如飞。憔悴花遮,问君何归?   望公子珍重,倚柳共待春风芳菲。”   四小姐见连映雪写着,随她字吟来,莫名怅惘,忽然通红了眼睛,“难怪无恤哥哥只喜欢你,我想他一定也只愿意和你一块,倚柳待春风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在这冬日里,找个公子,写九九消寒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还有那个什么行书孤骛,是近人的,我又时空穿越了,幸好老娘写的是武侠,谁考据武侠谁就是……哈哈……你们懂得。   ☆、乐绾红绳   连映雪瞧见凌四小姐不能言语的伤心,自知是在她面前过于轻狂,于是放下毛笔,转而道:“你和你三哥究竟将那三百坛酒藏在哪去了?连老太爷这样的能人也找不着?莫非百草山庄有机关暗道不成?”   凌三公子看四妹真性情过了头,反而缺了涵养,愈与连映雪作一处比,愈显得璞拙了,只好顺着连映雪的话头,回转世瑾的心思道:   “百草山庄不大也有十二庭三十六堂,每处布置又不同,饶是祖父在庄里住了快一辈子,也不那么容易寻遍,更何况酒不比活物,藏好了,只要不透出香来,任他找得七窍生烟了也是找不着半点痕迹的,这还多亏了我四妹的才思敏捷。”   “哪是我的才思,我只是负责搬酒坛子,干些粗活。”四小姐扁着嘴,毕竟还是少女心思,时晴时雨,转眼又说道:   “祖父还真往大哥那找了,被他这个老酒鬼找着了怎么办?祖母去世,祖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三月来成日都是喝酒伤身,真寻着了,他可要喝个昏天暗地的,若醉昏了,岂不让歹人钻了空子?”   “你放心,大哥住的空山庭按星宿布置一百零八座泉眼,他就算找遍了,也未必找得到我们藏酒那眼。”   百草山庄的空山庭特意按上中下三品凿了一百零八座泉眼,每眼不过手掌伸展时大小,但水腹极深,常浸着一百零八味药囊,经年累月,药入味于泉,故泉水即药汤,颇费了些心思。   “原来将酒藏在药泉了,可是泉水疏通,那酒倒下去不稀了吗?”连映雪好奇起来,三公子答道:   “所以我和四妹妹另寻了物什装酒,光这个就想破脑袋了,后来还是砍光了山里竹子,将酒灌进打通的竹节里,再将一段段竹节藏进泉眼里浮着,若以后要取酒时,我们再勾起来,这才勉强办妥。就算祖父掀开泉眼木盖查看,也不过黑漆漆一片,闻不着酒味,他绝想不到取烛火来照,不过他要真取灯火照看了,也未必看出竹节的蹊跷来。”   “这番备事,当真是挖空心思了。”连映雪笑评,又问道:“但我心下有个疑虑,三百个空酒坛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又藏哪去了?若被老太爷发现了,他心思开阔,岂不又寻回空山庭药泉去。”   “糟了!”四小姐懊恼着,道:“我们匆忙间只是用砍剩的枯竹叶草草盖住了酒坛子,你这么一说,竟是个大大失算的破绽了!”   “这也未必,竹山在庄外头,现在你爹爹又封了庄,老太爷出不去庄,见不着酒坛子不就看不出漏洞来了么?”连映雪笑着安慰四小姐,凌世瑾却垂头丧气道:   “映雪姊你不晓得,后园粉墙砌了镂空窗格,一眼就能看见不远的竹林,若被祖父看见枯竹满地,再若风吹了,露出几个狼藉的空坛子来,他一定晓得了!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着祖父,有我拦着,就算是他含进嘴里的酒我也得给他抠出来!”   四小姐任性得可爱,一阵风一般,又急冲冲奔出锦鲤堂,没料想正撞见了进堂的凌二小姐凌世英。凌世英是常不惯妹妹这般风风火火的,正要好好说她,她却像个滑鱼般绕着二姊溜了出去,风里只笑嘻嘻道:“二姊,小妹我还有事要忙,回头再好好听你的教训。”   二小姐最没奈何,三公子只笑着调侃道:“二姐,你也不是不晓得,四妹一向如此,野马难驯,你要花心思拘着她,伤神费脑,不合养生之道。”   “就你偏着她,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一家人难道还不晓得?”二小姐说了这么句闲话就没再多缠,而是上前来拽住连映雪的手,语气似有些慌乱道:“你快跟我去大门那,白无恤到庄外了,他鲁莽极了竟要越过三十丈毒障进庄!若他硬闯进来只怕命都没了,我只好骗他说去拿解药,让他先稍等着!可我哪有解药,就算爹爹亲自来配也至少要三日,我算是知道他的,任谁也说不动,惟有你去,他兴许听你的劝,肯在庄外耐心等个三天。”   连映雪听白无恤一意孤行的毛病又犯了,匆匆同二小姐一块往大门去了,被落在身后的顾为川,神色莫名地伸手捧起案上映雪儿代笔的书信,墨迹未干,他轻轻吹透,再细细看她笔法流丽婉转,字字都是秀媚可爱,字如其人,可见性情。   他细看这诗,却句句刺眼的含情,他不禁想问,这是否也是她不自知的心意?顾为川一霎陷入怅惘,凌三公子看他容色,只道:   “也不怪你多想,从前我们一直以为映雪儿和白无恤是一对,他们行事向来形影不离,我二姐刚才说什么狼狈为奸,我只晓得狼驮着狈于山林猎食,狼擅逐力,狈攻心计,倒像是形容白无恤和映雪儿的。   他俩个要是作一处,任谁得罪了他们,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当年就有个来百草山庄求药的外客,只因态度傲慢了些,说了几句难听话,正被他俩撞见了,那外客可就惨了,被白无恤下了毒全身生了疹子不说,还被泡进盐水里浸了一夜,那灼痛滋味,旁人想都不敢想!偏生这外客嘴里还被塞了沾辣椒的麻核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要喊出来,还不得刮伤舌头,再浸着辣椒水,可真就生不如死了。   我听说这两个人就硬生生坐在这外客身边一整夜,眼睁睁看他受着折磨,两人还生火烤起兔肉来,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点血腥残忍事,不过佐酒罢了。   最奇还有两人唱和了一夜的诗集子留下来,长篇累牍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有几句打油诗最为玩世不恭,也最为狠心霸道。   先是映雪儿写的一句,‘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我有何能,代清腐疣’,下一句白无恤应的是,‘替天行道,无独有偶;江湖枉大,谁敢逆否?’   可见他们是自比神明的,旁人在他俩眼中不过刍狗腐疣。”凌三公子神色稍变,着意从容些,忆道:   “还有一回,我在雪剑门做客,正碰上他俩惩治盗雪参的贼人,那时他俩不过都是十三四岁模样,竟想出了个叫‘乐绾红绳’的把戏,别看这把戏的名字好听,那施起法来,简直要人命。   原来映雪儿说什么偷参是对雪参大不敬,红绳向来是用来缚参精的,不妨也来缚人,只不过她说缚红绳也有缚红绳的法子,她点了这贼人的穴,命白无恤从头到脚缠了上百道手指粗的红绳在这小贼身上,另外又赶来七八匹骏马系上红绳另一端,往四面八方拉去。   寻常挥鞭赶马,映雪儿嫌气力不够,命我们这些旁观的孩童,敲锣打鼓,奏乐喧天,惊动马匹,可她还嫌那马奔不够猛烈,便命白无恤找来火油浇在马尾,烧得火光冲天的,那些马痛惊了魂,飞蹄奔去,简直要把那小贼给缚成了千道肉泥,映雪儿站在高台还笑嘻嘻击掌,说了句‘这当真才是作茧自缚’。   幸亏后来雪剑门老门主赶来,斩断了那红绳,留了那人的性命,可怜我们这些受连映雪之邀、有幸凭栏观赏这天下无双的乐绾红绳戏的孩童,哪个不是吓得汗流浃背、发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凌三公子说起这两宗旧事,已心有余悸,叹气道:   “我听说后来雪剑门老门主看出苗头,决意拆散他俩,不然这会映雪儿的性子恐怕未必比白无恤的好多少!本来白无恤就是跟映雪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儿,那点孤高自赏、目下无尘,同映雪儿骨子里是别无二致的,只不过映雪儿毕竟是女孩家,长大心软内敛了,通情达理些,不然准是两个混世魔王,说不定早在中原武林搅出血雨腥风来了。”   凌三公子滔滔不绝,话里“拆散”二字不知从何说起,亦点到为止,再不肯多说,顾为川一直不语,他断不能想象善解人意的映雪儿从前竟是这般邪魔歪道,他也决不愿映雪儿再回到白无恤身边,哪怕不是为了他自己。   百无聊赖的凌世玉和着连映雪那情信,闲闲谱起曲来,兴致忽高,提笔又加了句舞凤般的草书:   “只道美人似蝶,天赋轻狂,长为情忙。”   题罢,三公子悠悠奏曲,空庭笛声下,徒留一直默默无言的顾为川愈发伤神惆怅。   这边厢旧事重提,那边厢连映雪匆匆赶到百草山庄大门,只见一身暗锦玄衣的白无恤从容而立,并四五个药童立在三十丈外,遍地的飞鸟陈尸,偏偏那毒里不知添了什么药草,泛出股诱人心神的诡异香气,白无恤远远看见连映雪来了,而凌二小姐亦是空手,已明白解药不过是拖延人的空话,只冷冷清清道:   “这天底下还没有哪个地方我想去却去不得!”   连映雪见他这样,只扬声道:   “你要是被毒死在半道了,我可不管埋你!”   “那又如何?你在百草山庄里头还不是任人宰割?我若死了,自然会在奈何桥边上等你,反正也不用等多久。”   两人没心没肺地言语简直令人悚然,但偏偏他俩是惯这样的,而白无恤一定是听说了百草山庄的变故这才赶来,也许他亦晓得她也在庄内,所以才会这般火急火燎。   毕竟顾为川受了重伤,连映雪只能求凌家救治,更何况多情谷本就离洛阳不远,于情于理,他也许早算准了。   连映雪冷声道:   “总之你等三日后配好解药再进来!”   “我破那八卦阵已经迟了好些日了,你以为我会任由着我的未婚妻同别的男人缠绵么?哪怕多半日都不可能!更何况整整三日三夜?”   白无恤冷冷吩咐药童留在庄外,自个儿已展身如飞鸿般掠了进来,三十丈远不过转眼踏至眼前,只是他看着近在咫尺映雪儿还未开口,喉间腥甜,嘴角已忍不住溢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为什么连映雪会破案了吧?因为她小时候就是个虐待动物的恶魔!长大了也是个深谙犯罪心理的潜在罪犯!   ☆、天赋轻狂   红药阑如旧,庭花影依然,连映雪没料到自己又站在和光山房外,只不过上遭是东厢,此番是西厢,不同的人或伤,同样的命悬一线、不知生死。凌家人提着药泉热水进进出出,隐约透过纸屏,将一桶桶倒进丈余见方的药池子里。凌二小姐并凌四小姐两人来来回回的走动,虽未说一句话,可眼睛皆似红肿,忧心忡忡之态,格外触目。   他不会真的快死了罢?   这个念头突然窜了出来,那竟是连映雪无法可想的,她一时伤悲起来,竟想不起从前曾遭逢过同样的失落,尤其是那般痛彻骨髓的苦味,恍惚如梦。她曾是连自己死了都不惧怕的,可这回心上悲痛纷乱,模糊间想起少年时与白无恤的誓言,两人曾歃血起誓说什么共渡不辜负此生,即便死亦葬在一处,同去做那鬼堆里的枭雄。   他那时光彩烨烨的眼神、清贵照人的姿态竟不可再得了。   连映雪禁不住心潮翻滚,万念俱灰,默无声息地立在庭中,竟似呆了。   连顾为川何时立在她身边她都不晓得,惟她察觉到他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她只能勉强朝他微微一笑,可那笑亦遮不住她的凄凉,凌三公子所说美人似蝶、长为情忙之语,竟诚是不欺了。但她那般消损姿态,令顾为川并无嫉妒恼意,只是愈发怜爱起来。   他晓得映雪儿毕竟不像从前那般懵懂无知,以她如今的聪敏才智,世事纤细如斯,令她亦纤细如斯,若她再忆起同白无恤丝丝相扣的少年过往,伤悲起来,自然愈发入骨地难捱。   而顾为川身子并未好,陪她在空庭当风站着,连映雪实在不忍,催他回房,可他未说不肯,脚上却不肯挪步半分,连映雪无可奈何,只能依着他站近了些,握紧他的手,绵绵不绝地渡了些真气与他。   日暮时,方静柔捧了热盅熬汤过来,同样的忧伤流露,眼睛像是哭过的,只是在旁人面前,格外忍耐了哀容,却不知这样愈发明显,停留片刻,看着厢房内竟忍不住泪水横流,她忙低下头去,深怕被人瞧出端倪,未多说几句寒暄,匆匆放下饮食就走了。   连映雪虽未瞧见她后来的形容,但听那脚步声,却是停了又停,仿佛几步一回头,最后留无可留、停无可停才难忍地走了。   那么一时半刻,连映雪忽然羡慕起方静柔还有凌家姊妹来。她们伤心了便可落泪,为什么她无限伤痛,却哭不出半滴眼泪来?   顾为川终究不是久耐能熬的身子,空忍着饿,又感染映雪儿的伤愁,禁不住咳嗽起来,扯动胸肺里的伤口,已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连映雪终于醒过神,哪能再顺从顾为川的意愿?强扶着他回了东厢,又逼他躺好在床上,她回转了,端进来热汤坐在床沿,就着汤匙要喂顾为川喝几口,顾为川却紧闭着双唇,缠道:   “你先喝半盅,我才喝。”   连映雪拿他没法,捧着饮了几口,却再没有心思多进了,顾为川见她如此,知不能再逼,接过汤盅慢慢饮剩了余下的补汤,再看连映雪低下头为他细细拢好被子,他只闭目养神地装睡,可他心底清楚地晓得,她终还是放心不下,哪怕是要风露中宵,她也会一直立在西厢门外的。   顾为川心上茫然无解,门外对联那句世上无相思药引,当是说她对他?还是她对白无恤的?   两更天的样子,凌天元终于步从西厢门外,连日来百草山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为家主的他恐怕真是倦怠了,众人默默无语,原回各房里歇着,本来四小姐还想淹留,已被二小姐拽着边走边训道:“你莫添乱,他静养着醒不醒得来还两说,你若在旁边哭哭啼啼害死了他,你可别后悔。”   两个人说起死字,皆是难耐的清悲,齐望了连映雪一眼,看她脸上冷冷清清的,皆有些纳罕,怎么她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情份,这会竟烟消云散了不成,两人默默不再言语,相携而去了。   等众人皆离去了,连映雪方才推门进了西厢。   三四盆炭火烘得房内暖意如春,锦屏那头,烛火照来,依稀可见白无恤赤着身泡在药池子里的情形,一股馥郁熏香浓得难以描述,愈近了愈芬芳无比、难以隐藏,连映雪思索着,想是那庄外余毒所致,只是这香愈浓郁,却愈像是身将腐坏的预兆。   连映雪绕过屏去,看见白无恤后背依着药池白玉石沿,靠坐在对面,眼睛闭着仿佛昏睡,那股平静无争的神态,在连映雪记忆中,竟像是从未看到过,由他这般虚弱模样,任烛火煌煌照来,愈显得仪容俊美柔和,全然没有往日的冷清不羁。   连映雪忍不住下到热气腾腾的药池子里浸着,药汤哗哗溢出,她近了看他才看出了这白茫茫雾气遮住了他的唇色惨白、肌肤晦暗,他竟像是将死的容色。一时间酸楚袭来,连映雪终于忍不住泪水盈盈,眼前一片模糊,良久,勉强能睁眼凝望他,不望还罢,一望更加悲恸难忍,只能任泪水暗流,一切皆不知晓了。   连映雪这般默默流泪,苦苦忍着,不动声响,深怕惊扰了他,人生如梦,譬若原野上的朝露,若他也这样了无痕迹地消逝了,留她孤苦在世——她一念及此,不禁胸口郁抑,愈难平静,眼泪淌个不止,神情愈加恍惚不定。   白无恤恍惚醒来时,正看见连映雪在他身边默默哭得如泪人一般,原本玉立清扬的人儿,情怀恸来,哭花了脸,他不禁轻轻一笑,连映雪惊诧抬头,腮上仍有泪珠儿,只见他那么一笑亦是虚弱惨白极了,嘴上却仍不饶人地取笑她道:“你一哭,形骸岂止百丑?”   话里仿佛有那么几分痛惜,却说着这样无关要紧的琐事,简直令连映雪恼羞得无地自容,她是愈恼愈笑的,着力讥讽道:   “你说话还是这种生不喜、死后嫌的,想必一时半会也去不了你心念念的奈何桥罢?”   白无恤亦是深知她的脾性,忍不住唇角露出笑意,温柔道:“我睡着时做了个梦,梦见你摆舟渡冥河来接我,梦醒了浸在这药池子里,我还以为仍身在冥河呢,没想到你倒是真下水来接我了?”   “谁有心思接你!”连映雪听着白无恤这胡诌的梦也好笑,道:“不过这药池倒有些冷了,我去给你添点热水。”   白无恤见她湿漉漉的,不想她当风奔波,只道:“这房里暖得很,水也尚可,你要真想暖我,不如靠近些。”   他着意调戏她,只是话音那样低沉无力,笑意都是惨淡的,她竟心生了怜悯,不忍逆他意,在水底伸了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腰,靠近了,整个人已柔柔偎在他怀里,头亦轻轻枕在他肩上,那一霎全是难言的眷恋、纵容的亲密。他与她之间,仿佛诸事本就该如此,是离巢之鹊,重又旋飞,风雪压枝,前景黯淡,愈黯淡不明,愈使得两人情意难藏。   白无恤得她这样靠偎着,得她为他流了那么多泪珠,不禁意魂融消,一切起灭仿佛刹那都圆满了,他忽而无常地好心道:“从此盼望你不会为我再度暗中淌泪。”   那句话原本是极无意的闲话,但从他这样毫无心肝的人嘴里说出来,竟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般,衬得眼前情景愈发像长久的决别、永恒的失去。   他若死了——竟像是要将她的过往也要枯萎了一半!连映雪生了惧怕,泪又簌簌滚落在他肩上,蹭得他肌肤上一片咸腻水渍,白无恤素来洁癖,要费力狠狠说她几句,最后却像是无可奈何般:   “别人说死了干净,你这么哭了我一身害我连干净鬼也做不成了。”   他这样还肯玩笑,连映雪破涕而笑,手上愈发抱紧了他依着,道:   “放心,你化了灰我也是认得你的,更何况你的命是我救的,何时死、何处死都该由我说了算。”   她这样霸道,手上松了怀抱移转了白无恤的身子,凝神默诵心决,双掌已加在他背上,意气用事地渡了足足半数的内力给他,白无恤抵受着昏昏沉沉睡了去。   连映雪渡完真气已全身无力,头昏脑热地出了药池子,湿漉漉地走回东厢。进屋勉强换了件干燥衣裳,亦只敢半枕半眠睡在榻上,深怕蛰伏已久的凶徒趁虚而入。   毕竟她算来,百草山庄多了个白无恤,已破了极九之数。   她从容浅睡,眼前却晃动着漫无边际的水泽衰草,淤泥里忠叔的尸首脸色灰败,死透了的青蜡模样,还有容姨那一双大脚绣鞋,花纹仍在眼前浮动。   那凶手到底是如何弃尸荒泽的?她梦中一遍遍在在泽岸上踱着步,直倦得不行了,倚在那几株歪柳上,略一松懈倚空了,连映雪忽而惊醒了过来。   她已想起那柳干上有缚绳的勒痕,夜色朦胧,她当时竟没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你要死了!(双关)这么多人哭你! 我的女主角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呀,一天到晚劳心劳力,幸好练武功保身了。若我的读者里不小心也有这样的女子,一定要记得天天锻炼身体啊,春花秋月地伤感之外,顺便要看我写的武侠到老,哈哈哈。   ☆、劫耶缘耶   次日天晴,看得见日光里浮尘,凌家大公子来和光山房诊过白无恤的身子,已无大碍,不由惊诧,再瞧见屏风外、倚门而立的连映雪,他似已了悟,虽然昨日看她未在众人前露出半点哀思,可竟暗中传了深厚功力给他,她对白无恤的这番情意,外人想来当真是稀奇古怪了。   凌大公子与白无恤素有私交,故多费了心待他睁眼醒来,这才再扶他坐在床上。方静柔为白无恤捧来素净衣物,这本是她份内家务,倒可隐埋了私心,她放下衣物便退出房去,帐子那头凌大公子帮着白无恤换了衣裳,隔着屏风,连映雪从头至尾半刻也没迈进西厢来,却听得见白无恤轻声抱怨头发湿乱,凌大公子朗笑道:   “你我虽有些交情,可我服侍你更衣已经是破天荒了,你别仗着病体要我一个堂堂大丈夫为你梳头,成何体统?”   “放心,我还嫌你污浊不堪呢!让你替我更衣,我已经是咬牙忍耐了,何况让你碰着我头发,还不如让我死了。”   白无恤说话向来是气死人不偿命的,凌大公子叹气摇头道:“同修医道,我自认也是个洁癖之人,没想到你比我还更上一层楼!我真是服了你了,不碰你头发还不成?污浊之人也正好落得清闲。”   凌大公子边气边笑出了西厢,连映雪冲他微微一笑,已与他擦肩而过,她那种风姿,虽坠髻慵梳,愁眉懒画,已优美如风中蔓陀萝花,但凌世孝对连映雪从无遐想,只因他从小知她甚多,自问怎会对如草木精魅的女子有绮思呢?诸人中也就白无恤这阿修罗与她正合了。   凌世孝虽这样想着,掩起房门时却忍不住随连映雪的染梅袖香窥望去,屏风朦朦间两人影姿,连映雪手上似已拈起镜台月半小梳,立在白无恤身边,替他一缕一缕地将头发细细梳到发梢,那般亲密无间姿态,凌世孝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在这时想起从前学的一首词来,   “柳梢明月低,应恐云梳发,寄语问星津,谁肯渡巧人?”   颇为感怀的他渐闻两人低语,终于识趣,轻轻阖门去了。   近前,白无恤看着连映雪今日内里着了萱草色襟衫、外罩鹅黄细袄,问道:“你哪来的少年春衫?我好些年都没见你这么穿了。”   “匆忙来百草山庄,借了世瑾的衣裳。”连映雪答着。   “你生得纤弱,大概也只有她的衣裳能合身了。”白无恤不肯多话,于饮食衣物他向来讲究,最恼他自己讲究便罢了,旁的人不合他的心意他定会冷眼相待,虽说他惯是冷清、少笑靥及面的一个人,要令他言笑晏晏简直须天时人和、万物顺遂才行,但他这时却又含笑多说道:   “等到明春我让人多裁几件新鲜颜色的衣裳给你,总穿大红色,也不见你腻烦。”   连映雪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来,问道:“冷寒阁衣桁上那绿萼画袍是你命人送来的?绿云层层渲染,倒也别致。”   “你喜欢?可我倒不记得你穿过。”白无恤冷哼一声,连映雪答道:   “穿过一次,好看是好看,只是太滞重了。”她轻轻叹着气,忽问道:“我闯洛阳谢府救人时,是你让谢玄衣从中斡旋的?”   白无恤答道:“他本就欠我一个人情,此时不用,何时才用?”   连映雪同顾为川从满是血腥的谢府全身而退,半是因着紫衣侯南宫平偏私顾为川,半是因着谢玄衣求情。但南宫平毕竟与谢府不血脉同枝,惟是谢玄衣情理相劝,谢家子弟才罢了手。   白无恤虽然心狠,待连映雪倒不算绝情,难得爱屋及乌,竟肯连带着放过顾为川。   连映雪手上拣了支簪子替白无恤束发,又细细用篦子为他抿拢了鬓角。铜镜中相看,即便是白无恤也无可挑剔了。他唔了声,似是满意,问道:   “我在外间听闻凌府旧弟子说凌太夫人、凌老夫人都被离奇溺死,你已留在百草山庄这么些日子,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   “并无进展,”连映雪从实答,低头寻思去,道:   “我和为川进庄后破了极九之数,凶手当夜就杀了管家忠叔和容姨,还大费周张地将他俩弃尸沼泽深处。我一时实在想不破他是如何行事的?即便他缚绳系在岸边歪柳上,可他拖着尸身在泥沼里,恐怕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他还弃了不止一具尸首,如此费心费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愈想愈觉扑朔迷离了。”   “我看你是沉迷旧情人重逢,无暇顾及旁人生死罢。”白无恤一听见连映雪亲昵出口“为川”二字,已全不是滋味,前一刻还是话语融融,一霎就又刻薄起来。   连映雪最恼他这样,冷笑道:   “难道你有高明见地?如此甚好,这个邪门案子就劳烦你去查了,我还要与情人重逢,恐怕不能稍陪了。”   连映雪弃下手中梳篦杂物要走,白无恤急忙伸了手用力揽住她细腰,转眼已将她抱坐在怀里,不及她反应,他已肆无忌惮地低下头去吻她柔唇,一意地厮磨,一意地挑逗,仿佛补偿上回风月寺未完之事般。连映雪诧异间,匆匆忙忙欲推开他,腰上却被他箍得紧牢,用力一推反而随他跌在床上,她伏在他身上不得挣脱,不由冷了容色道:   “凌大公子说你仗着病体行事倒没说错!三番两次,你未免太过肆意妄为了!”   “我妄为又如何?”白无恤愈发揽紧她,眼里含笑道:“如今我不放,你休想挣开!怪只怪你昨夜传了半数功力与我?是天意,还是你自投罗网?”   连映雪听他这般无耻口吻,终于恼了,低头猛在他肩上狠狠咬了口,那般着力,恐怕不比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狼下口轻,隔衣皮肉仍有绽开痛楚,白无恤忍不住倒吸口气,又眼看她一记烈掌拂来,打在他俊脸上,面上又痛又辣,白无恤顿时怒喊她名字:“连映雪!”她一霎惊然,他再不管什么,一翻身就将她紧紧压在身下,只狠狠吻她唇瓣,那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尝的滋味,动情时他的手已隔衣探来、抚上她的身体,爱怜得毫无顾虑。   连映雪冷眼瞧着他,反问道,   “想是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看来我也不必顾虑太多。”   白无恤还未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手臂上已是一麻,渐渐波及全身乏力,眼见着她用力推开浑乏的他,缓缓坐起身来,徐徐整弄凌乱的衣裳,回首轻嘲道:   “你总将毒针藏在袖里,也不换个地方?我胡乱挑了根,也不知是不是巨毒?自己的东西你自己该晓得的罢?”   她话里满是得意,冷笑着离了西厢,徒留白无恤狼狈地躺在床上,全身麻痹得动弹不得,他听她脚步渐远,满心只剩抑郁,他暗暗想下回决不让她再有空子逃了!   可白无恤期盼的下回迟迟不来,那日后连映雪看也不再多看他一眼,只成天陪着顾为川在东厢叙话。白无恤心上刀绞,再不管什么调养身体,冷冷立在东厢门外,阴魂不散地看着顾为川,却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顾为川实在忍不住,客客气气问他是何意时,白无恤只冷嘲道:   “你与我未婚妻同处一室,我难道不该在场么?顾大侠?”   白无恤为连映雪起倾世高楼,江湖中人尽皆知,只道楼成时,便是娶卿时,顾为川君子之性,已有夺人之美的嫌疑,但他决不能让映雪儿同白无恤混在一处的,他的心狠行事,下令斩断谢飞右手时一点眉头都不皱的样子,顾为川可是亲眼所见。   顾为川从容答道:“我从未写过休书,这世间也尚无一女嫁二夫的道理,白公子请回罢。”   白无恤冷笑着,果然回了西厢,只转眼却搬来矮椅高几一应茶具,在东厢门外廊下正襟危坐,闲情逸志地煮起茶来,一瓷杯清茶品完已是半日,尽情地同顾为川还有连映雪消磨着。   连映雪没奈何,只不拿眼瞧他,任他虚空如尘,可这世上偏偏也是有将白无恤当成珍宝的女子。   凌家四小姐因听说白无恤渐好了,又常见他只坐在廊前,怕他闷着,竟一气拎了十几只养莺雀的鸟笼子,替他高高挂在廊下,莺声连绵的软语里,凌世瑾一面娇红着脸,一面与他热心热意地聊了起来:   “无恤哥哥,你识得这只莺儿么?”   白无恤顺着凌世瑾指的那只看去,只瞧了一眼就不肯多看了,懒懒道:   “银头褐身孔雀绿长尾,不就是有名的凤头雀莺么?”   “无恤哥哥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儿了!”凌世瑾喜乐,尤其白无恤还为她新添了一杯茶,她捧着饮了,竟忍不住满心的欢喜。   房内的连映雪看四小姐竟这样喜悦,当真是少女春心难禁,不由微微一笑,只替顾为川拭着额上冷汗,温柔道:   “为川你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认得那只赤头白腹黄绿身翼的莺儿?”   顾为川瞧清了,才要答她话,白无恤已冷冷道:   “一只长缝尾叶莺怎么难得住顾大侠?劳烦四小姐取下边上笼里那只灰不溜啾的,好好请教他一番。”   四小姐以为白无恤来了兴致要斗莺名儿,笑盈盈顺他意取下笼子,提到门前,顾为川看了眼,只认不得,连映雪却掩帕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儿,他嘴角略勾,含笑道:   “原来是棕扇尾莺,生得倒像是麻雀一般。”   白无恤看见是连映雪暗通款意,神情愈发冷了,道:   “四小姐,你再取那只绿尾的过来,请顾大侠赏一眼罢?”   连映雪只笑着道:“这些我都认得,四小姐别忙了。”   凌世瑾晓得是映雪姊与顾大侠同心同意的,便停了手,白无恤却淡淡道:   “原来你还认得,我还以为咱俩幼时一起捉莺儿的微末小事,你早薄情地忘了一干二净!”   连映雪不答他的指责,凌四小姐看一眼房内冷淡的连映雪,再看一眼白无恤那番孤傲自伤,夹在当中,只是难耐,幸好这时凌二小姐并大嫂方静柔一起端了糕点来,见他们四个门里门外闹得似有不欢之色,两人却只是装作不知。   方静柔放下糕点,凌二小姐则拿草根儿逗那莺儿,微笑起了话头道:   “四妹妹你从哪捉了这许多莺儿,这草绿篱莺、橙尾鸲莺都不那么容易捉的,还有这两只暗冕鹪莺、白脸刺莺,你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寻来的?”   “我也正想呢,连金翅莺、斑背大尾莺都有了,当真是全得不能再全了。”方静柔笑语款款,四小姐笑逐颜开,得意道,“要不是为了无恤哥哥,我才不会这样费心呢。”   白无恤听着这话,却连抬眼多看凌世瑾也不肯的,四小姐不免怅然了,连着方静柔也不免察觉白无恤的无情,方要安慰凌世瑾几句,忽就作呕起来,忙拿帕子捂着嘴,凌二小姐忙替方静柔把着脉,滑如走珠,竟是喜脉,忙笑道:   “嫂子有了身孕怎么也瞒着?”   连映雪在房内听着,却心上明白,肚里的孩子也是一条人命,方静柔故意瞒了,只怕是逾了极九之数又引来杀戮,她这番苦心旁人怎知?更何况明明是喜事,却成了劫数,她又怎么好开口?   众人缓缓已都明白了,即便耳边鸟语清声宛转,想到凶徒逍遥法外,谁都没了心思再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如此傲娇,凌大公子如此爽朗。。。。我想到了不该想到的基情。 小白这么热衷推倒映雪儿,真是血气方刚啊。那什么白云给月亮梳发的词,略为改动自XX的XXX,请君自查,哈哈哈。   ☆、桃花之死   方静柔有孕后,便常在空山庭歇着,凌大公子将为人父,自然有喜有忧,整日留在空山庭,断不肯离开妻子半步了。凌府上下亦似多了些喜气,惟连映雪深恐此番再度应极九之咒,心下又苦无线索,只好漫无目的四处查看,倒留着白无恤与顾为川两人常常同在和光山房。白无恤非是不想跟着连映雪一处,只是她千叮万嘱,语态里似有肯求之意,求他护住顾为川——可真是求狐狸守着鸡了,以白无恤素来品性,一个字也不会答应,但转而又念在顾为川在谢府受了重伤,不过是为映雪儿出头罢了,方才勉勉强强应下了。   两个情敌在一处本实在无甚可说的,倒是又有一点例外——两个都喜阅鉴佛经,虽说白无恤这样的人是否真心向佛难以言明,但毕竟清谈几句倒有些意兴。更何况顾为川品了白无恤这人沏的六安瓜片,竟是极品,可见白无恤倒不是俗人,不过行事太苛,由这茶也可见一斑——依顾为川看来,不止茶叶、泉水是上上选,连茶具都挑的精细越瓷,不晓得白无恤初来百草山庄,怎么就寻齐了这些物什。   顾为川细细品罢,方放下瓷杯,客气从容道:   “不知白公子可听过野狐禅的公案?”   白无恤非是不知,但饶有兴趣听这顾为川要说些什么,只应道:“顾大侠不妨说来听听。”   “曾有一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一人答了‘不落因果’。答话这人如此大妄语,即刻就堕入野狐身、困于山间五百年不得解脱。其实,凡修行之人怎逃得出因果循环?”   “是么?顾大侠难道想劝诫在下时刻心存因果报应之念,莫做恶事?”白无恤绝顶聪明的人,一眼便看穿了顾为川本意,却半点也不肯领情道:   “可惜我身在地狱苦海已多年,爱别离、求不得,我自问从未种下恶因,为何得此恶果?顾大侠亦从未种下善因,又为何得善果?难道是天命恂私?在下不得其解,顾大侠可否点拨一二呢?”   白无恤神色平静,话语却字字锋利,令顾为川一霎有些羞惭。毕竟顾为川待映雪儿断未到问心无愧的地步,他只能强忍心头乱意,仍劝道:   “苦海地狱,回头是岸,即便堕入狐身,但心诚求一转语,亦可再世为人。”   “是何转语竟有如此神通?”白无恤故作不解,冷嘲热讽。   “白公子心存‘不昧因果’四字,想必自有福报。”顾为川语气仍是和缓,白无恤心底最恨顾为川自诩正道,恨他凭此得了映雪儿青睐,却偏还要做出一副皆因福报的嘴脸。   白无恤心上不由怒火中烧,碾转忍了又忍,面上却不怒反笑道:   “敢问顾大侠,不昧因果四字当作何解?”   “不违因果之律,三分恶因得三分恶果,不可妄自添减,过犹不及。”顾为川刻意暗指谢飞右手被剁一事,白无恤心底通透,冷冷道:   “敢问顾大侠,两无辜女子命丧谢家大弟子之手,连带腹中婴孩共四命,当求谁报?谢飞明知凶徒是谁,还妄想将知情侍女灭口,包庇之意人尽皆知——更何况他一出手又想置映雪儿于死地,这样狼心狗肺的人难道也配仗剑行走江湖么?在下不知,”白无恤话里一顿,冷淡道:   “是顾大侠剑道过于宽宏?还是顾大侠有意恂私名门?更何况此刻你虽满口仁义道德,在下却想起顾大侠独闯谢府时,所伤人命亦不下百条,血流成河人皆可肖想。‘过犹不及’四个字,顾大侠赠给在下实在多余,不如顾大侠自用罢……”   白无恤唇舌之利比剑锋出鞘还狠!三言两语间,倒令顾为川陷入魔障。   白无恤起身嘲笑道:   “谁当正道?百年后武林自有定论!我心自在那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三摩地,你以为一眼就可以窥透,未免可笑!非但我心你看不透,而映雪儿的心到底在何处,你难道就有十足把握?”   白无恤从容逗起廊下凤头莺儿来,眉眼闲情适意,再衬他那身轻黄衣裳,仿佛是无知玩乐的公子哥儿一般,适才的凌厉霸道、深邃通透转眼消散得无影无踪,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儿啊,映雪儿是如何捉摸透他的,被他说得体无完肤的顾为川竟难以想象了。   此厢两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争辩,那厢连映雪又重去东池园晤歌亭察看,凡事有个缘起,她沿东池岸边踱步,凭栏看池内因冬燥水渐枯,连那些残荷都败化去了。她原听凌三公子说,太夫人的尸首是在晤歌亭旁发现的,连映雪拾阶上亭,沿美人靠俯望,想来老夫人就是在这亭下水泊溺死的。却见亭下另缀一条青苔小道至东池边,苔痕浮绿,滑不可立,连映雪想再近前看有无痕迹,便仔仔细细踩上那青苔小道,手上扶了乱石方稳些,她随意一瞥间,却在那乱石间瞧见一晶莹之物,她探下身去,在石缝里摸索了半日,良久方将那物什捞将起来,一瞧竟是个质地上乘的圆润玉镯。   连映雪心上一动,将那镯子收进怀中,折返了又往正堂凌夫人坠落的那口石沿井查看,井水深透,一股凉意浮来,她沿井往凌家夫妇正宅去,即便抄了近道,也须一盏茶时候,凶徒是怎么拿捏时间、悄无声息地杀人后,竟不被当日巡视弟子发现半分的?连映雪一时无法可想了。   她立在这这内宅的朝晖正堂前,只见凌天元正在书房展阅药书,隔窗依稀见他提笔疾书,连映雪叩门,凌天元方抬起头来,请她进来。近前看,这位原本有一身清正风骨的凌家家主已消损得不成人形了,只见他匆匆放下笔来,书案前一沓手书,似是记载药理,凌天元见连映雪目光,他沉痛道:   “亲人接连辞世,我早已心灰意冷,只求记全毕生行医救人的独门方子,日后广为流传,可免世人苦痛。”   百草山庄虽常被武林正道斥为邪医一流,可凌家人心系苍生,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是心存敬服?凌府一门如此仁厚,为何百草山庄会遭恶咒?连映雪愈发想不出头绪来,凌天元忽而道:   “我与你师傅素有私交,许多事也不瞒你,我平生自问光明磊落,但惟做过一件亏心事,此番历九之劫,大概就与当年那对幼儿寡母有关罢。”   连映雪眼中诧异,仔细听着凌天元忆道:   “约是十年前的冬日,洛阳流疫,无方可医,又加之天寒地冻,饥寒天气,转眼洛阳城内外已是哀鸿遍野,我和夫人听闻此事,忙出谷前去救治。我俩苦心钻研方子,费时半年才大约控制住疫情,但我和夫人听闻郊野深山还有个叫桃花村的地方,里头也有人染了疫症,我和夫人心存救死扶伤之念,便带了好些医药前去救治。   桃花村整村不过三户人家,共九口人之数,进村时,我和夫人发现家家皆染了疫病,只是这疫毒与洛阳城中又略有所不同,我和夫人带的药方子竟毫无帮助,山里药材一时又凑不足。若留这九人苟延残喘,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和夫人下定决心要带这九人到山外诊疗。   那日,我们一行十一人安顿了舟船正准备离开桃花村,谁知此时山雨忽至、夏洪突发,桃花村转眼陷入水泊,我和我夫人找来的船满满当当也只能搭载九人,我那时不知如何决断,还是夫人果决,说幼童难以撑过疫病,为保全其他村民,决心将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弃在村中至高处,但求天意了。   那时其中一位男孩儿的父母已病得不省人事,只能任我夫妇如此行事,可另一个男孩儿的寡母尚清醒,死活不愿弃子,最后竟宁愿抱着自家的孩子留在桃花村也不愿上船。山雨愈大,我夫妇二人一面心痛一面也无可奈何,只好撑船带着其他村民离开了桃花村。   后来山洪退去,我夫妇二人重回桃花村,村内屋舍早被卷得只剩土基残骸,也不见那幼儿寡母踪影,恐怕连尸首都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了。可我至今尚记得那幼儿寡母怨恨的眼神,尤其那幼童眼中恨意阴冷,即便事隔多年仍历历在目。”   凌天元慨然叹气,“如今这凶手执迷极九之数,与当日船载九人之数,竟如此巧合,我心上疑虑,却也渐渐信是那幼童回来寻仇了。”   默默倾听的连映雪没想到凌家曾与人结下这么段冤孽,依凌天元之语,多半是那幼童长大成人、追溯而来,她轻声道:   “凌伯父当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怪这幼童彼时年纪尚小、心中生了暗魅。复仇之举于他虽有几分情理,但于大局看来却全然是忘恩负义的行径,此等小人,天道有遣,伯父不必多虑,我自会查清此案。”   凌天元没料想映雪已长成如此通情达理的女子,心下松缓了许多,感怀间留她道:   “映雪,伯父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求你成全。”   “伯父但说无妨。”连映雪听凌天元说起托付女儿的话来,只顺从应着。   “我膝下四个儿女,惟有小女儿世瑾最放心不下。你可还记得你师傅在生前曾向我提亲,求我将世瑾许配给白无恤!我当时虽未承下此桩婚事,但世瑾大了愈发不由我作主,她对白无恤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依我之意,世瑾是断嫁不得白无恤的,若侥幸让她嫁了也定是一生孤苦!你念在我的薄面上,无论使什么法子也要打消世瑾的那点痴心妄想,老夫在此先谢过了。”   凌天元忽抱拳作揖,连映雪沉吟良久,淡淡答道:“映雪不敢辜负凌伯父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谁告诉我天道酬勤的?为什么我更得这么勤快,没有漫天“花”舞呢?   ☆、情深断魂   连映雪退出朝晖堂,又往管家忠叔、容姨房内分别察看。忠叔房内简朴无华,并无可疑之处,容姨住的耳房则近朝晖堂,为生前方便伺候夫人之故。连映雪推门看来,不过多些女红之物,一时也无甚可查,本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查探此处了,虽刻意再看了遍,却也没有线索。   连映雪正头痛之际,却看那笸萝里碎布余料眼熟,那缎子似乎与容姨死时脚上穿的那绣鞋花纹相似,新簇簇的缎子,令她不由疑惑起来——夫人方逝,容姨生前却忙着做起新鞋,这又是何故?连映雪心上微动,翻查柜笼,寻出容姨生前穿的几双旧绣花鞋。那鞋本无出奇,奇的是一式的小脚尺寸。   连映雪取其中一双绣鞋回到和光山房,见顾为川和白无恤正在廊下品茶下棋,相安无事不免令她有些诧异。她近前略看了眼局势,才晓得眼前所见不过是浮面和平,棋盘所摆原是那夜冷寒阁的残局——亏这二人还有同样兴致拿出来正正经经地比划。原来这男人小肚鸡肠起来,果真是叹为观止。   连映雪只将绣鞋并那拾来的玉镯作一处匣子默默收好,白无恤虽耽着棋势,可还问她道:   “你拣了什么东西回来?”   “物证而已。”连映雪漫不经心答着,抬头看他勿自深思局势模样,再听耳边莺声清圆,想起凌天元所托休让世瑾嫁给白无恤的话,不由微微出神。   正念着,凌世瑾就款步进园子来了。只见她身上仔仔细细穿了圆领小袖淡粉绢衣、右衽宽袖嫣红紗衣,并浅紫绞缬長裙,另束了暗红色嵌玉璜腰带,手上还盈盈转着画凤蝶相戏图的细绢团扇。   她妆扮得如此用心,站在晴日里容光焕发的模样,连映雪见了也不由多看几眼。而四小姐每每来和光山房,逋一坐下,目光停留处必是白无恤停留处。如此一心牵念,常常半刻也不愿从他身上移开。   连映雪微微皱起眉,忽然提醒道:“世瑾,我刚才见凌老太爷似乎往空山庭去了,他莫是已发现了竹节藏酒?”   “竟有这种事!”四小姐忿然。   “我好似还闻见他一身酒气,脸色酡红,莫不是已饮得尽兴了?”连映雪火上浇油。   四小姐自然按捺不住,轻轻怪道:“这糟老头子倒是越来越过份了!”   “我看你同三公子把酒另藏一个地方比较稳妥。”连映雪好心谏言,世瑾很是信任她,道:   “我也觉得放在药泉始终不安稳,但又搬到哪去好呢?”她暗暗沉思,忽灵光乍现般道:“世上最不安稳之地即最安稳之地,我这就找三哥去,让他和我一块把酒搬回酒窖!”   连映雪点头称是,待四小姐将那些酒勾取了又搬回酒窖,也够忙一阵了,但连映雪还想起一事,只向四小姐招手道:“世瑾妹妹留步,过来瞧瞧这玉镯是谁平素戴的?”   凌世瑾近前了,取出匣内绢帕里裹着的玉镯,展开了捧在手上辩认了一番,疑虑道:“这是我们凌家家传的玉镯子,祖母生前常戴在手上的!她死后埋棺时我母亲还命我们在庄内一番好找,说要拿那镯子陪葬。映雪姊你是怎么找着的?”   “原来是这样贵重东西,我是适才在晤歌亭捡到的。想必是凌老太夫人生前一时不慎落下的罢。”连映雪已了然,便又道:“它既是凌家祖传之物,放我这里也不妥,四小姐自己收起来罢。”   凌世瑾依言收进袖底,却看见匣内还有一双绣鞋,只是不解,连映雪借机便又问道:   “你可有留意到容姨裹了小脚?”   凌世瑾低头想了想,道:“是小脚来着,但容姨走起路来像阵风似的——从前我们姊妹常常拿小脚的事取笑她,说她白辛苦裹了脚,行事却一等一的利索爽快。”   “原来如此。”连映雪点点头,这时才故意赶她道:“我缠了你半会,不知凌老太爷是不是又多喝了两盅?世瑾妹妹快去看着罢。”   凌世瑾想起正事,急急提裙就奔出了和光山房,连映雪看了不由好笑,世瑾说容姨说得生动,她自己风风火火起来,不也转头就忘了贤淑仪态?怜她如此天真烂漫,若与眼前心思深重的白无恤作一处,恐怕只会像风霜严逼下的落花般命薄。凌伯父为她计深远、慎重托付并不是没有道理。   连映雪一面怜惜凌世瑾,一面却暗自嘲笑起自己来,她难道不也是城府深重之流?惟有世瑾得父兄疼爱,娇生惯养出这般天真烂漫心肠,连映雪竟是学也学不来的。她只道幸或不幸,冷暖自知。   顾为川看映雪儿一番行事,不禁琢磨起她的用意来,却见她秀眉微蹇,转而翩翩起身,立到棋局旁,只体贴问道:   “心事忧愁?”   连映雪展颜一笑,若有深意道:   “我听凌伯父说起一桩往事……”   她费时半晌,细细将桃花村之事悉数说给了眼前这两人听,言罢忽然问道:   “若真是幼童回来复仇,一旦落网又该如何处置?”   白无恤放下棋子,弃了局势,边拿湿帕子拭了拭手,边徐徐答道: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此事既是凌家劫数,凶徒一朝被擒,自然也是由他们自个儿定夺。你虽然好心为他们查案,但凶徒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白无恤撇清得轻巧。   顾为川晓得映雪儿的心软,但他心底是认同白无恤的,所以宛转劝她道:   “可怜之人亦必有可恨之处,这幼童已长大成人,他犯下命案虽是因为心魔所致,但仁慈纵容恐怕也不是办法,若他被擒,交给凌家人处置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   连映雪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一刹生了犹疑,兴许是她隐隐直觉这凶徒会是凌家人中的一个,不忍见手足同门自相残杀所以她才会一霎动摇罢?白无恤眉锋冷冽,可看映雪儿这样心神不定,心底已另起了主意。   三人正各执心意默默无语时,凌四小姐却去而又返,慌乱乱立在园门外惊哭道:“映雪姐,无恤哥哥,我祖父……我祖父被人溺死在药泉里了!”   三人皆是惊诧,紧随着凌世瑾一同赶到了空山庭冷僻处一百零八眼药泉边。   只见斜岩散缀的泉上零零散散,各覆了厚木盖,惟有当中一眼药泉,木盖被弃在一旁,连泉眼也被凿塌了、宽如一口井般大小。而泉边,凌大公子、凌三公子执了火把照来,依滑石往下看,只见泉眼深不见底,水波潋光,无数盛酒竹节挤挤挨挨、漂漂浮浮,凌老太爷的尸首亦正浮在其中。   泉眼旁凌二小姐正轻声安慰嘤嘤而泣的方静柔,众人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面如含霜的凌三公子将火把递给自家大哥,已不管不顾攀着泉边石沿轻跃下水,他游至老太爷尸首边要托举起来,在水里行事又格外滞碍,几番要托起尸首来,可任他咬牙撑住力,一则因竹节碍事,二则因泉腹岩石颇多棱角,总之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行事。   见此情形,顾为川寻来空山庭提井水的粗绳,握着绳端也要下水去,却被白无恤拦着冷声道:“你倒想着旧伤复发,正好让映雪儿怜你。”   白无恤嘴上说着这样小家子气的话,手上却接过顾为川手上的绳子,冷冷道:“你好好拽着。”说着竟肯亲自下到药泉里去。   他同凌三公子一块缚紧了老太爷的尸首,两人一齐在水里避过岩角,小心翼翼地托举起来。而此时站在井边的众人亦默默分头行事,或举高火把、或拽绳将尸首拉出、或扶着老太爷的遗体以免损伤。可饶是如此,待众人费力将尸首从那仍嫌窄小的泉口中托送出来时,老太爷遗体已是水肿不堪,面目诸多刮伤已被泡得发白开裂,想是先前落入药泉溺死时所致。   连映雪想到原本欢笑无忌、口口声声自诩一代毒圣的老太爷,如今已是这般死人模样,不由既悲且惊。凌家孙辈诸人与老太爷血脉相连,情份更深,此时悲痛自然更甚。尤其凌四小姐虽一意忍耐,可哪禁得住三番五次亲人离世,早已靠在她三哥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凌家家主凌天元这时亦匆匆赶来了,见老父惨死,一时怒极,只训斥凌世孝道:“你不是这几天都在空山庭里守着的么?怎么让爷爷溺死在药泉!”   凌世孝面色沉痛,满是愧意道:   “我见静柔害喜得厉害,所以半日来都在药材房里选药,断没料到……”   凌天元遏不住怒火,转而斥问方静柔道:   “你一直在空山庭养胎,难道爷爷溺死在自家庭院你竟一点动静也没到?”   方静柔原已是脸色惨白、垂泪不止,这会愈发泣不成声,凌二小姐连忙答道:   “爹爹你有所不知,嫂子是听见动静的,那凶贼还要杀嫂子!幸好嫂子见机逃到我住的地方,这才避过一劫。”   凌天元听了这句,才歇了些怒气,连映雪却不由追问道:   “静柔大嫂可曾与凶贼打了照面?”   方静柔掩涕答道:   “我当时听见落水动静,跑出房来,远远看见树影下一个蒙面人,杀气腾腾的,瞧见我就要追着杀我,我被他逼至绝境,跌在地上,慌乱间抓了泥沙子掷了他头脸,这才逃了出来。幸好二妹妹住得不远,她房内又是惯多暗器毒针的,那蒙面凶徒恐怕是惧了二妹妹,所以才不敢闯进来。”   方静柔受了如此大惊吓,满心悲痛的众人终于不忍多问。   尔后设了灵堂存放好凌老太爷尸首后,凌家人都在守夜,连映雪、顾为川并白无恤则回到和光山房。一日纷纷乱乱,三人围坐一桌默然无语,直待白无恤在房内点起安息香来,连映雪心绪方平静些。   她暗自沉吟,只道今日凌老太爷离奇溺死之事仿佛有蹊跷,却一时竟看不破。 作者有话要说:  谜面已全,下章揭晓谜底。可以指认凶手啦。   ☆、无眠射月   连映雪的性子,一旦存了心事常是彻夜难眠的,她索性起身于正阁点起烛火,立于书案练起字来。练字息人心神,亦可清涤思绪,只惜乎冬日寒彻,她微微举起冻砚凝墨,在火上烤了好些时候才得化开,连紫毫也是枯涩的,她略横握笔骨,向砚内微热的水墨蘸了又蘸方润了些。缓缓落笔时,连映雪将凌家丧命之人姓名依次写了,借以揣摩线索。   惟写到逃过一劫的方静柔时,她心中微动,仿佛此案的关节要害已在眼前若隐若现。连映雪下笔,又将连亘于其间的“极九之咒”四个字细细写来,一时毫无头绪的她罢了笔,对着烛火沉吟良久,窗外月影透过薄雾,正有一刹光照,若灵光醒来,连映雪低头已将方静柔的名字潦草勾勒了。   连映雪转而将此案来龙去脉仔仔细细想了遍,正彻悟时,却见西厢窗子忽透出灯火,白无恤和衣启门,步在廊下,正与她隔着一扇花窗罢了。   白无恤似也瞧见她灯前身影,并不进来,只隔窗温和问道:   “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睡不着么?”连映雪应着,见他的影姿立在洒银月色下,生了薄薄光辉,气色倒是好得很。亏她为他流了那许多眼泪,又传了那许多功力,倒纵得他愈发乖张无忌。   “凌家人自顾不暇,我半夜的药看来是不打算送来了。”白无恤苛责时总像世人皆得罪了他,连映雪正要说他几句,却见他冷冷又道:   “不过你放宽心,我熬药时自会捎上顾大侠那份。”   连映雪听了不由轻笑,“你难不成鬼门关走一遭、回来改了性子?”白无恤隔着纸窗子亦听见她的笑意,愈发冷淡道:   “我自然是巴望着顾为川死,可你偏偏喜欢正人君子那一套虚伪行事——我看在你的份上装模作样罢了。”   白无恤那样爱好洁净,虽身为药师,但在雪域之时都有药童张罗这些粗活,哪回轮到他亲自动手?平素行事也向来是孤傲自赏,可又肯对她千依百顺,连映雪怔然间,白无恤的身影已离了窗前,似往山房小间煎药去了。   她走出房去同他帮手,逼仄小间里,拨炭、起炉、盛水、拣药,两人之间常是不必多说的默契,忙罢同坐着等那两个小火炉水沸时,连映雪不由朝白无恤微微一笑道:   “你不是怕脏的么?怎么肯坐在柴堆里?”   “少年时这样不讲究也是常有的事,大概是我尚未睡醒,忘了你我皆已长大成人。”白无恤一言有半梦半醒之感,连映雪听了,像从前般将头轻轻靠着他肩上,浅笑着道:   “我记得你曾同凌三公子一块用奇花异草酿了一坛朝露酒,你们说世人饮尽那酒后,心上最苦痛之事皆会忘怀,再难堪之事亦会松手,可是当真?”   白无恤心上跳动,面色却强作平常,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朝露酒还有么?”连映雪问。   “大概还有半坛在凌世玉手里。”白无恤答着,另外半坛在何处他却不提。   “我记得凌三公子还为这朝露酒吟过半阙词——低螓首,捧露酒,往事不堪多守,饮尽,松手。”连映雪惆怅吟来,他展眉静静道:   “看来你已经查明凶手?同门相残,明日用得上朝露酒罢?”   连映雪并不答话,只朝他淡淡笑了笑,白无恤从袖底轻轻握住她冰凉手儿呵着气,温煦之意,无关风月,情意却已澄明一片。   次日阴雨天气,朝晖堂书房连映雪询问了凌天元一些往事,又求他承应下一件事,凌天元虽不知连映雪是何意,但听她言之凿凿说可引出凶手,方才应下。两人商量稳妥后才召集了凌家众人并顾为川、白无恤,坐于一堂。   满堂皆是素衣戴孝,凌四小姐最是心急,开口问道:“映雪姊,你是否已查出凶徒?”   “你喊齐我们,难道凶徒竟在我们当中?”凌二小姐向来冷静,凌大公子、凌三公子皆有些沉痛之色,方静柔亦有些虚弱的坐在一旁,连映雪从容道:   “此案牵涉人命如此之多,头绪纷杂,我就先从凌老夫人的死说起罢。”她略顿一顿,接着道:“凌老夫人虽是溺毙,但并非凶徒所为,恐怕只是意外而已。”   凌家众人听罢,不由面面相觑,将信将疑间,凌大公子问道:   “何以见得?”   连映雪略理清思路,答道:“当日凌老夫人溺于晤歌亭旁东池,府上下人也说未见有人出入,而且我查看时,在亭下的乱石里发现了太夫人生前喜爱的玉镯,依我所见,应是镯子跌落,太夫人去寻,踏上青苔,脚下不慎滑倒这才失足落水,又因着太夫人恰巧摒退了下人,所以无人察觉。”   凌四小姐取出玉镯,眼睛已有些通红道:“这玉镯确实是映雪姐姐寻回来的。”   “若祖母是意外溺死,那诅咒之信又该怎么解释?”凌二小姐追问。   “太夫人落水是白日,百草山庄却是晚间才收到信,次序颠倒,不过是凶徒刻意附会而已。或者太夫人之死恰好是个引子,兴许太夫人生前对凶手有恩,直到太夫人死了,凶手才再无忌惮。”   连映雪意有所指,凌三公子却道:“祖母行事仁厚,百草山庄上下皆沐恩惠,到底谁才是凶手?”   连映雪道:“单从太夫人的死来看,我也只能推断出这些。后来凌夫人溺于井中,却又有一大疑点——凶手当晚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人的?既要避过巡视子弟,又要了解夫人作息起居——最简单的解释,杀夫人的凶手恐怕已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   当晚应是这人引夫人到正堂,再推落井中。只因夫人极信任此人,所以夫人竟没有一点防备。”   “在娘亲身边伺候多年、还受娘亲信任的,当晚不过是些小丫头、老嬷嬷罢了,她们当晚都睡在一处互相可以作证,惟独没有人瞧见踪影的,难道……难道竟是容姨?”四小姐心直口快,说破疑端,竟连自己也无法相信。   连映雪望她一眼,劝慰道:   “真相往往显而易见,只不过当局者迷、不愿去假设罢了。”   众人听连映雪指认凶手是容姨,不禁有些吃惊,凌二小姐疑道:“可容姨已死在沼泽了?怎么会是她?”   “容姨并未死在沼泽。”连映雪将匣内绣鞋取出,道:“这是我在容姨房内发现的,容姨是裹过小脚的,可当夜我和三公子发现忠叔和容姨尸首时,却见她穿的是簇新大脚绣鞋。一则夫人刚逝,容姨竟做起新鞋来格外可疑,二则那鞋尺寸与容姨断不是同一人。”   凌三公子忆起当晚,只诧异道:   “可那尸身明明是容姨的衣着打扮,更何况不是容姨,又是谁的尸首?”   “我们当夜并未看见容姨的脸,三公子同我只看见忠叔的头、身,容姨的裙、足。凶手故意令我们以为沼泽里死的是两个人,其实沼泽里只有忠叔一个人的尸首。   依我所见,凶徒杀死忠叔后,将其劈成了两半,还将下身披上粗裙、穿上绣鞋,所以我们乍看到以为是容姨,但那尸首是天足,甚至那脚看上去如同男人的一般大。   而我在容姨的房内找到缎子余料,花纹与尸首所穿绣花鞋一模一样,想必是容姨按忠叔的尺寸特意赶制的。”   连映雪说的赅然,众人已是不得不信,凌三公子愁眉道:“可惜尸首已沉于泥沼,竟无法证明你的推断。”   连映雪口吻极淡道:“尸首虽沉了,可那绣鞋应还浮于水面,若拿来同忠叔平时所穿的鞋对一对尺寸,想必是刚好。更何况凶手费尽心思弃尸沼泽深处,显然不希望我们打捞尸体看出破绽,他的用意已暴露无遗。   再者,他若不将忠叔分尸,未必有那样的气力在泥沼里拖拽了两具尸首,即便凶手行事时用粗绳绑在岸边歪柳上助力,可要拖到那么远的地方谈何容易?惟有分尸后,重量减轻才更易行事。不信可等毒障清散后,出庄察看沼泽那歪柳上,应该还有余下勒痕,而且我料想那勒痕应该不止一道——”连映雪话中一顿,道:“凶徒亦不止一人!”   众人听闻凶手是容姨已是震惊,断没料到凶手还有旁人,此案愈发匪夷所思。当此之际,凌天元不得不将当年桃花村之事向众儿女言明,众人唏嘘之际,连映雪点破道:   “相必容姨便是当年桃花村的寡妇。她如此行事,只因当年差点与幼子溺于洪水,十年来心怀怨恨所以格外执迷极九之数——而当日我和为川进庄,她表面上杀去多余两人,其实是想一报还一报,借以折磨活人。   另则容姨忌惮被看出破绽,只好假死更便于行事。”   凌大公子听连映雪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冷静些回忆道:   “容姨正是祖母救回百草山庄的,而母亲见她行事利落、手脚勤快,就留着贴身伺侯,就此看,祖母对她确实有恩情。”   凌四小姐怅然:“想不到竟是容姨,她杀了这么多人,她难道还在山庄里藏着?”   连映雪望一眼窗外连绵阴雨,道:“她的孩子还在庄内,她又怎么会离开百草山庄呢?更何况毒障解药只在凌伯父手里,她贸然出府只有死路一条。”   凌三公子面色沉郁道:“你说凶手不止她一个,难道当年的男童长大成人混在我们当中?”   “既是也不是。”连映雪微微出神,答道:   “凶手确实混入凌府,但当年那幼儿并非男孩,她应该是个女童!   容姨一个寡妇带着女孩在身边,怕不好养所以才故意作了男童打扮。我问过凌伯父,当年诊查那孩子病势的是凌夫人,想必凌夫人未点破,所以凌伯父一直以为她是个十岁男童。”   连映雪细细道来,转眼看向方静柔道:   “十年已过,若说双十年华,在座诸位的年龄也只有静柔大嫂的才合得上了。”   被指为凶手的方静柔眼中闪过讶色,凌大公子惊疑道:   “静柔和容姨素不相识,凶手怎么会是静柔?更何况容姨五年前进府,静柔却是三年前才嫁进门,她无父无母、在街头卖唱为生,是祖母见她可怜才收留她进山庄的。”   “如大公子所说,静柔嫂子也曾受了凌太夫人的恩情?”连映雪言明,凌大公子断不可信,方静柔愈发无辜可怜道:   “我进府前从未见过容姨,映雪妹妹为何要冤枉好人?”   白无恤听了良久,这会见方静柔出言不逊,目光望向她已凌厉如鹰隼,冷若冰霜道,   “我劝你谨言慎行,冤枉二字不要胡乱出口。”   若此刻是在雪域,白无恤恐怕早已命人割了方静柔的舌头!   凌大公子虽与白无恤多年好友,但断忍不了他出言威胁自己有孕的妻子,一时气忿,面色含怒,有剑拔驽张之势。   惟顾为川不愿另起事端,劝和道:   “凌公子稍安勿躁,且听映雪儿把话说完。”   连映雪轻轻叹气,从容看着方静柔道:   “你本没有破绽,只是凌老太爷死时,你不该撒谎说那凶手曾追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猜,这要害破绽在哪里?   ☆、流云堪卧   朝晖堂上,瓦上急雨骤至,潇潇一阵,人静无声。连映雪注视着方静柔,眼神虽无半点锐利,却似让人无所遁形一般。她缓缓问道:   “既然凶徒执迷极九之数,那凌老太爷死后,为何还要杀你?”   凌四小姐嘴快道:“兴许凶手把大嫂肚里的孩儿也算作一条人命,再加上无恤哥哥来了,所以凶手要杀去多余两人。”   连映雪道:“那老太爷死后,假若静柔大嫂也死了,一尸两命,庄内还剩几人?”   “爹爹,大哥、二姐、三哥,我自己,还有无恤哥哥,顾大哥,映雪姐,”凌四小姐掐指算着:“怎么只剩八个人?难道凶手并未将大嫂腹里的孩儿当成一条人命?”   “若是如此,那凶手杀死老太爷后,极九之数已重归平衡,他为何还要追杀静柔大嫂?”连映雪怅然,道:   “凶手若将大嫂腹中孩儿算作一条人命,那杀死大嫂一尸两命后,庄内只余八人;若凶手不将大嫂腹中孩儿算作人命,他杀死老太爷后,庄内余下九人,又何必追杀大嫂?此事悖逆,所以大嫂你说谎了对不对?凶手追杀之言不过是你胡诌的罢?”   方静柔脸色苍白,手不由自主搭在腹上,道:“凶手丧心病狂,也许只是想杀人灭口,毕竟我和他打了照面。”   “可大嫂曾说凶手是蒙面所以看不清他长相,既如此他何必杀人灭口?况且凶手意在折磨庄内众人,费心织罗极九之咒,又怎会轻易打破?更何况他若真想杀你,你又怎么轻易逃得了?”连映雪答道。   凌大公子一心护着方静柔,只道:“这些都只是映雪你的推断罢了,你说静柔和容姨是凶手,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凭双绣花鞋、缎子余料、柳树缚痕,或者只是静柔一句她曾被凶手追杀的话,根本无足轻重!”   连映雪沉吟,道:“无论怎么筹谋总会有破绽遗漏,这些虽是微末细节,但已足够说明,静柔大嫂和容姨就是当年桃花村的孤儿寡母,而且你要的物证或是人证都在凌伯父那。”   凌天元面色沉痛,望着方静柔,道:   “当年得了桃花村疫症的人,若活下来手臂上都会余下一块铜钱疤痕,世孝,你妻子的手臂上可有这样一块余疤?”   凌世孝顿时惨白了颜色,望向方静柔时目光已滞,方静柔却淡淡道:“即便我手臂上有这么一道疤痕又如何?还有种种解释,兴许只是我小时候被烫伤的,对不对,世孝?”   方静柔言辞强辩,凌天元怒道:“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竟妄想用几句戏语就打发了!凭你这样阴险歹毒的女子怀了我们凌家的孩子,也一定是孽种!”   连映雪淡然道:“既然凌伯父亦认定是静柔大嫂杀人,斩草除根,我听闻三公子有半坛子朝露酒,怀孕女子饮后可堕去胎儿,不如请静柔大嫂饮下罢?”   凌三公子面色惊疑不定,白无恤从容抚上身旁的小小酒坛,道:“三公子的朝露酒我早已借出了,不知凌伯父意下如何?”   凌天元冷容沉沉,道:“我的儿女们心慈手软,就按你俩的意思、灌这个蛇蝎女人喝下堕胎药酒罢。”   顾为川眼见连映雪和白无恤这般行事,要出言拦劝,连映雪却已不管不顾,捧朝露酒上前来,凌大公子既痛且惊,断不忍心,出手要阻拦,却转眼已被连映雪点住穴道动弹不得,他心上痛极,娇妻杀了他的长辈已是冤孽,如今还要堕去她肚里的孩儿,如此苦涩滋味不啻于置身地狱火海,转眼凌世孝眼眶通红,堂堂七尺男儿已落下泪来。   凌二小姐并凌四小姐断不忍心,意欲上前来,却已被白无恤展身拦住,方静柔避无可避,一改平素逆来顺受的温驯模样,只阴仄仄地瞪着连映雪,恶狠狠道:   “反正我肚里的孩儿是凌家的骨血,你们不要!我又何必心疼?”   “那这孩儿的外婆呢?容姨难道也忍心眼看着外孙丧命?”连映雪从容不迫,将朝露酒启了封,这股子兰草淡香竟像在哪里闻过,她敛住心神,狠下心肠,手似钳握住方静柔下颚,正抬酒要灌,朝晖堂大门外已多了一个妇人,冷声道:“凌天元你好狠的心肠!难道真的连自己的亲孙儿也不放过?”   “容姨!”凌世英、凌世瑾面色惊诧。   方静柔怆然道:“娘,你为何要出来!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凌家的人都是恃强凌弱的恶徒!满嘴堂皇正义!就因为凌夫人曾拿我们桃花村试药,怕传扬出去所以才刻意杀我们灭口,偏偏说的那些动听话,当真令人作呕!”   容姨苦涩一笑,道:   “凌老爷既已说了他记忆中桃花村的故事,不知诸位可有兴趣,听我这个将死之人一言呢?”   连映雪断没料到此案另有隐情,停下手来。   容姨从容看凌天元一眼,不急不缓道:   “十年前的冬日,洛阳城流疫,哀鸿遍野,但我桃花村村民居于深山中,与世隔绝,仿佛世外桃源,又如何会染上流疫?我们本过着平平淡淡的安宁日子,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对姓凌的夫妇。自他们来后我们村几十口人就同时染上了一种从未听过的怪病,但这对姓凌的夫妇不仅没有嫌弃我们,还配了各种药材替我们医治,还时常给我们送粮食补品。   那时我们全村的人都对他们的善行感激不已,只怪那病太凶猛,我们桃花村民接连去世,约摸四五个月后只活下了九口人,还多亏凌氏夫妇研制出了对付怪病的药方。   夏日山洪暴发,村民人数稀少已无法修筑土坝,我们剩余的九口村民决定跟随凌氏夫妇迁居山外,临走前那晚,我嘱咐静柔送了些吃的给这对夫妇,但静柔回来时小脸惨白,她竟无意中听到凌氏夫妇的谈话。   原来我们全村人得的怪病其实是洛阳的时疫,凌氏夫妇为了钻研解药,所以特意找到我们深山僻岭的桃花村,用几十口村民的人命试药。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也配做大夫吗?老天不长眼,凌氏夫妇发现了静柔落在窗外的糕点,已知晓我们孤儿寡母看破了他俩的歹毒用心。第二天,他们趁着夏洪水涨,将我们桃花村好不容易从疫症活下来的九口人都困死在村中,他们自己撑船逃出了洪水!”   容姨说到这已满脸是泪,凌家儿女望向自己的父亲,仿佛从小到大仰望的神明坍陷一般,各各都有如五雷轰顶。   方静柔亦是泪水横流,道:“我们九口人困在高处,虽然没有被洪水淹死,但过了三天三夜,我们已经饥肠漉漉,我们一心复仇,对天起誓谁若活下来一定要找这凌氏夫妇报仇血恨!后来我们走投无路,只好抽签子决定谁先死吃谁的肉。第一天是二牛哥抽到了短签,我们用一把又锈又钝的镰刀割断了他的脖子,他的肉虽然是生的,可是想起来真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了……又过了七天,二牛哥的肉也吃完了,我们又抽了签,这回轮到了井叔,井叔的肉虽然老了点,但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我们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接着是三姑、月姐……”   方静柔的声音就像从极远处极远处传来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时间好像被拉长变缓,回到了那个阴森森的洪水高地,求生的意念逼迫他们吃下同村人的血肉,那一刻积攒的仇恨岂是寻常人可肖想?   满堂已是再无半点声响,众人皆是心神震动,容姨微微笑道:   “凌天元,这十年,你和你夫人可睡得安稳?”   凌天元强敛心神,仿佛努力要说服自己一般,却又格外虚怯道:“我和夫人为救洛阳城万千百姓,牺牲你们桃花村几十口人命在所难免。”   “你们若不心虚?为何又要斩草除根将桃花村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九条人命灭口?”容姨淡淡应对,笑意愈深道:“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想着怎么让你也尝一尝这种朝不保夕、亲人陆续离世的滋味,可我们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对不对?我和静柔当年是靠着吃了七具邻舍亲友的尸首才活下来的,而你今日所受苦痛可及我们当年万分之一?”   凌天元无言对答,凌家众儿女已个个心如刀绞,他们难以承受一向仁心仁术的父母当年竟做过这样昧心之事!更无法相信他们为遮掩真相竟还刻意编了一段堂皇的故事蒙骗世人!   凌天元跌坐椅上,脸色已如枯败黄土,他抬起手,静静饮了口眼前的茶,饮罢,方定定看向连映雪,道:   “映雪,你可还记得伯父的嘱托?”   连映雪尚未回答,凌天元已“哇”一声吐了一大口黑血,白无恤只道不好,上前点住凌天元经脉以防毒走全身,可已全然来不及了,凌天元转眼已目如鱼珠般无神,等凌世瑾、凌世英、凌世玉慌忙奔上前去,早已回天无术,凌天元已在众人当前绝气而亡了。   白无恤拣起茶杯,略近了些轻嗅,只道:“凌伯父是服了这茶中□□自杀。”   容姨笑道:“果然是天理报应!静柔,我们走罢。”容姨上前来,挽住方静柔的手,轻声道:“大仇得报,与其留在这令人宰割,不如死在一处罢。”   方静柔虚弱一笑,随容姨出了门,众人沉浸凌老爷之死,一时并无顾及这两人,等连映雪回过神来,这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映雪急急追出正堂门去,只见百草山庄大门前,容姨并方静柔携手而立,略一回眸,似心魔已得了解脱,面色沉静淡泊,冲她轻轻一笑,道:“我们也该同井叔他们相聚了。”   连映雪只道二人要闯出毒障,心道不妙,她急掠身形要拦住二人,可她如今功力不逮,行动已慢了许多,眼看这二人要踏入茫茫毒障,这时,连映雪身上一滞,却是被追上来的顾为川拉住手臂,而武功精进的白无恤早已展掠身形,急追前去挽住了方静柔的腰身,只差那么一步,方静柔落入毒障恐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白无恤虽救下方静柔,容姨却松了女儿的手,一意赴死,中了毒、七窍流血倒在眼前,那股蒸腾的异香又袅袅升了起来,方静柔既惊且悲,挣扎要奔上前去,却被白无恤死死拦住,而后被点住了昏睡穴,方倒在了白无恤的怀里。   连映雪只道:   “她醒来必定痛不欲生,不如灌她喝下朝露酒,睡一觉后大概什么伤心事都忘光了。”   纷纷变故后过了半个多月,所有丧命之人皆已下葬,往事如烟散去,凌大公子一心陪着方静柔搬进了多情谷深处茅舍,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再不理世事。而白无恤研制的解药亦清了百草山庄外毒障,凌府家主之位已由凌三公子凌世玉继承,百草山庄重新召集往日弟子,又是一派繁荣,而凌二小姐闭门不出,仿佛抛却尘缘,只一心钻研□□。凌四小姐则天天缠着白无恤,想同他一块行走江湖,抑或长住雪域。连映雪却在私底下郑重其事同她道:   “白无恤是我的未婚夫,你哪怕要做他的妾也得由我首肯,更何况我是霸道之人,断不容他娶妾的,所以请四小姐死心罢。”   凌世瑾委屈极了,只伶牙俐齿道:“映雪姐你明明已经嫁给了顾大侠,一女如何侍二夫?”   连映雪从容道:“万倾雪域内都是由我这个雪剑门门主作主,一女能不能侍二夫亦由我说了算,几时轮到你一个外人评说呢?”   凌世瑾心内忿然,就要去找白无恤、顾为川对证,连映雪引火烧身,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皆有惊疑的男人,只强作镇静道:   “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外人面前吵架不成体统。”   说着,连映雪理好了包袱、已从容出了门,这两个男人皆是满脸郁色,脚下却仍跟着连映雪要一块离开百草山庄,惟独凌世瑾恨煞了拉住白无恤的手,白无恤轻轻挣开她的手,冷冷道:   “我心底只有连映雪,已装不下旁人,四小姐的好意我只有辜负了。”   凌世瑾不甘心送了又送,却也只能看夕阳之外,多情谷、一线天,三人同乘一舟远远而去了,那渺渺的惆怅里,似乎又传来了凌三公子的笛声。   半坛朝露饮落,千丈流云堪卧。   醉梦中谁对谁错?醒时浮生已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期待下一个案子罢,争取一周一案。   ☆、劫人雅意   姑苏风月寺,晴昼,静室。   连映雪永远没办法弄明白自己是怎么陷入眼前这种微妙得不能再微妙的境地,她只好盘着膝,将手肘倚在膝上,用手掌撑住腮,微微闭上眼,饶是这样,她仍可听见周围有缓慢压抑的燥动,像暴风雨随时都会狂骤而来的那种压人耳膜的静,仿佛一霎抽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哪怕是细微的鸟语虫鸣都已消弥,只剩下静,亦惟有静。   她勉强睁开了眼睛,懒洋洋看了一眼身旁这位穿一身鹰纹云锦袍、俊脸气得煞白的男人,委委婉婉地唤道:“贤哥哥?”   忍住通体酥意的甘贤咬牙切齿,却不朝连映雪发作,只怒目看着一旁赏玩慧明煎茶用具的白无恤,道:   “你明知道她没有死!凭什么瞒着我!你飞鸽传书告诉我一声会死啊?”   白无恤冷冷看一眼甘贤,静室外武功高强的药童们已上前,垂袖而立,手皆藏在袖中,仿佛随时可以掷出夺人性命的淬毒暗器一般。   “谨言、慎行,我们不熟。”白无恤用绿绢轻拭着青冰玉瓷碗,略举高了,在光下细经品鉴,还不忘好心提醒甘贤。   甘贤气馁了,决定拣软柿子捏,他不怀好意地看着一直在翻阅《佛说三十七品经》孤本的顾为川,印象中他是个谦谦温和的君子、自诩正道的好人,   “听说你孤身一人闯进谢府、当胸被英雄剑贯穿,这样都没死?你那么想自寻死路就该找根绳子上吊自杀,凭什么要映雪儿去救你?”甘贤已经是第二遍了……第二遍问这世上武功最好的男人们——他们为什么还不去死?   可见他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甘贤原本唇红齿白的如玉公子模样,脸上已经显出一点狰狞的味道,就像南宫瑜家门口腾云驾雾的大石狮子一样,当然,是像半个月前的南宫府大狮子……当下,那些大石狮子都已经被甘贤的掌力震碎了头颅,飞脚踢烂了狮臀——只因南宫瑜竟敢欺瞒他!那日金叶扇舞令他与心念念的映雪儿擦肩而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为川油盐不进,温温煦煦地答道:“甘公子,你的火气未免太大了,我们一进姑苏城就听闻你一怒砸了南宫府的狮子,虽然南宫府的人不和你计较,可江湖旁人议论纷纷——这到底是雪剑门踏雪山庄庄主砸的?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寻常酒鬼砸的呢?   至于映雪儿为什么要救我?你该去问她呀?”   这天下第一剑客剑气寒霜、杀人如麻,果然不是什么善茬!甘贤被质问得无话可说,略缓和了语气,望向连映雪,惆怅道:   “你不瞒着他俩,为什么瞒着我?你知道你死了,我有多伤心么?你这样对我,未免太薄情了罢?”   连映雪无言反驳,只好笑盈盈道:“不如我们谈正事?”   顾为川和白无恤听着这句眼睛皆有了光彩,白无恤问道:“你终于决定跟我回雪剑门?”   顾为川则含笑问道:“我们回窑洞?”   连映雪不置一词,甘贤却冷哼一声道:“什么叫正事!”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沓手稿,道:   “原先我听闻风月寺有个智谋出众、相貌亦出众的麒麟公子破了张阁老的悬案,本要来结识一番,没想到风月寺里半个人影也不见,只翻到了这沓字迹如此眼熟的轻功心法,用的还是风月寺的经文纸,墨还是未见旧迹的簇新干净模样。映雪儿,当日我捧着这样一沓手搞,震惊之情不下于五雷轰顶!   我一心一意在寺里等你回来,未过多久又听闻你死而复生、在洛阳谢府众目睽睽下救了顾大侠,我奔赴洛阳,可你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只好又回到风月寺等你,我为你风餐露宿、受尽奔波之苦……凡此种种,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说法?”   连映雪略略伸了个懒腰,轻轻问道:   “你这么些年记在雪剑门帐上的饮食起居,可从来都是天字房的客栈、闻名一地的食府,这样也算餐风露宿?”连映雪软和了口气,又道:“贤哥哥你还要使小性子到什么时候?邹云和慧明两个小和尚不见了,你就不担心他们受了什么非人的苦楚、不堪的虐待?”   “能有什么不堪的虐待?”被连映雪威逼、娇柔共加之的甘贤慢条斯理。   连映雪道:“我听闻江南富户都爱蓄养眉目清秀的少年,陪酒、暖床,以此作乐……”   甘贤脸色略黑,道:“映雪儿想太多了。”   “难道他们失踪你有线索?”连映雪轻嗔,甘贤从袖中取出一封手信,道:“这是带走他俩的人留下来的,信大概是写给一个叫麒麟公子的人,这不就是你的雅号么?”   连映雪微微一笑,接过那信展看,只见一式瘦骨清癯的好书法,念诵道:   “麒麟公子赐鉴,   遥闻足下双徒灵秀所钟、慧黠天赐,惟心燥性乖、礼数不明。街头惊马,险伤无辜,在下虽不敢有尊大教导之心,却有纯良劝谏之意。更闻公子才智过人,弦歌雅意,在下惜盼一面之缘,请尊驾赴杭州永盛号一聚。薄酒已备,当共赏清风明月。   杜冷桐谨启。”   连映雪匆匆读毕,顾为川微微笑道:“劫人劫得如此风雅,也当真难得。”   “你识得这个杜冷桐?”连映雪将信递给顾为川,顾为川略看了眼这字迹,道:   “永盛号是以典当、买卖、修复古董字画为营生的博古斋,凡其经手,皆是当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真品,江南大小当铺不下千家,惟永盛号主人杜冷桐有手修复古董字画的绝技,无论是画碎、瓷裂、琴断……经他妙手回春,即便行家也看不出痕迹!永盛号能独领风骚,正是凭此绝技。”   “这些玩物丧志的事你倒通晓得很!”白无恤见不得顾为川卖弄,冷嘲一声,甘贤见他俩斗气,心情大好,连映雪却疑道:   “杜冷桐不在杭州好好呆着,上姑苏来抓两个小和尚作什么?贤哥哥你在姑苏逗留了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不查罢?”   甘贤不由笑道:“知我者,映雪儿也,我查了查这个杜冷桐,他近来似乎惹了一个大麻烦!”   “怎么说?”连映雪沉吟,甘贤道:   “这还得从长胜赌坊的命案说起。   一个月前,长胜赌坊老板左慕之八岁的小儿子左霖儿被发现闷死在他亲姐姐左凤凰的房里,而一直照顾左霖儿的小丫环左小月不久也被发现被人刺死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月老庙。左霖儿是左家惟一的儿子,左慕之痛心之余,彻查凶手,后来认定是大女儿左凤凰杀了她亲弟弟,动机么,便是为了夺取赌坊家产,而左小月也是被其灭口。   是而左慕之打算家法处置左凤凰,曾将她囚在家中,打算次日杖死,但后来左凤凰却失踪了。”   连映雪疑道:“长胜赌坊难道是家财万贯?饶是如此,一个女子为霸占银钱杀了自己亲弟弟,未免太悚人听闻。”   “我听闻长胜赌坊在杭州有几十个分号,这赌桌上的钱银向来如流水般,庄家只赢不赔,岂不是家财万贯?”甘贤答着,又道:“不过这左凤凰为了家产杀人却有些不通。   她原有个前夫是杭州广庆钱庄的掌柜秦烈,左凤凰因与其夫妻不睦,尔后仗着父亲威势,逼其写下休书。左凤凰回娘家后还每月从秦烈处领三百两白银作日用补贴,三百两白银已够寻常十口人家一年之用了,更何况是衣食不愁的左凤凰呢?   况且这左凤凰并无花钱嗜好,平素只爱弹琵琶作乐,弹琵琶能费几个钱?我听闻她一手琵琶将玉珠曲、玲珑歌都弹得极妙。那琵琶也好,是当世名匠的心血之作,同左凤凰一个名,也叫凤凰,不过听闻那左霖儿死之时,凤凰琵琶被人摔断了弦,后来左凤凰失踪,那琵琶也跟着失了踪。”   白无恤听了这半晌,不耐烦道:   “长胜赌坊的命案又跟杜冷桐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不然我费这么多唇舌做什么?”甘贤不满地皱着眉,道:“传闻左凤凰嫁给秦烈之前,曾因修琵琶裂纹、校弦之故而与杜冷桐相交甚密,似乎还有传闻说两人已谈婚论嫁,只不过左凤凰她爹左慕之性格暴燥,和一派儒雅之风的杜冷桐不对眼,反而相中同样雷厉风行的年轻俊杰秦烈作女婿。   而这回左凤凰失踪,行事火爆的左慕之下了格杀令追杀自己的亲女儿不说,还时常上杜冷桐府中搜人,到他博古斋寻衅滋事。虽说女儿没搜到,但左慕之认定左凤凰是投奔了杜冷桐。你们说,杜冷桐是不是惹上了大麻烦?”   连映雪抚额,道:   “依你之意,杜冷桐找上我还劫了两个小和尚,其实是想引我去杭州替他查清左凤凰的案子不成?弦歌雅意,难道说得竟是这个意思?”   甘贤微微一笑,揶揄道:“恐怕是如此了,你难道不晓得,自你破了张阁老的案子后你已经在江湖薄有声名了么?麒麟公子?”   “是么?”连映雪怅怅,道:“那我借你这身公子衣裳穿穿不介意罢?”   甘贤捂住衣襟,道:“白药师那件玄黑织金锦纹高贵无比,顾大侠的月华流素罗绸也清雅有加,你干嘛看上我这身新衣裳?”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是看你穿这身不太合适,你这样的风流人物,该穿姹紫嫣红的蝴蝶画袍,来!脱了罢!”   连映雪伸手要拈甘贤的襟扣,甘贤一跃而起,逃出静室,连映雪飞鸢似地追在其后,两人闹腾得无法无边,惟有静室内,晴晴白日光,潇潇竹影里,白无恤悠悠饮茶,顾为川续览佛经,好一派的浮生偷闲、其乐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NP时代,抑或是古代版的破案F4?作者拒绝对本文的爱情问题进行解释。   ☆、杜府贵客   杭州杜府大宅,连日来天微阴,杜冷桐怕迟交了货,只好于花厅四角点起高高的烛火,以借亮光修补眼前这不可多得的曜变斑纹建盏上细小的裂纹,这样的曜变纹在烧制时,几千万件中才能偶然得到一两件,可遇不可求,何等珍贵,不言而喻。   正要紧时,他听闻门外小厮通传,说姑苏府的麒麟公子登门拜访,不由面带喜色,吩咐道:“快请进正堂用茶,我稍候就来。”   杜府正堂,连映雪、白无恤、顾为川、甘贤相对而坐于客位,茶已奉上,是明前龙井,自然好茶,甘香余味,令人心旷神怡,正好压压一路的燥火。   且说这一路四人同行,简直劫数,先是白无恤要与连映雪同坐一车,后是顾为川自称胸口剧痛亦要同车,最后甘贤见这两人行径,一怒这下干脆将马车青绸油篷都劈了,事毕还若无其事道:“最近我的火气果然愈来愈大了,不如一起骑马去杭州,吹吹风清凉清凉……”   于是四人骑了马,药童们坐了无篷的马车,一路颠簸了几百里地,风尘仆仆地到了杜府。   可好不容易赶到了杭州也不安生,白无恤嫌弃风尘,嚷着要先落脚客栈沐浴一番;甘贤听闻有一家老字号的黄酒甘洌清香,去晚了还买不着;连顾为川都不老实,说什么要去铁匠铺修整/风月剑的豁口。   风月剑当世名器,削金如泥,哪来的豁口?   惹上种种牵绊的连映雪,只能一意地浅笑,仿佛从未听见这三人的无理诉求一般。饮着茶、自在些的她一厢情愿地想,等破了长胜赌坊的案子就独闯江湖去,她也好好尝尝四海为家、闲云野鹤的滋味。   这四人正坐着,却见杜府大门持棍闯进来几十号黑衣打扮的武夫,当头一个四十岁上下尖嘴猴腮的男子用袖子套笼了双手,立于堂前扬声喝道:   “杜冷桐,你若不将大小姐交出来,休怪我左义翻脸无情。”   这些人来势汹汹,杜府婢女皆避在一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雪剑门的八位青衣药童上前去,那叫左义的中年男子见堂上端坐的这四位杜府宾客,皆相貌堂堂、临事从容,怕是有来头的,只冷声道:   “我们是来找杜冷桐,不相干的我们也不愿得罪,请诸位速速离开此处!”   白无恤放下茶杯,道:   “阿魑、阿魅,闲事莫理。”   这些药童得令退在一旁,但白无恤却对那左义道:   “登门同是客,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们有事同杜掌柜说清楚了,你再同他清算恩怨不迟。”   白无恤话说的客套,冷目横来,气势却若置人于冰窖一般,左义却没来由的心上一凛,抱拳道:   “在下长胜赌坊管事左义,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白无恤懒作应答,在座四人瞧了眼这群武夫,原来是长胜赌坊——闹事之说果然没错,甘贤只笑道:   “好说好说,我们是洛阳人士,我身旁这位正是天下第一剑客顾为川。你们可听说过他的风月剑?连武林盟主的英雄剑都要让他三分!不知你们的颈项可经得起他的剑磨上一磨?”   甘贤最惯吹风引火之事,顾为川轻叹一口气,将风月剑略出了鞘,风月二字利光中闪过,左义再不识相,也极客套道:   “原来是顾公子大驾光临杭州,我长胜赌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如到舍下一聚,我家主人最愿结识英雄豪杰。”   这左义也是个人精,不愿硬碰硬便转言拉拢,顾为川放下风月剑,客客气气道:   “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左义自知出门不曾看黄历,久留不吉,只道:“既然顾大侠在杜府有事要办,那左某改日再来!”   连映雪看这群武夫从大门离了杜府时那股斗鸡落败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   “天下第一剑客六个字果然好用。”   白无恤见连映雪语中有夸赞之意,不禁微微一笑道:“好用是好用,可惜天下第一不过虚名而已。”   甘贤也落井下石道:“风月剑若与咱们雪剑相抗,大概不堪一击。”   “雪剑是何剑?”顾为川于剑道一术向来平心静气,谦逊有加,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故认真请教,甘贤笑道:   “你以为我们为何自称雪剑门?若没有雪剑?我门派不就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了么?”   “原来如此,有幸当一睹雪剑风采。”顾为川笑谈,甘贤则道:   “那也得映雪儿肯才行。”   顾为川这个剑痴,望向连映雪似有肯求之意,连映雪只淡淡道:   “雪剑并非金石铁器,不过寒气所铸,幻化无形,所以寻常也不好借你一观。至于雪剑心法,我练到第九乘时已走火入魔,一事无成,雪剑之说不提也罢。”   “你何必太谦?”甘贤笑道:“雪剑心法老门主当年不过也只练到第九乘,但彼时他的寒冰剑气已足以杀人百步之外,你再不济,一出手也能削碎我背后偏堂墙上挂的晴峦雪寺图罢?”   堂内三个男人难得一致地有兴趣一观连映雪的雪剑威势,连映雪蹇眉道:   “那晴峦雪寺图是真品,我怎么好毁了人家的心头所好?更何况我功力已退,恐怕难聚剑气。”   “炎炎夏季兴许费力些,可这数九寒冬你何必推辞?”白无恤戳破连映雪时总是三分入木。   甘贤指着堂下防走水的大缸,笑吟吟道:“不削绢画,不如斩个水缸玩玩。”   顾为川亦是满脸期盼,目光灼灼之态,连映雪难以推辞,只好不甘不愿道:“想不到我堂堂雪剑门门主竟要沦为杂耍之辈。”   她一边叹气一边从容默念心法,素手叠掌,隐隐似有剑气渺渺聚来,渐渐掌上生了冰霜,似握着一柄极冷的剑器一般,她略起掌势,只听破空一阵烈响,无形无色的雪剑长啸而出,转眼那两人环抱的大水缸当中一破,轰然迸裂,粗陶四碎,水流横走,雪剑赫赫威势,可见一斑。   甘贤击掌,笑对顾为川道:“我们这雪剑厉害罢?”   顾为川不曾见过这等奇异剑器,尤其幻化无形,随心所欲,杀人时岂不防不胜防?他亦不免赞叹不已,惟独白无恤抿着喝了口茶,冷嘲道:   “这也堪称雪剑?顶多是把雪匕首罢了!看来你的功力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连映雪面色羞红,只恼道:“要我卖弄的是你,受我功力的是你,一意讥讽的也是你!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门主威严放在眼里?”   “威严二字省去,你,我还是放在心上的。”白无恤当堂说起情话来,甘贤自问不及他无耻,顾为川却恨不及他花言巧语。   连映雪愈发羞恼,撇过头去不理。   这四人正闹得精彩,杜府家主杜冷桐终于急步来迎,只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儒雅男子,着一身旧锦袍,但袍上暗绣奇巧,隐隐富贵,不作面上论,举止亦从容有礼,令人生了几分好感。   而这杜冷桐一时见这堂上四位翩翩公子起身而立,竟是在这人杰地灵的杭州城也难见的一等潇洒人物,顾盼间,仿佛日月星辰同辉。他只道麒麟公子人物出众,哪料到一时来了四位清贵公子,竟无从辩认哪个才是,只能请教道:   “敢问麒麟公子是哪位?”   连映雪笑道:   “杜掌柜精明过人,善鉴古董真伪,识人想必也有些心得,不如猜上一二?”   杜冷桐不慌不忙,微笑应对道:   “这位公子倒有些谐趣,杜某献丑了。”   杜冷桐目若寒星,细察起这四人的举止打扮来,只见四人中那位玄衣男子最是冷峻高贵,若高山不可攀及,只道:“在下评语恐多有得罪,请诸位见谅。”   “你但说无妨。”甘贤饶有兴致。   杜冷桐道:“这位玄衣公子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非热心之人,想必不会为无辜之人申冤,所以破了张阁老案子的麒麟公子定不是阁下。”   白无恤冷哼一声,复又坐下品茶去了,甘贤只笑道:“杜掌柜果然好眼力。”   杜冷桐转而看向顾为川,只见他剑茧厚实,行动沉稳,如随时都可猎杀狡兔的虎狼,但偏偏一意收敛杀气,杜冷桐道:   “我并未听闻麒麟公子嗜好练剑,而这位公子手上剑茧经年所成,恐怕自小就日日苦练剑法,尤其您所佩这把剑,鎏暗金冷色,剑耳嵌青玉,巍巍剑气,冷冷不绝,我虽不尽识得天下名剑,但风月剑还是有所耳闻的,阁下竟是第一剑客顾为川,杜某失敬了。”   顾为川淡淡笑道:“杜掌柜果然察人入微,顾某唐突登门,多有叨扰,请莫怪罪。”   “岂敢岂敢!”杜冷桐抱拳回礼,甘贤只笑道:   “虚与委蛇的功夫也切莫多作了,只剩我俩杜掌柜以为哪个才是真身呢?”   杜掌柜从容看来,这二位公子一式的语言谐趣,举止风流,尤其眉目含情时多有类似,竟不知如何决断,只道:   “是否在下猜出真假后,麒麟公子就愿襄助杜某彻查长胜赌坊一案?”   甘贤笑道:   “我们既然赶了这么远的路来了,难道真是同你共赏清风明月不成?”   连映雪亦道:   “你交出邹云、慧明,我等自然愿助你一臂之力。”   杜掌柜笑道:   “既有此言,在下便放心了,来人,请两位小沙弥出来。”   不多时,连日来被照顾得滋润舒心的慧明、邹云奔出堂来,一见连映雪,邹云只扬声呼道:“师傅!你终于来了!”   杜掌柜则朝连映雪作揖道:   “原来足下便是麒麟公子,杜某失敬失敬,薄酒已备,还请公子赏脸赴宴。”   众人只道这杜掌柜精乖过人,使出这一招,既和和气气地团圆了连映雪师徒,又堂堂正正地猜出了真身,所求之事亦得应允,甘贤不由笑道:   “杜掌柜果然是位妙人。”   连映雪亦笑道:   “赴宴自然不敢相辞,只是杜掌柜须先请左凤凰出来一见。”   杜冷桐只一意装道:   “左凤凰不在我此处。”   连映雪淡笑道:   “你既认出了我,而我不妨也大胆猜上一猜,这左凤凰姑娘就在眼前这八位婢女当中罢?”   只见堂下立着的八位婢女,一式的衣裳打扮,面目亦并无出众处,倒不知连映雪如何看破、猜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真的不是委琐的青城四秀!!!!!!庆祝我们正式进入轻喜时代,于古典风雅中、于血腥杀戳中,多一点酸醋与爱意乱飞。   ☆、琵琶美人   主人恩重卷珠帘,自家庭院落彩凤。为谁归去?为谁来栖?我想这杜府梧桐,虽未容浓翠,但旧情难忘,杜掌柜应早许纤枝、留凤宿了罢?   连映雪娓娓道来,用辞极雅,意在打动心防,果然深合杜冷桐品性,他不由淡淡笑道:   “公子果然才智过人,只是敢问何以露出破绽?”   连映雪亦微笑道:“适才左凤凰姑娘恐怕已有至少三处破绽。”   “愿洗耳恭听。”杜冷桐眼中异彩,难得有如此聪明之人愿助他一臂之力,他心下大安,亦生了闲情逸志。   不等连映雪启齿,甘贤却笑道:“既然是不多不少三处破绽,不如我先说一个。”   甘贤笑望向这八位婢女,道:“适才长胜赌坊管事左义闯进来时,眼前这八位虽都退避三舍,似有惊慌,但其中一位面色却沉稳,目光中无半点惊讶失措意味,杜掌柜您说这算不算一个破绽呢?”   杜冷桐点头称服,甘贤则拂了拂顾为川肩上无有的尘埃,笑道:   “顾大侠素有急智,不如也说上一处让我等听听?”   顾为川略撇过身去,避开道:“说一说但无妨,可我练剑之人不惯旁人近身,烦请你的手离我远点。”   白无恤听了这话,不由轻轻一笑,甘贤没趣极了,只好委屈地望连映雪一眼,连映雪却浑然不觉般,且笑且耐心听顾为川道:   “稍前,我们几个玩乐击碎了贵府的贮水大缸,这八位女婢中有七位皆欲上前收拾,惟有其中一位似乎爱惜手指,略有迟疑,想必正是擅弹琵琶的左凤凰姑娘罢?”   顾为川明察秋毫,杜冷桐亦是折服,顾为川转而看向白无恤,客客气气道:   “还有一处破绽在下不敢居美,请白公子赐教罢?”   白无恤本懒得掺合,但顾为川说得这样动听,他便冷冷赐教道:   “请堂前八位婢女展手来。若哪个指上有常弹琵琶留下的厚茧,哪个便是左姑娘。”   三人几句言语竟将长胜赌坊一月来都看不破的窗户纸轻而易举地戳穿,杜冷桐叹服之际,不由击掌道:   “杜某何其有幸,得四位如此出众的公子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连映雪笑吟吟打量那位女婢,容貌平平,却不像敷了面具,似是纯用粉彩修补,不由轻赞道:   “我只知杜掌柜精通古董字画修补之技,倒没想到您在易容上亦堪称当世妙手。”   左凤凰自知被人看破,无所遁形,便大大方方上前,款声细语道:   “妾身安然隐藏杜府月余,没料到四位公子逋一见面就戳破画皮,妾身卖弄隐瞒,无以谢罪,只请诸位公子听我临湖一曲琵琶,亦多谢几位公子不辞路途奔走而来,寸心之晖,莫要推辞。”   众人听这左凤凰谈吐,倒是同杜冷桐一式的清雅之人,杜冷桐亦再请道:   “我府内虽寒陋,但望湖楼聊可眺望西子美景,且我刚将凤凰琵琵修好,更弦之音,不知是否如昨悦耳,劳请诸公子赏鉴。”   四人中但凡连映雪不推辞,旁人也无多话的,更何况临西子湖风听一曲素手琵琶,美人、名器,何其风雅?   而一直轮不上说话的两个小和尚一听有曲有歌,少年心性,最爱玩乐,跃跃欲试,但连映雪却早打发了道:   “你两个佛门清静人,老老实实回房呆着,尤其你邹云,我雪剑门的轻功心法也敢草率落在风月寺,若是在雪域,早狠狠罚你!”   邹云满脸委屈,道:“那不是杜掌柜劫人劫得匆忙,我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嘛。”   连映雪将那沓手搞取来,丢到他怀里,嗔道:“劫人难道还要与你约下日子不成?还不快回房诵读,晚上再考校你!”   邹云本还要撒娇几句,但他最敬慕的剑客、药师、轻功高手都在眼前,再不敢放肆造次,只好应下了。连映雪素觉慧明有悟性,亦道:   “慧明你若也想学,不妨同看那心法,依你天赋,当后来者居上。”   连映雪半是激将半是收徒,慧明双手合十道:   “有缘自当一观。”   邹云却小家子气地将手稿藏于怀中,匆匆请安告辞,慧明不动如山,但目光如矩,望向逃走的邹云时,有如天网罗来,看来邹云又难逃逃劫数了……   望湖楼上,曲风软,画梁时拂,歌尘散。暖帘半卷,可一观暮色晚霞中湖光沉醉,粼粼静波中光晖细碎,不多时有寻常人家常备的冬鲫呈上,尝来却异常鲜美,不下贵鲈。本愈是平常之物愈难见突出,待客主人却偏要别出心裁,惜物之情,可见一斑。连映雪停下箸,不由对眼前这位杜冷桐愈发欣赏。   杜冷桐佐以上等美酒待客,甘贤最谙此道,兴致愈扬,畅饮无际,连映雪本要劝他几句,白无恤却轻酌半杯,又将半杯递给连映雪道:“此时正当酉时,酉,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略饮些也无妨,太过就恼人了。”   连映雪自然不肯接他的轻薄剩酒,只冷淡道:   “我自己这个螭玉杯就好得很。”   “你难道是孩童脾性,一点点小事还恨在心上?”白无恤似是多饮了,醉语戏来,连映雪只不与他多说,且看左凤凰犹抱琵琶登楼来,只见隐隐真容,眉目清秀,不敢称绝色,却也是绛唇轻,莲步雅,倚风情态,约素腰肢,与先前婢女形容天壤之别,倒令人顿生惊艳之感。   甘贤笑语道:   “美人如玉,不知指上琵琶如何?”   左凤凰大方落坐,众人瞧她怀抱里的琵琶,四弦六相二十四品,桐木斫成,银丝作弦,绘以金纹彩羽凤凰,形制极美。左凤凰笑答甘贤道:   “指上不敢夸,但有劳公子敲红牙板促歌。”   左凤凰身后婢子捧来牙板,檀木削成,似红鸾之舌为绳,三三贯成串,甘贤却之不恭,笑迎来道:   “节奏有八风,不如听左姑娘调一调清平曲?”   这赏乐一事,甘贤最熟,众人皆听他调度,左凤凰笑答道:“清平曲须有和歌,我欲闻公子清声,不知意下如何?”   甘贤自然从容笑道:“我正有此意。”   琵琶声起,素指慢捻,渺渺弹来,如有衷情/欲诉。起势虽未见绝妙,但贵在情真,弦音呜咽,间断隔时如将断却未断,转而又起,愈发难控,左姑娘的技法这时才显露无遗,甘贤击掌称妙,红牙板亦随手轻拍来,只听左凤凰歌喉如莺啭上林,怀抱却凄凉,头一句便是取旧词道: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琵琶轻拢飞挑,原已情怆,谁料此歌此词,更断人魂,甘贤亦惆怅歌道: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满,拂了一身还满。”      左凤凰得甘贤知音,琵琶声飞,乍破银瓶,欲高欲绝,一如歌喉遏云时丝丝将断,却婉转再起,如叠峰更高,唱道: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甘贤自知情怀有别,歌喉难以相和,只停下牙板,轻声吟道: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那琵琶指上争鸣,亦如急风落梅般潇潇来,一曲捻罢,众人皆感染了哀色。   甘贤略掩袖饮半杯热酒,道:   “曲歌最难藏心意,左姑娘有何冤枉委屈,不妨诉来,我等虽只有绵薄之力,但可效劳处,不敢推辞。”   连映雪则劝慰道:   “梅花最好,历尽沧桑仍不改本香,女子薄命,当持此念。”   左凤凰哀声难言,只放下琵琶无语凝噎,杜冷桐只道:   “不如我来代叙一二。”   “一个半月前,凤凰的父亲左慕之在长胜赌坊摆了一桌和好酒,意欲拉拢广庆钱庄的秦烈同凤凰修好,非但凤凰不愿如此,秦烈亦似不愿,他一个满身铜臭的糙人,怎听得懂琵琶声里的高妙?志不同道不合,他一则有再娶之心,二则不愿再付月银给休妻,毕竟一年三千多两白银,虽不算多,可对他这个钻进钱眼里的人来说,已是肉痛至极。左伯父在酒席上拉拢威逼,还说这秦烈若不下聘再娶凤凰,就派人砸了他广庆钱庄。   当夜不欢而散,凤凰亦多喝了几口闷酒,倒在床上睡至第二日晏起,谁料她朦胧一起来,只见她心爱琵琶被摔在地上,她心下着急,正欲更衣出门修补时,却发现自家的弟弟面色紫黑气咽在她的衣柜中!   霖儿他素来住在后院,有嬷嬷丫环服侍,即便来寻阿姊嬉闹,也不可能一个随从都没有。   凤凰惊吓之余,唤来家人尽知,而那个上午陪侍左霖儿的侍女左小月,亦即长胜赌坊管事左义的独生女儿,一意指认凤凰留着弟弟在房内整个上午,再无旁人出入,言下之意,凶手即是凤凰。   凤凰有冤无处诉,被左伯父囚在房中,左伯父手段狠辣,加之黑白通吃,只说此事不劳官府,意欲次日私刑杖死凤凰,我闻得风声,易容成左伯父模样在当夜闯进左府,这才救出凤凰,藏于自家院中。   连月来,杭州城风声鹤唳,凤凰救出后,那左月儿又被人刺死在月老祠,正更坐实了凤凰杀人灭口的谣言。我只怕保得住凤凰一时,却难一世,所以特向公子求助,贸然劫来足下高徒,实非本愿,多有冒犯处,还望见谅。”   连映雪听得这番遭遇,只暗自沉吟,种种疑虑,如蒙纱难见,只道:   “看来明日须往长胜赌坊走一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清照和李煜的清平乐,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梅花沾衣,离恨之愁。放一块调调情。   ☆、墓中一游   明月明月,乍圆还缺,千里清光,依旧原野。四位公子各执情态,百无聊赖地立在这左家左霖儿墓室前。但见墓室天圆地方,高出地面半层,惟一出入的矮小墓门已用浇铸金汤的石板封死,左慕之为惨死稚子建此墓,似有令其远离纷扰之意,可偏偏左慕之不爱藏富,略见这墓碑上鎏金刻字,四周石栏亦雕花堆砌,种种用心,不计银钱,恐怕早惹来盗墓贼惦记。   连映雪略骞眉道:   “我趁夜验尸而已,有必要都跟来么?”   甘贤笑答道:“少了我兴许可以,但怎可少了顾大侠的风月剑,闻得他的剑削金如泥,这墓门正好又是金汤如固……”   顾为川想不到自己心爱的风月剑要用来破人墓门,但看周围三人皆投来“合该如此、天经地义”的眼神,仿佛风月剑能派上用场还是他的莫大幸事一般,不由轻叹一声,拔剑出鞘,将剑尖沿墓门石缝走去,磨石剑光中火花迸溅,顾为川一气呵成收剑时,那墓门已轰然向内倒塌而去。   白无恤满意地唔了一声,道:“甘庄主适才过谦了,这墓室建得如此堂皇无忌,里头难说是波诡云谲,九死一生,你轻功最好,当身先士卒。”   甘贤脸上一滞,哀道:“白药师,身先士卒我是愿意的,但过河卒常死得很惨,我以身犯险,若不小心陷入囫囵,你们不会见死不救罢?”   “此墓甚好,你即使死在其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白无恤不耐烦地答着,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费心安慰的话了。   甘贤气闷,惟连映雪轻轻拽住甘贤的袖摆,笑盈盈道:“贤哥哥,我陪你进去。”   连映雪如此情态,如此娇语,甘贤已顿觉做那牡丹花下风流鬼也心甘情愿,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呢?”   两人这厢依依惜别,白无恤和顾为川只冷冷目光扫来,连顾为川这种君子也受不了甘贤的扭捏,嫌弃道:“月下墓前,如此阴森,甘公子是哪来的灵感,竟诉起衷情来了?”   白无恤亦冷嘲道:“总是有一类见缝插针的人……”   被说得体无完肤的甘贤愤慨顿生,骂道:   “你们怎么不进去?”   “我持剑殿后。”顾为川理直气壮。   “我身为药师,怕你中毒无解。”白无恤从容以对。   甘贤叹气,终于义无返顾地闯进那黑黢黢的墓室中去,另三位立在墓室外静侯良久,只听他的声儿伴着回音荡来,   “进来罢,什么机关也没有。”   墓外三人依言躬身而入,连映雪点亮火折子,依四角捧烛蛟人点去,光中只见墓室地下更加宽敞,足有十丈见方,当中白玉莲台祭一水晶小棺,莲台外白玉石铺地,上凿气吞山河风雷图水漕,灌入水银沿沟漕四走,烛光下银光闪闪,顾为川一面察看此墓室一面冷嘲道:“早知如此,甘公子你就该爽快些,我们也多敬佩你几分。”   甘贤正立在一座金色莳绘佛龛前,堆砌金粉绚烂,有如佛光淋洒,只道:   “哪那么多早知?不知才可怕!这左家还当真富贵,作得当真精巧。”   连映雪正看那水晶棺而来,只见棺中幼儿面色已蜡黄灰败,身着彩锦衣,随处挂饰皆是玉器玩件,手握玉兔玉马,仿佛供他阴间玩乐一般。   白无恤看那漕中是水银,只道:   “水银巨毒,此地不可久留,速速察看就退出去罢。”   众人知意,举烛围于水晶棺旁,连映雪察看这个左霖儿尸首,眼睑出血,嘴唇发绀,显是窒息而死,再看脖颈并无溢痕、掰嘴来舌头亦完好,看来并非外力窒息。   再要往下验时,白无恤已将手中烛火递予连映雪执着,他略俯身,揭衣察看左霖儿尸身,并无其余外伤,再于幼童头上一一抚去,亦无针尖之物隐藏发间,耳背、足下等不易察觉处亦细细瞧了……   连映雪为他近前执烛光一一照来,但见白无恤不嫌尸身,凝眉专注之态,倒有别样的英俊,就连顾为川、甘贤亦是心生钦敬。   白无恤察看完,只下定论道:   “看来是活活闷死柜中。”   话毕他又替幼童穿好锦衣,于褶皱处亦不肯放过,连幼孩头上乱发亦抿顺了,众人看了,只觉白无恤庄重中森森寒意、隐隐病态,甘贤心神一凛,道:   “验也验完了,我们快走罢,再留在此处,我怕白药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白无恤冷目扫来,道:   “我招惹你了?你再胡说,小心我扎你百汇穴一针!”   “怕了你了还不成。”甘贤笑答,久留无益,众人同退出墓外,惟看墓门倒塌,不成样子,连映雪却微笑道:   “反正明日要去长胜赌坊见左慕之,这就当是见面礼罢。”   众人预料明日情形,皆似有笑,一齐回杜宅歇下了。   是日晴好,长胜赌坊楼前,流水车马来,吵吵嚷嚷,无论是千金一掷的豪客还是被打断腿的败家,一年中日日都在往来上演,寻常得连看门小厮们都生厌了,尤其是守着系马石墩的小五子都懒得抬眼瞧人,只翘着腿儿,闲闲磕着花生,满手的壳儿随处洒向漫天日尘中,丢了一地。   这天底下什么样的阔绰人物他没见过?什么样的骏马他没喂过?他得意地捋起一撮干草,逗着一匹四蹄强健、黝黑骏马玩耍,骏马呼出哧哧热气,烈性嘶鸣,小五子翻手收回那干草,乐呵呵卖弄道:“马儿啊马儿,你再神俊,能逃得出爷的手掌么?给爷摆谱!饿不死你!”   小五子正自得其乐时,却见四位公子骑骏马绝尘而来,那马毛色不一而足,淡金、枣红、银白、玄墨,但他只看一眼,已晓得这四匹竟是一式的大宛名驹、赤血龙友,一匹尚且有价无市,千金难买,谁料这么个大早竟同时来了四匹!   小五子不禁瞠目结舌,忙起身相迎,一近前便探手想细细抚摩那马身。可这汗血宝马岂容常人近身?早扬蹄嘶鸣,暴烈之势直吓得小五子跌坐在地,若踩踏去恐怕要将小五子命绝当场,幸而那马上公子仁慈,一意控住辔头,烈马稍安后,微微笑道,   “这位小哥儿是牵马的小厮?你退下罢,这四匹马不劳你费神了。”   原来这四位公子身后还跟了许多坐着寒酸平板车的青衣少年,这几位少年一下车便上前来牵绳系马,恐怕是要亲自守在赌坊门外!小五子被夺了差事,心下不服,暗暗取出袖中藏的细竹竿。   这竹竿子也妙,是他用了四五根一节粗似一节的竹竿,拿细长锥儿捅碎竹节,再一根套上一根,连结处系上细细丝绳,收拢了只有尺余长,但抖拉开来,竟有五六尺了。   小五子就拿这么长竹竿儿抖落了,往那说话公子所骑的汗血宝马远远一扫,马性最惧细长、飘忽不定之物,一见这么根抖软的竹竿子横来,顿时惊燥,飞蹄长鸣,似乎转眼就会拱落马上的连映雪。   甘贤见她危矣,一提气踩上马背飞身而来,转眼如玉蝶飘至,拦腰抱住惊马上的连映雪,如飞鸿踏雪,翩翩落地,连映雪于他怀抱中天旋地转,落地后不禁回报甘贤淡淡一笑,却仍不忘惊马道:   “无人挽辔头,那马恐怕要踩伤行人。”   果然,映雪儿所乘惊马已飞蹄而去,四处冲撞行人,踩踏小贩货物无数,吓得路人惊慌窜逃,顾为川一见此势,早已飞身下马,狂急追去,一近前便徒手握住缰绳,烈马难驯,他臂上受震,只一意咬牙,凝力挽住狂澜之势,苦苦相抗,方压得那惊马终渐平息。   白无恤最厌烦不知天高地厚的市井小人,从容下马来,缓步走至小五子面前,他袖摆轻拂,略出手已夺下那小五子手上细长竹竿子,指上徐徐将竹竿子拢回尺长模样,熬了这从容功夫后,方冷目望向小五子道:   “长天日久,你大概是活腻了罢?”   说这话时,那竹竿子正从白无恤掌中轻轻捋过,寸寸碎裂之声,有如骨裂,转眼那竹竿子已成风中齑粉,于他掌中飞逝了。   小五子不料自己一时好胜竟惹来这么多武功高强之辈,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喊着救命一路急奔躲进长胜赌坊楼里去了。   正这时,楼上有位五十岁上下的老伯透过微开的窗缝望进这四位公子风姿,从容道:   “这就是杜冷桐请来的帮手?倒有几分本事!”   老伯目光精干,语气中隐隐霸道,惯是发号施令,绝不容人置疑的口吻,他一旁左义垂手而立,禀道:   “正是,其中那位月白衣裳听说还是天下第一剑客顾为川,另外三个的来头好像也不小,有一个似乎是前段时候破了姑苏张阁老命案的什么麒麟公子。”   “什么狗屁花哨名字!一听就是个蠢蛋!”老伯破口骂着,冷冷道:   “来我长胜赌坊,看来是要赌上一赌了!左义,你派几个老手先会会他们!那些练家子也在旁侯命,情形不对,就同他们打上一架,试试他们的实力!”   左义听命正欲退下,老伯又骂道:   “那个死丫头还没找着?平时看她娇娇弱弱的,一点英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没想到关键时对亲弟弟也下得了手,天罗地网都逃得出去!我倒小看她了!”   左义垂耳恭听,不敢辩驳,老伯只挥挥手,不耐烦道:   “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快滚下去迎接贵客!”   左义早已习惯左慕之的粗鲁霸道,迭迭应是,匆匆退出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这四个人如此默契。。。。   ☆、考校赌技   这四人稍安了,立在长胜赌坊面前,只见楼上竖黑匾草书大对联道:“忘俗忘世忘忧到故乡,赌钱赌气赌命皆寻常”,横批“长来长胜”。赌鬼可不是视赌桌为忘忧乡,一意耽乐,在所不惜?此联也不知是谁题的,虽没有章法,却尽是贴切的直白戏谑,四人看罢不由相视一笑,一齐迈步进了长胜赌坊大门。   赌坊里自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甘贤却最是如鱼得水,选了张赢大小的桌子,挤过旁人去,听那荷官手上摇得起劲的竹筛筒传出色子晃碰的碎声儿,从袖里掏出五十两白银锭在手上把玩着,笑道:“久不练了,不知我耳力还灵不灵。”   那荷官将筛筒扣在桌上,卖力吆喝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围着的赌客们热热闹闹下了注,甘贤笑吟吟将白银锭轻掷到大字上,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连映雪等三人亦上来一观,只见起筛筒时,四五六,果然是开大。那荷官拨散银两,赢的翻倍,输的尽赔,甘贤双手撑在赌桌上,朝那荷官微笑道:   “那两锭白银一齐放大字上头,你不摇我也晓得你下一局开大!”   甘贤向来是肆意妄为的,那荷官嘴角一勾,力摇筛筒,一放下仍招呼道:“下注了下注了!押一赔一!买定离手!”   荷官手上的色子自然是听他支使的,一意要掷出三个一来挫挫甘贤的锐气,谁料他一番摇色子后翻起筛筒来,里头已转成了三个六!这荷官不信此邪,一面新赔了两锭白银给甘贤,一面咬着牙,变着花样地抛高了筛筒,耍了一式灵蛇出洞,又耍了一式天女散花,再一式龙归九墟,摇得精彩,甘贤却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只不耐烦催道:   “你莫耍猴戏了,我还是押大,快开罢。”   那荷官盯着甘贤按在赌桌沿上的双手,知是他掌法有玄机,不由大力扣下筛筒,自个儿亦是掌心凝力,断不容外力再变动筒中乾坤。甘贤一意孤行,手心愈发用力,两人硬碰硬内力相抗,只听轰然一声,那赌桌转眼四散塌成了一地的碎木块,而原本扣在赌桌上的筛筒,并筒里三枚色子皆被震飞到高处,甘贤见机一展身,挥手来夺,可那荷官也是个练家子,亦出手上前来挡,正与甘贤在这方寸之地比划起拳脚来!   那被抛高的色子眼看就要落地,白无恤袖底三枚银针飞出,当中刺透那三枚色子,横走破空,不减威势,直如暗器来袭,逼得甘贤与荷官皆停了手朝两旁退步保命。耳边只闻当当三声连响,那色子已被牢牢嵌在两人身后的朱红廊柱上,入木三分,外露一式的六六六,仍是开大!旁观的众赌客一见这妙招,不由纷纷击掌连声叫好起来!   这时顾义从楼上凭栏看得眼前情景,已朝身旁的总刀手使了个眼色,只见二三十个飒飒生风的刀手从两座楼梯上哐哐急步来,凭栏跃下,一霎就已围住了有心闹事的四人。   顾为川不由拔剑出鞘,挺身立于前道:“为了这几百两银子,何必动这么个大阵仗?”   甘贤抱手而立,同连映雪、白无恤一块退在一旁,笑道:   “咱们不如赌赌天下第一剑客在几招内砍折了这群人的狗腿?”   连映雪兴致颇高道:“怎么赌?”   “一人说个数儿,谁说得近谁赢!”甘贤存了心逗趣:“我先来!才这么几十个脚步虚浮、气息不紊的三流刀客,我赌我们的顾大侠在一百招内就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那些个刀客虽怕了那天下第一剑,但吃黑道这口饭又岂是想退就退的?更何况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自以为眼前这四人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乱刀杀来,前仆后继,皆是悬颈就死的亡命狂徒。   略避过迎头刀锋的顾为川展身如电,剑光旋耀,劈、挑、平、刺,百般剑技,一式快准狠,几招内就削破了五六名刀客胸口衣裳,但凡他出手时那剑尖再多下皮肉几分,那些人恐怕早见阎王去了!   旁观一身轻的连映雪微微笑道:   “贤哥哥,看来你低估为川了,我猜他五十招内就能决胜负!”   甘贤笑吟吟看戏,唔唔称是,而与顾为川在梅园小筑交过手的白无恤,自然对其剑法了如直掌,这时虽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但亦凑热闹道:   “二十六名刀客,一人一剑,再加八个有力反仆的,算来该是不多不少三十四招。”   顾为川一面专注使剑,一面将这百无聊赖的三人谈笑声儿尽数听进耳朵里,只叹前生作恶,今世方遇着这没心没肺的三人,亦生出这爱恨莫分、敌友难辨的孽缘来!他一念及此,剑上不由得愈发意气,仿佛云断雪峰,苍凉肃寒,转眼三招快剑就横扫了那意欲反攻的八名刀客。   白无恤难得肯击掌道:   “才费了二十九招,看来是我小瞧了天下第一剑!”   他语中赞叹,念剑字时却于齿间格外咬了力,仿佛暗藏嘲讽,甘贤亦击掌笑道:“顾大侠果然好剑!……哎呀,顾大侠你脸色这么难看作什么,此剑非彼贱!看来这局是白药师赢了!”   白无恤拂去衣上沾了的扬尘道:   “既是我赢了,一会凡事由我作主!甘庄主可有异议?”   甘贤向来是爽快人,输了便输了,连映雪虽有不妙之感,但亦是愿赌服输!惟顾为川手上卖了力,还吃了哑巴亏,面容虽沉静,滚滚杀气却似是敛也敛不住了。连映雪忙上前替他握着剑柄,轻轻收回剑鞘,盈盈笑道:   “何必同他俩一般见识?”   这四人正闹得欢快,一身旧黑袍的顾义已从楼梯步下来,从高处谄笑着,弯腰请道:   “四位公子大驾光临,怠慢了贵客,我长胜赌坊以赌待客,有赌伎妙法赔罪,请容左某于石榴雅间献丑。”   这顾义眼见硬招不行便来软招,楼下四人皆是早作了兵来将挡之算,这会听闻有赌伎妙法,皆生了兴致,谈笑着拾阶上楼,倒要一齐看看这石榴雅间里有什么妙趣?   只见于楼上一处深廊前,威武侍仆拦道,闲人莫进。惟四人跟着左义方进穿堂去,接着经过一座五六丈的跨空虹桥,桥下园林花木自成春,假山细石,曲水流萍,处处成景,众人迈过廊桥去,离了这赌坊正楼,进了一处飞檐小楼,此类小楼散落园中,重檐叠宇,有俗有雅,这长胜赌坊的气象倒不可小觑了!   而众人进的小楼前自挂了匾题两字“石榴”,着一式茜罗石榴裙的美婢扶帘来,接引众公子坐于一间雅室。此雅室中只有四幅石榴图,画中皆是石榴纤枝、碎英细繁,红蜡凝萼、润香引蜂,那些婢子殷勤捧来好茶,却并无赌具奉上。   引客的左义只垂手笑道:   “我去楼下置办几筐石榴上来,招待诸位贵客仍是赌大小尽尽兴。”   众人听得如坠云雾,赌大小用上石榴作什么?但连映雪无心考校,只趁此时婢仆皆退,静室无人,道:“甘贤你拖着左义尽情赌着,我去左凤凰房里亲眼瞧一瞧。”   顾为川扬声亦要同去,白无恤却道:“你天下第一剑客,太过招眼,还是留在此处助一助甘贤罢。”   说着白无恤自己却起了身,要跟着连映雪同去,顾为川虽无话可说,但连映雪自然不肯,白无恤笑道:“适才打赌可是我赢了,说好由我作主的,难道要反悔不成?”   被留在雅间的甘贤只恨声道:“下回说什么我也不跟他打赌了!”   连映雪却懒得多舌,从速出了石榴间,从那廊桥一跃飞下园中,白无恤亦紧随其后,两人已如飞鸢而去,几个起落过了高墙,闯进了左府内院去了。   连映雪从怀中取中左凤凰亲手绘的左府地图细看了,左凤凰住的栖凤楼标在东南角,略照着眼前楼舍,连映雪共白无恤小心避过内宅护院耳目,一齐飞檐踏壁,终于落在这栖凤楼外高墙上。   只见花木高树隐隐处的栖凤楼,门窗皆上了锁封死,惟见那高树后一扇窗子洞开,一个又细又长的猕猴梯攀在那窗子前,梯下守着个满脸焦虑的小婢,手脚无措地望着梯上一个着嫣红长裙的年轻女子正攀梯跨过窗子,一回眸有几分姿色,朝那底下小婢轻声吩咐道:   “你好好守着,我找着了琵琶曲谱就下来!”   连映雪见时机不宜,只能先避在树干后头先等上一等,谁料白无恤共她作一处避着,展手圈住她,只低头看她,轻狂道:   “你还是靠近些,莫露了衣角,”   连映雪忍耐着躲在他怀抱内,冷冷道:“旁那么多树干,你偏跟我挤一处作什么?”   “不跟你作一处,我为何费心跟来?在你眼里我难道是个傻子不成?”   连映雪抬头看他一眼,树影下婆裟光斑,映在他脸上几分柔和,惆怅想来,他不痴世上还有谁更痴?她脸上不由飞红,白无恤只笑眼看她,戏道:“有情应得撞腮春。”她不由愈发羞恼,不自在极了。   却不多时,那女子已从栖凤楼翻窗子、缘梯下来了,满脸含笑地从袖中露了露卷起的曲谱,冲那小婢道:   “老爷素爱听琵琶,我得了大小姐这珍藏曲谱,好好练上一练,一定能盖过二夫人的风头!”   听这形容那女子似是左慕之的妾室,只听那小婢却慌乱道:“二夫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四姨娘你盖过她的风头,我只怕您跟那个冤死的三姨娘一样,或者像当年的大夫人一样……”   “我就是听说了这些传闻,才认定了在这左府中只有仗着老爷的威势才能扬眉吐气,我天不怕地不怕!要让我在那个二夫人底下苟延残喘、任其宰割,我可做不来!”   连映雪听着左宅内斗之事,倒不曾听这左凤凰提起,难不成是她有意隐瞒不成?   只见这四姨娘并婢子抬着梯子匆匆离了栖凤楼,白无恤方松开怀抱,无事人一般步出树干,抬头瞧了一眼那窗子道:   “偷了东西连窗子也不关,这样的才智还妄想扳倒情敌?”   白无恤一副颇有心得的样子,连映雪只冷冷道:“我看你是又忘了毒针滋味了?”   话罢连映雪略一提气点足,飞身自那小窗穿进了栖凤楼察看,白无恤唇畔含笑,亦飞身上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四个人不谈情,谈友好像更妙,难怪古龙小说里,对于男主角们来说,只有男朋友才是永恒的,比如西门吹那个雪,比如司徒摘那个星,比如花那个香满楼……陆小凤也真是大花心萝卜。不过在本文中,心碎的爱恋仍是我所好,感情戏当不时插播。   ☆、番石榴戏   栖凤楼此间内置着三四柜曲谱,经久不打扫,薄尘覆来,白无恤又忍不住古古怪怪起来,只是冷冷清清地立在窗边也不肯再迈步了,连映雪看了也好笑,自顾自穿过这些曲谱柜子,走进里间。里间才是正正经经的闺房,雕花床、梳妆镜台、金丝楠木衣柜,连映雪上前去一一查看,只见这衣柜上头落了铜锁,但铜锁并不锁死,钥匙插在上头,仿佛只是为了阖紧柜门才置的锁一般。   想来左霖儿就是命丧此柜了,只是不晓得是有人故意替他锁上了铜锁,还是他自个儿不晓得推门闷死在其中,若是后者,未免太不合情理,连映雪只取下锁来,开了柜门,正这时,白无恤拿帕子捂着口鼻终于肯走近前来,看着那衣柜门里头那一面较低处,道:   “这上头莫非是指甲抓痕?”   打开了,借着光细瞧,那柜门内面果然有几道深深浅浅的抓破痕迹,连映雪想起那左霖儿的手指,指甲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木屑,但却是磨损得厉害,想必是死后整理了尸身,但却仍无法消除伤口。   “看来他是被人锁在衣柜中活活闷死其中的。”连映雪道。   白无恤略沉吟着,看向外间那一个斜面置物檀木大立柜,上下各四格,共八格之数,七格中摆了七张青绸套避尘的琵琶,惟有当中空出一张的位置,想必是原来左凤凰用来置放凤凰琵琶之处了。白无恤不由道:   “杀人便杀人了,特意砸一张琵琶又是为何?”   这也是难解的疑惑了,白无恤又道:“左凤凰当晚就是歇在这张床上罢?”   连映雪望着那床,道:“琵琶声裂,幼弟柜中丧命,左凤凰竟醉得什么都没听见,当真是既奇且怪了。”   连映雪共白无恤查探了这么一番,未曾解疑,反而愈多了不通之处,两人又四处细细查了查,倒没什么可看的,方离了栖凤楼,速往石榴间折返了。   还未进石榴雅间,就听得甘贤的哀声叹气,连映雪进门来,见地上三竹筐新鲜石榴,几个美婢另捧着盘儿,盛着几个破开的石榴,晶莹子儿倒是一股清香,这两位公子端坐着,左义垂手侍立,一见此二人现身,不由媚笑道:   “二位公子去何处散心了?我派了许多护卫去寻,竟不曾寻到二位?”   白无恤落了座,只冷笑道:   “是寻人呢?还是防人呢?”   左义被戳破了,脸上尴尬堆笑,道:   “在下是替二位可惜,不能尽兴一观本赌坊的番石榴戏,不像另二位公子,可真是尝尽了石榴滋味了。”   顾为川只气定神闲道:   “你们回来了,再晚些,甘公子可不止输了三千二百两白银了。”   顾为川语中有兴灾乐祸之意,似是报复适才甘贤夸他“好剑”的戏语,甘贤垂头丧气,道:   “这种石榴赌法,我是当真闻所未闻!”   连映雪亦落座,展看顾为川递来那张三千二百两欠条,只是好笑地看着甘贤道:   “甘公子,来之前你不是自夸圣手,什么赌盅里的巨眼英豪、牌九上的常胜将军么?”   甘贤叹着气,温温柔柔肯求道:“长胜赌坊既能称为江南第一赌坊,定是有些本事的,是我不知深浅,妄自尊大了,输了的这些钱,映雪儿你会替我赔的罢?”   “我出门不带钱的。”连映雪将欠条塞回甘贤手心里,道:“你不如求求白药师或者顾大侠。”   顾为川只撇清道:“我也是出门不爱带钱的,碎银子倒有些,如果你输得衣裳也被人扒去了,我还能给你买身粗麻衣,再请你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压压惊。”   甘贤听了这话愈发气恼,白无恤闻言不由一笑,轻轻品了品新上的热茶,道:   “我是爱带银票出门的,不过你先说说你怎么输的,输得有理了,我就替你把债还了,若是你自个儿赌技不精,那你卖身为奴也好,街头卖唱也好,三千多两白银自己凑数罢。”   甘贤听着这一个比一个还薄情的话,无限委屈,只道:   “若要问我是怎么输的?这还多亏了左大管事的石榴玄机!”   左义只恭手笑道:“承让承让。”   甘贤瞪他一眼,方絮絮叨叨起来:   “左大管事置了这三大筐石榴上来,也不晓得这大冬天的,从哪寻来的?”   “好说,这石榴是养在山郊暖园里,用炭火生热、用稻草覆去,易更四季,才养出这些新鲜石榴来,专为风雅赌客备着了!”   “依你说,这石榴不是贵得很?”甘贤大疑,左大管事笑道:   “不瞒这位公子,我们这石榴雅间本只为万两以上赌资的豪客备着的,因四位是贵客,所以就不多计较这些小事了。”   甘贤不由挑眉,苦笑道:“我竟输得还不够多,难怪贵赌坊的石榴巧夺天工、藏了这许多心思!”   “你这么说,我愈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输的了?”连映雪微微一笑,甘贤只苦道:   “先是第一筐石榴,左管事说这一百个石榴里有一个是用木头雕的假石榴,只要我能寻出,赌资押一赔一,押十赔十。左管事那时还笑容可掬地送还了我在外间赢的四百两纹银,赌资有了,赌法也不难,我就托大了……   我把这一百个石榴都掂量去,闻了又闻,谁知道石榴甘香差不离,连压手重量都差不离,最妙是那个木雕石榴当真技术出众,从皮相上看竟半点也分辨不出,要不映雪儿你试试?”   连映雪看第一筐石榴,谦道:“既然是木雕石榴,那甘香定是后来熏上去的,白药师嗅觉敏锐,你不如请他找罢。”   甘贤想到白无恤像狗鼻子一般嗅过上百个石榴的情景就想笑,只不怀好意地请求道:   “白药师您试试?”   白无恤断不肯的,只冷哼道:   “那是什么费力法子?你好好看去,哪个石榴皮上有细微虫洞,哪个就是木雕的了!”   左义听白无恤一语揭破,只笑道:   “刚才幸好不是这位公子来赌,不然我们赌坊可就血本无归啦!”   连映雪略沉吟了,才悟道:“按理木雕石榴怎么与真石榴一样重呢?定是用了掏空技法,但于表面又不可看出痕迹,所以用虫洞掩饰!这心思也当真是妙了。”   “原来如此!”甘贤一副悔不当初模样,顾为川只笑道:   “就算赢了这局,还有两筐石榴赌局等着输呢!”   甘贤愈发愁苦道:   “第二筐石榴则是干巴巴晒过的,听左管事说里头只有枯籽儿,他要跟我赌大小,不劈开石榴,只从这一百个石榴里挑出石榴籽最多的那个,就算赢了。   这一局我本来有几分把握,不就隔物听声儿吗?我将这一百个石榴都在耳边摇了一遍,累得我手都软了,终于给我挑出个籽儿最多的!我当时可是打着保票要赢的!谁晓得这赌坊最爱使诈!”   左义堆笑道:“这位公子,愿赌服输,哪能输了就说赌坊使诈呢?”   白无恤饶有兴致道:   “那你是怎么输的?”   甘贤苦笑道:“左管事挑了个石榴,我也挑了个,当着人面前拿刀破开来,只见他的石榴里籽儿虽不多,但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石榴籽,我这个里头居然是满满的水晶末粒充了石榴籽,真是见了鬼了!”   左义笑道:   “本坊一点点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水晶藏石榴,如此匠心,如此财大气粗,难怪此间非万两不能进了!”连映雪只笑评道。   顾为川亦笑道:“你不晓得,第三局输得更加有趣了。”   甘贤愈发气闷,只击掌笑道:“岂止有趣,简直风雅,原来这第三筐里的一百个石榴,都是当中切成两半,然后明着拿茜红丝线缝回去的。当中的玄机就更妙了,原来一百个里头,有一个蓄了蝶蛹,破茧成蝶后只能在石榴里振翅,而另外九十九个里,则蓄了绉纸蝴蝶、薄纱蝴蝶、草编蝴蝴,最妙还有个竹片儿蝴蝶。左管事之意,就让我听出哪个石榴里头是真蝴蝶!   我的耳力,活蝴蝶振翅声本是听得出来的,但那蝴蝶懒得很,我非得摇着石榴,才得几声扇翅声儿,轻微极了,最难料是那竹片儿蝴蝶,我一晃那石榴,作成翅膀模样的细薄竹片儿振动之声,竟混淆了!剖开石榴一看,又输了!”   左管事笑道:   “输得不多,只有三千两白银而已,诸位先用些新鲜石榴消消火!”   那些美婢娇笑着捧上新切的石榴,甘贤只挥手道:   “我看着这石榴就来气,别在我眼前瞎晃了。”   白无恤放下茶杯道:“你倒输得不算冤枉,你叫阿魑给你三千两银票罢。”   甘贤正要灰头土脸地去取,连映雪却笑吟吟道:“贤哥哥且慢些,我手上还有个东西可赌一赌。”   说着连映雪从袖底掏出个东西,在左义面前一展手,左义一瞧脸色就变了,只道:   “四位公子稍后,我去请我们老爷出来跟诸位赌一局!” 作者有话要说:  你猜那东西是什么?番石榴戏,聊博诸位看官一笑。   ☆、龟游五石   连映雪素手展来一串透明淡红的琥珀璎珞,白无恤看了只道:   “亏你不嫌弃,从死人腕上褪下来的东西还收得这么仔细。”   “我为何要嫌弃,琥珀万年才成,这荷叶雕工又如此细致,这串璎珞可是左霖儿陪葬物里最值钱的一件了。”连映雪眉眼含笑着将那璎珞丢到甘贤怀底,道:   “这是给你的赌本!一会就算左大老爷大发脾气,你也得好好扛着呀!”   甘贤没法,谁叫他在赌字上丢了人?只能收下祸端,笑道:“昨夜倒没看清你是怎么盗了人家的墓的?”   顾为川正人君子,本打算说映雪儿几句,可只见白无恤这时拿出青绢帕子,沾了热茶汤,握住映雪儿的手儿细细拭干净了,连映雪将手低在袖底,并未挣开,脸上自然容色古怪,白无恤却道:   “碰了那脏东西难道不要拭干净些?万一你用这手碰着我,我不如死了。”   “我无端端碰你作什么?”连映雪薄脸皮上绯红,反驳着,白无恤却嘴角一勾道: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碰我?替我梳头抿发那回,还有我中毒浸在药汤那回,你拿泪水给我重洗了遍澡。不如你说说是为什么?”   连映雪急急抽了手,回头望一眼顾为川,顾为川的脸色已是莫名惆怅,但他仍是从袖底掏出个帕子,亦沾了水,握着映雪儿另一只手,比拭他的风月剑还仔细地拭过她的葱指,微微笑道:   “是我大意了,以后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干罢。”   白无恤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甘贤看这两个大男人为了这么点小事也能杀气腾腾,不由笑道:   “二位这样有心,不如也替我擦擦手罢?我的手也碰了这死人戴过的琥珀璎珞呢。”   白无恤和顾为川皆是冷冷沉默,但那抬眼的一瞥里好像都在狠狠地说着“滚”字!甘贤索性展身来,拽起左右受气的映雪儿到自个儿身旁,卿卿轻盈,依在他身畔,甘贤一味笑吟吟看映雪儿道:   “不要理这两个怪人!咱俩好好凭窗赏赏这园子里的景致。”   被解了围的连映雪报以甘贤一笑,凭窗向西北望去,有处沙尘土里的校武场,里头斗鸡走狗正热热闹闹地聚了一群乌压压的赌客,还有马上舞刀的骑客、赤膊角力的壮士亦可下注定赢家……两人将这种种花样悉数收尽眼底,只道这长胜赌坊果真是博百家赌道于一炉了!   四人正闹着,只见一位头戴顶黑狐边帽、身穿黑狐走袖边大袍的五十岁精干老伯由左义恭敬地引进了石榴间,众美婢们忙端来太师椅当中放着,另有新茶、新果盘百般小心伺候着。   这老伯一落座,声如洪钟般微笑道:   “我偏安一隅,久不在江湖走动,没想到武林已出了四位如此胆大包天的年轻后生!连我左慕之儿子的墓也敢盗!盗完了还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我长胜赌坊赌钱!左义,你说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   左义堆笑道:“启禀老爷,他们岂止是吃错药了,恐怕是得了失心疯!咱们长胜赌坊虽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只要老爷您一出手也是插翅难飞!”   这左老爷正撞着白无恤心绪不佳时,白无恤愈发冷漠道:“是么?若说起江湖上的老前辈,即便是南宫瑜、谢崇也不敢在我等面前有这么大的口气!难道是左老爷吃错药了不成?在下倒有心为阁下诊治一番!”   左慕之识人无数,只道眼前答话这个后生是四人中最冷峻无情,恐怕也是最难打发的,他低下头品口茶,气定神闲道:   “初生牛犊果然不怕虎,也莫说我左慕之仗势压人、以老欺少,既来我长胜赌坊,不如请这位公子赌上几局罢。”   白无恤对赌道向来兴致缺缺,但他既想全身而退,又不想费力动武,只好应下道:   “那晚辈就奉陪几局。”   “爽快!不过请先把小儿的陪葬璎珞交出来、抵偿先前的三千两欠银罢?老帐先清了,才能开新局,这也是我赌坊向来的规矩!”   “璎珞可不止三千之数!”白无恤亦是精明之辈,从容答着话,左义上前一步,笑道:   “这位公子此言差矣,那盗墓贼坏我少主墓室,重铸金汤也是要花银子的!如此轻易让人破入墓门,我家老爷再加几道机关也是费钱的!我粗粗一算,正抵这璎珞的价了。”   甘贤一听,只笑谑道:“按着你的算法,鸡蛋里也能孵出一座大宅子了!”   甘贤嘴上不服输,手上还是将勾玩的琥珀璎珞往左义那一抛,爽利道:“不过既然是向来的规矩,我等人在屋檐下,也只好从命了!”左义见贵重物如此抛来,忙伸了手稳稳接住,堆着笑收进怀里。   左慕之只冷笑道:   “左义他数术不精,若是我来算,恐怕得加上四位的性命才算平了帐目!”   顾为川听着,却将风月剑搁在桌上,从容道:“何必满口打打杀杀?难道长胜赌坊真是赌气赌命皆寻常?常言道和气生财,您说是不是呢,左老爷?”   左慕之击掌道:“你这天下第一剑客说话倒有些对我的口味!我也不难为你们,由你们自己挑一出赌法!左义,还不把赌折子呈上来?”   连赌法都集成折子了,这倒真是闻所未闻!管事左义忙呈上四本一模一样的赌折子,只见大红撒金纸上元宝铜钱锦纹,还真是大俗大雅了。   白无恤并不展阅,只看着连映雪道:“你作主选一个罢。”   连映雪点点头,随手翻来,指了指漕道赛龟把戏道,“这个看着有趣!就点这出罢。”   甘贤和顾为川看连映雪那副颇有兴致模样,晓得她定是有了十足把握,便都赞同了。   左老爷只笑道:   “你们倒也有些眼光!不过赌之前本老爷想问一句,你们的赌资在哪呢?”   “左老爷想赌什么呢?”连映雪含笑着迎上左老爷的鹰般锐利目光,点破道:“您既设了这个局,自然是想要赌些要紧东西罢?”   左老爷见这什么麒麟公子气势倒不输人,反应倒也敏捷,不由笑道:   “这位公子对老夫倒是了解得很!我也不绕弯子了,赌桌上最狠不过砍手罢了!谁叫你们用双手掘人坟墓呢?双手既干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老夫替天行道、赢了砍断它们也是大善事一桩,你们说是不是?”   那四个听了左老爷这番狠话,只面面相觑,脸上毫无惧色不说,尤其甘贤还忍不住轻笑道:   “白药师,原来左老爷和你一样爱砍人手呢!”   甘贤硬将白无恤与眼前这个糙人共一处作比简直是莫大耻辱,他不由恼羞成怒道:   “甘庄主既然这么识趣,不如第一局就赌你的双手罢!”   左慕之见机击掌道:   “商量好了我们就开赌罢!左义,还不快选十只龟上来给贵客们挑一挑!”   甘贤被莫名其妙推上赌局,不由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手啊手,你们何其命苦!虽长在我身上,可已经由不得我作主了!”   连映雪只笑道:“贤哥哥放心好了,赌完手还是你的!”她笑眼看向左慕之,一向好色如命的左老爷打量着这位麒麟公子,盈腮似傅红粉,朱唇娇艳欲滴,笑眼常似多情,仿佛只朝人多望上一望,便可令人燥心帖服了。左老爷不禁暗想,可惜这公子是男身,若生做女身,他倒有意纳她作妾,或者哪怕做夫人也是甘愿!   白无恤看那左慕之眼中对连映雪垂涎之意,指上不由隐忍了好几枚淬毒银针,只须他袖摆一拂就能一招刺瞎了左老爷那对不安份的招子!   连映雪看出端倪,淡笑着按住白无恤的手,道:   “难不成真是来赌气的不成?”   左慕之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差那么一刻就成瞎子了!不多时,左义领着五个小厮上楼来,或捧着木匣,或布置供龟爬的长桌漕道。左义命小厮打开了木匣呈在连映雪面前,道:“公子是客,先挑上一只,我家老爷后挑。”   木匣里放的都是一式的金钱龟,爬起来快不快连映雪倒不晓得,每只都贵重倒是真的,她问道:   “左老爷适才忘记言明,我们赌手,您又赌什么呢?”   左慕之心绪颇佳地笑看着连映雪,和和气气道:“刚才你应承了我赌手,那你想要什么不妨也说说,我能办到自然不推辞!”   甘贤看这情形,凑近连映雪的耳际轻声笑谑道:“原来你公子打扮,美人计照样能派上用场!”   连映雪只嗔道:“你倒是愈发爱拿我当乐子了!小心我把你的手输在这赌桌上!”   甘贤面上一凛,连映雪随意道:“若我们赢了,盗墓一事还望左老爷既往不咎,左凤凰的格杀令也不妨先撤下,容我等三天时日,查清了案子给左老爷一个交待后,您自家的女儿要杀要剐,再无旁人多管闲事。”   左慕之冷冷道:“这有何难,即便你们赢了,若三天内查不出个定论,那你们也得把那丫头交出来。”   连映雪点头应下,随意指了匣中一只龟道:“要比就这只罢。”   左慕之亦是吩咐左义随意挑了只,左义当着众人的面在两只龟壳上一个点了朱、一个点了碧,做完记号就将两只龟置在漕门背后分开的漕道上,扬声道:“点朱的是我家老爷的,点碧的是你们的,你们看好了,哪只先爬到终点哪家就赢了,输了赔上双手可莫要哭爹喊娘!”   连映雪微微笑道:“且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双更是寻常,乃们撒花却少见。我心憔悴~~~~悴悴悴~~~~   ☆、重问凤音   石榴间内,连映雪笑眼上前,看着那点碧的金钱龟道:“我和这龟一见如故,和它也算有缘,察觉它有些怪脾气,不知左老爷能否成全?”   一只龟能有什么怪脾气?更怪是连映雪一副身为此龟知己的口吻,引得甘贤忍俊不禁,讽道:   “我们这位麒麟公子最擅畜生语,尤其是乌龟王八,见了她大多帖帖服服、有求必应!”   “什么怪脾气?”左老爷忍不住出口相问。   甘贤不禁一笑——他所指有求必应的畜生,不正与左老爷相合么?连映雪莞尔一笑,煞有介事道:   “我这龟在旱地爬得不快,非得在浅水上同旁的龟比试了,才能显出它的英明神武、傲视群龟来。”   “果真有此事?”左老爷倒从容想看连映雪耍什么花招,只听她道:   “所以我想好好成全它,请在这漕道上泼上水。”   “龟有水自然游得更快,我老爷岂不是吃了亏?”左义十分精明,甘贤笑吟吟揶揄道:“左管事精明过人,死前若看着油灯里多点了一根灯草芯,恐怕都不忍心咽气撒手罢?”   顾为川听着这话,不由得想喷茶大笑,惟他素来修身不许如此粗鲁,方才强忍了。连映雪则十分客气道:“为见公义,不妨两边漕道都泼上水,这样可好?”   左老爷笑着吩咐左义道:“那就依他的意思。”   小厮们忙给漕道上泼了浅浅一层水,万事俱备。左义拉开漕门,众人只见两只龟扒拉着足在浅水漕道上疾游起来,这漕道长五尺,连映雪点碧的那只龟才游过一尺,左老爷点朱的那只龟已游过一尺有余、近乎两尺,甘贤只道那朱龟定是作了手脚,脸色不由忧虑道:   “麒麟公子,你不会是真想把我双手输在这赌桌上罢?”   连映雪目光灼灼,无所惧地看着左慕之道:“左老爷,敢问您一句,这只朱龟是否吃了五石散膏?”   “这位公子可不要血口喷人。”左义谄笑着提醒道,那副有恃无恐模样,令人生厌。倒是那左慕之极坦诚地问道:   “看来公子也是此中行家,我也不妨老实答你,是喂了点五石膏,只是咱俩可曾约好不能喂药?”   连映雪笑道:“我早知晓左老爷是坦荡的君子,所以左老爷定不会介意我稍侯的作法罢?”   “你爱如何便如何,只是龟已爬上漕道,你这会想喂它吃五石膏子已经晚了!赛龟只有一条规矩,就是出了漕门,手断不能碰着赌桌。”   此规矩早写在那赌折子上,用意是防着高手以内力促龟疾行。而两人这说话间,那朱龟已跑过三尺有余,碧龟却仍在一尺开外,甘贤只哀声叹气道:   “这双手非要快断了我才晓得我是多么看重它们!我还打算下半辈子用它们去捧世上最甘香的美酒、去弹世上最动听的琴瑟,还有去握那世上最细的楚腰……没想到等那龟再游两尺,这双手竟不可再得了!”   白无恤听了也好笑,冷嘲道:“看来你那双手也不曾做过什么正经事,留不留,都与世无益。”   连映雪看着甘贤哭丧着脸,只笑道:“输了再伤心不迟。”   说着连映雪步上前去,心上凝决,素手轻轻掠过那赌桌上方,不曾碰着碧龟,亦不曾碰着漕道,惟其掌中似有冰霜寒气,那碧龟前头的浅水竟转眼之间凝成寒冰,那碧龟四足方一拨动上了冰道,已从那漕上一滑到底,吓得缩进龟壳里,哧溜一声撞上了漕道终点的草帘,转眼就扳回了局势。   最后一算,碧龟竟还赢过了那左老爷的朱龟一尺有余。   甘贤见此,大笑着击掌喝彩道:“哈哈哈!妙极妙极!你早该告诉我一声!免我担惊受怕了半晌!”   左慕之此时这才料到连映雪用浅水泼漕的深意,只是他万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已练成如此深厚的寒冰内力。惟他印象中,只有避居雪域的那位高人才有这本事。   而左管事看这连映雪明目张胆地舞弊,不由责问道:“这位公子难不成当众人都是瞎眼的么?这样明着使诈,结果可作不得数!”   “你们喂五石膏就可以,我们将漕道结上冰就不行?这是何道理,你们开赌坊的为何不干脆蒙上头脸、改行打劫算了!”甘贤嘴皮子上功夫非常人能及,直说得左义脸上又红又绿,如开了五色染坊。   左慕之却是个老江湖,客气请教道:“不知诸位与雪剑门有何瓜葛?”   白无恤淡淡道:“上回竞参大会,长胜赌坊也是派了人来雪域的,只是那价钱太过儿戏,所以贵赌坊才与雪参失之交臂。当时多有得罪处,还忘左老爷海涵。”   白无恤既已委婉表明身份,左慕之立时便拍着扶手起了身,极热情地客套道:“原来竟是雪剑门大驾光临!左某有眼不识泰山,真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左义,还不快去摆酒,我这命还是雪剑门老门主救下的,恩人到此,我要好好款待款待诸位贵客!”   “早知雪剑门三字如此好用,就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了!左老爷,您还要砍我的手么?”甘贤笑吟吟调侃。   “哪里哪里,都是面上的玩笑话罢了,左义!还不快滚去设宴!”左慕之这待客之道与先前天壤之别,左义忙不迭下去操办了。   左慕之看着连映雪一眼,道:“这位公子既得老门主真传,难不成是雪剑门新一任门主,只是我听闻新门主是个女人,难道是谣传?”   连映雪并不点破,只淡淡笑道:“我不过是得了老门主一点皮毛功夫,谈不上真传。”   “这位公子是真人不露相,诸位贵客切莫推辞,请往这边赴宴!”左慕之亲自引路,诸人也不与他多客套,劳碌了这一大上午的,正好借宴席舒缓下筋骨。   长胜赌坊设宴阁,暖风爆炭,热气熏人,透光琉璃叠成重重月牙小窗嵌来日光盈室,众人坐于西玛瑙玉席,一应美食美酒由美婢捧着,置于眼前绘峰峦图的陶案,连最最寻常不起眼的席镇都是用鎏金螭充数,真是样样富贵、处处堂皇。   左慕之端坐主人位,举大觚玉杯邀客道:“在下不知雪剑门驾临,多有唐突,先干此杯谢罪!”   坐于客位的四人皆略饮了些以相陪,甘贤饮了这酒极淳,酒兴上来,自然无所顾忌道:   “左老爷说我老门主对您有恩,我们这些晚辈都不曾听说,当中到底是怎么一段故事?”   “说来话长!”左慕之又饮了一杯敬客,方道:   “那年我夫人死后,有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先生上门说什么我家冤气冲天,慧星下扫宅第,不日就有大祸,我左慕之只当他是耳边风,谁料半年后,我就浑身不舒服,连床也下不来,看过整个江南的郎中名医,都束手无策,口口声声让我安排身后事!   想不到我一世英名就要付作东流水,我正心灰意冷,没想到那位风水先生又上门来了,他替我诊了脉象后给我开了一副药方子。我抓了药吃了三四天已经能下床,吃了足月便全好了。   后来我派人依着画像到处去寻这位先生,要谢他救命之恩,谁料这位先生行踪飘忽,寻也寻不来,后来还是从一些武林名宿嘴里无意中晓得,这位先生便是雪剑门的老门主!”   连映雪听毕,只道:   “老门主从不说空穴来风的话,兴许他早看出贵府中的变故,而左老爷中毒之事也在他意料之中,在下贸贸然请教左老爷一点家事。”   左慕之道:“这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世上真有活神仙不成?再说左某的命都是雪剑门救的,有话不妨直问,在下知无不言。”   连映雪请教道:   “敢问左夫人可是左凤凰的亲娘?”   左老爷只脸色沉郁道:“左某元配夫人正是那丫头的亲娘,而我惨死的幼儿则是二夫人生的。”   连映雪点头道:“敢问大夫人当年是怎么死的?”   左慕之饮尽一大杯酒,方道:   “此事有诸多蹊跷之处,但简而言之,是我当年太气盛,害她不得善终。”   左慕之一五一十道:   “那年左某新纳了几个小妾,当中有个叫倩儿的伶俐聪明会侍奉人,我就打算扶她做了三姨娘,谁料我家大夫人嫉妒成性,竟寻了个错,将这倩儿活活鞭死了,我查清了不免恼火,本打算直接在校武场上烧死她这个恶毒妒妇!   可我看在凤凰这小丫头的份上,就没下手,只是把我家大夫人锁在席库里饿几天,那时气消了,打算三天后就将她放出来,谁料下人去开门时,大夫人她已经在席库投缳自尽了。兴许真是她死得太冤,我才会得了不治的怪病,若非遇上老门主,恐怕早一命呜呼了。”   “此事左凤凰姑娘可晓得?”连映雪问道。   左老爷只道:   “当年那丫头虽然才六七岁,但已聪明伶俐,恐怕早记得一清二楚!尤其当年揭发我家大夫人虐杀三姨太的,正是我家二夫人。”   “原来如此,”连映雪点头道:“是而时至今日,左老爷才会认定凤凰杀了幼弟,并非因她争家产,而是以为她要报复您和二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面镜子无数个映像,看似复仇,但不是复仇哦。本局玩的依然是案中案,但是特意设置了迷惑选项。 另外:我会保持日更滴~~~今天小白不怎么出场,让贤哥哥多卖会萌,博颦儿读者一笑。   ☆、妾命扑朔   四位公子默契地飞觞轮进,陪左老爷喝得正高,忽然那左管事慌慌张张进阁来,凑在醉熏熏的左老爷耳际低语了几句,左老爷眼一瞪,脸一变,手上酒杯跌了,惊呼道:   “连四儿她也上吊死了?”   众公子脸色一沉,左管事本以为是家事,不宜宣扬,但左老爷醉脸酡红,歪歪跌跌起身来,已神智几分不醒地朝连映雪招呼道:   “你,你,不是什么会断案的麒麟公子么?快随我去看看我的四儿,她是受了谁的气自个儿上吊!还是谁把她给吊死了!真他奶奶的晦气!”   连映雪共白无恤相视了然,这什么四儿恐怕就是午前偷曲谱的那位,她死得这样凑巧,偏偏进了栖凤楼后就死了,究竟是被人灭口?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这四位也未多话,跟着扶起左老爷的左管事,进了左府内宅。   这四姨太住在一个满是枯菊盆景的小园,在这寒冬难砌时芳,但不命人打扫去,也可见四姨太爱菊之心了。   才进园门,未进房内去,已听得里头两三个婢子的啼哭声,另有几个小厮垂手侯命,才一进门,当头就见梁上悬下的白绸上,着紫色撒花绉裙的四姨太已气咽色败,双眼凸出,口涎流注,吊着颈项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打转,地上一个半倒的黑漆绘八仙过海图的鼓凳,鼓凳上还清晰可见几只脚印痕迹。   左老爷一骇,肚里的食物翻江倒海,才要破口大骂,已忍不住回过头去在门口吐得稀哩哗拉、酒气熏天。最烦腌脏的白无恤帕子掩鼻,朝那左义道:   “放四姨太下来,将尸首抬到床上,我验一验。”   左管事还有疑虑,吐完清醒了大半的左老爷只一挥手道:“让他验!”   左管事忙不迭唤了门外那几个小厮进来,搬着凳子上去将四姨太的尸首抬到了床上,平平躺着。白无恤上近前去,仔仔细细地验起她的颈项上的伤痕。   连映雪则看着那三个婢女当中曾陪四姨娘偷曲谱的那位,客客气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小的叫绿菊。”小婢略慌乱地答着话。   “你是四姨太的贴身丫环罢?她死的时候你在何处?”连映雪问道。   “我正给四姨太煮菊花茶去了,四姨太和我是徽州老乡,她说只有我泡的菊花茶好喝,还说一喝就会想起老家来。”   “看来你家四姨太最喜菊花,你的名字也是她起的罢?”连映雪淡淡相问。   绿菊忙不迭答是。连映雪便不再多问,又察看了一眼那绣凳,有一对小脚脚印应是四姨太踩上去时留的,绣凳沿上还有半只鞋头脚印,想必是她踹下绣凳时用力所致,所以比旁的两个脚印清晰些。   连映雪察看间,白无恤已验完尸体,对左老爷道:“四姨太是颈椎骨折而死。”   “不是窒息死的?难道四儿是被人谋杀?”左老爷惊诧。   “上吊也会致使颈椎骨折,四姨太舌头吐出,脸色青黑,布满血点,双眼受压凸出,舌头因颈部受压吐出,口涎流出,颈上也只有一道绳子勒痕,并无别的伤口,是上吊自杀的无疑。”白无恤从容道出死因。   连映雪亦开口道:   “而且这绣凳上的脚印看大小确实是四姨太的,她踩上后踢翻凳子,尔后上吊自杀。”   听这两人言之凿凿,左老爷信了大半,吩咐左管事道:   “你好好给四姨太敛尸办丧。”   顾为川、甘贤却看出这二人有所隐瞒,却也不点破,时近黄昏,只同时说要告辞,左老爷原打算通宵达夜地欢饮,但府里死了人也只好作罢,开口命下人送这四位公子出了左府。   四人策马回杜府的半道上,甘贤忍不住道:   “你俩瞒着我们什么,还不从实道来?”   “果然瞒不过机敏过人的贤哥哥!”连映雪一笑,道:“虽说这四姨娘是上吊死的,可哪有人死之前还兴冲冲地去偷曲谱?又哪有人在死之前兴冲冲地想饮菊花茶的?”   “可白药师验了尸,正是她上吊自杀死的,又作何解?”顾为川疑道。   “我只说了她是上吊自杀,可没说她死时神志清醒还是不清醒。”白无恤冷冷撇清,“我看她手指甲里有白色细盐末子一样的东西。我略察探了房间,并无什么蹊跷处,惟是那本她从左凤凰那偷来的曲谱古怪极了。”   “所以你就悄悄偷了曲谱?那白末子又是什么?”连映雪笑眼看他,白无恤只好将袖底的琵琶曲谱取出,往甘贤怀里丢,道:   “你最通音律,好好看看。”   甘贤不敢徒手接,只隔着袖摆握住那曲谱,道:“白药师你想害我是不是?四姨太摸了这书都上吊死了,我要摸了说不定也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了!”   “那曲谱我不是自个儿也经了手么?”白无恤脸上笑容仿佛无害,甘贤却忍不住揭穿他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毒难得住你?我可不一样,通身如琉璃般净无暇晦,一毒就倒!”甘贤一面罗哩罗嗦地,一面隔袖哗啦啦抖落了那曲谱,只见谱上的曲子确是些稀有少见的,但除此外并无稀奇之处,他道:   “只有行家才会看中这书,时时翻看一二,旁的寻常人连看都不会多看它一眼,白药师你早看出玄机了罢?快说快说,休卖关子!”   “这曲谱纸页旧黄,想是几十年前刊印的,而且应该是被人浸了五石散,经年而往,纸页干燥,才会渗出白末子来。”白无恤一语解破,连映雪沉吟着道:   “这曲谱想来原是左府大夫人所有,而后在左凤凰房里存着,这回四姨太无意中碰着了,神志不清上吊死了,死法竟与当年投缳席库的左夫人一模一样。”   顾为川共甘贤总算听听明白了,道:“看来是左府有人下毒了”   “这人还至少在左府呆了十年有余。”甘贤亦是领会。   四人此后皆不再多话,行马回到了杜府。   方进宅门,却见两个慧明立在堂前,同时天真烂漫地笑迎上了连映雪,一左一右抓着她袖摆,,她不由微笑地揶揄道:   “邹云,不要以为你让杜掌柜给你易了容我就认不出来你了,你是空有佛壳子没佛心的。”   众人落座堂前,连映雪方秉着烛火好好照向他俩。只见这两个小和尚一式的衣物鞋袜打扮,一式的光头,举止动作厮像,还闭着嘴装哑巴,不肯露出声来。   甘贤不由笑道:   “你不收徒则矣,一收还两个鬼灵精,当年你怎么气老门主的,这回可权当是因果报应。”   连映雪边细细打量这两个小和尚,无赖答道:   “难道我当年不折腾老门主,我现下收的徒儿就会不折腾我了么?惟有当时折腾了,我现下才不会吃亏,这帐贤哥哥你算差了。”   甘贤忍不住笑道:“原来你是早有远见,我只望你别像老门主一样,被徒儿气得七窍生烟、食不下咽。”   连映雪这时已伸了手轻轻搭在当中一个慧明小和尚的光头上,道:   “从来只有我气旁人的份儿。邹云,你虽故意熏了同慧明一样的檀香,头上也和他一样点了五个佛门戒疤,可你晓得不晓得,这戒疤也不是胡乱点的!第一年点个“清心”,后两年修为良好,再点个“乐福”……所以自小向佛的慧明,头上的戒疤是不同年份点的,疤痕新旧略有不同。而慧明给你剃度时,按着佛门规矩,因你刚入门所以尚未点疤,这会你头上五个疤想必是拿粉彩涂的,因给你易容的人似乎并不通佛事,新旧相同,是而露出了破绽。”   邹云垂头丧气地露出了声儿道:“我和慧明打赌!赌师傅你肯定看不出来!可慧明说师傅你悟性天成,一眼就能识破!师傅你就不能蠢一点么?害我又输给慧明这小秃驴!”   慧明只上前拽住邹云,道:“阿弥陀佛,邹施主,你既然输了,咱们去烫你修佛之路的第一个戒疤罢?”   邹云想到脑袋要被点着了的佛香烫一下,顿时不管不顾甩脱了慧明的手,撒腿就跑,慧明冷冷地瞧着他跑远了,双手合十道:   “善哉善哉,邹施主你恐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着慧明就施起生疏的轻功心法,步法却轻飘极了地朝邹云追去。   甘贤看了倒是有些惊讶,道:“这慧明才看了几页心法就有如此身形,他于轻功上倒是有些天赋,映雪儿不如你把这个徒儿让给我?”   “要收徒把邹云领去。”连映雪淡然,甘贤笑道:“那我还是心领了。”   这时,一直在偏堂听着连映雪如何识破真假慧明的杜冷桐,共左凤凰一齐步了出来,杜掌柜击掌笑道:   “公子高才,是在下不通佛事、卖弄雕虫小技,倒贻笑大方了。”   连映雪谦了几句,惟白无恤不忘正事,道:   “闲话稍叙,敢问左姑娘可认得甘庄主手上这本曲谱?”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个新文玩,也是推理武侠,这个可心狠手辣多了,当然也会更黑色幽默一点,至于典雅风范,都是浮云。几个男主角也是加强版的。请戳: 同时日更中的《被挂墙头的女杀手》   ☆、雪霁思湖   近前,左凤凰认得甘贤手中那曲谱,疑道:“这原是在我房中,敢问公子是如何得来的?”   “今早将这曲谱从栖凤楼偷出来的四姨太,还未到晚间就在自己房内上吊了,而白药师验出这曲谱浸过五石散膏。五石散惑人心神,四姨太恐怕是因此才自杀,我听说左姑娘的娘亲当年也是悬梁自尽而死,敢问这曲谱可曾是她的心爱之物?”连映雪道。   左凤凰听说弦外之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娘亲当年自杀,同这曲谱有关?”   “不仅如此,敢问左姑娘,幼弟左霖儿去世前晚,你是否也无意中翻看了这曲谱?”   左凤凰目光惊诧,勉力回忆道:“当晚我爹给我和秦烈摆和好酒,我心中不快,多饮了几杯,回到房中心中郁郁,就取了这曲谱来练琵琶,里头的曲子我从小就跟母亲学过,指法纯熟,所以并无须多加翻看,大概也不曾怎么碰着这纸页上的五石散膏。”   白无恤听得此,已了悟道:“是而你中毒不深,并未神智昏昏,但你酒力不胜,又碰过此书,才会昏睡到了午时而不自知。”   连映雪亦道:“是而你弟弟被困衣柜时呼救你也不曾听见,甚至有人将你的琵琶摔碎在地,你也毫无知觉。”   左凤凰忍不住落下泪道:“霖儿粉雕玉琢,乖巧伶俐,我虽和他不是一母所出,可血亲不改,我怎么可能忍心眼睁睁看他在衣柜里一点点地窒息而死。”   杜冷桐见她伤怀,安慰道:“凡事都有定数,连月来你哀痛不减,又好作琵琶哀音,更加憔悴,我倒宁愿不曾替你修好那琵琶。”   连映雪听得这句,忽而觉得心内真相如蝶隐隐就要破茧而出,仿佛隔纱抚物,形状已出,却无法更深入地捕捉细节。她只问道:“那日见左姑娘弹奏凤凰琵琶,琵琶音色天成,一点也听不出暇疵,若非事先晓得那琵琶被摔碎过,恐怕一点也不想不到是修复之作,杜掌柜的手艺当真巧夺天工。”   “哪怕是做这琵琶的匠人亲自来,恐怕也不见得有冷桐手艺的一半。”左凤凰说起琵琶来总算哀伤稍减,语中盛赞杜冷桐,他只谦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倒不敢尊大。”   深谙风雅事的顾为川公道地说了句:“杜老板不必如此,这琵琶若让旁人修了,必然是毁了,不然左姑娘也不会专程找你这位知音。”   杜冷桐忙又谦了几句,连映雪却问道:“那左姑娘对照顾您幼弟的左小月还有何印象?按理她该寸步不离左少爷,可她生前将罪名尽数推到您身上,这又是为何?”   “死者为大,我本不该说她的坏话,但小月的确不是伶俐之人,碍于资质有限,行事常有差错,行事却自命不凡,性格也乖张,常与旁的丫环有龃龉,但众人因她是左管事的女儿,凡事便让着她一些,却使得她愈发骄纵,而且她似乎……”   左凤凰欲言又止,停顿良久,方道:   “小月似乎看上了秦烈,和好酒那晚本不是她来伺侯的,但她亲自过来倒酒、与秦烈眉来眼去,一听我爹有意撮合我和秦烈破镜重圆,还不小心摔碎了酒壶,甚是失态。”   左凤凰如实一一道明。   “这个女子岂止不可爱,还甚是可恶了,”甘贤皱起眉头,道:“难道是她杀死左少爷然后嫁祸给左姑娘你?”   “我也曾怀疑,但小月她本心不恶,从来只食素菜瓜果,连不经意看见庖厨那杀鸡宰鸭,都会惊怕,是而我爹半点也不曾怀疑她,连我也是不信她做得出杀人的事来,她不过是个有些笨拙任性的小丫头罢了。”左凤凰道。   众人不再多话,惟连映雪最后又问道:“再问左姑娘一句,那天你打开衣柜时,那铜锁是锁上了,还是未锁扣在柜门上,或者衣柜上根本没有挂着铜锁?”   左凤凰沉思良久,道:“我衣柜上惯常是扣着铜锁挂着钥匙的,那天我并未记得与平时有不同。”   看来是有人故意将左霖儿闷在柜里了,连映雪暗暗沉吟,并不道破,再无多问,尔后众人一齐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歇了。   时值大雪,酉时长天落起细雪来,急雪飘零了一夜,辰时雪蔼晴和,连映雪久不曾见落雪,乍临江山素裹的清艳之美,又是在西子湖畔,不由触动起来,便去借了左姑娘的冬裳锦袍,换回了女装。左凤凰大清早见麒麟公子来访,本以为是查案之事,断没料到他是假凤真凰,两人共镜梳妆,虽无争妍之心,却有共赏之意,左凤凰握住她的手,不由感怀道:   “我如今惟一的弟弟也丧命,身边再无兄弟扶持不提,亦无贴心姊妹共居,常感天地寂寥,但见着你,如你不嫌弃我攀附之意,可愿认我作个姐姐?”   左凤凰乃脱俗之人,典雅端丽,知书达理,连映雪又岂会拒绝?两人义结金兰,炉边长坐赏雪,没几句便说到了终身之事来。   惟左凤凰已历一劫,才颇为感触道:“原先父母之命,我与秦烈强为婚姻,终难长久,我仗我父威势,强极言辞,近乎威吓,方从他手里取回一纸休书,落魄归家。经此一劫,我本再无旁念,只一心苦研琵琶技艺。”   “左姊重归待嫁身后,难道不曾再见过杜掌柜?”连映雪含笑望她,左凤凰不由脸色稍红,道:   “不瞒你说,我虽常常想起他,甚至清夜冷寂时,指上每首曲子我都是为他才弹的,可我毕竟已嫁过一次人,又怎好贸贸然去见他。我只听说他这几年都是独身,没有娶亲,我晓得他是为我才如此,得他这样看重,我已心满意足,又怎好扰他前程,我心中发愿之时,只愿他尽早觅得贤妇。”   “你当真如此想的?”连映雪不由怅然,道:“原来爱人之心深远时,眼中已再无自己。”   “岂止如此,连揽镜时,临水时,倒常见的是他的模样,无端端窜出来,吓人一跳。”左凤凰忆起从前情状,连映雪听着不由笑道:“姻缘自是前生注定,这次左姐姐可莫要再错过了?”   左凤凰脸上羞红,无从言语,只反诘道:   “那妹妹你呢?我看与妹妹同行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且对你皆是注目有加,只是不知妹妹心中,可中意哪个?”   “依左姐姐看来,我中意哪个呢?”连映雪淡然。   “你这么问我,我倒不知该说不该说了。”左凤凰含笑,才道:“我看妹妹虽常常行止皆同那位顾公子一处,多有亲近之意,但每每言语之时,妹妹却不自觉与那位白公子默契非常,他看你时目光灼灼,你看他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依我旁观者清,你和那位白公子虽相隔甚远,却总似同游元宵节花灯市的有情人,目光流连交错时,旁的人竟都像多余的一般。”   连映雪愈听愈难掩目光讶色,久久无言,醒神只起身告辞道:   “难得西子雪晴,我该邀人乘舟游湖,才不会辜负良辰美景。”   左凤凰含笑将连映雪送至门口,只多问道:“不知妹妹要邀谁?”   连映雪未答,只微微一笑去了,左凤凰望得见她穿着大红织锦袍踩雪而去,牡丹正好,华年正好,难怪惹来相思无数。   杜府望湖楼上,瞧得见西子湖起了薄冰,老石雪岸,柳边之桥覆白,远望去,如情断。   连映雪共顾为川泛舟而去,舟船头边激起片片薄冰晶莹,却无所滞碍,寒鸟翔飞往来,她不由淡笑道:   “物换星移,但西子湖风景,千年永同,令人心安。”   顾为川怕她迎湖风着凉,指上替她又细细系紧了袍带,微微笑道:“难得你肯换回女装,今日是大雪,当补身益气方一年不再受寒,我已经托杜府的厨子给你熬了盅红枣桂圆,一会游完湖上岸,应正熬好了。”   连映雪微微一笑,忽开口道:“你待我很好,从前你也待我很好,只是我性本乖张,你君子端方。”   她语中笑意渐哀,道:   “可惜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当日有谢婉之,将来亦恐怕还会有林婉之、赵婉之,你从不怀疑那些貌似娇柔的女子往往攻于心计,你亦永远感激那些看似好心助你的女子,不能狠下心拒绝她们的楚楚可怜……”   连映雪心中不由得想起当年,谢婉之故作好心献策,有意无意当着她的面与顾为川私语时的模样,她嘴角冷冷勾起,道:   “即便我已有足够底气与她们周旋,但于我而言,若情字须如此耗费心神、刻意周旋,恐怕我不屑为之。”   顾为川脸色苍白,他心底最惧怕听到的话终于还是猝然降临,他眉眼亦俱染了清哀,道:   “我自知对不起你,你当年救我,半年无微不至;于洛阳你再救我,生死罔顾。你曾经待我情深似海,如今亦是仁至义尽,我若真如你所说,君子端方,应当早日放手。是我一直来私心切切,总暗存幻想,如今露水破灭,亦是……意料中事。   明日,我当回洛阳。只是你身处诡谲杀戮,当自珍重!不过,有白公子和甘公子护着你,我的担心只怕是多余的了。”   顾为川言辞苦涩,胸襟却还算潇洒,人生苦短,自当如是,好聚好散,切莫强求。   惟泛舟决别的二人,不曾料到那望湖楼上一个身影,自他望见湖舟上二人私语亲昵,亦已魂断,他背后立着的甘贤只苦笑道:   “想不到映雪儿终究还是选了顾为川。”   白无恤眉峰俱淡,道:“想来我离开雪域多时,雪剑门无人主持,我也该回去了。”   甘贤看见白无恤清冷离去的身影,只叹气道:“只怪当年,老门主竟给你俩设了死局。”   当晚,杜府惟寂寂长夜,白无恤同顾为川已先后离开,只甘贤一个担心映雪儿孤伶伶被人暗算,方忍耐心中苦意留了下来。连映雪从他口中晓得白无恤已走了,道:   “他走之前有没有留什么话?”   甘贤苦笑道:“没说什么,大概他心底厌倦了中原罢。”   连映雪剪烛无言,只仰头望窗外清冷雪夜,风霜凝雾,冷彻心扉。若姻缘真是前生注定事,堪堪能有几回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正式出局。 小甘看中女主,是因为得女主为此生知音,再无旁人可及她,是爱意么?敢许有点痴心,但却不是疯狂。 NP是不可能滴,独身却会缠绕整文很久,真虐啊!!!!让我们看案不看情!!!!线索已经全了,该猜凶手了。 P。S。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就该追求典雅端丽的气质、知书达理的涵养——穿着破洞运动衣在乡下一个人边晒太阳边喝老酒的作者如是说。   ☆、断情之断   赋雪归来,绿窗一夜霜风紧,冒风雪而来的几辆马车停在杜府门口,先是灰袍的左管事从前头一辆油青绸车弯着身儿下来,此时,后一辆华彩绘金马车下已由车夫置好了脚凳,左管事忙小跑近前侍立着,此时先是一身乌光紫裘的左慕之缓步下得车来,其后穿一身朱袄紫裙、年龄约摸三十余的俏丽妇人,左老爷亲自扶着她下车来,她抬头仰望一眼这杜宅乌瓦檐上、朱门鎏金铺首的积雪,只觉寒意逼人。   杜府大门早有小厮开得门来,一身学儒打扮的杜冷桐迎出来,左老爷看不上杜冷桐,杜冷桐亦不屑左府的铜臭,左、杜两家本是要生口角的,可今日是麒麟公子特意下帖,说左家阿姊杀弟的案子——已有了眉目,他们哪还有心思提旧帐?   杜冷桐接引这三位进门,绕过影壁,一齐穿过天井,进得垂下厚蒲帘避风的玉堂内,红烛高照,炭火暖热,堂内麒麟公子并甘公子已久坐相待了,略起身与左老爷寒暄几句,左老爷瞧见自家女儿凤凰面黄肌瘦,原本有怪她的意思,此刻也稍减了,毕竟是自家骨血,做父母的哪能不怜爱呢?   惟左二夫人仍冷目望向她,十月怀胎的乖儿死得冤枉,更何况左凤凰又不是她亲女,二夫人的含怨之心又岂会稍减?   连映雪从容道:   “我今日还请了一个人过来,只是他恐怕要迟了,趁着等人的功夫,不如让我先扯个故事消磨罢?”   甘贤品一口暖茶,含笑道:   “你这是哪来的兴致?”   连映雪莞尔一笑,众人倒要看这个麒麟公子说些什么,只听她道:“唐朝有个叫一行的僧人,擅天文,通律法,有一天他邻家妇人的儿子被抓进了牢里,妇人听说他能耐无边,向他救助,一行对邻妇说,你今晚拿个麻袋去某处的墙洞前等着。邻妇不解其意,但仍照一行的指引做了,谁料夜里,那墙洞竟钻出只猪来,钻进了妇人的麻袋,而当夜夜空黯淡,北斗消逝。宫中天文官大骇,请奏皇帝,大赦天下,妇人的儿子也从牢里被放了出来。   自此,愚朴百姓总以为北斗星君真身不过是一头猪……”   甘贤听到此不由轻笑出声,左慕之亦客气笑道:“想不到麒麟公子机敏,故事讲得也有趣,只是不知与今日断案又有何瓜葛?”   连映雪道:   “左府命案连连,寻常总以为是同一人所为,但依我看来,却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与指北斗为猪无异。”   “你是说凶手不止一人?”左慕之沉吟。   连映雪不急不徐道:“依我推测,凶手恐怕有三位,只是我手上半点证据也无,今日只看凶犯招认不招认了。”   三名凶手已经悚然,无法令其伏法更加心惊,但左慕之却冷笑道:   “此事公子就无须担心了,只要你说得出凶手来,我包管他难逃一死!”   左慕之爱用私刑,也是连映雪意料中事,她只道:“只是当中一名凶徒,我雪剑门老门主当年已将其放过,如今其亦已饱尝恶果,望左老爷饶其一命。”   左慕之虽有犹疑,但连映雪既搬出老门主来,左慕之也只能应承下来。   众人正空等着不多时,杜府下人领着一个穿褐鼠宽袄、蹬灰狐皮靴的英武男子进来,只见这男子生得眉峰入鬓,目光有神,倒是副容易打动芳心暗许的长相,难怪左小月被他迷倒。他逋一进门来,先朝左慕之喊了声伯父,朝二夫人喊了声伯母,至于与杜冷桐相依的左凤凰,他倒只是略瞧一眼,不过目光交错,亦生疏极了。   如此形同陌陌,旁人怎会晓得他就是那广庆钱庄的掌柜、左凤凰的前夫秦烈?   秦烈坐下道:   “不知左伯父请我来有何事?”   连映雪却道:“在下麒麟公子,是我借左老爷之名请秦公子过来一叙。”   “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认得阁下!阁下相邀所为何事?”秦烈傲慢漠然,连映雪只微微一笑,道:   “既如此,秦公子大可不来赴约。”   秦烈冷哼一声,不言语,连映雪却仍是含笑道:“想必秦公子早派了小厮过来查看,等瞧见了左老爷的车马停在杜府,方才从广庆钱庄起身的罢?公子如此骄矜,倒让我们一番好等。”   秦烈的谋算完全被眼前的这位公子看破,不由略客气了些,道:“这位公子倒是料事如神,只是我钱庄诸事繁忙,恐怕不能陪你嚼舌了。”   “秦公子惜光阴如寸金,我岂敢胡乱叨扰,请你来,是同左府丫环左小月之死有关。”   秦烈目光略有闪过讶色,但转眼敛藏,不动声色,连映雪只道:   “左小月是在月老祠被人刺死,月老祠本是约见有情人之地,据我所知,小月姑娘的心上人似乎正是阁下。”   秦烈面色冷冷,不为所动,道:“我与她素无瓜葛,为何要杀她?”   连映雪却坦诚道:   “这确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是否属实,只有天知、地知、你知、魂归地府的杜小月知。”   秦烈冷嘲道:   “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你单凭诸如月老祠、心上人的胡言乱语,与血口喷人何异?杀人是大罪,依刑律可是要杀头的,公子如此草率指认,未免可笑。”   连映雪淡然道:“我虽无人证、物证,但我晓得你为何要杀她。当日,她约见你,要同你说左霖儿被杀一事,你想必是听完她所说,怕她连累你,怕世人以为她和你串谋杀了左霖儿,到时你百口莫辩,左老爷必然不会留你性命,所以你只好杀了她了结此事。更何况当时左姑娘已逃出左府,你正好顺应谣言,让坊间以为是左姑娘杀了左小月灭口。”   左老爷共左二夫人听到这,事关杀死幼儿的真凶,目光皆望向秦烈,惟左管事是左小月的父亲,亦怕受到牵连,辩白道:   “小少爷怎么可能是小月杀的?小月连鱼都不敢杀,看见血就怕,她那么胆小,怎么做得出这么狠心的事来?”   “左管家你给我闭嘴!”左二夫人冷声,质问秦烈道,“到底小月有没有同你承认她杀死我乖儿的?”   秦烈断不肯承认,因他一承认就与左小月的死脱不清干系,他只冷着脸不说话,半晌,起身道:   “此事与我秦烈毫无瓜葛!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左慕之拨动手上扳指,道:“秦烈,你要是敢出了这门,我就不管你认不认,都当你是杀左小月的凶手,亦是杀我儿的帮凶,你要晓得,官府治不治你罪我不敢担保,但我长胜赌坊的校武场英烈台上,许久没祭过活人,你要是想尝尝拔舌焚身的滋味,大可扬长而去!”   秦烈惧怕长胜赌坊威势,再不敢迈步,复又坐下,态度和缓道:“左伯父何必如此动怒,是晚辈不通礼数。”   左慕之冷冷道:“你好好听麒麟公子把话说完,再走不迟!”   连映雪望向左凤凰、又望向左二夫人,只道:   “其实当日,左小月并非有意害死左霖儿,我想她只是无心之失。”   “好一句无心之失,难道我儿的命用这四个字就能打发了么?”左二夫人愈发悲愤,连映雪却亦愈加淡漠道:   “二夫人何必气恼,你不过是天理循环,自尝苦果而矣。”   左二夫人养尊处优,断容不得顶撞放肆,正要发作,左慕之已拦住她,劝道:“事关霖儿的死,听他把话说。”   只听连映雪道:“当日左小月同左霖儿兴许只是在左府内宅玩起捉迷藏而已,谁料左霖儿藏进姐姐左凤凰的栖凤楼内。左小月寻进门去,很快就猜到左霖儿躲在柜中,那时她看左姑娘沉睡不醒,以为她是昨夜醉酒罢了。   本来左小月领着左霖儿出去就罢了,但看见左凤凰心爱的凤凰琵琶,再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秦烈——因为左老爷撮合的缘故,恐怕怎么都轮不到她左小月亲近,于是她心生一计,先将左霖儿锁在衣柜避他耳目,然后将凤凰琵琶摔碎在地。”   左凤凰不解,只问道:“小月这样做又是为何?”   连映雪答道:“这恐怕就与杜掌柜有关了。”   杜冷桐亦是不解,连映雪道:“自左姑娘回娘家后,虽心上记挂杜掌柜,但从未与他相见。左小月既晓得二位的旧情,又晓得杭州城能修这琵琶的人只有杜掌柜的手艺,所以她故意摔碎琵琶,其实是想撮合二位再续前缘。如此,左姐姐就能与秦烈彻底断绝瓜葛,这样,她以为就能轮到她与秦烈作一处了。”   众人听着这匪夷叵测的缘由,不禁格外吃惊。   连映雪道:   “左小月本也无坏心,她以为她摔碎琵琶,左姐姐即使喝醉,很快也会被吵醒,然后左姐姐自然就会放左霖儿从衣柜出来。可是左小月万没有想到,左姐姐沉睡,不仅仅是因为多饮了几杯,更是因为她中了五石散膏。左姐姐长睡不醒,等午时过后,左霖儿已经被活活憋死在衣柜了。”   左二夫人脸色灰败,她已意识到,真正杀死她儿子的,竟是那五石散膏……左老爷听到此,已急怒拍桌道:   “是谁敢给我女儿下毒又害死我儿子!”   连映雪目光灼灼望向左二夫人,道:“并非有人刻意无知,那毒早是十年前已经浸在一本曲谱里了。要硬说是谁害死了左霖儿,便是那藏毒曲谱的元凶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小白,我写破案也没什么激情了,好像映雪儿在唱没有观众的独角戏一样。。。。。肿么了肿么了。。。。映雪儿,乖,破完案就去找小白,态度好一点……难说有春宵戏啊……   ☆、春宵前奏   连映雪淡漠道:   “此人因妒成恨,当年浸毒曲谱害死左大夫人,虽则当年未查出是其所为,但此人深怕事情败露,所以亦向左老爷下毒,幸而被老门主识破,老门主恐怕念其怀中婴孩尚在哺乳之期,不忍其孤苦,才放过此人,兴许还警告了她一番,令她再不敢作恶。只是因果之报,何其诡道,即便她循规蹈矩十年,但终究还是害死了自已的亲儿子——我说的对不对呢?左二夫人?”   左二夫人面上惨白如纸色,双手颤栗不已,嘴唇哆嗦得几乎无法吐出半个字,转眼,她的眼眶已流下泪来,只喃喃地,不停地轻唤自己亲儿的名字。她得此恶报,滋味恐怕比烈火焚身还苦痛。   左老爷亦是惊怒不已,连映雪只是道:“此案如何处置凶犯但凭左老爷作主罢。”   她起得身来,已说要告辞,甘贤亦起身与她同去,杜冷桐、左凤凰忙要挽留二位,连映雪只微微笑道:“我的马车已候在门外良久了,二位是前生注定事,请莫错过姻缘。”   甘贤扶着映雪儿上了马车,却并不同往,他只含笑道:   “你既全身而退,我也无须守护你了,我听闻南疆处冬日亦如春时,繁花美景,果实酿酒,醉倒飞鸟,我倒有心尝一尝,醉后只望梦醒一张眸,仍是少年未曾遇见你时。”   甘贤言语苦意黯然,但飞身策马而去时,姿态又重是那潇洒不拘的贤哥哥,在风雪中纵意驰骋。   天下筵席已散,此地只余伊一个,连映雪从马车帘子里伸出手来,雪粒子落在她手心化去,愈发孤清寂寥,她却勾起嘴角,朝拖拖拉拉背着包袱奔出杜府的那两个小秃驴道:   “到雪剑门前你俩轮流赶马车罢,我昨夜一宿没睡着,趁此当大梦一场,你们俩好好听着,哪怕天塌地陷也万万不要叫醒我。”   车厢里连映雪半眠半卧着,闭上眼的她,亦只望梦醒一张眸,白无恤会在眼前,就像上回、上上回、无数回一样,他总在等她。   而长胜赌坊后来结局如何,江湖只模模糊糊有些传闻,大致是左二夫人心灰意冷,出家为尼;而左凤凰最后终于嫁给了杜冷桐,举案齐眉、夫唱妇弹;而左老爷有没有改掉动不动的打打杀杀的毛病倒不可知,只知道长胜赌坊又添了许多新奇的赌戏,有一个公子每几个月就会上门光顾一番。每次来时他都穿得破破烂烂,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落魄得很,但等他一出门,他就成了那世上最有派头、最有排场的人,狐裘加身坐着那香车宝马,美姬、美酒,样样不缺地离去,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士倒没有流传出来,只知道他长得唇红齿白,春风含笑时,和煦得令人心碎。   霜月夜凉,雪霰朝飞,尽岁风光,北疆逐缘。   一入茫茫雪域,重望雪剑门景况,连映雪感慨万千,远远已见芦台殿更上的山崖上,一座十九层的七宝玲珑琉璃塔,耸入重重铅云,果然高不可攀,而塔内层层设了金叶灯盏,常年香油燃灯,光耀如繁星夺目。   邹云这小和尚远远瞧见了,只笑嘻嘻道:   “师傅,你看白无恤给你建的倾世高楼虽然投机取巧了一点,可还是很高大很炫目呀。记得我走之前这塔才起了个基台,白无恤以为你死了,所以让功匠雕了许多佛像,又请法师抄写了许多佛经,准备放进塔内给你祈福用。”   “白无恤三个字也是你张口就喊的么?”连映雪冷冷望着邹云,愈发冷声道:“我既然没死,这塔也用不着给我祈福了,不如把你关进塔里去,等你念足三万六千五百日经文,我再放你出来不迟。”   “师傅,等我念完都是一百年以后了……”邹云懦懦。   “正好,让你这个高僧就在那塔里直接圆寂了。”连映雪一霎扬起笑脸,但终于还是没将邹云真的关进塔里去,最后只是,将他同慧明一块打发到了踏雪山庄的教习手下,研习基本功去了。   而连映雪逋下马车,连梳洗也顾不上,就直奔白雪遗音庐。   白雪遗音庐只有一些药童,冷冷清清,她推开她原住的那间房内,不曾见着白无恤,倒见着了银铃般笑声的凌世瑾,只见她正对镜梳妆,一见连映雪,只热心热意道:   “映雪姊,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和顾大侠一起回洛阳了呢?”   雪剑门中,还无人敢问连映雪这个门主“怎么回来”这四个字,但她脸上亦是含笑,徐徐坐下,冰冷的手儿呵在镂空香暖炉上烤了烤,缓缓问道:   “世瑾你孤身一人跑到这雪剑门来,你哥哥凌三公子可晓得?”   凌世瑾天真烂漫答道:   “他才管不住我呢?你们一走,我就到雪域来找你们了,我等啊等,无恤哥哥终于回来了,我求了他好久,他终于答应我了。”   “他答应你什么了?”连映雪笑意愈深。   凌世瑾满脸羞红道:“他答应我留在雪剑门中,当一名药使。”   连映雪点点头,笑着道:   “这也是好事一桩。”   “映雪姐你不反对我入雪剑门?我还以为你一定不会答应呢,我还不安了好久,映雪姐你是雪剑门的门主,你要是不答应,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想你一定不忍心我孤苦无依、流离失所的罢?”凌世瑾貌似天真,但撒起娇来,倒往往能达到目的。   连映雪含笑问道:   “我怎么会拒绝你呢?世瑾妹妹,只是白药师他怎么不在此处?他去哪了?”   凌世瑾道:“无恤哥哥三天前就孤身一人进雪域了,说要去采雪参,以备不时之需。”   “哦,原来如此。”连映雪站起身来,笑容可掬道:“世瑾妹妹,你既身为我雪剑门药使,我这个门主的命令,你一定会听的罢?”   凌世瑾连连点头,连映雪道:“既然如此,我洛阳分舵正差一个随守药使,你今日便收拾好行李前往罢。”   凌世瑾目瞪口呆,喊着映雪姐就还要再歪缠,连映雪已扬声唤门外的药童道:   “阿魑、阿魅,你们备车送凌药使去洛阳罢,以后没有我的手令,不准她再随意踏入雪剑门总舵。”   二位药童领命上前来,拉扯着不甘不愿的凌世瑾出了白雪遗音庐。   连映雪微微支颐靠在梅花几上,闻着青花炉中那股子熏香,悠悠半眠,直到光珠二婢一听闻自家小姐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来给她请安。   连映雪睁开眼睛,淡淡吩咐道:   “你们给我连夜裁件绿萼画袍罢,做得轻巧些,别像上回那般滞碍了。”   光珠二婢领命称是,连映雪悠悠枕头,望窗外长天大雪、子时急风,他一个人去挖参,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测,罢了罢了,不去想这些事了,她要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兴许他就立在床前,同她执手相看,展颜一笑罢。   急风急雪,三天三夜,白无恤仍未回来,连映雪终于按捺不住,穿了狐袄外罩画袍,备了干粮、箭矢防身,不顾光珠二婢劝阻,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雪域。   有几处是少年时她共白无恤采参必经之地,一一寻去,那些岩洞里有些火迹残灰,方向大致不会错的,一路北风凛然,连映雪又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来了一处茫茫冰湖前——从前她和他采参最远也不过到此,只见万倾日光湖冰晶莹,对岸斜崖岩洞炊烟轻袅,连映雪不由脸上一喜,也不沿湖绕远,就直直扬鞭策马,往湖冰上急驰而去。   幸而冰面结实,马蹄贱去并无忧虞,湖上急风掠起她的青丝并绿萼画袍,飘逸风姿,直如冰原绿野仙子。听见湖冰上马蹄声的白无恤走出岩洞时,正看见连映雪这副火急火燎策马奔来的样子,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他不怀好意地想,一会要好好问她,问她为什么巴巴地来他?或者干脆冷冷地不理她,令她好好尝尝落寞滋味。   白无恤正打着坏主意,却不料乐极生悲。   那湖心冰面终究太薄,铁蹄急重,一时冰裂之声传来,裂痕四散急走,连映雪正欲挽辔不前,却已全然来不及了,冰沉碎裂,她同那马一霎跌入湖中,又急又深地,转眼就沉进了寒彻的湖水里。   白无恤脸色骤变,急掠而至,却见澄澈的湖水里,一人共一马在哗哗水声中突如其来地钻出脑袋来,换口气似的,又埋头向岸边刨来。   连映雪好不容易游至冰岸,一只手趴在冰沿上,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渍,这时才见岸上一展熟悉的衣角,她缓缓抬起头来,灿灿暖阳下,白无恤逆光的脸上藏不住兴灾乐祸的笑意,但仍不忘向她伸出手来,揶揄道:   “你这么不要命地来找我,又是何苦呢?”   连映雪湿发垂肩,牙齿冻得打颤,通红的手握住白无恤伸出的手,他的手温热得像这冰上的暖阳一般,直被他又拽又拖拉出水面,一身湿透的连映雪在冷风中一边发着抖,一边斗嘴道:   “我这还不是怕你武功不济……一个人死在这雪域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才这么不要命……”   白无恤见她如此狼狈还不忘伶牙俐齿,不由冷笑,手上却一霎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朝点着篝火的岩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缘份好伤感啊,贤哥哥走了……这也许就是宝玉为什么盼望一园子的姐姐妹妹永远不要四散天涯的原因吧。 但幸好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我怎么觉得我文都可以完结了……不!还有很多刺激的案件呢……可以叫白连双侠传。 你们知道的,两个成年人……岩洞……湿身,下章我是该放三千字省略号,还是五花肉呢?   ☆、番外两则[全文完结]   番外君---《竹马是狼,青梅是狈》   1、小白,一起逃出雪域吧?   雪剑门清凉殿,飘雪拂过殿前、阶上、瓦檐,无尽的雪白色调令人厌烦!正在授课的王教习唾沫横飞的模样更令人厌烦!殿内一百名身穿云锦纹童衣、不过十岁出头的一众弟子们,无一人不是认真抄录心法诠释,最是令人厌烦!当中一个偏着头睨视殿外的红衣小女孩如是不耐烦地想着……   她悄悄地把脚伸过自己跟前的小案几,踢了踢前头端正坐姿的小白,小白不曾防备,被她踢得手上的毛笔走势一划,乌黑墨渍淋漓沾上他的干净袖摆,他不由轻轻皱起了眉,略转过头,冷冷看她一眼,低声问道:   “我一个人抄两个人笔记,做两个人作业已经很辛苦了,还要上课同你讲话,真的腾不出空来,你放过我吧?”   映雪儿瞧着小白熬夜的黑眼圈,浑然无视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只皱着眉头,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硬是摆出格外心疼的表情道:   “我怎么忍心让你跟着我一直过这种苦日子呢?”   那歉意的口吻,直如那穷书生对着自己的糟糠之妻所发的感慨一模一样。   小白觉得映雪儿一定是有了新的阴谋,他警觉地问道:   “你又想怎样?”   “不想怎么样。”映雪儿懒洋洋支着颐,轻描淡写道:“小白,我们一起逃出雪域吧,外头的大千世界有很多小妞等着你去泡呢!”   小白冷哼一声,言语尚是稚气道:“你连一文钱盘缠都没有!你想邀我私奔也得多拿点诚意出来是不是!”   说着小白很不屑地撇过头去,映雪儿苦恼地叹了声气道:   “每次我邀你私奔你都用这个借口打发我,你眼里就知道钱!钱!钱!小小年纪就如此世侩,真是可悲呀!真是可悲呀!真是可悲呀……”   小白毕竟是年少气盛,被映雪儿半个时辰不间段地“真是可悲呀”碎碎念,绕得头都要炸了,他腾地站起身来,如天神般怒目俯视映雪儿,大吼了句:   “你这娘们烦死了!十岁就这么罗嗦!你六十岁还得了!谁愿意跟着你私奔去过五十年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啊???”   “白无恤你不好好上课捣什么乱!”授课的王教习挥着教鞭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   映雪儿脸上则扬起大大的笑容,特别稚声稚气地道:   “小白,我早叫你不要上课打瞌睡啦,你不打瞌睡就不会做恶梦啦,不做恶梦就不会梦见我邀你私奔啦?你看你真是太不自律了!”   说着映雪儿满脸无辜地看着摆着臭脸的王教习,柔声柔气道:   “老师,小白不是故意的啦,你不要怪他上课打瞌睡啦,他太笨了,做功课都做得比别的同学晚睡,所以白天才会上课没有精神。”   一旁数十名弟子都向小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连王教习都是阴转晴天,温和道:   “原来是这样,无恤你坐下罢,老师错怪你啦!”   小白咬牙切齿地坐下,不一会,映雪儿又拿脚伸过小案几要来踢他时,他趁其不备、狠狠地按住了她的脚丫,迅速脱了她脚上的雪白罗袜,一只手拿起沾墨大毛笔就轻轻地往她脚心扫去,画得那脚心乌压压一片,又痒又黏,映雪儿忍不住捂着肚子躺地狂笑起来。   于是一盏茶后,清凉殿外,雪阶之上,小白和映雪儿双双端着砚台高举过头,跪得挺直。   饶是这样凄风雪景,调皮的映雪儿仍伸出舌头,惬意地含了口零落的雪花,小白看着她舔唇融化的样子,目瞪口呆,喉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上的砚台也扶不稳了,墨水不自觉倾倒下来,将他从头到脚浇成了墨人。   映雪儿乍见他这副傻样,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那白雪红衫子里的笑靥,令人永生难忘。而后来映雪儿送给老门主贺寿的寿星一怒墨雕,正是取材于小白那一霎的狼狈与……可爱。   2、争做老门主第一弟子。   一年一度的遴选考试前一夜,雪剑门男弟子宿舍灯火通明,众弟子都坐在床上,伏几背诵心法,这时格子窗外忽传来一声飞哨,原本秉烛温习功课的小白忍不住皱起眉头,但还是下了床,穿起鞋子,不情不愿地打开门溜出了宿舍。   树影下映雪儿挥着不知道哪来的帕子,神经兮兮地压低声儿道:   “你快过来,快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白挪腾着步子过去,陪映雪儿蹲在墙角,只见她神秘莫测地从怀里掏出一大荷包沉淀淀的物什,笑嘻嘻道:   “你快打开看看,咱俩终于熬出头了。”   小白莫名其妙地扯开丝绦,只见里头金灿灿、白闪闪一堆的阿堵物。   “你哪来的钱!”   “你别管,总之我们有盘缠上路了!再加上今夜大家都忙着备考、防备松懈,咱俩趁机赶紧私奔罢!”映雪儿兴冲冲地扯住小白的袖摆!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不会是偷来的钱罢?你这个可耻的女人!”小白痛心疾首。   映雪儿忙解释道:“不是偷的!我哪有那么笨!好啦好啦,告诉你啦,是我偷偷印了份考卷,骗大家说是我偷来的选拔考试题目,一份一两银子,畅销了几百份之后就有了这些金银啦!”   小白再一次目瞪口呆,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映雪儿上了路。   但是后来……两个人在雪域无可救药地迷路了,还是老门主派人将他俩救了回来,捉在了芦台殿治罪。   跪得很熟练的映雪儿抬头看一眼那殿上的糟老头子,再看一眼殿上四大山庄老庄主们,并数百名威严的青年弟子,惟她和小白两个幼童孤苦无依地被这群大人用目光凌迟,顾影自怜的她捏了捏小白的手,仰起头却笑盈盈道:   “门主大人,雪儿犯了什么错,要劳烦这么多人审我?”   老门主冷哼一声,远远丢下卷竹简道:   “这卷子是你传出去的?”   映雪儿看了看,只稚声稚气地打哈哈道:   “门主见笑了,这是我胡编哄人的卷子罢了。”   “听说你还借此得了几百两银子?”老门主沉吟。   “愿打愿挨,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映雪儿愈发理直气壮,腰杆子挺得更直了。   “哼,你怎么知道我会出这些题?连我都是最后一个晚上才临时想好的!”老门主眼中闪动莫名光彩。   映雪儿沉思半晌,奶声奶气答道:   “启禀门主大人,雪儿和门主大人这样心有灵犀,真相只有一个!——难道我是您失散多年的女儿?”   此语一出,乌鸦翔集飞过芦台殿,嘎嘎之音,殿内众弟子憋笑憋得内伤,老门主更是气得吐血……   但最后,老门主还是收下了映雪儿为徒,自此映雪儿就成为了雪剑门的第一弟子、门主之位的法定继承人、雪域最有权势的——女人!      ☆、2016年写给读者的话   若干年前某一天,大学室友拉我去听昆曲,亲耳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样的句子,心里是会非常震动的。散场后,我们打伞走路回家,夜色里雨雪霏霏,水雾迷蒙,我出窍到那会正在构思的小说场景,写了女杀手雾道重逢一章。   这章不足两千字,却是整篇小说里,最感动读者的,或者说,是我写作了五年,两三百万字,难得让读者有共鸣的片段。那一刻,我有点明白写作的感觉,就像水到渠成。技巧熟了,感情来了,于是,传情达意了。   我更发现,我是多么不敏感的一个人。   只能说,我衷心盼望新的一年,有更多动人时刻降临,激发出我蓬勃的创作欲望。   新年快乐!亲爱的读者们!   龙门   2016年1月10日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