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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举锤,被船主喝止了,“勿得罪神明。”捡起海螺,扬手扔下水,喃喃祝祷着,“求海主指条明路,回乡后必定诚心供奉,再不敢造次了。”   原本不信鬼神的人,到了这个当口也不得不低头。他们是国君派出来打通海上贸易的,船上装满了陶瓷铁器及犀角明珠等,结果出了南海一切都乱了,碧波万顷无边无际,如同误入了另一个世界,要永远浪迹下去了。   时间在流逝,信心也在流逝。海上起了一点风浪,放眼望去波光如鳞。船舷两侧吊着灯笼,照出深黑色的海水。月亮大得骇人,隐隐有歌声传来,细听之下是个清亮的女声,无曲无调,却空灵婉转,穿透人心。   众人皆惊,南海之外有鲛人,声若金箔,泣能出珠。陆上的人对于海族的了解只限于古籍记载,果真遇上,慌不择路。这时头顶上雷声四起,刚才还是月色如练,转眼便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了。   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天气,雷电晦冥,一簇簇火轮在船的两舷滚动,一道道闪电直劈船身前后。狂风骤起,猛地横扫过来,船被顶在浪尖上向前推进,海水浇得人睁不开眼,耳朵里能清晰听到榫头脱节的吱扭声。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水底窜起,似乎是龟,背壳宽有丈余。来不及细看,转瞬落进水里,激起滔天巨浪,轰地一声,把船体拍得四分五裂。   电光火石,直击深海,看热闹的吓得抖作一团。鲛人歌声虽美,口齿却不伶俐,水面上一双缀满星光的眼眸里写满惊惧,慌张地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   “和你没关系,”阿螺安抚她,转而盯着远处喃喃,“我们应该去救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被天火烧到会魂飞魄散,鲛女有点迟疑。她曾经遭遇过雷击,现在回忆起来仍觉痛不可当。雷神的力量惊人,她也只是擦着一点皮而已,阿螺发现她的时候她鱼肚朝天,已经死了九成。阿螺一顿痛哭,本来要扛她去鲛人墓地的,好在中途醒了过来。脑子倒还好使,然而后遗症致命,因为尾上缺了一鳞,那些爱美成痴的鲛人开始私下议论,要把她逐出潮城,送到南溟造海堤去。   想起这个就很难过,鲛人生性平和,但容不得残缺。平时相安无事的族人排挤她,把她当成了异类。所幸她造化大,遇见了贵人,否则现在只怕凶多吉少了。   忘不了那双纤长白洁的手,掂着一片金鳞嵌上她鱼尾时的情景。她很不好意思,尾鳍飘飘拂拂遮掩着,阿螺怂恿了半天,她才舒展开身体让众人看,一看之下皆惊叹,简直太漂亮了!她的鳞和其他鲛人不同,大多数鲛人是琥珀色的,她却是翠色,横斑潋滟,流丽异常。新得的那片鳞在一丛翠蓝之中尤为扎眼,像太阳透过水面洒下的光斑,不管潜得多深都熠熠生辉。   她胆小,平时躲在水底织鲛绡,不怎么见世面,因此不认得这个人。只记住他的模样,眼如深海,唇如朱丹,穿缭绫的白袍,束琅玕冠,出入有鲛仆相随,尊贵非常。后来阿螺才告诉她,那是龙君,掌管南溟以北。只可惜自此再也没见过那位龙君,好多年过去了,听鮣鱼说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这里,所以她和阿螺常来等候,希望还有相遇的一天。   四海八荒灵物很多,得了道就要渡天劫,她们此来恰逢那只老龟躲在商船底下避难,结果非但没有助益,反倒害了满船的人。阿螺要施救,救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不应该反对。可雷电无情,躲避不及就成烤鱼了,难免害怕。   “你也不去。”鲛女艰涩地说,“会死的。”   阿螺不管不顾,她就是百无聊赖,被网子捞了三回的那只螺。她和鲛女是很奇怪的组合,一个胆小怕事,一个胆大包天。她常常大无畏得不计生死,好在有鲛女在身边拖后腿,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她要往前纵,被鲛女拉住了。她示意她看前面光景,雷电交错,密密落进那片水域,隔得这么远,都能看见闪电穿透海水的恐怖景象。   鲛女翻着白眼,做了个濒死的样子吓唬她,阿螺也有些犹豫了。水面上刚才还在扑腾的人早没了踪影,她想了想打定主意,“潜下去,潜得深了,雷劈不着。”再要劝,她灵巧一个翻转,已经往风暴中心去了。   鲛女没办法,只得跟过去,隔水依旧能看见曲折的,发着巨大亮光的闪电沿云层边缘游走,突地一记爆发,天幕都要裂开似的。她吓得背鳍炸立,阿螺速度很快,她不敢落下,在后面奋力追赶。水中到处有人悬浮,阿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船主。她也随手捞人,可是捞来一看,不瞑目的一双眼涣散地对着她,人已经死了。她悚然推开,再找阿螺,发现她游得越来越靠近水面,她的尖叫也阻止不了她。上空风雷依旧盘旋,眼看又一场电光酝酿起来,她向上浮游,猛地抓住阿螺腰间的绡纱用力一拽,把她拽出了那个光圈。   焦雷堪堪擦着头皮过去,阿螺心有余悸,托起那人远远避开。刚喘上一口气,雷声又大作,回头看,发觉鲛女被困住了,几番奔逃都无法突围。她急得团团转,正要去相救,只见那妖娆曼妙的身体猛地跃出水面,透明的两翼在电光中乍现,尾鳍带起清光一片,划了个优雅的圆弧,深深扎进海里。   “夷波!”阿螺的喊声在海上回荡,面对这样的困境她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电闪雷鸣飞速移动,一路向她逃匿的方向追赶而去。   好在夷波跑得快,什么都不管,一直往南。珊瑚海藻在眼角快速倒退,她穿过鱼群,那些细小狡黠的鱼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定格在她眼底,一尾巨鲸停下看她,她从它庞大的身躯底下穿过去,等它转动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游远了。   雷电继续肆虐,但震天的轰鸣渐渐落后,远了淡了。又奔一程,停下看,不知什么时候天放晴了,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中,清辉惨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夷波抚抚胸口,险些吓死,要不是首尾灵活,现在大概已经变成焦炭了。可是环顾左右……这是哪里?月光溶于深海,看不清前路。难道越过边界,闯进南溟了?   她彷徨款摆,扶摇直上,浮出水面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终于迷路了。刚才从哪个方向来的不记得了,水面上没有标识,还不如水底。她重新潜下去,照着记忆原路返回,游了很久,越游水越深。南海之外的水是极美的,浅处蓝得摄人心魄,但到深处,积蓄过多颜色愈发浓重。往下看,底下大概是海沟,光线黯淡,变成了墨色,简直叫人晕眩。   她呜咽了下,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往后退,忽见沟底霞光大盛,照亮了方圆百里。夷波虽然胆小,但鲛人一族好奇心很强,她悬住看了一阵,扶着崖壁试图往下,刚挪两步不由退缩,说不定是个海妖,长了九个脑袋……细掂量还是算了,刚捡回一条命,别又塞了妖怪的牙缝。   她摇摇尾巴打算离开,猛听见铁索相击发出巨响,崖壁边缘岩石滚落,震得海水颠荡。她骇然拿两手捂住眼,透过指缝间的蹼膜向外张望,霞光回旋,比之前更甚了。她壮了壮胆,小心翼翼贴着崖壁往下溜,强光晃眼,停下适应一会儿,水越深水压越大,挤得心肺几欲破裂。   可能到不了那里,如果到不了就回去,阿螺还在哑海等着她……但那光就在不远处,带着诱惑的味道,似乎触手可及。她又有点不甘心,踯躅徘徊,忽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进水底,翻滚着失声尖叫,咚地一记,摔进了泥沙里。   晕头转向爬起来,略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面前景象——宽大的石基上竖着一根玄铁柱子,粗有十丈余。柱上盘一条苍龙,周身被铁链捆缚,头角峥嵘,双目紧闭,长长的龙髯随波逶迤,要是能够打开枷锁,恐怕身长有千里。   她吃惊不小,这是第一次见到龙,龙君出现时幻化了人形,真身是否也像这样?这龙大抵是犯了错,被囚禁在此,不知困了多久,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再看柱子,顶端云纹与回纹交错,既然用来锁龙,必定有大讲究。   正屏息窥探,不经意一瞥,发现那龙不知何时醒了,鳞鬣奋张,呲目瞪着她,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第 2 章   “何方水族,胆敢贸入寒川!”   龙啸的威力不因身体受缚有所减弱,口唇大张,獠牙毕露,对着底下蝼蚁大小的鲛人一吼,那小小鲛人海藻一样的长发被声波震荡,仿佛迎面狂风,向后猎猎飞扬起来。这鲛女胆子太小,直接趴在了地上,苍龙心满意足地收声,舔了舔唇,觉得自己威武不减当年。   夷波吓得肝胆俱裂,哆哆嗦嗦向上拱手,“潮城鲛人夷波,误入……请龙君息怒。”   一条失去自由的龙,必定是罪大恶极的,谁也不知道它接下去会干什么。夷波唯恐命不久矣,打算伺机遁逃。抬眼觑它,这一看登时魂飞魄散,苍龙一双灯笼大的眼睛疑惑地打量她,每次眨眼都能让她感觉到暗涌流转。她鱼鳍轻颤,为了讨好,很虔诚地行礼,“小鲛……给龙君找吃的。”   龙乜了她一眼,不为所动,声如震雷地质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受谁指使?”   夷波忙辩解:“没有指使……”怯怯指了指上方,表示碰巧路过,可能是大人无意间摆了摆尊臀,把她卷下来的。   龙依旧张牙舞爪,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一个毫无法力的鲛人能进入寒川,那就说明外面的结界已经破了,它重得自由指日可待。思及此,不免龙心大悦,但是蓦然回首,空虚和惆怅又倾泻而出,“本座被困百余年,很少有水族来这里,看见个活的真不容易。”   龙的眼神迷离,虽然面目狰狞,但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气势似乎有所收敛。夷波松了口气,刚想告退的,那龙懒洋洋抬爪撩了下青色的鬛鬃,“噫,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叫人苦恼……你替本座看看气色,头角整不整洁?须髯神不神气?”   身陷囹圄依旧注重外表,心态倒不错。夷波咽下恐惧艰难地打量它,它为了让她看清,探下身子左右晃动脑袋,还把牙龇了出来。   它这一顿搔首弄姿不要紧,搅起了水底层层波涛,夷波定不住身,被水流卷出去几丈远,结结实实摔在了崖脚上。   龙忽然发现眼前人不见了,大发雷霆,“鲛人哪里去了?”   夷波艰难地爬回来,擦了擦淌血的嘴角,把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搬了出来,“好看,玉树临风……天怒人怨,海水倒灌。”复献媚地笑了笑,加重语气,“好看。”   不管是神是魔,对这种直白得没底线的夸赞都毫无招架之力。夷波词汇简单,但龙却听明白了,霎时摇头摆尾,得意非常,“你想不想追随本座?本座是南海之主,不过一时不察龙困浅滩……那个那个,待本座出关,即提拔阿鲛为本座护法,本座可以带你到处遨游,让你风光无限,你看怎么样?”   夷波疑惑地望着它,觉得这龙真古怪。说自己是南海之主,海主不是守城龙君吗?实在很难把落魄的它和风光无限的海主联系在一起。难道它以为她没见过九川大神吗?可见它在吹牛,有意骗她。   她不敢触怒它,委婉地表示,“小鲛……不会说话。”   苍龙凝眉看她,“不会正好,省得聒噪。”   夷波一惊,忙又赔笑,“小鲛没腿。”   龙鄙夷地调开了视线,“想要腿还不简单,拿刀剖开就行了。”见她惊得目瞪口呆,它高兴起来,哈哈大笑,“本座饿了,找吃的来。不得走远,待本座允许才能离开。”   夷波诺诺应了,感到任务颇为艰巨,这么大一条龙,得找多少吃的才能喂饱它啊!她慢吞吞在沟底游走,捉了几只海参,捡了几枚牡蛎。摊到苍龙面前时有些羞惭,这里鱼虾罕至,只有请它包涵了。   她坐在台基上,找块趁手的石头把海参剖开,清理掉内脏往上一抛,抛进龙大张的嘴巴里。那龙大概太久没找到说话的人了,有点絮叨:“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本座会被锁在这里。”   夷波点点头,的确纳罕。   它倒不说了,等着她敲开牡蛎,然后大嘴一张吞下去,半天才唔了声,“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一次施雨弄错了方向,害得东陆颗粒无收……”想了想,怕失了颜面又补充,“本座是龙,一身正气,做错了事就应该负责任。了不起关上百八十年,赎清了罪过,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倒是个有担当的龙,不过看它浑身苔藓丛生,境遇显然比说的尴尬。夷波也不多言,砸开最后一个牡蛎喂它,它尾端轻轻一扫,带起一股腥甜,似乎有血的味道。夷波嗅了嗅,循味查看,见那缠绕的身躯之下有一足踩在铁环上,脚趾和柱子之间的皮蹭破了,伤口已经化脓腐烂。   原来气势汹汹背后有这么凄惨的一面,鲛人慈悲,顿时觉得它不那么可憎了,反倒很可怜。龙生来有灵力,闲居四海,能驾风雨,如今被囚禁了,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凉感。她这才发现锁链捆得很有技巧,不太紧,但柱子底端刀刃林立,它只有盘紧身躯找到着力点才不至于落下去。上百年不得松懈,这是何等的煎熬?   她游过去,叼着指尖嗫嚅:“龙君受伤了。”   它愣了下,轻描淡写:“小伤而已,何值一提。”   龙都是好面子的,夷波懂得。她没有说话,退到一旁,开始扑捉深海中的流光。鲛人有种特殊的能力,别人眼里捉摸不定的一线亮,在她们指尖可以化作实形,纵横交错编出经纬,然后以手为机杼,织水成绡纱。   龙沉默下来,对她的做法感到意外。鲛女是南海之外最美丽的生命,她们神秘莫测,媚骨天成。说是人,长着鱼尾;说是鱼,却又有人一样的情感和思维。以前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不觉得稀奇,但这个情况下有鲛女织绡,实在略感吊诡。   它歪着脑袋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夷波用手比划了两下,对方茫茫然,她也解释不了。   鲛人的语言天赋不高,他们通过或长或短的音波传递消息,一度有人以为他们是哑巴。但既然会唱歌,又怎么可能哑。诸界之中人语是官话,他们只是不精通人语罢了。不过当初找寻龙君的时候潜进云梦泽,遇上贵胄五湖夜宴,她和阿螺躲在水榭底下偷听,多少学过几句,然而要流利交谈,显然还欠缺。   她织绡织得很快,鲛绡是千金难买的东西,那么奇异,仅靠光和水,就能织出白如霜的柔软织物,人要拿它做成衣裳,可以避水。她织绡是为了替它包扎,可就是“包扎”两个字,让她纠结了半天难以表达。   水族离不开水,但要是身上有伤口,长期浸泡在海水里也会坏事的。既然鲛绡入水不濡,用来切断皮肉和水的接触正合适。她仔细衡量,那么粗的腿,包上两圈不知要多长。   龙是极聪明的,大概察觉了她的用意,既感动,又有些伤感。它一爪托腮,转头眺望远方,想当初叱咤风云何等的猖狂,现在呢,只有一个小小鲛女陪在身边,可悲可叹。   夷波潜心编织,瑰绮的光在指尖盘旋,转腾起落间收拢、压实,成品漾漾铺展开,涤荡成云雾。织了很久回头一顾,那庞大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缩小了,奇怪的是那根玄铁的柱子,竟也跟随它的身形变成了普通大小。   她讶然停下,龙倒驴不倒架子,昂着脑袋趾高气扬,“你快看,本座可大可小,是不是神通广大?连牵制本座的枷锁都不是凡品,可见本座的厉害。你认识这神珍吗?本座只要念起,它就随形幻化,果然好宝贝。”看那傻鲛大眼无神,想来还是不太明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它十分耐心地告诉她,“上古神人留下两件宝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铁柱子就是紫金梁。当初大禹治水,拿它勘测江海深浅,功成之后为防止天地相合,把这神珍立在海底。世人有句话,说好马配好鞍,本座神通盖世无双,不用神珍,根本镇不住本座。”它说得口沫横飞,可是鲛女一点感同身受的意思都没有,它有点不耐烦了,扭身说算了,“鲛人只知道潜织哭鼻子,神界这么高端的法器你根本不懂。”   夷波笑了笑,起身整理绡纱,牵着一端游过来,依旧不敢靠近,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怯懦地指了指,“伤口……”   龙没有搭理她,把脸别开,龙髯随波千回百转,就像它的心思一样。   她壮胆过去,一面觑眼盯着它。刚才那些海参牡蛎肯定填不饱肚子,她离得远它没办法,一旦靠近了,万一兴起把她吃了怎么办?   手里勒紧鲛绡,她提心吊胆触了触它的后爪。伤口周围的龙鳞已经磨得不见了,破损的地方腐肉发白,得清理一下。   她张开五指,指甲暴涨,薄如刀锋。鲛人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种族,唯一能用的武器就是这个,平时隐藏在皮下,需要自卫时才显露。她手势轻柔,替它切开腐肉,起先好好的,忽地龙身一抽搐,大约是触痛它了,它愤然嘶吼起来,嘴张得老大,连波浪样起伏的上颚都看得一清二楚。   夷波吓得跌坐在地上,以为自己这下完了,倒还好,它冷静一下,说继续。可是所谓的继续基本是在它的威胁下完成的,只要视线微转,就看见一个狰狞的脑袋悬在上方,时不时低头趋近,张嘴做吞吃状。   夷波手忙脚乱替它包扎妥当,打上结。因为伤口和柱子之间有了缓冲,疼痛减轻了,龙觉得不错,心情大好,“有眼色懂分寸,果然适合当本座的仆役。”   夷波退后两丈躬身行礼,只想早点离开,根本没打算做它的手下。好在它也不粘缠,咂咂大嘴说:“吃饱喝足,该睡一会儿了。你回去吧,明日再来,伺候好了本座,本座大力的提拔你。”忽然想起这个鲛人等于半哑,失望地摇摇头,“还是该学学说话,要不然怎么为本座效力?还有今天的事,不许同外人说起。要是走露了风声……”它扫了她的鱼尾一眼,错牙冷哼,“本座知道你的出处,到时候刮下你的油脂点灯,记住了?”   夷波诚惶诚恐,搓手说不敢,“小鲛记住了。”   苍龙满足地嗯了声,合上眼皮,再也没有声息了。    ☆、第 3 章   因为迷路的缘故,回来也废了一番周折。   寒川水族罕至,当然也没谁知道渊底囚禁了一条龙。夷波游了很久才遇见一只鳐鱼,比划了半天,鳐鱼终于弄明白她的意思,尖细的鱼尾笔直向北一指,“游上二里看见一艘破船,左拐再游二里看见一串暗礁,再左拐有一片藻海,绕开北游,游上十里就到了。”   夷波听得晕头转向,沉到水底在沙地上画图,鳐鱼扇着两翼不时指点。总算理清了,她向它道谢,鳐鱼说走吧走吧,拿尾上尖刺剔了剔牙嘀咕:“这么漂亮的鲛人,可惜是个哑巴。”   夷波撅着嘴,有点伤心,但回家要紧,尾鳍一摇窜出去十几丈,遵照鳐鱼的指示找到破船和藻海。一路向北,周围的景致越来越熟悉了,蓦然抬头,眼前一片赤红的珊瑚绵延百里,珊瑚丛中立着一座精美壮阔的城,明珠和灯笼鱼交辉,相距很远都能看到,那就是潮城。   海底城池和陆上的有相似之处,但水泽中的东西有灵气,且更加绮丽辉煌。南海鲛人和东海的不同,东海鲛人常迁徙,上百年便遗下一座空城,所以并不花心思在城墙壁垒上。南海鲛人恋旧,加上这里环境适宜,祖祖辈辈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城也就越建越大。只不过祭台宫殿都有,是供龙君使用的,普通鲛人一般置办一座珊瑚屋,寻各色珠玑点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可以了。   夷波进家门后,迫不及待钻进了草垛子里。她的珊瑚屋外面看来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里面却悬了一个编成蛋形的窝。她喜欢蜷在窝里睡觉,觉得安全和踏实,这可能和她的出身有关,别的鲛人都有父母,她是孤儿。很小的时候被遗弃在城外,有鲛人路过发现她,把她带回城里抚养。但是因为她鱼尾的颜色有异,始终很难融入他们,捡到她的鲛人喂养了她一段时间,等她可以觅食的时候就不管她了,她一直孤零零的,直到遇上了阿螺。   其实独善其身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做有损潮城的事,别的鲛人也懒得管你。   累了好久,受尽惊吓,她卧在草垛里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嘤嘤的哭声传来,挣扎着趴在垛口往下看,是阿螺站在那里对着窗外的月亮哭泣。   她欢快地叫了她一声,“我在这里。”   阿螺一怔,飞快游了进来,张开双臂把她扑倒,嚎啕道:“太好了,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哪里那么容易死,她命大得很呢!夷波笑着让她看,“没有劈到,鳞片好好的。”   她摇摇尾巴,鱼尾很长,从垛口探出去,繁复而绚丽的鳍在水中款摆,像陆上女人的长裙。阿螺不放心,仔细检查过一遍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怕你误闯南溟遇上危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雕题国,让他们把我吃了。”   所谓的雕题国是南溟鲛人的王国,大荒以来鲛人有三支,东海鲛人应该称作陵鱼,人脸鱼肚,五短身材,有手有脚;潮城这一支是固定的半人半鱼,不能幻化;剩下的南溟雕题,性恶喜杀戮,月圆之夜尾巴会变成腿,可以上岸行走。潮城鲛人最怕的就是雕题,雕题国男多女少,龙君失踪后曾经来抢过两回人,挑漂亮的成年鲛女,抓去南溟繁衍后代。幸亏夷波年纪还没到,每次都能逃过一劫。阿螺的愧疚在她看来小事一桩,她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雕题抓你生孩子。”   阿螺听了不以为然,“就算抓住我,我现了原形无孔可入。倒是你,成年后到底是做男的还是做女的?做女的会被他们劫去,我看做男的比较好,可以和我配成一对。”   鲛人寿命有上千年,生下来不分男女,等到成年时再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一次性别。夷波还不满两百岁,所以相当有潜力,对阿螺来说既可是青梅,也可是竹马。   女孩子托付终身,终究熟人比较可靠。要是夷波将来是男鲛,必然是潮城最美的男鲛。珠玉在侧,何必舍近而求远?阿螺一心希望她选择男性,可是自从她见了龙君之后心思很活,龙君是男的,身家清白、取向正常,夷波就下定决心当女鲛了。   一片丹心啊,念念不忘至今。可惜鲛人不是鲤鱼,没有龙门可跃,跨越种族的爱情要是缺少感情作为基础,一般很难有前途,阿螺忍不住为她担忧。   夷波却心空如洗,仰天躺着,细而白洁的胳膊枕在脑后,胸前一马平川。从侧面看过去才发现她的美是模糊的,介于两性之间,有少年的俊秀,也有少女的妩媚。   她吐出一串泡泡,吹开了草垛顶上的天窗。隔着水幕看星星,每颗星星都有一圈晕,蒙蒙的。她两指挑起一簇长发畅想,“不要你,要龙君。等我成年……更漂亮。”   阿螺忍不住泼冷水,“龙君下落不明,别想太多了。”   夷波想起了寒川底下的那条龙,本来打算告诉她的,犹豫了下还是作罢了。她翻转过来撑身问她:“你救的人呢?”   阿螺伤心不已,“死了,人真是太脆弱了。”   夷波叹了口气,真可惜,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拽出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去。   阿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你看,我找到这个。”   是个很精美的盒子,掌心大小,玳瑁质地,上面镶了宝石,也有雕花。夷波不太懂,颠来倒去看,发现盒底有篆字,刻着“糖坊”。她咦了一声,不知是地名还是人名。   阿螺因为幻化后有腿,陆上的见识比夷波多,她说:“这是女人的胭脂盒,梳妆打扮的时候用的,抹在脸上和嘴上,红红的,很好看。通常人是这样的,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东西,就说明这个男人心有所属了,他喜欢胭脂盒的主人。也或者这是他从别国带回来的礼物,准备送给一个叫糖坊的女人,可惜遇到了意外,再也没有机会亲手交给她了。”   夷波听后很难过,侧过身子缩成一团。阿螺拨开她层叠的尾鳍突发奇想,“我们上陆地去找那个女子好不好?把东西给她送去,让她知道她的情郎死了,以后不用等他了。”   妖怪的思想很单纯,绝不以为隐瞒死讯对活着的人有好处。夷波经她一怂恿觉得可行,连说带比划,“明晚有海市……换烛银,一起送去。”   鲛人织鲛绡,并不为给自己穿。海上每三个月有一次海市,像陆地上一样,可以以货易货。到时候方外诸国都参与,甚至还有陆上商人划船来采买。鲛珠和鲛绡紧俏得很,夷波平时爱拿来换一些古怪的小物件,这次决定换很多烛银,给那个女子送去。陆上的人都喜欢钱,有了钱她就会高兴,忘记情人死去的痛苦了。   一鲛一螺商量妥当,欢喜不已。夷波想起那只老龟,问它的下落,阿螺撇了撇嘴,“算它命大,逃过一劫,不过造了这么大的业,下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一船的人都为它而死,它倒跑得无影无踪了。”   夷波很气愤,“噫,这海鲜……下次电死它!”   她恼火起来就这么骂,一回遭沙蟹戏弄,废了很大的力气搬开礁石抓住它,沙蟹求饶,说“大家都是海鲜,别那么见外嘛”,夷波就知道海鲜不是什么好话。谁和一只蟹为伍?好歹她半截是人,女娲娘娘也半截是人,要论远近,她和女娲娘娘沾边才对,比这个甲壳动物高档多了。   一对朋友骂骂咧咧,咒那老龟最好半路丢了内丹,免得下回渡劫又有人遭殃。惊心动魄的一天不敢回顾,将到天亮才睡着,潮城是这片海域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太阳逐渐升高,光线照到草垛子的时候正好是晌午。阿螺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出门一看,珊瑚丛中三三两两有鲛人潜织,夷波也在其中。她坐在一处珊瑚顶端,日光在她的指尖盘旋,因为离水面近,身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鳞上幽光流转。阿螺喜欢这幅画面,织成的鲛绡在水中载浮载沉,轻得像一团雾气一样。她的夷波是最美丽的,乌发如云,眼里盛满金芒。自从她立誓选择做鲛女起,阿螺觉得她天生应该是女的。如果龙君要在南溟以北选伴侣,整个海界没有哪个水族比她更适合了。   织得差不多了,夷波带着鲛绡回来,平平整整叠好,进屋找了个陶罐,气壮山河地说:“对月流泪,遇风成珠。”   阿螺明白了,她是打算哭一哭,哭出鲛珠来好换烛银。鲛人浑身是宝,连迎风流泪都那么美好。她们商议妥了给胭脂盒的主人送钱,自然越多越好。   趁着天还没黑,相携浮出水面,到昨天发生船难的地方去看了眼。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海上一干二净,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夷波问阿螺,“人呢?”   阿螺带她转进了岛礁,边游边说:“离岸太远了,先把他寄放在水边,我用海带拴着他呢,不会丢了的。今晚海市结束咱们就带他回去,放在岸边自然有人替他收尸。”远远看见一片衣角在水湾漂浮,阿螺带她转过去,指了指道,“喏,就在那里。”取出陶罐摆在她下颌接着,“哭吧!”   夷波定睛一看,尖啸一声跃起来,扎进海里逃之夭夭了。   一切来得太快,阿螺大惑不解,“怎么了?”回头乍看也大吃一惊,那尸首泡得太久大了一圈,海里那些永远喂不饱的鱼虾已经动手了,咬下了他的半边脸,白骨惨然。   阿螺胃里一阵翻涌,难怪吓跑了夷波。这模样带回去恐怕也叫人认不出了,索性引一堆火,把人火化了。   回来看夷波,她脸色不好,躲在草垛里不肯出来。阿螺说:“我已经处理掉了,你别害怕。”   有句话叫物伤其类,虽然鲛人不是完整的人,但看到这幅场景也难免惊惧。阿螺安抚了半天,她才探出身,瘟头瘟脑说:“吓得哭不出来。”   阿螺点头表示理解,“是难看了点。不要紧,我们还有鲛绡,可以换很多烛银。”   他们的海市,用人的话来说叫海市蜃楼。倒映在半空中的景象真实存在,只不过发生在他们这里,离陆地万里远罢了。   她们入夜去赶集,到的时候已经很热闹了,伯虑国和离耳国的商人带了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吃的穿的都有。夷波以前换东西不计成本,这次却格外留心,烛银有市价,换起来一是一二是二,满满一袋挂在腰上,分量很足。   阿螺和人打听陆上的情况,打听国君帝脩派遣的商船由谁负责,才知道那个死了的船主叫登褒,住在即翼泽。至于有没有一位叫糖坊的妻子或未婚妻,就不得而知了。   阿螺问人时,夷波得观察周围情况。灯笼鱼在水面上提供光源,不停有雕题鲛人来往。那个族群的男鲛长着角鳍,五官凶神恶煞,每回经过都叫人提心吊胆。夷波悄悄买了两卷草席,和阿螺一人一块,把自己裹了起来。   “即翼泽离这里有程水路。”阿螺弄了张地图仔细比对,图上眼睫毛那么长的一段相当于千里,这么算来从南海过去,大概有一万两千多里,“我们一天最多赶三千里,光来回就得八天,你行吗?”   夷波没家没口,走前和长老说一声,应该不会有问题。可突然又想起了寒川里的那条龙,走前是不是得给人家个交代?虽然她从来没答应做它的手下,但它怪可怜的,除了她似乎没谁可依靠了,自己出于道义也该看顾它。   看看天色,月正当空,不早了。它吩咐她今天再去的,她竟给忘了。忙把钱袋交给阿螺,让她先回去,自己掉转方向,往南疾游而去。    ☆、第 4 章   连路走,连路捉了很多鱼虾和贝类,昨天它应该没吃饱,今天多带些,饿了一百年,实在很可怜。   去寒川的路怎么走,她依稀还记得。牵着长长的海草顶浪前进,渐渐离海沟近了,还是黝黑的峡底,不见天日。上回有光乍现,这次却很寻常,周围那么静,偶尔有水流回旋的声响,定住了身仔细观望,记得峡口突起的那块岩石,是这里没错。   一躬身沉入渊底,依旧水压强大,她知道穿过那片暗流就好,摆动尾巴,加速往底下冲刺。   深海一片幽蓝,月光照不到这里,只有朦朦的亮。她往前游,有些害怕,轻声唤着:“龙君……龙君……”没有人应她。顺着渊底的沙地往前,终于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石基高筑,神珍顶天立地。她高兴起来,奋力游过去,可是渐渐近了,看清神珍的轮廓,柱身笔直,铁索跌落在地上,那条龙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讶然顿住,手里的海草落在地上,松了绑的鱼虾立刻一哄而散。仰头看,神珍孤零零立在那里,因为是九转镔铁所造,黑得有些苍凉。夷波不免怅惘,一定是时候到了,它自由了。   这时听见背后传来阿螺的喊声,原来她没有回潮城,径直跟过来了。   她应了声,往后退了两丈。阿螺赶上前,看见神珍伫立在那里,粗壮得遮天蔽日,结实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物件?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边问边游过去,在那大铁柱上摸了两把, “昨天避雷,逃到这里来了?”   既然龙都不在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吧!夷波把昨天的见闻画给她看,最后两手一比,“龙君。”   阿螺哧地一笑,“八荒之内龙可不止一条,就像人有好坏之分,龙也分善龙恶龙。龙君玉树临风,美冠四海,这么多年下落不明,一定是修道去了,怎么可能弄得这么落魄!你看见它的真身了?是什么样的?”   夷波想了想,“苍龙。”   阿螺指指她的鱼尾,“龙君增你的龙鳞是金色的,苍龙的鳞不是青色的吗?”   哎呀,恍然大悟,果然险些被它骗了。幸亏没有蒙受什么损失,现在它走了,也好,自由了总是好事。   夷波去牵阿螺的手,让她攀在肩上带她往上游。本来出远门还得牵挂这里,现在它不在了,倒省得烦心了。   阿螺喋喋不休教育她,“你呀,要长点心才好,否则会被人卖了的。除了我,你谁也不能相信,尤其是这种来路不明的怪龙,它要不是十恶不赦,怎么会被锁在大铁柱上?亏你今天还敢探望它,不怕被它吃掉啊?”   夷波才觉得是自己欠思量了,没弄明白人家的底细,做什么还要胡乱纠缠?龙君如星月之皎洁,别的龙就不一定了,她也不能看见龙就觉得亲切吧!   反正事情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她冲阿螺讪讪一笑,表示自己以后会多留心的。接下来准备去即翼泽,得先和长老回禀,她平时怯懦,见了长老们就精神紧张。虽然阿螺陪她到宫外,她看着那巍然的殿宇,依旧磨蹭了好久。   阿螺着急上路,不住催促她,她没有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龙绡宫。这龙绡宫以前是鲛人织绡的地方,龙君在时经常来视察。夷波那时手艺不精,没有资格进来,只能流着哈喇子羡慕。等到她技艺炉火纯青时,龙绡宫里的鲛女都被遣散了,宫殿腾出来,成了四大长老理事的地方。   殿里幽静,玉石镂雕的三十六根抱柱撑起殿顶,一眼看过去空得发冷。游得更深一些,终于听见说话的声音,她停在一扇石门后畏畏缩缩回禀:“夷波求见长老……”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她贴墙蹭进门,见两位长老对坐博弈,都是上了年纪的鲛人,须发也花白了,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夷波更怯了,恭敬行了个礼,石耳长老落下一子,转头问:“何事求见?”   夷波结结巴巴说:“求见长老……是因为……我想同长老告个假,陪阿螺去一趟即翼泽。”   即翼泽在万里之外,已经深入到人的住地了,鲛人去那里很不安全。点苍长老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断然说不行,“人心险恶,万一落到坏人手里,轻则圈养取乐,重则剥皮刮油,去那种地方,小命还要不要了?”   夷波局促道:“我先前和阿螺也去过云梦泽,并没有遇上危险……这次是因为阿螺救了个人……”   两位长老一听霍地站起来,“救了个人?人在哪里?”   夷波吓得往后缩了缩,“已经死了。”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要是泄露了潮城的位置,你就是鲛族的罪人。你也去海市上易过货,知道鲛绡和鲛珠的价值。人性贪婪,东陆多少人在打听鲛城的所在,要是因为你的一时义气,陷整个潮城于水火,你万死难辞其咎!”   夷波被他们的气势吓傻了,似乎也轮不到她说话,他们已经做了决定,根本没有通融的可能。因为她的来历本就可疑,管束自然要比别的鲛人更严苛,对她的要求就是不惹事,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哪里允许她上外面乱逛!   不单如此,对阿螺也有限制,“那螺蛳精镇日往潮城跑什么?我们是清清白白的鲛人,她是妖,以后让她少来,别把你带坏了。”   夷波嗫嚅了下,“她是海螺,不是螺蛳。海螺是海里的,螺蛳是水沟里的……”   点苍长老两眼一瞪,“管她是海里的还是沟里的,一概不许来往。”   夷波要哭了,扁着嘴不敢反驳,两手在鳞上茫然拨弄着,把指尖拨得通红。   石耳长老摆了摆手,“即翼泽不许去,也不许想,就这么定下了,毋须多言,回去吧。”   她灰溜溜退出来,背对着大殿气涌如山。从小他们就不待见她,到了现在也还是这样。怎么办呢,好像是去不成了。她垂头丧气出了龙绡宫,阿螺远远迎上来,追问怎么样,“长老答应了吗?”   她摇摇头,“不答应,你自己去吧。”   阿螺气得柳眉倒竖,“为什么不许?那些老鱼就是麻烦,又是怕被人抓?怕什么?我会法术呀,救一个你还是可以的。”   阿螺修道也有四五百年了,彼此是怎么结下的友谊呢,说来话长。非人的活物在修道过程中,首先要过的一关就是幻化人形。出关后问第一个遇见的鲛人,“我长得像不像人”?要是对方说像,那大功就成了;要是说不像,百年道行毁于一旦,从此再也不能修行,这种撞大运的行为有个专门的名字——讨封。阿螺的运气比较好,遇见的是夷波,她没有嫉妒心,也不会存坏心思,当她抓住她讨封的时候,她吓得嘴唇煞白,依旧哭着点头,说了她唯一会说的人语,“像”。自此一鲛一螺不离不弃,相伴了一百多年。   据夷波说,那天阿螺的人形是极其恐怖的,穿一件大红裙,头上带着绡帽,从背后看是个人样,正面看那脸还是一坨螺肉,扁塌塌没有五官,两只眼睛长在触角上,伸出去有一尺远。夷波不知是怀着怎样悲天悯人的善心才最终说出那个“像”字的,像吗?其实一点都不像,她从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形,简直丑陋不可方物。但因为她违心的肯定,阿螺成功了,摇身一变变成了明媚俏丽的姑娘。然后继续修行,夜夜拜月,又过去了这么久,她的法术越发精进了,对付普通人绝对没问题。   夷波相信她的能力,然而不敢违抗长老的命令,于是把烛银都给她,让她带去完成心愿。   阿螺没有伴,显得意兴阑珊,“你可以不听他们的话,先斩后奏。你想想,哑海附近都找遍了,云梦泽也去过了,万一龙君在英水之间,跑一趟即翼泽,说不定能打探到他的下落。”   夷波一听这个顿时两眼放光,其实她甚至不知道找见龙君之后想干什么,可能就问一句“我能不能给你做夫人”吧!不管怎么样,找龙君已经成为长久以来的习惯,什么诱惑都可以不屑一顾,唯独这个难以抗拒。   但是又犹豫,长老们要是觉得她不服管,把她逐出潮城怎么办?阿螺看出她的担忧,拍了拍胸脯道:“有我,如果潮城不收留你,我们另择一个地方,和潮城一刀两断。”   要脱离这里也许不难,可是漫长的生命里充满变数,谁知道阿螺渡劫的时候能不能挺过去。万一死了,剩下她一个,岂不是要孤单一辈子?   阿螺继续怂恿,“还想不想找龙君?”见她说想,昂首道:“那就别积糊,不踏出这里,只有等龙君自己回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你不去别后悔,时候耽搁长了,龙君在外迎娶了夫人,你只能做小妾。”   夷波空有当女鲛的志向,却没有大多数女人的进取心。连山野村妇都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她倒是无所谓,“男人喜欢小老婆。”   阿螺险些栽倒,“你爱做女英,别人未必答应做娥皇。大老婆最讨厌小老婆了,尤其你这种胆小鬼,知道你不敢告状,天天凌虐你,拉在风口让你哭。等你眼泪流光,把你杀掉,鲛油点灯千年不灭,就让你看着龙君和她恩爱,气死你。”   夷波设想了一下,觉得这个真不行,太伤心了。那么如果偷偷去,再偷偷回来,不让人发觉,应该不要紧吧?   一般胆子越小的人越有侥幸心理,于是说走就走,连行囊都不用准备,避开了守城鲛人的耳目,憋了一口气游出去千里。再抬头时,发现已经到南海与哑海的交界处了。    ☆、第 5 章   两个人一阵欢喜,嗷嗷欢呼着,总算离开哑海了。夷波的速度是鲛人里面顶块的,因为胆小,逃生技能满满,别人日行千里,她要是鼓足劲儿,可以游出别人的三倍。阿螺趴在她背上高兴不已,“这样看来我们三天就能到即翼泽了,你游得真快,比天上的鸟还要快。”   夷波腼腆笑了笑,比鸟必定是比不过的,但水里是鲛人的天下,只要垂肩收腹减小阻力,以她们的体形,大部分鱼类会自动避让开,前方没有障碍,游起来自然很快。   南海这条水路她走过好几回,但云梦泽和即翼泽在两个方向,过了临川水廊要分道。她摇摇尾巴游进内河,起先还算顺利,越往深处越是曲折难行。内河和南海不一样,水底有盘根错节的老树,水草奇多。游了一程浮上水面看,一看之下讶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附近没有住家,也没有渡口,只有铺天盖地的芦苇荡。东陆已经入秋了,焦黄的芦海绵延百里,河流在前方迂回伸展。忽然一阵风吹过,芦花漫天飞舞,让她想起去年元宵节在云梦泽遇上的大雪,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凄凉。   阿螺问:“你冷吗?”   人间有四季,春暖、夏热、秋凉、冬寒。她们不属于这里,况且又是常年在水下,感觉不到冷暖。夷波摇了摇头,“你呢?”   阿螺说:“我也不冷。我是螺,身上没有血,要是哪天感觉到冷,大概就是要死了。”   夷波翻了个白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扬,日光下的眸子里有万点金芒。因为长得太美,有时候气恼也像撒娇,并不起任何震慑作用。阿螺咧嘴一笑,“走吧,这下游不快了,不用你背我,咱们慢慢赶路,正好和这里的水族打探打探,有没有听说过有龙出没。”   一样非人的物种不能长期变化,总有不经意间现原形的时候,只要龙君来过,别说出入有风雷,单单那气势和样貌,也足以给那些虾兵蟹将留下深刻印象了。   慢慢游,且游且探,终于遇上一尾鲤鱼,鲤鱼哈地一笑:“龙啊,你们真问着了。我跟你们说,我是孟津来的,和龙是近亲。听说过鲤鱼跳龙门没有?你们海鲜见识浅,肯定不懂,话说伊河尽头有座龙门山,只要跃过那山,鲤鱼就能化龙。告诉你们吧,我奶奶的二表哥的舅舅的干儿子五年前飞升了。那厮我见过,身条瘦小,肚子里没有二两油……”   阿螺扶住额头说走吧,“原来是个话痨。”   再往前,远远看到一只忧郁的河蚌停在一截枯树根上遥望远方,阿螺入乡随俗,客客气气问了声好,询问最近有没有龙来过,谁知那河蚌见了夷波啊啊尖叫,“这是何方妖怪,恁地吓人!”   夷波惊恐不已,躲在阿螺身后不敢出头,阿螺忙好言同河蚌解释,“她是鲛人,生性胆小,你别吓着她。”   河蚌终于冷静下来,对人有些爱理不理,哼哼唧唧唱着:“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阿螺和夷波面面相觑,河族真是人才济济,连蚌都这么诗情画意。可惜问不出头绪,正打算离开,那蚌慢吞吞道:“河里怎么会有龙,再不济也得往江湖去寻。要是实在着急,找河伯吧,说不定他知道。”   找河伯可不敢,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她们没有公文,从海里窜到内河已经算偷渡了,再去见河伯,简直自投罗网。   这个河蚌不靠谱,忽略。阿螺安慰夷波,“没关系,机缘到了自然就找见了。”   夷波不置可否,反正最要紧的是找到胭脂盒上写的那个糖坊,其他的可以容后再说。   她们继续往即翼泽进发,到后发现和云梦泽有些相似,不过略小些,一部分水面分离了,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群。   那艘遇难的船是国君派遣出去的,要打听领头的不难。据说登褒家在明镜泊边上,她们星夜潜过去,第二天阿螺化成人形上岸打听,夷波便停在离岸较远的地方等消息。这明镜泊也算湖如其名,水清和哑海不相上下。因为傍着青丘山,有山有水的地方总比别处多灵气。之前经过萧瑟的百里芦苇荡,到了这里季节仿佛延后了,满池荷花初谢,花虽不再,荷叶仍旧繁密,一片片堆叠交错,如果正值盛夏,不知是怎样一番美丽的景象。   天色阴沉,沙沙下起了雨。阿螺迟迟不回来,夷波等得无聊,扒着石头四处观望,心里期盼着,要是能出水透透气多好!   抬眼看,愈发觉得依偎着的石头生得不错,平整光滑,离水面也近,便于遁逃。再说正下雨,雨天走动的人少,上去歇一会儿,应该不要紧的……   她摘了片荷叶,举着长长的梗蹦上石头,小心翼翼半卧下来,不时左顾右盼,害怕被人撞见。安顿好,觉得气候真适宜,山水空蒙,雾气蒸腾,她喜欢潮湿的环境。鲛人的肺在陆地上虽然也能用,不过湿度大一些,对她来说更惬意,毕竟是水族嘛,离不得水。   一切那么可喜,她躲在伞底,层叠如莲华的尾鳍在湖面轻拍。听雨滴打在荷叶上,浑圆的水珠从边角泻下去,潺潺落进湖里,有种别样的快乐。   想起河蚌唱的歌,曲调缠绵,虽然听不懂唱了些什么,反正有种哀怨的况味在里面。音律是共通的,夷波想那河蚌一定是在思念谁,相思总会让人变得柔软。龙君现在在何方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她已经念了很多年了,再等下去都要老了,龙君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放弃南海,另谋高就去了吧!   神佛的世界离她们太远,也打探不着,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垂手抚抚尾上的那片龙鳞,日久年深,已经和周围的鲛鳞相溶了,边缘浅淡地晕染上一层翠色,中心却越发璀璨。这是她和龙君之间仅有的一点瓜葛,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就算他忘记了当初的小鲛人,看到这龙鳞应该会有印象。   不过这里景色真不错,淡水里游过一圈,身上不会涩涩的,比在海里舒服。要不是怕人多的地方有危险,和阿螺留下常住也很好。   她一手撑荷叶,一手掬水泼在脸上,在湖光山色里佯佯摆动尾巴。忽然看见山脚处有竹筏翩翩而来,筏上一人孑然立着,湖风吹起他雪白的袍子,腰间佩玉相撞脆声作响。   夷波愣了下,忙抛了荷叶跳进水里,本来应该逃跑的,却不由自主停住了,挤在湖石的缝隙间探头探脑向外窥望。   雨势渐弱,转瞬放晴,万线金光从云翳的边缘渗透出来,映红了整片苍穹。明镜泊上水汽一时难散,阳光聚拢后架起了一道虹,五光十色,绚烂得令人目眩。她吸了口气,这地方真神奇,玲珑处自有妙趣盎然。美景一定是这人带来的,青丘山上有灵狐,说不定这是个狐仙。   竹筏在水上悠游,没有人撑篙,任它漂流。渐次近了,夷波心里紧张得通通跳,张大眼睛想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不知为什么,云山雾罩总看不真切。然而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这清朗的神色,悠闲的姿态,让她想起一个人,捻着金鳞怡然一笑,佛性超然……   龙君……她念了又念,有些走神,忽然一张渔网从天而降,等她察觉时已经晚了,渔网收口,她逃不出去了。   夷波慌乱中听见那些人欢快的叫喊声,“盯了半天,总算抓住了!这下要发财了,先让她泣珠,然后送给国君,还能换个大官做做。”   他们拖她上岸,湿淋淋扔下,任她在泥浆里翻滚。她惊惶挣扎,那些人盯着她团团转,“真漂亮……鲛人怎么也穿衣裳?唉,咱们混得还不如一条鱼,看看人家的料子,比咱们好多了……这鲛人是公是母?头发这么长,一定是个母的……”   夷波用尽办法挣不出去,抱住双臂,吓得抖作一团。离开水的痛苦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炽热的阳光几乎晒裂她的尾鳍,她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这些可怕的人就像鲨鱼围捕猎物,脸上带着狰狞的笑,眼里有贪婪的光。她哀哀悲鸣,阿螺说会保护她的,可见这螺有多靠不住。她被人兜进了网里,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可能这次真的完了,她要被人当货物易手倒卖了,现在后悔没有听长老的话,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这里距离水面不过两丈远,平常一纵身的距离,现在却如同隔着天堑。她又惊又怕,断断续续告饶:“求你们……放了我……”   她这一开口,欢如鸟兽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下来,“这鲛人会说话?”   “会说话的更值钱!”   夷波眼前一黑,心如死灰。这时竹筏飘过来,远远停在湖畔,筏上的人有个清冽的声线,如泉水淙淙,金玉相撞。他是笑着的,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遇见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   几个渔人手舞足蹈,“我们逮住一只鲛人,活的!以前听老辈说明镜泊里有夜唱,九成是鲛人显圣,大家都不相信。这回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说的!快、快……抬回去养在水缸里,要是死了就没用了。”   竹筏上的人曼声道:“既然是显圣,倒敢捉她?哎呀,哪里有什么鲛人,分明是尾泥鳅!”   夷波听后愕然,扭过头看,那白色的身影轻飘飘跃上了堤岸,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她这才看清,恐怕再生花的妙笔也描绘不出他的相貌。他是雪堆的人,精致得悚然。面孔不染尘埃,眼尾带着笑,眼睛却深邃如寒潭。最奇异的是眉心皮下有隐约红痕,像一片花瓣,一簇火焰,妖异而宛然。夷波觉得他应该不是人……肯定不是人,然而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破绽,太奇怪了。   她疑惑地收回视线,微顿了下,猛然发现一切都变得过分的大,连网眼都大如门洞。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变小了?垂眼一看,缤纷璀璨的鱼尾居然不见了,下半截变得黑黝黝,又细又黏腻,果然成了泥鳅。   夷波顿觉五雷轰顶,惊恐尖叫,然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第 6 章   “这下可好,不光是泥鳅,还是个死泥鳅。”白衣人显得十分遗憾,“本以为能一睹鲛人风采的,没想到是这样。”   渔人回身看,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转,“怎么回事?刚才明明是个鲛人,怎么一眨眼就变了?”慌慌张张四下观望,“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三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他,“是不是你使了什么障眼法,把我们的鲛人偷走了?你这妖孽,看你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随我们去见官!”   他们说着就要上前拉扯,白衣人依旧微笑,“肉体凡胎果然污浊,我是来救你们命的,没想到不得你们感激,还叫你们一通埋怨。”他两手一指,“看看这泥鳅,眼露精光,黑得发亮,它已经成精了,化作鲛人来迷惑你们,好借机吸你们的精元。世上精怪向来都爱往美了变幻,只有原形才丑得见不得人,你们被贪欲蒙蔽了双眼,见泥鳅如见绝色,岂不好笑?幸亏本座来得巧,再迟一步你们都得葬身在此,现在还要拉本座去见官?果然世风日下,好人做不得了。”   他张嘴胡说,把那几个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夷波幽幽醒转,蜷在那里欲哭无泪,自己忽然成了这样,又腥臭又肮脏,只怕连阿螺也认不出她来了。接下去怎么办?虽说她做鲛人时没什么出息,但总比做泥鳅光彩。想想她吹弹可破的皮肤,再对比现在一身厚皮,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活着也多余了。   她趴在地上呜呜哭泣,流出来的眼泪化不成鲛珠。她对自己变化的过程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是这几个贪婪的人,还是这来路不明的妖怪?   渔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哪里经得住惊吓!趋身看,现在是尾烂泥鳅,没准放进水缸里就变成九头的相柳了……这么一思量立刻惊掉了三魂七魄,罢了罢了,把它从网子里抖落,几个人扛着家伙转头就走。遇见了这种邪事还是守口如瓶的好,走漏了风声,回头泥鳅夜里来敲门就不得了了。   岸边只剩一人一鳅,泥鳅芝麻大的黑眼珠看着他,他蹲踞下来,拿草棍拨了拨,“这么恶心,怎么回水里呢,我踢你下水吧!”   夷波想反对也来不及了,试图抱头,奈何没有手,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沾得一身泥。其实回不回水是次要,要紧一桩得变回来。她宁愿美美的去死,也不愿这么丑兮兮地活着。   云头履的鞋尖挑了好几下,终于把她挑进水里。她要沉下去了,奋力扭动,又浮到水面上,不住对那个人点头哈腰,求他让她恢复原形。   他跳上竹筏,眉目淡然,“你这鲛人真蠢,明明笨嘴拙舌,还要和他们求情。”复闲闲一瞥,“不光嘴笨,连眼神也不好。”   不管他怎么挖苦她,夷波觉得都是小事,只要能把以前的皮囊还给她,他爱说什么都随他高兴。   他垂眼打量她,“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耷拉着脑袋,做错事了?挺起胸膛往前看。”   夷波吐出一串泡泡,人家没有胸,怎么挺啊!不过还是努力将上半截拗起来,露出圆鼓鼓的肚子。羞耻是羞耻了一点,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了。   筏上的人轻轻一笑,笑声里夹带着调侃和无奈,“这么多年没见,还是毫无长进。”   她纳罕地抬头,听他的语气倒像以前认识似的。仔细回忆,记忆里没有这张脸。她想笑,脸上皮肤紧绷,舒展不开,想说话,除了吐出更多的泡泡,别无他法。   筏上的人叹了口气,抬指一弹,夷波看见自己的胸鳍化成了手,尾鳍在水里飘拂,越来越丰满,终于还原得和以前一样。她高兴极了,往上一蹦,蹦了两丈高,然后轰地一声落下去,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把那人浇了个正着。   刚才的翩翩公子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他啊啊大叫,“你这个没心肠的,敢这么报复我!”   夷波把身体潜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畏缩地望着他。他气急败坏抖落身上的水珠,撩了撩头发,长发凝聚成缕,从月冠两边垂坠下来,虽凌乱,却如水墨氤氲,有种漫不经心的美。   夷波看得发呆,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呢!真身不明,但法术一定高超,所以才能把自己变得那么美。   他眼眸微转,察觉她正傻傻看着他,似乎很满意,抿唇一笑道:“是不是觉得本座很耐看?很漂亮?”   是啊,这么漂亮,不调戏浪费了。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有继续仰望。   他眉心的那个印记倒也奇怪,遇水之后渐渐浮现,从浅淡的一层加深至赤红,像神佛开了天眼,映着白净的皮肤,愈发鲜焕。这东西叫眉心轮,夷波知道,是超出三界后才会有的一种标榜。阿螺修行那么多年都没有,想必这位的来头不小,且和青丘狐无关。   她讨好地摇动尾巴,“天怒人怨,海水倒灌。”最后加了一句,“把持不住!”   他的嘴角抽了下,“你该好好学学人话了,有志向的鲛人不甘于一辈子生活在水里,岸上的世界很精彩,你不想去看看吗?”   她扒着竹筏,懵懂的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还是没怎么开窍的模样。陵鱼和雕题有腿,潮城鲛人没有,所以她从来不存这种奢望。她的心愿很简单,安安分分呆在水里,阿螺想去哪里,她背着她在海里畅游,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垂眼看着她,像看一只小猫小狗,充满怜悯,“哪天本座心情好了,赏你两条腿吧,让你上陆地看看。”   有自然比没有好,她点头不迭,纤细的臂膀扣住竹筏,阳光洒下来,照得那肌骨皎皎,别样诱惑。只是她不自知,快乐地扑腾了一下,“你是谁?”   她只会一些简短的语句,三四个字往外蹦,通常充当聆听者。他俯下身子,伸手牵她挽到肩头的袖子,把她的胳膊严严盖住了,让她仔细看他的脸,“好好想想,当真不认识本座了?”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溜了一圈,然后往下……往下……穿过微敞的交领,落在那拥雪的胸膛上。真高兴,平平的,果然是个男人。她咕地咽了口唾沫,尾鳍摇得更欢畅了,溅起一串涟漪。筏上的人脸色一变,忙掩胸唾弃了句色鱼,“你往哪里看!怪道说鲛人性淫,果不其然。”   夷波觉得很冤枉,艰难地竖起一根手指,“就一眼。”而且性淫的是雕题鲛人,潮城鲛人一辈子只等一个人,是最忠贞不二的。如果不幸和伴侣分开,哪怕永远孤单,也绝不同别人将就,说她性淫,真冤枉她了。   他却强势,“一眼也不许看!”   她委屈地瘪嘴,因为消沉,身体也变重,要沉下去了。想起还没问清他的名字,重新浮了起来,先指指自己,“我……夷波。”   他微侧了头,“化险为夷的夷,夷为平地的夷?”   虽然他的解释那么偏激,夷波也不计较,含笑问:“你呢?”   他哦了声,“我叫……”   他叫什么她居然没有听清,阿螺的喊声从岸边传来,因为高兴变得又尖又利。她回了回头,眼梢白影一晃,再看竹筏上,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懊恼,嗳了一声,扎个猛子潜到岸边,阿螺眉飞色舞地说:“找到了,胭脂盒物归原主,烛银也送出去了。”   夷波暂时忘了刚才的可怕经历,能完成阿螺的心愿是件可喜的事情。她要阿螺说说经过,阿螺坐在湖石上口沫横飞,“其实很容易,我上岸后沿着青石路往街口去,一眼就看见糖坊两个字了。原来糖坊开了家胭脂铺,里面卖的全是胭脂和铅粉。我把盒子给她看,问是不是她的,她说是。我又把烛银放在她面前,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登褒的人,登褒死了,托我把这袋烛银交给糖坊。她起先愣了一下,后来就高兴哭了,还送了我一盒胭脂作为酬谢呢!你看好人有好报吧,我们做妖精的也要修德行,将来渡劫的时候功过相抵,对前途有助益。”   妖精的脑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她们简单直接,自己没有坏心思,以为别人也一样。夷波拍手夸赞阿螺聪明,阿螺掏出胭脂先给她抹上,然后自己也厚厚擦了一层。临水映照,面颊绯红,好像壁画上的仕女,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印的快乐。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漫天,她们探出水面并肩看夕阳,觉得现世安稳,生命里处处充满惊喜。   夷波这才想起来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阿螺,蘸了水在石面上描画:看见一个神仙,自己大意被人抓住,变成了一条泥鳅,神仙助她脱困。   阿螺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线看了半天,“既然有这法术,为什么不直接救你?神仙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因为他们可以活很久,闲得无聊了愿意找点事做。两三个人有什么难对付的,偏要把你变成蚯蚓,这不是捉弄人吗!”   夷波纠正她,“是泥鳅。”   “差不多啦,这么漂亮的鲛人,为什么非要变成那么腌臜的东西?”气恼了一阵,阿螺又叹气,“反正是我不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幸亏碰上个神仙,有惊无险。要是真被人捉去炼油,那可怎么得了!你问明神仙的来历了吗?多结交这样的朋友有好处,说不定能打探到龙君的下落。”   夷波怔了下,忽然感觉同什么失之交臂了。遗憾地摇摇头,心说要不是你忽然出现,几乎就要打探清了。她们在即翼泽待不了多久,既然事情办完了就得回去,能不能再有机会见那位神仙,说不准。不过希望肯定是有的,他答应送她一双腿,眉心轮生得那么彪悍的人,应该不会食言吧!    ☆、第 7 章   算了算,从离开哑海到现在,已经将近十来天了。毕竟没有得长老首肯,夷波时刻感到心虚,阿螺打算游玩两天,她不太赞成,害怕回去之后长老发怒。毕竟潮城是个庇护所,要是连根基都没了,南海之外处处有危险,一旦落了单,恐怕活不到再见龙君了。   阿螺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她,两个人坐在月光下惆怅。阿螺说算了,“后天就回去。”   “明天呢?”   她说不着急,“总算跑了一趟即翼泽,带点东西回去吧!人界有个百试百灵的手段,犯了错,求人通融,不能空着两手。送点礼物给长老,说明咱们在外没有忘记他们,只要他们把东西收下,咱们就有救了。”   夷波听后觉得主意不错,“可是钱呢?”   这么一说顿时傻了眼,当初忘了给自己留一点,全送给糖坊了。   阿螺兜起裙裾在底下接着,“你哭吧,我可以拿鲛珠到集市上换钱。”   夷波犹豫起来,鲛珠一出手必定会惊动即翼泽的人,再加上今天那几个悻悻而归的渔人一宣扬,难保不掀起抓捕鲛人的狂潮,到时候就真的闯大祸了。   她摇头说不行,鲛珠鲛绡一样都不能露白。阿螺想了半天,“那只有再去找糖坊,让她还我们一些烛银,反正那些银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嘛!”   她们不懂陆上的人情世故,钱到了人家手里,岂能再讨得回来!夷波却觉得是个好办法,反正那袋烛银有好多,分她们两块应该不难。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去找糖坊的住处。   即翼泽的民居都是临水而建,屋子架空在湖面上,底下以木桩为基。阿螺的鼻子很灵,嗅过了胭脂的味道,就能顺着香气找到制作的作坊。两个人凫水沿着河流往前,内河环境不好,蛇虫遍地都是,忽然呱地一声,一只蛤蟆从高处蹦下来,吓了她们一大跳。   阿螺笑了笑,“就在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鲛人不能在污浊的水域生存,逗留久了简直是场灾难。夷波脖子和手肘发痒,忍住没说,渐渐河水里混杂了脂粉香,到一处水榭旁停住,窗户是半开的,一只手从窗下伸出来,呼呼一阵抖落,粉雾飞扬。   “就是这里。”阿螺高高兴兴说,“你在下面藏好,我一个人上去。”   夷波点点头,阿螺正要腾身,听见上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这飞来的横财哪里那么容易消受?我看早早搬走,要是等人家回过神来,一切都晚了。明早我就去买条船,带上些要紧的东西即刻离开这里。”   女人说:“怕什么,是她自己送来的,又不是我抢的。”   男人一哂:“不是抢,却是骗。”      女人窒了下,“是我叫她送上门来的吗?”想了想又退一步,“铺子怎么办?不要了?”   “有这些烛银,十个铺子都开起来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女人难掩欢愉,“哎呀,世上哪有那样的傻子,铺子里卖出去的胭脂千千万,男子买了送给心爱的姑娘,姑娘拿粉盒送情郎,是司空见惯的事。竟凭盒子上的两个字就找来了,可见不是本地人。”   水里两个人听得目瞪口呆,夷波当时听阿螺描述的“高兴得哭了”,就觉得其中有古怪,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阿螺感慨:“咱们聪明一世,居然被骗了。”   夷波使劲点头,简直师可忍叔不可忍。   阿螺噌地抽出了两把弯刀,“我把那对狗男女宰了,敢骗他螺奶奶!”   夷波忙拦住她,修行中的人是不能杀生的,造下这么深的业障,将来渡劫的时候雷神卯足了劲劈你,那就完了。   可是屋里一男一女那么得意,难道白白便宜了他们吗?阿螺让夷波别管,自己跳上了水榭,大脚一伸踢开门扉,横刀站在槛外往里指点,“要想活命就把烛银交出来,明明不认识登褒,却冒充遗孀骗钱,我要上官府告发你们,叫你们牢底坐穿。”   夷波有点怕,潜在水里听他们吵起来,那两个人猖狂,反把阿螺骂了个狗血喷头。女人尖声高呼:“口说无凭,谁拿了你的烛银?你夜闯民宅必是强盗,再不走,我一嗓子喊来左邻右里,扭送你见官去!”   阿螺气得跺脚,“竟反咬一口,好不要脸!”   然后不知是不是使了什么法术,只听那两个人失声尖叫,阿螺从屋里出来,纵身一跃,跳进河里。临走挥刀砍断一排木桩,那水榭倾斜下来,轰地塌了半边。   夷波很快背着她摇身游远了,阿螺拿回了钱袋还在生气,“难怪说人心险恶,今天总算明白了。我去要钱,他们仗着人多还想害我,我变成一只夜叉,吓死他们!”说着沉沉叹息,“唉,夷波,人间果然复杂,还是我们海族好,非黑即白,善恶分明。”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世上总有正邪之分,有坏人当然也有好人。夷波还是比较乐观的,既然钱拿回来了,胭脂盒的事又断了线索,那就吃吃喝喝,把钱花完算了。   游出小河,顺明镜泊南下进英水,水到一处山脚拐了个漂亮的弯,那里河水澄明,月色皎洁,两个人决意留下稍做休息。   阿螺的晚课还没做,忙打了座对月吐纳起来,夷波无所事事,懒散地歪在一处礁石上晒月亮。英水里多赤鱬,这种鱼长了一张人脸,聒噪又友善,夷波觉得彼此算近亲,和他们笑闹了半宿。   仰头看看,这箕尾山又高又险,月色下黑黝黝遮住半边天。夷波百无聊赖有些犯困,朦胧之际忽然听见巨大的脚步声隆隆传来,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连水里都起了涟漪。   赤鱬一哄而散,阿螺收功不及,一阵怪风已经到了跟前。就着月色看,来者个头奇壮,穿着皮裙,腰里别着狼牙棒。脸是青黑的,褶子横生,獠牙毕现,原来是山魈。   阿螺一时失神,内丹腾在半空中,被那簸箕大的手顺势一挥,抓进了掌心里。这下子不得了,妖精没了内丹,就像人失了魂魄,很快就会现出原形的。慌忙讨要,人家不答应,因为母山魈爱美,任何亮闪闪的东西她们都喜欢。   阿螺都快跪下了,“我们初来贵宝地,不小心触犯了老奶奶,请老奶奶见谅。这内丹是我的命,还求奶奶归还,明天我送些簪环首饰来,报答老奶奶的恩德。”   山魈不为所动,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她的话,只顾举着内丹在月光下打量。   阿螺急哭了,山魈不像人,不那么好对付。惹毛了她,把内丹捏碎来个玉石俱焚,那后悔就晚了。不敢触怒她,只能哀求,可人家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夷波看见这么丑的怪物都快吓死了,挨在一旁,鲛珠滚了满地。阿螺想拿鲛珠换内丹,无奈鲛珠不发光,人家一点都不稀罕。   陷入死局,进退维谷,这时突见一道银光乍现,照亮了半边天幕。光的尽头有人施施然而来,一步一莲华,恍如神佛临世。水里和岸上的都惊呆了,夷波甚至看到他身后的圆光,灼灼的,比虹更绚烂。她高兴地扑腾了一下,“神仙来了!”   也许是出场比较唬人,山魈也不那么嚣张了,两手紧紧抓住内丹背在身后,毕恭毕敬站好,态度虽然不错,但仍旧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阿螺虚弱地靠着夷波,“那就是你说的神仙?怎么那么眼熟……”   夷波尾鳍乱摇,她之前也觉得眼熟,后来仔细看,似乎又不熟了。不管怎么样,来了个主持公道的人,阿螺的内丹说不定就能拿回来了。   她指了指山魈,“她抢了内丹。”   白衣人负手对山魈道:“万物有灵,各行其道。你乱了规矩,可是要惹杀身之祸的。”   山魈抿唇不语,对于爱美的人来说,就算把命丢了,也不能放弃扮靓的法宝。   他叹了口气,“山魈本性纯良,本座不忍心伤她性命,你们拿些姑娘用的东西,和她交换吧!”   姑娘用的东西?她连鲛珠都看不上,还有什么能收买她?阿螺灰心丧气道:“我们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孝敬她,她要是爱吃鱼,我们还能抓几条给她炖汤,别的……无能为力啊!”   他微抬了眉,拿扇子指指,“腰上的是什么?”   低头看,是糖坊的胭脂。阿螺之前怕把它浸湿,掐了个避水诀包裹它。后来去店主家大闹一场后仓惶逃窜,忘了把这代表屈辱的劳什子砸了。谁知山魈眉开眼笑,两手把内丹托了过去,“换吧换吧!”   果然是姑娘家,对这些脂啊粉的没有抵抗力。阿螺心头大喜,忙摘下换回了内丹。这下总算能活命了,一口吞进肚里,四仰八叉瘫倒在了沙滩上。   山魈是很讲义气的一族,常有客商经过,只要对他们以礼相待,再给些胭脂做为敬献,就能保证他们一夜高枕无忧。至于为什么那么喜欢胭脂,说不上来,大概就是羡慕胭脂鲜亮的颜色吧!苍黑的大脸上抹上一层红粉,自以为很好看,山魈以脸红为美。   那母山魈呼朋引伴,给大家分擦,据说明天要进村找百姓说话,打扮漂亮了好见人。   阿螺不太明白,“和人有什么好谈的?”   母山魈说他们和箕尾山的村民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人们春天播种庄稼,后面就不用看管了,浇水施肥全由山魈接手。等到了秋天庄稼成熟时再喊人来,收成五五平分,大家都得利,各自欢喜。   这么说来也不错,常和人打交道,没有什么怨怼之心。可惜了她们,一片好意到即翼泽来,结果落得这样伤感的收场,真失败。   夷波倒没放在心上,她只是盯住了那个神仙,上次被他跑掉,这次一定得问明白来历。她撑岸摇头晃脑,“你怎么来了?”   他慢慢在沙地上踱步,湖水的幽光映照他的袍角,柔软荡漾,更添风致。   他回眸一笑,“我算准你们有难,特来解救你们。”   夷波对他更加敬仰了,已经忘了他把她变成泥鳅,踢她下水的小过结,一心全在他的花容月貌和慈悲心肠上。想表达感激,无奈词汇匮乏,只有对他微笑,“你叫什么?”   那边和山魈聊得热火朝天的阿螺回过身来,从刚才起她就在回想,这个人似乎隐藏在记忆之中,可不知怎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身形,这脸庞,那么像一个人。然而和龙君相比,似乎又少了些什么,他身上没有水泽之气,即便口中念佛,佛也不在他心里。与其说是仙,倒不如说更像个堕仙,因为没有哪个神众的眉心轮会那么妖冶。别人朱砂一点代表智慧,他的火树银花代表什么?   他笑靥加深,“当真认不出本座了?看来本座法力渐深,形也更趋完美了,你们认不出来很正常。”说罢倨傲地偏过身子,露出个完美的侧脸,朗声道:“本座是潮城龙君,南海之主,尔等区区水族,可以称我海主,也可以称我九川大神。”    ☆、第 8 章   其实单单一句九川大神已经是谦虚得不能再谦虚了,到后来这个称呼之前还加上很多特定的称谓,比如美得惨绝人寰,魅力横扫六合八荒等。   但是乍一听他自报家门,把大家都惊呆了。山魈自不必说,她们是山里的精怪,两脚从没离开过泥土,又是龙又是海,实在让她们向往。她们聚在一起评头论足,“哦,原来龙就长得这模样”。夷波心里五味杂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龙君就在面前,这么迷人这么有型,回想以前那颗试图染指的心,突然感到无地自容起来,怏怏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水底。   阿螺努力打捞她,“你日思夜想的人找到了,还不扑上去?”   她哪有那个胆!以前不知人在何方,意淫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找到了,她心跳加速,上肢发麻,必须拉开一点距离,让她冷静一下。   百年前他赠她龙鳞,昨天他又救了她一回,缘分这么深,真是天注定的。她哆嗦着两手抓住阿螺,“太激动了。”   她是真的激动,连尖尖的耳廓都泛红了。阿螺不断怂恿她,“那就抱紧他的大腿,别又让他跑了。须知他是龙,来去一阵风,要是错过机会,以后再想找到就难了。”   对、对,他已经失踪那么久了,再躲个百八十年,她也等不及了。   她们在水底说话,九川大神临水往下看了一眼,“本座果然有沉鱼之貌啊!”正说着,夷波猛然窜了出来,一身翠色的鳞刚出水,在月下闪着碎星般的幽芒。   她因为紧张,结巴得厉害,“我是……那尾……尾小鲛。”她指指鱼尾上的龙鳞,“看,你的鳞。”   他抹抹脸上水珠,趋身看了眼,“这么暗,你没有好好看顾它?”   夷波忙摆手,她爱惜这片鳞,比她自己的还要仔细百倍。银鱼的鱼膏最滋润,可惜每尾产量只有指甲大小,她为了保养这片鳞,把哑海附近的银鱼都抓光了,怎么能说她不尽心呢!   她委屈地看看阿螺,阿螺忙说:“您误会了,夷波对您满心景仰,这百年来我陪她找您,已经跑遍了南海和哑海……”   夷波怕她说得太透彻,惹他耻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打岔:“回南海吗?”   龙君显得不太上心,“南海有什么好,一群鱼虾聒噪得要命。还不如在外走走,看看这好山好水,不比关在龙宫里舒坦?”   可是他撂下海务已经百余年了,南海群龙无首,连那些雕题鲛人都敢进潮城来抢鲛女了,他还不管吗?   夷波有口难言,直直盯着阿螺比手势。阿螺是明白她的,清了清嗓子说:“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长老们管理城务管理得并不好。雕题国常来进犯,每隔三十年就攻入城中抓捕刚成年的鲛女。长老们也试图抵御外敌,可惜这族的男鲛都手无缚鸡之力,五个打不过一个雕题。这么多年下来,潮城鲛女所剩无几了,眼看夷波也快成年,万一被雕题抓去做夫人,那可怎么好?”   他脸上没有喜怒,只是转头打量夷波,“原来还没有成年,那你究竟是男还是女?”   夷波红了脸,“我是女的。”   其实在没有经过那个仪式之前,说男女都是空的。现在的她没有性别,也许心里渴望成为女鲛,但是没到最后一刻,事情终究有变数。   他抿唇一笑,眉目宛然,“怕雕题抓你,以后做男鲛就好了。”   她当然不能变成男鲛,夷波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欲语还休。反正要做女的,一切也都在向鲛女靠拢。阿螺到底是好姐妹,她不便回答的问题,她替她折中回答了,“潮城鲛人男多女少,像夷波这样脸皮薄的要是做了男鲛,将来连媳妇都讨不到,打一辈子光棍吗?还是做鲛女好,日后选择比较多。”   龙君哦了声,“不过既然性别不定,打扮成女的真古怪,像个人妖。”   难道龙君嫌弃她吗?夷波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本来这个时期的鲛人都是雌雄莫辨的,她也没有刻意打扮,不过穿了件桃花衫子,结果就被说成人妖了。   她哽咽起来,阿螺见状忙安慰,“只是提前做姑娘,又怎么样?以你的长相,要是穿上男装才奇怪呢,一看就是女扮男装。”   龙君是有意调侃,见她嘤嘤哭起来,大神也有点讪讪的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他蹲在岸上宽慰,“本座不过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看你每天泡在水里,泡得皮都皱了,本座赏你两条腿,愿意的时候就上岸走走吧,岸上风光可比水里好多了。”   夷波立刻止住了哭,高兴得两眼放光。但又担心他会拿刀把她的鱼尾劈开,护住了尾巴问:“疼吗?”   龙君说不疼,“留神别沾到水就是了,要是破了咒,当众现形我可不管。”   她忙点头,扭身跳到岸上,鱼尾快乐地拍击着沙滩,看龙君掐了个诀,指尖折射出一片银光,笼罩住她的鱼尾,她还没有看清楚,银光忽然散了,先前的尾巴变成了两条白洁纤长的腿,就算以鱼的眼光来看,也是美腿中的上品。   她高兴得嗷嗷叫:“腿!阿螺,腿!”   阿螺和山魈拍手庆贺,鲛人男女不易分辨,大抵就是看腰看胸。做人却不一样,除了胸,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佐证。阿螺上前掀她的衣摆,“让我来看一看。”蹲在她腿间观察了半晌,腿根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夷波也茫然看她,龙君默默转过头,摸了摸鼻子。   没有也没关系,反正还没到时候,等成了年,那里自然会长出东西来的。既然做了人,不穿裤子到底不好看。阿螺想给她换衣裳,扶她起来,她像个软脚虾,仍旧匍匐在地上乱扭乱蹦,如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龙君抱胸指点,“膝盖打直,断不了的。使点劲儿,把腰挺起来……”话音才落她就栽倒了,艰难地抬起头看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叹着气,弯腰搀了她一把,“怎么这么麻烦!雕题鲛人每月十五上岸,跑起来健步如飞,你也是鲛人,可别说跑了,连爬都不会。所以说资质是上天决定的,万万强求不得啊。”   夷波被他奚落得抬不起头,咬着唇,努力撑起身子,但岸上和水里终不一样,没有浮力,身有千斤重。她哭哭啼啼哼唧:“太难了。”   龙君嗤地一声,“你和谁抱怨路难走?阿螺的原形还不如你呢,你好歹有一半是人。”   夷波想想也是,阿螺初学走路的时候她还不认识她,没人帮忙,阿螺不也学会了嘛!   她歪歪扭扭迈动步子,有阿螺和龙君左右架着,这一刻不觉得走路多难,就只有简单的快乐。她一鼓作气走出去三四丈远,慢慢小腿有力了,不过脚底有点痛,坐下搬过来一看,红红的,要流血一样。   她能走了,走得不好,但是慢慢会进步。阿螺带她到一块大石后面,给她变幻衣裳,她坚持要作男装打扮,没办法,只得给她变了一件宽大的褒衣,一顶纱冠。   她穿戴起来,摇头晃脑转了一圈,问阿螺,“我像不像人?”   阿螺笑着说像,“走得再从容一点就更像了。”   她嘿地一声,“我要学……说话。”   这个很有必要,总不能老是几个字往外蹦。她回到龙君身边,拱手说:“小鲛追随龙君。”   侧脸看上去有些忧郁的大神摇头,“本座不收手下。”   夷波抖着袖子给他看,表示都照他的意思换成男装了,怎么他还不满意?   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闲闲转过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单薄的身形穿上褒衣总显得落拓,纱冠束起的长发是靛蓝色的,一张巴掌大的脸显山露水地仰着,眼如点漆面如银莲,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女的。   鲛人的艳色向来不同于常人,南海鲛人聚集了天地灵气,是三族中最美的一族。他们身形柔软,长得有点像花妖月怪,天生具备魅惑的能力,所以不能盯着看,看久了摄魂,就像海上迷雾里的歌声一样,会让人迷失方向。   九川大神掌管南海,当然见多识广,他点头不是因为招架不住,是因为慈悲,“罢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姑且让你留在身边吧!接下去你们有什么打算?这就要回哑海吗?”   阿螺想了想,把如何救登褒,如何被骗的经过和他说了,“我们没能探出他身上的胭脂盒是谁的,也没能把烛银送出去。”   一鲛一螺的心智都缺斤短两,明明那么简单的事,偏要绕上一大圈。   “既然知道登褒是谁,要找到他的家应该不难。这胭脂盒也许是他意中人的,也许是他妻子的,为什么不先去他家,然后再打听糖坊?”   阿螺和夷波面面相觑,“如果这糖坊是他相好的呢?”   龙君被她们问住了,斟酌了下才道:“接济他的老父老母,不比接济外宅更有价值?男欢女爱能比父母亲情更重要吗?虽然你们不是人,但万物都有的天性,你们不会缺失吧?”   阿螺和夷波齐摇头,夷波说:“我是捡回来的。”阿螺摊了摊手,“咱们海螺不讲究认祖归宗,爷娘生下我就不知去向了,我独自长到这么大,从没见过他们。”所以在她们看来爱情是可望又可及的,父母亲情反倒隔着宇宙洪荒。   和她们在一起要时刻端正自己的态度,否则很容易被她们带歪。龙君也不急,自顾自道:“本座说的不会有错,独人间亲情是最珍贵的,你们所谓的爱情纵有可贵之处,毕竟不能同父母相提并论。把烛银送到他府上去吧,如果胭脂盒的主人是他夫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们也没什么意见,先前被骗过,说实在的对人的信任感降得很低。有时候人还不如山魈,至少山魈懂得公平分粮食,有些人却贪婪成性,令她们心寒。   既然打算归顺龙君了,一切但凭龙君做主。他们趁着夜色重返即翼泽,赶再多路都是挥一挥衣袖的事。   天亮之后打听登褒住处,经人指点到了一户宅院,应该是小富之家,并不显得清贫。房前屋后红药遍生,看上去似乎是女人打理的,细微处透着温暖。    ☆、第 9 章   正是天刚放亮的时候,夜里降过霜,红药的叶面上有细碎的露珠。三个人到了门前,老仆开门,见了他们微微一顿,“三位找谁?”   龙君一副牲畜无害的模样,拱手揖了一礼,“请问这里可是登褒先生府上?”   老仆说是,“我们先生奉命远航去了,三位有何贵干?”   阿螺不太习惯陆上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她在边上探了探头,“请问登先生府上有什么人?先生娶亲没有?”   这么问的确有点冒昧,老仆愣了一下方道:“我们先生已经娶亲了……”   “那先生父母可健在?我们有事求见两位高堂。”   老仆摇了摇头,“先生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一位夫人主事。三位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老儿,老儿自然转达夫人。”   有身份的人家女眷是不见客的,不像她们天南海北到处乱跑。夷波听了半天觉得有希望了,胭脂盒一定是那位夫人的。夫妇俩个没有别的亲人,一直相依为命,所以登褒出海前夫人赠了胭脂盒供他睹物思人。没想到海上遭遇突变,从此阴阳相隔,这位夫人再也等不回丈夫了,想来真叫人伤心。   阿螺因上次受骗不信任任何人了,没有见到登夫人本人,烛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脱手的。她对那老仆说:“我们带来了登褒先生的消息,有些话要亲自告诉夫人,请一定把夫人请出来相见。”   既然有关于他们郎主,那就另当别论了。老仆连声说好,“既这样请少待片刻,我这就命人进去通传。”一面对龙君笑道,“只是家下有规矩,女主不见男客,请两位先生随老儿到偏厅用茶。”   龙君是无所谓的,因为生得美貌,陆上的人见了他不免多看两眼。万一招惹到了那位新寡,对不起死去的登褒。   夷波思量了半天,才发现仆从嘴里的“两位先生”里面包含了她。她现在做男装打扮,不管长得怎么样,总之褒衣博带就是男人。不必和龙君分开挺好的,让阿螺去见人,她和龙君一块儿喝喝茶,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自从龙君现身之后她都没敢好好看他,靠近些心里就咚咚跳呢,现在有个机会不骄不躁地对坐着,单是设想一下就觉得高兴。   不过那位登夫人并没有单独见阿螺,传令款待三位客人喝茶,自己梳妆停当即刻就来。   老仆带他们往偏厅去,夷波走路带扭,像个鸭子。阿螺觉得没关系,多走几步就会摸着诀窍的,龙君却操碎了心,左腿右腿带她迈步,叮嘱她胯要摆正,正经人是不会浑身乱摇的,只有花街柳巷的姑娘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夷波很好奇,“什么是花街柳巷?”   他长长呃了一声,发现不太好解释,“你应该关心的不是那个,记好我交代的话就行了,做人要听劝。”   夷波沉默了下,仍旧追问:“什么是花街柳巷?”   “你这条鱼!”九川大神简直觉得烦躁,看来不解释清楚她是不会罢休的。她就像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所以要避免不好的影响,即便是丑恶,也不要显得那么赤裸裸,必须迂回一下,“从前有个国,国君建了一条街,叫花街。国君爱美人,四处收集绝色,可是这些绝色有很多来路不明,是妖魔化身。她们四处残害生灵,为非作歹,国君请来一位天师,命天师降服那些妖魔,又在花街尽头划了一条巷子,命名为柳巷,专门用来关押她们。这些妖孽以魂魄为食,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迷惑男人,所以花街柳巷就是指不好的地方,这下子明白了吧?”   夷波哦了声,果然明白了。想起九州夜宴时看见的歌舞伎,嘴唇血红,指甲那么长,大概就是龙君口中的妖孽。   她跟随他们进了偏厅,婢女奉上茶,夷波在龙君对面落座,看他姿态优雅地托起茶盏,那细瓷停留在他指尖,仿佛玉化了一般。夷波也效仿他,鲛人喝茶真新鲜,她未必动口,只托着欣赏——琥珀色的茶水底下有一尾小小的锦鲤,头上顶着一点朱砂,茶水一漾,它也跟着动起来,十分有趣。   登褒的夫人终于登场了,姿色平平的女人,并不显得惊艳,大约二十多岁,绾着长发,脸上神情温婉。进门也不避讳什么男女,俯身一拜道:“听闻客人带来了外子的消息,匆忙来见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三个人站起身还礼,阿螺这回比较小心,问:“登褒先生出航之前,夫人有没有赠过他什么东西,让他随身携带?”   登夫人脸上一红,迟迟嗳了声,“那是我和郎子之间的小事,不足为外人道。”   阿螺笑了笑:“夫人务必告诉我,登先生托我送东西,我得对上了人才能交付,如果弄错了,有负先生所托。”   龙君散漫看了阿螺一眼,其实是谨慎过度了,不管胭脂盒的主人是谁,钱用来慰问遗孀就行了。可这些水族依旧陶醉于旖旎的爱情,因为感动她们的并不是登褒其人,只是他身上藏着的那个胭脂盒。   登夫人有些难堪,犹豫了下方道:“我和家夫成婚没多久,他就奉命出航,海上一趟来回得好几个月,我怕他孤寂,送了一盒常用的胭脂给他,见了那个就像见了我一样。”   夷波和阿螺交换了下眼色,看来这回不会有错了。夷波拿出沉甸甸的一袋烛银放在桌上,阿螺说:“登先生死了,我们看到他身上的胭脂盒,大为感动,所以筹集了一点钱,送来给你过日子。你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可以再找一个丈夫。”伸手把袋底一扯,大大小小的银锭滚得满桌都是,“你看有这么多,就不愁生计了,你高兴吧?”一旁的夷波猛点头附和。   龙君原本自在喝茶,听见她们这么说,一下呛得喘不上气来。这两个水族空有人形,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样直剌剌宣布死讯,恐怕要惹麻烦了。   果真那登夫人目瞪口呆,半晌颤声道:“哪里来的癫人胡诌取乐,我家先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咒他死?”广袖一挥,气急败坏高呼,“来人,把他们乱棍打出去!打出去!”   夷波看到这阵仗,吓得双手一抖,茶水泼了满膝。   怎么了?她们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挨打?她为了多换烛银,夜里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起来织绡了,本以为她会感激她们的,没想到是这样。   府里的六七个人全出动了,举着棍子气势汹汹而来。夷波慌忙摆手,“别打……”   她们闯了祸,龙君只能给她们善后,起身道:“夫人请稍安勿躁,她们两个话是直了些,但都是实情。登先生的木兰舟行至哑海突遇风暴,船被打得四分五裂,满船的人尽数罹难。因为船在南海以南,又无人生还,恐怕这个消息传不到东陆上来。她们万里迢迢到即翼泽,就是本着慈悲之心,夫人节哀顺变,也请心中有数,不必再等了。”   登夫人虽不愿相信,可是早就止不住眼泪,踉踉跄跄上前两步道:“既然无人生还,你们是如何得知的?我是妇道人家,长居深闺,你们切莫骗我。”   她刚说完,听见有人惊呼“不好”。转头看,坐在高脚椅上的人褒衣之下伸出一条鱼尾,尾鳍丰泽,无措地扇动着。那张美丽的脸上满是讪笑,怯怯把手里的茶盏放在了桌上。   这下可省心了,用不着多做解释了。龙君叹息着,过去把那只鲛人扛在了肩上,招呼阿螺离开。   夷波还在挣扎,艰难地挺起身对登夫人挥手,“我们是水族……说真话。”   他们踏出登褒的府第,身后便传来哀凄的哭声,登夫人原本不信,谁知鱼送尺素,海外遇难只有鱼能作证,可见她日夜等待的男人是真的回不来了。   夷波为做了好事欣慰不已,在龙君肩头欢快地扑腾着,可是龙君不怎么高兴,直接把她扔进了湖里,“让你不要沾水,结果当着那么多人原形毕露。”一面失望摇头,“鱼的记性果然只有一弹指,难堪大任!”   夷波眨了眨眼,满脸无辜,阿螺忙替她辩解:“那些人要来打我们,她吓着了,才把茶水抖落在身上的。”   夷波点点头,在水下掏啊挖的,掏出来一截藕,洗洗干净给他们递了过去。龙君鄙夷地瞥瞥她,她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吃了水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捺着嘴角接过来,以手为刀,仔仔细细把藕外面的表皮削干净,启唇咬了一小口,竖着手指头指点她们,“人和妖不同,人有细腻的感情,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很多规矩。比如先前在登褒府上,你们赠登夫人烛银,就说是登褒托你们转交的家用,说他在外平安就行了,何必说人家死了。”   阿螺不太赞同,“那不是撒谎吗?我们是正义的水族,从来不撒谎。”   夷波觉得阿螺说得对,懵懂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忽然感觉压力很大,“谎言也分善恶,要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那就是善意的谎言。”   阿螺还是不赞同:“瞒着那位夫人有什么好处?人的寿命这么短,转眼就油尽灯枯了。与其把青春花在无望的等待上,还不如早点看清现实,重新找个人改嫁。”   龙君垂着双肩灰心不已,妖的行为处事简单直接,就算遇到挫折也会自行消化,没有粉饰太平的习惯。这套对人行不通,人纤细敏感,好多事只能循序渐进。他咬了口莲藕望天,“人经不起打击,尤其是女人。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相爱,你们带去的消息可能会让那位夫人轻生的。”   阿螺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死吗?”   龙君嗯了声,“人间是这样,女人脆弱,依附男人而活。一个家如果没有了男人,如同失了臂膀和躯干,早晚会垮了的。所以常见到一些节妇殉节,感情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活着无望,不如追随亡夫于地下。”   夷波说得理所当然:“有钱就不用死。”   阿螺也赞同:“没了生计才想死,吃喝不愁为什么不活着?真要那么想死,那死就死吧,正好可以和登褒做伴。”   谈话进行到这里,实在鸡同鸭讲难以继续了。龙君扔了莲藕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了,告辞。”   夷波紧张起来,一定是她们表现不好,惹得龙君生气了。她抓住了他的袍角,“不要别过。”   他拽了一下,没能挣脱,指指天说:“本座还有要事在身,带着你们不方便。这样吧,你们先回哑海,待本座办完了事,即刻回潮城和你们汇合。”   夷波心里难过,鲛珠洒了满地,“完啦,完啦……”   阿螺知道死扒着也没用,忙安抚她,“没完,君上既然有事,咱们不能拖他后腿。南海之主可是一言九鼎的君子,答应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有意说了这一通,复追问:“君上这一去要多久?小的们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望穿秋水等您回来。”   他摸了摸下巴,“用不了多久的,三两天光景吧!”然后腾到半空中,轻轻一挥袖,踏着云彩飘远了。    ☆、第 10 章   夷波很难过,呜咽了一下说:“他走了。”   阿螺剔了剔牙,“可能有重要的事吧!东边堆起了云头,要下雨了。”   龙君司雨,他不像她们无所事事,离开大概是因为公务。夷波叹息着靠在岸边,算算时候,出来好几天了,长老们一定发现她偷溜了,回去之后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光景。但是心情不好,游也游不动,停在水里鱼肚朝天,好像要死了一样。   阿螺把她翻过来,背在自己肩上,和声安慰着:“既然他让我们先回潮城,那就回去等他。你放心,龙君不会因为和我们意见相左就撇下我们的。你以前一心想见他,可惜还没成年,就算心里爱慕他,也不能怎么样。还是回去好好筹备筹备,等下次再见他,你就是潮城最美丽的鲛女啦。”   夷波垂头丧气,说的也是,自己性别模糊,别想太多比较好。鲛人两百岁成年,照自己被珠玑捡回来的时间算,最迟再有一个月,她是男是女就该定下了。   想起这个瞬间又有了力气,她摆着鱼尾气壮山河,“我做最美的鲛女,比玄姬更漂亮。”海族每年三月有一次斗美,不限种族,角逐南海夫人。玄姬是上古神兽玄龟的第十三代子孙,她独占南海夫人的宝座已经百余年了,夷波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没成年,等她长成真正的鲛女,一定能够打败她——虽然不一定有这个胆量,但是憧憬一下还是可以的。   阿螺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玄姬的原形是只龟,这点就落了下乘,将来的南海夫人必定是你。我料她不服气,那也没关系,是骡子是马……”      “拉出来交配一下。”夷波欢快地接口,阿螺愣了半天,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商议定了,阴霾一扫而空。夷波背起阿螺上路,天上下起了雨,万条雨箭坠进湖里,耳边绵密一片声响。她摆身前进,内河湖泊水位浅,不能潜得太深,偶然抬头,能看见远处山峦聚拢起了沉沉云霭,莫测的,像龙君的为人一样。   回程比来时要轻松得多,路熟了,用不着向谁打听。白天疾游,到傍晚时分停下休息,即翼泽山一重水一重,曲里拐弯不易行,不过景色倒很好,她们赶到一处竹林婆娑处,正是月上柳梢的时候,蓝白色的光从竹梢倾泻下来,这时候的光是有丝缕的。   刚吃过东西,浑身放松,懒洋洋瘫在水面上,忽然看见岸上游来一列火把,前后足有十几丈长。阿螺喜欢凑热闹,霍地坐了起来,“一定是出事了。”   夷波闭着眼睛不为所动,她吃饱了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什么都阻止不了她。   “八成一个村子都出动了。”阿螺拽她,“去看看。”   夷波一点都不感兴趣,因为懒得挣扎,被她拖行了很远,直到撞上一截枯树才醒过来。   两个人凫水远观,看着岸上的人到了一间屋舍前,火龙团团把屋子围起来,开口处叉腰站着一个黑衣人,手里执渔鼓,敲得咚咚直响,催逼里面的人出来。   阿螺吸了口凉气,“那是重明鸟啊,抟逐兽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   夷波懵懵看了眼,“有妖怪?”   阿螺嗯了声,“重明鸟是替人守门户的,有妖必捉,不知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刚说完,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来两个人,男人憔悴苍白,女子却明艳照人。河里旁观的两个窃窃私议起来,看样子那个妖不是好妖啊,肯定吸了男人的精魄。瞧那玉肌粉腮,虽然粗布裙钗,可是贫贱遮不住脸上光彩,那妖把自己作养得太好了。   她们离得稍有距离,不过对话却听得清。村人指责女子来路不明,进村之后村里不停丢失家畜,别的村子五谷丰登,他们村子却遭了霉运,连年颗粒无收。   “一定是这妖物害的,上神请看,把自己的男人都吸得皮包骨了,她是个狐狸精,快收了她!”   那女子惊慌辩解:“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你们对天不敬才遭惩罚,怎么能算在我头上?我虔心侍奉郎子,不会对他不利,你们血口喷人!”   可是一张嘴怎么说得过百张嘴,女子顶着唾沫星子扯动男人的衣袖,“檀郎,你替我说说情,我自从进你家门,便为这个家日夜操持,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他们容不得我,你要眼看着我死么?”她的哀求换来男人陌生的注视,她环顾四周,重明鸟双眼如炬恶狠狠盯着她,她颤抖得更厉害了,瑟瑟哭道,“檀郎……看着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   可是话音才落就换来男人无情的一刀,他喘息着,火光之下表情狰狞,“是你,你来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你没害我是谁害我?我早该听他们的劝告除掉你,就是看着往日的情分才等到今天。现在我救你不得了,救了你,我自己会死,只有委屈你了。”   那女人在震惊里开始幻化,墙上的人影渐渐扭曲,九条狐尾像绽开的花。夷波听见她的尖啸,声音长而利,充满绝望。那男人把刀刃往前顶了顶,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好了、好了……得活……”   他得活,狐女必须死。站在那里半晌的黑衣人化成了一只大鸟,张口把九尾狐的魂魄和元丹吞了下去,冲上云端,鼓翅飞走了,地上只留下狐狸的尸首,九尾尽断,神形俱灭。   阿螺和夷波看得遍体生寒,女人吸男人的精元,男人为活命义无反顾把女人杀了,他们的故事和她们想象中的爱情不一样,和登褒夫妇的也不一样。   果然跨越种族的爱情是没有好结果的,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两个人咽了口唾沫,看见那些村民架起火堆,把狐狸的尸首扔了进去。火焰熊熊很快把一切烧了个干净,他们劝解男人,“这下子祸根除了,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人散了,空荡荡的屋前只余男人独自一人,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寂寞。   阿螺和夷波没走,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里,关上了房门,夷波说:“这个男人真狠。”   阿螺摇摇头,“如果不杀九尾狐,死的就是他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觉得登夫人拿了烛银会高兴,虽然暂时难过,过段时间也就放下了。”   两个人心情都不佳,沉进水草里休息,打算等明天天亮再看有没有后续。   后续当然有,不过令人悲伤,男人清早茫然站在庐前,大概一时忘了狐女已经不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煎药。以前都是她准备好了送到床前的,现在没了可以依赖的人,只能靠自己。他生火,弄得烟雾缭绕,熏出了两泡泪,好不容易把药煎成,尝了尝,味道不对。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把刀,刀口有隐约血迹,他迟疑地提刀嗅了嗅,味道熟悉。   他呆住了,打碎了碗,瘫坐在地大泪如倾,仿佛看见她卷袖划破手腕的样子。其实受供养的一直是他,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她每天都在伤害自己。让他喝她的血,内丹在药碗里水深火热,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反正她的美丽从来不是因他而起。当年他在风雨里救了她一命,到最后这条命还是被他讨回去了,也算两清。   她们听见男人野兽一样的嚎哭,失声叫着遂心。夷波拉了拉阿螺的袖子,“走吧!”最后的结局可以预见,这男人活不了多久,他早就病入膏肓,没了狐女死路一条。   “以后别看热闹。”夷波胸膛里填满了郁塞之气,怪阿螺管闲事,弄得她情绪低落。   阿螺却很受教:“世态炎凉,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你每天就知道太阳升起来啦,海水好蓝啊,坐在珊瑚顶上织鲛绡,今天织了三尺,到海市上能换一片金叶子……你都不懂人情冷暖,活该一辈子当条鱼。”   夷波撅起嘴,如果懂得世故非要经历那些,她情愿永远傻乎乎的。   后来日夜兼程回到潮城,一回来就觉得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哑海风平浪静,环境是她熟悉的,她还是喜欢留在这里。可是长老们那关很难过,得知她现身了,即刻传令她进龙绡宫。点苍长老的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声色俱厉地斥责着:“你把长老们的话当耳旁风,可见你目中无人。我三番四次和你们说过,别看眼下还算太平,陆上的人,还有南溟鼋鼍和雕题国的威胁一时都没有停止。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你要置众多族类于不顾,只图你自己欢喜吗?”   她矮下去三寸,怯懦地绞着手指道:“长老教训得是……”   “你无父无母,原本就不是潮城的人,因看你可怜才收留你,可你一点都不知道感恩,不捅出些娄子来你就浑身难受。为什么别人都安安分分的,偏你张狂?你比别人能干些,还是脑子比别人聪明些?既然不顾我们的令走了,还回来做什么?潮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夷波吓哭了,想跪奈何没腿,呜呜咽咽求告着:“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长老饶了我这次。我平平安安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危险,请长老明鉴。”   石耳长老态度很坚决,“城中谁不知你一意孤行逃往即翼泽?要是开了这个头,大家都学你,以后谁还服管?这次绝不能姑息,请非鱼长老来,把你逐出潮城,不管你将来漂泊到哪里,都与潮城不相干了。”   长老们态度很坚决,这次是要拿她做筏子以儆效尤了。夷波再怎么求饶都不管用,眼看非鱼长老带着几个鲛卒过来了,他们对付外族不行,对付自己族人手段硬得很。她没有办法,只得回身抱住柱子,除非他们把她的手砍下来,否则万万不能让她离开潮城。她哭得涕泪横流:“我生是潮城的人,死是潮城的死人,我哪儿都不去,求求长老了,可怜我无父无母,要是被逐出去我可怎么办呢……”   长老们似乎是横了心了,完全不考虑她的哀告。正心急如焚时,阿螺闯了进来,高声骂道:“一帮没有心肠的鱼,如果夷波的父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位,你们会因为她出了趟远门就驱逐她吗?你们只以为她是去玩了,告诉你们,其实她心怀潮城,这些年来一直在探访龙君下落,这趟所行不虚,终于被我们找到龙君了。”   长老们都怔住了,“哪个龙君?”   阿螺哂笑一声,“能有几个龙君,南海之主不是只有九川大神一人吗,难道因为龙君远游得太久了,长老们把他给忘了?”   这招太有用了,盼望了一百多年的龙君终于有了下落,简直令长老们喜出望外,“此话当真?你们是在哪里见到龙君的?”   夷波擦了泪说:“在即翼泽的明镜泊,我差点被人抓住,是龙君救了我。”   众长老一阵白眼,也顾不得她究竟有多无能了,追问:“那龙君现在在哪里?”   阿螺迟疑了下,“他说有事要办,让我们先回潮城,他稍后就来。”   这么说来再一次不知所踪了,三位长老感到失望,失望之余又要考虑她们说的是不是真话,还是为了脱罪胡编乱造。点苍长老是不太相信的,重重哼了声道:“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你们信口开河,谁知道是真是假。”   又要命非鱼长老拿人,阿螺压着腰间双刀说:“以你们的身手,我不是打不过你们,到底敬长老们都上了年纪,不好意思和你们动干戈。你们且想想,夷波和龙君是有交情的,好歹留龙君一点面子。要是他回来见夷波被驱逐了,到时候怪罪下来,长老们只怕不好交代。”   这也是现实问题,宁可信其有,龙君实在失踪得太久了,潮城近百年间所遇到的灾难只有他回来才能平息。长老们议论了一番,最后恨恨道:“那就禁足吧,关在哑狱面壁思过。”石耳长老指了指阿螺,对夷波道,“告诉这只螺,请她莫插手我们的族务。要是她强出头,对你没有好处。”   所以关押总比驱逐好,夷波也认命了,耷拉着脑袋,被鲛卒拉了出去。    ☆、第 11 章   阿螺说:“我给你掏个洞,让你随时出来舒展舒展筋骨?”   夷波摇摇头,想起寒川的那条苍龙,它说过一句话,犯了错就要认罚。人家那么大的神通呢,不也老老实实在渊底关了一百年吗!有担当的人就是这样,认识到错误积极改正,争取宽大处理。再说陆上有俗语,叫人在矮檐下,不想受罚也可以,卷上草垛子走人,随她的便。   她虽然没有亲人,但在潮城生活了一百多年,对这里很有感情。如果现在让她搬走,她想不出来自己该去哪里。鲛人在哑海以北的数量本来就不多,如果落了单,说不定会被海妖抓去当点心的。到底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敢再惹长老们生气,就乖乖听话,别再惹事了。   她说:“你走吧,别管我。”   哑狱在潮城外的一道海沟里,辟出一块禁地筑起了高高的栅栏,像笼子一样。一些不服管教的鲛人会被锁在里面,罪轻的十天半个月就出去了,罪重的终身不得释放。反正哑狱里关押的都不是好人,她刚被扔进去的时候想认识狱友搞好关系,可是那些鲛人多半会让她吓一跳。坏人相由心生,他们的眼神阴沉,看人不是正眼。她有点畏缩,最后决定自顾自,不和他们打交道了。   海沟里照不到太阳,她每天扒在窗上看,见海水蓝中带白,那就是天亮着;见海水成了湛青色,那就是夜里,该睡觉了。   不让阿螺来,因为阿螺总在引诱她越狱。其实夷波觉得自己罪不算重,过段时间长老们气消了就会让她出去的。她等啊等,等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好消息传来,说不定他们已经把她忘了。她愁眉苦脸想,因为她不是土生土长的鲛人,总要在某些方面吃点亏,他们难免不嫌她累赘。   后来又等十来天,她开始以泪洗面,实在太难过了,她不想照不到太阳,不想在笼中成年。看看那些飘来荡去的鲛人,基本都是男鲛,如果发现她变成女的了,会不会觊觎她的美色?   她抱着胳膊停在一角,有个披黑绡的身影移过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海面上在下雨。”那个粗哑的声音说。   夷波抬头看天,隔得太远,没有感觉,“你怎么知道?”   “眼睛看不见的可以用心感受,明镜菩提,红颜枯骨,看见的不一定真,看不见的也不一定不存在。”      说得太深奥,听不懂,也正因为听不懂,对这位高人肃然起敬。   仔细看他的打扮,黑袍直拖曳到地上,袍角一处有个尾尖露在外面,忽然一抖,缩进去了。夷波舔了舔唇,“这么有禅意,佩服佩服……”   “你在为不能出去而苦恼?”那黑衣人说,“不必苦恼,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整个南海、哑海,甚至南溟都困不住你……你是北溟来的,应该回北溟去。”   夷波咕地咽了口气,“北溟?就是那个全是黑水的地方?”顿时觉得这人是个神棍,北溟离这里太远太远了,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说她从那里来,她怎么不知道?她转过身去,靠墙而眠,不打算再理他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海族,别人被关进来的原因不明,这个人她却能够猜到,一定是因为到处招摇撞骗。   他见她不愿搭理也不着急,背靠粗砺的狱墙喃喃:“有时候地上一颗石子叫你看不起,可谁知道这石子磨光表面后,里面是不是琥珀?做鱼不要这么目光短浅,要相信自己很强大,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夷波瞥了他一眼,袍子的帽兜那么深,里面黑黝黝的看不见脸。她说:“我不想成就大事业,我就想做个幸福的鲛人。”发现他的斗篷上有苔藓,迟迟问他,“这衣服多久没洗了?”   这么一问他不说话了,半晌才道:“洗了我穿什么?进来的时候没带换洗衣裳,就这么凑合吧!”   那就说明已经进来好久了,没有替自己算算什么时候出去,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靠过来一点,“我精通奇门遁甲,会算人生死,我给你算一卦吧,不要钱,不过你得给我织件衣裳,你看怎么样?”   “你自己不会织吗?”夷波四下里看看,发现并不是因为捕捉不到光,她啧地一叹,“是不是因为太久不织,已经忘记了?”   那人伸出十个手指来晃了晃,不像鲛人指缝间只长半截蹼膜,至少指尖还外露,他都长满了,厚厚的,也不是半透明,看上去像个鸭爪。夷波嗳了声,“你病了吗?”   他把帽兜摘下,长发从里面漂浮出来,五官虽然凌厉,但可以看出是女的。只是皮肤呈灰色,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整整齐齐长了两排腮,原来是个鳗女。   夷波吃了一惊,哑狱里还关押外族?这鳗女居然会说鲛语,是个人才啊!   “你为什么入狱?”   鳗女则对自己的牢狱生涯不以为然,“在哑海犯了点小事,被关起来了。你想不想算姻缘?我知道你们鲛人最喜欢鱼水之欢了,我来给你看看,你的姻缘在何方。”   她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案,然后找出颗鲨鱼牙齿开始抛掷,齿尖对准了一个地方,她啧啧感叹:“姻缘天定啊!”   夷波心里很紧张,“能看见是谁吗?”   她收起鲨齿笑了笑,“天机不可泄漏。”   夷波知道她的算盘,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么精明,难怪只修了半个人形。没办法,有求于人家,总得拿点什么来贿赂,“这里光不好,恐怕鲛绡织出来不太好看。”   鳗女说不要紧,厌恶地扯了扯身上的布料,“这件袍子是我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穿了一百多年了,你看这儿。”她撅了撅身子,尾尖从衣摆的一个洞里钻了出来,“都破了!像我们这种低等水族,一没钱二没权,日子过得苦啊。”   也是,加上被关,更苦了。夷波很同情她,全心全意忙碌起来,正潜心织绡,猛听见轰地一声,两个鲛囚扭打成一团,撞塌了半面墙。她激灵了下,哑狱撞出了个口子,可以预见接下来众人四散逃窜的情景了。谁知那些鲛人恍若未闻,鳗女慢吞吞起身到墙角找了把泥刀,左右开弓把碎裂的石块重新补了回去,仿佛操练过千百遍,手法十分纯熟。   夷波目瞪口呆,她忙完回头,见她傻愣愣看着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下,“技多不压身嘛。”   她点点头,继续织绡,鳗女在一旁托腮看着,一叠声感慨:“真好看,你是最好看的鲛人,以后会做女鲛吧?要是做男鲛就可惜了。”   夷波有点脸红,也不答话,朝她刚才画的怪图看了眼,暗示她该兑现承诺了。   鳗女坐下,重新抛出了鲨鱼牙齿,抚掌道:“作配南方,郎君有财有势,人品高洁……哎呀,来头还不小呢!”   夷波心花怒放,一样一样往龙君身上套,越想越契合,越想心里越欢喜。对一个人仰慕,总希望能有好结果,不过自己是鲛人,龙和鲛人云泥之别,她有自知之明。只是少女怀春嘛,难免小鹿乱撞,她含羞问:“郎君对我怎么样?是不是爱我如命?”   鳗女摸了摸额头,“这个卦象上可看不出来,反正是天作之合,你姻缘不差。”   夷波抿唇而笑,不知道她说的有几分真假。陆上人要看手相、问落地八字什么的,她这里什么都不用,大概是信口开河,却依旧叫人喜欢。夷波心情好了,织绡更卖力,她的速度在鲛人里面算拔尖的,因此及到傍晚,三丈鲛绡便织成了。   以前把鲛绡卖到海市上,听说那些人会拿来做衣裳,她只负责织布,后面的女红就不会了。这鳗女却是个全才,她会占卜,会砌墙,还会裁剪。画好了线让她帮着把鲛绡割开,自己拔根头发变成针,抱着鲛绡坐在角落里就开始缝合。   夷波崴身看着,倒也佩服她。忙了半天有些累,正打算休息,隐约听见潮城方向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她抓着栅栏探看,回头叫阿嫚,“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鳗女天塌下来也不管,钢针在头皮上篦了篦,“料着有人来犯,别操心了,咱们这里是牢狱,波及不到的。”   可这位算命大仙这回算错了,本以为不在潮城可以置身事外的,没想到不久就见成簇亮光从远处过来,到了面前一看,全是牛高马大的雕题鲛人,穿着黑甲,满脸横肉丝,背脊上角刺嶙峋,大嘴一张就要吞人似的。   “都别动。”领头的摇着尾鳍插着腰,双目炯炯向内查看,“鲛女出来,未成年的也出来,我们将军要过目,胆敢隐匿瞒报者,即刻拉出去处斩。”   原来潮城鲛女的数量远远不能满足雕题的需要,他们每三十年一次劫人,很多鲛人到最后都选择做男鲛,这次的战利品只有区区十八,已经跌破往年数量了。因此要找即将成年的,带回南溟豢养,时候到了逼迫他们选择雌性,比放在潮城散养胜算更高。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哑狱里虽然都是作过恶的,但比起雕题,简直小巫见大巫。雕题的背鳍哗啦一声张开,愤怒地抖上一抖就足以叫人闻风丧胆,鲛女和未成年的没有勇气迈出去,那些男鲛们却齐刷刷退后了一步,结果出列的有十人,连同鳗女一起。   雕题打开门,尖利的矛往上挑了挑,驱赶他们出笼,夷波吓得直打颤,还好阿嫚也在,算有个照应。结果刚踏出牢门,阿嫚就被扔了回去,那些雕题唾弃:“什么东西这么丑!我们要的是鲛人,你一条鳗鱼凑什么热闹,不要脸!”   阿嫚在后面大喊大叫:“看不起鳗鱼,肤浅!”   夷波边走边回头,阿嫚远远看着她,向她挥了挥手。她忽然惊觉,所谓的作配南方是不是指南溟?难道她命里注定要嫁给雕题?她嚎啕大哭起来,阿螺现在在哪里?这个不靠谱的,紧要关头总是不见踪影,这下完了,果然大祸临头了。    ☆、第 12 章   她的哭声嘤嘤,不长不短连续不断。起先雕题也不理她,后来不堪其扰,嘲她大喊了一声,“吵死了,再不闭嘴就宰了你!”   夷波看见那口尖牙锐利得像刀锋一样,冲她一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雕题的长相和潮城鲛人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的皮肤是苍色的,又厚又硬,仿佛盔甲。他们凶恶,战斗力强,自身的武器也更多。雕题从洪荒时起就是鲛族中最危险的一支,连东海鲛人看见他们都退避三舍。潮城鲛人以前有龙君护卫,岁月无惊,现在不行了,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夷波在潮城里也属于拖后腿的,因此除了哭,想不出别的办法。雕题的恫吓没能让她噤声,一听说他们要宰了她,立刻哭得更凶了。一个雕题抽出刀在她面前唰唰比划了几下,正好有只扇贝慢吞吞经过,咔地一刀把壳劈开,往她面前一踢,“看见没有?再聒噪,下场就如此贝!”   她被吓住了,心里一激一蹦,两眼翻插上去,晕倒了。雕题大呼倒霉,“这个不中用的,就这么死了?”过去拿刀尖挑开她脸上披散的长发,露出一张婉媚绝伦的脸来,嗷地一嗓子,“这个小鲛我要了。”   啧啧,成年之后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妖孽,虽然现在没有性别,但是单瞧这细腻的皮肤,挺直的鼻梁,还有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就已经让人心猿意马了。   那个雕题搓手挠胸,“让我来救他。”说着撅起嘴,就要上前给她度气。   这个便宜不容他占,领队的将军一脚把他踢翻,“上等货色先供大王挑选,挑剩的还有本将军呢,什么时候伦到你了?再胡来,砍了你的孽根送进鲛宫拉浮车,还不滚!”   雕题兵挨了一顿骂,俯首帖耳。雕题国有很严格的等级制度,要是不服管,死路一条,反正雕题人满为患。   大将军给麾下使了个眼色,副将紧紧腰带打算背起她,夷波自己慢慢醒了,见一只黑乎乎的手伸过来,她尖叫了一声,“我自己游!”   大将军赞许地打量她,“多大啦?还有多久成年啊?”   她抿着唇不说话,大将军悻悻摸了摸鼻子,“不说话是要吃苦头的。”转头对卒子说:“拿针来,插进他的鳞里给他挠挠痒。”   夷波惊恐不已,颤声道:“我不会屈服的,头可断、血可流……我还小,今年刚满百岁。”   鲛人二百方成年,如果刚满一百,那且要等了。   大将军的视线在她身上巡视了一圈,如果年纪到了,鲛人两腋的透明胶质膜会泛起淡淡的胭脂色,仔细查看了一番,这鲛人的胶膜发青,和一般鲛人不同,姑且认为他没有说谎吧!大将军嗯了声,“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大王最喜欢玩养成了。”   夷波感觉一股腥甜在喉头翻涌,勉强咽下去,缩肩收腹挤进了被俘的鲛人堆里。放眼一看,都是平时熟悉的面孔,大家彼此对视两眼,满脸灰败。经过这场扫荡,潮城彻底沦为男鲛城了,雕题不光把鲛女劫走,连没有成年的也一并抓走,看来潮城为了躲避雕题洗劫,也许会弃城。将来就算他们能逃出来,也是无家可归,想到这里不由泪下。   远处的守城潮鲛还在作战,可惜实力悬殊,那一小撮力量简直螳臂当车。几个长老捶胸长嚎:“龙君、君上……您怎么还不回来!您辖下鲛人有灭族之灾了,求您显圣,救城众于水火吧!”   他们的祝祷引来雕题哈哈大笑,“别叫了,叫破喉咙也没有用。你家龙王爷不知在哪里快活呢,保不住你们啦。”   夷波吸吸鼻子,又是伤心又是失望。如果那天龙君和她们一道回来,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雕题现在看准了南溟以北群龙无首,才敢放肆踏上哑海的海域,要是换了以前龙君在时,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更别说强抢鲛女了。   雕题这次不虚此行,个个心情大好,唱着不成调的歌,排着长长的队伍押解他们返程。因为觉得他们太磨蹭,还有逃跑的嫌疑,把他们装进了海草编成的大笼子里,几十个雕题前拖后推着,吵吵嚷嚷往南溟而去。   南溟地广,波涛万顷无边无际,从哑海过来得花两天时间。夷波和同伴们被关在草笼里,自己不得控制,被颠得七荤八素。一帮弱质女流和半大不大的少年,对目前的处境无能为力,大家哭完了,靠着草笼只管发呆。   “怎么办呢,真的要嫁给雕题了。”想起脏兮兮的异族那满身油皮就一阵恶寒,“长老们,还有祭司,居然一个都对付不了他们。”   “多少次了,有今天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我不甘心……我有意中人了……”一个鲛女抽抽搭搭哭起来,“他想救我,可是打不过那些野蛮的雕题。我看见他被他们押起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大家长吁短叹,然后有人喊夷波,“没想到你被关在哑狱都没能幸免。”   “是不是因为你总跟那只螺在一起,你们到处跑,早就被他们盯上了,所以……”   夷波不愿意想这个,一下一下拨弄海草。抬头看天,隔着水幕混混沌沌的,遥远得荒寒。   又有人小声饮泣:“我想回潮城,我们逃跑吧!”   “怎么逃呢。”另一个叹息,前前后后那么多雕题,往哪里逃才不会被抓?   夷波却会错意了,她觉得想逃出这里很简单,五指一伸,轻轻松松就把笼子割开了。笼底破了个大洞,她自己收势不住先掉了出去,大家瞠目结舌,既然已经开了弓,那就没有回头箭了,于是干脆将笼子割得粉碎,像猛然窜到空中的烟花,一眨眼工夫就四下逃散了。   雕题没想到会出这个意外,大将军愤然大喊,“造反了,抓住他们!”   于是乱作一团,潮城鲛人身姿翩翩向远处疾游,雕题浑身肌肉虬结,他们的尾鳍更有力,要论速度,潮城鲛人远不是对手。夷波来不及顾别人,自己闷头往空旷处逃窜,拿出那天和雷神比速度的决心来。眼看前面越来越开阔,几乎只剩她一个了,她心里愈发急切起来。还差一点儿,再加把劲就能突出重围。可是原本没遮没拦的地方突然架起了一片网,她刹身不及,一头扎了进去。   雕题快活得手舞足蹈,“人做的东西还真管用。”   夷波气得很,扒着网眼结结巴巴说:“都是鲛人……自相……自相残杀!”   胜利者不以为然,“我们雕题国的勇士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天生就是被奴役的,我们专管征服,明白吗?”   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势单力孤,到底落进人家手里了。本以为至少能有个把逃脱的,谁知刚才的面孔重新又聚集到了一起,这次谁也没力气说话了,努力过一次,全军覆没,看来命运就是如此。   雕题一路高歌猛进加速收兵,夷波和同伴们就这么给扛回了南溟。南溟有别于南海,对人或海族来说都是陌生的。进入需要经过某个通道,陆上古籍称呼南溟为“海外”或“方外”,一直是个常人无法触及的神秘去处。夷波隐约听人说起过,南溟原本也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可是自从上一任溟主过世之后,这片海域就成了一盘散沙。雕题本来排不上号,如今也咸鱼翻身开始称霸王了。龙君如果再不归位,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连南海都要划进他们的版图了。   然而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折腾出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来,似乎白瞎了他的名号。夷波泪眼婆娑地想,话虽如此,可他要是继续不知所踪下去,她恐怕真要当雕题王的宠妾去了,还怎么和他共谱龙鱼佳话!   耳边是雕题无意义的欢乐叫喊声,鲛人一般都很内敛,话不多,譬如每年一次的海族朝圣,你会看到各式美丽的身影穿梭,热闹而安静。绝不会像雕题,乱糟糟闹哄哄,和兽类无异。眼下他们落进雕题手里,可算是白璧蒙尘了,雕题粗鲁至极,挥动着手里的长矛,把他们一干人等驱赶进了雕题王的鲛宫。   雕题在海族里面算是很糙的那类,对生活环境要求不高,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就可以。所谓的鲛宫,也建得张牙舞爪,毫无章法可言。不过进去之后发现进深真惊人,比起龙绡宫大了三倍不止。夷波不满地腹诽起来,龙君是南海之主,都没有他们这么嚣张。这雕题王是个穷奢极欲的家伙,审美又不行,除了往抱柱上镶宝石和珠玉,大概就不知道别的了。   大将军却很自豪,“看看,到我们雕题国来是不会过苦日子的,只要你们听话,以后顿顿有肉吃,天天有绫罗穿,比在潮城强多了。现在你们要进鲛宫备选,如果大王看得上,会留下培养感情;如果看不上,你们还有一次自由选择伴侣的机会……看我!”他略有些腼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甲,拍得梆梆作响,“年轻、气猛、有责任心,位高权重又富甲一方……”   话未说完,因为宫中有鱼官出来传话被迫中止,不过接下去的内容也能猜到,无非标榜自己是托付终身的不二人选。雕题和潮城鲛人不一样,他们没有忠贞的习惯,一个男鲛配几个女鲛是很寻常的事,但这样公然撬墙脚,大将军的胆子果然不小。男人嘛,总有两面性,对姑娘再温柔体贴,对于男鲛,手上命案可不只一两宗,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双面鲛。   鱼官光打手势不说话,身后出来一排虾兵蟹将,指引他们往殿中去。夷波混在人堆里前行,一面紧张,一面左右偷偷观望。海里不能燃火,可是大殿两侧供着几十个大盆,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绿幽幽磷火一样,照得殿里一砖一柱都是绿的。这里不像议事的地方,倒像阎王殿,夷波紧张地缩着脖子,远远看见宝座之下站着个人,背对他们而立,穿黑袍,领袖有金线回文缘边,贵重不失威仪。琅玕冠下长发蜿然,乌鸦鸦一直垂到袍子下方,似乎又把肃穆的感觉冲淡了。这雕题王的道行一定很高,居然不是鱼尾,是一双人腿!就是不知道正脸是什么样,别一转过来,斗鸡眼加地包天,那就太浪费这秀色可餐的背影了。    ☆、第 13 章   大将军是跟着一起进去的,他仔细看了前方一眼,“三日未见,大王越发气度潇洒、英俊不凡了。看看这华丽的冠服,流线型的身材和大长腿,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委屈和不情愿!大王可是我们雕题国上下的标杆,深受全国鲛女爱戴,帅出南溟新高度的一代霸主。能够追随大王左右,是你们的福气,别哭丧着脸,都给本将笑起来!”一边呼呼喝喝,一边转头问鱼官,“今天是十五吗?天还没黑就打算登陆?那我这就去安排大王的浮车和扈从……”   鱼官向他挤了挤眼,脸上有怯懦的表情,示意他噤声。大将军没有领会,继续不遗余力地邀功请赏:“大王……大王……照您的指示,臣这次把没有成年的潮鲛也抓来了。为了防止潮城那几个老家伙偷偷迁城,臣特地留下一队勇士驻守潮城。臣有道妙计献给大王,等下一批小鲛孵化,即送去潮城让那些潮鲛抚养。我们可以把潮城变成雕题的育婴房,潮城鲛人性情温和又有爱心,最适合当奶妈了。反正哑海如今没人掌管,我们向北迁徙,进驻潮城算了。以我们的实力,先横扫南海再杀进陵鱼国,一统四海指日可待呀,哈哈哈……”   鱼官以鳍扶额几乎晕倒,向上看看,那黑色的身影没有转过来,很平静地说:“一统四海……真是个宏大的理想。”   大将军嘿嘿笑了笑,“那是因为在大王的英明领导下,臣才敢发此鸿鹄之愿。大王今日声线清朗,身段风流,必须配一绝色。”他游进潮鲛群中寻找,直接把夷波提溜了出来,“大王请看,臣发现一个小鲛,长得花容月貌,一看就适合当宠妾。现在虽未成年,但大王可以把他养在身边,看着爱妾一天天长大,多么的心痒难搔和有成就感,大王一定会喜欢这种感觉的。”   夷波吓得抖作一团,“我、我……已经发愿当男鲛了。”   “你敢!”上面没出声,大将军先对她大喝了一声,“大王面前不得无礼!快说你要当女鲛,一生一世追随大王,不然把你鼻子割下来喂螃蟹,知不知道!”   夷波呜咽着哭起来,她不想当这个雕题王的小老婆,她还盼着能和龙君团聚呢!可是怎么办,大将军的刀锋在她面前晃了晃,银光照得她两眼发晕,她哭得打嗝,左思右想,不敢违抗,捂着鼻子说:“我愿意……追随大王,可是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你得到了我的身体也得不到我的心。”   大将军上窜下跳,“敢对大王不忠,死路一条!”   上首的人终于慢慢转过身来,姿容如电,眉心火纹悍然,居然和龙君长得一模一样。   有这样的一张脸,立刻不存在强不强迫的问题了。谁能想到丑陋的雕题鲛人里会长出如次匪夷所思的极品!夷波见底下一片哗然,她不甚聪明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难道之前所谓的龙君根本就是雕题国主?她和阿螺都被骗了吗?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错爱错爱,一下哭晕在地上。   大将军咦了声,“大王今日真是美得……惨绝人寰啊!”   鱼官再也看不下去了,抖抖索索上前行礼,“君上,本次押解的潮鲛尽数在此,毫发无损,请君上明鉴。”   他的视线掉转过来瞥了夷波一眼,“身为潮鲛,一点气节都没有,令人失望。”   夷波知道他是指她刚才的表现,心说失望你个鬼,最该失望的是她好吗!她居然那么容易轻信人,错把雕题当成龙君了。可是真正的龙君在哪里呢,兜了个大圈子,她前阵子死心塌地的对象出现偏差,简直是她百年爱恋的污点!   她恶向胆边生,又气又羞地指责他,“做鲛人要有做鲛人的自觉,明明是个雕题,你装什么龙!亏我之前那么敬重你,你难道不觉得受之有愧吗?你这个赖皮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能掩盖你斯文败类的事实,你是鲛族的耻辱!”   她这一通骂,众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首的人白了她一眼,“笨成这样也是旷古烁今第一人了。”一面与她擦身而过,抬袖指了指道:“自今日起雕题国并入潮城,潮鲛要是看得上雕题鲛女,也可与之通婚。雕题善战,以后海疆的太平就归雕题负责,不得欺凌弱小,不得恃武行凶,若是让本座发现有异,族规惩处,绝不宽待。”   众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大将军心里也存疑,追问道:“大王这是赞同臣下的意见了吗?不过也太彻底了些,譬如令我们的鲛女作配潮鲛,那些无能之辈会辱没她们的。还有雕题巡逻南海及哑海……我们只要征服,四海和平关我们球事啊!”   他刚说完,鱼官咚地一声跪下了,颤声道:“请君上恕罪,兀犴将军心直口快,不知其中厉害……”   这下大将军不说话了,再简单的脑子也能感觉到有些不对,他傻张着嘴向上看,“大王……”   “养着一帮连国君都不认识的将领,雕题国迟早要完蛋。”他皱了皱眉,厌恶地调开视线。   夷波旁观了半天,搞不清方向。这时听见阿螺的叫声,欢欢喜喜举着个框从宝座后面出来,扬扬手说:“回禀龙君,海图已经绘成了。这雕题王的皮真厚,我剥了半天才剥下来绷好,您看看,没有什么偏差吧?”   满殿的人都心惊胆战,水里似乎漾起一股腥味,到现在才发现有血丝漂浮,原来雕题王已经被杀了。   兀犴大将军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说:“这……这……不是大王!大王……”   鱼官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他是南海龙君,来替潮鲛报仇了!”   雕题国和潮城的过结由来已久,这百余年间雕题仗着凶狠欺凌潮城,现在南海海主回来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把他们的雕题王剥皮做了海疆图。这个下马威给得太狠,连久经沙场的大将军都唬住了,和鱼官抱头痛哭,哀悼雕题称霸海上的世代宣告结束,接下来他们得服兵役,连自由都受限制,就别再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了。   夷波坐在那里发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龙君不是雕题王,他是来救他们的。   阿螺奔过来扶她,把她往前推了推,“快去呀。”   她觉得很愧疚,刚才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骂了一通。其实也不能怪她,怪就怪这个兀犴将军,连自己的王都不认得。还有龙君,好好的龙为什么说鲛语,彻底把她给搞混了。她踯躅了下,低声抱怨阿螺:“你不救我,到这里来了。”   阿螺说:“我本来是打算和雕题大战三百回合把你劫出来的,正好半路上遇见了龙君,龙君单枪匹马来南溟收拾雕题王,我想你早晚也会到的,就先跟着龙君过来了。你看这不是天衣无缝嘛,不费一兵一卒把雕题国收服了。以后雕题可以护卫潮城,就再也不怕外族欺压了。你巴结住了龙君,求他不管到哪儿都带着你,好事不就成了吗。”   夷波一听顿时又高兴起来,只是她没忘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不知会不会引起龙君的误会?再说他刚才还嫌她笨,她这样无可救药的鲛人,一定让他感觉既可笑又可悲吧!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不敢……”   阿螺骂她,“胆小鬼,别等龙君喜欢上了别人你再后悔。要是实在没胆量,那就作罢,以后可别哭,当个男鲛和我在一起算了。”   夷波被她训了一顿,觉得此话有理。虽然她办事从来都是畏首畏尾,但是关乎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以前爱听石斑鱼讲他和海狸的爱情故事,虽然他后来渡劫失败化成了飞灰,但他求爱时勇往直前的精神永存。他说爱情就像一场战役,披荆斩棘,不能后退。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不能因为担心会有遭受拒绝的可能就放弃。纵然失败,只要努力过,大不了被你爱的人笑话一下,有什么关系。如果退缩了,一旦对方爱上别人就来不及了,那个人也许未必比你优秀,但他一定比你勇敢……   一条菜鱼都能有那么高的觉悟,作为鲛人,她有什么道理怯懦?夷波挺挺腰,打算争取一下,然而觑眼看龙君,又有点怕。鼓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挨过去,腼腆一笑,唤了他一声:“龙君……”   他没有理她,优雅地拂了拂衣袖。   她憋了口气,用鲛语期期艾艾阿谀着:“先前押解来的路上小鲛就在祝祷,求龙君显灵……这次能救城众的只有龙君一人,没想到龙君真的来了,这就是心意相通吧?潮城现在越来越没落,终究要龙君出面,才能振兴鲛族。龙君回来了……长老们一定很高兴……”   他还是不理她,负手踏出了鲛宫。   夷波看着他的背影,嘴瓢得葫芦一样,对阿螺说:“他不理我了,怎么办?”   阿螺扛着海图怅然,“大神一般都很有性格。”   她垂着嘴角又叫了一声,“龙君丰神俊朗,举世无双。”   他的脚步慢了一点儿,似乎有了触动。   夷波顿时心花怒放,原来这招真的管用,只要说好听的,哪怕他不满意你,态度也会改善很多的。她握着双拳再接再厉,“龙君是小鲛见过的最有格调的大神,龙君盛名远播,四海无不宾服。小鲛对龙君的敬仰如南溟波涛万万,无止无尽。若小鲛有这个造化,愿跟随龙君左右,供龙君差遣……龙君……龙君……九川大神……”   奉承的话说了一车,他终于转回身来,长眉一挑道:“难道本座不是一身正气吗?居然让你误认为我是雕题王?你先前说了什么?说本座是斯文败类,是鲛族的耻辱,你胆子不小。现在好话说尽也没有用,本座已经看清了你,口是心非一肚子坏水,本座是高贵的龙,才不要理你这赖皮鲛。”   啊,这么记仇的大神,实在让人心累。夷波忙辩解:“小鲛只是恨雕题王,对龙君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所以认错人,也全是因为兀犴大将军,谁知道他连自家大王都不认识……现在误会解开了,不如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吧!活着嘛,最要紧就是心情好,心情好,一切都好了。”   她笑得不遗余力,笑得两颊发酸,想让龙君看见她多有诚意。谁知他鄙夷地撇了下嘴角,唇边小小的梨涡一现,像个甜得发腻的糖盏。    ☆、第 14 章   虽然龙君是傲娇了一点,但就像阿螺说的,大神都是有神格的,天天和颜悦色的,那是做生意的小商贩,大神又不求你什么,对你笑嘻嘻干吗?   所以龙君的那份拽,属于真性情的表现。龙嘛,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在人间可是很受推崇的,要不然皇帝不会拿他做图腾,也不会管自己叫真龙天子。既然这么有来历,当然是她们奉承着他,只要抱紧这条粗大腿,以后就有的混了。   阿螺使劲努嘴,示意夷波卖弄卖弄美色。夷波自己衡量了一番,人家比她还美些呢,就算她眼里生钩子,他也未必看得上她。那可是龙君啊,对她有过大恩的。她坚决相信日久生情会好一点,等到龙君对她也有意思的时候,她就学石斑鱼勇往直前。至于现在,还是乖乖当他的手下好了。不管好人坏人,都需要一个得力的爪牙,她摇着尾巴上前,撸了撸衣袖,“我给龙君准备浮车,拉龙君回潮城。”   龙君哼笑了一声,“愿意为本座拉车的海族多如过江之鲫,你手短胳膊细,摔着本座。”他转身一拂,那华丽的衣摆在水中舒展开,黑色缎子边缘细密的金线像跳跃的碎芒,有种神秘又忧郁的感觉。   前两次见他都是白衣胜雪,这次改了黑衣,顿觉耳目一新。她也不嫌他挖苦,叼着手指说:“龙君的新衣真好看,一定花了不少钱。”   他瞥她一眼,人形在水中走动,魅力发挥到极限,每一次回头都风华绝代。轻轻压了压衣襟道:“这叫缭绫,是请陆上最有名的绣工,花了两年才做出来的衣裳。你们鲛人只知道鲛绡,这么高档的人间极品你们不懂。”   夷波咕哝了句,“这语气真耳熟,苍龙好像也说过……”   他的动作停住了,垂眼问:“什么苍龙?”   那条苍龙从神珍上逃脱之后就无影无踪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夷波说:“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龙,它那时候被囚禁在紫金梁上,捆得像个粽子……”   他忽然冷了眉眼,“本座还以为你是个结巴,人语说得不成样子,没想到鲛语却很是玲珑。本座是万万水族之上的海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说鲛语?从现在起你学不成人语就给本座闭嘴,”复哼了一声,“话多死了,小心本座把你变成哑巴。”   夷波被他一责备,心情跌倒谷底。他到宫外点阅雕题大军,她哽咽着对阿螺说:“他不喜欢我,他和龙君不一样。”   阿螺知道她所谓的不一样,是指和她想象中的龙君有出入。然而那时候也没深交,不过雪中送炭,自然觉得他是龙中君子,说话应该是温情脉脉的。其实那次他根本没有开口,他乘坐的浮车经过她们身边,从车里下来,把那片鳞嵌在夷波尾巴上,前后不过一弹指的工夫。然后登车扬长而去,夷波却痴痴望着他的背影,神魂颠倒了一百年。   一见钟情肯定是美好的,后期再完善加工,形象更加无懈可击。当现实和幻想产生碰撞,不是龙君不好了,是更加真实了。   阿螺安慰她,“龙君对你要求高,也是为你好。那些软体的海鲜不会说人语就算了,你切了下半截好歹算是人,说得复杂点就磕磕巴巴,大不成体统。交流有障碍,怎么做个合格的爪牙?让龙君也和你一样咿咿呀呀,有损他的威仪嘛。”她在她肩上拍了拍,“下定决心学人话吧,以你的聪明才智,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夷波抽泣了下,感觉自信心受挫,她本来就脸皮薄,已经很豁出去了,还要她怎么样呢!   浮在殿前往下看,那些雕题汇集起来,黑甲长矛排出去很远。因为雕题王已死,加上天生对龙的畏惧,个个都很听话。龙君这百余年不在海里,以前的旧部也不知道他突然现身,没有及时赶来侍奉,雕题就把他们王的銮仪拿出来,请他上了巨鱼拉动的金浮车。   雕题曾去潮城抓过三次鲛女,既然两国并一国了,被俘虏的鲛女也可以重返家乡。获得解救后的鲛女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盘旋成一个巨大的圆,长长短短的哀鸣震荡了南溟水域,很多奇怪的鱼类也聚起来围观。   那些鲛人夷波都认识,走的时候是无知少女,现在大部分都怀抱婴孩了。潮鲛和雕题生出来的小鲛有漂亮的脸和尾鳍,但是身上长着角质鳞,又厚又坚硬。夷波看到以前一起织鲛的月姬,她向她游过来,哭着叫她,“夷波,你还记得我吗?”   没有遇见阿螺的时候,夷波和月姬最要好,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一起出门,坐在珊瑚礁上迎接第一缕日光。后来月姬被抓走了,她去求长老解救她,长老们只是垂首不语,慢慢她知道只能把她忘了,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她。   夷波大泪滂沱:“月姬,你连孩子都生了?”   月姬嗯了声,“我嫁了只雕题,可不得生小雕题嘛。”   “那以后怎么办呢,还跟着你的雕题丈夫?”   月姬叹了口气,“以后的事没有想好,我不喜欢那个雕题,也用不着和他捆绑在一起。”   鲛人的忠诚只对心爱的人,如果是受强迫,没有死守一辈子的义务,反正回到潮城,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   夷波基于礼貌,问候那个孩子,他有蔚蓝的大眼睛,长得精致美丽,虽然身上鳞甲遍布,依旧不影响他的可爱。夷波喜欢孩子,忍不住逗弄他,谁知他忽然向她嘶吼,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凶狠异常。   夷波吓了一跳,怔怔看月姬,“果然继承了雕题的人格魅力!”   月姬忙安抚他,愁眉苦脸道:“他脾气不太好,吓着你了。我也没办法,他终究是个雕题,和我们不一样。”   月姬抱着孩子走了,夷波和阿螺惆怅不已。阿螺说:“好好的鲛女,被雕题毁了。你看看,嫁人不是件随便的事,雕题长成那个鬼样子,连潮城鲛人也救不了他们的后代。还是我们妖怪最实际,别整什么人品不人品,以貌取人错不了。要想孩子长相对得起自己,那就得找个品貌出众的郎君。我算算,龙和狮子生狻猊,和王八生霸下,和鱼生鸱吻……那和鲛人生什么?”   这是个难题,物种不同,生出来的后代也不同。不过夷波有疑议:“那是龟,不是王八。”   阿螺说:“差得多吗?差不多!”   可是龙怎么和那么多奇怪的东西生儿子呢?夷波颤巍巍说:“龙君不一样。”   阿螺耸了耸肩,“龙性最淫,就像蛇一样。你见过蛇洞房吗,一大群滚成一团。路过的一看那么热闹,也兴致勃勃加入了,最后不知道谁和谁交配,反正事情一完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阿螺撑着腰捋了下头发,“不过龙龙不同嘛,龙君既然已经是南海之主了,绝不会和那些土龙一样。而且他的眉心轮那么大,一定充满智慧,也管得住自己的情欲,你说是吧?”   夷波咬着唇,心里七上八下,“龙生九子,其他妻妾呢?”   阿螺说太多啦,“豺狼、凤凰、老虎还有蛤蟆。”   惊天噩耗,居然还有蛤蟆,口味太重了。夷波心里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受了惊吓。竞争者骤增,她开始退一步想,和这些东西比,自己最漂亮,应该有潜力争当宠妾吧!可是越想越难过,龙君真的会喜欢蛤蟆和王八吗?也太饥不择食了。   她陷入痛苦的深渊,阿螺却全没发觉,“鲛人和龙……蛟龙?还是半人半龙的新品种?这个要好好考虑一下,看见月姬那个孩子了吗,嘴一张简直吓死人。”   四合八荒好像没听说过有龙迎娶鲛人的,会生出个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这些都不重要,猛然间知道龙那么多情,这才是最令她苦闷的。   她们这里只管说话不肯上路,龙君那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打发鱼官去催促,鱼官慌慌张张说:“有话回潮城再叙吧,别惹得君上不高兴,我们都得晒鱼干。”   夷波转身看,雕题军骑着海马前后护卫起浮车,缓缓向哑海进发。龙君靠着靠垫一手支头,慵懒的姿态和飘扬的长发,委实很有三妻四妾的本钱。她叹了口气,拉着阿螺上路,阿螺又开始出谋划策:“几次遇见龙君,都没听说他有夫人,我觉得你机会很大。我想了想,这回收服雕题,他不会立刻离开,至少要等雕题完全归顺之后,这里面没有个十年八载,想都别想。你又快成年了,只要一变成鲛女,没有几个海族能抗拒你的魅力。到时候你就机灵点,想方设法往龙君面前凑,眉来眼去几次,必然手到擒来。”   她算得得意了,哈哈大笑,夷波却高兴不起来,果然陷在爱情里的女人都是忧郁的。   回到潮城是第二天了,那个刚刚遭受洗劫的城池愁云惨雾,对危险充满了警惕。长老们聚在龙绡宫里商议对策,正技穷的时候听见鲛卒来通传:“城外二十里发现雕题大军,搅起的泥沙浑浊了哑海的海水,眼看就要往潮城来了。”   石耳长老把手里的珊瑚拐棍一戳,断成了两截,“还来干什么?还有什么可让他们掠夺?”   非鱼长老掐指一算,“不妙,难道还想抓男鲛去给他们当奴隶?”   这还得了!点苍长老下令点兵,“这次就算全军覆没,也绝不能够束手就擒。大不了战死沙场,总比被雕题鞭打驱策好。”   城中剩余的男鲛们抄起武器迎出城,一字排开,远处滚滚烟尘将至,下定了决心决一死战。   雕题开路的先锋到了,看见一帮连刀把都抓不好的文弱鲛人打算以卵击石,觉得有点好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给他们撑腰的海主回来了,兀犴将军领兵凯旋之前那位龙君引下几十道天雷直劈雕题国上方,雕题勇士们都给吓了个屁滚尿流,现在回想还毛发炸立呢。   他们忙摆手:“不战、不战,我们此来是护送龙君回城的,没有别的想法。”   几位长老讶然,“龙君?我们的龙君?”   可不是吗,如果他们雕题也有龙君的话,不会落得这么悲惨的下场。   浮车渐渐近了,八条脑门上顶着金色珠铭的大鱼停下来,长老们眯觑着眼,嘴里喃喃:“真是君上吗……”走近一些,车上的人也露面了,一身瑞气,光芒万丈。长老们嗷地一嗓子飞奔过来,离得很远就匍匐在地,惯性使然蹉到龙君面前,抱着龙腿呼天抢地起来——   “君上,您终于回来了!小的们盼您,盼得茶不思饭不想,总算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您,小的们死也瞑目了。”   “君上一去百年,小的们无能,没有守住潮城,弄得民不聊生,无颜面见君上。”   “君上却越发的容止可观,望之俨然。有这样一位英明威武的海主领导,真乃潮城之大幸,南海之大大幸……”   夷波在边上听着,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些长老,训诫她的时候声色俱厉十分威严,谁知在龙君面前就是这副孙子模样。看来阿谀奉承不光是她的长项,说不定还是整个鲛族的共性。    ☆、第 15 章(拿虫)   也就是因为她这一笑,长老们注意到她了。本来就不怎么受待见的人,敢在这时候以下犯上耻笑长老,这如何姑息!   “夷波!”长老一声暴喝,吓得她蹦了三尺高,“你不在哑狱里待着,跑到这里凑热闹来了?未得赦免私逃出狱,罪加一等!你等着,回头看怎么收拾你!”   她觉得很冤枉,躲在阿螺身后说:“我没有私逃,是雕题兵闯进哑狱,把我抓到南海去的,兀犴大将军可以替我作证。”   长老们嗯了声,“兀犴大将军是谁?”   大将军从海马上下来,挺着胸,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强颜欢笑:“是本将。”   长老们啊地一声,“让雕题替你作证?你和雕题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内奸,协助雕题洗劫潮城吗?”   长老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这样大的罪责信口就捏造出来。阿螺看着夷波受冤枉,实在是不能忍,“长老们就是这么主持公道的?针对夷波要不要这么明显?雕题袭击潮城时长老们在干什么?事后有没有统计被掳走的人数?夷波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就在哑狱里关了一个多月,亏她听你们的话,不让我救她出来,否则我早就砸烂哑狱的牢门了。她被雕题劫去,九死一生,回来后还要受你们污蔑,昏聩至此,难怪把潮城管理得一团糟。我要是你们,早把脑袋埋进沙堆里了,还好意思面见龙君?真是活得旁若无人!”   阿螺这一番话,简直令长老们颜面扫地。长老们脸红脖子粗,“区区螺蛳精,竟敢插手潮城的城务,你好大胆子!”   阿螺摩拳擦掌,“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螺蛳,我是海螺!你们再说一句螺蛳看看,我刮了你们的老鳞,把你们通通腌咸鱼。”   双方剑拔弩张,夷波害怕阿螺受牵连,忙出来躬身呵腰,“阿螺和这事没关系,长老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回哑狱去,千万别驱逐我们。”   依旧不依不饶——   “一个鲛人,自甘堕落与精怪为伍,真是潮城之不幸。”   “如此大逆不道,还留着干什么?让她们走,离开哑海,发配到南溟去。”   夷波的眼泪和海水混在一起,再伤心他们也看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钝钝的痛,抽泣着说:“我真的没有私逃,不信去问阿嫚,她是看着我被抓走的。”   长老们上了年纪,固执得令人生厌,龙君终于不耐烦了,漠然道:“夷波跟我进龙绡宫,本座累了,替本座捏捏肩。”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夷波连眼泪都忘了擦,怔怔看着他。这算是替她说话了吧?龙君是海主,是一把手,只要他开口,多艰难的处境都能化解。这下长老们肯定服帖,她顿时乐不可支,急吼吼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君上……君上太好了。”   龙君看了她一眼,“你昨天还骂了本座。”   敢情记仇到现在,夷波摇尾乞怜,“小鲛瞎了眼。”   虽然龙君心里还是有点别扭,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不能娇嗔,毕竟威严要紧。便任由她挂着,大摇大摆走进了龙绡宫。   这个行宫有百余年未归了,进门乍一看居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的宝座不见了,豪华的软装潢也不见了,冷冰冰、空荡荡,倒像误入了陌生的地方。他错牙哼笑:“好啊,当本座死了,连我的身后都清理干净了。”   长老们诚惶诚恐,“龙君息怒,因为龙君长期不归,殿里空着也是空着。加上鲛女越来越少,织绡也用不上那么大的地方……臣等为君上另备了行辕,就在泉台之上,时刻恭候君上荣返。”   他不太高兴,说不必了,“就在此处,本座懒得挪动。把椅子搬来,雕题的军务要立刻分派妥当,免得滞留在潮城,再出什么差池。”   长老们忙领命,众鲛人迎回了龙君,一扫先前的阴霾,个个欢天喜地干劲十足。扯起了彩色的帐幔悬挂起来,搬出了许久没用的八宝水晶床,恭恭敬敬请龙君升座。他迈上脚踏,夷波还挂在他手臂上,他把她摘下来,搁在了一旁。   龙君毕竟是龙君,六辔在手,成竹在胸,把那些归顺的雕题照人数分成天地玄黄四支,一支镇守一方。剩下的女雕题则和潮城鲛女们待遇相同,准她们在城中安家,哺育后代。男雕题每隔半年可以回来探亲一次,只要相处甚欢,两族通婚不受限制。这样的政策很好地安抚了雕题的情绪,其实制度和雕题王在时是一样的,不过换了一片海域,更有约束更守规矩罢了。   兀犴将军的兵权依旧,他虽然怀念以前横着走的日子,但事到如今也是命,不敢有违,悻悻出去传达政令了。   长老们对龙君的通天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也有他们的担忧,“雕题终究是不开化的蛮夷,留在城中恐将来会有隐患。那些女鲛凶狠,万一和我们对抗起来,只怕我们要吃亏啊。”   龙君怒其不争,“雕题兵你们打不过,连女雕题你们都怕,本座离开的百年,你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长老们顿时苦涩涌上心头,失声痛哭道:“君上不知,这百年来我们受尽欺凌,连玳瑁路过,都敢在城头拉坨屎,可见潮城处境多么艰难。并非臣等不思进取,实在因为潮鲛性情平和,即便奋起反抗,对于雕题来说也是不值一提。如今能解救潮城于水火的只有君上,您可再也不能扔下城众们了。”   他们趴在地上嚎啕,龙君听说玳瑁拉屎,失望地撑住了前额。有这么一帮没用的手下,果真心累欲死。缓了半天他才回过气来,“都起来吧,本座不走,留下平定了海疆再说。你们也当进益些了,活着不能靠别人,得靠自己,懂不懂?”   长老们齐声应是,“只要君上在,臣等有了主心骨,靠自己没问题。君上忙了两天,且好好休息吧!”说着给夷波使眼色,“还不走?”   夷波瑟缩着,伸手在龙君肩头捏了两下,“君上命我留下侍奉的,我还没开始呢。”   长老们又瞪眼,“不识时务!”   她呜咽了下,龙君脸上浮起怒色,寒声责问长老们:“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对她的?她还小,受不得惊吓,有这么旺的火气,当初怎么不使在雕题身上?自己人嘛,要互相友爱。从今往后不许对她大呼小叫,让我听见,我可是要发火的。她虽没有生在潮城,但长在潮城,和这里土生土长的鲛人有什么区别?她有不足,应当教她,要是骂有用,你们早就被我骂成器了。”   长老们尴尬不已,同时也感到意外,龙君护短,还是头一回见识。忽然想起夷波尾上的那片龙鳞,他们竟然糊涂得忘了这份渊源。看来她说去即翼泽是为了找寻龙君,这点没有撒谎,龙君之所以回来,也许里头有她的功劳。这么想来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长老们换了个态度,诺诺道:“君上教训得是,臣等太急进了。既然君上发话,那夷波就留下好好伺候君上吧,臣等告退。”   夷波有点脸红,这个“伺候”有时候听起来还真是暧昧呢!她含羞一瞥龙君,他阖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覆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皎若芳树。长老们慢慢退后,他又启唇吩咐:“鲛族也该学学人语了,光你们几位长老精通不管用。譬如海市交易,隔一道手,难免被人坑骗。学会人语,这种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对大家都有好处。”   长老们忙道是,“君上英明,之前臣等也商议过此事,只是因为雕题长期扰攘,实在没有心思办学。现在既然天下太平了,臣等立刻准备起来,设立书院开课讲学,寻人语说得好的,请到书院做先生,君上等着臣等的好消息吧!”   龙君笑了笑,“如此甚好,加紧办,头一个要教的就是这条鱼。”他闲在地指了指身旁的夷波,“本座不想听她结结巴巴的腔调,长此以往会带坏本座的。”   长老们立刻心领神会,一叠声应了,弓腰退了出去。   夷波虽然又成了反面教材,但心里是高兴的。像他这样的大神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救,就算有时候心眼略小,也绝不影响他的整体形象。   她对龙君的感觉,有一句话可以很好地概括:越品味,越欣赏,越欣赏,越懂欣赏。龙君的魅力上天入地盖世无双,能陪在他身边她立刻觉得自己水涨船高了,别说让她垂肩,就算让她洗脚,她也在所不辞。   阿螺很懂眼色,“天不早了,我先回去收拾收拾。潮城要办书院,我的人语说得标准,可以试试应聘夫子。”临走嘲龙君努努嘴,示意她别错失良机。   可是怎么下手呢,夷波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除了偷偷爱慕,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算了,暂时还是先当个合格的爪牙吧,她全心全意为他捶背通经络,鲛人的力气小,打在身上挠痒痒似的。龙君睁开一只眼乜她,“花拳绣腿。”   她委屈地咕哝了声,努力加大力道,紧握起双拳,握得指节发白。   龙君叹了口气,一手托腮歪在榻围上,美丽的脸在水色中越发丰艳诱惑,“你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哑狱的?”   夷波想了想,很觉得惆怅。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去即翼泽,长老不高兴。”   “不高兴就把你关起来了?”   她点点头,指了指房顶,表示人在屋檐下,要是敢反抗,恐怕会被赶出潮城的。她活了两百年,怕的东西有很多,最怕的就是无家可归。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融入潮鲛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受到的待遇还是和一般鲛人不同。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因为鲛人只有三大族,既然不是雕题也不是陵鱼,那么肯定就是潮鲛啊。可惜他们都说她来历不明,对她有防备,就比如大家犯了同样的错,她受到的责备总是比别人多,没办法,排外也是每个族群的共性。   龙君咂出了点味道:“你胆小如鼠,一定是因为长期遭受打压,对不对?”   夷波绝不承认她胆小,即便是事实,也不能丢了面子。她说:“我谨慎,不是胆小。”   龙君简直要笑起来,“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鱼,人在岸上跺一跺脚,你都吓得打滚,还说自己不是胆小?”顿了顿,眼波一转道:“放心吧,以后有本座在,你就算找到靠山了。本座还要提拔你,让你风光无限呢……”   夷波诧异地抬头,他别过脸,优雅地掩口打了个呵欠,“本座困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等明日本座睡醒了,你再来龙绡宫听命。”   夷波反应慢,动作也比较慢,还没来得及答应,他抬手一扇,直接把她扇出了宫门。    ☆、第 16 章   龙君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夷波摸着后脖子,晕头转向往回走,发现沉寂了百年的城池忽然变得热闹和繁华起来。   以前害怕雕题作恶,入夜后大家都不敢出没,城垣上虽有灯笼鱼和明珠映照,也是死气沉沉一座孤城。现在龙君现身了,吃瘪了一百年的潮鲛们顿时扬眉吐气,加上被掳的鲛女们也回来了,城中人口一下子增多,死城就又活过来了。   夷波喜欢这样的氛围,轻松安全,不必再担惊受怕。她在珊瑚丛中穿行,听见鲛人们的歌声,悠扬婉转没有顾忌,潮城已经安静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恢复正常了,一切都是龙君的功劳。   她摆身往回游,远远看到阿螺在门前,举着铲子铲门框上附着的细小贝类。见她回来了,招呼她进门吃东西,鲛人和螺的食谱很简单,海里的鱼虾都可以用来果腹。她们不像人那么麻烦,需要烹煮,她们生吞,啊呜一口就解决了。阿螺说:“过段时间咱们上岸,在海边建个屋子吧!等有了锅灶,我给你做饭吃。你吃过人的粮食吗?苞谷,还有粟米,吃了齿颊留香,比生鱼强多了。”   夷波想起在登褒府上喝的茶,琥珀色的茶水,抿一口又苦又涩,实在搞不懂陆上人的口味。不过阿螺说要建个屋子,这个主意真不错。龙君送她的那双腿不是一次性的,只要跳上陆地就会显现。等住到了陆上,她的路也会走得越来越好,到时候就可以像人一样到处逛了。   她伏在草垛里高兴不已,“什么时候?”   阿螺说随便,“只要你有空,明天就可以去。”   她点点头,鱼尾摇摆得更欢畅了。阿螺不知劝了她多少遍,高兴不要摇尾巴,又不是陆上的狗,只有狗才这样,她也不听。认识了她一百多年,她一直是这个脾气,胆子小,但乐观开朗,在她眼里受排挤也好,甚至被关进哑狱也好,只要熬过去,就没有什么能够令她绝望。   两个人挤在一个草垛子里,阿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时间到了吧,怎么还是老样子?”   夷波自己也很失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和别的鲛人不同吗?她希望自己快点起变化,好让龙君多关注她两眼,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想真失望。   “我可能要三百岁。”光是设想一下她就哭了,简直是个噩梦。   阿螺说不会,“除非你是特殊品种。不过有得有失,成年得晚,相对的寿命也长,比别人晚一百年,说不定你能活两千岁。”   如果是这么换算,似乎也还合算。她吸了吸鼻子,“龙君呢?”   “龙的寿命可说不准,相传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化为角龙,千年化为应龙,你算算,龙君这么深的道行,说不定就是条应龙呢!还有更厉害的,你知道上古的烛龙吗?活了有上万岁,据说归隐了,整天除了吃就是睡。”   阿螺这么说,夷波又想起了寒川的那条苍龙,它有很大的角,起码是条角龙了。至于龙君的真身什么样,她没有见过,不好下定论。照她的意思是最好两个人寿命差不多,龙能活那么久,鲛人可活不到那么久,如果不能同死,终究不圆满。   “反正你好好巴结他就是了,我看龙君已经成年很久了,他一直没有夫人,说明是个洁身自好的龙。只要你赢得他的欢心,让他再等上三五十年的,不是难事。”阿螺卷起袖子胡乱给她擦了擦脸,“有点出息吧,别整天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   夷波想起他说的要提拔她,让她风光无限,心里一时又高兴起来。什么时候成年谁也说不准,总之她心里有数,打定主意做女鲛,时候一到就向龙君自荐。   她扭了扭身子躺平,“明天去看阿嫚。”   阿螺问:“阿嫚是谁?”   夷波往哑狱方向比了比,当初要不是雕题兵嫌她丑,现在她们应该在一起。她说:“一个鳗女。”   阿螺啊了声:“鳗女和我们不同,她会吃人的,你小心点。”   夷波讶然看她,“为什么?”   阿螺说没有为什么,“每种精怪修行的方法不一样,鳗鱼修成人形的很少,他们半人半鳗,要化成人,就得吃人。”   夷波想了想,忽然觉得很可怕,“吃什么像什么?”   阿螺两臂枕在脑后嗯了声,“鳗鱼就像赖皮蛇一样,是海里最没有灵识的族类。他们有个皮囊,往里面填什么,显出来的形就是什么样。如果她吃的是老头,那她只能变成老头;如果是个姑娘,那她就是个姑娘。”   夷波抖抖索索想,阿嫚有女人的外貌,男人的声线,那么被她吃掉的恐怕得有两个人了吧!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看来她入狱的原因就是吃人,亏她还和她走得很近,听她忽悠算命。好在她没有动心思吃她,否则一眨眼,说不定鳗鱼就变成鲛人了。   阿螺看她被吓白了脸,顿时觉得可笑,“还要去见她吗?”   她忙摆手,“不了,好怕。”   怕就好,要是好赖不分才糟心。毕竟有个嘴馋又嗜血的朋友不是好事,她心满意足的时候可能是无害的,一旦起了渴望和贪念,谁知道会不会把交情都抛到脑后。   所以还是老朋友靠得住,两个人并肩躺着,窗外的星光在哑海上空洒下温柔的光,夜深了,这片海域也逐渐安静下来。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已近晌午了。阳光穿过草垛照在脸上,夷波掀起一线眼皮,海水里有细小的气泡和微光,这样祥和的氛围阔别了很久,脑子里总有一段记忆,感到似曾相识,仿佛前生经历过一样。她重新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身旁的阿螺恢复了原形,静静蜷在她的螺壳里,没有动静。夷波起身游出草垛,不知龙君起没起床,到屋顶上眺望龙绡宫,外面有鲛卒戍守,宫门依旧紧闭。转身看,长老们已经带领鲛人们开始忙碌,书院下决心要办,很快就能筹备妥当。潮鲛盖屋子的手段很高明,城外堆着很久以前从柜山上运回来的玉石,在珊瑚礁上建起个书院并不麻烦。   长老指派人往里面运送简牍,夷波游过去表示愿意帮忙,长老看了她一眼,“不敢劳驾你,免得惹君上生气。”   夷波讪讪的,“君上是可怜我。”   石耳长老说当然,“不然你以为什么?我和另外两位长老商议过,既然龙君愿意庇佑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报答他。另外……你既然在潮城,也算城中一员,虽然不成气候,但依旧能为潮城办事,只看你愿不愿意。”   夷波仔细想了想,“除了死、挨打、禁足、饿肚子,我可以为潮城做任何事。”   长老的嘴角抽了下,这么多的前提条件,剩下能办的事也不多了。不过不要紧,让她效力的恰巧不在这个范畴内。石耳长老说:“很简单,利用你的弱势让龙君割舍不下,别再让他离开潮城。我们这些潮鲛,能够依赖的只有他。现在雕题已经迁到哑海来了,这些蛮夷是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维持海疆和平,用得不好会伤了自己的。他们谁也不怕,唯独怕龙君,龙君在则南海以南风平浪静。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留住龙君,不管用什么方法。”   啊,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难道要动用她的美色吗?   夷波扭捏不已,绞着手指头说:“恐怕我会有负长老所托,您看我不够聪明……”   长老安抚她,“龙君就喜欢看上去笨兮兮的,可以衬托他的聪明睿智。”   “我不够美貌……”   “也还可以啦,至少该有的都有了,眼睛鼻子一样都不缺。”   “我还没成年,曲线也不够妖娆。”   这下长老忍不住要鄙夷了,“你别想太多,就算成年了你也是鲛人,只适合当龙君的仆婢。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伺候龙君,让他老人家身心舒爽就行了。”   夷波眨了眨眼,显得很怅惘。果然连长老们也不看好龙鲛恋,在他们眼里鲛人只配当奴仆,不可能有别的出息。她迟疑了下,试探道:“长老们欲留住龙君,就没有想过其他方法?譬如让龙君有归属感什么的?”   长老捏着手里的尺子向龙绡宫方向指了指,“我们打算扩建宫殿,力求让君上住得舒适。配备两班鲛仆,每班四十六人,十二个时辰日夜照顾君上的饮食起居。君上的行头要做到最华丽最好看,挑选鲛绡织造好手和首饰镶嵌的能工巧匠,为君上特制御用冠服,让君上每天都华丽丽,金灿灿。”   所以光解决住房和服装这些硬件,对个人的感情需求没有任何想法吗?夷波点着手指说:“我觉得留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留住心。长老何不为龙君寻觅一位夫人,只要龙君的心在潮城,以后就算走得再远也还是会回来的。”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当然这个人务必精挑细选,首先要一心向着潮城,对潮城忠心耿耿,而且要单纯懂事听长老们的话……”说到最后好害羞,越说越像自己,简直已经把人选暗示明白了。   石耳长老不负所望,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言之有理,龙君孑然一身这么多年,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你说得对,留住人莫如留住心,只要君上娶妻生子,家在潮城,就再也离不开潮城了。”   夷波使劲点头,每一下都充满了快乐。仿佛已经看到龙绡宫张灯结彩迎接自己的样子,她平时虽然大智若愚了点,紧要关头可是很聪明的。不管怎么样,先挣个名分是正经,通常大老婆的权力比小老婆大,万一自己不小心无能了,最后也不至于被剥皮点灯……看看多么朴实的愿望,她的要求还真是低得令人发指呢!    ☆、第 17 章   长老言必行,行必果,觉得她的提议不错,决定和另外几位长老复议。   “你也别在外面游荡了,龙君不是点名要你伺候吗,看时候差不多该起身了,你去吧,别辜负了长老们的重托。”   夷波应了个是,觍脸道:“这事宜早不宜迟,长老们可要抓紧时间啊。”   石耳长老说知道,“为龙君选妃是大事,必须好好斟酌筹备。过会儿我们会去求见龙君,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只要他首肯,这件事就可以张罗起来了。”   夷波说好,笑得眉眼弯弯,无论如何,有机会就有希望。龙君是心无旁骛的人,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没办法,只有她主动一些了,为长老们献计献策,长老再上龙君面前谏言,这么一来不光能完成她的心愿,也称得上曲线救国,简直堪称完美。   她高高兴兴游向龙绡宫,到宫门前问戍守的鲛卒,“里面有没有动静?”   鲛卒摇了摇头,“从昨晚到现在,龙君没有发过半句话。”   这就难办了,她在门前犹豫徘徊,不知该不该进去。再一想,这么久没有消息,不会人又不知所踪了吧!这还得了,到嘴的肥肉,不能让他跑了。她捏住门上铜环,当当敲了几下,憋着嗓子柔声道:“给龙君请安。”   里面没有声音,只有海上洋流卷过,发出汩汩的声响。   她心里有点急,力气用得稍大些,“小鲛伺候君上。”   还是毫无反应,这下大事不妙了,夷波心急如焚,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因为视野狭窄,只看见水晶帘后飘拂的一面雪白的纱幔,实在看不清内殿光景。她呜咽了下,抽抽搭搭自言自语:“好歹是一海之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不是答应做我的靠山,让我风光无限的吗,结果就这么走了……走了……”说到伤心处有了被遗弃的失落感,仰起脖子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命好苦,谁都不要我。讨厌出尔反尔,讨厌不告而别!”   她唧唧歪歪的哭声引起了鲛卒的恐慌,“龙君走了?真的吗?”   应该是吧,世上哪有睡到未时还不起床的当权者?人间勤政的皇帝一般卯时就开始办公了,龙君作为海中霸王,难道没有半点觉悟吗?   她含泪点点头,“我想是的。”   鲛卒们炸了锅,雕题刚刚被收服,人心还在思变,一旦知道龙君又离开了,那潮城岂不是要陷入空前的灾难?宿卫长在台阶下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火速回禀长老,请长老定夺。还有不许走漏消息,暂时秘不发丧。”   他刚说完,龙绡宫的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里面传出含着隐怒的声音:“是秘而不宣,不是秘不发丧。你们这些鲛族真是叫本座心累,连话都说不利索,本座如何放心把潮城交由你们自己打理?”   夷波听见他说话,顿时喜出望外,结结巴巴说:“潮鲛离……离不开君上,君上别走。”   里面的人一声叹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谁能保谁一辈子……阿鲛进来。”   夷波嗳了声,欢天喜地进门,直冲内殿,“君上……君上我来了。”   生活在水里很方便,洗漱都免了,如果龙君还没起床,伺候他穿衣就可以。夷波绕过屏风,脑子里构建出一个非常旖旎和魅惑的画面——龙君躺在榻上一手支头,锦被之下香肩半露,长长的头发在身旁蜿蜒,一直垂坠到地上。轻飘飘瞥她,弱眼横波,令人心颤……   她傻笑着擦擦嘴角的口水,搓着两手弓着腰,“君上……”   可是眼前的场景让她大吃一惊,一条龙平瘫在床上,被子太短只盖住中间一截,盖不住首尾。比鱼鳍更华丽的龙尾扇面一样随波开合着,四个爪子向四个方向伸展成大字型,额上顶珠璀璨,口唇却大张着,尖利的牙齿暴露在外,一群鮣鱼在它齿间忙碌,为他清理口腔。   夷波吓得咕地一声,跌坐在地上。她以为龙君爱美,不会轻易暴露原形,谁知道这才几次,就被她撞上了。   他见她呆若木鸡,不以为然,“怎么?本座的真身不够清秀高雅,没有充满内在力量?”   虽然她见过神珍上的苍龙,但龙这种神物毕竟高高在上不可攀附,乍一看还是忍不住胆战。她颤巍巍说不,“可是君上怎么……”   鮣鱼的工作做完了,齐齐鞠躬告退。他咂了咂嘴,“你不懂,时刻变幻很累人。本座神通广大是不假,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让你看见真身是没把你当外人,你应该感到荣幸。”   话虽如此,夷波仍旧惊恐。她两手撑着身子往后挪动,“小鲛……三生有幸。”   他转过头,龙脸上看不出喜怒,“要不是你到处宣扬本座离开的虚假消息,本座也不会在洗漱的时候让你进来。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不上本座吗?本座可是龙,象征着威严英武、聪明智慧、宝贵吉祥、神圣长寿。东汉的学者这样形容本座: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长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你到底能不能体会本座的不可多得?”   夷波心里抖了一下,他的脾气和苍龙太像了,作为龙,简直骄傲到无以复加。可是他们的外形似乎又不太像,苍龙是青色的鳞鬣,龙君是略略发白的金色。这么说来,大概龙的性格都是这样的。她仔细看了他两眼,他很神气地抖了抖龙鳞,哗啦啦一阵脆响。说实话以水族的眼光来看,他的鳞真是好看。夷波心里又生柔软,低头审视自己的鱼尾,翠色之间有一点辉煌,她没有理由害怕他,因为他们之间有渊源。   她爬起来,调整表情行礼,“不管君上怎么样,小鲛就是仰慕君上。”   自从她努力学人语之后,水平突飞猛进,可以很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龙君听到她的话,显得十分满意,“本座知道,四海之内没有人不仰慕本座,谁叫本座长得好看。”他婉转而起,献宝似的在她面前盘旋,“本座还有更厉害的东西让你看,睁大眼睛瞧好了。”   夷波猛力点头,握紧了双手。   他得意地咧了咧嘴,说:“看!”猛地霞光万丈,前爪上方生出双翅,白洁如鸟翼,轻轻扇动一下,殿里摆设都摇晃作响。   夷波啊啊尖叫:“应……应龙!”   他竖起一根脚趾挡在吻前,“不要声张,本座是很低调的。”   可是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龙君已经修成了应龙,她还是个不男不女的傻鲛,于是愈发自惭形秽:“小鲛再也不敢仰慕君上了。”   龙君不解:“为什么?本座准许你仰慕我。”   夷波吸了吸鼻子,“小鲛轻如猴毛。”   龙君扶额,“是鸿毛。”   反正不管什么毛,都难掩她的自卑。她哽咽了下,“君上好大的神。”   龙君哈哈一笑,“本座不否认有点大,但是本座平易近人,不会摆大神的谱。”他盘踞在榻上,龙爪笃笃叩击榻板,叮嘱她,“为了保持本座的神秘感,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要守口如瓶,不许泄露本座是应龙的秘密,记住了吗?”   夷波不太明白,既然这是个秘密,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她吮唇说:“小鲛记住了,可是君上不该现形。”   他撩了下龙髯:“这么高兴的事,应该找人分享。你是本座的仆役,本座信得过你。如果有人逼问你,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无可奉告。”   “对!”龙君对她大加赞赏,“一个合格的仆役就是要管住自己的嘴,要是口风不紧,本座就吃掉你,知道利害了吗?”   她点头不迭,“知道知道。”   他佯佯伸展四肢,“那就好。有人往这里来了,你先出去候着,本座换了衣服就来。”   夷波道是,摆身游到前殿,在宝座旁叉腰直立,颇有鹰犬之风。   长老们入殿求见,座上无人,芳棣长老问夷波:“君上还没起床?”   夷波谨记龙君教诲,“无可奉告。”   芳棣长老被回了个倒噎气,他的脾气是四大长老里最好的,因此不过嘀咕了下:“这孩子!”   其余几位长老则不悦:“尊卑不分,你就是这样和长老说话的?”   她突然想起他们此来也许就是为了提议龙君娶亲,自己表现不好,岂不自讨苦吃?于是讪笑道:“刚才听龙君指点,一时没转过弯来,长老息怒。龙君命我在这里等候长老们,他换了衣裳即召见长老们。”   四位长老不再说话,掖着两手静待,终于龙君现身了,已经变回人形,穿白衣戴玉冠,不污不垢,不着浮华。在宝座里坐下,一手支着下颌问:“何事求见本座?”   长老们行礼如仪,石耳长老道:“遵照君上的指示,城众们彻夜未眠,已经将书院筹建妥当了,特来请君上赐名。”   龙君哦了声,“这么快?”   非鱼长老拱手,“此乃造福鲛族的仁政,臣等不敢懈怠。纵观潮城上下,没有人比君上更渊博了,唯有君上赐名,方能彰显我主德通神明。”   这话龙君爱听,他想了想,“既然是专为鲛人设立的书院,那就叫潜鳞书院吧!潜鳞者,鱼也。潜鳞在渊,归雁载轩,雅而不俗,何如?”   长老们立刻拍手赞同:“君上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臣等来前想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结果君上一语道破,实在令臣等佩服。”   龙君优雅一笑,对他们的恭维习以为常。   点苍长老顺势道:“人间有上庠【古代大学】,都以朝中官员或诸王为祭酒,眼下南海以南没有合适的人选,君上能者多劳,把祭酒也任了吧!”   龙君摆手推让:“本座是自在闲人,肩上胆子越轻越好。长老们的学问也不错,不难胜任。”   请龙君出马,当然有他们的算盘,这一桩桩一项项密密勾缠,像个网子一样,套住了就难以挣脱。大家开始游说,君上是不二人选,只有在君上的光辉领导下,潮城才能繁荣发展。龙君见实在难以推脱,只得应下了。   夷波在一旁侍立,偷偷看一眼龙君,现在的他和先前真是天壤之别。她的眼光比较庸俗,还是觉得人形更好看……   “君上……”点苍长老又笑了笑,“臣等还有一件大事,想听听君上的意思。”   夷波心头一阵乱,暗道终于切入正题了!   龙君靠着椅背盘弄他的把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长老们交换一下眼色,趋身道:“臣等忠心事主,君上归隐百年,臣等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现在君上回来了,转眼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臣等有个提议,欲为君上选妃。君上是旷古奇才,及早开枝散叶,不单关乎君上终身幸福,也是安稳社稷,平定南海的善举,君上以为如何?”    ☆、第 18 章   龙君凝眉沉默,过了会儿方道:“有人选了吗?”   点苍长老说有,弓着身子把手里一卷画轴敬献上去,笑道:“玄姬夫人是海族美艳第一人,肤白貌美气质佳,作配君上最合适。”   夷波傻了眼,说好的对潮城忠心耿耿呢?玄姬夫人是玄龟后代,和潮城鲛人八竿子打不着,如果龙君要离开,她只要随龙君同走就是了,有什么理由替他们挽留龙君?长老们推举她,可真是大大的失策。而且玄龟虽然是上古神兽,到底属龟类。她想起阿螺上次说霸下的生母,现在长老们提议玄姬夫人,难道真的要让龙君配王八吗?   简直是从古至今骇人听闻第一惨案,这些长老大概是疯了!   龙君呢?现在只有寄希望于龙君,她眼巴巴看着他,好在他似乎并不太热情,往画上打量了一眼,“玄姬夫人?就是蝉联南海夫人桂冠的那只龟?”   长老们噎了一下,“说出人家的原形似乎不太礼貌……”   龙君斜了他们一眼,“本座说错了吗?她不是龟是什么?”顿了顿又道:“你们这些水族的眼光不好,本座主持过几届斗美,见过那位夫人几次,肤白貌美气质佳……其实不过齐头整脸些罢了。好花也许绿叶配嘛,她和真正的美人相比不见得多出挑,和那些修为不足,人头章身的海族比,当然不负盛名了。”他卷起卷轴往边上一放,转头瞥夷波,“说她美,能比这小鲛更美?”   夷波忽然被点名,心头骤跳起来。啊啊啊,龙君是拿她和南海夫人比吗?这么说来在他眼里,她是可以和玄姬夫人一较高下的了?   她顿时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含羞看了龙君一眼,扭捏地绞起了衣带。   长老们却有他们的道理,“区区小鲛,怎能和夫人相提并论!况且夷波还没成年,性别尚且不明,龙君不用看咱们的面子抬举他。”   夷波很觉得不满,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些长老挂钩了?平时恨不得排挤死她,现在又换种方法打压她,实在气人!   不过她也不敢反驳,支支吾吾说:“我已经打定主意做女鲛了,成年……只是时间问题。”   非鱼长老虎了脸,“那你到底几时能成年?等成年后再说不迟。”   她委屈地瘪了嘴,“夷波……夷波觉得……玄姬夫人好虽好,和龙君还是……齐大非偶。”   苍耳长老嘶地吸了口气,“你是来拆台的吗?学了几个成语就乱用,给我仔细些!”恫吓了一番顺利堵住了她的嘴,复换了个笑脸劝说龙君,“君上是知道的,玄姬夫人出身不凡,居于南海,却并不属于南海。有朝一日北海大神退位,玄姬夫人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君上若是迎娶玄姬夫人,两海联姻,到时候势力大大扩张,连上头都不敢小觑您啊!”   夷波这才知道那位玄姬夫人是客居,原来和北方玄武还沾亲带故,难怪这些长老会提名她。这下完了,这个对手太强劲,出身好颜值高,有当大老婆的潜力。自己一届来路不明的小鲛,拿什么和人家竞争?这么一想心灰意冷,什么叫不自量力?说的就是她!   龙君听长老们分析了半天,摸了摸下巴道:“你们看本座,是不是长了一张吃软饭的脸?”   “不不不……”长老们忙摆手,“臣等万万不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臣等是为君上和南海的长远利益考虑。虽说君上神通广大,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但人界有个词叫如虎添翼。君上若娶了玄姬夫人,以玄姬夫人的娘家势力,君上起码少奋斗一千年,您算算,这可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您真的不心动吗?君上不在的这段时间,臣等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东海的冥苍君曾经托奎木狼做媒,向玄姬夫人提亲。一旦东海与北海结亲,将来谁还在冥苍君的眼里?幸亏玄姬夫人嫌冥苍君丑,没有答应,臣等想,玄姬夫人眼界颇高,也不是人人能让她松口的。这个这个……臣等以为,以君上的堂堂好相貌,玄姬夫人定然没有理由拒绝的……吧!”   最后那个吧字居然有点激将法的意思,长老们毕竟追随了龙君六七百年,对他的脾气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未必看得上玄姬,但是只要这件事存在挑战性,那么就会勾起他的兴趣。   果然,龙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座倒要看看能不能入夫人的眼,至于到底娶不娶,还得看本座心情。”他哈哈一笑,“这样吧,本座做东,以书院落成为由,请四海海主和排得上号的人物来南海赴宴,正好探一探玄姬夫人的口气,长老们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好,妙,君果如其母之聪慧①!”   龙君的额角蹦了一蹦,一手压住了说:“好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就散了吧,本座该吃早饭了。”   长老们的目的达成了,别无所求,笑逐颜开地说不打搅君上,退出去筹备接下来的宴席去了。   龙君伸了个懒腰道:“为什么本座不愿意回哑海,就是因为这个。这些长老太聒噪了,吵得人不太平。”   夷波有点难过,呐呐道:“长老为君上好。”   他想了想,“倒也是。”不经意看了她一眼,“你不高兴吗?”   夷波忙摇头,堆出一个笑脸来,“我高兴。”   他皱眉,“为什么高兴?”   难道他看不出她在强颜欢笑吗?唉,只怪自己还未成年,龙君面前不想太丢脸,唯有搪塞着:“君上娶亲,小鲛高兴啊。”   他站在那里不置可否,一缕长发被水波推到了胸前,他两指捻花似的夹起来,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就像玉石雕出来的一样。   夷波把手背到身后,她的指缝间有蹼膜,是为了划水更有力。看看,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有差距,还是好好当她的狗腿子吧!   鲛仆用巨大的扇贝壳当托盘,送了一盘海瓜子进来,龙君偏爱这种小食,用薄薄的刀刃轻轻一劈,就能吃到里面的嫩肉。也许吃不饱,但越吃越香,可以消磨时间。   他坐在宝座上,叠着两条长腿舒展一下筋骨,把托盘和匕首一块儿递给了夷波。夷波知道该干什么,将海瓜子的壳一个一个撬开,再敬献上去。他起先还接,后来又把玄姬夫人的画像打开,就变得一心两用起来,就着她的手嘬,偶尔会舔到她的手指。   可真是亲密无间啊,柔软的唇舌覆在她指尖,抿一下她的心里就蹦一下。夷波晕陶陶乐不可支,龙君却毫无想法,把画像现给她看,“你说这玄姬夫人当真漂亮吗?”   夷波仔细看了两眼,情敌,好看也变得不好看了。她不哼不哈应了句:“一般般。”   龙君也赞同,把画轴卷了起来,转头问她:“上次在雕题国,你说你有意中人了,是谁?”   她腾地烧红了脸,“我胡说,不是真的。”终究没有勇气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在他眼里她是不男不女的人妖,如果太放肆了,也许被他一掌劈进泥沙里也不一定。她挺了挺胸,“等我长大,变得好看,我再告诉君上。”   他也没往心里去,嗯了声,随口道:“你现在也挺好看的。”   夷波一惊,瞠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龙君正面夸她好看啦,这就表示她还有希望。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好看……”   “可惜瘦了点,鱼要长膘,鱼膏越大越有价值。”   她起先豪情万丈,打算感谢龙君知遇之恩,谁知他说到鱼膏,立刻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他还是把她当鱼看,大黄鱼的鱼膏很滋补,市价也高,所以他觉得她应该胖点才符合海族的审美。   夷波努力不让嘴角耷拉,把匕首塞进了他手里,请他自己劈海瓜子。她得静静,平复心口碗大的伤疤,“小鲛学人语,报名去。”   她闷着头往宫门游,龙君嗳了声,“你的工作不就是伺候本座吗,怎么说走就走?”   无偿的公职人员,其实用不着那么恪尽职守吧!她说:“我不赚钱。”   龙君站了起来,“你要学人语,本座可以教你啊,十二个时辰贴身辅导,谁能有这个待遇……”话还没说完她一摆尾巴,消失在宫门外了。   回到家,垂头丧气就地躺倒,觉得浑身乏力,不想控制身体,随波浮了上去。阿螺进门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她贴在房顶一动不动,撑腰叫了一声:“你在修房子?”   她没说话,像条死鱼。   阿螺知道她必定又受重创了,暗恋一个人就得有强大的心脏,像她这种自控能力差,行为刻板,脑子又不够聪明的,根本就不适合这项伟大的事业。她叹了口气游上去,把她拽下来,“又怎么了?挨骂了?”   她摇摇头,“龙君娶亲,玄姬夫人。”   阿螺很意外,“真要娶王八啊?”   夷波咧了嘴,欲哭无泪。   阿螺只有劝她,“算了,既然没缘分,咱们再找个更好的,不要着急。”   夷波十分没出息,“当小老婆呢?”   阿螺直摇头,“很美的人很善妒,美女都这样。玄姬来头不小,你打不过她骂不过她,到时候把你肠子掏出来,尸首扔到岸上让人割肉,那你就完啦。”   她打了个寒颤,把爱慕了那么久的龙君拱手让人,实在心有不甘。可既然不是人家的对手,那也只好作罢。   她游出门,天快黑了,坐在珊瑚顶上看月亮,有点怀念以前的日子。阿螺过来陪她,隔着水总觉得月色迷迷滂滂,像起了雾似的。商量了下,浮上去,粼粼的水面上并肩东望,月亮的外围起了一圈琥珀色的红晕,那是月珥,明天可能要起风了。   阿螺转头看她,濡湿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她的眼睛在月华下澄澈明亮。阿螺说:“别伤心。”   夷波对她笑了笑,她伤心起来至多一炷香,现在看到美丽的月色,早就把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眼角有细碎的飞絮飘落,落在水面上倏忽不见。仰头望,惊奇地发现下雪了!南海以南很少下雪,夷波最喜欢这种天气,高兴得想唱歌,又怕惊扰了这浩大的宁静,于是一动不动,让雪沫子落在她的头上、睫毛上。   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鲛人浮游,大家都出来看雪,海面上一时变得热闹了。遥远的夜空忽然金光一闪,然后彩色光球接连不断地迸裂绽放,照亮了半边天幕。阿螺说今天是陆上合家团圆的日子,过年了。    ☆、第 19 章   书院赶在新年伊始开张了,本来龙君只想担任荣誉祭酒,但城众纷纷表示君上德高望重,是镇院之宝,如果潜鳞书院名声够大,将来还可以斥资扩建,成为哑海、南海,甚至连同南溟在内的南海以南最高等的学府。   夫子为人师表,人品必须贵重,不是单单人语说得流利就能担任的。阿螺见工失败了,长老们觉得她的人品很有问题,只能勉强录取她做旁听生。她很失落,坐在沙地上画圈圈,愤然道:“那些长老真会公报私仇,我这么纯真善良的螺,居然被嫌弃了!”长长叹了口气,“我原本想赚点钱的,听说书院先生的薪金很高,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才对得起我这几百年的修行。”   夷波不明白她要钱干什么使,虽然她穷了点,但自己从来没有因此看轻她。阿螺是她人生的向导,很多道理都是她教会她的。就算有时候三观歪了点,那又怎么样?比起面上道貌岸然,实质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强多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有钱,你要多少?”实在不行下个月又有海市了,再去一趟就是了。   夷波黯然看了她一眼,“你有钱是你的,我却两袖清风,身无分文。我还不如一只蚌,蚌会生珠,我什么都不会。”   这是体质问题,强求不得。再说蚌珠对于河蚌本身来说不是好事,那是病灶啊,有什么可羡慕的!   夷波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事业受挫确实伤心。她想了想,看见一条带鱼扭身游过去,伸手一抓递给她,然后进屋扯出了之前织成的鲛绡往她身上比了比,看看,有吃有穿,要钱干什么?   阿螺把带鱼放了,吓破胆的带鱼一路抽着筋逃远了,她惆怅地托腮喃喃:“钱对海族来说的确不重要,但可以证明你的存在价值。就像人一样,赚得越多越有面子,穿金戴银,身份的象征。”   其实她就是想要一份工作,那么除了在书院教书,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夷波说:“一起当龙君的爪牙吧。”反正在即翼泽的时候他答应收下她们的,只不过龙君到现在也没有要支付俸禄的打算,她们不主动提,他永远丧失觉悟。   她们找到龙君,委婉地表达了她们的想法,龙君正在修指甲,垂眼道:“谈钱多伤感情啊,显得你们唯利是图似的。以我们彼此的交情,给你们钱,简直就是在羞辱你们,本座实不忍心。”   阿螺说没关系,“君上请狠狠的羞辱我们吧,我们顶得住。”夷波在一旁大力点头附和。   龙君看了眼那两张充满希冀的脸,搁下小矬子拍了拍膝盖,“说实话,本座手下千千万,其实缺你们两个也无甚影响。不过看在即翼泽曾经同过进退的份上,答应你们的要求。”他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每月两片金叶子作为酬劳,多的没有,你们自己考虑一下,要是愿意就成交,不愿意,那就好走不送了。”   两片金叶子,夷波织两天鲛绡就能赚到,这位龙君还真是抠门得够可以。阿螺有点犹豫,问夷波,“你说呢?”   夷波觉得工作机会很重要,钱是小问题,时间久了,也许龙君良心发现给她们加薪也不一定。她说好,“两片就两片。”后来私底下和阿螺讨论,龙君大概也很穷,他失踪那么久,南海的经济早就不抓了,一时半刻付不起底下人的月俸,也不稀奇。   阿螺又提了另一个要求,“两片金叶子少了点,但是夷波觉得可行,小的也不反对。不过君上能不能不要和别人提起咱们的薪俸,也免得咱们遭水族耻笑。”   龙君痛痛快快地说没问题,“就算要提起,也会说你们是本座花了十片金叶子的高价请来的,保证让你们挣足面子。”说罢莞尔,真是风情万种,一笑千金。   她们就这么被糊弄住了,开始负责和龙君有关的一切事物,包括起居饮食和书院活动。龙君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夷波人语不好,他授课的时候会带着她,让她坐在底下听讲。阿螺没有这个需要,长老们破格赏赐的旁听生席位她也用不上,这个时候她一般很闲,就在书院里到处溜达。正巧碰上石耳长老和芳棣长老说话,说南海的请帖都发出去了,四海之内一个未婚的竞争者都没有邀请。龙君选妃,最重要的嘉宾是玄姬夫人,当然做得不能太明显,毕竟这次是为探玄姬夫人的意思,因此一些有德望的散仙也在受邀的行列。另外还有一部分小有艳名的女郎参加,人间帝王还讲究一后四妃呢,龙君是南海之主,选上十个八个扩充后宫,有何不可!   阿螺忍不住,到底还是插了一句,“玄姬夫人又不是潮城的人,怎么保证她向着潮城?万一龙君娶了她,她把龙君带到南海安家,那长老们的心可算白费了。”   她这么一说,令长老们不太高兴,“小小螺精,懂个肾!我们只为君上的终身幸福考虑,只要海主留在领海,不管在南海还是在哑海,都不重要。”   “是吗?”阿螺哼笑了一声,“这么说来长老们可太不尽责了,须知只要留住龙君,就没有任何海族敢对鲛人不敬。哑海鲛人没有能力自保,龙君不在,长老们能护佑城众安全吗?还不如培养一个自己人,把她推上后位,用不着考虑别人,夷波就很合适。”   长老们眈眈看着她道:“夷波还没成年,怎么就觉得他合适?”   阿螺简直唾弃长老们的死脑筋,“连雕题将军都知道玩养成,你们这些自诩为聪明的鲛人长老却不懂,可悲!”   说到底要想改变长老们的想法不太可能,况且连请柬都发出去了,也不能中途取消宴席。怎么办呢,万一龙君和玄姬夫人两情相悦了,夷波这一百年的暗恋就打水漂了。她不认为以夷波的智商,能和玄姬夫人打成平手,所以得想办法破坏,自己不便出面,找个帮手吧!她想起了哑狱里的那个鳗女,和夷波有点小交情,又是心狠手辣的主,要是能吞了玄姬夫人,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于是心动立刻行动,上哑狱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谁也不愿意久待的。她游到牢门上向里面探望,“阿嫚,阿嫚!”   没多会儿一个懒洋洋的身影飘了过来,“谁找我?”   阿螺打眼一看,她脸上两排腮真是长得有性格,应该很苦恼吧,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这个模样的。   她问她认不认识夷波,阿嫚说认识,抖了抖身上的衣裳,“这是她给我织的,可惜她被雕题抓走了。”   阿螺把外面的局势都告诉她,把自己此来的目的也告诉她,说想请她帮忙。   阿嫚显得兴趣缺缺,“我不插手这种事,自从被关进哑狱后我就决定改邪归正了,虽然是为了帮夷波,可得冒风险,万一死了怎么办?不去不去。”   说不动她,阿螺不甘,“你可想明白,玄姬夫人的真身是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啊,大补的!你脸上那两排腮不想去掉吗?你吃一百个人也不及吃一个玄姬夫人来得有用。她可是南海夫人,只要迈出一步,就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你真的不心动?”      阿嫚被触到软肋,捧住了脸说:“你太坏了,怎么能这样引诱善良的我!”   阿螺抹了一把汗,善良也不会被关进这里了,一个吃人妖怪,比麻袋还能装!   这厢达成共识,那厢夷波还不知情,她坐在底下听上首的龙君念什么“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感觉就像在听天书。有这样一位夫子实在是学生之不幸,光顾着觊觎他的美色了,哪里还有心思念书!   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他是水之精魂,举手投足都令她神往。爱情果然是盲目的,自从他赠她龙鳞那天起,她就已经决定今生只爱他一个了。不管他多矫情,多小气,都不能掩盖他的光芒。尤其现在,有书卷气的男人更惹人喜爱,那么博学那么有型,只有瞎子才不为他倾倒。   她痴迷地仰望他,耳边仙乐飘飘。他从她身旁踱过,柔软的衣襟拂上她的手背,恍如清风拂面。她心头小鹿乱撞,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调整一下坐姿打算集中精神,可是没消多久又故态复萌,啧啧赞叹着,惊为天人啊惊为天人。   龙君在上首,底下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条鱼的表情他已经忍受得够久了,虽然他帅到令人过目不忘,可现在终究是在课堂上,满脸花痴样,还怎么让他愉快地教学?   他看了她一眼,“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她眨了眨大眼睛,里面茫茫然一片,可见根本不明白。   开始走神,托着下巴半张着嘴,回忆之前的几次相见,每一次留下的满满都是惊艳。   有时自己也感到害羞,身体没长大,心理却那么成熟,要是被龙君知道,一定会嘲笑她。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他会得意洋洋自夸一番,称赞她眼光独到呢!   正满脑子旖旎,只见他托着简牍的手指一弹,精准把指尖捏着的东西投进了她嘴里,她的脑子跟不上嘴,咕地一声就咽了下去。是什么?她惊恐坐直了身子,他没有理会她,慢悠悠把课业都讲完,才让学生都散去。   夷波游过去,小心翼翼叫了声龙君,“吃了什么?”   他把书都整理起来,漫不经心道:“春药。”   春药?就是吃了会欲火焚身的药?夷波啊啊尖叫起来,听说中了这种毒必须交配才能解,她连性别都没有,岂不是死定了吗?   她痛哭不已,“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偷看本座。”龙君撩了下头发,“可见你思春了,本座帮你一把,说不定吃了春药就能成年了。”   夷波面红耳赤,暗暗腹诽,难道仰慕你也有错吗?就算现在性别不明,将来总会长大的,可惜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决定回家等死,死在外面不太好看,会被人笑话的。她向他拱了拱手,“来生再见。”   道别的话就不用说了,她擦着眼泪游出书院。心灰意冷,死于暗恋,也算开天辟地第一鲛了。   龙君追了上来,“你没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她停住身形看他,一双不染尘埃的眼睛,无故令他心念一动。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煽情的临别赠言,谁知她抓住了他的手,嘴唇翕动好几下,然后压住脖子一副即将毒发的模样,凄惨地呻吟:“救命。”   龙君不知怎么有点失望,气呼呼甩开了她的手,“那是石膏,不是春药,死不了的。谁让你老是眼巴巴看着本座,叫本座浑身不自在。再有下次,我把黑板砸进你嘴里,不信只管试试看。”说完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 20 章   活了很久,大多数时候的龙君是寂寞的。千年化龙,再千年化应龙,勘破轮回直指天道,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和百转千回,才有今天的成就。修道的路上没人陪伴,看似身边海族不断,都是表面上的热闹,其实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隐藏于苍穹之外,风雨之中,就连眼里进了沙子也没人能给他吹一下,每每梦回,简直为自己感到辛酸。   龙的一生是多么高端大气,然而劫难也比任何物种来得惨烈。算一算,离下次天劫还有五年,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说不定飞来一只迦楼罗,三下两下就把风华绝代的他吞吃入腹了。迦楼罗是龙的天敌,大鹏金翅鸟,日啖蛟龙五百条,不过他已经修成应龙了,那大鸟应该拿他没办法吧!   龙君负手慢慢向龙绡宫走去,转头看,天气晴好。他站住脚,让穿透海水的一缕阳光打在他脸上……多么忧郁而又生动的存在,他是如诗如画的龙君,是这亿万海族的希望。肩上担子太重了,否则应该隐于天外的,等劫数过去就好了。可是潮鲛和雕题的争斗到了这样焦灼的地步,不能把雕题一举消灭,潮鲛又难堪重任,就此不管,实在狠不下心肠。   他叹口气,继续往回走,走了几步听见那只小鲛的声音,期期艾艾叫着龙君。他决定不理,这孩子太让人苦恼了,在他身边这几天,他也试图扶植她,谁知她就是个傻子,遇事只会哭。照理说真身是那样令人生畏的妖物,不该长颗芝麻大的胆子,结果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难料,看来要她成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君上……”   那优柔寡断的声音又响起来,口齿也不太清,应该是叼着手指说的。叼着手指……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君上……”   声音近了点,应该是追上来了。   “怎么不理我?”她哀怨地喊,“先生……夫子……”   简直聒噪欲死!龙君掏了掏耳朵,似乎有点生她的气,但究竟为什么生气,自己也不知道。活着嘛,每个月总有几天心情不好,反正就是不想说话,尤其是和她。须知睿智英明的人和二傻子交流是需要足够的爱和耐心的,一旦匮乏了,就调动不起积极性来。   她开始嘤嘤哭泣,“龙君……九川大神!”   他终于站住脚,不耐烦地回身,“干什么呀?烦不烦呐?”   她见他终于有反应了,欢天喜地地追上来,笑道:“您去哪?我也去。”   他调开了视线,“回宫,睡觉。”   夷波觉得老是睡觉不太好,人会越睡越懒的。她说:“别睡,收拾屋子吧!”   还没成年,特性倒和女孩子一模一样,喜欢收拾,寻找存在感。   龙君想了想,觉得书房的确需要整理一下了,自从上书院教书以来,收集的典籍太多,为了给那些不开化的鲛人授课,预案都不知做了多少了。他点点头,“好,我睡觉,你收拾。”   也行吧,主要她想弥补一下刚才给他留下的坏印象,免得让他以为她除了发呆就不会别的了。   她拱肩呵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见她形体不好,开始絮絮叨叨叮嘱她,“你将来可是要做女鲛的,怎么背弓得像点苍长老一样?抬头、挺胸、收腹,鲛人以流线型身材为美,你要巴结我,也不必做出这个样子来,别人乍一看还以为你得了佝偻病。”   夷波脸上一红,忙调整了下,讪讪笑道:“我是爪牙。”   “爪牙也可以有气节,只有反派的爪牙才一副饥寒交迫的模样。正派的这一方应该身板笔直,气质上佳,进退有度,还带着脑子。更重要的一点,爪牙不是个好词,正派一般叫做兄弟,或者是……管家。”   夷波啊地一声,“我不做兄弟。”   对于一心要做女鲛的鱼来说,雄性称呼是难以接受的,这个他明白。龙君想了想,“那就做管家。”   她摇摇头,管家也是偏男性化职业,非要沾上点关系,就另辟蹊径吧,“干爹。”   龙君脸上的温文尔雅顿时被击得粉碎,“干爹?”   她点头不迭,这种关系可以发展成千万种可能,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这么一来立刻就亲近了,多好!   龙君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收一条鱼当干女儿,这就意味着责任更重了,他有义务教养好她。   他斟酌了再三,说不行,“我年纪轻轻,怎么能当你的干爹呢!”   夷波认为合情合理,“干爹两千,我两百。”   龙君咳嗽了下,他就不该在她面前显露真身的,被她知道内幕,连他的年纪都换算出来了。说她笨,有的时候也有点小聪明,想当他的干闺女抱大腿,这点觉悟真是太超前了。   他蹙眉思量,算了干爹就干爹吧,有这么个干闺女,其实也不怎么丢人。不过在这之前要约法三章:“你我之间的关系是暗地里的,人前不许叫干爹,会把我叫老了的,记住了?”   夷波说好,“还叫君上。”   他威严地嗯了声,“既然咱们变成了亲属关系,那你以后就要听我的话,不许违逆我,也不许背着我说我的坏话。”   夷波高兴坏了,这下子真的扬眉吐气了,什么叫攀龙附凤,这就是啊!龙君是货真价实的龙,只要蹭个干女儿,将来就算只能当小老婆,有这层关系保驾,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摇了摇尾巴,挂在龙君手臂上,“我听您的话。”   龙君挑了下唇角,先前的不快散了,似乎慢慢高兴起来。他掸了两下没能把她掸开,也任由她挂着,把她带进了龙绡宫。   书房里有张躺椅,他忙了大半天有点累,在躺椅里躺下了,“干爹休息一下,你把屋子收拾干净,回头我起来视察。”   夷波说好,高高兴兴忙碌起来。案上的书堆得乱七八糟,她一本一本整理起来摆放妥当。翻开的简牍得把两头椿平,结果提起来抖落一下,慢慢有捏了避水诀的纸片飘下来,捡起一看,原来龙君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穷,几乎每一本书里都夹着银票,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全是他的私房钱。   夷波有点傻眼,这么有钱,却克扣她们的工钱,龙君真是出人意表!   她托着银票心情复杂,躺椅里人不经意瞥过来一眼,愣了一下,猛地蹦起来,指着她手里的银票问:“被你……发现了?”   她嗯了声,“真多啊!”   龙君吮唇思忖,把银票接过来,从中抽了一张最小面额的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收着吧!”   夷波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这么大尊神,让人知道身家巨万总归不太好。要是声张出去,长老们又要来哭穷,说国库空虚了。她问为什么,他解释了她也未必明白,总之得堵住她的嘴,便找了个十分拿得出手的理由:“父爱如山。”   夷波捧着银票低头看,上面一个大大的十两书写得美轮美奂,她仔仔细细叠起来揣进怀里,鞠了个躬,“谢谢干爹。”   龙君慈爱地微笑,“真是好孩子,记住了,这件事不能对外人提起,有损本座的威仪。”   拿人的手短,夷波知道江湖规矩,虽然只有区区十两,封口费的价值还是必须体现的。她郑重点头,“小鲛明白。”   龙君哈哈笑了两声,尴尬但又爽朗。比了比没收拾完的地方,“继续吧!”自己慢悠悠重又躺回去,这下紧张得睡不着了,担心万一又有什么被她发现,那财就破大了。   可能是上了年纪,有时候记性不太好,比如头天藏下的东西,隔一天就全忘了。他这千余年累积的财富,搬来搬去不知换了多少地方,结果失踪的越来越多,剩下的越来越少,实在是件令人伤神的事。   人生长恨水长东,龙君满心诗人式的忧郁,支着脑袋问夷波,“阿鲛啊,这两百年在潮城,你过得好不好?”   她说好,能吃能睡,没什么不足。   “那长老总是针对你,你不难过吗?”   难过是有的,但挺过去就忘了。她把案上的一小块青苔擦掉,笑着说:“长老很好。”   倒是个不记仇的,龙君仰望殿顶上的藻井,喃喃道:“我这两天在考虑,要不要把那四位长老换掉。他们思想陈旧,觉悟也不高,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   夷波很意外,觉得这么做太不留情面,毕竟都是元勋,撤了他们的职,以后可怎么见人呢!   她猛摇头,挨在他的躺椅边上说:“长老为潮城,鞠躬尽瘁。”   龙君也再三考虑,“确实,这百年来他们建树虽不多,担惊受怕也是够够的了,光凭这个就不该夺他们的权。”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捶捶胸口,“奇怪,近来本座气短得很……”   夷波献媚地在他胸口薅了两把,“英雄气短。”   他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好像不是吧!他抬手盖住了前额,反正意思大致理解了,凑合吧!   夷波想起明天的宴席感到失落,小心翼翼地打探,“四海大宴,找个干娘?”   干娘这种东西可有可无,他见过那位玄姬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长老们想要给他牵线,他不赞同也不反对,随缘。   他抬起小指挠了挠头皮,“本座还是比较守旧的,通婚到底还是同族好,至少不会生出稀奇古怪的后代来。不过龙都太独立,两条龙成婚后也许依旧天各一方。上年我在东陆游玩,晴天突遇狂风骤雨,自湖上而起,到十里外的深涧止歇,原来是郎君探望娘子。据说那对夫妻一年只见一次面,像牛郎织女一样。”   反正不管怎么样,龙君也不赞同娶个玄龟为妻,夷波欢快地扑腾一下,“不娶王八。”   他听了大摇其头,“就算不喜欢那个人,也不能揭人家的短,这是基本的礼貌,懂不懂?虽然她的确就是个王八……那个,王八也分三六九等,玄龟是王八里的贵族,她祖宗是上古神兽。再说来者是客,不能显得咱们小肚鸡肠,要有大家风范。”说着仔细打量她两眼,“你老是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明天来我这里,干爹给你准备个发冠,把头发束起来,就能见人了。身为本座的左膀右臂,形象很重要,太不修边幅,让别人看轻了咱们。”   她笑得有点没底气,“我不会梳头。”   “本座会啊。”龙君拍了拍胸脯,“包在干爹身上。”    ☆、第 21 章   第二天如约进龙绡宫,大神今天起床起得很早,夷波进门后见他正在铜镜前扭身整理衣冠。龙君对穿戴很讲究,必须美得无可挑剔才答应出去见人。这次挑了件紫藤色的深衣,里面衬雪白的合襟内衫,胸口还坠上了华丽的配饰,看见她便眨眼微笑,“快来看看,这身衣裳怎样?”   模子好,穿什么都好。当然不能随口夸赞,这样显得没有诚意,必须绕着他游上两圈,表示你已经仔细掂量过了,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好才是真的好。   她已经摸到他的脾气,煞有介事地竖起了大拇指,“飘若浮云,矫若惊虹。”自从她念书以来,首先学的就是溢美之词,简单的海水倒灌已经不能满足这位骄傲的龙君了。必须有分量,而且每次都得不一样,如此他才会高兴,才不觉得厌烦。   果然他面露喜色,“真的吗?”   夷波点头如捣蒜,正巧阿螺举着一截柳条进来请龙君擦牙,她拉着她说:“问阿螺,干爹漂不漂亮?”      夷波认龙君当干爹的事没有瞒着阿螺,当初阿螺知道后大呼失策,“你还想不想和龙君有结果?天底下几时有干闺女和干爹光明正大走到一起的例子,你举一个给我看看。你呀,就是太着急了,现在可好,给自己下了套,以后打算怎么办?”   夷波一听害怕了,哭丧着脸说:“完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到现在才后悔,可不得完!阿螺看她涕泪横流又不忍,安慰她说没关系,“其实这种称呼人间看得重,对于我们水族来说没有约束力。况且只要不对外宣布,谁也不知道其中缘故……”一边想一边笑起来,“毕竟禁忌恋更刺激嘛。”   所以在她们眼里,世俗的东西只对人起作用。她们又不是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付的。   夷波扯着她看,她没有收集漂亮话的习惯,从上到下打量龙君一眼,重重点头,“漂亮!”   龙君很满意,美美转了两圈,接过阿螺递来的柳条随意在牙上捅了两下,打开柜子取出一顶发冠来,冠是宝树,很华美,微微一颤金叶和璎珞便沙沙摇晃。招呼夷波坐下,挑了把篦子慢慢给她梳头。这小鲛的发质很好,又浓密又柔顺,他哼着歌左拧右拧,很快盘起了发髻。对着镜子里看了眼,镜面倒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轮廓柔和,五官精致,夷波的长相确实没得挑拣。   女孩子都喜欢打扮,眼看自己和先前相比有了大改变,顿时欢喜得浑身乱扭。龙君不但大气磅礴,还秀外慧中,编的一手好头发,太难得了。她仰脸说:“以后也要。”   龙君挑起了眉,“你是我的手下,应该你服侍我,况且我还付了工钱。”   那点工钱值得一提吗?夷波自有她的道理,“我叫您干爹。”   就为这一声称呼,他必须做出让步,谁让他是长辈呢!他叹着气说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有客要见就盘头,平时就这么散着吧,洋流卷起来显得飘逸。”      阿螺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失落,和她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夷波有了心上人,再也不属于她了。以后她寂寞的时候可怎么办呢,难道和阿嫚做伴吗?   夷波收拾停当了起身,珠翠满头,明媚婉约。阿螺打起精神啪啪鼓掌,“好看,像一株灯树。”拉着她到外面等候,因为刚才鲛卒来报,说四海宾朋陆续都到了,得去会会玄姬夫人,看她今天是什么打扮。   一鲛一螺浮到城头上,往远处看,看到蔚蓝的海水下有个队伍蜿蜒而来,前面是巨鱼,后面是浮车。那架浮车比一般的要华贵许多,上面缀满了金光闪闪的宝石和珠幔,还有华盖四周的银铃和铁马,每挪动一下就激荡起脆声一片。阿螺说来了,“那就是玄姬夫人的车。”   夷波问:“你怎么知道?”   阿螺说:“玄姬夫人在雄性眼里就是女神,排场必须大。这驾浮车的造价颇高,除了她还有谁配乘坐?”   那玄姬夫人一定很有钱吧!夷波扒在城头眯着眼睛细看,车到了城门上,长老出来迎接,拱手长揖:“夫人到访,潮城上下一片沸腾,鲛族争相传诵,愿一睹夫人风采。下臣等铺好了红毯,请夫人下车,海主已经在宫中等候多时了,夫人随下臣入宫面圣吧!”   于是众人伸长了脖子盼望,可是那位夫人伸出了一只米珠镶嵌的云头履,颤颤悠悠半天才踩到脚踏上。然后又是半天,另一只脚也出现了,大家吸足了气准备感慨惊叹的,可是玄姬夫人从起身到下车,足用了一盏茶工夫,大家吸进来的气早就吐出去了,所以当她现身的时候,效果也不如预想的轰动了。   不过毕竟是南海夫人,漂亮是真漂亮,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不是人人能有的。夷波仰慕不已,“真好看,真漂亮。”   阿螺凝眉在她胳膊上敲了一下,“严肃点,那可是你的情敌,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对对,夷波经她一提醒忙端正态度,再看那位夫人,过了很久才走出去两丈远,她啧啧称奇:“这么慢?”   阿螺阴险地笑起来,“没办法,谁叫她是只龟呢。要是有人袭击她,她捏个诀都要花半个时辰,死定了。”   夷波不知道她的计划,看着玄姬夫人艰难地迈步,看得哈欠连连。忽然一错眼,似乎看到阿嫚了,她咦了声,“阿嫚出来了。”   既然发现了,阿螺也没打算瞒她,拉着她悄声道:“我去哑狱见了阿嫚,请她帮忙阻止玄姬夫人和龙君联姻。起先我是想让阿嫚吃了玄姬,然后化成她的形,当众拒绝这门亲事的。后来想了想,人家也没做错什么,害她性命是作孽,等我将来渡劫就要倒霉了。所以和阿嫚商议妥当,只要她暂时吞了玄姬冒充她,等事情一完就把她吐出来,到时候我赠她一百年道行作为酬劳,两不相欠。”   夷波听了她的计划,吓得目瞪口呆,忙摆手说不行,“吃人啊,玄姬夫人是散仙。”   “仙个屁,和我们差不多,不过沾了出身的光。你别怕,一切交给我,一百年道行可不是小数目,对于阿嫚来说很有诱惑力,她会办好的。”   可是百年对于她何尝不是?只为借阿嫚之口说一句话,就要折损这么多修为吗?夷波感动哭了,“好姐妹,够意思……”   “没有可是。”阿螺猜得出她要说什么,率先把她的话堵上了,“我已经决定了,而且开始按计划行事,你现在要求终止,阿嫚会被他们逮住的。吃过手撕鳗鱼吗?你要是愿意,等会儿要一块来让你开开胃?”   夷波咽了口唾沫摇摇头,阿嫚为人还是不错的,她只是想挣道行,并非要作恶。鳗鱼因为太低等,修十年才抵别人一年,所以百年道行简直可以成为鳗界的翘楚了,哪能不心动。   阿螺早就看出夷波难堪大任,这么有挑战性且需要动用智商的工作不适合她,便不住打发她,“去龙君身边待着,这里有我们,什么都别管。”   可是夷波的一生没有经历过如此烧脑的变故,阿螺虽然比她聪明一点点,毕竟玄姬夫人来头不小,要是出了差池,那可怎么办?她很害怕,抖得筛糠一样。阿螺看了她一眼,无奈道:“镇定一点,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让玄姬夫人在阿嫚的胃里待上一会儿罢了,又不会要她的命。”   既然没有大碍,她略感放心,迟疑着往龙绡宫去了。等她到龙君身边,红毯上的玄姬夫人刚走了一半,不过态度倒很好,全程微笑,无懈可击。   龙君两眼苍茫,喃喃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大庭广众下能走得这么从容,人才啊!”一边后悔着,应该下完一盘棋再出来的。生平最怕等,结果相个亲也得等,对他来说简直煎熬。   其实这玄姬夫人的真身是只蜗牛吧?他凝神静气,穿过那层皮囊分辨她的本尊,还真是只龟,硕大无朋的,走一步脖子往前伸一伸。爬行动物直立行走总是千古难题,所以走得慢也情有可原。   这次应邀前来的佳丽不少,倒不像玄姬夫人姗姗来迟,她们先到,便陪着一块儿等。龙君闲闲扫视了一圈,乌贼、水母、虎鲨,忽然觉得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不好,不然真的要和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将就吗?这次的相亲会改成茶话会好了,大家彼此问候一下身体和家中高堂,就愉快地散了吧!   玄姬夫人终于到了宫门上,含笑欠身,“海……主……久……等……了。”   龙君和气地颔首,“闲着……也是……闲着,夫人请。”   众位嘉宾热闹寒暄,彼此亲切得像失散多年的手足一样。大殿里整齐摆放着十几张小食案,上面供着龙君平常最喜欢的零食,他笑容可掬地比手,“诸位随意,千万别客气。本座云游在外多年,近期才回到所辖海域,多时不与老友见面,甚为想念。”他举起杯子向四海代表致敬,“这次借潮城书院落成之际,发帖邀请诸位相聚,诸位能来,是赏本座脸面。来来,大家共饮一杯本座珍藏了五百年的杜康,够交情,就喝够年头的酒嘛,干杯!”   大家客客气气回敬,原本彼此都熟悉,因此说笑畅谈,气氛融洽。   四海海主当初就任时曾经歃血为盟,彼此称兄道弟,他这一百多年下落不明,总得表示表示关心,于是纷纷询问他的行踪,西海海主道:“三年前赴东王公法会,本以为九川兄会出席的,没想到询问了多人,也没有九川兄的下落。这百年想是躲在哪里潜心修道吧,咱们四海海主之中,九川兄的道行定是最高的了。”   龙君其实很不耐烦,但他涵养好,依旧客套推让,“以我的脾气,除非把我绑了,否则哪里静得下心来修道!这些年不过四处走走看看,在一个地方困久了无聊,应该出去开开眼界。”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请大家举杯,好酒总能堵得住嘴的。   四位长老在旁边干站着,有点着急。龙君和玄姬夫人没有交集,似乎兴趣不大。给龙君递眼色,他们不敢,再看玄姬,她端个杯子都要半天,这份迟钝确实令人兴叹。所以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能改变她的原形。龟实在是太太太慢了,斗美能赢,大概是因为只需站在那里的缘故吧。要是让她展示个才艺,跳上一支舞,估计台下观众都能睡着。   但是她的容貌确实很美,大概因为是大神的后代,只要修成人形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她还有一项技能,就是会织锦,据说锦缎往天上一抛即成彩云,光想想就加分不少。   夷波对于这位情敌还是饱含欣赏的,看她的举手投足,虽然慢了点,却优雅有韵味。不过照龙君的话来说,这是修行不够,真身的惰性始终摆脱不了的缘故。如果自我要求高一些,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放任自流的人是没有前途的。   夷波看美人看得出神,迟迟转过视线来,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她怔了下,仔细想了想,那是东海海主冥苍君。   冥苍君的笑容似乎满含深意,因为脸太长,像个弯柄汤匙一样。他故作潇洒地和龙君攀谈了半晌,终于把话题引到她身上,抬了抬下巴,十分愉悦地说:“这鲛女真好看,皮薄身长有内涵,我喜欢。九川兄要是对她没想法,就让我向她求亲吧!”    ☆、第 22 章   龙君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冥苍君……说什么?”   冥苍君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又转,“我说想向这鲛女求亲,娶她当我的第十八位夫人。”   夷波险些栽倒,她是很有抱负的,一心要做大老婆,排第二第三还可以考虑一下,结果冥苍君那里居然是第十八,简直开玩笑!阿螺说的真没错,别整什么人品,以貌取人就对了,越丑越好色,越帅越忠贞,就比如她身边的龙君。   可是她只是一届小鲛,冥苍君是东海海主,龙君的把兄弟,龙君会不会因为抹不开面子答应他?她紧张地呜咽一声,“君上……”   龙君倒很淡然,对冥苍君笑道:“多年不见,东兄还是如此多情。”   冥苍君原本注意力都在玄姬身上,就算那位美人是个慢美人,有那天姿国色中和缺点,慢也变得不重要了。结果现在乍然见了道九川身边的鲛女,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而且行动也正常,顿时甩了玄姬两条街。有好的不要不是傻吗,于是冥苍君立刻决定了,玄姬谁爱要谁要,他就锁定这个鲛女了。估猜一下道九川的反应,总会看着往日交情点头的,老朋友了,他多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偏过身去,嘿嘿笑了笑,“也不能说多情,至少我每回都是很专一的。九川兄知道我有集美的爱好,这小鲛长得合我心意,我也等不得四下无人时了,现在就说,免得被别人抢了先机。”   龙君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看夷波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衡度她的神情,见她可怜巴巴的,什么都明白了。   “这小鲛尚未成年,东兄现在提亲早了点。”他给冥苍君斟了一杯酒,“东兄是知道的,鲛人将来的性别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万一成了男鲛,岂不辜负了东兄美意?”   男男的话是有点困难,冥苍君虽然好色,性取向还是很正常的。他恋恋不舍打量夷波,“看他这打扮似乎是个女鲛,将来也会往女鲛方向发育吧?”   “这可难说,昨天她还是男鲛打扮呢,今天这样是为了便于伺候,没有别的意思。”   冥苍君还不死心,直接以诱哄的语气问夷波,“来,告诉冥苍叔叔,你长大是做男鲛还是女鲛啊?”   夷波思量了半天,既然龙君说她以后也许会做男鲛,就已经给她指明道路了。她挺了挺胸说:“男鲛,和君上在一起。”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男鲛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和君上在一起?是不是说明南海海主好男色,这小鲛是他的娈童?难怪要做女装打扮,其实是怕人说闲话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据小道消息称举办这个大宴是为选妃,这么一来表示道九川男女通吃吗?啧啧,简直鲜廉寡耻!   龙君却很无辜,他也被夷波这出人意表的回答搞得摸不着北,其实敬仰不是不能理解,把简单的关系复杂化就不好了。然而怎么办呢,这个只会闯祸的家伙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再纠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摸了摸后脑勺点头,“对,她要和本座在一起,所以亲事是不能答应了。”   又是一片沸腾,几位长老因为受不了刺激晕倒,被抬了出去。冥苍君抿唇不语,一再受挫,自尊心已经千疮百孔,碎了一地。向玄姬求亲,玄姬借口他妻妾多,不肯答应;现在看上个区区鲛人,结果鲛人要做男鲛,和道九川搞在一起,前后一思量,情路坎坷,苦闷欲死。   所以大宴直接被搅黄了,这夷波坑人真有两下子。好在男男恋没有触犯天条,要不然问题就大了。事到如今将计就计吧,反正出席的几位佳丽他都看不上,转头对负责大宴的鱼官交代,可以奏乐起舞了。鱼官应个是,扬手击掌,金丝帷幕后有娇俏的鲛女鱼贯而出,舞姿翩翩,裙裾飞扬。然后一虎背熊腰浑身硬甲的雕题张着双臂出来,鼓声变得激昂雄壮,兀犴将军是此次主演,演的乃是兰陵王入阵。   大家三心二意欣赏完几曲,开始自由活动,潮城的景色是很不错的,建在珊瑚之上的城池,有它独到的细腻和抚媚。   玄姬夫人坐久了腰酸背痛,正好想如厕,就由婢女搀扶着离席了。慢吞吞往殿后去,走了不多久,迎面遇见一个与她同样打扮的海族,以为是她的追随者,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这追随者到了她对面,咧着嘴一笑,脸上两排腮洞开,十分彪悍。玄姬夫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追随者大张开嘴,啊呜一口就把她吞下去了,用时之快,前后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两旁的婢女被这场景惊呆了,待要放声尖叫,忽然眼前一黑,后面的事就全不知道了。   阿嫚打了个饱嗝,“有腥味儿。”   阿螺说将就吧,“现在去干正事,然后出来把她吐了,一百年道行在等着你呢。”   阿嫚奇怪地看她,“就为了一句话,折损一百年修为,不亏吗?”   “你懂什么,这叫义气!道行没有了可以再修,龙君娶了别人,夷波就没希望了。”   所以她们之间的友谊是金石不破的,只要朋友需要,就毫不犹豫地两肋插刀,阿螺就是这样的汉子。   阿嫚得令,学着玄姬的速度,慢悠悠回到大殿里,也不回自己的座位,上台清了清嗓子:“我此来,是为候选南海龙君夫人的,现在见了龙君……”摇摇头,“不对胃口。再待下去没意思,这就打算回去了。不敢扰了诸位的雅兴,别把我当回事,诸位继续,改日再聚。”   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实在令人惊愕。龙君凝目看过去,那副皮囊下仍旧是龟形,倒没有可疑。既然彼此都欠缺相处下去的诚意,他也大方得很,总要照顾姑娘的情绪嘛。他站起身拱手,“招呼不周,还请见谅。本座命雕题护送夫人,以保夫人路上安全。”   “不用。”玄姬一口回绝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然后一摇三摆,慢慢走出了龙绡宫。   一直旁观的夷波知道内情,想是阿嫚出马了。其实她们都不太聪明,到最后只能用这种笨办法。真委屈了玄姬夫人,在阿嫚胃里待着一定不好过,等这事过去,她再寻个机会到南海向她赔罪吧!   有人离开,气氛难免显得尴尬,况且玄姬夫人又说了那番话,众人担心九川大神折损了面子心情不好,因此都缄默下来了。然而龙君不以为然,看过了歌舞吃罢了席,说愿意带众人参观一下书院。于是一众水族热热闹闹往书院去,海里办学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进去一看,居然打点得像模像样。   大家都说好,表示回去也要试一下。几位海主向龙君讨教办学理念,龙君正慷慨陈词的时候,阿螺慌里慌张过来了,一把抓住了夷波,脸色煞白。   夷波问怎么了?阿螺颤声说:“阿嫚反悔,吞下去就不愿意吐出来了。”   夷波没想到会出这种纰漏,打着摆子问为什么,“味道很好吗?”   阿嫚不肯吐出来,当然不是因为味道好。姑娘都爱美,她以前很难看,忽然变得像玄姬夫人一样明艳照人,再让她放弃美丽打回原形,她肯定不干。夷波着急不已,这可坑死玄姬了,“回禀君上吧!”   阿螺这时候才知道害怕,拉住她的衣袖说不行,“这是重罪啊,捅出去我们就完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事情捂住吧!夷波觉得自己虽然胆小,但闯了这么大的祸必须认罪,请龙君解救玄姬夫人。不曾想她刚要说话,玄姬夫人的卫队回来了,队长嚎啕大哭,“救命啊,我家夫人出事了!”   大家俱一惊,忙去浮车里看,锦垫上趴着一只大龟,眼泪流了满腮,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怎么回事?”   队长悲凄道:“起先还好好的,走到半路上夫人吐出一只龟,自己跑了。”   冥苍君颤悠悠上前,打起帘子问那龟:“你是玄姬夫人吗?”   龟点了点头。   “你的元丹被人抢了,所以变回原形了?”   龟又点点头,直接哭晕过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元丹,哪里的贼这么猖狂?所有海族都眼巴巴看向龙君,表示你的地盘上出了事,说点什么吧!   这起案子发生得突然,问卫队的海族,他们都支支吾吾描述不清。这么下去真要耽误了,夷波叫了声君上,打算坦白从宽,可是突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龙君投来警告的目光,只一瞥,就让她浑身发寒。她咽口唾沫,扣住了阿螺的手。是不是龙君已经知道了?这下完了,阿嫚真是害人不浅!   龙君自然要担责,他对宾客们拱手,“既然是受邀来我南海发生的意外,本座理应还玄姬夫人一个公道。只是现在凶手逃脱,还请三位海主协助缉捕,海域内发现可疑者即刻捉拿,九川这里先谢过了。”   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四海必然同仇敌忾,北海海主道:“请九川兄放心,辖内加强戒严不是难事,怕只怕那妖物自知不容于此,逃到陆上去了。玄姬夫人有千年道行,他要是隐藏起来,一时也难以抓获归案。但是务必请九川兄放在心上,否则小弟回去后没法向神尊交代啊。”   “这个不必忧心,本座就算竭尽全力,也会将玄姬夫人的内丹物归原主的。”他上前对那巨龟揖手,“夫人且请回去,本座一旦将那妖物抓获,即去宫中赔罪。以三月为限,请夫人放心。”   不放心也不行了,玄姬口不能言,手不能画,没有办法描述那个妖怪的长相,现在只有寄希望于他,否则还能怎么样?   玄姬夫人哭哭啼啼去了,四方嘉宾也散了,长老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潮城的治安一向很好,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君上,目前一点头绪也没有,从哪里开始追查?”   龙君转身看了夷波和阿螺一眼,“本座自有办法。”冲她们指了指,“你们跟着来,本座有话要问。”   夷波和阿螺缩脖道是,自己拉的屎,哭着也要把屁股擦干净。龙君终究是有顾念的,没有当着那些海鲜的面发作,现在就算要吊打她们,她们也只有认了。    ☆、第 23 章   殿中无人,四下沉寂,培植成盆景的海带被洋流卷过,拗成了伶仃漂泊的姿势。夷波很害怕,先裹了两眼泪,悄悄拽了下阿螺,阿螺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在她肩上拍拍,表示不管多大的责任,她都会一力承担。   龙君显然对她们的私下动的手脚是有所察觉的,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登上宝座断喝一声“跪下”,两个畏罪且丧失气节的海产立刻照做,阿螺有腿,噗通一声四肢着地;夷波没腿,膝盖更是无从谈起,于是放平,笔直地趴在了地上。   他粗喘了口气,“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啊!难怪玄姬夫人会拒绝本座,原来就是这个原因!你们让本座很没有面子懂不懂?至少也应该教她说自愧不如,不敢高攀什么的。请问‘不对胃口’是什么鬼?本座哪一点比别人差?这么说会让冥苍君憋出内伤来的,他一直和本座较劲争夺四海第一帅的位置,这下他还不高兴死?”   伏在地上的夷波昂起头,和阿螺面面相觑。双方关注的点好像出了偏差,她们以为龙君至少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她们串通妖孽谋害玄姬,没想到他耿耿于怀的居然是阿嫚的台词。   “冥苍君和干爹,不能比。”夷波立刻献媚地说,“冥苍君提鞋,差不多。”   阿螺忙点头,不遗余力地东拉西扯:“君上果然机智无双,断然拒绝了冥苍君的求婚。要不然以您和夷波的关系,冥苍君一旦成功就会成为您的干女婿,虽然您的辈分是高了,但得不偿失,难道您还和小辈比帅吗?所以这种暗亏不能吃,免得便宜了冥苍君。”   龙君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谁稀罕他一声干岳丈!”想想又不对,言归正传,“说吧,那个吞了玄姬的是谁,和你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阿螺本想否认一下的,谁知夷波嘴快,铿锵道:“从此一刀两断!”   龙君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们是觊觎玄姬的道行,打算抢来平分吗?阿螺还犹可,阿鲛啊,你不修道,凑什么热闹?”   夷波摆手不迭,“情况有变,是阿嫚自己的意思。”   “阿嫚是谁?”   阿螺见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阿嫚那里出了变故,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阿嫚带着赃物潜逃了,无论如何她们有义务把元丹追回来,还无辜的玄姬夫人一个公道。   “阿嫚是夷波在哑狱里结交的鳗鱼狱友,之前有点小交情,和我们的确是一伙。现在她背叛了我们,我们都很讨厌她,一定要逮住她,把元丹抠出来。”阿螺咬牙道,“此事因我而起,应该由我自己去解决。请君上准我带薪休假,我要五湖四海追缉阿嫚,一定要找到她。”   “带薪休假?想得美!”龙君乜斜了她一眼,“然后呢?她吞了玄姬的千年修为,就凭你这三百来年的螺蛳,你觉得能对付得了她?”   阿螺把脸涨得通红,“君上,小的是海螺,不是螺蛳。”   “蔑称懂吗?谁让你犯错了!”龙君哼了一声,“人家的手下是用来办事的,本座的手下是用来惹事的。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要麻烦本座!你们和玄姬到底有什么过结,要这么坑害人家?难道因为人家貌美,嫉妒人家?”他摸了摸下巴,“看来阿螺有作案动机,傻鲛就算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螺说:“难道我不美吗?怎么说也是杏眼粉腮,眉目如画。”   龙君闲闲调开了视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夷波知道阿螺上火忙安慰她,并且决定自己承担一切罪责,“是我让阿嫚吃掉玄姬的。”   龙君显然不信,托腮问:“为什么?”   真正的原因不能说,暗恋这种事是她的鲛生中唯一见不得人的一处溃疡,说出来等于自找麻烦。不但以后不能和龙君正常相处,还可能被他耻笑致死。   她打定了主意规避,“不喜欢这个干娘。”   龙君眨了眨眼,觉得太无厘头,“你不喜欢可以和我说,我不会不顾你的感受的,也用不着吃了人家吧!我们海族一向善良单纯,能动手绝不动口。你呢?你居然和一条鳗鱼狼狈为奸,简直就是鲛界的耻辱,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螺眼看夷波受屈,打算把事情讲清楚,可是还没开口,夷波就冲她摇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解释了,越解释越乱。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反正她傻得出名,不管多没有逻辑的事,发生在她身上绝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她本来就是个谜一样的女子。   阿螺和她做了一百多年朋友,和她也算心意相通,知道她害怕被揭穿老底,于是默默闭上了嘴。   龙君精明的时候很精明,不精明的时候神经比水桶还粗。他居然相信那只奸诈的鲛,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恋父情结,但也不算罪过,毕竟刚刚认亲不久。海中霸主对别人疾言厉色,对这个开口干爹闭口干爹的小鲛,拳拳爱女之心油然勃发,没舍得骂她,还是想想怎么替她收拾残局吧。   “本座亲口允诺追回玄姬内丹的,看来免不了一通劳顿了。”他倚着扶手喃喃,“这条鳗鱼如果不傻,一定知道四海都在通缉她,肯定不敢继续留下……先派水族打探,等探明了行踪本座再出马,厉害的角色一般都是压轴登场的。”   夷波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干爹,小鲛无以为报……”   龙君心头一蹦,以为她要说以身相许,这是绝对不行的,乱了纲常的事可不能做。还好她就此打住了,只是大眼炯炯望着他。他发现自己可能想多了,不由讪讪,打扫了一下嗓子,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来,“干爹入海,还是想过几天好日子的,你要是隔三差五闯出点什么祸,我这把骨头经不得你摔打。你记住了,别以为只有人间有法度,海族就可以肆无忌惮。越是模糊不清的界限越是可怕,稍有不慎触犯了,天打雷劈死得难看,到时候别怪我和你脱离关系,不给你收尸。”   她吐了串泡泡,“我错了。”游过去,伸手搭在他膝上,“自断一臂。”   龙君推了她一把,“你以为什么品种的鱼翅都值钱吗?表示忏悔的方法有很多种,自残是最愚蠢的。还有,交友一事你要三思,泛泛之交可以三千,损友一人都嫌多。你脑子不怎么好使,自己要懂得自保。”   其实说得还是很好的,不过为什么最后要人身攻击呢?夷波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好使,充其量就是单纯易被骗罢了。和阿嫚的交往是个错误,但那也算不上朋友,她的朋友只有阿螺,至少阿螺对她是真诚的,就算有时候好心办了坏事,夷波也并不怨她。   她看了阿螺一眼,阿螺很自责,垂着脑袋不说话。龙君的气出得差不多了,发话让她们起身,阿螺也想弥补,对夷波说:“后面的事交给我,我现在就去打探阿嫚的下落。你在潮城等我的消息,哪儿也别去。”   夷波不放心,阿嫚现在可不是个简单的皮口袋了,她偷了千年的元丹,只要操控得当化为己用,简直就是个法力高强的鳗斯拉,可以轻轻松松打败阿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傻了,拿一百年道行收买阿嫚,结果阿嫚的智商比她们高了一点点,直接把玄姬的千年修为全夺过来,又绿色又迅捷,办完了山高水长后会无期,连尴尬都避免了,一了百了。   她不想让她去,回头看龙君,龙君面沉似水,并不反对,“有了消息不要贸然行动,回来通风报信,比较安全。”   阿螺领命出城,夷波一直送到宫门上,见她越游越远,渐渐融入深海,自己倚着抱柱惆怅不已。龙君下了宝座踱过来,她轻轻嗫嚅:“我也想去……”   “你去干什么?拖后腿吗?”他恨铁不成钢,“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鱼,照理说虎父无犬子,你不应该一点都遗传不到啊……”   夷波唔了声,惊讶地望向他,“干爹知道我父母?”   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快调整脸色:“我是说我自己。”指指自己,“虎父。”又指指她,“犬子。”   可是遗传这种东西应该是在骨血中传承的,难道半路上认的亲也能起作用?况且她一点都不想和他扯上血缘关系,近亲是不能在一起的,会坏了她的计划。   当然她所谓的计划连个大致走向都没有,仅仅只是一种设想,一点私心杂念,借着这层关系和男神多亲近罢了。她怏怏叹息,“我担心阿螺,阿嫚很危险。”   “闯了祸自己不善后,谁来给你们善后?”他白了她一眼,“别以为主谋有罪,从犯就可以置身事外,没有派你出去是看在你叫我一声干爹的份上,我还是比较护犊子的。”   夷波鼓着腮帮退到一旁,再三表示自己后悔欲绝,请干爹原谅。   龙君低头,忽然一个浅笑像烟花在唇角绽放,扭捏地说:“我知道你对干爹的感情不一般,干爹要娶亲,你也想替干爹把关。但是记住了,可以提意见,不能擅作主张,父女之间是有人伦的,逾越了就不好了,容易引起误会。我作为潮城的领导者,不希望有绯闻和坏影响,你懂的。”   夷波脑子里嗡地一声响,“都是鱼,不守人伦。”   龙君扶着额头说:“鲛人也算半个人,遵守一下人间的教条,对你没有坏处。”   她心情变得不太好,笨嘴拙舌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辩论,想了半天才道:“小鲛守鱼伦。”   龙君讶然,“本座离开潮城百年,长老们制定了新的鲛人行为准则吗?”见她摇头,他剑眉倒竖,“那你说什么鱼伦!”   夷波摇尾游开,赌气说:“没有鱼伦,有这个……”用力对他努了努嘴,头也不回出了龙绡宫。   龙君愣在那里,眼前飘满了那圆滚滚、红艳艳的嘴唇。她这是什么意思?亲亲吗?啊啊啊,这大逆不道的傻鱼,竟敢对他出手调戏!可是再仔细琢磨,似乎又不是。她究竟想表达什么?龙君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闪,鱼唇?顿时嗓子里一阵腥甜,头晕目眩……    ☆、第 24 章   阿螺走了,夷波心情很低落,回到家里也是空荡荡的。钻进草垛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只觉得急躁,索性翻身起来,游到珊瑚顶上织鲛绡。   仰头看看,已近黄昏了,晚霞映得天际绯红,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她是没有经历过太多波折的鲛人,以前心无旁骛一切都好,现在起了点私心,还要连累好朋友为她奔走,实在感到非常对不起阿螺。   她收集了一点光,茫然编织经纬,一道一道压实,织了半晌发现纹理弄错了,又呆呆地拆开重做。细腻的流光在指尖奔走,因为心情欠佳,连织出来的纱都带着忧伤的味道。其实她不该太贪心的,在龙君身边能和他接近就好了嘛,偏偏想做人家的大老婆……要是自己知趣一点儿,自愿排在玄姬夫人之后,或者真的只当干女儿,其实也不错。现在弄得不上不下,自己只管沮丧,想想打回原形的玄姬夫人,人家才是最冤枉的。要是找不回她的内丹,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还会连累南海与北海交恶,到时候她的罪可深了。   她放开鲛绡,托着两颊看那层薄雾随波翻卷着飘远,捡了块小石子,开始猜阴阳,希望阿螺能找到阿嫚,好好和她说说,把元丹还给玄姬,大家都不要伤筋动骨。可是世上只怕没有这么好办的事,她抽泣着想,这事到最后总有一伤,不是玄姬就是阿嫚。也因为祸事蔓延不到她身上,更令她感到自责。   她叹了口气,把石子也扔了,忽然听见有人唤她,低头一看是几位长老,一字排开,态度傲慢。她心头打颤,一向不对付的人特地来找她,八成没什么好事。   她迟疑地游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长老们……有事?”   芳棣长老点点头,“有事。”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夷波等他们发话,结果谁都不开口,她怯懦地笑了笑,“有事请吩咐,夷波洗耳恭听。”   长老们十分威严地看着她,两眼圆瞪,像四个怒目金刚。她咕地咽了口唾沫,感觉事情很严重,“长老……夷波最近心脏不太好,你们不说话,我随时会晕倒的。”   石耳长老痛心疾首,“潮城出了你这个反叛,简直是城之不幸!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有哪里对不住你,你直说好了,别曲线坑人好吗?”   她吓得魂飞魄散,“难道又要驱逐我吗?”   “这么下去,我们很难不动这个心思。虽然你有龙君撑腰,但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现在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谈,你和龙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要把干亲的关系抖露出来?龙君曾经叮嘱过她的,不能因为长老施压就松口。她咬住了牙,“我是龙君的跟班,伺候龙君的饮食起居。龙君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小鲛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龙君的需求,我这也是为潮城做贡献,请长老明鉴。”   不惜一切代价,所以这个里面就包涵了特色服务吗?长老们对看一眼,感觉有点难以下嘴,但又不得不说:“你活的时间不长,不知道我们南海的历史。南海自洪荒起就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地方,上古祝融本来是南海神,因为当年和共工大战中没有清剿共工氏余孽,黄帝问罪将他斩了,我们南海就失怙了。其后三千年,这块失落汪洋无人接管,直到等来了龙君道九川,我们才算找到了靠山。九川大神于我们是主,是父,更是信仰,可是你……你你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鲛,居然要把他带上歧途,你是潮城的罪人,更是南海的罪人!”   夷波一头雾水,就算她们失策找来阿嫚,给龙君添了麻烦,但也不至于把他带上歧途吧!她不屈地举手,“那个……长老们说的那个罪人……真的是我吗?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四位长老齐声说,“你把我们都气晕了,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她缩起了脖子,支支吾吾说:“确实不知道……”   朽木不可雕也!长老们险些又要躺倒,还好随从背后顶了一把。勉强顺顺气,终于意识到一点,和这只笨鲛采用迂回之术是非常不可取的。只有快准狠命中目标,她才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你说你将来要当男鲛,和君上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断龙君的后,让他老无所依,老无所养吗?”长老们咬牙切齿,对她的行为鄙视一万年,“果然居心叵测,龙君的取向本来是很正常的,没想到遇见了你,就被你带歪了,你罪孽深重!”   夷波被唾沫喷得直不起腰来,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个问题。不过长老们既然这么确定龙君的取向,看来一定有强有力的佐证吧?夷波的脑子也有好使的时候,她不忙着辩解,而是顺水推舟,“怎么见得龙君就是正常的呢,目前为止我是没看出什么来。”   石耳长老声震如雷,“龙君有过一个初恋,是昆仑山白泽的妹妹。白泽知道吗?能说人话,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平时深居简出,只有圣人治世时,他才会奉书而至。这样神格高洁的圣兽,简直是万物生灵的偶像,差点就成龙君的大舅子了,你现在能理解为什么龙君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伟大光辉了吧?一个不平凡的人,必然有个不平凡的过去,这么深刻的道理,我想你是不会理解了。”   夷波略感怅惘,白泽的妹妹,又一个出身不同凡响的情敌。更何况是初恋,实实在在动过感情的,这个分量简直重到离谱。看来她还是踏踏实实当她的干女儿吧,找配偶需要门当户对,收干女儿可以是扶贫或者行善,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郁闷地嘟囔:“白泽是什么模样?”   “浑身雪白,脑袋上有一对大犄角,行动如电,举止优雅。”说完看了她一眼,“你望尘莫及。”   夷波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果然比玄龟还要拿得出手,自己再一次相形见绌,心灰意冷。   “那么长老现在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离开龙君吗?”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夷波抽泣了一下,决定等阿嫚的事有了结果就飘然远去,从此给龙君留下一生的牵挂……   “不!”非鱼长老斩钉截铁道:“可以留下,但是有个要求。”   夷波心头一喜,“什么要求,请长老明示。”   “就是你不能选择做男鲛,必须做女鲛!你要靠自身的力量把龙君的不良嗜好扭转过来,不管怎么样,让他喜欢女的很重要。我们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龙君和一只男鲛厮混在一起,太有损龙君的光辉形象了。”   夷波呆呆望着他们,这个意思就是不反对她和龙君在一起了吗?是经过官方许可了吗?果然事态恶化到一定程度时,长老们还是懂得权衡利弊的,他们不再阻挠,是最近诸多噩耗之后唯一的好消息。她终于振奋起了一点精神,端正好态度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长老栽培。”   点苍长老仔细看了她两眼,“那么你的打算呢?还执意要当男鲛吗?”   她忙摆手,“不不……我决定当女鲛,绝对服从长老们的管理。”   长老们这才松了口气,“虽然你和龙君云泥之别,我们也非常坚定地认为你不可能是龙君的良配,但是现在龙君已经走到了一个极易出错的危险地带,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说着在她肩头狠狠拍了一把,“夷波,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完成我们的嘱托。”   四位长老轮番对她委以重任,四记重重的巴掌拍在她肩上,把她拍得半截身子陷进了泥沙里。她挣扎了下,仰头朗声道:“请长老放心,夷波定然不负长老所托,誓死效忠潮城。”   “好!”长老们欣慰地点头,“那就快点成年吧,性别模糊的鲛人是不会有大发展的,我们看好你。”   夷波心里涌起了激动的浪潮,“是,我一定争取早日成年。”   可是成年这种事真不是争取就能办到的,长老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夷波把自己从泥沙里拔出,浮游着,感到一阵孤寂。阿螺不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先前她应该跟她一起去的,至少可以做个伴。陪了她一百年的朋友忽然不在身边,她就失意得连自己的存在价值都要怀疑了。   回身看,家里空荡荡,天快黑了也没有燃灯。她吸溜了下鼻子,无限感伤,不经意往龙绡宫的方向一瞥,见一个人形凌空飘在宫城之上,衣袂翻飞恍如风中独立。她硬着头皮过去,小心翼翼叫了声干爹,“您还不休息?不漂亮了。”   龙君的睡眠时间一向很长,据说是保证皮肤吹弹可破的绝对秘技。虽然夷波不明白,一条张牙舞爪的应龙变化后怎么会这么好看,但他的生活作息她了如指掌。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关门安寝了,今天却还在外走动,简直有点奇怪。   猛然想起刚才出宫时她对他做的最后一个表情,顿时吓得背鳍都立起来了。不好,难道被他勘破了,来找她算账吗?她定着两眼觑他,果然他抱胸皮笑肉不笑着,对她翘起了嘴唇,“这是什么意思?”   她舌根发麻,慌慌张张说没什么,“是撒娇。”   “撒娇?”他哼哼一笑,“你可别骗干爹,干爹我领悟力超强,难道这不是愚蠢的意思吗?”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只有哈哈干笑着,细细的手指挠痒痒似的对他一点,“明明是龙唇。”   龙君脸色不豫,挥手道:“别跟本座瞎扯,要论胡说八道的功力,我是你祖宗!”   “祖宗。”她眨了眨眼,“以后这么叫?”   他郁闷地看着她,头痛欲裂。想了想还是自己开解自己吧,和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他把广袖下的手拿出来,手里提着个青釉的酒瓶,“我们上海面,谈谈人生和理想。”   她忙说好,带他往岛礁那边去,就是上次登褒遇难的那片海域,那里风景不错,是迄今为止她唯一发现的可以用来谈情说爱的地方。   月色下的岛礁还是那么美,挑一个临水的地方坐下,尾鳍在水里飘拂,头顶上是圆圆的大月亮。只可惜少了阿螺,要是她也在就好了。   龙君掏了两个杯子出来,一人一个,往她杯里斟了点酒,“刚才长老和你说了什么,如实告诉本座。”   夷波思量一下,换了个轻松的语调:“长老以为干爹喜欢男鲛。”   龙君低低咒骂了句:“我就知道是这个。”   她犹豫片刻,舔了舔唇道:“干爹的初恋。”   龙君像被针扎了似的抖擞起精神,“谁告诉你的?又是长老?”   她眨着大眼睛看他,“白泽的妹妹。”   他忽然显得很惆怅,半晌才慢慢点头,“对,白泽的妹妹,本座这辈子最爱的人……你想知道她的事吗?”夷波满脸的洗耳恭听,他对月一笑,银辉洒在他温柔的眉眼上,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本座的风华绝代打动不了她,她不爱我,给我留了一封信,跟别人跑了。”    ☆、第 25 章捉虫   对于自负的龙君来说,这次被拒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经的青梅竹马,说翻脸就翻脸,对他没有任何的愧疚和交代,搭上个英俊的妖主,高高兴兴当他的妖后去了。   自古正邪不两立,可是在女人眼里颜值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久,年轻潇洒、事业有成的他,难道真的不如北溟妖主吗?不是,通常反派只要有个好相貌,反而比正派更吸引人。他见过那个妖主,红衣胜火,衣摆层叠如莲华,脸上一派天质自然,其实眉眼暗蓄风雷,活脱脱的心机婊白莲花。可惜他的初恋一点都没察觉,完全被他脆生生外表迷晕了。那妖主邪魅一笑,轻而易举就把他的初恋拐去了北溟,想起这个龙君就觉得心塞,英雄气短得愈发厉害。   他撑住身子仰脖喘气,“唉唉,又堵住了。”   夷波忙过去给他顺气,“干爹难过就哭吧!”   龙君把眼泪咽了下去,“本座不哭,没有了爱情,我还有人生。女人嘛,跑了就跑了,养不熟的白眼狼,留在身边才可怕。”   夷波非常唾弃他的初恋,让龙君伤心的肯定不是好人。龙君这样完美无缺,世上怎么还有人不选择他呢!她替他鸣不平,同时也安慰他:“小鲛不走,陪着干爹。”   龙君看了她一眼,有些唏嘘:“天下哪有人能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到最后你也会走的。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我本来就是一条孤独的龙,穿梭于无情的风雨中……”   夷波有点急,“小鲛不一样,我有良心。干爹对我好,我不走。”   龙君忽然老泪纵横,“好孩子,你真让干爹感动,我没有看错人。”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下,“来,干杯!”   一鲛一龙对饮,把瓷杯撞得叮当响。夷波灌得一嗓子火辣辣,那酒化成一道热流,一直淌进了她心里。她觉得最好的排解就是倾诉,加上自己也好奇,便追问初恋现在怎么样了。   龙君沉默下来,嘴角轻轻往下捺,满脸的悲伤欲滴。再喝一口酒,沉沉叹息:“她选错人了。”   “惨遭抛弃?”   “抛弃倒还好,本座可以接手嘛。她跟了个逆天的角色,当然会受到株连。当年神魔大战,妖主不敌众神,被迫自尽,我那可怜的初恋殉情了,殉情了……就死在本座面前。本座没能救她,后悔了一千多年,你知道这种感觉吗?那么痛,痛彻心扉啊!”   不光殉情,反正为情死都会令人感到凄美和惋惜。夷波想起那个九尾的下场,忍不住哭起来,眼泪被风一吹变成鲛珠,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下的巨石上,“多可怜。”   龙君反倒顿住了,怪异地打量她,“真是……多愁善感!你为什么哭?你又不认识他们。”   夷波擦擦眼泪,“我心善啊。”   龙君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她傻,其实也不太傻,总在见缝插针地表现自己,这一点倒和她亲爹很像。   他拍了拍膝头,“总之他们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他随风散了吧!活着就是要往前看,不高兴的事情通通忘掉,本座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用力颔首,“是的,干爹。”   彼此都不说话了,静静坐了很久,夷波有时偷偷看他,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侧脸看上去像个忧郁的诗人。她啃着手指,犹豫地打探:“干爹找干娘,像白泽的妹妹一样?”   这个问题提得深刻,龙君觉得必须好好想想,“我以前都是照着她的标准,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以后……随缘吧,说不定遇上一个就喜欢了。”然后转头问她,“你看不上冥苍君吗?他是东海海主,很有钱的。”   “干爹也有钱啊。”夷波自然而然拿他作为比较,“冥苍君丑死。”   像她这种只注重外表不考虑对方身家的,似乎已经很稀有了,龙君顿时对她刮目相看,“保持气节很重要,虽然你横看竖看都是条鱼,但是不妨碍你当一条正直的鱼。”他含蓄莞尔,“另外本座觉得你的眼光不错,冥苍君确实丑,和本座一比他简直可以生无可恋了。”   少年儿童欢乐多,一龙一鲛笑得十分畅快。许久之后龙君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甘棠转世没有……”   夷波疑惑地看他,“甘棠?”   他嗯了声,“就是本座的初恋,她叫甘棠,很美的名字吧?”   夷波是个俗气的鲛人,她的认识里,只有仙仙、梦梦这种飘逸的名字才能算好听。当然龙君对旧爱余情未了,所以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觉得美好,也无可厚非。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位妖主,既然是妖,不知又会怎样的风华绝代呢!   “情敌叫什么?是好人吗?”   龙君回忆了下,以前的仇恨早就不记得了,现在细想想,那个妖主其实还不错。他曼声描述,像在追忆一位老友:“他叫离相,离相明镜心,很有禅意的名字。他是一方霸主,功高盖世,可惜野心太大,惨遭镇压。那一役妖族一败涂地,几乎所有长老都阵亡了,只余下些虾兵蟹将退居深海,从此再无消息了。”   夷波听说过北溟,在北海以北,距此九万里,似乎比南溟更神秘。她很好奇,“真身呢?”   “他有两种形态,在水为鲲,在天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千里也,扶摇而上九万里……”郁闷地嘟囔,“把本座就给比下去了。”   夷波忍住了没笑话他,反过来安慰:“干爹是应龙,更神气。”   他想想也对,重新挺起了腰,“世上应龙只有两条,一条是本座,另一条是帮黄帝对付过蚩尤的,现在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所以除了烛九阴,就数本座来头大,不过这事不能让上面知道,否则疲于奔命,日子就别想清闲了。你知道烛九阴吗?就是烛龙。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最可怜的是他不能喘气,喘气则人间长风万里,你说这日子过的!”   烛龙是开辟神,几乎和盘古齐名,所以大神不好当,还是龙君看得透彻。   夷波问:“离相和甘棠,有后代吗?”   龙君蹙眉瞥她,“就算有,也不容于世,还不如永远不要出现。”   夷波思维发散,“一定在舅舅身边。”这是人之常情,无父无母不投奔舅舅还能投奔谁。   龙君听后一笑,“白泽没能管教好妹妹,是要负连带责任的。自身都难保了,还顾得上别人?”他忽然意识到不该和她说这么多,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这里真不错,等忙过了这阵子,上岸来建个行宫。老是泡在海水里,把本座的皮肤都泡坏了……好了,来得够久了,回潮城吧!”他跳进水里,“你在前面,给本座带路。”   夷波应个是,但是喝了口酒,已经微醺,下水之后茫茫然,居然分不清南北了。她挠了挠头皮,“呀,不……认识了!”   龙君吃了一惊,“什么?怎么能不认识呢,那我们怎么回家?”   她酒上了头,打个嗝说:“干爹带路。”   可龙君是个毫无方向感的大神,他就算清醒着,也不比喝醉的夷波强多少。他四下看看,水纹和景色都一样,这可在怎么办,别糊里糊涂又跑到东陆上去。然而不好意思直说,只能掩饰着:“要不然先不急着回去,醉酒上路容易出事,我们可以小睡片刻,等酒劲过了再走,你说呢?”   夷波觉得有理,扑腾一下没跳上岸,再扑腾一下又沉进了水里。龙君无奈,伸手拽了她一把,没有体温的鱼,手心是凉凉的。   “你的酒量太差了。”他抬手一挥,变出一床柔软的毯子,指了指示意她睡。她呵欠连连,没来得及道谢便倒头躺下,睡相实在很奇怪,抓着毯子的一角咕噜噜就地打滚,把上半身紧紧裹住,只留下一条肥厥厥的鱼尾,横陈着耷拉在水下。   龙君叹了口气,心有点累,自己变出一张大床,舒舒服服躺在星空下。星辉璀璨,不知这么美的夜色里,会不会暗藏了一双窥探的眼睛……   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发现一轮朝阳正从海面上缓缓升起,鸥鸟的叫声在耳边回荡,空气里有咸咸的味道,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他撑身坐起来,一个窈窕的背影背对着他,那么纤细的肩背,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他感到讶异,以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原来鲛人在日光下和在水里有差别。譬如她的鱼尾,在水里是翠色,到了水面上却是湛蓝的。   她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醒了,欢快地叫声干爹,“我们睡了一夜。”   龙君心头一颤,这话弄得不好会产生歧义的,便耐心指正她,“我们在外过了一夜,要说‘过’,不是‘睡’。”   夷波不明白,明明是睡,为什么非要说过?她不屈道:“干爹睡了,我也睡了。”人类的语言真是太复杂了!   这个实在难以解释,龙君搜肠刮肚,“睡是个很复杂的字眼,其中包涵的内容极其丰富。首先……它是个动词……”   夷波仍旧腹诽,怎么是动词,明明躺下去就不动了……不过既然龙君不让她这么说,那听他的就是了。她怏怏答应:“小鲛记住了。”   他松了口气,伸伸懒腰说:“好了,天亮了,该回去啦。”   夷波知道要带路,纵身跃入水中。龙君跟在她身后,看那两臂推开波浪,拉伸出一个优雅的线条,纤细的腰肢款摆,尾鳍在水里绽放成花。不得不承认,鲛人有一种魅惑的魔力,当她含情脉脉看着你时,你甚至会觉得自己是被她爱着的。当然夷波是异类,一开口就让人想晕倒,不提也罢。   他们离城一夜,回来时长老们已经侯在宫门上了。见了龙君忙上前揖手,“君上,有下落了。”   龙君驻足,“那条鳗鱼吗?在哪里?”   “丹江口,沧浪水。”   料得没错,果然逃到内陆去了。可惜水族终究离不开水,就算跑到天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龙君哗地甩了下衣袖,“阿鲛听令,收拾行囊,咱们北渡云梦大泽,缉拿逃犯。”   夷波振奋起来,两手一拱,气壮山河地应了声:“得令!”    ☆、第 26 章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龙君有变幻的能力,没有必要像人出远门一样,鼓鼓塞上一个大口袋。夷波在宫里转了一圈,象征性地打包了两套衣裳,就到前面大殿和他汇合了。   龙君看了她一眼,“本座的扇子带了没有?”   夷波看看天色,“陆上冷,扇子没用。”   龙君觉得和她解释是件很累人的事,自古文人墨客身上总少不得带上一柄折扇,这扇子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扇风,也不是为了拍苍蝇,而是体现个人魅力的无双法宝。没事摇一摇,既缓解了双手无处安放的尴尬,吹起的微风还能令发丝飞扬,显得空灵飘逸,公子无双。   他懒得多说,转身进寝宫,自己翻箱倒柜找出一柄白玉为骨、泥金为面的折扇揣在腰里,然后问她:“本座的家当呢?全带上了吗?”   夷波茫然眨眨眼,“小鲛只干活,不管账。”   龙君愣在那里,“那本座的私房呢?”   夷波摊手摇头,“小鲛不知道。”   那天她从书卷里翻出银票后,龙君小人之心地全部收走了。什么叫私房钱?就是自己收藏,别人谁都不知道去向的款子。现在来问她,夷波表示自己不知情,当时是想偷看一下的,但龙君反侦察能力很强,根本没有给她机会。   这下子龙君懵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那笔钱的下落了,怎么办?连个水花都没见着,就这么没了?   夷波看出他的迷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没关系,我有钱。”做鲛人没点积蓄,简直不好意思提自己有那两门手艺。   龙君闷闷不乐,“我要我的钱。”   把钱藏得连自己都找不到,果然是件非常伤感的事。不过夷波会开解他,“一定在宫里,跑不了的。”请干爹稍待片刻,自己摇身游回家,撬开大贝壳,把历年积攒的金叶子都装进了口袋里。   这么多钱,够他们在云梦泽挥金如土三五年的了,夷波把金叶子摊在他面前,“您看,都是我的。”   龙君表情怨怼,“你这么有钱还好意思跟我要月俸?简直不孝!”   自己有钱和要求工作收入有冲突吗?做人不能道德绑架,做龙也一样吧!夷波舔舔唇说:“我怕坐吃山空。”   作为一条鱼,有这样的觉悟实在令人惊讶。龙君叹了口气,“可是男人花女人的钱很没面子,本座可是有格调的大神啊!”   夷波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她的思想很淳朴,既在一伙,不分你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但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她把自己的衣襟敞开给他看,“我还没成年,不是女的。”   龙君被海水呛了一口,目瞪口呆。她又笑了笑,“干爹和小鲛是一家。”   谁也没规定只许干女儿用干爹的钱,不许干爹让干女儿赡养。龙君不过提前享受一下作为父辈的待遇,一旦看开后很快心安理得起来。戴上了他珍藏的香囊,披上他最华美的披风,捏了个诀,把自己和夷波包裹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挥袖一比,洋洋得意向北呼啸而去。   鱼有流线型的身材,大尾巴一扇灵活迅捷,很适合水里移动。像他这种不便现原形的,两手两脚在水下很不方便,也不美观。所以龙君自备交通工具,在这个刀都砍不破的结界里,他可以最大程度保持他的优雅和淡定,沉在水底饱览海底风光,浮上水面则蓝天白云,这个大泡泡简直是观光旅行必备之良器。   隔绝了水,夷波的尾巴自然发生变化,她趔趄着站起来,使劲趴在那层透明的膜上,五官挤压扭曲,还要惊喜地哼唱:“去云梦大泽啦……啦啦啦……”   龙君悬浮着,懒洋洋瞥了她一眼——上衣的衣摆只能遮挡住臀,底下两条雪白的长腿又细又直,连那玲珑的,透着肉粉色的脚趾头都精细可爱。所以底子好很重要,只有可塑性强,才能让他的法术发挥到最大值。   但是奇怪,他感觉脸上一阵燥热,虽然这小鲛暂时性别不明,但是身形看来和女人一点差别都没有,他盯着人家的新腿欣赏了半天,似乎难以摆脱猥琐的嫌疑。好在她根本什么都懂,忙着发现不一样的海底世界,根本无暇顾及他。   他闭上眼,决定打坐静心,刚摆好金刚坐就听见她在耳边聒噪,“干爹……干爹……”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干什么?”   “阿螺在哪里?”   他手结定印,缓缓匀气,“不知道。”   “找不到我们呢?”   “找不到就回去了。”   “找到阿嫚呢?”她简单思考下,感到惶恐,“打不过她呢?”      “本座交代过的,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她要是不听本座的话,死了活该。”   夷波啊了声,设想一只战死的海螺滚在海边,螺壳碎裂、螺肉发白、螺眼圆凸……她顿时感到灭顶般的痛苦,瘫坐下来嚎啕大哭,“阿螺不能死,我的朋友啊!”   龙君隐隐觉得自己要疯了,怎么有这样说风就是雨的鲛人,他只是随口胡诌,她居然就信了!他无可奈何地皱眉,“别哭了,我是吓唬你的,阿螺比你聪明,不会傻乎乎送死的。就算打起来,她不知道逃跑吗?况且她未必有那条鳗鱼的消息,所以你就放心吧!”   夷波抽抽搭搭擦了眼泪,“如果遇险,干爹会救她吗?”   龙君说会,“因为本座吃不消你。”   她这才高兴起来,点着手指头讪笑:“干爹疼我,阿螺死了,我也会死的。”   闺蜜而已,不见得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得陪葬吧!不过海鲜之间的友谊,谁知道呢!   他微微睁开眼,不经意乜了下,那两条大腿就在他眼前,吓得他心口一蹦,连打坐都忘了。   “还不找条裤子穿上,这么光着腿,好看吗?”他心力交瘁,“虽然我们是亲属关系,但一些礼仪规范还是要遵守的。比如在长者面前必须衣冠整洁,像你这样裸着下半身,是对长辈不尊重的表现,要受万人唾骂的。”   夷波缩着脖子嗫嚅了下,“我没有裤子。”   龙君扶额,“明知道要上陆地,为什么不事先准备一条?”   平时用不上的东西,她根本不愿意花心思。再说从岛礁回来就得到消息,要准备也来不及了。但是山人自有妙计,她说没关系,“可以去买。”   龙君指指自己,“让本座给你买裤子吗?”   夷波撅起了嘴,心下嘀咕,好歹当了人家的干爹,买条裤子又怎么样呢!不过嘴上绝不敢顶撞,顺从地呵腰,“小鲛自己去,不敢劳动干爹。”   龙君更不满了,视线借机又在她的小腿肚上转了一圈,“看来本座得好好教教你道理了,身为一只鲛人,尤其是立志要当鲛女的鲛人,首先要学的一点和人界女子一样,保护好自己的肉。以前教条很严,连脸都不许露,你这种光腿乱跑的行为有伤风化,会被抓起来浸猪笼的。而且陆上的男人大部分都很好色,你这个样子是诱人犯罪,万一受到伤害,哭诉都无门,懂不懂?如何避免悲剧的发生呢?首先从自身做起,离男人远一点,穿得严一点,然后用不怀善意的眼神警告试图接近你的人。不要怕,瞪死他,让他知道你不好惹,他多少会有顾忌。”   “要是……瞪眼没用呢?”   “那就呼救……”   她高兴地扭动,“干爹救命。”   反正她有个厉害的靠山,就算遇到险境也不担心,他总会在她身边的。   龙君心里涌起淡淡的忧伤,“干爹不能保护你一生一世,就像当初的甘棠,她有她的路要走,后来她不愿意我插手她的事了,我只能看着她死。”   夷波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匿,蹲在他身旁问:“两个人,怎么永远在一起?”   他别过脸看外面,喃喃道:“结成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那我们结成夫妻。”她万分激动地说,这也是她的最终目标啊,简直不要太完美。   龙君看了她半晌,把她看得心惊肉跳,忽然哈哈笑起来,“本座喜欢成熟稳重智商高的,不说贤内助了,起码一点,不给本座惹麻烦。你呢,整天闯祸连累本座给你善后,想当本座的夫人,想得倒美!”复叹息摇头,“再说了,一日为父,终身为父,本座虽然有个性,但是乱章程的事不干。好了,不许胡说。”随手一弹变出一条花裤子,大红大绿的配色,十分具有乡土气息。指了指道:“别光屁股了,穿上吧!”   夷波捡起来,还有些嫌弃,“我不喜欢这个花。”   他啧地一声,“不把你打扮得俗气一点,怎么凸显本座的典雅?”   果然是毫无反驳余地的理由,她嘟嘟囔囔穿好,因为他刚才不留情面的拒绝,有那么一小会儿的伤心。不过很快注意力被裤腰带吸引了,盘弄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只得挨过去请他帮忙。   龙君坐着她站着,抬手替她把带子系上,顺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奇怪这裤子穿在她身上不显得难看,反而有种奇异的俏皮感,实在无语。   气囊运行得极快,比夷波的速度快上两倍不止。以前她和阿螺到云梦泽起码得游六七天,这次两天就到了,果然高手出马,效率飙升。   他们从女观湖里浮起来的时候,湖边上正有牛羊喝水,猛看见一个巨大的水泡啵地一声炸裂,里面跳出两个人来,吓得那群牛羊嗷嗷大叫,发足狂奔。   夷波掐腰四顾,葭苇弥望,初春的山水还没有醒过来,依旧显得枯败萧条。回头看,龙君立在水面上,柔软的春光映在他眼底,宝相庄严,不容侵犯。这模样忽然让她想起初见他时,那么惊艳和令人敬仰。虽然现在相处下来,龙君接地气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只要保持沉默,还是非常能糊弄人的。   “干爹。”她高高兴兴过去搀他,“上岸,吃好吃的。”   云梦泽距离丹江口有段距离,沧浪水其实有好几个名称,有的称之为汉水,有的称之为襄水。女观湖已经到云梦大泽的边缘,没有通往丹江的水路,只能走陆路。先前在水囊里的时候龙君跟她说了很多人间美食,他描述的能力比阿螺强,夷波心动不已,打算试一试。没想到他把她的手掸开了,整了整衣冠道:“在人间男女有别,拉拉扯扯是不允许的。从现在开始不许叫我干爹,本座还要风靡万千少女呢,别被你叫老了。”   夷波感到失落,“那我叫你什么?”   “叫郎主吧,显得我有身份有地位。”他哗啦打开扇子,摇头晃脑踏上了驿道。   夷波不满地鼓起腮帮子,见他越走越远,没有办法,只得一瘸一拐跟上去。    ☆、第 27 章   不知名的地方,有很浓的生活气息,近处的屋舍,远处的炊烟,交织出一副古朴壮丽的画面。没有垂柳孤鹜,却有松柏牧笛。及近黄昏的时候,美得迟迟,和海里有很大差异。   夷波到过即翼泽,也上过岸,但那时总被阿螺牵制着,她想近距离接触人是不可能的。阿螺这样告诉她,“你是鱼,身上有鱼腥味,被人闻见了不好,误会你是卖鱼的。”女孩子都喜欢香香美美的,她为了藏拙远远躲开,现在龙君没有这么嘱咐她,她就觉得是不是味道淡了啊,可以没有顾忌地在人群中穿梭了?   龙君在前面走得潇洒,她在后面跟得很吃力,好不容易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说:“我脚痛,要断掉了。”   他原本还想嫌她麻烦,低头一看才发现忘了给她变鞋,她就这么光脚追了两里地,连脚趾都磨破了。   龙君顿时又自责又心疼,新生的脚,哪里经得起这样锤炼!忙扶她坐下,忍不住喋喋抱怨:“你是不是有点傻?看看别人的装束,你缺了东西也不知道提醒我?”   她委屈地扁着嘴嗫嚅:“我喊你,你不理我。”   龙君以前独来独往惯了,到了热闹的地方难免顾不上她,谁知她这么笨,看来真是须臾也离不得的了。他叹着气,从广袖里掏出一双绣花鞋来,蹲踞在地给她穿上,抬头看她,洁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细嫩得近乎透明,红红的唇扭曲着,眼里裹着泪,因为遇风,从液体转化成固状,吧嗒一下就落地了。他吓得忙去捂她的眼睛,“又哭?你想被人当观赏鱼养在大缸里?”   她抽泣两下说不,勉强伸脚试了试,有点疼,但是可以忍受。   “能走吗?”他扶她起来,“不能就说话。”   不想给他添麻烦,挺腰说没问题,他这才放心,重新上路,但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   夷波是条容易感动的鱼,龙君迁就她,简直给她注入了无尽的正能量。她牵着他的袖子,边走边问:“郎主,我臭吗?”   龙君忙着对路边上窥视他的年轻女子们释放魅力,百忙之中抽空应她:“什么意思?”   夷波抬手闻了闻,“阿螺说我是鱼,有味道。”   海里的东西晾干,譬如海带,又潮又涩,那是海产的特色。龙君潦草在她鬓边嗅嗅,“有股咸鱼的味道……”   她心碎欲死,指着他的腰间说:“我也要这个。”   别看她是条鱼,却长了一双识货的眼睛。那两个香囊是金错银的质地,大球之中套小球,子母相扣,体内常平。香盂里的熏香一旦燃起来,烟雾从镂空的洞眼里散发出去,香气可弥漫全身。   龙君舍不得,敷衍着打哈哈,“这是男用的款式,你不是要做姑娘吗,戴上这个别人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姻缘会受阻的。”他笑了笑,“等一等,过会儿看见熏香铺子给你买新的,听话。”   既然他不肯给,那也无话可说,她看着他的香囊咽了口唾沫,继续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陆上是个稀奇的世界,她有过一次登陆经验,但很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像那些骡马牲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喷出一口浊气,鼻翼居然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动静,真令人惊奇。她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发笑,亦步亦趋紧贴着他,看到蒸馒头觉得新鲜,看到磨刀打铁也觉得好奇。   不住要问他问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嫌她聒噪,买了个红薯堵她的嘴,可是鱼不能吃烫的东西,咬上去一口龇牙咧嘴,龙君没办法,只能替她吹凉,一点一点掰下来喂她。   她很高兴,客气地推辞,“郎君也吃。”   他惆怅地看她,“是郎主,不是郎君。你吃吧,本座欣赏你的吃相就已经七八分饱了。”转头观天边余晖,喃喃道:“带你逛上一程,天黑驾云走,否则十天都到不了丹江口。”   夷波对一切都没有要求,只是觉得红薯很甜,对她脾胃。不过新长的腿,容易累,走不了多远就想休息。打算拉龙君在路边上歇脚,他不愿意,她也不强求,自己席地而坐,看他继续故作风流,卖弄风情。   “为什么人人都看你?”   “因为本座是人中之龙呀。”他笑得十分淡定,“你现在还不能体会,不过当你自带光环傲视群雄时,你渐渐就会习惯的。”   离自己越遥远的东西,越觉得了不起,龙君的光辉令她如沐春风。她啪啪鼓掌,赞美龙君了不起,他谦虚地压了压手,表示应该保持低调。   天边怒云染红了苍穹,龙君直面而立,霞光中的年轻人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个大写的帅字。夷波托腮仰望他,刚想和他探讨一下人生,眼尾忽见一个浑身长毛的东西向她扑来,还没等她反应,照准她的大腿,狠狠啃了一口。   她嗷地蹦起来抱头鼠窜,蹦到龙君身上,惊惶大叫:“有埋伏!”   一通乱,龙君也吓得不轻。待仔细看,才发现是只野猫,芦花色的皮毛,个头很大,两眼眈眈盯着夷波,摆出了狩猎时的姿态。   可能陆地上出现这么大一条鱼,对猫来说也受惊不小,不过她跳到了人身上,猫就有点不好下嘴了。   夷波放声嚎哭,腿上痛得厉害,挂在龙君身上不敢下来,“猫妖要吃我。”   龙君说:“不过是只普通的猫!”有时会忽然感慨,带上她是最大的错误。至今他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得到阿嫚的消息时,他会毫不犹豫点她当随扈。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鲛人,别的能耐没有,只会一惊一乍吓唬大神。   她眼泪巴巴看他,因为离得近,几乎脸贴着脸,“现在怎么办?”   “遇见困难要有大无畏的精神。”龙君把她摘下来放在一边,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砸了过去,“你越害怕,它越想吃你。赶走它,这个办法好用。不过它要是执意咬你,那你就不用客气,也咬它,比比谁的牙齿厉害。”   夷波不可思议地打量他,这是什么见鬼的提议,确定不是在坑她吗?   那猫果然色厉内荏,眼看没有机会,竖着尾巴跑远了。龙君扑了扑手,“看看,多容易。”   夷波惘惘坐着,才发现几乎痛晕。撩起裤管一看,伤口没有血,规规整整两排牙印,不大,却很深。她啜泣不已,“腿要断了,不能走了。”   龙君就像一颗仙药,有药到病除的功效。伸手盖住伤口,轻轻一捋,伤势便痊愈了,结果她还是耍赖,“我太疼了……中毒了。”   这么大个人,总不能扔下不管吧!龙君感觉自己着了她的道了,如此奸诈狡猾,平时真是小看了她。没有办法,只能牺牲一下形象,蹲身说上来,“本座纡尊降贵背你一程,回去之后不许和别人炫耀,不许说本座背过你。”   她嗯嗯点头,毕竟当一条鱼的坐骑不是件光彩的事,她是非常善解人意的。   抿唇笑着,欢欢喜喜往上一跳,跳到了他宽宽的背上,服服帖帖趴好,很觉得安全。清风拂面,走在落日里,倒是一段静好的时光。龙君也不忙腾云驾雾,已经在水里泡了太久,上岸后多见见光,心情也舒畅。   万家灯火慢慢从暮色中突围出来,沿着甬路一直走,仿佛能走到地老天荒似的。夷波靠在他肩头问他,“干爹,阿嫚怎么处置?”   龙君不带任何情绪,漠然道:“夺人元丹等同伤人性命,她能落到什么好处?如果反抗,就地正法;如果束手就擒,还能留条性命,押到南海玄姬宫,听凭玄姬发落。”   夷波总不免伤心,“我以为阿嫚很好。”   “鳗心不古,你早该知道。其实这世上谁都不能相信,有些所谓的好朋友,也许为一点利益就能出卖你。你全心全意相信别人,往往最后受伤的都是你,所以鱼也要学会思考,否则你永远都是条没出息的菜鱼。”   这下她不满意了,扑腾了一下说:“我是鲛人,不是菜鱼!干爹说的不对,阿螺是好朋友,不会背叛。”   龙君嗤地一声,“少年,你还是太幼稚了,以后跟干爹好好学吧,干爹可是久经风霜,老奸巨猾的。”   这么给自己贴金也是少见,她松懈下来,在他耳廓上蹭了蹭,“干爹不会害我。”   龙君半边脸毫无预警地红起来,郁闷道:“说归说,不许蹭本座的耳朵!”   夷波不解,“为什么?”   因为身而为人,总有一些地方比较害羞和敏感,背着她已经很给面子了,她还乱蹭,弄得他心慌意乱,恨不得就地把她扔下来。可是以她的智商,这么深奥的问题未必能够理解,于是很直观地告诉她,“这个地方是留给我的夫人碰的,外人不能随意染指。”   夷波又想哭了,原来她是外人,“我是干女儿!”   “那也不行,只能留给夫人。”   夷波脑容量不大,但是懂得逆向思维,她忽然惊觉,是不是那个地方是龙君的软肋,谁征服了那里,龙君以后就归谁?   她开始盘算,“干爹耳朵痒痒吗?”   龙君撇撇嘴,“不要打歪主意,本座不吃那套。”   “我会掏耳朵。”她献媚道,“给阿螺掏,她很高兴。”   一个常年浸泡在水里的人体,还真有这方面的需要。龙君不置可否,最后居然默认了。她在他背上乱扭,他警告式的用力一收手臂,她消停了,乖乖趴好,梦呓般嘀咕:“小鲛,想和干爹永远在一起。”   龙君心里涌起惆怅,突然感觉到被需要,和潮城那帮长老呼天抢地的哀告不一样,会触动他的灵魂。他和这傻鲛的渊源太深了,深到无法忽略,也许将来的兴衰荣辱都会和她扯上关系,这么一想前景不容乐观,又尤为感伤起来。   “你不闯祸,听本座的话,本座允许你留在身边。等本座什么时候愿意上天做官了,给你建个莲花池,你就躲在里面修道,修成正果……”他慢慢顿下来,修成正果,洗去一身妖骨,说不定就真的可以父慈女孝,永远在一起了。   他轻轻叹息,夷波扣着他的肩头,把脸偎在上面。龙君也有忧伤的时候,虽然他的忧伤经常来得明媚又凄美,但也会触动她的神经,让她感同身受。   天色渐晚,一龙一鲛默默前行,知道阿嫚在沧浪水,却也不着急。真正要赶路,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赶到,这方面龙君和夷波的脾气差不多,万事缓和着来,忙里还爱偷个闲,看看山水人家,别有一番滋味。   途径一个小村庄,发现这里的气氛和别处不一样。一家石狮镇守的门户洞开着,满地细碎的红纸,从院内一直蔓延到院外。以龙君的经验判断,这家应该刚办完喜事,空气里还残余着硫磺和烈酒的味道。他陶醉地嗅了嗅,人间就是这么有烟火气,相较深海,他果然还是喜欢这种处处有温情的地方。   “办喜事可热闹了,我们来得有点晚。”龙君驻足观望,“等下次找户人家,本座带你喝喜酒去……”   话音才落,那宅院里有了异动,一个女人拖腔走板地哭起来:“我滴乖乖,怎么又变出一个来?老天爷呀,出妖怪了!”    ☆、第 28 章   “有妖气!”龙君看着人家的宅顶断言。   夷波的嘴角抽搐了下,就算她没有道行也发觉了。踮起脚尖往门里看,“要多管闲事吗?”   都说是闲事了,胡乱插手不太好吧!一般情况下龙君并不是个具有正义感的人,如果是自己的责任,逃避不了没有办法;不是自己的责任,随便看个热闹就行了,最好是不要搅浑水。   夷波听里面的哭喊,感觉很心酸,“干爹有办法,管管?”   龙君摇头,“本座不问俗务很多年,插手不得当,有损我大神的威仪。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让重明鸟去管就好了,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法门,捞过界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会惹一身骚。”看看天色,月亮爬到了半山腰,他掐诀准备腾云,云雾渐起,忽然从门里窜出个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他骇然,“什么人,胆敢无礼!”   底下人抬起一张灰败的脸,褶子百结还要强装笑脸,“小老儿受仙家指点,说今日有大神路过我家门前,千万要请大神喝杯水酒。大神赏个脸吧,见面就是缘分嘛,您踏进我家门槛,寒舍蓬荜生辉。您看这么好的机缘,您千万不能走……”   龙君抖了两下腿,“老者,你认错人了。”   那老头抱着大腿不放,“绝对没有,您如此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一看为人就很正直。”   龙君很为难,“长得帅不一定就是大神啊!”   “难道您要否认您是大神的事实吗?既然不是大神,就不会腾云驾雾。”那老者干脆躺倒,“您要走可以,从我身上碾压过去吧!”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碰瓷,现在的老人太不好惹了。龙君有点生气,“谁说我是大神的?叫他出来当面对质!”   老者勾起头说:“我家允文允武财智非凡的灶王爷,他说今日有吉星路过,能保家宅平安,所以无论如何要请上神到我家坐坐。”   龙君拧眉唾弃,“原来是他!”说的好听,什么请进家里坐坐,刚才院里哭声震天,难道以为他聋吗?可是走不掉,也是件相当麻烦的事,背上的鱼说:“郎君神通广大。”她是赞成他进去降妖伏魔的。   那老者翻身站起来,两手抱拳对他们拜了又拜,“夫人侠骨柔情,太难得了。上神您累不累?小老儿来替您背……”   龙君心里不太痛快,扭身避让开,自己背着夷波踏进了院子。   宾客还未散,一大群人聚成一堆窃窃私议着,红绸妆点的门楣底下站着新郎官,正呆若木鸡。两个长相打扮一模一样的新娘子嘤嘤哭泣,边哭边相互指责:“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夷波探出头,轻声说:“齐人之福?”   哪里是齐人之福,双方对峙,必有一方是假的。龙君回身询问事情经过,新郎的母亲声泪俱下地描述:“上年请媒婆拉线,小儿聘了船官湖蒋家的姑娘为妻,今日姑娘娘家送亲来,鱼轩(妇人用车)里下来一个,喜娘搀进去拜堂了。可是前脚走,后脚又出来一个,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耳朵底下的痣都分毫不差……上神请看看,我们肉眼凡胎分辨不清,还请上神替我们做主。”   龙君确实有分辨妖物原形的能力,但也仅限于活的。现在看那两个新娘子,皮囊之下实打实,且一举一动毫无二致,想来其中一个必定不在五行中。   夷波信心满满,“郎君看穿她!”   他轻轻嗫嚅了下,“本座看不出来。”都怪那个灶君,看家护院是他的职责,半路上拉个人就拿来凑数,这种行为简直可耻!   夷波有点失望,她一直以为龙君是无所不能的,为什么连个赝品都分辨不出?她抓住他的肩头摇晃,“用力一点。”   这不是用力就管用的,龙君叹息:“本座的龙眼只看活物,看不了魂魄。那东西是个鬼,本座又不是钟馗,这事不归我管。”   众人闻言一阵骚动,更加感到恐惧了。鬼怪对于凡人来说只可敬而远之,一旦沾染倒运十年。现在来了个鬼媳妇,要在这里安家落户,那还得了!   新郎的母亲连哭带喊,“上神您一定要替我们想办法,今天要是没有个决断,鄙宅就要出大事了。”   如此只有请新娘娘家送亲的人验证,问一些过去的琐事,答得上来的是真,答不上来的必然是假的。可是这只试图冒名顶替的鬼做足了功课,连人家马桶放在哪个方位都如数家珍。夷波看看龙君,又看看新郎官,“干脆两个都收了吧!”      新郎官慌忙摇头,表示无福消受。家里人想尽了办法,依然无果。龙君负手问新郎,“和尊夫人熟悉吗?我是说私下里的。”   新郎官秒懂,红着脸笑了笑,“必须的。”   龙君抚掌道好,“那就逐个进去谈谈人生吧!”世上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不可能做到和另一人分毫不差,也许语言动作上能够模仿,但是到了某些特定的场合,总会有些区别的。   但是新郎有顾虑,“要是我受到伤害怎么办?”   龙君说:“要伤害早就伤害了,人家可能只是想和你做夫妻。进去试试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新郎想了想,狠狠一跺脚,牵起一个就进了房。剩下另一个排队等候的新娘子哭得很伤心:“郎君……她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夷波跳下来,茫然看着洞房方向,“干什么去了?”   龙君拂拂袍角,“检查身体。”   夷波穷极想象也难以理解检查身体里面包涵了哪些内容,便挨在他身边,轻声说:“新郎官不好看,为什么抢着嫁给他?”   龙君自信满满地微笑,“像本座这样美貌和智慧并重的,到哪里去找?凡人嘛,勉强过得去就可以了,要求不能太高。”   新郎官的父亲端了两碟点心上来,拱手呵腰:“上神,小儿的安危无虞吧?”   “无虞,最多操劳点儿。”龙君捡了个杏花酥递给夷波,“慢慢吃,别噎着。”   老者又犹豫,“人鬼殊途,交媾……不要紧吧?会不会被吸光阳气,对将来的生育有没有影响?”   还要包人生儿子吗?龙君不耐烦地别开脸,“只要那只鬼不是存心害他,一次不要紧。用右手还有损耗呢,何况这个!”   这下老者不好意思再问了,心想这位大神真是性情中人,说话一针见血,斩草除根。   夷波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追着问:“交媾是什么?”   龙君尴尬地咳嗽一声,“就是交尾。”   这下她明白了,立刻涨红了脸,扭扭捏捏抱怨:“郎君太不矜持了。”   龙君无语问苍天,是她执意打听的,不告诉她,她又要追着问半天,烦都烦死了。一旁的老者和夫人都讪讪的,大神的世界他们不懂,一些学术性较高的专业名词也没有必要探究。眼下只要儿子能从里边活着出来,别的都不是最要紧的了。   大家翘首以盼,等了三盏茶工夫,新郎官打着飘现身了。忙上去问怎么样?他摇了摇头,“难以分辨。”   还有一个呢,要验当然得一块儿验,于是剩下那个新娘子也被推了进去。   这么连轴转,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新郎的母亲担心不已,叫人搬了个香案来,点上香放在龙君面前。自己抱着蒲团跪下,双手合什不住向龙君祝祷:“上神保佑,保佑我儿天赋异禀,身强体健……”   有现成的神仙,不拜浪费了。等待洞房出结果的同时,众位亲友也没闲着,纷纷敬香上供,从儿孙满堂求到六畜兴旺,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轮了一遍。烟雾后的龙君被熏出了两眼的泪,直接石化了。   “本座……”他喃喃自语,“好想摆尾。”   那可不行,神龙摆尾是要引发暴雨和龙卷风的!夷波忙安抚他,“郎君,神格高尚。”   所以高尚的人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他只得咬牙撑住。   又过了四盏茶工夫,新郎拌着蒜出来了,跌跌撞撞到了龙君面前,“上神……都一样啊。”   连那种非常时期的表现都没有破绽,看来这个鬼的能力不容小觑。不过堂堂的龙君是不会被小困难打倒的,这是逼他出狠招了。命人搬一张桌子过来,教新娘的陪房说了一段话,然后一手执刀,在边上静待。   那陪房颤颤巍巍站了出来,“我家娘子在闺中常玩翻桌子的游戏,”指了指面前的八仙桌,“能翻过去就是真的,翻不过去就是假的。”   龙君比了个手势,“翻不过去的就杀掉。”   两个新娘,表现各异,一个闻言嚎啕大哭,另一个把裙子往腰间一塞,伸腿就迈了过去。   也就是一瞬,龙君手起刀落,迈过去的那位还没站稳就身首分离了,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颓然崴下去,砰地化成了一蓬烟,很快消散了。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个套,引诱那只鬼往陷阱里钻。鬼再精明,终究算不过大神,深闺里的姑娘哪个会翻桌子?鬼却傻乎乎信了。只是这一着棋错,前功尽弃,于是再死一次,这下子只能做聻①了。   新郎全家对龙君感激不尽,齐齐叩首:“谢上神救命之恩,上神功德无量,德泽四方。”   被烟熏火燎了半天的龙君只想离开这个是非地,把夷波往背上一扔,二话不说,驾起云头便逃窜了。   夷波却还沉浸在兴奋中,“干爹真聪明!”   龙君定了定神方豪情万丈地回应:“本座生来足智多谋,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夷波对他的仰慕自然更进一层,就是不太明白那位新郎官为什么这样费时费力地检查身体,最后居然一点成效也没有,还是要动用龙君惊人的智慧。   她啧啧赞叹,“新郎这么累,无用功。”   龙君摸了摸鼻子,“本来以为可以兵不血刃,没想到太看得起他了。这世上怎么有分不清娘子的人,不过他倒是不亏,嘿嘿。”   夷波茫然的一双眼睛,在星光下熠熠生辉,“为什么不亏?”   “胜在数量,你也知道齐人之福,谁能像他一样名正言顺洞房两次?”   可是两次太操劳,所以新郎的母亲要在他面前上香,求他保佑她儿子越挫越勇。关于这个问题,其实龙君觉得很耻辱。他是应龙,又不是烛龙。上古时期烛龙曾经作为性器崇拜被人供奉过,那也是因为烛龙长得困难的缘故。他呢,身形流畅,双翼白洁如雪,简直就是纯情的化身,不知为什么会沦落到要听那些无聊祝祷的地步。看来人界有神就拜是毛病,弄得他满身烟火气,实在讨厌。   夷波很关心那个问题,“两次好吗?干爹喜欢?”   龙君窒了一下,“当然不是,本座洁身自好,对待感情相当忠贞。当初要不是甘棠抛弃我,我现在一定和她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命运终究没法改变,我救不了她,只有尽量完成她的遗愿。”   对于龙君的那位初恋,夷波从抵触到接受,慢慢又觉得她为了坚守爱情,非常可敬。现在他偶尔提起她,她居然隐约有种旧友的感觉。只是追问妖后究竟有什么遗愿,龙君只是看着她,闭口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①nǐ,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此梗来自《耳食录》:  钱氏女     郭氏子聘钱氏女。亲迎之日,鱼轩至门,得二女自轩中出,声音、笑貌、服饰无纤毫差异,彼此互相争辨。     其家惊怪,亟召其母家。既至,二女皆泣,就母怀与兄弟通款,皆曰:“请除妖妄!”母家亦竟莫能辨。因令各疏母家事,纤悉皆知。其母曰:“吾女左足跟有小黑点。”就验则皆有之。复各验左臂红印,印亦宛然。以至手足箕斗,无不符契。或私谓曰:“是妖怪所为,形声之间何难尽肖彼必为淫媚而来,若于床笫间试之,则或庄或谑,或淫或贞,真伪立见矣。”郭氏子携二女就寝,观其所为,亦竟莫能辨。     试验之法殆穷,母忽心设一策,命立机于地,约曰:“能超过者为吾女;不能者,杀之。”因掣剑以俟。一女惶惑无策,涕泣自陈。一女闻言,即跃而过。因前砍之,应手而灭。 ☆、第 29 章   到达丹江口,相当于打了个小盹的工夫。龙君压下云头,落在沧浪水边,放眼远看,河水很宽,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低头看,傻鲛八爪鱼一样扒着他不放,搭便车搭得毫无压力,居然靠在他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他还没合眼呢,她倒美得很!龙君丧心病狂地捅了她一下,“醒醒,沧浪水到了。”   她使劲扣住他,“啊,掉下去了……”   龙君皱起眉头,心道说上梦话了,真够没脸没皮!更可恨的是摘都摘不下来,简直上辈子欠她的!   无可奈何,只得负重到河边观察水纹,海族入淡水,总会对水下环境造成影响。不能翻江倒海把那条鳗鱼震出来,那就入河府,找河伯帮忙吧!不过今天时候太晚,搅了人家沉沉好梦,或许等明天,天亮再下水,自己也好歇一歇。   “阿鲛,你打算挂到什么时候?”他继续捅她,“大神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她扭动一下,“想干什么?”   龙君气结,“想睡觉,你可以下来了。”   她反而扣得更紧了,“脚疼,一起睡。”   脚疼和一起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况且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干爹和干女儿一起睡,传出去会引得三界动荡的。万众瞩目的人生就是有这么多烦恼,虽然他不讨厌和她腻在一起,但也得注意影响……   不讨厌腻在一起,这话似乎不太合适。龙君重新纠正了一遍,应该是不讨厌她缠着他。孩子嘛,无父无母缺少家庭温暖,随便认了个干爹,就无条件信任了。还好她遇上的是他,要是换了别人,看她长得美貌,可不管她是男是女,说不定就起歪心思了。   “你已经离水很久了,再不下水,皮肤该开裂了。”   她悄悄睁开眼睛,眼角闪着狡黠的光,“干爹抱我去。”   不是亲生的,不能骂不能打,又念她无依无靠,龙君已经认命了,像个奶妈一样,把这只难打发的鲛人抱进了水里。   夷波一沾水就化出鱼尾,之前感觉两腿微微刺痛,现在症状缓解了很多,松开手,痛痛快快游了一圈。身体就像海绵,每一片鱼鳞都吸足了水,这种感觉不能更好。她大力招呼,“干爹也干了,快来!”   龙君是优雅的大神,不能像她一样撒欢,找个僻静的水湾坐下,把两腿伸进了水里。   夷波游回来,和他并肩而坐。这两天习惯了亲昵,自然而然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鱼尾款摆,搅起涟漪一片,等水波渐渐平缓下来时,赫然发现水下有龙尾,光华耀眼,静而不动。   她惊讶地低呼:“干爹现形了?”水面上依旧是人形,水下却是另一番光景。夷波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和他这么相配过,她是人身鱼尾,他是人身龙尾。这样的话,如果要交尾,似乎也不难……脑子里突然浮起如此不纯洁的念头,自己先吃了一惊,难堪地飞红了脸。   龙君的眼睛在黑暗中可以看清方圆百里,她的神色变化自然也一点不落。细看她两眼,“怎么了?又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了?”   她结结巴巴地反驳:“没……没有!”   “你这个样子像没有吗?不要紧,说吧。本座最近越来越习惯你的不着边际,再大的事也刺激不了我了。”   话虽如此,可是说出来会不会遭到殴打?她怯生生觑他,“干爹不生气?”   龙君反问她:“本座是那么没涵养的龙吗?”   这下她放心了,试探性地拿尾巴往他的龙尾上轻拍了一下,“龙和鱼,也可以交尾的呢!”   龙君张口结舌,差点没晕过去,“你竟敢……公然猥亵本座?你这条满脑子色情思想的淫鱼!”   夷波的脑袋挨了好几下揍,抱头委屈道:“说好不生气的。”   “怎么能不生气?问题太严重了好吗!”龙君觉得和她在一起,自己的智商有岌岌可危的趋势,果然是近墨者黑的前兆。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她,“你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吗?本座是你干爹,虽然是干的,那也是半个爹,辈分不同懂吗?你要找伴侣,首先要找同类,其次是同样辈分的,这样交流起来没有障碍。你现在呢,混来一气,天下的鱼都像你一样,鲛人就要绝种了!”   夷波被他骂得泪水涟涟,“是你要我说的。”捂住眼睛放声大哭,“说了又骂我。”   简直被她聒噪死!   “不许哭,好好说话!”龙君粗喘了两口气,平下心绪告诉她,“我们辈分不同,如果胡来就是乱伦,会出事的。看来你应该结交些别的朋友了,总和我在一起,以我的个人魅力,想不被我迷倒,太难为你了。本座想想,手上有未婚青年没有,给你介绍一个,等你喜欢上他,就可以对他毛手毛脚不怀好意了。”   夷波已经感觉到天上的星星都暗了,她垂眼说:“我不要别人,我还小。”   “连交尾都知道了,还小?”   她嗫嚅了下,“是干爹告诉我的。”现在想想,当初一时兴起叫了声干爹,简直就是两百年来最错误的决定。那时候只是想攀交情,谁知道最后把自己给套住了。还是阿螺有远见,她早说过会出问题的,自己没放在心上,这下真的不妙了。   龙君那厢的怒火因为她的一句“干爹告诉我的”,立刻偃旗息鼓了。回忆一下还真是,就是刚才,让新郎官验新妇真身的时候他不小心说溜了嘴,这么一权衡似乎不能怪她。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对这种事有好奇心很正常。自己作为长辈,可以教育和引导,只管骂她能起什么作用?   他低头反省,“算了,你不懂,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夷波却说:“我要脱离关系。”这是最快速便捷的方法,一旦两不相干,就可以去他娘的乱伦了。   可是龙君似乎并不认可,“就算脱离关系,我们差了一千八百岁,也不可能。”   竟然开始仔仔细细谈论有关恋情发展的问题了,这算歪打正着吗?夷波说没关系,“小鲛不嫌你老。”   龙君诧异地看着她,“可本座嫌你太小。”   那怎么办?等她长到一千岁的时候再向他表白?可那时他不也两千八百岁了吗,代沟依然存在。她憋屈地吸了吸鼻子,一千八,最萌年龄差。这么大的神,为什么就是看不透这点呢。畏首畏尾,一反常态,他的自信满满和离经叛道竟然一下子全不见了。   她很难过,伸手推岸跃进河里。脑子乱得很,可能进点水就好了。回身看,他已经上岸了,星辉照亮他清俊的轮廓,似乎对她的失望视而不见。夷波灰了心,扎个猛子沉入水里,打算找个地方睡一晚,等明天天亮再考虑她的私人感情问题。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原来歌里唱的都是真的。她顺着水流动的方向往前游,游到一处相对平缓的滩涂上,那里有巨石和茂盛的水草,正好可以投宿。   寻个合适的角落,栖在大石头上。刚打算闭眼,听见沉沉的叹息声,悠远绵长,充满了感伤。   她坐起来四下打量,一阵暗流卷过,水草倾向一边,显露出一个人形的后背,头上戴白玉冠,身上衣料华美。看打扮很有钱,那为什么又郁郁寡欢呢?   她游过去,有点害怕,“喂,水鬼乎?”   那人没有理她,继续唉声叹气。   听说淹死的人要抓了交替才能投胎转世,他是不是因为找不到顶替的人,所以才这么悲伤?夷波想起岸上的龙君,万一这只鬼误把他当成人,下手之后恐怕会被龙君弄死的。她心存善念,决定提醒他一下。   “水鬼乎?”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乎什么乎,讨厌人话!”然后回头看了眼,发现居然是个鲛人,态度立刻有了改变,“说鱼语吧,就算地方口音重一点,应该也能听懂的。”   能说鱼语的当然是鱼了,夷波审视他两眼,面白无须,还算潇洒,“你是什么品种?”   他一挺胸,“我是横公鱼。”   横公鱼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支,生于恒冰的石湖,长有七八尺。据说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吃了他的肉可以去邪病,是鱼类中的灵芝。   既然不是水鬼,她的胆子大了好多。他友善地微笑,“你是从南海来的?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夷波,夷为平地的夷。你呢?”   “惊虹,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艳?”   她思量一下,“有一点。”   惊虹笑了笑,“你是咸水鱼,到淡水能习惯吗?而且南海离这里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   和不认识的人,当然不能太交心。她也知道避重就轻,只说:“游啊游就过来了。而且鲛人不是咸水鱼,我们到哪里都能适应,只要不是开水里就可以。”   惊虹哈哈笑起来,“真是条有趣的鱼,本君已经很久没笑了,算你大功一件。”   夷波歪头看他,觉得他的笑点真低。不过一条生活在冰水里的鱼,怎么会跑到沧浪水来呢?她停在一旁问:“你们举家迁徙?”   惊虹说不是,“我独自来的,当初沧浪龙君的女儿招婿,我从千名应选者中脱颖而出,当上了驸马,后来就一直随公主生活在这里。”他瞥她一眼,托腮道:“传闻鲛人性善,你愿不愿意听我说说话?我在这里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过得很不快乐。”   夷波马上说好,她最爱听八卦,哪怕是陌生人的八卦也能吸引她。她正襟危坐,“我听着呢,你说吧!”   于是惊虹倚着石头,最大限度地释放出了他的雄性魅力,一面不无忧伤地,用磁性的嗓音低语:“迎娶龙女,将来有机会继承龙王的财富和地位,在那些平庸的水族眼里根本就是人生赢家。其实他们都错了,作为一穷二白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外乡人,本君压力很大。世上哪里会有甘于屈居妻子之下的男人?我经常感觉自尊心受到打击,尤其水族们恭恭敬敬叫我驸马,公主脸上浮起奇怪笑容的时候,时刻提醒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赏赐的。她不愿意跟我回石湖看望我的父母,提起我的父母言辞间总有不屑,可是她既然嫁给我,有什么道理看不起他们?最近我发现和她的隔阂越来越大了,我们之间缺乏沟通,那个家就像冰冷的牢笼,我已经不想回去了。”他面带凄楚地凝视她,“我后悔和她在一起,浪费了五十年时间,我本可以用这五十年创造机遇和爱情的。现在的我孤单寂寞,渴望关怀,今天遇见你,是上天对我的救赎,让我看到了光明。”他急切地游近一些,轻轻抓起了她的手,“夷波,善良如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听我倾诉衷肠吗?”   夷波一时僵在那里,感觉内陆的水族真是太热情了。一个没人理解的苦闷的男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引发女性的同情心。她觉得也许开解开解他,能让他从困境里走出来。正打算点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冽的嗓音,一干二净断然拒绝:“她不愿意。一条攀附豪门的凤凰鱼,财色兼收之后卖乖哄骗无知少女,这么恬不知耻,当心本座拿两颗乌梅煮了你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横公鱼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但是两颗乌梅就能搞定。 ☆、第 30 章   惊虹站了起来,上下扫视了他两眼,同性相斥,自然就没什么好气:“阁下是何方神圣,管闲事管到本君头上来了。你可知道本君是谁?”   龙君哼笑了一声:“不就是条横公鱼吗,攀上了一门贵戚自觉水涨船高了。可惜伸手党不知感恩,和夫人感情出现问题,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受尽屈辱,这不就是你们这类凤凰鱼惯用的伎俩吗?让本座猜猜接下来你还想干些什么,是不是解闷喝两杯,把她灌醉,然后任你为所欲为?”   袖中已经有酒的惊虹硬把酒壶给塞了回去,“本君真是佩服兄台的想象力,兄台如数家珍,想必是个中好手吧?可是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兄台到了别人的地盘上还不知收敛,本君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呆不下去。再说你又是谁,本君把妹,和你什么相干?”   这个臭不要脸的胖头鱼,龙君差点没举起斗大的拳头砸死他。调转视线对傻鲛一瞥,“告诉他我是谁。”   夷波立刻比手,“我家干爹。”   ……龙君的意思并不是这个,他是想让她把他伟大的身份公诸于众,就比如披个马甲,一般都是经由别人揭露才比较有面子。可是她偏偏不能体会他的用心,“我家干爹”是什么鬼?非要把他从神座上拽下来,变成她的家属吗?   不过惊虹的态度有了转变,他也不忙表态,颇有深意地沉吟:“干爹?有潜台词吗?”   龙君蹙了蹙眉,“你觉得呢?”   夷波木讷地回头看他,“什么是潜台词?”   连潜台词都不懂,真是笨死!干爹干女儿向来就是暧昧的代名词,个中滋味谁也说不清。有从这种关系发展成另一种关系的,当然也有像他们一样纯洁、积极、向上的。这条横公鱼一看就不是正经鱼,所以他看到的东西都带有特定的色彩。本来还想装忧郁自闭鱼的,没想到最后被戳穿了,想必灰头土脸吧?   龙君想到这里就很开心,有种巨大的成就感,就在刚才,他奋力挽救了差点失足的少女,夷波这个傻瓜,是不是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然而惊虹也有了底,但凡心里有鬼的,提起潜台词一定会扭捏作态或者赖得一干二净,可她没有,居然傻乎乎的追问,可见智商不怎么高,正适合用来坑骗。驸马爷一向对自己的算计胸有成竹,别说一只鲛人了,就是眼前这个真身不明,人五人六的干爹,也照样能搞定。   他换了副面孔,“其实是一场误会,本君是真心诚意想和夷波交朋友的。你们初来沧浪水,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有当地鱼做向导,可以少走弯路,我也略尽地主之谊。你看看,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相遇,为什么要拒绝呢?世上还是好人多,比如本君,就没有任何坏心思。”   龙君哂笑:“做朋友?男女之间哪里来单纯的友谊,驸马这话骗骗公主也就罢了,别在我家阿鲛身上试刀,本座不答应。”   油盐不进的家伙,总是那么讨人厌。惊虹驸马摇头叹息:“阁下把内河水族想得太坏了,我们虽不及南海海族视野开阔,但我们文明守礼,真诚友善。”发现和他交流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调转枪头直击目标。毕竟区区的干爹,有用的时候套套近乎,没用的时候可以一脚踢开,干女儿愿意和谁好,他完全管不着。   他转过身去对夷波微笑,“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随我到我的行宫休息吧,这两天有一场鲶鱼和外来物种的大战,门票都卖疯了,你跟我去,非但不用买票,还能在前排占个好位置。”   夷波有些好奇,“外来物种是什么东西?”   惊虹驸马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一天突然出现的,吃了好多小鱼小虾,严重扰乱了沧浪水的生态平衡。”   夷波回头看,觉得那应该就是阿嫚。阿嫚胃口大,吞吃鱼虾已经算客气的,哪天不能满足了,可能还要吃人呢!   “干爹,我们去吧!”她对惊虹驸马笑了笑,“一起去好吗?”   惊虹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好反对,免得吃相太难看,仿佛只对夷波感兴趣似的。唉,其实他们河鲜很少能看到这么美丽的鲛人,鲛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尤其这个鲛人,俨然已经是鲛族中的极品了,龙公主相较之下简直与青苔无异,如果有这么个爱妾天天抱在膝头上缠绵,那他的鱼生还有什么可求?   当然阻碍不可谓没有,她的干爹就很让人头疼。戳在这里,像根竹竿似的,十分碍眼。可惜不能马上发作,毕竟姑娘还没到手呢!于是他依旧温和地微笑,“当然当然,只要干爹不嫌弃。”   龙君一听勃然大怒,“干爹不要乱叫,你没有资格。”   惊虹讪讪的,“那我怎么称呼您呢,总不能一直阁下、尊驾吧!”   “可以叫他九川大神。”夷波总算说对了一次话,见龙君脸色微霁,欢乐地扑过去抱住他,“干爹一起去。”   本来龙君是不怎么喜欢她赖在他身上的,可现在却不一样,她和他亲密,他就觉得放心了,对这条横公鱼更加不屑一顾。勉勉强强说好吧,“那就住下,看过了大战再做定夺。”   夷波点头不迭,惊虹驸马腹诽着,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别馆。   本以为今晚有一场艳遇的,没想到美人拖家带口,他白打了算盘。还好夜很漫长,过阵子去敲门,相约对酌欣赏月色,浪漫的气氛一旦营造起来,女孩子一般都难以抗拒的。   分派睡房,水晶宫里房间众多,把他们分隔在世界的两端,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察觉。   夷波站在门前挥手和龙君道晚安,龙君嗯了声,负手往他自己的房间去了。夷波关上门,熟悉环境,首先观察好安全通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好第一时间夺路而逃。   这河鲜的审美倒很不错,没有艳丽的配色和复杂的装饰,但是每一处都精致典雅,看上去舒适。忙了一天很乏累,游上床,床上有珊瑚枕头和轻柔的缎面被子,虽然在水里盖被子有点荒唐,却别有一种人性化的趣味。   她躺倒,有点困了,晕沉沉的感觉涌上来,大力伸了个懒腰。正要合眼,忽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绵长且带有挑逗意味。她撑起身飘到门前,打开一条缝,门外是换过了衣裳,看上去更加腰缠万贯的惊虹驸马。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小姐也还没睡,有缘有缘。”   她吐了一串泡泡,“已经要睡了……”   他恍若未闻:“既然没睡,那我们一起喝一杯,谈谈理想吧,小姐以为如何?”   理想?多么遥远的字眼。夷波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理想就是三饱两倒,即一天三顿,顿顿酒足饭饱,吃完了午后一觉晚上再一觉,半夜里最好还有夜宵……不过这样的人生目标,说出来会不会遭他耻笑?她很为难,“我没有理想。”   惊虹驸马有点惊讶,没有理想简直就是最好的理想。就像一抔陶土,可塑性高,搓成圆的就是圆的,捏成扁的就是扁的。他哈哈大笑:“不瞒你说,本君以前和你一样。嗳,真是有缘啊有缘。”   夷波呆滞地看着他,眼前渐渐出现了重影。她实在是太困了,可他还在絮叨:“其实留在沧浪水也是很好的选择,这里环境优美,景色宜人,是居家养老的上佳之选。以后就别回南海了,深海之中危险多,不及内陆安全。如果你留下,我派十个仆从伺候你,每天五荤五素营养搭配,另有各种美味小食管饱,你看怎么样?作为女性,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无所事事,衣食无忧吗。你是好女孩,好女孩就应该被善待。”   这样的表态,其实就是利诱,给她丰衣足食,把她养在这水晶宫里当他的小妾。夷波虽然不太聪明,但是多少也听出些端倪来,“你这么想,公主知道吗?”   惊虹驸马愣了下,“她知不知道重要吗?现在不管是人间还是妖界,风气就是这样,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她有什么可不服的?”   所以当凤凰鱼有了立足之地,渐渐掌握主动权之后,当初对他有恩的黄脸婆就可以想办法架空了。也许这只横公鱼的野心还不止于此,恐怕将来取代了老丈人,龙公主更要遭殃。   夷波避之惟恐不及,要不是想等阿嫚现身,她已经有了想离开的打算了。她恹恹别开脸,“你太直接了。”   他笑了笑,“节约大家的时间嘛。”   他话刚说完,一把剑直飞过来,离他的脸也就两指宽吧,斜擦过去,咚地一声插在门框上。剑柄颤动,剑身震荡,发出嗡嗡的声响。   惊虹驸马吓了一跳,见又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干爹,不由恼羞成怒,“阁下究竟要干什么?夷波只是你的干女儿而已,你的戏路也太宽了!难道不让她寻找幸福吗?我们鱼类求爱向来不兜圈子,一条鱼的一生也可以有不止一位伴侣,你妨碍我们,天理不容。”   龙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渣鱼,你乱来不要紧,河里水蛭、鲎虫多得是,不去祸害她们,却来蒙骗涉世未深的远客,鱼品简直无下限!鲛人一生只爱一人,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坑她一辈子,先问问本座的剑答不答应。”   惊虹驸马感到空前的挫折,也被刚才那横空飞来的利器吓着了,还好只是擦脸而过,要是毁了容,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仔细打量这位干爹,年纪看上去比他还轻些,道行似乎很深。在他周围总有无形的圆光闪耀,或许真的已经位列仙班了吧!他有些畏惧,真要是如此,实在惹不起。看来到手的肥肉得暂时放一放了,眼下看得紧,总有疏于防范的时候。届时找到机会再和美人联络感情,只要夷波自己同意,干爹也只能靠边凉快了。   他勉力按捺,保持风度,“时候不早了,快些安置吧,我明早再来看你。”   他退后,龙君却迈了进来,吩咐夷波:“去铺被子,本座今晚睡这里。”   惊虹驸马目瞪口呆,“喂,这样合规矩吗?堂而皇之和干女儿同室而眠,简直堪称无耻的最高境界!”   龙君回身看着他,并不说话,但眼锋如剑,几乎把他片成了骨架。   惊虹怯懦了,知道他是怕他今晚再来骚扰,打算彻夜守着夷波了。虽然关怀之心可以理解,但这么做是不是有伤风化?男人还是比较了解男人的,看来夷波对这位干爹似乎寻常,可是这位干爹已经动摇了。不要脸啊,老牛还想吃嫩草,龌龊!   惊虹驸马一面唾弃着,一面往走廊那头去了。世上什么最可恶?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干爹太不像话了,如果自己无法抱得美人归,也一定不能让他如愿。   房门关上了,夷波停在门前发怔,“要一起睡吗?”呕地一声欢呼,“太好啦。”飞快到床上躺平,“干爹快来。”   龙君走到床前叉腰问她:“你知不知道这条胖头鱼对你心怀不轨?”   她点了点头,“他想让我做宠妾。”   “去掉那个宠字,别给自己贴金!”他虎着脸说:“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对他敬而远之?你难道不害怕?”   夷波眨了眨眼,“干爹叫我结交朋友的。”   “那本座有没有告诉过你,交友需谨慎?”他气得厉害,狠狠盯住了她的尾巴,“怪不得是只鲛人,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夷波不明白,撑身问:“为什么?”   他错牙一笑,“鲛人的终身梦想是什么?不就是劈腿吗!”    ☆、第 31 章   人类的语言文化真是太博大精深了,夷波想了半天,低头看看自己的尾巴,讪笑道:“用不着劈,已经有了。”   他依旧很愤怒,“是本座失策,为什么给你两条腿,让你永远拖着一条大尾巴多好,你就该这个模样,和你的智商很配!”   夷波有点难过,她不懂事他可以教训嘛,讽刺她的智商干什么!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一直不太机灵,难道他不知道吗?反正今天的事她觉得很委屈,别的鱼对她有好感,又不是她的错。她可是美丽的鲛人,桃花运本来就应该很旺,可是迄今为止只有这只横公鱼对她表示好感,已经很悲哀了,他还骂,总不好让她活到八百岁还孑然一身吧?   她扭了扭身子,“惊虹也不算坏……”   “还不坏?一条已婚鱼,半夜来敲你的门,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   夷波当然知道惊虹驸马的阴谋,可是为了刺激他,她故意装出执迷不悟的样子来。细想想,她就算被骗,他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吧,分明有吃醋的嫌疑。以前阿螺也是这样,只要她和别人走得近一些,她就火冒三丈,卷起袖子要揍人家。龙君呢,用极其恶劣的语言攻击别人不算,还卯足了劲儿扫她的威风,这是为什么呀?   她嘟起了嘴,“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江湖全是朋友。”   他呸了一声,“还全是朋友,没有本座,你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了!”   “小鲛没有成年,不怕。”   他喘了两口气,颇有哀其不幸,怒其太笨的愤懑。她以为没有成年就是护身符吗?除了第一性征,她该有的地方一样都不缺。何况她是条鱼,有没有那个器官,根本不妨碍原形状态下的圈叉,她到底懂不懂!   心好累,为什么要和她扯上关系!当初想培养她成为小弟,让她风光无限的豪情壮志已经化为乌有了。也许她就应该呆在幕后,不应该出头。这么蠢又这么漂亮,早晚要出事的。   龙君萎顿不已,把她踹得靠墙,在她外侧躺了下来,“他再敢找来,本座就要他好看。”   夷波心里甜甜的,挨过去,靠在他肩头,恋爱中的人通常都是这种形态的。可惜她不会说调情的话,只会嘀咕:“小鲛好高兴呀。”   龙君听见她说高兴就生气,“有什么可高兴的?被已婚鱼追求,显得你很有魅力吗?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高富帅,含金量三个九的会看上你?你醒醒好吗?那只横公鱼简直就是男性中的败类,左手从夫人那里要钱要权,右手就敢搂别的姑娘,还有没有王法?本座现在的脾气不比当年了,要换了以前,不打死他才怪!”   她轻轻一笑,“干爹放心,我有干爹,我不要他。。”   龙君忽然很受震动,挣扎了下方道:“本座不让你和这条鱼在一起,你可以尝试和别的鱼交往。水族里有坏的也有好的,靠你自己分辨。干爹不能一直陪着你,将来你有你的路,我……也要回天外继续修炼。”   说到最后居然有点小小的伤感,他的一生注定孤独,谁也帮不了他。   夷波因为他还是要她找别的鱼,心口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拽他一下,“干爹看我。”   龙君反而别开了脸,鲛人怎么能盯着看,你敢定神,她就会化作一剂毒药,腐蚀你的灵魂。   她还在央他,“干爹看看我。”   龙君闭上了眼睛,“天天看都看腻了,有什么可看的。”   他仰天躺着,渐渐呼吸匀停,忽然感觉水流有波动,掀起眼皮观察,她就停在他上方,鱼鳍轻轻拍打,若有似无地撩在他手背上,痒梭梭的。   他还算平静,“干什么?”   夷波非常不快,“小鲛要睡在干爹身上。”   他简直被她打败了,“你不要太过分,有床不睡,睡在我身上?”   “小鲛缺少温暖。”她说得理直气壮,“你是半个爹。”   其实就是想亲昵,似乎是骨骼和皮肉深处的一种需要,已经不满足于呆呆仰望他了,时刻想和他黏在一起。   龙君很尴尬,“那个……是不对的。本座虽然已经两千岁了,但一向洁身自好,从来没有被压过。你是女色……不不,还不能肯定是女的,可这样更危险。”他忧心忡忡地咕哝,“会不会被掰弯……”   早料到他会反对,夷波停止拍打鱼鳍,降落下来,直接压在他身上。他一声惊呼,却没有躲开,只是怅然叹息:“你这孩子!”   宽阔的胸膛,手感不错。她轻轻摸了一把,鱼尾置于他双腿间,他似乎很别扭,胯下一直在闪躲。她摇了摇,“什么东西?”   他忙拉住她的手,“有些地方是不能乱碰的。”   怎么办,简直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以前一直以为法力高强才能称霸天下,原来不是。她单靠一个蠢字就兵不血刃了,她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问题迫在眉睫,容不得他考虑,他摇身一变化成龙形,这下应该安全了。看看他这威武的,无懈可击的身体,任她再怎么不安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他得意地咧咧嘴,“睡吧。”   她却坐起来,开始研究他的身体,“干爹和蛇很像。”   他闭眼嗯了声,“很多龙不是天生,是从蛇或者鲤鱼进化的。不过本座出身比较靠谱,落地就是龙,所以修炼起来比他们省力一些。”   从刚才的翩翩佳公子变成龇牙咧嘴的龙,反差确实有点大。但是夷波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喜欢他的全部,因此也不反感,隐隐还有一点骄傲在心头。   她摸摸他的鳞,很冷,很滑,龙也是冷血动物。一路往下找,“干爹给我的是哪一片?”   他说:“忘了,那么久,早就长起来了。   她没有停下,依旧寻根溯源,惊讶地发现龙原来也是有肚脐眼的,在鬃鬣底下,螺旋形的一个圆。他恢复了原型懒洋洋的,一副要冬眠的样子,给他这里撸撸那里撸撸,他看上去很受用。   夷波觉得好笑,动物和鱼类不一样,本性使然,并不排斥接触。   再往下,离肚脐不远,有个尖尖的小肉芽,不知又是什么东西。形状长得像犄角,皮下突出一点点,就像人的痦子一样。她伸出手指,用力在上面按了下,这一按不要紧,龙君嗷地一嗓子蹦了起来,惊声尖叫:“你往哪儿摸?你为什么这么坏!”   她还保持着一手悬空的姿态,那根作案的手指没来得及收回,突兀地竖着,“出什么……事了?”   龙君眼泛泪光,两爪捂着脸痛心疾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孩子,谁知你一点都不单纯。你利用我的善心,一次又一次对我……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夷波彻底惊呆了,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她动了动手指,“小鲛就点了点……肉芽。那么小,怕是寄生虫……”   龙君脚下打晃,“那么小……寄生虫……你还要伤害我的自尊心!”   这下子夷波不敢多嘴了,只是嗫嚅:“到底是什么?”   “这特么是本座的第一性征!”他嘶吼完了,觉得天要塌下了。又悲、又羞、又愤,简直生无可恋。   夷波被他吼得一动不敢动,因为自己没有所谓的第一性征,也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她本以为他会一尾巴把她拍飞的,谁知并没有,他只是颓废地靠着墙,脸上泪痕蜿蜒。   她忙过去,小心翼翼地道歉,“小鲛错了,干爹息怒。”   他惨淡地转过头来,“哪里错了?”   她想了想,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既然他很忌讳,她只有顺着他的话说:“小鲛不该碰干爹的第一性征。”   ……头好晕!龙君扶住前额,感觉天旋地转,缓了好久才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起。不管是人前人后,你提起本座就会生气,而且有可能会抛弃你。”   事情的严重性是夷波始料未及的,她没想到按了一下小疙瘩,会引发这么大的连锁反应。她痛哭流涕:“小鲛悔不当初,再有下次,剁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干爹,我不能,没有你。”   这算怎么回事呢,对他的仰慕已经到了不动用肢体就难以表达的地步了吗?他唉唉叹息,“阿鲛啊,你已经大了,不是孩子了,不能这么缠人知道吗?你看看你,你离成年也就一步之遥,这个动不动就抱人的习惯是病,得治!”   夷波却觉得问题不大,“我只抱干爹。”   好吧,好像还有救。龙君垂头丧气指指床,“不能再闹了,该睡了。”   她乖乖爬上床躺好,拍拍身边的位置,“干爹来。”   照理说他吃了一次亏,应该瓜田李下,在附近找个地方安置,不再和她同床共枕。可是也不知自己哪根筋短路了,他居然依旧回她身边,在外侧的空位上盘成一团,就这么睡下了。起先还战战兢兢怕她再出状况,晕沉沉等了半天,没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合上了眼。   一夜相安无事,太太平平到了天亮。清早明媚的春光透过眼皮,隐隐约约挤进他的视线。他舒展身形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就在身旁,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下半截。他悚然一惊,拉起锦被裹住身子,狠狠唾弃她,“死性不改,怎么?还想再来一次?”   夷波摇摇头,指着他的后肢问:“干爹,哪里来的伤?”   他低头看,神色顿时一变,寒声道:“两百年前不小心摔伤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可是那个伤口的形状和鳞片磨损的程度,让她想起寒川紫金梁上绑着的那条苍龙。以愈合的程度来看,分明是新伤,他为什么要说谎?   她凝眉看着他,“海族找了干爹那么久,干爹在寒川。”   龙君猛吸了口气,“不要胡说!”   现在想想简直越想越靠谱,难怪她在初见他的时候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她欢快得直打挺,“干爹是苍龙。”   龙君忙上去捂她的嘴,“本座什么时候是苍龙了,你认错人,你眼瞎。”   “就是!”她把嘴从他的爪下解救出来,指着他的伤疤说:“我认识这个,和苍龙一样。”   曾经近距离接触过,果然不好糊弄。是谁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的,简直一派胡言!龙君重新把她的嘴捂上,嘘了声低斥:“自作聪明!把秘密藏在肚子里会憋死你吗?每个人都有黑历史,好歹给人留点面子!囚禁一百年算得了什么,本座顺便修成了应龙,因祸得福了知道吗?”   夷波猛点头,简直太高兴了,她一直有些担心那条苍龙,怕它被抓走,送上斩龙台什么的。现在好了,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默默给她撑腰带她飞。   她忽然感动得想落泪,要不是自己发现,龙君是绝对不肯承认的吧!看看现在意气风发的干爹,再想想那时候饿着肚子狼狈不堪的苍龙,她心疼得要命,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第 32 章   龙君蹬了两下腿,没能把她蹬掉,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鲛人,心力交瘁。   “阿鲛,你的感情经常来得莫名其妙,让干爹很有压力。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抱大腿呢?狗腿子性格是要不得的,看上去很蠢相。尤其你这么好看的鲛人,不要求你一颦一笑风姿绰约,至少不能丢我的脸吧!你以前答应不对外宣扬我们的关系的,可是现在呢,看见谁都说这是我干爹。本座明明外表很年轻,你这么介绍,会让别人误会我有特殊癖好的。”   夷波仔细推敲了他的话,再回头想想,似乎只在横公鱼面前这么说过,“女观湖捉鬼,我叫您郎君。”   那次倒是,直接从郎主变成郎君,简直是质的飞跃。她的人语在进步,但有些词汇还是不太理解,算了,要求也不能太高。他低头看她,“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的秘密被你窥破了,你就高兴成这样?”   她大力摇头,“我觉得苍龙可怜……”   龙君脸色微变,别过头道:“哪里可怜,明明自在得很。”   她爬上来,定眼看他,狰狞的龙首上额珠闪亮,配合那张傲然的,横眉怒目的脸,就是这么有深度,有格调。她舔了舔唇,“干爹那时候很疼吧?”   他龙眉一蹙,“不疼,哪里疼了!”   “伤口很深,我看见了。”她垂手在他腿上捋了捋,“我第二天找你,你走了。”   他嗯了声,“时间到了,不走干什么?留在那里又没有加班费。”   她抽抽搭搭说:“小鲛很担心,怕你被害。”   龙君心头忽然五味杂陈,这傻鲛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很蠢,但是总有那么一瞬,又会让人感觉温暖。他孤单了很久,想当年孵化在昆仑山巅,之后便自力更生无人照管,只有甘棠小小关心过他,比如问他一句“吃了吗”,也会让他高兴两个月。后来甘棠嫁人了,他就落了单,不想再留在那个伤心地,一脑门子扎进南海,当了南海之主。   然而有根有底的小神,做错了事也得罚。上面公事公办毫不徇情,不过答应不做通报批评。这项法外开恩的举措有利也有弊,好处是瞒住众海族,保全了他的面子;坏处是直接导致无人来探监,他一饿就饿了一百年。   唉,一百年,看清也想通了很多事。他打算以后就做一条放荡不羁的龙,把能辞的差事都辞掉,将来南海一旦有人接管,就离开红尘躲到天外,再也不回来了。原以为这个秘密能守到地老天荒,没想到被这缺根筋的鲛人抖落出来了。也罢,他饥肠辘辘的时候是她敲了几个牡蛎喂他,也算有点小恩。所以后来他常被气得头昏眼花,全当是还债吧!   他拿龙爪在她背上拍了拍,“本座法力无穷,谁能害得了我。你进来,结界就破了,我掐好了时间,点一到就离开了,你再来当然看不见我。”   夷波问:“干爹原来是苍龙吗?”   他咳嗽了一下,“我是高贵的金龙,当年赏你的鳞不就是金色的吗,能不能动动脑子?”   “那怎么是青色的?”这个问题实在困扰她,当时他的颜色确实和金色不沾边,硬要说,可能只有两个眼珠子和现在一样。   龙君死都不肯承认那是因为太久不能搓澡,糊了满身苔藓的缘故。一百年啊,看看沉船就知道了。水下细小的藻类繁殖起来非常快,它们可不管你是谁,想附着就附着,一点面子不给。   他长长呃了声,“本座道行很深,可以随便变幻形态。你看我现在,应龙专属的翅膀都可以隐藏起来,更别说颜色了。”   他笑得十分没有底气,但是夷波却相信。不管怎么样,龙君就是苍龙,至少了却了她一桩心事。她很坚定地表示:“干爹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苦命的龙君有过前科,受过苦,却因为他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人脸,反而愈发惹人怜爱。   龙君沉默地望着她,知道她圣母心发作了,女人通常都有这个毛病。他有种淡淡的羞耻感,转过身说:“不许告诉别人,要守口如瓶,能做到吗?”   她点头,“就算刮光我的鳞,也不说。”   这个毒誓发得有分量,龙君觉得姑且可以信任她。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其实应该好好消化一下。好在眼下尘埃落定,他可以松快地喘口气了。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应该还是那条不死心的凤凰鱼。龙君懒得见他,自己转到屏风后面化成人形,顺便换了身衣裳。   依旧是不紧不慢充满暧昧的敲门频率,夷波游过去开门,见白天的惊虹驸马更是一身珠光宝气,胸前赤红的组缨低垂,发冠上的珍珠有鸽子蛋大。这种把家底都穿在身上的人,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库,无时无刻不在呼喊着:“看见我的身家了吗?快点来爱我!”   欺骗穷苦出身的小妖大概很管用,对于视金钱如粪土的夷波,功效并不大。   她呆呆的打量他,指着他的发冠问:“很重吧?”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就是这样能够忍辱的男人。”说着一笑,“昨晚睡得好吗?”一面伸头看室内,发现她那位干爹不在才松了口气,“说实话,你义父有点谨慎过度了,这么凶的人真少见。我不过想结交个朋友,就遭到他一通威胁。你看之前他不在,我们不是相谈甚欢吗。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群人,见不得别人好,自己活得艰难,就希望别人比他更艰难。你那干爹没有成家吧?或者成了家,和夫人感情不合?你要小心点,一般哭着喊着要给你当干爹的人,居心都很叵测。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身边没有护花使者,实在让人担心呢。”   夷波对他的长篇大论不是很感兴趣,而且龙君就在现场,他公然说他的坏话,真怕下一刻龙君出来拔了他的牙。   她难堪地笑笑,“那个大战,什么时候?”   惊虹说快了,“就在今日正午。”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有意岔开话题,又继续言归正传,“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拿你当朋友,给你一句忠告,小心你那干爹。我可没见过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把干女儿的主全做完了,他当自己是谁啊!依我看,他有监守自盗的嫌疑,他、他、他……一定是想潜规则你!”   他好像被自己的推断惊呆了,两手扣住嘴唇,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夷波不知道所谓的潜规则是什么,傻乎乎追问他,这时候龙君从屏风后出来,风流公子,气度不凡,颜值绝对碾压横公鱼。负着两手到他面前,轻轻一哂道:“区区河鲜,见识倒不少。本座富有海疆,尚未婚配,是实打实的黄金单身汉。就算潜规则谁,对方很吃亏吗?我可不像你,出卖自尊换来财富地位,本座白手起家,有才有貌有道行,专治各种不服,怎么样?”   惊虹驸马被他的突然出现吓着了,怕他又要拿刀,事先防了他一手,“能和平交谈吗?”   龙君说可以,然后抚了抚拳锋上包裹的铁甲,冲他嫣然一笑。   惊虹驸马咽了口唾沫,“请问阁下,究竟是什么物种?”   夷波很好心地提点他,“南海之主,龙。”   惊虹打了个晃,他本以为至多是个花妖或者九尾狐,谁知道来头居然这么大。从昨晚到现在,他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觉得这个干爹不可能比他高贵的。谁知道现在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告知,简直有种欲仙欲死的挫败感。   他愕然看着龙君,“这么说来,和公主是亲戚?”说不定还是本家娘舅,完了、完了!   龙君白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是龙就沾亲的?如果那位公主和本座有渊源,你以为你还活得到现在?本座早就一掌劈死你了。”   惊虹怵他的身份,但又有些怀疑,转头问夷波,“是真的?这位是……南海海主?”   夷波连连点头,“我从来不说谎,无论如何你是沧浪水的驸马,应该见多识广的,难道连南海道九川的大名都没听过……”   吗字还没出口,忽然看见人影一晃,窜到了龙君面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来,惊虹驸马带着激动的哭腔说:“您真是九川大神啊?我没有做梦吧?您不知道,我在石湖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大名,您是我的偶像,是我的指路明灯。我一直憧憬着有一天能见到您,没想到在我没有一点点防备的时候……我真是太幸福了。”他连哭带说,把他们都蒙住了。变出一竿笔,恭恭敬敬双手呈敬上去,“偶像,求您给我签个名,以后我要自甘堕落的时候看看您的墨宝,就又充满正能量了。”   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龙君被他激动的反应弄得很尴尬。刚才两人还像乌眼鸡似的,怎么一眨眼就发展成这种情况了?   被狂热崇拜,心里难免有小小的窃喜,龙君是很宽宏大量的人,虽然这只渣鱼品格有问题,但也不能剥夺人家偶像崇拜的权利嘛。龙君的表情和善了许多,提着笔有些无从下手。   惊虹嘿嘿笑了笑,解开罩衫,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弓起背道:“这墨是经过防水处理的,您签吧。签在我背上,刻在我心里。”   龙君的字体非常不错,字如其人,龙飞凤舞,充满了诗情画意。写完后把笔一扔,警告式的叮咛:“就算你把本座奉为偶像,本座也不会轻易对你改观。如果以后再动歪脑筋,本座照样不客气。”   “是是是。”惊虹不住点头哈腰,简直了,还好自己机灵,反应够快,否则大概要被他打成炊饼了。一个龙神,绝对不好惹。他很久以前就听过他的大名,道九川在四海龙君之中排首位,据说行事乖张,十分不好相与。这样的一尊大神,打死鱼不偿命,万一惹他光火,剥了皮送到龙宫里,到时候龙公主大概还要感激他呢!自己毕竟没有靠山,很多时候要识相才能保命。做上门女婿别的没学会,首先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位大神对他很有意见,他心里清楚。不就是打了他干闺女的主意吗,现在别清了,这位干闺女属于私人订制,又美又纯又二缺,是展现个人英雄主义和男性魅力最好的辅助工具。   他悻悻看了鲛人一眼,真可惜,本来也许是段好姻缘,现在没有希望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夷波,你有没有手帕交,好闺蜜什么的?南海其实也可以人才输出的,到我们内陆来,体验体验我们这里的生活。”   夷波有点鄙视他,“你就不能好好和龙公主过日子吗?”   他摸摸后脑勺,“空虚、寂寞、冷……你不会明白的。”   所以渣鱼就是渣鱼,占尽了便宜还卖乖。龙君也不愿意搭理他,推开窗户往外看,春光明媚,暖阳融融。他转头叫夷波,“时间还早,上陆地吃个早饭。出来好几天了,等收拾了阿嫚,就该回哑海了。”    ☆、第 33 章   她高高兴兴应了,把之前脱下的裤子和鞋抱在怀里,好上岸后再穿。到现在还是有点嫌弃那个大红大绿大团花的下裳,尝试和龙君商量:“干爹,我想要裙子。”   龙君没太当回事,“裙子有什么好的,裤子更健康,行动方便,干净利落。鱼还没当够?包得一裹圆,怎么显示你长了两条腿!”   理由居然这样无懈可击,夷波咬着嘴唇不吭声了,一旁看了半天的惊虹笑了笑,“我认识一家裁缝店,里面的面料和师傅手艺一流,想要什么款式的都能做出来。”悄悄瞥了龙君一眼,“你干爹不肯给你买,没关系,我给你买。唉,真是高下立现啊,如果跟着我,别说一条裙子了,就是想塑金身,我也把金子给你筹集齐。看看你现在这样,可怜见的,要条裙子都给撅回姥姥家,心里很苦吧?”   挑拨离间!可是有一点他说得很对,这个抠门的龙君把她的金叶子全卷进自己袖袋里了,出门到现在就给她买过一个烤红薯,裤子是他用法术变的,连鞋子也是,还美其名曰环保。鱼这一辈子,生活成本很低,随便搭一搭,房子就有了。如果怕麻烦,甚至可以在珊瑚上安家,没有谁追着你收地税,只要你愿意,建一溜窝都没有问题。至于车子,这个东西的价值只是为了彰显身份。像他们这种鱼类,一摇尾巴日行千里,用车反而慢。有房,不需要车,所以她平时基本没什么开销,连吃零嘴都可以自己去捡。她那一贝壳的金叶子根本无处可用,难得上一次陆地,此时不挥霍,更待何时?   结果龙君严谨持家,只许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许她买漂亮裙子,这是为什么?   她气呼呼嘟着嘴,对龙君的专制很不满。但是绝不会接受惊虹的好意,这是原则问题。她谢绝了,扭身游到龙君面前,满含怨念地看着他。   龙君正打理自己的发冠,瞥了她一眼,“干什么?”   她鼓着腮帮子,“男人都喜欢打扮女人。”   他闲闲转过视线,“你不算女人。”   这是正大光明嘲笑她还未成年吗?她拖着长腔要哭了,“我要裙子,还要香囊。”   “小孩子家家的,打扮得妖妖俏俏的干什么?别又招惹来稀奇古怪的水族。”   惊虹驸马听不下去了,觍脸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女孩子都很爱美,既然她是您的爱女,穿着体面您脸上也有光。啧啧,我是没有这么一个干女儿啊,要是有,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她摘下来。”一面说一面围着她打转,“看看,多好的姑娘!要是龙君不反对,她想要的东西全交给在下来办吧!她刚才说的,男人喜欢打扮女人,这个毛病我有,而且病入膏肓。想当年我曾是石湖有名的雅痞,个性十足,审美独到,一件平庸的衣服,也能被我穿出强烈的文化色彩,以至于很多女性对我趋之若鹜、爱恨交织……咳咳,我的意思是,以我的品味,绝对可以令夷波满意的,不知龙君意下如何?”   还是贼心不死,龙君没好气道:“用不着劳烦阁下,不就是条裙子吗,本座给她买。最新的款式,最完美的设计,她要什么样的就提供什么样的。”   所以有时候你叫破喉咙,还不及一个对你垂涎三尺的汉子打一句抱不平,世上果然没有绝对的敌人。   她转过头,对惊虹报以微笑,龙君眼尖看见了,狠狠咳嗽了一声,“笑什么笑?你见过哪个好人家的姑娘随便对外人咧嘴的?”      她吐吐舌头,挨在他身边给他抻了抻衣襟,“干爹今日特别英俊。”   龙君哼了一声,不为所动,“走吧,去晚了早市都散了。”   惊虹驸马因对夷波还是有剪不断的好感,啪啪跟在后面招呼:“带上我呀,怎么说都是远客驾临,我还是应该做做东道的。”   他要跟着白吃白喝,龙君肯定不答应,但他既然明确表示要尽地主之谊,那就另当别论了。控制好他和夷波的距离,小心不让他使坏就好。龙君活了这么久,见多识广,他知道有关横公鱼的传闻,这个族群简直就是不要脸界的代表。比如雌鱼和雄鱼两情相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办过喜事之后洞房花烛,雌鱼产卵,雄鱼那啥……浇灌,整个过程也算私密且温馨。可是就有那么一群单身汉,乔装打扮后以礁石或水藻作为掩护,一旦雄鱼疏忽就钻空子,干下了缺德事,心安理得让不知情的新郎替他们养育后代,简直无下限、无节操到令全鱼类叹为观止。   “啊呀,你也在这里?”   “是啊,真巧!”   埋伏在泥里,遇上了,大家相视一笑,志同道合,心照不宣。   然后倒了八辈子霉的新郎累死累活带大孩子,到了一定的时候抱起来一看,“噫,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我?”,问孩子他娘,孩子娘一脸无辜,“长出了自己特点,从小就这么有性格,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看开点吧,五十个孩子里有半数是自己的,已经算成功率高的了。反正横公鱼就是这样,但凡有机会就想交尾。龙君得时刻提防,万一这惊虹驸马本性难改,傻鲛的屁股就要倒霉了。   惊虹驸马呢,还是想尽办法往夷波身边凑。在他的心里仍保有希望,虽然干爹是大神,鲛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男女之间的事是说不清的,感觉来了,只需要一霎那,对上眼了,冲破世俗的阻碍,哪怕忍辱负重,也非要在一起不可,那就是爱情啊!   两个男性各怀心思,夷波却丝毫没有察觉。她挑了很多春日吃的点心,尤其是韭菜饼子,这东西太神奇了,香与臭杂糅,衍生出一种奇怪的和谐感……料理是可以带给人们幸福的。   “还是内陆好吧?你们南海要啥没啥,口味单调,业余生活匮乏,实在没法和沧浪水相比。我之前还在想,你们这一族不会变化,没有腿上不了岸,谁知你比他们高档多了。这样正好,如果你留下,本君三天两头可以带你上岸。你大概不知道,逢年过节陆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正月里舞龙舞狮,花朝节赛诗斗艳。还有春日祭,踏青野餐,梨花树下沉沉好眠……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夷波捧着韭菜饼唔了一声,“干爹留下我就留下,我和我干爹不能分开,我既是他的干女儿,也是他的仆从。”   身兼二职,简直就是压榨!惊虹捧心,“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子,怎么能做仆从呢!”发现和龙君相隔了几步远,见缝插针地吐槽起来:“虽然我很崇拜他,但在这件事上我并不赞同他。好女孩是用来心疼的,既然收为义女,就应该当自己孩子那样爱护。我看这样吧,这个干爹可能无法提供温暖,你做我的干妹妹怎么样?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吃的穿的戴的,把你装点成天仙。我还有源源不断的爱,只要你愿意,干哥哥的怀抱随时为你敞开,欢迎你依偎和停靠。”   这么说来福利真是不错,夷波仔细看了他一眼,惊虹驸马眸中闪耀着着智慧(狡黠)的光。她想了想,转头对龙君喊:“驸马也要认您当干爹啦。”   龙君面无表情,惊虹吃惊不小。原来他小看了夷波,以为她很好糊弄,谁知她机智到没朋友,结结实实摆了他一道。既想得好处,又不想被他占便宜,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拉下水,成为龙君的干儿子。如此就算当了干哥哥也什么都干不成,还得做牛做马孝敬龙君,因为干儿子撬干爹墙脚,是要天打雷劈哒。   龙君当然不答应,“不收,以后本座自然会有自己的孩子,要这么多干的作甚?”这个惊虹的人形比他还老,收了这个干儿子,毁他一世英名。   惊虹求之不得,“是是是,龙君言之有理,是在下不识时务,妄图高攀了。”   他以为他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其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龙君优雅地理了理袖子,“要是有孝心,日后本座来丹江口,食宿出行都交由你打点就是了。”   惊虹半张着嘴,只能自认倒霉,“龙君愿意托付在下,是在下的福分。且请放心,龙君下次来,在下必定准备好仪仗,摆足了排场迎接大神。”   一位独当一面的驸马,是不需要事事向丈人和妻子报备的。尤其这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遭遇,有苦咽下去就好了。打起精神来陪吃陪聊,假装时间过得快而欢乐,对于这个时刻不忘利用纯真坑他一把的鲛人,渐渐感到心灰意冷。阳光热烈地照着那张美丽的脸,真好看,真美,然而不属于他。   唉,他有种失恋的挫败感,低头踢了踢脚尖的石子,忽然听见一声惊呼,“阿螺!”猛抬起头顺着夷波的视线看过去,人群中逆向跑过来一个淡紫色的人影,速度之快,掀起一片淡淡的咸味。定睛一看,柳眉粉腮,双眼含情,看夷波那么兴奋,必然是她的闺蜜无疑了。   果然美人爱和美人扎堆,驸马爷的希望重又被点燃了,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也是睿智的表现。   夷波抱着阿螺喜出望外,“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起先找错了方向,往西陆去了,白忙了一场回到潮城,长老告诉我,你们往丹江口来了,我就连夜追了过来。”说完向龙君揖手,“阿螺无能,没能找到阿嫚的下落,还是要劳动君上出马。”   龙君其实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在南海闲得出蛆,到内陆走走等于散心。因宽宏大量:“就算打探到了下落,也还是要本座动手的,所以不必自责。”   到底有个靠山就是不一样,起先还提心吊胆,现在看来似乎云开雾散了。阿螺这才放心和夷波叙旧,打听了阿嫚的下落,知道今天午时她会现身,心里也安定下来。   两个人正商议对策,边上一个打扮入时的男人带着自荐的笑容打了个招呼,转而问夷波,“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   夷波点点头,“她是我的至交。”对惊虹比手,“沧浪水的驸马,横公鱼。怎么样?帅吗?”   惊虹立刻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心花怒放,其实在女性的眼里,他这种长相是非常讨巧的,否则龙公主也不会看上他。如果没料错,这位闺蜜应很快会被他的风姿折服,拜倒在他的袴褶之下。谁知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红唇轻吐:“果然一表人渣。”    ☆、第 34 章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客气,真的好吗?惊虹驸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伸指一弹就会碎成渣渣。他颤着声线说:“小娘子,我们见过吗?”   阿螺瞥了他一眼,“没见过,所以你的视线才一直在我身上打转。我可告诉你,虽然我长得美,但是脾气不太好,容易暴躁。我最恨别人盯着我看了,再看,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   惊虹驸马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她长得柔柔弱弱,没想到是个呛口的朝天椒。原来性格这么悬殊也可以成为朋友,这算什么呢?互补?   不过海里的生物,似乎比内河里的更具吸引力。不一样地方造就不一样生命,海族的视野是开阔的,虽然缺少了内陆的精巧和细致,但他们豪迈不羁、棱角分明、能掐会打,对于看惯了温柔派的驸马爷来说,简直是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距离产生美,一旦一见钟情,对方再多的缺点也变得不重要了。惊虹驸马决定对阿螺展开追求,虽然她是一副帝王攻的架势,可是他就吃她这一套。反正只要情况需要,他随时可以调整状态,演绎起病娇受来毫无压力。   贪恋地望着她,大双眼皮,两道长眉比他还英气,天生就是征服四方的材料。他想起了龙公主,其实这位公主并不是霸道型的,相反很温和,甚至是善解人意。可惜后来夫妻渐渐离心离德,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公主情愿和她养的壁虎说话,也不愿意和他多交流。他仔细反省过,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做错,也许公主外面有了人,对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吧!   这么一想马上理直气壮,他也缺个情投意合的人,最好这个人学过拳脚功夫,正房狂殴小三的闹剧上演时,不用他出面,也能够果断保护自己。起码别被扯乱头发,撕碎内衣。因为红颜知己应该是优雅可爱的,鼻青脸肿就不好看了。   惊虹驸马曾经寸草不生的心底重又焕发了新的生机,他开始把目标锁定阿螺,就算她态度恶劣,大喊大叫,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夷波惊叹:“这只横公鱼喜欢上阿螺了。”   龙君捺着嘴角,没有发表任何观点。给她挑裙子和香囊,一边和店主压价,一边往她身上比对。   夷波关心阿螺,担心她经不住那只鱼的诱惑,上了他的恶当,“阿螺知道他已婚吧?”   龙君把一个鎏金错银的蝴蝶香囊挂在她腰上,慢条斯理说:“阿螺比你精明多了,还用得着你担心她?如果可以,我希望阿螺能打死他,一条到处留情的横公鱼,简直不配活着。”   龙君对惊虹深恶痛绝,男人可以风流,但不能下流。在龙君看来惊虹的所作所为就属于下流,清风明月的他和他走在一起,十分的自降身份。   阿螺上了陆地也喜欢逛逛,以前牵挂夷波,不能走远。现在夷波有龙君照顾,回头看时,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阿螺的心里其实是很寂寞的。但她善解人意,知道夷波需要时间和龙君单独相处,于是有意避开,给他们制造机会。可恶的是这个什么驸马,苍蝇一样嗡嗡乱转,赶也赶不走,对于习惯了独行的阿螺来说,压力不可谓不大。   “我登陆十次没有八次总有了,什么都见过,用不着你解说。”   惊虹毫不气馁,“小娘子以前来过沧浪水吗?知道丹江口哪家店铺的糕点最好吃,哪家的衣裳最好看吗?问我呀,我是博古通今的活地图,你问什么我就能答什么……”经过一爿铺子,指着头顶的幌子说:“这家是传承了百余年的老店,我是他家常客,逢初一十五有优惠的。他家的梅酿远近驰名,不但口感好,还具有美容功效,不如我做东,进去喝两杯吧……”   他们渐走渐远,夷波站在店门口张望,踮足看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阿螺。回身怏怏说:“干爹,阿螺不见了。”   龙君没有大反应,“她知道中晌那场大战,到时候自然和我们汇合。分开走很好,我情愿你闷死人,也不愿听那条渣鱼聒噪。一只河鲜,废话那么多,大概是变异了。”   夷波最擅长的,就是从细微的地方发掘快乐。这么多天终于听见龙君夸她了,即便是说她闷,她也欣喜不已。   她扭动身体,“不是闷,是说不好话。”   “你也好意思,都已经学了多久了?连书院旁听的那只鲍鱼都说得比你好!”   夷波委屈不已,她坚信自己是没有打通任督二脉,导致她说话磕磕巴巴的,但这绝不是缺陷,“我有滚烫的灵魂,封印住了。”她连说带比划,“将来,很伟大。”   龙君愣了好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能有这种直觉,还真是不要脸呢!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倒希望她平庸再平庸,就这么泯然众鱼,平平安安活到老就好了——浓墨重彩一辈子,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就凭你,傻乎乎的,还很伟大?”   她倒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和干爹在一起,就会变得很伟大。”   龙君受用了,“那也说得通,因为本座光芒万丈,连身边的小鱼小虾也得益。人间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立刻反驳,“我不做鸡犬。”   龙君皱了皱眉,“我只是打个比方。”   一条傻鱼,智商不比鸡犬高多少?不过她有这份志向,不愿沦落为家禽,这就是她高觉悟的表现。   沧浪水边的早集,不像洛阳或者长安那样热闹繁华,走了一段渐趋冷落。这时候太阳升得很高了,夷波是鱼,不能长时间离水,阳光直射带走皮下水分,慢慢就会感觉两腿生疼。她是个吃不起痛的鱼,上次掉了一片鳞,其实要是坚持住了,等长出新鳞来就没有妨碍了,可是她不行,痛得晕过去两次。这次也是,隐约发现腿上有异样,仔细一感觉,马上这种痛强烈得排山倒海。她尖叫一声,僵着两腿没法迈步了,颤巍巍说:“我要下水。”   附近没有河流,唯一的水源就是沧浪水。龙君伸手拽她,“那就原路返回吧!”   她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两条腿仿佛分裂出了十条二十条,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痛苦。鱼离开了水,时间一长就会有种恐惧感,她慌忙四下打探,恰好不远处有一口井,那时候也来不及同龙君交代了,歪歪斜斜跑过去,纵身一跃跳进了井里。   轰地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和声响,龙君呆呆站在那里,发现她自作聪明起来真是连神都挡不住。要水还不容易吗,不能走他可以背她,打个响指就到沧浪水了。或者实在刻不容缓,捏诀召来一小片雨云,对着她一通浇淋,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何必投井呢!   他站在井口往下看,底下黑洞洞的,只见水波未平,不见她的身影。他抱胸摇头,“还真有急智啊,略泡一泡就出来吧,井水凉,别受了寒。”   可是没有人应他,大约已经潜下去了。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又长声唤她,“阿鲛,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井里只有他的声音,回旋着,嗡然长鸣。水纹已经平定下来了,微微轻漾,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他觉得奇怪,作为长期生活在深海的鲛人,不会落进井里就淹死了吧!   “阿鲛!”他喊得更大声一点,心比天大的九川大神居然隐隐有了忧虑,如果真的出了事,那岂不是要有负故人所托了?   这事真够荒唐的,鱼会被淹死,说出去大概没人会信。但是事情发生在夷波身上,就没有什么说不通的了,她本来就是个奇葩。   跟这个不靠谱的傻鱼打交道,早晚要被她吓死。龙君这回是来不及考虑衣裳会不会弄湿、香囊会不会进水了,连避水诀都没顾上掐,撑着井圈往下一跳,跳进了刺骨的井水里。      打个寒战,这地方的环境果真不怎么好,她落进里面会不会被冻僵?心里着急要寻她,搅起了满井的水,井下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宽绰,但是阴寒之处,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尤其这种深井,简直是生无可恋、寻求解脱的最佳选择。难道这傻鲛被隐藏在某处的恶灵抓住了?他知道她怕鬼,真要这样,大概会吓破鱼胆吧!   他抬手一挥,袖中光华激射,照亮了黑暗的地方。这井并不深,大约两人高就到底了。他扎了猛子潜下去找,奇怪竟找不到她的踪迹。这下真惶恐起来,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究竟能到哪里去?实在不行就只有抽光这里的水了,她这么大的身形又不是虾米,藏不进砖头缝里去。   他还是有些生气,结实恫吓了一番,“阿鲛,你要是同本座开玩笑,等本座逮住你,下半辈子就给本座拉浮车,和那些怪鱼一起!”   别看她有点傻,利弊可是算得很精细的。本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吓出来,结果没有用,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所以傻鲛是不见了,也许落入水里之后就被截胡了。他静下心来,可以感觉到四周围灵力渐强,激得他腰间金索飒飒作响。他在千年前的神魔对战里出过手,之后就赋闲了,如果不是刻意去找,龙这种一身正气的神兽是没有机会打怪的。今天要是能练手,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他开了天眼,心平气和静待,有什么从底下慢慢蔓延上来了,似乎是双轻柔的手,触碰他的小腿,一点一点攀升,到腰腹,到肩膀……水面上浮起一个头顶,头发乌黑笔直,升起来、升起来,终于露出了额头和一双长眉。然后是眼尾飞扬的一双凤眸,灵光在上方照耀,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两排阴影。她的皮肤白里泛着青,精巧的鼻子和猩红的唇,分明就是夷波的脸。然而有邪魅之气,甚至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凉的,不似活物。   “干爹……”她的声音如泣如诉,“我好冷。”   龙君心头颤了颤,明明知道这东西不是她,还是会牵动他的心。   她靠过来,偎在他怀里,“刚才很害怕,浮不起来了。”说着仰脸看他,“干爹关心我,来救我。”一面说着,一面拉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上,“你摸摸,冷的。”   他低头和她视线相接,还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深邃的海,能够吸人魂魄。天眼已经分辨不出来,她似乎就是她。指尖捻着的那片皮肤光滑柔软,只是凉,充斥着冷情清醒的味道。她摆动腰肢,繁复的尾鳍不住在他袍角轻拍着,纯真的脸上浮起魅惑的笑,两手扶着他的肩头,让自己和他齐平,然后深深看他一眼,伸出舌头在他唇角舔了舔,“偷吃了糖吗?好甜。”    ☆、第 35 章   呼吸变得急促,努力想要平息,微张开口续气,谁知那舌尖移过来,舔上他的唇。他以为会亲吻,然而并不没有,她冰冷的脸颊贴在他的下颌,一滴水珠滴落下来,滑过他的喉结,一路向下,流淌进他的领褖里。   见惯了傻鲛双眼无神、一脸木讷的模样,现在这个表现真是惊世骇俗。龙君不得不承认,心头有点乱,知道有妖孽占据了她的身体,明明可以一掌把它逼出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却犹豫。就像小孩吃糖,吃了一颗,想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妖怪比她更善于利用这具身体,原来卖弄风情的傻鲛是这样的,只要她把鲛族惑人的能力发挥出来,绝对是个厉害的大杀器。龙君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了,见这个妖怪这么卖力表演,实在不好意思出手打断它呢。   她在他耳根上吹了一口气,“干爹心跳得好快。”   有吗?他笑了笑,“因为本座和别人不一样,本座有属于本座的旋律。”   她唔了声,“干爹可以活很久,越久心跳得越慢。像你现在这样,可能是病了。”她的手从他的右衽插进去,落在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上,“干爹身材不错,小鲛替干爹检查身体吧!”   再要往下,被他扣住了手腕,“不要乱来,也不要惹本座生气。”   她似乎很吃惊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干爹和我亲密无间呢,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这么见外了吧。”   他还是扣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她和他较劲,无论从力量上还是技巧上,都不是对手。最后无可奈何,被他强行从领口拉了出来。   她很恼火,柳眉倒竖:“干爹不喜欢我吗?我可是暗恋了干爹很久,干爹不知道吗?”   龙君似笑非笑望着她,“暗恋本座很久?”   “干爹这样的俊俏男子,最惹人爱了。”她笑起来,糯米银牙,妩媚刻骨。一双手无处安放,扣住他的脖子,交缠在他脑后,侧过脸在他颈间嗅了嗅,“干爹的味道,真吸引鱼。”   她说着,舔舔红唇,咽了口口水。   “好饿。”她轻轻喘息,“干爹我饿。”   那猩红的嘴唇靠过来,像盛放的花瓣,娇艳欲滴。井里那么安静,听得到她的呼吸声,仿佛蘸了蜜,能入侵他的神经。她慵懒地微笑,“要不是落进这里,我可能永远没有勇气让你知道我的心。九川,你是喜欢我的吧?对不对?”   她叫他的名字,虽然绝不是她的本意,然而身体是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抬起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忽然很想念他的初恋情人。哪怕和这情人只有一句”吃了吗“的交情,他也还是怀念她,因为她是第一个叫他名字的人。   再看看她,她仰脸凝望他,明净的眼眸,简直让人误以为她是一张单纯的白纸。他叹了口气:“你玩得太过了,会引火自焚的。”   她抿唇一笑,“就算我犯了天大的错,干爹也会原谅我。”   他点点头,“这话倒是真的,你看就算你被乱七八糟的东西附体,我也没有舍得打你。”   她蓦然变了脸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扣住他的肩说:“我要亲你了。”   他依旧淡淡的模样,“亲就亲吧,你看见谁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征取对方意见的?都筹备了半天了,一直不进入正题,本座很是苦恼啊!还有我得提醒你一点,脖子以下是不能描写的,你动手动脚也没用,都会被‘哔’掉,懂不懂?”   这招果然很奏效,眼看着她推开他,大声叫骂起来:“好你个当干爹的,居然对自己的干女儿心怀不轨。哼哼,我就知道这天下没有一个干爹是单纯的,看你人模人样,其实是人面兽心的渣龙。我这么单纯可爱,你怎么忍心下手?真是贱可贱,非常贱!”   这个画风转得有点快,龙君感到没法适应,“调戏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干爹,现在翻脸了,叫人家渣龙?你的伪装功力也太差了,别忘了这只鲛人话都说不利索,这么长篇大论,分明是想让我打你。”   他举起手来,没等她还嘴就呼了过去。想来是个怕挨打的鬼,他只是作势,还没等巴掌落在脸上就逃得无隐无踪了。撇下一条半死的鲛人浮在水面上,肚皮朝天,昏睡不醒。   看吧,陌生的地方是不能乱入的,谁也不知道暗处隐藏了什么东西。他拍拍傻鲛的脸,“醒醒,别睡了。”   鲛人闭着眼睛,嘴却高高撅了起来。   这是打算来一出睡美鱼吗?不亲就醒不过来?龙君有点生气,真是不像话,好好的父女关系,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   “不醒我就走了,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喂鬼。”那只鬼倒是很纯情,最出格不过添了他两口,最后也没敢亲他。   他转身要走,发现衣角被她牵住了,她依旧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嗫嚅,“小鲛没脸见干爹了。”   为什么?因为躯壳虽被占据,她的神识还是清醒的。刚才遇见的鬼没有坏心,只是寂寞了太久,渴望男色罢了。它抱着龙君,摸他舔他,她都感同身受。当时还在感慨“哎呀,这嘴唇太香甜了”、“哦哟,这身材太火辣了”。可惜它最终没有伸出魔爪,否则可以借着鬼上身盖住脸,事后一推四五六,先过过干瘾再说。   邪恶是邪恶了点,却是她的心里话。不过在龙君面前必须保持清纯的形象,要装成受害者,让他产生罪恶感。   她捂住脸嘤嘤嘤,“我的舌头……初舔没了。”   初舔是什么鬼?龙君目瞪口呆,“是你主动,这个不能怪我。”   “我不管。”她继续嘤嘤嘤,“干爹轻薄无知少女。”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什么都没干,而且被轻薄的明明是他,为什么要被倒打一耙?   “本……本座……本座也是纯情少男啊。”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搪塞她,其实这种事说起来还是女孩子比较吃亏一点,他也承认。   夷波不好意思面对他,决定趴过来背对着他,然后发现脸浸在水里不好说话,于是又翻转,闭着眼睛反驳他,“两千岁了,不是少男。”   不近女色,哪怕四千岁也是少男。况且应龙的寿命是无止尽的,两千岁对于漫长的生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有些气结,恨恨盯住她,“你睁开眼,有话当面说。”   她不愿意,“无颜相见,绝不睁眼。”   她办事就是这么莫名,闭上眼睛看不见他,就是不见面吗?她那白花花的大脸就在他眼前呢!可是他真被她这么白痴的反应弄得很光火,“我觉得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像刚才这样的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她说:“不计议,鱼也是有尊严的。”   他揉着胸口喟然长叹:“你看看这四面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就让它随风散了,这样不好吗?”   可是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喊声:“君上,我们看见了。”   他仓惶抬头,圆圆的井口上探出两个乌黑的脑袋,映着蓝天白云,分外显眼。   夷波啊了声,浑身扭动,掀起巨浪,“看到了!看到了!”居然没有羞愧之意,娇嗔里面满满都是得意。   龙君恼羞成怒,“你们在那里多久了?”   阿螺看看惊虹驸马,“我们来的时候发展到哪一步?”   惊虹说:“就是湿身、舌吻嘛。”   龙君要晕倒,湿身是有的,可是什么时候舌吻了?所以说人言可畏,现在看来连鱼言也可畏了。   “本座要填掉这口井!”他气急败坏,水下的龙尾一甩,井壁上的砖缝开裂,从底下一直延伸到了井口。   周围摇摇欲坠,已经有碎砖往下掉落,他扯起夷波,二话不说腾空而起,隐约听见身后有人破口大骂:“有没有搞错,是你们主动落到人家地盘上来的,还不许人家娱乐一下?多大点事,不过开个玩笑就拆人家房子,你这种行为真是吊炸了好吗!刚才明明受用到不行,现在装什么装?斯文败类、假正经……喂喂,不如再坐一会儿,我下碗面给你们吃啊……”   轰地一声,井塌了,这只水鬼因为一时兴起玩脱,搞得连抓交替的场所都没了,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龙君上岸后气定神闲,夷波和阿螺反而面面相觑。但是她们坚信,刚才的一小步,人生的一大步,不管怎么样木已成舟,龙君如果是条汉子,就该担负起责任来。当然,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阿螺也做好了准备当证人。虽然这个证人可能得冒生命危险,但为了朋友的终身幸福,她决定栽赃到底。   “看见了?”龙君问,“真的看清了吗?”   惊虹驸马有点怕,往后缩了缩。阿螺坚定点头,“绝对看清了。”   “听说螺蛳的视力都不怎么好。”龙君对惊虹笑了笑,“驸马说呢?”   被点名,压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但惊虹为了讨好阿螺,打算跟她一起睁眼说瞎话。然而没等他开口,龙君回头轻轻一瞥那口井,“本座不过舒展一下筋骨,这井就塌了,如果在你的水晶宫里打个喷嚏,恐怕会惊动龙宫里的公主吧?男人背着夫人在外面置房产,非奸即淫,你自己看着办吧!”   打蛇就要找到七寸,拿捏一条鱼也一样。惊虹驸马立刻联想到垮塌的废墟和公主震怒的脸,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什么……我看见夷波姑娘对龙君紧追不舍,强行染指,其行为之恶劣,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污点证人产生了,局势顿时扭转过来,夷波和阿螺呆呆看着惊虹驸马,对他的叛变表示强烈的鄙视。   龙君哈哈一笑,“想坑本座,门儿都没有啊……”   谁知他才高兴完,就听见阿螺惊讶的呼声:“夷波,你怎么了?啊,怎么反光了?这是要变身的节奏吗?”   他愕然看过去,那只傻鲛痛苦地捂住肚子,哼哼唧唧说:“我要下蛋了……”   一条鱼,还是没有性别的中性鱼,怎么就要下蛋了?大概刚才在井里受了寒,必须找个水温正常的环境让她回暖。龙君在紧要关头颇有风度,矛盾暂时放一放,扛起她乘风而去,眨眼工夫就到了沧浪水边。   把她放进水里,她蜷缩起身子沉下去,只看见长发在水中蜿蜒翻卷,纱样的鳍扩张起来,流光飞舞,竟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种美景。   阿螺终于赶到了,见此情景站在他身后喃喃:“这是要成年了啊……君上,您和这事有直接关系,看来不负责是不行了。”    ☆、第 36 章捉虫   龙君心头茫茫的,这就要成年了?先前还是傻乎乎的,一眨眼的工夫,说变就变了?   任何一个做长辈的,看着自己把屎把尿带大的孩子成了气候,都会有种欣慰的成就感。虽然夷波投到他门下不久,他心里的感触却良多,这阵子又当爹又当妈,回想起给她系裤腰带、喂红薯的画面,龙君就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搓着手,激动地盯着那个包裹成蛋形的物体,鲛人成年是很私密的事,基本不欢迎围观。他们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通常会结成一个茧子,然后内部成长发育,等该有的都有了,就像蝴蝶一样破茧,到时候会有一副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生。   “你说会是个什么?是男还是女?”龙君简直就是一副产房外等待妻子生产的模样,他不能接近,只能在边上踱步,“会一帆风顺吧?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阿螺用有限的知识安慰他,“君上请放心,至今为止没听说鲛人成年成死的。不过新出壳的鲛人虚弱,容易受到攻击,这点不要紧,有君上在这里守护,夷波会很安全的。至于是男是女,都要看夷波的心意。如果她打定主意做女的,那就一定是女的。可要是她想做男鲛,恭喜您,您以后就多个干儿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干儿子这个词始终没有干女儿好听,显得疏远,一点都不亲。他想起上回去东陆,误入了皇宫后听见的对话,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咋咋呼呼叫着干爹,然后一个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胖黄门翘起兰花指训斥:“咱家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大呼小叫,咱家不聋!”……他打了个寒颤,还是贴心的干女儿比较可爱,很柔弱,需要保护,整天干爹长干爹短的,也不惹人心烦。   惊虹驸马在边上看呆了,作为一条冰水里生长,长大后移居沧浪水的横公鱼来说,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能遇上鲛人进化这种奇事。他一直以为夷波就是女孩子,自己居然还对他多番示好,现在想来感到十分羞耻。不过能够见证这个奇迹的时刻,又实在很令他很兴奋,他开始筹划,要在这个位置建成一个主题公园,公园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人鱼传说。园中会呈现一千二百八十五种淡水鱼从孵化到死亡的整个生命周期,其中的重中之重当然就是鲛人。如何从气囊中孕育,如何长大成年,成年时又有怎样奇妙的变幻,都是值得大书特书,吸引人眼球的重要手段。对于江湖中的鱼类来说,和鲛人隔着相当于爬行动物和灵长类的差距,于是对他们的一切都好奇,这个公园正好满足他们窥探的欲望,说不定可以成为三界内最富盛名的主题公园。   惊虹驸马被自己的商业头脑惊呆了,一边盘算着,一边感慨:“原来夷波是我看着长大的啊,回头我得让人准备一个水泥盘,他没有脚印可留,那就留个手印吧,将来好在开园之时供鱼类瞻仰。”   然而龙君又有些着急,抬头看看,太阳一点一点升高了,眼看要到头顶的位置,事情这么巧,都碰到一起了。夷波这里忙着成年,鲶鱼和阿嫚的决斗又要开始了。究竟是顾这头还是顾那头,委实让他烦恼了好一阵子。   可能没法看着她从茧里出来了,虽然遗憾,却也无奈。不过收服一条鳗鱼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千年道行而已,纵然反抗,也不会形成太大的阻碍。他估量一下周围环境,安全起见掐诀设起一个结界,嘱咐阿螺:“好好看着她,本座不回来,不许你们离开。你的任务就是保证她的安全,要是她发生了什么意外,一定是你伙同外人坑害闺蜜,天涯海角,我也会抓住你让你偿命的。”   阿螺愣眼看着他,“君上,就算您不说,我也会保护好夷波,可您也太区别对待了,她是您的干女儿,我也是您忠心的奴仆呀,为什么出了意外就是我伙同外人坑害闺蜜?如此不问情由,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撇了一下嘴,冷冷道:“她刚出壳的时候虚弱,当好你的保姆就行了,至于你的感受,不重要。”   要不是因为他比自己高段太多,阿螺甚至想和他撕一撕了。保姆,这是什么称谓?她和夷波有一百多年的交情,同居史也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连出现都是自己比他早好吗,为什么他一副后来居上的态度,就因为夷波暗恋他吗?   好想撕、好想撕……但是只能忍住,谁让人家是大神。目前没有展现他所有的技能,但仅仅一项腾云驾雾就已经让她望尘莫及了。她咽了口唾沫勉强低头,“是,有我坐镇,不会少了她一根汗毛的,君上放心大胆地去吧。”   龙君点了点头,转身看惊虹驸马,示意他带路,惊虹显得很犹豫,“可是,人家想留下看夷波出壳哎……”   结果当然是不允许,这个结界内不能有除他以外的男性在场,以前傻鲛不男不女的时候可以放养,以后就不行了。为什么生了女儿的要多操好多心?就是因为女孩子容易受到伤害,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去保证她的安全。尤其像惊虹这样的危险分子,更是重点屏蔽的对象。龙君不悦地一瞪眼,“本座都没有机会亲眼看着她长大,你算老几!”   强行把他带出去,然后一挥手,结界霎时变黑了,这下好了,外面的人是没法看到里面的光景了,龙君心满意足地离开,赶往了传说中的竞技场。   追捕阿嫚的过程,其实也称得上坎坷。这只狡猾的鳗鱼反侦察能力很强,确实躲过了不少水族的眼线。不过龙君并没有对她恨之入骨的感觉,反正闲得发慌,正好出来走走看看,顺便和干女儿增进感情。从哑海到这里,算算也有好几天了,夷波又成年了,再在外面晃荡似乎不太好,是时候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河族口中的外来物种根本称不上外来,只是离内陆远了点,就被归为侵略者了。这些菜鱼菜虾究竟是有多无聊,才会对打架那么感兴趣。真是活久见,龙君赶到时,鱼山虾海几乎把整个河道堵塞,原来不光人有八卦心理,连水底生物也有。问其原因,据说是外来物种抢先一步,吃了鲶鱼准备攻击的猎物。自古以来攸关生计的矛盾,都是大到不可调停的,所以鲶鱼准备和鳗鱼一决高下。龙君觉得自己这回又积了德,要不是他打算干预,那条不知死活的鲶鱼肯定要丢了小命。阿嫚现在有玄姬的功力在手,把沧浪水的水族一网打尽都不是问题。   他挑了个地方坐下,等久了,有点焦急。怎么还不开场,他还要赶着回去参加傻鲛的成人礼呢!龙君身在结界外,心在结界内,胡思乱想着,傻鲛睁开眼应该很想见到他吧?到底她会是男的还是女的?已经习惯了她女孩子的打扮,要是忽然变成男鲛,那可怎么办?   他突然惶惶,心里七上八下,定不住神。变成男鲛,须眉浊物,以她的骨架体格还是当女鲛比较好。阿螺有句话说得对,她这么傻,很有可能连老婆都娶不到,所以还是当女鲛成算大一点……再想想,不对啊,阿螺不是女的吗?实在没人肯嫁给她,阿螺必定江湖救急。这么一想不得了,结界内就她们两个,万一出了事,那就完啦!   龙君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鳗鱼可以慢慢抓,错过了夷波成年,必须抱憾终身。不行,他得去叮嘱她,让她想明白,一定做女鲛。如果哑海没有她喜欢的伴侣类型,他可以去南溟甚至北溟替她找,不愁嫁不掉。   坐在一旁的惊虹驸马见他要离开,迟迟嗳了一声:“偶像,双方队员马上就要入场了。”   他没理他,正要转身,一阵紧密的锣鼓声传来。回头看,光着膀子身穿铠甲的鲶鱼上场了,可能根基不好,长相确实不敢恭维。嘴那么大,一下子豁到耳朵根,为了壮声威,举着两个大铁锤舞动双手,边舞边自带音效嚯嚯地打节奏,真担心那张嘴把整个沧浪水吞下去。   既然要开始了,只好耐着性子等鳗鱼上场。到底是个女的,姗姗来迟,和对方的打扮也截然不同,低调得很刻意,穿一件直身灰布袍,披散的头发盖住了脸,样子有点像算命先生。   龙君掌管海族多年,辖下人一出现,那股气场就足以让他辨认出来。这只鳗鱼也是个没出息的,得了玄姬的千年道行,居然不知道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弄得面黄肌瘦的模样,冒那个险究竟有什么价值?   “今天,要打架了。”司仪在台上大喊,“看准了下注,买定离手。别怪我没告诉你们,鲶斗士打过十二宫,纵然长得丑,身强体健壮如牛。”手上小竹枝在他身上敲了敲,“肌肉不是白长的,擂台不是白搭的。外地人欺负我们本地人,能忍?”   台下虾兵蟹将还有乌龟伸脖附和:“不能。”   “不能就好,打他丫的!”   龙君往下注的桌上看了眼,相较于天时地利的鲶鱼来说,瘦弱的鳗鱼那边几乎乏人问津。他悄悄抓了两片金叶子买小,如果赢了,那一大堆银钱可就是他的了。   他优雅微笑,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胜负分出来再说。遂坐回去观战,鼓声越发急了,战事一触即发。   鲶鱼把双锤舞得呼呼生风,擂台那头的鳗鱼笔直站着,像一根半枯的芦苇。花架子在实战中是不起多大作用的,鳗鱼静静看着他装逼,忽然出手,快如闪电,势如风雷,只一招,那条鲶鱼咚地一声仰天躺倒,昏死过去了。   鱼虾们大惊,对这个结果感到难以接受。明明那么强壮的鲶斗士,为什么没有出招就被搞定了?大家群情激奋,恨不得有人出头接着打。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惊虹驸马身上,“驸马爷,您说怎么办?”   惊虹摸了摸鼻子,“什么怎么办啊,愿赌服输,败了就是败了。”   “我们的意思是,您可以借此机会一展身手,为了捍卫三千水族的面子,打他丫的。”   惊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面子?面子工程要不得。”开玩笑,一个这么擅长打架的鱼痞都不是外来客的对手,他是养尊处优的驸马,万一战斗中伤了胳膊伤了腿,或者一不小心划破脸毁容了,谁来负责?   龙君悄没声的,把桌上那些金银都撸进了他的乾坤袋里。众鱼虾大眼瞪小眼,“这是谁?”   他抬头一瞥,立刻把那些试图刨根问底的河鲜吓得噤若寒蝉。干什么?他们驸马都说愿赌服输了,有什么问题吗?不过赚完了钱,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一办。叫了声鳗鱼,“还不束手就擒?”   众鱼虾哗然,“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的高手?”只是长得太好看了点,通常颜值高的除了搔首弄姿,没有别的能耐。   台上的鳗鱼转过身,一双乌黑的、没有瞳仁的眼定定看望向他。终于认出他来,低呼了声道九川,顿足化作一道虹,嗖地一声便窜出水面逃走了。    ☆、第 37 章   他妈的,看见大神不参拜,居然就这么跑了?龙君把乾坤袋挂在腰上,一脚塌翻了旁边拍手起哄的鱼虾。震震衣袖,袖笼中激射出两道光,一霎隐没于天宇。很快晴空万里逐渐阴沉,闷雷阵阵、乌云翻滚,竟是大雨拍子要来了。   河鲜没见过这种情况,大雨不稀奇,可是时节不对,眼下惊蛰还没到,弄出这么大的排场,绝对大丈夫。   大家都浮上水面看热闹,乌沉沉的天几乎压到头顶上来。云海奔涌,如滔天巨浪,中心凝聚旋转,形成一个漩涡,越转越大,整个穹顶像一面沙盘,狂风如何肆虐,云层就显出什么走势来,景象确实有点瘆人。惊虹驸马问龙君:“偶像,布景都搭好了,您还不出马?”   龙君不屑地一哼:“区区鳗鱼,何用本座出手,本座的坐骑就能收拾她。”   惊虹纳罕地看向空中,那两道光在乌云间穿梭追逐,忽然雷声大作,闪电稠密如针芒,惊天动地地照亮四方。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明白,原来那两道光是两只眼睛,龙君的坐骑是只大雕。果然彪悍的人生不用解释,把坐骑藏在袖袋里的,可能除了这位高人,再无其他了吧!   一声清鸣,震醒九州。惊虹驸马叼着手指头问:“那个鸟,是凤凰吗?坐骑不会还有别的隐晦作用吧?”   龙君转过头来,看表情想劈死他,“那不是鸟,它叫风蹄,本座爱宠,平时可以变化,基本来说,原形是马。”   哎哟,学名难道叫白龙马吗?不过看样子是真厉害,反派被追得无处可逃,那灰灰的人影左躲右闪,挨了好几下,惊虹驸马摇头,“天雷击中怎么还不化成焦炭?你的雷质量不过关啊?”   龙君淡定得很,抱胸站着,曼声道:“这本来就不是天雷,不过是风蹄的法术罢了。你以为天雷可以随便用吗?要上面批条子的。这个雷可以打散她的灵力,不消四五下,她就要现原形了。”   惊虹暗自吐舌,果然好大的杀伤力啊,现了原形虽然不要命,但是道行毁于一旦,再要修成人形,得花上好几百年。而且有前科的妖怪审批特别严格,到时候能不能拿到赦免,还得看人品。   众鱼众虾开始倒竖,劈中一下就欢呼:“五……”   砰地一声,“嗷嗷,四……”   “三!”   “二!”   “一!”   “一!”   “一……”   怎么不管用?不是说好了四五下的吗?大家眼巴巴看向龙君,他没办法,向空中喊话:“风蹄,你再偷工减料,本座要发火啦。”   才喊完,那闪电立刻变强了,直接从线状变成了球状。鳗鱼见势不妙从空中直奔过来,河鲜们顿时乱作一团,惊虹忙躲到龙君身后。头顶上的风蹄是愣头青,还在紧追不舍,一个闪电劈歪了,朝龙君面门袭来,他抬手一挥格开,掐起指诀就打算把鳗鱼打个魂飞魄散。   “君上饶命!”那鳗鱼降下来,跪在他面前的水面上磕头,“别打了,小的甘愿领罪。不管怎么样,殴打当事人是不对的,会遭到社会各界谴责的。”   算她识相,否则就要她好看。龙君对她刚才的逃跑行为很光火,“见到本座来了,你跑什么?难道你以为自己能逃出本座的手掌心?”   阿嫚泪流满面,“要是束手待擒,那我就是傻瓜。不管能不能成功,跑还是要跑一下的,否则太没有面子了。”   龙君因为耽搁了看傻鲛成年,满肚子牢骚没处发泄,气哼哼叫风蹄,“先把她押回哑海,听候发落。”   阿嫚说不要,连连搓手,“小的情愿跟着龙君,要是落到北海海主手里,我就完了。龙君,我有个大嘴巴的毛病,有时候喜欢胡言乱语,要是把夷波的出身……”   龙君变了脸色,霍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脖颈,“本座没有杀生的嗜好,不过你要是管不住嘴,本座可能会不小心失手,那就不好意思了。”   阿嫚被他捏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艰难地看他一眼,只见他长发凌空飞舞,眉心轮鲜红欲滴,满脸的肃杀之气,一副要走火入魔的样子。她吓得噤声,忙表示自己能守住秘密,他这才松开手。终于能喘上气了,她捂着脖子大声咳嗽起来,他转身抬起手,半空中的风蹄化成一道光,重回他的袖袋里,天色也渐渐放晴了。   惊虹驸马有一肚子的问题:“偶像,你为什么不让坐骑露面呢?坐骑坐骑,不就是又坐又骑吗,哪有装在身上当挂件的道理,做你的神兽也太惬意了。”   龙君懒得搭理他,垂眼看阿嫚,“真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玄姬的千年道行你是白得了,好歹把自己弄弄干净好吗,凑近了闻一股味儿,你怎么就人穷志短成这样?”   阿嫚扒拉扒拉满头乱发,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来,哽咽道:“你以为亡命天涯的日子好过吗?天天担心有人追来,连如个厕都要四处张望,哪有心思打扮自己。现在可好了,知道不必再逃了,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龙君,小的愿意接受制裁,但是希望能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毕竟我还年轻,以前也没干过什么坏事……”   他抿着唇,探究地打量她,她提到夷波的身世,可见这条鳗鱼不简单。想询问她,又碍于边上全是眼睛耳朵,不得不按捺。   惊虹驸马旁观了半天,原先是对正派打怪没什么感觉的,但是当这个妖怪把脸从一堆乱发里抠出来后,他怜香惜玉的爱好立刻发作了,美丽的小囚犯有种苦情的味道,值得出手相帮,“那个……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龙君瞥他一眼,幽幽道:“公主确实应该好好管教你了。”   惊虹驸马依旧不以为然,对阿嫚道:“吸取教训,重新做人,龙君是位有肚量的海主,必然不会和你斤斤计较的……”   他这里说着,见阿嫚作呕吐状,干呕了好几下。当时惊虹驸马的内心就崩溃了,他替她说好话,居然惹得她反胃吗?他恍惚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难道男性魅力直线下降了?最近遇见的漂亮姑娘不知怎么个个对他不感冒,夷波听干爹的、阿螺对他恶形恶状,现在这个更好,阶下囚而已,看见他就要吐……驸马起了归隐的念头,看来他应该收收心了,免得再丢人现眼。   他在心灰意冷中看到鳗鱼继续呕吐,吐了半天,噗地一声吐出一颗内丹来。然后托在掌心,向上敬献。   啊,难道不是因为对他反感才出现这么大生理反应的?驸马感觉人生又有了希望。殷情地去搀扶,软语温存:“鳗姑娘小心身体,最近气候不好……”   阿嫚说谢谢,转头对他嫣然一笑,惊虹驸马顿时石化,三魂七魄从头顶上飞了出去,惊声大叫着,一溜烟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就是这么现实,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阿嫚摸摸脸上两排腮,又自卑又伤心。内丹在的时候,可以用灵力隐藏缺点,现在内丹不在被打回原形,漂亮也就离她远去了。   千年道行的凝结,那珠子发出澄黄的光彩,表面有银波流转。当初她留下内丹,把玄姬当瓜子皮似的吐了,害得人家堂堂南海夫人原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罚她肯定难以平息怒火。   龙君把内丹装进袖中,漠然道:“你的罪责不由本座发落,回南海后把你送到玄姬宫,她想清蒸还是红烧,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忙了这半天,忽然想起来把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看来夷波出壳他是赶不上了。   念了道诀,把阿嫚两手捆上,匆匆赶回去,撤了结界,发现那个悬在半空的茧子没了,果真还是来晚了。   他大喊阿螺,“是男鲛还是女鲛?”   阿螺朝水草丛中指了指,“虚弱得很,君上自己去看。”   龙君忙过去,见草中大石上卧有绝色鲛人,侧身躺着,颈如玉雕,耳如明月。因为长大了,身形要比之前修长得多,尾鳍边缘渐呈绯色,和那艳翠的鱼尾相得益彰,有种格外绮丽和玄妙的美感。不得不说,基因强大就是好啊,普通的鲛人即便再美,也不可能进化成这样。现在看来是男是女似乎都不重要了,龙君垂肩长叹,就这样吧,已经超出他想象的美,够了。   他上前,坐在她身旁,抚抚那靛蓝的头发,轻轻唤她:“阿鲛,干爹回来了。”   浓密的睫毛脆弱地颤抖,她转过脸,原先可爱的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也变了,朱唇一点藏樱桃,凤眼半弯藏琥珀,现在的傻鲛既熟悉又陌生。龙君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老了,开始恋旧了,他居然很怀念之前的傻鲛,有点白痴,有点幼稚。现在这张脸,分明是一张荼毒四海、妖颜惑众、人人喊打的脸,美则美矣,不够傻,怎么办?   龙君捂住了脸,泫然欲泣,“本座的傻鲛没了……”   她撑身坐起来,“干爹怎么了?小鲛不好看吗?”   他摇摇头,“干爹只是……伤春悲秋。没什么,你勉强还能入眼。”   要他承认别人美是不可能的,她抿唇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风韵,“那干爹难过什么?你刚才说撒娇吗?干爹喜欢小鲛撒娇?”   咳咳,这个得再协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她再撒娇要出事,纵然像他这样的大神,恐怕也难以招架。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她嗯了声,重新躺回去,一双妙目只是看着他,小声说:“不过还不能走,浑身疼,要再休息一下。干爹也别走,留下陪我。”   龙君很惊讶,听她说了一长串,口齿清晰,断句准确,原来一旦成年,连舌头都脱胎换骨了?以前总觉得她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现在好了,一夕之间所有困扰都解决了,可是龙君又开始留恋她结结巴巴的时候,连口吃都那么可爱。   他从肺底里呼出一口气,仰脖道:“人总会长大,我不能希望你停留在那个阶段,停留得太久。”他低头对她微笑,“阿鲛,你以后可以穿最漂亮的衣裳,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想起她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性别,因为身上还穿着先前的衣裙,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舔了舔唇,“那个……是穿袴褶呢,还是穿裙子?如果穿袴褶,也好,可以四处走动,没什么忌讳。如果穿裙子……你就只能留在干爹身边,哪儿都不许去了。”   她听了,眨巴着大眼睛问:“干爹是怕我吃亏,要保护我吗?小鲛知道干爹的心思,养着养着,就变成自己的了。”   龙君轰然之间面红耳赤,斥道:“不像话,本座是这样的龙吗?把你留下当然是为你好,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只有在干爹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我也说了,你要是男鲛,可以到处走动,我不拦你。但要是女鲛,就安安分分待字闺中,等干爹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就嫁了吧!”   夷波赌气坐起来,“小鲛要留在干爹身边,哪儿都不去。”   他斜斜眼,“那你首先得是个女鲛……”   “我是。”她把交领撕开,一挺胸,“你看!”   龙君的鼻血缓缓流下来,被水一冲就散了。虽然身体长大了,舌头发育利索了,可惜智商还是硬伤,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想想真是……心酸哎!    ☆、第 38 章   龙君吸了吸鼻子,调开视线,翘着兰花指捏住她的衣襟,很含蓄地合了起来。   远处旁观的阿螺和阿嫚早已经跪了,本以为成年之后的夷波能聪明一点的,结果还是这样。阿嫚说:“我觉得,也许是条奸计。”   阿螺问:“何以见得?”   “看过了就得负责,夷波简直狡猾到没朋友,她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讹诈龙君?”阿嫚双手摸摸下巴,“这也算是条捷径,先给点甜头,以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阿螺却不这么认为,自己是亲手接夷波出壳的,照她的反应来看,根本不比平时好多少。说她懂得下套引龙君上钩,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不过说不定歪打正着,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开端。龙君什么都看到了,想撇清也来不及,夷波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纠缠他了。   傻鱼有傻福,说得真没错。忽然想起自己和眼前这条鳗鱼之间的恩怨,阿螺竖起眉毛摩拳擦掌,“哈,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你言而无信,看我不打你个满地找牙!”   她们那头撕扯得不可开交,夷波这里怀着献宝的心情,激动非常,“干爹看见了吗?很大两个,是不是?”   “咳咳。”龙君觉得气血上涌,害怕燥热的情绪宣泄得更狂野,忙拿手捂住了鼻子,“阿鲛,你不能这么粗俗。”   “这个方法又快又便捷。”她呲牙笑了笑,“干爹看清了吗?没看清再看一次……”   话没说完又要扯衣襟,被龙君强行压住了。有些话真的得好好叮嘱她了,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宝藏,以后会引起很多海族的觊觎。如果她还是这么傻乎乎的,那他这个干爹真要操碎心了。   手上压得似乎过重了,感觉到指尖一片绵软,龙君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夷波仔细看他:“干爹,好摸吧?可是龙也会脸红吗?”   他缩回手,仓皇藏在身后,“当然,有脸就会红。”   “干爹肯定是想得太复杂了。”   龙君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虽然本座道行深,但男女有别。不瞒你说,本座活了两千岁,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见过……那个。”忙平复一下心情,正色教训她,“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你不许笑,正经一点,听干爹示下。”   她坐直了身子,可是腰酸背痛,毕竟筋骨还没长瓷实,便歪过去,抵着他的前胸,“小鲛听着呢,干爹教训吧!”   龙君也不管她,一手搂着她,一手作指点江山状,“以前你不懂事,念在你还未成年,大家都包涵你。现在不是了,你已经大了,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任了。首先,你得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发生改变了,你是女鲛,是正宗的女孩子,不再是人妖了。既然是女孩子,就要自重自爱,像刚才这样的事不能再做,三句不对就撕衣领让人看胸部,简直不成体统,干爹不喜欢这样,明白吗?你要懂得保护自己,有些地方是很私密的,不能给别人看……”   “除了干爹谁都不能看。”   “对,就是这样。”龙君居然一点都不勉强,很顺理成章地应了下来,“海里和陆上一样,到处都有坏人。尤其是水里,鱼为了减小阻力,一般是不穿下裳的,这样就比较容易受到袭击。比如有些心怀不轨的,借机靠近你,然后那个……”   那个什么?夷波没听明白,呆滞地望着他。   他垂眼一瞥,很快转开了脸,“别这么看着我,我压力很大。”   她忙闭上了眼睛,“那小鲛不看着你,你说吧,然后怎么样?”   然后当然是强行交尾了,可是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呢,他毕竟是优雅的龙君嘛。反正她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只要他多加小心,应该可以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看她,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眼睛已经闭上了,红艳艳的嘴唇就在眼前,看上去简直像在邀吻。   龙君一阵晕眩,他怎么突然觉得傻鲛的美貌和他很相配呢?原来他看到美丽的姑娘也会发慌,况且这个姑娘还是他的干女儿……简直毫无人性啊,于是一面羞愧一面纠结,并且还从这种无法诉说的挣扎里面体会到了一丝快感。难道他和那些色龙一样,表面正气凛然,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龙君很震撼,应该……不至于吧!不管傻鲛有多蠢,她都和他的孩子无异。因为渊源太深了,他要是对她起了念头,那真是禽兽不如了。   他气恼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拧了过去,“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装傻卖呆,满脑子色情思想,谁教你的?”   夷波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蠢萌是她的天性,至于其他的,她除了对他有点肖想以外,别的也没干什么。   她很委屈,讷讷剜了他一眼,“干爹说的,小鲛都记住了。”   龙君点点头,“以后不许和男性有来往,如果谁敢对你不轨,告诉干爹,干爹收拾他。”   不轨的定义是什么,她似懂非懂,反正只要他这么说了,她照办就是了。夷波还有一点窃窃的欢喜,其实龙君对她有占有欲,只是他自己没发现罢了。   使劲往他怀里钻了钻,“那干爹,小鲛以后住哪里?可以和干爹住在一起吗?”   龙君陷入深深的两难,让她还住以前的屋子,只怕有男鲛半夜去敲她的门。留在龙绡宫,又怕悠悠众口,不合规矩。如今的他就像所有当父亲的一样,因为得了个绝色的女儿,总担心后防空虚,有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最好能像风蹄一样装进袖袋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不过鱼嘛,和马还是不一样的。鱼有鱼权,如果管得太严了,只怕她会反感。   龙君冥思苦想:“我觉得,还是随干爹一起住比较安全。上次长老说在泉台建了行宫,不如我们搬到那里去吧!泉台景色宜人,还很清静,绝对适合单独相处,感情发展……”   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愿她够傻,听不懂。谁知她邪魅地笑起来,“干爹想和小鲛发展感情?那你直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终于把她扔下了,站起身拂了拂衣袍道:“你忽然成年,本座可能是受惊过度,还需要时间调整,有时候词不达意,你别放在心上。本座的意思是联络父女感情,你拜在本座门下这么久,本座一直没有尝试好好了解你。现在你大了,本座必须知道你的喜好,比如对伴侣类型的要求,以便替你留意,为你将来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做准备。”   她撑着巨石说:“我就喜欢干爹这样的,照着这个型的找就对了。”   他听后撩了下头发,“这个恐怕有点难……本座尽力而为,不过要是找不见,你也别失望,毕竟像本座一样完美的人,世上没有第二个。你接着休息,养好了精神,我们明日就回潮城。”   “那阿嫚抓住了吗?”      龙君示意她看远处脸肿得像猪头的鳗鱼,“本座出马,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只是先前并没有动用私刑,看她这个样子,八成是被阿螺狂殴了一顿。这尾鳗鱼的武力值并不高,甚至连拿到了玄姬的内丹都不知道怎么用。不过她既然提起夷波的身世,龙君觉得应该和她好好谈谈了。这件事事关重大,目前她还守口如瓶,万一什么时候说漏了嘴,那以后就有数不清的麻烦了。   夷波想挣扎起来去见她,被他压平了,“你就在这里睡觉,她的事由本座处理,你别管。”   他起身向阿嫚走去,阿嫚正坐在那边捂脸痛哭,见他来了哭得更伤心了。抬起眼,因眼皮肿得太厉害,只能从中间细细的一道缝里看见一点眸光,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我没有拒捕,到案后积极配合龙君工作,交出了赃物争取宽大处理,为什么我这样无懈可击的在案人员,还要遭受那只螺的暴力殴打?我要投诉,请龙君为我做主。”   龙君对插着袖子一哂,“投诉个屁,要不是碍于海主的身份,连我也想揍你!因为你,我错过了夷波的成年仪式,没能第一时间迎接她,本座抱憾终身。本座可恨死你了,你还给我叫嚣,要点脸吧你!”看看她这副狼狈样,确实也有点可怜,复安慰了她两句,“不要紧,今晚睡一夜,明天会消肿的。你皮糙肉厚,这点打击都经不住,怎么敢充人形!好了,别哭了,越哭眼睛越肿。来,看着本座,回答本座几个问题。”   她抬起脸,面目全非,两排腮扩张得老大,看着十分恶心。龙君一惊,精神顿时受到了污染,不由闭上眼别开了脸。但是既然要问话,还是得听其言、观其形的。他算是很有爱心了,伸手在她面前轻轻一挥,把她脸上的腮隐藏起来,肿还是一样的肿,不过看着已经顺眼多了。   阿嫚的腮长在那么显眼的地方,除了丑陋还很不方便,水流通过时会鼓胀起来,就像飓风里张嘴,整个口腔都不由你控制一样,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龙君这一挥手,尴尬的感觉没了,似乎这张脸终于成了一个整体,再也不会自觉七零八落了。她讶然摸了摸,紧实了,也平整了,于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君上,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啊!要是早知道您这么好心,我还偷玄姬的元丹干什么,直接求您不就好了嘛。我把犯罪动机全招了吧,本来阿螺说好了事成之后给我一百年道行的,我想了想,一百年根本没法填平我脸上的腮,至多做个磨皮,还是不合算。不如把玄姬的内丹弄到手,一千年,怎么说都能脱胎换骨了。我也是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的,最后才决定动手……我这么做不为有权有势,也不为呼风唤雨,我就是想漂亮,这不是罪。谁知道内丹到手,我连一天都没享受过,东躲西藏还不如以前在哑狱里的日子呢!我承认我做错了,阿螺揍我我也认了。就是想和夷波道个歉,我是想和她做朋友的,最后让她失望了,对不起她。”   海里的生物,只要没接近过人的,一般都算得上纯真善良。这个犯罪动机应该是成立的,他把她那两排腮去掉,其实也是一种策略,施些小恩小惠,对接下来的套话有好处。   他微微颔首,“本座再问你,你先前说过的,关于夷波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阿嫚迟疑了下,觑他脸色,吞吞吐吐道:“我是信口胡说……”   他脸色一沉,“别和本座绕弯子,本座既然问你,就知道其中有内情。你要是不肯如实说,那我只有将你送到北海,交由玄龟处置了。”   “别别别……”阿嫚摆手不迭,“不敢隐瞒龙君,小的还没变成人形的时候,曾经四海为家。您知道的,鳗鱼修道比一般水族艰辛,人家修一百年就是一百年,我修一百年,才抵得上人家十年。您别看我幼齿,其实我已经一千九百岁了,就比您小了一百岁而已。我一直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小人物,东走走西逛逛,也没人关注我,可是我见到的可多了,这里暂且不表。”   他的眉心拧起来,脸上出现一种山雨欲来的可怖表情,厉声道:“当年的神魔大战,你也经历了?”   阿嫚咽了口唾沫,畏惧地点点头,“我躲在一块石头背后看到一点儿。”   他笑了笑,“恐怕不只一点儿吧,你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吗?阿嫚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龙君饶命、龙君饶命……小的虽然知道不少内情,但是我嘴严,从来不会泄露半点,要不然大家现在的日子能这么好过吗?您看就连您四海通缉我,我都守口如瓶只字未露,您应该相信我的鱼品,我也是条有信仰有追求的鱼啊!而且我在哑狱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充分证明我有改过自新的决心。龙君……”她涕泪横流着哀告,“您不能如此对待良民,像我这么老实的鳗鱼应该被善待。您别考虑了,不管是鳗鱼饭还是鳗鱼烧肉,我都不要。就让我成为一个传奇,飘然远去吧!”    ☆、第 39 章   “犯了这么重的罪,你还想飘然远去?别打如意算盘了,还是想想怎么保住小命吧!不过在这之前,本座是不是应该先考虑把你弄哑?留着你这个移动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阿嫚哭得瘫倒在地,“您还是信不过我。”   “一条会背叛朋友的鳗鱼,还有资格要求别人信任吗?”龙君上下扫了她两眼,“你知道离相和甘棠?”   阿嫚立刻陷入深深的沉醉:“离相君好英武啊,甘棠夫人好美啊!”   龙君垂手叹息,甘棠的音容笑貌永存,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种淡淡的心碎的感觉。   当初真是阴错阳差,要是她选了他,就不会经历那场浩劫了。他得知她要嫁给离相,曾经跑去找她,结果人家说“我只把你当弟弟”,因为一条从光屁股起看着长大的龙,多丢人的样子她都见过,很难产生火花。女人对于爱情的渴望首先源于对方的神秘感,然后距离产生美,才能让爱火熊熊燃烧。他在她面前是一盆水,不管后来长得多英俊潇洒,他只要一笑,就让她想起他当初换牙时的惨况,任何感觉都被浇灭了。   当成弟弟,这大概是世上最残忍的话了。龙君作为三观端正的好青年,从来没有幻想过姐弟恋,所以甘棠这么说,他就彻底放弃了。他强打精神找到离相,请他好好照顾甘棠,然后自己不声不响离开了昆仑,去重新寻找属于他的人生。只可惜离相没能兑现承诺,最后他们的故事以悲剧结尾,那么久了,他一直不敢回顾,现在听见阿嫚提起他们的名字,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既然离相君和甘棠夫人的结果你都知道,那么告诉本座,你还知道些什么?不要想着逃避,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的烂账必须清算,究竟应该怎么处置,今天也得有个论断。”他很温和地鼓励她,“看你表现。”   阿嫚坐起来,哧哧喘了两口气,“小的知道,当初甘棠夫人下了个蛋,交给龙君抚养。那时妖族有灭族的危险,如果让上面发现妖主有了后人,必定会赶尽杀绝的。龙君把那个蛋带离了北溟,之后的事我没有亲眼所见,基本都是推测。鲲鹏卵孵化要好几百年,要是算得没错,龙君把蛋里的精魄移植到了一只鲛人身上,这个精魄经年累月和躯壳磨合,两者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现在就算上面有人来检查,基本也分辨不出什么。”她谄媚地堆起笑容,“龙君没有辜负故人所托,恭喜龙君。”   龙君脸上的表情变得扑朔起来,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细节知道得这么清楚的海族存在。他以为经过那一役,该死的都死光了,谁知留下一条鳗鱼,善于分析,语言组织能力还这么强,把这个故事说得十分的有逻辑且顺理成章,这他么分明是自寻死路啊!   他眯眼看着她,“你是没有把内情向外宣扬,可你却用这个来威胁本座,本座最不喜欢被人威胁了,本座习惯掌握主动权。”   看来大事不妙了,阿嫚也灰了心,在他动手之前叫等等,“龙君要处理掉我,我也认了,不过我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八百年,想向龙君请教。”   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了,当完成她的心愿吧!龙君颔首,“说。”   阿嫚虔诚地把两手交扣起来放在胸前,“听说鲲鹏的蛋很难孵化,甘棠夫人和妖主都不在了,请问龙君,您是怎么把小妖主给孵出来的?”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龙君,一霎间又窘又气,大声道:“要你管!”   怎么孵化……这是他从降世以来做过的最丢人的一件事,本来孵蛋是雌性的工作,谁见过雄性孵蛋的?可是就因为这颗蛋的来历不简单,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寻求任何帮助,只有自己亲自上阵。屈辱啊,呜呜呜……那蛋是他孵化的,每每想来都不堪回首。他连着孵了八百年,当小鲲鹏破壳而出叫他妈妈的时候,他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当然后来就像这条鳗鱼说的那样,为了躲过上面的盘查,他把精魄稼接到了另一个躯壳上。不久之后他遇到一点小麻烦,被锁在寒川一百年,以前的他一直忙忙碌碌,不知在操劳些什么,那次的羁押总算让他有时间静下心来规划自己的人生了,于是他成了更高级的应龙,出狱之后发现一切也都上了正轨,那些不愿承认的过往就渐渐遗忘了。   可是这只鳗,简直厚颜无耻丧心病狂,她揭他的短,让他羞愧难当,不摁死她实在对不起自己。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套套她的话,“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阿嫚很骄傲的模样,“当然没有旁人知道了,我江湖百晓生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很多海族找我买消息,还得看看我愿不愿意理他们呢!”   然后她听见龙君说很好,微错着牙,脸上带着狞笑,劈头一掌袭来,把她打得滚落在泥沙里。阿嫚哎哎叫着,想撑身坐起来,发现手突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低头看,灰灰的皮肤,线条流畅。她受了惊想尖声大哭,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她被打回原形了。   龙君走过来低头看她,“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把你交到玄姬宫,不会有好下场。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留在内河重新修炼。我会把内丹还给玄姬,告诉她已经将你正法了,你要修成人形,至少还需一千五百年,这一千五百年里咱们各自安生。一千五年后你要是闯出什么祸来,本座再亲自收拾你,你没有意见吧?”   有意见也说不出来了,阿嫚丧气地点点头,做错了事要认罚,当初一念之差,现在落得打回原形,也算两清了。   她扭动身体游走了,阿螺远远看到那个鼻青脸肿的鳗鱼头,忽然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她。她低头走到龙君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君上,我自觉罪孽深重。”   龙君嗯了声,“那条鳗鱼本来在哑狱里好好的,是你撺掇她出来赚道行的。结果她赚着赚着就起了邪念,把北方大神的玄孙女害得现了原形,因果循环,眼下自己也落得这样下场,可是你这个始作俑者却还活得好好的,我觉得你有点无耻啊。”   阿螺嚎啕大哭,“君上说得是,我宁愿被打回原形的是我。”   他调开了视线看向那片水草,喃喃道:“要不是本座爱屋及乌,你也没这么逍遥。算了,这些内情自己知道就行了,烂在肚子里吧。如果你出了事,那只傻鲛会难过的。”   阿螺抬起头,惊讶地眨眨眼,这字里行间的温柔体贴,实在让人怦然心动啊。看来夷波离熬出头不远了,龙君似乎已经动情了。阿螺心里欢快不已,她做这么多,全是为了夷波啊,能看到她修成正果,再多的艰辛都值得了。   龙君转身回去,傻鲛卧在石上沉沉好眠,看来成年也是件很费体力的事呢。仔细看她的脸,看出一点故人的影子。龙君又伤感起来,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就是一个圆,一刻不停地奔跑,跑了很久很久停下看,发现又回到原点了。   经过一夜休整,体力很快恢复,第二天一早夷波就活蹦乱跳了。睁开眼睛看,龙君就在身边,侧身面向她卧着,姣好的五官一看就很欠蹂躏。   撑身望望风,阿螺栖在一棵水生的藤蔓上,离得略微有点远。夷波红了脸,本来一直和阿螺睡的,现在枕边换了人,这种长大的感觉真是劲爽。   龙君啊,她搓了搓手,现在她的本钱十足,是不是有底气向他示爱了?奇怪她看到他,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眷恋,仿佛他早就存在在她的灵魂深处,割舍不断。她低头寻找,那片龙鳞还在,在她尾端熠熠生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自从到了他身边,就一刻也不想离开了。   她扭身靠近一点,他还没醒,蜷着身子,一肘枕在脑下。她悄悄摸他搭在身侧的手,他有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就是这么爱,无一处不觉得他好。她心里跳得咚咚的,慢慢牵起来,压在自己的嘴唇上。亲一下,香喷喷的,骨头都酥了。她咧嘴笑,然后又原封不动放回去,怕他察觉,还调整了好几下。   他微动了动,翻个身背对她,刚才被她偷亲的地方热辣辣的,他憋到现在才脸红起来,很怕被她看到,她那么蠢,可能又会问“干爹你怎么又脸红?是不是梦到不健康的东西了?”,这么一想简直崩溃,还是不要让她看见的好。   他握起拳,另一只手把这只手紧紧包裹住。自己好像有点不淡定了,被撩拨一下就龙心大悦,说出来很没面子。   然而就是高兴,花了很多心血培育的孩子,不管智商高不高都得心疼。渐渐心疼里面又升腾起一点别的东西,是他难以控制的,比当初渡劫还要艰难。   提起渡劫,他又叹息,还有五年,到时候不知要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一个疏忽也许前功尽弃,像鳗鱼那样被打回原形也说不定。所以他得考虑一下,最好能替她找个地仙或是散仙,已然飞升的,可以保护她,又和天庭没有太多纠葛,这样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   唉,自己真是为这孩子想得太周全了,这么高风亮节的奶爹哪里去找?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龙君平息了心头的波澜一跃而起,假装刚睡醒的样子,伸着懒腰说:“天都亮了,该启程回去了。”   夷波手尾并用爬了起来,笑嘻嘻问龙君:“干爹昨夜睡得好吗?”   龙君说好,“一觉到天亮。”   “一定是因为我侍奉干爹左右,睡眠质量才这么高。为了干爹的健康着想,我决定以后都和干爹睡,你说好不好?”   当然不好!那还得了!龙君说不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将就。回了潮城宫殿宽绰豪华,就不必挤在一起了。你要懂得,干爹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和女人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睡在一起的,容易出事。”   “那您现在怎么睡在我身边?”   “因为我们是露天就寝,没有遮挡,干爹君子坦荡荡。要是有了墙,私密性比较高,那就得三思了,明白吗?”   她摇摇头,“不明白,一样睡,睡哪里有什么区别。”   龙君发现有时候确实很难和她沟通,他尝试换了种方法解读:“你那时候说不用守人伦,只要守鱼伦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夷波想了很久,“可是鱼伦上没有规定不许和干爹睡,所以我坚持要和干爹睡。”   龙君恼羞成怒:“你够了,别看我好说话就吃定我好吗?”又开始头疼,揉揉太阳穴看天色,“好了,不许再讨论这个了,让人听见了笑话。”   她扭动身体耍赖,“你不答应我,我就留下给惊虹驸马当宠妾,反正我现在已经成年了。”   龙君撑着腰看她,“做鱼不能这么没下限,你居然拿自己威胁本座?”   她闲闲调开视线,没听见似的。他重重叹了口气,“一切回潮城再做定夺。”   她这才高兴起来,理了理身上衣裳准备动身,回头四下找阿嫚却不见她的踪影,“阿嫚人呢?我有话和她说。”   因为其中种种内情不足为外人道,龙君只得敷衍:“她回南海会死得很惨,本座慈悲为怀,把她放生了。”    ☆、第 40 章   夷波不疑有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人间处处有真情啊!阿嫚虽然做错了事,但海族都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只要她认识到不足,改邪归正就行了。其实暂且不回南海也没什么,先避避风头吧!   她高高兴兴收拾行装,把一路上攒来的好东西都装上。还有她赖在首饰摊上不肯走,才让龙君掏钱买的一对耳坠子,吐个巨大的泡泡出来当镜子,捏在耳朵上比照,真好看啊真好看,可惜了,没有耳朵眼儿,戴不上。   龙君对她这种明知不能还硬上的做法表示鄙夷,“你看看,不给你买你就撒泼打滚,现在买下来了,戴上啊。”   她委屈地看看他,游到阿螺身边诉苦:“我爱漂亮不行吗?龙君太抠门,伤透我的心。”   阿螺借机在她胸上揉了两下,“消消气哈……哎哟,比我的大。”   于是两个人扯开衣襟互相攀比,一旁的龙君简直要呕出血来。   这就是闺蜜,可以分享秘密,连身上的器官都不放过。女孩子的世界男人不懂,他别开脸,却看见远处有一队河鲜抬着轿子过来,轿中坐着珠光宝气的惊虹驸马。   “偶像,听说你们今天要回去了,我特来相送。”其实目的还是看看成年后的夷波啦,自从昨天被阿嫚吓走之后,惊虹觉得再现身还是需要一个好借口的。昨晚调整了一晚上,心理建设做好之后,他就华丽丽地来了。打眼一看,佳人并肩而立,阿螺的美是带有英气的美,属于征服型的,边上那个美人呢……脑中顿时炸开,眼前金光一片。这这这……如此的风华绝代、姿色撩人,比成年之前美丽十倍的,还是原来那只鲛人吗?驸马爷酥倒了半边,感觉呼吸困难,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夷波……夷波……简直就是他心中的女神!他痴痴走过去,流着哈喇子惊叹:“天啊,比我设想的还要漂亮。美丽的姑娘,你可知你犯了怎么样的错?把我心儿搅乱,让我日思夜想……”   他的衷肠被龙君呼到了一边,“自重,已婚鱼没有权利追求姑娘。”   惊虹还想往她那儿奔,无奈龙君阻拦。他见识过他的本事,连一只坐骑都那么牛逼,他本人肯定更加不容小觑,所以驸马连回一句嘴都不敢。可是不死心,越过他的肩头张望,觉得自己都要化了。他就是这么懂得欣赏美,这是病,永生永世都治不好了,也不想被治好。夷波、夷波……他伸出手描摹她的轮廓,唉,世上怎么有如此完美的鱼呢,他穷极想象都没有预料到,之前动人只是开胃菜,现在简直换了条鱼啊。   “你们要走,共处了两天,真令在下不舍。偶像,容我和两位姑娘道个别吧,此一去山高水长,恐怕后会无期了。”   龙君皱了皱眉,“本座觉得,男人必须有担当,娶了谁,就和谁白头偕老。像你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就应该狠狠挨揍,揍得连令堂都认不出你来。”   “别这么说嘛,大家都是男人,应该互相理解。”惊虹在他胸口敲了一下,“难道偶像对她就没有任何邪念?别说什么干爹干女儿好吗,简直暧昧得不忍直视。”忽然惊觉自己太放肆了,复又捋了他两把,嘿嘿笑道:“别动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龙君哼了一声,“你以为本座和你一样?本座心怀坦荡,不愿意和宵小混为一谈。”说罢一拂袖,转身招来她们俩,准备带她们御风返回。   惊虹心头充满了感伤,和如花美眷失之交臂,实在痛不欲生。他含泪招手,“以后有机会常来啊,特别是夷波,要是想我了就来沧浪水看我。”   夷波回了一礼,“多谢驸马关照,要是抛得下荣华富贵,欢迎移民来南海。”   这是个两难的问题,婚姻让你坐拥巨万资产和豪宅广厦,你是愿意全部放弃,投入一段新的恋情?还是继续忍耐,丰衣足食过完余生?惊虹驸马考虑了一下,爱情诚可贵,鱼粮价更高,其实这两样东西根本不该放在一起对比。他冲他们挥了挥衣袖,“我是淡水鱼,到海里会齁着的,就不去了。再会,有空来沧浪水玩耍,就此别过了。”   龙君自得地笑了笑,“看吧,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本座这么靠得住的。女孩子要记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有的人值得你付出,有的人只配博你一笑。不错过对的人,也不在错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先爱自己,然后再爱别人……哎呀,本座应该把这些经典语录记下来,编成一部书,供后人瞻仰。”   姑娘们却另有感触,是不是婚后的男性都有外遇的理想?那么女人到底该不该那么早成婚?其实恋爱时的感觉是最美的,一旦木已成舟,失去了神秘感,天天对着一张脸,久而久之就会厌倦了。   “尤其对于可以活很久的物种来说更是这样。”阿螺悄声道,“不管怎么样,先把龙君弄到手,不能急着嫁给他,要先虐心,再虐身,相爱相杀轮过一遍,就差不多了。”   夷波坚定地点头,反正她有足够的信心,总有一天会叫龙君对她死心塌地的。   耳边风声呼啸,驾在云头上往下看,丛山峻岭在脚下飞速掠过,回到潮城,不过用了两盏茶的时间。   海族们天天盼着龙君荣返,终于看到一片湛蓝的水幕上出现三个身影,忙列好队迎了出来。   “君上……君上……”久别重逢,声泪俱下,长老们哀嚎:“您终于回来了,臣等望眼欲穿。”   “君上一路辛苦,老臣看看,哎呀都瘦了!”   “臣等已经备好营养套餐,接下去两个月要为君上好好滋补……”   凯旋而归的英雄通常都是被这样对待的,众海鲜簇拥着龙君返回龙绡宫,不经意瞥见夷波,显得有些惊讶:“这位同类面熟得很啊,以前见过吗?”   大概谁也没想到二傻子会脱胎换骨,变成了潮城的城花吧!夷波含蓄地微笑,露出了八颗牙:“长老,是小鲛啦。”   “昂?”点苍长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难道你是?”   “对,就是夷波。”阿螺挺胸道:“以前你们对她爱理不理,今天的她让你们高攀不起。她现在不单变美了,还因在收伏鳗鱼一战中立了大功,被君上收为义女。好了,内情都知道了,现在请为公主准备寝宫吧,公主要随父而居了。”   龙君和夷波讶然看着她,没想到她见机行事的能力居然这么强。她哈哈一笑,“人间有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有一句话,叫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夷波是一支潜力股,以后要好好巴结她,不能再欺负她了。如果惹她生气,向龙君告一状,大家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样一来和他们之前的计划有了出入。明明说好等她成年后用美色留住龙君的,现在爱情剧变成伦理剧了,那么所有的计划都得推翻重来,这不是开玩笑嘛。   夷波呢,这时候是得意不起来了。上次长老找她谈心时,阿螺独自出去追缉阿嫚了,后来汇合后,自己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并没有及时告知她长老已经松口了。现在她来这么一手,显然弄巧成拙了,改口肯定来不及,她拉了拉阿螺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然后觑龙君神色,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大概对这件事也感到棘手吧!   长老们面面相觑,半晌才重又溜须拍马,“认亲了好、认亲了好……人生寂寞如雪,有了亲属也算浮萍有根了。”   石耳长老挠了挠头皮,“这样,鳗鱼的事尘埃落定后,我们再举办个大宴,这次不局限于四海了,三山五岳的未婚少女都可以下帖邀请,为君上择一位夫人,为南海择一位海后。”   大家都赞同,夷波有些黯然。阿螺这才发现自己好心又办了坏事,直接悔青了脑门子。   谁说海族不在乎辈分的,明明也不赞成这种不健康的关系。夷波心情一落千丈,又要举办相亲宴了,上次为了搅黄这件事害了玄姬和阿嫚,再来一次,她可能没有力气去阻止了。   还好龙君并未答应,蹙眉道:“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给本座找麻烦?此事容后再议,先让我清净两天吧。”回身问:“泉台行宫的设施都完备吗?能不能拎包入住?”   点苍长老说是,“君上要换环境?”   他嗯了声,“泉台清静,无事别来打扰,有事上那里回禀也一样。”   “那夷波呢?君上如何处置?”   “她自然是跟着本座一起过去了,你们见过世上有扔下孩子不管的父亲吗?”   这分明是要开启同居模式啊!芳棣长老艰难地吞咽了下,问非鱼长老:“君上打算金屋藏鲛?”   非鱼长老呆滞地看了他一眼,“男未婚女未嫁,有问题吗?”   大问题当然没有,不过有点难以理解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认干亲呢?”   “可能比较享受那种道德和理智无限撕扯的快感吧!”   众鱼怅然若失,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好好的谈个恋爱然后婚嫁,不好吗?非得弄得这么惊心动魄,难道世俗眼光看来悖伦的事,真有那么刺激吗?大神的思维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既然上头发话了,照着吩咐办就是了。非鱼长老游了一程想到一个问题,“泉台的床是不是太小了?要不要换双人床?”   非鱼长老觉得这种事就不必问龙君的意思了吧,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就是要急主上之急。主上没有考虑到的事,他们要先考虑到,这才是合格的好城民。   非鱼长老表示这就去办,被石耳长老叫住了,“其实,两个人挤在一起,更能增进感情……”   一把年纪的老鲛了,虽是过来人,说起这个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目光闪烁着,最后翻上去仰望碧空,喃喃道:“床太大,翻个身都碰不到对方,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要寸土必争,争啊争的……就成事了。”   三位长老立刻鼓掌:“还是石耳兄见解独到。”   可是石耳长老又忧心起来,“这样的关系,传出去也不好听啊。万一论及婚嫁,怎么向城众交代呢?”   “也许君上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是我们多虑了。”点苍长老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只要夷波能把君上留住,让他别到处乱跑,声誉这种东西是身外之物,一点都不重要。当初女娲和伏羲还是兄妹呢,照样结成夫妻繁衍出一个种族来,义父义女……情趣的小点缀罢了。”   说得也是,那就这么办吧!把龙君日常使用的物件都搬到行宫去,所谓的泉台是当初天帝掉落在人间的一块砚台,如今雕琢雕琢,正好用来当地基。行宫仍旧建在水下,但是殿顶离水面很近,近得只要起风,波涛翻涌就能显露出来。但是光照实在太好了,白天黑夜与人间无异,这种诗情画意的地方正适合龙君这样的文艺青年。加上有个美若天仙的干女儿陪着,那日子……估计劝他走他都不会走了。    ☆、第 41 章   不过相较于长老们的豪放来说,龙君的思想品德却出人意料的高尚。虽然泉台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但搬运龙君和夷波点名携带的东西,也花了众鱼不少时间。尤其是在龙君的私房钱下落不明的情况下,龙绡宫中典籍和摆设的装运都要经过他的亲自查验,夷波打着哈欠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干爹那么会赚钱,那点家私很快就会挣回来的。”   连抓捕逃犯这样的大事件下都能趁机海赚一笔的大神,有什么理由担心他受穷?   龙君却不认同,每条龙的性格其实和人一样,各有各的特点。当初他在化龙池边接引新人的时候,档案上都有落实到个人的具体描述,比如嫉恶如仇、比如心怀天下。他那时就在想,幸亏自己落地便为龙,要是也需经过这一番折腾,关于他的名册上不知会怎么记载,可能是长得英俊,勤俭节约吧!   唉,节约也是美德嘛。况且那是他两千年来积攒下的财富,虽然这里丢一点儿那里丢一点儿,已经大不如前了,但即使只剩一个大子儿,他也要随身带走,因为钱是龙的胆儿。   他指派那些潮鲛把柜子搬开,看看墙上有没有暗格,可是整个宫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那叠银票的下落。他灰心丧气,“阿鲛,干爹要变成穷光蛋了。”   夷波说不要紧,“我可以养你。我会织鲛绡,多织一点,拿到海市上去卖。”   龙君嗟叹了一阵,坐在水晶榻上愣神,四位长老到了面前,指指天色说:“君上该移驾了,今日操劳,晚上又得……啊,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吧!”   他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南海夫人的内丹本座已经找回来了,明天就去玄姬宫,亲自赔礼交还。你们替本座准备两件礼物,要经济实惠不铺张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奢侈品送不起。”   “那个……其实君上大可不必着急,或者挑个人把东西送去也可以。臣等以为,君上和夷波殿下还是在宫里修养身体要紧,有些事体力消耗太大,必须养精蓄锐。”石耳长老笑了笑,“臣等对君上寄予了最殷切的希望,年轻人就应该嗨,千万不要墨守陈规,也别害怕伤身……臣等每天荤素搭配,确保给君上和殿下提供最充足的营养。”   龙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长老们这么周到,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啊。”   点苍长老忙说不是,“臣等一向为君上鞠躬尽瘁,只要君上喜欢的,臣等绝没有半个不字。所以君上不要有任何压力,最简单的比如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这些都可以交给非鱼长老,君上只管高枕无忧。反正您只要自自在在的,在寝宫里‘君上殿下’,就可以了。”   简直就像说天书,龙君听了半天云里雾里。前面那一大段好理解,,可是君上殿下是什么鬼?潜鳞书院开了一个多月,外籍教师越来越多,长老们的表达能力也突飞猛进了。   他皱了皱眉,心里还在惦记他的私房钱,“想说什么直说,别绕弯子。”   芳棣长老比较腼腆,年纪在四大长老里面也最轻,还没开口就先红了脸,“君上,需不需要臣为您准备羊肠或者鱼鳔?”   三位长老惊恐地看向他,异口同声说不要,“芳棣长老,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居然向君上进谗言?”   芳棣长老很委屈的样子,“我也是为君上考虑,备着又没有坏处,万一时机不成熟,心理生理又准备好了……正可以解燃眉之急。”   说得也对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方面也不用装纯洁了。不过龙君应该还是个处龙,起码来南海掌舵之后从来没有见他和任何异性有来往,甚至一度让人以为他在取向方面有异于常人的爱好。既然这方面知识欠缺,他们作为得力的干将,先为他安排妥当也无可厚非。   龙君看着这些神神叨叨的长老,觉得心累,“羊肠和鱼鳔干什么用?炒菜吗?”   石耳长老讪讪一笑,“还真……差不多。”   他没有兴致听他们胡扯了,站起身理了理胸前的绶带,“本座不爱吃炒的,别花那个心思了。”   芳棣长老追了上来,“君上,那个东西有备无患。男人嘛,咳咳,兴之所至……您懂的。臣劝君上一句,不能憋着,憋久了容易伤身。”   “还有人形恐怕不成,需劳烦君上现出原形,这样才比较配套。殿下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君上可能要多费一些神。不过不要紧,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的,等入了门,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长老们对视两眼,大松一口气。好了,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接下来就看龙君的领悟力了。他们对领导的智商还是充满信心的,就算被夷波传染,也不至于毁得那么彻底。他们只要考虑若干天后,怎么把这场不伦之恋解释得温暖又旖旎就好了。   龙君那厢考虑了半天,终于把他们的意思弄明白了,原来这群鱼这么开放,所谓的现出原形比较配套,简直龌龊得令人发指。他和傻鲛单纯的父女关系被他们过度解读,他甚至怀疑,潮城高层三观统一崩裂,究竟是不是他的管理出现了问题?   他平了平心绪同他们解释:“本座和夷波以前有些渊源,你们是知道的。”   长老们大力点头,必须知道,从未成年拉扯到成年,这就是传说中的养成。   “所以本座和她的关系,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羊肠和鱼鳔都不必了,用不上。以后也不许你们在背后议论,要是让本座发现……”   他的话还没说完,夷波一声尖叫从大殿那边飞快蹿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手上哆嗦着,猛力摇撼他,“干爹,找到了、找到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真的?”   她把袖子举起来,让他往里面看,一沓银票整整齐齐卷成一卷,果然是他藏匿时候的模样。   总算找回来了,一龙一鲛心花怒放,有说有笑往泉台去了。留下长老们大眼瞪小眼,对插着袖子笑得十分暧昧,“其实这种事越描越黑好吗,实话实说也不丢人。你们看,这是关系简单的样子吗?别装了!”   芳棣长老摇头:“羊肠和鱼鳔都用不上,看来君上自有妙计。”   大家相视一笑,筹备明天的大补汤去了。   回到泉台,正是月亮初升的时候,今天是满月,照得海面上清辉如鳞。夷波游上殿顶看了一圈,然后停在檐下,隔着一片水泽欣赏月色,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惬意过。   龙君借着月光数他的银票,一张两张仔仔细细。数完了仍旧交给夷波,“本座善于理财,但是不善于保管,所以一并托付你,泉台行宫没有财务也没有总管,从今天起你得全权负责,有没有异议?”      夷波说没有,一个守财奴对你最大的信任,就是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由你打理。对于这类人来说,让你把持他的经济命脉,基本就等于向你臣服了。她高兴得直扑腾,“小鲛觉得,应该把我的钱和干爹的钱放在一起,这样才是共同承担风险的态度。”   龙君说好,转了转脖子,感觉有些累了,打算回房休息。他前脚进门,后脚夷波就追了进来。他不解,“你进来干什么?回去吧,干爹累了。”   她扭捏地绞着裙上飘带道:“小鲛有话,想和干爹说。”   既然有话,当然得听她说完,龙君指了指椅子,“坐下吧。”      可她有自己的想法,反手关上门,直接躺在了床上。拍拍身边空位,“躺着说话比较省力。”   龙君对她这种没羞没臊、自荐枕席的做法感到困扰,“在沧浪水时,是环境所迫…”   她没有打算听他老调重弹,决心快刀斩乱麻,“小鲛为什么成年,干爹知道吗?”   他窒了一下,说来确实怪,基本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变就变的。联系前因后果想一想,忽然心虚起来,然后看到她坚定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小鲛是在干爹的亲吻下成年的,干爹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龙君心里一慌,“你那时候鬼上身了,难免记错。明明是你舔了本座,本座可是岿然不动的。”   “小鲛不信。”她决定采用“我不听、我不听”战略,“不管怎么样,小鲛在干爹的嘴下变成女人,干爹不能吃干抹净不认账。”   这下事情好像闹大了,成年和变成女人的定义跟本不一样好吗。龙君坐在床沿上,尝试和她沟通:“你现在只是性别定下来了,其他的仍旧原封不动。我们在井下……就算发生了一点超出伦常的小意外,那也是不可抗力使然,应该彼此理解。你这种赖在干爹床上的行为,传出去要成为笑柄的。乖乖听话,干爹送你回自己卧房,好不好?”   “不好。”她斩钉截铁道:“你答应小鲛回来之后一起睡的,小鲛怕鬼,哪里都不去。”   龙君简直哭笑不得,“你一条鱼,怕什么鬼啊!”   “不管,这样的话,小鲛只有找长老哭诉了。”   龙君纳罕地看着她,开始怀疑之前的庆幸还有没有道理。他以为她的智商没有上升,可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居然懂得拿长老们来要挟他,这条鱼真的还是原来的傻鲛吗?   心智似乎很成熟,然而脸上还是一派天真,把脑袋探到他眼前,左右晃动让他看,“小鲛不漂亮吗?”   龙君调开了视线,“在本座面前刷脸没有用。”   “干爹是小鲛最亲的人。”她扁了嘴,“小鲛无父无母。”   啊,会心一击,直中龙君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是啊,她缺少父爱母爱,多可怜的孩子!龙君彻底放弃了,在她边上躺了下来,“阿鲛啊,一起睡不要紧,但是咱们得约法三章。”   她拍拍尾巴,笑得十分灿烂,“干爹说,小鲛听着。”   “首先,干爹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持人形,深睡眠状态下可能会现原形,你不能对干爹动手动脚,做得到吗?”   夷波明白,那次她的鲁莽确实给龙君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忙点头答应:“小鲛再也不按干爹的小肉芽了。”   龙君一阵头晕,盖住眼睛说:“别提那个小肉芽了,记住干爹的话就好。再者,我觉得彼此应该有足够的空间,等到干爹娶了干娘,你就得自己睡了,行吗?”   夷波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明明是变相的福利啊,龙君打了两千年光棍,一时半刻哪有那么容易娶亲,也就是说她起码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霸占他。她欢快地扑了过去,“干爹对小鲛太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好奇怪的感觉,看到她高兴,龙君就觉得一切让步都是有价值的。他笑了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行宫里的事,不能对外宣扬。如果你觉得寂寞,可以去找阿螺,但是切记,比如我们晚上是怎么就寝的,这类细节不能和她分享,阿螺是个口没遮拦的大嘴巴,让她知道会坏事的。”   夷波不忘替好朋友叫屈,“阿螺都是为我好。”   龙君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既然这样,你去和她睡。”   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小鲛记住了,要紧的事不告诉阿螺。”   他点点头,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伸手一捋,把她的眼皮捋上了,“睡吧!”然而脑子却无法清空,不知怎么,一遍又一遍想起羊肠和鱼鳔来,大概是中邪了。    ☆、第 42 章   夜越深,精神越亢奋,大大的有问题。   龙君的生活习惯准确来说是不太上进的那类,睡眠时间要求很长,尤其是盛夏未到,每天都懒洋洋的,要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就寝也早,天擦黑就找床,夜一深就浑身发软,以前甘棠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就叫懒龙。他也承认,大神也有缺点嘛,不过更多的原因在于物种的属性。龙和蛇在很多方面有相似,至少他已经摒弃了冬眠的习惯,实在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是今天怎么那么奇怪,快要子时了,他依旧睡意全无。夜半的月光洒在他的床头,他迷蒙地低头看,傻鲛在他怀里,美丽的脸庞因为月华映照,愈发显得丰泽可爱。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不会吧!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得太多了禽兽不如,他不是这样的龙。   不过反省还是要反省一下的,他怎么会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她说要睡就睡了,自己宠她宠过了头,慈父多败儿啊,龙君想想还是有些后悔。   她睡得很熟,连气泡都不冒了,孩子真是天真又残忍的一种生物。他小心把胳膊从她颈下抽出来,压得太久有点麻,活动一下搁在身畔。手背触到她的鳞,冰凉的,很滑很细腻。他张开眼,在那翠色上轻轻一捋,她缠绵地唔了声,吓得他忙缩回手,心里砰砰跳了半天。   要坏事啊,龙君的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有点冲动是什么意思?难道对她有性趣吗?不不不,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能,要天打雷劈的。   他慌忙背过身去,不看见就没事了,慢慢会平静下来的。可是一想到以后夜夜要受这种煎熬,顿时感觉人生失去了希望。   强迫自己入睡,开始数羊,一只两只……数到八千三百六十五的时候终于困意袭来,人事不知了。   从来无梦的龙君,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   薄雾弥漫,他在沾着露水的青草上蜿蜒前行,不知要去哪里。清晨的露水很凉,打在小腹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紧紧收缩起肌肉,听见腹鳞与草地接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一往无前,可又想不明白,堂堂的龙,为什么不腾云驾雾,居然像蛇一样爬行,简直丢脸。难道到了天界,这里禁用法术,一切活物都要以本尊示人吗?他停下四下张望,风景真不错,有坟头,可是坟头上开了花,如果没有那凸起的塚,他甚至以为自己误入了紫竹林。   他停下,翻转身体仰天躺倒,四足悬空着,享受好时光。隐约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精神一振,龙性喜水,还是得回到水泽中去比较好。他扭过身继续爬行,青草和露水依旧刺激小腹,身下冰凉,心头却火热。   噫,终于看到一条瀑布,水流并不激荡,但蒸腾起一片水雾,是非常理想的居住环境。   他加快往前,越来越近,身后葳蕤的草地上留下他前行的轨迹,粗壮,到底是龙啊!他得意洋洋,渐至水边,忽然看见湖畔一块巨石十分惹人喜爱,翠色的石体,间或飞来绯色的斑斓。他不由自主游了过去,巨石瘦长直立,乍一看像条鱼,他欢呼一声缠上去,觉得超合他的体形,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越缠越紧,通体舒畅。尝试放松再收紧,慢慢找到了方法,在光滑的石面上摩擦摩擦……脑子晕了,骨头也酥了,这块石头到底是啥?   猛地打了个寒颤,身体某处被彻底放空,他惊讶地瞪大了龙眼,知道出大问题了。然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桀桀笑着:“哈哈,小肉芽!”   龙君像从天上砸到了地上,喝地吸了口凉气。张开眼,才发现只是梦一场,眼前殿宇森然,只是上方的海水里飘着可疑的絮状物,一直盘旋,经久不散。   他心跳漏了两拍,下意识看身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忙拍动尾巴把那团东西打散,这才趴在枕上嘤嘤抽泣起来。   这颗骚动的心,到底怎么处理才好!究竟有多欲求不满,居然对一块石头动了邪念,说出来还能做龙吗?龙君一瞬产生了生无可恋的感觉,还有那句“哈哈,小肉芽”,直接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其实也不算小,不过平时隐藏在皮下,不那么容易发觉罢了。可是又没办法向她解释,这种误会一旦形成就是一辈子,龙君心塞得难以言喻,他一向是无懈可击的,现在龙格被践踏至此,叫他还怎么愉快地生活!   他泪眼婆娑,转头看傻鲛,那张脸再一次把他的心拍得稀碎。深夜的龙君这么脆弱,已经不像平时的他了。   鲛人终于被他难以抑制的抽噎声惊醒了,坐起来一看龙君泪流满面,把她吓了一跳。   “干爹,你怎么了?”   龙君看到她羞愧难当,更加说不出话来。   夷波急坏了,把那个龙头抱进了怀里,“干爹做噩梦了吗?让小鲛的怀抱来温暖你。”   可是这种温暖一言难尽,她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体形上改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兴致来了就扯开衣襟给他看。现在呢,他的脸被严严实实捂住了,几乎堵得他喘不上气来。他艰难挣扎,把自己解救出来,本想好好教育她一番的,可是看到那纯真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夷波见他落寞,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挪过去一点,伸手掖了掖他的眼睛,“干爹的心理阴影面积一定很大,睡着都能哭醒……小鲛可以为干爹做些什么?”   他把她推开了,“你别碰我,让我一个人静静。”   于是一条孤独的龙坐在窗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开始顾影自怜,一定是因为太过纤细敏感,以至于春梦一场都像失身一样悲痛。他交叉起前爪抱住自己,这个凄清的夜,真是充满了感伤。   夷波在一旁干着急,这样忧郁的龙君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拒绝她的触碰,应该是对她有不满吧!刚刚脱离蒙昧的鱼脑努力冥思苦想,终于想到自己确有失言之处。对于男性来说,什么才是对自尊造成致命打击的?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以大为骄傲,反正她当时一句“小”肉芽肯定伤他不浅。   她试图补救,小心翼翼挨了过去,“其实干爹一点都不小,干爹很大。”   龙君愣住了,怔怔望着她,“你在说什么?”   “小鲛的意思是……”她艰难地比划了一下,指尖对准他脐下三寸,“这里,很大。”   龙君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两爪惊慌失措地捂住,狰狞的龙脸上露出羞愤的神情来,“你……看见了?”   夷波很真诚地点头,那天不单看见,还动手按了下……现在想来实在太无知无耻了,简直不是鱼啊!   龙君则是一副即将虚脱的状态,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让他晕厥,刚才看她明明睡着的,难道是在装睡偷看吗?难怪那句小肉芽那么清晰,直到现在都在他的耳边回荡。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账,龙君萌生了和她同归于尽的念头。如今是悔不当初,为什么他千辛万苦得来的是这样的结局?世上哪有什么善有善报,全都是拿来蒙人的!   他绝望地看着她,“阿鲛,干爹现在心如刀绞。”   她忙过去,殷情地给他顺气,“是我不懂事,天天惹干爹生气。以后我会机灵点的,干爹放心吧!”      龙君捂住了脸,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本座打算明天就回天外去,你要自己照顾自己,短期之内你我不要再相见了。”   她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本座再看见你,可能会忍不住想掐死你。”他独自在殿里转圈,喃喃道:“本座的一世英名几乎丧失殆尽,本座是大神,怎么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以前虽然想得多,但好歹寡欲啊,现在呢……”他哽咽了下,“心也不清了,欲也不寡,难道要彻底坠入红尘了吗?”   夷波见他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是前一句她听明白了,为什么想掐死她?就因为那一句小肉芽就让他耿耿于怀到现在?什么都能忍,但不能相见,这个绝对忍不了!她壮胆过去,他已经化成人形了,风姿楚楚冷漠而遥远。她停下,哀声问:“干爹怎么罚小鲛才能解气?小鲛看到干爹的第一性征,那我也把自己的给你看,是不是就能抵过了?”   这只头脑简单的鲛人说着真的开始撩自己的尾鳍了,吓得龙君一个飞扑将她扑到,又气又急呵斥:“你到底想怎么样?再胡来,老子就不客气了!”   她伤心大哭起来,“不就是个器官吗,我也有了。干爹意难平,看回去就好了,你也可以说我小,我一点也不介意。过去好久的事了,当时不追究,现在却发作,恕小鲛愚昧,干爹的心思小鲛猜不透。”   龙君瘟头瘟脑站在那里,听她的话,似乎和他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咦,这么说来面子还没有丧尽吗?毕竟人人都有秘密,他是长辈,在她的面前还是需要尊严的。   他试探着问她:“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干爹的哭声把我吵醒的。”她撅着嘴,很不满的样子。   龙君讪讪的,“本座是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才一时没忍住。”   夷波的心地最好了,也很理解他。谁没有一两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呢,他也是血肉之躯,凭什么不许他哭?   她点了点头,“小鲛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一定替干爹保守秘密。那么干爹也不许抛下我,一个人躲到天外去。如果要去,就得带上我,我要和干爹在一起。”   说实话他现在有点怕她,总觉得自己随时有斯文扫地的危险。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必过于担忧,可能多适应一段时间,等脸皮练得够厚,就什么都不怕了吧!反正刚才那件事没有被她发现,多少是个安慰。他轻轻吁口气,回到床上躺下,“本座有偶像包袱,有时候难免情绪化……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来接着睡吧!”顿了顿又道,“你的那个第一性征啊,不能随便露给别人看,千万要记住干爹的话。等以后出嫁了,在自己的郎君面前可以不忌讳,干爹到底是半个爹,你还是要对本座恭敬一点。”说罢沉吟,“这么下去不行啊,成年就该找婆家。过两天本座把你介绍给一位友人,千把年的好兄弟了,本座一直很看好他。他的长相虽然略逊于本座,好在人品不差,我觉得你可以试着跟他相处一下。”    ☆、第 43 章捉虫   昨晚的一切,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彻底烟消云散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龙君起床后神清气爽,他精心挑选衣裳,给自己梳了个潇洒的头型,戴好了发冠,整理好组缨,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下,细致匀停,恍若天人。   夷波晕头晕脑套了件上衣,一边穿一边斜眼瞥他。难道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吗?她看见一个不成人形的龙君哭哭啼啼追忆往事,想到伤心处简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现在再细看,眼圈没黑,脸也没浮肿,反而皮肤更光洁,精神更奕奕了……她偏过脑袋思量,已经分不清昨晚的事是真是假了。也许龙君就是这么特立独行,比如她,要是有难过的事,起码纠结上两三天,大神嘛,站得高看得远,小小郁结一下,风过无痕了。   她低头,扣好了扣子,看见妆台上那副耳坠,又开始长吁短叹。好想戴上,戴上一定很漂亮。这是龙君送她的唯一一件饰品,虽然才买了一钱银子,玛瑙是假的,钩子也是铜的,但她就是喜欢。   比在耳朵上,太称她了!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反倒比真金白银做出来的更漂亮。   龙君见她还在磨蹭,不耐烦地催促她,“快一点儿,今天日程很紧,要把内丹送到玄姬宫,还要去拜访荧惑星君。”   关于天上的星宿,夷波知道的并不多,但对这位荧惑星君倒有耳闻。据说他是火之精,乃赤帝的儿子,平时无所事事,十月方受命,然后就发大招,光照八十万里。不过荧惑星在人间的名声不太好,基于他神神叨叨、行踪不定的特性,一般有他出现,就会让人联想到战争和死亡。但是据龙君说,这位星君的坏名声,完全是出于其他四星对他的羡慕嫉妒恨。他明明是巡行天下的火神,硬被扭曲成战星、凶星。荧惑之主,长养万物,他是一位需要被珍重待之的星君,只要不发火一切都好,可是一旦惹他发火,灾厄疾病接踵而至,也是不争的事实。龙君觉得这个可以理解,谁惹毛了他都会不得好死呢,何况这样一位出身显贵的星君。   夷波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去拜访星君?”   “四五百年没见了,有点想念啊。”龙君垂手抚抚腰上的香囊,没有抬眼看她,因为害怕动摇。他这是打算给她找婆家了,荧惑君光棍打了上万年,对爱情要求太高。自从被女神宵明拒绝后,失恋整整八千年,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通常都受过情伤的人特别谈得来,于是相对于那位上神来说,年轻得不要不要的龙君和他成了忘年交,且称兄道弟,十分投缘。龙君这次遇到了大麻烦,想来想去,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傻鲛嫁出去,只有如此才能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是嫁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打发,再三考虑,只有荧惑君最合适。   “星君颜好腰软易推倒,只要是女性都会喜欢他。”龙君在旁吩咐,“打扮得漂亮一点,给上神留个好印象。”   跟他去见朋友,是打入他生活圈子的最佳途径。夷波高兴不已,那就打扮起来吧,耳坠上尖尖的弯钩在耳垂上比划了下,觉得下不去手,转头看龙君,“小鲛也想漂亮,可是戴不了这个。”她伸手放在他的掌心,“干爹帮我吧!”   龙君很苦恼,“当时就说不让你买的,你偏不听,现在为了戴上自讨苦吃,还要劳烦本座。本座可是大神啊,干这个是不是太接地气了?”一面说,一面揪住了她的耳朵,把铜丝抵在那绵绵的耳珠上。   长老们来请安的时候,到了檐下正听见这样的对话——   “就这么插进去吗?你会痛的。”   “不要紧,小鲛忍得住,干爹来吧!”   龙君哧哧喘了两口气,“本座有些狠不下心啊。”   “小鲛已经做好准备了。”   龙君没再说话,显然已经采取行动了。然后听见夷波哀哀呻吟:“啊,流血了!”   “本座说了不要的……”   “小鲛不怪干爹,是我自己愿意的。”   龙君很心疼的语调:“这样会发炎吧?龙的唾沫能使伤口痊愈,本座给你抹一点吧!”   “唾沫放到水里就冲散了,干爹直接舔吧……”   直接舔……门外的长老们纷纷被雷得倒地不起——这也太奔放了,简直受不了。这种体位,鲛人一族是永远无法完成的,只有龙能行,因为体形修长,打两个结都可以,更别提直接上嘴了。君上果然是道行高深啊,不愧为全名偶像,什么花样都玩得转,海族决定崇拜他一万年。本来还担心他能不能应付,现在看来的确是多虑了。   阿弥陀佛,好黄暴!怎么办,壁脚听得如此激动人心,来得真是刚刚好。大家平时虽然也有课外读物,但怎么比得上真枪实弹的现场播放来得逼真。还有这声优,低音炮和草莓音,华丽丽的苏翻全场。石耳长老纠结地端着盖盅进退维谷,现在进去,会不会被龙君灭口?还是再等等吧,估摸好时间,等里面的二位尽兴了再去打扰。不过男鲛一般需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完事,不知道龙是怎么样。万一要花上一整天,那他们就一直侯在门外?似乎不太好吧!   殿内又有声音传来,是夷波的抽泣声,“干爹看,肿了。”   “说了你又不听,还要继续吗?”   “要,干爹轻一点,不要一下子……唉唉,可以先摸一摸……”   简直听不下去了,没想到夷波看似不怎么灵光,却有如此忍辱负重的决心,一边叫着干爹,一边干这种事,节操大概是顾不上捡了。众长老红着老脸相视一笑,点苍长老比了比手,表示大家请回吧,留在这里无济于事,里面正忙呢,忙不完也没空喝大补汤。   长老们都离开了,镜子前的夷波转动脑袋照她的耳坠子,这种款式很配她,小脸儿称得又白又嫩。龙君化出原形给她含了含耳朵,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不过她对他的原形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品咂出别的味道来。   龙君却明显心慌意乱,在她身后转了几圈,强作镇定,“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她高高兴兴出门,看见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盅,拿手一捅,把外面包裹的气泡捅破,呈到龙君面前,“干爹吃早饭。”   盅盖上明晃晃地写着“十全大补汤”,揭开盖子看了看,果真是些壮阳的药物,鹿鞭、肉苁蓉,切了片浮在汤面上。龙君想了想,昨天晚上确实有点损耗,也该补一补的,便仰脖一口喝尽了。行宫外的浮车已经备好了,他潇洒地一抖袍角,带着傻鲛坐上去。怪鱼缓缓游动起来,越游越快,往玄姬宫风驰电掣而去。   《山海经》上关于南海的描述,其实并不详尽,具体的分布应该是哑海在南海以南,南溟在哑海以南。因为海域太广,从哑海到南海有很长的一段水路。龙君是南海海主,哑海属于边陲,三百年来战事频发,最后龙君不得不将办公地点挪到了哑海。然而南海毕竟是他的天下,得知他回銮,海族几乎倾巢相迎,黑压压的队伍绵延了两千里。夷波这才感觉到身为海主究竟多有面子。回到主场的这种惊天动地的气势,远不是潮城一个小小城池能够比拟的。   难怪长老们要拼死留住龙君,就像地方武装和正规军抢首领一样,人家能够提供的是全套的排场和荣耀,哑海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人文关怀和无穷无尽的热情。还好龙君不是个恋栈的人,万万海鲜之上的身份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下了浮车,亲切地挥挥手,就带着夷波进了玄姬宫。   那些企盼海主能够留下的海族们不由有些灰心,“看见了吗,君上身边有个鲛女,长得妖妖俏俏,一看就是个狐狸精。”   “明明是条鱼啊…”   “狐狸精会变化的嘛,会吸人精血,直到精尽人亡。”   “这个倒不用担心,海主是神龙,比狐狸精高段多了,就是青丘九尾狐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难道真的是在讨论狐狸精的妙用吗?当然不是!只是觉得那个鲛女勾引了龙君,弄得南海无主,实在很可恨。   夷波对别人的议论浑然不知,她只是亦步亦趋跟着龙君,兢兢业业担任好活动储物袋这一重要角色。她的肩上搭了个褡裢,前后袋子里装着龙君摆造型时所需的一切道具,比如扇子、荷包、八心八箭带钻小钢刀,以及马上封侯青玉权杖等等。   龙君入了正殿,命人去通传,玄姬宫的宫婢们不敢慢待,急匆匆呈报,又急匆匆把玄姬抬了出来。   龙君俯身看锦垫上的大海龟,大概是现了原形之后不再那么注重身材了,玄姬的背壳没见长,肉却多出来好些。因为胖,行动愈发迟缓,伸出脖子昂起头,看见他,眼里有那么一丝的羞赧,但更多的希冀。   龙君很客气,对她拱了拱手,“上次邀夫人至潮城赴宴,不想中途出了这样的意外,令夫人蒙羞了。这一个月来本座天涯追缉,终于将祸首绳之以法。内丹已经替夫人取回来了,原物奉还,但本座对夫人,实在是深感愧疚。若以后夫人有用得着本座的地方,只管吩咐,本座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夷波从锦袋中把内丹倒出来,交到玄姬的婢女手上,婢女把内丹喂进龟口,一时瑞气千条,霞光万丈,龟形渐渐开始幻化,还原成了美人的形象。只不过这美人有点发福,脸颊都鼓起来了,下巴层层叠叠,足有两三道坎。   玄姬夫人向他道谢,语速还是慢得那么彻底,欠身道:“多谢龙君为我寻回内丹,我现在变成这样,也是因为自暴自弃了。那个……”她也发现自己胖得不成样,十分不好意思,打着圆场说,“龙君的恩德,玄姬不敢相忘,等我减肥成功,再到潮城拜会龙君,感谢龙君的再造之恩。”   她说这段话花了半天,龙君耐着性子听完,刚想推让一番表示事是在自己地盘上出的,理应自己负责,她已经转身往后殿去了。这次走得倒很快,大概因为知道自己形象欠佳,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多逗留吧!龙君看了夷波一眼,夷波笑了笑,“南海夫人体态丰腴,比以前更好看了。”   他没接话,带她出宫,遥遥向西方一指,“荧惑君住在离此九万里的太微艮,我们这就去拜会他。”   “九万里……”夷波吸了口气,“实在是太远了。”   “不远。”他轻轻一挑嘴角,“鲲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本座难道还不如他?”   他带她跃出水面,海上立刻狂风大作,身下聚起了云阵,他的原形隐于云雾之后,身长千里,每个鳞片都大如车盖,实在令人恐惧。   她呆住了,抓住他的头角,结结巴巴问:“干爹……打算……这么去?”   龙君摆了摆身躯,“让你记住本座伟岸的样子,将来就算嫁了人,也不能忘记我。”说到最后居然有点小小的幽怨,忙打住了,振翅奋起,伴着风雷,声势浩大地向太微艮飞去。    ☆、第 44 章   正统的上神,住得都非常体面。荧惑真皇君的太微艮是个聚集天地灵气的地方,还没到,远远就看见祥云缭绕,彩凤和青鸾纷飞。夷波趴在龙君脑门上感慨,“干爹有这么高端的朋友,太有面子了。”   龙君不以为然,“你听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厉害的人一般都和厉害的人为伍,旗鼓相当才有共同语言。所以我告诉你,多结交这种朋友,你的品味和眼界会跟着开阔。最浅显的,你最近跟在本座身边,日夜受本座熏陶,是不是变得又美型又机灵了?”   夷波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之前她总是浑浑噩噩的,每天睁开眼就知道觅食,吃饱了织鲛绡,别的什么都不管。后来当了他的爪牙,档次瞬间提升,能思考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了,同时把织绡的老本行也扔下了……她惊恐地发现,这两个月她什么活儿都没干,只顾着抱大腿了,这么下去要坐吃山空啊。   不过龙君为什么要带她结识这么大牌的上神?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鲛人,到人家面前会自卑的嘛。离那个太微艮越近她就越紧张,“干爹,荧惑君叫什么名字?”   “姓皓空,讳维淳,他叫皓空维淳。”龙君忍不住笑起来,“本座横行天下,就没听过比他更苏的名字……不过不重要,可以忽视,他还有个小字,叫散融。”   夷波迟迟哦了声,“那星君一定很严肃吧?”   “不熟的时候是有一点。”   “那他会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   龙君的心情有点低落,等他把她介绍给他,如果荧惑君对她有意思,当然不会希望别的异性和她走得太近。男人嘛,占有欲是很强的,即便认了干亲也应该保持距离。到时候他和傻鲛的来往就会渐次减少,设想一下,其实多少有些不舍。   但龙君是正直、有担当的大神,不能因为自己那点小小的私心耽误了傻鲛。她应该收获健康的爱情,即便离开那片海,还是可以活得很滋润。   其实到这时,夷波还是没有弄明白龙君的用意,她只当他想让她融入他的生活圈子,一颗心七上八下着,担心荧惑星君瞧不上她。她抓着龙髯问:“干爹会很在意朋友的看法吗?万一星君觉得我不好,那怎么办?”   龙君小小悲哀了下,果然女大不中留,她一定是猜到他的想法了,担心荧惑星君挑拣,自己高攀不上他。他吸溜了下鼻子,声如震雷,“荧惑君人很好,尤其对美人,宽容到没有原则。你这个模样,虽然智商不足额,但是样貌拿得出手。他就喜欢傻白甜,你正合他的胃口。”   夷波心里有点彷徨,怎么听上去不太妙呢……正想再问他,他已经压下云头着陆了,一踩到地上就化成人形,耀武扬威地高呼着:“荧惑君可在?也不出来迎一迎老友。”   他刚说完,两个女仙上前来,笑着对他行礼,“我家星君早已恭候多时。长久没见龙君了,龙君一向安好?”   龙君淡淡一笑,内敛又有魅力,“本座好得很,多谢挂念。”   “先前见东方风云突起,就知道有水泽大神驾到。星君也算准了龙君今日会登门的,差小仙们在这里等候。只是小仙们纳罕,才几百年未见,龙君居然有了这等功元。”文绉绉说了半天,发现这种官方的客套话太累人了,于是仙子们换了种语气,直截了当追问,“刚才那个是翅膀吗?龙君已经修成应龙了?好家伙,遮天蔽日,几乎把我们太微艮给盖住了。哎呀龙君,您不愧是风靡三界,最具潜力的神龙。当初我们和赤霞仙打赌,不消千年您就会有大出息,现在看看,果然应验了吧,哈哈哈。”   颜值高的人,通常享受的待遇也会比较高,荧惑君的私人小菜地里种着不少奇花异草,动不动就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千万年来求药者不断。女仙们负责看护花草,说得好听是溉芳侍者,说得不好听就是绿化养护员。但是底层工作人员也有一定范围的职权,比如这些花草,一旦有人上门求药,她们的态度立刻会变得很恶劣,声色俱厉、横眉冷对,就是这么有性格。然而见到龙君,又是另一种状态,奇异地个个按捺不住荡漾的春心。因为女仙们很久以前就在荧惑的座下了,荧惑上万岁,她们最年轻的也得三千起跳,对于枯燥的修仙生涯来说,有个小鲜肉供她们调剂生活,是延缓衰老、保持少女心的一剂猛药。尤其这个小鲜肉是他们领导的朋友,虽然年轻,辈分和职务却很高,于是女仙们的感情愈发纠结了,怦然心动间贯穿了母爱和敬畏,这种邪恶与纯良交织的情感实在太复杂,简直让人欲、仙、欲死。   龙君依旧笑得非常有涵养,“侥幸,完全是侥幸。”   女仙们以袖掩唇,“龙君实在是过谦了,您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知道?”   一旁的夷波听得很不爽,喜欢的汉子人缘太好,有时候也是件很苦恼的事。   她转头看,山色空蒙,晴光普照。星君的道场在半山腰上,雕梁画栋隐于禅光瑞蔼之后,隔得老远就看见门楣下一张赤金牌匾写着大大的“洞天福地”。再看烟柳堤边的那条甬道,铺的全是白玉,果然富二代的人生是无法理解的。   好容易那边的女仙们和龙君叙完了旧,要领他去见星君时才发现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愕然道:“鲛人?龙君可从未带水族到太微艮来过,想是这孩子同龙君有异于寻常的关系吧!”   龙君其实已经懒得和这些大妈周旋了,只说:“她是鲛族族花,本座特意带来引荐给星君的。”   女仙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来,带着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与光棍会面,除了做媒别无其他了。既然如此,说不定将来还是一家人,女仙们对夷波展露了极大的热情,亲切地牵起她的皓腕,抿唇微笑,温柔引领,“鲛姑娘,请随我们来。”边走边道:“我们星君人很好,不相熟的通常都误以为他孤傲,其实不是的,他的成长环境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情商比较欠缺。不过只要鲛姑娘耐下性子来观察他,很快就会发现他是居家过日子的经济适用男。”   “我们星君以后就拜托鲛姑娘了,姑娘要是遇上什么难题,我等赴汤蹈火协助姑娘。”   “无论如何请鲛姑娘接收我家星君,他年纪这么大了,长期空窗,我等实在怕他抑郁啊。”   当初星君失恋,各方神佛得知后都愿意替他做媒。可是星君太挑剔,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渐渐就没有人肯来碰钉子了。这两千年简直是闲到出蛆,女仙们好不容易等来一位,视之为救命稻草。现在是货囤住了难以脱手,只要有人有合作意愿,哪怕亏本,也绝对要清仓。   夷波被她们说得五迷六道,才惊觉龙君昨晚上表示要把她兜售出去的决定不是随口胡诌的。原来真要嫁了她,她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这么急着推销她?   她回头看他,呜咽了声,“干爹……”   他硬起心肠别过脸看风景,和边上女仙闲聊,并不理睬她。   女仙们倒讶异了,讪讪笑道:“辈分好像有些错乱啊……”   龙君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阿鲛年纪小,刚成年,拜在本座门下。小孩子嘛,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本座慈爱,并没有苛责她。”   当然了,就算是诱拐无知少女,罪名也由他兜着,对女仙们来说一点妨碍都没有。于是打着哈哈把人引上了栈道,一路蜿蜒,送到殿门前,然后叉手通传,“南海九川大神,携冰清玉洁、娴静可人、光鲜亮丽、倾国倾城的鲛女,前来拜访星君了。”   菱花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走出来一人,声如金石,漠然道:“四百多年了,不露面,也没有片语只字,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这是交情好到一定程度的朋友之间,才会用的不客气的语调。夷波跟在龙君身后,微微探了探身子方看到那位荧惑星君的容貌。本来以为一万多岁的老神仙,至少应该蓄着胡子,一副中年人的打扮,可他却没有。星君穿朱霞鹤寿锦袍,头戴七星冠,眉眼间凝结着骄矜的神气,有股劲儿劲儿的味道。仿佛随时准备和人掐架,随时都会获胜的巅峰状态,吊到欠揍的程度。长得也很好看,长眉星目,个人特点突出。不过这种态度,和龙君之前说的“颜好腰软易推倒”似乎差距不小。   龙君笑着拱手,“一直不得闲,想来看你,抽不出时间。”拉过夷波往前推了推,“叫人。”   夷波张了张嘴,“叔叔好。”   星君悚然看着她,“叔叔?”   龙君觉得没叫错啊,自己都是她的干爹呢,荧惑君的年纪摆在那里,没有叫他爷爷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哈哈笑着,“怎么样,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吧?”   星君勉强点了点头,“教育得不错。”边说边转身,“进来吧。”   女仙们站在门外探头,“星君,我们就不进去了,茶点用隔空传物送进来,您要保持风度,记住微笑。”   荧惑白了她们一眼,广袖一挥,砰地一声把殿门合上了。   夷波呆立着,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原来这扇门背后并非玉宇琼楼,而是连绵的山峦叠嶂。一条曲折的台阶直通巨大的平台,平台的形成似乎是拿一座山横截成的,上半段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个底座,方圆足有几十里开阔。   她咂了咂嘴,“袖中有乾坤,这手笔真大。”   荧惑星君语气平常,“卓越地段,彰显尊贵嘛。本君喜欢低调的华丽,暴发户不灵的,太张扬了让上面盯牢,阴沟里都要翻船。”   夷波忽然发现这位星君有浓浓的地方口音,奇怪地望了龙君一眼。龙君道:“星君八百年前凡心大炽,下去走了一趟,托生到一个苏州富户家里做了三十年少爷,所以口音到现在都没有矫正过来。没关系,听得懂就好了,交流一般是没有障碍的。”   夷波点了点头,心里也纳罕,这些神仙的日子其实一点都不乏味,在上界呆腻了还可以公费出差旅游,待遇真是好到不行。   荧惑星君请他们坐,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上次水德星君来,摆了个好大的阵,说只要能把棋局解开,就把佛祖丹砂送给我。我研究了很久,看不出破绽,你来帮我看看,说不定就被你破了。”   龙君的心思全不在这个上,他把棋盘推到一旁,定着两眼看他,“散融兄,你能掐会算,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荧惑星君正襟危坐,并不作答。   “我是为你好。”   荧惑君迟钝颔首,“然后呢?”   “你一把年纪了,应该找个人老来做伴。虽然神仙的年纪无止尽,但像生育这种事,毕竟有最佳育龄。时间一过,质量不高,这个你知道吧?”说着一比边上的夷波,“青春年华,性情温婉,面嫩耳软容易蛊惑,且腰细臀圆好生养,你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龙君一副鱼贩子的口吻,荧惑星君摸了摸下巴审视她,“阿鲛今年多大?”   龙君说刚满两百岁,“本座看着成年的。要不是念在你我以往的交情,我也舍不得把她嫁给你。这孩子身世可怜,需要被温柔对待。本座五年后有天劫,把她交给你,我就后顾无忧了。”   夷波惊惶站起来,“干爹,我不要。”   荧惑君噫了声,“道九川,你存心占我便宜是伐?弄个过房囡给我做夫人,那我要叫你过房爷了。这记结棍了,直接矮了一辈呀。”   龙君皱了眉,“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做了九千多年上神,下凡三天就学得一口吴语,你不知道我们官话不流行这个吗?”   荧惑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怕有负你所托……”   “少废话,我就问你,她长得不美吗?”   荧惑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美啊,没说不美。”   “比宵明如何?”他恶声恶气问,“想清楚再回答,本座可不是打不过你。”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嘛,荧惑君简直有点委屈,“是,她比宵明美多了。”   龙君这才满意,“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准备好聘礼,下月初六是个上上大吉的日子,到时候请个有身份的人陪你一起来提亲。”说完站了起来,“有疑议吗?没有?那好,阿鲛,我们回家待嫁了。”   就这样来去一阵风,荧惑星君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还没等他说话,那个损友就背起鲛人踏云去了。众女仙见龙君离开纷纷过来询问情况,“星君,谈得怎么样?”   荧惑星君叉着腰叹了口气,这条龙,生来只对一人古道热肠。现在硬逼着他娶这个水族,里头的内情不说,他多少也了解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无可推脱,“罢,本君要结束单身生涯了,去准备聘礼吧,下月初六,随本君去南海,迎娶泉先夫人。”    ☆、第 45 章   那厢龙背上的夷波哭得涕泪横流,“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干爹至少要给小鲛些时间和星君相处吧!我连一句话都没和人家说上,你怎么确定他适合我呢?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干爹要葬送小鲛的一生吗?”   云蔼中飞速向前的龙君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根本不懂他的心,如果知道他的挣扎,大概就能体谅他了。   他和她的关系,必须定个框架,不能这么荒唐下去了。年纪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辈分,他们不是同一辈人,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经无法改变了。龙君的思想虽然大多时候与时俱进,但某些无法愈合的伤口,哪怕过了一千年再回顾,依旧不能超脱。换句话说外表越潮,内心越保守,所以这个决定,他自认为做得并不后悔。   面对傻鲛的哭诉,他装得若无其事,“啊,你们刚才没有说上话吗?我记得你叫了他叔叔,还夸他手笔大。”   “难道干爹以为说了这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可以直接嫁给他了吗?这是盲婚,我绝不答应!”   龙君抖了抖龙鳞,“你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夷波的鼻涕全流在了他脑门上,仰天长嚎说:“我不嫁人,我要和干爹在一起,永远。”   “永远个屁,干爹很快就要渡劫了,要是闯不过去,需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下次不知是个什么呢,你还和我在一起?”他叹了口气,“这是干爹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你看我考虑得这么周详,连自己都要感动哭了好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傻鲛,还敢横挑鼻子竖挑眼?听话,荧惑君相貌堂堂,名下产业多到数不清,嫁给他你也算入了豪门了。而且本座了解他,他是个有担当的君子,这年头钱和人品同时上线的真不多了,你跟了他,不会吃亏的。”   她半晌没说话,鲛珠像小石子似的,噼里啪啦砸在他的天灵盖上,又四散飞溅开了。她想反驳,可惜词穷,憋了半天说:“他没有干爹好看。”   这句话总算让龙君纠结了许久的内心得到了一点安慰,他咧嘴笑了笑,“话虽如此啊……啧啧,其实他也不算差。你可以试着和他相处,慢慢会发现他更多的优点。有时候美貌不能当饭吃,这也是事实。”   反正不管她怎么说,他都已经决定了,夷波趴在他的头顶,张开双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顶鳞上,轻声说:“干爹,小鲛出嫁了就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怎么办?”   龙君忽然悲伤莫名,这孩子真是想得长远。然而感动之余又有些失落,原来她是想留下尽孝道,这个干女儿收得还是蛮不错的。   他无奈宽慰她:“这个你放心,干爹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再活一万年是没有问题的。再说我统管南海水族,手上又有积蓄,必然老有所养。将来时机成熟,我也会娶夫人,娶了夫人还会生很多孩子,不怕没人给我送终。”   夷波伤心至极,是啊,他也会娶妻生子,到时候就越走越远,此生再也没有交集了。她心灰意冷,暗恋即将宣告破产,开始盘算要不要转暗为明,也许有出路也不一定。   太微艮离哑海那么远,打个来回,天已经黑了。到达泉台上空,正逢圆月东升,夷波眯眼远眺,十分应景地提议:“干爹,我们停下看看月亮吧。将来小鲛只能伴在夫君身边,没有时间和干爹一起了。”   他听了停在半空中,天上繁星如织,月华照亮他金色的身躯,那样的庞然大物,黑夜里说不出的诡异。收拢逶迤的躯干,缓缓盘起来,鳞片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隐约那声响里混进了傻鲛的歌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心情低落,他知道她真的一点都不快乐。   可是不快乐也许只是暂时的,等到接受了现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两下里无话,回到行宫,面对面站在殿前,龙君负手道:“今天开始不能一起睡了,回你自己的卧房去。”   “为什么?”她停住不走,“小鲛还没出嫁,可以和干爹一起睡。”   龙君摇头说不行,“既然已经和荧惑君定亲了,你就是皓空家的鱼,要是让他知道我们同榻而眠,他会不高兴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绿帽子,人怕戴,神仙也怕戴。夷波低着头,神情落寞,“小鲛一个人睡会害怕。”   “明天让阿螺过来陪你。”这种时候就该当机立断,要是拖泥带水,他担心自己就要把持不住了。   她嗫嚅了下,“那今晚呢?”   “今晚坚持住。”他解下佩剑交给她,“这把剑辟邪,放在床头没有鬼敢来找你。好了,过会儿会有人给你送吃的,你在房里等着,不许乱跑,吃完就睡。”   她依旧没有挪动,哀凄地望着他,他只做没看见,逃也似的躲进了屋里。   后背顶着菱花,他粗喘了两口气——这下可算干净了,再也不怕一世英名尽毁了。他本来心如止水,都是这傻鲛作恶,才弄得他七上八下的。现在把她打发了,他就可以继续刀枪不入了。阿弥陀佛,耳边聒噪了这些时日,总算清静了。   然而是不是真的享受这份清静,只有龙君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不管把傻鲛嫁给谁,都有种好白菜让猪拱了的惆怅感。多想抱着她大哭“干爹舍不得你啊”,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一旦服软前功尽弃,已经勾搭了荧惑君,临时又反悔,连老友都要反目成仇了,何必呢。   孤独的龙君走到镜子前,铜镜里照出一张极具忧郁气质的脸。摸摸额头,抬头纹都快气出来了。还有眉梢,耷拉了,嘴角也扬不起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心动,来得真是无厘头。他一直觉得自己情路不太顺利,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依然没有半点长进。   蹒跚跌在蒲团上,开始结印打坐,脑子里尽是遗憾,苦命的龙,就算成了龙里的佼佼者,还是苦命。这次净心花了很长时间,总算沉淀下来,圆光在身后大盛,铜镜照出个宝相庄严的佛身。龙君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在修炼方面极有天赋。他有神佛的智慧,甚至早早修出眉心轮,只要定住神识,脱离躯壳成为上神,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可惜凡心不死,他总在盼望意外的爱情,注定这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了。   正在哀己不争,门外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傻鲛流连不去,抽抽搭搭说:“干爹,小鲛想和你一起吃饭。”   龙君硬起心肠说不要,“本座在静修,不许打扰我。”   门外沉默了一下,“小鲛有心事想和干爹说,小鲛心里很慌。”   一定是婚前恐惧症,待嫁的女孩一般都有的。他开解她,“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干爹依旧是你爹。”   夷波扒着门框,不明白为什么龙君一定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她太有魅力,在他身边妨碍他进化了?已经是应龙了,还要怎样嘛!   她拍了拍尾巴,“小鲛耳朵痛,干爹帮我含一下。”   这种事做过一次就不要做第二次了吧,龙君对自己的唾沫很有信心,知道比金创药还灵。先前他也留意过,一点发炎的迹象都没有,想诈病,不好使。   里面不吭声,夷波捂住了肚子,“小鲛肚子疼,干爹给我揉揉。”   龙君一口气干干吊在嗓子眼里,吐也吐不出来。这个口没遮拦的,他以前并没给她揉过肚子啊,怎么提起要求来如此熟门熟道?看来纯粹是恋父情结,而且病得还不轻。   他含恨闭上了眼,“本座堂堂的龙君,死也不能干这种事。你再闹,别怪我关你禁闭!”   夷波一不做二不休,“痛得刀绞一样……啊,出冷汗了……啊,晕过去了。”然后直接躺倒,但愿这招有用吧!   龙君原本是不信的,并没有理会,可是半天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反而有些着急了。女人嘛,和男人不一样,生理构造的差异,总有几天比较脆弱。不过掐指算算,时候好像不对,离上次才过去几天时间,怎么又来了?转念再一想,万一紊乱了呢?万一提前了呢?   他飞快跃起来,打开门一看,一只鲛人横躺在门前,双目紧闭,直挺挺像块鱼干。他吃惊不小,“阿鲛,你怎么了?”   她张开眼,虚弱无比,“干爹别管我,让小鲛死吧……”   他把她扛进屋里,“这样就死了,潮城早就没有鲛女了。”   手上蓄起热力,盖在她的肚子上,找了半天,“鲛人没有肚脐眼?”   夷波低头看看,好像真的没有,以至于他估算失误,捂的地方不太准确。她红了脸,把他的手往上拨了拨,“小鲛的肚子在这里。”   所以刚才的位置有偏差,不会被当成故意的吧?龙君很不好意思,又要强作镇定,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一个仰天,一个揉肚子。   “好些了吗?”   “没好。”   “干爹不该这么干……”   她面无表情:“您都在荧惑君面前承认小鲛是绝色了,为什么还不来霸占小鲛的美?”   他吓了一跳,“我是你爹呀,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倒好,把干字都去掉了。夷波很不服气,抓着他的手继续揉搓,“小鲛已经决定了,要和你断绝关系,明天就在潜鳞校刊上登出。我不嫁荧惑君,要嫁给干爹。反正鲛人只有一千年寿命,等我死了,干爹可以恢复单身,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龙君苦笑,她明明寿与天齐好吗,恐怕他死了,她都还活着呢!不管怎么样,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就不该兴起,他愠怒道:“本座不是那种轻易会被美色蛊惑的人。一日为爹终身是你爹,虽然本座零瑕疵,但是不适合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可是嘴里说着,心头却突突跳起来。多少年了,自从甘棠嫁给离相君起,他就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千年之后死灰复燃,对象又是这条鱼,命运简直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这么下去不行,他得板起脸来了。果然把手一抽,提溜起她,打开门往外一扔,“离开行宫,回潮城去。以后不许说这种逾矩的话,你眼里要是还有我这个干爹,就好好收拾心情,准备出嫁。”   他把手一挥,寝宫四周起了高墙,把她屏蔽在外。她不甘心,试了几次,可是撞痛了肩头都没能闯进去。   他闭门不见,她束手无策,于是哭哭啼啼回了潮城。   阿螺正在珊瑚顶上拜月,见她站在家门前嚎啕,吓得从上面滚了下来,“怎么了?失身了?”   她摇摇头,“我要嫁人了。”   阿螺一怔,旋即拍手大笑,“太好了,就快功德圆满了,这么好的事应该高兴,你怎么这副模样?难道鱼也恐婚吗?”   如果嫁的是龙君,她自然笑都来不及,可惜事与愿违,她哭晕在地,“龙君要处理掉我,把我带到太微艮,见了传说中的荧惑真皇君。那位星君是龙君挚友,两个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定好了下月初六,要把我嫁给那颗老星。”    ☆、第 46 章捉虫   这下子阿螺也笑不出来了,“荧惑星?就是那颗灾星?他都多大年纪了,还靦着老脸娶媳妇?你打听清楚没有,他家里有几房妻妾?或者说是几婚?让你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嫁给老头子,龙君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夷波泪眼婆娑把情况概述了一遍,“婚倒是头婚,据说荧惑君当年爱上了神女宵明,被甩之后自暴自弃,八千年没有再考虑过婚姻问题,连投胎转世了一回也是独身主义,以至于被人间父母逼得没办法,一根麻绳吊死了。我见了他一面,有钱,居住坏境很不错,道场豪华,有山中山,还有好几个女仙伺候。至于年纪,一万多岁了毫无老态,看上去和龙君差不多,且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比鲛族的男鲛好看多了。”   阿螺听到最后有点懵,“那你还纠结什么,现在的中年大叔奇货可居,好多姑娘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们呢。况且又是龙君做的媒,无论如何不会坑你的。好了,不多说了,进屋,我去揪两把海藻给你敷敷脸。初六……还有一个月,时间有点紧,该筹备的都要筹备起来了。”   夷波愁肠百结,阿螺却很高兴。在她看来嫁给谁不重要,只要对方是高富帅就好了。况且人家有钱有地位,夷波过去后妻凭夫贵,身价会飙升百倍。这种众星拱月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虽然海后听上去更加拉风,但星君夫人是实打实官方认可的贵妇级身份,也不比海后差多少。   夷波赖着不肯走,“不要筹备,除了龙君我谁也不嫁。当初选择做女鲛就是为了他,我不能忘了初心。”   “初心算个球啊。”阿螺对她的食古不化表示担忧,“龙君不要你,把你介绍给星君了,说明你们两个没有缘分。东陆上有句话,强拆是没有好结果的,你要是能押他和你洞房,这话算我没说。咱们这种低等妖族,不要有太鲜明的性格和个人意愿,会被人摁死的。反正都是嫁,嫁得体面就行了,我觉得星君比龙君更高端,毕竟人家是有认证的上神啊。”   夷波仍旧不愿意,哭哭啼啼躺在地上挺尸,阿螺绕着她转了两圈,感到无能为力,“荧惑君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出来嘛。”   “没有哪里不好,就是不喜欢。”   “爱情可以慢慢培养的,说不定成亲之后你迅速移情别恋了呢,到时候看见龙君不痛不痒,再过几百年,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阿螺这个设想令她心慌,“我不会忘了他的,除非我把脑壳摔坏了。”   “那就摔一下啊,又不是多难的事。”   夷波爬了起来,嘀嘀咕咕抱怨阿螺添乱,自己冲进卧房里打包衣服。阿螺问她想干什么,她说:“离家出走。”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走有何难,走了之后你和龙君天各一方,更加没有希望了。”   夷波一听也对,生气地掷了包袱专心哭起来。鲛人唱歌缠绵,哭声也一样,嘤嘤嘤简直就是环绕立体声,令人无处躲藏。   阿螺不愧是金牌闺蜜,捂住了耳朵讨饶,“好了好了,我们再想想办法,你告诉我,你和龙君到了什么程度了,上次井下激吻之后还有没有其他更劲爆的,龙君对你有感觉吗?”   夷波想了想,好像没有了,不过她碰过龙君的小肉芽,这个不知算不算。   她比划了下,“龙君的第一性征,我摸过。”   阿螺被海水呛了一口,浑身的积极性顿时都调动起来,“真的?长得什么样?”   她嗫嚅:“他不许我和别人说起……”   “笨蛋,我是别人吗?我们是同甘共苦,同吃同住的好朋友啊!”她淫邪地笑着,“快说说,什么样的。”   夷波两个指头一比,“就这么点。”   “嘁。”阿螺非常不屑,“看龙君人模人样,没想到发育不全。我上次偷看虎鲸尿尿……”两手大大地抻开画了个半圆,“有这么大。”   夷波咕地一声,“好雄伟啊!”   “就是。”阿螺开解她,“为了你的终身幸福,我建议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夷波蹙眉,哀声说:“这样我更不能放弃他了,关爱残障人士也是美德。”   果然情到深处无怨尤,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阿螺开始尽心为她分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龙君的做法实在不厚道。怎么能摸了还不让你负责呢,这不是对自己的残忍吗?我知道了,一定是他自觉有缺陷,配不上你,不想耽误你,才忍痛割爱的。男人这方面拿不出手,对自尊是毁灭性的打击。”她边摸着下巴边思量,“我觉得他一定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缺点,不管怎么样,长老已经把你们的爱情故事编成画册,通过黑市流传开了,潮城人人都知道你们有一段不伦恋。”   夷波张口结舌,“长老们怎么能这么做呢!”   “这也不怪长老们啊,据说昨天早上去给龙君请安,听见你们在寝宫里啪啪啪……”阿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所以回来就传开了,长老们非常高兴,说你不负所托,龙君这下无处可逃了。”   夷波感觉不好消化,“啪啪啪是什么?”   “就是交尾。”   她惊恐地咬住了手指,“可是我们……没有交尾啊。”   阿螺呆了呆,那就麻烦了,可能是一场误会吧。不过绯闻已经宣扬开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是掩饰。其实事情都有两面性,换个角度看也许不算坏,反而会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呢!她吮唇计较:“将错就错吧,利用长老对龙君施压,你只要哭就可以了,让龙君百口莫辩,哈哈哈。不过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万一龙君已经有心上人了,他不爱你怎么办?”   这点不用担心,龙君的初恋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夷波觉得他至少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处处维护她。还和她同床共枕,把原形现给她看。他们之间似乎就缺一把火,只要烧起来,走投无路了,也就不会再折腾了。   “我的名节都坏了,他可以甩手不管吗?”夷波鼓着腮帮子道:“荧惑君是不会要一个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夫人的。”   “那可不一定。”阿螺坐在台阶上说:“天界神众比咱们想象的开放多了,他们才是节操丧尽的一族。如果星君不在乎,觉得这是考验他和龙君友情的好机会,那你怎么办?”   夷波一脸呆滞,束手无策。   “我的计划是一面鼓动长老,一面把画册的内容透露给龙君。就算荧惑君那里没什么问题,龙君自己心虚了,也不好把你硬塞给星君,这是一条道。还有另一条,虽然冒一点险,但是绝对酣畅淋漓,一劳永逸。”   夷波点头不迭,现在阿螺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反正自己是无计可施了,阿螺一下能拿出两套解决方案来,说明她是个人才,绝对值得信赖。   “快说,别打哑谜。”   阿螺得意地咧咧嘴,“你敢不敢确定龙君爱你?”   夷波有点为难,“这个真不敢。”   阿螺大皱其眉,“人家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最准了,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她自有一套她的说法,“我刚成年不久,还不熟练,等我年纪大一点,第六感一定超灵。”   阿螺叹了口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我的办法就是在龙君面前表现得非常渴嫁……”   “渴嫁是什么?”   “字面不好理解吗?渴望嫁人啊!像龙君这么傲娇的神兽,不使绝招一定降服不了他。如果他现在很纠结,那就说明他对你有感情,你嫁心越炽,他越痛苦。一段爱情故事如果只剩你爱我、我爱你,然后直接奔向幸福美满的生活,看的过程虽然甜到齁,看完就忘了。成为经典的一般都得虐,制造一波三折的剧情,虐不了身起码虐心,虐得越狠越过瘾……你懂我意思吧?”   夷波的表情不像是听明白了,反而看上去更迟钝了。   阿螺捂着额头顺了顺气,“简而言之,虐龙君,让他吃醋,让他撕心裂肺,悔不当初。”   夷波嘟囔了下,底气不太足,“万一虐不到他,虐到我自己了呢……”越想越伤心,嚎啕大哭,“我恨他、恨他、恨他!”   夷波虽然没有恋爱过,但是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最口是心非了,恨他恨他恨他,其实就是爱他爱他爱他。她也不拿她的叫嚣当回事,“想要挽回,就听我的。如果成功,恭喜你一片鳍已经放在了后位上,可以准备你的生子大业了。”   “如果不成功呢?”   阿螺剔了剔牙,“那就嫁给星君吧,人家不瘸不麻又英俊多金,跟了他也不吃亏。”   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有招总比没招强,夷波决定试一试,由阿螺全权代理,自己负责配合演戏。   阿螺找到长老,这样那样,说得口沫横飞。长老听了半天,脸上显出悲愤的神情,“虽然我鲛族女子能和太微艮结亲,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但我们分得清亲疏,夷波是替我们留住君上的唯一手段。”   阿螺使劲煽风点火,“对,君上既然已经和夷波到了那种程度,现在把夷波嫁出去,分明是在为离开潮城做准备。长老们,我虽然不是鲛人,但长期在潮城蹭吃蹭喝,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家有危难,不能袖手旁观,所以夷波回来和我说起,我立即就来回禀长老们,万万不能让夷波嫁给荧惑星君。一旦夷波去了太微艮,龙君再无留恋,他一定会很快离开潮城,就像一百年前一样。”   “始乱终弃,渣男之举。”芳棣长老忿忿道:“亏我还看好他,原来是瞎了眼!”   点苍长老回身问:“眼下龙君在哪里?”   “在泉台行宫,筑起结界,不让任何人靠近。”阿螺搓着手道:“长老们稍安勿躁,照小螺的看法,他对夷波还是有感情的,咱们不用说别的,只要极力反对夷波的婚事就行了。”   非鱼长老不愧为潜鳞书院的宣传部长,他很充分地动用了职能,大手一挥,“去找鲛绡来,写上大字,我们拉起横幅,去泉台抗议示威,逼龙君收回成命。”   鲛人们大无畏地筹备去了,阿螺在身后笑得志得意满。很好,就这么干。龙君身为领导人,深知众怒不可犯,只要长老们不顾一切阻止,他为了哑海和平也得再掂量掂量。   夷波从一树珊瑚后面探出头来,呲了两声吸引阿螺注意,“怎么样了?”   阿螺点点头,“一切照计划进行,放心,这计不成咱们就再生一计,一定要让龙君知道,觉不是白睡的,既然敢抓你暖床,他就得为此付出代价。”招手说来,“跟去瞧瞧热闹,等长老们哄得龙君撤了结界,就轮到你上场了。记住,不许摇尾巴,不许把自己弄得非他不可。要在他面前对荧惑君表示好感,如果荧惑君在定亲之前来看你,你还要不遗余力秀恩爱,不虐死龙君誓不罢休,明白了吗?”   夷波坚定地点头,事已至此,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再说能虐龙君,想想还真有点小兴奋呢!    ☆、第 47 章   “手足远嫁,其心何忍!”   “殿下是我们的好姐妹。”   “反对包办婚姻,崇尚恋爱自由。”   天上阴云密布,泉台行宫外的时局也十分动荡。龙君的结界未撤,说明他人还在里面。长老们手卷喇叭,向大殿方向高声呼喊:“君上,三思啊君上!殿下无罪,何故将她发配到太微艮去?荧惑君声名一向不佳,难道君上忍心殿下的婚姻生活受挫吗?殿下年纪尚小,如果没有君上呵护,她将如何立足?况且殿下水生水长,星君道场固然聚集天地灵气,却无论如何不适合水族长期居住。君上要眼看着殿下枯萎吗?臣等死谏,求君上收回成命,继续抚养殿下。君上与殿下父女情深,君上舐犊之情不死,殿下就不应当与君上分开。君上、君上……”   殿门紧闭,一点要打开的意思也没有。他们在这里嚎了半天,龙君似乎完全屏蔽掉了,任他们如何闹,都全然不加理会。看来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长老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到最后不得不使杀手锏了。   “君上,始乱终弃是不道德的。您与殿下名为父女,实则情同夫妻,别当我们不知道好吗。臣等不说,是为照顾君上面子,难道君上打算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吗?”   外面的长老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里面静坐的龙君几回入定都被拉了出来。好暴躁,想把这群鱼都炸掉,什么叫名为父女,情同夫妻?他和傻鲛几时到了这种程度?他明明一直很留意,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暴露感情的,为什么会给他们发布这样错误的信号?   大喊大叫,影响极差,他拍案而起,怒道:“都散了,在这里聚众示威是什么性质?等同逼宫!你们要把本座拱下台吗?好啊,何须这么麻烦,说一句就是了。”   长老们紧张起来,看吧,果然戳到点子上了,所以这的确是他的阴谋,他真的想要舍弃哑海了。   “君上,做龙不能言而无信啊。您答应要驻守潮城的,这才过去几天,您就要反悔了吗?长久以来潮城鲛人将君上奉若神明,您是潮城唯一的神话。谁知这神话难以为继,您没有正当理由就要舍下城众,您的良心如何得安呐。”   长老们哭得如丧考妣,龙君的头顿时大起来,他不过想给干女儿找个婆家,怎么就要引起政变了呢!或许还是傻鲛不甘心,妄图借由长老施压,逼他就范。果然成年之后心思变得缜密了,连这种损招也想得出来。   再任由他们胡说,马上会闹得四海皆知。他叹了口气过去开门,风雷搅起了海上的波涛,外面暗涌激荡。他眯眼看过去,长老们头上系着白绦,高高扯起的条幅上歪歪扭扭写着标语。长老们目光坚定,一个个杀身成仁的样子。龙君在鱼群里搜寻,不见夷波,他气得牙根痒痒,活捉了她,定要狠狠教训一顿。   “君上……”长老们涌上来,“您看见民心了吗?”   “没有。”他冷冷道,“让夷波来见我。”   “君上……君上……”阿螺远远拉着夷波过来,往他面前推了推,“夷波在这里,君上想扒光她还是吃了她,请便,不用照顾我们的感受。”   夷波脸上犹有泪痕,她先向诸位长老揖了揖手,“为了小鲛的事,让长老们兴师动众,是小鲛的罪过。长老们请回吧,我不敢惹干爹生气,听干爹的话就是了。长老们不必为了我,同君上起嫌隙,如果让长老们为难,小鲛就更无地自容了。”   瞧瞧,梨花一枝春带雨,哭得人心肝都化了。嘴里说要,脸上的眼泪却很诚实,不过因为龙君的固执,勉为其难罢了。长老们见她这个模样更要为她做主了,哪怕是龙君,占了鲛女的便宜就想跑路,世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必须罚他,罚他生生世世不能离开哑海,办公地点必须设在潮城。   一旁的阿螺对夷波的演技大加称赞,好大一朵白莲花,原来平时看着傻乎乎的家伙,紧要关头这么靠得住。她对剧情的拿捏很得当,这个时候哭比冷艳高贵来得有用。充分利用自己的弱势博得长老们的同情,委委屈屈一句我听干爹的话,里面有道不尽的辛酸和不甘,愈发把长老们蒙的团团转了。龙君这时几乎已经成了负心汉的代名词,想起来还真微微令人心疼呢,哈哈哈。   芳棣长老是妇女之友,自从雕题被龙君收编后,当初被掳到南溟的女鲛们重返家园,战后营救工作里包涵心理辅导,芳棣长老就是负责这项工作的。他对夷波的遭遇感同身受,也十分积极地主张她维权,斩钉截铁告诉她,“殿下的一生,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如果觉得这件事该做,那就义无反顾地去完成;如果有一点点的犹豫,那就不该强迫自己接受。我们是强烈反对包办婚姻的,亲生父母不能,干爹更不能。殿下不哭,站起来撸,我们支持你。”   他们一搭一唱,简直堪称年度大剧。龙君没有多说什么,对夷波狠狠白了一眼,“给本座滚进来!”   夷波一凛,回身看阿螺。阿螺想向她比个加油的手势,因为龙君冷冽的注视,讪讪收回了手。   “解铃还需系铃人啊,长老们到此为止吧,给他们两位时间商谈,有些事是外人帮不上忙的,最终还得靠他们自己。”阿螺一边规劝,一边拔起横幅扛在肩上,笑了笑道:“走吧走吧,君上这么大一尊神,不会吃霸王餐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考虑一下,等想清楚了,自然会给城众一个交代的。”   那只田螺头以退为进,打得一手好牌。静下来想想,傻鲛的智商应该不会长得那么快,想必都是那只螺蛳教的。   她磨磨蹭蹭进门,被他狠狠一拽,拉了进来。然后殿门砰地关上,结界又起,把一干鲛人隔绝在外。   “长老们闹事,是不是你挑起的?不许撒谎!”   夷波眨了眨大眼睛,“小鲛要嫁人了,这是好事,不能说给别人听吗?我也不知道长老们是怎么回事,一听说我要嫁到太微艮去,他们就着急起来了。干爹别生气,也许长老们是舍不得我,太微艮离此九万里,一旦去了,今生今世都回不来了。”   他不太相信她的话,不过她的态度和之前不同,倒让他好奇,“你心里也不愿意,不是吗?”   没想到她慢慢摇头,轻声说:“干爹让小鲛去,小鲛就去。我后来想过了,荧惑君的长相是我的菜,身家清白又很有钱,我觉得可以试着相处一下。既然是干爹保媒,小鲛没有什么可挑拣的,刚开始是很害羞,没有做好准备。现在小鲛决定嫁了,初六和干爹一别,不复得见……干爹会想小鲛吧?”   龙君面无表情,“本座……会去看你的。”   她说不好,“夫君会不高兴的,我们应该避嫌。”说完了推窗坐下,收集电光,开始织鲛绡。   她慵懒倚在珊瑚椅上,鱼尾在水中舒展,脸上神情柔软,似乎对目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怨言。龙君心里反而惆怅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孩子太听话,有时候也头疼……既然答应了,那再好不过。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她,回到蒲团上静坐,刚要结印,听到她曼声问:“干爹猜猜我的鲛绡织来做什么?”   龙君极慢地摇头,“不知道。”左不过上海市上卖钱吧!   她却甜甜一笑,“我给夫君做衣裳,鲛绡避水,夫君的皮肤就不会被海水泡皱了。”   龙君听她这么说,心里隐隐失望,认识她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想过给他做件衣裳?荧惑星君的皮肤难道比他还娇嫩吗?暗里腹诽,嘴上却不服输:“你想得周全,荧惑君会很感动的。”   “干爹以后找到干娘,就知道有位夫人时刻为自己操心,是件多幸福的事了。”她莞尔,把经纬压好,细心地在锻首上嵌进金丝,“我懒得起身,干爹递把剪子给我。”   龙君还在思量她的前半句话,越咀嚼越不是滋味,“让别人给你拿东西,是不是应该加个‘请’字?”   她哦了声,“干爹把我的剪子请来吧!”      龙君险些喷出血来,脸红脖子粗,“你说什么?”   她撅了撅嘴,“不愿意啊?那好吧,我自己去拿。”撑起身,柔若无骨的娇吟,“嗳呀,昨晚没睡好,头有些晕呢。”说着就摇摇欲坠下来。   龙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上去接她,刚碰到就被她推开了手,“干爹自重,夫君肯定不喜欢这样。”然后十分端稳地回到珊瑚椅上,继续织鲛绡。   手上没停,只管偷眼看他,他果真落寞地站了会儿,但是神色还算如常。夷波不由灰心,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其实她现在特别想打滚,想耍赖悔婚,又怕没听军师的话,导致全盘皆输。   咬牙坚持,这时候就看谁绷得住了。她心不在焉地忙碌着,忽然天上一道闷雷,她啊了声,“惊蛰过了,天也暖和起来了。明天夜里有海市,小鲛和阿螺说好了去赶集,夜里就不回泉台了。”   龙君愈发不悦,“女孩子家,不许在外面过夜。万一出了纰漏,我没法向荧惑君交代。”   她似乎失望,但仍旧说好,“那干爹有空的时候写封信,让风蹄送到太微艮去吧!既然小鲛要和星君成婚,婚前总该联络联络感情的。让星君来哑海探望我,小鲛要让夫君看到我在水里的美态……干爹说,星君会喜欢我吗?”   “那是自然。”能入他的眼,荧惑君有什么道理不喜欢?   “那夫君会不会再娶别人?小鲛不愿意有第三者介入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干爹找个机会和星君沟通一下,小鲛喜欢一夫一妻,让他先知晓。”   龙君心头薄怒渐起,夫君长夫妻短,八字只有一撇就这么着急,果然姑娘有了嫁心就不害臊了。他嘴角微沉,漠然应了一句,“离成亲还有一个月,你可以不必那么着急。”   她却扭捏起来,“我在潮城生活了两百年,一直想换个地方住住。那天去了太微艮,和哑海截然不同,我觉得很满意。像阿螺说的那样,星君年纪虽然大,不过老夫疼少妻。我对星君没有任何要求,只爱我一个就好了。干爹再想想有哪位上神没有成婚的,替阿螺也做个媒吧!最好离我近一点,方便我经常去看她。”   龙君已经说不出的焦躁了,她还在那里啰嗦个没完,再好的脾气都要忍不住了。   可是就在他要发作的时候,她整理好鲛绡对他一笑,“干爹休息吧,小鲛回房去了。嗳,雷打得好响,不知道明天天气怎么样,千万别耽误了海市才好。”   她居然就那样走了,没有哭哭啼啼怕打雷,也没有赖在这里说怕鬼……龙君心里空落落的,体会到一种空巢老人特有的痛。孩子养大了,终究要单飞,他不能要求什么,可是在他面前不遗余力地向着外人,这么没良心,当初还不如孵根棒槌啊!    ☆、第 48 章   至于说夷波能不能自己独自睡,结果当然是不能。尤其这样雷电交加的夜,隔着窗户都能看到闪电横劈过天幕的景象,她不敢合眼,想起老龟渡劫那天她和雷公赛跑的经历,觉得自己勇敢得不可思议。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受了情伤的心理太脆弱了,好汉再也不复当年之勇。   她揪着一片海藻被子披在身上,对着夜明珠坐了很久。敲一枚牡蛎,撅着嘴吸出肉,吧唧了两下。不知道龙君的晚饭吃了没有,现在没有她伺候,他是不是深深感到自己已经残废了?毕竟剥开海瓜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反正就像阿螺说的那样,大家都咬牙憋住,谁憋的时候长,谁就赢了。她用力把牡蛎壳拍在桌上,厚厚的壳顿时裂了八瓣。游到床上仰天躺倒,吐出一口浊气来,看看身旁,空的,没有阿螺也没有龙君,真是寂寞难耐。她究竟为什么会扒着龙君不放呢?可能是害怕孤单,也可能因为总被欺负,仅仅是想抱上一条粗大腿吧!喜欢不喜欢……不知道,应该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纠结。她侧过身子假寐,窗外一声霹雳惊天动地,可能又有谁渡劫了。      慢慢雷声渐隐,夜也深了,她在浑浑噩噩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得非常幼小,小到什么程度,可能只有一只鸡那么大。蜷着手尾,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醒着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她是那种烂泥糊不上墙的个性,居然一点都不着急出去,拿手摸一摸,四周光滑,像个蛋壳。哎哟,在壳里,好安全的感觉。然后听见一阵鳞片摩擦的沙沙声传来,有人唉声叹气,“怎么弄呢,敲开行不行?必须得孵吗?孵不出来怎么办?”   她明白了,原来真的在蛋里,等人把她孵化。反正她不急着出去,随便外面的人怎么折腾吧!   结果她被扔到了沸水里烧煮,孵她的人觉得只有加热才能催熟她,可是那点热度根本不够,她懒懒打个哈欠,被连着煮了一百天,毫无功效。后来又被搬走,这次搬到火山顶上了,下面是滚滚的岩浆,在山口搭了个窝,有人小心翼翼把她盘在怀里,每隔四十九天翻一次面。孵化她的应该是冷血动物,因为能感觉到身下温暖头顶上冰凉。这样冰火两重天地交替着,她开始慢慢发育,长出了犄角和乳牙……   好奇怪,怎么会有犄角呢?醒来的时候摸摸脑门上,光溜溜什么都没有。可是那种长角的感觉很鲜明,连新角萌芽时候头皮上的瘙痒都像真的一样。   做了一夜怪梦,第二天起床还在犯糊涂,檐下遇见龙君,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叫了声干爹早。   龙君的目光微漾,她摸了摸后脑勺,错身而过时问:“干爹,你说雄性会不会孵蛋?”   龙君愣在那里,脸上表情千变万化,过了会儿咳嗽一声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孵蛋是女性的工作,男性一般只负责赚钱养家。”他咽了口唾沫,“没有,不会有雄性孵蛋的事发生。你是从哪里掏挖出这样丧尽天良的问题来的?思想太复杂是病,要吃药的。”   夷波不太高兴,“雄性孵蛋怎么了?上个月海马校尉送红蛋来,说他生了,请大家去吃满月酒呢!”   龙君一脸嫌弃,雄性怀孕产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真好意思到处宣扬。   “你知道海马为什么是雄性代孕吗?因为海马一族出了名的奸猾,他们怕戴绿帽子,把女人的活儿给干了,就不必担惊受怕了。”说着摇头,“夫妻之间没有信任,多么悲哀!”   反正不管怎么样,既然有雄海马产子,雄性孵蛋也不是没可能。她背靠着砖墙问龙君,“干爹,龙是卵生吗?”   龙君点点头,当初他就是被遗弃在昆仑山上,缺人照应,不知经过多少个春秋才自己破壳的。   “那以后干娘要是替干爹生了龙子,就让干娘一个人孵吗?要是干娘是条河豚,没法把蛋盘起来怎么办?干爹也不帮忙吗?”   龙君脸都气绿了,“为什么本座要娶一条河豚?你是在怀疑我的品味吗?”   夷波讪讪吐了吐舌头,一点要把话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反正她都要嫁了,龙君势必娶别人,她心理很阴暗,不希望他娶到一个如花美眷。说河豚已经很给面子了,其实她原本是想说蚯蚓的。   当然明着顶撞她是不敢的,恭恭敬敬说:“长老们的大补汤又送来了,干爹趁热喝吧!”一面从袖袋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昨天偶然得的一本刊物,送给干爹看看。干爹要没别的事,小鲛去找阿螺玩耍了。哎呀,时间好紧,备嫁都来不及呢,怎么办,嘤嘤嘤……”   她摆身游远,剩下孤苦伶仃的龙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独自感伤。   不过她怎么突然提到孵蛋的事了?龙君心里七上八下,鲛仆送吃的来,被他摆手打发到了一旁。展开刊物随意看了眼,刊首的标题令他五雷轰顶——   “一场最温情的相遇,一场旷世的绝恋。冲破世俗的枷锁,心动就上——记海主道九川与娇俏养女之恋爱二三事”。   龙君喘了口气,猛地把书阖上,这么充满诱惑性的宣传语,难道是以他和傻鲛作为男女主角的?他火冒三丈,转头问鲛仆,“这是谁干的?”   鲛仆望天,小心翼翼道:“回禀君上,这是黑刊啊,没有发行号的,只在坊间流传,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   “这么说来你也看过?”   鲛仆迟疑着,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逐渐归于平静,“写得怎么样?”   鲛仆拱手道:“回禀君上,作者手法细腻,视角刁钻,于迷雾重重中抽丝剥茧,令人如梦如幻。”   龙君听完沉默,卷起刊物转身进屋,留下鲛仆冷汗滴滴答答直流下来,心里哀叹这下完了,必须通知长老进入一级戒备才行。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把书传到女主手里的?万一被查抄,故事就要坑了,他还想看大结局呢!   他骂骂咧咧打算返回潮城,正要离开,听见殿里有轻轻的笑声传出来。鲛仆的精神顿时一振,这里没有别人,只有龙君,难道当事人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说不定还会跳坑?   这这这……戏剧化的转变,现实永远比小说来得精彩。鲛仆喜滋滋摆尾向潮城游去,他得把这个消息告诉长老们,看来情况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严重,龙君的口味还是很重的。   那厢夷波和阿螺浮到水面上晒太阳,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照得顶心发烫。夷波捧了一捧水浇在自己头上,慢吞吞对阿螺说:“我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   阿螺嗯了声,“春梦?”   夷波不懂什么是春梦,只是告诉她,“我梦到自己在一个蛋里,那时候应该刚刚降生,是一个雄性把我孵出来的。”   阿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你是太缺乏父爱了,才会做这么古怪的梦。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对龙君只是依恋,根本不是爱。”   夷波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可喜欢龙君了,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因为他送了你一片龙鳞,就把你收买了。你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如果哪天你能当上大官,有很多海族排着队贿赂你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一片鳞而已,屁都不是。”阿螺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的喜欢到底是什么内容?有把他睡了的冲动吗?”   “我早已经和他睡过了啊。”夷波扳着手指头数,“就在到达沧浪水的那天,惊虹驸马请我们住到他的水晶宫里去,龙君怕驸马半夜来敲门,就和我一起住了一夜。”   阿螺为难地皱眉,“我说的睡,内容很复杂,你这么傻,一定不能理解。”   她咬着嘴唇考虑再三,“你的意思是交尾吗?这个没有。”   阿螺说:“就因为差了这一步,你们之间的关系才一直定不下来。”   夷波恍然大悟,“那今晚灌醉龙君,把事办了就行了。”   还想霸王硬上弓?鲛不大,心倒不小。阿螺干涩地笑了笑,“小说里都是骗人的,酒醉的男人反应会比较迟钝,你一个新手根本不懂怎么操作,就别胡思乱想了。”   一鲛一螺向着火红的太阳叹了口气,阿螺随口鼓励她,“要坚持住,不能半途而废。昨晚龙君态度怎么样?动作里有没有痛苦?眼神里有没有忧伤?”   夷波回忆一下,龙君内敛起来简直就像一座孤城,铜墙铁壁难以攻破。她沮丧不已,“没看出他的情绪有什么起伏,可能我们的计划对他无效,或者说……”她仰起脖子嚎哭起来,“他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为什么呢?难道我不可爱吗,阿螺?”   “怎么会!你天生呆萌颜值又高,他看不上你,除非他瞎。”   话虽如此,夷波还是很有挫折感,但暗恋一百年,是项伟大的事业,不能功德圆满,实在对不起自己。   她鼓了口气,“不管用什么方法,出嫁前一定拿下龙君!就算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人!阿螺,你帮我弄几本内涵书,我要仔细研读。到时候没有他的配合,我一个人也能够独立完成。”   这是豁出去的架势啊!阿螺本想劝她再考虑一下的,看见她两眼放光,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下去了。   “这种禁书黑市也不流通,只有到海市上去。离耳国和伯虑国的商贩常会卖这类东西,什么缅铃、角先生,应有尽有。”   夷波颔首,“那我回去取钱,到天擦黑的时候在沉船那里汇合,我们两个一道去。”   说定了,各自回去筹备,夷波的钱和龙君的放在一起保管,她要动用的时候还是得和他说一声的。她把龙君叫过来,打开柜子往里面一指,“小鲛只拿自己那一份,干爹看好了。”   龙君乜了她一眼,“本座是那么看重钱的人吗……你拿钱干什么去?”   夷波把金叶子揣在荷包里,游到镜子前整了整衣冠,“小鲛和干爹说过的呀,晚上和阿螺一起去赶海市,干爹要是不放心我,一起去吧!”   他的嘴角扭动了下,别过脸道:“你现在这么大了,本座也该放手了。可以点几个雕题跟着你,万一遇到什么麻烦,他们好保护你。”   夷波应了,转过身去嘴唇无声翕动着:这么能装,看你装到几时!   夜幕降临的时候出门,远远看见阿螺蹲在沙地上等着她,碰头后一直往南,海市离这里有段不近的距离。   十五的圆月大得惊人,半在空中半在水下。赶集的商船渐渐聚拢来,离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桅杆吱嘎,临水有大红的灯笼悬挂,照得波光也尽是红色。夷波和阿螺戴着鲛帽四处寻找,看到一艘货船上大剌剌吊着一条开裆裤,阿螺使了个眼色,表示那就是了。   一鲛一螺游过去,扒在船舷上看,铺面上并排摆着好多奇怪的东西。因为她们打扮成了男性,老板托着一个勺子样的东西递过来,“新到的银托子①,好兄弟要不要看一下?”   不知道用法,也不好奇,夷波指了指成堆的书,“我们要有内涵的。”   老板噢了声,“还在启蒙阶段啊,不要紧,一步一步来。”把好几册放到她们面前,供她们挑选,“初级,中级,到高级,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样,刺激伐?不满意还有人兽、仙魔、蒲团与坐骑……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要几本,别害羞,说呀。”看她们拿不定主意,翻开画册让她们看,“其中奥妙多得很,要是不一次性买足,再想买就要等到三个月之后了。看看这个排版和纸质,经过多次校稿,没有错别字,保证正版。如此物美价廉还在犹豫什么?这样吧,算交个朋友,给你们打个折。七折好伐?再低不能低了,我们也要走税的,兄弟总不好意思让我蚀本吧!”   夷波问过了价,打折下来还要五片金叶子,相当于两个半月的工资了。不过既然来了,不能空手而归,指了指那个银托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男用款,居家必备之良器,会提升男性幸福感,日日让你如沐春风。”   “把这个饶给我们吧。”阿螺说,“附上使用说明,饶给我们这些书就要了,不饶就不买。”   夷波眨眨眼,问阿螺:“男用的要了干什么?”   阿螺连视线都没有调转一下,“送给龙君。” 作者有话要说: ①银托子:西门庆使的玩意儿,自行百度,这里就不详说了。 ☆、第 49 章   夷波被雷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这种东西送给龙君,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她们全捏死?   老板是十分愿意促成这桩买卖的,只不过不想给饶头,诉了好久的苦,表示生意难做,本钱越下越大,听得阿螺直翻白眼,“你做生意这么不爽气,实在让人苦恼。一套春宫图,能花你多少本钱?你已经是一本万利了,就算饶上十个银托子,也绝不会亏本的。可是你这么啰嗦,没完没了的说,这书还要不要买,我们得好好考虑一下了。”说着扯扯夷波,“卖这个的不止一家,我们到别处……”   她还没说完老板就放弃了,“好好好,卖给你们。在我面前提其他同行,多伤感情啊!”回身叫伙计,“把东西包起来,银托子要送人是吗?好的,独立包装,缀上绢花和丝绦,保证送礼体面过人。”   赶集的主要任务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可以用来闲逛。回头看一看,派来保护夷波的雕题被打发得很远,正遥遥向她这里张望。阿螺说:“龙君看得很紧啊。”   夷波撇了撇嘴,“别管他们。”看到有卖金银线和流苏的摊子,大声招呼阿螺过去。   因为游得太快了,和旁边过来的人迎面相撞,对方忙一叠声致歉,“实在是对不起,没有撞疼娘子吧?”   阿螺和夷波很好奇,她们明明变了装,怎么让他们一眼认出来的?一定是太天生丽质了,真的好烦恼啊。再打量他们,穿黑袍,头上风帽把脸罩住,只看见两个惨白的下巴。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还是不要招惹比较好。本打算绕开他们的,没想到他们挡住了去路,低声道:“娘子别忙着走,看娘子有点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吧!”   阿螺哈哈一笑,“觊觎咱们美貌的人都喜欢用这个开场白,太没新意了,打回去重练。”   可是刚说完,就被风帽下的眼神震慑住了。这些人的长相明显和南海水族不同,应该都是异族,刀眉鹰眼,五官又美又凌厉。他们拱了拱手,“我等都是正经人,从来不拿老掉牙的套路和姑娘搭讪。正因为娘子异于常人,我等不敢造次,用这种手法,好显得我们比较老实……娘子,请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夷波有点害怕,指指远处的雕题兵说:“我们也是有保镖的人。”   他们转头一看,“娘子想让他们消失吗?只要想,我等立刻就能让他们变成飞灰。”   夷波和阿螺面面相觑,“吓唬谁呢!”   他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商队最边缘的一艘船,那艘船渐渐摇曳模糊,忽然震荡破碎,化成无数粉尘飘荡在空气里,无声无息地,居然谁都没有发现。   一鲛一螺吓得噤声,这是遇到高手了啊!夷波艰难地咽咽口水,“大侠,有什么话,只管问吧,小鲛知无不言。”   他们立刻躬下身,“不敢。请问娘子,是不是生来就是鲛人?”   “那是自然了,绝对根正苗红。”   “那么请问娘子芳龄几何?”   “我还小,今年刚满两百岁。”   “娘子身上的鳞为什么和旁人不同?”   夷波觉得这两个人简直莫名其妙,“美得别具一格才是真美,流水线上下来的撞鳞撞得一塌糊涂,就不稀罕了。”   那两个怪人似乎认同她的话,对着她的下半身研究了半天。夷波和阿螺终于生气了,“你们瞎看什么呢?再看,我们就要叫破喉咙了!”   对方忙摆手,“娘子别误会,我等眼界狭窄,娘子的鳞片又极其罕见,所以不由多看了两眼,并无冒犯的意思。恕小人斗胆,敢问娘子的高堂何在?”   夷波虎着脸说:“我没有高堂,我是孤儿,只有一位干爹。知道我干爹是谁吗?南海海主道九川大神!龙君会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所以你们别想调戏我们,让龙君知道了,会把你们片成生鱼片的!”   那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似乎松了口气,紧紧扣住同伴的手泪如雨下,“这下没错了,果真在这里。不枉我们历时八百年,踏遍了四海八荒。如今总算功德圆满,能给溟主溟后一个交代了。”   夷波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想和他们再纠缠,拉拉阿螺的衣袖想离开,但是他们没有要放她们走的意思,擦擦眼泪说:“沧海遗珠,终会再见天日的。您肩负着重振妖族的重任,您要带领族众重新杀回上界,为溟主和溟后报仇。”   一鲛一螺大惊失色,原来蹉跎了半天,遇上两个神经病。如果他们还要继续纠缠,阿螺就打算和他们拼命了。附近有南海警戒,声势一旦闹大,不愁不能同仇敌忾。   阿螺把夷波掸到身后,“你先走,我断后。”摆开架势打算大打一通,可她那点道行,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他们说:“我等是来求和的,不是来打架的。其中有好多内情,还需一一向娘子回禀。只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娘子跟我们走,我们另找个地方喝一杯,再详谈。”说着就上来拉人,可是刚触到她的手,忽然一阵金光大盛,把他们弹开了两丈远。定睛一看是她身上的金鳞,嗡嗡的,有股蓄势待发的杀气。   这一番动静弄得人人注目,显然已经不好下手了。怔忡间见一星微茫从远处飞速而来,眨眼到了面前,金光一抖化成了几十把利剑,要不是反应够快,差点就被刺成筛子了。   夷波眼看着那两个人黑蓬一抖逃脱,可是临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让她心底一颤。   龙君踏云而来,月光下一身素衣,皎若星汉。水红的灯笼光照亮他的眉眼,他似乎隐有怒意,“给你派了雕题,为什么把他们打发开?要不是本座来得快,不知会出什么事。”   夷波吐吐舌头,“小鲛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还好干爹来得快。”   他一出现,海市上的众人纷纷顶礼膜拜,龙君再想教训她,忌惮人多也不好发作。他展露了个官方的,充满正能量的微笑,“刚才的小插曲,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本座已经命雕题军加强戍守了,确保今晚的交易畅通。”   八方客商感激不已,大力夸赞海主神功盖世,魅力无双。他保持微笑,轻轻摆了摆手。转身的瞬间眼风简直要杀死她,恶狠狠道:“还不回家!”   夷波缩着脖子,苦哈哈看了眼阿螺,“你上行宫陪我吧!”   阿螺摇摇头,“只有独处才能发生奸情,万一龙君想爬窗进来私会你,一想有我在,他就不来了。”一股脑儿把东西塞进她手里,压低嗓子说:“回去熟读,见机行事。还有那个银托子,别忘了送给龙君,他一定会感动哭的。”   夷波笑逐颜开,嗯嗯点头,忙追赶上龙君,向泉台游去。   龙君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忽然有种清闲日子要到头的感觉。一路无话,到了行宫停顿下来,想询问刚才的情况,最终还是放弃了,只肃容告诫她:“以后不许瞎跑,别指望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她诺诺哦了声,“干爹,那些是什么人?看上去和我们不一样。”   龙君没好气:“贼眉鼠眼的,心术不正。”   夷波没敢顶嘴,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些人还是她。这个时候还是尽力献媚吧,于是双手奉上了包装得很漂亮的银托子,“这是小鲛给干爹的礼物。”   通常都是这样的,当你很想修理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突然贿赂你,那么计划有可能临时改变。龙君接过礼物翻来覆去看,心里涌起一阵感慨——孩子大了,知道孝敬干爹了,真不容易。一旦她去了太微艮,自己想再见她一面都难,想到这里竟隐约有了悔意。   他叹了口气,“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听说最近四海有鱼贩子出没,看见略有姿色的就抓起来,卖到陆上供人豢养。你要是不想下半辈子生活在鱼缸里,就乖乖听话,哪里也别去。”   她说记住了,很好心地提点他,“这个礼物……干爹要是不会用,里面有使用说明。小鲛的一片孝心……不用谢。”   她很快跑了,也许有些害羞吧!龙君掂着盒子,脸上浮起了温柔的笑。这孩子总是自说自话,不过他喜欢。不知里面是个什么东西,真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回到寝殿里,把盒子放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粉红色的桃花笺下放着一个雕花的纯银器皿,长长的,上面有钩子莲的錾花。拿起来往头上比了比,难道是发簪?这也太粗了……是勺子?进深不对,会捅进嗓子眼里的。难道是洛阳铲?装个柄就能去考古了?   想不通这是什么,拿起说明书研读,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力不从心者的福音,风靡三界的男性挚爱。以托子托起小兄弟,白绫带缠之,可使金枪不倒……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气得脸色发青。这个该死的傻鲛,其实她一直在笑话他,要不然怎么会送这种东西给他?世上为什么有这么蠢的鱼类,她知不知道自己嘲笑的是谁?他是龙啊,巨龙懂不懂?难道她以为原始状态就是最终状态吗?真是见识浅薄!他发起威来,足可以把她吓死好吗!   混蛋,他气得肝疼,仰天躺倒在躺椅里,一口气堵得心口发慌。难道就任她这样误会下去?那张大嘴巴,会不会嚷得天下皆知?   他拍了下扶手,愤然而起。不行,得和她解释清楚,以他的能力,完全用不上那个银托子。   他大步到了她卧房前,刚要拍门,听见她的声音:“嘤嘤嘤,夫君真是勇猛,妾身当不得了……”   他吓得顿住了,她这是在干什么?   “嗷嗷,烫死妾身了……”   龙君三魂七魄都从头顶上飞了出去,难道这只傻鲛……在安慰自己吗?简直龌龊,非得狠狠教训不可!他一脚踢开了她的房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幅香艳的画面,然而并没有,她坐在灯下,一手托腮,一手翻动书页,看见房门倒地,呆呆道:“干爹敲一敲,小鲛就会来开门的……”   他原本想来告诉她什么叫自尊自爱,没想到弄错了,这种尴尬的场面如何缓解呢,他长长呃了一声,“本座就是来看看,你在忙些什么。”到桌前翻了翻那几册书,大皱其眉,“全都是少儿不宜啊,你想干什么?”   夷波很无辜的样子,“小鲛下个月就要嫁人了嘛,不学好本事,怎么和夫君鱼水交欢?”边说边指着一幅画问他,“仙女坐蜡,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默默把那几本书收起来,扬手一挥,纸片纷飞,化作了粉末。   “啊,我的书!”夷波抢救不及,痛哭流涕,“我花了五片金叶子买来的啊,还没看完啊!干爹怎么能这样,明明应该拿人的手短,却毫无愧疚之意,心理是何等强大,简直佩服佩服!”   她说得咬牙切齿,他全当没听到。优雅地抚了抚自己的手,“最近我们父女之间的相处,似乎出了一点问题。虽然为父总是被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你毕竟还小,对你太严苛,让人说我虐童。这样吧,今晚住干爹那里,我们把最近发生的事好好整理一下。当然了,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尽可以问。干爹满肚子学问,上到天文地理,下到人体百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夷波听了信以为真,如果能够理论加上实体操作,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她欢欣雀跃,摇着尾巴追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跟他去了他的寝宫。    ☆、第 50 章   龙君抱着胸站在殿内,看着傻鲛欢快地关上门,满脸堆笑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通,尾巴摇得异常欢快,“好了,小鲛已经准备好了,干爹快来给小鲛补课吧!”   五片金叶子,就这么没了,不过还好,只要能用这点代价直接抱得龙君归,也是物超所值了。   夷波一面说,一面心花怒放,实在忍不住,视线猛往他领口瞟。以前是干爹早点睡,现在变成了干爹我要睡你,才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怎么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变化,连夷波自己都说不清。   得到一条龙的心,首先要得到那条龙的身体,她看得很清楚,也坚定地打算执行。不等他吩咐,自己先跑到床上躺好,解开了衣襟,莞尔一笑道:“干爹快来,我们来好好研究人体构造。”   龙君拿黑布蒙上了桌上的夜明珠,月光下的人影是蓝色的,到了床前,在她身旁躺下。她开始毛手毛脚,他不堪其扰把她的两手定住了,侧过来,支着身子问:“你最近的行动很反常,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夷波挣了挣,发现手不能动,感到十分沮丧,“干爹说就说,扣住我的手脚干什么?难道是想对小鲛为所欲为吗?”      龙君直翻白眼,“你的脑子里一定要有那么多龌龊的想法吗?”   她不高兴了,“说好了来研究人体的,不动手摸,怎么详细了解?”   龙君不理她,只是问她:“你对荧惑君的印象,真的有那么好吗?你们那天就说了两句话而已,一来一往就让你改主意了?”   夷波记得阿螺的教导,龙君这么傲娇的人,要想让他后悔,只有不停刺激他。她用力点了点头,“干爹不知道一见钟情吗?现在越想,越觉得夫君和小鲛很相配。小鲛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当星君的夫人,而且是爱妻,不是宠妾!所以我要先做好功课,免得新婚之夜什么都不懂,让夫君为难,让自己尴尬。”转过头灼灼看着他,“什么都别说了,干爹要和小鲛模拟实战。要不然就赔我书,那可是限量版的,市面上买不到。”   龙君迟疑道:“其实荧惑君活了上万年,他什么都知道。女人越是懵懂,对男人来说越觉得安心,凭干爹对男人的了解,信我的话绝对没错。”   难道是想临阵变卦?夷波不满起来,“我的夫君也许和干爹不同呢?干爹说自己什么都懂,小鲛看来是吹牛吧!其实干爹纯良,和小鲛一样。怎么能要求一个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人,教会我什么是三十六式、四十八手。”   龙君恼羞成怒,这个傻鲛居然敢嘲笑他没有谈过恋爱?他结结巴巴说:“你开……开什么玩笑,本座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鱼虾还多!说我没有谈过?本座明明谈过……”   “干爹说的是甘棠夫人吗?小鲛也是不明白,别人的妖后,干爹居然惦记了整整一千年。甘棠夫人和干爹说过喜欢干爹吗?有没有像我给夫君织衣料这样,给干爹做过一件衣裳?那个分明是暗恋,亏干爹好意思拿出来说,小鲛的尴尬症都要犯了。”   她耸肩吐舌憋着笑,让龙君更为恼火,“那又怎么样?本座爱过,不枉此生!”   “干爹真是大爱无疆。”她讪讪一笑,“要是换了小鲛,没人爱过我,绝对此生白活。干爹,你是不是很想哭?自己爱恋的人眼睛里根本没有你,当你为她肝肠寸断的时候,她在对着别人笑,想起来就觉得好虐。”   这只傻鲛居然这么毒舌,把龙君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也期待爱情啊,可是找了那么久,连一个合适的都没有。她刚才的那段话,简直戳中他的泪点,没人关心过他的冷暖,他在追着甘棠劝她别嫁的时候,甘棠说我只拿你当弟弟……   龙君捂住了脸,双肩轻轻颤抖,夷波见时机成熟了,忙叫嚣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干爹到我怀里来哭。”   龙君果真撤了对她的钳制,她也没看他哭没哭,一下抱住了他,“干爹看,无论何时小鲛的怀抱都为干爹敞开,在小鲛出嫁前,干爹想怎么撒娇都可以。可是小鲛一旦嫁人,就像甘棠夫人跟了离相君那样,那时候就只能和干爹划清界限了。干爹孤独了两千年,好不容易找到小鲛这样善解人意的干女儿,干爹舍得小鲛离开吗?只要干爹一句话,小鲛就留下,一生一世给干爹做虾饺。”   多体贴的孩子啊,口才还那么好,龙君第一次发现傻鲛有做谈判专家的天分。可是他不能那么自私,耽误了她的幸福。毕竟在他的心里认定了甘棠是初恋,而且下一次历劫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收场。荧惑星君至少有一点比他强,正规的上神,完全不用为将来担心,傻鲛跟着他,日子会很安逸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本座不爱吃虾饺。”   夷波看了看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笼屉,含糊微笑。   龙君窒了一下,开始敷衍,“明天起本座就吃素了。”   这么顽固的龙,真是不好对付。夷波皱着眉,眯着眼,“好吧,这些都抛开不谈,咱们来谈谈仙女坐蜡吧!小鲛刚看到那一式,书就被干爹销毁了,既然干爹号称无所不知,就请干爹说说观音坐莲和仙女坐蜡的区别。”   简直了,这不是存心刁难吗?可是不解释,她会更加小看他,龙君绞尽了脑汁,“观音坐莲……观音菩萨普渡慈航,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她不坐莲,难道要坐藕吗?”   夷波鄙视他,“仙女坐蜡呢?”   “这个就很好理解了。”他信口就来,“那个跟董永私奔的仙女你听说过吧?织女的工作就是织布嘛,仙女织布和鲛人织绡不一样,她们要织机。”两手一比,“那么大一张,脚下踩榻板,手上织经纬。为了让梭子来回畅通无阻,得往线上打蜡。蜡块才那么点小,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所以把它放在仙臀下,要用的时候伸手就找到了,这就是仙女坐蜡。”   夷波叹为观止,“干爹骗小孩的功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草稿都不用打。”   “怎么说话呢?”龙君拧眉道:“本座说错了吗?”   夷波叹了口气,“干爹,小鲛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老是用这种纯洁到无力吐槽的解释来搪塞我,以为我会相信吗?其实干爹和小鲛可以一同进步,不懂不可怕,装懂才可怕。”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弄得龙君难堪不已,“那你说,观音坐莲和仙女坐蜡是什么东西?”   “干爹不是号称博古通今吗,现在又来问小鲛?”她唉声叹气,“要是刚才的书还在多好,起码有个标准答案。”她看了他一眼,“干爹?”   “嗯?”   “你在想什么?”   “想那几本书该不该毁。”他凝眉计较,“应该收缴充公的,你不能看,本座能看嘛……”   夷波对他嗤之以鼻,“小鲛还记得一点点,可以演示给干爹看。”   龙君唔了声,看她翻身起来,发现自己是鱼尾,这个就不太好办了,“干爹给我变腿,要又细又长的。”   龙君嘟囔了句,捏个诀,给她变出了一双大长腿。然后看她跨坐上来,坐在他的腿根上,两手搂住他的脖子说:“这就叫观音坐莲。”一面说一面扭动,“徐瑶渐摆,则欢畅淋漓。干爹,你感觉怎么样?”   龙君吓得心肝都要碎了,“这是干什么?”   她扭扭屁股,“我就说嘛,干爹肯定没见识过。”   摇啊摇,如柳条款摆,春风拂面。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脸靠在他脖颈上,“光摇还不行,还得说话助兴……夫君真是勇猛,妾身当不得了,嘤嘤嘤……”   龙君脑子里火花四溅,她在他耳边娇喘连连,一个大写的乱伦赫然在目。还能不能愉快地做父女了?他紧紧握住两手,应该一脚把她踹下去的,可是为什么提不起劲来呢?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诚不欺我啊!”她呜咽一声,“小鲛要把持不住了。”   她说完这话龙君才发现,真正把持不住的是他。有的时候身体不由自己的意愿控制,他以为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不会引发他的欲望,可是好像错了。他大概是缺爱太久,继上次春梦之后又一次体会到飘飘欲仙的感觉,想把她按在下面这样那样……思想肮脏得难以直视。   在铸成大错前得阻止她,他咬牙把她从身上摘了下来,“阿鲛啊,这种示范是不能拿干爹当道具的,干爹和你差了一辈,长辈是用来尊敬的,不是用来猥亵的。”      夷波觉得很冤枉,“小鲛是在和干爹共同进步啊!还有一个问题,刚开始一马平川,后来怎么多出东西来了?”她说着想去揭他的袍角,“让小鲛看一看。”   他当然抵死不从,“什么都没有……你再乱来本座要生气了!”   她听了果然顿下来,满脸的无辜,“小鲛还摁过呢,又不是第一次。”   龙君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被西方接引去。说起这个,他就想起银托子,“你送的那个礼物,干爹很不喜欢,这是对本座男性尊严的侮辱,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她撅起嘴不说话,那个说明书她看了一眼,反正阿螺说对他有帮助,她就没有多作考虑。   “本座和你提起过吧,能长能短,能细能巨……你怎么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呢!就刚才,你还觉得那是小肉芽吗?”他红着脸,满怀希冀地望着她,“是不是扩张了十倍不止?本座还是十分可观的嘛!所以你以后不用担心本座的幸福,干爹自会有干爹的乐趣。”   这么说来真的不用她关爱吗?她嗫嚅了下,“能长能短,能细能巨,说的不是应龙的特征吗?干爹居然以此隐喻,您对小鲛究竟怀着怎样的用心?小鲛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啊!”   龙君觉得天要塌了,这条腹黑鱼,还是原来的傻鲛吗?为什么他有种智商被碾压的错觉?随着生理越来越成熟,心智也越来越健全,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好兆头,他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可不愿意她走其父的老路。   他舔了舔嘴唇,“阿鲛,你懂得太多了,不好。”   她嗯了声,“小鲛也苦恼呢。”   “那么回到原先那样,你觉得好不好?”   “干爹要把我弄傻吗?逆天而行,会出事的。”   他开始诱哄,“干爹手法熟练,保证你的脑子运转正常。其实你现在只比过去聪明了一点点,回到原来,就可以无忧无虑了。”   “可是小鲛变傻了不能自保,万一夫君家暴我怎么办?我想了想,这样吧,只要干爹不把我嫁给荧惑君,万事都好商量。”   龙君感到两难,细一琢磨,她担心的也有道理,加上夜市上出现的妖族,既然他们认出了她,少不得纠缠。和这种生死攸关的事一比,嫁人算得上什么。荧惑君是老朋友了,放一次鸽子也不会生气的。于是道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干爹只取你一小块智商,暂时替你保管。明天我就修书给荧惑星君,婚事不算数了,这样行不行?”   她想了想道好,把脑袋探过来,“反正拿走了还会长的……要把天灵盖凿开吗?轻一点,小鲛怕痛。”    ☆、第 51 章   龙君伸手摸了摸那个机智的小脑袋,如果再不挽回,她早晚会成为第二个离相君——没错,傻鲛就是妖族口中的沧海遗珠,离相君和甘棠的女儿。   当初甘棠产子,正逢神妖大战。他曾经奉命出征,赶到的时候离相已经自尽了,见到甘棠最后一面,她哭着求他带走他们的孩子,那时候傻鲛还在蛋里,蛋壳粗砺,敲上去硬邦邦,一点都不起眼。   藏匿妖主的血脉,那是多大的罪过,他不敢想象。那时四海海主倾巢而出,如果被其他人发现,傻鲛死路一条。还好刚落地的鲲鹏蛋并不大,怀里能够藏得下,看在甘棠的份上,他居然把情敌的孩子救下了,有时候想想,这份胸襟真是感天动地。   然后历尽坎坷孵蛋,整整八百年不离不弃,等她出壳的时候封住她的妖力,把她移植到鲛人身上,于是她就这么无惊无险地长大,虽然经常受人欺负,但至少是安全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龙君觉得自己当初的封印快要过期了。如果她智商爆棚,她会回到北溟,成为新的溟主。为了给父母报仇,也许还会率领妖族重返天界……真到了那一天,他就是出卖色相恐怕也阻止不了她了。鲲鹏图南,志在万里,她身上流淌着上古妖兽的血,战斗值飙升到一定阶段,不打架她就难受。   唉,他这个干爹,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从一颗卵孵成一尾鲛人,花了他多少的心思。原本想安安稳稳让她嫁人,可是临嫁前发现她智力恢复到平均水平了,要是不善加控制,恐怕还会害了荧惑星君。   所以留下吧,所有倒霉的事都让他来承担,谁让他人好心善呢!再回头想想,初恋真是误人终身啊,致使他单身一千年,被迫当上了奶爹,以后还会有多少麻烦事,只怕也是一言难尽了。   可是智商取出来,拿捏得不好,会不会变成白痴?其实他这么多年来好逸恶劳,手已经很生了。这样吧,玲珑心封住两窍,紧要关头能够突破,也不怕智商放在他身上,一不小心被他弄丢了。   他搓了搓手,把她的灵识吸出来,一看不得了,当初的比干也不过七窍,她居然有八窍。这要是放羊式发展,以后比她爹还麻烦。   龙君忙捏了个诀,该处理的都处理掉,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她打了个寒颤醒过来,懵懂的一双大眼睛看向他,“该睡了。”   她把衣襟合好,转身就躺下了。他在背后叫她,“阿鲛,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智商低,不代表失忆。”她咕哝了句,“干爹,你半夜跑到小鲛床上,不成体统。”   龙君怔了怔,无话可说,蔫头耷脑从殿里出来,随便找了间卧房,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才发现,在他大手一挥封住她心窍的同时,把她那股冲破世俗,桀骜不驯的劲头也给屏蔽了。她对他恭恭敬敬,干爹叫得又爽又脆,有时候叫得急了,连干字都不加,直接管他叫爹。   这可不太妙,龙君纠正了几次,她还不耐烦了,“干爹也是爹,多个字少个字不是一样的吗。”   龙君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那不同,本座至今还未成家,被你这么一叫,别人会以为我丧偶或者离异。”   夷波撅着嘴,不快地找阿螺倾诉,阿螺发觉她有些不对劲,“计划有变?你想通了?”   她一脸茫然,“啊?”   又是不思上进,随波逐流的样子。阿螺叹了口气,“其实想通了也很好,天涯何处无芳草,荧惑星君未必比龙君差。”   而夷波呢,觉得自己曾经肖想龙君,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回想起之前种种,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她哭丧着脸说:“阿螺,我人面兽心,把你的脸都丢尽了。”   阿螺顿时鼻子一酸,她居然会想到丢了她的脸,发散性思维让她动容不已。   “没关系,我都已经习惯了。”她抱着夷波直安慰,“从今天起改邪归正还来得及,要是早点醒悟,做男鲛娶我多好。看看吧,现在要远嫁,真浪费。”   龙君答应会修书去太微艮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让风蹄送出,星君就大驾光临了。   荧惑君带着一身星光而来,头回登门嘛,阵仗必须得大。他最会发光了,火德昭彰就是他的代名词。他是二十八星宿中最谦和有礼的,史书上记载:荧惑之精,其性礼。足以证明他谦谦君子的品格。   自从答应老友的求亲后,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毕竟娶位夫人是要过一辈子的,婚姻大事草率不得。那天见了鲛女一面,只觉得美貌逼人,性情也还可以。遗憾的是没有深入了解,九川那股咄咄逼人的势头,让他不敢细打听。今天来,不管怎么样得和小娇妻联络一下感情,如果相处甚欢,未必一定等到初六,哪天都是好日子,娶回家就完了。   荧惑君毕竟是上神,气质不同寻常,所到之处光芒万丈。潮鲛们组织了个热烈的欢迎仪式,几十个鲛女舞着彩绸在城门上统一口号:“你这么美,你这么美,你这么美美美美美……”   荧惑君挥手致敬,笑得温文尔雅。   长老们迎上前行礼不迭,“区区陋城,能得星君赏光,真是蓬荜生辉。星君风尘仆仆而来,一路辛苦了。我等设了宴,请星君龙绡宫中少待,臣等这就去请我家君上。”   荧惑君微微颔首,“潮城仪仗真是名不虚传。本君此番来,探望旧友是一桩,还有一件事,是为见一见小鲛殿下。”   长老们长长哦了声,互相交换眼色,有意无意揭老底:“殿下和君上居住在离此二十海里的泉台行宫……阖宫上下空无一鲛,只有他们两位哦。每日用膳需谴鲛卒运送,君上还特意吩咐,没事不许去打扰他们,君上和殿下的感情还真是好得出奇呢!”哈哈干笑了几声引他入大殿,“星君安坐,既然相请,两位必定同来。星君先用一品海胆刺身吧,这是我们南海的特产,最美最原生态的吃法,没有一点腥味,请星君尝尝鲜。”   荧惑星君倒大方,半点不悦的情绪也没有,看得几位长老一阵着急。   星君是得道的上神,吃东西也不忌口,拿着银匙优雅地尝了一口,点头称赞,“酱料不错,在海水里能够保有这股浓香,真是难得。”   长老们七上八下虚应着,绞尽脑汁再次撬墙脚,“我家龙君是怎么和星君介绍殿下的?肯定只说是干爹和干女儿的关系吧!咳咳,其实古往今来这种关系有很多解读的方法,全看星君以什么视角了。殿下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龙君看她可怜收为义女。哎呀,书上为报大恩以身相许的故事都老掉牙了,殿下晚上给龙君捂脚,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荧惑君和九川大神做了一千年的朋友,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当初龙君大人为初恋远嫁哭得云梦泽水患,要不是他帮忙,上面必定降罪。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心里对初恋极其看重,悄悄私藏了北溟鲲鹏的蛋,他也是知情的。世上哪有如此禽兽不如的物种,会对初恋的女儿下手?他想起宵明,反正自己是不会的。九川虽然吊儿郎当,但是品性他信得过,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几个长老还在那里敲边鼓,他皱了皱眉,“你们君上平时对下属太宽厚了,治下不严可不是好现象。”   吓得长老们立刻打住,不敢再啰嗦半句了。   打发到泉台的鲛卒来回禀,说龙君换了衣服就来,请星君稍等。至于小鲛殿下,一早出去找朋友,现在应该在潮城,但是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踪迹。   那位小鲛殿下谨遵龙君的教诲,并没有走远,就在潮城外的珊瑚礁上,等着阿螺回去拿吃的来,打算在外野餐。平时这片海域是很安全的,附近有雕题巡守,外人进不来。她躺在珊瑚上,肚皮朝天晒太阳,昏昏欲睡之际看到兀犴将军带着一个手下从远处游来。因为雕题投诚后,潮鲛和雕题相处得不错,夷波也并不讨厌兀犴大将军。   她坐起来招呼:“大将军,上哪里去?”   兀犴将军向她叉手行礼,“殿下晒太阳呢?不瞒殿下,末将这两天四处奔走,苦不堪言……”见她呆呆的,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忙补充:“末将的八姨太给末将生了个孩子,这两天孩子变成了夜啼郎,一到天黑就哭闹,据说是中了邪,需要一样东西来定住魂魄,殿下猜是什么?”   夷波摇头,“不知道。”   兀犴将军往她尾巴上瞥了眼,“是龙鳞。可殿下知道的,君上没有那么好说话,要他一片鳞,末将自问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听闻龙君当初赠过殿下一片龙鳞,已经在潮城传为佳话了。殿下,您的心地最善良了,看看能不能把龙鳞借末将两天,一旦孩子恢复正常,即刻归还。”   夷波愣住了,“要我的龙鳞?”   “是借,不日就归还的。”   可是依旧很为难,“这鳞已经长在我肉里了,拔出来我会很痛的。”   兀犴将军立刻变出一瓶白药来,“擦上,疼痛立消。”看她犹豫,抽出手帕哭起来,“哎哟,我的孩子可怎么办啊,他才出生十来天,天天这么哭,眼睛哭坏了,嗓子哭哑了,魂也哭飞了,那就死定了唷……”   雕题的哭声是全南海最难听的,夷波受不了,又觉得不把鳞借给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她这里不给,他会去找龙君,龙君把自己的鳞拔下来,不也会痛得死去活来嘛!   她退了一步,“好吧,只借两天,要很快还给我。”   兀犴将军青面獠牙的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这个殿下放心,一个时辰也不会超过的。”   她听了伸手去拨那片鳞,一百年了,和自己的鳞无异,用力一拽,痛得抽筋。兀犴将军忙给她上药,“溟主受苦了……”张开事先准备好的黑口袋,请她把鳞放进去。这下好了,护身符没了,总算能够接近了。兀犴将军笑了笑,摇身要变,发现有人来了,忙道:“多谢殿下,末将先走一步。这鳞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走漏消息就不灵了。”   夷波揉着伤口含泪点头,“快去吧,别让孩儿哭死。”兀犴将军走了,她拿衣料遮住了尾巴,起身叫阿螺,“怎么去了那么久?”   阿螺说:“别野餐啦,荧惑星君来看你了,现在就在龙绡宫里。啧啧,那么帅的上神,保养得又好,一点也看不出年纪。”拿肩头一顶夷波,“没有龙君有星君,你的口福真叫人羡慕。”嘻嘻笑着来推她,“快去看看吧,人家大老远来的,别让人久等了。”   夷波被动往前,还好那金创药止痛效果很好,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了。便整了整发冠和衣裳,跟着阿螺上大殿里会见未婚夫去了。    ☆、第 52 章   说起荧惑星君,资历老一些的神众都知道他的名号,当初和女神宵明的一场恋爱谈成了反面教材。他和龙君不同,他是扎扎实实的恋爱,牵过手,亲过嘴,除了最后一招,其他的几乎都试遍了,所以荧惑君是比较有经验的。至于最后为什么分手,据说是价值观不合,几乎要论及婚嫁的时候为住在谁的道场产生争执。神女宵明一怒之下把他踹了,火速嫁给紫宸君,并且随男方居住,剩下一个傻了眼的荧惑星君,夜夜流泪到天明。可见恋爱是不能谈得太久的,如果想套住对方,最好是在感情最炙热的时候。当爱情沉淀下来,一旦产生分歧,一般都是以失败告终。   所以荧惑君吸取了这个教训,觉得先婚后爱也没什么不好。这次来只要确定小娇妻三观端正,无不良嗜好,就可以大大方方娶回家怜爱了。   夷波出现在大门上的时候,简直自带光环。她是潮城一枝花,眼如星辰,顾盼神飞,那娇俏的小模样,一击命中了荧惑君的心脏。   那天在太微艮初见,他没有做好准备,加上九川总是遮挡视线,他不过看了个大概。不像今天,她到了他面前,那美丽的脸庞,纤细的柳腰,流丽的线条……虽然是半人,而且级别对于上神来说低了点,但自古美好的爱情,基本都产生在阶级差别较大的两类人之间。越是不可能,越能凸显爱情的珍贵。荧惑君这一刻已经有些心动了,干涸了几千年的心也开始丰沛起来。一个好的女人就是一碗大补的鸡汤,荧惑君觉得他的人生渐渐有了希望,至少老友保媒,总是无需怀疑的。   他抿唇轻笑,君子昭昭。抬手对她一揖,颇有举案齐眉的意思。   夷波迟迟的,阿螺却很激动,猛拽了她两下,“还礼,叫他夫君!”   这样纯天然无污染的丈夫人选,搁在三界之中挑选,也是出类拔萃的。不知当初舍他而去的宵明会不会后悔,反正现在落进夷波手里,就算想旧情复燃也来不及了——她家夷波的美貌可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敌的。   阿螺作为好闺蜜,这个时候就要发挥她的作用。妖精的世界本来就不该玩什么欲拒还迎,对待感情就要采取快准狠。比如夷波对龙君,暗恋了这么久,软磨硬泡毫无成效。经过这场失败的实验,更令她坚定了一点,要想成功就应该单刀直入,换个战略说不定事半功倍。   先于她们到场的龙君表情很平静,他已经想好了,那些事不必隐瞒荧惑君,把目前的困境如实告诉他,他应该能够理解的。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夷波一句“夫君”震得头晕目眩。眼睁睁看着她在荧惑君面前摇尾巴,脸上带着羞涩的笑,轻声细语说:“夫君今天来看小鲛,小鲛真高兴。”他原本正起身为荧惑君斟酒,一下子跌坐回了垫子上。人后夫君长夫君短就算了,现在面对面她也敢叫,那么之前要退婚的话还算不算数?她来这一手,顿时叫他无措了。   荧惑君呢,完全是受宠若惊后的蒙圈,愣了半天才道:“本君在太微艮坐立难安,既然亲事定下了,总要来看看夫人的……”慌慌张张叫星官,“快把给夫人准备的礼物拿来!”   星官托着盒子双手奉上,一面笑道:“这是璆琳,是从月神那里得来的宝玉。月神和我家星君交好,特赠玉,让星君自己打磨,以后好送给夫人定情……夫人请看。”   夷波只知道璆琳是传说中的一种玉,玉的形态不过那几样。可是荧惑君带来的却不同,清透得像一泓水,是深海一样的颜色,如果不对着日光比照,几乎要消失在洋流下。   在场的人都折服在星君的慷慨之下,这么珍贵的宝贝,人家可不是送一块牌子,一枚戒指,人家送一个玉佩组。就像菩萨挂在胸前的璎珞一样,繁复勾绕,再饰以琉璃玛瑙,出手阔绰得长老都想嫁给他。   龙君坐在那里,心头发空。当一个人职位比你高,人缘比你好,甚至比你有钱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可不平衡的?他绞着手指回忆,自己曾经送过傻鲛的,好像只有那对耳坠子。便宜的劣质品,还是她哭天喊地求来的,这么一比,自己的形象顿时坍塌,虐得他直不起腰来。   那边的星君呢,不管送了多贵重的东西,也绝不会像暴发户那样夸夸其谈。他对准夫人温言絮语,“好看伐?喜欢伐?匆匆决定来南海,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请夫人收下。我知道夫人生于水泽,不能离水太久,这璆琳能定住夫人的元神,就算离水千年,也不会现出原形来的。”他笑了笑,“夫人上次到我家也看到了,太微艮有个很大的湖泊,虽不及南海水域开阔,但用来戏水,小菜一碟呀。夫人看,我人都到了,干脆把婚事办掉,这次就随为夫回去吧!要是等到初六,少做少还有半个月,我怕自己禁不得相思苦呢。”   荧惑星君这一番话,酸倒了众人大牙。果然男性都爱看外表,娇妻只要生得好,念念不忘的初恋算什么,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龙君苦恼到一定程度,撑住下巴呆呆看着他们。这已经轮不着他插嘴了,一出私定终身的戏码在他面前华丽丽上演。他悔不当初,一时失算开了这个头,现在要反悔,似乎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夷波是个连恋爱都没有经历过的,虽然对龙君抱有孺慕之心,可是爱和被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相比龙君的高冷,星君这么接地气的表白方式她好喜欢。她管住了蠢蠢欲动想去璆琳上摸两把的手,却管不住唇边的笑。要不说渴望爱情的菜鸟最好骗呢,谁对她好一点她就找不着北了。   她扑腾了两下,“夫君会对小鲛好吗?小鲛的智力还没开化,可能有时候不那么聪明。”   “难道夫人还信不过我?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宠爱不就是买买买吗,为夫的积蓄都由夫人保管,只要夫人喜欢,想买什么随你高兴。”荧惑君显得非常有耐心,“至于智力的问题,我不急,看着夫人一天天长大,才是最有成就感的。夫人还小,两百岁对于诸神来说,就像刚埋进土里的凤仙花种子,还没发芽呢!而且为夫知道,夫人会变得非常聪明……非常非常聪明。”   能找到一个欣赏她的配偶,这是烧了十辈子高香才求来的吧!夷波转头看阿螺,眼睛闪闪发亮。阿螺颔首,“夷波并不是旁人看到的那么简单,其实她是一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鲛人,时间长一点,星君就会发现的。”   美貌已经有了,智慧也一定会有的,她们都坚信。   “那么夫人看,啥辰光跟我回去比较好呢?陪嫁就算了,免得麻烦。至于聘礼……”他又喊星官,“往潮城户头转八十八万两白银。”含蓄地扫了在场众鱼一眼,“我们太微艮不差钱。”   人见人爱的土豪,是这世上最稀缺的资源。长老们开始飞快算计,留住龙君的人选可以再定,一个鲛女收八十八万两白银的聘礼,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两下里一计较,嫁,为什么不嫁?那可是一场真金白银的爱情啊,谈得实在太有诚意了。   长老们满脸堆笑,“既然如此,请殿下定个时间,臣等即刻就去准备。虽然星君豪言不要陪嫁,但殿下的嫁衣和车马还是要定做的嘛。”   夷波看了看荧惑君,他的笑容有种暖心的力量。唉,这样的夫君又有权又有财,人还这么和善,嫁过去应该不错。不过她不能表现得这么着急,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她扭了扭身,“小鲛舍不得潮城……”   “不要紧,为夫十二个月里有十个月赋闲,只要夫人愿意,可以常回哑海来。驾云头又不要成本,一天来回两次也可以。”   她又扭扭身,这下想起了龙君,“小鲛舍不得干爹。”   一旁干坐了半天的龙君老泪纵横,终于记得还有一个孵她出壳的人了,总算找到一点安慰。   可是荧惑星君还没开口,她又接着道:“这样吧,让干爹常来太微艮看我好不好?干爹的速度快,基本上不用留宿,连晚饭都省了,当天可以打个来回。”   龙君一口气上不来,歪在了靠垫上。   这个没良心的,当初就不该从北溟把她带回来,应该让二郎真君把她穿在三叉戟上做烤串!要嫁人了,胳膊肘往外拐,连一顿饭都舍不得给他吃,他活了这么久,头一回有了生无可恋的感觉。一腔热血付诸东流,谁能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他本以为她最后要求毁约,那么之前渴嫁之心一定都是装出来的。可实际上呢?她那么急不可待,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应有的矜持,让他认识到长久以来的教育究竟有多失败。   他挣扎着伸手一摆,“一切容后再议,你们先出去,我和星君有话要说。”   众人大眼瞪小眼,相谈正欢,突然打断是不道德的。   龙君见谁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上前拉起荧惑君,广袖一挥,眨眼便到了潮城外的珊瑚海。   荧惑君不解,“怎么了?觉得聘礼少了?那再加八千八百八十八两?”   他摇摇头,“不是聘礼的问题。”   幽蓝的海水映照在他眼底,有种深深的忧郁感。他叹了口气,“散融,你真的喜欢阿鲛吗?”   荧惑君笑道:“感觉不错,打算娶回家养成。”   “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不是鲲鹏吗?”   “知道你还娶?”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她介绍给我?”   龙君揉了揉胸口,“那是因为我以为她会一直傻下去,我以后渡劫的时候有你看顾她,我就放心了。”   “现在呢?”荧惑君蹙眉浅笑,“现在她变聪明了?刚才那几句话,好像不觉得哪里异于常人。”   龙君挠挠琅玕冠下的头皮,“那是因为我封住了她的两窍,要是任她发展,我已经觉得无力招架了。好歹我的智商还比你高一点点,她到了你那里,要是悄悄把太微艮变成北溟妖族的根据地,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荧惑君十分意外,“不会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前两天海市上来了两个妖族,他们找到她,要把她带走,所幸我及时赶到。”   荧惑君忧惧不已,“啊,我的小夫人要是知道了内情,只怕再也不肯乖乖当什么鲛人了。那两个妖族呢?派人缉拿了吗?”   龙君听了那三个字就觉得刺耳,但为了保持高大上的形象,还得继续按捺,“缉拿是次要的,你觉得南海海族能和北溟妖族抗衡吗?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阿鲛的智力,万一到了正常水平,再加上离相君那些旧部的蛊惑,她会不会像她父亲一样,掀起什么风浪来。”   荧惑君想得理所当然,“那让她跟我去太微艮不是正好吗?妖族找不见她,她就可以和我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龙君觉得好暴躁,就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将来不出事才怪。   “散融,我是为你好,你辛辛苦苦几千年,自立门户不容易。如果太微艮出了事,那些早就看你不顺眼的小人背后再放放冷箭,你就等着被双开吧。”他沉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为了救你于水火,我劝你放弃这门婚事。反正我已经脱不了干系了,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我们是千年的老友,我坑自己也不能坑你,够意思伐?好了,我就不虚留你了,路远得很,再晚天都黑了……走吧走吧,别回头。”边说边挥手,“一路顺风噢,再会。”    ☆、第 53 章   荧惑星君被他推得往前几步,想想不对,又退了回来,“不行啊,我难得遇上一个顺眼的,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龙君抱起胸,错牙一哼,“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为情不顾一切的人。”   “那当然,当初我和宵明的事你是知道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脱单,还没到黄河,我不死心呀。”   “难道要等到太微艮被围攻,把你推下诛仙台的时候,你才会后悔吗?”龙君咬着槽牙问他,“诛仙台,可怕不可怕?下去你就完了,别说当上神了,想当个精怪为祸人间都不能够。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没想到连利弊都不会算计,你究竟是怎么混上星君宝座的?”   荧惑君很无辜的样子,“我有个靠谱的爹,这个羡慕不来。你说了半天,我也晓得你的用心,可是……太微艮固然重要,你南海就不重要吗?你这么工于心计,把坏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呀。”   荧惑君这个人就是这么难缠,说他聪明,进了死胡同就别想把他拉出来,除非把胡同拆了。说他笨,能在众星宿中占一个席位,似乎也笨不到哪里去,灵光一闪起来十分难糊弄。龙君苦恼地看了他两眼,“什么叫父爱,你不懂。”   荧惑君把手一摆,“帮帮忙好伐,浑身上下不搭介的,谈什么父爱。人家是离相君的骨肉,难道因为你抱过蛋,就把自己当奶妈了?”   说得这么直接,好想一拳砸过去。龙君白了他一眼,“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血,你是局外人,不懂的。有句话叫送佛送到西,我愿意她过得好,把她嫁给你,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可是现在情况不是有变嘛,我本着慈悲为怀的心,不把你拖下水,你不感激我,还叽里咕噜这么多话?”   荧惑君乜着他,“你当真有这么好心?我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呢……先前听说你假公济私,和你那干女儿有私情?”   龙君立刻像被点着了,几乎要爆炸,“是哪个混蛋胡说,看老子的三味真火烧不死他!本座一世英名,不容宵小诋毁……”他气得厉害,上窜下跳,“快说,是谁嘴里露出来的,老子要找他算账。”   什么叫做贼心虚,就是这个症状。也许远远未到私情这步,但多少是有些苗头的了,要不然也不会像摁了机簧似的,要把造谣的人撕成八瓣。      荧惑君摸了摸下巴,“注意点形象好伐,怎么说也是南海之主嘛!”   龙君听了这话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重新整理一下思路,语重心长道:“说句实话,你不该拿自己的道场和南海比,你想想,太微艮是你自己的地盘,南海呢,我不过是被分配在这里当官,并不是占山为王,性质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就算离开这里,我也不损失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是一条孤独的龙嘛。你不一样,显赫的出身,注定你要受万众瞩目。如果和北溟妖族搅合在一起,那上万年的老脸可顾不成了。”   他巧舌如簧,说得星君直咽唾沫。纠结了半天,蹙眉看他的脸,试图分辨出一点别的什么来。再想想那口口声声唤他夫君的小鲛,居然觉得难以割舍。   “她叫我夫君,我怎么能扔下她呢!”   龙君哧地一笑,“这辈子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土包子!”   荧惑君嘲讪一笑,“说得好像自己受过这种礼遇似的。”   “反正现在不决断,将来肯定要后悔。不就是一个称呼嘛,看把你美的!我也叫你夫君,夫君,你回太微艮去吧,回头黑灯瞎火再和别的神仙撞上,不属于工伤不给理赔的。”   荧惑君坚决不走,“我还想和小鲛多相处一下,如果真的有危险,我再撤不迟。如果你非要让我放弃,也不是不能够,不过我要你一句真心话,你是不是妄图和初恋的女儿发生一段不伦恋?在母亲那里受了挫,就想从女儿这里找补回来……哦哟,道九川,你真是厚颜无耻嗳!”   龙君郁闷得厉害,“子虚乌有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   “你要你就得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很显然,荧惑君挖了个坑,想让龙君跳下去,但是龙君很机智地就不上当,情愿他留下也不承认。于是无法避免地被重创,傻鲛对荧惑君比对他更感兴趣,左一声夫君右一声夫君,巧笑倩兮陪着到处游玩。吃饭的时候再也不在他身边伺候了,伴在荧惑星君左右,僵着舌头问星君,“好次哇?小鲛再给夫君剥一只嚯好哇?”   龙君花了半天才弄明白,那个嚯就是指虾。这下要完了,婚还没成,口音居然学了个七七八八。龙君受不了他们这样无止尽地秀恩爱,决定找傻鲛好好谈一谈。   把她叫到面前,看着她的脸,看了半天,连开场白也忘记了。算了,靠临场发挥吧!   “知道干爹为什么叫你来吗?因为有些话,不得不耳提面命。”他指了指荧惑君卧房的方向,“今天我观察了你一整天,表现令我很不满意。”   夷波迟钝地啊了声,“小鲛做错事了?”   龙君点点头,“你和荧惑君的婚事,不能成。”   简直像个晴天霹雳,夷波瞬间受到了一千点的伤害,连声音里都满是绝望,“为什么?小鲛喜欢星君……”   “才认识多久,喜欢个屁!”龙君忍不住爆了粗口,“爱情不是心血来潮,是要经过时间考验的好吗。你和荧惑君,彼此之间还不够了解,但根据本座敏锐的观察,发现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将来终成怨偶。所以在事情还没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要当机立断,到此为止。怎么样,有意见吗?没有最好,和他道个别,明天就送他上路吧!”   夷波觉得不能接受,这不是玩弄她的感情吗。明明相处得很好,为什么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   她揉着衣角,期期艾艾道:“小鲛……跟着星君一块儿去。”   龙君气得眼晕,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指向她,“女大不由爹,你要气死我啊!我辛辛苦苦带大你,我容易吗我?你如今被金钱和美色迷惑,连干爹都不要了,我的心碎成了渣渣,你不孝不悌,太不像话了。”他拍着椅子扶手追问,“干爹和星君,只能二选一,你选谁?”   夷波露出那还用说的表情来,龙君终于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失望,实在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   “你看着也不像拜金鱼啊,那么喜欢他的钱吗?如果要钱,那很容易,南海龙宫里有宝库,上千年没开过门,积攒下来的财富不会比太微艮少。”   她摇摇头,“小鲛觉得星君人很好,比干爹和善。”   龙君倒吸了口气,“本座不和善?有吗?”忙到镜子前照照,分明慈眉善目,光彩照人。一定是对她的态度过于强硬了,孩子产生了逆反心理,“好吧,从今往后干爹会对你好一些的。”   “宠爱我?”   他点点头,“宠爱。”   “顺着我?”   “必须的。”   “要像宠文那样,全年无休喂我吃糖,让小鲛每天都身处云端,像女王大人一样。”   龙君愕然看着她,为什么感觉封住了两窍似乎不起作用,她用六窍照样能秒杀他呢?应该不会的,一切只是巧合,她的智商忽高忽低可能是并发症,也许再过两天就好了。   反正现在只要能打发了荧惑君,无论让他干什么都可以商量,他答应得毫不犹豫,“这个不成问题,本座甚至可以把潮城作为你的封地,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女王大人。”   夷波捧住了脸,高兴得转圈圈,“那好,明天就和星君分手,让他自己回家。其实和星君比起来,小鲛还是更喜欢干爹一些,毕竟干爹长得比星君好看。”   她欢欢喜喜回自己的卧房了,开始憧憬即将到来的女王式生活。   荧惑君对于这样轻易就被踢出局的神转折表示不解,“昨天还管人家叫夫君……”   龙君挂着胜利者的微笑,谁让你长得丑!一面风度翩翩向他挥手,“等有空了再来,不过我知道最近三千年你都没空,那就等我有空了再去看你。”   荧惑君不情不愿踏上了归途,长老们看着潇潇的天幕,感到一阵莫名的痛,“八十八万两,就这么没了。”   龙君不屑地撇了撇嘴,虽然他身上的私房钱已经丢得差不多了,但是公帐上的钱还在啊。广义上来说他还是一方霸主,海中巨富,只要他愿意,买下太微艮都可以。   至于夷波,这次谈判中争取利益最大化,是一次相当成功的体验。说实在的,她是水生动物,就算太微艮有山泉湖泊,也不值得她放弃现在的生活。为什么?因为山泉是淡水,她比较喜欢有滋有味的咸水。所以只要龙君这里肯让步,让她可以横着走,那留下也很好。   取得了一定胜利,就要找好朋友分享。夷波游向潮城,不知道这个时候阿螺起床没有。今天天气好,阳光照得海水通透,放眼看去是浅浅的蓝,蓝到沁人心脾。   一路向前,空旷的水域出现两个黑点,渐渐近了,才看清是兀犴将军和他的副将。   兀犴将军向她行礼,“多谢殿下相助,小儿昨晚上停止哭闹了,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这全是托了殿下的福啊!”   夷波抿唇一笑,“那将军能还我龙鳞了吧?”   兀犴将军咧嘴道:“原本是准备下午登门道谢的,所以没带在身上。看殿下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要忙,那就劳烦殿下跟我去取吧,末将略备薄宴,正好请殿下赏脸,吃小儿的满月酒。”   自从雕题被招安,潮城的治安一直很好,雕题大王死后兀犴将军成了雕题一族的首脑,隔三差五要向龙君回禀一些军务。见面的次数多了,对雕题的看法也有了改观,至少觉得兀犴将军除了爱吹牛,没有别的缺点。夷波还是很信任他的,请她去他府里,她也不排斥,欣然前往。   兀犴将军连路游,连路同她打听龙君的近况,“好几日未见君上了,君上还在泉台行宫吗?”   夷波道是,“他老人家年老体弱,不肯轻易走动。”   兀犴将军笑了笑,“末将听说殿下和荧惑星君定亲了,星君来潮城欲迎娶殿下,怎么今早又走了?”   “因为君上觉得我和他不相配,所以婚事取消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龙君做出了承诺,想想将来呼风唤雨的生活,夷波就觉得充满了力量。   兀犴将军和副将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么说来和星君的联姻是不成功了吗?本来高高兴兴上门迎亲的,谁知被放了鸽子,星君一定很不高兴。”   夷波认为不至于,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星君走的时候,龙君还让长老穿了一串海胆、两条咸鱼送他,两个人挥手道别,说好再聚的。   正在试图通过他们的表情分析他们的心理活动,忽然发现兀犴将军停下了,她唔了声,“到了?”   只见兀犴将军掏出个奇怪的蛋,捏碎之后气味很呛鼻。夷波眼前金花乱转,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便一头栽倒了。    ☆、第 54 章   那厢的阿螺坐在珊瑚树顶上,已经等了好久。   长老们从潮城回来,带回了惊天噩耗,夷波和星君的婚事黄了,是夷波亲口回绝星君的,表示“小鲛想了一夜,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小鲛是海里的,星君是天上的。一个天上一个水底,生活习惯不一样,将来肯定同床异梦。星君回去吧,小鲛决定不嫁了,反正我年纪还小,还可以当几年女王大人。”说着斜眼瞥龙君,“是吧?干爹?”   龙君点头,“看看,连孩子自己都表态了,散融兄就回去吧!不过也不用失望,潮城美丽的鲛女多得很,我会替你继续留意的,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即刻命风蹄给你送信过去。”   星君对夷波眷恋不已,伤心欲绝地靠在星官肩头说:“这算什么啦,两个人做连当模子,拿我寻开心是伐?”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龙君,“道九川,真的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记就算了。换了别人,我肯定上伊腔。”好在对情伤已经有免疫力了,稍微难过了一小会儿就忘记了,继而吩咐夷波:“以后好好听你干爹的话,你干爹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以后他再说要把你嫁了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反正过两天他就会变卦的。当然,如果你真的要找下家,打听一下我的情况,要是我已经成婚了,那就算了。如果我还单着,一定要来找我……我和你舅舅还是有点交情的,嫁生不如嫁熟嘛。”   这段话里的亮点太多了,从把屎把尿到舅舅,看来星君是知道夷波身世的。可惜再追问他就避而不谈了,带上了龙君赠送的土特产,回太微艮去了。   长老们懊恼不已,从上午一直懊恼到中午,阿螺也是听够了他们唠叨,独自避了出来。本以为夷波很快就会来找她的,可是等了两个时辰,一直不见她的踪影。她拍拍裙子起身,想去行宫,又怕撞破好事,打扰到她和龙君。不得不又坐回去,一面伤感着闺蜜已经不属于她一个人了,一面枯等,一直等到日暮西山,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重色轻友的家伙,有了干爹就不要朋友了。”自己是不是要孤单一辈子了?要想摆脱现在的困境,除非她也找个男人。可惜鲛人是异族,不能借助外力,变不出腿来。同类里面修成正果的又太少,阿螺发现自己的婚姻在不久的将来要成难题了。夷波也是的,自己不要,把荧惑君介绍给她多好,说不定她的美色能打动星君呢?一个那么慷慨的土豪,白白放过了,实在好可惜。   她摇着头打算回去,准备好香和香炉,晚上登岛礁焚香拜月要用的。刚懒懒起身,见龙君带着鲛卒到了她面前,左右看了一圈,问:“阿鲛呢?”   阿螺一头雾水,“她没有和君上在一起吗?我等了她一天,连人影也没看见。”   这下龙君大惊失色,“本座有海务要处理,她不愿意等我,就让她先回潮城了。她没有带雕题护卫,只怕要出事。”   阿螺也发慌,不过再一想,“以前她也爱独自到处逛,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走丢的。”   那是以前,南海之内没有异族进入,一大群低智商的海鲜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现在不同了,北溟的人找来了,稍有闪失她就会被他们骗走。   “她以前常去哪里?快说!”   阿螺吓了一跳,“沉船那里,她常去那里捡海瓜子。还有石林,在那里装文艺小清新,说一到那里就诗兴大发……”   龙君急得厉害,脸色隐隐发青,转头传令:“命潮鲛全城搜寻,雕题大军集合听令,以潮城为中心,向八方扩散,尤其是沉船和石林要细细地搜,一定要找到殿下。”   鲛族领命去了,阿螺呆呆的,其实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没必要弄得这么如临大敌吧。刚想安慰龙君一下,见他一声呼啸化龙冲出了水面,那样的庞然大物,每片龙鳞都能搅起巨大的水流。一个转腾,无数细小的气泡蔓延,把方圆几里内弄得白茫茫一片。   被水流冲击得滚出去好几丈远的阿螺晕头晕脑撑身起来,待那些气泡散了,仰头看,一片金芒在海面上方盘旋,龙君大概也慌了神,打算站得高看得远。阿螺的脑子终于转动起来,忽然想起海市那晚遇到的两个怪人,夷波不会被那些人劫持了吧?要钱?龙君没有赎金赎人怎么办?会不会撕票?   她急得团团转,飞快冲向潮城的街道,听见城中鲛人长长短短的呼号,依旧不见夷波踪迹。似乎能找的地方都有人在寻找了,她定了定神,游向上次登褒遇难的水域,过那串岛礁那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她。   总之哑海是乱了套了,那群鲛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潜伏在南溟边界的妖卒扣扣探了哨,依旧缩回来,向邕崖护法回禀,“道九川手下恐怕已经倾巢而出了,属下向北看,乌泱泱一片,全是鲛族。那位龙君大人化了真身在半空中巡视,咱们暂时还走不了。”   邕崖护法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鱼,低声道:“溟主留下的神珠能暂时保我们不被发觉,道九川不可能一直飞,总有休息的时候。今晚走不了就明晚,只要把少溟主送回北溟,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是这位溟主,看上去好像不怎么机灵的样子。扣扣表示忧虑,“护法大人,我们和少溟主三次交锋,少溟主一点都没有察觉我们有什么异样……”   邕崖护法把眼一瞪:“少溟主性情纯良,大智若愚。你还记不记得溟后?当初刚来我们北溟的时候,多么天真无邪、善良可爱啊!妖族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她简直就是全民女神。现在看看少溟主,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少溟主传承了溟主和溟后的优良基因,兼具温柔的少女气质,又有溟主当初的智慧和果断……”   扣扣打断他,举了举手,“护法大人是哪里看出少溟主……具备这样强大的特质的?”   “眼睛。”邕崖护法说,两只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你没发现少溟主眼睛里藏着千山万水吗?就是这种不外露的感觉,大音希声、大相无形……总之什么都不用说,崇拜就对了。”   妖族的忠心耿耿,并不因为易主而有所改变。他们可以整体转移,只要是与原来的溟主一脉相承的,哪怕少溟主是个傻瓜,他们也必须爱戴她。   扣扣脚后跟一并,铿锵地应了个是。顺便要看看护法所说的那些高深的东西,视线不自觉在溟主脸上转了一圈,愕然发现她醒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属下扣扣,恭请溟主金安。溟主神功盖世,天下无双,英容宛在,万古流芳。”   邕崖护法朝天翻了个白眼,暂且没空教训他,忙也跪下磕头,“溟主,属下等找了溟主千年,今天总算将溟主接出来了,不由叫属下悲从中来泪满襟啊!”   夷波还是很迟钝的模样,看着面前两个黑衣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声就要尖叫。邕崖护法一个飞扑捂住了她的嘴,“不不不,请溟主噤声。眼下外面正大力搜寻我们,要是被南海海主抓到就糟了。溟主,属下是您最忠实的拥趸,您不会忍心让我们送死吧?”   夷波一尾巴扇开了他,“阁下是谁啊,我管你死活!你们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觊觎我的美貌劫持我。居然还把我弄晕……说,有没有借机冒犯我?”   邕崖忙摆手,“不敢不敢,就算借属下一百个胆,属下也不敢对溟主怎么样。把溟主接出潮城,虽然动用了些手段,但那也是万不得已,还请溟主海涵。”   说得很客气,那就好办了。她直起身道:“我想也是误会一场,既然如此,你们就放我回去吧。要是有别的诉求,跟我面见我家干爹也可以。”   邕崖和扣扣对看了一眼,断然摇头,“溟主,您不能把他乡认作故乡。您的家不在潮城,而是在北溟。族众盼了溟主上千年,您今日已经长成,就请随属下回到您的领地,当您的霸主吧!”   夷波被他们的话弄得找不到方向,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这种天花乱坠的策略是源于哪里了。她哼哼一笑,“本鲛聪明伶俐,你们的雕虫小技别想骗过我。我跟你们走了,你们会不断问我要钱,我要是没有,就鼓动我找亲戚朋友。告诉你们,这种作案手段,长老早就向我们普及过了,你们以为我会上当?”   邕崖护法叹息不已,见她又要躁动,赶紧好话说尽安抚她。   “溟主……溟主,属下绝不是干传销的。属下知道贸然出现,让溟主无法接受。可是请溟主给我们一点时间,容属下向您解释。”他舔了舔唇,眼巴巴问:“溟主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这下真令夷波安静下来了,她皱了皱眉,“你们知道?”   邕崖和扣扣点头不迭,“溟主,您听我们说,您现在的外观是只鲛人,其实这不是您的本相。您知道您是什么吗?您是鲲鹏,在天为鸟,在水为鱼。您的本尊很大,非常非常大,身长有几千里。您要是化为鸟,您也很大,翼若垂天之云,天底下就没有比您更大的鸟了。难道是鲛人变异了吗?错!您之所以是一只平凡的鲛人,那是因为您的神识被封住了,您挣脱不出这个躯壳罢了。您是北溟溟主之后,您有世上最强大的妖力,您统领海中亿兆妖族,您是万妖之主啊溟主!”   通常被人这么吹捧,会生出一种狂喜而彷徨的不真实感。就像你存在钱庄的私房钱,一夜之间暴涨了几百倍,你在查询余额的时候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心头狂喜,然而又不敢动用,这样的惆怅是非常煎熬的。   夷波听说过北溟溟主,可是要把她和离相君牵扯到一起,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北溟历任的溟主有几位?你们说的是谁?”   扣扣道:“北溟史上只有一位溟主,就是离相真君。鲲鹏的寿命有亿万年,如果溟主还活着……”一面说一面抽泣,“少溟主就不用在外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了。”   邕崖护法站了起来,“溟主,让属下给您讲个故事吧!一千年前,神族与妖族发生了一场世纪大决战,当时两族交火,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我等与天地诸神搏杀,不眠不休,一直持续了三个月。”   他们一边说,一边现场开始演绎,不过动作是放慢版的,拼杀挑刺,力图还原当时的惨况。   “溟主妖力无边,和混元大仙斗法,七天七夜不分高下。可是世上就是有那么偏颇的法则,所谓的正必须要压过邪,神界人多势众,随便拎出来一个来都不是等闲之辈。混元大仙和溟主本来法力相当,但再加上个地藏王,溟主难免招架不住。不要脸啊,两个打一个,顶着正义的名头就可以堂而皇之赖皮,鄙视他们一万年……慢慢后卿和将臣等一干大将都战败了,北溟的海水被血染红,大大小小的尸首漂浮在水面上,惨不忍睹。”邕崖说得口沫横飞,扣扣挺直了身体装死尸,悬在水中。然后换了个场景,变成了两人深情对视,“妖族落败,溟主带领幸存的将士退居冥河,他知道,再坚持下去,妖族最后会有灭族的风险。于是溟主做了个决定,以死谢罪,换得妖族一线生机。”   扣扣举起剑,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倒地。邕崖把他抱在怀里摇晃,“溟主就这样英勇就义了,然而溟后与溟主伉俪情深,那时溟后已经有了身孕,正待临盆……”   扣扣的表演堪称炉火纯青,从生孩子到抹脖子,简直一气呵成。邕崖护法继续担任旁白:“属下们赶到时,溟后已经殉情了,少溟主也不知所踪。但因当时妖族伤亡惨重,不得不蛰伏养息,我等退到北溟最深处,一百年后才缓过劲来,然后就开始四处寻找少溟主下落。终于黄天不负苦心人,让我等见到了少溟主,可以告慰溟主与溟后在天之灵了。少溟主,您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世了吧,多么的悲情和雄壮,您感觉到热血沸腾了吗?决定跟我们回去重振妖族了吗?”   可是他们说了这么多,却让她呆若木鸡。邕崖和扣扣担心突如其来的打击会让她支撑不住,忧心忡忡盯住她,还好她失神得并不久,清醒过来后就嚎啕大哭:“完了,他爱的是我娘啊,这下子我可怎么办啊!”唏嘘了一阵擦擦眼泪又问:“妖族现在能和大神通婚吗?如果我想迎娶我干爹,以我的地位和经济实力,有没有可能?”    ☆、第 55 章   邕崖护法一副快要中风的样子,口眼都斜了。扣扣忙上去抱住他,“护法大人,你要挺住,千万不能死啊,我们还没有回到北溟呢!”   邕崖护法挣扎着把他推开,肃容站在夷波面前说:“少溟主,属下以为您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为溟主和溟后报仇。那些心里只有儿女私情的人,是永远不会有大出息的。”   夷波忧伤地捧住脸,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其实她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子要管情敌叫妈,正常人是接受不了的。所以现在回想一下,龙君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侠义心肠,当初为什么要赠她龙鳞?要不是彼此之间有渊源,他才不会出手相救!后来她轻易当上他的爪牙,甚至拜他做了干爹,他居然都接受了,全是看在甘棠夫人面子上。原来他并不是因为她聪明可爱才想圈养她,完全是出于对她娘旧情难忘。   可是为什么现实这么残酷?她娘不喜欢的人她喜欢,她喜欢的人又喜欢她娘……辈分的差别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龙君这种外表开放内心守旧的人,是很难投身进去的。   她撕着海藻看了邕崖一眼:“我们能先不谈报仇这么血腥的问题吗?我们谈谈感情,毕竟相对于鲲鹏的寿命来说,我还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你们出现就鼓动我杀上天界,这是不对的。”   护法和扣扣对看了一眼,发现她说得很在理,“好吧,报仇放一放,先回到北溟要紧。溟主放心,只要溟主配合,属下有飞行器,日行三万里,三天就能返回妖宫。”   夷波压了压手,请他稍安勿躁,“既然找了我……噫,那个……我现在是北溟溟主了,是不是可以自称本座呢?我觉得‘本座’很拉风。”   邕崖和扣扣忙点头,“您想怎么自称都行,就是想叫‘朕’,都没有问题。”   那个就算了,还是自称本座,有种和龙君平级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溟后是千年前生下本座的,那为什么本座只有两百岁?不是应该千岁的吗?”   护法哦了声道:“您是个蛋啊,得孵化才行。您一孵就孵了八百年,所以不算上您的蛋龄,您就是两百岁,没错。”   她开始苦恼:“连娘都没了,是谁孵我出壳呢?”想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梦,现在居然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   “启禀溟主,当初溟后殉情前,据说有小妖看到南海龙君出现过。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龙君带走了尚未孵化的您,交由月嫂看顾。或者龙君怕走漏消息,自己担负起了孵化您的重任……”邕崖护法边说嘴角边抽搐,“要是这样,龙君就是我们北溟妖族的大恩人,我们都要感激他。”   夷波云里雾里,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十分被动,琢磨了半天,琢磨出一个真理来,“所以本座更要以身相许啊!”转头看邕崖,“我北溟现有多少人马?”   邕崖护法说:“当初和神界斗法损失惨重,只余两三千人。但是经过一千年休养生息,我们的队伍不断壮大,目前总人口已经超过五十万,足可以令妖族东山再起了。怎么样溟主?战袍和武器已经筹备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全面开战,誓为溟主溟后报仇。”   夷波不为所动,“其实人活着,不要老想着以前的仇怨,眼界开阔些,会活得更快活嘛。我问你,当时溟主与神众开战时,麾下有多少人?”   邕崖护法掰了掰手指,“大概六十万。”   “六十万打得只剩两三千,还是在有我爹爹那样的高级将领的领导下……”她摇了摇头,“护法,你的数学没学好。我觉得可以在北溟开疆拓土发展畜牧业,生活水平提高了再去想别的事吧!别让人觉得妖族只会茹毛饮血,我们可以扭转一下世俗偏见,等到上面不再盯着我们了,到时候一举出击,攻下凌霄,把我爹爹的牌位放在玉皇大帝的宝座上,你看这个计划怎么样?”   邕崖护法简直傻了眼,半晌才转过弯来,对着扣扣哽咽不已,“看见没有?我说少溟主遗传了溟主无双的智慧和计谋,没错吧?”   扣扣卷着袖子擦眼泪,“少溟主,对不起,属下先前还怀疑您的智商,现在看来是属下见识太浅了。”   她摆了摆手,“八窍通了六窍的时候是有点傻,不然哪那么容易被你们骗了龙鳞!”不过龙君封窍的手艺好像欠缺了一点,护法和扣扣演绎回放的时候,一窍已经被震通了,剩下一窍可能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效。   “本座目下要考虑的,是我的终身大事。本座觉得一个成功的领导人,应该先成家,后立业。就刚才我和你们说的那件事,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溟主说的是迎娶南海高富帅道九川大人吗?”   她威严地点点头,“如果本座的身家够了,本座想试试。”   邕崖护法很为难,“理论上是不可以的,您管九川大神叫干爹,干爹这种东西,虽然没有血缘上的牵绊,但有名分上的阻隔。以属下之见,干爹潜规则干女儿的有不少,干女儿想潜规则干爹的,恐怕世上只有您一个……”   扣扣在旁边啪啪鼓掌:“所以我们溟主才特别,天下独一无二。”   邕崖护法踹了扣扣一脚,“一边待着去!”转而对夷波拱手,“少溟主听属下一言,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情可以逮谁爱谁,婚姻不可以。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像当初溟主和溟后的结合,是因为鲲鹏与白泽在河图洛书上都排得上号,所以婚嫁没有遭到任何人反对。”   “那本座和龙君是门不当户不对吗?我是北溟溟主,他是南海海主,明明天造地设好吗。”   护法急得挠头,“属下的意思不单是指这个,更主要的还是辈分。您想泡爷辈的人,只怕溟主和溟后不能答应啊!尤其是溟主,当初赢得美人归,何等的有面子。谁知一千年后自己的女儿被情敌啪啪……您想过令尊的感受吗?”   “……化干戈为玉帛,也没什么不好。”   邕崖护法连连叹息:“溟主,您认祖归宗,不是为了给亲爹招黑吧?这世上愿意把闺女嫁给情敌的,除了那个傻乎乎的西洋僵尸,没别人了。”   夷波抬起眼,“什么西洋僵尸?”   扣扣忙答疑解惑,“他们那儿不兴叫僵尸,统称吸血鬼。”   “反正别管那是什么,属下只是站在男性立场上,向少溟主分析溟主的心情。您能理解溟主的痛苦吗?溟主虽然身死,但魂魄未散,他一定在哪里看着您呢!”   夷波感到不太高兴了,“那我当这个溟主有什么意思?你们回去吧,重新举荐一位溟主就是了,我还要留在潮城,干爹答应让我做女王大人的。”   她试图离开,护法和扣扣大惊,一人一边拽住了她的胳膊,“溟主,您不能这么没有事业心啊,难道打算一辈子做个庸庸碌碌的鲛人吗?您有您的使命,北溟妖族千年来群龙无首,万一遇上天灾神祸,这些年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势力就要瓦解了,您忍心吗?您的灵力还会大涨,到时候瞒不住上面,可能还要连累龙君。只有回北溟,北溟有天然屏障,可以隐瞒海底的一切,您回去勤加苦练,制霸北方只在弹指之间,到时候要什么男宠没有?姿色在龙君之上的也不愁找不到。您设想过面首三千,想睡哪个睡哪个的日子吗?眼光可以放长远一点,一旦站上了人生巅峰,过段时间连龙君是谁都忘了,这样不好吗?”   她听了之后非但没觉得完美,反倒气涌如山起来,“我的爹娘那么恩爱,护法却让我左拥右抱,用情不专?我对龙君一片丹心,不死不休,你不答应我动员全民,支持我迎娶龙君,那我就不当什么溟主了,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告辞!”   她拱拱手就要走,虽然她的妖力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妖族眼里,形象依旧高大得像泰山一样。   “好好好……”邕崖护法只能妥协,“您想怎样就怎样,属下再也不阻挠了。只是婚姻不能一厢情愿,还得龙君首肯才行。”   刚想说龙君的思想一定比您成熟,尊敬的溟主大人就细臂一挥,大声宣布:“他答应则罢,不答应,本座就强娶豪夺!”   护法和扣扣面面相觑,还是扣扣比较机智,哈哈笑道:“溟主真不愧为一方霸主,请收下属下的膝盖。我们北溟已经失怙很久了,就等着溟主的铁腕来主持大局呢,护法大人您说是不是?”   邕崖护法迟钝地点头,然后话锋一转,“只要手上有人有资产,还愁没有幸福美满的婚姻吗?少溟主放心,只要少溟主安安心心传承溟主衣钵,我等族众就是少溟主坚强的后盾。只要您愿意,龙君当正牌,荧惑真皇星君当爱妾,属下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当您的通房。”   夷波吓得从礁石上滚下来,一头栽进了泥沙里。扣扣讶然看着他,心说好个心机婊,这么悄没声的,就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了!可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对着他讪笑,“护法大人真是舍身忘死,大义灭亲。您要是做了溟主的通房,那玉册姑娘呢?您打算和她恩断义绝了吗?”   邕崖护法挺了挺胸,“只要是为溟主,邕崖粉身碎骨都不怕,还吝啬这具肉体吗?”   扣扣悄悄撇嘴,对夷波笑道:“溟主其实大可不必着急,等回到北溟,您就会发现北溟遍地是娇花,女妖长得不怎么样,男妖却个个倾国倾城,就等您一人采撷。好了,话不多说,属下再去探探,如果哑海上空没有威胁,我们即刻启程,护送溟主归位。”   扣扣待要往上浮,被夷波叫住了,“我不告而别,似乎不太厚道。再容我两天时间,我得把这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如果顺便能把龙君骗到北溟,兵不血刃当然更好。”   “万一龙君抵死不从呢?”   她错牙一笑,“落到本座手里,还能由得他?既然潮城都已经盛传我和他的绯闻了,就算他不跟我走,我也要坏了他的名节,叫他娶不到夫人,只能嫁给我!”    ☆、第 56 章   那边哑海的海水都快给搅浑了,如果你有密集恐惧症,可能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从海底到海面,每一个地方都有水族。不光是鲛人,连那些鳐鱼、带鱼也发动起来。巨大的鲸鲨从头顶上游过,成群的鮣鱼也跟随它呼啸而过,那种视线遍布每一个角落的地毯式搜寻是最后的绝招了,如果再没消息,龙君已经做好了准备,直接去北溟找人了。   唉,傻鲛下落不明,他寝食难安。如果她真的已经具备统领妖族的才能,那回去也就回去了,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宿命。可是她现在不是还小嘛,成年只是宿主的生理变化,和她本身没有多大关系。鲲鹏的寿命太长了,长到活得忘了自己,所以究竟什么时候才真正成年,说不上来。当初离相君娶甘棠,婚书上不过含糊写了个十余万。而且鲲鹏忌讳人家问他年纪,你想试试打探“今年贵庚”,就做好挨揍的准备吧。   连岁数都不肯透露,自然更加不会告诉你准确的发育时段,傻鲛现在满脑子情情爱爱,至多就是心理早熟。龙君在南海上空盘旋了好久,一点头绪都没有,越想越感到难过……   他的傻鲛,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妖族现在接她回去,她不过换个地方继续劈海瓜子,晒太阳。无法从鲛人的躯壳里挣脱,她永远都是鲛人。不过会织鲛绡的鲲鹏,倒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找了很久,肚子有点饿了。他潜进水里命厨子备虾饺来,一连吃了二十屉,打算储存好体力去北溟。   阿螺哭得倒地不起,“没法想象没有夷波的日子,谁陪我拜月,谁陪我觅食……啊呀我不活了!君上你要去哪里,可得带上我,我要和您一起去。”   几乎已经确定她不在南海之内了,连南溟和哑海的交界处都搜寻了个遍,一无所获。阿螺怀疑她会不会被什么给吃了……心头猛地咯噔一下,“我听说两百年前哑海水域出现过水涯狡蛛,什么鱼都捕食,也算是鲛人的天敌,夷波会不会丧身蛛口了?”   她这么一说,鱼群登时大乱,龙君知道不会,大家胡思乱想,是因为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水涯狡蛛能吃得下鲲鹏,那这只狡蛛可能得有天地这么大。   他不声不响打算上路,阿螺紧盯着他不放。他皱了皱眉,“本座带你一起去,那本座就成了你的坐骑了,这么伤自尊的事,本座不干。”   果然龙有龙的骄傲,把上次驮着傻鲛去太微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螺红了眼眶,“小的就想找到夷波,我实在不放心她。”   龙君说等着吧,“本座会把她带回来的。”   一撩袍角就要抬腿,见一片空旷水域有鲛人翩翩而来,游近了一看居然是夷波,众鱼讶然大呼,“殿下回来了!”龙君一口气顿时松到了脚后跟,看着她,实在有种浑身无力的感觉。   阿螺忙上去查看,抹着眼泪道:“我以为你被怪物吃了呢,差点把我吓死。你去哪儿了?这么多人出动都没找到你。”   她笑嘻嘻说:“没走多远,就在寒川那里闲逛,觉得无聊就回来了。”   长老捂着胸口叹息,“没遇上危险就好,请殿下记住,下次再出去游玩,要同身边的鱼交代一声。看看弄得满城出动,狼来了很好玩吗?”   夷波诺诺答应,众鱼逐渐散了。从南溟游回来花了她一天一夜时间,这个点正值日落,回家睡觉正好。   她冲阿螺眨眨眼,“害你担心了,明天我再和你细说,先回去休息吧。”   阿螺和她狼狈为奸那么多年,看到她痴汉的眼神,就明白了七八分。小别重逢当然得干点什么,要不然就太可惜了。   阿螺心领神会走远了,夷波回身一扑,扑进了龙君怀里。拖着长腔叫他:“干爹……小鲛失踪,你有没有觉得失魂落魄?有没有万念俱灰?”   龙君抿着唇不说话,她两臂一扣,挂在他脖子上。一双看似纯洁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牢牢盯着他,“干爹怎么不说话?小鲛做错了事,干爹生气了?”   龙君当然很生气,浑身蓄着风雷,猛地一跃化成龙,向泉台疾游而去。   水流猛力冲击着她,她闭上眼睛紧紧攀住他。知道这次不太好应付,不过以她的智慧,搞定他还是不成问题的。回来的路上制订了一套好战略,先装傻,不能显得太聪明。太聪明了不小心碾压到他,会令他生出防备之心的。   天上开始下雨,下得很大,轰隆隆落在海面上,要把泉台行宫的殿顶砸出窟窿来似的。龙君把她送回卧房,要离开的时候被她拖住了袍角,她可怜兮兮哀告:“干爹别走,小鲛从来没有独自在外这么久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害怕。要不是想着干爹,为了回来见干爹,小鲛可能就死在外面了。”   她抽泣起来,放生大哭,他蹙着眉,果真迈不开步子了,被她拉回了卧房里。   “本座知道,你并没有去寒川,究竟出了什么事,老实告诉我。”   要想完全隐瞒当然是不能的,她推他上床,一面说:“找个好体位,有助于小鲛理顺思路。”   龙君无奈躺下,她就那样趴在他身上,鱼尾在他腿上轻拍,脑袋枕在他胸口,慢声慢气道:“那天海市上遇见的两个黑衣人,原来是北溟的妖族。他们找到我,把我带到南溟,和我说了好多话。干爹,他们说我是离相君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龙君的心脏立刻抽搐了一下,“他们胡说,你是鲛人,怎么可能是离相君的女儿!”   “我就说嘛,如果我是甘棠夫人的女儿,干爹不肯接受我,那还情有可原;既然我不是,那么……”她笑了笑,“没有伦理上的约束,可以自由交往,小鲛说得对吗?”   龙君张了张嘴想反驳,一想又不行,这件事进了一个怪圈,非此即彼,如果断然否决,她那个简单的脑袋是不是就会转不过弯来,觉得自己一定是鲲鹏的后人?   他叹了口气,“世道太乱了,外面坏人那么多,你还是留在潮城吧,没那么容易被那些妖族劫胡。我问你,既然到了他们手里,你是怎么回来的?”   “游回来的啊。”她装傻充愣,“我说不让我见干爹,我就活不下去,他们就放我回来了。”   龙君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捋捋她的头发说:“你要听话一点,干爹年纪大了,经常被你这么刺激,寿命会变短的。”   她往上扭动身体,两臂撑在他的身体两侧,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鼻尖,就这么床咚着他,“小鲛想要分腿。”   他略觉得发慌,“你是鱼,在水里就该是鱼的形态。”   “可是干爹有腿,我也要腿。你答应宠爱我,顺着我,让我做女王大人的。要不然我还是嫁给荧惑君吧,应该还来得及。”   龙君没有办法,下半截现出了原形,“这下我也没腿了,别闹了。”她轻轻一笑,也好。绮丽的尾鳍缠绕上去,把他捆绑住,“干爹,小鲛想和你交尾。”   他吓了一跳,“你混账!”   她鼓起了腮帮子,“我是女的,吃亏的是我,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们是两辈人,而且本座没有恋童癖。”   “可是妖族告诉我一个验证方法,说干爹如果不答应和我交尾,那就证明我是离相君的女儿,所以应该回北溟去,为妖族主持大局。”   龙君唾弃不已,“这是什么鬼验证,妖怪果然不靠谱,居然想出这种损招来。”   她的鼻尖蹭了他一下,很委屈的样子,“小鲛为了以证清白,只能答应他们用这种方法试一试了。反正小鲛已经成年了,早晚要嫁人的。星君有句话说得很对,嫁生不如嫁熟,小鲛面貌姣好,身材修长,善于取悦,而且配合度高,干爹不会后悔的。”   龙君惊得挣扎起来,“这不行,你不能听那些妖族的蛊惑……”   “可是小鲛觉得他们说得很在理,如果我和甘棠夫人没有关系,就算和干爹‘这样那样’,干爹也不会有心理阴影。但如果干爹执意不从,那我难免要怀疑,小鲛就是离相君和甘棠夫人的女儿。”   这对于龙君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考验。面前只有两条路供他挑选,到底是维持现状,还是让谎言破碎?一旦傻鲛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会怎么样?哑海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唯有回北溟。万一上面知道离相还有骨肉在世,会不会先发制人,让一千年前的悲剧重演?   他左右两难,瞥了她一眼,“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妖族,也不相信干爹的话”   “因为小鲛觉得去北溟当大王很有发展前途,小鲛情愿自己是甘棠夫人的女儿,所以干爹不愿意和我交尾也没什么啦。”   龙君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你不能去北溟,那不是你的世界,去了那里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   她说不会,“邕崖护法和扣扣对我可尊敬了,还说北溟处处是美男,只要小鲛高兴,可以有三千面首,每天让他们陪我玩耍。”   龙君气得咬牙,这些不要脸的妖族,就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诱惑未成年少女。美男?哼哼,皮囊下不知是怎样丑陋的本尊呢,亏她还兴致勃勃,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夷波见他纠结,假意放开了他,“多谢干爹不交之恩,我可以放心去北溟当溟主了。”   他嗳了声,“本座没说不交,只是一切来得太快,本座没有心理准备。”   夷波心头一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要交吗?真的吗?可他越是妥协,她又越觉得伤心。看来他是真的不愿意让她去北溟,什么都豁出去了。护法和扣扣带来的消息很可信,她的身世的确像他们说的一样,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她不属于这里。   不过还好,有龙君在,也算是个安慰。北溟是一定要回去的,当初她爹爹娶了白泽的妹妹,她娶一条应龙,不算有辱家门吧!爹爹也是性情中人,应该不会反对的。情敌变成女婿,辈分都矮了一大截,爹爹明明赚到了。   她舔唇回身,重新床咚,“小鲛要来了哦。”   龙君很紧张,“不要操……操之过急。毕竟名分还在,现在搅合在一起,会被人耻笑的。”   她匀了口气,“那干爹说怎么办才好?”   “向外宣布解除关系,有些事做了就得负责任,不是交一下尾就万事大吉的……”   洁白的面孔上嫣红的唇瓣轻轻颤抖,这么近距离看,龙君竟然连一点王者风范都没有,分明是个小受模样。她狠狠在那唇上嘬了下,“干爹放心吧,小鲛会负责的。”伸手下去薅了把,似乎有点为难,“这个……到底怎么用呢?”那天人人的内涵书看了一点,人兽和兽兽的还没来得及翻就被他摧毁了,现在想起来还痛心疾首。一龙一鱼怎么才能连在一起?实在太复杂了,她想了想建议:“还是人形比较方便,可以变化很多姿势。小鲛一直想和干爹试一下观音坐莲,反正潮城里早就流言蜚语满天飞了,我们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吧。”    ☆、第 57 章   龙君羞愤不已,又不好严词拒绝,只得偏过头去,紧紧咬住了嘴唇。   想他堂堂南海之主,道九川大神,往日何等的飘逸潇洒,高高在上?现在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被一只傻鲛压在身下,从头顶到脚底摸了个遍。如果让外人知道,岂不是丢尽了脸面吗?   她还在忙碌,忙着所谓的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他心里迈不过那道坎,默默看着殿顶,渐渐模糊了视线。   “甘棠,本座没有对不起你,是你的女儿对我欲行不轨,我只不过任她为所欲为,别的什么都没干啊!想当初我带大她多不容易,你应该也看见了,我没有辜负你对我的嘱托。可是如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左右不了她了。我不想让她回北溟去,怕那些妖族会教坏了她。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没错,她才被他们劫持了一小会儿而已,回来就要强暴我,可见妖族的洗脑能力有多厉害。但我依旧坚定地认为夷波是个好孩子,她对我的占有欲,只是因为她太寂寞,我们都不该怪她。”他用力闭上眼,因为她的手已经到了不该去的去处,他紧张得绷紧了身子,依旧在心里喃喃:“不是她的错,瞧啊,多单纯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乱摸。”   她终于抬起了眼,“干爹,化龙的时候就是小肉芽吗?才这么一点,能用吗?”   龙君这时候除了念《清静经》,别无他法。他毕竟不是死的,就算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湿身床咚他,他都会受不了,何况是她!犹记得当初只是被她调戏一下,他就春梦缭绕了半夜,他知道自己对她还是有感觉的。眼下她的目的很鲜明,就是要直奔大和谐,他连想一下都会起身理反应好吗,她还乱动,他实在要招架不住了。   然而不能,他不能这么干,他是有伦理道德的高档龙,早就已经脱离了蒙昧滥交的阶段。面对这个由他孵化,看着长大的晚辈,他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   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平息……平息……只要那个地方睡着了,她再大的本事也交不了尾。天啦撸,他发现自己简直已经出神入化了,他控制住下半身了,蠢蠢欲动的时候他就猛念咒,然后悄悄掐个诀,把那里定住,这下就安全了。   她柔软的手在他腰上轻抚,懊恼地把鱼尾贴上去,蹭了蹭,失望至极,“小鲛怎么都不痛?”   龙君憋出了内伤,很平静地给她上了一堂生理课:“痛呢,是在交尾成功后,才会感到痛。如果不痛,就证明交尾失败,暂时可以放弃了。干爹知道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交尾会失败。”她果然一脸期待,他咳嗽了一声道:“交尾还是需要满足几个条件的,首先是要有爱情,只有爱了,雄性对雌性才会产生欲望,小肉芽才会变大。你应该知道的,小肉芽在这项活动中是很重要的道具,缺了不行。它要是没有反应,就证明干爹对你没兴趣,你就不该再强求了。”   她斜眼睃着他,“为什么小鲛在书上看到,说这种事是本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尤其雄性,哪怕没有雌性在,一天也会自嗨好几次,难道不是吗?”   他哈哈两声,“书上都是骗人的,你居然相信,果然智商还是硬伤啊……”   她轻轻吊起一边唇角,“干爹法力这么高强,一定到了能够自由控制的境界。难道是小鲛的美色不够诱惑?那么小鲛就得再加把劲了。”她一面说,一面脱了身上的小衣,“干爹快看,小鲛美不美?”   龙君拿眼一瞥,几乎晕厥,嘤嘤嘤,简直震撼死人,这画面太美不敢看,看了就会破功的。可是不看又不行,这孩子耍起小聪明来还是不好糊弄的。龙君勉强定神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也就一般吧,又不是没看过……”   “主要是因为最近又长大了,小鲛照镜子觉得很美,干爹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她又使劲挺了挺,凑到他眼前,“干爹再仔细看看,或者尝一尝也行。”   真是节操掉尽,竟还建议他尝一尝……这个品咂起来肯定不错,然后呢?他还能挺直腰杆子做龙吗?   他别过脸,“阿鲛,你能不能不要要求干爹干这么羞耻的事?干爹也是有自尊的啊!”   她听了咕哝:“书上也尝了嘛。”想了想,还有一招没使出来,这招也许奏效也不一定。   她扣住他,技巧性地一翻身,让他覆在她身上。两眼看着他,魅惑地伸出可爱的丁香小舌,饶唇舔了一圈,“干爹,你来亲小鲛。”   龙君心头咚咚直跳,阿弥陀佛,要了亲命了!   “阿鲛,我是你干爹呀!”   “又不是亲爹,怕什么?求泡。”   下半截的龙爪无意识地蹬了两下,“我怕你……承受不了干爹的……”猛然发现差点说溜了嘴,赶紧转圜,“干爹对你只有舐犊之情,没有其他。男人对女人有没有兴趣,最直观的就是……干爹心如止水,你不能强迫我。”   她敛起了笑容,“干爹言重了,这就算强迫了吗?既然这么勉强,那我还是去北溟当溟主吧!”   她要起身,他慌忙把她压住了,“再商量一下嘛,不用这么着急吧!亲一下而已,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咦,忽然发现在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很多的第一次竟不知不觉都已经没有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一下。还好,一切正常。   夷波小鹿乱撞,头晕目眩。虽然她现在颇有御姐风范,但面对暗恋了一百年的男人,在打定主意把他拆吃入腹的时候,还是会感到羞涩的。她把手臂搭在他颈后,加油鼓劲:“还差一点,干爹继续。”边说边追上去,唇瓣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更进一步的动作没有,两个人却同样感觉续不上来气。龙君废了好大的劲才安抚住的下半身,好像又要开始不听使唤了。他垂死挣扎,担心温文尔雅的小肉芽一不小心暴涨,会吓着她。他悄悄把腰拱起来,不想让她发现,但是现在的夷波何等精明,狠狠一勒,就把两个人的肚子固定在一起了。   他惊愕不已,失神的当口她伸舌在他门牙上扣了扣,他牙关一松,她就窜进来了。   魂飞魄散,心猿意马,这招杀伤力太强,原来传说中的舌吻就是这样的。龙君在这方面是外行,在傻鲛的带领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门那边五光十色,令人着迷,于是先前的坚持好像都不怎么算数了。他想放任自己,就算和她有了什么,像她说的,外面关于他们的传闻反正已经沸沸扬扬了,就算坐实,也没有人会在意吧……不不不,不能,他不能对不起甘棠。这是她拿命保全的孩子,历经了这么多坎坷,眼看就能安定下来了,却毁在他的欲望下,那他就真的丧尽天良了。   桌上的《龙鲛传》被暗流卷起,翻过了好几页,龙君在理智和情感的拉锯下痛不欲生。他想逃,傻鲛紧追不舍,这么下去要崩盘了。谁知老天爷有他的安排,就在他打算兽性大发的前一刻,她和他分开了,仰天躺在那里,呼哧哧地,一边喘息一边感慨:“了得,小鲛的吻功真是太好了,把我自己都醉倒了。可是……小鲛那么投入,干爹却无动于衷,是谁说干爹器大活好的?都是骗人的,干爹没有七情六欲,已经练成石头龙了。”   龙君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也需要冷静一下,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已经动摇了,娶不到娘,娶女儿似乎也不错。而且这个女儿还是加强版的,比当初的甘棠更惹人喜欢……他这么思量着,自己快被自己说服时,恍惚看见一双眼睛向他怒目而视,是甘棠。他顿时清醒过来,为刚才的想法面红耳赤。他曾经向甘棠发过誓的,要像亲爹一样爱惜这个孩子。没想到刚过了一千年,他就打算违背誓言,而且是以这么无耻的手法。   躁动的地方立刻偃旗息鼓了,为免令她起疑,还要努力粉饰太平,“本座早说过的嘛,本座对你只有父女之情。你看,你对本座做了这么多事,本座还是岿然不动,厉害伐?”紧张过度,连荧惑君的语气都飙出来了,忙顿了顿重新调整,正色道:“还有器大活好,情况虽然属实,但也不好这样到处宣扬的,免得将来遭人觊觎。”   他为自己打圆场的时候,夷波灰心丧气。难道自己真的打动不了他吗?衣服都脱了,嘴也亲了,如果他不肯配合,事情永远都做不成。她一心要带他回北溟的,如果这次不成功,那就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了。   “小鲛明白了,小鲛真的是离相君的女儿,我能认祖归宗,也算不幸中之万幸。”她叹了口气,“这一千年,谢谢干爹的照顾,尤其我还是您孵出壳的……难怪小鲛对干爹那么依恋。干爹也不必舍不得小鲛,小鲛的命运是这样,将来就算被天界镇压,也不会怨怪任何人。小鲛只希望干爹好好的,日后隐居天外,当条自在闲龙,小鲛就算战死,也会为干爹祈福的。”   这么一说,龙君的心立马揪了起来,急急道:“你哪里学会的说风就是雨?什么北溟南溟,都和你无关!你去北溟是鲛入妖口,会变成他们的点心的。咱们今天不行……大概是我这两天找你找得太累了,明天再试试。等我休息足了,准备好,说不定一鼓作气就办成了。”   夷波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一副真诚的样子,也许真的应该给他时间,让他心甘情愿。   她点头说好,“那就明天晚上,说定了,不能再拖了。”   两个人约法三章,只差没有签文书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她去找阿螺,手牵着手到潮城最高处,坐在一簇红如烈焰的珊瑚树顶聊天,把自己这两天经历的事和她说了,阿螺瞠目结舌,“你?北溟溟主?不会是在做梦吧?”   夷波啧地一声,“难道我不像吗?越是厉害的人,蛰伏得越深。再说是龙君在我身上加了封印,要不是邕崖护法和扣扣找来,我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那两个妖族可信吗?万一他们是鱼贩子怎么办?你听了他们的去北溟当溟主,到了那里发现新招收的一大批全是溟主,个个要从基层干起,那你可完蛋了,到了那时没人来救你。”   阿螺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夷波自己心里有数,智商井喷,别人是不会懂的。她说:“我起先也怀疑,这两个人会不会是有意骗我,可他们既然让我回来,这事就有五六分的可信度了。加上龙君的表现,更加让我确信,他为了力证我不是甘棠的女儿,居然答应和我交尾。一个人越是急于圆谎,越是容易露马脚。他大可以训斥我,甚至圈禁我,为什么要答应我?所以我确信我就是离相君和甘棠的女儿,否则龙君不会这样委曲求全。”   阿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你已经决定回北溟了吗?那好,我跟你一起去。万一你被骗,我可以救你。如果你当上溟主,我正好鸡犬升天,弄个小头目当当。”   夷波笑起来,果然是好姐妹,不离不弃,情操伟大得令人热泪盈眶。   两个人开始向往呼风唤雨的生活,这时见兀犴将军带着几个雕题路过,夷波不确定他是不是邕崖护法,起身叫了他一声。兀犴将军拱手道:“殿下啊,别在这儿玩了,外面不安全。先前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君上抓住了两个异族,据说那两个妖怪灵力很强,君上用定魂针封住他们的命门才带回来。妖怪这种东西和小强一样,看见两只,说不定就有两百只、两千只……”回了回手,“赶紧回去吧,要是遇上就不好了。”   夷波冷了眉眼,“邕崖护法和扣扣被他抓住了,原来他是使了缓兵之计,先稳住我,再拿捏他们。”   阿螺问:“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第一套方案失败了,那就启用第二套。”她对阿螺笑了笑,“先见一见长老,然后救出护法和扣扣,上演一出带球跑。龙君迫于压力会来北溟找我的,到时候他就落入我的魔爪,这辈子都别想逃了,哈哈哈。”   阿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发现面前这条鱼已经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条了。她继而相信她所谓的身世是真的,要不然一个二傻子怎么会华丽转身立刻攻气十足?就算是小说,也不带这么伸展开的好吗。       ☆、第 58 章   潜鳞书院里,芳棣长老巡视完一圈正打算回教务处,抬头一看,见拐角处有个身影踯躅徘徊,看上去像夷波。他迟疑了下,自从傍上龙君,这位殿下语言水平突飞猛进,早就不来书院听课了,忽然出现在这里,且直直看向他,估摸着是在等他。   芳棣长老腋下夹着书,快速游过去,到了近前一看果真是她,叫了她一声道:“殿下不在行宫里待着,怎么又出来了?出来则罢了,还贼头贼脑的,难怪龙君要骂。”   夷波窒了一下,“我哪里贼头贼脑了?小鲛明明光明正大。”   芳棣长老斜了斜眼,表示怀疑,继而又问:“那您在这儿干什么?不会是在等臣吧?”   她点头不迭,“正是,小鲛就是在等长老您啊!”   芳棣长老受宠若惊,他在四大长老里一向是最没有存在感的,这位御前红人找他,实在令他惊讶。   夷波抽出手绢掖了掖鼻子,“上次君上要把小鲛嫁给荧惑君,长老们因为他的始乱终弃替小鲛出头,芳棣长老那样向着小鲛,小鲛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长老。今天看准了长老不忙,特来向长老道谢,长老真是妇女之友,潮城正能量的代表。”   芳棣长老被她一通赞美,受用到不行,哈哈笑着谦虚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殿下是潮鲛姐妹,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等当然要为你主持公道。别看长老们平时威严,三观却绝对正,不管对方是君上还是外人,只要损害到普通大众的利益,我们一样敢示威、敢抗议。”   夷波暗喜不已,面上却是很可怜的模样,几次欲言又止,配上她梨花带雨的表情,一看就是受了委屈需要申诉。   芳棣长老观察了她两眼,“莫非殿下遇到什么难题了?”   她点了点头,“长老,小鲛和君上的事,长老都知道吧?”   外面小道消息都传疯了,他也已经入坑很久,当然作为长老,不能显得很八卦,必须要端着,于是迟迟呃了声,“略有耳闻……殿下此番找臣,就是为了这个?”   夷波擤着鼻涕说是,“原本小鲛也不好意思提起的,可是憋了这么久,再瞒下去是不行了,只能找长老为我做主。长老,小鲛心里苦啊!”   她嘤嘤哭起来,把芳棣长老弄得七上八下,只能不断宽慰着:“殿下有话请直说,臣会尽一切能力帮助殿下的。您别一直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夷波道不必,“长老,您是知道的,小鲛无父无母,是个可怜的孤儿。”   说起她的身世,确实可怜。当初谁也没想到,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小鲛人会抱上龙君那条金大腿,打了这么漂亮的一场翻身仗。她的经历已经成为传奇在潮城广为流传了,这就是所谓的励志,直接利用美色达成目的,比什么心灵鸡汤强多了。   “殿下不用难过,族众早就已经接受您了,虽然您没有父母,但上至龙君,下至长老们,都十分爱惜您。”   她的脸上浮起凄美的笑容,“长老们爱惜小鲛是真的,但君上……他……”   一串嘤嘤嘤,弄得芳棣长老着急不已,“殿下,您就别忙着营造气氛了,遇到问题摊上台面说吧,您来找臣,不是光为了让我看您哭的吧?”   夷波觉得差不多了,还得争取时间救护法和扣扣,不能再磨蹭下去了。她擦干了眼泪道:“小鲛本是一只纯良的鲛人,以前的我长老们都知道,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好。后来幸得君上器重,收入门下十二个时辰贴身教育……小鲛那时候是绝对相信君上的,因为百年前君上赠我龙鳞,小鲛感激涕零,对君上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谁知君上……爱慕小鲛的纯洁善良和美貌,对小鲛说了好多甜言蜜语,小鲛涉世未深,无力招架,就受骗和君上滚了床单。小鲛对君上一片爱慕之心,等着君上来娶我,可是君上却要把我嫁给荧惑君,后来长老们出面,他迫于压力才作罢了。小鲛以为事情就此暂告一个段落了,万没想到,在小鲛发现自己怀了龙蛋的时候,君上居然依旧毫无反应甚至不认账,他想让我当单亲妈妈……长老啊,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多不容易,难道和龙字沾边的人都这么薄情吗?小鲛近来神思恍惚,为了这件事哭得眼泪都干了,又不能和别人说,只有来找芳棣长老。小鲛知道您是绝对大公无私的,请长老和其他长老通气,为小鲛主持公道。”   她说了一长串,听得芳棣长老十分气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禽兽!”   夷波纳罕看着他,“啊?”   “我是说龙君。”他闭上眼叹了口气,“没想到全体海族敬仰的龙君,竟是这样一条不负责任的渣龙!请殿下放心,臣会和另外三位长老商议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强烈要求君上对您和小君上履行义务的,请殿下安心。”   她捧着肚子嗳了声,“小鲛的终身幸福就靠长老们了,务必要让君上迷途知返,这也是为君上的声誉着想啊。”   芳棣长老嗯嗯答应了,匆匆找其他三位合计去了。   阿螺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抱着胸道:“这下子三界之内龙君除了你,再也娶不到别人了。你这么做,简直就是恶毒女配的标配。”   她一脸无辜,“不要这么说我嘛,反正我和他的事已经传得无人不知了,就算再加上一个龙蛋,也没多大差别。”   接下去要救护法和扣扣,他们俩被封住了命门,所以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了。夷波虽然对那些法术一知半解,但基本懂得解除病灶就能痊愈的道理。打听到他们被关在哪里,即刻就找过去,进了牢房见龙君举着小皮鞭站在那里,护法和扣扣被堵住了嘴,绑在石柱上,黑袍打得褴褛,露出了里面的八块腹肌和人鱼线。   阿螺看直了眼,难怪说北溟男妖祸国殃民,真是名不虚传啊!随便两只就练得这么赞,那精品会是什么样?   夷波倒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比较在乎龙君的计划,今天晚上的大战三百回合还算不算数。   龙君呢,穿着华服,戴着美冠,得意地撑着腰,挥了挥小皮鞭,“看,就是这两个妖族在我南海兴风作浪。本座已经把他们抓起来了,也审问过了,他们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说他们流窜到此,的确是为了哄骗怀揣女王梦的鲛人,回北溟充当免费劳工的。”   护法和扣扣闻言不屈地挣扎起来,因为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依稀能分辨是在叫溟主。   夷波不动声色,只是上去抱住了龙君的胳膊,“干爹,那今晚……”   龙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既然他们的来历这么可疑,说的话自然也得好好推敲。阿鲛你聪明伶俐,一定不会把他们的谎言当回事的,是吧?”   夷波鼓起了腮帮子,“那干爹今晚不和小鲛啪啪了吗?”   惊得龙君慌忙捂住她的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要胡说。”   她扭过身,紧紧抱住他,“干爹,小鲛很喜欢你呢。”   龙君这刻的心是柔软的,他叹息着,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干爹知道。”   闻讯未来的长老们原本是准备炮轰龙君的,没想到正看见这一幕,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彼此互看两眼,清了清嗓子道:“君上今天也累了,既然妖族已经抓到,自可高枕无忧。君上和殿下回行宫去吧,后面的事交给臣等。咸菜瓮已经准备好了,成了精的动物大补啊。臣等打算先做个剁椒妖精头,送到行宫让君上和殿下享用。身子腌起来,等过了三个月,就可以捞出来清蒸下饭了。”   邕崖护法和扣扣大惊失色,没听说潮城鲛人口味这么重啊,怎么还要吃人呢!他们呜呜叫着奋力挣扎,无奈法力被封住,只能任人鱼肉。   阿螺走到他们面前,视线在他们的腰腹转了一圈,“咄,说罢,你们的本尊是什么?”   “呜呜呜……”有口难言。   龙君懒得逗留了,命夷波跟上,这就要回泉台去。她流连了一下,探身嘱咐阿螺,“一定要打探出他们的本尊啊,问清了才知道他们身上哪块肉最好吃。”   阿螺心领神会,对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待她走后绕着他们转了两圈,“腱子肉想必是不错的……四位长老,殿下现在很需要滋补,你们知道吧?”   芳棣长老颔首:“了解。”   “所以这两个妖精真的要杀掉吗?”   点苍长老还是有些瘆的慌,“依我之见流放到渊底就是了,你们为什么执意要杀他们呢。要为殿下补身子,海参象拔蚌多得是……”   非鱼长老咽了口唾沫,“你是没有接到君上的信号吗?分明就是不留活口的节奏啊!反正要杀掉的,你们谁来动手?”   刚才把菜色想得很顺溜,真的要动刀,谁也不敢。阿螺笑了笑,“还是我来吧,你们鲛人胆小,我却没那么多忌讳。咸菜瓮留下,长老们先回去吧!白天杀生不好,等到了晚上再说。”   长老们如蒙大赦,纷纷离开了,阿螺用内力,把那两个妖族体内的定魂针逼了出来。龙君出手真是狠,两根针足有尺来长,要不是他们灵力够,可能早就给钉死了。她把针收进怀里,小声道:“你们别动,先恢复一下体力,晚上你们溟主会来同你们汇合的。”   以他们的能力,取出定魂针后随时可以逃走,但他们安静如鸡,点了点头,十分配合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如果真如龙君说的那样,他们有必要留下待宰吗?为了骗个劳工豁出命去,世上恐怕没有这么蠢的妖精。   静静等,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探头探脑的夷波果真来了。柱子上的护法和扣扣挣脱下来,拱手叫了声溟主,“您已经决定跟我们走了吗?”   “不然怎么办?看着你们被腌成咸菜吗?其实本座真不想走啊,本来以为今晚干爹会跟我交尾的,没想到他抓了你们,摆明了想推脱嘛!这样怎么行呢,不出狠招,永远只能追着他求泡。”她咬了咬牙道:“反正我已经做好铺垫了,我一走,保管他很快就会追来。到时候我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哼哼,阿螺说得没错,虐身虐心,我要好好折磨他!”说到伤心处抽泣起来,“太过分了,难道我长得很丑吗?和我交一下尾有那么难吗?这是他逼我的,我会让他哭着喊着求我上的,给我等着吧!”   虽然可能很伤自尊,但开口闭口交尾真的太直白了。护法和扣扣交换一下眼色,坚定道:“溟主别难过,日龙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的。回去之后我们可以制定一系列方案,然后再恭候龙君大驾。”   邕崖护法又补充:“这几年属下和扣扣为了寻找溟主,走遍了六合八荒。只要溟主授权,属下愿意冒充溟后,和龙君展开一番殊死的宫斗。”想一想真是要笑出来了,那种狗血的桥段他收集了不少,龙君真的敢入阵,管叫他有来无回。    ☆、第 59 章   日行三万里的飞行器,原定载重三人,现在多加了一个,速度难免变慢,飞行高度也降低了好多。来的时候,邕崖护法和扣扣翱翔在一千丈的高空,回去的时候却要贴着水面掠过,几次险些擦到水皮,把大家惊出一身冷汗。   扣扣驾驶着方向,邕崖护法盘腿而坐,一面打量阿螺,“螺姑娘,你的体重到底有多少?”   阿螺横眉怒目,“没人告诉你,打听女孩子的体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低头看了眼,“以妖族的法力,不能实现自体飞行吗?居然还要借助工具!我以前看到八仙里的拐仙扔个葫芦下水,载重都能达八人之众,你这个飞毯是什么鬼?才飞了这么一小段就不行了?”   护法觉得很冤枉,“以前驮上一个战斗小分队都没问题的,难道刚用了二十来年,使用寿命就到头了?”   扣扣懊恼不已,“花了全部家当买下的,那时候等发货等得眼也直了,这才玩了几次而已,就要报废了?舶来品果然只是花架子,永远比不上自产的。溟主放心,如果这飞毯不行了,属下背您回北溟……”言罢顿下来,“照理说……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交代了的,很大可能是咱们之中有人体重超标了……”   四双眼睛咕噜噜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视线定格在了夷波身上。   她撑身坐起来,变换了一下姿势,飞毯明显往下沉了沉。所以症结就在她身上吗?   她有点慌,指了指自己,“我?”   那三个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我这么窈窕玲珑的身姿……”   一只鲲鹏,就算寄居在鲛人体内,光是灵魂的重量也会比人的躯壳重上好几十倍,所以飞行器超载,绝不是没有根据的。   她呜咽了声,“这样的话……岂不是丢死人了!”   以前出远门都是她背阿螺,阿螺肯定不知道她的份量,只有龙君深有体会。他背过她,抱过她,在床上还曾被她压过,那他究竟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她已经不敢设想了。   邕崖护法见她伤心不停开导她,“溟主没听过这句话吗,微胖的女孩最好命。瘦得麻杆似的,一点都不可爱,何况溟主并不是胖,是因为您无上尊贵的出身啊!说实话,您越重,属下们越放心,说明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她冥思苦想,觉得不对,“那天你们把我弄晕了,是怎么带到南溟的?那时候不知道我的体重吗?”   邕崖护法干干笑了两声,“这个不重要,我们有牵引器……”其实他才不会说是在她的鱼尾上套了绳,像拉浮尸一样拉到南溟的呢!不管什么东西,在水里都不会显得沉,只要拉动了,惯性使然,一路往前轻轻松松。   夷波托着腮,叹了口气,想起她的龙鳞来,把手一伸道:“借我的东西还我。”   护法明白了,把那个黑口袋掏出来,交到她手上,“溟主,这龙鳞是龙君放在您身上的护身符,我们北溟来的怕这个,您收起来就好,别再装回去了。”   她把口袋扯开,隔着布抚摩它,“你们说,龙君会来北溟找我吗?”   “这是自然。”扣扣道:“溟主您要相信,这世上能像您这样追着人家求交尾的姑娘,找不出第二个来。男人嘛,哪怕嘴上不愿意,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完全没反应的肯定是死人。所以龙君哪怕再喊‘不要、不要’,您也别相信他。他只不过是舍不下面子,想装正人君子罢了,心里不定多卑鄙龌龊呢!您回北溟,一边吃香的喝辣的,一边等着,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追来的。也说不定我们还没到,他先到了呢!”   是啊,他们日行三万里,龙君一天九万里还能打个来回,完全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夷波还是郁郁寡欢,才分开半夜,她就觉得有点想他了,但愿他能追来,可是她留给他的信上又故作姿态,为了虐心,把话说得有点绝,他不会真的放弃了吧?   那厢的龙君辗转反侧了一夜,以为傻鲛会敲门求一起睡的,于是等了很久,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坐起身来。谁知她并没有出现,倒弄得他失眠了,将到五更的时候才稍稍眯了会儿眼。   一个爱睡成痴的人,放弃睡眠时间来惦记另一个人,这是多重的一份感情啊,傻鲛一定不知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夏日强烈的光线正照在他眼皮上,睁开眼一阵晕眩。他拿手抵挡,奇怪得很,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照理说这个时辰她早就开始大呼小叫了,鲛卒送吃的来,她也会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借此吵醒他。   他心里纳罕,连罩衣都没穿就开门出来看,行宫静谧,静得出奇。他走到她的卧房前,抬手敲了敲,“阿鲛,该起床了。”   里面无人应答,只有窗纸翕动,噗噗作响。他又耐着性子敲了敲,“阿鲛,你在里面吗?”   等了等,还是悄无声息,难道一早就去潮城了?他手上略微使劲,门吱呀一声开了。进去看,床上藻被叠得整整齐齐,之前他天天会进来替她收拾换洗衣服的,今天一看篓子里,空空如也,奇怪,昨晚连衣裳都没换吗?   他站了一会儿,不经意一瞥,瞥见案上有封书信,端端正正拿镇纸镇着。他过去看,开篇华丽丽写着“有情不必交尾,暗香浮动也美”,然后就是她几百字的哭诉,从如何死心塌地到如今决定放弃,虽然字写得像狗爬,但情绪却跃然纸上。龙君提心吊胆往下读,眼前出现了她边哭边写的场景,“我妈是我妈,她早就已经嫁给别人了,你还想着她干嘛?喜欢你的你不爱,不喜欢你的你当宝,到底叫我说你啥好!呜呼哀哉,反正小鲛是从北边来的,怎么来的怎么去吧。干爹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一脚迈上人生巅峰了。干爹放心吧,虽然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我方向感很强,一定不会迷路的。从南海到北海没有岔路,转过须弥山向东行两万里,看见一座关帝庙,再向北行一万五千里,就到了……啊,干爹,你千万别来找我,从今往后我要开展事业,没工夫儿女情长了。小鲛的悲伤很销魂,心碎了无痕,反正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干爹,感谢您对小鲛无微不至的爱,小鲛会永远记得您的吻,还有您的小肉芽……就让我们之间这份清白的感情存续下去吧,小鲛永远尊敬您,再见了干爹……”   龙君最后看完,头晕得一下瘫坐在地上。这只傻鲛,真的去北溟了吗?怎么办?事情宣扬出去就坏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出门,站在檐下清醒了一下,纵身化龙向潮城游去。他得去看看阿螺在不在,她们两个是焦不离孟,只要阿螺在,就基本可以确定是一场恶作剧了。   可是到了她们以前的家,发现贝类爬满了门楣和窗框。到窝棚里一看,连枕头都不在了,看来是真的走了。   他晃了晃,手里捏着书信,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时长老们来了,向他回禀妖族越狱的事,发现他失魂落魄,一径追问他:“君上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心上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大块。他把手里的书信递给他们,喃喃说:“阿鲛走了,被妖族……拐到北溟去了。”   芳棣长老把信拿过来,忍着眼晕看完,然后火气就蓬蓬烧起来了,忿忿一拱手道:“夷波殿下走了,不是正合了君上的意吗?如今人去了他方,就不必再劳君上费心打发了,君上应该高兴才对?”   龙君觉得他们的表现异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本座什么时候非要打发她了?上次说要把她嫁给荧惑君,最后不是也作罢了吗?”   “那是君上偶尔的良心发现吧!”点苍长老脸上的表情很僵硬,“潮城城众一向为君上马首是瞻,只要是君上,哪怕放个屁我们都觉得是香的。但这次,臣等已经无法再容忍君上的所作所为了。身为一个男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您既然放任自己的欲望,就要想到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作为一条育龄中的、生命力旺盛的龙,您不知道您的繁殖能力有多强吗?您怎么能在摧毁殿下的纯洁后撒手不管呢?还有,您居然打算给自己的挚友扣上一顶绿帽子,您的恶趣味,恕下臣不敢苟同。现在夷波殿下已经有了身孕,您嗨过了继续不认账,您是打算霸王餐吃到底了吗?就您今天种下的恶果,可以预见若干年后必定发生小龙女找上门来认亲的桥段,到时候您是为我们所不齿呢?还是为我们所不齿呢?”   龙君听完他们的长篇大论,头更晕了,“本座什么时候……干过这种无耻的事了?”   长老们怒极反笑,“哈,当事人亲口血泪控诉,君上居然还不承认,真是醉了。”   龙君觉得自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这些老鱼上了年纪,是非不分,因为傻鲛的出走迁怒于他,那他的心情呢?谁能够理解?   “总之闲话不叙,臣等以为眼下要做的,就是马上找到殿下。北溟是什么地方?是虎狼窝啊!殿下这么单纯的少女,到了那里能有好果子吃吗?必然被先奸后杀,杀完再奸……惨不忍睹!君上,一夜夫妻百日恩,您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上这条路的,是不是啊君上?”   他气得厉害,恨恨道:“本座自然会把她带回来,但绝不是因为她怀了龙子,本座和她是清白的!”   这种解释简直苍白到无力,谁会相信他!把所有人支开,那么大的行宫搞同居,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所以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要上升到人品问题了。   长老们撇着嘴调开视线,“如果能追回殿下,君上就和殿下成婚吧。毕竟谣言是捂不住的,他日消息传遍四海,您再想另觅良配是不可能了,人家哪怕找个表情包,也不会要您这位大土豪的。不是臣等喜欢群嘲您,是您实在做得太过分。如果是实力对等的两方,殿下不比您弱太多,还可以归结为自由恋爱。可是实际情况是怎样?夷波殿下她是个刚刚成年的孤儿啊,她无父无母没有家人,她信任您,认您做干爹,结果您利用职务之便,玷污了她的贞洁,玷污完了您还把人甩了……您于心何忍呐!”   龙君觉得自己要疯了,这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要是不能把傻鲛带回来,长老们的唾沫会淹死他。他已经无法考虑,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了,反正傻鲛现身,一切谣言都会不攻自破的。他和她做过的最无缝的动作,也就是亲一亲罢了,亲一亲……应该不会怀孕吧?   他现出原形,向海面飞快冲去,临走还伸腿踹了一脚泄愤。游出去一段后回头看,夷波的房子居然塌了,他吓了一跳,不由感到悲哀,这下子恐怕更糟了,玩弄了人家的感情还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他的名声算是彻底没救了。    ☆、第 60 章   妖族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不太好,所以夷波他们赶路是在晚上,白天就找个地方猫着,山涧湖畔,或是芦苇荡里,将就到太阳落山就可以了。   也是托了龙君的福,上岸之后她可以有两条人腿,还能和阿螺一起逛逛。六月的天气,实在是热得慌,打着伞,手上提着水囊,水族离水太久会出事的,因此不敢走远,只能在水泽附近打转。   阳光刺眼,上岸弄了点吃的叼在嘴里,火烤出来的东西总有一股奇怪的焦味,夷波很不习惯。和阿螺推推搡搡往前,快到海边的时候忽见远方乌云大作,一路翻滚而来。移开伞,半张着嘴仰望,乌云中雷电交加,一场暴雨从天而降,云层里露出了一只脚趾,那么巨大,像倒扣的小山。   “那是龙君吗?”阿螺愣了一下,忽然压低了嗓子欢呼,“他从我们头顶经过,往北溟去了!”   夷波两眼放光,“看来我信里标明的路线起作用了,他没有走错路。不过再见到我后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恼羞成怒,把我一顿好打?”   扣扣说不会,“可能会一气之下占有您吧!您得想想到那时候要怎么应对,不过依属下的看法,您还是挣扎一下比较好,我们可以上演一出仙人跳,龙君只要入了局,就再也别想洗刷冤屈了,这个主意不错吧?”   夷波却感到忧伤,“我不能大字型请他随意吗?自从知道自己的体重异于常人,我就一直很灰心,怕反抗过度,伤了龙君。”   护法眺望远方,见那片乌云底下白茫茫一片,果然神龙出入必有风雨相伴,说得一点不假。   “其实溟主不用担心,鲲鹏的真身虽有千里之巨,但是应龙也差不多。您无非是比他圆了点,长度却正相当。属下曾经很反对您和龙君发展,现在想想,要是论体形,您和他还是很登对的。”   设想一下,世上最庞大的两种生物,要是露天做爱做的运动,那场面该有多宏大,恐怕整个东陆都会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吧!   夷波顿时红了脸,因他的锲而不舍感到感动。他已经先往北溟去了,她这里又不得不挑时候上路,他先到的话,会停下等她吧?   可是没过多久,又见那片雨云飞速向西去了,一路风驰电掣,非常着急的样子。   她沉下了嘴角,眯眼叹息:“看来是迷路了,还是接到什么指派,半道上做任务去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太好说话,支吾了半天,邕崖护法说:“先回北溟吧,等到了家,龙君再找来,溟主也好有准备。”   所以一条方向感欠佳的龙,有时候确实让人很头疼。因为他的不靠谱,使得夷波不太高兴,终于到达北溟,看着铺天盖地躬身相迎的族众,也没有当上老大的兴奋感觉。   失而复得的领导人,还是世袭制的,长老和护法的热情几乎澎湃得要溢出来。团团将她围住,诉说这些年妖族的艰辛和不易。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终于等到您,我们妖族振兴有望了。为了这一天,臣等耗尽了心血,左护法传回消息说有了您的下落,多位长老晕厥过去,您一定不能体会族众的心情。经历了千年前的那场浩劫,这实在是睽违已久的好消息,臣等……”   夷波看着面前不住哭泣的长老,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你设想过无数无数的美男,在你面前梨花带雨的景象吗?邕崖护法和扣扣说得没错,北溟妖族果然名不虚传,他们不会衰老,不像点苍长老他们那样,活到七八百岁就须发皆白了。曾经亲历过神妖大战的元勋,少说也有一千二百余岁了吧,可他们没有老态,依旧肤白貌美,娇艳得像花一样。   所以这里是女性领导人的天堂,这点毋庸置疑。夷波因为看惯了龙君的美色,倒并未被乱花迷了眼,她充分显现出干练沉着的风度来,请诸位平平心绪,“左护法找到我,把我的身世告知我,确实一度令我难以信服,我想在场的众位也有疑问吧?尤其我是女人,性别上的弱势,会不会令族众不服呢?”   她这么问,人群果真安静下来了,长老之中有人拱手道:“少溟主生来达观,会有这番话,足以证明少溟主与常人不同。关于身世,随后自有验证,光明殿后的九面净婆梨镜,能照出所有妖神的前世今生与善恶,只要少溟主在跟前一站,肉身渐隐,真身自然见分晓。至于男女,这点少溟主不必过虑,妖族从来不歧视女性。上古时期是母系社会,女性的尊贵远远高于男性。当初溟后怀上少溟主时,溟主曾经请方外神僧算过,少溟主将来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如此一位英明神武的首领领导,妖族必然能重塑辉煌,溟主的性别,又有什么可介怀的呢。”   她听得满意,微微点头,“净婆梨镜,我似乎在哪儿听过。”      “这镜子是阎魔法王所有,有一回法王和溟主猜拳输了,把镜子抵给溟主的。这一千年来有无数的小妖自称是溟主之后,都在这九面镜子前照过。可惜他们来路不正,进来的时候好手好脚,出去的时候成了一抔土……”   夷波转头看过去,这话是斜对面的一个黑袍人说的,那人的身量很高,笔直站着,脸孔隐匿在深深的风帽下。他的语气并不像其他人这么友善,反而有点警告的意味,又带着三分调侃,慢条斯理道:“如果少溟主有把握,可去净婆梨前照一照,到时候自然见分晓。”   阿螺和夷波对看了一眼,刚才在山呼万岁里根本没人说起这面镜子的厉害,都是轻描淡写带过,就连邕崖护法和扣扣都没有提起。所以万一他们认错人,责任全由她们承担吗?夷波皱了皱眉,“你是何人?”   他上前几步,抬手把风帽摘下,露出一张妖冶的脸,长眉秀目,唇若凝珠。表面虽恭敬,语气却不然,对她弓腰一揖:“臣是十方长老之首,千机。”   夷波听见阿螺咕地咽了口唾沫,拉拉她的袖子,压低声道:“传说中的万年男二脸啊,简直可以和龙君媲美了……”   受了她的感染,夷波的尾巴不由自主抽了一下筋,但是既然到了这个妖窟,要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了。她望向邕崖护法和扣扣,“在南海时,你们并没有说要经过生死考验,怎么到了这里就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章来?”   扣扣拿肩头顶顶邕崖护法,“护法大人,您阐述一下感想吧。”   邕崖护法倒是非常有信心的样子,“溟主不用怕,属下敢保证,您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您想想,九川大神和您走得这么近,如果您不是他初恋的女儿,他为什么要搭理一个不起眼的鲛人?还有来的路上,您差点压垮了属下的飞行器,这可是千真万确的。”说罢对千机长老哼笑一声,“长老莫吓唬少溟主,妖族过去的千年里简直就是一盘散沙,现在好不容易少溟主回来了,难道您不高兴吗?”   夷波嗅出了点政斗的味道,看来妖族群龙无首的这段时间里,是由这位长老代为领导的。一个人长时间身处要职,就算只是暂行职责,也会像撒谎撒得过久,到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地步。他大概认为不再需要什么所谓的溟主,北溟改朝换代也没什么不好吧。   如果她和离相君没什么关系,北溟由谁为王,都和她不相干。但万一她就是离相君的女儿,那么这个政权她是一定要掌握在手里的,不能被一个长老颠覆了朝纲。   她缓缓吸了口气,“也就是说,通过了净婆梨的考核,我才是北溟之主。如果通不过,那我就会灰飞烟灭,是这个意思吧?”   阿螺不屈地叫起来,“真是没道理,我们在南海好好的,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千机长老冷冷一笑,“因为野心人人都有,如果不是有北溟溟主这个头衔,怎么让人轻易背井离乡呢。既然想上高位,就得付出代价,臣也希望北溟自此能有一番新气象,所以还要劳烦少溟主受净婆梨的检验。只有通过,少溟主才能名正言顺号令十方妖族,谁也不敢对您有任何疑议。”   可是这个风险太大了,阿螺表示不服,“长老要搞清楚,是邕崖护法言之凿凿确定夷波是溟主的,年轻轻的姑娘,经不得他哄骗。那个什么净婆梨,弄得不好就要人命,万一出了差池,岂不是太冤枉了吗?如果我们现在退出,来不来得及?”   这话其实是白问,夷波知道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果然千机长老负着手,冷冷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不及了,北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啰嗦的了。夷波说好,“我愿意试试。”说着斜眼一瞥他,“如果我通过了考验,北溟上下是否都得听我号令?”   众妖道是,“少溟主就是要臣死,臣也不敢不死。”   “好得很。”她轻轻击掌,一手指向千机,“我喜欢长老这种一丝不挂的性格……”   众妖大惊,连千机长老都错愕不已。阿螺咳嗽了下提点她,“是一丝不苟。”   她毫不在意,“不管是不挂还是不苟,总之我当上了北溟溟主,少不得要和长老切磋,到时候还请长老多关照。起居饮食也好,海务政务也好,希望由长老费心亲自替我安排,长老不会推辞吧?”   千机长老苍白刻板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屑,拱手道:“臣追随溟主两千年,为溟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今少溟主归位,只要出身无疑,臣同样肝脑涂地,誓死奉主。”转身拂袖,元缎的袍子哗啦一声响,无情无绪道:“少溟主请!”   夷波算是豁出去了,早就知道黑道头子没那么好当,反正已经来了,倒不如一试。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踏进光明殿,这个大殿和想象中的反派窝点不一样,名副其实的又亮堂又豪华。潮城斥资修建泉台行宫的时候经济不怎么好,所以内部装潢略微从简,这个光明殿已经存在了上万年,什么好的值钱的都往上堆积,但又不是只讲究阔绰的暴发户性质,所以不能简单用奢华两个字来形容,其中还是包含了一点文化底蕴的。   阿螺左顾右盼,典型的乡下人进城。夷波目不斜视,眼角却把珠帘的材质都看清楚了。长老对她这种富贵不能淫的气魄是持肯定态度的,十方长老亲自把她送进中殿,屏风之后九面澄如碧波的镜子弧形排开,就像九双眈眈的眼睛,随时会照得人魂飞魄散。   她停住了步子,“如果我有个闪失,还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阿螺快感动哭了,“夷波,我还要仗着你的排头作威作福呢,你要挺住。”   长老们颇有送她上刑场的架势,齐刷刷比了比手,“一定,请吧。”   她横下心,游到指定的位置。说实话,除了自己那个过人的体重,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会不会被净婆梨一照就化成烟了?她好害怕,还没把龙君弄到手,就这么死了有点可惜。然而无路可退,但愿自己是正品,防伪扫过一轮,可以顺顺利利堵上那个心机长老的嘴。    ☆、第 61 章   净婆梨镜,照前世善恶因果。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仙魔也一样。   夷波站在九面镜子直射的圆心里,起先不敢睁眼,只觉得肩头热辣辣的,好像从某一处开始燃烧了。四周围都是海水,北溟的海水颜色比南海更深,也更冷,这样的环境里会感觉到灼热,令她十分害怕。不会变成水煮鱼吧?如果死在这里,是不是就真的尸骨无存了?他们答应不为难阿螺的,她应该可以把她的死讯带回哑海,那条迷失了方向姗姗来迟的龙得知后,会不会感到难过?   她唏嘘了一阵,也好,就算不是离相君夫妇的后人,至少弄清楚她的来历。她是被捡回潮城的,到现在也没有亲生父母的下落,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净婆梨好歹会给她个说法。   她睁开眼之前还在设想,不知会看到怎样光怪陆离的前世,或者那时候是个人也不一定,住在树上,穿着叶子编成的裙子,手里持一柄长矛,拍着嘴嗷嗷嗷大叫,纵到地上飞速奔跑,追赶……一只鸡。也或者是一朵凄美的曼珠沙华,静静盛放在黄泉路旁。花开一千年,叶茂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她慢慢掀起眼皮,想象着这样美丽的脸庞,在轻启眼睫时有多么美丽。然而自己的错觉,永远和现实有差距。视线渐渐清晰的时候她看清了镜子里的倒影,一只可怕的、头顶长角的巨鲸含情脉脉和她对视,唇上须髯逶迤,眉心花钿精细,摆了摆尾巴,忽然冲上云霄,巨大的白肚皮填充满整个镜面。过了半天终于见到一丝微光,然后云海奔涌,那巨鲸在山间嬉戏,穿过一片厚重的云幕,再出现时化成了金光四溢的大鹏金翅鸟,星睛豹眼,一声长啸,扶摇而上九万里……   她吓了一大跳,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那就是她的本尊吗?她真的是鲲鹏,丑得那么有性格的鲲鹏?   她捂住脸大声哭起来,倒不全是因为被那圆圆的遮天蔽日的肚子打击到了,惊恐的是在天时候的形态。她知道远古时期鲲鹏并不只有一只,鲲鹏一族也是个很庞大的族群,在水为鱼,在天为鹏。但是每只鲲鹏化鸟后的形态都不一样,有的仅仅是鹏鸟,有的却成为迦楼罗,利爪尖喙,以龙为食。   她半天回不过神来,长老们在屏风后看着,看她艰难地起身,到镜前观察她的前额。净婆梨中映照出迦楼罗的前额,如意珠顶在脑门上,其宝呈琉璃色,莹彻有光。长老们一下子沸腾了,“少溟主是货真价实的鲲鹏,不单如此,她的分身是大鹏金翅,有如意珠为证!快快快,把消息发布出去,与北溟诸妖同庆。我们再也不必担心了,苍天啊,我们现在有半神领导,天界不好意思追杀我们了。”   他们一拥而入,把正在犯晕的夷波拽了出来,送进了旁边的寝殿里。殿中早有几十名婢女恭候着,不需要长老吩咐,有条不紊忙碌起来,扒了她小家子气的衣裳,换上豪华版的帝王套装,玄衣、纁裳、白罗大带,最后戴上了沉甸甸的珠冠。夷波被盘弄得陀螺一样转圈圈,等打扮停当了又被推到殿前的丹陛上,赤红的天河带在视线里翻飞,丹陛下跪满了以十方长老为首的妖族,放眼望去,看不到头。   山呼万岁,她没有觉得很高兴,还在考虑那九面镜子是不是太久没用,会不会出现短路错乱等情况。转过头看一眼邕崖护法,“不是说净婆梨会令肉身渐退,真身浮现的吗。为什么我还是鲛人的形态?”   邕崖护法道:“溟主误会了,镜子只是照出您的本尊,它可没法帮您把壳剥了。您想蜕掉这身鲛皮还得修炼,以您的资质,花上一两年就足够了。”   阿螺拿脚踢踢扣扣,“长老刚才说半神,究竟是什么意思?鲲鹏是半神吗?”   扣扣眉花眼笑,“溟主真是太令属下们激动了,鲲鹏也分高中低档,最牛逼的鲲鹏冲上云霄就是大鹏金翅鸟啊!大鹏金翅懂不懂?就是迦楼罗。第一代迦楼罗是主神毗湿奴的坐骑,是次级神……哎呀,说得太复杂了怕你不懂,西天如来佛祖你一定熟,大鹏金翅鸟是他娘舅。既然溟主和他娘舅是同类,你说上头还怎么为敌?”激动完了不由又凄怆流泪,“当初老溟主就是吃了这个亏,他不是迦楼罗,所以只能生而为妖。少溟主可不同了,她是半神半妖,地位至高无上。天界现在后悔当初没有赶尽杀绝也来不及了,既然已经存在,就谁也动不了她,以后我们妖族就安全啦。”   阿螺忧心忡忡,“这么说她和龙君有缘无份了,迦楼罗不是龙的天敌吗?如果她以后摆脱了躯壳练出真身,那看到龙君会不会肚子饿?万一把龙君吃掉可怎么办?”   扣扣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恐怕连龙君都没有想到,当初救出来的是只迦楼罗。这下真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所以对龙君那么炽热的爱,原来是出于对食物的本能需求吗?夷波退回殿里之后闷闷不乐,“阿螺,你说我每次那么想和他交尾,根本不是爱对吧?我其实是饥渴,吃不饱,对吧?”   阿螺剔着牙说不一定,“我觉得这种矛盾只有在你化身成迦楼罗的时候才会凸显,你挥着翅膀,你就饿了,看见他,才会想拿他下饭。不过你别忘了,你们的真身差不多大,龙君不是刚从化龙池里出来的菜鸟,他是世上唯二的应龙啊!你想吃他,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吧!”   她托着下巴想了半天,“你知道螳螂吧?螳螂夫人和螳螂相公成婚,洞房花烛夜夫人就把相公吃掉了,它们的块头也差不多大。”   阿螺翻了个白眼,“你黑猫捕快看多了,小孩子,别老看那种刑侦类的故事。多看看公主和太子,你会觉得这世界还是非常美好的,活着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夷波嗤之以鼻,“公主和太子?兄妹乱伦吗?”   阿螺啧地一声:“难道世上只有一个国吗?不说陆上,就说海里,还分离耳、北朐呢好吗。”   她听了叹气:“依我之见,不修真身了吧,就顶着这个皮囊,当个美美的鲛人好了。你不知道我在净婆梨镜里看到的东西有多可怕,我明明那么美,可是真身居然这么胖,我是条长角的肥鱼,当时我的心里有多绝望,你能体会吗?人丑还颜控,简直是最大的悲剧。龙君一定知道我是这个德性才抵死不从的,以后怎么有脸见他呢!”   “很多事发生在你身上,不算奇迹。至少懒虫登上巅峰,这点你已经实现了。”阿螺尽量安慰她,“真身还是得修的,你看看外面那些长老,哪个长得不美?北溟的水养妖。还有你的父母,他们已经美成传奇了,你人形会比现在差?除非你变异了。”   夷波听了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换了人形,至少这个杀马特的发色会有变化吧?”   阿螺刚要接话,听见有人在珠帘外面通传,说千机长老求见溟主。她压着嗓子道:“邕崖护法暗中嘱托过,让你小心那位长老,他篡权的心不死,只怕还要算计你。”   夷波笑了笑,“你放心,既然过去的一千年他没能当上溟主,那么现在更不可能了。”   阿螺点头离开了,她倚着锦垫让人传他进来,这位长老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并不因为尘埃落定了就对她奴颜婢膝。他贴身带着一名妖卒,指了指妖卒手里厚厚的一沓公文,向上拱手:“溟主失联的这段时间,一直是由十方长老会同处置溟务的,现在溟主回来了,臣也当归政溟主。这是近期急待解决的几项要务,听溟主的指派。”   夷波卧在一片辉煌里,长而媚的眼睛微微一瞥,笑道:“长老来殿中求见,还要带一卒子,长老好大的派头啊!”   千机长老略怔了下,接过妖卒手里的公文,示意他退下,自己手捧着,在殿里待命。   座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操着一口软糯的南海腔道:“本座刚归位,对北溟的一切还不熟悉,这段时间要劳烦长老和其他九位,继续替我打理政务。长老当初辅佐我父亲,如今我回来了,还请长老不要欺生。北溟千年前遭遇重创,本座流落他方实属无奈。或许长老暂时对我没有好感,但等时候长了,长老会发现,其实本座还是十分可爱的。”   她说着,先笑成了一朵花。千机长老抬眼一望,唇角微捺,“溟主言重了,臣担当不起。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一心想为溟主创造太平盛世,幸而不负当年的誓言,溟主看到的北溟已经恢复往昔的繁华了,臣对得起先主在天之灵。日后还愿少溟主接过先主衣钵……”   她从座上下来,含笑道:“对,我就叫夷波,长老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到他面前,打了千机长老一个措手不及。刚才的话说到哪里也没了印象,忙退后一步道:“臣冲撞了溟主名讳,罪该万死……”   她摆了摆手,“长老不必介怀……”近距离的看他,发现这个老谋深算的长老长得确实不错,便又添了一句,“也不必紧张,本座万里迢迢从南海回来,一时难以适应北溟的生活,所以好多地方还要请长老照应。”一面说,一面四下看,“这渊底好深啊,长老不觉得闷得慌吗?我在南海的时候,至少还能看到阳光,可是到了北溟,不知道白天黑夜,这处宫殿建得实在太深了。”   千机长老还是万年不变的表情,“我等妖族,历来为天地所不容,水越深,屏障越坚实,越能保护溟主安全……”   “凭长老一己之力,终究是没有办法保护本座啊。”她连调侃都是带着温柔的味道,曼声道:“长老知道南溟现在无人掌管吧?那么大一块地方,白放着太可惜了。等本座根基扎实些,在那儿建个行宫吧,也好让我经常回去看望干爹。”   千机长老按捺了下方道:“恕臣多言,臣觉得,这千年来荒废的东西实在太多,还需先将辖下归置妥当才好。南溟距此九万里,且又在南海海主眼皮子底下,以溟主现在的灵力……”   “灵力不够,长老来凑嘛。长老平时都这么严厉吗?我是个姑娘,长老大可以温存些,毕竟咱们以后还要共事的。”她转到他面前眨了眨眼,“本座是离相君的后人,这点长老不怀疑吧?”   净婆梨都已经验证过了,自然没有怀疑。他躬身,应了个是。   “既然本座是溟主,应该有足够的权利更替北溟的制度。”她负手想了想,“这两天南海海主应该会登门,请长老好好款待他。”   千机长老不说话了,千年前道九川就不受欢迎,因为他是老溟主的情敌,妖族都同仇敌忾。   夷波见他没有反应,回身看了他一眼,他眼睫低垂,浓浓的一片阴影遮盖住了所思所想。夷波蹙眉,“长老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好,那就将政务交接一下,到本座的后宫来任职吧!本座年纪也不小了,没有溟后,也没有侍妾。现在看来长老倒甚合本座的意,到一个新岗位,从基层干起,不知长老有没有这个决心?”   果然赤果果的调戏惊着了他,千机长老的小脸上浮起了一丝仓惶的红晕,忙转了口风,把接待龙君的任务接了下来。   退出去的时候听到她一个人嘟囔,“女王受,真是欠调教……”千机长老轻轻一挑嘴角,提袍迈了出去。    ☆、第 62 章   北溟碧波浩瀚,无止无尽。这是个方外的世界,颇有些不在五行中的意思。在天上兜了整整两天的龙君看到那片汪洋时,几乎感动得要哭了。他也是没办法,傻鲛虽然在信上标明了路径,可他不认东南西北啊,没有方向感是永远的痛。   他发足狂奔,速度太快,根本找不到能够问路的人。压下云头求指点,腾身如云时一不小心就跑过头,所以日行九万里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上次来北溟,还是随着天界大部队杀来的,跟着走总不会错。谁也不知道他摸回南海花了多长时间,唉,那个就不细说了,反正现在两天抵达,实在已经破记录了。他强按住喜悦降下来,一脑门子扎进了水里,北溟的水冷,冻得他一哆嗦。接下来又遇上难题了,离相君把行宫建在很隐蔽的地方,要想找到,恐怕又得花大力气。   路痴赶路,明晃晃的一个大写的悲剧。他在水底游荡了半天,一只鱼虾都没看见,兜了个大圈子,忽然发现这里刚才来过,看看这小石块和藻类分布图案,确定自己又迷路了。   怎么办呢,这么下去等傻鲛修回真身,他恐怕还没能撞进妖城大门。龙君毕竟有颗聪明的脑袋,他触类旁通,开始运气,用最大的力量搅起北溟的海水,边扭身子边放电,轰隆隆,地动山摇,海浪翻涌,就算妖族的人睡死过去了,也会有所察觉了吧?   身长千里的龙,打起滚来能量实在太惊人了,还好渊底有定海珠,妖城是安然无恙的。   夷波披着大氅出去查看,头顶上水纹翻卷,连她都觉得恐惧。她沉声叫护法,“去瞧瞧,是不是龙君来了。”   邕崖护法早就打发人出去看了,一会儿卒子回来禀报:“一条恶龙,在水里使劲翻跟斗,搅得西南方海水都浑了。”   夷波兴奋不已,“果然是他来了,阿螺!阿螺!”   阿螺打了个呵欠,“龙君怎么成那样了,撒泼打滚,不怕有损威仪。”   “你不懂,追妻的男人都是这样。”转头叫千机,“长老速速出迎,把龙君送到我床榻上……哦不,送到光明殿来。”   千机长老看了她一眼,拱手道是,率领一干族众顶着大浪游了出去。   夷波急得搓手,“我应该怎么表现?显得非常聪明睿智,能够独当一面?还是继续装傻白甜,引诱龙君侵犯我?”   “淡定。”阿螺不愧为军师,时时刻刻负责提醒她以前做过什么决定,“说好了虐身虐心的,不能因为他一来,你就没有方向了。你要高冷,甚至可以称病不见……”   “还有属下。”邕崖护法挺了挺胸道:“属下可以装作和溟主日久生情,溟主尽可能在龙君面前和属下秀恩爱吧,属下承受得住。”   夷波本想点头的,可是再一看邕崖护法的脸,说不上来,总之不是她的菜。她咬着唇思量了半天,“等千机长老回来了,左护法接替他款待龙君,然后把长老叫进来,本座对他比较有兴趣。”   邕崖护法有种心脏碎裂的感觉,带着哭腔说:“为什么?溟主觉得属下哪里不好吗?属下长得不美型,不合溟主口味?”      阿螺和扣扣面面相觑,夷波忙说不是,“我和护法太熟了,太熟的人之间不好意思下手,演得不够逼真,怎么虐到龙君呢!还是叫千机长老来吧,本座决定两不误,借机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以后他就不敢再生逆心。”   好吧,这个理由看上去高大上多了,邕崖护法无奈接受,压着佩刀同千机长老汇合去了。   阿螺问扣扣:“护法不是有未婚妻嘛,为什么他一心想出轨?”   “你是说玉册姑娘?那门亲事是护法的爹打赌输了才定下的,人家是儿子坑爹,他们家是爹坑儿子。玉册姑娘不够美貌,护法大人一直觉得她配不上他。”扣扣耸了耸肩,“北溟的女妖姿色平平,所以大多数男妖都很幽怨。现在出现了溟主这样的旷世美人,就连一向铁面的护法大人都小鹿乱撞了。”   “那千机长老呢?”阿螺说,“我看他很沉得住气,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有的人表里如一,比如护法大人;有的人闷骚,喜欢装模作样,比如千机长老。毕竟活了一千多岁了,对待感情可以操控自如,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扣扣说着,飞眼看了下阿螺,“螺姑娘,小可今年年方八百,还未娶亲。我觉得我们这段时间相处得很愉快,尤其是你替我拔出定魂针时,那英勇无畏的模样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   阿螺忙着打哆嗦,夷波不好意思偷听了,缩着脖子回到了殿里。略静一静,开始考虑应对之策,要不要照阿螺说的装病,这样龙君就算再恼火,起码不会揍她。   她到镜子前,找了点胭脂抹在颧骨上,装出潮红的样子来。然后在殿里不停打转,好几天没见到他了,真是好想他。她眼巴巴等了这么久,他现在才来,真叫人发急。下回得给他准备一个罗盘,起码能节省好多时间。   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海上风浪平息,千机长老应该已经接到他了。她搓着两手静不下心,忽然感到很紧张。以前她都是被虐的那一方,现在要转换角色,实在太令人兴奋了。   扣扣向阿螺的示爱暂告一段落,隔着屏风回禀:“溟主,贵客……”   到了还没说出口,外面的人就闯进来,势如雷霆,眉心火纹绯然。夷波咽了口唾沫,还好她反应快,一听见扣扣说话就先躺下,再慢半步就要穿帮了。她躺在那里,嘤嘤哭起来,“干爹……”   龙君原本是打算狠狠训斥她的,训完了拎回南海再关十年禁闭。谁知到了这里,发现她竟然病怏怏的,满肚子火气霎时就熄灭了,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她说受了风寒,“北溟的水比南海冷,我现在流鼻涕,发热,还肚子疼……”   龙君听了叹息:“本座说了,你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不让你来,你非不听话。现在好了,吃着苦头就明白了,快些养好,跟干爹回去。”   她却缓缓摇头,“我没法回去了,干爹。我照了净婆梨镜,我是离相君的后人。鲲鹏那么大的个头,南海也容不下我。”   龙君别过脸,眉眼在莹莹的珠光里变得愈发深邃。他唇角微沉,想说些什么补救,可惜发现拿什么解释都是枉然。既然净婆梨已经给出了答案,再狡辩反倒越描越黑。他缓步走过去,低头凝视她,“干爹都是为你好,或许你现在觉得身为北溟之主,风光无限,可是久而久之,你会发现身在其位,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她却不理这些,只是一径追问他,“小鲛是甘棠的女儿,干爹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特别的感想?已经特别了一千年,再特别也变得习以为常了。他摇摇头,想起她离开的前几晚,缠着他求交尾的景象,心头顿时颤了颤。可是不能说,怎么开口,说本座也有点想和你交尾吗?这话不该从他这种有格调的龙嘴里说出来,他必须忍住,他要保持形象,特别现在是在北溟的地界上。   他缓缓舒了口气,“正因为你是他们的女儿,本座更应当爱护你。北溟的妖族不该再组建了,势力越大,越会遭致打压。看看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你想重蹈覆辙吗?”   夷波心里不大痛快,并不是因为他想让她解散妖族,而是跨越了九万里,以为他会顿悟,谁知只是换个地方继续讲道理而已。这条口是心非的龙,实在让人感到束手无策。她看了眼不发一语的长老,“千机,你没有告诉龙君,净婆梨中映照出来的景象吗?”   千机长老微微躬身:“不得溟主首肯,臣不敢胡乱宣扬。”顿了顿道:“龙君,溟主刚回北溟时,族众为了确认她的身份,把她送到净婆梨镜前试过。净婆梨龙君必然知道,阎魔法王的私人收藏,能照前世今生。溟主没有前世,她是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的,她的法身是鲲鹏,也是……迦楼罗。”一面说着,一面小心观察他,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才又道:“我们北溟陡失怙恃,到如今已有一千年了。望断了秋水才盼得溟主回归,龙君却要溟主再次抛下族众,虽说是为溟主好,但臣却不敢苟同。溟主既然能化身迦楼罗,就说明北溟一族和天界不一定非要死战到底,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不可能。龙君担忧溟主安危,这种心情臣能够体会,还请龙君放心,妖族有信心力保溟主安全。一个人来到世上,自然有他不能卸肩的重责。龙君的责任在于守护南海,溟主的职责就是重振北溟。请龙君莫再劝她放弃了,她生来是北溟之主,龙君难道要和我们抢人么?”   旁听的夷波简直要被千机长老的口才折服了,看他不哼不哈的,谁知道是个辩论高手。龙君这下子是被堵住了,必定郁闷得难以言表。她窃窃偷笑着,料想邕崖护法已经和他通过气了,便伸手招了招,“长老扶我起来。”   千机长老上前搀她,在她腰上轻轻一托,手势轻柔。待要退开时,她悄悄拽了他一下,他抬眼看她,眸中有不解之色,但很快隐匿了,静静在她身旁坐着,让她靠在他肩头。   “族中有十方长老,干爹放心吧!我刚来北溟,什么都不懂,还好千机在,他会帮衬我的。就像他说的,人人肩头都有重责。北溟是我父亲辛苦创立的,不能到我这里就断送了。这么多年来干爹养育我,爱护我,小鲛都记在心里。可是小鲛终会长大,会有自己要奔赴的前程,也有自己立誓不相负的人,不能永远留在干爹身边。”她的功课算是做全了,说到此处停顿,深深望了千机一眼,自觉凄美到心碎,快要把自己虐哭了。她抿抿唇,眼中水波潋滟,轻声说:“干爹在北溟多住几天,让小鲛报答干爹的恩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到这里就让小鲛难过。千机,好好安排干爹的行程,带干爹四处看看,如今的妖族,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不堪。”   千机长老说好,语气中透着温暖,两个人默默对望,把目睹这一切的龙君气得够呛。   他在空中盘旋了两天,走错几十万里路,结果就是这样。他忽然感到恐惧和悲哀,这种场景那么熟悉,原来一千多年前他经历过。甘棠出嫁前夕,在昆仑之巅,他曾经挽留她,可是她说自己很喜欢离相君,由始至终只拿他当弟弟……现在呢?他熬过了一千年,最大的成就就是升级了,不再是弟弟,这回是干爹了。   噩梦重现,天要亡他!甘棠被一个黑道头子骗了,现在傻鲛才来北溟两三天,就迷恋上了这个集团的长老,难道反派的魅力天生比正派足吗?这个什么千机长老……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居然看不透他的真身,八成是个蛤蟆,或者一团瘴气。不管怎么样,最让他失望的还是傻鲛,她果然不聪明,加上年轻幼稚,看到一个长相顺眼,工于媚主的,她就把持不住了。   所以少年情怀总是诗?诗个屁!恩不甚兮轻绝,他垂着双手,手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终究晚来一步,又错过了。    ☆、第 63 章   夷波仔细分辨他的神色,看看这低垂的眼睫和唇角,连弯刀似的长眉都耷拉成了八字,说明她的策略奏效了。哈哈哈,也得益于道具选得好,千机是极有男二气质的,一看就是有心机有肚才的品种。长得高调,又沉得住气,不会让龙君觉得彼此悬殊太大,所以他有忧患意识了,终于发现她不是销售不掉的积压产品了。   她简直高兴得想大笑,身子因兴奋微微颤抖。千机低头看了她一眼,“溟主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就是想笑,要憋不住了怎么办?   还好她聪明,转过头,把脸埋在他衣襟里,颤声说:“哎呀,本座头好晕,要倒下了,长老抱着我。”   千机依言搂住她,向龙君笑了笑,“光明殿建在渊底最深处,水压有些大,溟主一时不能适应,没什么大碍的,过两天就会好,请龙君不要担心。”   他抬起眼,心头茫茫然,“其实建得太深不好,深海里的鱼很丑,长时间不见阳光,眼睛会退化,小得像花椒粒那么大……长老的视力怎么样?能看清本座的脸吗?如果有需要,南海有大量眼镜供应,可以命我的坐骑背两麻袋,赠给长老。本座在来的路上,看见了几名女妖……”他摇了摇头,“怎么比千年前还丑了呢,一定是水域的问题。以前听说北溟的男妖会吸食女妖的灵力用来养颜,所以女妖越来越丑,男妖越来越美,这是真的吗?”   夷波听完吓了一跳,忙从千机的胸前搬开了脑袋。刚才她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了,奇怪,明明是海族,身上有咸味才是正常的,为什么日夜被水浸泡,他还能香喷喷的?难道真像龙君说的那样,他们的美是靠吸食女妖吗?那女妖岂不就是他们的移动口服液吗?   龙君得意洋洋,肿么样,他虽然看上去又正派又有型,但是损人的功力是练过的。当初和荧惑君两个坐在山顶上,看见飞过的毕方和姑获鸟,他们就哈哈笑着调侃一通,骂人还非要让人听见,简直就像熊孩子。因为失恋,无穷无尽的负能量需要发泄,所以逮谁损谁,连凤凰也不放过。说人家鸡头鸭身葫芦臀,气得凤凰连家都不回了,他们坐的山头是丹穴山,正是人家凤凰的道场,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欺人太甚。不过经历了如此嚣张的成长,在斗嘴方面他积累了经验,一般是不会输的。   千机长老有点生气,什么叫眼睛会退化?会像花椒粒一样大?他忍着怒气道:“不知龙君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深海鱼固然不美,那是因为长期身处在没有光的环境造成的。我们妖城不一样,龙君看这光明殿,殿中供了一千八百颗明珠,这里的光已经足够照明了,绝不会出现视力退化的问题。”   “人造光,有什么用?灯笼鱼还自带光源呢,还不是大嘴小眼,等同半盲。”   千机长老噎了一下,“龙君多虑了,至少上任溟主在城中生活了几万年,自身条件非常好,否则也娶不到溟后。至于女妖,我们妖族是个友爱的大家庭,从来没有自相残杀的事发生,还请龙君不要轻信外界谣言,把我们妖魔化了。”   他挑唇笑了笑,“你们溟后比溟主小了起码有九万多岁,少女无知,不能以她的下嫁证明前任溟主视力没问题。”说完了飞眼一瞥千机,“长老瞳仁涣散,这是初期症状啊。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给自己买个安心嘛。”   本来看上去很有城府的千机长老居然被他的胡搅蛮缠弄得被动了,低头对夷波道:“溟主相信吗?北溟的水族视力一级棒。”   夷波感觉到一点点龙君吃醋的味道,但是还不够,他连吵架都能占上风,那还怎么虐他!所以还是要她继续本色出演,她伸手在千机手背上摸了一下,“你说的话,我还会信不过么?”转头对龙君一笑,“干爹,小鲛知道你怕小鲛在渊底呆久了,对身体不好。这点请干爹放心,等小鲛修回了真身,会经常到水面上晒太阳的。只不过有件事小鲛不太明白,干爹知道小鲛可能会化成迦楼罗,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迦楼罗会吃龙的,你不怕吗?辛苦养大的孩子,说不定哪天会伤害你。”   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你以为我不后悔吗?要是早知道你是迦楼罗,我就把你做成荷包蛋了……既然错已铸成,你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现在说怕不怕都是枉然。以我对你的认识,你将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干爹的,对吧?”   她深深看着他,红唇一动,咽了口唾沫,“干爹,我想吃你……”   不过这个吃和吞咽无关,还是有交尾的冲动,真是没救了。   龙君终于看向她,叹了口气道:“要是真有这一劫,也是命该如此,没什么可埋怨的。”   为什么呢,觉得他有种看破生死,破罐子破摔的决心。难道是因为情场失意,生无可恋吗?还是爱到一定程度,就算被吃也是幸福……这不是传说中的冰恋吗?   夷波吓得一噤,忙又道:“干爹,我已经当上北溟溟主了,后位不可悬空,您看我娶谁比较好?”   龙君依旧叹气:“这点你得和你父亲学学,他十万岁高龄时娶你母亲还是头婚,你才区区两百岁,就想着要扩充后宫,你的脑子里就不能装下除了情情爱爱以外的东西,比如六界众生什么的吗?”   夷波被他说得脸红,好像自己是急色鬼似的,不过她也有话反驳他:“谁让我现在还是鲛人嘛!鲛人两百岁成年,寿命只有一千岁,我的心当然是要跟着身体走的,所以我坚决认为我应该成家了。既然干爹来了这里,那正好替我证婚,我想娶千机长老当我的溟后,干爹意下如何?”   千机长老像见了鬼似的,惨白着一张小脸看着她。她不以为然,“你那傲娇的小模样吸引了本座的注意,这么特别的男人,有颜有能力,既可以猥亵又可以帮忙处置海务,简直是节约成本发家致富的金坷拉。”   龙君心里有两股恶势力正在天人交战,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看似单纯的孩子会这么薄情?还是到了北溟,被他们洗过脑了?她看那个长老的眼神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个花痴样,和惊虹驸马有一拼。他忍不住咳嗽了声:“问了本座的意思,就会尊重本座的看法吗?”   她点点头,“我父母双亡,干爹是唯一的长辈,当然会尊重您的看法。”   “那很好,本座不赞成。你还小,必须先加强素质教育,把你锻造成一个三观端正的好青年,其他的事,慢慢再说。而且本座以为这里环境不好,不适合你的身心发展,你还是应该跟我回南海去,接受全方位的阳光教育。”   振振有词,冠冕堂皇,做长辈就是好。夷波憋了一口气,咬着牙道:“干爹发了话,小鲛也不能全盘否定,这样吧,选个折中的办法,南海我是不可能回去了,请干爹长居北溟,教导小鲛为人处事的道理。溟后暂时不娶也没关系,我可以先和千机长老试婚。长老,我目前是鱼身,姿势可能会怪异一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说完,在场的两个人都傻了,千机长老觉得想不通,之前还和他剑拔弩张的人,怎么顷刻就对他撒娇无极限,还要和他试婚?如果是存心想和龙君唱反调,那本钱也下得太大了。   龙君呢,简直要被她气死了,试婚?试婚是什么鬼?先上船后买票吗?还打算以鱼的形态做那种事,难道她不知道品种和形态差异太大,生殖器官是不配套的吗?还有,小小年纪姿势来姿势去,到底是谁教她的?   他克制不住,厉声呵斥:“你再胡闹,本座真的要好好教训你了。你这是干什么?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吗?”   “我哪里自甘堕落了?干爹看千机,他长得这么明媚动人,办事能力又高,哪里不好?”她落寞地喃喃:“不知怎么,看见他,我就有种看见我爹爹的感觉。”她扯了扯千机的衣袖,“你和我爹爹长得像吗?”   千机摇头,“臣的样貌,不及先主风采之万一。溟主是想念先主和先后了吧?待溟主身体好些了,臣带溟主去雍城祭拜。”   夷波倚着靠垫点头,“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今晚就搬到光明殿来,和我同居。”   龙君断然说不许,“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自说自话就把自己许配出去了?”   夷波笑了笑,“不是许配啊,我是北溟溟主,这里我最大。我可以有三千面首,女尊的世界就是这么强悍。干爹不必太生气,只要干爹愿意,看在咱们曾经那么亲密的份上,小鲛可以让你当溟后,怎么样?”   一个受惯了压迫的人忽然掌握了权利,其穷凶极恶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傻鲛如此膨胀,龙君觉得错都在自己,只把她孵出了壳,后来的一百年教育缺失,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样。然而补救好像晚了,她已经唯我独尊,要想改变现状,只有把她带离这里,送到妖族找不到的地方去。   夷波见他不说话,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也许是需要时间考虑吧!她高高兴兴说:“不着急,在干爹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强迫你的。不过也得抓紧哦,时间耽搁得太长了,我可能会忍不住勾搭别人的。”   龙君的目光有种哀致的味道,“阿鲛,你就那么喜欢当溟主吗?”   她低头想了想,“不是喜欢当溟主,是喜欢和干爹平起平坐的感觉。干爹放心吧,就算我变成了迦楼罗,也一定不会吃你的,等我修出真身,我就改吃素。我看了关于迦楼罗的记载,说因一生以龙为食,迦楼罗死时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上下翻飞七次,最后落在金刚轮山顶毒发自焚而死,真是作孽,死都没有全尸,何必呢!所以我打算做一只吃素的迦楼罗,让天地看到我的决心。我也不希望再动兵戈了,打算带领北溟族众到大荒之地从事畜牧业发展,你看我的想法不错吧?所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溟后。反正干爹考虑清楚吧,你要愿意,先尽着你。你要不愿意,我就任命千机了,我觉得他应该能够辅佐好妻主的,他屁股大,一看就有帮妻运。”   正打算离开的千机长老听到最后一句,脚下一崴,重重撞在了门框上。    ☆、第 64 章   她想和千机长老试婚同居,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嘛,她不过是借机唱高调,刺激刺激龙君罢了,龙君百般阻止,正遂了她的意。她很高兴,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先下一城,站在取胜的制高点了。   北溟之主,统领这万万顷波涛下的所有生灵,北溟妖族并不都是水生物,陆上成了精,感觉无路可走时,可以一脑袋扎进水里,投奔北溟。其实上面决意铲除北溟,很大程度上是不能坐视辖下的某股势力壮大。可以给你一定的生存空间,但你不能无节制的扩张。当妖族族众多到能和天界抗礼时,不端掉你,难道等着双分天下吗?   离相君的错,错在不懂什么叫低调奢华,夷波是个有头脑的人,她吸取爹爹的经验教训,保持现在的阵容,妖族也会繁衍后代,孙又生子,子又生孙,内部营建,若干年后也是很可观的。   北溟之北,有很大一片荒地,这些年无人开垦,荒烟漫草,白放着十分可惜。夷波和阿螺上去看过,站在陆上四下张望,这地方简直就是黄金三角,依山傍海,只不过因为连通陆地的唯一通道被海水切断了,形成一个孤洲,因此从来没有人踏足这里。   阿螺啊啊地叫,“有山林还有土丘,只要经营得好,将来一开发,经济上去了,必然寸土寸金。现在最赚钱的就是地产,有钱不如有地,况且又是这种无人认领的,咱们都不用花钱和粮食去交换,比那个岁星上来的天外客还要一本万利,你说呢?”   岁星来的天外客,说的是那个通过土地投资富甲一方的外来人员。他非妖非神,是没赶上大部队脚步,落在一个夷州上的怪人。至于究竟是不是岁星来的,谁也说不清。反正他当初用很少的钱和几万石粮食买下一块很大的荒地,后来那块荒地上建了城池,他就成了最大的地产商,还娶了陆上最有名的旦角,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区区四百年的积累就能过得那么舒服,夷波相信凭她的眼光和聪明才智,绝对比他更辉煌。她背着手绕地一圈,“不错,派几个小妖先上来开垦,人数不能多,一二十就足够了,先探探上面的反应。如果不见有人过问,再慢慢加派人手,等地开垦完了,咱们就建村子,种庄稼,建立陆上最大的妖精部落。”   “这也算转型,从海底到陆上,只要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就能扎根下来。”   夷波点点头,“那个东皇太一,在洪荒时代不也是妖族首领嘛。后来开创了天庭,黑历史就洗白了,反正胜利即正义,这世上有些事真说不清。既然出身差不多,何必赶尽杀绝呢。”   摘了片大荷叶顶在头上,两个人坐在岸边,撑着身子看远处电闪雷鸣。阿螺问她和龙君的情况,她摇了摇头,“阿螺,我觉得我的情路很坎坷。”   阿螺哈了一声,“货真价实的白富美,不知道多少人觊觎你。怎么?他不让你和千机长老搅合在一起吗?一定是占有欲在作怪。”   就像上次在沧浪水借住驸马行宫时一样,怕千机长老半夜敲门,他就住在她的寝宫里。她本来以为可以趁机生米煮成熟饭的,谁知龙君依旧抵死不从,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别扭傲娇龙,实在让人头疼,夷波打算先冷落他两天,等他醒悟了,也许半推半就,事情就成了。不过她知道,带他去雍城祭奠她的父母,这个决定做错了。其实她对生父生母的感情不深,为他们的故事唏嘘难过,并没有撕心裂肺的感觉。龙君则不同,他抱着她母亲的墓碑,哭得肝肠寸断。世上哪有这样不加掩饰,感情肆意流露的男主!夷波黑了脸,“干爹,当着我爹爹的面,抱着我娘痛哭流涕,这样真的好吗?你好歹照顾一下我爹爹的感受吧!”   他却振振有词:“那又怎么样,他霸占了你母亲一千多年,我抱一抱怎么了?况且也不能因为嫁了人,就不能和异性建立友好关系,我做男闺蜜总可以了吧!”   龙君一哭,惊天动地,她很担心他把北溟哭得涨水,淹没了岸上的农田。忙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一千年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你要坚强,不能沉浸在悲伤里,你有你的人生,把自己经营好,别让她担心……”   奇怪,这些话本来应该是他来安慰她的,结果都反过来了,她扶着哭哭啼啼的龙君,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一个温柔的,恋旧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强大的男人,永远那么轻易就能打动她。夷波把身边的人都支开,只剩她和龙君的时候,想学书上写的那样,轻轻吻去他的泪。结果龙的眼泪真是吓死人,看着羸弱的一颗,差点没把她灌死。   不过离开雍城之后,脆弱的龙君立刻又消失不见了,他依旧是那么威严,姿容出尘,浑身上下散发着正义的光芒。   “他对溟后的感情真是深。”阿螺托着下巴说:“对于一个只把他当弟弟的人,他能那么执着,真是一厢情愿的最高境界。”   夷波笑了笑,“我就喜欢这么重情义的男人,还好我娘选了我爹爹,要不然他现在也轮不到我来染指了。”   阿螺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感情问题上,她比较注重亲情,“既然弄清了出身,怎么不去找你舅舅?”   她讶然张大了嘴,“白泽?你不说我都快把他忘了。”   白泽晓天下事,是个不可多得的智者。只不过因为神妖大战时受了牵连,现在的境况不知怎么样。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忽然发现还有仅存的硕果,于是打算立刻出发认亲。但是一千年过去了,囚禁白泽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要想找到,恐怕很有难度。   夷波推岸跃进水里,她得回去打听打听,直接问龙君,也许会遭到阻挠,可以先问千机。   她坐在大殿里,锦衣华服,尊贵无比。千机长老来时向她深深行礼,她抬手一笑,“不必这么客气,你来,坐到本座身边。”   千机长老浓浓的眼睫一颤,抬起眼,眸中倒映出一个妖冶又雍容的脸庞,就算这份温存是假的,依旧令死水微澜。心里哀哀一叹,果然单身太久,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了。   他依言落座,垂眼不再看她,拱手道:“溟主传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她唔了声,“我今天在荒地上转了一圈,见土地肥沃,很适合播种。请长老挑选几位得力的部下去开垦,如果运气好,将来说不定能发展旅游业。还有一件事想向长老打听,长老知道我母亲有个哥哥吧?现在白泽君在哪里,长老有他的消息吗?”   “溟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当初神妖大战,妖族失利之后,白泽君就下落不明了。这些年我们也在尽力寻找,可是找遍了四海八荒,也没有舅老爷的下落。”   好吧,称呼白泽为舅老爷,本来也没有什么错,可这么接地气的叫法,用在这些上古神兽身上实在很诡异。她点了点头,“那你说,我舅舅还在世吗?”   “其实神妖大战,白泽君从来没有参与,最后获罪,也是因为上书天庭求情,受了牵连。如果臣没料错,白泽君应当还活着,这世间只有一只白泽,出于对珍稀物种的保护,东皇也不会轻易杀掉他的。”千机疑惑地望她一眼,“溟主问起这个,绝非偶然吧?”   她颔首说是,“我要去认亲啦,没妈已经够可怜了,找到一个舅舅也好。舅舅的功效很大,会疼爱我,还可以为我证婚。”   千机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认亲是其次,想要人证婚才是重点,这就是男性领导人和女性领导人的区别。男性格局大,视野开阔,精力都放在开疆拓土上;女性呢,爱情占据她们的思维,任何事都是以情怀为前提,不能说不好,只是略有些失望罢了。   可是他的失望没能坚持一弹指,忽然发现她已经到了他面前,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红唇在他眼前开阖,“长老,那天的事,我有点对不起你。”   千机的心跳漏了两拍,“溟主说……说的是什么事?”   她喏了一声,“就是说你屁股大,有帮妻运啊,害你脑袋上包都撞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千机长老腾地红了脸,“这事臣没有放在心上……”   她斜眼睃着他,“真的吗?”   如果没有放在心上,为什么当时会一头撞到门框?似乎难以自圆其说了,他放弃了挣扎,“好吧,是有点震惊。臣的屁股并不大,虽然因为工作关系,很多时候必须坐着,但臣也懂得爱惜自己,时间一到会起来走两步,免得还没成家,就变了形。”   果然未婚男子都很在乎自己的外形,特别是生活有品质的,年纪再大也要精雕细琢,否则世上就没有大叔控这个物种了。   “只是臣不太明白溟主的意思,溟主那样,是因为龙君吗?”   夷波刚想说话,眼梢瞥见一个身影到了门外,大约发现千机长老在,一时进退不得,顿在了那里。她本来打算如实向千机交代的,临时不得不转换了模式,莞尔道:“我那天说的都是实情,长老不信我么?或者是因为我把溟后的位置许给了别人,你不高兴了?”   千机摇了摇头,极慢地说:“臣是没想到……溟主如果决定去找白泽君,臣愿追随溟主,保溟主无虞。”   夷波愣了下,这是不哼不哈的务实派,没有极力反对她再离开北溟,这是不是从侧面证明了千机长老已经荡漾了?开始无条件的纵容了?   好像不太妙啊,其实她一直以为这么有个性的人,是不会轻易被她玩弄的,谁知道现在风向突变,老房子着火很可怕,她不会引火烧身吧?   他没有等她回话,转身离开了,在门前见到的龙君,很有涵养地拱手,错身而过。殿里的溟主大人跌回御座上,心里七上八下,如坐针毡。   龙君迈进门,脸上神色如常,掖着广袖问:“你果真打算广设后宫?”   她只有硬着头皮道:“小鲛太多情了……喜欢这个,也喜欢那个……”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有郁塞之气,难以疏解。她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个无奈的事实,孩子总会长大的,何况现在又处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再拿以前的标准要求她了。   他迈进光明殿,在离她很远的座上坐了下来,“长老刚才提起白泽,怎么?你打算去找他?”   她嗯了声,“既然舅舅活着,我应该去见见他。可是我问了千机长老,他也一无所知,还要请干爹指点。”   他别开了脸,“他关的地方你们去不了。”   这么说来他是知道的,夷波不肯放弃,游过来缠着他,使劲摇撼他,“干爹告诉我吧,我要把他救出来。都过去一千年了,为什么他还被囚禁着?是不是上面没定释放时间,还是把他给忘了?”   她不依不饶,龙君也开始思量,带她离开北溟,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离开了,就不让她再回来了,她还是应该过平凡的生活,像原来一样,心如明镜,不染尘埃。他甚至可以不回南海,在离白泽不远的地方建一间屋子,他们父女相依为命,过上半隐居式的生活。至于那个千机,滚他的吧,身份不明的妖怪,留在身边是个祸害,一定要解决掉。    ☆、第 65 章   白泽是昆仑山神兽,昆仑山是享誉古今的修道圣地,那里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白泽集天地灵气修化而成,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   一个人犯了事,要进行惩处,不光对自由,对身心也必须形成折磨。白泽怕冷,所以上界决定把他流放到极寒之地,也不关着,让他看守九黎壶。九黎壶是上古神器,能造就万物,也有惊人的毁坏力。此壶还有个别名,叫炼妖壶,据说多坏的妖物被扔进去都能受到净化。龙君有时候就想,既然天界的装备这么先进,当初神妖大战的时候拿来派用场,离相就不用死了吧!可是为什么没用?事后又让白泽来看管,也许目的是想对白泽进行精神摧毁。总之白泽是被困住了,他再也离不开飞浮山,必须在那冰天雪地里日夜护卫,除非等到另一个受罚者来替他,否则就得一直煎熬下去。   艰难前行,每踩下去一步,雪都没过了小腿肚。向前望,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向后望,身后跟着个小小的队伍,风雪刮过来,风帽里的脸都冻得发僵。关于这次出游有这么多人随行,龙君到现在仍旧觉得不满。他的本意是只带傻鲛一个人,谁知千机和阿螺执意要跟随,还有当初把她拐骗回北溟的护法和扣扣也明确表示,找回溟主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找回并永远保护。溟主到哪里他们就到哪里,溟主要是不带上他们,他们就自杀,请人把他们制成标本,放在光明殿两侧永生永世为溟主守门。对于这种盲目的忠心,龙君也只能说算你狠。妖族历来言出必行,虽然一个是章鱼,一个是乌贼,怎么说都是两条命,非要以死相逼,他也狠不下这个心。   海味到了这么冷的环境里很保鲜,但是行动慢了许多。龙君倒还好,真身是如此出尘的神物,炎热还是寒冷,对他来说没什么大区别。所以他打头阵,用他的双脚给他们踩出一条路来。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步履艰难,因为越靠近飞浮山,身上的法力就越弱,否则一纵身就能过去,为什么还要步行呢!   夷波气喘吁吁:“干爹,是不是快到了?”   龙君说没有,“飞浮山方圆九千里,咱们连边都没碰着呢,再行两千里才到山脚下。”   她撅起了嘴:“那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是你坚持要来的。”   是啊,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又踩下去一脚,鞋底咯吱作响,她突发奇想,“干爹,小鲛踩着你的脚印,会不会怀孕?”   龙君噎了一下,身后的人都目瞪口呆,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常传人间有女子踩了龙的足印受孕的,生小龙的时候还不是卵生,是胎生,然后孕母就难产而死了……扣扣惊恐大叫起来,“怎么办,我们踩了那么多下,全体怀孕了怎么办?我是雄性啊……”   没说完就被邕崖护法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雄性怎么怀孕,你有地方生吗?只有雌性会怀孕好吗!”   然后扣扣更绝望了,“阿螺,你答应和我交往的,不能怀龙君的孩子啊!”   阿螺一头黑线,如果这个问题真的出现,那怎么办?好姐妹会变成情敌吧?会反目成仇,争得你死我活吧?她和夷波面面相觑,“你放心,我可以当代理孕母,生下孩子算你的,绝不和你争宠。”   夷波呜呜哭起来,眼泪没等变成鲛珠就在脸上结了冰,拉着她的手说:“好阿螺,够义气!你放心,我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的,将来也不会告诉他生母是谁。那个……龙和海螺会生出什么来?以前没有先例吧?”   龙君直翻白眼,真是群听风就是雨的低智商!他优雅地一抖袍角,抖落了满身的雪沫子,因为要在冰天雪地里前行,他特意换了件镶赤红滚边绣金线的玄服,以便让周围的景致更衬托他的华贵。他穿得很少,臃肿不能凸显他的气质,于是看上去总有种单薄的美态,淡淡道:“放心,本座比较喜欢有接触后再孕育后代,我对自己的外形很满意,只要我高兴,随时会有一堆人愿意给本座生孩子,用不着采取这样的手段。”   夷波听到“一堆人”时不太高兴,撇着嘴看千机,“长老,我好累。”   千机长老的脸埋在雪白的狐毛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的轮廓那么鲜明,就像仕女描了眼线,眼梢微扬,看上去十分惊艳。他不声不响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溟主上来吧,臣背您。”   夷波霎时觉得心头一暖,“长老真好。”然后很含蓄地往他背上一趴,直接把他压趴了。   队伍的最前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夷波一脸沮丧地爬起来,看着被压进雪堆里的千机轻轻嗫嚅:“对不起,胖到你了。”   千机长老挣扎着站起来,脸上五彩缤纷:“是臣学艺不精,不能怪溟主。”   夷波自觉没脸见人了,所以这里是闹哪样,法术全然不灵,体重却依旧存在。果然是女孩子永远的痛啊,怎么甩都甩不掉,令她悲愤欲绝。   龙君得意地走过来,低头打量她,“现在知道了吧,你的人生不是随意能够将就的,你有常人难以承受之重,须得体形相当才能背负你。”   所以他是在借机宣告她别无选择吗?开玩笑,夷波向来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千机的秀恩爱是不能停止的,要不然也不会带上他了。她给千机拍了拍袍子,“长老无须自责,其实我就是想和你撒娇罢了。你累吗?我来背你吧!”   龙君的脸立刻拉了八丈长,“你都没有背过我!”   夷波鼓起腮帮子,“以后再背干爹,现在小鲛比较想背我家千机。”   我家千机?哈!龙君叉着腰别过脸,“不相熟的人是不能随便背的,你听过这个传说没有,有个小孩半路上背了个老头,老头隔一会儿说‘重那么一丁点’,到最后化成了一座小山,把孩子压死了。这么恐怖的故事当前,你也敢背他?”   夷波翻了翻眼,“是西岳奇童吗?”   如果没记错,那小老头是小孩的师傅,化成小山只是为了考验他,当然最后也没把他压死。龙君年纪大了,记忆出现偏差,举了这么失败的例子,令人唏嘘。不过嫉妒是爱情萌芽的征兆,分明是要苦尽甘来啊!夷波心里窃窃高兴,转身扶着千机道:“料想长老也舍不得让我背的。”千机点点头,她甜甜一笑,“那我扶着你吧,地上有点滑,别摔倒了。”   龙君一甩袖子,负手继续前行,他已经品咂到心头涩涩的酸楚,有时候会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干脆把她占为己有算了。可是他舍不下这张老脸,到时叫三界怎么看他?还有他的天劫,万一过不去,把她变成二婚,行情就不紧俏了。   他垂头丧气,心情十分低落。想当初他被囚禁在紫金梁上的时候,也没这么忧伤过。细雪纷飞,打在他的脸上,他轻轻仰起头,一大片乌沉沉的苍穹撞进眼里来,从侧面看上去这个姿势诗意到令人心碎。   阿螺拿肩顶夷波,“你看,龙君今天看上去特别有品味,连我都要喜欢他了。”   夷波一听就慌了,“扣扣对你一片真情,你不要辜负他。”   “他?”阿螺对插着双手呼出一口云雾,“玛丽苏的人生,永远无法理解路人甲的痛苦。”   夷波胆战心惊望着她,“阿螺,你真的喜欢龙君吗?如果是这样,只能……”她吸了吸鼻子,“二女共侍一夫了。”   她泫然欲泣,阿螺简直对她的智商不抱希望了,“我也就是一说,你居然相信?我发现你离了水好像就不怎么机灵了,这是先天缺陷吗?”   她摇摇头,“可能进了水会好一点吧,我自己倒是感觉不出来……”   刚说完,忽然听见天上雷声隆隆。真奇怪,这种环境居然会打雷,这也太玄幻了。   众人向天上看,乌云满天中隐约看见一面旗帜猎猎招展,旗面上大大写了个“天雨”。夷波纳罕地喃喃:“天雨是什么意思?要下雨了吗?”   千机蹙起了眉,“是天雷。”   果真一片乌云翻卷过,露出了底下的一个“田”字。他们这群人里,除了龙君和夷波,其他人都有渡劫的可能。但是北溟一族不在五行中,造册上应该没有关于他们的记载。龙君朝阿螺看了一眼,“恭喜,你要渡劫了。”   此话一出,惊得众人魂飞魄散。阿螺嗷嗷尖叫:“怎么连个通知都不发!”   要发什么通知?上了千年的妖怪才有固定的渡劫时间,像他们这种小妖,想起来就劈你一下,怎么样?还不服气?不过雷神很缺德,平时不发难,偏偏是在他们法力最微弱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东陆了,他居然跟到飞浮山来,货真价实的全球追杀。   龙君四下看,最近的山洞也在千丈开外,只有倾力一搏了。他一手拽一个,拉起了夷波和阿螺,用尽最后一点灵力,把她们运到了山脚,等落地之后回身看,千机长老、护法,还有扣扣在原地发呆,离得太远了,只有飘忽的三个小黑点。   “怎么把他们扔下了?”夷波有点着急,“我要去救他们。”   龙君不悦地咂嘴,“现在不是你圣母的时候,天雷有误伤,劈了你两回了,怎么不长记性?本座能力有限,只能救你们两个,其他人顾不上,只有靠他们自救了。”   反正他想过,就算能再跑一趟,也只救邕崖护法和扣扣,至于千机长老,不是他公报私仇,实在是只长了两只手,没有办法唉。   还好他们跑得很快,天上电闪雷鸣,他们从一片火光里冲了出来。躲进山洞后靠着崖石呼呼喘气,扣扣发现自己的衣角都给烧焦了,千机长老那身漂亮的裘皮被烧秃了毛,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个个灰头土脸。   阿螺抖作一团,“怎么挑了这个时候?我现在一点法力都没有,与凡人无异好吗,他还劈我,不是趁人之危吗?”   龙君站在洞口往外看,云层里露出雷神的脸,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并不是怒目金刚的模样,反倒是八字眉,眯觑眼,看着像个老实头儿。越老实的样子,其实越不好对付,这种人有股憨劲,看他们不出去,会盯住一个地方猛劈,这山能经受住多大的冲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劈塌一块。   他叹了口气,“人家也是职业需要,每月都得完成指标……北溟有屏障,能避免雷击,出来了就不一样了。”看了千机他们一眼,“都小心点吧,被劈到就灰飞烟灭,只能葬在这里了。”   头顶上雷电继续肆虐,只觉地动山摇,山石震落无数。阿螺抱着头往外看,“天雷是敞开了供应的吗?会不会劈一阵就停了?”   龙君摇头,“这山支撑不到配额消耗完。”   所以回避解决不了问题,等把山体劈开,还会连累大家。阿螺回身握了握夷波的手,“你要保重自己,要是我有幸不死,回来咱们还是好姐妹。要是我死了……”她转头看龙君,“请君上照顾好夷波,万一她想掌握主动权,您千万别听她的,她身体不行,尤其不胜腰力。”   龙君挑起了两道眉毛,果然是贴心好闺蜜!不过她这一去,想活着回来基本是不可能了,他在没有掌管南海之前也需渡劫,曾经领教过雷神的厉害,工作太认真,几乎零差评,这种人简直就是机器。阿螺死倒不要紧,可她一死傻鲛会难过,怎么办,想起阿鲛哭,他就舍不得。他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先等等,本座和他好歹同朝为官,容我去说个情。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他既然选在这里动手,就说明是有预谋的。”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惆怅不已,“本座是直男啊,这下子真要豁出去了。”    ☆、第 66 章   轰隆隆,又是一记响雷,刚走到山洞前的龙君被震得站立不稳,一些细小的碎石砸下来,砸在他尊贵的头上,弄乱了他的发型。他有点生气,要是换了在别处,他不把那个没眼色的雷神一口吞掉才怪。可惜现在环境对他不利,实力也不对等,他只有通过迂回之术,方能取胜了。   他拍了头上的灰,把琅玕冠扶正,整了整衣裳踏到洞外,含笑对半空中作了一揖,“幸兴兄,好久不见。”   夷波对阿螺吐了吐舌头,“星星?雷神难道是女人吗?不行,这样龙君会有危险的。”   她所谓的危险,就是指被人觊觎美色。对她来说龙君帅得突破天际,世上任何女性都会对他心生好感。如果雷神是女的,那会不会趁机进行要挟,进而潜规则他?为了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夷波决定和他并肩站立,宣告主权。但阿螺觉得不妥,“龙君那么聪明的人,不会被占便宜的。你稍安勿躁,等雷神回应了再说。”   毕竟还是有点交集的,大概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天上的声势减弱了些,只听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幽幽传下来:“我当是谁,原来是南海龙君。好久不见啊,龙君别来无恙。”   夷波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男的,不过好好的男人,为什么取名叫星星,真是口味独到。   探头看,龙君在电光里傲然伫立,一个临危不惧的男人,任何时候都充满吸引力,夷波对他的依赖又上一层,觉得只要有他在,所有难题都是可以攻克的。   果然他顶住了压力,含蓄一笑道:“自上次金门一别,已经有三百多年了,我几次路过雷神山,想去拜会幸兴兄,无奈兄职务繁忙,总不得相见。这次可巧,在这里遇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中天上的雷神停了五雷鼓,“九川兄不知道,这些年修炼成精的杂物太多,飞禽走兽也就算了,好歹有血有肉,连算盘都成精了,吾工作量甚大。这几年吃住都在办公地点,已经鲜少回家了。”突然发现聊得太家常了,似乎不太好,拱手道:“工作期间不便说私话,待吾办完了手上的事,再与兄畅谈。不瞒兄,吾正追一妖螺,几次三番都被她逃脱了,今天恰好看见,顺便给她一顿天打雷劈,好渡她入道。冒昧问一句,九川兄似乎与妖螺同行,可否将她邀出来,让小神完成工作?”   开玩笑,邀出来就死定了。龙君抿唇浅浅莞尔,“她是我南海海族,在我帐下供职。这次是随我出来游玩的,不想忽然要渡天劫,小孩子还没准备好,央我出来为她求情。我知道幸兴兄的手段,她四五百年的道行,只消兄一锤就会化作焦炭。兄在业内的好口碑是人人皆知的,妖族闻兄大名,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听说上年的三十六内院中司排名,又是第一?”   雷神很谦虚地摆了摆手,“不值一提,差评客户全给劈死了,剩下的渡了劫当然全是好评,毕竟还图下回打交道嘛。”言罢正色,“不是小神不给龙君面子,实在是任务在肩,法不容情。小神今天已经跑了三万多里了,连饭都没吃呢,龙君就不要难为我了。让她出来相见,我轻一点,能捱过去,皆大欢喜。”   可是那只螺是半瓶醋,根本经不起那一下,龙君叹息不已,“我也不兜圈子了,说实话,她是小女的好友,为了不让小女伤心,在下只好向兄讨个人情了。”   半空中的雷神脸色很不好,“怎么?龙君要触犯天条吗?再说龙君何时成婚的?哪里来的女儿?龙君千万别诓我,小神不喜欢被人欺骗。”   他这里说着,身后的乌云被拨开了,露出一个尖尖的脑袋,头上的头发一丝不苟向上束成一束,不知打了多少桂花油才能保持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她惊声尖叫,“那个女儿是不是南海鲛人?是不是刚成年就被龙君收作义女?龙君是不是在潮城外建了个行宫用来同居?是不是七天七夜闭门不出颠鸾倒凤?嗬,龙君,小神真是太崇拜你了,小神业余时间很喜欢看禁忌恋话本,当时看完了激动得失眠了好几天,本以为是同人,没想到居然是真人真事!”   龙君的笑容里有小小的尴尬,却又隐约有种甘之如饴的感觉。原来那部《龙鲛传》流传得这么广,连电母都知道了。只是很好奇,拱了拱手问:“腐女也看这类题材?”   电母笑得很腼腆,“我不是职业腐,只要比较刺激的都喜欢。”她和雷神是万年老搭档,相处的时间长了,有时候难免会受点影响,但取向上还是正常的。   龙君看了雷神一眼,慢慢摇头,“幸兴兄别相信那些传言,黑市上流传的话本都是为了哗众取宠。想当年我和荧惑君的私交也被人曲解,没办法,但凡受到追捧的,都逃不开绯闻的纠缠,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还是个比较念旧和专情的。”   雷神分明有点动容,略扭捏了下,“龙君和小神说这些干什么,小神又不弯……”   龙君背上的寒毛竖了起来,连脸上的都有蓬勃之感。他勉强按捺住了,毕竟这个世界对出柜这种事的包容性还不大,即便贵为神众,也没有勇气轻易冒险。反正不管是直还是弯,至少天上雷电已经停了,只剩呼呼的北风,刮过绵延千里的雪域。   “犹记得当年……”他咽了口唾沫,“在下渡劫,就是在幸兴兄手上经受考验的。兄其实不像外人传的那样不近人情,至少在我看来,兄还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刚才兄说日行了三万里,还没有吃饭,何不下来歇歇脚力,我打两只兔子,与兄做炙肉吃,如何呀?”   雷神立刻出现了蠢蠢欲动的症状,电母在旁边看着,一头雾水。难道风向说变就变了吗?这一天经受的刺激实在让人无法招架。她小声提醒:“组长,我们还在工作期间……”   “工作期间就不用吃饭?你不饿吗?”   电母摇了摇头。   “你不饿我饿啊,不提供工作餐就算了,难道伙食自费还不给用餐时间吗?”   终究经不住诱惑,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道九川时,就觉得这条龙不可小觑,没想到只过了一千五百年而已,他的进步速度堪称奇迹。他窜得很快,从闲散游龙到南海海主,又到现在的应龙,其实职务已经完全配不上他的修为了。本来他们还能勉强算平级,现在他是无冕之王,还如此平易近人,委实令人受宠若惊。   雷神从五雷鼓上起身,整了整衣冠,回首问电母,“你看我今天气色怎么样?”   脸泛红光,有红鸾星动的迹象。电母牙关嗑得咔咔作响,“组长皮肤紧致,眼皮上也没有杂毛,昨天修过了?”   因为今天的行程早就有安排,雷神悄悄做过保养。老搭档之间,几乎没有太多秘密,雷神轻声细语说:“我们两个,总有一个得守住岗位。我先下去,畅谈一下人生,之后再给你带饭上来。你好好看住五雷鼓,知道了吗?”   电母点头不迭,“别去太久,今年还差两个名额完成指标。”   雷神说知道了,按下云头欲与龙君汇合。至于海鲜渡劫的事,稍缓一缓也没什么要紧。刚才不是说还没有准备吗,那好,利用他和龙君做烧烤的这段时间好好准备,等他吃完了再开工,反正时间也不急。   他带着友善并羞怯的笑,从厚厚的云层里走来,“既然龙君盛情相邀,那小神……哎呀!”   飞浮山是绝对公平公正的,不管是神还是魔,到了这里首先收缴法力,雷神忘了这一点,电母也因疏忽没有提醒,于是执法者华丽丽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落进积压成堆的大雪里。   山洞里一阵骚动,大家奔出去看,传说中颇具神秘色彩的上神,居然和常人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怎么不是鸟嘴?”   “也没有翅膀……”   夷波躲在千机长老身后,探了探头打招呼:“上神您好,我们见过面的,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您在南海连着劈了我两回,第一回我差点死掉,第二回幸亏我跑得快。今日见到您,我真是五味杂陈,管不住两手啊!”   雷神讶然,“你想干什么”差点说出口,最后还是忍住了。   龙君轻轻斥了她一声,“不许对上神无礼。”笑眯眯上前扶起雷神,“这是我干女儿,幸兴兄叫她阿鲛就好了。”   毕竟是公职人员,就算一时失察崴泥,也不影响他的威慑力。等他重返上界,手里依旧握着生杀大权,阿螺的死活全在他一念之间。大家知道这个道理,自然对他十分尽心,都围上来,结结实实表示了一番敬仰,然后四散开去,拉弓射野味,捡柴生火堆,马屁拍得十分到位。   雷神愁眉不展,没法回去工作,好多事情就要耽搁了。想让电母要来救他,又怕降到了一定高度把她也拖累了,实在进退两难。   龙君温柔劝慰他,“算了,落地为兄弟,也算缘分,别辜负了上天的美意。电母一人能操作天劫吗?”   雷神眉头紧蹙,“能是能,只怕忙不过来。不行,得先让她回去告假,要是知道我无故缺勤,上面要怪罪的。”   他这一坠落,声张起来,三界之内还有谁不知道道九川带着一大帮子人去飞浮山探监了?他想了想道:“依我之见,还是让电母受累,一个人先完成指标吧!或者暂时休两天假,等离开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复职,免得麻烦。”   雷神长出了一口气,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今年的年假还没休,就挪到现在吧!和一大群妖怪混在一起,十分折辱他的威名,但是龙君在侧,似乎又有些小欣喜。   龙君这回的牺牲很大,为了帮阿螺渡劫,他还得出卖色相,谁让他是这群人里的颜值担当呢!和雷神并肩坐在冰天雪地里烤肉的时候,他还不时回头张望,阿鲛会明白他的苦心吧?他为了她,已经开始丧失原则了。以前死都不愿意的干的糗事,现在心甘情愿,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谈什么呢……谈谈感情,谈谈理想吧!   “我给你讲个悲伤的故事,从前有一只鲛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大神。大神好威风,所有雌性都仰慕他。大神也很高冷,对鲛人总是若即若离,鲛人的苦恼没有人懂。”   夷波开始拉着阿螺长吁短叹,阿螺点点头,“文笔不错。”   “鲛人知道撒娇卖萌是没有用的,只有提高自己,才能配得上他。鲛人当上了北溟溟主,溟主手下有美男无数……”她的语速变慢,因为看见千机也加入进去了,就坐在龙君身旁,一黑一白,背影看上去很搭。她愈发落寞,“鲛人打算用激将法,制造出一个男二……看看大神爱不爱……她……”这下几乎要停顿下来了,因为龙君把手里的肉串递给了千机。夷波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下,心灰意冷,“经过了无数试探和挣扎……最终男一……和男二日久生情,决定……在一起了,可怜的鲛人从此形影相吊,最后抑郁而亡。”她转过头看阿螺,“故事到这里就全剧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螺犹豫了下,“没有番外吗?”   夷波摇头,扣扣叹了口气“其实,这是一个弄错了主角的恐怖故事。男一是男二,男二是男一,女主才是第三者白莲花。”    ☆、第 67 章   反正无论如何,雷神给拉下了马,阿螺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当深知一个人将来会威胁到你的性命,而你又绝对无力招架时,你唯一能就的就是做小伏低,使劲讨好他。以便大难来时,能有值得提起的共处时光,可以和他讲讲私情。只要他的鼓槌歪上半分,到时候雷一跑偏,擦着头皮过去,万事就大吉了。   于是有眼色的阿螺这回算是找到了方向,她开始全方位无死角地向雷神献殷情,鞍前马后效劳,毫无半句怨言。   “上神,您公务太忙,连衣袍破了口子都没人料理,这怎么行呢!小螺给您补一补吧,虽然我针线不好,但缝了总比没缝好……”   “上神您渴吗?生雪吃了闹肚子,小螺给您煮沸了您再喝,对身体比较好。”   “上神您脚冷吗?小螺用我的胸怀温暖您吧!”   如此不遗余力地拍马屁,简直堪称无下限。扣扣来找夷波哭诉:“溟主您要为属下做主,阿螺现在这样,有脚踩两条船的嫌疑。”   夷波自己都是一脑门子官司,哪里来的闲心替他解决问题呢,只有劝慰他,“你应该理解阿螺,她是为了保命,只要雷神网开一面,她就能继续修炼。等到超过千年,再遇上渡劫,她的法力勉强能够抵挡,死亡率会低得多。”   扣扣心有不甘,又不能再纠结,因此时常显得很落寞,独自坐在角落里,形单影只。   现在的关系有点混乱,所有人都是有牵扯的,他们为情哭为情笑,为了一个眼神傻乐半天,在邕崖护法看来全是闲得无聊。只有他一个人是无牵无挂的,虽然想过当溟主的谁谁,但当得知溟主对他没有意思后,立刻化身成了最忠心的下属,决心誓死保护溟主。   一路向西,花了好几天工夫,离飞浮山越来越近了。因为九黎壶的缘故,这里的世界一片祥和,冰雪覆盖下没有丑恶,一草一木都是圣洁的。   到达飞浮山山脚的时候,久违的太阳终于露面了,阳光照在万里雪原上,折射出跳跃的银色光芒。大家站住脚,才发现恼人的风雪过后会有这样壮丽的景象,之前的艰辛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飞浮山九千里,白泽究竟在哪里,不好说。夷波问龙君,“干爹,你知道确切位置吗?”   龙君耸肩摊手,“当初是经过高层会议讨论确定的,他的囚禁地点只有几个人知道。荧惑君参加了,我是从他那里打听来的,但他只说了个大致的范围,具体在什么地方,恐怕他也不知道。”   荧惑君是个大嘴巴,秘密不太守得住,如果他知情,会一点不剩都告诉他的。可既然他没有详说,那就说明确实是机密,也许知道的只有东皇太一一个人也说不定。   夷波放眼远眺,心里十分难过,“小鲛才走了七八天,就觉得难以忍受了,我舅舅囚禁在这里一千年,这一千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可怕的不是缺衣少食,可怕的是孤独,“如果找到舅舅,小鲛能不能把舅舅带走?”   龙君摇头,“不能,没有天界的释放令,擅自离开这里就是越狱,无论去了哪里都会遭到追捕。而且九黎壶没人看管,三界会大乱,这个责任才是最重的。”   “舅舅被囚禁在九黎壶上了吗?像干爹一百年前……”   她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这里人多,不要随便宣扬好不好!有前科又不光彩,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答应我。”   她小小的脸被盖在他手掌之下,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在他即将移开的时候撅起嘴,在他掌心用力亲了一下。   龙君讪讪红了脸,“大庭广众的,不要总想着对本座这样那样。”因为不好意思,忙岔开了话题,“有些人天生有使命感,道德绑架比锁链更管用。天界囚禁白泽,并不需要把他捆绑在九黎壶上,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会坐看三界混乱。所以即便不禁他的足,没有人看管他,他也绝不会离开半步。”   夷波好像明白了什么,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那当初他们为什么要把干爹绑在紫金梁上?难道是因为道德约束对干爹不管用?”   龙君显得有些尴尬,“可能是因为本座道德成谜吧,只要本座不高兴,天塌了都和我不相干。但本座还是个比较有原则的人,确实错都在我,量刑合理的情况下我也不会跑。龙活于世,责任感还是应该保留一点的。”   好,她就喜欢他这样的性格,有担当,但又不滥用同情心。   “可是我不能带走舅舅,那长途跋涉来看他就没有意义了。”   龙君说:“我们可以在飞浮山定居啊,本座都计划好了,建一所房子,离白泽不远。他三餐和我们吃在一起,带不走他,我们就留下陪他,这样不也很好吗。”   夷波没想到他会有这打算,“不回北溟了吗?那溟主谁来当?”   “让长老继续代管啊,过去一千年都是这样,北溟没有溟主,不是照样繁荣昌盛吗。好了,别想太多,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扣扣他们已经开始准备生火做饭了,他决定带她去采松茸,拉着她往林子里去,她脚下蹒跚地跟着,迟疑道:“既然不想回去,就不该把他们带来,出发之前和他们明说就行了……”   “明说了怎么能把你带出北溟?十方长老不哭死才怪!本来觉得有他们跟着很碍事,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坏处。飞浮山上不能动用法力,盖房子需要人手。”   “所以你把雷神都骗来了?干爹真是算无遗策,小鲛对干爹佩服得……”   她没说完,他一个回身,就把她树咚了。   “阿鲛……”他深邃的眼睛紧紧盯住她,“我已经憋了很久了……你和千机,是来真的吗?”   夷波的心头咚咚急跳起来,这个时候她应该怎么应对呢?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这样的场景,但基本她都是攻方。今天角色互换了一下,打她个猝不及防,令她又喜又惊。   不能慌,得定住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送上门来的,不能怪她。她闭上了眼睛,“干爹要亲我了吗?来吧,我准备好了。”   好好的说话,干嘛要亲?龙君略一走神,发现她的腿不知什么时候盘上了他的腰,因为姿势过于暧昧,已经不能愉快地交谈了。   他低头看了眼,心猿意马,“你干什么?”   “没什么,小鲛是鲲鹏嘛,化成人只有两条腿支撑着,有时候会不堪重负,这样能减轻点分量,还请干爹谅解。”她无赖地笑了笑,“干爹,小鲛重吗?”   龙君说还好,其实这是种温柔的负担,虽然她确实不轻,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多不少刚刚好。他酝酿了下,旁敲侧击着:“阿鲛,我看你这两天心情不大好,为什么?”   哪里能好,本来她是准备利用千机长老虐他的,没想到一来二去,自己反而被他虐到了。她不高兴,垂眼嘟囔:“你和那个星星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他夜里要和你睡?他把小鲛的地方占了,叫我怎么办?干爹今夜不要和他在一起,要和小鲛睡。”   龙君的心头扑腾了两下,“我和雷神能有什么?他的性格比较娘罢了。你夜里怕冷吗?怎么不和千机睡?”   当她傻吗?要是能够随便睡,还要成亲干嘛?她把两手搭在他脖子后面,“我觉得干爹的怀抱比他更温暖,干爹亲我的时候,我脐下三寸有火在烧……”   龙君愣了一下,老泪纵横,“啊,我的阿鲛,现在是真正长大了。烧了好啊,烧了我就放心了,总不能一直是我一个人在烧吧……”忽然发现说漏了嘴,吓得噤住了声。   “原来我们一样。”她心花怒放,眨了眨眼道:“小鲛还以为自己有病呢!所以现在可以谈一些细节问题了吗?比如干爹以前对我娘怎么样,会不会有同样的感觉?干爹看见她会想扑倒吗?她张嘴说话的时候,您会想亲她吗?”   龙君沉默下来,开始回忆和甘棠相处的点点滴滴,其实他们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在他还是个蛋的时候,甘棠常到山顶采果子,唱着很好听的歌,偶尔会摘一朵花放在他的窝里。龙君从小就是一条很有小资情调的龙,他觉得甘棠和他合拍,审美也差不多,就决定喜欢她了。他破壳后开始修炼,有时一闭关就是上百年,从能够化成人形到甘棠出嫁,前后一共见过十几面。少年时期的爱恋唯美又朦胧,他就是觉得甘棠要离开昆仑了,以后见面机会更少了,使他不得开心颜。至于想扑倒她,想亲她……现在回忆起来,居然连一次都没有。   难道是伪暗恋?爱产生占有,更应该产生欲望。不知道陆上的人类是怎么样的,作为非人的物种来说,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繁殖。别看他风流倜傥,开窍得却很晚,对于这种情爱的东西,直到那次在井里生根,在春梦后发芽,他才有了深切的体会。所以对甘棠的感情不是爱吗?不会吧!那为什么每次想到她都伤心欲绝?   他扭捏了下,“我没有试过亲你母亲,我不敢……至于扑倒,我更不敢了。”   夷波有点鄙视他,“什么都不敢,干爹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和我娘描述得不清不楚呢?”   “暗恋不是一个人的事吗?”   无欲无求怎么能算是暗恋!夷波有一百年暗恋经验,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反正她对喜欢的人,一直有很多肖想。“远远看着他,只要他过得好自己就很满足”,根本就是扯淡!她的三观可能有点偏,喜欢就变成自己的,让他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过得好,和别人统统不行。龙君看着挺聪明,其实动不动就有两根筋搭牢的问题,如果他想不通,夷波自觉可以开导他,于是试探道:“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感情很迟钝,以为自己喜欢一个人,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干爹有没有想过,您可能是不甘于初恋的失败,或者是……恋母情结?”   龙君的身子狠狠一震,站在那里如遭雷击。   夷波发现自己简直有做情感专家的潜质,如果龙君真的是把两者弄混了,那么他们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吗?   她嗷地一嗓子,“干爹,你快想想,小鲛说得对不对。我的灵光一闪,是不是解决了长期以来困扰你的所有问题?”她捧住他的脸,叭地一声亲在他嘴上,“干爹,你认命吧,小鲛不会嫌弃你年老色衰的。只要你答应小鲛,小鲛就跟你在飞浮山定居,这样好不好?”   一男一女,离开人群长期独处,到最后就是这样的宿命。龙君几乎已经放弃挣扎了,正打算说好,看见扣扣和阿螺慌慌张张从远处跑过来。他把夷波放下,心里不由悬起来,似乎是出事了。   果然立刻传来他们声嘶力竭的哭喊:“不好了,护法和长老遇袭……长老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邕崖护法为了保护长老……因公殉职了!”    ☆、第 68 章   夷波愣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好好的,说要做炖蘑菇给她吃的,才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没了?   她匆匆赶回去,因为跑得太急,摔了好几次。脑子里设想过千万种的惨况,但又隐隐觉得有希望,也许只是假死呢?也许只是昏迷了呢?可是当她见到邕崖的尸体时,就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   没有了内丹护体,他已经现出原形,一只硕大的章鱼,满身是伤,眼也瞎了,触角尽断,躺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如果以人的视角来看,也许觉得那只是一道菜,可是在海族的眼里,这是切切实实的死亡,无边的恐怖,笼罩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夷波腿里发软,跌坐在地上,她和邕崖护法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知道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不开口的时候让人感觉高不可攀,一开口形象全毁,时刻无条件对她供应温暖。她心里难过极了,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为什么圣洁的飞浮山上会有危险,她以为这里的活物都是无害的,结果太大意了,让护法丢了性命。   扣扣抚尸痛哭:“护法大人,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去了,要是早知道你会出事,属下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你……现在后悔都晚了,你让属下怎么办呢,往后没有你耳提面命,属下的人生连最后一盏明灯都灭了。犹记得当初,谁也不敢接收我,是护法大人不嫌我笨,提拔我,栽培我……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像护法一样慈祥的人呢,属下成了失舟之舵,属下自觉活不下去了,你把我也带去吧,属下到了那边好伺候你……”   众人都是呆呆的,朝夕相处的一员忽然遇难了,简直就像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龙君掖着两手站了许久,转头看幸存的千机长老,如今真相只能从他口中得知了。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意外,才会弄得一死一伤?他过去探看,雷神正照顾他,喂了他一点热水,但是不见好转。   “怎么样?”雷神给他把脉,龙君蹲在一旁问,“能找到他的脉吗?”   虽然和人不太一样,但生理结构大致相同,在他腕子上摸了一圈,终于还是找到了。雷神侧着头,仔细研究了半天,“脉象微弱,气悬一线,能不能活下来,现在还说不准。”   “有伤口吗?是被什么所伤,能不能分辨出来?”   雷神很笃定地说是利器,“全身上下共有十四处刀伤,切口光滑,边缘整齐,如果是野兽撕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回身看了龙君一眼,“九川兄,这飞浮山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另一批人的存在。”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惊慌。众所周知的,离此最近的村落也在八千里外,飞浮山是极寒之地,人到这里无法存活。现在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迁来定居的异族,要么就是跟着他们进来,图谋不轨的妖魔。   他抿唇不语,思量了半晌,吩咐大家小心,“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许单独行动,敌在暗,我们在明,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下一个邕崖护法……”   “那上茅厕呢?也要两个人一起吗?”落了单的扣扣觉得接下去的生活充满了凄凉,“以前我都和护法大人结对子的,现在护法不在了,千机长老又重伤在身,我们北溟就只剩下……”他看了看夷波,“溟……”   “本座陪你去。”原本还想怪他抬杠的龙君立刻转了口径,雷神并不知道夷波的身世,扣扣险些说溜了嘴。只剩溟主,他想干什么?不会打算让夷波陪他嘘嘘吧?简直缺心眼!   夷波心里惴惴不安,“干爹,袭击长老和护法的,会不会是白泽君?”   龙君慢慢摇头,“白泽生性善良,不会随意伤人性命的。一千八百年前踩死了一只蚱蜢,他整整吃斋两年,一千五百年前误伤了一只兔子,他给那只兔子念了五年往生咒。还有一千二百年前一场实验失败,淹死了一窝狐狸……”似乎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他讪讪住了嘴,“反正我知道不是他,你别胡乱猜测。”   夷波松了口气,她当然不愿意是她舅舅干的,邕崖护法是她的膀臂,现在膀臂断了,如果牵扯上舅舅,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护法的肉身放在这里总不是办法,不管是人也好,是海族也好,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她叫上了扣扣和阿螺,三个人找了个面阳背风的土坡,刨了个很大的坑,把护法放进了坑里。扬土掩埋,夷波抽泣着,鲛珠滚落满地,“护法你放心,等千机长老醒了,我会问清楚情况,一定替你报仇。你安心上路吧,扣扣我会照应的,绝不叫他吃亏。还有你的未婚妻……”   “回去之后我就把你的死讯带到,让玉册姑娘快点嫁人。”扣扣抹着眼泪哭道:“护法大人,属下知道你一直为甩不掉她而苦恼,现在你可以松口气了,她再也不能催你迎娶她了,你也算因祸得福。”   他的话让阿螺和夷波哑口无言,有这样一个手下日夜折磨,护法应该觉得死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吧!   墓碑立起来了,碑上写得很辉煌——北溟第一文昭武德忠烈一等左护法邕崖之墓。只可惜这里是飞浮山边缘,以后要想给他扫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因为这场从天而降的噩耗,都变得低落不安起来。木木的坐着,看太阳沉下去,消失在茫茫的雪域尽头。然后夜色弥漫起来,飞浮山的夜通常比白天长。   龙君担心的不光是众人的安危,更令他忧惧的是对方的目的。如果他们是冲着九黎壶来的,那么白泽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他和众人商议,“等千机长老醒了,咱们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寻找白泽,二是打道回府。世道这么乱,究竟应不应该把白泽卷进来,本座还在犹豫。”   夷波思量了很久,“我们走了,万一白泽君遇险怎么办?人多还能大家扛,如果剩他一个人,那就变成砧板上的肉了,只能引颈待戮。”   说得也是,脚踩在这个地界,大家都成了寻常人。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人多,势就众。对方能杀了邕崖护法,把千机长老打成重伤,一个人绝对办不到。所以还是得继续寻找白泽,把一大群妖魔留下,他们倒走了,就算白泽再奸猾,双拳难敌四手,恐怕也只有认栽。   “咱们走下去,势必有风险。”龙君对雷神勉强一笑,“幸兴兄,真对不住,把你牵扯进来了。你是天界正神,料想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或者……咱们就此别过吧,你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出飞浮山范围,就安全了。”   雷神看着他,一副遭受抛弃的怨妇模样,“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幸兴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这两日和兄相谈甚欢,已经结下深厚的友谊了,现在让我走……我半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   所以不敢离队才是实话,有时候这些天界上神也很让人无语,明明一个个看上去高大上,一旦深交,其实不过如此。   也难怪,神仙大多是草根出身,就拿这位雷神来说,当初他在雷神山抓到四只变成鸡的雷部领导……为什么变成鸡呢?这种问题太深奥了,先忽略不提。他是个孝子,全把鸡送给他母亲炖汤了,在宰杀其中一只的过程中,他母亲不幸被雷劈死,他恼羞成怒,伸进鸡窝乱抓一气,打算把剩下的全都宰了。不管是人还是神,基本都是横的怕不要命的,于是那几位领导立刻表示非常抱歉,决定好好补偿他,给了他一颗仙丹,就把他送上天庭做官了……   天界诸神的产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厘头。经过千万年的磨砺,官越大,胆子越小。对于一个习惯了坐在云层里发威的上神来说,忽然变得与常人无异,本身就是不可想象的。叫他离开大家自谋出路,更是等同谋杀,他坚决不能答应。   龙君无奈地看着他,“万一无辜遭受牵连,那我可罪孽深重了。”   雷神往他身边靠了靠,“没关系,我信得过兄,兄一定会保护我的。”   阿螺献媚地笑了笑,“还有我,上神,我也会保护您的。咱们共处了这些天,您应该知道我的为人了,那我的天劫……您看……”   雷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到时候会酌情处理的。   寒冷的夜,大家的心里都有些发空,架起了火堆烤火,并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不至于太冷清。   分明熟悉的人,说死就死了,这是夷波第一次正式面对死亡。她感到恐惧,蹲在千机长老身旁喃喃自语:“我觉得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突发奇想要来找舅舅,邕崖护法就不会死,长老也不会受伤。我觉得很愧疚,还是因为自己太不成熟了,我不配当北溟的溟主。长老快醒过来吧,千万不要出事。如果两个都死了,那我怎么和北溟族众交代呢。”   回头看看,其他人都聚在一起,也许在商议下一步的路线。她怕长老冷,把斗篷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脖颈,结果脚露在了外面。那就往下拉一拉吧,却发现脖子盖不住了……如此反复几次,躺着的千机长老终于憋不住了,“溟主,斗篷太短……无法……两头兼顾。”   她愕然转过头来,“长老醒了?”   他示意她噤声,“臣早就……醒了,引而不发……只是想看看大家的反应。”   夷波怔了下,“你的伤不要紧吗?”   “这点小伤,还挺得住。”他闭了闭眼,“溟主……我们之中有内贼。”   夷波瞠目结舌,“你是说……”   他轻轻动了下胳膊,疼得倒吸了口凉气,略缓了下,才断断续续道:“今日天气晴朗,大家决定……暂歇一日,也好。这些天接连赶路,溟主辛苦……臣看着……心疼。趁着有空闲,进山林砍些枝桠,编成拉车,打算给溟主……做代步。没想到……林子里有埋伏,臣遇袭,奋力拼杀……无奈他们人多。命悬一线时,邕崖护法赶来相救……结果护法折进去了,臣当时晕厥,可能他们以为我死了……扬长而去。臣在抗敌之时,分明听见他们说起九黎壶,说主上……吩咐,只管跟着,所以臣断定,我们之中有人……起了歹念。”   夷波跌坐在地上,觉得太不可思议,“长老是说……我们之中吗?”   千机艰难地点头,“此事你知我知,臣……除了溟主,谁也不信任。”   夷波说好,“那我就告诉龙君……”   千机断然阻止,“真相尚未大白前,谁也不能说。”   夷波失魂落魄,转头看火堆旁落寞的脸,一张一张,都是至亲至近的。唯独雷神,她忽然一振,“内奸可能是雷神,他是中途加入的。”   千机翕动了下苍白的嘴唇,“论起和舅老爷的关系,只有……您没有疑点。其余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最信任的……正是最应该提防的。”    ☆、第 69 章   这些话,让她走了好一会儿的神。什么叫最信任的最应该提防?他是在暗指龙君吗?   夷波乜了他一眼,“长老,借机污蔑竞争对手,可不是君子所为啊!我知道你和龙君明争暗斗,都是为了我,各人自凭手段嘛,用不着往他身上泼脏水。我是他带大的,失去爹娘的时候是他把我捂在怀里,让我破壳的,这样有情有义的奶爹,我不信他会背叛我。”   千机长老有点着急,猛地一挣,拉扯了伤口,疼得脸上浮起了冷汗。夷波忙替他擦了,温言安抚他,“你们遇袭,我知道附近有敌人,但问题不一定出在我们中间。长老现在太虚弱了,脑子肯定也不清醒,不如等清醒了再说……”   “溟主,事关重大!”她要离开,被他狠狠扽住了衣角,“白泽君……奉命看守九黎壶,要是神……神器有个闪失,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夷波当然知道事关重大,可是她宁愿打哈哈,也不愿意相信龙君有嫌疑。她蹲下来,叹了口气说:“长老别忘了,谁都不知道我舅舅囚在飞浮山,是龙君告诉我下落的。如果他要打九黎壶的主意,他早就可以来了,何必拉上一大帮子人?”千机长老似乎愣了一下,夷波觉得他一定是在感慨她太聪明了。没办法,智商爆表后,看事情一般都不看表面了。她微微一笑,替他掖了掖斗篷,“我让扣扣喂你喝点汤,冰天雪地的,又没有治伤的药,只能靠你自己恢复。别胡思乱想了,等养好了身体,你看谁不顺眼,可以再战。”   她起身往人堆里去,嘱咐扣扣过去照应长老,雷神抢着接下了,这两天下来,他和千机相处得还是不错的。   上神怎么能和妖族结下友谊呢,其实这就是缘分。简而言之,英雄莫问出处,看对眼就行。   夷波今天遭受的打击有点多,挨在龙君身边轻轻打颤。他伸过手,很自然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冷吗?”   她其实也不觉得有多冷,不过说冷他会抱紧她,于是抖得更加厉害了,“唉,小鲛身子有点虚,长了人脚不好,分叉了,就冷得厉害。”   他听了也没说什么,把她的鞋脱了揽进怀里。龙是冷血动物,但是化成人后又是温暖的。他捧着她的脚搁在膝头,她的脚底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踩在他的肚子上,踮了踮很柔软。   “小鲛有种女朋友的感觉,干爹对我真好。”   他抬起眼,篝火在双眸中跳动,极慢地说:“想当初,本座也是一条正经龙啊,从来没有想过养成,毕竟本座没有恋童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是这个世界太疯狂!”   所以他就快要松口了?夷波兴奋得猛推阿螺,“怎么应对?快、快……你口才好,帮我说两句。”   一旁的扣扣不假思索道:“世上重口味的恋爱多了,像你们这种,简直正常到不好意思拿来当话题。其实说穿了就是‘我曾经喜欢过你妈,现在又喜欢你’,有什么可纠结的!如果是个人,也许害怕造成恶劣影响,你们又不是人……看看人家李唐好吗,儿媳妇都成王朝的女人了,龙君玩养成,人家玩养肥,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属下记得龙君有只坐骑叫风蹄,收在袖子里从不拿出来骑。如果哪天想震一震了,至少马是现成的,多么的天时地利!”   龙君听完扣扣的话,实在感到有些惊讶,轻描淡写的口气,顺便举出打脸实例,一只乌贼能有这样的见识,将来必成大器。   “所以本座就算和干女儿发展恋情,也不会有人来笑话我吗?”   阿螺说不会,“不但不会有人笑话,还会收获类似电母那样的路人粉,君上可以考虑一下。”   龙君的手茫然在她脚背上抚摸,喃喃道:“本座也就活了两千年而已,思想有时候的确腐旧了些……”   阿螺见状忙拉扣扣,“你不是要嘘嘘吗,我陪你去。”   扣扣坐在火堆旁很暖和,不太想挪窝,申辩着刚刚嘘过了,结果还是被阿螺强行带离了这里。   雪域上看星空,像个倒扣的笸箩,仿佛离地面很近,每一颗星子都巨大无比。龙君盯着荧惑宫的方向眺望:“你说,荧惑君会不会正在看着我们?”   典型的挖坑自己跳,夷波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纠结的性格,随口道:“荧惑君每年十月受命,现在应该在忙了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应该怎么和他解释呢?”   这种事,含糊含糊就过去了,不需要对任何人都有交代。夷波的脚趾头在他肚子上扭了扭,“小鲛觉得荧惑君的生活比干爹更多姿多彩,过段时间他找到了喜欢的人,也许都想不起来干爹给他做过媒了。”   “话虽如此……他要是一直找不到喜欢的人怎么办?本座公然撬他的墙脚,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想了想,有了个决定,“这样吧,暂且不要声张,等荧惑君有了好消息,咱们再……”   话没说完,就发现她一个鲤鱼打挺,把他扑在了身下。然而脸上的神情是哀致的,皱着眉头说:“邕崖护法刚刚过世,现在笑似乎不太合适,那小鲛就暂且不笑了。干爹的意思是地下恋吗?等到荧惑君找到幸福,我们才能公开?”   他迟疑了下点头,“如果你不反对,基本就是这样。”   “小鲛要做干爹背后的女人吗?”   他嗯了一声,“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为什么老是念叨不反对,是不是表示反对,这件事就黄了?其实说实话,究竟是公诸于众还是藏着掖着,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最关心的是福利问题。只要福利到了,一切都好商量。   “干爹会待我像娘子一样吗?经常调戏我,吃我的豆腐?”   龙君调开了目光,“这个可以有。”   “那小鲛可以对你做一些邪恶的事吗?例如‘坐上来,自己动’之类的。”   夜幕下的龙君涨红了脸,“这件事等见过你舅舅之后,应该就能办了。”   她心里很高兴,但碍于不可张扬,只能按捺住了窃窃欢喜。点了点头,“等明天天亮,小鲛就出发去找白泽君。”回手一指山巅,“那座山最高,舅舅一定在那里。”   月色笼罩着飞浮山,这是一片连绵的山峦,从远处看上去起起伏伏,像苍龙的脊背。白泽究竟在哪个山头,谁也不知道,离立冬还有半个月,立冬前必须找到他。飞浮山虽然四季飞雪,在还未入冬前,这种天气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最可怕的是立冬之后,几乎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到那时才知道现在的天气有多温和。龙君千年前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经过上空时,曾经想过拿这里做为他的道场。幸亏当时见天地间风雪迷人眼,才没有降落下来,否则现在大概就是条披着毡子在雪堆里乱爬的龙吧!龙形落地,用不了法术,可不就是龙嘛!以前还曾听说飞浮山有同类的,后来来了只迦楼罗,从大到小全都吃光了,从此飞浮山就再也没有龙了。   其实他想带傻鲛在这里定居,也有另外一层用意。她在净婆梨前照过,知道将来化作大鹏后会是什么形态,这件事龙君嘴上不说,心里忐忑了好久。她说要做一只吃素的迦楼罗,那都是孩子话,她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即便他已经是应龙,也有打盹的时候。吃货都知道,要抵御食物的诱惑有多难,看着盘中餐在面前横陈着,以她不甚可靠的耐力,真的可以忍得住吗?他有几晚做梦,梦到那尖尖的喙咬断他的脊梁,那种真实的感觉,彻骨的剧痛,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葬身在她的口腹,简直是最大的悲剧。他承认自己爱她,但是依旧不愿意被她吃掉,所以将计就计带她来飞浮山,利用天然的力量阻止她摆脱鲛壳。如果继续留在北溟,她修出原形是早晚的事,他想留住她,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或许自私,但他愿意用一生来陪她。如果他的寿命没有她长,等他死后她再出飞浮山,到那时他也顾不及了。   至少有生之年不要成为捕食者和猎物的关系,如果可以,好好谈一场单纯美好的恋爱,这样就好了。   他坐起来,紧紧把她扣在怀里,“阿鲛,你真的愿意和干爹在这里定居吗?不会突然改主意吧?”   她说不会,“舅舅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小鲛还能去哪里?”   “时间久了会不会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出去看一看?”   她凝目望他,似乎感觉好笑,“干爹今天真奇怪……”抬手在他眉间赤红的印记上描画,“这究竟是堕仙印,还是眉心轮?”   他气呼呼说:“当然是眉心轮,本座神功盖世,大智无双。”   她悄悄翻了个白眼,简单的感情问题都折腾了那么久,还说什么大智无双,真是龙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们一直保持欢喜佛的姿势交谈,秀恩爱秀成这样,当大家都瞎了?阿螺和扣扣避开就避开了,雷神毕竟行动自如呢,远远看了半天,撑着腰叫了一声:“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天下哪有干爹和干女儿这么暧昧的?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别教坏了小孩子!”   两个人吓了一跳,忙分开。夷波开始卖呆,咧嘴笑道:“上神别看小鲛长得这么高,其实小鲛年纪还小。”   龙君点头附和,“她是光长身子不长脑子,从小到大一直要我抱,已经习惯了。”   雷神摇头叹息:“脑子没发育是次要的,生理发育成熟了,这个姿势难道不会硌得慌吗?羞人答答的,我看了都脸红。难怪那部《龙鲛传》传得有鼻子有眼,你们本身不避讳,怪不得人家曲解。”   龙君一叠声道是,板起脸来训斥夷波,“听见了?以后要知道人前人后,兴致一来就把干爹扑到,这是不可取的。”   她吐着舌头诺诺答应了,探脖儿问雷神,“那天电母说好了会来接上神的,究竟什么时候到?”   雷神也显得有点悲伤,“这个人办事不牢靠,她说三天,起码七八天吧!”   “可是要怎么接呢,她靠近了,连她也落下来怎么办?”   雷神说有辙,“不过得先找一道具,于三千丈高空丢下绳索,我揪着绳子这头,就可以离开飞浮山了。”   夷波恍然大悟,“这主意真高明!上神,小鲛有一事相求。”   雷神威严地瞥她一眼,“说来。”   她搓着手道:“小鲛是想求上神,到时候能不能让长老他们搭便车?飞浮山方圆九千里,雪又那么深,徒步实在太艰难了。”   这个问题应该不大,至多像一串大闸蟹似的吊起来,反正也不用坚持多久,只要飞出飞浮山地界,各人的法力都回来了,就可以各自散了。雷神说可以,答应得非常爽快,“那你们呢?”   “我们不忙。”夷波边说边冲龙君笑了笑,“我干爹喜欢飞浮山的美景,打算逗留一段时间再离开,小鲛还要鞍前马后伺候干爹呢,上神就不必记挂我们啦。”   把阿螺她们的出路找好,她就再也不必担心了。有邕崖护法的前车之鉴,留在这里得冒生命危险。她不希望因她而来的人再有死伤了,等危险过去,若干年后他们偶然来探望,也许可以看到熟练工龙君正在孵一大窝蛋……设想一下那样的生活,实在是又污又幸福啊!    ☆、第 70 章   千机长老伤得不轻,需要修养两天,行程就给耽搁了。夷波原本想兵分两路的,反正电母会来接他们,她和龙君出发找白泽就好了,但这个提议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对。   阿螺说:“既然已经到这里了,现在让我们走,你和君上遇到埋伏怎么办?”   扣扣点头附和,悲愤异常,“属下还要为护法报仇,不杀他个片甲不留,属下咽不下这口气!”   千机长老也是这个意思,“臣不能让左护法白死,臣的血也不能白流。”虽然因为体质特殊,他几乎没什么血,但和扣扣一样,气还是要出的。   雷神看着众人,不明白他们这份上赶着赴死的决心是闹哪样,反正电母不来,他也不能离开大部队。现在想来,真有点后悔当初的一时冲动。坐在云层里聊聊家常多好,为什么偏要下来吃烤肉呢。这可好,着陆后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这件事上龙君有点缺德,为了不让阿螺渡劫,就这么坑害他。也是自己色迷心窍,他一相邀,自己居然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怎么办?在这冻碎蛋的地方裹足不前,随时还会遭遇不测,一细想起来,满脸都是泪。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在严酷环境里,和龙君产生了一定的革命友谊,将来细论起来也算同甘共苦过,是个谈资吧。   于是在这山头上蹉跎了几日,等到千机略有好转了才重新上路。龙君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自己都舍不得骑的风蹄,拿出来让千机当了代步。风蹄是匹养尊处优的神驹,跟龙君上过天,下过海,可谓见多识广。因为平时有点娇纵,甫一从袖袋里出来就冷得打哆嗦,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怎么想到我了、怎么想到我了……”   龙君很不耐烦,“养马千日用马一时,看看你肚子上的肉!我说袖袋怎么越来越重了,原来都是因为你长膘了。”   风蹄长长娇嗔:“主上!”   千机长老忽然一凛,转头看夷波,眉目森然。   夷波的心猛往下沉了沉,她记得千机说过在树林里听到对方谈话,其中就有人口称主上。   是不是巧合呢?一定是巧合,因为职务不同,会有海主啊、溟主啊、君上之类的称呼,而主上更不稀奇,简直可以算得是泛称。但是千机不这么认为,他私下对她说:“溟主一直以为龙君是独身一人吧?连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事发的时候他和您在一起,您就不疑他有二心,可是您忘了他身上带着帮手。那个风蹄在化龙池里滚上一滚,就是实打实的龙,溟主对龙君,真的还像原先那样信任吗?”   夷波被冻僵的脑子依旧一根筋到底,“你不要污蔑他,我到死都信任他。”   千机看着她,遗憾地摇头,“溟主,就算邕崖的性命不值一提,那白泽君呢?他是戴罪之人,奉命守护九黎壶,如果神器丢失了,他除了上诛仙台,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夷波思量了半晌,迟迟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是他,何必费尽心机把我们带来?人越多,岂不是越难下手?”   千机惨淡地笑了笑,“因为您在天会化作迦楼罗,是他的死敌。为了永绝后患,他必须把您困在飞浮山。您出不去了,还谈什么报仇呢!”   夷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么有鼻子有眼,似乎说得通。回想起之前他的建议,字里行间一径表示要和她在飞浮山隐居,难道不想让她出去,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吗?如果真的是他,他们这么多人还有活路吗?   她不敢想了,哭丧着脸说:“干爹不是这样的人,长老别再说了。捉贼还得拿赃呢,不能因为片面的推断就认定他是坏人。”   千机默然,没有再说什么。她否定了千机,脑子却没能停下,只觉得迷雾重重,仿佛真的谁都有可能。   他们向峰顶行进,她总是心事重重,好在没有再发生突袭的事,时间一长,邕崖护法的遇难似乎也不真实起来。   龙君见她闷闷不乐,因为身份上有了一定转变,必须表示关怀。大家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歇脚,发现她离队,便不紧不慢跟了过来,抱着胸道:“你时不时两眼放精光,难道是在打歪主意?本座说过了,得找到你舅舅,经他首肯,我们才能交尾。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先斩后奏了,到时候弄得大家尴尬,那多没意思!所以你别打算乱来,本座是不会屈服的。”   以前总说她满脑子想着交尾,现在思想不纯洁的究竟是谁?这条傲娇龙,自我感觉永远这么良好!夷波也没忙着否认,仔细看了他两眼。他把眼一眯,“看什么?本座一向光彩照人,别闪瞎了你的鱼眼。”   她顿时别开了脸,他又说:“怎么?这还没过上十年八载呢,就开始嫌弃本座了?”   真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夷波无可奈何,“干爹,小鲛心情不佳。”   他哦了声,“别担心,有干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站在那里,因为这句话,心里慢慢感到温暖。过去一直是这样,她糊里糊涂活了两百年,不管遭遇什么困难都有他出面,天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可是现在千机长老说他有作案动机,她当然懂得亲疏,当然一心向着他。然而千机的推断似乎也没错……她总结了半天,越想越懵,总结出一个经验——长大一点都不好,脑子复杂了,心也好累。她宁愿自己还是潮城的那个傻鲛,说话不利索,心中没有丘壑,就那样拍着马屁抱着大腿,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干爹觉得这次的事,谁的嫌疑最大?”   他微微偏过头,月华浮在他眼底,清浅一笑道:“这话从何而起?怎见得我们之中有人有嫌疑?是千机和你说了什么吗?”   千机遇袭的过程虽然事后详加阐述,但是隐瞒了听到的对话内容,除了她,再没和别人说起。夷波自觉失言了,其实如果信得过他,就不该背着他。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也害怕,怕千机知道得太多,成为下一个邕崖护法。   他望着她,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难免让他意识到点什么。他也不急躁,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就不要强迫自己,反正本座从来没有指望过你。”他转过身去,负手眺望远处的山峦,喃喃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一个表象背后,有千万种可能……算了,这么深奥的问题,说了你也听不懂,海鲜冷藏之后果然更笨了,你还是研究你的三十六式、四十八手吧,过不了多久要用的。”   刚才还很纠结,听他一说这个,她的心里立刻蒸腾起了火焰,搂住他的胳膊说:“干爹,我们找个地方玩亲亲好不好?不要让雷神看见,躲到树后面去。”   龙君很为难,“会不会被哔掉?”   夷波说没关系,“注意别用违禁词就行了。”   确立了恋爱关系,他还在那里故作高深,夷波觉得自己根本享受不到特殊待遇。啪啪这类运动是需要环境的,亲亲呢,随时随地都可以。龙君暂时还不能从干爹这个角色里挣脱出来,她却分分钟干女儿转化女朋友,毫无压力。既然他不肯主动,只有她牺牲了,她把他拉到一旁,刚要撅嘴,听见半空中传来喊声:“组、组、组……长、长、长……”   “是电母来了!”   天上依旧在下雪,厚厚的云层遮盖着,飞浮山能见度很低。雷神闻讯奔上前,大喊着挥手:“小电、小电……我在这里!”   飞行高度降不下来是硬伤,天上除了“哪里、哪里”,就没有别的了。   雷神回身从火堆里拔出一根燃烧的木棍来,向空中挥舞,火蛇如旗帜,噗啦啦发出声响,他边挥边喊:“看见没有,这里这里!他妈的,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去治?近视了五千多年了,上次还申请带病加班补助金,屁忙帮不上,工资比我还高,年终有脸要奖金,我开除你!”   一向半带文言文体的温文尔雅的雷神,爆起粗口来也是威力惊人。大家看着他在斜坡上又蹦又跳,刚想提醒他注意脚下,他就一脚踩空滚下去了。   夷波捂住了脸,不忍再看。阿螺怕他摔死,忙扒着崖石向下招呼,“上神,您还活着吧?”   他从人形的凹洞里站起来,这回也不骂了,垂头丧气重新爬上来,盘腿坐着说:“今天就这样吧,等明天天亮,风雪停了再说。”   虽然法术没了,但观天象预测天气的本事还是有的,第二天天亮晴空万里,电母起了个大早又来了,“组、组、组……长、长、长……您起来没有?”   雷神叼着牙签,手卷喇叭回应,“本帅在这里!”哦,雷神辛兴,俗称辛元帅,自称一般不是本帅就是洒家。   终于云头被拨开了,露出一个极小的黑点,那个黑点慢慢移到他们正上方,从天抛下一截绳来。雷神扽了扽,很结实,便问夷波,有谁要一起。可惜没人肯走,都说要共富贵、同患难。雷神唯恐他们觉得他没义气,忙补充道:“本帅也想留下啊,可惜还有本职工作,早知道就辞职了……那个,九川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这几日我过得很快乐,你呢?”   龙君当然说咪兔,“日后若是有机缘,本座再去雷神山拜会辛兴兄。这次是既无酒来也无美女,慢待兄了,实在对不住。”他这话引得夷波和阿螺一阵白眼,难道她们不美吗?   雷神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拱手道:“无酒无肉也是兄弟,哈哈,你们各自珍重吧,就此别过了。”   阿螺追上去两步,切切道:“下次相见,请上神网开一面。”   雷神点点头,“本帅保你活到一千岁,一千岁后渡劫就不在我的管辖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阿螺跪下磕头,“多谢上神,上神大恩,小螺感激不尽。”   雷神笑了笑,缠上麻绳对大家挥手作别,“千机兄,等出了飞浮山,咱们再找机会相聚。诸位保重,本帅去也。”   龙君对天大喊一声“起”,近视的电母得令,带着绳子飞快往东边去了,可惜飞得太低,眼看着垂挂的雷神撞向远处的山峰,咚地一声,撞塌了半边山体。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坚强的雷神并未松手,于是又向另一座山峰撞去……   听着隆隆之声不住传来,夷波啧啧道:“电母和他有仇吧?一定是工作上结下的梁子,这次趁机报复。”   “为什么不往上飞呢?离开飞浮山的辐射范围,雷神就可以腾云驾雾了。”   这个谁知道,可能天界诸神的思维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吧!打了好几天酱油的雷神终于走了,阿螺只要不死于非命,千年的寿命是保底的了。一群人总是在误打误撞,遇到同样离经叛道的过客,会演绎出很多莫名其妙的结果来。如果没有邕崖护法的死,大家还都是高高兴兴的,现在呢,实在是想笑都笑不出来。   送走了雷神,该整装继续上路了,可是刚回头,就见平整的一大块雪从山巅坍塌,向下汹涌奔来。   是雪崩了?脚下的地在颤,眼前的山在晃,夷波被这景象吓着了,看见龙君回身来拉她。然而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及,就像海浪拍打,把他们拍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 71 章   自从成年之后,夷波就很少做梦了。以前的梦五光十色,房梁上开花,牛角上长灵芝,脑洞大到突破天际。后来长大了,开始无梦可做,是件很悲哀的事。   阿螺常劝她,“一觉到天亮,那是睡眠质量高的表现。你不理解整夜做梦,醒来一场空的悲哀。”   可是她不这么觉得,她喜欢梦到陆地上的一切。有时候梦是连贯的,今晚上到这个地方,未完待续,明晚可以接着播送。她向往人间的生活,有时候带着阿螺去石林,在她面前拼命卖弄文学——你偶感风寒,吃什么都像吃药。我做了碗鸡汤,加上板蓝根,你尝了一口,说那是爱情的味道……也算是诗吧,至少很押韵嘛。   阿螺……不知道在哪里,她现在觉得很冷,鼻子和肺里似乎填满了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然而醒不过来,恍惚间看到精神奕奕的龙君从抬辇上下来,穿着紫色大科绫罗,腰上束玉带钩,似乎是一副亲王打扮……奇怪,好好的海主,为什么穿成这样?她对插着袖子远远望着,想上前打个招呼,忽然发现被人用冷飕飕的长矛挡住了去路,凶狠的执金吾对她大呼小叫,“欲图行刺者,杀无赦”。他妈的真是瞎了狗眼,人家好歹是北溟溟主,鲲鹏唉,很大很大的!再说那是她的心上人,她为什么要行刺他?   不过这里是哪里?不在深海,青天白日之下,应该是在人间。角色转换也蛮好玩的,龙君依旧那样不走寻常路。自己呢?低头一看,穿着破烂的裲裆,脚上一双草鞋,脚趾头都从里面露出来了。唉,自卑都带到梦里了,她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人家锦衣华服,她偏偏像个乞丐,不知道这地方流不流行跨越阶级的恋爱。还有,什么时候轮到她雄起?她也想高大上一回好吗。   可是梦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她管不住自己了,大声疾呼起来:“我要面圣,我是魏国夫人的女儿,我要认祖归宗……”   喊完把自己也吓着了,身世似乎很坎坷啊,魏国夫人是谁?不会是那个魏国夫人吧!   寒气浸入骨髓,反正她觉得自己就要变成冰冻海鲜了,还好梦里有龙君。可惜她的喊声淹没在人群里,没能让他回头。他的头发整齐地挽起,以玉冠束之,露出领上一截白洁的脖颈,她啧啧叹息,真是个令人心碎的琉璃美人,什么时候都能把她撩得激情澎湃。   所以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她可算知道为什么了。脑子间或清醒,记得自己遇上了雪崩,逃不出去了。空间挤压,空气也稀薄,虽然她是条鱼,到底也需要喘气的。   四周围静悄悄,她紧紧握住双拳等死,忽然听到沙沙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刨挖。她周身疼痛,心底倒是升起希望来。但愿有人能够解救她。他们这一群人都被打散了,雪崩来时无力招架,要是换了平时,龙君一尾巴就能搞定,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埋在身上的积雪渐渐轻了,有空气填充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然后感觉脸上有风吹过,一个很大的力量把她从雪堆里拽了出来。   她冻僵了,手脚麻木,只有眼皮还能掀动。睁开眼看,天已经黑了,眼前一片圆光回旋,几乎刺伤她。她猛地闭上眼,缓了缓,再睁开眼细看,原来是一只通身雪白的巨兽,两角之间风雷隐现,鬃鬛长得几乎垂挂到地上。它是神物,胸前挂着璎珞,态度优雅而和善,一低头,有救度八难的慈悲,夷波心里又喜又悲,觉得大概这就是她一直要找的人了。   她呜咽了下,“可是白泽上神?”   它点了点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浮起哀色,“我是白泽。”然后细细审视她,“鲲鹏……你是离相君的女儿?”   夷波猛地扑上去,抱住了它的脖颈,“舅舅,我找你找得好苦……原本一行六人,可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您快救救他们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它的蹄子在雪地上轻敲,侧耳细听,隔了很久才轻叹:“我感觉不到附近有活物,也许你带来的人都遇难了。”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怎么行!我的朋友,还有干爹……”   白泽静静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才让她节哀,“雪崩威势太大,常人无法抵挡,从山顶倾泻下来,一去几万丈,或者把他们冲远了,不在这里,在别处也说不定。”它转过身子,“上来,我带你去找,如果找得到,他们还有活路,找不到,你就不要哭了,哭也无益。”   一见面就骑舅舅,这个不太好吧!她看着那身洁白的皮毛,不敢亵渎,“小鲛骑上来,好像有大逆不道的嫌疑……”当初她骑龙君的时候居然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这位是长辈,又是智者,给她的感觉和龙君不一样。   白泽轻牵嘴角,可能是在笑吧!它的公子音像清泉,流淌进她心里,“一千年前,我以为天地间只有白泽一人了,后来才知道甘棠留下了个孩子。你的出现令本座欣喜若狂,骨肉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上来,舅舅带你去找道九川。”   夷波讶然,原来白泽真的通晓世间事,它连龙君来了都知道!   她壮起胆子跳上它的背,突然想到自己的体重,很有些不好意思,“舅舅,我太沉了。”   白泽嘶了声,“还好本座腿力不错。”   她面红耳赤,“我下来……”话没说完他就跑起来,姿态轻盈,踏过积雪,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树木在眼梢倒退,它的速度很快,到雪崩的终点细听,依旧一无所获。再往上游渐进,找了很久,也是毫无进展。   夷波抱着它的脖子哭晕,“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不能又如何呢!白泽说:“飞浮山是为九黎壶而生的,到了这里就连东皇太一也是普通人。是人就有生死劫,毋须看得太重。”   可是刚刚确立了恋爱关系,什么都没干成,龙君就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正觉得生无可恋,白泽的耳朵动了动,轻声说:“那里有人。”夷波忙翻滚下来,顺着它的指引刨挖,刨了很久刨出一条胳膊,奋力拉出来,是千机长老。   虽然不是她所想,但也绝对不失望,不管是谁,能救一个是一个。千机冻僵了,她努力替他活动手脚,在他脸上啪啪拍打,“醒醒,不许睡了!”   他总算睁开了眼,痛苦地呼吸,哑然道:“臣保护不周……”   白泽旁观半晌,疑惑道:“无魂无魄,无相无形。这是何人?”   夷波忙道:“这是北溟十方长老之首,他护送我来找舅舅,对我十分忠心。”   北溟原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会出些什么奇怪东西也很寻常。白泽没有深究,只是凝目端详他,见他视线不避不让,似乎也算正直。   后来在雪域上又寻了很久,再也没有好消息了,白泽看了看天色道:“月上中天,是最冷的时候。离被埋有五个时辰了,恐怕……”   夷波失魂落魄问:“舅舅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白泽的语气里满是无奈,“我的神力发挥不出来,只有用最笨的办法。眼下走过一遍,实在探不到消息,还是先随我回去,再做定夺吧!”   千机也相劝,眼看又要变天了,已经开始有细雪纷飞,盲目的找,就是找到天亮也不管用。   白泽背他们上路,因为离他的洞穴太远,让他们步行,三天都走不到。   “舅舅知道我们要来吗?”   白泽道:“我是从一只获姑鸟那里得到的消息,说山里有陌生人进入,我闻讯来看,没想到是你们。可惜来晚了半步,否则或许能相救。”   夷波回头看千机,正巧见他大袖一掩,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顺势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溟主怎么了?”   夷波哦了声,说没什么,“长老好些了吗?”   他颔首说好多了,“臣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能得白泽上神和溟主相救,也是臣命大。”   可是龙君和阿螺还有扣扣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她想起这个就痛不可当,“你说他们还活着吗?这么久了,是不是没救了?”   “如果他们能自救,也许正在另一个地方找我们也不一定。”这是千机用来安慰她的话,一场雪崩,是天灾,怎么自救?   白泽带他们回去,那个山洞在最高最陡峭的地方,这头是悬崖,中间有天堑,两头用一根荡悠悠的绳连接,简直像《天书奇谭》里的场景。它负载着他们,那么重的分量,却如履平地。夷波往下看了眼,吓得一头冷汗。再抬头时,已经到了洞府门前,里面隐隐有火光,跟着走进去,居然看见一只狐狸正在添柴,见他们进来,笑得眉眼弯弯,“来啦?路上受冻了,快坐下,喝口热汤。”   夷波觉得奇怪,本以为舅舅一个人很孤苦,没想到还能有伴。   那只狐狸的小爪子拗起茶壶,斟茶斟得十分熟练,然后两脚着地,前爪捧着托盘过来,看动作和人没什么两样。她目瞪口呆,狐狸却抢先一步自我介绍:“我是你舅妈。”当然说完就被白泽喝止了,“胡大则,你再胡说,本座把你扔出去!”   那只叫胡大则的狐狸根本不理它,挨在夷波边上说:“他就是这个样子,老娘跟了他八百年了,他到现在连个名分都不给我,我苦啊!外甥女,你别管他,就叫我舅妈,也不枉我化出原形在这雪山上苦守了这么久。”   原来又是个一厢情愿的,等了八百年,比她还厉害!夷波觉得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原本自己明明都要熬出头了,龙君却失踪了,想起这个,眼泪就忍不住直流下来。   胡大则在底下拿盘接着,看见鲛珠噼里啪啦落下来,啧啧称奇:“原来是个鲛人,自带生财工具!唉,活着太没意思了,哭吧,哭个痛快……”   白泽愤然瞪了她一眼,踅身在一旁坐下,到现在才有空分析夷波的眉眼。然而越看越悲伤,深深叹了口气道:“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想当初,我并不赞同你母亲嫁到北溟去,离相统领妖族,且又势大,万一有个闪失,会带累她。可是她并不听我的劝,反和我大闹了一场。她出嫁,我没有相送,现在想来真后悔。”   夷波擦了眼泪道:“舅舅因为我爹爹的事,被囚在飞浮山一千年,夷波觉得很愧对舅舅。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回了北溟后想起应该来找舅舅,舅舅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到了这里,竟然失去了龙君和三位好友。”   “如果命不该绝,终会活下来的,不过……”白泽有些迟疑,话也半吞半含没有说明。夷波追问,他才迟迟道:“你知不知道,你和南海龙君,这一世并没有姻缘?”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明明就差最后一步了,怎么没有姻缘?她霍地站起来,“舅舅是白泽,世上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您。请舅舅明示,是不是因为这次遇险,姻缘就断了?也就是说……龙君已经死了吗?”   白泽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勾勒出鲜明的眼线,缓缓摇头:“你是迦楼罗,他是龙,天生的死敌,怎么能在一起?如果固执己见,最后不过两败俱伤,所以就算九川还活着,我也希望你们三思。看看你娘和你爹爹的惨淡收尾,不是前车之鉴吗?珍惜生命,远离天敌,对你们都有好处。”    ☆、第 72 章   “姻缘这种事,不是月老控制的吗,舅舅怎么会知道?”她还是不太相信,觉得他可能是弄错了。她和龙君之间,不需要父母之命,门户也相当,难道就因为真身的差异,注定没有缘分吗?她抹泪说:“我很有自制力,可以坚持不食肉。只要忍住口腹之欲,对他不造成伤害,那么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她还是太天真了,白泽道:“你现在是鲛人的躯体,天性被压制住了,等你化出真身,你看到他就会饿。”   胡大则在一旁点头,“试想一下,半夜有一盘鸡腿放在你面前,你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憋不住的。不过鲲鹏天生就有神力,也许比我强点。”转头问白泽,“你真的会看姻缘吗,不是瞎蒙的吧,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既然如此,你一定给我们看过,要不然早就轰我走了。”她高兴得转圈圈,“看看有几个孩子,我要生一窝,毛茸茸的,像你一样,多可爱!”   白泽拉长了脸,简直觉得她没羞没臊,“谁要和你生孩子!本座已经多次赶你了,你赖在这里不肯走,之后我也不好意思多说,却让你误会了。”   胡大则又采取过耳不入的方法,对夷波非常热情,“外甥女,我已经给你准备好卧房了,山洞里冷,我多烧了几个炭盆,很暖和的。”复对千机一笑,“还有这位英俊少年郎的,也都备好了。你们这一路风餐露宿,没有睡过好觉吧,要不要早点休息呀?”   这个时候哪里睡得着,夷波起身去洞外,倚着栏杆眺望远方,天地茫茫,龙君不在,阿螺也不在,接下去她已经没有方向了。   胡大则出来,蹲坐在她身旁,“你寂寞吗?寂寞就要说话,我陪你。”   夷波吸了吸鼻子,“谢谢舅妈。”   胡大则说没事,“我最善解人意了,要不然也不能和你舅舅相处。有时候女人太痴情,苦的是自己,我就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结果赔进了八百年。就连他到飞浮山服刑,我都愿意跟着他,带足了锅碗瓢盆来和他过日子。因为他化了真身,我也现原形,好让彼此看上去差距不那么大。你知道的,人兽嘛,太污了。”   夷波听她说过去,脸上浮起了一点笑容,“舅舅为什么非要用真身?”   “因为懒啊。原形皮毛厚,流放到苦寒之地洗衣服太麻烦了,所以宁愿做兽。怎么样,是不是打破了对他的全部幻想?现实总是那么骨感。”胡大则耸了耸肩,又有些颓然,“我以为兽和兽怎么都行,谁知道不配套,他睡着的时候我试过……”她捂住了脸,“果然个体差异太大了。”   夷波呆呆张着嘴,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对她肃然起敬。自己再猖狂,从来没有想过梦奸龙君,如果当初有她一半的大胆,什么有缘无缘的,上了船再说,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样。再看胡大则的身形,红狐狸,相对白泽来说的确太娇小了,对方睡梦里翻个身,没准就能把她压死,还怎么愉快地啪啪?   不过夷波还是尽力开解她,“门关上了,还有窗嘛,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别人的感情再不顺利,好歹人在,她的正相反,近期很顺利,结果人不在了。她从怀里掏出那片龙鳞,托在掌心。因为日久年深,边缘已经渗透进一圈湛蓝色,看上去很美很炫目。她轻声饮泣,“他一定还活着……”   “臣再回去找他们。”千机长老从山洞里出来,回首望了望,“我记住方位了,不管能不能找到,我都会回来的,请溟主放心。”   夷波当然不答应,“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他们真要等到你去解救,早已经死了。”   胡大则点头,“距离太远,你得走上三天三夜。白泽君的速度倒是很快,可惜他不能离开了。”   千机垂手道:“自然不能麻烦白泽上神,毕竟天规当前,擅离职守不是好玩的。”   夷波叹了口气,天下飘下的雪沫子落在脸上,冰凉彻骨。她把龙鳞紧紧握在手心,闭上眼睛说:“听天由命吧,如果他死了,我等他投胎转世。不就是婆孙恋嘛,我可以接受。”   她的与时俱进把他们惊呆,转世投胎可不是儿戏,得等机缘,千年万年也不是没可能的。   白泽到底心疼外甥女,考虑了很久才道:“我再去一趟吧,就算找到个尸首,至少也宽了你的怀。”   千机忙道:“臣和上神一起去,只是……又要劳烦上神背我……”   白泽说不必,“你们路上吃够了苦,还是留下歇息吧!我独来独往行动迅捷,多个人反而拖了后腿。”   胡大则点头附和:“说得对,我泽一向这么有见地。”白泽看了她一眼,傲娇地去了。   白泽走后,胡大则自诩为内当家,殷情周到得不行,领他们各自认了房间,又仔细叮嘱:“后室千万不能去,那里有神器,一碰就要出大事的,切记切记。”   洞府尽头有两扇巨大的石门对合着,门上刻五行八卦和紫微十四主星,似乎很高深的样子。千机站住了脚喃喃:“炼妖壶,能造就万物,收纳天地。以前只有耳闻,不知是什么模样……溟主曾经说过想练出真身的,现在还有执念吗?”   是啊,她之前恨不得变成鲲鹏,把雪崩后的那片地给耕了。可是练出了真身会使她和龙君的差距越来越大,那么变回鲲鹏,还有什么意义?   “我怕雪崩没能要他的命,最后却填了我的肚子。”她摇摇头,“如果能够像以前一样,我宁愿永远当个鲛人。”   她转过身去,没有看到千机愤懑的眼神,“先主后继无人了。”   她没有回答,跟着胡大则往前去了。   生了这样的女儿,故去的溟主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当时邕崖传回消息,说少溟主找到了,他就觉得一切都是无用功。她不过是条流着尊贵血液,然而长了颗平凡心的鱼。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怎么能够体会到战争的残酷?父母双亡,对一个自小养在异域的孩子来说,不过是个简单的词语。她没有亲人庇佑,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也不需要迟来的亲情,她只在乎自己的感情归属。其实她刚归位那两天倒也不算令人失望,可是一旦和龙君沾上边,她就变得一团糟。这么看来要指望她是不能够了,北溟族众等了一千年,不就是为了一雪前耻,为先主报仇吗?现在来了个少溟主,教他们开荒种地,发展旅游业,如此不思进取,还不如没有这个人!   他看着她们走远,知道现在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夷波没有反抗力,那只狐狸更是不足为惧。只要拿到九黎壶,北溟就能易主,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他抽出双刃,向那扇石门走去。来时做了很多准备,可惜白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聪明,通晓世间万事?却连他的真身都勘不破,看来是夸大了。他原以为最后少不得一场大战,没想到连天都助他,除了当初小树林中商议除掉道九川,被邕崖撞破外,其他的简直堪称一帆风顺。   越靠近那扇门,心里越是激动。夷波回北溟,唯一的好处就是带来了白泽和九黎壶的消息。过去的千年他一直在打探这件神器的下落,苦于无门,只得蛰伏。现在好了,终于熬出来了……   山洞并不深,也并非想象中的充满艰险,很顺利地到了面前。他伸手触了触,石门沉重,要打开,难免会惊动她们。管不得许多了,早晚要撕破脸的,于是拿肩顶,轰隆隆地,终于被他拱开了。为了提防门里有暗箭射出来,他还着实左躲右闪了一通,结果什么都没发生。不得不说白泽这个守卫当得一点都不称职,如此麻痹大意,说不定常拿九黎壶涮羊肉吧!   后知后觉的胡大则和夷波终于奔过来,胡大则跺脚不迭,“大胆!贸闯禁地,活腻歪了!”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剑来,舞得呼呼生风。   夷波寒脸看着他,“长老,想打九黎壶主意的明明是你,你为什么还要诬陷龙君?”   他神色如常,向她拱手,“溟主,臣这都是为了您。父仇不报枉为人,臣拿到九黎壶,杀上天界,拥戴您当天帝,不好吗?”   夷波狠狠呸了一声,“说得好听,我早就看出你野心不小,没想到你胆子也不小。这九黎壶动不得,到时候乾坤倒转,你会害死北溟族众的。”   千机不以为然,“胜者为王,天界那些人都是好的吗?神不如妖,我看把他们装进炼妖壶里摇一摇,天下才太平。”   夷波感到寒冷又悲哀,“我知道龙君在,你还有忌惮,现在没人阻止得了你。我问你,邕崖护法是你杀的吗?”   他没兴致抵赖,点头说是,“其实溟主不用为龙君的死难过,没有那场雪崩,接下来也会轮到他们。”   “道九川不是应龙吗,无论如何道行比你深。”胡大则右手耍剑耍累了,换到左手上继续,“还要一口气杀三个,别吹牛,牛皮会破。”   他没空和她们周旋,只说:“单枪匹马进飞浮山,我又不傻。”转身便往后室里去。   夷波使劲推胡大则,“舅妈,该你出手了。   胡大则鼓了几次劲,没敢往前走半步,“我就会花式耍剑,真刀真枪的不行啊。我看我们就等着吧,等他被壶吞噬,然后就可以兵不血刃了。”   夷波急起来,夺过她的剑就要冲上去,谁知千机竟站住了——   早就知道神器没那么容易到手,原来飞浮山是中空的,底下万丈悬崖接通幽冥,九黎壶用九根粗壮的铁链拴着,九个方向相互制衡,壶就悬在那里,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千机咬着牙咒骂,“哪个缺德鬼做的设计!”   背后有得意的笑声传来,“我就说吧,没有帮手,神仙也拿它不走。哎哟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你带来的三位长老都被我们杀了,不枉我们在风雪里守了大半夜。”   夷波猛然回头,那人素颜红唇,不是龙君是谁!她气堵得厉害,隔着泪光看到阿螺和扣扣也都在,还好,一颗心终于能够放下了。   千机愣了愣,气得大骂:“直娘贼,亏我用苦肉计,居然被你识破了!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怀疑我的?”   龙君别过脸,扯了下嘴角,“本座一直把你视为眼中钉,当然第一个怀疑你。你看看大家……”他托着手一一比划,“个个单纯善良,你的心机和大环境不符,早点出局大家轻松。”   没了帮手的千机简直穷途末路,他眯眼看白泽,它优雅地梳理一下毛发,看来早就和他们串通,故意离开让他露马脚的。   他转身打算孤注一掷,预估了下,距离又太远。怒火攻心砍那链子,一剑下去激起无数火星,倒把虎口震得生疼。再要砍第二剑,胡大则不知什么时候潜了过去,一脚蹬在他腿弯子里,他站不住向前扑去,慌乱中死死扣住了链子。胡大则就找了把剑蹲在那里拨弄他,结果拨着拨着,把他给拨死了……   “这么脆弱啊!”她感慨着,盯着剑头分辨了半晌,“原来是只蜉蝣。”   阿螺讶然:“这是什么品种?书上说蜉蝣只能活一天,为什么他活得比我还久?”      夷波纳罕地打量龙君和她舅舅,“你们都没看出他的真身?”   这个不太好解释,谁能想到蜉蝣会成精,他们不是没有看出来,只是忽略了而已。   “年纪大了,眼神通常都不太好。”白泽这么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夷波开始酝酿,接下来她应该用什么情绪面对龙君,是哭闹叫骂,还是投怀送抱。纠结了一弹指,马上就决定是后者,正要向他奔去,脚下颤动起来。骇然回首,发现刚才捆缚九黎壶的一条链子哐地一声断了,众人惊呼,见那壶倾斜过来,壶盖松脱,笔直往渊底砸了下去。    ☆、第 73 章   这下完了,要出大事了!龙君愕然看着白泽,“怎么会这样?”   白泽两眼盯着壶身,脸上没有表情:“年久失修,是脆了点儿……”   大家一阵沉默,可是沉默不是办法,龙君叹了口气,“你说怎么办吧!”   白泽走到崖边往下看,太深太深了,半天都没有落地。他坐下来,石门被一个雪白的,毛茸茸的庞大身躯堵住,只听他不无忧伤地沉吟:“丢了的东西得找回来,可底下是黄泉,谁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投胎了也不一定。”   扣扣嗫嚅一下,“就算是神器,没有魂魄的东西怎么投胎呢?”   “青埂峰上的顽石都能入红尘呢,何况这个壶盖!”白泽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它在这里看守了一千年,神器有了闪失,他是第一责任人。很快丢了盖子的噩耗就会惊动上面,用不了多久了,等着天兵天将吧!   九黎壶没了盖子,威力收不住,开始发作。飞浮山摇晃起来,壶口强光激射,直达天庭。这壶有个天性,喜欢收纳,于是搅动了天上风云,大雪随着气流运转成一个漩涡,那形是可观的,汹涌向下流转,看这个穷凶极恶的架势,没准儿天都会被吞噬。   怎么办?众人焦急不已,还是胡大则有急智,她把炖汤用的锅拿来,奋力往外一抛,九黎壶吸得起劲,啪地一声扣上了,尺寸居然正合适。   大家面面相觑,她叉腰一笑,“放心,我这口锅是千年镔铁所造,经得起日晒雨淋。不过救急也只能救一时,盖子还是得想办法找回来。”看看九黎壶,那么奢华的壶身,金银相错,宝石钩嵌,现在脑门上顶了口黑乎乎的锅,实在有点可怜相。   刚才的那番动静太大了,上面派人来只是时间问题,反正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   又是轰地一声,地动山摇,料想盖子总算着地了,砸起的蘑菇云从洞口喷涌而出,还好离九黎壶差了一尺远,否则壶身也要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大概是劫数吧,也不必怨天尤人。彼此看看,勉强算三对,受审的时候不至于寂寞。大家决定联络一下感情,扣扣抓着阿螺的手说:“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考验,连雪崩都没能冲散我们,阿螺,我以后就认定你了,就算下大狱,我也要和你关一间牢房,同吃同住。”   男监和女监应该不在一处,阿螺撇了撇嘴,“你想得美。”   胡大则凝望白泽,“不管怎么罚你,我还是会不离不弃的。”   白泽有些动容了,别开脸道:“这件事和你五无关,你完全可以不参与。到时候我会回明的,就说你是我雇来的保姆,应该殃及不到你。”   胡大则不干了,大喊大叫起来,“我不要当保姆,我要当家属!”   夷波收回视线看龙君,“干爹,小鲛以为你死了。”   龙君嗯了一声,“本座以为你会和千机发展感情。”   她想和他提一提此生无缘之类的,琢磨一下太伤感了,不合时宜。这次的变故其实她应该负很大的责任,“是我看走了眼,才弄得现在这样。我想千机原本可能也没想干得这么绝,他一直催促我化成鲲鹏来着。”   “年轻果然可以卖蠢,居然相信他的话!一个人要做乱臣,都会先找个看上去光明正大的理由。”   夷波不明白,“为什么他吃准了我不会顺他的意呢?万一我答应了,他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龙君半抬起头,拿下巴对准了她,“因为他知道你胸无大志。”   夷波噎住了,气涌如山,“谁说我胸无大痣?”把领子一撕,露出左胸的那颗朱砂痣来,“这不是吗!”   龙君一惊,慌忙把她的衣襟掖上,见大家脸上都挂着尴尬的表情,他觉得有点丢人,蹙着眉把她拉到了一旁:“干爹告诫过你很多遍了,别动不动暴露,这个习惯不好,你为什么不听呢!就算忍不住要秀身材,也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大庭广众下的,成何体统?”   她鼓着腮帮子翻着白眼,忽然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蹭说:“如果这次平安无事,干爹就娶小鲛吧!小鲛给你生小龙,生好多条。”   他的眼睛里渐渐漾起笑,“谁知道会孵出什么怪东西,你出壳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我。”   都已经谈到这么长远的问题了,看来没有波折,只能大结局了。然而事情太顺利,是不附和行文规则的。当他们山盟海誓的时候,上界的天兵已经赶来了,呔了一声道:“神器测漏,东皇已经知悉,特命我等前来押解当事人上天问话。”看了眼九黎壶的寒酸样,大摇其头,“此处交由甪端上神看守,请诸位随我们走一趟吧。”   满以为这次会在庄严的凌霄殿受审,可是并没有,跟着天兵一直上升,升到了九天之上,这里蓝天白云,一片祥和,和飞浮山的风雪无边有天壤之别。远远看见一片霞光飘来,大家站定了,以为是接引的神佛。然而霞光散后出现个巨大的人像,鲜衣金冠,不怒自威。他们这些人在他面前居然就像蚂蚁,夷波到现在才明白,拔根腿毛比腰杆子还粗的真正含义。   龙君轻声说那就是东皇太一,她带着三分审度打量他,果然生活条件好,保养得也好。东皇是开辟鸿蒙的神,论年纪,三界之内恐怕没有人比他更老了,可他依旧保持年轻时候的样子,身形放大了那么多倍,脸上居然看不到毛孔。要照着比例算,怎么也得像整齐排列的深井一样,可惜却没有,或者就是处处放大了,只有毛孔没放大吧!所以皮肤好的人,一般都不会太丑,东皇太一是妖族始祖,经过了这么多年,眉眼间至今仍有妖娆之气。夷波知道,这个人是她的仇人,当初离相君自尽,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的,却也是他逼迫的。她又感到恐惧,舅舅落到他手上,不知会是什么结局。   东皇俯视他们,说话也开门见山,“九黎壶丢了壶盖,朕很生气,一生气就要降罪,要降罪就得抓罪魁祸首。飞浮山作为神器的供养地,已经几万年没出过纰漏了,今日之事,皆因白泽看护不力,你可知罪吗?”   白泽当然一力承担,它低头说:“是臣无能,有负帝君所托,臣知罪,甘愿受罚。”   胡大则为了保护它,跳了起来,揪着蜉蝣的两个翅膀呈敬,“帝君请看,祸首在这里,与白泽君无关。是这只蜉蝣精欲偷神器,我等发现后与他展开殊死搏斗,大战了两千回合,才勉强保住神器。可惜拨下来的经费不足,栓壶的铁链长久没有养护,居然被这只蜉蝣砍坏了……九黎壶的壶盖坠落,追根究底是因为豆腐渣工程,不是白泽君的错……”   东皇一举手,手掌大得遮住了半边天,“不必多言,乾坤尽在吾手,朕知道来龙去脉。”   龙君心头一紧,悄悄将夷波护在身后,东皇复一笑,“那么大的鲲鹏,你是遮掩不住的。”   既然无处可藏,龙君只得向上拱手:“臣不敢欺瞒帝君,她的确就是妖主离相的女儿,可她生性纯良,此次是被妖族长老利用,并非她所愿。”   东皇太一不说话,眼帘半垂,漠然审视他们。妖主的后代,本不该留的,是道九川藏私,才让她活到今天。可是万物既然存在,自然有他存在的因由,无缘无故灭了她,会引得八方不满的。   他慢慢合上眼,“祸首已经伏法,但白泽罪在不赦。”示意陆吾翻查入狱记录,“白泽是何时判囚飞浮山的?”   陆吾君道:“回禀帝君,白泽守山已有一千零六十三年……”忽然咦了声,“出狱时间已经过了哇,刑期是一千年,多服了六十三年了。”   东皇太一猛地张开了眼,如果事发不在服刑期间,就没有理由问白泽的罪。因为掌管刑狱的人疏忽,导致滞留,申请国家赔偿都可以了……   帝君的脸上精彩纷呈,但是只消一刻就平静下来,兜了个圈子说:“神器属于天下苍生,保护它,是吾等的职责,难道因为不在其位,就可以袖手旁观吗?那只蜉蝣是北溟的人,这么多年了,北溟一族仍有反心,真是令朕失望。”   夷波害怕他会借题发挥,再次扫荡北溟,忙出列打拱,“帝君明鉴,北溟妖族蛰伏了千年,早就不像当初了。小鲛回北溟后,主张大力开发畜牧业,已带领族众在荒地上开垦,帝君无所不知,一定早就看到了。小鲛一片丹心,发誓不与天庭为敌,帝君请看我真挚的表情。”她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小鲛所言俱是发自肺腑的,当然了,蜉蝣闯祸,小鲛有连带责任,小鲛愿找回壶盖,以赎前愆,请帝君给小鲛这个机会。”   很好,认罪态度不错,这点倒是比她父亲还强些。   东皇太一那张巨大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半晌才道:“九黎壶上的任何一个部件都是有神识的,如今落入幽冥,不知去向何方,仅凭你一人,只怕难以胜任。”   龙君上前一步拱手:“臣愿一同前往。”   东皇闻言,眉梢微微挑了挑,“道九川,你已经修成应龙,没有必要随她历劫。红尘之中逃不开爱恨痴怨,经历过后,乱了佛心,对你没用半点益处。”   没有益处,他当然知道。可是傻鲛那么笨,让她一个人入世,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更别谈找壶盖了。如果他对她流露出不舍,东皇太一会作何反应,他无法预料,只有换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俯首道:“是臣一时不察,将蜉蝣引入了飞浮山,才令九黎壶遭此一劫,臣罪在不赦。还望帝君慈悲,准臣将功补过,早日找回壶盖,令神器复原。”   陆吾君在东皇耳边低语几句,东皇终于点头,“该当你有此一劫,既然要去就去吧!记住了,今日种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来日如何,还要看天意。”   所以这是要跟着壶盖转世投胎的节奏吗?阿螺心里很着急,但在这些大神面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看白泽,他眉目淡然,也许早就料到会有今天。阿螺觉得不管怎么样,它还是应该表个态,替他们说两句好话的,可是到最后都没有。她不由愤懑,什么至亲,危难关头只知道自保,还不如他们这些生死兄弟。不过夷波和龙君被带走之后,白泽倒有他的解释:“他们这一世无缘,重新投过胎就不一样了,说不定误打误撞,姻缘就成了呢。我们不能求情,不能说好话,说了反倒害了他们。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由他们去,或者这是个好机会,破了命格,万象更新,也未可知。”    ☆、第 74 章   穿,有很多种,比如说胎穿、身穿、魂穿……天上一天,地下十年,等受完了东皇的训,盖子早就已经入轮回了。   夷波和龙君下幽冥的时候,正碰上阎君的皇后生孩子,冥后的嗓门出了名的大,吃痛叫起来,忘川都得发大水。地府的人都忙着救灾,他们站在望乡台上等了半天,没人有空搭理他们。夷波叫了两声:“谁来管管?我们赶着投胎呢!”   “吵吵什么?没看见大伙儿正忙呢吗,撂下事儿专程伺候你?德行!”京片子很溜的孟婆回头看了眼,兀自嘀咕,“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高空抛物砸死了两个鬼差,要不也轮不着老娘卖这份苦力气!瞧瞧这一大摊子,水淹了鬼,回头又是事儿,我这一天忙的,起早贪黑,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呢!”   一般大神要是公干,身后圆光辉煌,可以照亮十丈之内。可是渡劫入世的就不一样了,所有身份标识一概取消,所以龙君现在比较没落,站在那里没谁认得出他。他也不急,背着手说:“得把决口堵上,才能防止河水继续泛滥。你们这样边舀边漏,工作都不用干了,以后就申请治理河道吧!”   缺心眼的鬼差们面面相觑,直起腰一看,果然废了大力气舀回去的河水又从缺口汩汩流出来了,之前的努力都是无用功。大家听了建议立刻堵决口,果然成效比之前大了,小鬼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聪明人,你往哪里去?”   龙君含蓄地拱拱手,“我找阎君,请代为通传。”   小鬼吱吱喳喳给他找人去了,不一会儿阎君现身,带着斗笠,裤腿挽得老高,起先还不耐烦,“是谁找本王?”到了近前一看,眨了眨眼,“这不是九川兄吗,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龙君把经过简单阐述了一遍,“兄没有接到通知吗?”   阎君愣了一下,想起上面送来的文书放在案上未及拆封,顿时头大如斗。   “我居然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那壶盖掉下来,也没轮到我处置,它就滚进六道轮回了,我只知道大致的年代,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你既然奉命要找,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绝对开绿色通道……这个这个,兄入轮回,胎穿太麻烦了,一点一点长到什么时候?早早完成了任务回来,本王设宴,宴请你和荧惑星君。当初咱们可是天部三美,后来我遇上个罗刹女,倒了八辈子霉……咳咳,不说了。”转头大喊,“来人,看准了壶盖滚落的朝代,对应生死簿上哪个达官显贵死得早,送龙君接替他的肉身。”颇要好地反手在龙君肚子上拍了一下,挤眼说:“这点权,兄弟还是有的。到了那边身份扎眼,比较好办事。”   龙君一叠声说感谢,“果真还是夜兄心疼我,等我回来,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判官终于查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回禀大王,高宗的儿子李弘死得早。他出身高,样貌好,正逢盛世,几乎没有敌手。”   以最后得胜的反派是亲妈的结局来看,这个空缺是很不赖的,彼此议论一番,感觉十分满意。夷波发现自己被忽略了,上窜下跳,“还有我呢!我要追随龙君,我还要和李弘发生一段感情。”   阎君没看出她是当初赢走他净婆梨镜的离相君的女儿,只是敷衍,“李弘是个钙啊,你要做男人吗?”   “我可以把他掰直。”   阎君笑起来,“妹子决心不小啊,那就给你安排个好角色,让你们展开一段凄美的爱情肿么样?”   夷波忙拱手:“多谢阎君,等小鲛回来,一定会报答阎君大恩的。”   阎君摆摆手,命孟婆来领人,一面对龙君打招呼:“我忙不过来,治完了水还要去看孩子,也不知是男还是女……我让下属带你们去,就不相送了。早去早回,一路顺风啊。”   告别了阎君往奈何桥去,桥上各种各样的鬼,都在排队准备投胎。因为身前身后业障都赎清了,大多打扮得齐头整脸,没见到有腿折胳膊烂的。不过鬼嘛,个个阴气袭人,孟婆之前远远看见上司对他们这么恭敬,就知道他们来头不一般,因此相较之前,亲切了不止一点点。   她满脸堆笑,搓着手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您瞧这话儿说的!您二位要早说认识我们阎君,可省了多少事儿呢!嘿嘿,您走好,小心脚底下。咱们这儿经费不足,路八百年没修了,坑坑洼洼,没的叫您崴了脚。这么的吧,我们阎君临了吩咐我,说您二位是贵客,给个坐渡船的名额,用不着和那些个泥猪癞狗凑到一块儿。摆渡的在那儿等着了,先送一位过去吧。”   坐渡船和走奈何桥,是有本质性差别的。河上摆渡人一百年才渡一个有缘人,坐船过河可以不忘前世今生。龙君思量了下,决定让夷波去,因为她比较笨,万一没了记忆,可能一辈子都认不出他来。至于自己,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的道行深,开窍也会比她快,只要把她安排妥当,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跟着去吧。”龙君为她整了整衣领,“我随后去找你。”   夷波不太愿意和他分开,哼哼唧唧不肯走,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找到你,咱们就成亲。”   这个时候说这话,不知怎么没让她高兴,反倒有些小小的悲伤。她抓住了他的手:“干爹……”   他笑着点点头,“去吧,听话。”   孟婆听了他们之间的称呼,暗叹着神仙真会玩,一面笑道:“不要紧的,必然很快就会再见的。时候不早啦,早早儿上路,正赶得上吃晚饭呢!”   夷波只能上船,立在船头遥望着,看他渐渐远了,消失在视野里。   所以他们这次算魂穿,是阎君利用职务之便给的优待。夷波被推进了人间的入口,一个魂魄和一具躯壳的距离有多远,大概隔着万丈山崖。她尖叫着摔下去,一直下坠,过了很久才重重落地,仰面朝天震到了后背,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太好了,醒过来了,快去禀报二圣……”   魂穿一般都是这样的开头,一个躯体要死要活,比较强悍的魂魄挤走原主占山为王,张开眼还要惊呼“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朝代”……不过夷波有个愿望,最好醒来正在啪啪,精壮的男人律动着,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还可以加句台词,“女人,你是永远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的”,听上去少女心澎湃到死。当然这人如果是龙君,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她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很可惜,似乎没有这样上佳的运气。但是还好,有别的福利,一个柔弱的嗓音肝肠寸断地吟诵着:“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大唐,最旖旎的朝代,人人都是温柔多情,才华横溢的。夷波不知道他是谁,如此委婉动听,说不定就是龙君。   她睁开眼,床前跪着的人顿时又惊又喜,扑进她怀里嘤嘤哭起来,“感谢老天爷,终于把殿下还给合欢了。若殿下再不醒,合欢已经准备好匕首,黄泉路上,绝不让殿下孤单。”   夷波晕头转向,摸了摸这梨花带雨的小哥的脸,“干爹?”   小哥目瞪口呆,“殿下,您叫我什么?”   看来是认错人了……夷波撑起身子,调转视线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殿宇宽阔,陈设精巧优美,大到屏风,小到妆匣,样样透出“我很阔绰”的美感。就连她的睡榻都是乌木螺钿,四角包金的,这样闪瞎人眼的软装,实在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份。   听这小哥管她叫殿下,夷波觉得自己大概穿成太平公主了,这位寸寸柔骨的可人儿肯定是她的面首。这么说来阎君略缺德啊,如果她是太平公主,干爹是李弘……嗷,这一世又要上演禁忌恋吗?   她感觉有点心烦,说好的见面就成亲,恐怕又不能了。毕竟人间还是有法度的,李唐再开化,没有发展到亲兄妹通婚的程度。不过以为这样就能难倒她吗?错!搞地下恋她在行,偷偷摸摸的更刺激。      合欢小哥还在嘤嘤嘤,夷波说别哭了,“带我去东宫见太子殿下。”   合欢水嫩嫩、白净净的脸上写满了懵,“殿下怎么了?这里就是东宫,您就是太子殿下啊!”   咣当一声,夷波砸在了枕头上。难怪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声音!她和干爹穿错了,女穿男,被她遇上了!   她跳起来,这具身体有点弱,腿力不太好。合欢上来搀她,她跌跌撞撞到了镜子前。铜镜里照出她的脸,浓眉凤眼,苍白消瘦,虽然轮廓俊美,然而满脸的荒寒之气,像个病美人。   模子不错,不知道是攻还是受。她极力自持,依旧感到天旋地转。这下怎么办?她占了干爹的壳,那干爹去哪儿了?还依稀记得埋在雪堆里时做的梦,明明干爹是那么一个明朗阳光类似靖王的形象啊。阎君说李弘有点弯,难道暗示她,这辈子要谈一场纯纯的纯爱?   天啊,不要,她想嫁人,这样还怎么嫁?转头问合欢小哥,“我……娶太子妃了吗?”   合欢有些哀伤,深情地望着她摇头,“圣人与天后欲为殿下觅一位良配,殿下抵死不从,急火攻心乃至晕厥,已经三日有余了。殿下是为了合欢啊,天后原本是要处死合欢的,因为殿下的病情,不忍再打击殿下,才免了合欢一死。殿下说过的,要和合欢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我们是最相爱的一对,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夷波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可是又很同情合欢小哥,他还不知道李弘的魂魄已经不在了,眼前人不是他的爱人,他们今生无缘了。   她叹口气,“你守了我很久吧?去休息休息,明日再来说话。”   合欢似乎不想走,见她垂着双肩又回榻上去了,不得已,只得叉手行礼,退出了光天殿。   内侍阖上了床头的围屏,夷波觉得慌乱不是办法,知彼暂且做不到,先做到知己是可以的。从哪里开始呢?先怀疑一下身份的真伪,万一运气好,是女扮男装就不愁了。她坐起来,小心翼翼解开裤腰带,往下瞄了一眼……那是什么,像个铃铛,外表不太好看啊!好奇地拨了拨,禁不住倒吸一口气,是她身上的,果然第一性征大不一样,以后她就要用这个东西来尿尿了?   她的思维一向发散性,很快想起龙君化成人形后遮遮掩掩的模样,真是上天注定,看不到他的,难道不会看自己的吗?她摇头晃脑一笑,不就是长得丑点,不好意思见人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她又不会嫌弃他……然而现在他人在哪里?她觉得找壶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先找到他,好坏不论,团聚了再说。   人到哪里去了呢,她坐在那里冥思苦想,这个世界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出去找,连方向都没有,怎么找?   正在愁闷的时候,听到内侍高声通传:“二圣至……”   她忙坐起来,是李弘的父母到了。    ☆、第 75 章   这个世界里出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龙君魂穿,所以高宗和武后进来的时候,从表情到走路的姿势,她都特意仔细观察了一遍……最好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因为父子、母子这种设定,她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还好,至少他们两个还算正常,通常被穿后,没有那么快进入角色,夷波通过眼神辨认,认定那是慈爱的目光,心暂时放了一大半。   她挣扎着起身,幸好在书院里看过一系列有关李唐的记载,口头应付两句不是难题。她向上拱手,“儿令阿耶阿娘担心了,儿死罪。”   相较于武后的霸气,高宗反而更加平易近人。他扶她起来,坐在床头端详她,因为长期患有头风病,影响了视力,看人总是微微眯着眼。长期生活在妻子淫威下的男人,即便是个皇帝,也有种西风压倒了东风的惆怅感。他是个好父亲,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弘儿,你是皇子,不应该这样。”   大概是在说因为合欢的缘故,李弘和武后闹崩的事吧!夷波是来求和的,没想过和武后对着干,人家最后都赢得天下了,李弘又是个短命,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向武后叩拜,“母亲,儿得了一场重病,以前的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可是我知道,我惹得母亲不高兴了,都是孩儿的错,求母亲原谅儿。从今往后儿再不惹母亲生气了,如果有违,就如此杯……”她把婢女托盘里的杯子拿过来,狠狠往地上一砸,可是杯子太不给面子了,咕噜噜转了一圈,居然没碎……   大家脸上都有点尴尬,武后掖着两手看了高宗一眼,高宗忙解围,哈哈笑道:“弘儿有此决心,耶耶心里很高兴。你要记住,世上没有父母不为子女好的,你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内侍通传,说你醒了,你母亲立刻就来看你,可见她有多关心你。”   儿子病了,做母亲的惦记儿子的病情,连这种事都要拿来歌功颂德一番,帝王家还真不如她们海鲜。   不过既然做了人,就得学会人的那套虚伪,夷波扮出感激涕零的样子,长揖道:“多谢母亲惦念,等儿痊愈了,该去向母亲请安的。”   武后这才说无妨,“你站久了伤身,躺下吧!我刚才问了奉御,病情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和你耶耶就放心了。关于合欢,念在他忠心事主的份上,暂且饶他不死,但你身为储君,做出这种事来,未免令人齿冷。那些娈童,不过是把戏,怎经得住你当真?他们福薄,你当真,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如今留下他,不是平白无故的,看你愿不愿意让他活命。你的年纪不小了,必须择一位太子妃,掌管东宫事物。若你执意不从,那么……”   那么合欢就死定了?母子之间要通过要挟才能好好说话,实在有点悲哀啊。夷波没想到一来这里就要遭遇逼婚,现在又庆幸,还好穿成李弘的是她,如果是龙君,那岂不是便宜人家了?   她看了看武后,那张脸又艳丽又薄情,还是高宗更服眼一点。她转头向他求助,高宗是慈父,想当初是在那位“忆奴欲死”的儿控爹手里长大的,所以深得太宗真传。儿子的眼风,他立刻接住了,抚膝道:“弘儿大病初愈,还是应该多给些时间将养,婚当然是要成的,只是立即就谈,还不是时候。皇后望子成龙,太性急了,略缓一缓再议吧!今日天色太晚了,我们暂且回宫,明日是个大好晴天,命人抬弘儿出去见见春光,去去病气吧。”   既然他这么打了圆场,武后虽不满,也无话可说。高宗全程没敢看皇后的脸,害怕她甩了眼色他不接,折了她天后的面子。所以宁愿装看不见,对儿子一笑,起身携皇后离开了。   夷波说了两句恭送的话,倒回床上喘大气。接下去怎么办呢?找不到干爹,找不到壶盖,还要被逼成亲……她是女的,女的怎么能娶女的,娶了她也没有能力嘿嘿嘿啊!她拍着脑门头痛欲裂,忽然嗓子里一痒,吭吭咳嗽起来。这个李弘自小患痨病,让他娶亲其实是害他。听说越是有这个毛病的人,越喜欢那项运动,所以才养着娈童的。   她很累,随便吃了两块毕罗就睡下了。现在的时节刚过春分,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直棂窗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夜色,风吹进来,吹得帐幔飘飘拂拂,和水下的不一样。带着清香,又有轻柔的触感,夷波简直要喜欢上人间的生活了。   枕头里塞着金银花,翻个身,沙沙作响。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等明天吧,明天她出去找找,反正他们之间有接头暗号,应该可以找到的。   夜深了,殿里的灯树灭了好几棵,四周围的环境昏昏的,仿佛一个梦。她拥着被子正要入眠,听见床尾有悉嗦之声,撑起来一看,是合欢,穿着松垮的明衣,光着脚站在她的床榻上。   其实做娈童的,年纪都不大,合欢至多十四五岁,对于她这样高龄二百的来说,让他叫她祖祖祖奶奶都不为过。所以她并不避讳,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出现,睡眼惺忪说:“还不睡?怎么又来了?”   合欢抱着隐囊潜过来,像一条蛇,游到她身旁,“以前殿下总要合欢做伴的,今天却打发我独自睡,合欢心里很难过。”   夷波咂了咂嘴,“天后恨不得处死你,你再纠缠,下次我可救不了……”   话没说完就被他抱住了,他埋在她怀里嘤嘤哭泣,“殿下若因此疏远我,合欢宁愿一死。”   如此投怀送抱,这可怎么好呢。夷波傻笑着,想回抱一下,又怕对不起龙君,只能直挺挺僵着身子。   合欢小哥的身体热烘烘的,在她怀里轻轻扭动,她有点不好意思,幸亏现在是男人的身体,胸前一马平川。要是换了之前,这样任意妄为,会比较难堪的。   她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了?生病了?被我传染了?”   合欢仰起脸,粉腮上飘着旖旎的嫣红,眼波欲滴,把手压在她的衣襟上,“殿下不喜欢合欢了吗?”   夷波艰难地说:“怎么会呢,不要胡思乱想。”   他咬了下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那殿下怎么……”   怎么什么?夷波垂眼看他,精巧可爱的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天气也没那么热吧!她抓过被角给他擦了擦,“如果不舒服,就传左春坊的医师来看看。”   显然这话根本不能满足合欢,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一夕之间变了那么多,难道是因为要娶亲了吗?   他慌起来,把一个小盒子塞在她手里,咬了咬牙,脱光衣服转过身去。夷波看着那鲫鱼一样单薄的背脊,心说好好的,怎么不理人了?再说脱了是什么意思啊,看情况似乎不妙。   她又低头盘弄那个小盒子,机簧一按,盖就开了,里面是半透明的膏子。她沾了一点,凑到鼻子上嗅嗅,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可是没隔多会儿就在她指尖化成了油……她张了张嘴,想问合欢是什么意思,他自发靠了过来,小蛮腰下圆圆的臀瓣,紧紧低向了她嘘嘘的地方。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一伸腿,把他踹了下去。他妈的这是干什么?原来还有这一招,可惜书被龙君毁掉了,她都没来得及学。   合欢坐在地上,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然后眼泪就决了堤,哗啦啦倾泻而下。   “殿下,果然的……”   果然什么?他究竟是不懂,还是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的死活?夷波撑着床帮说:“我都已经得痨病了,你还来纠缠,是不是想让我早点死,你好另跟他人?这个黑了心肝的小娼妇,是我看错了你。”   合欢被她这么一说,反而止住了哭,怔怔盯着她道:“原先合欢这样劝殿下,殿下还不高兴,现在却想通了吗?”   其实也不是想通了,是因为知道不能乱来,她和电母不一样,电母腐,对同性之间的爱情比较喜闻乐见。她不行,她是条很传统的鱼,取向也正常,异性之间辈分年纪不相配,都不是问题,只要彼此相爱就可以。   但是现在马上告诉他,自己从弯变直了,他会不会受不了刺激沉湖自尽?所以还是得迂回一点,她做痛心疾首状,“我不怕别的,只怕我死了,没人能够保护你。”   合欢一听,心都碎了,跪在她床前说:“殿下对合欢一片真情,合欢无以为报。以后合欢为奴为婢,侍奉殿下。”   夷波说好好好,“我现在实在太累了,你去吧,没有传唤,你不要进来。”   终于把他打发走,夷波有种虚脱的感觉,沉甸甸的爱,真让人受不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养足精神,明天看看能不能走出东宫,接触接触外面的人。   饱饱睡了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梳洗好了出门看,这大明宫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建筑,即便只是占地面积三成的东宫,也已经大得令人咋舌了。   地方宽阔了,人相应的也会多,上至皇子下至宫监,被她以“小肉芽”作为暗号,通通试了个遍。后来宫里就开始传起谣言来,说太子殿下疯了,天天想吃炒肉芽,看到养护园林的讨要,看到清理茅厕的也要,把夷波气得不轻。更让她伤心的是试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懂她的意思,也就是说龙君并不在宫里。可他明明说好了,马上就来找她的,时间过去五六天了,为什么消息全无?   她垂头丧气,坐在台阶上,茫然看着挂在枝头的太阳。正看得两眼昏花,听见有人急急从廊庑那头过来,鞋底擦着青砖,步子不太清晰,一猜就是李旦。   李旦还小,他是武后最小的儿子,和李弘差了好几岁,蹦蹦跳跳到她面前,叉着腰说:“弘哥哥,裴居道带着家小,从洛阳来长安了。”   夷波不太感兴趣,“那又怎么样?”   李旦说:“母亲已经议准了,将裴居道之女指给太子弘为妻。弘哥哥,当初杨少俭的女儿被贺兰敏之糟蹋,你很不高兴吧?现在正好,裴居道是左金吾将军,谁也不敢打他女儿的主意了。”说着来拉她,“弘哥哥,裴居道马上就要进城了,我们去看看吧!你不想知道太子妃的长相吗?闷在宫里多没意思,你带我一起出去吧!”   夷波被他摇得骨头散架,正好宫里所有人都被试探过了,出去逛一逛,说不定那个裴氏就是龙君呢。   她立刻站起来,叫人准备车辇,李旦相当不耐烦,表示自己要骑马,行动比较方便。她没听他的,自己依旧坐辇车去,没想到到了那里,太子的仪仗都已经准备好了,她从简单的看热闹,直接变成了迎接裴将军入朝,这个性质就不一样了,分明是认老丈人去了。   这可怎么办,问题很大啊。看唐史,李弘的确娶了裴居道的女儿,难道还要她搞百合吗?这个太虐心了。她万般不情愿地被请下了辇,硬着头皮站在城门前迎接,看着裴居道率家人进通化门,见太子卤簿在,忙下马顿首,以君臣大礼相见。    ☆、第 76 章   彩旗飘飘,人山人海,老百姓也是有偶像崇拜的,裴居道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武官,所以全城倾巢而出,目的不是为了迎接英雄,大多数是为了瞻仰一下太子的风采。   在人界来说,李弘的长相已经算是非常上乘的了,夷波对这幅皮囊很满意,为了配合他的气度,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忍住了扭身甩臀的冲动,迈着方步上前,扶起了裴居道,笑道:“裴将军一路辛苦了,切莫拘礼,快快请起吧!”   裴居道说了一车感谢的话,从太子本身的德行,一直夸到二圣的仁政和对他本人的提拔,字里行间尽是感激之意,想必女儿入选太子妃,令他十分的意外和惊喜吧!   夷波是条鱼,那些歌功颂德的联句非常拗口,她一句都没记住,只是斜眼看幕篱后面那张脸。可惜帽沿一周细纱低垂,实在看不清楚,正有些惆怅,听见裴居道招呼女儿,“仙娘,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夷波一喜,看着婢女扶来太子妃,裴仙娘翘着兰花指,掀起了幕篱下的障面——一张谈不上美艳,略有点胖的脸,胜在皮肤洁白,眉心鲜红的花钿勾出一丝媚态,很符合盛唐的大众审美标准。   没来由的,有点失望,太子妃除了持重端稳以外,和她碰撞不出任何火花。但是躯壳不要紧,要紧的是内部构造,她弓着身子对她微笑,“小肉芽?”   裴仙娘的表情千变万化,从震惊到悲愤,再到奔溃……一手捂住嘴,含泪道:“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是君子,怎的一见面就给奴取绰号!可是殿下觉得奴还不够丰腴,因此偏要加个小字,来嘲笑奴?”   夷波脚下一崴,险些摔倒,心想完了,又不是。她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哭,天地茫茫,不知龙君在何处,每次都满怀希望,每次都落空,永远没有谜底的人生简直无望!   作为裴仙娘来说,让丈夫满意是首要的。经过父母的一番劝说,她怯生生欠了欠,“只因路上劳顿,把人熬得都瘦了。请太子殿下放心,仙娘回去一定好好作养,不会令殿下失望的。”   夷波往后退了半步,“不不不,这样就很好了,体胖者多病,即便现在感觉不到什么,等年纪大了就浑身不妥了。”   仙娘抿唇一笑,脸上泪水还没干,“太子殿下真是位温柔体贴的郎君。”   夷波讪讪一笑,携裴居道极其家人入城,刚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叫太子,她顿住脚回望,执金吾手中的长矛横亘着抵御人群,远远有个衣衫褴褛、又瘦又小的女孩,挥动着手臂向她呼喊:“太子殿下,我要……魏国……”   执金吾的嗓门超大,对她厉声呵斥:“哪里来的死狗奴,再敢胡言乱语,把你送进教坊!”   夷波愣了下,忽然想起那天做的梦,这场景太熟悉了,只不过角色对换了一下而已,那个人一定就是龙君!   她高兴得几乎要尖叫,跳起来就要向那里冲去,却被李旦拦住了,“母亲的人暗暗看着呢,弘哥哥要往哪里去?前不久你刚和母亲起过争执,再不能惹母亲生气了。有什么事,我替你办,你先送裴将军和娘子进宫,面见耶耶和母亲要紧。”   夷波没有办法,知道首先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才能活着找到壶盖。要是现在不明不白被弄死了,还要重投胎,那就太麻烦了。   “看见那个小女孩没有?把她带进东宫,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李旦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啧啧了两声,“那孩子还小,弘哥哥又要干什么?”   夷波瞪眼看他,一副“不许多嘴,多嘴就揍你”的神气。李旦缩了缩脖子,提起袍角往那里去了。   她心里装着事,说话走路心不在焉。仙娘跟在她母亲身边,低低道:“今日见了殿下,觉得人才样貌都很好,可是听说东宫养了个娈童,夜夜与他共度春宵。母亲看,殿下走路都打飘,这样的情况,还要我嫁给他吗?”   裴夫人却不甚在意,“现如今的年轻人,不说长安城内的,就是东都的郎君们,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其实不必在意,娈童而已,又生不了孩子,至多是用来解闷的工具。太子殿下算好的了,不过个把,换了别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才叫人糟心死了。你既过门,即是正配,东宫中的事物还不是你说了算吗。到时候想个办法,把那娈童打发出去,天下难道还真有喜欢卖屁股的不成?大抵是贪慕虚荣,或者赏赐房子,让他娶妻,两处分开了,殿下的心慢慢就回来了。”   仙娘点点头,偷眼再看太子,他朱袍金冠,满身贵气。毕竟身份在那里,还差一步就是皇帝了,别说有娈童,就是有暗疾,不也得认了嘛。   高宗和武后在两仪殿会见了裴居道一家,对选定的太子妃从言谈举止到见地学识,都做了一番深层次的考量,结果是相当满意。太子一直事不关己,惹得武后略微不快。她叫了一声,“弘儿,我与你耶耶商定,立裴将军之女为太子妃,你以为如何?”   夷波看向高宗,高宗回避了她的目光,因为昨天他暂缓为太子娶亲的建议完美地得到了否决,实在愧对儿子,于是宁愿把目光放在房梁上,也不和她对视。   夷波无可奈何,掖着两手说:“儿无不从命。”反正不从也不行,历史上就是这么回事,逆天而行造成世界大乱,到时候东皇太一非把北溟抄个底朝天不可。   武后原本已经做好了要当众和儿子起争执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实在有点难以置信。既然一切顺利,那就太好了,她微笑颔首,对高宗道:“弘儿既然认同咱们的选择,那就请圣人下诏吧,择个好日子为他们完婚,也好了了你我的心愿。”   高宗多少觉得抱歉,延捱着说:“弘儿大病初愈,唯恐操劳不起。这样吧,先下诏,等过了秋天,视情况而定。”   武后看了下首的众人一眼,“我和圣人的想法不同,春天正是万物生发的时候,人的精气也聚拢了,就算以前有恙,这个时节也康复了。就定在两月后吧,反正什么都是现成的,操办起来并不麻烦。”   这下高宗无话可说了,低头盘弄着指尖的钱币,算是默许了。   夷波觉得无所谓,一心惦记着那个带回来的女孩,所以武后说什么,她都一百二十个“听母亲吩咐”。总算处理完了,拜别告退,飞也似的跑回了东宫。   进了宫门就有内侍迎上来,“给殿下道喜了……”   “那个女孩子呢?”   内侍哦了声,“豫王殿下把人交给了詹事,现在内坊。”   “把人带到丽正殿来,快!”她匆匆进殿,把殿里的人都赶了出来。内侍带人来的时候已经清场了,她看着那件破烂的裲裆,还有露着脚趾的草鞋,顿时泪流满面,“干爹,我可找着你了。”   那个女孩张口结舌,“太子殿下,我不是你干爹。”   夷波半张着嘴,眼泪还挂在脸颊上。难道又认错了吗?不会吧!忽然想起来走奈何桥的要喝孟婆汤,所以前世的记忆不清晰了,得等她慢慢开发。真是伤感,如果这个女孩是龙君,岂不叫人无语凝咽?夷波一直希望自己是被宠爱的一方,现在性别错乱了,这个愿望必须流产了。   她叹了口气,决定再试一下,“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暗语,小肉芽!这是可以穿透宇宙洪荒的亮点,你一定还记得吧?”   那个女孩子居然愣了很久,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要总说这个!”   夷波惊喜到尖叫:“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到了,找到了!”   可是她依旧很木讷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太子殿下,我来求见你,是想请你为我引荐,我要见圣人。殿下,我是你表姐魏国夫人的女儿,名义上你是我舅舅,实际上我是你的妹妹啊!”   夷波愕然,这个关系真是好复杂好复杂……是这样的,高宗虽然怕老婆,但是政权稳固后,依旧把武家最有姿色的女人都玩了一遍。起先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其次就是韩国夫人的女儿魏国夫人。姑丈和外甥女,多么沉重的话题!两个人有染,被武后发现,“天下人与我为敌就罢了,自己人还抢食吃”?于是鸩杀魏国夫人,嫁祸给了两个冤大头的异母兄弟。   所以这具身体是魏国夫人和高宗的私生女?看她一本正经要认祖归宗的架势,可见龙君的神识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没关系,只要人找到了,剩下的可以慢慢来。   “要见圣人,可是得冒大风险的,你不怕吗?”夷波斜眼说:“还是留在东宫吧,让我来保护你。”   女孩很执着,“我要见圣人,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这种遗愿,根本就是垂死挣扎的不甘。当初既然不留贺兰氏,那么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更不可能接纳。夷波摸了摸下巴,“幸亏今天你遇见的是我,如果换了个人,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为什么非要入帝王家呢,大明宫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这里危机四伏,杀人不见血。还是留下吧,我们来谈一谈,怎么找回九黎壶的壶盖,怎么早点回去交差。”她顿了顿,诱哄她,像个居心叵测的怪蜀黍,“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皎然。有两点,我要和殿下说明,第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九黎壶,什么壶盖,什么交差……第二点,我此番入宫就是为了见到圣人,让他知道我母亲的真正死因。”   看看她,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条理这么清晰,如果不是龙君,打死她也不信。不过现在还未开化,有点死脑经。   “你以为圣人不知道真相吗?你错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是知道又怎么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很多地方必须依靠天后,生活方面,甚至是朝政。你去认回一个无法保护你的父亲,非但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还会丢了小命。听我的,在我身边,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爱。”她龇着牙微笑,透过一个稚嫩的躯壳,看到了老龙骚动的灵魂,简直要按捺不住了。   然而这个小姑娘却很抵触,厌恶地退后两步,向殿外冲了出去。    ☆、第 77 章   是被她看似不怀好意,实际纯真质朴的笑容打败了吗?   夷波追出去大喊:“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殿宇四周顿时冒出很多人来,大张手臂拦截去路,皎然尖叫着左奔右突,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最终突围不成,顺利落网。   她被扭送回来的时候,眼光狠毒,恨不得一口咬死她。夷波并不在意,她确定这就是龙君,梦和暗号几乎都合上了,现在可以开始一心一意的驯化,别的都不用考虑了。她依旧保持微笑,让人关上了殿门。外面的春光透过桃花纸照进来,一道道直棂的阴影投在地上,仿佛像个牢笼。她招了招手,“不要怕,咱们的缘分太深了,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她盘腿坐在席垫上,倚着凭几看她,“小鲛现在真后悔,当初应该让干爹坐船,我过奈何桥的。懂得越多越烦恼,真是至理名言。都怪阎君没有说清楚,如果一早知道福利全在太子弘身上,我才不乘那条船呢!要是没有阴错阳差,咱们现在的处境应该对换。不过也还好,身份设定上尚且可以接受,如果换成了杨妃那一对,那才坑死人了……”   她喋喋不休说了很多,皎然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殿下,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是啊是啊。”她点头不迭,“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本来以为可以趁着公干享受一下盛唐的繁华,没想到睁眼就在光天殿里,有一个整天嘤嘤嘤的相好,我自己还长了一些我以前没长过的东西。干爹,你总不让我看小肉芽,这下子我都看到了,还仔细研究了一番……”她顿下来,红了脸,“自己的东西,看一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就算不想看,每天嘘嘘的时候都用得上,不看也不行。”   皎然对她的目光堪称鄙夷,她恨恨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简直让人暴躁。什么小肉芽大肉芽,是不是仗着自己是男人,就公然调戏于我?”   夷波眨了眨眼,“你看,你对小肉芽的理解这么深,都不用我解释,说明你天赋异禀啊!还有,现在女孩子自称都是‘奴’,你我来我去,显得太不合群了,会惹人怀疑的。”   皎然的的表情很悲愤,“太子殿下,你是不是傻?”   她摆了摆手,“随便啦,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用不着遮遮掩掩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相认,然后找到壶盖,回去复命。胡大则的那口锅支撑不了多久,万一锅破了,那我们就全完了,你明白吗?”   对方的神情依旧像在听天书,听了半天,很平静地告诉她:“殿下,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土著的语言神态都是极有地方特色的,可以确定,面前这位,绝对不是本地人。如果她坚持不承认自己是龙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是壶盖!   夷波又有了新的激动,“那你还记得飞浮山吗?终年积雪,气温极低,白泽君在山巅守护九黎壶,已经有一千……”   她话没说完,皎然一脚踹了过来,“说了听不懂了,还不停的聒噪。太子觉得我不够聪明吗?想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这一路上可是坚定了决心的,不能因为你的声东击西就让我方寸大乱。”   夷波揉着嘴,心里有点失望,“那我问你,你的身世和母亲的死因,是谁告诉你的?”   她说:“贺兰氏还有个老奴,是他告诉我的。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差人送信回来。”   “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母亲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让你认祖归宗?”皎然答不上来了,夷波撑着腰得意一笑:“因为她知道,把你留在大明宫,只有死路一条。既然你母亲生前隐藏你,在她死后你贸然出现,如果小命不保,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安排吗?”   夷波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说得很有道理,如此有理有据,简直连自己都要被自己说服了。皎然的面色也有了松动,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我也曾经想过,只是他们这样告诉我……”   “他们是谁?”   “贺兰氏的族亲。”   夷波啧啧了两声,“你的存在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啊!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你认祖归宗?因为贺兰氏没人了,如果你成了公主,他们好有依仗。但要是你因此丧命呢?他们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死了就死了,譬如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就是了。”   她绕地游走了两圈,被她踢到的地方都肿起来了,如果不是龙君,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大胆的人敢踢太子的嘴。她捂住了上唇,幽怨地看了皎然一眼,“念在你还蒙昧着,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要不是我干爹,我就像捏死个蚂蚁一样捏死你!”她弯着身子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她面前指指点点,然后直起腰来,负手道:“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东宫,当……婢女吧!不用管别的,伺候殿下我的饮食起居,就可以了。”   让龙君伺候,虽然他当奶爹的时候没少干过,但为了弥补她受惊的损失,趁着他还没开窍,先压榨一下。   皎然枯着眉头看她,“殿下,你很寂寞吧?”   夷波点了点头,“我是没什么朋友。”   “为什么没朋友?”   “因为我太机智了。”   皎然别过了脸,又是一副不屑又清高的样子,模样实在和龙君太像了。   夷波悬了很久的心,总算能够放下来了。打量了这姑娘两眼,贺兰氏应该不算穷吧,怎么她却穿成这样?转头叫人来,“把她带下去好好收拾一下,换件漂亮的衣服,洗涮干净了扔到我床上……”   皎然立刻很惊恐的样子,夷波摸了摸后脑勺,不得不改口:“让她在光天殿伺候。”   内侍把人带走了,夷波到案前查看长安地图,先分清东西市的方位,打算偷个闲出去,上售卖古董的地方找找壶盖。她拿笔勾画,那些胡商的店也必须仔细查点,可惜当时只看到壶盖的大致长相,一眨眼的工夫就掉下去了,能不能找到,全得看运气。   正专心做采集,合欢又哭着进来了,到了旁边也不多话,只是酝酿了很多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砸在她的案头上,几乎把书案砸出坑来。   她搁下笔,不解地问他:“怎么了?又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合欢轻轻扭动身体说:“我已经听到消息了,天后为殿下选了一位太子妃,连婚期都定下了,殿下为什么还瞒着我?”   夷波马上一个头两个大,天地良心,她只是忘了通知他了,并不是有意隐瞒他的。看他不哭倒长城不罢休的样子,她也有点怕,“别哭了,有话好好说行吗?娶太子妃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前两天圣人答应我,不逼着我成婚的,可是有什么用,连他的话都不算数,我也实在没办法了。放心吧,就算娶了别人,我也会继续疼爱你的。太子妃来了让她独守空房好了……”   “殿下还和我睡?”   她现在是和谁睡都无能了好吗,男人的身体女人的心,哪头都靠不上,实在痛苦。   她沉重地叹息:“经过上次的生死考验,我打算清心寡欲一阵子了。不要在问我和谁睡的问题,我喜欢和谁睡,就和谁睡。”   合欢碰了个钉子,泪如潮水。夷波只能安慰他,“男人大丈夫,还是应该阳刚一些的,就比如鲛人泣珠,哭的一般都是女鲛,男鲛大多不屑一哭的。好了合欢,我知道你和我感情很深,但是再深也不必整天上演苦情戏码。你看春光正好,气候宜人,出去逛逛吧,说不定遇上可爱的女郎了呢。”   合欢蹙眉撅嘴,“所以今天殿下就带了个可爱的女郎回来,据说这女郎是魏国夫人的……”   夷波吓得忙去捂他的嘴,“可不敢胡说啊,被人听见不得了……”   手心里一阵痒痒,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合欢红着脸跑开了,唉,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关于和谁睡,这个问题是很严肃的,她已经决定了,和龙君的宿主睡。   如果不采取主动,恐怕永远都无法令他觉醒,无法令他觉醒,怎么一起找壶盖呢!所以即便被冠上某些不好听的称呼,她也决定了,一条道走到黑。   皎然来的时候,打扮得很好看,因为天气暖和了,一件鹅黄的齐胸襦裙堪堪束住酥胸,外面罩葱绿半臂袒领,都是娇俏稚嫩的颜色,称的皮肤白洁如雪。夷波一看就从榻上蹦了起来,“真好看,可惜我穿成男的,否则也想试试。”她搓着手托她过来,“干爹,我们来说说以前的事,帮你恢复记忆。”   皎然已经是一脸生无可恋了,“算我倒霉,认亲认亲,结果遇上了疯子。”   夷波也不管他,自顾自道:“你还记不记得荧惑星君?干爹为了阻止自己爱上小鲛,给小鲛找的金龟婿。我们一起去了太微艮,星君真有意思,有很重的江南口音。他和干爹是挚友,当初失恋的时候一起伤春悲秋过。干爹还记得初恋吗?你的初恋是甘棠夫人,荧惑君的初恋是女神宵明。”   皎然怔怔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了一点光芒,“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抓捕阿嫚,我们一起去了丹江口,在沧浪水边上的一口井里,遇见了抓交替的女鬼,也是那一次,干爹第一次舔了小鲛……”   皎然的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笑,“你也太会编了。”   夷波哼了声,没理他,一手撑着下巴,痴迷道:“初舔,真是刻骨铭心啊,所以小鲛就决定一辈子追随干爹了。那时候小鲛还有追求者,干爹猜是谁?”   “惊虹……驸马。”   她点了点头,“是啊,惊虹驸马其实也很帅,可惜已婚了,如果给他做小妾,会被人骂三观不正,小鲛不想被黑,就放弃了。后来我们回到潮城,干爹哭着喊着要娶小鲛,小鲛说再考虑一下,干爹跪地求婚,还偷偷让人写《龙鲛传》放到黑市上流传,想用抹黑小鲛名声的办法,迫使小鲛就范……哦嗬嗬,干爹实在太羞耻了,你说是吧?不过小鲛喜欢啊……小鲛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干爹同居了。没想到干爹那么坏,还买内涵书,和小鲛一起欣赏,说脐下三寸有团火在烧,小鲛都要不好意思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没发现对方满脸阴云,过了半天才听见皎然一声断喝:“傻鲛,你够了!这样歪曲事实,你还要不要脸!”    ☆、第 78 章   哎哟,被激了一下,就给激出来了。夷波心花怒放,也没考虑两者的身形悬殊,一个飞扑把人扑到,大喊大叫着:“有了干爹,谁还要脸!”   总算把人找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的口水像粉墙,把皎然的脸都粉刷了一遍,边跪舔边喃喃:“呜呜呜,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可让小鲛找到你了。干爹你这两天就在贺兰家窝着吗?怎么早不来找我?”   龙君拼命挣扎,感觉快被她勒得断气了。好不容易拿膝盖顶开了她,才气喘吁吁道:“我喝了孟婆汤,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后来想起来了吗?那你干嘛还装?是因为穿成女的,心理不平衡吗?”   说起这个确实相当郁闷,那时候阎君忙着回去看孩子,没有说明坐渡船的是赶赴李弘那头的。本着一颗疼女朋友的心,他当然不忍让她受苦了,没想到这个错误的决定是个巨坑,在他没有被唤醒的时候,他很快接受了现实,现在都想起来了,顿时感到崩溃。   他把她掀翻,垂头丧气坐在那里,“本座没装,你提起荧惑君的时候我想起来一点点,提到宵明和甘棠的时候,我就顿悟了。”   她噢了一声,有点伤感,“干爹对我母亲还是念念不忘,我叫你那么多声干爹你都没有反应,一提我母亲你就活了,你到底肖想别人的老婆,要肖想到什么时候?难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小鲛,还不够补偿你的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凑近过来,一张脸就摆在他面前。他仔细看了眼,毛孔略粗,有黑眼圈,还有没刮干净的胡髭……重度审美洁癖的龙君差点没吐出来。   夷波才意识到自己的皮囊在龙君眼里很不讨巧,可是明知是她,也不该吐啊。她气呼呼插着腰:“干爹不要这么肤浅好吗,应该透过外表看灵魂本质。再说人家好歹是太子,有那么难看吗?在挑拣别人的时候先看看自己……”她把他推到铜镜前,“看见没有?你这幅皮囊,比小鲛当初差远了,我都没有嫌弃你,你为什么要嫌弃我?”   唉,跑错了躯壳,总之十分忧伤。两个人坐在榻上,太子弘颀长的身躯窝着,靠在小小的皎然怀里,愣了很久的神才道:“干爹说过的,一见面我们就成亲,现在怎么办?”   他们当初的设想是胎穿,最好穿在一对挚友家里,从小定下娃娃亲,长大了顺顺利利就成婚了。谁曾想现在情况有变,角色穿错了不算,两人之间还有血缘关系。难怪阎君说要来一场虐恋,这个比干爹干女儿禁忌多了,不虐都不行。   “你说……皎然的身份有没有疑点呢?难道仅凭别人的片面之词就断定她是魏国夫人的女儿?退一万步,就算她是,谁能保证贺兰府隔壁有没有姓王的邻居……”   龙君交叠着短腿,蹙眉叹息:“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壶盖。”   “怎么找嘛,小鲛和干爹之间还有暗号,和这个壶盖可一点都不熟。谁知道它是变成人了,还是变成一只狗了。”   快别提那个暗号了吧,“你到现在还觉得那是小肉芽吗?既然你已经看过李弘的,就应该知道它不光是个肉芽。况且李弘才活了多少年?本座活了多少年?”他脸红脖子粗,“本座可是有道行的,你懂不懂?”   难道这个是会随着年龄不断增大的吗?二十岁的时候是这样,那长到两千岁,岂不是和紫金梁一样粗大?夷波顿时万分敬仰,“干爹没骗小鲛吧?小鲛可是很单纯好骗的。”   龙君很坚定地点头,“干爹从来不骗人。”   她马上红了脸,看来性福是不用愁的了。   龙君发现歪楼了,还是得正回来,“我们来聊聊壶盖的问题吧,这两天你做过什么努力吗?”   夷波茫然,“找你啊。”   龙君调开视线不看那张脸,问:“除了这个呢?”   她想了想,摇头:“只有这个,满世界和人对暗号,直到现在才找到干爹。”   她还很委屈的样子,龙君头痛不已,到处小肉芽、小肉芽,他想起这个都快羞耻死了。匀了匀气,尽量不让自己抓狂,温言指派:“让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看看有没有哪里忽然发生地动之类的极端天气,也许那个壶盖并没有转世,只是入红尘戏耍一遭呢。”   夷波诺诺点头,“我即刻吩咐下去,然后呢?”   然后……龙君挠了挠头皮,“就等着,等机缘。”   还真是随遇而安啊,这种脾气她喜欢。上面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们也只能误打误撞,谁的脸上也没有写上“我是壶盖”,这种没有提示的游戏,本身就是不人道的,找不到当然不能怪他们。      就夷波来说,不是心怀天下的人,任何时候第一位的都是感情问题。她哼哼唧唧说:“干爹,小鲛很快就要娶亲了,你知道吗?”   龙君一惊,“你要嫁给谁?”想了想不对,他现在是男儿身,应当是要娶太子妃了,“李弘的太子妃是裴居道的女儿,武后已经颁令了吗?”   她嗯了声,“好像不得不娶,连唐高宗都阻止不了。”   龙君开始着急,这种事情怎么解决呢,他的傻鲛要娶别人,现在是里子和面子不对称,难道为了履行义务,真的要和女人碰撞出爱的火花吗……那不行,万一把她弄成个双,那怎么得了!然而李弘的命运就是这样,胡乱改写也不行,看来妻是非娶不可的。他不无忧伤,“果然这次来,要成一回亲,只不过不是跟我。”   夷波倒很庆幸,“还好是我成亲,如果换了干爹是李弘,岂不是便宜了你?干爹放心,我很有自制力,不会和人家怎么样的,可是小鲛也有爱的需要啊,不能对太子妃,不能对合欢,那就对你好了。”   龙君很不自在,沉声道:“你学坏了,以前从来没听你说需要……”   “小鲛每天一早起床就发现身体异样,嘘嘘会肿起来,本来想找医士看看的,又因为地方尴尬,最后作罢了。”她一本正经道,同样不去看皎然的脸,“不过摸一下,心情很舒畅啊,干爹化成人形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龙君词穷,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支支吾吾说:“虽然寄居在这里,到底还是别人的躯壳,研究太多不会长针眼吗?什么摸一下心情会舒畅,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鼓起了腮帮子,“那怎么办,我每天都要经手的好吗,又不是故意摸的……我还在想,什么时候可以用一用呢……”   龙君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你简直混账啊!”   “干爹不要对我大呼小叫,难道不知道孩子长大了,也是需要尊重的吗?你再聒噪……”她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他两眼,“再聒噪,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两手把袒领下裸露的那片皮肤盖住了,郁卒道:“你别乱来,他们俩是兄妹,出了事毁人家一辈子。”   夷波很不高兴,“做鱼的时候不能交尾,做了人又是这样。我这辈子也太坎坷了,故事讲到这里,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求交尾!”   龙君显得束手无策,“本座也很想啊,可是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你要是能下嘴,你随意吧!”   夷波决定扑上去,毫不怜香惜玉地把皎然压在了身下。可是低头一看,正如龙君说的,下不去嘴。毕竟取向正常,看见对方是同性,立刻偃旗息鼓了。   她放开他,痛苦地抱住了头,“等我回去,我要找阎君算账。”   “找人家算账也没有用,其实不是人家的错,都是自己运气不好。”   “我不管!”她张牙舞爪,“反正他给我们安排这样的关系,就是他的不对。我要甜宠,不要虐恋。”   太子殿下在榻上打滚,詹事进门看到这个情况,惊得站在那里进退不得,“殿……殿下,您肚子疼吗?”   她忙端出架子来,“今天的确……略感不适。你有何事?”   詹事朝龙君看了一眼,“殿下带回一位小娘子的消息,天后已经得知了,恐怕不久就要传见,殿下应当早作准备。”   “知道了,你去吧。”詹事走后夷波对龙君耸肩,“干爹你看,之前你在通化门上的那番言论,果然传到武后耳朵里了。”   龙君也觉得那时候做的事太不可思议了,“聪明如我,怎么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来,我觉得那时候肯定被鬼上身了。”   但是每件事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价值,要不是他大吵大闹,她怎么能发现他呢!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必须在武后召见前想出个对策来。   “别等她来活捉了,倒不如主动认罪,就说你被人利用一心做公主梦,冒认皇亲。最多被打一顿,可能就把你放了。然后我就见缝插针,表示想纳一个小妾,你看怎么样?”   “你想乱了纲常吗?将来李弘死了,皎然不得活下去吗?”   夷波嘀咕着:“我怎么觉得这个人物是杜撰的呢,历史上的魏国夫人死的时候正值妙龄,哪里生过孩子啊!现在莫名出现这样一个人,难道是为了剧情需要吗?”   关于人物来源真不真实,这个值得商榷。龙君的意思是,并不是人人都能上史书的,也或者本来有这个人,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人为的抹掉了,也不是不可能。总之他是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不能只图一时高兴,害了人家小娘子一辈子。夷波有时候觉得龙君很圣母,这大概就是三观正与不正的差距吧!   “公主可以不当,但也绝对不能当李弘的小妾。”龙君说罢红了脸,“本座是男人,只能我娶,怎么能屈尊做人家小妾,将来传回去,不被荧惑君笑死吗!”   原来还是面子问题,夷波很愉快地说:“那我们就偷情好了,干爹当婢女,小鲛是太子,你伺候我,我们私下可以行一些苟且……父慈女孝。”   龙君白了她一眼,可惜是通过皎然的眼睛,所以杀伤力并不强。夷波全当没看见,一把抱住他说:“放心好了,到时就靠小鲛临场发挥,小鲛可是太子殿下,干爹只要娇羞的跟着我就行了。反正先留在东宫,等我临死前会多给皎然一点钱,放她离开长安的。我料想武后不会承认她,那可是一桩丑闻啊。”想了想一笑:“那个……脏唐臭汉,我觉得就算是兄妹……”结果后半句话还是在他的眈眈瞪视中咽了下去。   做她的婢女,首先试工一个晚上,结果这个用来让自己揩油加摧残的对象,比她自己还会享受。对吃的穿的挑三拣四,感到呼吸不顺畅了,霸占着她的床不肯下来。   “你知道一副人类的躯壳有多沉重吗?本座快要累死了。人都说养儿防老,本座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以前都是我在照应你,这次就换你照应我吧!”   夷波认命地替他打扇子,看在他孵了她八百年的份上,做什么都无怨无悔。龙君贪凉,一直扇到自己再也支不起眼皮来,那时夜已经很深了。殿里烛火葳蕤,檐下华灯辉煌。一个黑色的人影腾挪,在桃花纸上抠了个洞,一根竹管伸进来,细细的一缕轻烟飘散——真是个香甜的梦啊!    ☆、第 79 章   清早起来,阳光明媚。夷波已经多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算算时间,从踏进飞浮山起就没有过过好日子,一直在奔波,一直在担惊受怕。后来壶盖丢了,被迫来了这里,遇上个半夜时不时会站在她床尾的合欢,有时候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前半夜的觉就白睡了。现在好了,龙君在身边,她觉得很有安全感。虽然他看上去十分幼齿,但就像天山童姥,小身材有大味道。   窗屉上层的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夷波枕边,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穿衣服。作为一个男人是非常麻烦的,除了擦牙洗脸外,还要刮胡子。她的水平不太好,所以太子弘的下巴上经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一切准备妥当,她出门,站在温暖的春光里伸了个懒腰。长安的四五月,柳絮飞满天,人间有人间的美好,是深海不能相比的。转头问内侍,“小娘子呢?怎么一早上没见到人?嘘嘘去了吗?”   内侍茫然摇头:“光天殿的殿门刚开,并没有见到小娘子啊。”   夷波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昨晚上明明和她同床共枕的,人到哪里去了?   她踅身回殿中,到处看了一遍,连柜子都打开了,没看见龙君。天啊,人丢了吗?还是她根本就是在做梦,皎然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   她一把抓过了内侍的衣领,“昨天带回来的那位娘子呢?到哪里去了?”   内侍抖抖索索说:“昨日小娘子进了殿中就没有出来过,殿下如何问奴婢呢……”   夷波觉得大事不妙了,难道被武后害了?还是壶盖知道他来了,使诈除掉了他?   她慌忙奔出去,厉声叫来众人,责令他们寻找,自己脑子里空空的,不知干什么才好。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面廊庑,见莲花抱柱后面躲着个人,发现她看过去了,忙把脑袋藏了起来。   她心里有数了,叉腰叫合欢,合欢踯躅到了她面前,顶着一张天真无害的脸向她微笑:“殿下叫我?”   硬逼是不行的,这种动不动要殉情的人,任何威胁对他都没有用,只能采取怀柔政策。   她把他搂在了怀里,“好孩子,告诉我,你知道那个小娘子的下落,对不对?”   他猛摇头,“合欢不知道。”   要是和他没关系,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夷波放开他,掸了掸衣襟说:“我一向爱你纯质善良,如果你也学会耍心机了,那我留你有何用?你不说没关系,到时候太子妃进门,我专宠她,看你怎么办!”   合欢哇地一声就哭了,抱着她的大腿说:“不要不要不要……合欢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太子殿下啊!”   夷波总算松了口气,“那好,只要你说出小娘子在哪里,你我恩爱一如往昔。”   合欢经不得诱哄,全说出来了,原来就是争风吃醋,索性半夜把人迷晕了扛出去,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打算等太子殿下想不起她来了,再撵她出去。   夷波又气又好笑,这合欢还是个半大孩子,她也不忍心苛责他。命他前面带路,她跟着去救人,九曲十八弯地到了一间闲置的屋子前,这屋子平时是用来堆放杂物的,附近也不住人,合欢怯怯指了指,“就在这里,殿下说好了不生气的。”   夷波哪有空生气,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让浑身公主病的龙君平息怒火,谁知满脸含笑推门进去,里面却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变了脸色,转身叫合欢,“人呢?”   合欢进门一看,讶然道:“明明就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夷波很恼火,“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东宫闲置的屋子本就不多,没有别处了。”合欢叼着手指眼泪婆娑,“怎么办,人不见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合欢就想吓唬吓唬她,没想过要弄死她。”   夷波心慌意乱,料定除了武后没有别人了,她跑下台基穿过随墙门,直往紫宸殿奔去。要冷静、要冷静……她知道不能冲动,面对那样一位对手,取胜实在很有难度,必须步步为营。到了紫宸门上顿住脚,有黄门上来行礼,她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圣人可在?”   黄门道是,“陛下的头风又犯了,殿下来得正好。”   她舒了口气,整理一下冠服,提袍迈了进去。从中路到正殿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步履匆匆,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殿中太监忙下来搀扶:“哎哟,我的殿下,您慢点跑。殿下真是仁孝,得知大家旧疾复发了,急成这样……”   夷波一口气冲进了内殿,榻上卧着高宗,武后正坐在一旁喂药,听见有脚步声,皆转头看过来。   高宗眯觑了眼,“是弘儿吗?”   夷波上前作揖,“听闻耶耶头风病犯了,儿来看望耶耶。”   武后与高宗相视一笑,“大家您看,弘儿果真孝顺。这么多兄弟中,他是第一个来探望您的。”   高宗也很欣慰,“耶耶没什么大碍,是老毛病了。”   夷波跑得气喘吁吁,再看武后,似乎没什么异样,不过眼中精光两点,不像是毫无牵搭的。   在高宗病榻前,她也不好直直询问,便上前接了武后手里的碗,温声道:“阿娘歇一歇,让儿来侍奉耶耶吧!”   武后抿唇浅笑,把碗匙交到她手里,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夷波问御奉怎么说?高宗似乎对自己的病情一点都不看重,“没什么新鲜说法,都是老生常谈,让我养息,吃好睡好……我一向遵医嘱,也不见有什么好转。”嘀嘀咕咕,倒像是在抱怨。   夷波笑了笑,“耶耶心境宽了,一切自然都好了。”转头对武后道:“阿娘,昨日我带了个女孩入东宫,阿娘知不知道?”   武后不答,高宗倒好奇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夷波看了武后一眼,等她的反应,果然她怕她说漏了嘴,抢先道:“东宫伺候的人手还是不太够,看见有合心意的,带进来调理罢了。大家身体不好,那些小事就不要劳神了。”   高宗很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去了,夷波见武后看她的眼神冷冷的,想必为此大为不快吧!   喂完了药,服侍高宗躺下,武后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前殿去。夷波心里热油煎似的,龙君现在没有神力,谁想算计都可以。如果只是被抓起来,那倒没什么,要是被凌辱了……那可不得了!   既然已经摊牌,也没什么可忌惮的,夷波拱手道:“若人在母亲手上,还请母亲赐还。”   武后气得柳眉倒竖,“你身为太子,办起事来竟如此没有章程。我问你,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就敢留她在光天殿中过夜?”   是什么人,武后不可能不知道,夷波觉得既然到了这样不可转圜的地步,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儿曾经劝过,让她任何事都不要再提,她也答应了,儿想把她留在东宫,也好就近照应她,可是母亲为什么还要抓她?万一闹起来,岂不又让耶耶为难吗?”   武后却哼了一声,“你真会为你阿耶着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些年我有意不管,是看贺兰死得可怜,不忍心再伤她根基。没想到,我的容忍却换来她的明目张胆,可见世上的人是不能同情的,尤其是这些不知感恩的贱畜,早早铲除了反而干净。”   夷波吓得肝儿颤,“母亲不会已经把她杀了吧?”   “留下她,让你两个厮混在一处吗?”   夷波只觉天旋地转,完了,皎然一死,他又得重新投胎,让她去哪里找他?   她悲伤欲绝的样子武后看在眼里,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死,不过囚禁起来了而已。当初萧淑妃所出的两位公主,你还记不记得?”   夷波知道那两位公主,萧淑妃被废,公主也被囚禁,是李弘求情,才让那两位异母姐姐出得牢笼的,果然转了一圈,要和历史合上了。   “义阳公主今仍在,宣城公主,上年已经病故了。”武后掖着广袖道:“你不是想让她得一个公主封号,好安享余生吗?就让她顶替宣城公主吧,如此既可保全你耶耶圣誉,又可让她认祖归宗,岂不两全其美?”   夷波简直要哭了,这个女人真特么会算计,害怕得个残害皇女的名声,就让龙君去填窟窿。宣城和义阳两姐妹已经是大龄剩女了,皎然才十几岁的年纪,顶替上去,当别人都瞎吗?况且一顶是不是就要下降颍州刺史王勖?这不是乱套了吗!   她立刻反对:“儿不同意,皎然的年纪和宣城公主差得太多,将来总要见人的,母亲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不让她见人就好了。”   夷波窒了下,“嫁了驸马,别人也见不着吗?还是母亲不让她出降,打算囚禁她一辈子?”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被关的时候已经够久了,三四十岁的老女,再留下去,朝野也会有微词的。况且现在冒出来的新势力也需要解决,可算是又一根肉中刺。如果两处并作一处,砍瓜切菜似的一道解决,实在是人间最美的事了。   “我倒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好,那两位公主多年没有见人,外人怎么知道她们的境况?我说谁是宣城公主,谁就是,料想没人敢质疑。弘儿,你只需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去管那些闲人。就像这次的事,若你放由执金吾处置,少生多少事端!还有你近来的言行,母亲看着,实在是心慌。你宫中那个合欢,该处置就处置了吧。快娶太子妃的人了,况且又是储君,弄出那些传闻来,于你的体尊不利。”   夷波脑子里一团乱麻,拱手道:“母亲的教诲,儿谨记在心。只是皎然……儿是想,她还太小,性情也单纯,将她放归山野,其实也没什么……”   武后却很生气的样子,“我与你说了这么多,竟一点用也没有。让她填宣城公主的缺,就这么定下了,你不必再说,要是这件事让你耶耶知道……”她顿了一下,蹙了蹙眉道:“只要圣人插手,好办也变得不好办了。况且他近来身体很不好,我料你也不愿意见他有闪失。”   夷波两眼茫茫,差点没气晕。心里哀叹着:这下子完了,不单自己要娶亲,连龙君都要嫁人了。好个阎君啊,杀人不见血,坑死人不偿命!    ☆、第 80 章   她又气又郁闷,“那么母亲可否让我见见皎然?她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一定很害怕。”   武后哈了一声,“真不知哪里来这么粗野的性情,两个人竟还押她不住。你放心,她不会害怕,现在必定满心怒火。”一面说,一面鄙夷地撇嘴,“好坏还有几分武家的血脉,谁知是这副模样,留她活命,真不知是对还是错。”   夷波觉得心都要碎了,皎然不过是个壳,里面的芯子是龙君,他那么不可一世的脾气,没把这大明宫拆了,已经很给面子了。   当然她对皎然表示出来的过分关心,惹得武后十分不快,拂袖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见她,要是让我知道,她可就活不成了。”   武后在内侍的簇拥下往立政殿去了,夷波站在台基上,因为李弘的身体太弱,受了点刺激就胸闷气短十分狼狈。   反正那些威胁的话对她并不管用,她四下打量,紫宸殿的殿中监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她大步上前打探,“告诉我人被关在哪里,回头我自有赏赉。”   殿中监摇头不迭,“殿下纵有赏赉……”压着嗓子赔笑:“奴婢也得有命消受才好。殿下就听天后的劝吧,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值得殿下与天后起冲突。”   夷波瞪眼看着他,知道从这些人嘴里套不出话来,长出一口气道:“你只要指个大略的方向,我自己去找。”   殿中监还是摇头,“殿下何必白费力气,等到公主出降,殿下自然就能看见她了。”   夷波很生气,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殿中监应声而倒,她用力说了两句狠话:“等着,等我把你讨进东宫伺候,到时候再虐死你!”   她跑了出去,打算去找关押公主的地方,唐史上有记载,大概在永巷的深处。然而太子也不是可以任意畅通无阻的,永巷是用来关押女性罪犯的地方,没有诏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掖庭令迎出来,不苟言笑的老头,长了一张螃蟹似的脸,看见她闯进门,默默命宦者把戟架搬了出来,遥遥冲她打拱:“太子殿下请回吧,这里是禁地,殿下进来会沾染晦气的,臣无法向天后交代。”   夷波仗着自己是男人动作非常豪迈,抓过戟架上的一柄枪,呼呼一通挥舞,“本殿下要进去,看谁敢拦我!”   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弘,忽然之间性情大变,他手里的枪已经杀出一条通道来,掖庭令眼巴巴看着他走远,慌慌张张说:“别干站着了,快去呈报天后。”   就算武后来,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趁机进去探一探,要是人在,救出来就跑,再也不在宫里待着了。反正历史上的李弘没能继位,死了和跑了再死,也没多大分别。   永巷逼仄,即使是春光无限好的时节,里面依旧昏昏然,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她一间一间地找,大声喊皎然,可是叫了半天,根本得不到回应。难道是呼叫的姿势不对?她换了个思路,开始叫道九川,如果他在,必定会被气得诈尸,可惜了,只听见偶尔传来的饮泣声,没有龙君骂娘。   夷波灰心丧气,不是说在人间,有权有势就可以横着走吗,现在到底是不是拿错了本子,怎么和设想的不一样?   “这个缺德的阎君,不知生的儿子有没有排泄系统。还有上面的那些亲朋好友,一个个袖手旁观,是不是正嗑着瓜子哈哈大笑呢?”她一手撑腰向天直指,“龙君看错你们了,等回去,我一定让他和你们绝交!”   她刚骂完,天色渐渐变了,乌云层层叠叠,隐约看见雷公和电母拨开云层,用千里传音给她鼓劲:“加、加、加……油、油、油……我们永远与你们同在。虽然我们得到通知不许给你们任何提示,但是放心,我们会在精神上无限支持你们的。还有,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胡大则的锅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看来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你们不想永远迷失在人界,就赶快找到壶盖,赶快归位。”   夷波仰着伤痕累累的下巴吐槽:“你们以为我不想吗?看看我,那么美丽的小鲛,已经变成了糙汉子,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们知道吗?我要吃这里奇怪的饭菜,还要说那种拗口的文质彬彬的话,我简直度日如年好吗!帝君到底是怎么想的,执意不给提示,耽误时间会毁了六合八荒的,那不是他的管辖区吗?”   电母说:“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一见面就说他脸大!”   卧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难道腹诽也算吗?那她夸他毛孔隐形,这个他就没听到吗?   “总之少抱怨多干活,看在《龙鲛传》的份上我给你友情参谋一下。”电母举着铙钹说:“你开动脑经想想,九黎壶是什么?它是可以洗清妖气的上古神器,壶盖作为首脑,必定善良又可爱。下注武后的到底是怎么想的?心机那么深沉,当底座都不够格……”   她话没说完就被雷公捂住了嘴,“你是不是想到膳房洗十万年的碗?还不闭嘴!”然后探身说:“小鲛,替我问你干爹好,告诉他南海一切无恙,请他放心。还有你的北溟,有九大长老为你主持,荒地上两个时辰前种下了庄稼,长老们已经在商量该买牛还是买羊了,他们比较想知道,你是喜欢喝牛奶还是喜欢喝羊奶……”   夷波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已经不见了,奇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突然想起来,追着问:“那我干爹到底在哪里,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时空一交错,他们已经离开了,她气鼓鼓站着,忽然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是谁在外面?是不是弘?”   夷波精神一振,忙追过去看,暗室只开很小的一闪窗,碗口大的亮光里透出一张脸,急切地叫着:“弘……弘儿,我是你阿姊!”   夷波和李弘的记忆完全没有半点相交的地方,当然不认识这位自称阿姊的人,但她知道那就是义阳公主。真是可怜,明明是金枝玉叶,却骨瘦如柴。几十年的囚禁让她比同龄人苍老得多,那张脸简直就像个老妪。所以宣城公主等不及改封高安公主,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义阳公主能活下来,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只枯枝一样的手伸出来,“弘……弘……”   夷波忙抓住她,“阿姊,我会救你出来的。”   龙君应当是不在这里,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位公主放出来。人就是这样,如果不抱希望,可以苟活,但既然看到希望,最后又落空,这种打击会致命的。   她去开门,无奈门上落了锁,便把枪头插进锁扣,使劲撬动,可是废了半天力气都没有成功。刚想起来应该勒令掖庭令开门,转身看见武后带着一大帮人盛怒而来,她噤住了,往后退了两步。   武后气得咬牙,拿他没办法,只有对义阳公主撒气:“是这贱婢蛊惑你?”   她背靠着牢门摇头:“母亲要处置阿姊,就从儿的尸首上踏过去。”   武后被这副无赖腔惊呆了,“太子,我先前和你说的话,居然没有半点作用?”   “因为儿是有血有肉的人。义阳公主被关押得太久了,她母亲不恭,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毕竟是皇女,母亲关了她二十多年,气也出够了,今天就放了她吧!   或许是因为她的谏言,但更多是因为武后已经想开了,倒也没有费什么周折,义阳公主就被释放了。重见天日的公主已经没有了心高气傲的皇家风度,跪在武后面前痛哭流涕:“多谢天后开恩、多谢天后开恩……”   武后调开了视线,漠然道:“太子弘行为孟浪,着即回东宫思过读书,未得特许,不得踏出丽正殿半步。去吧!”   于是夷波垂头丧气地被押回了东宫,因为自己出不去了,只能命人打探龙君下落。看书,她看不进去,开始琢磨电母的话,要找一个纯真可爱的人……她想了一圈,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大唐盛世,到处纸醉金迷,这壶盖会不会也被浸淫了?   反正毫无头绪,连着四五天脑子空空如也。不过她做对了一件事,夜夜在殿外设香案,对天祝祷:“上面的亲朋好友看过来,到你们发挥爱心的时候了,给我指条明路吧,回去了大家一起喝酒……”   猛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哐地一声砸在了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很大的坑。好险,差一点点就砸中她的脑袋了。她心有余悸,抚胸过去看,烟雾腾腾中荧光闪耀,伸手一捞,是一面灰扑扑的铜镜。隔着尘埃对准自己照了照,小眼长须贴花钿——鲲鹏!   她吓了一大跳,翻过来看,錾花中有四个大字“净婆梨镜”。   她嗷地一嗓子,“做好事不留名是傻子,上面的是谁?”   一个江南口音的没好气道:“老相好呀,还有谁啦。”   夷波顿时泪流满面,“星君,您不远万里,来救我们危难了,果然患难见真情。”   荧惑星君在半空中现了形,“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锦上添花,我热爱雪中送炭。今天听说雷公电母都来看过你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来?到底我们的关系比他们更亲近……你看看,当初要是跟了我多好,就不会出这种事了,现在好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定眼细看,“嗳哟,捣啥浆糊,变成男的了!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快点把事办好,早点回家,一直呆在这里,不怕水土不服啊?”   星君说完,一晃也不见了。夷波知道,他们来相助,都是顶着巨大压力的,如果被东皇太一发现,对他们没有好处。但好在两边的时差大,说上几句话,方外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没人会察觉的。她捧着净婆梨,撩起袍角仔细擦拭了一遍,这镜子之前供在北溟的光明殿里,一共有九面,看来荧惑君用法力把它汇聚起来,熔成了这样小小的一面。还好是铜的,那么高摔下来也没摔坏,只是原本想还给阎君的,现在成了手把镜,恐怕他也不肯要了。   她朝镜面呵了口气,擦得锃亮。多看自己的本尊几眼,觉得丑萌丑萌的,也很可爱。把镜子压在胸口,终于如释重负,净婆梨能照前世今生,不管壶盖变成了什么样,在它面前都会原形毕露的。她现在一点都不担心龙君了,找不到没关系,就算被逼嫁人,他还可以自杀,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她带上壶盖和他汇合就好了。    ☆、第 81 章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东宫就会经常出现诡异的一幕,太子弘举着一面镜子,从活人照到家具摆设甚至是草木。他在前面躬身前行,后面长长跟了一堆伺候的人。因为他的不眠不休,大家要准备着巾栉、茶盏、点心,甚至胡床,跟着他转圈。   殿中监到底忍不住了,抱着拂尘爬上前,对正在拿镜子照蚂蚁的太子痛哭流涕:“殿下,您究竟是怎么了?老奴伺候殿下这么多年,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一向仁爱聪敏,又极有君子风范,一举一动都符合东宫太子的所有标准。可是现在……您怎么变了?您看您裹得一身泥,您到底是怎么了?您是病了吗?您要是哪里不舒服,老奴立刻招药藏局,为太子殿下诊治。如果药物不能控制,那就找巫女施禁咒,找侲子跳大傩也行……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是让天后……”   他话没说完,太子殿下就回过身来,把铜镜对准了他,“看看镜子里面是什么?”   殿中监定神看了两眼,里面是自己白胖的脸。他拿手摸了摸,最近轮廓越来越模糊了,好像该减肥了……   猛发现差点被他绕进去,殿中监重新开始苦口婆心:“殿下,您有三个兄弟,每一位都有治世之才,您身为长兄,更加不能松懈啊……”   夷波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说:“这兄弟四人,每一个都曾经那么接近权力的顶峰,可惜最终没有一个能够大展抱负。当不上皇帝的也就罢了,当上的也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了,放松点,别太紧张啦。”   她这一席话令殿中监目瞪口呆,似乎觉得太子已经病入膏肓,连滚带爬跑去请医官了。   夷波还在苦恼,她几乎已经把所有活物都照了一遍,有的前世是人,有的前世是猪是狗,就是没发现壶盖的踪迹。如果人不在东宫,那就得到外面去找了,可她被禁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去。   她有些苦恼,盘腿坐在地上思量,每个人都照遍了吗?想想有没有被遗漏的……忽然记起还有面壁思过的合欢,转瞬又摇头,可能性应该不大,壶盖怎么可能是个钙呢。每当回忆起他看着太子弘的痴汉目光,她就觉得这孩子彻底没救了。   然而不管怎么样,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把镜子掖在怀里,整了整衣袍向合欢的卧房走去,推门就闻到一股旖旎的馨香,透过柔软的纱幔往里看,重席上坐着个人,正扭着身子,拿木篦子篦头。   合欢是个十分有诗情画意的小资男,他揽着头发对镜惆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夷波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她读书不多,但这首诗现在听来,实在是太怪异了!她心里一阵激荡,碎步到了他面前:“合欢我的爱……”   合欢一惊,像花蝴蝶一样跳起来,飞进了她怀里,“嘤嘤嘤,殿下,您终于想起合欢来,合欢以为您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可能呢!”她打哈哈笑着:“合欢,你刚才吟的那首诗,听上去有点耳熟。”   合欢不以为然,“是李白的诗啦。”   “我怎么记得是苏轼的?”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可能是我记错了。”合欢一摆手,“管他是谁,总之殿下来看我,合欢好高兴好高兴。殿下想吃点什么,我命人做来。殿下想要什么消遣?打双陆好不好?投壶好不好?或者……”顿了一下,脸红红地说:“殿下比较喜欢流汗的活动,合欢刚洗完澡,可以任君采撷。”   夷波抚抚额头,“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前面那个话题。合欢,苏轼是哪里人?”   合欢不以为然,“眉州眉山人啊。”   “我说的是朝代。”   “北宋的……”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惊惶地捂住了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兜了个大圈子,谜底居然近在眼前!夷波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语的忧伤,叹了口气说:“你来,我们好好谈谈人生。”   合欢眼泪汪汪地挨过来,看上去像朵淋了雨的小雏菊。夷波搂着他,掏出净婆梨照了一下,一只青铜壶盖作三维立体式旋转,盖身上镌满梵文,顶上还镶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   他又开始嘤嘤嘤,“绿云罩顶,我一辈子都挣不脱这个命运,真是作孽。”   夷波扣住他,“你不会跑吧?”   谁知他没有挣扎,反而紧紧抱住了她,“殿下在,合欢哪里都不去。”   入戏真是太深了,在暴露之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演下去,简直就是新一代的影帝。夷波当然也怕他遁走,毕竟她和龙君入了轮回,扔下了所有包袱,只带上了魂魄。他不同,他是强行穿越的,一定还保有自身的灵力,他要是跑起来,谁还抓得住他。于是她开始给他讲责任和道义:“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他独特的价值,而你的价值非常稀有,世上找不到第二个。正因为稀有,所以更应该自尊自爱,你怎么跑到这里当起男小三来了?这份职业是没有前途的,你的过去一片辉煌,现在何必自甘堕落。”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爱。”   “不对!”夷波豪迈地一挥手,“你的爱应该献给天下苍生,你应该涤荡妖界罪恶,让妖界充满和平友爱。如此伟大的使命,怎么能够放弃呢。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身首异处,这样影响多不好!听我的话,你应该当至高无上、受尽景仰的九黎壶,而不是个人人喊打的娈童。”   合欢听完就哭了,“可是我当娈童,当得很享受啊。殿下待我很温柔,天底下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原来是缺爱太久,迷失自己了。夷波说:“他是人,你是神器,你们两者完全没有交集。你说你,连生殖器都没有……”   合欢哭得更凶了,“就算我有残疾,我不当神器可以吗?我就给他当鼎器……”想想又不对,紧紧抱住她,“什么你啊他的,你就是殿下,合欢最爱你了。”   夷波很尴尬,“你应该知道我的真身吧?”   他答得很干脆:“知道啊,不就是一条胖鲲鹏嘛。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嫌弃你,以后会一直爱着你的。”   夷波张口结舌,“你不能随便爱我啊,我是有另一半的人。”   “你和他无缘,所以还是不要想着他了,和我在一起吧!”   说起这个简直一记戳中她的泪点,今生无缘,当初听到白泽这么说的时候,她都已经要放弃了。本来希望这辈子能改一改命盘的,结果阴错阳差,你变女来我变男,又是相爱相望不能相亲。   她捧着脸,瘫坐在地上,“我是来劝你走正道的,你不要扰乱我的心智好吗!”   合欢抽了条手绢递给她,“看开点吧,就像当初他和你母亲无缘一样,他和你也没有希望。哎呀,这种事情怎么还遗传呢,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嘴上这么说,脸上全不是这样,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笑得非常畅快。   这就是对待情敌该有的态度,反正他已经决定把太子弘和这只鲲鹏看作一个整体了。人的生命太脆弱,鲲鹏就好多了,她可以活亿万年,不论沧海桑田她一直都在,就像储备石油一样,她的爱也可以源源不断,单这么想,就觉得充满了希望。   夷波受够了刺激,在崩溃说了几十句“我不信”后,决定还是得振作起来。她扶住他的肩说:“你不在,壶身会吞噬天地!难道为了你个人的私欲,就不顾所有人的死活吗?如果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了,大家一起完蛋,所以为了大爱舍弃小爱吧!胡大则拿她那口镔铁煎饼锅子暂时顶替你,可是撑不了多久,锅已经裂了,你知道吗?”   他有点无奈地垂下了嘴角,“我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就因为这样,我被吊在那里几万年,腰酸背痛腿抽筋,简直不是壶过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次逃出来的机会,你又让我回去!”   夷波摊了摊手,“不要抱怨出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合欢别过了脸:“用不着给我喝鸡汤,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   “吊着你是为了防盗,既然你不愿意,那回去之后就把你放下来,包在棉被里,这样好不好?”   他又显得很不屑的样子,“我还有一个要求。”   夷波只差没有给他跪下了,“你说,我要是能办到,一定照做。”   “我要跟着你,以后由你当我的监护人。”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办啊,他是神器,东皇太一绝对不会同意让他离开飞浮山的。如果她应了他这个要求,就意味着她要接替白泽,常年无休地守在冰天雪地里,一直到死的那一天吗?   她在天人交战的时候,合欢忿忿道:“又想让我回去,又不愿意付出代价,做人不能那么自私。”   夷波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合欢说:“我的他心通偶尔也会灵验,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难道合欢不可爱吗?你那么不愿意和合欢在一起吗?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只要你陪着我!我的壶生是个悲剧,一旦归位,就再也不能离开了,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这样一说,夷波的同情心泛滥了,“那等我处理好北溟的海务,就去飞浮山陪你,这样可以吗?”   他又往上一跳,跳进了她怀里,脸颊在她脖子上猛蹭,“殿下太好了,合欢太幸福了。我就看出你是一只毫无妖气,品性纯良的鲲鹏。把我自己交给你,你一定不会虐待我,会对我很好的。”   夷波欲哭无泪,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了,咱们现在去找龙君,找到他,一起回飞浮山,时间不多了。”   对于一只专司净化的神器来说,他没有一点坏心思,就连这种隔离情敌的机会都没有想过要利用,开了天眼,四处寻找龙君的下落。视角转到太液池旁,终于发现了困在临照殿里的龙君,这人现在好歹是女身,为了逃出来一点形象都不顾,高高挽起袖子,裙摆塞在袒领里,正忙着扒窗户。是不是有胸部就了不起啊?白花花的一大片肉,真是叫人觉得扎眼!   他和夷波一起去,虽然武后命太子思过,但储君就是储君,看守的人只能行劝导之责,不能横加阻拦。当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卷进内廷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武后和高宗耳朵里了,于是三路人马赶赴那个偏僻的宫殿,夷波他们自然先到,大脚一蹬踹开了殿门,那时候龙君正挂在窗户上不上不下,见他们进来很惊讶。   夷波忙把她抱了下来,激动地向他介绍,“干爹,我找到了,他就是壶盖。”   龙君对自己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表示极度不满,盯着合欢转了两圈,“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壶盖了?”   夷波掏出镜子说:“星君人真好,他给我偷运了净婆梨。”   正要再行计较,殿外人声吵嚷,原来武后和高宗也到了。武后是极端强势的人,连审问都不需要,大袖一挥,“这两个妖孽胆敢蛊惑太子,来呀,给我把他们抓起来,一并烧死。”    ☆、第 82 章   对于这么有来历的人来说,被活活烧死是非常屈辱的。其实合欢要是狡诈一点,还可以借机嘲笑一下龙君,毕竟脱离肉身需要经过一番挣扎,不像他,他是壶盖,三昧真火都烧不烂,就算肉身受苦也感觉不到痛。但他实在是心思单纯,听说要受刑,比龙君还急,慌忙摸着自己的脑袋说:“顶子耐不耐高温?会不会被烧化?”   夷波当然觉得应该大事化小,大家回到东宫,商量妥当怎么离开,不要大动干戈,也不影响宿主以后的生活比较好。于是她站出来求情:“母亲息怒,这件事不能怪他们,是儿一意孤行,母亲要罚就罚孩儿吧!”   武后面沉似水,“你不必急,待处置了他们,自然会轮到你。你堂堂一个东宫太子,居然屡次三番做出这样令人齿冷的事,这天下将来如何交付与你?今日圣人也在,看到弘儿有多肆意妄为了吧?他眼里没有母亲,日后还能让老母依仗你吗?”   武后满脸凌厉,连高宗都有些怕她,但和事佬做惯了的男人,还想在妻子和儿子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最好两边都能兼顾。他长长吁了口气,“弘儿行为的确莽撞,这几天责令在太学读书,好好读一读《孝经》。”又对武后道:“你就不要生气了,孩子做错了事,训诫教导都可以,为什么非要以人命作为代价呢!那个合欢,多次犯错不知悔改,让他出宫,他又流连不去,既然如此,去了势留任也无不可。至于这个女孩儿……”   高宗还没说完,合欢嗷地一嗓子嚎开了:“我不要去势!我不要去势……你们这些惨无人道的独裁统治者,为了个人享受把人弄残,你们不是人!”   他这一番哭闹,彻底让矛盾白热化了,连高宗都给气得腿颤身摇:“他说什么?说朕不是人?”   武后狠狠瞪着他们,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们,夷波拉了拉合欢的袖子:“这下完了,恐怕真的死定了。”   合欢说不怕,拍拍龙君的胸口,“有他,他可以带我们飞。”   龙君原本想说自己也无能为力,穿到一个弱质女流身上,他连窗户都爬不出去,就别指望他救人了。可是经那壶盖这一拍,瞬间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一蹿窜上九万里,一点问题都没有。   夷波是美丽善良的鲛人,虽然自己会离开,但宿主的寿元没完,还得继续生活下去。她看了皎然一眼,“耶耶知道这女孩是谁吗?”   高宗摇头,武后蹙起了眉。夷波拱了拱手,“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请阿耶摈退左右,容儿回禀。”   这种神神秘秘的事,最容易勾起人的好奇心了,高宗抬手,对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所有人都躬身退下了,夷波才道:“当初陛下和魏国夫人曾经育有一女,陛下知不知道?”   高宗很震惊,震惊过后茫然摇头,有些羞愧地看了眼武后。姨丈勾搭了外甥女,这种事简直堪称丑闻,所以在妻子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   夷波指向皎然,“她就是魏国夫人的女儿,千方百计入宫来,是为了和陛下相认。请陛下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妥善安排她。至于合欢,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因为躯壳不受他自己控制,他也是身不由己。我等走后,还请不要为难他。”   她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令高宗和武后很不解,高宗迟疑道:“弘儿,你的身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怎么一味的胡言乱语?”   夷波说没有,“我们不是这里人,现在要回去了。站远点,别被我干爹的尾气扫到,伤了你们。”   龙君对尾气一词很不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手抓住夷波,一手揪住壶盖,打算腾空而起,离开这里。然而法术太久不用,似乎失灵了,尝试了一次,并没有成功。   高宗和武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跳起来,又落地,跳起来,又落地……反复折腾了五六次,简直有点无语了。正要斥令他们别胡闹,忽然一阵狂风骤起,一条奋张着双翅的巨龙直冲上天,满身的鳞片闪耀金芒,把太液池的湖水都照亮了。因为起势汹汹,遍地飞沙走石,然后听见无数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长翅膀的妖龙啊!”   半空中的龙君听后十分生气,“没见识的人类,就知道苍龙!本座可是应龙,比他们的图腾高了好几个段位!妖龙,真是瞎了眼!”一边嘀咕,一边在长安上空盘旋,抖了抖鳞鬣,立刻雷电交加,“我也是能够呼风唤雨的,是正统龙!”   抱着壶盖的夷波无可奈何,“干爹,私自降雨会不会被罚?”   他说不会,“只要不超标就行,本座生来如此,出入有风雨相随,这是我的特权。”发了一通牢骚后,方才扬长而去。   夷波回身看,他们越飞越高,长安化作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若干年后,一定会流传着一个神龙传说,那个神龙就是本座。”龙君沾沾自喜,在广阔的云海中飞驰,“龙从大明宫升天,史官们会大加歌颂,借以渲染二圣统治是多么的顺应天命。谁敢说本座是妖龙,连武后都绕不了他……阿鲛,壶盖拿紧了。”   她嗯了声,把壶盖塞进怀里,“干爹放心。”   龙君加足了马力向飞浮山冲去,一路风驰电掣。兜兜转装绕过了几个山头,志得意满,叹息着:“多久没有这么痛快的飞过了,本座的手脚都生疏了……”   夷波趴在他的脑袋上,抱着他的一只角忧心忡忡,“干爹,你认得路吧?”   龙君说没问题,“飞浮山独一无二,哪能不认识呢!你坐好了,抱紧干爹,干爹带你畅游。”   哦,抱紧干爹……多么具有挑逗性的词汇!夷波喜滋滋地,全身心地拥抱他,怀里的壶盖挣扎起来,“压着我了,不许抱!”   居然忘了还有旁观者,夷波忙松开,龙君却对它的嚣张很看不过眼,“别人的私事,你最好少插手,她抱不抱我,关你什么事?”   “就关,她是我的心上人,她还答应守护我一辈子。”壶盖吱吱地反驳着,宣告主权。   夷波感觉身下的龙鳞一阵紧缩,他回过头来问她:“有这种事?你怎么擅作主张?”   壶盖洋洋得意,“干什么?不服气啊?这是我跟你们回去的条件,如果反悔,我现在下车也可以。”   “别别别……”夷波忙压住了衣襟,“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出尔反尔不是君子所为。”   龙君却郁闷了,“这世道真是太乱了,连壶盖都会威胁人了。九黎壶不是正义的化身吗,原来趁火打劫就是所谓的正义!”   壶盖嘿嘿笑了两声:“连佛都讲因果呢,我争取这点微不足道的利益,也不算过分吧!”然后故意加大音量喟叹,“哎哟,殿下身上好香,这是什么味道,合欢喜欢。”   龙君闻言扭动起来,“阿鲛,你把它放在哪里了?什么好香?为什么我闻不到?”   夷波讷讷道:“我们得好好保护壶盖,所以小鲛把它塞在怀里了。再说干爹从来没有对小鲛说过甜言蜜语,小鲛在干爹面前那么豪放,你都没有夸我漂亮夸我香,居然还说我……说我……身上有鱼腥味!这些嫌弃的话深深刺伤小鲛的心了,你知道吗?”   龙君很惊讶,“本座什么时候说你有鱼腥味了?”   她想了想,“哦,好像是阿螺说的……那也不必狡辩,你嘴里没说,心里说了。”   壶盖趁机讨好:“殿下别难过,在合欢心里,殿下是最美的人,当了男人英姿勃发,当了女人美艳不可方物,反正合欢会爱你一万年的。”   夷波委屈地嗯了声,嗫嚅着:“干爹还不如一只壶盖!”   龙君顿时暴躁了,“本座不如壶盖?本座有手有脚,有健全的人格,会不如壶盖?你看仔细了,它有的地方,本座全有,它没有的地方,本座也有。爱不是光靠说的,还要靠做!”   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是耻笑它没有小鸡鸡!壶盖嚎啕大哭:“天生残疾,非我所愿,不过我个人认为,那种浊物不要也罢,反正我有嘴!”   太污了,这就是纯洁可爱的九黎壶!世上第一净化妖气的神物,原来是满脑子色情思想,节操掉到海沟底的上古神器!   龙君笑到不能自理,云层中可见他一路痉挛的轨迹。夷波留心的点却不同,她比较在意那句“爱不是光靠说,还要靠做”,这么看来龙君是准备好了,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就能扑倒了吧?   她窃喜不已,两手抓着龙角,改成了一手轻抚。壶盖发现异常,欢快地喊叫着:“殿下,你心跳得好快,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不会执迷于肉体上的欢愉。那些自恃多长了一点东西就不可一世的人,不知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可得意?与众不同才应该得意好吗!”   在你来我往的互相打压中风驰电掣,龙君是斗嘴亦不忘赶路的有责任心的龙。夷波起先还劝,到后来就决定不管了,合眼养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时天地茫茫,黄昏已至,他们居然还没有赶到。   凛冽的风吹起她的头发,漫天飞舞,她坐在龙头上揉了揉眼睛,“干爹,到哪里了?我们已经飞了好久,天都要黑了。”   龙君说不着急,路程比较远,语气很犹豫,明显底气不足。又过了会儿,她连左右互搏都打过一轮了,飞浮山依旧连影子都没有,忍不住询问,这次他终于忧伤地告诉她:“本座……好像迷路了。”   夷波直接瘫倒下来,早就知道会这样,之前她还奢望这次会例外,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太微艮离南海有九万里,干爹怎么不迷路?”   “那条路我走了几十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龙君对自己不认方向的毛病也表示绝望,刚开始还很有信心,后来两个山头一转,不知怎么就迷糊了,现在问他东南西北,他甚至都说不清楚。   壶盖终于扳回了一城,哈哈大笑:“南海海主道九川,原来是个毫无方向感的路痴。我以前常听白泽提起你,以为你英雄盖世无双,没想到是个银样镴枪头。”   总之不管多了不起的人物,一旦成为情敌,通通都是狗屎。于是壶盖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当然所谓的“己”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人。它在夷波怀里抖了抖,“殿下快,把我叼在嘴里。”   夷波慢吞吞把它掏出来,“干什么?”   “我让你化出真身,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夷波大惊,还没来得及阻止,它已经嗡声大作,放出万道霞光笼罩住她。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红翅金身停在半空中,然后再找壶盖,因为没有及时叼在嘴里,已经笔直往地面坠去了。   壶盖发出凄厉的惨叫,“救命……”还好有龙君,只见它蜿蜒而下,一个俯冲,身姿柔软优美,每个部位都散发着成熟的韵味。渐渐追上了,龙爪一挥,将壶盖抓在掌中。再回身时,却看到一双翅膀遮天蔽日,在晚霞中繁炽如火。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能阻止,还是到了这一步。也不觉得多失落,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也许他的劫,就应在此处吧。    ☆、第 83 章   傻鲛看着他,两眼放光:“干爹,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你的身形是如此高大!看看这线条,流畅!这肌肉……泛着健康的光泽!我们多亲近亲近吧!”   龙君往后缩了缩,完了,这是看待食物的视角啊!她虽然极力自持,但滚动的喉头已经让她的内心昭然若揭了。可能爱情最终战胜不了食欲,爱他爱到吃掉他,以前也有这样的惨剧发生过。他曾经很想和她交尾,实在是爱之愈深,无法自拔。然而老天作弄,就不能让他快快乐乐谈一次恋爱吗?现在他开始担心,万一意乱情迷的时候被她一口咬住了咽喉,该怎么办?诱惑巨大,危险也巨大,他是想和她共度一生的,不是想嘿嘿过一次,就长眠在她胃里的。   夷波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看到他,有种超出感情以外的东西,就是特别饥渴,特别想上他舔他……她惊恐地捂住了嘴,因为一翅罢工,直线掉了下去,废了很大力气才重新飞回原来的高度。反正她已经体会到了,当爱情遭遇饥饿,这种感觉居然那么恐怖。她要用顽强的意志力抵抗,总之那是她爱的人,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的利爪下。   呜呜呜,真是悲哀,眼看就要熬出头了,结果再次一败涂地。如果说以前都是外在因素造成的,那么这次的问题出在自己本身,简直是世纪难题,实在无法攻克。   她苦哈哈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渴慕的烈焰,连嗓音都变得缠绵欲滴:“干爹……”   龙君有种想逃的冲动,当你面对天敌,就算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也还是有原始的恐惧。他曾经看到过迦楼罗吃龙,就像公鸡吃虫一样。六合八荒的吃完了,有时候还会到化龙池来蹲守。终于有一天陆压道人看不惯了,指着那只迦楼罗的鼻子一通臭骂——“竭泽而渔,能得长久吗?照你这么吃,世上的龙都要绝种了。你能不能换换口味,吃点别的?几万年吃一样东西,你不嫌腻吗?”然后那只迦楼罗到死,再没出现过。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也还是有羞耻心的。   于是他试着唤醒她:“事已至此,不能再逃避了,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   她点点头,“我就是外形发生改变而已,里面的构造还和原来差不多。干爹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就是看见你,我心里有点痒痒,一定是禁欲太久的缘故。这样吧,以后要是我想吃你,你就啪啪我,分散我的注意力,你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好?”   龙君用龙爪挠了挠头,似乎很为难,“本座怕……万一疏于防备……”她无时无刻不在饥渴,难道要无时无刻啪啪吗?他空有这个壮志,只怕力不从心。   夷波却觉得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干爹可以把小鲛绑起来,小鲛也可以接受。”   口味没有那么独到的话,做这种事的时候依旧希望是缱倦的,情到深处可以亲一亲、抱一抱,这样才是最高境界。把她绑起来,甚至不能面对面……龙君大叹一口气:“不人道啊!”   之前为什么时候交尾犯难,现在是为怎么交尾犯难。海里的也好,山里的也好,只要两情相悦,随时可以奔向大和谐。结果到了他们这里,已经不是一脱裤子这么简单的了。   一鹏一龙相对长吁短叹,旁听了半天的壶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其实爱情就是在能看不能摸的阶段最迷人……啊……”刚说罢,惨遭龙君恶意报复,用力一捏,把它捏出了尖叫鸡的即视感。   在两人眈眈的瞪视下,壶盖羞愧难当。其实它这么做虽然心机了点,但也是人之常情,谁会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玩啪啪呢?尤其当自己没有工具,情敌却有的时候,的确对它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它是壶盖,终要回到壶身上去的,回去了就是无期徒刑,永远不得假释。服刑人员的痛,你永远不会懂,制造一点小矛盾也在情理之中。况且这种矛盾本来就存在,它不过是让大家正视罢了……   “不管怎么样,先找到飞浮山要紧。”它怯生生提议,“你们知道三界摇摇欲坠,随时有倾塌的可能吧?”   这么一提醒,立刻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得让壶盖归位,等天下太平了,再商议别的不迟。   飞浮山在哪个方向?好像在北溟以西。北溟当然是指世界的最北边了,所以往西北方向飞,一定不会错的。夷波知道辨别房屋的朝向分辨南北,奋力飞上一阵子,月亮出来了,银盘一样的满月,光照九州。星空下出现两个庞大的身躯,如果飞得离地面近一点,可以罩住整个县。夷波低头看,看见他们的影子掠过屋舍,心里浮起异样的感觉。别看她一直乐观,但这件事上也感觉彷徨。生而为敌,不知将来如何了局。她只想过甜宠的生活,但现在看看她的体形,小鸟依人是做梦了,这么大一只迦楼罗,在别人看来又贪吃又愚蠢。   忽然一记震动,视线里的一切都模糊了。星辉变得黯淡,她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线光柱直冲天际,就像那天壶盖初丢时,九黎壶放出大招吞噬天地一样。日月星辰仿佛是画在天幕上的,已经被揉成了一团,渐渐移动,呈螺旋形向下坠落。夷波暗叫不好,胡大则的锅已经破了,再耽搁下去就要闯大祸了。   已经有了目标,就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刺。夷波招呼壶盖:“合欢,接下去就看你的了。”   壶盖瓮声瓮气说:“原装的,肯定配套。”   终于到了飞浮山上方,暂时不敢降下去,谁知道会摔在哪个地方!所以干脆停在漩涡边上,龙君打算利用九黎壶本身的吸力让壶盖归位,一爪对准漩涡的中心,作投掷状。然后听见壶盖颤着声说:“我放弃自由不要紧,你先答应我,以后会对殿下很好。”   龙君一脑袋黑线,“你应该嘱咐她,对本座好一点。现在随时有身命危险的是本座!”   “那我就放心了。”它又看向夷波,“殿下,记住有个人,永远在那里爱着你,对你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夷波点头:“我会记着你的。”   龙君脱手把它扔了出去,它一路尖叫着下坠,不甘的嗓音在夜空下回荡:“殿下,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啊……”   轰地一声,壶盖似乎是盖上了,壶口吸附的强大气流消失了,一瞬世界又恢复了平静。夷波松了口气,感觉精疲力尽,这时候云层拨开了,各界神众探头探脑往下看,喃喃道:“万幸万幸,就差一点儿……”   横空出现的东皇太一往东指了指,“此处的三十六个山头已经尽数填了壶腹了,星辰移位,地盘崩塌,要谈万幸,实在是谈不上。”   众人顿时不语了,这个确实是无妄之灾,要追究责任人,也无可厚非。那么祸从何处起呢?神众的视线定格在了迦楼罗身上。这就是当初把三界闹得天翻地覆的北溟离相君的女儿,鲲鹏化成迦楼罗的是极少数,没想到离相差了一步,他的女儿竟做到了。这种天生的神与妖的结合体,弄得不好又是个毒瘤。神妖大战时东皇就有过授意,凡是离相的后代,要么不留,要么收归瑶池抚养,现在为什么会有个活生生的流落在外,而且隐藏了那么多年,这个要是计较起来,道九川的麻烦不小。   大家都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修成了应龙不容易,可惜的并是不两千年的修为,而是中间必须经历的劫数,一关又一关,可谓费尽心思。这下子好了,看来要获罪了,已经存在的生命不能毁灭,但彼时是谁逃过天眼私藏了那枚鲲鹏蛋,必须好好清算清算。   东皇太一硕大无朋的身形一亮相,他们自发化成人形,在他面前俯首。头顶上传来隆隆的男中音,即便本身温柔,也因为音量过大,让人心生畏惧。他们屏息静待,东皇幽幽道:“虽然壶盖及时找回来,但造成的损失已经难以估量了,对此你们有何话说吗?”   龙君长揖:“一切因我而起,万事由我一肩承担,请帝君惩罚。”   夷波很豪迈地挡在了他面前:“谁的责任都不重要,小鲛愿意和龙君一同承担。先前找回壶盖时,小鲛已经答应以后都要陪着它了,如果帝君要罚,就罚我们在飞浮山看守九黎壶吧!”   众人纷纷表示这个提议很不错,就此发落了,可以避免东皇落个不依不饶的名声,飞浮山屏蔽了他们的法力,就算离相的女儿意欲报仇,也没有能力了,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东皇思量了片刻,似乎也觉得可行,“飞浮山的特性,不用我说,想必你们都知道。留下接替白泽,是你们自愿的吗?”   到了这种地步,其实再说什么都无用,找回壶盖并不能将功抵过,傻鲛的身份隐藏住了,他还能得过且过,一旦大白于天下,最后必然是这个结果。   也罢,与其一生一世偷偷摸摸,还不如放下,从头开始。再说她已经化了真身,就算自由仍在,日子也不会安生了。去飞浮山,也好,从此相依为命,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   他向上揖手:“皆是自愿,望帝君成全。”   兵不血刃,对于东皇太一来说也省事,否则要是斗起来,一条应龙,一只迦楼罗,可能也有点难缠。还好这迦楼罗是个没什么事业心的,和她那个爹不一样。上次说在荒地上开垦,他也悄悄去看过,所言非虚,所以不用赶尽杀绝。   他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就如了你们的愿。只是一入飞浮山,自此画地为牢,再也不能踏出半步,北溟本君会收归旗下,南海海主也会另派他人,你们都不悔吗?”   也就是说以前营造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两千年浮世尘与土,功名利禄尽付黄昏了。龙君看了夷波一眼,没有开口,只是拿眼神询问她。她眼里星光微漾,咧嘴笑了笑,编贝一样的牙齿,整洁美好。   “小鲛迫不及待要和干爹组团过日子。”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催促东皇太一,“帝君不用再问了,只要让我们在一起,北溟和南海随你处置。”   东皇太一说好,“那就去吧!”广袖一扫,将他们扫落了云端,眨眼就不见了。   诸神众发现戏已散场,便不再逗留,陆续都散了,只有陆吾君随侍东皇左右,压声道:“北溟的事,自此算是做了一个了结了吗?帝君知道他们相爱,让他们在一起,也算是种另类的成全。”   东皇太一笑了笑,“属性不同,天生相克,这都能在一起,我就服了他们。”   陆吾君讶然:“难道帝君使了什么手段?”   东皇太一长笑而去:“不告诉你。”    ☆、第 84 章   飞浮山上,风雪漫天,当初一直不明白白泽怎么能那么好的生活一千年,这种极地气候并不是人人能适应的。他们也算有经验,比如怎么找吃的,怎么生火等等。还好有胡大则留下的日常用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所以到了这里,摒除心理上的痛苦,其他的尚可以接受。   靠在洞口往远处看,风夹带着雪,显出走势来,在重重的山峦间回荡。这是个白色的世界,如果没有树顶那点残存的绿意,就感觉不到任何生机。他们来这里已经很久了,头三年有规定,不许探视,于是白泽他们只能站在云端,往下投掷生活物资。夷波是非常知足的,觉得自己现在的条件,应该比舅舅当初好得多,至少吃喝不愁。因为两个人一起服刑,彼此很有照应,龙君留守的时候她就外出熟悉环境,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摸准了哪个区域哪棵树上有果子,什么时候冒头,什么时候成熟,等到能吃的时候一起出来,吃最新鲜的。   以前办事会尽量节约时间,现在习惯化简就繁,因为时间太多了,消耗不完,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们也会选择曲里拐弯走出花来。   又到蟠桃成熟季,飞浮山里细雪纷飞,外面的世界已经是盛夏了。至于冰天雪地里为什么会有蟠桃呢,据说是龙君当初参加西王母的宴会时顺手带出来的,途径飞浮山上空失手坠落,落地之后就生根发芽,长成了树。只不过仙果到了凡间也成凡品了,年年开花结果,但数量有限,统共只有区区的五六个。   “你看看,前世因,今世果,真是一点都不错。”龙君坐在树下大张着嘴,“要是没有那次手打滑,现在哪里吃得上果子!”   夷波站在树上,小心翼翼打下一个来,正落在他嘴里,他大嚼一通,汁水四溅。连吃了两个,他就探头问:“今年总共有几个呀?”   夷波说八个,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让她下来,自己上去。数了数,才五个,龙君老泪纵横,这孩子真孝顺,打算让他吃四个,自己只吃一个。   他一爪扶树,有点忧伤,想起往昔的峥嵘和繁华,就像上辈子似的。其实被圈禁在这里没什么,最可恨的是再也变不回人形了,说好了是来同居过幸福生活的,到最后居然成了这样。      他坐在树上指了指,“阿鲛啊,把嘴解开吧!”   夷波熟练地去了嘴上的绦子,他敲下一个果子,她细嚼慢咽起来。为什么会沦落得今天这样,全是拜东皇太一所赐。   一个上神,品性怎么会如此恶劣呢?把他们发配到飞浮山,没有让他们保有人形。这也就算了,可夷波在地时明明应该是鲲鹏,他却让她继续当迦楼罗。一只迦楼罗,一条龙,这是在考验他们吗?夷波当时气得大骂:“太缺德了,生个儿子没屁眼!什么上神,什么帝君,你还不如一只妖讲道义!”   龙君掏了掏耳朵,让她别骂了,“人家本来就是上古妖族出身,巫妖大战时期战胜了对手,他就成了正义的一方。你不知道历史都是胜利者编写的吗?”   这么说来连骂的必要都没有了,人家根本不怕挨骂。夷波愈发郁闷了,本来想好了,到了这里要过夫妻生活的。这地方又没有娱乐活动,就指望着那个排解寂寞,顺便生一窝蛋来抚养……现在呢,连这点消遣都被剥夺了,无性同居多么悲剧!更悲剧的是见到他就充满了欲望,然而不能扑到,不能吃掉,整天在冰与火中撕扯人格,这种折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以前当鲛人的时候常常和他同床而眠,等身心做好准备,却不得不分居两室了,龙君还加固了门闩,防止她破门而入……他们之前谈过一阵子甜甜蜜蜜的恋爱,现在直接变成了捕食者和猎物的关系,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想交尾?可以,只要你有这个毅力。虽然他们的真身各异,但审美还是很一致的,喜欢人人,拒绝鸟兽。试想一下,老汉推车的龙君在后面,看到她撅起的屁股,会有什么感想?孔雀开屏很美,但也只能直视正面,背面的话,一般都是有碍观瞻的。   龙君说得很诚恳:“你不吃我,我对你的爱永远都在保质期内。”   夷波那时真是心花怒放,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爱她,没想到在她最不美的时候,他会脱口而出,她觉得他对她一定是真爱。   她大泪滂沱,“如果现在能盖个章多好!”   可是怎么盖呢,一个是龙吻,一个是鸟喙,连个完整的接触面都没有。   “上天给我们波折,是为了考验我们的爱情。阿鲛,你能够坚持住的吧?等你看到我,不再想吃我的时候,说不定你就修成正果了。”   夷波挺腰说:“我不会吃你,修成正果做菩萨吗?我不要做菩萨,我就想和你交尾。”   龙君脸上出现似哭似笑的表情,奇怪,一条龙,居然也能有表情!他说:“你不要总想着交尾,这种事情放在嘴里说,太不含蓄了。”   夷波的观点是既然生而为禽兽,就不用像人一样遵守规则。女孩子小意儿起来,扭着身子吵嚷:“就是要交尾,都喊了那么长时间了,一次都没成功!”   龙君对心上人是无限包容的,他心里也很急,坐在篝火旁互相对看了两眼,似乎迦楼罗也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么难看。于是他想了一个好办法,蒙住彼此的眼睛,想象对方最美时候的模样,爱意也会泛滥成灾。   视线受了阻碍,听力就特别发达,他听见她咻咻的鼻息,每一下都在为他痴狂。他用爪子碰碰她的脸,毛茸茸的,已经不再有以前那缎子一样的触感,但是眼前出现的却是细滑的皮肤,和明媚的双眸。   “阿鲛啊,落进李唐的那段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我们之间这么多的波折,其实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不那么矫情,如果我没有纠结于和你母亲的过去,现在我们应该在泉台行宫里过得很好。”他叹了口气,“虽然你从来没有说,可我知道,你还是怨怪我的。”   夷波撅着嘴,等他来亲,结果他却拉起家常来。不过说的确实是实话,她闷闷嗯了一声,“我是怨你,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自作多情的龙!我和舅舅打听过,你同我母亲,没拉过手,没亲过嘴,你怎么会觉得你们曾经有过爱情呢!你看看现在的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这才是真正的交往。所以把我娘忘了吧,以后请称呼她为丈母娘,不许再叫她甘棠了。她的名字有我爹爹唤,你和我在一起,要学会尊敬他们。”   所以辈分现在是不用谈了,离相君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特么情敌变成了女婿,这个便宜他占大了。起初龙君也彷徨,但后来就释然了,有什么办法,是自己不争气,怪谁?不管是龙还是人,初恋总是美好的,他一直在思念着甘棠,可是现在和傻鲛在一起够久,渐渐连她母亲的脸都想不起来了。甘棠和夷波,谁更美?好像是夷波……毕竟离相的基因太强大,万妖之主,把甘棠的光芒全掩盖住了。夷波长得像离相,和她母亲几乎没有相仿的地方。以前他那么讨厌离相,谁知道面对和他肖似的脸,他也会很有感觉,所以他爱的不会是离相吧?这么一想吓出一头冷汗来,对过去的还念也荡然无存了。   夷波等了半天,龙君一点行动都没有,文艺龙,有时候着实令人苦恼。她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干爹,我们能办正事了吗?”   龙君才回过神来,本能去找她以前让他心痒难搔的部位,可是摸来摸去,一手的毛。   他愁眉不展,“形态不同,我连方向都找不到。”   “试一下吧!”她咽了口唾沫,他身上有股腥甜的味道,龙鳞挪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金石相撞。她忽然饥肠辘辘,这种感觉很不好,起先还热情澎湃,渐渐无声无息凉了下来。她心里有点怕,但是依旧坚持,她想试试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历史遗留问题不能解决,恐怕以后变回人形,仍旧是一个坏疽,会溃烂爆发。   龙君也不好受,迦楼罗的气味若有似无钻进他鼻子里,他一直没敢说,那个味道不好闻,就像他对她来说也是折磨一样。他壮起胆,短短的前肢抱住她,在她眼睛后方,大约耳朵的位置蹭了一下,这一蹭胆都要吓碎了,她喘气的时候,那里的膈膜会嗡嗡作响,就像捕捉猎物时发出的呼啸。   他悚然推开了她,一把扯下罩布,骤然近距离看到她的脸,受惊吓后更加偃旗息鼓了,半天幽幽长叹:“还是等我们变回人形再办吧,这样太勉强了,质量也不会高的。”   夷波睁开眼,不知怎么,看见他便跃跃欲试,想一下子扑上去。可是不能,她要忍住,吃了他,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挪动位置,重重跌坐,粗喘了两口气,抓起一把豆子塞进嘴里,然后直挺挺倒在篝火旁,“我们还有变回人形的机会吗?东皇太一使诈,让我们经受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我会晨昏定省问候他全家的。”   龙君觉得有希望,“我给白泽写了一封信,绑在老鼠尾巴上,托它送到昆仑去了。”   她翻身坐了起来,两眼放光:“信上说了什么?让他把我们救出去?”   他摇了摇头:“既然是自己选择来这里的,就不能反悔。我是听说陆压道人研制了一种药,可以暂时令飞禽走兽幻化人形,时间不长,大概一两个时辰……”   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一两个时辰刚好,不会让上面发现,哈哈哈。”   的确啊,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龙君叠着短腿,长长的身子斜倚在石床上,嘿嘿笑道:“请白泽为我们求药,他和陆压道人有点交情,求上一壶慢慢用,神不知鬼不觉。”   为交尾想尽办法,说起来有点凄惨,不过这是终身幸福,自己不争取,一辈子就没有指望了。   可是那只老鼠去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年了,消息全无。   夷波坐在树下眺望远方:“靠老鼠跑到昆仑,有点扯啊!干爹,为什么不让鸟送信呢,又快又准。”   龙君把剩下的果子装进了兜里,“让鸟送,太明目张胆,万一信件被人发现,咱们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还是让老鼠送比较好,谁能想到老鼠会送信呢,况且又是走地下,那些高贵的神佛,不会去注意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夷波有点失望,“可是已经一年了,我把孵蛋的窝都做好了……”   龙君干咳了两声,脸红不已:“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婚后爱爱,这样有了蛋,也名正言顺。”   夷波一个激灵,口水直流,“干爹,你愿意娶我吗?”   难道现在还有不娶她的理由吗?龙君回身看他们的山洞,喃喃说:“该把洞里妆点起来了,另开一个山洞准备几间客房,等有人来看我们的时候,让他们做个见证,我们就成亲吧!”    ☆、第 85 章   你在飞浮山的冬雪里打着摆子,我在昆仑山的艳阳里汗如雨下。   胡大则的生活现在十分安逸,和白泽共过患难,自发把自己摆在了糟糠的位置上。白泽也念旧情,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经过她多次的纠缠放弃了挣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终于被她得逞了。   打败一个斯文到令人发指的人,只有靠无赖无赖再无赖,一旦迈过这道坎,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因为守规矩的人越了雷池心中有愧,接下去会对你言听计从,苦尽甘来的胡大则顿悟了,其实一切的症结都在啪啪上,征服老实人的心,必先征服他的身体。以前在飞浮山,因为物种不同,生理构造不相配,干巴巴看了一千年。等到他愿意化回人形的时候,她见缝插针地把他办了,从此白泽的心理防线被突破,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肉体上的欢愉果然是一剂麻药,再高冷的人都有需要。如今的胡大则用她那一尺半的小蛮腰勾住了白泽的魂,有时候她不渴望,他反而主动求欢呢,这就是男人!   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四季如春的昆仑也让人热得受不了。胡大则卧在瀑布旁的大石头上,穿腥红的肚兜,外面罩了一件轻薄的纱衣,飞溅的水雾笼住她,曼妙的身材在虚实之间若隐若现。她贪凉,从大敞的衣襟下伸出一条光致致的大腿,因为狐狸天生的媚态,那场景简直让人鼻血三千丈。   白泽送果盘来的时候,见了这个光景有点不悦。站在石下蹙眉,顺手将高撩起的纱衣扯了扯,盖住她的大腿,“你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她不以为然:“没有人看到!”   白泽的脸又沉下去三分,“没有人看到?昆仑是仙山,到处都有修炼的飞禽走兽,就算它们看不见,天上呢?保不定哪片云彩后面就有眼睛在偷窥!”   胡大则怏怏鼓着腮帮,怨怼地看着他。他是方正齐楚的君子,大热天都穿得一板一眼。上古的瑞兽,聪明绝顶,要不是知道他在床上癫狂的样子,简直要被他出尘的外表糊弄了。   两个人眈眈对视半天,谁也不肯让步。胡大则负气,撑着腰问他:“我美不美?”   他不屑地别过脸,“不要岔开话题!我早就对你有意见了,想我堂堂的白泽,和你这只狐狸厮混在一起,已经非常有辱名声,你还不自省,让我如何是好?休又不能休,你又这么不听话,实在令我困扰,还不如当初单身的时候!”   胡大则更气恼了,“难道我不好吗?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是谁陪着你?是谁给你做饭梳毛讲笑话?现在又挑我的短处,我的本质是很不错的,你应该更爱我一点。”   白泽也气得不轻,“所以我在报答你,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给你睡了!”胡大则气涌如山。   一击即中目标,这就是白泽的软肋,他立刻无话可说了。是啊,当一个女人让你睡了,你就得对她负责,即便她无理取闹,即便她很不听话。   他叹息不已,语气变得柔软了许多,“我的意思是你什么都不用做,一切交给我就好了。但是你要懂得保护你自己,你道行不深,这山林中来往的野兽多,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又不在你身旁……”   “谁敢动白泽的女人!”   他半张着嘴,答不上来了。   胡大则见他哑口无言,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强势,想了想,女人还是得温柔一点,否则他要是找了小三,她哭都来不及。于是她靠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刚才态度不好,惹你生气了,我道歉。今晚上咱们可以尝试一下你上次说的那个姿势,作为我对你的补偿……”   她脸颊红红的,娇媚可爱。白泽心头一动,趋身吻住了她。   没想到一个曾经对你死缠烂打,让你听到声音就头痛欲裂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宝贝,这就是姻缘的奇妙之处。芸芸众生里,胡大则一点都不出众,她既不是来自青丘,也不是高级的九尾,她只是个普通的红狐狸,资质不太高,但是有融化坚冰的力量。如果没有她,飞浮山的那段岁月,他恐怕会因为寂寞而发疯。他表面上不待见她,其实每次她外出时间稍长,他就会坐立不安。以前的他心高气傲,对于择偶有一定的标准,最差也应该在凤凰、麒麟那一档。结果后来他没有管住自己,屈就了一只无才无德的红狐狸,曾经的豪情壮志也像烛火熄灭后的那一缕残烟,轻轻一吹就散了。真是业障啊,和她偶有矛盾,其实大多数源于他的占有欲,恋妻成狂,也是没救了。   他细细舔舐,她香甜温暖,要不是地点不对,他可能就要干点别的了……   眼尾一扫,扫见边上的草丛里有动静,他转头怒喝:“谁!”   一只满身尘土的老鼠战战兢兢出来,闭着两眼,尾巴竖得像天线。   胡大则拢好衣服,探头一看,“好像是来找你的。”   白泽觉得好奇,看到它尾巴上缠着东西,蹲下询问:“这是给我的?”   老鼠吱吱的叫,因为没有道行,说不了人话。白泽使了点法术,才听懂它在说什么。它先是把路上遇到的艰险都描述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哭腔,表示历时两年,它是如何的不负重托。最后才点明正题:“龙君说见字如面,白泽君为了奖励我,会给我二十年道行作为酬劳的。”   原来还是货到付款,白泽无可奈何,取下信件,向那小小的身躯里注入了二十年的修为。老鼠的体形一下子膨胀了两圈,道了谢,欢快地走了。白泽拆开蜡封仔细研读,对老友和外甥女的生活深表同情。   胡大则问:“怎么了?”   “九川和夷波打算成婚了。”   胡大则抚掌:“那是好事啊!真没想到,迦楼罗和龙能凑成一对,简直是自然界的神话!”   “可是物种相悖毕竟是现实问题,不能幻化,怎么幸福生活!”他是过来人了,对婚姻的主题心知肚明,所以九川请他想办法,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我去一趟须弥山,你在家看守门户,等我回来。”   胡大则捏着信问:“去求仙药?陆压道君会给你吗?”   他笑了笑,“谁还没有几个两肋插刀的好朋友呢!”   他架起云头往南去了,飞了好久,看到紫云缭绕中有山巍峨耸立,隐隐听到打磬的声音,仙家的道场,一片祥和圆融的气氛。   道童在半空中合什迎接,笑道:“师父早就算准白泽君今日会驾临,特命我等在此守候。请君上随我来,师父已经煎好了茶,等贵客临门了。”   白泽道了谢,跟道童入山中,在山巅的巨大平台上落地,走了几步,宫门上有人迎出来,挥了挥手里的麈尾:“我等你好久了!”   陆压道人,其实飞升的时候很年轻,但是为了和他的地位匹配,给自己装了很长的胡须。做神仙并不是毫无烦恼的,千万年来他都在为一件事困扰,民间流传他是东皇太一的第六子六鸦,所以他和东皇之间关系不甚融洽——毕竟谁愿意忽然矮了一辈,当别人的儿子呢!   陆压的修为很深,深到连他自己都忘了有多少神通,所以白泽的来意早就在他指间了。老友相见,分外亲热,相携进去喝茶,问候白泽的新夫人好,顺便拿出好几个瓶子,推到他面前,“这是用九十九种花之精魄酿造的,让夫人吃上两丸,保证异味全消……这个是我专程为你研制的,成家立业了,消耗也多,体力不支的话,会让夫人笑话的。”说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娶个狐狸精当媳妇,压力应该不是一般的大。   这样的至交,真是为哥们儿操碎了心,连他婚后可能遇到的难题都提前帮他想好了。白泽红着脸,表情很尴尬,“你这个朋友,没白交!”   陆压说那是,“我们这类人不能成家,但是男人的难言之隐,我都知道。”   白泽点头,“我此来,还有另外一事相求,你应该已经算到了。”   陆压伸出一根手指,把最大的那个药瓶推过来,“里面有六十颗,每人每次一颗,可用三十次。如果需求不是太大的话,应该可以用上三个月……”   白泽说不够,“起码给一年的用量,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说不定一天得吃两三次。”   陆压有点为难,“我这个是仙丹啊,一炉才炼三十颗,你以为是花生米吗?再说保质期一过,药效就减退了,万一中途化出原形,会留下心理阴影的。”计较了再三道:“你让他们省着点用,我加紧炼,等这六十颗吃完,下一炉也就炼成了……唉,也是惨,被坑成了这样!九川的命真大,还活着,还想入非非,嘿嘿……”   白泽古怪地盯着他,他忽然意识到了,作为上仙是不能这么没节操的。忙咳嗽两声掩饰,“你放心,以后他们的药,我这里长期供应。其实对东皇太一的做法,很多人都不太支持,可是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嘛。我和九川有过几面之缘,印象很好。当初的离相君虽然是反派,但我很欣赏他的为人,对于他留下的女儿,能帮还是应该帮一把的。”   白泽很感激他,迟疑了一下道:“万一事情泄漏出去,我怕会连累你。”   陆压嘲讪一笑:“东皇太一似乎没有明令不许他们结合,也没说不许给他们送药。本上仙好歹和女娲辈分相当,他要处置我?嫩了点儿!”   就是这副不服管的劲头,让他斩获三界好评无数。白泽站起来向他揖手,“我代九川和外甥女,先谢过道君了。”   陆压说没事儿,指了指他掖进怀里的小瓶子,“给你的那个药,可以分几颗给九川,他会很感激你的。”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白泽腼腆笑笑,拱手道:“我这就要回去了,家里女人还等着呢。算了算,他们困在飞浮山已经满三年了,这次应当能够见上一面,家里女人吵着要一起去,我得回去筹备筹备。”   陆压说好,“看你们个个成双成对,我也想要女人了……”   姻缘这种事,有时候比修炼更艰难。女人不是说有就能有的,找到一个可心的,更是难如登天。他们这样的倒还好些,到了陆压这种级别,能作配的实在太少了,除非真的为爱不顾老脸,他又做不到,只能看着人家秀恩爱。   胡大则在持家方面是很有一套的,她算准了要去飞浮山探监,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把包都打好了。   “拜堂用的喜烛和礼服我都准备上了,还有一些吃的用的,你看够不够?”   满满六个大包袱,要是从云端直接脱手,会砸塌半边山头的。于是带上长绳,学电母接应雷神那样顺下去,应该会好很多。现在的季节,热得人喘不上气来,去飞浮山消夏是个不错的选择。胡大则表示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最好能在那里定居,留下陪陪他们也好。白泽觉得这个提议基本没有希望,探监暂住可以,东皇太一既然亲自处置,就不容他们把飞浮山变成乐园。毕竟谁见过没事去监狱常住的呢,现在能让他们运东西过去,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第 86 章   飞浮和昆仑不同,昆仑即便是一口泉水,都有助益生灵的功效。飞浮山呢,连月华都是被隔离的,以前龙君闲得无聊了,还会提升自己,到了这里却完全懈怠了。现在他致力于美化周围环境,在悬崖上搭出了个长长的棚子,养些青苔,洞外还修建了一个木屋,专门用来收留流浪动物。   夷波抱着两翅,看他运送石头,腿短身长,直立行走是很累人的,果然一阵风吹过,他晃了晃,两个翅膀无力扇动几下,摔在厚厚的积雪里,直接砸出了一个凹槽来。她闭上眼,不忍直视,龙本应该翱翔在天际,现在落地成了一条土龙,看上去真有点可怜兮兮的。不过他似乎不太在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完成他的工作。远处走来两个小黑点,一路推推搡搡,大声聒噪,夷波知道又是附近的住户产生家庭矛盾了,来找龙君评理。   龙君现在基本就是飞浮山阎浮洞区人民调解员,大到斗殴抢地盘,小到两口子拌嘴打孩子,这些都归他管。曾经做过领导的人,大家都相信他的政治觉悟和素养,哪怕他说太阳是绿色的,大家也只会怀疑自己是色盲,绝不会认为他说错了,这就是公信力。   他说话一针见血,办事干脆利落,不知是怎么开解的,那两只狍子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又重新开始磊他的花坛。夷波曾经劝过他,常年积雪下是长不出植物来的,他不信,固执地把他们生活的这片区域围起来,大雪过后他就铲雪,因为泥土不再被掩埋,渐渐真的有绿色出现了。   变成了迦楼罗,夷波连织绡的特殊技能也扔了。她现在百无一用,除了外出捕猎,天晴的时候晒太阳,对生活几乎不抱什么热情。   “想当初,姐也是当过几天北溟溟主的,为什么都找他调解?就因为他看上去比较神气吗?”她垂头丧气打石子,想起葬在边界的邕崖护法,三年了,应该去给他扫扫墓了。   飞下去和龙君商量,他不太赞成,“去了也找不到坟头了,别费那个力气。把家收拾干净,我料想这几天他们应该来探监了。”   提起这个就难过,“干爹,你说那只老鼠平安到达了吗?不会半路淹死,或者被猫吃了吧?”   这个真说不好,做最坏的打算吧,如果信没送到,白泽来了,回程走出飞浮山,再去须弥讨药,这一进一出,得浪费一些时间。他呼出一片浓雾来,“老鼠机灵,应该不至于被吃了吧!反正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   夷波却有些幽怨,早知道东皇太一这么缺德,她当初就应该率领北溟族众反了的。做顺民的下场不一定好,反而和他对着干,也许过得比现在滋润。   龙君察觉她不快,扔了石头来拉她的翅膀,“外面真冷,我们回去吧,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两人鼓翅飞回洞里,龙君刚替她斟了油茶,忽然听见几声巨响,出去一看大小包裹落了满地,一个纤瘦的女人从云端的绳子上顺下来,回头冲他们笑了笑,笑得十分坦荡。   因为寻回壶盖之后就被东皇太一送到飞浮山来,没有见过胡大则化成人形后的样子,一龙一鹏傻傻看着她:“阁下是何方神圣啊?”   胡大则摊开双臂抖动肩头,扬着夸张的声线:“外甥女,是我呀,我是你舅妈!”   夷波嗷地一声,蹦过去和她拥抱,“我天天盼着你们,你们终于来了!”   胡大则拍拍他的背,“不光我和你舅舅,还有其他人呢!”然后那根绳上又陆续下来了阿螺和扣扣,当初一起历险的小伙伴们都凑齐了。   多好啊,就像大团圆,大家对看,泪眼汪汪。阿螺上下打量她:“原来你变成鲲鹏就是这个模样,说实话不如当初的鲛人好看。”   那是自然,鲛人的美丽世间很少有物种能够比拟,好汉就不要提当年勇了吧!   扣扣拍马屁的水准一如既往,“这种事情见仁见智,溟主在属下的眼里,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这才是上古神兽应有的气派,溟主本来就是做大事的嘛!”   夷波笑着同他寒暄,打听北溟的消息,扣扣多少还是有些惆怅的,“新主子哪有老主子好,东皇太一派了几位上神来统领,北溟一族根本就不肯听命,最后都灰溜溜回去了。我们可不是那些零散的小妖,任谁都能指派的。现在北溟依旧自立门户,无人掌管,谁来都不顶用。”   白泽听后若有所思:“ 这样看来,或许最后北溟还是需要夷波的。”   到那时就不是占海为王了,在自己的地盘上,为别人打着工,想起来都酸爽。龙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把人都引进洞里,白泽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这是从陆压那里讨来的,够用三十次。他很仗义,答应长期供药,不过我想行事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免得惊动了上面,叫他难做人。”   别人帮你的忙,总不能坑害人家,他们点头应了,胡大则拍着巴掌说:“今天人都齐了,就别耽搁了。抓紧时间筹备起来吧,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谁再拆散你们,让他遭天打五雷轰!”   他们本不应该有姻缘,但因为亲友团相助,硬生生凑到一起。龙君心里也担忧,不知是福是祸,夷波被拉到里面的石室里梳妆打扮去了,他朝白泽拱了拱手,“多谢了,要没有自己人,这件事是成不了的。”   白泽摇头表示不必客套,“两年后的那一劫,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既然是天劫,作再多准备都没有用,他偏过头,微微牵了牵唇角:“听天由命吧!我知道自己历劫,不管成与不成,夷波都不会放弃我。反正没法劝她跟别人,那就珍惜这两年,别白白浪费了。”   也是,偷来的时间,明知道有限,为什么不好好抓紧呢。他们现在不在五行中,飞浮山上画地为牢,也算是个空子。白泽负手叹息:“当初甘棠嫁给离相,我一直是反对的,现在夷波要嫁给你……”   龙君觍脸笑:“你一定很放心吧?”   白泽却一点面子都没有留,“错了,我也还是持反对态度。她们母女俩真是古怪,品味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为什么总是挑你们这样的人呢,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下龙君不受用了,“什么叫‘我们这样的人’?我哪里不好吗?我重情重义,长得也英俊潇洒,哪点配不上她?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天劫而嫌弃我,我表示强烈谴责!天劫人人都有,我只要再历一次,以后就可以像你们一样了。我的弱势是在年纪上,而不是能力上,难道你比我老,也是值得炫耀的事吗?”   白泽被他说得无力反驳,只得频频点头,“好、好,是我失言了,我向你赔不是。你和她在一起三年,决定要娶她,我想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这个人,没别的长处,会照顾人,这点不用怀疑。她是你看着长大的,这世上亲自把妻子孵出壳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了,你对她的感情应该比我还要深,既是养父又是丈夫……”他压住胸口喘了喘,“这样还不拿她当宝贝,就别怪我鄙视你。”   龙君白了他一眼,“你和胡大则冤家对头一样的相处,到最后成了婚,你现在对她不好吗?自己的女人自己疼,你别指望我对你下保证,我心里有数,活着一天,就善待她一天。”   白泽皱了皱眉,“你知不知道娶了她,辈分就矮了一截?我作为娘家人叮嘱你几句,你好意思不听着?”   龙君愣了一下,之前只想到离相君,竟然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长辈。曾经在同一座山上修行,见了面也习惯称兄道弟,现在要改口,真是丢面子。   龙君讪讪嗫嚅:“人间的这套俗礼,那么在意干什么!”结果白泽眉头一挑,他无可奈何,只有认栽,长揖下去,“舅舅。”   白泽得他一声舅舅,简直就像长了一块肉,浑身都舒爽起来。拿出陆压塞给他的药往他手里一拍,“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好东西,昨晚我试过了,药效显著。”   龙君纳罕,“是什么?”   白泽尴尬地看了他一眼,“有必要问得这么明白吗?反正大补的,男性居家必备之良药。”   这么一说,龙君立刻露出“了解”的笑容来,握着药瓶左顾右盼,压低嗓子说了声多谢,“虽然本座天生神力,未必需要,不过你的一片好意,不收显得太不给面子了,那我就勉强收下了。”   男人们在外面筹备,女人所需的时间比较长,夷波吞了幻化的药,看着翅膀一点一点变成手臂,有种想哭的冲动。和自己阔别了两年,对她来说迦楼罗的形态根本不是本尊,简直就像中了妖术,她才变得那样丑陋不堪。她站在铜镜前大泪滂沱,镜子里是熟悉的脸,眉眼如昔,分毫未变,想想过去的岁月,一步一曲折,真是充满了泪点。   胡大则给她擦脸,笑道:“别舍不得娘家人,嫁给自己的干爹嘛,还是一窝里的,有什么可哭的。”   她以为她在哭嫁,其实不是。夷波转过头来说:“舅妈,我不是难过,是太高兴了。嫁给偶像是每个少女的梦想,我现在飘飘欲仙呢。”   胡大则笑道:“捡漏的感觉是世上最美妙的,我明白。就像我和你舅舅一样,当初舜帝即位,你舅舅捧书而至,那时候我睡在房梁上,底下华光大盛,随便探头看了一眼,结果一眼就沦陷了——他站在光芒的中心,温文尔雅向舜帝行礼,浑身散发出智慧和高贵,简直就是偶像加实力的双料大咖。没见到他之前,他是个传说,见到他之后,所有男狐都成了粪土,我马上就决定追他了。我使了点小诈缠住他,起先他对我很客气,可是时间一长就不耐烦了。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其实脾气臭得要死!还好我忍辱负重熬出头来,现在家里都是我说了算,怎么样?满满的正能量吧?”   征服大人物的快感是难以言喻的,除了幸福以外,还很满足虚荣心。阿螺边给夷波上妆边感叹:“为什么你们找的都是高富帅,我却找了个洗剪吹?扣扣的底子不差,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披着黑袍,不苟言笑,我以为他很厉害,谁知道深交之后发现,他是个内在和外在严重不对等的奇葩。还好我没有答应他的求婚,否则我这一辈子就水深火热了。夷波,这次来看过你,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再来了,我要闭关修炼,五六百年转眼即逝,一千岁后修为不够,会被劈成灰烬的,我得加紧自救。等我历了下一次劫,那时候你和龙君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让孩子认我做干妈,我决定不嫁人了。”   这样的话扣扣就太可怜了,夷波和胡大则正要劝她,听见扣扣在外面喊:“溟主,好了没有?抓紧时间,还要洞房呢!”   于是草草挽了头,换上衣服就出去了。堂中红烛高燃,桌椅上也蒙着红绸,一切都甜得起腻。龙君站在那片水红色里,弱眼横波,帅到令人把持不住。夷波的心忽然一阵强烈的收缩,喉头艰难地吞咽,四肢百骸挠心挠肺地痒起来,她走过去,嘶哑地叫了声干爹,他已经陶醉在她的美色里了,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以后要改口了,干爹长干爹短,会惹人笑话的。今天起,叫我九川吧!”    ☆、第 87 章   九川……九川……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不知辗转了多少遍,但是从来没敢叫出口过,就算想过瘾,也得加上大神两个字,因为怕亵渎了他,怕他发怒。今天有了官方授权,那么以后就可以不那么客气了吧?她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那两个字在舌尖滚动,他也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可是她临阵退缩,只是点点头,说了个“好”。   胡大则十分善解人意,打着圆场说:“不要紧,新娘子害羞嘛!再说叫了那么久的干爹,一下子要改口,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回头看了白泽一眼,“就像我啊,我以前叫他白大仙,后来叫他白先生,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这就是嫁给偶像的烦恼。”   说起她对他的称呼,白泽就来气,也只有后来的白先生能凑合,那个白大仙是什么鬼?据胡大则说,狐狸一般称作胡大仙,白大仙听上去像近亲,比较有亲切感。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至少床笫间她会叫他“郎君”,这么温存,以前的不快也就淡忘了。   因为陆压的药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一两个时辰,所以要抓紧。前面的程序可以草草掠过,洞房才是重头戏。一对夫妻,要经历多少的考验和波折才能功德圆满啊,他们也算坎坷的了,相较于别人的的婚礼,他们的总欠缺点什么。飞浮山是牢狱,狱中成亲,真是悲怆。   阿螺招呼起来,“别耽搁了,请白泽君和胡夫人安坐,新人给长辈行礼敬茶,就入洞房吧!”   于是大家急忙就位,夷波和龙君拜了天地,再拜高堂,胡大则受完礼就把人搀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能做的千万不要用嘴说,这样比较节约时间。你们该忙就忙去吧,我们自己烤肉吃,吃完了去隔壁洞里睡觉,你们敞开了办事,不用担心动静太大,吵着我们,我们都聋了,听不见的。”她嘿嘿笑着,把夷波送上了床,“记住了,柔情似水一点,男人喜欢掌握主动权,你要给他空间,让他好好表现。第一次可能质量不高,没关系,下次就好了。”   夷波忽然有点紧张,“舅妈,我害怕……”   胡大则哈哈大笑:“别怕,马上你就会爱死他的。”   阿螺站在一旁,有种闺女出嫁的惆怅感:“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归别人了,我真难过。以前我想过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还希望你变成男鲛娶我,可你一见龙君,就把我忘到后脑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应付婆婆妈妈的扣扣……”   胡大则安慰她:“好了好了,这种事冥冥中早有定数,改变不了的。鲛人成年前不分男女,可是鲲鹏的性别早就定下了,她要是选择做男鲛,那问题才大,难道等她变回原形,你们两个一起出柜吗?就这样吧,两个人拆开变成四个,赚大了。再说扣扣也很好,温柔体贴的小鲜肉,你就受用去吧!”   于是拉拉扯扯出了洞房,很快龙君就被送了进来。外面脚步声纷乱,知是他们离开阎浮洞,到隔壁洞里过夜去了。   变回了人形,就想起以前在南海的岁月,一点一滴像浓醇的酒,漫上了他们的脸颊。夷波转头看他,“干爹……”   他眉头轻蹙,“怎么还叫干爹?”   “我喜欢禁忌恋,比较刺激。”   当然了,一场婚姻中,刺激是必不可少的元素,如果连这点调剂都没有,那也太平淡了。   龙君看她的目光变得很柔软,触到她滚烫的手,紧紧抓在掌心里,“没想到,本座这么华丽丽的龙,最后居然娶了你。”   他曾经抱着还在蛋里的她东躲西藏,曾经顶着风霜雨雪孵了她八百年,原来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今天。救她、养成,甚至看着她成年,她的一切都和他有关,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点神秘感都没有。   夷波嘀咕了一句:“小鲛也不差啊,肤白貌美气质上佳,配干爹一点都不自卑。”她说着,搂住他的脖子,“最重要一点,我们现在一起落难了,干爹不娶我,难道还想娶玄姬夫人吗?”她学着情敌的样子调侃,“龙……君……入……赘……玄……姬……宫……吧!”   他被她气笑了,一下把她推倒,“你还有脸说?当初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让阿嫚冒充玄姬,说不定本座果真娶人家了呢!大好姻缘就是这么被你破坏的,你旧事重提,是在提醒我你暗恋了我很久,让我更加得意吗?”   夷波捂住了脸,“我几时暗恋你了?明明是你心怀不轨!都已经把人家许给星君了,中途变卦又把我留下,你说,有你这么当干爹的吗?肖想干女儿,简直羞耻好吗!”   现在想想,的确有点荒唐,种种迹象看来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   胡吵胡闹,属于前戏,不能省略。内涵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翻滚纠缠是情趣,有助于顺畅地进入主题。等到安静下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男上女下了,很好,体位没问题,可以继续。   龙君低头吻她,从唇角研磨到唇峰,含含糊糊说:“脖子以下不能描写怎么办呢,就是用手……手也在脖子底下,好像也会和谐吧!”   物种的延续总脱离不开这个过程,无性繁殖的那是蚯蚓!所以接下去应该怎么办呢?可能被哔掉的两个地方血腥结合,然后重重地哔起来吗?   夷波考虑的不是那些,她心头激荡难耐,闭着眼睛在他颈间深深嗅了两口——这个味道,可真香甜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渴望的是什么,有股冲动要狠狠蹂躏他,虐得他惨叫,让他颤抖,难道这就是情欲吗?她又有些恐惧,担心自己迷乱的时候,一个不防误伤了他。他温柔的吻密密地落下来,十分投入,不忍心打断他。然而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又来了,为什么变成了人,还有同样的困扰呢?   她轻轻叫了声干爹,他迷迷糊糊应她,“怎么了?准备好了?”   她说:“你把我的手绑起来吧,还有嘴,也要堵上,以防不测。”   龙君的动作顿下来,迷蒙的一双眼睛望着她,“又想吃我了?”   她难堪地笑了笑,“我分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饿还是饥渴。”喘上两口气,贪婪地审视他,“我想……把你拆吃入腹。”   她很有撩拨人的天赋,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唇,他一个没忍住,追了上去。   正是情热的时候,把她绑起来,这算什么呢!就算她是迦楼罗,变成了人形,女人总不是男人的对手吧!他还是存着侥幸心理的,跨过了山川河流,一路向大和谐进发。夷波觉得心里都要燃起火来,他在她身上肆虐,她不敢太放纵,时刻提醒自己要小心一些。   可是……他真可爱!拱在她胸前,像孩子一样。夷波吃吃发笑,他气恼地看了她一眼,“这么庄严的时刻,不许笑!”   她搂住他的脑袋,“内涵书上有这个,我记得……”   她把精神集中在那里,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随他起舞。爱情和食欲放在一起,究竟哪个更要紧呢?她双眼空洞地看着屋顶,胃在痉挛,终于体会到螳螂夫人的痛苦,很爱这个男人,很想吃掉他,这种煎熬令她神思昏聩。   他的唇轻飘飘的,像云一样游走,她的手追寻下去,伸直指尖点在他肩头——虬结有力的肌肉,泛着诱人的光泽。她咽了口唾沫,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咂,忽然落进一片温暖的海洋里,一瞬间几乎要灭顶。她被拍晕了,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这个人好虚伪,其实书上的绝技学了不少,还装纯洁。看看,新婚之夜原形毕露了,即便没有实战经验,两千年累积的知识真不是盖的,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又饿又兴奋,这是什么鬼感觉!她咬着牙,自己和自己做斗争,悄悄看了他一眼,覆着一层薄汗的皮肤愈发鲜洁了。她的喉头愉快地滚动,不知道咬下一块肉来会怎么样……   她实在忍不住了,捏着他的下巴,把他勾上来,“干爹,你让我尝一口好不好?”   龙君从意乱情迷里抬起头,尝一口啊……虽然他也很想,但又担心安全得不到保障。不太好直接拒绝,委婉地告诉她:“书上写的不一定都对,有些不太雅观的动作,咱们可以忽视,没必要尝试。”   她急促地喘息:“我想……吃你……一口。”   龙君这才明白她所谓的“尝一口”,是没有经过任何艺术加工的,最原始的意思。这么说来她是本性难移,不管在什么形态下,她终究是迦楼罗,对龙有天生的渴望。他叹了口气:“你也太不忌口了,我是应龙啊,和你一样体形,你要吃我?”   她面红耳赤,连眼睛都发红了,“我就想尝尝,一口就够了。”   他偷偷钳制住了她的双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了。”   看来想要洞房,就必须让她咬一口,但这个头轻易开不得,怕她一旦沾染了血,后面就收势不住了。龙君两难,生命危险似乎也阻止不了他的热情,他是龙啊,嗨起来连自己都怕。他想了个办法,置身在她腿间,“数一二三,我们各取所需,好不好?”   夷波舔舔唇,视线落在他肩头的皮肉上,“好,我会轻一点的。”   龙君微笑,“我也是。准备好了,一……二……”   一声惨叫回荡在广阔的雪域上空,激起满树昏鸦。隔壁山头正在吃晚饭的几个人叼着肉,面面相觑,因为距离有点远,且又有回音,一时分不清楚是谁发出的。胡大则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抚大家:“安啦,一女人第一次嘛,很正常。”   扣扣歪着脑袋:“可是我怎么听着,像是龙君呢……”   “不会是夷波兽性大发,把龙君给咬死了吧!”   卧槽,要出大事了!四个人狂奔出去,风雪稠密,打得人睁不开眼,那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了,大家不约而同想象到满地血肉的样子。好可怕,如果跑得快一点,可能还来得及救龙君一命。   两个山头相隔有一段路程,披头散发的众人直接冲进了洞里。新房在廊上左手第一间,已经做好了准备撞门救人了,正运足了力气要拿肩拱,隐约听见嗯嗯啊啊的声音,婉转如莺啼。大家傻了眼,如果是在享受美食,应该不会陶醉至此吧?所以胡大则的观点很正确,刚才那一声,应该是夷波发出的。   众人干巴巴对视两眼,笑得很尴尬。既然一切如常,那就散了吧!不过像他们这种古怪的关系,每次运动都是如此惊心动魄,日子也挺难捱的。但愿明天龙君毫发无伤,洞房一回弄得缺胳膊少腿,那代价也太惨重了。    ☆、第 88 章   下了一夜的雪,到第二天清早才停,久违的太阳露了面,照得飞浮山晶莹如琉璃。胡大则出门伸了个懒腰,清冽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她撑着腰眺望远方,眼前是一片壮阔,身后有她的男人。她靠过去,抱着他的胳膊笑道:“我还是喜欢这里的生活,就为了雪后初晴,挨冷受冻也值得。”   白泽眯起眼,雪松在山林间摇曳。转头看阎浮洞,洞口上的红丝绦随风翻飞,日头已经升到树顶了,还不见那对新婚夫妇起身。   “你说……他们昨夜是不是累坏了?”   胡大则发笑:“必须的,新磨的刀,初试锋芒嘛。想当初你不也一样,三天没下得来床……龙君处了两千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   说得是啊,男人痴迷起来的确十分恼人,简直要心疼自己的外甥女了,小小的年纪,不知能不能应付那条老憨龙。不过转念一想,他们的原形相克,现在洞里不知怎么样了。他忧心忡忡,“陆压的药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药效过了,会不会打起来?”   胡大则啧啧道:“说起这个,我太佩服夷波了。两个人共处了三年,龙君居然还活得好好的,可见她的耐力有多强,要是换了我,早把他吃掉了。”   “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如果咱们的位置和他们对换,你还能下得去嘴吗?”   胡大则的视线在他身上肆虐,斜起了一双长而媚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下得去嘴啊,把你绑起来,饥渴了就舔遍你的全身,可以解渴。”   白泽受不了她整天出言调戏,立刻难堪地红了脸。她最喜欢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小媳妇。她伸手在他脸上薅了一把,“你如此含羞带怯,是想引人犯罪吗?这里不方便,等回去了,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洞里的扣扣正在讨好阿螺,很多时候扣扣很忧伤,为什么他已经做到极致完美了,那个攻气十足的阿螺还是不买他的账?   他从火堆里掏出一个捂熟的土豆来,吹掉灰,剥干净皮递了过去,“女王大人,尝尝味道怎么样。”   阿螺靠着石壁打盹,“你昨晚打呼噜了。”   扣扣瑟缩了下,“吵着你,真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接过土豆咬了一口,嘀嘀咕咕抱怨:“人吃的东西就是古怪,一股焦味。”   扣扣献媚地笑笑:“焦的东西好,助消化嘛。”然后小心翼翼问她:“昨天你和溟主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你要修炼,打算一辈子不嫁了?那我怎么办?”   阿螺见他满脸紧张,觉得他有点傻,“你年纪轻轻,愁什么?怕找不到老婆?我可以给你介绍。”   扣扣几乎要哭了,“我不要别人,就要你。你敢介绍,我死在你面前!我哪里不好,你不愿意嫁给我?这三年来我给你做小弟,当打手,你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好,你要修炼,我变成蒲团让你坐在屁股底下,反正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变成蒲团?和她的屁股亲密接触,想占她便宜吗?阿螺横眉怒目,“你是受虐狂?”   “如果虐我能让你有快感,那你就使劲虐我吧!”扣扣一副为爱视死如归的模样。   阿螺看着他,不由皱眉:“太丑是没有人权的。”   这下扣扣真的哭到惊天动地了,口齿不清地指责着:“你居然说我丑!你居然说我……丑!丑……我哪里丑,明明就是时下最有识别度的脸!你不爱鲜肉,难道爱腊肠吗?你说我哪点丑,我可以改的……”   洞里吵吵嚷嚷,洞外的夫妻紧紧依偎着,毫不在乎。胡大则和白泽正商量修建水库的事,忽然一抬眼,看到阎浮洞里有两个身影走出来,胡大则咦了声,“这么早就起来了?看来质量不怎么高啊!”   大家匆匆赶过去,见一龙一鹏坐在洞外的石头上,垂头丧气,霜打的茄子一样。   胡大则探头道:“新婚有权利赖床,可以多睡会儿……”细一看,新郎新娘似乎伤亡惨重,龙君满头包,一只眼睛都肿起来了,夷波秃了好几处毛,光溜溜的皮肤在寒风里抽搐,冻出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胡大则咽了口口水,“你们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两败俱伤。龙君看了白泽一眼,欲哭无泪,“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矛盾。”   刚结婚就有矛盾,真是难办啊!白泽给胡大则使眼色,让女的带夷波进去休整,又问龙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成功了吗?难道一败涂地?”   龙君大小不对等的一双眼里隐隐有泪光,“那倒不是,很成功,我也体会到了做男人的快乐……可是傻鲛她太凶悍,一面做那种事一面还要提防她咬我,一晚上下来累趴,像打了场恶仗。”   一心两用是非常痛苦的,就像边啪啪边抢票,不敢尽兴,两边都挂着,两边都凑合。龙君满腹的苦水无处倾倒,最可恼的是做到一半,药效忽然没了,还好他眼疾手快又给她喂了一颗,否则今天就该给他办丧事了。他叹息,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期待了很久的夫妻生活,原来就是这样的。   “那么溟后……做那种事,高兴吗?”还是童男子的扣扣咬着手指问他。   龙君瞥了他一眼,虽然被称为溟后让他有点不快,但是……并不生气。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来,“高兴啊,简直高兴到飞起,那种水乳交融的感觉,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   扣扣果然非常向往,只可惜阿螺不肯嫁给他,想尝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既然得大过失,就心怀感激吧。”白泽只能这么劝他,“女人嘛,基本都是长着獠牙的怪物,就算她不是鲲鹏,换了别的物种也差不多。就说胡大则,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生物吧,厉害起来我也扛不住。”他在他肩头拍了拍,“身为男人,就要大度,看看你鼻青脸肿的……也算是生活情趣。皮肉受苦,身心舒爽,两相抵过,就别抱怨了。”   龙君无奈点头,“还能怎么样呢,可能她叫我一声干爹,看在我抚育她一场的份上手下留情了。要是往死了打我,我现在说不定已经生命垂危了。”   扣扣还是很纳闷:“昨晚那一声喊,到底是谁发出的?”   起先还很苦闷的龙君顿时得意起来,“这种事,还用问吗!”   当然是傻鲛了,别以为她的八窍玲珑心全通后就无敌了,该傻的时候还是一样傻。他都兵临城下了,和她玩一二三。三没出口,便一鼓作气破门而入,顺便把她大张的嘴给捂住了,这下她只有完败的份。要论耍心机,他这两千年毕竟不是白活的,哪能让她得逞!当时她都惊呆了,哭着说他骗她,然后不依不饶把他揍了个满头包。还好他顶住了压力,后来其实是比较甜蜜的,他的傻孩子,终于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变成女人了,想想真有成就感。他是这世上唯一睡了迦楼罗的龙,要是让东皇太一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总之他们的新婚在充斥着武力的前提下开始,以后再坏,不过如此了吧!来探监的人不能逗留太久,大事办完了就得离开,夷波和龙君把他们送到飞浮山的边界,挥手同他们作别,热闹过后忽然冷清了,真有点不习惯。   龙君短短的前爪搂住她的肩,“娘子,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夷波的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干爹,我们回去生孩子吧!”   因为太寂寞,需要找点事情来做,比如孵蛋,就是一件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成婚后的夷波整天盼着下蛋,然而毕竟不是鸡,蛋从成形到落地只要一天时间。鲲鹏的蛋足足要孵八百年,那么孕育的时间至少也得一两年。   她耷拉着翅膀抚摸肚子,“我要生一窝很厉害的战神,长四个翅膀,有利爪尖喙龙脑袋!”   盘在一旁的龙君骇然,“那是什么怪物?”   夷波想了想,“原形怪一点没关系,反正可以化成人形,不会影响性生活。”   龙君很佩服她想得那么长远,一爪支着头说:“龙和鲲鹏一胎只能生一个,一窝好几个有点困难。”   她听了爬起来,倒了两颗药,喂了他一颗,“那还等什么,干活吧!”   龙君最喜欢这样的时刻,洞外飘着小雪,洞内炉火烧得旺旺的。有客人在的时候还需回房,没有外人,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石桌上放着九黎壶,因为它不喜欢被吊着,已经挪到他们的生活空间里来了。但是当着情敌的面交尾,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它是一只壶,壶盖归位后就没有再说过话,然而它的存在感太强,龙君拉过一块布把它盖了起来,只听不看,够对得起他了。   夷波潜过来,潜进他怀里,人类滑腻的皮肤,贴在一起可以温暖彼此。   “吃饱了吗?”   她点点头,“吃得很饱,干爹放心吧!”撅起了嘴,“干爹快亲我……”   他压着她,细细吻她,她鼻息急促,像刚出壳的小兽。他倒没有急着动作,两手捧住她的脸,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那时候长老们四处散布谣言,现在如他们所愿了,那部《龙鲛传》也算实至名归。”   夷波发笑,又有些伤感,“他们想把你留在潮城,那样就没人敢欺负潮鲛了。可惜现在你还是离开了,为了和小鲛在一起,干爹把一身的功名都放弃了。”   他抱住她,温柔一击,“那些……都不是我的。我宁愿当个散仙,就这样……和爱的人……过没羞没臊的生活。”   夷波眼前金花乱窜,紧紧攀住他,以前的事都模糊了,只有对他的爱依旧鲜明。他这个人,毒舌傲娇,但又纯情善良。以前她敬重他,现在做了夫妻,这种感觉也没有改变。她圈着他的腰,有些迷乱地啜泣,“干爹,用力爱小鲛。”   小肉芽的威力无穷,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初她一直笑话他,又短又小,看上去可怜兮兮。谁知龙很有“内秀”,那不过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藏在体内,她看不到而已。胡大则说得没错,可把她爱死了。幸好那位舅妈极其靠谱,每隔三个月准时送药,所以在兴之所至时,可以毫无顾忌说干就干。   心满意足,龙君爱给她喂一把事后豆,迷迷茫茫问她:“我们成亲多久了?”   夷波嚼着豆算了算,“快满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龙君不动声色,只是轻叹:“我怎么记得是昨天的事呢!两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夷波想起他的天劫,心头一紧,扒着他,惊惶地看着他:“干爹,我不吃你,你还能有什么劫数?”   这个就说不清了,没准儿走着走着摔下悬崖摔死了,也或者头顶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他给砸死了。渡劫的形式有千千万,事不到临头,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样。他替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如果我有个长短,你就把我忘了,当从来没有认识我。”   夷波把脸埋在他劲窝里:“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就算你到了天边,我也回找到你的。”    ☆、第 89 章(捉虫)   提心吊胆等着天劫来临的同时,也有一个好消息,经过龙君两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夷波的肚子终于有消息了。   鸟和人不同,没有停经之类的明显症状,就是食欲变得很可观,常常对着龙君流哈喇子。然后小腹触之有硬块,在排除了肿瘤之类的恶性疾病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夷波要下蛋了!   龙君老泪纵横,“想我两千余岁高龄,总算有后了!以前真没想过有这一天,你好好坐胎,想吃什么——除了我以外,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想办法。这是第一胎,千万要小心。从今天起就不要出门了,外面冷,别冻着了,一切有我。等他们再稍东西来,我得让他们送些安胎的药。哈哈哈……”他咧着大嘴大笑,在原地载歌载舞,“我老龙也有孩子啦,不拘男女,他就是朵花呀……”   夷波从没见过这样的龙君,一时被他惊得合不拢嘴。待惊完了,心里暖和起来,大概要当爹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吧!想起父母,等自己有了孩子,才觉得和他们的心贴得那么近。当初爹爹知道娘有了身孕,一定也和龙君一样吧。可惜没能见上她一面,不得不撒手去了,到如今于她来说也是个大遗憾。   她抹抹眼泪,“我是不是得了产前忧郁症?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龙君上来抱她:“没关系,伤春悲秋是女人的特权嘛,可是伤心不能太过,要适可而止,否则对孩子不好。你坐着,别动,我去舀点雪,回来煎热水给你擦身子。”   夷波有种安贫乐道的快乐,男人当了父亲,似乎再也没有耍小脾气的资格了。以前的龙君多猖狂,她给他当狗腿子的时候,他躺在那里指派她,擦擦这里,扫扫那里,再来给本座捏捏腿……现在好了,她也算熬出来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哪怕永远困在飞浮山,一家三口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将就。   龙君呢,自从知道自己升级当了爹,就把所有重心都转移到了傻鲛身上。好吃好喝供着她,把她伺候舒服后,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抱着她的肚子亲了又亲。隔着那层皮肉和羽毛,感觉得到底下有个硬硬的肿块,那就是他们的蛋。当年孵她出壳走了不少弯路,自认为自己很有经验,等蛋出了娘胎,他就可以把工作接过去了。然后趁着当中有间隙,再让她受孕,到时候几个蛋一起孵,省时省力,嘿嘿。   只不过蛋究竟什么时候落地,这个说不清。他抚抚她微凸的鸟肚子,“可能要在我渡劫之后了……”   她斜倚着坐榻问:“我母亲当初怀我,花了多长时间?”   他掰着手指头算,“出嫁后二十来年,你爹爹就出事了,那时候她快临盆了,我记得三年前报过喜信,所以应当怀了整三年。不过神兽是胎生,因为怀的是鲲鹏的孩子,孕期稍长一些。至于你,你是鲲鹏和迦楼罗的混合加强版,肚子里的又是应龙蛋……万一怀上三五十年,也不是没可能。”   强强联合,威力真是不一般。光怀孕就要几十年,怎么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呢!她叹了口气,“干爹,那我们还能交尾吗?”   龙君也苦恼:“就怕把蛋戳破了,伤到孩子。”   “你那个是金刚钻吗?鲲鹏的蛋壳多厚啊,要是能戳破,小肉芽就不是肉做的,是镔铁制造的。”   傻鲛永远那么善解人意,爱生活爱啪啪,太实在了!毕竟山中苦闷,为什么没有娱乐活动的年代孩子特别多呢?因为吃完了晚饭无事可干,父母就只能忙这个。龙君的目标曾经是三年抱俩,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不过一个接一个,这个是雷打不动的。他和傻鲛有多恩爱,可以间接从孩子的数量上体现。   然而开始的两个月要节制,这是连鱼都知道的常识。夷波每天观察他的脸,觉得他憋得很惨,看着怪可怜的。她怀了孕,心思比以前更缜密了,因为龙是出了名的好色,比如阿螺和她说起龙生九子,九子九母各不相同,有豺狼还有蛤蟆,她忍不住也会提防他一些。   那天吃完饭睡了一觉,睡到将近傍晚才起床,看见龙君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石桌前吭哧吭哧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是从背后看过去的,只看见他下肢很用力,五个爪子紧紧扣住地面,那健硕的小腿肚因为蹲站,腱子肉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干什么?石桌上只有九黎壶,难道他的口味越来越重,打算日壶吗?夷波满头黑线,连步子都不会迈了,可怜的合欢,姻缘不成,反被情敌上,这是什么状况?   她偷偷往前两步,听见他嘀咕:“要狠狠插……”   夷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怪她怀孕了,把男人饥渴成这样,再任由他发展下去,恐怕要草天草地草空气了。   她哭着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干爹,你那么想要,怎么不和小鲛说呢!小鲛时刻做好了献身的准备,只要你说,我就给你,你何必把自己逼得这样!九黎壶多硬啊,会把皮刮破的,就算你不为我,也要为了孩子,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她忽然这样声泪俱下,把龙君吓傻了,他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手足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   夷波抽泣不已,“干爹你究竟在干什么?”   龙君扬了扬手里的抹布,“我在收拾屋子,九黎壶一直放在灶台边上,积了很厚的油腻,不给它擦干净,怕它骂我虐待情敌。”   夷波怔了下,见他围着围裙,赫然感到有点心虚。   他奇怪地盯着她,“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她支支吾吾道:“我听见你说‘狠狠插’,以为你……”   龙君脸都绿了,“油腻很难清除,我是说‘狠狠擦”。你这条色情鱼,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夷波捂住了脸,“人家说一孕傻三年,肯定是因为怀了孕……”   “其实你从来没有聪明过。”龙君怜悯地看着她,“要不是我处处呵护你,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夷波翻着白眼看他,“不要这么说,我聪明过一阵子的,离开你,我也能独当一面。”   他含笑凝视她:“当真能,我也就放心了。”   莫名悲伤的氛围开始弥漫,她用两翅捧住了他的爪子,“干爹,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我会害怕的。你就想着孩子什么时候落地,你怎么孵蛋,怎么给他取名字,不要在意那个天劫。那么多次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最后一次吗?”   可是她不懂,越是最后一次,越是难以超脱。他摸摸她的脸,“该来的终会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为什么每天那么恐惧,仿佛随时都会别离。她不敢多说什么,紧紧箍住他,闷声说:“我要陪着你,哪怕是天劫,我也要和你一起面对。”   眼看时间将至,龙君开始做准备,打坐参禅,寡言,甚至不再开口说话。夷波照顾他,每天看他吞云吐雾,虽然说不出的陌生,但他还在,她的心里就是安定的。   那天终究还是来了,暴雪伴着电闪雷鸣,霹雳在云层里飞速蔓延,天仿佛随时会裂开似的,成团的大雪像锯子锯下来的木屑,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雷声里没头没脑砸下去。天那么黑,闪电照亮它,斑驳的乌云汇聚,交织出恐怖的异象,连三界内漂浮的亡灵都要被惊醒了。夷波不害怕,当初老龟渡劫她已经见识过了,纵然这次相较那次剧烈百倍,但她不畏惧,她要保护自己的男人。   她站在洞口,鼓起双翅封住门,不让雷电打到洞里去。如今她已经化了原形,鲲鹏也好,迦楼罗也好,天上地下只此一只,没有犯错,谁也不能让她受雷刑。加上她肚子里有了另一个小生命,火轮可走其左右,电光可掣其前后,但伤她分毫,天理也不容。   她顶着凛冽的风,意志像石头一样坚硬。云中有恐怖的呼号,斥令她让开,她知道那不是雷神,是比他高了不知多少段位的普化天尊。她咬着牙撒泼:“老子就是不让,有种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动我一个试试,我是离相君的女儿,有了三长两短,就是你们容不下人,借故除掉我,叫你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云层里的天尊很恼火,“他该有此一劫,你横加阻拦,会乱了天道的。”   “不就是怕他修成烛龙吗,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乱什么天道?他连南海的大权都交出去了,现在就是一介草龙,你们还不放过他!”   有那么一部分女人,蛮不讲理是她们的通行证,夷波属于其中的佼佼者。普化天尊试图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世间万物,要历劫才有成长,所以你应该给他成长的机会。”   夷波说去你妈的,“成长他就得挨雷劈,你让你夫人挨雷劈,看看你愿不愿意!”   于是那雷在上空滚动,带着无可奈何的味道流连不去。大劫几千年才逢一次,若不能出击,基本这次的任务就宣告失败了。这种雷不是闹着玩的,蕴含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击中必成灰烬,所以让女人冲锋陷阵,就是吃准了雷不劈无过之人吧!   天尊开始和她斗智斗勇,“你护他作甚?一个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配活着吗?让他出来,大大方方受一次天劫,若他命不该绝,自然有他的好处。”   夷波说:“不必使激将法,使了也没用。并不是他不想出来,是我把他困住了,我就是这么有算计!”   上面的人哈哈大笑:“别给他找面子了,堂堂的应龙能被你困住,就算你是迦楼罗也办不到!”   他哪里知道,龙君原形的时候她也许不能将他如何,一旦他吞药变成了人,战斗力便大幅度下降了。她绑住他的手脚不让他行动,有她在外面顶着,普化天尊就别想把雷劈进洞里来。她含着泪,凛凛站在暴雪里。只能用这个笨办法了,她想保住他,就像狐狸渡劫时躲在书生衣襟下一样,直挺挺站着挨劈的才是傻瓜。只要他们还没到滥杀无辜的程度,用她的血肉之躯,就能够为他筑起一道高墙来。   “啧啧,真是个没气节,苟且偷生,叫女人受苦!迦楼罗,你要是一径阻拦,我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历。知道这雷的威力吗?稍稍擦个边就能让你魂飞魄散……”普化天尊扬声高呼:“道九川,枉你英雄一世,让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你死,你好意思吗?”略一顿,忽然抚掌,“哈,你可算露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像个男人!”   夷波大惊,以为龙君受不了他的调唆出来了,仓惶回头,结果身后并没有人。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一道惊雷从她翼下穿过,以吹枯拉朽之势横扫进洞,她惊惶失措,尖叫着冲进去,只看到龙君衣衫褴褛,避无可避。那雷就像生了根,盘绕在他身上,她急得大哭:“干爹……”   皮肉被劈碎了,落在地上,化成了卷曲的鳞。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了。她想来抓他,他挣扎着退开。天雷无眼,如果不小心误伤了她,后悔就来不及了。   夷波看着他一点一点枯萎,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雷不是普通的雷,这次要捱不过去了。她指向九黎壶,“干爹,你进去吧!进去吧!”   壶的那头是幽冥还是异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境遇。与其被活活烧死,不如拼命搏一搏。只要还活着,短暂的分离是为更长久的相聚。她顶着热浪搬开壶盖,看着他化作一道惊虹投身入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瘫坐下来,脑子里刻下他最后的眼神,捧着肚子放声痛哭。洞外雷电静止,只余狂风呼号,这冰天雪地里,她终于孤身一人。    ☆、第 90 章   夷波在飞浮山,不过是陪坐牢,现在龙君生死不明,她再留在这里,似乎没有道理了。   东皇太一碍于她是老对头的女儿,光明正大针对她,怕产生不良影响,遂派白泽来接她出山,表示她如果愿意,可以签协议上岗,继续在北溟任职。   夷波得到消息后狠狠骂了一句:“任他妈的哈赤!龙君不在了,觉得我没有杀伤力了吗?他别低估女人的能力,小心我率众打上天去,撬了他的帝君宝座!”   胡大则对她的境遇表示同情,嘀嘀咕咕抱怨:“所以世上有为富不仁的人,你看,连堂堂的帝君都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他不就是恨九川当初救出了夷波吗,照他的意思,一下子把蛋拍碎了才好。现如今木已成舟了,他没有办法,拐弯抹角的给他们小鞋穿,真不是东西!”   白泽皱了皱眉,“你就别火上浇油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依我说回北溟去,集合部众养精蓄锐,然后攻上去,逼东皇太一动用洪荒之力把外甥女婿找回来。”说着抚摸夷波的肚子,“多可怜啊,刚有孕,男人就被逼投壶了……到底每天辛勤耕耘是会有回报的。”一面幽怨地看了白泽一眼,“我们成亲比他们早,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泽很郁闷的模样,“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胡大则回过神来,哦了声继续开解她:“我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胎,飞浮山冰天雪地,他又不知所踪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回去了才好想办法。”   夷波眼神定定的,也不说话,倒让白泽夫妇有点害怕。   “你大可放心,这里的雷,带不到下一世去。你当时做得很对,只要保住命,不愁没有再见的机会。”白泽叹了口气,心里也难过,甘棠怀孕的时候遇到那种事,现在夷波又是这样,母女两个的命运何其相似。他话里话外不敢明说,只能不断宽慰她,以免她想不开,走了她母亲的老路。   夷波沉淀了几天,脑子也冷静下来了,转头问白泽:“舅舅,他到了那里还是龙吗?会不会变成别的东西?”   白泽说不会,“他的根基没坏,一定还是龙。也许会改头换面,也许暂时失忆,但只要他想起来,不管过多久,即便是千百年,他也会想办法回来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身体,把孩子生下来带大。怕孵蛋辛苦,没关系,你舅妈闲着,让她帮着一起孵。”   狐狸孵蛋,也是前所未闻,但为了帮助她,给她希望,他们做长辈的干什么都愿意。   夷波勉强笑了笑,“我们出了事,让舅舅舅妈跟着一起操心了。”边说边站起来,走到铜镜前,镜子里仍旧是迦楼罗的形态,赤羽金眼,额上如意珠闪闪发亮。她抬翅触了一下,“舅舅,我等不了千百年,我得去找他。他受了雷刑,可能不再是应龙了,说不定变成一条普通的龙,我怕自己修为不够,会不小心吃了他。迦楼罗和鹏鸟的区别就在这如意珠吧?如果毁了它,我就是普通的鲲鹏了,不会再以龙为食了,是不是?”   她这话把白泽和胡大则都惊坏了,迦楼罗的顶珠和鱼的鳞、龙的筋一样,都是血肉相连的,要去掉,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痛苦。玉碎瓦全并不是上上之策,龙君必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宁愿冒着被她吃掉的危险,也没有动过这种心思。   他在的时候,她整天就知道你侬我侬,他一旦离开,她便想通了很多事。爱情里的女人傻,怀了孕的女人更傻,所以她曾经的高智商昙花一现,后来就不见了。现在爱情暂时丢了,她恍然大悟,她居然从来没有想到杀身成仁。做迦楼罗有什么好,除了爱吃龙,一点长处都没有。她还是喜欢那个萌蠢的鲲鹏形象,大脸小眼贴着花钿,比这凶神恶煞的迦楼罗强多了。   她摇了摇那个如意珠,长得很结实,掰不断。转身找了把刀递给胡大则,“舅妈,你帮我砍掉它。”   胡大则吓得刀都抓不住,“你看我长得像刽子手吗?这个珠子不能砍,砍了会出事的。”   白泽脸都气红了,“不许胡闹!”   她哭起来,“我没有胡闹,我是怕分不清他和其他龙,万一嘴馋了,误伤了他,那我怎么对得起肚子里的蛋!舅舅,你就帮帮我吧,我不要做迦楼罗了。如果能选择,我情愿当鲛人。你们看我现在不鸟不鱼的,我自己也很难受。”   可是从来没有迦楼罗砍掉如意珠的先例,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谁也说不准。白泽很为难,“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万一大出血怎么办?别龙君回来了,你却死了,这样的结局就太悲伤了。”   她咬牙说:“别管我的死活,反正这如意珠我是砍定了。”眼巴巴看着他们夫妇,“你们不帮我,那我自己动手。”   简直要人命了,这是长在肉里的,碗口大的东西,说砍就能砍吗?胡大则没了主意,扯扯白泽的衣袖,“白先生,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白泽气得不轻,“我看她是疯了。”   是啊,她的所作所为可能是有点疯狂,但有哪个痛失所爱的人不疯狂?她下定了决心,拿起刀就往脑袋上砍,鸟翅不灵活,失了准头,一下子砍在天灵盖上,她嗷地一声惨叫,“舅舅!”   白泽被她逼得没办法了,让她躺下,一面气哼哼抱怨:“我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一面拨开那一头羽毛,找如意珠的根部。   要下手,真有点难,再看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于是狠狠心,一刀下去,割掉了半边。   她满脸的毛,看不出脸色,但闭紧了眼睛,羽毛渐渐汗湿了。伤口处血流如注,白泽迟疑着,不敢继续了,她却说别停,“难道让我耷拉着半边吗?太恶心了。”   胡大则在边上抽泣:“我好感动,你和九川的爱情天地见了也动容。东皇太一这个没人性的,他会得报应的!”   终于那顶珠被割下来了,没有血肉供养,渐渐成了死物,失去光泽,变成了一堆灰烬。夷波已经疼晕过去了,胡大则拿布用力压住伤口给她止血,看着她人事不知的样子,泪流满面。   “会没事的吧?”   白泽摇摇头,如果出了问题,就是一尸两命,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万幸的是,她的求生意志很强,昏迷两天慢慢醒过来了。白泽问她怎么样,她疼得浑浑噩噩,嘴里却在喃喃:“我没有顾忌了……”   白泽看着她,说不出的揪心,“你傻过了头。”   被爱情弄得七荤八素的人,还谈什么傻不傻!当初胡大则在飞浮山陪了他一千年,难道不傻吗?女人不像男人这么理智,本来就是为爱冲动的物种,况且龙君也值得她这样牺牲。   失去如意珠,对迦楼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她修养了半个多月才缓过劲来,一旦能够行动,就急着要出发。   胡大则怔怔道:“你有方向吗?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找他?况且你又有了身孕,万一中途孩子生下来了,你怎么办?”   她倒一点都不担心,“生下来暂时不孵,带在身上就是了。”   “那去路和回来的路呢?能摸得准吗?”   “如果能找到他,不回来也没关系。”   至于去路,龙君进了九黎壶,她也依葫芦画瓢,可以试试。白泽却不赞同,“九黎壶内有空间,每个人去的地方都是随机的,你不一定能遇到他。”   那就得问壶盖了,她蹲在壶前,轻轻抚了抚顶上的宝石,“合欢,你出来,我问你两句话。”   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它吱吱的叫声:“别和我说话,我的脑袋都绿了!”   它还在为喜欢的人嫁了别人而感到气愤。胡大则忍不住揶揄:“本来就是祖母绿的顶子,能不绿吗!”   合欢嘤嘤哭起来:“有求于我才想到我,鸟心不古!把带雷的龙塞进我肚子里,弄得我消化不良,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这几天就知道哭!”   原来它一直沉默,是气得无话可说。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壶盖也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夷波只能对他卖可怜,“合欢,我已经嫁给干爹了,他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我怎么能不找他呢!”   “你们恩爱的时候也忘记我的存在了,在我面前啪啪啪,当我是死的吗?”   夷波愕然,“你很在意这些吗?成了亲当然要做那种事了,要不然怎么生孩子?”   “可你们知道我的内心有多崩溃吗?就因为我不能化成人形,不能阻止你们,你们就不把我当人看。”   如此多愁善感,简直要怀疑它被什么附身了。夷波说:“你归了位,就应该虔心向道啊!”   “道个屁,我身在方外,心在红尘,不行吗?”它唧唧哝哝了半天,眼看着她悲伤得倒下,它又着急起来,“殿下、殿下,你还好吧!伤口痛不痛?我只恨我没有手,不能抱你……”   胡大则在一旁敲边鼓,“抱什么抱,就是有手也不行,人家已经嫁人了!如果真的心疼她,就告诉她龙君的下落,她现在有孕在身,你愿意看着她到处漂泊吗?给她指引,让他们夫妻顺利重逢,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你到底爱不爱她?”   壶盖说爱,“我爱死她,就算她嫁给道九川,我也一样爱她。”   “那就急她所急,别整那些虚的,给句准话。”   壶盖很彷徨,“你不知道把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是什么感觉,我心如刀绞。”   胡大则没心没肺地笑:“你又不长小鸡鸡,和她柏拉图一下就可以了。”   又是这个话题,难道爱情非要围绕小鸡鸡吗?好吧,它虽然想不明白,但世道就是如此,没有办法。看见心爱的鸟这么难过,就算铁石心肠也得妥协了:“我把龙君送到北朐国去了,殿下入我壶中,我会给她指引的。从历劫到现在,过去整整二十天了,我那情敌大概已满二十岁……真是丧尽天良的年纪!殿下过去,又可以重新相爱。我呢?我……”说到最后泣不成声,简直太煎熬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其实它的心地很善良,并没有因为龙君是情敌而公报私仇。夷波猛挣了起来,抱起它叭地亲了一口,“合欢,你是我的救星,我和干爹都会感激你的。”   它被亲得晕陶陶,连壶身都发热了,“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为了铭记我的大恩大德,你肚子里的蛋,以后取名就叫合欢。”   这种报恩的方式有点特别,夷波眼前浮起一个场景——   “合欢!”   “爹爹……”   她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壶盖很欣慰,咧开了嘴,呼地大吸一口气,没等她交代一声,就把她吸进去了。    ☆、第 91 章   陌上烟柳成阵,正是四月的天气,惠风和暖,一行白鹭从山脚的湖畔腾空而起,笔直飞上天际。这是个远离闹市的地方,没有乱花迷眼,也没有金戈铁马。夷波到北朐国已经有三个月了,她探得龙君下落,在这个湖里扎根下来,湖中那块巨石是她常去的地方。白天听万家捣衣声,夜里虫蝥啾啾直到天明。这里很安全,除了四更天时有渔夫撑着竹筏驱赶鸬鹚捕鱼,其他时间没有任何人造访。她就躲在这里,每天看一看那个牵挂已久的身影,就觉得很满足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合欢说得没错,她抵达这里的时候,龙君已经年满二十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她想过直接去找他,可是害怕自己这个样子会吓着他,于是静心等待,慢慢和他相识,才能让他重新爱上她。   真是奇怪,换了一世,那种熟悉的感觉也会清空,她看见他的时候忍不住脸红心跳,完全不像做过两年夫妻的样子。可能她就是为他而生的,不管到了哪里,她对他的感情不会消退,永远充满了激情。   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她已经可以分辨了,那就是他。她心头一喜,推开巨石沉入水底,摇身潜过去,隔着厚厚的水幕,看到木码头上站着个人,日光之下一袭青布长袍,眉眼分明没有改变,专注地观察水纹,仿佛是在看她。   她的头发漂浮在眼前,散乱地编成了网,连划水都放轻了动作,希望他能多停留一会儿。水面上一声响,平静的湖水还是被击破了,一只木桶沉了下来,带来一股淡淡的酒糟味。龙君这一世是酿酒师,还好没有投身在帝王家。   这里水桶被提了上去,那里咕咚一声,有什么落进水里,定眼看,是一把牵着红线的钥匙。她忙追上去,追到湖底,把钥匙捡回来,也未及多想,浮上水面,双手捧了上去,“这是什么?”   湖里凭空冒出一个人来,他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回答她:“是钥匙。”   她笑眯眯的,“是谁的钥匙?”   “我的。”他怔怔道,放下桶对她做了一揖,“多谢了,还请归还。”   她牵着钥匙的线绳,小鹿乱撞——啊,还是他,一样的容貌和声线,夫控十级的夷波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伸出手,看着她把钥匙放进他掌心。她的皮肤微微泛着冷蓝,指缝间有蹼膜,像某种兽。他愕然望她,她脸上挂着微笑,海藻般的长发披拂在胸前,她有尖尖的耳廓,和美丽到令人窒息的脸庞。略停顿一下,向后退开,婉转一个扭身,丰沛艳丽的尾鳍带起一串水花,那翠色的鳞在日光下萤然有光,眨眼不见了。   夷波坚信惊鸿一瞥才会让他刻骨铭心,于是制造了一个未完待续。她现在把汉子很有一套,在他面前那么优雅大方,转头就撅着屁股扒着巨石喃喃:“他和我说话了!说了三句!三句!这下一定记住我了……会想起我吗?应该想起我才对……”   她颤抖着两手捂住嘴,没有吓着他吧?她在这里变不成人形,因为鲲鹏太大,这湖里装不下她,合欢给她开了后门,才让她还原成鲛人时候的样子。鲛人不具备攻击性,而且她对自己的美貌有信心,他必定再也忘不掉她了,必定对她魂牵梦萦……她捧心靠在石头上,觉得天很蓝,阳光也分外灿烂。   有了个好开端,后面就顺利了。她继续等待,有时他来,湖边上有人浣衣,她不能出现,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后来他换到傍晚,那时候暮色沉沉,正好私会。他的记性不好,在南海时经常连自己藏的银票都找不到,这一世又多了个丢东西的毛病。她潜在水底看他,隔三差五会有乱七八糟的物件落下水,有时候是一块佩玉,有时候是一把铜勺,她总是替他捡回来,毕恭毕敬送上去,顺便叮嘱一句:“下次要小心了。”   可是她不知道,在别处他从来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见了几次,不再排斥了,他蹲在木码头上问她:“你是什么物种?”   她扑了一下尾鳍,“鲛人呀,你看不出来吗?”   “会织绡,能泣珠?”   她的脸在晚霞里分外美丽,“这些我都会。你把我带回去,以后就不用酿酒了。”   他似乎有些心动,但还是摇头:“你应该生活在水泽里。”   夷波有点急,邪门儿,龙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直了?她仰着脸说:“你好好想想,记不记得我。”   他凝目看她,以前做梦,曾经梦到过她。从她一出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然而细探究,又变得毫无头绪。也许美人都一样吧!他笑了笑,“再过半个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夷波焦急不已,“你要到哪里去?”   他说:“我要成亲了,去五十里外的村子安家。”   这是要倒插门?她义愤填膺,她当北溟溟主的时候他都不肯入赘,现在居然要到女方家生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要娶别人了,这怎么行!   她泪如雨下,抓住了他的袖子气哽不止:“不要,你不能成亲。”   他感到莫名,奇怪地审视她。鲛珠簌簌落进水里,她的脸上有水珠,像泪一样。他想替她擦一擦,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都忘记了,她应该怎么和他解释呢?她委委屈屈说:“你还记不记得飞浮山?记不记得那次渡劫?普化天尊的天雷击中了你,走投无路下你入了九黎壶,转世到这里。我说那些你可能觉得我在说天书,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自己的真身?记不记得我是鲲鹏?我还有最后一招,我们可以对暗号的——小肉芽!”   他一脸莫名,奇怪她说了一长串,他都没有听明白,只有那个小肉芽,听上去真耳熟。他细细琢磨,“小肉芽是什么?”   夷波腾地红了脸,“这个不太好解释,反正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已经怀了你的蛋了。”   他一惊,奋力甩开了她,“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怀了蛋……人鱼殊途,我什么时候……那个你了?”   夷波的痛苦和失望简直要以吨来计算了,有什么比孩子他爹不认账更叫人难过的呢,如果他是孤身一人,她还好过些,可以和他玩一玩你猜你猜。现在时间不容许了,他要娶亲了,她马上就要变成王宝钏,那还得了!   她拉他下水,打算来点刺激的,逼他回想起从前。月光如练,她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小鲛的名字叫夷波,你常叫我阿鲛。我们在飞浮山成亲,当时白泽君和胡夫人,还有阿螺、扣扣,都是我们的见证人。”她的手指魅惑地刮过他的下颌,“你是道九川,曾经的南海海主,你两千年修成应龙,小鲛是你抚育长大的。”   她只用一块绸布裹住酥胸,原来水下的腰肢裸露着,忽略那长长的鱼尾,可以令所有男人晕眩。他挣扎了下,“你不会是水鬼,抓交替的吧?”   夷波简直无语,“你见过这么美的水鬼吗?”他再要说话,她伸出一指点住他的唇,然后挪上来,闭眼吻住了他。   与他唇齿相依,不知他是否想起,往事却像倒带一样,在她眼前一帧一帧划过。他们的感情真不容易,两情相悦,然而波折不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这里山明水秀,她想过一直留在这里,再不回去了,可是他却要娶别人了,那么他们之前的感情怎么办呢?   她细细吻他,听见他迷乱的呼吸,她带着哭腔低吟:“干爹,你快点想起我来,我追到这里,不是为了看你娶别人的。”   他的手狠狠扣住她的脊背,为什么有种想把她揉进骨血里的冲动?她带着他的手,落在她的小腹上,半边是皮肉,半边是冰凉的鱼鳞。她轻声啜泣:“这里,有个蛋,是我们的孩子。那时候你多高兴,还记得吗?”   他不记得,可是却满怀歉意,“我们……”   忽然岸上传来喊声:“阿九,你在那里干什么?”   是他这一世的姐姐找来了,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是八个姐姐带大的。夷波因为有人来,惊惶遁逃,沉进水里游远了,他这才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站在水中,愣愣地不知道何去何从。   “你这是干什么?还没到下河洗澡的时节,站在水里做什么?”他姐姐站在码头上大喊:“遇着鬼了?天杀的妖物来迷惑人,还不快上来!”   他垂头丧气上岸,闷声道:“东西落进水里,我捞上来罢了,哪里有什么鬼!”边走边回头,唇上还留着她的触感,饱满丰润的双唇,迷乱人的心智。   夷波背靠着大石,心情跌到谷底。像上次去唐代找壶盖,他穿到了女人身上,就算有心也无力。这次不一样,适龄的男人,又是个姐宝,即便他不急着成婚,那几个姐姐也不会放过他。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境遇,夹杂了凡人,简单的事情也复杂化了。她心里乱得厉害,孤身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商量,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环顾四周,黑漆漆一片,会感到害怕。遇上风雨天气,愈发的困顿,他历劫,受折磨的其实是她。   她抱着胳膊,考虑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来,如果忽然想起来,那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一夜辗转反侧,一夜不得安睡。醒来见天还黑着,又迷瞪了一会儿。她现在因为怀了孕,比往常嗜睡,如果龙君还在身边……她做了个梦,梦见他抱着她,她就蜷在他怀里,外面凄风苦雨,她的心里是宁静的。但是梦中依旧悲伤难抑,半梦半醒间听见自己抽泣,止也止不住。   渔人拿长篙拍打水面,“啰、啰、啰”地招呼鸬鹚下水,四更了。   她叹口气,正要翻身,头顶上唰地一阵响动,四周围泛起细密的水雾,阻隔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看清,身下兜起来,猛然把她扯出了水面,然后听见肆意的大笑:“侯了你一个月,总算被我逮住了!哈哈,殿下请看,这是货真价实的鲛人,万金难买的鲛人啊!”   夷波先前云里雾里,经过这么一折腾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落进渔网里了。她趴在甲板上瑟瑟发抖,透过网眼发现这并不是惯常看到的竹筏,是一艘小型的木兰舟。船头的桅杆上升起了灯笼,有个锦衣华服的人负手站在她面前,垂眼打量她,悲悯的目光,像在打量落水的猫狗。   她想从网里挣出去,可是网口收住了,无法逃脱。那人蹲踞下来,侧着头眯着眼,灯下的阴影投在他脸上,削瘦俊秀的面孔看上去有些阴森。他伸手,穿过网眼想触摸她,她的脾气不太好,湿漉漉的双拳充满爆发力,还未碰到她,就发出警告的嘶吼声。   “会说话吗?”他也不在意,温和地询问她。那双盈盈的,深海一样的眼睛望着他,愤怒,却又美得摄人心魄。他调开视线,站起来:“装进水晶缸里,小心别弄伤她。太子爱收集奇珍,过两日运进京去,他会喜欢的。”    ☆、第 92 章   夷波至今,有过两次落网经历,头一次有龙君相救,虽然他很缺德地把她变成了泥鳅,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这次呢?这次捕捉她的人好像很厉害,龙君又托身成人,法力尽失,恐怕就算想起以前的事来,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完了,历劫的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多舛呢?以前在唐朝,雷神电母和荧惑君还能来水一水,如今进了九黎壶,是他们到达不了的异界,再也没有人来伸援手了。   她被装在缸里运送进城,那位殿下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也许是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连盖布都没有一块,就那样招摇过市。她扒着缸壁向外张望,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挤满了来围观的百姓。桃花湖里出鲛人了,简直令人惊讶。这个世界当然也流传鲛人的传说,但那是存在在神话故事里的一种怪物,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据说是人身鱼尾青面獠牙,究竟是不是这样,有活的摆在面前,必须要来看一看。   夷波咬住了唇,对人并不感到畏惧,怕的是再也见不到龙君了。她捂脸哭起来,眼泪遇风幻化,那些老百姓就大喊大叫,“快看,快看,哭了!鲛珠!鲛珠!”   人群涌动起来,道旁的禁卫几乎拦不住。夷波坐的车颠簸了下,她惶惶睁开眼,于千千万万人中看到了那张脸。   她挺身而起,可是顶上有栅栏一样的东西盖着,像囚车似的,她跳不出去。她只有使劲拍打缸壁,不能说话,说了更值钱,便尖声嘶叫着,但愿他能看到她的绝望。   他不是无动于衷的,他的脸上有焦虑,在人群外围跟着她的车辇奔跑。她徐徐长出一口气,昨晚上的一吻起作用了,那个处男综合症患者,似乎也有谁先盖章就归谁的毛病。还好她在他成亲前遇见他,如果晚来几天,他娶了别人,也许就对别人忠心不二了。   她向他挥手,轻声说:“干爹,你要来救我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我怎么样,万一蛋碎腹中,那就糟糕了。”   还好他有时不靠谱,但大事上从不糊涂。他向她比了个手势,让她按捺,她扒着冰冷的琉璃点了点头,知道他不会不管她,他一定会来的。   遇到险境的时候,她也怨恨自己妖力不够,然而两百岁的鲲鹏,相对于亿万年的生命来说,差不多属于婴儿期。离相君那样的能力,也是累积到十万岁高龄的时候才充分体现的,她唯一能和父亲相比的就是早婚破纪录,至于别的,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他的女儿。车辇进了城池,城内防守严密,没有积压的人群,很顺利地驶入了一座府邸。   到达目的地,几十个人一齐出力才把她抬下来。近侍纳罕,“这鲛人的份量抵得上一头象了,运进京的话,要多预备几辆车轮换。”   那位王没有搭腔,走过来查看,语气很和善:“路上颠簸,辛苦了。别害怕,已经到家了,可以好好休息两天。”   夷波戒备地看着他,庆幸自己是一条鱼,就算这个王心怀不轨,苦于无门,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被运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有错金银的柱子,还有鲛绡一样柔软的纱幔。幔子后面修了一个很大的水池,大概是专门用来洗澡的,四个角上有龙头喷水,池里烟雾缭绕,在人类看来已经是十分舒适的了。   他们把她放进池中,她凫水游到角落里,半张脸隐匿在水面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眈眈相望。他笑了笑,笑起来唇角有梨涡,显出一种奇异的,孩子气的感觉。   “地方小了点,暂且将就,等我修了更大的池子,再把你搬到那里去。”他蹲下,水上浮现他的倒影,“我叫青雎,是这中山郡的王。当今君王有二十七子,我排二十五,他们也叫我二十五郎。”他的声线很柔软,但是又夹带着某种冷硬的力量,对她说话的时候尽量收敛气势,却在收梢处留下了棱角,“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夷波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从面相上分析,这绝对是个隐忍的野心家。二十七个兄弟,他排二十五,太弱势了。所以他拉拢太子,比在别的地方动脑筋有成效,果然是有算计。   他的问题,倒不是她不愿意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反应,自己给自己解围,“我想你是真的听不懂人话。”复自言自语,“怎么能要求一条鱼会说人话呢,以前有船只到了海外,常听见歌声,据说是鲛人夜唱。你们用歌声来交流,那么你会唱歌吗?”   夷波不耐烦,这人是话痨吗?对着听不懂人话的还能唠半天,一定是平时太寂寞了,没人陪他说话。   正腹诽,门吱呀一声开了,匆匆的脚步到了池前,一个华服女子道:“我听说桃花湖中捕获鲛人,在哪里?”结果一眼看到池中美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发作起来,“什么鲛人,假借名头养妾才是真的!我信了你的邪,还匆匆赶来看,谁知你就让我看这个!好你个青雎,我要禀报父王,请父王替我做主!”   眼看着要大吵大闹起来,中山王皱了皱眉,很反感,却还是和颜悦色,“并没有骗你,确实是鲛人。你往水下看,看见鱼尾了吗?你这人就是太性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吊嗓子吗?”   于是努力穿过水幕看池底,水波荡漾,看不真切,只有隐约的一点迹象。王妃依旧不快,半信半疑,“外面来了一个信使,说要拜见大王,你快去吧!”   中山王回头看了一眼,池中人潜下去了,他略顿了下,转身出去了。   殿中只剩下一个王妃,一脚踩在池边上,和身边的使女探究着:“真的是鲛人吗?听说鲛人长得很凶悍,会吃人,这个鲛人怎么不一样?我看是假的,不过是大王寻花问柳的障眼法。”   使女嗫嚅:“看她潜下去半天,是人早就淹死了。”   王妃不信,叫把边上铺陈的雨花石捡些过来,操起石子便往下砸,边砸边咒骂:“叫你沉底!叫你沉底!”   夷波被砸得无处可逃,他妈的恶毒女配就是这个样子的,没脑子,还冲动,简直天生的炮灰命!她怒了,浮上水面,尾巴用力拍打,溅起两人高的大浪来,瞄准她的方向直扣过去,把她扣成了落汤鸡。养尊处优的王妃没受过这么大的冒犯,顿时就爆发了,哇哇大叫着要杀了她,托盘里的雨花石咻咻扔向她,结果遭致夷波更有力的反击,把一旁的使女看呆了。   石头扔完了,王妃依旧怒不可遏,喘着粗气瞪着她。夷波斜眼打量她,五官不够精致,将将和美沾边,腰不够细,胸也不够大,白瞎了这么高大上的头衔。   她存心气她,挺胸,在自己的胸上摸了一把,波涛汹涌,触之回弹,绝对让男人倾倒,女人自卑。果然王妃火冒三丈,大呼小叫着要找刀,被使女奋力抱住了,“殿下……殿下请息怒,何必同和一条鱼生气,有胸有什么了不起,您有的她不是没有嘛!再说这条鱼是大王千辛万苦抓回来的,必然有它的大用处,您杀了它,会使夫妻不合的,还请殿下三思啊!”   夷波不由看那个使女,发现她是个人才,心智比这王妃强多了,要是个侧妃,绝对秒杀情敌。   王妃也算有点长处,至少还听劝,只不过眼神像飞镖,假如夷波是标靶,早就被她射穿了。她湿淋淋,水鸡似的,撑着腰刁蛮道:“不许给她吃的,就饿着她,饿得胸小了,看她怎么显摆!”说完一哼,大踏步去了。   劲敌走了,夷波偃旗息鼓,背靠着池壁,开始思念龙君。刚才见了他一面,他是担心她的,必然会来找她。这池子妆点得豪华,对她来说是个牢笼,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还有这里的人,真古怪,野心勃勃的中山王,醋坛子里泡大的王妃。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因为不知道中山王把她送给太子后,太子会怎么处置她,说不定听了什么偏方,把她泡酒也不一定。可惜现在没有能力变出腿来,无法从这里逃脱,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考虑到会遇见这种危险,本以为异世遍地都是异兽,没有人会稀罕鲛人,谁知不是。这里其实就是人界,只不过朝代架空而已,人性贪婪,到哪里都一样。   她唉声叹气,觉得前景孤绝,又担心他万一来找他,被刁难了,或是被抓住了怎么办。更令她烦恼的是中山王府上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半被推掉了,有少数不便相拒的也会带进来看她。   夷波对沦为观赏鱼十分郁闷,听见有人来便沉在水底,那些无知的人类隔着一泓水,也能品咂出她的美丽来。所有人都啧啧称奇,表示今生能见到鲛人虽死亦无憾了。也有人对中山王提建议,“泉先是水中精魄,一生难得见到一次。这么珍稀的宝物,大王何不自己留着,送给那个草包太子干什么?”   他在挚友面前也不讳言:“太子见惯了奇珍异宝,如今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了。如果不把这鲛人送给他,他怎么让本王进殿中省?”   夷波听见这话就浮上水面,她得让中山王留下她,只有留下,离龙君近些,他才能想办法来救她。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见惯了庸脂俗粉的,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她就这么盈盈望着他,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则一定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可是那中山王似乎不为所动,他避开她的目光,蹙眉道:“泉先会惑人,这也正是我要将她送给太子的原因。”   夷波色诱不成,有点灰心,重新沉了下去。后来再有人来看,她坚决不露面了,说不定离开这里是个转机,万一半路上有机会逃脱呢。   不过这个中山王是个怪人,嘴里言之凿凿要把她送走,后来几次的表现又不像那么回事了。提着酒来池边,一面喝酒一面喋喋说话。人家不过找个树洞,他却对着她大谈他是何等的龙困浅滩,何等的不服气无才无德、占了出身优势的太子,还有那个母亲硬塞给他的,胸小照样无脑的国柱之女……苦水每天都有好几缸,活像另一个惊虹驸马。   夷波挖挖耳朵,听得不耐烦了,也不理会他,饶是如此,照样躲不开他的荼毒。他在池边喝醉酒,碰翻了酒瓮,酒汩汩流入池中,沉在水底的夷波给熏醉了,翻起了白肚飘在水面上,他醒后以为她死了,其状悲切,仿佛死了宠物一样。   王妃对她的憎恨终于达到了沸点,咬牙切齿说:“大王疯了,宁愿在这里面对一条鱼,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可见这鲛人是妖物,迷乱了大王的心智。什么玩意儿,沾染一点酒气就醉了,卖萌是吧?来呀,给我把恭桶搬进来,我倒要看看,她醉不醉尿。”   夷波差点没吓死,这是什么女人,连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想得出来!几个心腹寺人吭哧吭哧把桶搬进来,她慌忙往上一跃,抱住了喷水的龙首,人像咸鱼似的挂着,在心里把那个王妃咒骂了千万遍。   王妃哼哼狞笑,抬手一摆,就要让人行动。便桶搬到了水池边上,揭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尿臊味华丽丽弥漫。正要往池子里面倒,幔子后面响起怒喝:“住手!”手执皮鞭的中山王来救驾了,扬鞭把那些寺人一顿狠抽,横加阻拦的王妃也因鞭子无眼挨了几下,于是嚎哭着,和便桶一起被寺人们架出去了。   中山王扔了鞭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痛快!”然后走入池中,趟水过来对她张开了双臂:“别挂着了,不累吗?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有意思,看来不是个普通的鲛人,送给太子,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第 93 章   这是要升级成男二的节奏吗?夷波心头一惊,细看他的颜值,这个级别的,可以扮个阴险男三男四,男二还不够格,连千机都比他美得多。他们那里的人,不管是神还是妖,个个都往美了变化。比如北溟,众妖长得逆天,几乎把所有修为都用在美颜上了,现在让她看凡人,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看不上。   挂在上面手好酸,她想松开,可是他在底下,一副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架势。她不好说,其实真不需要这样,她砸进水里,至多溅起点水花来,这点高度也不会觉得疼。反倒是他接着,让她大大的不自在。   她精通人语,这点被他发觉了,果然是个心机男。她往下看了眼,他挂着笑,很有耐心,简直一脸“快来本王怀抱”的挫样。她拿尾巴扫了扫,打算扫他一头腥的,结果人家不为所动,继续保持着良好的教养,甚至拍了拍手,就像大人哄小孩一样。   夷波郁闷至极,死都不愿意下去,紧紧扣住两手,打算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那石铸的龙首吃不起她的分量,咔嚓一声断了,她连人带石头掉进了水里。   中山王险些被她砸死,鲲鹏的灵魂,虽然只占据身体的亿兆分之一,对人而言,依旧是不能承受之重。这个从高处落下来的巨大秤砣,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夷波甚至起了杀机,如果把他弄死,对她有没有好处呢?   答案是没有,中山王活着,还可以保她小命,如果他一死,王妃首先要做的肯定是干掉她,自己现在无力反抗,就危在旦夕了。   他呛了好几口水,因为短暂的失去知觉,人也沉了下去。夷波游过去把他托起来,这一幕好熟悉,仿佛是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可惜的是这里没有抢头功的公主,也没有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中山王躺在池边上,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焦急的脸,池中的鲛人正专心致志梳理自己的头发,随意瞥了他一眼,爱搭不理。他想抬手抚额头,可是一只手动不了,肩头酸胀,可能是脱臼了。他愕然,想起晕厥前的那一瞬,目瞪口呆地询问她:“鲛人都像你一样沉吗?”   夷波不悦,扔开头发扑进了水里,岸上的人愕头愕脑坐了半天,想起来该看大夫了,便摇摇晃晃出去了。   本来想耍帅,结果被女人砸晕,丢脸丢到终南山了。中山王脱臼的手臂被接了回去,然而损伤大,还得吊上两天。王妃站在屋檐下远远望过来,哼笑一声道:“活该!被自己养的狗咬伤,看他还护着那个鲛人!”   夫妇两个各自为政,谁也不与谁相干,为了一条鱼闹翻,也算是史无前例了。中山王对她视而不见,幕僚有事回禀,他见人去了,留下王妃一个,对插着袖子眯眼看天上的流云,一面思考婚姻的价值。   门上寺人带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她回过神忙喊:“阿九,又来送酒啊?”   平时对她退避三舍的人,今天一反常态的和善,站住了脚行礼,“顺便来给殿下请安。”   阿九帅得天怒人怨,他的长相是世间少有的,轻易就能勾起人的少女心来。浑身长刺的王妃花蝴蝶般飞过去,到他面前巧笑倩兮,盘弄着画帛,饶有兴趣地问他酿了几缸,有什么种类。   他答得很认真:“这次送的是龙膏酒,还是上年大王派人送来的鳄酿制的,今年春分正满一年,得了两坛,特送进府里来。”   王妃没话找话:“龙膏酒,女人能饮吧?”   他说当然:“酒性并不烈,但也不可贪杯,殿下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王妃早就对他垂涎三尺了,猛听见他关怀备至,又想起那个杀千刀的中山王,心头一阵悲切,梨花带雨哭起来。   他沉默,等她哭完才问她:“殿下心情不好?”   她点点头,把连日来的苦闷都告诉了他,他听完微笑,“这有何难,把她放归湖泽就是了。殿下是怕有损夫妻情义吗?别怕,就算大王当时震怒,过后便知道殿下是为他好了。鲛人这种东西,毕竟不是寻常的鱼类,那是会惑人的。万一累及大王性命,殿下到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王妃一琢磨他的话,发现说得很有道理。虽然她和中山王相看两相厌,但已然是夫妻,好坏都是要过下去的。   “可是这东西有千斤重,怎么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他想了想,“殿下照应阿九的生意,阿九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等哪天大王出门,我借送酒的名义套车进来,偷偷把她带出去就是了。”   王妃对他感激不尽,长得帅还这么仗义,看准了时机,一定要跟他发生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   他又轻轻皱眉:“可惜我没有见过鲛人,不知道应该准备多大的酒桶,殿下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王妃说好,趁着中山王见客去了,自己在前面引路,带他进了那间大殿。   夷波听见有脚步声,沉在水底不愿露面,直到听见他们说话,那嗓音分明是龙君的!她一下子钻出了水面,紧紧盯着他,高兴得简直要飞起。他终于来了,他真的来了!本以为他肉体凡胎,多少会忌惮中山王的权势,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吊炸天。   她摇头晃脑,眼巴巴看着他,他低声问:“你愿意跟我走吗?带你回湖中,不再困在这个小池子里了。”   她点头不迭,高兴得哧哧直喘,把他逗笑了,“过两日我来接你。”转身对王妃道:“这鲛人有去意,到时候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接下来就请殿下留意,大王哪天出门,提前通知我,我侯准了就来带走她。”   王妃很欢喜,眉开眼笑道谢:“阿九真是我的救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他回头看了夷波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复跟着王妃出去了。   夷波心头擂鼓似的,他有没有想起来?应该想起来了,所以千难万险也要来救她。之前那场天雷一定折损了他的修为,也许恢复会慢一点,但她知道他终究会归位的。   她开始满怀期待,可是那个该死的中山王好像偏要做对,这几天呆在家里死也不肯出门。不单如此,有时他就像鬼上身了似的,半夜跑到池边上来和她说话:“你知道吗,本王好像爱上你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里牵挂着,连觉都睡不好。如果你是人,我一定立刻就娶你,只有你能听我说话,比那个疯女人不知强多少倍。”   夷波翻了个白眼,好好的人,喜欢一条鱼,难道他有病吗?她听他说话也是迫于无奈,并不是她爱听好吗!   她很嫌弃他的样子,打了个转游开了,他也不在意,就那样看着她,看她在水里舒展身姿,连她的鳞,她的鳍,都觉得美不胜收。所以人对鲛人没有抵抗力,书上说这个物种具有魔力,哪怕她懒洋洋的,哪怕她永远心不在焉,然而一顾一盼皆风情,会把人吸进漩涡,永世不得超生。   他伸手唤她:“潋滟,你来,到本王身边来。”   潋滟是他给她取的名字,这个名字简直让她无力吐槽,小言情怀呼之欲出。她暗暗骂了他不知多少回,有时候看到他的目光,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虽然她是鱼,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但谁愿意活在别人的监视下呢!于是她闪躲,灵活机敏,又是一道风景。唉,真是美得好苦恼,她发现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灼热,他们说得没错,鲛人的确会惑人,纵然她不是有意的,离她太近了,也会迷失心智。就拿这个中山王来说,刚开始很有算计的样子,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再提把她送人,那根鞭子恐怕又要挥舞起来了。   她避之惟恐不及,他也不着脑,“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如果不喜欢我,那天就不会救我。你不愿意说话,我不强迫你,总有一天会让你开口的。”他笑了笑,依旧那么温和,眼里的火焰却熊熊燃烧,就像龙君发现千机对他有威胁时一样。   夷波并不因他的示爱而沾沾自喜,万众瞩目的人生就是这么彪悍。她托腮等着她的心上人,想起那天他在池边的温言絮语,想起他抿唇的一笑,她就觉得外面一定是春日正好,因为她已经嗅到那种融融的气息啦。   可是等啊等,等来的不是好消息。   那天晌午中山王来看她,坐在池边上喃喃自语:“你既然已经在我府里了,就不应该想着离开。本王对你不好吗?这个池子太小,我为你建了更大更华丽的住所,已经快竣工了。本王以诚待你,竟收不住你的心。还没有人敢从本王手上抢过东西呢,一个小小的酿酒师,胆子真不小……”   夷波心头一蹦,慌忙浮上来,他冷冷看着她,唇角挑出一丝单寒的笑意,“不是听不懂人话吗,怎么?按到了机簧,一点就起来了?”见她仍旧不开口,抬起手一扬,红线绕在他指间,底下垂挂着一根钥匙,赫然就是阿九的那把。他看到她脸色骤变,吃吃笑起来,“酿酒的阿九,是你的情郎?奇怪,人和鲛人物种不同,不是不能相爱的吗……”   夷波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她扒着池壁狠狠望着他,“你把他怎么了?”   中山王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话,鲛人果真名不虚传。这声线是用来唱歌的,一个字一个字,柔软温暖。那个阿九看来当真和她有关,只不过提起他的名字,她就迫不及待了。   一种莫名的妒忌心升腾起来,他冷了眉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我被那些兄弟压制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酿酒师都来与我为敌,我焉能容他!”他把那把钥匙扔进了水里,“你不必再等他了,他已经被我杀了。”   他不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她心上凿洞。千辛万苦找到的人,眼看就要柳暗花明了,竟被这个人生生破坏了。之前还有合欢指引,然而死在异世,她要去哪里找他的下一世?   她掀起了滔天的怒火,眼睛滚烫,皮肤因膨胀开始撕裂。她浑然不觉得疼,只知道她没有将来了,找不见龙君,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灰烬了。她尖声嘶吼,体形暴涨,血红的眼死死盯住他。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夸张,恐惧越来越大,夷波知道,她因恨失控,化身鲲鹏了。   可是她的龙君在哪里?她哭喊着干爹,身长不断加剧,尾鳍一扫,捣破了殿宇冲天而上,那个中山王在哪里已经找不见了,也许被她压死了。她在城池上方盘桓不去,嘤嘤的哭声像雷鸣,庞大的身躯遮住天幕,整个中山郡都陷在了她的阴影下。   巨型的大鱼在半空中游动,任谁看到都觉得骇然。她搅动云翳,张开大口要吃人的模样,乌黑的轮廓被阳光镶上了一圈金边。她大声地哭,眼泪落下去,恍如洪水,冲垮了民居。一低头就看到桃花湖和那个木码头,可是不见龙君,她再次失去他了。    ☆、第 94 章   现在的架势,真有点白娘子水淹金山寺的味道。闯了这样的祸会承担什么后果,管他妈的。龙君死了,她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飞得太高,看不见底下情况,失去如意珠后,她再也不能变成鹏鸟了。压低一些,哪怕是尸首,也要再看一眼。她挥动两鳍,飒飒的风从翼下穿过,听见女人和孩子的哭嚎,心头茫茫的。留神避让开屋舍,尽量不殃及百姓,可是她找不到他。怎么办?他还会转世吗?受了雷刑已经伤及修为,就算重生,也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   她挨家挨户寻找,只要有洞的地方就探过去看一看。身长千里的鱼,一双小眼也有城楼那么大,黑乎乎一片堵住了人家的门窗,只见一个瞳仁转动,足以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大多数屋子里是空的,人都跑出门了。也有一部分有人,她停下仔细分辨,胆小的缩在角落里颤抖,胆大的拿叉子捅她的眼睛。她吃痛忙缩回去,倒也没有恶意报复,讪讪游开了。   她又开始哭,漫无目的地盘旋,除了这里,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张嘴叫干爹,奇怪那么大的块头,发出来的声音是尖而细的。她很灰心,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惜上天入地不见他的踪影,他一定是死了。   中山郡遭袭,周边的郡县立刻赶来支援,大怪兽现身江湖,惊动了北朐国的最高领导,下令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军队,共同抗击怪物。夷波觉得自己丑是丑了点,但人丑心美,也没有对民众造成多大的伤害,连那个以为已经压死的中山王也从废墟里爬出来了,和他的王妃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她想去要尸首,但是无法接近他,多如蝼蚁的兵卒把他们藏身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严密布防就像个八卦图。她在上空厉声咆哮:“把他还给我!”没有成效,当真是把他杀了,交不出人来了。   她气哽不止,回忆起之前的种种,阿九半伏在木码头上,和水里的她说话,脸上带着羞涩的笑;被她拖下水,湿淋淋抱着她,笨拙地回应她的吻,那么小清新,就像纯情的初恋……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完了。   她心头恼怒,甩尾狠狠拍烂了无人居住的中山王府,严正交涉无果,她打算采取强硬措施。然而没等她付诸行动,底下的人马越聚越多,在暮色四合的黄昏发起了反击。   一记尖利的哨声响起,数以万计带着火光的箭矢凝结成天罗地网,向空中疾射而来。她一惊,躲避不及,叮叮当当的乱箭射在她脑门上,还好她皮厚,基本没什么损伤。她晃晃脑袋,非常生气,正欲发作,更强的一轮攻击卷土重来。这次不光是箭了,箭里夹杂着圆溜溜的火球,本以为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谁知那些球碰到她的身体就爆炸了,轰然巨响,辣辣地一阵剧痛,所到之处皮开肉绽,她甚至闻得到烤鱼的那种浓烈的香味。   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朝人群冲过去,不知死活的人,她用体重就能压死他们!几个炮台被她扫飞,却有更多的火球向她射来,因为体型庞大,行动也不是那么敏捷,一时腰腹这片又接连遭受重创,疼得她大哭起来。   她不想伤害谁,恨的仅仅是中山王,所以没有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可她的一时犹豫正给了那些北朐人机会,他们接连痛击,不让她喘息,夷波觉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身上伤痕累累,心里也是千疮百孔。   如果她就此死了,砸下来,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看来不得不暂时离开了,她咬着牙挪动身躯,尾翼一摆,打算向北暂避,但他们不依不饶,箭阵和炮火齐飞,不把她杀死不肯善罢甘休。   一鳍中弹,几乎摔下来,这些人好坏!她想吐口唾沫淹死他们,谁知连这个都做不了了。什么叫奄奄一息,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奄奄一息,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即便是这样都好难。半空中无处借力,她拼尽了力气向北,北方有海,落在海里比落在岸上好。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够着水了……她努力一纵,远离了有人的地方,可是离水还差一些,沉沉落在了地上。这一摔摔掉了半条命,眼前模糊,大概是脑震荡了。   忽然身后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她勉强扭头看,一个巨大的阴影盘亘在中山郡上方,若隐若现的身躯在云层中穿梭。闪电带来片刻的光,金色的鳞片转腾,遇风沙沙有声。惊天动地的一声龙吟,带着狂躁和暴怒,振翅搅起狂风,口吐雷电点燃了城池,然后一记摆尾,眨眼就把整个中山郡夷为了平地。   夷波狂喜不已,叫不出来。他还活着,挣脱了凡人的肉身,幻化成龙了!见她被欺负,他的震怒无法平息,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出气。   中山郡寸草不生,他满意了,飞过来和她汇合,架起她直上九天。九黎壶的出口在哪里,他心里有数,用不着辨别方向,一味向上,冲破这个结界就可以了。   他借助法力把她化成人形,她趴在他头顶,吃力地喘气:“干爹……”   他很恼火,“你这么笨,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还击?”   她啜泣:“城里那么多条人命,东皇太一正苦于抓不住把柄,我不能让他如愿。”   他叹息,这个天条是不犯也得犯了。其实之前的雷刑只是引子,他的天劫应在此处——杀生,终于还是落在东皇太一手里。   穹隆的顶端出现一个原形的口,是九黎壶的法门。他一股作气冲过去,天外还有一层天,那才是他们一直生活的世界。   回来了,当然裁决也来了。东皇太一率众静候,满天皆是悬浮的神佛,个个慈眉善目,个个悲天悯人。   “道九川,你可知你犯下了什么罪过?”   他俯首说:“臣难渡心魔,因意气伤及百姓,臣罪无可恕。但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中山王劫持内人,就没有后面的这一串变故。如今内人重伤在身,请帝君通融,准我回去医治她。待她伤好痊愈,臣上太微领罪,任凭帝君发落。”   东皇太一对这个提议并不反对,毕竟这只鲲鹏是离相的女儿,逼得太紧,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他转头问道德天尊,“老君以为如何?”   道德天尊捻着长长的胡须道:“纵然可恨,亦情有可原。法理不外乎人情,帝君慈悲,无量寿佛。”   东皇太一轻吁,颔首道好,“给你三日,三日之后等候裁决,去罢。”   他带着她扬长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大多时候,活着并不能一帆风顺,无论是仙魔还是人,都一样。   他按下云头回到昆仑,这是他以前的洞府,阔别了一千年,本以为不会再回这里的。他想得很周全,他这一劫是难逃了,把她安顿在昆仑,有白泽夫妇照应他们母子,他也放心了。   他放她在石床上,小心翼翼给她上药,还好都是皮外伤,辅以灵力,愈合起来很快。只不过她太累,需要休息,他略施法术把洞里妆点得温馨惬意,然后蹲在床前等她醒转。   人形和原形的差别真是大,在天的鲲鹏,连他见了都吓一跳。现在呢,小小的脸,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的时候都感觉不到力度。   她对他一直具有强心的功效,他在弥留的时候听见她的哭喊,足可以令他冲破肉身找回自己。谁知居高一看,她摔在海边气若游丝,那些人还不愿放过他,正集结起来打算趁胜追击。他实在难以按捺心头的怒气,导致的结果就是未驯大狂,受难无间地狱。   也罢,劫数难逃,是他的宿命。只要她好好的,他就圆满了。   他趋身,在她额头吻了吻,“阿鲛,该醒了。”   她微吟,转过头,眼泪流了下来,“干爹,你回来了?小鲛以为你死了……”   他替她擦了眼泪,笑道:“本座是什么人?哪能轻易就死了!”   可是在他还是阿九的时候,他只能任人屠戮。她挣扎起身,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他一遍,幸好没有什么损伤。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不说话,一味的哭,哭得他心都要化了。他不停替她擦泪,不停安慰她,“事情都过去了,幸而我来得及时,如果晚一点,你被人打死了怎么办?”   她吸了吸鼻子,“中山王说你死了,小鲛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打死就打死好了。”   “傻话!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夷波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肚子,感觉蛋还在,松了口气,“他们老是打我的肚子,那里的皮比较薄……而且我一定是因为怀了孕,身体弱,不然不可能被那些凡人打倒,干爹说对吧?”   他发笑,“明明是学艺不精。”   她扭捏了下,“小鲛还小,作为干爹来说,要以娶得小娇妻为荣,不应该嫌弃我的修为。”   他脸上挂着笑,目光温柔如水,“刚才冲破异世,你醒着吗?”   她摇摇头,“晕了一阵子,实在太疼了。”   也好,不要让她知道他会经历什么,他不喜欢生离死别,太多次了,已经厌倦了。他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为什么你在天的时候依旧是鲲,一条傻鱼在云层里翻腾,让那些有深海恐惧症的人怎么活?”   说起这个她就沾沾自喜,“干爹以后都不用怕我们物种相克了,我把如意珠割掉了,再也变不成迦楼罗了。”   他的笑容凝固住,愕然看着她,“什么?”   她捋开刘海让他看,眉心一个指甲盖大的疤痕,像月亮表面一样。他的神情千变万化,霍地站起来,连声音都变了,“你到底干了什么?以后拿什么来保护自己?”   她吓了一跳,楚楚看着他,“不是还有你嘛。再说做不成迦楼罗,我还是鲲鹏,照样可以修炼,变成一代妖主。”她攀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久别重逢,干爹不打算和小鲛胜新婚了吗,还对我大呼小叫?”   他心里的忧惧她不知道,一千只鲲鹏里,只有一只能化成迦楼罗,将来法力无边,可以修成金身。当然她也许不在乎做神做佛,但于他看来,是种切身的损害,也让他更加自责。   “你不该这么做,你知道干爹心里有多……”   她堵住他的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说着摸摸他的眉心轮,“干爹是大智的龙,虽然我没看出你有多大智,相反小肚鸡肠……我没有眉心轮,我有眉心坑,也差不太多啦。”   龙君垂下了嘴角,“我那不是眉心轮,其实是堕仙印。我曾经走火入魔,后来经白泽全力抢救才重返正途,但我有前科,是堕龙。”   堕仙能修成正果,就说明他有异于常龙的能耐,反正在她眼里,他无一处不好,“亦正亦邪更有魅力。”   他无奈发笑,抽了她的腰带,“肚子安然无恙吧?要抓紧时间才好……”   她的脸红红的,大字型躺下,闭着眼睛喃喃:“现在再也不怕我中途变成迦楼罗了,干爹可以尽兴了。”    ☆、第 95 章   只有三天时间用来重逢,对于饱经坎坷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够用。颠鸾倒凤了一夜,傻鲛已经彻底晕了,以前在飞浮山,惧怕药效不持久,几乎每次都是匆匆完事,这回可算是尽兴了。原来男女交欢不急不慢的细品,可以感觉到另一种快感之外暖心的温情。   龙君从山洞里出来,掖着手看太阳越过密密匝匝的枝叶,缓缓升上中天。回身一顾,她卧在锦缎中,轻俏的眉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山下去,白泽的居所在山腰,紫云霭霭的洞府,洞口爬满了胡大则亲手栽种的蔷薇。   白泽从里面出来,看了他一眼,神情凝重。两家的女人都没起床,两个男人可以走远些,单独说会儿话。   他们驾云去了山巅,悬崖上有一棵树,当初龙君那个不负责任的妈把蛋下在老鹰窝里,幸亏他天生神力,否则刚出壳的龙和蛇无异,早就填了鹰腹了。   故地重游,不胜唏嘘。缅怀一下过去,还是得展望未来。他问白泽:“我的命格应该早就有定数了吧?你能看清吗?”   白泽摇头,“看不清,你们俩都是前途模糊,我猜不透你们的结局。”   他垂手叹息:“两日后凶多吉少,如果我还能回来,就带着她去天外,从此不再踏足尘世;如果我回不来,夷波要托付舅舅舅母了,请你们代我好好照应他们,我无以为报,若是留得住魂魄,修成正果后再来报答你们。”   白泽抬手道:“别这么说,那时候离相犯了事,我又被囚禁,其实要论正理,去北溟救夷波的应该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你今日所遭受的劫难,都是代人受过,我很觉得对不起你,所以照顾夷波母子是我的责任,别说什么谢不谢的。”      “我知道你的为人,不过白叮嘱你一句,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他负手看远方,山峦叠嶂看不到头,眯起眼睛自语,“很多年前我就料定有这一劫,我一直在赌上面的雅量,可惜我赌输了。当初救她,我到现在也不后悔,即使让我死,让我魂飞魄散,我死得其所。一生得一所爱,我这辈子值了。只是留下一个孩子,将来要走夷波的老路,我对不起他。现在想想,我和离相君翁婿同命,真是奇怪。”   白泽忧戚问他:“你打算就此认命了吗?或者反一反,还能争取。”   他闻言轻笑,摇了摇头,“悲剧到这里就结束吧,不要再重复了。当年离相君那样的神通,照旧一败涂地。自己自裁,带累妻女,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让夷波和孩子活下去,不想让他们因我受到株连。神妖大战时期的伤亡够多了,战死的神众仍旧能归位,战死的妖族魂魄都聚不齐全,这就是现实,不可逆,我看得很明白。我做错了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就算夷波再嫁,我九泉之下得知,也瞑目了。”   到了这一步,确实是无法转圜了。就比如一个犯了法的人逃窜在外,倾全国之力捉拿你,你无处遁逃,只有束手就擒。   白泽在他肩上拍了拍,“只要不上诛仙台,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回来。夷波你是知道的,对你一往情深,她不会再嫁他人,你只管放心。”   他想起她痴迷的眼神,这个一根筋,心里眼里只有他,他都明白。他的唇角浮起笑意,“我一直把她当成孩子,从没想过会和她走到一起。毕竟我孵她,足足孵了八百年,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的性别了,说起来真是丢人。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际遇,我不虚此行,两千年没有白活。但是她的幸福,以后还得请你们费心,我能不能回来是后话,谁也说不清。”   大概爱情到了这个地步,安排好身后事,就是对妻子最大的交代了。傻鲛于他是爱侣,她向来叫他干爹,她所扮演的,是亦妻亦女的角色,他像呵护女儿一样呵护她,也要为她多考虑。她才两百岁,早恋早婚的结果果然都不太好。如果耽误,以后的生活怎么样?真的带着孩子守寡吗?   白泽蹙眉,“她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同你说了吗?”   他微侧头,太阳映在他的双眼,“她受了伤,从北朐国回来就晕了,东皇太一的话她没听见,我两天后要领罚,她也不知道。索性瞒着她吧,免得情急做出什么来,正着了上面的道。”   一箭双雕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众惯用的伎俩,为难龙君是隔山打牛,最首要的目的还是夷波。不得不说她有时候还是很机智的,反倒是他,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急于泄愤,捣毁了一个郡县,伤及无数无辜百姓。在中山郡的郡志上必然留下个妖龙的传说,长着翅膀的龙,肯定不是好东西。   白泽对他们的艰辛已经不知如何来形容了,“不让她知道,只怕最后会怨怪你。”   他倒不这么认为,“她很懂事,分得清好坏。还请舅舅替我隐瞒,或者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告诉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狼狈样。”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夷波的叫声,急吼吼大喊干爹,仿佛是从梦中惊醒,还陷在挥之不去的恐惧里。   他忙应了声,从山巅跳下去,她站在一块巨石上,脸上有泪。   “怎么了?”   她扑上来抱住他,“我梦见你娶了别人,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我抱着孩子来找你,你连见都不肯见我,还派人来杀我。”   这个梦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龙君愁眉苦脸,“本座在你眼里就是陈世美?”   她瑟瑟打颤,埋在他胸前说:“你做阿九的时候,不是要娶别人嘛!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忘不掉。”   他在她背上安抚式地轻拍,“一个凡人,娶妻不由自己选择,家里有八个姐姐做主。”说起那些姐姐,不知会不会因为他的一记摆尾丧命,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受罚也是应当的,他的确是太冲动了,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   夷波心里不知怎么,总是惶惶不安,他就在面前,她依旧感觉离他很远。她踮足,像根丝瓜似的吊在他身上,“你不会抛弃我,去爱别人吧?”   他发笑,“不会。”   “那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她眼巴巴看着他,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撼,“答应我,到哪里都带着我。”   他垂眼凝望她,日光下的眼眸流转如琉璃,晶莹如深海。他抬手抚过她的脸庞,如果他神魂未走远,这点倒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不能和她明说,只好迂回折中:“阿鲛在干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人。无论到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   盈盈秋水化作清泉,把他整个包裹起来。女人有绕指柔,可以捆缚住百炼钢。她心满意足嗯了声,“小鲛记住干爹的话,不许耍赖,耍赖我就翻脸了。”   他玩笑试探,“怎么翻脸呢?嫁给别人吗?”   她哇哇乱叫:“我要修成大神,满世界追杀你!”   他尝到酸楚的味道,苦笑着揽她入怀里,轻声说:“如果恨我,就恨个彻底,我情愿你扔下这段感情,改嫁他人。”   她猛抬起头来,不安加剧,“干爹今天说话有些奇怪……”   他一本正经说:“还不是你先起的头,带累本座一块儿胡说八道,简直有损威仪。”   她打着哈哈讨饶,使出杀手锏向他示好,好啊好的,就好到床上去了。   把他的手留在胸前,像逗弄爱宠似的,她闭着眼睛呼噜噜打鼾,受用得不行。他温柔起来可以催眠,她枕着他的肚子,心满意足。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她忽然说:“一直留在昆仑很好,昆仑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北溟……回不去了,飞浮山太冷,对合欢的承诺,做不到了。”   他的手指攀过山峦,落在她平整的小腹上,温柔抚摩,隐隐带着绝望的味道:“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鲲鹏蛋难孵化,要借助火山的热力,把巢高高筑起。每隔一段时间给它翻一回身,弄得半生不熟就不好了。”   她闻言笑嘻嘻转过来,趴在他胸口,“有干爹在,干爹是熟练工,这些我不管。干爹我问你,小鲛出壳的时候是不是美艳绝伦?你第一眼看见我,有没有惊叹?有没有立刻爱上我?”   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本座又没有恋童癖!再说你落地有多丑,真是无法形容。后来稼接到一条死鲛身上,才慢慢好看起来。别的不用说,就说你现在的真身,芝麻小眼大饼脸,以为贴个花钿就算美了?告诉你,乍一看你,本座差点没吓死……”   他越说越带劲,夷波的脸也随之越来越黑。到最后忍无可忍了,扭过身去嘤嘤哭起来:“太没良心了,人家委身于你,你就这么挖苦我!脸丑怎么了?脸丑身段好,我有大胸我骄傲!当初追人家的时候怎么不嫌弃我?还和千机争风吃醋,别以为我不知道!”   龙君有口难辩,虽然那时候的确不高兴,暗里较劲也有,但争风吃醋说得太严重了。况且最先动凡心的不是她吗?倒追的也是她,怎么现在变成他了?然而不能反驳,夫妻相处之道就是说得对、先救老婆、保大的。   他点头不迭,“我的错,是我失言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被你的风姿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后来我天天念着你,被绑在紫金梁上一百年,我都没有忘记你。那天你闯进寒川,我高兴疯了,老天诚不欺我……你们去即翼泽我就跟过去了,只为离你近一些。”   夷波信以为真,“干爹,你居然暗恋了小鲛那么久,小鲛到今天才知道,感动死我了!”   他捧住她的脸,用力吻她的嘴唇,“本座爱了你一千年,从你还是个蛋的时候开始。”   她立刻回报他,从唇上移开,一路往下,“以后干爹一定会更爱小鲛的。”   他仰望洞顶,东南方有一个天窗,斜照下来的光柱中粉尘轻扬。他闭上眼睛,两手轻拢那小巧圆润的肩头,时间越来越少,爱却越来越多。这一世没有姻缘,能做两年夫妻,似乎也应该知足了,就这样吧!    ☆、第 96 章   妖的世界,其实一直非常简单纯粹,喜欢就爱,不喜欢就恨。有些过结,三言两语也许就过眼云烟了。什么都可以不深究,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当我深爱你,你却不告而别。   从北朐国回来后,夷波的心里基本是平静的,她觉得龙君年满两千岁后的雷劫已经渡完了,虽然七劳八伤,所幸安然无恙。唯一悬心的是那个异世不知归不归东皇太一管,龙君冲冠一怒,会不会招来新的惩罚。   她曾经追问过他,回来三天了,东皇太一发难了吗?他说没有,“那个地界无人掌管,九黎壶里的世界是虚构的,不在五行中,差不多就像一个梦。”   她放心了,果真信了他的话,可是清早起来,遍寻他不得。她隐约感觉坏事了。恰好胡大则来看她,坐在那里东拉西扯,话题无聊,心不在焉。   她站起来,到洞府外看了一圈,回来问胡大则:“舅妈,舅舅去哪里了?”   胡大则愣了下,“陆压道君设了个棋局请他破,他参加座谈会去了。”   “那我家龙君呢?一道去了吗?”   胡大则犹犹豫豫:“应该……一起去了吧!”   她脸色不豫,“你骗人,以前在飞浮山,他到外面摘块腊肉都要事先知会我,须弥山那么远,他怎么会不告诉我?你说,他究竟去了哪里?”   胡大则被她逼得没辙,再三再四说不知道,“我也就是随便猜测,不确定他到底去了哪里啊。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呢,你别着急,等等再说。”   等等,她等不及。因为有太多次的得而复失,都有心理阴影了。她抓住了胡大则,“你们有事瞒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舅妈我警告你,我怀着孩子呢,你要是急死了我,一尸两命,你想清楚!”   胡大则遭她威胁,手足无措。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隐瞒她,男人总是这样,觉得出了事情,是死是活自己一个人扛,不想让女人参与。可是他们不知道,越是这样,越是让她们难过,夫妻不是只能同富贵的,也可以共患难。只不过夷波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她怀着身孕呢,她想告诉她,怕她坚持不住,万一有个好歹,白泽会咬死她的!   话在舌尖上来回滚了好几遍,最终还是咽下去了,“我从女娲娘娘那里讨了一株仙藤,昨天种下,今天就长的合抱粗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说不去,冤家对头一样瞪着她,“舅妈,我一直以为你很侠义,原来并不是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一次又一次和他分开,心里有多苦?这才刚回来三天,又要出事了吗?你说,是不是东皇太一不依不饶?”自己说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头猛一沉,料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摘了把剑,转身就往洞外去。胡大则慌忙追出来,“你要干什么?”   她撩起裙角掖在腰间,脸上带着狠诀的味道,“我要上玉清,拼个你死我活!”   胡大则彻底吓傻了,拖住她道:“你疯了?东皇太一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她怔怔看着她,“果然是的……”   胡大则才发现自己被她圈进去了,一时结结巴巴说:“我的意思是……你好好的,上玉清干什么去?就为了打架?”   夷波知道这下子大事不妙了,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龙君要遭殃了。   她推开她,“舅妈别管我,如果命该如此,要死我和他一起死。”   她驾起云头,这么长时间,只学会了这一项技能。胡大则当然不放心,边追边道:“你别冲动,有你舅舅呢。再说事情未必那么坏,也许训斥几句就放他回来了。”   夷波却知道,他既然瞒她,就说明问题很严重,多半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了。她只是怨怪胡大则,为什么一味地拖延时间,现在赶过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要入太清仙境没那么容易,她不知道龙君在哪里受审,闯上天门后被人堵住了,丈八的金刚横眉怒眼,“哪里来的妖物,敢擅闯天门!再不速速离去,缴了你们的道行,扔下云头!”   夷波是鲲鹏,骨子里有桀骜不驯的精神。这个物种是受不得刺激的,万一暴走就黑化了。   胡大则忙打圆场,“我们有事求见帝君,还请天王通融。”   金刚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帝君又不是你家狗,说见就能见。”   胡大则和夷波面面相觑,夷波一手按剑,随时准备出鞘,身后传来喊声:“正好我也要见帝君呀,一道走哇。”   她们回头,见荧惑君骑着他的赤烟驹从远处跑来。神仙和凡人一样,也会看人下菜碟,刚才还满脸横肉丝的金刚,见了他立刻脾气全无了,拱手让礼,笑得像朵花儿:“星君来了?”   “长远不见,天王越来越福相了嘛!”荧惑君笑着拍拍他的肚子,“肚皮大,肚量不大,为难两个小姑娘做啥。”   金刚道:“没办法,职责所在。”   荧惑君手里的扇子朝她们泛泛一指:“那我作保,带她们进去。出了事找我,帝君问罪也有我一力承担,你看可以伐?”   金刚迟疑了下,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反正有人扛,进去就进去吧!   荧惑君带她们走在茫茫云海间,“我前两天当值,正好去了北边,回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赶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夷波把北朐国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长长叹息:“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上次的天劫不过是逼他入瓮的手段,这次才是来真的。”   她很着急,擦着眼泪问:“依星君之见,我干爹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荧惑君晦涩地望她一眼,不好明说,九川最大的错误不是别的,是当年救了她。杀生固然罪重,然而东皇太一耿耿于怀的还是没能让离相君绝后,一切嗔怪源于此,该算的账,最终还是要清算的。   “你看看,要是五年前嫁给我多好,就没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了。现在后悔伐?”   夷波惨然一笑:“如果我真的嫁给你,现在受罚的就是你。”   她是个烫手的山芋,龙君也知道。把她交代出去等于坑人,倒不如内部消化。   匆匆赶到灵霄,殿里没人,问守殿的仙童,说大审结束了,罪龙已经押往诛仙台。   “坏了!”荧惑君白了脸,飞速窜了出去。   夷波跟在后面,如果没有胡大则搀扶,她几乎要腾不了云了。诛仙台戾气万丈,道行高深的修为尽失,道行浅薄的,会被戾气侵蚀得连渣滓都不剩。东皇太一太狠了,借着罪名置人于死地,他到底有多恨离相君,以至于最后胜利了,依旧难以放下,不赶尽杀绝就不得舒心。   远远看到那个刑场,广袤天宇下一个突兀的石台,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的龙君被推上去,脚下就是黑洞洞的深渊。   白泽跪地不起,一再央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帝君网开一面。道九川毕竟是应龙,曾经为帝君驻守南海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犯了戒,责罚是应当的,但罪不至死。”   东皇太一面沉似水:“那么无辜遭受横祸的百姓该死吗?既然已经修成正果,就应当戒嗔戒怒,他狂性大发,伏尸三千,修道之人蝼蚁尚且不敢伤,他的罪业太深,该下阿鼻地狱。”   夷波见龙君成了这样,早就按耐不住了,厉声道:“帝君何必冠冕堂皇,直说公报私仇,我还佩服你一些。不就是因为我活着,叫你不好受嘛,别当大家都是傻子。只要你放了我夫君,我下诛仙台就是了。”   她跳出来说这通话,把众人都惊呆了。龙君焦急,高声斥责她:“你住口!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她不为所动,东皇太一心头火起,“道九川开了杀戒,理应受罚。千年之前离相作乱,此事已了,和这次的事情并无牵连。”   夷波冷冷一笑,“有没有牵连,帝君心中知道。帝君说我夫君犯了杀戒,又说蝼蚁不敢伤,那么当年北溟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这笔杀业,帝君又如何解释?我只恨我失策,自毁如意珠,否则今天就不是耍嘴皮子功夫,拼死也要讨个公道了。”   这么明晃晃的立敌,东皇太一脸上有些挂不住。如果硬拿游戏规则说事,这个简直打脸,那时候若存善念,大可以把制伏后的妖族关押起来,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现在离相君的女儿来堵他的嘴,实在不好应付。他扫了在场神众一眼,大家都沉默着,难题成了他一个人的。大道理讲多了,就怕遇见这种一针见血的。他长舒一口气,试图平静,但又如鲠在喉,难以自解。   白泽原先还求告,后来便低头不语了。也好,这个伤疤不撕不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如何都生受,反正已经无路可退了。   龙君也做好了准备,他的屈从不过是为保全妻小,万一他们对夷波不利,这捆仙索未必绑得住他。鱼死网破不是他的初衷,但逼到那个份上,大不了一起死,也要战个痛快。   荧惑君两下里看看,觉得他应该出马了,眨巴着眼睛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一辈更比一辈强,那可怎么办?白泽兽和鲲鹏生出一只迦楼罗,迦楼罗和应龙生出什么来……哎呀,吓死本君了!我觉得夷波很正直,她毁了如意珠,就是在向帝君表忠心。官逼民反,何必呢,我们天界还是讲究以和为贵的嘛。道九川有罪,狠狠惩戒可以,用不着死。他要是一死,他儿子将来不服怎么办?帝君还请三思,世上的姻缘可说不清,万一将来您的公主和他的儿子产生了感情,到最后相爱相杀,那可就完了。”   他的发散性思维引得东皇一阵白眼,可是前半段话还是有道理的,鲲鹏有孕了,生出个什么怪物来,谁也不知道。梁子结得太大,再出一个离相君,天庭也经不得折腾。   他松开紧握的拳,脸上神情趋于平和,以寒冷的声线做了决断:“念在道九川神妖大战中尚有平定之功,过去千年也恪尽职守,这次的过失可从轻发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上降妖柱吧,雷劈五百,火烧一千,枪刺剑刳又五百,罪业就算洗清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道行尽毁,打回原形。夷波不依,还要理论,白泽悄悄拽了她的衣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为可以再挣,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龙君从诛仙台上下来,又被推上了降妖柱,临刑前深深一眼,道不尽的留恋。   夷波挣扎上前,被他们拉住了。天上风雷齐聚,四周围混沌沌,这个世界仿佛要崩塌了。胡大则不让她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然而不多不少正两千的刑罚,一声声几乎摧裂她的心肝。   龙君始终没有开口,哪怕是呻吟一声。疼吗?剥皮抽筋一样的剧痛,哪能不疼。可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夷波和孩子平安无事。   这场大刑,和用在夷波身上无异,她疼得心都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云破日出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她浑身的衣裳尽湿,风一吹,冷得蚀骨。白泽吩咐胡大则带她回去,余下的让他和荧惑君来料理,被她拒绝了。她拖着蹒跚的步子爬上台基,满地模糊的血肉和龙鳞,甚至让她无处落脚。降妖柱下找到他,伤痕累累盘成一圈,只有盘子大小。她嚎啕痛哭,说不出话来,这世道叫人无奈,谁让他们弱势呢!   她怕衣上的汗水腌渍他的伤口,问胡大则讨了一条手绢,把他包在里面。他们想安慰她,她摇了摇头:“我能活很久,可以等他伤愈长大。以前是他养育我,现在轮到我来报答他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也好,不必到处寻找,只要守着他就行了。”   她把他抱在胸口,自己什么时候生产不知道,反正鲲鹏蛋孵化需要八百年,那时候他应该能够化成人形了。结局虽然忧伤了点,幸而还算圆满。她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无需经历失忆和曲折,一直在她身边。白泽说一人重生便有姻缘,而且生生世世剪不断,这样算来,似乎因祸得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离不弃的小伙伴们,网络连载到这里结束了,留下龙君的成长史,作为出版书的番外。年后开新坑《金银错》,可以预先收藏。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