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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飞烟灭”这个词,仔细揣摩起来也没有那样可怕。可怕的是身体和灵魂都活着,却不知活着究竟要做什么。   这般想着,我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大约是我的态度令无泱帝君将我误当作一个高深的仙人,神色更加严肃深沉,而他身后的众仙,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就有个老仙官自无泱帝君身后走出,代替帝君同我谈起了条件。这个老仙官大约有很多同人谈判的经验,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许给我的升迁也非常大方。   我听了一半,觉得他能给我的都是我不能消受的,倍感无聊,为了转移注意力,就抬手理起了被雨打湿的衣褶。渐渐清晰起来的痛楚,却令我有些走神。也不知何时,那位老仙官不再劝我,而是转为骂我。若我没有听错,他骂我妖女,还骂我给脸不要脸。   骂完后,他向无泱帝君建言:“帝君不如让老臣以乾坤罩拿了这妖女,想来这妖女是没胆量跳下离仙台的,只是九华印与老臣的乾坤罩有些冲突,只怕届时会伤及帝君,请帝君暂避一旁观战。”   无泱帝君还没有表态,就听一个声音隔着雨帘传来,说的是三个字:“等一等”。   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些许陌生,可是清冷的语调却似曾相识。   我停下理衣褶的手,借着所处地势高耸的便利,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袭紫色锦袍,宽袍大袖,下摆和袖口处隐约能看见白色绫罗的衬袍,配着根银色的盘龙腰带,头发直垂到腰际,墨一般的黑。   那光景赏心悦目。   我忍不住痴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的感觉却有些模糊。   我是不识得他的,也没道理识得他。觉得他有些陌生的同时,又觉得他脸上戴着的那个面具有些骇人。   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原本为无泱帝君准备的玉座上闲闲坐定。   沉寂了片刻,有谁抖着嗓子道:“原……原来是九华上君驾临!”   我恍然。   天地有双主,一位居九天赤炎境,被称作赤帝;一位居十殿东和宫,名唤九华,大多数的仙人都敬称他老人家一声上君。   如今赤帝无泱执掌仙界的帝印,九华则避在东和宫不再出世。   我愈加觉得自己今天何其有幸,竟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天地双主同时莅临,只是想到以后没有机会显摆给旁人听,又觉得有些落寞和遗憾。   其他的仙友自然也为这难得的场景躁动起来,无泱帝君亦略略变了脸色。   九华却不理会这些,一坐下就开口问我:“知道跳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总算来了一个会说话的,不像方才那些仙人,不是威胁我,就是诱惑我。   我望着他,轻轻开口:“知道,我有可能会死。但,也有可能重新来过。若是不试一下,又怎知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有谁惊讶出声:“这这这……这妖女竟会说话?”被谁嘘了一声,咽下了后面的大惊小怪。   九华道:“哦?”手撑着额,同我聊天,“若是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打算如何?”   我道:“重入镇妖塔。”   一片哗然中,有人难以置信地冲我喊了声:“孽畜!”   他不受影响,接着同我聊下去:“重入镇妖塔,做什么?”   我被他问得有一些茫然,茫然中又隐隐有一些难过,良久,才沉吟道:“我应该是在找一个人。”握了握凉凉的指尖,“在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找到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男子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带着丝凉意:“可是,你怎知你找的人还在不在镇妖塔,他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倏然握紧指尖,脑袋空了片刻,听到自己说:“我不信。”又说,“你不过是在骗我,你和他们一样,想骗我交出九华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离仙台的边上,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他没有试图安抚我,而是按照他的步调说下去:“谁也无法从镇妖塔里出来,那里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塌,再无法镇妖。”我尚在揣摩他这番话的意思,他已开口问我另一个问题,“你猜,若是我今日入镇妖塔中,能撑上多久?”   他没有称自己为“本君”,而是说“我”。   我努力维持平衡,声音有些发抖:“你是天地之主,撑个百年千年,怕是没什么难处。”   他失声笑了,对我道:“谢谢你这样高估我。”   我迟疑着道:“我并没有高估你。”   他淡淡道:“百日。”   我一怔:“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道:“在镇妖塔内百日,我就会魂飞魄散。丫头,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一声闷雷将天地炸开了锅。   如果他没有骗我,就连他都只能坚持百日的话,那么我要找的人,只怕当真已经不在塔中。   自方才起便一直静听我二人说话的无泱帝君突然沉声开口:“不必同她废话,取九华印要紧。”   说着便执雷咒朝我劈来。   无泱帝君此举大约是存了乘人不备、先发制人的思量。   我本以为,自己占据着地理优势,应该可以比无泱帝君的动作更快,却没想到九华的动作比我还快。   他衣服上附有淡淡的沉香味道。   只见他单手接过无泱帝君打来的雷咒,一反手就将其化于掌中,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拉住欲往下跳的我,束缚我在原地不得动弹。他声音低沉,语调无端熟悉,对无泱帝君道:“从今以后,她的生死不由天,只由我。”   我还未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他衣服上沾染的幽凉雨气冻得打了个哆嗦。雨声显得有些远,我仰起脸,在渐远的雨声中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帮我?我并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他垂首看我。   良久,才自那青面獠牙后传来清冷动听的一句话:“长梨,我是阿煜。”   我想了想,没有想起我认识的人里有叫这个名字的,有些抱歉地道:“其实,你是谁都不要紧……”扶住他的手臂,身体的疼痛令我说话有些艰难,“你方才是不是说,我的生死不由天定,只由你定?”   他反问我:“这样不好?”   我有些恍惚,随即朝他笑道:“也许很好。”收敛起笑意,缓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因为我的生死,只能由我一个人定。”说着,聚集浑身的力气推向他,借着那股反力,放任自己的身子朝后仰倒。   背景里有风声,有镇妖塔的悲鸣,天光昏暗,烟岚之中天和地一片空茫。   男子朝我递来一只手时,已为时过晚。   是他故意放我走,还是当真没有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隐藏在狰狞鬼面后的脸上,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是难过,是惊讶,还是后悔?   若是难过,为什么难过,若是后悔,又为什么后悔?   听说离仙台会脱去神仙的仙骨,洗去前尘的记忆,将所有的执念都连根斩断——这并没什么不好。我为了一个执念来盗九华印,又因这个执念的幻灭而跳下离仙台,这一切,证明执念这东西当真可怕。   正应了那句话:一念可成仙,一念可成魔。   我心想,若有来世,真想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可是从离仙台上跳下去的人,究竟还有没有来世?这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   有谁唤出我的名字,声音虚渺如飘散的烟岚:“长梨——”   可是那日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小仙长梨。 第一章 梨花乱雪   回到帝京的那一年,我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婳婳很期待我能在新君的封禅大典上艳压群芳,遗憾的是我们中途遇上了马贼,并没有赶上我的长兄云辞的承位大典,连三日后举行的宫宴也没有赶上,迫于外力,我便丧失了艳压群芳的好机会。   婳婳非常沮丧,我劝她:“今日能够虎口脱险,说明我们运气好,遇上的不是马贼中的精英,而是马贼中的草包,不然还未回京,就已身首异处,该是多么凄凉。”说着蹲下身子,问地上被绑成麻花的马贼,“几位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几张鼻青脸肿的脸朝我一齐点头,晃得我眼睛疼:“有道理有道理,姑娘说的很有道理。”   婳婳将他们踢了几脚,恨恨道:“还敢说话,还敢说话,再说话把你们舌头拔出来!”   一时间叫苦声此起彼伏:“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站起身子,拂一拂身上的土,和气地对候在身畔的男子道:“杨都尉,就麻烦你派人将他们押送官府了。   男子垂首道:“是。”   我望着他泰然自若指挥手下拿人,又添道:“别忘了替我嘱咐判官,将他们多判几年。”   他身形顿了顿,道:“应该的。”   待押解马贼的将士走远,男子忽而面对我,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让公主在此地受惊,卑职万死!”   我刚摸出手绢擦手,见状忙虚扶他一把,注意到他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双雁刺青,顿了顿,道:“多亏杨都尉来得及时,我们的车马才免受惊扰,杨都尉有的是护驾之功,这惊驾之罪,又是缘何说起?”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有一瞬的晃神,反应也跟着慢了一拍:“但……”   我已转身朝车撵行去,闲闲嘱咐道:“天要暗了,接着赶路吧,听说还有三里路就是远近驰名的小吃名城,我希望今晚就能尝到那里的特产,若是吃不到,我便只好在我皇兄那里参你一本。”   身后又传来他迟上一拍的应答:“……是。”   婳婳追上来扶着我,小声问我:“方才那些马贼明明是公主自己解决的,又为何将功劳安在这位杨都尉的头上。”   我笑道:“你傻呀,要是被人晓得我一个人解决了七个壮汉,你觉得我的名声还会好吗?”   婳婳立刻心悦诚服:“公主果然英明,奴婢受教。”又抱怨道,“圣上也真是的,明知这段路不好走,也不多派些人手来迎,若不是刚好遇上杨大人在此处公干,可以顺便送我们一程,真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嘀咕道,“奴婢记得,圣上小的时候很疼公主的呀。”   我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记忆中云辞的那张脸,已有些模糊。也许是在外太多年的缘故,我冷情地觉得,纵然是一起玩到大的长兄,久别重逢,也不过是个故人。   只是不知我的故人,可还是旧时的音容。   我心中存着这个疑念,于半月后回到阔别三年的帝京。   山中白雪皑皑,帝京已梨花胜雪。   一路上车马劳顿,个中艰辛不必赘言,回宫后,我便只想寻张安稳的床睡下。等到彻底在流梨宫安顿好,已经将近午夜。婳婳服侍我入浴更衣,一边为我梳头发,一边感叹:“公主,你的头发已这样长了,真好。”   我抬眸望向铜镜,看到镜中女子的面上挂着一丝倦容,宫灯清冷的光落在白皙面庞上,衬得一双眼睛也有些冰凉。   婳婳绵软的声音落在头顶:“一不留神,公主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   她的声音和着殿外传来的更声,显得有一些落寞。   婳婳会由头发联想到我的婚事,是因为大沧的女子有蓄发的风俗,只有在出嫁时才能剪短,如今我的头发已长及脚踝,再不嫁人,便只有学婳婳那样尽量把头发绾起来。   婳婳由婚事自然而然联想到往事,话语里夹杂一些惆怅:“三年前,多好的一桩婚事啊,只可惜……唉。”   我本来不觉得此时是该笑的,比起笑,似乎更应该学婳婳那样惆怅一些,落寞一些。可是镜子中的我却露出云淡风轻的笑颜,应道:“那的确是桩很好的婚事,只可惜命中注定不该是我的。”说着就摆弄起梳妆台上的簪花。   婳婳单手握着梳子,问镜中的我:“公主,你说明天去圣上那里,我们会不会遇上大……”   我忙抢过她的话头,道:“对了婳婳,你觉得明日去太后那里请安时,我是穿红的那件,还是穿粉的那件?陪皇兄游园时,是穿紫的那件,还是穿白的那件?”   婳婳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后,目光落回我的脸上,迟疑着问我:“公主,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   我拿簪花的手一抖,边起身边镇定道:“婳婳你快去看看炉子里的安神香是不是烧完了,如果烧完了就帮我再添一勺,还有,明天早上我想吃千金碎香饼,别忘了吩咐厨房备下。那什么,我就先睡了,记得帮我关门。”   我刚想转身,身子就被婳婳扳过去。   小丫头认真打量了我一会儿,笃定道:“公主你果然是在转移话题。”我的身体一僵,听到她动容道,“其实,奴婢都知道,自从同大将军的婚约吹了以后,你就一直很伤情。”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提起大将军。公主放心,日后奴婢再不提婚约这个话题。”充满怜爱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摇摇头退了出去。   我望着婳婳黯然退出去的背影,觉得她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毕竟从严格意义上说来,我并不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十年仿佛弹指间,我有时候也会有些含糊,究竟小仙长梨只是凡人云岫的一个梦,还是凡人云岫只是小仙长梨的一个梦。   我所清楚的是,当我醒来,已在六岁的云岫的壳子里。   前尘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该忘的,竟然真的都忘了。   对于凡人云岫来说,婚事吹了是挺让人伤情的,可是也不至于让人伤情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何况我与宋诀的婚事左右是父母之命,之所以告吹也有着正当的因由。虽然整件事都可以归结为我的际遇不好,可我却从来没有因此便一蹶不振过。我甚至还有些庆幸,觉得幸好是吹了。因为婚事的告吹,意味着我同宋诀在官方意义上彻底闹掰。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此后别人提起宋诀时,都要避讳一下我,而提起我时,则会避讳一下宋诀。   于我而言,再没有比不会出现在与宋诀有关的话题中更好的事了。   而我之所以不想同宋诀这个名字有所牵扯,其背后有一段古老的渊源,要追溯到我很小的时候。   那时,我的母妃还是先皇跟前很受宠的妃子,只是身体并不十分好,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泡在药罐子里。不过,这世间的男子大多易对娇弱的女子产生怜惜,先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喜欢我母妃弱柳扶风的风情,平日里恩赏不断。   我就是在我母妃最受宠的时候出生的,然而我的出生,却没有给我母妃的荣宠带来什么积极影响。据说我母妃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将我生下来,生下我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先皇起先还殷勤地过来探望,后来大约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不怎么露面。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宫廷向来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这样一个地方,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自我有记忆以来,母妃便静养在流梨宫里,不常有体力外出,只是很偶尔的情况,才会在阳光好的日子,于流梨宫外小花园的美人榻上靠一靠,一边读书,一边看着我同宫女扑蝴蝶,偶尔,她从书卷上抬起脸冲我笑笑,笑容里带些慈爱,也带些寂寥。   据说久病的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如今想来,那日母妃不寻常的举止大约便是某种令人难过的征兆。只是我心智尚未成熟,不知道久卧病榻的母妃忽然之间的好转,其实有一个专业术语叫做回光返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母妃盛装的模样。深绯色华丽的宫装,衬上山明水秀的一双眸,便掩盖了三分招摇,鸾凤的金色步摇,配上端庄娴雅的一张脸,便收敛了七分锋芒。那是我首次清晰地意识到母妃的美,那种美,会令人怀疑该是怎样的一支笔,才能描绘出那样恰到好处的一副画。又会令人怀疑,大约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副画罢。   犹记得,母妃自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中,朝我递过来一只白瓷般的手,将我的指尖轻轻握上了,柔软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心里。   母妃牵着我在广御殿上出现,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地落座。大约是她许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现,有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其中数我父皇的目光停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时的父皇在想些什么。   彼时,镇守边关三十五年的骠骑大将军宋明安班师还朝,帝京的百姓倾城而出,万人空巷。百姓之所以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宋家三代都是良将,就算有谁说大沧帝国的开国有他们宋家七分功劳,也无人能够轻易否认。   父皇为表郑重,特意在宫中设下宴席好为宋大将军接风,宴桌摆满了整个广御殿,珍馐美馔,不一而足。   父皇这个人一直崇尚节俭,刚承位的时候便重整了宫宴的礼制,规定只在除夕和元宵那日才可摆宴,就算是摆宴,也不宜过于铺张。为给宋将军接风,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践行十多年的规矩,足可以想见宋家在整个大沧的影响力。   据说宋将军的长孙宋诀也会一同赴宴,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许多生下公主的后妃,都把这日的宴会看做同宋家攀上关系的好机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却落到我母妃的头上。然而,我的母妃却无福消受同宋家的姻亲关系带来的莫大好处。因为没有几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宫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强作欢颜,在觥筹交错中为我求下这门亲,不过是希望在她死后,也有人能护我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那一年,我十岁,宋诀十四岁。   可是,我母妃的心愿未能实现。   我十三岁的那一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沧的半数国土,而一度被驱赶至漠北偏远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则瞄准这一时机卷土重来,夺我土地,杀我百姓,奸我妇女,动我社稷。又加上先皇在一次亲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沧帝国,便迎来了生死存亡的凛凛寒冬。   彼时,圣上卧病,国难当头,人民为荒年所困,又为兵乱所苦,尤其是边关偏远之地,呈现出一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凄惨光景。可也正是那样动乱的时局,才成全了后来的少年将军。   宋诀八岁那年死了父亲,此后便一直随在他的祖父,也就是宋明安大将军的身边。宋大将军是沙场老将,对敌时常常将宋诀带上观战。据说宋诀习武时,便显得比同龄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有显露出行军布阵的才能。据说他曾以参军的身份指挥一小队人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敌兵,大大涨了己方的志气,灭了对方的威风,只是宋大将军晓得此事之后,非但没有赏,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罚了他——大约老将军怕他居功自傲吧。   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对宋诀这个名门之后的重视,觉得要重赏他,甚至想封个什么将军给他,可是宋大将军却认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业,便以门第之高而加官进爵,实在有些荒唐,他不能接受,因此,他老人家便替宋诀拂了这一份好意。   遇上性格这般执拗的祖父,对宋诀来说也有些委屈。   可是后来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时机,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也只是因为还不到它来的时候。   宋诀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便是北狄呼延氏进犯的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以少将军的身份随宋大将军出征,仅仅半年,便重创了呼延部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队。等到他全灭呼延氏,凯旋归朝的时候,大沧已经无人不晓他的名字。街头巷尾,都在讲述他的故事,称颂他的功绩,那一支他带领的名唤雁子骑的骑兵队,在后来更是成了边境的一个传奇,世代为流浪艺人所传唱,传到广袤浩瀚的大草原上,传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烟雨里。   比起宋诀的意气风发,我的日子就难过许多。   母妃死后,我便被父皇指给了陈贵妃抚养。那时,陈贵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云辞,还有三公主昔微。由于张皇后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云辞按顺位便被立了太子,陈贵妃母凭子贵,在很多场合下,竟与张皇后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却也并不算很好。然而我觉得,她能够保我衣食无忧,已经算是为人和善。   母妃生前虽有一段时日很受宠,可我外公只是一个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宠,也顶多被封了个贵人,一个无任何背景又英年早逝的贵人留下的公主,在后宫中的生存状态未必及得上民间女子。   好在我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吃饱喝足,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就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顺眼,时不时来找我麻烦,我都看在云辞待我还不错的份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几年,这证明我心态当真极好。   直到父皇病倒的时候,我才隐约感到了一丝危机。   我与那个我称作父皇的男人虽然不亲,他却给了我一半的生命,我敬畏他,爱他,虽然有时候也有一丢丢恨他。   从前我对他爱恨交织,到了他生病的时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会突然撒手人寰,像当年的母妃那样突然之间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未免有一些孤单。   可是他的病情终于还是一天天恶化下去,宫墙之中便由皇后做主,请来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场法事,顺带占卜一下吉凶。   神官夜观天象,得出应该有皇族女眷去宗寺为苍生和圣上祈福的结论。   一听此话,在场的许多后妃都神色一紧,还有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女儿往身后藏了藏。可她们的担心纯属多余,只听老神官以没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为,祈福当以年轻女子为宜,云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实在是出宫祈福的不二人选。”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样,皇后身畔的曹公公亦尖声附和:“奴才也觉的,小公主去佛寺修行,为国家苍生祈福寿求太平,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说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诚,会天降甘霖剿灭贼兵,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勋。”   大沧奉佛教为国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圣地太常山中,距离帝京万里之遥。   我与宋诀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失败。   那时的他正身披铠甲,征战在北方边境,婚约便由家中长辈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的一句话定下的婚约,如今为了国之大体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大将军府也不会因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解除婚约而有任何不满。据我所知,后宫中有许多位公主都眼红我同大将军府的这门亲事,其中表现的最为露骨的,便是陈贵妃的爱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虽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连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同宋诀更为般配。我这一走,最高兴的大约便是她,临走之前,她很难得地来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难得地没有同我吵起来——她真心实意地祝我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欢喜,便一定有人忧郁。   记得我们出发前,婳婳几乎要哭晕过去,虽说她现在仍然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可是与当年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简直坚强得像个男人。而与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简直不像个正常姑娘。   正常姑娘该有的纤弱我一点也没有,别说是哭了,就是难过,也只是在听说佛寺中不能食肉时难过了好几天。   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我撩起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正阳门,却突然有些伤感。   我走后,流梨宫后的梨花园便无人打理,不知我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在满树梨花中,寻到旧日母妃于花下冲我微笑的面影。   斗转星移,三年很快过去,我奉新皇之诏,终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却不如旧。   我身着浅粉色宫装,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树下,等着身材颀长的黄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云辞见到面,他差人递口谕给我,邀我今日午后同他逛一逛御花园。原以为不过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却没料到,昨日婳婳一语成谶,我竟会在此处遇到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   婳婳不自觉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边靠了过来,紧张地唤了一声:“公主。”   那时候,大沧礼法中对于冠服的规定甚是严苛,能够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便只有十六卫的长吏。走在云辞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细分辨他绶带上的纹饰,分明是十六卫将军的服制。   我的记性不好,宋诀长什么模样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断出与云辞一起出现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将军之后,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紧张,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确信。待二人走近,云辞张口唤了我一声“十四妹”,我才从恍惚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在梨花飘雪中行了一个浅礼:“见过皇兄。”   云辞隔着些距离看我,微眯凤眸:“都说女大十八变,朕最小的妹妹,何时长成了这副绝世独立的模样?”看了宋诀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某些人只怕是亏大发了。”   宋诀没有出声,神情让人揣摩不清。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着迎上去:“臣妹这副模样,怎抵得上皇兄后宫那些美人?想来皇兄这几年是看惯了倾城色,时隔多年再见到臣妹这种朴素的类型,觉得亲切,才会有此感慨。”   云辞闲闲道:“你变得这般谦虚,朕倒有些不适应。”目光略略移向我头顶,朝我递过来一只手,问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记得你有些认床,别是辗转反侧了一宿吧。”   我会意地低下头,让他帮我将头顶的一片落花拈去,他的动作自然,我也并不做作。   帝王之家从来子女众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关系很好,我和云辞同在一处屋檐下住过三年,应该算是他比较喜欢的妹妹。他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谁生得好看,他便同谁亲近些。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便只让模样好的妃子抱,否则便会哭闹不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当今的大沧皇帝是个好色之徒。当我知道这位好色的皇帝在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选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时候,曾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不可能。   我笑道:“皇兄特意将流梨宫收拾出来给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云辞淡笑着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场,客套话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来,宋诀也才回京未几,朕一直忙于政务,今日才有空召他进宫。你二人也算旧识,都不必拘谨,随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声“好”,眼角余光扫了宋诀一眼,却仍旧没有理他。   听说宋诀前几日又打了胜仗,回京的时候自长安街策马行过,令街边所有的姑娘都发了疯。   这一路上,我忙着与云辞闲话家常,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虽客气地兑双耳朵听,却并不插话。逛了半个花园,与宋诀之间倒也相安无事。谁料,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凑到云辞边上耳语一阵,我离他近,便不小心听到了娘娘和上吊这两个关键词,就见云辞蹙起长眉,沉声道:“朕不过随口夸了某个小宫女长得秀气,她便醋成这样,你家主子这气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监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太在乎圣上,行事才如此偏激。”催促道,“圣上还是快随奴才去瞧瞧吧。”   云辞望向我,看到我点头,才叹一口气:“女人当真麻烦,朕去就是了。”又对我道,“让宋诀陪你走一走,聊些开心的,莫为此事扫了兴致。”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我,“晚上记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宫用膳。”   大沧帝国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我回头对留下来的将军道:“大将军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说“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却听他道:“前面有个凉亭,岫岫,我们去坐一坐。”   我为他的称呼迟疑了一下。   岫岫这么个乳名,自从母妃去后,便没再听谁唤过,他却唤得极为顺口,仿佛是我极亲近的人。我怀着疑惑看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将阴影铺到他线条完美的脸上。他的皮肤白皙,一点也不像驰骋沙场之人,体格也并没有那般精壮,穿常服时,倒有些像个文官,只是当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却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树,长眉修目,模样脱俗。   撞到他含笑却有些冰凉的眸,我再次迟疑了一下。隐约想起自己从前好像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举止轻浮,不够庄重。想了想,道:“那个,其实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补个觉,将军若还想接着逛,我让婳婳陪你。”说着就将婳婳推到前面,婳婳显得有些难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后,听到宋诀道:“殿下是想让臣请你吗?”   他的语调系在极为优雅的调子上,优雅地像极了唱戏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里,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脱俗:“殿下大约不大了解臣,臣办事一般不喜欢用请的。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咳了一声,从婳婳身后走出,道:“突然没那么想睡了。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亭子,我最喜欢在亭子里看风景了。”   身后传来宋诀不紧不慢跟上来的脚步声。   凉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势较高的地方,从阑干处往下看,能看到飘满落花的幽绿池水,一大串绣球花斜着伸向水面,与水中落影相映成趣。   风景如许,我的心绪也如许复杂。方才经他提醒,我想起他这个人做事的确不大喜欢用请的,毕竟,能够直接威胁,他如果用请的该是多么伤和气。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场宫宴,在记忆里是模糊的灯明之色,花灯铺满了整个宫城,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昼。前一年的开初我的母妃殁去,到了第二年开初,这皇宫里已经没有她生活的痕迹,仿佛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而我,也早从流梨宫搬去陈贵妃的如轩宫,打小生活的流梨宫便自那时成了座废苑。   宫宴结束以后,我与几个皇子公主结伴去重庐殿后看花炮。皇宫平时禁火,只有元宵成了特例,会在重庐殿后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怀。记得当时同行的还有几个家世显赫的世子,究竟有谁,却记不清了。   行到流梨宫的时候,人群中有谁刻意提高声调问道:“这座流梨宫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这个样子?啧啧,瞧那牌匾,都发霉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记得了?就是去年殁了的那个柳娘娘啊。”   “柳娘娘?”想了想,“哦,便是那个病死的贵人啊。”   “可不是嘛。”   “瞧这里面阴森森的,别是闹鬼。咱们怎挑了这条路走,真晦气。”   在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里,我面无表情地望向流梨宫斑驳的宫墙,背景是深蓝色的夜幕,瞧不见星子的天空似一个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着它看,就会被什么力量吸进去似的。   我的脊背突然感觉到一片凉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声,道:“又是那个昔微公主。”   先皇有十四个女儿,若论多才多艺,还要数这位三公主。她的光荣事迹集中体现在七岁能作赋,八岁能背《六朝诗》,九岁随手描了一副山水入了当朝画圣的眼,被收为传说中从不收徒的画圣的入室弟子——这件事不光证明了三公主的画颇有水平,还证明了当朝画圣不够讲信用。   与她相比,我就显得有些碌碌无为。除了六岁那年去佛寺进香,被寺里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缘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丰功伟绩值得称道,就连有佛缘这件事算不算丰功伟绩,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这个有才华的皇姐却有个不妥的爱好,那就是找我麻烦,大多数时候我忍着,忍不了的时候就只好报仇。   重庐湖畔的玉安桥上,巨大的花炮腾空而起。那时年纪最大的皇子也才17岁,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脸都很年轻。噼里啪啦,银花炸开,火光四射,有个小姑娘的尖叫声蓦地响起。   小宫女抖着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殿下你有没有怎么样?”说着就去追她家如惊弓之鸟的主子了。   昔微为摆脱炮仗声慌不择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那场面别提多热闹。   待这场骚乱终于停止,倒霉的她倒在宫女怀中,缓了半天才缓回来,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悲愤地道了一句:“是谁,谁在我的裙子下扔了个炮仗!”   我偷偷地将脚下的火折子往草丛里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顺着她略带担忧的视线望去,便看到有个少年,正在不远处的桥边神色玩味地瞧着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兰,恍惚间还以为是花中的精怪,为了欣赏夜色才现身人世。   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过来,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当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心神一动之际所想的事跟风月没有半两银子关系,而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我的?”以及“他不会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凶过程吧”。   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嘱咐婳婳为我放风,自己则抬脚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当时所有人都关切地围在昔微的身边嘘寒问暖,他身边也没旁人,那棵玉兰树又正好可以挡一下视线,我走过去的时候便显得十分从容。   我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对他道:“我家殿下让我跟你传句话,刚才的事,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我威胁了他,而且聪明地将自己伪装成受人指使的模样。   我虽是公主,却不如何受宠,平日里又行事低调,若非常来宫里走动,不认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宫女来很是心安理得。   而昔微却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若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要扒掉我一层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胁的人却非常不给我面子,眼睛一弯,淡淡道:“刚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吗?”声音像裹着烟岚之气,很是好听。   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伸出手将他的嘴给捂上了。他个子甚高,捂他嘴这件事,个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艰难,整个人基本上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凶光:“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欢多嘴的人了,谁多嘴,我家殿下就将谁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吃。”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也变得甚是淡定,还透着些狡黠。   我看到他没有反抗之意,便将手从他的唇上拿下来,恶狠狠地叮嘱他:“你要听话,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听话?”懒洋洋问我,“你让我听话,却连你家殿下的名号都不报出来,是让我听谁的话?”   我听后一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寻起来,良久,目光终于在一个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扬下巴:“看到那个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吗,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云迟,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嚣张,人称京城一霸,整个帝京中无人敢招惹他。   少年眯眼道:“原来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认识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不知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却更浓了。   他凉悠悠地问我:“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我轻蔑地瞧他一眼:“你谁啊?”   无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这京中的纨绔那样多,我哪能一个个都认识。   他朝我轻轻勾了勾手:“你过来。”我迟疑着凑上去,他的手便漫不经心搭上我的肩,垂下头,在我耳畔吐息温热:“十四殿下不记得微臣了吗。”语声轻浅,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唤作宋诀。”   巨大的烟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炸开,于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宋诀,就是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大将军府的宋诀。   仔细想想,当年在广御殿上我曾见过他一面,只是我们的座位隔得甚远,他长什么模样我并没有看清楚。今日在这样的境况下遇上他,他竟还火眼金睛地将我给认了出来,这委实有些不妙。   我还愣着,就听四皇子云迟的声音传来:“宋诀,你在那里窝着做甚?让本殿下好找。你旁边的姑娘谁啊,看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这下换我的身子僵成石头。   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开,丢下我朝云迟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头疼,过来吹一吹风,遇到个相识的‘宫女’,便同她聊聊天。”   云迟道:“你跟个宫女有什么好聊的,别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语声含笑:“四殿下多虑。”眼角余光扫我一眼,“这丫头长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这句话说的十分凶残。   待二人走远,我才扶住身畔的玉兰树,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宋诀同我四哥云迟的交情深厚。   那日过后,我战战兢兢地过了好几天,直到确认了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云迟,我才放下心来。可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云迟提着鞭子追我,问我为什么嫁祸于他。这证明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至于为什么没有梦到昔微而是梦到云迟,大约是因为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对宋诀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总要借机敲我的竹杠。好在没有多久就烽烟四起,我与他的婚约也作罢了。被他敲竹杠的岁月一去不返,我也成了个处变不惊的大姑娘。   多年过后,重新遇上他,我实在不想同他一见面就伤了和气,于是做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指着新落成的一座宫苑问婳婳:“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走的那一年,从这里还能看到藏书阁。”   婳婳远目望去,疑惑道:“奴婢不记得那里有个藏书阁啊。”想了想道,“倒是记得有个御膳房。”   我望着她:“也许是你记错了。”   婳婳一副不能认可的表情,道:“奴婢记性一向好。”   她的记性的确很好,能够过目不忘,是个天才。同她争论记性的问题我一定要输,不如换个话题,不等我开口,就听身后宋诀沉声开口:“岫岫。”   我只觉得后背一僵,整理好心情,回头笑道:“上下有别,将军还是唤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看着我,良久道:“误会?”缓缓道,“是误会臣冒犯殿下,还是误会臣对殿下有非分的念头?”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问他:“非分的念头……你对我能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他脸上笑意更深,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低笑道:“殿下希望臣对你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我望着他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忍不住往后撤去,却忘了身后已是凉亭的靠栏,说是靠栏,其实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时递过来,将我的腰揽住,还往前带了带。我手撑在他胸前,闻到他衣上淡淡的沉香味。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灵台不够清明,声音也有些含糊:“将军如此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旧笑吟吟的,神情中带着别样的风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出去了。”   我干笑一声离开他,道:“还真是有劳将军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心平静气道,“从太常山到帝京的这一段路,也全亏了将军派人暗中护送,在此一并谢过。”   身畔婳婳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姓杨的都尉是大将军派去的?”   我道:“听说大将军麾下有一支骑兵,因将士全于手臂上纹双雁刺青,故称雁子骑。杨将都尉虽没有告诉我他在为谁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却是不会说谎的吧。”   宋诀神色不变,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并不在乎。   “我派人暗中保护你,你不开心?”   我抬头看着他,悠悠道:“大将军的美意恕我心领,只是我这个人一般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欢欠谁的人情。”   我觉得正常人若是听了这话,定然要生气,他听后却不气反笑,长眉一挑,问我:“你以为你们这一路只遇到几个毛贼,便是运气好了?”   我还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就听婳婳在耳畔道:“嗬,三公主。”   我的右眼蓦地一跳。   都说好事不成双,今日却当真是个好事成双的日子。   远瞅着一帮美人分花拂柳而来,其中,昔微一袭朱色宫装,在美人堆里也有些扎眼。   她身畔有个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们,凑到她耳边轻轻提点,就见她脚步顿下,直直朝这里望过来。   暖风掠过,我站在凉亭中冲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见。”   良久,才传来幽凉的一声回答:“十四皇妹。”   昔微行到我们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诀上,声音如珠落玉盘:“宋将军也在,真是巧。”同他叙旧,“才半年不见,将军清减了不少。这半年,将军可还安好?”   她小时候就生得美,如今更是出挑,肤如白瓷,一袭绯袍裹了玲珑有致的身体,又描了一副落梅妆,衬得一张小巧的脸更添妩媚。   我眼角余光寻到宋诀,见他笑望着她,简短道:“臣还好,多谢公主惦记。”   昔微轻轻点了下头,目光移回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带些风流的神韵:“听说,十四妹昨日回来,今日便陪皇兄游园来了。”赞叹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环视四周,问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见我同宋诀单独在一起,只怕又要横生醋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遁了。宋将军也有些意兴阑珊,正要回去。”   宋诀听后却毫不客气地拆穿我:“臣怎么记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谈甚欢?”似笑非笑地看我,“殿下现在,是在赶臣走吗?”   我面不改色:“宋将军真会开玩笑。”   宋诀轻笑:“是殿下在同臣开玩笑吧。”   他语气虽然漫不经心似的,眼里的光却有些凉,我的身子不争气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凉着嗓子,轻描淡写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凉殿试琴,宋将军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凑到我耳边轻轻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应该称她什么。   我向来不怎么记挂这些,有婳婳在身边就方便了很多,朝抱着琴的丹朱郡主招呼过后,便听昔微添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来?”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听美人弹琴,我自是不好推辞,于是呵呵笑着应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盗墓贼从传说中的琴圣墓穴里挖出来的,辗转了许久,才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贵族都喜好琴棋书画这类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痴闻名。昔微公主听说琴圣的旧物现世,也许是真心羡慕,也许是附庸风雅,总之,她今日邀丹朱郡主这位琴的新主来宫里,是想见识见识这失传许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着洗花池缓步逛去,池光潋滟,春色似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诀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着嫌,最后不知怎地,就变成我与她落在后面,宋诀则与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声音细软地同宋诀聊天,偶尔听宋诀嗯一下,应个三言两语,语声中夹一些独特的鼻音,显得他声线慵懒。   不知不觉间,昔微放缓脚步,大约是不想让宋诀听到我二人的对话吧。待拉开一段距离,她才冲我凉凉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在千佛寺待一辈子,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我默了默:“臣妹回来,皇姐好像很失望。还真是对不住。”   她却不承我的真心,语调微讽:“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皇姐此话何意?”   她眼风扫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会儿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与大将军的婚约早成了一张废纸。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还不懂得避嫌,只怕给人落下话柄。”她方才说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来,她这个人喜欢危言耸听的毛病,倒也没怎么痊愈,“若教人晓得,堂堂一国公主却痴缠从前的许婚人,天家的颜面还要不要,大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没有沉住气,笑了一声:“殿下说的怎像是我家公主同大将军还有什么旧情似的,若是如此,殿下还真是多虑了,别说公主今日不过是偶然遇上大将军,便是真的与大将军约了赏景,大庭广众之下还会逾了礼节不成?”又道,“对了,殿下不是被许给张大人家的公子了吗,还未向殿下道喜呢。”   昔微的脸色一白,就听她身畔的宫女厉声道:“瞎说什么,那门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给拒了。”   我笑着摇头:“张公子虽一表人才,论才情却配不上皇姐,皇姐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后一定会遇上更好的。”   她的手握紧:“十四妹这是在幸灾乐祸吗?”   我无辜地笑笑:“皇姐多虑,臣妹是在为皇姐可惜啊。”   她扶稳了宫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为我可惜的功夫,不如可怜一下自己。还不曾听说本朝有为哪对男女重新赐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 第二章 佛寺往事   看到她的瞳孔一收,我心情很好地开口:“依皇姐对我和大将军的揣摩,我二人现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抬眸看她,笑吟吟道,“皇姐便没想过吗,大将军未必对我无情,我也未必对大将军无意。”缓缓道,“皇姐也知道,当年那纸婚约因我离京而作罢,如今我既回来,按照我的个性,该挽回的,当然要试着去挽回。人生短短几十年,留下遗憾总归不大好。”   昔微气得停下来,说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十四妹的意思是,这辈子一定要在宋诀这棵树上吊死吗?”   我抬起手顺了顺刘海:“那倒不会。”   她的神情略有放松。   我道:“像大将军这样的一棵良木,不光人生得好看,风流倜傥,还会打仗,吊一辈子怎么够?臣妹礼佛,所以信因果,也信来生,都说因果轮回,我与大将军的缘分说不定便是前世早定了的,往后会纠缠几世,又有谁说得清呢?”   还没听到昔微的回应,就听一个沉雅的男声:“殿下对微臣这般厚爱,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循声望去,视线的尽头停了一双绣云纹的黑色软靴,往上是一角紫色的衣袂。   宋诀不知何时折了回来,在风中笑看着我,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   我脸一烧,听他又若无其事地道:“丹朱郡主丢了东西,臣陪她折回来寻一寻。”   他将手中荷包递向随在他身后的丹朱郡主,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闺阁之物,郡主可要收好。”   那握住丝绣荷包的手指修长而匀称。   丹朱郡主微微红了脸,有些紧张地接过他递去的荷包,道:“多……多谢将军。”   身畔的昔微轻轻咬住下唇,眼中有冷冷的光掠过。   我若无其事地绕过她,朝宋诀走去,亲切道:“将军放才走的那样急,都出汗了。”摸出帕子,往他脸上送去,柔声道,“来,我帮你擦一擦。”   宋诀怔在那里。   回宫后婳婳有些若有所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望了我半天,道:“我在想公主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旧情复燃了。”   我浇花的手顿了顿:“婳婳你的情商什么时候这样低了,那些话我说来气昔微的你也信啊。”   婳婳立刻想开:“我就知道公主不是吃回头草的人,说实话大将军虽好,可觊觎他的人忒多,咱战斗力不行还是别抢了。”又有些担心,“可是公主你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啊,明明知道昔微公主对大将军有意思,还当着丹朱郡主的面与大将军秀恩爱,你不怕她心里不痛快以后加倍报复啊,公主你忘了小时候她是怎么欺负你的了吗。”   我自然忘不了她是怎么欺负我的,污蔑嫁祸无事生非她什么没做过?如今云辞登基,原先的张皇后身后无子,先皇驾崩后便出家为尼,陈贵妃则入主昭华宫成为太后。如今后宫中未出嫁的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靠山如昔微那样大。   长兄是皇帝,嫡母是太后,说她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就像婳婳担心的那样,我本不该同她一般计较,但,若不是她先给我找不痛快,我也不会故意说那些话让她不痛快。   因果因果,正是有因才有果啊。   虚渡师父若是晓得我如今将佛理参悟得这般透彻,一定会万般欣慰,含笑九泉。   我想起虚渡师父,回头对婳婳道:“没关系,虚渡师父说我命跟他一样硬,能活到100岁,中间虽然会经历些坎坷,但没有风浪的人生想想也没有意思。她想对付我就对付吧,就当我是在渡她。”   婳婳看我一眼:“公主你还是先渡你自己吧。”沉吟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嫁出去,这样就能出宫了,就能不再看别人脸色了,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继续沉吟,“大将军是不大可能了,要找到比大将军更好的男儿也有些困难……”眼中忽然一亮,“对了。”按住我气定神闲浇花的手,极为正经地问我,“公主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的眼皮跳了跳。   要说起她口中的沈公子,还要先从虚渡师父说起。   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是101还是199,一直没有定论。   我刚入千佛寺的时候就听说寺里有名妖僧,啊呸,高僧,是大沧帝国最通晓佛法的圣僧。许多人千里迢迢去千佛寺上香,都只为了求他的一句加持。可是真正能见到这位圣僧的,却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当然,所谓的达官贵人里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为千佛寺虽然面向一般百姓开放,但到底是国寺,国寺中的圣僧,自然不可能随意接见每一个香客。   后来我才察觉,虚渡师父不见一般香客只见达官贵人,纯粹是因为达官贵人能捐更多的善款。   我曾问他老人家:“作为一名圣僧却这样贪财,难道便不怕铜臭味玷污佛心吗?”   他老人家边点钱边告诉我:“乖徒儿,这就是你不懂了。佛家讲五蕴皆空。万法诸相全是空,银子也是万相之一相,自然也是空。既然都是空,又何来玷污佛心一说?”   我将他的歪理消化了一会儿,道:“佛教劝人无舍无得,若太拘泥于什么,便会沦入执迷。圣僧你所钟爱的金钱,难道不也是应当远离的执迷的一种?”顿了顿又道,“还有,谁是你徒儿?”   他停下数钱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徒儿,你颇具慧根,不跟着为师修佛真是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女人身上有五障十恶,也可修佛吗?”   他轻描淡写道:“徒儿何必纠结于男相女相?只要念佛不辍,便是有朝一日像龙女那样舍弃女身,即身成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建议。   传说中有个龙女舍弃女相变成男子,将自己最心爱的宝珠献给如来后,便去了西方成了众佛中的一位。然,我这一世没有不寂不灭的野心,也没觉得做一名女子有什么不妥。可我后来还是跟着虚渡师父念佛了,至于为什么,是因为佛寺的生活太清苦,而我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消遣。后来我发现可以同山下来的香客聊天打发时间,便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虚渡师父,一度让他老人家很寒心。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机缘巧合,我开始给香客算命。   当年我去佛寺,顶的是祈福修行的名头,平日里素衣白衫,又加上年纪小,站在人前倒不大像个小姑娘,而像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大约也是因此,那些来上香的女施主很喜欢同我谈心。   后来,我便在佛殿里支张桌子,桌子上摆一副签筒和一个功德箱,等香客进完香,我便问他们要不要顺便抽支签。若我算得准,便捐些善款,若算得不准,就当是免费聊聊天。   虚渡师父知道我给人算命后显得很心痛,时不时提醒我佛教不为人算命,为人算命会折寿。我却晓得他只是吓唬我,想让我乖乖随他念经,我不想随他念经,只好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他一开始还拿圣僧的架子压我,后来一想,我算命得来的银子全进了功德箱,顿时茅塞顿开,对我在佛前算命这件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过了一年,我的算命事业做得不温不火。有算准的,有算不准的。   总之,在我身上并没有显露出半仙的才能。   那一天遇上封寺。   千佛寺会封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族携亲眷来进香,要么是高官贵人携亲眷来进香。   单从入寺的阵仗,就能瞧出所谓的贵客是哪位皇亲国戚或者一品大员。   我对皇亲国戚和一品大员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欢迎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没有年轻貌美的女施主同我聊天,令我有些郁郁。   那一天却同从前不大一样。   千佛寺闭门谢客,说明有贵人来,可是这位贵人所有的阵仗,也不过是一顶轿子,几个随行,没有前呼后拥,倒显得很安静。   我百无聊赖地在大光明殿旁边的枣树上晒太阳,有几个扫地僧卷了袖子在殿前打扫卫生,远远传来模糊的诵经声,令人心情一片平和。   我正昏昏欲眠,远处的扫地声却戛然而止。懒洋洋将盖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微微垂眸,便看到一顶红缎作帏的朱色轿子,缓缓在大光明殿前落了下来。   四抬的轿子,并非官轿,细节处却透着精美华贵。想来这位香客不愿泄露身份,才如此低调罢。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十分低调的客人,竟然劳动了虚渡师父亲自迎接。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赞叹:这该是怎样大的一位金主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将这位金主多看了一会儿。   轿子落安稳后,有随行的侍女上前打起轿帘,一名月白袍子的男子从轿子中从容走出。我率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严谨说来是他脸上的面具。   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   大约是面具描得有些骇人的缘故,衬得他下颌处的线条有些清冷。   我心想这客人果然低调,连脸都不露的,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也让人猜不透。   只见虚渡师父穿着庄重的袈裟,与他说了些什么,便做出请的手势,将他引向大光明殿。   所有的香客都要先在大光明殿进一柱香,净身沐浴后,才能到各殿正式参拜。一般远道而来的香客,都会选择在寺中住个几日。这时节正好可以听一听三皈湖的蛙鸣,还可以顺便爬一爬佛寺后的千佛山。   我目光追随着白衣男子入殿,看着他从虚渡师父手上接过香,在佛前礼拜,所有的动作都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倦意袭来,我将经书重新盖上脸,不知隔了多久,树下传来婳婳唤我的声音:“公主,原来你在这里,玄清师父又来找你报仇,不对是下棋了。”   玄清是虚渡师父的第三任弟子,爱棋成痴,自从有一次与我对棋输过以后,他就成了我那里的常客。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是他为数不多的执念里的一个,我为自己一直满足不了他,而打心眼儿里对不住他。   我打个哈欠,慢悠悠从树上跳下来,将握着经书的手往身后一背,懒洋洋对婳婳道:“天气晴好,无心下棋。走,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佛殿外,那名白衣男子正在僧人的指引下,往佛殿后的某处行去。   背影少了方才的清寂,仿佛沾染了一些香火味。   婳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公主,那人是谁啊?”   我抬脚往前走,漫不经心应道:“听玄清师兄说,虚渡师父每年都要同一位客人见面,想来能跟虚渡师父说上话的,应当是通晓佛理之人,可他似乎并不如何笃信佛教,虽说如此,却每一年都要来这里沐浴香火,聆听佛音,至今已有十年……”   婳婳道:“原来他便是玄清师父口中那位神秘客人,不信佛还来此参拜,还真是个怪人。”   我想了想:“大约他有什么心事,又大约是受人之托。”   婳婳感叹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隔了会儿,又道,“公主,你不是要去膳房找吃的吗,可这是藏经楼方向啊。”   我脚步顿住,回头正经道:“你刚才不是说起玄清师兄吗,我想起他荐我看《维摩经》,便决定去藏经楼寻一寻。”   婳婳叹一口气,手扶上我的肩膀:“公主,咱都来一年了你还这么不分南北,有些说不过去吧……”   就像婳婳说的那样,我识路的本事不大好。   晚上用完素斋,婳婳被我推去禅房与玄清师兄对棋,我则不顾自己识路的本事多么不好,拿着把凉扇出门纳凉。   风吹过菩提树,吹过放生池中的莲叶,我很喜欢这夏凉的精致。   我沿着放生池走,正要折回去时,忽然一阵琴声乘风送来。   我仿佛记得那曲子。想了半天,想起它叫《九重阙》,是上古琴曲,曲谱有一部分散佚,如今世上流传的只有残篇。   由于此曲难度太高,琴艺不精者,无人敢轻易尝试。   琴声虚渺,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千佛寺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是青莲禅师,然而这首曲子却并不是青莲禅师的风格。青莲禅师的琴中有禅意,这首曲子却只有执念。   我寻着琴音前行,待琴声清晰,人已来到一大片山杜鹃的面前,远远望去,花前月下,抚琴的竟是白日那个陌生男子。   他长发未束,银色面具也放在琴案边,宽袍缓带,如临世之仙。   修长手指落在琴弦上,寥寥数音,却在心中勾勒出一副似曾相识的景致。   高高的九重天,琼楼玉阙,烟岚云海,有谁立在仙门之前,白衣翩跹,漫飞如云。那画面让人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茫然的是我并不认识他,难过的是他好像很难过。   我不请自来,算是不速之客,虽好奇那夜色中抚琴的男子面具后的模样,却仍自觉停在合适的距离,可惜的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如我这般有修养,寂静中突听到“铮”地一声,有暗箭离弦,我好歹忍下溜到嘴边的“小心”,就听到弦断之声乍然响起。   铛——   可惜暗箭射偏,刺入他身后的梨树上。   几个穿夜行衣的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迅速将他围成一圈。从他们提刀的姿势看来,应当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瞧这阵仗,这几位只怕是专门来刺杀他的。   他却将手平按在断弦上,道了声:“可惜。”   为首的刺客问他:“可惜什么?”   他道:“可惜刚用上好的鸾胶续好的弦。”说着,手指勾起琴案上的面具,在面上压好后,抬头看向刺客。   刺客声音凉凉:“公子死到临头,还为自己的琴可惜,还真是与众不同。只不过,公子这样的妙人,今日要魂断于此了。”又客气道,“公子若还有什么话留给什么人,不妨告诉在下,做在下这一行的,最讲究的就是江湖道义。”   男子道:“哦?”声音如上好的青瓷,带着幽幽的凉,“你怎这般自信我会死在这里?”   刺客头目狂妄地笑出来:“公子手无寸铁,又不会一招半式,有什么自信问在下这句?”   男子好整以暇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又道,“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辛苦你们,也辛苦你们的雇主,我的这颗人头一定很让他破费,若有机会替我谢谢他,难为他这么看得起我。”   刺客默了默,道:“公子放心,此话一定带到。”说着让出身子,冷冷命令身后的人,“还等什么,动手吧。”   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人已挡在男子跟前,借手中扇骨挡下劈向男子头顶的长刀,眯眼道:“佛门清净之地,几位施主这般造次,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面前的刺客惊了惊:“寺院的人?”   看来佛法对他而言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身后刺客头目却沉声道:“管他寺院的人还是普通人,上头命令,格杀勿论!”   我叹口气,既然没办法讲道理就只好开打了,化干戈为肉搏我最在行。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有好几次病得快死掉,母妃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就托人求御林军的总领苏越在闲暇时教我些把式。我大约是个武学奇才,所有招式一点就通,令苏统领很是惊喜,若不是我公主的身份有些尴尬,他大约早收我为弟子。   我与刺客打成一团。   正打得难解难分,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姑娘好厉害的身手。”   我一胳膊肘顶翻身后的一个,手中扇子转到另一只手里,打在逼到近前的另一个刺客的手腕上,趁对方弯腰捡兵器的时候,冲身后男子道:“你别忙着感叹倒是帮把手啊。”   说话的功夫又抬脚把刚打落的刀踢得更远一些。   面前刺客踌躇了一下,立刻决定放弃兵器改成肉搏,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又反手给了身后包抄过来的刺客一巴掌,听到白衣男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不会武功。”   我道:“那你快去喊人帮忙啊。”又扭头冲他道,“没看我一个人搞不定吗!”   他仍端坐在琴案旁,手指漫不经心落在弦上,拨出了一个音。   风吹草动,琴音漫开,他道了两个字:“不必。”   我只觉身后一阵阴风,心中登时道了句不妙,却听“铮”地一声,有谁帮我挡下身后的暗箭。我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已提剑与刺客打将起来。   竟是两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个穿青衣,一个着红袍。其实那些刺客的的功夫已经很是高明,但是比起小青小红的境界,就逊色了不少。   我早打得疲惫,见二人游刃有余,便从容地撤出战局,从旁观战,不到半柱香,所有的刺客已基本丧失战斗能力。   小青小红搞定了刺客,一撩衣摆便在琴案前跪下,道:“奴婢来迟,公子恕罪!”   男子下颌微微抬起,对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起来吧。”   声音清冷处带着些慵懒。   小青小红先后起身,道了声“是”,小红扫一眼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刺客,请示道:“公子,这伙人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缓缓起身行到刺客头目跟前,问他:“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刺客头子冷笑了一声:“我等干得都是刀口上的营生,不成功便成仁,今日既落入公子手中,要杀要剐,全凭公子一句话。”往旁边吐了口血水,冷笑道,“可是,若让我等说出雇主的名头,还要劝公子省点力气。顺便再提醒公子一句,什么样的大刑弟兄们都经历过,公子不如现在给弟兄们个痛快……”   他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小青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语调轻缓,道:“你想得还挺多。”   一句话说的满脸血污的刺客不由得愣了愣。   他矮下身子,手扣住他喉咙,低声道:“我并不想听你亲口说出雇你们的是谁,也不敢兴趣,只想告诉你,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们亵渎玷污。”说着从他身畔撤离,绣莲纹的下摆随风轻扬。   他的语调恢复方才的漫不经心,淡淡命令:“怀瑾,握瑜,把刀收起来。”   原来小青和小红名字叫怀瑾握瑜。   为她们起名的人当真有文化。   小青虽然面露踌躇,却听话地收起架在刺客头子脖子上的刀,连原因都不多问。   那刺客则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男子,半天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男子道:“我今日放了你们,并不是我慈悲,而是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说着微微侧头看我一眼,我愣了愣,听他道,“姑娘既是佛门修行之人,自是不能随意见血的。”   我微笑起来:“施主想得周到。”   他道:“你们走吧。”   刺客沉声道:“公子便不怕日后后悔?”   他轻笑:“哦?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改主意杀了你们?”   刺客听后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对自己带领的那帮残兵败将道了声:“弟兄们,走!”   我靠在一棵树边,幽幽问那公子:“其实这种情况下,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他懒洋洋回我:“他们的命,想拿的自然会去拿,又何必脏了我的手?”声音有些冷漠,“方才还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迟疑着问:“我穿成这样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姑娘的?”   他看向我,道:“我猜的。”   我默了默,拿扇子指着他身后的小红小青,问他:“二位姑娘都是施主的人?施主可知携带兵器上山坏了千佛寺的规矩?”   他听后只淡淡对二人道:“这位姑娘的话,你们听到了?”   两个姑娘垂首,道:“奴婢知错。”   姑娘们的模样都灵气而清秀,只可惜全是面瘫。   两个面瘫侍女的主子想了想,淡淡命令:“你二人下山一趟。”   小红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些惊慌,道:“公子,你赶我们走?”   小青却似明白了他的用意,道:“公子是让我们跟着那帮人?”   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对小红道:“怀瑾,你若有握瑜一半聪明,我不知该有多省心。”   小红脸上蓦地一红,轻轻咬了下唇,道:“公子教训的是,奴婢谨记。”   我望着两个女子身姿轻盈地消失无踪,换了个话题问他:“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施主,可是施主与什么人结了仇?”   他支着下巴沉吟:“大约因为我很有钱。”   我扯了扯嘴角,今日真是遇到个大言不惭的主。   他道:“不知姑娘方不方便为在下带路?”   我问他:“施主要去哪儿?”   他淡淡道:“菩提居。”   菩提殿后有一处院落,名字题作菩提,供贵客休憩用,不巧的是我住的地方比较远,略作踌躇,还是道了句:“跟我来吧。”瞥到一旁的古琴,问他,“施主的琴不带上吗?”   他漫不经心应道:“无妨,稍后自会有人来取。”   我随口将他赞了一句:“月下抚琴,施主好雅的兴致。”   他不紧不慢跟上来:“姑娘循着琴音而来,不也是风雅之人?”又道,“姑娘不好奇在下是什么人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有些心痒,十分想问他身份,但想起自己好歹是清修之人,便忍下心中的好奇,故作高深道:“既入佛寺,施主便只是个香客,是芸芸众生之一,至于施主的身份……”我忍了半天,顿下脚步,“若施主想说来听听,也是无妨的。”   他听后评价:“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催促他:“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快说呀。我今天在大光明殿里见到你了,你是怎么认得虚渡师父的?对了,你刚才说你很有钱,一定是捐了许多功德钱才感化了虚渡师父吧。”   我话音刚落,就听他在身边低低笑出声。   我顿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表明他的心情很好。   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的小孩子脾气,同方才打人时的气势十分不相称。”   我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打人的事你别告诉虚渡师父啊,他老人家最讨厌打打杀杀了。知道我背着他跟人打架,一定会念叨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他答应道:“好。”   我继续抬脚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听他唤我:“姑娘。”我茫然地回头,听他道,“此处风景有些熟悉,莫不是刚刚来过?”   我也意识到自己带错路,不由得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远远看到婳婳朝这里走来。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婳婳见我久久未归,有些担心,便出门寻我。从前我觉得她对我过度保护,今日却觉得过度保护也没什么不好。   见我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处,她显得有些好奇,却忍住开口问我的冲动,只与我作眼神的交流。   在婳婳的指引下,我将他送到菩提居前同他告别。正要转身,他却唤住我:“姑娘留步。”   我顿住,听他嗓音清净地问我:“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我哦了一声,告诉他:“你可唤我长梨。”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叫云岫,是那个在佛寺清修的十四公主。轻易将身份暴露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对我来说自是没有好处。   可他听到这个名字,身形却微微一顿,沉吟道:“长梨……”   我有些好奇:“施主怎么了?”   他的态度恢复如初,声音有些虚渺:“没什么。”   我瞧了他一会儿,瞧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你方才问了我的名字,那你呢?”   他长身立在菩提树下,眉和眼都隐在面具后,我突然觉得灵台有些不够清明,像身处十里雾中。   雾气尽处,有短短几个字入耳,语调有些发沉:“长梨,我是沈初。”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初,可是不知何故,心中竟漫上一些熟悉。像是隔了年月的酒香,似乎循着味道,还能见着一些往事。   我悟了悟,觉得最近可能是睡得少了。   第二次见他,是翌日天刚亮。婳婳将我摇起来,告诉我:“公主,昨日那个沈公子来了,说要找你算命,你快起来啊公主。”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头,道:“什么沈公子,算什么命,不见,替我打发了。”   婳婳道声哦就走了出去。片刻后传来她隔着一扇门同人说话的声音:“公子来的真不巧,我家主子起床的时候有些六亲不认,所以还请公子换个时辰过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婳婳道:“请公子稍等。”   她再一次行到我床边,告诉我:“公主,沈公子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盒点心,一盒金——玉——堂——的点心。”   我一骨碌坐起来,顶着乱发嘱咐她:“你让他去客堂喝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人生三大乐趣,无非吃喝睡。   我打小爱吃金玉堂的点心,只可惜这家点心铺只帝京一家老店,别无其他分号。自从来了千佛寺,我便再没有饱过口福。也不知沈初如何的神通广大,竟揣摩出我的爱好,还将我的爱好送上门来。   我简单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去见他。一进门,就见他的手中捧了盏清茶慢慢地饮,不过是普通的白瓷茶具,在那只修长的手的映衬下,却有种动人的韵味。   我还未同他打招呼,他已在茶烟中唤我的名字:“长梨,你醒了。”   我为他亲切的态度愣了愣。   行到他身畔,开门见山道:“听说施主是来找我算命的?”好奇道,“施主怎么知道我在为人算命?”   他不置可否,道:“比起施主,我更喜欢你唤我的名字。”语调低沉,“长梨,唤我沈初。”   我扯了扯嘴角:“施主我们刚刚认识,你便让我直呼你的名讳。”斟酌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客气道:“无妨,我不在意。”   我叹口气后在他身畔坐下:“这样吧,我唤你沈公子,可好?”不等他同意,我的目光就落在他手畔的锦盒上,道,“沈公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真是太见外了。”   沈初道:“我听说你为人算命有个习惯,可以不收钱,但要从对方的身上拿一样东西。”   我忙纠正他:“钱还是要收的,多多益善。只是谁都有出门不带钱的时候,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别的东西将就着。”   沈初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得虚渡的真传。”   我注意到他竟直呼虚渡师父的名讳,有些吃惊。   他将手漫不经心搭在锦盒上,问我:“你觉得以这盒点心换你为我算一卦,可还将就的过去?”   我目光紧盯着檀香木的锦盒,为表示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可惜道:“只带了点心啊,要是配上金玉堂的玉露酿就好了。”忍了忍,没忍住,“这些都是什么馅的啊?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   他看着我:“原来你最喜欢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轻轻将盒盖移开,声音里多了笑意,“我记下了。”又道,“你也不必忍着,可要先尝一口?”   我望着锦盒中的点心,咽了口口水。将盖子重新掩回去,矜持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沈公子不是要找我算命吗。其实算命这件事是背离佛道的。常言道,佛度一切苦厄,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可以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算一卦和解一卦的时间,不知道可以念多少声阿弥陀佛。公子来求我的卦,其实不如去求佛,比起求卦,求佛要来的更加划算,毕竟,念佛不过需一颗虔诚的心罢了。”   他听后,道:“此生我想要的东西,大约佛祖不能给我。”又语气淡淡地反问我,“你既这般通透佛理,又为何要背离佛道为人算卦?”   我诚实地回答:“大约因为我很闲。”   我是真的很闲。   我在薄薄缭绕的檀香中,开口问他:“沈公子想算什么,先说来听听。”   他提起茶壶添了一盏茶,缓声道:“我想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听后好奇,两手托腮,笑吟吟地问他:“可是公子倾心的人啊?”   他将手中的茶递过来,没有否认,道:“是一个故人。”他的衣袖上用金线绣着莲花暗纹,绣工颇为精巧。依我之见,他这一身行头应当颇费银子。   我改为单手支颐,将茶从他手中接下,象征性地浅酌一口后道:“其实我只会解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他道:“无妨。”   我在他身上打量一遭,眯起眼睛:“解完签后,我还是要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方才的点心不算啊。”   他听后笑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按江湖规矩本该以身相许。”   我脸一红:“以身相许就算了,我瞧你脸上面具不错。”狡黠道,“送我戴两天,可好?”   我存心想逗他一逗,想着他既将脸遮上,定是有不能见人的理由,料想不会这般轻易的答应我,可是没想到,他连想都没想便道:“解完签之后,面具便是你的。”   我喜出望外:“好,这笔生意我做了。但卦筒在前方佛殿里,我让婳婳去取。”说着唤了几声婳婳,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冲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道,“婳婳这丫头不知去哪儿了,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将茶杯放下,优雅地起身,我望向他,听他道:“同你一起去。”   这两日闭寺,路上僧人有些寥寥,更不会有普通香客会挑此时上山,然而佛殿里我平日为人算卦的地方,却坐着一个人。   光线有些暗,菩萨像下面的男子笼在阴影中。玄色衣袍,外面罩一件银色战甲,本该在头上的头甲则漫不经心地放在案上。   男子眉目似画,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左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卦签,瞧那神态,像是在想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从签上抬眸望来。   在佛殿里见到不该见到的人,我有些震惊:“宋宋宋宋宋……”   他凉悠悠望我一眼:“虽说我们好久不见,但你也不必吓成这样。”说完眼睛一弯,神情中便多出些风流,“还是说,宋宋是你对我的昵称,嗯?”   我总算将嘴合上,良久道:“昵称个鬼啊。你不是在北疆吗,再说寺院都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畔的男子身上。   他的打量有些久,许久后,才语调沉沉地开口,却是问沈初的:“你是什么?”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问法,正常情况下,谁会问一个大活人“你是什么”?   若是换做我,一定要同他急,沈初却不生气,语调凉悠悠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   宋诀静默地同他对视,目光中带些杀气。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诀微眯双目沉吟道:“佛界那帮人造一个假的出来……究竟想干什么?”道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又道,“容我换个问法。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来千佛寺有何贵干,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嫌自己面目丑陋,还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问话期间一直紧盯沈初,连我都为沈初捏一把汗。   我从前幽居在深宫,对于宋诀审人的厉害却也有所耳闻。   听说早些年大理寺有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好容易有个知情者落网,却迟迟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所以然来,连日来将大理寺卿裴如令搞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他宋诀审人很有办法,但裴如令对宋诀平日的做派很有些看不顺眼的地方,当即嗤之,称他若有办法,他裴如令亲自为他抬轿子。后来宋诀这个名字,便成了大理寺卿裴大人失眠的原因。   宋诀军营中长大,审问犯人自然有些手腕。   我为沈初担忧,沈初却不为他的话动摇分毫,平淡对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在下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都是大沧子民,至于来此地做什么,缘何遮面,恕在下冒犯,这些都是在下的私事,与这位军爷何干?”   宋诀听后也不恼,反而笑了:“有道理,你是什么人,的确与我关系不大。只是最近幽州动乱,有许多流民逃窜,我是个武人,见了眼生可疑者,总习惯问一问。不过瞧公子装扮,自是家境优渥之人,是我多虑。”他虽笑着,语气和神态却有些凉,脸上还浅浅浮了一层轻蔑之色。   沈初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宋诀冲我勾了勾手:“你过来。”   语气漫不经心,却不容人拒绝。   我下意识道:“我不过去。”   宋诀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在怕我吗?”   我挺了挺腰,对他道:“我怕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沈初,落到我的脸上,目光愈发地沉了:“你不怕我,躲在他身后,又拉他袖子做什么?”   我扶住沈初,镇定道:“我今天还没吃早饭,所以有些站不稳。”又道,“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找我算命,你能不能从我的位子上让一下。”   宋诀的声音微沉:“他让你为他卜卦?”   沈初替我回答他:“不错。”从容道,“长梨同这位军爷是朋友?”   我道:“认识而已。”   宋诀望向我:“长梨?”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听他又道:“认识而已?”   他的目光似乎要将我身上看出个洞来。   身畔沈初语气从容地开口:“长梨姑娘同这位军爷似乎并不熟,既然如此,在下要劳烦长梨姑娘解签,还需劳烦这位军爷避一下嫌?”   态度不卑不亢,好样的。   我刚刚赞了他,就见宋诀冷冷地扫他一眼,而后突然放松神情,轻笑出声:“呵。还真是不巧。”随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扔到桌上道,“我也有支签要解,按照先来后到,究竟是谁该避嫌?”说着点了我的名字,“长梨,你告诉他。”   他故意将长梨的字音咬得很重,以达到威慑我的效果,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那一段时日边境的战事十分紧张,宋诀作为大将军,本应浴血沙场,却一身战甲出现在千佛寺,自然令我感到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老实说来,这次见面倒有些扭转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宋诀这个人,少年时代便名满京城,而他之所以名满京城,同他将军做得好不好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他有个名满天下的祖父,其次,他有副足以令他名满天下的相貌。   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喜好男色,帝京的姑娘们的思想却十分开放,由全城的姑娘选出的本朝十大美人的小册子,在少女的闺阁中间广为流传。关于那本美人册,我在茶余饭后也闲闲地翻阅过,看到宋诀的名字时,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差点死于非命。   所以,我对将军府的少将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绣花枕头的层面。如今,我却发现绣花枕头这个词已不足以形容他,因为现在的他不光是只绣花枕头,还是一只霸气的绣花枕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诀穿战甲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他是名武将的事实。   他方才问我此刻谁该避嫌,我委实有些为难。想了想沈初送我的那盒点心,又想了想姓宋的平日的为人,觉得有些难以取舍,权衡再三,只好忍痛委屈了沈初这位新朋友。   我对他好歹有救命之恩,寻思他不会同我过于计较,否则便不配同我做朋友。   果然,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只淡笑着道:“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笑吟吟道,“长梨,我们来日方长。”   我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佛殿。良久,才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感觉脚步也重了几分。走到宋诀的面前,垂头看着他,道:“你……”改口道,“宋将军怎么来了?”   近看他,才发现他眼睛下方隐隐有些乌青。而他整个人,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轻描淡写道:“有批粮饷要经过此地,臣过来接应,来得早了,只好借千佛寺歇歇脚。”   我有些好奇:“不过是一批粮饷,竟劳烦将军亲自接应吗?”   他面不改色,答得别提多敷衍:“嗯。是一批很重要的粮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目光转向被他捞进手中的卦签:“将军何时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了?”说着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在香案前跪坐下。   案上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香,我拿手轻轻扇着风,将香气往自己这边送了送。   香气在鼻尖缱绻,耳畔响起阵阵梵唱。   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串佛音便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大约这便是所有高僧见了我都要说我有佛缘的原因。   可我实际上并不愿意礼佛。   不知道是为什么,至今以来所有事情都在逼我向佛,然而我实际上对佛教教义里的许多观念有不同看法,所以修佛这件事本身是违背我的本心的。   当然,这已经上升到学术问题的层面,不好在这里探讨。   在渐渐强烈的梵唱声中,我抬头望向宋诀。   宋美人牵动嘴角,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说殿下解签解得很准,臣有些好奇。”   “所以你们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他以挑眉不语回答了我的所有疑问。   我叹一口气。   他既要我解卦,解给他就是了。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签。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道:“此为归妹之卦,你问的不是前程,就是姻缘。”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道了一声:“说下去。”   我懒洋洋地念出卦辞:“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他单手撑着额角,突然变得很谦虚:“臣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光听卦辞是听不出其中含义的,还请殿下仔细解释给臣听。”   他宋诀会目不识丁?鬼才相信。我不戳穿他,拿着卦签指点给他看:“你瞧,归即返,你若问的是姻缘,那这份姻缘并不顺利,若是少女从长男,则很有可能有始无终,中途生变。而你若问的是前程,这一卦则是在告诉你,有些事不可强求,要顺势而为。”   这种卦辞的解释本就是千篇一律,不需要太走心,可是话说完我忽而觉察出不妥来。我是宫中最小的公主,宋诀则是将军府的长男,我二人的姻缘不偏不倚正好应了这一卦。   就见宋诀长眉一挑,问我:“这是卦上说的,还是殿下说的?”   听他这样问,定然是误会了,我虽全无影射此事的意思,却也有些发窘,将挂签往桌上一丢,道:“卦是将军选的,我是个看卦的,我所说的,自然只是卦辞。”撞到他的目光,又添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相信我啊。”   他没有说话,而是隔着袅袅香烟打量我,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将人的心微微一牵——宋诀这个人,单看皮相的确能够惑人。   我被他打量地浑身不自在,摸着额前的一绺乱发开口:“那什么,婚约的事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年我母妃不过在宴上随口一提,我父皇也不过是顺着我母妃的话随口一应,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他老人家是被美色所惑,才做了糊涂的决定。”   又道:“听说府上的老太爷对这门婚事虽然未置微词,可老夫人的心中却早有孙媳妇的人选。听说你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全都暗恋着你,表妹好啊,打小一起长大,将来嫁给你了,还不用从头开始培养感情,这是多么地……”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还表现得很谦逊,觉得他听后一定会感动,他却打断我:“我跟她们不熟。”   我默了片刻,听他问我:“与臣的婚约解除了,殿下好像很开心?”   我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他道:“嗯。”   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道:“我是在为将军开心将军难道看不出吗?”   他道:“殿下这样说,便不怕臣伤心吗。”他这个人说话总有些拐弯抹角,让人听得似懂非懂,我还在揣摩他话里的含义,就见他有些落寞地笑笑,笑到中途表情微微一变,手突然抬起来,按上了一边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目光移向他的肩膀处,一惊,“你受伤了?”   他老实道:“嗯。”   一缕乱发随着他抬头落到额前,映得他的脸有些苍白。   我急了:“你受伤了怎么刚才不说,还有闲心问卦?”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子道,“你随我来,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给你躺一躺。”   他叫住我:“殿下。”   我道:“怎么了?”   他道:“臣受伤了。”   我茫然:“我已经知道你受伤了。”   他继续道:“臣,很疼。”望着我,又添道,“疼的走不动。”   我总算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行到他身边,递了一只手臂给他:“借你扶一扶。”   他看着我,眼中有抹笑意一掠而过,我刚有些后悔对他心软,他已毫不客气地扶着我站起来。人站定后,又将手环过我的脖子,整个人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好歹稳住身形,刚要提醒他我的意思是让他扶着我,而不是让他压着我,就听他沉雅的嗓音在耳畔氤氲开来:“多谢殿下。”   气息温热,让人身子微僵。   我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他身上的铠甲咯得我有些不自在,而更令我不自在的,则是突然逼近的男性气息。   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却很是心安理得,还提醒我:“殿下可是嫌臣太重了?”   我干笑一声:“哪里。”   我不是嫌你太重了,而是嫌你脸皮太厚了啊。   本着就近的原则,我将宋诀弄到了玄清师兄那里。听说玄清师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药了,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知道不是我的房间之后,宋诀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搀扶到床边,去翻玄清师兄的药柜。   玄清师兄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药罐子,我也不知什么是什么,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诀跟前,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哪个用得到,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闲闲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轻轻点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白色瓷瓶上,道:“这个止血化瘀,拿来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来,问他:“你还懂医术?”   他一点也不谦虚:“除了医术之外,臣懂得还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帮自己处理伤口,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帮你打了,药酒放在这里,门我帮你从外面带上,你自己解决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诀却唤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头,嘱咐他:“在这里不必这样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样唤我长梨。”   他听后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劝殿下,最好离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公子远一点。”   我道:“为什么?”   他边说,边褪去手臂上的护腕:“不为什么。殿下现在年纪小,遇人遇事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对沈初抱有什么敌意,只是用意却让人猜不透,他将解开的护腕放到床边,看向我,“臣对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过是个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后大约也没什么交往,将军难道还怕他对我不利吗?”无所谓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从我身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将军大可不必操心。”   说完,注意到他已经脱了铠甲,此刻又开始脱外衣,我一个大姑娘杵在这里,他却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问道:“殿下在紧张吗?”   我别开脸,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道:“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礼不合。”   他声音含着笑,说话的神色让人的心不由跳快一拍:“臣觉得,殿下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捡起公主的架子。”我还未辩驳,就听他又道,“其实殿下习惯了就好。”   我脑子一懵:“习惯什么?”   他道:“臣是个武将,在殿下面前失礼很正常,殿下日后大约还要经常面对臣,所以要提前习惯。”说完又神色自若地提点我,“烦请殿下将手边的药酒递给臣。”   我默了默,对他的脸皮有了新的认识。提起桌上的药酒给他送了过去,听他低声说了句谢谢,为人倒也客气。   我看着他将药酒接过去,拿嘴咬开了酒塞,顺着肩头便倒下去。   他的外衣都被他脱到腰际,只露着白色的内衫,说是白色,其实已全是血污,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衣服贴在伤口上,同血肉模糊在一起,他用药酒冲洗,就是为了方便把衣服从伤口上揭下来。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动作轻巧熟稔。   而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脸上的神色平淡地趋于麻木,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不会痛的。   我担心地看着他,不自觉伸出手,快要落到他肩上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将手顿下,结果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在半空中捉住。   他握住我的手,抬头问我:“殿下此举,是心疼臣了?”   我的指尖一颤,试图抽回去:“将军想多了。”   他静静看着我,在我快要受不了他的眼光想要出声提点他的时候,他手上却忽然用力。我始料未及,一下子跌倒在他膝上,他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整个人圈住。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却偏偏如挣脱不开的牢笼。   心尖上的一根弦猛然绷紧,耳畔的梵唱声愈发地响了。   我大惊:“宋诀,你这是做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大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似缠着雾气,语调却有些无辜:“臣很疼,殿下让臣靠一靠。”腰上的力道收的更紧,我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听他嘶了一声,道,“殿下是想谋杀亲夫吗?”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语气微带怒意:“宋将军统领三军,在疆场上自是随心所欲,然而如今已不在军营,却仍然口出妄言,却不免忘了自己身份。快放开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平日不曾对谁动过怒,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当真是心烦意乱得紧。然而这一番威胁却全然无效,他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间,声音因为疲惫,倒是添了些撩人的味道:“殿下方才解签时,说臣问的姻缘有始无终。可臣认为殿下说的不对。因为,臣不会让它有始无终。”他缓缓道,“当年他们要臣同殿下解除婚约,臣并没有同意。”   我身子抖了一下:“宋诀你什么意思?”平下心静下气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放不放开我?”   他亦气定神闲回了我一句:“……不放。”   我再次意识到,宋诀这个人就是个无赖,对付无赖,有的是方法。   片刻后,我理好凌乱的衣服,从衣衫不整的男子身上离开,望着床上挺尸的他摇头叹道:“这都是你自找的啊。”   拿手刀砍人是个技术活儿,大约我许久不练有些生疏,方才一时没有拿捏住力道,不甚将他砍晕了过去。   失礼事小,失节事大,遇着宋诀这种轻浮的主儿,我能有什么办法?   当今天下是名副其实的乱世。南有逆贼作乱,北有游牧民族对中原的沃土虎视眈眈。前朝的兵制为卫府制,设十六卫大将军,然而十六卫大将军只是遥领天下军府,并不具备真正的战时指挥权,直至战时,方由帝王直接任命骠骑大将军,为十六卫之总领。   本朝大体延续前朝的兵制,唯一不同的是兵权不再集权于皇帝。前朝末期军风腐败,直属于中央的兵力一战即溃,为抵御外敌入侵,皇帝不得不下放兵权。   如今,宋氏一族掌全朝的三分兵权,分据十三个州,若是宋家举兵造反,局面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皇帝而言,宋氏是既应提防又该笼络的存在。   好在宋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造反的苗头,反而忠心耿耿,一心护国,只要其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它便永远是大沧帝国最应该倚重的将门府第。   作为将军府的继承者,宋诀所处的位置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位担负有千钧重任的大将军,却相当不能令人倚重……   我将宋诀砍晕后,一推开门,就见门边突然多出来两个门神,不禁一愣。   两个穿戴郑重的将士一左一右,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十四殿下!”声音洪亮如钟,对于习惯了听僧人念经的我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我扶着胸口道:“你们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是要吓死我吗?”   其中一个有些抱歉:“末将乃大将军麾下亲兵,适才见大将军同殿下进了房间,便在此等候。惊扰到十四殿下,还请十四殿下恕罪。”   我将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路人经过,才对她们道:“平身吧。”揉了揉额角提醒她们,“这里没有十四殿下,不要瞎喊,再给我添乱。”挑眉问他们,“你们来此是找宋诀的?”   二人对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个禀道:“大将军让末将二人在寺外待命,可末将有要事需向将军禀报,这才不顾规矩擅闯寺门。”探头向屋内望去,迟疑道,“将军莫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尴尬,抠着脸道:“不好意思啊,你家主子被我……”   就见他目光一深,抱拳行军礼道:“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可是幽州那边有了动静?”   我身子略僵,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宋诀手撑在门框上,原本凌乱的内衫已穿戴齐整,只是头发未束,散在肩头,那光景有些让人迷惑。   映入眼帘的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佳公子。   我一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快就?”   他的手勾住我的肩头,薄唇靠近我耳畔,轻飘飘道:“殿下的手刀是同苏越苏大人学的吧,可惜力用得偏了,有些遗憾。”语调漫不经心,却让人浑身一颤,“不如改日臣来教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我道:“不劳将军费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面前的两个将士,悠悠对二人道:“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着急。”   一将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另一将道:“可要派一支队伍去试探试探?”   宋诀道:“不慌。他们不是很急吗,很好,将他们先晾一晾。”   对方略有迟疑,却仍郑重应答:“是!”又听二将问道,“将军呢?”   宋诀的语调中显出一些好事被打搅的阑珊:“寺前等我。”   二将去后,他才幽幽叹一口气:“殿下,臣要告辞了。”   我自打他的手落到我肩头开始,便试图躲开,至今未能成功,他稳稳当当地按住我的肩,道:“殿下便没什么表示吗?”   我笑得客气,道:“将军走好,我就不送了。”   宋诀挑眉:“你便只这两句话要同我说?”   我更加客气:“祝将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他将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凉凉,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渐渐往深处滑去,里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气,暖风中,他薄唇含笑:“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别开玩笑。”   他人已靠过来,突然将我轻轻一揽,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远。我还未反应过来,那杜若的香气已蓦地远离,再回神时,他已将铠甲重新披好,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我,目光却有些虚,不知在看向何处:“下次见面,大约就是在帝京了。”   不远处的放生池中,菡萏开得正好。风拂过莲叶,惊走了池中锦鲤。   自那一别,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见过宋诀。三个月后,自山下传来幽州失而复得的喜报。   我始终不能将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宋将军与我认识的宋诀联系在一起。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沈初倒是时常来与我闲话佛理,一来二去,便混了个脸熟。只是我怀着揭穿他身份的宏愿,却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现的很淡定:“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我跑去问虚渡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说。”   不愧是我亲师父。   托我亲师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够想明白:不可说的究竟是他的身份,还是他与千佛寺的因缘……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对他有些想念。   沈初这个人看上去与世无争,性格很好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有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做派,往好听了说是讲究,往难听了说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进门就看到小红在他面前跪着,似乎在受罚。   他优雅地翘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问她:“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红垂着头,道:“奴婢不该将雨前茶和陈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过她:“还有呢?”   小红想了半天,大约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请公子示下。”   他叹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放下去:“冲茶时最忌的就是把汤直冲壶心,若如此,则茶香散佚太快,而应沿茶壶边缘高冲低洒,这叫作玉液回壶。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日后若遇贵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红很惭愧,顺从道:“是怀瑾没规矩,怀瑾知错了。”   他道:“日后换握瑜来侍奉,你回去背茶经吧,背熟了再来见我。”揭起茶盖吹了吹茶烟,冷漠道,“出去。”   小红从我旁边经过时,我注意到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圈明显红了。   沈初这才看到我,态度立刻亲切起来:“长梨,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我喝一杯。”   我抬脚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你话说的有点重,把她说哭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管她,你习惯喝什么茶,绿茶,红茶?”   我道:“随意。”说着不等他抬手沏茶,便漫不经心地为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实茶道中的门道太多,换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没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动怒。”   他望着我豪放的动作,道:“我并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对她而言,能长些记性也好。”   我伸出手,将他已凑到唇边的茶杯夺回来,玩笑道:“你这样讲究,我的茶你还是别喝了,回头再罚我背茶经长记性,我可吃不消。”   他将茶杯稳住,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去背茶经。”声音温润如同珠玉,含着些笑意,“我会亲自教你。”   我默了默,问他:“我若不想学呢?”   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浓:“那便没办法了,只好我亲自来泡茶给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绪里喝完一盏茶,听他道:“长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后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个来回。山间草木繁盛,偶闻山鸟啼鸣。在山顶的静心亭中,他望着脚下的绿意盎然,幽幽问我:“这一生,你可有过什么遗憾?”   “遗憾?”我在山顶的风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个人,这算不算遗憾?”隔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问他,“那你呢。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据我所知,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心愿从前倒是有一个,贪念也好,妄念也罢,那时是求而不得,可是现在……”   我有些好奇:“现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足:“现在,我原以为求而不得的人却好端端站在我眼前,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想?”   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脑子转过弯来,弯出一个字来,“嗳?”   他继续同我打哑谜:“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让你为我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点点头,忙道:“记得记得,你还说要将面具送给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断了,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问我:“你好奇我的模样?”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这可不好办……”   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道:“我与人有约,只要在千佛寺中,便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张面孔。除非……”   “除非?”   “除非对方看过之后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凉,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回答,而令我更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给挪开了。   我来不及反应,已经将那张脸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里,回神后吞口口水,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么,这张脸同你想的不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他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声音散在风里:“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该为看了我的脸负责?”   我道:“负责,负什么责?你难不成真想将我杀了变成死人?别开玩笑了,你忘了你不会武功,杀我对你来说太有难度……”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着胆子问他:“怎么退而求其次?”   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两个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说完还征求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放到他的肩头,安慰地一拍:“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来这里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因为我家太有势力,所以在我会在这里实属于身不由己,你要知道,在我修行期间,我的身份同玄清师兄也没什么两样。沈公子,你好好想一想,你怎么能对一个出家之人说这样冒犯的话呢?”   当年那桩事,此刻再一次因婳婳重新提起沈初而被我想起。   婳婳问我:“公主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没有应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望着里面那张银质的面具,忍不住轻笑出来。   婳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有预感,沈公子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当年在佛寺有许多不便,如今既已回京,让苏大人帮忙查个人应当没什么难处,依奴婢之见,公主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啊。”   婳婳担心的有些多余,因为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有别人为我打算。 第三章 曲江之乱   三日后,云辞赐百寮宴于曲江亭外的杏园。   从前,这种大型的赐宴是公卿家挑选东床的好时机,此次不知是谁给云辞出了好主意,令他做了一个决定——凡是未出嫁的公主,都随他和众妃嫔一起在紫云楼垂帘观宴。   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对臣下的赐宴就变得很频繁。我有些忧心,怕他朝一代明君的目标越来越远。他本人却全然没有自觉,仍是整日宴饮作乐。不过念及他只是寻欢作乐,尚没有干出什么昏聩之事,我还能宽慰自己杞人忧天。   从紫云楼上看曲江之宴,行市罗列,车马阗塞,池畔的杏花开得分外娇娆。   紫云楼中,云辞举着酒盏与一些近臣谈笑风生,眉宇间的帝王之气愈加凛然。   至今为止还未婚配的公主,算上我也有十几位,按照尊卑长幼入席,我便坐在了顶不起眼的位置。   远远能看到昔微坐在云辞的下首,一颦一笑,皆从容大方。   我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偶然抬头,见到昔微附到云辞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云辞朝我这里看过来,冲我道:“十四妹,朕才瞧见你,到朕身边来。”   我从那双潋滟的眸子中,判断出他已有些微醺。   想起方才已同他对上了好几次眼,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觉得他说才瞧见我,其实是在睁眼说瞎话。   我心想此刻过去定没有好事,遂垂眉敛目,推脱了一下:“臣妹不敢与皇兄同席。”   昔微凉凉开口:“都是一家人,十四妹何必这样扫皇兄的兴致?”   与她关系好的九公主未央接口:“十四妹去佛寺前似乎还活泼些,如今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与咱们姐妹倒也有些生分。”   她这样一说,立刻惹来其他姐妹附和。我心想哪是我同你们生分,分明是你们知道昔微看我不顺眼,不愿意得罪她,平日才不同我往来,如今说得竟好似我清高孤傲不合群一般。   云辞凤眸微眯,玩味地问我:“十四妹是不敢与朕同席,还是不愿与朕同席?”   我脸上笑容和煦,道:“臣妹领旨便是。”说着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他身畔坐好。   他身畔的位置自然是视野甚佳的好位置,从楼上往下看,整个曲江宴欢的盛景都尽收眼底。   云辞望着楼下对我道:“十四妹,你瞧,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吏全来了,你这样看着他们,可有什么感想?”说着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比方说朕今年钦点的状元李卿家,家世清白,三代单传,至今尚未娶妻。朕打听过了,此人除了闲时饮点小酒以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道,“对了,还有他旁边的张卿家,祖上三代为官,品行端正,家中虽有几房小妾,但既然都是妾氏,应当随时可以遣散,还有那边的秦卿家……”   我揉了揉额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云辞淡定道:“给你择婿的意思。”   我总算明白昔微为何撺掇他将我叫到此处来,原来是存了将我嫁出去的思量。其实我对她追求爱情已经构不成威胁,奈何几日前因为一时赌气而让她误以为我对宋诀还有念想,这个误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一直没有机会解除。我私下觉得就算我如今对她说那只是个误会,她也未必便会相信我,反而觉得我在开她玩笑。   我想了想,觉得择婿的确是我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与其闹得云辞和昔微都不愉快,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时机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于是乖巧道:“臣妹的婚事但凭皇兄做主。”   云辞道:“朕知道你舍不得朕,其实朕也舍不得你,若是……等一等,你方才是说任由朕做主?”   我好笑地看看他,思忖道,你原来是在逗我吗,就听他轻咳一声道:“十四妹不再好好想想?”   他身畔昔微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道:“十四妹既然这般懂事,臣妹与皇兄便可放心多了。但,天家嫁女,到底要门当户对,臣妹觉得还是应当从三公九卿这种显赫门第中,为皇妹择位良婿。”   云辞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兴致有些恹恹,道:“那是自然。”又问我,“不知十四妹心中可有感兴趣的人选,朕替你传他上来。”   就我而言,文武百官之中只要不是太入不了眼的,是谁都无所谓。于是象征性地在百官中看了一圈,预备随意点一个人,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白玉冠,杏花影影绰绰落到脸上,竟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我心中恍惚,觉得世上没有这样巧的事,定然是我看错,正要问云辞他是何人,就听云辞改了主意:“此事也不必着急,十四妹慢慢思量。朕点了百花坊的舞乐,先传吧。”   身后伺候的宦官立刻道声诺,小跑着去传舞姬和乐师了。   昔微有些欲言又止,看向云辞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定是觉得为我择婿一事拖上一日,她就夜长梦多一日。   我重新将目光落到楼下,那杏花树下,却已没有方才那个影子。   如此看来,果然是我瞧错了。   楼下花枝招展的舞姬已在杯盏交错中翩然起舞,一时间让人看花了眼。   百花坊是新兴的乐坊, 坊主是个西域姑娘。随着西域至中原官道的畅通,异域的舞乐也随香料一起传入中原,故而百花坊的舞乐不同于官乐的礼乐庄重,而是融合了西域元素,多出了些妩媚和奔放。   今日的舞蹈似乎尤为注重脚上功夫,姑娘们露着纤纤玉足,每踏出一步都带起足腕上的铃铛,舞姿轻妙绝伦。云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姑娘身姿曼妙地旋转,缓缓起身:“三妹,十四妹,陪朕走近些看。”   只怕是又看上哪个舞姬了。   圣命难违,我随在云辞和昔微的身后,婳婳随在我的身后,外加几名宦官和护卫,踏着白玉阶往楼下走去。   舞蹈渐入佳境,云辞行到台阶的半途顿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低声赞了句:“好。”   领舞女子的听力应当极好,云辞只道了一个字,就见她目光朝此处望来。   只见那女子以轻纱遮面,额前垂着一枚蓝宝石,艳丽张扬,可是一双眸子却像雪山的水,寒彻而冷冽。   那一刻,英俊潇洒的大沧帝王,舞姿倾城的冰山美人,在一片春光中,遥遥相望。   我私下觉得以这一幕开头,可以写一个美好的话本。   只可惜我构想中的美好只持续了片刻,就见寒光一闪,美人冷不防从袖中甩出两柄长剑,直朝着帝王的鼻尖就刺过来了。   云辞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反应也快,立刻喊道:“有贼人,护驾,护驾!”   身后的禁卫自然不是吃素的,即刻便挡在了云辞面前,却见那剑尖中途一转。   依我学武的经验,那冰山美人出剑的角度甚是刁钻,分明是不想给刺杀的对象留活路。   很明显,她并不是冲云辞来的。   她是冲我来的。   身后的婳婳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殿下!”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谁将我扑倒,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对方又及时将我二人的位置来了个对调。   故而我并没有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   天旋地转之间,只闻骚乱声充斥整个紫云楼。   在一片慌乱里,我听到云辞沉声命令:“速将贼人缉拿归案!”   本来应该及时爬起来,可是想起方才美人看我时的眼光,反应便慢了一拍。   是谁,这样恨我?   身下有个男声道:“殿下若是再不起来,臣只怕要窒息而亡了。”   此时我二人的姿势自然不够雅观,我尴尬地撑在他身畔的地上,试图爬起来,抱歉道:“不好意……思……嗳?”   我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精致的眉,水墨烟雨一般的眸,左眼眼角处一点泪痣,将那日惊鸿一瞥的记忆逐渐勾描清晰。   我不确定地唤他:“沈初?”   他轻弯了眉眼,提点我:“殿下,臣唤作沈聿修。”   那边婳婳似乎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扶我起来,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了好几遍才总算放心:“殿下没有伤着真是太好了。”   看到刚刚爬起来立在我身畔的男子,有些不大确定:“沈公子?”   我道:“是沈大人。”   婳婳茫然地望着我:“什么大人?”   我道:“尚书大人。”   沈聿修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到三十就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还坐的很稳的人,他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的礼仪祭祀和贡举全归他一个人管,大沧数十条商道也全归他一个人管,听说他的母家是江南最大的豪商,每年光靠收租收上的米粮,铺开来可绕大沧三圈。   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十次上朝有九次都要告病,尽管如此,尚书府的事务却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总之,他是被朝廷公认的人才,而他这样的人才,我在去千佛寺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且从来没有升起过想同他见上一面的念头,想想也是一个传奇。   放眼四周,文武百官已经乱成一盘散沙,云辞和昔微已被近卫护送着退到楼内,还有几个近卫正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我望着包围圈中单打独斗的女子,暗自为她担心,不到半盏茶功夫,驻守附近的玄甲卫便会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若是那时她仍不能抽身,便永远也不能抽身了。   我挺好奇她能撑到何时,所以暂时立在原地观战,可是一个近卫却提着剑跑过来,面容冷峻道:“请殿下到楼内暂避,沈大人也请避上一避!”   婳婳也忧心忡忡道:“殿下,这里太可怕了,我们上楼吧。”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提裙上楼,中途看向那名对我抱有敌意的女子,她竟也正好向我望来。桃花一般的红唇轻轻开合,读她的唇语,说的是:“你可还记得我?”   光阴长长,那被我遗忘了的是什么样的一生?   我脑中出现这样一个含糊的念头,只觉得腿上一软,身子一晃,便听到身后谁紧张地道了声:“长梨——”   又有一个沉一些的声音越过他,道:“让开。”   一个胸膛稳稳接住朝后仰倒的我,婳婳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道了句:“宋将军!”   我意识有些远,回头看到男子的脸,声音有些发虚:“宋诀,是你?”   他垂头看我,道:“殿下希望是谁?”   我寻了一下沈初,见他立在宋诀身旁,神色有些不悦,如果没有猜错,宋诀方才是不客气地推开了他,才会站在现在的地方与我说话。   我目光转回宋诀脸上,没有回答。   他道:“殿下现在想让臣做什么?”   我忍住袭上心头的倦意,道:“我想让你容我晕一会儿。”   他默了默,道:“殿下放心睡吧。”   自打我成了凡人云岫,便常年累月受困于同一个噩梦。   青灯之下,有谁一袭袈裟端坐蒲团,地上一方木鱼,被一只纤长的手敲出清净的声响。   我在他旁边看着他,听着他缓而慢地敲出佛音。   那灯下端坐的人并不是虚渡师父,而是个更年轻的和尚,头上没有戒疤,身上的袈裟却不是普通僧袍。   我却并不好奇他的身份,因为在这个梦里,我知道他是谁。   我轻声问他:“你敲这个做什么呢?”   他心无杂念地敲他的木鱼,我在他身侧坐下,他也没有反应,我继续问他:“你敲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看我,极近的距离,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将手中的木棰交到我手里,然后徐徐站起,朝我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便朝远方走去。   青灯下便只留一方木鱼,和拿着木棰的我自己。   我的目光还在他的背影上,耳畔忽而有佛音席卷而来,念经声,梵唱声,似乎要与来自三千世界的妄念做徒劳的抵抗。   一个肃穆的声音说:“孽障。你害死了一个人,还不认错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生气,辩驳道:“我没有。”   手中的木棰却突然化为滴血的匕首,我惊呼一声,匕首钝重地落地。   一个慈悲却没有情绪的声音说:“皈依我佛,可洗清你的罪业,善哉善哉。”   我捂上脸,抖着嗓子道:“我没有害人,我也不想礼佛,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那个肃穆的声音道:“你没有害人,躺在那里的又是什么?”   我透过手指往前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层层叠叠的袈裟下,鲜血流出将地面浸染一大片。   谁躺在血泊里,容颜模糊难辨。   有人对我说:“是你害死了他。”   我从殿外的更声中惊醒,婳婳一脸担忧地将我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殿下,你做噩梦了。”   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濡湿,我扶住婳婳,听到纱帐中蔓延开突兀的喘息声,缓了半天,我凝眉问她:“婳婳,你相信这世上有魔障吗?”   婳婳握住我冰凉的指尖,问我:“这世上谁没有魔障?”她的声音合着扩散的沉香,有些虚渺,但很温柔,“殿下的魔障又是什么?”   我浑身发抖:“我忘了一个人,可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婳婳大约以为我仍沉浸在先前的梦里不能自拔,边为我顺毛边劝道:“殿下,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做不得数的,何况你只是受到了惊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昨天遇到了刺客?”   我的头脑借着这句话,终于寻回一丝清明。   揉一揉额角,问她:“刺客抓到了吗?”   婳婳摇摇头,道:“被她跑了。”   “可查明她的身份,为什么行刺我?”   “此事圣上已经交给苏大人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殿下不必多虑。依奴婢之见,定是对皇族怀恨在心之人,此次行刺也未必是针对殿下,不过是殿下的位置方便她下手罢了。”喃喃了一句,“不过真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沈公子,奴婢原以为他最多是个富贾豪商,却没想到来头这样大。”感叹道,“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思忖半天,沉吟道:“婳婳,你告诉我,朝廷当真有这么个尚书大人吗?”   婳婳不明白我的问题,道:“殿下此话何意?奴婢打听了,沈大人是崇永年的进士,名列头甲,殿试上很受圣上的欣赏,便在礼部留用了。对了,听说他平日做派有些奢侈,裴大人看不顺眼,还在圣上面前参过他,不过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二人关系变得甚为融洽……”   婳婳说的头头是道,我心中却总有种不大释怀的感觉,仿佛在听到沈聿修这个名字的同时,才想起原来有这样一个人。   是我的错觉吧。   婳婳大约见我一副木然的状态,柔声道:“才刚过三更,灯台上的蜡还没凉透呢,殿下再趟一会儿。”又安慰我,“不要担心,奴婢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   我稍稍安心,重新躺回被窝,放任她为我掖好背角,握着她的手轻轻嘱咐她:“要一直陪着我啊。”   我朦朦胧胧地睡过去,第二日醒得有些晚,婳婳服侍我梳妆时,漫不经心禀道:“沈大人来了,在燕禧殿外面候着,说是来为昨日惊驾的事向殿下请罪。”   所有的宫宴都离不开他们礼部张罗,宴会上出了乱子,自然有他一部分责任。   我将一个紫檀的木簪在发间比了比,问婳婳:“他来多久了?”   婳婳道:“殿下今日起的稍迟,沈大人天刚亮就来了,算算有一柱香了吧。”   我执木簪的手顿下,道:“怎么不请他入殿等着。”隔着窗瞧了瞧外面,天色青青,在等一场雨。   婳婳道:“殿下刚回宫,随便请官员相见,容易给人落下话柄。”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小时候与苏越走得近,偶尔邀他喝茶对弈,被谁捅到皇后那里,说我不顾男女大妨,秽乱宫闱。这顶帽子都点大,将我母妃气得够呛,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么戴得起秽乱宫闱的帽子?好在皇后娘娘是个明白人,没有以此论罪,却以我行为不端为由,罚了我半个月的禁闭。   婳婳说完,又窥探了一下我的脸色,添道:“而且,沈大人当年隐瞒身份,奴婢怕殿下生他的气……”   我笑了笑:“这有什么好气的?”又道,“传他进来吧,若是怕人说闲话,就垂个帘子。”   婳婳似乎就等我这句话,眼睛一弯,道:“是,奴婢这就喊他进来。”   当年在千佛寺中,她对沈初的印象就不错,我平日喜欢睡个懒觉,沈初来寻我,我还没起,他就邀婳婳同他对对棋。玄清师兄找不到我时,也喜欢邀婳婳对棋,但是跟玄清师兄不一样的是,他对棋喜欢放水,每次都让婳婳赢得很开心。   同玄清师兄对棋,婳婳总是被虐得七荤八素,每次恨不得拿菜刀砍了他。而同沈初对弈屡战屡胜的经验,则给了她一个美好的错觉,那就是并非她棋艺不精,而是同玄清师兄棋不对路。结果,在沈初的放水之下,婳婳的棋艺越来越烂泥扶不上墙……   我原以为他会手下留情,是出于一颗关怀弱者的心,谁料我为婳婳感谢她,他却勾唇一笑,道:“她的确很弱,但是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变强,说不定还会强过我。”   我大惊:“原来你这样看得起婳婳。”   他看我一眼,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又道,“可是若我一直输给她,她便永远没有危机感,而会永远这么弱下去。你可知,古往今来多少天才,是输在捧杀的?”笑得愈发云淡风轻,“所以我放水给她,不过是为了彻底抹杀她赢我的可能性。当然,这种可能性本来就很低。”   我听后没敢告诉婳婳,她的心理素质本来就不大好,听了这番话一定会深受打击,也许再也无法建立起面对他人的信任感。   所以,沈初虽然一副温温吞吞的无害样子,算计起人来却极其心狠手辣,与他为敌,绝对会死的很惨。   再相逢时,我是公主,他是臣子。隔着一层垂帘,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客气地同我问安:“微臣沈聿修,见过十四殿下。昨日惊扰了殿下,特代表礼部向殿下请罪。”   垂帘后,隐约可以看到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熨帖的朝服,将他的身形勾描得十分俊朗。   我不喜欢宫内常用的苏合香,所以燕禧殿内白日干脆不点香,只在晚上才会点些西域进贡的安神香。他一进来,我便闻到一抹淡淡的檀香味。当年在寺院,由于到处都点檀香,对他身上的味道便没怎么在意,如今才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抹味道不同于寺院陈年累积下来的味道,而有些像刻意逃离香火,却又不小心沾染上了一般,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我道:“沈大人客气,听说沈大人一向谨慎,为了昨日宴会的安全,四面的道路都有重兵封锁,参宴者亦是千挑万选,依我之见,会发生刺杀一事,只能证明那刺客有本事,不能证明沈大人布防不妥。何况事后连圣上的近卫都没能将刺客捉拿归案,证明她当真有本事。”我一口气为他脱了罪,同他叙旧,“许久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语调轻缓,道:“多谢殿下不罪之恩。”又道,“臣还好,只是殿下昨日突然晕倒,臣有些担心。”   我宽慰他:“不过是有些累着,没有大碍。”想起昨日之事,又谢道,“还要多谢大人及时救我于刺客的剑下,昨日大人出现的可真是及时啊。”   沈初语声含笑,道:“哪里。”又添道,“依臣之见,宋将军的出现才叫及时。”   不知为何,我虽看不清他,却仿佛能看到他微微挑眉的神情。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清贵。仿佛并不将自己此刻提到的人放在心上,就算提到他,也不过是随口。   我想起在寺院中宋诀提醒我离他远一点时的神情,觉得十分有意思。都说文人相轻,他和宋诀一个文臣,一个武官,竟也是谁都看谁不顺眼。   我避重就轻道:“你们二人都很及时。”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宫人通报:“殿下,大将军到,说是去圣上那里议事,途经此处,顺便来看看殿下。”   我的眼皮一跳,心想怎么哪哪儿都有宋诀啊。   听说宋诀来了,我忍不住喝口茶压惊,心想我若不见他,该想个什么理由好呢。   就听沈初提醒我:“殿下不传宋将军进来吗?”   我手搭上额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倦了,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吧,顺便跟宋将军说一声,就说我昨日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不大好,今日不适合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凉凉的嗓子道:“真巧,臣带的药膳补气凝神,正好对殿下的症。”   跟在男子身后的小宫女十分惶恐,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大将军他硬要闯进来,奴婢没拦住他……”   我稳住身形,同情地对她道:“不怪你,起来吧。”   宋诀指点她:“把本将军的药膳呈给殿下,看看合不合殿下胃口。”   小宫女在我面前将他带来的膳盒打开,我看了一眼,对宋诀道:“多谢将军的美意。只是,将军在自己府上也是这么地……”想了想,道,“不拘小节吗?”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这是在怪臣无礼?”   我哪敢怪他啊,呵呵道:“哪里哪里,将军既然来了,便随意坐吧。”又觉得既然宋诀都进来了,还是别让沈初走吧,我一个人面对宋诀,心里有些没谱,于是道,“沈大人也坐啊,站着干什么。”   宋诀像是才看到沈初,看了他一眼:“原来沈大人也在,抱歉没有看到你。”   沈初悠悠赞了句:“将军眼神真好。”   这么大的活人杵在他跟前,没看到才真是活见鬼。   宋诀轻笑一声,道:“谬赞。”这一位还真是什么话都敢接。   沈初朝我这里看了一眼:“殿下既有贵客上门,臣不如先行告辞。”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遣词用句,觉得他虽然表面告辞,但也有可能是想让我留人,毕竟他在殿外等了我一个时辰,见面却连一盏茶都没有。于是道:“我们许久未见,还没有说几句话,你不要急着走。”又道,“你也知道,宫里这样闷,打发时间都是难事,你陪我坐一坐。”   沈初似乎笑了,声音比方才多了些暖意:“臣府中的确有些事务,日后得了闲,再来探望殿下。”   我有些失望,道:“也好,来人,送一下沈大人。”   沈初轻轻行了个点头礼,刚要转身,就听宋诀凉悠悠道:“若不是知道沈大人日理万机忙得很,还以为是见了本将军落荒而逃了呢。”   只见沈初的身形顿住,原本要往殿外走的脚步,因为这句话而转向最近的座位。   我看着他优雅地坐下,慢条斯理地理起衣褶,道:“突然想起府里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臣再坐一会儿殿下不介意吧?”   我默了默,吩咐宫人:“给将军和沈大人看茶。”   宫人各为他们上了一盏茶,宋诀很快饮干,又添了一盏,沈初则小口慢品,怡然自得。   不到半柱香,我就有些后悔,觉得方才应该果断地将他们赶走。   宋诀道:“本将军似乎好久没见沈大人了,沈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沈初简短道:“贡举。”   宋诀道:“哦。”品了一口茶,道,“听说今年礼部试本来由沈大人出题,只可惜考完之后,却有九成考生联名请求覆考,称沈大人出题太刁。据说还有落第考生跑到沈府门前上吊,是不是真的?”   听了这件事我十分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沈初淡定道:“科举乃国家选人才的根本,自然马虎不得,不过是落了第,便寻死觅活,这样的人就算及第,有朝一日也要死在别的打击上。将军说是不是?”又转了话题,轻笑道,“方才将军说起考生到本大人的家门前上吊,将军应该早就见怪不怪。毕竟,在将军府前上吊的小姑娘,每年都有那么三两个……”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婳婳立刻为我拍背压惊,我心情复杂,道:“将军可真是……”半天,想出一个评价,“祸国殃民。”   宋诀全然没有我在骂他的自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清浅目光透过垂帘让人的心为之一动。他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已经有主,何来祸国殃民?”   我愣愣地想该怎么回答,就听沈初道:“听说太后有心为大将军赐婚,大约不是三公主便是九公主,三公主聪慧,九公主伶俐,大将军可真有艳福。”   此事我也隐约耳闻,但九公主大抵是幌子,太后赐婚昔微和宋诀,怕是早晚的事。   宋诀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殿下也觉得臣有艳福?”   他有没有艳福,我不大关心,想尽早结束这场关于风月的谈话,于是轻咳一声吩咐婳婳帮我添杯茶,又没话找话:“今年的贡茶来的有些晚,昨日才到内务府,我让婳婳提前领了一些。听说沈大人是江南人氏,这茶可还喝的习惯?”   沈初很给面子的赞了句好茶,我又问宋诀感想。   宋诀执起茶盏,轻笑一声:“不好说。”   沈初道:“适才见宋将军一口饮尽,这样的饮法,恐怕连茶味都品不出。”   沈初自小家境优渥,仕途也顺畅,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自然无一处不透着江南人的细致。一举一动,也都优雅得恰到好处,仿佛四面楚歌,他还能城下饮茶。   宋诀的生活我不了解,觉得大约同京中的贵族不能同时而语,如果说沈初像一块被打磨得圆滑细致的玉,那么宋诀的身上便带着返璞归真的张扬。   只听他慢悠悠道:“沈大人说得是,本将军生在关外,大部分的人生都耗在马背上,自是没有时间坐下来细品一口茶是什么味道。”玩笑道,“若有朝一日本将军马革裹尸,沈大人倒是可以烧一本茶经给我,也好在路上解闷。”   我听后一默,不知怎么,忽然问了一个无干的问题:“将军还会上战场吗?”   宋诀道:“殿下不希望臣去战场?”   殿外的雨还在酝酿,忽从半敞的窗子涌入一阵风,将遮挡的隔帘也掀开,我的目光终于没有任何阻挡,落到男子的脸上。   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耳边常年萦绕的佛音也不那么响亮,男子黑漆漆的眸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眼睛里攒着的一抹笑意,马上就要消散似的。   眼前忽然有一连串意象走马灯般晃过。   红泥小炉畔,熏热的暖榻旁,男子从书卷中抬头看我,弯眉轻笑,道:“要下雨了。”又漫不经心问我,“喜欢下雨吗?”   垂帘晃荡两下重新落回去,我听到沈初的声音:“殿下似是累了,臣等还是先行告辞,瞧这天气,只怕要有一场大雨。”   他口中的那场大雨下了三天。   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不喜欢下雨。   雨过天晴,终于忍不住让婳婳帮我喊了苏越过来。   苏越借着御前禁军统领的身份,进出宫门甚是方便,而借着他身份的方便,我偷偷出宫也很方便。只是偷带女眷出宫,对他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若非他好酒如命,我其实拿他并没有办法。只要他将我告到太后那里,我以后便再不要肖想出宫一事。   好在他这个人够义气,我一平安迈出宫门,就神清气爽地冲他抱拳,谢道:“苏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不忘。”   苏越玉树临风地立在风里:“只要殿下记着微臣的百花酿,出宫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我露出个明白的神情,拍着他肩头亲切道:“只要我还在,就不会忘了苏大人的百花酿。”   我认识一个酒娘,虽然人品有些问题,但酿出的酒却没话说。   我每年进贡苏越一壶好酒,他保我在帝京来去自如,这个交易我们已做了好几年,以后大约也会继续做下去。   谁料一向好打发的苏越此次却起了贪念:“殿下可不可以将那位酒娘引见给微臣,殿下也知道,臣这个人无酒不欢,自从喝了这位姑娘的酒……”   看来我不在帝京的这三年他甚是煎熬。   可是,杜菸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若我将苏越介绍给她,无异于将这位前程似锦的大好青年推入火坑。老实说苏越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不能让杜菸给毁了。   苏越察言观色的能力甚佳,看我踌躇,立刻道:“殿下若是不方便透露,便算了,只是臣有些好奇,这位酒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越的本事,凭借一点蛛丝马迹要在帝京找一个人太容易了。   我觉得自己不能大意,遂认真地敷衍他:“其实也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她这个人有些低调,特意嘱咐我不要透露她的姓名。不过苏大人既然求我了,我便稍微提点你一两句。”作深思熟虑状,“她嘛,是个容貌普通的人,平时喜欢逛逛酒肆听听戏,品行极为端正,赌场啊乐坊啊勾栏啊什么的从来都不去,家住在朱雀大街……”   其实她的模样虽算不上极好,但迷惑个把男人应该不是难事,虽然家里开酒坊的但自己从来不喝酒,更遑论逛酒肆,戏园子也从来不去,品行能不能称好也值得商榷,好赌成性倒是真的……   总之,苏越按照我的描述去找人,大约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面前的无知青年听了我的描述,眼神却越来越亮,最后喜道:“多谢殿下提点,殿下的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我表面上挂着受用的微笑,心中却默默道:“苏大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第四章 醉生梦死   别了苏越,我来到帝京的闹市,心想他那样谨慎的人,方才却那样爽快就放我独行,一定有他放我独行的道理。我停在卖纸扇的摊贩前,借着扇面挡脸,果然看到两个行迹可疑的男子停在我身后不远处。   一看就是刚入职还没有掌握跟踪技巧的新人,两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却将女人家的胭脂盒拿在手中鉴赏,也不怕人笑话。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两位大哥,能不能将胭脂盒正过来拿?没发现摊主那张脸都黑了吗。   我又好笑又无奈,觉得帮助苏越提携新人也是我应尽的义务,于是将手中折扇放下,朝着二人走过去。   两个小哥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走近,紧张地恨不得拿手中拿物事挡脸,可惜脸太大,小小胭脂盒有些不够用。   他们所在的那个脂粉摊的生意极好,有许多姑娘挤在前面挑来拣去。我慢悠悠行到他们身畔站定,确定二人虽然眼睛不在我身上,眼角余光却随时关注着我,将我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便放心大胆地朝一位姑娘的腰间摸去,然后大大咧咧地将摸来的香袋摸在手上一掂,朝二人狡黠地笑笑。两个小哥脸色瞬间变了,一个慌忙作放风状,另一个则来夺我手里的东西。   他二人自然紧张,若是大沧的十四公主被人发现在帝京街头偷姑娘的荷包,他们苏大人的一张老脸日后还要往哪里搁。   夺我荷包的小哥自是不敢声张,只低低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我笑意更深,以唇语道:“你马上就知道了。”笑完,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大义凛然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偷摸姑娘的荷包!”   这样一喊,方才那位姑娘也回过神来:“哎呀,我的荷包!”   两个小哥愣了,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贼喊捉贼。   不待我多言,此事已成功吸引来一大波看热闹的人民群众,摊贩处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指指点点之人,一个老大娘痛心疾首:“哎哟哟,这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是个贼呢?”   “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世风日下啊。”   “有这样好的条件,干什么正经营生不能养活自己啊,啧啧……”   我从人群中抽身而退,身后传来男子急切的争辩声:“这是个误会!”   另一个也道:“是误会,是误会。”话音刚落,又道,“唉姑娘你怎么能打人呢?你的荷包真不是在下偷的!”   不好意思是我偷的。   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我不禁为这两位的前途感到一丝担忧。   甩掉了尾巴,我心情很好地转入另一条街,寻了家看着顺眼的茶馆听了一会儿书,又凑热闹看了会儿猴戏。今日是三月初三,晚上没有宵禁,小时候曾随云辞偷摸出宫,那时看到的万户灯火,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入夜时分,在临水的地方还有河灯放,前些日子我托人递信给杜菸,约她在锦歌楼叙旧,顺道让她为我指一条明路。   杜菸祖上传下来的酿酒技术,早已被她擅自发展为副业,而她现在努力经营的工作则是半仙,也就是俗称的神棍。我有次出宫,隐约见她身上笼着层仙气,便想法设法与她发展成了好友关系。我骗她说我前世是天庭上仙,这辈子在人间渡劫,如果能解开前世之谜,便可助她升仙得道。   我说的话她自然半个字都没信,真正助我成功收买她的,是两颗上好的夜明珠。只可惜她是个半吊子,除了花钱很在行以外……嗯,逃债也很在行。   于是,当我晃悠到锦歌楼,看到满楼狼藉时,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   我掐指一算,果然不妙,此处定是被债主发现,楼主再一次弃楼逃债。   我穿越楼阁,来到临江处站定,眺望着远处的江水长天。   江水长天在苍茫中连成一片。   杜菸告诉我,她修锦歌楼时有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将这座水畔小筑建为帝京第一的躲债圣地,她想躲的时候,希望能有个地方可以保证谁也找不到。只可惜她这个人的债主实在是太多了,我早提醒过她欠钱不还是要遭报应的,她却心安理得地觉得能多拖一日她便多赚一日,更何况她是真没钱。   我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水阁里找出两壶好酒,一壶预备带回去给苏越解馋,另一壶则决定边等杜菸回来边替她喝掉。   楼阁空空,天色将晚,远处河灯顺水飘来,似满天繁星将夜幕点亮。   我坐在栈板处,在这灯火盛景中饮干了一整壶酒。在我离开帝京前往千佛寺之前,曾到杜菸的住处找过她一次。这许多年我一直孜孜不倦地想让她帮我个忙,却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听说杜菸能酿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只要在酒中大醉一场,便能看到前尘过往。   那天,她客气地将我送到大街上,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岫岫你知道吗,我这个人特别懒,一般不会亲自送客,只有看顺眼的人才会送到玄关,特别顺眼的会送到家门口,顺眼得不得了的才会把他送到大街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对你的喜欢已经不能言喻了,但是,你的忙我真的帮不了。”   想着她的那番话,我缓缓将酒盏饮干。在朱色栈板上,我和衣躺下,一垂手就能捞到水中的浮花。轻眯了眼睛,望着斜上方伸来的花枝,在月色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倦意伴着酒劲袭上心头,耳畔是流水潺潺。   也不知躺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几乎是同时,鼻尖闯入一缕似曾相识的杜若香气。   我睁开眼睛,一片紫色在眼前展开,隐约能分辨出衣料上锦绣的暗纹。我含含糊糊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虽然模糊,却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边走边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道:“嘘,别说话。”说着,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一摸,轻轻告诉他,“我好像见过你。”   他道:“哦?”   我道:“你让我想一想。”   他低笑一声,道:“好。”隔了会儿又道,“想出来了吗?”   我道:“嗯,我知道你是谁……”紫衣黑发,青色鬼面,然而这一记忆刚一出现,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吧——这个念头惹我蹙起眉头。   我对抗着突然侵袭而来的头痛,道:“我记得,你有一次对我生了很大的气……你生气的时候有一些可怕。”   他听后身子一顿,随后迟疑着问我:“真的有那样可怕?”   我点了点头:“嗯。”   他不置可否,俯身将我放到榻上,立在原地将我看了一会儿,才在榻前矮身坐下,手随意在我额上一搭,淡淡道:“你醉了,方才说的不是梦话就是胡话。”手从我额上拿走,又随意一挥,便隔空点亮了两盏灯,“你可要借此处的灯烛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大约是他手上的凉意唤回了我一丝清明,我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是谁?   而我,又是谁?   他像是会读人心事,声音懒懒地代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是大沧帝国的十四公主,无故出宫,还醉在此地,若被人捅出去,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漫不经心地垂下头,道,“可要我送你回宫?”   我听到回宫两个字,刚有些收敛的醉意又上来,捉住他的手臂,道:“我不回宫。”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水阁的四面都挂着同色的帐子,被夜风吹得微动,四下,被他点亮的灯烛在纱罩下发出朦胧光亮。   借着灯烛微光,我看清眼前的男子,眉目似画,神色带着微倦的笑意。他的仪态从容,眼角带一些风流。   我心中仍旧模糊,记得他是谁,却唤不出他的名字。   他开口问我:“你讨厌回宫,为什么?”   我将他看了会儿,抿了抿嘴:“我在宫中过得不开心。”想了想,又添道,“很不开心。”   他道:“哦?”   我徐徐道:“可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愿意把我放在宫里。总有一天,他们还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   他语调有些冷淡:“没有人可以将你送到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惺忪着眼,倾身凑到他近前:“不,你不了解他们。三年前,他们将我送到佛寺,其实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回来。”握了握凉凉的指尖,心中有些含糊,敛了眸沉吟道,“虚渡师父说,我命中有劫,唯有清心念佛,舍弃尘缘,方可百岁无忧,所以,我其实不该回来……”抬眸望他,撞到他微醺的目光眉尖一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怕了?不,我才不害怕。”   他道:“那,你害怕什么?”   我有些生气,拿指尖在他面前晃一晃:“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什么都不害怕。”   他将我的指尖握住,唇角牵了牵,突然凑近。   他的衣服上附着杜若的冷香,怀抱却非常温暖。   我还为他突然抱我感到一些茫然,他已抬手将我的头发顺了顺:“你流着眼泪对我说这番话,还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我只好觉得你是在说谎。”又道,“长梨,你怎么总也改不了说谎的毛病,嗯?”   我被他一句话点破,顿时觉得委屈,分明委屈,却不由自主地抬手将他的腰环得更紧一些。   我极力隐忍,却还是发出了抽泣的声音。   他的嗓音伴着阁外水声,带着抚慰人心的温度:“长梨,这一世有我在,你其实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有个耳熟的女声如临大敌般道:“君……候?您老人家怎么以真身……”   我为她的称呼在男子的怀中僵了僵,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记忆要冲破桎梏,不由得抬起头,看到男子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搭在唇上,道了声:“嘘。”又道,“退下。”   他说完,回头看到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也不惊慌,就那样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任我打量,我的整个身子都有些沸腾:“你,你是……”   却见他眸色一冷,沉吟道:“这便想起来了吗……”   我马上就要喊出他的名字,却见他慢悠悠抬起手,在我额上落下,唇角牵起一个沉痛的笑:“我曾许你一世平安,你若是此时想起来,我不是功亏一篑吗。”说着,又对呆立一旁的杜菸道,“记住,什么也不要告诉她。”   杜菸点头哈腰道:“君候的命令,小女子不敢有违,不敢有违。”   第二日一大早,我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水阁的软榻上,一盏灯笼掉落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昨日有谁来过。   我揣摩半晌,揣摩出大约是杜菸回来赴约,见我醉得不省人事,便将我搬到了榻上,只是不知遇到什么事中途又走了,于是我便错过了与她见面的机会。   我痛心疾首地想,酒这东西委实误事。   正午,松竺茶坊。隔了几个座位,两个卖艺者正为客人弹唱一支南国的小调。   弹琵琶的是个须发苍苍的老者,和着琵琶唱歌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盲女。我得听且听,杯中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原本该尽早动身回宫,否则婳婳替我装病一事败露,我二人便都没有好果子吃。只是心里是这么想的,身体却诚实地决定多留一会儿。   那盲女应客人的要求换了一首曲子,才唱了两嗓子,客人突然喊停,冷冷道:“本大爷让你唱个开心点儿的,你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将好端端一首曲子唱得跟哭丧似的,你是死了爹了还是死了娘了,故意找爷的晦气是不是?”   同席的人听他的话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盲女吓得往老者身后一缩,老者战战兢兢地打圆场:“几位爷对不住,小老儿的这个孙女学艺不精,给几位爷陪不是,还请客人看在小女眼盲的份上……”   话没说完,就听客人不耐烦道:“别给爷装可怜,继续唱。”故意为难道,“想让爷满意也行,唱《九艳歌》。”   他口中的《九艳歌》是有名的淫词艳曲,那盲女显然晓得,脸红了一红,求助一般唤了声爷爷,老者亦颇敢为难:“这,小女尚且年少,也不曾学过这风尘的曲子,还请几位爷……”   客人却一拍桌子,凶神恶煞道:“不就是个卖艺的,跟青楼那些卖笑的有什么不一样,给爷唱!”   那盲女倒是颇有气节,咬了咬唇,道:“几位爷的生意,奴家不做了。”   却听一声钝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愣愣就插进面前桌子里,盲女目不能视,遂无甚反应,身畔的老者却是大骇。   客人翘着二郎腿,笑得阴险:“不做?好啊,本大爷倒想看看你们今天是站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   大约整个茶馆中的人都知道那一桌坐的全是惹不得的恶霸,有好事的隔岸观火,不好事的则匆匆结账回避,便是茶馆的小二,也突然变得很忙,仿佛无暇顾及此处的骚乱。   我邻座有个魁伟的汉子似看不顺眼,想要上前调解,小二却低低劝一句:“这位爷,最近不太平,君子还是应当独善其身。”   那边老者已经跪下来连连叩首,盲女也抽抽噎噎求对方放过,场面别提多凄凉。   我提一壶茶慢悠悠晃过去,走到那恶霸面前,整个茶馆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男子的脸皮抖了抖,本来就狰狞的面目更加狰狞。   我却笑得颇为和气,问他:“这位爷不介意同我拼个桌吧。”   大约是我的举止有些不寻常,半天从座位间才听到谁冲我道:“哪儿来的臭小子,没看到大爷们正忙着吗……”   我笑笑,依然对方才找茬的男子道:“请爷赏个脸。”   他挥一挥手,示意他对面的人给我让个位子,我从容地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话却是对桌前跪着的盲女说的:“大爷不就是想听《九艳歌》吗,姑娘唱给大爷听听又何妨?”   说完目光落到盲女的脸上,只见她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对我道:“奴家宁死不唱伤风败俗的曲子。”   男子怒了:“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笑着对他道:“大爷也听到了,这位姑娘娘宁愿横着出去,也不愿给大爷唱曲儿。”   男子眯着眼睛看我:“她今天是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眼睛里满是威胁,“这位公子既掺了一脚,一定是有办法帮爷解决了这个问题。”言外之意是她若是不唱,连你也得遭殃。   我抠了抠脸,无奈道:“这可不好办。大爷让她唱,明显她很为难,她若是不唱,大爷却会为难,而我这个人呢,最不愿意看到人为难了。”   那恶霸此时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盲女身上,而是将怒火烧到我的身上:“所以公子的意思是——”   我漫不经心从衣袖里摸出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将匕首插到桌子里,朝前倾了倾身,慢条斯理道:“这个问题,你要问我的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男儿本色,可惜我大沧的男儿一向柔弱,放眼整个茶馆,所有男人加起来,都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剽悍,可见当今大沧的男儿有多么烂泥扶不上墙。就连这些以恃强凌弱为业的恶棍,全部加起来都还不如一个苏越来得过瘾。   想起苏越说,他的功夫我只用学三分,打遍帝京的地痞流氓应该没多大压力,这大概也是他放心我在街上乱晃的理由。   我轻松地打完这一架,对一旁拿着算盘正计算我为茶馆带来多少损失的小二道:“知道永乐巷的苏府吗?去那里的账房领你要的银子,哦,暗号是‘榻前明月光,月月都花光’。”   说着,朝避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爷孙俩走去。   老者感激万分,一个劲儿谢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是活菩萨在世,小老儿给公子磕头……”说着颤颤巍巍就要跪下,还拉着身畔盲女道,“珠儿,快快给恩人跪下,磕个响头,快……”   盲女的眼里蓄了一层水泽,哑声道:“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只好……只好……”   我怕她说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忙笑盈盈地上前扶他们两个,道:“姑娘不必多礼。”   刚刚靠近她身畔,我便隐约察觉出不对来,就见她在我的搀扶下抬起秀气的眉目,楚楚可怜的眼神陡然一变。   我戒备道:“你……”   还未反应过来,后脑勺就蔓延开一阵钝痛。   身后是老者的声音:“珠丫头,事成了,该去交差了。”又道,“这笔生意做得可真轻松啊,呵呵呵呵呵。”   我暗自叹了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连面目和善的老头和纯良无害的少女都是骗子,这个世界真心不会好了。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过,所有的骨头都酥酥软软。身侧是一个颜色颇为俗艳的帐子,我费了番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了层薄薄的锦被。   不知为何,浑身滚烫而燥热,身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些汗湿,口干舌燥的。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管弦声,空气中一抹淡淡胭脂味。   此处是哪里,是谁将我送来此处,将我送来此处又是想做什么?   我想这个问题,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有想出所以然来,在一股对水的欲望下,我翻身下床。在往茶案旁走的过程中,几欲站立不稳。终于哆哆嗦嗦摸到了茶壶,里面却干得见底。   片刻后,我对着在房间中找到的鱼缸默了半晌,努力说服自己口渴这件事其实还可以再忍忍。   鱼缸里有尾金鱼同情地看着我,还对着我炫耀似地冒着水泡。   我蹙起眉尖对它道:“我警告你别看我啊,再看我,我就让你再也冒不了泡。”   结果它冒泡冒得更欢快了。   我不跟一条鱼计较,撑着略有些古怪的身子往大门处走去,觉得如果门打不开,我还是干脆折回去。   谁料门一推就开了,我不由得想:难道这不是绑架?又为自己的天真感到一丝忧虑:这如果不是绑架,一定比绑架还要令人难以招架。   我如履薄冰地控制着绵软的身子朝门外走去,这似是某个楼阁的二楼,建筑的样式雅致中带着些俗气,一侧的阑干外面挂了许多帐子,红红绿绿的,我印象中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刚走出没两步,我突然撞上令人尴尬的一幕。   一个青年男子搂着一个穿的很少的姑娘,在楼阁的转角处搂抱在一起,姑娘****露了大半,男子埋首于她白花花的胸脯前,如狼似虎地……呃,啃着。   我何曾见过这样非礼勿视的场景,登时受到了惊吓,那姑娘却忽然朝我望了一眼,而后媚眼一挑,非但不躲闪,反而玉手扶在青年男子的肩头,声音糯糯地开口:“李公子,奴家的味道好不好,嗯?”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同我寻常听过的男声有些不大一样:“玉娘的滋味自是销魂。”   不知何故,听到那样的声音,我的身体里竟似有根线被蓦地牵起,而后那口渴的感觉更加排山倒海。   渴死了,若是再没有水……   水?可是我好像并不是想要喝水。   丝竹管弦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不绝,那停在阑干处纠缠的男女的声音激起身体的一阵战栗。   我指尖陷进手掌里缓了半晌,觉得自己这种情况有可能是中了毒,而这毒有可能会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刚刚有了这样的念头,身体里便又有一股难以抵挡的火热席卷而来,霸道地占据我的所有知觉。   不行,我想要,想要……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对男女,目光落到那个男子身上时,突然有些把持不住。   我竟有些想变成同他做非礼之事的那个女子。   就在我为这个念头惊惶无措时,身后忽然递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将我的手臂一拉,有个略耳熟的男声凑到我耳边:“跟我来。”   宋宋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像是在古董铺子里打量一个青花瓷,或者一个白玉盏,带着点品鉴的味道。   我艰难地开口:“你别光看着我,想办法干点儿什么。”   他的眼里揉进一些细碎的笑意:“哦?殿下希望臣干点儿什么?”   我继续艰难道:“离我远一点儿。”口中说着,却反而将手撑在了他身后的雕花木门上,俨然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形容。方才他抓了我,就进了最近的房间,一关门,我的身子就擅自兽性大发。此刻我瞧着他,觉得他的眉目比平时还要生动,而且越看越顺眼,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上中的毒果然丧尽天良。   我蹙了蹙眉,另一只手挑上他的下巴抱怨道:“你怎么不躲开?”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臣为什么要躲开?”   我的头脑不大清明,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他话中的意思,而是在想,他既然不躲开,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对他做点儿什么,可是做点儿什么好呢。   想了半天,仍旧是一团含糊。他提点我:“殿下好像在伤脑筋,殿下在伤什么脑筋?”   我认真地打量他一眼,对他说:“我也不知道在伤什么脑筋,就是突然觉得你长得有些好看。”   他眉头一动,低笑道:“殿下会觉得臣好看,说明殿下的眼光还算正常,这件事并不值得殿下伤脑筋。”   我道:“哦。”   他这句话说的对,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对,我一时间竟然忘了他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信。   他仍旧保持着被我围困的姿势看我:“殿下,你打算这样看着臣到什么时候?”   我的关注点全在他的形状好看的唇瓣上,看了一会儿,竟问他:“我亲你一口,你不介意吧?”   像我这样做坏事之前还事先告诉对方一声的人,天底下哪里找,宋诀不知是感动还是太感动,一下子怔在了那里。这于他而言挺罕见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不等他回答,已经垫起脚封上他的嘴。   那大约是我成为云岫以后第一次放纵自己,我这个人一向克制,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去碰,碰了就是错。   这世上属于我的那一份总会留下来,不属于我的也不是强求就能够得到。他们送我去佛寺,是让我无舍无得,而不是让我舍不得,可是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到了真正要选择的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一直觉得,不得到就不会不舍得,不会不舍得也就不会犯错。   而如今,我奉行十数年的信条就这样在一种毒药和一个男人的面前土崩瓦解。   我突然有点想得到他。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紧紧贴上去,像是久旱的土地渴求一场雨。领口处已经微微汗湿,头感觉极沉。他没有动,既不躲开,也不迎合,倒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均匀而温和的气息在我脸上扫过,像是沾衣欲湿的雾气。   那一刻我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轻薄他,可是被轻薄的人这般淡然,我若是乱了阵脚,反倒让他笑话。   于是,我的胆子便被他坐以待毙的态度激发地更大了一些。想起宫中那些女眷对宋诀的一贯评价就是风流,而且提到他时总要提到他的那些风雅韵事。虽然捕风捉影也有可能,但既然被这样多的人津津乐道,证明他的那些风流事也不仅仅是空穴来风。我原本因为这样的风评对他没有好感,此刻却忽然因为此事而恶向胆边生。   就算今日同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为他的风流韵事锦上添花。他放在心上,或者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都没什么打紧。太后赐婚他和昔微一事,早在宫中传开,我无意与昔微争个高下,可是真要争我却未必会输给她,今日便是一个例子,宋诀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想将他怎么样,就可以将他怎么样。想想他将来有可能是昔微的夫君,我便又多出些胆量。昔微常年压榨我,报仇就趁今天了。   我贴着宋诀的唇,低声道:“你抱着我,好不好?”浑身已经难受地无法言喻,能这样强撑着同他说话,已属于定力好。   他却不为所动,低低问我:“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我将衣领扯一扯,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宋将军,我很热。”说着继续扯身上的袍子,大半个肩膀快要露出来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他握上。   他的大手凉悠悠的,别提多舒服。   我盯着他的双唇开合,仿佛在盯着一朵初绽的桃花,他的声音落下来,将人撩弄得有些心痒。   “殿下是来真的吗?”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后悔?”   “也许会后悔,但现在顾不得了。”   “殿下方才唤臣什么?”   “宋将军……”   “不要唤臣将军。”他说着,打横将我抱起,凑到我耳边,语气氤氲,“唤臣的名字。”   我勾紧了他的脖子,望着他的长长的睫毛,和睫毛下泼墨一般的深眸,颤声道:“宋诀……”   他听后勾唇浅笑,低低道:“岫岫。”这一声岫岫又唤得人身子骨软上了几分,我不等他将我抱到软榻上,就伸手撕扯他的衣服,他低沉着嗓子,对我说:“殿下急什么,臣还能跑了吗。”   我不理他,继续撕他的衣服:“有个词叫夜长梦多,万一昔微派人捉奸就不好了。”   他正要将我放在软榻上,听到我的话手臂一抖:“关昔微公主什么事儿?”   我立刻道:“不关她的事,她一定不会知道我和你今天的事。”他手撑在床柱上看着我,目色愈发幽深。   我的心一提,心想他莫不是因我提到昔微便犹豫了?这个时候别犹豫啊,你犹豫了我身上的毒可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跟整个人一样绵软:“宋诀,你怕了?”   他挑眉:“怕?臣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那你犹豫什么?”   他道:“臣只是在想,有件事臣很想做,只是做了也许要后悔……”   我已经快要忍到极限,强撑着问他:“那如果你不做呢?”   他想了想道:“也许会后悔一万倍。”   我果断勾了他的脖子,道:“与其后悔不做,不如做了后悔。”   将他揽入怀中时,身体里终于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耳畔是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既然有这样高的觉悟,便不要怪臣对殿下无礼了……”   第二日一早,我揉着后脖颈从被窝中坐起来,浑身都像是散了架。昨日的记忆模模糊糊,我简单梳理,想起自己偷偷出宫,在锦歌楼宿醉,又历经茶馆的打抱不平,后来……   后来?我因这个词而虎躯一震。   目光落到身畔躺着的人身上时,虎躯又是一震。   一大早被震了两下子,便是不该想起来的也全都想了起来。   我望着被窝中睡得安之若素的男子,想起昨日那一记手刀,不由得咬牙切齿。此人的锱铢必较简直已到达人神共愤的境界了好吗--我在千佛寺中赏他的那一记手刀,不知被他惦记了多少年,昨天总算被他找到机会,连本带利地还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他既将我砍晕,便是不愿意同我发生什么,他既不愿意同我发生什么,此刻又为何会与我同床共枕?   难道又被人算计了?   我陷入了思索,目光不经意落回被窝中的男子脸上,不由得咽口口水。   男子的下颌处的线条清冷瘦削,往下看,是突出的喉结和锁骨,结实的胸膛在白色单衣下若隐若现,让人脸颊微烫,却又移不开眼光,也许是昨日的毒效还残留着,又也许我又吃错了别的什么药,只觉得此刻映入我眼帘的人那一头黑发虽然凌乱,可凌乱中却又带着些美感。   我紧盯着宋诀闭目沉睡的安静模样,恍惚觉得他不该是在西北的风沙漫漫中长起来的,而应该是在某个江南水乡长大。   仿佛看到杏花烟雨江南,眉目如画的公子临桥而立,手执一柄油伞,有乌篷小船缓缓从他脚下经行,行到烟雨的深处。无论是青石板,还是白玉桥,都同他很相称。   他从画里走出,又走回到画里去。   我正望着他发呆,却听到一个慵懒沙哑的嗓子问我:“好看吗?”   我回神,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明明已经醒了,却不立刻起来,只懒洋洋地用单手撑脸,侧身在锦被中看我,眸子带着初醒的朦胧,像是刚从江南的雨中归来。   我是个多么处变不惊的人,自然没有被他吓到。语调如常地问他:“大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他道:“托殿下的福。”   我继续镇定地问他:“敢问大将军,昨日是如何知道本公主被人算计的?既然将军已找到本公主,又为何不将本公主带出火坑?这也便罢了,又为什么非要与本公主在火坑中过夜?”   一句话里带了四个本公主,说得我累死了,缓了会儿提醒他:“你倒是说话呀。”   他气定神闲地坐起身子,我忙往旁边让了让。他懒洋洋拉一拉身上的单衣,抬眸瞄我一眼,道:“殿下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场面话?”   我板起脸:“自然要听实话。”   他很坦诚,道:“昨日臣与苏大人在宜安楼喝酒,喝到一半听说他们把殿下跟丢了,臣笑话苏大人的手下太没用,苏大人不服,便与臣打赌,赌的是臣若比他先寻到殿下,他便要答应臣一件事。”边理衣服边道,“从结果来看,这个赌臣赢得很漂亮。”   我按捺住心中对苏越不争气的怨恨,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顿了顿,又添道,“说实话。”   他露出一个“你确定要知道吗”的表情,撞到我肯定的目光,才道:“昨日殿下喊捉贼的时候,臣有个探子刚好在附近。”   我的面皮抖了抖,忍了半天才忍住咬他的冲动:“宋诀,你也派人跟踪我!”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也就是说,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算计却没有出手相助,直到我被人喂了毒出了丑,你才故意现身看我的笑话?”情绪复杂道,“宋诀,你知道你这是一种什么行经吗,你这是……”   我实在想不出词汇来形容他这是一种什么行径,只是觉得我快要被他这种行径给气死了,当真是浑身都不得劲儿,头也疼得利害,忍不住拿手撑上额头,默念起心经。   他却十分心安理得:“若非如此,臣如何帮殿下将背后的人引出来。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处心积虑想要害你。将你绑进青楼,给你服下合欢散,又是想做什么?”   我自然想知道,我出宫一事在原则上只有苏越知道,他这个人我还信得过,若不是他放消息出去,便是我身边有谁泄了我的底。若是对我恨之入骨想除我后快的人,也不必选择让我失身这种绕远路的做法。这证明对我下毒的人,是希望我名节受损,可是我的名节受损,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心中百转千回,口中却冷冷道:“是谁害我我心里已经有底,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床虽然不算小,可是躺了两个人不免显得有些逼仄,我又是在内侧,此刻想要下床便只好绕过宋诀,他这个人却偏偏毫无眼色,我只好提醒他:“烦请将军让一让。”   他没有动。   我抿了抿嘴,从他身上翻越过去,下了床赤脚走出两步,又觉得实在是堵得慌,便又走回床边问他:“你就这样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吗?”   他一毫愧色都没有:“此处只有一张床,殿下是想让臣睡到哪里?”   我看了他半天,觉得他的厚颜无耻果真赢得漂亮。气地一甩手,转身就要朝门边走,却听到他在身后悠悠问我:“殿下打算就这样出去吗?不怕外面等着的是天罗地网?”   我忍住上去掐他脖子的冲动:“将军既知道外面等着的是天罗地网,还给他们以可趁之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这不光关系我的名节,还关系你将军府的名节,难道名节这两个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吗?”   他嗯了一声,道:“的确不重要。”眯了桃花眸,“臣的名节被他们传的还不算糟糕吗?”   看来这位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决定不再理他,转身直奔大门,听他在身后提醒:“门外有四个,大约是在等着捉奸吧。”   我转身奔窗子去,他道:“窗下藏着的就不只四个了。”我咬牙切齿地回头看着他。   不能揍他,骂人我又不擅长,不免有些郁结。他瞧出我的郁结,朝我微微一笑,勾手道:“不如臣给殿下出个主意,既保住名节,又不会让人生疑,还能让那些陷害殿下的人很尴尬。”又道,“怎么,殿下不信臣的人品?”   我虽不相信姓宋的人品,如今也只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当我在他的指引下于铜镜前坐下,任他一番折腾以后,我心中的念头已由将信将疑变成信他我简直脑子被驴踢了啊。   他却不理会我澎湃的内心,气定神闲地在我脸上落下最后一笔,端详一阵儿,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某位技艺精湛的画师刚刚完成一件惊世骇俗的作品。   我扯了扯嘴角艰难地问他:“这就是将军的锦囊妙计?”   他笑问我:“殿下觉得怎么样?”我默了默道:“我想把镜子摔到你脸上。”他及时压住我的肩膀,谦虚道:“我知道你为我的才华感动,但也不必这样急着就要付诸行动。”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五颜六色的脸,问他:“堂堂一国公主,却作妓者妆扮,你不怕我的名节更加为人诟病吗?”   他将手中描眉的笔往梳妆台上一扔,抱臂看着我,神色倒是一派闲适,轻飘飘道:“这一点殿下倒是可以放心。”我挑起眉头看他,听他解释,“殿下被绑来这里,是歹人设计,要拿殿下的名节做文章,他们将药喂给殿下,知道殿下醒了,立刻会在药效的控制下找男人……”看到我警告的眼光,不慌不忙将后半句话吞下去,若无其事道,“臣大体可以猜到他们会以什么借口来搜这座青楼,但是臣却以为,他们便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就扬言称在这里与人一度春宵的便是当今的十四公主。”   他的用词十分大胆,我毕竟是一个脸皮薄的姑娘,自是心肝乱颤,强装镇定道:“你的意思是只要他们认不出我来便行了?”冷笑道,“那你还真是小看了他们陷害我的决心。”   他淡笑着看我:“殿下忘了,臣好歹也是一国将军,召妓是有违大沧律法的。殿下不妨猜猜看,待会儿他们进来捉奸,是关注臣多些,还是关注臣怀中面目难辨的殿下多些?”又道,“殿下倒不如随意装一装青楼女子,顺便还能看一场好戏。”   我琢磨片刻,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要以牺牲他名节的方式来拯救我的名节,令我差点对他有所改观。   然而宋诀这个人心里究竟打什么主意,并不好把握,毕竟我在他身上吃过的亏太多了,令我不得不防备,可此刻,我也只好扶着妆台,认命道:“也只能照将军说的办了。”   他露出一副你终于聪明一回了的神情,将不知从哪里摸来的衣服扔给我。   我把衣服抖开,是一件有西域风情的薄纱的舞衣。   我脸烧了烧:“你让我穿这个?”   他道:“不然呢?”   我挣扎了半晌,觉得舍不下一时的脸皮便套不着对方的底细,不就是一件略暴露的衣服吗,于是对他道:“你转过去,闭上眼睛,我不说好就不要睁开,知道了吗。”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眼,勾唇一笑:“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偷看的地方。”   我又念了一遍心经。   胡服较之大沧民服要大胆奔放,该露的地方露,不该露的地方也没遮着。我平日里庄重惯了,难免有些不自在,半天才将披帛整理到合适的位置,勉强遮住胸前。一转头,就撞到宋诀好整以暇的目光。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我刚蹙起眉头,就听他评价道:“还差那么一点。”   我脑子一空:“什么?”他已三两步走过来,将我拉到他跟前,下一个动作,竟是俯身在我颈间吻下来。   这样轻浮忤逆的举止,按照律法可以将他打入好几次死牢,可是这个念头在大脑中清晰起来时,他已满意地从我身上离开,还打量着他方才留下的印记,满意道:“如此才像有过一夜风流。”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贞操观念提醒我:“打他!”手立刻听话地甩了巴掌过去,却被他轻易接住。他眸中笑意凝成水畔桃花,微带冷香,语气却添了些冷漠进去:“殿下如果想逃过这一劫,便要听臣的。脾气这样大,是想让臣哄你吗?”   我有些委屈:“宋诀你太过分了,还不放开我!”另一只手刚刚抬起,就看到他眸光一凉:“嗬,来了。”嘱咐我,“殿下别闹,配合臣。”话音刚落,就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我还懵着,宋诀已迅速搂了我的腰,那动作要多娴熟有多娴熟。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风流,他可真风流啊。   我低呼一声落入他怀中,却没想到他的唇竟随后压下来,看来他是想要将轻薄我这件事干到底。我自是手脚并用反抗他,却被他牢牢钳住。   闯入者操着官腔道:“接线人举报,有宫中女眷与人私通,京畿捕前来拿人,还不速速就擒!”   京畿捕这个名词清晰地落入耳中,我却来不及想它背后的含义。   当时我整个人已被宋诀吻得脑子发懵,一分清明也不剩,身体也几乎瘫软在他怀中,就听他低笑着从我唇上抬头,声音竟然低哑得好似真的经过了一夜风流:“诸位好会挑时候,本将军与美人的好事,就这样被诸位给搅了。”   对方一哆嗦,手中兵器也一哆嗦:“宋,宋大将军?”   宋诀道:“认得本将军啊,那就好办了。”将我往怀中揽了揽,做出一副风流公子样,“美人可是害怕了?”   我拿捏片刻,嗲声道:“将军,他……他们是谁啊,奴家好怕。”   宋诀垂下头,声音不大不小:“昨日晚上怎不见你胆子这样小,嗯?”   我的老脸大约早能掐出血来,此刻偏还要与他做戏,扭捏道:“哎呀……将军真坏。”顺势将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心里却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一片寂静中,宋诀道:“方才这位军爷说什么来着,本将军没有听清,烦请再说一遍。”   人群中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不是说有宫里的女眷与人私通吗,怎么会是宋将军?”   “早就听说宋将军风流,没想到是真的……”   “会不会是谁跟他有仇,才刻意揭发……但,这跟指令也对不上啊。”   有谁打破僵局:“按本朝律法,京官以上官吏皆不得公然召妓,将军触了律令,随弟兄们京畿大牢走一遭吧。”   话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掌:“京畿大牢个屁啊。”讪讪道,“宋……宋将军,这人新来的,不懂规矩,想来是线人的消息误报了,惊扰了将军,在这里给将军陪个不是。”说话间往我这里瞄了几眼,似乎没瞧出什么端倪,神色十分纠结。   宋诀道:“哦?原来是弄错了。本想着许久未到京畿捕坐过,正好借此机会同张大人聊聊天。听说他前段时日风湿犯了,有几日没审过人,怪不得如今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劳动他的大内密探亲自来捉人。”一席话轻描淡写,却说得人十分惶恐。   那带头捉奸的官吏圆了半天才圆过去,最后恭恭敬敬地退出去,边关门边道:“扰了将军好事,不好意思,将军继续,继续。”   待人灰溜溜地撤出去,宋诀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含笑问我:“还继续吗?”   我试图从他身畔撤离:“可以放……”剩下那几个字,突然被他以双唇封缄。   我知道宋诀这个人胆子一向很大,却不知道他竟可以这样胆大包天,方才那个吻还可以解释为情势所迫,如今这又是什么?   母妃过世的时候,有一个姨娘千里迢迢来宫中看我,并且这样教育我,对于女人来说,见识和学识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都是装点,比成为一个有见识有学识的女人更要紧的,首先是要成为一个女人。将她的观点概括一下,就是与其在青史中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不如在男人眼中留下一抹惊艳的颜色。   然而,三千胭脂色,如何才能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姨娘不理会我明显表示出的困惑,仍旧按照她的步调对我絮叨。她说,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妃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在成为女人以外有了别的要求,她所不能妥协的东西太多了,而做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傲气是不行的。   她不争宠,不靠一个男人的喜欢过活,而且比起成为某一个男人的附庸,反而选择了孤独,这个选择无疑令人扼腕。   可我知道,有些女子通过依附一个男人成就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有些女子如我母妃一样,一生都孤独而高傲地爱着一个人。可是爱之一字,在冰冷的青史里,却无法找到它的一席之地——尽管青史里多得是祸国殃民的女子。   我想我是理解我母妃的,如果得不到,她就干脆不去争。世上有许多事,争来争去也没几个意思。   我也不知为何非要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些来,此刻也明显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好时机。   宋诀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便强行吻我,无疑是将逗我当成了儿戏。鉴于他一直是个拿逗我当儿戏的人,我也只好默默认栽。还以为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同我开了个玩笑,却没料到这个玩笑竟然持续了相当久,久到我甚至开始以为他是认真的。   他的气息冷冽又炙热,蛮横却又温和。一只手紧紧贴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则落在我的后脑,手心滚烫,似要封掉我的所有退路。我只知道笨拙地闪躲,却总也逃不脱他。他深谙此道,对付我这个没什么经验的人,自然游刃有余。我有些懊恼,懊恼的是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所有的矜持骄傲都不要了,所有的负隅顽抗也都不要了。   大约是我突然恭顺起来的态度让他心情很好,终于放我喘息。他停下来看我,脸却没有离开。他一开口,我还能捕捉到他的温热气息。   他伸出一根凉凉的手指停在我的脸颊旁,声音清清淡淡的,依然很好听:“殿下昨日便是这样对臣的,殿下忘了吗?”   我握着拳头抬手,被他按下去,眼前仍是那双极黑的眸子。我恨恨地想,若有机会,一定要让云辞替我好好修理他。听说云辞最近在头疼西北的问题,不如让他派宋诀去。西北地方穷山恶水,派宋诀去最合适。正想得起劲,听他低笑道:“殿下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别以为臣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我挑衅地看着他,颤抖的声音却露了我的底:“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他眯眼道:“殿下在想日后怎么收拾臣。”   我的手一颤,听他低笑:“其实殿下想收拾臣,不必假借他人之手,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我才不信他会给我出什么好主意,果然,他凑到我耳边,薄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朵:“嫁给臣,殿下想怎么收拾臣,便可以怎么收拾臣,臣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的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推了他一把道:“宋诀你还要不要脸?”   他却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不理会我的胡乱挣扎,道:“在殿下面前,臣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感受到了他的恶意,在他怀中挣扎地更起劲:“宋诀,你这个人满口臣啊臣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心眼儿最坏了,快给我走开!”   他摸着我的头发,道:“殿下昨日不是还让臣抱着你吗,难道殿下说出去的话,这么快便忘了。”   他一不小心说到了我的痛处,我为此话噎了半天。   心想他这个人从前虽然也很不正经,但起码还要顾念一下我公主的身份,对我还算尊敬。听朝中风评,他在为人处世方面颇有一套。整顿军纪离不开非凡的手腕,还朝之后在各中郎将和士大夫当中斡旋,也并非一件易事。就连苏越这种很难讨好的人,也被他收服地妥妥贴贴,还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   “为人处世,该糊涂的当糊涂,该精明的当精明。在所有同僚中,臣最敬佩宋将军,私下以为宋将军的性格张弛有度,是社交界的典范。”   能让苏越这样拍马屁的人,我只认识一个宋诀。   诚然,他这样的性格,向来是喜欢的人多些,讨厌的人少些。   然而他今日这般调戏惹怒我,却跟登徒子没有两样。若放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即便他是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记得有一次云辞在宫中调戏新来的宫女,被父皇晓得,直接赏了他十棍子以儆效尤。当然,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龙座上的已经不是我一本正经的父皇,而是我不正不经的皇兄,我皇兄的治世之道自然不可同我一本正经的父皇同日而语。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在礼法上对男人的约束,在我皇兄的带头下日渐宽容,这自然不是个好现象。   可是,对于宋诀而言,在他与当今三公主的婚事马上就要板上钉钉的关键时刻,若是传出了不好的流言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他光明的仕途而言无疑会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我冥思苦想,觉得他不顾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要这样作弄于我,总归是有着什么深层原因。   一念至此,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对他的举止恍然大悟。   我想开之后,立刻释然,悠悠道:“宋诀,你不就是报昨日我轻薄你的仇吗?”   他一愣。   我为自己正中靶心而暗自得意,咳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我知道受女人轻薄对一个男人来说有点没面子,但是堂堂大将军连这样的胸襟都没有,该怎么为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又道,“日后你娶了我三皇姐,免不了要在她面前作小,当驸马就是这点不大好。”安慰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三皇姐对你还算温柔,说不定你会同别的驸马不一样。”   果然,我的一席话说得他哑口无言,看他神情,似有一些头痛。我借机从他怀中抽身,正色道:“此事就这样翻篇了,我们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同你计较,你也不要同我计较。”又添道,“当然主要还是我不同你计较。”   宋诀脸色有些不大好:“臣是不是还应当谢谢殿下。”   我大度道:“谢就不必了。”忽略他神色中的难看,道,“你再帮我个忙,去找一下苏越,让他安排我回宫。”担忧道,“刚才我掐指一算,婳婳的处境不大妙啊……”   对面的宋诀神色变了几变,又重新恢复从容模样,唇角一扬,笑得暧昧:“殿下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看来昨夜发生的事对殿下来说也并不怎么重要。”   我身子一僵。   方才他一直不谈昨夜,此刻却又突然提起来,令我觉得有些不安,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则将我的不安落实地更服帖一些。   他说:“殿下难道不想知道,你身上的毒臣是怎么解的吗?”   半个时辰后,我寒着脸坐在回宫的马车里,对面端坐的男子唇边则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是宋诀惯有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听说他这个人很是善变,以二人互殴为例,他告诉你这次要打你左脸,换谁大约都不会轻信,结果他却当真打了你的左脸。然而下一次,他告诉你他要打你右脸,你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却继续打你左脸——一来二去,你也不知他究竟要打你哪边的脸。而你若问他,他可能会很诚实地告诉你:“看我心情。”   两军对阵,最怕遇到宋诀这样的对手。   而我对宋诀的排斥,大约是出自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那种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人,下意识地远离是人之常情。可是我避他唯恐不及,他却偏要往我身边靠,我囿于各种条件,又不能选择避开他,这就是当凡人不方便的地方。   方才在青楼之中,宋诀轻描淡写地提起了我身上的毒,又轻描淡写道:“昨夜,臣与殿下……”   我忙道:“我不想知道我同你发生了什么。”   他眉头一挑:“殿下此刻再说不想知道,是不是晚了?”靠近一些,弯腰道,“难道殿下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往后躲了躲,郑重道:“不记得。”   他目色愈深,提醒我:“殿下不好好想想,孤男寡女,夜黑风高,殿下的身上中了必须与人发生点什么的毒,而臣又是个正常男人。”说着请教我,“殿下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发生点儿什么,才会比较对得起这样的设定?”   我起先还有些慌乱,可是想到今早起来时身上的衣服完好,身体也是除了后脖颈有点疼以外没有出现别的不适,便放下心来,挂上淡笑,直视着他的眸子幽幽道:“将军的意思是,本殿下昨夜同你巫山云雨,锦帐春宵?”   对付他这样没有脸皮的人,只能比他更没有脸皮,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高估了我的脸皮。   只见他他神色微微一滞,却随即恢复如常,声音仿佛低低萦绕的沉香:   “原来殿下在想这样的事。”   不知为何,我本想令他尴尬,却反而被他一句说得面皮一烧,而后,又被他重重补了一刀:“殿下放心……”语调低沉,“臣还没有那样着急。”   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我比他着急。   啊,堵死了。   马车中一晃神,便晃了大半天。宋诀意态悠闲地问我:“殿下在想什么?”   我懒得答他,应付道:“在想今日中午吃什么,是让婳婳做牛肉馅的包子好,还是让她做猪肉馅的包子好……”   他看了我一眼:“殿下还有想这件事的闲情逸致,看来一点也不担心出宫一事被人发现。”慵懒地抬起眼皮,悠悠道,“还是说,殿下便这般信任臣可以偷摸将殿下送回去?”   我白了他一眼:“事到如今,将军难道想告诉我你没有这个本事?”没这个本事还不帮我找苏越,偏要自己送我?   宋诀眼睛一眯,道:“那倒不是。”手中折扇抵着额角,轻飘飘道,“只是臣这个人办事有个毛病,喜欢收人的好处,否则没有动力。”   我不想给他机会勒索我,淡定地接道:“本来,送我回宫一事该由苏大人负责,但苏大人不是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吗?将军与苏大人既然是酒友,这个人情便当是苏大人欠下的。苏大人慷慨,好处自不会少了将军的。”说完就佯装着闭目养神,暗自计算距离宫门还有多久。   宋诀这只老狐狸却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我,语声含笑:“听说殿下丹青描得好,微臣惶恐,想求殿下一幅画。”   我从眼缝里瞧他,道:“将军大约记错了,几位公主里最会画画的是我三皇姐,连画圣他老人家都盛赞不已,将军想求画,何不去问问她?”   他却闲闲道:“殿下口中的画圣同臣也有私交,据他酒后吐真言,似乎当年倾心的本是殿下。”   我为这句话微微撑起眼皮。   当年我对画画一事甚是痴迷,听说张皇后请画圣慕襄阳为自己作丹青,还腆着脸跑去求她老人家允我在屏风后偷偷观看,我看后更加钦佩,平日还时常背着指点我的画师去临摹他的墨宝。后来听说他收了昔微为弟子,我伤心欲绝,将从前摹写他的画作全拿去烧了,如今,我除了闲时描个扇面,对水墨这门艺术算是彻底冷落。   然而宋诀却说慕襄阳当年欲收我为徒,我自然不敢相信。   他将原委简短地道来:“殿下当年不是随宫廷画师薛长谦学画吗,那薛长谦与慕襄阳原是同门,后来因作画的理念不同分道扬镳,见面总要吵上几句,偏偏家又住得近,吵架就更是方便。据臣所知,薛长谦这个人为人高调,喜欢炫耀,收了殿下这个弟子后……”   我纠正他:“我不过是随他学画,不曾拜师。”倒是被他死皮赖脸地逼了几次,不过当年我对慕襄阳心向往之,并将他奉为一生追逐的目标,便不怎么将别的画师放在心上,尽管薛长谦在书画一行也是鼎鼎大名,我却觉得他可为益友,不可成为良师。   总之,我的拒绝,搞得收徒不成的薛大人很是伤情。   突然提到他的宋诀看我一眼,道:“哦?薛长谦却颇将殿下这个弟子引以为豪,时常将殿下的习作拿到慕襄阳面前炫耀,慕襄阳看过画后却颇为可惜,殿下猜他说什么?”   我被他撩起了兴趣,表面冷淡,其实很是好奇:“他说我什么?”   宋诀道:“他对薛长谦说:一流的苗子,偏偏拜了个三流的师父,可惜。”   我掩嘴笑道:“薛大人听了还不气死。”忍不住问他,“他对慕襄阳说了什么,骂他了吗?”   宋诀语气里多了些笑意:“他对慕襄阳说:你慕老歪虽然混了个画圣的名声,给人当师父却不一定比得过我这个三流画师,想来你这些年不收徒弟,便是因你参不透这为师之道。想想你这一辈子与画打交道,最后却连个传人都没有,将来必定晚景凄凉,可怜,真可怜。”   我好奇他提到的一个词,忍不住重复:“慕老歪?”   宋诀眉目含笑:“慕襄阳为人板正,薛长谦故意唤他老歪,以此揶揄。”   我笑意更深:“原来这就是画圣突然收徒弟的理由。”赞道,“可见昔微的福气真好。”   宋诀不置可否,道:“是吗。”又道,“当年三公主欣赏慕襄阳,慕襄阳又有意收徒传艺,在外人看来,三公主拜了个不跌她身份的师父,画圣则收了个不负他名望的徒弟,可依微臣愚见,慕襄阳收了这么个弟子,心中倒有痛惜之意。毕竟,他先看到了殿下的画,这才生了收徒之心。可惜才在圣上那里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圣上便将三公主塞给了他。”顿了一下,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慕大人的心情,臣也不是不能体会。”   我揣摩了一下,大体揣摩出他话中的意思。   昔微自小都把同我争当做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她知道我对画圣仰慕日久,有机会打击我自然不会放过。   然,大约是明里暗里被她抢了许多东西,早便习惯,如今回过味儿来,发现被她抢走的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师父,心中却早没有当年的惆怅,口中淡淡道:“是吗。”   宋诀温温凉凉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对虚名并不在乎,却有许多人仰慕殿下的才华,微臣便是其中的一个,殿下可愿成全了微臣?”   他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令人难以推拒。看来他提这件事,就是为了讹我一副画。不过是一幅画,我若不应他,倒显得我小气。只好道:“你想画什么?”   他抬起山明水秀的眸,道:“画微臣。”   我想了想,有些犹豫。   他道:“听说薛画师不擅长画人像,殿下莫不是也……”   我立刻道:“不就是人像,有何难的,你的要求我应了,待日后有机会,你来燕禧殿找我,或者请我去将军府,只要皇兄答应了,此事就好办。”   他眼里笑意一深,道:“好。”   我想起他方才提到的故事,忍不住也有笑意:“常听人说薛大人与同门的慕大人不和,时常为小事打起来,依我看,他们二人关系这样不好,有一个原因就是住的太近。你想啊,墙头挨着墙头,这边的杏花开了落到那一边去,石榴结果子了也落到那一边去,日子长了,不打起来都怪。可是,你说他们彼此看这样不顺眼,却怎么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想过搬家呢?”   注意到宋诀专注的目光,我顿了顿,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惹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我,瞧他的样子,应该已经这样看着我很久。   我有些不自在:“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宋诀没有移开他的目光,又将我看了会儿,才声音轻缓地开口:“殿下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臣这样看着,觉得很喜欢,便多看一会儿。”   我敛了敛表情,小心翼翼问道:“我平时很不苟言笑?”   他摇了摇头,回答我:“正相反。每次见殿下,殿下便总在笑,无论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难堪的时候——其实,殿下如果不开心,可以不必为难自己强作欢颜。”   我想说我没有,却听赶车人提醒:“将军,已到正阳门。”   宋诀扶我下车的时候,告诉我:“方才殿下的问题,臣觉得很简单。薛慕二人不搬家,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想搬。”在柔软的阳光中看向我,眉和眼都暖意融融,“也许,两位画师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盛传的那样水火难容。每个人的体验不同,欢喜有异,有些事外人看来难以理解,当事人却乐在其中,也未可知。”   也许是阳光晃了我的眼睛,我竟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而面对向我说这番话的男子,我的心竟然突然跳快了一拍。   我摸了摸心口,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所以今天中午的包子,到底是牛肉馅的好,还是猪肉馅的好呢…… 第五章 江南巡游   我在茶案旁安顿好身子,听着婳婳情绪复杂地向我报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圣上忽然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皇兄那么忙,就算来燕禧殿,顶多也就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再说我不是称病了吗,还亲自嘱咐了明霞和秋云,无论如何都要将来访者挡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圣上,谁敢拦啊。再说,不知道圣上吃错了什么药,一听说殿下病了,非要在这里陪着殿下。奴婢蒙在被子里都快吓死了,可是圣上还非要给奴婢讲故事。讲故事也就算了,但你听说过给病人讲鬼故事的吗?”又道,“奴婢胆子这样小,快被吓死了好吗。”   我忍俊不禁:“其实讲鬼故事是皇兄小时候的爱好,他只要一失眠,就愿意给人讲鬼故事,这样就可以让别人陪着他一起失眠。”随口问道,“皇兄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么知道?听说圣上本来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为何大半夜却来了流梨宫,还听说那位娘娘在自己宫里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后那里告状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叹口气:“能让皇兄失眠的理由还能有什么。他娶了那么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又关心地问婳婳,“你没有在皇兄那里露出马脚吧?”   婳婳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那倒没有,奴婢一直蒙被子里,圣上也没觉出不对来。”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后还是别出宫了,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让我出宫委实有些为难,便折衷道:“这样吧,下次带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识到不对,“等等,还有下次?”   我咳了一声道:“此事先放放。”望着小丫头严肃道,“婳婳,我有件事需要你查。”   说是让婳婳查,不过是去确认罢了。我将宫外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她,她听后摸着下巴道:“能干这种事的还能有谁,那京畿捕的张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拦住她:“婳婳,有些话记得咽进肚子里。我让你查的是我身后的那双眼睛,其余的事无需去管,也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叹道,“在这这深宫不如在佛寺啊,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好还是不好,我们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委屈:“那奴婢若查到内贼是谁了呢,要将他怎么办?”   我看向她,说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话:“查到了,便离他远一点。日后在宫中,要更谨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殿下,奴婢还是那句话,与其这样在宫里憋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个无名小官,不能保你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总好过在宫中虚度年华,还要每日防备被人算计,累不累啊。”   我望着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话,捧一杯热茶到掌心,琢磨半晌,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抬头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却忽然踌躇。   虚渡师父圆寂前的那个晚上,召我到房中听他讲禅。   平日里,他总讲些艰深的大道理,我听了似懂非懂,觉得佛法同我不对路。那日,他却破天荒地讲了个不那么艰深的故事,可惜却没有讲完,我听了仍旧似懂非懂,这证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对路。   虚渡师父说,故事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他师父清河大师那辈的事,又也许是他师父的师父慈恩大师那辈的事。可是无论是清河大师那一辈,还是慈恩大师那一辈,佛界都没有一个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佛法已分化流变,人们信佛的心也不再笃定。”   他缓缓摇头,告诉我:“每当一尊佛入灭后,就要经历相当漫长的岁月,另一尊佛才会出现于世。”他说完又叹了一遍,“佛界已经很久没有佛出现了……”   我觉得虚渡师父说这话时很为佛界担忧,连带着我也很替他为佛界担忧:“没有佛现世,那怎么办?”   “佛法因缘而生灭,对于无缘之事,本不该强求,但佛界长期无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险。然而,佛界的缘生石上数万年前便有一个预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样担忧,而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么预言?”   虚渡师父庄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那么庄严的神色,我有些读不大懂,只是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却看到了一丝不祥。   他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念出那个预言,内容十分简单:“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我听说过一念为佛一念为魔的说法,却吃不准这个一面为佛一面为魔的意思,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集佛性与魔性于一体?探寻地望向他老人家,却见他已阖上眼,口中道:“这个预言不会成真,因为预言中的佛,早已不在万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缘生石上的预言,又怎么会落空呢……”   我问虚渡师父这个预言为何落空,那原本该成佛的人去了哪里,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却已经凉掉了。   虚渡师父活了100多岁,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觉得这放在民间属于喜丧,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开了个头就去了,于我而言却有一些凶残。我在虚渡师父去后,天天追着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师兄问那个佛徒的事,玄清师兄比虚渡师父更凶残,告诉我:“待哪****对棋赢了你,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从此以后我每天追在玄清师兄身后问他:“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赢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吗?”   过了几天我的问题变成:“再说我若不放水,师兄你怎么赢我啊?”   玄清师兄好几天没有理我。   我正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想那时候的事,突听一个声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转过头,看到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子,眯眼笑道:“皇兄怎么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要起身接驾的我继续坐着,自己则随意在茶案的另一边坐下。我捞过手边的茶壶替他斟茶,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开口:“朕好像很久没有同你说过话。”   我不上他的当,道:“昨夜皇兄不是才来看过臣妹吗,只是臣妹病着,没能好好问候皇兄。”   他眉头挑了挑,道:“病这么快就好了?”   我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是偶感风寒,捂一捂就好了。”   云辞笑得不咸不淡:“朕还以为你会把自己闷死。”   我道:“这不托皇兄的福吗。”   云辞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评价我一句:“刚回来的时候总感觉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马屁了,很好。”微微挑着英俊的眉,“不过朕好像记得,小时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同朕亲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记错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亲近。皇兄忘了吗,你小时候偷着上树摸鸟蛋,还是臣妹为你把风。”   云辞笑了,一笑起来,那原本有些凌厉的棱角就显得很柔软:“摸出的鸟蛋分你一半是吗?”   “我们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辞道:“你啊。”语气里有宠溺的味道,“几个妹妹里,朕最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凑过去认真地问他:“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知为何,云辞的目光突然一晃,随后便见他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后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个长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为什么喜欢臣妹?不会是因为臣妹年纪最小吧……”   云辞不置可否道:“这是个秘密。”说着执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然后状似随口地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诉你一声,前几日的那个刺客……”   我的心因他这句话而提了提,问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苏越这几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如何,办起事来越来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长安去查一个人,他倒好,查了这许多天,却告诉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长安城也不能一直戒严,越往后拖,大约就越困难。”   我道:“从百花坊查起呢?”   “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审过。”云辞说着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很失望。“个个都说不认识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乐的队伍的。”   我宽慰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除非她……”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转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没有伤到谁。”   云辞沉默了片刻,望着茶案上的木纹似在想什么,突然抬起头看我,道:“朕这几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个妹妹,单只这一点,朕便不能原谅她。”   我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么办,云辞这个人虽然平时不够认真,但是认真起来有些帅啊。   我笑:“臣妹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再说有皇兄这样疼臣妹,臣妹哪能说走就走啊。”   他绷紧的态度并没有为我的的话得到放松,将我看了很久,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朕其实并没有那样疼你,你,会不会怪朕?”   我不明就里:“皇兄不妨举个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许会为了家国天下弃你于不顾……”   我笑了:“那是臣妹的福气,也是大沧的福气。”   我回宫有半年,一直过得很太平,而我身边唯一一个不太平的因素,是婳婳。因为就在这半年,宫里好几个公主陆陆续续许了婚。每嫁掉一个公主,婳婳就忧虑几分。我也不晓得她在忧虑什么,仿佛我那些皇姐嫁出去,就会连累我嫁不出去似的。   到了宋诀与昔微的婚事也要定下来的时候,婳婳已经愁眉苦脸,不忍卒睹。   我知道,她虽然劝我将宋诀放下,她自己却是最放不下的那个人。我虽然多次向她摆明立场,告诉她我真不在乎宋诀娶谁,她却一心以为我是在死鸭子嘴硬,搞得我十分无辜。   我向她表达了我的看法,她却像一个女儿不给她争气的妇人,十分痛心疾首:“殿下,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好男人很多,像河里的鱼一样多得一捞一条啊?奴婢告诉你,好的就那么几个,没了就是没了。”   又有些伤感:“可怜殿下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先皇也故去得早,如今在这偌大的宫里,连半片庇荫也没有。想想前两天嫁出去的九公主,有七王爷护着,生母张太妃也健在,就算自己不操心,也嫁了个人人称羡的驸马爷。”目光有些悠远,“想想圣上在曲江宴上还说要为殿下择婿,却不知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动静,大约圣上日理万机,早就忘了。到底不是亲生的。”说完后叹一口气,“唉。”   隔了会儿迟疑着问我:“殿下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奴婢的话?”   我蹲着身子,一边将手中的小鱼干喂给地上的猫,一边笑眯眯道:“婳婳,我刚刚琢磨出一个名字,叫二花,你觉得好不好听?”   婳婳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殿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喂猫?还有这哪来的野猫啊?”   我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慢悠悠道:“其实吧,我觉得像我这样年轻貌美才华出众的姑娘,是没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婳婳你担心什么?”又道,“还有,二花是沈大人特意托人送来给我解闷的,你以后要好好待她,多喂小鱼干给她吃……”   婳婳正要发飙,听到话后顿了顿:“沈大人?”突然兴奋道,“沈大人!”   由于她一惊一乍的,猫被她吓跑了。   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   从此以后,婳婳经常问我的一句话就是:“殿下,你觉得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怎么样?”   没过多久,她的问题就变成:“殿下,你真的不考虑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吗?”   后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于直白,于是调整了一下问题方式:“殿下,今日是个良辰吉日,要不你给沈大人写封信问候一下吧。”   沈初也很配合,隔三差五就要托人送东西给我。他作为一个品行端正的正经官员,自是不能做出常来后宫这等随便的事。可是以他的权力和财力,要买通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是何等的轻而易举。   历数一下他干出来的事,大体有以下几桩。   早上我刚睁开眼,就有小宫女从帐外殷切地递来一碗茶水,告诉我此乃湖州上好红茶,千金难求,而这千金难求的好茶,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漱口润喉的。   中午用膳时,刚刚在膳桌前落座,便又有小太监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在桌上摆好后告诉我,这是淮扬名厨的拿手菜,为保证口感和菜温,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开胃的。   晚上沐浴后,习惯同婳婳对一局棋,却见婳婳在棋盘旁正襟危坐,看棋盘的样子像在看一个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很明显,这瞅着眼生的檀香木棋盘也是沈大人送来的,既是沈大人送来的,来头自然很大。   我疲惫地吩咐婳婳今天不下棋了,让她去给我调墨,想临睡前画几笔。婳婳听后起身,沉吟道:“好像沈大人前几日差人送了一块朱砂墨,殿下等着,奴婢去找找。”   我望着小丫头翻箱倒柜寻那据说是天下最贵的墨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话说沈初这样的投我所好拍我马屁,是想干什么?   虽说他很有钱这件事人尽皆知,但也不至于这样拿钱砸我吧。我觉得找个时间同他好好地谈一谈,而这个愿望,在这一年的初秋成为了现实。   云辞不知怎么生了兴致,突然要出门巡游,听说扬州二十四景令人叫绝,便将巡游的地方定在了沈初的家乡扬州。我原想着,纵使云辞有心带女眷随行,也不会挑到我的头上。光是那些妃嫔,都可以让他挑花了眼。没有想到,他却亲自过来通知我收拾行李细软,随他一起下江南。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皇兄啊,你确定不带你的那些美人去?”   他答曰:“朕出门不就为了图个清静?你觉得带上她们还能清静吗?”   “那如何不带三皇姐去?”   “你觉得照昔微那丫头的骄矜,能受得了长途颠簸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出发前的那一天,婳婳兴奋地对我说:“巡游既然定在了扬州,沈大人必然同行,殿下要抓住机会,与沈大人培养感情。”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道:“我的确要与他好好培养感情。”   婳婳很激动:“殿下你终于开窍了?”   我看她一眼:“他那么有钱,万一我哪天落难,还可以敲他一笔。”   婳婳默了默:“虽然殿下你的目的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大方向上还是没错的,殿下有心同沈大人搞好关系,奴婢甚感欣慰。”眼中精光闪过,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助你钓得沈大人这只金龟婿……”   第二日,天气甚佳。   高楼广宇,飞檐翘角,被阳光镀上一层祥和的颜色。   在一片祥和中,巡游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正阳门外出发。行架的仪仗,车撵,还有送行的队伍,无一处不透露着天家的威严。   只是没有料到,随行的沈初出乎意料地没有选择坐进马车,却选择了骑马。   我打起车帘,往外观望,在御前侍卫错落的队伍中,寻到那个月白的身影。   第一次见他,他是月下抚琴的翩翩公子,若没有我护着,早成为刺客刀下的亡魂,所以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后来见到他的模样,觉得一个男人模样俊秀也便罢了,眼睛下方还有颗泪痣,更是令我将他同阴柔这个词挂上了边。   当然,他虽然生的阴柔,到底还是一副男子的阴柔,若是一个大男人却生就了一副女人的阴柔,或许会令人反感。我想,沈初的模样,大约不会让人讨厌的起来。   却没有想到,他这个人骑上马,只瞧背影,竟也这样的英俊挺拔。   我正盯着他的背影沉思,他忽然放慢了速度,不一会儿便与我的马车并行,我慌忙放下帘子,很快,听到他在车外问我:“车马颠簸,殿下可还适应?”   旁边婳婳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在她殷切地注目下,回他的话:“尚好,多谢沈大人挂念。”   外面的嗓子清清淡淡,带一点笑意:“原来殿下听得出臣的声音。”   我呵呵了两声,道:“我又不是没有同沈大人说过话,自然听得出。”   沈初道:“长路漫漫,殿下可觉得无聊?不如臣陪殿下说说话。”   我道:“沈大人只管忙自己的,我这里有婳婳陪着,沈大人不必担忧。”   婳婳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不动如山,又提醒沈初:“人多眼杂,沈大人不好在本公主的马车旁停留太久。”   外面传来男子凉了几分的声音:“殿下这是在赶臣走?”隔了会儿,有一些落寞道,“难道是臣哪里做的不好?”不知为何,听着他的语气,竟让我心中有些许的不忍,又听他道,“是殿下怪臣当年隐瞒身份,还是怪臣不能常来宫中看望殿下,抑或是臣送殿下的东西,殿下不喜欢?”   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惹我愣了愣。   原来他不声不响在心里想了这么多,看来他平日里送我的那些东西,也有讨好我的意思。   我叹一口气,道:“当年在寺中,你我都可以不必在乎世俗的身份,交往也随意了些,如今在这样多的人的眼皮底下,我却不得不顾念你我的君臣之别,谨慎些总是好的。”唤出他的名字,“沈初,我并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恼你,也没有刻意同你生分,你为什么以为我在怪你?”   说着,撩起车帘,同行在车外的男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发觉他微微有些愣怔。额发在微风吹拂下扫过眼角,和风中的他的容颜,看上去干净而脱俗。   我看着他,道:“你送我的朱砂墨我带在身上,你觉得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很喜欢,只是太贵重的东西,要若无其事地收下,却有些不符合我的个性。”弯了眼睛问他,“这次下江南,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就当是我的回礼,好不好?”   他渐渐恢复了从容,眉眼舒展开,唇角含笑,轻道:“殿下说的话,可要算数。”   我向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挑眉道:“本公主什么时候食言过?”   他笑意更深,亦从马上递来一只小指,同我的小指碰了碰。   我又冲他笑了笑,才重新回到车内坐定,听他语调如常地道:“距离前方的驿站还需一个时辰,臣先行一步,殿下若有不适之处,可差人喊臣一声。”   马蹄声从车马旁远去,在车轱辘的转动声中,婳婳握紧了我的手。   她似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良久,才听她感叹了一句:“快到驿站吧,奴婢都饿了。”又问我,“殿下你饿了吗?”   浩浩荡荡的车队临近傍晚才在沿途的第一个驿馆停靠,经历了一夜休整,第二日天不亮就又浩浩荡荡地沿官道进发。然而与此同时,在晨光熹微中,却有另外一小队人马从驿站的后门悄悄出发,弃了官道,径直朝南而去。   我坐在比之前宽敞却明显不如之前奢华的马车中,问对面一身锦绣华服的青年男子:“皇兄既然想微服私访,又何必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圣上要下江南了。”   男子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凤眸轻眯着:“朕这么做,一为了让太后放心,二为了让那些老顽固放心。昨日离京时,你没看他们,恨不得十八里相送,若是让他们知道朕不愿按他们规划的路线走,还能同意放朕出宫吗……”   我想了想,问他:“这么说,若是大臣们说什么也不同意放皇兄出宫,皇兄是打算好好在宫中待着了?”   云辞一挑眉头:“朕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扯了扯嘴角,所以大臣们的意见根本没用好吗……   耳畔又响起他抱怨的语气:“朕就是不愿听他们啰嗦,尤其是李相,越老越顽固,他自己顽固也便罢了,生了个儿子比他还顽固。朕为了逼李何给朕当替身,差点把他的头给砍了……”   大约是看到我茫然,坐在云辞身畔的沈初开口提点:“李相的第三子李何在兵部任侍郎,身形跟圣上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神似。”   我恍然了悟。此时,这位李侍郎应当正穿着龙袍,正襟危坐于天子的马车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将接受当地官吏的三跪九叩和热情招待。   我揣测了一下这位李侍郎所经受的心理折磨,不禁万分同情,但是也得益于他的牺牲,换来我们这一行人的自在,便又觉得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如今我们这辆马车上,只有皇兄,沈初,我,还有婳婳。谨慎起见,还有一位医官紧随在后面。再加上几个信得过的御前侍卫,统共不过十几人。   我望着对面的两个青年。   一位虽本着他以为的低调的原则换了一身常服,可是瞧那织锦的面料,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能穿得起的,手上的玉扳指也价值不菲,头顶束发的白玉冠,亦格外地贵气逼人。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到他身畔端坐的另一位身上——   墨发几缕,随意落在肩头,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漠然,可往深处瞧,却瞧出些温度来。分明一袭寻常的白衣,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腰间一枚双鱼玉佩,放在他那里却并不显得寒碜。   当然,有可能是他深谙低调这个词的意思。   我才不信他沈初会有什么不讲究的地方,他的不讲究,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暗自以为,他的这一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喧宾夺主之嫌。   将面前这二人看着,越久,就越觉得这二人委实养眼。   我随口问沈初:“沈大人家在扬州,一定对扬州很熟。我方才想起虚渡师父圆寂前,曾提起扬州城北郊的一座古寺,但,寺名却被我忘记了。”   沈初略微沉思,道:“殿下说的想必是栖灵寺,若殿下有兴趣,臣可带殿下去寺中一观。”   我自是欣然应好,旁边的婳婳递给我一个满意的眼神。   云辞抬头看我一眼,道:“你二人一个大人,一个殿下,说起话来累不累,既然是微服出游,便不要遵那些虚礼。”   沈初道:“圣上的意思是?”   云辞懒洋洋举起手中折扇,点一下我道:“从现在起,你便只是岫岫,朕像小时候那样,称你一声岫妹,你还是喊朕二哥,至于沈卿家,朕称你一声聿修你不介意吧?”   沈初从善如流地答应:“圣上想称臣什么,自然可以称臣什么。”   云辞一蹙眉,道:“从现在起,我便不再是圣上,回京之前,你们都不要同我有君臣之礼。”   我笑:“二哥话虽如此,却给沈大人出了个难题,难道让沈大人与二哥称兄道弟吗?”   云辞将折扇往手中一收,道:“有何不可?”   他一句话说的颇为率性,眉宇间却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气。   我看一眼沈初,听他道:“君臣之礼可以不顾,主仆之礼却恕臣不敢逾越,在外,臣对圣上当以云公子相称。”   云辞啧了一声,露出扫兴的表情:“没发现你也这般的迂腐。”   我道:“二哥别为难沈大人。”   沈初轻笑,将那张俊秀的脸转向我:“殿下已对圣上改了口,却不对臣改口吗?”   我听后笑容僵了僵,看到面前的男子目色幽深地望着我。   聿修这两个字委实喊不出口,这里又已有一个公子,思虑片刻,才稳妥地唤道:“沈大哥。”   男子听后,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开口道:“岫姑娘。”   我们这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这个人看上去温温吞吞,行事却一点也不温吞,尤其是花钱从不手软。每到一处,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标准。云辞被他照顾得一百个满意,不止一次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决定而感动。   这一天晚上,我们来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灵泉客栈。行路途中,偶闻此处的温泉闻名乡里,便临时改了路线。好在已到泗州境内,同楚州只隔了一条河。   这几日,人还未到扬州,便已有些疲顿不想朝前走,正好借这里的温泉养养精神。   泡完温泉,婳婳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我则趁着明月皎洁,清风徐徐,爬上屋顶,观朗月疏星。   不知何时身边悄然坐下一个人,回头看,是沈初。   听他唤了一声长梨,然后语调清浅地发问:“赏月?”   这些日子,旁边有人的时候,他唤我岫姑娘,没别人的时候,他唤我长梨。   我道:“晒月光。”   月光凉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问他:“你怎么找上来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顶晒月光,遂上来调戏,不知姑娘能否给在下一个调戏的机会?”   我大惊:“沈初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   他挑起一边的眉:“不是玩笑。”   我抱膝看着他,道:“嗳,说正经的,我刚还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几个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还有,我第一次见你,那些追杀你的人又是谁派去的?他们现在还在杀你吗?”   他看我一眼,问我:“想听?”   我点了点头,他淡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头顶的月亮,语调如水:“我的三个弟弟,每一个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产业。”   我的身形微颤,听他接着道:“少时体弱多病,每大病一场,父母便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内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数十座宝刹。但,生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以为我熬不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个冬天,他们便会消停一些。我九岁那年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的病便没有好过。”他说到这里笑笑,“这些年,他们大约是见我还没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连雇凶杀人这样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台面上来。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为他们上柱香,也算帮他们积些阴德。”   我默了默,轻声道:“其实,你只要将他们要的给他们,便能帮他们解脱,你自己也可以解脱……”   他淡声道:“长梨,钱财同名利一般,皆是身外物。但是许多年前,我曾立誓,在阳寿的尽头要以自身济世,若无法济世,能济一个人也好。而我的这一世,偏偏除了钱财之外别无长物,我便只好将它牢牢抓住。”   我将他的话细思一番,觉出不对来,不由得问他:“可我记得,你并不信佛,又为何对救济众生这般执着……”   他侧脸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   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长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的心思一晃,想想自己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欢,可我总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他听后,沉默半晌,突然低叹一声:“前世有前世的悲欢,今生,亦有今生要历的劫。”   他沉默下去,我也跟着沉默,越是细细品味,越是觉得今日谈到的话题有些玄妙,而我遇到玄妙的问题,总是容易瞌睡。   大约我瞌睡打得太厉害,身边的人看不过去,轻轻一揽,便将我揽入怀中。   我想,这个怀抱,倒挺令人安心。不客气地靠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一个问题,扶着他的手臂睡意朦胧地问他:“你的前世,也曾爱上一个人吗?”   回答我的声音虚渺,好似前世也曾在梦中听过:“长梨,我曾以为我渡了一个人,可我今生见到她……”   他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一口吞掉般,在夜风中消弭无踪。   ——他再次见到她,是觉得渡了她很好呢,还是觉得不该渡她?   而为了渡她,他自己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我一个机灵坐直身子,茫然问:“怎么了怎么了?”   身畔男子淡定道:“刚才有人喊,走水了。”朝前方望去,果然有点点火光,又听他添道,“还喊了一句,有刺客。”   我急欲站起来,被他按回原地,听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瞪大双目道:“你不是说走水了,还有刺客吗?”   他道:“此处看得最清楚。”又道,“先看一会儿。”   “可皇兄怎么办?”   “有暗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怕什么,而且,那并不是圣上的房间。”   那的确不是云辞的房间,那是我的房间。我的心一沉,又是冲我来的?此处的视野果真极好,自上而下一览无余,自下而上却看不到我们。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姑娘捂着嘴从浓烟中跑出,瞧那身形应是婳婳,几名带刀侍卫应声赶来,婳婳抬手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就见他们提刀朝那里追过去。婳婳也急匆匆地跑走,不知是去寻我,还是寻云辞去了。   我抹一把汗:“看来刺客将婳婳当成了我,刺杀不成,放火逃掉了。”   却听沈初沉吟:“也可能是,调虎离山。”   我睨他一眼:“不要乌鸦嘴。”   却见脚下映出一个巨大身影,抬头一看,吓得我原地后退一步,顺便将沈初拉了一把。   一把长剑落到双腿间,将裙子撕开一个口子,我冲旁边人抱怨道:“你这个乌鸦嘴,把刺客招来了吧!”   从天而降的刺客以黑衣遮面,唯独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第一剑不中,又抬手来了第二剑。   我指点沈初:“你身后是梯子,先下去,快,不要管……”   我话还未说完,沈初已十分听话地,下去了。   我觉得沈初是个俊杰,十分识时务。   我默了默,闪身避开极为狠戾的另一剑,看到刺客趁我动作尚未调整好,一脚将梯子踢飞。我欲哭无泪,在平地上打已经很够呛了,在房顶上不是更纠结?   不由得问他:“这位刺客大哥,我跟你多大仇你要这样对我?”   他不说话,眼神因我的话更显狠戾,我在屋顶上站都站不大稳,他却如履平地,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我一边后退,一边迟疑着问:“还是说,是刺客姐姐?”   我认出他的眼睛,那日在曲江宴上刺杀我的舞姬的眼睛。   他终于轻蔑地开口:“谁是你姐姐。”   他一开口,我就愣了,竟然是个好听的男声。   我很敏锐地认识到了我与他之间实力的差别,没有迎上去同他鸡蛋碰石头,而是放低身段同他商量:“呃……刺客大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杀我,也总得让我死个明白。”真心请教道,“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眯了眼睛,目光极为凛冽,很实在地道了一句话:“我同你无冤无仇,但我必须杀了你。”   我很无辜,不由得道:“这是为什么啊?”   他道:“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许会因你而死。”   “等……等一等,也就是说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其实并没有因我死?”   他语气淡淡:“没有,但快了。”   我:“……”   总觉得,脑子正常的人干不出这种事吧。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已退到屋檐处,望了一眼下方,不由得咽口口水——此处将屋顶修这么高是做什么?   正六神无主,下方沈初的身影忽而闯入眼帘,只见他张开手臂,眉头轻扬:“长梨,跳下来。”   我虽然怀疑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公子能不能完好地接住我,但非常时机,容不得多作考虑,何况,他的神情又委实令人安心。于是一咬牙,一闭眼,便跳了下去。   跳之前还提醒他:“砸伤你我可不负责啊。”   再睁眼之际,并没有预想中的两败俱伤,一双手臂牢牢承受着我的力道,将我整个身子稳稳接入怀抱。我从男子怀中抬头,撞到他含笑的眸,突然觉得有些窒息。   他温热呼吸弄得我脸颊微痒,听他语声含笑:“还想再抱一会儿?”   我的灵台慌忙清明,不待从他身畔离开,就听到极轻的落地声,唔,那刺客,好棒的功夫。   沈初一反手将我护到身后,对那刺客道:“要杀她,先过我这关。”   刺客轻蔑道:“你确定要为她丢掉这一世的阳寿?”   古怪的问法,脑子正常的人的确问不出这种话。   所以,我是何时招惹上这样脑子不正常的人的?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答案,只好作罢。忽然,我产生一个念头:难道他杀我,是出于前世的纠葛。我再一细思,极有可能啊。   我果然英明。   我拉一拉沈初衣袖,低声同他道:“你打不过他,趁他现在还不想动你,快去搬救兵,这里我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的识时务在此刻突然消失,挡在我面前不动如山:“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临阵脱逃。”   我望了他一会儿,叹一口气:“好。”   前方刺客轻笑道:“你们商量好了?”   我抬眸,冷冷地望着他:“商量好了。”随后,一拉沈初的手,低低道,“跑。”   客栈因客房突然失火而陷入混乱,我拉着沈初沿外廊一路狂奔,身后的刺客则如影随形,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将路上遇到的所有障碍物都丢给他,听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哼,困兽犹斗,垂死挣扎。”   我觉得这两个成语用得很合适,但又有些不够含蓄。   跑到某处被他追上,恰好墙边竖了个扁担,我抄起来同他缠斗。沈初避在一旁,爱莫能助地看着我们。   有房客被骚乱声吵醒,推门查看情况。   一开门,正好将我和刺客隔开。书生模样的青年,看了一眼刺客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扁担,立刻惊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和刺客顿了片刻,继续打。   听到一旁沈初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一个逃命,一个索命。”又建议他,“这位兄台最好避一避。”   书生听后,立刻板起脸道:“走廊上打打闹闹,成何体统。”说着也不顾刀剑无眼,张开双臂挡在我二人中间,道:“有话好商量,打打杀杀多不好。”   我默了默,听刺客不耐烦道:“愚蠢的凡人,还不让开!”   书生道:“愚蠢的烦人?非也非也,这愚蠢是一个形容词,烦人也是一个形容词,你可以说我是个愚蠢的人,也可以说我烦人,但你怎么能说我是愚蠢的烦人呢?”   刺客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我将扁担往书生手里一塞:“这位兄台,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他国文学的不好,你好好教一教他。”又问他,“敢问哪边逃命比较方便?”   书生道:“客栈里没有适合躲藏的地方,那边倒是有个林子,地形复杂,就是野生动物比较多,有点危险。”   我抱拳道:“多谢!”说着拉起沈初狂奔过去。   刺客回过神来,目色一寒:“哪里走?给我站住!”   书生挡在他身前:“这位兄台,方才那个学术问题我们还没有探讨完,所以说,你到底同不同意在下的见解?”   “什么狗屁见解,给我滚开。”   “兄台你怎么能口出恶言呢?学学方才那位姑娘和那位公子,为人多么客气。再说,兄台一个七尺男儿,怎么能同一个姑娘一般见识?”   “你还有完没完了?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兄台一身戾气,恐怕要对方才的姑娘不利,在下不能让开。”   “你这是逼我开杀戒吗……”   “什么?”   “就是这个意思……”   “兄台你……怎么能……打……人……呢。”   沈初边跑边问我:“他已经知道我们要往林中跑,你不怕他追上来吗?”   我道:“林子这么大,他怎知我们往哪个方向跑?”   沈初道:“有道理。”   我道:“就是有点对不住方才那个书生。”   沈初道:“放心,他不会杀他的。”   我道:“你怎么知道?”   他道:“我的直觉。”   我:“……”   林子果然如同书生说的那样,地势复杂,极其难走,又是在夜里,饶是那刺客再有本事,要在这里将我们找出来也不容易。而且,方才去追他的护卫,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欺骗,待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回过头来发现我和沈初不在,就会过来找我们。   也就是说,躲得时间越长,我们脱离险境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间一片黑,一片静。周围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月。耳边不时传来古怪的兽啼,我想起方才书生说的野生动物,不禁一阵胆寒。   我对沈初说:“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吧,万一遇到野兽就不好了。”   沈初握了握我的手,说:“附近应该会有山洞,我们找一找。”   我道:“嗯。”   这才意识到我的手还攥在他手里,手心都有些汗湿,忙要抽出来,却被他重新握回去,他淡淡解释:“莫要走丢了。”   我道:“放心,我走不丢。”   他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怕我走丢。”   他的理由有点无懈可击,我只好放任他握着。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身边的人有些安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响在黑暗里,我为了壮胆,唤他的名字:“沈初……”   他道:“嗯。”   我放下心来。隔了一会儿又道:“沈初?”   他声音含笑,道:“我在。”   又隔一会儿,不等我喊他的名字,他已经开口:“长梨,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嘴硬道:“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有点黑罢了,谁还会怕黑啊。”   他道:“我这里有火折子。”   我顿了顿,道:“你有火折子怎么不早拿出来啊?啊……”话还未说完,便发出一声惊呼。   不知何时脚下的路突然断了,我脚底一滑,脑子登时一懵。   听到沈初沉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再然后就是天旋地转。   然而,我从断崖上跌下,却只受了点擦伤,多亏沈初及时将我护在怀中,他自己的情况却有些不大妙。   我爬起来从他身上摸出火折子点上,灯火映衬下看清他脸上一层虚汗,眉尖微蹙,有些痛苦,喘息声也变得粗重。我额上亦蓄了一层冷汗,颤声问他:“你伤到了哪里?”   他捂上手臂,对我倒一声:“无妨。”嘴唇却有些苍白。   我镇定地环顾一圈,道:“虽然寻个山洞躲避比较稳妥,但今天不能再走了。”说着将他未受伤的手臂环过肩,一步一挪地将他靠着断壁安顿下来,“好在此处还可以挡挡风……”   在他面前跪坐下后,我凑过去,有些六神无主地问他:“你还好不好?”   借着终于照到断崖下的月光,看到他面上浮现一个苍白的笑,而后抬起一只手,在我脸颊上轻轻一碰,道:“不过是轻伤,你不必这样为我紧张。”说着,手轻轻移向我的眼底下,无奈道,“你何时这样爱哭了?长梨。”   我道:“那是冷汗,被你给吓的。”说着撕下袍子的一角,认认真真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泥污,又问他,“你冷不冷?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把我的外衣脱给你。”   他制止住我要脱外袍的手,道:“我不冷,就是有点累。”   我说:“你快歇一歇。明天一大早,他们大约就会找来了。”说完,又到四下寻了些柴禾,拿火折子点了堆篝火。一是防冷,二是防野兽。我拿着一根木棍坐在篝火旁,打算今晚就这样守一下夜。方才瞧了一眼他左臂的伤势,觉得不大乐观。   不经意间回头,看到他靠在断壁边上看着我,神色淡淡的,我问他:“你怎么不睡,很疼?疼得睡不着?”   他道:“嗯……”   我给他出主意:“你想一些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不疼了。”   他默了会儿道:“我想起我参加礼部试的那一年,有个考生因为屡试不中,心灰意冷,对自己当年的发挥也不大满意,于是决定在放榜那天自尽,结果刚刚将垫脚凳踢掉,就听到门外有人高喊,称他得了头甲,直到如今,这个考生的脖子上都有一条浅浅的勒痕。这个人,是大理寺卿裴大人。”   我想起裴大人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努力忍住笑,咳了一声道:“虽然这件事还挺搞笑的,但总感觉有点对不住裴大人,而且,这样搞笑的事越想会越清醒吧。不如我给你唱首催眠的曲子。”又对他保证道,“我唱歌还是挺好听的。”   他道:“好。”   我随口哼道:“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这一首简单的童谣,不知是什么时候听过,听过后便没有忘记。我唱完,四下一时静谧,火堆行将熄灭,沈初靠着断壁,声音有些低沉,评价道:“不错。”   我问他:“你想睡了吗?”   他摇摇头道:“更清醒了。”   我不能理解:“怎么会更清醒了呢?”   他若无其事道:“靠在这里,不大舒服。”   我听后一敲掌心,道:“瞧我这粗心的。”说着,就脱下自己的外袍,走过去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这样靠着,会舒服一些。”   沈初有些不大释然地望了我一会儿,我觉得他似乎对我有什么要求,于是等在那里,结果他却轻轻叹一口气,手搭在额上无奈道:“天生这么迟钝吗……”   我不明就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睡吧,我一点儿也不冷。”   第二天早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衣服已稳妥地穿回自己身上,而在我身子上面,还多搭了另外一件外衣,瞧着不大像我自己的。   男子在我身畔轻轻垂眸,简短问我一句:“醒了?”   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仰观了天空好大一会儿,观出应该巳时已过了,一股脑儿坐起来,摸下身上的外袍:“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怎么睡了这么久?”   沈初淡淡地说:“大约昨日累着了。”   他将他的衣服搭给我,自己身上穿的便显得单薄,虽然才入秋,可林子里的寒气却有些重,晚上还挺凉,我想到他又受着伤,不免有点内疚,一内疚,就总想帮他干点儿什么。   我将他的衣服递回给他,端详了他一会儿,同他说:“我帮你穿上吧,你的手臂想必也不方便。”   他接衣服的手顿了顿,目光同我在半空相遇,眼中似有墨色化开,缓缓道:“那便有劳你。”   我道:“你不要同我客气。”   我扶他站起来,一边将衣袖从他完好的那只手中穿过去,一边絮叨:“你说你手臂都伤了,还把衣服脱给我,也不怕折腾自己。”帮他穿另一只衣袖时,嘱咐道,“我要抬一下你的这只手,疼的话先忍着。”   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很是好听。   由于他的配合,我做的挺顺利,为他束腰带时,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帮人穿衣服,是不是挺不错的?”   没有等来回应,不由得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到什么上面。   他开口,没有什么情绪:“宋将军。”   我落在他腰上的手顿了顿,回过头去,便看见宋诀立在那里,脸上落下零碎的日光。   总觉得他那时的表情有点冷漠,冷漠地让我有些害怕。   我嗓子一抖:“宋诀?”   他恢复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冰冷的神情只是我的错觉,“殿下和沈大人一夜未归,臣和圣上都怕二位发生什么不测,派人连夜寻找,原来二位并无大恙。”   这话说得人有些不大舒服,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我望着他:“沈大人为我伤了手臂,只怕并不是将军口中的没有大恙。”   沈初在我身边开口:“本官倒算准了会有人寻来,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宋将军。”   宋诀看他一眼:“圣上刚出京城没有两天,太后便命本将军暗中追上。”   沈初眯了眯眼睛:“不知是太后娘娘神机妙算,还是将军神机妙算,竟算出了圣上会突然改道,不去楚州,而先来了泗州。”   宋诀只淡淡道:“知子莫若母,太后料想圣上不会按常理出牌,再说圣上哪一回让太后省心过?本将军也不过是派人多方留意,才没有漏掉圣上的行踪。”   这倒是,只是没想到太后老人家竟派宋诀过来,不过想想宋诀即将是她宝贝女儿的夫君,便又觉得让他过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道:“你二人别忙着在这里叙旧,这里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宋诀道:“那便走吧。”   我从沈初身边离开一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求助宋诀:“如果你方便,能不能替我扶沈大人一把,沈大人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怕……”   宋诀有些嫌弃地看一眼沈初,道出四个字:“臣不方便。”我本想着他和沈初之间大约有什么嫌隙,但听二人说话,对彼此还算客气,证明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大的嫌隙,原想着给他们创造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却没想到宋诀这么小气。   我猜到他会拒绝我,却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干脆,一时语塞,沈初为我解围:“既然将军不方便,只好有劳殿下。”说着,就将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只是他刚搭上来,就见宋诀一个箭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沈初的手臂,瞧他架势似是想把他甩开,撞到我的目光后迟疑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换成一个搀扶的动作。   我哑然地看着他,听他似笑非笑道:“臣又方便了。”   这个人果然善变。   我默默地跟上宋诀的脚步,注意到他的衣摆上还沾有露水,靴子上也有泥泞,这才想起他方才似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他带人找了我们一夜。   不知何故,心中情绪异样,我无法辨别那种情绪是什么感情,只是突然发现,他在此刻出现,我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一向话多的宋诀今日意外的沉默,与沈初更是毫无交流,我忍不住开口:“同朝为官,磕磕碰碰总会有,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宋诀轻笑一声:“臣在京师的时间还不如在外的时间多,哪有机会同沈大人发生什么?”   沈初温吞吞道:“臣小小京官,连同宋将军结交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禁好奇:“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宋诀道:“若记得不错,在千佛寺是第一次见吧,殿下遇刺那日是第二次。”   沈初想了一会儿,道:“原来那时的军爷是宋将军。”   宋诀语气微讽:“你的记性真好。”   沈初讽刺的语气与他难分伯仲:“宋将军的眼神也很好。”   这二人一来二去,话中有话,听得我这个局外人有些糊涂。理了理,才理出头绪。当初宋诀名满天下,不认得他这张的脸的几乎与社会脱节,沈初却没有认出他,隔了几年听到他提起,才想起他原来是那日在佛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所以宋诀说他记性好。   而当年,沈初的脸为面具所遮,听宋诀的意思其实是认出了他,当然他是怎么认出他的很值得商榷——也许他是听到沈这个姓氏,联想到了朝中有这样一个官员。但是天下姓沈的这样多,他竟都能够慧眼认出这个姓沈的便是与自己同朝为官的那一个,所以沈初说他眼神好,也算没有夸错他。   大约是见我陷入沉思,沈初出声问我:“殿下为什么不说话?”   我转过脸,认真道:“我在想你们两个是不是在骗我。”想了想道,“其实你们两个早就认识了吧。”   说话间,已经能够看到客栈的影子,整个清泉客栈因为昨夜一事而戒备森严。   得到消息迎出来的云辞一见我和沈初的模样,先欣慰道:“虽然衣冠不整,形容狼狈,但人回来就好,”又打量我二人一眼,笑道,“你二人倒像对苦命鸳鸯。”   我为他这时还能开玩笑而默了默,道:“皇兄你又在乱点鸳鸯谱了。”看到跟在他旁边的婳婳担心地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道,“容臣妹先去换件衣服,身上的袍子脏了,怪不舒服的。”   云辞点点头,吩咐婳婳:“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又吩咐身边侍卫,“传医官过去候着吧。”   我道:“臣妹不过受了些擦伤,让医官先为沈大人看吧。”   耳边是沈初温声道谢,我的目光却不自觉寻找宋诀的身影。   他立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一个护卫向他报告什么,颀长身躯被一件简单的玄衣勾描得卓尔出群。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到他的脸上,他那些极细微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很清晰。我这才想起其实我已很久没有见他,他几个月前曾求我一副画,却一直没有再开口,不知是忘了,还是当初便没有放在心上。   婳婳搀过我,在我耳边道了一声:“殿下?”   我这才回神,轻道:“走吧。”   宋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泡在飘满浮花的温泉水里,我轻轻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在水中慢慢放松,所有的疲惫都渐渐得到缓解。   我心想,若是途中遇刺的消息传到太后那里,扬州怕是去不成了,又想,那个刺客两次都要取我性命,此次又没有得逞,照他的个性,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而他口中那个或许会为我而死的人,又究竟说的是谁呢?   越想越想不出一个头绪,只好将脑子放空,整个人没在水中。   水从耳朵鼻子灌入口中,我闭着一口气,享受着与这个世界片刻的隔绝。一个与我方才所想全无干系的念头突然闯入脑中: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我其实还挺喜欢宋诀的。   这个念头让我一惊,与此同时,从头顶传来一个女声:“岫岫,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告诉我,怎么能溺水自尽呢?”又痛心疾首道,“你也知道我不识水性,救不了你,可千万别怪我。”又同我商量,“我听说溺水的人多会化作厉鬼,你若是化成了鬼,可不可以不要来找我……”   我不由得呛了一口水,冲出水面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那不知何时蹲在温泉边上的女子见状,往水边又挪了挪,拿手指戳着我的头发道:“原来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么没有常识的女子,我只认识一个,叹口气道:“杜菸,虽说你我都是女人,但是你在我洗澡的时候闯进来,是不是有点不大妥?”   她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你不要在乎这样的细节。枉我掐指一算,算出你此行有一劫,需要我的营救,才千里迢迢过来寻你,你怎么着也得表达一下感动吧。不过,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我眼角一抽:“杜姑娘,你这样事后诸葛亮,有意思吗?”   她似也有些不好意思,难得地脸红了红,抠着脸道:“其实,我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这几个月不知怎么了,有个当官的四处在找我,害我连家都不敢回。”   我捞过水池边的衣服,随口道:“你不会欠钱欠到朝中官吏的头上了吧?我记得你好像没那个胆子啊。”   她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是没胆子?不跟当官的打交道是我的原则,而不是我怕他们。”   我挑眉:“那这个当官的你是怎么招惹上的?”   她露出茫然的无辜脸:“我也想知道那姓苏的怎么缠上我的。”   我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了什么,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说正事吧。你来找我,一定有话对我说。”   她这才正经起来,道:“我的确有话要说。”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将她清隽的眸染上些神秘,“扬州你不能去。”   我将衣服一件一件穿好,湿着脚踏出水池,在池边坐好后,悠悠道:“我刚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理由。”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掐指算出你此行有大劫,而我的掐算一向很准。”   她虽然大言不惭,我却觉得不能信服,慢悠悠道:“你想必也知道了,昨日我遇到了刺客,如果这是你所谓的大劫,从结果上来看它已经过去,既然此劫已过,我又为何不能去扬州?”   一向说谎不打草稿的杜菸此刻竟然避开我的眼睛,明显地敷衍道:“唔,也许那刺客没有得逞,会在扬州等着你。”   杜菸吓唬我道:“也许那刺客没有得逞,会在扬州等着你。”   我道:“上次,他刺杀我时是在曲江宴,曲江宴原是君臣宴,皇兄会带上我不过是临时起意,他却提前知道这一点。而这一次,我和皇兄临时改道,他却仍然追了上来,证明他其实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既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便也有可能在我回京的途中埋伏。”我说完,望着女子精致的侧脸,缓了一会儿问她,“杜菸,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杜菸这个人被戳破谎言时习惯咬自己的手指,我望着她的动作,心中疑念顿生。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   我把手放到她的肩头,问她:“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刺客是不是同仙界有什么关系?”   杜菸的身子一僵,脸上笑容却愈加无懈可击。   “我们是什么交情,我怎么会瞒着你呢,那个刺客我也不大了解。你也知道,暗自窥探人的命格会损我的修行,我现在还只是个半仙,若是不多加小心,等到历劫时便要倒霉。你也曾在仙门待过,虽说都忘了,但是也应该知道升仙之劫不是那么好过的……”   我蹙着眉看了她一眼,试图在她脸上寻到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是她在我寻到蛛丝马迹之前便起身避开,一溜烟地跑了,跑之前留下一句话: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岫岫,你要小心你身边的人。”   鉴于杜菸一直是个莫名其妙的姑娘,我很快就接受她千里迢迢跑过来见我就只是为了告诉我不要去扬州的事实。   其实,就算她不提醒我,我也已打算好,决定明日就去云辞那里,求他拨一批人,护送我先一步回京。   回京以后到底怎么向太后交代,也是个问题,毕竟两次都因我而惊了圣驾,太后一定不会轻易饶了我。   上次的曲江宴一事已让她老人家对我有些不满意,现在想想,那段日子云辞勤奋地朝我宫里跑,大约也是想在她老人家面前做出维护我的姿态,不想给她老人家骂我的机会。   而这一次带我出宫,也不知云辞无视了多少众议。   这般想想,我当真是对不起他。   在向云辞提出回京之前,我挂念沈初伤势,一回房间,便在行李中翻翻找找。   婳婳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进来,道:“殿下,奴婢给你熬了压惊的药汤,趁热喝了吧。”又好奇地问我,“殿下在找什么?”   我手中的动作没停,对她说:“我们不是从宫里带了跌打药吗,西域进贡的那几瓶,帮我找找,给沈初送过去。”   婳婳一听,立刻道:“就在殿下手边的那个紫色匣子里。对,就是那个包了层染香绫罗的匣子。”   我按照她的指示找出来,吩咐婳婳:“沈初应该在房里,拿过去吧,我得补一个觉。”   婳婳有些为难:“要不殿下你自己给沈大人送过去吧。”又解释,“奴婢一会儿还有事。”   我狐疑地望着她,道:“你能有什么事?”   婳婳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大枣生病了,奴婢得去看看。”   我漫不经心问她:“大枣是谁的昵称?”   婳婳道:“是给我们拉车的那匹枣红马啊。”   我默了半晌,钦佩道:“婳婳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有爱心的姑娘?”   结果,这位有爱心的姑娘硬是逼着我把一整碗药汤都喝了下去,又不容分说将我送到门口,道:“殿下你快去吧,沈大人一定正在等着你。”   我私下里觉得今天的婳婳不光很有爱心,还有些莫名其妙。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中,我站到沈初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雕花木门,里面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谁?”   我清了清嗓子,道:“是我。”   里面人道:“长梨?”又道,“你等一等。”   我等在那里,不一会儿,门从里面吱呀打开,男子长发未束,肩上随意披了件袍子,瞧他模样像是刚刚起床,眼睛还有些初醒的迷茫。我望着他愣怔了片刻,道:“你可是睡下了,真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他道一声无妨,望了一眼我怀中的药盒后,目光落到我的脸上,低低问道:“是给我的?”   我被他瞧得脸颊一烧,心想一个大男人睫毛这样长,有点犯规啊,口上道:“嗯。”将药盒举到他面前,道,“一个是内服的,一个是外用的,内服的一日用两次,外服的一日用三次,涂在伤处,据说不出三日就可见效。我没试过,不知道有没有那么灵,给你试试也好。”又道,“我就先……”   沈初没有给我说走的机会,微微侧了下身子:“既然来了,进来坐吧。”   我往里面瞧了瞧,迟疑道:“会不会不大方便啊。”   沈初垂眸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意:“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我闪身进去,道:“你一个病人,应该害怕我对你做什么才是。”经过他身畔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   他随手把门一关,抬脚跟上来,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案旁,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提壶泡茶,我按住他,道:“我来。”又道,“你快到床上坐着,我问了医官,他说你的手臂伤到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里,你要多休息。”   我倒好一杯茶,他也已在床边坐好,我递给他,道:“你别光顾着看我,把药喝了。”   他听话地将我交给他的药丸喝下去,大约是药有些苦,惹他蹙了蹙眉头。他这个人本就生的秀气,如今脸上又不大有血色,更是有种脆弱的感觉,想起他对我说他小时候常生病,每次都病得死去活来,愈发觉得他长到现在不大容易,也愈发觉得他有些惹人怜爱。   我不由得母性大发,语气里也多了些温存:“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帮你问问医官,让他帮你多开些药调理调理。”又道,“还有,你想吃什么,也告诉我,我虽然不会做,但是婳婳的厨艺好得没话说。”望着他憔悴的脸,沉吟道,“不过,你还是再躺一躺比较好,昨夜怕是没有睡好。都怪我,不该拉着你躲到那种地方去,若是你有什么事,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然轻声道:“等一等。”   我探寻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看着我的眼光,不知何故有些炙热。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欲躲避,他却忽然抬起手,将我给拉了一把,我的反应慢了一拍,良久,道:“嗳?”   男子的声音比方才更沉:“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这一番话,多么容易让一个男人想入非非。”   我在他怀中颤声道:“沈初?”   他似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茫然,接着道:“听你宫里的人说,你平时待人亲切,没有公主架子,难道你平时也是这么关爱你身边的人吗?”   我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扶你躺一会儿吧……”   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鼻音有些重:“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迟疑着问他:“那你抱着我干什么?”   他想了半天,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声音低哑地道:“待这次江南之行结束,我想向圣上求一个圣旨。”   我脑子懵着,迷迷糊糊问他:“什么圣旨?”   他缓缓道:“求圣上将十四公主赐我为妻。”   我一直觉得沈初这个人挺正经的,至少不像宋诀,动不动就跟我开玩笑。   但,大约越是平时不开玩笑的人,开出的玩笑就越让人震惊。   不过,他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玩笑,却也惹我苦苦思量。因为,我想起那日在千佛寺的后山上,他在我面前摘下面具,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要娶我为妻。难道,从那时开始,他便存了这样的念头?再难道,他对我竟然是认真的?   思绪百转千回,终于如乱麻一团不可收拾,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在他怀中,慌忙戒备地撤离,一抬头,又撞上一双深情的眸子,不知为何,忽觉有个力道将心一扯,难以言喻又真真切切得发疼。   我这是怎么了?   这种内疚而无助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   一只手轻缓地落在我的耳后,又往前移,落到我的眉梢,眼角,我缓缓闭眼,渐渐感受到他呼吸温热。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也好。”   却听到自己道:“你等一等。”   他的动作停在半空,眸子渐渐恢复了些清明,随后,缓缓撤开些,淡声道:“是我太急了。”   我道:“嗯。”理了理方才被他弄乱的衣服,抬头找到他的眼睛,道,“你容我想一想,好不好?”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温声道:“好。”   我想了想又道:“在我想好之前,你不要问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他眼里进了些笑意,亦道:“好。”   我又陪他坐了一会儿,便寻了个由头遁了,感觉在走出房间之前,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背影。一关上门,我立刻长舒一口气。方才分明是我被他占了便宜,但是为什么我反倒是内疚的那一个?   想了想,觉得这大概就是沈初做人成功的地方。   晚上,云辞差人在附近的酒楼包了一个雅间,说要给我和沈初压压惊,顺带着给宋诀接风洗尘。但我总觉得,他不过是想借这个由头从宋诀那里探一下太后的口风,顺便试试能不能买通他,让他不将改道之事告诉太后,他好继续逍遥快活。   席间,云辞好几次找到机会进入正题,却都被宋诀巧妙地又带了出去。   我没有加入二人的斗智斗勇,忙着给沈初夹菜,告诉他:“这个补血的,多吃点。”   又道:“这个活血化瘀的,对你的伤有好处。”   不一会儿又道“这个……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挺好吃的,你尝尝。”   夹起一块肉正要往他盘子里送,半空中顿住:“我忘了你不爱吃肉。”转手夹了一块鱼,放到他盘子里,“来,吃鱼。”   对面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云辞一副瞧好戏的神情:“宋爱卿?”   宋诀慢条斯理地将酒盏扶起来,淡淡道:“臣失仪了。”   见酒水沾湿了他的衣袖,我好心摸出帕子递过去,他却只抬起清清凉凉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道了句:“沈大人吃的好不好,殿下倒很上心。”   我递帕子的手顿在空中,见他没有接过去的苗头,只好尴尬地收回去。   求助地望一眼云辞,结果他却只回我一个玩味的笑。   沈初有伤在身,我自然很上心。也不知宋诀说这句话是与我为难,还是随口这么一说。他这个人一向不好懂。   我直视他的眼睛:“将军此话何意?”   就见他从席间离开,淡淡道:“臣不胜酒力,容臣先行告辞。”   云辞捏着酒盏道:“爱卿才喝了三两杯便倒了,还真是不胜酒力。”   宋诀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道:“这要怪此处的酒,光闻这酒香,臣便醉了三分。”   云辞也不为难他,挥挥手放他离开,待他走后还开他的玩笑:“听闻泗州的姑娘生猛奔放,来时见这满街都是花楼,不知宋大将军还能不能平安回到客栈。”   我的眼角一抽,想起来时路上见到的满楼红袖招的光景,不知为什么心情沉了沉。   沈初不置可否,道:“听说大将军是京城映月楼的常客,怕是瞧不上这里的庸脂俗粉。”   云辞露出个不敢苟同的神情,挑起眉头:“庸脂俗粉有庸脂俗粉的妙处。沈卿会有此言,说明经历的女人还是太少。”说完别有深意地摇摇头,又教育他,“女人如衣服,再好看的衣服穿两天也腻了,所以不管好还是不好,依朕之见,多多益善。”   沈初默了默,道:“臣……受教。”   我咳了一声,道:“你们要谈女人,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谈。”   云辞笑看我一眼,凤眸中逸出一些风流:“丫头这是醋了?”   我回看他:“我吃谁的醋?”   云辞懒洋洋道:“反正不是吃朕的醋。”又道,“朕倒是愿意你吃朕的醋,毕竟朕哄女孩子还是很有一套,但若不是吃朕的醋,朕也只能束手无策。”又询问沈初的意见,“沈卿家觉得朕说的对不对?”   我转过脸,一脸正经地叮嘱沈初:“皇兄虽然是金口玉言,但你还是不要同他学,学坏容易,学好可就难了。”   云辞为自己倒了杯酒,愁绪满满道:“辛辛苦苦把妹妹拉扯大,到头来朕倒成了个反面例子。”叹口气,“朕容易吗。”   我掩口轻笑,又同他打诨了几句,实际上却有些心猿意马。   宋诀不会真的前脚从这里出去,后脚就进了花楼吧?   可他进不进花楼,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云辞不知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还是如何,突然开口:“瞧你这一脸疲相,就别硬撑了。此处有沈卿,先回去便是。”又淡淡吩咐身后的御前侍卫,“跟着十四公主,若是有什么差错,你们也别回来了。”   我原还想云辞今日这么善解人意难得的很,后来才知道我前脚刚走,他就拉着沈初去了赌场——让我回去,不过是想把我支开。这是后话。   夜幕之下,街市却灯火如昼,在宵禁制度十分严格的帝京,自然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我们这一路,从北行到南,明显的感觉就是商业气息渐趋浓厚。尤其是泗州,水上交通方便,俗称泽乡水国,而且,此处又是南北沟通的咽喉,有皇家的漕粮在此处中转,人口流动大的地方,烟花产业自然也比较发达。   云辞虽然打着泡温泉的名义来到此地,可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盘算,谁也不知道。   明面上看来,他似总干些昏君才会干的事,可是我总觉得,这不过是他做出来的样子,至于他为什么做出这副样子,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走在泗州清水郡繁华的街市上,不由自主地留心起街边的花楼,单是留心还有些不够令我释怀,干脆抬脚走到里面想瞧个究竟。   淡淡命令身后的侍卫:“你们随我进来,若是见到疑似宋将军的人,便知会我一声。”   二人不愧是云辞亲自调教出来的,大约对自家主子出乎常人的行为已经习惯,我吩咐后,立刻听到他们领命:“是!”   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   我一连找到第六家,也没有看到宋诀的影子。到最后几家的时候,心里已经大体放心。我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走出鸳鸯楼,身后侍卫就向我汇报:“殿下,这是最后一家了,属下已问过此处的老鸨,并没有疑似大将军的人出现。”   我点点头,道:“辛苦你们。”   侍卫道:“殿下,可要回客栈?”   一连找了十几家青楼,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就有些没有吃饱,此刻更是腹中饥饿,正想着要不要在街边随意寻个铺子吃碗面或者喝一碗馄饨,就听身边侍卫提醒我:“殿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宋诀手执一把折扇,轻轻敲在手心。   他立在街道的对面静静地看我,神色模糊不清。   一个念头让我赶紧跑,以后他不问最好,若是问起来,就死不承认,但我没有料到,自己却听从了另外一个念头。   我抬起脚朝他走去,穿越川流不息的人潮,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灯火热闹的街市,唯独他站的那处很安静,像是什么样的声音落到他身上都不见了,像是有一个无形的罩子将他整个人都挡住了,谁也进不去。   他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笑容玩味。   待我站定后,他笑吟吟问道:“你何时有了逛青楼的爱好?”   我道:“体察民情。”   身后侍卫却出卖了我:“殿下是在找大将军。”   宋诀桃花眸一挑:“哦?”   我脸一僵,迅速把云辞搬出来:“皇兄怕你醉着,再被人敲了竹杠,所以让我带他们找找你。”威胁地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他很知趣地闭上了嘴。我又问宋诀:“你不是回客栈了吗?”   宋诀慢悠悠道:“随处走走,醒酒。”   我道:“哦。”又道,“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走走吧。”   他道:“殿下本打算去做什么?”   我摸着鼻头,对他道:“宋诀,我饿了。”   跟宋诀并排走在路上,寻找合适的地方吃饭。云辞的两个侍卫则被我提前打发回了客栈,毕竟跟着我的是宋诀,他们走的时候显得十分放心。   我想起这两天宋诀对我表现出的冷淡,心里有一些忐忑。边走边琢磨,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沈初迁怒我。忍不住看向他的侧脸,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却根本瞧不出他此刻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他不知怎么注意到我的目光的,问我:“虽说我生的好看,但你这样光明正大地痴看我……”侧头一笑,眼角尽是风流,“是不是不够矜持?”   他现在跟我说话,连“臣”都不用,直接改用“我”了。   我原谅他的僭越,道:“我矜不矜持暂且不提,你这么不谦虚,真的好吗?”   他懒懒道:“那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好?”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三两步跑到一个食肆里,望着刚出炉的水晶包品评道:“这包子卖相不错啊。”   老板笑容可掬:“这位姑娘真识货,咱家的水晶包卖相好,味道也好。怎么样,十文钱一屉,给姑娘来一屉?”   我上下摸了摸,求助地望一眼宋诀,他已淡笑着挑了个桌子坐,道:“先上一笼吧。”又吩咐道,“可还有别的什么特色小食,你看着上一些。”   老板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我乐呵呵地在宋诀对面坐下,老板很快送了一笼包子过来,此处同北方不同,点心做的小巧而精致,一个水晶包正好一口,我迫不及待咬了一个对他说:“这个还挺好吃的,你也吃一个。”   他透过腾腾的热气笑望着我:“我不饿。”   我有些不满意,夹起一个递到他嘴边,道:“叫你吃就吃,方才在酒楼也没见你吃什么东西。”   面前的青年有双很好看的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眼角微微上挑,所有习武之人会给别人的压迫感,在他那里都被眼角眉梢的风情所掩去。这样的距离看他,觉得他的确生的很好看。额头的形状也好,鼻梁的高度也好,下颌的弧度也好,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恰到好处。我也算见过很多好看的男人,其中不乏让人惊艳者,比如沈初,比如裴如令,但仔细想来,却唯独眼前的这张脸给我的感觉最不一样。   可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却没有头绪。   我是个喜欢琢磨事的人,遇到问题不大喜欢回避,如果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就会一直想下去,直到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对于宋诀,我似乎一直都在伤脑筋。   莫名其妙与他订婚,又莫名其妙与他退婚,也许有一天,还要看着他红妆十里迎娶我的皇姐……   回神过来,夹在筷子里的水晶包还在他唇边,方才所思所想,原来不过是一念之间,既然他将会是昔微的夫君,那么我此刻的举止委实不够谨慎,正要收回来,他却已轻轻凑上来,将包子咬入口中。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我,添些笑意进去之后,更好看了。   我只觉得耳后有些发烧,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幸好食肆的老板及时过来,将一些小食摆上桌,还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这些都是泗州特产,蟹黄卷,豆腐花,合子酥和炸元宵,二位客官慢用。”介绍完之后,又好奇地问我们,“听二位客官口音,不像是泗州人氏,是来探亲的还是来访友的?”   我道:“路过。”   宋诀道:“探亲。”   老板的目光在我二人脸上扫过,显得有些疑惑,我咳一声道:“探亲的路上,听说此处温泉甚好……”   老板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明白的神情:“原来二位也是来泡温泉的。恕我多嘴,此地温泉的送子之说啊,那都是别人传出来的,未必可信,而且看二位还年轻,也不必着急要孩子。”说着就乐呵呵地提着茶壶添茶去了。   我愣在那里,望向宋诀,向他求证:“他是不是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他气定神闲地夹起一块合子酥,抬头看我:“原来此地的温泉还有送子一说。”又道,“倒可以试试。”   我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谁要跟你试。”   他笑望着我,慢悠悠道:“我说要同你试了吗?”   我的面皮不由得一抖,反应了一会儿道:“跟别人也不许试。”   他捞起桌上的折扇,打开,在身前摇了摇,薄唇轻启,声音如同烟岚:“你是我的什么人,要这样管着我,嗯?”   我为他的话一默,越想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的确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要跟谁生孩子,同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关系。但,虽然想得明白,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垂头看了一眼桌子上摆得煞是好看的小食,觉得可能是不合胃口。   我扒拉着盘子里的东西,闷闷道:“好,我不管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着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道,“我吃饱了。”   他看我一眼,又看桌子一眼,有些不能理解:“方才不还喊着饿吗,怎么才吃了两个包子就饱了?”   我道:“饱了就是饱了,就像我管不着你一样,你也管不着我。”被他看得心虚,挺了挺腰板道,“你就算这样看着我,我也吃不下这些了,不然带回去给婳婳吃,婳婳不吃,就给大枣吃。”   宋诀道:“大枣是谁?”   我道:“替我拉车的枣红马。”   他听后失笑,声音显得很开心,问我:“岫岫,你这是在同我闹别扭吗?”   我往嘴里塞了一个炸元宵道:“你不要这样自作多情,再说,要闹别扭也不是我同你闹,而是你同我闹,从昨日开始,你就有些不大正常。”   他道:“哦?”慢悠悠道,“我哪里不正常?”   我想了想,道:“算了。”   隔了一会儿,听到他气定神闲地承认:“我的确有些地方做的不对。”   我愣住,不由得抬头看他,听他接着道:“昨日我不该出现的那样及时,否则你同沈大人,还可以多些独处的时间。”说完慢悠悠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瞧他那自若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听后哑然,有些生气地起身,道:“这顿饭吃不好了。”说完,就丢下他离开了食肆。   他自己同沈初关系不好,还因为我同沈初走的近而迁怒我,一个大男人小气成这样实在是令人恼火。   我跨出食肆前,听到身后老板担忧地对他说:“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客官就惹尊夫人生气了,快追上去哄哄。”   又听到宋诀气定神闲的语调:“贱内脾气不好,让你见笑。钱放这里,不必找了。”   我为贱内二字臊的脸一烧,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看到他不疾不徐地跟上来,忙加快些脚步,却又不自觉地控制着步伐,像是有些害怕他追不上。   裙带在夜风里轻轻飞扬,我抚着绣莲纹的衣袖懊悔地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没走几步,前方遇着个卖糖人的小贩。   穿布衣的小贩将我拦下,问我:“姑娘要不要买根糖人。”   我瞧着许多糖人中,有个狐狸模样的做的很精巧,但一想到自己身上没有钱,就失望地摇摇头,又不死心问他:“这个狐狸糖多少钱啊。”   对方伸出三根手指,道:“赔本买卖。”   我道:“手艺倒是很巧……”   正想向他表示我真的没有钱,就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喜欢吗?喜欢就送你。”   我蹙了蹙眉:“谁要你送。”   避开那个小贩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啊。可是又想,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但就是不想原谅他。   清泉郡的桥比路多,我走到一座名唤状元桥的桥上,望着对岸临水的浣花茶肆,前几日在那里喝过茶,茶肆虽小,却有很多诗人在那里题过诗,附庸风雅是个好去处。   看着对岸华灯初上,心情刚刚有所平复,眼前就多出一串狐狸状的饴糖。男子背靠上白玉桥,将手中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一晃,胡言乱语道:“听说附近有狐狸作祟,会将年轻貌美的姑娘捉去当自己的新娘,姑娘长的漂亮,又独身一人,不怕遇到了这好色的狐狸吗?”   我白他一眼:“这里已经有一个比狐狸还风流好色的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眼睛一眯,也不加以反驳,只笑吟吟道:“怪只怪姑娘的这张脸太招桃花,便是不风流不好色,也忍不住要变成登徒子浪荡客。”   我再次为他的厚脸皮表示钦佩,果断放弃同他贫嘴,继续盯着桥下风景。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着急,隔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叫我的名字:“岫岫。”   声音比刚才沉,也比刚才多了些魅惑的味道,我摸着手臂道:“你别这样唤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眼里笑意愈深:“那我该唤你什么,阿岫?岫儿?”   我扶额妥协:“你还是唤我岫岫吧。”   他露出得逞的微笑,含笑沉吟:“云无心以出岫……在世间沉浮,若真能如白云般了无心机,自由自在,当是极好的一生。”   我原本打定主意不轻易理他,听他这句话忍不住侧头看他。   男子垂眸望着手中的糖狐狸,似陷入什么思虑,那握住糖杆的手修长白皙,比例完好,看的人微微失神。   我好容易从他的手上收回眼光,含糊道:“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   他看向我,眸光有如春色潋滟,淡笑着问我:“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茫然地点头:“也不至于讨厌。”   他好笑地看着我:“喜欢便直说喜欢,讨厌便直说讨厌。什么叫不至于讨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听他又道:“虽说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无及,但若遇着什么事都要折衷妥协,却也无趣。”   我被他说中痛处,撇一撇嘴,委屈道:“像你这样会做人的人,自然看谁都无趣,既然觉得我无趣,又何必理我?”   他挑眉:“生气了?”   我不理他,他将糖狐狸递到我面前,道:“赔礼。”   我看了糖狐狸一眼,又看一眼,终于忍不住接到手中,口上却嫌弃道:“你这赔礼未免也太寒碜。”   “赔礼一事,体不体面是次要,能不能投其所好才是主要。”   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   我继续嫌弃道:“这么丑的糖狐狸,谁会喜欢?”   他伸手过来:“那还给我吧。”   我避开他:“哪有送人的礼物又收回去的道理?”   他接着抢,道:“既然收礼的人不喜欢,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不如收回去,自己吃掉也好。”   他个子比我高,手也比我长,很快那只糖狐狸就又易到他手上,我哀怨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命令他:“还给我。”   说着,就伸出手同他争抢。   他将糖狐狸举高,笑眯眯地道了两个字:“求我。”   男子的神情在银白月光下有些生动,有些张扬,带着一些睥睨众生的味道。   毕竟他也曾执掌生杀大权、骁战四方,而他所有的棱角,都随他那些赫赫战功一起埋在烟尘剑戟中,藏在山河苍茫里。此刻,他不经意的神情,忽然黯淡了这满街夜色和一城月光。   我举高的手不由得顿在半空,突然感觉到有些呼吸不畅。   我知道,自那一刻起,我的身上便被下了名为宋诀的咒,没有解药,没有出口,所有的退路都被封得死死的,往前走也是劫,往后退亦是劫。   他注意到我突如其来的恍惚,还火上浇油地蛊惑我:“求我,便什么都给你。”   我突然很想问他:什么都给我,连你自己也可以给我吗?   可以把属于别人的你的那部分,也全都交给我吗?   我自然不会这样问他,有这样想法的我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我缓缓收回那只同他争夺糖狐狸的手,默了默道:“我不想要了。”   说完逃离一般转过身。   “回客栈吧。不知婳婳有没有睡下……”   这座状元桥上会留下我的脚印,可我大约再也不会回来,就如同当年同宋诀的婚约——已经被迫折返的路途,又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去云辞那里请旨回宫,守在门前的御前侍卫告诉我,云辞正和沈初对棋。   我一进房间,目光越过中央的帷帐,便看到轻袍缓带的两个人正坐在棋盘旁,一个执子苦思,一个静静等待。   我放缓脚步,生怕打扰了他们,谁料还未走近,就听刚刚将手中白子落下的云辞语声悠然地道:“朕正同沈卿打赌,没想到你便来了。”抬头看我,“看来朕还不如沈卿了解你。”   我走到他们身边站定,看到沈初应声抬头。   他穿了一件墨蓝色的长袍,胸前点缀极简单的方胜纹,腰间玄一枚白玉,很符合他的温润气质。修长的手执了一枚黑子正欲落下,看到我后脸上漫开一个极浅的笑纹:“殿下。”   我好奇道:“你们在打什么赌?”   云辞道:“赌你会不会来向朕请辞回京。”我一怔,听他又道,“朕赌你不会,沈卿却赌你最迟挨不过今日正午。朕原以为依你的个性,应当不会半途而废。却忘了,你早已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丫头。”   我为他不经意透露出的失望语气默在那里。   我很想告诉他,大沧帝国的小公主云岫的确有段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那时她的母妃尚在,她的父皇也时不时会问一问她的起居和功课。她哪里想过时运这样无常,不过数年,她便孑然一身,随便什么人的一句什么话,便可决定她原本打算好生经营的一生。   原来当凡人,也并没有那样好当。尤其在这宫墙之中,还应当学会步步为营。   我意识到时,脸上已挂起淡笑,语气中刻意保持的距离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沈大人既已猜到了臣妹会前来请辞,想来便不必臣妹解释请辞的因由,还望皇兄恩准。”   沈初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淡声问我:“殿下怕的可是那个刺客?”   我轻轻点头,对云辞道:“如今已确定那刺客针对的是臣妹,若因臣妹的缘故,败坏了皇兄此次巡幸江南的兴致,臣妹倒还不如……”   我点到为止,只听云辞极轻微地叹一口气,道:“罢。你既然来了,想来是心意已决。”目光落回棋盘上,悠悠问我,“朕方才说到沈卿与朕打赌,你可知他与朕赌的筹码是什么?”   我眉头一动:“是什么?”   云辞从棋盒中抓起一把棋子,撒到胜败已尘埃落定的棋盘上,只听簌簌的落子声中,他声音清朗:“朕若赢了,他便将沈家名义下的所有银庄的符契交给朕,而朕若输了,便得允他送你回京。”抬起头,目光清凉地看着我,“十四妹,你的一个决定,害朕丢了半壁江山。”   沈家富可敌国,其名义下的所有钱庄,可不就是大沧的半壁江山。   云辞闲闲起身,朗声大笑出门去,说的是:“若沈卿是一代君王,定是一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哈哈哈哈。”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沈初,却见他极为淡然地将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分别捡入棋盒,默了会儿之后坐下帮他,边捡棋子边问他:“沈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你输了……”   他半垂着眸,浓密的睫毛将眸光隐去,语调有些不大在乎:“你如何会让我输?”   我有些为他着急:“先不说我会不会让你输,单是你拿自己的家业打赌这件事,就有些不大像你,你怎么能够为了我做出这样轻率的事……”   他温言打断我:“我愿意的事,自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你一人回京,我不放心。”   我挑拣棋子的手没有防备地落到他的手上,正欲收回,却被他在半空握住,带着些凉意的手,将我的手收紧一些,便多了些温度。他唇角勾起,笑容里突然多了些狡黠和深意:“你若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日后便想办法还给我,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等到你全部还清的那一天。”   他这番话说的太认真,害我忘记把手抽出来。   婳婳不知何时进来的,看到我们后一声轻呼,然后捂着眼睛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殿下,沈大人,你们速速继续!”说完跑出门去,还不忘把门给我们带上。   我气定神闲地将手从沈初手里抽出来,理着衣袖上的褶道:“今日天气不错,你收拾一下行李细软,准备妥当我们便启程上路,省的夜长梦多。哦对了,方才忘了让皇兄给我配几个能打的侍卫,一会儿我去同他说。”说完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我们的马喂得怎么样。”   一开门,就见婳婳在一旁作看风景状,很明显刚刚在听我们的墙角,我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悠悠叹道:“也不知一个茅厕有什么吸引你的,婳婳你近来的品位有点独特啊。”   婳婳听后不乐意道:“殿下你能不戳穿我吗?”说完跟在我身后殷勤地问我,“快说说,你跟沈大人怎么样了?”   我同她打马虎眼:“什么怎么样了?”   婳婳急道:“就是谈情说爱进展的怎么样了?”兴奋道,“方才不是都拉小手了吗,奴婢都看到了,殿下要是不承认就不够意思了。”   我考虑到婳婳的脾气,心想若是不顺着她的话说,这个话题只怕要没完没了,于是道:“不就是拉个手吗,婳婳你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婳婳果然心满意足,道:“殿下你干的太棒了。碰到沈大人这样好的男人,就是应该先下手为强,否则再像大将军一样被别人抢去,那该多遗憾。不过好在沈大人并不像大将军那样,桃花债一大堆,奴婢打听过了,沈大人在朝中官员里还算清高自持,若是像大将军……”说到这里突然如临大敌,嗓子抖了抖道,“大、大将军……”   我脚步蓦地一顿,一抬头就看到她口中的青年,穿一袭深紫色常服,正在马厩边喂马。长发以玉冠束起,显得清爽而干练。   此时正值清晨,四下清寂,婳婳的声音不大不小,应当全被他听了个一干二净。婳婳刚讲过他的坏话,自然心虚,不由得往我身后躲了躲,可是不知为何,我竟也觉得有些腿软。   好容易挤出一个笑,冲他招呼:“没想到将军也会亲自喂马。”   他将我看了一会儿,才道:“臣的马,习惯自己来喂。”   我目光落到他身畔的马身上,目光一动:“这便是磨墨?”   他手落到马背上,悠悠道:“殿下好眼力。”   婳婳也忍不住开口:“难道是传说中的名马磨墨……”   听说磨墨乃平定西突厥时的战利品,原是一头烈马,难以驯服,也许是好马识主,它最终跟随宋诀立下了许多战功,也随其主人的威名一起名扬四海。   只见眼前的马儿浑身通黑,一双眼睛尤为锐利,倒是十分符合磨墨这个名字。   再配上长身立在它身畔的男子,自然十分养眼。   我突然生了兴致,问宋诀:“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婳婳提醒我:“殿下,听说磨墨野性难训,除了宋将军外谁也不可近身,殿下受伤了可怎么办。”   我没理会她的提醒,再一次询问宋诀:“可以吗?”   宋诀让开身子,示意我上前,道:“你来。”   婳婳还想阻拦,大约是见我神色坚定,便改口嘱咐宋诀:“大将军,你要好好当心我家殿下啊……”虽说是嘱咐,但因她对宋诀表现出的忌惮太明显了,倒有些像是在求他。   宋诀却不置可否,道:“磨墨的性子,臣也不敢保证,它发不发彪,要看殿下的造化。”   我鼓起胆量上前,伸出一只手,还未碰到它,它已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原还温和的目光突然变得野性而戒备。   我的手一颤,顿在半空,前进不得,后退又可惜。   忽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耳边是宋诀轻道:“别害怕。”   他身上有一层淡漠的香气,此刻就萦绕在我身边。   像是突然就被打下了一枚定心符,我害怕的情绪稍定,回头看,是一双令人安心的眸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我缓缓在他的帮扶下将手往磨墨的身上送去。   宋诀的声音绕着雾气:“岫岫,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不知为何,这句话忽然就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仿佛从前也曾听谁说过,但是到底是谁说过,在哪里说过,我全不记得。我缓缓抚摸着光滑的马背,心里想,兴许只是我的一个梦,又兴许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婳婳终于放下她的一颗心,在我耳畔轻轻地松了口气。我蓦地回神,宋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身上那缕淡漠的香气也随之远离,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听他语声含笑对我说:“听说殿下要先行回京,正好臣也要回京向太后娘娘复命,圣上已将保护殿下的任务交给臣负责,从今天开始,殿下的这条命,便是臣的了。” 第六章 一路风尘   宋诀将话说完,抬起墨玉一般的眸子看我:“殿下怎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臣送殿下回京,殿下难道不满意?”   我忙敛了表情,道:“有将军护送,自然令人安心,但,沈大人……”   宋诀等在那里,唇角虽然噙着笑,眼里的光却委实不善,看得人脊背一寒。   我咽下肚子里的那句话,微微垂目,道:“没什么。”   耳边是宋诀凉凉的语调:“殿下可是担心臣和沈大人的关系?若是如此,殿下大可放心。沈大人这样品格高尚又清高自持的人,自是不会同臣一般计较。”又道,“婳婳,你说是不是?”   说完气定神闲地走了,留下我和婳婳在原地凌乱。   良久,婳婳哭腔道:“殿下,奴婢是不是把大将军给得罪了啊?”   我教育她:“言多必失。以后你要记得少说话多做事。快去,把我们的马给喂饱了,一会儿好上路。”   婳婳因为宋诀的一句话战战兢兢了好半天,临出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看到宋诀后,不动声色地躲远了一些。   沈初和宋诀骑马慢行,我和婳婳独占一辆马车,车内婳婳擦着汗对我说:“殿下,奴婢上车前好像跟大将军对上了眼,感觉有点可怕,殿下要不要给奴婢指条明路,告诉奴婢到底该怎么办?”   我想起宋诀的斤斤计较,同情地对她说:“要不你去负荆请罪吧,态度好的话还能留个全尸。”   婳婳眼泪汪汪:“不要啊。奴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足岁的弟妹……”   我打断她:“婳婳你不是孤儿吗?”   婳婳看我一眼:“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奴婢就是想表达一下自己饱满的情绪。”   也许是她情绪太饱满,才走了二里路就晕得七荤八素,我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便同前头带路的沈初商量,想歇一歇再接着走。沈初好说话,没大考虑便答应了下来,宋诀一开始不置可否,我喊停的次数多了,他便有些不同意,理由是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肯定来不及赶到最近的客栈。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们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已晚,都没看到半个客栈的影子。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夜赶路和露宿野外又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和婳婳都有些为路上的耽搁后悔,唤来宋诀和沈初商量对策,宋诀却只会说风凉话:“臣倒是觉得无所谓,看这清风月明,露宿也应当别有妙处。”   沈初瞧他一眼,道:“宋将军习惯风餐露宿,只怕二位姑娘受不了更深露重。”   宋诀淡淡看他一眼:“沈大人既这般懂得怜香惜玉,便想个办法让二位姑娘好好休息。”笑吟吟道,“本将军全听沈大人的。”   沈初脸上划过一抹极轻微的不悦,想了想,只道:“此处是贼寇易出没的地方,留在这里和趁夜走都不安全。”   宋诀轻笑一声:“沈大人说了同没说一样。”说完一掉马头,淡声吩咐两个随行,“张礼,杨尚,你们两个一个留下护好殿下,一个随我前头探一探路,寻到客栈最好,寻不到,便也只好委屈殿下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不等我开口,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我正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呆,就听沈初开口问我:“殿下可要下车走一走?”   马车正停在一个小河边,我撩起衣摆下车,喊婳婳随我去河边洗把脸。一下马车,果然如宋诀所言,明月清风,风景独好。   时值秋初,河畔草丛,有鸣虫低吟。   我刚掬起一把水洗脸,就听婳婳兴奋唤道:“殿下,你看!”   山花倚岸,皓月临空,我应声抬头,看到身边的草丛中升起点点绿光,在水面汇成流离的江火。   我为在宫墙之中难得一见的美景兴奋不已,伸出手,竟引来一只流萤停在指尖,忍不住轻轻唤道:“婳婳。”   微微侧头,却没有看到婳婳,而看到了沈初,他正立在不远处看着我,夜风撩起他的衣摆和长发,一轮皓月高悬在他身后。   我冲他一弯眼睛,道:“沈初,你快看。”   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道:“殿下小心,河岸上多滑脚的石头,小心不慎落水。”   我回他一个笑,道:“我水性不错,你不要担心。”指尖上的萤火虫因我的话惊动飞起,同河面上众多绿色的流光融在一起。   我心情很好,在河畔流连片刻,才在婳婳的催促下回到马车旁。婳婳在收拾行李时很有先见之明,带了一张玉簟,此时正好用得上。   我轻解罗裳,在玉簟上坐下,又邀沈初同坐,被他婉拒。   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一只梨状的乐器,手掌大小,通体深褐色,上面似还绘有奇异的兽纹,很是精致。他将那乐器凑到嘴边吹了支曲子,很是悠远好听。我望着他白衣出尘的背影,有一些含糊,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婳婳也在我身边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沈大人不像凡人,倒像个神仙。”   他的确不像凡人,可是婳婳说他像神仙,却又似乎不大贴切。   我想不出到底哪里不贴切。   就在此时,忽然有马蹄声打破静谧,我一回头,看到宋诀翻身下马。   忙起身期待地问他:“前方可有客栈?”   他道:“有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我想了想,道:“好消息。”   他道:“好消息就是臣找到了客栈。”   我听后道:“我能不听你的坏消息吗?”   他挑起眉看着我,我道:“你还是说吧。”   他道:“剩两间客房。”   我在心里暗自盘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随我们一起等候的唤作张礼的侍卫已经满意地开口:“两间足够,属下几个可以在马厩将就一晚,殿下和婳婳姑娘可以同住一间,将军和沈大人可以……”   沈初和宋诀同时开口:“不可以。”   我叹一口气,觉得这的确是个坏消息,让这两个人同住一间房,简直不可能,我只好发挥作为主子的魄力,淡淡命令:“不管如何,先将马车赶过去吧,客房如何分配,容我想一想。”   我想了一路,到客栈门口也没想出好的办法,他二人既然都不愿将就彼此,我便只好委屈他们中的一个去住马厩,但是厚谁薄谁,实在太考验我这个主子。   定下房间以后,负责引路的店小二看了我们四人一眼,问道:“敢问哪二位随小的去住天字号房?哪二位委屈一下住地字号?”   三个人齐刷刷地望向我。   沈初的目光淡然自若,宋诀的眼里则多了些玩味和威胁,婳婳看我的样子,直接是我今早看她时的样子——满满都是同情。   我以笑容掩饰心虚:“我和婳婳自然要住第一间,另外那一间,你们……”   就连一直善解人意的沈初竟也变得很不善解人意,摸着衣袖道:“屋子里有别人,我会失眠。”   宋诀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轻笑道:“实不相瞒,我睡相不好,怕不小心将沈公子给冒犯了。”   二人说完,都心照不宣地看一眼彼此,然后又心照不宣地将目光落回我脸上,一副你看着办,你好好办的神情。   我不禁想问苍天,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现在要面对这样两盏费油的灯?   无语凝噎半晌,只好客气地同他们商量:“也不过是一晚上,你们听话,将就一夜不好吗?”又道,“我实在是有些犯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不行?”   沈初坚定地不让步:“不好。”   宋诀也坚定地不让步:“不行。”   我眼角抽了抽,道:“你们两个这样统一战线,实在是难得,难得得很。”   宋诀懒洋洋道:“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要么我去睡马厩,要么沈公子去睡马厩,只要是你决定的,我没有二话,相信沈公子也没有二话。”   沈初轻微地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观点。   这二人越是一副全权交给我的态度,便越发让我觉得他们凶残,倒还不如打一架,争个你死我活,也比这没有硝烟的战争好得多。   我十分无奈,一揉额角,想起自己的身份。   抬起头时,已恢复了一个公主的镇定和自若,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一圈,悠悠道:“好。”   沈初目光清浅,宋诀似笑非笑,等在一旁的店小二已有些不耐烦,我淡淡道:“这客房,你二人都别住了,我和婳婳一人一间。”目光转向沈初,看到他眼中的镇定有些微的溃散,温声笑道,“沈公子不是不习惯两个人睡吗,那正好,去马厩陪着张礼和杨商,试试看四个人能不能睡得着。”又将脸转向宋诀,道,“宋公子不是睡相不好怕冒犯室友吗,没关系,马厩地方大——”想了想,道,“你睡远一点儿。”   宋诀的眼角抽了抽。   我看着沉默的两个人,笑道:“还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跟婳婳就先去睡了。小二——”   就听身后宋诀道:“等一等。”   结果,那日宋诀和沈初双双进了我们对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婳婳敬佩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第二日,我携了婳婳神清气爽地下楼吃饭,吃到一半,沈初和宋诀一前一后下了楼。   只瞧二人下楼的姿态,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一个仍旧从容文雅,一个依然风度翩翩。只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气氛,却剑拔弩张的过于明显,更重要的是,二人的衣衫都有一些凌乱。   宋诀暂且不提,沈初这种在生活细节上一丝不苟的人,竟然也放任自己仪容不整,证明事态委实严重。   宋诀脚步快,率先在我对面坐下,坐下后闲闲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沈初见状一默,挑了边上另一张桌子安顿。   我将嘴里的饭咽下,擦一擦嘴,迟疑地问宋诀:“你们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完将自己吃剩下的煎饺往他面前推了推,他也不客气,从筷笼中捡了双筷子,闲闲夹起一只煎饺,抬头看我一眼,撂下一句话:“你问他。”   他口中的他正在告诉店小二自己要吃什么,听到话后淡淡应道:“他最清楚,问他。”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宋诀脸上,注意到他的额发有些凌乱,眼睛下方也隐隐发黑。只是大约因他长得好看,虽然有些憔悴,看上去也赏心悦目,甚至还比平时多了些风情。   婳婳忐忑地猜测:“将军……”改口道,“宋公子你们不会是一夜没睡吧,难道是打了一架?”   宋诀夹菜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随后挑起风流的眼角看了婳婳一眼:“同他打,即便赢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的确,他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就有些丢人。   婳婳也想明白这点,哦了一声后,又有些不能死心:“那你们是怎么弄得好像折腾了一夜的样子?”又一针见血地指出,“把沈公子的外袍都给折腾破了。”   我听后一愣,随后望向沈初,果然见他的衣袖上,有一处像是被什么给划开的口子。   总觉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婳婳方才说话的时候大约并没有走心,说完后也像是明白了什么。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良久,见沈初抬手将衣袖理一理,道:“大约方才下楼时不小心划到了哪里。”又特意强调了一遍,“跟宋公子没有关系。”   婳婳悄悄附到我耳边问我:“殿下,昨天夜里大将军不会真的冒犯了沈大人吧……”   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却免不了将她的话多揣摩一遍。抬头看向对面的青年,发现他的吃相意外的文雅,我望着他文雅的吃相,突然想起我受困青楼那日,他刚刚睡醒时的慵懒模样。   怪就怪他这张脸实在是太能骗人,似一袭华丽的宫锦,让人觉得可以上前摸一摸,然而上面是染了无害的香料还是喂了蚀骨的剧毒,没有人知道。   他在我心猿意马时幽幽问我:“你这么喜欢看我,便不怕我有所误会?”   语调漫不经心,一点也不像是认真的。   我将面前的碗筷一推,道:“我吃饱了,去看看张礼和杨尚睡得怎么样。”   刚走到后院,就被屋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吓了一跳,年轻的客栈老板娘经过我身边,停下来随我一起看着天空:“有些日子没下雨了,几位客官运气不好,怕是要耽搁在这里。”   唤作杨尚的青年正在水井边汲水洗脸,看到我后便提着他的刀走过来,忧虑道:“殿……”注意到老板娘也在,改口,“姑娘,怎么办,是趁着还未下雨往前赶上几里路,还是在此等这场雨过去?”   老板娘懒洋洋地抱臂道:“这方圆二十里就咱这一家小店,若是勉强赶路,不出半个时辰你就得后悔。”   我思量片刻,道:“不急,再等等。正午之前能云消雨住,再赶路也不迟。只是昨日委屈你们两个。”看到他肩上沾了一根稻草,还怪扎眼的,便顺手帮他摘了下来,一边闲闲问他,“昨日睡得可还安稳?”   面前的青年不知为何红了脸,往后撤了一步,道:“回姑娘的话,小人睡得很好。”又道,“小、小人先去吃饭了。”说完逃也一般地扭头走了。   我愣愣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有些受伤,不禁问老板娘:“同我说话,有那么可怕吗?”   老板娘有三十左右年纪,风姿绰约,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漫声应我:“有时候,女子本就比豺狼虎豹还可怕。”勾起唇角,别有深意地道,“更何况是姑娘这样的女子。”   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抬脚走开了,我望着院子里的水井和生在水井旁的芭蕉,百思不得其解。   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背后多了个人,一回头,就见宋诀抱臂望向天空,似抱怨非抱怨:“这雨来得可真够及时的。”   我挑起单边的眉,促狭道:“怎么,宋公子还不想走了?”   他斜斜看我一眼:“若无多余的人碍事,倒还真不想走。”   视线的尽头,是灰色的墙灰色的瓦,碧绿的芭蕉斜倚院墙,烟岚汇聚,将天地模糊成一幅浓墨泼染的画。   我不愿同宋诀独处,遂同他一起看了会儿风景,便以犯困为由头朝客栈内走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抬脚跟了上来,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我走两步,他也走两步。   我停下来,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只淡淡道:“顺路。”   我想到他就住我对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无视他爬上楼梯。走到自己房间门前,他也亦步亦趋跟上来。我心想再厚脸皮的人,也不可能擅闯吧,谁料我刚推门而入,便有一只大手稳稳扶住行将关上的雕花门,不待我反应过来,人已被扶着肩膀带进屋里。   我缓缓吐一口气,耐着性子问他:“你说的顺路难道便是随我回房的意思?”   回答我的是房间门关上的声音。   我不禁有些慌:“宋诀你想干什么?”   他道:“有些话想跟你说。”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自是因为不方便。”   “宋诀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我立刻惊地一退。此人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来形容,对他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却见他抬起桃花眸看我一眼,笑得有些暧昧,就在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的时候,他却抬脚绕过我,走到桌前坐好:“你过来。”又对已走到门边的我说,“哦对了,门被我上了锁,钥匙在我身上。”   我望着门上赫然多出的一把铜锁,简直要哭了。   “敢问宋大将军,你出门在外都随身带锁的吗?”   他懒懒抬起眼皮:“习惯。”   我默了半晌,由衷地赞叹:“大将军这个习惯……真可怕。”   他又道了一句:“殿下再不过来,臣只好请殿下过来。”语调很不走心,却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不情不愿走到他对面坐下,问他:“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是什么?”   他道:“不着急。”示意我面前的红泥茶壶,“先倒杯茶喝。”   我边动手边不满道:“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   他道:“将在外,军令都可不受,何况那些虚礼。”挑起眉头,“再说,殿下对沈大人不是很照顾吗?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特意跑过去给他送药,吃饭时还给他夹菜。不过给臣倒杯茶,殿下便不乐意了?”   我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就连我给沈初送药的事他都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再说,这样的小事他竟都记挂着,再一次证明他是斤斤计较的典范。   不过,他越是斤斤计较,我越不能失了风范,将茶杯推到他面前,道:“喝吧。”   他尝了一口立刻放下,道:“太烫。”   我耐着性子将茶杯捞过来,凑到唇边吹了吹,待热气吹散,重新递给他,他尝了一口,又道:“太温。”   我道:“你还有完没完?”看到他的目光,刚蓄好的气势又弱下去,捞回茶杯,道,“我尝尝。”   茶水入喉,恰到好处的温度,也不知宋诀有什么不满意,想起他的不满意多半是故意找茬,心中更有些委屈。   “不温啊,刚刚好。”为了一杯茶,至于这么为难我吗?   从茶杯上抬头,却见对面男子自唇畔勾起一个浅笑,极为不动声色,却让人心中一动,缓缓升起的茶香,似乎也随笑意一起进了他的眼睛。   我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杯茶他方才喝过,杯沿上还留有他的唇印,自己竟就那样理所当然地用了他用过的杯子,也难怪他这般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为掩饰尴尬,道:“我再帮你倒一杯。”   他却已伸手稳住我的手,道:“不必,就这杯。”   待我看着他把茶杯凑到唇畔慢慢饮完,已有些脸红心跳。   在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我突然很想知道帝京的那些姑娘们到底是喜欢他的哪一点。又自顾自地回答,也许是喜欢他的出身,也许是喜欢他的模样,又也许喜欢他的名声,但是单只是喜欢他性格的,一定没有,能受得了他的,也一定没有。   “岫岫,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三次望着我发呆了,我很想知道,你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宋诀等在那里,神情一贯的闲适风流。仿佛我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出乎他的意料,同他在一起久了,你就会发现自己的所有行动,全是他的步调。   我看着他的头发,眼睛,面容,神情……突然有一些五味杂陈,心情莫名难过。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和他的关系都没什么改变。我永远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在我的世界里却总是进退自如。他来了,我便要招架,他哪天要走,我也拦不住他。   我在宽袖之中握紧了微凉的指尖,试图以笑容在我和他之前制造出一些距离:“听将军的意思怕是误会了什么。哦,大约是因为将军的女人缘太好,才会误以为所有的姑娘都会对你倾心。不过这也怪不得将军,我近来赶路多了,精神不大好,所以将军有可能觉得我是在看你,但其实我未必便是在看你,也许是在看你身后的花瓶呢……”   我有理有节地说完,却看到对面青年淡定地喝完一盏茶。   茶杯轻放在桌案上,青年抬眼看我,眉和眼都如画:“说完了?”   我的身子一顿,讷讷地点头:“说完了。”   他含笑评点:“说的不错。”   我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但如果此刻慌了,便又要被他的步调牵着走,我也是个有气节有谋略的人,自然不能这么轻易就弃甲投降。   我将身子坐直一些:“你方才说有话跟我说,难不成就是这件事?如果没别的事,我想补个觉,你……”   突听一声巨响,我的浑身一颤。   窗外雷声滚滚,这场雨终于要下起来。   宋诀循声找到被落雷撼动的窗子,目光有些悠远,道了声:“雷打秋,冬半收,今年只怕又是一个荒年。”回头看到我,眼睛一眯,慢悠悠问我,“你,热吗?”   我僵硬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额畔冷汗,又僵硬着身子朝床边走,口中道:“你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半晌,身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是宋诀慢悠悠地起身,声音含笑:“你确定让我走?”   我的大脑已有些空白,说出的话倒还算镇定:“记得帮我把门关好。”   又是一声巨响,我僵在原地。   身后响起男子的脚步声,听声音似是朝门边去了。今日的宋诀有些听话,我让他走,他竟真的走了。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颤声唤了句:“宋诀——”   身后有只手伸过来落在我的肩膀,在骇人的雷声里,我听到青年的声音低低响起,鼻音有些好听:“想让我留下陪你,为什么不直说?”又道,“岫岫,转过身来。”   我的心绪稍定,却嘴硬道:“谁想让你留下陪我……”   却在下一声雷鸣中转身扑入他怀中。   关于打雷,我有一段极为模糊的记忆,在那含混不明的记忆里,有一座高塔。   那座塔给人的感觉极为不祥。   大雨倾盆,云水连成浩泽,环绕着那座塔的业火却经久不息。   有个白衣清冷的身影飞身跨入那红莲业火,转瞬的功夫,便再看不到他的影子。被红莲业火吞噬的人,又哪里会有影子。我听到谁撕心裂肺地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不!”   记忆断在此处,可那是谁的记忆?我不知道。只是多年以来,每次打雷便都要唤起这一记忆,伴着它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无助和绝望。似乎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了。从此以后,所有的悲喜都该归于何处,而我,又该归于何处——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   一声闷雷将天地炸开了锅,我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这声雷响到底是记忆还是现实。唯有包围我全身的温度是真实的,助我稍微找回一丝清明。   我听到青年沉稳的心跳,感觉自己的心也慢慢落回心窝。   手不由自主地将他的腰环的更紧些,头也往他怀中埋了埋,他身上有干净整洁的味道,带着极为淡漠的杜若香,那香味有些独特,惹人留恋。   就那样抱了一会儿,耳畔雷声渐小,雨声渐大。   我从惊吓中也渐渐回过神来,尴尬地想从他怀中撤开,他却稳稳停住我的腰,垂头似笑非笑道:“殿下倒是很会占臣的便宜嘛。”   我有一瞬的心虚,却又不想失了面子,道:“不过是抱一下,你至于这么小气吗。”   谁料我话说完,他就忽然垂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我捂上额头惊道:“你做什么?”   他道:“不过是亲一口,殿下没有这么小气吧。”   我噎了噎:“你……”   他挑眉看着我:“臣什么?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我向下看一眼,道:“把你的手从我的腰上拿开。”   他听话地拿开,却不过是将落手之处从腰间换到了我的脸上。   凉悠悠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辗转,描画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却忽而见他的眸色一深,手已挑起我的下巴,那动作十足的轻佻,又十足的娴熟。   我道:“等一等。”向他确认,“方才你说我占你的便宜,此刻你又是在做什么?”   他缓缓垂头,挨得近的不能再近地靠过来,眸子清凉如水:“自然是在占殿下的便宜。”   雨打在轩窗上,打在芭蕉的叶子上,带来初秋的微寒。   谁在用埙吹一支深宫中耳熟能详的曲子,穿透雨帘,仿佛要向谁诉说无尽的心事。   我突然想,回宫以后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或者,我会听他们的话,随便嫁一个什么人,或者,我会如虚渡师父说的那样,潜心修佛,安度此生。   无论哪一条路,都让我感到害怕。   而此刻,我的脑中多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把我的害怕告诉宋诀,他所能给我的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避重就轻道:“我饿了,去问问有没有吃的。”又问他,“你要不要一起来?”   客栈的大堂里,婳婳在跟眉清目秀的小伙计聊天,张礼和杨尚似乎在商量什么。我跟宋诀下楼时,他们抬头看我,唤了一声:“姑娘,宋公子。”   我走过去,笑吟吟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   张礼道:“见这雨下的大,此处河流又多,怕前方路不好走,正在商量要不要多停几日。”   我哦了一声,也不大在意他们商量的结果,揉着肚子问一旁的小伙计有没有什么吃的,结果小伙计笑嘻嘻回我:“姑娘不是刚吃过饭吗,怎么又饿了。”又道,“厨娘的儿子刚满月,被方才的雷惊着了,此刻正哄着,姑娘怕是要再等一会儿。”   我本不大饿,听到没有东西吃,腹中反而多了些饥饿感,正想着要不要喊了婳婳去后厨给我鼓捣些什么出来,就听一个声音问那小伙计:“可否借后厨一用?”   应声回头,见到沈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方才似是外出了一次,正漫不经心将手中油伞收起,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带进来一些雨气。   小伙计看着他,也为他的模样晃了神,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客官尽管用。”   沈初道声谢,神态自若地问我:“想吃什么?”   我也同小伙计一样,大半天才回神,脱口道:“扬州炒饭。”   他眼睛一弯,道:“等着。”   我在大堂里等了片刻,有一些坐不住,晃晃悠悠就逛去后厨,一是想看看扬州炒饭好了没有,二是好奇沈初做饭是什么样子,毕竟,他实在不是一个会让人联想到柴米油盐的人。   可是我去也罢了,身后宋诀竟也跟过来,就有些让人抓不住要领。   我扶着额问他:“我去后厨是为了看看我的扬州炒饭好没好,你跟着我去又是为的什么?”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还不知沈公子这样多才多艺,连扬州炒饭都会做,去见识见识。”   我道:“沈公子自小在扬州长大,自然会做扬州炒饭。”   他悠悠道:“那可未必。比方说我在边塞长大,常吃的烤全羊,我却只会吃,不会做。”   我瞥他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沈公子自愧弗如?”   他只淡淡瞥我一眼:“君子远庖厨。”   我眼角一抽,觉得这个人还真是嘴上不饶人。   也罢,他跟着就跟着。   一进后厨,就见身材颀长的男子将衣摆别到后腰上,手中执了一把铲子,正翻炒着锅中食材。我曾想象过那只手拿笔时该是如何的风采卓然,也曾想象过那只手握剑时又会是多么别具风情,却唯独没有想象过那只手握锅铲时会是什么模样,如今见了,才晓得原来男人握炒菜的铲子,也可以同风度翩翩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   他注意到我,朝我微微一笑,道:“就好了。”眉梢眼角皆是暖意。   我看着他娴熟地起锅,装盘,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见他好了,立刻乐颠颠地握着筷子走过去,熟料刚将盘子接过来,身后就伸过一只爪子,将我的炒饭夺了过去。   宋诀道:“殿下吃之前,容臣先行试吃。”   这一路上为了以防有人暗害我,吃东西前都要有人帮我试吃,宋诀此举,大概并非不信任沈初,而是想故意找他的麻烦。   沈初也着实好修养,这都没有生气,然而,与其说他不生宋诀的气,倒不如说他全然无视宋诀。   只见他转身掀开了一个锅盖,拿着勺子熟练地搅拌了几下,柔声对我道:“我还顺手烧了个汤,岫岫莫急,一会儿就好。”   我为他突然改口唤我岫岫愣了愣。   就听身畔宋诀的声音里添了些冷意:“谁许你唤她岫岫的?”   屋檐上雨水汇成细流,在地上落一个深坑。   宋诀的神情有些我不曾见过的认真,可他认真起来竟为了一个名字,就有些不够正常。他自己也时常厚着脸皮唤我岫岫,我都没同他计较,他又何必这样替我在意沈初到底唤我什么?   沈初挑起眉头:“岫岫这个名字,我怎地唤不得?”   我见宋诀的表情实在阴沉的有些可怕,忙冲沈初使了个眼色,迅速走到宋诀身边,假装在意那份炒饭:“你试吃好了吗?我都饿死了。”   宋诀没有理我,仍旧目光锐利地看着沈初:“她的一切,你都不能碰,包括她的名字。”   沈初略微失笑:“嗬。将军这般霸道,是凭了什么?她又并不是你的,我为何不能碰?”   宋诀冷声道:“她不是我的,更不会是你的。”   沈初的目光似骤雨初歇,带着轻微寒意:“你怎知她不会是我的?”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短兵相接,波及到了我这个看客,惹我轻微地颤了颤。   沈初悠悠开口:“你若是同我一样喜欢她,便直接告诉她,你不告诉她,是因为你不能,还是因为你不敢?”   宋诀的身形微顿,我也因沈初突如其来的直白怔在那里。若我听得不错,他方才应当是说了他喜欢我。心弦上骤然滑过一个音,朝门外雨帘飞去。那情绪同欢喜不同,又不大像愧疚,倒不如说有些茫然。我在一种茫然的情绪里找到宋诀的脸,看到他的眉间划过极浅淡的情绪。   我等着他说是或者不是,却没有等来,因为在宋诀开口之前,我们便被掌勺的姐姐从火房给赶了出去,她赶我们走时很有凤临天下的风范:“敢用老娘的厨房,简直找死,都给我出去!”   灰溜溜地回到大堂,小伙计抱歉地告诉我们,掌勺的赵姐姐是客栈老板的长姐,平日性格温顺,只是偶尔抓狂。最近她跟夫君和离,明日就是上官府的日子,所以情绪不大稳定,没有拿大勺扔我们已经算是克制。我想想,觉得十分后怕,为了以防她情绪失控再影响做饭时的发挥,忙让婳婳找出在泗州时买的上等香料,预备过去赔个罪,顺便看看她刚满月的奶娃娃,当然主要是为了看看奶娃娃。   大约是我送的香料很上档次,又大约我这个人生得面善,之前还一肚子火气的赵姐姐立刻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望着襁褓中的小脸慈爱道:“闹了一下午,总算消停了一会儿,只是孩子有些怕生,一开始连他舅舅都不让抱。”   我凑到她跟前,看着躺在她臂弯中的小生命,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一切都小小的,让人的心也柔软起来。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似在猜测我是什么人,我望着那初生婴儿可爱的脸,顿时觉得心灵受到了治愈。   我小心翼翼地征求孩子娘的意见:“我能摸一摸他吗?”   女子点头同意,我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将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地握一握。   然后,襁褓中的奶娃娃冲我开心地笑了。   女子有些吃惊,随即柔婉地一笑:“看来姑娘的面子还真是不小,竟把我家这小祖宗逗笑了,这件事他舅舅花了半个月才做到。”   我忍不住问道:“姐姐方才提到孩子的舅舅,恕我冒昧,孩子爹呢?”   只觉得女子眸光一暗,语调却平静地似说起他人之事:“上京赶考,中了秀才,又被恩师的姑娘给相中,大约日后不会再回这穷乡僻壤。我不愿落一个死缠烂打的悍妇之名,明日便去官府领取和离书。”   我为触了她的伤心事而有些内疚,安慰她:“缘起缘灭,姐姐要看开。”   女子朝我牵强地一笑,语气里多出些伤感:“我倒是不记挂那个负心汉,只是觉得苦了小石头,上辈子投错了胎,才落得我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娘……”   我望着女子怀中笑容干净的小脸,温声道:“缘何以生,缘何以灭,都不是我们凡人俗子能够追问的。”笑了笑,“此生或许是你在渡小石头,又或许是小石头在渡你。”抬头看着她,“姐姐说是不是?”   听了我的话,女子似有所悟,目光撞到我手腕上的佛珠,恍然:“原来姑娘修佛,怪不得有种清净出尘的气质。”又有些好奇,“姑娘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有这样离俗的爱好?”   我漫不经心地抚着手腕上的珠串,缓声道:“我六岁那年,有个老和尚告诉我,如果我不礼佛,可能会活不到十八岁。我娘害怕了,求了他一串佛珠,还在家里设了个佛堂,每日要听我颂一遍佛经才能入睡。后来,娘因病故去了,念佛却已成了我的习惯,这个珠串也没再拿下去过。”又喃喃道,“也许,我以后会去佛寺修行,又也许,我会像那个老和尚说的一样,根本活不过我的18岁……”   这番话我从未对谁说起过,如今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毫无负担便一吐而出。   我暗想,说出来也好,虽不至于轻松许多,却总比闷在心中要好,抬头看向听我说话的女子,却撞到一双清亮的眸子:“姑娘方才还劝我看透缘生缘灭,自己却又这样看不透。姑娘如有烦恼,总有人会来渡姑娘,多简单的一件事?”说完垂头看向怀中的奶娃娃,征求他的意见,“小石头,你说是不是?”   小石头以不染尘埃的笑容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我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行将崩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似要扫去蒙在我心上的尘埃。   原来,不过是这样简单……   我正怔着,女子已将孩子往我怀中一塞,道:“这孩子大约同姑娘缘分不浅,姑娘可愿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眼瞅着就要到饭点,我却连食材还未去采买,偏偏孩子的舅舅不知去哪里鬼混。”   她态度十分恳切,又加上孩子的确可爱,我纠结半晌,自是没能推脱。   只是我实在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孩子的亲娘一走,再看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竟然不知何时已瘪起小嘴,我心道不妙:这是要哭啊。   为了阻止这种状况发生,我只好对着他做各种鬼脸,可惜不知是我鬼脸做的不到位,还是他的品位比较独特,看着我,他的小嘴竟然瘪的更厉害了。   我一着急,口中喊着婳婳的名字,就转身从后廊往里跑。谁料刚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抬头看到是宋诀的脸,我有些失望,绕过他,道:“别挡着我。”   走出两步,又转回去,将孩子往他怀里一塞,道:“抱好,我去喊婳婳。”   临走前见他似有些发懵。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婳婳正蒙头睡午觉,被我喊出来,不免有些牢骚:“殿下你怎么急的跟后院着火了一样,奴婢刚睡着,正梦见吃红烧肉呢……”   我道:“这事儿比后院着火还急,比红烧肉更急,婳婳,你会不会哄小孩儿?”   婳婳仍旧沉浸在红烧肉中不能自拔:“奴婢已经很久没有吃红烧肉了,连肉味儿都快不记得了。”有些反应过来,“小孩儿,什么小孩儿?”   我道:“厨娘赵姐的孩子,叫小石头。”说话间已经拉她到了后院的外廊,心里火急火燎的。   婳婳突然拉住我顿下,揉了揉眼睛,迟疑道:“殿下,是不是奴婢睡糊涂了啊,怎么好像看到了宋将军,和……”   我道:“你没看错,就是宋……”刚一抬眸,我也跟婳婳一样愣在了那里。   男子长身立在屋廊下,身畔一株木芙蓉,虽被雨打乱了些花枝,却仍然有不输风雨的挺拔,更衬得男子俊美如画。我近来承受能力有所提高,单只看到这样的画面,还不至于看呆,让我看呆的是,男子一只手抱着怀中的奶娃娃,一只手则腾出来轻轻逗弄着他。他的神情专注温和,将怀中的娃娃逗得一阵阵发笑,还伸出小手在半空抓着,小手衬着大手,别提多动人心弦,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老实说,我将孩子塞给宋诀之后,还有些为自己的草率心中难安,想着宋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照顾好孩子,不将孩子摔着已经是我烧高香,谁料竟会看到他这样游刃有余的画面。   我收拾好心情抬脚走过去,在他身畔站好后,探手去摸小石头圆嘟嘟的脸颊,小石头笑得更开心,我也不禁眉目舒展,柔声夸赞:“小石头真乖,要一直这样乖啊。”   宋诀侧头问我:“喜欢孩子?”   我轻轻点点头,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擅长逗小孩嘛。”   他看着我,目光幽深了一些,道:“因为我一直想要个孩子。”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在同我开玩笑,不过嘛,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漫不经心拿手指碰一碰小石头,道,“你若是着急,回宫后同太后提一提,让她老人家尽快赐婚,也好让家中二老早日抱上孙子。”想起宋诀幼年父母双亡,祖父和祖父母都健在,又添道,“曾孙子。”   转头看到他正看着我,那表情似有什么盘算,而且是有什么不大好的盘算,我顿了顿,问他:“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淡淡道:“我觉得求太后赐婚的主意不错。”又道,“不过,即便太后不为我们重新赐婚,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主意可想。”   我脑子一抽,竟问他:“什么?”   他转头看我,听不出是否玩笑:“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私奔。”   我彻底傻在那里。   身后婳婳惶恐道:“奴婢,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雨后的第二天,我们从到客栈打尖的客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由于昨日的那场暴雨,前方路上的石桥因年久失修被冲垮,若是绕道,我们便要多走两倍于原先的路程,想要快些,就得取道渡口走水路。   这愁坏了婳婳,因为她不光晕车,更有些晕船。我提议绕远路,她却不愿意因她一个而耽搁行程;沈初提议分两路走,她又不愿同我分开。所以面对渡口时,她的神情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   风轻云淡,是一个好天。   我望着宋诀放走自己的马,担心道:“你便这么信任它不会走丢?”   他嘴角挑着的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撞到我的目光,更添些深意:“老马识途,岫岫不必担心。”说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我身畔的白衣青年。   沈初的眼里有寒芒掠过,一瞬又归于寂无。   他抬脚上前,漫声问摆渡人:“老人家,可否渡我们过河?”   摆渡老人看了一眼我们这行人,冷冷淡淡道:“一次最多渡三人。”   唤作杨尚的侍卫道:“我和张礼先行一步,到对岸租好马车,等姑娘和二位公子上岸时,也可少候些时候。”又道,“婳婳姑娘可随我二人先行。”   我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婳婳晕船,上岸后可找个地方暂歇,等我们过去。”   沈初和宋诀都没有异议。   我透过遮脸的幕篱望着渡船远去,听到宋诀道:“走,寻个地方消磨时间。”   就近寻了一家茶馆,入座前,我欲将脸上的幕篱摘下,被沈初制止:“此处鱼龙混杂,还是戴着好。”   临出发前,客栈的赵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带有帮人贩子,专门对年轻女子下手,姑娘长得这么危险,还是应当挡一挡。正好我这里有顶幕篱,送给你当鉴别礼了,也可算是对你送我香料的回礼。”   我听后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立马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可当我一身公子哥的打扮站到她面前时,她恍了一下神,随即坚决道:“你这副模样,别说是人贩子,连我这个良家妇女都想改行当劫匪。”目色深了深又道,“而且遇上好这一口儿的,你打扮成这样,反而更危险。”   她的反应自是夸张了点,而且我一直想不明白,好这一口儿的,到底指的是哪一口?   我回神过来,对着沈初叹一口气:“你未免也太谨慎,有你和宋诀在,难道还怕有人对我打什么坏主意?”   沈初不为所动:“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征询宋诀的意见:“你也这么觉得?”   玄袍的男子笑意浅浅:“我虽不担心你会在我面前出事,但是出于私心,我却也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你的脸。”   我果然不该多此一问。   宋诀这两天特别会说好听话,让我有一种他可能看上了我的错觉,当然,从很久之前我便有这种错觉,自打前一天他说要同我私奔,这个错觉便更为严重。   传闻里宋诀是情场高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以,每当我有这种错觉,就会提醒自己,宋诀这种情圣级人物,说起话来没个准儿,还是不要轻易当真。   小二很快上了一壶茶,沈初只喝一口,便轻蹙眉头:“这便是你们这里最好的茶?”   小二道:“的确是最好的茶了。”   沈初道:“下下品的茶也敢端上桌,你这生意,我看还是不要做了。”   我原还以为是他挑剔的毛病又犯,结果自己喝上一口,亦觉得难以下咽。   小二大约是少见这样的主顾,眉间有一些难色:“客官能喝到的茶里,这的确是最好的。”又道,“今年因为春旱,茶叶欠收,好茶都进贡到宫里了,咱老百姓哪有那个口福?”抱歉道,“几位客官若是实在喝不惯,只好委屈喝白水。”   沈初也不好再难为他,挥挥手放他离开。   身畔有张桌子上的客人似有所感:“今年春季的那场大旱都快赶上三年前。三年前的旱灾,又加上胡虏兵乱,让先皇十几年励精图治才稳住的大好江山,差一点就分崩离析,想想当真后怕。”   与他同座的人摇着头有长叹之意:“如今的境况却也不比三年前好到哪里去,何况听说新君即位后,在九阙台夜夜笙歌,近日又劳民伤财地摆驾南巡,我看,再来上一场天灾人祸,我等大沧子民离改易胡姓,也不甚远了。”   我听到这里,指尖蓦地一收,忍不住开口:“阁下此言说的倒有意思,三年前胡虏数入边地,还不是被我大沧的男儿给逐出了玉门关。”轻敲着杯沿,“如今四方安定,边境的五胡八个部族,全都归顺了我大沧,哪来改易胡姓一说?”   对方听完我的话,立刻朝这里望过来,语气傲慢:“怪不得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此处乃江南丰饶之地,自然一派平和景象,但是据说在燕州一带,边境之民时有举兵之事,早已流民四窜,何来的四方安定?”   我敲杯沿的手蓦地一顿。   耳边是男人讥讽的语调:“你以为,胡族便真的甘于成为汉人管辖下的编户?”   成为汉人的编户,意味着要按时纳贡,并忍受汉官欺压,我虽然深居宫闱,却也晓得胡汉之间的关系不会如此简单。但是,纵使有胡兵犯境,顶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尤其是三年前,数度进犯边境的北狄呼延部也被宋诀重创西迁,如今不过三年,边境不该有大的战事。   ——既然如此,则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云辞刚刚即位,政绩上还未来得及有多大建树,多得是有心之人想在民心上做文章。   我想明白这一点,淡声道:“流民旧来有之,也不是近来才多起来的,欺压胡民的汉官自是存在,可欺压汉人的汉官也不在少数,这是吏治上的问题,并非民族政策的问题,阁下仅凭一些流言,何以由此得出王朝将倾的结论?”抬眸看他,声音里多了些冷意,“更不该公然暗示新君无道,民不聊生。”   没想到对方听后,言语更为不善:“小娘子倒是伶牙俐齿。”不屑一顾道,“等你哪日沦为胡人的玩物,再来想今日在下所说的话,便知道是不是新君无道,民不聊生。”   我冷声道:“你——”   宋诀在身下抓住了我的手,带一些暖意。   我转过头,与他的目光交汇,那一双乌黑的眸子有些深邃,却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带有泠泠梅香:“阁下放心,便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冠以胡姓,她,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因他这句话呼吸微滞,阳光是那样好,那样暖,手心的温度沿了掌纹,一路抚平了所有浮躁的心绪。   我将方才蹿上来的那口气咽下,听到沈初嗒地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漫不经心道:“方才怎么好像听到了些逆耳的言辞?不晓得这背后议君,按大沧国律是个什么罪名……”   对方不屑一顾,嗤笑道:“说便说了,阁下管得着吗?再说山高皇帝远的,咱乡野小民茶余饭后说的消遣话,还能传到圣上耳朵里?”   沈初认同地颔首:“那倒也是。”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抬手召来小二,道,“这二位爷应该是有见识的,在下这里有一物,烦请拿给二位过目。”   小二接过牌子,看到那上面的纹样时不禁抖了抖,哆哆嗦嗦拿过去,给其中一个过目,那人看过之后凳子险些没有坐稳。   与他同席的那一个还不明就里地探头问他:“什么玩意儿?”   那人低低道:“嘘……金、金吾卫的腰牌。”   我望着二人夹着尾巴结账离去,幽幽问沈初:“你怎么突然多了个金吾的牌牌?皇兄赏的?”   沈初淡淡道:“花二两银子找人刻的。”   我不禁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应当还有个礼部尚书的牌子,把那个牌子拿出来,应当比这块的效果更好。只是想来他怕暴露了我们身份,才拿这个假的吓唬那两个嘴上没把门的人。   只是,我的心情只好了那么一会儿,便又为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沉下去。   我也晓得,云辞即位后表现得的确是不怎么像明君,但是没有想到在百姓心中,他竟然如此不被看好。   侧头问宋诀:“我深居宫中,不知前朝情况如何,对边境之事更是不大懂的。你告诉我,情况是不是真的那样不乐观?”意识到手还在他手中攥着,欲抽回来,却被他重新握紧。   从手上传来他手的触感,指腹有些粗糙,同那双修长漂亮的手不大相衬,却反而因此很让人安心。   他的笑意温恬从容,全无阴霾,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便是当真有一日在大沧与他族之间有场恶战,有我在,你又有什么好担心?”   从他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丝毫破绽,只好懵懵然地点点头,顺便努力一把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被他握过的地方麻酥酥的,让人感到有些羞赧,不自在地拿衣袖将手掩了掩。   沈初的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流连片刻,嘴角噙笑:“是啊,无论发生什么,将军和圣上都会护好殿下。”目光幽深,“将军说,是不是?”   宋诀直视他,一字字说得很清晰:“我自是不会让人伤了她一分一毫。”   我咽下一口茶,起身道:“摆渡的老者应当回来了,去渡口吧。” 第七章 好景难长   我少有乘船渡河的经历,所以不顾沈初反对,裹紧长袍,跑到船头凝望一江秋色。远方有人于岸边闲钓秋水,意态悠然。我望着那抹遥远的剪影,心绪少有的平静。   只听摆渡老人摇着船橹道:“各位客官坐好。要起风了——”   长风乍起,吹皱江水,也吹皱了广袤而阔大的宁静。   如今思及已有些含糊的记忆,却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前,我在宋诀和沈初的护送下自泗州回宫,渡河以后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终于走上官道,此后便一路平顺。途中未再遇到那日的刺客,反倒令我耿耿于怀。我想不通,他既有通天本事混入曲江宴,又有通天本事追上巡游的队伍,却为何独独放过这个找我麻烦的机会?皇兄虽将宋诀安排给我,在护卫的人数上,却明显大不如前。比起不晓得有多少的大内禁军,他应该不至于忌惮一个宋诀……   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宫后我该如何向太后交待。   刺客一事,依皇兄的意思是先瞒着,那么,便只说中途身体不适……   彼时,马车正疾驰在通往宫城的官道上,我带着倦意倚着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样的事。从车帘里望出去,天色暗沉,一座座房屋连成起伏的影子,自道旁掠过。   婳婳在我耳边轻道:“殿下,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到家了。”   家,那偌大而空旷的宫城是我的家吗?若是我的家,可有谁在等我归来?   我依言睡去,第二日被突如其来的光所唤醒。   缓缓睁眼,看到一个落入车内的修长人影,光影游移间,我终于看清他生动的眉目。男子闲闲打起车帘,扬眉笑道:“已到流梨宫前,昨夜睡得可还安适?”   我坐正身子,抬手轻理衣装,一开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将军连夜赶路辛苦……”朝他身后望去,“沈大人呢?”   回到宫里,便再不能直呼二人姓名。   他们仍是谁的将军和尚书,我仍是谁的公主或殿下。   这森森宫阙为了维护它的尊严,必定要为人贴上不同的头衔,穿上不同的衣装,还要为人戴上千篇一律的面具。   宋诀道:“礼部侍郎似乎有些要紧事要找沈大人相商,听说沈大人这几日便会回来,早早便在宫门处候着,一见到沈大人,差点激动地老泪纵横,自是八抬大轿将沈大人给抬走了。”   我听后想起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不禁略感到些失落:“原来他这般忙,竟连告别都来不及……”   宋诀笑了,唇角挑起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问我:“你舍不得他?”   我边在婳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边淡声道:“将军玩笑。”环顾四下的碧树庭花,又抬头望向笼罩在阳光下的飞檐屋角,“这宫苑我虽住得甚久,却总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伤感,“当年母妃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流梨宫要废了,没想到……”意识到身畔的宋诀,悄然收敛了不经意外露的情绪,转脸看他,问了一句,“将军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宋诀好整以暇望着我:“怎么?”   我想了想,道:“若是将军肯赏光,不如来燕禧殿坐坐。”   许是前些日子落了雨,宫门前落叶碾成泥土,望着那萧瑟光景,婳婳语声愤愤:“这帮奴才真是越来越懈怠了,公主不在,竟连地都不扫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踏着落叶往前行去,快走到燕禧殿,才有一个小宫女迎上来,为我卸斗篷时,看到我身畔的宋诀,很有些始料未及,脸上浮上一抹震惊:“大将军?”   她自然惊讶,自打我与宋诀的婚约吹了之后,我便一直避着他,大庭广众之下更是甚少与他同时出现,如今我们不光同时出现,地点还是在我的寝宫,当然要令这小宫女感到惊讶。   婳婳的脸上反而多了一抹傲然,抬高下巴道:“大将军护送公主回宫,公主请将军来宫里坐坐,这件事有这么让你震惊吗?”   小宫女埋低头道:“是奴婢失态。”   婳婳似乎觉得宋诀来我宫里坐一坐,是件很为我长脸的事,因为听说那些宫人总在背后拿我婚约吹了的事嘲笑我,而且在她们看来,竟仿佛是宋诀不愿意要我。   我不怕人言可畏,婳婳却替我咽不下这口气,她自小跟着我,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而她多年以来的所有心思,都不过是不想让我被别人低看一等。   我极浅地笑笑,握了握她的手,这一握,是告诉她以后再不用为我担心。   我进去内殿换衣服,请宋诀先在竹案旁坐了。   帷帐之内,婳婳按照我平时的喜好,拿来一件极简单的袍子正要为我换上,我看过后告诉她:“不要这件,我想穿及笄的那一年皇兄送我的那件,大约在箱底压着,你去找出来。”   婳婳忍不住把手放到我的额上,道:“殿下你怎么了,你不是觉得那件衣服太花哨,一向不穿的吗?”   我拿开她的手,道:“此一时彼一时。婳婳,你便不问问我今天请宋诀进来,是想干什么吗?”   婳婳的手一抖,随后眼中一亮,语调因为激动而有些哆嗦:“美、美人计?”隔了一会儿又轻声问我,“殿下,你可想好了?”   我低敛双眸:“婳婳,我可能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抚着手腕上的佛珠,沉吟道,“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逃不过要被人安排,或者被所谓的命格安排。可是我最近想,也许还有另外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婳婳的表情有些似懂非懂,看了我一会儿,叹口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依奴婢看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在大将军和沈大人之间,殿下还是挑上了大将军。”感慨道,“这,恐怕就是命吧。”   她发表完感概就去为我找衣服了。   婳婳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她接受所有的现实,并且从不多问。我知道她心里还是觉得沈初更好,但,我却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正如客栈的赵姐姐所说,这一生我若有烦恼,总会有人来渡我。   如果有可能,这个人会不会是宋诀?   片刻后,婳婳为我穿上锦绣的华衣,又为我描了个简单的妆,轻扫眉黛,朱唇一点。婳婳的手艺一向好,只是寻常时候用不上她,令她常常感到不得志,如今她总算可以施展拳脚,自然很是欣慰。   我从铜镜前站起,长裙曳地,璎珞玉带,这一袭绣了鸾纹的华丽宫锦,在经历了三年黑暗之后,今日终于重见天日。   越过帷帐时,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怕自己这般庄重,难免显得不够自在。   半空中撞到竹案旁端坐的男子的目光,心绪却更加紊乱。还未如何,我便慌了,日后又该如何是好?   原在那里悠闲品茶的宋诀长身立起,墨玉般的眸子里点缀几点春意,唇角淡挂着抹笑意,神色有些幽深。   他的好整以暇仿佛在何时都不会瓦解,这一点是顶让人胸中没谱儿的一件事。   我缓缓走近,闻到空气中浮动着的杜若香气。我的心中有些懊恼,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又怕他看不出自己的心思。   婳婳寻了个借口将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赶走,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经过大殿中央的案几时顿下来,随手捞起摆在那里的一只玉壶,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壮胆,喝了一杯,觉得有些不大够,便又喝了一杯,第三杯喝得剩半杯,那抹杜若香气突然迫到近前。   男子的指尖扶住杯沿,手碰到我的手惹得我轻颤。   他的语气挂着懒洋洋的调子:“你请我来,却是让我来看着你喝酒的?”   说完将玉盏轻放到案上。   我抬头看他一眼,道:“唔。你嘛,可以随便坐一坐。我……”   只觉得腰间蓦地一紧,已被他圈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停在耳鬓,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如何,我只觉得浑身绵软,整个人都倚在了身后胸膛上。   他温凉的唇吻在我的耳垂,声音低哑,似醉似醒:“你光明正大地请我来你寝殿,可知在背后会惹来如何的非议?”添了些笑意,“还是说,你是故意的,嗯?”   温热气息撩动我心头酥软。   宋诀这个人有他可怕的地方,你的所有心思,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眼睛,他若是想说破,你绝无遁藏的地方。   我放弃了一些无谓的抵抗,借着酒力承认:“我自然是故意的。”   他听后明知故问:“故意制造这样的机会,是想做什么?”说话间,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岫岫,告诉我。”   他的声音有蛊惑的味道,我放任自己受了他的蛊惑,在他怀中转身,也学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摩挲片刻,语调带上薄薄的醉意,却问地极为认真:“宋诀,我若是想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说完后手腕忽被他拽住,他一低头,就往我唇上压了下来。   任他吮吻片刻,听他语声低柔:“岫岫,你可知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在佛寺住的久了,人的性子难免被磨得温吞,但感情的事其实不是一件应当拖泥带水的事,今日将自己的心思对宋诀说开了,倒也畅快淋漓。   他目色有些迷离:“岫岫,你可知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我心中一喜,开口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喜……”   他不等我问完,就重新覆下来封了我的嘴。不似方才的力道轻柔,而有些猛烈用力,吻得我的舌头都有些麻痹,又感觉他手臂用力,将我在怀中锁紧了些。   又听他贴着我的唇低低命令:“岫岫,闭上眼睛。”   殿内徐徐升起沉香,温良的味道在空气中浮浮沉沉。层层纱衣下透着薄薄汗意,我的紧张徐徐蔓延至指尖。   总觉得这样下去还会发生点儿别的什么,为了避免这个可能性,我终于寻了个间隙将他给推开一些,偏偏广袖之下的一截手腕被他握住了,想再拉开些距离,却又不知该寻个什么由头。   他脸上神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却见他忽而将我的手抬高,狭长的眸子凝视着那里挂着的佛珠,半晌没有动静。再下一个动作,却是灵巧地将佛珠褪下,褪了以后,又垂下头在原本挂佛珠的地方落下一吻,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涟漪。   我正要问他这是做什么,就见他挑起长眉,语气有些霸道:“佛让你远离红尘,我不让。”   我失笑,伸手过去夺那珠子:“那也要还给我,你不让我戴,我不戴便是,可也要还给我,让我自己收好。”   他避开我的手,将珠子擅自收入怀中,淡淡道:“从今日起,你的心中只许有我,不许有佛。”又道,“这佛珠,我替你收着。”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架势似乎就等着我点头答允——允也得允,不允,他便想办法让我允。   我勾唇玩笑道:“我心中有佛,也不妨碍心中有你。”柔和地一笑,“你也不问问我,这串佛珠对我重不重要?”   他假装没有听到:“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我道:“我说,你也不问问……”   他道:“前一句。”   我道:“我心中有佛,也不妨碍……”说到这里顿了顿,转移话题道,“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是我穿太多了吗。”指点他,“要不你去把窗户开了吧,透透气。”撞到他的眼神,抬脚道,“我自己去。”   刚走两步就觉得身子一轻,人稳稳落到他怀里,他抱着我就近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手懒洋洋抚上我的脸,眼里笑意点点:“才说了一句情话,你便紧张了,这个毛病要改。”   我的老脸大约可以挤出血来,忍不住腹诽:比轻佻谁能比得过你啊?   想到他风流的传闻,心中略有些不平衡,一不平衡,就多了些胆子。   我手扶在他胸前,眯起眼睛:“谁不知道宋大将军是京城各大花楼的常客,情话这东西,对大将军而言还不是信口拈来,在这一点上,我的确要甘拜下风。”   他笑吟吟看着我,神色从容:“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形象。”   我纠正他:“大约在全部大沧子民心里,你都是。”   他笑容里多了些无奈,却立刻释然:“只有风雅名士才堪得上风流一词,整个大沧都这样抬举我,倒也无妨。”又掰着指头道,“不过,像艳春楼、春风阁、快活楼、藏香阁、群芳院……”他一口气说了十几座青楼的名字,抬头看我,无辜道,“这些地方,我全没去过。”又问我,“你信不信?”   我手搭了搭额上,怀疑道:“你觉得呢?”   他笑一笑,闲闲承认:“哦,映月楼我倒是常去。”   想起映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我的眼角不禁一抽,随后怏怏不乐道:“如果是你的风流史,我能不听吗?”   他挑眉看了我一下,继续按照他的步调讲下去:“映月楼表面是花楼,暗地里的买卖却从香料到人口,几乎遍布所有的业界,客人也是三教九流,从市井小民,到富甲商贾,再到朝中大员,形形色色。我初回京城,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各方面的利益关系理出一个头绪,免不了要寻些捷径,否则如何这么快便在朝中站稳脚跟?”说完笑看我,“岫岫,你说呢?”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即便是风流,也是逢场作戏?”   他道:“也有不逢场作戏的。”说完勾手示意我,我迟疑地附耳过去,听到他的话,顿时满脸通红。   他温热气息落到我的耳畔,惹我微微发痒:“对岫岫姑娘,自然要把那些戏全做真了。”   我试图从他怀里离开:“谁要同你做戏。”   他将我捞回来:“不做戏,那做点儿别的?”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抱起我大步朝内殿走去,经过帷帐时大手一挥,便将那帐子给完全放了下来。我的心里擂着鼓,觉得即便是我故意想要做一出戏给人看,让人以为我同宋诀有奸情,可是事到如今,这一出戏也唱得远远超过我的预期。   秽乱宫闱这顶帽子我目前还不想戴,遂委婉道:“其实,你……也不必这么着急。”   他不为所动,声音缠了雾气般低哑动听:“岫岫,我等不及了。”   我道:“那你也不能……”   还在组织语言,他已将我在书案前放下,自己则在我对面坐好,顺手抽一张纸出来,在花梨木的螭纹长案上铺开,又动作优雅地拿起了手畔的白玉镇纸。   修长的手,衬着雪白画纸,简直可以直接入画。   我望着他的动作,略感到些茫然:“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淡笑:“帮你准备笔墨纸砚,好开始作画。”闲闲提醒我,“你忘了吗,你还欠着我一副丹青。”   我的表情僵了僵,又见他莫测地望着我,薄唇勾得愈发玩味:“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若无其事地帮他拿镇纸将另一边也压好,道:“欠你一副画嘛,我自然记得,沈初前些日子送了我一块朱砂墨,拿来给你用正好。”   宋诀听到沈初的名字时,眼光一凉,语气却仍然维持着风度:“我觊觎你的时候,你对我冷若冰霜,拒我千里。如今沈初对你这般觊觎,你提起他时的态度,却对我完全不一样么。”   我不由得抬眼:“你觊觎过我?”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捋了捋落地的袖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我想起往事,颇有些感慨,凑上前恳切地问出我多年的疑问:“我与你相识也不短了,可每次见到你,你,不都是纯粹以欺负我为乐吗?”   我差点就补上一句现在也一样,想了想好歹忍下了。宋诀这个人心眼儿挺小的,我还是不要轻易说错话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他听后眼角一抽:“我还以为我已经够奔放,连暗示的步骤都省了,你却以为我只是在欺负你吗……”揉一揉额头,恢复正常神色后慢悠悠问我,“你倒是告诉我,故意欺负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猜测道:“也许能让你找到征服别人的自信。”   他打量我一眼,不紧不慢道:“征服你,找到自信,能吗?”   我被他噎了噎,请教道:“那你是为什么啊?”   他想了想,认真道:“也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看你为难,还挺开心的。”   我研墨的手一抖,调整好心态后恳切道:“请你以后好好待我,不要再拿我开心,你若是再拿我开心,我便只好让你不开心。”   他隔着桌子递来一杆羊毫,望了我道:“你好好画,我考虑考虑。”   我哀怨地瞅了他一眼,道:“你坐远一点儿,这么近我有些不知如何下笔。”又事先提醒,“我许久不画有些手生,若是将你画崩了你一定要原谅我。”   他听话地挪到远一些的琴案旁,手指漫不经心搭上琴弦。我自己平时是不怎么弹琴的,作画的时候却习惯了听人弹一曲。老实说婳婳的琴技有些上不得台面,初听的时候还有些惊悚,渐渐地,我发现人只有在抛开一些世俗的要求时才更容易接近幸福,所以到了后来,我便只是希望她能弄出一点声音,当我的要求降低到这个层面上时,便练就了魔音灌耳也能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有时候还能由衷地赞上一句好,证明我的心理素质委实过硬。   我三两笔照着青年男子此时的姿势在纸上勾出一个轮廓来,抬头漫不经心道:“你可会抚琴,弹一支什么听听?”   他有些犹豫,道:“你确定?”   我手下边勾描着他标致得不能再标致的脸,温吞吞道:“你莫不是不会弹吧?不怕,婳婳也不会弹,但是琴这东西么,能弄出点动静来总归不会太难听。”   落好完整的一笔,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露出一个莫测无比的笑,再然后……   再然后我明白了什么叫悔不当初。   许久之后我思及往事,觉得能把琴弹得那样难听的,宋诀当属第一人。   凝视已经完成的画幅良久,我终究搁了笔,在画纸上提下落款后,缓舒出一口气。正感到额上微汗,身边就及时地递来一个擦汗用的帕子。   宋诀不知何时已至身后,幽声道:“岫岫果然丹青妙笔。”   丹青妙笔,却也无法将他的风华全收入画中。   我捏了帕子,回头冲他一笑:“待会儿让婳婳拿去装裱,回头给你送到将军府上。”   他目光落在画上,漫应着道:“好。”   我跪坐的久了,腿有些发酸,将画卷徐徐卷起搁在案侧,正要离席,却忽然被他从背后揽住。我有些无奈,道:“别闹,腿麻了。”   他道:“忍一忍。”我默了默,听他低唤我的名字,“岫岫。”声音里带些孩子气。   我道:“嗯?”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终于语调轻缓地开口:“岫岫,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你还记不记得?”   我不知他提及那一年的含义,垂目淡淡道:“自然记得。三年前,不就是我前往千佛寺的那一年,也是你大破北狄呼延氏的那一年么。”   他吻在我的头发上,声音有些发沉:“是啊,那是我战功显赫的一年,也是我与你失之交臂的一年。”   我想起往事,也有些感慨,但是又不禁弯起嘴角问他:“你告诉我,两年前你出现在千佛寺,是特意去找我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那一次是你知道的,可还有一次你不知道。”   他的话说得我有些莫名,懒洋洋整理衣袖的手不由地顿下:“怎么讲?”   他道:“你入千佛寺的那一日,我也在。”   我为他的这句话心中一动,一时之间还有些不大能把握他这句话的意思。那时,应当是西北战事最紧张的时候,他作为三军统帅,不可能擅离职守。况且,从西北战场到太常山中,隔着千山万水,他如何会在?   他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家奴飞鸽传书与我,告诉我你和我的婚约作废,他们只凭神官的一句话,便让你去千佛寺祈福。这种做法,还真是让人大长见识。”我分辨出他语气里的微讽之意,又听他道,“……只可惜,路上马不停蹄,却只是眼看着载了你的马车入寺,又眼看着他们将寺门放下——到底晚了一步。”语声沉雅,“还记得当年,山中桃花刚刚盛开,我望着满山桃花盛开如锦,心中想的却都是你。”   我听后脸一烧,心绪有些难言的复杂,问他:“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追上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将我在怀中锁紧,灼热的温度透过层叠的宫装温暖了我的心:“我自是想告诉你,他们不认这纸婚约,不代表我也不认。”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你告诉我,那时我们相见不过寥寥几面,怎至于让你对与我的这纸婚约这般执着?”   他反问我:“怎不至于?”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难道你的佛便没有告诉你,要在心间种下执念,一眼足矣?”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可能是哄我开心。   我的确为他的话开心了许多天,连食量都明显增加,有天婳婳替我梳妆的时候望着我的脸沉思:“殿下,怎么觉得你最近圆润了许多,莫非是奴婢的错觉?”   我听后郑重地嘱咐她:“婳婳,从今日起,让膳房做菜的时候少放油。”   只是,我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   那之后,我与宋诀没什么机会见面,倒是时常收到他的来信,有时候也会附带着收到一把玲珑的折扇,或者一枚别致的玉佩,这些东西倒还算正常,后来的一日,我竟收到他送的一只玉枕。   我望着那只玉枕莫名不已,就听替他跑腿的小太监将手拢在嘴边咳了一声,忍笑道:“将军还有句话,说怕殿下太想他,所以把自己的枕头送给殿下,好让殿下睹物思人,以解殿下的相思之苦。”   我的嘴角扯一扯,扶着额告诉那小太监:“替我谢谢宋将军……”   由于宋诀太高调,终于有一天高调地惊动了太后,惊动太后的结果,就是我被召去延年宫陪她老人家谈心。   她老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宋诀与昔微长公主的婚事是她老人家默许的,就等哪日寻个由头给这二位赐婚,若是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掺合一脚,便有伤她老人家的颜面,还有伤她老人家的感情。   “尚平公主。”我听到太后隔着帷帘唤我的封号。   听到自己的封号,我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个原代表着尊崇身份的封号所能带给我的,却只有无边的伤感。   尚平二字是父皇亲赐,在母妃失宠之前,人人提到这二字,都只有妒忌和艳羡,可是好景不长,母妃成了弃妃,自那之后,每有宫宴,便总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一日大约是元宵,杯盏交错间,父皇心血来潮地问起各皇子公主的功课,不知是谁,忽然提到我的名字。   “说起功课,晋陵公主和尚平公主最是出挑。”   父皇似有些微醺,语调里带着些漠然,环视四下,竟问道:“尚平?那是谁的封号?”   极轻的一句话,就那样砸在我幼小的心上,落了一个深坑。   如今,每回忆起这个封号,我便总要连带着忆起那日父皇的冷漠语调。那悠悠一句“谁的封号”,便将往日的所有,都轻描淡写地抹消,什么也不剩下。   晃神回来,听到太后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清贵高傲:“尚平公主,你也算是哀家带大,在哀家眼里,你自小便会权衡轻重,自然也该知道,皇家与宋家的联姻,容不得半点差错。”   那个时候我垂着眸听她说话,好像很乖顺,其实心中很想告诉她,我也是皇家之女,也是父皇的血脉。   可是告诉她又能如何?不过是为许多闺阁旧识的茶余饭后,多添一些笑料罢了。   平日里,她们敬我一声长公主,私底下却都以我的身份取笑,所谓的长公主,其实还不如一些世宦之家的嫡女,纵然我自苦身份,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的做作。   太后的声音隔着鸾帐清晰地入耳:“先皇去之前,虽不曾交代哀家什么,可哀家知道,先皇一直记挂着你。你放心,待昔微长公主的婚事一过,哀家便在朝臣之中为你寻个家世相当的驸马,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日,我对太后说了什么,我全不记得,只记得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雪,成为那一年帝京的初雪。   我呼出一口白气,停在一树梅花下,对身畔小丫头说:“婳婳,太后刚才说我最懂得权衡轻重,我就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权衡了一下。宋诀如果拒婚,那就是违抗懿旨,违抗懿旨的后果,不消我多说,你应当也清楚。”   婳婳扶着我的手一抖,极力镇定道:“别人不好说,可那是大将军啊,太后不可能会杀大将军,就算太后要杀,圣上也不会愿意。”   我漫不经心折下一枝梅花,递到鼻尖轻嗅,半晌,道:“太后不会杀他,不代表他就会公然抗旨。他要抗旨,便不单是一个宋诀在抗旨,而是整个宋家在抗旨。婳婳,你懂我的意思吗?”   婳婳的声音颤抖:“殿下的意思是,将军在这件事上,也同样身不由己?”   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她身后的某个地方,淡声道:“这一天,我知道总会来,也在心间做了很久的准备。我告诉自己,这件事,他一定会有他的考虑,却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竟还是怕的……”   婳婳握住我的指尖:“殿下,大将军一定不会辜负你,左右不过是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这锦衣玉食的生活殿下又并不在乎,又有什么好害怕?”   我将婳婳的话思量一番,觉得我害怕的,也许并不是她以为我所害怕的。我怕的,是盘桓在我心间的那个虚浮不定的预感,带着丝丝缕缕的不祥。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感受到那里的空空如也,恍然想起那里挂的佛珠早被宋诀给拿去。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   自己已将所有的烦恼都交给他,若他不能渡我过这烦恼河,这世上,只怕无人可以渡我过河。   心中的阴霾散尽,我抬脚对婳婳道:“走吧,去皇兄那里坐一坐。”   那是是年的腊月,帝京仍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好景。   当从阳关出发的八百里急报马不停蹄地飞驰在大沧与西域途中的每一条栈道上时,帝京的家家户户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准备御寒衣与越冬粮。   据说那一年会是三年来最冷的冬天,重庐殿上点了数倍于往年的炉子,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那个时候,我和云辞都不知道,在关隘之外,越过伊里山的大漠荒原,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他还有心同我说笑,我还能虚与委蛇地试探他的口风。只可惜,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万般试探,皆付徒劳。   流梨宫的白玉阶前积雪三尺,已是所有的宫苑里最冷清的一座。又加上我近日出门少,门前就更显得荒凉。   宋诀已经很久没有写信给我,经常受他的嘱托来看我的小太监近来也不常露面。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因为流梨宫被盯得太紧。我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病中发现身边多了许多生面孔,问过之后才知都是太后宫里的人。她老人家见我身边冷清,慈爱地嘱咐她们前来照顾我的起居。此等好意,我除了千恩万谢地领受,想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时值岁末,千门万户的醉饮欢笑,汇成了整个帝京的喧嚣,只是这喧嚣同流梨宫没有关系,由于身体不佳,我辞了除夕的宫宴,一整日窝在熏暖的软榻上研读沈初许久前送我的一本棋谱,殿上点着凝神静气的安息香,令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眠。   翌日又到元日,本朝的百姓爱热闹,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会设酒宴,互相走访拜年,据说百姓拜年,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对亲朋好友多的人而言,单只吃这一项,便足以累趴下。官员则可以免除吃趴下的危险,因为他们需要早早进宫面圣。在元日的大朝会上,不光能看到京师的文武百官,还能看到地方的官吏,远方的属国也会派使节进京,或者亲身进京朝贺。   大朝会之后,自然又是赐宴,这一日的赐宴无法如昨日那般推脱,婳婳早在半月前便为我备好了礼装,从一大早起来开始就忙里忙外,四处奔走。我也早早起来,亲自指点着宫人更换了挂在宫门前辟邪的桃符。隔壁楚阳宫仍能看到庭燎①的火光,空气里浮荡着屠苏酒香,令人闻之微醺。   我立在料峭的寒意中,凝望着紫鸾殿方向。此刻,所有的朝臣,都将穿着最隆重的礼装,走过七重宫门,行到那大殿上庄重地朝见天颜。我试图想象宋诀穿朝服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大概。这件事令我微微惊讶,心中又为此感到些空茫。   他的极大一部分,我都想像不来,尤其那些与生活起居有关的部分。他何时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吃饭时有什么习惯,会为了什么事开心,为了什么事生气,生气了,又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日常里会多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不会是我?   婳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急道:“殿下你怎么还没梳头发,再晚就来不及了,玉儿那个臭丫头是死哪儿去了,我不是交待她把殿下带到梳妆台前吗?”   我淡淡道:“哦,我突然想喝银耳莲子粥,就差玉儿去膳房了……”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殿、殿下,银耳莲子粥来了!”   婳婳不容分说夺过小丫头提在手里的膳盒,转头看我,神色坚定:“奴婢就不说殿下什么了,从现在起殿下自己在心里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后还没有在梳妆台前坐好,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义凛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妆台前让宫人为我梳妆。   待镜中妆成,云髻高耸,胭脂颜色配着金色步摇,我仿佛自镜中女子脸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后婳婳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望了我半晌后总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气质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极了先皇。”又评价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评价:“你这总结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他老人家虽然为君板正,唯独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张太妃一起册封贵妃的喜娘娘,不过是因为在陪先皇围猎时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嫌了先皇,回宫之后,竟再没有去过她的翠屏宫。”   婳婳似也想起来,唏嘘道:“奴婢记得,喜娘娘没多久就上吊了,太医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腹中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还是个小皇子……”说完换上欢快的语调,“大过节的不说这个。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呐,贵气得很。”   我对着铜镜漫应了一声:“是吗?”说完撩起衣袍起身,绯色的曳地长裙,白色的锦绣底袍,在脚下盛放如莲。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过的一件礼装,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来竟也合适。   流梨宫距设宴的延年殿还算近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乘轿,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缓步慢行,沿途观蜡梅盛放,聊为应景。谁知刚转过清华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见她一身盛装端坐在轿舆上,宫髻绾得一丝不苟,头上硕硕珠玉,全是天家的体面。手中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像是真金的,身边簇拥的十数个宫人,皆衣饰锦绣,看上去比其他宫里的下人穿的都好些。还有几个随行抬了许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贵重,想来是宴上要进献的贺礼。   我摸一摸衣袖里自己花了半个月打磨的一块玉扳指,隐隐为自己的礼物感到些寒碜。   过了玉雕桥便是延寿殿,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桥上,见昔微摆驾过来,便避到桥边,礼数周到地朝她行了个宫礼。   她手扶在轿舆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凉:“这不是十四皇妹吗,听说皇妹病了,还以为今日也会告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敛眸应道:“开年的第一场宫宴,那些地方上的官吏不远万里都要到场,臣妹又怎好托病不来?”   她眯了眼睛打量我一眼:“既遇上了,你我姐妹不妨同行。”虽这般提议,却没有吩咐落舆,而是懒洋洋道,“路滑难行,十四皇妹不介意我坐着吧?”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皇姐随意。”   我看着她的轿舆上了桥,才抬脚跟上去,刚行到桥的中央,身边抬箱子的奴才不知怎地脚底一滑,眼瞅着就要往我身上撞过来。被箱子砸到倒也不打紧,只是抬箱子的把手朝我打过来,就有一些凶险。桥下是一池冻水,若是被打下去,不淹死也会冻死,身边宫人自是乱成一团,该避的避,不该避的稳稳扶好我,有谁闭上眼睛惊恐道:“殿下!”   我下意识将挡在我面前的婳婳往前推开,那长杆的一头便朝我打过来,耳边是昔微厉声道:“没用的奴才!十四妹快避开!”   避开?我若能避开,早便避开了。这无奈的一念刚刚闪过,就有个人影挡在我面前,那原本冲我砸过来的东西,被来者一脚踢开,那腿法十分漂亮,看得我当场愣住。   眼前的人落定后微微侧头,问我:“殿下可好?”银冠宽带绛紫色朝服,黑眸如星辰朗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立在那里如一竿修竹。   远处有玉树琼花,梅香在冷风里浮动。我定一定神,张口唤道:“宋……将军。”   那边昔微已被扶下轿撵,慌慌张张赶至身边,见了宋诀模样,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后颈上飘上一抹微红,听她软软懦懦唤了一声:“大将军。”   宋诀没有理她,挑眉问我:“听苏大人提起,殿下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方才怎么只知道愣着?”   婳婳也惊魂未定地赶到我身边,眼泪汪汪道:“殿下你把奴婢推出去干什么,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殿下该怎么办?”   我安慰婳婳:“适才把你推出去也就是顺手,不然我们两个便都要倒霉,与其两个人倒霉,不如一个人倒霉。”说着望一眼宋诀的脸,由衷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学的不过些花拳绣腿,比起苏越差远了,你方才那一记旋风腿好生厉害,比苏越的动作还要干净漂亮。”   话音刚落,就见宋诀身后有个穿朱色朝服的男子走上了桥,漫声道:“殿下好歹随臣学了几年,看到宋将军这一脚踢得精彩,便将臣的过去全给否定了,臣听了委实伤心。”   我嘴巴张了张:“苏越?”   苏越走近,敛去喜怒,拱手行了个君臣礼:“臣苏越,参见晋陵长公主,尚平长公主。”   昔微方才被宋诀无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见苏越的礼数周到,才神色稍缓,道:“苏大人平身。”又再接再厉地同宋诀搭话,“方才还真是凶险,多亏大将军出现得及时,否则我宫里的奴才伤了十四妹,我这心下也过意不去。”   宋诀淡淡看她一眼,道:“公主客气,臣恰好经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望了一眼旁边手忙脚乱装箱子的奴才,“原来里面不过是些布匹锦绣,抬这么轻的东西都能稳不住脚……”眼里有寒光掠过,语气却淡之又淡,“看来,是体力不大行啊。”   那奴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骇道:“请二位长公主、宋大将军、苏大人降罪!”   昔微语声冷凉:“好在十四妹并不打紧,不然九条命也不够你赔的。”   苏越打圆场:“罢了罢了,不过小事一桩,跪在地上凉不凉?”又道,“前方便是延寿殿,臣与宋将军陪二位殿下进去。”   注①庭燎:宫廷中照亮的火炬。旧时过年有在庭院里烧旧物的习俗,有的富贵人家会烧上一整晚。诗经中有《庭燎》一篇,讲的是诸侯朝贺君王之前庭燎的景象。“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宋诀和苏越被宫人引到各自席上,我与昔微也转入层层珠帘之后,坐到众宫眷的中间去。   我和她虽说都是公主的身份,但她及笄的那一年,先皇便正式赐地晋陵。   所谓的天之骄女,说的即是晋陵长公主这样的女子。   一般而言,公主会在及笄和出嫁的时候获得封地——有封地和无封地的差别,不单是“有”和“无”的差别,更是位分尊贵与位分低微的差别。   我掐指算了算,自己这辈子怕是没有指望。   我携了婳婳在偏远的席位落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昔微走到属于她的位置的那一路,却引来诸多女眷起身见礼。从衣饰纹样上看,大都是地位颇高的朝廷命妇。再看受礼的晋陵长公主,似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笑的一派雍容与大方,嘴角的弧度像是比着尺子量好似地,恰到好处。   虽说席位偏了一些,我却乐得清净,甚至还庆幸地觉得,坐在此处,在我想溜号的时候,就能够从容不迫地溜号。   身畔众人无不在互贺新年,我打着哈哈,透过重重珠帘,看到御案前尚且空着,群臣却早已到得差不多,正一心盼着云辞快些上殿,就听到混乱声中有宦官拉长声音道:“圣上驾到——”   歌姬舞姬退到两边,帝王入席,群臣和内外命妇朝拜,所有礼节完毕以后,御案前的天子闲闲赐座。   众人谢恩后,云辞懒洋洋扫视全场,问身畔宦官:“人可齐了?”   宦官谨慎答道:“凡郡国一百有三,独缺燕州北凉郡。”   三年前,大沧将盘踞西北的北狄一族逼退关外,将原本北狄的属地划入大沧版图,并在当地设北凉郡,行政上属燕州的辖区。燕州乃燕王的属地,说起这位燕王,若论辈分,我与云辞还算是他的侄孙。只是,燕王虽已年逾六十,却风流成性,不光在燕州当地,在帝京也有好几处妾宅。   按理说亲王不该轻易离开自己的属地,这位燕王却仗着辈分之高,全不将体统放在眼里,前些年竟荒唐到将妻儿抛在燕州,自己则窝在帝京的妾宅纵情声色,燕州的大事小事,他却全不过问,近些年还好些,尚能安安分分地待在燕州,但从燕州的大小官吏那里递来的弹劾他的奏章,已积了整整一摞。   对于燕王此等荒唐,云辞却不好一即位便大义灭亲,只得暂时姑息,只是姑息,也有姑息的限度。   听了宦官的话,他轻笑一声,道:“哦?”   这简单的一个字里,已隐约可听出些冷意。   太后从旁打圆场:“燕州山高水远,燕王大抵是路上耽搁,虽有失体统,但考虑燕王的年纪,也不是情无可原。”   云辞不置可否地笑笑:“母后说的是,朕也觉得,燕王定是有难言的苦衷。”说完,淡淡道,“不等他,开宴吧。”   婳婳为我满了一杯屠苏酒,我只喝一口便放下,倒也并非不胜酒力,只是此刻毫无饮酒的兴致。殿前歌舞升平,于我而言却是局外的热闹。唯一让我感到些安慰的是,宋诀也在这杯盏交错之间。这是我二人时隔许久的共处一室,虽隔得远了些,我却很是满足,不由自主地寻找他的身影。可在找到他的席位之前,却冷不防看到一个着深青色绣纹官服的男子。   男子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他却似乎不愿意加入那热闹。同我一样,他在这样一场热闹中,显得有一些不合时宜。   我不由得弯起唇角,却恰好撞到他朝此处望来,目光透过珠帘交错,我二人皆愣了愣。   婳婳也发现了他,在我身后喜道:“殿下,是沈大人。”又津津乐道地提起最近与他有关的一桩事,“前些日子沈大人奉旨出使赵国,在赵国舌战群儒,别提多为我们大沧长脸。”   沈初出使赵国,是为了连通赵国与大沧之间的商道,赵国君王迂腐,向来闭国自居,数年间大沧派去无数使臣,皆不能说服其与大沧通商。沈初一去,雄辩于赵国王庭,列举出与大沧通商的九条好处和赵国继续闭国的十大害处,说得赵王频频拭汗。   虽然,赵王爱惜颜面,在大殿之上仍没有答应通商的请求,却在当日夜里派人到沈初下榻的驿站,许以高官爵位和窈窕美人,想留沈初于赵国,却被沈初拒之门外,第二日,沈初按原定计划启程回国,马车将将驶出驿站,便被赵王的使臣当街拦下。   如果不出意外,在今年的开春,载有大沧锦绣的马车,便可光明正大地驶向赵国,而赵国的珠玉,也将出现在大沧的商铺。   婳婳提起这件事,语气里满是崇拜:“瞧着沈大人斯斯文文的模样,没想到说起话来那样厉害。”不无向往地道,“若是当日,奴婢也能在场就好了。”   我幽幽问她:“婳婳,你是不是看上沈初了啊?”   婳婳也不扭捏,大方地承认:“奴婢本来就看上沈大人了。”我正为她的坦诚而感到些激动,又听她添道,“不过奴婢是替殿下看上的。”   我默默将激动的心情收拾好,执起玉盏饮了一口,让屠苏酒香顺着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我酒量向来不如何,小饮几口,就感到酥酥麻麻的醉意。   那是永正元年的第一天,延寿殿上一片喜乐。   新帝兴许是与几个臣子聊得兴至,又兴许是趁了醉意,突然问起臣子的私事来,问的是,群臣之中还有谁尚未娶妻。   一个朗朗的声音笑答:“臣倒是还未娶,只是已有了中意的姑娘,估计圣上很快能喝到臣的喜酒。”这个声音是苏越的,他为人爽快,开起玩笑来也不含糊。   云辞大笑:“好,朕便等着喝苏爱卿的喜酒。”又道,“苏爱卿似还挺急,不妨借这个机会,说出这姑娘的名字,朕为你做主。”   苏越垂头辞道:“臣看上的姑娘非官家女,便不为圣上添忧了。”又抬起酒杯,狡猾地转移了话题,“倒是臣身边的这位,虽然一直以来艳闻不断,却一直令臣猜不透到底********。”   他说的自然是宋诀,我捏了酒杯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就听宋诀含笑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大人所谓的艳闻,没有一件与臣相关,还请陛下明鉴。”   云辞笑道:“朕其实也颇好奇,京中传言大将军风流,是全城姑娘的梦中情人,可是这些年,将军府里却全没有办喜事的动静。”语气里带着薄薄醉意,“不过,朕也听过这样的说法:男儿如大将军这般,应当配天家之女。”   这句话自然语出惊人,我在帘幕之后看不清云辞的表情,宋诀的身影也只是瞧出个大概,只觉得身边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珠帘后的一众公主,神情也都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   方才那一席话,云辞虽然轻描淡写,但必不是一时兴起。   他或是出于本心,或是出于太后授意,总之,定是想借此次宫宴的机会,为宋诀赐婚。   我捏紧了身下堆叠的衣袍,漠然地听着入耳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只听云辞指着帘幕之后,问宋诀:“正巧,今日朕的妹妹都在,有位有份的郡主也都在,宋诀,这其中可有你中意的姑娘?”   话音刚落,我对面的丹朱郡主便羞涩地垂下头,露出一截细嫩透红的脖颈。闺阁的姑娘哪里有大庭广众被人挑拣的经验,如今遇到了,自然要害一害羞,但是在此刻害羞,却是大抵不必的。   因为,在宋诀开口之前,早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太后接着云辞的话,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宋将军出身显贵,又是治世之能将,依哀家之见,娶妻当端庄大方。几位公主里,也只有昔微最识大体。”又和蔼地询问云辞的意见,“皇帝以为如何?”   云辞捏着酒盏不说话,半晌,将问题抛向宋诀:“大将军以为呢?”   我的心中一片麻木。   太后的金口玉言已将昔微宋诀这两个名字绑在一起,他还能如何以为?   群臣中已有人向宋诀的祖父宋明安将军贺喜,老将军本人也离席谢恩,高呼万岁,帘幕之内,也有命妇向昔微连声道贺。   婳婳握紧了我冰凉的手,极用力。   我透过珠帘望着宋诀的方向,心中一片空白,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想看一看他的表情,究竟是从容,还是卑顺,抑或是什么都没有的麻木。   那个紫衣锦袍的影子缓缓起身,行至大殿中央,而后,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臣宋诀,求太后收回成命。”   一时之间,满殿皆默。   世界像是再没有别的声响,这骤然的沉默,令人的心跳声响得极为突兀。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为他的这句话悸动不已。   他缓缓道:“臣钟情尚平长公主已久,若迎娶她人为妻,定将抱憾终身。”说完撩起官袍跪到阶前,“请圣上太后成全。”   原坐得端直的昔微柔弱无骨的身子蓦地一垮,幸而被身后宫人扶好才没有失态,只见她紧咬着下唇,脸色一阵阵发白,神色带些凄楚可怜,也带些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是不甘。   宋明安老将军亦跪到阶下,为宋诀求情:“宋诀年少轻狂,在御前有失体统,还请圣上和太后看在老臣的颜面上……”   宋诀以头触地,打断老将军的话,一字一句:“请圣上太后成全。”   太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还算克制:“宋诀,哀家问你,宋家的人,都如你这般大胆吗?”   跪在阶下的祖孙二人,久久没有将头抬起,老将军自然明白,此时此刻,除了宋诀主动认罪,他无论说什么,恐怕都无力回天。   另外,也只能寄希望于提起这个话题的云辞能够圆场,但,云辞却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透过珠帘巡视一圈,最终落到我的身上。   他的神情依然辨不分明,我的背上却渐渐透了一层虚汗,正要上前与宋诀同跪了,却听到席间传来谁衣袍撩动的动静,极轻。   在众人的目视之下,深青色袍子的男子行到大殿中央,脸隐在宽袍大袖之后,恭声道:“圣上先日问臣,臣成功完成赵国与大沧的通商之任,作为奖励想要什么。臣当日答,求娶尚平公主。”他的声音混着空气中轻轻薄薄的酒香,显得又沉又雅,“圣上当日未答,今日,臣斗胆再求圣上。”   肃杀的沉默侵吞整个延寿殿,沈初的声音无悲无喜,淡若炉香。   待他语声落地,周遭气氛已紧张得似拉满的弓弦。殿上没有哪位朝臣敢发出声响,只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里,端坐帝王身侧的雍容贵妇却忽然一笑:“哀家大约是老了,耳力竟不济至此。”幽声问阶下男子,“沈大人方才,是求尚平公主,还是昌平公主?”   我心中一顿,太后此话,分明是在给沈初改口的机会,既然太后都已煞费苦心给他台阶下,他便该识时务地领会太后的意思。   我一直觉得沈初是聪明人,他方才在宋诀惹怒太后的当口站出来,与宋诀同提一件事,已是犯了糊涂。   我不愿他继续将这糊涂犯下去,隔着垂帘淡声开口:“沈大人一时口误,弄乱了儿臣和十三姐的名字,也是极有可能。”   脸上挂着笑,却早已是汗透衣襟。   十三皇姐昌平公主比我年长半岁,不大喜欢过问世事,平时喜欢种个花养个鸟什么的,为人也中规中矩,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中颇是清新脱俗。   民间话本里常有误打误撞却成就一桩良缘的例子,我期待沈初可以悬崖勒马,可遗憾的是,他却并没有回应我的这一期待。   只听他语声笃定:“臣说的,的确是尚平公主。”   我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他既吃了秤砣铁了心,我能拿他怎么办。   立在太后身后的宦官察觉到情势不妙,极有眼色地递了一杯茶过去,她老人家接过茶饮下,目光透过垂帘找到我,极短的道了一句:“好一个尚平,让哀家突然想起晋国的淳德长公主。”   我浑身一震,忙离席跪拜,白玉的地板透骨的凉:“儿臣万死。”   距离大沧灭晋国,已经有五十多年,可是大沧的百姓对这位前朝的淳德长公主,却直到如今都津津乐道。有关她的故事,十个百姓便能谈出十个版本。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一个主线,那便是淳德公主是如何祸国殃民的。   当年,淳德长公主以美貌闻名六国,大沧的国君也曾派使节求娶这位长公主,却被晋王拒绝,这为后来两国交恶埋下了种子。后来,晋国内乱,平南王起兵谋反。乱军虽然打着晋王无道的旗号逼宫,民间却盛传,内乱之本,在于平南王觊觎淳德长公主的美貌,欲将她据为己有,可晋王极宠这位妹妹,竟是不愿放她出嫁。   后,乱军逼宫,晋王饮鸩,作为亡国的公主,自裁才是淳德最应当采取的做法,可她却在隔日便成了新王的帝妃。   又三年,大沧与晋国开战,大沧的将军攻入晋宫时,当时已为晋国王后的淳德亲自打开重重宫门,将大沧的将士引入了晋国的王庭。   那时,晋国的新帝始知,自己的枕边人——晋国的公主,如今已是晋国国母的那个女人,却早就与对自己的国土虎视眈眈的邻国订下了盟约。   后来的故事极为俗套,亡国的王后要么与自己的国家陪葬,要么再一次沦为新君的姬妾,可是对于一个亲自将自己的枕边人送上断头台的女子,大沧的国君纵使曾垂涎她的美色,又怎有那个肚量和胆量让她继续活下去?   据说,在赐死淳德之前,那日攻入晋国王庭的大沧将军,竟长跪阶前为她求情,甚至在她饮鸩死后,毅然辞去高官厚禄,为她在苍山守灵,十年不出苍山一步,就连大沧的帝王,那亲自赐死了她的我的先祖,也会在她的祭日,于佛前跪上一整天。由此,也足可以想见她是何等的红颜祸水。   可是,这位淳德长公主最为世人诟病的一件事,却不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灭了自己的国家,乱了一代明君和一代良将的心,她所犯下的罪,要追溯到更早之前,那就是她与她兄长的****——虽是野史中的说法,但是也只有如此,她后来所做的选择,才于情理上说得通。   卧薪尝胆,大义灭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兄长——她的爱人——报亡国之仇。   于她而言,大约没了爱人的国,已是别人的国,而不是她的国。可是即使如此,我却仍然难以想象,她在为大沧的将士打开大门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太后以淳德喻我,便是将我同她一般钉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自是惶恐难安。   跪了许久,才听到云辞开口:“母后提到淳德长公主,倒让朕想起当年的晋王,”淡淡看了一眼阶下的宋诀和沈初,玩笑的语气,“看着求娶同一位公主的两位爱卿,更是让朕反思,是不是在别人眼中,自己也同当年的晋王一般,霸占着貌美的皇妹,不愿让她嫁人。”   太后听后,将手中茶杯放到案上:“是哀家譬喻不当,皇帝怎能将自己同无道的晋王相提并论。”   群臣也纷纷应和,连称晋王无道,云辞如此英明,不该以晋王自居。   经过云辞这样一玩笑,方才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又听他淡淡道:“宋卿家和十四妹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我谢恩后起身,敛眸立在一旁,听到太后漫然问云辞:“哀家这几日都在考虑晋陵公主与宋家的婚事,与皇帝也提过,皇帝亦推说会考虑,如今又是考虑得如何?”眼神冷了冷,“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只知儿女情长,不识诸般大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方才老将军既已领旨谢过哀家的指婚,依哀家看,便由皇帝择一个日子,为他们定下吧。”说完又问我,“尚平公主,你对哀家的这个决定,可有什么异议?”   我的手在袖中微颤,大脑早是一片空茫,抬起头寻到宋诀,隔着袅袅的沉香与他四目相交。   时间很短,又似极长,我一遍遍地贪看他的眉眼,觉得他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我想着与他相处的点滴,竟至于他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的每一个神情,也都像是镌刻在记忆里,永不会磨灭似的。   我看着他,在心中想象,若是漫漫浮生里,我与眼前的这个人就此缘尽,那么我将会是什么模样。想到一半,发现自己有些不能自已,忙欲避开他的眼光,却听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岫岫。”   我刚刚生出的退缩,便因他的这两个字定在那里。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被浓墨浸染,我从中读出了太后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将目光收回,垂着眸子恭声答道:“母后金口玉言,亲自赐婚宋将军,自是宋将军的福分。”抬头望向御座之后,道,“母后既问了儿臣,自是希望听到儿臣说出这样的答案。”   只见座上妇人眉间一凉,王座上的云辞眼角也抽了抽。   我放任自己说下去:“恕儿臣妄度母后心思。若儿臣是局外之人,自然衷心以此事为喜,不会有任何他心,但,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儿臣与宋将军当年为先皇所指婚……”闭了闭眼睛,豁出去道,“虽然后来婚约废止,可是儿臣对宋将军,却至今犹怀思慕之情。”   话刚说完,便有一只水杯砸到了我的脚边。琥珀色的茶水溅在衣裙上,在上面开出一朵斑驳的花。   太后扔过茶杯的手扶在座椅上,满是怒意地评价我:“尚平公主,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见状,全都离席跪地,齐呼:“太后息怒!”   好好的一次宫宴,被我搅成了一锅浆糊。   我立在那里发愣,回神时面前已挡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紫衣银带,一个青袍玉冠。   云辞斜倚在座上,悠悠替我问他们:“沈爱卿,宋爱卿,你二人是非朕的这个妹妹便不娶了?”   宋诀道:“非卿不娶。”   沈初道:“请圣上成全。”   太后被气得直揉额角:“乱了,都乱了。”对宋诀道,“宋将军,若是哀家当真应了你,昔微长公主的体面何在?”又对沈初道,“沈大人,若今日没有此事,你向哀家求这个女人也便罢了,可遇着此事……”眼神微厉,语气也不容分说,“休怪哀家不能同意。”   说完扶着胸口长叹。   云辞随手递过去一杯凉茶,压低声音道:“母后息怒,此事朕会处理。”又淡声吩咐身后的宦官,“太后想来是累了,待喝完这杯茶,便扶太后回去安歇,记得宣太医调一杯参茶,服侍太后睡前饮下。”   对于云辞的安排,太后没有抵抗。   宴上不宜处理家事,在太后离席以后,云辞只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带过,一干人等各自归位。我还记得经过沈初身边时,他的眼神,和他耳语般极轻的那句话。   “长梨,你欠我的那个回答,今日便是答案吗?”   很久之后,当那日的宫宴成为泛黄的记忆,我还在想,也许那件事在史官的笔下,会变成轻描淡写的一笔。尽管于我而言是极为重大的一日,可再怎么重大的一日,总逃不过被巨大的历史所侵吞的命运,就如同晋国的淳德长公主,谁还会记得,她在国破的那一日穿怎样的宫装,面对那杯鸩酒时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人们所能记得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淳德长公主,是亡了晋国的那个女人。   可是,发生在五十年后的大沧的,分明与她全不相干,却在冥冥之中有了类似于宿命般的联系——   是岁元日,延寿殿宫宴,大将军宋诀并礼部尚书沈初,同求尚平长公主。太后盛怒离席,君心却难以分辨。   宴至半途,有宦官引驿使上殿,君闻其信,神色微变。宴后,留兵部尚书长乐殿议事,据说长乐殿的灯烛,一夜未央。   燕州动乱的消息,在第二日传遍整个帝京。   前夜,群臣于宴上朝贺新君的时候,燕王的人头,已在燕州的城门外挂了三天。   据说,燕州动乱的源头在于燕王的养子慕容铎,他里通北狄,自立为北凉王,占据燕州。燕州为晋国旧地,慕容铎自称晋国遗孤,因其携晋国玉玺,燕地之晋民皆信其真,一时之间,燕地一片复国之声。   而在大沧的王庭,群臣的意见自动分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派以兵部尚书为首,占少数,主和派以宰相为首,占多数。   占大多数的主和派以为,三年前与北狄的一场战争,大沧虽胜,却折损了半数国力,如今大沧国力刚刚有所恢复,不可勉力再战,而应当以讲和为主。   正月末至二月初,大沧使臣三赴燕地,皆因条件无法谈拢,败兴而归。   三月初,燕地首次派使臣进京。   慕容铎此次使人来帝京,为的只有一桩事——求娶帝姬。   火炉未撤,罗幕仍遮,帝京却又是一个新春。   我曾想,将冬天熬过去,春天总不至于太难过,然而冬日刚过,春寒便像是一冬未进食的猛虎,挡在面前不动如山。   我长坐在棋盘的前面,脑中盘旋着近来发生的那些世事。   常言道:世事如棋,局局新。   三个月前的燕地之乱已是旧事,主和派与主战派在金銮殿上的那场激烈争执,也早已经随着凛凛寒风作了古,就连统领十六卫的大将军不满不战而和的决定,当着君王面拂袖离去的大逆行径,事到如今也只是在我心里留下一丝风波初定的余悸。   大将军宋诀冲撞天子,罚他半年之内禁止上殿议事。上个月,他数度进宫面圣,皆被拒在了门外。圣上大约是被他弄得烦不胜烦,传下一道圣旨给他,命他无诏不得进宫。这个月的月初,他却不顾圣旨,连闯九道宫门,最后,还是被禁军统领苏越堪堪制住,才没有佩剑冲进去扰了圣上的清净。   苏越偷偷摸摸来看我,告诉我宋诀那日喝得烂醉,竟干出擅自闯宫这样没脑子的事,他这个禁军统领出于神圣的职业操守,也只好不顾同他的交情,亲自将他押解到天牢,等待圣上裁处。   我听后有些发懵,想象不来苏越口中的宋诀,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宋诀。   我所认识的宋诀,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只有他让别人为难的份,没有别人为难他的份。   我认识的宋诀,万万不会将自己搞的那样狼狈。   可我却是明白他的。我知道,不战而和,对一个武将而言,是多么的令人屈辱。   但,我却没办法责怪作出这般屈辱决定的云辞。   为君者,首先要考虑的绝非面子的问题,而是做一件事值不值得的问题。若是以生灵涂炭换取一国的面子,那么这一国的面子,想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先皇的前半生也算得上是明君了,励精图治,任人唯贤,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谁料年纪越大,征伐之心越是膨胀,在位期间数度东征西战,将铁蹄踏向它乡之民。   虽然先皇将版图扩展得很是好看,但也因此重了徭役,繁了税赋。民心易散,这道理为君之人没有不懂的道理,可业已被霸业蒙蔽的眼睛,却哪里还看得到民心。   在我看来,为撑起君王对宏图霸业的野心,却需要动用整个国家的气数,这实在不是一笔划算的账。   若是此账划算,那么五十年前征服了晋国,令晋国百姓全部说本国官话,令晋国儿女全部改信本国国教的大沧,为何仅仅过了四十几年,便因一年的干旱和一个小族的入侵,便风雨飘摇山河动荡,再无当年称霸六国的风光?   先皇的最后一面我不曾见到,若是能够见到,我很想问他一句,他可曾为自己生前的决定后悔?可是问了又能如何,大沧,总不会回到那个仓廪殷实的大沧。   去年我陪云辞巡幸扬州,途中闻听百姓的街谈巷议,竟有悲观者认为大沧气数将尽,实在是令人唏嘘感叹的一件事。   我对着棋盘,将手中久久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   一人对弈,委实无聊。   可是,我被太后禁足在这佛堂中思过,已有三个月,除了自己同自己对弈,实在是找不到别的消遣。   太后罚我面壁的理由很简单,我那日对她老人家的懿旨有异议,属于抗旨不遵,她老人家只是罚我面壁思过,而不是立刻要了我的人头,已属于法外开恩,我还得感恩戴德地跪地称谢。   别人剥夺我的自由,我还要感谢这个人,这其实是挺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可是为了谋求自保,我还是颇为诚恳地祝愿太后千岁千千岁,只是在她老人家问我可否知错的时候,我有些茫然,抬头问她:“敢问母后,儿臣何罪之有?”   太后气急,将关我禁闭的期限从一个月延长到了没有期限。   这证明无知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   身畔的红泥小火炉正在温一壶酒,酒香萦绕,闻之微醺。我以戴罪之身面壁佛堂,原是不能饮酒的,可是婳婳怕我冻着,千辛万苦买通了守卫,才将这壶酒送进来,供我冷的时候御寒之用。   我如今做了笼中之鸟,若不是苏越时常翻墙过来,告知我外界发生的一切,恐怕还猜不出云辞突然来看我,究竟是为的什么。   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抹龙涎香的味道在我身畔停好,穿透酒香,带着冷冽寒意。   我没有起身,仍然静坐在棋案前的蒲团上,收起棋盘以后,边将酒具在案上摆好,边开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笑吟吟道,“皇兄来得这样巧,可愿做臣妹的对饮之人?”   对面出现一双黑色长靴,往上则是玄黑色的下摆。   云辞便服打扮,在对面的蒲团上安顿,修长手指将酒杯往前挪了挪,默许我为他斟酒。   他满饮了一杯,又沉默着将酒盏往前一推。   他不开口,我也不多问,只是沉默着帮他斟满酒,又目视着他沉默饮下。   到第四杯,我搭上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略微一颤,抬头看我,问道:“十四妹便不问朕的来意吗?”   他的眉眼如同苍山之雪,若不是我自小看着这张脸长大,否则此刻足以为这张脸心动。也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对于后宫中的那些妃子为争夺他的宠幸而做出的一系列傻事,我也一向抱着宽容和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从小便总有贵族的小姑娘为争夺和他玩儿的权力大打出手,我从旁看着,早就习惯。大约是热闹看得久,到了热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丢掉平常心,这十分难得。   我道:“皇兄为何而来,臣妹是知道的。明知还要故问,就有些煞风景,倒不如等皇兄主动提。不过,皇兄既然等着臣妹问,便是不愿提,皇兄不愿提,臣妹就更不该问了。”说完得出结论,“所以,臣妹便不问。”   云辞眸光微顿,随后沉声问我:“朕的来意便这样的显而易见?”   我点点头:“挺显而易见的。”   他将我望了许久,突然低唤了一声:“十四妹。”   我避开他的眼光,将温热的酒捧在掌心暖手。   佛堂之外天色将晚,我的目光透过突然飘起来的雪片,低声呢喃:“帝京还这样的冷,北边不知是怎样的冰天雪地。臣妹记得,小时候皇兄们去西北围猎,臣妹好生羡慕,一度为自己是女儿身而有些抱憾。”   说完将目光移回,看到面前男子的脸色已隐隐泛白,似结了一层寒霜。   我冲他展颜一笑:“皇兄眉头蹙得这样紧,是在为臣妹的事烦心?”将手中的酒抿上一小口,敛眸道,“臣妹这几日一直在想,臣妹生在帝王家,便应当有生在帝王家的理由,也应当有帝王子女必须担负的责任。若是这份责任是和亲燕地,那么和亲燕地,便也没有什么不好。”   云辞搭在桌案上的手蓦地握成拳。   我望着他比例好看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扳指,放到桌案上,轻声道:“皇兄喜欢骑射,护手的扳指马虎不得,臣妹又是一副好奇心性,什么手艺都想学上两手,闲暇时便寻了个匠人指导打磨玉石的方法,只可惜功夫不到家,只在这上面镌了皇兄的名字。那日宫宴,臣妹没大好意思拿出来,今天皇兄既来了,便送给皇兄,当做鉴别的礼物……”   他望着桌上的扳指,似有些失神,久久没有言语,良久之后,才听他声音压抑地问我:“十四妹,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瞧他的神色,倒像是有些生气。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点头,却见他从对面伸出一只手,将我的下巴捏紧,他的手指冰冷,手下的力道仿佛要将我的下颌给捏碎,只听他冷声道:“朕来此之前,原还想着要如何向你解释,甚至还准备了好几套说辞,如今看来,朕的为难又是何必?”冷笑道,“朕的十四妹是何等的聪慧镇定,何等的识大体,朕还未提让她去燕地和亲,她已为朕找好了台阶,朕此刻是不是应该为她的勇气击节鼓掌?”说到这里,话音已经接近低吼,“他慕容氏犯朕的国土,还要朕赔上一个妹妹,天底下哪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   我恢复了镇定,直视着他满是怒意的眼睛,开口:“他虽岂有此理,可是皇兄别无选择。”反问他,“不是吗?”   他的手指蓦地一颤,随即颓然地跌回原地,手撑上额头,隔了会儿忽然笑出声,笑声压抑:“是,他算准了朕别无选择,否则一个小小的慕容铎,岂就敢动了求娶帝姬的念头?”说完又抬起头,眼光里添了些狠戾,“可是便是朕真的无可奈何,朕也不愿朕的妹妹连朕的来意都不问,便接受了这一切。”神色沉得厉害,“就算大沧帝国的十四公主要去和亲,也是朕让她去的。她可以为朕的决定委屈,可以恨朕,却唯独不可以在朕告诉她之前便提前接受。十四妹,朕如今说的这番话,你可听明白?”   我定定望着他,为他眸子里那倔强的坚持而僵在那里。   良久,我总算找回说话的能力,整个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力道抽空。   我扯紧了身下堆叠的衣袍。   空气里寒意沁骨,喉头还留有酒劲过后的余味。   我听到自己用尽全力问他:“皇兄,你告诉我,我何过之有?”   许多年之后,我想象着那日的云辞,隔着垂帘聆听帘后之人的意志。   “皇帝不是正为沈宋二人求亲一事茶饭不思吗,哀家看皇帝也不必为难。”茶杯轻轻放在案上的声音,伴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这样决定了他最小的妹妹的命运。“让尚平去燕州吧。”   我问他:“皇兄,你告诉我,我何过之有?”   他答:“你最大的过错,大约便是做了朕的妹妹。”又叹息一般,“若是朕不将你从千佛寺召回……”   话到这里,再没有下文。   只闻耳边红泥小炉中的炭火毕剥地响,世界的声音被一大片雪声侵吞殆尽。   三月初,帝京乱雪。我向云辞求了最后一个旨意。   在和亲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宋诀前几日醉酒闯宫,如今还在天牢关着,碍于太后的情面,云辞不能让我光明正大地去见他。   可是既然答应了我,他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三日后,云辞以召我问话为由,派苏越带我前往太和殿,到太和殿换了身宦官的衣服,又随苏越悄悄从侧门离去。   路上,我有些疑惑地问苏越:“不过是允我去天牢见个人,皇兄又何必这样周折,像做贼一般?”   苏越淡淡应道:“宫中到处是耳目,小心点总没有错。”   我的眼皮一跳:“耳目,谁的耳目?”   苏越隔了许久,才缓缓道:“殿下去千佛寺的时候,先帝的病情已经极其危重,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以为,先帝或许撑不过那个春天……”   他的这番话有些答非所问,让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他缘何提起此事,我不由得默然片刻,应道:“没想到,先帝的龙体一直靠药物吊着,竟也撑过了一年又一年。”笑笑,“缠绵病榻近三年,才撒手人寰。不知这究竟是他老人家的福分,还是他老人家的不幸。”   国丧的那一天,我在佛殿上点了一柱香,直守到天大亮,听着鸣钟之声,从那一日开始,我便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可是意外的是,我的心里并没有失去父亲的真实感。   在他老人家的生前,我便不常有机会得见天颜,也许便是因此,在他驾崩以后,我竟然无法清楚地回忆起他的模样。   这大约也属于不孝的一种,只是比起内疚自责,心中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殓过后,新帝即位,百日过后,我奉新帝之诏自国寺回京。   既然当年以祈福的名义入寺,先帝驾崩后,我便也没什么道理继续待下去,可是若云辞一直想不起我,他身边也没有人提点他想起我,我怕是要在青灯古佛之下终老一生。   回神过来,耳畔是苏越语声沉缓:“先帝卧病,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当年圣上贵为中宫太子,按正常的流程走,本应当在大臣的辅佐下临朝听政,但,直到先帝驾崩之前,经太子之手处理的奏章……”他在一座假山前顿下脚步,神色隐在阴影中,有些辨不清楚,“都需要先呈请一个人过目。”   我的脑子为他这句话空了空,但立刻便明白过来,沉声道:“陈贵妃。”   苏越的态度有些不置可否,语气中的情绪亦敛得很好:“后宫干政原是大忌,但先帝卧病之时,脾气变得古怪又多疑,对权力的执着更胜以往,”偏头看我一眼,眸子里的情绪很浅,“尽管,先帝早已没有处理政事的力气,可是国内的大事小事,却都要一件件细细过问。”   我听到这里,对他要说的话已明白了大半:“先帝病到最后,竟然已经糊涂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信任,却宁愿信一个女人……吗。”   苏越挑了挑眉头,继续说下去:“当年日夜服侍在先帝身侧的是陈贵妃,所有的奏章,一切的敕令,都经陈贵妃传达给先帝,先帝若有旨意,也要经陈贵妃传达给太子。然而……”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先帝卧病的最后一年,几乎连话都讲不成,整个后宫之中,可以接近延寿殿的,也几乎只有陈贵妃一人。”   我额角一疼:“连张皇后也……”   苏越道:“殿下忘了吗,自从张皇后的第一子夭折,先帝便将长门宫当成一个伤心之地,多次过门不入,后来陈贵妃专宠,先帝待皇后便更是冷落。若不是皇后母家的背景,那长门宫,大约早就是一座冷宫,先帝去后,张皇后即刻以修行的名义离开宫闱,想想,也算是全身而退。”   我觉得自己额角的抽痛越发重了。   当年专宠后宫的陈贵妃,便是如今的太后。   母妃过世以后,我在她的膝下生活了几年,当年虽也隐约觉得她对待子女有些专断,什么事都愿意一手安排,却从没有往更深的程度揣摩过她的心思。   何况,我三年不在宫中,朝廷的局势向来云波诡谲,如今境况何如,委实有些难猜。听苏越此番话,才隐约想到先帝遗诏令陈贵妃的父亲陈相佐政,陈相曾辅佐过先帝走向治世,先帝临去之前托他辅政,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今同苏越的话联系在一起,却不免让人感到些心惊肉跳。   此次慕容氏造反,竭力主和的,便是陈相。   但,虎毒尚不食子,云辞是太后亲生,她老人家总不至于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我将自己的想法委婉传达给苏越,却听他幽幽道:“若殿下有了儿子,殿下大约也会希望他是个听话的儿子。”   我对他的结论抱有疑问:“即便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听我的话,这件事也要建立在我充分尊重他意愿的基础上。”   苏越听后,却冷然一笑:“殿下,为人父母者,有时是很自私可怕的。”   我的眼皮又是一跳,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你今日特意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望进我的眼睛,语气里究竟有几分轻,几分重,却不大容易把握:“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圣上虽是九五之尊,他做出的决定,有时候也可能并不是出于本心。”   风吹过,吹乱他的额发,我还未来得及在他的表情中找到更多蛛丝马迹,他已抬脚往前走,口中道:“天牢就快到了,殿下只管跟上臣,什么话也不要说。”   我立在那里片刻,将红色锦衣的男子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才听话地压低脑袋,跟上了他的脚步。   宋诀的待遇比我想象中好很多,牢房中床铺、桌凳齐备,虽及不上他的将军府,却也属于牢狱的最高规格了。   我到时,他正背对着牢门坐在桌畔饮闷酒。穿一件窄袖的玄袍,头发虽散着,却一毫凌乱也没有,在他身上,休说是落魄了,反倒多了些清华洒脱的气质。   苏越吩咐人把牢门打开,他像是没有听到动静,仰头将酒一口闷下。   我示意苏越,他会意地带人退了出去。   我抬脚行到宋诀身后,听他带着醉意道:“你若仍是来做说客的,劝你原路返回,否则,休怪我如昨日一样,亲自送你出去。”   看来,是将我当成苏越了。   我从背后伸手过去,试图按住他拿酒壶的手,他的身体却本能一般地作了防卫,待我回神,已被他利索地扼住了喉咙。   眼前是一双极冷澈的眼睛,映出我始料未及的呆愣模样,而后,那双眸子里的冰凉缓缓化开,继而又多了些慌乱。   他道:“岫岫?”   我艰难地看着他,提醒他:“你再不放开我,就要掐死我了。”   他的手一松开,我总算恢复呼吸,护着喉咙咳了几声,正要开口,人已被他按入怀里。   他衣服上有极大的酒味,也不知这些日子,他是灌了多少黄汤给自己。想到这里,无奈地笑笑。抬手搂上他的腰,在他怀中轻声问道:“宋诀,你想不想我?”   他嗯了一声,没再言语,只是抱我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我虽然被他抱得有些窒息,可比起窒息的难过,我却更加贪恋他的味道,不舍得就这么轻易离开。   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希望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这样的念头自然有一些贪心,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贪心,逼迫自己从他怀中离开,离开以后,却又忍不住抬起手,将他的脸摸一摸。   他的左脸处有一个划伤的口子,大约是闯宫时留下的,我问他:“疼不疼?”   他道:“疼。”又具体地为我描述,“疼得喝不进茶,吃不下饭,睡眠质量都很不好。”   我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求证:“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不疼,好让我放心吗?”又摸一摸,确认道,“而且都结痂了。”   他的眸子里有烟岚徐徐升起:“本来不疼,看到你就疼了。”说完幽声问我,“殿下觉得该怎么对臣负责?”   我谦虚地问他:“你觉得呢?”   他想了想,给我指了一条明路:“那亲一口吧。”   我虽知他是玩笑,却仍听话地捧上他的脸,亲了一口,问他:“你可觉得好些?”   他评点道:“不是良药,胜似良药。”玩笑说完,眸光却一路凉下去,声音里也多了些难以自持的情绪,那是寻常的宋诀不会有的。   他道:“可我,并不愿意你来见我。”   我的身子为他的话微颤,心烦意乱地找到身畔的凳子坐下去,不愿再看到他的表情,声音平静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却听他一声低笑,那笑有些莫名的压抑,“岫岫,你这个时候来见我,难道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字字句句都刺向我的心,将我原本淡然的情绪搅成了一锅浆糊,“你同谁,做了什么交易,才换来同我见这一面,你可要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努力了许久,才稳住添茶的手,尽管如此,却仍然溅了些茶水在红木的桌案上。   我听到自己淡淡道:“不过是求了苏越一句,进这大牢,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困难。”   和亲一事,他应当还不知道。   宋诀在桌前坐下,我虽未抬头,却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   我在他如深潭之水的目光中如坐针毡,却竭力淡然道:“倒是你,打算何时回府?听说皇兄念你当日酩酊,只罚了你三年的俸禄和一篇悔过书,虽说写悔过书不大光彩,但是区区一篇悔过书便能离开天牢,”抬头看他,“你又何必……”   我话未说完,便为他目光中的冷意噤了声。 第八章 浮生之劫   幽深狭长的一双眸子,装了三分醉意,剩下的全是迫人的寒光。   他就那样极有迫力地将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我有些凉的指尖握住,而后就见他神情一松,嗓子带些宿醉的喑哑:“岫岫。”   这一声岫岫唤得太撩人,我的心不争气地动了那么一下,就只顾着直愣愣看着他,哪还来得及有什么别的反应。   他趁我呆在那里的功夫,将我的手抬到他跟前,凑到唇边吻一下。   等我回神,他眼中的情绪已经收敛得很好,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多了些距离:“不说这个,陪我喝一杯。”   他说完,松开我的手去倒酒,而后便不再理会我,只顾自斟自饮。   我没同他大饮过,所以无从知道他的酒量,可是看看桌子下散落的数个酒坛子,再看看他稳稳当当倒酒的手,不禁多了些钦佩。   我钦佩地看着他喉结滚动,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头:“你若是愿意喝酒,我这便走了。”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中不禁来了些气。我本是存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打算,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突然这样将我晾着。我心中有些委屈,哀怨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真走了。”说完见他仍没反应,果断朝牢门走去。   自然,我的果断里有赌气的成分。   刚迈出两步,便听他在身后问我:“你走了,可还会回来?”   这句话问的我心头一紧,回头看他,在他面上却瞧不出什么大的动静,只是觉得那张脸比寻常时候苍白,衬着黑色发丝,显得有些憔悴。   他勾起一侧唇角来,慢悠悠道:“你不说话,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我立在那里悟了悟,恍然得出结论,我挑这个时候过来,宋诀这种心眼儿多的人,保不准便起了什么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既然没有挑明,应该还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情,既然如此,我随意诌个三句两句将他糊弄过去,也没什么难处。   于是道:“你也知道,太后将我看得紧,这天牢又不是想来就能来。我难得进来一次,走了自然很难再回来。”   他听后蹙起眉头,抬头看了我半天,我被他看得心虚,走又不舍得,留又有点儿尴尬,默了默道:“你若是想安静地喝酒,我就先回去了,牢里头寒气重,你夜里记得盖好被子。”   说完又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留我的意思,才十分不舍又十分黯然地转过头去。   结果脚还没有踏出门槛儿,人已被他从后头搂住。   突然将我包围的酒气惹我一阵阵犯迷糊,我抬起头望向天牢的顶,暗叹这位还真是喜欢搞突然袭击啊。   他将我搂紧,声音低沉:“慕容铎遣使来京,向圣上求娶帝姬,圣上让你去,你答应了,是不是?”我浑身一僵,听他又道,“你前往燕地和亲之前,想再见我一面,故求了圣上允你到天牢见我,是不是?”   他这两个是不是,竟然说的一字不差,不知是他神机妙算,还是有人提前给他泄了底,总之一席话说的我好生忧愁。被他晓得我去燕地和亲,日后他要做的傻事恐怕便不只是闯宫这么简单了。   唔,待我回去,便嘱咐云辞将他在天牢中多关上几天,最好能关到和亲的队伍离开帝京。   我正在心中安排后事,忽听他在耳畔凄然道:“你今日过来见我,是要同我做个了断,是不是?”   一句说问的我难过又伤心。   来之前,我原本将心情收拾的很好。我与他两情相悦的时间还不甚久,这么短的时间,我跟他能培养出多么深刻的感情?难过自会有些难过,但至少不应该到伤心的份儿上。可是真正到了他面前,在他怀中被他这样逼问,忽然就有点儿伤心的意思了,只觉得胸口处酸酸涩涩难受得紧。   我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悟了。和亲这件事吧,虽说不是我主动愿意的,却必然会导致我对宋诀始乱终弃,我想起他那日在大殿上,不顾太后的懿旨,也不顾昔微的颜面,说什么也要娶我为妻,那份坚持让人感动,可是我在面对和亲时,却没有想过要为了他坚持,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我许多年没有做过亏心事,此次又难过又亏心,无异于火上浇油,难免便伤心了。   明白了这一点,心绪稍稍定了,可是想到这辈子大约是没法补偿他,不禁又悲从中来。   我靠在他怀中哽了哽道:“你不要用‘了断’这么个伤感情的词,听着怪让人过意不去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好聚好散。”声音低下去道,“宋诀,你也莫怪我太贪心,我……”   说到这里,听到宋诀重复了一遍我方才提到的一个词:“你要同我好聚好散?”   嗓子有些抖,难保不是动了气。   我想半天该如何安抚他,还未想明白过来,就被他翻过身压在了墙壁上,他的脸上失了大半血色,神色沉得骇人。   我望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必也明白,如今大沧的国力,已不能再战,朝廷向燕地遣使招安,三次皆碰了钉子。如今慕容氏主动向圣上求娶帝姬,便是归降我朝的好兆头。即便他不降,这一份姻亲关系,也足够牵制他一段时间。”   他将我抵在墙上,眼中有些痛色,问我:“你知道那个慕容铎是什么人?”   我垂眉敛目,淡淡道:“听说他在燕王麾下时,杀伐决断,是名猛将,只是有些嗜酒,还有些……”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宋诀将我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还有些好色,是吗?”   我闭上了眼睛,极轻地点了点头。   宋诀的声音发沉:“慕容铎嗜酒好色,喜怒无常,尤其是酒后,以凌虐女奴为癖,他杀了燕王之后,燕王府中的妾侍全与他为奴为婢,如今那些女子死的死,残的残,不死不残的,也都发了疯。”说完问我,“岫岫,你嫁给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害怕吗?”   他说的这些我虽不晓得,但慕容铎残虐的名声我还是有所耳闻,所以并不感到如何震惊,沉默一会儿,才极轻地道了句:“怕的。”   感觉到他身子颤了颤,我拉上他的袖子,抬头看他,“宋诀,我怕的。可是,这世上有太多事情都值得人害怕,可是害怕了又能如何?这既然是我的劫,我便不能避开它。”看到他眼里渐渐沾染的痛楚,摸了摸鼻头道,“其实,我来不是为同你说这个的。将这个同你说了,怕是要让你为我挂心,说不定还要为我伤心。”抬头迎上他的眼睛,“我并不希望你为我伤心。”   他的神情一滞,而后有些动容,喉头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岫岫。”   我道:“待我走后,你便向太后请个罪,之前得罪她的事就算过去了,她老人家一向看得起你,不会太为难你。昔微嘛,约莫说两句好听话便哄回来了,她待你还是挺一往情深的。”   他动容的神情此刻僵了僵。   我接着道:“还有,婳婳照顾了我许多年,当年愿意陪我去佛寺的也只有她一个,想想大好的时光,却全陪我耗在了寺中,我其实还挺亏欠她的。这次我去燕州,我觉得不能带着她,所以想将她托付给你。”谨慎道,“不过,你若是不好安置她,也没关系,我提前写了封信给沈初,他与婳婳有些交情,一定会替我安排,婳婳在他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塞进宋诀的怀里,想了想,觉得该交代的大抵都交代了,没什么遗憾,正要躲开他,就被他给挡了下来。   天牢中很是阴暗,一侧的墙上正挂了盏油灯,灯影落到他的脸上,将他的神色衬得冷冷清清,大约是我说的哪句话戳中了他的心,使得他的脸上又平白添了些怆然,他看了我很久,终于用手撑上额头,笑得有些牵强:“你来找我之前,便已将什么都安排好了。好,很好。”   我觉得他像是被气笑的。   可是他为什么生气,我却摸不着头脑,想起前几日突然动怒的云辞,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两个难道是吃错了同一种药?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一句什么,就被他一把捉住,他拉我到他近前,忽然吻在了我的颈间和锁骨,炽热的呼吸,猛烈的力道,有些疯狂,有些像是在发泄什么。   他啃咬了一会儿,突然将大手伸向我的胸口,毫不怜香惜玉地撕开我的衣领,我在他始料未及的动作中慌乱不已,来不及挣扎,他已俯头在我的胸前吻下去,随后一抬炙热的手,按在我的胸口处问我:“岫岫,你的这个位置,到底有没有我?”   他的呼吸凌乱,说话间还带着浓烈的酒气,我这才明白他不是吃错药了,而是醉了。   他问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他,极简单的问题,我的脑子却蓦地一空。   似乎许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这般问过我。   可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我却含糊得很。   他说完,又有些自嘲地笑出来:“你心里若是有我,又如何能这般冷静地同我告别,岫岫,你到底将我摆在了什么位置?”   我定了定神,抬手覆上他的手,脱口道:“宋诀,我爱你。”踮脚封了他的口,良久之后,我移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苏越会替我们在外面守着,今天晚上,我陪着你,好不好?”   说完,直感觉热度顺着耳根一路蔓延到脸上。   话说完,我就有些后悔。   这委实不该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会挂在嘴边的话,正常的男人听了,说不定还会为这姑娘的轻浮受到些惊吓。虽说宋诀这个人的思想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但难保他不会因这句话将我看轻了。   被旁人看轻也便罢了,若是被宋诀看轻了,我这一世英名还是别要了。   正在心里骂,岫岫啊岫岫,你真是脑子抽了啊,就觉得身子一轻,人已被打横抱起,直朝着墙角的床铺就过去了。   在男子将我放倒在床上时,我望着锦帐恍惚地想,同样是蹲大牢,宋诀的待遇真是出奇的好啊,不愧是十六卫的大将军。这般想着,又见他顺手取下挂锦帐的银钩子。我还望着他的动作恍惚,他早已欺身上来,眸子幽幽沉沉,脸上有些朦胧的醉态。如墨长发顺着他的脊梁滑落,与我散在被单上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微乱的呼吸,亦同我的纠缠在一起。   望着面前这一张美如画的脸,我默了。   大沧帝国的宋大将军,当真如整个帝京所盛传的那般,倾城复倾国,秀色掩古今,尤其那双眼睛生得好看,睫毛浓密而纤长,眼皮一抬一敛,都撩人心怀。   我胸前的衣服方才被他撕扯一番,此时微微敞着,胸口因为紧张而有些起伏不定,他目光在上面流连了片刻,突然呼吸一重。   他凑过来,声音如同炉底刚刚烧起来的香屑,很轻,温度却炽热:“方才说要陪着我?”   我望着他突然间艳若霞映澄塘的脸,不由自主地吞口口水,然后朝他点了点头。   他眸色一深:“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我再一次点了点头,听那个低低哑哑的嗓子又道:“今晚不走了?”   我还想继续点头,但这个姿势点起头来很不舒服,便开口道:“不走……唔。”   唇被他急不可耐地封上,他或吮或舔,将我的脑子搅得更辨不清南北,辨不清日夜,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脑子里唯一的一丝清明还是在竭力蛊惑我——什么东西南北,什么白天黑夜,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古人有云:春宵一刻值千金。   却在这个当口,冷不防想起一件极煞风景的事,脸上一烧,止住他的动作,有些羞赧地问他:“我来时换了件宦官的衣服,你,不觉得挺别扭的吗?”   宋诀听后漫不经心应了一下,咬着我的下唇,模糊道:“是有点。”我正为他的话黯然,他已将手探向我的腰间,边解我的腰带,边幽声道,“将衣服脱了,便不别扭了。”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钦佩地看他一眼:“有道理。”说着就从床上坐起来,想帮他一起将外袍脱了。   他却止住我的手,低低道:“我来。”   宋诀亲力亲为,将我的衣服一件件褪去,我老老实实地配合他,搭在锦衾上的手却忍不住有些颤抖。他将我脱得只剩一层藕荷色的薄纱单衣,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就那样将我看着,目光渐渐由炽热转为温凉。我撞到他的目光,突然觉得喉头一紧,也不知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颤抖着手就去解他的衣服。   手触到他胸口时,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我不理会他的僵硬,匆匆将他的袍子解开,中途不经意抬头,却看到他不知何时已挂上招牌浅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流,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不知为何,方才还极大的胆子,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就忽然有些泄气,强装淡定地往床边爬,道:“我去倒杯茶润喉。”   没爬出两步,身子就被他重新勾回去,伴随着一声惊呼,整个人就跌坐在他怀中。   紧贴着他微敞的胸口,感受着他胸前的起伏,心脏仿佛要从心口处跳出来。   他于背后将我的长发撩到一边,吻至我的耳下,声音似被晨雾沾湿:“这个时候去倒茶喝,不觉得有些煞风景吗。”说完,便顺着我的脖颈朝肩膀处吻下去,我自然害羞,半拒半迎的,终是没能从他怀里挣出去,反而陷得更深一些。又突觉肩膀处一凉,后背也感到了些寒意,我忍不住抽一口气,却是他用牙将我的内衫褪了下去。唔,这证明他的牙口当真是好。   他温热的大手扣在我的腰间,从背后问我:“岫岫,怕不怕?”   我强撑着面子,语声却有些颤抖:“不过是周公之礼,有什么好怕的。”   他轻笑一声,咬住我的耳垂:“原来岫岫也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我刚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他戏弄了,正要骂他,忽就被他一个翻身,紧紧地扣住了手腕。他的衣服方才被我脱了大半,此时只一件内衫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透过白色内衫,隐约可以看到他上半身的线条,和胸前不该看的那个地方。黑色的发,衬着黑漆漆的一双眼,别提多动人心弦。   我本想骂他,可是看到这张脸,忽然想不起来我刚才到底想骂他什么,难免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有些忧愁。   自古以来便有许多的文人墨客,闲着没事想出许多精妙的诗词以形容美人,譬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譬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譬如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些句子,皆是形容世间不可多得的好男儿,然而,形容眼前的男子却不必这样弯弯绕绕,只五个字足矣——   美人者,宋诀。   宋美人望着我,问我:“岫岫可还有什么话说?”   我茫然道:“为什么这么问我?”   他轻描淡写道:“因为,过一会儿你就说不出话了。”又添道,“嗯,可能也骂不出来了。”   我发现宋诀这个人有一个很可贵的品质,那就是说话算话,果然,过了一会儿我便只顾着嚎叫,哪还有力气说话,更别提骂他。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虽说他提前知会了我,却知会的不够到位。   我心情复杂地想,这下可算知道,什么叫芙蓉帐里奈君何了。   折腾到精疲力竭,我几乎是含着眼泪在他怀中睡去,睡之前还听他在我耳边讲风凉话:“岫岫是不是后悔方才没有骂我,嗯?”   我翻了个身不理他,他搂住我,在我的头发上亲一亲,轻道:“睡吧。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你……”   我困得很,没有将他的话听完,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昨日之事恍如一个梦,看到身畔躺着的男子时,略缓片刻,又确认了昨日那件事并非一个梦。   宋诀竟也醒着,将我往怀中揽了揽,低声道:“时间尚早,再睡一会儿。”   我没有动,放任他搂着我,嗯一声,道:“让苏越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他的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呼吸沉重,声音也有些闷:“本以为可以将你明媒正娶,没想到最重要的一夜,竟是在这天牢。”又问我,“岫岫,你可觉得委屈?”   我将他的手捞入手中,安抚他:“虽然没有红烛鸾帐,但我很满足。”   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他的回应:“你不该这样便满足,你应当有更好的。”   我没有回答,在他怀中眯了一会儿。待鸡鸣之声第三次入耳,我才披衣下床。走到桌子边上倒了杯茶自己喝了,又倒一杯拿给宋诀,他坐在床边将杯子接过来,牵动嘴角对我笑一下,就望着茶杯发起怔:“日后,若是每日醒来都能喝到你倒的茶……”   我听后沉默片刻,拢了拢袖子,勉强笑道:“日后,会有别的姑娘帮你倒茶。”   说完,逃一般地行到牢门边,也不敢回头,只扶着牢门道:“待你娶妻之后,若能记得我自然很好,若是想将我忘了……”沉吟道,“还是忘了好。”   一双手扶住我的双肩,有个嗓子沙哑道:“岫岫,我怎会忘了你。”隔了会儿又道,“我此生,除了你谁也不会娶。”   我的眼眶酸了酸,终于挣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牢。   苏越已衣冠端正地在门外守候,见到我出来,垂眉敛目唤了声:“殿下。”   我抬头望着远方天空,良久。   远天白云茫茫,一片素色。   苏越的声音近了些,说的是:“殿下想哭就哭出来,这般仰着脸,眼泪又不会流回肚子里。”   我往脸上抹一把,疑惑地道了声:“哎?”又下了结论,“年纪大了,果然容易伤春悲秋,怎么看见朵浮云就伤感起来了,奇怪真奇怪。”说着摇了摇头,抬脚往前走了过去。   苏越很有些困惑地往天上看了一眼。   远天孤零零一朵白云,被风一吹就散了。   大约由于我被选为和亲的公主,太后意识到不宜再将我在佛堂关着,没有几日,便允我回流梨宫。又大约她老人家怕我出什么差错,所以无论行到哪里,都派四名以上的宫人跟着。后来见我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才稍稍放宽了对我的政策,只留婳婳和她宫里的老人松月姑姑在我身边伺候。   三月中旬,和亲的喜服便送到了燕禧殿。   昔微带了一大帮姐妹过来参观,婳婳十分想将她们给赶出去,被我堪堪地制止住。待我送走这帮唯恐我有一日好心情的姐妹,已精疲力竭。正想吩咐婳婳服侍我睡个午觉,便听宫人通报:“殿下,礼部尚书沈大人求见。”   我的眼皮一跳,问道:“沈大人如何来了?”   宫人道:“说是奉圣上旨意,向殿下汇报和亲事宜。”   礼部掌管一切朝廷礼仪和外交事宜,和亲是大事,自然要沈初亲自操刀,说不定和亲的路上,也需他亲自护送。   老实地说,我这二日因和亲一事有些伤情,能不见的客人,全都回绝了,就连昨日云辞过来,都被我以装睡唬了回去。听说沈初过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见他。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大明白。回忆起以前种种,我觉得他对我是有些情谊的。在他于延寿殿上求娶我之前,他待我的心思尚不明朗,但仔细揣摩,还是可以从日常的相处中瞧出一些征兆来。   沈初为人很得我心,只是我待他的这份感情却无关风月,而更接近欣赏。先不提我待他是否一如他待我,在如今这个生离死别的关头,我见了他,难免两个人都要伤心,不见他,又像是刻意避他,不知他会在心里如何难过。总之,见不见他,都免不了一番纠结。   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是苦苦做了一番挣扎的,终于抬手揉一揉额角,让人传他上殿了。   人生苦短,见一面则少一面,有些事若不能在当下做个了断,日后魂归离恨,不晓得当如何遗憾。   我想了想,觉得不能留下一笔不明不白的情债,便去燕地和亲,起码要将我对宋诀的心思同他说个明白。   可是真正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全不能像我想的那般轻易启齿,这证明我并不像我以为的那般潇洒,非但不够潇洒,还有些拖泥带水。   不一会儿,沈初便一身朱色的礼部官袍上了殿,我看清他的模样后心不由得乱了乱,忙吩咐宫人赐座,他便顶着憔悴的一张脸在茶案旁坐下了。我很想问他如何将自己搞得这样憔悴,想到看茶的宫人还在,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客套,可是口中说的什么,说过以后便全忘得干净。   他漫应着我的话,声音有些沙哑,竟像是有许多个日夜没有合过眼。   我总算扯了个理由将殿上的宫人赶走,这才得以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沈初,近日你过得……可还好?”   他眸子垂了垂,唇角勾出一个极其苍白的笑:“魂不附体,神思恍惚,我过得,大概同行尸走肉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句话说得我有些心惊肉跳,刚拿起的茶杯蓦地重新落回原地。   顿了顿,我轻叹:“你这又是何必。”目光落到他墨青色的官靴上,“大道理我便不同你讲了,如今大局既定,你我作为局中人,早一日接受现实,便能早一日往前看。你说是不是?”   他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语气却依然有些颓然:“你说的是。事到如今,再执着过去只怕也于事无补。”抬头看我,眼里稍稍多一些神彩,“重要的是,如何为今后做一番打算。”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好劝,默了默,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望着他苍白的脸,又关怀道,“你的身体不甚好,和亲一事虽事关重大,可遇到跑腿的事,随意差个侍郎过来就是,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听后眸光一黯,有些伤怀地问我:“我亲自过来,你觉得不好?”   我理着袖子应了句:“也不是不好,只是方才看你走路,委实像是缺觉少眠,有些担心罢了。”   他隔着桌子唤了一声:“长梨。”   我探寻地望向他,却听他道:“我亲自来找你,其实是有事同你商量。”   我垂下头:“与和亲有关的事,你们礼部自己看着办就是,无需再向我禀报,若有文书,便教人呈我一份,我反正闲着,挑个时间过目过目,也便记下了。”又涩涩一笑,“何况,和亲的公主又没有问名、纳吉、请期这类的繁礼,过程虽然简陋了些,倒也省去了我许多麻烦。”   却听沈初语调沉沉:“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这个的。”   我困惑地看他:“那你是来说什么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搁在案上。   沉香缭绕中,他的声音极轻:“我并不是因你和亲的事才缺觉少眠,而是因为我在找这样东西。”   我忍不住好奇地拿到手上,问他:“这是什么?”   他淡淡道:“听说苗疆有一种药物,饮下即可陷入假死。”我的手抖了抖,听他又道,“我寻遍苗疆,总算不负苦心。此药昨日我已找人试过,效果很好,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我道:“等一等。”   他接着说下去:“长梨,将此药饮下,你便可躲过这一劫,你‘死’之后,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眼神颇为深沉地望着我,“这座宫闱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待此事告一段落,我便辞乡归隐,你我寻一处世外桃源,总有办法将这一生好好地过下去。”期待地看着我,“长梨,你觉得好不好?”   我将他的话整理了半天,讷讷问他:“你的意思是……让我诈死?”   沈初朝我点点头,眼睛里有恳求之色。   我望他半天,终是嗒地一声,将手中瓷瓶放回桌上,就见他眸光一晃,有些始料未及:“你不愿意?”   我缓缓起身:“你为我做这些,我很感激。但,总归是有些晚了。明日,慕容铎的婚使便要入京,若是此刻我出了什么差池……”叹一口气,“即便皇兄预备重择一位公主替我入燕,只怕也没有时间了。”静静望着他,“此番皇兄忍辱答应慕容铎的求亲,是为了化一场干戈,我既是皇家之女,便应当与皇兄共同承担这一屈辱,又怎能因我的私心,便让所有的一切都付诸流水。”   停在沈初面前,俯视着他,淡声道:“沈初,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仰脸看着我,半晌,很快将喜怒敛去,慢慢饮了一口茶,站起来:“我不急着现在就要你的答复,此药留在你处,你好好地想一想。”他身材比我高大许多,极轻易就将我按入怀中,伴着他的心跳声,是悠悠的一句话,“长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慕容铎。”   我挣了挣,没有挣开,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道,不知何故添了些伤感,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同宋诀一样死心眼儿呢。”   他听后一愣,猛然松开我,方才还不见他脸色有这般差,此刻竟是一片惨白。   我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   他语调不大自然:“你去见他了?”   我觉得他神色亦有些不大对,愣愣地点了下头,却见他一撑额头,笑得凄然:“没有想到,你竟还是选了他么……”   沈初见微知著,只从我不经意的一句话,便得出我在他二人之间选了宋诀的结论,委实有些不大容易。   又听他问我:“他究竟哪里好?”   他的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一慌,又不好不言语,便捏着衣角委婉道:“他没有哪里好,老实说遇到他之前,我心中所欣赏的男子全不是他那副样子。譬如我喜欢为人庄重的,在他身上却找不出有哪处庄重,譬如我欣赏有才华的,他却连琴都弹不好,又譬如我向往书香门第,他却是正经的武将出身……如此说来,我看上他,的确是没什么道理的。不过,感情的事么,向来不大好说。”   这番话说完,二人都沉默。   也不知那日是怎么送沈初走的,只记得他离开前,脸色比他来时还要令人忧心。我生怕他还没有走出宫门,便在哪个地方倒地不起,还特意嘱咐婳婳将他送到通化门外的马车里。   待他走后,我望着他留下来的假死药,伤怀地想,自己当真是造得一手好孽。   离京那日,是个阴天。   燕地千里迢迢,往来不便,因而六礼不能齐备,一切礼节都从简,一般公主婚礼中送亲环节中的“催妆”、“障车”、“却扇”等热闹而喜庆的场面,也都看不到,却唯独送亲的阵仗气势庞大,颇有上古婚俗的遗风。   云辞亲自下令,以左金吾卫大将军赵安、光禄卿李冼持节护送,礼部尚书沈初为婚礼使,一路送我到燕州。   当此生第一次穿上百鸟朝凤的喜服,当在群臣瞩目中走出燕禧殿,当送亲的马车驶过帝京平坦、喧闹的街道,我的心都一如止水。   泪流满面不至于,万念俱灰倒是有那么一点。想起昨夜,我告诉婳婳不让她跟来受罪,她坚决不从,誓要追随我到底,我极无奈,只好偷偷在她茶中下药,将她放倒,才免去一桩麻烦。   不过,今日没有婳婳前来相送,却多少有点寂寞。   如今,端坐在华丽的马车中,我对自己道:“不来也好。”   此话却惹我有些思量,自己口中说的不来也好,究竟指的是谁。   半月后,马车总算颠簸到了燕州地界。   慕容铎为人不大厚道,只遣了亲信前来接应,又因巷道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送亲的长队这个城进得便异常艰难。   永正元年的那个春天,我穿着明艳的嫁装,从帝京到燕州,完成了人生最长的一次跋涉。我从前从没有想过,自己跋涉千里,竟是为了给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做妻子。   马车行过庆阳门,便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池。   燕州临近塞外,多风沙,房屋也建得坚固,又处于勾通胡汉的要道,故而整座城池都有些域外风情。   比起大沧皇宫,北凉王府的线条粗粝很多,一砖一瓦,都少了汉家的婉约,多了外族的粗犷。   听说慕容铎的身上有稀薄的北狄血统,此次起事,也重用了许多北狄的骁将。   载着我的车撵行到北凉王府后,没有礼乐炮仗,也没有喧哗热闹,有的只是送婚使宣读圣旨的一字字,一声声。   今日,大约会是我最后一日听到大沧的官话。   我怀着伤感的心情听沈初将赐婚的圣旨念完,却没有等来聆听者的正常谢恩。   对方一开口便极端张狂:“本王向圣上求娶帝姬,原以为圣上会将宫中最负盛名的晋陵长公主赐给本王,且不知这尚平长公主,可及得上晋陵长公主的万一?”   我的手在身下一紧,这个慕容铎,当真如传说中一般无礼粗俗。   接着便听到护在车前的大将军赵安语声极厉地道:“大婚之礼尚未完成,北凉王怎可贸然入轿冲撞殿下!”   大约是那慕容铎欲图掀开轿帘看我的模样,赵安看不过去,才出言阻拦。   就听慕容铎不满道:“赵大将军这是做什么,公主已是本王的女人,本王提前将自己的女人看上一眼,难道还要请示赵将军?”   赵安不动如山:“按照大沧的礼节,北凉王应当以君臣之礼,恭请公主出轿。”   慕容铎不屑一顾地道:“嗬,本王长到这么大,还不曾对哪个女人说过这个‘请’字。”声音凉凉,道,“给本王让开。”   帘外立刻响起佩剑出鞘的声音。   我心中刚刚一沉,就听沈初悠悠道:“圣旨在此,即如圣上亲临,今日之前,北凉王的称号尚属王爷自封,做不得数,今日之后,王爷便是我大沧帝国堂堂正正的北凉郡王,是燕州的新主。但,王爷至今不领旨谢恩,是对在下带来的这一纸圣旨存有异议,还是临时后悔向大沧称臣?”这一席话他说得极稳当,我听得却极揪心,生怕他一个词用得不好,惹慕容铎恼羞成怒再将他给砍了。   他却浑不在意,接着道:“若王爷临时后悔,在下即刻便带着公主的凤撵回京,别无二话,只是今日公主受到的大辱,不知雁云关外的大沧将士,能不能看得过去。”   雁云关是最接近燕州的驻兵之处,若向燕州举兵,烽火将最先从雁云关的烽火台燃起。   慕容铎既然遣使求亲,便是不愿这么早同大沧动起干戈。   沈初这是在赌。   帘外沉默片刻,才听到慕容铎傲慢的声音:“早就听说朝堂之上有位尚书大人,生了一副比女人家还要清秀的丰容俊貌,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就连本王身边最美的如夫人,都被沈尚书给比了下去。”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夸沈初,但是仔细揣摩又实在不像夸人。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因沈初方才的话而动怒,可是下一句话,听上去就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臣慕容铎,领旨谢恩。”   我为他没再对我有无礼之语,悄然松了一口气。   又听他在帘外不情不愿道:“臣……请尚平长公主下轿。”   一双手为我打起轿帘,我矮身行出,刚一落地,便有两个女官迎上来将我的手臂搀上。因我的视野被头上的盖头挡了个干净,今日在婚典上,所有的行动便全要靠她们指引。   谁料,刚走出两步,便毫无防备地被一阵邪风卷走了头上的盖头。   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抬手去捞,却只有指尖稍稍碰到了它的一角,大红的盖头轻飘飘落到一旁地上,我遗憾地看了它一眼,目光漫不经心转回眼前,就看到一双陌生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慕容铎生得高大,皮肤比大沧的男儿黑一些,体格也遗传了游牧民族的精壮,尽管如此,他身穿汉制的大红色喜服,却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妥。模样虽不算很好看,比之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好了甚多,令我欣慰。若是日后面对一张食不下咽的脸,这个亲便和得极其冤枉。   他立在原处看了我一会儿,良久,才将目光移开,嗤了一声:“竟是个小丫头片子。”   揣摩了一下他的语气,应当是对自己娶了个小丫头片子,感到有些扫兴。   一名女官已将我的盖头捡回来,小心翼翼盖在我的头上,而后,又小心翼翼将我搀扶进婚典的礼堂。   路上,听到来客中有人议论。   “从前不曾听过这位尚平长公主,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美人。”   在宫里的时候,不曾有人夸我美人,我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宫里的美人太多,我只算长得一般,所以若是比美,委实显不出我来。如今到了燕州,百姓的见识没有那么广,我便白白捡了个美人的便宜。   这是这二日来我在燕州遇上的第一件好事,倒也难得的很,大约也因此,同慕容铎行夫妻对拜之礼时,心中的不适竟也没有那么强烈。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腹中饥饿,便也顾不得心里的不适了。   后来,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便在礼官的一声“送入洞房”落地后,郑重嘱咐走过来搀扶我的女官,道:“记得待会儿送份馅饼进我房里啊。”又道,“最好是牛肉馅的,不要放葱。”   女官的手抖了抖,身畔慕容铎的身子也抖了抖。   我坐在洞房中等了大半晌,都没有等来我要的馅饼,不禁有些哀怨,北凉王府的人做事实在是太没效率,正预备出门自寻吃食,忽然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将门顶的灰震落了好几层。   而后,便是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跌跌撞撞朝我压了过来,我一把摸下头上的盖头,将身子往后撤了撤,心想没有等来馅饼,竟然等来了饿狼。   慕容铎喝得大醉,一走近,便以极大的力气捏住我的下巴,像打量一个物件一般,将我的脸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看完之后评价:“这张脸,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致。”他的手捏紧我的下巴,力道没个控制,我痛苦地直蹙眉头,他却忽而邪气一笑,“这么一皱眉,倒有点意思了。”说完,便有一层浓郁的酒气朝我压下来,我的心一惊,忙道:“等一等。”   他的动作顿下,脸上却现出极为露骨的不满,两道飞入鬓间的剑眉下方,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上去更是锐利。   边塞之人同中土人士果然不同,喜怒全形于色,这样也好,免去了猜他心思的麻烦。   我想起传闻之中,慕容铎喜欢凌虐女人,心中不由得擂起鼓。若是在大婚之夜,我不想让他对我干点儿什么,他会不会抽我的筋,扒我的皮?   我堆笑道:“还未喝交杯酒。”   他不理会我,继续压过来:“明日补给你。”   我碰了第一根钉子,告诉自己不要灰心,再接再厉道:“新婚之夜连交杯酒都不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他的唇吻在我的脖子上,啃着我的脖子道:“春宵苦短,不及时行乐,才叫不像话。”   我不光碰了第二根钉子,还被他占了便宜,更有些心慌,撑住他的胸口,试图将他推开,几乎是在恳求他:“新婚之夜和夫君喝交杯酒,是我的心愿,若是不能完成这个心愿,我将抱憾终身。”   男子这才从我身边离开,醉醺醺地看了我好几眼,给了我评价:“你的心愿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   我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忙闪身到一边,往银杯子里倒酒,才倒了一半,身子就被他勾回去,往床上一甩。   男子压过来,目光冷冷地看着我:“酒里蒙汗药的味道呛得本王怪难受的,王妃若是想喝交杯酒,本王便叫人换一壶进来。”我的凉了半截,听他又道,“看王妃此刻的神情,却好像并不是那么贪这一杯酒。”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过,声音里的狠戾令人身子一抖,“王妃大约还不了解本王,什么样的女人本王没见过,什么样的花样本王没玩过。”勾唇一笑,却笑得人心中一寒,“本王今夜便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伺候本王的规矩。”   我手脚并用,想将他挣开,却低估了一个男人的力气,我语声颤抖,强撑着镇定,道:“慕容铎,你先放开我,我有话……唔……”   话未说完,口中已被猛烈的酒气入侵,滚烫的舌头长驱直入,这陌生的气息令我的全身都竭力排斥,再没有比被自己不爱的人吻更加屈辱的了,在他的舌于我口中翻搅之时,我用尽全力咬下去,霎时间血腥味在口中蔓开。他捂着嘴撤开,向外吐了一口血水,再然后,便挥手打上来。   我被他一掌打得有些懵,半晌才觉出右半张脸火辣辣得疼。   他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咬本王!”   我眼睛一寒,心道我不光敢咬你,还敢踢你呢。   抬起腿,朝他的命根子处狠命踹去,却被他提前预知,以腿压住,再然后,又是极狠的一巴掌。我的整个人恨不得被他扇得昏死过去。强撑着清明的意识,心想传闻中说慕容铎对女人极不客气,倒是一点也不错。   原想着第一日先以蒙汗药将他放倒,第二日随意寻个由头,总能将那件事拖个一日,既然能拖一日,便总有办法拖第二日,虽说不能总这么拖下去,但,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只是谁会想到,这第一日,我便没能拖过去。   到底是我小看了慕容铎,高估了我自己。   正在万念俱灰之际,忽然有个人不顾洞房花烛,直冲入房间,大喊一声:“王爷,不好!”   这一句不好,于我而言却是甚好。   只是我被慕容铎方才那两掌打得直犯迷糊,来不及听那人禀报到底是什么不好,便因一时的放松而晕了过去。   晕过去以前心想,会不会是我运气好,遇到某个绝世大侠来王府劫富济贫,顺便挽救一下失足少女呢。   连带着想起离开帝京的那日,有谁隔着轿子递了我一张纸条。   上面字迹骨气劲峭,潇洒清秀,写的只有短短一句话:“待时机成熟,我来接你。”   若是这世上我只相信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宋诀。虽说他的这句承诺既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显得不够庄重,可我就那样在看到字迹的一瞬便选择了相信这句话,他既然说了要来接我,便一定会来接我。   俗话说爱情令人盲目,我觉得这句俗话很有道理。我心想,我这般盲目地信任宋诀,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让我伤心或失望的事,我一定会比伤心还要多些伤心,比失望还要多些失望。   比如此刻,我醒来以后望着头顶的大红喜帐,失望得无以复加。   看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幸遇到绝世大侠,有些失足少女还是应当学会自救。   不过,慕容铎此刻既已不在,便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至少证明了我晕过去之前,发生的是一件足以让他乱阵脚的事。   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爬的过程中,听到叮铛作响的碰撞之声,不由得顿住。   茫然地举起手腕,看着上面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手镣,愣了愣,目光下移,又看到堆叠的衣裙下方露出的脚镣,整个人都默在了那里。   稳住心神,目光投向门外,见外面人影幢幢,似有许多兵士举着火把在走来走去。   究竟发生了何事,这整座婚房竟如牢狱一般戒备森严?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着开口唤人:“何人在外?”   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声:“王妃有何吩咐?”   我沉声问道:“北凉王何在?”   那个声音答:“王爷有要紧事去办,今日还请王妃先行安歇。”   我抚着冰凉的手镣,冷声道:“北凉王将本公主当成了什么,究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还是这王府的囚徒?”   门外只道:“夜深了,请王妃安歇。”   歇你七舅老爷。   我拖着沉重的镣铐下床,在叮当作响中行到桌案前坐下,心平气和地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手执茶杯送到嘴边,却想到茶里也下了蒙汗药,只好将杯子放回原处。朝门外道:“本公主渴了,送壶茶。”想了想,又添道,“如果可以,顺便送些好吃的。”   门外的男声默了会儿,道:“请王妃忍一忍。”   我将手中的茶杯捏在手中把玩,望着青瓷的纹理慢悠悠道:“若是本公主不想忍呢。”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么多人把守婚房,还怕本公主趁你们送茶之时跑了,不是对本公主太有信心,就是对你们的布防太没信心。这般小心谨慎,该让本公主说你们什么好呢。”   门外默了默,道:“王妃稍等。”   说完,便听到男人低声安排人送茶水和点心过来。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一个青衣的小婢提着食盒进来,低眉敛目地将茶水点心在桌案上摆好。我借着红色喜烛,漫不经心瞅了一眼她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想起白日的婚典上,她是扶着我下轿的两个女官中的一个。因她模样生得俊俏,我还多留意了两眼。却有些记不得她究竟是我从帝京带来的,还是北凉王府安排给我的。想了会儿,没有想起来,便将这个问题放下,趁着她为我倒茶的功夫,压低声音问她:“今夜可有大事发生?”   她倒茶的手一顿,极快地看了门外一眼,见门边上的守兵暂时没有关注这里,才回答我:“北狄王部的镇南大营遭人奇袭,向慕容铎借兵,慕容铎连夜赶往,此刻怕是已经到了。”   我的眼睛一跳。   慕容铎与北狄王部携手,才有了今日独霸燕州的局面。说实话,大沧所忌惮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慕容铎,而是与他沆瀣一气的北狄胡族。当年北狄的呼延部侵占大沧土地,在大沧的辖地内放牧狩猎,烧杀掳夺,极端张狂,三年前宋诀率军将其逐出关外,才终于给了边境以暂时的安定。   北狄以燕州边境的天池山为圣山,认为本族受天池山神的庇佑,乃不败的民族,结果宋诀却败了他们,无疑是给了他们重重一巴掌。他们对被宋诀打脸一事斤斤计较,一直以来都在伺机报这打脸之仇,否则以一个慕容铎给出的好处,又岂能说服孤高的北狄人与之联手?   如今,慕容铎如愿获得了他想要的爵位,能不能守得住这爵位,不光要靠与大沧皇族的联姻,还要靠与北狄的友好双边关系。   以慕容铎亲兵的名义驻兵在燕州南部的北狄王部今夜受到奇袭,他会火速赶往那里救急,自是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个时候,是谁攻击了北狄的守兵?   由于为我倒茶的女官老实回答了我的问题,还直呼慕容铎的名讳,我自动将她归为我方的人,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压低声音问了她一嗓子:“你是谁的人?”   她莫测地看了我一眼,亦压低声音回我:“在奴婢被选为殿下的随嫁女官之前,一直在宋将军身边伺候。”   我看向她的目光立刻多了些亲人般的温暖:“你主子此时何在?”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道:“快了。”   我有些不明就里:“什么快了?”   她道:“时机快了。”   门外兵士已有些生疑,按着佩刀行进来:“不过送个茶水点心,怎地磨蹭这么久?”   却见她眸色一深,忽然将手中的茶壶朝对方掷去,对方抽刀将茶壶砍翻,茶水登时四溅开来,我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听屋外杀声震天,屋内穿青衣的婢女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把长剑,同负责看守的侍卫打成一团。   我抱着手撩脚镣躲到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青干翻一个,两个,三个……   咽口口水,赞道:“好出神入化的剑法!”   却见青衣女子打斗的间隙丢一只匕首过来,嘱咐我:“把你脚上手上的累赘解决一下,跑路方便。”   我点点头:“有道理。”于是埋首对付手镣脚镣。无奈那链子乃玄铁所制,即便小青的匕首削铁如泥,想要将一根玄铁的链子割断,也十分地吃力。正孜孜不倦地努力,就听谁在耳边嗤了一声,道:“我来。”   话音刚落,手中匕首就被一只纤长的手夺过。   只听铮铮两声,束缚我的链子应声而断。   我极佩服地看了一眼已解决数名守兵的小青,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一拉我的手腕,道:“逃命要紧。”   我停在原地,道:“等一等。”   她看着我:“怎么?”   我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跑起路来不大方便,你等我换一件。”   不顾小青抽动的眼角,我转身到床上摸索,小青则抱臂立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我,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功夫磨蹭,当心一会儿走不了。”   我背对着她,幽声道:“可是跟着你,不是从一个火坑,落入另一个火坑吗?”   趁她没有反应过来,猛然撞开她便往门外奔去。   谁料没有跑出两步,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捉住肩膀,那只手虽然纤长匀称,却不是女人家应当有的手。陌生的温热气息在我耳后停下,声音的主人悠悠问我:“既认出了我,又是要跑到哪里去?”   我身子一抖,吞口口水后僵硬道:“我一介弱女子,你便不能放过我?”   对方的气息更近一些,靠近我耳边,吐出两个字:“不能。”   惹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6岁的那一年,有个老和尚看出我18岁那年有道坎,虽说佛门子弟不为人算命,但我又实在想不出一位佛门圣僧编造谎言骗我的理由,人只有在对自己有好处时才会骗人,很明显骗我这件事对这位圣僧而言毫无好处。我信了他的话,最多也是到佛寺修行躲灾,可是大沧佛教繁荣昌盛,在家信徒众多,也不缺我这么一个信者。   所以这般揣测一番,便只剩两个可能,要么老和尚看错了,要么我当真要栽在18岁。   如今掐指一算,这一劫,怕是在路上了。   夜风如刀子一般在脸上刮过,男子策马飞奔,也不知要将我带到哪里去。身后是一抹即冷冽陌生的气息,我定一定神,在马背上问他:“你不杀我,也不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纠正我:“没说过不杀你,不过是杀你之前有件事办,当然这件事在你死之后也能办,不过左右都要取你性命,顺序颠倒一下,于我而言也没什么。”   我仰望头顶,两侧的树杈将深黑夜幕分出一条缝,缝隙间堆满星子,如不动的河流。   我调整一下心态,对这位扮女人十分熟练的青年道:“你们刺客的心态,我一向不大能领悟,人生在世,有多少事可以好好商量着来,难道非要以你死我活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么?说不定你将我杀了,最后却发现是误杀,那么你杀我这件事不就全无意义了么?你不如将你的动机告诉我,我们趁着夜凉如水,探讨一下有没有误杀的可能。”   在夜凉如水中,他简短道了两个字:“闭嘴。”   被人追魂索命到这种程度,有一个可能是我前世造孽不浅。   马蹄在一片安静的竹林中停下时,已是破晓时分。男子将我从马上拎下来,动作重了些,害我一个不稳当跌在地上。   揉着脚腕抬头,在拂晓的暗色中看清他的模样。   眉目俊秀的男子不大友好地看着我,语调冰冷:“接下来,你要跟我去一个地方,不要打逃走的主意,也不要妄图向人求救。逃,一剑捅死,求救,一剑捅死。”说完问我,“有什么意见,趁现在说出来。”   我迎上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有个小意见。”   他眼中冷光一闪,我郑重地改口:“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全由你做主,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又虚心地问他,“所以,我们是去哪儿啊?”   一个时辰后,燕州城凌霄客栈。   我在房中换上件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衣服,轻手轻脚地行到窗子前,伸手推窗,刚扒着窗框预备往上爬,就听到一个慵懒的男声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的身子一僵,目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便看到青衣男子抱臂靠在墙边上,神色玩味地看着我。我改扒窗框的姿势为扩胸运动,闭上眼作深呼吸状:“屋子里闷得慌,开个窗摄取一下新鲜空气。”   说完将窗户重新关上,回到桌子边,喝一盏茶压惊。   临近中午的时候,客栈的小哥前来房内为我送饭,身后毫无疑问跟着一抹烟青色,由于某人阴魂不散,我只好含蓄地以眼神示意小哥,暗示他自己是位被人绑架的无辜少女,不求他挺身而出,只求他能帮我报个官。   但,不知是我的表达有问题,还是小哥的理解力有问题,我挤眉弄眼了半天,他的脸上都只有狐疑,竟还在退出房间以后,对某人道:“恕小的多事,客官的这位姐妹是不是患了眼疾?隔壁的王大姐因为耽看春闺话本,每日挑灯夜读,眼睛便出了毛病,症状同这姑娘一模一样。”忧心道,“有毛病要早治,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喃喃道,“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毁了多可惜……”   我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镜,对着镜子忧愁了很久。   临近傍晚的时候,某人来敲我的门,我闷了一天,又没有制定出什么建设性的逃跑方案,便有些闷闷不乐,开门时情绪也有些恹恹。他已换下那身女装,随我下楼时撞上之前的小哥。小哥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看第二眼,嘴巴不由得张大,久久没再合上。   也难怪,他穿女装时,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个男人,而他换上了男装,却也不会让人怀疑他是个女人——能在男人女人之间自由转换,这技能着实有些令人佩服。   不过,女人家扮男人倒没什么,男人扮女人就算奇闻,客栈的小哥会这般混乱,搞不清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也在情理之中。   我经过他身边,听他好奇地拉住我:“姑娘,前头的那位……”   我顿下脚步,拍一拍他的肩头,露出一个我明白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的真实性别,大约他是可男可女的,虽然这件事有些离奇,但,我听说传说中有一种人叫做人妖,大约便是……”   前头已经走远的某人折回来将我拉走,极克制地道了句:“人妖你妹。”   我道:“哦。”   街头的茶肆已坐满了听书的人,某人拉着我寻到一个空位,将我按到凳子上,抬手唤来小二,命令:“上一壶茶。”   我又添道:“再来二两瓜子和二两花生米。”   他眼风扫我一下,我假装没有看到,望向台上的说书先生,若无其事地理着袖子道:“你没听说过这句话么,无瓜子不听书。”   良久,听他低声哼了一句,嘀咕道:“嘴这么馋,主上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转过脸道:“什么?”   他接过小二递来的瓜子,往我面前一拍:“吃你的瓜子。”   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样的闲情逸致,竟请我来这里听书,目光漫不经心转向台前,望向须发苍苍的说书先生。老人家大约是刚讲完一个段落,即将进入下一个段落,正在喝茶润喉,顺道清一清嗓子。客人无一人趁机离席,也无一人发出喧哗,证明故事精彩,扣人心弦。   我趁说书先生还未开口的当口,对身畔的男子道:“我猜你不直接动身去目的地,而是在燕州逗留,还闲着没事请我听书,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一口饮干杯中的茶,嗒一声放到案子上:“废话。”   我早习惯了他的态度,也不生气,丢了颗花生米到嘴里,道:“虽然我挺好奇你的目的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算了好好听书吧。”   在说书人开始故事之前,他却突然开口:“为了让你死心。”   我往嘴里扔花生米的手顿住,保持那个姿势侧头看他,见他薄唇开合,说道:“你在等宋诀救你,但他不会来。”   我在凳子上坐好,目光落在他如冷月一般的面庞上,蹙了蹙眉尖:“我不明白,宋诀来不来救我,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死不死心,同你又有什么关系。”请教道,“难道这件事,不应当是我和宋诀之间的事吗?”惊讶道,“难不成你暗恋于我,这些年会追杀我,也是……”抖着嗓子道,“由爱生恨?”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这么些年,你还是这般没有长进。”   这句话说得竟好似他同我认识甚久一般,但我印象中和他的交情,也只是刺杀和被刺的交情,如今更妥当的说法则是绑架和被绑架的交情,而且,我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有交情,这交情也够淡薄的了。   我不追究他同我的关系,就算追究他也未必便会老实告诉我,做人么,难得糊涂,可是遇到宋诀的事情,我便有些不愿糊涂。   我往他旁边凑了凑,请教他:“你同宋诀……”   他断然道:“我同他没有关系。”   我道:“那你让我对他死心是为的什么?”惊道,“难不成,你是断……”   那个袖字还未出口,他已勾唇笑道:“你没听说过么,想要摧毁一个人,就先摧毁他的心,既然有一个人长在了你心里,我便拿刀将他从你心里剜出来。”看我一眼,恶意满满道,“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大快人心么?”   我听后面皮抖了抖,良久有些感慨:“我同你多大仇,你要这样对我?”此人可真是变态啊。   他冲我挑眉一笑,眉间却都是狠色,耳边忽而是惊堂木的一声响,说书先生开始讲起他故事的下半段。   “话说晋国公主淳德……”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此处乃晋国旧地,听到晋国公主的事说起来也并不算稀奇。大约因这位公主的人生太过传奇,且具有悲剧色彩,故而很适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晋国国破非近来之事,又尚未陈年到被人忘记,所以按照一般的见解,这样的故事和这样的人物,最适合说书人演义和发挥。尤其是传闻中的晋国公主极为美貌风流,素材就更是丰富。只是,有关她的故事,我从小到大已道听途说过无数版本,此时再听,只怕也难有什么新意。我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又趁机盘算了一下有没有趁乱逃跑的机会。   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身畔男子冰块一般的脸,默默收回方才的念头。   在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实非明智之举。   台上的说书人已经讲到国破的那日,将气氛渲染得极为到位。   “却说那日晋国大雨如注,大沧的军队整队前行,已经距离晋王宫不足十里,三年前夺位弑君的晋国新帝,却尚且不知自己从别人那里夺来的东西,终要以同样的形式交出去。也尚且不知,每日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女子,却早已将鸩酒装入了他的酒杯,只等这一日静静推到他的面前。当大沧的军队行到皇城门外的时候,晋王仍沉醉在笙歌之中,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正长身立在灵犀殿上,听到生性凉薄的君王命令他弹那曲被喻为‘人间难有几回闻’的《琴心》,然而不知为何,君王的命令一落地,大殿上便蔓延开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青年琴师的脸上,却见那青年琴师走到自己的琴旁,极为珍惜地抚了抚琴身,而后,做了件极为惊世骇俗的事——”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突然顿下,不知是真的渴了,还是故意吊人胃口,只见他挪开茶盖,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正要接着往下讲,我已脱口而出:“他把琴给砸了。”   由于故事进行到一个节点,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气氛也有些紧张,我的这一声剧透在这分外紧张的气氛里,就显得格外清晰,话音刚落,就立刻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眼风,身畔的男子也白了我一眼。   我举高茶杯挡住脸,小声对他道:“这个琴师的故事我知道,晋国公主仰慕他的惊世才华,三番两次派人请他,终于请动他一次,却被他冷言折辱了一番。听说他为人冷傲,平日里便看不惯晋国公主的作风,自然拒绝为她抚琴,不过也因此,遭到了晋国公主的报复。他原有一桩极好的姻缘,却因晋国公主的报复而告吹……”   说到这里,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副模糊的画面。   神情清傲的女子,当街指着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对气质清华的男子道:“这丫头冲撞了本宫的銮驾,本应当乱棍打死,虽说公子这样的人物亲自开口为她求情,本宫应当给公子这个面子,但,她与公子非亲非故的,本宫又实在是没有理由给这个面子。”想了想,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这样吧,公子将她娶回家,本宫便饶她一命,这个提议,公子以为如何?”   那副画面还未彻底清晰起来,就听耳边男子悠悠道:“对于这些八卦,你倒是挺清楚的么。”   我为他的话恍神回来,心中突然多出一抹彷徨。直到客人散场,杯中茶凉,我都没有从这种茫然无措的情绪中走出来。心头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触痛,可是极力探究时又总是落空。   有什么东西仿佛抓得住,可是真正伸出手去,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底涌入属于尘世的喧嚣,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有世俗的味道,却总感觉自己有一些游离,有一些孤独。有个声音告诉我:“岫岫,你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我定一定神,在男子催促我回客栈的声音中起身,站直的瞬间,却觉得脑袋一重,直直就往桌子角砸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脑袋上多了层白纱布,绑得别提多随意,考虑到对方是个绑匪,能帮我处理伤口已经是格外仁慈,不禁对他存了些感激,后来考虑到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我的命,便放任这份感激从何出来到何处去了。   何况,他又以养伤为由,将我的全部行动限制在客栈以内,令我有些伤情。   掐指算算,离开王府已经好几个日夜,那日发生的状况,我却久久不能理清。只晓得有人奇袭了北狄的大营,又有人趁慕容铎离府之际攻击了王府。这是典型的声东击西,他们攻击王府的目的,大约便是为了我。只不过布阵之人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会有人抢先一步,趁乱将我带出王府。   而将我带出王府的这个人,如今正抱臂立在我的床前,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我的反应。   就在方才,他知会了我两桩事。   第一桩事同燕州有关,也完美地解释了我方才的疑惑。率军奇袭北狄大营的果真是大沧的骑兵,而闯入王府的那些人,身上都有双雁刺青,无疑就是宋诀的雁子骑。若是那日宋诀也在,我与他无疑经历了一次擦肩,此事想想还有些令人遗憾。   第二桩事同朝堂有关。有人弹劾某位小吏买官卖官,本是一桩小案,连大理寺卿裴如令都没有放在心上,云辞却将它放在了心上。   这件案子彻查的结果,令人有些心惊,一桩买官卖官的小案,竟牵连了朝中很多权臣。比如幽州刺史周子旭,礼部侍郎秦广,吏部郎中刘项……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是陈相的门生。   自云辞即位以来,已一年有余,人们对他的印象,大抵便是纵情声色,不喜政事,朝中大事小事,全交给宰辅负责,而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将睁只眼闭只眼的精神发挥到一个又一个极致。虽也有一些谏臣不避权贵,也不顾脑袋,对权臣当道的现状深切痛惜,然而呈递上去的谏书,却全被压在了议事堂,不知在哪个角落蒙尘。   但,我早便意识到云辞属于那种厚积而薄发的类型,别看他在表面上粉饰太平,对自己身边那些汹涌的暗潮,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的这一举措,意在架空陈相在朝中的势力,陈相那样的老狐狸,没可能意识不到他的这一目的,只可惜他如今意识到,已是于事无补,因为在更早之前,云辞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已在陈相的势力范围内,不动声色地做了安排,要么安插自己的人手,要么将对方的人手收编,总之,等到陈相意识到危机的临近,他自己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已被一蛀而空,只余一个颇为好看的壳子。   这便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一场声势浩大的换血工程,在半个月之内悄然竣工。   不过,陈相毕竟是自己的太公,云辞对自己的太公,不能表现得太过于不孝,还是提前给他找好了一个体面的台阶。不日之后,陈相的辞呈便摆在了议事堂的桌案上。辞呈上称自己年迈体衰,对于朝廷的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愿意就此归隐,在府中颐养天年。   这本辞呈到底是不是陈相亲手写的,没有人知道,我有些怀疑,像陈相那样自负聪明且倚老卖老的人,知道自己栽在了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且这个毛头小子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手把手培养起来的,他究竟还能不能写出字来。   我唯一确信的是,我的这个自小到大都十分乖顺的兄长,总算不再甘于躲在那副冷静的假面之下,而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者,一个精于权谋的帝王。   只是,他整肃朝堂我有准备,他派兵攻打北狄我却没有准备,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若是想同慕容铎对着干,当初慕容铎遣使求婚的时候,他便不该答应,既然已将我嫁给慕容铎,就不该这么快便出兵。   就在我为这件事感到矛盾时,面前的男子理着自己的护腕,问我:“关于大沧出兵燕州一事,你可想听一听我的分析?”   我坐在床上看向他,搁在薄被上的手指有一些凉:“哦?”   他单手撑在床帐边,俯头看着我,:“你的皇兄应当早就预备同慕容铎打这一仗了,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极力主和的陈相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既然如此,他便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缓兵之计。你好好想想,他向燕地遣使两次,全挑软弱无能之辈做这个使臣,是为了什么?自是为了给慕容铎错觉,让慕容铎以为他无力打这一仗,慕容铎遣使求亲,大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既然对方主动求娶公主,他便给他一个公主,而且这个公主不可太默默无闻,否则显示不出诚意。说穿了,你不过是这场政治游戏中的牺牲品。”   我听到自己失声问他:“我又并非什么受宠的公主,为什么……”   他的头发垂落一缕到胸前,笑容有些幸灾乐祸:“你觉得为什么?你以为慕容铎当真从不曾听说过尚平公主的名号?别开玩笑了。元日宫宴上的那出戏,虽不至于街谈巷议,想要传入慕容铎的耳朵,又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下一刻我的下巴就被抬起,一双凉悠悠的眸子盯得我微感凉意,他慢悠悠问我,“你觉得,当天信誓旦旦求娶你的那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是在演戏?”   我的手颤了颤。   他的手从我的下巴上离开,站直身子看了我一眼,笑容玩味:“还有一个秘密。我带你从王府离开的那一天,闯入王府的,的确是宋诀的雁子骑,不过,他们倒不像是来救人的,而像在找一件东西。我猜,会不会是慕容铎手中晋国国玺呢?”眯起狭长的眼睛,声音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若你在乎的人当真在乎你,他又为何不亲自过来接你,我们已在燕州停了这样久,若他有心找你,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   他说完这句话便抬脚离开,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感觉到手背上落下一片湿意,抹了抹眼睛,心想自己的承受能力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是一番没有根据的话,便将我说地这般动摇,当真是没有出息。   宋诀说他会来接我,他便一定会来接我,我会等着他,一直等着他。   没隔几日,战火便由北狄的镇南大营,一路烧到了最近的凉州城。   据说慕容铎在赶往北狄王部大营的中途,忽然吩咐一名副将去解北狄之急,自己则赶往易守难攻的凉州。弃燕州守凉州,于我看来是明智之举。   燕州早兵荒马乱,在这兵荒马乱里,我们却赶往形势更加严峻的凉州。   我问策马飞奔的男子:“你带我去凉州做什么?”   他在风里道:“去找你的心上人。”   托他这句话的福,我这一路上眼皮都跳得厉害。   我暗自下了决心,不准备就这样等下去。   中途,男子下马休息,刚翻下马,正要将我从马上拽下来,我已握紧缰绳,狠命踢了一下马肚子,喊道:“驾!”   男子始料未及,反应过来,道:“臭丫头!”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由于不曾骑过马,只能紧紧抱着马脖子,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路边的风景急速掠过,我提着心吊着胆,默默念着佛祖保佑。只可惜没有跑出多远的路,就听到一声长哨,原本一路朝前的枣红马忽然停在原地。我急的直拍它,然而不管我怎么拍,它都立在原地不动如山。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往身后看了一眼,咬紧牙关翻身下马。谁料刚跑出两步便跌在地上,膝盖一下子磕在碎石之上,隔着白色裙子渗出模糊的血渍。   我狼狈地爬起来,朝前没跑两步,便被一只手提拎住了后衣领。   我迅速转身,从袖子中抽出匕首,嘶地一声,便将他的袖子割断了一截,大约人在什么都不顾的情况下,会激发出沉睡的潜能,没大一会儿,我竟将他牢牢压制在地上。   我保持着双膝跪地骑在他胸前的姿势,左手压住他,右手中的匕首深埋进泥土。   略微喘了喘,目光落到他的心口处告诉他:“你信不信,下一刀就要落在这里?”   男子躺在一地落叶上,神情还有些来不及反应的怔忡,下一个瞬间,眼里已经攒了些笑——自然是让人胆寒的冰冷笑意。   我舔了舔唇:“你不信?”   他含笑看着我:“信,你大可以试试。”   我压他的手不由得一松,只见他目色一寒,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将我反压在地。   他盯着我,眼里的笑意早已消失:“同人打架,最忌讳举棋不定,你这般迟疑,怎么能打得赢?”说着,就对我的手腕猛然用力,我吃痛,松了手中匕首,他将雪亮的刀子捞到手上,目色更凉,“下刀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漆黑长发似泼墨一般,凌厉的眼神更加狠戾,“就像这样。”   我闷哼一声,左肩鲜血汩汩溢出,染湿了地面。   他用拔出的刀轻轻拍一拍我的脸,问我:“疼吗?”   我艰难地点点头,听他道:“还有更疼的。”   我听到自己在喘息中回答他:“你干脆杀了我。”   他却一把将我捞起,抗在肩上:“戏还没有看够,杀了你怎么成。”   透骨的冰凉兜头而下,我在一阵寒颤中,将眼睛勉强撑开一个缝。   此处约莫是一个废屋,墙壁斑驳,桌椅板凳都缺胳膊少腿,地上还凌乱地散着些用烂的锅碗瓢盆,我的身下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常年累积下来的潮意却依然直往身子里钻。   面前立着个高大的男子,咣当一声将往我头上倒冷水的脸盆扔到一旁,兜头丢过来一卷白色的葛布,声音显得有些远:“就放了这么些血便晕了,当真不济。”说着又从胸间摸出一个朱色的瓷瓶,丢到我的脚底,“自己处理一下,三日后接着赶路,若是下次再想逃跑……”   我牙齿打着颤,虚弱地咳了一阵后,语声苍白道:“左右被你再捅一刀,你以为我怕吗?”抱着湿透的肩膀,抬头迎着他的目光。   我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不愿再向他示弱。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习惯了以弱小当做自己的挡箭牌,仿佛弱小是一个乌龟壳,可以为自己挡风遮雨,缩进那个壳里,便可以在强者的同情和不屑中苟安。从前的我便是这种人,以为自己的肩上背着一个壳,风来了,我可以躲进去,雨来了,我也可以躲进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弱小就是弱小,不是乌龟的硬壳,在风里我还是会踽踽难行,在雨里我还是会流离失所,这个重重的壳子原来只会增加我的重量,并不能护我周全。   刺骨的寒意冲淡了伤口的痛楚,大约是失血过多,知觉渐趋麻木,水流汇成股从我额头滴下,我舔了舔颤抖的唇,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狈,就像是一头被拔光了毛的野兽,最软弱的部分都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我觉得现在的我,同张皇后说要送我去佛寺时,没有什么两样,同云辞说让我去和亲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同小的时候昔微将她不喜欢的食物推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全都要吃完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我第一次对不得不恭顺的自己感到讨厌。   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去努力争取,不想要的东西,我也希望能够开口说我不想要。   这般想着,意识变得有些远,遥远处响着的雨声,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那场雨一直下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   面前的男子极轻蔑地看了我一会儿,竟没再说什么打击我的话,而是走远一些,靠着墙坐下去,长剑就竖在手边。他作闭目养神状,凉凉道:“如果你想放任自己失血过多而死,我也不拦着你。”   我从他的提醒中回神,探身将脚底的伤药捞到手中,看了一会儿,有些为难。   伤在胸侧,处理伤口要将上身衣服褪下来,可是此刻……我将脸转向靠墙而坐的男子。   他看都没看我,也不知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有兴趣。”抱着剑将脸偏向另一侧,许久都没再有动静,而后,便听他呼吸渐渐均匀,似是睡着了。   我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将上衣褪了下来,为自己涂了他给的止血药,并以葛布缠好。   只是简单处理,却已耗费了我全部力气,不等将上衣穿好,便倦倦地靠着墙壁睡过去。   耳畔雨声渐渐远去,我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梦。   梦里有男子为我弹琴,我在琴案旁撑手看着他,心中仿佛很喜欢,手畔的炉鼎升起袅袅轻烟,他隔着那烟气低唤我的名字:“长梨。”   我故意刁难他:“这一曲不好听,换一曲。”   他的声音也似烟尘一般虚无:“你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道:“将你会的都弹一遍。”   夜未央,曲何长。   我趴在琴案边不通风情地盹了过去,睁开眼睛时已在一个人的怀抱,抬头看,却看到宋诀。   惊世骇俗的一张脸,眉若远山,不笑时显得神情寡淡。   那的确是宋诀,可是我认识的宋诀,并不会弹琴。   我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转醒,身上不知何时压了件袍子,难怪一晚上都没有被冻醒。   一室寂静。   昨日还同我共处一室的男子不知去了哪里,身侧却放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我默默咬了几口,边咬边掉眼泪。就算是再软弱的人,也不会想要将软弱的一面给别人看。   待我哭完,男子才推门进来,丢了条热毛巾给我,嫌弃地道:“擦一擦你的脸,难看死了。”   我第一次这么想念婳婳。   肩上的伤养了三日,自然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养好,动一动就能牵动伤口,一痛就撕心裂肺,颠簸在马上的时候尤为难受,又加上男子一路上都在嫌弃我是一个拖油瓶,更加影响了我的痊愈速度。我私下觉得,他将我这个拖油瓶丢在荒郊野外,都比带着我奔赴凉州更加慈悲为怀。不过想了想,杀我原是他的本分,如今留我性命已是一种慈悲,便不再奢求他能够善待俘虏。   到凉州的那日,城门大开。为避战祸逃亡燕州的百姓,全都重新折返,挤在城门外一字字地读那新贴的告示。   我戴着风帽,随意抓了一个人,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告示上写的是什么?”   对方道:“还能是什么,慕容铎被生擒了,这凉州啊,又是大沧的天下!”   我的呼吸一重,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你可知道,是哪位将军擒了慕容铎?”   对方望着我:“听姑娘口音,是帝京来的吧。那应当不会不认识这位将军。”又道,“北狄人将他视为死敌,本欲借慕容铎之手雪三年前的战败之耻,没想到慕容铎是个这样靠不住的,竟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又分析道,“大约慕容铎本欲利用凉州城的地利之便,才躲来凉州,如今看来,却反而因此将自己给逼到了绝境。他应该死都没有想到,宋诀早就在凉州等着他。”   我眼皮一跳,向他确认道:“宋诀?”   他冲我感慨地摇摇头,临走前道:“只怕宋诀这个名字,世世代代都会是北狄人的一个噩梦。”   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却觉得有些寒冷,立在身边的男子侧头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嘲弄:“一边是千秋的功业,一边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正常人都会选择前者,你又是在为什么伤心?”   我的脸埋在大大的风帽里,良久,才对他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心?当心我告你诽谤。”   他轻蔑一笑,拉上我便往城内走去,我竟这样愣愣地给他拉着走,忘记了将他给甩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道:“这次又是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还有闲情逸致卖关子:“到了就知道了。带你去看看,在你遭苦受难的这些日子,你的心上人却是在做什么。”   凉州城一片太平光景,难以想象这里几日前还是战场,只是空气里隐约飘了一缕动荡过后的疲倦,尚能让人捕捉到那场混战的影子。   听说凉州百姓有一种迅速恢复秩序的本事,他们不喜欢打仗,哪里的军队进城,他们都挑着小旗儿去欢迎,据说几年前北狄进犯国境的时候,凉州刺史见临近的州县打得太凶,就召集全城百姓开会,大家都主张不要破坏城里的古迹,就讲和了。   后来慕容铎占了燕州要在凉州驻兵,凉州人觉得不就是驻个兵么,多大点儿事,全城的男人都去为他们建大营,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他们驻兵期间,不许骚扰女人和孩子。显然,慕容铎并没有遵守约定,证据就是我们的这一路,听到许多妇女在街边骂他,普遍的观点是觉得他祸害了许多女人,宋诀应当将他去浸猪笼。   宋诀自然不能将他去浸猪笼,因为逆贼向来要交由圣裁。何况他虽然擒了慕容铎,燕州的人心却还没有收回来。慕容铎自称晋国遗孤这件事大抵是假的,因为证明他身份的晋国国玺早在晋国灭国时便被销毁,可是这也只是朝廷的一面之词,只要证明慕容铎是假货的假国玺一日不能找到,晋国的后人就一日不能死心,燕州也就不会太平。   不过,慕容铎这一次应该是死定了。   带我来到凉州城的男人嘲笑我:“才刚嫁人,就害自己成了寡妇,你还真是有本事。”   我瞪着他的后脑勺,打不过他,就只能客气地在心里将他的家人全都问候一遍。   不知何时,他已停下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   我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招牌处离开,讷讷地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请我在这样奢侈的地方吃饭,不是你的一贯风格。”   烈烈的风穿过黑色的袍子,将头上的兜帽吹落,我抬手重新掩好,心里忽然有一些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扯了扯嘴角:“我们随意买张胡饼或者吃个包子便罢了,在这种地方破费多不好。”   还未退出完整的一步,手腕已经被紧紧握上。   炽热的手,似要灼伤我的皮肤。   “你看清楚,这里到底是不是吃饭的地方。”   这里的确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一座舞坊,所谓舞坊,说白了就是官家的花楼,是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地方。   我不知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也不大想知道,他却拉着我绕了一圈,寻到一个窗子,轻巧地拉着我越窗而入,而后大手一抬,利落地砍倒屋内待客的一名姑娘,挑眉看我一眼,便携着我拉门而出。   花楼的中央建一座高台,是舞女献艺的地方,望着高台上的袅娜身段,听着台下的笙歌婉转,仿佛时时都是盛世太平。   在这样一个地方,外界的时间永远不起作用。   男子拉着我绕过红纱掩映的高台,对于擦身而过的燕瘦环肥,他也没有兴致看上一眼,快步转入后面的园子,随意将刀子架在偶遇的一个姑娘的脖子上,问她:“凉州刺史在哪座楼宴客?”   这座舞坊大约极是有钱,出了大堂来到后园,竟分出独立的好几个楼阁。   姑娘战战兢兢地指了一个方向,就见他眸中寒光一闪,下一刻便以刀背将那姑娘砸晕,单手将她拖到草丛安顿,别提多娴熟。我看得目瞪口呆,舔了舔嘴唇:“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他道:“少废话,跟我来。”   这一路畅行无阻,行到映月楼下,他拉着我躲到假山后,告诉我:“你且看着。”   不知他让我看什么,只是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那一座开放式的楼阁,只见上头悬了许多红纱的帐子,隐约可以看到姑娘袅袅婷婷的影子在帐子中穿梭,丝竹管弦声,杯盏交错声,虽然都远得很,却也能教人捕捉到一些浮华的况味。   耳畔有个低低的男声悠悠道:“凉州刺史在此宴客,你猜宴的是哪位权贵?”   我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目光落到那个临着阑干而立的男子身上。天正下着雨,所有的景物都在雨雾中模糊掉,却唯独那个男子是清晰的。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紫袍缓带,也不惧雨水会打湿衣袍,独自临槛而立,仙人一般绝代风华。   我失声片刻,终于张大口,可是不等声音发出,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呜呜地挣扎,却听身后男子威胁我:“敢喊出来,便割了你的舌头。”   他一只手捂紧我的嘴,另一只手将我死死钳制在怀中,我急地去掰他的手,却哪里敌得上他的力气?反而因此牵动了伤口,又一时陷入了窒息状态,别提多难受。   在一种绝望的情绪中,我找到阁楼上那个身影,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多了一名白衣白裙的女子,她从他的肩头递过去一把伞,他伸手握住伞柄,举高到二人头顶。一男一女在同一把伞下立了一会儿,不时说句什么。虽看不清他表情,却能想象他似笑非笑的神态。   我无声地求他:宋诀,你看一看我,看一看我。   我的请求在他转身之际落空,只见他同女子并肩走入楼内,没走两步,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不知怎地绊了一跤,他及时伸手将她扶好,刚刚将扶她手臂的手松开,便被她反拉住了衣袖。那副场景,似乎变成一幅静止的画,没有颜色,却极刺目。   我极力控制着眼泪,心道,宋诀,我此刻在这里,你此刻却是在做什么?   钳制我的那双手缓缓松开,大约那双手的主人也知道,不必他再说什么,这个小姑娘已处在崩溃边缘。   无根水从天而降,也不知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只觉得浑身脱力,难以站稳,只得伸手扶上身边的人,含糊了一阵,才哑声道:“我以为他对我的喜欢,总归有些不一样。可如今看来,那是逢场作戏也好,是真的喜欢也好,也都不过如此。咳咳……”肩膀在咳嗽中有些抖动,我捂着嘴看向他,继续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咳咳,你说的没错,咳咳咳,宋诀他……并没有将我放在心上。”   他的手突然抬起,停在半空,却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就在我以为他的手要落在我的肩头时,他却收回去,冷冰冰道:“世人将****看得太重,却不知****这种东西里,本就没有几分是真,你修佛那么些年,竟还不能看透,如今这般下场,也怨不得别人。”   我无力地看着他,冲他牵动一下唇角:“你一定没有爱过一个人。****这个词为什么将情放在前头?因有情才会生欲,若无情,又怎会有欲?”缓了缓,道,“皈依佛法的,都是不能在****里获得满足的,自然将****看得比空还要空……咳咳咳。”   咳嗽一阵,将手抬到眼前,看着手上的血渍,苍白地一笑。   “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便再不愿信佛了。”   男子蹙眉将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将我的手捉到眼前,道:“伤成这样,还这么多废话。”说着抬手拉起我脑后的兜帽,拉着帽檐盖过我的脑袋,牵着我沿原路折回,“你和宋诀的尘缘从今日便断了,日后你不要再想他。”   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他的这句话比寻常时候都要温和。   我跟上他的脚步,良久,在渐大的雨声中回答:“好。”   熟料,刚走到一个转角,便觉身畔男子的手紧了紧。   我从恍惚中抬头,看到前方的路上,不知何时已出现十几个握刀之人,统一着玄衣,披银甲。   男子护住我往后退去,刚一转身,便僵在原地。   退路早被封上。   我脑壳抽痛,眼皮跳得厉害,只见面前的将士往两侧让开,为谁闪出一条路来。   紫袍银带,清隽眉眼,像是有大漠的飞雪落入他的眼中,将如墨的眸子洗得清净而冰凉。   那是我认识的人,是我一直在想着的人。   他手中执一把未绘伞面的六十四骨纸伞,目光在我的身上顿下,随后转向我身畔的男子,脸上殊无笑意:“你带着我的女人,躲了我这么些日子,却又亲自将她送到我的面前。”悠悠评价,“你,倒是挺大的本事么。”   再看身侧,在我面前向来唯我独尊的男子,此刻眼中却有些畏惧。   他惶恐道:“主……”   不等他将话说完,宋诀已命令我:“岫岫。过来。”   我隔着雨帘同他对视,这世上再没有其他的事物,也再没有别的声音,当他喊出我的名字,我再一次确认,这是我爱的人,是我没办法离开的人。在他的面前,所有的骨气都不要了,所有的决心也都不要了。这个世界这样大,有各种不同的美景,可是我却只想到有他在的地方。   我抬脚朝他行去,没有任何人阻拦,却在行到他面前不远处时,被脚下的石板绊了一跤。他迅速上前一步,将我揽入怀中,手中纸伞也不要了,放任它飞出很远。我在他怀中抬头,沙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宋诀。”   他看着我,问我:“岫岫,这些日子,你害不害怕?”   那时候的我想将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都说给他听,可是真正到了他的面前,却只能放任眼泪留个不停。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睛上:“从今往后,你再不会离开我,也再也不能。”   我闭着眼点头,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他打横抱起,他留给雨中被包围的男子一个背影,淡淡命令:“拿下他。”   身后听到刀剑离鞘的声音,气氛陡然肃杀,可是那同我没有关系,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将自己往宋诀的怀中埋了埋,在他怀中低喃:“宋诀,我一直在等着你。”   他声音极轻地道:“我知道。”   又道:“我也一直在找你。”轻轻地吻在我的额头,“知道他们没有安全将你接到,我便再没安睡过。燕州的各方势力极为庞杂,若是知道嫁入王府的十四公主在大婚之夜失踪,一定会打你的主意,慕容铎的人也不会放任你流落在外,便是想尽任何办法,他们都会找到你以你为质。我没有办法,只能宣称你已在我身边……”声音微微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此事有利有弊,弊就是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兵,只能派人暗中追踪,好在,几日前有人在燕州看到你们往凉州方向来。”   我轻轻问他:“所以你赌了一把?”   他怔了一下,随后勾起唇浅笑一下:“对,我赌了一把。”   走在前面的人迅速为他打起门帘,他将我抱入房间,在榻上安顿,一侧的案上有一座青玉狮子香炉,许久不曾闻到过的沉香味道里,带着沁入肺腑的暖意。   他手搭到我的额上,问我:“你是先睡一觉,还是去洗一个澡?”   我疲惫道:“我想先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宋诀,我很累。”   他柔声道:“好。”吩咐来到他身后的女子,“墨香,让人打热水进来,我还有事要做,你留下伺候。”   白衣白裙的女子恭声道:“是。”   我注意到这名唤作墨香的女子,便是方才在楼阁上为宋诀送伞的姑娘,心思不禁恍了恍。在她服侍我更衣时,我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发现一件事,便问她:“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冲我一笑:“奴原是一介草民,与夫君在战乱中离散,受乱军欺凌之际幸而遇到将军,将军见奴的模样,觉得奴可以扮一个人,便将奴留在了身边。”   我好奇道:“扮一个人,扮什么人?”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小镜子,放到我的面前:“殿下不觉得,奴跟镜子里的人有些像吗?”   我这才恍然,听她道:“将军说如果奴这些日子不露破绽,便可以帮奴寻找失散的夫君……”又有些伤感地道,“但愿奴的那个夫君,没有变成路边的一堆枯骨。”   我听后亦伤感,握住她的手,道:“会没事的。” 第九章 浮屠之梦   洗完澡,墨香将我安顿在床榻上,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累积数日的疲惫,刚一碰到干净整洁的被褥,便在体内不可抑制地爆发。只是不知为何,疲倦越大,头脑就越清醒。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都在脑海回荡,不让人安稳。   入夜的时候,墨香又来了一次,为我肩上的伤口换好药,又服侍我吃了些粥。   宋诀似有公事外出,一直未曾回来。我问墨香,她只说是同凉州的官吏碰面,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殿下身体虚弱,又受了些风寒,还是早些安歇为好。”又道,“将军走之前说,今日有可能会晚归,让殿下不必等他。”   我随意披了件袍子,靠枕而坐,手中握一本词赋,正读到第二页。   目光没有从书页上离开,淡声道:“无妨。”   墨香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看向她:“你也回去歇着吧,瞧你脸色这样差,这些日子只怕也没有好好睡过。”翻了一页书,又添道,“我只是有些睡不着,并不是刻意等他。”   墨香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旁边的灯为我移近一些,才转出隔帘。   灯火明灭里,我看书看到夜深。   也不知是何时,我握着书睡过去,由于刚刚入眠,睡眠尚浅,极轻易便因手里的物件被抽去的动作而惊醒。   一睁眼,就看到男子如暮雪一般的容颜,似有一些疲惫,他将从我手中抽去的书放到案上,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外面传来渺远的更声,不知是二更,还是三更。   我揉一揉眼睛,睡意朦胧地问他:“你刚刚回来吗?”又道,“可要喝水,我去倒杯茶给你。”说着就起身往外爬。   他将我按回去:“我不渴,你躺着。”   我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吃过了吗,今日的晚膳还剩了些粥,挺好吃的,我去找人帮你热一热。”   他再一次将我按回去,自己也坐到床边,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吃过了,吃得很好。”又淡淡添道,“你若是再不能好生躺着,我便找人将你绑起来。”   我乖乖躺好,看着他脱靴的动作,有些失神,我唤道:“宋诀。”   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嗯?”   我想了想,认真道:“你真的吃了吗?”   他脱衣服的手一顿,随后揉了揉眉心,压低声音道:“岫岫。”   我将被子往上拉一拉,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就是随口问一问。”   他低笑一声,饶有兴致地开口:“怎么觉得此情此景,有一些熟悉。”   我眨着眼睛看他,听他道:“是了,有些像夫君忙了一日回到家中,妻子询问他一日三餐的场景。”狭长的桃花眼含笑将我看着,“岫岫还未过门,便已有了贤妻的风范。”   我道:“那什么,你手边的灯有些晃眼睛,能不能帮我吹了。更深露重,我就先睡了。”   他挑起眉头将我看了一会儿,才听话地将灯罩拿开,吹灭了里头的红烛。   而后,便觉得身下一凉,是宋诀掀开被子,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我有些懵,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为什么在我的床边脱靴,原来他并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打算不走了。   就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我的耳后响着,低低的,有些慵懒:“可是又害羞了?”伸手将我揽过来,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   我听着他温暖有力的心跳,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也同他的融为一体。   我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对着他的心口道:“我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他闷笑一声:“好,给你时间。”   我赧然道:“你就这样躺在我的床上不走了,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他提醒我:“这是凉州刺史专门为我安排的房间,这张床也是我的床。”   我默了会儿,听他淡淡道:“不要腹诽我,快睡吧,不然怎会有力气陪我逛凉州城。”   我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腹诽你?”又兴奋地爬起来,道,“你明日带我逛凉州城?”   他伸手将我拉回被窝,道:“安分一点。”又道,“能不能逛凉州城,要看你的精神养得怎么样。”想了一会儿又道,“你的身子需再将养几日,明日不好。”   我闷闷不乐道:“哦。”又问他,“那你明日还要回来这样晚吗?”   他听后,笑意进了眼睛:“今日有些当紧事,已经处理好,明日我会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我这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隔了会儿道:“宋诀,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他的手理着我的头发,问我:“你想听什么?”   手上的动作轻缓温柔,不经意碰到我的耳朵,有些发痒。   我道:“就说说你是怎么生擒慕容铎的吧。”   良久,听他道了一声好。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说起故事来,声线放得极为柔和,我凌乱的思绪不一会儿就得到安抚,不等将他的话听完,便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摸我肩上的伤疤,一下又一下,极为温柔。   第二日睡到天大亮,宋诀竟还未醒,我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不知是不是就这样枕了他一夜,还怪不好意思的。侧一个身,手撑在床上,入神地看着他。   他的睡颜很安静,这般在近处瞧他,觉得他像是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但是五官依然精致,我看着他,心想,长得好看就罢了,比我长得还好看,就有些说不过去,试想,这世上哪一个女人愿意被男人给比下去?谁愿意在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时,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你这样的相貌,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位的?我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跟宋诀在一起,一定是我亏了。   我刚信服地对自己点点头,就听一个声音道:“看了我这么久,不累吗?”   我坐起来,捞起一件袍子搭在肩上,好奇地求教:“你眼睛都没有睁开,是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的?”   他撑起眼皮,学我方才的样子,手支在床上,侧身看我:“你猜。”   一缕墨染的长发垂在手边,衬着胭脂色的锦被,再配上初醒时的慵懒眼神,和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嗓子一紧,心跳陡然加快。   白色的内衫被他睡得极为凌乱,胸口半遮半掩,泄出一片春色。   我委实受不了这样的诱惑,别开目光,指了指他的胸前,道:“你,快把衣服往上拉一拉。”   他展颜一笑,命令我:“你过来一点。”   我借眼角余光瞄他一眼,不大自在地移到他身边,俯头看着他:“怎么?”   他将我的手握住,引导着我找到他的脸,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你不光可以想入非非,还可以将你想的那些事做出来。”笑意清浅,“来,我们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将理想变成现实。”   我烧红了半张脸,不由得吞口口水。本欲退缩的手,在看到他含笑的目光时,鬼使神差地就动了起来。沿着他的脸,一路落到他的锁骨,所经过的地方,都将我的指尖灼烧。   今日的宋诀看上去十分听话,这一副听话的模样,让人觉得十分受用,大着胆子将他给摸了一把后,更加受用。   从前,我在他那里只吃过亏,没占过便宜。今日有了占便宜的机会,若是错过,将是多么遗憾。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不能白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迅速地俯下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亲的时候正对上他的眼睛,却只在那双眸子里找到熟悉的好整以暇。我觉得那份想要欺压他的心没有得到满足,顿了顿,又贴上去极用力地啃了他一口。这次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正餍足地从他唇上离开,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他桃花眸挑着:“亲够了?”   我愣愣地点头,见他眸色一深,眼光渐渐如乱花般迷离,呼吸落到我的脸上,粗重而炽热。   他慢悠悠道:“岫岫忘了我的脾气吗,被人拿去的东西,向来都要十倍讨回来。”手若即若离地落到我的脸上,通知我,“所以,刚才的,也十倍还给我吧。”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想起先前那一次的经验,挣扎地极为用力,嗓子也有些发抖:“宋诀,你……你不要乱来啊。”   他一副“我就要乱来,你能怎么办”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三两下剥光了我的衣服,我怕被人听到,低低反抗着他:“有话好商量,你做什么脱我衣服!你……你若是敢动我……我就……”   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凑到我耳边柔声安抚我:“岫岫莫怕,这次不会疼了。”   我僵硬的身子略有放松,问他:“真的?”   他点了点头,神色很真诚:“真的。”   我想了一会儿,义愤填膺道:“你说的鬼话,鬼才会相信。”   他愣了,神色恢复以后,极轻快地在我唇上亲了一口,轻飘飘道:“是不是鬼话,试试就知道了嘛。”   我手脚并用反抗他:“你爱跟谁试跟谁试,我反正是不试了。都说不试了,宋诀你给我下来……”   厚厚的红纱帐将所有的凌乱都挡在在室内,宋诀拉着我用早膳时,很明显感觉到身后布菜的小丫头有些脸红,二人不时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让我觉得好生忧愁。事到如今,我哪有颜面再回帝京。看一眼将我的颜面鼓捣光的男子,叹一口气,却见他气定神闲夹一块肉给我,道:“殿下的体力有些不大好,吃这个,补一补。”   宋诀道:“殿下的体力有些不大好,吃这个,补一补。”   我刚放入嘴里的红烧肉因这句话卡在喉咙,捶着胸口咳个不停。   宋诀很有眼色地隔着桌子递一杯茶给我:“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有人同殿下抢。”眼中笑意点点,又补了一刀,“比起同年纪的姑娘,殿下的体重有些轻了,日后要多吃饭,知道不知道?”   身后的小丫头一个将手拢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另一个假装对头顶的风景感兴趣。   我扶着桌子哀怨地看了一眼宋诀,无声询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若无其事地回望我一眼,表情显得有些无辜。   用完了不算早的早膳,我不顾医官静养的医嘱,央着宋诀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走,天空被雨洗得很新,周围的一楼一阁也极清凉。   不过,映在眼中的琼楼玉宇,实在不像是经历过烽火离乱,倒有些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有种微妙的感觉自我踏入凉州时起便一直盘踞心头。   凉州自古是兵乱之地,我本以为时常经历兵祸的人们会更加沧桑,更加坚强,可是真正到了此处,却发现哪里的百姓都是寻常百姓的模样。   遇到受伤的事,谁都会受伤,伤愈之后,都会回归到寻常的人生中,为微小的喜而喜,为微小的怒而怒。   在庞大的时局之中,个人显得格外渺小。   我被宋诀的声音拉回神智,听他淡声道:“早些年,此处的主人爱上一名胡女,为她一掷千金建了这座舞坊,只可惜红颜薄命,二人相守不过短短一年,那胡女便因病故去。十五年的时间,佳人已成白骨,舞坊主人也已白发苍苍,这座舞坊却仍是当年的模样。”   说着在身下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上。   我觉得他的语调中虽然不露悲喜,却听得人有些感慨:“原来还有这样伤情的故事,可是,他喜欢的人都已经故去这样久,他还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便不怕睹物伤情?若是换做我,一定会选择云游四方,离那些如烟往事远一点。”   宋诀眉梢含笑:“坊主年轻时自然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他想了想,觉得对方若是知道他将舞坊关了,将来一定会在黄泉路上追杀他,为了百年之后不至被她数落,他便硬着头皮将这生意做了下去。”   我看他一眼,难掩好奇:“这个舞坊主人同你什么关系,你对他的隐私这样清楚?”   他回看我,淡淡道出一个名字:“雁行门的主人陌青阳。”顿下脚步,停在了繁花的影子里,花影落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衬得清隽温润,“是我的师父。”   我愣了大半天,回过神来,惊讶道:“你还有个师父?”又道,“还是传说中的雁行门主?”   西北多奇门异派,这些门派以雁行门为首,据说门主神出鬼没,是个高人,却没想到竟会是这座舞坊的主人,更没有想到竟会是宋诀的师父。   宋诀的神色倒很从容,抬手将我出门时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衣正一正,手落在绣莲纹的衣襟上,淡淡道:“说是师父,其实更像父兄。我七岁的那一年,师父替宋家收敛了家父的遗骨,一路护送回到帝京。那之后便在宋家住下,代家父指导我带兵布防之术。便是我的雁子骑,一开始也都是师父亲自调教。”   我隐约记得宋诀的父亲是战死的,却不知道他的父亲便是战死在凉州,这样一来,凉州于他而言便是一个伤心地。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慈爱地将他看了一会儿,问他:“尊师同令尊生前的关系一定很好。”   宋诀重新将我的手握回去,拉着我在青石板路上缓行,道:“那倒没有,家父生前树敌不少,家师是其中一个,二人见面,总免不了打上一架。”苦笑道,“后来二人看上同一个女人,之间的你死我活,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我哑然:“还有这等事?”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那个女人,莫不就是方才提到的那名胡女?”   宋诀勾唇浅笑:“那场战争,终究是家师抱得美人归。家父时任凉州刺史,因那次的情殇愤而回京,同门当户对的女人成了亲,有了我,隔七年后凉州战乱,家父出征,谁料战事平了,家父自己却马革裹尸。若是泉下有知,晓得自己的遗骨是被家师送回的,不知道会不会心存感激。”   因为他的叙述过于平淡,我虽仔细品味他话中的情绪,却猜不甚透,只是暗自想,不知道7岁的宋诀在面对父亲的遗骨时,会不会觉得孤独。   我用力握一握他的手,道:“好想见一见你这个师父。”又难忍好奇,“俗话说恨屋及乌,你方才说前辈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好,我很好奇,这位陌前辈为何给你当师父?”   宋诀道:“有机会同你引见,你可以亲自问他。只是他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从前我路过凉州,他老人家心情好了才会同我喝杯茶,心情不好直接提扫帚轰人,能不能见到,都要看运气……”微微抬起头,折了一个花枝下来,下颌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有时候我也不明白师父,三年前突然说要同我断绝师徒关系,听着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实际上却有些绝情,也让人感到些心伤。今次来凉州,他虽借我此地暂居,却直到如今都不愿见我。”   我瞧着他,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倒多了些孩子气,他的这份孩子气,让我觉得有些新鲜,觉得面前的男子不大像我认识的那个宋诀。我端详了他一会儿,察觉到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好听的,于是停下来,抬手摸一摸他的头,道:“摸摸头,烦恼除。师父不要你,还有我要你。你不要难过。”   他从折好的花枝上寻一朵开得较好的花,为我别到耳后,低唤我的名字:“岫岫,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我找到你这样不容易,你若是离开我……”停在我耳边的手指有些发凉,“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听得人脸红,也听得人伤感。我以前挺喜欢他对我示弱,觉得那样很大快人心,现在见他这副模样,虽不知他是不是在唬我以换取我的同情,却有一些不是滋味。我想,这是我喜欢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对他。   我点点头,语气里添了些慈爱:“只要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么会离开你?”   他问我:“什么是对不起你的事?”   我道:“很简单啊。你不能骗我,不能有事瞒着我,也不能见异思迁娶小老婆,就算要娶,也要等我死了。能保证这三点,你就算做到很好了。”   他顿了顿,说:“若有一****发现我没做到这三点中的哪一点,你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你放心,情节不算很严重的话,我尽量原谅你。”又道,“可是娶小老婆这件事,不管情节严不严重,都休想我会再见你。”   他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虑什么,半晌道:“你放心。”冲我郑重地保证,“娶了小老婆,我一定将她藏好,绝不让你发现。”   我点头点了一半,追上他脚步,苦着脸道:“宋诀你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娶小老婆啊。”   他笑得十分开怀,我跟在他身后十分郁闷,喘着气道:“宋诀你慢一点。”   他停下来,问我:“可是累了?”   我道:“有一点。”   他含笑问我:“抱着你?”   我客气道:“敬谢不敏。”   他挑一挑眉,很难得地没有为难我,只是小心地扶上我的手臂,往前望去:“前方有个凉亭,去那里歇一歇。”   扶着我在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后,他蹲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脸,眉尖微蹙:“才走了这样两步,脸色就这样不好,看来医官说得很对,这几****还是最好在阁中静养。”   我立刻强打精神:“我好着呢,你看到的不一定就像你看到的。”   他道:“脸色白成这样,你怎么解释?”   我想了会儿,正色道:“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肤若凝脂吧。”   宋诀的眼角抽了抽。   虽然我据理力争,下午仍被他残忍地关在阁中。   他亲自将我塞进被窝,亲自在我的腿上搭好一条锦被,而后坐在床边……亲自为我削苹果。   我看着他,道:“这样的小事,吩咐墨香一声不就好了?”   他眼都不抬,淡淡问我:“你不觉得,这样可以显得我比较贤惠吗。”   我的眼角抽了抽。   虽然限制我外出,他却一整天都陪着我,哪里也没有去,陪着我吃饭,陪着我散步,还为我读了一小段书。我晚膳后有些发懒,决定睡一会儿,结果一觉醒来,房内已到了掌灯的时辰,头一偏,就看到宋诀正坐在一旁软榻上研究一卷图纸,我赤着脚下床,拎起床头的灯走到他身边站定,他回头看我:“醒了?”   我嗯一声,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示意了一个位置,道:“来。”   我顿了一会儿,看到他含笑的目光,还是乖乖坐入他怀中。   他将手环过我,指着图纸道:“我在研究过几日的行军路线。”   由于我看图能力有些不济,看完那张西北的地形图,仍旧一头雾水,只好请教宋诀:“我们现在在哪里?”   宋诀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给我:“凉州北部。”又淡声道,“慕容铎的残部有些逃往肃州,有些仍分散在燕州境内,我在想,究竟是北上燕州好,还是南下肃州好。”   我不懂军事,遂问他:“那你想好了吗?”   他点点头:“我这次来凉州,虽然造势比较大,其实只带了三千轻骑,其余兵力都在燕州扎营,比较稳妥的路线是,先去燕州与大军汇合,再出兵肃州,一路肃清慕容铎的余党,顺便震慑一下持观望态度的北狄的王党。只是,以三万胜一万的仗谁都会打,以三千胜一万,那才勉强算本事。”   我的眼角一跳:“所以你打算只带这三千轻骑去肃州?”   宋诀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轻笑一声:“三千?岫岫对本将军也太缺乏自信。”   我脑子一懵,问他:“那你的意思是……”   他道:“两千轻骑借给凉州刺史,取官道押慕容铎回京。”悠悠道,“圣上,大约早想见一见这位胆敢求娶帝姬的‘北凉王’。”我的眼皮一跳,听他继续轻描淡写道,“剩下的一千,便随我去会一会肃州的余党。”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役数都数不清,可是于我而言那些都只是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添过油加过醋,听到宋诀提出要以一敌十,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什么玩笑。   我委婉地劝他:“虽说以少胜多说出去挺有面子的,但是,有时候也要量力而为。”怕他误会,又解释道,“也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遇事想个稳妥的主意,总没什么坏处。再说,咱大沧又不是缺人,你……”   话未说完,就听宋诀道:“岫岫。”   听他含笑问我:“你在担心我,是不是?”   我在他怀中点一点头,闷声道:“你既知道我担心你,就不该去冒险。古来的战场上,多少无人认领的枯骨?说句冒犯的话,马革裹尸都属于运气好的一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里描绘的场景,多让人难过。”找到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握上,“宋诀,我害怕。”又不满道,“我说认真的,你笑什么?”   他道:“你这样在乎我,我很高兴。”又道,“岫岫,你可愿同我赌一局?”   我的额角跳了跳:“赌什么?”   “这仗我赢了,你便是我的,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   “你若输了呢?”   他似听了个笑话:“我尚不知‘输’这个字怎么写。”   我想了半天,道:“这个赌好不划算,我若输了,就输了我自己。”叹口气,“我若赢了,却输了你,你觉得应这个赌对我有什么好处?”   宋诀的身子微微一颤,将我抱得更紧:“将你自己输给我,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岫岫,这辈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的心却突然一疼,那种疼痛似曾相识,让人无端恍惚。   似乎从前也有个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却是悲痛欲绝的语调:“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这辈子,我再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我甩一甩头,心想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竟然都出现了幻觉,这委实不好。   转念又被另一件事夺去了神智,忙问身后的男子:“对了,你把绑架我的刺客怎么了?有没有审他?”   身后传来宋诀的回答:“借凉州大牢先行关着。这二日一直不得空,待得了空我会亲自审。”   我想了想,淡淡提议:“要不你别审了。”   他道:“哦?”   我道:“你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来审。”   身后的人默了片刻,道:“也好。待隔些日子你身子养好,我来安排。”又柔声笑道,“看了半天文书,倒是有些倦了,陪我睡一会儿?”   我道:“方才被子裹得有些厚,发了一身汗,想先去洗个澡,你若累了,便先躺躺。要不要喊墨香伺候你更衣?”   他抱着我起身,低声道:“不必。”   我搂着他的脖子,有一些茫然:“你带我去哪里?”   他垂眸笑:“殿下不是要入浴么。”桃花眸中落些轻佻,“臣带你过去。”   我作为一个公主的名誉,再一次受到某人的挑战。   大约这些日子与他斗智斗勇,害我积累了很大的压力,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我睁开眼睛,只觉汗透薄衾,恍惚唤了身边人一声:“宋诀……”   “我在。”他坐起身,握住我的手,将我拉着倚入他怀中。   我在黑夜里努力看清他的眉眼,待看得真切,才轻吁一口气。   他问我:“怎么,做噩梦了?”   我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膛,半晌都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   “梦到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似寻常:“我梦到自己死了,死在一座佛寺中。有许多火把在不停追我,追啊追……我在寺中四处寻你,可你哪里都不在。天那样黑,有个人将我按在地上,而后……”我颤声道,“而后,疼……”我断断续续,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梦中的痛楚仍旧很真切,我拉着他的衣襟,“疼,宋诀,我很疼。”   意识到时,已经眼泪横流。   我仰脸看着面前男子,语声脆弱:“宋诀,我为何找不到你?”声音里多了些凄楚,“我快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男子伸手将我揉入怀中。   我听着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呢喃:“岫岫,那只是个梦。我不是就在你身边么?”按住我的头,安抚我,“你只是累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把这个梦忘掉,永远地忘掉。”   又三日,宋诀如约带我去见绑我的刺客。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三番两次行刺我被生擒的刺客,整个身体都悬在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我不由得蹙起眉头,问身畔宋诀:“你们寻常便是这样对待俘虏的?”   身畔的狱卒代替宋诀回答:“此人刺伤殿下的玉体,便是受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宋诀淡淡道:“不这般将他吊起来,是困不住他的。”说着,目光冷冷地落到面前人的脸上。方才还如一个死人般的男子,听到他的声音,却突然动了动。只见他缓缓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嘴唇虚弱地翕动,似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我没有听到。   狱卒为我搬来椅子,我矮身落座,抬头看着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的男人。   我同他叙旧:“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形式见面,其实这种形式,我并不大喜欢。”   他听后轻哼了一声。   我理了理衣袖,抬眸看他一眼:“还有力气表达不屑,看来伤得也不算十分严重。”   他的脸上蔓延开一片死寂,只一双眸子却没有将死之人的混沌,反而更加寒彻逼人。   宋诀不紧不慢对他道:“殿下问你的问题,你要想好之后如实作答,不得有所隐瞒。”眸子一眯,目光极为冷澈,“否则,我要对你做的,便不只是封你行动这样简单。”   只见面前男子目光一晃,方才还有些血色的脸色瞬间青白如死灰。   我观察着他,亲切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我今日过来,就是想同你聊聊天。”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眉头一蹙,似是没料到我会先问这个问题。   隔了一会儿,才听他道:“宿鸟。”   我哦了一声,道:“谁为你取的名字?”   他目色中狐疑的成分更多,却从沙哑的喉头滚出两个字:“主上。”   我道:“主上?”好奇道,“主上是谁?”   他咬紧牙关,露出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我也不逼他,将这个问题绕过:“你刺杀我,是你主上的授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他简短道:“我。”   我道:“为什么杀我?”   他道:“杀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   我道:“这同你以前说的不一样。”直直盯着他,“以前你说过,有个人或许会为我而死,你是为了他,才要将我除去。”   他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嗬,一个想杀你的人说的话,你也信?”   我看着他被血染透的胸膛,目光移回他的脸上:“我觉得你不像是为了私怨才来找我麻烦,说实话,我看人还是挺准的。”想了想,“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我便放了你,怎么样?”   他方才无力垂下的头因这句话抬了起来。   身边有人道:“殿下,不可。”   我淡淡道:“你们都下去,我有句话想单独跟他说。”又道,“宋诀,你也出去。”   狱卒急道:“殿下,此人穷凶极恶,怎能……”   身畔宋诀却道:“就按殿下说得办。”手压在我的肩头,俯下头道,“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就见他玄色的衣摆从我眼前掠过。   他负手走出牢门,在门边上立下,幽声道:“本将军生平最恨,便是被人打乱了棋局,很多年前有一个人这样做了,他的名字唤作庆襄。”说完,才跨出牢门。   这句话说得极其莫名其妙,令我有些想不明白,目光转回刺客身上,却见他浑身战栗,不由得问他:“你怎么了?”   他苍白地一笑,声音有些虚弱:“永镇……塔的庆襄……吗。”   我漏听了一个词:“什么塔?”   他道:“大约要让你失望了,你问我的问题,我一个字也不能说。”   一出牢门,便见男子一身玄色的常服立在不远处,长发高束而起,显得很干练。   微风中,他侧过脸朝我望来。   我走到他身边,听他问我:“如何?”   我在阳光中望着他,摇一摇头:“你走以后,一个字也没说。”   他问我:“可要我为你支上一招?”   我道:“说说看。”   他抚平我刘海上的一缕乱发,语气别提多轻描淡写:“想要征服一个人,你只需看清他的弱点在哪里。执着于色相的人,你可以毁了他的脸,喜欢唱歌的人,你可以废了他的嗓子,若是一个人练剑,你挑断他的手筋试试。”惋惜道,“不过,他的一身功夫已经被我废了。”沉吟了片刻,得出结论,“你可以试试灌他辣椒水。”   我不禁吞口口水,朝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只漫不经心玩弄我头发的手:“你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般落到我手上的人,都是得罪了我的人。我不犯人,人却犯我,犯了我还落在我手上,就要怪他自己实力不济。他若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又怎么会落到受人摆布的下场?所以归根到底并非我对他残忍,而是他自己对自己残忍。”说完问我,“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他这道理说的人十分信服,可是又有哪个地方觉得怪怪的,我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就含糊地点了点头,抠了抠脸:“不管怎么说吧,你已经废了他的一身功夫,也算是为我出了气,我看就将他押回帝京给裴大人审吧,这一路上也别再对他用刑了。”   他叹口气:“你这样容易对弱者动恻隐之心,将来一定会吃亏。”说完还不忘强调一下自己的功劳,“幸而有我在你身边。”又喃喃道,“也不知我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为他小瞧了我有些不满:“你不在的时候,我活得十分快意,哪有你说的那样不济?”   他朝我走了一步,问我:“若不是我,你觉得你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我缩了缩身子,气势登时减了一半。他又朝我走一步,问我:“是在慕容铎的大帐,还是跟在那刺客的身边风餐露宿?”   他手落到我身后的树上,就那样垂眸看我。他占尽了身高和地势的优势,更是显得我一点气势也没有。   我不顾颜面,从他的手臂下绕过去,若无其事道:“今日天气真不错,是个适合出门踏青的好日子。”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他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语气恢复正经:“岫岫,粮草今日之内便可准备稳妥,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往肃州出发。”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听他顿了会儿,接着道,“凉州已经大体安定,雁行门的人也会暗中替我看顾,留在这里,你会很安全。”   我的心一凉,回头看他:“你打算将我留下?”   他沉默,神情猜不透情绪。   我盯紧他,不安地等在那里,很害怕他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也不顾矜持不矜持,在他开口前就伸手抱上他的腰,抽了抽鼻子:“我不离开你,你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宋诀,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你不能骗我。”   一只手落在我的头顶为我顺了顺毛:“谁说要将你丢下?”声音里有些无奈,“我是说,留在这里你会很安全,可是,我却做了个自私的决定。”   我仰脸看着他,闷闷道:“你的意思是……”   他理着我的额发:“岫岫,这一路上有可能会风餐露宿,我也不一定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但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愿不愿意陪着我,随我一起去肃州?”   我望着他眼睛里的笑意恍了下神,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刻露出释然的笑容,对着他点头如捣蒜,中途,脸被一只凉悠悠的手抬了起来。   他的唇带着炽热气息朝我压下来。原以为已经习惯了同他亲近,可每次他对我有亲昵的举止,我都会变得既紧张又无措,全没有他那般从容淡定。   我闭上眼睛,手不由得抓紧了身下的裙子。   他在我唇上亲了两口,问我:“紧张?”   我没出息地嗯了一声,眼睛仍然闭得很紧,他的唇很久没有再落下来,我这才试着睁开眼,却看到他的脸仍停在我面前不远处,他好笑地看着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提点我,“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其实可以放松一点。”   我调整好心态,将眼睛稳妥地闭好,表示他可以接着来。   他却只在我的唇上轻啄一下,笑着搂过我:“走吧,趁最后一日,带你去看一看这凉州古城。”   前几****一直以我身体需要静养为由将我拘在房间,今日大发慈悲带我出去玩,自然令我十分感激,又加上天气晴好,就更有些神清气爽,就连肩上的伤口也觉得不那么疼。   我回去找了件风氅披上,兴致勃勃地随宋诀出了门。   玉关之外,黄河之源,这片以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闻名的古老的城邑,通一线之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属军事重地;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是西北的商埠重镇。可以说,控制了凉州,便控制了整个河西,故而此地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整座城被战事打磨得极为坚韧。   我走在凉州宽阔的大街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宋诀极耐心地跟着我,时不时帮我讲解几句,告诉我那些稀罕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我兴致勃勃地停在一处卖香木的小贩那里,捡了几块分别凑到鼻尖闻了闻,最终挑出一块来,“这味道倒是挺别致,同一般的沉香木全不一样。”扭头问宋诀,“不如我们买一块回去,晚上在房间里点一点。”   宋诀也停在我身后,捡了一块拿在手上,正要凑到鼻子下方,就听那小贩道:“这位小娘子可真会挑,这味香晚上用最好。”滴溜溜的眼珠子却不自觉瞄向立在我身畔的宋诀。   我敏锐地察觉出,他看宋诀的目光先是惊艳,后逐渐变成惋惜。   惊艳我理解,像宋诀这样的美人,走到哪里都要惹人多看两眼,可是惋惜,我就有些不大明白。   我漫不经心问那小贩:“哦?此香可是有安神的效果?”   他一边为我用缎子将香木包起来,一边快速地瞄了一眼宋诀:“这香么,对小娘子大约没什么效果,对增强男人的体力倒是大有裨益。”   宋诀的脸皮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我道:“是吗?”看了宋诀一眼,心想他经常忙到深夜,还怪让人心疼的,既然此香可以增强体力,不如多买几块给他用,于是沉吟道,“那还是挺需要的,老板,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宋诀整个身子都抖了抖。   我正指点着卖香的老板将香木包好,忽被他一把拉走,只听他沉声撂下一句话:“这香我们不要了。”   我极为不解:“怎么就不要了?哎你走这么快干嘛?”隔了一会儿又道,“这里不是客栈吗,你带我到客栈做什么?”   宋诀不理会我,不等迎出来的伙计问完打尖还是住店,便扔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道:“天字一号房。”   进了房间,直接将我扔往床上一扔,而后便欺身上来,一直将我折腾到连连告饶。   事毕,还抚着我的脸莫名其妙地问我:“岫岫,你觉得我的体力如何?”   我缓了半晌才哭腔道:“宋诀你吃错什么药了,你不要欺人太甚……”   接触到他幽深的目光,心中登时一抽——完了,又说错话了。   果然,待他终于放过我,我已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一直到入夜时分,他带着我逛夜市时,我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我在人潮中偷偷望向身畔男子,心想此人的心思这样难猜,当真令人疲惫,可谁让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在我这里便应当有些特权,正是那些特权让他与别人不一样。虽然我也知道,对某个人太在乎,不是一件十分成熟理智的事,可是感情的事,向来都不是一件成熟和理智能够派的上用场的事。我有时候也会侥幸地想一想:他对我的在乎,会不会比我在乎他还要更多一点?   这件事没有答案。   长街的两侧各有一排灯笼一字铺开,为路上行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也将身畔男子的眉目衬得柔和美好。   我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掌心贴着掌心,掌纹对着掌纹,仿佛就这样握紧,永远也不会分开。   却在这时,忽然有一帮孩子你追我赶地撞过来,握紧的手因此松开,我慌张地唤了一声宋诀,他却已被冲到街的另一边,又听到车铃蓦地响起,身后有人赶着载货的马车慢悠悠行过来。货物比较多,车队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也只好在赶车人要求行人避让的吆喝声中,无奈地等在街的另一侧。   正在这时,肩头突然落了一只手,我一惊,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又是一惊。   我见到一个不该见到的人,一时有些愣怔。将男子的清颜俊貌看了一会儿,脸上不禁流露出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沈……”   还未将他的名字唤完整,他已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低声道:“随我来。”   也不顾我一脸茫然,就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前带去。   我有些急,止住他的动作:“等一等,方才我同宋诀走散了,要在这里等一等他。”   那只手微颤,却没有将我松开。   在人流如织中,男子的目光静静在我脸上流连了一会儿后,听到他语声轻微地开口:“有些话我要单独说给你听,若你执意等他,今日就当没有遇到我。”   我眼角一跳:“为什么?”   他道:“不为什么。”   我见他神色坚定,在心中迅速地掂量了一下。沈初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定有他出现在这里的道理,既然他有话同我说,我便不能将他晾着。至于宋诀……先不管他。   我朝沈初点了点头,他的眉头略有舒展,握住我的手便带我转出了这条街,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我二人寻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酒肆,叫小二温了一壶酒,随意落座。   我坐下后,抬眸问他:“你怎地没有回帝京?”   他抬手将头上的兜帽撩下来,露出一副清寂容颜。他的模样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从前的他眼睛里常含暖意,此时却仿佛落着一场雪。我出于朋友的关怀将他多看了几眼,看到他并没什么不好,才堪堪放下心来。   他在淡淡酒香中问我:“你希望我回帝京?”   我想了想,淡笑一声:“我倒忘了整件事都是皇兄为捉慕容铎而设的一个局,想来你也是为了配合皇兄的这个局,才会来给我当这个送婚使。”抬眸望着他,“这样一来,你如今会在此地,应当也是皇兄交待了你什么任务。”淡淡道,“若是可以告诉我,便说,不能告诉我,也不必勉强。”   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因我一席话又蹙了起来,将我紧紧看着,问我:“长梨,你为什么这样想?”   他的语气有些受伤,让人听了怪不好受的。我抱歉地看他一眼,道:“对不住,你也知道我向来心直口快。其实我并不介意被蒙在鼓里,也不介意被当成棋子,做人么,难得糊涂,你也不要为此自责。”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仍是那副受伤的语气:“我从不曾将你当成棋子。”   我柔声道:“好,我知道你没有那样的心。”又道,“对了,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说吧。说完了你随我回我下榻的地方,明日便跟我们一起去肃州。”   却见他眉间一凉,道:“‘我们’?这个‘我们’里,可包括宋诀?”他的声音里多出森森的冷意,“你的心里,现在可是只有宋诀?”   我问他:“我的心思你便看得这么明白?”   他一顿,随后于唇角勾出苍白的一笑,语气却恢复如常:“也是,宋将军对付女人向来都有一套,何况是你这般单纯的心思。随便什么人给你点甜头,你便以为他是对你好。长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他为什么对你好,你可曾想过要去分辨?”看我一眼,眼神里不知是同情,还是无奈。   我觉得他这番话不像是在客观陈述一个事实,而有些像是在表达别的意思,我想了一会儿问他:“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傻么?”   沈初道:“……”   店小二刚刚将温好的酒摆上桌,就被邻桌的客人喊去算账,那桌客人一走,这酒肆里便只剩下我和沈初。   我抚摸着手腕上宋诀买给我的珠串,隔了一会儿开口:“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好,可是他对我的好里面,哪怕放了一点真心,我都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沈初,你可知道,我以前从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可那却并不是因为我英明,而是因为我从来不做决定。不做决定,就不会犯错,尽人事听天命,大约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做得好。但,有的时候……”我透过酒肆斑驳的木门向外望去,原本还喧嚣热闹的凉州城,在夜色的侵吞下,忽然蔓延开一片极凄冷的荒芜。   我接过沈初递来的酒杯暖手,握紧它:“沈初,有的时候,我需要一点点温度,可以让我不那么冷。”   捧在手心的酒盏极为温暖,可那温度却无法抵达指尖,沈初的话在我的心上激起一阵涟漪,他说:“长梨,有人以为喝酒可以御寒,殊不知酒力一过,会更觉得冷。”   我一时又陷入沉默,隔了会儿才道:“宋诀不是酒。”轻声呢喃,“宋诀是我喜欢的人。”   琥珀色的酒水从沈初的杯子里洒出了一点,我忙摸出帕子递给他,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帕子,却将我的指尖也一并握上了。   我看了悬在半空的手一会儿,又看向他的脸,提议:“你现在是不是应该松开我,好拿帕子擦一擦你的袖子?”   他的力道却收得更紧,目光里多了些热度:“长梨,宋诀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我看了他大半天,将手抽出来,道:“你方才说你有话要对我说,难道就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就当你跟我开了个玩笑。”说着笑吟吟地将手边的酒盏倒掉,“你看,给出去的心,就像是这杯洒出去的酒,收不回来了。”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若是偶遇,那也真是巧。”   他望着桌子底下渗入青砖中的酒水怔了许久,总算回过神,看向我,神色虽然显得有些颓然,却丝毫没有被拒绝后的狼狈:“我今日下午在映雪楼等人,偶然看到你与宋诀进了对面的悦来客栈。”   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他,“你在等什么人?可曾等到他?”   他修长的手指摸着纹理粗糙的酒盏,破碎的情绪三两句话间已然收敛很好:“我与他约好了今日午后在映雪楼相见,只可惜他没来。”又道,“他以后也不会来了。”   我安慰他:“你等的人失约于你,一定有他失约的理由,说不定他遇到仇家追杀,被干掉了呢。”说完之后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能安慰他,登时有些尴尬,支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等的人能够逢凶化吉,赶来与你相见。”没有忍住,又好奇地往前凑了凑,“你等的人,可是个姑娘?”   他抬手斟酒,宽大的衣袖下,手指修长。   我看着他执起酒盏,一口饮下。他的喉头有酒水经过之后的沙哑:“若我说是姑娘,你能自在一些,就当他是个姑娘罢。”   一壶酒饮得差不多,沈初掷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便起身离开,我随在他身后,问他:“你真不与我一起去肃州?”   他在街畔一座宅院的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我:“长梨,我今日本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回京,如今看来这个问题也不必问了。我在凉州还有些事需要善后,便晚走几日。今日就此别过,不过……”   宅院门前高悬的灯笼落一些光在他脸上,他垂目看我:“若你中途改了主意,可以到任何一个商驿,告诉主事之人我的名字。无论我在何处,都会去接你。”   我望着他定定地点头,道:“沈初,你其实可以不必对我这样好,我……”   话未说完,就被他拉到怀中,正要动,便听他的声音落在头顶,含着笑,像是往香炉中添了一匙苏合香:“只是一个拥抱,你都吝惜给我吗?”   腰间的力道收紧,环绕我的淡漠的檀香味道让人有些失神,仿佛带我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座禅寺。   老实说来,那几年的山居岁月虽然缓慢悠闲,却有些无聊。所以自从我认识了沈初,但凡听说他来寺中静养,都会行过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到大佛殿后面的菩提居寻他聊天,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其实挺喜欢他,他的谈吐长相都出类拔萃,只是何故没有爱上他,却是一件让人捉摸不透的事。   如今想想,我还是挺怀念那一段光阴,只是讽刺的是,我每日沐浴香火,却仍深陷红尘,心上的尘埃虽然被扫得干净,却又常年地刮起一阵风。有时候吹来一片落花,有时候又吹来一场大雪。   我的神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越来越模糊,就在我努力一把想将他推开的时候,他却先一步松了力道。   我将肩头的风氅紧一紧,退开一步,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结果半天才挤出一句来:“你多保重啊。”   与沈初在街头分开,我的心一时空落下来。   漫不经心地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拦下一个行人问雁子坊怎么走,刚要沿着他指点的方向去,就听到宋诀的声音:“岫岫?”   我转身看到男子立在身后不远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小跑着过去:“宋诀,原来你在这里,我方才……”看清他的神情,不由得一愣,问他,“你怎么了?”   他看起来倒也不像是生气,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只是一双眸子本就有些冷清,此刻更是仿若寒潭。   他嗓子凉悠悠地问我:“去哪儿了?”   我想起沈初让我对他的行踪保密,遂扯出一个笑,道:“没去哪儿,就是不小心跟你走散了,一时找不到你,就在街上逛了逛。”   他一挑眉头:“不过隔了一条路,便走散了。”评价我,“你好大的本事。”   我讨好地挽上他的手臂,笑得小心谨慎:“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他眉挑得更高:“还有下次?”   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心里有些不满,可是语气却随时保持谦卑,以免他炸毛:“我错了,我以后再不在你跟前走丢,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凝眉看了我一眼,将我的手拂开,丢下一句话就自顾自往前走了:“逛街都逛到酒肆去了,看来你虽然走丢,心里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愣了,抬起袖子嗅了嗅,因嗅到一丝酒气而有些胆寒。   遂认真地请教身畔卖烤地瓜的大娘:“大娘,若是你惹自家官人生气了,你会怎么办?”   大娘一边包了两个烤地瓜,一边絮叨:“你家官人已在这条街找了你三遍,你说他能不急吗?”说着将烤地瓜往我怀里一塞,大气道,“卖剩的,拿回去给你官人吃吧。”   我小跑着跟上宋诀,问他:“这位客官,香喷喷刚出炉的烤地瓜,可要来一口?”   他淡淡戳穿我:“分明是卖剩的。”   我继续笑嘻嘻道:“卖相这么好,怎么能是卖剩的呢,来,我喂你。”   他扶额:“……”   大约是我态度良好,他虽然拒绝了我的烤地瓜,却并没有再同我置气。   将我的手往掌心里一捉,握牢。   每次他牵我的手,都令我觉得很受用,不由得往他身边缩一缩,再缩一缩。   结果第二****就伤寒了,只觉得头重脚轻,十分迷糊,好在宋诀昨晚为了看卷宗而睡在了书房,并不晓得我身体抱恙,否则出发首日,便为他多添一桩烦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裹在被子里,对墨香千叮咛万嘱咐:“听好了,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宋诀,否则。”我想了想,道,“否则,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墨香跟着宋诀,就是想在行军途中留意着能不能寻到她的夫君,我说将她扔在这里,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大打击。   她知趣地服从了我的命令,却逼着我喝下了一大碗姜汤。   我在床上趴了半天,觉得到了出发的时候,就让墨香扶我出去看看,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件极厚实的袍子,将我实打实裹好,我想了想,又指点着她找出很久不用的胭脂水粉,往脸上抹了厚厚一层,抹好后感觉很满意,问墨香:“这样是不是显得我的脸色很好?”   墨香看了我一会儿,不知何故,这三个字说得有些艰难:“嗯,极好。”   行到前院,看到晨光微现中,黑发紫衣的男子正立在一处指挥人马。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身上的军服很合适,将他衬托得既潇洒又端肃。   我望着他恍了会儿神,正开口吩咐墨香:“去问一问几时出发,如果不急的话,我们先……”   就见他朝我走来,行在我身边立定,将我看了一会儿,问墨香:“今日是你帮她梳妆的?”   墨香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咳一声道:“是我自己。”又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宋诀望了我半晌,道:“你突然自己梳妆,我有点不适应。”说着,就抬手往我的脸上送。   我一个闪身避开他,道:“你不要破坏我的妆容。”   他将手从半空收回,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神情,并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异样,只听他问我:“吃过饭了吗?一炷香之内我们便出发,出发以后,要有很长时间吃不到热饭,保不齐还要饿肚子。”   我道:“这么可怜啊,那我再去吃一点儿。”   他道:“……”   我不能同他多交谈,否则容易露出马脚,说完这句话,就踱步退回房间,此时脚步已经轻得要飘起来,头脑也极昏沉,又听他在身后闲闲吩咐墨香:“下次殿下若想自己梳妆,一定要拦好她。”   我一个趔趄,几乎要在风中摔倒。   清晨离开凉州,取人迹罕至的山路行军,夜幕时分在山谷处稍作休整。我十分佩服自己的毅力,在马车中颠簸这么久,竟然没有晕车,说明我的身子骨还是比较争气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在发烧,大半时间都在犯迷糊,没有精力去晕车。   支好帐篷以后,我申请与墨香同住一顶,却没能取得成功。   在宋诀跟一个副将在另一顶军帐中商量路线时,我走出帐篷象征性地活动筋骨,本来身子已经极倦,可是想到他今日无意间说我平常比较活泼,今日却有些安静,决定还是应当做做样子,以免他担心。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可以绕着帐篷走一圈,这样宋诀回来看我睡下,我就能告诉他我是散步散累了。墨香已在偷偷熬药给我,不出几日,应当便养好了,我不想因这样的小事就惊动他。   后来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逞强,也许是想让宋诀看到,他喜欢的人是个坚强的姑娘。   西北一带多万仞高山,天高地远,群山连绵。   周围是无边夜色,山谷中空气清净,我虽拖着病体,走了一圈倒也觉得舒适。   不敢走远,就在距离大帐不远的溪流旁洗了一把脸,正拿出手帕仔细擦干,忽然觉得耳里有什么声响在一瞬间灌进来。   那声响初始时似包罗万象,嘈杂凌乱,而后,才有一个人的说话声逐渐清晰。   我恍惚半晌,想到自杜菸那里听说过一种仙家的术法,能将自己的魂念借给别人,可以让对方拥有同自己完全同步的体验,不过她术法不精,只能勉强将五感中的一感借给别人。   但是,我此世为人,已与仙家早无瓜葛,此刻又是谁突然对我施以此法?   抑或是我神经错乱,出现了幻觉?   我蹲在溪畔的草丛里,分辨出正说话的是我认识的嗓音,语调虽然陌生,却雅致如在念一篇辞赋华美的文章。   “在世为人,谁都有欲望,有的人要的多些,有的人要的少些。你说,她的这一世,只要一个我,是要的多了,还是要的少了?”   与他对话的那个人大约是不想被我知道他是谁,而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抹去,所以,我只听到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   “你问本君吗?本君欠她的,自然不能让别人来还。你告诉天界那些人,不必来管本君的闲事。本君要的人,何时还需别人答允?”   声音如同珠玉,优雅而掷地有声:“她的这条命,早就不再与天界有任何瓜葛。”   语气凉下去一些:“即便本君对她无心,也不容谁跑来打乱本君的局,本君一定会护她周全。”隔了会儿又轻笑一声,“真相?她不会知道真相。”   天地都静寂,我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的话,觉得脑子有些空。   良久,我问自己,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宋诀?若真是宋诀,他又缘何与仙界有牵扯?他口中的她究竟是不是在说我,而他的真心又到底是什么?又苦涩地一笑,休说是真心,他对我到底有没有心,听他那意思都并不好说。   我撑着额头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就那样失去了知觉。   梦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是贪欲?   我遇到宋诀,不知道他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却在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希望他能够喜欢我,大约这就是贪欲了。当然,不管我是不是他喜欢的姑娘,他已经决定跟我在一起,照理说这份贪欲应该得到满足,可是我却希望他是因为喜欢我才同我在一起的,这比之方才提到的,情节就严重了许多。   他方才说要护我周全,其实还挺让人感动,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伤心。人都已经是我的了,我还会难过伤心,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醒来的时候,首先入目的是帐篷的顶,手边点了个小香炉,在冉冉沉香中,男子在我边上撑着手打盹,黑色的发丝不经意落到我的鼻尖,惹我微微发痒。   我看着他睡颜清俊,有一些难过,想要抹眼泪,却堪堪忍下了,他睁开眼睛看到我,闲闲伸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蹙眉道:“怎还烧得这样厉害?”为我掖一掖被子,捉住我的手沉声道,“岫岫,墨香说你自今早开始,身体便不舒服。告诉我,为何忍着?”   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侧过脸道:“我并没有在忍。”极力淡声道,“宋诀,我其实还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他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在这里,我有些不大自在,而且,伤寒有可能会传染,你还要带兵,不能待在这里。”   他道:“你让我走?”   我从被窝里坐起来,道:“我忘了,帐篷都是分配好的,我去墨香的房将就将就……”   他想将我按回去,我却保持下床的动作与他僵持,他的眉头蹙得更紧,问我:“岫岫,发生了什么事?”   我轻咳一声道:“不过是生了病,心情不佳。我怕同你会吵架,还是去墨香那里将就一晚。”   他凝起眉压着我没动,眼中黑白分明,情绪却很浅。又见他修长手指却执起手畔的一盏青瓷茶杯,动作雅致,声音响在夜色里,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你的确不对劲。”   说着将茶杯举到我面前,我沉默将茶盏接在手中,小心避开他的手指,听他道:“我不急着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要急着避开我。你这样避着我,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我想问他:你也会害怕吗?   将茶水饮了一小口,探身放回桌畔,身子收回的时候,被他用手稳住。   他将我拉入怀中,声音在黑夜里如香气散开:“若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便告诉我,冲我生气也可以。我在这里陪着你,陪到你气消为止。”   我抽了抽气,哑声道:“宋诀,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想要狠心离开他,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中埋更深一些,我重复着方才的话,“你做的很好,很好很好。”   我从他的身上离开一些,手抵在他的胸口处,呼吸因发烧而有些急促。   我的目光从他不笑时也微微上挑的嘴角,移到了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瞳仁里有我的倒影。   眼前的这个人,是我在尘世的执念,如果有可能,我不愿同他分离。   我轻道:“宋诀,我曾偷偷地想,以后我们的家,要建在有水的地方,院子里要种很多的花,花径的尽头,就是我们的新房。我还要造一座白玉的亭子,有紫藤花大片大片的开在头顶。如果有可能,还想要一个宽敞些的画室,最好能放一张大床,如果我和你吵架,将你从卧室赶出去,你也不至于没有地方住……”我摸着他的眼睛,问他,“你觉得好不好?”   他道了一声好,唇就落下来贴上我的嘴角。我闭上眼睛,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想,日后自己难保不会想他,所以一定要将他吻我的味道牢记在心里。   只可惜身体状况不佳,头脑也不怎么清明,只记住了他舌头滚烫,记住了他呼吸炽热凌乱,其余的,则全都含糊成了一团。   一夜缱绻,似旧故的一个梦。   第二日不等晨光照入山谷,我便换上一身偷来的男装,拿着从宋诀那里摸来的腰牌,对守夜之人扯个谎,离开了大营。   昨夜,我趁着宋诀睡着,在帐中点了一根迷香,当然,我自己早于事先吞服了解药。   其实,我本来未曾想过要不告而别,觉得既然要离开,便应该将自己离开的前因后果讲个清楚。可是提笔面对纸笺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总算逼着自己开了个头,转念又想,这世上所有的告别,都不过是个形式,这封信写不写,都无甚重要,就算要写,也应当简短一些。于是将之前的作废,提笔写下一句话:“我走了,不要找我。”看了两遍,觉得这样简短,果然还不如不写。   最终,那张告别的信被我揉烂扔在桌子底下。   这一路上,我走得有些艰难。   我虽然决绝地离开了宋诀,对于离开之后的事却全无计划,虽然带够了盘缠和干粮,可是在走到有人的地方之前,我其实并没有自信能够保护自己,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又加上我认路的本事不济,脚程也慢,直到磨破了一双鞋,露宿了好几个晚上,才总算抵达一座城。   这几日,宋诀没有追上来,也没有派人追上来。   正在不知是该为这件事高兴,还是该为这件事难过的时候,便在城门处看到了贴有我画像的官榜——没有提我的身份,只是说要对提供线索的人,重金悬赏。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脏乱的衣衫,又看了一眼磨破了脚趾的鞋子,又对照了一下画像,觉得此时纵然有人见到我,也未必能够认出我。   可是作为长久之计,我却也不该独自在街头游荡太久。将凌乱的刘海揉得更乱些,我拉了一个凑热闹看皇榜的人问道:“大哥,请问最近的商驿在何处?”   沈初掌管商道,有商道的地方,便有沈家的驿馆,他说过我可以去找他,虽然只凭他的一句话,便当真跑去找他,显得有些厚颜轻浮,可是想想自己如今可以依靠的人也只有一个他,便也顾不得什么轻浮不轻浮。   被我拦下问路的人有些嫌弃地将我的手拂开,道:“哪儿来的小乞丐,走开走开。”   幸而身侧有热心百姓告诉我:“小兄弟,你若找沈家的商驿,就沿着这条街走。”   我抱拳谢过,沿街缓缓行去。   脚趾磨得有些出血,走起路来便有些难受,好在地方不远,我来到驿馆,只报了沈初的名字,便被伙计迎到会客室,那小伙计也不问我的来意,只道:“小的已差人去请当家的,客人先在此处喝杯茶等一等。”   我忍不住问道:“沈初就在此地?”   眉清目秀的小伙计道:“客人来得巧,当家的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原定昨日离开,结果有个商队在途经此地的商道时出了些岔子,当家的只好留下处理,此刻当家的应当是在晚晴楼宴客,赶回来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结果,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沈初就回来了,一进门,就直奔我面前。   我一抬头,那个白衣白袍的影子已经到了近前,黑发如墨,将他棱角勾勒得清雅端正,我含笑唤了一声沈初,却见他神情一痛,问我:“才几日不见,怎成了这副样子?”又冷冷责问身畔的小厮,“沈家的待客之道,我寻常是怎么教你们的?她这副模样,你就让她这样等着?”   那小厮耳根一红,道:“是小的疏失了,小的已差人准备了房间,这便带客人过去。”   沈初道:“不必了。先下去。”   待那小厮退下去,我才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沈初道:“其实他方才也劝过我去房间休息,只是我想先见到你,才留在这里等候。”   他蹲下身子,道:“那也不能就这样将你放着不管。”说着,已握住我的脚腕,将我的脚抬高些打量,问我,“还能不能走?”   我把脚往后收了收,道声:“无妨的。”   他却稳住我的脚,将我的鞋子脱了下来,道:“脚都磨成了这样,竟还说无妨,你是当真无妨,还是在逞强?”手上轻轻用力,道,“长梨,在我面前,痛了就说出来。”   我抽了一口气,望着他愣愣地点头,道:“唔,其实,也并没有很痛,只是,有一点点痛罢了。”   他长身立起,手从我的腰上环过,不容分说地将我抱过去,低声道:“带你去房间。”   我尝试拒绝他的好意:“那个,我已经好几日没有换衣服,瞧你这身还挺贵的,别再被我弄脏了,弄脏了,现在的我可赔不起……”   他淡淡打断我:“弄脏了,便帮我洗,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默了,道:“如果我说我不会洗衣服呢?”   他垂目看我一眼:“那就做些别的事来弥补,长梨,弄坏的东西并不是说只能以等价的东西来还,你还可以试着去讨好债主。”   我脑子一抽,问他:“可是我怎么才能讨好你呢?”   他眼睛里含笑:“很简单啊,吃我的用我的,将我的都当成你的,不要跟我客气。”   我想了半天,看着他:“你……”评价道,“可真容易讨好啊。”   他只是将眼睛弯了弯,没再说什么。   很快,他抱着我跨入一个房间,将我在床上放好,吩咐人拿热毛巾过来,帮着我仔细将脸擦干净,又扯下我的袜子,帮我在脚上涂了些伤药。   他一个大男人帮我做这些,非但没有觉得害羞,动作还极尽优雅娴熟,倒令我觉得有些脸红。   望着他帮我上药的动作,我失了失神,想象着如果是宋诀,他会不会这般待我……一想到宋诀这个名字,心里便隐隐作痛。   正在这时,听沈初漫不经心道:“从前日开始,西北的所有城邑便都贴上了你的画像,我最初看到时还有些纳闷,当时你被人从慕容铎的府中劫走,他都没有声张,想来是怕有心之人知道你流落在外,再威胁到你的安全。如今的情况同那时一样,他反倒欠了些谨慎。”声音轻轻的,却拨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不晓得他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真的穷途末路。”   他说完这句话抬头望着我:“长梨,你这么离开他,可会后悔?”   我的手握紧了身下的床单,缓了片刻,道:“能不能不要提他,我来你这里是想安静几日。”将已被他处理伤口的脚收到床上,抱膝道,“我有一些在他身边想不明白的事,想在这里想一想。”   良久,听到他“嗒”地一声将药盒放在手畔的桌案上,轻道:“好,你可以慢慢想。”   听他说完,感觉身边多了份重量,一转头就看到沈初已自我身边坐下,一双眸子如三月的天空一般清明。   他随意穿了件白衫,外面也只是随意罩了件袍子,瞧着却极舒服。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里,时常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随意,从我见到他的第一日,他便是一副从容有度的样子,不曾有什么失态,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可是记忆里,却从不曾见过他大乱起来是什么模样。做人做的如他这般,也是一种本事。在这件事上,我极佩服他。   他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细细盘问我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我简单答了他,大约偶然流露出倦色,他便扶我在被窝中躺了,临傍晚的时候才喊我起来陪他用餐。   我许久没好好吃过饭,一捧上饭碗,就恨不得将脸埋进去。我只顾着狼吞虎咽,听他在我的旁边轻笑一声:“你慢一点,别光顾着吃饭,菜也要吃一点。”   我含糊应了一声,仍旧埋首扒拉米饭。   吃得猛了,米饭卡在喉咙,他及时从对面递茶水过来,语气里有些无奈,也有些宠溺:“怎么跟个孩子一样,没有人跟你抢。”   由于我吃得太投入,将筷子放下以后,才注意到摆在沈初面前的米饭几乎没有动,在我“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啃猪肘子”的时候,他没干别的,就撑着手在对面看着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你怎么不吃饭,这样看着我?”又道,“看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他仍保持着撑手的姿势,薄唇勾了勾:“普通人吃饭没有看头,美人吃饭,就很有看头。”   我从怀里摸出小镜子,递到他面前,他面上微现疑色,瞟了那铜镜一眼:“给我镜子做什么?”   我道:“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在对面立一面镜子,这样你便每天都能看到美人吃饭,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很有看头。”   他眸色一顿,随后笑了声:“你这是在恭维我长得好看吗?”   我看他一眼:“不是恭维,你要对你的容貌有信心。”   他道:“哦?”眼里笑意更深,让人看了如沐春风。   沈初这副模样,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出尘脱俗,让人看着他一毫邪念也不会生,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立刻不一样了,尤其眼角那颗泪痣,更为他平添一些动人韵味。   我心里一动,慌忙起身,起得猛了,只觉眼前一黑,与此同时,身体又感觉到一丝异样。   沈初的手及时扶好我,声音颤了颤:“长梨——”   我撑着他缓了半晌,冲他摇摇头道:“我不妨事,不过是起得太猛,下次注意。”   他却有些紧张,立刻扶我到房间,道:“我去差人喊大夫,你先躺着。”   我还没说不必,他已急匆匆跨出房间,我顿了顿,起身去将房间门仔细关好,好确认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样。   果然,是来了葵水。   月事前后,总要有些小病。前几日身体不佳,只怕也是来葵水的先兆。   沈初带着大夫过来的时候,我已在床上躺好,将被子蒙过头顶,听到他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有些远:“长梨,起来让大夫瞧一瞧。”   我有些羞怯,闷声道:“你让大夫走吧,我一点事都没有,真的。”   他安抚我:“不过是让大夫看一看脸色,把一把脉,你又何必紧张?”   我坚守堡垒:“我……其实得了不能看大夫的病。”   他默了一会儿,无奈道:“哪有这样胡来的病?”   那大夫也轻咳一声,听声音竟是个年轻人,年轻大夫道:“咳,姑娘不愿露脸也无妨,只是烦请姑娘把手伸给在下,让在下看一看脉象,也不枉来这一趟。”   我隔着被子道:“不麻烦先生了。”   床边有谁坐了下来,从被子里找到我的手,将手臂拉一截出来,示意那大夫:“劳烦先生。”   我试图将手缩回去,却听到极轻的一句责备:“长梨,莫要胡闹。”   我的手立刻老老实实地停在外面。   大夫道:“冒犯了。”说着,就有三根手指分别落在我的关脉、寸脉和尺脉处。   片刻之后,大夫的手收回去,对沈初道:“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沈初起身,同他走到一边去,我蒙在被子里,也听不大清二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大夫提到补血养气、红枣、生姜之类的字眼。   待听到沈初送大夫离开的动静后,我才掀开被子换气,谁料沈初只将大夫送到门口,便又关门折了回来。   他在我床边的圆凳上坐好以后,含笑看我:“我当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原来是为这个。”   我抖着嗓子问他:“那大夫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为我掖了掖被角:“自是跟我说了你的病因。”我立刻紧张地抓住了床单,见他脸上笑意更深,正在我担心他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时,却听他淡淡道,“不过是气血不足,又加上风寒,好生调养几日就好了。这些日子,你便不要到处走动,记得多喝些热水,若是觉得腹痛,就告诉我,或者让下人熬些红糖水。”手搭在我的额上道,“眼下倒是不怎么发热,药物也不必用,你只需好生养着,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   虽说我的脸皮不算薄,但也还没有厚到被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来了葵水还可以若无其事的境界,我生怕被他看透了我的尴尬和紧张,却在他坦然的态度下渐渐放松下来。   这几日,从膳食到起居,我被沈初照顾得无微不至。以前月事期间常有腹痛,此次竟没那么厉害,想想近日的饮食,常常有当归羊肉汤或者人参炖乌鸡,都是些温补的菜色,竟比我在宫里的时候用得膳食还好一些。我虽对沈初表示自己并没有那样矜贵,他却仍旧待我慎之又慎,让我很是惶恐。   我有些无奈,在他端参汤进来给我的时候,玩笑道:“若我习惯被你这样照料,日后一点苦也受不得,可如何是好?”   他垂头将参汤的热气吹散,盛了一匙到我嘴边:“那便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让你受苦。”   我怔在那里,听他道:“愣着做什么,张嘴。”   我咳一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他低声道:“我来。”   我只好由着他喂我吃下小半碗参汤,直到我表示再也吃不动,才被他放过。   喝完参汤,沈初带我去后园看荷塘夜色。   夜幕铺开,月上中天,驿馆后园的荷塘边,有几层石阶通往水面,我放完一盏河灯,挪坐到石阶上,望着幽幽一盏莲花灯缓缓飘入荷叶深处。   尚不到时节,满目只见荷叶田田,不见芙蕖盛放,多少有些寂寥。   我对沈初道:“千佛寺的放生池也有许多荷花,每年一到七月,就会开得很热闹。你还记不记得?”   他古潭般的眸子看向我:“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你带着我在放生池转了三圈,我以为你喜欢那里的风景,结果你只是没有找到路。”   我默了默,语重心长道:“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好,记性好有的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眯了眯眼,良久后,才问了我一个无干的问题:“这么多天了,你一次也没有提起宋诀,你是打算将他忘了,还是打算再忍几天?”   这个问题他应该早就想问,只是在乎我的情绪,才一直忍到今天。   我对受他这番盘问早有准备,可是听到宋诀这两个字,却仍然感到些猝不及防。   我望着水面的莲叶失神了半晌:“你不问我为什么离开他投奔你么?”   他从我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水面:“自然是因为他做了让你伤心的事。”   莲叶间,停了幽幽一盏莲灯,微光在水下轻轻晃荡。   “大约并不是他伤了我的心,而是我自己突然对自己没了信心。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从各种话本故事中总结一下,凡沾染了这个词的人,总要面临两难的选择。在面临两难时,如果一个人二话不说选了****,那么这个人大抵是个情圣,可是,一般而言,一个人选择了当情圣,他就丧失了当英雄的机会。比方说宋诀吧……”   我理着衣袖,语气淡淡:“当时皇兄要将我嫁给慕容铎时,他的表现未免有些奇怪。他那样的人,敢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敢兵临城下从容饮茶,在金銮殿面对皇兄不战的决定时,竟然会自乱阵脚,锒铛入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当时不过是在演戏。一直到我嫁给慕容铎,他才将这场戏演完。我不疑他的真心,却疑惑另外一点。千秋功业和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我抱膝望着满天繁星,幽声道:“而我自己,在国家危亡之际,也没有想过要通过他的庇护得到苟安。今天的我想想,我选择下嫁慕容铎,并不是出于皇兄逼迫,而是出于我的本心。”苦涩道,“沈初,你说。我对他,对我自己,都这样没有信心,这段感情又该如何维系?我们两个之间,本来就存在这样的裂痕,不是努力就可以弥补。纵使弥补了,可就像是摔碎后又复原的瓷器,纵然它的外观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是当你看到它,还是总会去在意它碎裂的地方。”   手搭在眼睛处:“在他的身边,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他不爱我,怕他爱我却爱得不深,我还怕这只是他给我的一个梦,是他为唤作云岫的姑娘织的一个梦。沈初,我这样害怕,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知道?”   我搭在眼睛上的手被谁缓缓拉下,眼前一双黑眸倒映出我的影子。   四下静寂,天上一轮清月冷冷,遍洒银辉在黑墙青瓦上。   沈初将我的手握住一直没有放开,又抬起另一只手拂过我的眼睛,良久,轻道:“那便将他忘了,你若忘不掉,我可以帮你。”   我的心一颤,他的唇已经覆下来。   他温热的手紧紧扣在我的指间,温柔地用力。   月夜荷塘,翩翩公子,原本应该很美好,而我却直想哭。   眼泪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哭着推开他,狠心道:“沈初,我不想招惹你,你也不要招惹我,我们两个如果有一点可能,我又怎么会喜欢上宋诀?今生已负了一个人,我不能再负另一个人。你原谅我。”   我起身逃离,却被他从身后卷入怀里,他将我紧紧抱住,声音隐忍:“长梨,宋诀是你的错误,不代表我也会是你的错误,你不给我机会,却让我原谅你,岂非自私?”将我往怀中收紧一些,“长梨,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百岁无忧。”   清凉月光,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   有风趁寒夜静寂,掀起宽袍大袖,我体寒气虚,此刻只觉透骨生凉。   沈初的手箍紧我,不让我有逃脱的机会。   我陷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沈初,你明知我这几日在为宋诀伤心,却还要对我说这番话,你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拥紧我,不给我们之间留一丝缝隙,平日看他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官,力气竟不输宋诀这个武将。   他道:“正常男人,在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伤心的时候,都喜欢趁人之危。”   我继续吸鼻子,闷声道:“你们男人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低沉:“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情之所至。”说完唤我的名字,“长梨,你就当那个喜欢宋诀的云岫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需做长梨,做那个被我喜欢的长梨。”   我为他的这句话怔了一会儿,苦涩道:“是,喜欢宋诀的云岫已经死了。可我却不知,长梨的心到底在谁那里。”握了握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怀中仰望天边寒月,“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谁那里。”   身后的那个怀抱微颤,却将我拥更紧:“能不能把心给我,你总要试一试。”像是恳求,语气有些无助,“长梨,你试一试,好不好?”   我的坚守在他的无助面前有一些溃散,他在我愣着的时候,伸手将我的身子扳到他的面前,重新将我按进怀中。我贴紧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有一些难过。可是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他难过,却有些分不清楚,只是这数日来的委屈伤心,这一刻,在他的面前,忽然不想再深埋在心里。   我抬起手将他胸前的衣服抓紧,望着他道:“好,我试一试。”看到他眸光微晃,又道,“在那之前,我在你这里哭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良久,他的双眸恢复成一片古潭,水面上却落了一层温柔月光。   他的大手落到我的头顶,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哭吧,我的小公主。”   我心中绷紧的弦,就在他那句话里断得彻底,不一会儿,就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再然后,低声的呜咽渐次化为嚎啕大哭。   我边哭边想,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既然已经放纵了,不如放纵得更彻底一些。   于是哭了一半停下来问沈初:“有酒吗?”   沈初果断道:“你的身子不能喝酒。”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后,哭得比方才还要卖力,直哭到身后的厢房亮了好几盏灯。   住在驿馆里的大都是商人,而且大都急着赶路,我若一直哭下去,一定会有人出来投诉,沈初大约是没有办法,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妥协道:“你等我一会儿。”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边抹眼泪边在河边石阶上坐下,自顾自望着脚下石阶,闷闷地抽泣了一儿,就看到一角白色的衣摆在石阶上落下,纤尘不染的衣摆下方露出一双黑色的软靴。   我侧头看他,他正提壶斟酒,动作极尽风雅。   他的身上偶然会显出一些本朝的文士作风,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古老意蕴。   我有时候会有错觉,仿佛他不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而是活了上百年上千年的世外高人。这个世外高人也许是个道士,又也许是位禅师——在他身上看不到太明确的泾渭。   他将斟好的酒递来我面前,道:“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花雕酒暖胃,你若真想一醉解千愁,今日尽可放开了喝。”   我接过去一饮而尽,道:“再来一杯。”   他愣了愣,随后唇角一勾,一笑如江南微雨:“好。”倒完一杯之后,却凑到自己嘴边,饮干之后望着我,“我陪你。”   我看了他一眼,责备他:“你怎地只拿一只杯子,不能干杯多没劲。”   他满上一杯之后递给我,眸光竟已微醺,唇一张一合,道了三个字:“我喜欢。”   我只能委屈地和他共用一只酒杯,一来一回,竟也将那整整一壶花雕喝了个见底。也不知我二人谁喝得多一些,谁喝得少一些。喝完之后再看天上月亮,已经不只一个。我努力一把,站起来道:“天色晚了,回房睡觉。”   一只手将我拉住,提醒我:“你走反了。”   我看了一会儿面前晃晃悠悠的男子,蹙眉道:“你别乱晃,晃得我有点晕。”   他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分明是自己站不稳,倒嫌我晃了。”   我道:“你说什么?”   他道:“没什么。”扶上我道,“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我将他的手甩开:“你才醉了,你全家都醉了。”将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忍不住凑上去看他,脸几乎凑到他的鼻尖。   他呼吸有些迟滞,良久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道:“你别动。”说着双手捧上他的脸颊,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在我打量他期间,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会儿急,一会儿缓。   我打量得有些久,他忍不住提醒我:“长梨,你这样看着我,是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把手从他脸上拿开,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脸皮一抖,我道:“回房睡了。”说着就丢下他就往印象中房间的方向走去。   他追上来,将我往怀中一揽,叹道:“方才搞得我那样紧张,却只换来你的一句‘忘了’。”悠悠道,“这世上,能这般扰乱我的心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我道:“谢谢啊。”揉着惺忪的眼,抱怨道,“房间怎么还没到?”侧头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啊。”停下来对着他指手画脚,“你怎么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啊……”   他听后将我的手捉住放好,柔声道:“你老实一点走路,我们才能快一点。”   我哦了一声,再抬脚时却感觉脚下一软,幸好他及时将我稳住,才没有摔倒。我定了定神,看一眼前面的路,又看一眼他,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忽然自心头升起。   在那种茫然无措的情绪中,我不自觉唤出一个名字。   大约是酒力作祟,那个名字刚出口,我已忘了自己唤的是谁,只觉得扶住我的男子手重重一抖。   我浑然无觉,往他身边一靠,闭上眼睛,疲惫道:“我好累,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那之后的记忆彻底空白,我一醒来,就见到沈初坐在我的床边,保持一个姿势定定地看着我。   他仍是昨日晚上那副装束,衣服上还附有浑浊的酒气。我撑着额头坐起来,看到他的脸惊了一下:“沈初?”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又惊了一下,“你不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吧?”   他的眼神恢复了些神采,朝我点了点头,道:“你昨日大醉,我怕你有什么不舒服,便在这里陪你。”   他的嗓子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听了让人的心隐约抽痛。   我极其过意不去,看着他衣着单薄,蹙了蹙眉:“你也不怕着凉。”   他只道:“无妨。”   我披衣下床,穿好鞋子问他:“你今日可还有事,没事的话先去睡一觉好不好?”手伸向他的眉心,揉一揉,“也不知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些什么,愁眉苦脸的。”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露出个淡笑:“不过想了些今后的事。”又道,“你饿不饿,我先陪你用膳。”   我瞧了瞧天色,道:“时候尚早。你还是歇一歇。”又道,“你若是不介意,便在我这里躺一躺。”   他的眉头一动,随后沉声道:“也好。”   我起身,走到桌子边倒一杯茶给自己,回头看他,神色一顿:“你怎么还傻坐着?”   他看着我:“我以为,你会过来帮我更衣。”   我执茶杯的手一抖,正想说我没这个打算,就见他理着衣袖,慢悠悠道:“从前在礼部处理文书的时候,也常有久坐的情况,但那时身边有人伺候着,也没觉得有什么辛苦。昨日这么干坐一夜,竟有些吃不消……”   不等他说完,我已在一股自责的心态的驱使下走到他身边,道:“难为你这么在乎我,为我熬了一整夜。来,我伺候你更衣。”   他薄唇轻扬,乖乖站起。   我先解了他的腰带,随后又将他的袍子从肩膀处扒下来,在帮他更衣的时候,再一次意识到他有一副颀长的好身材。   我将他的外袍挂在衣架上,见他已在床边坐好,看他的样子,似乎在等我帮他……脱靴。   我眼角抽了抽,开口:“你能不能自己……”   他手撑在额上揉了揉:“怎么觉得有些头晕?不过是一夜未睡,身体竟然这般不济,看来……”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麻利地帮他脱了鞋,殷勤地将他塞进被窝,道:“你速速躺好休息,我去帮你找件干净的衣服。”   正要离开,就被他拉住手腕,他躺在床上看我:“长梨,在这里陪着我。”   玉色纱帐中,男子发色乌黑,面容清雅,一双清眸澈若琉璃,净白无垢。   我矮身坐在床边圆凳上,冲他含笑:“好,我不走。”   他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浅淡笑意若有似无,将我看了一会儿,又郑重地将我的一只手握紧,才缓缓合眼,面上浮现出满足神情。   过了会儿,听他轻道:“这几****安心留在驿馆,再过一些日子,我处理完此处事务,便带你回京。若你不想回京,我们便四处走一走。”又像是读到我的担心,添道,“圣上那里你不必记挂,如今局势动荡,西北的军情要传到帝京,都需要一番周折,纵然日后圣上知道我先斩后奏,大约也会念在非常时期,不会太与我为难。”隔了会儿,又像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一般,道,“况且,依那个人的脾气,在找到你之前,一定不会让圣上知道你流落在外。”   我嗯了一声,感到指尖被他收紧,他的语调一贯的清雅温和,声音里却多了些清寒:“长梨,我不会让他找到你。”   数日里,我都躲在驿馆中闲散度日。窗外风云变幻,都不过是身外事。   照理说,每天都闷在同一个地方,总会有腻烦无聊的一天。说起来,闺阁女子为什么容易伤春悲秋?就是因为太闲。闲坐煮茶、对弈抚琴这类的雅事,偶尔为之,可以怡情,时常为之,就是矫情。将风雅事都做尽,却发现人生也不过如此,就容易厌世。沈初大约很会把握怡情和矫情之间的度,我在他身边时,他从不给我无聊厌世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他从不让我有机会闲着。   比方说,在餐桌上偶然吃到一道菜,一时之间相见恨晚,惊若天人,得知是沈初亲自下厨,顿时大为佩服,啧啧称叹,却见他勾唇一笑,问我:“想学吗?”   时光在虚心求学中转瞬即逝。   又比方说,得知我闲来无事喜欢看书,沈初便领我参观他的书房。我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来,发现竟是极为珍贵的碑帖初拓本。   初拓本妙在字迹清朗,世人皆以为贵,我自然爱不释手。   他见我全神贯注的模样,只和蔼地告诉我可以慢慢看,便不再打扰我,缓步行到书案旁矮身坐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提起笔在纸上写起什么。   我将他书架上的珍本过目完毕,轻脚走到他身边看他在忙什么。他从书卷上抬头,冲我温和一笑:“你看完了?稍等我片刻。”   我从旁坐下,道:“不忙。”又好奇地捞起他手畔堆了半摞的册子,竟都是账本。我漫不经心将那账本翻了几页,却直瞅得头昏脑涨,不由得问他:“这样繁琐无趣的东西,你是怎么看下去的?”同情地看他一眼,“我若是懂这些,还能帮你分担一些,可惜我读得懂诗歌辞赋,却读不懂这玩意儿。”   有笑意进了他的眼睛:“其实,这世上没有比账本更简单的东西。乍看上去繁琐无趣,多看几遍就能看出其中的条理。”   我有些怀疑:“哦?是吗?”上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将那册子往案子上一摊,“没看出条理清晰,倒更觉得繁琐无趣。”   他笑了,示意我:“你过来。我教你。”   我立刻凑上去,说:“好啊。”   凑过去,听他沉吟一笑:“日后做了沈家的主母,免不了要记这些。”   我看他一眼,虚心地请教他:“我何曾说过要做沈家的主母?”   他回看我一眼,仍然含笑:“不曾。”我心中略有放松,听他又道,“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亲口说出这句话。”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听他又道,“来,先跟我认认账。以后你嫁入沈家,便不需我再从头教起。”   由于他态度过于从容,我竟无言以对。   最终,我在他的亲切指导下,从那些繁琐无趣的账目中,渐渐看出他所谓的条理清晰来。   诚如他所言,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账本更简单,白纸黑字,入账支出,全都清楚明白,虽也有暗藏玄机的地方,但只要经验老道,便一眼就能看透彻。   靠经验就能看透彻的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好害怕。   令人害怕的,是那些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东西。   我可以拼命努力,去看懂那些暗藏玄机的账目,可是我要如何努力,才能看透一个人的心?   心里生了这样的念头,突然握着账本恍惚,耳畔响起沈初沾了墨香的声音:“可是累了?”   我回神过来:“我还好,你刚才讲到什么地方?账本包括货清簿、银清簿,还有一个是什么簿来着?”说话间带出一声喷嚏,抬手揉一揉鼻头,“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往来簿……”沈初已随手脱了外袍搭在我肩头,低声道:“今日便到这里,我陪你去晒晒太阳。”又道,“我请了远近有名的杂耍班子,给你看看热闹,此时人也该请到了。”   我心中一喜,立刻将货清簿、银清簿、往来簿什么的忘得一干二净:“杂耍班子?可有猴戏看?”   他笑意一深:“有,但今日最好看的不是猴戏,而是狮戏。”边说边起身,“如今的戏狮人已经极少,长梨,你很有眼福。”   我的确很有眼福,戏狮人是个姑娘,舞姿如流风回雪,博衣广袖与狮戏耍的场面,令我回味很久。   托沈初的福,那****过得极快活,几乎忘了心头烦恼。   可是晚上躺在床上时,仍然久久不能成眠。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还能感觉到那湿润的温度。   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宋诀。一想到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是我先喜欢上他,又是我先离开他,这其中没什么道理。唯一的道理就是,我对他,属于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就只好离开他。   也许,有一****会在我的心底结痂,无论是想起来,还是提起来,都不会再痛。   可是这一日什么时候才会来,我不知道。   这几日宋诀一直在找我,我却是知道的,沈初虽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我还是从到驿馆下榻的商人那里打探来许多消息。   这四面的商道全部被重兵封锁,出城的路上也全设有排查的岗哨,所有女子无论出城进城,都要细细受到盘问,客栈自然没有幸免,我有些纳闷,不知沈初是怎么做到让这座驿馆免遭排查的,更加想不明白的则是,宋诀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我,究竟是想干什么。   虽说碍着我的身份,他找我也是应该的,可是想想从前,我和慕容铎大婚的那一天,他都一直耐着性子等到洞房花烛,才趁着守备薄弱突袭北凉王府,然而这一次,大战在即,他却突然耐不住这个性子,还分这么大的神来找我,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我琢磨半天,勉强得出结论,也许是因为我不告而别,伤了他的面子,他恼羞成怒,才刻不容缓想将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这个结论自然让人心寒,可是如果我骗自己,告诉自己他也许是担心我,才这样急着将我找回去,那么在日后得知真相的时候,若这个真相离我的猜测远了,我可能会承受不来。   做人,还是应该避免自作多情。   月底,大雨倾盆。   肃州的河渡之战,宋诀大胜,敌军的三万精兵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以河渡之战为始,西北的战事逐渐进入尾声。然而不知为何,此役过后,大沧的主帅却改由左金吾卫大将军赵安担任。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上午刚歇的雨又磅礴起来,无根水从天而降,冲刷着天地,雨帘外一片水色苍茫。   我手中撑着一把伞,定定地站在沈初的房间外。房内小伙计刚刚将河渡一役的结果和更易主帅的事汇报给沈初,却不小心被我听了个正着。   一般情况下,除非主帅领兵不利,或有违军法,否则不会更换主帅,宋诀挂帅期间,带领着大沧军队势如破竹,休说是领兵不利了,恐怕换一个人,都要将这场战争再拖延三个月。   如今,宋诀领兵没有什么错误,却被从帅位上换了下来,我能想到的便只有一个解释。   他因某种状况,无法指挥三军。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虽说前线为了稳定军心,将消息封锁得严实,但是,小的有位表兄在军中任参将,探了一下他的口风,似乎此次易帅,是因为宋将军在河渡之战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耳边除了雨声外,别的声音都模糊,在撼动天地的雨声里,我听到沈初沉吟道:“我知道了。”低声吩咐,“此事不要在长梨面前提起,下去吧。”   小伙计道了声是,就听吱呀一声门响,然后听他惊道:“姑娘?”又慌张道,“姑娘,你怎在雨中站着,也不撑把伞?”   听他提醒,我才意识到手中的伞早已被风吹到一边。   沈初的瞳孔微张:“长梨……”   我回神过来,小伙计已将自己手里的伞撑到我的头顶,担心地看着我。我望了望大红的伞顶,讷讷地对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尚带着一丝慌乱的沈初道:“我房间里有只蟑螂,过来喊你帮我处理一下。”   他眉尖一蹙,抬手将我拉入房中。   他没说什么话,我也不开口,只放任他拿衣袖仔仔细细帮我将脸上的雨水擦干净。   终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听他又道:“担心他出什么闪失?”   我的肩膀一抖,仍然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不再说什么,良久才又问我:“你知道我刚才听到这件事时,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见他眸光凉凉。   他开口:“我在想,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十章 尘且归尘   沈初凉凉道:“我在想,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一时无法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有一些茫然,怔怔地问他:“此话何意?”   屋内未到掌灯时辰,因大雨天气,显得有些昏暗。男子的神情笼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大真切,只听他不置可否道:“我只不过是觉得,宋大将军竟也会受伤,有些稀奇罢了。”   我听后喉头一紧,蹙了蹙眉:“他自然会受伤。许多年前,他去千佛寺看我,便伤了肩膀,我还记得他受伤的地方血肉模糊的样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门前,伸手将门打开一半,在雨气里开口,“你说的不错,这件事有可能是假的,是他为了骗我放出去的消息。但,既然它有可能是假的,便也有可能是真的。”   我在心里道,有可能是真的,我却宁愿它是假的。   沈初却抬脚走到我身边,双手握住我的肩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沉:“是真是假,都同我们没有关系。长梨,你不要忘了,你说过会同我试一试。”手上用力,将我的肩膀捏紧,我从未听过沈初用这样克制的语调说话,觉得用这样语调说话的沈初有些陌生。   他声音里带着些隐忍的怒意:“长梨,我让你忘了他。”   我的眼皮一跳,随即斟酌着问他:“你……这是生我的气吗?”   他将我搂上,极为用力:“我也是个男人,是一个正常男人。你觉得,一个正常男人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担心,还能心平气和吗?”我下意识地就要躲开他,却没能躲开,听他道:“不要动。你想让我用强的吗?”我眼皮跳得更厉害,听他接着道,“长梨,我本想给你很多很多的时间,可是我发现,你在我身边越久,我便越是做不到。”   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他却道:“你不明白。”便觉身后呼吸一重,有细碎的颤栗落在我的颈间,惹我大脑一空,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吻上了我。   在我本来的印象里,沈初同宋诀不一样。宋诀是个喜欢胡来的人,沈初却同这个词不大相干,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要算一个发乎情止乎礼、行为端正的好青年。如今,面对他始料未及的轻薄,我自然不禁愣住,随后颤声道:“沈初,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理会我,吮吻地更为用力,在我的脖子上留下滚烫的印记,我一时没办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将手肘抬起,往他胸前撞去,却被他闪过,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下一个瞬间,已被他压在门板上。   有雨水扫来,打湿了烟青色的衣袖。   他的眸子里也雨色苍茫,一点清明也不剩,我心神一顿:这不是我所认识的沈初。   我的呼吸被他拨弄得有些凌乱,定了定神,觉得他这样讲道理的人,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   我试图同他讲道理:“沈初,你说过要给我时间,不能言而无信。我敬你是君子,才来投奔你,可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他盯着我,眼里有重重雾气:“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吃醋。”   我道:“吃醋可以理解,但是你以吃醋为借口轻薄我,就不能理解。”   他不理会我的不能理解,在我唇上重重吻下来,我闷哼着挣扎,却听在我的唇边开口:“宋诀便是这样吻你的吗?”   我反抗道:“你在发什么疯?”   我的反抗却换来他扼住喉咙,只见他苦涩一笑:“是,我是疯了。”接下来的话里,失去了所有克制,近乎低吼:“他吻你可以,我吻你便让你觉得不舒服吗?你告诉我,你听说他受伤,是不是恨不得马上就去找他?”   我为他这句话颤了颤,随后便觉得整个身子有些脱力,有一大片麻木在心中蔓延开来。   撞到我的眸子,沈初的目光一晃,再然后,便露出一丝慌乱:“长梨……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推开他,隔着些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道:“我累了,想回房静一静。”   他道:“长梨……”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却只碰到了我衣袖的一角。   我留一个背影给他,无知无觉地走近雨水里,对他道:“沈初,我当初选了宋诀,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让雨水顺着脖颈落到身体里,涩然道,“你当时也许喜欢我,那么现在呢。到底是喜欢多一点,还是不甘心多一点?”   似乎听到他在大雨里轻声道:“长梨,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终究没有追上来。   我回到房间,蒙在被子里想了半晌,觉得这件事也许是我反应过激。   沈初待我是男女之情的体贴,我待他却一直是朋友之谊的客气。既然已经答应他同他试一试,却还在他的面前为别的男人挂心,就是我的不是。他会觉得生气不甘心,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忍了忍,没有忍住,便跑去他的房间敲门。   刚敲完门,就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子时,委实不是道歉的好时候,可是透过门往内看,竟还亮着灯。他竟还没有睡下?还是睡的时候忘了吹灯?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明日再来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男子衣装还像白天一般整齐,看到是我,不由得一愣。   我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收回,移到他的腰上,望着他腰带上镶嵌的翡翠,开口:“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所以过来跟你解释一声。今日听说宋诀受伤,我的确有些动摇,但,我没想过要离开你去找他。”目光落到他的脚尖,接着道,“而且,我是真心想要同你试一试,因为你说过会给我时间,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可以不用那样着急。”摆弄着自己的腰带,“平时看戏或听书,我便是个入戏慢的人。讲一个比较实际的例子,就是我花了好几年,才发现自己对宋诀的感情不那么简单。今天我认真地想了想,入戏慢的人,出戏可能也比较慢。如果你有耐心,可以等等我,如果没有耐心等我,我也……”   我想说我也没办法,就听沈初声音里有些惊喜:“你说的这番话,可当真?”   一抬头,就见他眼眸亮得像天空被洗过的星子。   我揉一揉鼻头,缓缓点头:“唔,自然当真。”   良久,见他撑着额头笑了,脸上尽是放松和释然:“今日晚膳你也没来吃,我还以为你不愿与我同席。一想到你也许会就此离开我,我便紧张得寝食难安。”   我的神情也松了些:“现在你不必紧张了,可以好好睡一觉。”又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多想。顺便问一下你,我想回帝京了,如果有可能,想明天就走,你觉得好不好安排?”   他垂眸望着我,眉间一派温柔:“我早令人备好了马车,这几日留在这里,便是怕你对宋诀还有留恋,我想给你个反悔的机会。”柔声道,“你既已打定主意,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京。”   我点了点头,道:“好。”又揉了揉肚子,道,“我晚饭没吃,有点饿,这件事你有办法解决吗?”   他听后浅笑,边掩了房间门,边朗声道:“走吧,去借个厨房。”   第二日,风收雨住。   门前尚留些积水,马蹄踏上去,泥水四溅。   我们的马车不顾道路泥泞,于巳时从驿馆出发。行到城门前的时候,我从马车里打起车帘,向外观望。收回身子的时候,略带些担忧,开口对端坐对面的沈初道:“仍有官军在查出城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沈初的胸前有把扇子在漫不经心地摇啊摇,听了我的话,见他微微撑开眼睛,道了句:“我是朝廷尚书,你是大沧公主,便是查到了,你觉得他们能耐我何?”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遂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行到城门前的时候,果然被守城官军拦了下来,对方冷峻道:“车内何人?下车。”   沈初隔着帘子递过去一块牌子,被车夫接到手中,隔了会儿,听方才查车的那个声音道:“原来是御前之人。”   我小声问他:“你么怎又拿假牌子糊弄他?”   他淡淡回我:“尚书这个官职太招风,我这个人比较低调。”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说掌管金吾卫的苏统领,早晚要找你谈心,就听外面官军又道:“不知这位金吾大人的车内,可有女眷?”   我的眼皮一跳,听沈初悠悠道:“还有内子。”   车外道:“既如此,还请夫人下车,做例行的出城检查。”   沈初摇扇子的手停下,对车外道:“外面风大,内子身患寒疾,恐不便下车。”又道,“怎么,还怕本大人会窝藏朝廷要犯?”   车外默了一会儿,道:“不敢。”   那块金吾卫的牌子隔着帘子递过来,沈初将它重新系回腰间,   车外道:“放行!”这二字刚落,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个声音高喊:“且慢!”   声音似曾相识,我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拉开一个缝,看清骑马而来的人的装束,心中蓦地一乱。   我听到自己对沈初道:“是宋诀的人。”   玄绯相间的军服,配银色护额,手执银色长枪,分明是雁子骑的装束。   来人我也认识,我从千佛寺回京期间,这位姓杨的都尉曾奉宋诀的命令护送我。   他在车前翻身下马,道:“车内可是十四殿下?”   我藏在衣袖里的手刚开始抖,就被沈初握上,他没有看我,手却极用力。   车外男子继续道:“若在下猜得不错,十四殿下身边的人应该是礼部沈大人。卑职斗胆请十四殿下移驾卑职准备的马车。”   沈初神色如常,也不否认他的话,只隔着帘子幽声道:“本官的马车未必不如阁下准备的马车舒服,殿下在本官的身边也很安全,阁下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车外声音一凉:“圣上将殿下的安危托付给了宋将军,殿下贪玩,才跑来这里给沈大人添麻烦。如今既被卑职找到,便不劳沈大人照看了。”   沈初失声一笑,道:“殿下又不是小孩子。她想留在本官的身边,还是想跟你去见你家主子,也不必别人替她做这个决定。你却是问问她,她到底想不想跟你走?”   我淡淡开口:“杨大人,请回吧。我在沈大人身边很好,不愿意跟你走。”   车外默了默,才道:“卑职受命寻找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让卑职为难。”又道,“望沈大人行个方便。”   沈初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不必想,也知道他的心思,只听他轻声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长梨,你若想反悔,还来得及。”我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听他问我,“你是想陪我回京,还是想回他的身边?”   我表面维持着镇定,心中早乱成一团,有股强烈的感情化为巨流,想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而我知道放任自己的后果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对着车帘道:“杨大人,对我来说,是随沈大人回京,还是随宋将军回京,其实都没什么分别。你既已确认了我的安危,便可以回去复命,宋将军大概也不会过于为难大人。”说完决绝道,“沈初,我们走。”   车轮滚动,缓缓压过石板路,车外的男子似未料到是这个结果,隔了一会儿才策马追过来,对着车内急道:“殿下何故离开将军,卑职不知,卑职只知,在殿下失踪的这些天,将军一日都没有合过眼。”声音在烈烈的风中显得有些凄切,只听他痛声道,“若非连日来不眠不休,又怎会在河渡之战中……”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沉默片刻,才又道,“卑职不信,殿下是这样绝情的人。”   我仍旧闭着眼睛,凉凉开口:“哦,那我这次大约要让你失望了。”吩咐车夫,“车外有些聒噪,我们快一点。”   也不知是我们行得快甩开了他,还是他没再追上来,耳边立刻清净下来,车内一时只能听到我和沈初交错的呼吸。   气氛安静得有些骇人。   就在这安静的气氛中,左手忽然被执了起来,落到一只宽大的手掌中。沈初将我的左手在他的掌心摊平,轻轻抚了抚,淡声问我:“你觉得,一个人究竟忍得多辛苦,才能硬生生把掌心掐出血来?”   我把手缩回去收好,对他表示:“也没什么,是我指甲该修了。”   他没立刻回答,想要开口说什么,我忙道:“我算了算,我们这个时候出发回京,刚好能赶上端午。你喜不喜欢过端午?”不等他回答又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皇兄偷偷带我出宫去看龙舟,结果岸边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没站稳就落进了水里,可把皇兄急坏了,也不顾自己是旱鸭子,便下水去捞我,最后反而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给拖出了水面。”   理着衣袖接着道:“这么说来,婳婳的水性也不怎么样,有次我在重庐殿后钓鱼,让婳婳为我送鱼饵,结果捧着装鱼饵的罐子朝我奔来,没有刹住脚,冒冒失失地就进了水,从那以后再也不愿陪我钓鱼。”   说完以后问沈初:“你别光顾着看我,也说点儿什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道:“不想说话的时候,其实便可以不必说。”淡淡揭穿我,“这样努力地转移话题,更是不必。”又似叹息一般道,“长梨,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强作欢颜。”   我默了一会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道:“嗯。”   隔了一会儿,听沈初忽然道:“药王谷晚月山庄。”   我眼睛一跳:“什么?”   他的语气似在说一桩同他无干的事:“我知道你不能下定决心,是因为我在这里,既然你无法下决心,便由我来替你下决心。”说完吩咐车夫,“去我刚刚说的地方。”   我盯紧了他,见他眸子微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他的声音愈加轻描淡写:“附近的药王谷有一位避世的名医,重伤不治之人,定会去他那里。”   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痛,失声问他:“为什么?”   面前的人发若流泉,目如朗星,一身白袍如仙君下凡。   那一刻我想,如果我错过了这个人,日后可能再也无法遇上另外一个人,可以如他这般读懂我的心思,全心全意为我考虑。   我听到他温声道:“因为我知道,你若不去,日后会多添一桩遗憾,而那个人,也将成为你心上的一颗朱砂,抹不去,忘不掉。我怎能让他就这样留在你的心里?这对我来说,是太大的威胁。”   我不由自主地捂上胸口,问他:“你便不怕我……”   他道:“怕?怕你从此留在他身边?”眸色深沉,如江南的烟雨,却突然一笑,眉宇间一派山明水秀,“我还不至于这样不自信。”   半日后,来到药王谷入口。   谷外遍地荒芜,谷中却生机盎然。桃花海棠竞相盛放,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条花木掩映的木板路,通往晚月山庄。   到了山庄,不待说明来意,便被引到晚月山庄的药阁。   听说宋诀被暗箭刺穿胸口,只偏离心脏半寸,箭上喂有剧毒,虽然有解,但因伤处刁钻,免不了九死一生。   引我们过去的小丫头路上道:“我家先生虽被封为妙手神医,近些年却因为沉迷制药,极少亲自为病人处理伤口,故而手艺生疏了许多,病人本来半日就可转醒,可是,这都不知几个半日了,也不知还会再有几个半日。”说完又正经地回过头,道,“嘘,这话千万不要让我家先生知道。”   我恍神回来,问她:“你家先生可有把握把他医好?”   小丫头道:“这你大可放心,我家先生虽然为人糊涂,却还没医死过人。”跨入房门,在一个垂帐处停下,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床,还有床上躺着的人。   我不等小丫头开口,就掀起帘子迈了进去,听到身后小丫头对沈初道:“先生吩咐了,宋公子属重患,一次只能允许一人探望,公子在这里喝杯茶,等上一等。”   沈初道:“好。”   我已三两步走过去,在距离那张花梨木大床还有三两步的地方,却又有些不敢上前。   我不知他竟伤得这样重,就像沈初说的那样,若我日后知道他伤得这么重,而我又没来看他,这件事一定会成为我此生的遗憾。   我就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床上的男子,屋内药香清苦,让人一阵阵晕眩,从前的我难以想象,宋诀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我就那样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脚走到床边,床很大,挂着玉色的帐子。男子就安静地躺在那顶玉色帐子悬挂的大床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神情寂静如同落雪。   我跪坐于床前,探手将他额上的乱发拨开,漆黑凌乱的头发下方,是熟悉的如画眉目,只是那如画的眉目,如今却不再有生气。   我在被窝中找到他的手,握紧后哑声问他:“宋诀,你怎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的吗。对方欠你什么,你不是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吗。”将他的手放在嘴边,哽咽道,“可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躺在这里,是在做什么。”   他仍安静地躺着,没有回答我。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抬手抹一把眼睛,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头也埋进被子里。   纵然有一****要同他别离,可是此刻,我便只想陪着他,他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也不知在他的床边趴了多久,哭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回过头去,见方才引我进来的小丫头端着药汤进来,她行到我身边,道:“姐姐可要亲自喂药给宋公子?”   我定了定神,向她伸出手:“便交给我吧。”   她将药碗递到我的手边,却没有退出去,而是随意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了下来,边看着我将热气吹散,边托腮道:“虽说先生从来不让我们问病人的身份和私事,可是这位宋公子刚刚被送到这里的时候,我见他穿的是战甲,可威风了。”   小丫头换了个姿势又道:“我虽然见过很多病人,可是没有哪个病人像宋公子这样好看。闲着无事的时候我就想,宋公子这样的人,究竟要什么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啊。今天见了姐姐,总算明白什么叫天造地设。”说到这里,又有些迷惑似的,“可是,又觉得那位与姐姐同来的沈公子跟姐姐才是一对……”   我执汤匙的手一顿,见她抠了抠脸,从凳子上跳下来,吐了吐舌头道:“我胡说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又道,“我去找沈公子聊天,姐姐好生照看宋公子。”   她走后,我目光才重新落回床上挺尸的宋诀身上,将盛药汁的汤匙递到他嘴边,他却并不张嘴。   我苦涩一笑:“你听没听到,方才有个小姑娘夸你生得好看,你听到了,高不高兴?”   他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   来到谷中的第三天,我才见到药王谷的主人。   昨日守了宋诀一夜,不小心在床边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被一串脚步声从浅眠中吵醒。   层层帘帐之后,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带着随意的调子:“床上的那个死了吗?”   小丫头铃玉无奈道:“先生,你又口不择言了,病人要是真死了,咱药王谷的招牌还要不要?”   对方显得有些失望:“这么说是还没死喽。”叹一口气,“命这么大,也是他的本事。”   我从床边将身子坐直,揉着脖子回头望过去。那个声音的主人正好转过最后一个帐子,见到我之后顿了顿,随后一本正经地问身畔的小丫头:“铃玉,先生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小丫头也一本正经道:“先生看起来甚好,玉树临风,光风霁月。”   我从二人相互的称呼中,已猜到这一位的身份,两日前我和沈初突然造访,本该先见一见这位谷主,可是先我们一步来到谷中的杨都尉,却直接命铃玉带我们来药阁,并安排我们在谷中住下,此举对这位谷主而言未免有些失礼。   如今冷不防见到这位谷主,我自是有些惊慌,连忙起身道:“这位可是谷主陆先生?先日未曾与先生见礼,便在谷中叨扰,委实失礼……”   我还未说完,对方已三两步行到我面前,将我的手给握上了。   我眼角一抽,听他道:“姑娘你好,在下正是陆谦之,想必姑娘一定早听说过在下的名字,但那些虚名着实不算什么。尽管在下乃杏林奇才,十二岁便名满天下,但姑娘也不要有什么压力,虽说追求在下的姑娘可以从谷东头排到谷西头,但实不相瞒,在下至今芳心未许。”   旁边铃玉扶着额:“又来了。”瞧她模样,似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面前的陌生青年已经拉着我的手往外去,还回头对我道:“姑娘可愿赏光陪在下喝杯茶,了解一下在下的生平?”也不顾我答不答应,就侧头嘱咐道,“铃玉,换药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记得我教给你的三十二式,千万别把病人给弄死。”   我的眼角抽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开口:“敢问……”   小丫头铃玉对我抱歉道:“我家先生自幼罹患习惯性花痴,不是什么大病,姐姐不要害怕。”   陌生青年板着脸道:“铃玉,住口。”看着我时便又换了副笑脸,“小丫头年少,口不择言,在下的身体十分健壮,百病不侵。”我试图抽手出来,却被他换一个方式握住,手指娴熟地找到我的脉门,摸了一会儿后脸上笑意更深,“姑娘脉象为何这般凌乱?这可是动情的征兆啊。”   小丫头铃玉一把将他的手从我手上拍开:“姐姐是宋公子的,先生你不要这么轻浮。”   只见面前的青年眼一挑,迅速地斜了一眼床上挺尸的宋诀:“床上这个命都快没了,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我们聊一聊你到底是谁的。”   还不等我开口,就听一个声音含笑道:“不必聊了,她既不会是他的,也不会是你的。”   沈初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抬脚行到我的身边,一把揽过我的肩,对面前男子道:“她是我的。”   片刻之后,三人在一棵海棠树下围着白玉桌坐下。   小丫头铃玉上完茶之后,乖巧地站在陆谦之的身后,我看到有几瓣海棠打着旋,落在青年男子的发间。这位药王谷的谷主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先不提那异于常人的性子,单是他的相貌,便有些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说他生得好看,他的右半张脸的确是清俊非凡的,只是左半边的脸便有些不能直视,应是受了严重的烧伤,虽说重伤之下还能隐约瞧出些本来的清秀迹象,可是,单看这左半边的脸,到底有些骇人。   依我看来,他的伤,早已超过了瑕不遮瑜的程度。   只是看他态度自信,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竟仿佛对自己的容貌浑不在意。   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却也令人佩服。   三人喝了一盏茶,他首先对我和沈初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又问了我们的姓名,对我二人的身份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正如铃玉所言,他们家谷主平日只对三样东西感兴趣:药,病人,女人。   他执起面前茶杯,对我道歉:“方才失礼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在意,在下以茶代酒,自罚一杯。”饮干之后,又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只是没想到,长梨姑娘已经有主,委实令人遗憾。像姑娘这样的佳人,错过了实在可惜。”   沈初悠悠道:“是挺可惜的。”同情地看他一眼,“你节哀。”   陆谦之的手抖了抖。   我咳了一声,道:“承蒙陆先生谬赞。”   他道:“你不要叫我陆先生,多么生分,叫我谦之。”   我道:“这……”   沈初将茶盏举高一些,开口:“以茶代酒,敬谦之兄一杯,早闻谦之兄医术高明,一直想来谷中拜访,今日机缘之下终于谋面,也算圆了多年夙愿。”对饮完毕,又道,“在下与长梨为一个故人而来,不知这位故人的伤,还要在此养上多久?”   沈初将宋诀称为故人,惹我心弦一颤。   陆谦之道:“我只能保证他死不了,不能保证他何时醒来。换成别人,与他受同样的伤,只怕必死无疑。可是他命大,遇到了我。”   我有些失神,听沈初问他:“我听说谦之兄这几年闭门炼药,许久不曾亲自为病人治伤。”   陆谦之笑笑:“所以说姓宋的福大命大,在下从前欠他一个人情,如今借这个机会还给他。”   沈初道:“哦?”   陆谦之道:“这便是在下的私事了。”又道,“喝茶。”   沈初没再问下去,我也没有猜测陆谦之与宋诀到底有什么交情,只是觉得有股情绪哽在心口,说不清也道不明,好生难受。   临回房之前,陆谦之忽然支开铃玉和沈初,将我单独留下,在海棠的花阴里对我道:“恕在下冒昧,长梨姑娘究竟是宋诀的什么人?”   我看着将枝头压弯的重瓣海棠,默了一会儿,才淡声道:“不过是个故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坐回桌畔,抬手斟茶:“我这里有个故事,长梨姑娘若是无事,可愿听上一听?”   我额角跳了跳:“什么故事?”   他漫声开口:“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娶了一个姑娘。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爱那个姑娘,所以对她很不好。那个姑娘对他却一往情深,为他做了很多傻事。她做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为他丢了性命,而且死得很惨。姑娘死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那个姑娘,可是他永远没办法跟这个姑娘说他喜欢她了。”   他的语气很淡,将这个故事讲得干巴巴的,我抓不住要领,不知道这个故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并没有说完,我正想要问他后来怎么了,他已讲起另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他很喜欢一个姑娘。可他曾经做过对不起这个姑娘的事,在面对这个姑娘时,愧疚永远大于喜欢。于是,他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对那姑娘说一句爱她。后来,姑娘不知何故离开了他,他才发觉自己这些年,一直都错得多么离谱……”   他说完,起身绕到我身边,压下一个海棠枝,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宋诀这个人我了解,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让他伤成这样。他心口的伤再深一分,或者再浅一分,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你觉得,他为何将自己伤成这样?”   我的呼吸一滞,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怔了良久。   他说的话,我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   宋诀醒过来的那一天,我同沈初在一起。前几日一直陪在宋诀床边,都熬出了黑眼圈,开始的时候,沈初没有什么意见,后来见我精神不佳,便有些不满,他认为我可以陪宋诀,但是不能不眠不休,每日一定要抽空陪他到院子里坐一会儿,只喝一杯茶也好。   那日,我正同沈初坐在树下桌畔,拿了把小剪子修剪他为我折下的海棠花枝,正将修剪好的花一枝枝插到白底青花的花瓶里,就听屋子里传来小丫头铃玉惊喜的声音:“宋公子,你,你醒了?”又道,“宋公子你躺着啊,我去请长梨姐姐过来。”   我手中的小剪刀应声落地,花枝也散了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等这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有些无措。   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抬脚逃离。   沈初追过来,握我的手臂:“长梨……”   我不理会他,跌跌撞撞地朝拱门奔去,还未踏出院子,就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唤我的名字:“岫岫。”   我的身子因那个声音僵在那里,眼里一股热流,止也止不住,分明很想回头看一看他,却久久不敢回头。   沈初的声音有些沉:“长梨,你在怕什么?”   铃玉道:“宋公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还不能下地,更不能跑……宋公子!”   身后有什么闷声倒地的动静,我的身子立刻一抖。   终于狠不下心去,回过身快步行到他身边。   宋诀的身上搭了件玄色的袍子,脸色仍旧苍白,小丫头铃玉正吃力地搀着他,而他一见到我,整个人的重量就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了他一会儿,克制住已经涌到眼睛的那股热流,凉着嗓子道,“你还不能下地,我扶你回去躺着。”   我将他扶稳,道:“我扶你回去。”还未迈步,沈初已走到我身边,低低对我道:“我来。”   我看了他一眼,从宋诀身边离开:“也好。”将宋诀的重量转移到沈初身上。   宋诀看清眼前之人,眸光微厉,随后却自唇角勾起一笑,如一朵绝世桃花:“在这里都能见到沈大人,真是巧。”   沈初扶好他,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人生何处不相逢。将军大伤初愈,还是应当尽快回去休息。”   对于沈初的好意,宋诀倒是没有抗拒,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那个力气。   小丫头铃玉道了声:“我去喊先生过来。”便匆匆往后面的药庐去了。   我随在沈初身边,看着他将宋诀扶到床上安顿好,二人不再有别的交流,气氛立刻变得沉重。   宋诀率先开口,问我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醒来后追问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我的不告而别,令我心中生出一些侥幸,可是他难保不会想起来,等他想起来,我可能便要倒霉,思及这点,不由自主地往沈初的身后缩一缩,听沈初回答他:“五月初三。”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宋诀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五月初三。”沉吟道,“还有半个月吗。”那时的他,似有些失神。   我不由得问他:“什么半个月?”   他却没有回答我,而是将脸转向沈初。眸光清冷,唇角却带着笑,朝他客气道:“这些日子,真是多谢沈大人替我照看岫岫。”说完眼风朝我扫了过来。   我忍不住往沈初后面再缩一缩,听沈初道:“将军这是哪里话。”侧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照顾她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将军无须这么客气。”   宋诀淡笑道:“本将军的女人不听话,跑去给沈大人添了麻烦,本将军自然要代她向沈大人道一声不是,否则多么失礼。”   沈初听后笑看我一眼,道:“在本官身边时,她却乖巧听话,也极让人省心。”漫不经心理着衣袖,抬头看着宋诀,“将军若觉得她难以管教,应当是管教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宋诀悠悠道:“原来沈大人对本将军的女人这么欣赏。”脸上笑意更深,“可惜名花有主,对不住沈大人。”   沈初神色不变:“世事变幻莫测,又何况人心。将军又怎知她的这颗心,此刻是在谁的身上?”   这二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绵里藏针,听得人冷汗直流。   我干笑两声,道:“你们聊着,我去看看陆先生来没来。”   宋诀道:“岫岫。”   沈初道:“长梨。”   我的脚步没有停,谁料退出两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去,便看到宋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在床边,肩上的袍子因他下床的动作滑落到地上。   落在肩头的黑发有些凌乱,让人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快步走到他身边,在床边坐下后,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做什么乱动?”说着手轻轻落到他的肩头,想要将他扶回被窝。   他与沈初对峙时的淡然此刻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他语声脆弱:“岫岫,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心为他这句话一颤,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便撞到他胸前蔓延开的血色,惊道:“你看,都怪你乱动,伤口裂开了吧。”回头对沈初道,“沈大哥,能不能帮我看一看,陆先生为什么还没来?”   沈初将我的六神无主看在眼里,道了声:“莫慌,我这就去。”   沈初走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宋诀的胸口,颤颤巍巍地将手递过去,问他:“疼不疼?”   不知是出于惊吓,还是出于担心,额角处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宋诀微凉的手指落到我的额上,又滑向我的眼角,却见他眸光渐渐转凉:“此刻,你不应该问我疼不疼。”语气虽然漫不经心,却有些冰冷迫人,“岫岫,我更关心你会如何向我解释。”一抹药香蓦地靠近鼻尖,惹我睫毛轻颤,听他冷声问我,“为何同沈聿修在一起?”   我闭了闭眼睛,问他:“我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了?”   他道:“我自然不开心。”   我默了一会儿,道:“宋诀,我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自由,你开不开心,其实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手一抖,语气却松下来:“岫岫,我以后不想再听你说这样生分的话。你这样故意气我,是想让我如何哄你?”   我的眼眶一热,躲开他的手,咬唇道:“我并没有想让你哄我。”   他却将我按入怀中,熟悉的怀抱,有清苦的药香,我贴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听他道:“我知道你那日突然离开,定然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这么多天过去,竟还不能消气吗?”声音沉下去一些,问我,“若不是我重伤在身,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躲着我,嗯?”   我的眼皮一跳,从他怀中离开,问他:“宋诀,你老实告诉我,你伤得这样重,是不是故意的?”   他却不置可否:“怎么,担心我?”   面对他此刻的这种态度,我有一些生气:“担心?你自己都把自己的命当成儿戏,我的担心岂不是有些多余?”   他听后却勾唇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这样口是心非,是谁教你的?”   我被他气得眼眶发热,起身道:“你好像也没什么大碍,既然如此,我就不久留了。”   却听他声音一凉:“你再走一步试试。”   我抽了抽鼻子,回头看他,努力不去在意他憔悴的神色,咬着唇道:“宋诀,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说完抬脚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极大的力道卷入怀中。   我挣了挣,却听他在身后抽一口气,想起他胸前伤口的血渍,便再不敢在他怀中乱动。   他道:“怎么不动了,可是怕我会伤口疼?”   我抽了抽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怕你伤口疼?宋诀,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自作多情。”   他将我拥更紧,声音有些发沉:“是,我是自作多情。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以为你就算离开也一定会回来。岫岫,你的确回来了,但你的心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说完凉着嗓子问我,“你告诉我,你的这颗心,如今可还在我这里?”   良久,我才听自己有些冷漠地问他:“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他道:“在自然好,不在……”呼吸重了一些,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的心为这句话一抽,突听帘帐外一声轻咳,忙从他怀中挣出去,就见陆谦之穿一件极其花哨的红袍子走进来,小丫头铃玉则抱了一堆瓶瓶罐罐跟在他身后,却不见沈初的影子。   陆谦之对我解释:“听说沈公子粗通药理,药庐今日人手有些不足,打发他帮我煎药去了。”说着走到近前,对已坐回床边的宋诀道,“你可算是舍得醒了,也不枉我为了你将压箱底的珍贵药材都给翻了出来,你可知道那些药材都是怎么来的?”   宋诀眼皮一抬,淡淡道:“对你的医术也算一个磨练,不必谢我。”   陆谦之默了默,随后眉头一挑:“我救了你的命,你便不能说些好听的?”   宋诀道:“回头让杨逸把账给你结了。”   陆谦之道:“好说好说。”从怀中摸出一沓东西按在桌上,“这是账单,记得一次性付清,最好是现银。”   宋诀眉头挑了挑,没再说话。   陆谦之娴熟地上前,将他的衣服挑开,看了看里面的伤口,道:“也没什么大碍,有些余毒没有排干净,致使伤口没办法愈合,泡个药浴好了。”说着吩咐铃玉,“把东西放下,找人把浴桶抬进来。”   铃玉将怀中的瓶瓶罐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道:“是,我这就去。”   我心想既然陆谦之在这里帮宋诀看伤,也没我什么事儿,应该可以回避,谁料他却将那张一半俊秀一半可怕的脸转向我,道:“姑娘来,在下告诉你这些药该怎么用。”   我的眼皮一跳,问他:“先生不亲自用药吗?”   陆谦之道:“药浴么,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姑娘这样聪慧,只要注意用药的顺序,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我刚张开嘴想说什么,就听他又道,“在下有事要离开药王谷几日,宋公子身体尚需调养,只能劳烦姑娘帮在下这个忙。”看了我一眼,问我,“姑娘莫不是不愿意?”   我道:“我……”自然不愿意。   宋诀却已道:“你放心去吧,她答应了。”   陆谦之摸了一会儿下巴,道:“可我怎么看着她像是有些为难?”   宋诀淡淡道:“你看错了,她是在害羞。”   就在我愣怔之际,铃玉已指点着两个药奴将浴桶抬进房间,待她将房间里的帐子全部放下来,随陆谦之退出房间以后,宋诀才在从浴桶升起的腾腾雾气中对我道:“岫岫,过来帮我宽衣。”   他坐在床边抬头看向我,一张脸有些苍白,衬着披散在肩上的漆黑发丝,显得有些憔悴。   我借着头脑中没剩多少的清明提醒自己,我这次来,并不是想与他重修旧好,而是不想给自己留下关乎生死的遗憾。如今,他已经平安醒来,我的这份念想也算是得到成全。   既然如此,我便不该再去招惹他。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正犹豫要寻个什么借口离开,就见他揉了揉额角,颓然道:“罢了。”起身的时候身子狠狠晃了晃,我刚刚硬起来的心随即软下去,走到他身边扶了他一把,却被他轻轻挡开。   他淡淡道了句:“我没事。”又道,“岫岫,你如果觉得留在这里这样不自在,便出去吧。”   我张了张口:“我……”   他走得很慢,却还算稳当,神色依然平淡:“替我传杨逸进来。”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狭长漂亮,不笑的时候便带着些冷气,而此时,这分冷气里又多了一些颓废和怆然。他这神态看得我心中一抽,就那样瞧着他,默了一会儿,竟道:“杨逸一个大男人,如何能伺候得好,万一不小心碰到你的伤处,却也让人担心……”   他听到这话,猛得抬头,目光灼灼地将我望着,我慌忙添道:“唔,我去帮你喊铃玉进来,这些天一直是她伺候你,很是尽心尽责……”   再瞧他时,那双眼睛里的灼热已被浇熄,他微蹙眉头道:“我不要铃玉。”说了这个话后,吐字重一些,“我要你。岫岫,留下来。”   我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一慌,也是着了魔,竟就那样冲他点点头,道:“好,我留下。”   他神情一松,便执起我的手摸索到他的腰间。   他眼里的火重新烧起来,神态却依然淡淡的。   “那便宽衣吧。”   我晃了下神,便依他所言去剥他的衣裳,所幸他穿的并不多,三两下便解了开来,白色衣裳下肌理分明,胸膛有一道极深的口子,腰腹处也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刀伤,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   宋诀有一副好身材,即便刀痕斑驳,瞧着也极英气。   那日的我有些邪行,竟然想起第一次与他同榻时的事。   他这个人,表面生得细皮嫩肉,不脱衣服的时候,便像京中那些高门贵胄和世子纨绔,甚至比任何高门贵胄和世子纨绔都要矜贵一些,脱光了衣服,才显出他与他们的不同。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身体,心情自然有些复杂,他低沉的声音犹在耳边:“害怕了吗?”   我记得自己轻抚着他的伤口,有些失神:“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他轻描淡写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些小伤也极正常。”   我道:“我听说你很厉害,能够让你受伤的人,这个世上只怕不多吧?”   他将我搂在怀中,让我贴在他的胸口处,含笑道:“你也知道我厉害么。这世上能伤我的的确不多,但是那些皮肉伤,实在不算什么。”又添道,“只要不被人抓到软肋,便不算受伤。”   我从他胸前爬起来,撑着身子,好奇地问他:“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他将我捞回去,缓声道:“既是软肋,怎能轻易告诉你?”又轻道,“你放心,这一世,我都会将它保护的很好,不让它有被人抓到的机会。”   往事如烟,皆归尘土。如今,我仍不知他所谓的软肋是什么,却也不再如当时那般好奇。缘生缘灭皆有定数,我与他今生到底有没有缘,我都不想再强求。   我扶着他泡入水中,又行到一边研究陆谦之留下的那些瓶瓶罐罐,按照他嘱咐我的用药顺序将药粉倒入水中。他入浴期间,我自是不便留在这里,于是将遮挡的帘帷放下来,抬脚到外间找张椅子将自己安顿。   大约这几日精神不济,刚一坐下便有些含糊,不多时便盹了过去。   这一梦,竟然梦到了一个许久没消息的朋友。这位许久没有消息的朋友,借这个梦约我在药王谷外的桃林镇相见,三日后不见不散。   一梦成空。   我睁开眼睛望着玉帐的顶,略有些含糊地想,杜菸这个修仙的半吊子,什么时候练就了托梦的本事?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早显摆给我?想完这个又想,我怎么就这么睡过去了,又是谁将我给抱到床上来的?   这般思了一思,借着将将找回的清醒,往旁边一看,就看到半躺在我身边看书的宋诀。   想起他平日看书的爱好,倒是全部与清闲不相干的,不是兵法,就是史书,不像我,除了爱看话本子,就是爱看话本子。   他手上握的果真是一卷行军布阵的阵法图,看到我醒来,淡淡道:“你才睡了小半个时辰,这些日子应是累了,不如再躺躺。”   我猛地坐起来,   目光落到盖在我二人身上的云被上,心想将我抱到床上来的是他,将我的袍子宽了的也是他罢。脸不由得红了红,又想,他自己都因伤而走不大稳,又是怎么有力气将我抱过来的?当然,这件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般与他躺在同一个榻上,有些不成体统。   他却神色寡淡地将我望着,道:“怎么,又不困了?”   我从床的旮旯里摸到自己的袍子抱到怀里,对他道:“我不困,你歇着吧,我去找陆先生。”   他将书放下,道:“岫岫,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下床的动作滞了滞,撞到他的目光后,重新坐回去,身子却往墙角缩了缩。   “唔,我们的确需要谈一谈。”   他看着我:“我很想知道,这些天你是怎么想的。”声音沉沉,如将来的烟雨,“你可知,你的不辞而别,让我很担心,又很心伤。”漆黑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归于沉寂,“沈聿修说的话倒很有道理,相对于同龄的姑娘,你的性子稳重,做事也有主见,一直以来都很让我省心,省心到有时候我会希望你任性一些。”默了一会儿,苦笑道,“却没想到,你的第一次任性,就是离开我。”   我的身形一晃,许久后才抬头,将他看了半晌:“我……”   他的手伸过来,落到我的脸上,指腹略有些粗糙,力道却温柔,他的语调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更接近命令:“岫岫,回来好不好?”   我却躲开他的手,见他的眼里有极浅的情绪一闪而过,我听到自己轻声道:“同你在一起,我太累了。”   他的手在半空顿住,随即倾身过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显得有些失神:“你方才说了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我往墙角缩过去,避开他的眼光:“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将脸转向一边,努力让语调平淡,“你我都已不是年少无知的年纪,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应当也不必别人来提点。我想,也许你要的并不是我。而我……”我握了握指尖,努力道,“也许以前我很喜欢你,但现在……”   我还未说完,他的手已狠狠砸在我身后的墙上,惹我的心也跟着墙壁颤了颤。   他的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意:“你怎知我要的不是你?”将我盯了很久,才道,“岫岫,我爱你。”   我的脑子为他这三个字一空。   在我的记忆里,他不曾对我说过这三个字,此时突然听他说起,自然一时难以消化。然而,胸中的欢喜却因这三个字膨胀得很大很大,我不愿轻易放任自己沉浸到这虚无的欢喜里,摇一摇头,抗拒道:“你骗我。”哽咽道,“宋诀,你为什么一直骗我?”说完抬起手无措地挡上眼睛,却被他以极大的力道握住手臂,他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用力道,“你宁愿相信我是在骗你,都不愿相信我是真的爱你吗?”眼里涌出一片痛色,更多的却是隐忍的愤怒,“岫岫,你对我也未免太悲观。”   我用尽全力挣开他,他的大手却牢牢扳过我。   被他握着的地方痛极,我正要出声,他已垂头压上我的唇,将我的呻吟全都堵回口中。   清苦的药香在我嘴里蔓延开来,试图夺去我的清明。他的动作粗暴,滚烫的舌长驱直入,不给我任何应对的余地。   他在我口中长久地索取,似乎永远也不会餍足,待他总算放过了我麻木的舌头,双唇却又移向我的耳根。   耳垂被他含在嘴里噬咬,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登时顺着耳朵蔓延至全身,似被什么人在身体里放了个炮仗,那炮仗在身体里炸开花,一直到手指尖儿都是麻木。   我听到自己蚊子一般地哼了几声,那声音全不似寻常的自己。   我知道这般下去,一定又要被他吃干抹净,可是究竟该怎么防止被他吃干抹净,我却全没主意。他的动作很快变本加厉,滚烫的手滑向我的胸口,转瞬之间,便将我贴身的衣物脱得一干二净。   他或轻或重地吻上我,我哭腔道:“宋诀,你放开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声音里软糯的调子,连我自己听了都不禁一抖。   宋诀早因****而入魔,听了我的声音,果真更受刺激。   情与欲的味道在空气中纠缠,他的声音如雾气氤氲:“岫岫,你是我的,哪里都不许去。”   我听到自己对他道:“宋诀,你……你不要让我恨你。”   他的身子一顿,之后的动作却更加猛烈。   我脑子里的清明被他磨得一点也不剩,渐渐地,一切都被掏空,一切都不再是自己的。   我早没有反抗的力气,他做什么都任由他摆布。等到狂风暴雨终于过去,我整个人已被折腾得脱力,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来,大脑早一片空白。肌肤相亲的地方被汗水****,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微微有些颤栗,隔了一会儿,那种黏腻不舒服的感觉才淡去一些,却仍让人有些含糊。   正含糊着,便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之前所受的剑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被他这样轻抚着却感到些刺痛。   宋诀或轻或重地吮吻我的伤口,我忍不住发出嘤咛,手无力地撑在他的胸前,感受着自己胸口起伏,呼吸一次比一次更重。   他撑在我身体上方看我,脸上有一层薄汗,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喉头滚动,听他以低哑惑人的声音低唤我的名字:“岫岫。”   我的胸中有种难言的情绪,想说什么,却只是喉头哽了哽,别过头不去看他的脸。   他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着急,凑过来在我脸上吻了吻,又将云被往上一拉,将我安置到被窝里,他自己也躺进来,还顺手将我拉到他怀中。   “圣上答应过我,平定西北,他便亲自为我们主婚,回京以后,我们即刻完婚,你觉得好不好?”   他的声音沉沉,没有一贯的清雅,却仍旧好听。   “你不要担心太后,陈相告老还乡之后,太后已没有左右圣上决定的能力,听说圣上已为昔微公主择了一位世家子,婚期也已定好。”   “岫岫,这世上已没有人可以阻碍我们在一起,你开不开心?”   我不回应他,他却极有耐心,继续自说自话。   “圣上说你极喜欢流梨宫的梨花,我早在帝京的东郊看好一座宅子,那座宅子建在梨园深处,春日梨花满园的景致极美,不会比流梨宫逊色。我们每年春天都可以去那里小住,直等到梨花落尽。”   理着我的头发,轻道:“若你觉得将军府不够自在,我们也可在那里常住。”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想什么,想好以后将我搂得更紧,对我耳语道:“岫岫,我戎马半生,对功业已无执着,如今想要的只有一个你。”又道,“嫁给我,再帮我生个孩子。”   我的身子在他怀中一颤。   他吻在我的头发上,许久没再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要睡着时,他却重新开口:“可有时候我也会想,你走了也好。有个人曾对我说,最大的慈悲,莫过于放过。若是我放过你,可令你无忧,那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语气凉一些,“可是,你想走可以,想投入别人的怀抱也可以,但你要记得,那个人不能是沈聿修。”   我咬一咬唇,问他:“为何不能?”   他道:“你若是为他好,便离他远远的。”又添道,“我杀过许多人,不介意多杀一个。”   我听着他的话有一些心惊:“宋诀,你怎至于……”   他道:“你可以试试看,我到底至于不至于。”警告我,“从今日起,离沈聿修远一些。”   我没有说话。   不知是因为宋诀的那番话,还是因为同他发生了不好的事,我每想起沈初,都有些心虚。   我生平不曾对不起谁,唯独对沈初有些残忍。作为一个女人,我早就不完整,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不在乎女人的贞洁。我轻率地答应他会试着接纳他,可是在成功之前,我却又背叛了他。单凭这一点,我便已经配不上他。他是天上明月,是出水莲花,我却是一潭烂泥。一潭烂泥,怎配得上天上月和水中花?纵然宋诀不提醒我,我也应当能离他多远便离他多远。   可是这番话到底有些绝情,在想到稳妥的说辞之前,我决定尽量避着他。   吃饭的时候,我借口讨教药理跑去寻陆谦之,因陆谦之沉迷炼药,总是捧着饭碗对那座炼药炉不离不弃,我去找他,便能避免与沈初一起用膳,当然也能避免同宋诀一起用膳。   陆谦之自然高兴我去陪他,很主动地为我添副碗筷。   我借机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个镇子叫桃林镇?”   他将碗筷放下,回答:“距此地不远。”   我道:“有多远?”   他道:“往东走三十里。”又问我,“姑娘打听桃林镇做什么?”   我信口胡诌:“哦,有位朋友的老家在那里,我既然路过,便替她去看望看望她的亲朋好友,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她带回一封家信。”   他边拿锦帕擦嘴,边抬眼看我:“那里是远近闻名的乌合之地,乱着呢,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谷中,不要乱跑。需要用人的话,便将铃玉拿去。那丫头闲,有跑腿的活儿可差她去。”   我斟酌道:“铃玉是先生的使唤丫头,还要帮你打理谷中事务,不妥吧。”   他走到炼药炉边矮身添柴禾:“什么先生,叫我谦之。”又道,“没什么不妥的。姑娘若一定要亲自去一趟,带她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   我还想推脱,就听他又道:“虽说桃林镇距这里不远,可是路不大好找。”   我想到自己认路的本事,便将他的好意受了:“那,后日便让铃玉随我走一遭吧。”扒拉完碗里的饭,问他,“先生还要留宋诀在此疗伤多久?”   他漫不经心道:“既然醒了,是去是留,便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过据我所知,他似在等什么,大约还会叨扰我一段时日。”说着朝我挑了挑眉头,问我,“你呢,有何打算?”   我含糊道:“唔,大约后日去了桃林镇,便要告辞了。”   他添柴禾的手一顿,问我:“是打算与沈公子同归?”   我摸一摸鼻头,道:“此事还没跟沈大哥提。”   他挑眉看向我:“对宋诀提了吗?”   我摇了摇头,听他轻笑一声:“姑娘莫不是想将这二人都抛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开溜吧?”他一语中的,我的神色不由得一僵,听他笑道,“遇到感情的事,姑娘也是一个不大干脆的人。”说完将炼药炉掀开,登时有股药香扑鼻而来,只听他在满溢的药香里,幽声道,“先日初见到姑娘,便觉得姑娘的这副模样有点红颜祸水的味道。”又轻飘飘道,“若是姑娘在宋公子和沈公子之间摇摆不定,不如退出来,考虑考虑在下如何?”   我刚要道:“先生玩笑。”   就听谁在门边悠悠道:“背着我调戏我的女人,陆兄好本事。”   陆谦之从容不迫地应对:“开个小玩笑,宋兄莫放在心上。”   就见宋诀手搭在门框上,朝这里望过来,看到他身后跟过来的沈初,我的眼皮不由得一跳。小丫头铃玉也一脸为难地跟在这二人后面,瞧她欲语还休的表情,一定是刚刚发生了什么。陆谦之也眼尖地看到了沈初,揶揄宋诀道:“再说,********,不还未见分晓么?我看宋兄身后的沈兄,倒也极有美人缘。”   宋诀眼风扫沈初一眼:“我的人,他倒是敢跟我抢。”   沈初长眸一眯,毫不退让:“便是争了,宋公子又能如何?”   宋诀似笑非笑道:“自是同你打一架。”这话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像是玩笑,又不全像玩笑。   沈初亦轻笑:“宋公子倒是不怕头上会落一顶恃强凌弱的帽子。”   宋诀抬眼看他,一双眸子极凌厉:“沈公子也不怕头上落一顶挖人墙角的帽子。”   我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虚心地问他们:“你们是特意来这里吵架的么?”   宋诀道:“自然不是。听说你在陪陆兄吃饭,过来看看。”   沈初道:“你不在,饭桌上只有宋公子和我,有些冷清。你同陆兄在聊什么?”   沈初问完,宋诀便又道:“岫岫,陆谦之这个人偶尔犯病,你也要离他远一点。”   陆谦之有一些受伤:“宋兄,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语调极其凄厉,目光极其受伤。   宋诀有一些犹豫,道:“是……吧。”   陆谦之道:“宋诀,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是谁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又是谁每日勤勤恳恳给你熬药?”   宋诀道:“你不是说我命大吗。”   陆谦之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道:“好吧。当我没有问。”   小丫头铃玉提起藕荷色的裙子行到我身边站定,压低声音对我道:“姐姐,沈公子和宋公子是不是有仇啊,简直是三言两语就打起来的节奏啊,你不知刚才在饭桌上,我有多紧张,你说宋公子还受着伤,沈公子又一副文弱模样,万一打起来,我是帮宋公子好,还是帮沈公子好?”   我扶着额头,道:“他们相爱相杀,你随他们去。”   说着绕过因我的话愣在那里的两个人,道:“我去把碗洗了,你们继续,继续。”   又是梦魇。   梦境里的我拼命狂奔,闭上眼睛,感受到纤白的衣袂飘飞,耳畔风声烈烈作响,心脏将要跳出心口。   在我狂奔的小道旁,有一座又一座的石灯笼,石灯笼上长着斑驳的青苔。   是了,这里原是佛寺,做法会的时候,这些灯笼都会点亮。   然而,这些石灯所指引的方向,却并不是救济。不需多远便是悬崖,悬崖下是火红的杜鹃花海,是适合埋葬什么的地方。   身后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我的血液因恐惧而沸腾激荡。   这样真实的绝望中,却隐隐觉得,应该会有一个人来救我。   然而,回应这一希望的,却是梦魇中的喘息与恐慌。   有谁在身后拽上了我的衣袖,嘶拉一声,素衣剥落。   终于无路可逃。   几双脚利落地停在跌倒在地的我面前,艰难地抬头,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背景里那轮血色的月亮。   好几只手朝我落下来。   不……不……   想要发声,却无法开口。   惊醒了,我直直坐在床上发愣,最近总是如此,一遍又一遍在梦境中死去。   反应过来时,寝衣已被汗水浸湿,我颤抖着拉过锦被,将身子紧紧裹住。坐了一会儿,待心绪稍定,才从被窝中起身,简单披了件红绫的外衫就出去了。   曙光微亮,药王谷一片平静,药庐外有一树树的繁花,开得热闹又烂漫,置身绚烂的花开之中,让人觉得没有那样孤独。   我在清晨的曙光中想,那些断断续续的梦的碎片,究竟是谁的梦。   那一日,陆谦之贴心地为我行了个方便,给我创造了一个去桃林镇的时机。   用早膳的时候,他提到让铃玉去桃林镇送药,又状似随意地问我:“姑娘也在谷中闷了许久,要不要随铃玉一起去散散心?”   我自然欣然答允。   听了这话的宋诀和沈初,却一个表示不许我乱跑,一个表示要同我一起去。   陆谦之分别看他们二人一眼,无视了宋诀,对沈初道:“两个女孩子家出门,还能随意一些,沈兄跟过去,便有些不随意了。”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她们的安危,别看铃玉这丫头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却曾经徒手杀死过两头成年雪狼,还曾经……”   铃玉立刻塞一大块排骨到陆谦之嘴里,道:“先生吃排骨。”   陆谦之好容易将那一大快排骨从嘴里吐出来,继续道:“还曾经将在药王谷一带作恶的贼人的头目打成终身残……”话没说完,嘴里又多出一个鸡爪子。   铃玉道:“先生吃凤爪。”   陆谦之不乐意了:“能不能给先生来块带肉的?”   铃玉道:“先生吃五花肉。”   在陆谦之的努力下,我和铃玉顺顺利利出了药王谷,来到桃林镇。   陆谦之曾提醒我桃林镇鱼龙混杂,有许多乌合之众,可是表面看来,这个小镇倒也祥和普通,只是极偶尔的,能感觉到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身上有股江湖气息。   走在桃林镇的街市上,小丫头问我:“姐姐可知道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桃林镇虽然不大,若是不知目的地,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逛完的。”   她的这个问题很有建设性,杜菸只约我在桃林镇相见,却没有说在桃林镇哪里相见,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却并不能难倒我。   我想了想,问她:“桃林镇最大的赌坊在哪里?”   杜菸好赌,而且好赌大的,她这个人的赌品甚好,生平只奉行一个准则:输了便跑。   江湖传言,整个帝京,没有哪个赌场不将她列入追杀的名单。她能够平安活到今天,其实也是一种本事。   铃玉带着我来到百里酒坊,告诉我这里是正儿八经地挂羊头卖狗肉,朝廷近来取缔赌坊的力度甚严,许多赌坊都只好改个名字继续经营。   我望了一眼百里酒坊迎风飘扬的招牌,对铃玉道:“在此等我。”   铃玉担心地拉着我:“姐姐,你果真要自己进去吗?若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向先生交代?怎么向二位公子交代?”   我安抚她:“不过是寻个人,很快就能出来。”   她的手却没放开:“可是,可是……”   不等她可是完,便有个人被两个大汉搀着从酒坊里走出来,那两个大汉将男子在街中央一撒手,就见男子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一哧溜就瘫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大汉边擦手边客气道:“对不住了张公子,你已输光了所有筹码,不如今天就回家歇着吧。”又道,“哦,我忘了,张公子今日把房契给输了,还输了两根手指,那就……爱回哪儿歇着,便回哪儿歇着吧。”   听了这话,男子也没什么反应,只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滞地躺在那里,左手处则血流如注。   有经过的路人一摇头:“又一个输光身家的。啧。”说完气定神闲地绕过了他,仿佛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铃玉看着躺地上的男子咽了咽口水,将脸转向我,坚定道:“姑娘,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我也看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道:“你还是将他送最近的医馆吧。”拍一拍她的肩头,道,“别看我这样,我也曾一个人干翻过许多彪形大汉,你不必为我担心。”   说着,就撩起裙角,跨入有些昏暗的赌坊。   杜菸极好找,按照我的经验,哪个地方人聚得最多,哪个地方便是她无疑。   我来到最拥挤的赌桌前,果然有一个红衣红裙的身影跃然入目。   那姑娘眉眼极艳丽,虽不施脂粉,却极惹人注目,更遑论一只腿搭在赌桌上的霸气外漏的姿势了。我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听她大喊道:“开!”   这一局一开,四下登时炸开了花。   有人幸灾乐祸道:“姑娘,你输了。”   她将面前的筹码胡乱一推,脸上露出不服气的表情:“输了便输了,再来!”说着一捋袖子,一副大干一场的姿势。   她的神情有些孩子气。   有人抱臂道:“姑娘半个筹码都没了,还怎么赌?”   她一挑眉:“谁说姑奶奶没筹码了?”   有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百里家的赌坊向来不赊账。姑娘是打算拿什么当筹码?”   有人道:“难不成姑娘要效仿方才的张二不成?”   有人接道:“两根手指,除了供诸位看个热闹,简直一文不值。只是热闹看第一次是热闹,看第二次还是热闹吗?”   一句话惹来哄堂大笑。   红衣红裙的姑娘却突然抬头,目光透过人群落到我的身上,唇角勾起一笑,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见她突然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我嗓音清悦:“我的筹码便在那里,各位大爷睁大眼睛瞧一瞧,有谁愿意为她跟姑奶奶赌一场大的?”   因她的一句话,满堂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赌坊中一时静默。   我茫然地立在那里,忽然听谁轻声评价:“倒是有点姿色。”又道,“若姑娘的话是真的,这个赌,大爷跟了。”   赌坊恢复喧闹,喧闹中听谁揶揄:“周公子的眼光可真刁,这何止是有点姿色,简直比天香阁的那位花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受了这样的表扬,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抬脚走到杜菸身边,拿手肘捅一捅她,脸皮抖着问她:“你开玩笑吧。”   她将我的肩膀一搂,也笑:“你便当是个玩笑,陪我玩儿这一局,啊。”说着目不斜视地对方才开口说话的公子道,“周公子,介绍一下,这丫头是我妹子,长得好看吧?我们赌一局大的,若我赢了,公子今天带的筹码便全归我,若公子赢了,我这妹子便让公子领回家。”   那周公子瞳孔微张,随后目光炯炯地将我看着,道:“好!”   杜菸在我耳边笑道:“你放心,我怎么舍得把你给输了?”   那时的我极想提醒她,杜家小姐几乎是逢赌必输啊。   半个时辰以后,我和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望雪楼的雅座上,回想起方才那一架,还有些心有余悸。我的肩上带伤,本不该恋战,无奈遇到杜菸这个打架有瘾的主,若不是拆了半个百里酒坊就惊动了官府,凭她的破坏力,兴许此刻的百里酒坊已然不复存在。   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刺激,我缓了半晌才缓回神来,唤作杜菸的姑奶奶则在我对面将脚踩在另一张椅子上,边拿袖子扇风边喊小二道:“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喊完之后,立刻换了一副殷勤的模样,问我近日过得怎么样。   我简单将自和亲以来所发生的事告诉她,她听后极同情地看我一眼:“你还真是命运多舛,刚成亲夫君就成了炮灰。”又凑过来问我,“你这算不算克夫?”   我道:“请你闭嘴。”又道,“说说你吧,将我叫来桃林镇,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想起在我去江南的路上遇刺的那日,她也是突然出现,却只是留下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便走了。   我的这个朋友,兴许是职业的缘故,最喜欢便是故弄玄虚。   她却突然变得很正经:“岫岫,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前尘吗?你为什么从离仙台跳下,又为什么变成了云岫?而你十八岁这一年的命劫,又到底是一个什么劫?”   我的眼皮跳了跳。   我忘却的前尘是什么,为什么仙界的人要追杀我,宋诀又同仙界有什么关系,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又为什么一次次在梦境里清晰……   我为自己倒一杯茶,抬头看着面前姑娘,有些困惑地问她:“你不怕因为泄露天机而遭天谴了?”   她装作没有听懂:“天谴是什么?”   我叹一口气:“杜菸,世人有参不透的事,总喜欢求仙问佛,而我接近你,也是因为你也许是能渡我出魔障的人。从前你不愿渡我,一定有不愿渡我的理由,而如今又愿意渡我,也一定有愿意渡我的理由。我很好奇这个理由是什么?”   对于我的这番话,杜菸表示没有听懂。   我为她解释:“比方说无缘之众生难渡,所以佛只渡有缘的众生。拿你我比喻,若你渡我,你我便有缘,若你不渡我,你我便无缘,究竟有缘无缘,我不能决定,你却可以决定。所以,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表面上来看都是我的努力,可是实际上,却是你的努力。”   杜菸表示还是没有听懂。   我只好换一个更为通俗的说法:“我的意思就是,感谢你这么些年与我做朋友。”   她这一次总算听懂,朝我点点头:“不用谢。”   我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问她:“所以,你可要趁这个机会告诉我,你出现在我身边,是受谁的指使?”   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碟花生米,边将花生米捡回碟子里边道:“岫岫,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初明明是你找上我的,又不是我找上你的。”   我望着她的动作,道:“当初的确是我找上你的,可是凭你的本事想要甩掉我,绝对不是一件难事。”   她道:“我讨厌的人,自然想躲便躲得掉,可是我不讨厌的人,我又何必躲?”   我挑一挑眉头,淡笑着道:“杜姑娘非但不躲我,还将自己的底细都透露给我,委实是看得起我。只可惜杜姑娘这个身份是假的,帝京有四十三户人家姓杜,其中养了女儿的有三十九户,家中开酒坊又养了女儿的却只有一户,只可惜这户杜姓人家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迁往别处。不过,杜姑娘要在帝京行事,有个稳妥的身份当然便利些。”   她的面皮一僵,有些难以置信:“云岫,你派人调查我?”   我看她一眼,慢悠悠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可能不摸清底细,便与一个陌生人来往。”   她默了默:“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是假冒的,又怎么不早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可真行。”   我道:“自然是因为没拆穿你的必要。你的身份是假的,可是身上的仙泽却是真的。”微眯双目,“那个几次刺杀我的刺客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便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如今想想,我会有那样的感觉很正常,因为他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抬起眼皮看着她,“你在我面前虽然竭力伪装成半仙,可是身上却又没有一点凡人味儿,杜姑娘,容我问一句,你是仙界的哪一位?”   刚刚拾掇好的花生米又被她打翻,只听她慌乱地问我:“你做了这样久的凡人,是怎地判断出我同凡人不一样的?”   我手指轻轻敲着杯沿,淡声道:“正因为做久了凡人,才知道凡人与不是凡人的不同。”   她神色纠结地将我看着,终于妥协道:“我的确不是凡人,但我也并非仙籍。”   她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沮丧,她这个人不常这样沮丧,这样沮丧起来,倒也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   “我位列仙班的时候,曾因无心之失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从我身上拿去了我的内丹,仙人的内丹关乎渡劫的成败,在没有讨回来之前,我便只能憋屈地在凡间混日子。”眼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光彩,“不过,这位大人物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给我指点了一条明路,如果我能出色地完成他交给我的使命,他便还我内丹,助我渡劫。”   我消化了一会儿,问她:“这位大人物是谁,你是如何得罪他的,他留给你的使命又是什么,同我有没有关系?”   她看了我一会儿,手突然拢在嘴边咳了两声:“这你便不要多问了,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地践行自己的使命,此次来到此地,便是还剩最后一桩事未了。只是这最后一桩事是个急不来的事,我还要再等上一等。”   她说着,又凑上来握我的手:“岫岫,我虽瞒了我的身份,但你我毕竟知交一场,待我彻底了结这桩事,免不了要同你人仙殊途,在那之前我想了想,有些事还是应当告诉你。”   我道:“好,我洗耳恭听。”   她却道:“我的确能够以酒为人织梦,你若是想知道答案,便安心等我将这壶酒酿成。”   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着。”   她道:“对,你在此地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我凝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哪里也不去。”   她的神色稍定,眼里也多一些安心。   我又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什、什么问题?”   我缓声道:“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她的嗓子一抖:“谁?”   我轻道:“宋诀。”   只见她压惊一般喝了一口茶,道:“我不问你为何问这个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个我不敢妄议的人。”又道,“你,你同他也不是一般的交情,问他比问我来得更快吧。”语重心长地凑过来,“岫岫,人生苦短,能遇到个真心人不易,你不要等到失去才领悟,依我多年在风月场上混过来的经验。”感慨道,“失去后的领悟都是个屁啊。”   我克制住翻涌的感情,一开口却又有些像是赌气:“真心?真心难道不该是建立在互相坦诚的基础上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信他的真心?”   她的目光突然多了些慈爱:“你便没想过,他可能有难言的苦衷。”四十五度角望向楼外,“这个世界上,谁还没个苦衷,就像我,也曾伤害过一个人的心……”说着摇一摇头,“这样伤情的事,不提也罢。”   我慢悠悠饮了一口茶:“你跟宋诀什么关系,要这样替他说话?”   她立刻与他撇清关系:“我跟他半两银子的关系都没有,再说我怎么可能跟你的男人有关系。”笑地别提多心虚,起身道,“那什么,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临走前又嘱咐我,“乖乖在药王谷等着我,千万不要乱跑。”   我望着桌上被她打翻第三次的花生米,陷入了沉思。   杜菸同宋诀之间果然有奸情。   我揉一揉额角,将茶钱搁在桌上,便起身去寻铃玉回药王谷,寻人问了医馆的方向,没有走出两步,便见小丫头急匆匆朝我过来。   她有些紧张地拉着我左看右看,问我:“姐姐有没有受伤?”确认我毫发无伤才放了心,道,“方才见许多衙门的人往赌坊方向去,听说是有赌客赖账,与镇上最有势力的周家公子打了起来,姐姐没受牵连就好。”又絮絮道,“周家公子有权有势,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赖他的账?”   我轻咳一声,道:“我的事办完了,我们随意去街上买些东西,回去也好有个交代。”拉着她道,“我想吃梅花糕了,前面好像有一家,走,陪我去看看。”   逛街逛到中途,正在一个茶肆里歇脚,突然有一架马车停在我们面前,唤作杨逸的都尉从车上跳下来,恭声道:“属下奉主上命令,接二位姑娘回去。”   我们来时搭了药王谷附近农人的便车,回去本预备租一辆马车,这杨都尉来得还挺及时。   铃玉一弯眼睛:“才半日不见姐姐,宋公子就急着差杨大哥过来,有句诗怎么念来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气定神闲地唤来小二,道:“再添一壶茶。”   杨都尉的眼角抽了抽。   回到谷中时,已经暮色四垂。天边的红云烧得似火,兴许不日后会有一场雨。   铃玉搀着我下马车,问我:“姐姐是先去看看宋公子,还是先回房歇着?”   我撑着额头道:“有些乏了,扶我回房吧。”   铃玉停下脚步:“先等一等。”说着,手伸向我头上的簪花,道,“姐姐的簪花好像快掉了。”   她的手刚碰到簪花,那簪花便易了手。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锦衣少年,将从我头上摸下来的白玉簪花拿在手上打量,纤纤手指摸到玉身,赞道:“这玉真好看,质地细腻,温润如脂,这白茶花雕得也极好,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说完看向我,“我见过许多徒有其名的美人,姐姐却当得上‘如玉’二字,哥哥的眼光真好。”   我身畔的铃玉有些好奇地问这锦衣少年:“你是谁,做什么抢人家的簪花?”   那锦衣少年声音清越,说话时眉目间也极有灵气:“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蕖。初次见面,姐姐将这簪花送我,当个见面礼可好?”   铃玉轻笑:“你这人,初次见面便同人要东西,你的父母是怎么教你的?”说着就去帮我夺那簪花。   锦衣少年眉头一挑,将簪花举高些:“你抢啊,抢到了就还给你。”   我的目光落到少年胸前的起伏上,又结合了自己多年女扮男装的经验,立刻悟了,这位小公子原来并不是位小公子,而是个小姑娘。   正要开口让她们两个不要闹,那被她举高的簪花却转瞬易到另一只手上,来到他身后的男子语声带笑:“宋蕖,不得胡闹。”   声音轻得像落雪似的,很是好听。虽然是责备,却又带着难言的温和。   小姑娘一撇嘴:“我找我未来的嫂嫂要样东西怎么了?”   宋诀已来到我身后,扶着我的头将簪花送入发间,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掠过:“便是找她要东西,也要先问过我。”   宋蕖将眼睛一眯,狡黠道:“嫂嫂还未过门,哥哥便已经开始护短了。”   面前的小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瞧年纪,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从她对宋诀的称呼判断,应当是将军府的某位小姐。   出于谨慎,我还是开口确认道:“这位是?”   宋诀淡淡道:“我妹妹宋蕖,一个野丫头。”   宋蕖朝我吐了吐舌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嫂嫂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纠正她的称呼,便听安置完马车回来的杨都尉惊道:“三小姐,你怎么来了?”   宋诀为我簪好花,也语气悠闲地问她:“这次偷跑出来,又是打算去哪里鬼混?”   宋蕖小姑娘好似早等人问这个问题,如连珠炮般道:“二表哥最近得了一只海东青,****在我耳边炫耀,你也知道我最讨厌他,听说蒙哲的家乡出产一种金雕,比海东青还要神骏,其力之大,加千钩击石,其翔速之快,如闪电雷鸣,我便央着蒙哲带我偷偷来猎上一只,好挫一挫二表哥的锐气。”   宋诀不置可否的笑笑,瞧他脸色,比前两日好许多,胸前的伤也好似完全不会影响他的行动,他的语调仍有些懒淡:“蒙哲也真是惯着你,回去只怕又要为你受罚。”   宋蕖道:“蒙哲是我的人,我自然会保护好他,不会让爷爷再难为他。”又道,“先不提我,听说哥哥受了重伤,所以来看看哥哥。”说着,突然将脸转向我,我正不动声色拎着裙裾打算从宋诀身边离开,却听她问我,“嫂嫂,你躲什么?”   我还没回答,就被宋诀打斜里拽住了手臂,他闲闲伸手将刚退开一步的我往他身边捞过去,代替我回答她:“想来是倦了。我带她回房休息。”又冲立在身畔饶有兴致听着他们说话的铃玉道,“家妹不请自来,委实失礼,不过今日天色将晚,便容她宿下吧。”   铃玉应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帮宋小姐拾掇个房间。”   宋蕖也不同她见外,道:“你还是先带我找找厨房吧,饿死了。”不忘对杨都尉嘱咐,“去帮我把马喂了。”走两步回头冲我道,“嫂嫂嫂嫂,等我回头找你聊天,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这边宋诀已扶着我的肩膀将我往他的房间带,我挣扎了一下:“我乏了,回自己房间休息,你带我去你房间做什么?”   他道:“想你了,陪我说说话。”   我还要反抗,却听他慢悠悠地威胁我:“我现在虽说不怎么使得上力,可抱你回房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忙道:“你不要乱来,你的伤处复发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陆先生的药。”   他听后忍俊不禁似的笑出声,我怕他当真发神经在这里难为我,便认命地随他往房间走,然而还有两步就要目的地,他却等不及似的将我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将我放到床边,低言道:“兵法上有一句,叫以退为攻,岫岫,是不是我适时服一下软扮一下弱,你便心疼了?”   我道:“心疼你妹。”   他没有同我计较,弯下腰自然而然的用修长手指拂过我的眼睛,笑了:“宋蕖小孩子脾气,喜欢缠人,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看你的。你最好先歇一歇,待她吃饱了饭,你便是躲来我这里,只怕也逃不掉。”又闲闲问我,“我已教人打了水来,你可要先净一下面?”   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袍子,雍容中透着些雅致,白色织锦的衬袍,袖口的勾线都是金银丝,银冠挑了半束头发扎起,露出的额头很是端正漂亮,再衬上清清淡淡的笑容,我竟然无法移开目光,一时之间专注地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唔,唇形也很漂亮。   香炉的味道将我的神智唤回一些,我道:“我这个人有点认床,好容易习惯了自己的床,你若想我休息好,不如……”同他商量,“放我回去?”   他长眉一挑,眸子里有些清傲,语气却淡:“回你房间要经过沈聿修的房间。”   我默了默,道:“所以呢?”   他道:“所以我会心情不好。”   他的理由让我无言以对,只得起身绕过他去寻一旁的红木架子,在铜盆里简单净了手面。   今日天气有些闷沉,虽然宋诀在此有些不大方便,却有些耐不住热,将外袍解开褪了下来,身上便只剩一件凉快的桃红色罗衫。   我走到床边,迅速地掀开锦被的一角躺了进去,对含笑看着我的宋诀道:“我如果让你回避一下,你会不会也会心情不好?”   他手撑在床架上看我,气息蓦地靠近,四片唇瓣贴合后迅速分离。   只是浅浅一吻,便让人脸红心跳,这件事当真有些惊悚。   咫尺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下那双狭长的桃花眸,还有秀挺的鼻梁下勾着似笑非笑弧度的唇角,温热气息拂过脸颊,他垂目低言:“我找陆谦之还有点事,你若想我留下来陪你,我便留下来。”   我立刻道:“你走好,记得代我问候陆先生。”   他听后,大手揉一揉我的额发,戏谑地丢下一句话:“等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你。”   我在他的床上合眼躺好,竟安稳地睡了过去。   是饿醒的,我迷迷糊糊地下床,在静悄悄昏暗暗的房间里点了一盏灯,拎着裙子走到妆台前坐了,又摸起檀木的梳子梳头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白皙的脸,棱角细细软软,如墨的长发披在有些瘦削的肩头,宛若黑色的流泉。这样看着镜中人,却觉得有一些陌生。陌生的眉,陌生的目,陌生的鼻梁,陌生的唇角。我的小婢婳婳曾经以四个字来评价这张脸:恰到好处。五官生得恰到好处,就像描一副丹青,但凡落笔的地方有一处不对,便毁了整幅画,而幸运的是,描这副画的人没有一处落下的是败笔。   婳婳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跟着我,把我当做是她的信仰,自然发自内心地仰慕我,说起恭维话来,自然也不会脸红。然而即便真如她所言,我这张脸生得挺端正,可是正所谓朝为红颜暮为枯骨,皮相这东西可以倚靠,或许还可以给人带来便利,可是一副好的皮相,却终归胜不了命数。   我轻轻问铜镜中的人:“岫岫,你到底想将这一生,过成怎样的一生?”   她自然没有回答我。   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我抄起妆台上的白玉簪花,慢悠悠跨出房间。   房间外的屋廊下挂了几盏灯笼,灯影之下,有两个人并肩坐在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清脆:“哥哥也老大不小了,快将嫂嫂娶回家,给爷爷生个曾孙子玩儿,给我生个小侄子玩儿。”又为身边的人出主意,“嫂嫂要是不答应,哥哥便将她绑回去。当年奶奶不就是被爷爷绑上花轿的?前已有古人,哥哥还怕什么?”   我的眼皮一跳,听男子若有所思地道:“怕?我自然不怕。”顿了顿道,“我只是不舍得。”说完幽声问小姑娘,“我却问你,若是将来有个人去家里抢亲,你愿意嫁吗?”   小姑娘想了想:“那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站到我的面前,赢了蒙哲,再赢了我,嫁也无妨。”   对方看她一眼:“可惜岫岫不像你,这么没出息。”   小姑娘哼了一声:“就你的岫岫最好。”   男子声音含笑,道了声:“那是自然。”   我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忍不住轻咳一声,听到动静,宋蕖立刻回过头来,看到我后一下子跳起来,扶了我的胳膊拉着我坐下:“嫂嫂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饿了吧,瞧,我给你带了晚饭,还热着呢。”说着移开手边的食盒,抱怨道,“本来想给你拿去房间,但哥哥怕我吵到你,将我给拦在了外面。这廊下的夜景还挺美的,在这里对月聊天吃饭,也是一桩雅事。”又果断对宋诀道,“我和嫂嫂有些体己话要聊,哥哥你回避一下。”   我还未看清宋诀的表情,他已长身立起,掸了掸袍子上的土,懒懒道:“好。你们姑嫂慢聊,我回房歇了。”   我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小声抵抗了一句:“什么姑嫂……”   这边宋蕖已经殷勤地递过来一双筷子,道:“嫂嫂快尝尝我的手艺,正宗的莲蓉蛋黄包。”   我谢过她,拿竹筷夹了一只包子送到嘴边。   屋廊外蓝黑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满天星子。庭院里几丛夜间绽放的花,随风送来馥郁花香。灯笼的光将人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小姑娘认真地看着我吃莲蓉包的模样,道:“许多年以前,我还不知有嫂嫂的时候,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会赢得哥哥的心。哥哥长得好看,又是个盖世英雄,思慕哥哥的姑娘就像草原上的草,又像是夏天的苍蝇蚊子。哥哥不烦她们,我却顶烦她们。好在哥哥与她们都是逢场作戏,并没有将她们看上眼。”   我默了默,道:“宋诀同许多姑娘逢场作戏过?”   宋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嫂嫂不要误会,哥哥这些年一直守身如玉,不曾同哪个姑娘胡搞过。”两只手的食指对在一起,嘟囔道,“最多,最多也就是拉个小手什么的。”   我眼皮一跳:“他还拉姑娘的小手?”   宋蕖狡黠地看我一眼:“嫂嫂很在乎我哥哥有没有拉过姑娘的小手?”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试探我,镇定道:“只是好奇。”   宋蕖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落到满庭的星光上,缓声道:“我知道嫂嫂是当今的十四殿下。从小,哥哥便不曾夸过哪个姑娘,可是提到殿下时,哥哥却赞不绝口。哥哥说,若殿下的母妃一直不失荣宠,那么大沧的宫闱里,最名动天下的也许将不会是三公主,若是殿下最好的年纪不是冰封在深山古寺,那么殿下的才名,如今也应当会被更多的人晓得。”   我的心思为她的这番话一晃,隔了会儿,才听到自己没甚情绪地问她:“你方才也说,宋诀与那些姑娘只是逢场作戏,说不定,他也曾这般恭维其他的姑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毕竟,他也并不是很了解我,又怎会真心遗憾我有才无名?”   宋蕖却认真地反驳我:“殿下说的不对。哥哥认识殿下已经许多年,也关注殿下许多年,早在与殿下定下婚约之前,哥哥便知道殿下,只可惜哥哥与殿下的缘分实在太浅。”她的语调有些凉,似月光落在水面上,“哥哥曾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我不怕缘分浅薄,却只怕今生无缘,我怕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保护好她,更怕有一天,会先一步离开她’。”   我的心被这句话微微扯痛,耳边是宋蕖有些伤感地道:“我也不知道哥哥在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殿下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宋诀,我很想他,想立刻到他的身边去,这种感觉让我有些想哭,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以前让我伤心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第十一章 一梦一劫   我是个话少的人,宋蕖小姑娘却是个话唠,好像许久没有同人说话给憋坏了似的,恨不得将宋诀的生平全都讲给我听,也不知什么时候,耳边渐渐没了动静,肩膀上却多出一份重量。   我抬起手为靠着我睡过去的小姑娘理一理额发,想将她扶到房间安置,却不知她房间在哪里。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又不忍心叫醒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有一个沉雅的嗓子道:“长梨。”   我一回头,就见沈初身上搭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立在身后,手中执了一个盛香丸的紫檀匣子。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到我身边的宋蕖身上,应当是已经同她照过面,只听他情绪平常地道:“夜间湿气重,你二人一个是大沧的公主,一个是宋府的小姐,坐在这里聊天,也不知差人拿个软垫,便不怕受了寒?”   我眉眼一弯,道:“没那么多讲究。”又道,“你来的正好,帮我一把。”   我没多说,他已会意地矮下身子,极自然将手中檀木匣递过来,我帮他捧好,看着他轻巧地将宋蕖打横抱起来。   “哪个房间?”   我沉吟了会儿,道:“先将她安置在我房里吧。”   沈初慢悠悠抬脚往前走,我随在他身边,将手中檀木匣凑近闻一闻,问他:“白檀辅以朱砂,是安神用的,你近来失眠么?”   他下颌轻微一点:“从前失眠时,点上一柱安神香便是,近来却不大有效,陆兄为我做了香丸,让我试试。”   他的语气淡,我借着廊下的灯光,看了一眼他的侧脸,有些担忧地问他:“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轻叹一般,道:“长梨,你就是我最大的心事。”   我的心为这句话扯了一下。   他将宋蕖安置到我的床上以后,我捧着香盒将他送到房间门前,沉默了一会儿,对他的背影道:“对不起。”   他的身形顿了一下,保持着背对我的姿势,声音一贯的温和从容,语气也维持着若无其事:“长梨,你我已在药王谷耽搁了不少功夫,也是时候回京。”   为他的这句话将心一提,却听他继续道:“不过听闻再过几日,广福寺有妙华****,乃此地一年中最大的盛会,既来之,也无妨去凑个热闹。”   他回过头来,仍如初见之时,衣袂不染纤尘,眼睛里波澜无惊:“说起妙华****,据说这一日布施的人,可抵三千六百日的功德。无数的因,无数的缘起,最终堆砌出唯一的结果。长梨,你的结果,会不会是宋诀?”   廊外吹来一阵风,我抬手去拢被吹乱的头发,对他这个问题感到些无措,他突然伸手将我锁在怀中。   他的怀抱炽热,语气却又低沉又冷淡:“三千六百日不离不弃在佛前虔诚拜祭,最终也有可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缘法所抵消,你们之间,若是唯独缺了这个缘法,你又该如何?”我失手将檀木匣子打翻,香丸滚落在脚边,他松开我,眼光清寂地看着我,“我与宋诀不同,他求的是你和他的结果,而我至始至终,都只求你的一个选择。”手指温柔地落在我的眼睛上,轻轻拂过,“长梨,你的选择便是我的缘法,是我三千六百日的功德。”   与沈初别过,他的一席话却一直回荡在我脑海。连累脚步虚浮,头也有些昏沉,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停在宋诀的门外。   我在他黑灯瞎火的房间前默了良久,正欲回自己的房间,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那阵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听得我五脏六腑也有些钝痛,而后,便见里面亮上了一盏灯,随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而后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约莫是他下床倒茶,不小心把杯子打翻。   我知道,他的伤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重很多。   陆谦之说他被送来时所中的毒箭已经发作,虽然他妙手回春及时阻止了毒性的蔓延,可是按照他多年治病救人的经验,剧毒破坏手臂的经脉,如果后果严重,宋诀有可能以后再也不能骑马,也再也不能用剑。   陆谦之说完之后佩服道:“他醒来后,竟然丝毫没让人觉得他的手臂有什么不方便,也委实令人佩服。”   我想起这番话,忍不住推了推房门,没想到竟被我给推开了,我犹豫了一下,抬脚迈了进去。   他从茶案旁望向我,愣了愣:“岫岫?”脚边还留着白瓷的碎渣。   我行到他身边,弯下腰默默地捡起碎瓷,听他道:“岫岫,莫要划伤了手。”   我不理会,将杯子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捡到帕子里放到案上,才起身为他倒一杯茶。   递给他之前凑到嘴边尝了尝,道:“茶水凉了,我再去煮一壶。”   他却拉住我,含笑道:“不过是一口茶,是温是凉都不打紧。”   我却有些责备地看着他:“你伤还未愈,怎能这样马虎?你的身子自己不在乎,有人在乎。”   他听后怔了一会儿,忽拉住我的衣袂一把抱住我,深情地低喃我的名字:“岫岫。”   我很怀疑他拿个茶杯都不稳便的手,是如何将我抱得这样紧的,拿这个问题问他,他道:“谁说我的手不稳便?方才不过是失手。”   我默默挣开他,指着一旁的花瓶:“那你将这个花瓶搬起来试试。”   他看了我一眼,默了。   我走到一旁去寻茶具,终于还是煮了茶,正站在小火炉的旁边等水开,他就从身后靠过来,将头埋在我颈侧的头发里,问我:“夜深人静,你突然来我这里,是打算不走了?”   我摸着鼻头小声解释:“阿蕖睡在了我的房间,我、我的床又实在有些小……”   他气息温热地接过我的话:“所以,你来这里想同我分半张床?”   我咳了一声道:“若能分我半张床,那自然好,若是半张不行,一个角落给我躺躺也好。”   他轻声一笑,大方道:“好,分你一个角落。”   耳边响起水烧开的声音,我挣了挣他,道:“水开了,先松开我。”   他放任水壶发出催促的鸣声,孩子一般抱着我不放手:“先不管它。”又道,“岫岫,你今日这样热情奔放,主动送上门来,我其实有些不大适应。”   我的耳根烧了烧,轻道:“那你要谢谢阿蕖,她同我说了你许多好话。”   他懒懒问我:“比如呢?”   我垂了眼,道:“比如你二十几年守身如玉,没有跟姑娘乱搞。”   他的身子颤了颤,我顺势挣开他,想去掀已经快要被水顶开的壶盖子。   结果被他一把捞回去。   他将我的身子扳正,强迫我望进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眸中的笑意看的人心神一晃,忙避开,失策的是,他身上白色寝衣的带子系得凌乱,敞开的衣襟下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下颌到喉头的线条也极漂亮,这样一转移目光,却看得人心思更有些不稳。   我鬼使神差地把唇送上去,印上他的唇,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很快眼睛里便多了蛊惑人心的味道,我索性闭上眼睛,在他唇上轻吻,可惜很快,他就变被动为主动。   灼热的吻沿着唇角一直落到我的颈子……身后开水的鸣叫陡然升高了一个调子,仿佛在提醒我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然而含糊的意识却放任这份危险一路蔓延下去。整个世界都烧毁也没关系,天翻地覆也没关系,此时此刻,便是泰山崩于前,我也甘愿放纵。   那是个长吻。   第二日想起那个吻来,还脸红心跳地觉得昨日的自己当真不像话,好在未有更多不像话的事发生。宋诀如他说的那样,在挺大的花梨木床上分了我一个床角,我缩在那里,他则从背后搂着我,一直搂着我。   用早膳的时候,宋蕖坐在我对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问我:“嫂嫂,昨日我睡了你的床,你是去哪里睡的?”   我本想扯个两句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就听小丫头铃玉抢着道:“我晨起去药庐采药,见姐姐与宋公子同时从房里里出来,莫不是……”   我脸上一忧,宋蕖脸上一喜。这一忧一喜,实在是很考验人的脸皮。   我求助地看向宋诀,期待他能为我的颜面找补找补,却听他悠悠道:“干脆将卧具搬到我房里,也省的你跑来跑去。”   咔擦一声,对面的沈初握断了两根筷子,脸上神色却淡,起身道:“我吃好了。”   早膳过后,宋蕖拉我出去散步,刚走到山庄门口,便遇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正从马上下来,瞧少年的棱角,并不像中土人士,一双眼睛黑亮如星。   宋蕖见到他,立刻唤了一声蒙哲,我恍然,原来这便是那个带她出来猎鹰的少年。   少年一身粗衣,却胜在眉目疏朗,此时年少,日后一定会出落得更加俊逸非凡。   宋蕖对他的出现却有些抗拒似的,眉头一蹙:“我让你替我在金雕出没的地方守着,你追来这里做什么?”当听说是寻到了金雕的巢穴,又立刻变成了那个娇俏的少女,“真的?干得漂亮,这就带我去!”说着也不顾自己的马还在谷中,便翻身上了少年的马,又伸出一只手命令他,“愣着做什么,快上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递过去,翻身在她身后坐定,并握好了缰绳。   宋蕖在马上对我道:“烦请嫂嫂告诉哥哥,阿蕖先行一步,待猎了金雕,拿来给你和哥哥做大婚的贺礼。”   宋蕖小姑娘来去如风,她走后没多久,天气便转为微雨。   我慢悠悠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气,手搭眉骨望着那一片天青色,“此地的夏天来得果然迟,帝京这时候恐怕早已桐木成荫,这里的草木却才初带绿意。”   宋诀正坐在那里摆一局棋,低垂的睫毛给眼睛落下了一层动人的阴影。   他摆好了棋局,闲闲道:“再往北去,都是风沙漫漫,连柳都不会绿。”示意我坐下,“先日与陆谦之博弈,留下个残局,听说你棋艺好,陪我将这半局下完。”   我将紫衣揽在身前,在他对面坐了,“你怎么知道我棋艺好?”   他唇角含着微笑扫我一眼:“你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思虑片刻,将手边的黑子移了个位置:“虽说你也是为哄我开心,但有时候话说的太满,便显得有些假。”   他修长手指漫不经心似的将一枚白子往左边移动一目:“你怎么知道我话说的满?”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小的时候想随赵仲安先生学棋,没有学成,他老人家只同我对过一次棋,我母妃再去差人请他便请不动了。他客气地说这孩子的天分没得说,可惜涵养不够。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我的涵养究竟哪里不够。”说完问他,“这件事你可知道?”   他笑了起来:“这位赵先生是棋界的老前辈,复盘的高手,涵养极好,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女娃娃。只是他年纪大了,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到就手指打颤。你与他对弈时杀气太盛,还喜欢制造险恶气氛,他避之不及,又怎会教你?”   我默了默:“我也没同你下过几盘棋,你怎对我的棋路如此清楚?”   他不紧不慢道:“这便是我的本事了。”又自语一般低言,“何况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   我为他的这句话手指微顿,想要开口问什么,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带到了另一个话题:“最近桃林镇发生了一件事,倒是挺有意思。”看我一眼,悠闲闲地道,“有位周公子到桃林镇衙门击鼓鸣冤,声称有人赖赌,要衙门帮他将赌债讨回来。据说有人以一名姑娘为筹码同他赌,最后分明输给了他,却带着那姑娘将他打了一顿,还卷了他的钱财逃之夭夭。”手指轻轻敲在身下的木板上,“他上告衙门,却不是想让衙门帮他找回被一卷而空的巨财,而是想找回那个坑了他的姑娘。”   他的语气懒懒淡淡,却说得我额上微微冒汗。   “本朝严令禁赌,这名周公子的举动,无疑是同自己过不去。”漆黑的眸子看向我,“你同我分析分析,他这是什么心态?”   我谦虚道:“一定是那位姑娘如花似玉,他看上了那姑娘,想癞蛤蟆吃上天鹅肉。”   他不慌不忙笑道:“周公子这个倒霉鬼,眼光却很好,可惜眼光太好,便是不自量力。”   看着面前这张笑脸,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求证:“你不会对他做了什么吧?”   他的笑容愈加轻描淡写:“不过是往衙门送了封信,将他发落得远一些。”   我看了他一会儿,决定集中精力应付眼下的残局。   这局残棋中同时存在三处有关全局胜负的劫争,双方对杀互相追吃的情况,根本没有消劫的机会,只能算作死局,在双方互不相让的情况下,一般作和棋处理,想要起死回生,必须有一方放弃和棋。   我与宋诀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陷入死局的局面立刻变得扑朔迷离。   我下棋一向大胆,然而与宋诀对弈时数度兵行险着,却都被他轻易化解,他方才还说我棋风彪悍,结果他自己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我久攻不下,不禁有些着急。   落下极谨慎的一棋,却听他开口:“人世之事,也好比博弈。”说着拈起一颗棋子面向我,“每一颗棋子都有它的用处,杀伐征讨,牺牲在所难免。岫岫,你的棋风虽然大胆,但是遇到当弃的棋,却表现得不够绝情。”眼睛眯起,“这个胜局,便由我收下了。”   他说着,便手执棋子落下去,我眼疾手快阻止了他的动作,冲微微挑起眉头的他义正言辞道:“我要悔棋。”   廊外雨声渐骤,他在打落花叶的雨声里开口:“你要悔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继续义正言辞:“我抽时间陪你下棋,如果输了,多影响心情。再说你是男人,难道不该让我这个小女子一次?”   他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我喜滋滋地去悔棋,比方才还要谨慎地将那枚棋子挪了个位置,却见他露出一个很有城府的笑,悠然自得地将本欲落在别处的棋子落到我方才挪动的位置,淡声道:“我赢了。”   我不禁愣在那里。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他的算计,瞠目结舌道:“宋诀,你太过分了!”   他却若无其事地淡淡解释:“兵不厌诈。”又提醒我,“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要毁棋的。”   我咬牙切齿:“还不是你骗我悔棋的?”   他神色无辜:“我不过随口道声我要赢了,你便信以为真,这轻信于人的毛病,日后还是改一改。”   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骗我最多的明明就是你。”   他不理会我的控诉,道:“再来一局?”   连输三局,有些生无可恋,想起从前在千佛寺与玄清师兄对弈,屡战屡胜是多么辉煌,哪曾想过这屡战屡胜的辉煌业绩,会在宋诀面前栽得这样彻底,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道轮回。瞧我沮丧,他还安慰我:“日后随我多多磨练,总会有赢的一天。”   我赌气没有理他。   收拾棋子的时候想起一件事,趁他此时心情还不错,告诉他:“沈大哥说,过几日是广福寺的法华会,既然赶上了,不如去积累个功德,我也想一起去。”   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大敢抬头,本以为沈初的提议他一定会反对,谁料他听后只是沉默片刻,无甚情绪地道:“他对这事倒是上心。”   我看着他,放软语气同他商量:“我好歹也沐浴了许多年香火,与青灯古佛也有些感情,法华会是佛界的盛事,过门不入总不大好。”   正盘算着他若是为难我我该如何是好,是同他吵起来呢,还是吵起来呢,却听他道:“那便去吧。”   我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乱跑,但是……”反应过来,“你,你答应了?”   代替回答,他递过来一只手,执起我的手腕,等到他的手移开,我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串檀木的珠子,上面还留有他身体的余温。   他为我挂好后,将那珠串一抚,道:“这是从前替你保管的佛珠,既然去佛寺,便戴上吧。”又淡淡嘱咐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要摘下来。”   那佛珠的确是他替我保管的,如今,仍然能够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佛让你远离红尘,我不让。”   如今他却突然将拿走的东西还给我,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探寻地望向他,可他的神色却让人瞧不出一点端倪。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上,不紧不慢道:“法华会那日,我陪你。”   我原还想劝他在谷中静养,可看到他不容置疑的神色,还是把那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道:“距那日还有好几日,这几日你要好好养伤,不要让我担心。”   佛事活动我常参加,无非是诸如佛前上灯、听大和尚升座说法之类的例行活动,然而临到法华会的前一日,我却有些心神不定,斋戒沐浴以后,换上寝衣,一种莫名的心悸突然袭来。   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不能成眠,便踩着月光到药庐里寻些安神的药。由于是夜深人静时,大多人都已睡下,我提了一盏莲花灯,轻手轻脚地进了藏药阁,凭借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药理知识,从药屉里找了些五味子打算泡水喝。   结果刚刚将抽屉打开,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鬼魅般道:“姑娘夜半造访,究竟是人是鬼啊?”   虽然带着些玩笑的味道,可是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突然听到个声音,还是有些考验人的胆量。   一惊之下,差点将五味子打翻,回头将手中灯笼举高,借灯光看清不声不响来到我背后的那张脸,又是一惊。不由得“啊——”一声大叫,被对方及时捂住嘴制止。   陆谦之有些无奈:“在下这张脸,姑娘都看了这么久,竟还没习惯么。”   我抚了抚胸口,道:“抱歉抱歉,实在是因为这灯光,这时辰,才将先生误当成是别的什么东西。”说完干笑一声,问他,“这么晚了,先生怎么还在药阁?”   他反问我:“我却想问你,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解释了我的失眠,听他道:“你左手边第三个格子里有安神散,回去拿水冲服。”   我道声谢,照他所言取了一些,又跟在他身后出了药阁。   他抄着手一路送我回房间,我忍不住问他:“我能不能问先生一个问题?”   他道:“都说多少次了,叫我谦之。”又道,“说。”   我道:“陆……谦之先生之前同我讲了两个故事,可我琢磨了几天,那两个故事同我没什么关系,却不知这两个同我没关系的故事,先生何故要讲给我听?”又好奇道,“先生所讲的故事,是先生认识的人的故事?”   他的声音寂静中带着些漠然:“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不必同故事中的人发生关系,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恰巧碰到你,觉得应该讲出来,便讲了出来,如此而已。”漫不经心道,“世事嘛,都讲究个机缘。哪日你突然悟到了我说的是谁,便证明这个机缘来了,若是一直没有悟到,则证明故事里的人同你没有缘分。”在我的房间门前停下,“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去广福寺,姑娘还是服下安神散歇下吧。”   广福寺属于典型的“深山藏古刹”,建在普同山的东麓,又称东麓寺。前朝有个皇帝在一次西征中途经此地,见这里三面环山,胜景奇秘,符合堪舆学的山环理念,回京之后便圣旨一封,在此处奉安舍利,敬造灵塔。   因为建寺之日在五月十八,每年的这一日,寺中都会举行****,以消灾除厄。四方的民众,信佛的不信佛的,都会在这一日进山沾一沾佛泽。   陆谦之在马车中为我普及了这些背景知识,拿手中折扇轻轻挑开车帘,道:“前方山道蜿蜒难行,车马上不去,宋兄身体有一些不大方便,正好这附近有在下的一座别院,不如……”   坐在陆谦之身侧闭目养神的宋诀撑开眼睛看他一眼:“我的身体没什么不方便。”   陆谦之折扇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劝他:“从山脚下到碑林,计三百九十二级台阶,从碑林到寺门,计二百三十九级台阶,一个腿脚正常的人要走上去,中途都得歇一歇,宋兄若是因为逞强,再落到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还要连累岫岫姑娘和沈公子。”   宋诀只淡淡道:“你多虑。”   陆谦之看向对面的我,以一个医者的谨慎态度问我:“他当真有爬山的体力?”   我亦谨慎地向宋诀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你当真有爬山的体力?”   宋诀的眉头动了动,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有没有这个体力,岫岫还不知道么?”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总觉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似的,却一时想不明白,陆谦之却似明白了,将折扇抵在唇边,轻道了声:“啧。”又转移话题道,“沈公子手上这串佛珠倒是罕见,水沉香配突厥玉,想必价值不菲吧。”   沈初将方才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敛去,抬起手道:“不过是普通的水沉香,也不过是普通的突厥玉。”   陆谦之迅速地扫一眼,笑脸恭维道:“水沉香哪有普通的,突厥玉更是贵重。更难得的是,这一百零八颗珠子,每一颗都大小相等,想必得来不易。”   沈初也笑脸回之:“陆兄好眼力。这串佛珠是从一位法师那里得来,倒也没有费什么周章。”   陆谦之饶有兴趣地问他:“沈兄平日里也念佛?”   沈初只道:“既是去听****的,无妨带一串佛珠,聊以应景。”   宋诀插了一句:“沈兄当真有格调,用文人的话来说,便是雅人深致。”   沈初客气道:“宋兄谬赞。”   这二人言语来往皆客气,然而看他们的眼睛,却都蓄着一些轻蔑,我轻咳一声问陆谦之:“怎么还没到?”   陆谦之道:“快了。”   在普同山东麓的山脚下停了马车,山道上已是摩肩继踵的盛况,我在眉骨上搭帘仰望,只能看到一个肩头和又一个肩头,证明本朝百姓信佛之心甚笃。上山的石阶两边有一片竹海,入目都是清凉。   我夹在宋诀和沈初中间,回头问陆谦之:“你当真不随我们上去?”   陆谦之站在马车旁摇着扇子,道:“我恐高,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上去听法,我便去别院休息等候,过午之后再来接你们。”   我道:“也好。”又道,“你有什么愿望现在告诉我,我帮你求个锦囊。”   陆谦之感动地将手中扇子扔到一边,上前握住我的手,道:“还是岫岫姑娘贴心,既然如此,便替在下求个姻缘吧,让在下能够遇到个像你这样美丽漂亮、聪慧大方的女施主……”   陆谦之还未说完,就有两只手分别拉上我,将我从陆谦之面前拉开一些。   宋诀道:“这样的女施主可能同你无缘,死心吧。”   陆谦之被插了一箭。   沈初道:“陆兄确定自己不需要吃药吗?”   陆谦之被补了一箭。   听他对赶车的家奴道:“愣着做什么,把爷的扇子捡回来。”   自许久之前的江南巡幸,还是久违地同宋诀和沈初共同出门。物非人是,也有些让人感慨。那时我对宋诀尚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对沈初……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对他抱的是一种什么感情。   想他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可我又是知道的,这同男女之情不同,同风月自然也无干。   对宋诀,我会产生各种非分的念头,然而对沈初,却一丝一毫的杂念也不会有。这样的我自然有些自私,可是明知自己自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本以为这两个人碰到一起,一定也会同从前一样,三两句便会说不到一起去,打起来也有可能,我都做好了居中调停的准备,可是他们却心照不宣地一路沉默。   没有剑拔弩张,气氛出乎意料地祥和。   “有情众生颠倒诸法实相,妄执有‘我’,因而起惑造业,流转不息,如能悟解‘无我’,则惑乱不起……”   ****之上,大和尚向众生讲着庄严的道理。   我抚着手腕上的佛珠,心想,我亦是有情众生中的一个,有喜怒哀乐,有悲恐惊欲,体会一切苦乐,也有想要得到的人。   偷偷去看身边的宋诀,见他微阖双目,神色一派寂静。   他在想什么,自然不会让我晓得,我也已经放弃探究他的想法,他愿意告诉我的事,一定会让我知道,而他不愿告诉我的事,按照他的个性,定会让我到死都不会晓得。   这自然是顶让人生气的一件事,可是我这两日却悟到了一个道理,人生苦短,有些事穷尽这一生也不可能全部了悟,想要通晓所有的世事,大抵是白日做梦,既然世事总不可能全部看清,那么不能看清的部分,不去在意便是。   这样的了悟诚然有些自欺欺人,是一种自我麻痹的哲学,却不失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可以让自己活得开心。   观音堂的****散后,是上灯结缘的仪式,我提议先去旁边的观音楼坐一坐,休息片刻之后,再去上灯,而后再去各殿上香参拜,沈初和宋诀都没有异议。   大约其他的百姓都想抢在前头结下这一年的佛缘,所以来观音楼休息的很少,我们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很快便有小沙弥送上了清茶。   我透过打开的窗子往下看,分明是熙熙攘攘的热闹光景,心中却突然有些空,仿佛自己距这样的热闹很远。   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楼下,突然在善男信女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不由得被茶水呛了一下,听沈初对面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道:“没事。”却有些坐不住,“那个,我去趟茅房,你们在这里歇一会儿,等等我。”就这样随意扯了个理由,将沈初和宋诀稳在座位上,自己则下楼去寻那个影子。   虽然距离有些远,那姑娘的模样有些瞧不清楚,可她身上的那件衣服我却认识。   杜菸上次与我在桃林镇见面,仿佛便是穿的这一件。   她来此做什么?总不会是巧合。   我提着裙子下了楼,正见着那个绯色的影子消失在一个方向。   佛殿的左右为东西配殿和僧人的厢房,因大部分僧人都在正殿忙碌,还有一部分在观月楼待客,配殿和僧房便少有人迹。   红色的廊柱,高高吊起的四角灯笼,廊外有一个亭子题做观月亭,一侧生有松木,松木下有石桌石凳。我分明是追着那个红色的影子过来的,可转出廊子到了寺院的后方,却突然不见了那个影子。   面前是一条往下去的石阶,四下幽寂,再无人声的喧嚣。   一只猫停在石阶下方看了我一眼,无声地转入草木深处。   我站在石阶旁托着下巴小声道:“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摇摇头,“最近眼神当真是愈发不好了。”   刚刚转过身,打算回观音楼,便是那个瞬间,肩膀上受了一个极重的力道。   所有的声音都从耳中消失,面前是一抹如火焰一般的绯色,长身立在那里的女子,身着艳丽的绯衣,眉眼被那袭艳丽的衣装衬得有些邪魅之气,唇角浅浅勾着,一笑犹如地狱的修罗。   世界翻覆得过于迅速,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尖叫,便首先听到自己的身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意识蓦地远去,眼睛却难以置信似地圆睁着。响起脚步声,一下,两下……直到在我身边停下。   我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看着那个人,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抽离,艰难地动了动唇角,却不能发出声音。那个人蹲下来了,微凉的手指停在我的脸上,问我:“疼么?”   我的眼里映出世界最后的风景,是男子冰冷的双眸。   借着最后的意识,我认出他来,他不是杜菸。   他三番两次刺杀我,这一次总算成功,然而,本该身处大牢的他,又是如何来到广福寺?若我记得不错,他应当被宋诀……   “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抚摸着我的脸,悠悠地问我,又自问自答道,“主上虽然狠心废去了我的修为,可那也不过是在你面前做做戏。不过为了一个他心怀歉意的女人,主上又如何会狠心杀我?”   我只觉得每块骨头都疼,身子因他的这句话陷入彻底的冰凉。   遥远地方传来诵经的声音,我木然地望着头顶,有古木成荫,遮天蔽日。   他的主上……是宋诀么。若果真如此,那我当真是生的糊涂,死也糊涂。   男子的目光在我的身体上流连,最终落到我的右手腕上,只见他的眼中利光一闪,忙探手过来,下一刻却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缩回去。   他看了那只手片刻,忽然抓住我额前的头发将我拖到面前,强迫我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我:“这个珠串是谁给你的?”眼睛里是腾腾的杀意,仿佛我说错一句话,便会被他钻心剜骨,“可是宋诀给的?”   我艰难地点点头,“是他给我的,又如何?”他的面色因我的这句话一寸寸惨白,直到血色全失。   被重重丢回地上,全身的骨骼几乎要散架,随之而来的,是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身侧的石板上。   “主上竟动用了分魂术,将他自己的命数同你的系在一起。”声音冰冷里带着悔恨,“我早该杀了你,早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你……”   我五脏六腑都难受得紧,语气苍白地对他道:“若你不及时送我就医,我只怕很快就要去鬼门关报道。”说完就觉得喉头腥甜,果然呛了一口血出来。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一把将我捉起来,迅速地封了我几个穴道,命令我:“若想活命,便将你手上的佛珠褪下给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嗬,你当我是傻的么。”说完又吐了一口血,手勉强撑在地上道,“将这珠子给了你,你一定会马上补我一刀。”   男子身子一颤,我揣摩了一下他的心理状态,觉得他一定恨死了方才的多嘴。   总算知道宋诀为何嘱咐我不可将这佛珠褪下,原来就是为了防备这个人。   宋诀如何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早已不再惊讶。若还有命见他……   若还有命见他,我又能如何呢?   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   含含糊糊中,却听到打斗的声音,男子冷冷对谁道:“红菸,不要阻碍我,你若是非要蹚这浑水,我连你一起杀。”   女子的声音道:“这浑水本姑娘还真就蹚了。”又大义凛然道,“宿鸟你这个变态,本姑娘念在同僚的情分上,冒着被君上责罚的危险救你出来,你竟然恩将仇报,偷穿我的衣服不说,还过来找岫岫的麻烦,你……”   男子道:“少废话!”   女子道:“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君上的命令你怎能罔顾?”   男子道:“这个女人会害了君上,我岂能留她性命?”   女子道:“她的生死由君上说了算,不由你说了算。”哀嚎一声,“宿鸟,大家好歹是同僚,你竟然砍我!”   男子道:“闭嘴,让开。”   女子声音里多了份郑重:“你若非要动她,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或者,问问我手里的剑。”   无边杀气轰然翻卷,便是游离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我,也感到沉重的压迫。   有剑出鞘,似龙吟之声,尖利的嘶啸之后,是一场激战。   那场激战我无缘目睹,然而谁胜谁负,一睁眼便一目了然。   男子面朝下倒在一旁,身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污。   女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过来,长发有些凌乱,嘴角还挂着血渍,她以剑撑着半边身子蹲下,关心地看着我:“岫岫,你还好不好?”   我抬起手,杜菸立刻递一只手过来将我握住,不曾见过她这样难过的表情,我想冲她笑笑算作安慰,却没有牵动唇角的力气。   只好以目光示意了一下我手腕上的佛珠,杜菸眸光一顿,随后轻道:“这是君上给你的,你要戴好。只要还戴着这串珠子,你便不会死。”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从我的眼睛里读出来的问题,“对,宋诀是我的主子,也是宿鸟的主子,只是我要你活,宿鸟却要你死。君上本应该杀了宿鸟,是我……求君上留了他一命。却没想到……”   她的话断断续续,终于有些哽咽:“你是不是想问我君上为什么没有来?大约是因为这个养魄之境出了状况。五月十八,本就是此境的一个大劫之日。我本该助君上破这一劫,却被宿鸟钻了空子。如今……却不知道君上怎么样。”   她的话我有半数都没有听懂,却为她的话感到些伤心。   她不理会我的懵懵懂懂,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当年你从离仙台跳下,本该魂飞魄散,可是你的魂有佛界的灵印护着,免遭飞散的噩运,可你一心求死,却伤了命魄。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君上想要救你,便将此处凡世化为一个养魄之境,此举却几乎散尽他所有的修为。在他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他却几乎孱弱如同一个普通凡人。所以,有的时候他身不由己,你也不要怪他。”   她说完一抹眼睛,伸手过来:“我这就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再撑一会儿……”   却见她瞳孔倏然一张,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神采。   一只修长的手越过她倒下去的身子落下,将我横抱在怀里。   我闻着男子身体上的檀香味道,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   男子垂眸看我,分明是一样的眉眼,却陌生得让人害怕,我不知这陌生感从何而来,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同从前不一样。全不一样。   “为什么?长梨,我来接你,你觉得不好吗。”便是那语气,虽然温和如初,却又像是和人保持着漠然的距离。   唤作宿鸟的男子突然从昏迷状态中醒来,以剑将自己的身子撑起,努力了好几次,总算站稳,只听他沉声对沈初道:“你不能带她走。”   沈初漫不经心扫他一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命令我?”   宿鸟以剑对着他:“带她走也行,将她的手臂留下来。”   他眼里满是血丝,像是入了魔。   沈初不理会他,抱着我就往前走,宿鸟如野兽一般低吼一声,执剑便冲上前来。   以他所受的伤来看,他的速度极快,然而他的剑却连沈初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便见鲜血从他自己的胸前喷薄而出,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十字的伤口,极深,他倒地之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沈初面不改色,声音极淡:“回去禀告你家主子,从今以后,仙界同她再不相干。”又勾唇一笑,“不过,你最好先去确认一番,你主子究竟渡不渡得过今日。”   我在沈初的怀中望着他,总算明白他此时像什么。   他就像大雄宝殿里的一尊佛,宝相庄严,对人间所有悲喜都冷眼旁观。   他不是我认识的沈初。   我失声问他:“宋诀怎么了?”   “他怎么了?不过是在历他的劫。”   倒在血泊中的宿鸟虚弱地质问他:“当年佛界已经答应不再介入此事,为何十二年之后却要反悔?”   沈初道:“此事同佛界何干?”   宿鸟道:“可你不是……”   沈初道:“生死轮回,三界六道,皆没有我可以停泊的岸。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哪一界的众生,而是因我心之所向。”他的声音如烟火落尽那样凉,“我再不信什么佛法无边,可渡无量众生,我只相信,这天地间最大的道,便是我自己。”   沈初的这番话就像是一场雨,砸落在我的心上,可我全没有心思去细思他话里的含义,我满心都在牵挂另一个人,在他怀中哭腔问他:“宋诀怎么了,你带我去见他,你方才说他在历劫,他在历什么劫?”   转瞬之间,四下的风景突然转换,参天古木不见了,古木掩映中的佛寺也不见了,面前反而多出一扇水墨的屏风,我还懵着,沈初已利落地将我安置在床上,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他,他的手指却迅速地在我的额上按下,对我道:“长梨,你想不想知道你从前是如何死的?不要急,我会慢慢告诉你。”   我缓缓阖上眼睛,房间里有沉香在浮浮沉沉,似有一只巨手,要将人的神智拖往无尽的深渊。   沈初的声音清幽如同古寺禅声,每一个字都极清晰。   “长梨,你死在十二年前。有一个人,只需一句话便可以救你,可是他没有。你十五岁嫁他为妻,死的时候尚不到二十岁。虽然只是一世的性命,但那一世的性命,却足以左右一个小仙渡劫的成败。你因渡不过尘劫,便要多承受百道雷刑。若雷刑过不去,这世上便再没有小仙长梨。”   我因这句话有些窒息,仿佛突然回到那一日,我被按倒在地上,寒夜冰凉,重重的板子落到我的后背上,脊梁断裂的声音都能够清晰听闻。生平从不曾那样大声的哀嚎、恳求,泪水混着血水,教会我什么是绝望。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一刻,是从未有过的孤独,这苍茫的天地间,便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人会为我流泪,也没有人会为我心疼。这世上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他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手握紧锦被,痛哭出声,有个人将我扶起来,告诉我:“长梨,宋诀便是那个害你渡不得劫的人。”   突听铮地一声响,我的身体一个不稳,往后倒去,沈初则被凛然的剑气自我身畔隔开。   长剑插入墙体,我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接入怀中。   蓝色锦衣上有熟悉的味道,此时闻到却让人心中一痛。   我的眼泪还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并没有想起所有的事,可是隔世的委屈、害怕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出口。   宋诀抱着我,手抚着我的眼睛,有些无措地唤我的名字:“岫岫,不要哭。”   我推开他的手,抬起双手抹眼泪:“你不要唤我岫岫,我唤作长梨,不是你的岫岫。你来做什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岫岫——”   我用尽全力挣开他,跌回床上,指着一个方向,道:“滚,你滚。我半点也不想看到你。”说完却一口气上不来,他立刻慌乱地上前拍上我的背,很快,自后背传来一股热流,我总算缓回一口气,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十分不好。   他神情的每一处都透着精疲力竭,却忽然上前用力地抱着我。   然而,我会是他的珍爱之物么?还是他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将执念当成爱情施舍予我?   沈初抬脚行过来:“才一柱香的功夫,便能够从我的佛灭阵出来,看来九华帝君修为尽散一说,也并非实情。”   白衣白袍的男子衣袖无风自浮,气息虽凛然,神色却依然喜怒难辨,左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银色的禅杖,似被什么震动,发出低沉的鸣响。   宋诀却无视于他,不紧不慢地从自己身上脱下袍子,仔仔细细将我裹好。   他手指在我额边停了片刻,声音轻若落雪:“在此等我。”说完,便单手结了个手印,瞬时便有仙泽在我周身聚拢,围成一个泛着紫气的仙障。   我避开他的眼光,却没有漏掉从他神情中捕捉到的落寞。他转过身面对沈初,背影孤绝,如悬崖之巅的一棵劲松。   千里月明之下,他独自站成亘古的孤寂。   只见他轻抬右手,那没入墙壁的长剑便似有灵性一般,重回他的手中。   极为纯净的剑气,掀动他的衣袍漫飞如云,他开口,语调是漠视众生的冷清:“我苦心经营这许久,便是想给她最好的补偿,不会再有惨死的梦魇,也不会再有求而不得的痛苦。这原该是一局很完美的棋,你却将它给打乱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除掉你,也除掉此境之中最大的异数?”   沈初淡声道:“原来你早知我是此境之中的异数。”   我看不见宋诀的表情,只从他的声音里勾画出他蹙眉的模样:“从前,我念在你是她在乎的人,对你的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你最不应该,便是诱她想起将死之时的记忆。”   沈初眼中寒光掠过,缓缓问他:“你此时心疼她,当初呢?她死的时候,你可为她掉过一滴眼泪?”宋诀的身子为他这话重重一颤,沈初接着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至今都还记得她血肉模糊的样子。是我亲手埋了她的骨,安顿了她的魂魄,却终究没能助她在那场天劫中全身而退,我当时恨自己不是你,可是仙界的九华上君,又怎会在乎一个小仙渡不渡得她的劫?”   最后这句话,似一声悠长钟声,蓦地撞上我的灵台,雾气尽散,我想起自己同宋诀的因果。   仙路上的一次失误,我很不幸地栽在一场桃花劫里。更为不幸的是,在我提心吊胆地等候天雷之际,四海八荒却一片欢腾,为的是庆贺九华上仙历经三千尘劫终于圆满归位。   天地有双主,一位是居九天赤炎境的无泱帝尊,另一位便是居十殿东和宫的九华上君。如今,无泱帝尊执掌仙界的帝印,九华上君为参悟天地万象,自请下凡尘历劫。也算我运气不佳,不小心搅乱了他的命格,仙界降罪,我的那一世自然不得善终。   如今思来,我的死其实属于不可抗力,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理智能够接受,感情却接受不了。尤其是后来……   后来,我隐约记得有人为了助我渡天劫,被红莲业火侵吞,我能够想起自己当时很伤心,却想不起让我伤心的人究竟是谁。   耳边是宋诀对沈初道:“欠她的,我会还她。”   沈初道:“好一个你会还她。我却想问你,你为她做这么多,究竟是因为你爱她,还是因为你欠她?”   我为他的这个问题呼吸微滞。   是啊,他可是真心爱上我?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心中的悔恨?   杜菸说,他为我散尽修为,只是为了养我的命魄,那么这十二年来,他作为凡人宋诀,面对凡人云岫时,究竟是爱多些,还是愧疚多些?   我突然之间觉得非常害怕,很怕他会说出是来,若他说是呢?   宋诀却良久都未回答,沈初的声音幽凉:“你方才说我是个异数,可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长梨命中最大的异数。”   良久,自宋诀喉头滚出一句话:“既然你我二人皆将对方当做非排除不可的人,不如今日做个了断。”   沈初的语气也未必比他更好:“此处不宜动武,我们换个地方。”   房间里突然铺开一片白光,瞬间将一切吞没,耳畔天雷愈演愈烈,白光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待白光褪去,面前出现一片无边的混沌,嶙峋怪石都在碎裂,隔绝出天和地的界限。   二人在无边混沌中肃然对立,那片无边的混沌,大约是他们中的谁铺开的战场。   我仓惶地道了声:“不要。”那场景却突然消失。   我重新回到紫气里,紫气之外,是一扇红木紫铜浮雕的屏风,房间里只有我不定的喘息声,哪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我撑起身子探手向前,果然遇到阻碍,如今,我以凡人肉身,自然没办法解开宋诀设下的禁制。   颓然地跌回原处,抱膝蜷缩进角落里,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寒冷。   我想起一些事,那些事是我多年来想要探究的答案,然而此刻,我却很想把它们忘记。如果我没有想起来,我便仍是云岫。待宋诀伤势转好,我们便能启程回京。婳婳尚在等我,皇兄应当也已准备好兑现他的承诺。   也许,我会成为宋诀的妻,被他盛大相迎。他也会如他所言,一生将我视若珍宝。可那都是假的,是一场梦。正如沈初所言,三千六百日的功德,有可能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缘法所抵消。这样说来,三千六百日在佛前的长跪,便是我和宋诀的功德,那场天劫,却是我和他的缘法。   我将头深埋在膝间,放任自己被无边的静寂吞噬,手不自觉抚向腕子上的佛珠。   我问自己,恨么?怨么?   但,恨什么?怨什么?他所亏欠我的,如今都已补偿。尽管,他补偿给我的,我已不再想要。   手腕上的佛珠却突然松了。   一粒粒檀木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在脚边,我猛然抬头,看到眼前泛着紫气的仙障蓦地消失。   静默在屏风后肆虐,朱色的床帐仍然安稳地挂在银钩子上,小案上的紫金香炉仍然升着袅袅白烟。我恍惚间想起宿鸟的话,他说因为有这佛珠,我与他家君上魂命相系,可他却不曾说起,这佛珠散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悟了片刻,这佛珠散了,意味着它上面的咒也散了,正如面前这个仙障,若无外力打散,便只能是它的主人将它给撤去,再或者,是他的主人修为尽散,它便再困不住人了……   心底有什么声音渐渐汇集,哐——发出整耳欲聋的悲鸣。   待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已赤脚摔倒在床下。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身体却再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所有的念头也都从脑海远离。   就在方才,我的脑中尚存在许多假设,假设我从未遇见过他,假设我自此同他陌路,假设很久很久之前我不曾爱上过他……这许许多多的假设里,从没有一个假设是他死了。   我想起他方才对我说:“在此等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为自己可以将他忘了,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他是死是活,都不再同我有关系,可是才转瞬的功夫,我便发现全不是这么回事。   前尘的记忆像是开闸的水,在此时此刻纷纷涌入脑海。   那时的我很爱他,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便是后来因他渡劫失败,我也没有恨过他,只是在知道师父为救我而被卷入镇妖塔的业火之中时,我狠狠将他怨了一番,可是即便那样认真地怨恨他,我也没有想过要他来抵命,师父受我牵连,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孝,便是抵命,也应当由我来抵。   人还未跨出门槛,已被一双大手从身后扳回去。   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能听到自己含糊不明地挣扎:“你放开我,放我过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回应我的,是记忆中熟悉的威严语调:“胡闹。”   我为这声斥责抖了抖身子,待看清面前人同记忆中无二的模样,泪水更加肆虐,扑入男子怀中,声音悲切道:“师父,你放徒儿过去,徒儿的记忆已经恢复,师父想带徒儿去哪儿,徒儿便随师父去哪儿,只是师父告诉徒儿,他此时身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男子将我拦腰抱起,声音似裹着雾气:“你的记忆既已恢复,便意味着封你记忆的人已然不在,你又何必问我?”又道,“长梨,我等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也并不是想听你唤我这一声师父。” (下册) 第一章 糊涂姻缘   我15岁那一年,从陈国流浪到晋国。   由于离家出走的经验不够丰富,又错误地估计了从师父身上偷来的那对青玉狮子的行情,在我离开家门的第三日,便面临没有盘缠的窘境。   好在我自小人见人爱,装可怜又很在行,朝过往的行人要个铜板啊、讨口饭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我虽然向人伸手,这行为与乞儿无异,心里却极为自重身份,师父虽然与佛界不相往来,每个月倒也会象征性地出门化个缘,故而我觉得,自己既然是师父的后人,那么也算半个佛门弟子,佛门弟子向人伸手,是为对方积功德的事,自然不能与那些乞儿相提并论。   所以,听了车帘里传来的那句话,我觉得那句话在说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过我的自尊心。   方才这辆马车横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孩童,我正巧在附近,眼疾手快地将两个娃娃护在怀中,却没有来得及躲开,只听马儿的一声嘶鸣,再抬头时,那车驾已停在距我鼻尖寸许的地方。我抹了一把鼻尖的汗,听到周围全是惊魂不定的声音,有百姓抖着嗓子道:“是、是淳德长公主的车驾。”   我打小生长在陈国,熟悉陈国各个公主的封号与八卦,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晋国,不免显得有些无知,俗话说无知者无畏,我对面前的这辆马车不小心就要闹出三条人命,义正言辞地表达了不满,熟料我的观点还未表达清楚,便有好几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后来想想,也委实是我运气不佳。淳德长公主本就以喜怒无常闻名,那日的前一天,又因六国闻名遐迩的琴师辱她一事而大动肝火,我又偏挑了这个时候冲撞她的车驾,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早有无数事实证明,药不能乱吃,话也不可乱讲。   隔着车帘,女子声线慵懒地道:“哪里来的小乞丐,连本宫的车都敢冲撞?”   我蹙了蹙眉尖:“小乞丐?谁是小乞丐?”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你不能看我蓬头垢面,便认为我是乞丐,当然我的确有几日没有洗澡,可是洗不洗澡,不该是判断一个人身份的标准,再说了,是你的车差点撞到我,又何谈是我冲撞?”又道,“而且在市道之上,向来不许马车速度太快,便是皇亲国戚的马车,也不该将百姓的性命当成玩笑。”   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惹怒了车内的皇族女子。   只听一声怒喝:“大胆!”又听她冷冷地吩咐那些扈从,“还不给本宫将她给押了,难道还要本宫亲自指点你们如何发落吗?”   围观的百姓都自动往后退了退,我的耳力好,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又来个不要命的。长公主心情不痛快,这二日还总有人往刀刃上送。”   “兄台说的可是淮安巷的那一位?听说昨日八台大轿停在他府门前,他却称病,连门都未开。”   方才那个压低声音道:“无颜公子向来以孤傲著称,长公主在男女之事上又过于荒唐,公子自重名声,自然……”   由于被淳德长公主的扈从压在地上不能动弹,话听到这里便也断了。   正在沉思她所谓的发落究竟是如何发落,就听一个男声越过人群道:“等一等。”   照着我的后背落下的木棍,因他的这句话在空中顿下。   有人啧了一声,道:“今日是什么风,说曹操竟然曹操到。”   后来回忆起来,便是这句“等一等”救了我的性命,也将我与他的命数系在了一起。   那时,我尚不认识那个闻名六国的琴师,也尚不晓得,自己竟会因某个女人的一声玩笑而成为他的妻子。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偶或听闻这个故事:淳德长公主倾慕无颜公子的才名,却几番在他面前受辱,为报复他的无礼,竟当街指了一个小乞丐与他为妻,这对于一个自负清名的人而言,自是极大的折辱——他唤作无颜,此事倒真是令他无颜之至了。   女子的话至今尚在耳边:“这丫头冲撞了本宫的銮驾,本应当乱棍打死,虽说公子这样的人物亲自开口为她求情,本宫应当给公子这个面子,但,她与公子非亲非故的,本宫又实在是没有理由给这个面子。公子既有心为善,不如本宫替公子为她安一个名分,也算成全了公子。”   我不远千里,从陈国跑来晋国,是因为听闻晋都繁华,有许多好玩儿的,没想到阴差阳错的,竟被人塞上了花轿,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拜了堂,成了亲,而且,由于这桩婚事过于惊世骇俗,惹来全城百姓围观,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是晋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晋国国灭,这桩轶事才在动荡中不再被人提起。   那时候我忧伤地想,此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罚我跪佛堂,还要拿那些永远也读不透的佛经虐我千百遍。   不过,这桩婚事虽然挺荒唐的,却还不至于让人伤心欲绝。   因为,那日在街边,当我抬头看到那个无颜公子模样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嫁给这样一个人,委实不能算我吃亏。   毕竟,他虽然有一个很不好看的名字,却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我自小被师父拉扯大,没怎么见过世面。毕竟师父是半个出家人,不喜欢到处乱跑,也不喜欢我到处乱跑,所以我从小接触到的男人,除了师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看得过去的。   不过师父长得固然好看,看了十五年也看习惯了,有时候随师父化缘,看到那些女施主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的样子,还要怀疑她们是不是哪里有病。还时常有女施主偷偷塞我一张烧饼,向我打听师父的八卦。   我暗自觉得,拿烧饼贿赂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姑娘,实在是太凶残了。师父是我长辈,岂是我妄议的对象?但拿人的手短,又委实不舍得将烧饼还回去,只好告诉她们:“我师父原是佛寺的修行者,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捡到了我,因我是个女娃娃,养在寺里不大合规矩,师父却慈悲为怀,不愿将我送下山。其他僧人对这件事有了微词,渐渐地竟有流言说我是师父的私生女,师父在佛寺待不下去,便携我下山了。”   听了这话的女施主一般都会很感动,然后殷切地求问我师父如今的婚配状况。我只好惋惜地告诉她们:“我师父虽然原本便是带发修行,又因为我的缘故离开了佛门,但是一颗心还是向佛的。他老人家眼里的女人,大约跟男人是一样的。我师父不会喜欢男人,自然也不会喜欢女人。”   虽然这一套说辞我说得极顺溜,可对于其中的一个地方,却有些不大确定。   我被那个问题扰得茶饭不思,终于憋不住问我师父:“师父,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师父寒着一张脸罚我去跪观世音菩萨。   墙上的观世音菩萨像还是师父随手画的,师父不愧是师父,随手一勾便栩栩如生了,只可惜师父不常作画,只有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才会多画几张,让我拿到集市上卖,以补贴家用。我支着摊子卖画的时候,隔壁是个卖菜的大娘。我同她聊天,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有一次下雨,师父破天荒过来接我收工,还破天荒穿了一身常服,第二日,卖菜大娘便突然间变得很慈祥:“小姑娘,昨日来接你的可是你的兄长?你兄长还没有婚配吧?实不相瞒,我家中尚有个待嫁的女儿……”   我作出遗憾的模样:“昨日那个啊,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爹爹。”弯起眼睛道,“等我回去探探爹爹的口风,问问看他老人家有没有意思续弦。”   大娘当场石化,自那以后,再没有同我提过她那个女儿。   不过,此事若让师父知道,一定又要数落我。他自小让我喊他师父,便是存了避嫌之意。他不在乎名声,无奈人言可畏。然而,我打小在流言蜚语中成长,倒是希望他哪日能够将我爹爹的名声给坐实了,也省得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这次离家出走,便是因为我无意间听到隔壁的二丫嘲笑我的身世,说我有娘生没娘养,还跟一个假念经的同住一个屋檐,非亲非故却同住一个屋檐,说不定是什么龌龊的关系。我一听便怒了,她辱我没关系,辱我师父就有些不对。我师父虔诚修佛,是品性再高洁也不过的人,怎能任她胡说八道?于是,我一怒之下冲过去挠了她,她捂着脸告到她娘亲那里,她娘亲则气冲冲地告到我师父那里。师父质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不出来,被他罚一整天不准吃饭。   我觉得在我正长身体的时候,师父这样罚我,委实狠心,不是长辈当做之事,便趁着夜黑风高,偷了他的一对青玉狮子——师父帮镇上的徐员外画了一副百佛图,那对青玉狮子便是徐员外送的——离开了生活十五年的家。   当然,我离家出走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怪就怪师父平时把我管得太严,不给我自由,我早存了念头要出来看看大千世界,谁料这一出走,便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这条不归之路的开端,是我和无颜公子的糊涂姻缘。   由于这件事太匪夷所思,直到洞房花烛的那日,我都没有缓过劲儿,就连自己要嫁的人是谁,都是后来才得知。   无颜公子是六国公认的美人,亦是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多少人为听他的一个曲子,可以一掷千金,晋国多少皇族贵胄,为邀他成为自己的专属乐师,在暗中苦下功夫,据说三年前,晋国的七王爷专为他兴修琴台,建造别院,却只为请他入府弹一次琴……   我听说这回事的时候,觉得这个七王爷定然是个断袖。   闲话不叙,回到洞房的那一日。我顶着大红的盖头,坐在床边苦思冥想。   三日前,我冲撞了晋国长公主的马车,这个无颜公子路过为我解围,不晓得为什么就要为我负责,负责就负责吧,还要以娶我这种形式负责,难道这是晋国的风俗?老实说,这个风俗有些变态啊。可是,那日不等我表达自己的意见,便被晋国公主的一句“带走”给送到了驿馆,三日后,又被人从驿馆直接塞进了花轿。   没换嫁衣,连脸都不给洗,只一个红盖头,便成亲了,这、这同我想象中的成亲不大一样。   想到这里,忍不住将红盖头一揭,觉得后背有些痒,抬手挠一挠,仍然痒,接着挠。   我正挠得起劲,忽听“吱呀”一声响,自门边传来脚步声,忙将扔掉的红盖头重新遮回头上。   我虽然脸皮厚了点,却也是个姑娘家,这样蓬头垢面的,怎么见人,想起那日在街上的惊鸿一瞥,更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埋得低低的,却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将盖头掀了一点,借着房间里红烛的灯光,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正坐在桌边独饮。一杯,又一杯。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他那副模样,应该是在为什么事苦闷。大喜的日子,他还能为什么苦闷,自是为了同我成亲而苦闷。   我也开始有些苦闷,因为我虽然是惹他心事重重的罪魁祸首,可是面对目前的这个局面,我却同他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不会让他为难。   他突然开口,语调虽然客气,却说不出的冷漠:“姑娘若是累了,便睡吧。”   我道:“哦。”隔了会儿问他,“有吃的吗?我饿了。”   他倒酒的手微顿,我不等他回答,便掀开盖头行到他身边,探手去摸桌子上的花生米,塞了一把到嘴里,抱怨道:“方才折腾了一天,都没吃东西。”看到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唔,蹙眉的样子也挺受看。   我好奇地问他:“淳德长公主为什么让我嫁给你,她让我嫁给你,你为什么不反对?”   他将眼中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厌恶收敛好,神色淡淡道:“她会杀了你。”   我道:“为救我一命,你便娶了我,值不值得?”   他眸色一沉,失神了片刻,只道:“我不能看姑娘死。”   他不能看我死,所以娶了我,但是他娶了我,不意味着他便会喜欢我。   我点点头:“公子是个好人。”又道,“我唤作长梨,公子呢?”   他淡淡道:“无颜。”   我接着点头:“‘无’这个姓还是挺少见的。”   他顿了顿,道:“‘无颜’是习艺时的雅号,我并不姓‘无’。”   我恍然道:“原来‘无颜’是你的艺名。”   他道:“……”   我胡乱填饱了肚子,抬头见他脸上有倦色,又因饮多了酒而泛着潮红,便道:“夜都深了,不睡吗?”   他神色一顿,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同我道:“我……不困。”   我早看出他不愿同我有过多言语,方才会耐着性子回答我的问题,全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我心中略有些黯然,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去睡吧,我去找水把自己洗一洗。”闻了闻自己身上,道,“都快臭了。”   他道:“……”   等我摸回洞房时,里面的喜烛已经燃尽。方才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他的宅子并不很大,比我家却大得多。庭院里有假山亭榭,也有珍奇花木,比起我和师父住的草庐,自然富贵得多。   不过,今日一点也不像大喜的日子,红色的彩绸早早便撤去了,我揣摩了一下,觉得自然是因为这个亲成得不够光彩。连路上遇到的侍婢,见到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听说我要找浴房,往一个方向一指,道:“这个时辰,下人也都休息了,你要洗澡,就自己去打水吧。”   在家的时候,也都是我添柴打水,便也没觉得受到了怠慢,折腾半天,好容易将自己弄干净,换上浴房里早早备好的寝衣,便踩着月光摸回洞房。寝衣有一些大,怕是无颜平时穿的。   房间里黑咕隆咚,我摸摸索索地行到床边,紫檀木的大床上是男子和衣而眠,漆黑的长发与黑夜融为一体,我托着下巴想了片刻,觉得床还挺大的,好像多我一个也不算挤。   小时候晚上怕黑,也时常半夜跑到师父床上,虽然早上醒来师父发现,总要苦口婆心教育我一番,可是孩子嘛,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下次错误接着犯。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进去,感受到身畔男子动了一下,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静,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醒来,身侧已经无人,我从鸳鸯的锦被里爬出来,恍惚片刻,便下床找水喝。   桌案上还是昨夜的凉茶,我只饮了一口,便因胃中不适放下了。   从前同师父一起住,他老人家晓得我有起床喝水的习惯,胃又不大好,所以总会提前为我备好热茶,如今想想,十多年了,师父竟没有哪日忘记过。   我托着腮望着面前的白玉茶杯,有点想念他老人家。   不知道我离家这么久,他老人家气消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气消之后,会不会来找我。可是,天大地大,他能去哪里找我呢。师父定然不会知道我来了晋国,他不知道我来了晋国,便只能在家里干着急。这样一想,倒还不曾见过师父着急的样子,他这个人就连生气都显得很清心寡欲,最多也就是不给我饭吃。他每次不给我饭吃,我都将他恨得牙痒痒,直到我发现他不给我饭吃的时候,自己也会陪我一起挨饿,便打从心里原谅了他,并且感慨地觉着,原来这便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正在想师父,身后突然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日上三竿,夫人可算是起了。”夫人这个词,被她说的阴阳怪气的。   我托着下巴回头,见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其中一个捧着脸盆,另一个捧着换洗的衣服。   我眼睛一眯,道:“你们是来伺候更衣的?把东西放着吧,我自己来。”   不晓得为什么,两个姑娘的神情突然有些发怔。意识到自己失态,其中一个轻咳一声道:“夫人从今日起便是府上的主母,生活起居自然当由奴婢伺候。”   另一个把衣物放到案上来,迟疑着道:“夫人同昨日有些……不大一样。”   捧着脸盆的那个像是有些不服气地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便是牲口,套上不一样的鞍具,也能焕然一新。”说完重重将脸盆放入红木架子上,嘟囔了一句,“飞到公子府来的麻雀,那还是麻雀,难道哪天还能成凤凰么。”   她说得这样直白,我都不好意思装不懂,应和道:“唔,麻雀的确不能成凤凰,大家种族不同嘛,可以理解。”看了她一眼,“所以鸡更不可能变成凤凰,能飞的和不能飞的,这差别可就大了。”又问她,“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绿衣小婢手一抖:“你……”目光瞟到床上,脸上却转怒为喜,话中有话道,“这床单还真干净,都不用奴婢们拿去浣衣间洗了。”又道,“女子出嫁,便当以夫君的恩宠为上,夫君的恩宠,才应当是夫人最大的道理。”   我不懂她的意思,茫然地看着她,却听另一个小婢打圆场:“夫人还是快洗漱更衣吧。”   我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便将她们打发出去,无颜的父母都不在晋都,这婚事又过于仓促,我便也无需担心请安奉茶应付长辈。   那时我年纪小,对嫁人这件事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只想着既然来晋国玩儿,能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落脚也挺不错。只是,不到半日,我便悲痛欲绝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   我走去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提醒我这里不能去,那里也不能去,尤其是西侧别院,据说住的是公子的贵客,没有公子的允许,谁也不能去打扰,而我所能够活动的范围,不过是如今所在的这座院子。   我对这件事不大满意,想去问问无颜怎么回事,可是无颜今日外出,不在府上。   他一连三日都不在府上。   我百无聊赖,只能四处找人聊天,然而府上的丫头都不大愿意跟我聊天,不是避我像避瘟神,便是敷衍应付虚与委蛇。我好生忧愁,时常一个人坐在回廊抄手上,低头看汩汩流水中锦鲤游来游去。   “……鱼儿鱼儿,你们饿了么,不知拿千金饼的碎屑揉碎了给你们,你们吃不吃?”   “不吃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些低沉,但很好听,“它们只吃我亲手喂的。”   我一惊之间,忙回过头去,便见一个身着月白袍子的男子身后跟了个小婢,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定睛一看,朝我走来的,可不正是我那白捡的便宜夫君?   一身白衣,宛若仙人下凡。   我恍了片刻神,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我说话,忙起身理了理袍子,确认身上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想问他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却不等我出声,只对我稍作打量,便淡淡吩咐我:“回房换身衣服,一会儿随我出门。”   一听说出门,我眼中立刻一亮,忙问他:“是要带我出去玩儿么?太好了,这两日闷坏了我,我想出去走走,他们都不让……”说着就去拉他的袖子,结果撞到他的目光,又讪讪地将手缩回去。   听他问身畔的小婢:“绿蓉,这二日无人教她规矩么?”   语调有些冷漠,让人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小婢绿蓉垂头道:“是奴婢疏忽。”说完板着脸对我道,“夫人,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且不说可不可以随意外出,便是同公子说话,也不该这样没大没小,更不该随意去拉扯公子。”又郑重地嘱咐我,“今日要见的都是京中的贵胄,夫人切不可让人看笑话。”   我忍不住望向无颜,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人,自然对他有些依赖,可他的心思却全不在我这里,只随意向绿蓉交代了几句,便丢下我忙他自己的去了。   我回到房间,放任绿蓉将我打扮成庄重的模样,一层一层的锦衣,让人穿了怪难受的,可是既然要见的都是身份尊贵的客人,我也只好委屈一下,谁让我这个人向来善解人意。   绿蓉在耳边叙叙道:“夫人的这张脸倒是出人意表得端正,只是脸生得好看又怎么样,这身份实在令公子面上无光,此事一出,公子几乎成为全城之人的笑柄。”   冷声道:“淳德长公主觊觎公子的才貌,求之不得方想出此法来羞辱公子,公子若不答应娶你,便是砍头的罪过,答应了娶你,却委屈了他自己。谁不知公子同表小姐才是……”说完忽噤了声,道,“我如今唤你一声夫人,只因这是长公主的赐婚,你不要以为公子府日后便真由你做主。”   我自然没有想过要在他府上做主,从前在家,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若是真让我为这么多口子人做主,我也没那个本事。   绿蓉提醒我道:“今日长公主宴请公子,就是想看公子的笑话,你切切记得要谨言慎行。”   我点了点头,将她的话消化一会儿问她:“既然是长公主宴客,宴上应该有许多好吃的吧?”   于是绿蓉又将方才的那番话重申了一遍。   我和无颜同坐一辆马车,车内他话不多,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总觉得似乎同他有些距离,而这距离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   我不是心思纤细的人,却也隐约察觉到,他不大喜欢我,仿佛多看我一眼,他都不愿意。   我心里藏不住话,问他:“你是不是顶讨厌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见他不说话,我继续道,“婚姻大事向来该门当户对,我长于乡野,的确同你门不当户不对,你会觉得我配不上你,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别担心,我虽然读书少,却也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我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儿的,正巧没有地方住,你便当做个好事,临时收留我几日,待此事风头过去,你写封休书给我,我们好聚好散,你觉得好不好?”   他终于撑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长公主既有办法让我娶你,便有办法让我不能休妻,你当她今日宴请我们,是为了什么?”说完重新闭上眼睛,道,“你最好先将这个念头断了,安心做你的无颜夫人。”   我想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给你做妻子,却也不能休了我?”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顶不划算,急道,“你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撞到他的目光,硬生生将后面那个词给咽了下去,道,“那啥么。”   默默责备自己,公子他是个雅人,你怎么能在他面前用这么粗俗的词呢,这样不好,委实不好。   下车的时候,无颜虽然寒着一张俊脸,却还是替我打起了车帘,我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不像一般男人一样粗硬,却也很明晰,指尖很细,指甲修理得干干净净。   从这双手可以想象得出,他弹琴时,会是何等的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城西的玉龙江,有一轩临流,时值六月,轩外一株老树,浓荫覆窗,满目绿意。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里便是长公主垂帘宴客的地方。   座中的公子才俊,都衣饰锦绣,风致翩翩,穿梭在席间敬酒的胡姬,也都眉眼如花,语笑嫣然。   我不常见这样大的场面,自然有些发懵。   听绿蓉的意思,今日长公主宴客,还是为了以我来羞辱她家公子,可是偷偷去看身畔的男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窘状?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为他点亮,他都点尘不惊。   我不由得往他身边挨了挨,小心翼翼地拉上他的手。   他眉头一蹙,道:“放开。”   我斗胆将他握得更紧,道:“我害怕。”   他与我对峙片刻,终于没有坚持把我甩开,只凝眉嘱咐道:“稍后入席,能不说话便不要说话,切忌如那日一般,当街同长公主顶撞,她说什么你只需听着,有听不顺耳的,便当没有听到,虽不至于对她摧眉折腰,却也不至于为一时意气,再丢了脑袋。”   他的这番话绿蓉早在我耳边念叨过几遍,忙朝他点头,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更不会同她吵起来。”   那日在街上同她顶撞,是一时逞勇,事后想来,却有些后怕。我入公子府以后才得知,淳德长公主是晋国皇帝的妹妹,飞扬跋扈的名声同美貌的名声可谓不相上下。而她飞扬跋扈的资本,自然是皇帝的隆宠。   据说她在公主府内堂而皇之地豢养面首,即便是这种伤风败俗的事,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亲自挑一些长得好看的小倌送去公主府讨好她。不过,坊间也盛传,她与她的皇帝哥哥有某种不正当关系,养面首这件事不过是对外的一种障眼法。   不管她是真风流,还是假风流,总之晋国上下,凡是得罪她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在她的淫威之下,无颜一个小小的琴师,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些名声,既无钱财也无权势,得罪了她却能够只受辱而不受难,其实还要归功于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晋国的七王爷——那个专注于请他入王府做幕僚的人。七王爷惜才,自然不会轻易让这个名冠天下的琴师死了。只是,若无颜一直不愿意归附于他,他能够保他多久,却也是一个未知数。   很多年以后,无颜告诉我,他不过是个弹琴的人,世间的浮名,在他看来还不如明月清风。他愿意为明月清风抚琴,却不愿为浮名抚琴。我问他:“那我呢?比明月清风何如?”   他只回我一句话:“若你愿意,我可以只为你一人抚琴。”   如今想想,那句话究竟是他随口说来讨我欢心,还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明月清风依旧,我的无颜却已不在了。   那日玉龙江畔的鸿门宴,他拉着我缓缓往席上去,所经之处,宾客纷纷将目光投向我二人。我虽然忐忑,却忍不住好奇,一开始尚垂眉敛目地随在他身后,不一会儿便忍不住四下张望起来。   经过某张酒案,听有人附耳于边上仆从:“无颜手中牵的小丫头,难不成便是传闻中的新娘子?”   他身畔的仆从也有些不确定:“有些不大像啊……不是说是个小乞丐么?”   你才小乞丐,你一户籍都是小乞丐。   不是我自夸,我也算遗传了师父的貌美如花吧,方圆百里,多得是向我师父提亲的人家,可是就像我不愿意别人打听我师父一样,我师父也不大愿意别人打听我,我十三四岁之前,他老人家总是以我年少为由,将人客气地送出门,谁料到了十三四岁,也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上门的人更多,师父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遇着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同我商量。   “长梨,你如今年纪不小,同你一般年纪的少女,大都许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门,想为你说亲,你有什么想法?”   听了师父的话,我思虑片刻,郑重地问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胃口好的时候还可以多添一碗饭?”   师父听后眼角一跳,迟疑着问我:“如果……是呢?”   我道:“那就嫁吧。”漫不经心玩弄着头发,“我现在年纪小,吃穿用度还算少,日后大了,免不了成为师父的负担,我不能总让师父养着我。”   师父道:“我养便我养,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每月多画几张画。”   我往前凑了凑:“那,卖画余出来的钱,买什么好呢?”   师父顿了顿,道:“每顿饭为你多添一个荷包蛋。”   师父礼佛,所以家中一直食素斋,只有在我嘴特别馋,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师父才会破例买鸡蛋给我吃,他老人家能够答应我每顿都有鸡蛋吃,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我心中一喜,面上却风平浪静,问他:“还有呢?”   师父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我道:“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后院养几只鸡,下了鸡蛋不光可以吃,还可以拿到镇上卖,卖来的钱再换些种子,我们在草庐外面种花,我要种很多很多的花。”   师父听后一怔,随即自唇角漫开笑意:“好。便依你。”又问我,“所以,不嫁人了?”   我笑嘻嘻道:“我嫁人了,以后谁为师父养老送终?”   这话说了没有半年,不等我拿鸡蛋换来花种子,我便成了无颜的妻子,这约莫便是造化弄人的道理。   我默默地想,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得带着无颜回家,陪我一起向师父负荆请罪,当然,这件事一定得无颜同意,他若是不同意……他不同意,我也得想办法让他同意,我总不能做出抛弃生我养我的师父这种不孝不义的事。   这样一走神,耳边的闲言碎语便听不到了,还是无颜的声音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   “见过长公主殿下。”他不卑不亢地朝帘后女子行了个礼,又低低提醒我,“长梨。”   我为他喊了我的名字失神片刻,忙学着绿蓉教我的样子,垂下眼睛,深深地一福:“见过长公主。”   帘后隐约映出女子端坐的轮廓,面容神态却瞧不大清,身上却直觉落了一道严厉的目光,很久,才听女子道:“举止倒也合度。”又懒懒命令我,“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我保持着谦卑模样,依言抬头,听帘后之人道:“把帘子打起来,让本宫看清楚。”垂帘打起,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遍,轻笑:“换上这锦绣的衣裳,倒有些让本宫认不出,一眼瞧过去,还以为是谁家的闺秀。”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含笑道,“只是谁家的闺秀,会将自己弄得像个乞儿呢。”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我装作没有听到,恭顺地立在那里。   长公主又问我身畔的无颜:“不知公子对本宫赐的这门婚,满意不满意?”   我暗自猜了猜她这个问题的用意。她方才已将我定位为一个乞儿,他若回答满意,便是觉得一个乞儿就能配得上他,自然有辱他的身份,若是回答不满意——谁还能对长公主的赐婚不满意?总之,无论他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都只会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我抢在无颜之前安顺地垂下头,开口:“长梨出身低微,自然配不上公子。”   长公主脸上笑意虽然和善,却笑得人心中发毛,只听她道:“本宫问你了么?”   我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向她认错:“是长梨没有教养。”又道,“方才长公主问公子满不满意,长梨觉得像自己这般胆怯没有见识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公子的门庭?故而忍不住替公子开口,请长公主降罪。”   这般说着,手心却有些冒汗。   正在想若她当真降罪,我又该怎么办,就觉得一只大手将我的手捞到了掌心里,我的心一惊,听身畔男子开口:“贱内不懂规矩,是无颜管教不当。”   为他的称呼,我的心又是一惊。   长公主看了一眼我二人相握的手,神色仍然难辨喜怒,却道:“罢了,你们先坐下说话。”   无颜携我入了席,坐下后才将我的手松开,我茫然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脸上不知为何覆了层寒霜。他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说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隔了会儿,才听他道:“日后不许以这种方式全我的颜面,听到了么?”   我的目光早被面前的瓜果吸引过去,方才的紧张和不愉快也马上忘了个干净,正要上前拿个李子吃,就听他低低道:“忍着。”   我讪讪地将手缩回去:“哦。”   嘟囔道:“今日不是来赴宴的么,李子也不让吃。”   来时的路上,绿蓉告诉我,今日长公主宴客的名义,是请京中的文人雅士小聚,这在权贵阶层是常有的事,携妻眷赴宴是惯例,当然,今日来赴宴的,除去一些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多半都是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无颜的脸不知为何更臭了,身侧却有个忍俊不禁的声音道:“面前这样多的珍馐美馔,怎么偏去拿最不起眼的李子?”   我循声望去,见临近席位上坐了个穿玄袍子的青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眉飞入鬓,双眸深邃,脸生的很英俊。   我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又重新投向面前的大李子,咽口口水道:“我家门前也有棵李子树,结果子的季节,我总想打来吃,每次都会被师父阻止,说还不成熟。可是你想啊,一出门便有一树的果子在眼前晃,充满了诱惑,却又吃不到,多心急多难受啊。”说完就真的有些难受,忍不住问身边的无颜,“我真的不能吃一个么?”   无颜以手扶额,有些像是想要假装不认识我。   却听方才问我话的那个男子朗声笑道:“无颜,本王原还有些同情你,结果你却是捡了个宝回去,哈哈哈哈,这丫头模样俏,人也有意思。”   我听出他是在夸我,回过头重新打量他一眼,好奇地问他:“你是谁?”   身畔无颜道:“长梨,不得无礼。”   那男子却道:“无妨。”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本王唤作慕容璟,你说本王是谁?”   我听后一惊,慕容是晋的国姓,这一位恐怕还是个王爷,只是王爷的辈分要在长公主之上,就算不与她平起平坐,也不该坐在这里。   无颜道:“没想到七王爷也来凑热闹。”道出我的疑问,“王爷如何不上座?”   慕容璟漫声道:“你也知道本王不拘那些虚礼,今日又是专为瞧热闹而来,自然让他们帮本王安排了最方便的席位。”又道,“前几日本王琐事缠身,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声‘恭喜’。”说完执起酒盏,“本王自罚一杯。”   无颜听后,只是沉默着回饮了一杯,没有说什么。   我判断不出这个七王爷是什么路子,却知道无颜一点都不开心。见他不开心,我的情绪也有些恹恹。   慕容璟开口问我:“你唤作长梨,是哪两个字?”   我在案子上比划给他,又听他问我:“这两个字何解?”   我心道这个人的问题倒是多,口上耐心告诉他:“师父捡我的时候是个深冬,一出门,便误将大雪压枝当成了满树梨花,那一年的雪期比梨花的花期还长,便唤作‘长梨’。”   他听后,好奇心愈发旺盛:“哦?你还是个孤儿?”   我点了一下头:“我与师父相依为命。”   他沉吟道:“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又问我,“那你又是缘何流落到此地的?听你口音,似是南地之人。”   晋国在六国之中最是偏北,其他地方便都是南地。   我心道,这是在查我户籍了,对他道:“我从陈国来,本预备玩几日便回去。”迅速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无颜,见他无甚表情,才小声问慕容璟,“我现在是不是回不去了?”   慕容璟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才初初嫁人,便想回娘家了?”揶揄无颜道,“看来你的御妻之术,不怎么样啊。”   我好奇地请教:“什么叫御妻之术?”   无颜仍然是一张极为淡漠的脸:“王爷玩笑。”   慕容璟笑笑,仍然亲切地同我聊天,问过我的年纪之后,又将我家中的情况过问了一遍,他的这些问题在我嫁给无颜以后,还没有人关心过,我回答他的过程中,屡屡偷瞄无颜,他却一次也没有看过我。   我宽慰自己,我与他本就是陌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如今硬是被凑在一起,他不关心我实属正常。   宴会过了大半,差不多也酒足饭饱,席间开始说起一些风雅的话题,谈诗说赋,品古论今。我一开始还抱着求学的心态,兑着双耳朵仔细地听,听到后来,发现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屁话,心思便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可是样子还是要做,否则便又要给无颜丢脸。于是每听一句,我便点点头,尤其是长公主开口的时候,为表现我对她的恭敬,一般都会点两下。   却突听长公主问我:“方才本宫说到古文和诗词,你似乎有什么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满屋子的眼光都汇聚到我这里,让我体会到了万众瞩目是什么感觉。   身侧无颜的手一抖,慕容璟则换了个更方便看笑话的姿势。   沉默了片刻,听到无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她不过习了几个字,怎好在长公主面前谈论见解,无颜倒是粗通古文,方才长公主说到《国策》和《南华》……”   我不由得看他一眼。   他这是,在为我解围?   却听长公主打断他:“谁不知公子除琴以外,最擅作文,若是平日,本宫倒极想听一听公子如何品评《南华》,可是今日,本宫却想听点别的。”说着将脸转向我,“方才你夫君说你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在本宫说话的时候……你却表现得挺明白的么。”   无颜还要再说什么,我忙在他身下按住他的手,他侧头看我,神色自然不大好看。   我端正了一下坐姿,垂首道:“古文这种东西深邃高雅,长梨才疏学浅,自然没有那个慧心领会。”又道,“诗之一道,也不过稍有一些感悟。”   长公主凤眸一眯,道了声:“哦?”   有人替她问我:“自古而今,若论起诗来,必推李、杜,却不知你偏爱哪一位?”   我垂眉敛目:“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若以格律谨严、用词老道为准,自然是杜诗更胜一筹。可是,李诗中有种落花流水之趣,还有种快意恩仇的洒脱。”微微抬眸,“故而,我自小爱杜心浅,爱李心笃。”   话说完,席间蔓延开一片寂静。   有人窥探了一下长公主的脸色,嗤笑道:“诗坛向来以杜风为准,你却大赞李诗,还真是标新立异。”又居高临下问我,“你既对诗有如此理解,对词赋想必也有自己的取弃,不妨说来听听。”   我知道这一位是刻意找我麻烦,也不生气,应道:“《楚辞》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我学浅费解,不敢妄论。如果只谈论我读过的,觉得相如为最。汉赋能够成为一代鸿文,也是相如君的功劳。”   对方对我这番话不以为然,轻蔑道:“长卿君是公认的词赋大家,稍有见识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声,你这样推崇长卿君,却是诵过他的几篇文章?”   我仍然垂眉敛目:“倒也读的不多,二十九篇里能想起来的不过半数。”   对方眼中利光一闪,不怀好意道:“既然如此,我便问问你,‘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都未想:“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   对方顿了一下,又道:“夫使诸候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我接道:“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对方不死心:“遍览八紘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我仍然对答如流:“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我揣摩了一下,此人大约是想当众令我出丑,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独记性好,看过的东西,三两遍之内便可记下。在家的时候,师父喜欢安静,不大爱说话,我若无聊了,便去翻他的藏书。师父的藏书有一大半是佛经,另外一大半便是各类诗词歌赋,我每日翻一本,倒也记了一肚子的有的没的。   这般一来二去,但见对方频频拭汗,还是长公主出口打断:“可以了。”   回家的马车经过闹市,我掀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如今天色将晚,却还不到宵禁的时候,经行之处,还留有热闹过后的余韵。   待我看累了风景,将身子撤回来,就见到无颜正坐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兴许是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神色也显得有些冷然。   我撞到他的神情,身子不禁抖了抖,想起今日他嘱咐我,叫我不要多说话,我却一不小心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这个生气。   我试着反省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却没有反省出哪一句是有失体面的,遂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只道:“名高引谤,树大招风。”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马车在淮安巷中的府门前停下,他下车以后,等在门前的老仆立刻上前解了他的披风,小心询问他今日状况,又问他夫人——也就是我——有没有给他惹祸添乱。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无事。”   老仆脸上的忧色这才褪去一些,问他可要再吃些东西,他道:“不必了。热水备好了么?”   老仆道:“知道公子回府有入浴的习惯,早备下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抬脚前去,我忙跟在他身后。   进门折东,过一座石桥,来到内院。遇到迎上来的绿蓉,听他淡淡吩咐:“绿蓉,带她回房休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我。   绿蓉道了声是,看我一眼之后,又问他:“公子今日归府,是宿在夫人那里,还是……”   他淡淡道:“我睡书斋。”   绿蓉的脸上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语气比方才多出些欢快来:“奴婢这就差人把书斋的隔间整理出来。”说完还挑衅似地看我一眼。   我打了个哈哈,装作没有看见。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我半夜被热醒,行到窗边把窗打开,一边望着天上月,一边等凉风过来。   望着一轮圆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也许便是话本中所谓的独守空房吧。   读话本时,我顶讨厌那些因独守空房而自怨自艾的女子,仿佛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事,便是等她们的夫君回来,我曾轻蔑地想,她们该是多闲啊。可是当自己也闲下来的时候,便有了一些跟从前不同的体会。   人在没别的事情做的时候,的确比较想有个人陪着。   虽然无颜这个人稍嫌冷淡了一点,可是那张脸还是可以多看看的。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书斋前,手中执一把小凉扇,一边扇一边敲门。   敲到了第五下,门从里面打开,男子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来做什么?”   男子身材高挑秀雅,穿一件白色的稠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月华在他的眉眼上倾泻流转,仿佛也一时不愿离开。   我摇扇子的手顿了一拍,路上想好的理由也一下子忘得干净,他见我望着他不说话,眉头略蹙,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这样晚了,不回房休息,来此作甚?”   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拿扇子挡住嘴,道:“我迷路了。”   他眉头挑了挑:“右转直走,转个弯便是。”   我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里只好认错:“其实我没有迷路,我只是想来找你聊聊天,你不觉得今日月色颇佳,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候吗?”   他的眼角抽了抽,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我的时候,他却往一旁让了一些,示意我:“进来。”   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隐约闻到入浴过后留下的淡香。   我一进屋便四处打量,左边望过去,靠墙是一排红木架子,架子上面层层方格里,摆了各种釉色的瓷器,右边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函,架子前面则是一张螭纹的条案,笔墨纸砚都摆放齐整。   我这个人,打小便有个遇到稀罕的物件总忍不住要摸一摸的毛病。   无颜掩好了门,在我身后提醒我:“你手上的那个插瓶出自元永年间,是世间仅存的三件之中,唯一一件保存完整的,无论花色还是形状,都是上乘。”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让我放回去,于是哦了一声,乖乖将它放回原处。   啧啧叹道:“一百年前的东西,怪不得手感同现在的瓷器不一样。”说完又踱到条案的前面,将搁在案上的笔洗捞到手中,摸了摸问他,“听说玉质笔洗传世品不多,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行到我身边,接过那白玉的笔洗在案上摆好,不答反问:“你懂的倒是不少,都是从哪里学的?”   我的目光又被案子上的笔架吸引过去,随口应道:“自然是跟我师父学的。我师父学识渊博,比住我们隔壁的隔壁的张秀才懂得还多。”放下笔架要去摸砚台,结果手臂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下。   我的手一缩,见无颜的手中握着原本摆在桌上的折扇,长眉微挑:“也不怕脏了手。”又问我,“你这是要将所有的东西都摸过一遍么?”   我揉着被他敲疼的手臂道:“习惯,习惯。”   他道:“将这个习惯给我改了。女子应当端庄贤淑,如你这般上蹿下跳,左摸右摸,成何体统。”又小声道了句,“这样的毛病,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我想起这里不是家里,随便摸别人的东西是有些不好,可是我既然嫁给了他,他的家便该是我的家,他的东西便该是我的东西,既然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摸?   大约是我的表情上挂着不能理解,他见后轻叹一口气:“罢了。”又道,“你坐下,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我听后立刻在条案前坐下,看了他一眼,又默默从主位上挪开,坐到侧座上。   他揉了揉额角,在我让出来的位子上安顿了,随手在面前铺了一张纸,又到笔架上捡了一支紫毫。   我瞧他架势,似要写什么,忙殷勤地将砚台往他手边挪了挪,他看我一眼,边在纸上落笔边道:“寻常百姓的婚事,若遇夫妻不和,或者一方为人不淑,可以休妻,可以和离,但长公主的赐婚,除非长公主亲自开口,谁都无法解除。即便你我夫妻有名无实,也是如此。这是我需要你知道的第一件事。”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遂朝他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你需知道,答应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并非我真心想娶的女子,我也未必是你真心想嫁之人。我可以做到同你举案齐眉,却做不到真心待你。”抬头看我,脸上表情有些冷漠,“这件事你提前适应,不要到日后才觉得不公平和委屈。”   我垂下头:“你救我一命,我该感激你,你不喜欢我,我同样不喜欢你,这没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有委屈可言。”总觉得那时候的心情有点复杂,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的神色依然平淡,言辞虽然也算温和,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你能这样想最好。”接着道,“第三件事,你如今是我的嫡妻,也是府上的主母,日常行事应当更加克己守礼,这几日有下人抱怨你不懂规矩,我虽交代他们对你多多担待和帮扶,却不能一直这样维护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有些琐事还需要你自己注意。”   我的脑子空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于是含糊地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此时,他已经写好了一页什么,我方才光顾着听他说话,也没注意他写的是什么,见他写完便望过去,结果看到前两个字,我便愣在那里。   那原来是一纸休书。   看着他将写好的休书封在信封里,用端正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便将毛笔丢入笔洗里。   他淡淡道:“你前几日问我要的东西,我提前写好给你,正所谓造化无常,若是日后得了机缘,你可带着这封休书,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干笑一声,将他递来的东西揣入怀中,道:“你想的还真周到。”坐了一会儿又道,“你方才说了三件事,我却一件事也没说,是不是有点不大公平?这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我便将你说的那三件事放在心上。”   他道:“说来听听。”   我理了理衣袖上的褶:“你先答应我再说。”   他道:“只要不是有悖原则之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想了一会儿道:“府里的下人瞧不起我,对我诸多抱怨,这其中诚然有我的问题,可是更多却是你的问题,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漫不经心戳弄着悬在笔架上的毛笔,对他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我不够和气,从明日开始,你只要待我略好一些,他们便不会那么为难我。”   他凝眉问我:“如何才是待你好?”   我举了个例子给他:“比方说,你宁愿睡书斋,也不愿与我圆房,他们自然耻笑我。”   他神色沉了沉,问我:“你可知圆房是什么意思?”   我道:“知道啊,我虽没成过亲,这种事还是明白的,成了亲的人都要圆房嘛。我前两日听他们在背后笑话我,说我们虽然成了亲,却没有圆房,好像没有圆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可不想一直这么丢人下去,你若是对我好,便……”   我话未说完,他已低低打断我:“胡闹。”   瞧他神色,倒似在生气。我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茫然地瞧着他,见他眉头蹙得紧,便伸手过去:“你在生气么,为什么生气?”   他避开我的手,神色稍有恢复,道:“我不能同你圆房。”   我悻悻道:“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他眼风扫过来,我忙道:“不圆房就不圆房,我也不习惯两个人睡一张床。”又笑嘻嘻道,“既然这样,你便答应我另一件事。你以后出去玩儿,带我出去怎么样?”撞到他寒凉的目光,忙自动降低标准,“不带我出去也可以,我自己出去也一样,你只需吩咐他们一声,让他们不要拦着我就是。”   第二日,我对着一堵高墙将他腹诽了好几遍,圆房也不答应,放我出去也不答应,做人吝啬成这样,也实在是没救了,若不是我翻墙的本事甚好,早晚要闷出毛病来。   那日天气极佳,太阳不毒,偶有凉风拂面,很适合出门。   淮安巷一出来便是凌波河,河畔有雕梁画栋,一条白玉桥横跨两岸,桥上游人往来如织。   沿河走不远,便是东西两市,街边的建筑都仿古而建,百年前的古意幽幽,配上今日的扰攘繁华,使这片区域成为晋都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由于此处风景独好,堪比江南,凌波河的两畔的楼阁,便大多被做风月生意的人占据,姑娘的闺阁临河而建,若是有翩翩公子乘画舫游河,定然一抬头便是满楼红袖招的光景。   我的心情原本极好,也想感受一下水中游的感觉,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分文没有,想要租一个时辰的画舫则需要八十文,便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趴在凌波桥上往下望,正有一座画舫过了桥洞,缓缓朝前行去。   眼馋可以过一过眼瘾,嘴馋就有些折磨人。   香喷喷的糯米圆子,玲珑剔透的小笼包,清香四溢的梅花糕……我正直勾勾地立在小吃的摊贩前咽口水,突然觉得肩膀上落了一只手。   我一惊,忙回过头去,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年。   少年恭敬道:“这位姑娘,我家爷想请姑娘舫中一叙,还望姑娘赏光。”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道自己在晋国并无熟人,他家爷又是谁?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皮不由得一跳。   那坐在画舫中淡定地饮茶的,不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慕容璟?   我本就是偷摸跑出来,被他看到可还了得?忙拿衣袖遮着脸,试图开溜:“你家爷认错人了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少年拦住我道:“我们爷说了,姑娘便是遮住脸,他也认得你。”   我默了默:“你们爷什么时候说的?”   少年道:“我会读唇语,爷刚才说的。”又道,“爷又说了,想请姑娘吃东西。”   我道:“那便带路吧。”   装饰漂亮的画舫靠岸停着,里头空间很大,都可以摆上几张桌子宴请宾客。   慕容璟悠闲地坐在靠水的一边,身边簇拥着几名舞姬,有捶腿的,有捏肩的,还有往他嘴里塞东西的。我眼尖地瞅见他面前的那张红木小案上,摆着各种瓜果点心,包括我心心念念的梅花糕。   不等我走近,便见他冲我招手:“来,本王正愁无人谈心,便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只见了一面便是熟人了,这位七王爷还真是自来熟得很。   我行到他身边,朝他福了一下:“长梨见过王爷。”   他挥手屏退了那些舞姬,对我道:“不需多礼,坐吧。”   我揽着裙子在他面前坐下,问他:“王爷怎么看到我的,难道有火眼金睛?”   他笑道:“你在桥头卖梅花糕的地方站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想让本王不注意到你都难。”   我将手笼到嘴边咳了一声,恭维道:“还是王爷眼神好。”   他脸上笑意更深:“本王猜,你应当是偷跑出来的,不过,便是偷跑出来,应当也不至于囊中羞涩到买不起一块梅花糕。”   我道:“王爷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自然不晓得身上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的滋味。”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你好歹也是无颜的人,怎么会半个铜子儿也没有?”   我往案子上一趴:“可不是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盯着眼前白玉盘中玲珑精巧的糕点,“我离开家的时候就带了一对青玉狮子,在当铺换了十两银子,本以为十两银子是一笔巨款,结果一点也不禁花,到晋国之前便身无分文了,在府里就更不用提,每天都饿着。”   慕容璟像是听了个玩笑:“无颜虽不从商,不涉政,可他是传说中的一曲千金,本王经营的钱庄都没有他进财快,又怎么会让你饿着?”   我闷闷道:“厨房做的饭不合我胃口,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而且,没有人陪我吃饭,食欲便有些不大好。”   慕容璟额角一跳:“无颜不陪你吃饭么?”   我嗯了一声,兴许是说起吃饭的问题,肚子更饿了,小心翼翼问他:“这些点心我能吃么?”   他将糕点往我面前送了送,慷慨道:“这些都是你的。”   我喜道:“谢王爷。”   玉盘中的每一块点心都小巧精致,味道更是没得说。   我正大快朵颐,便听慕容璟悠悠道:“这些糕点,本王寻常都是喂鱼的。”   我往嘴里塞点心的手顿了顿,将嘴里的咽下去,喝了一口茶,道:“王爷,剩下的这些,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他默了默,有些同情地开口:“你在无颜身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我忙道:“他待我很好,只是平日里有些忙罢了。”   慕容璟道:“无颜这个人,有时候冷淡起来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道:“听说王爷曾经想请他入王府做乐师?”   慕容璟道:“本王还想荐他入朝为官,被他一并给拂了。”捏起面前茶盏,笑道,“有些人自诩清高,不诘曲以媚俗,却傲慢而凌尊。可是如他那般既不媚俗,又不偃蹇①的性子,也算是此世无双了。”   我点了一下头:“也许他并不是轻视权势和金钱,只是觉得那些不重要。”   慕容璟看我一眼:“你同他才相识几日,便这样了解他?”   我道:“有些人,你看一辈子也看不清,可是有些人,一眼就看透了。”   慕容璟的眼里多了些深意:“哦?无颜便是那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我眯了眼睛:“我只是觉得他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慕容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忽道:“那你觉着本王呢?”   我忙道:“长梨怎好当面议论王爷。”   他道:“就当是本王命令你,告诉本王,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我在他面前坐端正,道:“王爷身上有种闲云野鹤的风度,说不定哪日云游而去了,都不会让人觉得稀奇。”   他听后先是一怔,随后仰头大笑,道:“若是本王哪日云游而去,一定要找一位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白日里纵情山水,晚上抚琴煮酒,岂不快哉?”   我喝了一盏茶,道:“王爷若是遁入江湖,不出几年,一定红颜知己遍天下。”   这般闲话几句,又趁风景正好,乘慕容璟的画舫游了一圈。他这个人性情爽朗,毫无王爷的架子,下午又在附近的酒楼请我吃了一顿,几乎令我想要将他引为知己,吃过饭,他还想将我送回家,我考虑到自己还得翻墙回去,便拒绝了他的好心。   我将从他那里讨来的点心分给街头的乞儿,又将在酒楼中吃剩的肉骨头给流浪的猫狗,正蹲在那里看那些小动物进食,就听到身后有人道:“落轿。”   我反应慢了一些,回过头的时候,已有一双黑缎的鞋子来到我跟前。   顺着鞋子往上去,便见到男子身如修竹,立在那里不清不淡地看着我。   “玩够了,知道回来了?”男子神色淡淡的,目光却极迫人,我忙从地上站起来,起得猛了,眼前立刻一黑,只好借身边的人稳住身子。   撞到他的目光,立刻撒开他的胳膊,吞口口水道:“玩……玩儿够了。”   他凉凉命令:“进去。”   仆从立刻打起轿帘,对我道:“夫人请。”   我乖乖入了轿,他随后进到轿中,在我身边坐定后,淡声道:“回府。”   轿子本是单人轿,两个人坐起来便显得有些逼仄,我和他的身子几乎都要挨在一起,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一挪,便听他道:“昨日才定下的规矩,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不错,看来我在你面前,一丝威严也没有。”   我装傻充愣:“规矩,什么规矩?你同我定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路上没再理我。   到了府上,见奴婢跪了一地,我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无颜气定神闲地在桌畔坐好,立刻有人递了一盏茶到他手上。   我望着跪了一屋子的人,不由得问他:“这是怎么了,为何跪着?”看清跪在最前头的那个,又道,“绿蓉姐姐?”   无颜道:“绿蓉,你告诉她,你们为何跪着。”   绿蓉头都不敢抬:“奴婢们没有看好夫人,甘愿受罚。”   我默了默,道:“是我趁他们不备偷跑出去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若是生气,罚我就是了。”   无颜闲闲道:“你也不用着急,很快就到你了。”   我咬了咬唇,道:“你是想我也跟他们一起跪着么?”   他抬头看我:“你可是不服气?”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喝干之后放到案子上,对愣着的他道:“反正都要罚我,也不妨再多个罪名,说吧,罚我什么?”   不过出去玩儿了一天,无颜便罚我抄了三日《女诫》,抄到第三日,我的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不由得觉得,他们这些文化人折磨起人来简直丧心病狂,最最气人的是,我好容易抄完,呈过去给他过目,他竟然随手一翻,道:“字太丑,重抄一遍。”   我忍住将那摞《女诫》全砸在他脸上的冲动,怀着委屈而沉痛的心情,回到书房端端正正地又抄了一遍给他,在他品评之前,我认认真真地承认了错误,并且向他保证,日后一定听他的话,再也不随便外出,又可怜地表示,我的右手已经快要抄残了,若是他再让我返工,我便只能用左手抄给他,说完将颤抖的右手给他看,以证明我说的绝无虚言。   他将我的手看一眼,目光又落到我的黑眼圈上,总算大发慈悲:“去歇着吧。”   我几乎昏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屋里一灯如豆,罗帐低垂,我腹中饥饿,觉得应该去找点吃的,却一时陷在被窝里爬不出来,脑中还在为究竟是继续睡下去,还是先起床找些吃的再接着睡下去而天人交战,忽然觉得床上一沉。   我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往旁边看了眼,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突然出现在床边的男子,不是无颜还是谁?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他道:“我这两日想了想,你那日说得有道理,你我若是一直不圆房,难免要落人话柄。”淡淡道,“所以,便圆房吧。”   我将被子蒙过头:“你说圆房便圆房啊,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圆房了。”   他闲闲道:“《女诫》第二条。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我默了默,闷闷不乐地接下去:“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他道:“我还以为你记得不牢,想再多抄几遍温习温习。”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脸上挂起春风般的微笑,问他:“夫君是习惯睡里面,还是习惯睡外面?”   他道:“随便。”又命令我,“去洗个澡再回来,我有洁癖。”   ①偃蹇:傲慢之意。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委屈自己忍住怒火,听话的下床洗澡去了。   回房的时候,绕过罗账,便看到他正靠在床上读一卷书,长发未系,散在肩头,如同上好的缎子,他的眉目清冽,目光正专注在手里的书页上。   我心想,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大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是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显得挺温润如玉。   这般想着,便立在那里踌躇,不敢再往前走,他却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不过来,是在怕什么?”   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随手放下帐子,行到床边,对他道,“你往旁边让一让。”   他将书放下,抬头看我,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面似开着倾世桃花:“去倒一盏茶过来。”   我眼角一抽:“你不会自己去啊。”说着就要上床,听他道:“可还要我亲自教你,何谓三从四德?”   我哀怨地去给他倒茶,为表不满,故意将茶具弄得叮当响。   端着茶杯到他面前,眼睛却望着一旁的床帐子,道:“给,喝吧。”   他久久也没伸手接,我不禁看向他,却听他悠悠道:“这样粗暴的奉茶方式,还真是前所未见。”   我深呼一口气,双手捧着茶,垂头道:“请夫君用茶,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不置可否,总算把茶杯接过去,只小饮一口,便又递回来。   我见里面还剩着,便接过来一饮而尽,见到他轻微地蹙眉,便知道自己又失礼了。忙道:“困死了,还是快睡吧。”说着就随手把茶杯放在床头的案上,就要去掀被子。   他伸手挡了我的动作,淡淡道:“先去把灯吹了。”   我哦一声,行到一旁将灯罩里的红烛吹灭,再回去时他已躺下,身边空出恰到好处的位置。我掀开蚕丝的薄被,让自己躺进去。正美美地闭上眼睛,准备去会周公,就听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预备就这样睡了?”   他的声音突然这样近,让人有些不大适应,大约是因为太不适应,心里蓦地一跳,有种感觉突然勾通了所有的经脉,可那种感觉很陌生,让人有些茫然。   迅速地将这种感觉忽略,听他接着道:“睡之前,没有什么事要做么?”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起一件事,坐起来,拿手虚虚地在我和他之间画一条线出来,对他道:“楚河汉界。”   说完躺回去,稳妥地闭上眼睛。既然是假夫妻,就该泾渭分明一些,谁也不要占谁的便宜。   结果他却一个侧身,压在了我画的那条线上,眼中波澜无惊地看我,道:“我的床,自然想怎么睡,便怎么睡。”   我默了一下,道:“那你……也别靠得这么近啊。”   他道:“你不是胆子很大么,连七王爷的游舫都敢坐,还敢劳烦他请你吃东西,我不过靠你近了些,你倒是怕了?”   我的眼皮一跳:“我跟七王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眯了狭长的眸:“七王爷以浪荡出名,身边美人如云,偶尔出现一张新鲜的面孔,委实不算什么,但若这张面孔有家有室,你觉得这篇文章还会小么?”   我的心一沉,也难怪今日他突然这般为难我,还要与我圆房,一定是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让他不痛快,所以他才来这里为我找不痛快。   他们这些文人骚客,一旦名声臭了,身价便也跌了,不过,我虽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的名声,却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我与慕容璟清清白白,不过是一起游个湖吃个饭,又没逾礼又没逾矩,有什么错可言?   故而忍不住道:“七王爷虽然风流倜傥了些许,可我还不至于对他有什么想法,你也说王爷他以浪荡出名,所以更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   他默了一会儿,道:“好个风流倜傥了些许。”说话间人又离我近了一些,我慌忙往旁边躲了躲,却被他按住了肩头。   漆黑的眸子紧盯着我,温热气息洒在我的面上。   我有些慌张:“你想做什么?”   他的手落到我的脸上,轻描淡写道:“我想了几日,觉得你胆量会这么大,是因为对自己现在的身份缺少自觉。”   我咽口口水:“所以呢?”   他道:“所以,有些事我决定亲自教你。”   我道:“你教我便教我,能不能换个方式。”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再说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难道不困么?”   他道:“不困。”   我道:“可我困了。”   他道:“你今日从中午睡到晚上,难道还没有会够周公么?”   我默了默道:“我跟周公的棋下了一半,急着去下另一半。”说完笑了笑,道,“就算我不急,他老人家也该急了。”说完郑重地闭上眼睛,“我前去赴约,你不要打扰我。”   他轻哼了一声,从我身上离开,我刚刚松出一口气,身子就被揽住了。   淡漠的衣香下,是陌生的男子气息,我刚放松下去的身子立刻紧绷起来,隔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什么抱我?”   他的气息如低徊缭绕的沉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又道,“睡觉。”   第二天,我的肩膀也疼,脖子也疼,昨夜在他怀里根本不敢动,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了,浑身都难受得紧,好容易朦朦胧胧地睡了会儿,又因为屋外的更声醒了过来,醒来时,罗帐中的更漏声清晰可闻,耳畔是男子均匀绵长的呼吸,我极小心地挪动身体,想趁他睡得死为自己换个位置,结果刚动了一下,便被他重新捞回去。   他喉间发出含糊的一声:“不要乱动。”   他平时声音清朗,此时却低沉中微带沙哑,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   隔了一会儿听他没了动静,便又开始尝试进行方才的动作。   他道:“再乱动早上没饭吃。”   我乖乖地不再动弹。   好容易挨到起床的时辰,见他坐起来,我也打着哈哈起床穿衣。   摸摸索索地穿好外衣,见他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心里立刻一抽,他似有读心术,一挑眉头:“不要愣着,更衣吧。”   大约因他前段时间一直睡在书斋,昨夜则是自洞房花烛以来第一次与我同房,所以看到他与我同时出现在饭桌上,两个伺候膳食的小丫头脸上都写着不适应。   我却望着比寻常时候丰富许多的膳食,由衷地对他道:“夫君,请你日后一定要常来妾身这里,妾身一定会好好伺候夫君,再不惹夫君生气。”口上说着,眼睛却早瞄准面前的菜肴,结果刚伸手过去,手上就挨了他一记筷子。   忍不住抬头看他,从他那清浅目光中着实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鉴于我与他交锋也不是一两次,他究竟在想什么此时便也能揣摩出几分,揉着手道:“妾身错了,夫君先请。”   他看我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动了筷子。   他的吃相极为文雅,每一个动作都维持地刚刚好,我已经吃完,他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粥,喝粥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赞叹地看了他一会儿,将吃完的碗筷往前面一推,道:“妾身吃饱了,夫君慢慢吃。”   刚要起身,就听他淡淡道:“去哪儿?坐下。”   我道:“我能去哪儿,回房歇着。”   他道:“今日我有安排,你跟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我正要问他有什么安排,便有人进来通传:“公子,如意坊的红英姑姑到了。”   他道:“请她到拜月亭。”又看了看我,添道,“我与夫人随后便到。”   我好奇地问他:“如意坊是做什么的,你请这个红英姑姑来做什么?”   身后的小婢代替他回答我:“夫人,如意坊是京城最大的教坊,秀女入宫之前,都要先送去教坊习礼仪和舞蹈,红英姑姑是如意坊的老人,经她调教的姑娘,都端庄矜正……”   我的手抖了抖,蹙眉对无颜道:“我知道我身上有许多毛病,但是也不至于专门请人来指点我罢?”   他轻放下碗筷,道:“唔,你说的对。”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他却又道,“你身上的确有许多毛病。”说完起身,沉吟道,“也不知道这么多毛病,究竟有没有救。”   半个时辰以后,我头顶水碗立在亭中,听传说中的红英姑姑冷冷的训话,只要身姿有一点不挺拔,她手上的鞭子便要招呼到我身上,才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已挨了好几下,无颜却坐在我面前品一盏茶。   亭外云卷云舒,他的态度也闲适淡然。   我顶了半天水碗,实在坚持不下去,抖着嗓子恭谨地询问:“红英姑姑,我能不能歇一会儿?”   女子嗤道:“才这么点时间,夫人便累了,我们如意坊随意挑个姑娘,都比夫人坚持得久。”又道,“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出入持礼,端正身姿和仪表,才只是习礼的第一步,长路漫漫,夫人还是再坚持坚持,否则日后更吃不消。”   我求助地望向无颜,却听他似笑非笑道:“红英姑姑说得不错,若你不想连一个教坊的姑娘还不如,便乖乖将这礼仪学下去。”饮了一口茶,“今日为夫清闲,姑且陪你一日,从明日开始便全权交给红英姑姑。”又对女子道,“贱内不才,还要姑姑好生教导。”   几日的礼节学下来,我整个人都快要被折腾散架,想想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能活到我这个年纪也真是不容易,站要有站姿,坐也要有坐姿,所有的动作神情都要拿尺子量好,不能有半分差错,这在我看来委实没意思,可是在无颜看来却很有意思。   他为何这般待我,我的心里其实隐约有数。   嫁过来的第二日,我便听说府里住了位贵客,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无颜的心上人。听说那姑娘是他的远房表亲,因为家中遭了变故,所以来京城投奔他。据说他们还未出生便指腹为婚,若没有我掺合,此时公子府的夫人应当便是这位表小姐。   我在府里住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位表小姐,是因为这位表小姐体弱多病,常年泡在药罐子里。听说这些年无颜为诊治她,请过许多名医,会在府中专门辟出一个院落给她,也是想她可以避开纷杂的人事,好静养身子。   我一直想见见这个表小姐,想看看无颜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可是又有点害怕见她,毕竟我抢了她的心上人,在道义上不大优越。   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懂得成人之美的道理,何况师父教导我要行善积德,抢人的夫君这件事,委实积不了德。对于这位表小姐,尽管棒打鸳鸯的另有其人,我却一不小心也做了恶人。所以,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我每日都要将无颜写给我的休书读上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着急,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便可以远走高飞,好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大约是离家久了,近来有事没事总是想家,想念师父做的素斋,还想念家中的那几只小母鸡,大约等我回去的时候,小母鸡便能长成老母鸡,可以下鸡蛋换花种子了。   我正在神游,突听一声脆响。回过神来,就见脚底有一个青瓷的茶杯炸开了花。今日练习奉茶的礼仪,我已上了十九盏茶,红英姑姑都不满意,她每不满意一次,就要摔一个杯子,看来我实在是有些烂泥扶不上墙,害她连砸了十九盏。   俗话说,忍无可忍,从头再忍,这几****从头忍过许多次,终于忍不下去。从这两日的经验来看,她哪里是来教我习规矩的,分明是来借教我习规矩折磨我的。   我望着地上的碎瓷叹一口气,然后换上一副殷勤模样,开口:“红英姑姑,砸了这么多杯子,累不累?要不您老先歇一会儿?”   她自然拒绝了我的建议,神态倨傲道:“公子将夫人交给我,便是要我好好调教夫人,若是连奉茶这样的小事夫人都做不好,公子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说完又示意我,“趁着天色还早,再来一遍。”   我耐着性子,笑着道:“好。”于是捧了一盏茶,恭敬地奉到她面前,她眉头挑了挑,懒洋洋地伸手过来,我却在她把茶接到手中之前,客气道,“这次便不劳烦姑姑亲自动手了。”说着将茶杯砸到地上,问道,“姑姑觉得我砸得可还像话,若不像话,我再砸一次。当然我还是个新手,不如姑姑砸得好看,要不姑姑随意指点我两句,怎么个砸法才能像姑姑那样有模有样?当然,按照姑姑的指点方法,我大约是学不会的。”   红英姑姑气得捂住胸口,颤声道:“你……”   侍立一旁的小婢见状忙上前安抚:“姑姑千万不要动气,夫人她……夫人她不是故意冲撞姑姑的。”冲我挤眉弄眼,“夫人,姑姑是公子请来的贵客,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还不快向姑姑陪个不是。”   我立刻听话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姑姑还有气短的毛病,这毛病得早点治啊,耽搁下去就不好了。”   侍婢们为我这句话都变了脸色,那教我礼节的红英姑姑不愧是有教养的,我这么气她,她还连连称好,手指颤抖地指着我道:“好,好,我教习姑娘这么些年,都没见过这般不可理喻的野丫头。”说完起身,“回去告诉无颜公子,尊夫人我教不了,让他另请高明。”   侍婢们纷纷阻拦,各种眼风朝我飞来,我无视她们,满面春风道:“姑姑走好,你们别傻站着,快送送姑姑。”   红英姑姑气得头都没回,携了自己的婢女便离了拜月亭。   我冲她的背影道:“姑姑以后常来玩儿。”   说完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白玉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心道,这位祖宗算是气走了,可是无颜又该怎么应付呢……   拜月亭外开了一池子的荷花,我托着腮欣赏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问身后的小丫头:“你们公子寻常生气了是个什么样子,会打人吗?”   有个陌生的女声道:“表哥温文尔雅,怎会打人。”   我喃喃接道:“虽然我没有看出他哪里温文尔雅,但是既然他不会打人,我便放心了。”反应过来,“表哥?”   忙转过头去,一转头,便见一个白衣女子携两名小婢上了亭子。   女子柳眉杏目,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从那弱柳扶风的姿态判断,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表小姐了。   我身边的小丫头见了她,忙道:“表小姐如何来了,公子不是叮嘱表小姐,平日里要少走动吗?”   “是啊表小姐,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向公子交代?”   我敏锐地察觉出,她们待这姑娘的态度,明显比待我殷勤。   女子声音细软,语调柔而缓:“不妨事,总是闷在房里,身子又倦又懒,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又将那张鹅蛋脸转向我,我瞧她虽带着些病容,神态却大方。   她朝我福一福,道:“临川见过表嫂,前几日表哥大婚,临川便该前来向表嫂请安,只是这副身子却不争气,一拖便拖到今日,还望表嫂莫要见怪。”   立刻有小丫头同我介绍:“夫人,这是表小姐。表小姐她已入府三年,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   我忙道:“久仰久仰。”又由衷地赞叹,“临川姐姐长得真好看。”   身畔小丫头轻咳一声提醒我:“夫人,你既然嫁给了公子,便该随公子一起唤表小姐一声表妹。”   我禁不住又打量了面前的姑娘一眼,觉得让我叫一个明显比我大的人妹妹,委实有些为难。唤作临川的女子看出我的为难,牵动唇角笑了笑:“没想到表哥娶了的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临川年长几岁,表嫂唤临川一声姐姐,自然也是无妨的。”   我为她的善解人意对她多些好感,笑道:“既然如此,姐姐也不要唤我表嫂,唤我长梨就是了。”拍了拍身边的圆凳,又道,“姐姐坐啊,来得正好,我正愁没有人跟我聊天。”   大约是我这自来熟的态度让她有些始料未及,略微愣了愣,才又是轻轻一福,道:“那便失礼了。”   她坐下之前,随在她身边的丫头迅速在石凳上铺了一层软垫。   我好奇道:“这大夏天的,姐姐不怕热么?”   丫头替她解释:“我们家小姐体寒,行止坐卧都需格外注意。”   她敛了眸子,浓密的睫毛轻颤:“是她们太紧张我,长梨不要见怪。”   丫头却道:“都是公子吩咐下来的,这府里最紧张表小姐的便是公子了。”   她听后抬头嗔了一句:“胡说什么。”   这位唤作临川的表小姐,脸上总有种惹人怜爱的神态。我虽不是男人,却能想象出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神态时,会被激发起什么样的保护欲。   我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劝道:“姐姐喝茶。”又殷勤地问她,“姐姐既然是无颜的表妹,应该很了解他,快跟我说说,他若动怒了会怎么样,我若是想讨好他该怎么做?”   她听后一愣,显得有些为难,迟疑着道:“这……表哥他不曾对我动过怒,所以我也无从知道表哥动怒了会如何。”   我立刻有些失望,看来无法从她那里取得真经。   身后的小丫头不忘落井下石:“夫人这次做的委实有些过,得罪了红英姑姑事小,败坏了公子的名声事大,方才奴婢已派人去请公子,公子这时只怕已在来的路上。”   我听后大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迅速地喝了一杯茶润喉,起身道,“姐姐你坐着,我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临川面上露出难色:“你去哪里躲?”   立刻有好几个丫头上前拦我:“夫人哪儿也不许去,公子交代我们必须好生看着夫人,既然表小姐来了,夫人便该陪表小姐说说话,顺便等公子过来。”   我边避开她们,边对临川道:“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聊。”   还没跑出亭子,就听身后丫头对不远处的几个家丁道:“喂,你们几个,快,快拦下夫人。”   那几个家丁听到话,虽然显得有些不明就里,却迅速地上前拿我,而且来势汹汹。   我急忙刹住脚往荷花池边跑去,身后家丁快速跟上来。   临川忧声道:“你们慢一点,不要吓到她。等表哥来了再……”话没说完便又道,“表……表哥。”   我一惊之下回头,便看到分花拂柳而来的无颜。   他距我还剩二十余步的距离,声音有些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又沉声道,“长梨,又是你在胡闹。”   我一见他,逃命的念头登时变得更加强烈。身后的家丁却是训练有素,很快便有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出于自保,忙推他一把,谁料自己却一个不稳,直朝着池子便跌了进去。   伴随着我的大声尖叫,是“扑通”的落水声。   沉到水里以后,岸上的动静便有些听不大真切,似乎极混乱,有人慌张,有人无措,一个声音急道:“不好了,夫、夫人落水了!”   我在水里窃喜,还好我水性好,怕什么。不过,如果此时上岸,一定会被逮个正着,不如我先游到另一边,再爬上去……就在我在水底沉思这些的功夫,突然听到另一声“扑通”。   有人高喊:“公子!”   我立刻一怔,将自己正憋着气也给忘了,结果一口水却趁机呛进鼻子,这般一呛水,本来使得上的力便都使不上了,身子一下子沉得像是铅块,连挣扎都挣扎不动。   听说溺水是很快的,不等我以实践证明此话的真伪,身子就被一个人捞入怀中。   眼睛微微睁开一个缝,隔着水流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这张脸在水中,显得更似一副绝世画卷。   我落水的时候他距我还有十好几步,从两声“扑通”的间隔来判断,他下水救我,竟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故而我有些含糊,这,这到底是不是那个总看我不顺眼的无颜?   我还处于含糊不明的状态,已被他拖到岸边,一离开水面便撑在地上吐了好几口水,大口喘气期间,听临川担心地问无颜:“表哥,你还好吗?”听到他无妨的回答,又急切地吩咐身边人,“快,将夫人扶起来,再去叫个大夫。”   立刻有个家丁上前扶我,我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推拒道:“不、不必了。”   身上的衣服被水湿透,偏生夏日穿得凉快,那纱衣浸了水后,便有些不能蔽体。   我双手抱在胸前,别提多窘迫狼狈,正不知所措,便有一件衣服将我给裹了,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被谁拦腰抱起。   无颜抱着我大步朝前走,垂头评价我:“气走了府上的贵客,转瞬的功夫又将自己弄成这样,你,还真有本事。”   我有些不大好意思:“也……也就一般有本事吧。”   他眉头一挑,轻哼一声:“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下接。”   我抓住他的手臂,道:“都看着呢,你将我放下来,我能自己走。”见他不为所动,又小声道,“临川姐姐也看着呢,你便不怕她醋了?”   他神色古怪地看我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将我带到房间后,停在门前,看了一眼跟上来的临川和两个小丫头,吩咐其中一个丫头:“去找两件干净衣服过来。”   临川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话说,却听他道:“你也见过这野丫头了,可惜正赶上她闯祸,今日便回去歇了吧。”淡淡吩咐另一个丫头,“带表小姐回去休息。”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便带着我进了房间。   临川轻唤了声:“表哥……”   我总觉得他待临川有些冷漠,琢磨了一下,觉得他待她,同他待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传说中的指腹为婚呢,传说中的两小无猜呢?   我忙在他怀里道:“你怎么让临川姐姐走了,我还没同她说够话呢。我……”   他道:“你不觉得此时最重要的,便是向我认错么?”说着将我放到床边,随手拿一面铜镜到我面前,“看一看,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我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端详了一会儿铜镜中那张脸,大方地承认:“是挺丑的。”说完抬头看他,由于他的外袍现在裹在我身上,他自己身上便只剩一层单衣,黑漆漆的长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发间还夹了一根水草,我看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对他道:“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丑。”撞到他表情略微收敛一些,道,“我是说对不住,连累了你同我一样变成落汤鸡。”他的脸色果然更臭了。   小丫头很快捧了干净的衣靴,放下以后便退了出去。   他坐到床边,也不避讳我,便抬脚去脱靴子,又三两下脱下了上衣丢到一旁,我忙捂住眼睛,听他幽幽问我:“不敢看?”   我的手指挪开一个缝,却正撞见他气定神闲脱裤子的光景,忙又掩上:“那是自然,男人女人的身体不一样,互相看见了便要长针眼,我可不想长针眼。”又嘱咐他,“我换衣服的时候你最好出去,否则长了针眼,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第二章 情之所起   我把话说完,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估摸着他的衣服已经穿好,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手。   结果停在眼前的是一双好整以暇的眸子,睫毛长的有些不像话。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别开目光,淡淡道:“夫妻之间,没那些讲究。”不紧不慢地理着衣服,没有一点要避嫌的意思。   我顿了一会儿道:“我们是假夫妻,你还写休书给我了。”说完沉默一下,慌忙往怀中摸去,果不其然,那封休书已经被水浸透,我捧着那封已经被水浸得字迹模糊的休书,虚心地问他,“休书变成了这个样子,还做不做数?”   他顿了一下,却问我:“你每日都带在身上?”   我道:“那是自然,你不是交代过我,我们只是一时的夫妻,将来是要好聚好散的。”说着,就起身将那张纸在桌案上摊平,“若是晾干之后上面的字迹还是难以辨认,你便再补我一份,好不……”   还有一个好字没说完,就有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将那张纸捞过去,利落地揉成一团,替我扔到纸篓里。   扔完之后告诉我:“休书变成这样,自是作废了。”   而后便有一团衣服兜头落了下来,听他不咸不淡道:“换衣服。”   我将头上的干净衣衫摸下来,问他:“那你到底负责不负责帮我补啊?”   他看我一眼:“你自己闯下的祸事,还想我帮你解决么。”   我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回头我默一份出来,你只需借印章给我一用,便……”   他面无表情地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往床里一塞,又将帷帐帮我放下,道:“换你的衣服。”   我从里面掀开帷帐:“那你到底借不借我印章啊。”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挑起了一边的眉,我默默退回去,道:“好吧,我换衣服。”   在床上三两下脱了湿漉漉的上衣,便开始在他丢给我的那团衣服里翻找,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贴身的那件,正在为难,忽然有一只手将帐子挑开,另一只手上则拎了个东西在我面前一晃:“你忘拿东西了。”   时光停在那个时候。   我僵硬地抬头,待看清那只手上的东西,只觉得有抹热度,蹭地一下从脸颊烧到了耳根。   他手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件藕荷色的肚兜。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话说完目光先是一顿,随后便恢复从容的神色,目光在我光着的上身上流连片刻,悠悠问我:“你果真有十五岁么?”   我一把将他手上的肚兜抢过来,将自己深深埋在被子里,告诉自己,没有看见,他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轻笑一声,放下帐子,道:“换好了便去抄《女论语》吧,今日之内抄完,明日随我去如意坊请罪。”   适时,我的心头浮现出两个词: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今日证明这位谦谦君子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一肚子的坏水。   我蒙在被子里哭了一会儿,终于提起力气换了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行到书房,见书案上笔墨纸砚已经为我备好,又哭了一会儿。   我红着眼圈抄书,却总回想起方才的窘状,故而抄了许久,也不知抄的到底是什么。   期间有丫头帮我送了晚饭,证明无颜还有点良心,没对我赶尽杀绝。   吃过饭,自然又是漫长的抄书大业,抄累了,便枕着书本趴了会儿,趴着趴着,就昏昏沉沉起来。   似睡非睡间,有谁将被我压住一角的纸张抽了出去,隔了会儿听一个悠悠凉凉的男声叹道:“还道是抄了多少,原来不过抄到第四则。”   说着,便有只手落在我的脸上,拿手背轻轻砸一砸我:“天都黑了,回房睡。”   我不耐烦地挥手将那只手打开,懒洋洋地换个方向接着睡。   结果那只手的手指关节又敲在案子上,那声音十分聒噪,惹我蹙起眉头,却也懒得理会。   头顶是男子不紧不慢道:“非要我对你不客气才肯听话吗?”   我含糊地想,究竟怎么个不客气法,你倒是不客气试试啊,就听耳边一声巨响。   猛地坐直身子捂上耳朵,这下子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面前是男子清清淡淡的神情,桃花眸含着三分笑意,三分冷清,剩下的都是优容淡定。我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方砚台,欲哭无泪地控诉:“你想让我变成聋子啊。”   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我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说着将砚台放回原处,我注意到他手上还提着一盏灯笼。   我小声嘀咕:“那算是哪门子的提醒。”手摸着后脖颈转了一下脑袋,边起身边困惑道,“你……难道是特意来找我回房睡觉的?”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路过。”   我默了会儿,认命地叹口气,将案子上的灯吹灭,道:“走吧。”   灯一灭,才注意到已经这样暗了,只有他手上那盏灯勉强照亮前方的路。我紧随在他身后,注意绕过障碍物,却还是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椅子,手忙脚乱地将被我撞倒的椅子归置好,对他道:“你等等我,我看不到。”   他退回来,朝我伸出一只手。兴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冷淡。   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将手在衣服上擦一擦,才递过去给他。   手被他握上的瞬间,心跳竟还比寻常快了一些。   从书房到卧室的路上,我望了一眼被他握着的手,又望一眼他的侧脸,忽然问他:“我听说你原本要与临川姐姐成亲。”   他问我:“听谁说的?”   我道:“府里人都在说。”又道,“他们说是因为我,才搅了你们的姻缘。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必有什么为难。长公主一定不会一直都记挂着我们的事,等她不那么记挂的时候,便找个机会……”   他有些冷淡地打断我:“我的事你少过问。”   我哦了一声,一抬眼就是卧房,望着那雕花木门,我突然心生退缩,进门前对他道:“要不,我还是回去睡书斋吧。”   正欲走,胳膊就被他拉住,他不容分说地示意我:“进去。”   与他同床也有几日,除了被他抱过一次以外,我们便都是各据一处。他睡他的,我睡我的。就像小时候与师父一起睡,我其实也没什么不习惯,又加上他这个人的睡相好,就更没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我偶尔还会说个梦话什么的,他却一直很安静。有时候我夜半醒来,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睡颜看一会儿。那样精致好看的眉眼,也不知是前生积了什么德,总之让人十分艳羡。   不过,艳羡归艳羡,像今日这样心跳这么厉害,还是第一次。   躺进被窝以后,我冥思苦想了半天,总算了悟,今日的自己这样反常,铁定是因为今日落水后,衣服换得略迟了些,所以不小心得了伤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更加确信,若不是伤寒,怎么会这么烫。   大约是我摸额头的动作惊动了身畔的无颜,只听他侧身问我:“怎么了?”   我把手放回去,道:“没什么,不过有点发热,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听后撑起身子:“发热?”说着便将手伸过来,搭上我的额头,那只手凉悠悠的,很是舒服,可我却觉得脸更烫了,躲开他道,“唔,没什么大事。”将被子往上拉一拉,“你、你快睡吧。”   他收手回去,看着我的眼光不知为何多了些深意。   我被他看得心又是一跳,忙捂上胸口。   他问我:“你确定自己是在发热吗?”   我点了点头,“自然确定,从前得伤寒便是这样。”又确信道,“发热的时候心跳也会比寻常时候快些。”   他眼睛一眯:“你现在心跳很快?”   我见他凑过来,忙道:“你不要靠我这么近,离远一点儿,你一靠过来,好像更严重了。”又起身道,“我还是走吧,万一将伤寒过给你就不好了。”   他淡淡道:“放心,你没病。”   我下床的动作顿下,回去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亦坐起身,冷不防就凑过来,拿一只手轻轻扶着的脸,鼻尖几乎碰到我的。   我的呼吸一滞,突然有些不敢用力,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开口时,温热气息扫过我的脸:“是不是觉得呼吸不上来,一颗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   我的一只手在身下握紧床单,朝他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直直地盯着他浓密睫毛下那双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对劲。   小声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问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却本能一般闭上了眼睛。隔了很久却都没动静,再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他在我对面不远的地方忍笑。   我蹙起眉:“你笑什么?”   他心情很好似地躺回被窝:“没笑什么,明日去如意坊之前,要先去一次早市,若是不想错过,便快睡吧。”   一大清早,无颜便携我去如意坊登门道歉,由于家里与如意坊只隔了两条街,又为表示道歉的诚意,便没有让人备马车。途中经过早市,在那里吃了些东西,正是附近的绸缎庄开张的时辰。无颜挑了最上好的绸缎,让随行的仆从付过银两,便对在店里的绫罗绸缎上摸来摸去的我道:“走吧。”又礼节周到地对绸缎庄老板道,“告辞。”   一开张便做了笔大生意的老板心情自然很好,殷勤地问道:“公子,可要鄙店派人将这些绸缎送到府上去?”   他淡淡道:“多谢老板美意,不必了。”说着转过脸,吩咐道,“将东西带上。”   我对身边的仆从道:“听到了么,带上。”   小仆看我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夫人,公子的意思是让你来。”   我自然不乐意:“凭什么啊?”   无颜道:“你自己闯下的祸事,还要别人替你善后么?”说罢,就气定神闲跨出绸缎庄。   绸缎庄老板忙恭声道:“公子慢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转过头安慰我,“夫人,这两匹是小店最好的织锦,质量上乘,重量,也比一般的缎子轻些。”   我望着无颜消失的地方恨恨地想,他这个人,只要有机会为难我,就不会放过,叹口气,从小伙计手中接过将那两匹绸缎,便去追他了。   从如意坊出来后,我立刻变得无事一身轻,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久违地走出家门,自然心情畅快,一开始尚能克制着点,后来忍不住同无颜商量:“既然都出门了,不如我们四处逛逛?”   无颜却一句话浇熄了我的热情:“我与人有约,现在要赶去洛阳楼,你回……”   我在他说让我回府之前拉上他的袖子:“你可以带我同去,我不给你添麻烦。”   恳切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而后挑了挑眉头,问我:“你可知洛阳楼是什么地方?”   我道:“无非是吃茶喝酒的地方。”   身边仆从咳嗽了一声:“夫人,咱还是回府吧,公子有公子的要紧事,夫人跟着只怕不妥。”   我自然明白他不可能带我去,于是松开他的衣袖,道了声:“哦。”   他目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抬脚往前走,走两步便是他所谓的洛阳楼,一见那楼前的光景,我的眼皮便跳了跳。   那赫然是一片烟花之地,是正派人士不会去的地方。   目送他进去,我忍不住对身边的仆从道:“原来你家公子还有这爱好。”   那仆从也是个护主的,忙向我解释:“夫人,公子洁身自好,若非受人之邀,绝不会踏足此等污秽之地,夫人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什么……”   我冲他露出一个我懂的眼神,道:“没关系,男人嘛,我理解。”   那仆从默了默,追上来:“夫人,公子真的不是那种人。”   我回过头冲他道:“时间还早,你随我走一走再回府。”   他显得有些为难:“可是,公子若是知道,怪罪了怎么办?”   我一挑眉:“你家公子此刻在洛阳楼快活,公平起见,我们也找个地方快活,只要在他回府前回去不就是了?”不等他回应便又道,“前面有捏糖人的,去看看。”   于是,这一路上,身后便不时传来仆从的提醒:“夫人你慢一点!”“夫人你去哪儿?”“夫人当心马车!”“夫人你已经连吃四串糖葫芦了!”“夫人我们该回去了!”“夫人你又去哪儿?!”   夜幕四垂,我在夜市的街边买一张面具压在脸上,又停在街边挑花灯,再过几日是七夕灯会,整条街都是卖灯的,灯明之色连成一片。   我这一日过得十分圆满。我总结了一下,之所以能过得这么圆满,是因为身边跟了个可以为我付账的。可是身边这个付账的却一脸忧心忡忡,在我耳边碎碎念:“若是被公子知道了,小人这个月的月俸就别想要了。夫人,天都这么晚了,这条街也快逛第四遍了,咱是不是该回了?”   我漫不经心道:“阿福,我整日被关在府上,好容易出来了,你便让我多自由这么一会儿吧。”   他哭腔道:“夫人,真该回了。”   我将挑好的灯在他面前一晃,道:“不急。”   说完就提着灯笼往前去,他几乎要哭了:“夫人你又去哪儿?”   他刚追上我,就听身后灯贩子道:“哎,钱还没付呢。”他便只好又回过去付账。   前面却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青年迎面而来,几个人勾肩搭背、东倒西歪的,我躲不及,便跟其中一个撞了个正着。   灯笼一下子被撞到地上,里头的蜡烛狠狠晃了晃,随即熄灭了。   我为那个撞人的家伙身上所带的酒气蹙起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便弯下腰去捡灯笼,却听对方道:“哟,这谁家的小娘子,撞了本公子,连句话都不说么?”醉醺醺道,“把本公子撞坏了,你拿什么赔?嗯?”   我将灯笼捡起来,心疼地抚了抚,无法抑制语气中的不满:“你撞坏了我的灯,我都没让你赔,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说完,便听那几个醉鬼在对面笑开。   有人揶揄:“李兄,听到了么,小娘子说让你赔她灯。”   我抬头看向他们,全是二十几岁的公子哥,眉眼都生得普通,撞我的那个还算看得过去。只是,他一开口,便是酒气扑鼻,让人反感。师父说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会乱性。此人一看就喝了很多,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我道:“赔是不必了,你们走吧。”   说完又听到一阵哄笑:“李兄,小娘子竟是认真的。”   只见那李姓公子将对方往旁边推开,走到我跟前,一伸手就将我脸上的面具撩开:“有意思,来,让本公子看看小娘子长得怎么……”话未说完人就怔在那里,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面具,重新压回脸上,冷冷道了声,“无礼。”   话音刚落,就被这几个人团团围住。这几位公子哥,很明显对这个姓李的为首是瞻。   其中一个道:“李兄,长得还不错。正巧今日在天香楼没寻到合适的姑娘,不如,带回去玩玩儿?”   我一听这话,立刻戒备道:“你们做什么?”   阿福付完灯钱,见状忙护到我身前:“天子脚下,你们公然调戏我家夫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对方一把将阿福推搡开:“王法?在京城,本公子就是王法。”说完命令,“带走。”   立刻有几只手往我身上招呼,我自然连尖叫带挣扎,只可惜在力量上与他们相差太悬殊,阿福亦上前与他们厮打,奈何寡不敌众,不一会儿便被踹倒在地。   我担心道:“阿福!”   围观人群里有人道:“这帮恶少又在酒后耍横了,也不知今日遭殃的是谁家的姑娘。”   有人提议:“要不要报官?”   立刻有人阻止:“报官?得了吧,瞧见领头的那个了么,那是李家的公子,衙门就是他们家开的。”   此时我已被牢牢控制住,脸上的面具掉了,头发也被弄乱了,整个人都有些衣衫不整。   “你们带我去哪儿?快放开我!你们这样强抢民女,不怕哪日走夜路遇到鬼吗?”   一只手捏上我的脸,痞痞地道:“小娘子莫怕,乖乖跟本公子走,本公子保你不会变成鬼,还能锦衣玉食,变成枝头凤凰。”   经过阿福身边时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只听阿福闷哼一声,气若游丝道:“你们,你们……”   我的心中已经有些没底,这些人敢这样有恃无恐,定然是有过硬的后台,便是日后有机会去状告他们,若是今夜逃不掉,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嗓子道:“放开她。”   我猛然抬头,看到从人群中走来的男子,方才的紧张登时烟消云散。   无颜的身边还跟了个穿锦袍的男子,我认出是慕容璟,他神色淡定,面上还挂一抹玩味的笑。   有个公子哥道:“你是何人?”   无颜淡声道:“我吗?你们问她。”   我忙道:“这是我夫君,你们快放开我。”说完趁对方松懈,住他脚上重重一踩,然而不等我跑到无颜身边,便又被抓回去。   “你是她的夫君又如何,难道不识得本公子么?”   无颜手中一把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看他神态自若,眉间却有一抹凉色。   “京兆尹李大人的公子,久仰。”   那李姓公子笑了一声:“原来认得本公子,既然如此,便识相的让开。”又对四围的百姓道,“都看什么,给我散了。”   说完就示意那帮跟班,“走。”   经过无颜身边时,却被无颜用折扇挡住去路。   无颜却不看他,而是偏头问慕容璟:“听说李大人家中的公子是棵独苗,只可惜不够争气,李大人一直以来很为他头疼,听说有意将这棵独苗交到王爷的军器所历练,不知道有没有此事?”   只见那李姓公子浑身一颤,应当是才注意到无颜身边的慕容璟,神色登时大变。   “七七七……七王……王……”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慕容璟好笑地看无颜一眼,悠悠问他:“你说,这样的人,本王敢要么?”   听到慕容璟的名号,那帮方才还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一个个都变成了小绵羊。将我放了之后,李家公子诚恳地表示,方才他不过是酒后同我闹着玩儿,没想对我做什么。   我哼了一声:“鬼才相信。”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捡起地上灯笼,气冲冲道,“你赔我的花灯!”   他连道:“好好好,赔,我赔。”对身畔跟班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买盏一模一样的赔给这位夫人!”狠狠踹他一脚,“去啊!”   被踹的那个跌跌撞撞买灯去了。我又瞪了这帮纨绔一眼,才走到无颜和慕容璟身边,对慕容璟道:“七王爷,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阿福也跑过来,对着无颜唤了声:“公子。”诚惶诚恐道,“都怪小人,没有保护好夫人,请公子赐罪。”   不等无颜开口,我便为他开解:“你有什么罪?”指着对面的人道,“错的是他们。”说完之后又询问无颜,“夫君说是不是?”   无颜凉凉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李家公子却点头哈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又对慕容璟道,“让王爷见笑。”抬起手拭汗,“还望王爷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放小人一马……”   其他的那些公子哥也纷纷求情,且搬出了自家长辈的名头,他们的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么就教出了这样的儿子。   慕容璟无视他们,寻问无颜的意思:“长梨的事是你的事,你想我怎么帮她出气?”   我心想,无颜不过是一介草民,今日虽有慕容璟撑腰,但得罪了这帮纨绔子弟,对他来说没有好处,我又并非他在乎的人,不过是受了些小小的委屈,他自然不会为了我同他们过于计较。   只听他垂首道了声:“多谢王爷。”又道,“醉酒生事,调戏良家女子,这两桩罪该如何论处,都有明确的律令规定,王爷也不必问草民的意思,法办便是。”   我一听他说法办,忙拉他的袖子:“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对慕容璟道,“王爷,放他们走吧。”   那帮公子哥听后连连向我道谢,我虽然极反感他们,却没想接着为难他们,却听无颜道:“此事便交给王爷了,草民先行告辞。”说完朝慕容璟行了个点头礼,便拉上我往人群外去,阿福见状忙朝慕容璟告了辞,小跑着追过来。   我一手提着那盏破灯,一手被无颜紧握着,心里颇有些挂念,连连回头:“他说要赔我的灯还没拿到呢,怎么就走了?”又吩咐阿福,“你快去帮我要回来。”   阿福撇了撇嘴:“夫人,这个时候您便不要惦记灯了。方才把小人吓得魂都快没了,若不是公子来得及时,夫人就……”   我浑不在意道:“可我不是没事么。”   阿福道:“万一有事呢?”苦口婆心道,“夫人初到晋地,有所不知,那李全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被他吃干抹净的姑娘数不胜数,夫人若是今日逃不掉,便相当于羊入虎口,最后一定会被吞得骨头也不剩,到时候夫人想哭都来不及。”   我看他一眼,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却听无颜凉凉道:“心里有数?我却看不出你心里有什么数。”   我道:“我心里自然有数,自保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话说完,感觉到握住我手腕的手微微一抖,随后力道收紧,我只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蹙眉道:“你做什么啊,疼。”   他道:“这时候却是知道疼了。”   我挣他的手:“你松开。”   他不动如山,将我的手腕抬高,目光凉凉如清冷月色:“你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便与我鱼死网破试试。”   他力气甚大,我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把那只手给掰开,最后只得放弃,咬牙切齿道:“我错了还不成么。”   他看着我,嗓音幽凉:“一个正常男人只用三成力气,便能让你这般告饶,想要将你吃干抹净,还不是易如反掌。”说完将我的手往旁边一甩,便自己走自己的了。   我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朝他背影腹诽了一句:“莫名其妙。”   身边阿福掩口笑道:“夫人,其实公子他也是关心你。”   我看他一眼,问他:“阿福,今天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阿福有些茫然:“自然是打东边出来的。”   我道:“那不就得了,太阳又没打北边出来,他怎么可能关心我?”说完就去追他了。   阿福默了一会儿追过来,道:“夫人,你手里的花灯都坏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小人帮你扔了吧。”   我叹口气:“坏是坏了,回去修一修就是,我七夕不一定能出门,还指望着这盏灯应应景呢。”   阿福提醒我:“不是不一定能出门,是一定不能出门,今日出了这桩事,公子一定罚夫人禁足,日后再不带夫人出门。”   我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回府后,沐完浴更好衣,又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头发都彻底干透,才硬着头皮推开门,先是在门边探头探脑了一番,想确定无颜是不是已经睡了,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自然吓了一跳,回头笑道:“原来你还没睡啊,我还以为你睡了,怕吵醒你。”   他手上提着一个茶壶,悠悠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进来呢。”   我嘴角扯了扯:“你怕是误会了,我这个人最是光明磊落。”   他不置可否,进门的同时命令我:“进来。”   我随手掩了门,心虚地跟上去,觉得以他的脾气,定然是要问我的罪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认命地道:“《女诫》也抄完了,《女论语》也抄完了,下一本是不是《内训》啊,要不再加本《列女传》?”   大约是我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恻隐之心,听他道:“那倒不必。”   以我对他的了解,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这句话后面定然还有后话,可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可怜兮兮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不罚我了?”   他示意我:“坐。”竟还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有些惶恐地坐下,然后接过他给我的那杯茶,一口喝下去权当压惊,调整了一下心态,想开口求他为我留一个全尸,却听他淡淡命令我:“去床上吧。”   我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更加不知道他的用意,吞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睡觉?”   他道:“不然呢?”边倒茶给自己边道,“今日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也算你运气,去睡吧,免得明日再精神不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我立刻像得了免罪符,松口气道:“你早说嘛,吓我一跳。”抹一把额上的虚汗,听话地上床了,今日走了很多路,又受了场惊吓,早想美美地睡一觉,此时的我见了枕头,就像见了久违的亲人。   在床上侧着身子躺好,卷了被子便要入眠,似睡非睡间,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似乎比寻常时候还要贴得近些。男子的声音响在我身后,合着温热气息掠过我的耳:“长梨。”   印象中他不常唤我的名字,冷不防听到,睡意登时远了一些。   我僵了身子,道:“嗯?”   他的气息更近一些,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今日之事,我虽不与你计较,但是我不希望有下次,听到了么?”   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答应道:“嗯。”   他沉声道:“总是答应得好好的,遇事肯定又都忘了。”隔了会儿又道,“罢了,睡吧。”   过了很久都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他也没再靠近,我很快放松下来,也没有去体会他说这话的语气,早上醒来琢磨了一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却又有些含糊。   手撑在床上,侧身看着他,沉吟道,是了,他不与我计较,本身就已经不寻常。   望着他寂静如画的睡颜,我也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探手上去,摸了摸他的鼻子,又落到他的唇上。唔,这双唇长得很好看——形状也好,唇色也好。   手漫不经心地沿着他双唇的轮廓勾画,不知怎地,心里突然有个念头,这双唇,不知道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惹我愣了愣,我忙摇摇头阻止自己:长梨,你在想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   可是越是默念心经,那个念头却越是强烈。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道:只是亲一小口,没关系的吧。   还不等回应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身子已经擅自行动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触感柔软,却有一些干涩。   我登时有些失望,什么嘛,原来吻上去也不怎么样。   刚从他唇上离开一些,却突然有一只大手将我的后脑勺给按上了,刚刚离开的双唇突然又贴得严丝合缝。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在那时候,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愣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良久,脑海才勉强寻回一丝清明,借着那丝清明,我回忆了一下方才的状况——   我方才出于好奇亲了他一口,觉得不好玩儿,正要离开,却又被他亲了回来。   亲、亲了回来?   我登时大惊,想离开他,唇上的力道却忽然加重,整个人也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给制住了。他在我唇上重重吻了几下,才稍稍离开,低声在我唇边道:“方才你是在做什么?嗯?”   他声音里还带着初醒时的低哑,语气慵懒而缓慢,听起来十分祸乱人心。   我因为惊吓而有些喘息不定,含糊道:“没……没做什么。”想往后撤,却被他的手稳住了动作。   耳边隐约能听到床帐外更漏的声音,可是床帐子里,便只有我和他纠缠在一起的呼吸。   他的呼吸声很稳,我的却早乱成一团。   面前是一张近得不能再近的脸,一根根的睫毛都清晰可见,他继续道:“你喘得这么厉害,还好意思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么?”   我急道:“还不是你……”   他眯了眼睛:“我?”   我吞口口水,道:“没什么。”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就醒了,难不成是做梦了?”   他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移到我的耳根处:“我梦到有人趁我不备,亲了我一口。”   我点了点头,应和道:“竟然还是个春梦。”   他停在我耳边的手顿了顿,随即缓缓道:“哦,原来这是个梦。”   我气定神闲地道:“不错,这是个梦,梦里的事都不是真的。”又建议他,“你再躺一会儿,说不定一睁眼这个梦就醒了。”   他的桃花眸里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悠悠道:“良宵苦短,好梦难求,哪有做春梦还想着离开的道理?”   我嗓子一抖:“那你想做什么?”   只见他眸光一动,忽地将我放倒在床上。   我身上只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寝衣,丝质的料子,又轻又薄,被他这么一带,便有一边顺着肩头滑下。他的目光从我的肩头移到我的锁骨,又从我的锁骨移到我的脸上。   他的眸色深沉,里面还带着些狡黠:“做什么?自然是把这场春梦做下去。”   我突然想仰天长叹,长梨,你还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啊,非但没能自救,竟还给他找了一个耍流氓不用负责的理由。   “你先等一等,这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他便用他的口封了我的口。   我再一次确认,方才亲他的那一口的确一点也不好玩儿,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是不好玩儿。我只是轻轻亲了他一口,他呢,像是要我加倍奉还给他似的,重重地亲下来,还趁机咬了我几口,不过,他咬我吧,我竟没觉得疼,只是觉得浑身都有些难受,那感觉像是中了软骨散,力气一点点从身体流失。但挣扎还是要的,手和脚一并用。他却不像个文弱书生,而像个武林高手,游刃有余地将我的招式一一化解,还能腾出力气评价我:“在我的梦里,还敢这样不听话……”   我在他重新压下来之前急道:“我方才骗你的,你没有在做梦,我也没有在做梦!”   他道:“哦?”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悠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你亲我做什么?”   我自然不能承认是因为觉得他好看才亲了他,那样太没面子了,于是道:“不过是亲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不是都叫你亲回来了么,你干嘛这么计较?”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亲你对我来说又没什么好处……”   他的手落到我的脸上,轻描淡写地勾画着,问我:“没好处的事,你做它干什么?”   我为他这个问题一顿,茫然道:“是啊,没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做呢……”沉吟片刻,得出结论,“一定是我睡糊涂了。”嫌弃地看他一眼,“否则我一个正常姑娘,招惹你做什么?亲起来又没什么感觉……”   却见他神色陡然一凉,一把将我拖起来。   还未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他托住,他眼睛里似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没什么感觉是吗,那便无妨再来一次。”   等到他折腾完,将我塞回被子里,天色已经转亮,我深埋在云被中,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滚烫的舌头和清冽却灼热的气息。我不过随口说了句没有感觉,他便这般报复我,让我对他又添了新的认识。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天一亮,便起坐穿衣。想起平时,他总要将我喊起来,让我帮他整装,这一日约莫是良心不安,竟没有叫我,只是走之前才隔着被子问我:“你确定不陪我用早膳么?”   我赌气将被子盖得更紧。   他只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便抬脚出去了,我困得不行,又睡了个回笼觉,起床时有丫头捧了点心和清粥进来,告诉我是公子吩咐的,我向她重新确认一遍,才相信这的确无颜差她送来的。   小丫头边将粥放下,边道:“也不知怎么了,今日公子心情极佳,先日有位贵人请公子过府论琴,公子连帖子都懒得看,今日一早却让人回了封帖,想来是答应过几日赏光了。”   我好奇问他:“你家公子常拒绝人的邀请?”   小丫头道:“可不是。三次能请动公子一次,都算对方面子大。”   我忍不住道:“他这样为人处世,早晚要栽跟头。”   小丫头有些不满:“夫人怎么能这么说公子,公子毕竟是你夫君啊。”   我边喝粥边问她:“那你倒是说说,我夫君他整日不陪着我,都是去哪里了?”   她只含糊道:“公子诸事繁忙,自然不能每日都在府上。”   我暗道,他无官无职,极偶尔才应别人一次邀,哪来的诸事繁忙。他整日不在府上,只是不愿同我待在一起。而且,同我待在一起,他不是在同我生气,便是在逗我。想到这里,心里更加郁闷。粥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临川来。   她前日来找我,没说两句话便被无颜打发走了,如今想想还有些抱歉,于是召来绿蓉询问了一下她的情况,得知她平日里身体便不好,那日勉强自己来看我,回去便卧床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便主动请缨去看她,去之前,还去厨房亲自炖了碗十全大补汤带上。   自我懂事起,家里便由我掌勺,我家师父煮饭倒是很好吃,只是自打听说隔壁家小花的爹爹从不进厨房之后,我幼小的自尊心便不再允许让师父一个大男人为我做饭。于是,多年来掌勺的经验,使我练就了一身顶好的厨艺。   我炖了一锅汤,成功惹得以绿蓉为首的丫头对我刮目相看。   就连阿福都被汤的香味吸引过来,玩笑地表示想讨一口尝尝。   我一见他,便道:“阿福,你来得正好,把这汤装上,随我去侧院走一趟。”   阿福听说是侧院,却显得有些为难,我拍胸脯保证不会吵到他们表小姐,他才勉勉强强去找了个食盒,把汤给装了,路上絮叨道:“表小姐身子不好,平日也比较喜欢清静,除了公子以外,很少见客。”   我顿了一会儿,问他:“你家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她?”   阿福听后有些感叹:“表小姐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公子一个亲人,本来还可亲上加亲,只可惜缘分浅薄……”说完忽意识到说错话,慌忙找补,“夫人切莫误会了阿福的意思,阿福是说……”   我淡淡打断他:“你说的倒也不错。”望着远方花木,感慨道,“他同她缘浅,同我情薄,若是没有我……”   转眼间已经到了她的卧房,阿福喊住一个丫头替我通传,那丫头道:“今日是怎么了,公子来看我家小姐,夫人竟也到了。”   我的眼皮一跳:“无颜也在么?”又问她,“他是何时来的?”   小丫头道:“今日一大早便来了,还带了小姐最喜欢吃的芙蓉糕呢。”又道,“夫人稍等,奴婢去通传。”   我立在繁花影里,道:“不必了。”说完从阿福手中接过食盒,递给她,“我炖了汤,放了鸡鸭和猪骨,你拿过去,给临川姐姐补一补身子。”   小丫头却没有接,婉拒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家小姐不沾荤腥,只怕无福消受。”   我的手一顿,听到阿福替我说话:“这汤夫人熬了一个多时辰才熬好,你便拿进去吧,表小姐只尝一口也好啊。”   我却道:“罢了。阿福,我们走吧。”   刚转过身,便听吱呀一声门响,男子在背后喊住我,问道:“都来了,怎不进来坐便走了?”语气倒是极平常。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突然有块地方不大舒服,似有个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可是症结究竟在何处,却有些搞不清楚。   我没有回头,淡淡道:“你都在临川姐姐房中坐了那么久了,也不差我去坐那么一会儿吧,倒不如让姐姐好好休息。”将食盒递给阿福,“我不知姐姐不沾荤腥,这汤你拿去喝了吧,若是喝不了,便倒掉。”   不等阿福回应,手上便一轻,从身后伸来一只很好看的手,将紫檀木的食盒接过去。   男子淡淡吩咐立在那里的小丫头:“你家小姐睡下了,进去守着吧。”说完又对我道,“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去坐坐,顺便把汤喝了。”   我道:“我没兴致陪你喝汤,你自己去吧。阿福,我们走。”   手却被他给拉住了,听他淡声吩咐阿福:“去忙你的吧。”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就拉着我往前去,“你竟还会下厨,只是不知手艺怎么样。”   我甩了一下,没能将他甩开,蹙眉看向他,却见他脸上一派闲适。左右看了看,小声提醒他:“你这样拉着我多不好,传到临川姐姐的耳朵里又多不好,你不知道姑娘家最容易吃醋的么。”   他看我一眼:“你考虑得倒是周全。”   我道:“那是。我这个人向来善解人意。”   他却评价我道:“自作聪明。”   我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他不置可否,在亭内坐了,和蔼道:“坐下。”   我无奈地在他对面坐好,帮着他把食盒中的汤盅端出来,又听他淡淡吩咐凉亭侍奉的丫头,让厨房做些解暑的小菜送来,瞧他架势,是要在这里把午膳解决的意思。   我环视四下,凉亭临水而建,一侧有座嶙峋的假山,还种了一棵紫藤,正是繁盛的花季,偶有凉风习习,吹动对面男子的长发,无论是风景,还是风景里的人,都让人如临画中。   不多久便是午膳的时辰,我对他在此用膳的安排,倒也没什么意见。   他将汤盅的盖子移开,垂眸望了一眼我熬的汤。   我心里虽然仍在同他闹别扭,却忍不住道:“我虽然常下厨,可是因为我师父戒荤腥,我家便也没开过荤,本想着给临川姐姐补身子,没想到她也跟我师父一样是个素食者,这汤还是我按照许久之前看过的食谱试做的,也不晓得算不算成功。”抠了抠脸,“所以,若是不够好喝,你也不要怨我。”   他淡淡道:“我还未试,你便极力为自己找借口,看来你的厨艺也不怎么样。”不等我辩驳,他已执起汤匙,浅尝了一口,喝完也不评价,脸上神色略显高深,我憋不住问他:“怎么样?”   他没回答我,只气定神闲地又舀起一匙,连喝三口后,才淡淡道:“还不错。”   我刚骄傲地挺起胸膛,就听他又道:“下次少放盐。”   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话,睨了他一眼:“你便不能说些好听的夸夸我?”   他我也不看我:“夸你,你确定不会得意忘形吗?”   我哼了一声:“我还不至于为了你的肯定得意忘形。”   我抬头,恰在此时掀起一阵风,便看到男子身后落花如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我突然有些移不开目光。   不得不承认,面前男子的这张脸,极易蛊惑人心。   念过的那些佛法,读过的那些经书,突然就化作他身后的落花,在风中零落成泥。   回过神来,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我,神色立刻一窘,忙捞起桌上的茶壶,装作要喝水的样子,谁料倒茶的时候,手却不小心抖了一下,连茶待盏都给打翻了。   手忙脚乱去扶杯子时,却听他淡淡提醒我:“我觉得,你还是先把口水擦一擦。”我的手又抖了一下。   忙放下茶杯去擦嘴,下一刻便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忍不住道:“无颜,你!”   他的眼里仍然风平浪静:“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难不成……”眼里多了些笑意,“你真怕自己会对着我流口水么?”   我正要发作,便被上菜的丫头给打断了,几样小菜虽然简单,却都是我喜欢吃的,于是堪堪忍住离席的冲动,捞起筷子去夹菜了。   正埋首吃饭,突听他悠悠道:“过两日在凌波河畔和南禅寺都会有灯会。”   我一听他提灯会,不由得放缓呼吸,耳朵也支了起来,听他接着道:“帝京最大的灯会除上元节以外便是七夕佳令,千家万户倾城而出,这一夜其实很有看头。”   我不禁抬头看着他:“你突然对我说这个干什么?”猜测道,定是阿福同他说了我想去看灯会一事,否则他也不会突然提起来,可是他一定不会放我去看灯,更不可能陪我去看灯,揣测了一下他的想法,额角跳了跳,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说,这一夜很有看头,可惜我看不到了。”胡乱扒拉了一下米饭,闷声道,“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打击我,不看就不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完却有些不平衡,问他,“那你是不是要跟临川姐姐出去看灯啊?”又自问自答,“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自然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脸上滑过极浅的情绪,眉头也动了动,却语调如常地问我:“若我果真要同临川出去,你独守空闺,岂不寂寞?”   我挺了挺胸:“你不要将我说的像个怨妇似的,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为了表示我的大度,又道,“要不要我提前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他将我看了会儿,重新恢复吃饭的动作,淡淡道:“本想着带你去看看晋都灯会的风貌,既然你这么大度,那便算了。”   我唔了一声,道:“算了。”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带我去?”   他淡定的喝汤:“你若不愿意,那便……”   我忙提高一个声调:“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因为过于激动,立刻有些坐不住,在果盘里挑了个李子咬在口中,起身道,“我吃好了,回去把昨日买的灯修一修!”   他眼皮都不抬,命令我:“坐下。”   我重新坐回去,听他道:“为夫尚未离席,你倒是有胆量先行回去。”淡淡道,“乖乖吃饭。”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异常兴奋,前两日还打算给师父写封信报个平安,结果一激动,便将此事忘了个干净,每日尽是想着灯会的热闹。   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还要再向无颜确认一遍,听到肯定的回答,才能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七夕那日,他一大早去赴前几日的论琴之约,我便一个人在府中喜滋滋地张罗,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首饰,要带的下人……无颜答应我下午先去南禅寺看庙会,然后一路沿着南禅寺走回凌波河,听说他已在凌波河畔的明月楼提前订好了雅间,是临河观灯的绝佳之处,还听说明月楼今年请了晋国最好的烟火师,在灯会开始前会在楼前点烟火庆贺佳节。   绿蓉一开始虽有些瞧不起我,近来对我的态度却有所好转,还特意按照我的要求帮我改了衣服。白底的对襟长褂,绘水墨梨花,白色的内衫,配上绿色的长裙,虽然简单,却好在清爽,长发半绾一个髻,简单插一支黑檀木簪,又破天荒在脸上扑了些脂粉,这般妆扮完毕,我便只等着无颜赶快回来。   可是,我坐在房间里,手捧昨日才糊好的花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都没等来他,就连绿蓉也隐隐替我着急,忍不住差阿福去问,阿福问完回来,说是对方留客,无颜一时脱不开身,却让阿福传话给我,说晚上一定陪我去看灯,让我耐心再等等。   我觉得他既然答应了我,便没有不守约的道理,心里虽稍稍有些埋怨,却还是原谅了他。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撑在桌子上打瞌睡,突然听到骚乱声,便听阿福“咚咚咚”跑过来通传:“夫人,公子回来了。”却显得有些为难,“听说是表小姐旧疾发作,差人去请的公子,公子一回来,就去看表小姐了。”   我听后眼皮一跳,忙道:“随我去看看。”   急匆匆赶去侧院,却正巧遇上他抱着临川出门的情景,我朝他怀中望去,见他怀中昏睡的姑娘脸色苍白,的确是一副大病的模样。他瞧见我,蓦地顿住脚,但是,却只朝我看了一眼,便与我错身而过。   我看着他将临川抱入马车,随后沉声吩咐车夫:“去城东徐郎中的医馆,要快。”   我手中还提着昨日补好的花灯,在那里立了良久,良久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都微微颤抖。   阿福不知是第几次唤我:“夫人,夜深了,回去歇了吧。”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灯,小心安慰我,“夫人,没关系,来年的元宵还有花灯可以看,元宵不成,后面还有下一个七夕。”   我颓然地一笑,一不留神,手中的花灯便砸在了青石板上,才修好的灯,便又添了新的伤痕。   我茫然地望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灯,又茫然地望着阿福:“他答应我今日陪我看灯,不是来年元宵,也不是来年七夕。”抽了抽鼻子,又道,“可是,临川姐姐生病,他自然该陪她去看病,而不该陪我去看灯。”抬脚朝前走,对弯下腰捡灯的阿福道,“阿福,帮我把灯扔了吧,我不想要了。”   我回房后,和衣躺到床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抱着临川匆匆离去的样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正好听到窗外的更鼓声。房间里亮着朦胧的一盏灯,有个影子正坐在桌案旁,好像正借着那朦胧的灯光,在修补什么东西。   我怔怔望了他一会儿,才看清他手中是那盏被我失手砸坏的灯盏。   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身上仍是出去时的那副装扮,糊灯笼本是粗活儿,他做起来却很优雅,瞧他的表情,还带着几分认真。油灯的灯芯发出“啪”的一声,他的手顿下来,垂眸望着手上那盏已经糊好的花灯,良久都没动弹,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我管他在想什么,现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想着因他错过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卷起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有些哀愁地闭上眼睛。   火树银花不夜天固然很好,可惜与我没有缘分。   隔了会儿,听到衣料摩擦的动静,轻而缓的脚步声响起,走到床边停了下来。   一只手忽然落到我的头发上,轻轻抚了抚,而后,便听到一个沉雅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生我的气了?”   我一门心思装睡,自然没有回答他的道理。   也不知他有没有识破我的装睡,只听他继续道:“昨日,我的确有些不大好脱身。”说了这句辩解的话之后,隔上许久,才又道,“失约于你,是我不对。你想我怎么同你赔罪?”   我听后一愣,向来高高在上的无颜公子,竟然也有低头赔罪的时候?可是,也并非他道歉了,我便要接受他的道歉。他只字不提临川的事,我却还记得,阿福替我去催他,他说让我等等,临川一出事,他便亟不可待地赶了回来。虽说事情有缓有重,可是该不开心还是不开心。   我继续不理他,他突然凑过来,在我的头发上吻了一下,我的心一跳,呼吸也屏住了。他却离开一些,道:“我还要回一趟城东医馆,你好生待在家中,等我回来。”   说完,脚步就远了一些。   我一听他要走,眼眶忽然就热了,忍不住开口:“你走了,便不要回来了。”   他的脚步顿下,而后缓缓折回来,重新在床边坐好,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装睡了?”我的身子一僵,他的声音又更近了一些,温热气息落到我的耳畔,“城东医馆的徐郎中是我的好友,会替我照看临川,我方才……”悠悠道,“骗你的。”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骗我!”恨不得拿枕头砸他,“做人怎么能像你这样!”   他将我的手指抓住,在掌心收好,似笑非笑,道了三个字:“我喜欢。”   我为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了噎:“你……”你了半天道,“你太过分了!”红了眼眶,道,“你说好的陪我去看灯的,也是在骗我。我知道自己不及你的饭局重要,更不及临川姐姐重要,可是你明明答应的,你答应我了的……”越说越难过,哭腔道,“快把我的手放开,否则……”   还未说完,就被他拉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很大,两只手也很大,双臂将我往怀中一收,就显得我很小。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听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种感觉有点陌生。我镇定地回忆了一下,在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师父也抱过我,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却有些想不起来。师父这个人吧,其实不大喜欢孩子过于同他亲近,所以在我最黏人的年纪,一想让师父抱便会被他老人家板着脸教训一番,故而在同龄人行走基本靠抱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撒丫子到处跑,我一直觉得,这是他老人家教育成功的地方。   思绪飞了一圈又过来,心跳倒是平定了一些。   他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又轻又静:“否则什么,嗯?”   我听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心思有一些恍惚,这样被他抱着,我竟没觉得不好,甚至还希望被他一直这么抱着,这个念头竟让我差点忘了正在同他生气……我不由得恍然,这原来是他麻痹我的策略。兵法上说,欲破其兵,必先乱其军心,军心不稳,还想打胜仗,基本是白日做梦。这证明无颜这个人委实不地道,而就这样简单被乱了一颗心的我自己,也委实不够争气。   一念至此,便想挣脱他的钳制,却听他低低命令:“别乱动。”手轻轻地落在我的长发上,用极温柔的力道抚了几下,声音低沉,“我忙了一天,让我歇会儿。”说完便将身体的重量往我身上分了一些。   我勉强稳好身子,眼角的泪还没有干,闷闷问他:“你累了,到床上躺着,抱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他声线慵懒道:“我乐意。”   我默了默,问他:“你方才说将临川姐姐放在了医馆,她可无大恙?”   他淡淡道:“悉心调理几日,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我道:“姐姐究竟什么病?”   他简单道:“寒疾。先前还只是每年三月发作,如今夏秋也偶尔复发。今日若是送医不及时,只怕……”   我听后一默,临川是他心仪的人,他心仪的人得了病,他自然心里不好受,想到这里,便没了脾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慰:“我师父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而且,我瞧着临川姐姐虽然柔弱,却也不像福薄之人,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又忍不住道,“我听绿蓉说,若不是临川姐姐身体不济,你们早该完婚,我若不来晋国……”   他听后一顿:“临川是我的妹妹,你不来晋国,我也许会娶她,但无论是父母指婚,还是长公主赐婚,在我娶你为妻之前,都并没什么不一样。”   我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临川,那么无论和谁成亲,对他而言的确没什么不一样。于是含糊地点头:“原来你连临川姐姐也不喜欢。”   他听了我的话,却将我在怀中收紧一些:“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更含糊了:“哦,原来你还是喜欢临川姐姐的。”   他的身子颤了颤,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无奈:“你的脑子不会转弯么?”   我道:“你们这些文人墨客都喜欢打哑谜,有话直说不成吗,非要在脑子里建座迷宫啊?”   趁他放松从他怀里挣出来,重新卷了被子钻回被窝,道:“你还睡不睡啊,不睡我自己睡了。”拿被子把眼睛擦一擦,免得再被他笑话。   待他在我身边躺下,我同他道:“你不是要向我赔罪吗?我求你件事,你答不答应?”   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明日起,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问他:“当真?”   他嗯了一声,添道:“让阿福跟着,酉时之前一定要回府。”   我小心翼翼问他:“我若不回来呢?”   他嗓音凉凉地道:“不回来,你倒是试试。”说完,忽然将侧着身子的我扳到他面前,手指落到我哭过的眼睛上,放缓声音问我,“还在怨我么?”   我躲开他的手,道:“你帮我补了灯笼,我原谅你。”说完闭上眼睛,“可是只这一次,若有下次……”   他道:“没有下次。”虽然语调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可是不知为何,那句话听上去却很温柔,有点不大像平常的他。   我睁开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问他:“你答应的?”   他轻道:“嗯,我答应的。”   “不会再骗我?”   “不会。”   我安心地睡过去。第二天,也不知他是为表达昨日的歉意还是如何,寻常时候总是早出晚归,这日竟破天荒地哪里也没去,用完膳便倚在屏风边上,慵慵懒懒地一边看琴谱一边跟我下棋。   他身上一袭雪白的宽袍,衬着疏朗的眉目,说不出的好看。   我怨忿他下棋下得不专心,便趁他眼光尚在书卷上,偷偷将棋子移动个一两目,他却眼也不抬,手指便丝毫不差地点在原先的棋位上。   几局棋下来,我竟被一心二用的他打得落花流水,难免更加怨忿,赌气地一通乱下,下到半途见局势不妙,便自个儿立起来去理衣裳,道:“你欺负人,不下了。”   然后见他气定神闲地把手中的琴谱一收,抬眸看我:“你自己的棋技烂,倒怨我么?”   我哼了一声,道:“你看你的琴谱,我找阿福陪我打双陆去。”   他淡淡道:“阿福今日告假,你找到他算你本事。”   正在说话,便有丫头进来,呈上一个挺大的锦盒,道:“公子,七王爷差人送来的,说是公子前几日提到的东西,他托人给公子找来了。”   他手漫不经心地把锦盒移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目光停了片刻,随后探手将那东西取出来放到膝上。   我望着慕容璟送来的古琴,见那琴身好似因年代久远,梧桐的质地竟大似乌木般色泽了。他的修长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个简单的旋律,音韵十分久远。   他对我解释:“这琴唤作‘蓬生’,是我造的第一把琴,当年因贫变卖,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能找回来。”   我问他:“你还会造琴?”   他点了一下头,抬起头漫声问我:“想听什么曲子?”   我一听他这么问,忙坐回他身边,为了掩饰我从没听过古琴这种高雅的东西,便反问他:“你最擅长什么曲子?”   他漫不经心地随手在琴弦上一扫:“那便玉梨春吧。”   他弹完一曲,问我感想,我不懂琴,又不大好意思直言我不懂,于是结合这首曲子的名字,评点他道:“你弹的太好了,旋律初成,我便看到梨花满园,春光十里。”总结道,“一个字妙,两个字妙得很。”   一抬眼,却看到他神色玩味地瞧我,我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问他:“我说的不对啊?”   他点点头:“唔。你的想象力不错。能从一支没有风景的曲子里听出风景来,委实不大容易。”   我的脸一僵,往他身边凑了凑,请教他:“这曲子不是叫‘玉梨春’么?”   他点点头:“不错。”   我又凑近些:“梨不是梨花的梨,春不是春天的春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我:“所以?”   我露出一个“那不就得了”的表情,极力为自己辩解:“梨花是风景吧,春也是风景吧,你不觉得我的理解很点题么?”   他看我的神色已经接近无奈了:“从前有位美人唤作梨娘,此曲乃她的仰慕者为她所作,不过是取她的名为曲名,内容却与梨花不相干。”理了理衣袖,“依我的理解,与春约莫也没什么关系。”   我听后晓得自己闹了笑话,却马上恢复镇定,装作恍然的样子:“哦,原来这是一曲《凤求凰》啊。”   他唇角勾了勾:“如今看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能成一段千古佳话,还要多亏文君懂琴。”一边将琴收回琴盒中,一边话中有话地道,“否则,对牛弹琴,还谈什么风月?”   我哼了一声:“你以为文君之从相如,是因为他弹琴好啊,那你实在是太不了解女人。史书说相如‘雍容闲雅’,气度出众,若文君当日所见,是个其丑无比的人,哪还有什么佳话?”偷偷瞄他一眼,脸上一烧,口上却道,“你嘛,也就是看得过去的相貌,对牛弹琴,牛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说完起身,“不跟你说了,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   下一刻却忽然跌坐到他怀里,原还在一旁侍立小丫头,见状之后忙垂下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隔帘给放了下来。   一只手从后面漫不经心地落到我的脸上,带着凉意的手指,却惹我的面皮更加滚烫。   就听他和蔼地问我:“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吞口口水道:“天气这么好,出……出去走走。”   他淡淡道:“前一句。”   我抖着嗓子道:“相、相如‘雍容闲雅’……”   他打断我:“对牛弹琴,牛还不一定看上我,对么?”   我动了动身子,颇没出息地干笑一声:“是那头牛没有眼光,你不要同它计较。”   他低低威胁乱动的我:“坐好。”   我老实下来,在他怀中换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感觉到他的温热气息落到我的后脖颈。   最近他待我有些不一样,我便是再迟钝也有所察觉,可是试着揣测他的心思,却又不大揣测得明白,休说是他的心思了,就连我自己的心思,都没信心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方才提到的《凤求凰》是传世的名曲,这支传世的名曲是属于两位古人的风月,然而风月一事,向来只存在于诗词歌赋和史书话本里,听说过没见过说的就是这档子事。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颜还能勉强算个君子,我却只是个野丫头。君子看上窈窕美人天经地义,看上野丫头就只能证明他眼光有问题。当然我并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只是觉得像无颜这样的人,眼光应该高一点,再高一点。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听他问我:“想什么呢?”   我靠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干净淡雅的味道,老实开口:“我在想,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身下是编织精巧的玉簟,玉簟上置了一个小案子,上面摆了茶水点心,还有一座鎏金的香炉。静室焚香,是闲中雅趣。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格外地闲适雅致。可我不是贪图锦衣玉食之人,日子久了,总有个声音提醒我,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我牵挂师父,怕他老人家一直没我的音讯,会为我着急。   自我懂事以来,一直跟师父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陈国落脚,才仅仅是一两年前的事。师父为自我修持,广游四方,我年纪小的时候,随师父一起云游,还不会招惹什么过分的非议,年纪大了再跟着师父,便有些不成体统,师父也是为了我,才择了陈国的一片宁静的地方,建了草庐,自此安定下来。   于我而言,无论是四处漂泊,还是在一个地方定居,都没什么大的区别,我只知道,有师父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性格不够安分,天生喜欢稀罕的东西,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总想着四处走走。以前也离家出走过,师父从不找我,大约他老人家知道我无论走多远都总会回来。   算了算日子,离家已有三个月,我总不能一直挑战师父的耐心。   可是,若让我就此离开无颜,我又有点舍不得。   我方才问他是不是看上了我,问完之后就想,若他回答是,我便问问他能不能陪我回家,或者能不能将师父也接过来——这般打定了主意,却一直没听到他开口。   忍不住忐忑地问他:“这个问题要考虑这么久啊?”   他却狡猾地将问题丢给我:“你希望我如何回答?我看上你如何,看不上你又如何?”   我挺了挺胸:“你看上我,证明你眼光好,看不上我,那你可能是病了。”   他听后一默,道:“你倒是自信。”又道,“还有呢?”   我茫然道:“还能有什么?”   “给你个机会,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   他松开我,起身评价道:“不开窍的丫头。”说完走了,留下我不明就里。   我望着他的背影,发自肺腑地求教:“什么意思啊?”   传来他凉凉的回答:“自己悟。”   我悟了好多天都没悟出他什么意思,实在悟不出来便作罢。   晋国的夏季短得很,好似转瞬的功夫,天就凉起来,各房也都撤下薄帐子,换成厚帐子。   半个月前,我写了封家信,托阿福帮我送到驿站,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应该便可以递到师父的手上。   前几日,无颜将临川从医馆接了回来,我去看她,见她精神还不错,便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她仿佛极关心我和无颜相处的好不好,旁敲侧击,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瞧出她对无颜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便告诉她无颜待我一般,她听后还安慰我,并将无颜的喜好一一告诉我,愈发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我临走之前,听她轻道:“长梨,我其实很羡慕你,纵然得不到表哥的心,能有一个名分留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这一句话说得我莫名有些伤感,回去旁敲侧击地问无颜:“我听说七王爷今年才三十岁,已经娶了九房侧妃,还有许多侍妾。”   他正准备入睡,立在那里让我为他宽衣,我熟练地将他的外袍脱下来,挂到一边的红木衣架上,听他道:“你打听七王爷做什么?”   我道:“哦,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九房侧妃虽然多了些,但是好在热闹,无聊的时候还能凑一桌麻将。”   他坐在床边脱靴,淡淡应了一句:“哪个王府的内宅不是比打麻将还热闹?”不忘打击我,“你这样的扔王府里,估计出来的时候连骨头都不会剩。”又沉吟道,“出不出得来也是个问题。”   我心里存着事,也没回他的嘴,只漫应着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也有纳妾的念头,也不要不好意思告诉我。”   他脱靴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我:“你绕了这么一圈,是想让我纳妾?”   我也坐到床边去,无比真诚地看着他:“临川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的事你应当比我还要挂心,虽说做妾对她来说有一些委屈,但是你若有心将她扶正,日后总有机会……”   他冷冷地看着我,语调凉凉:“才嫁入府中这么几日,便觉得自己诸事可以做主了是么?”   我为他寒凉的语气浑身一抖,忙道:“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你若不愿委屈临川姐姐做小,就算了。”说完又不死心,“你真不愿意啊?”   他紧紧盯着我,突然冷冷一笑:“此事以后再议,就怕日后你不让我纳,也由不得你。”说完翻身上床,故意躺在床边,也不给我留个位子。   我望着他默了默:“你睡得这么靠外,我怎么上去啊?”   他不理我,我将他推了推,没推动,只好蹬了鞋子,试图从他身上爬过去,结果爬了一半,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的唇已经压下来。在我唇上重重地亲了几口,低声道:“下次再忘了自己的身份,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说完便重新躺回去,留我在黑夜里凌乱。   我这是招他惹他了?   最近无颜常常在家,我有些不大习惯。   他在不在家倒不打紧,打紧的是他在家时,常常将我当佣人使唤。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不是非我不可,可他就是喜欢让我做,还甚以此为乐。只要他在书房,就要我帮他研墨涮笔,整理文书,后来竟还要我帮他誊抄乐谱。   前几****又想起一出——让我给他下厨。知道我不擅长做荤菜,还总是给我出难题。今日想吃辣子牛肉,明日又想吃清蒸鲑鱼,花样翻新都快到了一定的境界,做出来的东西他还未必满意,大多评价一个“还可以”,极偶尔才会道一声“不错”。   我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听到他那声“不错”,每日还偷偷摸摸地研究菜谱。结果某一天临睡前,他却眼尖地从我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本菜谱,我怕他因此嘲笑我,忙在他探手之前扑过去,试图毁尸灭迹,却被他提早一步抢到了手中。   我急道:“快还给我!”   他扫了一眼书封上的《饮膳录》,目色深了一些,语气却仍然散淡:“平时看你下厨还挺勉强的,原来你背着我这样用功。”   我面不改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看食谱的习惯么,就像看话本子一样,纯属消遣。”   他随手翻了翻:“哦?”看我一眼,“旁注记得这样仔细,你消遣时也挺认真嘛。”   我的脸不由得一红,却嘴硬道:“我喜欢,不行么?”   他的目光落回食谱上:“怎么觉得这些标了旁注的菜式这样眼熟?哦,这不是昨日才吃过的清蒸……”   我一把夺回去重新塞回枕头底下,轻咳一声,道:“你眼花了。”   身子刚立起来,就被他从身后抱上了。他在我刚刚洗过的头发上蹭了蹭,声音慵懒地开口:“你这样用功,是为了谁?”   我挣了挣:“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他道:“哦。原来是为了我。”   他最近偶尔会对我有些亲昵的举止,我一开始不习惯,还反抗那么几下,后来发现反抗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便学会了顺从。当然,遇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也会对他动武。   我拿手肘朝他身子撞过去,却极轻易被他控制住了手腕,他将我的手扣在身前,在我耳后轻笑一声,放缓语气问我:“最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正因成日里足不出户而有些烦闷,一听他这话立刻喜上眉梢。第二日,他果真携我出门透气。   他那日衣饰随意,却难掩出尘的气质,陪我走在街上时,总有姑娘偷偷瞄他,后来我发现不光姑娘,有些男人也会忍不住往他身上瞄一眼。   “这条大道,往北走是皇城,往南去是我们要去的南市。你上次偷跑出来,所逛的东市多是丝绸锦绣,珠宝翡翠,没什么特别的。这里却是交易的集散之地,胡商,马行,酒肆,茶坊,应有尽有。”无颜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手中握一把玲珑骨的折扇,在胸前漫不经心地摇啊摇,“这儿午时开市,酉末闭市,你尽可细细的逛。”   就像他说的,东市是开给那些豪门贵胄的,此处却更多了些市井之气,这一点倒是颇合我心意。走了没两步,遇上一个胡人开的铁铺,我一眼看到摊上的一把小型弯刀,忍不住拿到手上赞道:“好刀。”   那胡人朝我开口,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   我茫然道:“你说什么?”   店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听到我的问题,朝我一笑:“抱歉,我们当家的听得懂一些汉话,却不大会说。”   却听耳边无颜淡淡道:“他说你好眼光,这刀是他的得意之作。”   我和那妇人都有些惊讶,那妇人道:“听客官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话,竟然还懂胡语么?”   无颜从我手上将那刀捞过去,刀出鞘,锃亮的刀身映上他狭长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从前在胡地经过商,略懂一些。”侧头问我,“喜欢吗?”   我愣愣地朝他点头,听他开口询问那妇人价钱,而后便看着他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对方要的数目,又看着他将刀递到我手上。   我握着那把小巧的弯刀,与他并肩行在路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琴师么,怎么还经过商?”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光经过商,还跟过戏班子,有一段时间还卖过豆腐。”   我听后立刻想象了一下他卖豆腐的场景,得出自己大约是听错了的结论,认真地询问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却见他一挑眉:“我十三岁的时候才习琴,学出名堂之前,总要谋生吧。”   我问他:“你家里呢?”   他沉默片刻,而后语调平淡地开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我父亲极有败家的天分,在我祖父死后不出三年,便将偌大的家业败光,不出三年,又将我母亲气跑,我不到九岁,便被父亲扔进了戏班子,戏班子的领班说我根骨不好,学不了唱戏,只能做些杂役,后来那戏班子也散了,为了糊口,能做的便都做过。”   我听得唏嘘,默了默问他:“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我听说你是宫廷乐师倾昀的高徒,你是怎么遇到倾昀让他授你琴艺的?”   他只淡淡道:“世间的一切,都逃不了‘机缘’二字。”又道,“今日便算了,日后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   那之后,我陪他在琴行挑了要更换的琴弦,他则陪我去书肆挑了几个话本子。刚刚感到些倦意,就听他道:“走累了么,前面有家酒肆,我们去坐坐,顺便吃些东西。”说完竟还顺手拉上了我的手。虽说晋国民风开放,但是当街拉拉扯扯的情况却并不多见。我忙要抽手,却被他握更紧。他就那样气定神闲地捏着我的手,带着我跨入酒肆。   小二迎上来之后,果然看了我们的手一眼,随后眼睛一眯询问:“二位客官,要不楼上雅间请?”   无颜淡淡道:“带路吧。”   被小二哥一路引到楼上雅间,房间与房间之间用屏风隔开,落座之后我才略有放松,听他问我:“事到如今,我拉你的手竟还不习惯么?”   我请教他:“这个事到如今是什么意思?”   他边接过小二递来的菜谱,边看我一眼:“房都圆了,拉个手怎么了?”   小二哥倒茶的手抖了抖。   我不满道:“圆房又怎么了,圆房就能随便拉我的手了啊?”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圆房就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词在外人听来有多大胆。   小二哥刚刚稳好的茶壶又晃了一下,随后便听他迟疑着问我们:“二位客官是……新婚燕尔?”   无颜点了下头,似笑非笑道:“贱内年纪小,不懂事,让你见笑。”   小二哥看了我一眼,脸不知为何红了:“尊夫人长得真好看,客官好福气。”   无颜目光落到我脸上:“她?白长了一副好模样,平日里不让我头疼便是了。”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快点菜。”   小二哥咳一声,道:“咱们店的招牌是桂花醉鸡,新酿的桂花酒也可尝一尝……”   就听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屏风后传来:“方才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没想到果真是熟人。”   慕容璟身后跟着个小厮,从屏风后现出俊朗的身形。   我与无颜都起身,还未出声,就被他示意:“都站起来做什么,坐,跟我无需客气。”说着在无颜身边落座,又漫声吩咐小二拿酒过来,便让他退下了。   我问他:“王爷怎么来了?”   慕容璟道:“本王在隔壁同人谈生意,没想到能遇到你们。”   无颜似乎与慕容璟甚是熟络,也没有虚礼,就问他:“还是为军粮一事么?”   慕容璟倒了一口水,道:“那个赵老二,还是一口咬定粮仓只有三千石存粮,看来是压根儿不惧与本王撕破脸。”   无颜的手轻轻点在桌子上:“赵家是最大的米行,他若是只有三千石存粮……”抬头看他啊,“我将脑袋割下来给你。”   慕容璟接道:“不光你割了脑袋,本王也可以割了脑袋,本王看这个赵老二,就是想在兵乱的时候狠捞一笔,发国难财。”   无颜凝眉想了一会儿,道:“那也未必。赵老板虽然脾气硬,行善积德的事却没有少做。王爷忘了么,前年旱灾的时候,赵家第一个开仓放粮。”   慕容璟把手一摊:“那你说他为什么打死不肯卖给本王?”   无颜淡淡得出结论:“其中定有隐情。依我看,王爷尽管同他耗着。”   慕容璟听后凝眉半晌,突然换上灼灼的目光:“本王也不知问过你多少次,你当真不考虑来帮本王么?本王知道你不缺钱,名声也早有了,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来本王这里,本王会给你最好的安排,你……便当真甘心一辈子做个琴师?”   无颜神色不变:“我心意已决,王爷又何必强求。”   慕容璟道:“可是……”   我忍不住插口:“你们从刚才开始在说什么?什么军粮,什么兵乱?”   无颜在慕容璟之前开口:“这是王爷的公务,女流之辈,休要多问。”一句话将自己与慕容璟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也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方才给他的那个答案。   我偷瞧了一眼慕容璟,果然见他眉间滑过一抹失望之色。他却很快恢复如常,道:“好,今日不谈公事。”又抱怨道,“这酒怎么还没上?”   慕容璟酒量惊人,劝酒的本事也不小,不多时,便有好几个酒罐子倒在了桌子底下。令我惊讶的是,无颜这个人看上去文雅非常,喝酒的功夫竟不比慕容璟逊色。我原还担心万一他喝高了,我没办法将他弄回去,却白担了份心。慕容璟烂醉如泥,他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只是话变得少了一些。   吃完这顿饭,我还想趁着尚未闭市四处走走,谁料慕容璟说什么都要捎我们一程,直接将我们给送到了家门前。   一下马车,我便对无颜感叹:“若说饮酒,七王爷还真是男中豪杰,只是酒这东西是穿肠毒药,日后还是少饮为妙。”又欣慰道,“好在你不像七王爷那样容易喝大……”   身畔的男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我兴致勃勃地回忆着今日的见闻,他却是一路无话,我说了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平日里虽然话少,却也没有像今日这样沉默过,我侧头瞧了一眼他的神色,不由得顿下脚步,迟疑着问他,“你……不会是醉了吧?”   他却眼角一挑,轻笑道:“醉?你说我么?”原就是勾魂摄魄的一双眸子,突然带上了一些慵懒狷狂,脸上也不知何时飘上一抹微红,原本有些冷淡的容颜此刻却妩媚惑人。   我心神一晃,啧啧感叹,这张脸,当真是祸水啊祸水。   回过神来,确认地点点头:“唔,看来还真是醉了。马上就到房间了,今日便早些歇下吧。”说完扶上他,道,“来,我扶你。”   他长眸一眯,顺势靠在了我身上,头垂在我耳边轻呼一口气,登时惹我抖了一下,更刺激的是,伴着温热的呼吸,是他低沉惑人的嗓音:“长梨,我要沐浴。”   我镇定道:“沐什么浴,明日再说。”说着就将他往前带。   他却没动,继续在我耳边懒洋洋的吹气:“夫人,为夫要沐浴。”   连称呼都换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正在凌乱,就听随在旁边的小丫头迟疑着道:“夫人,要不奴婢这就去备热水?”   我瞧了一下天色,酉时刚刚过,寻常时候正是晚膳的时辰,不过,他既然一定要沐浴,便随他吧,于是道:“那便去打热水吧,顺便找两个丫头过来,好伺候你家公子。”   小丫头低头称了个是,照办去了。   我将他扶回房间,说服他在房间等着,去厨房熬了醒酒汤,回来后一勺一勺喂给他,他倒也顺从,喝得很认真。有的人醉酒了爱闹,有的人则相对安静,从醉后的表现来看,无颜的酒品当真是没得挑。   喂他喝完醒酒汤,我放他在床上坐着,走去一旁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了,头发也放下来,逛了一天,这才感觉出疲惫来。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便有丫头过来告知热水备好了,我哦了一声,淡淡嘱咐:“那便扶你家公子去沐浴吧,我便先睡了,有什么事儿便别叫我了。”转过头道,“别愣着,去吧。”   小丫头正要上前搀扶无颜,却听他道:“你退下吧。”   我拿梳子的手一抖,听无颜懒懒命令我:“长梨,伺候为夫沐浴。”   我回过头同他商量:“你便不能……”   他话都没听完便果断拒绝我:“不能。”   我也是被他拒绝习惯了,坚持把头发梳完,又在脑后松松绾了一下,便走过去扶他,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眼睛里除了有微醺之色,还有一点点笑意。   住在别人的屋檐下,便只得常常对别人低头,这也是一件让人倍感无奈的事。   府里的洗沐间在东北角的后花园一侧,以洗澡都是用木桶的我的眼光来看,这洗沐间修得委实是好,进门便有隔扇遮挡,隔扇后可坐可卧的浴盆嵌入地面,水边上还铺着精巧的毯子,木屐、铜灯等一应俱全,这证明这里的主人极享受沐浴一事。   他极享受,我却极折磨。在烟气缭绕中,闭上眼睛摸摸索索地帮他脱了亵衣,却对着他的亵裤久久下不去手,正想同他商量接下来的事请他自己解决,他却已拉住我的手,引导着我放到亵裤的裤带上。   他的声音绕着水汽,虽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低沉魅惑:“解开。”   我抖着手松了他的亵裤,完成后,飞速地转过身:“你进去吧。”   背后却伸来一只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是凑到了唇边,只听他低声问我:“这样害羞么?”   我咽了咽口水,道:“洗你的澡。”   听他笑了一声后,又听到缓缓的入水声,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喉头像是着了火,口干舌燥的,忍不住把衣领松了松,正预备出去候着,就听他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背对着他道:“去、去透透风。”   他懒洋洋道:“过来,替为夫濯发。”   这个人,醉了还是这样喜欢使唤人。我略略回过头,见他此时整个身子都没在水中,便放下了半颗心,踢掉木屐赤脚走过去,跪坐到水边的毯子上以后,探手捞起一把小梳子,着手帮他梳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直,虽然沾了水,却很好梳理,他懒洋洋地靠在那里,放任我帮他把头发打理好。我将他的头发梳顺了,便用木勺舀了水,浇在他的发上,拿猪苓细细的洗。   寻常人家洗发用皂角,富裕人家才用得起猪苓,里头掺了香料,用后头发上会留下浓香。我笨手笨脚地帮他洗着头发,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瞄。他的皮肤极细,似乎散发着一层玉泽,瞧他的肤色,竟比我这个女人还要白皙——当然,我这个年纪在他眼里称不称得上是女人还有待斟斟酌。他的双手搭在浴盆的边上,微微朝后仰着,水珠在他修长的脖颈停驻片刻,便汇成细流滑到锁骨,看到他的喉结处微微一动,我不由得别开目光。   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不知道自己要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却闭着眼似乎都能猜到我的举动:“想看就大胆地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谁想看了。”又添道,“看多了要长针眼,我可不想长针眼。”   他却悠悠道:“谁告诉你要长针眼?”   我道:“不都这么说么?”   他阖着眼睛,一笑睫毛就颤了颤:“成亲前,看了不该看的自然要长针眼,可是成亲后,便没什么不能看的。”又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我教你么?”   我一边拿水把他头发上的猪苓冲干净,一边嘟囔道:“可我们不是名义上的么,那些都不算。”   他眼睛撑开,侧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勾唇道:“你若想看,我们可以假戏真做。”   我的手顿在那里,还没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已经在水中转身正对于我,伸出一只大手将我的脸往他面前一捞,便将我捞到他的近前。   墨玉一般的眸子,映出我有些愣怔的表情。   他问我:“想不想同我假戏真做?”   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个假戏真做意味着什么,可就像突然中了邪一般,不受控制地便朝他点起了头。   他眼中得逞的笑意一闪而过,突然一把将我拉入了水中,这个动作令我始料未及,在水中扑腾了两下,忙勾上他的脖子以保持平衡。他一手撑在浴盆边上,一手则稳稳扶好我的腰,我在将散未散的水汽中望着他,有些惊魂不定:“你怎么拉我下来了?”   他桃花眸一眯,气定神闲道:“嗯,手滑。”   他要是真手滑,我可以把手边的那块猪苓吞下去。   由于没有备我自己的衣服,从洗沐房出来,我身上湿漉漉的,遇到的丫头都心照不宣地垂下头,以掩盖她们脸上飘起的绯红,再看身边的无颜,休说醉意了,脚步比我还要稳当一些,经过厨房时还提议:“时候还早,不如夫人做些点心,再备壶薄酒,小酌两杯?”   在观月亭备下瓜果点心,正对一轮圆月。当日是个望日,倒也适合月下小酌。   只是不知他怎这样有兴致,与慕容璟喝都没喝够,还要再跟我喝,今日慕容璟向我劝酒时,他全都替我挡了下来,我还以为他不乐意我喝酒,没想到我一坐下,他便亲自为我倒了满满一盏,递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为难地看了他手中酒盏一眼:“我从未饮过酒,我师父也不让我饮酒。”   他挑眉道:“怕你师父?”   我道:“也不是怕,是不想让师父失望,师父虽不要求我像他一样遵循佛门的戒律清规,可是唯独‘酒’这样东西,师父不愿意让我碰。”   他将酒杯嗒地一下放回案上,不动声色道:“你师父的话,你倒是挺放在心上。”又道,“小酌怡情,饮个一两口也没什么打紧。”又蛊惑一般对我道,“这是果子酿的甜酒,味道很好,你便不好奇么?”   我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酒盏中琥珀色的液体,凑过去嗅了嗅,的确有淡淡的果香,于是道:“那,我就喝一小口。”   结果一喝就不可收拾了,尤其是在我连饮了几杯之后除了甜便没什么别的感觉,胆子就更大,一杯接着一杯,无颜反倒还没我饮得多,似乎还听他提醒了我一句,说这果酿饮多了也是会醉的,我却没理会他。   结果他说的不错,很快我就觉得头晕晕乎乎的,意识却清醒,还清醒地记得他将我横抱起来,我却闹着要去抓萤火虫,他笑道:“此时哪有什么萤火虫?”   我却认真道:“有的,怎么没有,镇子东头的荷塘里全都是。”朝他比划了一下,“一大片,全都是。”又不满道,“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捉?”喃喃道,“你对我不好,还是师父对我好,师父捉萤火虫可厉害了,可是师父总让我玩儿一会儿,便要催我去放生……”又抬起头问他,“你对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却也有些宠溺:“我自然会对你好,会对你很好很好。” 第三章 风云突变   月沉灯烬,撤烛归卧。   无颜不顾我一毫睡意也没有,强行将我安置在床上,我脑子十分清醒,自是不肯乖乖睡觉。见他也在我身边躺下,突然玩心大起,一会儿扯一扯他的头发,一会儿又戳一戳他的脸。   他忍了半天,终于发作:“闹够了么?”   我想起惹恼他的后果,略微收敛了一些,正襟危坐道:“闹够了。”   他道:“闹够了便回去躺好。”   我乖乖回去躺了,隔了片刻,耳畔传来他匀称的呼吸,我暗忖,不会就这样睡着了吧?一个人醒着好生无聊,于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凑到他近前,他的脸棱角分明,便是躺着,也没有显出哪里不好看,特别是下巴瘦削,上面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脖颈处的线条也很优美流畅。   我将他看了一会儿,便拿自己的头发稍轻轻地去扫他的鼻尖,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反应。   结果他只是眉头动了动,抬手轻轻将我挥开,便翻了个身接着睡了,我有些不满,决定越过他的肩头,继续方才的动作,结果正弓着身子打算探手过去,便听他带着鼻音道:“再不老实,小心我收拾你。”   俗话说酒壮人胆,那时的我竟一点也不怕他,还凑到他耳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收拾我啊?”在他开口之前,偷偷将手伸向他的腋下,趁他不备挠了挠。   他果然被我挠得笑出声,我见这招管用,心中一喜,忙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他一时躲不过我的毒手,只能威胁我:“臭丫头,还不住手。”   我好容易有次欺负他的机会,怎愿意错过?双手对着他的腋下颈窝还有小腹一通胡乱袭击,他虽尽力抑制,却还是低低笑出了声,还为此笑得蜷起了身子,比起他寻常时候淡然自若的模样,此时的他自是有些狼狈。   我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求我啊,求我我就放你一马。”   他沉声道:“你一个小丫头,真当我怕你不成?”   说完就上来制止我,我本就极清醒,他的反抗又激发起了我的斗志,令我更加精神百倍。   可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普通的小打小闹忽然变得很像打架。   我灵活运用方才的政策,不时袭击那些脆弱的地方,混乱之中,也不知碰到了哪个部位,突听他呼吸一重,似乎还轻微地抽了一口气,再下个瞬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只手便被他利落地扣在了头顶的枕头上。   他的眸色深沉,语气灼热得不似寻常:“今日可是你非要惹我的。”   我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老实了起来。   因方才的打闹,我有些喘息不定,力气比我大的他竟还不如我,沉重的呼吸落到我的脸上,一下又一下。   我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向他投降:“不跟你闹了,你不是要睡觉么,那快睡……”   我的话被堵回口中。   他好像甚是喜欢在我说话的时候堵我的嘴,这也不晓得是第几次了,只是这一次,好像同前几次都不大一样。至少前几次,他一次也没有乱过章法,就算有些许的失控,也不会脱离他自己的步调。可是今日全不一样,所有的章法都不见了,只有仿佛来自本能的掠夺、索取,和一步又一步深入的探寻。   他在我的唇上流离辗转,而后撬开我的齿关,深入进去,印在我唇上的力道根本不容我反抗,我怯生生地向他求饶,他的动作却骤然变重,不知何时,他放开对我双手的钳制,腾出来的手则去对付我的衣服。   三两下,衣物就在他的手下离了身。   我的大脑时而是一片空白,时而又是一团浆糊。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了动作,我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凌乱散在胸前的长发,仿佛有月华流转的皮肤。   他从我的身体离开一些,对接下来的动作有所迟疑。   他方才吻我的时候,我有些害怕,可是此刻他停了下来,我却突然有些留恋他的味道,身体离开他的双手以后,又突然很想念他双手的温度,有种冲动蹭的一下从体内蹿了到了大脑,我鬼使神差地勾上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唇轻道:“无颜,吻我……”   虽然是我自己的声音,却极为陌生。   他听后一颤,随即便竭力将我抱紧,唇也重新压了上来,吻我的间隙里,我听到他几次含糊不明地唤我的名字。   厚厚的帷帐中到处是意乱情迷的味道,隔窗却蓦地传来一声梆子响。   无颜像是如梦初醒,突然停了动作,我见他神色不定,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   他凝眉将我看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吟道:“我太急了,竟忘了你还是个孩子。”说着,便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将我细心地塞到被子里,自己则披衣下床。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问他:“你去哪儿啊?”   他道:“书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我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又抬手揉了揉我的额发,缓声道,“睡吧。”   我默在那里。   想想这莫名其妙的开始,又想想这莫名其妙的结束,我得出结论,这个人,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啊。   更莫名其妙的是,那日之后,他便宿在了书斋。   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他给冷落了,就连房中的丫头也在我背后偷偷议论。   “公子跟夫人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分房睡了呢?”   “难不成是吵架了?”   “不像啊,公子每天准时来叫夫人起床,还总是给夫人送东西,昨日不还送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给夫人解闷么?”   “既然不是吵架了,难不成是夫人突然来了月事……”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们:“月事是什么?”   意识到被我听了墙角的两个小丫头登时花容失色,含糊的扯了个理由,便双双遁了,我托着下巴琢磨,这个月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藏不住事,无颜过来陪我下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向他请教,他正要落子的手在空中一顿。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难住了他,立刻掩口揶揄道:“原来你也不知道,看来无颜公子也并非传说中的博古通今,什么都晓得啊。”   他很快恢复本来神色,先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淡淡解释起了月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听完之后,我愣了愣,随即红着脸跑了出去,跑出去的过程中绊了一跤。   方才听完他的话,我才总算明白,他开口前为何看向我时,会是充满同情的眼光。   年已及笄,还不知道月事是什么东西,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这件事其实挺正常,我总不能寄希望于师父教导我吧,他老人家一个佛门弟子,正儿八经地同我解释月事便是女子的生理周期,这件事才比较惊悚。   我跑出去缓了半天,想起无颜说女子没来月事,便算不得女子,便又厚着脸皮跑回去问他:“那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月事?”   他抬眸看我一眼:“大概是吃素太多了。”   我道:“那怎么办?”   他淡淡道:“从今日起,多吃肉。”   我道:“……”   他宽慰我:“你也不必太着急,寻常姑娘也就是十四五岁,你么,大约也快了。”   我闷闷的应了一声,随后睨了他一眼:“姑娘的事,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他气定神闲道:“因为我博古通今。”   入秋之前,我的月事如愿而来,随之而来的,却是寒热大作。大约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那日一大早起来,我就觉得头极昏沉,走路没个两步就有些不稳当,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无颜有事外出,算了算日子,他已经三日未归。   绿蓉差了阿福去城东请徐郎中,她自己则在床边看顾着我,虽数落了我几句,熬药煎茶却没怠慢。我蜷在被子里烧得含糊,只隐约记得有谁替我诊了脉,又有人喂我喝了几口甚苦的药汤,其余的便什么都不晓得,脆弱的时候,一心只希望无颜赶快回来。   三日后烧才终于褪了些,我撑开眼睛,听到绿蓉和阿福在床边说话。   阿福道:“绿蓉姐,那个人还没走,已经在门前等了两个时辰了。我看,咱还是请他到府里等着吧,既是来寻夫人的,应当是夫人的熟人,咱也不好怠慢。”   绿蓉想了想,道:“不忙,再观察观察,夫人在晋国没什么熟人,若是来者不善,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向公子交代。”   阿福喃喃应道:“也是,这个人的确有些奇怪,不过我瞧着他倒也不像恶人,只是穿着打扮有点不同寻常……”   我忙从床上坐起来,问他:“阿福,那个人是不是一副僧人装扮,却长发披肩,额间有枚朱砂印?”   阿福一惊:“夫人怎么知道?”   我鞋都顾不得穿,便朝门外跑去:“师父,我师父来了!”   我赤着脚往外跑,身后绿蓉和阿福也都紧张地追上来,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师父,心中自然惊喜交加。   还没跑到大门口,便朝前方守门的小厮道:“快,把门打开!”   对方还愣着,我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越过他一把就把门给拽开了。   一出门,便见到立在门前的师父。   秋风萧瑟,几片落叶被风旋卷着,从他脚下刮过去。   师父身上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僧袍,手上捏一串念珠,正阖着眼默念什么,听到我的动静,缓缓抬眸望来,眸光寂静,无一丝波澜。   我早酝酿好情绪,一见着他便百转千回地唤了声师父,抬脚奔过去,正准备认亲,却被他老人家不偏不倚地用指骨赏了个爆栗。   我疼得蹲在地上捂住头,委屈道:“师父,您……您怎么动手啊?”   身后绿蓉和阿福已经追上来,见状慌忙把我扶起来,就听绿蓉蹙眉冲师父道:“这位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阿福也担心地问我:“夫人怎么样,疼不疼啊?”   我从他二人的搀扶中挣脱出来,上前抱了师父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师父教训徒儿天经地义,不知道师父打够了没有,要不再打徒儿两下解解气?”说完就将头递过去给他,态度十足地恭谨。   师父却不买帐,凉凉道了句:“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么?”   “师父这是什么话,师父生我养我十四年,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我便是把自己忘了,也不能把师父给忘了啊。”   身畔阿福惊了惊:“生……生你养你?”   绿蓉也抖着嗓子道:“这位师父难道是夫人的……”   师父眼角一抽,嗔了我一声:“又口出诳语。”   我吐了吐舌头,道:“徒儿口误。”又向阿福和绿蓉介绍,“这是我师父,是养育我长大的人。你们别愣着,快请我师父到府里坐坐。”   绿蓉消化了一会儿,将脸转向师父:“这位师父……”   大约是师父的模样太惊世骇俗,她的眼光就像要长在师父身上一样。   师父淡淡道:“法胤。”   绿蓉回神过来,脸红了红道:“先前不知法胤师父身份,多有怠慢。”做出引路姿势,“法胤师父里面请。”   我忙拉着师父往里走,师父却没动,看了一眼我赤着的双脚,凉凉地问我:“鞋呢?”   阿福忙举起手里拎的鞋子:“这儿呢。方才夫人急着来见法胤师父,连鞋都给忘了。”说完把鞋放到我脚边上,道,“夫人把鞋穿上吧,天凉,别再冻着了。”   师父看了我赤着的脚一眼,又看一眼公子府的大门,收回目光后淡淡命令我:“把鞋穿上。”我听话地穿鞋,听师父又道,“穿好鞋,便跟为师回去。”   我的动作一顿:“回哪去?”   师父对我的反应不大满意:“自是回家去。”   我默了默,小心翼翼问他:“师父,你有没有看到我给写的信?”   师父点头:“看到了。”   我道:“那……师父应该知道,我……”略有些害羞,摸了摸鼻尖道,“虽然是个巧合吧,但我已嫁到了这里,不好随意跟师父走。”   师父原本平淡的脸转瞬结上了一层寒霜:“方才还说认我这个师父,但依为师看,你在这里,早便乐不思蜀,哪里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我嘟囔了一句:“我本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连长梨这个名字不也是师父随便取的?”   见师父眸光一凉,忙道:“师父大老远过来,一定累了,便是真要走,也先进来喝杯茶再走。”又道,“徒儿想死师父了,有许多话想跟师父说。”   师父却不为所动:“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为师已在城中订了客栈,有话,随为师到客栈再说。”说罢就不容分说的拉上我。我太了解师父了,这个人说一不二,死脑筋得很,既然打定主意带我走,只怕也容不得我说不。我若想对付他,便只能先顺着他,等他放松的时候,再想办法说服他。   我打定注意,道:“那好吧。师父等等我,我去收拾收拾行李,这就随师父去住客栈。”   阿福急道:“夫人,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向公子交代啊。”   绿蓉也急切道:“夫人将这里当成什么了,这是公子府,岂能说走就走?”   我也不好向他们解释这是我稳住我师父的策略,看一眼他们,又看一眼师父,别提多为难。   忍不住求助地唤了一声师父,却听他对绿蓉道:“长梨的信我看了,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这桩婚事荒唐透顶,恕我不能同意。而且,她本就非你们晋国人,也不必接受晋国长公主的指婚。”看了绿蓉和阿福一眼,“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绿蓉因师父不怒自威的气势有些退缩,努力挺了挺胸,道:“那……也得等我家公子回来再说。”   我忙朝师父点了点头,他老人家却道:“此祸是你闯下,你自己收场吧。是跟为师回去,还是留在此地,你自己说。”   我很想问他有没有个折衷的办法,但想到他的脾气,只好作罢。   他老人家从不对任何人抱有偏见和敌意,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刁难人,只是他只要认定一件事是错的,便一定要纠正过来,从不给人第二个选择。他认为我不该嫁过来,才会千里迢迢亲自跑来,他亲自跑过来,便是想要将我给带回去。   我相当为难,将在公子府生活的三个月和跟师父一起生活的十四年放在一起比了比,孰轻孰重,却是一目了然。我不愿做个不孝女,于是闷闷地对师父道:“师父,我跟你走。”   说完,却突然感到头部一阵晕眩,师父注意到我的不适,眸光一动:“你怎么了?”   我倒在师父怀中,虚弱地朝他笑笑:“徒儿无妨,不过是前两日受了些风寒。”   师父将我扶好,眉头动了一动,便打横将我抱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他老人家,额上的那枚朱砂印倒是很好看。   绿蓉忙挡在师父前面,凛然道:“你们不能走!”又对听到动静跑出来的护院道,“快,拦住这个人。”冷冷对师父道,“法胤师父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休怪我们无礼了。”   公子府的护院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没料到会闹到这种地步,急道:“你、你们别为难我师父!”   师父却丝毫也没有惧色,沉声冲他们道:“让开。”   我的手撑在师父的胸前,头疼得愈发厉害,虚弱地唤了声:“师父……”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师父和围困我们的护院互不相让。   突然听到一个凉凉的嗓子:“怎么我才离开数日,便有人敢到府门前放肆?”   我的眼皮一跳,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便看到无颜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今日早晨接到他的信,说明日才能回来,怎么突然提前了一日?不知何故,看到他提前回来,我突然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也忍不住在师父怀中挣了挣,想让师父放我下来,却被师父揽得更紧。   我虽未抬头,却直觉有道目光落到我身上,像是锋利的刀片,割得我好生难受。   绿蓉惊喜地唤了声公子,而后朝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又询问他应该如何是好。   他却挥手屏退了那些护院,缓缓走到师父跟前。   我垂眉敛目地盯着他脚下那双黑色的软靴,不敢与他对视。   他开口,语调有些冷清,却十分客气:“在下无颜,久仰法胤师父的大名。若府上下人有什么得罪的,还望法胤师父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师父只简短道:“无颜公子,久仰。”   无颜道:“法胤师父既来了,不如过府一叙。”语声含笑,“请。”   师父道:“不必。”看我一眼,“丫头风寒未愈,我带她去看大夫。”   抬脚要往前走,却被一把折扇给挡住了,无颜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意:“阁下怀中的丫头是在下的夫人,她身体有恙,便不劳烦阁下了。”说完,一把将我从师父怀中拉下来,我一落地,便被他揽住腰,稳住了身体,我在他怀中抬头,便撞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   他眼睛没离开我,话却是对师父说的:“在下已数日未见夫人,若是阁下这般带走了她,在下又该如何解这数日的相思之苦?”   我吞口口水,问他:“你不是在外地么,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的眸子仍然深不见底,语调温柔,神情却有些凉:“为夫连夜赶路,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微凉的手指扶上我的脸颊,问我,“在家可还听话?”   我咳了一声,避开他眼光,师父面前,他却问我这样肉麻的问题,自然有些令人脸红。   又听他淡淡吩咐:“阿福,你去请徐郎中来一次。”手搭上我的额,“额头这样烫,还穿得这样单薄,也难怪伤寒要找上你。”   我张了张口:“我……”   他却没理会我,对师父道:“法胤师父,请吧。”   师父凝眉看了他一会儿,就在我以为师父会拒绝他时,听师父回道:“请。”   无颜请师父到客间,却将我丢给绿蓉,命令我乖乖等郎中过来。等郎中诊好脉,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我挂念师父,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还是决定去偷听一下他们的谈话,于是趁绿蓉离开煎药的功夫,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客间。   结果耳朵刚贴到门边上,便听吱呀一声,我惊得退了一步,一抬头,就撞到无颜凉凉的目光。我越过他往房间里探头,疑惑道:“咦,我师父呢?”   他眉头一挑:“你我几日未见,你却只关心你师父,便不关心我这几日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他这个人做事,不是向来没有跟我汇报的习惯么?不过,他既然想听我问这几个问题,问他便是,于是道:“那你这几日在何处,做了什么啊?”   他听后眉间更添凉意:“如此敷衍,还不如不问。”说完就将我撂下,自顾自地走开了。   我默了默,追上他道:“我师父到底去哪儿了,你不会把我师父赶走了吧?”急道,“我师父这个人脾气好,你可不要欺负他。”   他顿下脚步,回头问我:“你的意思是说,我脾气不好?”   我心道,这个人还是挺有自知之明,口上却宽慰他:“其实你的脾气也不是很差。”   撞到他眼中危险的光,我往后缩了缩,干笑一声道:“我开玩笑的。”又有些心急地道,“我师父他……”   他看我一眼:“你师父想带你走,我没答应。”又添道,“他已回景来客栈。”   我听后拔腿就跑,被无颜从身后拽上:“去哪儿?”   我急道:“我去把师父找回来。”甩开他的胳膊,有些难过地道,“他是我师父,你怎么能让他去住客栈?”哀怨地看着他,“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也无权要求你将我的亲人当做你的亲人,但是,师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说着说着,眼眶就有些湿润,“师父来了,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我现在去追他,说不定还能来得及。”   无颜本就是个极骄傲的人,受人责备,脸色自然越来越难看,我见他脸色沉下来,更是确认了是他赶走师父,心中的不满更甚。   却听他问我:“你师父是你唯一的亲人,那我呢?”   我瞧出他的模样有些动怒,却不晓得他有什么理由动怒,此事分明是他比较过分。   我咬牙切齿地评价他:“你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大坏蛋。”   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说错,便被他关了起来。   他将我关到房间里,还在门外落了一把大大的锁,我边敲门边问他:“无颜,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关着我?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你凭什么剥夺我的人身自由?!”   他将钥匙交到阿福手上,淡淡吩咐他:“看着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给她开门。”   我急道:“无颜,你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听我喊了半天,阿福终于忍不住同情道:“夫人,你还是省点儿力气吧。”又道,“其实,法胤师父并非被公子赶走的。公子邀法胤师父来府上暂住,请他等到夫人身体好些了,再谈夫人和公子之间的事。法胤师父也不过是去客栈收拾行李,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公子关夫人,也就是做做样子,待法胤师父回来,我便放夫人出去。”又喃喃地添道,“其实公子待法胤师父很客气,我都没见过公子待人这么周到。而且,听那几个随公子外出的哥们说,公子都三日没休息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就是想早一日回府,没想到刚回府,夫人就这样误会他。”说完叹口气,“唉。”   我听后眼皮一跳:“你说的……是真的?”   阿福道:“阿福骗夫人干什么?”又叹口气道,“公子方才又被七王爷的一个口信给叫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七王爷约莫是又遇到麻烦事了,也是咱们公子有本事,七王爷一遇到麻烦事啊,就喜欢找咱们公子商量……”   我的心里乱作一团,很是后悔方才不问青红皂白便与他吵架,忍不住打断阿福:“那我该怎么办啊?”   阿福隔着门道:“夫人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他此时要是在,我肯定就拉下脸冲他认错了,可他不在,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   自责反省了半天,决定以后遇事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   师父回来后,确认了阿福所言不虚。无颜临走前命人为师父收拾出了个房间,我去看了看,那房间干净而雅致,没有任何怠慢的地方。   我一边给师父奉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师父眉头一挑,问我:“你这样唉声叹气,可是不想见到我?”   我敛好表情,道:“我做梦都梦到师父,怎么会不希望见到师父。”又问他,“徒儿离家出走,不知师父的气消了没?”   师父道:“你也知道会惹我生气么。”说着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神色有些松动,“有些事,待你身体好些了,为师再同你说。”又问我,“独自在外,可受过什么委屈?”   我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将师父的腰给抱上了,果然听他老人家怪责道:“为师说过多少遍,你虽是为师一把拉扯大,但是到底男女有别,这随意乱抱为师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   我闭上眼睛道:“徒儿想你。”   良久,一只大手落到我的头顶,只听师父的声音如同落地即融的雪:“为师也是。”   将师父抱了一会儿,突然听他在头顶问我:“还疼么?”   我抬头:“嗯?”   师父的手轻落到我的额头上,道:“怪为师方才没有控制住力道,否则也不会这样久,此处的红肿都未彻底消下去。”说着就将我按到座位上,解下手中的佛珠,又自衣袖间摸出一个小玉瓶,将里头的药膏在我额上轻轻抹开。   我微微扬起头,让师父更好下手,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不愧是师父,很是了解我,知道我会这样唤他定是有事要问,便淡淡道:“说。”   我道:“如果我不小心误会了你,你会不会不理我啊?”   师父道:“看情况。”   我接着问:“那如果情况很严重呢?”   师父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淡淡问我:“可是同这家的公子吵架了?”   我道:“他唤作无颜。”小心翼翼问师父,“师父,你觉得无颜怎么样?”   师父问我:“你这是在征求为师对你们这门婚事的意见?”   我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等了很久都没听到师父的回答,偷瞄师父,却发现师父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我,我伸手在师父面前挥了挥,“师父?”   师父回过神,语气极平淡:“为师一路上打听了这位无颜公子的为人,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你今年才满十五,还是个小姑娘。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交给一个年纪同自己差不多的人,你让为师如何放心?”看我一眼,挑眉道,“为师记得,你在信中说他待你苛刻,脾气也不好,怎么如今却是一副期待为师说他好话的模样?”   我写信的时候,都是在无颜那里受了委屈,想要发泄的时候,遣词用句自然不会很好听。前两****还想,若有朝一日我要离开他,我一定毫不含糊,可是真正听到师父说要带我走时,我却发现自己相当动摇。   “其实,徒儿信中说的大都是气话,他待徒儿不甚好,却也不甚差,徒儿……”   师父却似不愈继续这个话题,打断我:“这两****好好养病,身体养好了,便随为师回去。”望向门外的天空,神情有些悠远,“晋国如今尚且安稳,却不是久留之地。”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师父话中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师父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有一些悲悯的味道。而晋国兵乱四起,六国进入乱世,则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也不知无颜是何时从七王爷那里回来的,我夜半醒来,发觉他已躺在了我身边。在此之前,他已睡了很久书斋,又加上前几日同我不欢而散,我已没指望他能再回来,昨日见他躺在我床上,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唔,他肯定是不小心走错了。   轻轻将他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察觉到他的脸上写满倦色,眉头也紧锁着,定然是累到了极点,否则也不会连外袍都来不及脱,便在被窝外面睡了过去。   他睡得极沉,就连我折腾着帮他把衣服脱了,又折腾着把他挪到被窝里,都没有把他折腾醒。我披衣下床,拧了个热毛巾,帮他细细地擦了脸,又端详了他一会儿,才重新躺进被窝。他正好翻一个身,留给我一个后背,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又靠了靠,终于鼓起勇气将他给抱住了,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早上醒来,我们两个却换了个位置,被搂着的那个不知何时变成了我。   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抚了两下,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起身,结果刚刚披上衣服,就听他唤道:“长梨。”   我眉头一动,往他看去:“你醒了么?”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嗯,早醒了。”   我脸红了红:“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他道:“出声?难不成出声提醒你不准偷偷看我?”   我的脸烧了烧,问他:“你想不想喝粥,我去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   他道:“交给下人便是。”伸手将我拉回被窝,道,“再陪我睡会儿。”   我躺下后问他:“你不生我气了?”   他道:“你便说说,我有何可同你生气的?”   我总结道:“我不该误会你,不该说你没有人情味,还不该偷偷向阿福说你的坏话。”   他挑眉:“还有呢?”   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撞到他眼神,忙添道,“还不该在写给师父的信里骂你。”   他眯了眯眼:“原来你还写信骂过我。”   我忽略他语气里的危险气息,问他:“七王爷找你什么事啊,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还是为了军粮?可是这太平盛世,怎么会需要军粮?”   他道:“有个词叫未雨绸缪。”   我来了兴致:“看来还真是这事啊。那日说的赵二还是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朝廷?可是王爷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事王爷不该找你啊。”   他没有同我谈此事的意思:“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操心。”   我急了:“谁是小孩儿啊。”   他找到我的手握上,沉默了片刻,问我:“你打算将你师父怎么办?若我打定主意不放人,你师父又打定主意要人,你会听谁的?”   我这两日也为此事伤透了脑筋,沉吟道:“师父都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晋都的准备,我……”   他的手一紧,凉凉道:“你会跟他走,是么?”   我回握他的手:“你想什么呢?我走了属于抗旨,还不得连累整个府里的人跟我一起遭罪啊。不过,你也不要怪我师父,他老人家只是担心我年纪小,会受委屈。我这几日一直在做他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可惜做不通,我想了想,想说服师父,如今只剩一个办法。”   他听到这里,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紧张,问我:“什么办法?”   我道:“你就对师父说……”脸红了红,道,“你附耳过来。”   师父虽然离了佛门,却仍保留着佛门的习惯,除了日中一食,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静坐。我轻轻推门进去,示意无颜跟上来,总觉得此时的心态,有点近似于带自己的丑媳妇见公婆。   师父果真在蒲团上静坐,手畔点着一炉香,袅袅香烟中的画面,安静地让人不舍得打扰。   这二日总有府上的小丫头同我套近乎,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师父,其实每当替师父拒绝那些姑娘,我都会暗自为师父可惜。若师父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也该是风度翩翩,举世无双,却偏偏一入佛门深似海,救苦救难救众生,唯独不能救姑娘们出相思之苦。想想若是这十四年没有我,陪着师父的将会是青灯古佛,那还真是暴殄天物。   我缓步走过去,师父听到我们的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我忙上去搀他起身:“师父。”   师父越过我看了一眼无颜,见到无颜朝他点头,便也回了个简单的颔首礼。   “无颜公子,坐吧。长梨,看茶。”   师父只简单两句话,便替我划清了同无颜的界限。   我忙遵师父的嘱咐倒了杯茶给无颜,却听无颜轻笑道:“长梨,法胤师父才是府上贵客,哪有先给为夫奉茶的道理。”   无颜扳回一局。   师父提起茶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淡淡道:“丫头在府上多有打扰,这杯茶,算是谢过公子替我收留这丫头。”   无颜接过我手中的茶杯,举到面前,喉咙里张弛出的声音,有不事雕琢的清越:“由于婚事仓促,没能请师父到场,倒是无颜欠师父一杯茶。”   再看他们的表情,一个更比一个深不可测。   这二位,喝个茶都能过招,若提起正题,那还了得?   我提着一颗心,为了免遭误伤,在二人交谈期间,一直秉持着闭嘴的原则,只顾一杯一杯替他们将茶水满上。   他们从晋国的风土人情,谈到最近的六国局势,倒是没有继续刀剑相向,只是表面和乐融融,实则暗潮汹涌。我刚有所放松,就听到师父转了话题:“丫头今日的脸色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看来身体已无大碍,在府上叨扰甚久,我们也不便继续久留……”   气氛因师父的一句话陡然沉默。   该来的总会来,我调整好心态,对师父道:“师父,我跟无颜有话要跟你说。”暗中向无颜使了个眼色,也不知他有没有收到。看他的神情,却是一大片波澜无惊。   师父道:“何事?”   我缓缓从座位上起身,拿捏好情绪,扑倒在师父的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父,不是徒儿不想跟你走,只是,只是徒儿走了,徒儿腹中的胎儿可怎么办啊!”   对于我浮夸的演技,无颜以掩口这一动作表达了他的观点,我偷偷从师父腿上抬头瞪他一眼,他这才收敛好表情,起身配合我道:“还请法胤师父,不要狠心拆散我们一家。”   说完恭敬地垂下头,可是从我这个角度,却能看到他忍不住上挑的嘴角。   我趴在师父腿上努力挤眼泪:“师父,你就成全徒儿吧。”   隔了会儿,却听师父悠悠对无颜道:“丫头想出这样的主意,公子竟也陪着她闹么?”   无颜含笑道:“怪好玩儿的,陪她试试。”   我当场石化。原来只有我一个人瞎起劲儿,这二位都是在看热闹。师父也就算了,无颜也俨然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我霎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你早知道这招骗不了师父,是不是?”   他竟然点头了,还笑吟吟问我:“演得开心么?”   我忍住踹他的冲动,极克制地道:“开心你二大爷。”   身后传来师父叹口气的声音:“长梨,你真当为师这么好骗么?为师养你十四年,若是连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辨不出,还有什么资格听你唤这一声师父?”   我身子一僵,想为自己辩解:“师父,我……”   就听师父又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不惜编出这样的谎话,还拉上别人为你圆谎,着实令为师失望。”   师父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正直真诚的姑娘,可我生平第一次说这样的大谎,却也是对师父。   我不禁羞愧地垂下头,喉头哽了哽,哽出一句话:“徒儿不孝,愿听任师父责罚。”   无颜从旁伸出手,将我给揽过去,他虽然没有做声,可是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我只觉得瞬间安下心来。   师父凝眉看了我二人一会儿,终于缓声道:“罢了。”神色恢复了亘古平静,目光落到我身畔的无颜身上,对他道,“在你之前,也有许多人向我要她,我不愿给,是觉得这世上的男子皆配不上她。”看我一眼,接着对无颜道,“但凡有人来求亲,我都要问他们一句话,如今,我也想问你一句。”   无颜回望他,道:“请讲。”   师父的眸子里是一道凉凉的月光:“若拿你的命换她的命,你可愿意?”   我的心为这句话提了提,忍不住握紧无颜的手。   我知道有许多人向师父求亲,却不知道师父还曾问过他们问题,更不知道师父竟会问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答起来容易,可是真正关乎生死时,能践行自己回答的人,这世上又能有多少?师父不是天真的人,既然问了这样天真的问题,那么证明这个问题一定没有那样简单。   无颜亦回握我,脸上神色由似笑非笑转为庄重。   他的语调仍像没什么重量,给出的回答却很郑重:“她的命便是我的命,我在,她在。我不在,她也要在。”   师父与他对视良久,终于避开他的目光,道了声:“好。”说完从袖中摸出两个玉瓶,分别倒出两枚药丸,托在掌心,递到无颜的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师父在做什么,大惊:“师父,不可!”望向无颜,却见他的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意。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抬脚上前,右手在两枚药丸之间略顿了一下后,便捡了其中一颗。   他含笑问我师父:“法胤师父最终没有答应那些求亲的人,是不是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吃下去?若是如此,我还要谢谢他们,给了我这个表现的机会。”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见他将那药丸咬在口里。   只怪他动作太快,我急的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喉头滚动,将那药丸咽了下去。我抖着嗓子问他:“你怎么吃了?这颗药,这颗药……”急地问师父,“师父,这颗药到底是不是毒药啊?”   师父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袖,道:“哦,两颗皆被为师动了手脚。”   我听后心里一咯噔,关切地问无颜:“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师父,解药呢?”   师父不可能会害人,所以此刻定然是在逗我,我不上当,可师父却爱莫能助地看着我:“无解。”   师父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下个瞬间,就见无颜捂住嘴剧烈地咳嗽,手拿开时,掌心落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霎时被一阵无措侵袭,急的都快哭了,无颜却还在笑,抹一把嘴角,朗声笑道:“不过一粒毒药,便可抱得美人归,也是快事一件!”话说着,却又咳了几口血。   我的大脑空了半晌,扑通一声在师父面前跪下,抱住师父的大腿:“师父,你快救他啊,他、他若是今日死了,徒儿恨师父一辈子!”   师父眉头一挑:“方才说的什么,恨师父一辈子?此话竟也说得出口么?”   我忙哭着向他表决心:“徒儿知错,只要师父舍药救他,徒儿便一辈子服侍师父,再也不离开师父……”   师父动了动腿,想将我甩开,却没有成功,神色不禁更为冷峻,声音也有些凉:“此刻反悔,想跟师父回去,不嫌太晚了么?”   我泪眼模糊道:“师父一直潜心修佛,自然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师父问我:“为师不明白,你便明白了么?”   我抽了抽鼻子,道:“徒儿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是今日总算了悟。”看一眼身畔的无颜,回头对师父道,“这个人若是死了,徒儿也不想苟活。师父若是不救他,便也赐同样的药给徒儿吧,徒儿已生无可恋,只想同他一起去,还请师父成全。”   师父的神情陡然冷清,手砸在扶手上:“孽徒!”缓了半天,才稳住情绪,大约也是被我抽抽搭搭哭得心烦,揉了揉额角提醒我,“你不要急着哭,看看你的身后。”   我早就情绪失控,哪里顾得上身后,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就被谁拉入一个炙热的怀抱,耳边响起无颜低低的嗓音:“你便这样舍不得我么,嗯?”   我的身子一僵,哭声却没有及时止住,缓了大半天,才猛地从他怀里挣出去,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你和师父一起算计我?”   再去看师父,他老人家已从座位上起身,将另一粒药丸轻放到案子上,撂下一句话:“算计?为师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便抬脚行出房间。   我颤颤巍巍地探手过去,将师父留下的那粒药丸咬到嘴里,立刻咬出满口的血来,望着师父的背影欲哭无泪:“不是说佛门中人不打诳语么?”默了半晌得出结论,“师父,你病了。”   无颜将我重新揽上,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法胤师父的确没打诳语,这两枚药丸上的确都动了手脚,而且,也的确没有解药。”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想哭了,同时也极恼他:“师父骗不骗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这么玩弄我?这样逗我很好玩是不是,看我出丑很好玩是不是?”   他向我保证:“下次不这么玩了。”   我极力挣了挣:“若有下次,你就有多远滚多远,披星戴月的滚,马不停蹄的滚。”   他按住我:“好,我披星戴月的滚,马不停蹄的滚,只要你能消气,想让我怎么滚都可以。”声音里又含了笑,“只是,你这样离不开我,又怎么舍得我滚太远。”   我哼了一声,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   同无颜冷战的日子,我忙着陪师父逛晋都,知道师父对街景没大兴致,便专挑有佛寺的地方去。晋国皇帝年纪轻轻,却对炼丹和长生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故而晋国朝廷重视道家,佛家便相对萧条,尽管如此,晋都却也有大大小小五座宝刹。   其中最大的宝华寺,住持唤作燃灯大师,同师父交谈两句,便将师父奉为至圣,连连表示师父对佛法的理解精妙无双,令他十分受教,同时也令他觉得应该让寺里的其他和尚也受一下教。我看那燃灯和尚都年过花甲,还这样的谦虚,不由得对他添了些敬意,同时更觉得自家师父很伟大。   但是师父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推了燃灯大师讲法的邀请,去参观藏经阁时,却因那里浩瀚的藏经又改了主意。   我本想陪师父留在寺院研读经书,却被师父赶回了家。又两日,有个小和尚过来递消息,说燃灯大师想请师父助他译经,便请师父在寺中多留些日子,谁料这样一留,便留了将近半年。   这半年里没什么大事值得称道,唯一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大约便是淳德长公主拒绝平南王求亲的那桩事。   平南王是晋国南地的藩王,按照晋国的国法,外姓的藩王无诏是不得进京的,每三年才能上京朝贺一次。听说三年前平南王进京朝贺,在皇帝的御花园偶遇淳德长公主,自此便垂涎上了她的美貌。   我见过长公主,在审美方面十分理解这位平南王。依我看来,淳德长公主的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风流妩媚,又有未成熟的少女的清新脱俗,当然,先不提那些与她有关的桃色流言满天飞,便是那刁蛮的个性,也称得上惊世骇俗。正常男人绝对不会挑战这样一个女人,可平南王似乎不是正常人。   送聘礼的队伍从府门前经过时,我闲来无事跑到门前围观,对平南王的手笔啧啧称叹,正遗憾这辈子恐怕不会有比这更盛大的聘礼仪仗从家门前经过了,那送聘礼的队伍便在公子府门前又走了一遍。   唔,聘礼被退回去了。   我参观完退聘礼的队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决定去厨房寻些点心果果腹。   无颜从厨房经过,看到我又退回来,懒洋洋地往门边一靠:“总是半下午偷吃点心,怪不得晚膳总是用不多。”   我回头看他一眼,捏起点心盒里的点心,眯眼道:“就吃一块。”   他走过来,一只手将我的腰揽上,另一只手则越过我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一口后品评道:“这沉香阁是百年老店,做出来的点心还不如夫人亲手做的好吃。”含笑问我,“上次做的梅花糕,何时再做一次?”   我悠悠问他:“喜欢吃?”   他道:“喜欢。”   我眼睛一弯:“明日带我去戏坊看戏。”   他将我搂得更紧,道:“好,都依你。”   世事等闲过,光阴暗中转。   隆冬时节,我没了外出的兴致,每日要么懒洋洋地躺在暖榻上读话本子,要么拿出帕子在上面绣个两针。前两日去别院寻临川聊天,正好撞见她在做绣工,小小绣针,在她手上不多会儿便扎出一朵梅花,令人叹为观止。我一时觉得新鲜,回房后便央着绿蓉教我刺绣,学了两日,她却嫌弃我孺子不可教,让我自己摸索。   我摸索了数日,觉得女红这件事,怡情就好了,不需要太认真。   那日,我窝在榻上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上的帕子,坐在我身边调琴的无颜在调琴的间隙看我一眼,诚心诚意地赞了句:“为夫几日没在府上,夫人的绣工竟然大有长进。”   我刚用看知己的神情看向他,便又听他问我:“不知夫人绣的是何方神兽?为夫见识浅却是没有见过。”   我将帕子一摔:“去你的神兽,那是鸳鸯!”   他将调好的琴放在案上,把我绣了一半的帕子捡到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眉眼一弯:“原来夫人在绣鸳鸯戏水,旁边这丛茂密的水草倒是很应景。”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道:“那是睡莲谢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便直说我没有天分,在女红方面不能有什么建树,我又不会怪你。”呵呵了一声道,“我是个寻常人,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的,就是一抔黄土,一个坟头。不像你,最不济也能有首琴曲传之后世。当然,像你这么在乐律方面受万人敬仰的人,又怎么能明白我们这些资质平平的人的人生?”   无颜愣了会儿,随即失笑:“这便恼了?”将我拉到怀里,手落到我的小腹上,一边揉一边含笑问我,“可是这里不舒服?”   我被他问的脸一红,口上却不愿承认:“我哪里都很舒服。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你能不能不要想这么多。”   他漫应着道:“好,是我想多了。”又问我,“要不要让人拿个汤婆子过来,给你捂一捂?”   我道:“汤婆子就不必了,也没有很……”意识到又着了他的道,不免有些郁郁,挣了挣道,“把你的手从我肚子上拿开。”   他不为所动,手上维持着不轻不重的力道,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我陷在他怀里,周身都是暖意。   在汤炉滋滋作响的声音里,听他轻声问我:“舒服么?”   我颇不争气地嗯了一声,道:“继续揉,不要停。”   说完便受用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这个捡来的夫君,最近的表现还真是不错,虽然仍旧早出晚归行踪成谜,也时常说些欠考虑的话,可比起我刚入府的时候,现在的他简直像变了个人。我最近犯懒不愿出门,也都是他替我去宝华寺看师父,师父没有将他赶回来,证明他们处得还不错,令我备感欣慰。   我唤他的名字:“无颜。”   他鼻子里应我一声,显得懒洋洋的。   我目光透过雪帘,露出一副憧憬神色:“院中的早梅开了,雪中梅一定很好看。”   他淡淡粉碎我的幻想:“你身体不舒服,乖乖在房中待着。”   我离开他一些,道:“我好着呢,没那么娇惯。”拉着他的衣袖道,“你就陪我走一会儿,看了梅花我们就回来。”说着将他的衣袖晃了晃,奉承他道,“你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无颜公子,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我吧。”   他将袖子从我的手中拉回去,慢悠悠问我:“既然求我,便没什么表示?”   我道:“什么表示?”   他将脸送过来,然后气定神闲等在那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在他面上亲一口,道:“可以了吧。”   他趁我还未离开,俯下头极快地在我的唇上啄一口,才道:“可以了。”   说完便召了个丫头,让她将最厚的披风拿来,实打实将我裹好,才握着我的手去院子里赏梅。   虽是雪天,天空却很澄净。微雪飘落,为萧瑟的冬日铺上一层暖色。   花园的青石板路上,也不知不觉中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一个好年成。   我手凉脚凉,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温度,便是无颜的那只手,他的手那样大,又那样暖,让人握紧了就不想放开。我侧头看过去,那副眉眼清隽而干净,棱角亦是绵软而让人心动的,不时有飞雪融化在他的头发和眉梢。   他淡淡提醒我:“走路看前面,不要看我。”   我回过头,道:“哦。”   踏雪寻梅,总算寻到一棵,可惜整棵树只开了那么一枝。   我眼巴巴地在树下立定,遗憾于那枝梅花开在最高处,我手短脚短够不到,只能望梅兴叹。   无颜问我:“想要么?”   我期待地看着他:“你帮我?”   他眉头挑了挑,长手一抬,便将那花枝轻松地压下,我望了一眼那攒在枝头的胭脂色,凑过去深深地嗅了一口,满足道:“你可以放开了。”   他道:“你若喜欢可以折回去,插在瓶中,摆在房间里,也极风雅。”   我道:“师父说万物皆有灵,这花中想必也有花的精灵,所以辣手摧花会折寿的。”   他松开手,淡淡看了那梅花一眼,眼睛里也沾上了梅花的颜色:“你便是不辣手摧花,这花也逃不过凋零的命运。所以才有诗云:‘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我亦随他仰头看向枝头,沉吟道:“你说的不错,这枝梅虽然早占春意,却难免比旁的花木早凋。不过,开过了总是好的。”   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有暗香隐隐浮动,我心底也罩了朦朦胧胧一层伤感。   天地苍茫广袤,这枝花开得热闹又孤独。   我不由自主地往无颜身边靠了靠,心里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大约是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轻声问我:“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他的脸,却脱口道:“想你抱着我。”   他神色一怔,随即便有细碎的笑意落入眼底,不等我为方才那句大胆的话脸红,他已将我拉入怀中。   天地寂寂,他的心跳沉稳而又有力。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声响,约莫是雪从树梢落下。   突听有人唤道:“公子——”   随之而来的,是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我忙从无颜怀中离开,假装看远方风景,无颜却淡然自若地询问对方何事。   小丫头小跑到近前,道:“宫……宫里头来人了,好像是皇上身边的张公公。”   我一听是宫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可看向无颜,他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目光往报信的丫头身后望去,就见来时的小路上,一个宦官打扮的人在两个丫鬟的指引下,不紧不慢行过来。   这个张公公既是皇帝身边的人,自是有些权势,可是无颜待他的态度却极轻慢:“不知这位公公有何贵干?”   他立在原地,身姿挺拔如一竿修竹。   张公公大约是受人阿谀逢迎惯了,遇到无颜这样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主,神情自是有些不悦,亦傲慢应道:“圣上于广袖宫摆宴,听闻公子琴艺奇绝,特地令咱家传公子入宫,献曲助兴。圣恩浩荡,公子还不领旨谢恩?”   无颜不爱为权贵弹琴,这是世人皆知的,引路的丫头满脸都是担惊受怕,像是生怕自家主子会像从前一样,将这天下最大的权贵给得罪了。   得罪了晋王,自然是杀头的罪过。   我心中虽然也有些紧张,却只是默默地立在他身边,他有他的原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无需我提点。   等了会儿,听到他在飞雪中道:“草民领旨。不过,还请张公公稍候片刻。”   张公公细着嗓子道:“圣上和一殿的文武百官可还等着呢,公子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怠慢了圣上,可是砍头的大罪。”   无颜轻飘飘道:“张公公总要给草民一些整理仪容的时间。”   张公公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眯了眼睛道:“那便烦请公子利索一点,咱家在此等候。”   无颜没再说什么,握住我的手,径自拉我回到房间。   回房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将我在榻上安置好,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才淡淡开口:“我去去就回,你为何一副担忧的模样,难道是舍不得我?”   我道:“我听说当今圣上喜怒无常,稍有过失,便会被判处极刑。对了,前两日不是还斩了一个大臣么,听说是因为他殿上作诗,有个字眼不讨圣上喜欢,便这样丢了小命。”担忧道,“你去给他弹琴,万一弹得不好……”   他悠悠打断我:“为夫如何会弹不好?”   我道:“万一呢?”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哪里有万一。”   我看他一副从容的模样,才勉强放下心来,对他道:“我帮你换衣服。”   他眼中笑意很浅:“那便有劳夫人。”   我帮他正了衣冠,想送他到大门口,却被他拦在房门处,他在我额上印了一吻,道:“等我回来。”   无颜走后,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   世人皆知,晋国的皇帝荒淫无道,是个昏君,传闻他自十四岁即位时起,便只致力于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折腾女人,第二件事是折腾大臣。若非朝中有几位老臣负责收拾善后,时至今日,晋国不知道要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给折腾成什么样。   这样一个人召无颜进宫,我哪有放心的道理,临川听到消息后,也焦急地来寻我商量。我为她倒杯热茶,在一旁坐了,安抚她:“不过是在宫宴上献首曲子,姐姐不要太担心。”   临川比我了解个中情况,蹙着眉头摇了摇头:“长梨,你可知道广袖宫是什么地方?”   我道:“无非是哪个娘娘的寝宫。”   临川叹口气:“若是哪个娘娘的寝宫倒还好了,哪至于这样让人忧心。”   我的眼皮一跳,猜测道:“难不成是淳德长公主?”   临川点点头,缓缓道:“广袖宫原是淳德长公主的寝宫,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今年年初圣上突然命人重建广袖宫,今日便是为庆贺广袖宫落成而设的宴。”   有个丫头插嘴道:“当年那场大火奴婢记得,据说是一名妃子因嫉妒圣上对长公主的恩宠而刻意纵火,长公主在那次事件中烧伤了腿,广袖宫里也烧死了许多人。听说起火的时候,圣上在自己的宠妃那里彻夜笙歌,大约长公主因此事伤心难过,才会搬离皇宫,也是自那之后,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起来的。否则,长公主也不会对咱们公子……”   临川听到这里,神色上多出些愤恨,只是那愤恨也因她的病容而带些柔弱的味道。   “同自己的兄长有龌龊的关系,难道还不够荒唐么?竟还对表哥,对表哥……”情绪稍一激动,便咳了起来,我忙将手边的茶水递过去给她,道:“姐姐不要动怒,无颜是曾拒绝过她的示好,但那件事已时隔许久,而且她已报过那一箭之仇,没有事到如今再打击报复的道理。”   临川神色不定,沉吟半天,才道了句:“但愿是我多心。”   我见她脸色不好,便道:“今日天这样凉,姐姐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无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姐姐。”   临川望了我一会儿,才缓缓起身:“也好。”   我望着女子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雪雾中,定了定神,叫人唤阿福过来,吩咐他带几个人去宫门外等着,一有消息马上回来通传,阿福正要走,我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他回头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边系披风边道:“去备马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   雪愈下愈大,我举着伞立在宫门外,不时抬头看一看那紧闭的大门,两侧的宫墙在大雪之中,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和森然。   阿福不止一次在我耳畔念叨:“夫人,这里有阿福,你还是去马车里等吧。”   我淡淡道:“无妨。”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喃喃道,“一支曲子应该很快。”   阿福急道:“那万一圣上喜欢公子弹琴,让公子多弹几曲呢?”   我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便多等几支曲子。”   阿福语重心长道:“夫人,一场宫宴下来要好几个时辰,圣上若是兴致高,一宿不放人都极有可能,你这样等下去何时是个头?而且这雪越下越大了,去马车里等也是同样,这万一……”   我淡淡道:“闭嘴,很吵。”   虽说我在这里等下去,不能对无颜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可我现在不求对他有帮助,只求个心安。   我如今站的这个位置,他只要出来,我便能一眼看见他,他也能一眼看见我,这样就很好。   阿福见劝不动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偶尔问我冷不冷,见我握伞的手冻得通红,又把伞抢到手中,替我打到头顶,我考虑到自己同他的主仆关系,便也没同他客气。   我身子骨一向好,站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大碍,站久了却有些麻木,小腹不知何时开始隐隐作痛,我强撑着,目光片刻也不敢离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门总算被人从里面打开。   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身上的官袍昭示着他们尊贵的地位,我的目光丝毫不愿在他们身上停留,却为一个素衣白袍的影子蓦地顿下。   不等阿福喊出那声公子,我已快步朝他过去,他应声望过来,目光中带些愣怔和始料未及。   我原本走得极稳,快到他身边时却冷不防绊了一跤,他目光一动,三两步跨过来,将我接了个正着。   见到我,却是眉头一蹙:“长梨,你怎来了?”   我扶好他,脸上总算露出个放心的笑:“太好了,看来圣上并没有为难你。”   他一摸我的手,脸上立刻爬上一层寒霜:“手怎么这样凉,不是让你在家等着么,怎这样不听话?”   跟上来的阿福道:“公子,夫人和表小姐都很担心你,尤其是夫人,足足在雪中等了三个时辰,生怕你不能从宫里出来。”   无颜听后,眉头一拧:“当真是胡来!”   我正要说话,却觉得腿脚一软,方才还不觉得疲惫,一见着他身体里的疲劳就排山倒海起来,他见状忙将我打横抱起,吩咐阿福道:“回府。”   马车里,我靠着他满足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我想喝暖烘烘的鸡汤,吃刚出炉的锅盔,锅盔一定要是牛肉馅的……”   他一边为我捂手,一边道:“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可是不等马车回到家,我就睡得不醒人事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雪停了,庭院里积雪甚多,可以打雪仗和堆雪人。   不过,我昨日在雪中站的太久,不小心冻伤了手脚,虽然不很严重,却被无颜剥夺了打雪仗和堆雪人的权力。   他小心翼翼地帮我在手上涂了冻疮药,又下手去脱我的鞋子。   我扭捏了一下,道:“你一个大男人帮我脱鞋,不大好吧。”   他却捏住我的脚,熟稔地将我的鞋袜拉下来,头也不抬地命令:“别乱动。”   又听他淡淡对端了盆热水进来的丫头道:“放下吧。”   丫头退下去以后,我犹豫地问他:“你……不会是要帮我洗脚吧?”   他检查了一下我的冻伤情况,漫应着道:“不然如何帮你上药?”   我的脚抖了抖,下一刻就被他送进水里,听他问我:“水温如河?”   我唔了一声,道:“略烫。”   他道:“一会儿就不烫了。”说着,手就落到我没入水中的脚上。   我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有些懵,懵了会儿,问他:“你不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帮一个女人洗脚,有点丢人?”   他眉头一挑,反问我:“你却说说,男子汉大丈夫,帮自己的夫人洗脚,有何丢人的?”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垂头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昨日等他那么久也不是白等的。   我玩笑道:“这位公子对奴家这么好,奴家该怎么报答公子?”   他拿汗巾替我把脚擦干,起身坐到床边,边擦手边道:“以身相许和做牛做马,姑娘随便挑一个。”   说完好整以暇看向我,眼睛里似开着桃花。   我把脚收回床上,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入戏倒是快,于是配合地道:“奴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做牛做马是不大可能了,不如以身相许吧。”   他悠悠道:“既然姑娘坚持,本公子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姑娘。”揽住我的肩道,眼底笑意浅浅,“来,先让本公子开心开心。”   说着,就做出一副轻佻模样。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道:“怎么突然这样没有正形?”   “姑娘莫要害羞,来,本公子教你该怎么以身相许。”   “好了,不同你开玩笑。”   闹了一会儿,他将我的头按入他的颈窝,抱了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昨日若是我一直不回来,你难道便一直等下去?”   我的手找到他落到胸前的一缕长发,道:“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骗我。”   隔了会儿,听到他道:“傻丫头。”   我问他:“你这次见到长公主,她可曾让圣上为难你?”   他道:“昨日不过是个寻常的宴会,同长公主没有关系,圣上也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小小的琴师。”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头发,道:“那就好。我和临川姐姐昨日吓坏了,以为是长公主……”   他道了句:“临川喜欢胡思乱想,你也陪她瞎操心么?”   我从他怀中爬起来:“主要是那张公公怪吓人的,好像不是请你去赴宴,而是请你去坐大牢。”   他的手稳稳地落到我的下巴上,那时的他,眸中似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让人看不到底。   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我,可那又似乎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正要开口问他,他已俯头吻上我,很久之后才离开,眸色犹如经水墨晕染:“长梨,你爱我么?”   我为这个问题心跳一快,还未开口,那个答案便被他以吻封缄。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他说,可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时机,我以为人生还很长,想说的话总能慢慢说出口。但,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当我知道有些话不能等的道理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边。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他,也在最好的年纪离开他。   自打那日被圣上传召,无颜便突然清闲了下来,不是在家陪我,就是带我四处游玩。若是在家,便陪我打打双陆,指导指导我下棋,或者请伶人来府里唱唱曲儿,偶尔为我抚抚琴,至于出去玩儿,主要就是带我四处吃。   如今天寒地冻的,也不是游玩的季节,这帝都附近,除了将军山的梅花值得一观以外,其余便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大约是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再平凡的景色,也能看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我暗自觉得,就是让我拿个钓竿去闲钓江雪,只要他在我旁边,我都没什么怨言。   那时我年纪小,对男女感情没什么清晰的认识,只是觉得同他在一起挺开心,于是就想一直同他在一起,这样的想法每天都会更深刻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对他的喜欢已经变得很是刻骨。   他的一切我都喜欢,吃饭的样子,说话的神态,开玩笑时的语调,便是他板起脸训人的样子,我都讨厌不起来。后来听人说,喜欢一个人便会变得很卑微,那时的我大概已将他放在很高的位置,只是自己却不知道。   他那样聪明的人,是不是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意,却没有对我说破?   那日午后,我们从宝华寺进香回来,途经东市,他突然叫停马车,让我陪他下车走走。我算了算,从这里走回府里,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一时有些犯懒,不大乐意,他却不容分说地将我拉下车,又不顾我的反对,将车夫给赶了回去。   他落地后看我一眼:“你近日越发地懒了。”   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感受了一下肚子上的肉,道:“都怪你,把我给养胖了,是胖子都不喜欢走路。”   他的语气有些瞧不起我:“就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胖子?”   我追上他:“现在衣服穿得多,你当然看不出来,我入冬以来起码长了五斤肉,五斤有没有。”   他微微垂下头,目光在我胸前流连片刻,道:“还真看不出来。”   我反应了半晌,道:“请问你一日不羞辱我会死么?”   他找到我的手握上,淡淡道了一个字:“嗯。”   我默了默,以甩开他手的方式向他表达了我的不满。   他在一个卖饰品的小贩前停下来,随手捞起一对红玉的耳坠。   我平时很少戴首饰,头发最多用把檀木簪绾一下,也不是我不爱美,主要是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没人教我这些,又加上比较怕麻烦,便同金银首饰什么的无缘。   无颜将手上的耳坠看了会儿,又举到我耳边比了比。   卖首饰的小贩急于为自己拉生意,恭维道:“公子的眼光真好。这小姑娘生得水灵,皮肤也白皙,很少能有人这般衬公子手上这红玉的颜色。”   无颜连价钱都没问,便将耳坠为我挂上,淡淡道:“是挺相衬。”   小贩接着赞叹:“戴上之后果然好看。”   无颜的手轻轻扶在我耳边,打量着道:“我挑的,自然好看。”   小贩大约从没见过这样不谦虚的人,笑容僵了一下,却立刻恢复市侩的模样,用慈爱的口吻对我道:“小姑娘,你有这样一个疼爱你的兄长,真是福气。”又对无颜道,“实不相瞒,我也有个跟公子差不多同龄的妹妹,可惜小时候家里穷,被父母送给别人抚养,如今,应该也十一二岁了。”   我默了默,心想我虽然生了一张娃娃脸,但是还不至于被当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吧。   无颜停在我耳边的手也顿了一下,然后,边从袖中摸出钱袋,边道:“她,是我夫人。”   于是,直到走出很远,我都能感受到小贩的目光。   大约他是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妹妹吧,看向无颜时,目光里满是“娶这么小的姑娘为妻,还是人么”的感慨。   我窥了窥无颜的神色,咳了一声告诉他:“我今年十五,过了冬就十六了。”安慰他,“虽说你比我大了那么几岁,但是我从来不嫌弃你,真的。”   隔了会儿,传来他的回答:“十一岁。”   我道:“什么?”   他道:“我比你大十一岁。”喧嚣的人潮在耳边渐渐褪去,便只有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若人的寿命皆是定数,十一年,便是你我之间相差的寿数。长梨,若我先于你十一年离开,你可会害怕?”   我听后心中一紧,忙找到他的手握上:“说什么呢,那样久以后的事,现在问我做什么。再说,寿命又怎会是定数?”   他的声音里仍旧无悲无喜:“生死之事,又有谁能够断言?也许并非十一年,而是明日,或者后日……”   天空又有飘雪的迹象,我定了定神,自顾自将他这句话当做玩笑,微微抬起头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必须分一个先后,我宁愿做先走的那个,否则一个人留在世上,该多难过啊。”握紧他的手,“到那个时候,你也不要恨我。”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若是恨我,还不如忘了我。”玩笑道,“若你先死了,我也会忘了你,天大地大,我走到哪里不能逍遥快活?”   他的脚步顿下,同我一样抬起头,良久,道了一句话:“忘了,也好。”   那时,有细小的雪片飘落到他的眼睛里,将他真正的情绪掩盖了过去。   不等我追究,他已神色如常,道:“本想同你多逛一逛,眼见着雪又下起来了,既然如此,便回家吧。”走了两步又顿住,问我,“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那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寻常没听你要过,你在我身边这样久,我竟都不知道你的喜好。”   我满不在意地道:“我没什么喜好。”隔了会儿,道,“不如你给我买个肉包子吧,我饿了。”   无颜扶上额,道:“好,徐记包子铺。”   我满足地从徐记包子铺中出来,嘴里一个,手上两个,无颜跟在我身后,有点像是在努力装作不认识我。   路上碰到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对自家娘亲道:“娘亲快看,那个姐姐一人吃三个包子,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小姑娘的娘亲语重心长地道:“二丫,答应娘,以后不要跟这个姐姐学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边揉肚子,一边忧愁地想,今日恐怕又长了二两肉。   无颜晚膳几乎没用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也同我一样失眠。这几天他好像总是失眠,我偶尔会半夜起来喝茶,总是发现他醒着。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翻来覆去,他在黑夜里开口:“长梨。”   我道:“嗯?”   隔了很久,才听他道:“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我道:“这几天一直外出,我都累了,过几日再去好不好?”   他道:“必须去。”   我漫声问道:“什么地方啊,这么着急,缓个一两日都不行?”   他将我搂到怀中,道:“我已缓了很多个日子,不能再缓下去。长梨,无论去哪里,都陪着我,好不好?”   我往他怀中挤一挤,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喃喃应道:“好。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他拥紧我:“长梨……”   “嗯?”   我觉得他好像有句话要对我说,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大约是在他的怀中比较安心,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不知道是谁轻道:“你以后是恨我,还是忘了我,其实都好。”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日的事。记得晨起时,他亲手为我描妆,一笔一画,极为细致认真。妆成以后,望向铜镜里,竟是一副嫁时的红妆。   他轻描淡写地道:“一时兴起,描一副红妆试试。”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淡淡评价,“你嫁来的那日,有谁会想到,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竟也能一副倾城色。”   他的神色是我初见他时的冷冷淡淡,眸子里也都是冷漠,虽是夸奖我的话,听起来却十分疏离。   我正要开口,他已将描眉的笔扔到妆台上,头也不回,道:“把衣服穿好,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不要磨蹭太久。”   我哦了一声,起身走到床前,手忍不住抚上绯色外袍上精致的丝绣,忍不住想,今日究竟是去哪里,竟要我穿得这么喜气洋洋?   难不成他觉得我们成亲那日太过寒酸,想重新补回来?   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换好了那身艳丽的红装,略有些害羞的走出房门,马车已在院中候着,阿福率先见到我,目光一直,颤声唤道:“夫……夫人?”   立在马车前抚着马儿发呆的无颜应声回头,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后,也有片刻的凝滞。   但是很快,他便别开目光,有些冷淡地道:“上车吧。”   阿福立刻将马凳摆好,道:“请夫人上车。”   我因为身上的衣服太繁复,略有些不适应,上车时,不小心踩到裙摆,快要摔倒时,一只手及时将我稳住,我正要道谢,就听无颜凉凉道:“笨手笨脚。”见我愣着,又道,“还不速速进去。”   我不知他今日的态度为何这样冷淡,在马车里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的神色,从他脸上却找不到答案,忍不住问他:“我们究竟去哪儿啊?”   他道:“到了便知。”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我见他无意同我多说什么,一边腹诽他吃错了什么药,一边自己挑着帘子去看外面,过了会儿,茫然道:“不对啊,这条路是往皇城去的,我……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无颜不答,我自顾自地猜测:“难不成又是圣上传召?”登时有一些紧张,“可是,圣上传召,你带我去做什么,万一我不小心触怒龙颜,再牵累到你,该如何是好?”   他端坐在那里,神色冷峻得像是一尊雕塑。   我受不了这样冰冷沉重的气氛,起身坐至他身侧,却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握成拳,而且仍在不断地用力。他手指骨节泛白,上面的青筋都清晰可见。我忙去握他的手,他这才似如梦初醒,放松了绷紧的力道。   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担心道:“你不是病了吧,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这么反常……”   他拂开我的手,语调清冷:“我没事。”   我两手捧上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蹙眉问他:“你没事,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的眸中有什么东西轻微的溃散,但是很快便又结成寒冰。   他以一种略显空洞的神情看着我,对我道:“一会儿进了宫,无论听到什么,都只需回答‘是’,知道了么?”   我问他:“我若回答‘不是’呢?”   他仍然维持着方才的表情:“你若是乱说话,我便不认你这个妻子。”   我把手放下来,道:“那我尽量吧。”   他却在半空将我的手腕捉住,语声微厉:“不是尽量,是一定要记得,你若是此次不听话,日后便真的不要再来见我。”   他的这句话不像玩笑,我愣愣地点了下头,道:“好,我听话。”又道,“你先放开我,疼。”   他松了力道,我一边揉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猜测:“听说淳德长公主搬回长袖宫住了,如果不是圣上召见你,是不是她召见你啊?”   皇宫不比别的地方,只有皇亲国戚可以走正门,其他人等则按品级走不同的侧门,我跟无颜算是庶民,只能走太监和宫女出入的小侧门。下了马车之后,早有宫女等在那里,一路引我们往宫城深处去。   我第一次进宫,自然事事新奇。一路上雕梁画栋,亭台楼榭,让人目不暇接。   到了广袖宫,看到那碧瓦朱甍,心中更是暗自惊叹,原来这世上贫穷和富贵,竟然有这样大的差别。此处的一块瓦片,或许都够穷苦人家数日的口粮。   可是,我还来不及将那些感慨消化掉,就被无颜在长公主面前的一席话震得心神一空。   他一进殿便撩衣跪在金砖铺就的地板上:“草民今日进宫,是为一事请旨,还请长公主成全。”   我见他跪了,也一同跪了。   长公主笑了一声:“无颜公子还真是直奔主题。”懒洋洋道,“不忙,先起来吧。”又淡淡吩咐宫女,“赐座。”   我正要站起来,却被无颜的一个眼神制止,只好悻悻地跪回原处,听他道:“多谢长公主,长公主的好意,恕草民心领。”   长公主凤眸一眯,道:“公子既然愿意跪着,那便跪着吧。”扫了我二人一眼,饶有兴致地开口,“之前有传言说,公子一直冷落怠慢自己的新娘子,本宫还有些担心,怕是公子不满意本宫赐婚的这桩婚事,可是最近又听说你二人感情甚好,堪称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本宫的这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目光落到我的身上,道,“半年未见,长梨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本宫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爱,也难怪公子会放下当初对她出身的成见。”   她说完这些,问我:“长梨,你可满意这桩姻缘?”   我还未答话,无颜便道:“草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我忍不住看向他,有些不解,他指的难道是我和他之间的姻缘?   他却没回应我的疑问,抬头对上长公主的目光,语气说不上来的冷静:“草民,想要休妻。”   他一字一句,吐字很清晰。   我的手一颤,心中因这句话而一片空。   长公主率先回过神来,声音一沉:“你说什么?”   他又重复一遍:“草民想要休妻。”   长公主像是听了个笑话:“休妻?本宫先不问你为何休妻,只想问问你,你将本宫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家的威严又置于何地?”   无颜的语调丝毫未变:“这桩姻缘是长公主所赐,草民想要休妻,自然也该向长公主请旨。”面上波澜不惊,“草民休妻之心已决,还请长公主明鉴。”   我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无措地望向他,艰难地问他:“为什么?”像是被什么人按进了水底,不能呼吸,也不能挣扎。   我挪到他身边,手抓在他的手臂上,仍旧问他:“无颜,为什么?”   他没有看我,语气冷漠:“求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悠悠道:“好,很好。本宫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今日便姑且听一听,无颜公子休妻的由头究竟是什么。”   无颜将我从他身边推开,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怜惜,也没有不忍,就连厌恶都没有。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前方,对长公主道:“这桩婚事本就非草民所愿,草民忍让多日,如今不愿再忍。至于抗旨之罪,草民听凭长公主发落。”   长公主冷笑了一声,道:“休妻要和七出之条,敢问长梨是哪一条不和你心意?”   无颜似早有预料,淡淡道:“婚后无子,不知道算不算。”   他的话音刚落,就从长公主手中飞来一个茶杯,落地后发出铿然一声,女子的声音里已有怒意:“好一个不愿再忍和婚后无子,无颜公子当年不愿为本宫抚琴,本宫虽觉得有伤颜面,却佩服公子的那一副傲骨,如今,公子虽然跪在本宫面前,却是将本宫的脸面当成任你践踏的地面么?”   无颜只是静静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没再说话。一副她若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的模样。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再让人看笑话。   抬手紧紧捂上嘴,觉得不对,什么都不对。我认识的无颜不会是这样的,他不会说不要我便不要我。   大约是我不小心发出的抽泣声触了长公主的眉头,只听她凉凉道:“你哭什么,本宫比你还要心烦!”又道,“来呀,先将她带下去,本宫有些话要单独问问无颜。”   我拉住无颜的衣角,无声地望着他。他却将衣服从我手中抽回去,对上前的宫女道:“带下去吧。”   我失魂落魄的被送出宫,等在宫门处的阿福慌忙上前搀住我,问我:“夫人,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公子呢?”   我努力站稳,借着脑海中所剩无几的清明,嘱咐他:“阿福,你快去七王府请七王爷过来,就说你家公子遇到了些麻烦,想求王爷相助。”握了握他的手臂,道,“一定要七王爷亲自过来,快去啊。”   阿福焦急道:“夫人,为何要请七王……”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个声音道:“倒是被本王给赶上了。”   我应声望去,冲来人苍白地一笑,他们这些皇族贵胄,哪一个不是眼线遍天下。   长公主对我和无颜的感情状况了若指掌,慕容璟又何尝不是对公子府中的状况一清二楚?也不知他们这些人,为何都对一个小小的琴师感兴趣。   我冲他跪拜:“王爷,无颜打定主意要休妻,还请王爷替他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长梨在此谢过王爷……”   他将我扶起来,有些怜爱地看我一眼,温言道:“稍安勿躁。本王这就过去。”又吩咐阿福,“带你家夫人回府,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王爷走后,阿福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我:“夫人,休妻是怎么回事?你跟公子吵架了?”   我眼眶一热,不欲说太多,只抽了抽鼻子,道:“他吃错药了。”   回府后,我呆呆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哭红的眼睛,久久缓不过来。想着他说的那番话,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说他同我成婚后一直在忍,还说嫌我生不出孩子……   生孩子?难道就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他才要休了我么?   我收起自怨自艾,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找绿蓉,一见她就问:“绿蓉,你可知道怎么生孩子?”   绿蓉登时羞红了脸,称自己还未嫁人,不懂怎么生孩子,见我失望,忙道:“管家老王的儿子儿媳今日来看他,他的儿媳张氏今年才为王家添了个儿子,不如叫她过来,给夫人传授一下经验?”   我颓然地点了点头,心想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我生出了孩子,无颜便不能再以这个理由休掉我。   谁料听张氏说了半天,我只听出一个意思来。那就是只有多圆房,才有可能生出孩子。   我沉吟道:“虽然有段时间他总是睡书斋,但是最近的一个月,我们每天都圆房啊。”   张氏听后道:“咳……敢问公子他对房事积不积极?”   我显得有些迟疑,问她:“房事,什么是房事?”   张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夫人竟然不知?”   我摇了摇头,听她接着问我:“那夫人理解的圆房又是什么?”   她听了我的理解后扶了扶额头,而后郑重地告诉我:“夫人听好了,只是躺在一张床上,什么也不做,便是再过几年也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夫人若想生得出孩子,就得……”   她说完以后,长叹一口气:“公子与夫人成亲半年,竟然一次都没有碰过夫人,唉。”   张氏退出去后,良久,我才从面红耳斥中回过神来。   原来我与无颜一直没有夫妻之实,他没有碰过我,我自然生不出娃娃。   这样说来,婚后无子不过是他想要休掉我的借口,可他为什么要借口无子来达到休我的目的?   我安慰自己,要么是他有难言的苦衷,要么就是我哪里做的不对。等他回来,我一定要问问清楚。只是,他得罪了长公主,究竟还回不回得来,却也让人挂念。挂念归挂念,我却对此事无能为力。不知道慕容璟的美言,在长公主那里有没有用。   事实证明慕容璟还是有些面子,第二日无颜便回来了。听说长公主看慕容璟的面子给他台阶下,说他只要不提休妻之事,便可以将此事翻篇,可是他却死也不松口,硬是在广袖宫跪了一夜,长公主碍着慕容璟的颜面不能杀他,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只好先放他回来。   我亦在房中呆呆坐了一宿,听到慕容璟提前递来的消息,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门外等他,他一下马车,我便迎了上去,对着他憔悴的脸怯生生地唤了声:“无颜……”   他却避开我的动作,将披风解给了随在我身后的阿福。   我的手顿在那里,寒风凛冽,我立在那里浑身冰凉。回头望了一眼男子冷漠的背影,突然被一种无措的情绪侵袭。现在的我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讨好他、让他看我一眼?   我告诉自己不要气馁,追上去问他:“你累不累,是先去洗澡还是先吃饭?若是没有食欲,也可以先去补个觉,我已经把汤婆子放到被窝里,现在应该……”   他却面无表情地吩咐阿福:“去备笔墨纸砚。”   阿福迟疑着道:“听说公子在广袖宫跪了一晚上,想必累了,还是听夫人的话,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要紧的事,等休息好了再办也不迟。”   他却凉凉道:“阿福,到底我是此处的主人,还是她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我,我为他这冷漠的语气感到些气愤,忍不住道:“我是你的夫人,自然也是此处的主人,再说阿福也是关心你,我……我也是关心你。”   他总算看我一眼,却一句话将我打入冰窟:“我在广袖宫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么?我休妻之心已决,从今日起,你不是我的夫人。今日你便将你的东西收拾好,该带走的都带走。”又淡淡问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可够?”   阿福率先回过神来,抖着嗓子道:“公……公子,你当真要赶夫人走么?”又为我委屈,“夫人并无过错,公子为何要赶夫人走?”   无颜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应道:“我说了,我才是此处的主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握了握冰凉的指尖,竭力问他:“我做错什么了?”   他的目光比冬日的潭水还要凉:“错?你错的还不够多吗?当初为何来到晋国,为何偏要做这个无颜夫人?是看上了这里的锦衣玉食,还是看上了此处的荣华富贵?”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竟是他说的话,忍不住心中的怒意:“什么锦衣玉食,什么荣华富贵,都是狗屁!”努力定下心,道,“不,这不是你想说的。”上前拉住他的衣角,语气软下来,“前几日还好好的,还说要我陪着你。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生气了,你才要这样故意气我。”又道,“你不要这样小气,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念在我年少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他眉头一蹙,道:“你们陈国人,都是这么自作多情吗?”   我拉住他衣角的手一抖,他抽身而出,隔着些距离,目光冷清地看我:“我再说最后一次,这个妻,我休定了。”   说完,就甩袖朝书房而去。   他一定是去书房写休书,我意识到这点,冲他的背影道:“无颜,你便是要我走,也该让我走得明白。”怒道,“你当我长梨是好打发的吗,要这样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你今日若不给我个明白,我、我死也不会走!”   他顿住脚,缓缓回头,沉声道:“好,你非要死个明白,我便成全你。”吩咐阿福,“一柱香之后,让府上所有下人都到正堂集合,我今日便当着全府的面说一说,我为何要休妻。”   一柱香过后,无颜在正堂的主位上款款落座。   他换了件宽松的袍子,衣带系得松,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我和府上一众人早等在那里,就是临川,也听到风声赶了过来。他要休妻一事,昨日便已在府中传遍,那些下人当着我的面不提,私下却有许多议论。   我初入府的时候,他们之中自然是瞧不起我的人多些,可是我这个人是师父遗传的好脾气,对他们的轻慢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做计较。时间久了,他们大约也察觉出,排挤我这件事十分无趣,便没有继续坚持。无颜不在府上的时候,我偶尔还寻人陪我打打双陆,或者斗斗蟋蟀,以排解无聊,倒是因此同许多下人打成了一片,以阿福为首,不少人都对我打双陆的技术感到万分钦佩。   虽然短短半年,但是培养感情也足够了。   我自信许多人都会舍不得我,可是真正到了这样的关头,却第一次晓得何谓人情冷暖,何谓世态炎凉。   无颜喝了盏茶,开口:“今日召你们过来,你们想必也都知道所为何事。”   底下一片静,我立在中间,望向与他并排而坐的临川。   临川问他:“表哥,你当真要休妻吗?”听他应是,秀眉微蹙,“表哥一向稳重,既做了如此决定,一定有表哥的苦衷。可是,休妻当有名目,若嫂嫂……若长梨并无过错,表哥却要将她赶出府,日后又要让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做人?”   阿福也插嘴:“表小姐说的是,公子也要想想夫人的名节。”   我感激地看他们二人一眼,便听无颜将茶杯“嗒”的一声放在茶案上,道:“你们都听好了,我休妻的理由有三。”   目光冷冷地扫视全场,最终停在我的脸上:“女子应当温柔淑德,此女却粗鲁野蛮,目无尊长,不光对我这个夫君无礼,在外人面前,也时常言行有失。不识礼,此为其一。可有人有异议?”   没有人开口。   他接着道:“凡女子,既为人妇,便应当助夫君操持家务,此女嫁入公子府,却只顾自己逍遥快活,甚至还翻墙外出,与夫婿之外的男子同船而游,同席而食。”目光一凉,道,“不守妇道,此为其二。”   仍旧无人为我不平。   他盯紧了我,眼里满是血丝。   等了一会儿,却久久没有听到他的下文。   沉默横亘在我二人中间,没有一个人移开彼此的眼光,隔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语调冷静地提醒他:“还有一条,说下去。”   他这才开口:“其三,我不愿这样一个不识礼又不守妇道的女子为我延续香火。”薄唇开合,是我那日留在记忆中最后的三个字,“她不配。”   听到这里的我总算笑了,笑得扶上额头,笑得浑身的力气都从体内抽离。   我失魂落魄地越过一屋子的人,朝门外走去。口中喃喃:“我不配,好,好一个我不配。”一边走一边脱衣服,随手丢在地上,道,“这是公子府的东西,不是我的。”蹬掉鞋子,“这也是公子府的。”取下手上的玉镯,“这也是。”抬手摸下耳朵上的坠子,重重地朝他扔过去,“都还给你。我长梨就是个小叫花子,没娘疼也没爹爱,从小在山野长大,委实不懂你们这些高雅人的繁冗礼节。你不是让我收拾东西走人吗?”伸手指着门外,一边流泪一边笑,“走。我走还不成吗。你放心,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带走。”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长梨不稀罕。”   从公子府出去的时候,我的身上已是刚嫁来时的那件破衣服,当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扔掉,如今想想,幸而没扔,否则此刻怕是没有衣服蔽体。   缩着身子走在街上的时候,我苦涩地想,长梨啊长梨,你怎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在这场赌局里,你赔了一颗心,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冷风肆虐,如刀子一般割在身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觉得天大地大,好像再没我的容身之所。昨日广袖宫回来,我便为无颜担心的食不下咽,又因担心他干坐了一晚上,如今饥寒交迫,腹中翻腾,没走两步,便觉得脚步绵软。我期待他能追上来,可是他没有。没有任何人追上来。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边哭边走,终于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睡梦中,身子却渐渐回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畔点了数个炉子,一屋子都是暖意。   我撑着额头起身,便有一个人坐至我身边,递过来一碗姜汤:“来,把这个喝了。”   我环顾四周,道:“师父,我怎么在你这里?”   师父淡淡道:“你倒在宝华寺门前,有个小沙弥识得你,便前来知会了我。”   我想了想,茫然道:“不对啊,我怎会倒在宝华寺门前……”   师父道:“先把汤喝了。”   我接过姜汤,听师父又道:“宝华寺不留女眷,虽然燃灯大师特别通融,但为师觉得不宜久留。为师看过你的脉象,没有什么大碍,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地。”   我的鼻子一阵酸,道:“嗯。”又问他,“师父,你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师父道:“你若愿意提,为师洗耳恭听,你若不愿提,为师可以等。”声音稍稍沉下去一些,“但是,能让你落魄至此,这世上恐也只那一个人。”   我默默地把姜汤喝完,都见了底,也没有品出那碗姜汤究竟是什么味道。   把空碗捧着放到前面的小案上,才对师父开口:“他说要休妻,还说我配不上他。”拉住师父的袖子,问他,“师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   师父看着我:“净胡说八道,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为师没有将你教好?”   我缓缓松了手,有些丧气地道:“师父教的很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性子这样不讨人喜欢……”   师父眉头一拧,板起脸道:“不过是被人说了一两句不好,你便将自己看得轻贱至此吗?”   我咬了咬唇,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徒儿……徒儿……呜呜呜……”   我这一哭,原本还端着架子的师父登时有些慌,从小到大,他老人家便见不得我哭,我一哭,他就拿我没办法。   “怎么说哭就哭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师父把话说重了?”手伸过来,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落到我身上,劝道,“梨儿莫哭,师父向你道歉。”   只有在我哭的时候,师父才会喊我梨儿,我一直觉得他老人家喊我梨儿的时候,声音很动听。   我抬头瞧他老人家一眼,大哭着扑到他老人家怀中。   师父的手一顿,身子也跟着僵了。   良久,头顶传来师父无奈的声音:“梨儿,你又让为师破戒了。”   我道:“师父是不是想说佛门弟子不近女色?放心,徒儿不是女色。”   他的手终于轻轻落到我的背上,问我:“不是女色,又是什么?”   闻着师父袍子上的白檀香的味道,我道:“师父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又道,“再说,只要师父不起色心,就不算破戒的吧……”   师父一直等到我哭够了,情绪大抵稳定下来,才起身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套干净的衣裳。   “寺中找不到合适你穿的衣服,为师的衣服你便暂且穿着。”   我利落地将师父的袍子套在身上,将长出一截的袖子给他看:“师父若是再矮一点就好了。”   师父一挑眉:“和你一样矮是不是最好?”   我哀怨地看师父一眼:“不许说我矮。”   第二天一大早,燃灯大师携众弟子为我们送行。师父在寺中时间不大长,却为寺院做了很多贡献,不光助燃灯大师译了大量佛经,还救了一个小沙弥的命。那小沙弥去山中采药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被抬回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多亏我师父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也怪我师父太有人格魅力,一听说我们要走,燃灯大师极为不舍,但碍于寺院不能收留女眷的规矩,也不好留人。   到山脚下,师父道:“大师留步。”   燃灯大师关怀地询问:“不知施主打算去何处?恕老衲多言,施主还带着个女施主,身上又无多少盘缠,这一路上只怕多有不便。”   师父道:“大师不必挂念。我略通岐黄之术,打算边行路边行医,也算累积功德。”   燃灯大师连连点头:“行医也是济世的一种,施主能有这样的佛心,实在令人佩服。”   师父淡淡道:“我与长梨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再向大师请教佛理。”转头对我道,“长梨,走吧。”   我朝燃灯大师鞠了一躬,便跟上师父的脚步。走出很远回头看,还能看到老和尚佝偻的影子。   见我连连回头,师父淡淡问我:“你频频回头是做什么?”   我道:“燃灯大师是个好人,我来寻你时,他还陪我下过棋,给我讲过佛理,我舍不得他。”   师父问我:“既然舍不得大师,方才为什么不同他说句话?”   我看着脚下的路,喃喃道:“话说多了,就会更舍不得,舍不得就会难过,我才不想难过。”   师父教育我:“若是缘分尽了,再舍不得,也无从挽回,便也无需不舍,若是缘分未尽,总有再续前缘之时,就更加无需不舍。长梨,为师常教你‘舍得’,便是这个意思。”   我因师父的这一席话有些失神,想起同某个人之见的缘分,突然觉得心口疼,于是问师父:“师父,我心口疼,有药吗?”   师父默了一会儿,问我:“你便这样舍不得他?”   我装傻道:“‘他’是谁?”说着就去师父的药箱里翻翻找找,中途被师父抓住了手腕。   师父教训我:“为师好容易整理好的,又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就不能让为师省点心?”   我对师父扮了个鬼脸,道:“师父若是不高兴我跟你在一块儿,就赶我走好了,反正我就是个拖油瓶,还得让师父费心照顾,还会让师父觉得耳根聒噪,我走了还能给师父留个清静。”   师父沉声道:“为师何时说过你是拖油瓶,又何时说过不想照顾你?”   我道:“师父照顾我十四年,这十四年的时间,便一次也没有想过撂担子不干?”   师父想也没想,便道:“为师不曾。”   我继续问他:“我惹师父生气的时候,师父难道也不曾想过不要我算了?”   师父看我一眼:“你惹为师生气的时候,为师倒曾想过,不妨将你绑在为师身边一辈子,也省得你去祸害别人。”   虽然是极平淡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心中一暖,抱住师父的手臂,道:“师父,我以后就祸害你一个人,你答不答应?”   师父却不把我的话当真,淡淡道:“你啊,每次闯了祸,才会想起讨好为师。”   我吐了吐舌头,突然警惕地回头,听师父问:“怎么了?”   我朝身后看了半晌:“怎么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啊……”回神过来,道,“大概是错觉,我这二日休息不大好,精神也有些不济。”   师父眼角余光朝身后扫视一眼,沉吟道:“既然这样不放心,又是何苦……”不等我开口,就换了个话题,道,“为师想了想,回陈国也不急于一时,前几日听闻晋川一代有疫病流行,朝廷虽派太医前往,却是杯水车薪,为师想……”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忙道:“师父,你既懂岐黄之术,不如我们去晋川吧。”   师父一颗仁心,从来以救济众生为己任,既然听说了疫病的消息,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虽然我们去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总好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这样积极的响应,其实还有个私心。如今我为情伤所苦,也的确需要做些旁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和师父到晋川一带,已是半个月后,疫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幸运的是如今天寒地冻,只有晋川一带受灾,并没有大范围地流行开来,也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疫病属于天灾,暗地里有场人祸,却也在悄悄地酝酿。那一年的六月份,晋川的疫病刚有所平息,便从南地传来平南王起事的消息。   起兵的名目是国君无道,民不聊生,街头巷议的却都是平南王不满淳德长公主拒婚,心火难平,这才揭竿而起。也怪当今圣上当真昏聩,一路上各方势力纷纷响应他的谋反,很快,战火便快由南烧到北,呈燎原之势。   那一年的年末,皇城失陷的消息传遍整个晋国。   由于晋国兵乱,邻近诸国为了防止乱民进入本国境内,在两国交界的城池都实行戒严,我与师父因晋川的疫病耽搁了回陈国的时间,便被困在了晋国。一困,便是大半年。   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和师父辗转在晋国各地,师父治病救人,我就帮师父打下手,见了不少人生百态,也尝了不少人情冷暖。   后来,晋帝慕容渊饮鸩,平南王拥立年仅三岁的小太子为新王,自己则任摄政王,把持朝政。慕容一族的其他亲王,战死的战死,发配的发配,全都不得善终。朝堂上,一些忠臣随慕容渊去了,剩下的则都是一些识时务的臣子。没多久,这场谋逆夺位的闹剧便悄然平息,三岁的新帝不声不响地染了疾,没几个月便驾崩归天。国不可一日无君,众大臣联名奏请摄政王即位——于是改朝换代便极为顺理成章,立慕容氏的族裔为后,以彰显新帝的宅心仁厚,也极为顺理成章。   我总觉得这一年来的事,就像是一个梦,一直真实不大起来。我极偶尔才会想,我与无颜的缘分,还是淳德长公主一手促成,只是没有想到,才一年的时间,人事竟已都面目全非。   我与无颜老死不相往来,而为我们做媒的那个女子,竟已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她自己反倒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国乱平定以后,师父提议尽早离开,我想了想,觉得对这个国家没什么留恋,便应了师父,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骗不了自己,我其实一直都在挂念无颜。这样乱的世道,不知他还好不好。我其实很想他,可是越想他,就越恨他。无论是想念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都是那样让人无力。   又过了两载,我十八岁的那一年,才在一个小茶馆里再次听到他的消息。 第四章 造化弄人   那是晋国亡了之后,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晋国城破那日的事。   半个月前,大沧的铁骑将晋国的国土踏平,改晋国为燕州,自此以后,便再没有晋这个说法。   晋国是被大沧所灭,然而后世所有人,却都将晋的覆灭归罪于一个女人。   晋国的皇后,慕容氏的末裔,两年前,成为杀兄仇人的妻子,两年后,则亲自将自己的夫君送上了绝路。她的夫君死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女人,却早与虎视眈眈的邻国结成同盟,并且亲手毁了他从慕容氏手中抢来的江山。   至于这个女人的结局,谁人不知——晋国最后一任皇后,是饮毒酒而亡的。   说书人讲到这里时慨叹:“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死,也要让自己恨的人和自己的国家陪葬?”   我捏着茶杯恍惚地想,是啊,怎会有这样的女人……想起自己认识的淳德长公主,不免有些唏嘘。   说书人继续道:“据说国破当日,大沧的军队兵临城下,晋王竟与她在大殿上饮酒取乐,还召来了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弹琴助兴。结果,那琴师当着晋王的面砸了自己的琴,还逐条细数晋王大逆不道的七桩罪过,一个普通的琴师,能有如此胆识,委实令人佩服,只是当面冲撞圣上,那可是杀头的罪过,然而,晋王非但没有勃然大怒,竟还朗声大笑,后来竟然放他如何来,如何离去了……”   我听到这里,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书人口中的琴师是谁。   想要继续听下去,却听说书人话锋一转:“照理说,晋国已灭,慕容氏的族人中唯一有可能成气候的,也只一个七王爷慕容璟,可是听说慕容璟早在数月前便坠崖而亡,被狼群啃得尸骨无存了。”压低声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风声说,大沧仍在追捕慕容氏的余孽。”声音更低了些,营造出神秘的气氛,“这件事原是宫廷的秘辛,直到灭国才浮出水面,据说二十多年前因病过世的太子慕容煜,其实尚在人世,这慕容煜啊……”   突听雷声滚滚,眼瞅着就是一场雨,街头听书的人见天色有变,也顾不上剩下的故事,纷纷散去,说书人也连忙收拾东西,欲到屋内躲一躲。   我却拉住他,问他:“先生,那个琴师后来如何了?”   “姑娘问那个琴师?还能如何!不是在大沧的军队攻入王宫时被杀了,就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可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又劝我,“姑娘,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你也速去躲一躲吧。”   我却一直在雨中坐着,一直坐到这场雨过去,才木然地去旁边解下马儿的缰绳,解下来之后,又是一阵愣怔。   提起这两年,还真是兵荒马乱。大约是各国君王吃多了补药,一个个满腹火气没处发泄,便开始跟邻国打仗玩儿。比方说最近吧,陈国并了周,大沧灭了晋,六国之中最不爱挑事儿的秦国,也对自己的属国大月动了手。   放眼望去,六国简直是一场大乱斗。   而这种混乱的局面,直到天下形成陈、大沧和大秦的鼎足之势,才总算安定了下来。   当年我和师父本打算回陈国,路走了一半,听说陈国也乱了,陈国去不成,我们只好留在原地观望,本想观望出一个适合去的地方,结果发现全天下都乱了,于是,我们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在原地落了脚。   无论兴亡,百姓都要受苦,兴,则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亡,则战祸不断,灾难四起。这样混乱的世道,太多饿死路边的枯骨,又太多为生计困顿的百姓。在这样的世道里,我和师父也没少为自己的口粮操心,尤其是师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给人看病总是不收诊费,我们的生活就更有些捉襟见肘。   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赈济全天下的灾民,可惜空有一颗救世的心,却没有那个本事。再看看那些有钱人,家中粮食千百石,宁愿放坏掉,也不愿拿出来为自己积德——后来,我突然开窍,我虽然没有钱,但可以打那些有钱人的主意啊。   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不过两年的功夫,我便掌握了一系列的敛财技巧。偷过东西,骗过人,下过迷药,还牺牲过色相,当然,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从没干过违背原则的事。   我做那些事的时候,自然也都是背着我师父的,师父是个正经人,我怕他老人家知道我敛财的手段不光彩,再受个什么刺激,气出毛病了就不好了——这证明我是个无比孝顺的姑娘。当然,师父也怀疑过我,时常旁敲侧击地问我施粥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总不能告诉师父是我骗来的,只好告诉师父我同人赌钱。赌钱事小,最多罚跪个半日,可是骗人就属于原则问题,师父一定不会放过我。   可我总觉得师父隐约知道些什么,某日,他老人家就这样评价我:“本以为年纪大了,你的性子能稳重些许,谁料这两年,你却越发地野了。”   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给师父捶腿:“多谢师父夸奖。”   师父道:“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翅膀足够硬了是么?等你栽了跟头,有你哭的时候。”   我点头应着:“知道了,师父您放心,现在只有徒儿坑别人的份儿,没人能坑得了徒儿。”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太满。   那段时间,我瞄上了一个梁姓的公子。听说他是某个大富商的长子,这一带最大的米行和钱庄都是他们家开的,如果能勾搭上他,城北的灾民就有饭吃了。   为了那些灾民,我只好牺牲牺牲色相。经过我多方打听,得知他是个断袖,可我这个人就喜欢迎难而上,把直的掰弯了容易,把弯的掰直了才是本事。   跟踪了他几日,了解到这倒霉公子喜欢晚上在河边散步,心中顿生一计。某日,我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样,想趁着夜黑风高,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结果行到他身后正预备假装滑到,就见前面的公子脚一崴,扑通一声将我要做的动作提前做到。   我愣了片刻,暗自问苍天,这、这也可以?耳畔传来他在水里的呼救声,我才回过神来,忙蹬掉鞋子将他给捞了上来。   适时,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河畔一丛杜鹃开得很好。   浑身湿漉漉的公子靠在我怀里,愣了良久,突然长眸一挑,问我:“这位公子救了在下的命,在下……该怎么报答公子?”   我努力一把,将“把你家粮仓送给我”这句不够矜持的话咽下去,抬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冲他风流地一笑:“公子觉得如何报答我,才对得起这花前月下、清风良宵,嗯?”   表面上淡定,心中却直骂自己:登徒子啊登徒子。   也许是我委实风流倜傥,没有几日就俘获了梁公子的心。   那日以后,我与他或约在桥头柳荫里,或约在风花雪月地,不到半个月,就成功说服他将自家米行一整年的存粮放出来,赈济灾民。   ****成功,便没有继续同他交往下去的理由,虽然欺骗他的感情有些不大厚道,可是这个世道,对别人厚道,就是对自己不厚道,一想到此人说到底也只是个败家的纨绔,与其让他自己败光家产,不如我帮他败光,顺便还帮他累些功德,这样一想,心中的罪恶感登时减轻不少。   总之,事情解决了,就只剩下功成身退了。我本就是女扮男装,只需做回女子就可以。但我死也没有想到,我女扮男装一事竟被他给查了出来,而他在晓得我在欺骗他以后,还很小气地带着人满城追杀我。   梁公子家大业大,势力也大,想要捉个人,还不是水到渠成?我不想连累师父,于是在桌上留了个纸条,告诉师父我出去玩儿两天,就骑着我的枣红马逃命去了。   好容易甩掉了梁公子的人,在街边的小茶馆休息时,刚好听到说书人的那番话。   身畔的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将我的魂儿给召了回来。马儿突然的躁动不安,让我立刻在心中道声不好,想要翻身上马,双脚却总是蹬空。越是着急就越是上不去,就在我手忙脚乱之际,那帮讨债的已经利落地围了上来。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到那帮人为谁分出一条路来。   待男子在我面前站定,我才对他挤出一个笑来:“梁公子,好久不见。”   他的眼光几乎能将我吃了。   可他到底是个文雅的人,虽然目眦欲裂,口上却同我商量:“你是打算自己跟本公子去见官,还是打算被本公子绑着去见官?”   我往后退一步,紧紧贴在我的马儿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去见官,成么?”   他一步步逼过来,问我:“不去见官,那你骗本公子的三千斗大米,本公子要同谁去算?”   我脸上仍旧挂着和蔼的笑:“梁公子,俗话说的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想了想,道,“想起来了,你说我是你的心,是你的肝,还说假如我是一棵仙人掌,你也愿意忍受所有的疼痛来抱着我。公子难道忘了吗?”   身后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他的脸皮一抖,道:“住嘴。”眼中都是悔恨,“我怎知你……怎知你……”   我替他把话说出口:“怎知我是个女孩子是吗?”手放在他的肩上,关怀地拍了拍,“梁公子究竟是心疼被我骗去的那三千斗大米,还是心疼——”手缓缓移到他的心口,“被我骗去的感情?”   他的神色一僵,随即恨声道:“你玩弄了本公子,如今竟还在此说风凉话,你真当本公子会顾念旧情么?”眼里都是狠戾,“告诉你,本公子喜欢的是男人,你不配。”   一个“你不配”,让我浑身僵了僵,随即苦笑:“喜欢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不喜欢我的时候,便告诉我我不配?嗬。敢问梁公子,当初是谁故意在水畔滑倒,诱我去救你的?”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嘴上却耍赖:“本公子何曾故意落水……”   我挑起眉头:“好,请公子告诉我,公子落水的时候明明崴的是右脚,出来的时候为何一直陂着左脚?”   他神色一僵,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   我不理会他的不认账,接着道:“那段时间我时常跟公子偶遇,公子难道不是早就注意到了我,才故意创造这样一个相识的机会吗?”悠悠道,“只可惜,公子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我竟会是一个姑娘。”又请教他,“既然公子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姑娘,当时又为何去招惹我?”   他听了我的话,突然退了一步,手撑上额头,显得有些颓然:“是啊,我既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姑娘,当初又为何对你一见倾心,竟还傻到……”缓了半晌,神色却陡然一变,“不!是你,是你这个妖女故意勾引本公子,也是你玩弄本公子!”   我同情地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感情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梁公子你还是要认清你眼瞎的现实啊。”   兴许是我的话刺激了他,只听他低喝一声:“给我闭嘴!”又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这妖女拿下,现在就给我拉到官府。那三千斗米,本公子要亲眼看着她吐出来!”   我一听要去官府,登时慌了,忙道:“梁公子,有话好商量,不就是三千斗大米,你当初答应我放粮的时候,不是挺干脆吗?”   他身后的跟班插嘴:“那是公子被你花言巧语给蛊惑了,这三千斗的大米早已经有人订了,再有几日就是交货期。如今官道商道混乱不堪,再从外地调米过来,自然是来不及,主顾来提米时若是见粮仓空了,说不定还以为我们不守信用,再怪罪下来,去见官的就该是我家公子了。”   我听后一愣一愣的,问他:“你当初放粮的时候,怎么没说这粮食已订出去了?”   跟班答:“公子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梁公子道:“哼。”   我默了默,心道这还真是个败家子儿,口上却道:“那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还你米吗,我还还不成吗?”   他冷冷看我一眼:“那好,米呢?”   我赔笑道:“你给我三日,三日之后,我保证你的粮仓是满的。”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   我与他商量:“那,我给你写个欠条?”   他神色一凛:“免谈。”   我忙拦住他:“那就请梁公子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竭尽全力。”   他听后沉思,道:“好。我知道你没本事弄到那样多的粮食,不过有件事……”打量我一眼,道,“你倒是可以做。”   我忙凑上去:“梁公子您说,小女子洗耳恭听。”   他嫌弃地避开我,道:“离本公子远一点儿。”又道,“本公子需要你替本公子争取从外地调粮的时间。”   我小心翼翼问他:“你需要多长时间?”   见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哭丧着脸道:“不是吧,要一个月啊。”   他神色中的嫌恶更甚:“此事因你而起,你若是办不到,就乖乖随本公子去见官。”   我忙道:“不就是一个月吗,不难不难。”好奇道,“只是,不知道要买你米粮的主顾是什么人,你竟要这样忌惮他?”   他倨傲地看我一眼,问我:“公子羽,你可听说过?”   我的眸光一亮:“就是那个有名的谋士?”   公子羽是六国有名的军事家,靠为各国国君排忧解难名满天下,只是,他却不似寻常的谋臣,寻常的谋臣相当于卖身给某国的国君,这一生都只为这一国国君出谋划策,这个公子羽,却只出卖自己的谋略。谁给的好处多,他便将谋略卖给谁。   听说十年前秦国对赵国那场大战,助秦国绝地逢生的便是这个公子羽。只是此人一向神秘,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无人知道他要到何处去。据说六国的君王都想拉拢他,却至今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今梁公子却告诉我,要买他粮食的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公子羽,我自然不大敢相信。   他瞧出我的不相信,轻咳一声,道:“虽是以公子羽的名义购的粮,却未必会是他亲自过来,你只需在几日后稳住他的使者,为本公子争取一个月的宽限时间,本公子便不与你计较。”   我见他如此煞有介事,姑且相信此事同公子羽有关,点点头,沉吟道:“公子羽是个大主顾,你们梁家自然不好得罪了他。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有办法稳住他的人?”   他抱臂瞧我一眼,冷笑一声:“你只需将你用在本公子身上的那套,用在那个使者身上,还不愁稳不住他么?”说完就吩咐手下,“把她带回去,再找几个青楼女子,教教她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我道:“哎哎,小女子可是只卖艺不卖身啊喂!”   我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不卖身的想法,梁公子竟还是让人教了我一整套卖身的办法,这证明他不懂人话。我长梨虽然靠这张脸骗过不少像他这样的男人,可是最多也就是给对方拉拉小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恶心,忍忍也就过去了。   浑浑噩噩地学了几日所谓的“媚功”,总算是等来了那个为公子羽办事的人。   那日一早,就被丫头拉起来打扮,我如今人微言轻,化什么妆,穿什么衣服,都得按照梁公子的喜好,待穿戴完毕,我将自己打量一番,觉得梁公子的品位着实不怎么样。   一副看不清我本来模样的浓妆,一头叮当作响的首饰,一袭俗艳至极的长裙。   唔,便由着他折腾吧。   见客的时候,我等在屏风后面,屏风前的茶室里,梁公子与对方寒暄。   我有些认床,这几日被拘在这里,没有一日睡得好,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便只顾着打瞌睡,隐约还能入耳几句梁公子奉承公子羽的话。   陪我一起等的小丫头见我快要栽倒,忙抬手戳我一下,我蓦地惊醒,听屏风后梁公子道:“……阁下远道而来,想必一路劳顿,今日不忙谈公事,先让在下尽一下这地主之谊。”说完拍了拍手,道,“来呀,上酒。”   我慌忙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从小丫头手上接过托盘,起身行至屏风后面。   白衣的男子,脸上压一个银质的面具,看不到他的模样,却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有一些似曾相识。   梁公子懒懒地抬眼,道:“若梨,见了贵客怎么不开口?”   我的眼角为他随意更换的名字抽了抽。   行到客人身边,福了一下,刻意媚着嗓子道:“奴家若梨,见过公子。”   却见那客人的手一抖,沉声问我:“你叫什么?”   没想到还是个耳朵不好的,我心里这般道,脸上却挂着笑,又说了一遍:“奴家唤作若梨,这个名字公子可喜欢?”   梁公子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道:“若梨,还不为公子斟酒。”   我道声是,提起酒壶就要为男子倒酒,却被男子抬手按住,听他道:“我来。”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望着他的手指失了片刻神,道:“还是奴家来吧。”说着,就从他的手中将酒壶抢了过来,为他满上了一杯酒,不等他伸手,就将酒杯捞到手上,往他的唇边送过去:“来,奴家伺候公子喝酒。”   眼角余光去看梁公子,果然见他满意地点头,然后递给我一个“再接再厉”的眼神。   戴面具的男子却凉凉问我:“姑娘时常这样伺候人喝酒?”   我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梁公子替我道:“若梨初到府上,今日还是第一次待客,若是有什么不遂公子意的,还请公子不要同她计较。”   男子不置可否,没有张口喝我这杯酒的意思。   我猜不透他情绪,又撞到梁公子的目光,只好豁出去了,勾着他的脖子便坐进他怀里,举起酒盏道:“公子,难道是想奴家这样伺候你么?”   梁公子见我进了状态,非常有眼色地起身,道:“在下手头还有件急事,先行离席,还望公子不要见怪。若梨,替我好好伺候公子。”   等到他的影子消失在屏风后面,我才轻轻松一口气,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小声道:“可算走了……”对男子道,“抱歉,适才多有冒犯。”   正要起身,就被他箍住了腰。   他薄唇勾起:“姑娘不是要伺候在下喝酒么,怎么梁公子刚走,姑娘便不认账了?”   我看了一眼他稳稳地扶在我腰间的手,腹诽道,此人气质冷冷淡淡的,没想到竟也是个好色之徒。   这些年我见识了太多男人,除了我师父,就没有一个是正人君子。   不过,想了想梁公子交代我的任务,我虽然瞧不起这种不检点的人,出于职业操守,也只好由着他占我的便宜。   在他腿上道:“公子若是有喝酒的兴致,奴家自然奉陪。”   谁料,刚刚探向酒杯的手就被他握上,听他道:“不忙。”   我的手下意识地一缩,想起自己主要的任务是勾引他,便没再抽手,放任他握着我,听他语调浅淡:“姑娘这只手……”   我嗓子一抖:“这只手怎么了?”   他将我的手在掌心摊平,拇指轻轻抚过我的手指,道:“姑娘这只手生的好看,可惜,没有好好爱惜。”   我提起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方才还以为他是发现了我藏在指甲中的迷药,害我紧张得后背都湿了,原来他只是注意到了我手上的冻伤。   这个冬天常常帮孤寡老人洗衣服,双手在冷水里一泡就是大半天,致使手冻伤得严重,虽然师父每日都要帮我涂药,却一直不见好转。   我一点儿也不在意,道:“我们寻常百姓,要那样好看的手做什么。”问他,“还不知公子贵姓。”   他顿了一下,回答道:“在下无名无姓,若是姑娘想称呼方便,便当在下姓慕吧。”   我道:“哦,慕公子。”对他口中的无名无姓很是好奇,可是想到自己,便也释怀了,这世上太多人有不可说的心事,追根究底不是成熟的做法。   我劝他喝酒:“慕公子,梁公子是让我来陪你喝酒的,你好歹赏个面子,否则我不好交代啊。”捞了个酒杯,道,“来,我先敬你一杯。”说完就豪爽地饮干,拿衣袖擦擦嘴,重新倒上一杯,将指甲中的迷药不动声色地掺进去,递给他,“慕公子饮了这杯,可好?”   梁公子让我用对付他的那套对付眼前这个人,可是我觉得,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还是直接放倒更为安全。   这迷药的效力大,正常人饮了,起码要半个月找不到北,北都找不到,自然也没那个精力同人谈生意。至于剩下半个月怎么办,可以参考那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表面上挂着笑,手心却微微冒汗,生怕他再次拒绝我,看到他将酒杯举起来,才放下了心。谁料,他却只是凑到鼻子底下嗅了一下,忽然一扬手,就将那酒给泼了出去。   我随着他的动作起身,先发制人地露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公子这是做什么?”   兴许是戴着面具的缘故,他看上去全无一丝紧张。   我按捺住心虚,盘算着若他说这酒里有毒,我就来个一问三不知,实在不行就把事情都推到梁公子身上。   “哦。”却听他淡淡道,“手抖。”   我的眼皮一跳,失声道:“啥?”   他抬头看我,声音里有笑意:“在下谈公事期间,从来不贪杯中之物。”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梁公子去了也有些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在下奉令而来,是要同梁公子谈我们订下的那批粮草,若是有可能,希望今日能先行去粮仓确认一眼,也好安排明日的装运。”   我含糊应道:“可是梁公子怕是一时抽不开身,公子还是先……”看了一眼桌上的珍馐美馔,提议道,“吃饭吧。”   默了片刻,听男子问了我一个极为睿智的问题:“可是那批粮食出了问题?”   我在他对面坐下,为他夹菜:“公子尝尝这麻辣鱼头。”   他起身道:“在下去寻梁公子。”   我忙上前在后面抱住他,道:“公子留步。”   他回头,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松开他,道:“说来话长,不如公子坐下,容我慢慢道给你听。”   等到他重新入座,我喝口茶润喉,向他解释:“事情是这样的……”   花了半柱香的功夫,将那三千斗大米如何没的,而我又如何出现在这里,向他稍作解释,当然在解释的过程中,我略去了勾引梁公子的那部分,却着重渲染了梁公子如何逼我****他的那部分。   讲到最后,我楚楚可怜道:“公子,我不过是见不得城东饿殍遍野的光景,才劝梁公子放粮赈济灾民,当时我委实不知梁家的粮仓已经被你们承包了,若是知道,又怎会劝梁公子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适才……适才冒犯公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希望公子能够行个方便。再等一个月,梁公子便能将粮食调运过来,请公子宽限我一些时日。”   拿袖子抹眼泪的时候,偷偷瞧他,却见他饮茶的时候,全是从容的风度。   这种风度我从前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一时愣怔,听到他开口才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梁公子为了讨好你,才开仓赈灾,可是如今他反悔,便让你用美人计来稳住我。对么?”   我忙朝他点头,殷切地将他喝干的茶杯重新满上,道:“我已对公子合盘托出,还望公子看在我这样开诚布公的份上,宽限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若是被抓去见官,她老人家的命就没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宅心仁厚,一定不会为难我的对不对?”说着又开始挤眼泪。   却听对方道:“七十岁的老母……”悠悠道,“姑娘的母亲,生育的还怪晚的。”   我为自己倒茶的手一抖,听他又道:“在下很理解姑娘的处境。”   我忙期待地看着他:“公子答应宽限我时间了?”   他缓缓起身:“还请姑娘转达梁公子,公子羽也急需这批粮草,三日内,在下务必要带着这批粮草前往靖州。”   合着我刚才说的全是白费口舌。   我气急败坏地冲过去,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慕公子非要这样为难人么?”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道:“让开。”   我不动如山:“不让。”   软的不行,我也只好来硬的,心想我如今说服不了他,不如先将他绑了,绑了之后再慢慢说服他,于是在他试图绕过我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肩膀抓了过去。   为了防身,我同城南的叫花子学了些拳脚功夫,招式虽然不好看,却好在实用。   谁料他的手竟然比我还快,手几乎在我落到他肩头的同时便压了下来,我忙换手去戳他眼睛,却被他挡开。   他道:“姑娘的武艺是同谁学的?”   我继续攻他,他一边轻描淡写地将我的招式化解掉,一边含笑道:“姑娘怕是跟错了师父。”   我道:“少废话!”   下个瞬间,已被他利落地在身后锁住双手。   拿脚去踢他,却听他提醒我:“姑娘还是悠着点儿,否则一会儿没有力气哭。”   我边挣扎边大喊大叫:“你一个男人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放了我!”   他往我耳边凑了凑,语气说不出的熟悉:“放了你,你保证不会再跟我打一架?”   我咬牙切齿道:“我保证还不成么?”   男子道:“告辞。”手腕处的力道一松,我就迅速转身,捞起他的手腕便咬了上去。   他的手一僵,口上也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我咬紧他不放手,良久,才听他道了句:“松口。”   我没理他,继续用力,耳边是他语调平常:“姑娘不松口,在下只好得罪了。”   就觉得颈上一疼,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谁安置在了椅子上,有个人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定睛一看,是梁公子,好吧,继续装睡。   却感觉有个人拿脚踢了踢我,是梁公子的声音:“别装了,知道你醒了。”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揉着脖子,惊讶道:“梁公子?”朝他身后看了看,“那什么,慕公子呢?”   他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是让你稳住他,不是让你把什么都告诉他,这下可好,我们梁家以后再也别想跟公子羽做生意!”   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怎么办,我已经尽力了。这个慕公子对我没兴趣。”灵光一闪,“说不定他跟梁公子一样,不喜欢女人来着,要不,梁公子亲自去试试?”   梁公子横眉怒目道:“闭嘴。”   我乖乖地闭了嘴,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的长发,却被他捏住了下巴,往上一抬:“本公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慕公子被我留在别院入住,这两日,想办法搞定他,否则,你也休怪本公子不讲情面。”   我为了自保,给他出主意:“说不定慕公子当真不喜欢我这种类型呢,梁公子要不换个姑娘试试?府上那么多秀色可餐的丫头,我就不信没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的。”   梁公子缓缓松了手上力道:“倒也是个办法。”   当天晚上,梁公子便挑了个丫头送了过去。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小丫头便跑到梁公子那里哭哭啼啼,说是对方看到在床上躺平的她,只淡淡点评:“唔,还不如昨日那个好看。”   我霎时觉得这个慕公子的眼光好,不由得对他多了些尊敬。   梁公子显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觉得,搞定慕公子这件事,还是得我来做。   慕公子洗完澡回房的时候,我正翘着二郎腿在他床边嗑瓜子,见他进来,忙将裙子拍一拍,顺便拿脚将地上的瓜子壳往床底下踢一踢,冲他挤出个笑:“慕公子。”   他停在那里没再往前走,顿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朝门边走去。   我心中道声不妙,他莫不是因为我昨天咬了他,不想看到我吧?   却见他气定神闲地走到门边,把房门给插上了。   我的稳稳落回心窝,又反应过来,他他他……他插房门干什么?   男子重新走回床边,抱臂问我:“姑娘深夜造访的目的,不知是不是在下所想的那样?”   刚刚沐浴过的关系,他的衣带系的松松的,胸口微敞,身体上尚留着没有擦干的水汽,一头黑发如瀑,衬着他肤色如瓷。   若不是他脸上的那张面具,此时本来应该是极容易让人起色心的场面。   一个跑腿办事的都这样神秘,那个公子羽的水该是有多深啊……   我心念一动间,已朝他笑道:“听说昨日那个暖床丫头慕公子不满意,我今日便是替她来暖床的。”   “梁公子想用一个女人,来同在下换一个月的时间,这笔交易,姑娘可觉得划算?”他的声音清越如瓷,却有一些怪异,我却一时判断不出是哪里怪异。   我将问题丢回他:“慕公子以为呢?”   他道:“对梁公子而言自然划算,可是对在下而言,这笔账便要掂量掂量。”   我笑吟吟地问他:“慕公子还有什么可掂量的,难道和我的一夜春宵,还不及三千斗粮食?再说,如今天下已定,公子羽买粮,总不会是为了军需,既然不是为了军需,缓上一两个月,又有什么难的?”   他却笑着摇头:“姑娘不了解公子羽。”   我挑眉看着他,听他解释:“同梁公子一样,公子羽也是个生意人。姑娘可知道,如今天下最缺的是什么?”见我茫然,又换了个问法,“姑娘便只看这柳州一带,百姓最紧缺的东西是什么?”   我一听这话来了兴致,道:“现在什么不缺?前段时间兵乱,官军匪军在城里过了一拨又一拨,百姓家中能抢的都给抢光了。如今物价飞涨,有些东西却是有价无市,尤其是柴米油盐,黑市上漫天要价,寻常百姓又哪里买得起?若不是见那些灾民可怜,我怎么会盯上梁家的那点儿存粮。”嘟囔道,“就那一点儿存粮,全放出来赈灾也都不够,梁公子这个小气鬼……”   他悠悠道:“姑娘这不是挺明白的吗。整个柳州,拥有最多存粮的梁家也只能拿得出三千斗米来,物以稀为贵,如今打粮食主意的人,又岂会是少数?”又淡淡道,“姑娘方才说有价无市,在下倒觉得粮食也并没有紧缺到如此地步。商人重利,在非常时期先行屯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卖出去,最后所收获的,便不只是原来的一两分利了,这也属于人之常情。”   我明白过来:“公子羽竟然是在做这样的生意?”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话,“缺不缺德啊。”   “姑娘先别急着骂人。公子羽也是为人谋事,若不是这批粮草对靖州那位主顾至关重要,在下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我道:“你的意思是不会同我让步喽?”起身郁闷道,“那你还同我说这么多,与其跟你磨嘴皮子,我还不如回去想想我与梁公子对簿公堂时的陈词呢。”   他喊住我:“站住。”   我走回他面前:“你答应帮我想办法了?”   他示意了一下花梨木的大床,道:“不是来暖床的么,暖完床再走。”   我咬牙切齿道:“后会无期。”   他声音里多出些笑意,道:“粮草的事其实还可以商量,姑娘若是不想商量,那便算了。”说完走到床边坐下,就要脱靴子睡觉,我忙矮下身子接过他的动作,换了副笑脸道:“就知道慕公子是个好人,既然我是被派过来帮公子暖床的,此时走了怎好向梁公子交差?来,我伺候公子上床。”   自从被无颜休掉以后,许久不曾替人脱过鞋,动作到中途,忽而有些含糊,他也不提醒突然失神的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才莫名其妙地道了句:“我从前的结发妻子,也是这样替我脱靴的。”   我回过神来:“原来公子已经娶亲了。”注意到“从前”这个字眼,问道,“尊夫人还好吗?”   他的语气很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好不好。”像是有些伤感,“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就连做梦都梦不到她。”   我将他的鞋子在床边摆好,淡淡道:“梦不到好啊,说明她过得很好,没有什么不如意。”   良久,才听他道:“是么。”   我对他的感情历程不大感兴趣,想起正经事,搓着手问他,“公子不是要同我商量么,不如趁着现在还没有睡意,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他却伸手过来,拾起我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慵懒着嗓子道:“有说这个的功夫,还不如与姑娘做点儿有意义的,才不辜负这苦短良宵。”   我捂着胸口退出一步,正色道:“慕公子你不要这样随便,想想尊夫人。”   他望着那缕头发从他指尖滑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跟她很像。”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继续道:“我其实,可以将就将就。”   我一愣,这个“将就”是个什么意思?   他像是为了回应我的疑惑,一伸手就将我拉入怀中,大手落到我的脸上,轻柔地抚过我的眉眼,一边抚摸,一边道:“她同你一样,有双圆圆的眼睛,睫毛又浓又长,鼻子小巧,唇形也好看,惊慌的时候,也常常这样瞪着我。每次看到她这副模样,都会让人很想逗一逗她……”   他说着说着,竟有了些情迷的味道,我忙提醒他:“慕公子看清楚,我并不是你的夫人。”   夜凉如水,月光从纸窗倾泻进来。   窗外梅影稀疏,几朵腊梅盛开在苍虬的枝节间,投在窗上的影子被夜风轻轻吹动。   男子的手指停在我的脸颊,带着幽幽凉意,隔了会儿,他缓缓把手收回,道:“冒犯了。”恢复清凉的语调,“姑娘方才让我在你和三千斗粮食之间分个轻重,我觉得很简单,我想要的东西,千金不换,我不想要的东西,一文不值。”   我揣测了一下他的意思,问他:“慕公子是在暗示,我对你来说一文不值?”   他将我刚刚给他脱下的鞋子又提到脚上:“姑娘既然奉梁公子的命令来为在下暖被窝,那就请便吧,在下有事要外出片刻,但愿回来的时候,能看到姑娘将被窝暖好。”走出两步又停下,提醒我,“最好不要睡着了,否则粮草的问题免谈。”   说完,就把我丢下出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默了默,还真当我是暖床丫头啊?   结果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被子的四个角被掖得很严实,床头小案上放了一杯茶,竟还温着,我懒洋洋地起身穿衣,头脑稍稍清醒以后,突然浑身一个机灵。   意识到自己因为贪睡而错过了同他商量的时机,我的胸中不免多了些忧愁。   粮草的事我是无能为力了,梁公子这会儿还不得吃了我?   还有那个慕公子,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正在我在房间中踱来踱去的时候,就见一个颀长的影子从门前经过,他走过两步,又退回来,在门口问我:“你醒了。”   男子一身白衣,肩头压了一件看上去极为华贵的狐裘,衬得他更是气质清华。   我走到他面前:“慕公子。”惭愧道,“不好意思啊,昨日替你暖床,不小心睡着了,你回来怎么也没叫我一声啊?”   他一副懒淡的口吻:“叫了,没叫醒。”   我更为惭愧:“实在对不住。”小心翼翼问他,“那,慕公子昨日是在哪里过的夜?”   他道:“在外间的软榻上对付了一宿。”淡淡道,“你既然醒了,便随我走吧。”   我茫然道:“去哪里?”   他道:“粮草的问题,适才我已和梁公子达成和解,答应宽限一个月给梁公子,只是,公子羽从来不与人做赔本的买卖,此番答应宽限一个月,却是稳赔不赚,也算是为了减少损失吧,我向梁公子讨了一个人。”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抖着嗓子问他:“谁?”   他道:“你。”   我失语良久,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他道:“我此行匆忙,只带了几个随从,身边倒是缺了个随身丫头。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吧。”   我的脸皮抖了抖:“我并非梁府之人,梁公子无权将我送给你为仆,再说,人非草木,岂能随意授受?”转身就走,“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行告辞,出来这么久,我家人该等急了。”   结果刚走出两步,就被他那些随从锃亮的刀给拦了下来。   白袍男子淡淡道:“梁公子说了,按照梁府买卖奴婢的标准,三千斗大米可以买下一百个丫鬟。你骗了他三千斗大米,如今却无法归还,按律法只能以身抵债。”   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你的身价这么贵,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得起你奶奶。”   他不理会我的脏话,抄起袖子往前走:“你若是不跟着我,便要留在梁府做奴婢,听说梁府的卖身契是五十年,我若是梁公子,与你有这样大的过节,一定会好好把握这五十年……”   我追上他:“慕公子,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人了。”   他斜着眼看我一眼,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还差不多。”   我眼珠一转,同他商量:“慕公子,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攒够了相当于三千斗大米的银两,你便允许我赎身。”   他的回答很简单:“等你攒够了,再来问我。”   我还想说话,却有个奴仆牵了马过来,冲他恭敬道:“慕公子,您的马。”   梁公子也在奴仆的簇拥下朝这里行来,大老远就冲男子道:“不是昨日才说好的,今晚在下在清风楼为慕公子送行么,怎么慕公子此时却说走就走?若不是方才听小仆通传,却是差点怠慢了贵客。”   可是瞧着他此时,却是一副送行的排场。   慕公子一边打理自己的马的鬃毛,一边淡淡道:“梁公子客气。”   他这个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些贵气,很难让人想到他只是个跑腿的,便是说他就是传说中的公子羽,恐怕都有人相信。   他身后一个随侍面无表情道:“我们公子的规矩,出门在外,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停三日以上。”   梁公子虚伪地点头:“诸位不愧是为公子羽办事的,行事就是谨慎。”   慕公子似笑非笑道:“三日来多有打扰,就此别过。”扯了我的胳膊,“这丫头,在下便一并带走了。”   梁公子像看瘟神一般看向我,凉凉地命令:“你日后跟着慕公子,切不可捣乱添麻烦,听到了么?”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你管得着么。”   他怒道:“你……”   慕公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拉住我往前走:“就此别过。梁公子留步。”   待走出梁府,我对身畔的男子道:“梁公子其实很想留你多住几日,可惜你没给他那个机会,你方才看到他表情了么?我赌二两银子他其实想追上来,没有追上来是因为他爱面子。”   男子问我:“你很了解他?”   我一扬下巴:“我连他私房钱藏哪儿都知道。”惋惜道,“其实梁公子这个人除了小气点儿,不喜欢女人,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勉强还能算个情痴,只是晓得我骗了他之后,他就再没给过我好脸色看。”问他,“慕公子喜欢女人还是喜欢男人?”   也不晓得他那副银色面具的后面是什么表情,只听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虽然看不清他表情,却听出他语气里的危险成分,忙道:“女人吧,不然怎么给人当相公?”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说话。   我好奇地问他:“咱们现在是去哪儿啊?”   他道:“我来柳州,除了粮草,还有一件事要办。”问我,“你来此地多久,对此地可算熟悉?”   我得意道:“自然熟悉。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哪个地方是我没去过的?怎么,你有想去的地方?”   他点点头:“我要找个人。”   “找人你找我啊,这柳州城没有我不认识的人,他姓甚名谁,你告诉我,我带你去找他。”   他顿下脚步,冬日的风拂过他肩头的狐裘,有清清冷冷的味道。   他开口:“听说柳州境内有位名医,擅解毒,我是替我的一位朋友来求医的。”   我眼睛眯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夸他:“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好,遇到了我这个贵人,我可以带你去见这里最厉害的大夫。”伸出手,笑得很财迷,“带路费算公子便宜点儿,二两银子拿来。”   他目光落到我的手掌上,淡淡道:“从你的赎身费里扣。”   我切了一声:“真小气。”又回头看一眼随在他身后的那些跟班,瞧见他们一人牵一匹马,个个面无表情,都是一手握缰绳,另一只手按在腰畔的刀上,不由得扯一下嘴角,指了指他们,对男子道,“要我带路可以,这几位大哥不能跟着。”   其中一个小哥冷冷开口:“我们不跟着,公子的安全你负责吗?”   我挑起眉,看了他们主子一眼:“他一个大男人,你们犯得着看这么紧吗?”小声道,“又不是个大姑娘。”   对方不乐意了:“小丫头片子,竟出言折辱公子!”   我见他放在刀上的手一动,忙往他家主人的身后一躲,拉住了他家主人的衣服,冲他道:“你可别冲动啊,当街砍人是要拉去坐大牢砍脑袋的!”   小哥拧眉道:“公子,这丫头粗蛮无礼,怎能担当得起公子的侍婢?”   我道:“我担当不起,你担当得起啊?”   他的刀抽了出来:“你!”   我拉紧慕公子衣服的手更紧了紧,冲他告状:“你看你手下的人,动不动就拔刀,你怎么调教的?没教给他们一个词叫风度啊。”   小哥将手中的缰绳一丢,上前就来追我,一副现在就替他家公子灭了我的大义模样。   还是慕公子及时制止他:“云风,退下。”   我道:“听到了吗,退下。”   他退是退下了,却朝我作了个口型,我立刻对身畔男子道:“慕公子,他骂我。”   云风嘴角一抽。   慕公子没理会我,淡淡吩咐下去:“云风,你跟云扬随我来,其他人原地等候。”   我毫不让步:“云风得罪了我,不能跟我来。”说完挑衅地看他一眼,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若是有人跟我硬碰硬,我也只好跟他杠上。   却有一只手落到我头顶,漫不经心揉一揉,道:“别闹。”   我愣愣地捂上头顶时,男子已和两个随侍行出几步,在两米开外停下来,问我:“二两银子不要了?”   我将他望了一会儿,忙小跑着追过去,伸手道:“多带两个人,加钱。”   大约是路边风景越来越凄凉,云风和云扬两个护卫一直神情戒备,云扬较之云风,为人比较客气,问我:“姑娘说的那位名医,竟然住在这样的陋巷,莫不是……哪里弄错了?”   我漫不经心道:“随我来就是了。柳州这样的小地方,从医的只那么几个人,有名气的屈指可数,擅解毒的,便只那么一位。”   对方蹙了蹙眉,没再说什么,忍不住抬起袖子,为空气中的恶臭掩住口鼻。   有几个乞丐见有人过来,立刻围拢上来:“几位爷,赏口饭吃吧……”   大约是见慕公子身上的衣服穿得好,便都朝他伸出手,可是不等碰到他袍子的一星半点,便被随行的两个人以握刀的手臂拦下。   “都退下!”   可是那帮乞丐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有刀在手,非但没有退下,反而一股脑儿涌了上去。   “二位爷,赏口饭吃吧,俺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是啊爷,可怜可怜吧……”   “孩子都快饿死了,求爷赏口饭吃啊。”   有的则直接上手,去摸他们腰间的钱袋,由于乞丐太多,二人分身不暇,钱袋被摸走了也只能干嚎。再看那个摸走钱袋的乞丐,刚预备撤就被别的乞丐发现,立刻引来哄抢,不一会儿就乱成一团。   云扬只是无奈地看着,云风却气不过,大嚎一声冲上去,一把将钱袋给夺了过来:“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抢钱,还有没有王法!”   乞丐中立刻有人喊:“都快饿死了,管什么王法,弟兄们,上!”   方才还义薄云天的云风见那猛虎扑食般的架势,脸色刹那白了白,下盘一个不稳,差点儿倒地不起,抖着嗓子道:“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休怪我不客气啊!我真的对你们不客气啊!喂,把刀还给我!!”   云扬退到自方才开始便在一旁看热闹的慕公子身边,迟疑着问他:“公子,云风大约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咱们是不是绕路走?”   我撇嘴道:“绕什么路。”上前一脚踢上某个乞丐,道,“二狗子,差不多得了。”   被踢的那个登时怒了:“谁敢叫爷小名!当心爷要了你小……”一回头见是我,忙对众乞丐道,“停停停,都撤了撤了,自己人!”捧着他的破碗转身,笑眯眯道,“最近眼神愈发不好了,方才只看到走过来的人里有个姑娘,却没想到是你。”打量我一眼,“这衣裳哪儿来的,挺好看的嘛。”   我随口道:“梁二那里顺来的。”又问他,“你的腿好了,有没有按时到我师父那里换药?师父不是让你静养吗,你怎么又带着人出来要饭?”   他道:“嗨,这不是闲得无聊嘛。”   总算被放过的云风握着好容易抢回来的刀和自己的钱袋行到我身后,冷着脸问我:“你认识啊。”   二狗子立刻道:“自己人自己人,这位兄弟,方才多有冒犯,对不住。”   云风哼了一声:“谁跟你是兄弟。”   我急着回家,不愿多说,对二狗子道:“这桩生意看我的面子就算了吧,我得去找我师父,几天没回家师父该急了。”说完招呼道,“慕公子,前面巷子就到了,你们跟我来吧。”   二狗子目送我们:“梨姑娘,替我谢谢你师父,没有他,我这腿就废了。”   我转身丢给他一个钱袋,道:“拿去给兄弟们分了吧。”   走了一会儿云风忽地站住:“你……丢的是谁的钱袋?”   我道:“唔,反正不是我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就要拔刀,被云扬拦住:“只是个小姑娘,不要太计较。”   慕公子已在一处院落前立住,淡声道:“便是此处了。”   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大门没关,这是师父的习惯,只要是我外出,他就从不关门,这个习惯害家里被盗了好几次,但他老人家心大,被偷了也没见他生过气。   我有些好奇此处这么多户人家,慕公子为何会知道我要带他来的便是此处,于是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我闻到了药草的味道。”   我哦了一声,道:“大约是师父又在帮人熬药了。”又嘱咐他们,“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知会师父一声,师父不喜欢我带陌生人回家。”   云风蹙眉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问我:“这里是你师父家?”   我道:“也是我家。等着。”   走出两步,听云风嘟嘟囔囔道:“搞了半天,竟是自己家,还说什么绝世名医,当真是自吹自擂。公子,属下觉得还是不可太相信这丫头……”   我不理会他的碎碎念,脚步轻快地跑到师父房里,扬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不等师父应,就直接推门而入,到桌边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正喝着,就听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知道回来,看来还没忘了此处是你的家。”   师父手中捧了一碗热腾腾的什么,缓缓行到我面前,递过来:“正好,方才替隔壁王婆熬了些养胃的药,还剩下一些,喝了吧。”   我一看那黑乎乎的汤药,吓得直往后退:“师父,这是剩药,不是剩饭。剩饭可以给我吃,剩药就算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师父你想毒死我啊。”   师父不理会我的这番话,递过来:“你的胃一直不好,喝下去,有好处。”   看到师父说一不二的目光,只好妥协,接过来一饮而尽,就当是喝水了,师父盯着我喝干净,才开口问我:“这几日跑哪里鬼混去了?说来听听。”   我含糊道:“还是以前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没走多远。”想起正事来,忙道,“对了师父,我认识几个朋友,说是找你有点儿事儿,挺急的,我就把他们带来了。”问道,“师父,见不见?”   面前的男子眉目疏朗,长发在发尾处松松系着,身上的衣服虽然洗得有些发旧,却很干净,绣莲文的宽袍大袖,让他看上去有种世外高人的超然。   常有人对我说师父是个美男子,不光长得好看,还行医济世,一副菩萨心肠,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我每次都喜滋滋地替师父谢了,心里感觉十分受用,我的师父,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听完我的话,无奈一笑:“你都把人带家里来了,为师难道将他们赶回去吗?”说完,抬手将我头上的簪花扶正,又为我理了理衣服,教育我,“女孩子家,要多注意仪表,否则让人看笑话。”   我无所谓地笑笑,拉着师父的胳膊就将他往外拖:“走,随我见客去。”   师父无奈道:“拉拉扯扯的,让你朋友见了,成何体统?”口上虽这样说,却没有拂开我。   我冲门外等候的三人道:“慕公子,我师父请你们进来。”   门外传来宠辱无惊的一个嗓子:“如此,便打扰了。”   白袍男子行到院落中站定,目光落到迎上来的我和师父身上,不知为何,师父看到男子的模样,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院子的一侧有棵白梅树,正疏落地开着花。   我冲师父介绍:“师父,这是慕公子,说是为一个朋友来寻医问药的。”   慕公子拱手道:“在下姓慕,受人之托,来此寻擅长解毒的良医。”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跟着拱手,分别报了姓名。   “楚云风。”   “楚云扬。”   师父目光清寂地看着白衣裘袍的男子,淡淡问我:“梨儿,这便是你说的朋友?”我点了点头,听到师父声音发凉地道:“此处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梨儿,送客吧。”说完,就挣开我的手,转身回房。   一向好客的师父今日却这样冷淡,委实有些反常,我有些措手不及,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忙冲面前的三个人道:“我师父今日怕是心情不好,平时不是这样的。”   云风有些不悦,提刀就要上前:“他这是什么意思?”   云扬拦住他,冲他摇了摇头。   慕公子淡淡吩咐他们:“你们去外面守着吧。”又对我道,“可否容我同你师父说几句话?”   我点了点头,同他商量:“那你可千万别跟他提我卖给你为奴这件事啊,我师父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我也不愿他老人家为替我赎身而烦心。”   他幽凉着嗓子道:“没看出来,你还一片孝心。”   我道:“那是。”说完就做出手势,请他往房间去。   师父坐在桌案旁,脸色有些发白,见我带慕公子进来,有些冷漠地抬脸问我:“为师不是说了送客吗?”   我正要劝两句,就听身畔男子笑吟吟道:“听了在下的来意,阁下再送客也不迟。”   我上前倒茶,递了一杯给师父,窥探他老人家的神色,却在那双总是很平和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敌意。   骨节分明的手接过我的茶,神情稍敛,吩咐我:“厨房还熬着药,去看着吧。”   我困惑道:“王婆不是已经走了吗,这副药又是给谁熬的?”   师父道:“你的药。”   我哦了一声,察觉出师父是让我回避的意思,于是慢腾腾地退了出去。出了房间,又好奇他们之间的对话,便在门边停了一会儿,隔了片刻,听到慕公子沉声问师父:“她病了?”   师父的声音遥遥入耳:“从前为某个人大哭了一场,伤了味觉,如今,便是世上最苦的药汤,她也尝不出味道。”   沉默片刻,传来慕公子的声音:“你能解不治之毒,怎么却治不好她?”   师父道:“正好说明在下医术不精,连自己的徒儿都治不好,慕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正欲往下听,却听门外有人喊我:“长梨丫头。”   我回过头,见是隔壁的王婆,挎着一篮子的鸡蛋和蔬菜过来了,忙迎上去:“婆婆,您来了。我师父正在见客呢,我扶您去我房里坐会儿?”   王婆道:“不用不用,让你师父忙。”拉着我左看看右看看,满脸都是慈爱,“几日不见,模样又俊了些,你师父好福气,有你这么个漂亮伶俐的徒弟。”   我亲昵地挽住她,道:“婆婆就别夸我了,我听说您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大家闺秀,才色兼备,您要是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哪儿还轮的上我啊?”   王婆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甜。”将菜篮子往我怀里一送,道,“我无儿无女,又年迈体衰,这两年全亏你和你师父照看着,否则早就下去见我家那位短命鬼了。”又道,“给你们送些蔬菜鸡蛋,就收下吧。”   我也不同她客气,将篮子接了过来:“我和师父才是,刚来这里的时候若没有婆婆接济,早就饿死了。婆婆您今天别走,在这儿吃饭啊。”   王婆道:“你还有客人,我就不在这儿凑热闹了。”将我拉到一旁,问道,“门边上那两个小伙子,我瞧着模样都挺俊的。”冲我使眼色,“尤其是那个抱着刀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娶没娶亲,生辰八字是多少……”   我看了云风一眼,无奈道:“婆婆,我师父给您吃了那么多药,都没把您最大的毛病给治好,枉我还在外面吹嘘我师父医术高超。”   王婆嗔了我一句:“你师父忙,顾不上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要替你操心操心……”   我边往门外送她,边道:“您老就别瞎操心了,我这辈子不嫁人,陪着您和我师父。”又为了断她的念头,悄悄道,“门边上那个啊,瞧上去人模人样的,其实作风有点儿问题。”小声道,“没看我都不让他进门吗?”   老人家听后大骇:“有这种事?”还想说什么,我忙道:“婆婆,您出门的时候厨房是不是还煮着东西啊,怎么家里冒烟了?”   老人家一捶腿:“瞧我这记性,厨房还坐着开水呢。”说完急匆匆地走了,经过云风身边时,不忘上下打量他一眼,呸了一声,道:“伤风败俗。”   云风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随后朝我蹙起眉头,道:“你笑得这么奸狞,是在打什么主意?”   我敛好表情,道:“没什么,你们别抱着刀站在门口,吓到往来的邻居怎么办?”又问了一句,“会劈柴吗?”   二人对视一眼,朝我点点头。   我指着院子里的柴禾,道:“进来把柴劈了,我去做饭。”   免费苦力,不用白不用,指使他们劈完柴禾,又让他们去把水缸挑满。   这二位一开始自然不大乐意,我告诉他们,他们的表现直接关系到能不能请得动我师父,于是他们只好一脸忍辱负重苦大仇深的模样,任我差遣了。   慕公子和我师父的对话是一次长谈,我把碗筷摆上桌,都没见那屋有别的动静。   于是招呼云风和云扬:“不等他们了,我们先吃吧。”   云风一脸拒绝:“不必。”   云扬稍稍客气:“我们不饿,稍后会自行解决。”   刚说完不饿,就听到咕咕两声,说话的男子神色立刻一僵,我噗嗤笑了:“干了这么多活儿,换我早饿了,你们也不必太拘谨,坐下吃吧。”又道,“怎么,怕菜里有毒啊?”   云风大咧咧地坐下,将手中的刀往桌上一放,道:“吃就吃,怕什么。”   云扬也屈服于腹中饥饿,坐了下来:“恭敬不如从命。”   结果二人刚吃了一口菜,便面色如土,云风呸了一声,吐出来,云扬则含蓄地倒口茶,咽了下去,我迟疑着问他们:“怎么,不好吃啊?”   云风道:“你这给我们吃的什么玩意儿?”   云扬道:“这菜里的盐……”   不等他说完,我身边的空座上便坐下一个人,修长的手指执起竹筷,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吃完评价:“挺好的,谁说不好吃?”   云风云扬慌忙离座,颤声道:“公子。”   我看了一眼身畔的人,见他仪态从容,半面银质面具下,薄唇轻轻挑着,似乎对我炒的菜很满意。   师父也在对面落座,道:“梨儿做的菜,自然很好吃。”   听了他们的话,我立刻笑逐颜开:“好吃就多吃一点儿。”自吹自擂道,“慕公子,我手艺很好的,这一点我师父最清楚了。”   慕公子很给我面子,淡淡道:“嗯,你师父很有福气。”   师父道:“慕公子锦衣玉食,只怕吃不惯这粗茶淡饭。”   慕公子道:“那倒未必。”夹起一棵清炒小白菜,道,“我的发妻喜吃素食,也时常亲自为我下厨。这顿饭是她走以后,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师父执筷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问他:“哦?尊夫人不在公子身边,是去了哪里?”   我也有些好奇:“对啊,公子的夫人去哪儿了?”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我好奇的回头,对上云风充满威胁的目光,立刻领悟,这世上谁都有不能揭的伤疤,也有自己可以提别人却不能问的往事,这位慕公子提起自己夫人时,虽然情绪淡淡,却总是让人觉得莫名感伤。   我照顾他的情绪,忙道:“我就是随便一问,公子不愿提便算了。”转移话题道,“师父,你到底答没答应帮慕公子的朋友解毒?”   却听男子的声音悠悠地响在耳边:“我做了一件让她伤心的事,以她的脾气,怕是难以原谅我。所以,我在想到底该怎么办。”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他的夫人,于是端正了一下坐姿问他:“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他点了点头,停下吃饭的动作看我:“站在女人的立场,如果一个人曾经伤害过你,可是时隔多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挽回,你会怎么办?”   我为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   如果现在是无颜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错了,那么,我会不会原谅他?   想了半天有些失神,意识到时,已经开口:“恕我直言,慕公子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吗去了?在你花时间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错的时候,尊夫人只怕是已经自己想开了。慕公子如今还惦记着她,是还相信破镜重圆么?可我不信。破镜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破镜子,既然那面镜子已不能用,留着又糟心,又何必多此一举?”说完放下碗筷,起身离座,“我吃饱了。”   男子唤我:“长梨。”语调竟有些慌乱。   我为他唤我这个名字而有些发怔,凝神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师父告诉了他我的真名,便没再多心,顿了会儿道:“我去外面透透风。”   师父淡淡道:“放她去吧。”又道,“慕公子不是还要商谈去靖州的事宜么。”   对方轻轻把筷子放下,声音远了些:“若有可能,我想今日出发。”   我走到院子中的那棵梅花树下,望着那一树的花枝发呆。   此时应有梅香盈鼻,我却什么都闻不到。师父说我的味觉失灵属于心病,要心药来医。我早就不再想着无颜,师父口中的心病又谈何说起?   早已经打定注意不再困扰于过去,但方才想到他时,为何情绪还是波动那样大,还因此将怒火烧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身上?   我抬手探上离我最近的一朵梅花,心道,那个人是死是活,分明早就同我没关系了……   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忽听身后一个男声提醒的语气:“公子?”   回头过去,便见到穿白色裘袍的男子正跟他的两个随侍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过来。也不知是看我,还是看我身畔的梅花。   一阵寒风袭来,我的身子不由为这凛凛寒意瑟缩了一下。   男子朝我行过来,解下裘袍,压在我的肩头。   我忙道:“慕公子,这是……”   他一边为我系胸前的带子,一边淡淡道:“给你的,穿着就是。”有缕长发因他垂头的动作轻轻拂过我的鼻尖,长久失去嗅觉的我,却仿佛突然闻到一味清幽的冷香。   这两年我的个子长了不少,总算不再是个矮子,可是看向面前的男子时,还是需要仰着脖子。   就那样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他面具后的那张脸。   人会戴上面具,要么是为了行事方便,要么就是因为丑,他究竟是只为了其中之一,还是两样都占尽,我不得而知。   他为我系好袍子,却迟迟没有从我的身畔离开,我咳了一声提醒他:“慕公子?”   他这才回过神,淡淡吩咐云风:“去安排车马吧。”又对我道,“你师父答应帮忙,也有你的功劳,你想要什么?”   我确认性地问他:“什么都可以?”   他道:“先说来听听。”   我伸出手:“我的卖身银。”   他转身就走:“你要的太多了,方才说的作废。”   我双手叉腰,气鼓鼓道:“小气。”   三日后,靖州城。   靖州以竹海闻名,数日前的一场大雪,将大半绿色都掩盖在银白之下,偶尔还能够听到积雪从竹稍落地的轻微声响。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在竹林间,掀起帘子朝外看,渐渐在竹木掩映中,现出白墙黑瓦来。   面前是一座建在竹海深处的宅子,建筑式样极为朴素低调。   下了马车,我抬头去看挂在门前的牌匾,轻轻念出声来:“灵均山庄?”   由于太冷,呼出的气息在空中转瞬化成白烟。我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望了身畔公子一眼:“病人便在此处?”   师父也抬头望一眼头顶这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细眯了眼睛:“我倒是比较好奇这个病人的身份。”   戴面具的公子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公子羽的一个主顾。”做出手势,“请吧。”   师父看他一眼,抬脚跟上,我也忙追过去,与他并肩,好奇地问他:“听说公子羽知晓天下事,又擅长排兵布阵,有人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搅乱六国局势,慕公子既然是他身边的人,一定很了解他,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吗?”   他轻笑一声:“你便当真相信,这世上存在这般神通广大的人?”   我摇了摇头:“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至今为止的确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败绩。”掰着指头算,“当年秦国对赵国,几乎是必败的局势,却因为赵国的一场内乱而使局面彻底逆转,赵国内乱,你敢说不是公子羽的手笔?还有,最近的陈国并周之时,若非有个极厉害的人在身边参谋,那个胆子比老鼠还小的陈王,又怎么可能御驾亲征?听说这个人,就是你家主子。还有……”   我一股脑儿将传闻中与公子羽有关的辉煌战绩都倒了出来,得来他的点头肯定:“你对公子羽的所作所为倒是知之甚详。”   我道:“谁不崇拜大英雄?公子羽声名赫赫,战无不胜,我自然佩服他。”   却听师父悠悠评价:“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不以兵戎相见为乐事,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慕公子含笑淡应:“哦?”   师父道:“世间执念万千,唯有放下才是正途。公子羽何时不再以杀伐为业,才是真正的胜者。”   我将师父的话消化了一会儿,又去窥探他老人家的表情,得出结论,原来师父是看不起公子羽的,他老人家越是看不起一个人,神色就越显得漠然,说起话来也带着些事不关己的调子。   说话间,已经行入山庄深处。   灵均山庄外面瞧着朴素,里面却别有洞天。有小亭巧立于湖石假山的山涧之上,亭外池岸曲折,峰回路转,一切景物都回旋变化于咫尺之内,脚下则是鹅卵石花街铺地,直通往面前的云轩阁。光是同样的楼阁,我在路上已经看到数座,看它们的题名,有春好轩,翠屏阁,还有望月居,倒是极为雅致。   我啧啧称叹:“慕公子,你家主子真有钱。”   慕公子一派云淡风轻:“故人相赠,盛情难却罢了。”   还未踏进云轩阁,便有个丫鬟迎出来,也不多话,单刀直入就向我身畔的男子禀报病人的情形:“……今日清醒过一次,没有多久又昏了过去。”注意到我和师父,目光在我们身上转了一个来回,打量中带着好奇,神态却大方,“不知这二位,谁是公子请来的大夫?”   与慕公子对视一眼,师父对丫鬟道:“我便是,带路吧。”   我也要跟过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慕公子道:“里面的人伤势严重,你一个姑娘家,大概见不惯血腥的场景,还是回避为妙。”   我扒着他的手臂道:“饿死的人,病死的人,腿被豺狼咬伤露出骨头的人,我跟着师父四处行医,什么没见过?”   他不动如山,一边挡住我的去路,一边淡淡命令:“云风云扬,安排个房间给她,看好她,不要让她乱跑。”   我有些不满:“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扬谨慎地询问:“公子,是按丫鬟的规矩来安排,还是按照客人的规矩……”   慕公子道:“锦绣阁水云间。”   云扬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却立刻敛好表情:“属下明白。”说完,就对我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我见慕公子的态度比较坚定,只好放弃与他争执,毕竟我已经卖给他了,他就是我的主子,我也不好太不听他的话,临走前却不放心地嘱咐:“等我师父出来了,你一定要通知我。”   他不置可否地道:“这几日赶路比较急,一路上无暇休息,你去房间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就去看你。”说完,匆匆进了云轩阁。   房间很大,古玩字画,琳琅满目。   我四处摸一摸,看一看,觉得慕公子这个人很够意思,同时也有些搞不懂他。这样好的房间,安排给贵客入住自然合适,可是安排给一个小丫鬟,就有些奢侈。   难不成他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对我也客气客气?   多思无益,我绕过低垂的帘帐,在紫檀的大床上躺下。   棉被松软,躺在里面别提多舒服。可是,大约是有些认床,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安稳。终于入眠,却做起了噩梦。   那是我这么些年第一次梦到无颜。   往昔的记忆像是突如其来的瘟疫,在我的梦里肆虐横行。   淳德长公主面前,他决绝而冷淡地说要休妻。那个时候,我跪在金砖的大殿上,其实一直在期待,期待他能够看我一眼,可是他没有。   后来在府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无礼粗俗不配做他的妻子。那时的我仍然抱着微小的期冀,仿佛下个瞬间他就会突然笑出来,告诉我只是逗一逗我,可是他没有。   冰冷的大街上,我衣衫褴褛,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都隐隐在期待,期待他能追上来……他仍旧没有。   记忆和梦境好似不再有分明的界限,我的胸中那些陈年的委屈,突然间就压下来,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终于失声痛哭。   有个低沉的嗓音唤我的名字:“长梨。”沉声告诉我,“你在做梦。”   那个声音像是遥遥的钟声,响在云山雾障里,分明近在耳边,却也让人抓不住。我一时无法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反而因这一声提点哭得更为大声。有个力道将我拉到怀中,柔声安抚我:“没事了,我在这里。”   那个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熟悉的温度。   我在他怀中抽抽搭搭地哭,含糊地唤他的名字,问他:“无颜,你为什么不要我?”隔了会儿又道,“如果我做错了,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   有双手臂将我收得更紧,良久,听到男子的嗓音如墨:“都过去了,为夫日后好生陪着你,再不离开你。”   我抽泣着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他轻道:“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一只手落到我的头顶,轻而缓地抚着。我在这温柔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哭也哭累了,在他怀中复又睡了过去。   我暗想,这不过是一个梦,如果不是梦,又会是什么呢?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那被我攥的紧紧的衣袖,心不由得颤了那么一下,慌忙起身,听到一个声音含笑问我:“醒了?”   我往后退了退,环顾一圈,目光终于在面前人的身上落定。   蓝袍的男子,银色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正坐在床边看向我。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被我攥得皱巴巴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慕……慕公子,你何时进来的?”   他抚了抚衣袖上的褶,语气漫不经心:“你开始说胡话的时候。”   梦里的记忆已经开始含糊了,我想了大半天,也没有想起来究竟说了什么胡话。他见我愣怔,淡淡开口:“你做噩梦了,抱着我哭了大半天,还说让我不要离开你。”   我的额角跳了跳,迟疑道:“我说了么?”   他郑重地点点头。   我接着迟疑地问他:“我还抱你了?”   见他继续点头,我不禁扯了扯嘴角:“那你怎么不把我推开啊?”   他问我:“软玉温香在怀,我为什么要推开?”   我咳了一声,道:“慕公子,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再说你也是有妻室的人了,下次我若是再不小心冒犯你,你还是应该吭一声,否则我多过意不去?”理了理身上的袍子,问他,“我师父呢,你让他看的那个病人还有救吗?”   他淡淡回答我:“他身上中的奇毒,连你师父都不曾见过,如今只能想办法控制住毒性的蔓延,解毒只怕要再想办法。依我看,九死一生,看他的造化。”   我惊道:“什么毒,连师父都不曾见过?”沉吟道,“如果连我师父都看不好他,这世上大约也没有人能看好他了。”   他问我:“你就对你师父这样自信?”   我挪到床边找鞋穿,漫应着道:“你不了解我师父,他是不会让他的病人死的。”将鞋子挑在脚上,与他并排在床边坐好,边晃腿边道,“我刚出生没有多久,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了寺院门前,自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狠得下心把不足岁的孩子给扔了啊?那样大的雪天,他们就忍心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冻死么?”   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道:“后来,我听寺里的僧人嚼舌头,说当年被师父捡回寺中的孩子一出生就患痨病,活不久的,大概是亲生父母不愿眼睁睁看着孩子死掉吧,才将她给扔了,会选择扔在佛寺跟前,也许是抱着很小的期待——希望如来能够显灵,希望如来能够救治她……可是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啊。”苦笑一声,看向身畔的男子,“如果没有师父,早在十八年前,我就死在了那个雪夜,有时候我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万一我的命数是一出生就患病死掉呢?万一我没有遇到我师父呢?万一……”   还没说完,就被按进一个怀抱。   挂在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抱着我的力道又紧了一些,我挣不开他,只好教育他:“我不过同你多说了两句话,你怎么就抱上来了,这可不是君子之道。”   良久,也没等来他的回应,不由得提醒他:“慕公子?”   他终于开口:“不会有万一,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隔了会儿,我忍不住道:“慕公子,你想闷死我吗?”   他这才放开我,不知为何呼吸却有些凌乱,我面露探寻地看向他,他却避开我的目光,道:“抱歉,冒犯了。”说完起身,堆叠的袖子随之垂落,墨发从肩头一路垂至腰间,那光景说不出哪里动人,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语调恢复如常,“我尚有要事,要离开些时候,你若想去哪里,便让云风云扬陪你,灵均山庄甚大,不要一个人乱跑,知道了吗。”   我愣愣地点头,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道:“哎哎,你去哪儿啊,我也跟你一道去。”   迅速把鞋子提上,朝他追了过去。   守在门外的云风将我拦下,挑眉问我:“你追我们公子做什么?”   我不理他:“你管得着么?”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轻蔑的口气:“你不会是看上我们公子了吧?告诉你,我们公子早已经名草有主,你没机会了。”   我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兴致,换了一副八卦的嘴脸,问他:“问你件事儿呗,你们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公子羽又是你们公子的什么人?”   他一副不屑的口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无所谓道:“不说就不说。”将脸转向另一边的云扬,糯着嗓子唤了一声,“云扬大哥。”   对方脸一红,轻咳一声,道:“我和云风自小就为公子羽办事,如今已经十年有余,可是这十多年间,却从不曾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与慕公子打交道,也不过是最近三年的事。”   我沉吟道:“都说公子羽神秘,没想到这样神秘。”却立刻将这个问题放下,对另一件事更为关心,“你们可见过慕公子的娘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风插嘴道:“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我摸了一下鼻头,道:“我这不是无聊嘛。”   他哼了一声,就听他身畔的云扬道:“我二人也不曾见过。”   我不死心:“府上便没人见过?”   他摇了摇头,此人的脾气好是好,就是一问三不知。   我将男子无辜而坦然的脸看一眼,叹口气:“算了。”又问他,“我师父是不是还在云轩阁?带我去看看。”   房间中央有一副巨大的花鸟屏风,屏风前的红木案上,师父正撑着手在打瞌睡,眼睛下方一颗小小的泪痣,为他清寂的眉目平添了些妩媚的味道。我有记忆以来,师父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好像岁月从不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这件事真是奇怪,难道是师父有独特的驻颜术?我心里其实早存着这个疑惑,却一直没好意思问出口。   一边的火炉上正熬着药,从壶口冒出袅袅白烟。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师父身边,跪下身子,轻轻在他肩头搭一件外袍。   师父因为我的动作惊醒,看到是我,开口唤了声:“梨儿。”   我道:“师父怎么就这样睡了,也不怕冻着。”   他抬手按住肩头的袍子,坐正身子:“无妨。”   我往屏风瞧了瞧,问他:“里面的人如何了?慕公子说他身中奇毒,好不好解?”   师父看我一眼,道:“不光是毒,他身上的刀伤剑伤有三十余处,腿上还有被野兽啃咬过的痕迹,只怕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中毒的部分是左臂,若非他及时挥刀断臂,今日躺在此处的早就是一具尸体。如今,为师只能勉强保住他的腿,至于他身上的毒能不能排得掉,还需静待些时日。”   我听得心惊肉跳,失语良久,只能一句话表达自己的心情:“还真是一条汉子。”   不等师父回答,就听屏风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许久不曾听人这样夸过本王,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妨进来一叙!”   我的心一提,忙看向师父,师父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只是一双眸子更深了一些。   只听师父悠悠道:“醒得倒是早。”   他的声音和语气十分熟悉,尽管仍旧虚弱,却透着一些狷狂和不羁。   我好奇地随在师父后面,想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屏风后有些昏暗,只在床榻的一侧点了一盏灯,灯油快耗尽了,映在床帐子上的灯影苟延残喘着,一景一物都瞧不大真切。   床上坐着个人,披头散发,白色内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我和师父进去的时候,他正试图挪动自己的腿,意识到不对劲,目光锐利地朝这边看过来,神色凛然:“本王的腿怎么了?”   目光在空中与他撞上,我一怔,他也一怔,耳边是师父淡淡的语气:“放心,你的腿没事。刚刚用过针,三日内知觉便可恢复了。”   男子听了师父的话,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紧紧地盯着我,目光渐渐深沉下来,师父察觉到我二人的异样,开口提醒:“梨儿?”   我拉上师父的袖子,总算找回说话的能力:“师父,我认识他,他是晋国的七王爷。”   却听男子自嘲地一笑:“七王爷?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七王爷。叫本王……叫我慕容璟吧。”   我一时不能从他乡遇故知的震惊中回神,耳畔响起师父的声音:“原来是梨儿的故人。”看师父的神态,像是对慕容璟的身份全不在乎,淡淡嘱咐他,“你身上尚有残毒,还是不要乱动为妙。”   慕容璟冲师父道:“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环视四周,沉吟道,“灵均山庄,竟是他么……”   我问他:“你认识此处的主人?”   他点点头:“一个故交。”   我缓步行到他床前,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还是他率先问我:“瞧你这一脸欲言又止,可是想问我如何落魄至此?”   我点一点头,望着他苍白憔悴的脸:“我听说你遭大沧的大军围困,只带十七名亲兵突围,后来连人带马坠入崖下,他们在崖底找到了被狼群啃噬过的骸骨,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身上……披着你的战袍。”   他的神色虽然未变,但是右手蓦地握紧,良久,才开口:“他们找到的大概是燕飞,我的副将。”眸色暗沉,情绪难辨,“跟我突围的十七名弟兄,最后只余他一个,我们在岔道口分开,追兵随我而来,本以为那么多弟兄起码能够保他一个,却忘了他向来不听话,一同赴死便也算了,竟然中途折回,当了我的替死鬼……”说完,身下的床单已经被他快要拧出水来。   我在他肩头安慰地一拍:“死者已矣,节哀顺变。”   他绷紧的力道缓缓放松,脸上却依然没有笑意,从前那个七王爷不见了,如今这个唤作慕容璟的男子,眸中的黑暗让人观之生畏。   国破家亡,他自然开心不起来。   他望进我的眼睛,说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长梨,你相不相信,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适时,他的眼底一片燎原的红,像是满天的血光,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我突然觉得脊背一凉,正无所适从,就见师父行过来,清浅目光落到他的眼睛里:“我们都是局外人,不敢轻易劝人将仇恨放下,只是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为仇恨所控的人,皆会承受无量苦果,有的东西,放下甚难,难道拿起便是易事么?”   男子与师父对视,眼睛里的戾气却有越演越烈的倾向,突然,却见他抬手捂上额头,神色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   “头……我的头好疼……”   话说完,就开始浑身抽搐,手臂上青筋暴起,极为骇人。   我惊了一下:“师父,他怎么了,是不是毒扩散了?”说完,立刻给师父让出位子。   师父捏住他的脉门,片刻后吩咐我,“梨儿,替我按住他。”   我听话地控制住慕容璟,问师父,“现在怎么办?”   师父仍然从容,只淡淡对慕容璟道:“得罪了。”   说完,就在他头顶的按了一枚银针,他浑身的抽搐立刻止住,但是脸上的痛苦却没有减轻,师父又封了他几个重要穴位,用针竟是越来越大胆。   眼瞅着师父将银针按入对方的膻中穴,我不由得颤声问道:“师父,你封了他这么多穴道,他……他不是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在床上挺尸了吗?”   慕容璟的身子抖了抖:“此话何意?”   话音刚落,师父最后一枚银针已扎在他耳后,只见他身子一僵,便不再动弹了。   师父将银针收好,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身体不能动,说话还是没问题的。梨儿,去传人送药吧。”   床上挺尸的慕容璟苦笑一声:“我身上的毒就这样棘手吗?”   我边起身,边安慰他:“你放心,我师父会救你的。”行到师父近前,抬起衣袖为他擦一擦汗,心疼道,“师父一整天都守在这里,一定很累,我扶你去休息吧。”   师父安静地等我为他拭完汗,点了点头:“好。”   送师父回房后,又回到慕容璟那里,小丫头正在灌药给他,我随意找个地方坐了,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小丫头:“你家公子是去哪儿了?”   小丫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公子的行踪,向来都不许下人过问。”   我哦了一声,将问题的矛头转向床上挺尸的那个:“慕公子说你是他的主顾,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慕容璟道:“慕公子?”   我道:“就是灵均山庄的主人啊。”   隔了会儿,才听他道:“我并不认识你所谓的慕公子。”   我的心颤了颤,道:“怎会?你不认识他,他何必大费周折地救你?”   他的声音有些远:“灵均山庄乃我数年前买下,赠与一个友人,相赠之时,我与他约定,若我日后有难,这座山庄便是他救我的报酬。”又问我,“你口中的慕公子,是何方神圣?”   我道:“他嘛,戴个面具,挺神秘的。”好奇地问他,“你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公子羽啊?”   他默了片刻,道:“正是。”   我替他欣慰道:“看来公子羽并没有忘记你与他的约定。”   他道:“哦?”   我向他解释了慕公子与公子羽的关系,又很好奇他跟公子羽的关系,不过仔细想想,公子羽与六国许多王侯都有交往,会认识晋国的七王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小丫头喂完药便退了出去,留下我和慕容璟共处一室,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不时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翻身。   他突然问我:“你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可是有什么话想问我?”疲惫道,“有话便说吧,你此时不问,只怕再过一会儿,连回答你问题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被他说中心事,不由得默了片刻。   挪到他身边,摆弄着衣袖,问他:“无颜……”声音轻若蚊蝇,“你可有他的消息?”   他问我:“当年他赶你走,你竟还惦着他?”   我摇了摇头,语气很平静:“我其实对他早就没有要求,可是他的死活,我总要知道。”   我等在那里,等他给我一个答案,却等来一个问句:“若他活着,你当如何,若他死了,你又当如何?”   我把手指在掌心收紧,淡淡应他:“他活着,我与他此生再无纠葛。缘分已断,我不强求。”目光落到床上男子的身上,语气有些麻木,“若他死了,何时死的,如何死的,尸骨葬在何处,谁为他敛的骨……这些,你必须要告诉我,否则,我不相信。”   男子的脸棱角分明,深漆的眼睛像是望不见底。   他忽然开口:“九月初七,溺水,就地安葬……”眼里渐渐染上悲悯的颜色,“我。”   我怔在那里。   他的回答与我的问题对得工整,我却突然像个刚刚学说话的孩子,对于每一个问题都要重新确认。   “他死了?”   “是。”   “死在九月初七,大沧破城的那一天?”   “是。”   “溺水而亡么?”   “紫清殿旁的莲花池。”   “你亲手敛了他的遗骨?”   “没错。”   我稳住身形,道:“我不相信。”缓缓道,“你在骗我,他的水性很好,还曾经下水救过我,一个能够下水救人的人,却溺水死掉了,说出去多可笑啊。”笑了一下,教育他,“我知道你在同我开玩笑,但是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我期待慕容璟能说句什么,可是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在他的目光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得退了两步,像是在宽慰自己:“不会的。”   他的声音无情地落入我耳中:“长梨,我一个将死之人,骗你做什么?当日大沧血洗晋宫,从紫清殿到广袖宫,一路上尸骨堆积如山,被捅伤了扔进莲花池的,又岂止那么一人两人?”   我捂住胸口,从牙齿间挤出三个字:“你骗人。”   一转身,就撞到什么人,那人问我:“长梨?”   我却连撞到的人是谁都无暇注意,跌跌撞撞就跑了出去。 第五章 移情别恋   从前我觉得慕容璟为人豁达,对朋友很够意思,一度很欣赏他,今日却觉得从前的自己当真是瞎了眼。我与师父救他一命,他却同我开这样恶劣的玩笑,算什么大丈夫?何况他与无颜交谊深厚,能开出这样的玩笑,不是毒火攻心,就是躺太久躺坏了脑子。   我边走边骂慕容璟,好容易平复下来,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回廊蜿蜒,头顶高悬着四角灯笼。我茫茫然地呼出一口气,朝廊外望去。   几竿湘妃竹倚墙而立,被几日前的风雪压弯了腰,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夜色欲来,天地静谧。   离我最近的一个房间题作解忧堂,我推门进去,却是藏酒的地方。   我随手挑了一壶,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自然闻不出什么味道,浅尝一口,也没尝出任何滋味。不由得苦笑,旁人借酒忘忧,是沉醉于酒的味道,可是我这么个舌头不争气的人,便是狠灌上一肚子,也只不过是暴殄天物。   想是这般想,却狠灌了几口,直到酒缸见底,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来,跟喝水也没什么两样。   抹一把嘴,对着酒缸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你不是解忧消愁么,怎么到我身上就不灵了?”不满道,“就连你也欺负我吗,嗯?”说着,又拔了一个酒塞,对着酒罐子目露凶光,“好,你欺负我,我就把你喝光,全都喝光。”不一会儿,便又喝空一壶,酒壶随手扔到地上,临走前,又抱了一壶在怀里,晃晃悠悠地朝门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想往东走,却总是往南去,想直着走,却总是走偏。   不由得停下来,恶狠狠地对地面道:“不许乱动,听到了么?”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动静,遂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   再抬脚时,却一个趔趄,扶住一旁的廊柱才堪堪稳住。大脑极沉,意识却又极清明,四肢使不上力,身体却比寻常时轻了许多,眼神倒是不如从前了,看什么都有几重影子,抱着柱子缓了半天,才昏昏然地抬起眼,觉得自己应该寻个地方躺一躺。   最近的房间一推门就开了,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四处找床,将喝空的酒壶往脚边一扔,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花瓶,忙伸手去接,也是我的准头好,十分稳当地就接在了手上,正得意于自己反应迅速,就听耳边噼里啪啦,吓得手一哆嗦,方才接到的花瓶也碎在了地上。   一回头,就见自己的衣角勾在了旁边摆瓷器的架子上,而架子上的瓷器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登时清醒了几分,脑中灵光一闪,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将那些碎瓷拢成一堆,然后把外袍给盖了上去。唔,藏起来就没人知道了。   掩藏好罪行,我继续找床,却哪里都找不到床,逛了一圈,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个书房,没有能够供我躺着的地方,有些失望地行到书案旁,一屁股坐下去,打算就这样凑合凑合,手扒拉了一下书案上的纸卷,想为自己腾个伏案而眠的空间,却发现掩在案上的是一幅画。漫不经心地将那副幅画展开,左看右看,突然觉得画上的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揉着额头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这画上的女子,眉眼同我生得极相似。   随手在案上翻了翻,发现同样的画还有很多,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或坐或立,或赏花或逗猫,执笔者技艺精湛,将女子的神态画得很生动。   正在我闲来无事,打算数一数这些画究竟有多少幅的时候,门外传来小丫头茫然的声音:“咦,公子的书房怎么开了?”   有个声音应道:“怕是又有猫儿闯进去了,你在此候着,我进去瞧瞧。”   小丫头进来,看到我之后惊了一惊:“什么人?”   目光落到我手上的画纸上,厉声道:“你怎能乱翻公子的东西,速速放下,公子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我躲开她试图夺画的手,笑盈盈地问她:“这些画上的姑娘,可是你家公子的心上人?”   小丫头脸都急红了:“画上的女子是公子的忌讳,我伺候公子多年,都不敢多嘴,你一个外人问这么多做什么?”抢不过我,声音里隐约有怒意,“你不要以为你是公子带回来的,便可以有恃无恐了,你擅闯书房一事被公子知道,公子一样要收拾你。”又蹙起眉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不知道公子最讨厌下人饮酒么?”恶狠狠地威胁我,“小心公子赶你出去。”   却突听守在门外的小丫头抖着嗓子道:“公、公子。”   小丫头的身子一僵,慌忙回过头去。   见男子行到近前,忙朝他告状:“公子,她擅闯书房,奴婢正要赶她出去,可她……”   却听男子淡淡道:“下去吧。”这句命令却是对她说的。   小丫头一脸欲言又止地朝他行了个礼,退出了房间。   我抱着那些画晃到他身畔,仰着脸笑嘻嘻地问他:“慕公子,你来的正好,这上头的姑娘……”身子晃了晃,被他及时给扶好,我顺势靠到他怀里,问他,“这上头的姑娘,我瞧着好生眼熟。”   他揽上我的腰,目光扫了一眼被我丢在一边的酒罐子,垂头对我道:“你醉了。”   我的注意力仍然在那些画上,继续道:“慕公子,你觉得这些画像谁?”见他不回答,得意地一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偷偷告诉你,画上的姑娘,像我……”   他单手扶好我,腾出来的一只手则将我怀里的那些画抽出来,放回书案上,口上应着:“嗯,像你。”   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听他问我:“头疼不疼?”   我重重地点头:“疼……慕公子,我难受……”   他接着问我:“既然这样难受,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我老实回答:“他们说,酒入愁肠,可以忘忧……”委屈道,“我不过是想试试,没想到会这么难受。他们只说酒的好处,却不说酒的坏处,骗子,都是骗子……”说完就开始迷糊,从男子身边离开一些,想了半天,问他:“你是谁啊?我又是谁?我在这儿做什么?”四下看看,看到倒在地上的酒罐子,好似清醒了一些,“对了,酒,我要去找酒……”   路却被男子给挡了,不由得板起脸问他:“你拦住我做什么?快让开。”   手腕却被他捉住了,挣也挣不开,他好似还说了句什么,我却有些听不大清,甩了甩手:“你放开我。”   非但没有放开,力道反而更大了。   我抬起头,眼前是男子含糊不清的脸。望了他一会儿,脑中突然多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休妻要和七出之条,敢问长梨是哪一条不合你的心意?”   我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心想,这是何时的记忆?   头脑中却响起男子极淡的语气:“婚后无子,不知道算不算。”   我借着最后一丝清明想,兴许是酒劲上头,扰乱了记忆,证明酒这东西委实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脑海中的声音却没有停,有个妇人同情道:“公子与夫人成亲半年,竟然一次都没有碰过夫人……”   最后,是男子决绝的语调:“我不愿这样一个不识礼又不守妇道的女子为我延续香火。她不配。”   我浑身一颤,身子几乎瘫软。   无措的同时,又放纵地想,无颜,你不要我,这世上总有别人要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得很好很好。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手撑在面前男子的胸前,颤声唤了一声:“慕公子……”不等他回应,就蛊惑一般问他,“你觉得是我漂亮,还是你的娘子漂亮?”   男子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道:“你。”   我的手抖了一下,没想到竟会得到这个回答,忍不住轻蔑地想,什么深情不移,都是狗屁。口上却继续蛊惑他:“忘了你娘子,我今日陪你,好不好?”说完,就借着酒力去扒他的衣服。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动作停下来,道:“等一等。”   我为他的动作眼眶一热,问他:“慕公子不愿意?”委屈道,“你也不愿意么?”   他垂头看我,问我:“还有谁不愿意?”   我抽了抽鼻子:“还能有谁?无颜那个大坏蛋……”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也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他将我的手握住,语气里比方才多出一分灼热,道:“换个地方。”话音刚落,就打横将我抱起。   一路上,我的大脑都处于空白状态。直到他将我在床上放下,我都来不及细思刚刚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大红色的罗帐内,我听到自己带着醉意道:“把灯熄了,好不好?”   男子柔声道:“好。”起身去把唯一的一盏灯吹灭,房间立刻陷入黑暗里。我这才安下心来,好像只有在黑暗里,做坏事才能不被人发现。   慕公子停在床畔的案子旁,抬手去解脸上的面具,我蹬了鞋子走到他身后,不等他回头,就伸手将他抱住。   一边哭鼻子一边催他:“你快点儿,我若是后悔了该怎么办?”   俗话说酒后乱性,有人杀人,有人越货,我死都没想到,自己酒后乱性的结果,却是把一个有妇之夫给睡了。   疼,头疼。   似醒非醒间,听到小丫头的声音隔着什么传来。   “公子,热水打好了。”又迟疑着道,“这都快日中了,可要唤姑娘起来?”   极近的地方,响起一个慵懒的男声:“让她睡吧,昨日怕是累着了。”   小丫头咳了一声:“累……累着了?”   我头疼更加严重,忍不住唤道:“无颜……”   立刻有一只手落到我的额上,就听方才的那个男声问我:“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道:“头疼。”   他立刻道:“醒酒汤。”   小丫头忙道:“是。”又道,“奴婢……先行告退。”   待脚步声消失,有个人轻轻将我扶起来,让我靠在他怀中,而后听他低声道:“张嘴。”   我隐约晓得他要喂我什么,耍赖一般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道:“苦,我不喝。”   男子沉吟了一句:“记忆又混乱了吗?”说罢,便换了副哄孩子的语气,“你都没喝,怎知它是苦的?来,只喝一口。”我立刻摇了摇头,听他无奈道,“听话。你不听话,我便走了。”   我一听他要走,突然有些心慌,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只喝一口。”   他已经将汤匙递到我嘴边,道:“嗯。只一口。”   我听话地喝了一口,完成任务后预备重新回去躺着,却听他问我:“苦吗?”见我摇头,又同我商量,“那便全喝了,好不好?”又同我讲起全喝的好处,“喝完了,头就不疼了。”   我不为所动,继续往床上爬,被他一把捞回去。他的语气比起方才多了些威胁意味:“不听话是么。”   适时,我的大脑一片含糊,觉得今天的无颜好生麻烦,非要我喝什么劳什子的醒酒汤,忍不住抗议道:“说好的一口,说话不算话。”   他放缓语气,同我商量:“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不好。”   他叹一口气:“既然你坚持,我只好用强的了。”不等我想明白他如何用强的,他的一只手已经捏住我的下巴,再然后,便觉得唇上一重。我感受到自己睫毛轻颤,倦怠的身子也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这一口刚咽下去,那一口便又送了过来。渡药的动作重复了七八次,才将一碗汤喝的见了底。我一时有些分不清,滚烫的究竟是他的舌头,还是被他以口渡过来的药汤。   见他将药碗放到案上,我立刻放松下来,心想总算可以喘口气,谁料,最后一口药咽下去,他却没有如预想那样从我唇上离开。渡药,突然变成了深吻。   宿醉之下,我的头脑依然不大清明,身子的知觉却有所恢复,从发梢,到指尖,都因这个吻而微微颤抖。他绵绵地用力,吻得或轻或缓,宽大的手掌贴着我的后背,将我牢牢箍在他的怀中,隔着贴身的衣物,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滚烫的热度。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亲近过,我的大脑乱成了一团浆糊。现在吻着我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吻我,我又该怎么办,这些问题都无暇去思虑,身体却因为感受到他的情动,而不由自主地回应他。   好容易找回一些神智,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抬手推拒他,却听他以蛊惑人心的语调在我耳畔问我:“梨儿,昨夜的事,你可还记得?”   我的脑子为这句话空了一空。   醉酒之前的事我还记得,醉酒之后的事,却已经选择性地失忆,然而下身隐隐的疼痛,却毫不留情地提醒我,昨夜是极荒唐的一夜,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妙,幸运的是,装傻这件事我最擅长。   百转千回的心思刚刚落定,男子就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以一句话粉碎了我的所有念想:“忘了也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想起来的。”轻轻咬上我的耳垂,声音低沉而暧昧,“梨儿,再来一次。”   转瞬的功夫,罗衫褪,青丝乱。   意识从身体抽离的时候,似听他在耳边低低道:“梨儿,我是你的……”   云消雨住,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两眼发愣地望了一会儿床顶,又侧过头去看坐在床边穿衣的男子。看着他墨染一般的长发顺着后背,散在床上,凌乱如我的心事。   方才他在我身上肆无忌惮的时候,我一直闭着眼睛,或许是因为害怕,又或许是因为紧张。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自从我认识这个姓慕的男子,我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去看过他——仔细想想,自从离开了无颜,我便没有对哪个男人正眼相看过。离开了他,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对。春夏秋冬都不对。风霜雨雪也都不对。   我愣愣地看着男子把衣服穿好,又看着他抬手将面具掩上。   他回过头来,为我理了理头发,问我:“想我留下来陪你么?”   我挣扎着坐起来,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语气疏离地同他商量:“慕公子,昨日是我一时糊涂,你不要同我计较,今日换你一时糊涂,我也不同你计较,既然都是一时糊涂,那就好办,我们谁也不必对谁负责,你觉得怎么样?”   他默了一会儿,凉凉道:“不怎么样。”   我眼皮跳了跳,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他悠悠问我:“姑娘家的清白,向来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你难道就不在乎吗?”   我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问他:“清白是什么,能吃吗?”   他似有些无奈,抬手揉一揉额角,道了声:“好。”又道,“你既然不在乎,那便罢了。”   我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恭维他:“不愧是慕公子,委实豁达。”   他却理着衣袖,道:“你便不问问我在乎不在乎吗?”   我淡淡道:“男子寻花问柳,本就是寻常事,慕公子这样风流倜傥的人,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不等他回应,又道,“烦请慕公子替我跟师父说一声,就说我昨日睡得晚,今日才会有些贪睡赖床,唔,我今日便不去吃饭了,想再补个觉,慕公子走好,恕不远送……”   还没有躺下,就被他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身上衣服穿得少,自然尴尬,挣了挣:“慕公子……还请自重。”   他却握着我的手腕,面具下的寒凉眼神让人忍不住抖了抖,正在我的紧张快要破喉而出的时候,却见他挑唇一笑:“自重?我已是你的人,在你面前,又何必自重。”   “额……”总觉得好像有哪句话不大对,“我、我的人?”   他仍笑,唇畔似开了朵桃花,别提多妖娆动人:“方才听你的意思,是睡了我,却不想负责,对吗?”   我吞口口水,提醒他:“你不是又睡过来了吗?”   他面不改色道:“没睡够。”   我道:“……”   “这样吧。”他又换上一副有话好商量的语气,悠闲闲道,“我给你指两条明路,你自己选。”   我忙点头,道:“你说。”   他道:“一、彻底成为我的人。”   我迫不及待道:“我选二。”   他看我一眼:“你确定?”   我点头如捣蒜,问他:“二是什么,你不妨明示,我承受得住。”   他慢悠悠道:“哦,也没什么,只是从今天起,你和你师父将被列入一个暗杀名单。”理了理衣袖,“你也知道,公子羽有时候也做杀人的生意,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六国消失,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问他:“我此时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他抬手拍一拍我的头,大度道:“嗯,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道:“你能不能容我再想一想。”   他起身,道:“在慕容璟伤好之前,告诉我答案。”   他离开房间以后,我蒙在被子里将自己骂了好几遍,这才撑着沉重的身子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捡回来,一件件穿上。   一出门,就见云轩阁有个小丫头哭着跑出来,拉上她一问,原来是慕容璟朝她乱发脾气,将她给赶了出来。她抽抽搭搭地说:“公子怕七爷太闷,让我去陪着说说话,我也是按七爷的吩咐,将六国最近的局势说给他,说到前晋之时,七爷突然发起了脾气,药也不愿喝,还说让我滚出去……”含泪问我,“是不是七爷不喜欢我啊?”   我拍一拍她的肩膀,算作安慰:“不怪你,下次记得避开‘晋’这个字眼,‘燕州’和‘大沧’也尽量不要提。”又道,“见到我师父了吗?”   她抽了抽鼻子,道:“正在劝七爷喝药呢。”   我道:“我去看看。”   到了云轩阁,却没料到姓慕的也在,正和师父站在房间门前商量什么。   我转头就走,却不小心踢翻了脚边一个花盆,他应声望来,淡淡道:“别藏了,过来。”   我不情不愿走过去,听师父问我:“喝酒了?”   我眼风锐利地扫向师父身畔的男子,无声询问他:“你告密?”   他坦然地回我一句:“有话就说,朝我抛媚眼做什么?”   我咬牙切齿道:“我眼抽筋还不行吗。”又做出一副笑脸对师父道,“徒儿哪敢不听师父的话,乱喝那东西,不说我了,七王……七爷呢?我去看看他。”   师父拦下我:“他情绪不稳,还是让他静一静吧。”   一连数日,慕容璟都处于生人勿近的状态,除了师父要为他施针用药,无人乐意接近云轩阁。   念在从前的情分,又念在许多小丫头都怕他,我主动过去照顾他。有一天,他朝我发脾气,问我是不是可怜他,将他当成废人,我耐心地给他讲了许多身残志坚的故事,他听完后寒着脸,冷冷道:“滚。”   本是生性豁达的一个人,如今变得这样敏感易怒,也有些令人唏嘘。我不同他计较,跑去问师父:“师父,他的毒解了以后,性子能不能复原啊?”伤感道,“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七王爷。现在这个每日念叨着复仇的慕容璟,有些让我害怕。”   师父揉一揉我的头:“国破家亡,怎那般容易放下?”   花了几日时间,师父通过反复试药,将他身上的毒解了七八成,只是,要除尽他身上的余毒,还缺一味药材,唤作碧心草。碧心草虽然不算什么稀奇的东西,可是因为它不常入药,找起来倒也不甚容易。也是慕容璟运气不好,方圆百里,竟没有一家药庐知道它的药用价值。   云风和云扬到我师父这里主动请缨:“不如我二人去山中寻一寻?”   我漫不经心泼他们冷水:“你们认识什么是碧心草吗?”   二人默了默。   隔了会儿,云扬一本正经对师父道:“请先生画一副草图给我二人参考。”   我从座位上蹦下来,拍一拍手,道:“画什么草图,闲着也是闲着,我陪你们走一遭。”   云扬道:“如此也好。”   师父却道:“山中常有猛兽和雪崩,你又时常惹祸上身,放你去,为师如何放心。”想了想,“还不如为师自行去采。”   我劝道:“师父还要为慕容璟施针,采药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师父不也说此毒不尽除,便不能放松警惕吗。”   云扬抱拳道:“七爷是我家公子的贵客,不能有任何闪失,如今既有解毒之法,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应该尽早去办。”言辞恳切,“在下以性命发誓,会保护好长梨姑娘,还请先生允长梨姑娘同行。”   旁边的云风也添道:“不过是去临近的山中走一走,来回最多也就两日,她也不是小孩子,先生看她未免太娇惯。”   师父凝眉思索的功夫,我问他们:“方才说起你家公子,我倒想起来了。慕容璟好歹是灵均山庄的客人,可你们公子却对贵客不闻不问,我昨日还看到他在花园悠闲地喂鸽子来着,他这个人实在是太没有责任心了。”   正说着,就听身后一个男声悠悠道:“为了表现我的责任心,我打算亲自陪你去采药,你可满意?”   我身子一抖,回头看着男子翩翩走近,扯了扯嘴角:“慕公子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他不理会我的问题,手搭在我肩上,对我师父道:“借这丫头一用,可好?”   我往旁边闪了闪身子,道:“还是让我师父给你们画幅草图吧,我师父的画技很好的,画什么像什么。”   男子笑吟吟道:“你还记不记得柳州的梁公子,还有你欠梁公子的三千……”   我拉上他,道:“慕公子,我们抓紧时间上山采药。师父,徒儿去去就回。”   不顾师父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迅速将男子拖到外面,道:“慕公子,说好的不在我师父面前提这些事,你能不能守信一点?”   他语气里全无反省:“你人都是我的了,卖身这件事,早晚要让你师父知道。你难道打算瞒他一辈子?”   我黯然道:“能瞒多久是多久吧,师父若知道了,肯定会很失望。”   男子悠悠问我:“后悔了?”   我道:“后悔有用吗?”   他抬手在我肩上安慰地一拍,道了句:“节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冲他的背影扯一扯嘴角,回房换衣服去了。   换了件方便走路的袍子,临出门前又折回去,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短刀。望着那把刀失了片刻神,才把它稳妥地塞进怀中。   那是无颜送我的,我被他赶出家门的时候,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还给他,却唯独没舍得这把刀。时隔多年,这是唯一可以惹我睹物思人的物件。   跨出房间,男子已经握着缰绳等在那里,一身玄色的轻装,长发利索地束起,我不情不愿地蹭过去,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随侍,道:“采药这样的小事,去这么多人,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明显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意思,淡淡示意我:“上马。”   我道:“可我不会骑马。”   他率先翻身上去,动作十足地漂亮,丝毫也不拖泥带水。我正愣着,他已在马背上朝我伸出手来:“手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分说,我也只好迟疑着递手过去,借了他的力,小心翼翼地踩上马镫,在他身后坐好后,听他道:“扶好。”我哦一声,将手轻放在他的腰上,他轻笑一声,“扶稳了,莫要跌下去。”   说着,就拉了一下缰绳,一掉马头,便疾驰而去。我不由得提醒他:“你慢一点。”   他的声音在风里很清朗:“不想跌下去,就抱着我。”   我没有选择,只好搂紧他的腰。   身后云风和云扬紧跟过来,其中一个道:“公子,前方二十里便是青竹山,常年都有人进山采药,想必能寻到碧心草。”   进山以后,便弃马步行,我对男子道:“碧心草多生在水源尽头,若是看到溪流,便沿路往上。”   山中严寒,视野中到处是积雪,有些较浅的溪流,早被大雪覆盖,找起来并不容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极后悔没穿一件防滑的靴子。一只手及时将我扶好,提点我:“小心一点。”   旁边是一个向下的斜坡,我方才差点不慎踩空。   惊魂不定地抚了抚胸口,点着头道:“嗯。”看了一眼他,“你可以放开我了。”   他却将我往他身畔捞了捞,紧紧握住我的手,道:“我不放心。”   我正要甩开他,就听前方探路的云风折回来,道:“公子,前方有水源。”   他道:“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水源处,可惜大眼望去,岸边只孤零零地生着几棵野草,云风一个个指着那些野草向我确认,我一个个否定,最后见他以刀撑着身子往地上一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说,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儿找碧心草去?”   我已经撩起裙子打算涉水而过,却被一只手及时拉住:“做什么去?”   我回头看戴面具的男子一眼,道:“我去河对岸看看啊。”又道,“你放心,此处水浅,还有踏脚石,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此话的云扬立刻道:“属下去。”   我道:“回来,你又不认识。”   他道:“我可以每样采一棵回来。”   我佩服道:“你还真不嫌麻烦。”看了看天色,“不过,等你全都采回来了,天也要黑了,我可不想在山中过夜。”说着就又要下水。   却有一只手绕过我的腰,一把将我抱起,我惊呼一声,勾上他的脖子,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他淡淡道:“抱你过去。”   我抱着期待问他:“你莫非有轻功?”   他看我一眼:“你多虑了。”   说着,就气定神闲地抬脚——蹚水过去了。所幸水并不深,只浅浅没到小腿肚,可是思及现在的水温,还是忍不住为他抖了抖。他稳稳地行到对岸,面不改色地将我放下,问我:“你脸这么白,可是吓到了?”   我躲开他行将落到我额头的手,道:“还是速速寻碧心草吧。”说着比划了一下,“见到叶子长得长,边上生有锯齿的,就拿来给我看。”   方才一瞬的心动,让我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忍不住偷看他,却看到他正在拧自己的衣摆。定了定神,继续扒拉着草丛。过了一会儿,听他唤我:“长梨。”   我行到他身畔,看到他手中的植物,心中一喜,忙接到手上闻了闻,闻了一半意识到自己又健忘了,于是举到他的鼻子下面,道:“你闻闻,是不是微微发腥。”   他点了点头:“还有些微苦。”   我道:“去,同样的植物再多采几棵。”   找到碧心草,甚感欣慰,回程的途中,又顺手采了些比较罕见的草药,正预备满载而归,却见前方开路的云扬蓦地顿下,警惕地唤同伴的名字:“云风。”   负责断后的云风右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凛然,低低道:“有杀气。”   我的心因为这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提了提,不由自主地往身畔的人那里靠了靠,四下看一圈,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觉得山道两旁那些枯败的草木,有种肃杀气息:“什么杀气?”   我身畔的男子明显比我淡定,问道:“多少人?”   云扬道:“不确定,至少二十。”   云风目光锐利地看着一个方向:“灵均山庄向来隐秘,公子的行踪又是如何暴露的?”   风拂过枯叶,有种紧张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正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时,一只手将我握住,耳边是男子低沉的语调:“不要怕。”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朗声道:“既然行踪已经败露,不妨现身一叙。”   他话音刚落,就见数十个提着刀的黑衣人从树林中现出身形,一半挡了我们的去路,另一半则绕到我们身后断了退路。   我的手探向胸前,将藏在那里的短刀握到手中。本是带来割药草用的,没想到要用它来打架。当然,打不打得过得另说。   我望着那些黑衣人,挑眉对身畔男子道:“这些都是找你寻仇的?哪条道上的?”   他的语气带着云淡风轻的傲然:“树敌太多,我哪知道。”又道,“不过,我可以替你问问。”   不等他帮我问,为首的男子已经主动开口:“慕公子,潇水一别已经六年,在下这张脸,你可还记得?”   他悠悠回答:“抱歉,我见过的脸太多,阁下的这一张又实在普通,恕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   对方的面皮一抽:“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既然公子不记得,在下便给公子提个醒。”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道,“在下脸上的伤,便是拜公子所赐。”   我望了一眼那汉子脸上的疤,玩笑地问身边人:“他的脸是你挠的?”   男子淡淡道:“也许吧。”   那刀疤男脸皮又是一抽,就听护在我们前面的云扬沉吟道:“潇水……游龙寨?”   刀疤男这才露出得意之色:“算这位兄弟有见识。”   云扬提醒自家主子:“公子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游龙寨在潇水一代为恶,拦了公子马车,公子不欲多事,就将钱财舍给了他们,可是他们的大当家却见色起意,强行请公子到寨中做客,公子只花了三日,便策反了他们二当家,又趁他们内乱,卖了潇水县令一个人情……他们,大概是游龙寨的余党。”   他说了这么一大堆,我却只听到一个关键词:“见色起意?”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身畔男子一眼。一个男人,竟也能招来这样的烂桃花。   他却沉思片刻,道:“抱歉,还是想不起来。”   又听云风嗤了一声:“不过是些小杂碎,也敢打我们公子的主意?活得不耐烦了。”   我忍不住咳一声,提醒主仆三人:“唔,有一句话,叫做给对方留点面子。”   慕公子轻笑一声,抬眸问刀疤男:“所以,阁下是来寻仇的?”   对方心理素质委实过硬,受人轻视至此,还能面不改色地答话:“成者王败者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弟兄们还不至于这样计较。”目光一凛,“有人发布江湖令,以重金悬赏公子羽的人头,若不是多年来暗中调查,竟还不知灵均山庄的慕公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羽。”   我手一抖:“公、公子羽?”   慕公子淡淡道:“哦?”扶了扶面具,问对方,“敢问一句,此事还有谁知情?”   刀疤男得意道:“发财的事,自然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慕公子含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淡淡吩咐,“云风,云扬,不许留一个活口。”   二人把刀一抽,道:“是。”   我也拔出短刀就要往上冲,却被男子拉回去:“老实一点。”   我看着云风云扬拼杀的身影,忍不住担心道:“他们以一敌十,能杀得过来么?”说话间,便有个人一脸恶相地朝我们砍来,云风反应迅速,很快就将对方拉回自己的战斗范围。   姓慕的又顺势将我往他怀中拉了拉,道:“不要乱跑。”   云风和云扬很快就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示意我们:“还请公子带姑娘先行!”说完,便朝远方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我被男子拉着往山下去,行到半途,便拦到了寻着哨声而来的马。   他先送我上马,自己则在我身后坐定,还不等下山,就听到一阵错落的马蹄声,催命般越逼越近。   我沉声道:“不好,还有埋伏。”   男子亦沉吟道:“山脚下势必都是他们的人。”说完就调转马头,选了条林间小路,策马飞奔,路边斑驳的枝杈在风中呼啸而过,我的手心都是冷汗。   忍不住抱怨:“都怪你,得罪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在我耳后道:“嗯,都怪我。”提议道,“等我们回去,你打我一顿解气?”   我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隔了会儿,小声道,“若是能平安回去,你将你的真名告诉我,行吗?”   他在我耳后应答:“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听着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嗓子一抖:“他们追上来了。”催促他,“再快些……”   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拉缰绳,将马给停了下来,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他翻身下马,道:“从马蹄声判断,他们起码有三十来号人,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我蹙眉道:“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语调很淡:“梨儿,我的意思是,他们要的是我,没必要把你也搭进去。”说完一抬手,重重拍在马身上,“走。”   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马脖子,惊骇地回头:“慕公子!”   男子立在那里,有清华气质,耳畔隐约响起金石之声,那时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将生路留给我,他自己又怎么办?   我紧贴着马背,同受惊的马儿商量:“马儿马儿,我们回去救你家公子好不好?你家公子手无寸铁,我好歹还有把刀……”可是马儿听不懂我的话,同它商量未果,只好拼命去拉缰绳,仍旧没用,急得踢上它的肚子,就听它嘶鸣一声,将我重重地摔了下来。   我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往回跑。   他见我又折回来,声音总算不再如先前那样自若,沉着嗓子道:“你回来做什么?”又换上无奈的语气,“怎么这样不听话?”   我拉上他,蹙眉道:“没空跟你啰嗦。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应该把马儿放走,让他们沿着马蹄印去追么?而且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往林子深处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边跑边教育他,“慕公子,这世上没有人重要到值得牺牲自己,你便是牺牲自己救我一命,我也不会感激你,与其一辈子都背负着永远都还不起的人情债,倒不如一同赴死来得痛快。”又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了。”   男子淡淡应道:“可是,你会永远记得我。”   我没有反应过来:“嗯?”   他将我的手握的更紧些:“你欠我,才会永远记得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忘了我。”竟还笑得出来,“你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永远都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我跑得有些大喘气,却仍旧用力白他一眼:“命都丢了,别说利益最大化了,哪里有利益这二字可言?”   他不置可否道:“你不懂。”语气有些轻描淡写,“你方才说,没有人重要到值得牺牲自己……可是,你却轻看了你对我的价值。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反应过来这是一句情话,脸颊微微发烧。   在心里暗自骂自己,长梨啊长梨,几年不听情话,也不至于没出息到随便一句好听话就把持不住吧?   脸红了红:“说这样的话,臊不臊得慌。”   他道:“你若喜欢,我日后天天说给你听。”   我脸更红:“谁喜欢了。”   突然,一支箭贴着脸颊飞过,我心中一惊,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回头望去,不由得松出一口气,追来的只有一人,大队人马应是去追我们的马了。却见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哨子一样的东西,对着天空长长吹了一声,我的心一沉,只怕他是要以这种方式通知其他的同伙。   也不知是我们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若是此刻追过来的人再多些,我们哪里还会有命在?可是,我却在逃命的关键时刻跌了一跤,身后追兵的箭已经架在弓上,我一时爬不起来,后背登时便成了他的靶子。   后来想想,那日的事当真如同幻梦一场,本以为慕公子方才说我的命就是他的命,不过是讨人欢心的一句戏言,谁料,他竟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听到箭刺入血肉的声音,我的心一紧,失声唤道:“慕公子!”   他倒在我肩头,强撑道:“我没事。”   我道:“没事才怪!”还来不及问他如何,那背后放箭的人已下马逼近,我告诉自己冷静,等着对方走近些,再近些,千钧一发之际,将掌心早就准备好的迷药往他脸上洒去,见到他倒地不起,才总算松出一口气。   撑着倒在我肩上的男子,极力镇定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撑着些,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大雪,很快就将男子的肩头染白,唯独后背上有一大片鲜红晕染开来,像开到荼蘼的杜鹃,有些触目惊心。   我扶着他漫无目的地走,很快就会大雪封山,若是一直走不出去,以他这样的状态,不失血过多而死,也会被冻死。   大约是感受到我的颤抖,他开口问我:“梨儿,你在怕什么?”   我道:“别说话,有说话的力气,不如专心走路。”   他却仍未停下来,继续道:“可是害怕失去我,嗯?”   我咬了咬唇:“你别自作多情,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哪有那么深的感情。”   他笑了声:“嘴硬。”   过了会儿,他不说话了,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和靴子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突然有些慌,唤他:“慕公子?”   他应道:“嗯?”   我道:“没什么。”过了会儿,又道,“慕公子?”   他道:“嗯。”   又过片刻,不等我开口,他就道:“还说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害怕我突然不能跟你说话了?”宽慰我,“只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温热的气息凑到我的耳边,轻佻道,“不过,梨儿这样紧张我,我便是伤得再重些,也值得。”   我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后来,遇到山中的猎户,见我二人落难,便带我们回山脚下的家,只是家里比较狭窄,只能腾出一张床给我们。   落魄之际能有一张床,已足够令人感激。   我打好热水进屋,又去帮他脱衣服,由于箭尚在体内,只好借助剪刀把衣服一层层剪开。   好容易才将他上半身的衣袍褪到腰间,望了一会儿刺入肉中的伤口,道:“箭头是倒钩,只能用刀挖出来,你若是信任我,我可以一试。”   他道:“好。”   我扶着他趴到床上,将短刀在油灯上烤热了,对着他的后背,却迟迟不敢下手。   不过是挖个箭头,委实没什么难的,可是不知是为何,对着这个人,却突然变得极端谨慎小心。怕动作快了他会疼,又怕动作慢了他疼得更久。   他提醒我:“开始吧。”   我定一定神,终于狠心下刀。   将血粼粼的箭头丢到桌上时,我已经满头冷汗。帮他擦了身子,又包扎了伤口,嘱咐他:“最好不要再乱动,若是实在想翻身,就叫我,我来帮你。”   他没有应声,我凑上去,却听到他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   我自己也累得够呛,走到桌畔坐了,手撑在桌子上看男子的睡颜。   看了一会儿,轻轻抬脚走到床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移开了他脸上的面具。   将底下那张脸望了一会儿,又静静地将面具压回去。   手撑在床边,絮絮道:“有些事啊,我等着你亲口告诉我,可是你不说,我也不想戳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爱上另一个人……你既然想当慕公子,我便陪着你,你想让我移情别恋,我也遂你的心愿。”握住他有些凉的手,“只是,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也许是太累了,保持着那个姿势便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只手极温柔地落在我的头顶。 第六章 田园生活   连日大雪。   我厚着脸皮求捡我们回来的猎户大哥让我们多打扰几日,他大方地表示,不过是多添两双筷子,算不得什么。   无颜的食欲不大好,我去做了些薄粥,捧给他吃,他一点也不跟我客气:“梨儿,喂我。”   我念在他为我受伤,所以忍了。   边喂他,边道:“也不知云风云扬如何了,能不能打得过那些人。”有些担心,“那些人未达目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有些坐不住,“你说,他们会不会去灵均山庄找麻烦?万一牵连到我师父呢?”   他淡淡道:“你放心。云扬他们有分寸,会将此事处理得很漂亮。”   我怀疑道:“你的自信哪里来的?昨天明明那么狼狈。”沉吟道,“我记得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说,有人在江湖上悬赏你的人头。你既然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出门便应该多带几个能打的。”又有些小瞧他,“传说中的公子羽是何等的英勇神武,怎么会是你这样的?”   他不紧不慢地问我:“公子羽不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失望了?”   我道:“我有什么失望的。只是觉得你骗我,有些不大好。”说着,将汤匙递到他嘴边,见他摇了摇头,遂将粥碗放下,垂着眸子看自己的膝盖,声音忍不住多些凉意,“慕公子,公子羽……你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   他轻轻问我:“生气了?”   我起身道:“我是你什么人,犯得着生你的气吗?”   一只手将我拉回去,男子欺身过来,将下巴放在我的肩头,声音有些慵懒:“有些事我不说,是因为还不到时候。梨儿,给我些时间。”   我突然很想问他:“无颜,三年前你赶我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因为你需要时间?”   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下去,极淡的语气:“慕公子,我以前很喜欢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到一辈子,就连跟他吵架,都会想这样吵一辈子也挺好。可是,我同他分开以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转瞬三年……也不知是哪一天,我突然发现,就连分离的时间都已经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再也不相信有什么事可以一辈子。”又道,“我曾经觉得天下的繁华,都不如他的一句情话,可是到最后,斯人已逝,繁华成空,这世上,竟然没有什么能够永久。”   他听后,缓缓将我抱紧,紧得我不能呼吸。   窗外飞雪寂寂,屋内的沉默突然有些让人难受,我挣开他,道:“我去外面透透风。”   户主人打完猎回来,见我在屋前站着,忍不住提醒我:“妹子,天凉,别冻着了。”   我朝他笑笑:“无妨。”   他朝我举了举手中的兔子,憨厚地笑笑:“今日收获颇丰,可以给你家相公补一补。”说完就进了厨房,我跟过去,谢道,“多谢大哥,我给大哥打下手吧。”   他忙道:“妹子细皮嫩肉的,怎干得了这样的粗活?还是去陪你家相公吧。”   不容分说将我赶了出去。   一出厨房,就看到无颜立在院子里,受伤时穿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于是借了主人的衣服将就,分明是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却一点粗鄙的感觉也没有。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空中似有一阵香,泠泠而去。   突听扑棱棱一声响,抬头望去,看到一只鸽子由远及近,他闲闲抬起一只手,那只鸽子便稳稳当当落下来。我看着他从鸽子的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又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   忍不住凑过去,问他:“哪里来的飞鸽传书?”   他迅速将纸条上的内容看了一眼,告诉我:“灵均山庄。”   我奇道:“这鸽子真神通广大,竟能找到这里来。”   他淡淡道:“我喂的鸽子,寻主的本领还是有的。”   我哦了一声,道:“那正好,可以用鸽子通知他们来接我们。”   他道:“不忙。”望着远方白茫茫的山头,慢悠悠道,“此地远离尘嚣,倒也适合养伤,多留几日,也算是浮生偷闲。”   我提醒他:“慕容璟的毒还没解,你难道便放心?”   他道:“我有什么放心的,你师父定然不会让他死了。”   我默了默,道:“可我怕我师父不放心。”   他道:“你同我在一起,他有什么不放心?”说完,将鸽子放走,“我取走了信,他们一见,便知你我无恙。”   我沉默地看着鸽子在远天缩成一个小黑点,呼出一口白气,耳畔是男子声音虚渺如烟:“有时候,会很想找一处地方,没有旁人,只有我和喜欢的姑娘,有一个小院子,在篱笆外种上喜欢的花……”   我看他一眼:“慕公子还这样年轻,怎就向往起了隐士的生活?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有些人看破红尘,隐居山野,实则只是形式上的‘隐’,真正达到物我两忘之境,就算在喧嚣的市朝,也可以自得其乐。”   他走过来,为我掸了掸落在肩头的雪,垂头道:“你这样有见解,不妨说一说,如何才能达到你所谓的物我两忘之境?”   我想了想道:“那又有什么难的,凡事想的简单一点,不要像某些人那样,满脑子装的都是怎么算计别人。”   他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见他沉默,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道:“方才某人的话,似乎是在影射我。”欺近一些,“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收拾她。”   我后退一步,嗓子有些抖:“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喊人了。”   他唇角含着笑意,道:“好啊,你试试。”不紧不慢朝我逼过来,我脚下一滑,不待惊呼出声,就被他及时捞到怀里,他单手抱着我的腰,唇角浅勾,悠悠道,“地上什么都没有,你都能跌倒,在某种意义上,我很佩服你。”   我瞪着他:“还不是你害的,快放开。”   他气定神闲:“不放。”   我生怕这一幕会被这家的主人看到,于是道:“你也不怕被别人看到,有失体面。”   他道:“夫妻嘛,被人看到又何妨?”   我道:“谁跟你是夫妻?”   他道:“早晚的事。”   我叹口气,道:“别闹,有什么事回房说。”说着,就半推半搡地将他推回房间,进了屋,迅速关上门,才总算为保全了颜面松出一口气。   他却立刻又黏了上来,手摸着我的脸狡黠道:“这么急着关门,可是想做点儿什么?”   我将他的手拍开,道:“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家丑不外扬,呸,什么家丑。”板着脸指示他,“总之,给我好好躺回去养伤。”   又过了两日。   有个婆婆来张猎户家串门,见到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似乎觉得一男一女在一个大老爷们儿家叨扰,有点不合规矩,便主动将自家的空院子给我们住。据说原是为她儿子准备的新房,可惜儿子英年早逝,院落便空置了下来。   我觉得已经欠了猎户大哥的人情,不好再白白受人恩惠,想要推拒,却听无颜含笑道:“多谢老人家,不知我们何时可以搬过去?”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听他凑到我耳边道:“有些事,寄宿在他人家里总归不方便。”气息落到我的耳根,惹我微痒,“比如,洗澡。”   我一听这话,立刻对婆婆道:“请婆婆务必让我们今日搬过去。”   院子虽小,却整洁干净,西角还有一丛山茶,正值花季。花畔有石桌石凳,落了一层积雪。可以想象,晴好的日子在这里摆一局棋,或者饮一壶茶,都是很好的消遣。   我四处瞧了瞧,兴奋地问无颜:“瞧见那面墙了么?种了好些爬藤月季,现在虽然不是花季,但是三月到了,一定会很好看。”   他问我:“喜欢?”   我点点头,喃喃道:“这里原来的主人,一定很喜欢花。”   老人家引我们到主屋,应道:“我那个儿子,生前就喜欢花花草草的,他这个人短命,自小身体不好,竟没能挺过二十岁的冬天,可是他种下的那些花草,却一岁更比一岁热闹。”有些感叹,“人啊,有时候竟没有草木坚强。”   我听得伤感,道:“一定是令郎在天有灵,守护着它们。”又有些不大过意的去,“此处是令郎的旧居,我二人冒昧入住,是不是不大好?”   婆婆道:“人都去了,我还死守着他的房子做什么?你们小夫妻放心住。”又促狭道,“你别看张家小子生得粗壮,至今都还是个单身汉,你们夫妻借住他家,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我红了脸:“婆婆真会开玩笑。”   将老人家送走,刚刚关上篱笆门,就被男子从身后抱上了。   我道:“你方不方便放开我,让我去洗个热水澡先?”   他道:“暂时不方便。”   我道:“你的伤……方便了?”   他道:“一会儿可以试试到底方便不方便。”   我脸更红了:“不正经。”   他声音含了些笑意:“梨儿,我等不及了,你呢?”   我含羞挣开他,“不跟你闹。”跑到水井旁,把水桶丢进去,想打几桶水留着一会儿洗澡用。   他不紧不慢走过来,手放在打水的轱辘上,恢复正经:“我帮你打。”   我推脱道:“你有伤在身,还是找个地方坐一坐,打水也不是什么耗力气的事,我自己能……”还没说完,他已将我拉到旁边的石凳处,抬手将上面的积雪扫干净,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覆在上面,才按住我的肩膀安顿我坐好。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他,听他道:“你只需坐在此处,陪着我就好。”手拍一拍我的头,“我的伤,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严重。”   我道:“可是……”   他温言道:“听话。”   我为他突然间的柔情晃了下神。此时的他,便像个爱护妻子的寻常男子,没有那些成迷的身份,也没有那些难言的往昔。身外的喧嚣,全成了无关紧要的事。他的眼里只有我,整个世界都是我。   正在我隐约为此时的气氛感动之际,却听他道:“唔,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姑娘,万一跌倒了我还要照顾你。”   我默了默,道:“打你的水去。”   看着他汲水的动作,尽管心中哀怨,却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然山野装束,却不掩温雅之姿。   我看着他的动作,恍惚地想,其实,他同三年前并无什么变化。   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他,是因为心底隐隐觉得他已经死在那场宫变里。一个已死的人,又如何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一个人容貌可以伪装,身形气质却难以作假。   刚刚见到慕公子时,我就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很熟悉,不过那时我却仍然未将他与无颜联系在一起。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我大约是太思念无颜,才会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误认作他。何况,他们一个是琴师,一个是谋士,八竿子都难以打到一起。但,他身上类似无颜的疑点太多太多。那****醉酒,与他一夜荒唐,委实不是我应有的做派,如今想来,有七成可能是我误将他当成了无颜,否则,随意将清白交给一个陌生人,足以令我含恨终生。   那夜,我虽醉得厉害,可是,无论是他亲吻我的方式,还是他唤我名字的语气,都是无颜,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便从真糊涂,变成了装糊涂。   我本以为,我与这个人此生都可能不复相见,可是如今,我却在这座小山村中的小院落,这样安静地看着他,暂时不必害怕有人会将他从我身边带走,看向他的每一眼都可以足够长久,我突然对命运心生感激。   我喜欢的人就在这里,我能这样陪着他,就很好很好。   我想的太入神,竟没有注他何时拾掇柴火将水烧上,何时又提水进了卧房,更未曾注意到他是何时回到我跟前的。   雪后初霁,云散日出,身上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我总算回神,看到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坐端正身子,咳了一声问他:“水打好了?”   他道:“水已经烧好,可以沐浴了。”   大约是为了提水方便,他的衣袖微微挽起,脖颈间竟还出了层薄汗。   我起身,从袖中摸出贴身的帕子,抬手帮他轻拭两下,手正欲收回,就被他握上。   我这个人,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他的手掌却很炙热,这样被他握着,那暖意让人很是贪恋。   他握住我的手,低唤一声:“梨儿。”   我等了一会儿,他没有松开手的迹象,也没有继续开口的迹象,只是隔了面具凝视着我,情绪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忍不住提醒他:“慕公子?”   他换了个方式将我握好,拉着我就往房间里走,“你来,方才只看了正厅,还没有看卧房,我方才提水进去,觉得你一定喜欢。”   我茫然地跟上他,道:“哦?卧房是什么样的?”   他道:“秘密。”   我笑睨了他一眼:“故弄玄虚。”   这座农家小院虽然不大,却也不至于逼仄,东侧是厨房,北侧是正房,设有饭桌和茶案,房内的用具摆设虽然有些陈旧朴素,却极雅致,从正房向东拐一个弯,便是卧房。房檐下挂着红灯笼,配着红木的窗棱和房门,透着些喜气。   走到房门前,男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命令我:“梨儿,把眼睛闭上。”   看来他是要故弄玄虚到底,我耐着性子配合他:“好。”   闭了眼睛,握他手的力道不由得紧了紧,他稳妥地扶好我,道:“前方门槛,抬脚。”   我任他牵着,在一个地方站定,好奇道:“可以了么?”   听到他肯定的答案,缓缓睁开眼睛,一时为眼前的光景屏住呼吸。   外面看来极不起眼的房间,里面却别有洞天。大红的床帐,高悬的红灯笼,龙凤呈祥的锦被……所有的一切,无不昭示着此处并非一座普通的卧房。   无颜立在我身后,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徘徊:“梨儿觉得此处像什么?”   我嗓子一干,明知故问道:“像什么?”   他走近一些,气息几乎都要落到我的耳上:“像新婚时的洞房。”   指尖突然一热,很快那热度便烧到耳根,定了定神,道:“婆婆说了,此处是为她儿子准备的新房。她怕是思念英年早逝的儿子,才没将这些东西撤掉。唔,我瞧这红帐子和红灯笼现在倒是都可以撤掉了……”   身后男子却道:“撤掉做什么。”突然开口,“梨儿,寻个日子,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的点头,“好。”说完立刻便后悔了,好什么好,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   他却慢慢的笑了起来,继续问我:“今日好不好?”   我回头睨他一眼:“今日?你当成亲是儿戏啊?”心口却被某种甜蜜到几乎疼痛的情绪涨得满满的。想起初嫁给他时,虽有洞房花烛,可他心中却没有我,难免遗憾,如今,不晓得这算不算两情相悦?像是突然被这个念头攫住了心神,目光竟然一时难以从他身上移开。   他趁我愣怔,俯下头在我额上亲一口,示意我:“内阁的木桶中已注好水,去沐浴吧。”   我回过神来,将他往外推:“你去外面转一圈,有半个时辰就洗好了。”又郑重嘱托他,“不许突然闯进来,听到了么?”   他漫应了一声,有些不满:“你这是将我当成登徒子了么?”声音里含了些笑意又道,“再说,早晚能看到的东西,我急什么?”   我红着脸将他在心中骂了一句:还说不是登徒子,不是登徒子又是什么?   洗完了澡,浑身清爽,打开房门,院子里却没有无颜的影子,各个房间都找了找,也没见着他,不知是去哪里了,厨房里的柴禾却已经劈好,堆得整整齐齐,水缸满满的,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水。   我见水烧开还有些时候,于是散着头发出了门,小山村的午后极为静谧,大概是天冷的缘故,路上只有几个小孩子互相追赶着打雪仗,见不到大人的影子,可是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敞着,好似对谁都不设防,宅院上空升起炊烟袅袅,那光景很容易让人心情宁静。   我逛了一圈往回走,还不到家门口,就遇到先些日子收留我们的张猎户,见到我立刻露出喜色:“长梨妹子,正要去找你。”将手中的篮子塞给我,里头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还有些蔬菜和豆腐,他这个人有些讷于言表,只道,“不是啥好东西,收了吧。”   我自然推脱,推脱不过,便在身上摸一摸,摸出几个碎银子塞给他:“几日前的收留之恩还没有报,不敢再白白接受你的东西,不过几两碎银子,你也别跟我推辞。”   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些都是余下来的东西,若是不送人便都要坏掉,哪有再收钱的道理。”   我笑吟吟道:“大哥这样大方,日后娶了媳妇一定会因此受数落。”   他仍不愿收,就听无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张大哥还是收下为好,否则以我娘子的脾气,今夜怕是要为此睡不着觉。”   拎着篮子同他一起回家,问他:“你刚才跑哪里去了?”   他道:“听娘子的话,去逛了一圈。”   我忽略他的称呼,感慨道:“张大哥还真是热心肠,专门从村东头跑来村西头给我们送东西。”   无颜闲闲问我:“你可知你的张大哥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不知为何,语气里却有些酸酸的味道。   我道:“自然因为他心善人好。”   他道:“因为他喜欢你。”   我看他一眼:“别开玩笑。”将菜篮子放在厨房的案上,找了个碗把豆腐泡上,他靠在一边,闲闲同我聊天,“他若不对你有好感,怎会带两个陌生人回自己家?而且,当时我身上有箭伤,一看就是被人追杀,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救还是不救,大抵都会掂量掂量,若是日后被卷入事端,再掂量只怕晚了。”   我古怪地看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张大哥救我们还能别有目的啊?”   他悠悠道:“那倒不是,男人大都难以拒绝女人的请求,尤其是漂亮女人。”   我默了默,道:“你的意思是他看上我了呗,可那是不可能的,他一直以为我们是夫妻,同我聊天也大多是在聊你。”想了想,突然扯一扯嘴角,“难不成他是看上你了?”   他不置可否道:“一个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看眼神就知道了。也是你这样迟钝的人,才不把他灼热的目光当一回事。”   我不大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应了一声,望着案板上的鱼问他:“你想吃清蒸的,还是想吃红烧的?”   他道:“加豆腐炖一炖吧。”   我道:“也好。”   吃过晚饭,门外夜色渐浓。   我收拾完碗筷,从厨房出来,望见前方灯火通明的卧房,胸中涌起些隔世之感。   顿了片刻,抬脚进门。   男子正坐在桌案旁,身形被柔和的烛光勾勒得清寂动人,我恍了一下神,目光落到他修长的手指上。   适时,他正拿竹片编着什么,分明一副专注的模样,却头也不抬地开口:“愣着做什么,过来。”也不知他是不是头顶生了眼睛。   我缓步走近,坐下以后,探手将已经编好的那盏天灯捞到手上,把玩了一会儿,问他:“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又忍不住好奇道,“你做这个干什么?”   他声音里的情绪很浅:“晋国民间的习俗,有喜事要放灯,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突然想起来,便做两个来玩儿。”   我脸一烧:“什么大喜的日子。”   他抬头:“你答应了要嫁我为妻,怎么,想耍赖?”   我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敛了眸子看手上那盏朴实无华的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赖皮啊。”   他做灯的手顿了一下,恢复动作时,这般开口:“我原本也并非如此。只是遇到了你,就总是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说一些不合常理的话,人也变得不合常理起来。梨儿,你害我不再是我,是不是该为我负责?”   能够将歪理说得理直气壮的,这个世上只怕唯有我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全都是歪理,却偏偏能够让你无话可说,这是他的本事,不过,这样的本事说穿了,其实就是脸皮厚。   我钦佩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愧弗如。   结果还是被他拉着去放灯了,两盏天灯徐徐升空,那渺小的光虽然不能将整个夜空点亮,却多多少少给人带来了一些暖意。   我注视着天灯飞高飞远,恍惚间对身畔人开口:“我时常会想,再黑暗漫长的道路,只要前头有一点点光,我就不害怕。”顿了一会儿,有些伤感地开口,“可是,有时候我又会问自己,长梨,若那些光只是一个错觉呢?若你走到那条路的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呢?”说这话时,指尖微感凉意。   肩上一沉,是男子小心揽过我,声音低沉却笃定:“你会得到最好的。”   我鬼使神差地问他:“最好的,你愿意给么?”   他在我耳后吻一吻,声音夹着缠绵的呼吸:“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说完,打横将我抱起,一刻也不能等似的朝卧房走去,路上,他垂了头看我,额前一缕乱发落下,有清凉月光在上面流转,仿若黑色的锦缎,他道,“梨儿,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你要想的只有一桩事。”   我提醒他说下去:“什么事?”   他道:“我。”   虽然只有一个字,语气里却有种不容分说的霸道。   屋内喜烛摇曳的光,让这一切看起来不大真实,而更像是一个悱恻动人的梦境。   他将我放在床上,就要脱我的衣服,我拦下他的手,要求道:“要饮合卺酒的。”   他的手插入我的发间,气息氤氲,声音有些不同寻常的沙哑:“等不及了。”   我手撑在他胸前,板着脸道:“方才还说我要什么你便给我什么,此刻就变卦了?”扭过脸,任性的语气,“若是没有合卺酒,这个亲我不成了。”   他听后,恋恋不舍地从我身边退开,调整了一下呼吸,无奈道:“我去找找。”   我道:“快去。”   望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嘴角上扬,心头的甜蜜好像要溢出来。可是一柱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房子十年都未住人了,他要上哪里找酒去?忍不住责备自己,他那样好面子的人,一定不好意思告诉我找不到酒,找不到酒,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忍不住下床,走到房门处却又走回去,心道,这样倒显得我很着急似的。可是隔了会儿,又忍不住跑到房门处。在我第三次起身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门声,慌忙坐回去。做出一副淡定模样,问他:“找到酒了?”   他将怀中的东西放到案上,我抬脚行到他身边,看到酒罐子的上头竟还附着些泥土,忍不住问他:“这酒你哪里弄来的?”   他道:“买来的。”   我更加疑惑:“哪里买来的?”   他道:“隔壁,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   我忍了忍,没忍住:“人家的女儿红,凭什么卖给你?”惊了惊,“你不会是硬抢的吧。”他这个人,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却见他一边倒酒,一边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费了些唇舌,同户主讲了个故事。”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什么故事?”   他抬头看我:“想听?”   我点点头,听他淡淡道:“一会儿告诉你。”   我好奇心泛滥起来,央着他道:“到底什么故事,说一说嘛,你不要这么小气。”   他道:“先喝了合卺酒,我再细细告诉你。”说着,拍一拍身畔的凳子,道,“坐。”   我矮身坐下,仍然牵挂那酒的来处:“我听说,女儿红是在女儿满月那天选上几坛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儿出嫁的那天,才取出请宾客共饮。这般有意义的酒,虽说,虽说让出一坛也不算什么,但是却也没可能轻易让给一个陌生人。”往他身边凑了凑,“你到底对他们下了什么降头?”   他已递一杯酒到我面前,笑吟吟道:“怎么办,你越是显得好奇,我越是不想告诉你了。”   我瞪他一眼,挑眉道:“有本事你一个人洞房。”   他唇角挑起一抹笑意:“梨儿这是在威胁我?”悠悠道,“你倒是可以试试,看看你不配合,我究竟有没有本事洞这个房。”   我为他的话感到一股恶寒,连忙接过他的酒,干笑一声:“我开玩笑,你不要当真。”又道,“来,喝合卺酒吧。”   就要一饮而尽,被他挡下:“梨儿,合卺酒不是这么喝的。”正疑惑着,他已举着酒杯绕过我的手臂,道,“交杯才叫合卺,合卺才能合欢。”   我的面皮烧了烧,喉头一紧,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那还愣着做什么?”   一杯酒下肚,没尝出味道,却觉得喉头滚烫,身子一阵阵地发热。莲花座的烛台上,红烛燃了一半,房内的一景一物,都有融融的暖意。   我刚刚因羞赧而垂落的头,被他以手轻轻抬起。   就那样静静对视了一会儿,我抬起手,颤颤巍巍地伸向他的脸,手指落到有些冰冷的面具上,略顿,见他没有抵抗的意思,于是屏住呼吸,轻轻将它揭了下来。   面具失手落地,我望着面前这张风华绝代的脸,鼻头酸了一酸。   他轻握住我有些颤抖的手,问我:“可曾怪过我?”   我双手将他的脸捧上,将唇印上去,良久后才离开,凝视他的眼睛:“我自然怪你,怪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怪你绝情,怪你善变,怪你不在乎我……我原想着,这辈子我都不原谅你,你对我那么绝情,我要对你更绝情,干脆将你忘了,全都忘了。”说到这里,颓然地摇一摇头,苦笑道,“可是,我就是不争气,一见到你,就什么决心都忘了。”   他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我以手指封住他的唇,道:“听我说完。”却觉得有些无助,避开他的眼睛,“我本以为,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的很好,可是这些年,我过的一点也不好。”委屈地看向他,“无颜,没有你,我一点也不开心。”   意识到时,我已变成了一个话唠,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他听:“我有时候会想,当年我应该好好争取,再多求一求你,也许你心一软,便能将我留下,可是,我为什么就是没有呢……”眼眶有什么东西涌出来,我抬手抹一抹,又笑了,“大好的日子,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要笑话我,我是觉得开心,还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话未说完,已落入他的怀抱,头顶是他语无伦次地唤我的名字:“长梨,长梨,梨儿……我的梨儿。”   我抬手抱紧他,贪婪地呼吸,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真的闻到他身上寒梅一般的冷冽味道。   胸口是微微扯痛的甜蜜,我含着眼泪开口:“无颜,抱着我。”   他一把将我抱起,大步走向红帐低垂的喜床。   看着越燃越起劲的红烛,和头顶的大红灯笼,我觉得今日很圆满。   大约是房子许久没有人住,积累了太多寒气,床边的火盆又不可能燃一整个晚上,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大约是翻身的动作吵醒了无颜,只听他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醒了?”   我趁机往他怀里缩了缩:“吵醒你了么。”   他找到我的手,握了握:“手脚冰凉的毛病,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善。”   我问他:“你还记得?”   他将我的手放至他怀中,嗯了一声,道:“可要我帮你暖脚?”   我听了他的话,不客气地将冰凉的脚放在他的腿上,道:“没有怀炉,只好拿你的身体将就一下。”   他轻笑了一声,忽然一个翻身将我压到身下:“想要暖起来,其实还有个更方便的办法。”   我被他一句话吓得睡意全无:“唔,还是不要了。”小心翼翼道,“太、太累了。”   他凑到我耳边,商量的口气:“那我慢一点,好不好?”   不等我说不好,他已吻了下来。   那日晚上,无颜很圆满。   我已经很久没有赖床的习惯,每日卯时一到,就自然醒了。那日也是如此,早早醒来,一会儿便没了睡意,可是,见身边的人没有动静,便心安理得地赖起了床。   突听他睡意朦胧地唤我:“梨儿。”   我漫应了一声,顺带着往他怀中挤了挤,耳朵贴上他的胸膛。   隔着内衫传来属于他的沉稳心跳,砰砰,砰砰。   我轻轻开口,谈及往事:“无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   他的手落到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轻抚着,我想起以前在公子府,我们曾经养过一只猫,春日闲暇之日,他坐在外廊下赏花喝茶,猫儿会熟稔地跳到他怀中,在他腿间寻个舒服的姿势卧好,他就像这样漫不经心地抬手为它顺毛,不一会儿,猫儿便会在他的抚摸下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那时节,花也好景色也好,却唯有他,比那好花好景更容易倾一个人的心。   我的思绪被他的回答召回,只听他嗯了一声,道:“自然记得,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隔了会儿,又添道,“一个莽撞的小姑娘。”   我没有力气同他吵架,淡淡问他:“我哪里莽撞了?”   他轻笑一声:“敢当街同淳德吵架,你敢说你不莽撞,嗯?”   我默了一会儿,又问他:“她让你娶我,你当时是不是很不乐意?洞房花烛的那天,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喃喃道,“你一定在想,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怎么配同我成亲……”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他悠悠道:“若我说不是呢?”   我怀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洞房的那天,你出去洗澡,回来以后,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那回事儿,有些尴尬地笑一声:“我那不是没找到睡觉的地方嘛。”理直气壮道,“你总不能让我睡地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应道:“你的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害我一夜未眠而已。”   我道:“额……”不解道,“我睡觉很老实的,怎么害你一夜未眠了?”   他将我搂了搂,语气很淡:“你现在问我,一个大半夜突然跑到男人床上的女人,如何害一个男人彻夜未眠。”淡淡道,“是认真的么?”   我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脸突然红了:“你、你方才还说那时候只当我是个小姑娘,可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姑娘有非分的念头?你、你……”你了半天,道,“你太变态了。”   他的身子抖了抖,语调却克制道:“梨儿,我是一个正常男人。”找到我的手,引导我往下寻,声音低下去一些,“你难道希望我这里,没有什么反应吗。”   我的手立刻像是被烫到般缩回去,脸颊滚烫,语无伦次道:“不……不是有个故事,讲的是坐怀不乱么,你也学学人家。”   他听后道:“好。日后我效仿古人,做个清心寡欲坐怀不乱的圣人君子。”想了想,又添道,“至于夫妻间的事嘛,也当免就免。”寻问我的意见,“梨儿觉得好不好?”   我想了想,正经道:“其实,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他将我的头一揉,轻笑中带出些浅浅的鼻音:“梨儿。”   我道:“嗯?”   他凑到我耳边,含笑说了一句话,虽不至于是什么轻言秽语,却足以让人面红耳赤。我翻了个身,装作没有听到:“我好像又困了,再睡一会儿,不要打扰我。”   他侧身抱上我,温热气息落到我的后脖颈,有些忧虑似的:“这样的话都听不得,日后可怎么办呢……”   赖床到大中午,终于催着无颜起了床,为他整理好衣衫,又推他到铜镜前帮他梳头发。镜中他笑意浅浅,我的胸口被他的笑填的满满当当,再也塞不下旁的东西。   这些天,我们两个有许多时间在一起,明明清闲得很,却好像有许多事做不完似的。   日出,日落,又一轮日出,又一轮日落。   在这一轮轮日出日落中,他后背的箭伤日渐痊愈,我却突然自私地想,倒不如愈合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临回山庄的前一天,村中有人娶妻摆宴,我们虽是外人,也受邀参加宴席。   那是腊月初二,一个黄道吉日。   婚宴朴素却热闹,新郎刚敬了几杯酒,便坚称自己不胜酒力,向四座的宾客连连作着揖,脚步生风地退了下去。有宾客冲着新郎官的背影,高笑:“这哪是不胜酒力,是怕新娘子等的着急吧。”   有人应道:“新郎官想孙家小姐想了十几年,今日总算娶到了家里,能不着急吗?哈哈哈。”   有人感叹:“想想这二人,当真是上天赏赐的缘分。孙家小姐原本的家世,怎可能下嫁一个身无长物的卖油郎?”   我磕着瓜子,向身畔的村民打听这孙家小姐与这卖油郎的故事。   总结一下故事的脉络,大体是这样的。   卖油郎打小暗恋孙家小姐,只是谈起二人的家世门第,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自然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够抱得美人归——借着去孙家送油之机,偷偷将佳人看上一眼,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事。   只是好景不长,孙家家道中落,孙老爷因冤入狱,在狱中自缢身亡,孙夫人刚烈,也随夫君去了,留下孙小姐孤苦无依,只能抱着琵琶去青楼卖唱。   或许很多人都会以为,孙小姐的沦落,是上天给卖油郎的机会,他一定想尽办法接近她,可他并没有。从前,他不接近心仪之人,是因他不敢奢望,此时,他仍旧不接近她,却是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她屈就,不忍心看着她因为身世的不幸,而屈就一个配不上她的人——即便那个人是他。   后来发生的事,就完全属于天意。   由于在卖艺之时受人欺负,孙小姐抱着琵琶投江,卖油郎救她上岸,半年的时间悉心照料,忍她的自怨自艾,也忍她的大小姐脾气。他忍了她的一切,而她,最终就变成了他的。   婚宴散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向无颜谈自己的感想:“人们都说那卖油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却独独为那孙小姐高兴。在我看来,有个人爱她,爱得那样长久,是一桩幸事。”   无颜握了我的手,声音含笑:“能够有你这么爱我,也是三生有幸。”   那天他喝了点酒,眸子有些微醺,为他的清颜俊貌更添一些风情,怎么看怎么想让人破色戒。   我忍住当街轻薄他的冲动,看他一眼:“你此刻难道不该对我保证,你也会像那卖油郎爱孙小姐一样爱我,爱得长长久久,至死不渝吗?”   清凉月光落到他脸上,将他的脸衬得皎若明月,他的眼睛,好似漆黑的深潭:“有些话,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此话说完,就抛下我往前走。   我追上去,拉着他的衣袖,笑吟吟道:“你说嘛,说你爱我。”   他像是要故意令我为难:“我若不说呢?”   我敛了笑,道:“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小气的人。”   他却一把将我抱起来,朝我挑了眉:“有些事情,与其用说的,不如用做的。”   我勾着他脖子,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表现出些惊诧:“你想做什么?”   他淡定道:“还能做什么,回去生孩子。”   我道:“……”   那日晚上,我想起他不肯说喜欢我,突然有一些空虚,也有一些害怕,大脑混沌一片的时候,听他在耳畔道:“梨儿,有些事,我忍了好几日,觉得应当告诉你。”   我抱紧他的后背,喘息半晌,才嗯了一声,声音细弱蚊蝇:“说……”   他暂停方才的动作,手撑在床上,垂目看我。   良久,才听他开口:“你一直不问我当初为何赶你走,也不问我真实身份是什么,是觉得那些不重要,还是因为你害怕?”   我抬起有些脱力的手,拾起他的一缕长发,敛目道:“无颜,我其实一直都在等你亲口告诉我,你愿意说,我洗耳恭听,你不愿意说,我也未必猜不到。只是……”我歇了片刻,抬眸看他,“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伸手抱住他,唤他的名字,“无颜,告诉我。”   他的身子微颤,随后,突然在我身体上肆无忌惮起来。   狂风骤雨一般,让人招架不住,有好几次,仿佛都要失声喊出来,可是最后到底有没有喊出来,却又不大记得。待身体里的潮水缓缓退去,是他在我耳边道:“不要唤我无颜。梨儿,唤我的名字。”适时,他的声音有些遥远,窗外仿佛有雨声,一阵阵,听得毫不真切,可是,当他轻轻开口,道出那三个字时,世界突然间悄无声息。   我的脑子因那三个字空了一下。   回过神来时,已经将他拥紧,让他的头埋进我的胸口。他不再说话,在我的怀中安静的像个孩子,我抚了抚他的长发,轻轻唤道:“阿煜。”   他的名字,唤作慕容煜。   啪嗒啪嗒,才发现真有雨水在敲打轩窗,不是雪,证明天气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严寒。   床幔中,男子靠在床头枕上,凌乱的衣衫和长发,为他添上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风情。我靠在他肩头,听他缓缓讲那段早在二十几年前便尘封的故事。   他的父亲慕容昭,是晋国历史上极有名的皇帝。有的皇帝有名,是因为贤明,有的皇帝有名,是由于昏聩,还有的皇帝有名,是因为残暴。可是,慕容昭既非贤君,也非昏君,就连暴君都够不上资格。   他会成为晋国历史上极有名的皇帝,是因他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深。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件事没有皇帝能够做到,可是他却立志要做到。   情痴有许多种,像他这种既是皇帝,又是情痴的,就有些罕见。礼记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按这个说法,做帝王的至少都有一百二十一个嫔妃,可是翻开史册数一数,哪一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此次大沧灭晋,据说遣散的美人就有两千余人,这是后话。   慕容昭的前半生,只守着一个名叫李文英的女人,李文英品行端淑,深受慕容昭爱重,两人情投意合,相爱甚欢。慕容昭当太子时,她是妃子。慕容昭当皇帝后,她进位为皇后。慕容昭即位以后,偌大的后宫空空荡荡,他却没有心思册立其它嫔妃。这除了证明他是个难得的情痴以外,还证明他是皇帝中难得的奇葩。   可是,对于皇室而言什么最重要?自然是维持家系、延续皇室血统最重要。   然,皇后李文英婚后五年,一无所出,慕容昭不急,慕容昭的娘亲却早急了。   因帝后无子一事,当年的太后与慕容昭闹了许多不愉快,可是,比起天下大业,慕容昭更在乎对发妻的忠诚。略去其中的波折不提,作为事情的结果,太后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只好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太后邀慕容昭到自己宫中谈心,然后,在他所饮的茶水里,下了催情之药。   太后自然早就选好了进献给慕容昭的女人。丞相之女,姓郑,单名一个慈。   昔年,郑慈亦是名动四方的美人,京中的世子觊觎她的不在少数,可是人人又都在遗憾,那年头,美人怎么都流行指腹为婚?那一年的郑慈,便只等着青梅竹马的少年,铺十里红妆迎自己过门,可是,那个人还没有来,太后的密信便已先到了丞相府。   在最好的年纪,她一定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宫闱里的牺牲品。   慕容昭不负太后的重望,临幸了郑慈,第二日,太后懿旨,晋郑慈为贵妃,可是纤纤玉指还未触到那纸诏书,怒气冲冲的帝王已冲到面前,将那纸册封的诏书撕得粉碎。   帝王冷笑:“这么想成为朕的女人?呵,死都别想。”   明眸皓齿的女子,在愤怒的君王面前,未曾表现出一毫畏惧,她只是敛眸低头,语声清寒:“成为皇上的女人?臣女原就没敢肖想。在臣女看来,国之大体,天下社稷,哪一个不比一个女人要大上许多?可是,圣上却将一个女人看的比江山社稷更大,却是令臣女更加不敢做圣上的女人。”   听说,这一席话过后,慕容昭再度临幸这个唤作郑慈的女子。他与她有过第一次,便无妨再有第二次,他恨她,恨不得立刻毁了她。   一年过后,郑慈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慕容煜,由于是圣上唯一子嗣,遂立为太子。   都说母凭子贵,可是,作为太子的生母,郑慈生前,却未曾获任何封号。   慕容煜三岁的那一年,郑慈借口身体有恙,请旨到远在襄陵的行宫休养,一年半以后,慕容昭却忽然召她回京,可是一个月后,风尘仆仆来到慕容昭面前的,却是郑慈于三日前病逝的消息。   郑慈病逝的那一年,才刚满21岁,一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悄无声息。   她死后,慕容昭追封她为郑夫人,以仅次于皇后的礼制厚葬。   同年,一直无子的皇后诞下一子。   对于慕容昭来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女人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又如愿以偿生下了儿子,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一桩事。可是,自那之后,却有传言说帝后的感情不复从前。   慕容昭仍然宠她的皇后,给她想要的一切,可是留在皇后宫里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后来,竟还在酒后糊里糊涂地临幸了几个宫女。再后来,太后为他挑选妃嫔,他也未再抵抗,数度选秀女入宫,他也全都默认。   可是,听说在那之后入宫的女子,他都只临幸一次。有运气好的怀孕了,便晋为妃嫔,运气不好没怀上的,便永远地入了冷宫,那些女子,有的疯了,有的死了,没疯没死的,余生便都在研究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才能让慕容昭再看自己一眼……   可是,那些年里唯一能顾留得住慕容昭的,便只有皇后。   所以,后人皆传,慕容昭爱皇后胜过一切,后来因为同郑夫人的事,他一直对皇后心存歉疚。他不宠爱别的女子,也证明此情甚笃。   郑夫人去世,皇后又生了儿子,当时的小太子的处境,不免令人担忧。慕容昭本就不喜欢郑慈,与一个不喜欢的女子所生的儿子,自然也没有令他喜欢的道理,事实也是如此。   听说他很少去中宫,照顾太子的,还是生前伺候郑慈的溶月姑姑。   不久,废太子的风波便在朝廷中轩然掀起,有大臣上书,当年圣上册立太子,是因皇后无子,只得立郑夫人之子为太子,可是当年郑夫人无名无分,立太子一事其实于礼制不合,既然如今皇后已生下儿子,便应当顺理成章地将皇后之子扶正。   当时,郑家势力衰微,朝中多的是见风使舵之辈,他们自以为,此项提案讨好了皇后,说不定也迎合了圣上的心思。熟料,慕容昭却以一句“二皇子尚且年幼,此事日后再议”,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直到太子染疾,病逝于中宫,慕容昭都没有再提太子废立之事。   我忍不住出声,问告诉我这些的男子:“事到如今,我已知道你当年病逝之事为假,可是,你又是如何出宫的呢?”   他的声音极淡,和着窗外雨声,显得有些渺远:“我母亲自小身体不好,照顾母亲的溶月姑姑,便是精通药理之人,自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人在我的膳食中动手脚,若是我一直都没有察觉,应当会在几年之内便死于慢性的疾病,而且,会死得谁也瞧不出端倪。”   我心头一紧:“是谁这样狠毒?”   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自是希望我做不成这个太子的人。”顿了片刻,又道,“后来,宫中有人助我假死,带我离开了那险恶的宫廷,将我寄养在一个寻常的家庭。”   我问他:“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助你脱身?”   他道:“我母亲在入宫之前同一个人有婚约,那个人官至尚书左丞,与礼部尚书私交很好,对于礼部尚书而言,想要在下葬之前,于棺材中调换一个人,没那么困难。”   我沉默良久,听他又道:“梨儿,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的身世,父亲败光家业,气跑母亲,将九岁的我扔进了戏班子……那些话,我并没有骗你。只是,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慕容煜,想要活下去,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后来,我就成了琴师无颜。”   我将他的腰抱紧些,良久,又轻声问他:“那,公子羽呢?”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当年,淳德对我产生兴趣,并非世人所以为的那样,是她觊觎我的才名,我想,她更感兴趣的大概是我的身份。”笑出来,“我这个妹妹,比我想象中还要精明聪慧,大约,这也是遗传自她的母妃吧。”   我的眼皮一跳:“她的母妃,是皇后吗……”默了一会儿,问他,“你当年赶我走,是怕连累于我?还是怕我在你身边,会碍你的手脚?”   他在我的发间亲一口:“梨儿,有些棋,走错一步,便是全盘皆输。我输不要紧,可你呢?”   我抽了抽鼻子,道:“我宁愿陪你一起输,也不要一个人赢。”   他叹息一般道:“傻丫头。”   我又问他:“那你现在处理完了么?”   他点头:“对。”   我又细细询问了公子府的事,原来他赶我走后没有多久,就遣散家丁,将表妹临川也托付给了一直心仪她的徐郎中。如今才晓得,临川的父亲是他养母的亲戚,他二人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想起他与临川的婚约,边在他胸前画圈圈,边问他:“你可曾对你这个漂亮的假表妹动过心?”   他握住我的手,含笑问我:“你这是醋了?”   我哼了一声,道:“我哪有那么小气。”   他却悠悠道:“若是被我晓得,你曾同别人有过婚约,说不定会提刀砍了那个人。”   我挑一挑眉,故意逗他:“你怎么知道我离开你的这三年,没有别的艳遇?”又骄傲道,“像我这样冰雪聪明又漂亮可爱的姑娘,桃花开得一朵又一朵,一朵又……唔……”   话还未说完,人已被他给吻住了,他惩罚一般在我唇上重重流连,许久之后,才放开气喘吁吁的我,眼眸里满是威胁的光,语气却极淡:“接着说。”   我舔了舔嘴唇,识时务地道:“我不说了。”   他却仍然不放过我:“梨儿难道不打算告诉为夫,你的桃花究竟开了几朵么?”   我边往床下爬,边道:“今日没这个兴致,改日来了兴致再告诉你。”   他懒懒将我勾回去,刚刚抬手在我身上摸了几把,就听窗外有人恭声唤道:“公子。”   袍子被他扯落在地,门外雨声已歇,我在他怀中看向他,见他脸上一副被搅了兴致的神情。   我趁此机会离开他的怀抱,整了整身上的衣衫,问道:“来接你的?”   他漫不经心地将半开的衣襟拉一拉,遮住胸口,评价道:“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第七章 命里无他   回到灵均山庄,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景色还是那样的景色,可是又好像哪里都不同。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恍然明白这不同是从何而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无颜的情景,却没想到有一日,这个人竟能改变这个世界在我眼中的模样。   他自下马后,便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这一路上,随行的云风已经往我二人交握的手上瞄了八次,神色透着些不可思议。   经过锦绣阁时,无颜顿下脚步,抬起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你是先回房歇了,还是随我去看看慕容璟?”又自问自答,“看你这般没精神,还是先回房吧。”又旁若无人地同我腻歪,“可要我哄你睡下?”   旁边云风的眼皮一跳,云扬轻咳了一声,其他人则假装看风景。   我亦咳一声,道:“我还是去瞧瞧我师父,顺便瞧瞧你七叔。”   他与慕容璟的年纪相差不甚多,可是论起辈分,他还要唤慕容璟一声七皇叔,如今慕容氏只余他们二人,他自然不能对这个七叔见死不救。只是,慕容璟与公子羽早有往来,与无颜交情也不错,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二人其实是一个人,此事却值得推敲。   还不等他答应,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长梨。”   我的心一提,慌忙把手从无颜的手中挣出来,回头唤了声:“师父。”   无颜却将我的手重新拉回去,又惩罚似的加重了力道。   师父目光我二人手上停了片刻,重新落回我的脸上,将我看了会儿,也不提这几日发生的事,只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有很多话想对师父说,急着道:“师父,我……”   师父却道:“随为师过来,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我看无颜一眼,听他淡淡开口:“那便前方茶室请吧,云扬,去备茶。”   师父却道:“不必。”又看向我,“长梨,为师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我见师父表情严肃,忙对无颜道:“你去忙,我跟我师父说会儿话。”   他却将我的手拉得更紧些,目光落到师父脸上,笑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在下的面说?”   师父亦笑:“慕公子请我师徒二人到灵均山庄,却不给我们单独说话的机会,这便是慕公子的待客之道?”   师父不常这样说话带刺,也不常对谁的行事方式表达不满,可是今日听师父语气,却隐约有要动怒的意思,忙对师父道:“师父,慕公子也不是这个意思。”总算甩开无颜的手,抱上师父的胳膊,“师父,咱们去哪儿说话?”   师父这才缓了脸色,道:“去你房间。”   我一边随师父往锦绣阁内走,一边回头对无颜使眼色,以唇语告诉他:“我师父又不会将我吃了,你放心去看慕容璟吧。”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懂我的意思。   走出几步,听云扬悠悠评价:“长梨姑娘同她师父的感情真好。”   云风添了句:“就是有些没礼数,就算是师父,哪有姑娘家随便就抱男人家的胳膊的?”又有些迟疑地道,“公子?”   就听无颜淡淡道:“没什么,去云轩阁。”   我已随师父进了房间,师父把门掩上后,朝已经没规矩地卧倒在床上的我走来,垂眸淡声道:“平日里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现在倒好,在为师面前连起码的规矩都没了。”   我伸手抱着被子,对师父道:“在师父面前,还需要什么规矩?”满足道,“还是这里的床舒服,被子软软的,徒儿喜欢……”   师父的声音里多些威严:“数三下,给为师坐好。一、二……”见我仍然没动静,直接上前拎了我的衣领,将我拉起来后,语声无奈,“你这丫头……”揉着额角,道,“是仗着为师不能拿你怎么办吗?”   我朝师父讨好的一笑,拉住师父衣袖:“师父只我这一个徒儿,还能把徒儿掐死不成?”   师父挑一挑眉:“你当为师不曾有过这个想法么?”   我眼睛一弯:“师父当初救了徒儿的命,又养育了徒儿这么多年,掐死徒儿,师父舍得么?”   却见师父目色一深,道:“养育这么多年,却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我脸一红,扔掉师父的袖子,道:“师父说什么呢。”   男子将我上下打量一眼,问我:“你敢说自己没有被别人占去便宜?”   我绕过师父,去茶案旁倒了杯茶给自己,含糊道:“师父,徒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自有分寸。慕公子他……他的确占了我的一些便宜,可是,可是那都是徒儿心甘情愿的。”觉得指尖微微发烧,“徒儿想跟他……”   却听师父在身后道:“你不能同这个慕公子在一起。”。   我为师父不容分说的语气眼皮一跳,问道:“为什么啊,师父不喜欢他?其实他……”想了想,觉得现在还不能将他的身份告诉师父,于是道,“他对徒儿很好。”   师父道:“他此时对你好,以后呢?”   我垂眉敛目:“以后,他也会对我很好很好。”   师父抬脚行到我身后,声音如缠绕雾气:“梨儿,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命格也不可随意更改,逆天改命之人,哪一个会有好下场?”   师父这句话说的我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我不过喜欢一个人,同命格又有何关系?休说这种玄妙的东西我本就不信,就算果真如此,师父这话说的也有些矛盾。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既然一切都有定数,那么师父又怎知我同他在一起不是定数?”   师父沉默下去,不知是被我说的哑口无言,还是在酝酿情绪,我等了一会儿,才等来师父在茶案旁坐下。   他捏起一盏茶饮干,凉凉道:“总之,你和他的事,为师不答应。”   平时师父也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怎么现在突然要做这棒打鸳鸯的事?我委屈道:“那便请师父给个理由,否则,休怪徒儿不能听师父的话。”   又理着自己的衣袖,破罐子破摔道:“我与慕公子已经成亲了,师父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师父将杯子往桌上一放,低低道:“胡闹。”缓了半晌,道,“为师若是知道,当初救你,你会像今日这样大逆不道,倒还不如放任你冻死病死,也省得如今苦口婆心,也不能换你回头是岸。”   这句话说的人有些伤心,我失了会儿神,道:“师父就这样不喜欢徒儿同慕公子在一起?”握了握手指,“可是,徒儿如果不同他在一起,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赌气道,“如果师父一定要把我们分开,徒儿这条命,便还给师父。”   师父的手一晃,眸中涌出些悲凉,撑了撑额头:“好一个还给为师。”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那神情让人看了心头一紧。   我自知将话说重了,心中后悔。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忙放软语气同师父道:“师父现在不喜欢慕公子,是还不了解他,若师父了解他……”   师父打断我:“便是为师了解他,也不会把你交给他。梨儿,你是要师父,还是要他?”   师父这个问题让我很是为难,撇了撇嘴道:“师父还不如问我,你跟他同时掉水里,我到底先救哪一个呢。”   师父好整以暇问我:“哦?你先救哪一个?”   我立刻道:“百善孝为先,自然先救师父。”   本以为说些好听话,师父一高兴,便能不再为难我做方才那个选择,可是师父听后却道:“你既然有这样的孝心,便收拾行李细软同他告辞,慕容璟的毒已解,你我也不便在此长留。”   一炷香过后,我被师父拎到无颜面前。   云轩阁的茶室,红木案上一尊莲花状青釉香炉,正升起袅袅白烟,师父和无颜各据茶案的两侧,一个白衣不惹纤尘,一个紫袍飘然若仙。   听师父说完,无颜将茶杯嗒一声放在案上:“法胤师父既然执意告辞,在下也不好阻拦。只是,长梨留下。”   师父也不生气,道:“慕公子难不成忘了,当日我同意助你解毒,你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我忍不住开口:“什么条件?”   师父看着无颜:“解毒可以,只是此事过后,你再不会同我这个徒儿有任何瓜葛。”   我的眼皮一跳,问无颜:“你答应了?”   无颜含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情势所逼,在下只好应下。”   师父凤眸一眯:“彼时你是情势所迫,此时,你莫不是反悔了?”   无颜含笑:“兵不厌诈。”   师父开口,声音幽凉:“方才长梨说我不了解公子,如今公子的出尔反尔,倒是让人领教了。”   我行到无颜身边,蹙了眉数落他:“你怎么能骗我师父?我师父最讨厌别人口出妄言了。”又低声给他出主意,“你快服个软道个歉,才能同我师父有话好商量,否则我师父的脾气,肯定同你……”   他淡淡打断我,对师父道:“法胤师父对在下哪点不满意?还是说,这世上的男子,只要接近长梨的,你便都不满意?”悠悠道,“我听长梨说,师父原在寺院修行,是方外之人,方外之人,应当远离红尘,断情绝欲,一个无情无欲的人,想必对世间之事,也该有随缘洒脱的心境。可是,法胤师父如今却不愿顺应我与长梨的缘分,难道是心生贪念?”桃花眸轻眯,语气有沉香的味道,“心生贪着,是名****。”   我听后身子一顿,想都没想,便凛然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师父?”   我打小便不能忍受别人对我师父中伤诋毁,语气难免冷漠疏离:“慕公子,你说我师父心起****,这当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忍不住失望地望着无颜,旁人说我师父也便罢了,没想到他也以这样的眼光看我师父。   紫袍的男子亦抬起幽深的眸子看向我,眸子里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很长,让我有些呼吸不畅。良久,才听他轻飘飘道:“梨儿的意思是?”   我听到他语气里的危险,慌忙避开他眼光,气势登时弱下去:“唔,我的意思是说,你对我师父有误会。”   他淡淡道:“是么。”目光越过青釉的香炉,桃花眸微眯,悠悠对师父道,“法胤师父也觉得在下只是多心?”   一直没有开口的师父缓缓抬眸,漆黑的瞳仁幽寂清明,好似可以容纳万物,又好似世间外物全不会在这双眸中留下痕迹。   “只要身处六道之中,便无人可以脱离七情六欲,不过是有的人欲望深些,有的人欲望浅些。慕公子在我身上看到****,想必,便当真是****吧。”我有些不可思议于师父的坦然承认,看向师父,却见师父仍是那副淡然寂静的神情,“只是,我的欲念从来都只是欲念,它如何生,便会如何灭。可是慕公子的欲念呢?”   师父这番话说得很有些抽象,我思虑半天仍不解其意,耳畔响起无颜气定神闲的回答:“欲念满足了,自然会消失。”   师父道:“有人一生都在追逐名利和女人,证明欲念并不能轻易满足。”   无颜却道:“证明他们还没有得到最好的。”   师父道:“最好的,未必会是你的。”   无颜道:“不争取,最好的更不可能是我的。”他唇角勾着散淡笑意,“有些东西于你,只是个或深或浅的欲望,可是于我,却是倾尽天下也要得到的宝藏。如今,有人想将这宝藏从我身边抢走,还希望我能拱手相送,又是什么道理?”   师父还未答,便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好个倾尽天下!”   我惊了惊,循声望去:“七王爷?”   慕容璟在小丫头的搀扶下落座,气色仍有些苍白,眉宇间虽然依稀还能辨出些意气风发来,可是下巴处冒出些青黑的胡茬,却让他看上去有些落拓。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朝无颜望来,目光却冰冷得让人猜不透:“慕公子不要忘了,晋便是亡在一个女人手里,当年,平南王也为淳德倾尽天下,最后,还不是死在最爱的女人的手上?”眼风朝我扫了一下,竟有些让人不寒而栗,又听他添道,“虽然平南王也是死得其所,可是拿江山为一个女人陪葬,委实贻笑大方。”紧紧盯着无颜,手在座椅的扶手上握成拳头,“妖女祸乱人心的故事,慕公子是听得不够多么?”   他手上暴出的青筋和粗粝的呼吸,证明他此刻心绪极为不稳。   恨屋及乌,他因晋国灭在一个女人手里,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有成见,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在提醒无颜不要被妖女迷惑,而这个妖女,自然是指我了。   我想了想以前的情分,不与他计较。   慕容璟看向无颜的目光很是迫人,无颜与他静静对视了片刻,忽然淡淡道:“七王爷重伤未愈,不宜过于激动。”吩咐侍婢,“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送七王爷回房静养。”   慕容璟神色一沉,冷笑:“我不过说了两句不顺你心的话,你便急着送客了?”   小丫头上前搀扶他:“七爷,奴婢扶您回……”   慕容璟将她的手甩开,仍然紧盯着无颜:“公子是谋大事者,不可将女人看的太重。否则,这二十几年来步步为营,又是为了什么?”说罢,看向我和师父,总算说了句人话,“法胤师父和长梨对我有再生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给二位做牛做马了。”   我摸了摸袖子:“我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而且,这辈子才刚刚开始,下辈子还远着呢。”又对师父道,“师父说是不是?”   师父却似有些失神,我忍不住提醒:“师父?”   “梨儿说的是,此生还有很久,来世……”说着,便又有失神的征兆。   我觉得今日的师父有些不大对劲,怎么说到今生来世这个话题,就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冥思一阵,是了,佛教中所谓的三世因果,说的是今生所有的修行,都是为了来世的解脱,可是我却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让人寂寞。与其来世解脱,我倒是希望今生所有的善果都能在今生应验。毕竟,来世再好,我却未必会遇到无颜,若是遇不到他,这个来世对今生的我而言便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的事,我想它做什么?   心思正在百转千回,就听慕容璟道:“法胤师父和长梨姑娘是慕公子请来的客人,客人如今要离开灵均山庄,慕公子难不成还想强行留客?”   我的眼皮一跳:“谁说要走了?”   无颜亦淡淡道:“她哪里也不会去。”   对视一眼,我想起方才还同他在闹不愉快,立刻别扭地移开眼光,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无颜微挑起嘴角,笑了。   师父起身:“为师去意已决,长梨,这二****好好想想吧。”   “师父……”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求助地看向无颜,却听慕容璟道:“能否容我单独同慕公子说两句话?”这是嫌我碍眼了。   我一屁股坐在师父方才的座位上,同他杠上了:“凭什么?”   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他慕容璟只因我是女人,便对我有莫名其妙的成见,我走了,他万一当着无颜的面说我的坏话怎么办?   想到这里,慢悠悠道:“赶我走,先问问慕公子。”   无颜轻笑一声:“问我?”执起一杯茶,慢悠悠地挪开茶盖,“我是你什么人?”   我知道他为我方才对他的态度赌气,心中一急,脱口道:“你是我的夫……”   他的声音里笑意更浓:“把话说完,我是你的夫什么?”   我挺了挺身板,道:“你是我的夫君怎么了,不想承认了啊?”   他道:“哦,原来你还记得啊,为夫还以为你忘了呢,方才听你一口一个慕公子,叫得倒是极顺口。”   同这个人过招,招招必输。   我斟酌片刻,正要开口,就听慕容璟冷笑一声:“看来,这里只有我一个是外人。”   无颜将茶盏放下,态度中多了些晚辈对长辈的恭敬:“七皇叔言重,长梨既嫁我为妻,便是皇叔的侄媳,如今在座的,又有谁是外人?”   慕容璟道:“我还当你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瞥我一眼,对他道,“从前我觉得她天真可爱,如今却怀疑,这样的姑娘哪里都是,她又是比别的姑娘好在何处?”   我茫然地将他们都看了一眼,才意识到他们二人早就相认,不由得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   无颜道:“长梨,我与七皇叔有话要叙,先退下。”   我斜坐在廊下的阑干处,望着阑干下的水塘气呼呼地想,这个慕容璟,生了场病就六亲不认了。我长梨招他惹他了,他要这样瞧不上我?无颜也是,既然早就与慕容璟互通了身份,为什么将我蒙在鼓里?   我郁闷了半晌,正往水塘里丢石子,就听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长梨是不是很好奇,我是何时同你的慕公子认识的?”   我回头看着慕容璟,在他还是个风流王爷的时候,我曾觉得他的这张脸很是俊逸,如今看他眯起桃花眸,才意识这双眼睛其实同无颜颇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无颜的眉眼比他冷淡,也不如他棱角分明。   我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在乎你何时同他认识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早知道慕公子是无颜,却骗我无颜死了,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单手负在身后,立在我身边,望着遥远处的亭台楼阁:“早日断了你的念头,对你二人都有好处。只可惜我低估了你的本事。”   我问他:“你怕我会成为阿煜的绊脚石?”沉吟道,“你方才说他二十几年来步步为营……是什么意思?”   慕容璟呵呵一笑:“你不是他颇为看重的女子嘛,大可以开口问他,他若是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他不想告诉你,你便需想一想,你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地位。”说完,便抬脚朝前走了,留下我坐在原地失神,投石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一个人坐在这里?”身畔多出一个人,一只手自然地朝我肩上搭过来,我闪身避开,起身朝前走,口上道,“说你的悄悄话去,理我做什么?”   他追上来:“生气了?”   我道:“我还是自己好好想一想,究竟是留在这里好,还是随我师父回去好。”   他淡淡得出结论:“果然是生气了。”   跟着我到了房间,却止住我关门的动作,垂头看我,笑吟吟道:“夫人不放为夫进屋坐坐?”   我加重手上力道:“今日我这里也闭门谢客。”   他硬闯进来,揽着我的腰将我抱起,快步走到桌前坐好,将我放在膝上,笑道:“容为夫好生想想,夫人这么生气,为夫该怎么哄呢。”   我把头一偏,道:“你不要以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就万事大吉了,我长梨是那么好应付的人么?”   他请教我:“那敢问夫人,如何才肯消气?”将乱动的我箍得更紧些,自顾自说下去,“是想让为夫亲你一口,还是希望……”压低声音轻道,“为夫做些别的,嗯?”   我凌乱了半晌,道:“大白天的,你别乱来。”   他将我抱紧些,大发慈悲地不再戏弄我,恢复正常的语调:“那便不要再生气了,同我好好说说话。”   我在他怀中动了动,不自在道:“你先放开我。”又小声道,“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跟你好好说话……”   他笑一声后,放我从他腿上离开,抬手倒了杯茶给我:“来,先喝杯茶压压惊。”   我忍不住腹诽道,你也知道我同你在一起,时常像这样提心吊胆么?   将茶杯接到手上暖手,不再同他别扭,想起眼下的境况,忍不住叹口气。   他看穿我的心思,淡淡问我:“你是在纠结究竟是选我,还是选你师父么?”   我看他一眼:“一边是你,一边是我师父,如今让我选,我哪里选得出?”又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师父就是看不上你,若是知道你是无颜,更不可能看上你。”又沉吟,“他老人家如果执意棒打鸳鸯……”   他问我:“他如果执意呢,你当如何?”   我凝眉思虑片刻,想出个折衷的主意,郑重地问他:“不如,你跟我和师父走?”   他抬手按上眉心。   我挑眉问他:“你好像对我的想法有什么意见?”   他道:“夫人聪慧过人,一开口便不同凡响,这么妙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为夫佩服都来不及,哪敢有什么意见。”   我受用地点点头,又好奇问他:“那你按着眉心做什么?”   他把手从眉宇间拿下来,道:“为夫……头疼。”   我伸手过去,关怀地道:“我帮你揉揉。”   手在半空被他收到掌中,听他语调轻缓地问我:“你便没想过,你和你师父迟早要分开?就算他今日不逼你做这个选择,有朝一日,我也会逼你做决定。”   我有些惊讶,更多却是茫然:“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问题,你们为什么都要在这个问题上过不去?”   他抬眸看我,眸中掀起微澜:“你当真不知是为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指,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师父?”   他的眸色深了深:“我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在你我之间晃来晃去罢了。”   我的手一僵,声音凉下去:“你嫌我师父碍眼了?”把手从他的指间抽出来,笼到袖中,“我师父这个人,从来都不给别人添麻烦,应当也没有给你添过麻烦,这次还帮你救了慕容璟,你非但不谢我师父,还嫌他碍眼了……”有些冷淡地看着他,“慕容煜,你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   他的眸中漫过一层细微的清寒,半晌,才道:“一遇到你师父的问题,你便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好像同我隔开些距离,便能保护你师父一样。”情绪莫辨地看着我,“长梨,你这样护着他,便不怕我伤心?”   我听后倔强地看着他:“那你便想过么,师父养我十八年,待我如慈父如长兄,你却觉得我师父碍眼,我难道便不会伤心?”委屈道,“再说,人都会护短,我护着我师父,又哪里错了?”   他的神色更冷,寻常时候,见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早被吓死了,可是今日一想到全是他的错,便觉得才没必要怕他。   我暗暗想,就算他向我道歉,我也得斟酌一番,才能原谅他。   谁料,他语气里却全无反省:“你将他视作父兄,我却只能将他视作一个男人。”又冷淡地添道,“一个试图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男人。”又淡淡问我,“你若不想我将他视作敌人,便清清楚楚告诉我,我和他,你选哪一个。”   我气得一拍桌子,道:“烦死了,我谁也不选!”   不容分说将他赶出了房间。   转身扑到床上,半晌才想起来,方才分明想同他商量如何对付我师父,怎么将他给赶出去了?还有,他跟慕容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想半天,无果,干脆闷头睡上一觉。   睡醒过来,走廊上遇到慕容璟,对方一挑眉,幸灾乐祸地问我:“同我那个侄儿吵架了?”   我阴阳怪气地道:“哟,七叔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嘛,还真是跟从前一点都没变,佩服,佩服。”见面前的男子高鼻深目,穿一身干练的玄袍,俨然是出门的样子,又忍不住问他,“你这是要出门?大伤初愈,可得悠着点儿。”   他剑眉微挑:“与其担心我死在外面,不如好好想想,夫君和师父,到底要哪一个。”   我闪身给他让路:“好走不送。”   他没有好颜色地看我一眼,走远了。   我去敲师父的门,房间里半天都没有反应,以往这个时辰,师父一定在静坐诵经,怎么此时却不在房间?睡了?出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多敲几遍,身后就有个小丫头的声音道:“姑娘,你找法胤师父么?刚才奴婢看到他与公子在前方的观梅亭对弈……”   我的右眼皮一跳,有些不可思议道:“我师父和……你家公子?”   他们是冤家,怎么跑一起下棋去了?   我带着疑惑,沿着小丫头指的方向寻去,还不到地方,就不由自主地缓下脚步。   亭是普通的亭子,梅花树也光秃秃的,只是那亭中对弈的二人,虽然遥遥的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那举止间的风流和气度,便足以让人忽略这世间的一切。   我隔着些距离立了一会儿,觉得仿佛随时都会有风将梅花吹开似的。   最先看到的是师父,穿一件寻常的白衣,总是不离身的佛珠也没挂在胸前,眉目略显得清寂,带着些拒人千里的冷淡。师父这个人,无论严肃起来,还是开心起来,情绪都只在极小的范围浮动,有时候我会想,这世上兴许只有我,才能勉强分辨出来师父究竟是喜是怒吧。   我看了师父一会儿,才带着别扭的情绪去看与师父对弈的男子。   无颜好像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唇角挂着淡淡笑意,笑得人心里开一朵桃花、两朵桃花……   我将心里的桃花一朵朵碾碎了,看着他又气了起来,纳闷地想,方才还说将我师父视作敌人,现在又其乐融融地同师父对起弈来,这个人是有多分裂啊。   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二人说话的声音,便乘着风遥遥入耳:“人生四大乐事,到了我这里,还要再添上一桩——棋逢敌手。”   “公子的一生都在与人博弈,赢过的险局,想必不下少数。”   “那些对手和险局,赢了之后再想想,也都不过尔尔。”   “公子的意思是说自己从来不会输?”   “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我想了想,觉得此话中的道理很好。有时候输赢,的确没有那样重要。”   说着,缓缓落下一子,棋子轻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很是清脆动听。   我抚了抚衣袖,心放了一半下来,不过是寻常的对话,没有剑拔弩张,甚好。   却听无颜又道:“不过,比起输,还是赢了更加开心。你觉得呢?”   师父同感地点点头,语调竟极明显地冷了三分:“虽然佛也常劝人要舍得,可是舍不得的东西,还是拿回来在身边放好,才能让人放心。”   无颜客气地笑了:“那便将世间的道理和你的佛理全都放下。胜者王,败者寇。”   师父道:“求之不得。”   我转身的时候,咔吱一声踩断一根枯木,就听身后一个嗓子悠悠道:“来都来了,不把话听完再走么?”   另一个淡淡道:“站了那么久,也不嫌累。”   我欲哭无泪地回头,行过去在观棋凳上坐了,揉着站的发酸的腿不满道:“你们早发现我了就说一声啊,害我站了那么久,为了听你们说话,脖子都快伸断了。”探头去看棋盘,好奇道,“谁快赢了?”   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何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我向来不擅长观棋,觉得观棋这件事委实没意思,而且,他们从那以后连话也不说了,只专心对付对方,一时间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寂声音和浅浅的呼吸声,没一会儿,我就撑着石桌打起了瞌睡。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搭了件宽大的袍子,好像是师父的,而对弈的二人仍然两尊石佛一样,对着棋盘凝神苦思,我瞧了瞧已经晚下来的天色,又瞧了瞧棋盘,忍不住提醒他们:“师父,你们下出了长生劫,这局死了。”   长生劫无法消解,这局算是和棋。   师父率先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中,宽大的袖子掠过石桌,不知是不是我初睡醒的缘故,觉得师父的声音有些渺远:“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避劫,就像这盘棋,一味执着于消劫,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劫而已。”   无颜执棋的手指一松,棋子嗒的一声落地,他重复了一遍:“仙佛不能避劫……”手缓缓收回,声音和着沉沉夜色也沉得历害,“若我执意要消此一劫呢?”   师父的手在棋盘上滑过,打乱了这一局没有办法胜、亦没有办法输的棋:“那便只能打乱它,重新开局。”却轻笑一声,“可是,凡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打乱重来的机会?”   师父说完,从棋盘前撤离,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不肯变招,所以赢不得,也输不得。可是人生并非棋局,若无法赢,那便是输了。”   师父道:“慕公子要好生想一想,胜负之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有些疑惑地开口:“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神佛,什么输,什么赢?”   二人静默地对峙,突听无颜轻笑,声音如一缕烟:“法胤师父不愧是修佛之人,说起话来字字玄妙。不过,我只是一介庸碌的凡人,不懂什么造化之劫,命中应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要的人,我会好好守着。”   师父淡淡回他:“公子既然做了决定,今日又何必来找我下这局棋?”   无颜撩衣起身,行到我身畔。   清风月明之下,一袭紫袍的他就像是临世的仙人,我一时看痴了。   他缓缓开口:“我不过是想知道,你不肯将长梨给我的理由。”找到我的手,轻轻握上,眼睛却看着师父,“我原本想,你能守好她,我亦能。”说完这话,却沉默下去,我觉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这话说的很自信,语调却有些冷清。   就连我回握他的手,他都恍若未觉。   等了片刻,总算听他继续开口:“可是,你说的不错,这局棋我不能赢,那便是输了……”   我心中一扯,慌忙看向他,却听他以冷淡的语调对师父道:“趁我尚未反悔,”将我推向师父,淡淡道,“带她走吧。”我没有反应过来,便因他的力道跌进师父怀中。   师父将我揽好,唤道:“长梨。”   我难以置信地问师父:“师父,你们以棋来赌我的去留?”   师父为我理了理额发,冰凉的手指停在我的耳畔,他凝视我良久,才道:“一局棋又怎能决定你的去留,梨儿,为师尊重你的决定。”   我咬了咬唇,朝师父点一下头,而后有些失魂落魄地行到无颜身边,连师父搭在我肩头的袍子滑落都没有察觉,找到他的手臂,觉得喉头干涩,声音也有些颤抖:“为什么突然让我跟师父走?”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拂开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又生气又难过,质问他:“你又想像上次那样,什么都不解释,就要赶我走吗?”紧紧盯着他,只觉得浑身脱力,一字一句问他,“说啊,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他退出一步,没什么情绪:“长梨,你跟我在一起,或许会走的很难,又或许有一天,我不能保护你……”   我觉得自己快被他气哭了,就连师父在旁边也顾不上了,大声唤他的名字:“慕容煜!”手指甲快陷进肉里,缓了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我不在乎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在乎跟你在一起是不是会很难,我更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也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他的神情有丝破碎,唤了一声:“梨儿……”   我的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我一个姑娘家,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是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持?”   他听后,身形不甚明显地一晃。   我不抱什么期待地看着他:“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放弃我,可是。”撑着额头退后一步,苦笑道,“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   眼前模糊起来,我转身朝师父走去,还未走到师父身边,便被一个极大的力道卷入怀中。   他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得更紧些,气息有些凌乱:“梨儿。”紧紧拥着我,“梨儿……莫走。”   我眼眶发热,语气里却添了些轻蔑进去:“慕公子这么快便改主意了?嗬,可真不像你。”   他道:“是,我反悔了。”头埋在我的发间,“不要走。”   我指尖发凉:“慕容煜,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吗?你不要太过分。”   他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声音有些低哑,“可是,你今日若是果真走了,我此刻不反悔,下一刻也会反悔,我会找遍天涯海角,再将你找回来……”   我默了默:“慕容煜,你有病吗?”   他厚颜无耻地承认了:“是,我有病。梨儿,你可是嫌弃我?”   我噎了噎:“你……”分明是他赶我走,此刻却仿佛是我要抛弃他一般。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理智让我离开他,感情却绊住我的脚步,终于还是放任自己,将心中的委屈和无措全都交给他。   我转身抱住他,听到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慕公子,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儿已经给出了她的答案。但愿慕公子,日后不要再走回头路。”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恍恍惚惚地从无颜的怀中离开,亭中却已不见师父的影子。   白玉石桌上,徒留一串檀木的佛珠,寂静无言。   我把它捞到手上,喃喃道:“是师父的佛珠,这串佛珠从来没有离开过师父的手,怎么今天……”   无颜来到我身后:“大约是忘了,先收好,明日再还你师父也无妨。”   我嗯了一声,靠上他的胸膛,闷声问他:“今天师父同你说什么了?”   他揽住我的肩,道:“没什么,一些佛理罢了。”   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我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日后你若是……”   他道:“再也不会了。”在凉亭中立了片刻,问我,“夜凉了,梨儿,我们回房?”   我抬头看夜空,缓缓道:“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星空,再陪我待一会儿。”   星河如练,银河迢迢,远处楼阁的灯火,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师父竟会在第二日不辞而别。   立在本属于师父的空荡荡的房间,摸上手腕的佛珠,才意识到那原来不是师父忘在那里,而是他故意留给我的。   许多天过去,我对师父的不告而别都无法释怀,为此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正坐在凉亭中抚着佛珠发呆,就听无颜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又在想你师父?”   我将袖子往下拉一拉,盖住那串佛珠,道:“没,在想别的。”   他道:“哦?”   我看向在身畔随意坐下的他,问他:“我听说,灵均山庄虽在你名下,你却并不常在这里住,这一次住了这么久,想必都是为了慕容璟。如今,他重伤已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有,上次追杀你的那件事,你又是查的怎么样了?发布江湖令取你性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些事,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会烦心。旁敲侧击问云风云扬吧,他们的嘴又都严得很。我这几天都快被这些问题给憋死了。”   他笑一声:“既然这样想问,直接问我就是,还怕我不答,反会吃了你么?”说完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会意地起身,到他怀中坐了,陷在他怀中道:“我不怕你把我吃了,怕你不告诉我,我才不自讨没趣。”   他悠悠道:“你对我便这样没信心?”淡淡道,“我从前的确不常在这里住,不是不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并不欢迎我,我若常来,会为她添堵。”   我疑惑道:“这里的主人不是你吗?”沉吟道,“听慕容璟说,这里是他赠你的,你的意思是,他不欢迎你在这里住?”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欢迎你住,为什么将这里送给你啊。”   他理着我的长发,漫不经心道:“我说的自然不是他。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溶月姑姑。”   我道:“溶月姑姑?”想了半天,想起来,“是你母妃身边那位精通药理的溶月姑姑?”猜测道,“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又救过你的命,所以你找到她,将这座宅子送给她……”   感受到他点头的动作,又有些困惑:“可这两个月来,我怎么从没有见过这位姑姑?”   他语气仍然很淡:“溶月姑姑在去岁的春天,已经过世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她生前为什么不愿见你?”   “溶月姑姑性子偏静,不喜争斗,出宫以后,更是常年念佛。大概是我早些年做的一些事,伤了她的心……”   我迟疑道:“你做了什么?”   他找到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不置可否地问我:“梨儿,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我的这双手其实并不干净,你会不会害怕?”   我的手一颤,半晌,才道:“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那都过去了。这双手便是偷过抢过,也已经过去了。”   他听后却问我:“若是,这双手杀过人呢?”   我为此心神一晃,动了动手指,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不说这个。”语气轻快一些,“你方才问我,是谁想要杀我,日后我又打算怎么办……”轻描淡写道,“夫人莫急,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们暂时就留在这里了?”   他为我拢了一下头发,道:“你若是喜欢这里,便多住几日,若是住腻了,想去哪里散散心,我都陪你。”   我道:“好。”又道,“不过,这些年我跟师父去了不少地方,倒是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   隔了一会儿,听他悠悠道:“为夫倒是有个地方,希望夫人能陪为夫去看看。”   他想带我去的地方,原来是燕州,在燕州的远郊,有他母妃的衣冠冢。   大约是很久没有人过来扫墓,坟头已经荒草丛生。   我陪着他把荒草除去,清理好墓碑,把带来的瓜果摆上,又上了两柱香,这才稍稍像些样子。   他长跪在坟前,眼光落到墓碑上,却像是在看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按大沧历法来算,那是嘉元九年,距离晋国被灭,已过去半年的时间。   大沧灭晋之后,在那里设燕州,燕州之下,又下设十三个藩郡。   这十三个藩郡,表面上仍由归降大沧的当地官吏与大沧的官僚共同治理,以彰显大沧景帝的宽容仁爱,可是实际上,有晋人血统的官吏要么被排挤到闲职,要么便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官发配,最后,燕州十三个郡县,全部改由中央直接下派官吏进行管辖。   在这样的吏治之下,晋人作为亡国之民,自然也面临着各种身为亡国之民的屈辱。   比方说,朝廷在政策上鼓励大沧百姓与晋民通婚,可是晋的女子在嫁与大沧人时,却只能为妾,不可为妻。晋的男子,也只能从事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巨商豪贾或者名流乡绅,也要因为晋民的身份,而被大沧人以白眼视之。对晋人的税收,也繁重了不止一成两成。抓晋民充当壮丁之事,更是不下少数。   俗话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   有个唤作陈谡的人,原是燕州泉灵郡的小吏,却因不满朝廷在燕地的苛政,于嘉元九年四月,率人烧毁泉灵郡的府衙,并捣毁大沧在当地新修的禅寺,以示反抗。   后来,陈谡败走宜州城,转战襄陵,复又被大沧的官军困在檀溪。   檀溪之战虽胜,却不过是个小火星,怎可能烧毁一大车的薪柴?谁料自檀溪一役之后,这个陈谡却渐渐成了气候。   嘉元九年七月,他大破燕州北部的连云关,势要夺回燕州十三地。   照理说,这个陈谡只是一个小吏,当年在郡县,便因与顶头上司当面冲突而被连降****,此事证明他有勇无谋,是个粗人,可是到最后回过头看他的每一步,却步步都做过精妙的算计。乍看上去,他是败多胜少,可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其实早就在微妙地主导着局势。   后来,陈谡率领的复国大军渐渐呈燎原之势,响应他的势力也如雨后之笋,早有复国念头的慕容璟也召集旧部,开始了他的复国大业,这个传说中已经阵亡的王爷甫一现身,便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一呼百应,应者云集。   不久,他与陈谡,便各据燕州的南北,成为大沧皇帝失眠的原因。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有种感觉,冥冥中似有一双暗中提线的手,将如今的局势控制在微妙的平衡里。   若是太急,容易提前脱力,若是太缓,又容易失掉先机……   说起无颜,他与慕容璟一样都是慕容氏的族人,却两耳不闻窗外事,清闲得紧,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每日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陪我读读书,对对弈,心情好便点拨我几句棋理,当然,他若是不放水,我还是很难与他势均力敌。   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当真对复国这件事没有兴趣,可是问他吧,又害怕他将我抛下,跑去与慕容璟做所谓的大事。每次慕容璟跑来灵均山庄,都会痛心疾首于无颜的不务正业,还骂他要美人不要天下,当然,他对我越来越没有好脸色,好像是我挡了他复国的脚步。   我当然每次都大度地祝福他,希望他能早日实现复国的理想,为他的全家报仇雪恨。   嘉元十年夏,有两个人先后拜访灵均山庄。   第一个来访的是名男子。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眉眼虽然普通,举止气度却很出色,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男子带许多人高马大的随从,我按照他身后的阵仗估摸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个顶有来头的大人物。   很好奇这样一个人来找无颜做什么,可惜二人似有要事,会客的房间之前,被人看守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对方带来的人手,还是灵均山庄的护卫,都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萦绕其间的紧张气氛,就连三十几步开外的我都隐约有所察觉。   我坐在凉亭里扇着扇子想,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来的这位不会是来向无颜寻仇的吧?   百无聊赖地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二人把话谈完。   客人先行迈出房间,无颜随后跟出。   我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客人道:“我方才提的条件,已不能更加优渥,还望公子好好考虑。”   无颜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慢走不送。”   对方的随从立刻抽刀道:“大胆,竟敢对吾主出言不逊!”   云风云扬也不示弱,冷冷道:“把刀放下。便是要撒野,也得先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区区一个灵均山庄,也敢对吾主这般不敬,吾主若想开杀戒,便是十座灵均山庄也……”   青年男子的语调不怒自威:“都退下。见客的规矩,你们却是忘了吗?”对无颜道,“我欣赏公子的谋略和手段,一直希望同公子有合作的机会,本以为,我已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凤眸眯起,语调发沉,“不过,我有心与公子合作,也不惧与公子为敌。公子的性命,我今日不取,可是不代表明日便不会取。”一甩衣袖,“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无颜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笑意,双手拢在袖中,朝对方的背影道:“唔,恕不远送。”   看来是谈崩了。   我朝无颜行过去,经过那客人的身边时,他却忽然顿下来,看到我后凤眸又是一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无颜身边时,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没想到他却停在那里,与我对视,我目光晃了晃,小声询问无颜:“这人谁啊,好大的口气。”   无颜将我往身边一揽,隔开男子的视线,淡声道:“一个普通客人。”又问我,“今早不是还嚷着身体不适么,怎么不好生躺着,又出来乱晃。”   我揉一揉肚子,道:“不过是昨日晚上吃的不好,胃中有些不适,本就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要太紧张。再说,今早起来,右眼总是在跳,也不知道是吉兆凶兆。”   云扬接口:“南北的说法不一样,有说右眼跳大凶的,也有说右眼跳大吉的。”   我道:“但愿是大吉的好。”   无颜携了我的手,往房间里去:“我还是陪你去躺一躺,看你的脸色,实在让人忧心。”   我靠着他,顺从地道:“好,那便去躺一躺……”   刻意留了的那只耳朵,却听到身后云风沉声吩咐:“这二日记得多添些人手,一定护好公子和夫人的安全,山庄的各个入口,都不要松懈。”   我在床上躺好,无颜就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同他闲扯了两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今日的那个客人不大像是泛泛之辈,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他道:“哦?”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也不要什么都瞒着我,他找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他将我的手握了,淡淡道:“自是因为不想答应。”   我看着他,有些忧心:“你不怕他找你麻烦?”   他嘴角勾起,道:“他为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你我流落山中,只怕便是拜此人所赐。”   我听后一骨碌爬起来,薄薄的锦被从肩头滑落,惊讶道:“他便是那个想要杀你的人?”   他说的事不关己:“如今他有求于我,不会轻易拿我怎么样。倒是你,日后若是再见到此人,要躲得越远越好。听到了吗?”   我茫然地点头,道:“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仇,他要取你性命?”   “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的性命,理由有千千万,可若是计较起来,无非便是利益得失。”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隔了会儿才问他:“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你我之间也存在利益与得失,你……会不会让着我?”   他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挑眉道,“你别忘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我正色道:“我不同你开玩笑。你老实告诉我,你会不会让着我?”   他将我的手执起来,凑到唇边吻了吻,承诺道:“好,让着你。”   帘帐外传来小丫头细细的声音:“公子,夫人的药送来了。”   无颜道:“送进来。”   我看了一眼被他接到手上的药碗,撇了下嘴,道:“虽说我的胃不大好,但是你也不至于每天都让人熬药给我吧。”   他垂头去吹药汤的热气,吹了两下,抬眸看我一眼:“那日是谁嘴馋,非要吃辣的,结果晚上却因为胃痛哭得梨花带雨的?嗯?”   我没什么底气地辩解了一句:“我哪有。”却乖乖张开嘴,让他把药喂给我。   我透过汤药的热气看他,内心有小小的满足和小小的欢喜,有时候想想,这一年来他待我好的不能更好,有时候甚至让我有些怨他,怨他将我宠得日渐贪心,怨他将我宠得更加离不开他。   我心头一动,不由得抱住他的脖子,将他吻上。贪恋了他的唇半晌,才将他给放开。   他抽出空来,将手中的药碗送到一旁案上,眸中含笑:“夫人平日里那样含蓄,每次都需为夫引导半晌,才能进入状态,今日怎么这样奔放?”   我微乱着呼吸,开口:“阿煜,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可能,真想一辈子陪着你。”   他看着我,呼吸蓦地一乱,还不等我接着说下去,他已朝我压下来。   我好像化成了一瓣雪,渐渐融化在他手掌的灼热里,融化在那个想与他一辈子的念头里,那个念头分明很短,却又长了一辈子……   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他的这辈子,其实永远没有青丝成雪的那一天。   总是要等到最后才能明白,所有天荒地老的心愿,都需要天意成全。   天意却告诉我,命中无他,岂能强求?   那个陌生男人走后,时隔三日,有另一个人拜访了灵均山庄。   年轻女子,浑身是血地倒在灵均山庄门前,被我给捡了回去。   因为还有半月就是无颜的生辰,我一大早就在云风云扬的陪同下,去城中置办寿宴的用品,无颜虽然明确表示万事不用我操心,可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妻子,夫君的生辰自然不能马虎。   我向他表达这个想法的时候,他正倚在床头看书,头都不抬:“随便煮碗长寿面不就好了,办什么寿宴。”修长手指翻了一页书,眼光依然停在书上面。   我将他手上的书夺过来,扔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同他讲利害关系:“慕容少爷,我嫁给你之后,内府的事务你不让我过问也就罢了,你的生活起居起码该归我管吧,可是你非但不给我管,还总是管我的生活起居……”问道,“你不觉得,这有些说不过去吗?”   他懒懒地看我一眼,一句话切中要害:“可是听谁在背后嚼舌头了?”   我保持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势朝他点点头,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晃一晃:“你既然知道他们背地里嫌我没有夫人的威严,便应该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便探身去将床头的灯罩取下来,吹灭了里头的蜡烛,俨然一副熄灯就寝的架势。我见状拦住他:“你先答应我再睡啊。”   他将我往他怀中一捞:“先办正事。”   我推开他,一副没商量的口气:“先答应我让我办寿宴。”   他道:“哦?”问我,“那你先说说,打算怎么办?”   我立刻来了兴致:“当然要热热闹闹的办,酒宴自不用说,还要搭戏台唱戏,或者请舞姬来跳舞,如果有余兴,还可以投壶、射箭……”   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听他淡淡结论道:“夫人是日子过得太闷,想借此机会热闹热闹吧。”   我正色道:“请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自私。”   他重新拉我到怀里,含笑道:“好,照夫人说的办。”   我立刻喜道:“那你明天把云风云扬借我用用,我去城里采买东西。”   他道:“好。”说着就去解我的衣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避开他的动作,道,“等等。”   他望着我下床的动作,道:“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我拿起火折子,点了一盏灯笼挑上:“我去列个清单啊,省的明日遗漏了什么。”   他在身后抱住我,慵懒地在我背上蹭一蹭:“明日再写也不迟,回来睡觉。”   我挣开他道:“不行,明日起太晚赶不上早市,早市上有家豆花铺子,我馋了好久了,去晚了吃不到。”在他脸上亲一口,嘱咐道,“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又不无神往地道,“那家豆花真心好吃……”   我在书房里写写划划,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刚轻手轻脚地回房在他身边躺下,就被他翻身压在了下面。   我打着哈哈,忍住睡意道:“你怎么还没睡?”   他的气息在寂静里响得很清晰:“夫人走后,为夫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我漫不经心问他:“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发沉:“在夫人心中,为夫竟然还不如一碗豆花。”   我早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哪有什么心思去想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道:“为了我的豆花,快睡吧。”   说错话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被云风云扬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我不动声色地将衣领往上拉一拉,掩住昨夜留下的痕迹,又在空中挥一挥:“怎么刚入夏,就那么多蚊虫呢,尤其是昨日晚上。”   上了马车,听到云风狐疑地问云风:“昨夜有蚊子吗?”   云扬正经道:“房中都点了驱除蚊虫的月至香,按理说,不该有。”   我在马车中咳一声,道:“你们不要站在那里闲聊,小心我扣你们工钱。”   傍晚满载而归,在距山庄入口五十步之遥的地方,捡到了那名浑身是伤的女子。   身上衣衫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大清本来的颜色,面容苍白却姣好,很年轻,应当同我差不多年纪。   我在云扬的那声“前方有人!”的提醒中掀起车帘,云风已经跳下马车,提着刀上前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约莫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女子僵硬的身体忽然微动,我行到她身边站定,见她徐徐睁开眼睛,是琉璃一般的明眸。   女子的美,让同是女子的我都忍不住呼吸微滞。   只见她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云风的手臂,在云风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一个血手印。   女子的双唇艳若桃花,开合间,吐出微弱的声音,说的是:“慕容煜。”   一个年轻姑娘,浑身是血的跑来灵均山庄,说自己来找慕容煜,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够寻常。我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住她,吩咐云风二人把她带上。   将她安置在房间里,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又找人帮她换了件干净衣裳,便派人去请她口中的慕容煜。   焚了一支安神香,正撑着胳膊打瞌睡之际,突觉肩头一沉,微微撑开眼睛,有些恍惚地开口:“你来了。”   男子捏了捏我的肩,柔声道:“累了吧,我先送你去休息。”   我道:“不忙,你先看看这姑娘,梦里一直喊你的名字。你可认识她?”   他这才朝床上看了一眼,目光在女子的脸上落了片刻,又原原本本地收回来,真挚道:“不认识。”   就听床上女子梦呓一般唤道:“慕容煜……慕容煜……”   我朝男子挑起下巴:“不认识?”   他握住我的双手,神色很诚恳:“当真不认识。”   我悠悠道:“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这样漂亮的姑娘,若是以前见过,应该印象深刻才是,而且,她唤你慕容煜,同你应当有不浅的渊源。”挑了挑眉,“你莫不是想告诉我,这世上知道你真实身份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问完,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却见他神色坦然的勾了唇角,桃花眸里笑意浅浅。   “漂亮?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已伴我身侧,其他女子又如何能入我眼?不如夫人避一避,夫人不在,说不定为夫想一想,还能想起这位姑娘来。”   我道:“别来这套。”   他恢复正经,走到床边坐定:“这姑娘的确不寻常,不过既然被夫人捡了回来,那便唤她醒来,问一问便是。”   他刚坐下,手就被那姑娘给拉了个正着,姑娘似陷入梦魇,气息凌乱:“慕容煜,别走……”   我的眼皮跳了跳。   看到无颜轻轻抬手,试图将那只葱段一般的手扒拉开,却被对方抓得更紧,她快要哭出来:“求求你,不要走……”   神色凄楚,我见犹怜。   我胸口有些发闷,想了想,应是吸了太多安神香的缘故,于是对无颜道:“此处你守着,她只受了些轻微的外伤,身上的血好像也大多是别人的,此时这般脆弱,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她若是同你说话,你……最好顺着她点儿。我就先回房了。”   见到无颜点头,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推门而出之前,听他淡声回应仍旧呓语不断的女子:“好,我不走。”   胸口好像更闷了。   那姑娘昏睡了三日两夜,期间,有个小丫头哭哭啼啼地寻上门来,一见到床上的姑娘便扑过去,哭得梨花带雨:“小姐,奴婢可算找到你了,你快睁开眼睛看奴婢一眼,奴婢是依依啊。”抽泣一会儿接着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认依依了吗,呜呜呜……若是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依依也不要活了。”   我拍一拍她的肩膀,提醒她:“那什么,你家小姐不过是轻伤,三长两短倒还不至于。”   小丫头这才抹了抹眼泪,抽着鼻子道:“真的?”   一柱香后,精神状态稍有恢复的依依,向我和无颜解释了她和她主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首先自报家门:“我家小姐唤作萧清婉,公子可还记得这个名字?不记得也不要紧,小姐说,公子就算不记得她,也一定记得北娆萧家。”   我留心去看无颜,见他在听到萧家这个词时,神色稍稍有变。   唤作依依的丫头继续道:“我家小姐是萧家的独女,这次前来灵均山庄,一是受人追杀,情势所迫,二,却是因为公子十年前的一句话,十年前,我家小姐才刚刚七岁……”   我好奇地询问:“什么话?”   她看我一眼,垂下头,道:“这句话对我家小姐至关重要,奴婢不敢越俎代庖,还是待小姐醒来,亲口告诉公子。”   我忍不住又看无颜一眼,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袍子,神色淡若炉烟:“北娆萧家……萧清婉。”   依依期待地问他:“公子想起我家小姐来了?”   无颜抬眸看她:“萧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他的独女,我自然记得。只是十年未见,没想到那样一个小丫头,竟然已长得这么大。”   依依退下去以后,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添了一杯茶,问我:“公子羽这个名头是如何闻名六国的,你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件事,茫然地点头:“唔,是因为秦对赵的那场战争,以五万寡破五十万众,一战成名。”挑眉,“你问我这个,不会是想让我夸夸你吧?”   他笑得云淡风轻,一开口就把话题扯得更远:“当年,我通过假死远离晋国宫廷,本以为以后可以做个寻常百姓,平凡度日,可惜皇后李文英生性多疑,原就不可能那般轻易相信,又加上这世上未必所有人都能守住秘密,在晋国的时候,我便有一段举步维艰的时期,若非得到北娆的萧将军的庇佑,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我这才隐约想起来,在晋与秦交界的北娆府有一支边军,因常年屯驻北娆,所以称北娆府兵,北娆府兵历来以精悍著称,人数常年维持在五万,饷银优渥,征兵条件严苛,战斗力自然也非一般军队可比。只可惜,再剽悍的铁骑,也早在去年与大沧的一役中被诛杀殆尽了。   恍惚中,听无颜续道:“萧将军冒险护我,还留我做他帐中的参军,当年我二十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多久便辞别萧将军,化名公子羽,游历六国,秦对赵的那一战过后……”   无颜说到这里,突听女子的声音响起:“那一战过后没有多久,我爹就战死了,府兵内部立刻乱作一团,若没有你替我爹收拾善后,我爹经营一生的这支队伍,恐怕早就散了……”   我回过头,便看到在内阁床上躺了数日的女子,颤颤巍巍地朝这里走过来。   简单一件白衣,裹了玲珑有致的身材,黑发如同瀑布,散在肩头,分明年纪尚小,眉眼却带着些妩媚,在她身上,有种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成熟。   她说完,行到无颜面前,目中柔中带悲:“七岁那年与你一别,竟已十年,这些年,我一直都记得你说的话,也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却可惜……可惜……”眼眶红了,悲伤染得一双明眸更加楚楚动人,“却不能好好把萧家交给你了,萧家已经……我大哥他……”   我见她有些站不稳,忙上去扶她一把:“萧姑娘,你刚刚醒来,情绪不宜过于激动。”   她抬头看我,问道:“你是……”   无颜轻描淡写替我回答她:“长梨,你大嫂。”   女子的手一抖,眼底有一晃而过的冰凉,随即那片冰凉便被一片水泽覆盖过去:“你已经娶妻了?”又想开般,垂眸凄凉地一笑,沉吟道,“也是,十年都过去了,你又怎会记得十年前说过的话……”   不知无颜有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凄凉,问她:“你大哥如何了,慢慢说。”   她从我的搀扶中退开,退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垂下眸子木然道:“我大哥过世之前让我来投奔你,有一样东西要我交给你,说你一定用得到……”   无颜道:“哦?”   她看我一眼,又看向无颜,哽咽着唤道:“慕容哥哥……”   我很有眼色地起身,道:“你们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刚刚兴安坊和如玉坊都差人送来了戏本子,我正好过去挑一挑。”   一炷香过后,我坐在凉亭里发愣,就听小丫头翠翠提高声调唤我:“夫人!”   我回过神来,道:“曲目都念完了?再倒着念一遍我听听。”   翠翠无奈道:“夫人,奴婢已经照您的意思倒着念了十二遍了。”   我道:“哦。”   她问我:“夫人觉得选哪些好?”   我随手在戏单上点了几个给她:“这个不错,还有这个,这个。”   翠翠叹口气:“夫人,你手边的那个是菜单。”忍不住探一探我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精神这么不济?”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夫人是不是很在意那个被捡回来的姑娘?”   翠翠的话令我陷入沉思。若说不在意吧,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在意,可是细思一番,又觉得着实没什么好在意的。   这位萧姑娘是无颜的旧相识,还是他恩公的女儿,如今她落难,来投奔他,他待她亲切一些也是应该的,我若是介意这一点,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可是翠翠却颇为理解地道:“那姑娘长成那副模样,也难怪夫人在意,如今公子跟她共处一室,若换作是我,早就坐不住了……等等,夫人你做什么去?”   我已经走到凉亭边上,回头道:“翠翠你说的不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凉悠悠道,“我若是不做点儿什么,总觉得他们会做点儿什么……”   翠翠慌忙上前拖住我:“夫人你冷静点儿,你,你该不会是要抄家伙冲进去吧?使不得使不得。”   我茫然地看她一眼,道:“想什么呢?快去,备些茶水点心,随我过来。”   一盏茶过后,托着茶水点心的翠翠在我身边提醒我:“夫人,你再不敲门,黄花菜都凉了。”   我抬起的手又放下,叹口气,道:“算了。”转身道,“走吧。”   吱呀一声门响,翠翠道:“公、公子。”   我身子一僵,定在那里。无颜大约是看到了点心,吩咐翠翠:“不必送进去了,萧姑娘已经歇下,晚膳做些清淡的东西送过来。”   翠翠恭谨道:“是。”   无颜又道:“下去吧。”   我调整好表情,回头道:“怕你们说话无聊,所以让翠翠做了些点心,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意你们说什么才故意找借口过来的,我只是觉得不好怠慢了贵客……”顿了顿,“你干什么用这种表情看我?”   他挽了我的手,脸上一抹淡淡的玩味:“说谎都不会说,还真是小孩子。”   我不满道:“说起小孩子,里头那位萧姑娘比我还小。”   他脸上的笑意未散,语气极淡:“她和你不同。”   我想了想,问他:“你的意思是她比我强?”   他握了握我的手,看我一眼:“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同你这样心思单纯,一眼就能看透。”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话本子上看过的一番话,这世上的男子大抵都有征服欲,越是猜不透一个人的心思,便越是在意这个人,若是早早就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大概离厌腻也不远了。   我为此心里堵着一口气,闷闷地跟在他身边,连他带我去哪儿都没心思过问了。   他察觉到我突然的沉默,在花园里的假山边上顿下来:“平日里不总是一肚子话要跟为夫说吗?今日突然这样安静,为夫好不适应。”   我道:“我今天跟你没话说。”   他笑吟吟问我:“为什么?”   我捞起爬在假山上的一根藤蔓,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微风徐来,吹乱了头发,裙角也被吹起来。我沉默,他也久久没有应我,不由得偏头看他,却撞见一双极幽深的眸子。   一时之间,心魂好像都要被那双眸子给摄走,半晌,才蹙眉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许看我。”   他的呼吸近了一些,空中似有暗香浮动。   他眸色更深,语气却轻浮:“不许看?我还偏要看。”   我刚想避开他的目光,脸就被他的手稳稳停住,听他问我:“这张脸不许我看,是想让谁看?若有可能,倒很想将夫人关在家里面,只给我一个人看。看夫人的表情,是想说我独占欲强?还是霸道无赖?”轻笑,“什么都好,夫人只是我一个人的夫人,这辈子都是我的。”   我被他这番话说的呼吸一乱,调整半晌,才开口问他:“那你呢?你是谁的?”   他拿着我的手,找到他的心口,道:“这颗心,永远都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突然很想问他:“那这个人呢,也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吗?”   可是问了好像显得自己也很霸道无赖,为了不至于同他变得一样,把手收回来往身后一背,评价他:“唔,就你会说好听的。”又道,“我刚刚在捡戏本子,你也过来帮我挑一挑,你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他笑着跟上来:“想听夫人唱。”   我道:“你夫人五音不全会吓跑各路宾客,说不定把你的萧姑娘也吓跑了。”又问他,“说起来,萧姑娘说有东西交给你,是什么?”   他道:“她一路受人追杀,好像便是因为那样东西,只是她头脑尚有些混乱,话说的颠三倒四,我也不得要领。”淡淡道,“给她些时间。”   我点了点头,道:“十年前你究竟对她说什么了,惹她记挂了这么久。”   他轻描淡写道:“我能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说什么?便是说了,作不作数也需另说。”   我忍不住同情道:“萧姑娘真可怜。”   他揉一揉我的头,又添道:“何况有些哄小孩子的话,说过便忘了,哪能句句当真。”   我顿下来,思虑片刻,问他:“那你平日跟我说的话也都是哄我的吗?”   他含笑道了两个字:“你猜?”说完就气定神闲地抬脚朝前走了,我咬牙切齿地想,此人说的话,当真一个字都不能放在心上,否则你当成金科玉律,他却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   萧清婉主仆二人在灵均山庄住下,一晃半月。   虽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二人交流的机会却并不多,我这个人喜欢热闹,也喜欢结识朋友,一般见过两次面就是熟人了,可是同这位萧姑娘,却一直没有熟悉起来的机会,或许也可以说,她不给我这个机会。   她虽对我客客气气的,却是为了把我挡在外面才同我客气的。   这一点也无可厚非,她对无颜的心思,我一看就知道了。她不愿意同情敌亲近,也属于人之长情。我为了不给她心里添堵,能避着她就避着她,这些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那日,翠翠送胃药给我,顺便通传,说萧姑娘来了。   我看着她将药碗放下,道:“想着也该来了。”   翠翠提醒我:“奴婢觉得萧姑娘来者不善,这几日,奴婢不止一次看到她在背后瞪夫人呢,她一定嫉妒夫人嫉妒得要命。”   我道:“就你眼神好。”将翠翠打发了出去,捞起案上的药碗——真难喝啊。   淡紫色长裙的女子款款行到我近前,我抬起头看她,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是个美人。   美人却率先赞我:“雪河清水,空谷幽人。姐姐如此绝色,也难怪慕容哥哥会钟情于姐姐。”   我含笑问她:“萧姑娘怎么知道他不是喜欢我的内在?”   她亦笑:“男人看女人的第一眼,看的都是皮相。”   我想起初见无颜的那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不知他见我第一眼时,到底什么感想。收回思绪,朝女子淡淡一笑,道:“坐。正想找萧姑娘谈谈心,没想到萧姑娘就来了。”   她柳眉微挑,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目光却落到我喝了一半的汤药上,关怀道:“听说姐姐胃不好,常年服药。”   我道:“每日一碗,都惯了。”   她杏眸一眯,提醒我:“是药三分毒。”   我道:“不过是些滋补的药,于我自己,倒是可喝可不喝,只是怕夫君不放心,才没有间断过。”   女子纤长手指放在衣袖上理了理,我注意到那里的绣花很是别致。   她脸上挂着笑:“慕容哥哥对姐姐可真好。”   我慢悠悠道:“太好了有时候也是负担呢。”   她手指一动,脸上却微澜不起:“姐姐的这句话,倒听得人好生艳羡。”   我揽衣起身:“萧姑娘,最近山庄里的荷花开得很好,可愿陪我去走一走?”   她道:“乐意之至。”   荷花开了满塘,一座竹木的渡桥伸向水间,尽头是座竹木亭,在亭中落座后,萧清婉望着四下风景,道:“这座小亭虽然朴素,但建在水上花间,却也十足的风雅。”   我边倒茶边道:“萧姑娘喜欢?我也喜欢。当时不过随口说了句岸上观荷没有意思,夫君便找人搭了这座亭子。”笑吟吟问她,“萧姑娘觉不觉得,我夫君这个人还挺别出心裁的。”   她接茶杯的手一抖,我忙稳好她:“小心,莫要被水烫到。”慈爱道,“这样好看的手,万一烫坏了多可惜。”   她避开我的手,望向亭外荷花。   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脸看向我,唇角勾着一抹笑,极为明艳动人:“我小的时候,慕容哥哥也常常带我去看荷花,他还说若我喜欢,可以****都陪我去。”说完挑衅地看着我,“我爹平日里忙,没时间管我,我哥哥整日游手好闲,也时常将我晾到一边,唯独慕容哥哥待我好,教我弹琴习字,还教我骑马射箭。我爹过世的那一年,他千里迢迢赶来,帮忙料理我爹的后事,还助我哥哥整肃军纪,平定内乱。我爹临终的意思,是想将萧家交给他,将我……也交给他。虽然慕容哥哥因为我年纪小没有答应,可我问过慕容哥哥,若是有朝一日我长大成人,他愿不愿意娶我……”   我听后从茶烟中抬头,淡淡问她:“他答应了?”   她笑得更加明丽逼人:“是,他亲口说的,我记得。”   我悠悠道:“萧姑娘肯定记错了。”   她紧紧盯着我:“这样的事,怎可能记错。”   我不动声色看她一眼,道:“你绝对记错了。北娆那个地方,哪里有荷花。”   她神色微怔:“什么?”   我道:“萧姑娘方才不是说了么,他时常带你去看荷花,还答应你天天陪你去看。可是我记得北娆这个地方,距离漠北也不远了吧?”饮了一口茶,“漠北之地,想看到荷花可不容易。”又笑了笑,“不过,萧姑娘那时候年纪还小嘛,记错了也很有可能,十年前的事,再好的记性也有记岔的时候,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她终于不再是那副强装淡然的神情,手指在桌上握紧,眼睛一红,脸上总算有些小孩子的情态:“我这就去问慕容哥哥,当年说的话究竟算不算数!”   晚上,我窝在床上研究过两日寿宴的菜单,突然就伸来一只手,把菜单拎走。   罪魁祸首一屁股在我身畔坐好,我抬头看他,玄衣玄袍,俊眉修目,一张脸却比寻常要端肃严整。   我见他来者不善,忙往床里面缩了缩,却被他一把捞回来。   他板着脸道:“没做亏心事,你躲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道:“我这不是做了亏心事了吗。”   他一副坦白从严,抗拒更严的表情,道:“做什么亏心事了,说说。”   我态度良好地认错:“明知萧家姑娘对你有意思,还说那些话刺激她,是我的不是,而且她是你恩公的女儿,我的确该给她留点面子。唔,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吧。”又认真地保证,“我一定不吭一声,也不会让别人知道你有家暴倾向。”   他总算忍俊不禁,我见状将他的手臂一抱,道:“就知道你同我开玩笑。”“   他道:“该说你是有恃无恐,还是狐假虎威?嗯?”   我有理有据地道:“我是见小姑娘对你一片痴心,却憋着不说,怪急人的,只好刺激她一把,受了刺激,她一定跑去找你。有些事啊,早早断了念头,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你觉得呢?”   他笑吟吟看我:“你怎么知道她会断了念头?”   “没断吗?”   “断了。”   “甚好。睡觉。”   躺下之后,他抱着我,声音沉沉的响在我耳后:“梨儿,你便这样信任我?”   我在半睡半醒间应他:“嗯,我自然信你……”   他亲在我的头发上:“若你有朝一日知道,我其实也会骗你,你会难过吗?”   我翻了个身,往他怀中缩一缩,道:“阿煜,你怎么能骗我……你若是骗我……”   若是骗我,就一直骗下去,骗我一辈子,永远不要让我发现。   本以为,萧清婉在无颜那里碰了钉子,一定会颓上几日,可是听翠翠说,这姑娘跟平日没什么异常,听说过两日是无颜的生辰,竟还在苦练剑舞,想要献给无颜做贺礼。练舞就练舞吧,还专门挑在无颜一定会经过的地方,就有些让人惆怅。   我站得远远的,陪着无颜将姑娘婀娜生动的舞姿看了一会儿,暗自叹一口气。   自家夫君生了一张招桃花的脸,我这个当夫人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想一想,如果这么容易就被抢走,这个夫君不要也罢。   想的太入神,竟然不自觉将这声“不要也罢”说出了声。   耳畔听他问我:“不要什么也罢?”   我回神过来,道:“没什么。”示意了一下花下舞剑的女子,道,“为了你这么费心,不去慰劳慰劳?”   无颜携了我的手,含笑:“夫人不喜欢,我们绕路。”   还未抬脚,那边的萧清婉已经眼尖地看到了我们,细细软软的嗓子唤了声:“慕容哥哥。”   我转身欲走:“你去吧,我避一下嫌。”   无颜手上力道一重,拉住我,命令的语气:“随为夫过来。”   行到萧清婉身边,见她白衣白裙,素面朝天,脸颊微红,有些微喘,因为出了层薄汗,而有种风情万种的味道。   侍女依依为她递去丝帕,她抬手去接,衣袖下便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她的另一只手上握了一把长剑,剑柄上的垂穗很是精致好看。   她笑着对无颜道:“慕容哥哥,你的生辰,我献剑舞给你,可好?”   无颜自然道好,又赞她方才的舞姿:“剑舞风流,不错。”   她赧然一笑,目光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地在我脸上扫过,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只听她有些遗憾似地道:“只是剑需配琴,才称得上风流。”怀念的口吻道,“当年我和哥哥练剑,慕容哥哥便在旁边弹琴,这十年,我每次舞剑,都总是想象着慕容哥哥弹的那首曲子,只可惜身边没有人能弹出那样的旋律。”有些黯然地道,“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说完,忽而有些期待地看向无颜,“不知慕容哥哥可否为我……”又噤了声,自我否定道,“慕容哥哥的生辰,替我抚琴自是不妥,是我冒昧了。”   无颜淡声答她:“并无不妥。”又吩咐翠翠,“取我的琴来。”   萧清婉的脸上满是惊喜:“慕容哥哥答应了?”   待琴案摆好,无颜安顿我在他身边坐下,突然问我:“夫人有多久没听我弹琴了?”   我想了想,道:“三年零七个月。”   他像是有些感慨:“竟已这样久了。”   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萧清婉,咳一声提醒他:“萧姑娘都准备好了,你快开始吧,我也想尽早见识见识,唔,什么叫琴剑合一。”   他笑:“好。”   接下来的一盏茶的时间,我却只顾看身边这个男子,哪里还顾得上舞剑的姑娘,她舞的好不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悠扬琴声中,偶有落花飘到男子的肩头,似也同我一样不愿离开。   虽是音痴,却知道他弹得很好很好,他弹什么,我都喜欢。   最后一个音符犹在耳边,萧清婉已经收剑行到跟前,裙角翩若莲开,她有些羞涩地垂下头:“慕容哥哥弹的很好,可惜我舞得生疏,不能和上慕容哥哥的曲调,只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无颜道:“无妨,还有数日,好好练。”   女子惊喜道:“慕容哥哥的意思是,”捏紧了衣角,“这几日,都会来陪我……”   她还未说完,就听无颜淡淡问身后立着的翠翠:“这首曲子,记住了吗?”   翠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信地点头:“奴婢都记下了。”   无颜道:“记得便好,这几日陪萧姑娘多练几遍。”说完离席,“我还有事,今日有可能晚归。”   我随他起身,将他肩头的落花拂去,边替他整衣衫,边问道:“晚膳前能回来吗?”   他道:“看情况。”   我道:“那晚膳就不帮你留了。”   他道:“你敢。”   我笑道:“快去吧。”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柔声道:“等我回来。”   目送他走远以后,漫不经心回头,看到女子将自己的唇咬的微微发白的哀怨模样。   我其实挺想安慰她,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顺心,有些事情要看开,可是这话说出来,倒显得我在同情她,难免会伤了她的面子,我虽然没有这个意思,却不好说些多余的话让她误会,于是只道:“我也回房算寿宴的账单了,萧姑娘自便。”   她却唤住我:“姐姐可愿赏脸,陪我喝杯茶?”   喝了两盏茶,又差人备了棋盘,陪她下起了棋。   她突然开口:“姐姐好像很自信慕容哥哥是爱你的,否则,也不可能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就连我来这里的目的,姐姐都从不过问。”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嘲笑,“容我猜猜,姐姐嫁给慕容哥哥这么多年,可是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不问?”   我为她这句话手指一颤,听她接着道:“慕容哥哥每日见过什么人,姐姐不知道,他费尽心思想得到什么,姐姐更不知道。”   我打断她:“他待我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好一个不重要。我却是要问姐姐一句,慕容哥哥待你这么好,他想要的东西,你能给他吗?”   我道:“他想要的会自己去争,不需要我给。”   她笑的有些同情的味道:“是你根本不知道他要什么吧。他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他在做什么,在同什么人打交道,他也没有告诉过你,未来将会如何……或许他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你呢?”   我不为她的说法所动,淡淡道:“萧姑娘若想挑拨我夫妻的关系,大可不必这样费心思。我若是对他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同他在一起。”   她赞许地点点头:“姐姐还真是做妻子的典范,妹妹真是佩服。”抬起头,神情悠远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树繁花,突然道:“不如告诉姐姐吧。”柔夷绕青丝,脸上一派少女的天真娇俏,一双黑眸却妖艳而妩媚。   我道:“萧姑娘有话直说。”   她问我:“陈谡,认识吗?”   我道:“你是说那个誓要收复燕州十三地的将军?”   她把手伸向棋盒中,捏起一枚棋子:“将军?说的好听。”嗒一下将它敲到棋盘上,“哝,不过是枚棋子。”   我无动于衷:“哦?”   她轻笑,又执起一枚棋子,放到与方才那一子相对的位置上:“这是慕容璟。”   我笑:“你不会想说,慕容璟也是棋子?陈谡这个人我不认识,可是慕容璟想要复国,是因为他有国仇家恨,同别人没有关系。”   少女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懒懒道:“他的确是按照自己的判断在行动,可是,人这种东西啊,在面临特定的境况,大抵都会做出特定的选择,有些时候,看似是自己的判断,可是那到底是出于谁的意愿,谁又能说的清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所以,萧姑娘想表达的是?”   她道:“别急。”又执起一枚棋子,落到棋盘上,“这个是我。”   我额角一跳:“你?”   她道:“北娆府兵世代镇守边关,从不踏足中原,只有国之大乱,才能靠皇帝的虎符和我爹的虎符共同调兵。可是,当年平南王谋反,属于大乱,北娆府兵却按兵不动,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北娆府兵不听令于当时的圣上,而是另有其主。”   我额角跳得更厉害:“何出此言?”   她道:“意思是虎符不在皇帝手上。说的再白一点,就是先帝慕容昭并未将调动北娆兵的虎符传给后立的太子慕容尧,而是传给了别人。”   “不传给太子,又能传给何人?”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心中便已有答案。   一时沉默。   女子窥了一眼我的表情,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看来你也明白了。不过,只有一枚虎符是没用的,我爹临终前,将虎符交给我哥哥,命令我哥哥效力于另一枚虎符的主人,而那另外一枚的主人,便是我哥哥的主人。”   说到这里,目光中多出一抹痛色:“后来,大沧伐晋,景帝看重北娆府兵威名,劝我哥哥归降,哥哥不从,他们便抓我为质,威逼哥哥说出另一枚虎符下落,结果……哥哥自刎在景帝面前。”   她说到这里,目色中的悲痛已经淡去,却显得有些空洞:“要控制北娆兵,需要萧家的血脉,我哥哥既死,景帝便不能杀我。后来,哥哥的死士助我逃出景帝控制,一路护送我到灵均山庄。”将那张姣好的容颜转向我,淡淡告诉我,“我哥哥效忠的人就是灵均山庄的慕容煜,而慕容煜博弈的对象……”执起另外一子,放到棋盘中央,“就是当今大沧的帝君。”   我觉得有些头疼,遂抬手压一压额角,道:“等一等,当年大沧诛杀晋国未归降的势力,据说北娆府兵也在其列,兵马已经一个不剩,事到如今,又如何能为大沧帝君所用,或者,”顿了一下,“为慕容煜所用?”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似春日桃花:“他们这些下棋的人都喜欢故布疑阵,世事也都如这些棋子一般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我们寻常百姓能够听说的消息,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凝眉思虑,终于问她:“你是说,慕容煜想要的是……天下?”   她目光落向棋盘:“或许,他只是想赢这盘棋呢。”抬眸看我,目光深邃,“我能帮他赢,可是姐姐呢,竟然连他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手指绕着头发,“还有,瞧姐姐每日都一副气色不好的样子,是不是身体有些隐疾?对了,听说姐姐来灵均山庄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没给慕容哥哥添个一儿半女,慕容哥哥便不着急吗?”起身到我身畔,附到我耳边,轻道,“慕容哥哥为姐姐准备的胃药,可治好了姐姐的胃病?”   皎阳似火。   我走在靖州城熙攘的大街上,有些神思恍惚。   前些时日,我在绸缎铺里挑了几块布料,托裁缝铺为无颜做几件新衣服,今日特意过来取。身畔的翠翠抱着取来的衣服絮絮道:“这样小的事,夫人随意差个下人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瞧了瞧我的脸色,担忧道,“夫人精神这样不济,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奴婢怎么向公子交差啊……”   我默了片刻,问她:“翠翠,你跟着你家公子几年了?”   小丫头手指托着下巴想了想:“大概六年吧,不过,奴婢自打进了灵均山庄,便留在溶月姑姑身边照顾,公子他来去匆匆,奴婢这六年里也没见过公子几面。”   我试探地问她:“听说溶月姑姑与你们公子……有些不和?”   小丫头嘴很严:“主子的事,奴婢不好妄议。”又道,“夫人,衣服取好了,我们尽快回山庄吧。这次是偷偷出门的,万一被谁发现了,奴婢不好交代。”   我却在恒安药铺前停下,沉默地立了良久。   女子的声音言犹在耳:“慕容哥哥为姐姐准备的胃药,可治好了姐姐的胃病?”   翠翠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疑惑道:“夫人,你盯着药材铺看什么?”紧张道,“夫人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道:“没什么,不过在想,最近天气这般炎热,要多备些解暑的药才是。”   翠翠松了口气,道:“夫人就不要为这个操心了,采买药材之事,自然有人去办。”   我从药材铺的招牌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嗯。”又淡淡道,“翠翠,我们去前头喝杯凉茶,等日头不那么毒,再回山庄,好不好?”   翠翠手在额上搭一个帘,看了眼太阳,妥协道:“也好。”   随意寻了家茶楼,在雅间的窗边落座。茶是好茶,却索然无味。倦怠感袭上心头,我垂眸望楼下的人来人往。望了一会儿,同样觉得没有趣味。于是叫翠翠付账,下楼。   刚下到楼梯中央,忽见茶楼前闪过一抹熟悉的影子。   我眼皮一跳:“萧姑娘?”她身畔的那个人,那个男人……   翠翠茫然地朝那里望去:“什么萧姑娘?”   我已经快步冲下去,身后翠翠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得冲我的背影道:“夫人你去哪儿,等等奴婢啊……”   我冲出去四下环顾,目光落到对面的风月楼时,蓦地顿住,虽隔的很远,但我看得清楚,那日拜访过灵均山庄的男子正携萧清婉往楼内去,身后随了数名护卫,似注意到有人追来,其中一个附耳到男子处,就见那男子隔着一条街朝我望来。   一双凤眸,带着森森冷意。   夏日的骄阳下,我突然感觉脊背处窜上一股凉意。萧清婉怎会同他在一起?不该,也不能。莫不是我看错了?定神再看,那里却已经没了他们的影子。   翠翠已经跑到我身边站定:“夫人,你看见谁了,这么激动?”   我这才回神,回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抬脚往对面风月楼去,翠翠忙拉上我:“夫人,那里是风月之地,去不得!”   我脚步不停:“我刚才好像在那里看到萧姑娘。”目光微凉,“还有一个男人。”   翠翠手搭在我额上,嘀咕道:“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起了胡话?”劝道,“夫人定是看错了。萧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说自己身体不适,用过药以后便在房中静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跟一个男人?更不可能啊。”   我不理她:“正是因为不可能,才要前去确认,你别拦着我。”   翠翠拦不住我,只能干着急,结果还没有走到街对面,就有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将我拦下。   我望着云风和云扬的脸,道:“你们来的正好,随我进去看看。”   两位不动如山,一个道:“请夫人随属下回去。”   另一个道:“夫人不带随从便擅自外出,公子说了,下不为例。”   我推开他们两个:“回头再跟你们说,萧姑娘在里面,把她找出来。”   二人茫然地对视一眼:“萧姑娘?”   结果闯进去,将每个房间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   云扬在一旁向风月楼的当家谢罪,云风则寒着一张脸冲我道:“夫人这下满意了?”   我道:“可我真的看到……”   云扬本着挥金如土的原则解决了麻烦,回到这里:“云风,不得对夫人无礼。”对我道,“夫人不过是瞧错了人,如今确认一番,也算还萧姑娘清白。若无要事,还请夫人随属下回去。”   我目光一动,忙道:“那便速速赶回去,若是她不在府上,便证明我没有看错。”   云风揉一揉额头:“都说了,萧姑娘是不可能……”   翠翠瞪他一眼:“夫人说回去就回去,哪那么多废话!”   结果赶到山庄,直奔萧清婉的房间,却正好遇到她推门而出,头发散着,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我看到她时穿的那一件。   我忍不住道:“你怎么……”   她茫然地瞧我一眼:“姐姐怎么好像看到我很诧异的样子?”   我心道,不对,我看到的一定是她,那个男人看到了我,所以她才能提前一步赶回来。   我问她:“萧姑娘一直在自己房间?”   她眯起杏眸:“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翠翠替我解释经过,她听后掩口轻笑:“姐姐这是在怀疑我?怕是要让姐姐失望了,我一直在房间休息,没有出门半步,依依可以作证。”   我道:“依依是你的侍女,她的话,不足信。”   她仍然从容:“可是,我若是外出,定会有人看到,姐姐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今日究竟有没有人看到我出门。”   我淡声道:“我和翠翠偷偷溜出去,也没有被人发现。”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紧紧盯了我一会儿,眸中忽然多出一抹凄楚之色:“姐姐若一定要诬陷于我,我也没什么话说,本就是寄人篱下,抬不得头,如今又多了这样的污名,只怕这里更无我的立足之地。”   我不为所动,按照我自己的步调问她:“你今日见的那个男人,同你什么关系?”   她道:“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姐姐定是误会了。”   我淡淡道:“是不是误会,很快就知道了。”客气道,“萧姑娘可否让我到房里坐坐?”上下打量她一眼,“萧姑娘今日起床可够匆忙的啊,连衣服的带子都系错了呢。”   她神色一乱,眼里突然多出一抹狠色:“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道:“欺人太甚?萧姑娘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准我进去,难道是怕我在房中找到你换下来的衣服?”   翠翠小心翼翼地拉一拉我的手臂,小声劝我:“夫人,还是算了,萧姑娘毕竟是客人……”   唤作萧清婉的女子换上一副委屈的神色:“姐姐不过是嫌我碍眼,想要赶我走罢了,没必要编排这样的故事。”垂下如水的眸子,显得楚楚动人,“我可以走,只是,还求姐姐不要将此事告诉慕容哥哥,我不在乎姐姐如何看我,只是不想让慕容哥哥误会,误会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眼睛里蓄了一汪水泽,抬头时声音突然颤了颤,就听她软软唤道,“慕容哥哥。”   我回头,看一眼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身后的无颜,心想这位萧姑娘的眼泪来的可真是时候。   半柱香过后。   我一边帮无颜试新拿回来的衣服,一边敛着眸子淡淡道:“腰这里倒是很合适,只是袖子稍长了些。还是脱下来吧,我让翠翠拿去改一改。”   抬手帮他解腰带,却听他道:“很合身,不必改了。”   我嗯一声,从他的腰上收手回来,仍旧敛着眸子,开口:“我今日的确看到她,跟要杀你的那个男人在一起。”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问我:“你只见过那个男人一眼,为什么能够断定?”   我道:“他的眼睛很好认。”抬眸看他,“你不信我?”   他低唤一声:“梨儿。你怎知我不信你?”   我鼻子一酸,道:“你就是不信我。否则,为什么不让我到她房中去搜?她出门时穿的是别的衣服,若能找到她换下的衣服……”   他却打断我:“便是找到了,那也不过是一件换下来的衣服。梨儿,只凭一件衣服,你想证明什么呢?”   “她既然会换下那件衣服,一定有她换下衣服的理由,或许是因为我在风月楼看到了她穿那件衣服,又或许是因为那件衣服附上了什么味道。”   他认真地看着我,有些不忍地提醒我:“梨儿,即便如此,那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我倔强地看着他:“我对你说这样的谎,有什么好处?”   他抬起手,似是想为我理头发,我避开他,那只手便在空中顿了一会儿,又收回去。   他道:“梨儿,我从未说过不信你,也从未说过你在说谎。若是我告诉你,萧清婉之事我心中有数,不想你插手,你会不会相信我?”   我抽一抽鼻子:“你不过是想维护她。她是你的恩人之女,对你来说又很有用。你不想我过问她的事,是怕我坏了你的事,对不对?”   他神色有些不豫:“梨儿,你便是这样想的?”   我别过头去,满腹委屈,却只化作淡淡一句话:“今日的事,容不得我不这样想。慕容煜,你便只在乎那些对你有用的人。”   有只幽凉的手强迫我面向他,漆黑的眸中,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若不小心坠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气息压迫着我,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开口,语调冷清:“长梨,把这个念头断了,以后都不许再有。”   那一刻,我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可怕。   可是,再看他时,他的神色已经一片温柔,温柔得可以蛊惑人心。   他轻轻按一按我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只小动物:“若说在乎,梨儿,全天下的人,都不如你。”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朝他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有些无助地唤他:“阿煜。”   他将我拉入怀中,为我顺了顺头发:“嗯?”   我道:“带我走好不好。我们便回那座山中的宅院,从婆婆那里买下来。你也说过,想寻个地方隐居,那里只有你我二人,可是只有两个人却有些冷清,阿煜,我还想要个孩子……”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的气息微乱,脸上却瞧不出任何端倪。   不等我继续开口,他已重新将我抱住,像是用上了全部力气。   我被他抱得窒息,头顶响起他的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梨儿,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道,慕容煜,请你继续骗我,要骗我很久很久。   慕容煜的生辰过后,逾三个月。   他不让我过问萧清婉之事,我便再没有问过,只是暗中提醒云扬他们留意她的行踪。由于那日过后,山庄内一切如常,我渐渐也开始觉得,或许当真是我看错了人。   然而,桂树飘香的某一天,一向风平浪静——或者只是表面风平浪静——的灵均山庄,却被一桩命案打破了所有的秩序。   萧清婉的侍女依依,惨死在萧清婉的床上。   我听到消息时,正懒洋洋地靠在阑干处喂小池塘里的锦鲤。   慕容煜早已经赶了过去,萧清婉一张苍白的小脸,正惊魂不定地伏在他的胸前。他瞧见我过来,不动声色地将萧清婉推给一旁的云风,朝我走过来以后,抬手挡住我往床上望的视线,道:“不要看。”   我尚有些茫然:“他们说依依死了,可我昨日还见过她,她怎么会死了呢……”   萧清婉沙哑着嗓子道:“是啊,她怎么会死了呢。今日横尸在这里的人,本该是我才是,若不是我嫌房间里有老鼠,临时要同她换房睡,她也不会……”说到这里,哽咽了半晌,朝慕容煜道,“慕容哥哥,你一定要找到杀人凶手,为依依报仇。”又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对云风道,“云风哥哥,你让我进去,让我看依依一眼……”   云风拦好她,公事公办的口气:“萧姑娘,云扬正在验尸,稍安勿躁。”   正说着,云扬便掀开帘子,身后跟了个人,手中盖了白布的托盘里,放的应该就是凶器。   慕容煜问云扬:“如何?”   云扬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的凝重:“禀公子,依依姑娘被人以刀割断喉咙,一刀毙命。”迟疑了半晌,才道,“凶杀之事,不宜有女眷在此,还请公子屏退左右,容属下细禀。”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怕我和萧清婉心理承受能力不行。   萧清婉蹙起秀眉,坚决道:“我的人死于非命,我这个做主子的岂有不在场的道理?”   我也道:“我也见过许多生生死死,有话便说罢,无妨。”   云扬仍有些迟疑,见慕容煜也点头默认,才道:“把凶器呈给公子过目。”   待白布被掀去,我总算明白云扬方才为何迟疑。   他窥了我一眼,才道:“这把短刀遗落在房间里,比照了依依姑娘的伤口,此刀就是凶器无疑。”   慕容煜将沾满血的短刀捞到手上,神色依然喜怒难辨。我自打看清了那把刀,大脑便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抬脚走到他身边的,只觉得心里麻木一片。   那是他送我的短刀,他没有可能不认识,当时去为慕容璟采药的时候,云风和云扬也都见过。瞧他们两个表情,就知道他们也都认了出来,只是他们主子不开口,他们也全都噤声不语。   萧清婉察觉出气氛不对,红着眼睛开口:“这把刀上有什么蹊跷?”   我正等着唤作慕容煜的男子宣判,却见将短刀放回去,淡淡道:“这种形制的短刀随处可见,验尸只验出这一条线索,是想让我如何查起,嗯?”   云扬忙垂头认罪:“属下无能。房间里没有打斗迹象,依依姑娘的衣服也很整齐,从尸体僵硬程度来看,应是死于昨夜,山庄戒备森严,不可能是外人作案,还请公子再给属下些时间,只要能够确认昨夜有谁形迹可疑,便不怕揪不出杀害依依姑娘的凶手。”   萧清婉自是神色凄切地请求慕容煜为她做主。   慕容煜安抚她几句,便令人带她下去休息,待萧清婉离去,他才沉默地拉上我,将我拉回房间。   等到他把门掩好,行到我身边,我才总算开口:“你为什么不说,那把短刀是你送我的?”   他道:“唔,大概因为我护短。”   我默了默,眼睛一热:“我没有杀人。”   他声音很淡:“杀人要有证据,我会查。”   一句话就惹我哭了出来,我抬手抹眼泪:“若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杀了人呢,你还能像今日这样护短吗?”   他只是沉默着饮了一杯茶,然后告诉我等他的消息。   可是,事情的进展如我所料,云扬搜集来的所有证词,都对我不利。   有不止一个人证实我曾在命案当晚出入萧清婉的房间,还有人表示,几日前曾看到我和萧清婉起过争执——我有杀她的动机,却不小心杀错了人。   慕容煜携这些人的证词前来我这里确认,我告诉他,我的确在那晚去过萧清婉的房间,几日前也的确同她吵过一架。慕容煜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总算多出些别的情绪,看上去倒有些像是生气:“这些话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道:“我问过你的,若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杀了人,你还能如何?”看向他,“慕容煜,萧清婉和我,你会选谁呢?”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不过死了个侍女,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淡淡得出结论,“梨儿,这些日子,你有些不对劲。”   我避开他的目光,轻轻闭上眼睛:“我只是累了。”   良久,才听他开了口,却是回答我方才的那个问题:“若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杀了人,我便去找新的证据,还你清白。”默了一会儿,柔声嘱咐我,“这几日,你便乖乖待在房间,不要胡思乱想。”找到我的手握上,“梨儿,此事我会圆满处理,我信你不会杀人,你也要信我不会让人污蔑于你。”   慕容煜,事到如今,你又是让我如何信你?   我那么信你,可你给我的呢?   你给我的,是每日一碗避子汤。   我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缩到袖中,道:“嗯,我信你。你先去吧,我有些倦了,想睡一觉。”   待他走后,我捞起妆台上的铜镜。   我想知道自己刚才忍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把情绪收敛的很好。   可是,若我忍得很好,铜镜里的姑娘,又为什么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模样?   铜镜落地,我的手早已紧紧地捂上腹部,强撑着到床上躺了,胃部一阵阵的强烈痉挛,惹我微微蜷起身子。   已经许久没有犯过胃病。   大约一个月前,我开始不再喝慕容煜给我的药,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都还要亲自盯着我喝下去,可能是我一直以来在喝药方面都比较乖吧,他渐渐懈怠,把盯我喝药的任务交给了翠翠。翠翠这丫头比较粗线条,只要看到空掉的药碗,其他的便都不甚在意,随意扯个借口,将她支开,再把药倒掉,并不是一件难事。   佛教劝人断舍离,断,要断除烦恼,舍,要舍弃贪嗔,离,要离于轮回。   我的烦恼,贪嗔,轮回,它们全都唤同一个名字:慕容煜。   慕容煜是我要断除的烦恼,舍弃的贪嗔,离开的轮回。他就像是我的胃病一样,如果不服药,就会痛得生不如死。最让人伤心难过的是,我生了胃病,他给我的却不是胃药。   身下的床单快要被我扯碎,那强烈的腹痛却一直不能褪去,汗水已把额发****,贴在脸上,很是难受。   身子却突然被捞起来,落入一个怀抱,腹部落下一只大手。   竟是他又折了回来。   他将我搂在怀中,大手揉在我的腹部,声线低沉:“既然胃疼,方才为什么忍着?”手上一边用力,一边道,“梨儿,我若不回来,你打算就这样强捱过去吗?”   方才疼的那么厉害,都没有哭出来,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眼泪忽然止也止不住。   他将我搂紧些:“疼就哭出来,有我陪着你,不要害怕。”   我找到他的手,放任自己一声声地唤他的名字,他亦一声声地回应我,好像永远都会在我身边,永远也不会与我分离。   慕容煜说的不错,依依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她的死其实是一件小事。即便真的是我杀了她,只要他有心护我,便没有人可以拿我怎么样。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在萧清婉那里做足了表面文章,其实压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早知道真凶是谁,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用不了几天,这件事便会了结得很干净。“凶手”会被揪出,我依然是灵均山庄的女主人,萧清婉也依然是灵均山庄的贵客。   果然,没有多久便有个小厮主动请罪,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杀人的动机和杀人的经过交待得明明白白,没有一处不合理。   一桩命案,从开始到收场,不过区区数日。   最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的自然是萧清婉。   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已备好茶,正往香炉里添香丸。抬头看一眼满脸敌意和不甘的女子,漫不经心地问她:“萧姑娘喜欢什么香?我一向喜欢白檀,可是白檀这种东西啊,单独燃烧往往气味不佳,必须佐以其他香料才好闻,沉香也好,苏合香也好……”   女子道:“听说姐姐味觉不好,没想到竟还有焚香这样的雅好。”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道:“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示意她坐下,又把翠翠打发出去,开门见山地问她,“这几日,萧姑娘是不是觉得很不服气?”看她一眼,续道,“萧姑娘是不是觉得,就算此事不能让我们闹翻,至少也可以破坏我们的感情?”   她的手指一动,没有否认,杏眸中似落着一场大雪:“我只是低估了他的行事手段。本以为,只凭那把杀人的刀,就能在你们之间制造嫌隙,没想到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脸上总算有认输之意,“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护短到底,我又能拿他怎么办?”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也许他不是护短呢。也许,他只是不想我与你们的事有所牵连。”   女子眯起杏眸:“姐姐如此故弄玄虚,妹妹便有些不懂了。”   我不理会她的装傻,缓缓问她:“萧姑娘曾经说过,你可以给他想要的东西,如今,你还愿意给吗?”见她神情有细微的变化,我轻笑一声,眸光落到面前那张精致的面容上,“话已至此,我就不卖关子了。萧姑娘身上到处都是破绽,真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敌是友吗?”   她眸光微寒:“哦?”   我在白檀香的味道中缓缓开口:“先从萧姑娘告诉我的事说起吧。景帝看重萧家的北娆兵,想为己所用,可惜北娆兵只认兵符不认人,于是他只好以你为质,逼你兄长交出虎符,后来你得以脱身,还全托福于令兄的死士相救。可是萧姑娘,景帝若是当真那般看重你们萧家,在你兄长死后,一定对你严加看管,又怎会轻易放你逃脱?退一步讲,令兄的手下那般有能耐,可以从天子的眼皮底下救一个人出来,又为什么要在他死后才去救人?我不信为人兄长者,为军统帅者,在自己的妹妹尚在敌营之时,不去考虑更为稳妥的办法,却选择一死了之。”   她的手指敲着桌案,神情莫测:“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的意思是,令兄死得蹊跷,你出现在灵均山庄亦蹊跷,偷偷与陌生男人见面,更是蹊跷。”   她听到这里,脸上浮起一抹淡笑:“我与陌生男子相见一事,根本就没有人信你。就连慕容煜,他也不信。”   我直视她的眸子:“他信不信不打紧,萧姑娘,你手握萧家的兵符,慕容煜手上则握有另一半,若你来灵均山庄别有用心,我猜你的用心,可能是为了那另外一半兵符,若非如此,便是想以自己手中的兵符为筹码,来同慕容煜换你想要的东西。”继续猜下去,“为了使这枚筹码显得更有分量,你同另外一个人也有往来。那个人,是个用龙涎香的男人。”   她微微张大的眼睛泄露了她的情绪:“你怎知他用的是龙涎香?你的嗅觉应该……”   我道:“一年前就好了。萧姑娘,我的嗅觉早与常人无异。”漫不经心地提起,“那****之所以换下你身上的衣服,是因为你的衣服上不小心附上了龙涎香的味道。龙涎香的味道比麝香还浓,是极好分辨的。”   香烟缭绕中,美人眉尖微蹙,那副模样很是受看:“我换了衣服,你又是如何辨出来的?”   我淡笑不语,只是拿起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头发。   她立刻明白,眸中雾色渐浓,不再客气地唤我姐姐,而是唤我的名字:“长梨姑娘,慕容煜有没有夸过你,说你很聪明。”   我懒淡地理了理衣袖:“他一直嫌我傻来着。”   她的眼底突然浮起一抹疑虑:“你的味觉既然已经恢复,又如何辨不出每日喝的汤药里头有……”说了一半,瞳孔微张,难以置信的语气,“你明知道他一直给你服用避子汤,竟然一直装作不知道,你……”你了半晌,道,“你傻吗?”   我道:“傻?或许吧。”   她问我:“为什么?”   我反问她:“萧姑娘又是为什么?慕容煜不是你一直喜欢的人吗,你又为什么背着他与他的对手接触?”   一抹笑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绽放:“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对有些人来说,世人皆是棋子,有的棋子有用,有的棋子无用。我不想做棋子,我想同下棋的人站到一起去。”说完,抬起幽深的眸,蛊惑一般问我,“长梨,你呢?是想做一颗有用的棋子,一直受人摆布,还是想做一颗无用的棋子,被人弃如敝履?”   我将她的话消化一会儿,先对她的野心表示理解,又语气清淡地回答她:“棋子?萧姑娘,我跟你不一样。”   她同我对视片刻,突然悠悠道:“我倒是忘了呢,你从来都不在他的这盘棋里。”   这句话令我微微失神,隔了一会儿,才听到自己道:“萧姑娘,你是个精明的人,知道为自己争取什么,可是,我还是想劝你收手。到最后,赔了自己又折兵,也怪可怜的。”   她杏眸眯起:“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慕容煜。”凉凉道,“你便不怕我拿着兵符,去找那个用龙涎香的男人?或者,干脆杀了你。”   我淡然道:“兵符?你不会。你可听过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那个男人是如何对当年的淳德长公主的,日后就会怎么对你。如今,你在慕容煜和那个男人之间斡旋,是想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不知他承诺过你什么,我只知道,此时你去找他,他承诺给你的,永远也不会兑现。至于杀了我……我本就不会妨碍到你什么,你杀了我,也只是无端为你和慕容煜之间制造嫌隙,得不偿失。”   “哦?那你方才的意思……”   我迎上她目光:“我的意思是,把全部筹码压在慕容煜身上,他若得了天下,这天下便也是你的。”   她眼皮一跳,随即好笑地看着我:“你可知道,如今横在我和慕容煜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我道:“我。”   她听后懒懒问我:“既然如此,你又是何来的自信,你难道觉得,他会娶我么?”   我道:“他会的。他是博弈的高手,在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从来都是计算好的。我与他对了两年的棋,虽然从来没赢过他,可是他走每一步时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将茶烟吹散,淡淡告诉她,“若是娶你是他必须要走的一步,他会的。”又道,“萧姑娘,你的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却仍然在他身边待得好好的,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听了这句话,显得有些恍神,许久之后,才凝眉开口:“不,他不会……只要你在,他便不会娶我。”   我喝了一口茶,情绪很淡:“我很快就会不在了。”   她道:“什么意思?”   我抬眸,道:“这件事,还要萧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她是个聪明人,一句话便已明白我的意图:“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慕容煜?你想让他下赢这盘棋?”说着,摇了摇头,“不,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私到这种地步……”   我浅饮了一口茶,问她:“萧姑娘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呢?”说着,起身行到她身边,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给她。   她听后身子一颤,脸色也白了白,我离开她一些,见她手指在衣袖中轻轻握了握,而后,听她道:“好。我帮你。”   她抬眸看我,目光里全是怜悯。   送走了萧清婉,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方才说了许多话,嗓子又干又涩,外面阳光很好,有芭蕉的影子落到轩窗上。   连日来都是好天气,可是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我的精神却不大好,整日窝在房间里,翻出从前看了一半便丢到一旁的话本子,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慕容煜不大满意我精神不济的样子,每日都要拉我出去晒太阳,若他坚持,我便任他牵着手去花园里逛上一圈,若他不怎么坚持,这一天估计就耗在了床上。可是,与他意见不和争执的情况,我的败绩一向很可观。   那日逛完一圈回来,立刻便懒懒地缩到榻上去,刚捞起手边的话本子,就听他极无奈的语气:“最近是怎么了,懒成这样。”说着,自己也上了榻,顺手把我往怀中一圈。   我将浑身的重量都交给他,懒洋洋地拿话本给他:“帮我拿着,我说翻页就翻页。”   他轻轻一笑,笑声很是好听,骨节分明的手帮我把话本拿好,清雅低沉的嗓子问我:“最近怎么突然有兴致,看起了从前看厌的故事?”   我在他怀中轻缓的呼吸,像猫儿一样倦倦的眯起眼睛:“突然很想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还是一朝错过,便是遗憾。”   隔了会儿,听他问我:“梨儿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我懒懒地阖上眼皮:“我喜欢的故事……”大概是想了太久,倦意袭来,就那样缩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梦中听到他无奈的嘀咕:“最近是怎么了,这样嗜睡……” 第八章 与君长诀   恍恍惚惚地醒来,我从男子的膝上爬起。   唤作慕容煜的男子和衣靠在榻上,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眉骨生得很漂亮。   就那样将他贪看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他手中的书收起来,想起刚刚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我喜欢的故事,也许是能和我喜欢的人厮守终生,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世上又有几个可以随心而活?   将他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又在他身上拉上一个薄毯子,才出门去寻萧清婉。   凭我自己的能耐,想要离开灵均山庄,几乎是痴人说梦,离开之后去哪里,也是值得一再琢磨之事。这件事急不来,我也不着急。先托了萧清婉帮我寻找合适的宅院,又将慕容煜送我的首饰拿给她,托她到当铺变卖,攒下一些银两,有备无患。   虽说我和萧清婉的身边都是慕容煜的人,可是比起我来,她的行动还是相对自由一些,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就不会惹人注目。况且,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我和她不合,就算发现了她行为诡异,也不会将她同我联系在一起。   在慕容煜面前,我自然也装成一切如常。他喜欢我乖顺的模样,我便事事顺着他。在外人看来,也许他极尽所能的宠我,我也心安理得的依赖于他,可是我的心里却开着一个洞,再多的宠爱也填补不了。   想起他曾说我这个人一眼就能看透,暗自为他觉得忧愁。若他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眼神也有不济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大怒一场。   萧清婉问我何时开始筹划要离开他的,我回答在我知道慕容煜已经不是无颜的时候,她表示无法理解,我也只能淡笑不语。   虽然笑着,其实有些伤心,伤心我对无颜的喜欢,也就是到这种程度了。   他可以一直骗我,我却总不能一直骗我自己。   “你想好了,果真要走吗?”萧清婉抱臂看着我,这般问我。   这几日慕容煜不在,云风云扬也随他出门,我算了算日子,觉得不能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   我从恍惚中回神,淡淡道:“萧姑娘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道:“答应了的也有可能会反悔。”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你便不怕等你走了,我对慕容煜仍有二心?”   我略微提高声音:“萧姑娘,你只答应过我助我离开,至于之后的,便是萧姑娘的事,我相信萧姑娘会为自己打算。”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你的意思是,一旦离开灵均山庄,慕容煜这个人便同你再无瓜葛?”冷嘲热讽道,“这句话说得可真绝情,连我都忍不住同情慕容哥哥了呢。”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还不知萧姑娘何时这么有同情心,有同情别人的功夫,还不如去确认一下今晚的行动能不能万无一失,若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萧姑娘以后的棋还是别下了。”   她噎了噎:“你……”缓了缓,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的语气,有时候像极了慕容煜。”说完抬脚离开,留下我独自坐在床边发愣。   手下是一件素净的长裙,裙摆处的梨花,是慕容煜亲手勾的。我在衣料上摩挲片刻,才把它折放进箱子底。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不打算带走的,预备收拾整齐,让萧清婉帮我处理掉。   我暗自想,如果往昔也能够像一只箱子一样,只要一把锁就能够封存,那么此刻的我,又有什么好害怕?   突然听到小丫头隔着门提醒我:“夫人,公子回来了。”   我额角一跳,忙将东西收拾好,刚刚谨慎地把箱子藏进床底,就听到他推门而入的声音。   还不等我走到门前,就被他卷入怀中。   我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话都没说完整,就被他拦腰抱起,再回神时,已经被他放倒在床上。   耳后被他吻的发痒,我忍着笑问他:“怎么一回来就这般着急,若是闹一闹就算了,若是来认真的,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的大手在我后背上摩挲,嘴也寻到我的唇,吻了一会儿,问我:“想我了吗?”   我道:“你不过出门几日,有什么好想的。快放开我,不要闹……唔……”   他的舌头霸道地侵入进来,很快就搅乱了我的心智,手也灵巧地将阻拦他动作的上衣给扯了下去,我直觉到今日的他有些不一样,慌乱地想要护住自己,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挣扎了几个回合,他占上风。   我喘息着道:“阿煜,今日不行……我身体不适……你若想要……我……”   他不理会我,只是不依不饶地问我:“说,想我了么?”   我忙老实道:“想你了。”   他继续问我:“每日都想吗?”   我道:“每日都想。”   他却眸色一深,忽地吻上我的颈,用力有些大,惹我发出一声嘤咛,想要将他推离一些,却全无办法,求饶道:“阿煜,别……”   他却蹬掉脚上的鞋子,变本加厉地欺上来,我又慌又恼,拉起衣服护在自己胸前,往后缩了缩:“慕容煜,你吃错了什么药?”   他的眼里是浓墨一般的黑,脸上殊无笑意:“不是想我了么,那便证明给我看。”手探过来,摩挲着我的脸,语气虽然漫不经心,却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来,“梨儿,你是如何想我的?”   我为他冰凉的神情一颤,努力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往前凑了凑,讨好道:“阿煜,是不是我方才说没有想你,惹你生气了?”抬手覆到他的手上,“你果真是生气了,否则也不会这样吓我。”   他凉凉问我:“害怕了?”   我嗯了一声,肩头微微颤抖。   大约是我畏缩的模样让他生了恻隐之心,只听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将我乱掉的头发撩到耳后,放缓语气问我:“平时也是这样怕我的?”   我垂下眼睛:“平日的你很好,不会这样对我,今天的你让我觉得有些陌生,陌生的可怕。”   他道:“梨儿,看着我。”   他的眸中已经没有方才的阴沉,又恢复成了一贯的那个他,只是眼底却好像藏了些别的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他突然抬手,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眼睛也闭上了,谁料,他却只是拾起我的衣服,帮我一件件穿好,动作很轻柔,生怕会弄疼我似的,同方才的他比起来,此时的他竟显得有些落寞:“梨儿,你不该怕我,若是连你也怕我……”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他的下半句,正探寻地看他,他已从我身边离开,道:“穿好衣服到外间来,我有话问你。”   我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穿好外袍,坐到铜镜边上揉了揉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又去换了件衣领高些的袍子。他已在茶案旁坐好,萧清婉立在一旁,云风云扬竟也在,见我出来,二人对视一眼,竟然直奔内室。   我忙上前拦他们:“里头是卧房,谁让你们进去的?”   却听慕容煜开口:“我让他们进去的。”淡淡道,“云风,云扬。”   云扬脸上有丝不忍和抱歉,绕过我,道:“夫人,冒犯了。”   我望向慕容煜,心里一片麻木:“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也不看我:“夫人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又冲一旁的萧清婉道,“萧姑娘有没有喝过我夫人泡的茶?”嘴角挂着一抹淡笑,“世人皆用同样的方式泡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有我夫人可以泡出我喜欢的味道。”   萧清婉面上挂着笑:“慕容哥哥是爱乌及乌。”   不对。   慕容煜道:“也许吧。”   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默默地上前摆好茶具,道:“用同一种方式泡茶,泡出来的茶自然也是同一种味道,茶的区别,只有新茶旧茶、廉价昂贵的区别,同谁泡的茶一点关系也没有。”   慕容煜道:“夫人是这么理解的么?”将茶盏捏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和上等的白瓷,说不出的和衬,“可我却不同。同样的事,换不同的人来做,意义也不同。这杯茶,如果不是夫人泡的……”将茶水蓦地往地上一泼,惹人心里一惊,他的语调也同白瓷一般幽凉,“便只是一杯随时可以泼出去的水,连入口的价值都没有。”   萧清婉面带微笑的脸为这句话白了几分,我镇定地在慕容煜面前坐下,道:“夫君又何苦执着于一杯茶?所有的执念,最终都要放下。”   他问我:“这世上惹我执着的东西不多,我舍不得放下。”声音凉凉的,“可是夫人却舍得。”   我指尖一颤,口上却平静:“我不明白夫君的意思。”   他道:“你此时不明白,一会儿就明白了。”   很快,云风和云扬便从内室出来,行到男子面前禀报:“公子,在夫人房间搜出了银两,当铺的当票,一张房契,还有已经打理整齐的衣物……”   我慌忙看向萧清婉,她竟已是一副瞧好戏的表情,我心中维持的淡然瞬间崩塌,咬了咬牙,道:“你……”   却听慕容煜道:“夫人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吗?”   我闭了闭眼睛,道:“你早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偏偏等到今日才戳破,是不是觉得在最后一刻抓住我,才会看到我最狼狈的模样?”涩然一笑,“慕容煜,在你的算计里,此时的我究竟如何表现,才能让你满意?”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脆响,竟是他硬生生握碎了手中的茶杯。   血水混着白瓷的碎片,极为触目惊心。   男子的声音低沉的可怕,目光定在我脸上,话却是对萧清婉说的:“萧姑娘,我有些家事要处理,你可能不便在场。”   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沉重的气氛压迫得人无法开口。   他缓缓把扎入手掌里的碎瓷拔出来,做这个动作时,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一刻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待,起身欲往卧房走。   他道:“坐下。”   我保持着背对于他的姿势,没有动。   他隐忍道:“连话都不想同我说了,是么?”   我闭上眼睛,心里不知是难过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   我知道,让我难过和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同他吵架,也不是他对我发火,而是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向他说我的真心话。   这一天总算是来了,却来得这样早。   他语调仍然平静:“告诉我,为什么?”   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缓缓道:“我本就是个野丫头,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在一个地方久了,自然会生厌。你又不可能放我走,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良久,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不信。”   我淡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一缕冷香蓦地靠近,宽阔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有力的手臂环过我胸前,将我紧紧抱住。   男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哑:“长梨,可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不开心?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唯独不能离开我。”又道,“知道你托萧清婉寻找住处,我以为你只是在同我闹别扭,既是闹别扭,便总有想通的那一天。我可以等,等你气消,等你打消这个念头,可是,你怎么舍得让我这样失望。”语气仍然轻缓,问我,“告诉我,为什么。”   我苍白地笑笑:“为什么?”用尽浑身的力气,好似稍一放松,就要向他缴械投降一般,我强撑着,一字一句道,“慕容煜,我只是不爱你了。”   他立刻便拆穿我:“说谎。”将我扳到面前,凝眉看着我,“真心话呢?”   我松下浑身力气,疲惫道:“人心都是会变的,早晚的问题罢了。”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我自己苍白的脸,敛下眸子,“我从前觉得,给出去的心,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可是现在我想通了,要不回来,那便不要。没有这颗心,我也能活得很好。”   他看我半晌,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突然缓缓抬手,落到我的脸上,我避了避,没有避开。   他柔声道:“梨儿,你现在不愿告诉我,一定有不愿告诉我的理由。没关系,我给你时间。”手轻轻扶在我的脸,眼底滑过一丝冷光,“可是,离开我,你永远都别想。”   我含悲看他:“你一定要将我绑在你身边吗?你怎么能这样自私。”   他笑了笑,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自私?或许吧。若不是自私,当初便该让你师父带你走。可是,事到如今你想要反悔,却是晚了。”   我快要被他气哭:“慕容煜,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他眼里总算有笑意:“你承认你还喜欢我?”   我道:“你混蛋。”   他帮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淡声道,“这几日,看你精神不济,便在房间静养吧,你若愿意,我也可以留下来陪你。”大约是看到了我眼中多出的敌意,将我的头揉一揉,道,“若是不想看到我,便让翠翠过来。”   我浑身一抖:“你的意思是罚我禁足吗?”   他仍是柔缓的语气:“梨儿,你可知道,卖身的奴婢在卖身期满之前逃跑,被抓回来要挨多少板子?”   我红着眼睛看他:“慕容煜,我不是你的奴婢。”   他道:“我宁愿你只是个不听话的丫头。”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摩挲着我的脸,情绪浅浅的,“梨儿,你答应我的,会一直陪着我,怎么能半途而废?”身畔有沉香幽浮,窗外蔓延开一片秋意,男子的声音带着些秋日的寂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日后,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找到我的手,在唇边吻下去,“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几乎要被他的话蛊惑,突然间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可是理智却推着我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去。听到自己语调冰凉地问他:“等你?一年?两年?”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你莫不是让我等你一辈子?”   他蹙眉:“梨儿……”   我悲伤地看着他:“慕容煜,你为何不问问我,到底愿不愿意等你?”撤开一步,别开脸,“我今天很累了,没有别的话想跟你说。”   他握了一下流血的右手,道:“好。我容你静一静。”   他走后许久,我仍旧颓然地立在原地。   萧清婉不忘过来落井下石一番,我隔着门同她说话:“萧姑娘,这与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她语气里全无歉意:“我昨日想了想,碍事的人一走了之,好是好,可又好像是你故意让着我一般,未免让人不甘心。我这个人,生平最厌恶受人施舍,想要的东西,我会用抢的,这样才痛快。”轻快道,“姐姐好生在此反省,妹妹替姐姐去看一眼慕容哥哥。慕容哥哥这么喜欢你,你却背着他谋划这样的事,他一定被你伤透了心。”走出两步又回来,“对了,姐姐那日告诉我的事,我若是告诉慕容哥哥,你猜,他会不会……”   我浑身冰凉:“萧姑娘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么?”   她道:“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个秘密对于姐姐而言这般重要,我又岂能辜负姐姐的信任?”语声含笑,“姐姐自求多福。”   她走后,我自嘲地想,是我自己没有留退路,如今这般一败涂地,也怨不得别人。   自那日起我便处于禁足状态,门前总有人守着,侍女的进出也都要事先经过慕容煜的允许。   我虽然拒绝见他,他却每日都来,当然,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自说自话。从前我常嫌他话少,一般情况下,我说三句,能得来他的半句回应,如今我不理他,他反而成了个话唠。可是,他在的时候,我既不愿说话,也不愿吃饭,久了,他便避开饭时过来,晚上有他在,我不愿就寝,他便在戌时之前离开。   半月下来,翠翠看不过去,伺候我用膳时劝我:“夫妻之间的事奴婢不懂,可是常听人说,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公子和夫人从前那样恩爱,如今有什么样的槛是过不去的?便是公子错了,夫人也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道:“翠翠,你不懂。”望着一桌子的菜,突然觉得反胃,摇了摇头,“都撤下去吧。”   翠翠为难道:“夫人还一口没吃呢。”又道,“最近夫人的胃口不好,看上去清减了不少,公子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滋补的东西,嘱咐奴婢一定要看着夫人把每样菜都吃上一口。”同我商量,“夫人只吃一小口,好不好?”   我捂着胸口,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折衷道:“那便把鱼撤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受不了鱼腥味。   翠翠奇怪地看我一眼:“夫人以前不是很爱吃鱼吗?”说着,吩咐人把鱼撤下去。   我执起竹筷,夹了些清淡的蔬菜在碗中,只吃一口,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翠翠慌忙过来拍我的背,紧张道:“夫人你还好不好,大夫,快去喊大夫。”   我好容易忍住恶心,拉住她:“无妨。不过是胃口不好。”朝她苍白地笑笑,“我的胃病你是知道的,犯恶心也是常有之事。”轻声哀求她,“翠翠,此事不要告诉他。我怕他……”   翠翠理解地看我一眼:“夫人怕公子替你担心?”又欣慰道,“夫人心里还是有公子的,公子若是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我紧紧拉着她的衣袖:“此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告诉他。”   翠翠一副了然的神色,道:“我懂,我都懂,夫人是不想让公子觉得,你在打冷仗的时候还这样为他着想,在这场战争里再落了下风。”点了点头,柔声道,“奴婢去帮夫人备些粥,日后这些大鱼大肉,也说夫人吃厌了,让厨房少做些。”   虽然翠翠误会了我的意思,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日夜半,我从噩梦中惊醒,睁眼看是一片黑暗,恐惧更甚,第一件事便是哭着喊无颜的名字,可是这个时候,无颜又怎么可能会在?正不知所措之际,忽然有个人将我抱入怀中,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柔声安抚我:“梨儿莫怕,我在。”衣服上是熟悉的味道,声音也如低徊的香气那般让人安心。   仿佛回到很久之前,我初嫁给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他却早因过人的琴技和出众的容貌名满天下,是个神仙一样的人。那时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恋慕这样一个出众的人,而这样一个出众的人竟成了我的夫君,这件事是多么地难得,仔细想想,这一生好像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午夜梦回,还贪婪地想,若他永远是无颜,他便永远都是我的。   我攀上他的手臂:“无颜,我好想你,好想你……”哭了一会儿,扬起挂满泪痕的脸,语气无助又夹杂恨意,“慕容煜,把我的无颜还给我。”   他身体一颤,将我重新拉入怀中,良久,才道:“梨儿,原来你一直怪我。”亲吻我的长发,低声道,“好。我会把无颜还给你。”   第二日醒来,身边却没有人,证明了昨日只是一个梦,意识到这点,心头却有丝空落。谁料,漫不经心问了一声翠翠,她却迟疑着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其实公子每日晚上都会过来看夫人,公子说,夫人夜里发梦,若是找不到人,可能会害怕,所以总要等夫人睡安稳了才离开。有时候待到丑时,有时候要待到寅时。”沉吟道,“也不知道公子自己都是什么时候才能睡下。”   我心头一紧,听翠翠继续道:“公子对夫人这样好,夫人若有什么心结,不妨告诉公子,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   我听后怔了半晌,戴佛珠的那只手不由得放到小腹处,正在那里发怔,突然听小丫头道:“公子。”   我抬头,看到一身蓝袍的青年已经行到了近前,仍是那副懒懒淡淡的表情,只是清俊的容颜却有些憔悴,眼睛下方有明显的乌青。   他轻轻挥了挥手,让翠翠下去,而后在床榻边坐定,捞起我的手,轻唤我的名字:“梨儿。”   我放任他握住我,隔了会儿,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我开口同他说过话,为此倒是一愣。忍不住又唤了句:“梨儿。”   我不看他,却轻道:“口渴了,帮我倒杯茶吧。”   他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话,道:“梨儿,你方才说什么?”   我默了片刻,道:“你既没有听到,那便算了。”欲下床自己找水喝,却被一个力道阻止,一抬头,便看到男子的眼里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我的心神没来由的一恍。   正恍着神,他已垂下头,把我的手贴到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语气:“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我说话,太好了……太好了……”良久后抬头,看到我的神情,语气里多些慌乱,“梨儿,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一味地流眼泪,哪里说得出话来。   他起身:“渴了吗,我去帮你倒水。水……”倒水的时候,却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日来的紧张也有所松缓,哑着嗓子道:“原来慕容公子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端着茶水走回我身边,垂头看我,神态里的慌乱已经收敛好,挑眉问我:“看为夫这样狼狈,夫人觉得很好玩,是么?”语气里虽然带些威胁,喂我喝茶的动作却很小心。   直到我把茶水喝干,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我。   我问他:“看着我干什么?”   他摸了摸我的脸:“夫人这样瘦,为夫心疼。”又道,“若教外人看了,还以为我待你不好。”   我不咸不淡道:“你难道觉得自己待我很好吗?”   他沉吟:“夫人若觉得不好,只怕便是不好了。”揽住我的肩头,问我,“既肯开口同我说话,便是不生我的气了。夫人这是同意跟为夫和好了?”   我放任自己倚进他怀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闭上眼睛,轻道:“无颜。”   他道:“嗯。”   我放弃了一切抵抗,轻轻问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孩子?”感受到他的颤抖,继续问他,“是你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我生下你的孩子?”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都知道了?”颤抖着将我抱紧,呼吸沉重,“梨儿,我做梦都想跟你生个孩子。”语气里却添上一抹痛楚,艰难地问我,“可是,若我告诉你,我们一生都不能有孩子,你会不会恨我?”   我从他怀中抬头,看着映在他深黑的眸中的自己,神色一寸寸破碎。   他慌乱地安慰我:“梨儿莫哭,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会一直同你在一起。”把我揉入胸口,用尽浑身力气承诺,“我会待你很好很好,连同孩子的部分一起,全都补偿给你。”   我本打算赌一把,向他坦诚一切,他却只用一句话,便断了我的所有念头。   这样,也好。   我伸出细弱的手,抱紧他,“好,你要用尽全力补偿我。”   晚上他宿在我房里,我为他宽好衣,又将他按到妆台前坐好,执起玉梳要为他顺发,他握了我的手,道:“为夫自己来。”   我弯起眼睛,道:“你什么都不要做,好像已经许久没有伺候你就寝,都快生疏了。”   他眼里脉脉含情:“夫人的确冷落了为夫许久,自两个月前开始,夫人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让为夫碰了。”   我望着镜中他的清颜俊貌,动作轻缓地为他梳头发,垂眸道:“冷落你的部分,今日全部补回来。”   他眼里添些笑意:“夫人想怎么补?”   我把手中玉梳轻放在妆台上,倾身抱住他的脖子,看一眼镜中映出的自己,薄薄的一件寝衣,将胸前勾勒得玲珑有致,伴随着轻缓的起伏,是双唇擦着他的左耳吐出慵懒的一句话:“夫君想做什么,都可以。”黑发如墨,神态妩媚而风流,镜中的女子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极陌生。   男子为我的话轻微一颤,却仍不失定力,稳坐在那里,道:“哦?比如呢?”   我转到他面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手则找到他身侧的衣带,轻轻拉开。   从他唇上离开些许,人已经坐在他的腿上,他伸出一只手托了我的腰,防止我滑下去,眸色看上去,已经比方才沉了几分。   我勾着他的脖子,手沿着他的锁骨描画,问他:“这个便要问夫君了,夫君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他眸色更深,将我的身子往上一揽,笑容倾城而惑人:“既然夫人这样大方,为夫便笑纳了。”说完,就那样将我抱起来,走两步就是床榻,他将我稳稳放好,便蹲下来脱我的鞋。   我望着他的动作,想起往事,柔声开口:“我记得有一次,你帮我洗脚,我问你,一个大男人帮一个女人洗脚,丢不丢人,你说,为自己的夫人洗脚,没有什么好丢人的。”轻道,“无颜,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大约会爱你一辈子。”   他呼吸一重,垂下头吻在我的脚背上:“我也是。”我窘迫地缩一下,好在他的动作只是蜻蜓点水,没再有什么出格之举。   我冲他伸出手,他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握上,人也朝我压了过来。   帘外西风缱绻,锦帐一片春宵。   夜极长,更漏声历历可闻。**********躺了片刻,才扶着酸痛的腰身爬起来,身畔男子睡得极沉,也不枉我不顾身体的不便,那样费力迎合他。   我小心翼翼地起床,努力不发出声响,赤着脚行到一边,拿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迷香。   若是一开始便点上,难免有被他发现的危险,待他睡熟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我苦涩地想,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这样处心积虑的算计于人,对象竟会是他。   穿好衣服后,行到床边,俯下头在他唇上印下长长的一吻,轻道:“无颜,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很久很久。”找到他的手,双手握紧,“我们的孩子,我会好好把他养大,若是有一天……”失神片刻,才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窝,为他掖好背角,起身道,“以此为期,与君永诀。”   山庄内四处都有人巡逻,我虽然摸走了慕容煜的玉佩可作出府的凭证,但是顶着我自己这张脸,想顺顺利利出去,还是有些难度,曾经想要靠萧清婉助我脱身,可是如今想想,她答应我的时候,约莫就没打算守约。好在我本就没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她,寻她帮忙,也不过是想试探,她对慕容煜,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今看来,傻成她这般,估计这辈子是过不了慕容煜的情关了。   而且,这灵均山庄里,我能结成同盟的,也并非只有她一个。   一个月前,听说慕容璟已率军来到靖州附近,我借外出操办寿宴之机,托人带信给他。   他本就欠我师父一桩人情,又日夜担心慕容煜会为我的美色所惑,不能与他共同成就大业,自然欣然答应帮我安排去处。   灵均山庄原是慕容璟赠予慕容煜的,山庄内有他的一两个亲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拿了慕容煜的玉佩,与早有接触的两个人碰面。   二人护我行到花园的假山处,我一边将预先藏在那里的衣服换上,一边称赞他们:“你们也不知我何时会在窗棱上刻线,竟能够准时前来接应,委实有本事。”   其中一个回答我:“属下二人时刻在夫人房间附近待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道:“不会让人起疑吧?”   他道:“夫人放心。”   我道:“那就好。”   另一个低声道:“七爷的马车数日前已在山庄外等候接应,只要出了灵均山庄,便可带夫人远走高飞。”   我把衣袖理好,道:“甚好。”   “请夫人躲在我二人身后,切记,不要抬头,也不要说话。”   我点点头,把慕容煜的玉佩交给他们,道:“那便走吧。”   天不遂人愿,今日守夜的竟是云风云扬,我将头埋的低低的,听慕容璟的人开口:“公子有急事差我等外出,有玉佩为证。”   云风看过玉佩,没有多虑,道:“既是公子命令,那便去吧。”   云扬比他谨慎:“这个时候,三位替公子所办何事?”   慕容璟的人很淡定:“二位也在公子身边当差甚久,应该知道公子的规矩。此事既托我三人去办,便没有让第四个人知道的道理。”   云扬又将他二人打量几遍,目光终于落到我的身上,将手中火把往我脸上照了照,我忙抬起袖子掩了掩,听一旁的云风狐疑道:“你躲什么?”   我手心已经微微冒汗,听慕容璟的人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有畏光之症。”   云扬道:“哦?敢问这位兄弟,既然畏光,白日里又是如何行动的?”说着,又朝我这里走近一些,我的心越来越沉,突听不远处有人道:“谁?!”   不远处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云风道:“是谁在鬼鬼祟祟!”捞过云扬手中的火把,道,“追!”   云扬也分心去调派人手:“你们两个留在此处,你们三个随我来!”   我的心稳妥地落回胸膛,与慕容璟的人对视一眼,抬脚朝前行去……   漆黑的天幕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暗沉的星子,也即将被夜幕吞噬似的。总算如愿以偿地逃离灵均山庄,我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然而,等在前方的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赶车的人长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灵均山庄的方向,才揽起衣袍上了车。   疲惫地靠在马车里,左手抚着右手腕上的佛珠,默念道:“师父……”   不知何时,马车停下,我蓦地从浅眠中惊醒。   有个声音没有情绪地道:“夫人,我们到了。”   我伸出手,打起车帘:“这般快便到了么?”   几个人手执火把,立在车外空地,有个男人背对于我,夜风掀动他的衣袍,送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我有些站立不稳,扶上身畔的马车,呼吸一下比一下困难。怎会……怎么会。   男子开口,声音有些凉:“长梨姑娘可还记得我?”   他转过身,俊朗的眉下,一双狭长的凤目,眼尾微挑,挑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凉意。   “与长梨姑娘也算有过一面,不,两面之缘,却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今日请姑娘来此,便是想同姑娘聊一聊天。”   千算万算,没有算出,最后竟会落入这个人的手里。   我环视一圈,语声轻蔑:“聊天?公子这样大的阵仗,只怕不是想同我聊天。”   他漫不经心道:“哦?”缓缓朝我走来,那抹独特而霸道的香气将我逼得无路可退。   朝我走来的男子很年轻,眉宇之间隐约能够看出一些不符合他年纪的老练与世故,身上是一袭低调的白袍,唯一的配饰,也不过是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容貌虽然普通,那双眼睛却不容人逼视。   夜凉如水,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我的脸上,将我的慌张和无措照得无所遁形。   既然落入此人手中,只怕是当真没有退路了。   我握了握满是虚汗的手心,努力直视他:“接我出来的不是慕容璟的人,而是公子的人。公子能够不声不响将人调包,骗我出来,当真好本事。”   他道:“骗?”将这个字咀嚼片刻,玩味地一笑,“我只是配合姑娘的行动罢了。若不是姑娘自己想走,又有谁能从慕容煜的眼皮底下把人带出去?”   说话间,他已经逼到我的近前,我的身子僵硬地贴在马车上,看着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陌生男人的手,带着陌生的气息。   我的整个人都在抗拒他,可是面对他时,却一动也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伸手挑开我头上戴的风帽,没有束的长发便顺着肩头散下,又被风吹得凌乱。男子的目光在我脸上顿了片刻,开口安抚我:“姑娘莫怕,我只是想跟姑娘聊几句罢了,姑娘只需配合便是。”   我问他:“若我不愿配合呢?”吞口口水,极力伪装出淡定的语气,“公子便不怕自己白忙一场?”   他收回手,负到身后,凤目弯了弯:“这就不需姑娘操心了,我自有让姑娘配合的办法。”   不远的地方传来佛寺的钟声,空旷而悠远,原是镇定人心的佛音,此刻却似催命的咒符。我在寒气里瑟缩了一下,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也是我的运气。   良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钟声尽处响起:“不知道大沧的帝君要同民女聊什么?总不会是聊陛下的宏图大业吧。”   男子的眼中有抹赞许一闪而过,对于我识破他身份这件事,却没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笑容慵懒闲适:“同长梨姑娘这样的美人,朕便不能聊一聊风月?”   “陛下后宫里的美人没有三千也有三千的一半,民女不觉得陛下会对一个有夫之妇有兴趣。再说此时夜黑风高,陛下恐怕也没有聊风月的雅兴。”   他将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悠悠开口:“能有你这样的女子为妻,慕容煜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跟朕争一个高低?”   我眼皮一跳,听他接着道:“他想要燕州十三地,朕给他,那毕竟是他们慕容家的天下,他想封王封侯,朕也可以成全他。毕竟,这世上,能像他这般令朕欣赏的人不多。可是,朕给的他不要,朕便只好损兵折将陪着他。朕的右武卫大将军,开国以来从无败绩,是朕最欣赏的一员猛将,三个月前,连同朕的右武卫一起葬送在了燕北一战,朕忍了,朕看上的女人一心想着他,朕也可以送到他身边……”   我眼皮跳了跳,萧清婉果真是他的人,不由得问他:“陛下对慕容煜这般纵容,究竟是惜才,还是奈何不了他?”   男子的眸色蓦地一沉,我为那狭长双眸中的冷意浑身一颤,忐忑地等着白衣君王的盛怒爆发,却等来他勾唇一笑,眸中的戾气霎时被敛入笑意里:“朕果然没有看错,长梨姑娘不光聪明,还很有胆识。敢这样同朕说话的女人,只有那位亡国的帝后。”   我谦虚道:“民女愚钝,聪明二字愧不敢当。”   他凤眸一眯:“朕从不轻易夸人。”突然问我,“你既然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朕为何这样纵容他。”   这个问题甚难,我思虑片刻,才道:“如今天下初定,局势动荡,尤其是燕地,各藩镇都拥有军队,少则数千,多至十万。如河朔三镇的驻军,长期父子世袭,互通婚姻,早在晋管辖之时便桀骜不驯,动辄发起兵变,驱逐将帅,严重时还会窃地割据,反抗朝廷。如今他们名义上虽然归顺了大沧朝廷,可是难保哪日不会来个翻脸不认账……”我猜测道,“慕容煜的出现,可以平衡这些势力,所以,陛下不是不能杀他,而是舍不得杀他。”   话刚说完,就见面前的男子抬起手,拍掌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极为清晰。他的眸中多了些赞许之意,可是这样的赞许,反而让人觉得极端危险。   只听白衣帝王对身畔执火把的某个男子道:“方才的话可听到了,还记不记得当初你问朕为何不杀慕容煜,朕让你回去悟,你悟了三日也没悟出像样的道理,如今看来,竟是输给了一个小丫头。”   男子垂头道:“微臣鲁钝。”   帝王把脸转向我,道:“慕容煜得妻若卿,竟不懂得珍惜,朕都为他觉得可惜。”   我直勾勾看着他,语调转凉:“如今,慕容煜不受陛下的控制,被送去牵制慕容煜的萧清婉又对陛下生了二心,所以陛下怕了,若是连萧家都落入慕容煜手中,陛下的江山和帝位俱危。所以,陛下今日诱我至此,是想以我威胁慕容煜,对不对?”   男子手漫不经心抚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眸看我:“送萧清婉给他,是朕犯下的一个小小的错误,朕若知道他金屋藏娇,藏的还是长梨姑娘这样的女子,定然不会多此一举,好在,如今修正这个错误还来得及。”   我明知故问:“陛下的意思,是萧姑娘已经没用了?”   “不错,那个女人对朕已经无用,单凭一个萧家,也不一定能成什么气候。”眼睛里升起雾气,“既然有更好利用的棋子,朕自然要好好利用。”换上怜悯的表情看着我,“怪只怪慕容煜将你藏得不够好,还要怪你自己,做谁的女人不好,非要做慕容煜的女人。”   我摸向袖中的匕首,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陛下怕是打错了主意,在天下和我之间,慕容煜未必会选我,在此之前,我也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将袖中的匕首抽出来,以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朝白衣男子笑了,“方才第一眼看到陛下,民女便没有活着离开这里的打算,陛下同慕容煜这盘棋谁负谁胜,民女也不在乎。佛家说缘起缘灭,民女这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把握住了缘起,却无从左右缘灭,可是,这一世性命该如何结束,民女起码可以自己选择。”   白衣帝王凝眉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出来,笑得人毛骨悚然,我握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问他:“陛下在笑什么?”   他收起笑意,道:“自是在笑你痴傻。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我轻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能保护他,至少不要拖累他。”   他为我这句话默了半晌,忽然叹息一般道:“你若是朕的女人,朕一定会好好疼爱你,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却可以给你朕能给的。”   我在寒风中淡淡道:“陛下能给的,民女未必想要。”   他眉头一动,盯了我良久,才道:“好一个未必想要。”脸上的情绪渐渐淡去,直到面无表情,便如同戴上了一张假面具,不似人类,更像鬼神,“长梨姑娘可以死,朕不拦着,只是,怎么死,却由不得你。”   我的手一抖,再下一刻已被男子紧紧钳住,虽然用尽全力,刀尖却不能往胸膛里送入分毫。   “铛”一声,匕首被扔到一旁地上,欲图捡回,却被立在旁边的护卫拿脚踢得更远。   两个人上前反剪我的双手,正剧烈挣扎,便有一只手捏紧我的下巴,将我的脸给抬了起来。   与白衣男子四目相对,从他深漆的瞳仁里看到狼狈的我自己。   “长梨姑娘莫急,不想听听看,朕究竟想怎么利用你么?”眸色深了深道,“不要用这样怨毒的表情看着朕,朕受不了。毕竟,这样的表情配着这张脸,几乎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心动,包括朕。可惜……”叹息片刻,又悠悠问我,“你说,如果朕将你血肉模糊的尸体送到他的面前,他会不会恨死杀了你的人?”   我呼吸凌乱,无力道:“原来,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苍白地笑笑,“可是,杀了我又能如何。”   他道:“看你的眼神,好像还不大理解朕的意思。”在我面前吐息灼热,声音却很轻,“朕的意思是,杀了你的人是萧清婉,当然,慕容璟也脱不了干系。你觉得,他会为自己爱的女人,打乱他的那盘棋么?”   我的大脑空了半晌,终于被绝望攫住心魂,呼吸一下比一下艰难。   耳畔似乎有男子道:“但是,如此这般,对姑娘未免不公平。这样吧,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反剪我双手的力道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我整个人瘫在地上,有个声音提醒我:“姑娘再不逃命,可真的来不及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又是如何跑起来的,两边俱是黑色的竹影,鬼影一般,身后也好似响着脚步声,催命一般越逼越近,我朝寺院钟声传来的地方奔跑,中途绊了好几跤,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逃。   我的一生之中,再没有比此时更加惜命。若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独活何喜,独死又何悲?可是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无颜的孩子,我总要为他想一想。   马上就看到佛寺的台阶,不远处好似有幽微的光,是挂在佛寺前的一盏孤灯,那是指引我唯一的光,仿佛握到那一缕光,我便可以得到救赎。   多希望无颜能够来救我。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会来。   直到有人将我按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我都没能接近那盏灯,也没有等来我想等的人。   衣衫被撕落,一个嗓子不带情绪地道:“动手吧。”   第一杖落下,清晰地响起腿骨断裂的声音,我听到自己痛苦地叫出声,那喊声有些陌生。   还不等第一杖的痛楚蔓延至全身,第二杖已经毫不留情地落下,脊梁断裂,血从喉间涌出,在面前的地上绘一朵什么花。   第三杖落在腰间,接下来是第四杖,第五杖……   所有的痛苦都清晰而尖锐,意识却越来越远。   前头隐约可见佛寺的石阶,佛寺山门外常常见到的台阶,有五十三级的,暗喻“五十三参,参参见佛”,有一百零八级的,比喻世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走完这些台阶,烦恼也就清除了。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冬天,我跟无颜去佛寺上香。我活泼好动,跑在前头,站在台阶的尽头看着他,冲他招手:“无颜,快过来。”   他带些无奈,立在距我十数步之遥的台阶上,语声无奈:“好,在那里等我。”   许多年过去,已经有些模糊,分不清那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一个梦境。   第二十一杖落下的时候,我的意识彻底抽离。   终于,还是我先行一步,仿佛看到他立在台阶下方,神色上带些宠溺:“长梨,在那里等我。”   那一年冬天,我死在我的二十岁,终究没有在最后的最后,陪我喜欢的人走完这一生,想想还是一桩憾事。   来世不要再做长梨了。   幸好,神仙是没有来世的。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不知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竟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自然也无从判断他的性别,只是听出了他清清润润的嗓子,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他道:“梨儿,你醒了。”   我直觉应该回答他一句什么,可是开口时却有些含糊,究竟该如何说话,我有些想不起来。   他宽慰我:“莫急,你如今只是一缕仙灵,神识还未养好,有些事情现在想不起来,不代表日后也想不起来。”   我虽有些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却为他的这句话放下心来,好奇地从他腿上爬起来,朝远处看去。结果远方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周身开满繁花,花枝垂地,落英缤纷。   那个同我说话的人便坐在铺满落花的玉簟之上,雪衣雪袍,衣袖间盈满花香。   我仰脸看着他,见他抬起修长的手,将落到我头顶的一片落花轻轻拈去,形状完好的唇动了动,回答我眼中的疑问:“梨儿,我是你师父。”   我歪了一下头:“师虎?”   他淡淡纠正我:“是师父。”又自顾自向我解释起了身处此境的缘由,“你的尘世性命已了,本当回归仙界,只是无意间犯了天界的忌讳,此刻回去,定然过不了天罚,为师只好委屈你暂入此境,待将你的仙灵聚完整,为师再助你塑仙身,你觉得好不好?”   我也不知他说的好不好,只是觉得有他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遂朝他点点头。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语气很缓:“早知如此,为师便不该放任你一意孤行,偏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否则,你的这一世应该更加圆满。为师若是早早阻止你,怕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幽幽一叹,“若不是二十年前为师一念之差,也不至于酿得今日的恶果,到底是为师害了你。”   看着簌簌落花打着旋飘到他头顶,心头一阵茫然,他说的话我不明白,可是他语调里的伤感却让我也有些为他伤心,直觉应该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抬起手揉一揉他的额发,他为我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垂眸淡笑:“梨儿,为师想起你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有样学样。”又告诉我,“为师并没有伤心,你也不要伤心。”   我点一点头,想要起身走一走,却听他道:“你的仙灵还不稳定,还不宜离开为师太远。若是无聊,便听为师说一说话。”   我听话地缩回他膝上,觉得他身上有融融的暖意,有些让人留恋。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落到我的头顶,轻轻抚着我的长发。   世界很静,只有他说话的声音低低在头顶徘徊:“为师同你讲故事,好不好?”我轻轻嗯了一声,听他讲道,“为师本是佛界之人,在人间历千百尘劫,是要磨去七情六欲,当这颗心不再为世间万物动摇,为师便会回归佛界,完成缘生石上成佛的预言。然而,二十年前,为师却在佛寺前捡到一个小姑娘。”   他手上的力道很轻柔,令我不禁多了一些睡意,可是又很想听他说话,于是便强撑着眼皮,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小姑娘,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胎,应是平日里修行不够勤勉,没能躲过天劫,才不小心闯入轮回。可惜,被我捡到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说到此处,手的动作停下来,“梨儿,仙佛两界各有各的规矩,对于一个渡不得自己的劫的小仙,为师自当放任她独自生灭,可是,面对决意将她置之不理的我,她却笑了。”   他的声音轻若落雪:“仙佛无情,她却对此浑然不知。看着她的笑脸,我突然很想知道,若我养育她长大,她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小小的一念,便是为师与她的机缘,为师顺应这个缘法将她养育成人,可是直到今日,为师也不知当时的那一念,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在他膝上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百无聊赖地捏起落花,在指尖碾碎了玩,于是指头也被染成了花的颜色。   他问我:“梨儿,这些年,你可开心?”   我从他膝头爬起来,伸出指头给他看,笑着唤他:“师父。”又把手伸向垂至头顶的花枝,想将它给拉下来。   他柔声问我:“梨儿喜欢?”   我点一点头,他便抬起手,轻而易举便将那枝花给折了下来,只两三下,便将它编成一个花环。   他将花环轻轻压到我的头顶,打量着我开口:“为师现在说的,你未必全能够领会,这样也好。”声音里没什么特别情绪,继续说下去,“你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为师却强行留你在此,你的命格从此不再受制于天,这对于仙佛两界都是忌讳,好在为师与俗世之人无甚牵连,只要不乱了大秩序,便无伤大雅。”语气沉了沉,“为师又怎会想到,你会无意闯入那个人的命劫之中,成为他命中的异数……他有他该顺应的天命,可惜他的天命里没有你,若有朝一日你动了他的命格,引来天罚,休说是尘世性命,恐怕连仙根也要被毁去。”   说着,抬起凉悠悠的手托起我的下巴,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为师说过,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喜欢他。”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郑重,我忍不住屏息看着他,他的气息落到我的脸上,惹的我微微发痒。   “他是仙界的九华仙尊,渡过这一世,便可圆满归位,你却不同,你若渡不得他的劫……”男子的那张脸在我的面前渐渐清晰起来,深幽的一双眼睛,似寒潭之水,“为师亦提醒过他,他如果想要保护你,便要有许多身不由己。”眸光冻结成冰,语气亦冷澈无比,“梨儿,他虽然已经很小心,却终究没有把你完整地送回为师手上。他辜负了为师,亦辜负了你。”   我虽然仍不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也不知他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心口却突然被扯得极疼,呼吸一下更比一下困难。   就在我接近窒息之际,他的手突然放开我,恢复之前的淡淡语调,有些冷漠地问我:“梨儿可想看一看,他此刻如何?”   不等我回答,便抬袖轻挥,在前方化出一座铜鉴来。   我虽然茫然,却乖乖地挪到铜鉴之前坐好,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将目光投向铜鉴中映出的画面。   深夜,有个男子坐在书案后面,有些心神不宁似的,不时去看放在一侧的更漏,他的神情凝重,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在他第四次抬头数更漏的时候,有人进来了,俯首禀报了句什么,他的神情陡然一变,从案前起身,步履凌乱地朝外而去。   行到外间,脚步忽然顿下来,目光投向摆放在案上的那样东西,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观他的口型,说的话里似乎有个不字。是不会,还是不能,抑或是不要?   有随侍上前搀他,被他轻轻挥开,他总算靠自己的力气行过去,颤抖着摸起那件女子的衣衫,看到那上头的血迹,突然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撑在案子上,才堪堪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铜鉴之中只能看到画面,却听不到声音,可是那海潮一般汹涌的情绪,却似要把人卷进去。   我突然也有些为他难过,瞧他的模样,应是失去了重要之人。生离死别,一向最让人悲恸。   再然后,有个女子被带到他面前,女子见到那件血衣,娇俏的容颜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撞到男子的目光,那女子浑身一颤,慌乱地朝他摇头,似在极力解释什么。男子眼睛里满是血光之气,犹如地狱的修罗。   女子扑通跪下去,拉着他的衣摆,脸上已经尽是畏惧和绝望,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中的杀意越来越浓。直到女子说了句什么,男子才重重一抖,脸霎时惨白一片。   女子终于被带下去,屋内便只余男子一人,我看着他捞起那件血衣,缓缓抱入怀中,像是抱着极为心爱之物。   我尽管不认识他,却被他的情绪感染,突然间有个念头,觉得此刻应该有个人陪着他,于是便往铜鉴凑近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看了一会儿就困了,靠着铜鉴便睡了过去。   铜鉴中的时间似比外面过得快上一些,我盹一会儿的功夫,里头已从深夜到破晓,男子却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独坐,好像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河永寂。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间记起来,我原是认识他的,也明白他缘何变成这样,记忆涌上来的同时,他的名字亦呼之欲出,可是,铜鉴中的景象却忽然被雾气隐去。   身后的男子有些冷漠地告诉我:“梨儿,从今往后,慕容煜与你毫无瓜葛。凡人的一世短如蜉蝣,生灭之间,也不过弹指。待他劫后归位,你们的尘缘便彻底耗尽,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开么?”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轻轻开口:“师父,徒儿想看完慕容煜的一生,还请师父成全。”   他叹一口气:“如此执着,又是何苦?”   我伏在地上磕一个头:“求师父成全。”   良久,听他道:“罢了。”   正如师父所言,凡人的一世以仙人之眼观之,的确短如弹指。   而且,也如我所料,我死之后慕容煜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遂杀我之人的心愿。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娶萧清婉为妻。萧家虽然不足以成事,却是成事所必不可少的助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燕州十三地失而复得的过程中,萧家发挥了重要作用。   除萧清婉以外,他终身未迎娶其他女子,却也一生未同萧清婉育有子嗣,就连新婚之夜,他都未曾踏入婚房一步。景帝被逼退位,大沧改国号为昌黎的那一年,萧清婉因身体抱恙被送回北娆老家,七年后郁郁而终。临终之前,她向慕容煜去了数十封信,却直到最后一刻,都未能如愿见他一面。   至于慕容璟,也并未同慕容煜闹掰。他们的良好叔侄关系一直持续到景帝退位。面对并不打算光复晋国,而是欲图扶持年仅三岁的小皇帝继续大沧的统治的慕容煜,慕容璟表示强烈的反对,结果却被夺去兵权,只得一块封地,在四十五岁那一年,于封地病逝。   我猜,慕容煜虽然并未相信我的死同萧清婉和慕容璟有关,却也没有排除这个可能。否则,他后来如同报仇一般的行动,便无从解释。   七年后,天下安定,大沧出现难得的治世,于背后辅政的他,却选择在此时退隐山中。一应大事,尽托与陈谡,用兵密法,皆授与云风和云扬,后世的史书中,甚至没有出现慕容煜的名字。   我透过铜鉴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山中的农家小院。红墙绿瓦,一面攀满爬藤月季,一面斜倚梨花海棠。鬓边已生白发的男子坐在春光里,独自面对一个棋局。手中的棋子执了许久,却久久不曾落下。   一直都安静的画面,唯独那个瞬间突然有了声响。仍是我熟悉的嗓音,却带着千帆过尽的苍凉。   他轻轻开口:“梨儿,你曾对萧清婉说,你从不在我的棋局里。”低低一声叹,让人的心头一扯,“你又怎么会在呢。因为棋盘上的,都是敌人。而你……”   我轻轻闭上眼睛,有温热之物顺着脸颊留下来。   “而你,是我深爱之人。”   同他在一起时,他不曾说过半个爱字,这一句深爱,却足够弥补过去所有的不好。然而,这句爱又终究是来的太迟了。   再后来,九华上尊归位,整个九重天都庆贺他历劫归来,而我,却在那一日失去了对我有再生之恩的师父。 终章   前尘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回归,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梦里的酸楚依然刻骨铭心。可是,从长梨的梦中醒来,我便不再是她,如今的我唤作云岫——若是宋诀在,他会唤我一声岫岫。   想起宋诀,心口蓦地一扯,就在方才,他给我的佛珠散了满地,这意味着他已修为尽散,可是,他是天上的九华仙尊,除无泱帝尊以外,只有他修为最高,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凡人而令自己这样狼狈?   我神思恍惚,听见将我揽在他怀中的男子开口:“长梨,我等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也并不是想听你唤我这一声师父。”   这句话似蓦然响起的钟声,震得我浑身一颤。   我愣了许久,才从男子的怀中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那的确是师父的模样,精雕细琢而成的下颌,弧度略有些冷漠的唇,无论何时都宠辱不惊的清眸,还有点在眸下的那颗泪痣。   我颤抖着伸出手:“沈初……”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抚过,确认那是真实的血肉,而不是我的错觉,改口,“师父。”却又不敢相信,摇着头道,“不,你不是师父。师父被镇妖塔的焚心境吞噬,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我,没有人可以从镇妖塔中出来……”   当年我没能渡得天劫,本该形神俱灭,幸得师父相救,才作为长梨多活了二十年,然而,师父只告诉我他救了我,却没告诉我他如何救我。后来才晓得,当年我伤及灵魂,若是修为够高的仙者,完全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将灵魂补齐全,可我修仙的时候一直都不着调,否则也不会连一个小小天劫都躲不过,因此,要我自己去把它补全,基本上是让我自生自灭。   师父慈悲心肠,取他自己的一半灵魂安在我体内,我的半片灵魂,加上师父的那半片,才勉强凑得一副完整的魂魄,保我元神不散。   然而,终是天道无情。九华上仙归位的那一日,等待我的,却是仙界降下的百道雷刑。师父以他体内佛元助我,才勉强撑过去。佛元对佛界人士而言,相当于修道者的内丹,师父取佛元给我,意味着舍弃千年修行。我自己已经不容于仙界,又害得师父不容于佛界,实在是不孝之至。若我当初就晓得这一点,宁愿自毁元神,也不愿师父为我做这样的牺牲。只是没有想到,百道雷刑过后,竟还有一个莲华焚心境在等我。   那时我十分不解,不过是为了抹杀一个籍籍无名也无甚位分的小仙,仙界竟然动用了莲华焚心境这样大的手笔。那是引自镇妖塔的业火,会锻魂焚魄,把人吞的骨头也不剩。若想化去此境,除非以自身法力将那业火反噬,可是,这世上能有那样修为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来。   那时的我恨,恨自己不知做了什么,竟让仙界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更痛,痛的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引红莲业火到己身,被其吞噬。本来还想,罢了,与其在世上苟活,不如与师父同去,熟料刚踏入焚心境中,就被一双手从业火中捞出……   后来……后来我的记忆也被那双手给抹去了,自此以后,再也忆不起那个我曾唤作师父的人。   我被带去的宫阙,有玉楼琼宇,紫殿金阙,有人告诉我那里是九华上君的寝宫,可是九华上君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我一点也不关心他是谁,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好像有个地方要去,而那个地方,同镇妖塔有点儿什么关系。   可是又有人告诉我,想要入镇妖塔,便要先揭去封镇镇妖塔的九华印。大概也算我运气,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待我将九华印收于掌心,不禁赞叹人之运气是何等重要,然而,我的运气却只持续到此处,没多久,便被守镇妖塔的天兵逼退到离仙台上,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我运气耗尽。既然运气耗尽,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便在我与天兵对峙,考虑从离仙台上跳下去之际,有一个声音越过众多天将,道了一声:“等一等。”   我便是在那时,看到那个被尊为上君的九华帝尊。   由于他戴着一张白色的鬼面,我瞧不出他长的怎么样,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他告诉我:“镇妖塔中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颓,再无法镇妖。”说完又告诉我,“丫头,你来镇妖塔寻人,可是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是了,我记起来,我的执念因他的一句话而消散如烟。   镇妖塔中没有活物,我又是去镇妖塔做什么?   于是,从离仙台纵身跃下,亦将前尘往事彻底放下。   晃神回来,我望着本该消失在红莲业火中的那张脸,由初始的怀疑,转为喜极而泣:“师父,果真是你么?”   他垂眸道:“梨儿,自然是我。”   我抓紧他的手臂,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问他:“师父胜了那红莲业火,对不对?”   他朝我轻轻点一点头,有缕长发垂下,落到他的手臂上,他开口:“梨儿,这一世,你不是我的徒儿,我亦不是你的师父。”声线低沉,“还是同以前一样,唤我沈初。”   我握紧他手臂的手一抖,霎时悲从心来:“沈初……你杀了宋诀。”   他原本沉静的眸光凛了凛:“上一世,是他杀了你。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岂能再把你拱手相送。”眸光更凉,“他们仙人可以随意摆弄人的命运,最后又把一切都归给天命,仿佛一个天命便可免去所有罪孽。若是按照这样的观念,他宋诀今日是生是死,也都是他的天命。”   我忽然觉得说这番话的人很陌生,不像是我所认识的师父,可是他又分明是师父,不可能是别人。   我摇了摇头,哽声道:“师父,你从前总是教我慈悲为怀,还教我戒贪嗔,离怨憎……”   他的唇角却突然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梨儿,你待世人慈悲,世人又是如何待你的?仙界又是如何待你的?至于贪嗔怨憎……”执起我的手,放至他的胸口,“梨儿,从前的为师不光没有贪嗔怨憎,连喜怒哀乐都没有,如今总算有了七情六欲,你难道不为为师感到开心么?”   我的手缩了缩,总算明白为何这个师父让我觉得陌生。从前的师父是六根清净的佛徒,不会有分明的情绪,不久前的沈初也一样,可是相处越久,我越发觉得,沈初渐渐变得比以前易喜,也比以前易怒。   这恐怕是他失去了佛元之故——没了佛元,他会越来越像一个凡人。   可是,他又是为何恨上了宋诀?竟然……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我再一次意识到宋诀已死,为这个念头险些晕厥。   强撑着意识,慢慢地回忆,我从离仙台跳下,没有魂飞魄散,而只是损了命魄,是因为有九华印附体。当时,我能够顺利拿到九华印,一定不会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他知道我会去盗印,所以暗中为我扫清了障碍。可惜,九华印事关重大,最终还是引来了天兵。他会那样及时出现在离仙台上,也是要为我解围。只是,我跳下去的时候,不知他是没有来得及救我,还是故意成全我。   于是,我成了云岫,他成了宋诀。   杜菸说,他为了救我,将这整个凡世化为一个养魄之境,可那不过是杜菸在骗我。这世上哪有什么养魄之法?他是将他自己的命魄分给了我。   如今,我的身上有师父的一半灵魂,有他的一半命魄,他二人要自相残杀,我又是应该恨谁?   我谁也恨不起来,只是觉得一颗心被挖去了,留下鲜血淋漓的一个洞。   望着面前那一张情绪越来越容易分辨的脸,我终于放任自己失去所有意识。   罢了。从今日起,长梨死了,云岫也死了。我要连同她们的部分一起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第二日,大雨。   我在隆隆的雷声中醒来,动了动手指,发现整只手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   沈初的脸上露出喜色:“梨儿。”   我张口:“师……”看到他不悦的蹙起眉头,改了口,“沈初。”   他将我额上搭的汗巾摸下来,扶我起身,道:“昨夜发了一整晚的烧,也说了一整晚胡话,总算舍得醒了。”说着,拿着汗巾走去脸盆旁边,蘸水后又拧干,回到我身边。   他拿汗巾为我轻轻擦一擦额上的虚汗,又送到我的颈间,我身子一僵,道:“我自己来。”   此时才注意到,外袍不知何时褪去了,身上就只剩一件薄衫,被我睡乱了,一边的肩头几乎要露出来。   他却浑不在意,按住我往后缩的肩头,道:“梨儿可是在想男女大防?”   他的眸色渐渐往深处滑去,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喉间一紧。   他是沈初的时候,我尚能正视他,知道了他是师父,却再不能以普通男女的目光看待他。   我垂下眸,道:“徒儿不敢。。”   他却问我:“不敢什么?”   我仍旧垂着头,回答他:“若是与其他的男子,徒儿自然要顾虑男女大防,可是对师父,徒儿不敢生那样的轻薄之念。”   男女大防这样的词,就算只是想一想,对眼前这个人也是轻侮了。   在我心目中,他与红尘不沾边,是这世上最清净的人。   可是,下一刻,脸便被他给抬了起来,从他的眼中,我竟读出了与他最不相衬的那些词来。   突然想起前世慕容煜对他的一句评价:“心生贪着,是名****。”   我再一次意识到,他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师父了。   忽地,一声闷雷在天地间炸开。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诚实的反应。耳畔是雷声连绵不绝,让人想起许久之前的那百道天雷。大约我一直以来畏惧打雷,就是因为从前在天雷面前吃了苦头。   男子的手落到我的头顶,声音温凉如墨:“梨儿不怕,有我陪着你。”   闻着他身上淡漠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从前,在我最黏人的年纪,如果去挽他的胳膊,十次有九次会被他给拂开,还要听他念叨几句没大没小,故而,此刻在他怀中听着他这般同我和言细语,我不禁有些含糊,含糊了半晌,总算意识到当务之急应该是从他怀中离开,他却像是感受到我的意图,将我缓缓收紧。   隔着贴身的薄衫,感受到男子响在近处的心跳,我不自在地动了动,提醒他:“师父……可以放开徒儿了。”   非但没有放开,反而越拥越紧,我的心底忽然多出一丝莫名的惊惶,声音微颤:“师父?”   他语气里有些不豫:“日后,不要再唤我师父。”沉声道,“沈初,祖籍江南,礼部尚书,比当今的十四殿下年长七岁,尚未婚娶……”说罢问我,“梨儿,你可知我的意思?”   他的嗓音比方才多了些热度,我的脑子发懵:“师父的意思……”   “我的意思,早已通过沈初之口告诉了你。如今,没了宋诀这个障碍,梨儿还给不出答案吗?”   我听到宋诀这个名字,脑子一空,用力从他怀中挣出来,定一定神,道:“师父时常教导徒儿伦常和道德,徒儿都记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不敢对师父有什么亵渎的念头。今日师父的此番话,一定是在跟徒儿开玩笑。”   缓声道:“何况,无论修道还是修佛,心都应当静如止水,无欲无念。虽然……徒儿不小心成了师父的绊脚石,可是修仙求佛之路都久远漫长,师父并非凡人之躯,沈初也不过是师父在这世间的幻象,有朝一日,师父还要重回佛界。”正了正颜色,“师父,又岂能为徒儿乱了人伦纲常。”   听着我的话,男子的神色越来越难以捉摸,我硬了头皮迎向他的眼光,以端肃的姿态表达我的立场。   却见他缓缓勾起轮廓完美的唇:“好一个人伦纲常。”笑罢,眸中还留一些笑意,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淡淡道,“方才,梨儿说我还会回归佛界,那便还给我。”   我的心一紧,脱口道:“什么?”   却见男子眸中笑意渐渐敛去,眼底就只余一片冰冷,唇角的笑却仍停在原处,那张不惹凡俗的脸上,竟然平添了一抹妖邪之气。   我身子轻颤,听他以幽凉的口吻道:“梨儿难不成忘了,你欠为师的,除了半片灵魂,还有为师的佛元。”   我的手颤了颤,道:“师父说的不错,是徒儿欠师父的。”缓缓闭上眼睛,“师父的东西,理当拿回去。”   男子的声音更沉:“哦?那你可知道,若是为师拿回去,你会如何?”   我道:“徒儿不知会如何。但是,师父本是佛界尊者,数千年才修得的佛元,总不能一直留在徒儿体内。”缓缓道,“请师父收回去。”   良久,听他道:“好。”   虽然紧闭双目,却感受到一只手缓缓探入我的胸口。那时,我的心底一片平静,既不感觉忐忑,也不感觉畏惧。只是隐约有个念头,这样,也好。   很快,便感觉,似有魂魄相依的何物,在某个力道的牵引下,行将破体而出。抽离的疼痛出乎预料,我隐忍着不出声,等待这个痛苦的过程完成。   然而,就在我感觉快要结束之际,那个牵引之力却蓦地收回,方才已经要同灵肉分离的某物,又稳稳妥妥地落回原处。   我捂住胸口,惶惑地睁开眼睛,却发觉面前的男子正望着自己的手,缓缓握成拳,隔了会儿,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将手连同宽大的衣袖一同收回。   他把声音压低:“梨儿,九华把他的命魄分一半给你,又助你拿到封印镇妖塔的九华印,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还能回归仙道。我的佛元可以助你灵魂不灭,九华仙印则可以保你命魄不离,若是将这两样东西取出来,你的寿命将会比普通凡人还要短,死后也不能再入轮回……”说罢问我,“你难道不怕么?”   我捂着胸口喘了片刻,轻道:“师父,做一个普通凡人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像仙人一样活一万年?”浅笑着看他,“那太久了。久到让人害怕。一切都像朝夕之间那么短,才好。朝生暮死,最好。”抬起手,放到胸前,“佛元,师父自己不拿,徒儿帮师父拿。”   他的脸上却添了些厉色:“胡闹。”上前握住我的肩头,看到我的表情,语调多出些慌乱,“梨儿,可是为师方才的举动吓到了你?为师不许你有这样消极的念头。”   我仍旧维持着方才的神情,目光透过他的脸,不知落向何处:“师父,你说,人死之后是去哪儿了呢?无论他是九华上仙,还是慕容煜,抑或宋诀……他死之后,会去哪里呢?我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男子惩罚一般捏紧我的肩头,一字一句地提醒我:“梨儿,你要记住,宋诀死了,可是云岫还活着。你是当今的十四殿下,圣上尚在等你回宫。我与宋诀皆领受了圣上的密旨,谁迎你回宫,你便是谁的。”   面前的青年生了一副好相貌,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已不再是我的师父,而是那个唤作沈初的男子,我对他,既感觉熟悉,又极为陌生。他看着我:“殿下,臣提醒你,宋将军已经战死沙场,而你,会是臣的妻子。”   我总算正视自己不再是长梨的这个事实。   隔了会儿,听到自己问他:“沈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轻柔地抚摸我的脸:“我要你这一生都不经风雨,与我共同尝遍这人世界最好的滋味。梨儿,你可愿意?”不等我回答,又道,“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已等了这样久,又何妨再等些时候?”眸色深了深,“不过,有些事,倒也不必再等。”说罢,竟是伸手将床帐子拉了下来。我为他这个动作心中一惊,他的气息已朝我逼过来,我欲退,他的手却早已锁住我的腰,道了句:“不要动。”   他靠的很近,早已超过应当防备的距离,这个距离,就连他脸上的细微之处都清晰可见。我不顾他的命令朝后躲去,却听他声音放得更轻些,道:“再动,我不介意用强硬一点的手段。”   我登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时间像是不再往前走了,每一声呼吸都变得很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正在他灼热的气息马上就要覆上我的呼吸时,忽然听到谁破门而入的声音,两个影子停在床帐前,齐唤道:“公子。”   男子的唇停在我的唇边,顿了顿,侧目望向映在床帐外的那两个影子。   “怀瑾握瑜有要事禀报,擅闯公子房间,请公子恕罪。”   男子微蹙眉头,从我身畔离开,懒洋洋问她们:“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帘外传来握瑜的声音:“奴婢二人寻遍城中所有客栈,都没能找到公子,好在奴婢养的蜜蜂很熟悉公子身上的味道。”   怀瑾握瑜是尚书府的两名高手,我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们,从前在千佛寺,还时常与她们聊天,其实仔细想想,也并没有过去很久,只是如今隔着长梨的前尘再看她们,就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陌生。   沈初点点头,简短地问道:“何事?”   怀瑾小心翼翼地询问:“十四殿下可与公子在一起?”   沈初看我一眼,慢悠悠地理着衣袍:“可是圣上催了?”   怀瑾道:“公子英明。圣上旨意,让公子一个月内务必带殿下返京。左金吾卫赵将军和光禄卿李大人,已经在前方官驿等候公子前往接应。”   沈初想了一想,道:“知道了。回去禀二位大人吧,就说殿下偶感风寒,要耽搁三日。”   怀瑾听后道:“奴婢二人中,可要留下一个在此伺候?”   沈初淡淡道:“不必。”   待怀瑾握瑜退下以后,我恍恍惚惚地问他:“回京以后,你会如何向皇兄禀报?”   他道:“这还不简单。河渡一战,宋将军重伤不治,药王谷陆谦之自负神医,却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宋将军虽然没有马革裹尸,好歹算作战死沙场,也算护国有功,圣上说不定还能追封他一个护国大将军……”   我闭了闭眼睛:“够了。”   男子冰凉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只觉得如芒在背,他问我:“心疼了?”将我的手捞到手中,柔声问我,“恨我?”   我把脸转向他,语调破碎:“沈初,我只是想不明白,宋诀为什么非得死。你有那样恨他么?”   他垂下头,亲吻我的指尖:“梨儿,你怎知我杀了他?”   沈初语气浅淡:“你怎知我杀了他?”   我的指尖一颤,心里刚刚泛起微小的期待,就被他的下句话无情浇熄:“我早说过,无论生死,都是他的天命。”   我一时失神,呆坐在那里。   第二日天气稍佳,沈初陪我去看傀儡戏,看着台上的提线傀儡如真人一般,饮酒唱歌吹笙,台底下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我听周围的人叫好,便也叫声好,听周围的人拍手,也抬手轻拍两下。台上在讲什么故事,我其实不大晓得,只是含糊觉得,做一个傀儡也没有什么不好,喜怒哀乐都由别人安排,到精彩之处,还有人为自己叫好。   我不识得路,戏终散场,任由沈初握住我的手,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他停下来,我也停下来。   他道:“梨儿,前方有捏泥人的,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点一点头:“好。”   停在卖泥人的摊贩处,他拿起一对泥人,询问我的意见:“梨儿喜不喜欢?”   我看了一会儿,点头:“金童玉女,甚好。”   将那对泥人买下,他重新捞起我的手,道:“走了甚久,梨儿饿不饿?”看到我轻轻点头,于是询问卖泥人的小贩,“附近可有干净些的食肆?”   小贩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温声道谢,拉着我朝前走:“明日即要启程回京,与赵将军和李大人会和之后,便要顾忌着君臣之礼,难有机会同梨儿这般悠闲自在……”   我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脚步顿下,唤我的名字:“梨儿。”   我抬头看向他,想要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可是浑身倦怠,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于是等在那里。   他垂头看我,眉头微蹙:“你莫不是打算一直这般下去?”   我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可是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叫卖声,就将想说的话给抛在了脑后,撒开他的手,径自朝叫卖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抬脚跟上来,声音有些沉:“梨儿,你是要去哪里?”   我不理会他语气里的不悦,行出十好几步,才行到卖糖葫芦的地方站定,听那小贩操着凉州口音问我:“冰糖葫芦,姑娘来一串么?”   我指了最大的一串,对随到我身后的沈初道:“买给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笑意里有七分放心:“原来是想吃糖葫芦了。”宠溺的语气,“好。想要什么,都买给你。”   我拿着那串糖葫芦在手上,轻轻咬了一口,感受着舌根泛起的层层酸意,总算有活着的实感。我一边吞着山楂,一边告诉自己,就像吃最不擅长的糖葫芦一样,尽管痛苦,可是总会过去的。   耳边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般馋嘴。”   翌日一大早,往官驿出发。沈初扶我上了马车,自己也在车内坐定。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向对面的男子,一袭墨蓝色锦袍,玉带束腰,宽大的袖口处绣着淡雅的纹饰,白玉冠束了如墨长发,衬得他清雅面庞也温润似玉。   “官驿距此地不远,大约三个时辰即可与他们碰面,梨儿可睡一会儿,醒了我们就到了。”说罢,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把手交给他,到他身边坐好。   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听他交待我:“此番护送你回京的赵将军,年纪大了,****一些闲心,这一路上,包括膳食在内,大约事无巨细都会过问,你口上尽量顺着他,不想顺着他的,便来找我。还有光禄卿李冼,年轻时便掌宫廷宿卫及侍从,有些心高气傲,大概在人员排布方面,会与赵将军发生矛盾,为了不耽搁回京行程,你最好提前下令,把回京事宜全权交给我。”又沉吟道,“不过,这两位大人都是武将,大抵不乐意我这个文官当他们的总指挥,到了那个时候……就看‘殿下’的魄力了。”   我闭着眼睛,道:“好。全听你的。”   他说的一一命中。赵安倚老卖老,李冼恃才傲物,全亏他事先的安排,才为这一路省去了许多麻烦。回到帝京的时候,竟还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几天。这一路上,他待我全是君臣之间的周到,仿佛我和他,从一开始便是公主和臣下,而不是徒弟和师父。究竟是我将前尘看得太重,还是他将前尘看得太轻?   抵达帝京的那一日,竟是御前禁军统领苏越亲自来迎接我,那阵仗前所未见。   百姓倾城而出,原本宽阔的朝天大道,竟被围得水泄不通,需要出动金吾卫才勉强保证车队前行,尽管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   大约在百姓看来,和亲的公主重回故土,是一桩前所未闻的大事。在政治联姻之中,能够全身而退的公主,我有可能是第一个,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车队缓缓进入第一道宫门,没了人声喧嚣,视野也开阔起来。   我掀开车帘,听着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音,看向碧蓝的天空,心头有一种今夕何夕的茫然。   记得我去燕地和亲的时候,皇兄送我到第三道宫门,再往前送,便不合礼制,这一次,他竟还在那道宫门处等我,身后有群臣和后妃侍立,我一眼就看到他。锦袍玉带,眉目间尽是九五之尊的威仪。   同样的景,同样的人,见到我的第一句便是:“回来就好。”   我不顾礼节,扑到他怀中,惹他愣了一下,随即听他轻笑:“让朕想想,十四妹多久没有这般与朕亲近了。可是三位爱卿让十四妹受了什么委屈?”   被提到的三位爱卿皆道:“微臣不敢。”   我从他怀中离开,道:“三位大人一路上尽心竭力,怎会让臣妹受委屈?”将礼节想起来,想要朝他跪拜,却被他稳住,听他不悦道:“不要像他们一样,见了朕就跪。”又道,“沈爱卿平安将朕的妹妹送回来,先记一功。”看了眼赵安李冼等人,“朕已令人在广御殿摆宴,给诸位爱卿接风。”   听众人恭声谢恩之后,又温言冲我道:“看你满脸风尘,接风宴也就罢了,朕先送你回宫休息。你可知道,婳婳那丫头,在你走之后找朕哭了好几场,害朕每每经过流梨宫都有些发憷,怕她突然冲出来,再向朕抹眼泪。”   我垂目道:“婳婳定然为臣妹担了不少心。”   云辞携了我的手,道:“她是怨朕狠心呐,将你送到那样远的地方……”   我忙为婳婳说话:“婳婳她……”   云辞打断我:“朕知道。”召来玉辇,并示意我上去。我乘上玉辇,忍不住看一眼沈初,这个动作被云辞看到眼中,只见他凤眸一眯,对沈初道:“沈爱卿也同来吧。”   送我到寝宫之后,云辞见我满脸倦色,也就没有同我多说几句话,吩咐婳婳伺候我沐浴更衣,就带着沈初走了。   走之前,似还有什么话说,我等了他一会儿,等来一句:“今日便罢了,明日朕再来看你。”   云辞走后,婳婳抱着我哭了半个时辰,又数落了半个时辰。总觉得,不过离开她数个月,好像离了她一辈子似的。她将我这数个月来的事情一件件确认过之后,才放我去沐浴更衣。伺候我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她停在床边,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殿下,宋将军果真战死了么?否则,怎会是沈大人送殿下回京?”   我的手为这句话蓦地握紧身下的床单,听她继续道:“他们都说宋将军战死了,可是奴婢不信,既然没有找到尸骨,那便……”撞到我的脸色,慌乱道,“殿下,可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不提宋将军了,再不提了……”   我木然打断她:“婳婳,你说的不错,既然没有找到尸骨,就不能证明他死了。”虽然这样说,可我心底却隐约明白,宋诀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闭上眼睛,轻道,“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日,云辞的寝宫。   男子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卓绝,片刻后,听他问我:“已经决定了吗,不再想想?”   我道:“臣妹心意已决。”   他问我:“十四妹,你是在跟朕赌气,还是在跟宋诀赌气?”   我以沉默不语回答他的问题。   “罢了,朕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性子。”云辞叹一口气,转身看我,眸中是深沉的颜色,“只是,你让朕如何向沈卿交待?朕乃一国之君,却失信于臣子,你便不怕朕贻笑大方?”   我理着袖子道:“皇兄小时候也答应臣妹,每年都带臣妹去看赛龙舟,可是最近几年,哪一年不放臣妹的鸽子?还听赵妃娘娘说,皇兄曾答应她只娶她一个,这些年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还有端妃娘娘……”   云辞扶着额头打断我:“十四妹。”   我道:“皇兄请讲。”   他道:“不如,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传沈卿过来,他若愿意,朕便遂你的心愿。”   我的眼皮跳了跳:“他若不愿意呢?”   “那朕也只好八抬大轿把你送进尚书府。”   我躲在隔帘后,听云辞委婉地向沈初转达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与北凉王拜堂成亲,就算对方因谋逆罪被处以极刑,也不能改变我是他妻子的事实。如今,夫君的尸骨未寒,我理当为他守孝三年。就算不立这个贞洁牌坊,我也是逆贼的妻子,是戴罪之身,云辞在这个时候指婚给我,非但不妥,还有失体统。我愿以戴罪之身,入宗庙祈福三年,请求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沧国泰民安。   云辞将我的意思表达完毕,感慨道:“朕这个妹妹,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是个犟脾气。朕能劝的都劝了,却不能劝她回头。”话音里隐约有叹息之意,“朕从来不曾后悔过什么,如今却后悔当初听了太后的话,让十四妹去和这个亲。朕何尝不明白,太后因偏袒昔微而对十四妹有成见……如今,却又因此连累了沈卿家。”   沈初的声音清清淡淡:“圣上言重。”   云辞咳了一声,道:“朕今日传你过来,其实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十四妹的心思朕明白,你的心思朕亦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有些犯难。”说完问他,“朕的意思,沈卿明不明白?”   沈初装糊涂:“臣不敢妄度圣意。”   云辞道:“朕赐你无罪。”   沈初默了默,才道:“圣上的意思,或者说十四殿下的意思,可是希望臣能退一步,将求娶十四殿下的念头,暂且放一放?”   云辞点了点头:“不错。”又表现出无奈的样子,“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沈卿家,将朕的这个妹妹赐给你,就应当遵守承诺,但……”   不等云辞把话说完,就听沈初道:“不过是三年,臣等得。”   我为这句话失了下神。他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仿佛三年弹指间就过了。   云辞默了片刻,替我问他:“沈卿家的意思,是要等十四妹三年?沈卿家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地位,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不是任君采撷?沈卿却偏要耗在一个女人身上,值么?”   “臣觉得没有值不值,只有想不想。臣只想同十四殿下……”顿了一下,改口,“臣只想同岫岫共度余生,如此而已。”   虽然隔着垂帘,却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清凉月光,落到我的脸上。   “休说是三年,十年,二十年,臣也照样等下去。”   沈初退下之后,听到云辞问我:“你都听到了?”叹道道,“执着至此,连朕都有些感动。”又悠悠道,“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呐……”   我在一股冲动的驱使下,礼节也顾不上,就掀开帘子朝殿外追出去。临去前,听云辞提点我:“尚书府的马车都是从兴安殿北的侧门入宫,沈卿大约是朝那里去了。”   我朝兴安殿方向追过去,追至莲花池时,看到他停在玉桥上。还不到菡萏成花的季节,桥下荷叶田田,清风过处,泛起层层涟漪。   我隔着些距离停下,看到他微微偏头,朝我看过来。   男子气质温润,身上没有丝毫锐气,看到我之后,脸上泛起笑纹,那笑容温良无害,却隐隐扯痛人心。他唤我:“梨儿。”   我却以坚硬的盔甲伪装我自己,这般质问他:“沈初,你究竟是何人?”   他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受影响,声音仍旧浅淡平静,反问我:“梨儿觉得呢?”   我抬脚走到他身边:“你与师父长得一模一样,对我的前尘往事也了如指掌,可你不是师父。”   他道:“哦?梨儿何出此言?”   我道:“糖葫芦。”   他神色坦然:“糖葫芦怎么了?”   我道:“我平日最怕吃酸的,对糖葫芦总是敬而远之,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吃糖葫芦发泄……所以,师父从不会买糖葫芦给我吃。”   他听后目光微顿,语气却仍旧淡然:“仅凭这件小事,梨儿就怀疑为师吗?也许,是为师忘了呢。”   他直视我,眼底清澈,我同他对视片刻,率先垂下眸:“是,也许你只是忘了。”   微风拂过,送来花香一阵。   男子悠声问我:“梨儿追过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我看着自己翩跹的裙角和裙子下面绣花的鞋面,轻声问他:“沈初是何时对云岫动了心思的,又是从何时预谋要得到她的?”   面前多出一双黑色的鞋,男子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世间****,根本无从预谋。”声线低沉地问我,“梨儿,你会不会是我的?”   我的心一颤,抬头看他,论美貌,论性情,这世上约莫都少有男子可以出其右,尤其是这般看着他,几乎要被他的眼神蛊惑。他眼中渐渐有光亮起,声音里添了一丝魅惑:“梨儿,到我身边来,我会给你最好的。”说着抬起手,朝我的脸颊送来。   马上就要触摸到我的脸,可我的呼吸却突然一乱,踉跄着从他面前退后一步,看到他眸中的光一瞬寂灭。那只手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去。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楼阁,语气恢复君臣的疏离:“殿下向圣上请旨,入宗庙祈福三年,不是为北凉王守孝,而是想为宋将军守孝吧。”   我沉默,听他道了句:“这样也好。”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殿下可愿与臣来一个三年之约?”   我点一点头,道:“好。”   他眼皮一跳:“殿下不问臣这三年之约是什么内容吗?”   我抬头看他:“沈初,三年过后,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怕你此刻想要的,三年过后未必想要。”   他勾起唇,缓缓笑了:“殿下太小看臣,将来是要吃苦头的。”   微风吹动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清俊儒雅,风神秀异。   半月之后的一个良辰吉日,是我前往宗庙的日子。云辞特意点沈初护送我,却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辞了,婳婳为此念叨了他好几日。快要行出城门的时候,将军府的三小姐宋蕖策马追上来,说什么都要送我一程,她坚持,我也只好由她。   晚上留宿驿站,我和她偷偷爬上房顶,并肩看月亮星星。小姑娘一身缟素,惹得我也无端伤感。   她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听陆大哥说,那日哥哥嫂嫂还有沈大人一同上广福寺听****,后来谁都没有从寺中回来,陆大哥在寺中遍寻不着你们,就知是出事了。听说嫂嫂在寺中被刺客所伤,是沈大人救了嫂嫂,可是哥哥……”她哽了哽,“他们说哥哥是箭伤复发死掉了,可我不信,一日找不到哥哥的尸骨,我便一日不信。”   我将她揽了揽,道:“我亦不信。他虽然喜欢骗我,但他答应了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他会十里红妆迎娶我,还说会永远陪着我。若是这样重大的诺言都可以食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宋蕖轻道:“他让嫂嫂这样伤心,嫂嫂不要原谅他,也不要再理他。”   我道:“好,不原谅他,也不理他。”   良久,听宋蕖问我:“三年以后,嫂嫂会嫁给沈大人吗?”   我沉默,听她接着问我:“嫂嫂,就算嫁给沈大人,你还会爱哥哥吗?”   我为她的问题失神良久。三年后,也许一切都能放下,又也许一切都放不下。可是,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重回千佛寺,日子同从前一样很无聊。好在我一直信奉有所失就会有所得,此处的日子虽然很无聊,却可以保证我免受纷繁世事的侵扰。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想事情,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自然也会孤独,有时还会为一个噩梦惊醒,辗转反侧。可是,日子久了,就发现孤独其实只是一种心境,没有那么可怕。   沈初时常写信给我,不提风月,却比风月缠绵,不诉衷情,却比衷情动人,然而,我看过就烧了,也从不提笔复信。婳婳每次看我烧信都极心疼,叹息声一咏三叹:“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   我揣摩了一下,觉得婳婳以两句同样的话表达自己的痛惜之情,证明她是真的痛惜,又揣摩了一下,她的痛惜也不是没有道理,沈初的字写得的确很好,行云流水,落笔如神仙般纵逸。听说帝京有位佳人偶然得他的一副字,欣喜若狂,竟然三日不能入眠。这般想想,我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却早已经养成了见信即烧的习惯,想了想,觉得是沈初惯出来的。   烧到最近的一封信时,却久久不能没往火盆里丢。   上头只有一句话:“梨花已开三度,可归矣。”   三年,竟在俯仰之间。   婳婳见我对着那副字久久凝神,欣慰地点点头,仍是一咏三叹的句式:“殿下你终于开窍了,殿下你终于开窍了……”   我手一抖,信落进火盆。婳婳神情受伤地看了我一会儿,找玄清师兄谈心去了。   我在千佛寺祈福的这三年,天下极为太平,时和岁丰,四方皆有吉兆。   比方说,去年年底云辞下令在江南兴修新的行宫时,动土的首日就挖出了太岁,又比方说,江南贡院中老死多年的树突然开花,香飘十里,再比方说,许多百姓在泗水之南目睹到麒麟瑞兽……   这一系列的好事,约莫与我的祈福没有半两银子关系,可是云辞却煞有介事地拟了一纸诏书,满纸都在夸我祈福有功,是这承平盛世的大功臣。   他们这些当皇帝的,在行事之前总是喜欢先铺垫一下,果然,这纸诏书下来没有多久,赐婚的诏书就送到了流梨宫。   婳婳急冲冲跑进来的时候,我正缩在榻上研究棋谱。   小丫头将棋谱往手中一夺,教育我:“殿下在千佛寺的时候就整日跟自己下棋,回宫之后也不怎么走动。见一见各宫的娘娘也好,出门赏赏春色也好,做什么不强过自个儿摆弄这些不会说话的棋子?”   我淡淡道:“后宫的美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些新来的娘娘我都不大认得,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再说,此处一抬眼就能看到门外景色,我又何苦劳顿自己出去观赏。”捞起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又添道,“而且,这宫里的景致千篇一律,也委实没有什么好赏的。”   婳婳噎了噎,毫不留情地戳穿我:“殿下就不要为自己的懒找借口了。”帮我把棋谱收起来,招手让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我抬眼看向小丫头手中的托盘,大体猜到那躺在染香绫罗上的描金礼帖究竟是何物。   果然听婳婳介绍:“这是殿下陪嫁的礼单,圣上差人送来,让殿下先行过目。”   我漫不经心道:“念吧。”   婳婳将礼帖拿起来,念道:“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金翟鸟一只,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桃花重挂一件。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十八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三匹……”婳婳越念越激动,待全部念完,她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感动又不失欣慰,“殿下的陪嫁几乎赶上了昔微公主出嫁时的标准,圣上实在是太够意思了……”又看向我,“殿下,你倒是说句什么。”   我虽然也为云辞的大方吃了一惊,却没有像婳婳这般见不得世面,想了想,道:“婳婳,去看看我让膳房做的千金碎香糕好了没有,顺便再催催雪梨菊花粥,记得不要放糖。”   婳婳默了一会儿,换上同情的语气:“殿下,圣上若是知道你今日的反应,肯定要哭了。”   我道:“放心,会有很多美人安慰他,还会抢着帮他擦眼泪。”   婳婳脸上的同情更添了几分,将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御膳房了。行出两步,又回头道:“殿下,圣上说下月甲申日是个良辰吉日,如果殿下没有意见,就让沈大人在那一日行纳采礼……”   我执棋的手微顿,道:“你差个人回禀皇兄,就说全凭皇兄做主,我绝无异议。”抬头看她,“不要愣着,去吧。”   婳婳的脸上却写满了欲语还休,踌躇良久,才问出声:“殿下,你当真愿意嫁给沈大人吗?”   我头都不抬,专心致志对付手下的那局棋:“婳婳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嫁给沈初吗,在千佛寺的时候,也一直向我汇报他的小道消息,如今我总算想通,你难道不为我开心吗?”   婳婳捏了捏身侧的裙子:“奴婢自然希望殿下能跟沈大人成百年之好,可是,奴婢知道殿下一直都记挂着……”她刻意避讳那个名字,将到嘴边的那两个字吞下去,才放轻声音道,“这三年奴婢都没见殿下笑过,就知道殿下其实并不开心。可是如果就连沈大人都不能让殿下开心,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让殿下开心。”   我淡淡道:“婳婳,你怎知我仍记挂着宋诀?”   听我亲口说出这个名字,婳婳的身子一颤:“殿下……”   “枯木可以逢春,人死却不能复生。我记挂一个死人做什么?”说着,轻轻将手边棋子挪动一目,“论家世,沈初不比宋诀差,论品貌,沈初反而在其上,若再论起待我好不好,宋诀又拿什么跟他比?”我继续与自己下棋,轻描淡写道,“而且,沈初能够比宋诀陪我更久,嫁给他之后,他是不会给我一个人下棋的机会的。”   纳彩之礼过后,就忙碌起来,除了试婚服,还有各种繁文缛节,让人烦不胜烦。我以自己二嫁为由,向云辞提议省去繁文末节,云辞却将我的提议驳回:“一个是朕疼爱的妹妹,一个是朕得意的臣子,这桩婚事自然要办得风光体面。”   他的态度极为坚决,就连我提起国库里的银两数目,他都只是略抖了抖,随即挑起秀眉,大方地表示:“不过是几十万两银子,朕还不至于为此心疼。”   我忍不住提醒他:“皇兄,国库一年才入二百万两白银,去年年底修江南行宫就已经花去了大半,可是今年,好似才刚刚开了个头……”   他的脸上一派轻描淡写:“国库的事,朕心中有数,就不需要十四妹操心了。”   第二天,就从婳婳那里听说,云辞昨日连夜召户部尚书入宫,并与他谈了一晚上的心。   “户部尚书一把老骨头,半个身子都快入土,还要这样折腾,也不容易。”这是婳婳的总结。   出嫁的这天,来自尚书府的“九九礼”被抬至午门恭纳。受礼之后,在广御殿举行筵宴。我早早就穿戴好吉服,在流梨宫中等待吉时,吉时到后,向云辞行过告别礼,就在命妇引导下升舆出宫,前往尚书府。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送的骑马军校。   我坐在轿舆之中,垂目看着衣服上精致的刺绣。   这辈子,已是第二次穿喜服,至于出嫁,竟已是记忆中第三次了。   三次出嫁,仔细想想,还要属此次最为圆满。起码,唯有这一次,夫君是我自己选的。   嫁给无颜的那次,唤作长梨的姑娘莫名其妙就被人塞进了花轿,至于和亲的那次,则是唤云岫的姑娘受情势所逼,不得不嫁。   也许,与无颜在山间小屋中行过的那次合卺礼,也可算作一次成亲,可惜那次的婚礼过于不伦不类,就像是小孩子的家家酒,真要论起来,只怕也做不得数。   我轻轻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想像我喜欢的人的模样。   我喜欢的人,生了一双这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眸,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冰冰的,让人忍不住想退开一些,不敢轻易去招惹他,可是那眼角的风流又偏偏极为动人,让人移不开目光,那样好看的眼睛,若是笑起来就更好看,仿佛桃花一瞬盛开,让人流连忘返。   我依次想象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灵巧修长的手指,直到他整个人都在我的脑海中完成。   我朝着想象中的他轻轻开口:“宋诀,从今日起,我把自己交给沈初。”   又道:“他是我选的人,我很喜欢他。”   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中握紧,大约是三年不曾流过眼泪,所以察觉到脸颊的湿意时,我既觉得陌生,又有些无措。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落在大红的婚服上。   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可是,宋诀……你还欠我一句话。”抬手抹眼泪,委屈道,“你欠我的,怎么能不还……”   一直平稳前行的轿舆蓦地颠簸起来,我未及反应,身体朝前倾去,外头骚乱声一片,有谁惊慌道:“何人拦轿?!”   我的大脑空了空。这是皇家的送亲队伍,由禁军统领苏越亲自护卫,京城中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胆敢拦这样一支队伍?   然而,还来不及细思,轿舆就颠簸得更加严重,送亲队伍刚刚行到最热闹的街区,到处是围观人群,如今又遇上人来捣乱,自然只能乱上加乱。   忽地,轿舆落地,我的身子为此一震,好容易才将自己稳住,刚刚掀开盖头想探身出去瞧个究竟,就有一只手掀开轿帘。   男子逆光而立,面容一时看不清楚。   我刚刚哭过,脸上的泪痕尚来不及拭去,就那样呆呆地同他对视。   眼睛缓缓适应此刻的光线,男子的轮廓渐渐清晰。首先入目的是一片玄黑的袍子,目光往上,看到弧度有些清冷的下颌,棱角分明的轮廓,削薄轻抿的唇,一双媚如桃花的眸。   我一时怔在那里,怎会,怎么会……   还不及说什么,他就探手过来,在我的眼睛下方轻轻拂过,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   他开口,声线清雅:“岫岫,可是在怪我来得太晚?”又道,“莫哭……”   我的眼泪因为他的这句话更加磅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刚退了一步,就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拉入怀中。   “为什么要往后退,岫岫,我来了,你不开心吗?”   男子伸手将我从轿子里拉出来,大红的盖头蓦地被风掀起,不知飘去了哪里。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横挡在我的轿舆之前的马,还有乱得不成规矩的仪仗队,送亲的骑兵正忙着驱离百姓,有禁卫朝抱着我的男子拔刀逼近,却被苏越的声音阻止:“都退下,拦轿的是宋将军。”   有人嗓子一抖:“宋……宋将军?”   苏越淡淡吩咐:“派个人去回禀圣上,再派一人去尚书府。至于仪仗……暂停前进,给将军和殿下一些时间。”   有人迟疑:“可是大人,若是误了吉时……”   苏越凉凉道:“天大的罪过由本大人担着,你怕什么?”   适时,我的灵台一片含糊,天和地仿佛都重新归入万古洪荒,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抱着我的这个人。他单手执剑,另一只手将我抱好,仿佛此后不会再有长长的分离。   可是,最长久的别离,也不过是生与死。上辈子,是我先弃他而去,可是此生,他亦让我尝尽了离开他的苦楚。是他这个人太小气,还是我太计较,眼下都已不再重要。   他回来了,这样就很好。   我放弃所有的抵抗,放任他抱紧我,口上却道:“你来了,我一点也不开心。”所有的委屈,都化为一句话,“宋诀,我恨你。”   良久,听他低声应我:“岫岫,我爱你。”   仿佛所有的深情都化进了这句话,我在他密不透风的拥抱里失神片刻,听他道:“你恨我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爱你。”   我酝酿了半晌,才从他怀中离开,哭腔问他:“宋诀,一直是多久?”   他的眸光微晃,随即柔声道:“这个问题,我会用余生好好地回答你。”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眸光深敛,“岫岫,给我一个机会。”   我看着他颇为真诚的眼睛,抽了抽鼻子,拉起他的衣袖擦眼泪和鼻涕,嗓子仍带着哭过的哑意:“你容我考虑考虑。”   我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竟没有冲我发脾气,这很少见,他问我愿不愿意给他机会,我也没有果断答应他,他也没有逼我重新回答,而是淡淡应道:“好。”这亦很少见。有风轻轻拂过他的眉梢眼角,撩动他额前的乱发。   他垂目看我:“岫岫,我已经很久没见你,今天的你很美。”   我道:“等一等。”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了看镜中那张哭红眼睛的脸,撇了撇嘴,“婳婳帮我画了两个时辰,才将我画成这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都怪你,妆都哭花了。”   他的口比蜜还甜:“妆花了,也很美。”   不等我回答,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苏越苏大人将拢在嘴边的手移下来,狐狸眼一眯:“宋将军三年来音讯全无,包括圣上在内,都以为将军遭遇了不测,今日将军既然好好地站在这里,想来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际遇。不过,此刻却不是叙旧的时候。十四殿下还是应当尽快归轿,切莫耽搁了吉时。”   宋诀找到我的手握好,眼风扫向苏越:“吉时?谁的吉时?”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眼瞅着身材伟岸的苏大人身形一晃,随即扯出一个笑,道:“这桩婚事定的仓促,也难怪将军有所不知。今日是十四殿下和尚书大人的大婚,吉时,自然也是十四殿下和尚书大人的吉时。”   宋诀道:“哦?”看我一眼,脸上挂起客气的笑,对苏越道,“那就只好劳烦苏大人转告尚书大人一声,今日的吉时,归我了。”   苏越的眼角一挑:“将军的意思,是想抢婚?”   宋诀依旧客气:“到不到‘抢’这个份上,要看苏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   苏越理着自己的护腕,悠悠道:“本官的职责,是将十四殿下安全送到额驸府上,宋将军此言,是故意让本官为难啊。”   宋诀将手中的剑横起,淡淡结论:“唔,那就只好抢了。”   这二位原是狐朋狗友,今日有幸看他们杠上,甚有些大快人心。   见宋诀举剑,苏越身后的将士亦纷纷抽出佩剑,苏越示意他们按兵不动,不知是存了拖延时间的考虑,还是真心爱护友人,语重心长地劝道:“宋兄今日若是带十四殿下离开,那就是公然抗旨,圣上怪罪下来,整个将军府都脱不了干系,老将军只有宋兄一个嫡孙,三年前已经历了丧亲之痛,宋兄难道忍心让他老人家再肝肠寸断一次?”   宋诀道:“将军府既已为我办过丧事,那便意味着宋诀已是将军府的亡人,一个已死之人的行动,恐怕没那么容易撼动将军府。”   苏越眼珠一转,改劝诱为威胁:“宋兄只身一人,要如何带十四殿下全身而退?不出一柱香,尚书大人就会赶来,四方禁军亦会赶来,届时,宋兄恐怕插翅也难飞。”   宋诀仍旧从容:“倒是想看看苏大人有什么本事可以拖我一柱香。”   苏越噎了噎,拳头握紧,克制着问他:“如此说来,宋兄定要一意孤行了?”   宋诀道:“既然知道,那就让开。”   苏越还没有提刀砍他,证明他是个有涵养的青年。   只见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脸转向我,和蔼道:“十四殿下,宋将军要带殿下走,殿下可愿意跟他走?”又提醒我,“殿下,沈大人可还在等着。”   我听到他提沈初,自然有些为难,正为难着,就听宋诀笑出声:“苏大人此话问的倒是有意思。我一个抢婚的,新娘子愿意不愿意,跟我抢与不抢,有关系吗?”   我和苏越同时一默。   苏越率先回神,面皮扯了扯:“好一个抢婚。”眼神凉下去,“宋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休怪本大人不顾念过往情谊,公事公办了。”吩咐身后将士,“来呀,把这个漠视天威,胆敢当街抢婚的逆贼拿下。切记,莫伤到了十四殿下。”   打起来就不好玩儿了,我慌忙张口:“且慢。此事……”   宋诀却附到我耳边,轻飘飘道了句:“岫岫,苏越同我打架,从来没有赢过。”话音未落,就见他手中剑光一闪,我的心一惊,听他淡声嘱咐我,“不要怕,会很快的。”   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护着我迎敌而上。   我知道他功夫很好,可是没有想到,他带着我这么个累赘,竟也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局势,既不让人伤到我分毫,又不会因为我而束手束脚。   他的动作干净漂亮,招招都逼人要害,只片刻的功夫,就清退身边障碍,苏越的脸面终于有些挂不住,亲自抽刀上前。   宋诀将我在一侧安顿好,嘱咐我:“在此等一等。”   我看着而他与苏越缠斗在一起。   苏越执掌御卫多年,自然有些不凡的本事,我从前同他学剑,十招之内必败在他剑下,那还是在他心情好让着我,他若是心情不好,可以让我三两招求饶,也可以让我一招就去旁边凉快。   方才宋诀说,苏越同他打架从来没赢过,可是据我了解,苏越这个人从来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水到底有多深,他输了,未必就是非输不可,有可能是因为他想输。话说回来,能够在宫廷混的如鱼得水的,哪一个不是属狐狸的?虽说宋诀也是精于算计的人,可是将他们扒开来看,谁比谁黑,倒还不一定。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二人打斗,每次刀剑相撞,都能感受到各自的兵刃上散发的凛凛寒气。   两位高手正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有个人横插了一刀。   来者目标很明确,刀风直逼苏越。   苏越避得不够及时,肩头被轻微划伤,眉头微蹙,凛然看向一身青衫的姑娘,声音一抖:“杜姑娘。”   我亦忍不住唤道:“杜菸?”脚步却朝宋诀身边奔去,本欲看看他有没有受伤,谁料走一半就绊了一跤,反而被他无事人一般稳好,听他含笑问我:“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等不及投怀送抱了?”   我不由得黑了脸,腹诽道,投怀送抱你大爷。   不等开口,就见杜菸提剑指着苏越,话却是对我和宋诀说的:“此处交给我,走。”   苏越捂着肩头直起身,唇角挂上一抹苦笑:“真没想到,一别数年,杜姑娘竟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阴测测地问她,“这么多年,去哪儿了?”   杜菸似有些惧怕面前这个人,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却立刻挺直身板儿,道:“少废话,姓苏的,本姑娘今日来不是与你叙旧的,而是来抢亲的。”   苏越眼睛一跳:“你也是来抢亲的?”朝宋诀望来,语气里添了些危险的味道,“原来杜姑娘是你的人……”   弦外之音是:杜姑娘竟是你的人,本大爷很不开心。   我忍不住对宋诀小声道:“你知道苏越思慕杜菸,所以特意让杜菸过来当你的帮手,这招太狠了。”   宋诀悠悠问我:“苏越思慕红菸?”   我额角一跳:“你不知道?”   他道:“刚知道。”   我怀疑道:“真的?”   宋诀总结道:“不管我知不知道吧,逃婚要紧。”   因为方才的打斗,百姓都已经散得差不多,街上一片狼藉,苏越带的禁军有百人左右,方才大多在观战,此刻纷纷围上来。可是,凭宋诀的本事,想要突围出去并不困难。我刚刚乐观地做了这般估计,就听苏越闲闲道:“逃婚?怕是来不及了。”   目光随他望去,就见正前方和右侧的太平大街皆有人马逼过来,右边的那队人马清一色的玄甲,乃驻守太平坊的玄衣卫,正前方是仪仗队的前进方向,来者自然是尚书府的人。   远远就看到为首之人,一身红色喜服,极为刺目。   男子骑马行近,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规整装束,那袭大红婚服仿佛随时会烧起来,艳丽夺目。本以为,一切张扬的颜色都与这个人不相衬,可是,这般看着他,却恍然觉得,恐怕再没有什么颜色比红色更配他了。   他穿婚服的样子很陌生,却很美。   我屏住呼吸,隔了些距离唤他:“师父。”   沈初没有下马,就那样看着我和宋诀,他的身后是一队精兵,全都铠甲护身,看上去威风凛凛。宋诀将我往身后护了护,带些敌意看向面前男子。   沈初的样子显得有些冷淡,他开口,声音很孤傲:“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爱。将军一世风流,竟然连本官的娘子都不放过。”手握着缰绳,眉间有睥睨众生的淡漠,“抢婚,将军问过本官了吗?”   我的手轻颤,被宋诀握紧。   耳畔是男子轻笑出声:“既然是抢,又何须多问。”   沈初看着他,亦缓缓笑了,那一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笑靥如花,可是又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冰冷,好似数九寒冬:“本官倒要看看,将军又是如何抢。”   我以眼角余光环顾四下,玄衣卫还在源源不绝地涌上来,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语气冷澈:“传圣上口谕,即刻押妨碍殿下大婚之人进宫面圣,十四殿下的婚仪照常进行!”目露冷光,道,“违者,杀无赦!”   街道两边的高处,也有弓弩手架好了弓,箭已在弦上,只待一声号令。   苏越抱臂立在一旁,语气不知是同情多些,还是幸灾乐祸多些:“宋诀,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你了。”言外之意是:爷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我的手心微微汗湿,抬头迎向沈初的目光,他的眸光中有些恳求,唤道:“梨儿。”   我为这简单两个字心旌大动。   本以为,人生在世,求的是个问心无愧。欠人钱财,就还人钱财,欠人人情,就还人人情,大不了加倍奉还,又有什么债是偿还不了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给我的,别说是加倍偿还,恐怕就连个零头,我也还不上。   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他想要我,我又为什么不能给他?   我缓缓松开紧握我的那只手,朝面前的男子走过去,轻轻问他:“不过出了些小小的状况,你却是在怕什么?”   身后是宋诀微带慌乱的声音:“岫岫。”   我不理会他,仍旧望着沈初,继续问他:“你难道对我不放心吗?”   沈初的目光微顿,而后,才放心地笑出来,抬手撑了撑额角:“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道:“虽然耽搁了吉时,可是,吉时总归是形式,我不在意,你也不要在意。”   一旁的杜菸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我是什么意思,朝我喊道:“岫岫,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还要同他成亲!你不能跟他成亲,他——”   杜菸刚要动,就有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她,苏越一个侧身挡在她跟前,悠悠道:“杜姑娘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也护不了你。”   杜菸丝毫不领情:“让开,谁让你护着!”又教育我,“岫岫,这位沈大人的来头,你可晓得,他……”   宋诀却淡淡喝止她:“红菸。”   杜菸咬了咬唇,极为不甘地闭上了嘴。   我转头望向宋诀,看到他脸上情绪浅淡,方才的慌张与无措已经收敛得很好,他依然是他,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我望着他,语调冷清,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宋将军不是要抢婚吗?那便让本公主看看宋将军的本事。”   街畔有梨花盛开,暖风中,可以闻到梨花的淡香。我与玄袍的男子静默地对视,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我。嫁衣如火,织成了他眼中桃花。我心知,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   ——我的战书已下,接下来,就任君一搏。   梨花香中,男子唇角勾起,语气无比轻描淡写:“看来,岫岫还是不够了解我,若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又岂敢当街抢婚?”   我方才还维持的淡定,被他一句话动摇了三分。   沈初翻身下马,行到我身侧,声音凉吟吟的:“却是不知宋将军哪儿来的自信。”   宋诀的目光一抬,遥遥望向那些弓弩兵的埋伏之处,桃花眸一眯:“沈大人瞧,已经开始了。”   抬目望去,就看到弩箭装备纷纷自高处落下的光景。   那些弓弩兵,每个人的脖子边上,都架了一把锃光瓦亮的刀。   还未从此事的震惊中回神,便听一阵杀声由远及近。从声势来判断,来者是玄甲卫的三倍之多。   玄甲卫的阵脚,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越过乌泱泱的头顶,道:“哥哥,我来得可算及时?”   策马而来小姑娘一身银甲,英气十足。   那玄甲卫的为首之人是一位青年将军,他奉圣令而来,自然要收拾场面,沉声下令:“何人造次,给本将军拿下!”   结果,他的话还不如小姑娘的鞭子快,眼瞅着宋蕖小姑娘一路过关斩将,直逼他而来,不等他抽刀,就一鞭子被捞下了马,小姑娘在马上俯身,笑吟吟地将他拉近些,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什么人啊,本小姐打架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无论怎么看,她都比对方小一轮,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凶残。   宋诀道:“蕖儿,不得无礼,还不速速放开。”   宋蕖听话地将那将军松了绑,那将军脸色铁青地道:“宋将军,你们宋家这是要造反吗?”   宋蕖霸气道:“你傻啊,我们宋家,今日要抢亲!”溜圆的眼睛找到我,欢快地招了招小手,“嫂嫂嫂嫂,我是蕖儿啊。”   我的眼角抽了抽。   宋诀理着袖子问她:“偷偷带兵出来,不怕祖父打断你的腿?”   宋蕖无所谓地道:“祖父说要打断我的腿都说八百遍了,哪一次真打过?”又揶揄道,“当初我好像给哥哥出过主意,说嫂嫂若是不肯嫁,就把她给绑回去。当时是谁说舍不得的?嗯?”   宋诀道:“此一时,彼一时。”   宋蕖道:“是哥哥你搞不定嫂嫂,只能用抢的。对了,我带了三万人过来,哥哥觉得够不够?”   听到三万这个数字,那位玄甲卫的将军轻微抖了抖。   当了半天背景的苏越悠悠道:“宋将军向来喜欢以少胜多,今日却以三万对五千,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宋诀的目光却落到我的脸上,他道:“事关重大,本将军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早为此时状况凌乱不已,再看宋诀,他已将脸转向沈初,仍是散淡的语气,却听得人脊背微寒:“沈大人,此时此刻,我还需要抢吗?”   我听了这话,拉着沈初就跑,还未跑动,就听宋诀悠悠威胁我:“想要在场之人都保住性命,就乖乖站住。”   我转过头,道:“宋诀,你这么大逆不道,是要掉脑袋的。”   苏越却提醒我:“殿下,天下的三分兵权都在宋家,宋将军不过是抢个亲玩儿,约莫掉不了脑袋。”   我一时不知道苏越究竟是哪一头的。   杜菸替我凶他:“你闭嘴。”   苏越乖乖闭了嘴,我慌乱中望向身边的沈初,他却突然笑出来,笑得人心头一扯。   他的笑声清寂,许久才停下来。   开口说话时,脸上已殊无笑意:“看起来,到了最后,还是宋将军的完胜。”   宋诀反而谦虚了起来:“是沈大人放弃了先机。”   沈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道:“九华上仙就不必谦虚了。从千佛寺的第一面,你就在不停地放过我,三年前的那一次,若非你手下留情,魂飞魄散的本该是我,而不是你……”   杜菸大抵是意识到这番对话不亦被其他人听到,手迅速地结了个手印,张开了一张结界,将凡人的时间阻隔在这个结界之外。   沈初的声音带着幽凉之意:“不过,既然上仙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到我面前,看来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扯着他衣袖的手一抖,脑子空了空,问他:“师父,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看了眼他的表情,又看了眼宋诀的表情,道,“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我吗?”   恢复仙身的杜菸走到宋诀的身后站定,额间一枚朱砂印极为艳丽。   她手执宝剑,充满敌意地开口:“岫岫,他不是你师父。”   我将她这句话消化了片刻,凝眉道:“许多年前,仙界降罚,师父受莲华焚心境吞噬,无佛印护体,灵魂也不齐全,自然难逃一死。”我冷冷地看着她,“如今,师父就在我身边,你却告诉我,他不是我的师父……杜姑娘,我凭什么相信你?”   杜菸神色一乱:“岫岫,我……”又求助地唤了一声宋诀,“上君……”   宋诀不说话,算是默认。   杜菸得了免罪符,将那张姣好的面容转向我,正色道:“岫岫,你可知你师父是什么身份?”   我道:“师父乃佛界圣徒,是佛界的尊者。”   杜菸继续问我:“你仙龄几何?”   我道:“我升仙之初,就因为修行懈怠,没能渡过天劫,这才遇到师父,尚谈不上仙龄。”   杜菸道:“也难怪,小一辈的仙者大抵没有印象……可是,但凡上点年纪的人,恐怕都不会忘记,数千年前,仙佛两界共同将魔宫封印在万冰之渊,那位差点毁了三界的魔尊最为忌惮的人,不是仙界的战神,而是佛界的一位长老。魔尊送他战佛之名,并言称有朝一日,魔会在佛的身上醒来。”女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渺远,“佛界忌惮魔尊的预言,并非仅仅因预言者的身份,而是因为佛界有相同的预言。”   我忍不住开口:“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那是已过世的虚渡师父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杜菸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知道这句话,有一丝惊讶从她的脸上划过,她顿了顿,道:“不错。预言中的人将是佛界的主宰,可是,佛界却怕了。”   我喉头一紧,问她:“佛界对他做了什么?”   杜菸摇了摇头,道:“佛界没有做什么,而是他主动将预言成真的可能性给掐灭了。”   我道:“此话何意?”   杜菸道:“魔有万相,每一相皆由心而生,只要断了心因,就能斩除魔道。他舍弃了自己的‘心念’,自此遁入红尘,再不问佛界之事。”   我仰脸问沈初:“师父,她说的可是你?”   不等他回答,就听杜菸道:“他不是。你的师父早在红莲业火中化为微尘,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同你的师父有不浅的渊源。”杜菸声音渐渐凝重,道,“岫岫,他不过是你师父的影子。”   自方才开始,身畔男子就不发一言,他的脸上有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杜菸的话久久地盘桓在耳边:“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你师父的佛元。”   我摇一摇沈初的手臂:“师父……你说句话。她说的不是真的,她说师父死了,我不信。她说你是为了佛元接近我,我不信。”   “梨儿。”男子开口,我为他的语气顿在那里。   看到他唇角的陌生笑意,忍不住后退一步。   师父沉稳内敛,总是淡看一切,不会有这种充满欲望的目光:“当年,他为了断绝自身的魔性,而将我从他体内驱离出去,被封印在佛界菩提殿的数千年,我都一直在想,我与他最大的区别,不过是他有佛元,而我没有,若是能拿回佛元,我就不再只是个影子……”他的声音里多些阴沉之气,“可是,只要他的封印在,我就永远也不能离开菩提殿。”说着,抬起手指寻到我的脸,换上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我。   在他满是爱意的目光里,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边抚摸我的脸颊,边道:“多亏了梨儿。若非他为了救梨儿,使自己修为大减,我也不能冲破他的封印……”唇角的笑邪魅至极,“梨儿,你曾问我何时对你动了心思,这个问题太简单。自从在千佛寺遇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的人。”   我喉头干涩,道:“沈初,你要的不是我,只是我体内的东西。”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缓缓问他,“可是,三年前我将佛元还给你时,你为何不拿去?”   他的目光一顿,良久,听他道:“是啊,为何不拿去?”   有个力道将我从他身边拽离,有个声音告诉我:“岫岫。他在骗你。”   杜菸的声音一颤:“骗?”   宋诀将我推给杜菸,杜菸慌忙将浑身颤抖的我揽上。   他抬脚行到沈初的近前,漫不经心似地开口:“在千佛寺见你的第一面,我也像红菸一样,以为你是假的,不过……你与他本就是一身同体,又何谓真假?就像一个人的两面,这一面沉睡,那一面看上去就是真的,若这一面醒着,那么这一面就会被当成是真的。更何况……你自菩提殿的封印中挣脱之时,就自红莲业火中获得了他未被火莲吞噬的那部分神识,真身与影子,也自那时即合二为一。”   宋诀说罢,问他:“沈初,你不过是更为完整的他,为什么不敢承认?”   沈初的身形微顿。   宋诀换上猜测的语气:“难道是怕她知道,你爱上了她?”   我为这话在杜菸的怀中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初,却见他神情苍白,亦有些失神。   耳畔悠悠响着的,仍是宋诀清清冷冷的声音:“是拿回佛元,回归佛界,还是继续以沈初的身份,做一个凡人——这三年,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胆量娶她,又为何没有胆量让她知道你爱她?”   我等着沈初否认,他却久久也没有开口。   沉默在结界之中蔓延,终于,听他打破寂静:“九华上仙有管别人闲事的时间,还不如先管好自己。三年前那一战,上仙未出全力,今日若是再放水,就不止是让这丫头等三年了。”   宋诀唇角一勾:“三年太久,这次要速战速决。”   许久之后,我依然记得那日的酣战。   杜菸退到一旁,竭力支撑着方才设下的仙障,以免此战波及界外凡人,又分神在我的周身围了一个术阵,将我禁锢在里面。   我求她:“杜菸,你放我出去。你家上君命魄不全,三年前又修为大损,不可再战,我师父的修为也早在镇妖塔的业火中散了七八,佛元又未曾拿回去,今日这一战,只能两败俱伤。”   杜菸撑着两个结界,有些无可奈何:“岫岫,这二位,一个是九重天的仙尊,一个是佛界的圣徒,他们若是想要认真打上一架,像我这样的小仙,你这样的凡人,又岂能阻止得了?”   仙障之外,沈初和宋诀的打法极让人心惊,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丝毫也不留情面。   我的确阻止不了,但总要试一试,可是杜菸却将我试一试的机会都剥夺了,我费尽口舌,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也不能说服她。   从前,她并不是一个这样固执的人,如今她这样固执,却让我有些伤脑筋。   我伤脑筋的是,我并不想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互相厮杀,我受够了这般无能为力。   泪眼朦胧中,我只有一个念头,好想逃离这里,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晃神回来,耳畔响着的煮茶的声音。   水声微沸,一室茶香。   我缩在轮椅里,倾身去温杯烫盏,腿上搭的毯子不小心滑落,我望着脚边失神地想,最近天愈发冷了,自己的身体也越发不济,虽然未必能挺得过去,可是,好想看到下一个春天,再下一个春天……   我捧起茶盏暖手,轻轻闭上眼睛。   虽然有时候也会害怕,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管他什么仙佛,我只想做一个逍遥的凡人。   而那日在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也早已如前尘旧梦,可是最近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来。   云辞将底下众人打量一圈,悠着嗓子问道:“适才他们通传,说有人抢婚,朕还在想,天下有谁这么胆大妄为,敢坏朕御赐的婚事。”凤眸眯了眯,问一个人,“宋诀,你婚都抢了,不带着人逃命,竟又随朕的驸马来见朕,是想让朕恭喜你死而复生,还是想让朕问你的大逆之罪?”   被这般问罪的男子淡淡道:“臣罪该万死。”   云辞道:“哦?你这是知错了?”   宋诀道:“臣不愿看着深爱的女子嫁给别人为妻,若说错了,臣错在没能早来一步。”   此话一出,就在金銮殿上掀起轩然大波,有些老臣连道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云辞手指在龙椅上轻敲,突然问我的意见:“十四妹,此事因你而起,你的意思呢?”   我走到大殿中央,脸隐在宽大的衣袖后,道:“宋将军抢婚,是大罪,出言不逊,罪上加罪。请皇兄赐他一死。”   方才还混乱的金銮殿,因我的这一句话霎时安静下来。   我没有抬头,不知云辞是什么表情,也不知宋诀是什么表情,只是隔了一会儿,听到云辞唤道:“沈爱卿。”   有人行到我身边站定,衣上有淡淡檀香,他开口,声音微凉:“臣在。”   云辞问他:“今日本是你的大喜之日,却被宋诀给搅了,爱卿希望朕如何为你做主?”   苏越忍不住为宋诀说话:“宋将军一向风流放荡,此事自然做的出格一些,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算英雄通病。何况,三年前的战功,还未对宋将军论功行赏,如今……”   云辞却提高声调打断他:“朕在问沈爱卿。”   苏越只得道声罪过,退了下去。   云辞继续道:“沈爱卿,朕便将宋诀交给你,由你和大理寺的裴爱卿一起来定他的罪,如何?”   我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冷汗,听沈初开口:“臣大喜的日子,宋将军却横插一脚,让好好一桩婚事,沦为众人笑柄,臣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一席话说的人胆战心惊。   说话人却仍是淡定的语调:“但,大理寺司刑,最忌感情用事。圣上让臣做主,臣恐怕不惜使出一切手段,也要让裴大人做出有利于臣的判决。”恭声道,“所以臣斗胆请圣上收回成命。”   我恍恍惚惚地看向他,只见他目光微敛,表情淡漠地立在那里。   云辞为他的话点了点头,沉吟:“好,你既不愿,朕也不勉强你。”得出结论道,“那便将宋诀交给大理寺吧,至于你们的婚事,再择个良辰吉日……”   话音未落,就听两个声音同时道:“圣上且慢。”   云辞望向说话的二人,直接忽略宋诀,问沈初:“沈爱卿还有话说?”   却见沈初撩衣跪下,磕了一个头,缓缓道:“圣上,臣要退婚。”   这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不过六个字,可是话中的意思,我却一时理解不来,将这句话反复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才总算从茫然中回神。   他说的是,他要退婚。   云辞的眉头一挑,神情有些不悦:“是十四妹有什么不好,还是今日之事,让你觉得伤了尚书府的颜面?沈初,朕要知道你的理由。”   他长跪不起,只道:“望圣上成全。”   云辞扶紧了龙椅:“沈初,向朕求亲的是你,如今,退婚的也是你,你不觉得,这玩笑开的有点过吗?”   沈初的声音仍然淡漠冷静:“臣心意已决,请圣上赐臣死罪。”   那一年,街头巷议最多的话题,就是当朝圣上的两大宠臣,一个因为抢亲,一个因为拒婚,双双被收押大理寺。这下,大理寺的裴大人可犯了难。这二位一个是礼部尚书,背后是富甲天下的沈家,另一个是大将军,背后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府,他裴如令办了哪一个,都不一定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苏越有一天来找我,我与他喝了几盏茶,又聊了半日天气,才悠悠问他:“苏大人最近可遇到什么新鲜事,我在宫中闷得慌,不妨说来听听?”   他将手中折扇一收,道:“殿下这么一问,臣倒是想起一桩来,前几日,臣找裴大人喝酒,同裴大人聊了几句,听裴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在为如何断宋将军和沈大人的案子苦闷,臣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望向满园春色,道:“圣上嘛,大约也在纠结,判轻了,没有面子,判重了,又不免肉疼,就是因为不知判轻判重,才将这两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大理寺。”淡笑着看向我,“裴大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等风头过去,宋将军还是宋将军,沈大人,还是沈大人。”   我点了点头:“苏大人不愧在皇兄身边久了,皇兄想什么,都逃不过苏大人的眼睛。”   他将我看了一会儿,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臣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裴大人也不过随便那么一听,之后如何发展,那就顺应天意了。”   我道:“顺应天意好啊。”望着满目芳菲,道,“你看,这万事万物,什么不是顺应天意而生灭运转的。”   苏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会儿,突然问我:“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我看向他:“我吗?”脸上浮起淡淡笑意,道,“听说江南风景好,我上次随皇兄去扬州,却中途折返,没能如愿抵达,想想是一桩遗憾,正好皇兄此前在那里修了行宫,我昨日已向皇兄请了个辞,想去江南逛逛,万一贪恋那里风景,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苏越敲在手心的折扇顿了顿,沉吟良久,道了句:“也好。”说罢,欲言又止。   我不待他出声,就悠悠道:“我本约了杜姑娘今日午后在锦歌楼相会,不过,皇兄临时为我摆宴送行,怕是要爽约去不得啦。正好苏大人同杜姑娘也算熟人,不知能否替我,知会杜姑娘一声?”   那日,苏越告辞之后,忽又折回来,停在我面前问我:“殿下有成人之美之心,又为何不为自己争取一番?无论宋将军,还是沈大人,都会是殿下的良配。”   我抚摸着衣袖上的褶,缓缓起身:“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愿意去争,有的人愿意去等,争的人争不过天意,等的人等不过时间。苏大人尚且年轻,可以去争,也可以去等,可是有的人却没有选择。”   苏越的眼神表示他没有听懂这句话,我无所谓地笑笑,绕过他朝前走去。   边走边朗声道:“苏越,天意和时间都不足为惧,听我一句,能够争的,就不要等。”   自那之后的半年。   我看遍了江南的好风景,江南果然如世人所云,水秀山清,人间胜景。可以赏春水碧于天,也可以卧画船听雨眠。有时候也会漫无边际地想一想,老在这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可是,近来身子越来越不济,心里清楚知道这是为什么,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我只想尽力活下去,这同许许多多的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意识到余生不多,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样,开始惜命,于是到了冬天,大多数时间就都缩在房中烹茶煮酒。好在江南的冬天不算冷,行宫的保暖措施又极好,我十分满意,最关键的此处比宫中清净许多,没多少人来打扰,独自在房中烹茶,看窗外雪落无声,也别有意趣。   这一日,刚刚煮好茶,想唤婳婳推我到院中看一看梅花,就听到房外有急促的脚步声,行到门口时却忽然顿住,许久,才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似的,缓步行过来。   我背对着来人,道:“是婳婳吗,来得正好,推我出去看一看。”淡淡道,“我们种在回澜亭外的梅花,想来也该开了。”   身后一片静默,那静默,让我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隔了会儿,听到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我也亲手种了许多梅花,想等你陪我一起看。”声音里和窗外的雪声一样,虽然微微发凉,却又带一些令人怀念的暖意。   “花开花落,都想让你陪我一起看。”   宋诀已经赖在行宫半个月了,这让婳婳伤透了脑筋,整天来我耳边念叨——这一位不好伺候啊,忒不好伺候。   听说上次的那件事之后,沈初被降了三职,仍在礼部留用,宋诀抢婚的罪过就有些大,直接被夺了将军之衔,至于何时再起用,要看他的表现。   云辞的意思,大约是想让他安分几日,到了用人之际也好提拔他,可他不乖乖在将军府闭门思过,却跑来这里扰我的清净,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不过想一想,他贵为将军府的公子,丢了官其实也没什么,正所谓无官一身轻,反倒比从前更逍遥自在。   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听说他住不惯朝廷的驿站,又嫌弃城中的客栈太脏,就让婳婳给他拾掇了个房间,好吃好喝伺候着,只要不打扰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他这次倒很听话,我说不来打扰我,他就当真没来打扰我,安安分分地住了下来,只是每日都要通过婳婳发牢骚,不是嫌弃饭菜不好吃,就是抱怨床底下有蟑螂。婳婳不禁感慨,隆冬腊月还出来活动,蟑螂这种生物好坚强。可是,耐着性子给他换个房间吧,他又嫌新换的房间采光不好,前头的那棵枣树怎么看怎么碍眼。   婳婳只得来问我的意见,我漫不经心道:“除了主殿和我住的云浮阁不能住以外,整个行宫有上百间房空着,你不妨让他自己挑。”   隔了一会儿,婳婳从宋诀那里回来,神色有些复杂。   我问她:“挑好了?”见小丫头点头,又问她,“既然挑好了,你为什么这副表情?”   婳婳朝我身边凑了一凑,斟酌着问我:“宋将军问奴婢,除了太和殿和云浮阁,他是不是想住哪里就可以住哪里?”   太和殿是留给云辞巡游时住的,自然不能住,云浮阁是我住的地方,当初选了这里,是看上了这里位置偏僻,也比较清净,我明白宋诀安的是什么心思,可是他即便是想同我住得近些,也不大可能,于是放心地对婳婳道:“不错。”   婳婳默了默,才道:“殿下,奴婢方才带着将军逛了一圈,将军却挑了间下人住的房间,还说想今日就搬过去。”   我的眼皮不禁一跳,听婳婳继续道:“奴婢进去看了,房间又小又阴冷,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真不知将军是看上了哪一点……”   宋诀这个人的行动向来难以用常理揣摩,我默了一会儿,道:“既是他自己挑的,照办就是。”又吩咐她,“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若是嫌冷,就多点几个炉子。”   婳婳退下去之后,我倚在窗边思索,姓宋的是想唱哪一出?   没有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挑的原来是云浮阁对面的一个房间,地势的缘故,位置比云浮阁略低,立在窗边,可以遥遥地看到他房间的窗户。   那日午后,我正手撑在窗边发呆,漫不经心地朝前看去,就正好看到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手打开的光景。   男子立在窗边,白衣黑发,虽看不清眉目,但是浑身上下独有一种风仪,人间难遇。   我慌忙从窗子缩下去,缓了一会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为什么要躲?如今我是主子,他才是寄人篱下的食客,我一个当主子的躲他做什么?   整理了一下呼吸,缓缓从窗子底下爬起来,然而再看过去,那里却已没了他的影子。   我抚着胸口说服自己,这里之所以会感觉空荡荡的,是因为我松了一口气,而不是因为我失落。   一抬头,却又见那个白衣的影子出现在了窗边,手中还多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仔细看了看,那玩意儿原来是一杆玉笛。   宋诀将玉笛横在唇边,缓缓吹起一支曲子。   我这个人乐律向来不大好,只是觉得他吹得还算顺耳,然而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有没有走调,我却不能给出独到的见解。   听了一会儿,我关上了窗户,顺手拿支窗挡了一下。   窗外的笛声顿了顿,随后换了个比较哀婉的曲风。   宋诀每日都立在窗边吹笛子,证明他实在有些无聊。   托宋诀的福,我养成了动不动就往窗外看的习惯,晚上就寝之前,也总要看上一眼,宋诀每日都睡的晚,我看过去的时候,他的房中总是亮着灯。   那一日,入睡向来快的我,却有些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半夜起身,挪到桌边倒茶喝,却注意到对面的灯仍旧亮着。   眼皮不由得一跳。他也没睡吗?这么晚不睡是在做什么?婳婳说他的房间又阴又冷,难道是晚上寒气太重,难以入眠?倒是忘了嘱咐婳婳,应该多给他送一床被褥……   一连数日,他房里都亮一整晚。   有一日,婳婳朝我感慨:“将军最近可真安分,每天就是在房里写写画画,偶尔还吹个笛子陶冶情操,奴婢昨日去瞧他,他竟然没有对奴婢抱怨半个字,还对奴婢说他住的很好。”感动道,“将军他简直脱胎换骨,成了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难道是房间的风水比较好?”   他在房间里做什么,从我这里,其实看的一清二楚。   他也不惧冷,总是大开着窗,大多时候,他都像婳婳说的那样,执一管笔,或临些帖子,或描一副丹青,不提笔的时候,则会跨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擦擦他的佩剑,或者摆弄摆弄笛子,也不知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想些什么。   那日的我有些邪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就连婳婳终于请到了江南最有名的画师为我画像,我都没有预想中那样激动。这位画师以擅作美人图而闻名,有许多有钱人花重金都请不动他,因为他作画有个规矩——非惊世骇俗的美人不画。   我自然没有重金请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惊世骇俗的美人,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让婳婳送了个帖子过去,没想到他竟来了。来了也好,想我云岫好歹是个公主,若无一副正经的画像留给后人瞻仰,也太辜负了生在帝王家。   画师来的那日,婳婳喜出望外,我却突然没了兴致。   就算留一副肖像成功惊艳了后人,那也是百年之后的事,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画只作了一半,我就借口乏了,让婳婳将那画师给打发了回去。   婳婳送那画师之际,我望着白纸上画了一半的女子,忽然之间很想见到宋诀。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身下的轮椅就像是与我心意相通,缓缓朝着宋诀住的方向行去。   并不是腿脚不济才以轮椅代步,而是因为身体容易乏,走两步就不愿意再动了,才偷懒找匠人打了这把轮椅。人懒有人懒的好处,经过我的多加改良,这个轮椅已经能够克服大多数地形,想来也是对工匠界的一大贡献。   来到宋诀的房前,门竟开着,我对着门槛冥思苦想,我究竟是下来呢,还是找人帮我搭个板子?可是四下望望,平日里总是在眼前晃的下人都到哪里去了?目光重新回到门槛上——看来我还是下来吧。   奈何人懒,心里做了这个决定,身子却不愿动弹,正想说服身体不要那么没出息,面前就出现一双黑色的软靴。   黑色软靴上头,荡着一角白色的衣袍,我顺着衣服的纹理抬头看,就看到我想见的那个人。   想要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够见到他,我突然觉得上天其实待我并不薄。   他俯下身,将我从轮椅上抱起来,贴上他身体的那一刻,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果木淡香。   他小心地将我抱在怀里,没有问我这些日子为何将他晾着,也没有问我今日又为何过来,只是垂目看着我,道:“岫岫,半年前,你还没有这么瘦。”   我朝他笑笑:“省的你抱着太累。”看了他一会儿,抬手落到他的脸上,轻道,“宋诀,你哭了。”   第一次看他流眼泪,暗自在心里道,此时此刻,我究竟该嘲笑他呢,还是该安慰他?   他却没有给我嘲笑他和安慰他的机会,抱着我跨入房间。   他将我轻放在床上,仔细地把门窗都关好,又挪了一个炉子到我的脚边,问我:“冷不冷?”   我朝他摇一摇头,坐在床边,一边晃脚,一边环视四周:“堂堂大将军,却沦落到住下人房间的地步,不觉得委屈?”   他挑一挑眉:“你还舍得让婳婳送被子给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我笑吟吟地朝前倾了倾身子,问正蹲在地上往炉子里加炭的他:“我若不让婳婳送呢?”   他将火钳一扔,将我按倒在床上,深漆的眸摄人魂魄:“不送,你确定?”   我吞口口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自唇角勾起一笑,语气一贯的慵懒淡定:“岫岫,你若不送,今日我们就没有被子盖……”气息逼得更近一些,悠悠问我,“所以,你确定吗?”   不知是过了一炷香,还是两柱香,我缩在暖和的被窝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由衷地想,这个被子送的好啊,送的真是好。   极近的地方,响着熟悉的心跳,世间最令人安心的事莫过于此。   男子忽然开口:“岫岫,随我回家吧。”   我贴着那颗心的位置,听着他的心跳声,轻道:“宋诀,我能够陪你的时间,也许比预想中还要短……我……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体内已经没有师父的佛元,也没有仙界的九华印,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我拼凑起来的魂魄会渐渐离散,终有一日,我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凡人,或许,比凡人的寿命还要短。   他将我搂紧:“岫岫,我不在乎。”   我默了片刻,继续问他:“宋诀,就算我再也没有来世了……你也不在乎?”   他的声音像烟那样轻:“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就只能陪着你。一世也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问他:“宋诀,你可会恨我?”   良久,听他回答:“若是不想让我恨你,就活得久一点,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笑了:“好。” 尾声   初春,药王谷。   天气极佳,一丛开得很好的杜鹃花畔,有二人相对而坐。   那是一男一女,女子虽不是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却称得上容色端丽,无论是身上那袭绯色的衣裙,还是额间的那点朱砂,都足以让她成为这明媚春光里的一道好风景。   女子对面的那名男子则相对低调,一身普通的灰袍,还拿面具遮了半张脸,无论是举止还是气度都透着些率性和随意,可是身上又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唤作红菸的姑娘将整个故事讲完,看向药王谷的主人。   陆谦之气定神闲饮了一盏茶,才开口确认:“你是说,岫岫姑娘自己逼出了体内佛元和九华灵印,甘愿做一个寿数有限的凡人?”悠悠问道,“她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菸的脸僵了僵,随即抠着脸,闪烁其词道:“大概是上君和她师父在她面前打架刺激了她吧……”   陆谦之仍是悠闲的口气:“说实话。”   红菸坐正一些,态度良好的认错:“还不是怨我话多,帮上君撑好结界就是,跟她聊什么天啊。”痛心疾首道,“明知她这个人心眼儿多,一定是想从我这里套话,竟还是不小心着了她的道……啊啊啊,我这个笨蛋。”   陆谦之亦暗自叹一口气,红菸这个人脑子不大会转弯,休说是跟云岫,但凡是跟个有心眼儿的人聊天,不出三句差不多就阵亡了。   理着衣袍,问对面挠头发的姑娘:“所以,你跟她都聊了什么?”   姑娘停下挠头发的动作,道:“唔,不过是聊了聊九华仙印的用处……”   陆谦之的语气波澜不兴:“于是,你就告诉了她,没了九华灵印,镇妖塔中的戾气终有一日会破塔而出,届时红莲业火将蔓延至三界六道,引发毁天灭地的祸端?”   红菸为自己辩解:“怪就怪岫岫太聪明,早就猜到了九华印不简单,当年宿鸟那笨蛋行刺于她,似也让她怀疑上君为她做了许多牺牲。她猜到上君的一身修为都用在了封印镇妖塔,也猜到上君为了她不惜与仙界划清界限……”   陆谦之慢悠悠地点点头,表示知晓。   四海八荒又有谁不晓得,九华仙尊以一身修为向无泱帝尊换了百年的宽限时间,凡世的这一百年他可以勉强封着镇妖塔,可是百年之后他又该如何?   就算此时勉强救她一命,百年之后他还是要从她体内取走九华印,从她体内取走九华印,无异于亲手杀了她,可是,他总不能为了她不顾天下苍生。   但,照此时情形来看,唤作云岫的姑娘并没有给他亲手杀她的机会。   与其让他为难,她宁愿自断退路,也算是女中豪杰。   转念又想,这姑娘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仙,唯一闯下的祸就是修行懈怠,在仙劫中不小心散了魂魄,而后又不小心扰乱了九华下凡历劫的命格,可是除此以外,她的存在并不会对仙界产生什么威胁,仙界又为什么降那样大的天罚给她?有什么理由,让仙界非要将她给除去?   思虑片刻,有个念头在心中渐渐清晰,问题是出在救她的人身上……吗。   看来,仙界不过是个刽子手和替罪羊,真正想置她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佛界多年无人,唯一有资历执掌佛界的长老,却是佛魔同体——尽管他将“影子”封印,杜绝了入魔道的可能,可是一个小丫头,竟让他动摇了回归佛界的本心。佛界那帮人向来谨小慎微,又有青莲尊者因情障入魔的前车之鉴,会想到借仙界之手除掉这个丫头,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不由得摇头叹息,佛界这些年的手段越发的不光明,将整个佛界搞得乌烟瘴气,自己不洁身自好,还操心别人入不入魔,反倒是将对方往魔道推了一把。   回神过来,听到红菸的声音里带着些悔不当初:“我分明劝她,上君定然能在百年之期前想出办法来,却没想到她竟会做这样的傻事。不光九华印不要了,连她师父的佛元也不要了。”   陆谦之道:“佛元与九华印一辅魂,一辅魄,没了九华印,她要佛元也没什么用处。”又问她,“她做傻事的时候,姓宋的和她那个神通广大的师父竟没阻止她?”   红菸神情哀戚地看他一眼:“她以自毁元神相逼,又怎么阻止得了?”   陆谦之听后,做了总结:“话说,你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你家上君竟然没有一掌拍死你,不知是你命大,还是你运气。”   红菸换上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大概是上君意识到岫岫姑娘时日无多,没时间与我计较吧……”   陆谦之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算了算时间,沉吟道:“没想到一转眼,已是第七年了。”叹道,“凡人的时间还真是短得很呐。”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待药王谷主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前女子脸上时,身子不由得往后撤了撤。   “红菸姑娘为什么这样看着在下?在下不过是一个卖药的郎中,可以治人间百病,但对于被天雷打散的魂魄,却也无能为力啊。”   女子一撩袍子踩上了石桌,胳膊撑在膝头,逼视着他:“我家上君说,这世上有的只是龙渊上神不愿意救的人,没有龙渊上神不能救的人。”伸出手,手掌朝上,“我家上君等你七年了,让你炼的丹丸呢?”   陆谦之仍旧装傻:“什么龙渊上神,什么丹丸?”   一把剑咣当一声砸在石桌上,男子僵硬地垂下头,看了看那把通体玄黑的宝剑,嗓子一抖:“斩、斩龙剑?”   上古神兵,专斩龙神。   “上君赐我他的佩剑,嘱咐我丹丸和龙头,一定得带一样回去。”慢悠悠道,“上神乃是龙族的医仙,避世万年,仙界找不到您,早就按失踪人口处理了,再说,您老人家这把年纪,无论怎么死都算得上寿终正寝,您说是不是?”   一盏茶后,陆谦之对着炼药炉感慨万千。   如今天上的小辈真是越来越不懂得尊老爱幼了,他一个老人家,退休之后只想江湖卖卖药,过过安生小日子,怎么这么简单朴实的愿望,都有人要阻碍他?药药药,炼药不得花时间吗?最要命的是这续命的丹丸需要凤血做药引子,那凤家的丫头是好惹的吗?比起去要她的血,他情愿将自己的龙鳞割一割……   红菸等在炼药炉旁,脸上多些忐忑,忍不住催他:“你倒是快着点儿,岫岫只怕挺不过这两日。”   陆谦之神色比方才郑重:“若是能急得,也不至于让你家上君等七年,七年前他前来求药,我就上天入地帮他找药引,也算对得起他了。”又道,“再给我三日。”   三日之后,红菸急匆匆带着丹丸前往帝京郊外的府邸,经过闹市区也乘风御剑,全不理会那跪了一地直呼神仙下凡的百姓。   总算看到红墙绿瓦的小院,慌忙驱剑落地,落的不稳,差点绊了一跤。   一抬头,就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独自蹲在门前的石狮子处玩儿风筝。   看到红菸,小娃娃抬头望起小脸,有一些茫然:“你是谁?”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公子,生的眉清目秀,隐约还能从眉目间看出些他父母的风华来,红菸怔了片刻,走近,蹲下去与他平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公子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虽然仍有些奶声奶气,但是神色却颇一本正经:“我叫宋祯。四岁了。”   红菸眼圈一红,有欣慰,也有感慨,问他:“你爹娘呢,怎么放你独自在这里玩儿?”   宋祯朝半掩的大门望一眼,又回过头看她,撇一撇嘴,有些委屈:“爹爹在哄娘睡觉呢。祯儿也想陪着娘,但是爹爹嫌祯儿太吵,就把祯儿给赶出来了。”又向红菸告状,“爹爹偏心,从来都不哄祯儿睡觉。”   红菸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道:“走,带我去见你爹娘。”   扯上肉嘟嘟的小手,推门而入。   院中种了许多花,杜鹃,木槿,月季,山茶……都打理得很好,花畔有一座秋千架,还有一个红木的摇椅,红菸每走一步,仿佛都能看到男女主人在这里生活的点滴。   耳畔是微风拂过的声音,红菸忽然觉得一切太安静,安静的有些过分,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前方的门虚掩着,透过虚掩着的门,能够看到交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   女子像是睡着了,神情安详地靠在男子怀中。   红菸很想开口,想开口告诉他她已拿回了龙渊上神炼好的丹药,那一枚丹药,可以助人续命十年,然而,话到嘴边,却失了声,脚步也在门前顿下。   身畔的小公子松开她的手,蹬蹬蹬跑过去,唤道:“爹爹娘亲,有个漂亮姐姐来看你们。”迈着小短腿,跑到男子身边,看了看男子怀中的女子,仰头唤道,“爹爹?”   男子的身子轻微地动了动,声音里没什么特别情绪:“祯儿,娘亲睡了,让娘亲好好休息。”   宋祯听后,乖巧地点点头,刻意压低声音道:“好,等娘亲醒了,还要陪祯儿放风筝。”   男子嗯了一声,淡淡道:“等娘亲醒了,就带祯儿去看花灯,祯儿可知,娘亲最喜欢灯了。   说罢,又添道:“她喜欢许多许多的灯……”   那个时候,红菸突然觉得,手中那颗续命的丹丸,于他们两个而言,其实已经不再重要。   无论十年,二十年,他们都会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   (正文 终) 番外一 沈初   记不得是凡世的第几个冬天了,毕竟在他看来,凡世的每一个冬天都一个模样。   当初他离了佛界,打着的是来凡世修行的由头,然而他清楚得很,该参的禅早就参透,没什么东西非要来这花花世界才能看明白。这花花世界有万般好,与他没什么关系,有万般不好,亦同他没什么关系。那他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一留就是好几千年?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觉得应该抽个时间悟一悟。   他悟的时间久了,佛界不免派人请他,佛界尊长之位空缺,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照旧将来者打发了,客气地送到山门外。天正好下起雪,他想,也是时候跟佛界摊牌——   自打青莲尊者的性命被他亲手了结,他就无意再介入佛界的麻烦事。   当年,佛界的执法长老青莲为一名魔宫女子所惑,不顾众叛亲离,也要同那女子厮守终生。佛界有佛界的规矩,给他指了两条明路,要么彻底舍弃佛道和万年修行,要么就彻底斩断情丝。然而,不等他做出决定,那名女子就死了,而且是死在佛界的罗汉掌之下——这就是青莲尊者入魔的因。   他曾觉得青莲愚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手段,竟那般轻易地乱了他的一颗心。然而,没有经历过****的他,在情之一字上,又实在没有置喙的资格。   在人间的千年,他时常能想起与青莲最后的对话。   他问他:“为一个女子放弃菩提,值吗?”   他答他:“她就是我的菩提。”   雪越下越大了,他立在佛寺门前,放任大雪染白他的发,身上的袍子被北风吹得烈烈作响。   就是在那时,听到隆隆的雷声。   抬起下颌,朝雷声传来的北天望去,就看到有样东西朝着他急速落下。   他不禁眯起眼睛。   仙人历劫他见过,却没见过这般狼狈的。每被一道天雷砸中,身体就要小上一些。想来,是那历劫的仙者舍了修为同天雷相抗,修为被天雷打散了,身体自然也跟着恢复成没有这些修为的年纪。   看来,这一位修仙时间不长,是第一次历天劫。   眼瞅着人就带着滚滚天雷砸下来,为了不殃及自己,只好抬手结了个佛障,天雷遇障散尽,对方则稳稳妥妥地落入怀中。   他垂目看了看,眉清目秀,是个小姑娘。   仙界每一年都有仙人历不得劫,她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倒霉的一个,他与仙界没有任何交情,并无义务救她,更何况,会落得今日这个田地,怎么看都要怪她自己修行懈怠。   然而,放任她自生自灭,又实在有些残忍。   他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垂眸看向怀中,就撞到一双明澈的眸,正带些好奇看着自己。   他等在那里,心想,这个年纪的孩子,看到陌生人总归要哭一场的,谁料,她将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竟笑了。   一双眼睛至清无垢,笑容亦干净澄明。   在鹅毛飞雪中,他在她额间按下一个印,将她行将消散的元神护好,低头望着那张在怀中安然睡去的小脸,思虑片刻,道:“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长梨吧。”   那一年大雪覆满枝头,乍看上去,就像是常开不败的梨花。   自此以后,他教她说话,教她认字,看着她一****长大。他一个礼佛之人,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要养育一个小丫头,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年纪小的时候尚且可以应付,稍微大些,就有许多令人头疼之处。   七八岁是最黏人的时候,总是夜半醒来,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   小丫头在自己身边睡得心安理得,叫醒她吧,不忍心,不叫醒她,又没了礼数。   于是,半夜里抱着睡熟的小丫头回她自己的房间,就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久而久之,难免被寺中的僧人撞见,撞见的次数多了,流言也就多了起来。   拿此事教育她,她的认错态度倒是很好,只不过认完错从来不改,好在他本就没打算在同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借此机会离开佛寺也好。   凡人的时间是很快的,转瞬的功夫,小丫头就长大了。   他救她的那时候,还来不及去想,自己常年累月独来独往,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会不习惯?他亦来不及去想,她长大了要怎么办?他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凡人的一世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是她却不同,她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天。   而她与他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有七情六欲,而他没有。   所以,看在长梨的眼中,自家师父实在是过于冷清,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你又不能说他性格不好,他的性格委实称不上不好,因为他就连教训人的时候,都不会蹙一下眉头,她闯了祸,他也只是同她讲讲道理,罚她抄一抄佛经。   在没有遇到无颜的时候,她时常想,其实这辈子同师父相依为命也挺好,而且看起来,师父好像没有要操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就能在他身边多赖几天,就多赖几天。   当然,在遇到无颜之前,她就已经开始不断地惹桃花了。   她十四岁的那一年,他带着她在陈国落脚。   不到半年,就有人源源不断地上门求亲。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已长到这样的年纪,原来她的那副模样,足以让这世间的许多男子对她虎视眈眈。   某一日,送走了某位求亲的公子,他将她叫到跟前,试探着问她对嫁人的想法。   他等着她否认,却听她回答:“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嫁啊。”又弯了眼睛自顾自说道,“还以为师父不会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呢。”   那时他恍然意识到,他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世间万物,她却脱离不了这人世间的标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会考虑这个年纪的该考虑的事。就算她不考虑,她遇到的人和事,也都会提醒她去考虑。   可是,她又怎能离开她?   他救了她,那么她就该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想起她方才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竟然隐隐动了怒。可是,早就将七情六欲连根拔除的他,又怎会有怒意?   她窥探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   他这才敛了表情,却没有心思再问下去,将她晾在那里,径自进了房间。隔了许久,才见她偷偷摸摸地推门进来,蹭到他身边,讨好似地将一把菩提子放到他掌心。   望了一眼她鞋底上沾的泥土,就知道她定是跑去佛寺特意捡了这把菩提子给他。只是为了讨好他,就花一炷香的功夫跑过去,又花一柱香的功夫跑回来,这丫头……   他的心绪稍定,重新问她:“长梨,你如今年纪不小,同你一般年纪的少女,大都许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门,想为你说亲,你有什么想法?”   她脱了鞋子,跪坐到他身边,思虑片刻,郑重地问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胃口好的时候还可以多添一碗饭?”   他听后眼角一跳:“如果是呢?”   她仍是那句话:“那就嫁吧。”漫不经心玩弄着头发,“我现在年纪小,吃穿用度还算少,日后大了,免不了成为师父的负担,我总不能一直让师父养着我。”   他不由得道:“我养便我养,又不是养不起。”那段时间,他以卖画维持生计,想了想,又添道,“大不了为师每月多画几张画。”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里都是狡黠:“那,卖画余出来的钱,买什么好呢?”   他知道她嘴馋,道:“每顿饭为你多添一个荷包蛋。”   她不动声色:“还有呢?”   他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她的脸上总算有笑意:“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后院养几只鸡,下了鸡蛋不光可以吃,还可以拿到镇上卖,卖来的钱再换些种子,我们在草庐外面种花,我要种很多很多的花。”   他总算明白这丫头的意图,原来,方才不过是故意气他。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唇角已经漫开笑意:“好。便依你。”又问她,“所以,不嫁人了?”   她一挑眉:“我嫁人了,以后谁为师父养老送终?”说罢,神色突然一怔,他看着她发愣,不由得提点她,“梨儿?”   她回神过来,忽然往他面前凑了凑。   少女浅浅的呼吸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间觉得她很漂亮。   端正的一张小脸,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娇若桃花的唇。   这个女孩子是他亲手养大,可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自然有些晚。   她开口,吐息如兰:“我不嫁人,师父这么开心?”   开心?原来这就是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头发,突然很想抬手为她抚一抚,然而手抬起一半,却又收回去,摆弄着手中的菩提子问她:“今日的晚课做好了吗?”   她柳眉立起来,鼓着腮帮子道:“哼,师父讨厌。”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做晚课去了。   他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房外,唇角不由得勾起,可是垂目望见手中菩提子,神色却缓缓凝重起来。   那些与菩提无关的,都是妄念。 番外二 如果的事   这世上的有情众生,各自有烦恼贪嗔恶业,若不断除,终不得解脱。   当年他救她一命,是想渡她一程,可是,要将她渡到哪里,他却不知道。也许,他虽救了她,她的命却是别人的,她的岸亦不在此处。   最后的最后,他回头想想,这一生他做了三桩错事。   第一件错事,就是在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年,没有立刻找她回来。   他判断她身上的盘缠顶多撑个三天,又加上离家出走这件事是她常用的伎俩,就没特别放在心上。他想,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认错。此处是她的家,她不回家,又能去哪里?然而数月之后,他没有等到她回头是岸,却等来她从晋国寄来的书信。   信上说的事很荒唐,荒唐得有些刺目。   掌心升起火焰,将娟秀的字迹焚烧殆尽。   那时的他还不知,胸中升腾起的火焰,名曰妒。   他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成全了她和慕容煜。明知她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却仍旧成全了她对他的义无反顾。   他没有想到,慕容煜还是让她死了。   她死了也没关系,死了才能够看清,一切都是执念。   她因她的执念而死,他因她的死懂得何为悲。   他错的最离谱的一件事,就是误以为他给她的,她全部都想要。   他为了救她,动了体内佛元,只怕也是因此,让佛界将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既是眼中钉肉中刺,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拔去。   仙界降下天罚的那一日,他突然想起当年的青莲尊者。他长久以来都以为,是魔界为了嫁祸佛界才故意诛杀那名女子,以此逼青莲入魔,然而,面对着红莲业火,他终于为自己的天真笑出声。   时隔许多年,当年那位因情入魔的执法长老的心情,他总算能够体会一二。   原来这就是恨。   在业火行将把他侵吞之际,他解开了设在佛界须弥境菩提殿的封印。   那里封印的本是他的另一半。他离开佛界时,为了让佛界放心,将与他一体两面的影子封印。那个影子名为“欲”,佛界将其唤为“魔”。   本体与影子合二为一,才是完整的他。   本以为,这次总算可以保护好她,却没有料到,待他从红莲业火中重生,她却早已带着他的佛元从离仙台跳下。   前尘往事,她就那样尽数放下。   这世上再没有他的长梨了。   怪只怪那一年,他将她给的菩提子收下,也将他的妄念好生收敛。   他的这一生,负了菩提,亦丢了她。   ——————————————以下为沈初版结局———————————   他在满室茶香中,来到她的身后。   她穿一件极素净的白衣,乌黑的长发没有束,静静地落在后背上。   这样看过去,她的整个人都很小,肩头瘦削,背影有些冷落。   她似乎将他当成了照顾她起居的女官,说话的声音很软:“是婳婳吗,来得正好,推我出去看一看。”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我们种在回廊亭外的梅花,想来也该开了。”   他行到她身后,轻轻应了一句什么。   听后,她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立刻开口,隔了会儿,才道:“沈大人来了,怎么不提前派人传个帖子。”   语气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许她还在怨他,又也许不怨了,却也不再将他放在心上。自从那****逼出了他的佛元和九华印,他就已经领悟,他与宋诀给她的,她都不想要。   他唤她:“梨儿。”   她不待他说下去就打断:“沈大人,此处并没有你的梨儿。你若是找她的,只怕要失望而归了。”   他将叹息敛好,道:“好。你不愿我唤这个名字,我不唤就是。”   她将轮椅缓缓转过来,仰脸看向他。看清了她的脸,他才将一颗心放下。面前的女子虽有些苍白,但是气色还好。他庆幸,自己没有来晚。   她将他看了一会儿,控制着轮椅绕过他,朝门外行去,他追上去,将她的轮椅扶好,她没有抵抗。   他推着她行到廊外,看着廊外大雪,听她没什么情绪地问自己:“马上就是殿试,礼部正忙,沈大人怎么有闲情逸致下江南?”   他道:“不是沈大人了。”   她的身形微顿,神情总算不若方才镇定:“什么?”   他在她身前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向圣上辞官,已不是你口中的沈大人。”   她沉默了片刻,应该是在想云辞怎么舍得放他辞官,她这个人,无论什么事情都要立刻想清楚,而且,心里在想什么,总是写在脸上。   他等了她片刻,听她有些不大自在地问:“你不是沈大人了,又是如何进来的?”   这里是皇家的行宫,又岂是寻常百姓轻易就能进得来的?她会困惑,也是自然。   他道:“殿下猜一猜。”   她立刻想明白,一挑眉头:“你又乱用金吾卫的腰牌。”神情中浅浅的得意,让她方才在他面前刻意做出的冷淡差点破功,她意识到这一点,咳上一声,似是想找回十四殿下的威仪,正襟危坐道,“你就不怕我让他们把你赶出去?”   他好整以暇地将问题抛给她:“哦?殿下会么?”   她慌忙别开目光,道:“沈初,你不要以为……”声音小下去,“你不要以为,你曾是我师父,我就不敢赶你出去。”望着飞雪,轻道,“你那日当着那样多的人的面拒婚,我可还记得。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记仇的,你让我那么没面子,我要记你一辈子。”   她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凌厉的地方,就连生气恼怒,也都像这样没有棱角。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要被大雪的声音给盖过去了,然而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他听到她说:“你既然不想要我,又为什么来见我?”   他为她这句话失了下神,反应过来,心下稍安:“原来你在为这个怨我。”声音里多些笑意,“岫岫,你怪我没有娶你?”   她立刻否认:“我才不是这个意思。这是面子的问题,不是娶不娶的问题。再说,谁让你娶了。”为了掩饰尴尬,朝挡在跟前的他瞪了瞪眼睛,“你让开些。”   他听话地起身,给她让出路来,可是,她身下的轮椅似乎出了些状况,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她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好,朝轮椅抱怨:“什么时候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没用。”   说罢,气呼呼地站起来,大约是坐太久了,腿软,他及时上前扶好她,原本倒是并无多余的打算,可是在她从他身边离开之前,却忽然改了主意。   他按着她的头,将她重新按回去,她个子本就有些小,抱在怀中,就显得更小。   她缓回神来,立刻将他推开,推开之后,转身就跑。   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他叹口气。看来,还是要慢慢来。   片刻之后,她果然派贴身女官前来送客。不知是她顾念着从前的师徒情谊,还是小女官顾念他这个先任礼部尚书的颜面,送客时的用词很客气:“殿下说了,她偶感不适,不能接待沈公子。殿下还说,沈公子如果没什么事,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他亦很客气:“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了。”道过告辞之后,又顿下,对小女官道,“对了,替我转告你家殿下,江南关乎生计的产业,大抵与沈家脱不了干系,单说这座行宫吧,无论柴米油盐,茶叶香料,还是夜间燃的香烛,都是由沈家供应。”理着衣袖道,“这万一,供货的过程出了什么状况,比方说遇雪运不进来……”   话还未说完,小女官已抢着道:“沈公子留步,沈公子千万不要走,奴婢这就去回禀殿下。”   他立在廊柱那里,看向柱外的雪景,片刻后,小女官重新折返,态度比方才恭谨了许多:“沈公子,殿下请您过去喝茶。”   喝完茶,她立在大殿的门前,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却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立在她身边,气质很安静。   隔了会儿,她问他:“沈初,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他想干的事太多,若是细数起来,可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想同她看日出日落,想同她品茶聊天,想同她做许多以前没有机会做的事,如果有可能,他想这一生的悲喜里都有她。   他捞起她的手,她缩了缩,没缩回去。   望着漫天大雪,他开口:“你做长梨的那一世,是我在渡你。这一世,换你渡我,可好?”   原本还在他手中挣扎的小手因这句话顿在那里,良久,听她开口:“沈初,我连自己都渡不得,又该如何渡你?”她侧头看着他,问他,“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渡你?”   他不知道她该如何渡他,甚至不知他希望她如何渡他。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那样简单。   望着面前眉目似画的女子,他却突然觉得有些话此时不说也无妨。   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稳妥地握着,没有再试图收回,这样就很好。   雪越下越大了,同那年一样,将斑驳的枯枝装点成满树梨花。   她问身畔的男子:“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渡你?”   他没有回答,和这天地一起静默下去,曲廊亭榭,似乎在片刻间被染白了头。   在他还是她师父的时候,她曾经觉得,这世间的纷纷扰扰,他永远都能不受其乱。像他这样一个人,自然没有渡不过去的河。可是,他专门跑来这里找她渡他,她自然该为他想想办法。   这件事若放在半年前吧,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还能尽量满足他,比方说嫁给他。没能嫁给他,自然是个际遇的问题。可是,这件事又不能全怪在际遇头上。毕竟,若不是他在金銮殿上坚定不移地退婚,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所以想了半天,觉得并非她不想渡他,而是他不想她渡他。   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得出结论——他方才说让她渡他,有可能是说着玩儿,不需要放在心上。   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心里舒坦了许多。意识到手还在他掌中握着,忍不住提醒他:“沈大人,手。”   他听后非但没有放开,反而将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摩挲一下,问她:“可是冷了?”又道,“暖了这样久,手还是这样凉。”说罢,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捞过来,一并凑到嘴边去。   感受着他口中的热气落至掌心,她的心一慌,道:“你不必替我暖手。我让婳婳备个手炉……”   他却问她:“不喜欢?”   她强装镇定,问他:“喜欢什么?”   他勾唇一笑,那张脸本就动人,笑起来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犹如春暖花开。按理说,这张脸她早就看习惯,没有事到如今再为美色所惑的道理,可是此时距离太近,还能感受到他淡雅的气息,就难免有些心慌意乱。   想要撤开一些,手却还在他手里。   她吞口口水的功夫,他好像又靠近了些。目光从他眼下的泪痣移到他形状很好的唇那里,看到两瓣唇轻轻地合在一起,又轻轻地打开,口中吐出一个音:“我。”   呼吸一乱,脑中有什么东西奔腾而过,花容失色道:“开……开什么……”   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还将自己当师父,脑子里有个弯转了半年都没有转过来,才会对他的话反应这般激烈,就仿佛惊弓之鸟。   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急,切莫吓到她。   但,看到她为他的一句暧昧之言就乱成这样,又忍不住把自己往她跟前送了送,眯起眼睛:“岫岫觉得我在开玩笑?”   她继续吞口水,目光似乎不知该落到哪里,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这样近的距离,竟也没有看出他的脸上有什么不好看的地方。   唔,鼻子生得最漂亮。   他提醒她:“岫岫?”   她恍然回神,显得有些尴尬:“你……没在同我开玩笑?”   他正要答,就听到身后传来茶水打翻的声音,一回头,就见到小女官正手忙脚乱地拾掇着被她失手打翻的茶盏,撞到他好整以暇的目光,忙道:“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沈公子,殿下,你们忙,奴婢告退。”退出两步,又郑重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谁都不要来打扰沈公子和殿下谈心。”   待小女官走远了,他转过脸,评价:“婳婳姑娘还是这样善解人意。”   她唇角扯了扯,看了一眼被他牢牢攥住的手,道:“沈大人还不快放开本殿下。”   他淡笑:“这世上已无沈大人,殿下还是改一下口的好。”   她蹙了蹙眉:“沈公子,你再不放手我就……”   再惹她她就要炸毛了,他从善如流地松开她。他与宋诀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知道进退,也有耐心。   有些事急不来,慢慢来才是捷径。   他从她身边退开些,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了一眼天色,道:“我初到江南,先来这里看你,还未回扬州沈府,再待下去,恐怕扬州那边该有人着急。”   她方才还是一副送客的模样,此时却忍不住问他:“要走?”   他看着她:“舍不得我走?”   听说她近来身体不大好,整日缩在行宫里头,身边能够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一个婳婳。她这个人,自小没什么特别的喜恶,让她安安静静地读诗画画她也喜欢,但是与其让她读诗画画,不如带她去逛逛庙会,或者坐坐游船。清清静静的景色她也觉得好看,但热热闹闹的光景她更愿意看。   对于他的问题,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小声问他:“还来吗?”   他竭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道:“已经许久不曾回家,府上自然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打理,若是到了扬州,再想要抽身,恐怕有些难。”见她眼里浅浅的失望,眼中笑意一深,问她,“岫岫,你若是觉得在此处待着太闷,不如随我到扬州看看。”   若论起富甲一方,莫过于扬州沈家,只要是在大沧境内,有商道的地方,就会有沈家的商驿。沈家家大业大,据说全部财产可以买下大沧的半壁江山。   在前往扬州的马车里,她忍不住问他:“你说你辞了礼部的官职,可是皇兄怎么舍得放了你?”   只要他一日在朝为官,沈家就有一日能为朝廷所用,放了他,除非云辞脑子抽了。   他的回答极为轻描淡写:“不过是将商道的经营权让渡给了官家。沈家产业甚多,也不缺那几条商道,让就让了吧。”   当然,他答应下的条件不止这一条。当今圣上何等精明,知道他为了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辞官回江南,又怎么会放弃这么个同他谈条件的机会?不过,其他的,她没有必要知道。   她沉吟着道:“听说最近商道也不大太平,让给朝廷管也好。”   他嗯了一声,问她:“累不累,可要让马车再走慢一点,或者在前方寻个客栈歇一歇?”   她苦笑着道:“你怕我颠簸,已经吩咐他们走的足够慢,再慢下去,何时能到扬州?”   他道:“扬州就在那里,又跑不了,慢就慢一点。”找到她的手握在手中,轻道,“对你,我自然要谨慎一些。”   他的确待她足够谨慎,出门怕她冻着,吃饭怕她噎着,她刚觉得渴,茶水就递到她面前,连温度都计算得刚刚好。   从前,师父也待她好,可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她,她稍微咳嗽一下,他都如临大敌。在扬州的这些时日,事无巨细,他都提前为她考虑好。她想起有一句诗,叫做润物细无声。他好像化为暖春的微雨,渗透到她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久了,她就容易含糊,若是拿他当师父,他又委实不大像她师父,若是不拿他当师父,她又该拿他当什么?   自从她知道了“沈初”的心思,她就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她害怕万一她想得深入了,会得出一个让二人都尴尬的结论。在她的心目中,师父就是师父,就算他早已在轮回中变成一个与“师父”无关的人,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她放弃了佛元和九华印,就是想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如今得偿所愿,她却在沈初的问题上这般执着于前尘,未免不够洒脱。   越想越乱,就踏着月色去找沈初聊天。   这几****一有时间就陪她,很少有找不到他的时候。见他的房间没有亮灯,应该是外出未归,心头竟有些空落。   于是坐在他房间前的廊子下,想将他等一等。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就靠着廊柱打起了盹,睡梦中听到男子轻唤:“岫岫。”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到他眉头拧着,眉宇间都是关心。   他的语气里有些责备:“怎睡在了这里?也不怕冻着。”   被他一说,才觉得冷,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想站起来,却浑身发懒,于是放弃站起来的念头,望着他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却很柔:“下次莫要在这里等我。我将房门开着,日后找不到我,就到房间里坐一坐。”   她本想说那怎么好意思,可是撞到他的目光,就老实地点了下头,道:“好。”又道,“沈初,我有话同你说。”   他解下披风将她裹了,将她扶起来:“你先去沐浴,暖一暖身子。我会等你,你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   似乎,他一直都是这么个不疾不徐的性子。从前,她说要去佛寺祈福,让他等三年,他就当真等了她三年。可是,他等了她三年,好容易等来的东西,却又说不要就不要了。宋诀声势浩大地抢婚,闹得满城风雨,他觉得没有颜面,提出退婚,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理解归理解,却让她愈发地搞不懂他。   他究竟想要什么?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着急?   她顿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他的眉目在头顶的灯下显得清寂而柔软。   她竟然突然有些为他心动。忍不住抬起小脸,看向他:“有些话,我现在就想说。”   他微微怔了怔,而后,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个弧度。   这么多年,她总算不舍得让他再等。   廊外,有一丛早开的山茶,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番外 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