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七日约(出书版) 作者:悠世/悠长一世 编辑推荐:   七日之约,生死之诺。以生命为注,以情感作赌。   一场穿梭于时空缝隙的冒险,一个关于生存与背叛的赌约。   如果死神给你一次再生的机会,你会不会忠于自己的选择?   游走时空之缝隙,缔结生死之契约,收集情感之水晶,探究深邃之人性。   不卑不亢,不逢不若,不偏不倚——这就是约定的态度! 内容推荐:   这世上有一些人,会在大限来临之际,拥有额外的七天生命。七天之后,他们会再次面临选择:到底是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重要的东西,还是接受死神的诱惑、出卖他人的生命换取未来?神秘的黑衣少年V与他的搭档白衣少女佐穿梭于时空的缝隙之中,收集着各式各样人的“七天”,见证着各种抉择和悲欢,同时也进行着他们自己的人性赌约…… 网络版文案:   一个忧郁骄傲的死神少年和一个傲娇神秘的死神(伪)少女之间的时空大冒险。   赌约在七日之间,选择在生死之间。   略带暗黑向的系列幻想爱情故事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坑 O_O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西方罗曼 异国奇缘 快穿 主角:佐,V,该隐 ┃ 配角:Z,伊莎贝拉,西泽尔,贞德…… ┃ 其它:暗黑向时空幻想小说 =================== 序 曲   序 曲Prelude Z   在时间的缝隙里,有这样一座精致的花园。   白色的篱笆里是绿色的草坪,一棵巨大的榕树立在院子中央。岁月滋养着榕树的生长,黑色的树干几乎支撑不住那巨大的绿顶一般谦卑地弯着。在那茂密的树荫下,有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水池,水池旁还有一张小小的白色圆桌。   这里没有季节,亦没有时间。   阳光不知疲倦地在蔚蓝的天空中静静照耀,微风拂动,水池便泛起层层涟漪。涟漪之中,似乎有无数画面如同跑马灯一般闪动,可若定睛看去,却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从不远处走来了一名少年,他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二十岁,但脸上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平静表情。他有着如星辰般银色的短发带着几分慵懒,却有一双冰冷而完全没有生气的灰色眼睛。他一手拿着鲜红的苹果,边吃边大步流星地向树荫下的水池走了过来。   没走了几步,身后就有一只小怪物快步地跟了上来。它非常矮小,黑色的斗篷挡住了它全部的表情,只有露在外面的手像干枯的树枝一样细碎而脆长,紧紧地拿着一封印着以黑色印章封口的信件,信件的正面用深红的字体写了个巨大的字母『V』。   “请、请您等等。”   少年不去理会小怪物的呼唤,他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坐在了圆桌旁,将手伸向了水池。此刻,水池的涟漪逐渐静止,画面变得愈发清晰,人类的历史一幕幕从中闪过,少年将手腕一甩,一幕便翻过去。他半垂着眼睛,驾轻就熟地看着画面滚动。   “这是Lord给您的信件,请您一定拆读。”   少年吃着苹果,无聊地说,“你念念看,我还有事情在忙。”   因为斗篷挡着,小怪物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它非常焦急,这让它在原地不安地左右踱着步子。少年不由有些烦了,“拿给我吧,我看看。”   他快速地拆开信封,可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得愈发难看。   “这么麻烦!”   他刚想和小怪物抱怨,可抽出视线,小怪物已经向远处跑去了,就留下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少年把信往旁边一扔,信封就化为了一团黑色的烟雾,转眼就消失在了空气里。他还来不及抱怨,就看到黑雾消失的地方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那人影,连手里的苹果都忘记了吃。   那是一名看起来与少年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赤着脚,身上则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微卷的栗色长发柔和地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白皙的皮肤。在她的影像还有些模糊的时候,她还半漂浮在空中,随着她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她也跟着轻轻地落到了地面上。就在她的脚掌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她突然猛地向前倒了过去。   少年一愣,然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躲开了她。   女孩子一下子摔倒在桌面上,意识不清地嘟囔了句,“哎哟。”   少年又怔了好久,才试探地问,“你是Lord派来的……”麻烦?当然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女孩揉了揉被桌子磕红的额头,支撑着站直了起来。她有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透明。这是在少年所在的地方没有的。少年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人类?”   她没有回答,只是环顾四周,好奇地问,“这里是哪里?赌局,开始了吗?”   少年皱起了眉头,“这里是时间的缝隙,是死神们休息的地方。”   “所以,你也是死神吗?”   少年微微挺直了后背。他不仅是地狱之君麾下十三名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过去三十三个纪元里表现最好的一位,“是的,我是V,你没听Lord提起么?”   可是她又移开了视线,“我们的赌局什么时候开始?”   V本能地觉得她有些讨厌。不光是因为她忽略了他的鼎鼎大名……好吧,也许大部分是因为她忽略了他的鼎鼎大名。要知道在地狱,除了神和地狱之君,就连守环人都会对他恭敬有加。   但是毕竟他收到了地狱之君的委托——他必须要和这个人类展开一场赌局。   所幸这个赌局是V最擅长的。   地狱之君的十三名死神背负着收集人类负面情感的任务。痛苦、哀伤、憎恨、嫉妒……而V负责的情感,名为背叛。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他完美地获取着人类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在时空的水镜前,他精挑细选着可能的目标,在目标死亡之时再赐给对方额外的七天性命。七天之后,那人类将再次面临选择。如果他想要继续活下去,就需要牺牲脑海里最后出现之人的生命,反之,他可以选择再次死去以来保全那个人的生命。   人有天生利己和自保的特性,加上V的巧妙诱导,他的任务迄今从未失手。   或许正是如此,地狱之君给他安排了这个奇葩的赌局。   带着她行走时空。如果人类选择了牺牲自己保全他人,则是她取胜。反之,则是V获胜。   在地狱之君的信里,一切交代都十分简单,只在最后轻描淡写地说,“V,你不会让我失望。”   彼时读到那里,V轻蔑地一笑,将信件扔到了一旁,随即出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由语带讽刺地说,“我们第一场赌局的目标,早已选好了,不过你知道么?”   她抬起头,深琥珀色的眼睛直接地与V对视。V突然觉得那双眼睛并不像最初所见时的那般清澈,也不像她这个年岁的人类女孩子一样无知。相反,她的眼神里饱含着孤独与哀伤,那种眼神他甚至没有在死神身上见过。   但迷茫只是那短短的一刹,V皱起了眉头,对着她的裙子努了努嘴,“我们最厌恶白色。”   她依旧看着他,平淡的神色里甚至带着几分漠然,“那你只好忍耐一下了。”   她的答案出乎V的意料,这不由使他感到十分有趣,“虽然我很想现在就通过赌局让让尝尝厉害。但地狱之君让你第一局旁观。”   女孩侧着头,“怎么旁观。”   “你就站在时空的水镜边,看看七日约是如何进行的。”   V指了指榕树下那细小却神奇的水池。女孩子在往这边走的同时,眼里没有任何犹豫。   就在V准备出发时,她突然开口,“我叫佐,你不要弄错了。”   “好了,知道了。”V敷衍道,心里却想,什么佐啊佑啊的,等她见识到自己厉害的时候,看她还会这样狂妄。 Story I   皇后残像 La Rose de Versailles   1793年秋,巴黎的马赛大道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民众,他们兴奋地推搡着彼此,却不约而同地让出了一条颀长的通道。不远处马拉的拖车缓缓走过来,民众们群情激昂地叫骂着、向车子上的人扔着垃圾和腐烂的水果。   通道的终点,带着黑色面罩的刽子手持巨斧,冰冷地看着马车缓缓的接近。   马车停了下来,两个年轻人从后面的拖车上拽下来了一个瘦弱的女人。她齐耳的短发呈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苍白衰老,但这并不遮掩她美丽的容貌。她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被那两个男子推上了行刑台。   因为对方粗暴的动作,她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   她抬起头,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映出了刽子手高大的身影。她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轻柔而典雅,刽子手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以受刑人的地位会在这个时刻、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于是他还是板起了面孔,将她按到了巨大的铡刀之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侧过脸,铡刀之侧静静站着一名银发的少年。   少年的双眼深邃而没有生气,他穿着精细的黑色贵族丧服,慢慢地吃着苹果。   民主派在她的刑台之旁激昂地发表着演说,民众如沸水一般地热烈响应着,可这些她都听不到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名俊秀的少年。   他终于吃完了苹果,走了过来。没有人能看到他,只有她可以。   他问,“怎么样,还喜欢这个人生吗?”   她一怔,随即眼里充满了泪水,唇畔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想微笑、还是要说什么。就在那一刻,刽子手挥动巨斧,砍断了牵扯着铡刀的绳索。   (1)三百枚路易的交易   十九年前,巴黎市区。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马尔斯虚弱地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双颊凹陷。他的双腿血迹斑斑,用布条和木板草草地包裹了起来。就在此时他的姐姐艾美匆匆地端来一碗热汤,里面零星地飘落着几片蔬菜。马尔斯看了眼汤,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艾美将马尔斯扶起来,将汤放在一边用匙羹旋转凉,带着歉意地说,“最近纺织厂的生意不太好……再坚持几天,我带你看医生。”   马尔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现在在巴黎生活这么艰难,我不能赚钱就算了,怎么还花钱去看病……”   艾美怔了怔,随即笑道,“说什么傻话,我的工钱带你看个病没问题,还可以买好多面包回来呢!”她用裙摆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我去工厂看看,你趁热快把汤喝了。”   艾美离开了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在七叶树上,风中隐隐传来了蛋糕和奶油的香味,偶尔听到街边衣着华丽的妇人们低声的交谈和笑声。   路易十五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年轻的路易王刚刚上台。人们都说新王看起来是个朴素的老实人,而从奥地利嫁过来的皇后也是年轻而漂亮。大家都期待着法国的新时代,就连空气中带着愉悦和希望。但似乎这些愉悦都与她和自己的弟弟毫无关联。   弟弟出生的时候妈妈去世了,此后父亲因为酗酒,去年前喝醉掉进了河里。自己和马尔斯就像千千万万个巴黎普通民众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一无所有。所幸艾美在纺织厂找到了工作,可巴黎的经济市况愈下,工厂已经三个月没发出工钱,而原本靠送报贴补家用的马尔斯……在前几日出门的时候,冲撞了贵族,被活活打断了腿。而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巴黎上演着,艾美抬头看了看天,刚湿润的眼角又干涸了回去。   在法国人被分为三个阶级,教士和贵族享有着各种特权,而身为平民的第三阶级,不仅要负担着沉重的赋税,就连生命都比第一、第二阶级轻贱了许多。艾美站在街道上,有些迷茫地看着凡尔赛宫的方向。   象征法国最高决策中心的华丽宫殿,那里只属于贵族与皇室吗?就连神都遗弃了她和弟弟,多么希望新路易王可以为他们带来一丝希望啊!   艾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着。   哼。   空气里骤然响起那一声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不屑声。艾美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可就在这一刻,一辆完全失去控制的马车从街道了另一边疯狂地向她冲了过来。坐在驾驶席的少女从来没有控制过马车,她早就慌了神,只得拼命地尖叫着,“躲开——请躲开!”可是等艾美回过头时,烈马的铁蹄已经近在咫尺。   驾车少女的相貌在她面前惊鸿一瞥,艾美惊讶地站在了那里。   “躲开——”   驾驶人惊恐的叫喊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她的身体宛若破布娃娃一般被高高撞起,再狠狠地坠落到尘土飞扬的路边。   她和我长得好像……   视线里驾车少女的相貌逐渐模糊了起来,随即四周一化为一片寂静的猩红,再渐渐沉入无尽的黑色里。   “再活一次怎么样?”   艾美睁开眼,面前静静伫立着一位身穿黑色贵族短衣的少年。他的身影与黑暗是如此的合契,仿佛他的本身就是暗影的化身一般。他吃着苹果,深邃而冰冷的灰色双眸仿佛要将她引到另一个世界。   什么意思?   艾美战战兢兢地发问,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来。   但少年却似乎听到了她所说的话,又咬了一口苹果说,“你不想活下去么?马尔斯怎么办。”   我当然想活下去!马尔斯现在没有我的话,他会死的……   “这就是了,我给你七天的时间,你只要让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替你去死,你便可以活下去了。” 他轻快地说着,仿佛所讨论的只是明天的天气,无关生杀予夺。   艾美不安地看着他。   ……谁?   少年轻声笑了,他银色的头发微微垂下来挡住了双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艾美猛地睁开眼睛,绚烂的阳光涌进了她的眼中。那几乎刺眼的光芒让她有一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旁还有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她起先以为是镜子或玻璃的反光,过了一秒,她突然惊讶地坐起了身来,“你是刚才驾车的人……你、我、我们长得……好像。”   可很快,艾美的声音就低了下去,而动作也变得拘束了起来。   少女坐在艾美的身侧。分明是巴黎市井脏乱不堪的街角,她的身影却显得更加清丽高雅。分明是与艾美有着如出一辙的相貌和身形,但她的衣服却明显非常昂贵,而她手中手帕上精细的百合花纹样更是暗示着她的高贵身份。   “对不起,我失态了。幸好您没事。”   她的声音与艾美几乎毫无差别,她的法语纤细而优雅、却带着微妙的德国口音,而选择用词却亦是与寻常百姓极为不同。艾美怔了怔,随即恐惧得几乎颤抖了起来。她紧张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不要惩罚我。”   少女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您不要这样说。”她盯着艾美看了好一会,直到艾美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她突然又一次开口,“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有件事情想要请您帮忙……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三百个路易金币。”   三百枚金币!艾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在工厂工作一整年,才不过三枚路易。三百枚,那是她这样的平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有了这些钱,她就可以给马尔斯请最好的医生了!   “但是,三百个……那可是很大一笔……”   震惊使得艾美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少女见她的样子不由也有些尴尬道,“实在是失礼,但我不想让您白白帮我这个忙。希望您不要介意。”   少女原来在担忧艾美不喜欢谈论钱财。她真是来自于一个衣食无忧的贵族家庭,艾美压抑着心里那一瞬而过的嫉妒,点头答应了她。   少女松了一口气又轻笑道,“那就拜托您今天夜里到凡尔赛宫附近的这里来,我派人来接您。请低着头,不要被人看到您的样子。”   (2) 凡尔赛宫的女主人   艾美高兴地跑回家里。马尔斯有些讶异地将汤放下,难以置信地说,“拿到工钱了?”   “拿到了,很大一笔!”艾美雀跃着,“七天后就发下来。”   马尔斯顿了顿,随即严厉地叫道,“艾美你果然去做了!这钱我绝对不要。”   艾美一愣,随即大笑着摸了摸自己弟弟的头,又站起身来去从衣柜里翻着衣服,草草地扔进了包裹里,“我被一个贵族的小姐撞到了,结果她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现在她出了重金让我帮她一个忙。我今天晚上就去找她。”   马尔斯警惕地说,“什么忙?艾美,如今你还相信那些贵族吗?你晚上去找那个贵族,说不定事成了,她会杀你灭口。”   艾美的背脊僵硬了一下,随即她转过头来,微笑地给马尔斯盖好了被子,“你看看我,我的命值钱么?不管是什么事,就算是十个路易我也要赚好几年呢。我拜托下邻居的尼斯来照顾你,你忍耐几天。”   “你去哪里?”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艾美——!”   艾美提着包裹,狠心将门关上,把弟弟的担忧关在了身后。三百个路易,马尔斯的腿、两个人未来的生活——一切都有着落了。冒险么……如今也只有冒险了。   等到艾美安排好一切,来到早前少女告知的地点时,已经有一位翩翩的贵族男士站在那里等待着。见到艾美,他怔了怔,随即又沉下了脸。他拿过她的包裹,随手扔到一旁的草丛里,又递给她一条头巾,“裹好脸,低着头,什么都不要说。”   艾美跟着那名男子从花园的后门踏入了凡尔赛宫。这一路凡尔赛宫的卫兵们、侍者们全都恭敬地向那名贵族男士行礼,根本不会怀疑跟在她身后极度不安的、小心遮掩着面孔的艾美。   男子将她带到一个安静的会客室里,屏退了旁人。艾美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请问……”   男子转过头来看向艾美,他深邃的蓝眼睛十分平和,却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威严,“我是来自奥地利的弗朗索男爵,而你即将会见的人是一位十分尊贵的妇人。希望你能尽可能地礼貌。”   艾美怔了怔,没有完全理解弗朗索男爵的意思。直到早前驱使着马车撞到自己的美丽女子再次站在自己身前,她才意识到她的身份——这个繁华而硕大宫殿的女主人、路易十六的王妃,法国和那瓦尔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艾美惶恐地以自己所知的方式向皇后玛丽行着礼,她粗陋的礼法引来弗朗索男爵微微地不满。而玛丽却置若未见地走到艾美面前,认真地说,“三个月后,我便会让您回家,还有承诺的金币。请您以神的名义起誓,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艾美惶恐地弯腰承诺着,玛丽甜美地笑着,“我想请您顶替我。”   年少的玛丽自从来到法国后,就一直在筹划着这件事情——逃离凡尔赛宫。日常生活的繁文缛节使她几乎喘不过气了,而这种压力在路易十六登基后到达了顶点。为了解压,她几近疯狂地自己驾车闯出了凡尔赛宫,却幸运地碰到了与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平民艾美!   她的计划终于得以实现。   艾美将顶替她在凡尔赛宫生活三个月,在这段时间,她会随着奥地利访问的团队微服出宫,随在弗朗索的保护下于法国四周游玩。   听闻了这个计划,艾美还来不及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弗朗索男爵反应十分激烈, “殿下,如果被发现了,可能会引起国际问题!”他瞥了一眼艾美,深蓝而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屑,“而这位平民小姐则一定会被处死。”   艾美浑身一震,颤抖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弗朗索是奥地利女王亲信的大臣世子承袭,又与玛丽从很年幼时就认识,从玛丽嫁到法国来之后,他也会不时随着奥地利的访问团来探望玛丽。玛丽十分信任弗朗索,亦会尊重他的意见。   但这一次她的态度极为坚决,“如果我继续呆在这个王宫里,我会疯掉。”   弗朗索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殿下,您的生命不是您一个人的。想想在奥地利的泰瑞沙陛下,您愿意辜负她对您的期望吗。”   玛丽一怔,随即痛苦地扶住自己脑侧,颤抖地说,“不、我不是不尊重我的母亲、不爱我的祖国,只是……只是在这个凡尔赛宫里,太痛苦了,我无法呼吸。我知道我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巨大的鸟笼,但至少让我自由地飞翔一次。”   弗朗索犹豫了一下,玛丽冲上前去含着泪看着他,“就这一次,三个月后,我跟着你们的使者团回来。以后我一定乖乖地呆在王宫里,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   弗朗索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艾美,松动了语气,“即使我答应你,这位小姐,能够保密么?”   玛丽抬起头,期待地看着艾美,“她向神起过誓的。”   (3)“王子与乞丐”   平民阶级的艾美为了三百个路易,答应做至高无上的法兰西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三个月的替身。弗朗索所带领的奥地利使者团还有七天离开,这七天时间,他们必须尽一切努力使艾美毫无纰漏。   “你可以借口住在离宫、以身体不适为由减少与国王陛下和其他大臣的会面。但你依然要参加日常的舞会,凡尔赛宫的繁文缛节极多,如果你不小心,就容易会被看出纰漏!”弗朗索一边说着,一边用尺子狠狠地打在艾美的后背上,“直起腰。”   艾美一抖,头顶上的三本书哗啦哗啦地就掉落了下来。   她惶恐地弯下腰,捡着书,而弗朗索的声音继续在一边严厉地响起,“皇后殿下不论是在进餐、更衣、舞会的时候都是多人瞩目的焦点。侍奉皇后的仆人有数十种,你要熟记他们的相貌和职责——比如说,餐桌上,一般的侍者可以给你递盘子,但你要更换盘子的时候只能递给太傅!如果你弄错了,就会变成大笑柄,不,会为我们奥地利蒙羞!”   艾美终于将书本顶回了头顶,她咬着牙说,“我明白,先生,我一定会努力。”   却又引来了弗朗索的训斥,“注意你的法语!你的用辞简直令人发指。”   繁琐的礼仪、苛刻的行姿、甚至玛丽德语口音的法语和王室的用辞,艾美必须在七天之内熟记。因为法国和奥地利微妙的政治关系,弗朗索坚决拒绝将此秘密透露给玛丽法国的仆人。他的态度极为明确——除非艾美可以在第六天晚上的贵族舞会里表现得毫无差错,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玛丽离开凡尔赛。   玛丽皱着眉,拉着艾美的手诚恳地说,“艾美,请您一定帮助我,我想要离开这里,哪怕只有三个月。”   玛丽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这样高贵的人竟然拉着自己的手、恳求着自己。艾美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惶恐,但她也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华丽的宫殿里,有着吃不完的食物、换不尽的华服,还有无数侍从的尊重和照顾,玛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她还是跪在玛丽面前,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殿下,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希望。”   艾美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虽然她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五天的不眠不休,她记住了大部分的礼仪、服侍皇后的七十三名职责各异的侍从以及宫内与王室来往密贵族的相貌和名字,她可以分辨不同花卉的香气、学会了皇后玛丽最擅长的舞蹈和风格,她甚至连玛丽皇后拿起茶杯时手指细微的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玛丽看着她的进步,几乎要兴奋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而弗朗索则仍是愁眉紧锁,“你掌握了很多,但远远不是全部。这三个月万一发生什么,要如何处理。”   玛丽睁着她纯洁的大眼睛,轻快地说,“弗朗索,我刚来法国的时候,连法语都不会讲。放心,大家会原谅我的。”   弗朗索严肃地说,“你那个时候是王子妃,现在则是皇后!”   玛丽咬了咬嘴唇,“明天的舞会,让艾美代替我去,这是我们的约定!”   弗朗索扶着自己的额头。玛丽、单纯的玛丽,天使般的容貌让她获得了无限庇护和娇宠。天才音乐家莫扎特在六岁进宫演奏时见到了七岁玛丽,当即向她求婚。而嫁到法国之后,她亦是一直受到木讷的路易十六无条件的保护与宠爱。   但现实是残酷的。玛丽,你知道吗?   (4)皇家舞会   路易十六登基是在6月11日,这次将是路易十五去世后第一次的皇家舞会,路易十六将第一次以国王的身份携皇后出席,而诸多访问巴黎的各国贵族也将会参与此次舞会。   玛丽将艾美带到了自己的寝宫,凡尔赛宫虽然豪华,但皇后的寝宫更甚。华丽的镜子、金质的烛台和布满华丽金线和皇家百合纹样的窗帘更是让艾美眼花缭乱。   艾美心想,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让她和马尔斯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了。   玛丽轻声地嘱咐,“一会儿我就会躲在那边的暗室里,仆人们来了,你就让他们服侍你更衣,作为我,去参加舞会。”她又翻过艾美的手,经过六天不间断的保养,艾美的手显得柔嫩而富有光泽。玛丽满意地一笑,“很好,艾美。”   艾美紧张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几乎想告诉玛丽,自己不要那三百个路易了,她想放弃这个任务。可想起躺在家里的马尔斯,她又不得不振作起来。   而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恭敬的敲门声。   玛丽松开了艾美,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躲进了暗室。   房间里是一片如死的寂静。   门口的侍者没有听到回音,于是又礼貌地敲了敲。   艾美紧张地看向门的方向,许久,她轻声说,“请进。”   典雅的法语、得体的用辞,这是艾美作为法国皇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穿上了令人窒息的束衣、沉重华丽的宫装、拿起了精巧的扇子,随着侍者们向舞厅走去。路易十六在走廊的另一侧等待着她。艾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法兰西的统治者,她的双腿在裙子下猛烈地颤抖着,她几乎要踏不住自己的高跟鞋,歪着摔倒下去。可随着与国王的接近、他相貌逐渐变得清晰,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   这位就是法国最位高权重的人吗?   除了华丽的服装、前呼后拥的侍从,他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木讷,还不如街角卖面包的阿叔。   如果他穿着平民的衣服,在市井的街头讨生活,他还是会享受到他人的尊敬吗?   若是如此,现在穿着华丽服装、被其他人前呼后拥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抬头挺胸的资格。   想到这里,她突然不再惧怕。她挺直了腰板,模仿着玛丽日常的微笑,用自己纤细的手挽住了路易十六的臂弯,协调着步伐,与他一起缓缓踏入了硕大的舞池。   弗朗索早前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回响——一旦被发现,玛丽皇后将会撇清一切关系,被处死的只有她一个人。   为此,她绝对不能露出马脚。   国王带着假扮皇后的艾美进入了舞厅,那一刻,乐队停止了演奏,在场的所有贵族都恭敬地起身,让开了一条颀长的通道。随着二人脚步的前进,人们依次恭敬地弯下腰去,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国王带着她走到了舞池前方正中、为国王与皇后准备的椅子前,小心地扶着她,与她一并落座。舞厅内全部的人都转向他们,以视线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路易抬起左手,轻声而不失威严说,“继续。”   大厅里再次响起了轻柔的音乐,随着众人如常的翩翩起舞,艾美心中的惧意逐渐逝去。   过了半晌,路易终于转过头来,对她说了第一句话,“我想早点回去,你玩尽兴。”   玛丽说过,路易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他不会跳舞、不喜社交,只喜欢在房间内造锁。遇到他说这样话的时候,就放心地随他去吧。艾美于是柔顺地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路易提前离开了舞厅。   而舞蹈还在继续着,弗朗索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依照着使臣的礼节恭敬地邀请她与自己共舞。艾美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试炼,如果自己出了丑,他会毫不犹豫地揭穿她的身份,阻止玛丽离开王宫。   她看着弗朗索,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气,她毫不犹豫地将手递了出去,这让弗朗索也有点小小的惊讶,那一刻,他似乎都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皇后玛丽,还是纺织女工艾美。   众人将舞池中央的位置让出来给了皇后和她的舞伴。在弗朗索的配合下,艾美跳着玛丽最擅长的舞步,她轻盈的身形和步伐引起了全体贵族们的注意。但这一切都很成功,她几乎可以听到人们轻声地赞叹着,“殿下的舞姿实在是太美了。”弗朗索的脸上仍旧死板地没有表情,但是从他的眼中也可以读出几分微妙的讶异。   是的,艾美骄傲地挺着自己柔软的背部,她的皮肤在精心的护理下展现出白瓷一样的光芒,现在的她是法兰西的心脏、凡尔赛宫的焦点。   一曲完毕,众人鼓着掌,以眼神表达着对她的赞美,艾美对弗朗索微微颔首,随即走到了舞池一边。几名贵妇见她过来,连忙起身行礼。艾美微微抬起下巴,靠着自己的记忆力,叫出她们的名字。   在皇家舞会,皇后不主动开口问候,其他人不能先开口和她说话。   她的问候使得她们喜上眉梢,连忙与她攀谈了起来。艾美尽量少说话,只是含蓄地微笑着,却更是被她们赞得优雅。艾美在会场里问候着重要的贵族、和他们轻声地交谈一两句,看着平常那些遥不可及的人对自己毕恭毕敬、满口夸奖,她的心情变得极好。她表面上礼貌地应对着,内心却在高唱着胜利的凯歌。   就好象,她已经征服了凡尔赛宫!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识破艾美。她屏退了跟着自己的侍者,来到了外面的露台上透气。她的脸上还泛着兴奋的红晕,她贪婪地吸收着仲夏夜清爽的空气,竭力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   “怎么样,感觉不错?”有些冰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艾美猛地回过头去,银发少年靠在护栏旁,慵懒地看着她,“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的,你到明天,可就要死啦。”   艾美反应了一会,突然想起了六天前在巴黎的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   疯狂的马车、玛丽惊恐的容颜和绝望的叫喊骤然回到了自己的脑海。这六天魔鬼式的训练竟让她把这件事情完全地抛在了脑后!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颤抖地说,“你、你到底是谁。”   少年依旧是淡漠地笑着,“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若还不能杀死那个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你就要永远告别这个人世了。”   “杀、杀人……”艾美恐惧地摇着头,“不、我怎么可以杀人……”   “杀不杀当然都在你。”少年微微扬起他美丽的下巴,看向舞池里衣着光鲜的贵族们,“贵族的舞会永远不会停止,就算他们昨日打断了一个平民的腿,今日也一样可以穿着这华丽的衣服、在这灯火辉煌的宫殿里翩翩起舞。”   他看向脸色发白的艾美,不高不低的声音像冰冷而沉静的水脉,静静地诱惑着动摇的少女,“是玛丽撞死了你,但你死了,她会继续无忧无虑地当她的皇后,而你的弟弟马尔斯,却会死在你们破旧的家里,不,可能会因为下个月的房租交不出来,被赶出来而死在街头。但……如果皇后玛丽死了,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金币、华服、美酒、凡尔赛宫,还有作为法国皇后的人生。”   艾美久久没有说活,而她再抬起眼时,蓝色的光芒坚定而透彻。   “我是为了马尔斯。”   银发的少年不置可否地挑起嘴角,随即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在夜色里隐去了自己的身影。   (5)选择   艾美临死前最后出现在脑海里的影像,是皇后玛丽。   她们的面容是如此相近,这样的印象太过鲜明,以至于她没有机会去思考其它的事情。夜已深沉,舞会渐至终场。艾美被侍女们簇拥着回到了皇后的寝宫,更衣完毕,她回到卧房,再摒退左右,皇后玛丽兴奋地从暗室里推门而出,“艾美,你太棒了!简直是毫无破绽。”   艾美抬起头,玛丽看到她的面孔,不由有些惊讶,“你怎麼了艾美?你的臉色为什么这样苍白。”   艾美頓了頓,虛弱地說,“殿下,我有話想和您說。”   “那便在这里说吧。”   “殿下,在这里,我担心会有侍女来打扰。”   虽然贵为法兰西最高统治阶层,法国皇室的自由与隐私却从极大程度上被限制着。服侍皇后玛丽的几十位侍从无时不刻地在她唾手可及的地方待命,比时钟还准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玛丽分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在照顾自己,还是看管自己。而这一切于艾美看来,不过是一种过份的奢侈。她穿着皇后玛丽的华服,而玛丽则穿上侍女服,遮掩着自己的容貌,跟着艾美,向外面走去。   月色垂落下来,玛丽带着兴奋地轻声说,“公文、路线都准备好了,我明日便随奥地利的使团出发。但我会将弗朗索留下来给你,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艾美没有说话,她迈着步子走在玛丽前面。   身旁柱子的影子交替地落在二人身上,很快她们就来到宫殿后面最高的露台。   玛丽说,“这里很隐蔽啊……”   “殿下,”艾美的声音异常冰冷,玛丽讶异地抬起头,艾美正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和您拥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我们的经历拼到一起,却正巧是法国的两面。”   玛丽怔了怔,不解地歪过头,眨了眨她纯洁美丽的大眼睛,“什么?”   “我在纺织厂工作一年的时间,大约可以挣得三个路易,而我的弟弟马尔斯在腿断之前做两份零工,送报和送花,他一年大约得到一个路易。四个路易可以勉强让我们缴纳房租并且每天喝上热汤。我的弟弟比贵族的小孩矮很多,也瘦弱很多,他很聪明,我却没有办法他去读书。如今他的腿被贵族打断,我却连带他看医生的钱都没有……甚至,连想给他买两条新烤的面包都不可能!”   玛丽礼貌地听着,随即难过又不解地问,“这真是太可怜了艾美,你们的家庭医生没有帮到你们吗?如果吃不到面包,那么蛋糕呢?面包皮蘸酱也可以?”   艾美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去,她靠近了玛丽几步,将她逼迫到了露台的一角。   “而殿下,您的人生,是法国的另一半。在您的人生里,镶嵌着羽毛的帽子是五十枚路易,华丽的宫裙是两百枚路易,而一个像今天这样光华典雅的舞会,可以让我们一个街区的人舒舒服服地生活一辈子。但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您甚至不知道。”她的眼里再也没有犹豫,“你不配做法国皇后。”   艾美说完这句话,她的双手向前推了过去。   玛丽没有反应过来,她几乎来不及尖叫、她就穿着侍女的裙子,这样迅速地向下坠落了过去。   艾美剧烈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她才从上面小心地探过头去,那样高贵、单纯的皇后玛丽,已经摔得血肉模糊,在夜色里了然没有生气。艾美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脸——但她们的长相忆旧依稀可辨。艾美双手端起一旁巴洛克风格的花瓶,对准了玛丽的头,随即松开了手。   (6)另一种人生   清晨再次来临,奥地利的使团即将离开巴黎。   弗朗索依照约定,来到皇后的会客室,皇后被侍女们簇拥着来到了房间,这与二人早前说过的并不一样。而当皇后抬起头来看向弗朗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震惊地看着堂而皇之坐在自己对面、接收着自己拜礼的艾美,气愤地浑身发抖,恨不得就要冲上前去,直接将她从那座位上撕扯下来。   艾美平静地喝着茶,带着微笑地说,“弗朗索男爵,请您转告我的母亲,我在法国的生活很幸福。我作为法奥两国和平盟约的枢纽被嫁到巴黎,我一定会谨守母亲的教诲,做好法国王妃,为法兰西带来更好的未来。”   此言一出,身旁的法国侍从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弗朗索明白了,他强忍着即将涌出的眼泪,带着哽咽地行了一礼,低沉地回复道,“陛下听到您这样说,一定会很开心……请您多保重,我会再来探望您。”   艾美掀起唇角微微笑着。是的,他必须再来,而且他还要成为她的共犯、护她周全。如果有天法国发现奥地利远嫁而来的公主是伪冒的,那奥地利是无论如何都难撇干系。   她看着弗朗索走出门去,放下了茶杯,又笑着说,“我想送一些金钱食物给巴黎的平民,你们安排一下。”   艾美心想,自己拥有了一切,玛丽没有做到的事情,她想做到。玛丽如此奢侈浪费,那么她可以改变这些,将钱财分散给那些需要的人们。但这样单纯的想法,很快被无情的现实击毁。虽然玛丽贵为王后,又深得路易十六喜爱,由于奥地利与法国微妙的关系,玛丽被完全地隔离在这个国家的任何政治活动之外——包括送一些食物给巴黎的平民。这涉及到王室的形象却也与阶级等级制度不相符,艾美说出了这个愿望,竟然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想要快些救济自己街区的同伴一事,却远远比想象得困难。   甚至有大臣怀疑艾美是与弗朗索接触后,得到奥地利女王的授意来收买人心。   艾美发现,自己周围的侍从又变多了。   那些侍从围绕在她周围,日夜无休。这一刻,她似乎理解到玛丽的痛苦,在诺大的宫殿里,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与她说话的人,所有的侍从都是法国人,他们尊敬她、满足她一切的要求,可另一方面却也看着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无论这瞩目是来自好意,还是出自防备,艾美作为皇后,没有一日可得自在。   至于马尔斯,她担心着他,却找不到理由去见他。而她却也不能派人送钱回去给他——她怕马尔斯会说什么,她怕因为马尔斯而招致怀疑。她小心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这样的辛苦让她难以呼吸,以至于到了后来,关于马尔斯的事情,她都担心得少了。   艾美开始觉得凡尔赛宫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她取代了玛丽,却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她开始做噩梦,梦中一次次地见到从露台上跌落的玛丽。   起初她害怕,可很快,她就不怕了。她把梦中血肉模糊的玛丽当成唯一一位可以信任、交谈的对象,她甚至在梦里可以笑着问她,“玛丽,你当年是如何从宫殿里溜到外面去的?”   金钱、华服、舞会、美酒,这一切渐渐变得司空见惯却也毫无意义。   艾美举办自己的沙龙,她邀请了自己喜欢的贵妇人、甚至男性的贵族来参加。   奢华、铺张、风流、浪费,皇后玛丽的名声变得愈发不堪与狼狈。   就在此时,弗朗索带着奥地利使团再一次访问了法国。   二人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单独相处,在某次聚会的角落,艾美好不容易支开了身旁的人,低声恳求道,“弗朗索,带我离开这个地方,三个月,不、哪怕只有三天也可以……”   弗朗索变得更加消瘦了,他冰冷而沉默地看着另一个方向,没有感情地说,“殿下,您在说什么?”   “弗朗索,我担心马尔斯,我也想念外面的空气。我想离开凡尔赛宫,只要我回去看看他,就可以!”   弗朗索顿了顿,随即皱着眉头说,“马尔斯你到不用担心,在我上次返回奥地利前,我依约送给了他三百枚路易金币。”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你这四、五年都没有去看过他,如果没有我给他钱,他也早该自生自灭了吧。现在你也死心吧,你弟弟一心以为你死了,就算你回去,他也只会认为你是杀害艾美的凶手。”   艾美一顿,随即低声地喊道,“因为这里是个囚笼,我无法离开这里……我离不开。”   弗朗索看了她一眼,随即递给了他一个信封,“你的哥哥给你的。”   “我没有哥哥。”   “那你记住,你的哥哥,约瑟夫二世,奥地利大公。”弗朗索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个礼,“玛丽皇后,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欧洲的形势变得微妙,奥地利的访团不会再按此频率来访了,而我,也打算永远地搬离欧洲了。”   艾美慌张地抬起头来,可这时侍女们已经回来,而弗朗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后一个知道艾美秘密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艾美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弗朗索的离去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打开约瑟夫二世写给玛丽皇后的信。里面写:革命将是残酷的,这或许是你咎由自取。   (7)审判日   很快,法国三个阶级的矛盾到达了不可调和的高度。   群众攻打了巴士底狱,那之后法国王室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中,曾经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贵族们再也不值得信任,每个人都想用他们的生命换来自己存活的保障。   艾美不甘心就死在这里,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虽然对路易十六没有任何感情,但她要带着孩子逃离不安与战乱。   1791年,艾美和路易十六带着两个孩子和贴身的仆人策划了一次逃离。这次逃离很顺利,一行人眼看就要冲出法国,来到奥地利的统辖区。可就在此时,在边境城市瓦伦,他们的马车被拦住了。检查通行证件的人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正要放他们走,可突然,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不要放他们走,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荒谬!”艾美下意识地拉低自己的帽子,又抖了抖手里的通行文书,“我和皇后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贵族。”   “说谎!”来人粗暴地拉开马车们,将艾美一把拽了下来,带着仿佛宣判一样的语调高声地喊道,“这个奢华铺张、将我国信息出卖给奥地利的女人就是皇后玛丽!”   艾美的帽子被拽了下来,那个拉住她,断掉她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亲爱的弟弟马尔斯!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马尔斯长大了,他的腿虽然有点跛,可他却在正常地行走!艾美看着他,几乎要开心地流下泪来。   可这时,马尔斯垂下头来,蓝色的眼里充满着厌恶与冷酷,“现在想着哭,太晚了,想想那些因你的所作所为而死去的人们吧,皇后玛丽!”   艾美张开嘴,“可我不是玛丽,我是艾美”这几个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没有,她的两个孩子在背后看着她,再后面是国王。   她不能说。   况且,就算她说,又有谁相信呢?唯一一个知道、并且可以证明她身份的弗朗索,再也不会见她了!就连她的弟弟马尔斯,也不认得她了!   自从弗朗索走后,艾美再没有哭过,而此时,她终于又流下了泪水。   从瓦伦回到巴黎之后,是噩梦的开始,无间断的开庭、审判、谴责,艾美作为皇后玛丽承受着一切的唾骂,她麻木地听着对于自己的指控,却无法反驳。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与玛丽不同的皇后,但结果,自己却才是那个将法国推向灭亡的女人。   有民众恶意地给她冠上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不伦、偷用军火钱购买昂贵首饰此等莫须有的罪名。而她的女儿竟被暴民殴打、奸淫……   噩梦,这才是噩梦。   很多次艾美从黑夜中猛地苏醒过来,她对着监狱上隐约可见的十字架喃喃地祈祷。   但谁都没有出现,不管是神、死去的母亲、还是多年前那个给了她额外七天生命的死神。   清晨来临,她还是会被强行带至法庭,接受一次次的羞辱与审判。   就在这样的煎熬中,又过了两年。   终于,这一切的痛苦都到了尽头。在最后一次面对着十字架拜礼之后,她被剪去长发,押上了赴往刑场的拖车。   那一路,她想了很多东西。   如果,她当时没有获得这七天,事情会是怎样。那如果她在七天后没有取玛丽而代之呢?她敢说,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马尔斯吗?不,那是骗人的。   那一夜,皇家舞会,恢弘的凡尔赛宫,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晚装,动听的音乐,还有与弗朗索翩翩共舞的那一曲,她无法忘记。她始终是被作为贵族的人生所引诱,在心底最深处,在看到马车上那与自己面容一样的美丽少女时,她或许就在想过,如果自己能过那样华丽的人生,该多好,就算跌宕、就算不可预计,又怎样。   【Finale】   刑场上一片鲜血,刽子手高高提起皇后玛丽的头示众。民众欢呼着民主制的到来,人群中马尔斯的笑容显得格外灿烂刺眼。黑衣的银发少年没有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伸出手去,渐渐地从死去的艾美身上飞出了无数细小的黑色冰碎,那些随即在他的手中汇成了一块黑色的水晶。   而这就是“背叛的证明”。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空中时空的间隙若隐若现。从那里,地狱之君找来的女孩可以透过水镜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V掀起嘴角,神情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得意。毕竟他是地狱之君麾下十三位死神中的天才,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他都可以完美无缺、甚至超出计划的完成。从三十三个纪元前开始,地狱之君让他来收集人类的“背叛”,背叛他人而苟延残喘的人类,在死亡后会生出黑色的水晶。   在历史的进程中,死神可以选择旁观,即便如此,人类有趋利和自保的本能,收集背叛也可谓轻而易举。   更何况,V不仅旁观,他往往能一眼看透对方内心的弱点,再加以诱惑。   在看到无数次不出意外的背叛后,V对人类愈发的冷酷,而他的冷酷却使得他的工作更加有效率。他想起了地狱之君的那封信。   那个叫佐的女孩,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活着,却可以来到时间之隙。甚至像死神一样,具有穿梭于时空的能力。Lord是一个极端公正的人,他不会没来由地赋予她这些力量,还是去让她收集对死神半点好处都没有的七日水晶。   伯爵对佐充满着好奇,却又对她要完成的任务不以为然。   背叛的另一面,就是牺牲。   佐想获得七日水晶,记忆的主人就必须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   地狱之君在V和佐之间设定了一个对立的赌局,而V不认为佐有任何机会赢过自己。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更因为人类的天性。   想到这里,他已经回到了时间的缝隙。少女一袭白裙,站在观看历史的水镜旁边,“大致的过程,我已经明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V觉得这个人类实在是狂妄极了,“Lord不会是因为你的狂妄而给你这个机会吧。”   佐侧过头,“你说什么。”   V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水镜,“好啊,下一个目标已经选好了。我们开始赌局吧。” Story II   郡 昇Princess with Hatred   秦王政十六年九月,韩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韩国向秦国称臣,并献出了南阳大片的土地。其二,秦国派来治理南阳的大将腾鸢提出了与公主姬珺昇的婚约。   对于天性乐观的韩国百姓而言,南阳易主这件事完全没有腾鸢请婚一事有讨论价值。腾鸢入国都新郑求见姬珺昇时,看热闹的路人从城门一直排到宫门口。百姓心中都只有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到了如今还敢向姬珺昇提出婚约。   姬珺昇是韩王姬安最小的女儿,是韩国多年来少见的奇女子,十岁因一首新郑歌名扬全国。几句简单的话,将新郑贵族的奢华糜烂和街边百姓的怒不敢言描写得入木三分。到了豆蔻年纪的珺昇,则是因为相貌而名扬天下。墨发、黑眸、淡樱唇,肤若凝脂齿如雪。有幸见过珺昇的人都说,若娶珺昇为妻,此生别无所憾。   起初向珺昇提亲的天下名士踏破了新郑王宫的门槛,但这人潮不过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珺昇要求刁钻,她躲在一帘薄纱之后,默默地看着前来求亲的人。对他们提出三个难题。   完成其一,可登珺昇之殿,完成其二可会珺昇之容,完成其三,珺昇以身相许。但若求亲者三问皆错,或中途放弃,珺昇便要剜去他的眼,挫断他的足。有几个少年公子自恃见多识广,向珺昇请见,结果伤得伤、残得残。从此天下再无人敢来请婚珺昇。   三年过去,珺昇已过碧玉,正是适嫁的年龄,但她任性不羁,生生拒绝了数次韩王姬安为她安排的婚事。人们都说,此番腾鸢入新郑,想必是韩王姬安害怕惹怒秦国,对着珺昇威逼利诱,使其接受对方的求亲。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听闻腾鸢进都,珺昇一边漫不经心地摸着绣布旁的剪刀,一边眼都没抬地对韩王安说,“腾鸢必须严守三问之约,否则珺昇宁死不从。”   韩王姬安怒骂女儿不孝,但对于珺昇而言,一个国家要沦落到靠女儿的婚姻来苟延残喘,那这个国家不要也罢。   韩王姬安硬着头皮派了使者给腾鸢,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三问之约,彼时珺昇心里倒对这个秦国的将军有了点好奇。她想,既然他敢接招,她反倒要好好难一难他。   腾鸢进宫之日,韩王安亲自在殿外相迎。对方虽是秦国家臣,却以国君之礼相见。腾鸢不卑不亢,以礼相待,韩王总算对秦国松了一口气。秦王政毕竟年轻,虽然近年实力迅速扩大,但韩国也已臣降,腾鸢若能与珺昇和亲,定是好事。   珺昇丝毫不理会父王的如意算盘。   珺昇的香殿之外,门口两侧皆是手持武器的侍女,将腾鸢挡在了外面,对着他严阵以待。腾鸢朗声道,“在下诚意向公主求亲,公主何必兵戈相见。”   空旷的大殿之内,隐约传来珺昇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将军若过三关,自然会看到珺昇的诚意。”   腾鸢轻扬嘴角,“公主请。”   珺昇开口,“何种动物朝为四足,午为两足,而暮又变成了三足。”   腾鸢一笑,“这谜底便是你我。幼时是四腿落地,成年后便靠着两条腿行走天下,而年衰之后只好拄着拐杖。”   珺昇点了点头,却说,“这题目倒也简单,瞒不过将军是自然。”   腾鸢答对了第一题,门口的侍女让开了通路,他迈进了香殿。茜色的纱幕层层垂下,珺昇的身影定坐其后,却看不真切。   屋内飘着隐隐花香,珺昇的声音依旧冷漠,“传闻燕国之北,有一片宽广的雪森。雪森之外再翻过三重山,渡两条河,有一面静如镜面之湖。湖畔的林子里有珍奇的白虎。白虎之牙呈星色,有疗伤化毒之功效。珺昇想要白虎之牙。”   珺昇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腾鸢微微颔首,“有何不可。”   珺昇又说,“但说不定下个月珺昇就又不想要了。”   腾鸢轻轻笑道,“那腾鸢便在三十日内归来。”   年轻的将军转身出了香殿。纱幕之后的珺昇从未见过这样痛快应答的人,不由心生好感。殿侧的侍女对珺昇说,“秦国的将军相貌堂堂,胆识过人,听闻了珺昇的难题,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珺昇闻言,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期待。   时间飞逝,眼看就到三十日,珺昇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寻白虎之牙一路凶险,即使幸运到达、又幸运地找到白虎,想取其牙,又何其困难。第二十九日夜晚,珺昇辗转反侧,终于挨到了三十日,清晨,有侍者报腾鸢一早就在宫外侯着求见。   珺昇闻言,匆忙地洗漱整理完毕,赶往香殿的垂帘之后。   腾鸢带着白虎牙出现在香殿之上。他受了些轻伤,手腕之处缠满了布条。腾鸢说道,“腾鸢急着赶在三十日归来,仪貌有伤,还请公主谅解。”   珺昇忙说,“无妨。”   侍女把白虎牙送进了茜色垂帘,珺昇细细看过,米色的长牙温度极低,泛着若隐若现的月华之光,与古籍的描写一模一样。珺昇微微颔首,侍女便缓缓地将茜色的垂帘拉开,二人终于在香殿之上相见。   珺昇墨色的眸子里映出腾鸢锐意的面容,看着腾鸢手腕上的伤痕,她的内心早已动摇不已。珺昇不自然地微笑道,“将军可从虎口拔牙,真可谓秦国之英雄。既是英雄,总有一天要面临我的这个第三问题。请问将军,若有一天必须取舍,家与国应如何选择。”   腾鸢看着珺昇美丽的脸庞,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以对,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珺昇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将军莫是答不上这第三问。”   腾鸢摇头,“我不选,这便是我的答案。”   珺昇一怔。   “家即为国,国即为家。我为国家而战,亦是为我的家族、妻小而战,国在家在,国亡家亦难存。”腾鸢坐在殿上,身体挺得笔直,双眼真诚地望着珺昇,“若公主愿为腾鸢之妻,腾鸢必以生命来捍卫公主。”   珺昇面色一红,随即提起袖子掩住了脸。   腾鸢与韩王安约定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返回迎娶珺昇,韩王大喜。腾鸢又在新郑停留了三日,之后便离开要返回守地南阳,临行之前他用白虎牙做了一个吊坠,亲手交予珺昇,并道,“再见之日,便是腾鸢与公主成亲之时。”   珺昇接过吊坠,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随即韩国迎来了寒冷的冬季,珺昇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难以抑制地期待着象征春天的花朵快些绽放。三月,珺昇终于等到了腾鸢的消息,却不想是士兵连夜快马军报——秦国大将腾鸢亲带十万大军,铁骑渡过黄河南下,势如破竹,直迫新郑!   不出七日,腾鸢大军已经来到新郑都外。   腾鸢派了使者要求韩王投降,并交出珺昇。韩王对珺昇说,“腾鸢喜欢你,你就求求他,让他饶了百姓和为父一条性命。”   珺昇闻言大怒,她呵斥道,“腾鸢是撕破约定背信弃义之小人,即使如此,他尚懂得家国合一的道理,父王此言真是愧为国君。”   韩王脸色大变,他命人将珺昇关进香殿,派人看守着她,不许她去任何地方。   秦王政十七年,韩国投降。腾鸢入新郑接降书。   百官列队相迎,韩王安首当其冲,腾鸢入了宫城,受降手续办理完毕,韩王安告诉他珺昇被锁在香殿里。腾鸢赶往香殿,推开珺昇的大殿那一刹,珺昇推开了身旁的内侍,猛地冲向了自己身侧的巨大石柱。   性子烈如珺昇,忍辱活到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为了以死来羞辱背信弃义的腾鸢。   彼时珺昇身着一身缟色丧服,血溅当场。鲜血浸满了白绸,宛若妖艳盛极的牡丹。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殒命的。   珺昇闭着眼睛,周遭的众人全部消失不见。漆黑冰冷的香殿里骤然出现一对陌生的男女。他们年纪尚轻,少年身着一身夜色华服,额上戴着雪狼头的饰品,挡住了他大半的相貌,只有银色的头发间或从他的颊侧流露出来。他身后的女孩子是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一袭设计奇妙的白色服装,看着自己,却有几分怜悯。   珺昇想,这定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吧。   少年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温不淡,却带着几分超越生死的冷漠,“你原本应该已经死了,但我再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珺昇面若死灰道,“国亡,家亦不在。就算珺昇苟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枚。”   少年轻笑,“或许言之过早,但若真是如此,你七日后便再选择死去即可。”   “我不用等到七日。”   “那也不是你决定的。未到七日,你想死也不成。”他语毕,珺昇身体一激灵,竟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灌入她的耳朵,她的额前隐隐作痛,但自己生存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靠在腾鸢的手臂间,他的体温透过青铜的铠甲隐约地传送了出来。   旁边的御医惊讶地说,“此等夺命之伤竟能清醒,公主真是命大之人。”   而腾鸢看着她逐渐睁开的眼睛,俊朗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他轻扬嘴角,“珺昇,我来接你了。”   珺昇听自己的侍女说,韩王的投降十分有失体面。腾鸢未入都之前,韩国的忠臣劝韩王自尽,以保有王家的尊严。但姬安怒斥众臣,将这几个带头的忠臣砍去了舌头,随即大开城门直接迎了腾鸢进来。秦国的所有条件他全部接受,为了保全性命他甘以俘虏之身苟延。珺昇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得极差,侍女看着公主的样子,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当日晚上,珺昇纵身跳入了宫中的百鸳池。   当时的腾鸢正在与将士们开会商讨韩国领土交接的具体事宜,听闻珺昇落入池底,他直接跑出去,拨开池边用竹竿尝试打捞珺昇的军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百鸳池。初春的新郑夜晚颇为寒冷,百鸳池底更甚,池水清冷,寒意入骨三分。腾鸢费劲千辛万苦将珺昇从池底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嘴唇呈现青紫色,而皮肤也已经冻得好似没有了生命。   御医说她的脉搏已经极度微弱,怕是活不下来了。   腾鸢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着左右将炉火烧旺,自己脱了衣服,随即把像石头一样冰冷的珺昇牢牢地裹在怀里。   第二日清晨,珺昇打着喷嚏在腾鸢的怀里醒过来,腾鸢一手支着头,侧着身子看她,他散开的头发和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要比赤裸相拥这件事本身更加暧昧。   珺昇怒红了脸,反手就甩了腾鸢一个巴掌。   她含泪道,“国被贼所窃,珺昇再受此辱,断不能苟活。”   珺昇的力气于腾鸢好像是瘙痒一般,但他的脸上仍然浮起了一个明显的浅红印子。腾鸢轻轻擦了擦脸,慢慢地说,“珺昇,你去年九月当着大殿上所有人的面许了我婚约,待你随我回咸阳便明媒正娶地迎你进门。”   珺昇眼睛都睁圆了,她咬着嘴唇说,“无耻。”   腾鸢没有说话,只是帮她揶好了被子,下床离开了房间。   此事一出,腾鸢派了人在珺昇门外小心看守,房间里有棱角的地方也都被绑上了棉布。   珺昇不吃、不喝、不言、不笑。   腾鸢公事忙碌完毕,端着晚膳进了珺昇的房间。珺昇抬眼瞥了他一下,随即又将头转到一边不理会他。腾鸢把食物放在桌上,也不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珺昇。   第三日,珺昇依旧躺在床上,滴水未进。   腾鸢傍晚的时候端着小米粥进来,这一次虚弱的珺昇连看都没有看他。   腾鸢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想杀我报仇吗?”   珺昇眼里的光闪动了一下。   腾鸢继续说,“天下人都知道我与你有大婚之约,三日之后我便要带你回咸阳成亲。之后,不管你愿意与否,你总是要日夜陪伴在我的身侧,你若想报仇,那不正是最好时机。”语毕,他起身,却将小米粥留在了房间,“你若想像丧家之犬一般自尽了事,腾鸢无法劝你。”   珺昇把头歪在一边,没有说话。   第四天清晨,侍女惊喜地发现珺昇吃了那碗粥。   腾鸢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端了食物去看珺昇。珺昇不会当着他的面吃东西,于是他每次只是将食物放下,便轻声地出门去了。到了傍晚,珺昇喝完了粥正打算睡下,腾鸢却端着莲子羹又回到了她的房间。她抱住被子,紧张地看着腾鸢。   腾鸢将莲子羹放在她床前不远的圆桌上,慢慢地说,“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咸阳,说不定要走上十天半个月,伙食定是不如现在,天冷,你这两天不如多食点。”   珺昇怔了怔,随即说,“你为何要做这些节外生枝之事。”   腾鸢不假思索地回道,“无论如何,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自然要照顾你的生死。”   珺昇啐了一口,厉声道,“就算你说这些,我依旧是要找机会杀了你。”   腾鸢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第五天正午,腾鸢拔营归秦。副将带着三万军士留在新郑,处理韩国的降兵,而腾鸢则要回到咸阳报捷并交还兵权。行路急,腾鸢让珺昇与他共乘一骑。他特意遣人用雪狐皮做了一件披肩,将珺昇包得严严实实地,再用揽缰绳的手将她环在怀里。为了让珺昇感到舒适温暖,腾鸢并没有穿铠甲。   行路颠簸,珺昇的身体还很孱弱。腾鸢一看到珺昇脸色发白,他就放慢了速度。原本在队首的他,逐渐退到了大军的队尾。   突然珺昇说,“我难受,请带我到路旁休息一下。”   腾鸢调转马头,向路侧行去,小心地询问,“感觉如何?不如我差遣人给你烧些热水……”   话未说完,珺昇猛地一抬手,精致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刺向腾鸢的喉咙。   腾鸢是何等人,他是秦国的右将军,出类拔萃的功夫好手,虽然有些措不及防,但却在最后一刻躲开,只有脸颊被珺昇的匕首擦出了血迹。鲜血沿着腾鸢英俊的面孔流了下来,珺昇一惊,手一松,沾血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声引起了在不远处跟着腾鸢的副官的注意,他把马拉过来,警惕地问询道,“将军,有什么情况吗?”   腾鸢将珺昇揽在自己怀里,侧过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脸,轻声道,“公主身体不适,汝等先行。”   副官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藏在腾鸢怀里的珺昇,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正想说什么,腾鸢却又开口,“速去。”   副官一拱手,干脆地转身归队。   腾鸢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又说,“我们等等,一会走在队后,以免被人问起。”   珺昇看着腾鸢脸上的伤口,因他的态度竟有些犹豫不决。腾鸢拉起珺昇有些乱了的披肩,一边整理一边说,“刚才是我手滑,不小心伤了自己。”   日日刀口舔血的人,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珺昇微露愠色,道,“你莫要看不起我。”   他将她的披肩裹好,又一次抱进自己的怀里,“你想杀我,我不拦着你。但你总不能不让我躲。”   珺昇把脸一侧,没有理睬他。   当晚,大军扎营。珺昇是腾鸢未来的夫人,自然与将军共处一帐。士兵在帐内只支了一张床榻,珺昇犹豫着不愿意住在里面。所幸腾鸢说自己晚上还有军务,或许不回来,珺昇才将信将疑地睡在了床上。珺昇躺在榻上,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散落进来。她想着白天的事情,腾鸢的反应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几次,竟有些难以入眠。过了子时,隐约听到外面的将士抱拳行礼和问候的声音。   她用被子蒙住自己,装作睡着。   可心里又想着,若腾鸢要上床来对她做什么,她宁愿咬舌也宁死不从。   腾鸢进了帐子,却也没有声音,只是看着与被子纠缠成一团的珺昇发了会呆。珺昇似乎能感到他的视线,后背僵直成了化石,却不知缘何紧张。半晌,只听腾鸢深深地一叹,随即将披风往地上一铺,和衣睡在了火炉旁。   不出片刻,便传来了微微鼾声。   珺昇转过头去,掀起被子一角,小心地打量着腾鸢。   他面对自己躺着,眉头微踅,柔和的火光衬得他的面容更加俊朗。珺昇看着他发了会呆,随即视线移到了他的佩剑上。腾鸢剑不离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时他的宝剑亦只是放在咫尺之遥。但腾鸢睡着了,珺昇以为自己轻声过去,也不是没有机会。   她下了床,赤足向腾鸢无声地走去。   可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珺昇突然又有了几分踌躇。   或许,此时动手并不是最佳时机,不如再观察几日,等到把握更大再动手。她驻足思忖了一会儿,却拿起了自己的雪狐披肩小心地盖在了腾鸢的身上。   他的鼾声似乎微微停了一下,可随即又继续了下去。   珺昇心里一紧,觉得自己方才做得事情十分不可理喻,她转头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尽快睡着。   所幸,天亮的时候,腾鸢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条自己盖上去的雪狐披肩,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走出去监督大军拔营。   第六日,大军出了韩国边境,一脚踏入了秦国的领土。   边境石一过,珺昇突然心里一紧,不由眼眶红了。想起已亡的故国、没有尊严投降的父王和依靠着腾鸢苟延残喘的自己,更是心神复杂。腾鸢似乎感到了珺昇内心的纠结,他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体温顺着她的皮肤传了过来,腾鸢说,“我非秦人,我的故乡,亦不是咸阳。”   珺昇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在咸阳住了几年,很快便习惯。那里面食十分出名,热腾腾的白吉饼被烤得松软香脆,里面再夹上腊汁浸过的肉,好吃极了。等到了国都,我带你去市集上吃。”   珺昇说,“敌国的食物,我怎么吃得下呢。”   腾鸢回复道,“其实我和你,虽不是一国之人,但本质上又有何区别?赵国人与楚国人就有不同吗?难道燕国人就有四只眼睛,而卫国人就有六条腿?”他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秦王政虽然年轻,却通晓治国的方法。由他来统治,说不定韩国的子民可以过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对你而言,王族的尊严难道比子民的幸福更重要吗?”   “你怎知我国的统治就不好。”珺昇嘴硬地反驳着。   腾鸢笑,“你十岁时候写的‘新郑歌’里已经描述了韩王统治的黑暗,而六年过去,我再次访问新郑时,豪华恢弘的新郑宫外民众的衣着褴褛、面容饥黄,一点改进都没有。而你可以来咸阳看看,工者有其业,居者有其屋。所谓盛世,不是王族的宫殿有多么辉煌、贵族的生活有多么奢侈,人民的安居乐业,才是盛世的真意所在。”   珺昇垂下眼,无法反驳腾鸢的话。想了许久,她才讷讷地说,“原来你当时来新郑,是为了刺探我国的虚实。”   腾鸢一怔,随即将珺昇揽得更紧,“不,韩国的虚实,我在收理南阳时便已知晓了。我去新郑,只是为了答你的三个谜题。”   珺昇闻言,只觉得面色微热。她装作很冷的样子,又将披肩往身上揽了揽,遮住了自己的样子。   那一日早晨天气尚好,蔚蓝的天空里偶尔划过几只悠闲飞过的雪雁,可到了下午的时候却骤然起了大风。乌云堆集起来,而气温也降低了。副官赶上前来,说想必是要下雨了,不如今日就先寻个避风的地方扎营,明日雨停了,再进往函谷关。腾鸢看了看缩在披肩里的珺昇,便说,“不如再坚持一下,前面再十五里就到了郢(三点水+蝇的右半边,没找到这个字)城,大军可在那附近驻扎,我也去拜访下城守。”   副官应了就到前面通报。   腾鸢对珺昇说,“到时在郢城里寻个好住处给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下。”   珺昇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气变糟的速度比想象得更快,前进了还不过五里,随着狂风骤然降起了暴雨。四周一边混沌,除了前面三米左右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腾鸢带着珺昇走在后面,更是艰难。   一片昏暗间,珺昇隐约看到两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头戴雪狼头的黑衣少年和相貌独特的白衣少女就在腾鸢的坐骑一侧,跟着珺昇和腾鸢一并前行!暴雨坠落,二人却滴水不浸。   珺昇一时语塞,想看回腾鸢,却发现马上只有自己一人。正在此时,黑衣少年开口问道,“还有一天时间,你考虑得如何?”   珺昇怔了怔,才想起了七日之约。她犹豫地说,“我还有未完之事,为国复仇,还有……”她一时语塞,还有之后她想说什么,她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看着二人,不再开口。   雪狼头说,“那有何难,你到了明天你只要选择活下去就好了。”   “这么……简单?”   “嗯,就说你一定会感谢我呢。”   白衣少女上前一步,说,“只是,要记住规则。”   “什么规则。”   “一命换一命。”   雪狼头撇了撇嘴,示意少女不要多说,随即向珺昇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后会有期。”   少女又看了看珺昇,她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嘱咐道,“珺昇,好好考虑。”   话音刚落,四周雨声就又大了起来。军队入了一处山谷,路旁可稍作遮蔽。腾鸢对珺昇说,“如此大雨,能见度极低。我们先停下,待雨静了些再往前走。”   珺昇点点头,腾鸢便扶着她下了马,在旁边寻了个地方避雨,随即去找副官商讨军路。   珺昇留在原地,想起那黑白二人与七日之约,总有些不安。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很想留在腾鸢身边。于是她提着裙子,顺着腾鸢离去的方向前去找他。   没走了几步,就听到副官的声音。   “将军,如此行路不过七日即可回到咸阳。只是姬珺昇是韩国的王族,您总不会是真要迎她为夫人?”   腾鸢淡淡回复,“那有何不可。”   “陛下断不会准。毕竟昭文公主……”腾鸢没有说话,倒是副官又笑道,“不过若姬珺昇只是侧室,那昭文公主也应该不会有所不满,收纳敌国公主也有助国威。属下多虑了。”   随即便是腾鸢冷冷的吩咐,“慎言,先安排军路。”   “是!”副官干脆地应道,随即快速地转身离去。   珺昇站在雨里,身体的温度极速下降,几乎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突然她很想嘲笑自己,亡国的公主,对敌国的将军动了心。活过七日又如何,随之到咸阳又如何。到底只是沦为它人侍妾。她沉默地走向前去,来到了腾鸢的面前。   腾鸢见到珺昇,两忙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随我去避雨。”   这一切话语在珺昇听来虚假不堪,副官“有助国威”那四个字深深地刺伤了她作为韩国王族的自尊,她冷冷地看着腾鸢,开口道,“将军,古有楚国屈平,郢都被克,夷陵遭焚之时,他虽受冤被放逐,仍投江报国。珺昇一直视其为百年来忠诚之典范。”   腾鸢一慌,心中不由大乱,连忙道,“求死虽易,但公主若能忍辱活着,必能寻到杀我报仇的机会。”   珺昇看着腾鸢,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她发丝湿乱,贴在额边,樱唇微挑竟有了几分妖媚,但细细一看,她眼里都已经朦胧一片,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珺昇一届女子,如何杀得了盖世的腾将军。可珺昇若就此将心交给您,岂不是与我那昏庸的父王一样,背弃了国家。如此,珺昇此命虽存犹亡。”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右边茫茫的山崖下跳去。   雨水纷纷,谷里一片烟云,根本望不到那断崖的底。珺昇双脚离开崖侧时,只听腾鸢撕心裂肺地一声,“珺昇——”   她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若二人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会,能与腾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若他愿意离开秦国,她也愿意弃了公主的身份,随他浪迹天涯。   这就是世人所称的,黄粱美梦吧。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向上飞去,飘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被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   她猛地睁开眼,腾鸢英俊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遥。   他说,“我应承过你,我会护你。”   雨水散落,又渐渐停去。   珺昇再次睁开眼时,腾鸢昏倒在她身侧。他浑身是血、可双臂依然牢牢地固着她。   珺昇抬头,一眼望不到悬崖的顶头。腾鸢在掉落时,想必是一直尝试着抓住两侧弹出来的树枝,才没有直接摔死。他的右手全是割伤,还有一些细小的树枝、刺在里面。   珺昇尝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受伤。不知是因腾鸢全心护着她,还是那七日之约的力量太强大,时辰未到,她不能肆意寻死。   她想四周看看有无通路,腾鸢却突然将她拉住,他咳着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珺昇胸口猛地一疼,却狠下心说,“将军这是何苦。珺昇不会随你回咸阳的。”   腾鸢闻言,眼里的光芒似乎渐渐黯淡,良久,他虚弱地说,“腾鸢明白,如今我的样子也拦不住你。公主你随意吧。”   珺昇于是起身,径自寻着路要走出去,腾鸢只是躺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只是见她要踩上去时,会突然说,“小心,那块石头像是会滑动。”   珺昇心里有些烦躁,她突然回过头来,厉声说,“腾鸢,你的伪善真是令我作呕。”   二人沉默相对,许久,腾鸢才又说,“公主,腾鸢是有事相求。”   珺昇闻言,心里很是别扭,却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走了回来,“你虽是敌国的将领,却救了我一命。你说吧,我会尽力完成。”   腾鸢苦笑,随即说,“我的气数怕是要尽于此地,在死去之前,有一个故事一定要告诉公主。”   珺昇心里一跳,口中亦觉得有些苦涩,“你说吧。”   腾鸢看着珺昇,他的视线多有留恋,“这个故事讲一个燕国的士兵。”   那士兵出身贫寒,排行老七,于是家人称之为阿七。阿七十五岁的时候为生计所迫入伍当兵。燕国地处长城以南,易水之北,国力微弱。七年前,在一场与赵国的边境之战中惨败,领兵的军官逃跑了,剩下的残兵败将也做鸟兽状散。阿七幸运地在那张小战役中活了下来,却不敢回国,于是他背井离乡,一路流浪,穿过赵国,又来到了韩国。   到达新郑之时,阿七身无分文,他沿街乞讨,新郑的百姓很贫苦,而新郑的贵族又根本不屑于施舍,阿七露宿街头,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客死它乡。就在此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阿七眼里,那个女孩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一般。   她一袭茜色短衣,黑色的头发仿佛柔顺的丝绸,束成了两个漂亮的辫子,直达她的膝盖。她皮肤白净如玉,双眼明亮而美丽,声音也是清脆动听,“你看起来不像韩国人,缘何睡于此处。”   阿七喃喃道,“我无处可去,也没有东西可以吃。”   她闻言,从手上摘下一对镯子,“那你用这些换些食物吃吧。”又指了指西边,说,“父……父亲说,秦国的国力更加强盛些,你到那边,或许能找个合适的工做。”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阿七突然叫住她,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请问尊姓。改日阿七赚了钱,一定将这一副镯子还给姑娘。”   她一怔,随即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叫阿七。阿七,那你过几年再回新郑来吧。若是有缘,我们定会再见。”   阿七拿着小姑娘的镯子,抵给了当地的一家当铺。当铺的老板见阿七衣衫褴褛,谎报了价值,只是给了他五两银子。但就靠着五两银子,阿七走出了韩国,来到了秦国,投拜到当地一名公子手下做了门客。又过两年,阿七在战场上救下了秦王政的性命,一举成名。   接下来三年,先是封将、后升左将军、再擢右……一直至今。   珺昇听着、听着,视线不觉间模糊了起来。   腾鸢吃力地将手伸进胸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对镯子,因为冲击,一只镯子已经碎裂,而上面韩国王室的花纹却仍然依稀可见。   腾鸢轻轻说,“阿七在一年前从新郑当铺老板的手里赎回了那对镯子,托人查证,终于知道这是韩王公主姬珺昇的物件。彼时秦王政已经动了要灭韩国的心,他委阿七为首将。阿七知道,韩国若灭,以姬珺昇的性子,必然会随之殉国,为了救珺昇……”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因此泛起了异样的潮红,“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将镯子塞回她的手里,又竭尽全力,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但是珺昇,我全力救你,却并非只是为了报恩……去年九月,我带着白虎之牙在殿上再次见你,便决意要共你一生一世。第三问之所答,亦发自内心。我将你视为我的妻子,自然要穷我之力护你。”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努力地扯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但依然宽慰她道,“我知道你仍然恨我,这是立场所致,我不怪你。如今你便随意去吧,只是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思,珺昇,我是全心全意地待你……能在这最后一刻,有你陪伴,我也满足了。”   腾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竟带着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珺昇看着他,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握着玉镯,伏在他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一直流泪,直到双眼流出了血色的液体。   一夜过去,珺昇如黑绸一样的长发变得像雪一样苍白。   她的体温慢慢变低,几乎要与腾鸢的身体一样。   她依偎在腾鸢身侧,迷茫地看着天空,美丽的双眸间,光芒竟渐渐隐去。   耳边传来细小的声动,雪狼头与白衣少女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雪狼头道,“七日已到,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快些走出这山谷,否则就白白浪费了我赐给你的机会。”   白衣少女则说,“但你也有另一个选择,放弃这七日。”   珺昇一怔,随即说,“我放弃这七日,腾鸢便不会死了?”   “正是,这七日的事情就仿佛没发生过,你的生命当场终结在新郑香殿之上。”   珺昇看着他们,“腾鸢也不会记得我这七日与他的过往。”   “正是。”这次是雪狼头接口,“你不如就这样走出山谷。如此,你既报了国仇,又可以改头换面好好地活下去,何乐而不为。”   珺昇侧头看了看雪狼头,突然一笑,“他不记得,倒也好,这样也就不必徒增伤心。”   雪狼头一愣,白衣少女随即道,“你要放弃这七日?”   “正是,我愿意死在那天,如此珺昇再无愧于心。”   语毕,珺昇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谁人淡淡的叹息,随即天旋地转,四周的温度再次变暖了起来,耳边再次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对话声。侍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惊恐地响起,“公主,秦国的那个腾鸢要到我们这边来了。”   珺昇睁开眼睛,香殿的门猛地被推开。   腾鸢一身黑色铠甲,玄色的斗篷飘在身后,更显得英气逼人。他见到珺昇的那一刹,双眼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神色,而珺昇见状,亦微笑了回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腾鸢在见到自己时,是真心高兴的。   她紧紧握着胸前白虎牙的吊坠,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随即,珺昇的身体动了起来,就好象剧本安排的一般,她猛地撞向了身侧的巨大石柱……   榕树下,时空的水镜旁。   佐小心地捧着一块浅茜色的水晶,珺昇最后七天的过往仿佛走马灯一般在里面播放着。她将这水晶收进了身侧的袋子里,出神一般道,“原来,这就是七日水晶。”   V摘下了自己盖在头上作为装饰的雪狼。自从十五个纪元前他接触了一种叫做“Cosplay”的东西,他就乐此不疲,每次出任务,总是要全套武装上目标对象时代的服装。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微微泛起银光的短发随意地散在额前,显得慵懒而随意。   他掩饰着自己的不爽,故作轻松地说,“你这是运气好,第一次就让你赢了   “输赢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要七日水晶。”   V怔了怔,没想到佐会说出这样冷漠的话语。但他很快接口道,“如此,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死神也只是想要那些大人物的命罢了。比如这次,如果郡昇继续活下去,我们就可以得到腾鸢的命了。腾鸢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他的命可比七日结晶更可以提高阶级。”   佐笑了笑,手紧紧地扣住身旁装着七日水晶的袋子。   V见她的样子,便也没有说下去,只是说,“算了,看看滕鸢他怎么样好了。”他走到时空的水镜旁,轻轻一甩手腕。后来的故事就此一幕幕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终焉】   姬珺昇之死,是国丧。十里白绸从新郑王宫一直铺出了城外。秦国的士兵亦换上了素服,纪念这位忠国的公主。腾鸢为首,他手持铁镐,亲自为姬珺昇抛土入葬。   次月,腾鸢将韩国的统权交还了秦王政,秦王将韩国的领土封为颍川郡。腾鸢自发请缨驻守南郡,此后他全心全力地安抚百姓,管理领地,严防不法行为,使原韩国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亦为秦国攻打楚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秦王大喜,想要赐婚腾鸢昭文公主,而腾鸢婉拒。   腾鸢此后不谈婚娶,全心为秦国效力。   秦王政二十六年,他被封为内史,恪尽职守,为官清廉,直到老死任上。史称其“内史腾”。   内史腾无后,孤身终老,多年后盗墓的人从他的墓里挖出了一对小小的玉镯,似是同期韩国幼女的物件,而主人却无处可查。   于是,内史腾与姬珺昇的故事,随着那好似未发生过七天,消失在了历史里。   死神没有为他们叹息。   可佐也没有。即便V也认为这次赌局是相当纠结,对于人类来说更可谓是可悲可泣的一次。但佐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的声音一如最初般坚决而毫无犹豫。如果硬要说的话,身为人类,V觉得她比死神更加冷酷,“接下来呢?”   注:内史腾,姓腾(本姓滕)名不详,而非百度上所注明的名“腾”,姓不祥。 Story III   塞壬之歌Song of Sirens   V负责从水镜中选择目标。   有了第一次的失败,他的挑选变得格外小心了起来。当他在这里聚精会神的浏览历史时,佐就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白色的桌子上,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时空的水镜发呆。   V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她打工,加上这个莫名其妙硬塞给他的人类让她尝到了第一次失败的感觉,他不由觉得更加不快,翻看水镜的动作也变得有几分急躁。   突然佐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指着水镜说,“就这个吧。”   V本能地阻止到,“选择目标是我的事儿,你别插手。”   “你看看,对你或许是有利的。”   V瞥了佐一眼,然后又不情不愿地看向了水镜。看了一会儿,他不由饶有兴味地支撑起下巴,“你确认要选这个?输了可不要说不公平。”   “无所谓。”   佐越冷静,V越觉得厌烦。他可是伟大的死神啊,这个人类这种傲慢的样子到底是想怎样。但她背后有地狱之君,V于是无可奈何地大手一挥,撕开了时空的缝隙,开展了下一场的赌局。   “走吧,我们开始吧。”   1505年,年轻的希泽*雷斯还没有蓄起满脸的红胡子,自然也没有被人尊称为巴巴罗萨。彼时他是北非一个刚刚小有名气的海盗,为苏丹打工,再从中抽取三分之一的工钱作为自己的报酬。希泽带着自己仅有三艘船的船队,从北非经过地中海再到东亚, 一来一往,他和他的兄弟们竟也赚了不少钱。   但希泽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的目光早就瞄准了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海岸。他在精心策划一次绝妙的偷袭,偷袭成功之后,他预计可以得到的不光是大笔的金钱、宝物,更多的是伊斯兰海盗们的臣服。为此,他筹备多时,带着自己全部的武器家当,挑选了一个风平浪静之日,静静地向欧洲北上。   希泽与海妖芙蕾的相遇就是在阿尔及尔向北,地中海中央一片雾气笼罩的海域。   那个时候芙蕾刚刚成年,她一口气浮到水面,将自己的身体撑在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静的海面。希泽的船队是她见到的第一艘战船。她很兴奋,也很好奇。长辈们曾经说过,海妖的歌声可以将过往的船只留下来,引诱船员失去自我,掉落到深沉的大海中。   芙蕾看着站在战船前端红色头发的青年希泽,心想着要他掉下来好陪自己玩。   她放开歌喉,雾中响起了甜美诱人的塞壬之歌。   希泽虽然年轻,但在海上摸爬滚打已经有了十多年。甫一听到歌声随着风若隐若现的飘来,他就意识到自己或许误入了海妖的领域。他立刻喝止船员落帆、停浆,随即从船舱里拿出凝结的白蜡。   希泽模仿着古代神话里尤利西斯的做法,让水手们迅速地用白蜡堵住耳朵,大家以手势来互相交流,而他则让人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主船的桅杆上,倾听着塞壬的歌声。   芙蕾躲在雾里唱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人掉下来。   船只停止了前进,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好像沉眠的大鸟。芙蕾觉得无聊,又有点沮丧,想着不如一转身沉回海底。可就在这时,雾的另一边传来的清朗的声音。   “你是谁?”   芙蕾一怔,转头看向船。刚才船头的红发青年不知何时被绑在了桅杆上。她好奇地说,“你怎么不下来陪我玩?我唱得不好听吗?”   希泽笑了笑,样作无奈道,“我虽然想下去,但我的船员把我牢牢绑了起来。”   芙蕾说,“那你让他们放你出来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希泽顿了顿,“你能来帮帮我吗?”   希泽的声音温柔而有礼貌,这让芙蕾完全把其它海妖的那句“不要靠近人类”的警告抛在了脑后。芙蕾向船侧游了游,小心地说,“我不能离开大海太久,如果我去帮你,你要陪我一起回来。”   希泽看着茫茫大雾,“好啊,你帮帮我。”   芙蕾想了想,她游到了希泽的船侧,尾巴用力地一打水面,随即“啪”地一声,她高高地弹跳了起来。希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芙蕾——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海妖,那金色的头发、洁白的肌肤、还有青色的颀长鱼尾,猛地出现在雾气里,就好象梦幻一样。   芙蕾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来帮你咯。”   随即她咣地一声摔到了甲板上。希泽从未想过她会真的跳上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芙蕾拖着尾巴艰难地向希泽移动过去,一边移动一边说,“等我解开你的绳子,你要陪我玩。”   就在这时,躲在甲板四周的船员们终于回过了神来,他们猛地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狠狠地按住了芙蕾。芙蕾大惊,她剧烈地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叫声。这叫声与她的歌声不同,穿透力极强,瞬间就到达了水底、其它海妖所在的地方。   希泽突然反应过来,他大声地喊着、做着口型,命令水手们全力离开这片海域。   三支战船快速扬帆,在海妖们浮上水面之前离开了大雾弥漫的海域。   芙蕾变得十分惶恐,她的皮肤原本很滑,但是随着离开水时间的增加,变得逐渐干涩起来,船员们的碰触使她觉得异常疼痛。她看着船员解开了希泽身上的绳索,恭敬地叫他船长、向他问候着。   她难过地看着他,嘶哑地说,“陪我玩……不是说陪我回大海……”   船员看着她,调笑地说,“这海妖好像还在说什么呢。”   “看她可怜楚楚的样子。”   因为离开了水,芙蕾唱不出歌,也说不出话了。她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就好象“嘶嘶”的声音。希泽垂眼看了看她,吩咐说,“别玩了,全力驶出这片海域。”   “这塞壬怎么办?”   希泽顿了顿,“先收起来,我好好想想。”   水手们把芙蕾塞进了船上的忏悔室里。   忏悔室长宽高均为一米,芙蕾在里面被卡住,完全动弹不得。最凄惨的是,她一点水都没有。明明耳边就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明明熟悉的浪花就在拍打着身侧的甲板,她却就是碰不到。晚上,水手们在甲板上唱歌做乐,芙蕾在黑暗的忏悔室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一晚,芙蕾死在那狭小的空间里。   死前,她想,那个大骗子船长希泽。如果她能活下来,她一定要让他葬身海底。   “我可以给你七天的生命。”   芙蕾睁开眼睛,禁闭室不知何时打开了,月光下的甲板上一片静默,吵闹的水手们不见了,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对少年少女。V穿着十六世纪海贼的黑礼服,戴着一个单只的眼罩,银色的头发在夜色下晕染出星色的光芒。而佐则依然是一袭白裙,沉默地跟在V后面。   芙蕾眨了眨眼,没说话。   “七天后,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我当然要继续活下去,我现在就可以选!”芙蕾焦急地说。   V满意地点点头,“好,你可不要忘记了。”   佐跟在后面补充道,“但是规则是一命换一命。你要用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的性命,换取你的未来。”   芙蕾怔了怔,最后在脑海里出现的,不就是那个大骗子船长。   她的唇勾起了一丝美丽的弧度,“正合我意。”   那天晚上,希泽和他的船员们喝酒喝到天泛起了鱼肚白。早上起来的时候,希泽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一天晚上抓到的小海妖。他晕晕乎乎地走到禁闭室,却失望地发现她已经逃走了。他想,这种生物果然是很特别,门锁得这么结实她竟然也可以逃走。   当天,希泽的船队停靠在摩纳哥的一个港口。   希泽打算在这里停留数天,筹备对意大利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偷袭。   晚上,希泽的副手说服他来到了港口附近的酒吧。水手每次停靠岸边总少不了饮酒作乐,再把玩命赚来的票子豪爽地砸在女人身上。而妓女和水手打交道多了,地中海域上的大小的事情自然总是会知道些。   希泽乐于逢场作戏,他想知道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大家族萨瓦尔多船舰的情况。   酒吧门口立起了牌子,老板说今天新来了北部的舞娘。这个舞娘充满异域风情,还曾经为奥斯曼帝国的苏莱曼大帝献舞,后者差一点将她留在自己的后宫里。类似这样吹捧的话希泽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以他对那个贪婪的苏丹的了解,他想要留下的人,不可能现在还出现在摩纳哥的港口。   这不是他的目标,他想认识的是在这个酒吧待得够久的女人。   但他的副手们不这么想。   晚上酒酣耳热之时,老板隆重地请出了带着面纱的少女。那一刻,酒吧里所有的船员、劳工、旅客都拥到了舞台旁边。希泽的副手也心急地说,“老大,就让兄弟们先去看看。”希泽没办法,只好随着他们一并坐到了舞台前。   少女出场时并没有音乐的伴奏。她的手腕、脚腕和腰上都系着小小的银铃,随着她的每一个步子有节奏地发出响声。她的皮肤洁白而美丽,被深蓝色的土耳其舞娘服装映衬得格外娇嫩诱人,这让场内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像带着勾子一样狠狠地钉在她的身上。舞蹈到了最高潮,少女开始在原地快速地旋转着,腰部的银铃发出沙沙清脆的声音,整个酒吧里更是一片疯狂地叫好声。   希泽不得不承认,她的舞艺确实比他想象得好,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抬眼看到酒吧角落里带着妒意盯着舞台的红衣女子,心想这才是他的目标。   少女的舞蹈没有结束,希泽就穿过热闹的人群向那个红衣女子走了过去。   他当然也就没有发现,台上的女孩子用余光看到他的离去,面纱下的表情失落至极。   一天的表演结束,土耳其舞女在后台气急败坏地把面纱摘下去,露出一张精致而美丽的脸。老板笑眯眯地跟上来说,“芙蕾,你太棒了!你就留在我的酒馆吧!我可以给你更多提成。”   芙蕾拢了拢自己淡金色的头发。有了七天之约,就算离开水她也可以自如地幻化为人形、没有性命之忧,但事情进展得似乎不是太顺利。她有些闷闷道,“老板,为什么希泽不喜欢我的舞蹈呢?”   老板一怔,随即了然的大笑,“希泽是阿尔及尔小有名气的海盗。喜欢他的女孩儿多了呢!”看芙蕾确实很失落的表情,老板连忙安慰道,“他还要在这里停留几天呢,下次你不如把面纱摘了去跟他喝杯酒。”   第二天白天,芙蕾在海边无聊地扔了一天石头。到了晚上,她迫不及待地跑进了酒吧。   老板对她挤眉弄眼地说,“希泽已经来了。”芙蕾想老板肯定是误会了。她是想找机会杀了希泽,而并非勾引他。但在芙蕾的计划里,这两者倒也分不开。正逢希泽那桌点了酒,芙蕾从酒工手里抢了盘子就往希泽那里端。   希泽意识到芙蕾过来,是因为对着他说话的副手们突然停了话,两眼越过他直勾勾地看着他身后。他挠挠头,跟着转过去,芙蕾恰好弯下身来,柔顺的金发垂下来,不经意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芙蕾端着啤酒,转过头,看着希泽。她的眼睛是大海般的蓝色,希泽在看到她时似乎微微地怔了一下。她笑,“你点的酒?”   副手们争先恐后地大喊,“是,我们点的,芙蕾小姐,陪我们喝一杯!”   希泽也跟着微笑,侧过身道,“坐?”   芙蕾不客气地贴着希泽坐下,副手们开心地几乎要吹着口哨欢呼起来。她派着酒,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希泽,派到希泽的酒时,她把杯子一下揽到自己手边,“和我猜拳怎么样?”   希泽还不及说话,他旁边的副手们反而先是羡慕地大叫,“老大,芙蕾小姐这是邀你赌酒呢!加油,不要丢了咱们的面子!”   芙蕾洁白而纤细的手指环着杯子。   海妖的血有毒,自己咬破了嘴唇,先输一场,毒就可以进了这杯酒。接下来只要赢一次,希泽就会死在自己面前。这样,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了。芙蕾心里雀跃地想着。   第一局芙蕾如愿以偿地输给了希泽,她笑眯眯地喝了三口酒,不动声色地将血混进了酒里,“再来。”   芙蕾没想到的是,这个红发的年轻船长竟是个猜拳的高手。接下来十局,希泽竟然一直都没输过。面前硕大的酒杯子空了三个,海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重影,而手指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   第十二局,芙蕾放下还剩三分之二的酒杯,晕乎乎地眨着眼睛。   副手低低地说,“芙蕾小姐,我们老大猜拳可是从来没输过。”   也有人不怀好意看着脸喝得粉红的芙蕾,激她道,“芙蕾小姐,可不要耍赖说不玩的。”   芙蕾揉了揉眼睛,逞强道,“怎么会不玩,再来。”   希泽看着双眼迷离的芙蕾,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接下来那局,芙蕾终于赢了,她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希泽的,随即开心地叫了起来,“我赢啦!”   希泽点点头,“嗯,你赢啦。”   芙蕾笑着说,“那该你……”她想说“喝酒”,但话没说出来,她就抱着酒杯,咣当一声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水手们愣住了,随即大笑,“老大你太厉害!”   “这么快就把她给灌倒了。”   希泽扯扯嘴角,他看着她白色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总觉得有些眼熟。可还没想起来,一袭红衣从酒馆的角落走过。桃乐斯是个难对付的女人,她知道希泽想要什么,却总是提出诸多条件。希泽站起身,想要去跟上去。快走到门口,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了桌前,把醉倒在一群双眼放着狼光的海员中间的芙蕾拎起来,交给了酒吧老板,才又匆匆地走了出去。   第三天芙蕾醒过来的时候咬牙切齿地想,那个死船长希泽又把她玩了!她愤怒地想,晚上不如直接在他的酒里滴几滴血,然后让酒保端过去。她溜达到海边,无聊地往海里扔石头,等着晚上快点到来。   就在这时候,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原来你在这里。”   芙蕾转过身,希泽红发在阳光下显得如火焰般明亮,他一扬眉,“石头可不是你这样扔的。”   “那是怎样扔?”芙蕾没好气地回复。   希泽从她手里拿过石头,侧过身体往水面上一甩,石头像细小的飞鱼般在海中跳跃着,直到芙蕾看不清楚了才没进了浪花里。芙蕾睁大了眼睛,“原来你会魔法。”   希泽笑了,“什么魔法,你真有意思。”他在她身边坐下,“你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这里跳舞?”   芙蕾指指海,“我住在海里……的一个岛上。”   “哪个岛?这一片海域我还挺熟悉的。”   芙蕾想了想,“秘密。”   阿尔及尔海域白皮肤的女孩子不少,但头发是这样透彻的金色却很少见。那个颜色极淡、淡得接近月光。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多问。海盗的生活就是如此,今日在这里,明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多费唇舌。想了想,他换了话题,“你常年在小岛上居住,不如看看港口的巴扎。”   “什么是巴扎。”芙蕾眨了眨眼睛。   希泽一怔,然后索性直接拉起芙蕾的手,迅速地起身,“你果然没去过伊斯坦堡。”说着这话,嘴角却带似有若无的笑意,心里也是暗自得意。所以就说啊,她怎么可能在那个色鬼苏丹的后宫呆过。   巴扎是伊斯兰世界的人们称呼集市的方法。这个摩纳哥港口的小集市虽然远不如伊斯坦堡繁华,但却足以让一直在海底生活的小海妖芙蕾大开眼界。   香油、地毯、茶、瓷器、陶碗、花、食物、水果、银制的烟壶、红宝石的项链、翡翠的手环,应有尽有。希泽对女人出手向来大方,只要芙蕾的视线在某样物体上停留超过两秒钟,他就在后面掏钱,很快芙蕾就捧了一大堆的东西,几乎把她的脸都挡上了。   芙蕾开心地说,“巴扎真好,这么多新奇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拿。”   希泽又是一怔,他搞不清楚芙蕾到底是真的不谙世事,还是在逗他开玩笑。   发着呆,他见到芙蕾又兴冲冲地跑过去,盯着一个卖挂件的摊子迈不开步子。希泽瞥了一眼,是从邻近的法国运来的薰衣草编制而成心形挂件,这是很常见的东西。   芙蕾着迷地说,“好可爱,而且好好闻的味道。”   希泽随手拿了一个递给芙蕾,“你没有见过薰衣草?”   “什么草?”芙蕾眨眨眼,“我见过很多不同种类的海草,但都没有这样的香味。”   希泽想,她一定是从阿尔及尔海域里面一个鸟不生蛋的小岛里来的,所以才说是秘密。老板把那颗圆乎乎的心串了个链子挂在芙蕾的脖子上,芙蕾高兴极了。希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好像有光芒散发出来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慌乱的马蹄声。   陌生的语言惊恐地叫喊着,芙蕾懵懂地转过头去,车夫拼命地拽着缰绳,手拿着鞭子用力地做着手势。芙蕾还是听不懂,直到旁边的人用土耳其语又大声地重复道,“快跑开!马车失控了!”   就在那一刹,希泽猛地扑向她,他的面孔迅速地在她眼中放大。那一刻芙蕾骤然想起了船上自己被水手控制住时皮肤的干涩与无助。她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可希泽的力气很大,他紧紧地扣着她的肩膀,将她扑到了路边。   车夫道着歉,马车继续不受控制地向港口狂奔而去。   芙蕾拼命地喊着,她的声音几乎扭曲了起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希泽松开了她。她愣住,战战兢兢地看回年轻的船长。他摸摸她金色的头发,“别怕,安全了。”   芙蕾蓝色的眼睛惊恐地看着红发的青年,随即她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飞速地跑去。   直到晚上芙蕾回到酒吧时,才从船员的口里听说希泽为了救她把肩膀撞伤了。芙蕾玩弄着胸前心形的坠子,可等到了半夜,希泽也没有到酒吧来。   桃乐斯也没来。   芙蕾找了个眼熟的水手问道,“希泽在那里?我想道谢。”   水手笑笑,没有回答。   船员们对于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到不以为然,所以都不屑于去八卦这件事情。倒是酒吧老板对芙蕾说,“希泽看来是真的看上桃乐斯了。不过你别紧张,他迟早会玩腻,下次出航回来一定就把她忘记了。”   芙蕾看着希泽平时坐的椅子,心里有点别扭。   第四天一大早,她就去海边扔石头。扔到下午,她又走到了昨天的集市。   人海茫茫,却见不到希泽。   芙蕾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突然觉得希泽并非是一个完全的坏人,她喝醉了酒,是他把她交给了酒吧的老板照顾;他带她逛巴扎、教她打水漂、还从疯狂的马车下保护了她。这与那日设计将自己捉住的邪恶船长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芙蕾想不明白。   她觉得希泽其实是个好人,但自己终究还是要杀了他。   到了晚上,她把去酒吧跳舞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只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海边,盯着自己家乡的方向,一直到月亮在海边上缓缓升起。   “芙蕾。”   希泽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一怔,随即快速地转了过去。希泽的双眼在月光下泛起了柔和的光芒,里面映出了小海妖不知所措的样子。   “希泽。”芙蕾先是因为看到希泽而开心,随即又想起了桃乐丝,五官又都皱到了一起,最后她想了想,才说,“你的肩膀,好了吗。”   希泽打量着她瞬时万变的神情,笑道,“我没事,倒是你,今天没有去跳舞。”   芙蕾反应了一下,随即酒吧老板抓狂的样子立刻出现在脑里。她匆匆站起来想要跑回去,却被希泽一把拉住,“算啦,已经很晚了。”   芙蕾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就在头顶,又小又明亮。她眨了眨眼,坐在一边蜷着腿,“桃乐斯呢?”   希泽愣了一下,随即不由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她不在这边打工啦。”   “你玩腻她了?”   她的神情无辜而纯洁,然而说出这样的话让希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老板说的,他说你下次航行回来就会忘记她。”   希泽暗恼,心想自己的名声就是被这些人搞坏的。他连忙回道,“不是,我和她只是交易的关系。现在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她拿了报酬就走了。”   芙蕾蓝色的眼睛盯着希泽。   他尴尬地连忙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交易,是信息交换……”随即他又觉得自己的解释很多余,他无奈地清清嗓子,“不说这些了。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了。”   芙蕾闻言,紧张地几乎跳了起来,她转过头,认真地看向希泽,“为什么?”   希泽见她的样子,心里一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美丽的金发,“水手总不能一直呆在同一个港口。”   芙蕾急得不行,“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希泽原本是打算偷袭意大利后就回阿尔及尔的,但听芙蕾这么一说,他即时改变了计划,“这次预计七、八天就回来。到时候带很多礼物给你。”   那之后,说不定可以把芙蕾带回到阿尔及尔。   那里虽然是北非,却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她的舞蹈在当地一定会更受欢迎。   而他每次战胜归来,都可以看到她。   他看着她,等着她雀跃地说,“好,等你回来。”   但她没有,只是眉头紧锁,转头看向了大海。这让希泽有点失望。他想问她难道不愿等他,但毕竟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立场。   毕竟,他和芙蕾才认识了四天的时间,对于命运难卜的海贼而言,承诺本身就是虚无缥缈而昂贵无价的。   希泽没有准备很多的粮食和水,但是却经由黑市把自己的军火弹药装得满满的。   这次对意大利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偷袭,讲求的是快、准、狠,而并不会是一场持久战。岸边船畔,副手们匆忙地召集着水手。有了更多的战力,在偷袭中的把握就会越大。   希泽看着应征而来的颀长队伍,心里踌躇满志。他对此次偷袭,胜券在握。   如果一定说是有些忐忑,他似乎觉得归来之时,自己就再也见不到芙蕾了。可见不到她对自己的影响有这么大吗?希泽也不知道。   年轻的船长表面上看起来依然非常镇定,但熟悉他的副手早已察觉他的坐立不安,于是他体贴地说,“老大,有事你就去忙吧,这里我们照看着。”   希泽想了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就往酒吧的方向走。   副手歪头对旁边的大佐说,“真没想到老大还会对女人着迷。”   “是那个什么桃乐斯吗?这次确实是算久的。病入膏肓了?”大佐不以为然地说,又漫不经心地接过递来的一份报名表,垂首看看,“你来应征?会做什么?”   因为交谈,他也就没有仔细打量站在自己面前来应征的神情低落的小男孩。男孩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沙哑着声音说,“我看得很远。”   大佐想正好之前的瞭望员因为生病下了船,短期雇佣他也没关系,就盖了个章,拿出两个金币给他,放他进去了。   年轻的海盗焦急地寻找着芙蕾,可不管是她平日看海的地方、热闹的巴扎还是酒吧的后台,哪里都没有她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般。在那一刻,希泽觉得自己的心空空荡荡的。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港口,三支战舰已经整备完毕,只待他一声令下。   希泽叫了两个信得过的水手来,扔了一大袋金子给他们,吩咐他们如果找到芙蕾,就不择一切手段将她留下来。   可金钱无法平息内心的不安。   希泽带着舰队离开了摩纳哥的港口,他预计乘着夜色乘风杨帆、直逼卡拉布里亚。   夜色刚至,他独自站在旗舰的甲板上,迎着风、看着深邃的大海。   明明在全力以赴地前往卡拉布里亚,可自己的心思却似乎还留在摩纳哥海边的月色下。他恨不得此时自己已经得胜归来、回到了摩纳哥。   他仰起头,看着满夜的星空。突然他心血来潮,三步并作两步地攀上了瞭望塔。塔篮里的瞭望员正在发呆,希泽的突然出现吓得他几乎惊叫了起来。   “怕什么,是我……等等,你是新来的?”   瞭望员拘谨地点点头。   希泽皱了皱眉,“你满十六岁了吗?谁放你上来的。”   瞭望员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十分可疑,希泽一手从腰侧抽出匕首,另一手迅速地扯开了瞭望员的帽子。或许是扯得太用力了,连他的“头发”一并扯了下来。淡淡的金色头发猛地涌了出来,与月光几乎融为了一体。   夜色里,希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芙蕾尴尬地退到篮子的角落,轻轻地说,“那个……我、我想蹭你的船到意大利。”   希泽一愣,随即垂下脸,挠了挠头。   芙蕾早就听说人类的战船上不能有女人,水手们认为女人是厄运的象征。她想希泽或许是生气了,于是更小声音地说,“对不起……”   希泽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愉悦和如释重负。芙蕾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希泽才一边擦着眼角,一边拉着芙蕾在瞭望篮里坐下。   “我一直在找你呢。”   “找我?”   “你去过阿尔及尔吗?”   “阿尔及尔?”芙蕾被希泽充满跳跃性的话题给彻底弄糊涂了。   “地中海之南,非洲之北。在蔚蓝的大海、炙热的沙漠和雄伟的山脉之间。四季如春,绿草如茵。我驻扎在那里,虽然不时会随着我的哥哥出海。但不管是十天、十个月还是一年,我都会回到那里。”年轻的海盗眉飞色舞地说着,他拉起芙蕾的手,看向她迷茫的脸,“和我回阿尔及尔。在那里,我会保护你、让你衣食无忧、每天可以快乐地舞蹈。你怎么想?”   宁静的海面上升起巨大的月亮,月光将希泽的脸色映衬得十分温柔,他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芙蕾的回答。   海盗不会给出承诺,希泽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对谁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心脏的鼓动与大海的波浪凝系在了一起。   朦胧间,月光被乌云挡住,坐在芙蕾身边的希泽突然不知所踪。   她慌张地抬起头,穿着黑色海盗服的V和白裙的佐漂浮在瞭望篮的外面。   V胳膊撑在瞭望篮的边缘,双手托着脸,嘴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马上就是第六天了。你的想法没有变化吧?”   芙蕾突然想起了七日之约,她不安地看着V。   V一怔,有些意外地说,“可是他把你杀死的。”随即他的语气又变得柔软,仿佛哄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不需要你动手。只要在第七天来临之时选择活下去就好了。想一想,你就可以回到蔚蓝的大海里了,你还可以继续唱歌。海妖的寿命很长,你可以以你这样年轻的样子活上两百多年呢。”   芙蕾咬着嘴唇,原本就很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那是……什么样的选择呢?”   一直静静站在V身后一言不发的佐突然走上前一步。V戒备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相反劝诱的话。   但佐没有。   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怜悯。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希泽靠在芙蕾瘦小的肩膀上睡着了。   夜晚比想象得更快过去,不管多么不愿意,清晨的阳光总是会无情地来临。希泽摸摸芙蕾的头发,“你慢慢考虑,等在阿尔及尔住过几天再回答我也可以。”随即他便爬下瞭望篮,回到了甲板上。   战船上不能有女人,而且考虑到对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偷袭十分危险,希泽决定转换航线,先沿着阿尔及尔航道将芙蕾送至阿尔及尔附近的一个港口安置起来,再折返意大利。   接近黄昏的时候,前往阿尔及尔的航道上突然起了大雾。   熟悉的湿度使得芙蕾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隐约间,她听到了自己同伴的声音。她连忙趁着雾,爬下桅杆,趴在船尾向海里看去。   几只海妖小心地跟在希泽的战船后面,用着她们独特的语言轻声地对芙蕾说,“芙蕾,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被人类抓住后,妈妈很担心。”   “不过不要怕,我们会救你的。”   “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让这艘战船葬身海底。”   海妖轻声的话语沉没在了大海里。芙蕾出神地看着翻滚的波浪,突然被一把拉离了船侧。   回头一看,是希泽有些焦急的脸,“你去了哪里?现在大雾,很危险。不要靠近船侧。”   芙蕾茫然地点点头。希泽拉着她匆匆地向船舱里走,又递给她两团白蜡。芙蕾莫名地问,“这是什么?”   “在下雾的时候,这片海域会有海妖出现。她们的歌声会使得水手坠入海底。”希泽把她安置进船长室,严肃地嘱咐道,“一旦听到响动,你就用这个把耳朵堵上。”   被欺骗、捕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芙蕾的眼眶红了起来,她看着希泽,声音颤抖地说,“你怎么知道海妖就是要害人。在人类眼里,海妖就是完全邪恶的存在吗?”她指了指希泽为救她而受伤的肩膀,“若我是海妖,你便不会救我了吗?若我是人,你便会无条件地信任我吗?”   希泽看着芙蕾,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在这片海域里遇到的小海妖。   它淡淡的金色头发、它深邃的蓝色眼睛,与芙蕾是如此地相似。心中莫名地涌起了内疚感。他垂下眼,坐在她的旁边,“我曾在这片海域遇到过一个小海妖。我骗了它,让它到甲板上来解开我的绳索。而它竟然真的来了。水手们捉住了它,到现在我还记得它被关进禁闭室时的那绝望的眼神。”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我并没想要害它。”   芙蕾冷冷地接话道,“那你放走她了吗?”她想,如果希泽说‘放走了’或者是什么其它的谎话,那么一切就都简单了。   可希泽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因为立场不同。”   芙蕾歪了歪头。   希泽继续说了下去,“海妖以诱惑人类、猎取其性命为生。那个小海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类都要单纯,我想它并不是厌恶人类,它或许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歌声让三艘战船上百名水手丧命于此意味着什么。而我亦非觉得她邪恶、一心想要杀她,我对它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的船队。我们的所有选择,没有对错,都是立场所致。”   芙蕾垂下头,她深蓝色的眼睛渐渐褪去了温度,“‘立场’,无法跨越的沟壑呢。”   希泽看着芙蕾,他结实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淡金色的头发, “或许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希泽无奈地看看芙蕾,“人的选择,有的时候会很不理智。如果你遇到了危险,不管你是人也好、海妖也罢,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   芙蕾没有完全理解希泽的话。而希泽只是把脸背到一边、没有再解释。   入夜,战船被大雾笼罩了起来。   起初海面是宛若死亡一般的宁静,过了午夜,突然响起了若隐若现的歌声。   训练有素地水手们迅速地用白蜡堵住耳朵,用绳子将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希泽也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而他的眼睛十分小心地看着船长室——如果芙蕾不小心听到诱惑而走了出来,他要把她推回去。   这一次白蜡似乎没有起任何作用,妖魅的歌声进入了空气里,不受阻碍地飘进了水手们的耳朵里。   几个心智比较脆弱的水手开始动手解自己腰上的绳子,所幸被人及时按住。   可更多的人开始抠出自己耳朵里的白蜡。   很快,就连希泽也开始有些动摇。   坐在船长室里的芙蕾听到了海妖的歌声。   她知道,雾里至少有几十只海妖在歌唱。选择魔力盛极的夜晚,唱出了最为强悍的曲调。第一步是将水手全部引诱到海底,紧接着便是请海怪掀起巨浪,吞噬掉所有船舰。   看着窗外挣扎着的水手们,芙蕾突然觉得悲哀。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小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是在伤及他人的性命。这些人与她一起在酒吧里饮酒作乐,这些人也像巴扎里的人一样快乐地与她交谈、给她好玩的东西。他们看起来那么善良、对自己那么友好。而为了生存,自己却不得不去引诱、猎杀他们。   而这就是希泽所说的“立场所致”吗?   朦胧间,听到海妖的对她说,“芙蕾,快来和我们一起唱。”   “你在他们的船上,对他们的影响更大。”   芙蕾犹豫地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水手们在甲板上挣扎着。有些人已经跳了下去,而有些人还在和着自己腰上的绳子奋斗。芙蕾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寻找着希泽的身影。   她终于在甲板中央的桅杆附近找到了希泽,而此时希泽也看到了他。   希泽的正在费力拉住自己身旁一心要跳海的大佐,看到芙蕾出来,他几乎要发疯一样大喊,“芙蕾,快回去!你不要出来!”   芙蕾看着他一拳把大佐打晕,然后匆忙地解开腰上的绳子。   海妖的歌声逐渐加强,解开绳子十分危险。可希泽毫不在意,他将绳子一扔,就向着芙蕾跑过来。   可才跑了一半,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向船侧走去。   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境况,仍然对着芙蕾大喊,“我什么都不听到了,芙蕾,你快回去!芙蕾!不要出来!”   看着希泽表情与身体动作完全不符的滑稽样子,芙蕾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如果是立场所致,自己的性命总是会比一个才认识不到七天的人来得重要。   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救自己。   那一刻,芙蕾明白了希泽早前的话。他这样做,不是出自理智的分析、不是因为自己是人类而非海妖,却是因为自己是芙蕾而非他人。   芙蕾对希泽挥了挥手,随即坚定而快步地走到了船头,站到了向前伸出的尖角之上。   希泽近乎绝望地喊,“芙蕾!不要——”   月光透过层层浓雾,朦胧地洒在船头的芙蕾身上。   海妖们看到了芙蕾的身影,更加卖力地唱了起来。小海妖拢了拢金色的头发,向两侧伸开双臂,唱起了相反的曲调。   芙蕾的声音清澈、细长,而她的调子冲破了众海妖们的魅惑之声,让海妖们完全乱了阵脚。   海妖不解地询问着芙蕾,而她置若罔闻地继续对冲着她们的调子。   大雾渐渐变得稀薄,海妖的歌声化为了优美动人的曲调。水手们的身体渐渐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希泽的耳朵可以听到东西了。当他麻木的身体稍微一有感觉,他就拼命地冲向船头的芙蕾。   可是太晚了。   大雾散去,清澈的月光倾斜而下。   海妖们叹着气,懊恼地躲回了海底。   芙蕾在月光下渐渐变得透明,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希泽,确实,人的选择,有的时候会很不理智呢。”   随即、从她的指尖开始,她逐渐破碎、消失。   希泽冲上去,想要紧紧地抱住芙蕾,而芙蕾也微笑着对着他张开了双臂。   就在二人相触的那一刻,她啪地一声,化为了无数闪着晶莹光芒的水屑。   芙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置身于那狭小而黑暗的忏悔室。   全身干涸得几乎要破碎,她艰难地侧着头,聆听着大海的声音。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忏悔室的盖子突然被拉开了,微醺的希泽从外面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说,“请你忍耐下,等我们到了安全海域,一定会把你放出去的……”   后来希泽又说了什么,芙蕾没有听到。但她知道,他没有骗她,想到这里,内心就仿佛有一股温暖蔓延开来,就连死亡也并不可怕了。   就这样,她的嘴角轻轻地翘着,仿佛在微笑一般地永远沉睡了下去。   佐将双手合拢,掌心泛着淡金色光芒的水晶里,芙蕾的笑容好像阳光一样在里面闪耀着。   她将水晶收进了身侧的袋子里。   V眯起了深灰色的眼睛,了无生气的脸上总算出现了纠结的表情。忍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问到,“我不明白,海雷丁是人,芙蕾是海妖,况且是他亲手杀了她,她怎么就能原谅他。”   那一刻,佐的表情闪过了一丝痛苦,紧接着又化为了温和的光芒,“因为人的选择,原本就会很不理智。”   “你就好了。我没有在人间生活过,那些东西,实在是不能理解。”   “你是死神,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V“哼”了一声,“牺牲自己的生命成就他人,这件事根本不合逻辑的。下次,让我来向你证明。”V带着几分怨气地将自己的海贼眼罩一把扯了下来,扔向了面前的水池。   水池泛起波纹,映出了后来的故事。   【Finale】   希泽*雷斯第二天早上再来看小海妖的时候,发现她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团。他一怔,随即心里有几分难过。船行驶到安全海域之后,他亲自抱着她的遗体,小心地放回了大海。   时光飞逝,希泽如愿成功地偷袭了卡拉布里亚海岸、一举成名。在与西班牙的多次交火后,希泽与他的兄弟们已经彻底成为了爱琴海、地中海最强大的海盗。不过多久,他就被苏莱曼大帝赐名为海雷丁。他像当地其它有影响力的人一样,蓄起了满脸的胡子。   在他的兄长去世后,他得到了巴巴罗萨的尊称。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海盗传奇。   巴巴罗萨*海雷丁主战船的船首像是一只美丽的海妖。   如果有人问起,他只是会拿起烟斗,淡淡地笑笑,什么都不说。   水手们传说,每次海雷丁路过意大利前往阿尔及尔航线的某段,都会亲自带一束薰衣草扔下去。   在他很老了以后,这个习惯仍然没有改。   有人说,这是海雷丁是为了纪念与他一同征战的兄弟们;有人说,这是海雷丁为了讨好他心爱的女人;还有人说,这是为了敬神。   但为什么是薰衣草?   谁都不知道。   或许,这并非理智的选择。   或许,只是因为在某个梦里、阳光满落的巴扎中,少女捧着薰衣草坠子的笑容太过灿烂吧。 Story IV   诺与蛊Promise and Poison   明成化十一年。   贵州守将,右都督李震之子,李月晏领军三万,入疆镇苗。   李氏对待苗兵的手段极为残忍,逢寨必焚、逢俘必斩。七月,李军再次大败苗兵。破六百二十余寨,俘斬八千五百余人,李月晏更是杀苗人无数,浑身浴血,映着刀光宛若地狱修罗,所见此景之人生返无几。   (1)   阿落手里拿着弯刀,奔走在错综复杂的藤林里。   一片静谧之中,突然有人影从暗里猛地杀上前来,与阿落同样的弯刀、同样的招式,起落间没有丝毫犹豫。阿落本能地回击,二人熟悉彼此的招数,身体的素质就成了决定胜负的唯一关键。阿落的速度极快,动作灵敏,数个回合之后,对方从侧面刺过来,她没有向另一边躲闪,反而是向下蹲去。   电光石火之间,阿落将弯刀反持,迎上而刺。尖锐的刀锋就要碰触到对方的下巴,阿落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可就这一刻,对方的弯刀已经转了回来,向阿落的后颈刺了下去。   瞬间,鲜血满溅。   阿落怔怔地看着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喉咙被人从后刺穿,随即缓缓地倒在自己面前。   泣从后面走上前来,用衣角擦了擦弯刀,又伸手去拉阿落,“发什么呆?”   阿落摇了摇头,把自己脸颊的血迹擦掉。对泣说,“那是阿青。去年在白水,她从河里捉住了一条鱼,结果手一滑,鱼跑了,她自己还摔了个狗啃泥……”   泣没有听她把话说完,只是转身前去,边走、边说,“阿落,那些事情,等活下来之后再想吧。”   阿落顿了顿,随即快步跟着泣向前走去。   有泣在身侧,阿落的刀里再也没有了犹豫。攻势如雨而来,他们却总是能默契地在瞬间将对方放倒,阿落以速度扰乱对方的进行,泣再以精准的刀法一招夺取对方的性命。   就好象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一般,他们战无不胜。   手起刀落,麻木地不知杀了多少人,直到四周一片寂静。   阿落的弯刀从眼前的少年身体里抽离出来,刀峰挑破筋肉,鲜血喷涌而出。他扭曲着苍白的脸庞,颤抖着指向他们二人,嘴角却勾出一丝鼓励的笑容,“阿落……泣,不管谁活下来、加油……”   少年的气息慢慢消逝,泣和阿落沉默地伫立着,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声响就会毁掉这短暂而脆弱的平和。   还是泣先动了起来,他把刀擦了擦,反手扣在身后,回过头来看向阿落。   茜色的晚霞从少年身后投射而来,染起漫天血色,“阿落,还记得前天我们说好的吗?”   阿落顿了顿,随即咽下了呼之欲出的哽咽,以坚定的语调回复道,“全力以赴,活下来的那个为大家报仇。”   泣满意地扬了扬嘴角,收敛了气息,瞬时,他周身的空气化为刀锋一般锐利。   泣的杀气凌厉、果决而具有压迫感。在过往的训练中,阿落见过数次,却是第一次身处其中。阿落亦端起架势,屏息等待着进攻的时机。   一只黑鹊如同利箭般越过藤蔓而去,二人不约而同地挥起弯刀向对方开始了最后的进攻。   虽然泣在技术和力量上胜过阿落,阿落却比他更快、更灵巧。二人实力相当,若真是全力对战,至少可以僵持数十回合。   泣的身影飞速地向阿落逼近,生死之间,阿落却感到四周静谧似水,耳边似乎响起了年幼时泣在她耳边轻轻哼唱的儿歌。视线再次聚焦回来之时,二人之间仅有两步之遥。   那一刹,阿落卸去了持着刀右手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迎上了前去。如此,泣一定可以躲开,并杀死自己。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阿落不想与泣对战。奋力拼杀至今,或许只是为了死在他手里。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此刻,对方的杀气也似乎全部散去了。   两把弯刀擦肩而过,却分别刺入了对方的胸口。   泣俊秀的眼睛平静而镇定,而阿落则看着二人面前飞溅的血花,面带错愕。   四周一片鲜红,随即化为黑暗,他们看着彼此,一并缓缓地倒在了血泊里。   (2)   白水以南,黎山以西,数百个苗寨组成的广大疆土就是阿落和泣的家乡。   阿落和泣自小便是孤儿。他们的家人多半是在与明军的冲突中丧命,他们与其他几十个孩子们一起被苗王收留,一起生活玩耍,一起接受严苛的训练。   相依为命的孩子们,情同兄弟姐妹,而他们对明军之恨也统一而入骨。   忍受着近乎残忍的武功训练,他们的目的清晰而明确——保护苗疆。   与明军的遭遇来得比想象早。三天前一把熊熊烈火,寨子转瞬化为灰烬。训练有素的孩子们撤离时才听闻,是镇苗将军李月晏杀入了苗疆腹地。   战事如火蔓延,苗王命令师傅将孩子们带到了密林深处。   苗兵在外抵抗,为他们争取了三天时间。三天内,他们的任务却是——互相残杀。   十年前,苗王在每个人的心脏里都种了蛊,如今正是用时。明军之虎帅为李震,李震之虎牙即为李月晏,苗王要以炼蛊的方法来塑造一位最强大的苗人战士,刺杀李月晏,击毁明势不可挡的攻击。   “武器在这里,你们尽管选一样擅长的。但,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那日,师傅的声音熟悉而冰冷。   曾经想过有天会为苗疆而死,却从未想过会是以如此的方式开始。   但苗疆是家,即便献上生命,也是应该的。   亲手杀死同伴的那如同地狱般的三天三夜,却只是一切的开始。   黑暗里,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阿落就躺在自己身侧,而他们旁边,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怪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穿着黑色丧服的银发少年,和白色长裙的栗发少女。   感到他睁开眼睛,银发的少年突然转过了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睛深陷而冰冷,他看看泣,又转头对旁边的女孩说,“是这个。”   栗色头发的女孩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了泣苍白而不安的面容。她抚住他的额头,指尖却没有任何重量和温度,“你已经死了,不过我们给了你七天的时间。这七天里,没有东西可以威胁你的生命,而之后,你将再次面临选择。”   泣挣扎着想要侧过头去,但是身体宛若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阿落?”   闻言,银发的少年走了过去,用脚尖碰了碰一旁阿落,“她没事,仅是轻伤。不过七天之后,你未来的关键,就建立在她身上。因为你们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泣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唇,似乎对银发少年的说法不屑一顾。但他还未及说什么,那两个人的身影,就渐渐地融进了黑暗里。   一切就像是一个半梦半醒之间的幻境。   伴随着呼吸,泣觉得身体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张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胸前衣服被阿落刺破了一个洞,可里面的伤口却奇妙地已经愈合了。泣拾起自己的弯刀,对着自己的上臂又刺了进去。   阿落倒在他身旁,他走过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刚才他刻意将刀锋偏开了三寸,虽然刺入了她的身体,却并非致命伤。泣将她的衣服拢好,坐在那里发着呆。突然阿落一震,醒了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拉起泣胸口的衣襟,却没有任何发现。   泣拉回自己的衣服,“刺偏了,胳膊上呢。”   阿落一怔,果然看到泣的上臂正汩汩地流着鲜血。她松了口气,才低头打量自己的伤势。随即低落地说,“泣,你果然放了水……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你再杀我一次吧。”   泣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阿落,冷着声音说,“我刺偏了,胜负已分。”   阿落看着泣怔了怔,随即笑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放了我一马。”   “别闹了。”   “你刚才眼圈都红了。”   “……毕竟大家都死了。”   泣确实在害羞,但这句话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阿落闻言,心情也低落了下去,不知说什么才好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兵械与脚步的声音。二人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泣俯身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弯刀,挡在阿落的前面。   数十个苗兵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怔,随即异口同声地说,“师傅……?”   老人的双眸苍老却锐利,“两个?”   阿落心里一紧,往前跳了一步,“泣赢了,他应该活下去。”   随即泣从后面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去,“不,我刺偏了。”他举了举自己的右手,“我的手臂被她伤了,即便打下去也必然是她赢。”   老人的脸上不带表情,“先一起去见苗王吧。”   阿落和泣混身沾满了同伴的血迹,跪在高高在上的苗王脚下。师傅叙述情况之时,苗王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二人,在他的权力面前,不管阿落与泣有多么强大,性命不过是在其一念之间。   阿落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放在地面上的手跟着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可泣却是那样镇定,他的手指藏在衣角后轻轻地压住她的指尖,温度的传递让她也跟着镇定了起来。   苗王看了许久,终于挥了挥手指,“七日为限,刺杀李月晏,返来我便为你们解去蛊毒。”   泣身体一震,追问道,“这是什么蛊?为什么是七日。”   站在一旁的老人眯了眯眼,代替苗王回答道,“九毒之兽所炼之月顶蛊,力量强大,炼成之宿主,不管速度、力量还是灵巧都可以得到大幅提升。而生存条件亦是苛刻,以心头血为食,每十年为一周期,只有一只可以留下来……”他的视线扫过了泣,又划过阿落,“七日后圆月,你们二人的蛊只有一只更强的可以活下来。若你们想着逃走,就一定会有一个人死。”   泣看着老人,师傅已经把他和阿落看透了。   如果是同生同死的情况,或许他们会背叛苗王。   但,要有一个人死。对泣而言,只要有阿落会死的可能性,他无论如何都会杀了李月晏回来。可阿落是怎样想的呢……就在此时,泣感到阿落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他低头看向阿落,她也抬眼看向他。   “泣。自十年前你和师傅把我从白水里捞起来,便已经如此。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我的人生’,除非那是与你一同分享。”   (3)   “蛊毒、暗器、弯刀、汉服、地图。”阿落和泣的师傅将二人送至苗疆边境,又将东西一一放进他们的手里,“此处再过二十里便是李月晏的行营,速去速回。”   李月晏的主帐在三万明军之中,层层叠叠宛若铁筒,即便阿落和泣有月顶蛊之力,也不可能破阵而入,况且李月晏也是武功高强,武器从不离身。二人摊开了地图,细细地讨论了数次。不管是怎样的战术,似乎都难以得手。   阿落想到了一个办法,“我速度快,从右阵冲进去,扰乱他们。你换上明军的服饰潜进李月晏的主营,你的武艺不比李月晏差,在刀上涂上毒,伤了他,他就必死无疑。”   “不行。”泣几乎想都没想就否认了这个计划,“我伤了李月晏脱身不难,你被明军盯住要怎么办?我们的计划里,不能存在一个人死去的风险。”   阿落怔了怔,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 “那你说怎么办。”   “今天是几日?”泣开口问。   “七月初八。”   “李家逢每月十一,就会进庙祭拜。李月晏如今出征在外,想必是无法回到右都督府与父同行,就能就近。”泣伸手指向了附近的重镇镇远,“三天后,我们在这里行刺。”   阿落用土罐装了剧毒泡起了三枚巫针,银针变为乌黑,她再小心地收进袖口,将自己收拾打扮成汉族女子的样子,对泣说,“我的气收得好,外型也更容易让人不带防备。你在庙门等着接应就好。”   泣还是有些担心,坚持要自己进去,却被阿落坚定地制止,“为了我们一起活下去。”   泣这才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早便去了镇远,守在庙门不远处的酒楼里。阿落扒着窗口等待着李月晏的军队将他簇拥而来,可过了许久,却只见行人零零散散地来往着。   片刻,泣突然说,“那个人,想必就是李月晏。”   阿落敛了气息,却只见不远处,一名年轻武官模样的人独自慢慢地向寺庙走来。   来人身材高大,腰侧挂着重剑,而手里却拿着一束淡雅稚嫩的雏菊,一刚一柔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对比。阿落素来喜欢雏菊,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李月晏也是明朝大将,怎么可能一个人出门?”在苗疆,巫王手下的苗寨主出门,也是要带上数个仆人,如果是像李月晏这样的大寨主,必然是数十个前呼后拥的了。   “他腰间挂着名剑虎啸,而他身侧的玉佩非官贵不能有。” 泣转头拉着阿落往酒楼下走,“李月晏为人低调,此番我不会认错。”他在酒楼门口又嘱咐了一遍,“你跟着他进去拜祭,千万不要发生正面冲突,只要把银针刺进去就跑出来,哪怕只是擦过他的皮肤也好——我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阿落点了点头,泣将她往门外一送,她便自然地融进了前去祭祀的百姓中。   泣见着她的背影慢慢缩小,便也跟着收起气息,静静地跟在她百步之外。   没走了几步,却感到有人一并走在自己身旁。他一顿,却看到之前梦里的银发少年。他穿着黑色的苗衣,一边玩着手里的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人是最不可信的。”   泣皱了皱眉头,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短刺,毫无犹豫地刺向旁边少年的心脏。   而刺的尖端只有空气的飘盈感。   他丝毫无损,看着那小虫子从指尖,又爬到自己的指缝,笑着说,“你想刺杀我么?”   泣稍微动了怒,“我不管你是谁,你没有资格评判阿落与我。十年前起,我们的人生就像藤蔓一样,交错在一起,不分彼此。这世上……”   “这世上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少年冷漠地截断了他的话,随即他突然歪过头来,空洞的眼神好像要将他吸入到无尽的黑暗一般,“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骰子在下一秒会转向哪边。”   (4)   阿落走进庙的内殿时,李月晏已经跪在神佛面前。殿中空无一人,李月晏手捧着那一束雏菊,向佛祖祈求着什么。听到阿落的脚步声,他的气息一顿,但阿落故意全身露出破绽,他便也没有理会。阿落走到他身后,装作祈福、跪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亦将袖口里的三颗银针藏进了手中。   动手之前,阿落看了李月晏一眼。他的神情平和而虔诚,眉宇间竟让阿落感觉有几分亲近熟悉。她不由觉得奇妙,这个人杀死了八千多名投降的苗兵,焚烧了几百个苗族的寨子。像魔鬼一样的人,此时的慈蔼究竟从何而来。   泣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试探了一句,“李……月晏?”   话音刚落,年轻的武官就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阿落便知不好。   她抬手,两枚银针直接向李氏面门飞去。李月晏飞快地将身子一侧,千钧一发地躲过了攻击,阿落跳起身来,又将剩下一枚扔了过去。这一刻李月晏从身侧抽出匕首,“铛”地一声,银针竟被弹了回来,阿落向侧躲去,银针擦过她的颈子,瞬时流下了黑色的血。   阿落胸口一紧,心知刺杀失败了,于是快速地向门口退去。不想李月晏更快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随即抽出了腰侧的重剑,杀势凌厉而来。为了不让李月晏起疑心,阿落没有带弯刀。她躬身将地面上的垫子掀起来掷向李月晏,趁乱拎过一旁僧人挑灯烛用的长棍,与李月晏周旋起来。   就在此关键时刻,阿落突然眼前一黑,被银针划过的伤口如火一般炙热,可痛感即刻变为麻木。她中了自己为李月晏备下的剧毒。   只这片刻延迟,她手中的长棍便已被李月晏以剑挑开。   生死之际,她竟有些安心。   若自己死了,泣便可以活下去——只要他不给自己报仇。   阿落紧闭双眼,等着宿命终结。   可就在此时,李月晏的攻击却骤然停止。阿落全身的力气皆失,视线亦是模糊,只能任其处置。可片刻的沉默后,突然他伸出手,按住阿落颊侧三颗红色的痣,狠狠地擦了几下, “连星……?这可是天生所有?”   阿落感到了对方的杀气骤减,而言语的急迫只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她嘶哑地说,“我败了,你杀我便是。”   “回答我!” 话音未落,李月晏已经扯开阿落领口的衣襟,她肩侧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一览无余。将军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欣喜,“月洛,你果然没有死。可你……怎么会连我都忘记了……”   “阿落——”   随着喊声,泣手持弯刀杀进僵着的二人之中。李月晏被迫放开了阿落,泣刀势凌厉,又伴随着数枚暗器一并夹攻,带着几分拼命的架势。李月晏措手不及,只好抵挡着退了几步,趁此机会,泣横抱起阿落,向庙门外面跑去。   麻木的感觉顺着血脉在阿落身上慢慢散步开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只隐约听到李月晏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回来,月洛,你的名字是李月洛——苗疆并非你的家,我们一直在等你!”   阿落感到泣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她便失去了意识。   (5)   泣抱着阿落,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李月晏。曲折回到了投宿的旅店,他慌张地解药喂进阿落嘴里,又涂在她的伤口上,几次将药瓶摔落到了地上。但为时已晚,毒已从她的颈子处逐渐蔓延开来,一片漆黑向她的脸部伸展而去。而她的体温也跟着迅速上升,热得发烫。   阿落准备的三枚银针是苗疆最毒的毒物泡制而成,只有在中毒后数分钟内服下解药才有转圜的余地。若是麻木感已经扩散,再次醒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泣将拳头狠狠地砸向床头,木质的床板被他砸开了一条裂缝。   思忖了片刻,他抽出刀子,将阿落的两个手腕割破,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让两个伤口彼此相对,运起了气息,迫使阿落的血与自己的血通过两个身体循环。   阿落脸上的黑色慢慢褪去,而泣从手腕的位置却开始逐渐变黑。   泣忍受着蛊毒蔓延的痛苦,直到他将阿落身体里的毒素全都吸收到了自己那边,才抬起胳膊。他咬着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阿落的伤口包扎好,随即一头栽倒在床边的地面上,痛苦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和蛊毒战斗着。不知道是月顶蛊,还是自己的意志。七日之约可以让他不死,却不能抹去他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痛苦。   他希望阿落活下去,而他也希望在阿落的未来中,有他的陪伴。   对啊,因为他们的人生是交织在一起的蔓藤。   不知过了多久,阿落才慢慢醒过来。泣趴在她的身旁已经不省人事。   她伸手将自己的毯子盖到泣身旁,这细微的动作让他骤然醒来。他的双眼泛着血色,俊秀的面孔也是一脸狼狈。见到阿落睁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你可是差点死了。”   阿落“嗯”了一声,又转了转手腕,“你帮我放血了?又是你救了我。”   泣顿了顿,不露声色地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一双伤口已经好了,他敷衍地笑笑,没有提自己与她换血一事,只安抚道,“或许是借了月顶蛊之力。”他起身,给阿落端来一碗粥,随即又在她身侧展开了地图,“好了,只有三天时间了。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阿落在他身边小口地喝着粥,泣径自说了下去,“这次在镇远刺杀失败,李月晏出门一定会更加小心。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冒险去闯军营。但不用你之前的计划。我们一并换上明军的衣服,趁夜入营。我来刺杀,你在帐外接应……”泣说了一半话,然后停了下来。   “阿落,你在想什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阿落突然抬起了头,怔怔地说,“泣,我那个时候快晕倒了,或许没有听清楚。你听到李月晏叫我的名字了吗?他叫我李月洛。”   “没有,阿落,你听错了。”泣把头侧过去,假意去拿身边的茶,“你是苗人,你怎么会觉得他在用中原的名字叫你。”   阿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想,李月晏真的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吗?   闻言,泣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洒落在了地图上,又滚落到地面。   阿落担心地想要去帮忙,却被泣用手狠狠打开,他将杯子重重放下,“李月晏是杀害数千人的魔鬼,苗疆的敌人。你想想死去的人,阿青,阿游,素……都是为了炼这只月顶蛊。”他按住自己的心脏,直到指节泛起青白,“而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养着这只蛊,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李月晏!”   他猛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外。   呼吸声如同重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胸腔,不安、犹豫、愤怒纠缠着一丝恐惧伴随着他。   那神秘银发少年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回响,“这世上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骰子在下一秒会转向哪边。”   他伸出手,狠狠地将苗刀抽出来扔向对面的树干。   “啪”地一声,刀身深深地嵌入了树里。身后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泣猛地转头过去,是阿落不知所措的神情。   泣的眼睛泛着血红,而面部也似乎狰狞地扭曲了起来。   阿落顿了顿,随即她才上前拉住了泣的手腕,“对不起,泣。我刚才一定是睡昏了头。”她的指尖冰凉而力量坚定,“我们去吧,按你说的,刺杀李月晏。”   (6)   泣的计划简单明了,但因为时间紧迫,留给二人的只有一次机会。   一天时间,探清明军侦察的频次和李月晏大营的位置,一天时间,伺机行刺,再用一天时间返回苗寨。   第一天的计划实现起来很容易,阿落轻松地就放倒了两名外围侦察的明军,剥落了他们的军装,再将他们的尸体扔到白水里。于此同时,泣已经找到了李月晏的大帐并摸清了其周围巡班的规律。   “每两个时辰轮班一次,轮班时只会留下两个人在帐前待命,交接时间约为半炷香的时间。”泣在地面上将周围的情形画了画,“每晚有巡兵返营,我们就跟着他们从北边进去,趁着交接,你来放倒这两个人,我进账刺杀李月晏。”   阿落点了点头。   泣又接着说,“如果我过了半炷香没出来,你就走,沿着这条路往从东营的这个口出去。镇定点,不会有人怀疑你。”   阿落顿了顿,摇头道,“我不可能丢下你。”   泣将地图收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我无论如何都会死,至少你可以活下去。”   阿落和泣换上了明军的军装,按计划潜入了李月晏的大营。   那日营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巡兵回来时,隐约听到领兵轻声地与副兵长交谈,李月晏似乎在筹划一次总攻,此番要一直攻进苗王的寨子里。   数百寨烈火狂焚的景象再次出现在阿落和泣的脑海里,泣咬着牙,唇边都流下了鲜血,而阿落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到达主帐之时,阿落下手格外利落,队伍刚去交接,眨眼间她已经把剩下的两个人放倒。阿落和泣一起将他们拉到暗处,泣转身就向李月晏的大帐走去,可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问,“阿落,你还记得那天在苗王前对我说的话吗?”   阿落怔了怔,莫名地说,“当然记得……”   泣拍了拍她的头,“所以,我一定会杀死李月晏,和你一同活下去。”   泣将身一弓,借着力量向前一跃,就冲进了李月晏的主帐。   纱幔之后,他明晰地看到有人端坐在主桌前,他抬手便是数枚暗器直直刺去,随即便抽出别在身后的弯刀,向前冲过去。可刚掀开纱幔,他便看清桌前坐着的竟是个人偶。心里暗叫不好,却已经有人从后面捉住了他的肩膀,眨眼间,一把重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冷剑映着周侧的烛火,泣一眼便认出那是虎啸。   就在此时,对方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若不是我有意,你怎可能有机会闯进大帐。”   泣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拼了命也要刺到身后的人。可李月晏狠狠地敲了他右臂一下,当即他的手臂便断裂,根本无法抬起来。   “别动,我无意杀你,只是有话问你。”   (7)   泣被李月晏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   “上次在庙里,就是你带走了月洛。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你说什么。”泣敷衍着,脑里只盘算着如何让外面的阿落脱身。   “不妨听听,这对你我都是双赢。”李月晏倒也不恼,“你还年轻,或许未曾听说为何李家对苗人赶尽杀绝。”   十一年前,成化初年。   李震率军镇守贵州,意在平定黎平諸府叛乱。他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恳求与父同行。其中一名是对军事极为有兴趣的少年李月晏,而另一名则是仅仅想粘着兄父的幼女李月洛。   李震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对此战胸有成竹,便允了家奴带这两个孩子出征。   镇压黎平叛乱对李震而言轻而易举,在后方的李月晏经不住李月洛撒娇耍赖皮,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带上了几十家仆出门去看风景。   不想一行人误经苗族边寨。   彼时叛乱的苗兵被李震死死压制,见到二人一行身着明朝服饰,只以为是李震探查敌营的小队,一时家仇族恨涌上心来,抄起兵器便杀了上去。月晏月洛的随行不过是李震家奴,虽有些功夫,却远谈不上高明,况且苗兵可谓倾其寨之力,李月晏那区区十数个人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片刻之间,血肉横飞。李月晏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妹妹,生生被苗兵砍了数刀。   李月洛大哭着从力气全失的李月晏怀里爬出来,想要保护哥哥,却被苗兵拎了起来。   “一个壮硕的苗人将哇哇大哭的月洛扔上半空,对面一个苗兵挥刀从她右肩砍了下去。你能相信吗,从一个五岁孩子的身体里,竟然可以流出那么多鲜血……随即,他们就将她宛若一个残破的布娃娃,扔进了一旁的白水。”   泣听着,脸色越变越差。   他怎么不记得,阿落是被师傅从白水里捡回来的。小小的女孩从右肩到左胸一道长长的刀伤,救上来的时候命的一半已经丢掉了。他帮着师傅去山上采药、汲水、为她敷药、换布,折腾了几个月,才稳定了她的伤。   她衣服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字“洛”,大家才叫她阿落。   别的孩子多半都是战死沙场的苗兵之后,包括泣。但泣知道,阿落是中原的女孩,或许她有与他们不同的人生。   只是,他未想过的是,阿落,是将李月晏这魔鬼引来苗疆的根源。   “十年。”   李月晏的声音微微扬起,“父帅奉皇上之命四处平乱,但他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留在苗疆,我们必会回来,平苗为月洛报仇。你们怨恨我焚寨、斩俘,可想到月洛被苗兵斩击时的样子,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任何不妥。”   李月晏扣住泣肩膀的手力量渐渐加大,泣感到自己的肩膀都要碎裂了,“月洛就在这附近吧?毕竟是苗人让月洛活了下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把她还给我们,我承诺对苗疆宽宏以待。”   泣正想反驳,抬眼却见到阿落手持着弯刀站在大帐入口,纱幔随风飘起,她瘦小的身体伫立在那里,眼中却满是不安与犹豫。   泣心下一紧,只想叫她快走,却被李月晏一手按住脖子后颈,声音硬生生地顶在喉中,却是李月晏接口道,“月洛,你听到了吗?你或许不记得,但我不会认错。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阿落摇着头,看着说不出话的泣,又握紧了手里的苗刀。   “李月晏,我是来杀你的。”她顿了顿,又说,“我们既然敢来这里,就没想着要活着离开这里。”   她的话决绝、肯定,可泣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顾虑与不确定。   李月晏皱起了眉,带着几分难过地说,“月洛,父帅和娘亲都如此思念你……你被苗人扔入了白河,娘亲得知后,一夜白发。”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忘了也没办法。这样好了,你留下,我遣人放了这个苗人。”   李月晏的眼神十分诚恳。   阿落一时无法动弹,她看了看李月晏,又看了看泣,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这一刻,泣只觉得全部的精神都紧紧地揪在了胸口,随即五脏六腑就翻江倒海地疼痛了起来。   要一起活下去,就一定要杀死李月晏。   而此刻的犹豫,便是对这唯一出路的质疑。   四周的画面静止了一般,之前那银发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他左侧,而白衣的少女则站在他的右边。   黑衣少年说,“你与阿落十年的血脉之交,在另一个‘人生’的面前,她却在犹豫。”   白衣少女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泣心下觉得烦躁,他大喊一声,“都滚开!”   死神的力量在泣的身上流转,他手臂上的伤飞速地愈合,而被李月晏压制住的声音也回来了。彼时李月晏因与阿落交谈分了神,等意识到泣的力量时,他已经挣开了他的禁锢,手里弯刀一转,竭尽全身之力向李月晏攻击而去。   论武艺,泣本身与李月晏相当。但泣有七日之约相助,根本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李月晏却要提防着泣手里的弯刀上可能沾着毒,不由束手束脚。厮杀之时,泣感到格外轻松,甚至有些余裕,不由抽出精力,用余光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阿落一眼。   那个时候,李月晏已经完全被泣控制。若一旁的阿落出手相助,他们必可取其性命、完成任务——但,阿落只是愣着,仿佛手脚都束缚在了那里。   泣的胸口只觉得渐渐冰冷,招式便更加凛冽毒辣。   突然,他低声对李月晏说,“你若为阿落着想,不如让我活着。我们一同中了蛊,若我死了,阿落也活不成了。”   这是一句凭空而来的谎话,但泣却没想到李月晏的招式竟然真的因此而放缓。   几个来回,李月晏的左胸露出了破绽,泣便将身体一绕,弯刀向前一送,刺向前去。   刀锋入肉的感觉十分明显,泣还来不及为得手欢呼,就发现,是阿落挡在李月晏的面前!   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刺向李月晏的苗刀,鲜血沿着刀锋流了下来。   阿落的眼里含着泪水。   “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8)   早前阿落刚刚换血排毒,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加之泣的弯刀上也有毒,她握住泣的力量只持续了须臾,随即便缓缓倒下。   泣一怔,伸手去扶她,却被李月晏用剑狠狠挑开,随即顶在他的喉咙。   “解药在哪里!”   为免误伤,二人自是留了解药在附近,又为防止刺杀成功后被对方直接找到,二人没有携带于身侧,只是埋在营外的树下。泣正要回答李月晏,好救回阿落。   可此刻,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细语,“阿落背叛了你。你应该说,说解药在苗疆,让李月晏放你走。阿落死了,你便活下去了。”   泣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竭力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摒弃。   可不觉间,看着李月晏紧张地抱着阿落的样子,他们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这使得他的视线渐渐变得冰冷了起来。   “解毒药在苗疆,我要返回去才能拿到。”   前几个字刚蹦出来时,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可等话说完了,他反而平静了起来。   李月晏的剑峰加了力道,“你敢骗我!”   泣笑了笑,竟有手轻轻拨开他的剑。“我与阿落的人生,就像交织的蔓藤,不分你我。她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李月晏看着泣的眼神将信将疑,却又无可奈何。   泣加重了语气,“让开,你不想救阿落么?”   李月晏为泣准备了快马,临行前,泣留恋地看了阿落一眼。她倒在李月晏身侧,仿佛坠入了一个颀长甜美的梦境。这是数日来,她睡颜最沉静的时刻。   和平、家庭、未来,如果阿落活下去,这就是她的人生么……   泣咬了咬牙,随即转身快马加鞭向营外赶去。从树下挖出解药后,他却没有返回明营。泣一路向前,向着苗疆冲了过去。漫长的夜晚即将过去,而苗疆就在眼前,白水之旁,他却突然翻身下马,扬起手,将手里的解药狠狠地扔进了翻腾不息的江水里。   朝霞隐隐出现,壮丽的光芒唤醒了新的一天。   泣却对着眼前的空气说,“第七天了。若我不把解药带回给阿落,会怎样。”   瞬时,那一对黑白死神凭空出现在了空气里。   银发的死神说,“她会死,而你会活下去。”   “解药已经没了。但你们曾经说过我会再次面临选择,我还有办法选择让她活下去吗?”   白裙的少女于是回复,“你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七天。那么这几天就好象没发生过一样。”   泣轻叹道,“是么。”   少年并没有即刻说出自己的决定,他就这样倚靠着树干,看着白水。直到繁星再起,第七日即将结束。就在V就要为自己的胜利高歌之时。   他突然说,“我想好了,我放弃这七天。”   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周遭的景色扭曲了起来。   白水奔流的声音化为了藤蔓间缠绕的湿意。   泣张开眼,阿落正手持弯刀,红着眼圈站在他的对面。她瘦小却坚决的身影,清秀却清纯的脸庞,正如在泣的记忆里一般,从未改变。   阿落坚定地说,“全力以赴,活下来的那个为大家报仇。”   泣摇了摇头,“不是这句。”   阿落怔了怔,才又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来,眼泪亦顺着脸颊垂落下来,“泣,别担心。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我的人生’,除非那是与你一同分享。”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漂浮在空气里的死神睁大了眼睛,佐惊讶地说,“改变了。”   “什么?”   “过去变得不一样了!”   V随着她的声音看过去,电光石火间一切正如倒带般重演。   二人蓄满着力量冲向对方,交锋之时,阿落卸去了力气,泣手里的力道却加重了。   最后一刻,只听到泣的声音轻柔却肯定—— “阿落,兑现我们的承诺吧。”   两把弯刀刺入彼此的心脏,鲜血迸出之时,泣和阿落生命的光芒在那一刻像绚烂的花火般变得明亮刺眼,可转瞬便隐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泣的唇边带着微笑,二人的身体互相靠着,一并倒进了慢慢扩大的血泊里。   颀长的宁静里是V难以置信的声音,“这个人类,竟然利用了死神。”   【终焉】   种着月顶蛊的三十个孩子之死,让苗王最后的挣扎化为了虚有。   李震分兵攻进苗疆,短短数日就将残余的苗兵清扫一空,李月晏将所有投降的壮年苗兵全部活埋,切下苗王头颅,悬于镇远城门。   经此一战,李震封兴宁伯。   每逢七月十一,李家依然会带着雏菊祭拜十年前死于苗疆的幼女李月洛。   在这场赌局里,泣并没有背叛阿落,即便他利用了死神赋予的七天,他也只是执着于二人约下的承诺。   佐再次获得了一颗七天记忆,但那枚水晶的颜色并不似之前几颗那般纯澈透明。流转的绿色宝石中,总是若隐若现地漂浮着如烟的黑色。   那黑色,便是泣的私心。   时间的缝隙里永远风和日丽,巨大的榕树下V和佐难得地共坐在白色的圆桌上。   微风拂过时空水镜,涟漪中历史如同跑马灯般轮回划过。   V不喝茶,他默默地吃着苹果,每次咬噬都发出脆脆的声音。佐坐在他旁边,撑着脸,发呆一般看着水镜里的景象。似乎迫不及待要开展下一场赌局。就在此时,V突然开口,“虽然你获得了七日水晶,但这场我们最多算是平手。”   佐点点头,“输赢你说了算,我只要收集到水晶就行了。”   V无趣地又咬了口苹果,“那这一次,为何你并没有全力劝说对方?”   “命运固然具有随机性,却也有其中的必然。回想至今,他们的选择,真的是我们可以左右的么?”   “你是想说自己运气好么?”   “我们的旅程,看似随意,但却都是是地狱之君在漫漫的时空中选出的人。他们能获得这额外的七天,背后必然有其原因。”佐拿出一颗七天水晶,逝去之人的记忆在光线下轻轻流转,“而他选择你来与我搭档,应该亦非偶然。”   V伸手去拿那颗水晶,不小心碰到了佐的手指,他从未亲手碰触过人类,指间传来的温度,让V觉得不甚舒适。   于是他抽回了手,一边不着痕迹地用手帕擦了擦手指,一边问,“我倒是好奇,你是人类,为什么可以得到特许,与死神一起穿梭于时空当中?你死了吗?死了多久?你死前是做什么的?为何要接受这个任务而不去转生?”   V一连串地抛出数个问题。佐挠了挠头发,“地狱之君没有告诉你吗?收集七日水晶是因为我和地狱之君他……”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下来。   “和Lord怎么样?”   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奇怪,脑子好像突然有点不转了,回头再讲给你吧。” Story V   血族的约定Dual commitment   (1)神秘的访客   爱尔吸了吸鼻子,伸手翻开了放在门口小窗上的一个委托纸条。   拉杰爱尔16岁,他身材瘦小,一头天使般纯洁的金色短发和鼻子上零星的雀斑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可爱尔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锁匠。没有人可以解开爱尔亲手制作的锁,而这世界上也没有爱尔打不开的锁——不管多么复杂,他都可以在几分钟内轻而易举地破解。   四村八镇来找爱尔做锁的人络绎不绝,但爱尔很少能够亲眼见到他的客人。客人多半只是把委托和期限写在纸条上,放到爱尔工房后门的小窗口,等到锁做好了,爱尔再放回去,客人会在提货时留下报酬。   爱尔从意大利辗转来这个位于英国西南部的小村庄已经三年了。即便英文已经说得非常好了,他在这个小镇里的存在仍宛若空气一般,平日出门,大家只会躲他躲得远远的,就算是想去买些生活用品的,也是自己把钱和想要的东西写下来塞进杂货铺门里,之后有人会放在他工房后面的小窗上。   起初爱尔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如今却也渐渐变得无所谓了。   至少这个村子愿意收留他,他无可抱怨。   爱尔哼着小调,戴上独眼的放大镜,用着工具灵巧地制造着锁。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沉。就在此时,屋内响起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起初,爱尔以为是有新委托了,他转身看了看后面的小窗。没有东西。可此时,敲门声又响了。   从来没有人敲响过爱尔工房的正门,他几乎有些紧张地放下工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前面,中途还踢翻了装食物的篮子。   “你好,我请锁匠来开锁。”   门外的声音彬彬有礼,却带着几分冰冷低沉。爱尔握着门把,顺着门缝小心地窥探出去。来人穿着绅士,精致的手杖、铮亮的皮鞋和上好料子的风衣。他的礼帽压得低低的,爱尔看不到他的脸,但从穿着上看,他似乎不是这个镇子的人。爱尔谨慎地说,“我就是锁匠爱尔,如果……您想隔着门谈也没有关系。”   那人顿了顿,随即有几分疑虑地说,“为什么要隔着门?我不是坏人。”   许久没有人和爱尔说话,听到他的声音,爱尔眼眶都有点发酸了。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那我开门咯。”   来人进了门,摘下礼帽对爱尔谦和地行了个礼。他的举止老派,可相貌却远比爱尔想象的年轻。   “你好,我听说你可以开世界上任何一把锁。”   他开门见山,爱尔怔了怔,随即让开身体说,“请进来谈?”   他笑了笑,爱尔觉得他嘴角的弧度温柔而优雅,“不用,我想请你开一把锁。但因为种种考虑,我要请你蒙起双眼。”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丝帕,递向爱尔。爱尔接过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指尖,虽然冰冷,但爱尔却感到了久违的亲切感。爱尔将丝帕往自己的眼睛上蒙,一边蒙一边说,“如果失礼了我道歉,我开锁基本没有失败过,但我从不开别人家的锁。”   他依然温和地说,“我以我家族的名誉保证,这里是我们自己存放粮食的地方。”   (2) 杰埃让家族的粮仓   来人让爱尔拉着自己手杖的另一端,带着他不急不缓地走着。   爱尔所在的镇子很小,没走多久,就进了树林。访客灵巧地牵引着爱尔,每当路面不平整,或者是有障碍物时,他就会放慢脚步,再把手杖握紧,让爱尔有一点力量可以支撑。   两个人就这样,踏着落叶沙沙的声响,在月光中静默地前行着。   走了不知多久,他停了下来,“这里就是了。一共有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有一把锁。”   他一边说着,就一边松开了手杖,爱尔一下失去了平衡。他于是反手将爱尔扶住,拉着他的胳膊,牵引着他的手碰触到了第一道锁,“抱歉,我忘记你看不见。就在这里。”   爱尔“哦”了一声,看似冷漠的回应背后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礼貌而感到的局促。而当他的双手握住了那把感觉起来很大而且坚实异常的门锁时,内心却又迅速地平静了下来。他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了简单的工具,探进了锁眼。细微的响声才持续了数秒,访客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怀表盖子打开,爱尔就说,“打开了。”   访客楞了片刻,随即走过去扶着爱尔的肩膀走到了第二道门前。   爱尔这一次几乎连工具都没拿出来,他的手指灵巧地将锁一转,又上下用力一磕,喀拉一声那个锁就开了。爱尔握着打开的锁头说,“第一把锁没什么问题,但这把我就要拿回去修一下才能再用了。”   访客轻笑着,“没关系,还剩最后一道了。”   虽然最后一把锁制作十分精巧,爱尔仍然只花了一分钟就打开了。   他开完锁,有些感叹地嘟囔了一句,“真厉害,连粮仓的锁都这么复杂。”   访客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杖伸过来轻轻戳了戳他,爱尔便拉住沉默地跟着他往回返。   两人走了一会儿,访客突然说,“我叫凡特,凡特?杰埃让。”   “嗯,我叫爱尔。”爱尔漫不经心地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讶地反映过来,“杰埃让?”   即便孤落寡闻如爱尔也听过杰埃让家族的故事。在南英格兰最富有也是最神秘的家族。没有人不知道杰埃让先生,他拥有一个城市一般大小的庄园,一望无垠的绿地和森林将他的家与其它的领地隔离开来。而传说城堡里有无数艺术收藏品,百十个宝箱,就连马桶都是金子做的,难怪粮仓也有这么豪华。爱尔不由在心里啧啧。没想到这么神秘的杰埃让先生,会亲自来找他开锁。   杰埃让先生说,“杰埃让是一个庞大家族里很小的分支。我们的家族古老而传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分工,我是家族里的小辈,主要负责财富积累和粮食管理。”   爱尔没有忍住插嘴道,“杰埃让家族已经这么富有了,没想到身后还有更庞大的存在。”   杰埃让先生轻笑着,“是,我只是与人类交往比较多的那一支,就像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那一角。”   爱尔觉得杰埃让先生这句话有些奇怪,但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他的下一个问题牵引走了,“以你的手艺,即便是去伦敦或者罗马这样的大城市,也是出类拔萃。为什么要屈居于这样一个小镇子。”   爱尔有点不好意思于他的夸奖,他吸了吸鼻子,随即又带着几分犹豫地说,“您听说过‘黑死病’吗?我是意大利人,在三百年前几乎杀死了三分之一我国的人。原本已经渐渐灭迹,却又在我的村子里复燃了……村镇里的人全死了,我家也只有我活下来。疾病逐渐蔓延,教皇只好下令猎杀来自我村镇、及附近的人!我好不容易跑了出来。但我意大利中部的口音却把我出卖,整个欧洲都抵触着我。我只好辗转,偷偷躲在货船里来了英国。大城市我不敢去,只好流浪在小村镇间。他们不知道我是意大利人,就会给我口饭吃,可一旦谁听出了我的口音,我就会被殴打、赶走。”   爱尔翻开自己的领口,从颈子延伸到胸口的是一道丑陋的刀痕,狰狞而恐怖,“最糟的一次是被横砍了一刀,差点死了。”他扯了扯嘴角,“不过我命大,就流浪来了这个地方。彼时恰好镇长有一个储物箱打不开了。我只用了几秒钟就拆了那个锁。镇长感谢我,就给了我一个废屋做工房。后来他们发现我是意大利那个村子来的,就将我隔离了起来。但总有人想找我做锁,于是他们就把委托和工钱放在我的窗口,我为他们制锁……您,您是第一个当面给我委托的人。”   他闭着眼睛,有些紧张。他怕自己说出这些后,会引来杰埃让先生的反感,但他不愿说谎。他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水,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对方会将连系着二人的手杖直接撤去的举动。   但杰埃让先生只是淡淡地说,“黑死病的死亡率接近100%,你能活下来真是了不起。”他解开了爱尔脸上的蒙布,月光从他的背后静谧地落下来,逆光中,他的表情平静而温和,冰冷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一名慈爱的神父,眼中却带着十足的悲悯,懂得他全部的经历,“可却没有人称赞你,真是可怜。”   那一刻,爱尔只觉得眼眶发热,就连喉咙也哽咽了起来。   他低着头,手紧紧地握起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杰埃让先生笑了笑,“你家到了,快回去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3) 未被履行的承诺   自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杰埃让先生就会来找爱尔开锁。爱尔不知道杰埃让先生有多少个粮仓,但就算是有几百个,以他的财富,也是合理的。   爱尔与人交往的经历很有限。在自己家乡时,父辈总是把他留在工房里学习造锁的技术,而过往三年,他几乎从未与人交谈过。虽然如此,爱尔仍然可以感到杰埃让先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这特别来源于他如同大海一般宽广的知识。   当他的眼睛被蒙上,与杰埃让先生同行时,这位年轻而富有的绅士就会给他讲很多自己行商的见闻。比如,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箭袋上镶嵌着数百颗绿宝石,他的桌子是用上万颗珍珠制成,而他的后宫有着全西亚最漂亮的女子;再比如,在大洋那一边的那一边,神秘古老的东方国家有着最香的茶和最特别的布料,那里的国王统治着比欧洲还大的领土;再比如,在欧洲的南方那边大陆上,有无数珍奇而庞大的动物。他们每年迁徙的时候就像一场波澜壮阔的进行曲。   杰埃让先生为爱尔打开了一面窗,爱尔透过这个窗子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令人惊叹的美好与绚烂。而他只能守在自己小小的工房里,连门都不怎么敢出。他有点难过,却又有点庆幸,若不是杰埃让先生,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生活可以是如此特别。   他不由衷心地尊敬着这名客人。   在爱尔为杰埃让先生打开第六个粮仓的门以后,杰埃让先生突然要出远门,“我七天后就会回来,届时再来拜访。”   爱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转折,就发生在第二天。   爱尔如常上街去买接下来几天的食品。他把自己的钱和纸条塞进杂货铺的门里,刚往回走了两步,突然老板从里面拉开了一小条门缝,警惕地看着他。爱尔从未见过老板,他有些腼腆地想向对方打招呼,他却“砰”地一声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爱尔怔了怔,也只好吸吸鼻子往回走。   当晚,东西送到他的窗口上时,篮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不要再来了,请你离开这个村庄。”   爱尔看着那纸条,只觉得心里一凉。他正想着以后要怎么弄吃的,可又听到了敲门声。正奇怪着,门口响起了镇长的声音,“爱尔,你在里面?”   爱尔快速地跑到门口,手刚放到门把上,却被镇长制止,“不用开门,你就这样听我说。”   爱尔怔了怔,整个人僵着在了那里。   镇长清了请嗓子,郑重地说,“请你立刻搬离这个村庄。”   爱尔一愣,“为什么?”   许久,对方没有回音。爱尔于是慌了,他恳求着, “镇长,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努力工作,我很小心地不与人接触——您看!我来了三年,从来没有人生病!镇长,求您了。”   “妖怪,你明明就是在帮吸血鬼!你快滚出这里!”有人愤怒地喊着,又有人小声的附和,随即这一切嘈杂被镇长制止了。   爱尔疑虑地说,“什么?”   镇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掩饰不了其中的恐惧和怒意,“当初我看你是个好孩子,才说服了镇民们让你留下。而你却招惹上了让全镇人、甚至附近所有人落入危险的事情。”   爱尔一头雾水,可来不及辩驳,镇长已继续说了下去,“最近几个月,附近的一些贵族庄园被吸血鬼攻击,人畜不留。”   爱尔紧张地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没有牧师来保护他们?”   有镇民冷笑着回复道,“牧师祝福过的结界被人打开了,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牧师们在每个庄园上加诸了三道锁,每道锁都十分精巧复杂,因为祝福,吸血鬼不能碰触那些锁,而若没有钥匙,人类也无法破解那些锁。爱尔,你真的不知道吗?”   爱尔怔了怔,他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   镇长重重地叹了口气,“总之,你快走吧。七天后,还不离开,就别怪我们无情。”   爱尔不知道镇上的人要对他做什么,但他知道不管是什么,他根本无力抵抗。根据过往的经验,他恨不得当夜就收拾好行李逃离这个镇子。但杰埃让先生说,他七天后还会回来找爱尔。杰埃先生让做下了这个承诺,便一定会实现——爱尔觉得,如果自己背弃了二人的约定而离开,他就再也无法见到杰埃让先生了。   比起镇民的威胁,失信于杰埃让先生这件事本身让爱尔更加无法接受。   于是他躲在家里,裹着毯子,缩在自己床边的一角,静静地等待着。不时会有人猛烈地敲打着他的门,还有人用石头砸他的窗户,可当他透过窗口看出去的时候,始作俑者又似乎带着惧怕地飞速消失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镇民们对爱尔的敌意只增未减。   终于挨到了第七天晚上,爱尔工房的门被敲响,他一个挺身从床上跳起来,飞也似地冲到了门口,“杰埃让先生?!”   对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却是镇长的声音,“爱尔,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   “但是我在等我的客人,我答应过他。”   “你到如今还要执迷不悟地帮那个吸血鬼吗?”   “杰埃让先生是个好人!他今天晚上就会来找我,你们见到他便知道我没有说谎。”   周围一阵带着深深恐惧的倒吸气,随即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镇长的叹气似乎沉进了空气里。随即便是大锤粗暴地落在工房门上的声音,只两下,爱尔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慌失措地向工房的后面躲去,可还没走几步,愤怒的镇民就已经破门而入,他们一把拉住爱尔,像拽着一只瘦弱的小兔子般将他扯了出去。   再没有人给爱尔机会辩解,石块、棍棒好像雨点一样向他铺天盖地般地砸了过来。   虽然没有机会和村民说太多的话,但爱尔知道他们都是很和善的好人,平日的疏远只是怕被传染了黑死病。杂货铺的老板经常会多给他一些水果,镇长偶尔还会送些红茶放在他的工房门口……可此时,他们的面孔上却都带着狰狞的恨意,他们下手毫不留情,像对待妖怪一般地攻击着自己。   爱尔视线里一片异样的鲜红,身上的疼痛细密而猛烈。他小心地护住自己的手,心想着自己还要去造锁、开锁!   巨大的月亮在围住他的镇民身后变得模糊。   爱尔心想,我要坚持再多活一会儿,再一会儿,杰埃让先生一定会来了。   再给他讲很多奇妙的故事。   (4) 爱尔的七天   可爱尔并没有坚持很久。   才不过十几分钟,他就死在了镇民的棍棒下。被鲜血浸染的少年倒在月色里,几个壮年的镇民将他用破布卷了,草草地扔到了郊外。爱尔明明闭着眼睛,但他却似乎可以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你想继续活下去吗?”   发问的声音没有感情,却又带着有几分熟悉,爱尔身侧,银发的少年披着长长的黑色斗篷站在那里,他的旁边还伫立着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女。   V打断了他的思考,“别发呆了,你已经死了,而我们就是死神。”   爱尔木然地看了看他,随即又挣扎地想要侧过头去看自己工房的方向,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V轻蔑地笑道,“都说你已经死了。不过你是有个机会活下去的。”他等着爱尔再次看向自己,“只要你在七天之内杀掉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就可以了。”   爱尔的眼睛骤然睁大,V确认般地垂首,又在他胸前放下一把银质的短匕,“杰埃让是吸血鬼,平常的你根本无法损他半根毫毛。但在我给你的这额外的七天生命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只要你把这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不,身体也行,就能活下去啦!”   爱尔仍然睁着自己浅蓝色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他们。   V看着他,叮嘱道,“记住,是他陷你至如此境地,除去他,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爱尔,”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白衣死神缓缓开口了,她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冷冽,“在做任何决定前,不要忘记,活着的本质因人而异,没有人可以替你定义生存的意义。”   二人的身影消失后,爱尔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仿佛被去除了束缚一般变得轻松,他坐起身来,却有什么东西从胸前掉落,仔细一看,竟真是一把银色的匕首。指尖冰凉的触感让爱尔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但比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被确认杰埃让先生是血族一事却更让他感到低落。   他把匕首扔到一旁,决定将死神的话抛到脑后,只想着要快些回到工房,亲自向杰埃让先生澄清。可走了几步,他又停了脚步,最终转回来捡起那支匕首,收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爱尔趁着夜色,悄悄地潜进了自己的工房,熟悉的屋子,没有人造访过的痕迹,而他仔细地检查了前门、后门的小窗、门缝、窗隙,都没有留言。他有些失望,随即晃了晃头,到后面去清洗了身体,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重获生命的爱尔不会感到饥饿,他抱着腿,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杰埃让先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佐漂浮在半空,观察着爱尔的情形,只有惋惜,“或许,杰埃让先生不会来了。”   彼时V正靠在树桠上在逗一只小松鼠,闻言他冷笑道,“那你不是白占的便宜。”   “话虽如此,只有这额外的七日凝集了本人最纯粹的情感,它的结晶才……”   佐还未说完,就被V不耐烦地打断了,“省省这种虚无缥缈的理论吧。你和我们一样,都只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做这场赌局。我们死神是为了更好的评定,而你的目的是什么?”   佐的视线滞了滞,却突然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于是V继续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让你白赢了这局吧?”   V垂着眼,弹开了他修长的手指,小松鼠嘶叫着从树杈上滚落了下去,“佐,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第六天傍晚,爱尔被来他工房收拾东西的镇民发现了。   他躲在柜子里,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镇民吓得几乎背过气去。可他们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已经“死去”的爱尔竟然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镇民飞速地跑出去,紧接着,爱尔听到了房子周围有柴木堆放起来的声音,他惶恐地推打着门,可镇民早已用杂物将工房的前后门严实地挡了起来。   “烧死他!妖怪!吸血鬼!”   嘈杂的人声沸腾着,随即是火焰炙热的气息。浓烟、高温让爱尔感到绝望,火苗很快就将他逼到无路可走。皮肤被大面积地烧伤,但很快伤口又开始慢慢愈合,然后再被烧伤,只有疼痛——但,这就是与死神七日之约的力量。爱尔哭着,跳进了储水的水缸里。他不需要呼吸,就这样又挨过了几个小时,直到他的工房化为一片漆黑的灰烬。   “他死了吗……?”   镇民们在废墟里谨慎地用翻找着爱尔的尸骸。猛地,爱尔从水缸里跳了出来,拼命地向镇外跑去。   “啊啊,他竟然还活着!!”   那些恐惧的叫声,扔向他的石块,爱尔没命地跑着——他变成了怪物吗?   爱尔跑到了镇子外面树立里的小高地上,藏在暗影里,看着自己居住了三年的地方。镇民们点着火把,寻找着自己,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多么像杰埃让先生曾提起的遥远东方国家的焰火啊,而此时,这些火光却意味着自己的死亡。他紧紧地按着自己胸前的银色匕首,他尊敬、信任的杰埃让先生,真的欺骗了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镇内的嘈杂声似乎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爱尔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天,他看着月色,迷茫的双眼里不知道装着何种情绪。   “爱尔,终于找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爱尔反应了一秒,随即猛地从地面上弹坐了起来,“杰埃让先生!”   年轻的绅士摘下了帽子,月光下他的微笑一如既往地平和而礼貌。   “抱歉,让你久等了。家族内有些琐事……”   杰埃让先生专注地看着自己,爱尔骤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湿漉漉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火灰和汗水混合的狼狈。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抬起手的时候,他胸前衣襟下的银剑一晃而过。   杰埃让先生怔了怔,随即抿起了嘴,“你还好吗。”   爱尔点点头,随即又顺从地闭上了双眼,“您说过还有委托,我们走吧。要蒙上眼睛吧?”   但杰埃让先生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拿出丝帕,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这次不用了。”   (5) 血族的规则   爱尔跟在杰埃让先生的后面。他的双腿修长,步伐平稳。   月光透过黑色的树枝落在二人身上,化为了诡异而恐怖的影。许久,爱尔才小心翼翼地说,“杰埃让先生……您再继续给我讲讲那些故事好吗?”   “什么故事?”他的声音带着迷茫,又有着几分冷漠。   “就是,您以前给我讲的,行商时候的见闻……我十分喜欢听那些故事。”   “嗯。”杰埃让先生想了想,“好,给你讲一个年轻人的故事吧,他叫凡特。”   “和您的名字一样。”   “呵,是啊。可故事却发生在六十年前。”   凡特出生在匈牙利喀尔巴阡山区的小村庄里。村庄隶属于纳达司第伯爵的领地,但伯爵经常四处征战,诺大的赛依特城堡便由他的太太,神秘的巴托里伯爵夫人管理着。虽然已经有四十岁,巴托里伯爵夫人却看起来仿佛一名才二十余岁的少妇,这在当地十分有名。   凡特还很年轻,他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妹妹洁西。他竭尽全力地照顾自己的妹妹,让她过得无忧无虑。直到有天,洁西被巴托里伯爵夫人的仆人带去了赛依特城堡,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凡特去找过几次,每次都被巴托里伯爵夫人的仆人赶出来。焦急万分的他终于在某一天趁着月色潜入了赛依特城堡,却看到了惊悚的一幕——   数名年轻的少女被绑在黑铁的柱子上,伯爵夫人的仆人们用利刃切开她们的喉咙和手腕,像对待牲口般将她们的血通过管子输入房间中间豪华的浴池里。浴池里浮着黑色的玫瑰花瓣,巴托里伯爵夫人在少女的鲜血中沐浴着,她用水晶杯喝下她们的血,露出满足的笑容。   凡特突然觉得十分恶心,随即万念俱灰。洁西,他珍贵的妹妹,难道已经也变成了那血池中的血水吗?   他扶着自己藏身的柱子、几乎无法控制地干呕了起来,可就在此时,他被伯爵夫人的仆人们发现了。   “巴托里伯爵夫人,是吸血鬼……?”爱尔屏息问道。   从杰埃让先生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的声音平静地持续传了过来,“巴托里她……只是血族的仆人。她被血族诱惑,饮下少女的鲜血来维持青春,却并不配成为血族的一员。”   巧得是,真正的血族那日恰好也在城堡里。   对方是非常位高权重的纯血,最简单的证据是他的名字——与血族的先祖、圣子该隐一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该隐不仅没有杀死他,反而亲自举行了仪式,将他变为了血族的一员。   凡特十九岁,他在该隐麾下庞大的家族里,位于最卑微的末端。但凡特十分聪明,别人教过一次的东西,他就可以明白,而且他善于数字。很快,他们开始让凡特参与家族商业的管理。高级的血族不参与这些与人类交往的琐事,而这些维持血族生存、奢华生活的财富积累全部交由混血来经营。而凡特是百年来为数不多的新入混血,他很快得到了重用。   “从庄园经营、贸易买卖、到后来的,粮仓管理。”   对于血族而言,人是粮食,而就好象人类会吃牛、羊一般,血族也必须吃粮食才能存活。   约定俗成的事情便是,血族绝对不能对人产生心灵上的凝系,就像人不会因为同情一颗玉米而一辈子养着它。血族若对人类产生了感情的羁绊,便会被视为背叛。   杰埃让先生突然转过头来,“对于一个混血来说,起初是十分难做到。”随即他的表情又变得漠然,“但若做不到,就会受到非人的惩罚,所以渐渐地,也做到了。一晃,凡特已经成为血族的一员很多年了,如今,若他再次‘背叛’,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杰埃让先生背着光,他的身后,茂密森林的尽头,一座暗色的古堡若隐若现,正如他的面容般模糊难辨。“爱尔,听了这个故事,你怕吗?”   锁匠垂着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他的双眸清澈而坚定。   “我从您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便意识到,我们开的锁背后并非一般的粮仓。”   杰埃让先生的面容微微透出讶异。   “三道锁,第一道是坚实,第二道是巧妙,第三道则是复杂。每一道都牵动着很多机关,我能感到这些锁在尽力守护着远比粮食贵重的东西。但我不去想自己开了那些锁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次次地跟您去,因为想听您给我讲那些奇妙的故事、想和您交谈!您的眼神温和而透彻,那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可以拥有的。即便到了如今,您也从未骗过我。”   爱尔上前一步,“人会吃动物,而动物又会吃植物,这都是为了自保。我虽为人类,却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没有人去理解我的想法。只有您,因此,不管您是谁,您是什么,我都不会怕您!”   爱尔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   就在此时,森林里刮起了厚重的风。   尖细的声音伴随着黑色蝙蝠翅膀的煽动,空气里漂浮着令人不安的气息。杰埃让先生眼睛里似乎流转过无数难辨的情绪,可紧接着,他突然沉下了脸,他向着来时的方向狠狠地推了爱尔一把,随即异常粗暴地低声喝道,“快滚吧,你这个下贱的人类。你对我们已经没用了。”   爱尔一怔,他只犹豫了那么一下,随即便上前一步,拉住了杰埃让先生的外衣,微弱却坚定地说,“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就要在这里,哪怕是您要吃了我也没关系。”   杰埃让先生看着爱尔,突然他的双眸变得如血一般鲜红,而嘴里也露出了长长的獠牙,他似乎竭尽全力才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滚,快滚——”   爱尔缩着身体,虽然心里带着难以控制的惧怕,却也似乎有种安心的感觉。   杰埃让先生的面容几乎是扭曲了起来,“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转过身去,将爱尔揽到了自己身后。遥远的古堡里如箭一般地弹射出来数个锐利的黑影,赤红双眸的血族,宛若饥饿的厉鬼,向森林边缘的二人发起了进攻。   “凡特,你又背叛了我们。”   “难得该隐大人给你了机会!”   (6)双重交易   从古堡中涌出的吸血鬼们,叫喊着、狰狞地向二人扑击而来。他们的手臂像钢铁一样狰狞有力,而他们赤色的眼里充满着嗜血的兴奋。爱尔第一次看到失去冷静的杰埃让先生,他展现着与自己同伴相同的外表,却将身为人类的爱尔紧紧地护住,开始了顽强的反攻。   在该隐庞大而古老的家族里,凡特只是一名很新的血族,他头脑很好,却并不擅进攻。在数名战力高强的吸血鬼面前,凡特看起来脆弱不堪,很快便弄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有将爱尔护在自己身后的行为坚定而没有犹豫。吸血鬼们叫着,“他是混血,扭下他的头,他就死了!”   站在前面的高大吸血鬼提起凡特的肩膀,他用手按住他的头,这使得凡特不得不松开了自己紧紧保护住的爱尔。身体终于获得自由的爱尔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他从胸前抽出死神的银剑,竭尽全力地刺向那名高大吸血鬼的前胸。   银剑拨开筋肉,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名吸血鬼带着几分戏谑地看着他,而其它吸血鬼也笑着说,“他是贵族,你这种一般的银剑根本伤不到他的心脏。”   话音刚落,突然“扑”地一声,那名吸血鬼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他的心脏化为了细碎的粉末,而紧接着,以胸口的洞为中心,他的身体也在瞬间变为了灰烬,甚至没有给他机会发出最后的哀鸣。   吸血鬼们惊恐地看着爱尔,“这不是一般的银剑,这也不仅仅是牧师祝福过的银剑!”   爱尔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短剑,随即他的神情又变得坚定起来,他站到凡特倒下的身体前,“我要保护凡特!”   吸血鬼们闻言,突然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就算你有把特别的剑,你也不过是个人类而已!”   随即,爱尔就被一只结实的手臂狠狠地击打向了另一侧。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脸侧瞬时被鲜红的液体浸透了,但他还是坚持站了起来,握着银剑,看向对方。   攻击他的女吸血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爱尔,“他的脸已经碎了一半,怎么还能够站起来……”话未说完,她的身体就被银剑刺透,随即化为了灰烬。失去一半脸的爱尔仿佛再无惧怕,他瘦小的身体挥动着短剑,金色的短发杀戮中更显得圣洁耀眼——碰触他的吸血鬼都只有毁灭一途。   血族们不解着,却也真实地产生了因为未知而出现的恐惧。   “够了。”城堡里传来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飞跃了漆黑之森,仿若黑夜里的闷雷,近在咫尺。血族们闻声,几乎是带着恐惧地立刻跪倒在原地。爱尔浑身是血,而脚下又踩着已死血族化为的灰烬,他拿着银剑楞了楞,随即抓住这个机会飞快地转头,看向倒在自己身后、奄奄一息的凡特?杰埃让。   “爱尔……快、快走。是该隐。”凡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爱尔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他擦了擦脸,坚决地说,“杰埃让先生,我带您走。”   他尽力地拉起身材高挑的血族的一只胳膊,抗在自己的肩膀,但没走几步,就因为重量而摔倒。于是他再试着将他背起来,然后再摔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停止,爱尔狼狈的挣扎前,再次出现了死神的身影。   黑衣的死神说,“不要管他,他死了,你就活下去了。你的生命只有这几个小时了。”   白衣的死神却说,“不要在乎结果如何。只要你追随了自己的决定,你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   爱尔看着眼前的路,他左脸的鲜血一滴滴地垂落下去,“你们都躲开,我要带着杰埃让先生离开这里!”   “停下。”又是那个低沉的声音,V和佐都抬头看了过去。   穿着整齐的青年男子静静地伫立在离开爱尔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短发如夜般漆黑,他的眼睛是泛着金色的碧绿,而他的皮肤则好像十二月的大雪一样冰冷苍白。   佐惊讶地说,“我们现在处于时间的缝隙,应该只有爱尔可以看到我们。”   V骤起了眉头,神色凝重地说,“因为他是该隐,人间现存的最古老而高级的血族,他的存在甚至超越地狱之君的规则。”   该隐没有表情地说,“既然如此,你还在我面前玩这种了双重约定的把戏。”   V的脸色一僵,佐便继续问,“什么是双重约定。”   该隐淡淡地继续说道,“七天前凡特从我的座下活了下来,我便知道他获得了额外的生命。如今更确认,你竟与他们二人同时做了交易。”   (7) 凡特的七天   七天前——   爱尔时常让凡特想起自己的妹妹。   不管是他脸上的雀斑还有他时常吸吸鼻子的样子,都让凡特觉得十分熟悉。而当他给爱尔讲自己周游各国的故事时,金发的少年就好像洁西睡前的样子,总是充满期待地问,“然后呢?”   等打开第六个粮仓时,凡特开始觉得,如果爱尔和他生活在一起,或许不错。   他一直很遗憾,自己没有保护好洁西。而现在,他有能力保护爱尔。   他如此以为。   恰好他在南英格兰的事务即将处理完毕,凡特打算以把爱尔当成食物的名义,将其带到远离该隐控制的西亚。于是他对爱尔说,“我七天后再回来。”   这期间,他要把剩余的工作处理完毕,再去觐见该隐。   凡特没有想到的是,该隐手下的血族们早就嫉妒他受到的重用。他对爱尔的关注已经被发现、并且向该隐汇报了!第七天,凡特去见该隐时,他才提到爱尔的血很合他的口味,想要作为长期的粮食带着这一件事时,该隐座下的卫士就毫不犹豫地向他进攻——只一下,凡特的心脏就被打烂,当即死在了该隐面前。   彼时该隐继续阅读着手中的书卷,甚至没有瞥他的尸骸一眼,“六十年虽然不长,但竟还对人类的情感念念不忘,真令我失望。”   凡特是混血,变为血族的时间又不长,他在死后尸体不会化为灰烬,而是会慢慢腐烂。在族人将他带往埋葬血族的坟场之时,V独自来到他的身边。   “给你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如何?”   死神随着送葬的队伍一并前行,却仿佛去参加盛典般愉悦地独白道,“七天额外的生命,只要你杀死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那个人类的小孩,就可以获得该隐的原谅、血族的接纳,并继续伟大的永生了。”   凡特听得十分清楚,却不想作答。   V等了等,才又轻描淡写地说,“你自己决定。那个小孩儿说不定也想着如何杀死你呢——如果你看到他身上带着银剑,那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想好了的话,就去见他吧。”   虽然获得了生命,凡特的肉体却又花了四、五天才恢复原有的机能。他从墓园里站起来,守墓人即刻汇报给了该隐。该隐起初有几分讶异,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地狱之君又给你了七天的生命,也罢,我就给你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你把那个人类带来给族人做粮食,我便放过你。”   凡特带着疑虑,回到爱尔居住的镇子找他。   但他的工房已经被烧毁了,凡特在镇郊找到爱尔的时,他还无法决定自己到底是否要把他带回该隐的城堡,献上他的生命来换取未来——直至看到他胸前的短剑。   死神的诱惑在凡特耳边响起,他浑浑噩噩地将爱尔带到了血族的领地。可就在那里,爱尔的一番话让他再次动摇了。爱尔信任着他,他绝对不会害他。凡特想赶爱尔走,可为时已晚!   这就是V设下的陷阱,看到爱尔胸前银剑的凡特必然会产生对他的不信任而动了杀心。而一旦凡特有威胁到爱尔的举动,爱尔又会拿起短剑自卫。如果一方取胜,至少他与佐是平局,如果两方都死在这场战斗里,他就独胜两颗黑色水晶。   V对该隐说,“确实是双重约定,但这并不妨碍您什么。”   该隐金绿色的眼里泛起一丝绯色的光芒,“V,你犯了三个错。”   “其一,你的银剑并非人间之物,它伤害了我的子民,你难逃其咎。其二,爱尔与凡特是对立的两面,你与他们分别缔结七日之约,不管谁生谁死都是一个无解的结局。最重要的是,地狱之君向来恪守公平,你却用银剑为饵,挑拨了爱尔,又欺骗了凡特。即便你达成了目的,地狱之君也不会容忍。”   在短暂的沉默后,V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您要如何。”   该隐却低下头,对着愣在那里的爱尔说,“倒不如问问当事人,孩子,你要如何?”   爱尔不甚了解地仰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该隐的问题。   V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道,“你的生命只有一个小时了,放下凡特,你一个人离开森林,就可以活下去。”   爱尔将凡特的身体又向上背了背,垂下头继续向前走去,“杰埃让先生果然信守了他的诺言,他本来是要回来找我的,所以我要带着他离开这里。”   爱尔踉跄却坚定的步伐表明了他的选择。V挫败的叹息着,杰埃让和爱尔都选择了相信对方、牺牲自己而保全对方的生命。他不满地对佐说,“竟让你一人独赢了两颗水晶。”便转身消失进了空气里。   而佐没有离开,她转向了该隐,敬重地说,“血族的先辈,这次是V破坏了规则,请您再给凡特和爱尔一次机会可以吗?”   这时的该隐侧过头来看向了她,二人视线交错的那一刹,他的眼中骤然扬起了动摇的波澜。可那情绪仅仅展露了那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就又回复了早前的冷静与淡漠,“死神,你叫什么名字。”   “我?”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确认该隐是指的自己,“我叫佐,而且我不是死神。”   该隐眉头微挑,重复了一次佐最后的话语,“你不是死神?”   “你看她那样子,哪里都像是个人类,怎么可能是我们地狱一族的人。”V在一旁补充,话语里不由带着几分讽刺。   该隐又细细地打量了佐一遍,“你身为人类,为何会在时空的间隙里,与死神供旅。”   佐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我有赌局在身,但这……说来话长。”   血族的圣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话说回来,你让我给凡特他们再一次机会,但生死是地狱之君的事情,我能做什么?”   “如果作为凡特的血族死了,爱尔便完成了七日之约,从道理上他可以活下去。请您将凡特变回人类,这样他血族的生命消逝了,却可以作为人类,与爱尔一起正常地生活下去。”   该隐犹豫了一下,“血族的变化是不可逆的,你不知道么?”   佐看着该隐,似乎十分确信他刚才的话不过是在搪塞自己。   颀长的沉默后,该隐突然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那笑里带着几分怪异的扭曲,“分明是你全胜的一局,你却要放弃。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好吧,这次我就破例。我倒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会是怎样的收场。你与我今日在此再会,注定你的旅程里,会与我再次会面。”   佐不明白,她明明是第一次与该隐相见,他却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段如此的话。不过好在该隐默许了佐的请求。当佐和V回到时空的间隙里,他们看到了爱尔和凡特后来的故事。   【Finale】   爱尔继续向前走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受伤的左脸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地灼疼,他似乎能感到生命逐渐离开自己。但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小时,他却还活着。身上凡特的重量似乎减轻了,而他脸上的伤也好受了许多。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树林的边缘,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向宁静的水塘看进去——自己的倒影恐怖非常,原本可爱的脸庞左边是一大片狰狞的疤痕。他险些被自己吓到,然后他看向身侧的杰埃让先生。在月光下,年轻的血族发生了骤然的变化。他的伤口快速地愈合了,而时间却也飞快地在他身上流逝着,他在数秒中就开始变得衰老——缩小的身影,苍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褶。   风中,爱尔似乎能隐约听到该隐的声音,“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凡特如果还是人类,他已经将近八十岁了。或许没有几年可活了,而你也要背着伤痕活下去。你可愿意吗?”   爱尔再仔细去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此时,凡特在爱尔身边轻轻动了一下,肩膀传来的温暖让爱尔不由微笑。   他当然愿意,如果一直得不到与他人的交互,永远感不到来自他人的温暖,那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呢?即便要拖着残破的身体,只能与凡特再相处很有限的时光,但只有能为他人付出、再被他人所需要,这才是生存过的证明,爱尔如此坚信着,心里就又充满了力量。他再次背起了衰老的凡特,继续向前走去。 Story VI   【黑色玫瑰】Borgia Rose   时空的间隙中,宽大的榕树下。白衣的少女和黑衣的死神等待着下一场赌局的开始。   在时空的水镜前,V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历史。   佐对他说,“还没有找到下一个的目标吗?”   V侧过头,毫无生气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对那个该隐最后的话有些在意,所以去翻了翻他的过去。”   “哦?怎么回事。”佐感兴趣地凑到他的旁边,她身上的温暖让黑衣的死神不由怔了一怔,随即向另一侧躲了一躲。   “该隐有一个妹妹。奇怪的是,二人同为血族皇室,该隐一直生活了千年有余,而他的妹妹却总是在一次次地转世。”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找到原因。不过,在她的每次转世,该隐都会化身为人与她相遇。他们看起来是被诅咒了,但不知道具体的诅咒是什么。但就我的观察,那个女孩应该我们独具的最佳目标。”   “算了,那位血族前辈毕竟曾经帮过我们。”   V看向佐,灰色双眸里不带有一丝温度,“你犯了两个错。首先,该隐才活了千年多一点,我作为死神就已经有三十三个纪元了。地狱里以十三次钟响为一节,一万节为一个纪元。一次钟响和人类的半天时间差不多,所以谁是谁的前辈?其次,该隐或许帮过你,但他可没帮过我。”   佐怔了怔,“你原来那么老了?”   “谁老了!死神身上时间是不会流动的。我们的旅程乱序地存在于人类的时空中。”   “好吧,好吧,既然目标是你决定的,我就悉听尊便吧。”   V瞪了佐一眼,随即将手伸向了时空的水镜。   “那就从他们的某次转世开始,这是发生在罗马的故事……”   (1) 罗马的波尔金家族   1497年6月,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罗马街市却依然喧闹。熙攘的人群中,静悄悄地行驶过一辆朴素而狭小的马车。   几个看不出身份的侍从守护在马车附近,转入了常人不走的道路,打算从西侧的大门出城,再择小路前往圣西斯托修道院。可是走了一半,却在桥前被士兵拦住了。   侍从走上前去交涉,对方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硫克爵士的宅邸正在宴客,为保安全,不能让载着人的马车通过!人下来走这桥,车从那边的路过。”   侍从为难地说,“车里都是女眷,总不能让她们冒着雨走过去。”   士兵冷笑了一声,随即威胁道,“总比连人带车一起掉落到河里好。”   侍从回去商讨了一番,马车门打开了,几个侍女模样的人下来后,恭敬地站在马车门两侧,撑开了雨伞,随即一名身穿黑色丧服的少女推门走了下来。   少女用黑纱遮着面孔,但士兵们依然看到她绿宝石般美丽的眼睛,和一头金栗色如同海藻般浓长卷曲的头发。其中一个士兵轻声地说,“卢克蕾西亚,波尔金家族的卢克蕾西亚?”   “不可能,卢克蕾西亚现在应该在佩扎罗,与她的丈夫在一起。”   “就是的,她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个臭名昭著的教皇的女儿。”   轻声的议论犹如呼吸般飘荡在细雨里,却又似乎听不到。   少女抬起眼,对着士兵们露出淡淡的微笑,翠绿色的眼里映出了他们不知所措的样子。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卢克蕾西亚!”   卢克蕾西亚回过头去,在看到来人时,她的面孔就好像被教堂里万盏烛光照亮一般,骤然闪耀出动人的光芒,“哥哥!”   同样穿着黑色丧服的青年跃下马来,拉住金栗色头发的少女,他似乎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最后却只是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臂弯处,随即扬起头质问道,“这条路不能过马车的理由是什么?”   士兵们认出了青年的相貌,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私下里都眼巴巴地看着队长。   队长硬着头皮回答说,“因为,前面……”   青年眯起了眼睛。队长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一边拼命地向他道歉,一边拉着其他人仓惶地让开道路,青年抱起卢克蕾西亚,将她放到自己的马上,随即跟着跳了上去。   他一扬马鞭,黑色的骏马宛若闪电一般踏着泥泞,穿桥而过。而后面的马车也迅速地跟了上来。   士兵们紧张地看着队长,连大气也不敢喘。而队长自己也是脸色铁青,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那可是西泽尔大人……”   1497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鼎盛。   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一个华丽而炫目的顶点,威尼斯的彩色面具、妇人们华丽的舞裙和沙龙里精细美好的油画使得每一天的开始都令人期待。   但更多的人说,这只是个一戳即破的表象。复兴背后暗涌着危机与纷争,意大利最为荒谬糜烂时代已经开始。   而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为首的波尔金家族,不啻为罪魁祸首。   在罗马,屈服于教皇的淫威,但在任何公共场合却听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议论。支撑着他黑色政权的两大武器,无非是波尔金家族无解的毒药坎特雷拉,还有,他的私生子西泽尔?波尔金。   比起自己的父亲,西泽尔拥有更大的野心和实现野心的能力。   亚历山大为他提供了政治上必须的协助和人脉,然而推动西泽尔这个名字在意大利的冉冉升起,则是他的个人魅力和不择手段。   黑色的衣服,与银色的面具。   意大利的背后是教皇,而教皇的背后是西泽尔。   他挥起宝剑,整个意大利都会为之颤动。   西泽尔策马将卢克蕾西亚送到罗马城郊时,天空中淅沥的雨水终于停止了。年仅十七岁的少女靠在她的怀里,脸颊泛着好像初开玫瑰般淡淡的粉色,而眼角却挂带着仿佛晨露一般的泪滴。西泽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叫醒了她。   卢克蕾西亚揉着眼睛,沙哑着声音,“我悄悄地去参加了胡安哥哥的葬礼。他的尸体从台伯河里被发现,泡得肿起来了,他们收集了一千朵玫瑰,用了奥斯曼的香油,才勉强盖住那冲天的腐尸味。”   西泽尔摸了摸卢克蕾西亚美丽的头发,“别怕,我会保护你,卢克蕾西亚。”   卢克蕾西亚怔了怔,随即说,“可是你杀死了胡安哥哥。”少女冰冷的敘述随着风飘进了阴暗的天空里,西泽尔的嘴唇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他说,“杀死的胡安是奥西尼家族,我会代替他来征讨这贪得无厌的老混蛋。”   卢克蕾西亚看了看西泽尔,卻无意戳穿他的谎言。她靠回他的胸膛,轻轻地说,“哥哥,我要在圣西斯托修道院呆多久?”   西泽尔扬起头,与卢克蕾西亚一样翠绿的眼里映出灰暗的天空,   “卢克蕾西亚,你不会呆太久。胡安死了,我们要背负更大的责任。”   金栗色头发的少女不再说话。绿宝石的眼里隐去了所有光芒。   (2) 拿波里的救赎   当冬季来访圣西斯托修道院时,卢克蕾西亚与自己第一任丈夫的离婚程序终于结束。这份长达四年的政策婚姻因她的丈夫失去了利用价值而在教皇的威逼下宣告终结。   几乎是与此同时,西泽尔已经为她挑选好了第二任夫婿,拿波里的王子,谢比利公爵阿尔方索。那个时候,意大利正在争取与法国建立友好的关系,在此成功之前,他们想到得到拿波里的力量作为筹码。卢克蕾西亚在次年便被送往拿波里,与阿尔方索举行婚礼。   卢克蕾西亚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波尔金家族的繁荣,由亚历山大的教皇职,波尔金的统治力和她的婚姻组成。   这似乎是她的宿命,她没有想过还有其它选择。   卢克蕾西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第二任丈夫时,她穿着古典的意大利婚纱,昂贵的蕾丝和鲜红的玫瑰衬托得她仿佛画中走出来的天使,圣洁而美丽。   他的丈夫伫立在宏伟教堂的另一头,带着微笑和赞赏看着自己。   他有着一双明亮的栗色眼睛和闪耀的深金色短发,而最为让卢克蕾西亚记忆深刻的是他温和的笑容。   阿尔方索英俊而有才干,但在卢克蕾西亚眼里,这并不稀奇。波尔金家族的每一个人——她的哥哥们和嫂子们的美貌在意大利赫赫有名。然而,如果自己家族的色调是坠入深海的墨黑之色,那么阿尔方索就是迎空翱翔的蔚蓝。他牵过她的手时,温暖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仿佛要将她溺毙。   教皇指派了一名主教主持他们的仪式,即便在宣誓之时,卢克蕾西亚都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梦里。   当被问到,“你是否愿意”时,卢克蕾西亚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   那并不自然的沉默使得教堂里所有人不由屏息。   主教又问了一次,卢克蕾西亚才抬起头,但是她的眼睛,却无法聚焦在阿尔方索身上。   教堂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的妹妹,她太紧张了。”   卢克蕾西亚转过头去,原本并没有出席仪式的西泽尔波尔金靠在教堂另一侧的大门旁。他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银色的面具。光芒从他身后投射而来,他漆黑的影子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   他说,“她一直期待着与谢比利公爵的联姻,难道不是吗?”   卢克蕾西亚看着西泽尔。   无需更多言语,只通过他的一个眼神,她便了解他的全部想法。   那是朝夕相处、经历过意大利动荡不安的十数年的默契。   她看着他,轻轻地许下诺言,“我愿意。”   阿尔方索牵着他美丽的妻子走出教堂,领地上的民众向空中抛出如同雨水般的花朵。   在那色彩缤纷的背后,似乎难以隐去地能够听到人们低声的议论。   “看啊,那就是波尔金家的卢克蕾西亚。”   “她不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订过两次婚。”   “她与上一任丈夫的离婚,不也是她的父亲一手操纵?”   “真没想到,这么美丽的相貌,却是如此的冷酷和淫荡。”   这不是卢克蕾西亚第一次听到议论自己的话语,她没有表情地将手环在自己丈夫臂弯,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地向马车走去。   突然,阿尔方索停止了脚步,他看向周遭的民众,用洪亮的声音说,“我,谢比利公爵阿尔方索,会一生善待我的妻子。从今以后,请你们像敬重我一样,敬重你们的公爵夫人。”   卢克蕾西亚抬起头来,阿尔方索依然微笑着,他英俊的脸庞似乎为教皇年轻的女儿带来了从未见过的救赎。卢克蕾西亚紧紧地揽住他的臂弯,只觉得眼眶里有些湿润。   与此同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西泽尔,沉默地在拥挤的人群后,隐去了他的身影。   卢克蕾西亚后来,再没有见到自己的哥哥。   在与阿尔方索结婚后的时间里,卢克蕾西亚度过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的丈夫不仅英俊,而且有着十分温和的性格。与西泽尔不同,阿尔方索似乎并没有那样具有攻击性的野心,他只是想让自己的领地和平、民众幸福。他喜欢狩猎,也爱好艺术。他不仅赞美卢克蕾西亚的相貌,也更为欣赏她在艺术方面的才华。公爵家悠闲的下午,花园里总可以听到二人愉悦的笑声和轻声的交谈。   起初,卢克蕾西亚还曾经收到西泽尔的信件。   就好像以前一样,她在十三岁时嫁给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后。面对着这个无趣而且有神经质的人,卢克蕾西亚经常陷落进绝望的痛苦,那个时候便是来自哥哥的信件拯救了她无聊的人生。   信里,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比如她以前喜欢的那只猫如何,或他们都认识的某个贵族又出丑了,诸如此类的轶事。   但偶尔,也只是偶尔,卢克蕾西亚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他统一意大利的野心。   西泽尔从未将这点明说,因为他似乎不想让她太过了解这些实质性的政治举动。卢克蕾西亚并不明白这种展现在哥哥身上的矛盾性——既然他想要保护她远离这一切,为何又可以一次次地利用她的婚姻,为他们的野心服务。   于是,卢克蕾西亚开始不再像以前一样,回复西泽尔的信件。   一开始,西泽尔只是像平常一样,以固定的频率给她写信。长久没有听到回音后,西泽尔的信件也变少了,到后来,一封也没有。但自始至终,他从未问及卢克蕾西亚为何不再回复他的信件,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毕竟意大利太辽阔,西泽尔的心里并没有地方容下其它的琐事。   比如她。   (3) 死神的来访   再次见到西泽尔,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阿尔方索去了领地的南部,留下卢克蕾西亚一人。像往常一样,她在他们的房间里读着诗集,突然,她听到阳台上响起了不协调的响声。一开始,她并没有介意,可是有人从外面要将窗户打开,她这才慌张地站起来,想要叫进门口的女佣。   可是还未发出声音,对方已经冲进了屋子里,漆黑的手套堵住了她的嘴,卢克蕾西亚拉住了一旁的桌布,带动着上面的花瓶,与二人一并摔落在地上。   巴洛可风格的花瓶摔得粉碎,引起了外面女佣的注意。她们敲着门,询问道,“夫人,可以进来吗?”   大约数秒,才听到卢克蕾西亚的回复,“不要进来,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穿着黑色便服的西泽尔坐在离开她不远的地面上,看着卢克蕾西亚,随即微笑道,“我的妹妹已经有公爵夫人的架势了。”   卢克蕾西亚并不喜欢他称自己为“公爵夫人”,但她依然绽放了如常甜美的微笑,“怎么有空来这偏僻的地方?”   “我思念我的妹妹。”西泽尔拉着卢克蕾西亚站起来,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就像他们童年时一般,卢克蕾西亚坐在西泽尔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西泽尔并未提起他的信函的事情,也没有问她与阿尔方索的婚后生活如何。   他只是给她讲述罗马的事情,比如她喜欢的小花园、或沙龙里的新作之类。   在波尔金家族的童年里,西泽尔与胡安一直陪伴着她,而这样的交谈,就好像回到久远的过去一般。胡安没有死,而西泽尔也没有化为野心的代名词。卢克蕾西亚珍惜着这样的时光。西泽尔的身体没有生命的温暖,但卢克蕾西亚却依靠着他不愿离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西泽尔和卢克蕾西亚对话到了午夜。他终于起身,准备告辞。   西泽尔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罗马的家还和小的时候一样,种满了你喜欢的玫瑰。你回来住时一定会很喜欢。”   卢克蕾西亚怔了怔,随即似乎明白了“回到罗马”代表的意义,她紧张地保护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阿尔方索这里很不错。”   西泽尔很意外地听到卢克蕾西亚的答案。沉默了片刻,他又像往常一样露出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说,“好吧,那也没关系。拿波里迟早是我们的。”   卢克蕾西亚脸色一僵,待她反应过来时,西泽尔黑色的身影已经从她眼前消失。   空荡的房间里如十二月的深冬般冰冷,而西泽尔的造访,宛若死神一般神秘和冷漠。   那一年,西泽尔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表妹夏洛特订婚。   稳定了与法国的关系,西泽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征服了罗马尼阿、伊莫拉、佛利和里米尼。意大利被插上了教皇军队的旗帜。卢克蕾西亚知道,西泽尔的下一步指向自己的丈夫阿尔方索。他们布局已久,是时候采取真正的行动获得拿波里了。   在某一个下午,阿尔方索收到了来自西泽尔的邀请函。   想要请他前往罗马参加教皇的生日晚宴。   卢克蕾西亚预感了危险的来临,她强烈地要求陪伴阿尔方索前往罗马。在波尔金家族华丽的花园里,无数玫瑰的簇拥中,卢克蕾西亚见到了西泽尔的妻子,路易十二的妹妹,来自法国的夏洛特。   人们常说,你经历的世界是什么样,那你所能看到的世界也是怎样。夏洛特并未出生在波尔金家族,因此她周遭的一切都光华而美丽。她看着西泽尔的眼神充满着崇拜和幸福,清澈而透明。   卢克蕾西亚的胸口一紧,她转身,猛地拉起阿尔方索,撒娇一般地要他陪伴自己到花园里散步。夏洛特和西泽尔都看着他们,阿尔方索无奈地笑笑,摸了摸卢克蕾西亚美丽的头发。   卢克蕾西亚便拽着他,像逃跑一般地离开了看着自己的哥哥和美丽的嫂子。她在玫瑰园中心猿意马地看着玫瑰,她用纤细的手指去碰触那粉嫩的玫瑰,可不知何时,她却好像憎恨那玫瑰一般将它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鲜血流出来,染黑了玫瑰娇柔的花瓣。   自己心口涌起阵阵难以抑制的苦闷与烦躁。或许这些苦闷从未消失,但此时却达到了她可以控制的临界点。身旁的阿尔方索十分体贴地揽住她的肩膀,竭尽心思地哄着自己的夫人开心。就在此时,花丛深处寒光一闪。卢克蕾西亚抬起眼睛,认出了藏在层层玫瑰之后、西泽尔的心腹杀手。   哥哥要刺杀阿尔方索——   在那千万分之一秒,卢克蕾西亚明白了。她与阿尔方索婚姻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要以阿尔方索的死告终。此时,因此她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完成此举。可那一刻,心中突然涌起难以抹去的厌恶,卢克蕾西亚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阿尔方索的面前。   短剑已经破空飞来。   涂着剧毒坎特雷拉,穿过卢克蕾西亚的心脏,再刺进了阿尔方索的臂膀。   鲜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几乎是瞬间,卢克蕾西亚的生命之光就宛若狂风中微弱的蜡烛,猛地消逝了。   时空的间隙中,隐约的光芒里,站着死神的身影。   白衣的少女撑着下巴,而身着黑色骑士服装的少年则带着似是而非的微笑,礼貌与他没有生气的眼神交织,显得十分诡异。   “你好。”他向卢克蕾西亚打招呼,却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复,“你已经死了。”   卢克蕾西亚听闻他的说法,只觉得可笑,于是她在唇边勾起了一个美丽的笑容。他有些讶异地挑挑眉毛,“你是第一个死后见到我,还面带微笑的人。”他伸手指了指卢克蕾西亚,于是她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她笑着寒暄说,“你好。我的父亲告诉我,人死后会依照自己的过往去向天堂,或者地狱。但我和哥哥都知道,天堂的门并不会向我们敞开。不管你来自何方,我已经准备好和你走了。”   少年唇边的弧度更大了,“哦是吗?但你也知道,死神不会听从人类的想法。你哪里都不会去,你还有七天可以活呢。这七天,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而七天之后,你只要杀死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便可以活下去了。”   卢克蕾西亚怔了怔,随即说,“我脑海里最后想起的,是阿尔方索吗?”   少年耸了耸肩膀。   一直沉默的白裙少女终于抬起头来,“时空的水镜里可以看到,你最后想起的是两个人。”   卢克蕾西亚,不明白地问,“难道你们是要我杀死两个人?”   “哪个都可以,”少女说,她看向卢克蕾西亚,深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却冰冷,“任何一个人死去,你都可以继续活下去。选一个吧,阿尔方索,还是西泽尔?波尔金。”她顿了顿,又温和地补充了一句,“或者,你选择自己死去,那么他们都可以活下去了。”   (4)兄妹   西泽尔将卢克蕾西亚抱在怀里。   她闭着眼睛,好像沉睡的天使。卷曲浓密的头发向四处散去,她胸口流出的鲜血染黑了四周的玫瑰。就像画卷中为天神牺牲自己的祭品。   人们匆忙地将阿尔方索送进屋里,又叫来医生,却没有人敢打扰西泽尔。   他的妻子夏洛特想走过去,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无法靠近,只是在附近看着沉默着的他,咬着手指,眼里布满了不安和迷茫。   下雨了。   仆人们有几分强硬地拉着夏洛特回到屋内避雨,花园里只剩下了西泽尔和卢克蕾西亚。血被雨水冲刷,四周变得干净,就好像卢克蕾西亚只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绿宝石的眼里映出了西泽尔的面容。   她眯了眯眼睛,说,“哥哥,下雨了。”   西泽尔拂去她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指和雨水一样冰冷,而他的面容就好像梦中的死神一样,完美无瑕却疏远冷漠,“我在等你醒来。”   他将她抱起来,慢慢地向屋里走去,却全然不问她为何死而复生。   这里是卢克蕾西亚以前居住的地方,他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房间。推开房门,小小的屋子依然用她喜欢的米白色装饰,就好像她十二岁离开这里之前一样。就连她曾经最喜欢的娃娃,都静静地放在床边。西泽尔说,“我和你提过,让他们每天都换一束新鲜的花。”   卢克蕾西亚看了看床头那束纯洁美好的浅粉色玫瑰,那是她童年时最爱的花朵。   她喃喃地说,“刚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十二岁以前任何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大风吹过罗马晴朗的天空,我跟在你和胡安的后面,笑着、跳着……”   就好像拥有着全世界的幸福。   西泽尔顺着她说,“卢克蕾西亚,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不管你去了哪里、遇到谁,那些都只会像水泡一样转瞬即逝。”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床铺上,将她童年时喜欢的娃娃放进她的臂弯里,坐在她身边,才说,“胡安是,阿尔方索亦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完美而冷漠的微笑,金绿色的眼里没有一点温度,“他是我们与法国外交之间的障碍。有着利益在中间,他不可能值得你依靠”   卢克蕾西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能放我们走吗?我们永远离开拿波里。”   西泽尔怔了一下,他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在那一刻隐去,沉到了黑暗里,“卢克蕾西亚,没有男人会甘愿放弃自己的领地。”   “我来说服阿尔方索。”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漫长的静默后,西泽尔却以更加冰冷的声音回复着她,“卢克蕾西亚,早餐没有解决掉的事情,我会在晚餐前将他干掉。如果你想保护阿尔方索,便在四天后的晚宴前动手干掉我。我承诺你,我死了,对他的刺杀就会停止。”   语毕,他起身便要离开这里。   就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卢克蕾西亚微弱的声音,“哥哥,你真认为我永远都会站在你那一边吗?”   西泽尔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   (5)目的   匕首刺伤阿尔方索的胳膊,毒药却让他落入高烧和不间断的噩梦。   卢克蕾西亚日夜地守在阿尔方索的身旁,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却未掉过半滴眼泪。   第三天,阿尔方索醒过来了。他的手指热得发烫,但他第一件事便是拉住卢克蕾西亚的手。   卢克蕾西亚看他醒来几乎是喜极而泣,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抱住阿尔方索的胳膊,言语迅速地说,“我们回拿波里好吗?我想回去。”   阿尔方索闻言一怔,随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教皇的晚宴在四天后,我们至少要呆到那时候。”   阿尔方索并不愚蠢,他知道出手刺杀的是西泽尔,也一定知道留在罗马的危险。但他依然坚持,这就是哥哥说过的吗?没有男人会放弃自己的领地。可那些东西,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了,就会像水泡一般转眼崩逝。他们……为何要这样执着。   卢克蕾西亚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地说,“或者,我们离开罗马,再也不回拿波里……”   她的话没有说完,阿尔方索便苦笑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卢克蕾西亚,你还不了解西泽尔吗?拿波里的领地和军队是我们最后的筹码。一旦我和你离开了,他再刺杀我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卢克蕾西亚摇着头,“他答应过我们,如果我们走了,就会给我们一个和平的生活。”   “毒药公爵的承诺可曾兑现过?”   看到她的眼神,阿尔方索坚持地撑起身体,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卢克蕾西亚,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担忧,信任我,一切交给我。我会给你未来的幸福。”   阿尔方索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从他那里,卢克蕾西亚感到了强大的、生命的力量。   但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静默深海般的黑色。   西泽尔金绿色的眼睛,就像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将她卷落下去。   西泽尔冰冷的怀抱,和阿尔方索温暖的许诺。为了获得幸福,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必须杀死他们其中的一个。   卢克蕾西亚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枚绿宝石戒指。这枚戒指设计得较为简朴、甚至看起来有些笨拙,但是宝石的背面却有一个暗扣,打开里面可以混藏一个人份量的坎特雷拉。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出嫁给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时,西泽尔送给她的礼物。   “如果他撕毁协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就用这个。”   “但他不是对我们很重要的吗?这才是父亲要我嫁给他的原因。”   “卢克蕾西亚,你最重要。”   卢克蕾西亚握紧了手里的戒指,她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行宫里走着。突然,迎面而来是西泽尔与他的妻子夏洛特。夏洛特正挽着他的手,轻声地用法语说着什么,当她看到自己,面色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带着几分防备地将西泽尔的手臂揽得更紧。   反而是西泽尔,他的脸上的笑容显得礼貌却疏远,“卢克蕾西亚,阿尔方索好一点了?”   卢克蕾西亚点了点头。随即她看到夏洛特轻轻地扯了扯西泽尔的袖子,他回过头去,脸上却带着十分的温和,好像在哄着娇弱的小动物一般用法语说,“想去哪里?还是我陪你喝杯咖啡?”   他弯下高大的身体,夏洛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他的表情柔和至极。   这是卢克蕾西亚即便在小时候也未曾见过的神情。   卢克蕾西亚依照礼貌行了个礼貌,随即转身告别。   起初步子很慢,但却越变越快,到最后就好像奔跑一般地,她冲进了花园。但刚过去,就被西泽尔从身后追上,“如果我和阿尔方索都活着,我只能依靠夏洛特来稳固和法国的关系。”   卢克蕾西亚觉得胸口十分沉闷,随即又天翻地覆般地刺痛。   她甩开他的手,却艰难地说,“哥哥,总是骗我。你真的会任我杀死,又真的不会报复阿尔方索吗?”   西泽尔没有再次拉住她。   他的眼里却带着几分难以明述的忧郁,“卢克蕾西亚,我何曾没有实现对你的承诺?”   就在这句话说完的那一瞬,他们听到了利箭破空而来的声音。   卢克蕾西亚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西泽尔抓住,将她挡在自己的怀抱里。随即一声闷哼,箭射入了他的后背。花园里发出仓促的脚步声,卢克蕾西亚高声叫道,“快来人——”却被西泽尔用手堵住了嘴。   他的脸色苍白,却面若泰山,“不用叫了,想必是阿尔方索的人。”   “什么……?”   “他与我,站在对立的立场。我们必然要互相刺杀,直到一方死去。”   卢克蕾西亚的眼眶红了,但却没有半滴泪水。她背着脸,尽量以平常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在颀长的沉默后,西泽尔抚了抚她的头发。   “在这个国家,能够制定规则的,只有一个人。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不是父亲、不是法国、不是任何人。”他顿了顿,“我有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卢克蕾西亚,只要我活着,便无法放弃。”   (6)丧钟为谁而鸣   教皇的晚宴在典礼宫举行。   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使者都盛装出行。卢克蕾西亚换上了一身象牙色的晚装,这衬托得她年幼而纯洁。但只要看到她那头卷曲浓密的金栗色头发和绿宝石般的眼睛,大家就可以立刻认出她是波尔金的黑色玫瑰。   阿尔方索继续留在恢复室里调养,卢克蕾西亚离开了行宫不久却没有赴宴,只是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了恢复室附近。   站在门口之前,空气里又出现了死神的身影。   V和佐站在她的两侧,提醒着她时限的接近。   少女点了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她才抬起头看向佐,“如果我死了,他们会怎样?”   佐答道,“我们可以保证在未来的七天二人都不会死。之后的事情,就不在我们的管畴范围。”   佐的回答并无不妥,但V却觉得有几分不协调,这样的话语,就好像她是一名真正的死神。   但只是那一瞬,下一刻,她的脸上又染上了他曾经见过的悲悯,她说,“希望你好好考虑。”   看到她这样,V反而觉得好像松了口气。随即他又看向七日交易的少女,履行他的职责,“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七天我一直跟着你,我看出来,西泽尔一直在利用你。而你曾有无数次机会杀死他——不管是把毒药涂到他的箭伤上,或放进他的水杯里,轻而易举。他死了,你和阿尔方索不就自由了么?”   卢克蕾西亚看着V,茫然地点了点头,“嗯。”   V看着她,做出一个不能理解的动作,“那你还犹豫什么?”   少女又将视线移开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在今天结束之前给出一个答案。”   她将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刹,死神们扑地一声消失在了空气里。   推开门,阿尔方索躺在床上,有些讶异地看着卢克蕾西亚进门来。   “出什么事了?”   “我有些担心,回来看看你。”   年轻的公爵宠溺地笑了笑,“我们留到现在,不就是为了你去参加教皇的晚宴。过来吧。”   卢克蕾西亚也微笑回去,她先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红酒,然后在阿尔方索身边坐下,“阿尔方索,我衷心感谢神让我可以嫁给你。”   “傻孩子,我也感激着神。”公爵的声音温和而充满着喜悦。   “我一直很想逃离父亲,你是我能够离开这里的契机。你……真的不愿意和我离开拿波里,甚至离开意大利,去别的地方吗?”   阿尔方索怔了怔,“拿波里是我家族世代的领地,我怎能拱手让人。”   卢克蕾西亚顿了顿,然后小小叹了一声,“也是。就好像我永远都甩不开波尔金的后缀一样。”   看到卢克蕾西亚的低落和担忧,阿尔方索的语气又变得温柔,“你放心,今晚过后,一切都会解决。从此以后,西泽尔再也不能利用你了,我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在那里。”   卢克蕾西亚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嗯”了一声,端起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阿尔方索,“一言为定。”   阿尔方索见她自己先喝过,便也没有了戒心,接过来品了几口。   酒水入口数秒,眼前却猛地一花,随即一口鲜血吐在了白色的被单上。卢克蕾西亚纯洁的样貌在他面前若实若虚,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叫出声音来。   此时,卢克蕾西亚站起身来,黑色的外衣衬托得她好像一朵暗夜的玫瑰。   她伸出双手,按到了阿尔方索颈子上。她的头发好像瀑布一样垂下来,落在公爵的身旁。少女轻轻地说,“如果你活着,你就会继续刺伤哥哥,而且他还得必须依靠那个法国女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顿了顿,随即金绿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和西泽尔一样冰冷的光芒,“我喜欢你,阿尔方索。我给你很多次机会,我想和你一起逃离,离开波尔金家族。可为什么,为什么男人的野心,永远要凌驾于幸福之上呢。”   阿尔方索向她的方向伸着手,但坎特雷拉已经生效,他不停地吐着血,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拼命地在岸地跳跃,但却逃不过渔夫的无情的鱼叉。   他终于死在了少女的手里。   卢克蕾西亚站起身,用床单擦了擦手上染到的血迹,用她纤细的手盖住了阿尔方索的双眼。   随即,她轻轻地说。   “我也有无论如何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我还是波尔金家族的一员,我就无法放弃这个想法。”   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阿尔方索的生命化为一颗黑色的水晶,落入了V的手里。   他吹了个口哨,炫耀般地在佐的面前晃了一晃,“我赢了。这个女人真够狠的,真不愧是血族圣祖的妹妹,即便在转世之中,还可以如此心狠手辣。她的丈夫那么爱她,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亲自下手。”他将黑色水晶收进袋子,正要庆祝胜利,再乘胜追击前往下一个赌局时,他却被佐拉住。   “我觉得有点奇怪,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没有找到该隐。”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该隐就是……”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明白,他控制了那个人类,接近自己的妹妹,究竟是为什么。”   (7)时间的尽头   当波尔金的杀手来到恢复室时,阿尔方索已经变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与此同时,卢克蕾西亚来到了波尔金的房间。他并没有去参加教皇的典礼,当他看到卢克蕾西亚时,不由露出了一丝奇妙的欣喜,而随后,他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我已经击倒了阿尔方索的刺客,我的杀手也在出发去找他。你若要动手,就要趁现在。”   他指了指身边的红酒,仿佛在暗示她——只要你下毒,我便会一定喝下去。   这让旁观的死神也陷入一头雾水。   V轻轻地说,“是我的错觉么?从头到尾,我感到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怂恿卢克蕾西亚杀死自己。”   “不是你的错觉,”佐亦是聚精会神,“我有同感。”   卢克蕾西亚没有去拿酒杯,她只是走过去,坐进了波尔金的怀里,再次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阿尔方索已经死了,我动的手。”   波尔金一怔,随即他搭在椅子上的手几乎掐进了扶手里。   卢克蕾西亚的声音若隐若现,“现在,你可以将我嫁给别人了。”   波尔金的眼眶深深陷了进去,就连死神都觉得他要流出眼泪一般。但他没有,只是手指骨节泛起隐隐的白色。   “我去哪里都可以,因为我不想你依靠夏洛特,也不想你死。”   她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地说着,波尔金抱着她。他的面容如此哀伤,哀伤到让人感觉他怀中的卢克蕾西亚就要消失了一般,“……为什么选择我。你杀了我,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少女叹息着,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哥哥,我也有一个一直想要的东西……等你统一了意大利,我不想再做你的妹妹。”   说完这句话,卢克蕾西亚的眼睛闭上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仿佛坠入了一个颀长的梦境,但又好像失去了生命。   V拿过佐手里的水镜,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她死了吗?”   佐摇头,“没有。她喝下了坎特雷拉,但七日之约的力量还没到期,她不会死。”   波尔金抱紧了卢克蕾西亚,他痛苦地颤抖着,仿佛全身都落入了深邃而冰冷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他抬起了头,那一双金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隐藏在时间的间隙里的死神。   “他看得见我们。”V看了回去。   佐也聚精会神地看向了对方,直到那双眼里泛起了隐隐的红色,她才确认地低声道,“该隐……?”   而就在此时,该隐开口了,当然是我,我自始至终看得见你们。”   V和佐对视了一眼,索性走出了时空的间隙,现身于他面前。   西泽尔?波尔金的皮肤变得好像十二月的大雪一样白,而他眼里也泛起了点点的红色。他就是该隐,毋庸置疑。他问,“我和她的轮回,还有几重。”   佐怔了怔,又看了看V。   V也表示不明白地皱了皱眉头。   该隐的脸色更加冰冷,“你在装傻吗?还是当着另一个死神的面,不好意思说出你做的勾当。”   他就好像初次遇到这两个人一般,V拉了拉佐,“凡特那件事发生在几百年后,现在的该隐还不认识我们呢。”   佐说,“我不是死神。”   V则说,“我已经是死神很多年了,但我没对你做过什么。”   该隐看着他们笑了笑,冷哼道,“孩子,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记忆吗?”   “我们在数百年后遇到你,彼时你帮了我身边这个人类,所以我们就在时空中再找你来看看。”V很不喜欢该隐称他为“孩子”,因此语气里也带着点强硬。   该隐顿了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又转向佐,“那你呢?”   “我?”佐愣住了。   “她是人类,出于某种原因才和我一起,你问她也没用。”   听到V说“人类”这二字的时候,该隐不由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情,随即他又重复了一遍,“是人类……”他径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又说,“对我而言,时间是顺流的,而对你们而言,时间是跳跃而且乱序的。我见过你们,但那个故事还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   V耸耸肩。   该隐停了一会儿,然后说,“在这个时空里,无时不刻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七日交易。你们只是地狱之君十三位死神其中的两位,还有其它的使者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都说了,只有我是死神。”V纠正,又略带嫌弃地看了佐一眼。   “地狱之君不会凭白无故地选择交易的对象和任务。你们既然会在一起,想必是有他的安排。而既然我们会不止一次地见面,说明未来你们还会有很多机会干预我和她的轮回。若此,我想请你们帮一个忙,我希望在未来的某次轮回里,你们可以诱导我的妹妹,杀死我。”   听到这样的话语,V和佐都惊讶极了。   “为什么,是这样安排?”   该隐依旧没有表情,“届时,我会告诉你们缘由。”   V随即开口道,“但你知道,地狱之君的规则是公平。我们只能影响,却不能强制。”   该隐垂首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少女,“你说他公平吗?既然如此,不妨你们再去旅行一段时间,等你发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再来找我。如果你们如我所愿地帮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们——我会告诉对你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说到此时,他抬起头来,金绿色的眼睛却是聚精会神地在看着佐。   见他如此,V也不由停了想说的话,一并看向了佐。   佐站在二人的视线中,怔了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不过,在你未来的故事里,我本身就欠你一个人情,即使你不给我什么,我也会帮你。”   这次该隐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泛起了绯色的光芒,“真没想到,竟然你会说出这番话。”他顿了顿,随即挥了挥手,“你们可以走了。这一次,我们又失败了。我和她要前往下一个轮回,也要把生活还给这原本的两兄妹。”   “该隐,你和她,是怎样的约定?”在跨入时间的缝隙前,佐回头问道。   这个问题让该隐落入了颀长的沉默。   许久之后,就在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再次开口,“在你们未来里,可以看到我们的过去。在故事的尽头,便是答案。”   语毕,他紧紧地抱住沉睡的卢克蕾西亚坐在房间里,再无意多说。   【Finale】   阿尔方索死后,卢克蕾西亚请求亚历山大六世将她迁离罗马,独自住在属镇奈比。   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后,她被再次嫁给了费拉拉公爵。   卢克蕾西亚的第三次婚姻没有前二次的光辉与奢华。   离开罗马那日,只有一辆简朴的马车和数位骑兵保护她出城。   西泽尔并没有在那数位骑兵之列。   有人说,西泽尔远远地跟在车队的后面,一直送到了罗马郊外百里的地方。   也有人说,他伫立在罗马的城墙,看着卢克蕾西亚远去的方向,面带哀伤。   唯一确认的是,他们始终没有交谈。   西泽尔统一罗马的步伐更加迅速、疯狂。但一切却事与愿违。   就这样,直到五年后西泽尔战死在维安纳,二人再未曾见面。 Story VII   四月楼兰April Illusion   丝路千寻,黄沙万里。   行路漫漫,以命为注,赴君约。   (1)生死间   小云雀躺在黄沙里。   周遭是商队人们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牛羊、货物、破碎的水罐、散乱的布匹一并落在沙里。如同烈火般炙热的太阳已在慢慢西沉,繁星在天空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升起。   小云雀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将这最后的景色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一行人从扦泥城出发,沿着走过千万次的商道,却遇到了来势异常凶猛的空心风。几十个人在眨眼间被吞噬,旋转的沙墙,飞舞的黄沙,众人无法呼吸,被卷离地面,随即再被狠狠抛下。   醒来时,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商队里照顾着自己的大哥,用身体全力护着自己。他摔得血肉模糊,而她才勉强活了下来。黄沙上染着同伴们的血,体力与水分一起,从她身上缓缓流逝。靠她自己,却是绝对不可能走出去。   入夜,沙漠变得阴凉起来了。风卷起黄沙正将这破碎的场景慢慢埋葬。   小云雀并不想死。家中的母亲得了重病,还等着她和大哥走商的钱来治疗。   脑海里是母亲慈蔼的样子,小云雀拼命地咬着牙,不哭出来,不想浪费身上宝贵的水源。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若隐若现铃铛的声音。声音就好像舞女脚腕上的银铃,清脆而轻盈。小云雀明知这可能是幻觉,但她还是竭尽全力转过头去。   无边无际黄沙的另一侧,年轻的男子牵着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见了他,小云雀更加肯定自己处在一个梦里。   他是汉人。一身洁白的汉服饰以水色的衣带,腰间挂着冰之结晶般剔透的宝剑、碧湖般的翠玉挂坠,就连他黑色的头发也好似温和的溪水,流畅地束起在脑后。   小云雀所有的比喻都与水相关,不仅因为她真的很渴,也是因为这个男子就好象水一般,周身散发着平静、自如、清凉的气息,就连他象牙色的皮肤也没有丝毫晒伤的痕迹。他在这干涸燥热沙漠中的存在,是极端不合理而且虚假的。   他步步接近小云雀全军覆没的商队,却完全没有发现小云雀的存在。随即他从商队的残骸旁踏过,坚定地向前走去。   小云雀没有叫住他。   可她的视线还是不由紧跟着他的步伐。看着看着,她突然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别、别往前……”   她已竭尽全力,可声音却好像风吹过干枯的老树,虚弱而难辨。   男子顿了顿,还是转头向商队这边扫了一眼。   小云雀想抬起手,但四肢却动弹不得。他的视线似乎掠过了小云雀,又似乎没有。随即,他又回身,沿着自己方才的线路,继续向前。小云雀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移动自己,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改变自己行走的轨迹。可一切都是徒劳。   绝望之时,突然有人将她半埋在黄沙的身体拉了出来。沙子簌簌而落,她用尽力气抬起眼,却正是刚才那穿着汉服的男子。   “原来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也好像流水一样,不高不低,不冷不烫,令人莫名地安心。   小云雀看着他,焦急地想把刚才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口中嘶哑了很久,才说,“蝎子、有毒……”可终究还是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小云雀再醒过来的时候,沙漠里已是漫天繁星。   她身上盖着件夜色的披风,嗓子觉得润了很多,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水水的湿意。她轻轻地张口,总算是发出了声音。在这干涸的大地上,水就好象宝石一样珍贵,不知道那个人给了她多少水才救回了她这条命。她坐起身,那个穿着汉服的人就坐在她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的方向。   她连忙把披风叠起来,小心地抱着走过去,“谢谢。”   他“嗯”了一声,接过披风,往马上一扔,随即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小云雀怔了怔,看着他执着地又沿着早些时候的路线前进。   她不由上前了几步,将他叫住,“有毒,蝎子。”她伸手指了指,“它们是‘晃’色或者‘签’绿色的,和沙子,混在一起,像小石块。但那边,小沙穴,它们藏。你和马,很危险。”   小云雀说话声音很大,又因为是外族人,汉语发音很奇怪。   但他依然礼貌地等她把话说完,随即拱了拱手,“多谢,那你多小心。”   小云雀看着他牵着马,继续头也不回地往那个方向走。但所幸他似乎想有意绕开毒蝎出没的地方。他走出去了数米,好像很无奈一般地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问,“你去哪里?”   小云雀怔了怔,“扦泥城。”   “你认得去扦泥城的路?”   小云雀仰头看了看星星,“我知道,但遇上空心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他转头指指身后,“我从阳关走直线过来,大约行了千两百里。”   小云雀脑上滚过一滴汗,她擦了擦,“继续走,扦泥城,向西还有几百里。”说到这里,小云雀觉得自己再没可能回家了,她吸吸鼻子。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这边,运气好,六七天就到丝路。驿站有水喝,有东西吃,再去扦泥城。”   男子拉了拉马的缰绳,执拗地指向前面,“我走这个方向,要在七天内赶到扦泥城。”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小云雀说,“你坚持去驿站?”   小云雀反应了一下,连忙走了几步跟上他,“不,去扦泥城。”   (2)君四月   小云雀汉语词汇量有限,记不住汉人的名字。他说自己生于清和,索性就叫他四月。   小云雀来自鄯善,扦泥城生人,父亲是鄯善人,母亲原是小宛人,如今小宛也已是鄯善的一部分。鄯善地处丝绸之路要冲,东通敦煌,西至精绝,是大汉与西域诸国通商血脉之重要枢纽。小云雀从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往返于阳关和扦泥城之间,一晃已经四年时间。丝绸之路各个驿站、商点,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就连父亲都称赞小云雀若非女子,日后定是个能独立带着商队行走天下的好手。   “我唱歌好听,商队里汉人,叫我小云雀。”四月不懂鄯善文,小云雀便嘶哑着声音地介绍着自己的汉文名。   而二人的对话也就仅此而已。小云雀很渴,而四月似乎不想交谈。同行起来,却是格外的沉默。   才走了不过几个时辰,小云雀才觉得有点后悔要走那条冒险的路直捣扦泥城。   四月几乎没有半点补给。   彼时他一个人独自拉着马进到大漠里,只带了两皮囊的水。从阳关过来千两百里,水也就剩了最后几口,刚才也全用在了小云雀身上。   小云雀不知道四月是靠什么走到这里的,他的速度十分快,而他那匹马也很了不起,一般的马进了大漠,根本走不了几步就半死不活了。这匹马不仅精神矍铄,看起来也十分悠然自得,真是匹好马。小云雀看着它通体洁白的皮毛,心想若自己能将如此宝马卖至精绝,一定赚得盆满钵满。念头一过,她又变得低落。   她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明天再没有补给的话,自己不是会渴死、就是被晒死。若是如此,还不如刚才和大哥他们呆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云雀的步伐就越来越慢了,不一会儿,就被四月落下了一大截。   她想着要不要转头回到刚才遇到四月的地方,四月已经走了回来,伸手好像拎起一只小动物一样,把她扔到了白马身上,“让吹雪载你,我赶时间。”   小云雀发呆的当口,四月又已经走出去了一大截。   小云雀想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可能,于是说,“天快亮了,躲起来。”   四月头也没回,“也是,白天比较热。”他把刚才的披风丢在小云雀身上,“拿去遮太阳。你少说两句,没有水了。”   小云雀趴在吹雪背上,由四月的披风盖着。   一夜的折腾、昏迷而醒来的死里逃生,小云雀觉得倦了。她不由随着吹雪扭动的背脊,慢慢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雀落入了一个令自己惊恐的噩梦,她躺在扦泥城的家里,周身却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地面在剧烈地晃动着,她却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困在床上,无法逃脱。她拼命地用手敲打着床板,可越敲,地面似乎晃动得就越猛烈。就在感到自己要被烧死之时,身上的重负被猛地掀开,周身腾地燃起热气,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她的脑袋上,她几乎是喊着疼睁开了眼睛。   四月拿着刀柄,如水般平静而礼貌的面孔,却带着几分不耐烦,“别拍,吹雪被你吓到了。”   小云雀困难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四周。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四周如死一般酷热,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好似炽烈的火苗,灼烧着她的皮肤。这地狱一样的场景中,四月却好像走在初春清凉的河畔,拉着吹雪,面不红心不跳地踩着脚下的沙丘向上攀去。   这一人一马就这样,执着地沿着小云雀昏睡过去时的方向笔直地继续向前。   小云雀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拉起了手边的缰绳。感到那动作,四月回过头来。虽然没有说话,小云雀知道他在问自己“又怎么了”。小云雀艰难地说,“沙丘,方向,反了。”   很多人以为,风吹落沙子,反而造成了沙丘逆风而行的。然而沙丘的行进,完全要看它的样子   从小就在沙漠里长大的小云雀,看出二人是踩在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上。这种沙丘,只会在单一风向的荒漠地区出现,亦会顺着风的方向移动。四月牵着吹雪,正走在背风坡。也就是说,按现在的风速,就算四月腿脚俐落地走上一个时辰,可能绝对距离都丝毫未变。   小云雀指手画脚地总算是给四月解释完了。没想到他头也没回,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想把风速赶回来。四周实在是太热了,在阳光下走路实在太诡异了,小云雀开始感到自己有严重缺水的症状,不禁头痛欲裂,就连身体都开始不听使唤。   小云雀见过在沙漠里死去的人,他们死前痛苦的表情狰狞可恐怖。   真不想死去,她于是将四月的披风又盖到自己身上,咬着牙趴在吹雪身上。   马背均匀地颠簸着,在这残酷的环境下,小云雀不确认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风停了,天黑了。   月亮像西域最美的夜明珠,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将它的光芒静静散落到细腻的沙上。   周遭总算是凉爽了下来,景色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唯一没变的是四月坚定到几乎疯狂的、持续向前的步伐。   小云雀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要佩服自己还活着,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后竭尽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吹雪的肚子。   吹雪受惊了,主人平日从不这么对它。小云雀这一脚,让它不由得拼命地挣扎了一下,随即甩开了四月手中拉着的缰绳,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小云雀用最后的力气扯了扯缰绳,让吹雪笔直地冲向了不远处长着零星植物的矮地。而小云雀再也没有能力阻止吹雪,眼看受惊的骏马就要越过矮地而去,小云雀身子一歪,索性就这样狠狠地摔落到植物里。   四月就像一只白色的魅影,以出乎常人般矫健的速度从小云雀身边掠过,飞速地向吹雪的方向追去。小云雀再也无暇为他的身手而惊叹,四月是一个几近疯狂的怪人。对小云雀来说,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她从腰带里抽出防身的小折刀,割下了小灌木根部发硬的褐紫色植物,切开外壳,皱着眉头将其吞了下去。   植物里水分十分有限,即便如此,能在沙漠腹地找到,也真是幸运。   但她还是忍不住,再吃了两颗,又割了数枚放进自己腰后挂着的小包里。   此时,四月已经牵着吹雪回到了她的面前。背着月色,他脸色平静,声音却冷了下去,“你要做什么?”   小云雀感到了四月身上带着隐隐的戾气,她觉得四月身上的某种执着比沙漠还要恐怖。他简单得似乎像一汪透彻的水,唯一在乎的就是去扦泥城;而同时他又复杂得好像狂风骤起的汪洋大海,根本让人想不到他那种坚持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燃烧着自己的一切,向他从未去过的那个城市前进着。   她艰难地说,“我,找水喝。我,知道回去的方向。   四月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随即又拎起她扔到了吹雪背上。小云雀伸手指了指,四月就牵着吹雪继续快步地走了起来。   小云雀在吹雪背上谨慎地瞄了瞄四月的后背,想了好久,才说,“你着急去扦泥城,拼上命,为什么?”   四月没有回头。他的脚步延迟了一下,随即又好像要逃离什么一般迈向前方。   就在小云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丢下了两个字。   “赴约。”   (3)百里城   第三天正午,小云雀看到了蜃景。   在如同海洋一般无尽宽广的炫金色沙地中央,平地立起一座繁华绚烂的砖城。它错落有致,色彩丰富,高耸的城墙里隐约看到了绿色的叶子,随风轻舞。   四月直勾勾地向蜃景前行。   自从被四月警告后,小云雀不敢再拍吹雪的背了,她拉了拉缰绳,看四月回过头来。   “蜃景、假的。”   四月说,“嗯,我知道。”   但他还是在义无反顾地笔直向那座幻城走去。   两个人都以为这蜃景会消失,可没想到随着四月步伐的加快,那幻象竟然越变越大起来——这竟然是一座真正的城。城门高耸,一块巨大的牌匾立于其上,用鄯善文字书写的几个大字宛若墨迹未干。   小云雀定睛一看,随后便觉不寒而栗。   用汉话来说,那些文字的意义大致是,“百里予安。”   生活在鄯善一带的人都知道这座传说之城。它原本隶属小国小宛。小宛人口稀少,都城扜零城也藏在山区里,十分狭窄。而它靠近丝路的疆域之边界却莫名发展起来了如此一座华丽、富饶的小城。城池建筑精美,物资丰厚,集结了丝路东西各国的新奇之物。正因此城独特,小宛军事力量又薄弱,周遭诸国曾为此多起争端,小城亦数次易主。   后来鄯善吞了小宛。鄯善王说自己要使这百里再无战略,安平众生。随机提笔,写下了百里予安这几个字。再被旁人做成了牌匾,换下了这座城原本的名字。   百里予安才归于鄯善后,确实享受了一段平静的繁荣。而天妒丽景,不过数年,这里便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恐怖沙难。狂风吹了一日一夜,随机彻头彻尾地将其没入沙之海洋,一并消失的还有传说中贯通东西的瑰宝和奇珍异兽。   在小云雀出生前,这座城池便早已成为了坊间的传说。   此时它再次出现在距离丝路百里开外,崭新而华丽,除却感概,小云雀却只觉得有几分恐怖。   虽然快要渴死,但本能却让她不要再接近这里。   但在小云雀看来,四月的逻辑是,走直线最快,穿城的距离自然最短。除此之外,他并无其它的考虑。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高耸而紧闭的城门,伸手就要去推它。   虚弱的小云雀无法阻止对方,电光石火之间,巨大的城门已经慢慢张开,四月立即牵着吹雪向城里走去。   一进门,周身的气温好像都迅速降了数度。   绿树凉荫,水声潺潺,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香味,十分诱人。   小云雀紧张这城里有蹊跷,紧紧抓住吹雪背上的缰绳连大气也不敢出,自己的视线也是迅速地四处打量,防备着可能的危险。而四月却十分坚定,不管看到什么,也丝毫不为所动。   二人心思各异,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关心周遭唾手可得的水源。   可吹雪只是匹马,跟着主人一路走到现在全靠的是忠心。此时听到水声,它的一切自律终于崩坏,随即本能站了上风,什么都不管了,脖子一挣,载着小云雀就往一旁的喷泉水池边跑去。它的头往水里一扎,搞得小云雀直接抱着四月的披风一起落进了水里。   水喷涌而来,小云雀吓了一跳。她连忙看向一旁忙不迭喝着水的吹雪,有点着急地想阻止它。可吹雪一挣,小云雀被弄了个趔趄,又摔进了水池里一次。   她缠着头发的头巾散开了,深栗色的长发好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水里铺散开。   四月跟着赶了过来,他牵起吹雪的缰绳,想把它拉离水池。就在此时,他看了小云雀一眼,那一刹,他温润的黑色双眼里闪过了无数情绪,可很快,这一切就化为了一声轻叹。   他放开了吹雪,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落坐。   小云雀不解地看向四月。他则是连头也没有抬,只是说,“你不要喝水?”   小云雀有点犹豫地看看吹雪,四月下巴一扬,“它喝不了多久,喝完了我们就走。”   小云雀用四月的斗篷沾了水,润着自己的嘴唇,又谨慎的抿了几口。四月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只喝这么少,但又好像没有询问的意思。身体极度缺水后,如果过度摄取,反而会有生命危险。小云雀忍着大喝很多口的本能,反而将吹雪身上的皮囊摘下来,灌了个满。   自己没有力气把皮囊放回去,四月便伸手帮忙,把皮囊固定回了吹雪身上。   吹雪比一般的马体力好很多,喝起水来也似乎永无止尽。   而小云雀瞄了四月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并没有喝水的意思。   小云雀早就觉得四月和吹雪身上多有蹊跷。她寻思着以前听闻过的汉人里面那种绝世武功高手,什么闭气假死做起来都很实用。或许四月便是高手中的高手,靠着自己的内功,便可炎热不侵,五行不惧。   念头一过,她便也不再想着件事。擦干净了身上的泥土、血迹,小云雀整理好衣装,将头发包起来,开始打量起城中的景色来。   百里予安正如传闻,外侧建筑错落华美,城内精致特别。水池上的西域雕塑无不镶金带玉,四周高大的蕨类植物充满着生命力。街道整齐却空阔,并没有看到传闻中的奇珍异兽,准确地说,百里予安城内,给人感觉生机盎然,却没有半个人、动物、甚至昆虫。   水声潺潺,藏于其后,似乎有着细小而莫名的声音。   小云雀仔细看去,家家户户门前都似乎挂着形状各异的沙漏,里面的白沙簌簌地下落着,似乎已经漏过了大半。而在公共的场所,也可看到数个日晷。   大小、材质、样式不一。但都在指明着时间。   小云雀怔了怔,回头对四月说,“城里,时间?”   她想说,这个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关于时间的指示?话没说完,四月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终于喝得有些满足的吹雪身边,拉起缰绳,“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小云雀爬到马背上,四月迅速地牵着吹雪向前走去。   穿城的这一路,地面上的花纹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原本干净的街道上也逐渐漫上了沙粒。   小云雀再去看家家门口挂着的沙漏,只感觉马上就要落完了。   她心想着这些沙落干净后,会不会又有人出来将沙漏们调反回去。可此时,四月的步伐更快了,就连吹雪也不得不跟着跑了起来。她觉得蹊跷之时,四月“啧”了一声,随即回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坐在小云雀身后,索性驱赶着吹雪飞速地全力前进了起来。   小云雀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四月说,“小宛人都会在门口挂上沙漏吗?”   小云雀猛摇头,“没听说过。”   “所以我们要尽快。”   以前四月曾说过,吹雪速度很快,但坚持不久,所以只有在很紧急的时候,他才会骑着吹雪前进。   此时,四月的紧张,和吹雪的全力以赴,让小云雀不由更加在心中呐喊——   “早就告诉你不要进来了@¥%&……”   所幸百里予安面积很小,不出片刻,两个人就冲到对面的出口。大门就在眼前,上面又是高高地挂着牌匾。又是鄯善的文字,小云雀心想,那意思大约是人生是空虚不实之意,而就在此时,四月也仰着头说,“浮生若梦。”   “什么?”小云雀想要转头。   四月只说,“那牌匾是汉文书写的,大体的意思却是人生虚空。宛若幻梦。”   小云雀一惊,吹雪却已经载着他们正对着那虚掩着的大门冲去。   (4)幻予安   吹雪一头向高耸的大门撞去,想要以自己的速度直接将其撞击开来。   “咚”的一声巨响,小云雀只觉得自己被马背上震开,随即狠狠地掉落在沙地上。   这一下摔得狠。她本就虚弱,缓了好一会儿也回过神来。可一睁眼,自己竟躺在夜晚的黄沙里。   周遭是商队人们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牛羊、货物、破碎的水罐、散乱的布匹一并落在沙里。   这熟悉的景色,却带给小云雀一种难言的绝望。   她原来从未离开被空心风袭击的商队残骸。   这三日里如水的男子,洁白的宝马,和幻城百里予安都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她依然躺在这里,静静地等死。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身下逐渐冷去的沙地在仿佛在印证她的想法。   心绪逐渐冷去之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哥带着伤在自己身边睁开了眼,对她说,“阿罗答,你还活着?”   本以为自己永远再听不到别人叫自己鄯善的名字,小云雀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哥、大哥,你没事!”   大哥用粗糙的手抹去小云雀的眼泪,“阿罗答,沙漠里,不要哭。”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小云雀连忙上去扶好他,他被那空心风摔得不轻,满身是伤,见到大哥如此,小云雀又难过地哽咽了。大哥连忙安慰道,“不怕,哥哥带你回家,我们先往那边走,走到丝路,做一些补给,再回扦泥城。”   小云雀怔了怔,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道,“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话说回来,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奇怪的汉人,牵着一匹马打算沿着直线去鄯善。我们一路上都快死了,结果走到了一个……”   小云雀没有说完,大哥就接口道,“这世上怎会有人牵着马进入这大漠中央,补给本身就带不了多少,人骑在马上,更是寸步难行。”然后大哥摸了摸小云雀的头,“好了阿罗答,你先去看看商队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补给,可以带着。”   小云雀摸了摸头,但还是听话地向商队的残骸走去。   翻着散乱的行李、破碎的水罐,突然她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面,就那么直接坐在了自己腰后的小包上,狠狠地被硌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气,几乎眼泪都出来了。   突然,四周的景色飘忽了一下。她一怔,却听大哥在后面说,“阿罗答,过来。”   小云雀回头看向大哥,原本满身伤痕、连站立都困难的大哥,此时却带着微笑站在不远处,手里还牵着一头骆驼,“还好,发现一头生还的骆驼!”   小云雀记得很清楚。   就在须臾之前,商队里无人生还,更没有半头骆驼是活着的。   她回身摸了摸自己腰后的小包,里面装的正是两天前从小灌木上割下来的褐紫色植物。   她紧张地抬眼,大哥牵着骆驼,步步接近。那熟悉的微笑在此刻却令人恐怖,小云雀突然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小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喷溅之时,画面在剧烈地晃动,四周的景色骤然像无数碎片一样猛地崩坏开来。   原本是黑夜的沙漠亮若白昼,小云雀抬起头,面前仍是百里予安高耸的大门,牌匾上写的文字却是陌生的汉文,并非之前自己看到的鄯善文字。   转头,四周街道上挂着的沙漏眼看就要漏光。   遥远处似乎传来了规律的钟鸣,道路上的沙砾却越来越多了。   小云雀侧首,吹雪正垂着头,好像拼命地吃着草。而四月却微笑地站在不远处。他睁着眼睛,但黑色的双眸却没有聚焦。小云雀只见过四月的冷漠或礼貌,却从未见过如此温和的神情,他一定是陷入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幻境。   小云雀心里带着歉意,却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叫醒四月。   她冲上前去,用力地晃着四月的胳膊,大声地在他耳边喊。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钟声越来越响了,小云雀低头,自己的脚侧已经被沙子埋了起来。   这座城正在慢慢地下沉当中!   小云雀回头,出口的大门就在十数步之遥。她咬了咬牙,用自己腰带的小刀背侧狠狠地划着四月的手臂,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四月!快醒!城在沉没!”   那一刻,四月的表情变得如此哀伤。   他突然握住了小云雀割着他手背的匕首,沉稳地说,“我知道,小云雀,我在一个幻境里。”   小云雀愣住了,随即又更大声地叫,“快醒来!快走。”   他依然微笑,“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小云雀难过地看着他,沙子已经淹没了自己的脚面。如果再延迟,可能大门就会被沙子埋起来,推不开。她忍着哽咽,竭尽全力地拖起四月的胳膊,又去牵吹雪,用了全部的力量,向大门走去。   吹雪和四月都十分沉重,小云雀好不容易拉着他们到来了大门,可黄沙已经将门的下面埋起来了一些。她用力地推着原本半掩着的大门,可没有了体力的小云雀根本就没有办法推开门。   沙已经盖过了她的膝盖,回头看去,吹雪还在幻想自己在高高的牧草里,而四月依旧带着微笑。   小云雀绝望了,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睁开了眼睛,冷静地说,“小云雀,让开。”   小云雀吃力地把身体移开了一点,四月抽出身侧如水的宝剑,刺向眼前的大门。那短短的一瞬,不知道四月出剑多少次,只听到啪啦地一声,大门猛地破开了一个洞。   可下一秒,看起来是木质的门,竟好像有生命力一般,从边缘迅速地修补着自己。四月一手拎起小云雀,一手拽着吹雪。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将一人一马带出了渐渐下沉的百里予安。   就这样,一口气冲出了城门,四月没有放下小云雀,而是提着气,牵着吹雪,快步地登上了据城百十米的沙丘上。   二人回首,那座宛若虚假般美好的砖城,正慢慢地沉入金色的沙海之中,伴随着漂浮在空中的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   小云雀紧张地看着那传说之城的坠落,此时,四月正在检查吹雪的情况。   “吹雪没事了。”   四月把小云雀放到吹雪背上,而小云雀突然说,“百里予安的梦,希望的事情?我看到、大哥活着,吹雪看到牧草。”她顿了顿,才问,“四月,你看到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幻境里,不愿意,醒来?”   四月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拎起她放回吹雪背上,又将刚才湿润的斗篷盖过去,“不重要,走吧。”   (5)赴君约   百里予安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它可以移动、沉浮于沙海,可里面的水源却都又是真的。   有了这两皮囊水解渴,再加上路上偶尔找到的沙漠植物充饥和四月不眠不休的速度,小云雀竟对能够回到扦泥城有了一点信心。   趴在吹雪背上,白天用披风盖着睡觉,晚上天气凉爽了,再掀开斗篷透气。就这样又走了三天。   晚上,小云雀看着天空的星星,带着喜悦地对四月说,“你,速度快。扦泥城,百五十里。”   照四月的速度,一百五十里,再走过两、三天就到了。其实走到这里,离开丝路已经不远,如果运气好,还可能遇到商队。想到这里,小云雀就愈发充满了希望。   但听到小云雀的话语时,四月的脸色沉了一下,竟又加快了脚步。   “不用急,一定可以到。”   小云雀鼓励着,可四月却丝毫不为所动。小云雀已经习惯了四月的逻辑,她于是反过来躺在白马身上,看着天空上的星星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此时,吹雪和四月的脚步都放缓了。小云雀翻过身来,发现四月的步子陷得比平常更深,每一步都似乎非常吃力。终于吹雪和四月都无法再继续向前了,他们的身体开始飞速地下沉。   小云雀惊恐地说,“流沙!别动!躺平!”   可能是因为更加地接近了水源充足的地带,这一带出现流沙。四月听到小云雀的话,立即缓慢而镇定地移动身体,将自己背朝下躺平于沙面之上。小云雀也滚下吹雪,平躺到沙上。但吹雪并不懂小云雀的话,它拼命地摆动着自己的四蹄,挣扎着,可却因此更加快了自己的陷落。   小云雀难过地说,“四月,四月,我们……可能救不了吹雪了。”   她以为四月会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去拉吹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流沙之上,看着天空说,“不用管它。它早已死了。”   小云雀一怔,可就这么几秒,吹雪已经被旋转的流沙没过了顶。   两个人继续躺在沙旋之上,不敢动弹,小云雀战战兢兢地问,“吹雪,已经死了?”   四月没有回答小云雀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说,“扦泥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小云雀不明白四月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扦泥城,怎样?”   看不到四月的表情,只感到他的声音饱含着向往,他说,“她说,扦泥城是鄯善之都。早在鄯善名为楼兰之时,扦泥城便名扬四周。那里草肥水美,伫立在金色的黄沙之中,好像一颗翠绿的宝石。在那里,女孩子出嫁之时会穿着洁白的长裙,头戴华丽的扬羽。”   他说着,小云雀逐渐明白了,“四月,去鄯善,见心爱的人?”   四月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曾经答应过她,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她向往的那个城市看看。”他的声音如常平静,却又带着几分空洞与伤感,“但,或许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小云雀大声地说,“我们离扦泥城,近!流沙下,水源。流沙推,我们安全。鄯善,不远,两三天。”   四月的声音如常平稳,却又飘渺,“小云雀,我的生命只到明天了。”   后来,四月再没有继续与小云雀的对话。   静谧而恐怖的沙漠之夜,只有身下滚滚移动的流沙还证明着二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雀睁开了眼睛,她按了按周身的位置,发现自己身下的沙地已经变实。她抬起头,几乎难以置信地要尖叫起来。他们就在丝路附近,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那一边的扦泥城!   绿茵、沛水、砖城。那就是鄯善的首都啊!只要再走上一个时辰,就一定会到了。   小云雀兴奋地爬起身来,快速地跑向不远处的四月。他的身体还半埋在沙里,一夜过去,他就好像神话里说的天人五衰一般,展露出了死前的样子。   洁净超然的他,衣袖脏了,面颊染污了,嘴唇干裂了。   小云雀哭了,她拍了拍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向她,嘴边竟带着一丝微笑,“真遗憾,还差一点。”   小云雀猛地摇头,“就到了,就在那里,四月!”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四月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随即用手指向那边的扦泥城。   “你看!美丽,绿色!扦泥城!”   四月看着扦泥城,身体却像残破的布偶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他呼了口气,随即说,“遇到你时,我的生命还剩七天,却是无论怎样都可以活下去的七天。我只想带着吹雪,用这死神赐予的七天,到达扦泥城,完成我和她的约定。可却遇到了你。”   小云雀难过地道歉说,“对不起,四月,对不起。你不如扔下我。”   四月展眉,“最初,是我问你要去哪里。那时,我心想若你回答别的地方我便不理会你。可你偏要去扦泥城。你和她有着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即便你一言不发,我也没办法丢下你。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徒劳。”   小云雀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   他说,“抱歉,我死后,这七天不会留下半天痕迹,不管是你、吹雪、还是百里幻境……你还是要回到那茫茫的大漠中。你不会记得我,但若你醒来,你还是向着丝路走吧,那样回家,更安全。”   小云雀拼命地摇头,坚持说,“四月,我背着你,我带你去扦泥城。”   她努力地将四月颀长的身体背到自己瘦小的身体上,拖着步子,拼命地向那似近似远的扦泥城走去。   小云雀每一步都凭着自己的毅力,她的脚印深深地落在沙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轨迹。   一条,宛若永远无法到达扦泥城的轨迹。   身后的男子轻叹着,“百里予安,幻境如梦。她一袭白色长裙,莞尔微笑,真想永远留在那里。”   小云雀的泪水已经将视线完全模糊。   她不能理解,一个如水般隽秀淡然的男子,只身闯入茫茫大漠,不惜赴死,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   不能理解,却总是要发生。   她听到四月在她身后轻轻叹道,“我要放弃这七天。”   (6)楼兰梦   转瞬间,所有一切画面都好像螺旋般随着时间的隧道向后卷去。   地狱般炎热的沙地、空灵幻灭的百里予安、冰冷强大流沙旋和尽在步遥的扦泥城,在转瞬破碎、消逝,随即从时空中被抹去。   小云雀睁开眼时,自己躺在黄沙里,躺在牢牢保护自己的大哥怀里。   她依旧想哭、依旧哀伤。   但过去的七天,却好像沙漠里偶尔一过的水汽,从小云雀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静的夜空里布满繁星,就连风都没有。四月没有再次经过,却是沉默的死神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边。   银发的少年穿着黑色楼兰服装,吃着苹果,果肉崩裂的声音在空阔的沙漠上回响。   “你死了,但出于某个原因,我们会给你七天时间。这七天,你不会死,也不需要吃喝。你想如何利用,完全由你决定。但在此之后,你会再次面对选择。以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的性命,换取你的未来。”   小云雀脑海里最后想到的是自己那在家里等待着她和大哥归来的、病重的母亲。   她绝对不会考虑用母亲来换取自己的生命。   她张开嘴,声音没有传出来,却直接入了他们的耳里,“我不用这七天。”   银发的少年听过很多这样的说法,他笑着,轻描淡写地叙述着死神的筹码, “你母亲的未来本身就已经很短暂。说不定她的希望,就是你能健康地活下去。”   小云雀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被他身旁的少女吸引。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深栗色的长发,琥珀色的双眸。从未真实地见过她,但却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到她的视线,白裙的女孩也转过了头来。与银发的少年不同,她的眼睛透彻而宁静,白腻的皮肤就好像罕见温润的翠玉。   翠玉。   记忆里惊鸿一瞥闪过了如同碧湖的翠玉,挂在谁人身侧,带着她走出茫茫大漠。   白裙的女孩对着她伸出手,轻轻地说,“不管你的选择如何,珍惜这最后的七天。”   小云雀想将手递过去,却突然狂风吹来,睁开眼时,只觉得身体轻松,身侧再无旁人。小云雀仰头看着星空,突然,她猛地回头,面对着空空荡荡的茫茫大漠,她突然觉得有谁要从那边走过来了。   但并没有。   就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她说,“向西走直线去扦泥城,还有几百里;但向北,运气好的话,或许六七天就到丝路。”   然后,她觉得莫名哽咽。随即便好像中了邪一般,执着地向西、笔直地走去。   【终焉】   V喜欢吃苹果。   正如人们所知,死神爱着苹果那充满生命力的果肉,和生命在口中消逝变为碎末的感觉。   他默默地看着小云雀独自一人,用着她用之不竭的体力,坚持地沿着直线,义无反顾地前往扦泥城。突然,他转过头来看向佐,“我觉得她有一点像你。”   “哪里?”   “其实,你们的五官、性格都很不一样。”V笑笑,“但你们都有深栗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还有固执的性格。就连身材都一样属于没肉型的。”   V用没有拿着苹果的那只手在空中划了条曲线。   佐没有搭腔,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沙漠里独自行走的小云雀。   V觉得佐与她最初开始赌约时不太一样了。   虽然她一直都不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在面对生死之时,她非常冷静、甚至漠然。可一直以来,在寻找七日水晶之时,她似乎都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偶尔,在某些时刻,她的眼中会流露一丝哀伤、甚至痛苦。可最近,她寻找七日水晶之时,就越来越像在执行某个机械的任务。如果打个比方,她就像一名真正的死神一样——   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穿梭在时空的间隙里,只记得自己的任务。   V想,就和他一样。为什么他要收集人类的背叛,其实他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问过佐这个问题,她为何接受这个任务而不去转生。   现在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或许佐并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她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而这些,与时空中相遇的血族所说的话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该隐对佐的态度,明显非常奇怪。可V偷偷去翻时空的水镜,关于她的历史竟然全部被地狱之君屏蔽掉了。   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想到这里,V不由有些烦躁。他咬了口苹果,却发现佐正在凝神看着不远处的沙地。“又怎么了?”   “那里,好像谁掉了什么东西?”佐对V说。   V伸过头去,“哦,好像是块玉。在那个时候的人间,还是挺值钱的呢——你干嘛?”他伸手拉住了想要过去把那水色玉佩捡起来的佐,“地狱之君早就说过,三界物质不能交互。想死吗?”   “你还不是在吃苹果。”   “那个,苹果大家都爱吃嘛?地狱有种哦。你想要玉,我可以变啊。”V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冒出了无数不同样式的玉。   佐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块静静躺在沙地中央的玉。不知为何,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似乎有着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印象。但佐终究没有想起来任何蛛丝马迹,随即转身离去。   一阵风吹过,黄沙漫过了碧湖翠玉,将它沉入了时间的底层。   佐再没有回头。   因为,新的旅程还在等着她进行。   穿梭于这茫茫的时空中,与V开展再一场的赌局。这似乎是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 Story VIII   圣女之殇The Death of Joan of Arc   我请求神赐予你勇气,这样战争就会停止。   过往的风暴会从记忆里消失,我们的生活将再次归于和平。1   【1】任务   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V突然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封印着黑色刻印的信函,匆匆地交待说,“我们的赌局先暂停一回合。我有一个特殊的工作。”   佐下意识地抬了下眼。   身为一名资深死神,V有两个广为人知的癖好,一是苹果,二是任务所在的时代的装扮。V喜欢Cosplay,每次执行任务,他都会在历史的水镜里精挑细选一番,再找出一身最符合那个时代的黑色行头。   此番,他却破天荒地穿着死神标准的服装——相当现代的三件套黑色西装。他手持短手杖,手杖顶头装饰着一副永远开启的金色鸟笼,象征着生命的自由,而他胸前挂着逆向行走的怀表却意味着生命终结的必然。这几乎可谓是死神的“礼服”,正式而标准。   好奇心驱使佐站了起来,“你去哪里。”   V晃了晃手里的信函,略带骄傲地说,“都说了,是Lord指派的特殊工作。”   “那我也去,只要那个人具有七日的资格,赌局就可以成立。”   V皱起了眉,“你不能参与,这上面写了。你有利益冲突。”   “什么?”   “Conflict of interest。这次的工作,好像和你有一些联系,你可能无法公正地执行七日约的规则,所以将你排除在外。”V看了看那封信函,又看了看佐,“任务在法国,你是欧罗巴人?一点也不像。”   佐几乎是瞬间否认道,“这不可能。”   “不管可能不可能,我要出发了。”V走到时空的水镜前,向前面翻找着相应的历史。佐跟了上来,一手拉住V的衣角,“我也想去,这次不算进赌局就是了。”   V犹豫了一下,随即嘴角一扯,“也罢,我倒也是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但这件事,不能让地狱之君知道,”他指了指自己手杖头的鸟笼,“委屈你一下。”   V用手杖拍了拍佐的肩膀,白裙的少女“扑”地一下变为了巴掌的大小。V用两只手指拎起她,放进手杖上的鸟笼里。就在此时,时空的水镜上张开了一扇高耸的大门,V小心地持着手杖,迈入了门里。   就像每一次时空的旅行一般,在短暂的黑暗后,死神的眼前展开了一片狂风骤雨。   V带着佐漂浮在半空中,雨水穿过他们虚幻的身影,再落入坚实的地面。   这里是十五世纪法国的东北部,冬日的萧瑟尚未散尽,春日的温暖也还未曾蔓延。暴雨侵袭着那一片空旷而黯淡的荒野,不时袭击而来的闪电就好像天神的银剑,劈入荒蛮的土地。   在那一片宽广的之中,两个农家的女孩子提着篮子,冒着雨、拼命地奔跑着。她们终于躲进了一棵巨大古树的树洞里,缩在一起,瑟瑟地发着抖。又是一阵响雷,空荡的荒野上响起了女孩子的尖叫,随即又被无尽的雨声吞噬了。   就在此时,其中的一个女孩爬出了树洞,她不顾旁边的好友的呼唤,执拗地走进被雨水覆盖、一望无垠的平原里。仰头看向了昏暗的天空。   就在此时,奇迹一般,雷电向四周褪去,阳光从黑暗乌云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女孩伫立的地方露出了一小块温暖的光芒。   女孩子白色的裙子被光芒染成浅浅的金色。她在光芒里,稚嫩的脸上神情坚决而带着崇敬。   V快速地看着信函,然后他走出时间的缝隙,在那片曙光里,现身于人类面前。   他的出现,让女孩子不由本能地退后了一步,随即她又恢复了日常的冷静。   她睁着深琥珀色的眼睛,用稚嫩的法语问道,“你是天父的使者吗?”   V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就像一名威严的死神一般。   她继续问,“我应该去向何方?”   V侧过头,看了看南方。   女孩子迷茫的眼神慢慢地变得尖锐、坚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说,“法国皇储,天父希望我来支持他。对吗?”   V看着她,露出了似是而非的微笑。   直到V再次躲入时间的缝隙,在鸟笼里的缩小版佐才得以发问,“我想提醒一句,规则是只有旁观,不能干预。”   “这并不同于我们日常的赌约。”V一边看着信函,一边略嫌麻烦地挠挠头发,“这是一个任务,并非一个赌局。”   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这个女孩,是七日之约的对象?”   “哦,不是。”V没有表情,“不完全是。”   【2】圣女   三年后,1529年。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九年前查理六世与英皇亨利五世签下了屈辱的条约,将罗亚尔河以北的地区,交予英格兰管理。   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查理六世仅存的皇储,法兰西王国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与统治者,只能屈居于法国南部,苟延残喘。   美丽的法兰西在英格兰强大军士力量面前,仅剩下半壁江山。   整个国家由此被绝望的气氛笼罩。   就在那一年的初春,一位少女横空出世,宛若春日的响雷一般令人惊叹。   北部,三月冬意尚未消逝,这位来自栋雷米的农家少女,甫一加入法国的军队,就已经名扬天下。战场之上,她身穿男性的银色铠甲,深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士气低落之时,她永远高举旗帜,就好像油画里的胜利女神一般指引着正确的方向。   她从不按常理出牌,可在一次又一次小型战役里,她引领的军队总能出其不意,击落英格兰属地骄傲的爵士们,瓦解着他们在北部的控制。   而每当胜利之时,她都会面向南方,十指相扣,看向天空,默默祈祷。   少女名为贞德,她说自己曾经得到神谕。   而目睹她战场英姿的民众对此毫不怀疑,他们带着崇敬地称她为圣女。   在数场精彩的战争之后,圣女终于引起了皇储查理的注意。   三月末的一天,贞德假扮男装,穿过了敌方勃艮第广阔的领土,终于到达了皇储位于希农的城堡。   可那一日,查理正在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所有希农的贵族都会参加。贞德跟随着皇储的仆人走进了舞厅,贵族们不由都停止了交谈,不着痕迹地回头打量着她。   贞德衣着简朴,栗色的头发刚刚及肩,年轻稚嫩的脸上还泛着农家特有的质朴。她显然是从未参加过这样华丽的舞会,妇人们的水晶鞋、礼服上的金线和优雅轻盈的舞姿似乎要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一般。贵族们在心里嗤笑着,悄声地议论着、想着她或许是哪个乡下来的侍女,随即很快就失去了对她的兴趣。   就在此时,查理的仆人对她说,“陛下就在场中,但你要自己找他出来。”   少女抬起了头,看了看这令人眩目的舞池,却无法从衣着上分辨谁才是真正的王储。   她向前走了几步,贵族们略带嫌弃地避开她。她驻足,眼睛好像无法聚焦一样地四周游移。随即,她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刻,原本的怯懦和不安消失了,她的表情变得坚决而勇毅。   在短暂的沉默后,贞德迈开了步子。   她的步伐不急、不缓,举足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四周的贵族们安静了,下意识地为着这位紧闭双眼的农家少女让着路。她就好像摩西分开大海一般,驻足之处,人流自动地分开,而那一条通往圣地之路,则是指向了舞池另一端一位穿着普通的贵族。   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贞德停止了脚步。   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深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勇敢亦坚决。   那位贵族面目清秀,细长微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好奇。   在与他视线相交错的那一刹,她突然露出了充满怀念的笑容,就好像隔过了无数年,只为再次见到他一般。   随即,她向前一步,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查理的左手,亲吻着他的戒指。   “陛下,贞德终于见到您了。”   贞德在希农城堡中闭目认出查理的故事不胫而走,她作为圣女的传说又再次被印证。   对于查理来说,这不啻于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得到神谕的神奇少女,效忠于法兰西唯一的皇储。   贞德被一次次地派向战场。   在无数与英属地的战争中,人们都见到了她高举的战旗。五月、六月、七月——原本看来毫无胜算的奥尔良之战,在贞德带来的高涨士气和出奇不意打法的帮助下,竟然大获全胜。   查理稳固了南部的统治,臣民们又一次聚集在了得到圣女帮助的他的四周。   7月中旬,查理七世在兰斯大教堂举行了加冕仪式。   仪式中,贞德穿着洁白的长裙,上半身戴着象征战争的女式铠甲,手捧属于法兰西国王的王冠。查理在那一刻,突然发现这个一心保护自己的少女,看起来圣洁而美丽,超脱于这个繁乱的世界,与他周围的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都全然不同。   她明知自己是在被政治所利用,但她似乎从未想过要背叛查理。   她亲手将王冠递给加冕的主教,再由主教戴到查理的额头上。   那一刻,年轻的国王以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   “谢谢你的忠诚。我希望你能永远在我身侧。”   贞德跪在地上,极尽虔诚地向新国王行着礼。   而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说不清的情感就好像要破开胸膛、喷涌而出。   【3】赌约   战争还在继续。   贞德的旗帜带领法国军队节节胜利,一直推向法国的最北侧。   奥尔良大捷一年后的某一天,贞德在贡比涅城前被俘虏了。   在那个年代,俘虏的家人可以通过付赎金的方法得到赎回俘虏,由于贞德敏感的政治地位,一般的赎金根本无法将她解救出来。但即使如此,以查理在南部的威望和他们在勃艮第内部的关系,只要贞德还没有被交由英格兰管理,想要通过贿赂赎回她,并非不可能。   但查理并没有这样做。   在贞德被交由英属地前的数月,她一直没有等到查理七世的救援、甚至信件。   她担心着查理七世,因此在狱中一次次地尝试逃跑,击伤狱卒、敲击狱栏、甚至有一次从囚禁她的塔顶跳下来,摔断了她的腿。   次年1月,在她被转交给英格兰人之后,接受了长达4个月的审判。   审判并没有实质性的结果,在多次拷问后,她被强迫签下了承认十二项大罪的审判书,判下了火刑。   在行刑的七日之前的那个晚上。   死神穿过时空的间隙,来到了囚禁贞德的牢房。   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月光从屋顶窄仄的小窗流露下来,贞德沐浴在银色的光芒里双手合十,垂首而祈。   V一伸手,随即“扑”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贞德一惊,随即又冷静了下来,问候道,“你好,天父的使者,我们很多年没有见了。”   V面带似是而非的微笑,却并未否认贞德的尊称,“你的记忆力很好。”接着,他又说,“今次,我想与你立下一个赌约。”   “赌约?”贞德自嘲,“我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以与你相赌。”   “查理七世死了,刚刚。”   此言一出,贞德一怔,随即眼眶变得红了。她喃喃地说,“原来如此,所以陛下没有来救我……”她擦了擦眼睛,“陛下因何而亡。”   死神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但我们又给了他七天的生命。七天之后,他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换取你的生命,亦可以将你置之死地,他则一世久安。   贞德几乎是立即回应,“陛下受到天父的庇佑,他的生命无比珍贵。”随即她的语调又变得柔软,面带欣慰,“只要他能活下去,我死去也无所谓。”   V冷漠地笑了笑,“虽然规则如此,我却觉得对你不太公平。因此,我要送给你七个梦。这七个梦,来自查理的记忆。之后,如果你改变心意,只需向每日来探你的神父承认你的神谕是假的——这样你就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人被释放、平安地活下去。”   贞德激烈地反抗道,“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若我的神谕是假的,我便是欺瞒,陛下也会因此受到连累而信誉大毁。”   V微笑着,“七个梦之后,才是审判日。你何不届时再做决定。”   死神如同雾气一般消失进了空气中。贞德看着眼前冰冷的空气,好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一般。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双手交叉,虔诚地跪在月光里,回到她的祈祷里。   而就在此时,困意向她袭来。   死神的礼物,就这样半带强迫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4】七个梦   ~1st Dream~   1529年。   每当看到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时,查理就会觉得十分烦躁。   九年前的雨天,正是他那陷入半疯狂的父王将法兰西的一半,割赠给了英格兰。   查理用力握着自己座椅木质的扶手,好像要把他的手指嵌入那华丽的木头里。   他的相貌十分清秀,他细长的眼睛如同他父王一般带着几分神经质,其中却充满了恢复自己对法兰西统治的野心。宁静的河流、壮阔的大海、色彩丰富的田野……这样美丽的国家却有一半归属英格兰。   他现在的生活宛如行尸走肉。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只有一个信念。   他要重新成为法国国王。   思绪重重之时,幕僚带来了贞德的消息。   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少女身穿银甲,驰骋沙场的英勇事迹。而年轻的储君脸色越更加阴云密布。他似乎是凭着毅力听他们把话说完,随即他无法控制自己地将手里的热茶泼在一个幕僚身上,又将杯子一并摔了过去,狠狠地喝道,   “法兰西真是悲哀?我们要如此仰仗一个农民的女儿。”   “她自称,自己曾经得到神谕。”   “神谕,”查理几乎从鼻孔里挤出这样的冷笑,“天父从不指引任何人有目的地参与任何战争,这样的说辞她不是异端、便是疯子。”   幕僚顿了顿,继续说,“她得到的神谕是,查理七世陛下,必将重新统治法兰西。而她将全力相助。”   查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终于对幕僚的说辞有了些兴趣。   “这位少女,早在一年前,便申请加入法国军队,并觐见陛下您,当时却被带着嘲笑拒绝了。而后来她再次申请加入军队时,已经有数位士兵站在她的身后,为她说情。她得到神谕的事情,亦被民众广为相信。”   “陛下,重获王位,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一旁的云雀拍打着翅膀,掠过正生出新叶的枝桠,飞向蓝天。   查理七世抚摸着手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轻轻发问,“这位少女叫什么名字?”   “陛下,她叫贞德。”   贞德猛地睁开眼睛。   她方才的梦应当是查理七世在遇到自己之前的场景。来不及回味,门口已经传来了牧师的脚步声。她尚未回头,就听到那每日响起的蹩脚法语,“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贞德亦是漠然地回答,“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给予我。”   教会的教条是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承认便是异端、否认更是欺瞒。而贞德的答案毫无破绽。   牧师挫败地离开了。   贞德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窗子,几乎迫不及待地期待下一个夜晚的到来。   ~2nd Dream~   下定决心的查理让人将贞德召唤到他所驻扎的希农城堡。贞德到达当日,查理突发奇想,想要测试一下这位自称得到神谕的少女是否只是在妖言惑众。   他吩咐仆人们举办一个盛大舞会、邀请希农所有的贵族。而他亦将装作一名外省前来的爵士,混在人群中。   贞德如果真的曾经得到神谕,那么她应该可以在芸芸众生中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否则,她就只是个借用神谕为幌子说谎的骗子。   舞会当天,查理乔装打扮、穿着简朴的衣服,静静地藏在舞池一角与几个帮他隐瞒身份的爵士闲聊着。   他的仆人听从命令,将贞德带来了舞会。   查理看着少女朴实、略带紧张的样子,不由面露嘲讽。   她比他想象得清秀,身材也看起来十分瘦弱。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就凭她可以扛起战旗,指挥他的军队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战役,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在此时,少女突然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刻,查理看到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此时的她就像战场上的将军,而并非乡下来的十七岁少女,圣洁、坚毅而高贵。她毫不犹豫地、笔直地走到自己的面前,随即睁开眼睛。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彼时她的样子,衣着简朴的她,却比场上任何一个贵族都更加耀眼、光芒四射。   “陛下,贞德终于见到您了。”   ~3rd Dream~   查理七世在贞德的支持下,终于恢复了王位。   他的登基大典十分成功。民众欢欣鼓舞,一致认为有着圣女相助的国王很快就会收复失地、统一法兰西。   查理希望,贞德可以留在希农,不再出征。但少女却在民众面前英勇地承诺,一定为了新法皇,将英格兰逐出法国。   就在此时,查理信任的老幕僚献上了新的计策。   “陛下,确实是时候削弱我们对贞德的依赖了。”   贞德将民众的心凝聚了起来,可逐渐也有贵族开始怀疑,法兰西的统治难道只能依靠贞德吗?毕竟她是个连字都不识的农家少女。更令人畏惧的是,士兵们听从贞德,而非查理麾下的将军与爵士们。   如果有日贞德不再忠于查理,恐怕查理不仅不能收回法国北部,就连现有的成果也将消失殆尽。   “传说人物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戏剧性的结局。”   起初,查理带着怒意地拒绝了如此的提议,而幕僚的话语却像一个细小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里。   那一日,贞德得胜回到了希农。查理亲自将她迎进了城来,说打算带着她在城里转转。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贞德受宠若惊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泛着兴奋的光芒,那样天真的样子,让查理几乎忘记她是名扬天下的圣女,不由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穿着便装的查理带着贞德走过了希农的大街小巷,给来自北部的她介绍法国南部的风土民情。   因为连续数年的抗战,贞德的手上布满了剑茧,而她也从未逛过集市。每一样东西于她而言都是那么新鲜有趣。   查理看着少女,脸上的表情不由显得十分柔和。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轻声叫了声,“圣女?贞德?”   贞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身后有个手里拿着苹果的年轻人惊喜地看着她,看到她回过头来,他似乎变得欣喜异常,随即更大声地喊道,“圣女,贞德!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大,穿过了半个集市,紧接着民众聚集了过来,片刻功夫就将查理和贞德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认出衣着简朴的查理,但他们都认出了贞德。   这两年来,穿着银色铠甲、手举银剑的圣女形象传到了法国的每一个角落。她有着栗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稚嫩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点点雀斑,但她却是法兰西的救世主。   民众们端着手里的水果、蔬菜、点心,热情地、争先恐后地递给圣女。   “圣女,谢谢你!你带给了我们希望。”   “圣女!有你在,我们一定可以夺回北部的大片土地。”   “圣女,请永远庇佑我们的领土。”   贞德站在人群中,她方才在查理身旁的局促和稚嫩都从脸上消失了。她带着微笑地对民众挥着手,回应着他们的赞美,接受着他们的崇敬,独立而傲然,就好像她才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   没有王储华服的查理,站在民众中间,就像一颗黯淡的石子。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理智上明明相信着贞德,可早前种在心底的那颗猜疑的种子,却依旧在这一瞬破土而出。   随即很快地布满了整个心房。   ~4th Dream~   贞德的旗帜带领法国军队节节胜利,一直推向法国的最北侧。   而查理派给她的军队,在一次又一次地减少。   “形势很好,我们要把军队更多地用在巩固成果上。”将军替贞德前来询问查理,却只得到了这样的回复。随即他又说,“战争就快结束了,我相信贞德和你们。”   因此,将军只好派给她更少的军队,却派她完成更为艰难的任务。   直到1430年,一次小规模的战役中,她正在指挥一次撤退,为了确保军士们的安全,她一直走在军队的最后方。在大部分部队已经回到贡比涅城后,城中的人们因为害怕英军跟着侵入,没等所有的部队进城就关上了大门。   当时跟随贞德的只有几个小队的后卫兵。   城门紧闭着,他们被隔在外面,不管怎样呼喊,也没有为他们打开。   在勃艮第人的围攻面前,他们奋力抵抗,甚至在尽全力将敌军引开贡比涅。   即便如此,贞德仍然被捕了。   信使快马将贞德入狱的消息在三天内就送到了查理七世的宫殿。   查理看了眼信纸,随即放到了一旁的桌下,轻描淡写地说,“勃艮第人不敢把圣女怎样,救援的事情,再议。”   “贞德,你是否真的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牧师每日定时的问话再次唤醒了贞德的梦。   此时贞德只觉得浑身发冷,精神怎样也无法从刚才的噩梦里脱离。   梦里的查理对她充满着防备、猜疑、甚至嫉恨。   他对她所说的信任就好像她幻想出来的水泡一般。贞德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登基之日那位对自己说“请留在我身侧”的年轻国王,还是使者送给她的残酷的梦。   她深深地吸着气,却压抑不住心底的慌乱。   “我不知道。”   ~5th Dream~   第五个梦讲述的是贞德被判火刑半个月后。   就她在狱中一边担心着查理、一边等待死亡之时,在遥远的法国南部,查理斜靠在自己王宫的软垫上,惬意而慵懒地阅读着平民诗人维庸的作品,大遗言集。当他读到这一段“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他懒懒地说,“进来。”   幕僚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为难地说,“陛下,她无论如何希望能够觐见您。”   查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放肆,如果想要觐见,白天的时候通过正常的程序。出去。”   幕僚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那个女孩开口说,“我有关于贞德的事情,必须当面禀报。”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那简单的音节像一颗尖锐的针,刺进了查理的心脏。他放下了维庸,看向来人。站在幕僚身后的女孩子,其貌不扬,她的装束甚至有几分粗鄙。可看到她坚定的神情,查理本能地相信她确实知道贞德的近况。   他坐直了身体,甚至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微微紧绷。   “说吧。”   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贞德以异端罪,会在七天后被处以火刑。”   “我知道。”查理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急促,可于旁人听来却又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她的审判持续了四个月,英格兰人给她加诸了奇怪的罪名,比如穿着男装,异端罪和女巫罪,可……”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但她终究是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陛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您。”   查理展眉,似乎期待着她要说的话。   “贞德请我带了一样东西给您。”   查理挑起了眉毛,“拿过来。”   少女向前慢慢走着,当她在查理面前站定的那一刹,查理从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起的仇恨。可就在此时,粗陋的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心口,少女的眼里不带一滴泪水,“你根本不配让贞德为你效忠。”   “贞德,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贞德流着眼泪从梦里醒来。   刺杀查理的少女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梅。她陪伴着自己走遍了法国的每一个战场,装扮着男孩子,跟在她的身侧,为了法国、为了她而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就连这个时候,她还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为自己报仇。   而她却依然盲目地忠于着那个冷酷的国王。   看到查理被刺倒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结了。   ~6th Dream~   查理倒下的那一瞬,落入了一片浓厚的黑暗。   当他睁开眼睛,银发的死神伫立在他身侧,冷漠地说,“你已经死了,但还有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选择再次死亡,那么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便会活下去。反之,如果那个人死了,你便可以长治久安。”   查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死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不用怀疑,我说的‘那个人’,指得是贞德。”他又看了眼查理,“你好像有话要说。”他用短手杖点了点他的肩膀。   查理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问道,“贞德七天后便会被执行火刑,是真的?”   死神的眼里带着几分鄙夷,“你担心?那或许你应该亲临现场,确认她的死亡。”   查理顿了顿,随即说,“我不是……”   “不用和我辩解什么。好好利用这七天吧。”   话音刚落,查理就从黑暗中猛地苏醒了过来。   手拿沾满鲜血匕首的少女一脸的惊慌,随即她又整理心情,面上流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我不后悔,亦不认为刺杀你这样的人有罪。你并非比他人高贵,在我眼里,你是个极端胆小而自私的人。”   查理摸了摸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伤口,摆了摆手,“我不怪罪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坚定地说,“梅。”   “好,梅。贞德让你来找我到底为什么?杀我吗?”   梅一愣,随即咬住了嘴唇。沉吟了好久,她才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贞德被俘之后,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狱中见到了她。她被人严刑逼供,又害怕被狱中的犯人侵犯,只好穿着男装,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我和其他人想将她救出去,可她却说……‘如果我逃走了,那么就是从侧面承认了自己在说谎。如此,陛下的声望会受到质疑。’”   梅哽咽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管我们怎么劝,她都要留在狱中。但她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她希望我们来到希农,确认你一切安好。你没去救她,她一直坚信是因为你受伤了、或者死了。她甚至说,如果你仅仅是不知道她被俘了,那就不要告诉你。她的生命,正可以维护你的统治。”   梅不再抽泣,她抬起双眼,带着恨意地看向查理。   “不要以为我死了,一切就会终结。以后,会有无数贞德的朋友、簇拥者等着杀死你。”   查理回头看了眼她,细长的眼里却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色彩。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梅不懂国王的心思。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叫人进来捉拿梅。   他只是略带疲惫般地挥了挥手,“我说过,我不怪罪你。”   ~Last Dream~   查理的仆人将梅带离了希农的城堡。他们给了她一小笔钱想让她在某处安居,却被梅坚定地拒绝了。   那一天,查理举办了一个漫长的会议。在他的臣子面前,他交待着各种各样的政策、边界的事情,甚至连尚幼的皇储都立定了下来。   会议结束之后,查理突然决定要出发前往某个地方。   只有一位自小照顾他的老臣帮他准备了马匹和普通人的行装,将他从后门送出了希农城堡。   即将上马前行之前,查理突然说,“你知道贞德那个女孩儿吗?”   照顾查理的臣子已经有点老眼昏花,他想了想,随即说,“是的是的,那个效忠您的孩子。”   查理一怔,然后自然自语一般地说,“果然,你也觉得她是忠诚的吗?其实,如果她找人求我来放她出去,我会答应她的。”他继续道,“可她总是那么独立、坚强,就好像、她不需要我一样,不管我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个长她数岁的男人。我气她、恼她、刻意一次次地将她推入险境,现在想想我真是自私,原来,我只是想证明……”   老臣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耳朵不好,也没有太听清楚查理的话。他只是恭敬地说,“陛下,请您一定多加小心。希望您能够早日归来。”   此时查理扬了扬嘴角。   可梦里他的口型看起来十分模糊,随即这一切对话都溶入了黑暗里。   第七个梦在没有完结之时就被终止了。   士兵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贞德的牢狱之中,却没有牧师前来询问她每日都会听到的问题。士兵们将她粗暴地从牢狱里拉起来,反绑住双手,向外推去。   贞德扬起头,曙光从牢房上面的窗子流露进来。   行刑日,就是今天。   【5】火刑   士兵们在广场上用干燥的树枝堆起了巨大的柴堆。   他们用锁链将贞德绑在木桩上。主教拿着神杖,斥责着她,而围观的英格兰人则怒骂她是魔女。   在嘈杂的人声里,贞德保持着静默。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树枝被越来越多地放在她腿的周围,几乎要将她的腿半埋了起来。   就在此时,死神再次出现在了空气里。   “你好,使者。”贞德像平常一样地对V打着招呼,但她不再提“天父”二字。   死神看了看手里的信函,然后冷漠地说,“你看完了我送你的七个梦,有什么样的感想?”   贞德顿了顿,“谢谢你。但最后一个梦没有结束。”   “因为在第七个梦里,查理正日夜兼程地赶到这里。我想,他是要确认你的死亡吧?”   贞德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日常的样子。V趁机说,“别担心,你还有一次机会。今天牧师还没有问你那句话,等他问你的时候,你便承认自己没有得到神谕吧——这才是实话啊,贞德。我并不是天父的使者,你也知道。你从头至尾,只是在利用我的幻象,想要帮助查理七世而已。”   “不是这样的!”贞德羞恼地抬起了头。   V笑着,“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一语未发,是你自己提到了法国王储;在希农的城堡里,你其实已经认出了查理,却处心积虑地演出了那样一场戏;查理登基之后,你只要臣服于他、留在他身侧作个女官便好,是你自己——选择了继续征战,因为你想增加查理对你的认可、甚至依赖。”V叹了口气,“贞德,你在幼年的时候,便见过王储的画像了吧。你知道查理的相貌,你亦知道他的身份——你至今的努力,真的仅仅是在为法国而战吗?而若不是为了法国,为了查理七世其人,一切值得吗?”   贞德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死神,却映不出任何影子。   死神再次躲进了时间的缝隙中,他消失的一刹,四周的嘈杂声再次席卷而来。   贞德的视线在人群中划动,带着复杂的心情寻找着她所期待的身影。   不管他穿成什么样子、打扮成什么样子,她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管是在希农城堡的晚会,还是在纷乱嘈杂的市场。即使知道,就算他身在此处,也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死亡,可她还是期望能够看到他。   她想知道他最后一个梦里要说什么。   她也想问,如果在他登基之后,她愿意留在希农,再不出征,是否自己就真的可以一直留在他的身侧。   可是,正午的钟声响起了,查理没有来到刑场。   取而代之,每日来找她的牧师捧着圣经走到她的面前,英格兰的牧师,说着蹩脚的法语,但他的眼里却带着对这个年轻的女孩的悲悯。   “贞德,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了。”   贞德抬起头,然后微笑地说,“神父,可以给我一个小的十字架吗?”   牧师一愣,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递给她。少女手里握紧了十字架,琥珀色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澈而坚决。牧师叹了口气,随即问出了那个问题。   “贞德,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民众、士兵、教士都摒住了气息,大家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贞德却露出了一个奇妙的微笑,好似嘲讽,又好似欣慰。   “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给予我。”   这便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即便在熊熊烈火燃起,她在黑色的浓烟中挣扎的时刻,她始终一言不发。   在后世的无数文学、诗歌、歌剧作品里提及一段,都会写贞德的虔诚,体现在她死去的一刻,依然在向上帝祈祷。还有说法是,因为她是真的获得了神谕,上帝庇佑她免除了那些被烧为灰烬的痛苦。   但死神却知道她在生命消亡之时所经受的痛苦与煎熬。   在目睹无数次七日之约之后,V的表情似乎初次被动摇。他皱着眉头,五官微妙地紧绷着。   “为何还是失败了?为了一个冷酷的君主咬牙坚持到最后,火刑可是很痛的。”   【6】   “第七个梦里,查理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的缝隙中,佐透过鸟笼的栏杆,看向外面巨大而冰冷的V。   V无聊地说,“他在赶往鲁昂——就是刑场的路上。”   “他果然是想来确认贞德的死亡吗?”   “不是。”V挫败地看着手里的信函,“我猜想,他想与英格兰人谈判,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贞德活下去。然而,他临行前与老仆的对话被幕僚发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着查理,确认他要前往鲁昂后,击昏了他,把他强行带回了希农。查理是教徒,他不能自杀,又有无数侍从盯着他,他就只好活过那七天的时间。“   佐转过头,看向浓烟滚滚的刑场,“贞德到最后都不知道查理在前往来找她的路上。比起背叛,明明彼此愿意为对方牺牲,到最后却都没有心意相通,真是太可怜了……”说到这里,佐忽然明白了,她转过头来,质问道,“所以第七个梦没有讲完,就嘎然而止。”   V面上的笑意一如既往的冷漠,“呵,是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次的七日之约,从执行的方式上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么?”   V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当然,目的不同。你以为仅凭从画像上了解,贞德就会这样忠于查理吗?此番,我们不仅是要获得贞德的背叛,更是要击毁她与查理……啊,不谈这个,你想起来自己和这个时代有什么关系吗?”   佐被V带着转换了话题,她侧着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丝毫头绪。   V从鸟笼里把佐拎了出来,往前一扔,她就变回了原来的大小。死神打量着她栗色的长发和深琥珀色的眼睛,不由说,“你和贞德,都有一样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但我们长得可完全不一样。”佐耸耸肩。   “哦,也是。”V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移开了,他正准备思考该如何拿着这个失败的任务去交差时,记忆里却又闪过了另一个画面。V突然说,“你还记得小云雀吗?”   佐一怔,又拍了拍自己七日水晶的袋子,“当然,她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取她母亲继续活下去。”   说话的时候,小云雀的样貌跳入了脑海。茫茫黄沙中,那个女孩子有着与佐和贞德一样发色和眼睛。随即,两个人一并落入了沉默。   之前,血族的圣祖该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和她的轮回,还有几重。”   轮回,正是暗示在漫漫时空的旅程里,一个人或许并非只活过一次。果真如此,贞德、甚至小云雀,或许真的与佐有些联系。地狱之君不惜周折,派下了特殊的任务来针对贞德,而佐作为一个人类,又可以破天荒地来与他同行收集七日结晶。这一切背后,到底是怎样的考虑?   V感到十分好奇。   宛若数千年来沉寂无趣生活里,闪起的一颗跳跃的火星。。   而此时,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她拉起死神冰冷的手,快速地穿过时空的缝隙,冲向水镜,“下一段旅程,去寻找该隐吧。”   V难受地想要抽开手,却被她扣得紧紧地,“喂,我们还有赌约在身,不要浪费时间。”   佐回过头来,她的眼睛透彻而坚定,“该隐的轮回里,必然也有七日的赌局。况且,他说如果我们帮到他,他就将一切告诉我们。说定这些信息,对你也是有利的。”   V顿了顿,才说,“虽然对我有利,但是你还不知道吗?死神是无法控制人类的情感。说到底,能不能帮上他,也都是凭运气。”   V说了一半,却骤然发现,佐的侧面看起来异常冰冷。可下一秒,她已经转过头来,像平常一样地说,“我答应过他,所以我想我会做到。”   【Finale】   英格兰与法兰西的百年战争,在贞德死后继续了二十二年。   查理继续了他作为法兰西国王的统治,而逐步地收回了险些沦为第二帝国的北部包括勃艮第在内的大片领土。   在那之后,贞德的罪行在教宗卡利克斯特三世下得以重新审判,最终描述她是一位为正义牺牲的圣女,并肯定了她的清白。   那之后五年,查理七世去世。   随即,贞德的幼年好友梅,与自己的家人搬去了巴黎。   她的后代在那座繁华而美丽的城市里繁衍、生存,度过了漫长而平凡的两百年岁月。   直到有一天,她的后人艾美走在巴黎的市区里,被年轻的皇后驾驶的马车撞倒。   在潜意识里,艾美隐隐留存着自己祖先对法国皇权的不信任与厌恶。在死神的诱惑前,她最终选择了另一个华丽而染满鲜血的人生。   就这样,命运的轮子在转动着,将历史里无数个看似零散的点连接到了一起。   而下一个点,又将是在哪里——   -----   1. I pray God that He give you the courage,to act this way so these wars may cease,and erase from memory the storms of past as we all resume our lives in peace.   From By Christ Story IX   新雪之约A day dream   我在等你。   在每一个圣月、春月和热月的第七天。   我的伊斯坦布尔、我的卡拉曼、我的安纳托利亚   我的巴达赫尚、我的巴格达和呼罗珊——   【1】新雪   圣月的第一天,伊斯坦堡下了一场雪。洁白的雪花如同羽毛一般簌簌落下,将古老的城邦覆上了冰冷而纯洁的面纱。   那一天,苏莱曼大帝结束了去清真寺的拜祭活动,带着家眷和臣子们,浩浩荡荡地向王宫返去。年轻的征服者穿着黑底金线的王袍,他的马鞍由数百颗宝石镶嵌而成,在灰暗的光线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街道两旁的人们将头深深地低着,生怕自己的视线惹怒了至高无上的王权。好奇的孩子们小心地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兴奋和崇拜地打量着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心目中的英雄,再一路看下去,轻声地念着他们的名字,“那是苏莱曼苏丹,后面黑头发的是他的大臣易卜拉欣,再后面那个轿子里全身黑衣服的女眷……那是谁?。”   “是许蕾姆啦,苏丹最喜欢的侧室。”小女孩插口道。   “裹得那么严实,怎么认得出来呢。”   “还用认吗?苏丹只会带着许蕾姆出门啦!”   而很快他们就被自家家长一把拉过来,再狠狠地摁下了头去。   随即四周又是一片静谧。   有序地前进的队伍里,突然发生了一起骚动,混乱的声音从后面穿来,随即极为迅速地向苏丹的方向逼近。黑发的大臣易卜拉欣警觉地拔出刀,随即大声地高喊,“有刺客,保护苏丹!”   士兵们迅速地涌向苏莱曼大帝,周遭响起噌噌地拔刀声,很快苏丹的周围就建立起了一圈坚固的人墙。看似无懈可击之时,突然人墙最里面的两个士兵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刀剑迅猛地刺向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苏丹。易卜拉欣连忙冲上前去,挡在苏丹身前,用细盾挡开了其中一个人的剑,再利落地放倒了另一个人。   可就在此时,人墙的另一侧,又有一名士兵从另一个角度冲了过来,染满了毒的宝剑闪着灰黑色的寒光。苏丹迅速地从马鞍上转身过去,想要拔出弯刀,可刺杀者已经逼到了眼前。   电光石火之间,原本站在一旁的年轻士兵突然跳入了争执的圈子,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接下了刺杀者近在咫尺的刀。仅这一瞬,已经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其他士兵们迅速地围了上来,利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暗杀者的身体。   以身为盾的年轻人倒在地上,金栗色的头发从他的裹头巾里散落了下来,而他俊美的容貌亦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四周,又悄无声息地飘下了白色的雪。   黑色的血在他身下慢慢蔓延开,雪路上绽放了如同罂粟般妖艳的血之花。   苏丹垂眼看了看他。他的视线平和而安静,就好像刚才的刺杀与他毫无关系。随即,他扬起头看向前方,“这是个忠诚的仆人。如果他活了下去,就带来见我。”   队伍恢复了秩序,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缓缓向前。   易卜拉欣得到了命令,带了几个人留下来查看年轻士兵的状况。年轻人嘴角挂着鲜血,命悬一旦。他们将他的身体小心地翻过来,查看着伤口。   此时,耳边响起了若隐若现铃铛的声音,铃声清脆而优美,好像夜莺在轻轻鸣唱。年轻人拼尽了力气睁开眼。许蕾姆的轿子正从他身侧经过。黑色长袍、黑色面纱背后的后宫之宠,那双泛着海洋色彩的眼睛,没有温度地扫过地面的血迹,随即又看向别的地方。不知何处挂着的铃铛,也随着苏丹的仪仗队越行越远。就好像生命的温暖,无法控制地正在慢慢走远。   年轻人再次闭上了眼睛。   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冰冷从四肢蔓延而来。   一切都融入了黑暗。   梦里,出现了死神的身影。   【2】茶会   圣月,第二天。   象牙色的托普卡普皇宫伫立在伊斯坦布尔的中心,在初升的太阳下显得金碧辉煌,就好像苏丹宝库里黄金制成的迷你小城。来朝见苏丹的大臣们纷纷向宫殿里涌去。路上挤满了衣着鲜亮的贵族们和豪华的马车,而大家见了面,除却新年的寒暄,就开始讨论起了日前那件令人称奇的传言。   刺客蛰伏于禁卫军中,短刀上涂满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年轻人冲上前去,不顾性命地为苏丹挡下了这一刀,自此大获苏丹信任。他昨日便随着易卜拉欣返回宫中,指派了禁卫军副长的职务。   大臣们哈着白气,拧着眉毛或搓着手炉,对青年的忠勇之举,却是褒贬不一。   褒扬之人认为他忠心耿耿,以命相搏获得苏丹赏识无可厚非;贬损之人则认为,苏莱曼大帝本身武艺高强,彼时也已经将弯刀抽了出来,即便此人不作为肉盾上前,苏丹也完全可以将对方刺死,这样的行为颇有投机邀功之嫌。   但不论如何,青年已经获得了苏丹的赏识。   人们聊着,走进了苏丹接见室,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传言的主角。年轻人身材高挑、相貌俊美却沉默寡言。此时他穿着禁卫兵的礼服,后背笔直,手持弯刀,跟在易卜拉欣后面。   臣子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平地而起的御前新宠,而侍女们则会在送东西进来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悄悄地看向他。一般用来形容男子相貌的词语已经无法概括他,金栗色的头发、天空般的眼睛。眉眼、鼻廓、唇型、身姿,都只能用美丽来形容。虽然如此,他穿着军装却格外具有男子气概,丝毫没有中性的感觉。   人们猜不出他的背景,但都对他有着十分的好奇。谁都希望快些与这新起之秀搭上关系,但似乎除了苏丹的近臣易卜拉欣、谁也没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去与他展开话题。   他出身为何?是贵族、自由人还是奴隶?他从何时开始为苏丹效力?   稀少的信息,加上他俊秀极美的容貌,使得伊萨克?奥斯多,在一天之内就成为了宫苑耳熟能详的名字。   于是,不过一天,伊萨克就收到了来自公主的茶会邀请函。   王宫里的女眷过着十分传统而保守的生活,但公主哈洁缔却因为倍受苏丹和太后的喜爱,不仅像男孩子一样学习各种知识,还可以像欧洲的公主们一样,定期举办自己的茶会、邀请自己喜欢的人来参加。   第二天,这位穿着整齐的新禁卫军副官,就坐在了哈洁缔公主的茶会里。   除却他,还有几个卖艺人、黑人宦官和一两个公主喜爱的臣子。贵族的小姐们、侍女们都谨慎地戴上了面纱。伊萨克看不到她们的脸,却依然能感觉到,从面纱后面她们好奇而热情的眼神。   在轻松的乐器声下,小姐们小口地喝着咖啡,细声议论着什么。华美的房间里有着细碎的杯盘交碰的声音。伊萨克与各人都不相熟,正觉得有些拘谨之时,终于有人开口问说,“这位禁卫官大人,你的家乡在何方?”   伊萨克终于放松了一点,随即回复说,“我出身北部的一个小镇。”   “哦?现在你的家人搬到了伊斯坦布尔吗?”   俊美的青年有些为难地扬了扬嘴角,“并没有。家已经散了,幼时家生变故,曾经在北部辗转过一段,后来又随船队出海,年前才加入陛下的禁卫军。”   女孩子们在面纱后表现出了同情的神色,随即同情又化为了十足的好感。深宫的小姐们,总是对富有悲剧色彩、还有那曾经出过海的男子汉抱有着十分的崇敬和好感。有个女孩转换了话题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见过那个有名的红胡子,巴巴罗萨?海雷丁?听说他每年都会为陛下献上大笔的财富。”   “上次他献给了陛下先进的火器。陛下好开心,就让人用黄金打造了十三只精美的海妖船首相,送给海雷丁的船队,每只塞壬的眼睛都用上了顶级的蓝宝石。”   “听说海雷丁年轻的时候,曾经真的遇到过海妖。”   她们径自议论了一会儿,又转向伊萨克,“是真的吗?”   青年一顿,随即又微笑道,“海上的人想不知道巴巴罗萨的船队是不可能的。他的船首相,确实是只美丽的海妖。至于年轻时的轶事,就不得而知了。”   女孩们发出吃吃的笑声,随即就转换了话题。   就在此时,公主摇响了银铃,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哈洁缔坐在房间中间宽大的垫椅上。她穿着看起来朴素但用料最为高级的面纱长袍,而手上沉重的黄金饰品和宝石却更是暗示了她在房间里最高贵的地位。   她兴奋地说,“今天,我有幸从王兄那里借到了许蕾姆夫人——她愿意为我们吟唱一个故事。”   听到这段话,大家不由都惊讶地直起了身来。   许蕾姆在苏丹的后宫里,是一个类似传奇般的存在。   她出身于波兰王国王冠领地北部一角偏僻的小村庄,作为奴隶被卖到了伊斯坦布尔,再被宠臣易卜拉欣买下、转送给了苏丹。这样一个血统不明的外国女人,却几乎是在转瞬之间获得了年轻统治者的关注、以至于无以比拟的宠爱。   人们都说,这是因为她如同珍珠倾落银盘般的美妙嗓音,和如大海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事。   传闻中,苏丹第一次召见她的时候,她就给苏丹讲了一个故事,但那个故事没有结尾。于是苏丹只好再次召见她。她讲完了之前的故事,可又为下一个故事开了头。于是苏丹就再一次召见她、召见她之后再召见她,甚至在贝尔格勒之战的时候,还特许她写书信给自己。参加过后宫茶会的女眷曾经说过,许蕾姆的长相淡然爽秀,但也算不上是伊斯坦布尔最美的女子。特别之处在于她那宛若天籁的声音,就连日常听起来干巴巴的诗,由她来朗诵,也变得极为优美动人起来了。   年轻的苏莱曼大帝,自幼便喜爱诗词、故事,因此更是为她着迷。   在如今的恩宠下,许蕾姆在茶会露面得少了。可以能够亲耳听到她讲的故事,实在是太荣幸了。人们不由纷纷正襟危坐,向着门口翘首期盼。   哈洁缔皱了皱眉头,“许蕾姆是我王兄的宠妃,今日的茶会有其它男人在场,当然不能让她出现在这里。不过她在里面的隔间里。大家虽然看不到人,但可以听得很清楚啦!是吧?许蕾姆夫人?”   片刻的静默后,哈洁缔后面的暗格里,传来了清脆动听的声音。   “谢谢公主的邀请。”   许蕾姆用波斯语讲述了一个简短而美妙的故事。波斯来的商人,到达了奥斯曼的首都伊斯坦布尔,随即爱上了这座美丽而繁华的城市以及拥有它的奥斯曼帝国。他将自己的苏丹的崇敬和奥斯曼的热爱记载到了诗歌里,偶尔唱给自己商队的朋友听。有一日在他歌唱的时候,遇到了心爱的女子。商人对女子一见钟情,随即三番五次地给对方送去礼物,宝石、华服、美酒,然而却屡遭对方的拒绝。   最终女子对商人说,“我只想要一样东西,‘它在房间里面,而房间也它里面’。”商人绞尽脑汁,仍然毫无头绪,以为女子拒绝了自己,只好讪讪地回到波斯。波斯的人们喜爱他关于伊斯坦布尔的描述,于是他的诗集很快就传播了开来。   商人将女子的谜题也写在了诗集的最后一页。他同时也将自己美好的祝福送给能够解开谜面的人。就这样,谜题随着他那美妙的诗篇,被越传越远。   讲到这里,许蕾姆轻轻地咏唱了起来,   “新月之侧、繁星之中   肥沃的国土是如血的鲜红,宽阔的海湾是如空的蔚蓝   将苏丹的旗帜带到遥远的西方吧,将哈里发的恩赐送到遥远的东方吧   宽大的叶、香馥的花   我思念着你,   在每一个圣月、春月和热月的第七天。   我的伊斯坦布尔、我的卡拉曼、我的安纳托利亚   我的巴达赫尚、我的巴格达和呼罗珊——……”   那歌声婉转而动人,分明是描写帝国壮美的诗篇,在听过方才的故事后,却觉得颇具几分哀伤。不由让几个女孩子听得红了眼眶。直到歌声结束了好久,人们还沉浸在许蕾姆塑造出的世界里。哈洁缔突然问道,“那个女子,到底要的是什么东西?”   “房间里面有的东西……可为什么房间也在里面?”   大家细声讨论了一会儿,从绘画、烟壶、到窗口、门廊。   哈洁缔笑着对伊萨克说,“伊萨克,你觉得呢?”   彼时年轻人正在发呆,好像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地方。甫一听到公主的声音,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抬起头,旁边的女孩连忙好心地给他重复了一遍公主的问题。伊萨克于是说,“是镜子。镜子放在房间里,而从镜子里也可以看到整个房间。”   众人闻言,都纷纷表示认同。   而伊萨克又继续说,“这个谜底并不难猜。那个女子只是想借由此告诉商人。她不需要浮华的宝石、华服或美酒,她只想要波斯的商人带给她映出他模样的镜子,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出现在那面镜子里,随着波斯的商人远走高飞。”   说道此处,茶会里的每个人都恍然大悟,随即啧啧叹息。哈洁缔先是对伊萨克的解释大为赞赏,又在心里赞许着许蕾姆的故事。   可当她轻声地叫着许蕾姆的名字时,背后的隔间却没有丝毫回应。   她请仆人到后面去寻找,却发现,不知何时,许蕾姆已经静静地离场了。   【3】暗涌   那天,苏莱曼大帝心情很好。   早前订购的大炮和火器送到了,机能更是比之前强大了许多。尤其是可以连发的火枪,这使得奥斯曼帝国的战斗力更上一层楼。   伊萨克在试射的时候,又出了一次风头。他装填火药、瞄准、和开火的动作迅速而干脆,射击目标更是十分精准。即使是在最为精英的苏莱曼大帝的禁卫军里,这样的水平也是极为少见,因此这件事是的苏莱曼对他也颇为惊讶,随即对他的赏识又更加多了几分。   证明就是,那天稍晚的时候,苏丹前往后宫时,亲身的侍卫就加多了伊萨克。   当夜,他自然又是去召见了许蕾姆。伊萨克与侍卫们一路送苏丹到达后宫,所有的侍卫和宦官都被要求在外面守候,伊萨克作为禁卫军副长,近日苏丹又屡遭刺杀。他便获准待命在距离苏丹最近程度的地方,严加守卫。   那天月色晴朗,空阔的宫苑内没有丝毫人影。   冬夜尚寒,伊萨克呼着白气,却像一尊雕塑般纹丝不动。时间缓缓流逝,一眨眼就到了后半夜。伊萨克睁着眼睛,却带了些倦意。他明明醒着,却好像落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耳边隐约听到院子另一角隐蔽处,女子泣恼的诅咒。   “又是许蕾姆。”   “夫人,不要难过了……”   “圣月第一天也带着许蕾姆,这个月以来每次来后宫都……”   “夫人……”   “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   她似乎在与谁计划着什么。纤细的女声因为嫉恨,变得几近扭曲,她或许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深夜、和空无一人的宫苑角落,还有其他人在场。   伊萨克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依旧径自仰着头看向夜空中宁静的月。银色的光芒好像从未变过,这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北方那遥远而广阔的平原。少女有着银铃般的笑声,将手中的花全部抛向他,转眼间,漫天花雨。   他就这样看着,似乎有片刻,仿佛化为了一尊在月色下精致的雕像。   那时,阴云从空中飘过。院子变得一片漆黑。   就连伊萨克的身影,也隐进黑暗里看不到了。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伊萨克休息完毕,准备赶去新皇宫换班。刚走离休息处,易卜拉欣便走过来询问道,“昨天在后宫,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黑发的臣子脸色阴沉道,“昨天,老皇宫里丢了两个人,是陛下的侧室和她的侍女。”他想了想,才说,“这两个人总是和许蕾姆对着干……不,这不是第一件了。那些失踪或者死去的女官、臣子、侍女,一切都对许蕾姆有利,但谁都找不到半分与她相关的端倪,难道真是巧合吗!”   伊萨克不知易卜拉欣是在期待自己的回答,还是仅仅表示愤慨。于是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易卜拉欣沉默了片刻,总算收敛了情绪,随嘱咐伊萨克道,“好了。你最近在陛下身边比较多,守卫的时候也多注意点。”   伊萨克应承了易卜拉欣,随即继续匆匆向新皇宫赶去。   外面的空气异常寒冷。他将外衣掩得严实了些,随即垂着头,加快了步子,恰好迎面也有一队人慢慢地走过来。几乎快要到了跟前,他才来得及抬头看向对方。一眼间,只知道是后宫女眷,遂觉得十分失礼,连忙向侧面退去,恭敬地让开了路。   三个黑衣的女眷缓缓地向前走去。经过他时,可以听到隐约的银铃之声,又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伊萨克摒吸,等着她们走过。而之后,他没有立即离开,却是沉默地垂着头,盯着地面上的石头纹路怔了好久,但终于,他还是没有回头,加快步伐地向另一个方向前进而去。   【4】死神的谋略   圣月第六天,下了新一年的第二场雪。   清晨,白雪压满了黑色的树枝。曙光未现,空气里是漠然的灰蓝色,仿佛死神界的氛围。   穿着黑色穆斯林丧服的少年站在空中,做出一个寒冷的样子,随即又撇撇嘴,自觉无趣,恢复了常态。他旁边的白衣女孩,穿着裙子、光着脚,亦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寒意。只是眯着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出皮影戏一样地,看着脚下的老皇宫从静谧、到鸣钟、到渐渐变得忙碌。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三个小时过去了。   “还有两天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少年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   白衣的女孩调转视线,看向奉命站在老皇宫院子里、守候了一整夜的伊萨克。苏丹终于从许蕾姆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准备回新皇宫理政。伊萨克俊美的脸冻得有一点发红,他沉默地跟上了苏丹,向远处走去。   “好吧,我去和他说说。”少年往下漂浮而去。   “等等。”少女拉住他的衣角,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现在的打算是要牺牲自己的生命,让那个人活下去。他是绝对不会听你那几句话的。”   “那当然,所以我才……”V说了一半,遂略带怀疑地说,“虽然你说这一次是要和我站在同一立场上,但该不会只是想拖延时间吧?”   少女无趣地松开了他的衣角,摊了摊手,“因为我承诺了该隐,所以我会帮他实现他的希望,诱使他的妹妹在这一次轮回里杀死他——和我是否针对你没什么关系。”   V看了佐一眼,心想她果然和一开始不一样了。但也有点不爽,就好像一直以来认为自己很了解的人,但其实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沉默着,想着自己要不要相信这个人类出身的女孩。   然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等等,如果这一轮我赢,应该是伊萨克出手才对。可如果你是要妹妹出手,岂不是相反了?”   佐笑,她清秀的面容在这一刻看起来却显得几分冷酷,“伊萨克不是该隐。”   “那是谁?”   就在V和佐交谈之时,易卜拉欣跪在了苏丹的道旁,拦住了他。   他有要事与苏丹商量,遂请求与其单独交谈。伊萨克随即命令其他的禁卫官离开,而自己也跟着要退下去。苏莱曼大帝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说,“伊萨克是可以信任的仆人,让他留下吧。”   易卜拉欣看了伊萨克一眼,便放心地继续道,“陛下,您不能再这样纵容许蕾姆夫人了。”   易卜拉欣从苏莱曼年幼的时候便跟随他的左右,从一个内政官做起,一路得到了苏丹的信任和赏识。他也是宫中最敢于对苏丹直言相谏的人。但即便有如此信任,听到许蕾姆的名字,苏丹的脸色还是稍微凝滞了一下。   “易卜拉欣,许蕾姆可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易卜拉欣于是解释说,“两年前,我送给您许蕾姆……她虽然是一个北方小国来的奴隶,但为人聪明,声音动听,又会讲很多故事。我培养她,是为了让她陪伴您。我以为她单纯,但最后还是卷入了后宫相斗之中。许蕾姆来了之后的两年,已经前后死了将近十个人。我做了一些调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许蕾姆站在对立的立场上。”   年轻的征服者抬起了左手,示意他已经明白自己这位大臣到底要说什么。易卜拉欣噤声,退后了一步,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发话。苏莱曼大帝垂了垂眼,说,“易卜拉欣,你有忠诚之心,很好。但在这个世界上,若要生存,总是要自我保护。就连你,如果你自己不懂得保护自己,我也是没有办法让你有今天的位置。”   “陛下,后宫里的各人背后都有各种政治上的凝系。再这样下去,我怕……”   “许蕾姆,”苏丹的声音微微提升,易卜拉欣、还有伊萨克都不由抬眼。而他随即又平和了语调,“是难得的珍宝。”   易卜拉欣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陛下,如果没有许蕾姆,或许您会发现其它的珍宝更加耀眼。”   易卜拉欣的说法不啻为一种顶撞。苏莱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沉默地离开了对话的场所。易卜拉欣效忠苏丹已经有多年的时间,他总是能够直接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因此这次,虽然惹怒了苏丹,却也得到了他原谅。   然而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   那日天一直阴阴的,易卜拉欣在皇宫留到很晚,快到了午夜才带了几个侍卫匆匆地向官邸赶回去。才走到半路,黑暗里突然冲出了一个矫健的身影,手持尖刀,扑面而来。   暗杀者的动作极为灵敏,招招指向要害,那夜无月,弯刀在黑暗中只发出极为黯淡的光芒,易卜拉欣忠诚的侍卫跃到他的面前,为主人抵挡着这凌厉的攻击。   但还是被刺伤,一一放到。弯刀上显然浸了毒,被刺中的侍卫转瞬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眼看暗杀者就要冲到眼前,易卜拉欣从口袋里摸出了哨子,尖锐而特别的哨声在黑夜中响起。而刺杀者没有犹豫,反而是越战越勇地冲上前来。   易卜拉欣迅速地向一边侧身而去,最低限度地躲避着刺杀者的进攻。   就这样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巷子的尽头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侍卫们拿着武器、举着火把,向易卜拉欣的方向赶来。刺杀者一愣,易卜拉欣便趁着这个机会用短剑刺向他的手腕。他冷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向另一个更加黑暗的方向跑去。   仆人们追赶上来了。   但暗杀者的速度极快,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影子。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拉开弓箭,对着那影子隐约地射击而去。弓箭横空飞过,如同无数只粗壮的针刺向那群人。黑暗中,明明成功地击中他数次,却丝毫无法减慢他的速度。   青年奔跑着,向着博鲁斯海峡跑去。   黑暗中,死神出现在了他的两旁。   黑衣的死神面带戏谑,“那个女孩背叛了你,你如此为她卖命,不如杀了她。杀了她,你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大叫,“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要一直保护他。”   白衣的死神沉默了片刻,许久才说,“伊萨克,她的心里有其他的人存在。你渐渐已经不是她的唯一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伊萨克的脚步明显迟疑了,佐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次,V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满满的怜悯,“她已不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女孩了   【5】罗哈提   伊萨克的胸口渗出了血水,匕首刺进了筋骨里,甩开了跟随他的侍卫,他将匕首拔掉扔进了博鲁斯海峡。随即,伤口开始愈合。即使如此,每走一步,伊萨克都要忍受巨大的疼痛。   就这样,筋骨一边重新组合着,伊萨克一边拖着步子向港口走去。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海。   冰冷的圣月,空中静静地开始飘落下白色的雪片。雪片停落在少年的衣褶里,随着他的动作,在落到地面上。   没有风,空气干燥而寒冷。   这让伊萨克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在那遥远的北方,罗哈提,波兰王国王冠领地北部一角偏僻的小村庄。那广袤而空旷的土地、积雪覆盖的山脉、满溢着麦香的田野和随风传来的悠扬歌声。年幼的他,不知道辗转了多少路线,才逃离了追杀,到达了那附近。就快到罗哈提的时候,一直陪伴他的老仆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布满皱着的手将最后的几片火腿和和面包小心包好,塞进他的手里。   “跑吧,向北,去罗哈提。记住,你从不认识我,你也从未去过伊斯坦布尔。你叫伊萨克,你从今之后只有一个名字,叫做伊萨克。”   伊萨克紧紧地握着那最后的粮食,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告别了最后的仆人,挣扎着向群山环绕的村子里跑去。   那年,他才只有十岁。   白色的雪片,就好像今天一样,从天空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还是没有看到罗哈提的影子。可天色渐渐暗了,路中央出现了一只看起来很大的狐狸,贪婪地盯着他手里的包裹,眼里闪烁着棕绿色的光芒。   伊萨克怔了怔,随即转过头,拼命地跑了起来——拖着他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   渐暗的天色与白色的雪片混合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令人恐惧的巨大黑洞,永远跑不到尽头。   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喊声,“扔掉你手里的食物——它是闻到了肉的香味才来的。”   伊萨克听到了,但他也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食物,如果失去了……他或许根本就无法坚持到罗哈提。   犹豫之时,有脚步声快速地接近,伸手过来拽着他手中的食物。伊萨克第一个反应,是把自己最后的食物攥得紧紧的。纠缠之时,大狐狸已经近在咫尺了,眼看就要冲着他们扑上来。那个人抢不到,只好把男孩一推,硬是躲过了大狐狸的攻击。   狐狸似乎有些恼怒,但它决定暂时不理会新来的不速之客,一心一意地争夺伊萨克手里的粮食。   来人有些着急,随即从身边捡起石子向狐狸扔过去。几次都没有砸中,最后一下,那人把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直接扔到了狐狸头上——伊萨克似乎能听到石头敲击狐狸脑门的声音。   狐狸僵持了片刻,随即仿佛幡然醒悟一般,猛地转身过来,充满敌意地看着用石头砸它的人。在那昏暗的天色里,伊萨克模糊地看到了那个帮助他的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甚至略显瘦弱的,女孩。   这一刻,从心中升起了一种尊严与保护欲。女孩勇敢地盯着狐狸,她的视线从未离开那只狐狸,甚至不带一丝畏惧。伊萨克大喊一声,将手里的食物扔向了狐狸。就在狐狸被这声喊得有些震摄时,伊萨克转身拉起女孩的手,向山下飞速的跑了下去。   那黑色的山,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树木。   黑色的绝望渐渐地与白色的新雪融合在了一起。女孩子的手凉凉的,软软的,就好像来自神秘东方的玉石一样。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温暖的、零星的灯光。伊萨克欣喜地几乎要叫了起来,他回过头去,女孩子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也是破涕为笑地看回他。   她的声音,清脆而细致,每一个吐字都宛若珍珠倾落银盘般动听。   “罗哈提,我的家。”   伊萨克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他终于到达了港口。   午夜过去。圣月的第七天,即将开始了。   【6】圣月第七天   伊萨克站在港口,下着雪的夜晚,没有月光。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等待着,紧握着匕首,警惕地看向四周,提防着易卜拉欣的仆人突然出现在什么地方。   死神拔开了时空的缝隙,现身在了伊萨克的面前。   沉重的空气里,一黑一白的身姿看来十分微小、却又显得极端庞大。   “她背叛了你。”   伊萨克抬起头,俊美眼眸却极为空洞。   V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叫她许蕾姆,可你总不会忘记了她原来的名字。‘洛莎’,洛克珊莱娜。”   洛莎……听到这两个字节,伊萨克的眼睛动了动,记忆又回到了罗哈提的岁月。   那许久前,一起拉着手,从黑暗的荒原里跑到了温暖的村子里。洛莎的家收留了伊萨克,伊萨克成为了比洛莎年长一个月的哥哥。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好到他们一直以为永远不会分离。   六年前,鞑靼的强盗袭击了村镇。洛莎和伊萨克一起被抓到了卡发的奴隶市场。洛莎甜美的嗓音被易卜拉欣看中,买回了他伊斯坦布尔的官邸,而伊萨克则被转手了两次,卖到了海盗巴巴罗萨的船队。离别之前,两个人只有一个约定。   不管多了多久,不管身在何方,先跑出来的人,在每一个圣月、春月和热月第七天的凌晨,在伊斯坦布尔的博鲁斯海峡,见面。   在之前的三年,伊萨克和洛莎都无法实现这个约定。   一个在海上随着海盗的船队四处漂泊、过着刀口砥血的日子。一个在易卜拉欣的宅邸,足不出户地学习着奥斯曼的文化历史和身为女官要拥有的礼仪举止。   终于,又是圣月的第七天,伊萨克终于从海盗的船队逃了出来,而洛莎也获得了易卜拉欣的信任——每个月可以有一天离开官邸。二人在博鲁斯海湾会了面。而重逢的喜悦显得如此短暂和不堪一击,那天之后,洛莎就要被送进苏丹的后宫了。   伊萨克想要带着洛莎逃离,但二人没有钱、洛莎身上还有着奴隶的身份,加上易卜拉欣的势力那么大,不管逃到哪里二人都无法喘息,只能一辈子在躲避中度过。因此,他们又立下了第二个约定。洛莎进入苏丹的后宫,而伊萨克会加入苏丹的侍卫队、同时保护她的安全。洛莎会尽量不引起苏丹的注意,积攒财富、买通宦官、恢复自由人。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远走高飞。   就是这样一个计划,伊萨克加入了卫兵队,默默地在伊斯坦布尔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洛莎起先十分低调,因此也不得宠。可她毕竟是易卜拉欣送上来的,加上她动听的声音、和取之不竭的故事,很快就被苏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从原本的抗拒、到后来的顺从、再到后来的沉迷。她在后宫的权力之路上越走越远,恨她、想要伤害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伊萨克,则继续在背后为她清扫所有有可能伤害她、或伤害她在后宫地位的人。   “每个圣月、春月和热月的第七日。每次见面,你都希望她快些与你离开这里。而她的回复是什么呢?”V的眼中写满了漠然的讽刺,他将双手张开,仿佛在拥抱着暗夜的黑暗,“‘再等等吧’。‘再等等我就可以恢复自由人了’,诸如此类。你可知道在后宫,所有的女人理论上来讲,都是苏丹的奴隶。恢复自由人从实际上讲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也从未有过先例。如果有日苏丹真的应允了许蕾姆回复自由人身份,他还有可能让她离开这个鸟笼吗?那个时候你再带她逃走,就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妃子失踪,而是帝国的颜面大失,不是更难么?”   “上个春月的第七天,洛莎失约了。紧接着热月的第七天,她还是没有来。所以你着急了,你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希望接近苏丹、希望引起洛莎的注意!而没料到的是,刺杀的刀具上有毒,你几乎命丧于此!”   V看着他,希望能从他的眼里得到动摇。   而伊萨克的目光却是一片木然,他并未赞同V的话语,却又不愿意反驳。   于是黑衣的死神再接再厉,“好可怜的人啊,你不如……”   “够了。”伊萨克喝止了他的话,“我会保护洛莎,你们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他这样一句话,彻底激怒了V。他的眼神变得阴沉,就连四周的空气都凝重起来了。突然,佐从后面走来,按住了他的手腕。微妙的温度一下打断了死神的动作,V停在那里,看向了身侧的佐。   白衣的女孩降到了地面,与伊萨克在一个平面上,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伊萨克看着佐,俊俏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我知道。”   “她的心里,除了你,还有苏莱曼。”   伊萨克顿了顿,随即艰难地说,“她一时糊涂,等离开了皇宫,一切就都会恢复以前的样子了。”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即侧过身子,靠在伊萨克旁边的墙壁上,跟着他一起看向那遥远而漆黑的巷口,突然,她好像刚想起什么一般侧过头去。深琥珀色的眼里闪耀着冰冷刺骨的光芒,就好像比身旁黑衣死神更加锐利的光芒,“但你死了,她还怎么可能离开皇宫。这样一来,她的心里就只有苏莱曼了。这样,真的好吗?”   那一刻,伊萨克的脸色僵住了,就连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逝去了。   就在此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若隐若现、银铃的声音。死神们抬起头,随即交换了眼神,一并隐进了黑暗里。   【7】轮回   许蕾姆慢慢地迈着步子,出现在了约定的地方。   一年以来,第一次。   她穿着温暖的皮毛外衣,却露出了一小截脚腕。白皙的皮肤上挂着一串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银铃。铃声随着她的步子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到她接近了,伊萨克连忙走上前去,蹲下来,摘下自己的围巾,裹住她的脚踝,关切道,“冷吗?”   许蕾姆轻轻地挑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收敛了起来。   两个人在黑暗里面对着彼此,但似乎谁都无法说出下一句话。   许蕾姆终于张口,“伊萨克,我想还给你自由。”黑暗里,看不到伊萨克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好像他不存在一般,只有许蕾姆清脆动人的嗓音在继续着,“所以,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说到这里,她弯下腰,取下了围巾,还有脚上的银铃,一并塞进了伊萨克的手中。   年轻人的手指十分冰冷,就好像被雪覆盖的石雕一般。许蕾姆的指尖碰到了他,不由觉得讶异,随即又抬眼看了他一下。伊萨克美丽的脸庞,在那个时刻显得十分憔悴。   突然,他笑了笑,轻轻地说,“洛莎,你还记得吗?”   许蕾姆皱了皱眉头,“不要再叫我洛莎了。”   伊萨克没有回答,“你十岁的时候,卖艺的人来到我们的村庄。她腰上系着布满铃铛的缠带,每次转起腰的时候,都发出哗啦哗啦动听的声音。你好羡慕,好想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但在罗哈提那种小地方,到哪里可以买到那么多美丽的铃铛呢?你于是不开心了,每天都想着要个铃铛。”伊萨克轻轻地笑着,“于是我跑到了镇尾做银器的爷爷家,为他免费帮忙拉材料拉了两个月,他于是答应我教我如何做铃铛。我就用最便宜的银做了一串铃,你还记得吗?上面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铃,连大小都不一样。可你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所以就戴在脚腕上。你说,到死都不会摘下来。”   年轻人缓慢的声音融进了空气里。   许蕾姆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光芒隐进了黑暗里。没有人、包括死神看到她的样子,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却冷漠,“伊萨克,我要走了。”   许蕾姆轻盈的脚步,踏在薄薄的新雪上,发出若隐若现的声音。   伊萨克看着许蕾姆离去的身影,双脚却宛若被藤蔓交缠,无法移动半分。   那一刻,V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冲下去做一次最后的劝诱。佐拉住了V,可就算她的眼里也带着几分不确定,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萨克。   那数秒,就好像数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青年终于迈动了步伐。银铃在他手里发出了钝钝的声音,好像记忆在逝去的过去中垂死挣扎了一番。许蕾姆回过了头来,看着向自己靠近的伊萨克。   他说,“洛莎,无论如何,我果然不愿把你交给别人。”   许蕾姆睁大了眼睛,可嘴角却满含着微笑,对着伊萨克伸开了双手。那一刻,V和佐看得很清楚,许蕾姆面对着他们,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下一秒,年轻人的尖刀刺入了许蕾姆的胸口,随即又反手扎进了自己身体。   暗夜中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尖刀在空中“扑”地一声消逝了,血花散尽了飘雪的夜空里,然后化为了虚无。伊萨克和许蕾姆倒在了雪地里,紧紧地依偎着彼此,就好像许久前寒冷的夜晚。他们靠着对方,讲着说不完的故事。   V和佐等待着,面前却没有出现黑色的水晶。   数秒后,反而是血族的先祖披着黑色的斗篷,宛若魅影一般伫立在了二人面前。   该隐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伊萨克和许蕾姆,金绿色的眼里包含着无数难以述明的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V略带惊叹地说,“该隐……你这一世活在许蕾姆的身体里。”   该隐抬了下眼,似乎不愿和V计较当中的细节,却是看向佐,轻轻地说了句,“不愧是。”   佐楞了楞,“什么?”   该隐随即扬了扬嘴角,“谢谢你们。我和她的纠葛,到这里就算完了。”原本应该是件好事,可佐却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几分淡淡的哀伤。该隐蹲下身去,轻轻地抚了抚伊萨克金栗色的头发,“在转世的时候,我们无法控制我们的长相、彼此的关系、遭遇的事情,但时空里,总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的端倪。比如,这美丽的头发,这纯净的眼睛,这执着真挚的性格。”   佐想,这些确实与上一世他的妹妹卢克蕾西亚有很多共同之处,“这次之后,她……会怎样?”佐轻轻地问。   “她?她会忘了我,去走她海阔天空的转世。”   “但您还会记得她所有的一切,一个人活下去。”   “嗯。”该隐的声音沉稳而孤单,“记忆总要有人去承载。”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V开口说,“我们有问题想要问你,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你在许久前曾经提过有些重要的信息……”   该隐抬起了手,示意已经明白他们要说的话,“我的承诺自然会实现。”然后他又说,“可在实现我的承诺之前,或许让你们看看轮回的开始,可以给你们一些启示——”   他的掌心对向空气中的两个死神。   V和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该隐的手掌。   四周的空间突然扭曲了起来,随即向后席卷而去。佐冷静地叹道,“好像我们在时空缝隙中旅行的感觉!”   而V亦冷静地确认地说,“不是‘好像’,我们确实在时空里倒退。”   “该隐究竟想让我们看到什么?”   还未探讨出个所以然,二人的对话就被天旋地转的翻滚打断了。   就连死神也觉得有几分慌张和期待。   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隐约的亮光——   【Finale】   血族们退场后,伊斯坦布尔的故事恢复了原有的轨道。许蕾姆和伊萨克的生命延续了下去,但原本依附于其中的血族的纠葛已经被斩断。许蕾姆选择永远地呆在苏莱曼大帝的后宫。而伊萨克则重新回到了大海上,成为了一名海盗。   在日后的多年里,许蕾姆在后宫节节得宠,苏莱曼大帝不仅恢复了她的自由身,还正式地迎娶她为自己的皇后,享有了一生的荣华与宠爱。   伊萨克终其一生,一直在宛若螳臂当车般地反抗着奥斯曼帝国。   有人说,他原本是苏莱曼的兄弟,奥斯曼的皇子。然而他们的父亲在决定继承权后,为了保证帝国的稳定,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所有儿子、甚至侄儿。伊萨克,是唯一一个从那场浩劫中逃离出来的。所幸他逃走的时侯还很小,加上他潜藏在波兰领地王国数年,人们认不出他的样子。然而那种恐惧、和仇恨却永远地留在了心里。   或许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心爱的人选择了离自己远去吧。   有的时候,死亡是比活下去更美丽的终结。   在将死神送往过去的时间里,该隐坐在伊斯坦布尔的高地上,看着这美丽的城池。他的仆人们跪在距离他数米的地方,兴奋着他的归来,又紧张地待命他的吩咐。他眯起了眼睛,看向博鲁斯海湾上扬起白帆的船只,脑海里却似乎如千帆过境般地飞速思考着无数事情。   该隐这样的血族,即使不吃不喝也可以支持数日,而即使阳光也无法伤害他。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突然在某一天的深夜,他终于站了起来,转身看向身后严阵以待的下属们。   “走吧,是时候了。” Story X   日暮Sunset   午夜正盛,空中无星。   新月勾起镰刀般精炼的弧度,散发着冰冷的光芒,照亮了血族沉寂的领地。   女孩拉着男孩的手,快步走在荒野上。月光在他们瘦小的身体前拖出长长的影子。四周立着先祖们的墓碑,蝙蝠倒挂在树枝上,泛着红光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墓地的中央,女孩突然转过头来,她金栗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扬了起来,在夜色中划出流星般的色彩。   “怎么样,塞恩,就从这里开始吧?”   男孩抬起眼来,“伊萨*,我觉得长老只是在骗我们。”   (*伊萨=伊莎贝拉的简称)   伊莎贝拉沉了沉脸,“不想试了,走了这么远过来,想就这么回去吗?”   “倒也不是……”   “那就快点开始吧!”她看似不耐烦地推了塞恩一把,大声地嘱咐道,“不许回头!不许偷看我去了哪里!”   “知道了。”   在无数先祖墓碑包围着的空地上,两个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是长老不小心说漏的故事,将一个秘密写在金箔的纸张上,藏到某个先祖墓碑附近的土里。只要没有被人找到,在一百年后,怕被人知道的秘密就会消失,而希望能够实现的愿望就会成真。   听闻了这个传说,伊莎贝拉几乎是立刻拽上了与自己同日出生的塞恩一同前往。   没想到塞恩其实是个胆小鬼。   伊莎贝拉在心里不屑了一番,随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确认金箔还在。   从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已经想好了要将自己的愿望藏到哪里。   在无数枯树的后面、墓地偏僻的一角,她终于找到了露卡的墓碑。露卡曾经非常短暂地担任过她的教师,教她人类的音乐和舞蹈。伊莎贝拉非常喜欢她。只是三十年前,露卡突然决意要与一名人类结婚。这点触犯了血族的条例,长老们屡次劝教也未成功,最终只好将她处死。   十三根银色十字架打入她的身体,最后一支钉入她的心脏。   那天,伊莎贝拉哭肿了眼睛,弄到第二天睁不开眼,只能假装生病不起床。   无论如何,这份难过是不能随意表露出来的。   伊莎贝拉亲吻了写着自己秘密的金箔,随即挖开了先祖墓碑前的土地。可在那一刻,她想了想,随手捡起旁边的一片树叶放进去,盖上了土。又绕开了那里,走到先祖墓碑的背面,向深处挖了挖,才小心地将金箔放了进去。   她在心中默默地祈愿着露卡的安睡。   随即便起身,向着与塞恩约定的地点返回去。   可那个时候,塞恩还没有回来。伊莎贝拉等了一会儿,才看到男孩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伊莎贝拉不由勾起了嘴角。那个方向,塞恩一定是去了三百年前战死的先祖墓前。那个人是血族里最懂得用剑的,塞恩现在剑术师傅的师傅。塞恩崇拜对方得不得了。   但如果被人发现,这个仪式就不灵了。   于是伊莎贝拉假装没有看到他,转了个身,从另外的路又绕了一圈回到约好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塞恩走了回来,有些讶异地看着伊莎贝拉,“好快。”   伊莎贝拉狡黠地笑了笑,“你更快呀。回去吧。”   沉寂的墓地里,只有这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越走越远。   月光俯瞰着,蝙蝠们注视着,先祖的墓碑们倾听着。   一百年,确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1】王 权   时空飞速地逆流着,两名死神被该隐的力量推进着,由速度带来的巨大推力使得他们无法逃离。   旅程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前进的速度突然放缓了,佐和V刚刚尝试着站直,就猛地失去支撑、掉落了下去。天旋地转之中,二人掉入了一片繁华的街道,随即被人群淹没了。天空中悬挂的着巨大的新月,泛着红色的亮光将空气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之光。   人与人摩肩接踵,向前方缓缓涌动。   死神们浮到了空中,看向拥挤的人群。庞大的游行队伍,异样的静谧。道路终端高耸而黑暗的城堡上巨大的阳台中,站着穿着宽大斗篷的血族亲王。他的相貌显得十分苍老,而赤红的双目却依然炯炯有神。他举起左手的权杖,游行的人群便停止了脚步,随即好像潮水一样,从最前端依次躬身行礼,向亲王表达着自己的敬意。   V拉着佐又飞得高了一点。   该隐可以看到死神,血族的亲王或许也有这样的能力。所幸阳台上衰老的血族,似乎根本无暇注意到他们。他开口说话了,语速很慢,声音亦很苍老。但每一个字却仿佛可以越过千山,飞过万里,传到每一个血族子民的耳里。   “我的孩子们,成年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不由泛起一阵不安的骚动,随即落入了带着几分哀伤的沉默。   佐抬头看向V,不知道这样的气氛从何而来。V解释道,“在血族,王储成年后,亲王就会决定继承人。继承人定下后,亲王的生命便会宣告终结,他会把统治权交给下一任亲王。”   “这样岂不是很悲哀。”   “也不尽然,应该说,亲王已经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他才会让孩子们成年。他们这样的纯血,外表看起来的年龄,都是可以自己控制的。”   就在此时,佐注意到,亲王的身后一直伫立着的一对相貌出众的年轻血族。   左侧少年有着金绿色的眼睛,他的头发如夜一般漆黑,而他的皮肤却好像十二月的大雪一样冰冷苍白。在另一侧的少女有着和他一样泛着金色、绿宝石般的眼睛,但她金栗色的头发却好像浓密卷曲的海藻,泛着近似阳光般的温暖。   他们穿着黑色的王储服饰,上面的金线在月光下隐隐发亮。二人便如此,昂首挺胸地伫立在自己父亲的身后,那年轻强大的样子,与前面生命走到了尽头的苍老血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亲王伸出他的手杖指了指自己左侧的男孩,“我的儿子,塞恩。”然后又转向右侧,“我的女儿,伊莎贝拉。”   随即,他宣布,“正如你们所知,王权只有一个。如今,只好交由对决来解决一切。”   【2】对 决   王权只有一个。   亲王没有兄弟姐妹,而亲王的前一辈似乎也是如此。塞恩与伊莎贝拉是异卵双胞胎,因此他们只好通过三次对决来分出胜负。   目的是找出最强大的领导者,带领部族向前。   这是无奈的方法。   多年以前,血族圣祖死后,血族被分为了七个部族,分散在世界各地,相互甚少往来。   血族的繁衍与进化能力有限,虽然现在在体力、智力、学术等多方面远远超过人类,但人类总有一天、准确的说、是不会多余千年的时间,就会超过他们,从而威胁到血族的存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部族未来的走向,滋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派别。   其一,是融入派。融入派提倡集中力量强化炼金术、学术,弱化自身的攻击性,寻求鲜血的替代品,找到一个与人类共处的方法共同生活下去。而另一派,则是激进派。激进派相信,总有一天,血族会被人类侵蚀,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有规律地吸食人类的血液,强化血族的力量。然而,七氏族之间也存在着各种利益冲突,在“结盟”的过程中,恐怕必会与战争相关。   这将是非常关键的一次任期。   下一任亲王将直接影响到该氏族未来的生存方式。   幸运的是,塞恩与伊莎贝拉是血族年轻一辈里少有的强大、睿智、谦和的代表。不管是谁继任,同辈的人都心服口服,血族的未来也都会是一片光明。但人们也知道,即使没有对决,他们二人也迟早要分出高下。其原因就是,虽然这两兄妹的感情非常好,他们的政治立场却是南辕北辙。   塞恩是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伊莎贝拉则是融入派的领头人。   两个人一起出席宴会,聊什么都好,一旦说到政治立场,兄妹俩立刻会陷入争执中。伊莎贝拉经常引经据典,将激进派的人驳斥得毫无颜面,而塞恩则会闷闷地反驳一句,“我可不想未来一辈子都喝合成血浆过日子。”   偶尔,二人的争吵还会席卷到周围的人,遂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强大,却又极端的两位王储,即将对决。毋庸置疑,对决的结果将直接决定部族未来数百年的走向。   人们翘首以盼。   亲王宣布对决开始的那天深夜,伊莎贝拉和塞恩留在王宫的接见室里,等待着第一项对决的通知。伊莎贝拉慢慢喝着合成血浆,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血族进化史古籍。塞恩则坐在一边,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他们的父王在继承亲王这一头衔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对决,再之前的先祖,因为时间太遥远,能够查到的记录也十分有限,这是这千年来唯一的一次王储对决,没有人知道,明天的考验究竟会是什么。房间里静默了好久,塞恩终于开口,“伊萨,别再喝那种没营养的东西了。我房间里有新鲜的。”   伊莎贝拉眼皮都没抬一下地翻了一页书,“我赢了以后,你下半辈子都要喝合成血浆了。”   “其实,我对亲王位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也一点也不想和你对决。”   伊莎贝拉挑了挑嘴角,然后与塞恩异口同声地说,“只可惜我们的政治立场不同。”   她终于放下书,和塞恩互相看着对方,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随即她说,“放心吧,如果你赢了,我会全力效忠你的。但你不能阻止我做一个融合主义者。”她晃了晃还剩一点的合成血浆。   塞恩笑道,“倒也是。”   二人相视,随即各自垂下头,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使者的到来。   就在天边隐约泛起晨曦的色彩时,接见室的房门终于被推开了。   伊莎贝拉看着门口恭敬行礼的传令兵,懒洋洋地说,“再不来,我就要去睡了。”   塞恩站起身来,从传令兵手里接过了两个以鲜红印章封印的黑色信封,又转手递给了伊莎贝拉一个。二人同时打开了信封,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伊莎贝拉打了个哈欠,将信封留在了桌子上,抱怨道,“这种题目还需要考虑一晚上么?”   “第一场,直截了当一些也不错。” 塞恩点点头,又对门口的传令兵吩咐说,“请转告父王,我们知道了。”   “好吧,总之我先去睡了。”   “伊萨,等等,”塞恩上前几步,抚了抚伊莎贝拉的头发,“额头的刘海乱了。”   她一怔,绿色的眼里泛起了温暖的光芒,可口头上却一点也不服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3】 武 斗   血族继承权的第一次对决,以武斗的方式来进行。   两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兵器,在数万血族的参观下进行一场公平的对决。   伊莎贝拉甫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她本人身材高挑,而此时她手里拿着一把比她的身高还要高出不少的、泛着黑色铁锈的巨大弯刀。这是一种在当时的血族非常常见的武器,伊莎贝拉左手持刀,先行入场,轻描淡写地拉开阵势。她金栗色的头发束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好像金子一样闪着淡淡的光芒。就如此,她等待着塞恩的出现。   时钟敲了三声,巨大的新月之下,塞恩缓缓地走进了场地。   他的手中只有一把朴素的细剑,看起来很像人类弱不禁风的武器。   人们不由纷纷啧啧。   如此脆弱的武器,怎么可能赢得过伊莎贝拉的血族重刃。塞恩与伊莎贝拉的感情好,但好到要放水的地步吗?观战台上不由响起悄声的议论。   塞恩与伊莎贝拉的视线在场中交汇。   场边裁判台上的长老宣读着比赛规则,“离开场地、使用魔法、武器损毁都算输。号角吹响后,比赛开始。”   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塞恩看起来有一丝犹豫,而伊莎贝拉也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裁判台旁边的士兵吹起巨大的号角。沉闷的声音在竞技场上方回响起来,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血族的王储手持武器,猛地向对方冲了过去。   氏族里纯血的人都知道,在血族年轻一辈里,剑术最为强大的人,其实是塞恩。   不管是力量、敏捷度、体力塞恩都是顶尖级的,而对武器和剑术的兴趣更驱使他异于常人的刻苦和用功,这一点使得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傲视平辈。伊莎贝拉并不喜欢武术,可以说,在过去三十年,伊莎贝拉武术之所以可以过关,其实是多得塞恩的帮忙。   譬如,早上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再譬如,师傅罚她砍掉一千个木桩,塞恩会帮她砍掉三百。   其实,在拿到这一场对决的题目卡时,二人的输赢,早已有所定论了。   而此时的伊莎贝拉,却勇往直前,心里没有半分犹豫。   手里的弯刀虽大,她却将其运用得十分纯属,手腕转动,弯刀便呼啸而来,塞恩以最小幅度的身体动作躲避着,却从不还手。打了这么一会儿,伊莎贝拉始终碰不到塞恩。她一边砍着,一边气恼地喊道,“你不用让着我,下一场我也不会让着你的。”   塞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那再等等,你就这样输给我,你的名誉会受损。”   伊莎贝拉不由觉得自己彻底被看扁了,手里更是更加了几分力气,但气势与动向并没有统一起来,反而乱了步骤。她觉得又急又恼,“快点动真格的,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伊莎贝拉的话刚喊完,紧接着便觉得手边一松,随即巨大的弯刀被挑到了空中。还不及反应,只见塞恩已经跳跃了起来。他夜色的短发在空中轻轻地飞扬着,随即他挥动了银色的长剑。   紧接着,长剑化为了流星般的线条,飞速地在黑色的弯刀间来回穿梭着。   场中的所有人,包括伊莎贝拉都抬着头,呆呆地看着塞恩。   他的动作如此优美流畅,就好像一场缓慢的舞蹈。   可实际上,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长剑碰触弯刀,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当他结束了手边的动作,落回地面时,那黑色的弯刀已经被他的长剑肢解了,沉重的铁片骤然失去了生气和一切攻击力,零散地掉落下来,深深地陷入了竞技场的泥土里。却没有任何一块落到伊莎贝拉站着的地方。   塞恩回过头,对着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长老说,“武器损毁了,也算输,对吧?”   长老愣了好一会,才恍然道,“是的,是这样的,那我就此宣布……”   “等等!”话才说了一半,站在那里的伊莎贝拉突然打断了长老,“我只想说几句话。”   她转向观礼台的所有人,字正腔圆道,“血族利用强大的体力来运用重刃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们以为自己的武器是无敌的。然而事实证明,只要技巧得当,即便使用人类的武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我们。学习人类,融合他们的科技是我们进步的唯一方法。”   她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塞恩了解了她的意图,于是清朗地回复说,“然而之所以脆弱的武器可以击败重刃,更多是在于我如何运用。自身的强大,是获胜的本质。”他转头看向裁判台上的长老,带着命令的语气道,“无论如何,一切等到三场赛定后再说。”   长老一颤,连忙宣布。   “第一场,胜者——塞恩。”   【4】 胜 负   伊莎贝拉在武斗这场根本没想过要获胜。   在输得毫无悬念的结果上,可以得到机会重申一下自己融入人类文明的想法已经算是小小的胜利了。   拿到第二场对决的题目时,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老爸总算可以称为公平。   下一场的比赛,考察的是伊莎贝拉最擅长的谜题破解。从小到大,塞恩在解谜方面就从来没有赢过她。知识面是一方面,对各个知识点之间的联系甚至灵感都是取胜的关键。伊莎贝拉心情总算转好了,看看外面,天快亮了。她于是哼着小调,决定到图书室找本书,拿到自己的棺材里慢慢读。   亲王的城堡由三千块黑色的巨大硬石修建而成。里面严格运用着黑色、红色和深紫色这三种色调。庄严高贵,却也极端无趣。纯血的王族们并不惧怕阳光,他们却十分厌恶阳光。每日天明,大家就都会缩回棺材里,就算不困也宁愿在里面呆着。伊莎贝拉想起了自己没成年的时候,一年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塞恩的棺材里睡的。那个时候塞恩沉迷于剑术,每天都跟着师傅挑战各种剑术的极限,好几次折腾到天亮才回来。   伊莎贝拉喜欢和塞恩聊天,塞恩不回来,她便抱着本书在他的棺材里等着他。等他迈着疲倦的步子走进屋子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向着他大喊一声,然后再开心地看他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后来,伊莎贝拉渐渐吓不到塞恩了,她便觉得无趣,于是要塞恩给她讲故事。塞恩不会讲故事,也没有什么故事好讲,被伊莎贝拉埋怨了好几次。后来他扎进图书馆好几天,总算是有了很多故事。虽然大部分伊莎贝拉都听过,她也假装不知道,靠着塞恩,听着他说话,然后两个人一起睡着。   血族的生命很长久,氏族里的人也不多,纯血王族更是孤单。伊莎贝拉经常想,虽然塞恩有点闷闷的,但多亏有他,两个人这两百多年才过得算是开心愉快。回观他们的父王,没有兄弟姐妹,自从母后去世后一直都孤零零的,生活着实是无趣。如今他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伊莎贝拉在某种程度上是十分理解的。   她向着图书室走过去的时候,走廊里仆从们正在往窗子上挂窗帘,今日的日出似乎要提前了,大家都有点手忙脚乱,伊莎贝拉不想打扰他们,于是隐去了声息,静悄悄地从旁走过去。经过时,还听到主管有些恼怒地训斥道,“快些!一会儿亲王会经过这里,亲王可是一点光都不愿意见到。”   伊莎贝拉觉得有些奇怪。   诚然,父王是十分厌恶阳光的。这种厌恶,体现在他绝对会在曙光到来前回到棺材里,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就算是在棺材里处理,也绝对不会在外面呆着。现在已经接近清晨了,父王竟然还没回去。好奇心占了上风,伊莎贝拉顿了顿,索性换了个方向,向亲王的书房走了过去。   通往亲王书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这里的窗帘是永远都不会拉开的。沉重的黑暗,昏暗而跳跃着的烛火,引向着氏族最高权力机构的所在。在走廊的尽头,伊莎贝拉果然听到了细碎的交谈声。压抑着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喻的无奈。不知为何,伊莎贝拉放轻了脚步,甚至提起了气息。   这是一种本能。伊莎贝拉不想让父王发现自己。   “难道,不能废除‘决斗’吗。”   “亲王大人,这是规矩,是圣祖遗留下来的智慧和教训。”   “伊萨和塞恩……他们的感情很好,绝对不会重演圣祖的悲剧。”   “氏族现在面临着重大的抉择,就算是百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的风险,也有可能将我们拖入万劫不覆的境地。亲王大人,我们的处境,很危险。”   随即又是父王重重的叹气。   “果然,输的一方就只有一死?”   “亲王……您与您的兄弟,还有先祖的兄弟们不都是这样吗?唯一的继承人,才是未来稳定的基础。这是血族的规矩,我们生存的基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卡塔”一声。正说着一半话的长老猛地噤声,旋即快速地推开大门。   昏暗的长廊上空无一人。   长老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才又回到亲王面前,恭敬地行礼道,“不管是谁取胜,我们都会全力辅佐,请亲王大人放心。”   长廊的暗影里,伊莎贝拉摒住了自己的全部气息。   即便如此,身体仍是在不停地颤抖,就好像风中萧瑟的树叶,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这场对决,不仅是胜负,更多是生死。   【5】 思 绪   问题:合成血浆的成分是什么。   答案输入:『血浆蛋白』   图书室里四大谜题盘随机拼接在一起,题目涉及了血族的历史、营养学、进化和氏族关系四方面的内容。回答正确的题目,则会加大下一道谜题的难度,以此类推,直到回答错误才会降低难度。塞恩的进化和氏族关系还不错,但历史和营养学,他与伊莎贝拉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但是伊沙贝拉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虽然是看着屏幕,但却好像在神游一般。   答案输入:『无机盐』   答案输入:『葡萄糖』   回答完毕   回答错误。   错误的红灯亮起的时候,塞恩侧头看了伊莎贝拉一眼。   合成血浆的主要成分时,她答出了所有元素,却偏偏没有回答水。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伊莎贝拉以前可是从来没有犯过。她似乎有些恍神。接下来,她又错了两次,直到屏幕上出现:   问题:血族的圣祖叫什么名字   这是非常简单的一道题。出现这个,说明伊莎贝拉的战况非常不利。观战的子民们也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这场她若输了,王权就直接进了塞恩的口袋。就连塞恩也趁着换题的空档转头说,“伊萨,你不会真的故意要输给我吧?”   听到“输”这个字,伊莎贝拉身体一抖,她抬起眼,裁判台上的长老们看起来那么平静、自如,仿佛真如他们所说一般,“这只是一次决定继承权的比赛。”   真是骗子。   想到这里,伊莎贝拉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地看向眼前的谜题轮盘,手指亦灵巧地输入了起来。   第二场,是一场险胜。   伊莎贝拉靠着墙,才发现汗水已经浸湿了她后背的衣衫,就连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塞恩走到她的身边,关心道,“你怎么了,伊萨?”   伊莎贝拉抬眼看了下塞恩,又垂下了眼睛。她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纸。她咬着牙,故作镇定地站直身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没什么,我只是需要喝一点血浆。”   “别放水,伊萨。”   塞恩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伊莎贝拉心里百味陈杂,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虽然想着转身拉住塞恩,告诉他,她怎么可能想输给他,她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但是只要想到这里,心情就无法平静。但又能怎样呢?拉着塞恩一起逃跑吗?   抛下氏族的未来吗?   在这样的惴惴之中,最后一场对决的题目颁发下来了。   上面写着,   一百年前,你们分别埋下了你们的秘密。   现在,请在守卫你自己秘密的同时,找出对方的秘密吧。   【6】秘 密   自露卡被处死的那天起一百三十年来,伊莎贝拉第一次无法入睡。   隔着厚厚的窗帘,似乎能感到令人厌恶的太阳正越过黑色的堡垒,向另一侧落去。这样说来,恐怕一百年前,父王便预计到了二人今日的对决。长老故意给他们讲那样的故事,夜晚故意放松城堡的守卫,一切都是为了二人能够埋下这道谜题的种子。   在一瞬,一个细小的念头冲进伊莎贝拉的心头,然后好像邪恶的梦魇般急剧地膨胀了起来。   信函上并没有说决斗何时开始。虽然天还是亮着的,但阳光却无法对纯血造成致命伤。   一百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比塞恩先埋完了自己的秘密,她看到了塞恩返回的方向——   她知道塞恩的秘密,藏在哪里。   伊莎贝拉直起身来,脑海里嗡嗡作响,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了。第三场的胜利唾手可得,她冲到了房间门口,按住了门的把手,可就在转开之前,门却被敲响了。   伊莎贝拉犹豫了一下,转开了把手。   塞恩静静地站在门外。看到伊莎贝拉有些讶异的脸,他轻笑了一下,“不让我进去吗?”   伊萨的房间里不备有鲜血,而塞恩又不喝血浆。所以伊萨自己拿着杯子,塞恩则两手空空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两个人早就习惯了什么都不说坐在一起,可此时的静谧却带着几分尴尬。   良久,赛恩才慢慢开口,“ 一百年前,长老果然别有深意。”   伊莎贝拉盯着自己杯中的血浆,“你不要事后扮聪明了。”   “难道你认为这是巧合?”   伊莎贝拉沉默了。塞恩说的没错,镶着金箔的纸张,先祖墓地的位置,希望实现的条件,其实全部是从长老那里听来的。   “为了这场决斗,他们竟然可以如此深谋远虑。”塞恩说。   伊莎贝拉想说,这事关两名王储的生死,再如何的远虑也都是正常的。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痛不痒的两声干笑,“那也没办法。”   “所以那天,我并没有埋下我的秘密。”   “果然……什么?”   伊莎贝拉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塞恩又重复了一遍,“我说那天我没有埋下我的秘密。”他顿了顿,抬眼,绿宝石的眼里泛起金色的光芒,“你不会真傻乎乎地埋了吧?”   那一刻,伊莎贝拉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塞恩如果没有埋下秘密,她不管花多长时间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来。但这样拖下去,就算她竭尽全力想要防卫,她在露卡墓前的金箔被找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伊莎贝拉转过身去,竭力不让塞恩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   冷静、冷静。   如果这一切是长老他们一手操纵,他们必然知道两个人的秘密都埋在何方。在信函里,明明写得是:你们分别埋下了你们的秘密。既然如此说,塞恩一定埋下了。而且,她切实地看到塞恩从他的剑术师傅墓碑的方向走过来了!   比赛从接到信函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塞恩一定是在诳她。   想到这里,伊莎贝拉转过身来,亦是微笑地看向塞恩,“别傻了,我也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塞恩盯着伊莎贝拉的双眼,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像是深湖泛起的月光。这让伊莎贝拉觉得陌生,说到底这份陌生从他们成年以后就开始有了吧。塞恩虽然比伊莎贝拉早诞生了那么一个小时,但是在伊莎贝拉的心里,他却像是个有点麻烦的小跟班。从小到大,只要伊莎贝拉说要去东边,他绝不会说自己想去西边;她说不饿晚饭逃掉,就算他练了一下午剑,肚子饿得呱呱叫,还是会陪她。   成年后,他的个子一下子超过她好多,他的剑术强大到再无人敢与他相敌,而他的政见与她不同,二人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如今,他也有了这样,她无法理解的眼神。   心里只觉得有点别扭。   仿佛,被抛弃了一般。   想到这里,塞恩已经起身,从她的手里拿过了杯子,“好了,伊萨,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了。你也少喝点血浆,对身体不好。”他转身离开了伊莎贝拉的房间。房门关上,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骤然冷了下来。   伊莎贝拉站在房里,发着呆。   突然,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轻轻地推开门,向外走去。   【7】日 暮   伊莎贝拉踏出黑岩建成的城堡,夕阳正从另一个方向渐渐沉入大地。血族的领地一片寂静。伊莎贝拉和他们一样,厌恶着阳光温暖而刺眼的光芒。除却小的时候因为好奇,在天亮的时候跑出去过一次,这么多年来,她再也没有在夜晚之前踏出过自己的房间一步。   但如今,着实的分秒必争,这一切由不得她的喜好。她下意识地用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平日热热闹闹的王城,此时静默得好像一座死城。血族的建筑本身就古朴、黑暗,夕阳的余晖下,更显得如同破败的帝国。伊莎贝拉加快着步子,飞速地向先祖墓地里走去。   一百年来,先祖沉睡的场所仿佛从未变化过。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墓场的中央。百年前,她就是在这里与塞恩分开,然后再各自去埋下了自己的秘密。伊莎贝拉抬眼看了看天色,离日落只有十数分钟的时间。她顿了顿,终于决定先向着自己埋下秘密的场所前进。   “果然,你的秘密在这里。”   伊莎贝拉一怔,随即猛地抬起头来。   一身黑衣的塞恩坐在一旁的枯树上。他冰冷苍白的面孔,与温暖的夕阳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从树上跳下来,淡淡地说,“伊萨,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呢。每次骗我的时候,你都是微笑着的。”   伊莎贝拉故作镇定道,“我有什么好骗你的?我只是来找找,万一你刚才说没有埋是诳我的呢?”   “伊萨,和你说那些话,也是为了你能自己走出来。这个方向……你把秘密,埋在露卡的墓下面了吧。”   伊莎贝拉脸色一白,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因为你一直很崇拜露卡,”塞恩轻轻地说,向着露卡的墓地走去,“她喜欢人类的那套东西,所以你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上融合派的道路。伊萨,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让着你,但这次不行。今天是你第一次在日暮时分踏出王城吧?而我不是,我每天都会比所有的人更早地醒来,在阳光消失之前,伫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残败的景象,总是提醒着我,如果氏族没落了,我们的家乡就会永恒地变成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我就一点风险都不敢承担。”   说到这里,塞恩已经走到了露卡的墓前。   回过头来,看向他血缘相系的双胞妹妹,他与血族继承权之间,唯一的阻碍。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伊莎贝拉金栗色的头发,散在夕阳的余辉里,泛起耀眼的光芒。她的眼神看起来莫名地绝望,那种绝望就好像即将有十三支银色十字架刺入她的身体一般,与死亡紧紧相连。   塞恩不明白,但他带着歉意地说,“对不起,伊萨。就算是用武力,我也无法退让。”   突然,伊莎贝拉猛地转过头去,快速地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她反应过来了,塞恩果然在诳她——让她以为他的金箔没有埋在墓地。这只是诱使她去想取回自己的,如此他便可以尾随她发现她的金箔所在。而他刚才的对话与行为,却也佐证了他的不安。果然,他的秘密埋藏在这个墓地里。   埋藏在她确认那个地方。   她突然的动作,让塞恩一怔,随即他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快速地寻找伊萨的金箔。   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   不管话说成怎样,他们并不想真的刀刃相见。伊莎贝拉知道自己不可能打过塞恩,但她也确信,如果真的动了手,塞恩是不会伤害她的——如果她就是站到露卡的墓前,他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   但伊莎贝拉并不想这样。   夕阳渐渐沉下去了,而天边的星辰却渐渐亮起来了。   不知何时,四周干枯的树枝上倒挂起了黑色蝙蝠。   耳边似乎可以听到血族士兵的脚步声,伊莎贝拉仿佛看到他们戴着黑色面具、提着银十字架的样子。长老他们一定知道她与塞恩都已经非常接近对方的秘密了,这场比赛会比想象得更快结束。伊莎贝拉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恐惧,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双脚上。终于,眼前出现了剑术先祖的墓碑。伊莎贝拉冲上前去,快速地翻找着墓前的土地。   从露卡的墓跑到这里,大约花了两分钟的时间,这两分钟,塞恩应该想不到她将秘密藏在了墓碑后面。不,他至少还要十数分钟才能想到。甚至,在他将前面找了一遍后,他或许会以为她根本没有将金箔埋在那里。但伊莎贝拉非常确认塞恩的秘密,就在这里。   片刻后,在深灰色的土层下,伊莎贝拉看到了由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那块白布经历了时间的洗礼,显得残破——而这正是她在寻找的东西。   她抬头,周围仍然是一片静谧。所以一切都来得及——她迫不及待地向伸手去打开那秘密,可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的动作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真的,与生死毫不相干。在很久以前的某天,她和塞恩被要求参加一个贵族的晚宴。那个时候露卡才刚被处了死刑不到十年,趁着休息的时候,纯血里的名媛一边吸长长的水烟,一边眯着眼睛和旁边的人说,“露卡其实是个婊子,她学人类跳舞唱歌,就是为了勾引纯血的贵族。但结果,还是被人类给骗了。要我说,就是活该。”   听到她这样说露卡,伊莎贝拉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   她当即离席,走到厨房的垃圾箱里,翻出一颗新鲜的大蒜,捏碎了放进红酒里。一回头,发现塞恩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伊莎贝拉防备地说,“你想告状么?”   塞恩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前来,从伊莎贝拉手里接过那个盘子。   喝到人类大蒜汁儿的纯血小姐,当晚脸色变得就好像被血族刚咬过的人类一样,回去在棺材里躺了半个月才重返社交圈。亲王得知这件事后,把塞恩关到充满阳光的房间里好几天。带着点点轻微烧伤的塞恩,在见到伊莎贝拉担心的面容之时,只是笑着说,“伊萨,好久不见。”   还有一次,伊莎贝拉第三次逃开了剑术课。剑术老师的脾气上来,一定要让她用腿倒挂在城堡外的悬崖一整个晚上。伊莎贝拉怎么求饶也没有,塞恩要求自己来代替伊莎贝拉,剑术老师便威胁他,如果代替伊莎贝拉,就是两个人一起挂半个晚上,然后塞恩要劈砍五千个木桩。   塞恩答应了。   还有……   ……   指尖就这样,像被什么阻碍着,再也无法向前了。   找到塞恩心中的秘密,不仅夺取了塞恩的王权,同时也夺取了他的性命。   从今以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塞恩了。   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关于塞恩的回忆结束了,她便打开他的秘密。可关于塞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回忆就好像涌动的泉水一样,无法停止地喷涌而出。   直到长老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既然你找到了,为什么却一直拖延着呢?”   伊莎贝拉睁开眼睛,提着银色十字架的血族战士们,已经将她包围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像黑色的木桩,伊莎贝拉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她木然地看着长老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到。   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不能成为亲王或许是对的。她无法欺骗自己,而父王也好、先祖也好,他们都能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而为了自己的目标、氏族的繁盛而忍耐到最后一刻。至于塞恩,伊莎贝拉垂首看着已经眼前的那个被白布包裹起来的秘密。如果塞恩知道,这场比赛的结局是二人的生死,他还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勇往直前吗?   伊莎贝拉希望如此,而同时,她也不希望如此。   【8】交 易   维持了七天的对决,以塞恩的胜利告终。   塞恩找到了伊莎贝拉的秘密,却永远地失去了伊莎贝拉。他找遍了圣祖墓地的每个角落,翻遍了血族城邦的每个街角,伊莎贝拉就好像空气一样,似乎无处不在,却又似乎从未存在。   没有人回答他,伊莎贝拉到底去了哪里。   她的名字被从所有的记录里消去了,她的画像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她的房间被改为了一间储物室——就好像那间房从未有人居住过。不管是佣人、臣子、长老,大家都似乎从未知晓这个人的存在。   长老们开始筹备塞恩继位典礼的相关事宜。年轻的王储拎着自己的一把细剑冲破了层层守卫,闯入了亲王的宫中。衰老的血族坐在王椅上,疲惫地看着自己怒气冲天的孩子。他的剑术师傅横刀而立,接下了塞恩愤怒的攻击。二人的交战中,塞恩很快就占取了上风。   眼看剑术师傅就要招架不住,亲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你的存在与她的牺牲,不正是为了肩负氏族的未来吗?”   塞恩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看着王座上鹤发的亲王。诚然,他即将离世。他的愤怒换不回伊莎贝拉了,但氏族的未来却只能由他来肩负。塞恩沉重地呼吸着,他的胸腔一起一伏,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好像感情被现实碾碎后死在身体里一般。   塞恩放下了剑。   长老们推开了门,拿着书卷询问亲王,新王何时可以正式登基。   新王的登基,意味着老亲王的消逝。塞恩在听闻长老们冰冷的询问时,胸口再次怒意汹涌。但他克制住了,他看向台上衰老的父王。亲王闭着眼,带着解脱的笑意, “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和自制力。他会为我们带来新的希望,甚至血族的统一。他经得起,『该隐』这个名字。”   语毕,亲王在自己的王座上,化为了灰烬。   长老们涌上前去,用华丽的黑色盒子装起了亲王最后的残留。   随即,人们看向厅中拿着细剑、失去了所有亲人的、独孤的年轻人。他们依次恭敬地伏下身去,带着无上的期待和崇敬——   “该隐大人,请您对民众说几句话吧!”   “获得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空中,被甩入这段历史的死神唏嘘着,“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孩子,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被流放到人间,才成为了血族的圣祖。这个名字用在塞恩身上,很合适呢。”   “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该隐一定要与伊莎贝拉纠缠那么多次轮回?”   “好问题。而且,一般一名亲王存活的时间是三百多年,该隐至少活了七百年以上,而且根本没有衰老或者让位的意图。”   二人一并陷入了沉默。   佐吩咐V,“我们看下水镜。”于是V撕开了时空的缝隙,二人站到平日他们寻找目标所用的水镜。佐从该隐继位的那刻起,继续看了下去。   成为亲王的该隐,严格恪守着激进派的哲学和约定,氏族的力量迅速地壮大起来。有一天晚上,该隐坐在阳台上,拿着伊莎贝拉以前最喜欢的杯子,慢慢地喝着血浆。这是伊莎贝拉剩下来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在最后的对决前,他无意从她手里拿过来,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血浆果然很难喝,那种又酸又涩的东西,完全不能为他带来任何生命力和饱腹感。   到现在,该隐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伊莎贝拉可以靠血浆活下去。   发呆的时候,黑暗里,出现了一名黑裙的女孩。她漂浮在空中,带着超越这个世界的冷漠神情。看着该隐,“你好,听说你有意与我们做一个交易。”女孩指了指手腕。   该隐垂首,挽起了左手的袖子,上面用鲜血画着一枚古老的图腾。   女孩点了点头,“就是这个,你是血族的亲王,地狱之君有兴趣听听你的想法。你想换多少年生命。”   该隐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永远。”   “永远?”死神脸上露出了几分鄙夷,似乎嫌弃着他的贪心。   该隐说,“我永远活着,这样便不再需要下一任亲王。”   女孩愣了下,随即理解地说,“倒也是,血族的继承方法确实有点激烈。”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翻了几页,然后说,“可以,要听听我们的条件吗?”   该隐没说话。   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十分漂亮,却又带着来自地狱深渊的极度寒意,“我们想要你,最痛苦的回忆。”她张开双手,好像一只黑色的飞鸟,拥抱着夜色,“你知道吗?在整个对决里,不仅你的父王、长老,就连伊莎贝拉都知道,这是一场性命相搏的战斗。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可怜呢。”   年轻的亲王眼里泛起寒冷的金色,他猛地伸手而去,细剑在眨眼间便劈向女孩。黑裙的女孩在那一刹消失在空气里了,可下一秒,她又出现在了该隐的座椅旁,嗤笑道,“想什么呢?和死神对着干?”她把手向空气里一伸,随即变出了一纸合约,又扔给该隐一支笔,“签吧,用你的痛苦,换取无限的生命。”   该隐默默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合约在那一瞬间猛地燃烧起来,随即化为一圈金色的文字,覆盖在他手腕的图腾上。女孩笑颜如花,“细则如下,在你未来的生命里,你会在梦里进入伊莎贝拉的轮回。而每次轮回,不管你们的关系如何变化,她都会为你而死。”她似乎很惬意地看着该隐扭曲俊俏容貌,“别着急,破解的方法有一个,就是她在某次轮回里,决定主动杀死你。”   女孩得意地说,“但我想,你看过她的秘密,你知道她不会的。所以我还准备了另一个破解的方法——”   该隐终于带着几分迫切地站起来,而她却笑得更加邪恶了,“如果你能得到我的帮助。我来帮你的话,一定会实现的。不过,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吧!哈。”   她打了个响指,旋即消失在了空气里。   时空的缝隙里,水镜前的V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孩。   于他而言,穿着白裙的佐在这一刻化为了异样的存在。   她与那黑裙的死神,就好像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从发丝到指尖,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就只有感觉。白裙的佐只是让人感到漠然,而黑裙的死神却给人感觉更加冰冷,甚至邪恶。   “你到底,是谁?” Story XI   复仇Revenge   又是那个梦。   总是有个声音在耳边,侵扰着她的睡眠。她沉沉地闭着眼睛,那个人却锲而不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似乎非常洪亮,却又异常模糊,就好像海潮翻涌,激烈地表达着某个意思,听者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明了。她想堵住耳朵,但四肢却沉重得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就这样彼此激战着,直到声音好似潮汐一般褪去,记忆就在那一瞬间化为海边泛起白色的泡沫,想要抓住,却在碰触之时便化为透明,再而消逝。   等到清晨醒来之时,在佐的脑海里,再也找不到这个梦境的影子。自然也不记得,随着梦境消逝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日子还在平稳地继续,直到当别人问起一个她理所应当知道,却无法回答的问题时,她才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妙。   她,到底是谁。   【1】血族圣战   时光如同狂风骤雨般前进着,V与佐穿梭在无数历史的碎片中,寻找着该隐的身影。水镜中影像飞速晃过,纷繁之间,佐轻呼,“找到了!”随即她拉着V,从时间的缝隙中向外跳跃出去。   时间的流速骤然放缓了,空气也变得透彻了许多。二人出来的时候,夕阳正慢慢地沉入地平线下。还未及了解周遭的情况如何,枪声已经好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从四面八方猛袭而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树林里,穿着黑衣的两拨人正进行着激烈的枪战。   子弹好像横飞的雨水,朝着彼此的方向射击而去。这显然是一场有组织、有后台的黑帮火并,交战的双方使用了连发的机关枪、重机枪,当小型火箭炮登场的时候,V不由艳羡地说,“不知道是谁负责这个片区,他今年的业绩一定非常好。”   火箭弹呼啸着向对方的阵地飞去,炸翻了对面的数个掩体。片刻,掩体里爬出几个人来,佐清楚地看到他们有人断手断脚,可还是很灵活地在动作着。有个人直接拿起手揣到自己身后的背袋里,剩下的一只手拎起机关枪继续向前冲。还有个人,肠子露出来了,他往肚子里一塞,用外衣草草一裹,藏到了另一个掩体里去。   “我以为在看火并片,原来是场恐怖片。”   “原来都没死,负责这一带的死神肯定气死了。”   “赛恩,在那边!”   佐指着坐在后方的一名黑衣男子说道。V随着看过去,时间已经过了千年,而该隐依旧像刚刚继承王位时一般年轻。但不同的是,他神情全然没了年轻时的犹豫,没有人能看出他金绿色的双眼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想法。佐一边说,“我去找他”一边就那么冲了出去。V带着厌恶地看了看那边的枪林弹雨,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塞恩——”   听到这个名字,该隐猛地抬起了头来。在那一刹,佐看到他的视线里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那光彩就好像让他变回了千年之前,那个拉着伊莎贝拉的手走在墓场空地上的小男孩。然而,只是那短短的一瞬。在他看到佐的时候,双目又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静默与深邃,“四百多年了,你们可算回来了。”   “塞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佐落到他的面前,V也紧跟其后。   该隐抬眼看了看他们,一字一句地说,“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塞……该隐。”   “我说过,过去的尽头,便是一切的开始。”该隐轻轻地说,“与死神签下约定的那日,便是我和伊萨轮回的开始。那之后每过数十年,我便会在梦里进入伊莎贝拉的轮回。不管我们的关系怎样变化,她都有着无数与伊萨相似的细节。在起初,我非常开心自己可以在梦里找到她的蛛丝马迹,我开心地与她一起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给我带来无上的救赎。但每过数十年,她都会选择为我而死。我们的感情越好,她在死亡的时候,就会带给我更大的痛苦。所以我渐渐地开始选择伤害她、背叛她、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这一切变为了梦魇,我永恒的生命,化为了无尽痛苦的来源。直到数百年前,你答应帮我。”   佐一怔,然后说,“你是说,那个和你立下合约的死神是……”她指指自己,“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该隐没有回答佐的问题,只是笑道,“地狱之君这个混蛋,他把所有的人玩弄在手中。你以为自己和他做了一个公平的交易,但其实只是在一步步地更加陷入他铺好的泥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   该隐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转换了话题。他优雅地翘起了腿,饮了一口手边水晶杯里新鲜的血液,满足地眯起了金绿色的眼睛,“我和伊萨的轮回斩断之后,我终于可以全力进展我的计划——统一血族。在过去的五百年里,我吞并了三个部族,而对方吞并了剩余的两个。我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在试探对方。今年,对方的血族突然换代了,终于是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佐看着该隐,希望他能把话题转回自己的身份。但该隐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他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看,这些交战的人们,就是我们的子民。我们势均力敌,这场战争可能要持续百年,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哼,正合地狱之君的意。”他顿了顿,随即又看回了佐,“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佐一怔。该隐从怀里拿出一纸合约来,“你帮我,让对方无血开城,我来告诉你,你究竟是谁。”   “你曾经说过,帮你斩断与伊莎贝拉的轮回,就会告诉我们重要的信息。”V站出来,冷冰冰地说道。   该隐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让你们对现状产生‘怀疑’,开始看清情况,难道不已经是最重要的信息?想到知道全部,你们要付出更多。”   “你要我做什么?”V想继续说什么,却被佐抢了先。   “对方新的继承人,年轻、强大,但是我想他与上代亲王不同,似乎有可能以最少的损失与我结盟。我要一个契机,使得他自愿交出血族圣印。”   血族圣印,种族的最高统治权的象征,早在千年前,就已经零落成为七块,分别由七大氏族保存着。如今该隐手里拥有四块,对方是三块。当这七块凑齐的时候,血族的权力就再次统一了。   佐愣了愣,“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做得到。”该隐将合约向佐推进了一点,“签吧。你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么?”   V皱着眉,从旁拉住佐的手臂,“谨慎。”佐微微颔首,但好奇心却完全盖过了她的理智。她究竟做了什么,地狱之君又是为她设下了怎样的陷阱——难道她之前为了收集七日水晶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是徒劳么?   她看着合同,“拿到圣印,你就会将一切告诉我?”   “知无不言。”该隐拿着杯子饮了一口里面的红色液体,唇畔泛起血红,“但是败了,我不确保你能从对方手中活下来。这是一场以生命为注的约定。但我想,你已经习惯了吧?”   佐犹豫了一秒,然后她接过了合约,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合约猛地燃烧起来,随即化为一圈金色的文字,覆盖在她的手腕上。佐觉得这一切都有点似曾相识,但却也无暇细想,只是迅速地交代道,“我要这个人所有的资料,相貌、爱好、过往、亲人、朋友、仆从,最好连他有过几只宠物,吃过什么人放过什么人,都想知道。”   该隐勾起嘴角,向着佐举起了杯子,“很好。”   【2】昆塔斯.迪伦   每个人赌命而战,都有着他们自己的理由。   有些人为权力,有些人为承诺,有些人为和平,而有些人是因为逃避责任。   昆塔斯是最后一种。   昆塔斯是迪伦家最小的孩子。外表十分俊俏,身材高挺,银色的自然卷发留到肩旁,那一双碧湖色的眼睛更是迷倒了不知多少血族和人类的女性。除却出众的外貌,昆塔斯也是最优秀的王储,不管是智力、武力、决断力、统帅力,他都远远超过自己的兄长们。如果说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对亲王位毫无兴趣——虽然他本人根本不觉得这算是什么缺憾。   从数百年前起,迪伦家族就已经控制了整个南部欧洲。他们的势力就好像细小的血管,布满了南欧的每一个国家、城市甚至村镇。商业、政治、军火、金融、农业,迪伦家的人分布在所有把握国家命脉的行业里,教父的一句话,就会在欧洲掀起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他无法实现的事情,大到要求欧盟政府增印货币,小到让专机在70分钟内从法国木桐酒庄送一瓶酒到地中海上迪伦家游艇。   唯一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人,是欧洲北部的杰埃让家族。   父亲生前嘱咐过昆塔斯和他的哥哥们,一旦迪伦家换位,杰埃让家随时都有可能攻打过来,而这次战争结束,血族便可以完全地统一。昆塔斯对此不以为然,或许说,他对政治、王权根本就是漠然。人生很美好,昆塔斯喜欢住在自己意大利南部乡村的庄园里,和人类棋手切磋国际象棋,或者约上几个美女到米兰或马德里的酒吧里不醉不归。迪伦和杰埃让已经僵持了数百年的时间,他觉得,只要别在自己活着的那几百年里发生战争,谁统一血族,他根本毫不关心。   当父王提起要选拔下一任亲王时候,他原本准备弃权。但在某个晚宴,他和几个哥哥们聊天,他发现哥哥们都十分激进,每个都想着统一血族后,就要扫平人类世界,减少他们的数量,夺取剩余人类的智商,将他们作为粮食圈地养殖。昆塔斯觉得这是一件极端愚蠢的事情,为了阻止这样被人笑话的惨剧发生,昆塔斯决定自己继位。   决斗的过程对昆塔斯来说十分轻而易举,没想到胜利之后,自己的兄长们都被处死了。   继位后的昆塔斯,没有父亲、亦没有兄弟。但这忧虑只持续了一天,他觉得那群野蛮的兄弟根本就是连人都不如,而父亲活了四百年,去世也算是喜丧。他喜闻乐见地将家族事务全部推给长老们处理,继续自己下棋喝酒美女相伴的日子。   杰埃让家族初次挑衅的时候,昆塔斯觉得很麻烦,就让一位长老去处理。长老集结了一批强大的纯血种,带着数十亿的军火资金,势在必得。三个星期后,这位长老战死了。   很快该隐的势力从北部开始大肆向南部渗透。昆塔斯知道没有办法了,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挂帅上阵,从自己南部舒适的庄园,搬到中部的古堡里,指挥着双方的对抗。他成功地阻止了该隐吞并的脚步,这件事却大幅缩减了他下棋和与美女约会的时间。中部的气候和南部没的比,想到这里,昆塔斯就觉得很麻烦,反而更加生气,只想着快点结束战争。   血族氏族间的战争持续了千年,昆塔斯也没有想出更有创意的方法。在这个时候,他也只好跟从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他们一直以来的做法——杀败杰埃让。   但该隐的实力比昆塔斯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得多。昆塔斯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击败、甚至撼动该隐。当这件事情逐渐演变为持久战时,昆塔斯腻了。   他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下棋、没有悠闲地搂着几个美女在酒吧里狂欢了。他看了看蝙蝠送来的战况,目前双方的冲突转入了胶着状态,他留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帮助。他随即决定溜到米兰,好好玩一个晚上。昆塔斯的属下虽然害怕长老抓狂,但更害怕昆塔斯。于是只好为他安排专机,又把他留在西西里的几个女孩一起叫了过来。   天色暗去的时候,女孩和飞机都到了。昆塔斯换上了深蓝色套装,在左边的口袋里塞了一块丝绸的手绢,正考虑用什么袖扣的时候,女孩们花枝招展地涌进了屋子里,带着热吻、香槟,甜腻腻地往他身边涌,簇拥着他向外走去。昆塔斯想,这才是人生,一天到晚打来打去真是衰毕了,遂对杰埃让的痛恨更加深入骨髓。   出了古堡,天色已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院子里一片昏暗,昆塔斯却发现旁侧的矮灌木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迪伦家族中部的古堡设立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最近的村镇离这里超过一百里。昆塔斯甫一搬过来,就让长老把周围的结界铺了起来,除非是大军带着火箭筒杀过来,杰埃让的探子根本没办法靠近一步。昆塔斯想,那或许是个什么动物,但又觉得空气里的味道不像。   昆塔斯皱皱眉头,本着绅士的风度让仆从们先用车送女孩儿去后面的停机坪登机,自己则让仆从撑着伞,亲自到那边看看,心想如果有什么麻烦直接弄死,省得晚上出了什么事儿又把他临时叫回来。   他让仆人扒开灌木,随即挑了挑眉头,伸手把倒在里面的“东西”拎了出来。   看起来是个人类孩子,浑身泥土,闭着眼睛,身上带着各种细碎的伤痕,手里紧紧地抱着什么。昆塔斯拎着它转过来,吩咐说,“扔给厨房吧。”   仆从应了一声,接过孩子转身就走,却又被昆塔斯叫住,“等等。”   仆从转回来,昆塔斯托住下巴,看着孩子手里紧紧抱着的东西——一副很简易的折叠象棋棋盘。他侧着头沉默了几秒,又改变了注意,“先洗干净,绑在客房里。”   处理完了这件事,昆塔斯快乐地向飞机走去。   【3】天 赋   昆塔斯在米兰玩得没收住,当晚没有回去。长老们第二天发现了,不顾头顶的阳光,大白天就派了飞机直接杀到四季酒店。迪伦家族黑衣的仆从们直接敲碎了上面的玻璃,跳进屋子里,把昆塔斯从醉得七荤八素的四、五个女孩的胳膊里捞了出来。一路上,长老对着昆塔斯耳提面命,那三十分钟的飞机让昆塔斯痛苦得几乎想跳机。总算以战时不再离开古堡为交换条件,暂时逃离了长老的教训。   在外面的花花世界爽得一塌糊涂后,昆塔斯刚回古堡的两天,随即被无聊淹没了。直到第三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才一拍大腿,想起了几天前那个抱着棋盘的人类小孩。三天了,一直没空理会它,可千万别饿死了。昆塔斯快速地向客房走去。   昆塔斯临走时,没有吩咐要怎么对待它。仆人们就以为亲王要喝它的血,孩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换上了白色、无领的衣服,绑在客房的桌子旁边,一旁还体贴地准备好了酒杯和尖刀。没想到昆塔斯把这事儿忘记了三天,它就这么在那里放着,饿得奄奄一息。   昆塔斯让人出去寻觅了点面包和果汁,他们半塞半灌地总算把小孩给弄得有了点生气。   但它的眼睛还是闭着的,被绑在桌子旁,像只小狗一样瑟瑟发抖。   昆塔斯于是好奇,“你怎么总闭着眼睛。”   “我看不到。”   “看不到,看不到你抱着个棋盘干什么?”   “我会下棋。”孩子顿了顿,“我想当棋士。”   昆塔斯笑了,“撒谎。你根本看不到棋盘。”   “我没有撒谎。”孩子有点焦急,“我五岁之前是看得到的……那个,我的棋盘呢?”   昆塔斯撇了撇嘴。孩子带着的简易象棋的棋盘是对折起来的,打开里面便是小棋子。昆塔斯的仆人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就把它顺手扔了。昆塔斯饶有兴味地说,“你和我下盘棋,你要是赢了我,我就送你副新的。”   孩子歪头想了想,轻轻地说,“好哇。不过你要把你的步骤移动报出来。”   昆塔斯笑了。他活了快两百年,谦虚一点说象棋也早就到了国际水准。小时候几个兄弟感情也不太好,大家平日除了练剑学习都是自己找乐子。有人喜欢收集宝石,有人爱上了人类诗词,昆塔斯偏偏放不下的,是黑白棋盘上的那几颗棋。国王稳重,皇后灵活,机动的车马和忠实的卫兵。昆塔斯沉迷于象棋的世界,乐此不疲。从他很年轻的时候,人类抓来给他进食,他都会先和对方下一盘。不会下棋的人,自然是直接被送到厨房,而稍有水准的人,则会让对方活着,直到输给他。   昆塔斯很聪明。那些人没有活过一个星期的。此番开局前,他还心想,晚上已经吃得很饱了,它的血只好先赏赐给其他人。可对局开始后,昆塔斯觉得不妙。小孩的棋路很特别,每一步都与一般人的计算很不同。起先,二人一人一步,非常流畅。到后来,昆塔斯移步的速度越来越慢,可他每每思忖了良久移动的一步,那个孩子就会紧接着移动下一步,就仿佛它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昆塔斯的每一步都在它的计算之内。   “Check!”   不出一个小时,昆塔斯的王就被将住。昆塔斯又坚持斡旋了一会儿,终于败阵下来。   “再来一局。”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它又Check了。   昆塔斯有些烦躁,于是再要求复战。就这样,两个人连续下了七、八盘,昆塔斯只觉得自己被对方死死压制,一点取胜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看起来最多十几岁的孩子,在下棋方面天赋秉异。它显然从未接受过正式的训练,但它在对弈上有一种野性的灵感。每次布局都十分不同,而杀招落下又让人招架不能。   他抬起眼,发现孩子在不住地揉着眼睛。   “怎么了?”因为连输数场,昆塔斯的声音里带着急躁。   孩子被吓了一跳,然后战战兢兢地说,“我、我困了……”   昆塔斯这时才意识到,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仆人不知何时已经把窗帘都挂了起来,他太投入了,竟然完全没有感觉。他想了想,然后说,“好吧,你先睡,明天再来。”   孩子顿了顿,胆怯地说,“那个……”   “嗯?”   “我……一直在这里,不好吧?”   昆塔斯想了想,“只要你能一直赢过我,你就永远吃住喝不愁。”   “但是……我不能一直在这里。”   “别担心,等你输给我就好了。”   “输给你,你就放我走吗?”   昆塔斯眯起他碧湖色的眼睛,嘴角勾起了愉悦的弧度,“别傻了,你闯进了血族的领地,输了,我就勉为其难地亲自动手,吃了你。”   【4】棋 童   仆从们给棋童戴上了一副项圈,昆塔斯到哪里都带着它。晚上他处理军务,把它拴在书房,得空的时候就找它下一盘。白天他在棺材里睡觉,就让它趴在一边的地板上睡了。长老们对这个“宠物”的存在并没有激烈地反对,至少有了它,昆塔斯可以一直乖乖地呆在古堡里。昆塔斯能“安全”和“被找到”,这就已经是最伟大的两个成果了。   逐渐地,昆塔斯开始摸出了棋童的规律。虽然它的棋路百变莫测,但它的思路,却总是有着一些规律可循。它习惯,在早期看似顺应着昆塔斯的棋路,从不正面对决,却步步诱其深入,直到他跳入它的布局,才动手绞杀。万试万灵。发现这件事以后,昆塔斯和棋童每一局对弈的时间慢慢变长了,从四十多分钟,到一个多小时,到两个多小时,到更久。   还是棋童每次必赢,但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对话。   昆塔斯了解到,棋童的父母早就死了,它被过继到远亲的家里。因为眼睛看不到,家人对它的态度很恶劣,经常打骂它,更是反对它做棋士。最后的一次冲突里,姑妈用铲草的铁锹劈头盖脸地砸向它,它怕自己被打死,只好带着棋盘跑出来。迷了路,不小心卷入了莫名的枪战里,为了不被伤害,又跌下了山崖,于是伤痕累累,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昆塔斯的宅邸。   昆塔斯想了想,前段时间确实该隐的人杀到过这附近。昆塔斯觉得很烦闷,更觉得血族部族间这么打来打去的实在是糟透了,不仅把美好的生活弄得乌烟瘴气,更是让他连下棋的时间都没有了。但除了这么打下去,又似乎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昆塔斯在心里发着牢骚,此时棋童的招数又变得愈发凌厉了起来,不等昆塔斯反应过来,自己就又落入了它的布局。他狼狈地移动着皇后招架,只听到它又喊了一声,“Check”。   皇后被调开,三个方向,王被死死将住。昆塔斯很不爽,他抬起头来看向小棋童,心想若它要是流露出半分得意的神情来他就直接把它扔到厨房。可棋童没有。它看起来像是人类十六、七岁的女孩,短短的深栗色头发,象牙色皮肤,相貌虽然算得上清秀,但和昆塔斯的西西里美少女们比起来又远远不值特别一提。她闭着眼睛,神情好像一个修炼多年的老僧,谁也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起先的不爽好似水泡般缓缓消逝。昆塔斯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轻轻地说,“棋下得不错。”   棋童抬起头,虽然闭着眼睛,但昆塔斯能感到她的聚精会神,她摸了摸棋盘上的棋子,轻轻地说,“你的心里有顾虑,限制了棋路。”   昆塔斯一顿,本来喝了一半的鲜血,也放了下去。   “棋的胜负,取决于‘无’。无欲则无所求,无所求则无畏,无畏则战无不胜。”棋童的声音清脆而明亮,“而你不仅作不到‘无’,你的心里还总是有好几个目的。想要保住皇后,又想保护住其他的臣子,又舍不得放弃进攻的念头,所以输了。若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其它的事情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昆塔斯看着它好一会儿,突然露出獠牙笑了起来。他的牙齿上挂着丝丝鲜血,那狰狞的样子几乎盖去了他俊俏的模样,他捏着棋童的下巴,拉到自己身边来。它虽然看不到,但却可以嗅到昆塔斯身上的血腥气息,“我说过,你输了我就会杀了你,你不怕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听起来充满了食欲,就好象准备进食的狮子发出的低吼,而他也确有此意。一个有趣的玩具,却似乎开始挑战了他的权威,昆塔斯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而正因为没遇到过,就会觉得不安、就会想要消除。而棋童的面容还是如常的平静,昆塔斯感到困惑。就在此时,它慢慢地说,“我不怕。因为我是不会输给现在的你的。”   昆塔斯的寿命并不算短,两百年,是眼前的宠物的十倍有余。但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捏着它的脸他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手,把棋童推到一边,又端起了那杯鲜血。   “摆棋。”   【5】圣 印   但后来的数天里,昆塔斯一直无法战胜小棋童。   闲来无事便与它对弈几局,已经逐渐成为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长老们对棋童的存在开始觉得碍眼是在那一天——长老去昆塔斯的书房商量军情时。虽然继承着长老的职位,昆塔斯的幕僚们从外貌看都是十分年轻的。这位肯特,比昆塔斯年长了一百岁,看起来却还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天,他一边敲着门一边走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昆塔斯大人,该隐的人又出动了,我们需要一批……宠物还在?”   彼时昆塔斯正在例行地与棋童对弈,看着长老进门,并没有让它回避的意思。肯特习惯帮昆塔斯打扫垃圾,包括他看腻的书、尝了一口不喜欢的食物、或是缠人的女孩儿。于是他停止了汇报,走进屋里,一手拎起宠物的胳膊,好像处理大型垃圾一般,自然地将它往门外拽去。   棋童什么都看不到,它被长老冰冷的手拽着,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眼看就到了门口,昆塔斯突然无精打采地说,“那是我的宠物,你要把它带去哪里?”   “可是……”   “留下。”   肯特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棋童咣当一声摔倒体面上,磕到了膝盖,疼得稍微咧了咧嘴。那一刻,肯特看到昆塔斯的眉头皱了皱,直到棋童摸索着站了起来,他才又放松了容貌,看向肯特,“快说。”   “什么?”   “你不是有军情汇报么?”   肯特又看了眼棋童,无可奈何地抬起头,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该隐的动向。那是一次十分惨烈的交锋,杰埃让家的势力又向南方扩张了数公里。而即便如此,昆塔斯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轻描淡写地在地图上布局着,讲述着下一次进攻的方向。至于那个小棋童,它摸索着走回了原本的位置,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它不仅看不到、也听不到双方的对话。   通过这件细小的事情,让肯特开始对这个瘦小的人类关注了起来。昆塔斯每天都会花两个小时和它对弈,但从来没有赢过——它只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以昆塔斯的智商和年岁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更令肯特不安的是,棋童与昆塔斯太接近了,肯特担心,对昆塔斯而言,棋童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餐前的消遣品。   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肯特带着昆塔斯西西里的十三位美少女涌进了他的书房,女孩儿们嬉笑着、半撒娇半强迫地把昆塔斯拉扯出去,肯特则安静地留在他的身后,仔细地打量那瘦小的棋童。灯光暗着,外面也没有月色,一片静默的黑暗,它抱着膝盖,静悄悄地坐在屋子的一角,看起来脆弱得不赢一触。但肯特知道,越是强大的东西,往往摧毁它的就是看起来最为脆弱的存在,就好象硕大的木制建筑会崩坏于细小白蚁的侵蚀一般。   在肯特眼里,这可疑的小棋童,就是有可能摧毁昆塔斯的白蚁。   在一切没有太晚之前,他要亲自动手,消除这个威胁。想到这里,长老的双眼泛起了血红的眼睛。他露出了獠牙,毫无犹豫地走向屋子角落的棋童——   棋童听到了脚步声,却立刻辨认出那不是昆塔斯。它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遂抱紧棋盘,警戒地想要站起来,向屋外的方向跑去。但盲眼的人类孩童怎么可能比得过肯特的速度,肯特轻易地转过身来,伸出手臂,细长而有力的手指飞速地抓住了棋童的衣服,将它一把拽到了自己身侧。随即肯特张开了嘴,獠牙毫不犹豫地向棋童的脖颈咬下去。   “你在做什么!”   伴随着震怒的声音,昆塔斯猛地打开了书房的大门。未等到任何辩解,他就好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冲向正准备下手的肯特。吸血和转化需要时间,肯特来不及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抹杀棋童。他于是猛地一甩手,棋童的身体就好像沉重的铅弹一样,撞击在昆塔斯房间里厚重的玻璃上,随即哗啦哗啦数声,玻璃碎裂,刺入了棋童脆弱的身体,黑夜里,玻璃带着血色,与棋童一并从古堡的三层向下坠落而去。   昆塔斯无暇顾及肯特,他跟着冲出窗口,血族亲王黑色的上衣如同黑色的翅膀,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拉住向下坠落的棋童。   就在此时,月亮拨开乌云露出了它金色的光芒,棋童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精致而美丽。   她睁开了眼睛,深琥珀色的双眸就好象昆塔斯见过最纯粹的玛瑙。但那一双眼睛却无法聚焦,只是空洞地、冰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在那一刻,年轻的亲王心里闪过了一丝他无法形容的遗憾,在两百多年的“无所谓”里唯一的愿望,他希望她在这一瞬间可以看到自己,他希望她能够认出他的相貌。   随即,他的手终于碰触到了她的身体。他将她紧紧地抱住,两个人一并摔落到了地面上。   即便有着昆塔斯的保护,数十枚玻璃的碎片也已经插入了棋童的身体,伤及了她的器官。   她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她的脉搏、心跳、呼吸都开始变得异常微弱。人类的医术只能延缓她的死亡,却无法将她救回。如果想要挽回棋童的生命,只有一个办法——将其转化。并不是每一个人类都有资格和能力被转化为血族的仆人。很多人在被吸血后,受不了强大的力量,发狂数日后便狰狞地死去。   没有人能保证棋童在转化后可以活下来。   除非,拥有完整的血族圣印。   昆塔斯守在昏迷的棋童身侧,而肯特则跪在一旁,苦苦哀求地说,“在这关键的交战时刻,请您一定不要为这样的人类分神。”   肯特又说了什么,昆塔斯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曾经缠着父亲想要一只人间的小狗作为宠物。父亲严肃地面斥过他,狗狗的生命只有十几年,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样的存在,不够持久、不够强大,不仅无法帮助昆塔斯,还会拖累他,只会成为昆塔斯的弱点。对于一个氏族的继承人来说,变得更加强大、没有情感、没有悲悯,才是带领氏族走向成功的唯一道路。   他如今突然感到,父亲是错的。   棋童外表十分羸弱,但她却拥有着另一种极为强大的天赋。同时,正因为棋童物理上的脆弱,昆塔斯的强大才有意义。就如同正因为他下棋不如棋童,棋童的价值才显得异常珍贵。每一个存在都是因为周围的其它存在而显得独一无二,那种只想着依靠抹杀来统一的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他自小便抵触着父王与自己哥哥们那野蛮的想法,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落入了与他们一般的境地。   就好象下着棋,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赢棋,却还总想着要保存面子、依照先人的做法。统一如果是唯一的目的,杀戮并非必需品。   昆塔斯摸了摸棋童冰冷的额头,将她栗色的短发卷在手指间,下定了决心。   【6】统 一   那一天,该隐终于收到了来自于迪伦家族的信函。   信中迪伦家族提出了三个统一的条件,其一,欧洲南部的商业、工业和血族统治权依然交由昆塔斯管理;其二,该隐要承诺不伤害迪伦氏族的子民,促进两个部落的融合;其三,使用圣印保证一个人类的转换。   信函的末尾,昆塔斯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的墨迹里带着点点血色。在这个世界里,名字本身就带着强大的法力,如果使用了血色的墨迹,那么便已经是以名誉相诺的一纸合约。该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信函递给他身侧的幕僚们。幕僚们起先是难以相信,随即这讶异又转换为了一种解脱与喜悦。他们高兴的欢呼了起来。该隐垂首玩着透明的酒杯,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准备吧,统一。”   杰埃让家族与迪伦家族首次安排了会面,进行血族圣印的交接。   这不仅仅宣告两大家族长达半年的对峙告一段落,更是血族分裂的千年斗争的结束。   会面的地点,约定在瑞士中部地区。双方在达成对话共识的当天下午,就各派一个代表共同买下了这个村庄,并在24小时内完成了对当地人类的迁移或转化的程序。   二人约见的时刻,正逢午夜。月色正盛,空气里充满着舒适的寒意。   昆塔斯带着自己的仆从和浑身插满管子、昏迷的棋童来到了该隐的面前。这位寿命已经超过千年的亲王穿着黑色的老式西装,翘着腿坐在谈判桌前,就好象坐在自家花园里。看到昆塔斯,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落座。仆人们为他们倒满了两杯鲜血,他们沉默着,慢慢地品味着血液的味道。   周围的长老们、仆从们分别屏住气息,谁都不知道在这改变历史的时刻,该隐和昆塔斯心中分别在思考什么,而谁也不敢做出多余的、有可能影响到这重要时刻的动作。   良久,该隐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他的语调用词却苍老而稳重。他慢慢地说,“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在每一次氏族吞并的战役里,我都给出对方一个机会——无血融合。但从未有氏族展现出这样的意愿。我们在各种纷争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们的子民为此而死,我们的种族因此而难以壮大。”他转头看向昆塔斯, 缓慢而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感谢你的信函,对于你的条件,我因此全盘接受。”   在这一瞬间,谈判桌的四周暗涌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战争就要结束,血族即将统一,千年前、由圣祖该隐带领的辉煌时刻即将再次开始!   该隐在停战融合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昆塔斯挥挥手,肯特便将装着三块圣印碎片的小盒子恭敬地端了上来。该隐伸手接了过来,他的长老也快速地将另外四块圣印碎片递交过来。该隐将七块碎片放到一起,它们边角的地方散发出银色的光芒,随即缓慢地融合了起来。在漫长的时光后,代表着血族最高力量的圣印正在慢慢恢复它的原貌。   在这美好、令人雀跃的时刻,突然,昆塔斯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随即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着,从指尖的部分开始碎裂,随即化成了灰烬。肯特慌张地冲上前去,挡在自己正在慢慢变为灰烬的亲王面前,对着该隐高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刚刚承诺过不伤害迪伦氏族的子民!”   该隐身后的人也在这一刻反应过来了,他们站到该隐面前,谨防突然的冲突。   该隐垂着眉,慢慢地看着渐渐融合的圣印,低沉地说,“我确实承诺,不会伤害你们的任何一位子民。但身为亲王,在交出圣印碎片的那一刻,则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消亡的昆塔斯,“因为,一个氏族,只能有一位亲王。”   圣印的融合完成了,该隐将金色的圣印放在胸前,随即圣印便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将手伸向迪伦家族,“要实现转换的人类是哪一个,过来吧。”   肯特咬着牙,回头看向躺在一旁的小棋童,全身的恨意都集中了起来,他的眼睛泛起了血红,只想着冲过去,直接把棋童撕成碎片。可这时,昆塔斯虚弱地喝止道,“住手!”   “亲王!”肯特的眼里带着血色的泪光,“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无知的人类,您怎会落入如此险境!”   昆塔斯板着脸,“我要死了,所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亲王!”肯特几乎哭了出来。   在这时,昆塔斯的身体有一半都几乎化为了灰烬,他眼里泛着红光,看向该隐,“我不知道交出圣印背后的代价如此,事已至此,你承诺过我的三件事,如果你不实现,我的子民们就算会战死到最后一片灰烬,也绝不会与你的氏族融合。”   该隐看着昆塔斯苍白俊美的脸,他的眼里饱含着悲悯。   “我承诺你。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昆塔斯看着该隐,久久没有说话。终于,他移开了视线,歪坐在桌旁,看着自己的双腿渐渐地消失在空气里。他淡淡地吩咐,“把棋童,交给该隐。你们都退下吧。”   该隐接过了棋童,也遣散了自己的仆人。   原本的谈判桌旁只剩下了该隐、昆塔斯、和昏迷不醒的棋童。   该隐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金色的光芒从该隐的指间流淌出来,就好象无尽的力量在灌输入这个女孩的身体。慢慢地,她的头发变长了,而她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在昆塔斯逐渐消失的过程中,她睁开了眼睛,侧过了头去。   这一刻,昆塔斯终于感到棋童看到了他的样子,在漫长的对弈时光里,这个脆弱的、却又始终无法战胜的人类少女,在他们视线交汇的这一刹那变得格外真实。   然后,他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和无数交织着、难以述明的情绪。懊悔、无奈、悲伤、无助。   昆塔斯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头发,可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化为了灰烬。于是他尽力扯出了一个微笑来,就好像他面对着他在西西里的美少女时一般,他自认为最英俊潇洒风轻云淡的笑容问道,“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在哭泣,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就好象昆塔斯的这个微笑让她失去了生存下去的能力。   她嘶哑地说,“佐,我叫佐。”   昆塔斯听到这个名字后,似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佐,是个听起来好熟悉的名字呢。”   这就是迪伦家最后一任亲王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的全身都化为了灰烬,随即“扑”地一声,泛着银色光芒的灰就如此消散在了寒冷的夜空里。   在短暂的沉默后,佐猛地站了起来,她身上的管子哗啦哗啦地摔到了地上,她的眼里充满了血丝,而她的声音亦是带着难以控制的怒意,“你骗了我!你没有告诉我,他将圣印交给你后会死!”   【7】轮 回   恢复了生命的佐脱离了该隐为她制造的肉体,飘进了空气里。   她看着该隐,浑身上下散发着威胁的气息。 V恰好从时间的缝隙里走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神情如此激动的佐,不由觉得十分陌生。   他想拉住她,却被她一手甩开了自己。   “该隐,虽然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却还有时空旅行的能力。你没有遵守诺言,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报复你!”佐的话语坚定,又带着几分肃杀。   “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血族领袖抬起了头,首次露出了他的獠牙,他指着佐手腕上契约的痕迹,嘲讽道,“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当年你与我立下的是如何的约定?你如今这小小的挫折,和我千年来经历过无数次痛苦的叠加相比,简直就好象细小的虫子一般不值一提。你当年与我立下约定时心里是怎样想的?你身为地狱之君麾下最强大、最狠辣的死神,在漫漫的时空里,你欺骗过多少人,你得到过多少人的痛苦——如今你在这里穿着一身好像天使一样洁白的裙子,像这样,露出无辜的样子就可以得到原谅了吗?”   该隐的声音低沉却宏亮,指责刺破了空气,直接落在了佐和V的耳膜上。该隐从未想过要帮助佐做什么,他对让他陷入千年痛苦轮回的佐的恨意从未消失。   听到他对自己的形容,佐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向V,“是真的吗?你是死神,你应该知道……”   V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她,在死神界没有这样一个人。”   该隐轻蔑地笑道,“你才当死神几个纪元,当然没有见过Z。”   “死神Z!”V重复了一遍,随即他灰色的眼睛转向了身旁的佐,“她不可能是死神Z。”   “为什么不可能?出色的表现,被派入人间原本是要接受成为神祗的考验,但却惹怒了地狱之君,坠入了轮回的惩罚。在无数次轮回中的最后一次,她做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为自己换来了一个‘机会’。就是现在这个时空旅行的机会。”   “我与地狱之君有一个赌约。”佐提高了声音,不愿意承认该隐的话,“前面你说的这些,我根本没有听过。”   该隐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正如我们之前的约定,我来告诉你们我所知的全部吧,孩子们。地狱之君麾下一共有十三名死神。这些死神曾经都是人类,也都曾经面临过七日赌约。每个人都因为某个特质被地狱之君看上,再召唤来成为自己的死神,在无尽的时空中穿越,为地狱之君收集着痛苦、背叛、绝望、哀伤、甚至生命——每个人的开始,都是一个听起来不错的约定,为了某个生前的愿望。可是,当他们被冠以一个字母的代称后,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名字,然后是身为人类的情感,直到最后,他们连开展旅程的原因是什么都忘记了——”   该隐站直了身体,看着空中两名不知所措的死神的面容,“那个时候,他们只会记得,自己要完成什么样的任务,自己要继续怎样的赌约——我都说了,地狱之君是这背后的规则制定者,你和他进行赌约,就好象与裁判员比赛一样。”   “我不是!我的赌约,我的赌约——”佐捂住自己的脑袋,弯下了腰去,拼命地回想着这一路经历过的事情,郡昇、塞壬、爱尔、阿泣、小云雀,直到卢克蕾西亚还有伊萨克。她颤抖地反驳道,“我在收集希望,我要证明,人类会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真的吗?她不确认。渐渐地,旅程里,她看到人类复杂的情感,以爱为名义的嫉妒,以占有为名义的背叛,以不舍为名义的私心。她无法证明,人类的牺牲背后是全然纯洁的奉献。相反,她也逐渐明了,那些看似负面的背叛之后,隐藏着怎样的挣扎与爱意。   该隐降低了声音。   他看着手里的水晶杯,眼神充满哀伤。   “说到底,像伊萨这样的傻瓜……为了别人连命都不要的傻瓜,有几个呢?”   佐怔了怔,心想,就连伊莎贝拉的奉献,也是经过了很多的思绪啊。   这世间生命所具有的情感,从来都未曾那么简单过。而正是因为复杂,地狱之君才会乐此不疲地立下着各种各样的赌约,收集着这些情感的碎片。   想到这里,她感到谁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V灰色的眼睛正淡淡地看向她。在死神空洞的眼神里,佐似乎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关切。虽然难以察觉,但却确实存在。   他说,“所以,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呢?你和地狱之君的赌约。” Story XII   赌约On gambling   晴空飞樱起舞,为此约共坠深渊。   四月。   【1】钟   这天的天气十分暧昧。   空中的云像深灰色的重彩,层层叠叠,蔓延到城市的尽头去。无色的空间里吹着冰冷的风,雪仿佛随时都要落下来,但空气却又十分干燥。人们垂着头、沉默着,把自己的脸藏进立起的大衣领子里。等车的人略带不耐地微微跺脚,十字路口前人们烦躁地不住看向久久不变的信号灯,偶尔有几个孩子哈着白气跑过去,脚步踏在石砖的残雪上,却更显得寂寥。   地铁出口,快到地面,又未及地面背风的一处,慢步走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材修长,面色净白,穿着深灰色的短风衣,提着简朴的小提琴盒,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人们匆匆地走过,他却停下了脚步。将琴盒在身前的空地上打开,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调起了弦。他的动作也很娴熟,只一会儿,就完成了调试的工作。   他吸了一口气,随即挺直了身体,好像在偌大的金色音乐厅里面对着无数观众一样,他持着提琴,对着前面的空气鞠了一躬。然后,他以一曲经典的巴赫开始了当晚的演奏。质朴、准确的音调回响在地铁出口,年轻人优雅地舞动着他的手指,将这看似枯燥的练习曲奏出了精彩的光芒。   但是,没有人停留。更没有人向他的琴盒里扔下半毛钱。   在这个繁忙而现实的城市里,每天都有街头卖艺的人游荡在不同的地下通道、地铁出口或空场。可路人们忙着回家、忙着吃饭、忙着约会,生活里太多琐事需要去做。谁又有这个精力驻足去听自己并不熟悉的曲子呢?年轻人无奈地笑笑,似乎早已想到了属于古典世界的巴赫无法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他依然对着空气行了个礼,随即开始了第二首曲子。   爱的罗曼史。一首以西班牙传统民谣为主旋律的乐曲,五十年代法国电影的主题配乐。虽然其技术难度并不高,但却是非常广为流传。由提琴来演奏,相较吉他而言更加纤细、优雅且动人。年轻人微微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弹奏着,将自己的全部思绪、情感都投入了这首温柔的乐曲里。甚至在第二次乐曲高潮时候,他用了一段即兴改编,十分华丽、亦十分精彩。   路边终于有人停下了脚步,有个女孩轻轻说,“好好听!没想到还有小提琴版本的。”   “等等,看看有没有零钱。”   “走吧,太冷了。”   年轻人没有抬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演奏里,对自己的表演很有信心。他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四分半,他的演奏结束了。然后他满意地看向前方。   依旧空无一人。   琴盒里稀稀落落的有几张硬币和小额纸币。不远处一个小男孩盯着他,然后咧嘴笑了笑。年轻人微笑了回去,小男孩却突然被妈妈一把拉走,“发什么呆,补习班要迟到了。”   年轻人失望地看着男孩越走越远的身影,吸了吸鼻子。这个时候,下起雪了,白色的雪花慢慢飘落,他的手指也已经冻红了。他将提琴先放下了一会儿,对着手指呵了呵气,然后又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把提琴放回了肩膀上。   第三首曲子,帕格尼尼。钟。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以高难度而闻名,以至于后人对他的演奏只能加以改编。而这首钟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具有高超技巧的人,就会使得曲子显得僵硬、甚至是刺耳。小提琴以紧迫、凛冽而激昂的气势开场。振奋的旋律后又融合着柔情的对比。时钟飞快地转动着,人们只好在时间的波动中随之沉浮。而音乐恒久永存,年轻人的手指飞速地跃动着,复杂的指法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而琴音里大幅度的起伏与温柔的色彩更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总算有人开始驻足,他们轻轻地议论着,扔下一些零散的纸币。但还是没有耐心将这曲子听完,从而纷纷离去。年轻人沉浸于自己的演奏中,但他灵巧精湛的指法里却带了一丝难以形容的绝望。   就在此时,另一侧阶梯上,一个女孩慢慢地走了下来。   天气很冷,她穿着白色裙子,披着毛茸茸的外套,但脸还是被冻得红扑扑的。   听到音乐,她先是怔了一怔,随即看向卖艺人。在那一刻,少女的表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悲伤与惊喜交织,就好象平地激起了巨大的风浪。她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转为带着些失落的平和。她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又整理了表情,走到年轻人的面前,安静地而专注地聆听他的表演。   女孩子有着瓷白色的皮肤,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泛着樱红色的嘴唇。相貌精致的她与对面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一身灰色的卖艺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就在卖艺人完成了一段复杂的演奏时,女孩兴奋地鼓起掌来。她的掌声勾起了人们的好奇,他们从而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注意到了年轻人的曲子。   “技法真的很厉害呢。”   “这个……好像是帕格尼尼的钟诶,了不得。”   “难得见到这么专业卖艺人。”   女孩子没有说话。她唇边带着一丝苦涩,随即掏出口袋的钱包,把里面的纸币都拿了出来,放进了年轻人面前的琴盒里。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围观的人看那女孩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竟然如此慷慨。不由更加认真地去听卖艺人的演奏。   过了一会儿,他们也跟着掏出了钱,放进了年轻人的琴盒里。   五元、十元、二十元……随着“钟”的推进,年轻人琴盒里的纸币堆积了起来,而正是因为如此,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曲风一转,已经到了曲子最后几个乐句,狭小的通道里已经挤满了听众,女孩又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终于抹去了眼里的不舍,转身挤出了人群,向外走去。年轻人飞快地移动手指,乐曲在激烈的调子里嘎然而止。人群静默了片刻,紧接着,地铁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年轻人迅速地、深深地躬身行了个礼,他的帽子掉了下来,墨色的短发柔和地流淌了出来。他抬起头的时候,人群里有个男孩认出了他的相貌,轻声地说,“啊,宣夏端!”年轻人一怔,随即微笑,比出一个“轻声”的手势给他。   但那细小的声音似乎还是被人听到了,于是人们转头看向他,轻声地议论道。   “夏端?难道是那个宣夏端?”   【2】夏端   夏端的天分本不在音乐,成名至此,实为老天厚爱。   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   其来源有三,早至周朝或春秋,但均为谥号。然而,宣家上下主系、旁系千百口人,无一不以宣这个姓氏为荣。宣家从汉朝便已经有族谱可循,一脉传承下来,在各朝各代都有先祖的故事。后汉名臣宣秉,宋代名士宣明,明代大臣宣国。但这些人都不过是宣氏旁系。   最为低调的宣氏本家,自古时以擅长阴阳术闻名。   宣氏一族的兴旺和长久都是有赖于嫡系血中强大的力量。他们为皇室和高级贵族服务,亦能看断生死、甚至影响命盘,很快积累了庞大的财富。即便经过了这么多代,嫡系之血没有被稀释,反而变得更加宝贵。   因此,宣氏本家愈发低调了起来。在外面为人所知的,往往都是那些不甚重要的旁系。   除却夏端。   宣家每一代起名都严格按照家谱,懂的人从中字即可以判断对方的血系。夏端这一辈的嫡系以夏字为中名。夏端不仅继承了家族过六成的财富,富可敌数国,更是此代血系最纯的嫡系。为了保证宣氏一族的安全,夏端原本应该藏匿于世。   然而,他却偏偏有一个与宣氏毫不相干的天赋。他三岁开始学小提琴,五岁的时候便获得了市内少儿竞赛第一名。虽然一直在普通科读书,夏端却总是在各大古典音乐比赛中轻而易举地名列前茅。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被应邀到纽约参加当地一个乐团的演出,而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夏端在古典音乐界已经颇具名气,各大杂志、演出信息的封面上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与采访。   虽然避免着各种专访,外表俊朗待人谦和的宣夏端还是很快被人发现了与宣家的关系。神秘的提琴贵公子,古典音乐界的救星,文艺复姓的新希望,诸如此类的名称层出不穷。   月前,夏端二十岁生日。宣父将他叫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端,你是宣家最后的嫡系纯血。你的祖父去世前曾经留下三条遗言,其中第二条便是你在今年会有一劫,处理不当宣家的血脉都会受到威胁。这也是为什么他把鬼久送到你身边,你快点停止在外抛头露面,让鬼久带人保护你回本家。”   夏端不敢违抗父亲,亦十分相信祖父的遗言。但心里又有些不甘,不由反抗道,“我的巡演还有一个月就开始了,至少让我再呆三个月。我不能让期待我音乐的人失望。”   宣父叹了口气,“孩子,你在林肯中心的演出门票,一张最便宜是100美金。然而你真的以为,人们付出这100美金是为了你的音乐吗?不是的。他们购买的是音乐厅那豪华的气氛、欣赏音乐本身的高贵感以及自我满足感。”   夏端垂着头不说话。   宣父见他不服气,于是剪了剪放在自己面前的雪茄,漠然道,“那我们来打个赌吧。你挑选任何一个公众的场所去弹奏三首你喜欢的曲子。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倾囊而出,我便给你这三个月。”   与父亲的赌约仿佛还在昨天,夏端看了看自己眼前装满纸币的盒子,心知要不是刚才的女孩子,他此赌必输。想到这里,他也无暇顾及琴盒与周围的观众,一手提着小提琴,向女孩走开的地方追过去。   此时,女孩已经进了地铁的闸口。夏端不由连票都来不及买,一手撑着票台,跳了进去,不顾工作人员在后面抓狂地喊叫。他快步地向前赶着,终于在她搭上地铁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请等等,对不起。”年轻人喘着气,话语也有些语无伦次,“不好意思,我叫夏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孩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夏端会冲过来拉住她。她看着他的面孔,就好像见到了久未重逢的人,又好像带着难以明述的哀伤。但最终,她微笑了起来。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佐。一个人字旁加一个左右的左。”   【3】Salut d’Amour   佐就像活在另一个时代。   她没有手机、也没有微信微博QQ这种现代人必备的电子帐号。当夏端问起她的联系方式时,她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本子,工整地写下来座机的号码,双手拿着递给夏端。弄得拿着手机准备记录的夏端有些不好意思。   夏端觉得自己家与往常人家相比,根本就早已算是很守旧。但遇到了佐,就觉得其实宣家还挺现代的。而更让夏端郁闷的是,给佐留下的号码电话,从来没有一次打通过。不管是晨跑前,午饭后,还是睡觉前。夏端从最初的有点好奇,到后来的有点着急,到最后却变为了担心。   在第一百二十七次拨这个号码后,话筒另一侧出乎意料的出现了佐的声音。那一刻,夏端只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飞速地跳动,比他此前任何一次登台都还有紧张。他暗暗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后天,是我第三百场个人演奏会。你来听吗?”   夏端留了最好的座位给佐。演奏未开始,他总是从后台悄悄探出身子,等着她的到来。穿着燕尾服的少年俊秀而优雅,但他的神情却写满了不安,就像一个从未登台的新手。但直到灯光微暗,佐的位置还是空的。反而是她后面好几排,夏端又看到了自己的护卫鬼久那如常严肃而带着点神经质的样子。   终于,灯光全暗的时候,穿着白色裙子的佐缓缓到场入座。   那是夏端演奏最为投入的一场个人演奏会。有些紧张,却又带着仿佛初登台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弓,演出的全过程,他一直看向坐在客人席位,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儿,仿佛她是场中唯一的观众。   他的安可曲目是Salutd’Amour。曲子终结,全场掌声雷动,他的脸上仍然没有日常从容而矜持的微笑,反而带着几分局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向佐的位置。视线接触到佐微笑的样子时,他才好像心头一块大石落下,遂变得雀跃起来,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一天起,夏端的心情被所有人知道了。   他的助理、他的司机、他的钢伴、指挥、甚至给他打扫房间的蓝嫂都感到夏端心中萌动的情感。他无意隐瞒,恨不得好像演奏Salut d’Amour一样,他想把这份情感表达给这世界上的所有人。   但似乎站在这世界中心的那个人,怎样也不了解。   夏端打给佐的电话,十次是有八次打不通的,打通的两次中有一次,她似乎在忙其它的事情。于是夏端每打十次电话,才能约佐见一面。每次见她,她都像初见那日一般,礼貌地应对着夏端。她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好似有很多顾虑般没有开口。夏端觉得,不管二人见多少次面,自己的心情似乎没有与佐靠近半分。她与他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却直通天顶的墙,夏端总是想穿过那道墙碰触佐,但不管如何都是徒劳无功。在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的佐面前,夏端就算想告白,都没有那样的勇气。因为至少不告白,他们还有这样见面的可能性。   而时间还在前进。   到了春日正盛的某天,佐非常意外地主动约夏端出来。见面的地点又是河畔旧城附近的樱树丛。这并算不上什么风景胜地,只是战后为了纪念逝去的人和宣扬和平而遗留下来的,日常也没有什么人经过。但佐却格外喜欢这里,每次与夏端在这附近散步,即便二人从未对话,也可以走过整片下午的时光。   夏端匆匆赶到樱树附近时,佐已经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她盯着缓缓飘落的粉色花瓣发呆,听到夏端与她打招呼,她才转过头来。起初,她有些茫然,似乎不确认自己见到的人是谁。随即,她才又扯出微笑,与他打了招呼。   而那一刻,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袭击着夏端。还不知为何如此之时,佐将双手在身前交叉,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我在这里呆太久了,因此不得不走。”在双方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头来,“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见面。”   夏端慌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佐好像又说了什么,或许也只是沉默,夏端已经都不记得。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片,他清了清嗓子,尽量冷静地回复说,“这个世界这么小,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再见。”   佐抬起脸,深琥珀色的眼里泛着金色的光辉,脸上却没了日常的微笑。夏端第一次从她眼里读到了与平日不同的情绪。但他却无法用一个词语简单地概括。佐的声音干涩而艰难,“这个世界很小,可这个城市却偏偏很大。为何还要再见。”   佐的话有些莫名,于夏端听来,她的言语里只带着冷漠的抗拒。   眼看她就要转身离开,夏端无暇思索,只是快速地拉住她的手腕,急促地说,“因为我希望和你是,不用解释就可以牵起手的关系。”起先说出口的时候,夏端觉得心里一慌,随即感到不好。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有几分解脱,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勇气。   佐只是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的话。过了好久,她才低低叹道,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我在等另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们曾经有一个约定。而我答应他,会信守此约。”   夏端一怔,握着她的手,也不由放松了。他只觉得口舌干涩,连话都断断续续的,“哦……”   见他尴尬的样子,她的语气不由稍微柔和了一点,”那个人与你有几分相似。“   ”是吗?“夏端站在那里,觉得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嘴巴只是在不受控制地重复着她的话语,”和我像吗?“   “可能,”佐犹豫了一会儿,紧接着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可知道这个名字:宣纯乾?”   名字刚刚出口,就好似魔咒一般。夏端呆住了,他那震惊的样子让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佐仿佛绝处逢生。她逼近他的眼前,“你认识他?”   随即她顿了顿,好像确认了什么一般重复道,“你认识他。他在哪里?他过得好吗?我想要见他。”   夏端沉默了好久,又定睛仔细看了看佐,才以一连串的问题回复道,“你为什么要见他?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问话不啻于确认了他与宣纯乾相识。佐又试着问了几次,可夏端似乎有很多保留,不愿意透露宣纯乾的事情。至此,佐收敛了面色上的焦急,就好像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她抿起了嘴唇。   沉默了半晌后,佐谨慎地开口道,“我有一个故事告诉你。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你可能会不信。但请你听完,听完之后,你便知道关于我与纯乾的这个约定,请你帮助我,我希望能完成与他的约定。”   【4】百年孤独   一百零三年前,佐十七岁。   当村子里的姑娘们面上还带着一丝乡土的皴红时,她的相貌就已经在四镇八乡出了名。她的皮肤如北国之雪般洁白,而她深琥珀色的眼睛则如南国之湖般沉静动人。每天早上,她将亚麻色的长发束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如既往地去邻镇的水果铺子帮忙。可才打开家门,来说媒的人就已经把礼物端着等在那里,讨好地笑着,“母亲在家吗?”   而这个时候,佑就会冲出家门,带着点敌意地说,“不在,你们能不要总来烦佐了吗?”   佑与佐是异卵双胞胎。他比佐晚出生数分钟,因此不得不叫她姐姐。从小到大,他似乎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没事总会欺负一下佐。可佑将欺负佐当成他的特权。如果有人造成了佐的一丝麻烦,比如这些没事就来送礼的媒人,佑就会跳出来,将佐挡在身后。   在这肥沃而宁静的土地上,男孩们仰慕她,女孩们羡慕她,父母和弟弟更是疼爱她,把她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她出嫁。就这样,佐的少女时期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虽然一次次地拒绝着来说媒的人,她心里知道,有天,她会在这些来说媒的家里选一个好夫君,嫁给对方,百年好合。就好象村镇里的每个女孩子一样,过一份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而生活的拐点,却从那天悄然而至。   日暮。   夕阳缓缓沉下地平线,将河堤染成了令人眩目的金色。   佐时常经过这里,却是第一次为日暮的景色而驻足。那天的夕阳看起来泛着鲜血般的赤红,但落在水面上,却变为了高贵而闪耀的金色。她看得不由有些痴迷了。   “真是美丽的金色啊。”   旁边的人轻轻地赞叹了一声。佐转过头去,却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位样貌奇特的人。他有着如同最深沉黑夜般的头发,皮肤却显得十分苍白。他的鼻梁比一般人要更高挺,而面部的轮廓也显得更清晰。虽然看不到眼睛,佐心里觉得他从气质上有点像临镇的毛子教士,却远比那教士俊秀。夕阳缓缓下沉,年轻人伫立在河堤边,与被拉长的影子相对,桀骜而孤独。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年轻,可字句语调却好像经历了所有时间般苍老。   不知所措之时,年轻人微微侧首,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你不这样觉得吗?”   佐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惴惴,想着不如快些回家。而那年轻人没有理睬她,只是又转过头去,看向河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最后一次看到她本人,也是在这样一个日暮之时。那天的夕阳也是如此鲜红、如此美丽。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我一定会说些更好的话。”   这勾起了佐的好奇心,她问,“你和她说了什么?”   年轻人沉默了好久,他说,“我说,对不起。”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寂寥,而言语里全是空洞绝望,就好象是这句话杀死了他的妹妹一般。佐不由觉得悲从中来,遂安慰道,“请你节哀。她一定也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对方掀起嘴角,“嗯,是的,我活得很好。”   佐点点头,准备转身回家。突然却被对方拉住手腕。瞬间手腕传来针刺的感觉,佐轻叫一声,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到手腕有一点小小的血迹。   “抱歉,我的戒指。”他指了指左手食指那硕大而花纹奇特的戒指,虽然在道歉,声音里却满是寒意,没有丝毫歉意,“谢谢你,陪我聊天。”   在后来的百年中,佐一直在寻找某个“特别”的事件。因为这个特别的事件改变了她的一生。   现在想想,河堤旁遇到那个神秘而奇特的人,正是一切的开始。手腕上被刺破的细小伤口再也没有愈合,可那之后,时钟便在她身上停止了转动。起先村里的女孩很羡慕她。她们都在长高、长胖,而佐却永远都好像17岁的少女。但两年后,她们生了孩子,五年后,她们的孩子已经会跑、会笑、会叫,开始叫佐“姐姐”了。这个时候,人们开始觉得恐惧。   起初,佐的父母还保护着佐,而渐渐的,就连他们看着佐的眼睛里也带有了几分陌生的惧意。   佑看起来像是佐的哥哥。   因为是异卵,他们的长相并不相似,但身高相仿,而且都有一双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时间过去,佑变得比佐高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而他也变得更加稳重沉默了。佐心有不甘,但却觉得自己从未远离佑。因为当周围的所有人、甚至是父母的眼里都流露出恐惧与不安时,佑的眼神从未改变。   有天晚上,当佐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将她摇了起来,对她比着不要出声的手势。   他带着佐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向外走去,躲进了屋子后面的林子里。就在佐不明所以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嘈杂的人声。村民点着火把、拿着棍棒、成群结队地向佐的家里走来。她的父亲在前面带着队,她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无奈地跟在后面。那些熟悉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照耀下看起来如同怪兽般狰狞。   佑的表情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悲哀却又建议。他向着反方向推了佐一把,用口型比道,“快走。”   诚然,佐的家并不大,村民只需要片刻就会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等他们发现后,佐想要逃出去就很难了。见她犹豫,他又推了她下。佐踉跄地退了两步,终于转身跑了起来。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月光在云朵中穿梭,地面时明时黯。而佐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奔跑着,踏过熟悉的路、穿过小溪、一直到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陌生。   如果眼泪是生存过的证明,那此刻佐已经将她一生的泪水流光了。而她的生命在那个夜晚,似乎开始持久地前进下去,又似乎完全停止了。离开自己的家乡后,佐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离开那里,再没有人看得出她活了多久。她在各个不同的奔波,打着各式各样的零工,外国人的教会、学校、纺织工厂、送报工、女佣……再在周围的人没有意识到她奇怪的年纪前离开那里。   而战争很快就开始了。彼时她正打算离开所住地方,逃到其它地方,可就在那时,她所在的城市沦为了战争的中心。   那个时候,佐已经以十七岁的相貌活了数十年的时间。她的智慧、见闻在不断的增长,但她的身体却依然如同十七岁时一般美丽而且脆弱,在战乱当中,只能随着人群奔跑,又不敢靠近她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在一次轰炸中,佐与逃难的队伍走散了。望不到尽头的荒野,佐失去了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觉得累了,索性直接躺在了大地上。雪片如同鹅毛从天而降,佐看着洁白的雪慢慢地落在自己的周围、衣服的褶皱上、头发上、睫毛上。   白色慢慢堆积,渐渐地覆盖了她身体的一小部分。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佐从未想过主动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此时,她却想着,就算这样死了,也没有关系。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如今,以前围着她、缠着她一起玩、最后唯一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佑,现在估计也已经寿终正寝了。   佐按住自己右边的胸口,仿佛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在这安静的世界里,佐微微张着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哼起了曲子——或许是无声的,但这是她年幼时期家人最喜欢给她唱的。就这样,千雪飘落,佐渐渐沉入了熟睡中。   而死神没有能够带走她。   佐再次睁开了眼睛。彼时她只感到周身温暖,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的,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年轻人背对着她,向火里添着柴,好像在盯着火光发呆。佐想要坐起来,却碰倒了身旁的水杯,发出当啷的声音。这好像惊醒了他的梦境,他转过头来,看到她醒来的样子,露出了几乎难以辨认的笑容。那笑容温润如玉,却也淡漠如水。   但对于佐而言,那却是她所见过最温暖而亲切的笑容。   “谢谢你,救了我。”佐用僵硬的声音说,虽然她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因为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我路过你,你拉住了我,”年轻人没有表情地说,“说如果你死了,就都是我的错。”   佐怔了怔,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求生的意念。   年轻人见到她的脸色有些僵硬,于是也柔和了表情,“我发现你的脉搏很微弱,还以为你是要死了。还好你撑了下来。   年轻人留法归来,因为国入战乱,他便不辞万里越洋归来,从香榭丽舍的法国梧桐下来到战火纷飞的内地,背着药箱成为了行脚医生。N城受袭击,他特意从邻近的S城赶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对方。佐起初根本不能理解年轻人。他身上虽然风尘仆仆,但却十分讲究而有品味。他有块金色的怀表,金色的表盖下,指针走动时发出动听而沉稳的声音。原本衣食无忧的一个人,却非要跑到这战乱之处。在这世上挣扎着生活的佐,见过太多阴暗一面,只觉得年轻人处优养尊,说不定坚持不了多久,就吃不了这苦回去西洋。   于是,当年轻人说愿意带着佐行医、直到她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佐没有拒绝。   她很好奇,这个人能坚持多久。   她跟着他,再次回到了战火包围的N城附近。她看到这位年轻人,虽然看似淡漠,但却总是不辞辛苦地为生病的百姓诊疗、撕开他白色的衬衫为人包扎、用他的财物换取粮食分发给灾民,直到最后他与她都身无分文。所幸,被医治的百姓们将他们仅有的粮食、水果送了过来。这家几两小米,那家几个苹果,他一直都分给她一半。   就这样,军队包围了N城附近长达八个月,他与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八个月。   可终于,医药品用完了。   他平静的面容上开始不时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如今的佐,心里再无起初的讽刺。她想帮助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在他叹气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陪伴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再次背起了行囊。他要冒险出城,回到S城。S城没有被包围,还在通商,在那边,他还可以找到更多的医药品。因为出城危险,而且只有一张通行证,他将佐留在了N城。临走前,他将自己那块金色的怀表放到了佐的手里,轻轻说,“你帮了我这么久,我没能给你什么报酬,也没有给你找到一个好的安家之地。辛苦你再等等我,照顾这些受伤的人。我一定会回来的。”   佐握着年轻人的怀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走的那天,她只是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诊所”,到经常出诊会经过的河畔,再到城门口。他每次回头,她就在那里对他挥挥手,和他相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向回走,她就往回跑一点,他无奈地转过去,她就再跟上来一点。直到他出城,不得不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吧,我会回来的。”   她停了脚步,就站在那里。   看着年轻人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手指握着怀表,直到指尖感到有些隐隐作痛。   她会等着他回来,在N城。   【5】背叛   佐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琥珀色的眼里泛起了淡淡的弧光。夏端以为她哭了,但她的眼眶却是干干的。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经过了无数的岁月,金色的表盖已经渐渐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与纯乾有这个约定,所以我一直留在N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可从战乱、等到包围圈打开、战争结束、战后重建、繁荣……他没有回来。我不敢去其它地方,因为说不定我们会走岔。”   她抬头,看看身旁几株刚刚开始绽放的樱树,“这些树是我们一起种下的。战死的士兵带着来自他们家乡的树种。即便是敌人,这也是他最后的留念。我们就就将它种在了这里。”   “这些年来,城市越建越大,人也都不认识彼此。只要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我就可以一直隐藏下去。”她顿了顿,又抬起眼,“但却和你有了交集。你拉了一手动听的小提琴,和纯乾一样。他也喜欢音乐,他也会拉小提琴,虽然或许没有你拉得那么好。但你们拉动弓的姿势真很像。”   这漫长的故事,好像一瞬就讲完了。可过了好一会,夏端那边依然没有声音,他的脸色苍白,就好象站着都有些勉强。佐苦笑了一下,夏端似乎相信她的故事,她应该感到开心,但看到他这样震惊的样子,心里却还是会有几分失落。   “所以,请你帮帮我们。告诉我,纯乾在哪里。”   夏端沉默着,仿佛思考着什么。而这沉默仿佛在佐证他了解什么。佐屏息不敢多说,就让这静默延续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好久,夏端抬起了眼,   然后他抬起眼,“你真的想知道吗?知道后,你不会后悔吗?”   佐一怔,随即移开视线,有些不安地说,“或许他当时离开N城变没有逃出去,或许他已经去世所以无法过来……”最终她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说吧。”   夏端低下头,良久,他缓缓地说,“宣家的嫡系每一代的名字中字都有族谱可循。纯是我祖父那一辈的中字。而纯乾……正是我的祖父。他在战时回国,在家族内掀起轩然大波,却平安活到了古稀,数年前才去世。他早前一直住在北部的本家,因此从未回到N城居住。”   佐愣在那里。   似乎听不懂夏端的话。那一刹,这名外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少女,仿佛被夏端的那短短几句话击毁了。她面容上的活力、红润、期待在一瞬间骤然褪去,就好象十二月的大雪骤然吞噬了所有的生命力一般,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随即就好像在那一秒老去了。   “纯乾没有死。他平安地去了S城,平安地结婚、生子、寿终正寝,但他一直没有回到N城。“   他们有这样一个约定,支撑着她漫长生命的约定。但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地遵守。   她捂住面孔,蹲了下去。她颤抖着,起初好像秋风下瑟瑟发抖的小树,紧接着,变为了狂风怒吼下的海浪一般。她猛地抬起头,纤细的双手狠狠地捏住了夏端的脖子,她的眼里满溢出了接近血红的光芒,她张开嘴,露出微微尖锐的獠牙。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声音就好象从地狱之中涌现上来,“为什么!”   狂风吹过,与纯乾种下的樱花在那一刻漫天飘散。佐深栗色的头发在风中散开,就好像变为了世上最残暴的存在。她的手腕十分纤细,此刻却迸发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夏端的存在,是纯乾背叛的象征。   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力量是来自何处,只能感到来自心底的一波又一波,说不出的、交织的无奈、沮丧……恨。想到这里,就好象被巨大的怪兽附体一般,她的手指不由更加深入地陷进了纯乾的脖子。飞樱狂舞,风中似乎有谁人带着轻轻的嘲笑。眼前似乎闪过谁的身影,他穿着老式的三件套西装,面色苍白,墨色刘海有些长,遮住了他的面孔。但是从嘴唇和下颚的轮廓,仍然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十分俊秀的青年。   佐不认识他。但又觉得他十分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这个人曾经出现过。   而还未及分辨,突然一股强大电流般的脉冲猛地击向了佐。随即,她的身体就好象被巨蟒紧紧缠绕,四肢咯咯作响,几乎要被纠缠断裂一般。她痛苦地哀鸣,只好松开了夏端,可那巨蟒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紧紧跟随她的动作一并缩紧。她一边挣扎,一边用余光看向在一旁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的夏端。   他的手臂上若隐若现贴着符咒,而蟒状的式神正是从他臂侧伸展过来。   佐来不及反应,巨蟒的力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皮毛下的骨头正在节节碎裂,耳朵似乎可以听到骨头插进内脏的声音。眼前一片鲜红,随即四肢轻松,再转化为浓浓的黑暗。   佐有无限持久的年轻相貌,可受到如此强力的伤害,她依然会死。   夏端是宣氏嫡系后裔,自然身上加诸了保护自己的符咒。佐贸然向他出手,自然招致符咒的疯狂攻击,一招毙命。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直接去到三途和,反而落入了漫长的黑暗里。在虚无中,谁在与她对话。他的声音虚幻而遥远。似乎高高在上,可听起来又异常熟悉。像父辈一样慈爱,却又像审判者一样冰冷。   “我的孩子,这是你第二十三次轮回了。夏端、纯乾……你被同一个人背叛这么多次,你还不想回来吗?放弃吧,只要你放弃与他的纠葛,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佐不知道自己是否回答了那个声音,因为她无暇顾及对方在说什么。纯乾的背叛就好象一把锋利的宝剑,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巨大的伤痕。   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想复仇。   于是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我要复仇。”   良久的静默后,黑暗里传来轻轻的叹气声,对方无奈地说着,“孩子,还要多久你才能明白?”   但他没有解释,他要她明白什么。   【6】猎杀   佐再次睁开眼睛时,夏端已经不见了。她静静地躺在樱树下的长凳上,她旁边似乎坐着个年轻人,正轻轻地哼着苏格兰古老的调子。那是一个古朴而纯粹的曲调,牧羊人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他翻山越岭,想要去到月亮的另一侧,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佐的心理充满着哀伤,于是她一语未发。   就这样,他唱完了这首歌。随即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度过了这世界所有岁月般的苍老,“这世上并非只有人族。无数不同的它族异类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掐断某个姓氏的血脉。而宣氏世家,千年嫡血未断,是因为宣氏嫡系从千年前起,便以猎妖之血闻名。血越强大,责任便越重大。为了捍卫家族,他们有义务猎杀异族。千年之来,从无意外。”   “佐,夏端也好、纯乾也罢。一旦知道了你不老的体质,没有主动猎杀你,已是对你的宽容。纯乾放过了你,你为何还来招惹夏端呢?”   佐身体一紧,翻身坐了起来。她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年轻人穿着旧时的三件式西装,他的皮肤如同十二月的大雪般苍白,而头发却比最深沉的夜晚还要更加漆黑。过了很多年,直至今天,佐依然想不起他的面容。他的相貌十分模糊,可与他的会面却一直记忆犹新。   看不到相貌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悲悯、却又满是冷漠,“夏端、纯乾……你舍不得四月,便只好承受背叛。而只要背叛还在,你就永远逃离不开地狱之君所设下的轮回。”   佐不明白他所说的话,正想分辨,可转瞬狂风吹来,粉色花瓣漫天飞落,空气尤显凛冽,而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音,佐转头,街角的两侧冲过来了数量黑色的轿车。车子尚未停稳,黑衣人已经冲出车子,向佐的位置跑过来。黑色的队伍宛如乌云,踩过漫天飘落的粉色樱瓣。他们手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为首的看起来是与佐年纪相仿的少女,以黑纱覆面,声音甜美,用词命令却冰冷肃杀,“她伤害了少主,抓她的时候,直接下手,不必犹豫。”   这句话仿佛再次印证了夏端的残忍。   是夏端告诉了他们她的位置,是夏端命令他们来猎杀她的。   这是佐唯一能推断出来的。她甚至来不及再想什么,只能快速地转身逃命。而黑色队伍训练有素,很快就分开开来,将街道所有的出入口全部堵住。他们一边形成队形,一边解开手上的绷带,露出手背上以古老文字写成的式神符咒。这符咒十分狠毒,接触到非目标没有杀伤力,但只要一碰触到佐,哪怕轻轻一触,那个人都可以将她轻易击杀。   佐再也无暇顾及其它,拼命四处躲避,心想着只要不被碰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而对方来人越来越多,很快整个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的身影。他们好像巨浪一般席卷而来。佐却全力躲避着向她源源不断袭击而来的黑衣人,明知情势紧急,而自己也怪不得夏端——毕竟是她先出手伤害了他。   理智虽然明白,眼眶还是酸胀了起来。只是泪腺已经干涸多年,佐流不出半滴泪水。   “阵!”   就在此时,为首的女孩子高喊一声。离佐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围成圆形,他们手臂上的式神闪耀着银色的光芒,交织成网状结界,向左包围收紧而来。   “收!”女孩再喊,银色结界瞬间缩小,眼看就要捕捉到佐。佐在最后一刹,缩小身形,以微妙的差距避开了银网,捉着一旁较大的空隙,想要冒险冲出去。但对方的手法非常熟练,数个人转向面对佐,不管她逃向哪个方向,银色结界似乎总是在她身侧,从未离开。   为首的女孩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将双手相对、十指相触,形成了一个圆弧。鬼久的周身都泛起了暗红色的光芒,她眯起眼睛,轻轻说,“猎。”   随即,从她手势的中心发出第一个银色的圆弧。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数个银色圆弧源源不断、向佐所在的方向飞去。佐跳跃躲避,但根本来不及了。这些圆弧比黑衣人保卫形成的结界更加灵敏、几乎在瞬间就形成了一个球状的笼子,将佐关在了里面。她笑着,将手微微锁紧,球状结界迅速缩小,几乎和佐的身体完全契合到了一起。   女孩摘下了蒙面,她有着一张典型东方少女的面容,面容清秀和灵动。与佐视线相对时,她眼中隐隐地闪过一丝难以明述的厌恶。随即她走了过去,好像提起一个玩具一样,将装着佐的结界拎了起来,就好象她的重量只有羽毛般轻重。   她没有看佐,只是冷冷地说,“果然是异类。少主对你的好真是白费了。”随即她侧过头,宛若询问究竟该去哪里扔垃圾一般地淡淡道,“离这里最近的焚烧炉在哪里?”   【7】七日   佐被扔进了黑色的容器里。   冰冷而昏暗,散发着铁的锈味。佐不知道这是什么构造,她只想着尽快找到机会逃出去。可在里面摸索了半天,还没得头绪,只听少女冰冷的声音从外面若隐若现地传来,“以你这样脆弱的力量,竟然还想伤害少主。我不会轻饶你。若你死了,便记住我的名字——我是鬼久,是我杀了你。你不要再想着对少主轻举妄动。”随即,她的声音似乎侧过去,吩咐着他人,“你们看着这里,等上面的烟变为青色的时候,再停手。”   佐没有反应过来。   事实证明,鬼久也没有给她机会反应。下一秒,炉子里猛地喷出了蓝色的火焰,几乎是在瞬间将她的皮肤烧灼为焦腐的黑色。紧接着,皮肉被烧灼的味道传出来了。佐无暇尖叫。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这疼痛比死还要令人恐惧。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皮肉却又开始愈合了起来。可仅仅是那么一下,火舌就又将她的皮撕裂开来。   这种疼痛是佐在一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的。   可无论多么痛苦,她依然活着,而且从未失去意识。恍惚间,似乎想起梦中那神秘的声音告诉过自己——这七天额外的生命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能够杀死她。不管经历什么,她都会活过这七天。   就算她不想。   于是,佐在那不知道叫什么的容器里,嘶哑地喊叫着,痛苦地几乎失去意识,可又在下一秒清醒过来。周而复始。   在这漫长的七天里,火焰也曾断断续续停过片刻。佐听到鬼久迷茫的声音,“什么?还活着?真是棘手啊!继续烧。”   虽然看不到外面,但佐可以想象他们还在继续着无休止的焚烧。在无数次生与死的边缘里,佐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十七岁,那个宁静美丽的小村中,爱着她的父母,保护她的佑,宠着她的村民。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   为什么连最后的救赎——纯乾,也放弃了她?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火舌噼啪的声音。高温将纯乾送给她的表烧灼变形了,佐松开了那块表,就好象内心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被一并松开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终于停止了。身上的皮肉开始慢慢愈合,只是丑陋的疤痕还无法及时消失。门被猛地拉开。连续数日的火焰损伤了她的视力,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略带冰凉的手轻轻地抱着她,将她抱出了焚烧炉。   接触空气后,身上的皮肤开始慢慢融合,但每一寸的融合都使得她十分痛苦。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满满地带着怜惜和不知所措,就连词句里都有带着微微的颤抖,“佐,佐……我带来了祖父的信。我想告诉你……”   啊,原来是夏端。   【8】真 实   原来是夏端。   他的式神第一次夺去了她的生命,而他的下属又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她、前来猎杀她。夏端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被背叛和被灼烧的痛苦占据了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佐无暇去思考发生的任何事情。黑暗中,她摸索着,拾起了身边尖锐的物体。视线慢慢回复着,身侧似乎出现了夏端的轮廓。就在此时,她不顾一切地将尖锐的物体转向他的方向,狠狠地刺了下去。   “少主!——”   随着鬼久撕心裂肺地一声呐喊,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可她明白得太晚了,等她能够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时,夏端的胸膛插上了一段断裂的钢管。鲜血从他整齐洁白的白色衬衫中央慢慢晕染开来,他一手扶着佐,一手拿着一封看起来有了年头的信笺。可他就这样愣在那里,似乎没有想到,佐会这样伤害自己。   鬼久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她将手再次合成了弧形,想要不顾一切地向佐发动攻击。   “住手,鬼久!我让你带她回来,你竟把她扔进了焚烧炉。你若还敢伤害她,就永远不要回本家了。”   夏端喝止了鬼久。强大的少女浑身一僵,焦急地看着身受重伤的主人,不知所措。   而夏端不去理会她,只是看着眼前不安的佐,轻轻地说,“佐,我的祖父,他一直在等你。   佐一愣,拼命摇头,”不可能,我们约好了在N城见面。如果他还记得这个约定,早该回来见我,何必等到此时。”   夏端将沾上了自己鲜血的信件塞给了佐,“祖父为了调动医药和资源来到N城,而曾祖父答应帮忙的前提条件是祖父回到本家。但他担心你,于是请那些代替自己去N城的医生转告你,让你去我们在北方的本家找他。”   佐怔了怔,然后拼命地摇头,“不是的不可能,确实从S城有来些志愿的医者。我问过他们关于纯乾的事情,可他们都说不知道。”   夏端苦笑,“那些是曾祖父调派来的人,想必是没有为祖父转交信件。祖父也这样想过,于是他私下里又托了数次他人写信给你、到你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找你,但十年过去,一直没有听到回音。”   佐闻言脸色一变。   为了不让周遭的人发现她的年龄,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不得不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居住。那些写到旧地址的信笺,当然是收不到的。她以为,他若回来,必定会去他们一起种下樱树的地方。那么只要她每天都去那里,就一定可以等到她。   夏端继续说了下去,“因为祖父是嫡系血脉的继承人,他必须繁衍后代,才不得已与祖母成亲。但他在信笺里写满了对你担忧与思念。他曾派人来N城寻找你,但却始终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他顿了顿,“我想,祖父不知道你的样貌不会改变,就算派人来找你,也是找与他岁数相仿的人吧。而河岸那片樱花树,之所以被照料的那么好,是因为祖父命人买下了那块地,让人照料。他与曾祖父有了约定,不能离开本家。于是只好等你去找他,没想到这一错过,就是数十年。”   佐彻底呆住了。她看着夏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夏端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他的唇边缓缓地流下了鲜血。他身后摸了摸佐的脸颊,轻轻地说,“祖父从未想过要背叛你。”他顿了顿,“我也是。”   在那一刻,夏端闭上了眼睛,随即猛地向佐倒了过来。   佐扶住夏端时,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就连呼吸都没有了。一旁的鬼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哀嚎,那样凄惨的嚎叫,与她日常甜美的声音判若两人,仿佛来自某种异类的生物。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从佐手里抢过了夏端。   “少主,少主!——“   冷樱漫天飞舞,鬼久凄惨的哭喊似乎从耳边渐渐远去。   夏端也好、纯乾也罢,他们都没有背叛她,是她弄错了,她没有相信他们——佐用手捂住脸,羞愧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绪。突然,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从她的眼中,渐渐地流出了黑红色的鲜血。她向N城外跑去,就好象被回忆追赶着,她穿过城门、跑过小桥、冲过树林。就这样奔跑着,直到被什么绊倒。眼中鲜红的泪水终于变得清澈,她无法制止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渐渐亮起。   早前失去意识时,耳边那慈祥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孩子,你后悔吗?我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9】真正的赌局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当佐讲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泛白。该隐喝完了最后一滴血浆,他沉默地看着她,而V则颇有意外,“你收集着七日水晶,可你在当时却是背叛对方活下来的人。”   佐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你一直以来对生死十分漠然,我以为你天性如此,原来是因为你的寿命有那么长,你曾经见过那么多事情。”V摊了摊手,“这样看来,最后与你说话的,是地狱之君吧。那么,他给你的机会就是你们的赌约了?那到底是什么?”   “嗯。是……”佐原本想要回答,可话语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不安地抬起头来,“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收集七日水晶,接下来的事情,我毫无印象。”   就在此时,该隐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地狱之君在利用你们。你在展开旅程的同时,也在忘记你们的赌约。而渐渐的,就连你和四月他们的故事也都会忘记了。”   佐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会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   该隐讽刺地大笑,这是数次会面来,他笑得最诡异的一次,“还说你没有忘记?你记得的东西还不如我多。否则,你怎么会想不起这一世之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何地狱之君重复和你提起背叛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还记得吗?我说过,时间对我来说是顺序的,对你们来说却是乱序而跳跃的。你与我初见的时候,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讲了这么半天故事,你还没想起来吗?”   佐歪着头,看着该隐许久。突然,她恍然大悟一般地猜测道,“你、你是那个用戒指刺我的人。”   该隐冷漠地不置可否。   佐冲了过去,拽住他的领子。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恨意,她高声质问道,“是你!夺走了我宁静的生活。你为何要如此!”   该隐狠狠地拨开佐的手,严厉道,“若没有我,你与他的轮回永远不能破解。”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着佐,面若冰霜,“我是在帮你!”   “你帮我?”佐的话里带着怀疑,“你不是恨我么?你一直以为是我害你和伊莎贝拉落入了轮回里。”   该隐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冷漠地纠正道,“我不是以为,而那就是事实。你忘记的事情,并不代表就从未发生。好了,我来告诉你吧。你和地狱之君的赌约究竟是什么——在过去的旅程里,你所收集的七日水晶,那些仅仅是赌约入场的‘门票’。如今,你所收集的数目,已经足够你开启地狱之门。而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的赌约。”   “真正的赌约?”   “佐,地狱之君与你的约定是——若你能打开七重门,便可以跳出纠葛千年的轮回,成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并在此与那个人邂逅。但若你失败了,你便要回到地狱之君的身边,交还你在人间的所有记忆,继续担任死神的工作。”   闻言,佐与V都愣住了。   ”死神Z,你连自己曾经的代号都不记得了。”随即,该隐扬起了声音,“没有我,你根本不可能赢得与地狱之君任何形式的赌局。他的真实目的是,在你收集水晶的过程中,逐渐夺取你的记忆,让你忘记赌约的初衷和进行方式。他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惜遇到了我。我讨厌你,但我更恨地狱之君。为此,我会帮你,开启赌约的大门。”   佐顿了顿,将信将疑地说,“你要帮我,就为了这个?”   该隐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来,“交换。”   “我有事请你帮忙,只有你答应我,我才会将你引导至七重门的入口。而且,我也承诺你,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好好安置你们,包括这个家伙。”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V。   V一怔,随即摊了摊手,“关我什么事儿。”   “和他有什么关系?“   该隐怜悯地看了二人一眼,”你们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可怜。就当我日行一善吧,等你过了七重门,想必会找回很多记忆。就这样,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佐看了看该隐。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以事实真相诱导着她,但却从未任何一次将全部地真相都告诉过她。但即便如此,他们确是更加接近真实了。   夏端、纯乾……在古老的语言里,这些都是四月的别称。   而该隐一次又一次提起的“四月”究竟是谁,她和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究竟为什么,他们陷入了这样一个名为背叛的轮回?而她在轮回里所丢失的记忆,又到底是什么?   还有……佐侧头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银发死神。V似乎比她略长几岁的样子,他的面孔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她不认为自己认识他,可为何该隐刚才的话却暗示着二人有所联系。   太多谜团纠缠在一起,佐已经无暇顾及其它。答应该隐,前面不知还有怎样的陷阱与挑战,血族的亲王恨她,决定不会轻易地放过她;而不答应该隐,探索就会陷入僵局,如此和V旅行下去,即便搜集再多的七日水晶,也无法找到答案,甚至会真的失去全部记忆,再次沦为死神。   已无退路了。   佐抬起头来看向了血族的亲王,琥珀色的眼睛里决意满满。   “好吧,约定成立。” Story XIII   七重门Seven Gates   这是一脉极为深邃的山谷。   星星从另一侧缓慢地升起,而月亮则被挡在了狰狞的岩石之后。后面是悬崖峭壁,漆黑的海水卷起巨浪,敲打在石壁之上,发出令人生畏的巨响。而前方,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暗的森林。   该隐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踏过这宛若不在人世的景色,一脸平静。   V紧随其后,似乎对这景象感到陌生又熟悉。   佐落在最后,不住停下脚步、打量四周。与该隐约定了自己要打开七重门,前往地狱深处,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生在何方。周围似生似死的景色,让她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正踏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就在此时,血族的统治者停下了脚步,平静地说,“地狱之门,就在前方。但是这片森林,只有非生非死之人,才能前往。”   于此,V和该隐看向了不明所以的佐。   V是死神,没有生命自然不可进入这片森林。   该隐是血族亲王,仍然在世,亦无法进入。在人世,生死边缘之人,多半没有任何机动能力甚至意识,只有佐——有着莫名漫长的生命,却可与死神一同行动,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   佐指着自己,恍然大悟。该隐转过头去,“所以我才拜托你。”   “我能帮你什么?”佐挠了挠头发。   该隐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可到了最后却又改变了主意,径自说起了别的话题,“人类世界里的‘但丁’是最了解地狱之人。他的描述与实际的情况已经十分相似,地狱共有九环,而对你的考验却只有七重门。门的样子、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考验,没有人知道。”他顿了顿,打量了一下佐,“你虽然活了很久,我却不觉得你能凭借一己之力过关。”   他转手递给佐一个小袋子,“这个给你,临行的礼物。”佐拿着袋子,还没来得及打开,该隐就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你知道么?当年我和伊萨在那场生死赌局中最大的分别。”   佐想起了该隐和他的妹妹伊莎贝拉的故事,却不明白该隐的问题究竟为何意,于是没有贸然回答。   该隐说,“在那场赌局里,伊萨拥有一个选择——我的性命或者她的王权。而我没有,虽然我一直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的毫不知情。但现在想想,我只有王权一路可以选,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找出伊萨的秘密。这千百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对伊萨的内疚中,但我却有安心活下去的借口,那便是血族的统一。然而我知道,对于伊萨而言,即便她选择了王权而牺牲了我的性命,她也无法像我一样厚颜无耻地活下来。”   血族的亲王第一次讲述他对那场赌局的看法。V和佐不由沉默,谁也不敢打断他。   “然而,我在这千百年,一直在回想那一天。所以,我想送给你这句话,我只说一次。”   佐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该隐说,“做出选择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啊?”佐一头雾水,想要开口澄清,而该隐却三缄其口。   就在此时,V在一旁接口道,“这就是‘他人的忠告’。”   这转移了佐的注意力,她看向身侧面色苍白、没有表情的少年,“你说什么。”   “我听说过七重门的故事,那是地狱之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场赌约。你一个人无法通过七重门,每一重门,你都需要他人忠告。这些忠告是他们以生命的感悟得出的,每一个忠告或许会对你有帮助,也或许没有。但没有忠告,你是不可能通过试炼的。”   说到这里,V顿了顿,避开佐带着几分期待的视线,递给佐一粒看起来像是种子的东西,“我身为死神,又没有生命,怎么可能给你忠告,别想多了。但看在我们一起穿越时空的份儿上,我便日行一善,我从未听说有人成功通过七重门,如果你回不来了,也许靠这个种子能让你在地狱里死得舒服点。”   那种子看起来极为平凡,黑黑小小的。佐拨开脑门上的黑线,“这种子有什么用?”   “种在地狱的土里,它可以瞬间长成,开出人世间的花朵。”   V说得十分认真,佐却瞬间觉得它一无是处。但难得V表现得算是友好,她于是将种子和该隐给自己的小袋子一同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该隐指了指漆黑不见光亮的森林,”快出发吧。等你找回了记忆,我们再见。“   “或许就见不到了也说不定。”V在一旁嘲讽道。   ”还是会再见的。如果失败了,她会重新成为地狱之君身侧的死神Z。“该隐解释道,”她只是会忘记身为佐的这段经历而已。“   在那一刻,V怔了怔,却又很快收敛了表情。   “我在地狱里,会遇到夏端吗?”佐突然想到,如果自己遇到了他,她应该向他认真地道歉。   该隐讥讽道,“这世上还有人希望自己认识的人出现在地狱里吗?快去吧!”   佐正琢磨着这句话,就被该隐从后面推了一下。   面上清风一过,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沉重起来。   佐一脚踏进了漆黑的森林。   【1】地狱之门   佐一脚踏进了漆黑的森林。   星光、月色骤然黯去,潮汐的声音、树叶的拂动以及该隐与V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了。短暂地,她仿佛被切断了五感,可很快,周围就又渐渐明亮起来了。那是种奇特的光线,是一种介于清晨与黄昏之间的暧昧色彩。   森林里面的样子远比外部看起来可爱,路旁次第开放着美丽的白色小花,衬在郁郁葱葱的茂盛森林旁,更显娇弱纯洁。佐不由感到心情极佳,觉得地狱之路或许没有那么恐惧。可正想到这里,周遭光线流转,可爱的森林化为了恐怖的魔之丛林。白色小花消失不见,而树木伸展着狰狞的枝桠,仿佛随时都会化为妖魔,向她扑面而来。   树是不会动的,佐安慰着自己。   可就在此时,紫光一闪,什么东西仿佛一阵风一般掠向佐。她被带着侧过身去,再回过头来,竟是一只身形矫健、色彩斑斓的母豹。母豹紫色的双眸死死地盯着佐。   即便在生死间游走过数次,面对杀伤力极强的野兽,此时的佐依然会觉得有几分恐惧。所幸母豹只是在谨慎地打量着她,仿佛无意攻击。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有移步的打算。   佐想着自己总是要前进的,于是她迈动了步子。那豹子视线跟随着她而动,却并没有移动自己。佐谨慎地移动着,试探着从它面前走过,大约走出了十几步的样子。豹子突然一跃而起,佐大惊,可它却只是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静静地跟在了佐的后面。   过了一会儿,佐放松了下来。习惯了这只豹子的陪伴。   可就在此时,身侧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左边树丛里冲出一只饥饿的狮子,佐几乎能看到口水从它锋利的牙齿里流淌出来。这一次,佐感到它只是在威吓,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她于是停下了脚步,思考着自己是否可能从右边避开这只发狂的狮子。突然,右侧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狼。   这真是糟糕的情景,佐心想。   前有狮,后有豹,身侧的狼看起来最孱弱,但它毕竟还是只狼。就算这些动物不主动攻击自己,被困在这种诡异的包围圈里,也足可以令人头疼。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细小的议论声。   “她看起来好眼熟。”   “但她一定不会是她的。”   “那么我们怎么处理,hiahia?”   “如果是活人就吃掉她。”   “如果是死人就该带她去地狱之门。”   “但如果是活人怎么来到这个森林里的?hiahia。”   “但如果是死人,她怎么看起来好像有温度的样子?”   佐以为自己在幻听,可很快她就发现,这如同人类般的窃窃私语正是这三只动物发出来的。它们仿佛有自己意识一般地打量着她,讨论着,似乎因为她的存在而为难。佐想趁他们讨论的时候自己快些挑一条小路逃跑了算了,可才移动了脚步,三只动物就又迅速地追赶了过来,锲而不舍地围着她。   佐又尝试了几次,也是毫无突破口。   她索性在原地坐下,等着动物们讨论出一个结果。   它们交流了很久,突然狮子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喂,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佐想也没想地一口咬定,“反正算不上活人!”   动物们又开始商量。   “她肯定不是死人!”   “我好久没吃东西了,不如就把她吃了,hiahia。”   “如果被发现了,我们要被惩罚的。”   “给她出几道题吧!如果答错了,我们就可以吃了她。”   “她肯定答不对,hiahia,终于可以开饭了,hiahia。”   随即又是狮子开口道,“喂!你如果不是活人,就回答我们三个问题。假如你答对了,我们就带你去地狱之门。”   “不能拒绝哟。”   它们对视了一眼,于是从狮子开始问道,“朝早的晨露与黄昏的落日,哪一种更美丽呢?”   紧接着豹子走上前来,它的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佐的小腿,“青春的激情与年迈的智慧,哪一个更珍贵哟?”   最后是虚弱的母狼,它的眼中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恋人同时坠入地狱,你会选择救哪一个呢?hiahia”   “从哪个回答开始都可以哟。”   “但是答错了就会被吞掉,hiahia”   “快点开始吧!   佐怔住。这三道题非常主观,不管怎样作答都没有一定错误的理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不管答哪一个,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她看着三只动物,它们充满期待地盯着自己。如果得不到一个答案,它们一定不会让她过去的。   随便选择一个答案,总是有50%正确的几率。   但如果每道题目只有50%,三道题全部正确就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机会了。她抬眼看看它们,六只眼睛里放射出来的饥饿的光芒让她确信,如果掉入其它十分之九,它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现场把她撕裂先咀嚼而后快。   “快点回答啊!只要选择一个就好了。hiahia。”   这时,虚弱的母狼又催促了她一遍。突然有一个奇妙的念头向佐扑过来。   她沉默地看着母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豹子和狮子感到奇怪,它们就这样看着她。而她也看着它们。   一个人,三只动物,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终于,狮子再次打破了沉默,“到底,答案呢?不回答的话,我们也会吞了你的!”   在它们热切地注视下,佐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谨慎地说,“我不选,这就是答案。”   在简短的静默后,母狼突然发出一阵挫败地咆哮。豹子盯着佐,恨不得一口气将她吞了。狮子无奈地说,“她一定是得到了谁的‘忠告’。我们只能放她走。”   三只动物挫败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让开了路,静静地跟到了佐的后面。   佐点点头,沿着那崎岖地小路,继续向森林的深处前进而去。临行前,该隐确实如此说过,“做出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答案。”他在说的时候,或许并没有想到这句忠告会救了她的命。   她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   但是,她只有这一句忠告,地狱之君为她准备的门却有七重!   想到这里,狮子瓮瓮的声音再次响起了:“前面就是地狱之门了。”   看来,也没有回头之路了。佐抬起头,阴暗的丛林里凭地而起了一座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的青铜之门。它立在这里,不依凭任何东西,却也不连向任何东西。一百八十六个充满着各种情绪的人类身体雕塑被融合在这扇门上。恐惧、理想、嫉妒、气恼、贪婪、哀伤、情欲、骄傲。一百八十六张坠入地狱的面孔,围绕着同一句话: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虽然到了地狱之门,但你也不一定能进去哟。”   “我坚信她不是死人。进不去这里,也出不去森林。还不如被我们吃掉。Hiahia”   三只动物充满恶意地嘲笑着。佐有些烦了,她转头怒喝了一句,“住嘴!此乃地狱之门,接下来的事情与汝等牲畜无关。”   那一刹,三只动物怔住了,再也没有了声音。佐也愣了一下,似乎感觉这句话并不象是自己说的。她侧头看了看豹、狮子和母狼。它们缩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贪婪而饥饿的视线里,出现了莫名的一丝惧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佐觉得这件事对自己并没有坏处。   她上前,尝试着推了推青铜的大门。丝毫不动。随即她退后了一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地狱之门。很快,她发现两扇门的中央嵌有一个半圆形的槽。   “把什么放进去才能打开吧?”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三只动物。它们看着她,犹豫着自己该做何回答。佐耸耸肩,“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会想到办法。”   佐轻轻地抚摸那个巴掌大小的半圆,然后她想,或许该隐送给她的另一样礼物能有所帮助。她连忙打开该隐给她的小布袋,里面静静躺着两枚她熟悉而陌生的东西——七日水晶,浅苍和深蓝。   佐不记得自己何时得到过这两枚水晶。   郡昇的水晶是茜色的,塞壬是淡金,泣是墨绿,小云雀是水色……她想了一会儿,随即恍然大悟:爱尔与凡特!那一段双重约定的赌局里,她放弃了获得七日水晶,让爱尔换得了与凡特多几年的寿命。但生命总要终结,他们最终还是死去了。那段彼此信任、相互守护的记忆化为了两颗水晶。佐盯着水晶良久,选择了如同海洋般深蓝色的一颗。   天才锁匠的原名叫拉杰爱尔,那是天使的名称。他依靠着凡特,在最后又选择守护了他。   蓝色如同海水般流转在圆形的晶体里。佐似乎看到了拉杰艾尔对于凡特的依赖。   佐握了握那枚水晶。   “拥有天使名字的孩子,请你帮我打开地狱之门吧。”佐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将那水晶小心地放进了那半圆的凹口里。猛地,蓝色的光芒就好象逆袭的海水喷涌而来。   佐的手就好象被吸住一般,她的身体浮了起来,随即开始随着光芒飞速地旋转。   电光石火之间,她看到豹子、狮子和母狼讶异的眼神,随即地狱之门上一百八十六具身体好像突然复活了过来,对着张牙舞爪地袭击而来。但却又都只能停留在与她一臂之隔。在这纷乱的场景中,佐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数个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闪过。在穿梭的画面里,她身着黑色的短裙,带着冷漠的微笑,极端桀骜地说,   “地狱之君座下,若我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就算我去到人世,汝等也大可保留我的名字Z,就算有新来的人,V这个字母还没有人用,就赏给他吧。”   记忆转瞬而逝,那个人就是自己,可那个人也是在该隐的过去里看到的黑衣死神。   是死神?Z……   佐这样想着,随即耳边哗地一声巨响。   她的双脚再次触回了地面。   【2】黄泉之门   这景象宛若凭空而出。偌大的青铜地狱之门已经消失无踪,天空层叠着被烧焦树叶般的色彩,而地面也全部干涸地裂开了,空气里漂浮着燃烧物的味道。这腐烂而压抑地场景,与现实世界十分相似,可又与生命这两个字异常遥远。   佐不确认自己是否已经进入了地狱,但她能感到周遭的气氛与森林更加不同。   她四周张望了一番,看不到任何明确的道路,引向离开这里的方法。冒险已经开始,再无回头之路。可双脚踏在这没有丝毫生命力的土地上,她却觉得有几分安心、又有几分熟悉。就好象他们常说的“身处主场”的感觉一样,这种莫名而来的掌控感,让她渐渐有了穿越七重门的自信。   正在思考之时,身侧猛地掠过一个矮小的身影。佐定睛一看,是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孩儿,她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碎花的裙子,似乎很开心地向前跑去。   “小朋友!”   佐跟在她后面叫道,想问问她这是赶去哪里。孩子的步伐丝毫没有佐的询问而放缓,佐随着她跑了一段,竟然发现自己完全追不上她。她感到几分挫败,但又无可奈何。刚慢下了步子,身边又蹒跚地走来一名老者,佐连忙走过去,客气道:“老人家,请问这是哪儿。”   但老者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带着平静的表情,保持着自己的步伐平稳向前。   佐又问了几次,依旧没有回音。于是她索性便跟着老者,一并向前走去。   然后,这空旷的场景变得热闹起来了。中年人、上班族、年轻的女孩、可爱的小孩,当然更多的是老人。他们像海中万千只细小的幼鱼,渐渐汇集在一起,再向前走去。佐起初还在尝试着问一些问题,可渐渐地,她也不再说话,随着这巨大的人流,慢慢地走着。   人生就是这样荒芜而孤独的旅程,当遇到人陪伴的时候,就自然地产生了无比的依赖。佐这样想着,更加舍不得脱离人群。渐渐地,人们开始列为一队,佐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背影,而后面的人也只能看到佐的背影。他们就这样跟随着彼此、又引领着彼此,向未知的前方走去。就在此时,佐的手臂突然被人拽住,随即有些强硬地拉到一旁。   来人的手臂十分纤细,但坚定有力。此人用斗篷遮着面孔,佐猜不出对方是谁。   她被拉离了队伍,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佐不由惊慌,尽全力想要挣脱,“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想和那些人一起走!”   她甩开神秘的蒙面人,可走不了几步,对方又异常坚定地将她拉了回来。就这样来回撕扯了几次,佐一把拽开了蒙面人的斗篷。记忆在脑海里顿了片刻,佐回想起了这张熟悉的面孔——   “你是韩国的公主……?”   墨发、黑眸、淡樱唇,肤若凝脂。眼前郡昇的面孔清晰却又模糊。她沉默地再次拉起佐的手腕,执拗地拽着她,直到她们远远地离开了缓缓前进的人群。这时佐回头看过去,人群正列为一条细长而望不到尽头的队列,沿着巨大的螺旋向看不到底的深渊行进而去。   佐突然觉得有些后怕,冷汗都沿着脊梁涌了上来。   郡昇轻轻地说,“你若跟着他们,便会坠入地狱。”   她向前走,示意佐跟着自己。可佐沉吟了半晌,还是回答道,“可我,就是来闯这地狱的。”   郡昇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我记得你的样貌。你就是与我立定交易的黑白无常。你是从地狱来的,难道还不了解地狱的事情吗?”   “我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死神。与你的七日之约是V设下的局,但我与他有对立的目的。”   郡昇似懂非懂地听佐讲完,随即说,“不管你是谁,你不能跟着他们走,那条路的尽头,你会被迫喝下阿凯隆特河水,抹去一切记忆,落入地狱,才有资格为未来的某天转生。既然你要‘闯’过地狱,总是有不想忘记的事情吧。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去往阿凯隆特河,跟我走吧。”   郡昇步履优雅,举止风轻云淡,就宛若此地并非地狱,却是韩国新政冬末时的梅树林,而她们二人就像前来的赏花者,静静地漫步在美景之中。人在地狱中感觉不到累,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眼前开满了纯洁而美丽的白色花朵,花朵纤细却不见枝叶,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佐不由叹为观止,而花丛之后,则是如海一般宽广、黑暗的河流。   郡昇轻轻说,“这些花就是曼陀罗华,它们后面就是阿凯隆特河,而河的彼岸则是曼珠沙华。彼岸花分两色,两色永不相见,而花叶亦不同存,正如人之生死。过了阿凯隆特河,便去到了地狱第一环,也叫林博。”郡昇发了一会儿呆,又说,“当年我的人生,你们插手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我死去之时,却从你眼中看到悲悯之意。我姬郡昇从不愿意欠人什么,送你于此,算是回报了你。但渡河的事情,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   佐连忙道谢,眼看郡昇就要转头回去,她不由好奇问道,“你方才说到了此间,人都会下意识随着人流去到地狱,为何你要留在此处。”   郡昇脚步一顿,随即回头过来,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问,“你可还记得滕鸢。”   那是秦国的将军,佐接口说,“滕鸢将军,记得。那件事后,他被秦国大为信任,出任管理韩国旧领,待百姓如子,立功无数,孤身终老,未曾婚娶。”   郡昇并没有说话,她明亮的黑色双眸似乎闪着湿润的光芒,可泪水那样的东西始终没有掉落下来。良久,她嘴角一挑,“我在等滕鸢,阿凯隆特河畔,我见到我的父王、臣子、甚至秦国的将领,偏偏没有滕鸢。可你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似乎让我见到了他的一生。其实想想,滕鸢那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他一定踏上极乐,早日投生了。”   佐不由有些难过,接口道,“现在既然清楚了滕鸢的事情,可以放心地转生了。”   郡昇看着阿凯隆特河畔,想了片刻,“还是算了。我舍不得忘记滕鸢。当年我若信得过他的诺言,怎会让我们两个人分离、孤独到如此境地。”她看了看佐,“我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方想要的,并不一定是你所以为的。滕鸢想报答我,他想让我幸福,我却以为他要的是韩国。以己度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郡昇扔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佐,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佐盯着她的背影想了一会儿,却觉得有些惭愧,郡昇为了记住滕鸢而宁愿永远留在地狱入口。自己却忘记了那么多东西,忘记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和事情。   若再遇到他们的话,他们还会原谅她所做的一切吗?   或许是因为身处地狱,这样的愧疚感瞬间就消逝了。佐整理精神,向着阿凯隆特河畔快步走去。   那条黑色的河水一望无垠,根本看不到对岸。虽然无风,河水却起伏激荡地向岸边拍打而来。即便是最好的游泳选手,估计也根本无法游水过去。   佐有些为难,而就在此时,谁人撑着小船,大声地哼着调子,向她这边行驶了过来。   那声音粗鄙难听,混杂在阿凯隆特河的浪里,显得诡异而奇特。   『你们该倒霉了!可恶的灵魂。   我此来渡你们到河水彼岸。   让你们受火烧冰冻之苦,永陷黑暗深渊。』   “哈!好久没有落网之鱼来到我卡隆的渡口了。”他的船靠近岸边,他的头发花白,而面容却狰狞扭曲,他一眼圆睁,一眼半闭。他侧过脸,用他比较大的那只眼睛打量着佐,随即怒道,“你还没有死!来这里做什么。”   佐连忙说,“我确实已经来到地狱,请前辈帮我。”   “哼!”船夫不再追究她的生死,只是大声地喝道,“这里还有免费的午餐吗?你是否以为自己走错来了天堂。”   佐思考着,这七重门,或许不一定是完全以门的物理形式展现出来。也许面前的地狱船夫,就是七道考验里的第二道。她又看了看面前令人绝望的黑色河水,从口袋里取出了茜色的七日水晶,递了过去。   船夫接了过来,几乎都没有正眼瞧一下,把水晶往口袋里一塞,拿起了浆,漫不经心道,“上来吧。这年头,明明活着却要自甘落入地狱的人,还真的少见哟!”   小舟离开了生之岸,向地狱的第一环缓缓行去。阿凯隆特河水激荡起伏,小舟仿佛一枚脆弱的叶子,随着水流上上下下,颠簸颤抖。光线渐渐暗去了,生之岸的曼陀罗华也看不到了。卡隆突然展开了他粗糙的嗓子,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我!在这里已经渡船很久了哟!这条船虽然小,但却很结实。那些死去的人啊,他们不想忘记现世的记忆,却又想要快点经受试炼后转世,就只能来求我了!”   佐回头看了看卡隆,他苍老的面孔在这阴暗不定的光线下显得更为奇怪。   她不由下意识地更加抓紧了小舟的侧弦。就算船翻了,她只要抓住,还是可以迅速爬上来,而且不会误灌自己任何阿凯隆特河里的水。   仿佛读懂了佐的担忧一般,卡隆继续说了下去,“这水啊!可是和你们人间的水很不同的哟!”它比灵魂还要轻,却比罪恶还要重。”卡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羽毛,随手往阿凯隆特河里一丢,那羽毛就好象沉重的铅球一样,瞬间笔直地沉入了水底。   “如果和一般的水一样,谁还需要我的船呢?”卡隆的声音不由变得得意洋洋。   卡隆安静地划着船,渐渐地,小舟已经来到了宽广的河水中央。在这里,佐看不到此岸,亦看不到彼岸,光线变得十分昏暗,而周遭的浪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在这里,卡隆突然停止了划桨,从河中把桨抽了回来,立在自己身侧。   佐一惊,但还是竭力保持面上的平稳,“前辈,怎么了。”   “船费哟。”卡隆似笑非笑地说,“那块破玻璃,划到这里就可以了吧。阿凯隆特河可是很宽广的,   佐不由有些恼意,“上船的时候,可并不是这样讲的。”   卡隆把浆插回了水里,“我划船啊,已经很久了哟。我只要动一动桨,就可以保证你现在就掉入河里去。啧啧,那可是比经过审判之门再入地狱更惨的哟。你会被这冰冷的河水浸泡、变形、腐烂。而你却不会死,也不会转生。谁叫你想着捷径呢,捷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快,付给我报酬,不然就沉入水底吧!”   佐下意识地捂住身侧的袋子。   如果把七日水晶都给他……不,就算只给他一块,她也无法经过剩下的门了。何况,她还无法确认,卡隆是不是所谓的“第二重门”!佐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可就在此时,郡昇在离别前说过了一句话,猛地跳入了脑海。   “对方想要的,并不一定是你所以为的……以己度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就在卡隆要不耐烦地晃动他的桨时,佐突然大声说,“花!我可以给你花。”   卡隆“哈”地大笑一声,“阿凯隆特河岸,不是都种满了花!那秃秃的一边白、一边红,有什么稀罕的!”   “不,我的花是其它的颜色,还有叶子,花和叶两相存,花不见了,叶还在!”   “什么!”卡隆好像看到天外来物一样地看着佐,但佐感到了他眼中的好奇,“拿过来看看,真如你所说,本大爷把你拉到对岸也不是不可能。”   “这花必须要种在土上才能开放。你拉我到彼岸,我便给你看。”   卡隆沉默了。他不想放佐过去,可他又很好奇这花叶两相依的存在。佐也不催促,只是故作镇定地看着河水道,“想掀翻我随你便,但这样的花,你就算再等上一万个过河的人,也不会有的。”   卡隆大啐一声,随即划动了手中的桨。小舟猛地一震,却没有掀翻,只是继续向前前行了起来。佐稍有放心,卡隆却恶狠狠地威胁道,“如果你骗我,上了岸,我就直接用桨把你拍倒,然后让审判者把你扔到最恐怖的环里去。”   佐在口袋里紧紧握住V送给她的种子,心想他可千万别害了她,否则别说再找回什么记忆,恐怕到最后连个渣都不剩了。   卡隆划向彼岸的速度加快了,河水在船桨下发出哗哗的声音,很快,在另一侧看到了如火焰燃烧一般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一样纤细、优雅却有着极致炽烈的颜色。临近了岸边,佐看到,在层叠的红色花从间,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而另一侧还有一条笔直的大道。   而此时卡隆加快了速度,咣地一声,小舟冲到了彼岸上。佐还没有反应过来,卡隆就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粗暴地将她拽下船来,硬声硬气地说,“快,将花给我看。否则,我不会饶过你。”   佐被拉得生疼,但她还是镇定地说,“花一旦种下,就不能再移动了。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这样我每次回来这里,就可以看到它。”   这一刻,佐觉得凶神恶煞一般的地狱船夫,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心想着把最珍贵的东西放在每日可以看到的地方。想到这里,她竟觉得他那丑陋的样子也可爱了起来,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他了。   她从口袋里翻出V的种子。在森林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小种子,在地狱里竟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佐觉得V靠谱了起来,她将种子丢到彼岸看起来干涸的土地上。种子接触了地面,紧接着,嫩绿的小芽破土而出,迅速成长,花茎变得结实,延展出绿色的叶子来,又长上了尖锐的利刺,数个粉色的花苞在花茎的枝节涌现出来,随后,最上面的花苞慢慢伸展开来了,很快就盛开为一朵娇嫩欲滴的蔷薇。   人间极为常见的花朵,比不上曼殊沙华的纤细、精美与不可思议。但这种满生命力的绿色,却是地狱没有的颜色,这样佐想起了人间的阳光,才离开了那里没有多久,就已经开始思念人界了。可侧头一看,卡隆似乎比她更加感动。那衰老狰狞的面孔在这一刻变得十分柔和,就连他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睛周围也变得通红。这年老的船夫松开了拉住佐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盛开在他面前的蔷薇,想去碰触,却又怕伤害那花朵,踌躇了许久,只敢停留在原地,看着它。   “真美啊。”他的声音里带着沙哑。   然后他说,“我在阿凯隆特河啊,已经有数不清的了日子了。来到这里的灵魂,是坠入地狱的人里最邪恶的人啊。他们总想着不劳而获,被我扔进河水里,久久不能腐化。我一个人渡船的时候,他们便聚集在一起,用最邪恶的话语诅咒上帝、诅咒生育他们的父母、诅咒他们存在过的时间和地方。但他们不敢说我什么,因为我可以用桨惩罚他们。这些肮脏的灵魂,让我生厌啊!”   卡隆看着这话多,眼眶湿润道,“能看到这朵花,真是太美好了。”他翻了翻口袋,把七日水晶掏出来,放回了佐的手上,“小姑娘,我认得出来,这是七日水晶吧。你在与君上有一场赌局吗?我没有生命,无法给你忠告,但我想谢谢你。你看到这一大、一小的路了吗?大路会将你带向第一环林博,而小路则会带你前往第二环审判门。那是判官的近路,走这条,或许会提升你的胜算。”   佐怔了怔,将水晶握在了手里。这样简单的事物,竟让这暴躁邪恶的老船夫如此感动,乃至性情大转。她又仔细咀嚼了一下郡昇的忠告,如果没有她的这句话,她或许无法体会这个道理。她诚恳地向老船夫道谢,随即便顺着卡隆的指点,踏上了那条蜿蜒的小路。   直到佐走出去好远,她似乎还听到卡隆在她身后那粗鄙的喊声,   “谢谢你,小姑娘。”   佐只觉得有些感动,可不及想太多。因为眼前出现了一道泛着绯红的大门。门凭空而起,横亘在小路之上。没有锁,却无法推动。与地狱之门一样,半圆形的槽静静躺在中。佐确认,这一定是第二道门。同时也确认,卡隆指得是一条正确的路。否则地狱有九环,可能没有找到七重门就会被困在这里。   带着感激,佐将绯红色的七日水晶放在半圆形的凹槽里。   四周瞬时弥漫起如同晚霞般似红似粉的大雾,将佐紧紧包围了起来,遮挡了她全部视线。   “总比第一道门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舒服。”   佐这样想着,然后很快,粉色的雾开始渐渐消散了。   【3】审判之门 (I)   “一次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拖延。”   Z站在高台上,地狱之君麾下的十三位死神中,有七位站在下面,带着遮住脸的斗篷,再后面毕恭毕敬地站着数个矮小的仆人。听到Z的话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来。Z身穿着黑色的小礼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冰冷的深琥珀色的眼里略带不屑,精致的面容显得凌厉而霸气十足,“你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能够离开地狱,前往人间,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交易也好、赌约也罢,人间的绝望有那么多种,憎恨、悲伤、痛苦、背叛。你们只是负责其中一样,有那么困难吗?”   一位死神有些诺诺地回嘴说,“人间总是会有各种突发情况。”   “可不是,”另一个略带轻佻地声音接口道,“有一个case我跟了好多年,那个老头儿一生为善,却从未得到回报。在我的努力下,他开始积累满满的憎恨,可在死前,突然遇到个小孩,不知怎么回事,憎恨都变为了幸福,因此上了天堂。”   “我也有这个情况,那个人本来因为极度的悲伤,动手自杀。却在死前遇到了一个唱圣歌的女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就连悲哀也没有了。天界实在是太狡猾了,这是赤裸裸的文化洗脑。”   Z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死神,不由有些厌烦地说,“一次执行任务成功,有很多可能的因素。运气、对方的意志力、你的表现等等。你们每个人都在收集那么个情绪,那么多年了,都能或多或少成功那么几次。但是只有两次、三次、五次、十次、一百次、一千次都完美无缺,我们才不会辜负Lord的信任。”   死神不由噤声,纷纷抬头看向Z。   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因为她命丧于此年华。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恐怕连Z自己也不记得了。初入地狱的时候,地狱之君让她在第九环打杂,游走在那群因欺诈而受到惩罚的灵魂之间。她做得非常好,很快又被派去和一名资深的死神出勤人间,从旁观的角度又观察了多年人类。比起其它的死神,她更了解人类,并且可以看穿对方最想要的东西。后来,那名资深的死神被派到人间转世,她便接替了他的位置。   她所负责收集的情感,是背叛。   一眨眼,百年过去,Z成为了Lord麾下最强大的死神。   她的出色,就是在她面前,从未出现过任何“意外”。她遭遇的成千上百个案例里,每一次,行使约定的对象,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背叛。   “我讨厌,没有效率的事情。”   Z冷漠地说着,深琥珀色的眼里映出死神们敬畏的神情。   就在此时,下面又响起了那略带轻佻的声音,“我倒是遇到了一个难题,实在解决不了。不如请您亲自出马。”   Z垂首,对方正好揭开了自己斗篷。女子看起来与Z年纪相仿,细长而冰冷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芒。   这就像一个漫长的梦境一样。   佐定了定神,自己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与场景看起来如此鲜活,既像是一场制作精良的电影,又好像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经历。她摇了摇头,转头看过去,绯红色的第二道门已经消失了。她还站在那条蜿蜒的小路。周围没有了岸边赤色的曼珠沙华,眼前的空气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她试探地向前走去,很快,眼前便出现了一尊高大的建筑物。它看起来华丽而高贵——或许高贵这两个字用于地狱并不合适,但佐找不到更适合的词语。   那是一尊哥特式的建筑,尖拱、壁柱、花窗棂,有一百八十六尊尖塔,像浓密的利刃刺向天空。尖塔上雕刻着各种各样受苦的灵魂的样貌。城堡外侧有七层高墙将它环绕,每层高墙前都有一座完美的拱门,拱门上分别雕刻着某位死神的形象,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就看到了建筑的入口。   没有时间犹豫了,佐迈开脚步,向着那神秘的建筑前进。   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佐就站在了建筑的大门口。横梁上用陌生的文字写着短短的句子,佐看不懂,于是也懒得去计较。这道门上并没有七日水晶的圆槽,因此并算不上七重门其中的一道。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去碰触那门。   没想到,看起来高大而沉重的门,被她轻轻一碰就开了。   里面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佐继续向前走,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厅堂里。由顶看来有数层楼之高,周围看不到任何吊灯,不知道这层叠而起的光线从何而来。她向前走去,眼前又出现了一级偌大的高台,高台前有数不清级数的台阶,而高台之上则放着一张看起来不小的桌子。   桌子上竖立着一本打开的、巨大的书,仿佛谁放在那里正在阅读一般。   佐不由好奇,想顺着台阶上去看看,那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可脚才抬起来,还未及落到台阶上,一个稚嫩的声音就恼怒地喊道,“做什么!谁允许你上来的?”   紧接着,她的身体就好象被风卷住一般,硬生生地被往后带了几步。   佐莫名地抬起头,大厅里一人皆无。她想了一会儿,试探地说,“书?是书在说话?”   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几分凶狠,“你家的书才会讲话!老子就坐在这里,你眼瞎吗?”   佐揉了揉眼睛。这怪不了她啊,什么都没看到啊!   “真是瞎子!”缓缓地,从书旁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看起来四、五岁的男孩带着愠恼瞪着佐,“看到了吗?老子在这里呢!”他很快又缩回了书的背后。   佐觉得他骄傲的小样儿十分可爱,不由兴起,顺着他说道,“失敬了!请问这是哪里?”   “审判所啊!大门上写的死人都认识!你果然眼瞎。而且第四钟的审判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混进来了。”   佐心想自己不是死人,难怪看不懂。她于是又说,“我想通过这里啊,路在哪里呢?”   “废话,来这里的人还能一直住在这里吗?老子定了你的罪,当然就送你下到某一个环喽。”佐看不到他,只能听到他这样回复自己,随后就是他迅速地、哗哗哗地翻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很恼怒地样子,在书后喊叫道,“你还活着呢!老子很忙的,能别来浪费老子的时间吗?”   佐连忙道,“如果定不了我的罪,就让我自己走走吧。”   “你以为地狱是你家后院么?没死的人,怎么可能让你进入到第三环?来的路你都认识,哪儿来的哪儿回去。喜欢地狱的话就回到第一环的林博,那里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好走不送,老子忙死了!”   佐不放弃地说,“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让我过去吧。”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从书后探出头来。这时的他戴上了一副老花镜,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佐,好像恨不得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看个仔细。然后,他突然有所悟一般,“哦,是你啊!”佐以为有了转机,可下一秒,他又缩了回去,随即更不客气地喊道,“是你就更不行了!等你死了再回来找老子吧!你的罪可轻不了,想下到后面的环是一定的!”   语毕,他不愿再与佐交谈。堂中再次掀起大风,风带着力量,将佐卷了起来,向厅外送去。佐被甩出去,狠狠地摔在了门口的大理石台面上。她爬起来想要跑回去,可审判厅的大门就在此刻“轰隆”一声,紧紧地在她面前关上,严丝合缝。她尝试着又推了几次,但这次,就算用上她全身的力气,大门也不再移动半分。   眼前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返回来时的河岸。佐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索性坐在了大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前面的拱门发呆。这个时候,谁人轻轻地从后面拍了拍她。佐起初没有感觉到,那个力量稍微大了一点,佐才猛地反应过来,转头过去。   用斗篷挡着面孔的人伫立在她身后,佐下意识地地弹起身来,带着防备地向后退了两步。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对方的声音轻轻的,却十分清脆动听。而佐却想起了在通过早前那道门时,眼睛细长的女性死神。虽然对她没有丝毫印象,但是她却本能地厌恶对方。当时那名死神也是用斗篷遮住相貌的。佐谨慎地说,“你摘下斗篷,我看到你的相貌、才会相信你。”   那个人取下了自己的斗篷,淡淡的金色头发好像阳光一样倾泻而出。   佐只反应了一小会,便想起了地中海中,那个为憧憬的水手而放弃生命的天真的小海妖,而紧接着迎面而来就是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地狱。”   芙蕾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唱歌引诱人类是她的种族的天性,这并非罪恶。相反,在过往漫长的旅程中,佐一直认为芙蕾是最纯洁的存在。即便在她最后做出选择之时,她的心绪也还是那么简单、纯净。对于她出现在地狱这件事情,佐发自内心地不愿相信。   芙蕾睁大了眼睛,仿佛佐问了一件稀奇的事儿,“我在最后选择背叛了我的族人,当然会来地狱。”   佐觉得有些哀伤。当你施恩于某人的时候,为何却要面临着背叛另一些人。   芙蕾见她低落的样子,不由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才的判官这样告诉我的,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倒是你,我很好奇,你是死神,为什么还需要从这里进入地狱?”   佐苦笑,看来又要解释一遍。她简略地讲了一下自己与死神的区别和来到地狱的原由后,芙蕾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然后说,“七重门,听起来很困难的考验。我不能离开第二环,但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如何让弥诺斯,就是审判官本人来帮这个忙。”   那个小孩?佐皱着眉。看他刚才那歇斯底里的反应,如果自己是活人,他肯定不会理自己,如果自己死了,他肯定会想个办法将自己推入最深一环而后快。   芙蕾不知道佐的心理活动,她将佐拉到城堡外一侧幽静的角落,说,“除了死神和没有犯罪之人,任何人都要在这里接受审判。然而,死神是可以直接去到第九环的,没有罪恶之人又不会来到地狱。因此换言之,几乎所有来到地狱之人,想要去到第三环或更后,一定要通过审判。”   “弥诺斯为你定罪后,会打开特别的通道,将你送入相应的环里。比如,你被判入了第四环,那么就不用经过中间的第三环,引路人会直接把你带到第四环的恶囊里。”   佐还是皱着眉,“听起来不错,可是引路人只是看押我到了第四环里,到时候可能又逃不开了。”   芙蕾指了指自己,“有我呢。”   “就说啊,况且,他根本拒绝审判我。”   芙蕾还是保持指着自己的姿势,没有动。   佐这才反应了过来,“你是说……?”   “我是引路人。”   芙蕾在为地狱工作?她怎么成了引路人?做这个职位多久了?   佐的脑海里蹦出了一连串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她还来不及选择究竟从哪个问起,芙蕾就说,“关于我的事儿,一会儿可以慢慢给你讲。但审判官今天晚上要出发去第九环最下面的恶囊,他这次一去,不仅你的放行会被耽搁,还会有很多死灵被迫滞留在审判之门。你呆在城堡外面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那么,我怎样才能让他审判我呢?”听到芙蕾这样说,佐也有点着急。虽然七重门没有时间限制,但停留在地狱越久,所遭遇的危险就可能越多。没有人保证过,在度过七重门的旅途上,不会死于非命。   “我把你的名字加进去。”   “什么?”   “弥诺斯判定人的生死,全部根据一张名单。名单上的名字就是死灵,就可以在审判之书里找到。我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你就可以被审判。然后我再把你带到相应的环,在你被当地的守环人见到之前,我再将你的名字去除。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平安地向前进了。”   佐连连点头,“若能如此,真是太感谢了!”   芙蕾微笑道,“在我的七日之约里,你为我哀伤。那是非常温暖的视线,谢谢你。”   在城堡的附近,不时会听到若隐若现的钟声。地狱里的人不需知道时间,因此审判所是最后一个可以稍有时间概念的地方。芙蕾在六声钟响的时候返回了审判之堡垒,她说大约八声钟响的时候,佐就可以进去了。   每声钟响之间间隔并不短,佐坐在城堡外等着。她从阿凯隆特河岸走了捷径过来,而绝大多数死灵都是从第一环的林博过来的。他们在地狱的最外一环经历了痛苦、迷茫、初尝了地狱之苦,因此全都面容扭曲,神色木然,宛若行尸(当然他们已经是没有实体的尸体)一般缓缓走向审判大门。如果要和这些死灵一起度过不知多少日子,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佐抱着膝盖,往角落里缩了缩。   就在此时,第八次钟声响起了。   【4】审判之门 (II)   佐再次推开了审判所的大门。   大厅里的光线比起早前的时候更强了,从另一个入口进来的死灵纷纷向前涌着,它们哭喊着、哀鸣着、抽泣着,排在高大的审判台下面。审判台上还是那本巨大的书,但佐知道,那个孩子一样的弥诺斯应该还坐在后面。果然,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死灵被风向着另一个方向卷出去了。应该是被发配到了不知道哪个令人恐惧的环。   紧接着,书后响起重重的槌声,跟着伴随稚嫩的喊声,“下一个。快点,别浪费老子时间。”   佐连忙混到那群死灵的队伍里。她挤队进去,死灵发出一阵不满的哀叹。所幸弥诺斯并没有探头出来看看这骚乱从何而来,他只是在书后烦躁地敲击着木槌,“快点,快点!”随即又嘟囔道,“这是最后一拨了。”   时间还来得及。就这样,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排到了佐。   她走上前去,紧接着,她发现方才耳边充斥的死灵的哭喊、哀鸣都听不到了。靠近弥诺斯的地方有隔音效果,声音从弥诺斯处单向传向外面。这倒是很方便。   想到这里,弥诺斯在书后开口了,“名字、死去时的年纪。快点。”   “佐,”佐想了想,自己在来地狱前还在时空里穿梭了许久,到底活了多久实在不知道怎么算,她于是大致估计道,“一百三十岁左右吧,实在算不清楚了。”   “欺骗,这条罪先算上了。老子没活过,难道还没见过活人么?一百三十岁。就是因为你这种满嘴扯淡的死灵这么多,我才会这么忙,”弥诺斯忿忿地说,随即是台上一片哗哗地翻书声。然后翻书声突然一停,他有些困惑地说,“你再说一次,叫什么?”   佐提高了一点声音,“佐。”   弥诺斯从书的旁边探出头来,又戴上了他那副小眼镜。片刻,他有些讶异地说,“刚才你不是还活着,现在就已经死了?怎么回事。”   佐故作镇定道,“我在外面想办法,不知不觉就死了。”   “哦?死神还会死在地狱里么,真是百年难见。”弥诺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随即他的语调又变得极为愉悦,“非常好。非常好。”   弥诺斯重复了两遍这样的话,然后他又翻起了那本巨大的书,一边翻、一边点头,还继续说,“非常好。”   终于,他停下来了,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地从书后面的走出来,坐到了高台的旁边,晃着小脚,用手撑起下巴说,“Z,你对老子没有印象么。”   又是一个死神Z的熟人……?不知是敌还是友。佐想了想,根据早前的回忆来看,恐怕此番也是凶多吉少。她在反应的当口,弥诺斯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记得了,肯定是。当年,你在Lord面前受宠,很少来到这么浅层的地狱。如果说地狱是最充满罪恶的地方,那么你的罪恶早就可以填满所有的空间,你是地狱的典范。所以,Lord喜欢你。即便你犯下死神不能犯的错,Lord仍然给你机会,让你转世,让你拥有现在七重门的机会。果然,Lord高估了你的能力。七重门没过,你自己先死了。”   弥诺斯此刻的表情与他稚嫩的外貌极为不相符,他的眉眼间充满了恶意,像是带着点幸灾乐祸,又像是充满着捉弄,他摸了摸旁边的书,然后咧开了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很好,你来到这里。你在人间生活了很多世嘛,一直轮回都没有经过审判所。现在看来你的罪行实在是太多了,复仇、欺骗、背叛、憎恶、还有杀人……哈哈。比当死神的时候还要多姿多彩。”   “好了,我都认罪,你快点把我发配下去吧。”佐默默地听着弥诺斯的指控,有些不耐烦地敷衍道。   可弥诺斯似乎以揭发佐的罪恶为乐,他回过头去看着那本书,又啧啧道,“这个人对你这么好,你也下手杀了对方。难怪Lord大悦,让你和V一起。你真不愧是……”   “还要浪费多少时间?”   一句没有丝毫情感的问话,打断了弥诺斯恶意的私语。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台下的佐。刚才低着头、站在那里的少女现在已经扬起了头来。她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光芒。那种锐利又冷漠的色彩,让弥诺斯不由觉得有几分熟悉的惧意。那就像是地狱深处最伟大的死神才拥有的气场,但Z已经不是死神了,她犯了不可被原谅的错误,又在人间转世了那么多次,她现在所有的一切,最多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弥诺斯给自己壮着胆,正想呵斥佐。可对方却在此时露出一丝奇妙的笑容,她嘴角的弧度里带着若隐若现的冷酷和不屑,她说,“弥诺斯,你在第二环呆了这么多个纪元还不能获得Lord恩召,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弥诺斯一怔,随即他稚嫩的脸就扭曲了起来。   他尖锐地喊着,声音几近扭曲,“你想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已经不是死神了,你不过是只什么都不记得的死灵而已。老子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你。”他站起身来,绕道那本大书的背后,一边翻着书,一边恶狠狠地说,“你等着吧!你的未来几百个纪元都掌握在老子手里!”   偌大的厅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他们方才交谈的声音传到了外面,原本哭嚎的死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边。是的,他们可以哭喊、可以抱怨,但谁敢与守环人发生争执呢?   弥诺斯翻着书,可心中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不安、甚至恐惧。为什么她这么安静呢,为什么她没有半点惧意呢?弥诺斯偷偷地从书侧探头看过去,少女站在明明站在高台之下,离开弥诺斯近百个台阶。在他眼里,她却好像居高临下,异常巨大。   她脸上的微笑从未褪去,可却是那样邪恶而冷漠。   弥诺斯开始颤抖,他翻着书的小手不住地抖动着,带着书页筛糠般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他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可一切都是徒劳。最终,他还是胆战心惊地将自己的怀疑抛了出来。   “Z,过去的一切,你都想起来了吗?”   弥诺斯站在高台上,仿佛掌控着一切,可此时他的声音却脆弱得正如他孩童般外貌。   佐看着弥诺斯,她其实并没有想起来什么,不知道他的动摇究竟来自于何处,于是她问,“你很怕我么?”   “开玩笑!”孩童用力地拍打着巨大书本,随即用带着复仇快感的声音喊道,“就这样决定了!先惩罚你为杀人而犯下的罪恶,被地狱炼火焚烧四百个纪元,再在欺骗之环享受下守环者七百个纪元的惩罚,最后,我会让你去到深井——第九环的犹大之环。啧啧,这里很适合你啊!你曾经司掌背叛,犹大环是你的……”   “够了,就这样吧。”佐不想再听与Z的事情了。她打断了弥诺斯,看着他的小脸一会儿青、又一会儿白。直到最后,他恶狠狠地敲了下手里的木槌,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审判厅里。弥诺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说,“接下来的数千纪元里,你就慢慢地反省自己的过错吧。Z。”   堂中狂风骤起,风卷起了佐翻转着向后面的门呼啸而去。   弥诺斯恶狠狠的眼神和死灵们畏惧而惊讶的神情都随着四周的景色被甩到了身后。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了钟声。这是第九钟吧,过了这里,就没有时间的概念了。佐漫无目的地想着。   地狱真是个无趣的地方。如果她是死神,一定会很向往、很喜欢人间的景色。难怪那么多地狱之君的仆人都挤破头想要担任死神的工作。   狂风慢慢地停止了,佐落回地面的时候,芙蕾已经盖着斗篷,提着小灯在那里等待了。   佐想要走到芙蕾的面前,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自己的脚步十分沉重。她低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她提起力气,又往前迈了一步,可这一次她明显地感到了双脚间的拉扯,随即便狼狈地向前摔了过去。   芙蕾没来得及扶住她,佐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佐撑着从地面上坐直,感到自己双手、双脚间都被什么所束缚了起来。   芙蕾走过去,将佐拽了起来,“你现在是死灵。弥诺斯把你发配到了第五环。你的枷锁也必须由第五环的守环人才能解开。”   “弥诺斯刚才说过,我要在第五环呆四百个纪元,那是多久?”   “不是的,你先以这个状态和我一起去第五环的入口,不然弥诺斯会发现。我之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名单上抹掉。枷锁对未死之灵无效,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自由了。”   佐点了点头,但又忍不住问,“所以,四百个纪元到底是多久?”   芙蕾没有立刻接话,佐坚持地看着她,于是她只好回复说,“第二环之前,听到钟声了吗?”   佐点头。   “地狱里以十三次钟响为一节,一万节为一个纪元。”   佐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   芙蕾没有多说,她侧过头来,对着佐微微笑了笑,“不过有我呢,快些出发吧。”   芙蕾在前面提着灯,佐拖着步子跟在她的后面。这走廊阴暗而乏味,它横跨在第三环、第四环之上,四周一片昏暗,就好象被浓浓的雾气笼罩一般,总感觉周围有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芙蕾的灯在面前忽明忽暗地闪着。   芙蕾的脚步很轻快,而佐的手脚却被看不到的沉重枷锁所束缚。   如果芙蕾的灯消失了,佐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这压抑的通道。   于是她问,“芙蕾,为什么你会留在这里?”   芙蕾本来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听到佐的问话,她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如果像你之前所说,你背叛了族人,那么依照弥诺斯的规则,你现在应该去到深井,为什么留在这里?”   芙蕾歪头,“是的,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但是在审判的时候,弥诺斯突然收到了一只奇怪的黑鸟送来的信件。然后他就让我唱了一首歌,这首歌在唱的时候,黑色的鸟一直在旁边听着。当我唱完之后,弥诺斯给了我一个选择。”   “黑鸟?选择?”   “嗯。我应该去深井,但因为我的罪并不重,在深井只有呆三个纪元我便可以转世。但我也可以选择在审判所工作,在这里做满一百个纪元,也与深井三个纪元同罪。我不用吃任何苦,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一个纪元,给飞过来的黑鸟,唱一支歌。”   “深井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吧,本来三个纪元就可以转生,让你愿意多花九十七个纪元来换。”   芙蕾摇摇头,“我不知道深井是什么样的。直接被送往深井的死灵都是弥诺斯亲自动手。我想留在这里,是因为希泽。”   “希泽?”   “是的,希泽。”   然后佐反应过来了,“巴巴罗萨?海雷丁,那位闻名遐迩的大海盗。”   “不管后来人们怎么叫他。”芙蕾没有回头,可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愉悦。   “七日之后,他忘记了你。”   “嗯,但是我听阿凯隆特河上的卡隆说,他曾经见过希泽的记忆,他每次都会在经过地中海中央的时候,扔下一束新鲜的薰衣草。”   “唔……看来那七日消失了,你依然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   芙蕾侧过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是,所以我留在这里。”   海妖停下了脚步,向走廊的下方看去。佐跟着看过去,却是漆黑一片。   芙蕾说,“下面就是第四环了,你是受罪的死灵,所以什么都看不到。第四环的守环人是普鲁托,每一个生前贪财的人都会在这里受到惩罚。希泽,他生前所有的杀戮、罪孽都是因贪婪而起,他最后收敛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但却要在这里受苦。我每次引路,便会经过第四环,在偶尔的偶尔,我会看到他的样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其实在地狱里,很多人并不是坏人。那个时候希泽不小心杀死了我,事实证明他也不是因为对我心怀恶意,一切皆是立场所至。我也想将这个感觉告诉你——在不确定的时候,应该选择信任。或许那是让你最有所得的近路。”   她们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没多久,走廊的尽头已经到了。   那里有两条岔路,一条向下,而一条则藏在雾里继续向前,不知去向何方。   芙蕾说,“这里是与第五环的交界处,雾中的路指向美杜莎之城,向下的路直接去往第五环。等我抹去你的名字、枷锁消失后,便回复了生灵的状态,你沿着向下的道路,直接去到第五环就是很安全的。不要进入浓雾,美杜莎会将所有的生灵变为石头。而若你是生灵,第五环的守环人没有办法把你怎样的。这是唯一一条生路,在你变回为生灵前,任何一条路对你来说都是致命的,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一定在这里等我。”   “我要等你到什么时候?”佐问。   芙蕾说,“我回去从名单上划掉你的名字,应该不会很久。你手上的枷锁消失的时候,你就变回生灵了。”   佐抬了抬手,沉重的手腕提醒着她无形枷锁的存在。   芙蕾最后看了看佐,又嘱咐了一次,“对你而言,走廊是单向而不可逆的,或许无法再见了。记住我送你的忠告,守环人会想尽一切方法引诱你的。”   佐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了芙蕾的手腕,“谢谢你,真的。”   芙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佐的手。佐还想说什么,可此时芙蕾已经转身,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于是佐坐在岔路的路口,等待着枷锁的消失。   在审判所之后,地狱里再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佐在那里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寂静。佐无聊地把头放在膝盖上,然后又将手臂抬起来,再放下,然后又抬起来。   可沉重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即便没有时间的概念,也能感到芙蕾花费了比她们来时更久的时间。   芙蕾出什么事了吗?芙蕾忘记了这件事吗?还是从一开始,芙蕾就与弥诺斯、或者那只“黑鸟”有什么交易吗?虽然不想让自己思绪去往负面的地方,佐还是感到了不安正慢慢侵蚀着她的思绪。   就在此时,那条向下的岔路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   『来吧,你们这些因杀戮而受刑的罪人!   就让梅盖拉、阿列克托和提希丰涅来惩罚你吧。   在这里成为永恒悲泣之国的仆人。   让烈焰,灼烧你卑微的灵魂。』   四句歌声重复着,渐渐向佐逼近着。   而这条路延伸下去,正是第五环,而这歌声一定是来自守环人的。   佐挣动着自己的手腕,枷锁依然非常坚固。而那歌声逐渐响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条岔路里出现了。她还是死灵!守环人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第五环的恶囊,在那里,她要度过接近永远一样久的时间。   佐本能地看向另一条路,被浓雾笼罩,却已经安静。   那条路里藏着美杜莎——海神所生三女妖中最年幼、凶恶的果尔冈。她的头发是无数条毒蛇,任何直视她的人都会变为石头。   “英雄珀修斯砍掉了她的头,就被地狱之君带回了地狱,安置在第五环的岔路。任何迷路的生灵,因为各种原因走到这里,都不可能经过美杜莎这一关。”   芙蕾早时说的话回响在佐的脑海中。   可此时,她还是死灵,如果照芙蕾说的等在这里,或许就会被第五环的守环人找到。   或许她应该先去那条路里躲一躲,只是藏进浓雾里一下,不会被发现的。   况且,说不定浓雾里,才是真正的第三重门。   佐咬了咬下唇,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枷锁,转向浓雾的那条路。就在此时,她又想起了芙蕾的忠告,“在不确定的时候,应该选择信任。或许那是让你最有所得的近路。”   佐沉吟了片刻,终于打消了自己卑劣的念头。   她应该相信芙蕾。为了一个人类牺牲自己的海妖,她的水晶是最纯粹美丽的。   佐停了步子,继续坐回到走廊的岔口。   而向下的岔路中,歌声越变越大,仿佛就要席卷上来,将佐彻底吞噬。   枷锁丝毫没有消失,佐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她大口地喘息着,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不去想那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歌声像巨大的怪兽,仿佛已经涌进走廊、将她紧紧地包围住了。佐将头埋进自己的双膝,蜷缩在原地。   可就在这时,四肢猛地变得轻松起来了。   这一刻,原本昏暗的通道渐渐变得透明,佐看到了自己脚下熊熊燃起的烈火,火光盘旋着,化为一道无尽的螺旋,燃亮了整个通道。左边被浓雾覆盖的岔路消失了,右侧向下倾斜的岔路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而岔路的尽头,与审判大厅门口一模一样的门若隐若现。   那就是第三重门,审判之门。   【5】仇恨之门   Z站在高台上,下面眼睛细长的女性死神带着狡黠的笑容,“我是Q,我遇到了一个难题,希望能听到您的教诲。”   Z皱着眉,Q是比她更资深的死神,自从Z成为了地狱里最出色的死神后,Q一直对她的态度十分差,此时说出这种话,无疑带着满满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企图,Z的声音里不由也带上了些戒备,“Q,你负责‘诱惑’,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   Q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解释道,“确实,我的职责是‘诱惑’,诱惑人为了金钱、美色、权力等等,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是很少失败的,但却是没有做到如果您一般零的完美业绩。但想必您也知道,诱惑的难度要高于背叛,因为在人间,有些人生命的轨迹是受天界保护的。在这个时候,死神的诱惑就显得苍白而艰难了。”   “这有什么。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何必用天界来阻塞。”Z的言语一向狂妄而刻薄。   Q的表情沉了沉,随即又恢复了方才的笑容,“是,所以说,有个难题,想请您来帮我。当然,这对于您来说可能根本不算是难题。”   “你说。”   “有个人类的男子,我一直想诱惑他、得到他的生命。但因为他的家族拥有强大的力量,他本人也受到了天界的保护。”   “再具体点。”死神Z居高临下地看着Q。   Q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纸来,“这事情有些复杂啊,不如您和我签订一个委托合约,亲自去看看吧。”   “我从不代替人出任务。”Z依旧皱着眉头,“自己的事情,你应该自己完成。”   Q一笑,作势要将这合约收起来,“这倒也是,毕竟是很困难的任务,万一您失败了,可太没有面子了。这事儿就当我没有提过吧。”   “你说谁会失败?”   “是吗?也是,”Q停了手,“那您不如签了这合同,自己去看看。我又不是叫您替我去做任务,只是,背景情况多了解一点,您可以更好给我建议。”   Z顿了顿,随即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她咬破手指,伸向那纸合约。Q见状,面色愉悦地也用小指划破自己的手腕,两名死神各自的一滴鲜血飞向合约,随即那张纸,便被黑色的火焰一下子吞噬,再化为一串字符飞向二人的手腕,像两只细小的黑蛇,紧紧地缠绕了起来,随即化为了一串黑色的小铃铛。   “说吧,什么年代,哪个地区,我就走这一遭。”Z嫌弃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铃铛发出当啷铛啷的清脆声音。   而此刻Q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邪恶,她冷笑着,“虽然您是死神,但也无法抵抗诱惑!”   话音刚落,从Z的脚底弥漫起了黑色的烟雾。烟雾带着生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地吞噬着Z。Z不由高声呵斥道,“你与我做了什么约定!?”   Q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将鲜红的嘴唇咧得大大的,“Z啊,你自己去看看嘛!我是负责诱惑的死神,好奇心、好胜心都是破灭的前菜而已。人类如此,看来死神也不例外。”   Q在说话的时候,Z已经被黑雾完全地吞噬了。而Q的话语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呵,希望你能平安回到地狱。当然,如果你回不来,我也会在你未来的无数次轮回里,好好地‘照顾’你的。”   声音飘荡在空旷的高台下,更显得孤寂冷漠。   Z转瞬消逝,就好象从未存在一般,周围的死神和地狱之仆眼神里都带有了几分紧张,四周的气氛不由更加压抑。   Q半耷着眼睛扫了一边四周的死神,但每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她不由感到一丝急躁,“还楞着做什么?你们都很闲么?”   半晌,终于有个地狱之仆战战兢兢地发问道,“那、那么,她去了哪里呢?”   “刚才不是说了么?Z替我去了我想诱惑的人那里,她要在七天内获得他的生命……可是那个人拥有着阴阳两界强大力量的血脉,被天界所保护。”   Q顿了顿,心情极好地挑起了眉头,“呵呵,但你们准备好吧,Z这个名字,可以让给下一个死神了。”   “但、但Z是很强大的死神,说不定可以平安地完成任务。”如果Z平安回来,想必饶不了Q。地狱之仆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哦,是么?”Q将斗篷戴回了头上,扬了扬自己的手腕,“这次,她去到人间,可是没有死神法力的。这可是我们的赌约。”   佐踉跄地往前冲了几步,把月光般冰冷而纯洁的浅金色光雾抛在了身后。她回过头,还来不及仔细看,那光雾便迅速地消失进了周遭泛着火光的阴暗空间中。佐用芙蕾的七日水晶顺利地通过了七重门中的第三道,随之而来的这片记忆却并不令她感到愉悦。   可以说,有一种烦躁的情绪从内心升腾起来了。   佐握起了拳头,感到手指紧紧地陷入了掌心之中。虽然坚信Z与自己是两个人,但此时,Q得意和邪恶的笑容让她本能的生厌。   “绝对饶不了她。”   佐吐出这冷冰冰的六个字,紧接着,她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不要忘记来七重门的目的。可她的面孔却依然是紧紧绷住,僵硬地、无法放松下来。   想到这里,佐的步子也变得沉重起来了,踩下去的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恨意。   眼前是一条蜿蜒而曲折的羊肠小道,小道两旁闪着若隐若现的火光。耳边时而传来死灵痛苦的呻吟、叫喊声。这已经是第五环了,地狱的中腹。   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与人间相似的物件了,哪怕是有些夸张的建筑、或是极度诡异的树木。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落在这一环人,不知要在多少个纪元内被烈火焚烧。因此,只能看到令人绝望的火光。   佐往前走着,心里却压抑不住地想着,更加深入地狱,或许就可以找到Q,到时候……   “别被恨意占据了自己的内心。”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谁的声音。佐猛地抬眼,随后惊讶地发现,面前的羊肠小道之旁静静地坐着一个人。他和记忆中死神的仆人一样,穿着长长的斗篷,帽子压得低低的,只是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他的下巴。   可他的声音,却似乎在某个地方听到过。   就在此时,神秘人拿掉了自己的帽子,那是一张极度衰老的面孔——一般人类老死之前,或许都无法到达这种程度的衰老。稍深一点的灰色都没有的苍白头发、好像千层岩垒一样满脸的皱褶,只是他被下垂的皮挡住的眼睛里,还放着锐利的光芒,“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她四周看了看,然后再将视线落在前方怪异的老人身上,“我?”   神秘的老人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你是佐吗?”   “……是倒是,可……”   “是就好,我在这里等你,可能已经有几百个纪元了。”老人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想要站起来,可用了半天的力气,好像还是失败了,他轻咳了一下,“就这么坐着几百个纪元,想动弹真是有些困难。”   佐保持着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我们认识吗?“   “我想是的,”老人说,然后又纠正了自己,“不,不能算认识。我没有亲眼见过你,但你是见过我的。”   “我见过你?”佐拼命地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却觉得自己仅存的那点记忆都纠缠到了一起,就算和谁在某个漫长的轮回里见过,她也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不全。”   老人笑了笑——佐猜他是在笑,他脸上所有的皱褶都变了个方向,却并没有如何舒展开来。随即他说,“是该隐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你的,这样,你有点印象了吗?”   “该隐?”   “我在死前,一直与一名叫做艾尔的人类小孩生活在一起,虽然只有五年的时间。”   说到这里,佐突然恍然大悟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老人,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总算叫出了那个名字,“凡特,凡特?杰埃让。”   凡特好像又笑了,“看来该隐大人说的是真的。他说你在一场大获全胜的赌局里,给了我和艾尔一次机会。”他顿了顿,然后语调又放低了一点,“那是非常好的五年时光呢。”   “所以,艾尔,怎么样了?”   “他啊,脸上的疤痕虽然很是狰狞,但是活到很老的样子。”凡特轻轻地说着,“我想,他上了天堂吧。”   佐点了点头,沉默着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   “不用陪着我寒暄了,我们原本也不那么熟悉。你还要赶着去开启其它的门。”凡特转换了话题,抬首往前面看了看,“前面是第五环的守环人,三姐妹的关口。梅盖拉、阿列克托和提希丰涅,她们代表着懊悔,专门惩罚那些带着仇恨、嫉妒恶意的人,还有杀人者。而你脚下的路,”凡特看了看这羊肠小道,“这条路会激起你的仇恨,将你心中的恶意无限地放大,而这些恶意与你生前犯下的罪过重叠在一起,是三姐妹最喜爱的,在她们面前,你心中的恶意将会把你自己打入万劫不复。”   佐语塞,随即为自己刚才在心中因Q泛起的烦躁感到几分羞悔。   “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我送你的这句忠告。在恶意面前,你只需微笑。微笑传达了人间最美好的情绪,它反而会使你获得前进的门票。”   “微笑?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是这样。”凡特脸上的皱褶重新排列着,却传递着柔和的信息,“在地狱里,这样的神情几乎是见不到的。人们在这里迷失自己,先是恐惧、进而变得不安、最后只剩绝望。谁还有这个闲暇微笑呢?”   佐垂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脸颊,提起自己唇角肌肉。而果然,她感到这条弧线都带上了一点陌生的僵硬了。   “好了,快去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第五环的出口了。”   顺着凡特的话,佐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说,“凡特,你怎么办呢?你没有进入某一环,所以是生灵吧?和我一起走,我们或许可以走出去的。”   “我?”凡特没想到她会回过头来,不由一时语塞,紧接着,他说,“我啊,已经这样了。死前该隐大人告诉我,我应当报答你,应当在地狱之中,送给你一句忠告。所以在度过阿凯隆特河时,我没有喝忘川之水,就这样,我虽然没有落入环中,但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死灵呢。”   佐往回走了几步,想要去拉住凡特,“但你呆在这里,也无法转生。不如和我走吧,说不定有转生的方法。”   “转生?”凡特挡开了佐的手,“转生?不、不,小姑娘,我想呆在这里。”   “为什么?”   “对于你自己上一次轮回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佐垂了头,“不记得什么了。”   “嗯,是的。我有不想忘记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转生。”   凡特的语调一直如此温和却坚定,在他坚决的态度面前,佐只觉得自己十分惭愧。她想了好一会儿,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来,“好,那你……多保重。”   “嗯,快去吧。”   凡特挥着手,树皮一样的脸却让佐感到很亲切。她咬着牙,扭头向羊肠小道的前方快速地跑去,可脸颊却炙热得发烫,这不啻于是一种羞愧。郡昇、芙蕾、凡特……这些来到地狱的人们,愿意为自己的珍贵的记忆,而放弃转生的权利。但她自己,为什么连以前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难道,在过去,没有一件值得我用时间去等待、捍卫的记忆吗?”佐心想着,不由觉得有些难过。可这情绪还没有蔓延开来,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火光之城。   但那并不是一座城。   只是烈焰自下向上焚烧而上,组成了城墙一样高耸的塔楼。在塔楼的上面,三只相貌类似,却表情各异的复仇女神。她们的身体上鲜血淋淋,从烈焰塔楼之上伸展出来,腰间缠绕着一条条青绿色的水蛇,而头发也都是小蛇组成。   这样的光景用以定义地狱,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反到因为过于契合,而产生了某种不现实感。佐看着前方,只觉得自己脸侧一把黑线。她抹去黑线,定睛看去,果然,在塔楼的烈焰中,可以隐约地看到一扇中间有凹槽的门。烈焰虽然看来凶猛,但门的附近火势却稍弱,如果动作够快,似乎可以忍受。   佐从口袋里摸一块苍色的七日水晶,紧紧攥在手中。   随即,她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谨慎地向门的方向移动而去。可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眼前原本温和的火舌一下子变得高耸巨大了起来。   还来不及反应,复仇三女神已经探身下来,她们的头降到了与佐相仿的高度,她们双鬓上狰狞的蛇上下游动着,恨不得挣脱女神的头,冲上前来将佐吞噬而后快。   “仇恨!”   “懊悔!”   “杀害!”   三姐妹用指甲划着自己的前胸,用手掌打击着自己,叫喊着,“你这个满身罪孽的人!快踏入烈焰之中,在这里成为永恒悲泣之国的仆人!”   ”等一等!她的面孔有些眼熟?”最右边,看起来最年轻的女神说道。   “她是死神!她曾经是死神,我见过她的容貌。将无数罪恶之人送进第五环,其中大半是她的功劳!”中间的女神叫喊着,“但是又如何,她后来去了人间,从此失去了死神的格。”   “是Z吗?是Z!”最左边的女神喊道,“她和Q一起,跳进了阿凯隆特河!到今天,Q还在第五环受罚呢!为什么Z会站在这里?”   “等等,你说什么,Z和Q一起跳入了阿凯隆特河?”佐上前一步,想要试着澄清,“Z不是被Q陷害,去到了人间吗?”   “她真的是Z吗?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先说,你究竟是不是Z?”   “如果你不是Z,我们不会与你多费唇舌?”   佐不愿承认,可三女神死死地盯着她,她们头发上的小蛇们也死死地盯着她。佐只好放弃一般地说,“就当我是Z,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果然是Z!”   “她转生得连过去都忘记了!”   女神们嘲笑着Z,她们的声音如同响雷般轰轰回荡。   “Z,你不记得了?为了人类,你拉着Q与她同归于尽。”   “这可是重罪!饱含着我们最钟爱的懊悔、仇恨与杀害。不仅杀害了自己,还杀害了死神。地狱之君没有让你在地狱受罚便转生了,真是偏心啊!”   “在这次轮回里,你犯了杀害罪,让我们看看你的内心,是否充满了懊悔与仇恨!Z,这次没有人会保你,你乖乖地落入第五环,在这里赎罪吧!”   三女神的话语里充斥着满满的恶意。在早前凡特的警告下,佐非常清楚,但内心还是无法抑制地泛起一阵阵懊悔、憎恨、和想要手刃Q的冲动。   如果没有Q,或许她就什么都不会忘记了。或许她就会像那些她经手过立下七日赌约的人一般,拥有着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放手的珍贵记忆。   念头一出,眼前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佐一惊,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口腔里都是鲜血的味道。   “怎么了?Z?说来听听?”三女神其中的某位放低了声调,以听似温婉的调子引诱着。   佐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向了三女神。   那个时候,佐让自己的记忆里回到了人间充满阳光的午后,她和V站在水塘前翻看历史的时候,记忆里偶尔掠过一件件美好的事情;还有,当她与宣纯乾在N城种下一颗颗樱树的时候;还有,夏端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静静聆听的时候……   想到这些事情,她的嘴角不由微微扬起,眼睛也弯成了一个月牙的形状。   想到那些美好的事情,竟觉得地狱这可怖的光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三女神怔住了,然后其中一个惨叫一声,“好恶心!Z竟然会有这样的神情!”   另一个人捂住了双眼,连同头发上的青蛇一起,侧向另一边,“快让她离开这里!我的眼睛要瞎了。”   那一刻,佐看到,塔楼上的火光变弱了。大门上的凹槽变得明显了起来。   她保持着脸上愉悦的微笑。微笑会压抑住她心中随时可能蹦出来的负面的情绪,让她看起来如同人间一般阳光。   她拿着苍色的七日水晶,向大门走上前去,眼看就要将水晶放入凹槽。   就在此时,三女神里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虚眯着眼睛喊道,“Z,你确认还要前进么?过了七重门,我打赌你肯定再也笑不出来了!”   佐的手顿了一下。但只是那一下,随即,她把水晶嵌入了门中。   【6】回忆之门   Z讨厌这天昏地暗的景象。被黑色的烟雾包裹着,什么都看不到。被剥夺了视线不是最令人困扰的,最令人不安的是她似乎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Z成为死神已经很多年,穿越时空积累的经验,与不断增强的力量使得她将一切操控在手中、包括别人的一切。   可如今,她却连自己身在何方、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也不清楚。   好在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时空的漩涡中翻滚着;同时,她也发现如果自己不做什么,这样的迷失将永远不能结束。她没有仔细看Q与她签下的合约,那上面写了多少个纪元都是有可能的。   Q将她陷害了,而且极为歹毒。   虽然,这也归咎于她的自大。虽然心中充满了厌恶,Z却没有在这一点上花费任何时间纠结。她仔细地观察着在自己周身飞速流逝的时空通道、试图寻找某一个脆弱的点突破而出。   而就在此时,她看到斜侧面闪过了一束泛着金色的、淡淡的光芒,那似乎是时空隧道一个可能的出口,Z向那光芒伸出了手。   其实她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注意到了那个点,并没有做太多考虑。可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结果却改变了她作为死神光辉轨迹的全部。在不久之后,Z想起这件事的开始,只有这一个想法——如果她没有伸手,或许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Z伸出手后,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从时空漩涡中翻滚而出,黑色的烟雾消失的一刹,她的身体被周围炙热的温度包围起来,随即她便摔进了沙子里。一瞬间,鼻子里、耳朵里、嘴里甚至眼睛里都塞满了沙子,这种不体面的登场对于Z来说痛苦至极。她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把沙子从自己的五官里手忙脚乱地挖出来,而真正可以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四周的光亮却立刻把她晃得又闭上了眼。   “从时空漩涡里看起来可没这么亮。”   Z心想,然后她捂着眼睛,慢慢地尝试着从指缝里面看出去。   这片金黄色的沙漠,与空中金色的阳光完全融为了一体,勉强睁眼就觉得眼球要疼地掉出来了。这时,死神Z感到了一丝不协调感。   人间的强光也好、温度也罢,这些对死神都没有任何影响的。可此时,Z觉得周围很热、身体极度沉重、口干舌燥、而眼睛对光线的忍受度也几乎为零。   她扬起头,想要想平时一样浮在空中——死神在人间执行任务时,是可以漂浮在空中的。可果然,她除了手伸得高一点,其它根本就没发生半点变化。随即,Z愤怒地喊出了地狱里死神专用的语言,希望开启时空漩涡,但瞬间,她的声音就被周围无限大的空间所吞噬、去无影踪。   “该死!Q!”   在这一刻,Z才不得不承认现实,与Q的合约里,她不仅来到了人间,还被剥夺了死神的力量。而重新获得力量、回到死神界的唯一方法,是在七天内找到Q的目标,成功地获得他的生命。   Z顾盼四周,随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绝望。   死神没有绝望,因为从未有希望,即便没有希望,也可以完成一切想做到的事情。   而Z此刻有希望,她想回到地狱。但她失去了力量,不知道Q所提及的目标在哪里,而且她身处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黄沙漫漫,阳光炙热,没有荫凉、没有路径、没有水。   Z开始好奇,失去力量的死神如果死了,会去哪里。   Z站在那里,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行动。她下意识摇着手上的铃铛,渐渐地、在地狱里原本是黑色的铃铛在沙漠中变为了银色,声响清脆而轻盈。而就在此时,就仿佛是响应了她手腕的铃声,无边无际黄沙的另一侧,年轻的男子牵着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他是东方人,一身洁白的汉服饰以水色的衣带,腰间挂着冰之结晶般剔透的宝剑、碧湖般的翠玉挂坠,就连他黑色的头发也好似温和的溪水,流畅地束起在脑后。他笔直地走过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Z。   而Z没有忽略对方,不仅因为他是这干涸沙漠里的唯一一个活人。男子若水,周身散发着平静、自如、清凉的气息,更重要的是,Z在他的周身隐隐看到了一圈凡人没有的水色光芒。Z失去了死神所有的力量,她唯一剩下的能力,就是辨认任务对象。   这个受到天界保护的人,就是她要在未来七天获取生命的人。   要让对方自愿地放弃生命,而且是在完全没有死神力量的情况下。   Z自嘲了一下,然后眼神冰冷地向来人走去。   佐从苍色云雾笼罩的仇恨之门中走了出来,第五环的出口便在身后消失了。   脑海中关于Z的记忆又多了一片。与过往不同,这片记忆显得尤为真实。或许是因为它与人间的景色紧密相连,但佐知道,是因为自己曾经在某处见过这场景。这说明,在时空的某个环节里,她曾经与Z发生过交集。   想到这里,佐不由感到不寒而栗,而更多的是,她在内心已经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与Z一定有所联系,极有可能,她确实如他人所说,就是Z。   佐不敢想太多,她抬起头来,眼前展开了一片空阔的景象。   那是一脉深邃的峡谷,漆黑幽远,深不见底,上面笼罩着灰色的薄雾,一条细长的桥从峡谷边延伸过去,直接插入雾中,却看不到另一侧的出口在哪里。   这里是第六环,山谷中却听不到死灵的哭喊,这一切静谧得吓人。   佐顿了顿,对自己说,“我可以过这一关的。”然后她踏上了细桥。   桥在佐的脚下微微晃动,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佐走进了薄雾里,但很快她便发现那雾气比想象的更加厚重,先是桥下的山谷看不到了,然后桥侧的扶手也看不到了,到了最后,佐意识到,除了脚下的那一小块地,自己的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浑浊的雾气。   她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心想,如果第五扇门藏在雾里,她将从哪里得到“他人的忠告”?   “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佐一怔,不由停下了脚步。   “在这里。”   浓雾随着声音变得清晰而渐渐褪去,在佐的左侧,该隐站在那里。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第五扇门的忠告,你得到了吗?”   佐楞了楞,“这里已经是第六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不重要。我需要你过七重门,不给你这句忠告,你怎么过去?”   “哦……好啊,谢谢你。”   “你过来。”   佐刚想移动脚步,可突然,一股不协调感涌上心头。   “怎么了?过来啊。”   “该隐,伊萨……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该隐没有说话,可他的影像变得模糊了起来,随即灰色的浓雾弥漫上来,周围的景色又恢复到了原有的样子。   幻象无法回答幻象本体知道、而被迷惑之人自身不知道的事情。这是V告诉佐的,在某个无聊的下午。   就在此时,右侧又传来了声音。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却冰冷而死气沉沉,“我看你还是放弃吧。你想走过七重门,简直是妄想。”   右侧,银色头发的死神穿着老式的黑色三件套,愉悦地走在佐的身旁,仿佛一个风轻云淡的下午,他与她坐在时空的水镜面前等待着执行赌约时候一般惬意。   “V。”   “我带你回去吧,有近路的。”V向佐伸出手来,灰色的眼里一如既往地毫无生气。   佐看了V好一会儿,那张面瘫一般的脸竟让她带着点怀念。许久,她才轻轻说,“不了,没想到还能在遇到你。”   “什么?”   佐又看了看V,问道,“你在变为死神前,是什么样呢?”佐问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打算让V的幻象消失。   但他并没有。他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佐,“你不知道吗?”   明明没有表情,可佐却似乎读出了几分孤独,   “不可能……难道我知道你是谁?我认识你生前的样子?”   V的幻象依然在那里,“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自己的也不记得了。”然后他说,“不过我可以带你离开七重门,来我这里。”   V的幻象说了很奇怪的话,或许符合这座桥的规则,却并不符合逻辑。   之后,不管佐再问什么,V的幻象都只是让她走到他那边。于是佐只好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变为死神的呢?”   V的幻象一怔,随即化为了烟雾,消失进了浓浓的大雾里。   “我见过V在成为死神前的样子,却不知道V是何时变为死神。”   佐思考了一下,不由感到无法释怀。V究竟是谁?他们一起穿梭在时空里那么多次,他们的立场一直是对立的。她不可能认识他,除非……这一切从一开始都是紧密相连,她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那么这个巨大的谎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佐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面孔,随即他们的幻象陆续出现在大雾之中,引诱着佐走到两侧。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这使得佐应接不暇,进而感到疲惫。   她抱住膝盖,蹲了下去,将头埋在双臂里。   如果这座桥是一座幻象之桥,她只想遇到一个人——夏端。她要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佐,你来了。”   嘈杂的声音消失了,这句问候显得格外清晰和熟悉。   佐猛地抬头,再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的时候,就几乎哭了出来。夏端带着微笑,手里拿着提琴,歪着头,静静地站在一侧。   佐站在那里,看着他好久,终于,她认真地说,“对不起……夏端,我想向你道歉。我误会了你,我不该伤害你。”   明知对方是幻象,可佐还是忍不住地说着这样的话语。   她害死了他,而她又为了救他,与地狱之君签下赌约,深入地狱一创七重门。佐揉着眼眶,只觉得内心变得格外坚强,她抬起头,看着夏端的幻象。那幻象并不如之前的V或该隐,尝试着说出一些引诱的话语。他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就好象真正的夏端一样。   佐有些迷茫,她开始怀疑,“夏端,难道你是真的夏端?”   她伸出手,想要试着去碰碰看起来离自己很近的青年。她的手伸出去,却似乎离开夏端差了一点,只有那么一点。佐想,“我只要往那边半步,就能碰到了。”   她动了这个念头,脚也随着想要迈出去。   突然此时,一个声音猛地冲破幻象,从桥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憋、过去!”   佐一激灵,来不及看过去,夏端的幻象却已经开始消失了。   佐难过地说,“夏端,别消失。”   “那、不是、真的四月,过来,这边!”   四月?四月是谁?   “看、这边!”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带着焦急。就在这当口,夏端消失了,而浓雾却也散了一点,佐这才清楚地看到,自己就站在窄桥的边缘。桥的护栏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的半只脚已经踏到了桥侧,再往前半步就会落入第六环永不见底的深渊。   佐一身冷汗,慢慢的缩回桥的中央,再看向声音传来的前方。   一名身着鄯善服饰的女孩子站在她的前面,紧张地看着她。   “走、这条路,直走!才能,离开!”   佐对她有印象,在沙漠中,她与V有过这场匆匆的赌约,关于这个女孩子和她的母亲。女孩子选择了牺牲自己,佐从而获得了一块水色的水晶。   “小云雀。”   “嗯。一直、向前,不要,侧身。”小云雀对佐做着手势,引导她慢慢向前。   “四月是谁?”佐一边慢慢向前,一边问道,“我来地狱之前,也有其他人提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小云雀一愣,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淡淡的哀伤,“你、不记得四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佐停了脚步。   “不要停,一直、向前。”   佐连忙再向前走去。   “我、忘记四月。来到、地狱,才想起他。我猜他、是为了找你、才穿过茫茫大漠、还放弃了七天。”   “找我?他为什么找我。”佐听得一头雾水。她并不知道四月和小云雀在放弃的七天里那段冒险。   “因为……啊、”小云雀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终止了话题,“到了。接下来,就都靠你自己了!记住,纯乾、夏端、都是四月!”   “什么?”   “记住!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等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佐喊道,可小云雀的身影就好象幻象一样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雾已经全部散去,桥与山谷在视野里变得异常清晰。   但佐却无法继续前进了,窄桥就这样,在半空中嘎然而止,前方、左方、右方都是见不到底的山谷。回过头去,来时候路上的雾气也没有了,可窄桥也一段一段地消失!   如果佐找不到出口的话,就一定会掉入第六环的深谷。   但出口在哪里?   而小云雀那句奇怪的忠告又有什么用呢?   四月,这个与她毫不相关,却数次被提起的名字。   难道他才是整个谜题的关键?   【7】该隐之门   大雾已经全部散去,桥与山谷在视野里变得异常清晰。   窄桥随着大雾渐渐消失,很快就只剩下佐脚下小小的一块。四周变得清晰起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两侧的岩石竖立着,像被刀斧千锤百炼。小云雀引导她的声音没有了,而再之前,夏端、V、该隐的幻象也全部消失。转眼间,佐只剩下下一个人,宛若漂浮在山谷之上,不得进退。   在漫长窄桥的尽头,渐渐地、佐听到了圣灵而高洁的咏唱声。   女声低沉而哀伤,不似塞壬之歌的魅惑,也不似苗寨的高亢。那是一首用陌生语言诵读的赞美诗,其中,似乎听到了日暮的声音,太阳渐渐沉入黑夜,绯红浸染了干涸的大地,三千块巨大的硬石组成了千年不倒的神圣王城,黑色的贵族在新月的白印下逐一醒来,恒久的生命,不朽的诗篇,在死神面前他们从未屈膝,地狱之中他们依然高贵。   声音对佐来说十分陌生,但这咏唱之声描述的场景却让她感到万分熟悉。   高贵的诗篇,偶尔饱含着寂寞,偶尔充满着回想。   突然,咏唱声变得清晰,坚决而稳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伸出双臂,打开回忆之门,来到我的身边。”   佐突然鼓起勇气,她将手伸到空中,双臂间,隐约有金色的光芒绘制出若隐若现的门来。   在门的中央,似乎能看到一块熟悉的凹槽。   那一刻口袋中突然亮起水色的光芒,随即周身就如同被碧湖一般的水一样围棋,水晶猛地飞向前去,嵌在了门中的凹槽里。   这是小云雀的赌约里,佐赢得的水晶。水晶落入空中的门里,门渐渐变得清晰,佐不再犹豫,她勇敢地前倾了身体,推开了眼前的空虚。那就是第五重门——回忆之门。   这个念头刚刚出来,佐就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新的一片记忆在经过那扇门的时候在脑海里恢复。但和之前不同,并没有新的记忆,在推开了门的一刹,佐陷入了无尽的掉落中。   周围锐利的石脈在飞速的行进中变得模糊。   佐最初还在尝试保持平衡,可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失去了耐心,任由自己随着重力飞速下沉着。惊奇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佐并不恐惧,因为那咏唱声一直跟随着她,仿佛在为她指路,在确认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然后,气温突然低了下来。   佐想起了伊斯坦堡那场新雪,或者是罗马郊外圣西斯托修道院的冬天。可很快,冰冷的感觉就超过了她在时空旅行中经历过的一切。她从空中倒着坠落下去,她看到黑色山脉上覆盖着坚硬冰雪,她看到原本柔和的溪流化为宝剑般锐利,她侧过头去,坠落的尽头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泊,可是它已经没有了水的样子,倒像是玻璃片一般。   玻璃之泊里似乎冻结着很多石块一样的东西,一对一对地靠在一起。   随着距离不断接近,佐似乎能辨认出那是一颗颗受罪死灵的头颅,他们带着泪痕冻结其中,哭喊着。   起初,佐以为他们是在哭喊着忏悔,可很快,她就发现他们其实是在谩骂着彼此,他们瞪着对方,露出狰狞的表情,仿佛自己身旁贴近的死灵是不共戴天之敌。佐相信,如果此时湖泊解冻,那些死灵就会一跃而出,直接咬在旁边的人头上,直到头破血流。   就在佐开始好奇自己为什么可以看清这些人的相貌时,她才发现自己掉落的速度已经渐渐缓慢了下来,甚至、她开始漂浮在了距离那玻璃之泊不远的半空中。然后,缓缓地,她降落到了冰面上。   在周遭死灵充满憎恶的喊叫中,佐听不到早前一直引领她的咏唱声,也迷失了她的方向。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名穿着十分不合时宜的少年,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赤着脚,穿着中国古时苗疆的短衣,身上破烂简单的斗篷盖住了面孔,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看到佐,他傲慢地扬起下巴,“你一个人?你的兄弟姐妹呢?”   佐回头四周看了看,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于是回复,“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   对方怔了怔,然后困惑地说,“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从上面掉下来的。”佐指了指上面,耸了耸肩。   “上面?”对方跟着往上看了一眼,“你可够倒霉的,这里是第九环的第一层,地狱的深处。掉到这里,你就不要再妄想着转生之类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他脚边冻结的两颗头突然怒吼了起来。他拿起竹竿,以极快的速度飞速地敲打着他们,就好象敲打着两颗坚硬的石头,直到他们筋疲力尽地又安静了下去。   那矫健的身手,让佐想起了某个人,她不确定地说,“如果我猜错了的话就当我没说,你是‘泣’吗?”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先是顿了顿,仿佛对它异常的陌生。良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再一次认真地看向佐。   “你是,那个时候的死神。”   “果然,你是泣!你放弃了七日和自己的生命,来到了……”佐想说“地狱”,但总感觉是在诅咒人,于是只好作罢,“阿落呢?”   “那个丫头,转生了吧。”泣用手里的竹竿去桶了捅那边几颗差点又吵起来的头,“阿落从头到尾都没犯什么错,就算她杀了人,也是被逼的。”   “那你……”   斗篷盖住了泣的面孔,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少年的声音平稳而淡漠,就像再说其他人的事情,“就算没犯什么错,杀人也是上千个纪元的罪,我答应永远在这里做守环人,就换阿落早点去转生了。”   “永远做守环人,你就无法转生,自然也不会再遇到阿落。”   “哼,”泣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我也不想再在这里遇到她。”然后他突然扬起声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般,“你是死神,特意来到这里,是来嘲笑我的么?”   “不,我已经不是死神了,我正在接受‘七重门’的试炼。”   “哦,七重门,好像听谁提起过这个事。不管如何,你应该对地狱很熟悉吧,这里是该隐之环。”   “该隐?”   “这里是惩罚贩卖亲属者之所在,故以杀死亲生弟弟亚伯的该隐为命名。你看这湖里冻结的一对一对的死灵,”泣用竹竿敲打着冰面,“他们生前手足相残,死后也是一直互相敌视的亲生兄弟。”   “难怪他们好像恨不得爬出来要把对方吃掉一样。”   “是的,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倒是没有。”   “那你快点去你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很烦人。”   地狱的守环人一般都很寂寞,但他们却并不想和那些有能力离开本环的人过多交流。包括泣在内,或许他看着佐就会想起苗疆茂盛的丛林、或者阿落泛着健康红晕的笑容。   但不管如何,佐与泣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讪讪地只好想着离开,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我掉落的时候,一直听到了有个女声在咏唱什么,我想找到她。”   “我这里没有什么会唱歌的,”泣又用竹竿敲了敲湖面,竿头碰触硬实的冰,发出冰冷的声音,附近的几颗头似乎感到惧意,低下了声音,“他们总是互相撕咬,谁还有那个心思去唱歌。”   佐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向看起来还十分遥远的湖岸走去。   “等等。”泣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你说的或许是那个疯女人。”   “疯女人?”   泣转向另一侧,用他的竹竿往看不到头的黑暗里一指,“好像她本来直接就可以转世,但是她非不干,自愿要来这一环。他们没法给她定罪,就把她扔到了这一环附近的冰湖雪森里呆着。”   佐顺着泣的竹竿看过去,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从这里你当然什么都看不到,”泣的声音无情而冷漠,“冰湖雪森藏在黑暗里,那里什么都看不到,温度比这里还低。那里没有守环人,也没有死灵。我不知道谁会愿意呆在里面,除了能听到这些手足相残的死灵的哀嚎,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疯子,我真想不出还有谁愿意去那里。”   “但是她的声音却那么空灵动听。”   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佐,好像她也疯了一样。   半晌,他终于说,“我在这里呆了上百个纪元,可什么都没听到过。”   告别了泣,佐沿着刚才竹竿的方向,向黑暗中走去。   四周的温度变得更低了,佐感觉自己的每个步子踏下去,脚底都要与湖面冻到了一起。可每次抬腿,她却依然可以迈步向前。佐确实觉得自己拥有着和一般人不同的力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是死神。死神不会在地狱里死去,相反,她可以再次获得力量。   虽然佐没有感到自己获得力量,但她却隐隐感到自己就算再这么无限地走下去也不会死。   这或许本身就是种力量。   她带着苦笑,踏进了一片彻底的黑暗里。   脚下是平滑的冰湖,在有光线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四周有什么障碍物。佐将双手伸向前方,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除了远处死灵们仇恨地喊叫声,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其它的声音也都没有。就这样,乏味地、没有方向地不知走了多远,在黑暗中,再次亮起了银色的光芒。   起初它们像细小的萤火虫,飞舞在黑色的空气里,随即点点光芒逐渐相联、汇集成一束束的光流,光流再集合到一起随着佐行进的方向向前飞去。在沉重的黑暗里,出现里一座茂密的森林,佐不确认这是不是一座真正的森林。因为每一棵树木、每一条枝桠都是银色的光芒交织而成的,它像是一座冰之森,又像是一座光之森。黯淡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着,森林仿佛拥有着生命。   佐站在森林的入口,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前进一步。   突然,耳边又传来了之前的咏唱声。   但却十分悲哀,十分孤寂,只是听着那陌生的调子,就仿佛要掉下泪来。   就在此时,佐身侧的口袋突然亮了起来,光芒愈胀愈大,随即脱离了佐的身体,成为一个人形,立在她的旁边。   佐讶异地侧过头去,突然那人形的光芒开始慢慢褪去光晕,轮廓也逐渐清晰。   缓缓地、缓缓地,一双泛着红色的金绿色眸子出现在那人形光晕之上,从那里开始、呈现了一张熟悉而完整的面容。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佐惊讶地退后了两步。   血族的帝王站在她的身侧,看向眼前银色的冰雪之森。   他和佐一样,能听到那寂寞的咏唱之调。时空旅行里,无数次会面与轮回,第一次,佐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怀念的味道。   调子似乎把他带回了数千年之前,严格运用着黑色、红色和深紫色三色的城邦,日暮晕染的血族之领地,三千块巨石堆砌而成的坚固王城。他微微仰首,静静地听了好久,然后侧过头来看向了佐,“你还在发什么呆?”   佐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晃了晃头,“该隐,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死了吗?”   该隐侧首看了看她,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讽刺,伸手指了指她口袋的位置。她这才感到他的轮廓还有些模糊不清,她垂首,腰间的袋子隐隐泛着光芒,而这光芒与该隐身上的光晕的颜色有几分相似。她从口袋里翻出了最初该隐给她的小袋子,彼时是用来装艾尔和凡特的七日水晶,水晶被当成了门的钥匙交出去了,可那个袋子她就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原来,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袋子是该隐的媒介。   就在此时,该隐开口说,“你能走到这里,我有点惊讶。但我更惊讶的是,她竟然在这里……地狱的最深之处,该隐之环。”   “谁?”   “进去看看吧,Z。我的思想依附在你手里的袋子里,你不移动,我也只能呆在这里。”   “哦,哦。”   虽然该隐一直恨着自己作为Z所做的事情,可此时佐却感到一丝勇气和安慰。在地狱的最深处,似乎终于找到了与人世微微相连的线索。她又看了看眼前泛着银色光芒的森林,将身体潜入了那银色的光芒。四周的气温仿佛更低了,银色的光芒好像是雪的雾气。佐沿着咏唱声向前走,而该隐则一反常态地走在她前面半步的位置,他的步伐里带着几分急迫,佐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速度限制,他或许现在已经把她甩开了很远的位置。   就这样,穿行在冰雪交织的银色森林里。   歌声在不停地靠近,在无数光束的中央,看到了一尊雕塑。   雕塑似乎穿着一条好像银河般华丽的长裙,可如果仔细看过去,那却是坚冰堆砌的底座。   就在此时,一直以来,引导着佐走到这里的咏唱声停了下来,佐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那冰砌的雕塑睁开了眼睛,看向了他们。   那是一双泛金色、绿宝石般的眼睛。   少女拥有着金栗色的头发,好像浓密卷曲的海藻,即使在这极寒的地狱,它仍然泛着近似人间阳光般的温暖。她赤裸着身体,冰雪从脚底覆盖起来,她胸部以下的位置都成为了仿佛雕塑一样。只有她的相貌还如同人间的少女般,泛着生命的力量,而她的眼睛则是她仍然生存的最好证明。   “卢克蕾西亚……不对,”佐反应了一下,然后她看向了身旁的该隐。   “……伊莎贝拉。”   “伊萨。”该隐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因为佐的驻足而被限制住,他回头看了佐一眼,佐连忙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在距离伊莎贝拉大约一米的距离,他停了下来。   那是一段,非常靠近,却又异常遥远的距离。   只要向前一步,该隐就可以碰触到伊莎贝拉,而他若停在那里,伊萨则永远无法接触他。   佐站在该隐旁边,保证他可以向前迈一步的距离,站到了侧面。真是不想让打扰他们的会面,可现在的情况,如果她移开,该隐也得跟着动。   毕竟,塞恩和伊萨,已经有千年没有以这原本的样子见面了。   血族俊美的两名王族面对着彼此,同样金绿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彼此的样子。他们这样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然后突然不约而同地扯起了嘴角。   “嗨,塞恩。好久不见。”   “伊萨,这么多年,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这么多年就一个问题吗?”   “别开玩笑,这个问题很重要。我还是不明白,合成血浆有什么好喝的。”   “哈,你不是坚决的鲜血主义者吗?”   “我到现在还是在推行鲜血主义。”   “融合派才是王道。”   “顺便一提,我已经统一了血族。”   “啊,是吗,来这里是和我炫耀的吗?”   “算是吧,听起来还不错吧?只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   “哼,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比这更快就结束了。”   “伊萨,在我之后,不会再有下一任‘亲王’了。”该隐伸出他左手的手腕,一圈黑色的文字,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皮肤,“我还没有死,而且,打算永远活下去。   伊莎贝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不会来地狱了吗?”   “不会了呢。”   “……是吗,我以为你如果死了,肯定会被打来这里呢。永远被冻在雪森外面的那片玻璃湖里,我在这里说话或唱歌,或许那边你就听到了。”   “伊萨,我会一直活着。所以,你去转世吧。”   那句话说完之后,换来的是漫长的沉默。一直低着头假装是路旁的木桩的佐也跟着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伊莎贝拉和该隐。伊莎贝拉只是看着该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感觉有太多的话要说。她的眼神摇摆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地开口,“这么多年,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多少个问题都可以,伊萨。问完之后,你就去转世吧。”   “塞恩,在对决定最后一天,你看到我的秘密了吗?”   “……嗯。”   “你既然看到了我的秘密,为什么你还会说出让我去转世的话?就算你永远活着、我在地狱与你再不能相见,我也会留在这里!”一直以来冷静、轻松地对话着的伊莎贝拉突然激动地喊叫了起来,她三分之二的身体被牢牢地冻在万年的冰雪里,而她露在外面的部分则因为愤怒而颤抖着。   而该隐的目光确实那样平静,带着佐从未见过的悲悯,与无奈,还有隐藏在眼底的惋惜、痛苦、哀伤、愤怒,和一丝软软的温和。   “伊萨,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那你倒是告诉我,那是什么秘密。是你的话,获得王位、统一血族、复兴日暮之城。你的野心,这些是你的秘密吗……”   该隐与伊莎贝拉,他们距离彼此那一米的距离,但始终错开了那一米的距离。   “秘密里有着我们同样的愿望。”   当该隐说出这句话的时,伊莎贝拉绝望的哀嚎骤然而止,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这不可能,从什么时候……”   “从很小很小开始。从我第一次帮你整理刘海的头发,或是你第一次为我挡下父王的责骂。”   “但是……你从来没有……”   “伊萨,去转世吧。这是千年以来,唯一能够实现我们愿望的方法。”   “但是,塞恩,但是,转世了,我就会忘记这一切。忘记你的名字、忘记我们的故事、忘记所有的秘密和愿望。这样,就算愿望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萨,我给你一个我的承诺。我会永远活下去,不管彼时你是何种样子,不管彼时我落入了何种境地,我会找到你,告诉你我的名字、讲我们的故事、给你讲述所有的秘密和愿望。不管你转世多少次,忘记多少次,我都会给你一次又一次地讲。”   伊莎贝拉闭上了眼睛,她浓密卷曲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可眼泪落下来转瞬就变为了一颗一颗的冰珠,掉落在冻结她的冰上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音。该隐始终没有碰触她,那一步的距离,一直都没有被缩短。他侧过头来,看向蹲在一旁,脸色有些泛红的佐。   “Z,你脸红什么。”   “不、那个、哈哈。”佐心想,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但刚才那番对话却听起来让人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这是一般的兄妹会有的对话吗……“你们聊完了?”   “是你的时间快不够了,还有两扇门吧。”   “但我还没有得到……忠告,而且也不知道门在哪里。”佐有点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因为她本来以为这里有些线索的。   “该隐之门,从我这里过去,再向里。”伊莎贝拉依旧闭着眼睛,轻轻地说,“我没有什么忠告,但我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我知道你不管遇到什么、不管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只要笔直向前,总会到达目的地。”   “谢谢,这应该就是忠告了!”佐开心地极了,随即她又转向该隐,试探地说,“那,我们出发,还是?”   该隐回头看向了一直闭着眼睛的伊莎贝拉,“伊萨,我们要走了。我得让这个死神通过第七重门。”   伊莎贝拉没有睁眼,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也不对该隐的话做任何回应。   该隐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伊萨,这次,我依旧不会和你告别。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不告而别,我们在人间再见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示意佐向森林的深处走去。该隐仍然走在佐前面半步的距离,但是他的脚步里却没有了起初的仓促。在身后,佐又听到了冰珠掉落在冰面上啪啦啪啦的声音。很快,雪森又变得浓密了起来,光线却也渐渐变暗了。   伊莎贝拉没有再咏唱,而玻璃之湖里死灵争吵的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   该隐的幻想和佐一前一后,走在这静默的森林里。   “该隐,为什么你试着带走伊莎贝拉?”   “……”   “或者刚才为什么不去碰碰她?”   “……”   “伊莎贝拉真的会转世吗?”   “……”   “你要我帮的忙,就是再与她重逢吗?”   “Z。”该隐没有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但声音里却也没有什么不耐烦,“我和伊萨的事你搅和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们会怎样,和你没什么关系。”   “也不能完全算是我的责任……”佐的声音变得很小,她确实不记得了。但曾经目睹过身为“死神Z”所犯下的恶行,佐也不好意思完全推托掉。   “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我没有义务陪着你走下去。”   “啊,喂!”不等佐说什么,该隐的幻象开始变得不清晰,他轮廓逐渐模糊再模糊,化为了一个人形的光晕,然后,那光晕猛地收回了佐腰间的袋子里。   “真不负责任啊!”   这逐渐暗去的雪森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8】潘多拉的盒子   “啦~啦~啦啦啦……”   光线渐渐消失了,佐寂寞地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很快她发现自己在哼歌。   旋律似乎来自在还在人间的时候,在记忆的尾巴,夏端总是给她弹奏的歌曲,简单的调子,但却百听不厌。夏端说那是一首有历史的民谣,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可能在被军队包围的小城市里,在某个难以入梦的夏天,纯乾也曾经给她哼过这首歌。   已经走到了这里,连该隐都再次遇到了伊莎贝拉,她除了夏端的幻象,什么都没有见到过。   那么多人,为了捍卫珍贵的回忆,都宁愿留在这鬼地方。佐开始觉得身为“死神Z”的自己,或许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过去。就算有,也一定是乏味、冷酷,让她宁愿干干脆脆去转生的记忆。但除了找回记忆,该隐也说过,只有过了七重门,她才能跳出和纯乾、夏端他们无休止的轮回,重新去转生。   在过去的记忆里,她是否也像该隐和伊莎贝拉一样,和谁有着难以分离的纠葛呢?   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脚下突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向前摔去。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睁开眼的时候,只感觉有些眼前有些恍惚,紧接着,无边的黑暗中,隐隐出现了门的形状。但是,同样的门有三扇。   紧接着,在这三扇门前,出现了数只张牙舞爪的猛兽。虽是猛兽,却与人间界的截然不同。有的三只眼睛,有的有六颗獠牙,还有得就像仇恨三姐妹一样,身上长满了凶狠的毒蛇。   可必须通过它们,才能到达该隐之门。   佐摸了摸口袋,七日水晶只剩最后一块了,是泣的那颗泛着黑色的墨绿水晶。   三条路,钥匙却只有一把。   门亮着微微的光芒,金色、银色、和铜色。   佐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或许根本就没想什么,她毫不犹豫地朝着正对着她的门走了过去。门前的猛兽们突然发出巨大的吼声,作势要向佐飞扑过来。佐心里虽然紧张,但她做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坚定地看着正对自己的门,任凭猛兽在她两旁张牙舞爪。   “因为伊莎贝拉说过,要直着走。”   不知为什么,她非常信任伊莎贝拉。   就这样,那群猛兽竟然始终没有真的扑到她身上来,她顺利地走到了门前,将墨绿色的水晶放进了银色的凹槽里。   转瞬,周围亮起了墨绿与银色混合的光芒,从那扇门开始,黑暗猛地褪去,原本应该出现在周围的森林也随着光亮逐渐消失了。景色不停地变化着,阴霾渐渐地消失而去,寒冷逐渐蜕变为暖意,空气中漂起淡淡的茶香和甜美的甜点味道,佐揉了揉眼睛,因为她甚至感到了地面上阳光的温暖。   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水池旁是张白色的圆形小桌子,桌上铺着带有蕾丝花边的桌布,上面放着银色的茶具,中间是数块制作精美的甜点。这景象有些熟悉,在漫长时空旅程的间隙,无数次她与银发的死神坐在这张桌子前,向对方抛着听起来颇带讽刺而敌对的话语。   可此时,桌前没有熟悉的银发死神的身影,而是一对浅茶发色的少年。仔细看过去,这榕树和水池也似乎与平时她和V休息的地方略有不同。怎么说……虽然光线柔和、气氛放松,但隐隐地却总能感到一股死亡与永恒的气息。   听到佐的脚步声,他们一并回过头来。他们的相貌一模一样,只有眼睛的颜色不同。一个泛着如同梦境一般的紫色,一个泛着好似死亡一般的灰色。   “她来了。”   “让本大爷等了这么久。”   他们看着佐,有点像自言自语般径自地说着。   “你们认识我吗?”佐顿了顿,然后向他们走去。   “当然,你是Z。”   “见到本大爷还这么没礼貌的也就你了。”   “Z已经忘记过去一切,达纳特思。”   “她的狂妄是转世多久都不会变的,休普诺斯。”   “你对Z一直都有不满意,但是她给你提供了最多的死灵。”   “就算没她,本大爷还是会得到这些死灵,是因为有了她,别人才以为我都是依仗她才有这种成绩什么的。”   双子陷入了自己的争论当中,佐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但他们的对话好像没有止境。她于是稍微提高了点声音,“我要去第七扇门,你们可以帮我吗?”   话音一落,两个少年倏地将头转过来,又看向了她。灰色眼睛的达纳特思撑着腮帮子没说话,紫色眼睛的休普诺斯从桌子后面拿出个小盒子,向她递过去,   “我们就是在等你,奉地狱之君的命令。”   佐接过了小盒子,那是一个其貌不扬、黑色的盒子,隐隐泛着古老的铜锈味道。盒子上没有锁,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打开。   “这是什么?”   “哇,哈哈,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潘多拉魔盒都没印象了!”   “达纳多思,”紫色的眼睛的少年阻止了他的讽刺,“Z,第七重门就在你的记忆里。”   “我的记忆里?”   “你的记忆就在潘多拉的盒子里,打开魔盒,你就会回到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一段记忆里。如果你能顺利地找到第七重门、打开它,你就会想起一切了,当然地狱之君也会遵守他的承诺。当你想起一切后,如果你依旧坚持转生为人, Lord也一定会满足你的。”   “废话太多了!Lord对Z的偏爱是有失公正的,向这种不负责任的死神,如果是本大爷就让她一辈子什么都想不起,徒劳地收集那些水晶什么的挺好的。Z,这一路走过来,你也感觉到了吧。地狱的大多数死神都不欢迎你,虽然你以前做得不错,但你最后的样子太狼狈了。”   “达纳多思,这是Lord的指令,不管怎样,你得让Z自己去做选择和判断。”   “我的过去,通过那时间的水池不能看到吗?”佐指了指榕树下的水塘,在那里能看到所有历史的细节,那里也帮助V和佐无数次地穿梭了时空的旅程。   “你是死神,还是死神Z,你的过去是重要的赌注,怎么可能放在这里。哈哈哈,不光是失去记忆了,脑子也坏了吗?”   佐侧头看了嘲笑着自己的达纳多思一眼,突然,那茶色头发的少年突然安静了下来,另一侧的双子也不说话,只是有些讶异地盯着佐。   佐自己并不知道,在那一刻,她琥珀色双眼里没有了日常的温和与犹豫,却是比起死神更加锐利和冷漠。她莫名其妙地举了举手里的盒子,“打开这个盒子,我就可以回到我的记忆里吗?”   “是、是的。”休普诺斯回答道,“但是你也可能找不到第七扇门,永远地困在那片记忆里。”   佐用手指去拨开盒盖,盖子扣得相当轻巧,一下子就打开了。就在那一刹那,达纳多思在一旁气急败坏地问道,“Z,你是真的把一切都忘了吗?你这个狂妄的——”   可就在此时,周围卷起了巨大的暴风,阻断了佐的听力和达纳多思的咆哮。   那毫不起眼、灰暗、丑陋的盒子里,发出了七彩的光芒随即变为了飞速旋转的漩涡。将佐瞬间卷进了盒子里。随即潘多拉之盒掉落下来,紧紧地闭合在了一起。   榕树下,司掌着梦境和死亡的双子看着那盒子孤零零地掉落到了地面上,满脸黑线。   “让地狱之君一次又一次地让出底线的,可能只有她了。”   “虽然给她机会的是Lord,但本大爷一点也不希望再回来这里,肯定又是一堆麻烦。” Story XIV   最初的七日约April and Z   (1) Z   死神Z坐在地狱的表层,地狱与人间相交界的地方为一脉极为深邃的山谷中,而地狱之门,则藏在山谷中的森林里。Z坐在地狱之门外面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看守地狱之门的母狼、狮子和豹子趴在她的脚边,静静地打着盹。Z一手撑着脸,仰望着天空。这片阴郁的森林之上,星辰在夜空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说,这个世上一共有三界,天界,人界和地狱。Z想,自己在成为死神之前或许也在人界生活过,但那一定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久到她自己都记不得。现在去人间,多半是为了工作,回到地狱才是为了生活。星辰之上有天界,这个事儿,她几乎都已经忘了,只知道如果执行任务时碰到了天界预定的人类,若是能将灵魂获取的话,业绩又要加很多分。   Z在那里发着呆,从地狱之门里飞出来了一只细小地、看起来好像萤火虫一般的东西。   那是信使。Z抬起头,等着它慢慢悠悠地飞过来。   “下次可别这么慢腾腾的。”Z扫了信使一眼,伸出手指让它降落在上面,脚旁浅眠的野兽们感到动静,跟着睁开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了回去。   这是一封来自地狱边界的道歉信,写信的在彼处工作了数千个纪元的很资深的地狱之仆。Z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这件事发生在地狱的边界那有一处被称为死神的诞生的地方。   在那里挂着数个大小不一的茧。茧里装着人类的灵魂,它们生来是白色,可绝大部分都会逐渐变为黑色,然后堕为死灵,在极极极少的情况下,会有茧保持白色,它会胀大、最后破开——届时新的死神就会诞生。   地狱之君座下共有十三位死神,Lord以二十六个字母其中的十三个命名着他的仆人们。   这十三个位置数万纪元不变,一个离开了,另一个才能诞生。   人类的时空向前推进着,而死神的旅程却穿插在时间的缝隙之中。   他们每日严格地执行着地狱之君的任务,他们穿梭于历史的进程里,与各种各样的人遭遇、交易或者许下赌约。地狱之君让他们收集人间的绝望——憎恨、悲伤、痛苦以及背叛,再将死灵引入地狱。   好像在上个纪元,Z因为好奇特意去造访了死神的诞生,在无数个茧里,有一只洁白的茧越变越大,好像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彼时恰好有几个还小的地狱之仆站在那里清算茧的数量,现在的十三个死神每个人都正值壮年,任务完成的也很不错。这个茧掉落下来的话,到底谁会去死呢。大家把死神猜了一圈,突然发现Z就站在它们的身后。地狱之仆们纷纷向Z鞠躬,恭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Z来到地狱的时候应该只有十七岁,她的外表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琥珀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一身黑裙的Z看起来纯洁而天真。   然而她却是地狱之君座下最完美无缺的死神。其它的死神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情况,比如,原本带着满满憎恨的人,在死前却突然感受到了爱与幸福,从而上了天堂;或者悲伤到想要终结自己生命的,却在最后遇到了温暖他灵魂的存在,从而放弃了寻死。   死神Z的出色,就是在她面前,从未出现过任何“意外”。   她遭遇的成千上百个案例里,每一次,行使约定的对象,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背叛。   Z在正式执行任务前,曾经跟着资深的死神观察了数年人类。比起其他的死神,她了解人类,并且可以看穿对方最想要的东西。   地狱都在议论纷纷,这样出色的死神,或许很快就会被地狱之君召唤到身边,再委以核心的重任。如此,地狱之仆们对她自然就更加恭敬。   Z站在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茧下方,盯着那洁白而庞大的茧。许久,她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或许那个就是要代替我的。”   地狱之仆们不敢回答。   就在此时,一个新来的、还不认识Z的地狱之仆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了,熟练地翻开笔记,歪着头说,“原来那个茧是代替你的吗?那如果你走了、如果那个新的死神成熟了,可以用你的字母吗?”   地狱之仆直来直去,智商也是有点捉急。其它同僚见状只想发笑,又有些担心Z会不会一个心情不爽直接干掉这个小鬼头。Z没有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地狱之仆一眼,伸出手看似轻轻地弹了一下,实际非常沉重,弹得小仆人几乎往后跌了好几下,“他如果成熟,你用别的。”   那个小仆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诺诺地把在笔记上写了一半的“Z”字划掉。   Z深琥珀色的眼睛扫了它一眼,“V还没有人用呢,如果有下一个就用V吧。”   听说小仆人后来知道了Z的故事,一直对那天冒犯了她无法忘怀,压力积累过多,直到它终于病倒。资深一点的地狱之仆可怜它,于是写了正式的道歉信给Z,希望获取她口头的原谅。Z看过了信使送来的信,只是嗤之以鼻,随手燃起火星,将信烧为粉末。可信使还在她的旁边打转,似乎不等到她的回复,就不愿飞离。Z有点烦了,“这么没用的地狱之仆,病到转世也无所谓吧。”   信使又转了两圈,确认这是Z的回复后,只好又向地狱之门飞了回去。   Z正想继续发一会儿呆,可这时,信使又从地狱之门飞了回来。还是微弱的荧光,还是慢慢悠悠的,Z只想着,如果还是那件事,她就亲自动手,把那烦人的地狱之仆扔到阿凯隆特河里。可离近了一看,换了一只信使。它颤颤悠悠地过来,将信息交给了Z。   信封上盖着黑色的印章,那是来自地狱之君的请柬。   地狱是一片凝久的漆黑,地狱之君居住在最深处,这之前有九个深环无数试炼。即使对于Z这样资深的死神来说,也绝对无法硬闯。所幸地狱之君的请柬里包括了一张通行证,每关的看守者只好将她放行,再因为不能折磨她,而在她的身后发出一阵失望的怒吼。   地狱之君的接见室前,掌控着睡眠和死亡的双子依旧坐在那里喝茶。   Z微微点了点头,展示了一下通行证,“休普诺斯,达纳多思,我来见Lord。”   休普诺斯微笑着说,“Lord等你很久了,快进去吧。”   达纳多思愤怒地喊着,“ Z,见到本大爷不懂得跪下吗!竟然还让Lord等了那么久!”   Z扫了达纳多思一眼,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该死!Z!别以为Lord每个纪元都愿意召唤你,你就可以这么狂妄——”   Z关上接见室的大门,将达纳多思气急败坏的吼声隔离在了外面。   地狱本身是一个很令人难受的地方,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却非常的漂亮、别致,甚至带有几分人间的感觉。   那是一个白色篱笆围起来的小型花园,篱笆上插满了温和而明亮的蜡烛,而园子里面则种满了三界罕有的白色曼陀罗和红色曼殊沙华。花丛里放了和门外一样白色的圆桌和椅子,Z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花丛里,静静地等着Lord的前来。   没过多久,园外的黑暗里,就响起了地狱之君的声音。   “Z,我忠实的仆人。”   Z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弯下了腰。   “Z,这个纪元的会面,我想和你聊聊历史。”   Z恭敬地站直,安静地聆听着地狱之君的话语。   “憎恨、悲伤、痛苦、背叛还有那些丑陋的情绪,才是人类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它们造成了因果,才有利益冲突、战争、科技发达、经济提升。Z,你知道七日约吗?”   “略有耳闻。”Z听说过这个七日的约定,一些符合地狱之君标准的人,他们在死后还会获得七天额外的生命,届时他们可以再做除选择,是用其他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是牺牲自己,保全自己重要的人。   “死神们开始尝试了这种交易,却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人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没有选择背叛。”   Z小惊,但未失色,她的眼里是满满的自信和彻骨的冰冷,“执行者做得不好吧,人类有利己的天性,加上以生命为诱饵,这样的任务还会失败吗?”   黑暗中传来了地狱之君低沉的笑声,“也是,Z,如果是你的话,恐怕多少个任务都会完美达成。”   Z的唇畔也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可是Z,”地狱之君的话锋突然一转,“世间的很多东西,是不会那么简单的。你是一名很强大的死神,但成为我真正的仆人,你还欠缺着什么。”   Z的脸色沉了沉,“Lord,请您指教。”   “Z,你需要一些磨练。”   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但地狱之君却对Z所欠缺的事情缄口不提。Z从接见室出来后,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以至于达纳多思向她挑衅,她也充耳不闻。她那天没有用快速的通道返回人间,而是从最深的环一层一层向上遛达过去。   不久之后Z回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对话,那个时候,或许地狱之君的试炼就已经开始了。她心里是满满的不服气,但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她却似乎赞同着地狱之君。她可能真的缺少什么。而这缺少的东西,或许只有她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之时才会找到。   当她从第九环发着呆一路走到审判之门附近的时候,遇到了正在集会的其他死神。她当然不在邀请之列。见到她的到来,死神们露出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Z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她,就打算继续前往阿凯隆特河回到地狱之门。   可就在此时,Q却叫住了她。   “Z,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想法呢。”   Z转过了身来,Q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如佐在七重门中逐渐获得的记忆。她掉入了Q的陷阱,与Q签下了非常不利于自己的约定,落入了人间。她必须在七天之内获得对方的生命。这个任务本身并不艰难,但有三个对Z来说非常不利的条件。其一是她被剥夺了死神的力量,无法漂浮、无法开启时空的漩涡、甚至像人类一样可以感到饥饿、疼痛、热、累这些麻烦的事情;其二是,她的时间只有七天。这是她第一次以此种形式进行任务;而最重要的一点是,Q给她找的人类周身隐隐亮着水色的气场。这个人是受到天界眷顾和保护的人,他必然拥有特殊的能力或天赋。Z现在如此孱弱,想从他手里获取生命,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Z满脸黑线,不由将Q和她堕入地狱前的祖宗八辈问候了数万遍。   Z站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遇到了那个牵着马快步行走的男子。   所幸Z熟读历史,数千个纪元下来,人间任何时间、地点在发生的事情细节全都心里有数。她细细观察着对方,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大约有了计划。但是否能成功,真是要凭运气,这是她做死神以来最赋有挑战性的任务也说不定。Z心里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眼神冰冷地向那一袭白衣的人类男子走了过去。   (2) 四月   宣予佑,感到了一丝不耐烦。   主要原因是他不喜欢夏天,尤其是太阳高照,热气逼人的时节。   宣是一个具有跨越阴阳两界的古老血脉,阴阳之术代代相传,宣家为上至统治者、下至富豪商賈执行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任务。不管是东海长生之药还是南蛮毒虫之术,命令一下,总有人可以执行。宣家之中,予佑的能力又是佼佼者。不管是剑术、阴阳术、智力、体力、应对力,予佑都是轻而易举地完成。但这也养成了他对任务挑剔的坏习惯,宣予佑是夏天绝对不会接委托的人。   任何时候,他都只会选择秋冬之际的任务,早春勉强可以接受,而一旦要入了夏,除非是极北之地,否则他就藏躲起来逍遥远之。这一次着实是被人“陷害”了。原以为已经是了晚秋,任务都会好做些,但却没想到师傅大手一挥,他就被发配到了玉门关外。行走数日,黄沙茫茫,气温也高到令人烦躁。宣予佑不由觉得自己一身洁白的汉服累赘而炎热,就连束在脑后黑色的头发都让人觉得麻烦了起来。而出身极北之地的爱马吹雪此时也有点气喘吁吁,别说是要载着主人行走,怕是自己站立都逐渐困难了起来。   宣予佑在寻找一座叫做百里予安的神秘古城。   人们只知道它原本隶属小国小宛。它靠近丝路的疆域之边界却莫名发展起来了如此一座华丽、富饶的小城。城池建筑精美,物资丰厚,集结了丝路东西各国的新奇之物,因此成为了诸国争锋抢斗之焦点。后来小城易主鄯善,王赐名百里予安,其后不过数年便恐怖沙难。狂风吹了一日一夜,随机彻头彻尾地将其没入沙之海洋,一并消失的还有传说中贯通东西的瑰宝和奇珍异兽。   委托人出身小宛,是当年逃生入关的巨富。他有一块珍奇的镜子落在了百里予安。那面镜子可以照透阴阳两界,委托人将死,希望通过那面镜子再与自己心爱的夫人会面。   这任务本身不难,难的是百里予安的位置十分难以确定。   宣予佑掏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上面记载了玉门关到鄯善的详细路线、绿洲、村镇、驿站,还零零散散地画出了几个传说中百里予安曾出现的地点。如果硬要寻找这些点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虽然传说中,也有不要命的引路人,带人前往幻城。但这些人行踪不定,宣予佑只好在不远离补给地点的限度下,一边打听着引路人,一边以己之力,最大范围地寻找着幻城。宣予佑抬头看了眼太阳,估算着今天的寻找又只能告一段落,看着吹雪也有点不行了,他想着返回附近的驿站休息调整,明日再来。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吹雪,决定调转方向。才没走了几步,茫茫大漠之中,地面上似乎趴着一团穿着黑色衣服的生物。宣予佑只稍微定睛看了一眼便觉得麻烦地移开了视线。   看体积,那像是人类。但在沙漠之中,身边没有行李没有水还穿着黑色的,估计没死也是半残。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无法照顾自己的人,宣予佑觉得麻烦,因此他懒得停下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牵着吹雪,继续按着自己决定的方向走下去。   “喂。”   “……”宣予佑假装没听到。   “我快渴死了。”   “……”宣予佑加快了脚步。   “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你这样就是间接的杀生了。”   “……”宣予佑无奈地停下了脚步,从吹雪背上的羊皮袋里倒了杯水出来,走了过去,放在了趴在地上的黑衣人面前,“喝吧,喝完了起来你就一直往南走。有驿站。”他完成了自己的义务,正要起身,可黑衣人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脚面。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人的声音很沙哑,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的。但抱着他脚面的双手却很有力气,坚决地、死死地不放。宣予佑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对方又补充了一句,“我死了,就是你……”   简直是胡搅蛮缠!早知道连那一杯水也不给他。夏天果然没好事。宣予佑无奈地说,“我知道了,你放开我吧,我带你去驿站。”   对方似乎还心存怀疑,双手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又抱得紧紧的。   “我带你去,你这么拉着我,我们谁也别想走。”   黑衣人放开了手,然后去抓那杯水,一股脑全灌了进去。宣予佑见他身形瘦小,听声音也不过是少年的年纪,想着对吹雪的负担应该也算可以,于是一手将他从脖子处拎了起来,放到了吹雪背上。没想到吹雪却是异常地不开心,想尽一切办法想把这个人从背上甩下来。宣予佑心生奇怪,不由安抚了它好一会儿,它才总算是不情不愿地顺从了主人的吩咐。此时,对方又把空杯子递了过来,“我想……再喝一杯。”   这……确实有点厚脸皮。宣予佑无奈地又给他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然后索性一手抢过了羊皮水袋,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地呼了口气,然后把空空的水袋递回了给宣予佑。   宣予佑不耐烦地说,“你对沙漠一点知识都没有,什么都不带,还穿着黑衣服。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来人只是嘿嘿傻笑。   二人一路沉默,吹雪在沙子里费力地走着,黑衣人趴在马背上,似是感到无聊,于是便主动攀谈了起来,“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宣,名予佑,给予的予,人字旁的佑。”   “有点拗口。”   “我生于四月,所以字清和。你要是想叫我四月也可以。”宣予佑耐着性子说。   “四月,你看起来像是中原人,怎么来到沙漠?   “有事。”   四月的冷漠硬生生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一会儿带你到丝路边上的驿站,到时候你找个回中原的商队就行了。”   黑衣人喏了句,二人一路无话,等看到沙漠尽头的绿洲时,天色已经微微变暗了。黑衣人突然拉住吹雪的缰绳,四月一怔,回过头来,只听他说,“我没有钱。”   四月听了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用你钱。”   “不、你说让我找个回中原的商队,我没钱,他们不会带着我。”   “你是个小伙子,四肢健全,帮着他们打打杂总不是难事。”   “……”   “你连打杂都懒得做?”四月心想那你不如死在沙漠里了。   “因为……我是女生。”   四月点了点头,然后猛地回头看向黑衣人。   “汉人的商队里不要女生。”   黑衣的少女身材矮小,面孔一直被头发挡着,四月只当他是个少年。可此时他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露出了一张小脸来。浅象牙色的皮肤,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深栗色微卷的头发,虽然并非汉人的相貌,却是一张颇为标致的脸庞。   但不管她相貌到底如何,在炙热的沙漠里,四月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只是觉得更加麻烦,“你是女子,我就更无法带着你。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你到了驿站自己想办法吧。”   “你要去哪里?说不定顺路。”   “百里予安。”   “哦……我知道。”   “你知道?”   “我祖上是小宛人,后来才跟着父母定居去了鄯善首都阡泥城。”   “那城可是早就沉了。”   “但也并不是无迹可循,这些年来很多人寻觅着要去。之前我就帮他们带路,这次就是入了城,我告诉他们百里予安很危险,他们不听我的,只有我逃了出来,所以才昏倒在沙漠里。”   四月回头看了黑衣少女好一会儿,“莫非你是引路人。”   黑衣少女歪着头想了想,“有人这么叫我,我平时带路确实会收一大笔钱。这次因为他们不听话,所以钱没收到,我也差点死在沙漠里。”她又拉住吹雪的缰绳,将身体往前爬了爬,尽量靠近四月,睁大了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认真地说,“四月,我可以帮你引路去百里予安,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四月侧头,“我还不能证明你是不是百里予安的引路人。”   她双手一摊,“你随便考我。”   “谁人住在百里城?”   “百里予安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为何有人会在百里城附近听到钟声?”   “百里予安的钟声原本是小宛居民晚上的日落钟。然而沙漠吞噬了百里予安后,居民死的死、逃得逃,现在幻城周遭听到钟声即是城要沉回沙底了……”   “为什么进了百里予安,凶多吉少?”   “因为人进了百里予安,可以看到心中所想的景象。最美的幻境,却是最狠的杀人利器。因此得名。”   四月问了数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但黑衣的少女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她的眼神平稳而自然,虽然她看起来不过十数岁的年纪,可极有可能,她确实是百里予安的引路人。四月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但百里予安本身就是很奇怪的存在,在这里有什么样的引路人也算不上怪事。于是他如此提议,“你带我去百里予安,我付你钱。”   “不不,恩人,你不用付我钱。但你事情忙完了,能不能带我去鄯善的首都阡泥城呢?”   四月想了想,“好。”   “那我们一言为定,就算用上我这条命,我也会带你去百里予安的。”   “我用你的命干什么。”四月冷哼了一声,对黑衣少女的夸张有些不以为然。   “那,如果你不带我去阡泥城的话,你的性命就交给我好好保管哦。”   “我会带你去的,已经答应你了。”   “好不好?”   四月想外族人想问题果然与汉人不同,动辄就提升到生死的高度,他侧过头,少女却在认真地盯着他,他不由又觉得麻烦了起来,于是敷衍道,“好吧,随你怎么说。我会履行承诺的。”   “嗯。”少女突然笑了起来,满是沙泥和汗水的脸上却显得颇为可爱。而因为她在颤动,她手腕的银铃也跟着清脆地响了起来,那一刻四月不由怔了怔,反应了那么一会儿他才又说,“你叫什么?”   “我叫佐,左边有个人字旁的那个佐。”   (3)   鄯善人的名字多半十分拗口,但因为佐经常给关内的寻宝者做引路人,她就自称佐。这与四月的名字一左一右,好像是巧合,又好像是天作。四月当时一心想要找到百里予安,快点把佐送回阡泥城了结了这个又热又麻烦的任务,根本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事情。   但佐一句话,把四月烦躁的心情调到了最高点。   “你不能每日都以驿站为圆心探索,百里予安不会出现在丝路附近,它一定会出现在关口到阡泥城的直线上。”   四月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地图,直线从关口插到阡泥城,那是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着地图就觉得很热的路线。那广袤的沙漠地带没有人走,不仅没有驿站,连绿洲的标识都没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爽,佐补充道,“再痛苦,从这里出发最多三、四天也能到阡泥城啦,运气好的话走一趟就可以找到百里予安了。”   “也罢,我准备四天的水和粮食。晚上走也算是比较凉爽。”   “如果想四天走完,只能日夜兼程,况且百里予安只有天亮的时候才会出现,天黑了就没有了。”佐歪着头看了看四月,“所以七天,差不多要准备七天的食物和水哦。”   四月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佐在驿站整备物资。   佐像是个小丫鬟一样,紧紧跟在四月后面,只是看到某些吃的的时候,她会突然两眼放光,比四月更快一步把食物放进篮子里,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四月等着他交钱。   四月把食物和水都买好放到比两个人更不爽的吹雪背上,佐却吐槽道,“你也不缺钱,为什么连两只骆驼都舍不得买?这样走会很慢。”   话音刚落,吹雪猛地呼了几口气,把头往旁边一侧,身子一拧,给了佐一记马尾扫。   四月见状,竟忍不住笑了一笑,遂又解释道,“就是这个原因,吹雪不喜欢和其它动物一起。”   佐看了一眼吹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驿站不缺水源和绿色树木,太阳出来的时候,穿着黑色裙子的佐还是被热得满脸大汗、气喘吁吁。四月实在看不下去,随手从摊贩那里扯了条西域最简朴的白色裙子递给她。   佐拿着白色的裙子愣了半天,然后才难以确信地说,“你是让我穿白色吗?”   “黑色在阳光下穿不是更热吗?”这个引路人好像在沙漠的生存常识不足,但是看着她拿着白色衣服呆呆的样子,四月却有点生不起气来。   佐穿上了白色的裙子,看起来凉爽了很多,但她却是满脸的不爽,一直念念碎什么,“竟然为这个事,连白色都穿上了……”之类的话。四月只当她是个喜欢黑色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换上白色的佐,却愈发地叽叽喳喳,总是对四月要筹备的各种东西指手画脚。四月起初觉得麻烦,被她在耳边念了半晌,反而觉得也习惯了。   过往数年任务都是一个人做,陪伴他的只有不会说话的吹雪。这个小引路人虽然聒噪,却让他想起了在远久的过去,自己的大家族里热热闹闹的样子。   二人匆匆地准备了数个时辰,就趁着晚上出发,向阡泥城连向关口的直线路径出发了。   夜晚的温度有些低,空气却格外清澄起来,沙漠里的星辰如宝石般美丽,即便是午夜,沙路也泛着隐隐的金色光芒。此时若是两个人骑着骆驼,蒙着面纱,聊着开心的事情似乎可以非常浪漫。   可这件事在四月和佐身上完全不适用。吹雪驮着行李已经有些吃力,四月舍不得它载更多的重量,于是自己牵着它,佐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她走得吃力,四月也就无意和她说很多话分散她的精力。走了那么一会儿,佐似乎实在无聊,于是便说,“四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   “你随便说什么,不过你的水就这么多,到时候渴了也没有多余的。”   “……”   四月的本意是希望这个小引路人可以保留体力,但于佐来说四月就像铁板,拒绝和他人交流。就这样,二人默默地行走在大漠之中,星辰落下,太阳升起。沙漠像地狱一般地炎热,而为了寻找只在白天出现的百里予安,两个人一匹马不能停步。四月虽然讨厌热,但他饱受训练体力很好,一人拽着吹雪前行,而佐跟在后面则不由显得摇摇晃晃,经常被四月和吹雪落下一大截。   有一次四月实在忍不住,不由出言讽刺,“你就这个体力,是怎么当引路人的?”   佐委屈地说,“别人去百里予安,都做好了往返数次的准备,队伍庞大、准备充足,而你连只骆驼都没有……”   四月看了眼吹雪,吹雪把头扭到一边去,大致意思是绝对不考虑在驮了这么多东西的情况下还要驮这个人。四月于是将自己的剑鞘递给佐,“那你拉着我的剑。”   佐拉着四月的剑鞘,四月握着剑,带着佐向前行。   那一天,他们没有那幸运地找到百里予安。夜晚,他们席地而坐,喝着水、吃着干粮。佐又尝试着和四月攀谈,而这一次四月没有再阻止她。于是佐给四月讲了她在时空旅行中经历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当然是将内容过滤为四月这个年代的人可以听懂的状态。   从战国的公主到南蛮的少年,从西方之海中的人鱼到雪之北国的奴隶。这些是佐在成为死神的千百个纪元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类,这些人在每一次遇到佐的时候,都选择了背叛。佐自然没少从中作梗,但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她就把它们都“屏蔽”掉了。四月起初只是耷拉着眼皮听着,到了后来却兴趣盎然,和佐讨论了起来。在他看来,这些人选择背叛是很奇怪的事。   比如战国时期韩国的公主,虽然秦国将军害她国破,但国之争是立场之事。韩国灭亡,秦国将军对韩国的国王以礼相待,他对韩国的公主也是一片真心。以那公主刚烈正直的性子,就算她不愿嫁给将军,也不会用将军的性命换取自己苟活。   四月又提到那西方之海的人鱼,海盗虽然害死了她,但也是不知情的事情。人鱼为复仇而化为人类,但海盗却也对她不错。人鱼已经和海盗形成了凝系,此时人鱼却狠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而死也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佐不由心虚,在这些旅程里,她确实做了很多手脚。但她却也不太明白四月所谓的“常理”。佐一直相信人类有趋利自保的天性,他人的死亡能换来自己的生存,应该是一项理所应当的选择,而照四月的话说,如果她不去影响这些人,他们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而保全对方的性命。听着四月的讲述,佐突然觉得自己自诩跨越时空千百纪元,深谙人类的弱点。而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其实对人类的了解好像缺失了很大一块。   她不由喃喃道,“如果再让我执行一次这些任务,我会选择旁观。倒是要看看是否他们真会如你所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彼时四月正起身去从吹雪背上拿东西,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佐连忙摇头,将话题岔开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二人白天冒着烈日赶路,晚上则对着星空谈天说地。   四月讲述自己的事情极少,但佐的故事源源不断。四月未听过这来自各地不同的故事,趣味盎然,而佐则很想搞明白四月的逻辑。一晃,已经到了第四天。   那天的白昼格外炎热。虽然有四月在前面领路,但佐走得异常缓慢,摔倒了好几次。   四月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正是移动到了正中。昼行夜宿是沙漠冒险的大忌,无奈百里予安只出现在白昼。然而此时勉强佐继续前行怕她会中暑,万一昏倒了就很麻烦。他于是叫吹雪也停了步子,从行囊里抽出大块的白布来,支撑起一块荫凉的地方,给佐食物和水,让她休息。   佐喝着水,看起来十分开心,“四月,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拼上性命报答你的。”   她又提到了性命的事情,四月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只觉得她很好笑,于是言语间都温和了一些,“你带我去百里予安就行了。”   佐跟着傻笑,她手腕上的银铃又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佐低头看了看,银色的铃铛有很小的一部分开始渐渐变成了黑色,于是下意识将那串银铃向身后藏了藏。佐为人大大咧咧,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却对这铃铛格外上心。四月想那或许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倒也没有觉得麻烦,但不知为何,他不愿继续问下去了,好不容易稍微缓和了情绪的面容,也又变得像最初一般淡漠了起来。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佐扶着四月的剑鞘,两人一马继续沿着阡泥城和关口的直线向前前行。四月似乎心情不太好,佐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没有说话。突然,起了风,天空中弥漫起了黄沙,能见度骤然低了下去。四月连忙把白布又抽了出来,四月一边让吹雪卧下、用白布罩紧它,一边又对着佐说,“快进来,可能是沙暴。”   可就在此时,佐手腕上的银铃疯狂地响了起来,她立在沙中愣愣地在看什么。   那昏暗的光线里,四月似乎见到了无数只黑色的蛇向佐涌来,为首的一只额外巨大,在接近佐之后,它抬起头来,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扑过来。   “佐!”四月不由喊她的名字,可风暴越刮越强烈,佐瘦弱的身材在几乎发黑的沙暴里显得若隐若现。   而此时沙暴中心的佐,则是皱着眉头,面若冰霜地看着为首那只黑色的巨蛇,“又要来阻挠我吗?Q。”   巨蛇吐着信子,却发出了死神Q邪恶的声音,“我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只有五天时间咯。如果这个人没有死,你就输了。这没什么丢人的,就算你输了,你也不过是有过失败的死神而已,如果你现在直接认输,就不用像个凡人一样在这里苦哈哈地了。”   “笑话,Q,我已经和这个人类缔结了七日的死亡之约。”   “什么?不可能,你没有死神的力量,你是怎么……”   “言约。”佐举起自己的左手,Q在她手腕上隐隐看到一圈金色的文字,“没有死神的力量,我无法看到文字。但言约是最古老而有效的契约缔结方法。我与这个人类已经以生命缔结了赌局,你只要闭嘴,好好给我看着就行了。”   巨蛇变得焦躁了起来,Q的声音几近咆哮,“Z,你等着瞧!人间的五天是非常快的,别以为什么事情都这么容易!”   “佐!”   这声音穿破了狂暴的沙,好像利剑一样冲破了两名死神的对峙。白衣的男子顶着狂风走了过来,佐愣住了,化身为巨蛇的Q也呆住了。可很快,Q好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突然躁怒了起来,她不再说话,只是猛地改转了方向,带着自己身侧无数小蛇,恶狠狠地向四月袭击而来。那一刹,死神Z的反应更快——Q与Z有契约,无法伤害Z,但她可以间接伤害四月。如果四月受伤,就无法移动,五天的时间一眨眼过去,不管他们立下何种赌约,说不定都没有实现的机会。   想到这里,佐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四月,瘦小的身体站在他的面前,张开了双臂。   千百条蛇混杂着Q挫败的神情扑向了佐,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从后面拉住佐的胳膊,一转身,将她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来自地狱的蛇,狠狠地咬到了四月的后背上。   狂风乱舞,死神得逞的笑声飘扬在万里黄沙之上。   (4)   佐陷入了麻烦之中。   四月被九十九条死灵恨意化身而成的蛇咬到后背,高烧不退,意识游离。可因为天界祝福的水光没有减弱,再加上四月与佐有七日的赌约保护,四月不会死。佐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挡住了那些蛇,四月为何要在最后一刻反过来保护自己。人有趋利和自保的倾向,自己和四月非亲非故,他这么做让佐迷茫极了。   她想了好久,总算感觉自己有了点端倪,四月需要自己带他去百里予安。看来这个人为了去幻城连命都可以不要,佐此时不由觉得自己的七日赌约设立的真是巧妙极了。   可此时,因为四月的举动,赌约却无法顺利地进展下去。佐和四月的七日赌约,佐以带四月前往百里予安为赌注,而四月以带佐前往阡泥城为回应。四月如果继续这样昏迷,佐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承诺,七日一到,佐必输无疑。想到这里,佐只想着如果能回到地狱,第一件事就是把Q拿来煮了,一定要把她扔到仇恨三姐妹那里,被火烧上个数千纪元。   可时间还在不停地前行,四月一点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吹雪是动物,原本就比人类更加灵敏。它本能地对佐十分不友好,佐一看它,它就把头别到一边去。佐不理它,它才又很担心地走回四月身边,但始终对佐保持着警戒之心。佐无法借助吹雪的力量快速返回驿站,无奈之下,她决定就地照顾四月,让他早点恢复意识。   死神Z想要照顾人类。念头一起,问题随之而来。   佐当死神上千个纪元,但救人这种事儿,她可是从来没有做过。虽然以前的交易里,曾经也和医生之类人打过交道,对一些基本的知识好像还有印象。只是他们走开驿站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天的路程,现在算是沙漠腹地,按照四月随身携带的地图,附近没有任何绿洲,自然地底水源也极为贫乏,想找些草药更是天方夜谭。   佐一边想着,一边从裙子上撕下一块白布来,用水袋里的水浸湿,盖到四月额头上。但水袋里的水也全是热的,这样温度根本降不下来。她索性将四月翻了过来,将他的衣服脱了下来。四月的背后却是被死灵化为的毒蛇咬的齿印。死灵那种蛇和一般的毒蛇还不完全一样,换句话说,只要吃得了疼,还是能挽救的。反正四月都已经意识游离了,佐伸手去挤压那些伤口,硬是将黑色的血全都挤了出来。吹雪在一旁担忧地、嘶嘶地叫着,佐充耳不闻。直到血的颜色变得有些红了,她才停手,将四月的衣服又穿了回去。   若是在古代关内,这男子被她看光了,怕是只能从了她吧。这个念头冒出来,佐只觉得哪里好笑,而且就算是刚才的念头,也好像哪里不对。她起身,从十分不乐意的吹雪身上找出些粮食,自己先吃了,又用水泡了些,给四月勉强喂了下去。四月痛苦的呻吟似乎减轻了,但体温依然高得吓人。佐虽然失去了死神的力量,但体温依旧像死神一样极低,这个时候死人的特征好像也能有点用。佐索性作为人体冰袋,缩进了四月怀里。   失去死神力量的Z比想象的孱弱很多。连续走了大半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又赶上Q来搅局,加上四月的身体靠着也挺舒服,佐一躺下,就觉得困得要命。以前作为死神的时候,睡觉是乐趣,如今睡觉却是为了明天还能运转。想到这里,佐觉得有一丝悲哀,可也只好这样无奈地失去了意识。   夜晚的沙漠十分寒冷,当炙热的黄沙再次染上星光冰冷的色彩时。四月的烧终于退了,他猛地睁开眼睛,漫天的繁星映入了眼帘。记忆有一时错乱,然后他就想起了铺天盖地的狂风沙暴、无数只黑色的蛇和站在自己面前白裙的少女。   “对了,引路人。”他慌忙想要站起来,看看佐是否安然无恙。可刚一动,才发现自己身边靠着谁,垂首一看,正是佐。她双眼紧闭,一声不发。四月试着推了推她,只觉得她身体的温度非常的低,四月连忙去探她的脉搏——佐没有脉搏。   “引路人!引路人!佐!”   当四月开始摇晃佐冰冷的身体。可这一切就好象在推动着无机质的肉块,四月稍稍一松劲,佐的四肢就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她被毒蛇咬到了吗?她中暑了吗?她晚上遇到危险了吗?虽然没有任何伤痕和流血的迹象,佐却鼻息全无,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象,她完全没有生命一般。   这时,四月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一丝慌乱,这种慌乱或许是一种惧意。   四月惧怕与佐分离。   却不是因为她是引路人。   集市中她在他身边唧唧喳喳地让他买这个买那个,星空下她手舞足蹈与他谈天说地。四月回过头,身后不再是自己孤独的影子。在过去数年一个人的旅程,似乎因为佐的加入而热闹了起来。   四月拉起佐,将她背在自己身后。她冰冷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支撑地落在他的背上。被蛇咬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痛好像从背面传到了前胸。   吹雪在身边烦躁地来回踏着步子,好像本能地预感了四月的命运与死神的交错。   四月以为它还是不愿意载佐,他迈起步子,向来时的方向返回去。他要去到驿站,换匹马也好,雇佣商队也好,要将佐带回关内,去看医生。吹雪跟在后面,发出可怜的叫声,可它的主人却始终置之不理。   四月刚刚恢复苏醒,体力并没有达到鼎盛。他吃力地走在茫茫大漠里,背上瘦小的引路人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可却又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沉重。他迈着步子,却想起了师傅。四月流着古老的宣家最纯正的血。父母将他送进师门,正是看到了他强大的力量。四月喜欢自己的能力,也喜欢跨越阴阳两界各式各样的任务。他从师不过三年,便佼佼而出,从师七年,很多任务就只有四月一个人能够完成。   他是最有希望继承师傅的弟子,但是师傅却从不提要他继承门脉的事情。   他曾问过师傅为何。师傅如此回复,因为四月的强大,他会一生孤独。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他开始抵触孤独,当他开始思念,这样的生活就会崩坏,他会头也不回,永离师门。   四月却享受孤独,一直以来一人一马,聆听多于交流。   他于是问师傅,我习惯孤独。即便离开了家,我也不思念家族里的人,偶尔想起,也不会因为这个念想而停下手中的任务。   师傅叹道,“思念并非分离之后才开始。当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却惧怕你们总要天涯两方之时,你便再无法忍受孤独了。”   四月似懂非懂,却在心里有些嗤之以鼻。四月已经入师门十五年,他想再过十五年,师傅总会明白他。而此时,他却真切地懂得了师傅的顾虑。   佐就在他的背上,他的心却一直沉了下去。   或许在星空之下,言欢之时,四月已经不愿与佐分开。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开始思念,便开始无法忍受孤独了。   想到这里,四月不由加快了步子,一心只想快点赶回驿站。   突然后背上佐猛地一颤,然后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迷茫响起,“唔,你醒了?喂,快停下,你方向弄反啦!”   她这样一弄,原本体力就尚未完全恢复的四月一下子摔倒在了地面上,连带着她一起,摔得呲牙咧嘴。佐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你可是刚醒过来……”   四月一怔,嘴里说着“失礼”,然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   佐的体温还是非常冰冷,脉搏虽然微弱,却已经开始跳动。四月松了口气,又确认了几次,才放开了佐的手腕。他那一下子抓得有些急,佐一边按摩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嘟囔道,“怎么了?”   如水的年轻男子表情骤然放松了下来,他顿了一会儿,才突然说出了听起来毫无关系的话语,“我四岁离家,入了师门。师傅相信,宣家的人生死有命,定论在天。因此这些年来在接手阴阳两界各种稀奇古怪任务之时,几次差点死了,都是凭借自己活了下来。只有这次,是你救了我。”   四月说得非常认真,佐一时不知如何吐槽才好。   他是天界光芒加身之人,之前能活下来想必也是天界保护。而此次他陷入危险,本身也是佐害得。不过佐作为死神,没有什么内疚之感   可就在此时,四月继续认真地说道,“我会全力报答你。”   佐看四月严肃如斯,于是打哈哈道,“我都和你睡了,你要打算怎么报答我。”   她只是拿这个年代的风俗与他开玩笑,没想到一直以来冷面冷言的四月却突然沉默,面孔也渐渐地从耳根红了起来。佐见状,刚想骂你脸红什么,可不知为何话没说出口,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死神Z感到不好意思?   当年Z靠着自己的能力,让一个城的男女老少献上生命、白骨成壁血流成河之时,她也未曾感到不好意思。   或许在那个时候,Z的胸腔没有心脏,她也没有对于生与死的感触与理解。   失去死神力量的时刻,她重新获得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可此时这颗心却似乎紧缩了起来。   Z觉得痛苦。   生存,原来就意味着痛苦吗。   (5)   四月牵着吹雪,佐拉着四月的剑鞘。   他们在大漠平滑的金色沙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足迹。好像不说话,就有着奇特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两个人走了一会儿,突然四月提议,“我们休息一下吧。”   这和他之前一直急着赶路的状态完全不同,佐想了想,歪头问道,“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四月沉默地支起白色的布来遮挡阳光,没有回复佐。   佐于是说,“还有两天时间了,如果到不了百里予安,我们的水就没有了。”   “那我们今晚就启程先去驿站补充水源吧。”四月的回复很快,语气听起来也很轻松。   佐楞了好一会儿,心里不由有些慌了,“但你不是着急去百里予安吗?我们已经走了四五天,说不定今天稍微赶赶就找到了呢。”   四月转头说,“我会好好付给你报酬的,引路人。”   “不是的,”佐几乎要跳脚,这突然的变化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不要钱,你带我回阡泥城就行了。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四月看着佐的焦急,突然他伸出修长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你那么想回阡泥城吗?”   “那里是我家啊。”佐眼皮都没眨一下地说谎道。   “你有去过关内吗?”   “算是去过几次吧……”   “中原也很不错啊,水源充足,物资丰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放眼望去满目绿色,每到傍晚,天空呈现赤霞的色彩,家家燃起袅袅的炊烟。如果在中原住得腻烦了,策马向北,便可见到雪域万里,而扬鞭向东,则是苍苍大海。就算生活在那里,也一辈子都不会腻的。”   佐侧着头,听四月源源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家乡的情况,摸不到头脑的同时,她也有些紧张,“四月,你想回家了吗?不想去百里予安?”   四月一怔,才感到自己刚才在说着一番一厢情愿的话语。他于是板起脸来,可眼里还是满满的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先送你回去阡泥城。”   “我先陪你找百里予安。”说到这里,佐站起了身来,抢先向前走去,“休息可以等到晚上,白天的时间很宝贵。”   还有两天的时间,明天天亮的时候再见不到百里予安,虽然双方都没有完成承诺,但因为佐立约在先,她会被判定为输家。这都是因为Q耽误了两人的时间。佐想让这份愤怒支配她,成为她的动力,快速胜得七日约,回到地狱,向Q复仇。可是胜了七日约,就意味着四月的死亡。四月是天界加护之人,他一死必然会去天界,就算最差,也会直接转世。佐身为死神,与他自然不会再见,即使再见,必然也是站立在死神约定的两端,持有水火不容的对立立场。   在那一刻,心脏又紧紧缩了起来。   佐扶住自己的胸口,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心在脏砰砰的跳动。   究竟是对是否能够取胜这件事感到不安,还是对永恒的分离这件事感到痛苦。答案虽然明了,但佐不明白。   四月牵着吹雪从后面赶上来,“怎么了?”   佐连忙放下手,脸上故作镇定,深琥珀色的眼里发出淡淡的冷光,但心情总也无法平复,她的回复不由显得格外淡漠,“没什么,我们快走。”   “等等!”就在此时,四月将她从后面一把拉住。佐被力气拽得靠到了四月身上,四月的温度比她高,佐好像触电一样本能地弹开了他。   “怎、怎么了?”   “那个方向是沙丘的背风坡,我们稍微绕一点过去。”   佐僵硬地点点头,按照四月说的转向了另一侧,但还是不回头,也不与四月搭话。两人的样子与前几日比起来似乎不同了。四月几次想和佐说些什么,佐却总好像怕什么一般,不是支支吾吾地敷衍,就是索性装没有听到。   第六日,对百里予安的搜索又是没有结果。   晚上二人扎营准备休息之时,佐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盯着篝火发呆。四月将行囊整理好,又安置好吹雪,走了过来,自然地坐在了佐的身边。他的肩膀碰到了佐的肩膀,佐下意识地向另一侧稍微躲了躲。   四月一怔,随即叉开了话题,“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啊?什么?”   “你的家乡,阡泥城。”   阡泥城……佐在过去千百个纪元里还真的没有去过阡泥城!她于是侧头,“你去过吗?”   “没有,所以想问问你。”   听到四月的回复,佐放心了,她说。“哦,阡泥城啊,入口的地方有一片光线很差的森林,门口有三只猛兽狮子、豹子和狼,别看它们凶恶,但不管它们说……吼的有多厉害,你不理睬它们就没事了。阡泥城里面也很大,先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河岸种满了长相有些诡异的花,之后分为大约十几个环,每个环里都住了不同的人。最中心的地方又是很宁静的花园,我们的主人就住在那里。但总而言之,那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每个人都生活得不太开心,所以我才总想着出来。”   四月静静地听着佐没有表情地讲着,遂好奇问道,“阡泥城在沙漠之中,也会有森林和大河吗?”   佐一怔,然后说,“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既然那里生活得不快乐,为什么不考虑搬到别的地方,比如中原?”   “南方总比北方温暖很多,但苹果到了南方却又小又涩,然而在干冷之地则是圆润脆甜。不管那里有多么令人沮丧,有些人总是要生活在某个地方。”Z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面孔苍白,眼生冰冷,夜晚沙漠的风吹起她褐色的头发,她看着稍远处无尽的黑暗,似乎感到了与四月的分离。这些话与其在对四月说,不如是在对自己说。她突然感到,或许Q与她的赌注,就是地狱之君为她安排的“试炼”。就算是输了,只要她还想以前一样冷如冰刃,硬如磐石,她还是可以执行任务,成为最强大的死神。   但佐知道,自己在动摇,内心在渐渐溃散,就如山崩地裂,于是她的语调显得格外坚定,坚定到冰冷,“不管要面对什么,我必须回到那里。”   四月没有再接话,他默默地看着佐,半晌只是吐出三个干巴巴的字,“休息吧。”   他们用厚毯卷起自己,席地而眠。吹雪在不远处已经舒服地睡着了,佐盯着星空,思忖着明天会找到或不会找到百里予安的种种可能性。而四月对着篝火,看着它缓缓燃烧直到火星殆尽。夜晚的沙漠就像地狱之中的该隐环一样冰冷。   二人一夜未眠,却也一夜无话。   第七日的阳光,如约而至。   太阳尚未攀升至正顶,宽广无垠的金色沙漠之上,出现了蜃景。   一座崭新的砖城平地而起,砖城上飘着色彩丰富的旗子,城池结构更是错落有致,绿色的枝桠探出城墙随着微风轻舞,看着它们几乎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   四月和佐一同看着这如幻的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四月如水,可此时水面却掀起了阵阵波纹,他的声调微微扬起,“佐,我们到了。”   而佐此时却面如死灰。   若今日没有找到百里予安,四月走他的阳关大道,她以失败告终重返地狱,二人天人永隔,永生不能见,佐却也不欠四月什么。可到了百里予安,四月因佐而死,重返天界,二人仍然再不能见面,佐却无法接受自己害死四月。   她不希望四月死。   他温润如玉,淡漠如水,她却想看他再牵着那匹傲娇的马,行走四方,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步大漠孤烟万里,逆凌波行船千寻。只要他停下来时,能想起西域曾见的引路人,她便十分满足。想到这里,佐觉得羞耻,而同时,她又觉得幸福。   太多复杂的情绪冲进脑海,佐伸手拉住四月的袖子,轻轻地说,“明天,再去百里予安可好?”   四月回头,逆着强光,他清秀的相貌却看起来十分温和,“明天百里予安可还出现于此?”   佐一怔,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无法骗他。在他面前,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死神的力量。   四月于是安抚道,“我进城是为了找件东西。但我办事很快,若你不敢进去,便在外面等我,我留下吹雪陪你。”   佐摇了摇头,“那我还是和你一起。”   她没有松开他的袖子,他便任由她拉着,二人向幻城走去。   (6)   城门高耸,巨大的牌匾上写着“百里予安”。   于四月看来那四个字是汉文,于佐看来,那四个字却是地狱的文书。四月见佐愈发不安,不由安慰道,“我与你之前的寻宝人不一样,你不会有危险的。”   佐木然地点点头,幻城大门就在此时向二人缓缓地打开。四月又看了一眼佐,遂带着吹雪一并踏入了幻城大门。   百里予安,集小宛之富贵精华。城外结构错落有致,城内建筑则精细有加。   绿木成荫,流水潺潺,不仅比外面凉爽很多,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水的香味。街道整齐空阔,石路的花纹整齐而精美,进城不久即看到了一大片喷泉,水池旁的西域雕塑均为金玉而成。吹雪见状,撒欢一般地跑过去,直接靠着喷泉就大口地饮了起来。   佐对四月点点头,“百里予安里没有任何活物,但水都是真的,喝了没有关系。”   四月这才稍稍放心,“我受人之托来找东西。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我和你一起。”佐坚定地说。   四月一怔,却没有麻烦的感觉,他指指水池旁的树荫,“那我们也先休息下吧。现在时间还早,不用那么着急。”   二人于是走到不远处的树荫,席地而坐。   沉默片刻,佐突然发问,“四月,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   四月以为她又像前几日般要给他讲故事,于是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佐。   “她有着巨大的权力,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但她却天性冷酷,受人委托、杀人如麻。虽然从未自己动手,但却间接害死了很多人。不管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四五岁的孩童。她完美地执行每一项任务……这样的女孩,你觉得如何?”   四月点头,“这样的杀手,倒是听说过。身为女子有的时候反而更可以狠下心来。若她是迫于立场,我可以理解,但若是手染满鲜血,她却以完成任务为骄傲,我本人实在是难以苟同。”   佐一怔,不由觉得喉咙哽塞,接下来的话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支支吾吾,总算是说出来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突然有一天,对自己的目标动了心。倘若要完成任务,她便会死,而若要活下去,她便要对自己最不舍的人动手……”   说了一半,Z突然走起了神,自己在时空之中穿行那么多个纪元,这样的情景,不正是在过去千万个例子里生离死别的最佳总结。彼时她不能理解为何人类不会去背叛,而当自己站在四月面前,当自己为他心动,她却落入了和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一样的困局。   她感到自己对死神Z这个身份感到异常的陌生。   她猛地摇头,大声地说,“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就当我没有提过吧。”她站起身来,走向吹雪饮水的水池,迈步跨了进去,看似玩起了水,“难得在沙漠里有这么多水,奢侈一下!”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栗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映着阳光泛起了华丽的色彩。她却身着白衣,看起来纯洁而不食人间烟火。死神突然一头扎进了水里,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涌出从未出现的液体,液体炙热得足以将她冰冷的皮肤灼伤。当她从水里出来,四月站在池畔将她拉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头上和脸上的水珠,“先走吧,已经过午了。等任务完成,我们去到阡泥城,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四月自然地计划着未来和她的事情,这一点让佐更加觉得悲哀。   她顺从地随着四月上岸,衣服上的水渍在阳光下一会儿就干了。四月拉起佐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几乎要把死神的融化。佐又想哭了,但她咬牙忍住了这脆弱的情绪。   她是死神,死神怎么能哭泣呢?   他们牵着彼此,带着吹雪,在百里予安的人家里搜寻了起来。   目的是富商留在这里的一面镜子,镜子可以穿透生死两界,照出另一界的人像来。四月有一个委托人给出的简单地图,虽然大致上与百里予安的城池结构相符合,但因为委托人的年事已高,不少细节已经相当模糊。二人勉强找到了那条街道,可那个时候城中日晷已经指向下午,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沙漏也已经漏过了大半。佐警告四月说,“沙漏漏完之时,百里予安的大门就会关闭,幻境就会开启,而人就会随着城沉入沙底。如果这次你没有找到,也不要勉强,保命要紧。”   四月颔首,“这里不过十数家,应该很快。”   可进了屋子,四月才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得麻烦,委托人形容过那面镜子的大致样子,可几乎每家都有着那么一面椭圆形、有着西域花纹的镜子立在柜子上。四月无法判断哪扇才是正品。见他犹豫,佐便好奇发问。四月将困扰告诉了她。她听毕拍了拍四月,“不要紧,我能判断。”   “你怎么判断?”   佐一顿,然后自信地说,“我原是小宛人啊,记得吗?”   二人于是快速地进出各个屋邸,天色渐晚,城里也越来越安静,似乎只有细沙簌簌下漏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两栋屋子就可以查完这条街,而时间也非常紧迫了。佐再次叮嘱,“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离开幻城。保命要紧。”   两人快速地搜索了一遍倒数第二栋屋子,但却是无功而返。即将离开之时,佐突然说,“那里的书架好像有点奇怪。”   四月闻声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个暗室的机关。他移动书本,书架遂向侧面移去。   二人进了暗室,房间里自是金银财宝应有尽有,极尽富贵,而房间正中央的宝台上,却只是放着一面朴素的镜子。   “应该就是它了。”四月上前,可突然发现镜子里并映不出自己的影像。他一怔,可紧接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佐却出现在了镜子里。   那里,她身穿黑色短裙,眼神冰冷,表情淡漠。四月转头,佐依然是一袭白衣,站在他的身侧。他不由有些迷茫,此时佐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转身向外走去,“就是它,我们走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四月紧跟在后面。   沙漏里的沙子只剩很少一点就要落完,百里予安干净的街道上逐渐漫上了沙粒。佐拿着镜子跑在前面,而四月牵着吹雪快步地跟着她。不出一会,二人就来到了另一扇大门的门口。   门上用汉文写着『浮生若梦』,在这里,佐转过头来,将镜子递给了四月。   “这里是百里予安的西门,再过一会儿,城就会开始下沉,此处就会出现幻境。你带着镜子快点走吧。”   四月没有去接镜子,只是问,“我们一起,接下来就要去阡泥城了不是吗?”   佐看着四月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镜子里会照出并非人界的景象。我并非人类,因此会出现在里面。”   四月一怔,然后笑道,“又如何?三界如此宽广,你想生活在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他伸手去拉她,可佐却猛地一下退后闪躲着。   “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吗?”说到这里,她不由面如死灰,“我接近你,并非巧合。但如今我却……无法完成任务,这是奇耻大辱,我宁愿留在百里予安。”   四月依旧微笑,可等了一会儿,佐的样子依然绝望。他的面孔不由也变得悲哀,“只有我死了,你才算是完成任务吗?”   佐点点头,“但我不想这样。”   就在那一刻,佐伸手推住四月的背,把他强硬地推出了『浮生若梦』的大门。吹雪嘶鸣一声,跟着四月跑了出去。四月刚刚回身,墨色的眼睛还来不及转来看向佐,那扇大门便在二人之间关闭,沙砾逐渐堆砌了起来,渐渐地覆过了佐的脚面,也开始掩埋那大门。   很快,佐就会看到幻觉了,只是不知那幻觉对死神是否有用,否则若能在自己最想见到的景象里死去,不失为一种浪漫。心里产生了愿望,死神便会变得脆弱。就算再回到地狱,她也无法再向之前一样执行地狱之君的任务了。佐心想着,不由觉得几分悲戚。可就在此时,大门发出巨响,四月驾着吹雪生硬地闯了回来。他一如初见,一袭白衣,配着如水宝剑。   佐一愣,随即自嘲道,“原来幻境对死神是有用的。就好象第六环上方的桥一样。”   可就在此时,那“幻影”对她伸出了手,“佐,和我走吧。我们远走天涯,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再也不用执行那些惨无人道的任务。”   幻影多半会做出被迷惑之人心想   即便在幻境里,佐也无法再对四月说任何谎言。她勉强扯出个微笑的面孔来,“四月,我们有着彼此的立场。而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而幻影也向微笑了,温润如玉,清澈如水。   “那,佐,比起我能活下去,我更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就在那一刻,佐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句话不会是佐希望四月说出的话,因此真正的“幻影”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可当她发现这点的时候,对方已经跳下了马鞍,那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腕,就像舞池里牵引着女伴的绅士一样,轻柔地将她向外送去。当他们交错彼此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那样轻轻的,似有若无的一句话,让佐几乎无法确认这些词语是否出于他的口。   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百里予安的门外。大门再次在二人之间关闭,四月墨色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那温和的光芒似乎把佐完全包裹了起来。   死神觉得恐慌,她大喊,“四月,出来!让我留在百里予安,即使在那里,我也不会死,因为我是——”   她的话被百里予安沉重的城门挡在了外面。她拼命地去推那扇门,可城池已经半埋入了沙砾之中,空中漂浮着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佐隔着门大声地呼唤,“四月,你快出来!”   城池缓慢下沉,佐不明白,那样巨大的城可以好象沉入水底一样慢慢坠落,而她却只能站在沙漠之上。她用更大的力气去推那扇门,可是门纹丝不动。她只能无助地大喊,“四月,你在哪里,四月!”   可很快,用地狱文书书写的『浮生若梦』牌匾离她越来越近了。那原本水声潺潺、漂浮着木草香气的城已经化为了漫漫黄沙。佐无法推动那扇被埋在沙子里的门,紧接着,她甚至连门都看不到了。   “四月!四月!”   她推着门的手渗出了微微血渍,她的喊叫声渐渐变得轻微,最后化为哽咽一般的颤抖。她哀求着、卑微地跪在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的百里予安之上。   “四月,我推不动这扇门……”   佐的鲜血融进了无尽的黄沙里。她的耳边,四月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响。   四月他最后说,“我只遗憾,无法履行承诺,与你共赴阡泥城。”   四月,你不知道。这一切因你而起。   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呢?   (7)   就在此时,四周空间旋转,天翻地覆。时空如跑马灯却是向后飞散而去,与四月徜徉星空之下,笑谈千年过往,与他在集市准备物资,还有和他大漠茫茫初识。   可转瞬,化为无尽黑暗。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司掌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不知去了哪里,可那恬静的水池,巨大榕树下的荫凉和空气中甜美的茶点味道从未改变,此刻,看起来就像虚假的一样,可明明数秒前,一切都在绝望地沉入黄沙,四月他……就在门的另一侧。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佐迷茫地站在那里,无法言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赢了。   在失去死神力量、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还被Q陷害的情况下,她再次赢得了赌局。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她以引路人的身份接近急于寻找百里予安的四月,获取他的信任,在不知不觉中和他立下以言为约的赌局——佐带四月去百里予安,四月带佐去阡泥城。没有实现自己承诺的人即为输,或者,中途死去的人默认为输。   Z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激烈却又带着几分凄惨。死神没有绝望,因此没有希望,没有痛苦,因此没有快乐。而在这一刻的Z,就好象一个凡人一样,迸发着愉悦的笑声,却又好像地狱最深处的死灵一样,表达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就在此时,地狱之君的声音从接见室里传了出来。   Z没有停止她的大笑,完全忽略了她主人的召唤。   过了许久,她才移开了盖住自己的眼睛的双手。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地狱中的死神没有眼泪,因此她流出了鲜血。   她收敛了笑意,好像失去魂魄一般地走进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   关上大门,气温骤然又降了数度。原本恬静的小型花园和大片的两生花都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而佐就伫立在那片深深黑暗里。   过了没多久,地狱之君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了,   “Z。”   Z抬起头来,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表情地看着深深的黑暗,半晌,她突然说,“Lord,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之前我的强大,是建立在我的‘无知’上。我不懂得痛苦、绝望、爱与悲伤这样或那样的情绪,因此我可以战无不胜。”   黑暗里,Z的生意冰冷却又孤独。   “但您最优秀的仆人,它的强大,必须是建立在知晓这一切的基础上。就像达纳多思和修普诺斯,他们有着自己的个性、情感、喜好,但即便如此,当您发出任何命令,他们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向一枚冰冷的匕首,完成无论怎样的任务。”   当她说完这段话后。Lord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亲切与温和,“Z,我的孩子。你曾经的无敌在于无情,而神的无情却是要建立在斩情之上。你能理解这些,说明你已经可以成为真正的神了。”   Z怔怔地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本是她一心想从Lord那里获得的赞许,这也是她作为死神千百个纪元来最高的成就。可就在此时,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胸口缩紧了一下。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在人间还在跳动的心脏静如死水,那里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不管什么都无法将它填补。   Z木然地问,“Lord,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Lord轻叹,“孩子,你在犹豫什么。”   Z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地狱之君的问话。   对话嘎然而止,当Z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仍然是死神,还是已经获得了某个神位。她茫然地沿着各环向上走去,她想回到人间,再去那茫茫大漠看一眼。很快,Z就来到了阿凯隆特河附近,如火一般的曼殊沙华几乎要将河岸燃烧起来了。   那就是阿凯隆特河,人类落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死神坠入河中,会忘记一切,重新定罪转生。   Z盯着河水发呆,突然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Z。”   她回过头去,Q那一张原本妩媚的脸此刻因嫉妒而扭曲了起来,“你回来了,但你赢得可真丢人。跪在沙地上痛哭流涕,赢成你那个样子,我都没脸回到地狱。”   Z茫然地看着她,“四月……”   “四月?那个人类的男性!你能害死他都是运气。”   “他死了吗?”   “去了天界,他是天界加护之人。你这不是废话吗?”Q突然觉得和Z交流很吃力。   Z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她侧过头来,“Q,你知道吗?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Q交叉着双臂,不知道地狱界最天才的死神到底在想什么,“人类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尤其当他们遭遇了激烈的情感之时,比如爱,再比如恨。”   Q还在消化Z所说的话,Z在那一刻已经冲上前去。她扣住Q的手腕,而Q根本无法挣脱。在离开地狱之君的花园时,她已经获得了超越死神的力量。她的神力可以轻松地禁锢住Q,就这样拉着她,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忘川之中。   死神的坠落激起了巨大的水花,震动了地狱每个环的守环者。   不知情的死神与地狱之仆们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相信Z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睡眠和死亡双子抬起了头来,面带悲伤地看着上面的阿凯隆特河。地狱之君将黑暗释放,瞬间弥漫了地狱的每个环、将哀悼带给了每个守环人。   在地狱边陲、死神的诞生,巨大白茧开始晃动。地狱之仆连忙赶过去,一只巨大的白茧突然破裂,银发的少年从里面诞生。他的眼睛是泛着无机光芒的灰色,他的声音仿佛天生的死神般冰冷而不具情感。   地狱之仆慌忙将属于他的字母献了上去,他接过来一看,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V,这就是我的名字么?”   在V之后,地狱之仆等待了很久,却没有第二名新的死神诞生。在那一天,地狱十三个死神位,空出了一位,两名转生的死神,却只有一名被顶替。   Z站在转生之石上,地狱之君的黑暗又来到了她的身旁。   “Z,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会做出如此选择。”   “我无法背负着关于他的记忆生存下去,我亦无法忍受永生无法再与他相见。”   “你本不该如此脆弱。”   “但是Lord,”Z回首,她的笑容苍白而绝美,“人类却因他们的不堪一击而美丽。”   地狱之君深深地叹息着。黑暗中,他却又给了Z一个机会。   这是地狱之君的私心,也是他身为神却尚存的情感。   “Z,我们来打一个赌吧。”   Z眼前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扇银色的门。Lord的声音缓慢而漠然,“打开那扇门,你便会忘记所有一切,开始你的转生。在转生中,你虽然会遇到不同形式的四月,但你每次都会死于他的背叛。直到你识破了他的背叛。”   “这就是赌局吗?”Z不确认地说。   “不,这是赌局的先决条件。当你识破他的背叛时,我会让你再次拥有‘死神的力量’。这一次,你要为我收集人类不会背叛的证据。只要你收集满七颗,我便给你再次选择的机会——”   “再次选择的机会,那是什么?”Z仰着头,却看不到Lord的身影。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自然揭晓。”   就在此时,一颗银色的水晶缓缓地飞向了Z,然后瞬间埋入了她的胸口。于此同时,银色的门也好像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地闪耀着光芒。Z胸口的银色光芒引导着她,而她也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扇银色之门,就在她的双手接触到那扇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佐,眼前的这扇门,就是地狱里的第七扇门。   就在这一刻,银色之门猛然开启,万丈光芒冲进了黑暗辖管的地狱之府。Z的眼睛被刺痛,可来不及遮挡,记忆突然像潮水一般倒灌了过来。在Z穿过银色大门的无数次转生中,她一直在与四月相遇、再分离。即使她亲眼目睹了他们的相遇,她依然毫无印象。比如圣女贞德和查理七世,比如佐和纯乾。每次轮回里,她都义无反顾地爱上他,而在每次轮回里,都以他的背叛而告终。   只有在最后一次轮回里,佐被该隐的复仇延长了生命,她再次遇到了四月的转世,夏端。在那一世,她终于识破了“四月的背叛”—一次次的阴差阳错是命运的安排,四月从未背叛过她。   但忘记了身为死神时种种的她没能识破这些伪装,也没能坚守自己的“相信”。   在她又一次失去了夏端的时候,地狱之君那慈祥而冰冷的声音再次出现,提出了真正的赌约。   “孩子,你后悔吗?我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在那个赌约里,Z将重新获得死神的力量,穿梭时空,去收集人类之间不会背叛的证据。只要收集到7块七日水晶,她就可以开启地狱的大门,穿过七重门,来到地狱之君的花园。Z就赢了——地狱之君会赐予她没有诅咒的转世,让她与四月再次相遇,让命运自然地带领两个人的未来。   这是一场无尽的轮回,也是一场残酷的试炼。正如该隐所说,地狱之君设立了赌局,而他目的却不在赌局。就在Z收集七日水晶的过程中,她对于这次赌约的记忆,却也渐渐地消失了。   忘记了那刻骨铭心的回忆,忘记了四月的转生夏端,忘记了收集七日水晶的意义。 Story XV   完结篇·地狱歌Hellsing   佐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干涸的眼眶里没有半滴泪水。   周围的光变得温和而柔软,榕树下睡眠和死亡的双子带着不确定的眼神看着眼前回复记忆的死神。她深琥珀色的眼睛,一会儿好像Z一样充满着漠然的冰冷,一会儿又好像佐一样带着柔和的迷茫。记忆突然袭来,让她一时无所适从。双子没有打断她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绕了这么大一圈,我只是回到了起点。”   “她想起来了。”达纳多思看了看修普诺思,又看向了佐,“Z, Lord对你真是太宽容了。”   佐扶了扶自己的胸口,问道,“那颗银色的水晶……”   “可能是你在贞德那一次轮回里,为了查理七世牺牲而获得的水晶。因为有利益冲突,那次的任务是V代为执行的,但那块水晶本身就是你的所有物。”修普诺斯司掌人类的睡眠,他知知晓每一段梦境,也熟悉每一段记忆。   佐茫然地抬着头,对了,那次轮回,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修普诺斯指了指地狱之君的接见室,“你已经到了这里,Lord就在里面等你。”   “Z!你别傻了,成为地狱的神有什么不好的,见到Lord快点感谢他,然后回来加入我们吧!”达纳多思聒噪地喊着。   “Z,达纳多思虽然态度这样,但他一直挺看中你的,你不在的这些纪元,他总是说效率下降了什么的。”   “谁说老子看中她的!再说没她我的目标还是按时完成了!”   他们的争执仿佛司空见惯的日常,而Z却不由感慨。双子已经成为了地狱的神,但他们就是这样,拥有人类一样的情感,却有可以超越一切情感,这就是地狱之君希望她成为的东西。凌驾感情的,残酷、冰冷的机器。想到这里,她不由开口打断了双子看起来十分轻松欢乐的对话,“现在我要去见地狱之君了。再见了,双子。”   “说再见!?”   “好像不会再见了一般……”   佐微微掀起了嘴角,却没有再回复他们。随即她坚定地向地狱之君的接见室走去。   达纳多思挫败地想要跟上去再说什么,修普诺斯阻止了他,“Z可能不会回来了吧。”   “为什么!地狱对她哪里不好?”   修普诺斯说,“在过去的千百年里,我看着她的梦境。梦到地狱和死神Z的经历,可是一次都没有。”   达纳多思愣了半晌,然后他突然揶揄着笑道,“千百年?你还说是老子我看中她。”   “我们都一样,她是地狱最出色的死神,谁不希望她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最喜欢她的,全地狱只有一位吧。”   “……那倒也是。”   佐走向地狱之君的花园,突然她腰侧的口袋亮了起来。该隐的幻象并没有清晰的出现,光芒只是膨胀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形,该隐的声音冷漠地想响了起来,“想起来了?”   “……嗯。”   “想起来你对我和伊萨做的事情了?”   “…………嗯。”   “我想了想,那也不能完全怪你。这一切的背叛和痛苦,都是地狱力量的根源,你是死神,自然有自己的立场。说到底,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在不久之前,该隐也说过这句话。那是在他统一血族的时候,昆塔斯中了他的圈套,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佐不知道该隐所谓的这个“唯一的敌人”是谁。但还来不及澄清,该隐便已经隐去了光芒。佐抬头,前方的花园里,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   她向前走了几步,那个人突然转过了头来。   佐不由讶异地退后了几步。   这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熟悉到他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少年有着如星辰般银色的短发,还有一双冰冷而完全没有生气的灰色眼睛。他穿着黑色的三件套西装,胸前挂着逆向行走的老式怀表,手里拿着鲜红的苹果,站在地狱之君的花园里,看到佐走过来,他扯出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微笑。   “V?”佐不由惊讶地问道。   “Z,我的孩子。”   他突然开口,声音却平和而慈蔼。   那不是V的声音。佐怔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确定对方的身份。   少年依旧微笑着,“你是我麾下最出色的死神。我看着你走到地狱的顶点,也亲手安排着你经历最苦痛的情感。七日水晶的旅程也好,七重门的赌局也好,我都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十三名死神的席位,我一直为你保留了一个——回到地狱来吧。现在你应该理解了,沉浮于人类情感的痛苦和无助,和我们在一起,超脱这一切,回到你最初的样子。”   佐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像在巨大鸟笼里徒劳拍打翅膀的小鸟,“Lord,一直以来,V原来就是你。”   “不,我没有实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我借用了V的身体,封闭了自己的记忆。只是想和你共同经历一次七日的旅程。你的记忆不是都回来了吗?好好地看一看这张脸,你是认识V的。”   佐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向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死神。   从旅程的最开始,他便与她同行。   从最初完全的对立,到后来产生微妙的默契,到最后……他有意无意的出手相助。V似乎一直在她的身侧,也似乎一直保护着她。如果他的头发是充满活力的栗色,他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样的深琥珀色。佐恍然大悟,然后颤颤巍巍地说,“难道,V是——”   地狱之君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时空里,每个人的相遇、分离都有着原因。这里没有陌生人,只有你忘记的人。”   佐还在咀嚼地狱之君的话,可她并没有机会得到结论,她随身携带的小袋子就突然再次亮起了巨大的光芒,这一次,该隐的身影从当中分离开来,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在他身后,慢慢地多出了一个、两个、数百上千个血族的身影。他们穿着整齐的黑色斗篷,他们亮着血红的双眼,露出尖锐的獠牙。   当该隐的相貌变得完整之时,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已经亮起了鲜血一般的绯色。他首次露出了獠牙,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上充满着毫无掩饰的战意。   V看着该隐和他的子民,眼中却没有半分意外或慌乱,就好像沐浴着春风享受香甜的茶点一般,他不紧不慢地说,“血族之王,你以我的死神为媒介,来到了地狱的深处,是为了向我挑战而来吗?”   该隐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他的皮肤好像十二月的大雪一样苍白,“一千七百年。我们的种族分裂着,我与伊萨在痛苦中轮回着。是时候了,让你们愚蠢的规则接受应用的惩罚。”   V闻言,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起先压抑,后来变得剧烈。地狱之君的花园跟着震动了起来,这震动从地狱的核心开始,经由该隐之环向上扩展。每个环的死灵们在这剧烈的晃动下不知所措地哭喊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守环人们纷纷抬起头,他们很少听到地狱之君的声音,他的笑声让他们觉得恐惧、又不知所措。他们打开了九环之间的栅栏,开放了死神的通道。   还留在地狱里的死神,纷纷向深环里赶过去,想要去到距离地狱之君最近的地方。   地狱之仆连忙跑到地狱的守卫者休憩的地方,打开枷锁,将三头犬和火龙释放了出来。它们咆哮着,随着死神的脚步,快速地向地狱深处赶去。   常年呆在地狱之君接见室外的双子最先来到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他们原本十分紧张,可看到该隐和血族后,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般平静了下来,V对着他们一挥手,他们就静静地站在庞大血族军团的后面,一言不发地静观事态的变化。   当地狱的军队集结了起来,死神们站在接见室外等候命令之时,地狱之君的笑声终于停止了。该隐没有表情地看着V,而V的容貌里依然带着笑意,那笑意里甚至有着几分慈蔼,“我感觉很有趣。”   V继续说了下去,“一只虫的寿命大多只有一季,一只狗大约十数年,一个人类最多不过百年的生命,一个普通的血族,大约可以生存到六百到七百年,你是个例外,为了不让妹妹的覆辙重演,你存在了一千七百年。用地狱的时间来算,这已经有了八、九个纪元。你见过了很多事情,因此你有能力通过种种手段,站在这里。”   血族军团们静默着,在它们的静默里带有必死向地狱挑战的决心。   可V接下来的话,几乎是轻描淡写地击溃了这种决心。   “但你们可知道,我定义了纪元。   在拥有纪元之前,地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我在这里,观看着人间的历史,那短短的数十万年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你们中的很多人,来到地狱转生已有无数次。当然,可能有一部分是来自天界的。我感到非常无聊,因此我捏造了睡眠和死亡的双子,他们知晓你们的每一场梦境,也目睹了你们的每一次死亡。后来我又放置了十三个死神的席位,赋予它们工作的规则,收集人类负面的情感。而它们偶尔成功、偶尔失败,这些也给我无尽的时光带来了更多的乐趣。最年轻的死神,他也已经存在了三十三个纪元——而你们这微渺的种族,前后存在的时间也不过是二十几个纪元而已。”   “二十几个纪元,”V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地画了一个半弧,“这种存在于我来看,还不如一只虫来得持久。”   在V说这番话的时候,地狱之君的花园里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紧接着,门外传来了三头犬和火龙的咆哮声。修普诺斯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有礼,就好像在问对方今天下午要喝什么茶一般,“Lord,您打算怎么处理。”   V笑道,“但这些连虫子都不如的生命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让我感到有趣。这是我无数个纪元来觉得最有趣的事情。我应该褒奖他们,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   V这样的说法,反而令人感觉居高临下。   该隐的回复坚决而冷漠,“我们想要废除死神的游戏规则。”   “那我的乐趣就没有了。”V快速地拒绝了。   “那么,谈判破裂了?”   V突然又笑了起来,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我怎么会和虫子谈判。”   在那一刻,该隐的面色落入了冰点。血族的战士们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向地狱之君扑了过来。他们庞大的数目踩得地面瑟瑟作抖,V微笑地看着他们飞速地向自己冲来,佐夹在地狱之君和血族战士之间,进退不得,眼看就要被波及,却被V拉住胳膊。轻描淡写之间,她和V便已经腾空而起,那仿佛数不尽的血族在他们脚下转瞬化为了细小的点。   在他们飞跃血族大军的时候,V向着另一侧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伸出手指,修普诺斯和达纳多思分别抬起了他们的左手和右手。在这一刹那,地狱之君花园入口的大门骤然变得庞大,无数只三头犬和火龙如同潮水一般破门而入,双子退到两侧,看着人界最强大的种族和地狱的军队短兵相接。   V扶着佐,降落在黑暗中的一处高地。在那里,这恢弘的战役一览无余,战士的怒吼声,飞舞在空中的血滴肉块,这就是地狱最深层最贴切的写照。可V并不介意这场战役的胜与败,他侧过头来,似乎看透了佐心中的全部想法。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佐无助的表情,“Z,我的孩子,你还是要离开我们吗?”   黑暗里吹过一阵风,将佐深栗色的头发吹散了。她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问道,“Lord,在我转世之前,您曾经说过,当我集齐了七颗人类不会背叛的证据时,您便会给我再次选择的机会。想在我想问问您,那是怎样的机会?”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让我回到人界,我想与四月在转世中再次没有任何约束地相遇。”   V看着佐好一会儿,一直以来他面容上的自信与悠然自得渐渐消失了。他板起了面孔,看向了地面血族与地狱军团的生死之战。血族虽然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他们在火龙和三头犬面前依然显得脆弱不堪。他们被咬噬着、被火焚烧着,在化为灰烬之前依然露出着坚定的表情。   “Z,你看,那些血族是人界最强大存在。可此时在我们的面前,他们是多么的脆弱。他们不过是被仇恨、恼怒、痛苦这些情绪控制了理智,不自量力地向我们挑战。你真的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吗?”   佐没有回答,她的视线冷静而笃定。   “你去到人间,就会比他们更加弱小,即使没有我的赌局,你也难逃命运的玩弄。”   “……即便你再次与四月相遇,即便你们的度过了快乐而短暂的生命,在最后的最后,你们仍然要被死亡分离。你们的记忆将再次被洗去,甚至、依照天界和地狱的安排,你们可能再也无法相遇。”   不管地狱之君如何说服着他喜爱的死神,佐一直保持着沉默。黑暗里,少女深琥珀色的眼里充满着笃定。V感到迷茫,佐并非凌驾了这些感情,当他谈及她与四月的相遇与分离时,她的眼里也曾经出现过快乐与痛苦。她知道情感的可怕,她亦了解身为人类的渺小和无助。但即便如此,她将仍然选择回到人间。   佐坚定的眼神,这样告诉着地狱之君。   V突然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次看向了战场。相对地狱数不清纪元的时间里,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血族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撕碎、再化为灰烬。战场外的地狱之仆乐颠颠地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了下来,为地狱的大丰收欢呼着。   V慢慢地说,“Z,你刚来地狱的时候,好像是一百多个纪元前的事情吧。你是当时十三个死神中最年轻的,可你刚从白色的茧内出现时,周身便带着成功死神才拥有的气息。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或许是地狱中最快成为真正的‘神’的。”   V的声音里带着惋惜,也带着几分怀念。佐似乎从里面听到了“情感”,因此她感到难以置信。她想了想,只干巴巴地说了句,“Lord,谢谢你。”   V笑了笑,“没什么好谢的,你不过是这无尽的时空中给我带来一丝乐趣的小虫子罢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黑暗中的冲突也似乎分出了结果,血族几乎全灭,该隐的身影不得所见。结束了战斗的地狱三头犬和火龙们都恭敬地对着V所伫立的位置接连地拜跪了下去。双子飞到了空中,停留在V和佐所在位置斜下方大约数米的距离,等候着地狱之君的下一步命令。   V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佐的头,“现在,我送你回到人间。你会忘记所有与地狱相关的事情,我也会把V还给你。作为你在这一百多个纪元里给我带来乐趣的回报,我会送给你人间所定义的‘幸福’。但这虚渺情感可以持续的时间长短,我就很难保证了。”   语毕,他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椭圆形的弧线。   紧接着黑暗中,缓缓地亮起了一束细小的银光,然后那光芒开始逐渐扩大,透过那光芒,似乎可以看到另一侧人间鲜活的气息。平原上充满活力的挺拔树木,空中飞舞而过的小鸟,微风抚过平原上草木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佐最后一世所见到世界的样子,也是佐作为人类生存最后的时刻。   穿梭于时空中,经历了那么多故事,看到这样的画面,佐突然有种终于那可以回去的感觉。   “再见了,Z,我会在你的梦里和你打招呼。”修普诺斯温柔地说。   “Z!别以为老子会舍不得你,等你在那边死去的时候,会再见到我的!”达纳多思带着一贯的莫名的怒气地说着。   “再见,Z,虽然你曾经令人讨厌,但你确实可谓死神中最优秀的。”十一名死神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他们对佐如此说着。   “Z,你终于走了!到人间不要再惹那么多麻烦了!”黑暗中,Z听到了守环人的喊声,其中审判之门弥诺斯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再见了,Z,”最后开口的是寄身于V身体内的地狱之君,他微笑着,银灰色的头发和眼睛里映出了佐的样子。他的相貌虽然对她十分熟悉,但周身展露的气质却又显得万分陌生。   “Lord,我离开这里,你会将这个人还给我对吗?”   “是的,不用担心,我的孩子。快去吧。”   他指向那亮起光芒的椭圆。佐看着那里,又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地狱。在那一刻,她也曾经迷茫,到底哪边更像是属于她的世界。那看起来冰冷、肮脏的地狱,却有着熟识她的人们,而那看来明亮的人间,却有着各式各样痛苦和悲伤的回忆。   但四月在另一侧。   想到这里,佐不再犹豫。   就在她即将踏入光芒的一刹,身后传来了小小的骚动,她回过头,满身是血的血族亲王不知何时也爬到了高台上面。他伤痕累累,日常的漠然似乎在此刻被撕碎了。在V看着佐离开的时候,他也掏出了短剑,向V的背后刺了过去。   那把短剑是无法伤及地狱之君的——   佐甚至不用看到最后一幕,便能猜到结局。   这就是地狱之君说过的,脆弱而徒劳。   但她却能了解该隐的所作所为。如果她是该隐,她或许会作完全一样徒劳的事情。   若她没有经过这么漫长的时空之旅,没有遇见那刻骨铭心的情感,她也不会懂得。   她踏入了银色椭圆,向人间返去。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她看到该隐刺向V,但V的周身有着什么看不到结界的保护着他。他只是一回身,轻轻一抬手,蓝色的火焰便猛地扑卷而出,从该隐握着剑的右手开始燃烧上去。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就在此时,光芒骤然变得异常强烈。伴随着光芒的加强,地狱里也响起了遥远的歌声,仿佛是第九环伊莎贝拉哀伤的咏叹调,又好似审判之门小海妖充满思念的小夜曲。   歌声逐渐远去,脑海里又听到了钟声缓缓响起。每响一声,便有一片记忆从她的脑海里渐渐消逝。与V在时空的缝隙内的初识、与地狱之君的赌注、穿越地狱七重门的冒险、该隐的哀恸,还有时空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为了自己的爱与坚持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一个一个,出现在她面前,再化为水泡。   银光慢慢消失,黑暗丝丝入侵。当银光完全被黑暗吞噬后,佐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   然后,她从时间的缝隙里,掉落了出来,沉入了真实的时空里。   佐睁开眼睛,她躺在一片洁白的大雪里,不知躺了多久。   她卷曲的睫毛上挂满了冰的结晶,她颤抖了一下,有点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四肢异常冰冷,似乎没有了生存的感觉。她反应了好久,突然感到了悲哀。   对了,她以少女的样貌已经存活了好几十年,她的家族把她当成了怪物、抛弃了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已经走投无路。本来,她是躺在这片平原上,等待死亡的。可就在此时,手侧突然感到一丝丝的温暖。侧头看过去,身旁靠着一名栗色短发的少年。   他与她年龄相仿,蜷缩在她身边,虽然鼻息脆弱,但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正是说明他依然生存。佐的眼眶里骤然挤满了泪水,她坚持地撑起身体来,将那名少年抱在了怀里。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佑……你怎么会在这里。”   佑是她最后的亲人,也是唯一一个保护她、站在她那一侧亲人。这一个本应该早已死去的亲人,此时却以真实存活的样子出现她的身旁。那种失而复得带来的巨大快乐让佐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这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佑,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   佐喃喃地说道,但她已经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大风卷起雪片吹过这对抱在一起的双子,就在这一切仿佛只可能终结于此之时。在疯狂的大雪里,佐隐约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向他们走了过来。白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棉服,饰以水色的衣带,他蓄着似时下很流行的短发,黑色的发丝好似温和的溪水,在风中柔顺地飘舞着。   她分明是身处可以将一切吞噬殆尽的冰天雪地中,可这名男子却让她联想起了烈日下的一汪清泉,她仿佛可以看到他身侧带着一圈奇妙的、温和的水色光芒。   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   似乎是在茫茫大漠,又似乎是在樱花树下,又似乎就在这里。   她突然聚集了力气,拼命地向来人挥手,见他越走越近,直到他的相貌清晰可辨。   男子温润如玉,却又淡漠如水。   佐说,“请你帮帮我们。”   男子还在继续向前走。   “我们快冻死了。”   男子没有回复。   “如果我们死了,你就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你这样就是间接的杀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总算是停下来脚步,墨色微挑的眼里映出了佐坚决的神情,而他的语气里也是略带无奈。   “我知道了。”   风卷起雪片漫天飞舞,冷意仿佛要将世界冻结。   似乎谁躲在时空的缝隙里,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幕,悄声地发出议论。   “她有了家人,也又遇到了那个人,这就是Lord承诺给她的幸福。”   “这就算幸福吗?她总要和四月再次分离的!”   “好了,人间没有永恒。但他们会在轮回中无数次地再次相会,命运缠绕在一起,这就是幸福。”   “不明白!不能理解!她应该回来我们这里!我要派死神去和他们进行赌约。”   “好啦,好啦,你不要这样口不对心了。”   时间正如地狱中的阿凯隆特河,奔涌向前,永不止息。   时空中,死神仍然不知疲倦地在执行着各式各样的任务,七日赌约,还在各种舞台上演。   也许有一天,你的身边会出现某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或身着白裙的女子。   那个时候,你会如何选择?是背叛,以来继续自己的生命,还是牺牲,以来捍卫对自己最重要的他人。   但不管如何选择,不管何种结局,在漫长时间中,能够相遇便是幸福。   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每一次的别离,都是为了不久后的再见。命运就是这样,将我们交织在一起。短暂而脆弱的生命正是因此,才变得伟大而永恒。   【Fin】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