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为鬼书》 作者:松溪 ============   ☆、第1章 水中鬼(1) 第1章 一层一层的水缓缓漫上来,幽暗阴冷的气息眨眼便溢满整个内室,夏芩坐在炕头,眼睁睁地看着似真似幻的水漫过半个炕高,各种幽冷的漂浮物在水中若隐若现。 然后,一个人影从水中慢慢浮起,全身湿嗒嗒的还在滴水,无数的水草杂七杂八地从他的身体中钻出来,藏污纳垢般地纠缠着许多淤泥、腐烂废弃物和鱼虾尸骨。 他的头发如海藻一般披覆在脸前,只露出些许惨白的皮肤和半只黑洞洞的眼。他的嘴巴已经没有了嘴唇的遮掩,白森森的牙齿暴露在外,随着嘴巴的一开一合,那黑洞一般的嘴中泥沙俱下。 夏芩猛地闭上眼,那饱受剧烈刺激的小心脏几乎停摆,她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右腕,紧紧地缩着身体,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放在炕头扫床用的笤帚疙瘩。 可那相貌传奇的水鬼丝毫不给她幻想的机会,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声音慢吞吞地说道:“那个事,还必须要你帮个忙。” 夏芩扭过脸,虽竭力自控但控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说道:“阁下另请高明,我现在自顾不暇,实在帮不了阁下什么。” 水鬼道:“要找一个能看见我们的人并不容易,我已经在人间流荡了不知有多少年,听说姑娘可以帮我们,这才专程找来的。” 而且还找了不止一遍,着实演绎一番什么叫鬼缠身。 大约知道自己容貌吓人,水鬼一边说,一般慢腾腾地整理自己的仪表,还把眼珠子抠出来洗了洗,又安回去。谁知安错了方向,成了眼黑朝里,眼白朝外,让不小心目睹这一幕的夏芩眼睛倏然一翻,几乎晕厥过去,五脏六腑一阵剧烈翻腾。 一瞬间,她的声音和她的神经一起绷断了,成了某种非人类的嘶嚎,她说:“你没看出来吗,我被人关起来了,我被人拐卖了,我连我自己都管不了了,我还管别人屁事!” 夏芩其人,年纪不大,身出寒门,却养成了一身只有读书的富家小姐才有的自矜毛病,在外人面前是死也不肯破坏她温雅美好的表象的。这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别人还未怎样,她自己先如遭了当头棒喝一般,一时间,连恐惧也忘了,只觉得羞愤欲死。 师傅重病,卧床不起,已经到了无法自医的地步,从小与师傅相依为命的夏芩忧心如焚,于是揣了所有的余财,孤注一掷地独自上路寻访名医。 谁知名医的门还没摸到,便遭了梁上君子的光顾,包裹中的银两被洗劫一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当真是求天无路,求地无门,着实体会一把什么叫绝望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位自称同乡的大娘好心地说道:“你们那个镇我知道,和我们的镇相邻,我有个亲戚就在那里,这样吧,我也要回家,你就搭我的马车走吧。” 身处困境的少女自是感激莫名。 车到半路,大娘说:“我有个妹妹嫁到了这里,好多年不见了,我先去她看看她。” 对此,夏芩也不好有所异议。 到了妹妹家,见了妹妹,也见了妹夫,还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与大娘差不大的年纪,三四十岁,头戴红花,脸涂白·粉,举手投足一股幽幽的人妖气息迎面扑来。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做什么似的,翘着兰花指,捏着花手帕,一扭十八弯地扭到夏芩面前,掂量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然后朝大娘一点头,大娘便把夏芩安置到了另一间房休息。 “他们要把我卖到妓院。”少女冷冰冰地说,年轻的脸上有一种不合时宜的严肃。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水鬼一边徒劳无功地拧自己衣服上的水,一边慢吞吞地问道。 夏芩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突兀地一笑:“你说,如果我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把他们吓死?也好让你知道自己的长相有多喜人。” “啧!”水鬼抬起头,造型奇诡容貌刺激夏芩心肝一阵乱颤,他慢吞吞说道,“这还真是损人不利己,我倒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且一听,就当做我付你的酬劳。” 隔壁房内的切切商议已近尾声,那位带她来的大娘走了出来,夏芩连忙坐好,装作轻松休息的模样,在门开的一瞬间,房内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娘亲病得很重,”不等女人开口,夏芩便说道,“我和几个小姐妹商定,到大户人家做工赚钱,大家患难与共。大娘见多识广,可知道有需要丫鬟的大户人家?” 女人闻言一喜,贪婪的心中当即盘算起又有几笔银子进账,顿时笑得见呀不见眼:“哎哟,小姑娘可真是孝顺懂事,不瞒你说,大娘还真认识这样的人家。这么着,大娘和你一块去你们镇上,你把你的小姐妹都叫出来,大娘为你们引线搭桥,怎么样?” 夏芩笑得一脸温良恭让:“谢谢大娘。” 两人各怀鬼胎地出了所谓的妹妹家,乘车走在初春的官道上,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随风起伏的麦田如一潭暗绿的湖水。 夏芩紧紧地咬着牙关,心下暗自思量。 到了镇上,夏芩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眯眯对女人道:“大娘你先在客栈落脚,我这就去把我的小姐妹叫来,和大娘会合。” 女人满脸笑:“好好好,大娘等着你们。” 夏芩却没有回去,只在附近比较繁荣的街道上转悠,南来北往的人中,她的目光渐渐落到路旁一个乞讨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独目的男人,五十岁左右,面相不善,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中有一种刀锋似的冷漠。 夏芩凑过去搭话:“大叔,您一个人在这儿啊,天这么冷,怎么不生一堆火呢?” 男人瞟了她一眼,说道:“生火做什么,人穷命贱,冻不死。” 夏芩:“看大叔的年纪,孩子应该不小了吧。” 男人道:“看我这个样子,像能娶到媳妇的人吗?” 夏芩:“我认识一个人,年纪还不到四旬,长得很面嫩,很好看,介绍给大叔怎么样?” 男人抬眼,直接问她:“多少银子?” 夏芩略略一窒,随即缓缓微笑:“给个路费就行,十两怎么样?” 男人:“人在哪里?” 夏芩微微迟疑:“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人不同意怎么办?” 男人冷冷道:“你只要把人带过来,其他的不用多管。” 来到女人下榻的客栈,夏芩对女人道:“小姐妹们我通知了,她们说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来,不过有一两家的父母不放心,想见见大娘。” 大尾巴狼无知无觉地踏入了小白兔设定的陷阱:“行,你带我去。” 一直到回到寺中,夏芩都心跳如鼓,冷汗涔涔,如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松山寺一如既往地宁静着,如凝固的千年时光,袅袅弥漫的檀香中,似乎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夏芩先到师傅房中,师傅还在卧病,面壁向里,刚刚入眠,只留给她一袭孱弱单薄的背影。 夏芩退了出来。 两个师妹好像刚从河边洗衣回来,还在小声交谈什么,见到她,连忙敛了笑容,合十行礼。对她连续两日消失又突然归来,没有一句问询,也不见丝毫好奇,永远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 细看之下,那恭敬中还夹杂着某种隐隐的畏惧。 夏芩垂眸,那满腹沸腾的话语又缓缓冷了回去。 她合十还礼。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她背负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年仅十六岁经历还无法淡定地处理消化这样惊人的秘密,可是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分享。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拈着笔,想临帖静心,却无法自控地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终于,她投了笔,抽出笔筒中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打开,对着画中轻轻叫道:“画中君,画中君,你在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话音刚落,一缕烟雾袅袅升起,一个长袍广袖的男子飘然落在她的面前。   ☆、第2章 水中鬼(2) 第2章 夕阳以柔曼的姿态拂上窗棂,檀香悠悠的室内笼上一层淡暖的光晕,男子落在那团光晕之中,似乎连长衣都染上了流霞的色泽,只那么轻轻一站,便让人想起一句话:君子如画,风华无双。 夏芩的心奇异地安静下来。 还未开口说话,画中君已先行问道:“两三日不见,你出门去了?” 嗓音温润,如春风化雨。 夏芩低声道:“嗯,师傅病重,我去寻访名医。” 画中君微微蹙眉:“就你一个人?” 夏芩:“是,毕竟我是师傅的大弟子。” 画中君默然片刻,蔼声道:“下次出门,记得带上画卷,你还这么小,让我不放心。” 夏芩险些落下泪来,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我要和先生说的正是这件事。” 遂将自己如何遭遇小偷,如何遇到女人,如何被拐卖,又如何拐卖人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只略去了中间遇到水鬼一节。 画中君静静地听着,目中涟漪微动,那一刻的神情,如夕阳笼罩下的淡烟远山,没有惊诧,没有赞叹,没有责备,而是……浓重的忧伤。 夏芩说:“我……很害怕,也很不安,虽然对那个女人又气又恨,可真的报复了她,又觉得,我这样做,和她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告诉师傅,师傅一定不赞同我的做法。” “不,你做得很好。”画中君回过神来,凝视着她,目中如有一片浩渺星空,肯定道,“这份急智,这份勇气,这份镇定,不是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都能做到的,”眉眼弯了弯,略略玩笑,“想不到我的小姑娘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有了侠女的特质。” 夏芩的脸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我的小姑娘”,还是因为那句“急智”的夸赞。 她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脱身的主意来自于别人,如果是她,那方法可是简单又粗暴。 画中君娓娓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方法极妙,让那作恶的人亲自体验一番什么叫自食恶果,或许以后还会少些人受害。你完全不必担心,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好,报告官府把那恶人背后的烂泥一股脑儿揪出来也好,你都不会有事,也无愧本心。” 夏芩被他说得一阵热血,脱口道:“那我就报告官府!”说罢又略略迟疑,“那……报告了官府,他们不会把我的十两银子收回去吧。” 画中君失笑:“你怎么就惦记那十两银子?” 夏芩不好意思地笑,两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因为我要给师傅治病嘛!” 画中君:“那你就实话实说,告诉他们银子你已经给师傅治病用光了,他们不但不会追究,说不定他们还会表彰你有孝心呢。” 夏芩登时欢欣鼓舞:“那太好了!” 吃了定心丸,夏芩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晚间先到师傅的房中见过师傅,出来后告诉两位师妹自己明日还要再出门一趟,然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别人晚间打坐的时间,她站在桌前一笔一笔地练习大字,画中君在旁看着,偶尔出言指点。 时间便在这样宁谧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夜间睡得很沉,梦到了儿时的一些片段。 梦中的自己总是在奔跑,有时是被恶狗追着跑,有时是被坏孩子拿着棍子或石头撵着跑,有时是被不知名的怪影缠着跑。 梦中她总是跑不动,吓得直哭,大声地喊着“娘亲,娘亲!”然后师傅出现了,师傅说:“以后你不能再叫我娘亲了,要叫我师傅,知道么?” 她不懂,明明是她的娘亲,为什么不能再叫? 再早一些的记忆已经模糊得追不出一丝端倪,她能记得的,就是七八岁时和师傅一起走在流浪乞讨路上的情景。 师傅告诉她,只能向穷人乞讨,不能向富人乞讨,因为穷人的施舍是同情,富人的施舍是打发猪狗。 “不能要饭就要折了骨头。” 私下里,师傅如此郑重的告诫她。 师傅是一个外表谦顺而内心自尊的女子,她教会夏芩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能丢弃尊严。 记忆中,似乎有好多年她们总是受饥饿困扰,然而最困扰还不是饥饿,而是只有她能看见的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场景。 衣衫褴褛面目呆滞的老人,脸色惨白唧唧咯咯地笑着到处咬人的小孩,全身是血面目狰狞的男人,还成群结队到处乱飘的半截人…… 好恐怖,好恐怖,恐怖得常常让她半夜尖叫着哭醒。 后来,还是一位过路的老道士惊诧叹息地告诉师傅:“这孩子有阴阳眼,能看得见鬼魂。” “怎么可能,她以前好好的,从不这样。”师傅急切。 老道士默然片刻,抚着一缕长须,慢慢道:“有些人的阴阳眼并非天生,如果他经过生死大难也可能会有,这孩子经过生死大难吗?” 师傅沉默了。 老道士在随身的褡裢里翻了翻,翻出一串不甚规整的佛珠递给师傅,说:“这是贫道行走四方时,一位西藏喇嘛临死前送与贫道的,据说由几十位高僧的眉轮骨磨成,极为珍贵,很能辟邪,可我一个道士留着这佛家的东西也是无用,就送给你们吧。” 师傅感激涕零地接过。 道士又摸出两张符纸,说:“这张可以收服一般的鬼魂,这张可以阻止鬼魂靠近,让她学着画吧……唉,画符也需要灵气的,就看她的造化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串佛珠的启示,后来她们终于找到的落脚处,就是一处山腰处的小寺庙。 这是一个叫松山镇的地方,背山临水,那个寺庙据说之前曾是一位隐士的居处,隐士死后才改成寺庙。大荒之年,和尚都跑光了,再后,一位老尼在这里驻守了许多年。 她们和老尼生活在一起,老尼去世后,师傅便成了寺庙的庙主。 在她们一路流浪时,师傅就常常一边乞讨一边用微薄的医术为那些同样穷得看不起病的村民免费看病,渐渐的,在穷人中,师傅便积累起了一些名声,被人称为“善人”。 到松山寺后,师傅正式出家,法号定逸,一边潜心修习佛法,一边自学医术,继续为乡民免费看病。再后,甚至连当地县令都听说了她,把寺庙周围的土地划为庙里的财产,从此,她们便再也不用挨饿,正式安家落户了。 夏芩十四岁时,师傅又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比夏芩大四岁,一名与夏芩同岁,可按入门时间,夏芩只能居大弟子之位。 三个人中,只有夏芩坚持不肯落发,而师傅竟也没有勉强,师傅说:“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修佛从来不是无所作为,解人病苦是功德,帮人超度也是功德。” 那时的夏芩,已偶尔会帮心愿未了的鬼魂传话,助他们早日解脱,早入轮回。 可师傅的话落在别人耳中,就成了一种偏袒,她的带发修行便成了特立独行。 三个弟子中,也只有夏芩像师傅一样识文断字,经常读书,而且还每天练字,无形中,又和其他两位弟子形成很深的隔阂。 更别说,她还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当两位师妹知道她的这项特质后,看她的目光便由疏离戒备变成了隐隐的畏惧。 好像不是她能看到那些东西,而是随身带着那些东西。 于是,渐渐的,便形成她如今这般地位超然而又孤立的大弟子处境。 一夜沉眠,次日醒来,天已微曦,夏芩起身洗漱。 屋内的水缸已经见底,夏芩迷糊着脸来到厨房,迷糊着脸打了水到门外去洗。 手还未接触到水面,便见原本清浅的盆装水发生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变化,好像突然间变得幽深浩渺起来,隐隐的还能看见许多不明漂浮物。更怪异的是,中间部分竟然违背常理地向上涌起,涌成一朵巨大的水蘑菇,而后在那朵形貌拉风的水蘑菇中,一个浑身水草肤色惨白面目奇诡的男人慢慢浮现,男人操着那种让人汗毛直立的声调慢吞吞地问她:“我说,那个事,你什么时候去办?” 夏芩猝不及防地一脚跌倒,蓦然受惊之下,大睁着双眼,失声了。   ☆、第3章 水中鬼(3) 第3章 松山寺结构简单,前面是佛堂,后面是住房,厨房离得稍远,可是离得再远,那也是属于佛祖的地盘,一个水鬼敢这么大刺刺地出现,着实有点不知好歹。 可指望一个经年滞留不按规矩投生的水鬼知好歹,夏芩觉得,自己基本上也属于“脑袋被门夹了”。 最初的惊恐过去,便是蓬勃上涌的怒火,可还没等她发作出来,水鬼便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哦,吓到了,对不住,我忘了自己长相有多喜人。” 夏芩:“……” 她突然觉得,在对方那张仿若遭了天灾*让人不忍卒视的脸上,出现一种“哎哟,恶作剧成功,好有趣哟”的低级趣味表情。 被一夜灰尘两眼眼屎一早恶意糊了一脸的夏芩,顶着一张冷冰冰的硬壳似的面孔,头也不回地来到最偏僻的一间厢房,径直抽出一支笔,对随后而来的水鬼面无表情地说道:“说罢,你还有什么话,我现在就写。” 水鬼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飘荡了一圈,才落到夏芩的桌前,瞟着桌上那张铺开的信笺,说道:“你就用这种方法为别人传达心愿?” 夏芩木着脸没吭声。 水鬼慢吞吞地评价:“哦,挺古朴,挺文雅,挺无所作为。” 夏芩:“……” 她寒着脸把笔一掷,说道:“你到底是让写还是不让写?” 气怒之下,连恐惧也忘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水鬼,这一看之下,便发现,该水鬼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身上披覆的水草少了些,嘴唇也长出来一半……好像更吓人了,夏芩硬生生地别开目光。 水鬼说:“我不要信笺传话,我要你亲自去传。” 夏芩:“你太……” 水鬼慢悠悠地点出:“我付了酬劳,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脱身计。” 夏芩:“……”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夏芩:“那你也要考虑一下我身为凡人的能力吧,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出过远门……” 水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远,至少没有你被拐卖时跑的地方远。” 夏芩:“……” 松山镇隶属章德府松山县,水鬼所说的不远的地方就是指松山县县城的某个富商人家。 夏芩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心中排列了一下,说道:“头两日我要先给师傅请名医并到官府走一趟,你的事至少要排到三日后。” 在升斗小民心中,官府是一种高高在上让人很敬畏很戒惧的存在,可按路线远近,官府是她要走的第一站。 夏芩向画中君请教:“到了官衙,我该怎么做?” 画中君:“击鼓上堂呈状纸。” 夏芩登时头皮发麻,暗搓搓地紧张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能动静小一点儿的?” 画中君:“也可以不呈状纸,直接对县令大人口述。” 夏芩:“……” 她突然有点后悔说出报告官府的话了。 早早地辞别山门,到山下相熟的人家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心惊胆战地来到县城。到了县衙问口,巍颤颤地看着衙前高大的门楣,威武的石狮和黑森森的匾额,心神混乱。 她像个忧郁诗人似的在衙前踟蹰逡巡良久,一身扎眼的比丘尼装引得路人回头观望,连那趁机偷闲的官差也给惊动了,远远地冲她道:“喂!那个姑娘,我说那个尼姑娘,你有什么事么?这里可不是化斋打秋风的地方。” 夏芩:“……” 她的心忽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堪堪地拿捏出一副温雅谦顺的模样,低头行礼:“官差大哥,我要见县令大人,有事上报。” “哟呵,小姑娘嘴还挺甜,”官差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双眸晶亮,调笑道,“看你的打扮,不是应该叫我施主么,怎么叫大哥?” “……”夏芩沉吟片刻,从善如流道,“官差大哥施主,请问县令施主在么?民女两日前不小心遭遇了一伙人贩子施主,险些被人贩子施主拐卖了去,后来民女侥幸脱身,一气之下把跟着民女的一个人贩子施主卖给了一个乞丐施主,可其他的人贩子施主仍在,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少女施主被害,所以民女才要报告县令大人施主,请尽快去抓那些人贩子施主。” 官差:“……” 官差大哥终于被成功地绕晕了,他看着夏芩,说道:“嘿,你这个小姑娘!……县令大人不在,上一届县令离任了,下一届县令还没到,你找谁去。” 夏芩恭恭敬敬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递给官差:“那劳烦官差大哥施主转交给新任县令施主,这个事最好不要拖,因为人贩子施主们还在法外逍遥呢。” 官差大哥呆呆地接过那张郑重其事的状纸,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似,口中还是那一句:“嘿,你这个小姑娘。” 然后在官差大哥那说不清是惊奇还是怪异的目光中,夏芩再次优雅地行礼,然后翩然离开。 直到再次上车,画中君才飘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袍裾无风自动,对她微笑:“你刚才应对官差应对得不错。” 夏芩赧然:“先生刚才都听见了?” 前面赶车的陈二郎诧异地回过头来,说:“俺离得那么远,能听见啥,就看见你和一个官老爷说话,没什么事吧?” 画中君温声回答她:“正是,因为官衙和官差身上的刀剑都带有煞气,所以我没有现身,你做得很好。” 夏芩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前面的陈二郎依旧在自说自话:“俺来的时候,俺那妹子,惠娘,你知道吧,和你小师妹慧心很相熟的,还嘱咐我,让我路上多留点心,能帮就帮帮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不方便。可我一见到当官的就腿软,真是没用。” 说完颓丧地低下了头。 夏芩这才分神注意到他,一时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动,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对对她而言不过泛泛的兄妹会这样看顾她,心中顿时溢满复杂的情绪,说道:“谢谢你们,让你们这样费心。” 陈二郎挠了挠头,憨厚道:“这有什么,乡里乡亲的,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画中君默然地伫立一旁。 有了之前打听的基础,这次找名医找得很快。 听了夏芩的诉求,程大夫二话不说,吩咐徒弟:“把我的医药箱拿来,我们现在就走。” 小徒弟急道:“可是师傅还没吃饭呢。” 夏芩吃了一惊,此时差不多已是申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不知多久,夏芩特意等他把最后一个病人打发走才上去搭话,却没有想到这位名医竟然忙得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程大夫面色平淡道:“无妨,去厨房拿两个烧饼来,路上再吃。” 到了车上,程大夫详细地询问了一番师傅的病情,然后便不再说话了,坦然地接过徒弟递过来的烧饼。 画中君在旁叹息:“他的父亲我听说过,是一位备受称道的仁医,如今看来,他也颇有乃父之风。” 夏芩默然点头。 到了松山寺,天已近晚,天空曳出锦带般的晚霞。 夏芩嘱咐陈二郎稍等,等程大夫诊疗完毕,再把他送回去。 陈二郎应下。 夏芩把师徒二人引入寺中,然后让闻声迎来的两位师妹报告师傅准备茶水。 师傅没有对她自作主张的做法发表什么意见,很配合地接受了治疗,并强打精神向名医请教了一番自己这种病情的病因病理等,然后便让夏芩去准备纸墨。 淡淡的薄雾从山中缓缓升起,暖暖的夕阳中,依稀听得见晚归的鸟鸣声。 又那么一瞬间,夏芩突然想起画中君教她念的诗,记不清是哪一首了,只记得当时他身后披覆着一片如画江山,而他,宛然便是其中最美的那一首。 开完药方,夏芩送程大夫师徒出门,刚到陈二郎的马车处,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只见那形貌诡异的水鬼生冷不忌地坐在陈二郎的头上,俨然如坐在自家板凳上那么自在,口中啃着一条虚幻的鱼骨,在屁股下的男人无知无觉地回头之际,也随之转了半个圈,慢吞吞地问她道:“那个,衙门去过了,大夫请过了,下个事该轮到我了吧?”   ☆、第4章 水中鬼(4) 第4章 在夏芩缺斤短两的十六年人生阅历中,打过交道的人有限,打过交道的鬼更是有限。水鬼先生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一个由外到内都如此具有挑战性的鬼。 众目睽睽之下,她堪堪稳住自己将要和地面来个相见欢的身体,僵着面孔和程大夫师徒告别,然后转过身,无视前后左右飞来的水鬼型魅影,同手同脚地走进山门。 说三日后就是三日后,她的人生才不要因为一个水鬼的话而挤成一疙瘩。 用了三日汤药,定逸师傅的精神略见好转,夏芩便向她说起水鬼的事情。 定逸师傅静静地听着,佛珠一粒粒从她指间滑过,如少女缓缓流动的心思。 一如既往,定逸师傅没有给出她肯定的答复,只是声气微弱地慢慢道:“随顺觉性,方入般若。” 夏芩:“……” 夏芩觉得,自师傅专心修禅后,她的话就越来越听不懂了,这一番请教下来,夏芩果然还是没有听懂,她闷闷地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站起身向师傅告别,闷闷地想到:师傅真是越来越像高僧了。 在她的身后,定逸师傅默默地抬起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夏芩还是如约出了山门。 水鬼自称庞天石,他要带夏芩去的地方,便在县城之东的十里街,一个名叫吴大富的绸缎商的家。 第一次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出使任务,夏芩心中很是忐忑,她结结巴巴地向门房自报了家门,声称要见吴家娘子,然后在对方暗含了然与轻蔑的目光中,险些把持不住地沿墙溜走。 门房让她在门外等着,然后自己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一名管事模样的大娘出来,对她客套地笑道:“我家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这几两银子小师傅先拿着,就当为佛祖添灯油了。”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递了过来。 夏芩脸上火辣辣的,犹如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垂首定了片刻,低声说:“想必那位门房大叔没有说清楚,我不是来求布施的,我受吴家娘子的一位故人所托,来传几句话。” “哦?”管事大娘满脸的怀疑掩都掩不住,说道,“小师傅是那个庵里的,会认识我家夫人的故人?” 夏芩默了须臾,说道:“我是松山寺定逸法师座下的俗家弟子,法名慧清。托我传话的故人是谁,要传的话是什么,很抱歉,我只能见了你家夫人再说。” 管事大娘被她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顿时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客套的笑没有了,声音冷淡:“这个老身做不了主,还要回报我家夫人。” 庞天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跟随着管事大娘,全方位无死角地打量着她,皱眉道:“这个柿饼脸是谁?那姓吴的眼睛是出气用的吗,这个品相的人也往家里划拉,多恶心我家莲莲……” 夏芩:“……” 她真的很想告诉他,人鬼殊途,那个莲莲早就不是你家的了。 还有,就算该大娘脸有点饼,耳有点招,眼有点吊,嘴有点阔,但水鬼先生你自己长成那样,还歧视别人丑究竟是为哪般? 去而复回的管事大娘简短道:“你跟我来。” 夏芩跟在她身后,沿途浮光掠影地瞻仰了一番富商家的景物,以她有限的见识,自然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得该富贵人家的口味挺喜庆,满眼五彩缤纷的色彩让人想起过年时贴在炕头的穿红着绿的大年画。 水鬼在旁哼道:“这样的品味也只能配那样的大柿饼。” 夏芩:“……” 说话间,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内阁悠悠传来:“人带来吗?一个姑子,给几两银子打发走就是了,还非要让我亲自见……”说话间已带上撒娇的意味。 一个少女的声音低低道:“是钱妈妈说……”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夏芩只觉得全身微微发抖,如被抛进冰火两重天中,脸热得发痛,心却冷得发木,她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没吭。 钱大娘重重地咳了一声:“夫人,慧清师傅到了。” 慵懒的女声道:“进来吧。” 便有丫鬟过来打起帘子。 夏芩朝着房中斜倚的女人合十行礼,垂眉敛目中,只看到了对方半张姣好的面容和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 女人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让坐,只懒懒地问:“听说你有事非要找我,什么事,说吧。” 夏芩犹疑了一下:“此事只能对夫人一个人说。” 女人微微皱起精致的峨眉,抬了抬尖尖的十指,钱妈妈和丫鬟见状退下。 “现在说吧。” 自进入屋子开始,庞天石便一直痴痴怔怔地望着女人,如水草般的长发披覆在脸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如落下一场泪雨。 夏芩不能想象,他是怎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就这样无声地、痴迷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她说:“慧清自幼看得见鬼魂,前些日子一位自称庞天石的男子托我传话给夫人,”面前的女子一下子坐直了,脸微微变色,死死地盯着夏芩,夏芩面不改色,徐徐道,“他说,十二年前,他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并不是有意为之。那时,有一个朋友向他借了五百两银子,要还他的时候,说为感谢他的相助之情,便邀他共赴牡丹花会赏花饮酒。”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庞天石慢慢道:“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邙山洛水万安桥,每到一个地方,这个朋友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往危险的地方引,有几次差点把我挤下山推下水,可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到了晚上,我们坐上了一条画舫,大家听歌品曲最后都喝醉了,然后,他终于找到机会,趁人不注意,把我抛下了河。” 庞天石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如在低语倾诉,“那个朋友莲莲还说他是个孝子,让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了他一把,然后与他结交。可就是这样一个孝子,为了五百两银子,让曾经帮助过他的朋友枉死洛河长达十二年之久,莲莲,这个你现在最熟悉的人,你想得到吗?” 夏芩如被巨大的震惊和惊恐同时击中,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女人面前的庞天石,脸色煞白,嘴唇微动,唇间一字字同步吐出的,便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那个朋友,便是你现在的丈夫,吴大富。”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如同洪荒古墓般的死寂,寂得让人无法呼吸,生生逼断人的神经。 在这样的静寂中,面前的男人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他身上污物水草缓缓褪去,五官渐渐清晰,*的水袍显出衣服的颜色,飘然悬浮在女人面前,竟然是个眉目清朗的男子。 女人的脸同样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慵懒的气质尽去,一时间显出某种无法言说的凄厉来。 她一手指着夏芩,像是受了某种巨大的愚弄,锐声道:“你是谁?是谁让你来我面前说这些话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夏芩:“我……” 女人的脸上现出阴霾的恨意:“你们这些乡野道姑,一肚子龌龊,为了掏摸别人几个银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我亲眼看到先夫葬入坟墓,你今天却来编排这些话,打量别人就那么好骗?滚!快点给我滚出去,气性上来,不把你送到官府打死,也啐你一脸口水,快滚!” 夏芩气得浑身发抖,那边,庞天石仍在对着女人伤痛欲绝:“那不是我,莲莲,坟墓里的那个人不是我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慧清师傅的话,我葬身河底十二年了啊!” 女人扬声:“来人,把这个野姑子赶出去!” 没等钱妈上来拉她,夏芩转身就走,走出大门,钱妈把一块碎银抛在她的身上,冷冷道:“拿上这些银子,以后不要再来了,不是每个人都相信那些尼姑和尚的鬼话的。” 夏芩骤然被银子砸中,内心毫无预兆地起了一阵尖啸,一瞬间,那些往昔的记忆扑面而来,师傅的话一字一顿响在她的耳边:只准向穷人乞讨,不准向富人乞讨,穷人的施舍是同情,富人的施舍是打发猪狗打发猪狗猪狗猪狗…… 她抑制着全身的颤抖,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   ☆、第5章 水中鬼(5) 第5章 初春犹带寒意的风中,少女纤细的身姿像一棵桲椤树,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凛冽。她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像清水寒冰中养着的两丸黑色鹅卵石,紧紧盯着你的时候,让人的周身泛起一层的寒意。 钱妈心中不禁一咯噔:“你……” 夏芩用平生最大的毅力俯身捡起那块碎银,神情肃穆得像是参加某种祭祀,她走到钱妈面前,把银子还给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来求布施的,你的银子请收回去。另外,请转告你家夫人,人或许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说谎,而鬼神却没有必要。让她好好想想,她看到的下到坟墓里面的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曾经,就有那么一位人模狗样地富家子弟把包子抛到她们面前,嬉笑着说:“看见了吗,香喷喷的肉包子,吃过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几天没吃饭了吧,叫我一声爷爷,这包子就归你们了。” 顿时,好几双饿得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包子。 有几个乞丐跃跃欲试地上前讨好:“她不叫,我叫行吗,好爷爷,就把这包子赏了小的吧。” 富家少爷一脚踹过去,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看向师傅:“我就要她叫。” 那时,她已经饿得发晕,怯怯地拽着师傅的衣角,眼睛盯着那包子,情不自禁地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众目睽睽之下,师傅既没有叫那少爷,也没有高傲地走掉,而是神色平和地拾起包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尘,珍尔重之地放在少年面前,微笑道:“粮食不能轻易糟蹋,谁一辈子没个挨饿的时候呢?” 说完,也不看少爷的反应,拉着她起身走掉。 四周一片唏嘘赞叹声,少爷脸涨得通红,被随后而来的少爷爹看到,一巴掌呼在了少爷的头上。 不用任何人教,夏芩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接到银子的钱妈脸色果然一下子变成了五颜六色,混迹了几十年的老人精无端地觉得自己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下去了,被对方的气度生生地压出她自己都不愿看见的羞耻与龌龊来。一时间,竟然呐呐无言。 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迅速地白了下去。 夏芩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嘴唇紧闭,眼眶泛红。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强压着自己那么做,绝不是因为她真有什么气度,而是,在那样的人面前,她不愿失了自己的体面,仅此而已。 回到松山寺,她开始闭门不出,像受了一场内伤,却无处倾诉,只能备受煎熬地自我消化。 画中君看她一遍一遍地写着“随顺觉性,方入般若”八个字,本是静若莲花禅意芬芳的一句话被她写得刀枪画戟杀气腾腾,不禁微笑道:“你师傅希望你万事不要钻牛角尖,活得随性自在,你这是做什么呢?” 夏芩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怎么自在?” 画中君眉峰一抖:“这世上不平的事千千万,你看不见的罪恶遍地有,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管得了的?你师傅的话说得没错,你千万不能任性而为。更何况,你听到的不过是水鬼兄的一面之词。” 夏芩抿唇不语。 画中君微微叹息:“你好好想想,不要莽撞,凡事从长计议。” 夏芩低下头,可那笔直的站姿却无声地透出一股委屈与倔强。 画中君在旁看着,眼神微黯,他缓缓抬起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手指动了动,却慢慢蜷缩起来。秀颀的身影像阳光下的泡沫,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弭于她的视野。 夏芩来到那间最偏僻的“接鬼室”。 刚进门,便听到“扑通”一声,一个身影笔直地投入面前浩瀚的河流。 夏芩的心“咯噔”一声,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还未回过神来,又是“扑通”一声,那个人影再次投入面前的河流。 夏芩张开嘴,在面前的人第三次投入河流的时候,突然醒悟过来:听说缚地灵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不断地重复自己死亡时的场景,看来此水鬼君正在作此抽风举动。 做完了投水训练,水鬼君悬空漂浮在她的面前,说道:“前两日委屈你了,唔,也许你写信的方式是对的,不用面对当事人,危险也会小很多。” 想起那场受辱,夏芩默了片刻,问道:“你想让我写信给吴夫人?” 水鬼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说道,“不仅要写给莲莲,还要写给我儿子,他今年有二十岁了。” 夏芩诧异地长大嘴巴:“你还有儿子?那吴夫人都多大了?”想起对方那张年龄莫辨的脸,咂了咂嘴,“其实,她才是女妖怪吧。哦,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看了信她就会相信吗?” 水鬼君:“我会告诉你一些只有我和她两个才知道的私密事,她看了自然会相信。” 夏芩表面正经内心却蠢蠢欲动地期待着那些所谓的私密事,结果却听到了这样一首诗:莲莲美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夏芩:“……” 这也叫诗? 夏芩真心觉得,吴夫人没有在他生前就改嫁,还真是个奇迹。 写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信,夏芩说道:“要不要我顺便再给官府写一封,让官府调查此案?” 水鬼君慢腾腾地理了理自己水淋淋阴惨惨的衣服,闻言道:“再等一等吧,无凭无据,惊动官府不好。” 夏芩微微挑眉,好奇起来:“我说,你那样枉死,却没有变成厉鬼,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水鬼君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目光中透出一丝茫然,最后总结道,“大概我本性就是这样一个心胸宽阔心肠仁厚的大好青年。” 夏芩:“……” 她不禁被此大好青年的厚颜无耻震慑住了。 晚间回到住处,画中君对她说:“如果你非要插手此事,就给官府写一封举报信吧,把事情交给应该管此事的人,也算尽了你自己的心。” 夏芩的脸上登时露出欢悦的笑影,唇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谢谢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就去做。” 画中君含着一缕微笑看着她,目光既纵容又无奈。 数日后,吴府中。 钱妈脚步匆匆地走进吴夫人的卧室,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吴夫人手指一颤,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鬼。 钱妈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低下头:“这是邢师爷送来的举报信,他现在正在堂中。” “呵,都捅到官府了,”吴夫人颤着身体咬牙站起,按在桌上的长甲和桌面发出滴滴答答地相击声,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异常瘆人,她兀自白着脸,神经质地重复,“写到家里还不算,还要捅到官府。” 钱妈这才发现,吴夫人的手边还散落着另一张信笺。 钱妈皱起眉:“原以为那小尼姑和清水庵那帮专门勾引富家子弟的暗娼一样,不过想图谋些钱财罢了,现在看来,竟不是那回事,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真的看得见……” 话未说完,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好像真怕惊动什么,连忙竖起手掌四处拜了拜。 吴夫人的脸更白了,身体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她抖着嘴唇说:“不管是不是,这件事都不能让老爷知晓。把这、这些信全部都烧了,一星灰都不能留,”略略喘了口气,又道,“封两包银子谢过邢师爷,让他多注意官府那边。另外,想办法捂住那小尼姑的嘴,找几个有道高僧和捉鬼道士来府中驱驱邪。既然都死了十几年了,就死个安生。” 最后一句话,仿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钱妈领命,步履匆匆地走了。 吴夫人像被抽完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微颤的手指抚向眉心,堪堪遮住其中的一丝戾气。 一颗心还未安定下来,丫鬟翠儿过来道:“少爷来了。” 吴夫人连忙把信收拾好,整了整衣襟,这才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对随后进来的人嗔道:“这么急急忙忙地做什么,有狗咬你的脚么,都这么大了,还没个安稳样。” 进门的青年丝毫没有理会母亲的话,他急赤白脸地把一封信放到吴夫人面前,说:“娘,你看看,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么?” 吴夫人的眼皮霍然一跳。   ☆、第6章 水中鬼(6) 第6章 “娘,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青年又追问了一句,眼中含着泪水。 吴夫人强自按捺住自己繁芜杂乱的心思,从信纸中抬起苍白的脸,说道:“是与不是你自己没有判断?你爹是什么样的人,他对你如何,对我们母子如何,你自己不清楚?”她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含了一丝凌厉,“那些邪魔歪道的话,别人信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能跟着怀疑?还不是因为你整日不学好,在外面不知招惹了什么牛鬼蛇神,这才让人忌恨,牵连到你爹?”青年慢慢地低下头去,吴夫人犹自气恨不减,“以后再敢拿这样的话来胡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青年眼中的泪意退去,换成蓬勃的怒火:“如果让我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哼哼!”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三月将近,山中的桃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如一团团绯色的云。柳絮随风飘浮,落入水中,恍若落了一层白茫茫的浮雪。 夏芩站在水边,见此情景,心中恍然生出几分诗意。 可她读过的诗有限,画中君教她念的诗,都是怀古、军旅、田园之类,让她有限的诗歌世界,要么是一片秋风悲凉,要么是一片铁马寒霜,要么就是是自娱自乐的田园风光,想抒发个春日感怀都没个参考样本。 抒怀未果,夏芩开始低头挽袖洗衣。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夏芩还未回头,便听到三师妹急切的呼叫:“师姐!师姐!” 夏芩诧异地起身:“慧心?你怎么了,怎么这样急?” 慧心一把抓住夏芩,没头没脑地拽着她就跑,丝毫不顾及两人之间平时疏离的关系和她身后还未收拾的衣物,断断续续道:“师傅让你、让你到山下惠娘家里去看看。” 夏芩用力拉住她,疑惑:“去惠娘家里,做什么?”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是不是师傅出了什么事,是不是?” 慧心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夏芩更加心急,催促道:“快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她还在犹疑的样子,夏芩一跺脚,转身就往寺里跑。慧心连忙拦住她,抽泣道,“寺里来了一拨恶人,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还说要、要找你,师傅、师傅让我叫你到山下去躲躲。” 夏芩脑子“嗡”的一声,想也没想,甩开慧心的手,便往寺里奔去。 寺中一片狼藉。 院中的水缸被人砸坏了,水流遍地。葱郁的草木如遭了飓风来袭,枝折叶断,萎靡于地。香炉佛像被人打翻,门窗壁画上刀迹纵横。 香客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几个留寺的居士被控制着呆在一边,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定逸师傅歪倒在墙角,头上血迹蜿蜒。慧静扶着她,仇恨的目光射向那些行凶作恶的人,几次按捺不住地就就要上前去拼命,定逸按住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而后依然垂眉敛目,静静地拨弄着手中的念珠。 一股气血逆流而上,眼前的情景激得夏芩眼睛都发红了,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住手!全都住手!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各种不同的目光“刷刷刷”地聚集到她的身上。 嘲笑的,逗弄的,焦急的……不一而足。 定逸师傅的目光无声地透出几分焦灼,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不由自主地一阵眩晕,又跌坐原地。 慧静冷淡地看着她,嘴唇微抿,目中含有几分怨恨。 院中的青年闻声回头,棍子拍打着手心,一摇一晃地踱了过来:“哟呵,又来一个,你又是谁?”轻浮的目光上下一扫,手中的棍子猝不及防地挑掉夏芩的帽子,怪笑四顾,“哟呵,还是个假尼姑。” 四周一片哄笑声,夏芩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 旁边一个手下趁机凑趣道:“假尼姑想偷真汉子,少爷你不知道,刚才小的在小尼姑屋里搜到一张男人画像,啧啧啧,可真是小白脸呐,少爷要不要看看?” 夏芩心中一抖:画中君! 男人眼睛盯着夏芩,咸猪手自发地便往女子脸上摸,口中道:“看男人做什么?唔,美人你果真是个小淫·妇,爷喜欢,告诉爷慧清是谁,爷现在就宠你。” 夏芩被她轻薄的话语激得如一块雪域寒冰,错开他的咸猪蹄,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寒气:“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样行凶作恶,就不怕王法?就不怕报应?” 对面的男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报应?一群假尼姑也敢说报应?”他顺手捏了一下夏芩的脸,提起手中的棍子,“咚”的一声砸碎了就近的一个水盆,吓了夏芩一跳,“这就是报应。”接着飞起一脚,踢飞一个香炉,狠狠地砸向面前的墙壁,“这就是报应。” 夏芩震惊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神经病。 男人邪气地看着夏芩:“快告诉爷慧清是谁,否则,爷就把这里碾成碎末!”回头大声命令,“砸,全部都砸!一个也不要留。这里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待会儿给弟兄们好好乐!” 噼里啪啦地粉碎声中,一群恶棍嘻嘻哈哈,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别人赖以生存的物品。 夏芩双拳紧握,眼睛几乎滴血。 面前的男人有着和庞天石极为相似的眉目,可同样的眉目长在庞天石脸上便是略带鬼气的眉清目秀,长到他的脸上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眉灶眼。 夏芩竭力抑制着心中的气恨和厌恶,力持镇定:“你找慧清是不是因为她写了一封信给你,而你不相信?可你不相信不代表它不是真的,大不了把你父亲叫过来当面对质,你用得着做这么伤阴德的事么?” 男人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戾气,突然一指她,大叫:“是你!你就是慧清!来人,把她给我捆了!快点给我捆了!” 两人打手一左一右地挟制住夏芩,夏芩死命挣扎,男人扬手把一张东西甩到她的脸上,恶声:“今天,爷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告黑状的小蹄子!” 纸张轻轻飘飘落在她的面前,夏芩看得分明,正是她写给官府的举报信。 她心中一阵哆嗦,顿时如坠寒窟。 两边钳制她的人笑道:“也不打听打听咱老爷和官府的关系就敢瞎告状,小尼姑,别怨哥哥们狠心,是你自己不长眼呐!” 说完,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 对面的男人狞笑着扬起手来,她没有害怕,没有躲闪,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的目光迟钝地掠过面前满目疮痍地寺庙,掠过受惊的慧静和虚弱的师傅,迟钝地想: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 巨掌破空而来,狠狠地扇向她的面孔,她的头微微一侧。 皮肉相击的声音是如此清脆刺耳,她瞳孔一缩,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 她微微一怔,就见一个人影在她面前晃了晃,像受到了巨大的创击般,慢慢显现在她的面前。 画中君。 她的眼中突然蓄满泪水。 画中君温和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好像说得极为吃力,缓缓道:“我挣脱了你的符纸保护结界……不过也没什么。”他抬袖拭去唇边的血迹,影子一阵虚晃的模糊,口吻却淡,“能直接沐浴佛光和阳气的照耀,也算一种难得的体验。” 夏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画中君淡道:“一个耳光而已,何必如此。” 可一个耳光对别人而言不过是皮肉之苦,对他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灵魂之痛。 你尝过十指连心的疼痛吗? 比那还要痛苦十倍。 更遑论他还要受佛光和阳气的炙烤? 夏芩心如刀绞。 在第二记耳光来临之际,她没有再呆呆地接受,更不愿让画中君代她受过,她拼命地大声呼喊:“庞天石,你瞎了吗?你看看你的儿子在做什么?你有几辈子的阴德能让他这样挥霍?” 话音未落,那本来该扇到她脸上的耳光却诡异地中途改变轨迹,直直地扇到旁边钳制他的人脸上,同时扇耳光的人还发出一种和他本人不相符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慢吞吞的腔调:“坏小子们,让老子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第7章 水中鬼(7) 第7章 打手蓦地被扇蒙了,他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面孔,叫道:“少爷?” 该少爷却没有理他,抄起棍子便向另一个打手抡去,直把另一个打手打得上蹿下跳哭爹叫娘还不罢休。 在场的人都被这陡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那少爷像发了疯似的见打手就打,出手阴狠,表情平静,口吻悠闲,一边打一边骂:“不分良善的混小子,今天老子就把你们抽回娘肚子里重新改造。” 一边说一边十分尽责地把一帮人抽得鸡飞狗跳哇哇乱叫,着实表演了一番什么叫鬼上身。 打手们面目惊恐,满院子乱转:“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是你叫我们来的呀!” “天呐!少爷他、他中邪了!” “跑!快跑啊!” 一番人仰马翻后,打手们纷纷逃出山门。终于无人可打,该少爷在将出山门的那一刻,提起棍子狠狠地敲在自己头上,然后披着满脸血,原地转悠两圈,又摇晃两下后,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至于为什么不等出了山门再打而是在门内打自己,这个问题有待考究。 山门内很静,众人惊睁着双目,犹未从这场波澜迭起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山门外也很静,打手们踪迹杳渺。 在众人眼中,该少爷面目惨烈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没有走远的打手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试探着拿棍子戳了戳地上的身体,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地拖起地上的人消失了。 在夏芩眼中,一缕人影晃晃悠悠地从少爷的身体上飘出来,虚弱地对她说:“今日犬子无状,冒犯了姑娘,我已经教训了他为姑娘出气,姑娘就不要见怪了。” 说完,也从原地消失了。 回过神来的众人这才开始有所动作,两位居士惊魂未定地面面相顾小声议论。 定逸师傅倚着慧静的手臂慢慢站起身,额上的血已经干涸,瘦削的面孔却越发苍白,如一片经冬的残叶,摇摇欲坠地维持着最后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 夏芩急急扑过去扶住她,哽咽:“师傅。” 定逸师傅缓慢而坚决地推开她,眼皮也不抬,口吻淡淡道:“去佛堂跪着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悔悟了,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也不看她,扶住慧静的手慢慢从她面前走过去。 夏芩怔在当地,脸上的血一分分退去。 慧静冷淡瞥了她一眼,无声地冷笑一声。 跪在佛像前,夏芩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 若说自己没错,为何连累得山门遭难,师傅师妹们跟着受苦? 若说自己错了,那人真的应该在知晓一桩罪恶后无动于衷,然后任那凶手逍遥法外? 我不过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已。 我不过写了一封信而已。 为何会至于此? 她红着眼圈抬头仰望,高大的佛像宝相庄严地俯视着她,垂眉敛目,悲悯无言。 这世上的事最痛苦的莫过于此,做恶之人赤·裸裸地嘲弄你的不自量力,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像两把刀,反反复复在你的心头切割交错。 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整整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跪到膝盖肿痛形神憔悴,可依然没有悔到什么,也没有悟到什么,最后终于力不能支地晕倒在地。 醒来后,只有画中君在她身旁。 平日里风仪无双的君子,此时竟显得如斯憔悴,他温柔地望着她,忧伤的双目是刻骨的心痛。 他说:“以后不准再这样倔强,你没有做错,也已经尽了力,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是每一件事你有好的初衷就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你平稳安乐地活着,首先保护好自己,你明白吗?” 她怔怔地听着,神情杳渺,忽然低声问道:“你说,我母亲她是个才女,是真的吗?” 画中君一愣,微微点头:“是的,她书画双绝,博览群书,当年未出闺阁之时,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夏芩低下头,过了好久才道:“可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些。在她的眼中,只有那些实实在在的善,其他的,都是虚妄。我……终究让她失望了,是么?” 画中君眼神微动,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们是不同的人,她并没有对你失望,真的。” 她笑了一下,一滴湿润落了下来,在她面前晕染开一团印迹。她点点头,缓缓地挪下床来。 夏芩来到那间偏僻的接待室。 房屋古旧,四面翘起的檐角上吊着四个特殊的瓶子。风一吹,瓶子便会发出轻柔的嗡鸣声吸引着四方流落的游魂。 她在接待室的桌上放下一朵纸折的莲花,就像一个小小的邀约。 如果你愿意超度,那么我会帮助你。 如果你仍然心有不甘,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房屋。 庞天石许久没有现身,不知道是对她这个不靠谱的中间人心灰意冷了,还是他突然自己想通了自行超度了。 山门又恢复了宁静,门可罗雀萧条死寂的宁静。 连那些常来寺中帮忙的善男信女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夏芩慧静慧心三个家养弟子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清理着被毁坏了一半的寺庙。 直到某一天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这种宁静。 柳絮漫天,如一场柔曼的飞雪,林间的鸟儿在其中穿梭嬉戏。 开门的慧心被来人花了一脸的浓妆下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位、这位女施主,您、您有什么事么,鄙寺、鄙寺已经没有东西给您和您身后的这几位施主砸了。” 闻言赶来的慧静表情高冷地挑了一下眉,似乎挺意外这个性情绵软的小师妹还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言辞。 紧跟而来的夏芩一眼便认出这位妆容可以吓鬼的妇人便是吴夫人,而她身后横在门板上直抽抽的男子自然便是他的宝贝儿子吴少爷,或者说是庞少爷。 吴夫人听到慧心的话后哭得更厉害了,猛一眼看到夏芩,不管不顾地便扑了过来,悲泣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昌儿,让他、他走,你要什么,我、我都答应……” 她面容悲戚口齿含混,抽抽噎噎地说了什么夏芩也没有听清,就看到一脸眼泪鼻涕向自己糊了过来,她情不自禁地便往慧静身后躲了躲。 慧静错开身,愈发高冷地挑起眉,似乎更加意外这个平时总端着的小师姐还能有这番举动。 夏芩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脸色发青,强自镇定道:“吴夫人,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只是按照逝者的遗愿向你传话。我不图你什么,更无害你之心,请你理解。” 吴夫人一把拽住她,那日里高高在上慵懒华贵的美人形象全然不见,涕泪纵横的一张脸上,竟显出皮肤松弛鱼尾纹丛生的迹象来,生生无情地打碎了一个美人不老的童话。 夏芩僵直着身子向后保持着距离,面无表情地想,原来书上说的美人啼哭仿若梨花带雨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啊。 最后赶来的定逸师傅,一眼便看明白了事情的由来,她连忙上前为门板上的青年把脉,凝神片刻说道:“脉弦伏而滑。是受惊气乱,挟痰逆升之症。开两剂安神祛痰的药服下去即可,施主不必忧心。” 吴夫人渐渐平静下来,既悲伤又感愧,抹着眼泪说道:“多谢师太,昌儿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都是我这当娘的没有教好,我愿意为贵寺捐助善款重修佛身重建寺庙,只求那个人、那个人不要再来纠缠我的昌儿。” 当她说到“那个人”时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夏芩明白了,她说:“其实,那个人是不会伤害吴少爷的,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 吴夫人的目中蓦地暴发出一道雪亮的光芒,但不过一瞬,她便垂下眼皮,掩饰地试了试眼睛,说道:“我只希望逝者安息,只希望能够让我和昌儿平静地生活,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求。”她低下头,声音谦柔而坚决,“请师傅们成全。” 真相就在眼前,不是她不相信,而是她执意置若罔闻。 夏芩的心沉下去,还想说些什么,定逸师傅已经平和道:“贫尼会让小徒转达施主的心愿,并为亡者诵读金刚经,助他早入轮回。” 吴夫人低下头,眼泪落下来:“多些师太。”   ☆、第8章 水中鬼(8) 在夏芩的想象里,吴昌珉少爷之所以受惊病倒,无外乎是庞天石借用他的身体小惩了他一下,或者通过他的身体亲自向吴夫人对话。 然而事实却是,当吴昌珉少爷心烦气躁地踹向路边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乞丐时,庞天石立刻附上身,硬生生地收回那条踹出去的腿,使那具身体呈现出前后极度不一致的和蔼微笑,僵硬地扶起地上的乞丐,并奉献出全身的财产。 以至于那乞丐受宠若惊至战战兢兢,接过财产时呈现出某种半身不遂的状态。 当吴昌珉少爷趾高气昂用鼻孔睥睨那些前来求他的穷亲戚时,不耐烦的声音就会突然卡壳,下一刻,换上某种让人汗毛直竖的柔和嗓音,温文尔雅地给出对方想要的帮助。 当吴昌珉少爷哈欠连天地要把手中的书抛出去时,正在扩张嘴巴就会突然定格,然后慢慢收拢,收拢至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程度,正襟危坐在书桌旁,机械地苦读通宵。 简而言之,在缺席了十几年之后,庞天石先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然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教子”热情。 当然也会和吴夫人对话,不过对话时断没有以往那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赖油滑的样子,而是极其谦谨、极其优雅地吴夫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文质彬彬地告诉她:“那个人说的是真的,我们结果了吴大富,一起离开吧。” 吴夫人震惊了,瞪他的样子犹如见鬼。 周身伺候的小厮对少爷这种分裂的状态既惊异又迷茫又无所适从,在知道了他松山寺中邪事件后,就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了。 而吴昌珉少爷却是真正的苦逼,一个壳子里面装一个瓤正好,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瓤,还悍然地和他抢夺身体的控制权,那种感觉,就像被一个超级大胖子坐在屁股底下,头晕目眩,胸闷窒息,偏偏还非常清醒。清楚知道“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当真是除了恐怖还是恐怖,除了惊惧还是惊惧,无怪乎会受惊病倒。 可这样的“附体”对庞天石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会增加自身罪孽,还对灵体是一种无言的损耗。 若说他对当年自己的枉死无法释怀,却又不见他找正主报仇;若说他留恋妻子,可这么多年过去,隔着生死天堑,妻子成了别人的内人,儿子忘了他的存在,再多的留恋也该磨没了。如果他只是想让吴夫人了解当年的真相,现在真相已经说明,他也该心无挂碍去轮回了,可他还做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肯走,夏芩觉得,她突然不明白这个水鬼君是怎么想的了。 施过针,开过药,吴昌珉少爷已由横着抽抽变成了竖着行走,吴夫人满心感激之余拉着定逸师傅好一顿倾诉,定逸师傅耐心地听着,慈祥和蔼,时而低声开解两句,引得吴夫人又是一阵鼻涕泪乱流。 夏芩视线抽搐,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该夫人所展现的年龄特征,所谓美人不老云云,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竖起来的吴少爷迫不及待地调出最风流最潇洒的姿态转向慧心,意图勾搭,可还未等他靠近,慧心已经微微皱着眉低下头,小声说自己还在烧水,匆匆离开了。 吴少爷失神片刻,目光瞟向夏芩,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脸上自动堆起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刚要开口,夏芩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他,径自朝慧静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吴昌珉:“……” 备受冷落的吴少爷把目光迟疑地调向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雌性,慧静抱臂冷笑,森冷如刀,吴少爷心肝儿一颤,连忙招来小厮扶着,弱柳扶风地挪走了。 夏芩刚来到前院,便遇到去而复回的慧心,慧心告诉她:“门外有个人说要拜会师傅,他说他叫吴大富。” 夏芩眼皮一跳,匆忙嘱咐了慧心两句,转身便往师傅的住处跑。 吴大富!庞天石口中的杀人凶手吴大富! 夏芩的心急得几乎要跳出来,匆匆赶到师傅处,在她耳旁低语两句,定逸师傅平静地微笑着,面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从容地对面前的吴夫人道:“令夫吴大官人来了,想是不放心你们,亲自来接的。” 吴夫人脸上显出一丝奇怪的紧张,神情僵硬,佯嗔道:“刚回家也不知道歇歇,跑来跑去做什么?” 定逸师傅只是微笑。 三人来到前院,夏芩登时觉得两只眼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面前的男人身量不高,但被肥厚的脂肪撑得长宽高几乎等同,往院子里那么一堆,立刻显出规模巨大的一坨,让原本还算宽阔的院子,顷刻间袖珍逼仄起来。 她不禁为寺里的山门忧虑了一把。 规模庞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师傅见了礼,然后询问了吴昌珉少爷的情况,接着对吴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儿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 吴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吴大富对定逸师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说两句话,可以吗?” 定逸师傅双手合十:“当然。”然后转向夏芩,“慧清。” 山门外春光明媚鸟语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过,如山腰环绕的一条薄薄的春绸。 吴大富拥塞在她的视野内,对她说:“你的事我听钱妈说起一点,说你能看得见鬼魂,那你能把庞天石招过来吗?” 夏芩:“哦,他已经来了,就在你面前。” 吴大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有一瞬间,夏芩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拔脚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色如便秘。 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庞天石怔怔地看着两人,目中是某种彻悟后的平静和伤怀,夏芩看着他,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复杂。 “原来如此,”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原来那些鬼魂说的是真的,经过生死剧变后,人的灵魂会变得残缺不全,忘记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发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颀,如同得到某种净化。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滞留这里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伤害妻儿。我背叛朋友,妄动杀机。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记忆扭曲,但在某个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有变成厉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滞留世间,只因为心怀愧疚,只想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尽管我已经死去。 尽管你们并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泪花,她缓缓地向夫妻二人转述了庞天石的话。 吴夫人肝肠寸断,吴大富眼眶微湿:“我们都有错,可是你都已经去了,这些事还算什么事呢?” 庞天石微微点头,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纸符折成的小小的莲花:“现在你愿意超度了吗?” 庞天石点点头,柔声对她说:"谢谢你",而后含笑消失于那朵莲花中。 寺钟清凉,檀香静心,定逸师傅接过那朵莲花托在掌心,而后闭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异的光亮从莲花中缓缓升起,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寺庙。在那个黄昏,滞留松山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样一幕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奇景:美丽的晚霞边,浮起一团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着向他们抱拳致谢。   ☆、第9章 杀人伞(1) 第9章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浸润着淡淡的清凉,夏芩走进城中,一路垂杨槐花,满耳人声鼎沸,似乎到处充斥着“新来的县令如何如何,不久前破获的那桩牵连甚广的拐卖案如何如何,如今关帝庙尸首案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言论。 不同寻常地勃发着一种八卦气息甚浓的盎盎生机。 夏芩心思重重依着路人的指点来到城中的关帝庙。 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庙宇而今反常地显出人迹萧条的迹象,偌大的地方,只看到一名男子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绣花似的,细致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泥点。 “怎么就擦不干净呢?”男子喃喃自语,他身着青衫,身姿如柳,忧虑郑重的样子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 她在旁边默默地看了许久,男子都没有注意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突然开口问道。 男子猝不及防,蓦然抬起头来,待一看到她,脸“刷”地红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柳俊青,山东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他的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姑娘、姑娘你……” “我叫夏芩,”夏芩简单道,“不知道柳公子来松山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滞留关帝庙?” 柳俊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呐呐:“小生、小生前来探亲,看望表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路上遇到大雨,一个好心的大嫂借我一把雨伞,路过关帝庙,就进来避一避……”目光触到自己的衣襟,微微蹙眉,“可衣服还是湿了,该怎么探亲呢?”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低头一丝不苟地擦拭衣服上的泥污。 夏芩:“……”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泥污就像长在了那里,无论他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夏芩心下微动,问:“那公子可还记得借伞的住在哪里么?” 男子垂眉敛目,偶尔抬睫看她一眼,目光羞怯,越发像一只小白兔:“小生……对这里不熟,说不好,就知道在关帝庙东北,不过,小生看到伞上刻着一个‘冯’字……” 夏芩眉峰一跳:“那公子可看到杀你的人是什么样子?” 青年倏然抬头:“杀我?” 他像坠入一团迷雾,茫然地倒腾着两只脚,悬浮姿态却倒腾着两只脚,喃喃重复:“杀我?” 接着受惊一般,霍然从她的眼前消失,在另一处出现:“杀我?” 而后失控了似的,不断地从这一处消失从那一处出现,从那一处消失,从另一处出现,惊惶声连成一片:“杀我?杀我?杀我?” 明明刚才还静若处子的人,此时却像魔怔了也似,流星似的在她的视野内划出一道道青影,伴随着凄厉的背景音,只一个人,就主演了一场群魔乱舞。 夏芩渺小的眼眶几乎无法承载眼前这种剧烈的变化。 然后,毫无预兆地,青衫君突然逼近她的眼前,惨白着脸叫了声:“杀我!” 就地消弭无踪。 夏芩:“……” 聒噪声没有了,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动观赏的姿势,半晌,无法回神。 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夏芩不禁微微苦笑。 因吴大富夫妇的捐助,松山寺重新翻修,古旧的寺庙悄然焕发新颜,沉寂已久的山门无声地笼罩着一种欢欣的气氛。 可这样的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山寺却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宁静。 两个衙役要带走慧心。 “因为啥?”慧静第一个发作,对两位衙役质问道,“我小师妹平时连山门都不出,胆小又善良,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为啥要抓她?” 慧心被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定逸师傅温和地止住慧静,对两位衙役合十行礼:“小徒久在山门,不知世事,不知何故会牵涉到官府,还望两位官差告知一二?” 两位衙役对看一眼,其中一个道:“咱们也是奉命传话,慧心师傅有事无事,大老爷自然会给她个交代。” 他这么一说,慧静更加急了。定逸道:“既然不便告知,那老尼就随着小徒一起去,小徒胆小,到时话都说不清楚,反而会耽误县老爷的正事。” 说完,不顾病歪歪的身体状况,就要跟了去。 扶着她的夏芩急急地叫了一声:“师傅!” 两位官差无奈了,另一个道:“就是过去问个话,干吗搞得像去送死一样?事实是,前两日关帝庙发生命案,住在庙中的乞丐说,他见到死者的时候,死者身边有把雨伞。可大老爷赶到现场时,死者身边什么也没有。后来,有人举报说看到了那把雨伞,它就在一个叫陈惠娘的女人手里,但陈慧娘说,雨伞是贵寺的慧心送给她的,县老爷这才招慧心过去问话。” 慧心懵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道:“雨伞、雨伞是我和惠娘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的,我见它完好,就把它捞了上来,可……它颜色太艳,不适合出家人……我就把它送给了惠娘,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 她急切地望着众人,张皇地想要寻取一点信任。 衙役不耐烦了,说:“这些话该说给县老爷听,尽给我们啰嗦有什么用,走了,到时候迟了挨板子可不管咱们的事。” 慧心腿软得几乎都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望向定逸,目光哀怜乞求。 定逸师傅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抚住她,缓声安慰:“不用怕,师傅陪你。” 两位衙役还未答话,一旁沉默的夏芩突然道:“不,我去,我陪慧心师妹去。” 而进了城,她念头突转,半道拐进了关帝庙。 想起慧心当时的目光,心中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而今,受害者是看到了,可他别说见到杀人凶手了,就连自己是否死了都不知道,这样货真价实的糊涂鬼提供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信息,能帮助慧心早日脱身? 想想就愁人。 夏芩像个满腹心思的老太太似的一步一挪捱到官衙,看到面前那坨代表威严与黑幕的存在,不自觉心生戒惧,迟疑地在原地兜起圈子。 她一门心思地沉浸于自己的忧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两位观者的话题。 “嘿!你别说,转得还真圆,平时拉磨练出来的吧?” “她都转了十多圈了,还要转几圈,才过来呀?” “唔,难说,就你的个头,扔倭瓜堆里都看不见,还指望她发现你?可怜见的,看那要哭出来的样子,恨不能马上跑了,她真的跟你俩说过会来陪她师妹?” “不信你敢打赌吗?”被人比作倭瓜的年轻衙役恼怒了,涨红了脸道。 “嘿嘿,敢跟老哥打赌,你赢得过吗?” 重重的咳嗽声传来,两名差役闻声回头,立刻正经了:“班头!” “头儿!” 吴班头铁着脸压低声音训斥:“老爷的眼皮子低下还敢这么闲扯打屁,皮痒了是不是?” 两个差役嘿嘿笑。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庭中不疾不徐地走出一个人来,金色的阳光轻扬起落,为他素色的衣襟染上明丽里色泽,他身姿修长,脸容俊美,湖蓝的发带垂在肩上,随风翩然。 明明刚刚还景致平平的庭院,因为他的出现陡然间变成了一幅流动写意的画卷,清雅芬芳,华彩四溢。 待走近了,便看到两只优美得过分的凤眼斜斜飞起,无言地卷起一片桃花色,如果不是那通身的书卷气质,如果不是那两道漆黑如墨的剑眉,那两只眼,近乎于魅,近乎于妖了。 男子和煦地微笑着,一脸的亲切随和:“兄弟们辛苦,有人来过吗?” 如果没有见识过他处理那件拐卖案的手段,单看这副模样,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润端方,可见识过了,在场的人便没有一个敢真的去应和这种随和,均不知觉地抽直了,恭谨地答:“还没有,老爷。” 松山县令江含征依旧温雅满脸:“告诉铁英,看好那把伞,如果有人报告在五月二十那天看到伞的,尽快报告。” 众衙役:“是。” 刚要离开,倭瓜役迟疑道:“门外有个小尼姑,我和大刘去抓慧心时和我们一道来的,中途去了趟关帝庙,现在在门外不敢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嘲笑役凝神沉思片刻,忽然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尼姑,好像就是给铁英状纸的人。” “哦?”一道奇异的光亮自江含征目中闪过,他朝门外望了望,看到一个忧郁徘徊的灰色身影,不禁微笑,“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大概是吓坏了,好了,不要传她了,本县去问问怎么回事?” 直到一条修长的身影挡她的面前,夏芩才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迟疑:“画中君?”随即明亮的眼眸中绽起惊喜的光彩,“您来了,又换新壳子啦?”   ☆、第10章 杀人伞(2) 第10章 以前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画中君不满意本尊的相貌了,便会借助其他画像来个变脸游戏,就像普通人换服装那样。其中最长的一次,他住在一张月老图里长达半年,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时都是一副白须飘飘红线环绕的老爷爷模样。 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选择美人图,修眉凤目,风姿翩然,含蓄地体现出他君子表相下挑剔的审美口味。 眼前的这款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而且,此人还强烈地散发出一种属于“画中君”的气韵。 夏芩笑意盈盈,两颊现出深深的酒窝,她眼尾略长,不笑的时候眼眸深湛,如倒影着一片浩渺星空,笑起来的时候,眼儿弯弯,如两眉毛茸茸的弯月,韵味十足。 江含征微微一怔,心仿佛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如一枚花瓣落入湖心,漾起细微的涟漪。 他原地思索片刻,问道:“姑娘,你是……认错了人?” 夏芩登时如遭到雷击,遐思绮念瞬间灰飞烟灭,从头到脚醒了个通透。刚刚还笑意融融的面孔如被霜冻,连带着全身都凝出僵硬的状态。 她垂下面孔,后退一步,冷淡地拉出疏远的距离,声音平板地合十行礼:“抱歉,是小女子鲁莽,认错人了。” 眨眼之间便由娇憨明媚的少女变成了雪域高岭之花。 江含征有些微的不适,说不清是因为眼前这变脸迅速的不适,还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被提防被排斥的不适,他迅速地调出自己最和煦最圆融的微笑,道:“我见姑娘在此地徘徊良久,可是有事要报告官衙?在下和衙内的人颇熟,姑娘若不愿进去,不妨把事告诉在下,看在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极富感染力的笑容缓缓安抚了她紧绷的思绪,夏芩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溢出丝丝感激,她问:“公子可知道关帝庙命案的事?” 江含征:“略知一二。” 夏芩:“事情很奇,我师妹不过在山下的河边洗了趟衣服,捞起一把伞,官府的人便把她抓了,说这伞和命案有关。可她一个连山门都不出的女子,胆子小得要命,平时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她都要颤抖半天,能知道什么呢? 我想助师妹早日脱身,因为拖的时间长了,不管有没有事,她都会大病一场,让师傅担忧……”她微微垂头,声音中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凝重,“我答应了师傅要照顾师妹,不能食言……今天我去了关帝庙,知道了一点案件内情,公子听听,能不能对师妹有所帮助。” 她定了定神,简洁陈述:“柳俊清,男,二十岁左右,山东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来松山县探亲,遇到大雨,在关帝庙东北方向的某家大嫂借他一把雨伞,伞上刻着一个‘冯’字,他在关帝庙躲雨时被害,脑后受了很重的伤,那种伤的程度,不大可能出自于女子之手。公子觉得,这样说能让师妹马上放出来吗?” 她每说一句,江含征的表情就惊异一分,说到后来,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暗沉沉的凝肃,疑虑的微芒从眼中一闪而过,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含了某种凌厉:“这些事情,你是如何知晓的?” 夏芩陡地一激灵。 她太紧张,太无助了,所以遇到一个神似画中君并愿意出手相助的男子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温暖倾诉所有。 可他是什么人,自己这样做合适么?会不会很危险?这样的问题,她连想都未来得及想过。 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她吃惊的同时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渐渐由红变白,却本能地不想退缩,不想回避,于是顶着他犹如实质般的目光实话说道:“是柳俊青自己告诉我的,我看得见他的鬼魂,但他不知道凶手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江含征简直要笑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睁着眼说鬼话还说得这么正经这么坦然的,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 他脸上浮起招牌式的笑容,声音平淡:“姑娘觉得,你这番话,几岁的孩子听了会信,两岁还是三岁?唔,你还是可以照顾你师妹的,因为你会和她关在一起。” 抬手招来一个衙役,淡淡吩咐:“把她带到女牢,把慧心提出来问话。” 慧心的交代毫无悬念,除了声音哆嗦点,语无伦次点外,内容和她说的并无二致。 江含征痛快地开口放人。 慧心离去前又看了夏芩一次,夕阳的余晖由高高的石窗映进室内,阴暗潮湿的房间一片雾霭朦胧,慧心眼含热泪哽咽一声:“师姐。” 夏芩眉头微蹙,有些不耐,有些生硬道:“你自己雇车回去,告诉师傅我没事。这里地方小,证人、嫌疑人、犯人没办法细区分,我是个证人,所以你不必像对死刑犯那样对我作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了,快走吧。” 说罢,十分无情地留给慧心一个漠然的背影。 慧心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幢幢鬼影挤满她的视野,各种人类非人类的声音在她耳边吵闹喧嚣,她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受着非人的折磨,这种情况下,没有吐出来已是奇迹,自然很难再摆出什么好脸色。 早听说刑场坟地是鬼魂的聚集地,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县衙牢房竟也不落下风。 她没有过多的心力去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她所有的气力都用来抵御那些纷涌而来的声音。 县衙内,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很快归来,对江含征报告说:“那把伞是冯家娘子借于柳俊青的,五月二十那天下大雨,柳俊青路过她家门外避雨,冯家娘子便好心借了他一把伞。她还奇怪,伞怎么会跑到了城墙上的告示旁。” 江含征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 不多时,衙役铁英匆匆赶来,急急报告说:“大人,不好了,那把伞不见了!” 江含征握着椅子的手指一紧,慢慢站起身来:"怎么回事?" 伞是此案唯一的线索,他让人把伞挂上城墙,张贴告示,凡在死者死的当日见过这把伞的,皆来报告。所以伞被安置得很好,不会被风吹跑或自行跌落什么的,还派人时不时地看视。 伞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除非有人盗取。 但谁会偷一把伞呢?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般人不会偷,凶手也没必要偷。 江含征眉头微蹙,这世上最难破的案件,不是那些思维缜密步步精严的连环杀人案,而是这种简单、随机、一击便退的冲动型杀人案。 所以,一个山寺小尼姑是从哪里知晓案件内情的? 江含征立即命人提人问话。 一夜未眠,夏芩看起来疲惫而憔悴,她微微垂着头走进大堂,表情是超越年龄的冷静。 一番过场般的身份调查后,江含征还是那句低沉的问话:“你是如何知晓死者的事的?” 夏芩:“是柳俊青自己告诉我的,他现在滞留关帝庙无法超度。” 惊堂木猝然一响,她不禁一惊,就听见台上那全然陌生而凌厉的声音传来:“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夏芩有片刻的恍惚,像是无法相信那笑容温暖的男子突然变成冷面县令一样,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声音竟和含笑说要帮她的声音出自同一个人。 一个人,怎会这般前后不一差异巨大? 她稳了稳心神,恭谨道:“民女说的是实话,大人不相信,民女可以向大人证明。”她顿了顿,按照自己想了一晚上的脱身计策把收集到的资料款款道来,“大人的牢房中有个鬼魂,自称张邯,脸色青黑,他说,他生前和父亲起冲突,暴怒起来便要杀人。母亲过来阻拦,撕扯中被一把推到灶台上,意外丧命,县令判他大不孝,斩立决。 但别人不知道的是,他父亲多次趁他出外务工之际逼迫他的妻子,所以他知晓后才那般暴怒疯狂。但家丑的羞耻,母亲的去世,以及根深蒂固的孝伦观念,让他无法说出更多的实情,于是,任县官判了罪,在狱中服毒自杀。 他死后,妻子怀孕,他父亲怀疑是自己的孽种,便逼他妻子堕胎,他妻子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结果,县官还表彰了他妻子,说丈夫虽然不争气,但妻子却是个以死殉夫的烈女子。” 血腥讽刺的内·幕毫不留情地糊到众人的脸上,堂中或听说,或经历,或从未得知此案的人都惊呆了,个个震成木雕泥塑一般,谁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样的事。 夏芩:“还有个鬼魂叫牛大壮,长得五大三粗,脖子上的脑袋动不动便往下掉,”她无视众人微微变色的脸,依旧绘声绘色地往下叙述,“他一直在念叨一个叫猴子的人,一直在问,为什么这个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就为了官府给的一个官妓,就把他出卖。”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毫不急迫,条理分明:“还有一个鬼魂叫马慧生,莲花镇马官屯的农民,偶尔进城卖布,是个孝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一道平板得毫无起伏的声音打断了她:“听你的意思,本县的牢房成了鬼窝?”   ☆、第11章 杀人伞(3) 第11章 夏芩顿了顿,被一夜的无眠和疲惫熬成一盆浆糊的脑袋超常地挤出一线灵光,发育出一点察言观色的功能,听懂了对方说话的语气。 她想了想,字斟句酌道:“牢房、刑场、坟地鬼魂多些也属正常,并不一定单这里这样。”停了停,又道,“如果大人替他们觉得挤得慌,不妨顺便帮他们超度一下,比方说翻翻案什么的。” 江含征又想笑了。 女孩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却时不时地冒出些奇言趣语的行径诡异地戳中他的萌点,于是,他顾不上一刻还在为案子的线索忧心,兴味十足地跟着跑偏了方向:“本官现在就来查证你的话是否属实。”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师爷:“把本县的历年旧案都搬过来,本官要一一查阅。” 袖手围观的师爷闻言惊异:“现在?” 江含征:“现在。” 师爷:“就在这里?” 江含征:“就在这里。” 满脸不可思议的师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待一触到他幽深冷凝的目光,不禁一激灵,连忙答道:“是。” 伸手招了两名衙役一同下去了。 江含征看向台下:“你先起来。” 夏芩默默地由半截状态换成完整竖直。 一摞摞文案搬到大堂,满屋子荡起细细的灰尘。江含征端坐案后,沉稳如山,高深莫测。 几十年的大小案件堆起来,能堆成一堵墙,他埋首其中,一目十行地浏览,一时间,满屋书页翻飞,纸声哗响。 只看得台下的一群人神经错乱。 “张邯,其父张仁美,”夏芩不禁被这个名字雷了一下,“松山县张韩镇张家集人,涉嫌逼.奸人命,即刻捉拿。铁英领命!” 铁英出列,朝上一拱,大步去了。 “马慧生,松山县莲花镇马官屯人,三年前进城卖布,因布匹尺寸与某人所报被盗布匹尺寸一致,便被当时县令判为强盗一伙,屈打致死。今特为平冤,其家中老母由官府供养,师爷发告示!” 师爷领命,提笔蘸墨,奋笔如飞。 “侯元章,外号猴子,与牛大壮乃同伙强盗,后主动投诚报出盗首,但不久后患病殒命,也算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 日影缓缓移动,一条条命令抛出来,无声地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暗潮涌动,众人的神情由震惊到赞佩,由赞佩到兴奋,从古至今,谁也未曾听说过,有人会如此办案的。 如此果决,如此高效,也如此……痛快。 夏芩着实有点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该县令是相信了呢,还是相信了呢,还是相信了呢? 不过当晚,她的住处便由县衙牢房改成某处客栈。 衙役铁英对她道:“大人说,你既然有如此异能,不妨留下来和柳俊青的那什么好好谈谈,让他早日想起凶手,也好早日捉凶归案。”他的神情动作有些僵硬,和她隔开足有五六尺的距离,远远道,“大人还说,已经派人通知了你家师傅,你可以安心在这儿住着。” 夏芩安静地垂下眼皮,淡淡道:“是。” 铁英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很想再说两句,嘴唇动了动,挠了挠头,憋出四个字:“有事找我。” 夏 芩略略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露出微微的笑容,酒窝浅浅:“谢谢。” 铁英的心痒痒的,犹如春风细细吹过,无声地绵软成一团,先前的那点戒备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柔曼的暮色垂落一室,从打开的窗子里透来徐徐微风,带来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不必她吹动招魂哨,那些鬼魂便如片片飞叶,飘然落在她的面前。 仿佛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变成了招魂利器。 夏芩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莲花,对面前的男人道:“县令大人已为你翻案,下令捉拿你父亲,现在你愿意去轮回了吗?” 面前的张邯浑身散发着不祥的妖红,脸上交替变幻着痛苦邪魅暴躁,呵呵道:“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现在怎么样了?” 夏芩眉头一蹙:“你妻子么,想必已经轮回了。” 张邯再次呵呵呵地大笑起来,声嘶力竭,状如夜枭。 夏芩登时汗毛栗栗,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张邯边笑边喘:“要死,为什么不早点死,非要被老东西操了一次又一次后才犯贱地想起要死,呵,老子都没轮回,她倒先滚蛋了。” 污言秽语猝然袭来,夏芩一个少女,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一个只有十六岁山门都没出过几次的纯洁少女,登时如遭了非礼一般,脸上火辣辣的,心肝肺一起乱颤,恨不能耳朵都聋了,用尽生平最大的毅力,才堪堪忍住收回莲花的手,没有就此甩手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她按捺住激涌的心绪,说道:“你妻子是个弱女子,不幸被强,或许因为懦弱没有剧烈反抗,害了自己,但也只是害了自己而已。而你呢,没有保护好她也就算了,还因为懦弱,隐瞒了真相,害了自身不说,因此纵容了恶人,害死了你妻子。相比之下,谁更应该受到指责?” 张邯周身的红光骤然大炽,眼中爆发出异样的血红,像是终于被激怒了,面色狰狞地向她呼啸而来,夏芩腕上的辟邪佛珠发出柔和的白光,像一道无声的屏障,淡淡地笼罩在她的周身。阴风掠过,鬼魂终究不敢靠近,中途拐道。 夏芩道:“你本性善良,却因为心怀怨恨已近厉鬼,再这样下去,只怕最后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妻子已经心无挂碍地去轮回,你父亲也将会受到阳间和阴间的各种惩罚,我再问你一次,你现在愿意去轮回了吗?” 柔和的白光像有某种安抚和净化的功能,鬼影身上炽烈的血红渐渐地平复下去,他看着夏芩,像是终于归于平静,又像是如梦方醒,神色茫茫地说出三个字:“我愿意。” 而后化为一道虹影,消失于夏芩手中的纸符莲花。 夏芩无声地松了一口,看向墙角有些憨实的中年:“马慧生,你母亲有人奉养了,你不必一直守着她了,再说你就是守着也没什么用。” 马慧生凄然道:“都是俺不中用,这么大年纪连个媳妇也没娶上,要不然俺死后俺娘也不会没人照顾。” 夏芩苦笑:“如果你娶了媳妇,说不定就是剩下两个人没人照顾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县令大人已经下令供养你母亲,你可以安心去轮回了。” 马慧生感激地一笑:“谢谢你。” 而后白光一闪消失于夏芩手中的莲花。 经过刚刚张邯那一幕,这一句道谢让夏芩心中生出别样的感慨和温暖,连带着看向满屋子捡头的男人时也不那么惧怕了。 “牛大壮,你的兄弟侯元章虽然出卖了你,可他自己随后也患了恶病,很快死了。所以你不必再耿耿于这件事,赶快去轮回吧。” “轮回?轮回有什么好,好玩么?” 牛大壮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和自己的脸面面相对,无头的身体“端详”了自己面貌一会儿,还顺手理了理上面的胡子,把头颅的脸对准夏芩,上面的嘴巴一开一合:“老子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当初既然救过老子的命,为何老子对他好了,他转眼又出卖老子?” 这样深刻的人性问题夏芩无法回答,或者说眼前过度诡异的情景让她无法回答,她惊睁着双眼,突然一扭头,“嗷”的一声,剧烈地干呕起来。 牛大壮恶作剧得逞似的,呵呵大笑起来,还把自己的脑袋脸朝后放到肩膀上,肩膀一耸一耸,上面的脑袋便岌岌可危地一跳一跳,张合着嘴巴和她说话:“老子杀了那么多人,轮回后变成猪狗怎么办,老子才不要和猪娘们睡觉。” 夏芩:“……” 她终于知道,超度罪犯这个活儿也不是人人能干的。 她巍巍颤颤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巍巍颤颤地说道:“轮回,或者被我驱逐,你自己选。轮回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孤魂野鬼当得久了,各种人性会慢慢丧失,灵魂的污垢越积越厚,终至无法净化,最后只能被鬼差抓去当垃圾处理,一把火烧个魂飞魄散。现在说吧,你选什么?” 牛大壮像是怔住了,眨巴了眨巴眼睛,在那具身首错位的身体上,竟有种充满恐怖感的憨态可掬。 他嘿嘿一笑,身子一歪,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朝她做了个鬼脸,几乎把她吓晕过去的鬼脸,满不在乎道:“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老子砍头不怕,还怕什么鸟轮回!” 倏地一声,消失于她手中的第三朵莲花。 夏芩心力交瘁,面有菜色,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对着半空中,墙壁上,地缝里或隐身或现形的各色鬼魂说:“对不起了各位,身为凡人,我必须得休息了,休息期间,谢绝参观,请各位自行离去。” 话音刚落,视野中的人影遽然消失,只有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声鬼鬼祟祟从各处冒出来。 夏芩简单粗暴地在门窗各处贴上一张张纸符,如上了一把把严实的锁,把各种不速之客屏蔽在外。 而后,她上了床,在一个鬼魂环绕的环境,沉入鬼魂环绕的梦乡。   ☆、第12章 杀人伞(4) 第12章 次日醒来,身心俱疲,好像不是经过了一晚的休息睡眠,而是经过一晚惊心逃亡。 她硬是头没梳脸没洗神经巴拉地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字才平复下去那股来自梦中的惊悸。 夏芩怀疑,长此以往,自己迟早会神经错乱。 待收拾妥当,撤下纸符,去客栈的大堂吃饭时,却见铁英正在那里,不禁诧异:“铁护卫有事?” 铁英道:“奉大人的命令,今天带你去一趟关帝庙。” 夏芩毫不意外,淡定地“哦”了一声,便去另一张桌子上吃饭。 客栈老板八卦兮兮凑过来:“差大爷,有什么最新消息么?” “有!”铁英十分简洁,“尸体正在腐烂,很像你店里给客人吃的包子馅。” 店老板:“!” 一句话不仅噎得老板脸色发青,几欲呕吐,也成功地让夏芩的胃口由大象身降为蚂蚁嘴。 其他客人起哄:“靠,差大爷,不带这么消遣人的吧!” “喂,还让不让老子吃饭了?” 一片笑骂声中,铁护卫不动如山,若无其事地看着夏芩。 夏芩默默地放下只吃了两口的馒头,站起身来:“好了,我们走吧。” 铁英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就吃这么点儿?” 夏芩:“吃不下去了。” 铁英:“……” 走进关帝庙,夏芩一眼便看到坐在台阶上机械地擦拭衣服的柳俊青。 她走过去,问道:“你探过亲了吗,见到你表姐没有?” 柳俊青略显慌张地站起身,脸上起了一片绯红,腼腆道:“没,衣服不干净,姑娘你……” 夏芩:“我来是想问问,你真的对袭击你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柳俊青的脸蓦然一白,低下头,视线无意识地投在自己的长衣上,慢慢地,好像被吸引了似的,答非所问地喃喃一句:“怎么就擦不干净呢?” 然后,他坐下身,又开始心无旁骛地擦拭起来。 夏芩:“……”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什么毛病? 她无可奈何地对铁英道:“没办法,不要说记起凶手,他就连自己死没死都记不起来。” 铁英那具魁伟高大身躯里的灵魂又开始颤颤巍巍地缩水,缩成墙壁角落里一只小鹌鹑,他离夏芩远远地,抖着声音问:“他他他在这里?” 夏芩:“嗯。” 铁英:“那那那让他看看后殿自己的尸体,不就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夏芩骤然一僵,面色发菜:“他、他、他的尸体在这里?” 铁英:“嗯。” 夏芩:“为为为什么不通知他家人,赶快收走?” 铁英慢慢地缓过气来,面色奇异:“已经通知了,路远,所以多停留了两天。”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不可思议地,“你不会不怕鬼魂却怕尸体吧?” 夏芩灰着脸闭口不语。 铁英像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天呐,不是吧,妹子,你可真会逗老哥发笑啊你!” 夏芩脸色铁青。 整个过程,柳俊青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擦拭他的衣服,像是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进关帝庙,试探着问道:“请问,柳俊青的棺木是在这里么?” 铁英迎过去:“你们是?” 男人道:“我们是他的表姐和表姐夫。” 夏芩反射地便去看柳俊青,却见他坐的地方已经空了,一回头,便见他面带薄红,欣喜激动地站在女子面前,唤道:“表姐。” 铁英引着两人向里走,一面回道:“他的棺木就在后殿,你们跟我来,还有一些话要问问两位。” 女子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像是力不能支一般,哭倒在丈夫怀中。 男子皱着眉,扶起她,安慰道:“别哭了,凶手一定会抓到,给表弟报仇。” “什么人会……他那么心善,从不与人争执……什么人会忍心……” 女子断断续续地哭诉,她身旁的男子愈加不耐,拉着她进殿去了。 不一会儿,后殿便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 夏芩抬头望着天空,高远蔚蓝的天空偶尔划过一丝飞鸟的痕迹,她出神地望着,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表姐看不见我。” 不知何时,柳俊青来到她的身边,梦呓般地说道。 “你有话要对她说吗?”她问。 说话间,那对夫妇已走出殿来,女子还在抹泪,男子朝她的方向斜斜地瞥过来一眼。很特别的一眼,那双眼像会说话似的,无声带笑,眼波欲流。 夏芩本能地觉得不自在,避开他的视线。 “表姐夫很讨女人喜欢,”柳俊青垂下眼帘,低低道,“可他为什么不能对表姐好一些呢?” 夏芩没有出声,任由他陷入回忆,细语低诉,“表姐那么善良,那么能干,什么东西,只要经过她的巧手,就像活了过来似的。虽然从不多话,但总是细心地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衣襟,如坠梦幻,“这件衣服,就是表姐做给我的,我考上秀才那一年。”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如染上淡淡的光彩,“小时候,我被小孩子们欺负,被人笑话是女孩子,表姐总是站出来护着我,说:‘你们知道什么,戏文里的状元郎都是细皮嫩肉,只有杀猪的才五大三粗呢。’有了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偷偷藏起来,背地里送给我吃。” 他的声音似甜蜜又似怅惘:“这些事,被我母亲看在眼里,常常开玩笑地对我说‘长大了就娶你表姐吧。’本来两家都默认了这门亲事,谁知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姑母和母亲闹口角,便说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庄户人家,读两本书就当自己是文曲星了?还说我连门手艺都没有,表姐跟着我还不饿死?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把表姐许给一个木匠。” 他低下头,声含苦涩:“表姐夫是个木匠,松山县小有名气的木匠,家中也很殷实。他们一家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因此总是嫌表姐木讷,呆板,不会来事。还嫌表姐长得黑,不好看,不如他们家的两个儿子白等等。 表姐夫有个弟弟,借了放贷人的钱,让表姐从中间作保。结果到还钱时间,弟弟不见了人影,放贷人便找到表姐,纠缠不休。弟弟事先在自己父母那里递了话,说是嫂子生事,两位老人偏信儿子,因此对表姐怒不可遏,说他们家怎么能有这样不安分的儿媳,一力主张让表姐夫休了表姐。 他表情怔怔的,低低地叹了口气:"表姐夫是个风流人物,对表姐无可无不可,他不相信弟弟,但也不维护妻子,便任由表姐的处境一天比一天糟。” 他的思绪像飘入一个无人理解的情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带了四十两银子过来,我跟着别人行商,自己赚了四十两银子。我想告诉姑母我能养家,想告诉表姐,我能替她解困,可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是因为这四十两银子么?” 他略带忧郁的眼睛望着夏芩,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夏芩实在无言以对。 “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说,“你不能在阳间停留太久,现在你愿意去往生了么?” 柳俊青缓缓地垂下目光,他不习惯拒绝别人,尤其还是一个对他友善的女子,于是他下意识地回避了。 可他的目光一落到自己的衣服上,便开始痴怔,喃喃自语:“怎么就擦不干净呢?” 而后飘回台阶,坐下来,开始一丝不苟地擦衣服。 夏芩:“……” 好吧,她是真心无法理解这些货。 就在她在别人看来自说自话的时候,铁英自动站在一边,远远地等候,等她走过来时,方问:“结束了?” 夏芩“嗯”了一声,问道:“柳俊青死前身上有四十两银子,县令大人知道吗?” 铁英:“知道,他同车的人说过,不过他死后身上什么也没有。” 夏芩:“这是会是他被害的原因吗?” 铁英:“不好说。” 二人回到夏芩下榻的客栈,铁英告辞离去,夏芩从怀中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边吃边往自己的房间走。 谁知刚到门口,便被里面的情景惊得几乎跌了一跤。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 房间里坐着的男人竟然是堂堂的县令大人! 堂堂的县令大人竟然坐在她的房间用她的笔悠闲地练字!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人震惊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幕足以惊掉人的眼珠子。 县令大人的身旁,他写字的那张桌子上,还斜倚着一名女子,云鬓雾鬟,双眸如水,肌肤胜雪,无法形容的风情美艳。此时她正娇媚笑着,挑逗地抬起她雪白的玉足描摹他的腰身,纤纤十指虚虚地抚着他的脸颊。   ☆、第13章 杀人伞(5) 第13章 夏芩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直抽搐。 那厢,江含征犹自无知无觉地拈起一张纸,问她道:“你看这张字如何?” 那神情,自然得好像他出现的地方不过是他们家后院,然后顺口问了一句天气状况如何,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丁点不妥。 夏芩糟心地扫了一眼,匆匆道:“小女子闲来涂鸦之作,让大人见笑了。” 江含征眼角一挑:“涂鸦?见笑?” 在夏芩的视野中,美艳无匹的女子风情万种地向她抛了个媚眼,青葱玉指缓缓划过江含征的脸颊,轻点在他的喉结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慢慢地将自己的红唇凑过去,堪堪停在她和江含征二人的嘴唇相接处。 夏芩的眼睛都要瞎了。 江含征将另一张纸提起来,对她道:“你再看看这一张。” 夏芩心烦意乱地瞄了一眼,然而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不同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惊讶道:“这张才是我的,那刚才那张……” 是了,那一张是他的…… 细比之下,他笔力苍劲,字体俊健,而她,虽然写的字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婉丽,却也更多些飘逸之风,没有男子那股有力峻急的味道。 但一眼看上去,却是七七八八的相似。 夏芩着实想不到该县令还有造假的天赋。 也当真不解,他一个堂堂的县令大人,案子未破的大忙人,突然溜达到她的地盘,仿照她的字迹,造这么一张假,究竟是为哪般? 旁边,仿如美女蛇一般的美女鬼妖娆地缠在他的身上,唯恐天下不乱地撒娇:“亲亲,奴家最喜欢你这样长相俊俏读书人了,伺候得奴家好受用哟,亲亲喜欢这副字,那奴家就把它绣给你怎么样?” 说话间,手中细微的寒芒一闪,指间的绣花针便往江含征的脸上扎去。 夏芩险些尖叫出声。 江含征意味深长道:“在这个世间,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容貌相像已让人觉得很奇,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字迹相像是不是更奇?” 夏芩惊魂未定地“唔”了一声,待慢慢回过味来,不禁又讶:“大人的字,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临摹,没有仿照?” 江含征:“正是,所以本县才十分好奇,姑娘的字,师从何人?” 是画中君,夏芩默默,可这个答案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含混道:“我师傅。” 江含征微讶,似是想起了什么,略略失神,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今天去关帝庙,收获如何?” 他此时的样子,如果落在外人眼中,那必然是,目光清正,表情认真,确然是一副端方君子相。 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成了,美得妖艳的女子,没有骨头似的贴在他的怀中,手中的绣花针在他脸上轻巧地起舞,绣花针所过之处,血红的枝蔓蔓延,在他的眉梢眼角处绽开奇异妖丽的花朵,搭配着他一双风韵魅人的凤眼,直如夭夭盛开的彼岸花深处走出来的玉面修罗。 听到他的询问,美女鬼手中的绣花针一顿,兴致勃勃转过头来:“什么事,关帝庙发生了什么事?” 她手中的绣花针堪堪停在他的眼下,一缕虚幻的血迹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如流了一行血泪。 说不出的绮艳,说不出的诡异。 夏芩心肝乱颤,忍无可忍地亮出腕上的辟邪佛珠,语带双关:“近来的鬼颇调皮,经常会四处乱窜,虽然大人官运保身,但也保不住某些不长眼色的上前纠缠,我这里有几张驱鬼符,大人要不要佩戴一个试试看?” “驱鬼符”三个字一落音,美女鬼立刻弹开数尺,弹出去的瞬间,还不忘调成最曼妙的姿势,一波三折惊呼:“小娘皮,你敢威胁老子,绣绣不会放过你的哦哦哦……” 魔音绕梁,夏芩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江含征做诧异状:“驱鬼?多谢盛情,符纸就不必了。” 夏芩在心中挑眉,面上却是一派恭顺平和,缓缓地把关帝庙发生的事简述了,并着意提到那四十两银子。 只不过在她叙述的时候,经常有某个鬼女的天外飞音点评插话,但都被她刻意忽略过了。 “因为财杀的可能性不大,”江含征简单利落第否定了夏芩的推断,没有一句解释,“继续盘问。” 夏芩郁卒:“柳俊青那里实在是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对自己的死毫无印象,我留在这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大人,我……” “只要他不轮回,你就可以问,只要问就可能找到线索。”江含征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说道,“如你所说,四处乱窜的鬼那么多,找不到目击人,总可以找个目击鬼吧?” 夏芩:“……” 夏芩噎得几乎内伤,看着施施然离去的人,一脸便秘色。 整整两天,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鬼交涉,精力耗去无数,口水所费良多,还险些被客栈老板当成自说自话的疯子,每次出去吃饭时都沐浴在别人微妙的眼神中,也没找到那所谓的什么“目击鬼。” 直到第四天,铁英匆匆赶过来,急急地对她道:“凶手找到了,有人举报,大人要公开审理,你去不去看?” 夏芩眼皮猝然一跳:“去,在哪里?” 县衙的堂前,挤挤挨挨地围着许多人,堂内,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把手中的伞呈给前来接物的衙役,口齿清晰地回道:“草民钱和仲,松山县杨河镇人,是死者的表姐夫,要举报的是草民的同乡冯怀培。” 说到最后一句,他身旁伏在地上的人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愈发瘫软成一团。 夏芩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注视着那开口说话的人,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他,竟然是他? 江含征端坐台上,语气沉沉:“把你为何偷伞,为何举报冯怀培,前因后果,如实道来。” 钱和仲恭谨道:“是,草民是松山县杨河镇的一个木匠,冯怀培也是。草民和他是同乡,彼此相识,冯怀培此人心眼小,爱猜疑,总爱怀疑别人对他妻子有什么不轨,所以大家虽然相识,但也没有走得太近。” 他身旁的男人动了动,似要反驳,但没敢。 钱和仲接着道:“今年夏天,邻县的吴员外家盖房子,许多人都去做活儿,草民和冯怀培也在其中。做活期间,私下里有话悄悄流传,说冯怀培的妻子在家偷人,后来,活还没做完,冯怀培就离开了。 听到表弟被害的消息后,我回来奔丧,见过冯怀培一次,他当时的神色很不对劲。后来再见到冯家的那把伞,再想到冯怀培的平时的所作所为,就怀疑凶手和冯怀培有关。 我偷了城墙上那把伞,找了个机会把冯怀培灌醉,让一个和表弟形貌相似的人打着那把伞到冯怀培面前,冯怀培果然被吓坏了,以为是表弟的鬼魂索命,哆嗦着向表弟求饶,说出了自己是杀人凶手。” 他的话一说完,四下里立刻激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谁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巨大的震惊中,惊堂木的脆响遽然响起,接着是江含征威严的喝声:“冯怀培,你还有何话说!” 始终看不到面目的中年人此刻抖得像个筛子,毫无波折地承认了自己就是杀人凶手,并交代了自己行凶的过程。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赶回来捉奸,遇上大雨,在关帝庙躲雨时碰到柳俊青,立刻便认出了他手中的那把伞,一股气血瞬时上涌,想都没想地就把柳俊青当做了那个奸夫,趁他不注意,举起一块石头朝他后脑砸去…… 杀了人后,他顺便带走了那把伞,把它丢进一条河中…… 案子了结了,夏芩回到客栈,步伐沉重。 没有一丝风,夏日的热浪蒸得人透不过起来,耳旁是一阵一阵嘶哑的蝉鸣。 她机械地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机械地说道:“我必须得走了,再不走人都该发臭了,衣服上有几个泥点怕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四天只能穿同一件衣服。” 她又说:“你知道吗,其实是你表姐夫帮了你,他在关帝庙时说,会抓到凶手替你报仇,原来不是顺口说来安慰你表姐的话,而是真的。” “看来,他不是个坏人,而且,很有心智,应该不是能随意被挑拨的人,或许,你应该试着相信他。” “你表姐终究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她身旁的柳俊青始终沉默着,从他现形开始,便沉默得如一株夕阳下黯淡的垂柳。 夏芩叹了口气,坐下来:“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你表姐说吗,我可以替你写下来,转交给她。” 柳俊青的脸上如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神色凄茫:“我不知道……有些话,我还该不该说……我希望她过得好,安宁富足,希望有人真心疼爱她,不再让她委曲求全……可是这些,我却再也做不到了……” 夏芩:“活着的人总会活下去,你再担心也无用,若她知道你死了还在担心她,只怕每天哭也要哭死了,还谈什么安宁富足?能做到的事去做,不能做了就放手不要再给别人增加负担,你确定你现在不要去轮回?” 柳俊青:“……” 他有些不能接受该姑娘的观点如此简单粗暴。 漫长的伤感怀旧过后,柳俊青终于化为一道细细的青芒消失于夏芩手中的纸符莲花。 夏芩把写好的信交给前来结账的铁英让他代为转交,而后自己雇了一辆车,在日头稍稍落下去一点后赶往松山寺。 夕阳西下,晚霞如锦,短短的一段路,短短的几天时间,此时回头望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卷入别人的故事,就像亲历了一段浓缩的人生,人仿佛也在这段人生中在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第14章 杀人伞(6) 第14章 回到松山寺,已是日暮时分,走在清幽僻静的山路上,但觉风生袖底,虫鸣悦耳,一路的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身心舒泰。 到了寺中,夏芩迫不及待地先见了师傅,把满袖兜的纸莲花捧给她,然后汇报了这几日来所见所闻。 定逸师傅专注地听着,手中的佛珠一粒粒滑过,待她说完,慈和道:“先去吃饭吧,饭后早点休息,下次遇到这样的事记得要再小心一些,凡事保护好自己。” 夏芩低低地“嗯”了一声,见师傅托起莲花准备超度,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几日不见,两位师妹的表现也透着怪异。 小师妹慧心殷勤地为她布饭布菜,布完饭还不走,没事找事地在她的周围东抹一下西抹一下,不时抬头偷瞄她一眼,待她疑问的目光扫过去,慧心马上颠颠跑过来问:“师姐,这些够不够,要不要再加一个馒头?白面馒头哦,师傅都舍不得吃,剩下一个。” 夏芩连忙拒绝:“够了,已经足够了,这里就不麻烦你了,碗我自己洗。” 慧心失落地“哦”了一声,又开始没事找事地在她的周围东抹一下,西抹一下。 连一向恨不能离她十万八千里的慧静也反常地凑过来,把一个笼子状的东西墩在她面前,不自然道:“喏,送给你的。” 半人多高的笼子,荆条搭架,外罩纱帐,十分诡异地让人想起传说中的猪笼,夏芩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虽然很想礼貌表达一下谢意,然而脸上却诚实地显现出一种被雷劈了的表情。 慧心见状连忙解释:“晚上打坐的时候可以把它罩在身上,就跟蚊帐一样,蚊子叮不着。是慧静师姐看到山下卖烧饼的烧饼罩子想到这个的,给师傅和咱们每人都做了一个,真的很好用呢。” 夏芩:“……” 原来她把我们当成了一锅烧饼,夏芩不着边际地想,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个接近于微笑的表情,违心地夸赞:“呃,很有巧思,谢谢。” 饭罢,提着笼子回房,内心无数的苦逼不足以拯救她此时的囧相。 暮霭宛如流水,轻柔地漫过满寺此起彼伏的飞檐楼阁花木庭院,画中君飘然玉立于她的门前,如在等候一个晚归的稚子,等候着她。 直到看到他,她连日来波荡的心才仿佛终于找到了落脚处,真正安宁下来。 檐下月影幽幽,静静希冀无声。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比如,她不应该忘了两人的约定,不带画卷出门。 比如,她这几日经历的种种,心境的起伏,情绪的跌宕。 可是看到此时的他,不知为何,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画中君温然含笑:“你在县城的事我已知悉,做得极好,我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累了这几日,早些休息,明日再详谈。” 夏芩耳后有一点热,心情却一下子松快了,“嗯”了一声,进房去也。 次日醒来,一如往常,洗漱、早课、早饭、听画中君讲《左传》,与他细谈城中之事,听他品评得失,而后是寺中一应事务,晚课等等。 充实平和的节奏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泰然,仿佛久在鬼蜮终于回到了人间。 两日的阳光生活后,夏芩去了那间偏僻的接鬼室。 寺中所有的房屋都有翻盖或修补,唯这一间仍然保持原貌。 墙壁上的漆已经剥落,滴水檐下蔓起长长的青苔,四面翘起的檐角断了一只,屋前屋后青桐森森。 即便是在夏日,也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原本是一间废弃的储物室,被她用来接待异客。 夏芩刚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去四下看看,是那间屋子没错,可是进了门,却是翻天覆地另一重世界。 空间宽大了十倍不止,平整的墙壁泛出凝重的青石色,一壁还有宏大精美的画卷,脚下所踩的地面都像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 违反常理地营造出一个内部大于外部的离奇景象。 房间中央,她放桌子的地方,凭空横出一具棺木,棺木上,古朴的笔筒幻成了魂灯,魂灯旁,姿态曼妙地坐着一名绝美的女子,女子一面悠闲自若地绣着花,一面漫不经心地向她调笑:“怎么样,小姑娘,这个墓室好看么,可费了老子好鼻子劲。” “!” 墓室!她把她的房间弄成了墓室! 夏芩整个人风中凌乱了,声音不稳地问道:“姑娘何人,上次在城里的客栈,因为县令大人在不好交谈,姑娘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需要我代传么?” “啧!”美人鬼毫不客气地嗤道,“都告诉你老子叫绣绣了,还问老子何人,没见识的小姑娘!怎么,想把那套糊弄傻瓜芋头的话糊弄老子?” 夏芩:“……” 是房间变墓室这件事更诡异呢,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老子更诡异? 夏芩被刺激得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地问:“我糊弄谁了?如果你没有事情找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美人鬼一面灵巧地穿针引线,一面理所当然地回道:“我觉得这里不错,准备在这里定居了。” 夏芩:“……” 夏芩不禁被美人那张纤柔面孔下所隐藏的实际厚度震住了,失语了片刻,才道:“很抱歉,这里不是客栈,不能留人长住,还有,我从不糊弄人,你应该去轮回,我可以帮助你。” 美人斜斜地抬起长睫,挑起.点点光影,似笑非笑的眼波朝她浅浅一漾,风情四溢,夏芩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美人手中的绣花针轻轻拨了一下头发,明明很简单很普通的动作,让她做起来便分外好看,她点了点身前的凳子:“没有糊弄人?你先坐下,我且与你分说。” 夏芩目视一下那唯一没有被走样的凳子,默默地搬过来,坐下。 绣绣:“‘你表姐夫是个好人,你应该相信他,是他帮了你’这些话不是你对那傻芋头说的?” 夏芩:“……是。” 绣绣突然“呵呵呵”地大笑起来,那声音,真是说不出的嘲讽,说不出的刺耳,夏芩登时变色。 “好人……呵呵呵……好人……” “你……” “小姑娘,听好了,老子今天教你一个乖。”绣美人笑够了,嘲谑地望着她,说道,“那个钱仲和,就是你说的‘是个好人’的表姐夫,和冯怀培同是木匠,但他没有冯怀培的手艺好,所以平时很多活计都被冯怀培抢走了,他非常嫉妒。 去邻县那家盖房子的员外家做活也是,冯怀培做的是精细挣钱的活计,活还多,钱仲和做的只是边角粗糙的活计,活又少,于是他就偷偷散布谣言说冯怀培的老婆偷人,一是坏冯怀培的名声,出一口胸中恶气;二是想让冯怀培早点滚蛋,他好独揽活计。 如他所愿,冯怀培早早离开了,但结果……呵呵。冯怀培的老婆偷人吗,没有,或者说,她想偷人但冯怀培防得紧,她想偷的人是谁呢,就是小姑娘你口中的‘好人’表姐夫钱仲和……” 夏芩耳中“嗡”的一声,脸渐渐变成雪白,她微微颤抖着站起身,微微颤抖着四下环顾,微微颤抖着想必须做些什么,可是,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冯怀培没有杀人吗?杀了。冯怀培不应该偿命吗,应该。 那么案子没有判错。 而那个钱仲和,那个暗中推动一切,间接害死柳俊青的钱仲和,没有哪条法律会因为一条谣言而判其罪。 她脱力一般跌回原处。 “没有了冯怀培的阻挡,现在他们两个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偷人了吧。”美人绣仍在呵呵调笑,而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茫然的目光移向窗外,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第15章 无面人(1) 第15章 一朵乌云从眼前飘过,面前清澈的溪水中映现的依然是茵茵青草白云蓝天,夏芩眨了眨眼,按捺住心中一闪而逝的疑惑,如常地把两只水桶都打满了水,然后挑起担子,晃晃悠悠地向寺中走去。 已是立秋,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凉意,一缕晨曦投射在路旁的光洁的大石头上,她走过时,石背上若隐若现地显现出一个背影。 夏芩顿住,再次疑惑地回头看去,大青石静静地伫立在路旁,看不出丝毫异样。 回到寺中,夏芩吃力地把水倒入水缸,正要拿盖盖上时,起伏波荡的水中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人后脑的影像。 夏芩一惊,手中的缸盖险些丢将出去,待她定神再看时,水还是那个水,缸还是那个缸,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夏芩揉了揉眉心,她要是相信正常才有鬼。 她转身便朝那间偏僻的接鬼室走去。 接鬼室现在已被某个“不知脸为何物”的鬼女霸占成自己的地盘,夏芩懒得进去和她浪费口水,遂在院中一站,对着空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都跟了我一天了,如果有什么事,还请现身说话吧。” 话音袅袅落地,四周寂寂无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快要化为一尊化石时,回应她的,只是一枚落叶打着旋儿款款从她身旁飘过,似在点缀一个凄凉的背景…… 夏芩僵着脸,原地风化……碎裂……随风飘散…… 然后,就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时,对面的梧桐树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后脑勺的影子。 想当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后脑勺的影子。 夏芩定定地站在那里,表面看来从容镇定,实则早已呆滞到无法反应,只凭着一丝本能,堪堪维持着自己没有倒下。 梧桐树上长出个后脑勺,这种情景,就算在她最荒诞最恐怖的梦中都未曾出现过! 后脑勺犹犹豫豫半晌,才磨磨蹭蹭地从梧桐树上退出来,对,确实是退,因为他自始自终都是背对着夏芩的。 也是直到此时,夏芩才发现,后脑勺以下连接的是人类身体,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凭空飞来一颗头”或“后脑勺下是树身”等各种离奇景象。 但,这并不离奇的衣衫褴褛屁屁外露的景象却几乎顷刻间就闪瞎了夏芩的狗眼。 她扭着头,僵着脸,虽尽力无视,却不知怎么的就顺口秃噜道:“呃……我想,你还是穿上一点衣服好,毕竟……天儿冷。” 话刚落,倏地一声,后脑勺又隐回梧桐树中,乌鸦鸦的后脑正对着夏芩,身体已和树身融为一体,脖子慢慢慢慢地弯下去。 夏芩:“……” 本来应该很尴尬很脸红的,但却突然很想笑是怎么回事? 后脑勺犹自垂着头,连声音都透出几分羞愧:“我叫赵书旭,大名府魏县人……听说姑娘可以帮我们传信,特来相求……” 夏芩“哦”了一声,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想转到后脑勺的正面去,但后脑勺后面想长了眼似的,不论她怎么转,始终拿毛发茸茸的一面对着她。 夏芩无奈道:“那好吧,你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走进接鬼室,无视过眼奇葩的幻景,径直来到棺材前,佩戴辟邪佛珠的手一按,棺材便恢复了桌子的真容,夏芩在桌前坐下,挽起袖子,拿起墨块,对随后而来的人道:“请讲。” 墨块缓缓研起,随后而来的人沿着墙根溜到她的一边,两只肩膀微微倾斜,如在诠释什么叫道路坎坷,身体自动地随墙壁上的色泽花纹变换,而头颅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一团乌云状印上墙壁。 磨好墨,夏芩提起笔蘸了蘸,静坐倾听。 赵书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前一时还在和好友畅谈饮酒,待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飘在一处无人的荒野,旁边的坟墓中躺着自己的身体,但墓碑上刻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夏芩暗惊,忽然觉得此桥段有点耳熟,就像当初吴大富曾做过的一些事。 赵书旭的肩膀簌簌地发起抖来,“我很怕,我的父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想回家,想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声音如泣,鼻音囔囔,“请你写信告诉我父母,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夏芩点点头,按袖落笔,神情庄重。 写罢,问他:“还有吗?” 赵书旭垂着头,闷闷:“没了。” 夏芩默了默,从袖中摸出一朵纸莲花,说道:“如果你心愿已了,那你现在愿意去往生了吗?” 赵书旭还未答话,一道极为兴奋极为高亢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席卷过来:“哇哈!老娘!老子在这里都快闲出鸟来了,终于来了一个可以说话的!” 夏芩的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某鬼女为了配合自己出离高昂的情绪,还自导自演了一场华丽的出场仪式:十里锦绸如弘大的画卷缓缓铺展,上面的绣花似活了一般,丝蔓蔓延,片红飞起,而她便在这鬼气森森的幻境中,生生客串了一回散花天女,夺足了人的眼球。 后脑勺先是仿佛惊呆了,接着开始不安地细细扭动,像是尿急了又不敢上厕所,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定格,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 看上去,像谁顺手抹上去一片脏乎乎的黑印。 某鬼女稀奇地凑上去左看右看:“啥?这是啥玩意儿?” 说罢,还饶有兴致地动手撕了撕,想当然,同为鬼身,她什么也没撕下来。 鬼女顺势没墙而入,兴致勃勃的声音从墙中透出来:“嘿!我倒要看看,这玩意儿究竟是啥模样……” 随着她袅袅的尾音,墙壁上的人影头垂得更厉害了,而且不断地左扭右扭,像个被强的小媳妇,既不愿意正面面向夏芩,也不愿意正面对着里面的鬼女绣,两条与墙同色的腿几乎都快要哆嗦出墙面来了。 然后,骤然一声尖叫“啊!”响彻云霄,随即,一颗美女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一面滚,一面蹦,上面双目大睁,小口圆张,一路爆出的尖啸堪称跌宕起伏石破天惊:“啊啊啊---有鬼啊---没脸的鬼啊----” 夏芩:“……” 此时的夏芩已经毫无反应了,被过度的惊吓惊到大脑空白无法反应了。 所以她既没有吐糟该鬼女既为鬼何故又怕鬼,也没有吐糟那鬼男既吓了人何故更像被吓了,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在鬼女一声接一声的尖啸中,比鬼女还要惊恐还要慌张的鬼影旭一路跌跌撞撞地跌下墙来,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下子闯到她的面前,于是他的脸,他一直回避着不肯给人看的脸,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无遮无拦地,直撞入她的眼帘----- 如果眼睛也有刑罚,那么这将是最惊心最刺激最残酷的眼刑。 不!那不是一张脸,它没有皮肤,没有五官,满目皆是惨不忍睹的焦枯腐烂和黑洞,更像是一场重大灾祸的现场,更像是一个惊怖的噩梦----- 夏芩只听见自己的喉咙中咯哒一声响,然后,没有任何缓冲余地地,她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见鬼以来,第一次如此干脆利索地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被鬼女惊吓而自己也吓晕了人的赵书旭急急忙忙地化为一道虹影,没入夏芩身旁滚落在地的莲花中。 第一次如此快速高效地完成超度,却是在她如此窘迫如此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虽然惊吓已属常态,但惊吓到当场晕厥却还是第一次,夏芩足有半个月没有回过魂来。 本以为这是一场干净利索的超度,然而,半个月后,一道来自县衙的命令却猝不及防地劈在她的面前:“县衙发生纷争,事关一封书信,县令大人传慧清到县衙问话!”   ☆、第16章 无面人(2) 第16章 这一次,来传话的是铁英,熟面孔相见,多少消去一些紧张,至少,从表面上看,夏芩还是从容镇定的。 出门迎接的定逸却是一愣,但随即便温和有礼地把来人请入客室,吩咐夏芩上茶。 其他的人被屏蔽在外,现场只有定逸、夏芩和铁英三人,定逸谦谨道:“尊差辛苦,不知县老爷传小徒究竟因为何事,可是小徒无意中有所冒犯?小徒不经事,还请尊差告知实情,以免老尼忧心挂念。” 铁英略一踌躇:“大老爷的事不经允许我等实在不敢随便乱说,不过师太放心,大老爷贤明,只是过去问个话而已,不会有事。” 定逸这才略略释然,转头看向夏芩:“这几日寺中有事,为师不便离开,就叫慧静陪你去吧?” 夏芩想象了一下她和慧静共处一室却两相无言的情景,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连忙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又不是第一次,且寺中的事还需要两位师妹帮衬,就不劳烦她们了。何况这位官差大哥我也认识,师傅就放心好了。” 定逸眉心微微一动,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淡淡道:“也罢,凡事自己当心。” 夏芩点了点头,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两件衣服些许碎银便背起画卷同铁英一起上路了。 秋叶初红,黄花映目,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画中君飘然跟随在她的身旁,温然含笑,吟景授诗,颇不寂寞。 铁英看着这姑娘都被提溜进衙门了还一副“我在秋游”的样子,不禁替她深感忧愁,敲打道:“我说妹子,你可真够想得开的啊,这平常人谁会三天两头进衙门的呀,你怎么总有本事把麻烦惹上身呐?” 夏芩凝眉一想:可不就是? 难道久而久之,自己不但成了一个吸引鬼的体质,还成了一个吸引麻烦的体质? 不不不!一定是她摔的姿势不对,这才把一件简单明了的功德摔成了后续缠绵的麻烦。 于是她道:“你不是说,我不过是被传去问个话,没必要担心么?” 铁英恨铁不成钢:“你呀你,你可知道你惹上什么人家了?谢家,听说过吗,当地豪绅,兄弟四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等闲连官府都要让几分。 谢家有个女儿,家里当眼珠子似的宝贝,舍不得她出嫁,便给她招了一名女婿。女婿也争气,没几年,便挣下一份令人艳羡的家业。正当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谢家女儿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时候,谢氏家却遭遇了大火,女婿黄文义便在这场火灾丧命了。 葬了黄文义没几个月,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中回过魂来,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招呼都不打就要掘黄文义的墓,说里面葬的是他们自己家的人。 这可是掘人家的墓啊,搁以前,这样损阴德的事都是要砍头的,你想,谢家的那帮兄弟能善罢甘休么? 当即便和外乡人火并起来,打了人还不算,一张状纸又把他们告到了县衙。 那外乡人中有一名老丈哭得甚是凄惨,说他们的儿子离家两个多月了,原以为去走访朋友,谁知竟客死异乡。还是儿子的某位相识写信告诉他们的,让他们来接儿子的尸身。 老丈把信呈给大老爷,大老爷一看信便让我来传你,你给老哥说实话,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夏芩心中暗惊,既为铁英的敏锐,也为这件事背后内情的繁杂。 她万万想不到,她认为简单明了的功德背后还跟着这么一大堆疙瘩事,而背后跟着这么一堆疙瘩事,那赵书旭竟然只想了想回家的问题便心无挂碍地去往生了,这人还真是…… 夏芩并无隐瞒:“是我写的,一个名叫赵书旭的亡者让我为他传达心愿,我便顺便帮他超度了。” 铁英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叹气:“你呀你……” 画中君冷静道:“不要着急,把事情的前后捋一捋,县令既然要问书信的事,你只告诉他便是,无需多虑。” 夏芩点点头,心中暗定。 县衙三重,一重大堂区,三班六部及重大刑事案件的审理皆在此地;二重二堂区,县令办公处及一般民事案件处理地;三重三堂区,县令的内宅及机密案件的处理处。 典型的前朝后寝家国一体,就像一个微型的朝廷。 虽然夏芩并不知道朝廷长什么模样。 江含征在二堂召见了夏芩。 堂屋典雅凝重,但较之大堂还是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宽大的松鹤延年屏风铺满视野,抬头,六个黑沉沉的大字“天理、国法、人情”悬在头顶。 秋日的阳光从檐下如流水蜿蜒而进,在地上留下灿灿的金辉。江含征端坐案后,宛如美玉般的面容沐浴在澹澹的光影中,显得淡远而疏离。 无由地,让夏芩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她低下头,恭谨地合十行礼。 江含征拈起案上的信,直截道:“请你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 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他认识她的笔迹,连落款都不用查,连询问都不必,就可以直接把她提溜过来。而她,连闪避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乖乖中招。 夏芩顿了顿,缓缓地把何时遇见赵书旭,他说了什么话,如何为他写信的事细说了一遍,其中,略去了某些惊悚奇葩的细节。 依然像一遍鬼话。 长案后,江含征的手指缓缓敲打着衣袖的边缘,面上声色不动,问道:“如你所说,你见过赵书旭,那他相貌怎样,身高几何?” 夏芩:“他……好像严重毁容了,爹妈都认不出来,”说到此,不禁哽了一下,那副样子,只要见过,是个人都认得出来吧,声音不自觉地有些虚,“身高,也就一般吧。”犹犹豫豫比了一个高度,反正是扔人堆里没有区别度的那种。 江含征:“你说,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坟墓中躺着,而墓碑上刻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那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 夏芩不禁又哽了一下:“他没说,只大致叙述了一下坟墓的位置。” 江含征:“那你招他问个清楚。” 夏芩:“他不在了,往生了……” 江含征盯着她,幽深的双目如两渊深潭,一字一句:“你在戏耍本官?” 夏芩:“……” 摔!她戏耍了么?她敢么? 她木着脸,力图庄重,干巴巴道:“没……” 江含征挥手让她站在一边,然后传谢家人进来。 不一时,进来了三人,女子身怀六甲,云鬓蓬松,脸哭得黄黄的,眼睛通红。两名男子面目相似,浓眉醒目,带些凶相。 江含征:“谢氏,你怀有身孕,就不必跪了,一旁回话吧。” 谢氏怯怯道:“谢大老爷。” 两名男子依例跪拜,江含征没有命他们站起。 江含征:“谢氏,把你家失火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如实说来。” 谢氏开始落泪:“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早饭后夫君去了一趟酒坊,但很快就回来了,然后整个一天都待在家里,晚饭后,小妇人因为累便先歇下了,夫君说要到书房查一会儿帐,谁知这一查就……”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她身旁的男子温和地抚着她的肩无声安慰,而后转向江含征:“大约是妹夫查账查得太累睡着了,连灯烛燃了房子都没有察觉,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江含征:“那天晚上他饮酒了么?” 谢氏一愣,她旁边的另一名男子道:“他就是酿酒的平时饮点儿酒不很正常么,说不定书房里就藏了好多酒,所以房子烧起来才会那么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点特别,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幸灾乐祸,还似乎有点愤愤不平。 第一名男子皱了皱眉头,低声斥道:“二鸣!”转而向江含征告罪,“吾弟妄言,请大人恕罪。” 江含征的神情有点玩味:“无妨,谢一鸣,据你看,你妹夫黄文义平时为人如何?” 夏芩不禁暗思:谢一鸣,谢二鸣……谢家老爹起名字还真是省时省力啊,就是不知这位谢氏叫什么,难不成是谢五鸣? 谢一鸣一愣,随即道:“妹夫平时还算朴实和气,对母亲妹妹均好,家里的下人们也很乐意亲近他。” 旁边的谢二鸣脸上露出近乎冷笑的表情。 江含征意味深长地转向谢二鸣:“谢二鸣,你认为呢?”   ☆、第17章 无面人(3) 第17章 谢一鸣又看了谢二鸣一眼。 谢二鸣悻悻道:“说是就是呗,虽然他有点小气,喜欢多吃多占,但只要妹子喜欢,我有什么可说的。” 谢氏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唇不吭声。 江含征:“这话从何说起?” 谢二鸣如打开话匣子一般,不顾旁边谢一鸣警告性的眼神,侃侃道:“就比如说他手上的那个酒坊,最早是从我手上盘过去的,后来做大了,倒把我丢在一边了。还有他的布坊,最先是代三弟经营的,后来虽然还给三弟了,但他自己却又开了一家,还把三弟的生意挤下去了,都是一家子人,这样做,像话么?” 谢氏脸色涨红,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二鸣瞥了她一眼,刹住话头,闷闷:“他也算有钱人了,平时吃的穿的却像婢仆一般,连妹子也跟着受委屈。但看在他对我妹子还好,对我母亲也算孝敬的份上,我也不说什么了。” 谢一鸣连忙道:“妹夫出身贫寒,所以平时难免节俭手紧些,但他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良民,不该遭受掘墓之辱,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一跪,谢二鸣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下了,谢氏如被触动声响开关,嘤嘤地低泣起来。 江含征:“孰是孰非,真相如何,本官自会还你们一个公断,下去吧。” 谢二鸣的神情有些焦急,待一触到谢一鸣的目光,便老实了,跟着低头:“是。” 三人退下,江含征接着便传赵书旭的父亲*屯上堂。 夏芩被继续晾在一旁充壁花。 *屯一上场便开哭:“大老爷,俺真不是个坏人呐,不信您打听打听,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俺是个好人呀,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啊,”哽了哽,“第三个儿虽然不怎么出息,但也是老老实实一个娃呀,现在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被硬按在别人的地头不能回家,大老爷您可要为俺做主啊~~” 一咏三叹一波三折,颇合韵律。 江含征面无表情。 师爷觑了觑江含征的脸色,斥道:“肃静!” *屯继续哭。 铁英:“别哭了!” *屯立时噤声。 夏芩:“……” 和劳动人民交流,还要注意语言方式啊。 江含征肃着脸沉声:“把你儿赵书旭何时离家,你又为何来此掘墓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屯声气低了下去:“三小子什么时候离家的,俺也说不出具体是哪一天。他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也不大见人,挺大一个小伙子,偏爱闷在屋里。为此,我也不知骂过他多少次,但他就那样,三脚跺不出一个……一个那啥来。”许是终于想到这是个什么场合,*屯硬生生地收住口,及时刹车。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 *屯忧愁叹息:“明明是一个爹下的种,老大老二就能置出一份家业,人人都夸能干,老三偏就那个德性,唉,愁得俺每天饭量大减,一顿只能吃三碗……” 夏芩:“……” 她反射性地瞟了江含征一眼,就见堂堂的知县大人额角欢快地蹦了两下,面色更肃,目光更威。 夏芩收回视线,捏着鼻子继续听。 *屯:“还是俺那老婆子提了一句,俺才发现好多天没见那个闷货了,问家中做饭的老仆,老仆说,三小子出去会朋友了,留了书信在桌上,老仆年纪大,就给忘了。 哪知道这一去,三小子就没了呢,家中的老婆子哭得什么似的,俺就带着信来接俺儿的灵柩了,就是交给大老爷的那封信。” 江含征:“你可知写信的人是谁?” 夏芩心中一跳,就听*屯道:“不知道,大概就是三小子说的什么朋友吧。” 江含征:“既然来接灵柩,那为何灵柩已经葬下,你可曾想过?” *屯略带狡狯的目光一怔:“这……” 江含征:“那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你可看过?” *屯:“俺不识字……” 夏芩:“……” 江含征:“……” 片刻后,江含征道:“简而言之,也就是说,你揣着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去掘不知道是谁的墓,来找你儿子?” 夏芩:“……” *屯:“……” 直到此时,该赵也觉出不对劲来了,顿时慌了,伏地叩头痛哭:“大老爷,俺真不是故意的啊,俺不是个坏人哪,不信您打听打听,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俺是个好人哪……” 又回到原点来了。 江含征抚了抚额,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铁英和师爷也退下了,堂中只剩下夏芩和江含征两个人。 夏芩满头的雾水,满脑的繁言杂语,只觉得许许多多的声音从耳朵眼儿里直往外冒,但就是抓不住的头绪。 江含征侧脸看她:“听到现在,你觉得何如?” 夏芩心中忐忑,想起他对*屯的态度,心中莫名地郁郁:“从表面上看,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赵氏的不是……或许是民女鲁莽了,写了那封信,或许民女遇到的只是个糊涂鬼……” 江含征略略挑眉。 夏芩低下头:“……但凭大人发落。” 江含征的目光轻轻落在台下纤细委屈的身影上,语气缓缓,意味不明:“是与不是,还要看事态发展,不过你既然牵扯到这件事中,便不要想置身事外,还住上次那家客栈吧,跟随案子进展,不过这次你要自己付账。” 夏芩:“……” 什么意思,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夏芩愈发迷茫,心中如塞了一团棉絮,顶着一脑门疑问,低声答应了一声“是”,便行礼退下了。 出了县衙,便见画中君正在路旁等她,清风两袖,悠闲自若,宛若谪仙。 夏芩有一瞬的恍惚。 画中君回身看到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不顺利?” 夏芩轻轻摇头:“也不是,就是县太爷要我跟进案子的进展,不能脱身。” 话中君微微颔首:“必是破案有用你之处,也罢,总比追究你的责任强。” 夏芩“嗯”了一声,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而后凭着记忆寻摸到那家客栈,好歹租下一间房,没有违背大老爷的命令。 画中君见他神情倦倦情绪低落,便道:“别不高兴了,来,我给你弹首曲子听听吧。” 然后,在她的目瞪口呆中,手一挥,面前景色突变:红叶飘落,碧波荡漾,飞檐翘角的小亭翼然立于湖中,案几俱设,曲桥接岸。 石案上,香烟袅袅,凤琴古雅,画中君端坐案前,手指抚过,瞬时,一股淙淙的乐音宛如流水拂面而来。 如空山瀑走,如绝壑松鸣,如幽涧花落,如疏林鸟坠,如此清雅,如此熨帖地涤荡过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像一股暖暖的清泉,洗去了一切疲惫和尘埃。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心潮起伏,心神激荡。 八年,整整八年,她从来不知道画中君竟有如此技艺。 也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一种声音,仿佛带有醉人心魄魔力,美妙至此。 一曲毕,琴声悠悠回落,她犹自无法回神。 画中君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微动:“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想学,当然想学! 可是一想到学琴,便想到买琴,一想到买琴,便想到干瘪的钱袋,进而想到,本就干瘪的钱袋,还要因为住这客栈而掏摸一空。 夏芩愈加郁闷。 极度的郁闷中不知怎的突然滋生出一条奇怪的计策来,夏芩眼前一亮,说道:“想学,先生先教我最简单的好吗?” 虽然不会唱歌但是可以背歌词,虽然不会填词但是可以记词谱,这世上多的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用在弹琴上又何妨? 于是在一段简单的旋律中,夏芩反复在脑中演练画中君的指法,直到烂熟。 第二天,江含征刚来到客栈便看到一幅奇景。 几个客人的目光时不时地瞄向某个小院,相互窃窃私语。 院子中,一身灰衣的女子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张木板又抠又摸,神情严肃得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让人吃惊得几乎发笑。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问道:“你在做什么?” 夏芩吓了一跳,待见是他,连忙站起身来,合十行礼:“大人。” 江含征目光瞟向那画了几条墨线的木板,又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练琴。”夏芩淡道,言简意赅,毫无表情。 若不是读书人的涵养竭力压制着,江含征的眉毛都要挑出额头去了。 “练琴,就这块木板?” “嗯,”夏芩的声音干干的,并不指望别人能懂,只道,“大人找我可是有事?” “唔,”江含征的目光在那块木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来,调回县令模式,“本县要去谢氏家里看看,你随我去。”   ☆、第18章 无面人(4) 第18章 谢氏家的书房造型别致,书房的庭院呈半封闭状态,像一个院中之院。 院西有月洞门与外相连,院子四周围有曲廊,南庭假山树立,青藤蔓绕,遭遇火灾后竟一点也不影响它们蓬勃葱郁的发展态势。 时隔两个多月,火灾现场已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明显可见清理过的痕迹。 夏芩随着江含征向内走,因为状态封闭,火灾并没有延伸到其他地方,就连曲廊也没有烧损多少。但房屋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没有化成焦土,但要想再住人,恐怕已是不能。 桌椅卧榻被烧得面目全非,壁悬的大理石挂屏也看不出本来模样,更别说书啊账啊之类的东西,恐怕早已灰飞烟灭,就连北墙镶嵌的三个秀美典雅的花窗,也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黑洞。 江含征问道:“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跟随的家丁人堆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出来怯生生地回道:“是我,奴婢起夜时,看见火光浓烟,就叫了起来。” 江含征:“那时候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奴婢……不知,就见月光很好,还没有到中天。” 江含征:“黄文义跟前有没有伺候的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瑟缩着站出来:“是小的,老爷让小的先去睡了,还赏了小的一小罐酒,小的一饮酒就一睡不醒,”害怕得哭起来,“小的也不知道啊……” 江含征摆了摆手,道:“你家老爷书房中有酒罐之类的东西?那天晚上他饮酒了?” 青年擦着眼泪道:“老爷平时不大饮酒,总说饮酒误事,虽然开着酒坊,但尝酒酿酒那是酿酒师傅的事。”顿了顿,似在回想,“但那天晚上,老爷书房中确实有几罐酒……” 江含征默然点头。 “还有杯碗盘碟,”旁边一名老丈插话,“那天晚上老汉冲进火中救主人的时候见到的,大约是老爷夜里饿了,吃了些酒食。” 江含征:“是你救的你家主人,把你那晚救人时的具体情形告于本官。” 老丈道:“那天晚上主人也赏了老汉一罐酒,说夜里舅爷要来,让我留着门自去睡,他会照看。老汉吃了两盅酒就睡下了,夜里丫鬟叫起来的时候,老汉也顾不上多想,披起被子浸了水就冲进火中。 找到主人的时候,主人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全身都着了火,老汉把他背出来后,他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衣服烧掉大半,脸完全毁了,记得丫鬟小翠只看了他一眼,便惊叫着晕了过去。” 先时说话的丫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微微颤抖起来。 老丈擦了擦眼:“主人平时待我们好,从不拿我们当下人,就是让老汉用这条命去换,老汉也是愿意的,谁知竟还是没有救回来。 随后赶到的邻居帮忙灭了火,主人娘子怀了孕,我们不敢让她看到主人的样子,便请四位舅爷出来主持了后事。” 江含征微微凝眉:“你说那晚有舅爷要来,是哪位舅爷?” 不等老丈搭话,一位前来围观的邻居道:“是谢二爷,我那天听他醉酒后说的,说要要回酒坊什么的……” 他还没说完,旁边另一个人不着痕迹地捅了捅他,他立刻警醒,讪讪:“那天谢二爷喝醉了,满口胡话也是有的,满口胡话……” 老丈也道:"那天四位舅爷来,并没有提起与主人饮酒的事,想是没来。" 江含征:“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报官?” 老丈苦笑:“自家失火,烧死了自家人,报了官又怎样?死去的人能回来么,大家为丧事奔忙伤心都来不及,谁会去报官?” 众人默默。 就在两方对答之时,画中君飘然出现,他站在夏芩的身旁,注视着人群中的江含征。 他的目光有些特别,温和专注,好似带有某种遥远的缅怀和怅惘,落进夏芩那不解世事的眼中,便被解读成了:这张脸是我中意的脸呐,现在就活生生地放在我面前。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盯着江含征看。 她一看,江含征便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看她,四周注意力放在江含征身上的围观群众也随之看过来,一时间本就因为性别着装让人好奇猜疑的她明晃晃地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夏芩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手脚都僵住了,她硬生生地垂下目光,合起双手,颇有韵律地念念有词,佯装为火中亡魂念经超度。 江含征似笑非笑,问完问题,便让众人退下,自去查看现场。 路过她的身边时,几不可闻地丢下一句:“别装了,你背的是《琵琶行》,打量本官不知道?” 夏芩真正僵了,身体险险地保持着虔诚念经的姿势未变,而白皙的面容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两朵红晕。 画中君露出几分笑意。 夏芩心中当场泪目: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画个圈圈诅咒你! 江含征细细地查看火灾现场,画中君也默默地注目旁观,然后,他的目光渐渐落在某个角落不动了。 “小芩,快把这里翻开看看。” 夏芩一凛,连忙走过去,顺着他的指点翻开上面积压烧断物和灰烬,但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筷子。”画中君淡淡提醒。 夏芩从一堆黑乎乎的灰烬里拨拉出三截疑似筷子的东西。 筷子,三截黑乎乎的筷子! 她神经有些迟钝,完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傻乎乎地对着那些木棍儿神游物外。 逛了一圈的江含征踱过来,道:“走了,还在发什么呆?” 夏芩回神,连忙把筷子举到他面前:“大人,你看,三根筷子。” 江含征先是不明所以,而后渐渐悟到了什么,目光隐隐发亮:“果然如此。” 他迅速地招来铁英,吩咐:“马上带人去查,看失火那天晚上谢家兄弟都在哪里,做什么?” 铁英虎躯一震:“是!”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画中君缓缓微笑,徐徐道:“看来,那天晚上在这里吃酒的并不是一个人。” 夏芩默然点头。 铁英带人离去,江含征领着她四处优游闲逛,时不时停下来与人聊天,众人面前,他自动调换成温文和煦平易亲和的模式,好像那高冷疏离不断给人下套的人不是他似的,端的是一个新时代的伪君子。 对面摘豆角的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说:“谢家女婿啊,是个好孩子哦,上次下雨老婆子不小心滑倒,还是他背我回家的呢,对他丈母也孝顺,像个儿子一样,谁不羡慕谢家招了个好女婿,谢家女儿有福哦。” 药店的老板鬼鬼祟祟道:“四个舅爷?厉害,当然厉害,谁让他是上门女婿呢?谢三的布店亏损,他经营活了,谢三就把布店要回去。谢二的酒坊赔本了,他挣了钱,谢二又想要回去,这人呐,怎么说呢,就像老话儿说的,当啥也别当上门女婿,一辈子抬不起头。” 酒店老板拱着手道:“是,大人说得对,黄文义那天是在小店定了一桌菜。” …… 一路走,一路听,两耳嗡嗡响,只恨此生没有聋。 最后,连画中君也听不下去了,飘然离开。 江含征问她:“听到这里,你对黄文义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夏芩:“只有一句,活得憋屈,死得蹊跷。” 江含征:“……” 默默地瞟她一眼,江含征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犀利。” 夏芩:“……” 回到衙门,跟随铁英办案的一名衙役禀告道:“属下们查过了,那天晚上谢一鸣、谢二鸣、谢四鸣都在家,只有谢二鸣不在,属下们再三盘问,才从一个下人那里听说,他去青楼找他的老相好翠珠了,可是翠珠却说,谢二鸣只在她那里饮酒,并没有过夜。铁哥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含征微微冷笑:“把谢二鸣,翠珠,以及那妓院的老鸨一并锁来,本官要亲自审问!” 衙役一震:“是!”   ☆、第19章 无面人(5) 第19章 半年之前,夏芩差点被拐卖时,来看“货”的下家就是一个疑是青楼老鸨的人物,当时,该鸨留给夏芩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花红柳绿一只妖。 未曾想,时隔半年,托县令大人的福,她还能有再次瞻仰活妖的机会。 而且还是三只。 三个女人袅袅娜娜往堂前那么一跪,衣衫半掩,云鬓松堕,好似从某事现场当场拖来,遐想十足地糊了众人满眼春·色。 让夏芩那向来适素的眼险些消化不良地当场罢工。 青楼女身后便是谢二鸣,不知道是不是酒醉未醒,蔫头耷脑的像一坨跟在大彩鸡后面的卷尾巴,全然没有上一次见到的精神气。 江含征沉声问:“谢二鸣,黄文义家失火那晚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谢二鸣垂着头,声音黏连:“草民……草民当时在怡香院和翠珠饮酒,后来……就歇了……” 江含征冷冷地注视着台下:“翠珠,他的话是否属实?” 彩鸡珠低垂臻首,婉转娇啼:“谢官人只在奴家那里饮酒,并未过夜。” 谢二鸣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怒:“不是你是谁,爷去那里可一直都是照顾你的生意,”转向江含征,表情急切,“必是她怕担事,有意推托,大老爷,这些无情无义的婊·子可不能信呐。” 惊堂木猝然一响,台下的人一哆嗦,江含征声如冰渣:“无情无义?谢二鸣,你也算乡绅士子,公然嫖·娼,秽言公堂,行事如此龌龊,还配说别人?说,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谢二鸣大呼冤枉:“大老爷,草民真的在那里呀,不信您可以问问我的贴身小厮剩儿,还是他把我从翠珠的床上拖下来的,说妹子家着火了,那时天还没亮呢。” 江含征眯起眼睛。 翠珠忙道:“奴家并没有说谎,那晚谢官人说他还有一件来钱的大事要做,所以并没有留下。” 谢二鸣紧紧地咬着牙,脸色发青。 江含征缓缓道:“剩儿在哪儿?” 谢二鸣一窒:“他……请假回老家了,说家中老娘生病……” 江含征简直要冷笑了。 气氛绷得一触即发,此时一直紧缩在边上装板凳的彩鸡鸨弱弱道:“回……大老爷,那晚,大约谢官人宿在蘼芜处。” 谢二、翠珠皆看她。 彩鸡鸨:“上头大老板出台了一项新规定,说三个月内,留宿客人次数最多者,可以住独院。上次获胜的是蘼芜,她留客的次数比翠珠多一晚,那天她和奴家说起,说有一晚她的客人是翠珠的常客谢二爷……” 翠珠蓦然看向蘼芜,满面气恨。 江含征看向蘼芜,脸色铁青:“蘼芜,可有此事,那天是哪一日?” 蘼芜云鬓松垂,姿态楚楚:“六月十二或六月十三,奴家记得那晚月亮还未圆。谢官人醉醺醺地从翠珠姐姐处出来,奴家佯装去送,就把他截胡了……” 江含征:“……” 夏芩:“……” 鉴定别人睡在那张床上这种事…… 江含征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 谢二鸣缓缓吐了口气,看向蘼芜的目光诡异地含情脉脉。 翠珠两颊的咬肌隐隐直跳。 审问结束了,众人退出公堂,江含征蹙眉托额,好久没有说话。 夏芩略略一瞟,发现县令大人就连蹙眉托额的样子都那么出众。 她原地犹豫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告退。 “为什么出家?” 半晌,淡淡的声音传来,却是云里雾里飞来一笔。 夏芩错愕,抬眼看去,就见江含征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那双幽深凤眸正端端地凝视着她,又恢复了冷淡疏离的面貌。\' 她静了片刻,低下头,说道:“我由师傅养大,师傅出家,我自然跟着出家。” “既然出家,那为何既不念经,也不剃度?” 他话语清冷,甚至带了咄咄逼人的味道,犹似在发泄案子不顺的郁气,听在夏芩的耳中,不啻于当场骂她“行止不端假模假式的假尼姑”。顿时脸都红了,抑制了好久,才勉强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心绪,垂眸道:“大人教训得是,信女是该好好反省,待大人放信女回山,信女必定闭门思过,早日剃度,全心向佛。” 江含征的眉头又皱起来:“本官不是那个意思。” 可他是什么意思,他既没来得及说,夏芩也不感兴趣。 隐隐的喧闹声传来,江含征不耐地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不一会儿,从外面跑过来一名衙役,气喘吁吁道:“是外面两名窑姐儿打起来了,一个说对方抢了她的院子,一个说对方满口喷粪,没本事还怨别人,骂着骂着就扯起头发来,引来好多看热闹的人。” 江含征气得俊脸狰狞,他按着桌子站起来,呵呵冷笑:“好啊,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好,把她们全都捉起来,先赏几大板,然后关进班房!” 衙役不禁一哆嗦:“是!” 夏芩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谢二鸣呢?” 衙役看她一眼:“谢二鸣的老娘来了,正拿拐杖狠狠地敲他的头呢。” 夏芩:“……” 不知怎的心里就奇怪地舒畅了一下。 说话间,铁英赶过来,对江含征禀道:“谢二鸣的母亲谢胡氏请求拜见大人。” 江含征眉心未展,却缓缓抬起手来:“有请。” 明明刚刚还阴云翳翳,在老妇人进门那一刻,县令大人的脸色突然就变成阳光明媚了。 他抢前一步扶住妇人下拜的身体,和煦地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本该含征去拜见各位乡老,却因为俗务缠身,未及成行,实是惭愧。老人家请坐,来人,上茶!” 夏芩:“……” 如果不听后半段话,夏芩还以为该县令遇到了亲妈。 这等变脸功力,让缺少见识的山寺女子除了傻眼还是傻眼。 老妇人道:“乡野村妇,怎敢劳动大人玉趾?老妇人觍着脸来见大人,并非因为小儿的事,小儿顽劣不端,大人该打该罚,老妇人只有感激绝无二话。老妇人只是怜惜我那女婿黄文义……” 她擦了擦眼,脊背端正:“老妇人的先夫谢揖山……” 她的话还未说完,江含征便惊诧道:“谢揖山,带领山民凿石修渠的林山县令谢揖山?” 老妇人道:“正是,没想到大人也听说过他。林山县多山,先夫在任时,深感那里的民众用水艰难,便带领山民凿石修渠,后来劳死任上,那里的民众感念先夫恩德,便为先夫修筑了祠庙,命那条渠为谢渠。” 江含征叹道:“先辈风范,令我辈敬仰。” 老妇人道:“黄文义是林山县一位故人义士的遗孤,先夫临终时,留书嘱托老妇,把爱女谢月许于文义,并把他当亲子对待。这么些年来,在老妇眼中,他就如老妇的亲生儿子一般。而今他不幸早逝,尸骨未寒,陵墓便遭人掘挖,前一波人刚掘过,后来又来一波人,亡者的棺木至今还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这让老妇人这刚送了黑发人的白发人情何以堪?让老妇人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夫?” 老妇人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一字一句的话语,如呼啸而来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听着的脸上、心上。 有一瞬间,夏芩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还调查什么呢,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么,她错了,他也错了,掘墓者应该抓起来,让逝者安息,让亲人不再流泪。 江含征微垂着头,淡淡的阴影笼上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股难以言喻凝重和阴郁从他的周身缓缓渗出,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就连他的声音,也是沉甸甸的,如有千钧之重:“老人家放心,这件事含征会慎重处理,给双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老妇人站起身,躬身行礼:“多谢大人。” 江含征扶起她,让人送她出门。 老妇人走后,江含征招来铁英沉声吩咐:“派人看好黄文义的墓,事情未了解之前,谁也不准妄动一寸土!” 铁英:“是!” 夏芩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县衙的,赵书旭和胡谢氏的面孔交替在她脑中浮现,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裹挟着她,无法破解,心力交瘁。 她浑浑噩噩回到客栈,刚走进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激得精神一抖。 就在多日未见的鬼女绣姿态妖娆地横在堂前收银的桌子上,饶有兴致地调戏着面前颇有几分姿色的客栈老板娘,口中黏黏腻腻道:“亲亲,把那个糟鼻子老头踢出去吧,绣绣来伺候你哟~~~” 夏芩登时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她万万想不到,此女不但能表演“地滚美人头”的恐怖画面,还口味如此之重,竟然生冷不忌,男女通吃。 实在无法直视,她果断绕道走。 鬼女绣媚眼一瞟,便想跟过来,但不过一瞬,她面色微变,硬生生地止住飘浮的身躯,原地隐没了。 夏芩回到自己的院中,高大的槐树撑开葱郁的树冠,在院中一片清凉绿荫,画中君翩然立于树下,长袖微拂,悠然含笑:“今日在县衙,玩得还愉快否?”   ☆、第20章 无面人(6) 第20章 玩玩玩玩玩…… 夏芩面呈菜色,她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有气无力道:“连先生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是能玩的地方么,再说,我什么时候玩过?” 画中君笑着坐在她的对面,连撩袍下坐的姿势都那么优雅,让夏芩觉得,面前的他是真的活生生地“坐”上了那个石凳。 画中君笑道:“愿意谈谈那个案子吗?” 夏芩点点头,像倾吐一堆淤积的杂物一般,把塞在胸中一堆见闻吐了出来,画中君微微凝眉:“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是,赵家哭着喊着要扒墓,谢家哭着拦着不让扒?” 夏芩:“……是。” 画中君微微诧异:“这不是很简单吗,把棺材打开来看看,是谁家的尸体,谁家领走。” 夏芩:“……”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向来渊博沉稳,俊雅温文的画中君会说出这么一条简单粗暴的计策,一时小口微张,诧然失声。 画中君:“怎么?” 夏芩清了清嗓子:“没……就是打开棺材似乎也要经过扒墓的过程……而且,尸体过了这么久,恐怕早已烂得谁都认不出来了……”说话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飞快闪过,可惜太快了,让她抓不住一点头绪。 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画中君道:“你以为开棺验尸验的是一张脸么?那也是一门学问呢,所以才有仵作这个专门的行业。”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开棺验尸,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等同于“剥筋剔骨”、等同于“戮尸”的存在,所以许多人宁愿承受冤案,也不愿尸体遭此凌·辱。 夏芩不用想也知道,谢家哪怕是让棺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也不会同意让仵作开棺验尸的。 画中君:“如果那县官实在没有办法,就建议他用这个方法吧。” 夏芩闻言苦笑,一封信已经让他烦恼到当面斥责她“既然出家,那为何既不念经,也不剃度”了,如果再来一个开棺建议,不知道最后还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想着想着不禁叹息:“还记得先生教我的那首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其实哪里青山不埋人呢,何必汲汲于一小片土地,弄出这么多事来?” 画中君有些诧然,微微失笑:“想不到小姑娘倒有点超然物外的境界,只不过这件事恐怕不是葬在哪里那么简单。” 夏芩“唔”了一声,神色恹恹,画中君看着她明显疲倦的脸色,说道,“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你也累了,今天就不要再想了,早点休息。” 而后站起身,朝她略一颔首,徐徐向院外走去。 在她的面前,他从不显露那种遽然出现或消失的特质,而是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缓缓走出她的视野。 夏芩在院中摆了一会儿沉思者造型,而后进屋摆笔开始练字。 她的主业是念经和练字,而不是破案。 心中渐渐静谧,正练到佳处时,突然“砰”的一声响,她的手一抖,一道墨痕划破纸美人的脸。 “疼,疼,肚子疼,哪里有厕所,快快,我要拉!” 一名男子闯进门,抱着肚子,满脸是汗,火急火燎地四处张望,而后一头扎入对面的墙壁,不见了。 夏芩:“……” 刚过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响,男子再次出现,而后在一串急切的“我要拉”的呼叫声中窜进对面的墙壁。 “……”夏芩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货了。 找厕男的身影刚刚消失,美人绣飘然出现,她姿态曼妙地倚上窗台,一边绣花一边和她闲聊:“喂,刚才这个男的,他是被屎憋死的吧?” 夏芩:“……” 鬼女媚媚地抬起长睫,三分挪揄:“你这里,什么时候开始变茅厕了?” 夏芩:“……” 她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凡是我读书写字休息的时间,谢绝外客访问,现在,你准备离开了吗?” 美女绣“哼”了一声,扭着身子飘然隐匿。 次日无事,出门买墨碰到铁英,他正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四处查问。 夏芩悄悄对他道:“总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我的那点银子都快耗干了,如果这件案子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就先回去了,麻烦你对大老爷说一声,怎么样?” 铁英牛眼一瞪:“大老爷正为案子的事烦着呢,谁敢去说?再说,这件事还不是你惹起的,好了,不要再为银子的事担心了,安心住着。” 而后,大掌往她肩上一拍,匆匆去了。 夏芩只能苦逼地继续在客栈待着。 到了第五天,铁英过来提溜她,说道:“走,跟我去黄文义的墓地,大人准备开棺验尸了。” 夏芩蓦然一怔,差点滑到,嘴巴慢慢张开,差点合不拢了。 她都不知道,县令大人和画中君,两人的心意什么时候这么相通了。 匆匆赶到墓地,那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谢家以谢胡氏为首的一群人正在阻拦,谢胡氏抗声道:“我婿的坟墓一再被人挖掘凌·辱,我等向大人求告,大人不去罚那掘墓者也就罢了,反而调查我儿,纵容掘墓者,乃至于今天还要开棺,大人想要作何?” 江含征道:“黄文义死因蹊跷,本官必须调查清楚。” 谢胡氏怒笑,还未发言,*屯唯恐天下不乱地在旁插话:“我们都请大师算过了,那封信写的是真的,这坟里埋着的就是我儿,老婆子你别满嘴粪话。” 夏芩:“……” 什么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就是大罗神仙在此都无法拯救这货令人绝望的智商…… 江含征脸色阴沉,额角的青筋隐隐直跳,斥道:“闭嘴!” *屯悻悻地不做声了。 谢胡氏气急:“大人仅凭一封信,就要掘人之墓,开人之棺?那写信的人是谁,让他站出来,老妇倒要问问,我谢家的事,他是如何知晓的?” 夏芩心中一紧。 *屯叫嚣着神补一句:“那好心人是谁,俺都不知道你想知道啥?有那精神气儿,还不如找找你亲女婿要紧。” “……”这次连夏芩都恨不得上去掐死他了。 江含征的脸色淡下来,淡得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他淡淡地说道:“*屯,不要以为你不是本官治下的臣民本官就不会动你,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扰乱查案,本官会让你后悔长出舌头!” *屯啪地闭上嘴。 铁英把他拖了下去。 江含征转向谢胡氏:“本官决定开棺验尸,绝非因为一封信。如果案子没有蹊跷,老人家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 谢胡氏被噎得几乎背过气去,白发颤巍巍地,她一下一下地用拐杖捣着地,气极:“好好好,你是官,我是民,官压民,老妇无力抵挡,只是大老爷以莫须有之名开人之墓,启人之棺,该当何过?” 江含征道:“本官已经上书知府,若三个月内不查明此案,本官自会免职!” 这句话一抛出来,不仅谢胡氏愣住了,连在场的人都被震在当地。 夏芩的心底毫无预兆爆发出一个颤音,慷慨激荡,余韵缭绕。 他身后,一名男子不禁用手按住他的肩:“蕴之。” 江含征拍拍男子的手以示无恙,而后对谢胡氏道:“这位是定州知府周景臣,本官今天的话,便由他做证,如何?” 男子缓缓点头。 谢胡氏的气势终于慢慢地消了下去,她后退一步,说道:“既然如此,老妇便不再多言。” 江含征颔首,朝候在一旁的人吩咐:“开始吧。” 便有人到黄文义的墓前做简单仪式,江含征转向夏芩,面无表情:“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念经?” 夏芩:“……” 所谓慷慨震撼云云,都是浮云。 夏芩默默地走到墓前低头合十,一番云里雾里地仪式后,便有衙役过来挖土。 已近正午时分,阳光分外明亮,围观的人群被拦在外围,棺木启出后,棺木旁边就只有仵作师徒两人作业。 腐尸的恶臭阵阵传来,人们不禁纷纷掩鼻,有的翘脚张望,有的害怕退缩,有的皱眉肃立,夏芩背过身,想到仵作正在做的事,心中不由阵阵颤抖,她垂着头,双手合十,第一次诚心诚意地念起经文。 “疼,疼,肚子疼,快,哪里有厕所?” 找厕君急慌慌地在人群中穿梭,无知无觉地做着现场凝肃的气氛的破坏者。 夏芩顿时有点开裂。 时间在一阵阵恶臭、相互间窃窃私语以及不断找厕所的呼叫声中缓慢拖步,漫长得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焦躁。 谢氏兄弟劝谢胡氏:“娘,这里有我们就够了,您老人家是有春秋的人了,先回家休息吧。” 谢胡氏十分硬气:“不,老身要留在这里,谁也别劝我。” 那边,仵作师徒终于直起身,脱去口罩手套,向江含征禀道:“死者口鼻干净,没有吸入烟尘,显然是在起火前死去。死者的牙齿有出血现象,这是窒息而亡的特征,但死者面目破坏严重,判断不出是哪种窒息,勒死还是捂死。面部和身体烧伤的程度区别明显,显然是有意破坏容貌。另外,死者的左踝似受过严重旧伤,也就是说,他是个跛脚。” 他的话刚一说完,*屯便哭嚎开了:“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谢胡氏如被当头一击,茫然不解,呆若木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倒去。 谢氏兄弟手忙脚乱地接住她。 江含征冷笑一声,厉声吩咐:“张贴告示,绘制画像,从今日起,全力缉拿黄文义!”   ☆、第21章 无面人(7) 第21章 新任定州知府周景臣乃江含征的好友,赴任途中路过松山县,便顺道过来拜访,听闻好友正在办案,自然兴致勃勃地过来围观一番。 回府途中,周景臣问江含征:“蕴之怀疑黄文义是杀害赵旭书的凶手?” 江含征缓缓点头:“失火当晚,书房中有两个人,且有酒有菜,显然黄文义招待了某人。但他家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事,就连菜席也是从外面定的,贴身仆人和看门人都被赏了酒吩咐早睡,看来黄文义是有意隐瞒。 黄文义在谢家处境艰难,虽然谢胡氏口口声声说把他当儿子对待,但四谢强势,处处压制他,所以他过得并不如意。 最重要的一点,含征刚刚查到,黄文义所有的账面都出了问题,生意严重亏损,在失火前还无故提走了一笔银子。 所以,含征断定,必是黄文义早就谋划好了从谢家脱身,才使出了这一招李代桃僵计。” 周景臣闻言叹息:“好缜密的计策,好精彩的推断,惜乎他遇到的是蕴之。” 江含征笑道:“人还没抓到,案子不算了结,不过嘉贤兄到来,该当浮一大白。” 周景臣大笑:“听蕴之论案,快人心胸,当有美酒佐之,走,饮酒去!” “走!” 二人说笑着,奔赴酒楼而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急惶惶地缀着一个来回倒腾的身影,痛苦地念叨着他臆想中的厕所。 这情景,怎一个诞字了得? 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怪诞,前一刻还是“孝敬长辈,善待妻子,体恤下人,友爱邻里”的大好青年转眼间便成了杀人凶手,成了被缉拿的对象,这种突变,让夏芩有点难以接受。 回到客栈,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喃喃自语:“原来你要拜访的朋友就是黄文义,可你怎么就和他交上朋友的呢,你能想到他就是你的终结者吗?” 惜乎已经没有人回答她了,那个需要超度的人,早已经心无挂碍地奔赴他的新生活去了。 她有点沧桑地叹了口气,在一个又一个案子中沉浮,她的心也好像生出了一丛丛白发。 案子的后续眼见的是没她什么事了,夏芩打好包裹,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松山寺。 山寺宁静依旧,她身边的人发现,她每次外出回来,都会有点不同,似乎更加沉稳,也更加沉默。 秋雨绵延,连续下了十多日,整个山寺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雨雾中。 鬼女绣站在雨地里,静静地遥望远方,红色的披风裹在身上,随风轻曳,如一朵盛开在雨雾中的红花。 如此安静的一面,竟别有一种惹人心怜的韵致。 夏芩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雨滴在她的伞下绵延成密密的雨帘,就连她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秋雨清凉潮润的味道,她说:“我不知道你生前发生过什么事,可是,我知道,你不能长留这个世间,放下一切去轮回吧,如果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结。” 鬼女绣的媚眼斜斜地飞起来,如一片片桃花,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她如水的眼波朝夏芩浅浅一漾,唇角含笑:“你要帮我超度?” 夏芩的脸莫名奇妙地红了。 鬼女绣嗤笑一声,朝前方抬起下巴:“先把那个厕所搞定再说吧。”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般,雨地里急慌慌地窜出一个人影,捂肚按臀,一连迭声地叫:“肚子疼,肚子疼,快快,厕所在哪里?” 夏芩:“……” 这还有没有一个正常点的了? 鬼女绣讥笑:“快点吧,小姑娘,你再不给他找厕所,巴巴可就要漏出来了~~” 夏芩:“……” 再要觉得此女惹人心怜,她就是个疯子! 夏芩面无表情对来回奔腾地找厕男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你的肚子怎么了?” 男人马不停蹄地奔波,奔得夏芩的眼都成蚊香眼了,他说:“我叫邓善庆,定州府安县邓庄人,我肚子里有东西,它在不停地动,不停地往里钻,啊,好疼!” 一声惨叫,男子倒在地上,抽搐两下,消失了。 夏芩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雨停后,秋意渐浓,满山斑斓的红叶如被染色,天愈高,云愈淡,气愈爽,正是登高望远的好时节。 邓善庆再也没有出现。 她摘了些许大片的叶子,学着古人在上面泼墨,正泼到兴头处,小师妹慧心过来,对她道:“师姐,县令大人来了,师傅唤我们过去。” 夏芩极其诧异,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见慧心正端端地望着自己,便搁了笔,揣着满肚子的疑惑,随慧心走出去。 会客室内,江含征正缓缓打开一幅画,对定逸师傅道:“多谢大师傅招待,这山寺中的粥,果然别有一份清香宜人的味道。含征身无长物,无以为谢,就把这幅杨柳观音图献于宝寺吧。” 定逸双手合十:“谢谢大人。” 画卷展开,宝相庄严的观音图呈现在众人眼前。 与一般所见不同,尤其是那一枝杨枝,竟是柔中带刚,十分奇特。 定逸师傅细细地观赏着这幅画,微笑道:“贫尼才疏学浅,见识有限,却也看得出大人笔力不俗,这幅观音图禅意深远。” 而后转向三个弟子:“你们都看出什么了?” 慧静凝眉沉思:“观音慈眉善目,面容祥和,如有佛光普照。” 慧心:“观音低眉垂目,慈和悲悯,让人心生敬仰。” 夏芩:“画得像。” 江含征:“……” 定逸微咳一声:“贫尼倒觉这副杨枝发人深省,求道应该像枝条那样刚强坚固,对待众生,则应该像柳叶一样,充满温柔。” 江含征微笑:“大师傅境界毕竟不同。” 定逸道:“大人过誉了。” 江含征道:“前些日子,衙中几件案子得慧清师傅帮忙,很有助益,含征此次前来,有些事情想向慧清师傅请教,不知是否方便?” 说完,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夏芩身上。 夏芩看向定逸。 定逸微微颔首,合十行礼:“大人不必客气,小徒自当效力。” 而后领着慧静、慧心离开了房间。 三人刚走,江含征便道:“黄文义至今还未捉到,让你的鬼朋友也来帮忙。” 夏芩:“……” 她都不知道该县令的这股理所当然劲儿是从哪儿来的。 夏芩道:“我没有鬼朋友,而且身为渺小的凡人,我也没有驱动鬼神的能力。” 方才的和煦微笑全然消失,江含征的眉宇间阴郁一片:“姑且一试。” 夏芩无语片刻,说道:“我尽力,不过希望渺茫,如果帮不上忙,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江含征瞄她一眼:“我怪罪过你么?” “……”夏芩谨慎地保持缄默。 江含征:“看,你说不出来,证明我没有,所以你完全不该担心这种事,而应该担心怎样完全尽力。” 夏芩:“……” 很想掀桌是怎么回事? 江含征走后,夏芩糟心地把此事对画中君说起,画中君苦笑:“这个江县令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夏芩深深地表示同意。 请鬼女绣帮忙,鬼女绣挑着眉阴阳怪气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夏芩抱着双臂,冷冷:“因为你住我的房子,每天和我说话,不答应也成,自己孤独地去荒郊野外喝西北风去。” 鬼女绣恨恨地磨牙,忽地想起什么,邪魅地一笑:“要我帮忙也行,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芩:“免开尊口吧,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我绝对不做。” 鬼女绣美丽的鼻子喷着冷气:“你以为老子让你做什么,你除了小打小闹地帮人超个度还会做什么,先前还巴巴地求着老子超度,现在老子答应了,你倒摆起架子来了,那好,老子不帮忙了!” 说完,扭着身子就要走。 夏芩连忙叫住她,怀疑道:“我是愿意帮你的,但,你真的不会为难我?” 鬼女绣高傲地冷哼了一声。 夏芩迟疑道:“那……好吧,我答应了。” 鬼女峨眉一挑,含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消弭于她的视野。 两人开始长期地不见踪影,鬼女绣也就罢了,画中君也不见,便让她分外不适,连功课也给耽误了。 某日说起此事,画中君沉吟了,说道:“确实,有些事不该过多参与,也罢,随它去吧。” 于是,她的生活恢复了常态。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她对“鬼友”的帮忙不抱希望,几乎已经忘了县令大人的嘱托时,美丽的鬼女现身了,脸上挂着让人汗毛直竖的诡秘笑容,对她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你想要的那个人。” 什么叫她想要的那个人? 略去因她的措辞而起的小小不适,夏芩兴奋道:“在哪里,黄文义在哪里?” 鬼女绣一顿:“黄文义,谁叫黄文义?” 夏芩顿时裂了。 “你都不知道要找谁,你还说你找到了?” 若不是一向自诩的好涵养压着,夏芩几乎都要咆哮了。 鬼女绣不屑:“你们倒知道要找谁,找到了么?” 夏芩拼命揉着太阳穴,压抑着快要爆裂的青筋。 鬼女绣道:“知道你们为什么找不到么,因为你们要找的那张脸压根已经不在了。” 夏芩一愣。 鬼女绣得意:“知道为什么不在了么,因为他已经变相了,老子找到的那个人,就是已经给好几个逃犯做过变相的变相人!”   ☆、第22章 无面人(8) 第22章 夏芩迅速传书江含征。 江含征迅速派人来提夏芩。 夏芩凌乱,对前来拎她的铁英道:“我在信里不是已经写明变相人在哪里了吗,怎么还让我去?” 铁英:“写得再明,哪有人直接领过去方便,一点弯都不用拐,直捣黄龙。” 夏芩:“……” 难为他还能说出“直捣黄龙”这样的词语,夏芩默。 铁英话不多说,带着江含征的信便去找定逸,然后把夏芩带出寺院。 到了路上,铁英从车上拿出一包衣服递给她,指了指车厢:“大人的命令,为行路方便,去车里换上。” 夏芩低头一看,是件男装,做工比她身上的衣服好了不知多少倍,不过让她不大明白的是,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带到寺里给她? 换好衣服,铁英驱车带她去和江含征会合。 待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众人的眼前不禁一亮。 车上下来的是何家少年? 他肤色白皙,眉如墨染,清湛的双眸如最美的黑曜石,青色的发带随风拂肩。 他衣裾轻摆,如柳蹁跹,似一曲清歌拂面而至,不经意间潋滟了秋水,明媚了青山…… …… 仿佛有一首旋律在他心底轻轻回旋,江含征听到了自己明晰的心跳声。 他的身后响起窃窃私语,不知道的人在向旁人悄声打听,夏芩在这样的目光中甚不自在,她低下头,轻轻扯了一下衣裾。 江含征回过神来,清咳一声:“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出发!” 扮作行商的一众衙役齐应一声“是”,纷纷上马。 夏芩上了车,但见门帘一动,江含征也跟上来,坐得离她远远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夏芩朝窗外望了一眼,鬼女绣飘然跟在她的车旁,连路也不看,手中拈着绷架子,指间的绣花针上下翻飞。 夏芩对她的领路态度很不放心,怀疑:“这条路是去林山县的路吧,能找到那变相人吧?” “嗯。” 回答她的不是窗外那忙着手工的鬼女绣,而是车中的江含征。 江含征目光悭吝地看她一眼,又收回去:“衣服不错。” “……” 夏芩琢磨着这话并不是在夸她,但不回应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想了想有礼道:“是大人眼光好。” “……” 县令大人却不知想到了哪里,耳后缓缓浮起一抹薄红。 过了一会儿,江含征:“你俗家的名字叫什么?” 夏芩疑问的目光看过去,江含征道,“你穿成这样,我总不好再叫你慧清。” “夏芩。” 江含征:“那个芩?” “黄芩的芩。” 江含征“哦”了一声:“本官还以为你会叫黄花菜花什么的。” 夏芩:“……” 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江含征:“你的字呢?” 夏芩:“无字。” 江含征又“哦”了一声,曼声道:“芩,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且鸣野食苹就有诚信待人,同甘共苦的美好寓意,本县就赠你一个字,苹苹,如何?” 夏芩:“……”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县令大人有点不大对劲儿,送衣服也就罢了,是为了做道具用,这送字又是为了哪般? 她像收到一件毫无预期的礼物一样,既惊讶,又无措,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县令大人赐的字,该高高供起来来吗? 她双手合十,低下头,语气诚恳:“谢大人赐字。”虽然没什么用…… 县令大人端庄地抬了抬手:“无需多礼。苹苹,你既穿了这身衣服就不能再行佛家礼了。” “……” 夏芩无声地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叫得可真熟稔呀……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扯到衣服上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足一日便到了林山县。 此县地处太行山东麓,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太行峡谷中的一个山谷,名曰桃花谷。 据说谷中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却非常有名望,皆因此地的风景十分奇丽。 桃花谷乃太行峡谷中的谷中谷,谷旁高山耸立,奇峰突兀,一条蜿蜒曲折的桃花溪贯穿整个峡谷,溪水两岸密密匝匝地植满桃树,每逢桃花盛开时节,满目的桃花如绯云漫卷,山风吹过,落英缤纷,那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阵阵花雨,满带清香,飘落入碧绿的溪水中,形成一种奇观。因此,这条小溪也叫花雨溪。 林山县的文人墨客、富商豪绅每年都要来这里游玩赏花,因此这个山谷的百姓,不种桑麻,只以开酒店、经营桃树为生。 到了桃花谷,已是暮色轻垂时分,袅袅炊烟从山间升起,渐渐黯淡的霞光下,石山石林千姿百态,草木藤蔓郁郁葱葱,风景壮丽非凡。 可是谁也没有心思欣赏着奇丽的风景,一行人像一众影子,舍去车马,徒步而行,悄无声息地潜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有一句话江含征说对了,如果没有人带领,信中说得再详细,也未必能够找到目的地。 夏芩跟着鬼女绣,其他的人跟着夏芩,过了桃花谷,又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那块地方。 两层小楼映入眼帘,楼前是各种花草,外围是竹篱为墙。 再走近,那浓重的阴影笼罩下,点点磷火闪烁中,一重重,一块块,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的,是--- 坟墓! 夏芩一个趔趄,猛然住脚,冷汗刷地窜上脊背。 “坟坟坟……”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抖颤着,如启开恐惧之门,让望见这一幕的众人忍不住心弦紧绷,止住脚步。胆子小的,已开始簌簌发抖。 一条条鬼魂如被惊醒,哭笑尖叫着从四方飞来,他们的脸,没有五官,满目疮痍,如被集体碾压残毁,像一场无法诉说的惊怖噩梦,直直地逼近她的眼前------ 夏芩无法自抑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他身旁的江含征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她拦揽到怀里。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温暖有力的手臂揽着她,缓声安慰:"没事,不要怕。" 一缕山风,从这边,吹到那边。 辟邪佛珠的柔光慢慢地把他们拢住,纷乱喧嚣渐渐远去。 有力的触感印在了腰间。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脸色微红,低声道:“我,看见了鬼魂,很多没有脸鬼魂……” 江含征一窒,面呈菜色。 楼里的人被这一声惊动,打开了房门。 江含征眼光一扫,训练有素的衙役立即上前,迅速制住了他,把他押到江含征的面前。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显出浓厚的轮廓,似乎是为了驱逐这院中诡谲的气氛,衙役们把所有的风灯都提出来,挨个点上。 屋内也是烛火高悬。 摇摇晃晃的灯光下,可以看到那人的面孔青白俊美,眉宇间一道长长的伤疤,像把那张脸撕成了两半,透出一种诡异的阴郁。 江含征:“你就是变相人?” 男人没有回答,他后面的衙役一下把他踢跪在地:“回大人的话!” 男人淡淡:“是。” 话一出口,众人微愣,那声音意外地好听,如山泉滴水,玉石相击。 江含征掏出一张画像:“你可见过这个人?” 变相人微一抬眼,又垂下眼皮:“没。” 他后面的衙役又踢他一脚:“说实话!” 变相人依旧冷冷淡淡:“只见过一张与此图有两三分相似的脸。” 夏芩不禁瞅了一眼那张画像。 眉毛一长一短,鼻孔一大一小,脸阔得能跑马,唇厚得能割肉。 深刻地体现了夸张与魔幻相结合的手法。 如果真长成这副模样,那确实是应该变一变相了。 江含征:“他什么时候来过你这里?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变相人:“草民从不过问客人的身份来历,来了做,做了走,如此而已。” “……” 为什么听上去恁地怪异? 江含征:“你可知他是个逃犯?” 变相人:“不知,草民是个大夫,无论别人怎么看,草民都是个大夫,大夫会先问患者的来历过往再给治病吗?” 江含征简直要气笑了:“你是大夫?你不会不知道来找你的人多是逃犯吧,大夫会帮助犯人逃脱法网?” 变相人依旧冷淡:“草民说过,草民从不过问客人的身份来历。” 江含征的声音冷下来:“本官最后再问一遍,这个人什么时候找过你,现在去了何处,老实回答,别逼着本官让你重刑加身?” 变相人:“此人半个月前来过这里,身边跟着一位本地口音的盲女,去了哪里草民不知,不过做此手术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各位不妨到下面的村子打听一下,或许能找到线索也未可知。” 江含征不置可否,默然有顷,突然道:“你房子后面的坟墓是怎么回事?” 变相人淡道:“那是之前做过变相手术的人,几年后又回来找草民,让草民把他们变回去。草民做不到,他们或抑郁病死、或疯癫自杀,最后草民便把他们葬到了这里。” 他抬起脸,望着黑魆魆的天空,声音诡秘而苍凉:“草民费尽心力为他们换一张新面孔,他们却承受不住,面孔变了,身心依然如故,时间长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然后会生出许许多多奇怪的妄想,如同心也生了病。草民能换了他们的脸,却治不了他们的心,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毁了那张面孔,死在草民面前。” 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或许大人找的那个人最后也会如此,倒不必大人如此费心搜捕他了。” 他遥望夜空,不再说话。 夜色寒凉,众人的心底慢慢地浸出一层寒栗。 “难道没有一个人例外的?”一个衙役问道,声音微颤。 “例外?”变相人诡秘地一笑,指着自己的面孔,“我。”   ☆、第23章 无面人(9) 第23章 他给自己做了变相手术! 夏芩的背后冷飕飕的,一个给自己做变相手术的男人,一个住在坟堆里给自己做变相手术的男人,一个把所有为脸而死的亡者葬在身边、遗世独立、住在坟堆里给自己做变相手术的男人…… 一时间,她的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他,变态了…… 布局奇谲的院子,影影绰绰的灯光,还有面前这个脸孔青白俊美的男子,仿佛都带上的某种无法言说的诡秘之意,把人的神经,逼到了恐惧的极致…… 即便是江含征,也觉得自己无法再待下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句:“派人看好他,天明后交给当地县令,由他们酌情处理。” 然后,便带着人往回返。 两人被誉为“胆大”的人,被苦逼留在坟堆里,与变相人共度良宵。 山风愈冷,一弯弦月挂在天空,山中的景物在月下变成一片黑色。 虫鸣繁密如雨,于是山更静,景更奇,峰岩更突兀,树影更浓厚。 夏芩急冲冲地往回赶,奔波一天,又累又饿,脚下打飘,却一步也不敢停留,如被恶鬼追着也似,拼了命地倒腾着两只脚。 只觉得此生对山再也无法爱了。 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凝重,山路潮湿,夏芩一个脚滑,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一下子被摔蒙了,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怎么样,要不要紧?” 铁英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扶她,夏芩竭力忍耐过那阵剧烈的疼痛,微微摇了摇头:“没事,不要紧,我自己来。” 而后挣扎着,扶着旁边的岩壁,慢慢地站起身来。 月光稀稀落落地洒在她的身上,她脸色苍白,脸型小巧,凌乱的发丝黏在额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她的手细白纤弱,紧紧抓着旁边突起的岩石,还在微微发颤。 或许因为怕,或许因为累,或许因为冷。 可是她说,不要紧。 她说这话的样子,非常自然,如那一手潇洒飘逸的字体,没有丝毫凝滞,好像事情本就应该如此。 应该一个人。 独自面对,独自承担,独自忍受。 如果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子,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家女子,她还会如此吗?如此习惯不公的对待? 被人驱赶着,在寒冷的黑夜,忍累挨饿,饱受惊恐,乃至受伤? 被无理地一次次提到衙门听闻那些阴暗血腥的案件? 可是让她遭受这一切的人却是你,江含征面无表情地想,却是你,江含征。 难得做出这番人道反思的县令大人,却没有现出应有的人道表情,他冷着脸,走进铁英和夏芩之间,吩咐:“武锁,你去安排客栈,蒋谭,你去雇一顶小轿,铁英,你去提灯,记得多提两盏。” 铁英纳闷,觉得安排这些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于是道:“我们都走了行吗,慧清又受了伤,要不我留下来……” “无妨,”江含征淡淡地打断他,“快去。 三人不敢耽搁,匆忙离开。 江含征朝夏芩伸出双手,缓声道:“那边有块山石,我扶你过去坐一下。” 夏芩试着向前挪了一小步,有些惭愧:“谢谢大人,我不要紧,前面的村子已经不远了,我慢慢走,就可以走回去。” 说着,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被无视的手臂尴尬地吊在半空,江含征面无表情地缓缓收了回去,而后看着她,不做声。 夏芩被看得略不自在,便道:“大人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会儿,轿子应该很快就到,大人马上就能坐了。” 说着低下头,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 江含征心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怒意,他突地逼近她,毫无征兆地把她打横抱起,向那块大石走去。 夏芩的喉中毫无意义地迸出一个单音节,过度的震惊之下,她大睁着双眼,失声了。 江含征走到那块石头旁,一眼扫过去,就觉得那块石头很潮很凉,然后想也未想,就那么抱着她,一屁股坐了上去。 夏芩挣扎着下了地,缓缓后退一步,木木地看着盘踞在石头上的县令大人,表情一片空白。 江含征反应过来后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可既然已经唐突了,便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把那块石头认认真真孵了一通后,江含征神情自若地站起身,对她道:“本县已经坐过了,现在该你了。” 夏芩:“……” 她实在无法理解县令大人那神奇的心思,最后,屈从在对方不容拒绝的目光下,默默地坐了过去…… 月光如一张幽谧的网,静静地笼罩着四周。 她的眉,她的眼,她小而挺的鼻,她微抿的唇,都被镀上一层柔曼虚幻的光泽,细腻令人心悸…… 夏芩微微垂着头,某种无法言传的古怪氛围让她有些微的不适,她想,如果画中君在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别扭了,可为什么画中君会说,他不能来,因为他来的话,鬼女绣就不会现身了呢? 四周很静,静得让人心慌,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变相人那一幕后,她想,她必须说点什么。 几乎是慌不择言地,她说起了找厕所君的事,说完后,好久听到没有回声,她自己也傻眼了。 “其实,我……我就是猜的,觉得他可能和那天见到的周知府有关,但,做不得准啦。” 她连忙找补。 些许旖旎的心思被打断,江含征还没来得及遗憾,便被她说的事情吸引住了,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把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再说一遍,详细一点。” 夏芩:“他叫邓善庆,定州府安县人,看上去二十来岁,不高,也就比我略高一点儿。非常瘦,像生了大病的样子。他一直喊肚子疼,说肚子里有东西,还在不停地动,不停地往里钻,一直急着找茅厕。” 江含征默然片刻,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你可知你这无意间的一番话,很可能会帮周知府破一个困扰他许多年的案件?” 夏芩眉心一动,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几盏灯笼地向这边游了过来,原来是铁英领着轿子到了。 江含征让夏芩上轿,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这轿子是为自己雇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感激,惊讶,无措,亦或是受宠若惊? 同时又想,幸好刚才说了那一番话,能帮助破案一番话,或可回报县令大人些许好意吧? 回到客栈,用饭,洗沐,而后一头栽到在床上,人事不知了。 第二天醒来,头脑昏昏,窗外阳光大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她连忙穿衣下楼,刚走到转角处,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氛围。 楼下的大厅,江含征居中而坐,面色沉沉,四名衙役分列两边,紧紧盯着地上被捆的男人,男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其他的人被拦在外面。 夏芩怔住。 守在楼梯口的铁英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悄悄上楼,小声道:“黄文义抓到了,他就隐居在这里,还在此地置了一处小庄子。那个盲女原先就在这个地方卖唱,所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夏芩长着脖子想去看黄文义的脸,却什么也没看到。 江含征的声音低沉威严地传来:“黄文义,你可知本官为何抓你?” 下跪的男人沉默须臾,平静道:“草民知道。” 江含征冷笑一声:“你倒识趣,把你是如何害死赵书旭的,从实招来!” 又是一阵沉默,男声道:“其实,草民并不想害他,他是草民的好友……” 似乎哽咽了一下,他的头垂得更低了,“那年,草去魏县贩酒,看到他在打酒,后面一群小孩子跟着他拍叫着“瘸子瘸子”,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打完酒便低着头一瘸一瘸地离开了。 后来,草民才知道,他是在为他的父亲和兄长打酒。 想想真是可笑,腿脚好的在家喝酒吃肉,腿脚残的却要出来打酒……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病相怜,我们一见如故。或许我们是同一种人,身边强人环绕,一直被人比较,被人欺压,被人漠视。 只是,他比我更惨,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二十多年,只有我这个几乎称不上朋友的朋友。 我邀他到我家中做客,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从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对他下手。 他到来的那天,恰巧是我二舅兄要来我家商讨酒坊事宜的那天,说是商讨,其实就是逼迫,逼迫我把酒坊交出来。 那时,我已经被一堆债务压得透不过气,四兄弟的贪婪……把我逼到了绝境,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死,就是死…… 我想脱离谢家,彻底脱离。 一念之间,我想到了赵书旭,我们的身形那么相似…… 真的只是一念之间啊。 我把他邀到家里,有谁会深更半夜邀请客人呢,可是,他依然没有丝毫怀疑,高高兴兴地来了。 我把他灌醉,下手,发呆了很长时间,然后放了火。” 他微微抬起头,神色空茫:“这是我父母生活过的地方,我常来这里贩酒,在这里认识了青儿,也听说了变相人的事。”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而凄楚:“青儿是个盲女,却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细心的女子,或许只有谦卑的人才会如此,像我的妻子,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的娇女,从来不会这样。” 他低下头,深深叩首:“青儿不会因为草民的容貌而对草民有所不同,她依恋我,我需要她。” 他的眼泪流出来:“草民自知罪无可恕,只求大人开恩,让草民再见青儿最后一次。 她半生流落,受人欺凌,草民只想把最后一点微薄的财产送与她,给她一个落脚之处。 求求大人,草民已经不辞而别一次,这一次,就让草民做一次真正的诀别。” 洪荒般的沉寂,半晌,江含征淡淡答:“允你。”   ☆、第24章 无面人(10) 第24章 黄文义再次叩首,哽咽出声。 两名衙役押着他,向外走去,门外缓缓让出一条路来,各色的眼光黏在他们身后,最后演变成越来越热烈的议论声。 江含征扫了一眼楼上,吩咐:“该吃饭的吃饭,该收拾的收拾,待事情了结,我们马上起程。” 铁英向夏芩使了个眼色,快快地下楼去了。 夏芩吃过饭,骡车已在门外候着,江含征嘱咐武锁:“再多派一个人跟着,如果再出现昨夜的情况,本官唯你是问!” 武锁低头道:“是。” 夏芩刚想问问昨夜出现了什么情况,就见一名押解黄文义的衙役急匆匆地跑过来,满脸是汗:“大人,不好了,黄文义服毒自杀了!” 众人惊怔,随即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黄文义的住处。 房屋幽寂,如一潭宁静的死水,黄文义静静地躺在一名女子的怀中,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唇角弯弯曲曲地流下一条乌黑的血迹。 直到这时,夏芩才看清黄文义的脸,苍白俊美,如一张虚浮的画,眉间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的心无由地一颤。 武锁上前探了探他颈部的脉搏,回头秉道:“已经去了。” 女子的表情一片空茫,喃喃道:“昨天我们还说,要开一家小酒馆,用自家的粮食,酿最香的酒……”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下来,“可……转眼就去了,他说,他犯了错,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她低下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脸颊触在那人的额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众人默默地走出门外, 武锁问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江含征面无表情:“能怎么办,回府!” 武锁:“要不要通知谢家的人,让他们前来收尸?” 江含征唇角微翘,隐有讥色:“看到那样一张脸,他们会收么,敢收么?” “……”众人默。 回去的路上,夏芩神情倦怠,她怔怔望着车上随风掀动的窗帘,目光悠远迷茫。 江含征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了。” 夏芩转过头来,目光疑问。 江含征:“前段时间是本县的不是,让你参与这些案子,以后……再也不会了。” 夏芩眼神微动,略觉意外,她在心中缓缓品味着这句话,县令大人能长出如此觉悟,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是……也不好让人担了这样的虚名…… 她思忖片刻,说道:“其实,这不关大人的事……”她语气平静,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对我而言,他们就在那里,一直都在,每天睁眼就能看见,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痛苦困扰,无法超脱,就那么,在你眼前晃,晃,”她微微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没有办法,视若无睹,特别是当我能伸手帮一把的时候。” 她看向他,目光坦然磊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之后发生的事超出预料,但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与人无尤。” 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掠过,倒影在女孩子的目中,如一卷清湛流转的画面,映得人心头一阵晃荡。 这样一个女子,竟有这样一份心胸,却又这样让人憋屈。 他想说些什么,可无论怎么说,都显得肤浅和潦草,于是,他什么也没说,端端地提着县令的架子,朝她矜持地一笑,微微颔首。 连番奔波,饱受惊恐,再加上昨晚喝了那么久的冷风,夏芩那称不上结实的小身板终于挺不住,开始怠工了。 从一早起来,她就觉得嗓子疼,经历了黄文义自杀变故后,又强打着精神用超度亡魂的劲头超度了一下县令大人的心结,此时终于支持不住了,全身软绵绵的,神情萎靡,像一张碾压暴晒过的软皮子,蔫巴巴地蜷在车角,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江含征终于发现不对劲,中途休息的时候让人帮忙请了一个大夫,夏芩过意不去欲要推托,可县令大人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也就随他去了。 吃过药后,夏芩的后半截路程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回到松山县城后天色已晚,可见路上磨去了多少时间。 夏芩只好在客栈又待一夜,临去前委托店家把江含征给她穿的那身男装浆洗干净送往县衙,然后心无挂虑地回了松山寺。所以自然也无缘得知县令大人接到衣服后,那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的脸色。 不过短短两日,寺中却发生了让人意外的变化,寺中来了两名女尼,一名三十岁左右,能言善谈,定逸师傅委她做专门接待香客的知客,一名四十多岁,据说擅长调配素食,已经代替了慧心成为厨房的主人。 从师傅房里出来后,夏芩有淡淡的茫然,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就连这安身立命熟悉无比的寺庙也多了几分陌生。 与两位长尼行过礼打过招呼后,夏芩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闭门谢客,专心养病。 又是一个黄昏,窗外的树木飒飒作响,西下的斜阳,染红了山坡上成群的绵羊,似有若无的羊羔叫,随着晚来的风,断断续续飘入她的耳中。 男子站在她的面前,满脸轻松地对她道:“今天,我是特意来向你道谢的,因为你的出手相助,我终于可以解脱,心无挂碍地去轮回了。” 刚刚病愈的夏芩还有些不在状态,茫然了许久,才“啊”了一声,实在认不出面前是哪一只,略带尴尬地笑道:“轮回呀,啊,那敢情好,要不要我让师傅给你念念经,送你一程?” 一只美丽的脑袋适时地插过来,飞着媚眼道:“哟呵,这不是茅厕君么,怎么,出恭出痛快了,还是肚子里的货生出来了?” “……”找厕君面孔一僵,按住胸口,别扭地瞟了鬼女绣一眼,低下头,又瞟了鬼女绣一眼,弱柳扶风地啼道:“原本我是可以自己去轮回的,可是现在,我想,我真的需要有人念念经了……” 夏芩:“……” 看着男人化为一道柔柔的细芒收入莲花,夏芩犹在纳闷地喃喃自语:“原来他就是找厕君,想不到他直起腰来的样子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如果鬼鬼都像他那样,我该是多么省时省力啊。” 说完,意有所指地瞥了鬼女绣一眼。 鬼女绣冷哼了一声,一扭八道弯地扭着身子从她面前消失了。 次日,便收到江含征的来信。 夏芩刚刚打开,一只脑袋猝不及防地从她鼻子下冒了出来,鬼鬼祟祟盯着那封信。 夏芩的心肝猛一扑腾,若不是那只脑袋实在养眼,她险些当场闭过气去。 “知不道什么叫非礼勿视,这是寡人的信,你是不是该离远点?”她退开一步,脸色铁青。 某鬼女邪笑:“哟呵,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我就是要看,你能挡得住么?” 夏芩一字一字道:“你说呢?”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 鬼女气虚地哼了一声:“看看怕什么,我又不识字……” 夏芩:“……” 不识字你看个什么劲儿! 夏芩揉了揉额角,她觉得,她必须尽快把这货送走了,若这尊瘟神还不轮回,她迟早要变成她的同类。 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信,对鬼女绣说道:“你说过,如果我帮助了找厕所君,助他超度,你便答应轮回。现在县令大人的书信在此,我告诉你,确实是我帮助他的。” 她抬手止住了挑眉欲反驳的鬼女绣,说道:“信上说,县令大人的好友周良臣曾在定州府安县当过两任县令,其中第二任没有当到头便被罢了职,就因为找厕君的案件。 那一年,还是县令的周知府在安县周边巡视,路过某处村庄时,看到一座新坟上爬满了苍蝇,心中顿生疑虑,于是便找来当地的地保询问情况。 地保告诉他,是本地一位娶亲没多久的男子刚刚过世。周知府亲自到死者家中查问,发现死者的妻子殊无悲意,姿态冶艳……” 鬼女绣嗤道:“还发现别人冶艳,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从没见过面的生瓜蛋子凑到一起,脸都没认全乎呢,男的就嘎嘣了,能有什么悲意?” “……” 夏芩不理她,继续道:“周知府疑虑更深,认定男人的死有蹊跷,于是便下令开棺验尸,结果,除了发现男人骨瘦如柴外,什么也没发现。” 鬼女绣幸灾乐祸:“就说嘛。” 夏芩:“……男人的新妻大叫:‘大人无故启人之墓,开人之棺,该当何过?’周知府说:‘我会禀报上峰,自求免职。’当然免职之前也宽限了几个月让他查案,不过始终没查出什么来。 十数年过去,兜兜转转,那件案子始终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现在周知府又到了定州,而且出任知府,上次探访江县令时,便顺口和好友说起了那件案子。 之后,我无意中把找厕君的情状告诉了江县令,想必县令大人转告了周知府,周知府当即下令重查此案,重新开棺,结果发现,死者腹内有一条蛇骨,邓善庆就是因为这条蛇死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心里凉飕飕的,胃里一阵上翻,勉强继续:“经审问才知,那女子本有相好,却被家人嫁给了需要冲喜的邓善庆,于是女子便和奸夫合谋,杀死了新婚夫君。 想必是周知府第一次开棺时惊动了死者亡魂,所以找厕君才一直有意无意地跟着他,大约周知府总是忘不掉那件案子,也多少受点他的影响。而今周知府替他报了仇,他自然就解脱了。” “那蛇,是怎么进去呀?”鬼女绣两眼放光,兴味十足。 夏芩皱着眉又去看信,鬼女绣的脑袋迫不及待地凑过来,一声惊叹:“我娘!这必须是个人才呀!老子还以为是从嘴里放进去的,谁知道竟是从后面,老天,怎么想出来的呀,用香烫蛇的尾巴,让蛇窜进去……老子要向他跪拜!” “!” 不是说自己不识字么! 看到这么阴暗的真相为什么这么兴奋! 夏芩自觉自己整个人已经坏掉了……. 鬼女绣仍在喋喋不休地赞叹,夏芩强忍着掉头而去的冲动,生硬地问:“说罢,你到底是轮还是不轮?” 鬼女绣戛然而止,表情诡异地刚要回答,突然目光直直地望向她的身后,一声尖叫,美丽的脑袋咕噜噜地滚下来,在地上跳了两跳,消失了。 夏芩反射性地转过身,就见一名男子站在她的后面,面部空白,没有五官,唯一条长长的疤痕,分外醒目地印在眉间。   ☆、第25章 梨花白(1) 第25章 北方的秋凉总是显得那么短暂,秋风吹黄了满树的绿叶,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卷落在地,冬寒便随着那日渐光秃的枝桠,悄无声息地侵入,时序移向了漫长的冬天。 对面的仆妇说:“看这个天儿,都阴了好几日了,像要下雪,唉,下吧,几个月不见一滴水星子,不要说地里的庄稼,就是人,也旱呐。” 仆妇又说:“我们家夫人是个善人,平日里吃斋念佛怜老惜弱,遇到哪里有个旱啊涝啊的,还拿自己的体己捐助灾民,你说这样的人,老天怎么就那么不开眼,让她一个儿女也留不住呢?” 仆妇还说:“大老爷也是,偏不相信鬼神之说,若不是邪鬼作祟,夫人的四个孩子怎么会没得那么奇怪?幸好江老爷的信让大老爷想通了,不但破了一个大案,还和夫人说要请一个有眼的人来看看,这不,就让老婆子来请你了?” 夏芩闻言苦笑,有眼的人……难道别人都是瞎子? 托县令大人的福,现在那位远在定州的知府大人也听说她了。数日前,有一男一女来到寺中,自称是定州知府的亲信和女仆,出示证明后,直接告诉师傅,知府大人要请慧清。 不止如此,知府大人还捐助了寺里一笔丰厚的银子,这般情势,即便是定逸,也想不出一丝拒绝的可能。 于是夏芩便跟着两人上路了。 行路间隙,夏芩想起了县令大人那句话: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了…… 出语如浮云,果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啊…… 晃悠悠地行车内,夏芩并没有注意到仆妇的喋喋不休,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车厢一角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上。 妇人跪在车角,正用指头戳那个地板,戳一戳,直起身,然后再去戳,小鸡啄米似的,不厌其烦,自夏芩上了这辆车后,她便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如被上了发条的人形啄米偶。 “你在做什么?”夏芩问。 对面说话的仆妇一顿,醒悟过来:“哎呀,老婆子真是多嘴,主人家的事岂是咱们这些下人能够浑说的?也幸好夫人宽厚,不会计较这些闲言碎语,老婆子是真的为夫人担忧啊,我跟你说……” 又开始新一轮的喋喋不休。 夏芩只是看着车角的妇人。 妇人一愣,转过头来,说道:“我那老头子生前就好玩个古钱,生生地把一份家业倒腾成了那些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屁大的玩意儿,可就是这些玩意儿也没守住,最后,我的儿只能替别人赶车过活……我儿媳妇怀孕了,我忽然想起来老头子死前还留给我一枚锈不啦唧的古钱,据说是个值钱的,女人佩戴还宜生男,所以我赶紧把它扒拉出来想给儿媳妇戴上,就盼将来生个大胖孙子,哎,谁知道竟掉到车缝里了……” 说着,又去戳那个车板,或者说,是抠。 夏芩说:“我告诉你儿子吧。” 对面说话的仆妇猛地住嘴,诧异地看着她,目光惊疑不定。 妇人茫然地说:“告诉我儿子啊,好啊……” 夏芩道:“那你现在可以放心地去超度了。” 对面的仆妇猛一抽搐,浑身僵硬。 抠钱的妇人还未搭话,车顶突然浮现出一张美丽的面孔,呵呵笑道:“哟呵,这里挺热闹啊,老子也来这里凑凑热闹怎么样?” 妇人呆呆地仰起面孔和鬼女绣来了个四目相对,然后突地爆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两眼一翻,抚着胸口,倒在车上一动不动了。 虚浮的身体,如漂在水面的鱼皮,若隐若现。 鬼女绣飘下车顶,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看到老子这副花容月貌还敢做出这副死相,老子倒要看看你这个没见识的老鬼死了第一次还怎么死第二次。” 说着,便要用脚尖踢地上的身体,妇人的身影倏然消失。 鬼女绣翻着白眼刚想说两句风凉话,忽然,她的旁边又飘来一具身影,来者身形修长,长发漆黑,一张空白的面容分外诡异,眉宇间一道长长的痕迹醒目瘆人。 鬼女绣一抖,刹那间,一道更凄厉更悠长的尖叫响彻云霄:“啊!鬼呀!吓鬼呀!”曼妙的身影遽然隐匿。 夏芩:“……” 她皱着眉揉了揉耳朵,扶额道:“拜托你换副尊容好不好,你这个样子连鬼都害怕,何况我这个渺小的凡人?” 对面的仆妇表情尽敛,脸上一片空白。 来人想了想,幽幽道:“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初是什么样子了。” 夏芩:“那就用你后来的样子,好歹不那么吓人。” 来人默然:“在下极少照镜子,跌下山崖后,也忘了自己变相后是什么模样。” 夏芩:“……” 对面的仆妇神神叨叨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变相人沉吟半天,略略迟疑:“如果姑娘实在看不惯,那在下只好借用一下他人的面貌了。” 说话间,他空白一片的面部缓缓浮现五官,不一时,便呈现出一副让她瞠目结舌的面目----江含征的面目来,除了额间那条标志性的疤痕。 夏芩简直要疯了:“拜托,你换什么脸不好,偏偏换这张,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对着你说话。” 对面的仆妇又是一僵,脸部呈现泥浆后的定格。 变相人冷淡道:“抱歉,在下不能接受过于丑陋的面容,只有这张脸尚可入目,如果姑娘还不满意,那在下只能变回刚才的样子。” 夏芩:“……” 她甚感无力地摆摆手:“好吧,随你,你的脸盘你做主。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对面的仆妇嘴唇蠕动,惊疑难言。 变相人:“我是个大夫,从小跟随名医学艺,可是后来却忘记了自己身为大夫的初衷。自那晚我从看管我的衙役们手下逃出,却不幸摔下山崖后,我才蓦然醒悟,自己这么多年来迷失了什么。如果今生不能成为真正的大夫,我死不瞑目!” 夏芩尽力做同情状:“哦,这样啊,是挺让人发愁的,可还能怎么办呢,你都这样了,还不如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重新开始。” 变相人毫不迟疑:“不,你能帮我。” 马车轻轻一晃,停住了。仆妇大婶挑帘向外看了看,说道:“客栈到了。”迟疑一下,“小师傅刚才好像在自言自语,是因为……” 夏芩云淡风轻:“哦,是刚才车上来了几个客人,随便聊了会儿天。” 仆妇大婶一激灵,差点跌下车去,脸色五彩斑斓。 夏芩安慰:“不用怕,他们尚算友好,除了喜欢缠人,没啥大毛病,不会伤害人。”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仆妇大婶立即连滚带爬地滚下马车,如同中箭的兔子,神奇地突破了人类界限,眨眼间便成为视野中的一个小黑点。 夏芩:“……” 她无奈地伸了伸手,其实她真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大婶既然已经知道她"有眼"了,就没必要再掩饰了,可谁承想,这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人肚子里那些内容丰富的弯弯绕,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夏芩慢悠悠地下了车,慢悠悠地对车夫道:“刚才在车里,发现车角的车缝里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你去看看吧。” 车夫一听,连忙钻进车厢,不一会儿出来时,脸上呈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连声对她道谢。 他的身旁,抠钱的妇人悄然现身,满脸慈爱地看着车夫,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然后朝夏芩点了点头,缓缓消弭。 知府大人的亲信赶过来,说道:“小师傅先进客栈休息,这里离知府衙门已经不远,待明日小师傅用饭过后,再去见大人夫人不迟。” 夏芩合十行礼:“是,谢谢大叔安排。” 衙役大叔看了看仆妇大婶远去的方向,疑惑道:“桂娘是怎么回事,跑那么快,中邪了?” 夏芩慢悠悠地:“大概有什么急事吧。” 衙役大叔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对夏芩客气道:“怠慢小师傅了,回去小的会如实禀报夫人。” 夏芩忙道:“慧清感激都来不及,哪会怠慢,大叔一定要向夫人多多美言慧清对两位长辈的感激之意。” 大叔脸色和缓,心中好感顿生,十分周到地安排了一切,离开了客栈。 暮色缓缓降临,晚饭后,夏芩正在房中练字,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不算十分陌生的声音。 她侧耳静听,声音轻柔悦耳,如海棠倚风,如粉篁洒雨,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地心生向往。 如同松山寺接鬼室檐角悠长的瓶音。 她情不自禁地搁下笔,打开门,随着这种声音走出客栈。 夜色昏暗,人迹萧条的大街上只有一个卖馄饨的老大爷还没有收摊,孤零零守着一盏微弱的灯火。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拿着哨子状的东西在吹奏,乐音中,四方的鬼影如飘浮的雪花,向他缓缓靠拢。 突然间,念咒声起,哨子倏然不见,道士双手结节,四周金光大亮,事先布好的阵法如一个充满弹性的陷阱,把猎物收紧其中。 尖叫挣扎声盈耳,夏芩骇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不敢冒然上前询问。 挤挤挨挨的挣扎中,当然也有人逃脱的的,比如说身边这位,但见她云鬓散乱气喘吁吁,毫无平时美人的风仪,一连迭声地向她道:“妈呀,人间太危险,我要回黄泉。” 夏芩:“……” 果然循循善诱什么的都是浮云,压制胁迫才是王道。 夏芩掏出莲花,把她带往客栈,刚回到院子,便被眼前一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四个黄橙橙地小儿如同大号壁虎一般爬在客栈的灯笼上,随着灯笼的摇动像荡秋千似的唧唧咯咯地笑,有一个还伸着小手去掏灯笼里的蜡烛。 他们通体黄色,如同被刷了一层黄漆,朝夏芩望过来时,连眼睛都是黄色的,像四尊泥巴捏成的雕塑诡异地有了生命。 看到她,四个泥娃咿咿呀呀张开小手向她飞来:“娘,娘娘……” 夏芩迎风石化。 鬼女绣忽悠悠飘出莲花:“咦,他们是你的孩子啊?” 夏芩:“闭嘴!”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冷笑:“身为尼姑,竟然会有四个小儿,好一个佛家弟子!”   ☆、第26章 梨花白(2) 第26章 夏芩闻声回头,就见蒙昧的灯光下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道士,黑袍道冠,瘦脸长须,一双微眯的三角眼中闪着令人不适的光芒。 夏芩索性连最基本的礼貌用语也懒得说了,就如没看见这个人,转身就走。 “等等!”道士跨前一步,欲要拦她,“你是哪座庵里的人,报上名号。” 夏芩充耳不闻,而此时,四个攀爬在灯笼上黄娃发现了新目标,立刻热情万分地流着口水张开小手朝道士扑过来,口中依依呀呀:“娘,娘娘……” 道士:“……” 夏芩侧目,略抬眼皮,似嘲非嘲地看了眼那面目抽搐的老道,一句话也没说,飘然离开。 夜色如幽暗的潮水绵延无际,回到客栈房间,躺在床上,伴着窗外渺茫的风声进入睡眠,间或有细微匆促的“沙沙”声渗入耳畔…… 第二日醒来才知,下雪了。 地上、树上、房顶上都落了厚厚一层,满目蔓延的洁白如丛云拥簇,天地间浩然一片,恍若一个宏大的银色王国。 让人忍不住心生激荡,心怀雀跃。 夏芩顿时生出在附近览一览的兴致。 客栈后面是一座院子,看上去有点破败,却植了许多树木,这个时节树木没叶不辨品种,但此时在雪的点缀下颇有点“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韵致。 早饭时,夏芩顺口向客栈伙计打听了一下那些树是什么树,能否一观。 客栈伙计道:“是梨树,”夏芩心中微笑,伙计道,“因为咱们老板喜欢梨花,所以就在后面种了许多梨树。秋天梨子成熟的时候,老板还会用自家种的梨招待客人呢。” 该伙计说话没有句读,活似抽风,小眼睛闪闪烁烁的,硬是把这般风雅的事情说出了鬼鬼祟祟的味道,“那个院子只有一间柴房,平时很少有人去,就有一个交不起房租穷书生,老板看他可怜才让他住在那里,一般也不大出门。哎,就几棵光膀子的树,一个穷得掉裤子的书生,能有啥好看的呀?” 夏芩:"······" 小伙计很是不解地摇头,状似感慨。 对此,夏芩无言以对。 早饭罢,夏芩便去看那些“光膀子”的树,这一看,还真看出些门道来,但见那些树种得颇有章法,具体什么章法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不像一般的树种得那样横平竖直,但也并不凌乱,倒像暗合了某种规则。 在树间徜徉,看见前面有座柴屋,柴屋如一位八十老妪颤颤巍巍地立于寒风中,也不知怎么撑到现在还未倒下。 柴屋旁是棵梨树,一位青年寒寒瑟瑟从门里出来趋到树下,也不看有人没人,抽出腰带挂到树上,撩开袍子就摆出开闸的姿势。 夏芩瞬时羞得满脸通红,心中暗恼此人好生有辱斯文,光天化日下,随地大小便,当自己是狗狗吗? 狗狗都比他讲卫生。 夏芩迅速转身,眼光掠过的刹那,却恍然看到一副奇异的景象:青年的腰带被风从中间吹开,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圈,圈中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活灵活现地上演着一副图景,飞楼画阁,金碧辉煌,形貌娟丽的女子偎依在男子怀中,旁边梨花盛开,落英如雨,男子低头衔起女子肩头的落花,微微笑着缓缓哺向她的口中,女子仰头承接,睫毛轻颤,两颊飞起两朵红云…… 夏芩倏地扭过头来。 青年依然保持着开闸放水的姿势,却并没有洪水泄出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裤腰带,如被蛊惑了也似,不断地靠近、靠近……而那条腰带像有了生命一般,蛇一般地扭动着,待青年足够接近时,倏地套上了他的脖子------ “当心!” 呼叫声随着风声传来,雪花簌簌飘落,她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其实不是,她只是本能地伸出带佛珠的手臂,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黑影从身旁掠过,冲到青年身边,一把推开青年,手中的符纸“刷”地贴到腰带上,而那条腰带就像现了原型的死蛇,乖乖地垂下不动了。 “缢死鬼。”道士拧眉捏起那条腰带看了看,顺手扔在一边,恰好扔在青年的头上。道士看也未看他,径自对随后跟来的妇人道,“看样子有点道行了,不过夫人放心,它逃不出贫道的手掌心。” 被推倒在地的青年满面羞惭地垂着头,默默地拿下自己的腰带,蚊子似的呐呐:“老板娘……” 老板娘没有理他,只焦急地对道士道:“真人什么时候可以捉住那东西,她要再害人怎么办?” 道士:“夫人放心,贫道这里有几张符,先贴往各处,贫道自有道理。” 老板娘拜了又拜:“劳烦真人了,快快地把那个脏东西收去,小妇也好早日安心。” 道士微微颔首,瞥向不远处的夏芩。 夏芩默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面有疑虑。 道士经过她的身边时,低低地嘲弄一句:“怎么,小尼姑还想和老道抢生意?” 夏芩惊异抬眼看他:“生意?” 道士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老板娘脚不连地跟着他,还不忘为客栈找补一句:“客人到前面去吧,放心,这里有道长,客栈一点事也没有。” 口中如此说着,脚却逃命一般拼命往外扑腾。 夏芩静静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对着空中道:“如果你不想被捉,可以找我,我愿意帮你超度。” 说完,寂然片时,也离开了。 青年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夏芩刚回到房间,便看到一名女子背对门站在窗前,她身穿白衣,婀娜如柳,听到开门的声音,缓缓回过身来。 她面容清丽,肌肤胜雪,一朵接一朵的梨花盛开在她雪白的裙裾上,簇拥着她,宛如最纯洁最娇美的那朵,飘落人间。 女子款款地向她敛衽行礼,声音婉转:“奴家听到了仙姑的召唤,心怀感激,特来请求仙姑庇佑。” 夏芩道:“姑娘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可还有何未了的心愿?” 女子的目中浮起一层泪雾,楚楚可怜:“奴家是这家客栈老板的妻子,”夏芩心中一惊,就听女子哀戚道,“奴家一生都在这家客栈,从未走出过那片梨林。” 她环顾四周,神色凄茫:“奴家好孤单,他对奴家再好,奴家也觉得孤单。”女子缓缓地走近她,目中泪光潋滟,语调轻柔,“仙姑会感到孤单吗?父母离你越来越远,而你心中那个人永远无法走近,你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别人看到你,只会觉得你是个怪胎,活在一个谁也无法理解的世界……” 她的心弦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心底泛起一片潮湿。 女子的声音愈发绵软,如沾满蛊惑的长针,缓缓刺入:“这个世界到处是冰天雪地冷漠凄苦,我们何不相互做个伴,同登极乐,共享仙缘?”一根长绳从梁上缓缓垂下,绳子中间显现出一片楼阁绵延眷侣相拥五彩祥瑞的景象,女子道,“仙姑来看看,这便是仙界景致,你喜欢吗?” 然后,她清晰地看到,那个人,温暖地微笑着,缓缓向她张开双臂。 那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她自己都不敢碰触的角落里,难以启齿,不可言传、最隐秘最卑微的渴望…… 她的眼中无法自已地激起一片迷雾。 女子飘在她的身后,耳语一般在她旁边轻声呢喃:“仙姑,看见了吗?快过去呀。” 心潮起伏涌动,有一瞬间,她真的想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管他天崩地裂,管他阴阳殊途,管他山呼海啸,管他镜花水月,只想,就那么,耽溺片刻…… 可是她的脚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有一个声音,如锲子一般,一下一下地锲入她的脑海深处:不是他,那个人,不是他…… 她慢慢地垂下眼皮,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刻骨的冷漠:“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原来与鬼也是如此,我帮不了你。既然你无意超度又一心害人,还是留给老道更为合适,你不合我的胃口。” 女鬼的五官瞬间扭曲起来,娟秀的面容变得极为阴森可怖,她尖啸着向她冲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叫:“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要吊死你,吊死你,永远留下来和我作伴!” 然后便是一连串让人毛骨悚然的又哭又笑声。 还未等她亮出佛珠驱鬼辟邪,一个身影忽地飞过来揪住女鬼,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怪叫道:“哟呵,这是哪里来的吊死鬼,也不看自己都丑成啥德性了,还敢叫嚣着让别人宠幸,你也不怕小尼姑恶心得吐在你脸上?” 夏芩:“……” 鬼女绣一把丢开女鬼,嫌弃地擦擦手:“丑东西就该留给丑老道收拾,像我家小尼姑只能临幸那些花容月貌的,”自恋地抚了抚自己的面孔,“像绣绣俺,”顿了顿,似有点不情不愿点点对面,“还有他。” 玉指伸处,变相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夏芩:“……” “所以呀,你可千万别怨别人生前死后不搭理你,谁让你长得太磕碜人呢?”鬼女绣犹怕别人死得不够快似的死踩对方痛脚,尖尖的食指点着她,媚眼横飞,姿态妖娆,“与其妄想着弄两个死鬼陪你,遭人家嫌弃,还不如想办法弄死自己干净,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多省事呀!” 夏芩:“……” 变相人淡淡地神补一刀:“如果你想变相的话也可以,或许换张脸你可以及得上她万分之一。” 他指指鬼女绣。 缢死女终于承受不住打击崩溃了,大哭着奔向墙壁,身影消失。   ☆、第27章 梨花白(3) 第27章 眼看着那抹梨花白隐入对面的墙壁没有了声息,鬼女绣才蹙着好看的眉头对夏芩道:“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拉,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吃得下,有我们还不够么?” 夏芩:“……” 她不理会鬼女绣那充满歧义言论,径自道:“那个道士是个捉鬼的道士,看样子挺危险,你们要不要到莲花里躲一躲?” 鬼女绣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爱财的老道士,没人给他钱他会捉我们?” 变相人慎重道:“有些人捉鬼是为了驱使鬼替他做事,还是小--” “心”字还没出口,鬼女绣已经倏地一声钻入夏芩手中的莲花。 变相人:“……” 鬼事已了,未几,便听到知府亲信前来敲门:“车来了,慧清师傅现在可以走了么?” 夏芩连忙答应一声,卷起包裹,随衙役大叔出门。 定州府衙规模宏大,气势雄伟,虽然也是主体三重,但比起县衙气象不可同日而语。 由衙役领着从偏门而入,经穿阁进内宅,便见一座宽大的四合院,院左右是门房和廊房,正面是后堂,后堂东有偏院,衙役把夏芩领到那里,便有一个老婆子接手,对她道:“夫人在堂屋,小师傅跟我来吧。” 天有些阴,室内如垂落淡淡的暮色,身怀六甲的妇人倚在床上,像一团臃肿庞大的影子。 夏芩合十行礼。 妇人道:“小师傅一路辛苦,你的本事我和老爷已经听说,以后就仰你多多费神了。” 夏芩连称不敢。 桌上的香炉中吐出徐徐白烟,妇人的面容笼在薄薄的烟雾中,显得朦胧而怠倦。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止这些,她分明看到,那四个黄娃就环绕在妇人的四周,有的来回攀爬,有的伸着小胖手去够那个香炉,有的扒着侍女的肩膀拽她的头发,还有一个亲昵地偎依在妇人的身旁。 妇人就在这四坨便便色的环绕中,脸色晦暗道:“你就在府内住下吧,一会儿由徐妈带你去,有什么话对她说,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告诉她。” 夏芩不敢多说一句话,低头规规矩矩答应了一声“是”,然后由徐妈带了出来。 徐妈把她领到一个名曰“槐荫静舍”的地方,就在后堂之北,夏芩无心领略新居的风情,迟疑片时,问徐妈:“我见夫人神情困倦,是怀孕太劳累的缘故么?” 徐妈对“请来的大师”是这么个小姑娘,心中本就犯嘀咕,听她这么问,对她那所谓的本领愈发怀疑,直接道:“妇人怀孕本就是一件辛苦事,夫人是贵人,身子娇弱,自然不比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夫人叫你来做什么你也知道,老婆子多嘴问一句,小师傅平时是怎么捉那些脏东西的,需要什么工具?” 夏芩听到“脏东西”三个字眉头不禁微微一蹙,但还是有礼地答道:“我不用捉,我用劝说。” 徐妈:“……” 安置下来的夏芩想起徐妈离去时的脸色心中不禁微微苦笑,对方脸上那种“你就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明显得连瞎子都看得见了,何况是她? 一时间,她都怀疑,是不是她们该请的是那个捉鬼老道,亦或,只是需要一个大夫而已? 静舍布置清雅简单,可是落在她的眼中却是难以承受的奢华,毕竟年纪小见识浅,如此局促情况下,更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生怕哪一处不得体,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包裹里装着画卷,可是自那个吊死鬼之事后,也不知怎的,她有点不敢见画中君。 在府中待了两日,足不出户,既不见有所谓的“邪灵”来找她,也不好到处行走四方查看,更不敢吹动招魂哨引来真正的邪灵,夏芩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一般,简直对不住知府大人家给的每一口饭。 漫长的不安与沉闷里,夏芩思考起一个问题,那四个便便娃究竟是谁?知府夫人一次又一次地保不住自己的孩儿和她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关系? 慢慢地理清思路后,她招来了变相人,微笑道:“你不是要做真正的大夫吗,现在,你的第一桩生意来了。” 夏芩告诉丫鬟她想见夫人,丫鬟传话过后,便领着她进入夫人的居室。 再次见到知府夫人,她依然半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和忧郁。 她身旁年轻明艳的女子劝她:“姐姐也应该多出去走走才是,老闷在屋里,再健壮人儿也会生病的,不如趁今天天气好,妹妹扶你去花园里散散步?” 知府夫人还未说话,她身旁的徐妈便笑道:“二夫人有心了,本来夫人也是这么对大夫说的,可是大夫说,夫人身子贵重,而肚子里的孩子骨头架又沉,为大人孩子安全起见,才让夫人多多卧床休息,自然比不得二夫人没有身子轻手便脚的,可以到处赏玩。” 二夫人讪讪,脸上起了一片绯红,手指绞着手帕,低声道:“如此,倒是妹妹鲁莽了。” 知府夫人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妹妹也是好心,是姐姐身子骨不争气。” 二夫人呐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气氛有几分难言的尴尬,知府夫人转向夏芩:“小师傅有事?” 夏芩在心中掂量须臾,还是道:“不知道夫人能否让慧清看看以往大夫给您开的药方?” 知府夫人眉峰微微一动,淡然道:“小师傅想看药方,这是为何?” 夏芩硬着头皮道:“慧清略懂医术,上次见到夫人时,觉得夫人神色倦怠似有病容,这才不自量力地想替夫人看看,也不辜负夫人招待慧清吃了这么多饭的美意。” 知府夫人嘴角一动,露出几丝笑意,轻声吩咐徐妈:“把以往大夫开的药方拿过来。” 徐妈点点头,取出药方递给夏芩,怀疑地问了一句:“小师傅不应该先给夫人把把脉再看方子么?” 夏芩的手几不可查地一抖,硬着头皮笑:“把脉自然是要把的,不过先看看药方再说。”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人细细地看了一遍药方,并观察着知府夫人的脸色,说道:“是很稳妥的保胎药方,并无异样。”当下又让夏芩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道,“按理,如此细细地调养着,应该没问题,只不过一定要保持心情开朗。” 夏芩便把变相人的话转述给了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仍是淡而又淡地笑了笑,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面对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只是不失大家修养的客套而已。 徐妈就没那么客气了,说道:“吃药看病的事自有大夫照管,小师傅就不用操心了,还是把那些不该在却在的东西赶出去是正经。” 这下夏芩也坐不住了,红着脸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告辞。 二夫人也趁机随之告辞出门。 出门的瞬间,眼光掠见四只黄橙橙的娃穿墙而入,咿咿呀呀地攀在徐妈地头身上开始抓头发撒尿尿。 夏芩眼睛一抽,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出了门。 屋内的徐妈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知府夫人声音略略提高道:“好了。”便再没有了声息。 二夫人眼神黯淡,转向夏芩,勉强微笑:“能否请小师傅到我房里一坐,有些事情想请教师傅。” 夏芩略一沉吟,点头答应。 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到了二夫人的房中,二夫人让丫鬟退下,然后对夏芩道:“能否请小师傅也替我看看,看我何时能够有孕?” 夏芩顿时尴尬,耳根起了一片薄热,结结巴巴道:“二夫人年轻,该有孕时自然会有,何必着急?” 二夫人自嘲地笑,眉宇间浮起淡淡的怅惘,她轻轻地绞着自己的帕子,低声道:“小师傅也看见了,我虽然是老爷的妾室,别人口中的二夫人,但没有孩子,连一个有头脸的奴才都敢明里暗里地这么奚落我,你说,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夏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好像只是寂寞久了,找一个人倾诉:“我出身贫困,从小随父母在街上摆地摊卖馄饨,却不知怎的被太夫人看中,就对我父母说想买我做老爷的妾室。 父母怎敢拒绝呢? 我过来的时候,太夫人反复叮嘱,让我尽快为老爷生个孩子。我父母也托人悄悄告诉我,什么都是虚的,只要有了孩子,才有真正的依靠。”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声音寂寥:“听说夫人和老爷生了四个孩子都没有成活,他们死前身体慢慢地都变成了铜的,连大夫都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四个孩子啊,同一种死法,太夫人觉得很不祥,对夫人不大满意,这才让老爷纳了我。” 她叹息:“可是我也怕,如果真是什么邪灵作怪,那我将来的孩子不也变成那样?” 她忽然一把抓住夏芩,目光惊惧而急切:“你说,是不是邪灵作怪,是不是它缠上夫人或老爷了,不然为什么四个孩子都死得那么可怖,我……会不会牵连到我?” 夏芩因为经常与鬼魂打交道的缘故,很不习惯与人有身体接触,当下强忍着把二夫人的手臂甩出去的冲动,镇定道:“不是夫人想的那个原因,请您相信我,鬼魂不会轻易作恶的,因为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特别是对孩子。” 她缓了缓,说道:“请夫人们容我些时间,让我查出真正的原因。” 可究竟是哪方面的原因,她却全无头绪。 回到槐荫静舍,夏芩如脱力一般,坐在桌前直发呆。 自出了知府夫人的门便不见踪影的变相人悄然出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一直盯着桌上的棋子看,是想下棋?这个,在下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奉陪一下。” 夏芩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他,思绪却飘在另一个世界。 变相人:“怎么?” 夏芩喃喃道:“那四个黄孩子,是谁呢?” 变相人那双与江含征一模一样的剑眉微微一扬,似感诧异:“他们是知府家的孩子,我以为这是用脚趾头想都可以想出来的答案,怎么,你没有想到?” 夏芩:“……”   ☆、第28章 梨花白(4) 第28章 变相人的回答让夏芩略感到意外,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那么意外,不过她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确定?” 变相人懒得回答她这个问题,淡而又淡道:“既然姑娘无意下棋,那在下就告辞了。” 夏芩:“我只是在想,那些小孩那么小,连话都说不清楚,根本没办法交流啊,不交流,怎么超度啊?” 变相人:“……” 夏芩:“小孩子本该没心没肺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留下来的呢?” 变相人:“……” 夏芩:“不知道查看鬼身能不能查出他们生前患的病情,要不你去试试?” 变相人面无表情:“不必试,他们患了黄疸,瞎子都能看见。” 夏芩:“……” 夏芩满头黑线:“黄疸很严重么,足以令人致死么?” 变相人略略犹豫:“黄疸倒是刚出生的小儿常见的症状,一般不用管它自己就消下去了。就是略严重一些的,吃点药也能恢复正常,黄得这么厉害的,确实没见过。” 夏芩:“既然是常见的病症,那你觉得给知府夫人看病的大夫会看不出来?必定开了合适的药剂,可孩子还是一个个去了。”她摇摇头,略觉失望,“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你确定你是名医的徒弟?” 变相人拒绝作答,眼神清傲,唇角微微绷紧。 夏芩叹口气,诚恳道:“我知道你变相的本领很强,只不过要做个治病的大夫,你和别人似乎也没什么差别,既然如此,这个世间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早点去投胎的好。” 这次变相人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了,遽然从她面前消失。 夏芩又叹口气,颇感沧桑,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忠言逆耳啊。 次日,坐在院中,想着知府夫人和四个黄娃的事,真是一筹莫展,连有人进来都没有看到。 二夫人看着她坐在桌前手拈棋子全神贯注思考的模样,不禁笑道:“小师傅喜欢下棋,这大冷天的,怎么不去屋里下?” 夏芩这才发现来人,连忙起身,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大会下,就想着坐在院子里或许能借些天地灵气,让自己开开窍。” 二夫人手帕子捂着嘴笑得“咯咯咯”的:“小师傅真有意思,好生可爱。” 夏芩窘,脸上起了一片绯红,下棋什么的,其实不过是个掩饰,掩饰她无缘无故坐在院中恣意发呆的事实。 二夫人道:“这个棋太复杂太耗神,不如来个简单的。” 说完,她让侍女去取一张纸来,然后上下左右各对着两次,再展开,纸上便现出十六个方格。 二夫人把纸压在桌上,说道:“这个棋叫将与卒,小时候常玩的。”拿出五个黑子在纸的一端沿线的边缘交叉点处一溜排开,“这个叫将,沿线走,中间隔一个交叉点可以吃卒,吃完了算赢。” 又在纸的另一端排出两排白子,说:“这个是卒,只能围将,把将堵得没路走了,就赢。”朝她一笑,“你选哪个?” 夏芩看着石桌上的白纸棋子,恍然想起那些地头田间的小儿常玩的游戏,他们或用石子土块,或用蔬菜水果,就地取材,兴致勃勃。她不算陌生,却从来没有玩过。 她对二夫人微微一笑:“我选将。” 没有玩过的人通常觉得,将有强大的吃卒技能,纵然卒的数量比将多一倍,也不过是些开胃菜,选将一定容易赢的。 可下起来才知道未必,规则是个强大的存在,可以杜绝一切不合理的妖魔怪象。 第一局,二夫人胜。 夏芩收起了轻忽之心,拈着棋子凝眉沉思,眉宇间多了几分认真。 冬日的阳光如一匹薄软的轻纱在院中飞扬起落,对阵的两个人你来我往,不时冒出些奇言笑语,无形中,两人之间的生疏感消融了许多。 徐妈来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笑语宴宴的和谐景象,可这样和谐的景象落在她的眼中便成了让人无法容忍的无所事事和心怀不轨,让一路赶来的徐妈脸色难看得如十天半个月没有排便。 不好拿老爷的妾室发作,徐妈便吊着脸对夏芩道:“小师傅好生悠闲,夫人把你请来可不是喝茶下棋吃干饭的,你镇日里不捉赃物不打照面也就算了,还上杆子去伺候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你打量这里是你的尼姑庵,由着你想怎样就怎样?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 二夫人的脸瞬时涨得通红,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夏芩气得发抖:“我想怎样了?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可从前辈你的话里,我怎么听不到一点规矩?我伺候什么不三不四的了?” 徐妈没想到这个小尼姑伶牙俐齿的竟敢还击,当下脸阴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天空,二夫人悄悄地拉了拉夏芩的衣襟,红着眼圈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夏芩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手微微发颤,她实在无法明白,知府夫人那样和气的人,手下怎会有如此刁奴。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不远处突然出现的一幕景象吸引住了。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衣着寒酸的青年神色凄然地走到一棵树下,树上吊下来的绳子如有了生命也似,倏地套上他的脖颈,迅速收紧,青年本能地挣扎着,舌头外伸,眼睛突出,而后便慢慢不动了。 一遍,两遍,三遍。 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迫着,不断地重复着这死亡时的场景。 夏芩大睁着双眼,脸色苍白,她看得分明,那个青年正是之前住在客栈梨园中书生。 徐妈仍在旁边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她全无过耳,哑着声打断她:“别说了,出人命了!” “你说什么?” 尖声斥骂戛然而止,徐妈脸色不善地盯着她,恶声恶气道:“老身不过说你两句,你就-----” “我住的那家客栈有人吊死了,他刚刚来过,就在你的身后,快去报告知府大人吧。” 她皱着眉,神色不耐,语气沉重,没有一丝作伪的迹象。 徐妈猛一激灵,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却仍是撑着老脸色厉内荏道:“如果你想吓唬老身的话,老身告诉你-----” “快去报告知府吧!” 她再也无法忍耐,转身向屋中走去。 院中剩下的两个人不由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不用徐妈报告,当地的地保当天就把消息上报了知府,说东城同福客栈发生了人命案,一个书生吊死在客栈的后花园中。 周知府立刻带着仵作衙役前往查看。 知府夫人的房中,徐妈犹自无法按捺自己的心颤,她低着眉,陪着小意,缓声对知府夫人道:“原来那姑子真是个有眼的,先前奴婢看她整日闲吃闲喝无所事事的样子还敲打了她几句,谁知这一敲打,还真让她说出人命案的消息来。就是不知奴婢的话得罪了她没有,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她对夫人的事上心,如果是因为奴婢而牵连到夫人,这让奴婢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说着,便低下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知府夫人神色倦怠地皱着眉,说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当你这样,快别哭了。教她些规矩也是好的,只是不要太过。我身子不好,没精力操持这一摊子,凡事还要依仗你,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在老爷面前给我丢脸。” 徐妈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是”,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几丝轻松的笑容。 变相人自那日夏芩的逆耳之言后就不见了踪影,鬼女绣自她进入府衙压根就没露过面,画中君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沉潜得彻底,就连刚结识的二夫人,也因为她当众“见鬼”一事离她远远地,恨不能恢复陌生人的状态,夏芩困在槐荫静舍,当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寥。 可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因为徐妈的话。从徐妈的话中,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主家对她行事的不满,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知府大人的捐助之情沉沉地压在头顶,逼迫着她不得不拿出一份像样的回报。可是无能为力的感觉却如藤蔓紧紧地缚住了她的身心,让她呼吸困难,苦闷焦躁。 她想,她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至少要让别人知道,她并没有吃闲饭。 知府夫人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从花园慢慢地散了一趟回来,脸上添了些红润。 她接过丫鬟呈上的羊奶,缓缓呷了一口,说道:“这些日子,小师傅在府中住得还好?” 夏芩合十行礼,回道:“谢谢夫人,慧清住得很好。慧清并没有忘记夫人让我来此的目的,所以一直在留心观察,并没有见到所谓的邪灵。” 她没有看屋中其他人的脸色,径自道:“之前我也告诉过其他人,鬼魂是不会轻易为害的,除非有极大的冤仇。夫人宅心仁厚,府衙又有正气相护,邪气过盛的鬼魂不会接近。所以孩子离世应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看着知府夫人表情空白的脸,婉声道:“可这并不代表夫人身边没有鬼魂,从我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有四个黄色小儿围绕在夫人身边。” 知府夫人身体一震,如受到极大的震撼,望向夏芩的目中,蓦然泛起水光。 夏芩道:“他们对夫人甚是亲昵,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留在人间,或许是因为夫人过度的思念,或许是因为其他,但是,我看到的是,他们天真无忧,快乐祥和,绝不会是因为邪物迫害而死。 所以慧清大胆猜测,他们不过是因为同一种病,一种罕见的病,离开了人世。”   ☆、第29章 梨花白(5) 第29章 知府夫人的嘴唇颤抖着,满眼泪水:“他们在……”她的脸上呈现出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的表情,梦呓似的呢喃,“他们真的在……我一直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可是别人都劝我……” 泪水落雨似的从她脸上流下来,她张开双臂,像个盲人似的,急切地四处乱摸:“他们在哪里,快点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里?” 侍女被她这副样子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夏芩连忙走过去,扶住她的双手,缓声道:“最大的男孩就在夫人的右腿边,”她把她的手慢慢地放低一点,“夫人现在抚到了他的头,他正在用脸蹭夫人的掌心呢。” 她把她的另一只手臂微微弯曲,做成怀抱的姿势,声音柔和:“还有一个小女孩,头上绑着两只小髻,就在夫人的怀中,她对夫人的肚子很感兴趣,不时用手摸一摸,还叫它弟弟。” 知府夫人不禁一笑,泪水纷落。 夏芩微微含笑,眼眶湿润:“她好像是四个孩子里面最喜欢说话的,见到什么都会指着说一说,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非常可爱。 还有一个就在夫人的脚边来回爬,见什么都要抓一抓。最小的那个,坐在他的旁边吮吸手指,口水成串地往外流……” 从她的口中描述出来的是这样一幅生动可爱的幼儿图,知府夫人捂着嘴哭得肝肠寸断,不住地低声呼唤:“孩子,我的孩子……” 四个孩子慢慢地爬向她,偎依在她的怀中。 她张开手臂,空空地拥抱着自己看不见的骨肉。 这一幕情景,让人如此心酸。 夏芩目中含泪:“都说母子连心,他们虽然小,却能感受到夫人的忧心和思念,所以不自觉地留了下来。可是这个世间终究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为了他们好,就让他们去轮回吧。” 知府夫人摇着头,哽咽着,泣不成声。 夏芩道:“他们太小,我无法与他们交流,或许能为他们超度的,只有夫人您,何去何从,就由夫人自己决定吧。” 她再次行礼,离开了知府夫人的房间。 冬日的阳光淡远迷茫,有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听着房间传来的压抑的哭声,只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她抬起脚,沉重地一步步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什么都没有做到,可是却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茫然地想,自己该离开了吧。这个结局是如此悲伤。 可还没轮到她收拾东西,便有衙役匆匆过来道:“慧清师傅,知府大人请您去同福客栈一趟。” 同福客栈的梨园中,仵作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尸身,对知府禀道:“除了脖颈处的勒痕,并没有其他致命伤,应该是自杀。” 周知府拈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客栈的其他人叫来一一问询。 客栈老板李春林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温实敦厚,对周知府道:“这个书生叫刘致,是个落第秀才,因为没有钱回家,便央求小的,求一个落脚地。小的看他可怜,便让他住进梨园中的柴房,每月只收几文钱。 书生白天会去街上卖字画,挣两个钱填肚子。大约实在卖不出什么,常常唉声叹气,自恨落魄。几日前,有个同乡人路过,说他母亲过世了,他大哭一场,谁承想第二日就想不开上吊了。” 问询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说辞。似乎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自杀案。 周知府拈须沉吟。 夏芩赶到时,知府大人正在和客栈中的人聊那些梨树。 周知府:“这些树是同一年种下的吗?” 客栈老板:“是,说起来都有七八年了。” 周知府:“既然是同一年种下的,那为何那一株特别高大?”他指着离柴屋最远的那棵梨树问。 客栈老板:“这个……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长呢,虽是同一年种下的,也不能长势一样是不是?那个地方阳光好,水分足,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旁边一个小伙计插话道:“可不是,那棵树上结的梨也特别大呢,个个有小孩的头那么大,好几年都当选了梨状元,谁见谁称奇,客人们都争着抢着要买呢。” 客栈老板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小伙计不说话了。 周知府面上声色不动,却一一记在心里。 然后,便有衙役回禀,说,慧清师傅到。 周知府让众人退下,对来到他面前合十行礼的夏芩道:“你看到刘致亡魂的事情本府已经听说,你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异状?” 他说的“异状”是什么,夏芩心知肚明,她依言看了一圈,说道:“这里人太多,就是有什么也未必会在此时出现。慧清来时,在这家客栈住过,那时曾亲眼见到这里有个缢死女鬼,她自称是这家客栈老板的妻子,因为深感寂寞,所以诱惑别人自缢与她作伴。” 周知府目光微微一跳。 夏芩道:“当时她就诱惑过这个院子中的书生和……我,不过没有成功,后来老板娘请来了一个捉鬼道士,我也离开了。” 周知府:“如果这个女鬼还在,你能捉她否?” 夏芩张了张嘴,脸上泛起一抹羞红,困难道:“不…没捉过,慧清会尽力劝说。” 周知府意外,微微扬眉,眼神轻轻一动,似闪过一抹戏谑,又似乎没有,只若有若无地念一句:“劝说……” 夏芩的脸更红了。 周知府没有再为难她,招来老板娘询问,老板娘哭丧着脸道:“小妇人是请来了道士,原本想除一除这院中的晦气,可当家的知道后,当时就把小妇人给骂了,说装神弄鬼的,是诚心要吓跑客人,然后把道士给撵走了。” 周知府突然猝不及防地问:“这个院子里以前就死过人,死过几个?” 老板娘吃了一吓,惊恐起来,顿时手足无措,含含混混道:“这个,小妇人也只是听说,听说,这里阴气重,才请了道士……” 周知府肃起面孔,不怒自威:“说实话!” 老板娘一下子跪倒在地,脸越发哭丧:“小妇人真的不知道啊,就听说当家的以前的老婆死在这里,这里一直不大安生,才找了一个道士看看……” 周知府不再说话,就在夏芩以为他会继续审问的时候,他却若无其事地吩咐老板娘起身,然后让衙役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夏芩有点蒙,也不知怎么的,就说道:“如果大人担心缢死鬼的事,就让慧清留下来吧,以防她继续害人。” 周知府又感意外,目光一斜,轻飘飘落到她身上,说道:“你?做什么?被她诱惑过的刘致已经自杀了,被她诱惑过的你还想去劝说?还是回府去吧,本府总不能拿蕴之介绍的人来冒险,由夫人照看着,或许还能安稳些。” 夏芩:“……” 真是羞愤交加不足以形容她感受之万一。 蔫耷耷地回到府衙,夏芩觉得自己已经离死鱼的状态不远了,同时想,看样子知府大人这是要结案了,可既然都要结案了,还让她留下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打发她回家? 除非……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炯亮,除非案子另有隐情,他准备继续查下去。 如果是这样,事情还有可为。 她独自来到了同福客栈的梨园。 暮色以优柔的姿态拂上柴房的青瓦,梨园中静静的,淡金的阳光如轻瀑般穿过满院无叶的枝丫。 身着白衣的女子徐缓四顾,缀满梨花的裙裾散成清寒的弧度,女子如置身于茫茫雪原中,满身孤冷,满目幽寂。 夏芩道:“杀死了刘致,你现在不孤独了么?” 女子轻轻地抚着梨树的枝干,如在轻抚着情人的面颊:“谁能比得上他,谁能代替得了他?” 夏芩:“谁,客栈老板?” 女子如陷入一场梦境,自顾呢喃:“他是那样喜欢梨花,他说我的肌肤像梨花一样细腻光洁,我的容颜像梨花一样纯美无瑕,”她爱惜地抚着自己的容貌,语中如沾满渺茫的雾气,痴怔迷惘,“他说,他有了我,就如饮了最醇最美的梨花酒,一醉不醒。” 夏芩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她试着回想客栈老板的样子,依稀想起一副土坷垃似的面孔,实在和女子话中的人不配套。 于是她怀疑道:“你确定你说的是客栈老板,而不是一个风流才子?” 女子吃吃地笑,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在那如雪的肌肤上,竟是那样艳丽夺目:“看不出来是么,如果你不亲身经历过,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是让你能变成真正女人的人……” 她眼波荡漾,口吻隐秘:“你知道他是怎么饮梨花酒的么?他把酒慢慢地倒到我的身上,一寸寸品尝,一寸寸吮吸,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夏芩登时面红耳赤。 女子飘到那棵最大的树下,仰首望着,脸上现出一种痴迷:“我们在每棵梨树下欢爱,特别是这棵,它是那么高大,它的花总是最洁白,最芬芳,他的叶子总是最繁密,最茂盛,它结出的果子总是最甜美多汁,他说,因为这里住着梨花仙子……” 她的脸上现出娇艳的酡红,醺然欲醉:“那些晚上他总是特别兴奋,特别兴奋,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变着花样地占有我,那些姿势……你连想都想不到,那种疯狂,真让人恨不得死在他的身下……” 女子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一种癫狂,可这些,和听者的癫狂比起来根本不算个啥。 只那么一番话的功夫,纯洁少女的三观就碎成了渣渣。 夏芩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抖,说道:“既然你这么在乎他,却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恶,不怕他因此嫌恶你?” 女子蓦然转过头来,刚刚还秋波横流的眼突然间变得鬼气森森,她紧紧地盯着夏芩,仿佛要把她撕碎了吞吃入腹也似,满目怨毒,夏芩心里不禁一咯噔。 但不过一瞬,女子忽地大笑起来,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似的,笑得花枝乱颤,涕泪横流。 夏芩:“……” 默默滚落一身冷汗,夏芩看着面前笑得癫疯的女子,面目表情地想,难道都没人告诉过她,血盆大口什么的,很有碍观瞻么?   ☆、第30章 梨花白(6) 第30章 第二次相见是在一个阴天,天空阴云漠漠,簌簌寒风吹过满院凌乱的枝丫,那细碎绵延的碰触声如潮水蔓延到耳际,听得久了,恍若自己也成了其中随风摇曳的一枝。 对面的白衣女子仍在醉心倾诉:“我娘亲常说,女孩子长大了,身体里就像有一朵花悄悄地开放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花什么时候开放,或许是从姐姐出嫁的那一天,或许是从亲眼见到他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母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白天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那些光影就像一片一片的花瓣飘在地上,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番模样,可无论是哪一种,它们都像一朵很神秘的花,静悄悄地开在那里,让人着迷。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我站在大槐树下,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还带些酒后的醺然,抚着头问:‘谁,谁在哪里?’ 那天他和父亲饮酒饮得有点多,半夜醒来,想必是想找点水喝,我慢慢地从树的阴影下走出来,他愣了愣,问道:‘是你,天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缓缓地走近他,他身上的酒味飘进我的鼻子,他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泪而湿润眼睛对上我的眼睛。 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呢? 那么温柔,那么深情,让人沉溺······ 我说:‘我来看我的月亮花,你占了我的院子,所以我只能半夜偷偷来看。’ 他偏了偏头,疑惑:‘月亮花?’ 我把树下的光影指给他看:‘那就是我的月亮花,我一个人的花,连姐姐都不知道。’ 他有点发怔。 我展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他:‘你看,我像不像一朵月亮花?’ 月光很亮,像一个梦,我穿着一件像月光一样的白裙,裙裾上是一朵朵盛开的梨花。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了,身体微微发抖,而眼睛却变得很深很深,比没有月光的黑夜还要深,眼中像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汹涌出来。 没有任何征兆,他突地揽过过我,低头吻了下来。 我从不知道这个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吻,如同吃人,直吻得人脊背战栗,灵魂颤抖。 而后,他一把抱起我,顺手拽过不远处的竹席,就在那棵大槐树下,狠狠地……” 女子略顿,夏芩疑惑,不解风情地想:狠狠地什么,打人?这么三更半夜的闯进别人的院子,确实该打…… 女子继续:“第二天,我父母发现了这件事,父亲气得拿起棍子狠狠地抽他,直骂他畜生。他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任父亲打,说:‘春林酒后荒唐,做下错事,岳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小婿真的喜欢您的女儿,若岳父能把小妹嫁于我,我定会挖心挖肝地对她好,就像对梨花那样。对二老,也会像儿子一样加倍孝顺。如岳父不同意,春林便一辈子不再娶妻,孤独终老。’” 夏芩愈发疑惑:岳父小婿什么的,这样称呼真的合适吗? 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白衣女目光悠远,喃喃道:“听到他的话,我当时就哭了。母亲的心思到底细腻些,大约想到了,如果是他酒后用强,应该不会在那个院子,于是就把我叫到屋中盘问。 我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母亲哭着直骂‘冤孽’,抬手打了我几下,然后到院中流着眼泪对着他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痴心眼儿哟!’ 母亲拦住父亲,硬把他拽到其他房间,两人说了好一会子,最后答应了我们的婚事。” 女子的脸上现出动人的霞霓色:“大婚那晚,揭开喜帐红被,满眼洁白的梨花,我当时就颤了一下,觉得在这喜庆之中出现白色......可是他喜欢,甚至亲手为我脱下红嫁衣换上梨花裙,然后像着了迷似的,半跪在我的脚边,亲吻我的裙裾,我的足,我的小腿,慢慢向上,就那样伏在我的腿间······送我登上极乐仙境,谁能想到,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伺候女人,原来被男人疼惜的感觉是这样的欢愉美妙……” 夏芩的脸皮顿时不够用了,虽然该女说的事她大多不太明白,但身为女子,总能够从对方的神态语气中,敏感地窥测到一斑让人脸红的颜色。但这种怎么捂也怕捂得不够严实的私密事也能拿来明晃晃地到处乱说,这货脑子里还有没有羞臊二字了? 当然,指望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鬼知羞臊,不如指望公驴下小驴。 一心期待有用线索却被对方灌了满耳垃圾的夏芩,站在冬日瑟瑟的寒风中,冻得脸色发紫,鼻尖通红,看着对方那张陶醉红润的面孔,简直控制不住话语中的恶声恶气:“听你的意思,你与令夫情爱甚笃,连神仙都比不上,那你还上哪门子吊呢?你说你夫君如果娶不到你便一辈子不再娶妻,但你一死,人家立马另结新欢,唯有你还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死抱在怀里一遍遍温习,你这是欺骗自己呢,还是欺骗自己呢? 依我看,他就是对梨花也比对你用情深。” 她话音未落,刚刚还在述说自己幸福的女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啸,脸色狰狞悲痛欲狂地朝她扑过来,夏芩一动未动,森冷的风从她身旁疾速掠过,女子一下子扑倒在一棵梨树下,绝望地嚎啕:“姐姐,你听见了吗,连她都这么说……” 夏芩:“……” 这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货肚子里那些个扭曲的心肠,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筋疲力尽地回到府衙,夏芩倒头就睡,若不是担心女子的抽风间歇结束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她真想一辈子都不见她,就这么一睡不起。 第三次见到白衣女她依然站在那片树林间,静静远望,安静下来的她,显得凄楚而迷茫,她梦游似的望着夏芩,眼中是刻骨的寂寞:“好冷,这里真的好冷,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好想有一个人过来陪我。” 夏芩心中一紧,面上却声色未动,淡淡道:“可你已经试过了,无论是谁都不行,解不了你的寂寞。”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似的,略微好奇,“你诱惑这个,诱惑那个,从来没有想过诱惑你的夫君吗?” 女子沉默一瞬,道:“没。” 夏芩愈发好奇:“为什么,舍不得?” 女子注目于她,渐渐的,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如被春风复苏的潋滟春?色,笑颜如花,媚眼如丝。她缓缓走近她,缠绕人心的话语隐有几分诡秘:“那一天,你在绳圈中看到了什么?” 夏芩顿时如遭霜冻,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温煦的表情肃然一空,冷冷道:“你自己吊的裤腰带你自己看不见么?” 女子眼波温柔,声音蛊惑:“那是你的心愿,只有你自己能看见,与其空望受苦,不如与我一起,同登极乐,生生世世活在那愿望中。” 说话间,一条柔软的树枝缓缓垂下,女子轻声慢语:“看见了吗,只要你走过去,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只要你走过去,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温柔的话语如钻在她的脑中,不停地回旋波荡,带着某种令人渴求的慰藉,诱惑着她,向前再向前。 她的眼神有些痴怔,如上一次那般,然而并没有多久,她眼神缓缓清明起来。 她终于被激怒了,语气是近乎决裂的冷漠:“我告诉你,以后少来这一招,对我没用。” 幻境猝然消失,树枝缩回原处,女子后退一步,偏着头,笑颜如花:“可是那怎么办呢,我看上你了,就想让你过来和我作伴。” 说话间,她的身体骤然胀大,肚皮鼓起,像一只巨大号的青蛙,张嘴便向她吹来。 刹那间阴风四起,腥臭弥漫,周遭的树枝如遭侵蚀,疯狂地摇摆着,渐至断落焦枯。 她以为她会被风吹走,或是吹伤,或者直接吹成一缕幽魂。 可是没有,除了耳边衣角猎猎的声音,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一条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他身着青衣,气质清傲,如强力撑开一方避风小岛,让她栖息其中。 夏芩惊讶:“变相君?” 变相人没有理她,只冷冷地睥睨着面前的白衣女,只见白衣女的兜风肚越来越小,气吹得越来越慢,最后吃力地弯下腰,气喘吁吁。 变相人冷冷道:“难道你父母没有教过你,对别人张口之前先清理自己的口气?” 夏芩:“……” 白衣女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变相人:“她倒有心渡你,你却如此不识好歹,一二再而三地造杀孽,既然如此,不如把你直接交给鬼司,也好让你尝一尝那刀山火海油锅血臼的滋味。” 说完,一把抓起白衣女,好不怜香惜玉地,拖起她就走。 白衣女挣扎着,大叫:“你也是滞留人间的鬼魂,把我交过去,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变相人淡淡:“无所谓,反正这个世间没人牵挂我,不如一起来个鬼道毁灭。” 夏芩:“……” 正在此时,白衣女突然一跃而起,对着变相人的口鼻便是一通口气。 变相人猝不及防,被熏个正着,顿时眼前一片摇晃,白衣女趁机挣脱开他,一溜烟地消失了。 夏芩连忙走过去,担心地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点支香为你补补元气。” 变相人却连看都不看她,傲然从她面前消失。 夏芩:“……” 她不过在几天前对他说了几句逆耳忠言,至于让他赌气成这样么?   ☆、第31章 梨花白(7) 第31章 夏芩彻底对白衣女死了心,她暗搓搓地找到老板娘给了对方些许符纸并建议她再去请老道后,便离开了客栈。 既然事无可为,她索性完全放开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练字下棋,得过且过。 说起来,像这种既没有人也没有鬼的日子,还真是难得。 然而,好日子还没享受两天,便有一物找上门来。 彼时院中阳光正暖,她照例坐在石桌前拈着棋子发呆,一书生模样的人飘然浮现,作揖行礼:“书生刘致,见过仙姑。” 夏芩瞬时一哆嗦,她现在一听到“仙”字便浑身长毛,忍着满心不适站起来还礼后,打量对方,脑中忽悠悠地晃出一条裤腰带来。 “是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夏芩惊异。 刘致道:“我是来替梨园鬼女传话,她想见你。” “见我?”夏芩讶然抬眉,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缓了下去,“是你们都觉得孤独了,所以想让我过去陪伴?” 她所说的“过去”是指什么,刘致心中雪洞也似。 他低下头:“不是的。” 夏芩有些意懒,她缓缓地坐回原处,望向远方:“刘致,如果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愿意帮你传达,助你超度。可是梨园女我却不能再见了,除了因为她对我做的事,还因为……她身上杀孽太重,已经不是我力所能及。” 她看向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虽然对方坐与不坐并没什么区别,她诚恳道:“她藏着的话,愿意说我便一听,不说,我也无所谓。只希望你别像她一样,一步错,步步错,先害自己,又害别人,最后弄得罪孽满身,无可挽回。” 略略停顿片刻,好奇微扬,“说起来,她诱惑你自杀,你还为她传话?” 刘致微微苦笑:“我若无心魔,她又怎能诱惑得了我?我一再落第,贫困交加,受人轻侮,尊严扫地,甚至连老母都无法奉养,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自嘲地叹息:“生之受苦,何如死乐……有些人,总想走一个捷径,受不住现实的打磨,宁愿相信虚幻的美景,于是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这个世间,根本没有捷径……” 他朝夏芩深深一揖:“仙姑愿意助我,致感激无地,致没有未了心愿,愿从仙姑超度。” 夏芩点点头,掏出莲花,刘致又道,“梨园女最后还让我带给仙姑一句话,她说,若仙姑执意不肯见她,就告诉仙姑八个字:梨花是姊,梨园是阵。” 夏芩凝眉沉思,目光霍然一跳。 夏芩所料没错,凭直觉,周知府确实不信发生在同福客栈的只是一件简单的自杀案。 一个以利为先的客栈老板会以每月几文钱的代价收留一个穷书生?若真是好心,何不直接免费,或资助书生回家?那些钱对一个客栈老板而言几等于无,可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而言却是好几天的收入…… 看似给出一线生机,却更像给出一条捆身之索,有点不合常理。 再联系刘春林的妻子也是自缢而亡……周知府便派出两方亲信分别到刘春林的老家和他前妻的母家暗中查访。 几日后,周知府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亲信回来向他禀告:“属下按照大人的吩咐到刘春林家乡暗查,得知,刘春林父母早逝,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刘家在当地也算一方富豪,几年前,刘春林受族中一位长辈所托,让一位族侄到他客栈务工,结果,这位族侄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刘春林说族侄卷了他家中的一些金银首饰逃跑了,但家中人说,根本没见到族侄,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当地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和属下闲聊时说起,有一次,族侄夜里在他那里饮酒,醉酒后吹嘘,他和刘春林的老婆是相好,酒馆老板不相信,他便信誓旦旦地说起那女人如何光滑水嫩,如何风骚*,但酒醒后却嬉笑着打哈哈,说那不过是没老婆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酒后浑说罢了,请酒馆老板不要外传,以免被人听说后,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饭碗。 酒馆老板说,那小子穷得叮当响还有钱来喝酒,想必是手脚不干净了。 所以族侄被告携款失踪,他也没放在心上。 族侄父亲早亡,之后母亲又改嫁,所以渐渐的,这件事便不再有人提起。” 周知府听完,眉头微皱,拈须沉思。 第二位前去打探消息的亲信带回来的却是一段令人叹惋的风花雪月事。 一切似乎都要从那次葬礼说起。 女子站在一群服丧的人中,身着白衣,容质窈窕,目光不经意地朝这边一望,那水盈盈的眸光,当时便让尚未娶妻的青年心头轰然一震。 刘春林满心激动地问旁边的朋友:“那个女子是谁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连是否婚配都不曾问,或许在他的心中,他本能地抗拒女子已婚的回答。 朋友笑容隐秘:“她叫梨花,高家的大女儿,十里八村的男人们竞相追逐的大美人儿。” 梨花…… 似乎只要轻轻一念便口齿噙香,还有谁比她更适合这个名字呢,那如花的容颜,那如玉的肌肤…… 他不是相貌出众的男子,可是却有足够的财力,为娶得美人归,他花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彩礼。 心甘情愿。 婚后夫妇和顺,他是真心疼爱妻子,疼爱到骨子里去,疼爱到都不知怎么疼的地步。 明明家有婢仆,他却事事亲为,妻子一个召唤,他便扔下重要的账目,为妻子端来温凉可口的雪梨汁。 妻子轻轻一抬手,他便温柔地执起她的纤指,细细地为她清理指甲。 日常相处的细节,被高家人看到的眼里,母亲在暗叹女儿有福嫁了个知冷知热的夫君时,也私下告诫女儿,不要一味地贪图享乐,也要学会伺候夫君才好。 女儿撒娇地倚在母亲怀中:“娘怎么知道我不伺候他,我每晚可是很辛苦地伺候呢,他也该伺候伺候我嘛。” 母亲一点她的头,佯嗔:“不羞。” 美人吃吃地笑。 爱屋及乌,刘春林对岳父家很是照顾,高家二老无子胜有子,左邻右舍无不叹羡。 没有儿子的高老爹在乡人面前重新抬起头来。 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妹妹桃花的印象里,或许是从姐姐口中不断地提到一位貌俊嘴甜的年轻后生开始,或许是从姐姐频繁地回娘家开始…… 渐渐的,有谣言传来,说梨花在外和人私会…… 或许美人总是多情的,也或许美人总是多欲的,在享受丈夫宠爱的同时,还想拥有情人的英俊和强壮…… 别人羡慕的目光变成了鬼鬼祟祟的指点,有一天,连高老爹也听说了,铁青着脸逼问女儿是不是做下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女儿当时就哭了,倚在母亲怀中,抽抽噎噎地说,是女儿一时糊涂,那人,卷了女儿的首饰逃跑了…… 高老爹眼前一黑,抬手便狠狠地甩了女儿一巴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怒吼:“滚!我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你现在就去死!” 女儿“哇”的一声,披头散发地便往外跑,母亲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拽着女儿,同时喊二女儿来帮忙,直骂“冤孽”,然后边哭便劝老爹:“家丑不可外扬,你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高老爹怒骂:“你也知道是丑事?都是你养的好女儿!” 母亲道:“事情已经出了,当务之急,就是瞒住女婿,千万不能让女婿知道。” 高老爹气得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嘤嘤低泣道:“他已经知道了,他说,只要我以后不再犯,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高家二老在暗松一口的同时,又深觉愧对女婿,高老爹又吼:“你还有脸说!” 自始至终,妹妹桃花都没有说一句话,冷冷地沉默着。 高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又锁着门不让外人劝,当天便被有心人听了去,四下传播开来。以后梨花再回娘家,除了忍受父亲的冷脸,妹妹的疏离,母亲的唉声叹气外,还要忍受村人无所不在的指指点点,渐渐的,便很少回去了。 倒是刘春林对岳父母家一如往常,妻子不回去,他便时常探望二老,每次必有丰富的礼物,有时也带妻子同去,在外人和岳家二老眼中,丈夫依然对妻子体贴入微,夫妇二人鹣鲽情深…… 私下里,母亲也问越来越沉默的大女儿,女婿待她可好? 女儿红着脸低下头:“还好,就是夜里……频繁了些,有时经期也不放过,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母亲也跟着红脸,劝:“难得他对你如此,又不纳妾,想是急着要孩子才这样,你要尽心体谅些。” 女儿垂着脸不吭声。 当天夜里小院中便传来女儿的婉转呻·吟声,高家二老在为女儿脸红的同时,又莫名地感到欣慰。 然而梨花的精神和身体却渐渐地衰弱下去,虽然名医看着,名药吃着,丈夫呵护着,也不能阻止这种衰弱。最后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据说,她恍惚得厉害,都能叫错人…… 别人都说,人的福气是有限的,梨花不惜福,早些年挥霍过度,最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就把她收回去…… 梨花去世后,女婿刘春林伤心得厉害,种了一片梨园纪念亡妻,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上门说媒的媒婆,对高家二老孝敬如初。 高家二老不过意,劝他再娶一房,可他只说忘不了梨花…… 高家二老叹息,和别人说起,只是感念女婿的仁义和重情。 后来,由高家二老做主,把二女儿嫁给他。有好事者说,二女儿一直不肯嫁人,这是等着她姐夫呢。 二女儿嫁了后,夫妻恩爱,二女儿每每说起,都是一副掉进蜜罐的样子,羡煞旁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刘春林有克妻的命,没几年,桃花突然无缘无故地吊死在娘家的那棵大槐树下…… 别人都说,这是梨花嫉妒妹妹,索魂来了。 刘春林悲痛至极,接桃花的尸首时,对高家二老说:“既然桃花喜欢这棵槐树,就把它做桃花的棺木吧。” 高家二老哪还能说出其他话来。 之后不久,二老伤心过度,先后也跟着谢世了。 至今人们说起,都觉得这是前世冤孽。 周知府听完亲信的禀告,微微冷笑着问道:“妻子偷人,做丈夫的却浑然无事,而且还是一个有情有财的丈夫,你觉得这可信吗?”   ☆、第32章 梨花白(8) 第32章 一连念了七天经,才见到一缕亡魂悠悠地从莲花中飘出,朝她深深一揖后,消弭在一片祥和灿烂的光芒中。 或许这就是菜鸟和高僧的区别,夏芩想,如果是师傅在,只怕当天就搞定了。 细细地梳理从梨园女和刘致那里得来的信息,并没有发现什么对案子有用线索,这让夏芩刚刚平静了没几日的心又开始泛起丝丝的焦躁。 时间过去这么久,也没见知府大人有重新审理案子的迹象,难道是她想错了,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 再仔细想想,可不就是结束了? 刘致不是自杀的吗?是。即使他是被诱自杀,但捉鬼是官府的事吗? 夏芩站在院子里,望着天际最后一缕明紫霞光,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来这里要做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还真是毫无建树,如果再厚着脸皮待下去,也太不识趣了。 还是走吧。 冬日的黄昏暗下来得早,暮色朦胧如纱,和着天际最后一丝霞光,将屋脊重重的府衙披拂于沉沙般的暗金色之下。 拂面而过的风中,隐隐飘来几缕梅花香。 槐荫静舍毗邻对月轩,两处住所之间植有梅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了,夏芩顺脚走了过去。 暗香更浓,远远便见最高的那棵梅树下站着一具人影,身材修长,面如冠玉,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甚至看到对方上挑的眼尾,眉宇间若隐若现的痕迹。 她走上前去,对方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从始至终维持着“我是雕塑”的造型。 夏芩简直都要笑了,她说:“你是打算一直不理我怎么着?我不就是说了两句你不爱听的话吗,那也是为你好啊,值得你这样吗?”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身来,俊美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片闪瞎人狗眼的光洁额头微微俯对着她,声音意味不明:“多时未见,想不到甫一见面,苹苹便对本官如此热情,本官还真是受宠若惊。” 夏芩当即被雷劈了,目瞪口呆已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反应,她僵在那里,眼睛溜圆,嘴巴溜圆,原地开裂而不自知。 而那段无辜梅枝就在他的脑后微微颤动。 “你把本官当成了谁?” 他缓缓上前一步,危险隐隐。 当成了鬼。 她想如此回答,可是在她能够做出回答之前,必须先努力寻找了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体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她忽忽悠悠地想到,这个诚实回答,对于正常人而言,似乎不太像句好话。 于是,她干巴巴地硬挤出一句:“县、县令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江含征充耳不闻,目光直视着她,依然问道:“刚才,那么熟稔的语气,你把本官当成了谁?” 莫名的压力直面扑来,夏芩心中暗暗发紧,思索着谨慎措辞:“一个身形容貌与您相似的……一般人看不见的……需要超度的……”她低下头,诚恳致歉,“对不起,慧清并非有意无礼,只是这天太暗了,慧清没有看清……” 原来…… 他顿时明了,心头一松,垂眸看着她低头认罪的样子,唇角弯了弯,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柔和:“本官休沐,顺便过来探望朋友。正碰上周兄为一件案子烦恼,两人便探讨了一番。刚才回房的路上,想案子想得入神,便不由地住了脚,原地思索起来。” 他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可是夏芩的注意力却集中到了其他地方,不禁抬头:“什么案子?” 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有何不妥,神色极为认真,而他似乎也并不觉得和她谈论案子有何欠当,自然而然地叙述道:“是定州府下属的某县呈上来的一件案子,说一家人办丧事,办过后的第二天发现女主人胡氏死在了床上。 女子身穿孝衣打扮齐整,既没有挣扎过的痕迹,也没有一处致命伤,自然也非中毒。 当地知县查问后得知,该女和某男关系非常,曾让丫鬟传话,相约当晚由女子投下绳梯,男子沿绳梯进入女子房中,与女子进行私会。 当地县令提审某男,男人先是拒不承认与女子私会,后来又说,虽然他们定下约会,但那天他和朋友饮酒,不小心饮醉了,就没去,后来才知道女子已经死了,可那实在不管他的事。 当地县令大怒,当即便给男子上了刑,男子于是招认说,是他杀了女人。 卷宗上写的是,男人先给女人下了蒙汗药,趁她睡着后,再用被子捂死。 周知府看了此案后觉得不合常理处甚多,便让发回去重申,但第二次呈上来的仍是同样的结果。 提审男子,男子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答语流畅如同背书……” 天完全暗了下来,丝丝寒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周围的梅枝发出簌簌轻响,冷香幽然。 江含征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念头窜出脑海: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告诉她这些,男女私会什么的…… 俊脸有些泛热,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 夏芩浑然不觉,听着他有条不紊的话语,只觉的心头阵阵发颤,一阵冷一阵热,思绪恍恍惚惚。 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她想,为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难怪知府大人会丢下同福客栈那件案子,原来,新案层出不穷…… 他要说的根本就不是同福客栈的案子,自己为什么要嘴欠地问一句呢……真心不愿意听啊…… 思绪飘渺中,就听到知县大人微咳一声,语气正经道:“是本官鲁莽了,不该和你说这些,下次不会了。” 知县大人的保证,有上次作参考,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夏芩自嘲道:“即使大人不说,那案中死去的女人说不定也会找上我,到时候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有什么区别呢?何况也是我先问起的,知县大人就不必在意了。” 她态度谦谨,语气平和,明明说的是善解人意的宽慰之语,却让他心中涌起万般不是滋味…… 他冷着脸,一声不吭。 夏芩等了一会儿,觉得知县大人应该没有什么吩咐了,便合十行礼,恭谨地告别。 江含征紧紧地抿着唇,眉目高冷,不肯说一句话。 生怕自己一张口,便喷出一股无名火…… 就那么维持着自己矜贵疏离的架子,看着面前女子疑惑地顿了顿,然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 没有任何停顿,周知府很快再次提审了江含征所说的那件案子中的男人,在知府大人的和颜悦色下,遍体鳞伤的男人态度终于松动,流着眼泪推翻了以前的供词,一一回答了知府大人所提的问题。 提审过后,周知府什么也没说,依旧让人把他关押收监。 走到屏风后,周知府问江含征:“蕴之可听出了什么蹊跷?” 江含征笑道:“蹊跷处甚多,不过最蹊跷的还是,凶手是怎么不留痕迹地把女人杀死的。” 周知府微微笑了笑,说道:“景臣想到的却是,为何这件案子中也会出现刘春林,他和男子在案发前一起饮酒,究竟是有意还是巧合?” 江含征:“都快年底了你这里还这么忙,周兄准备怎么办,两个案子一起查?今年回不回老家看太夫人了?” 周知府:“视情况而定,案子自然要一个一个来,”略略神秘地一笑,“我要请蕴之看一出大戏!” 夏芩没有等到神秘死亡的女子来找她,却等到了江县令的亲自传话:“准备一下,我们去同福客栈!” 夏芩精神一震。 同福客栈的梨园中,挤挤挨挨围了许多人,衙役们背着铁锹站在一旁,周知府围着那棵最高大的梨树转了转,而后毫不犹豫地一指树下:“挖!” 衙役们齐应一声,甩开臂膀,挥动铁锹,大干起来。 刘春林登时变色,平日里温厚从容的模样全然不见,他一下子扑到周知府面前,抗声道:“这院中的梨木乃是草民为亡妻所栽,棵棵如同小人的性命,大人无故闯人家门,毁人树木,小民不服!” 周知府冷笑:“事关人命大事,挖一棵区区树木又能怎的?你执意拦阻本府,还敢说这树下没鬼?”斩钉截铁,“拿下他,挖!” 白衣女桃花不知何时出现,她定定地望着那棵树木,表情一片空白。 刘春林紧紧盯着那些挖树的衙役,身体微微颤抖。 日影缓缓移动,所有的衙役分成两班,轮流上阵,围观的人中也有过来帮忙的,不到日午时分,树下便被挖出一个大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味道四下弥散开来。 人们不自觉地捂住鼻子,皱眉扇风,议论纷纷。 “大人,有尸体!” 衙役一声惊呼,旁边胆小的已经一屁股跌坐地上,望着树洞,连连后退,一脸惊恐。 周知府用绢帕掩鼻,上前查看,吩咐道:“搬上来。” 腐臭味道更加浓重,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具女尸,仵作正待进一步检验时,不远处的刘春林突然挣开衙役的束缚,几步跑到女尸旁,一把推开旁边的仵作,轻轻地抱起尸体,深深地看了一眼,而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第33章 梨花白(9) 第33章 梨树轰然半歪,枝桠斜垂到地上,空气中如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外荡开,阴风疾掠。夏芩眼前的景物恍然一晃,旋即又恢复如常。 刘春林紧紧地抱着尸骨,脸上的表情像是窒住了一般,如溺水之人无法呼救,如哀恸到极致无法成言,那浓烈的无声的绝望,逼得人心中阵阵发颤,几乎透不过气来。 周围一片洪荒般的死寂。 不但围观的人群惊得无法反应,就连周知府也被震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生人腐骨,生死相拥。 这一幕,是如此诡异,如此惊悚,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如此? 白衣女桃花就在他们旁边,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男人,悲痛,哀伤,绝望,最后全都沉寂为一片古墓般的荒凉。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另一名女子,她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清理如玉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她的装扮和桃花如出一辙,面容也很相似,但姿色却更胜一筹,几乎是立刻间,夏芩的脑中便浮现出她的名字,梨花。 她缓缓走到梨花的身边,轻声问道:“看到他这个样子,你不觉得难受吗?” “你能看见我?”梨花惊异地转头看她,脖子不自觉地歪了一下,略略蹙眉,“你说的是谁,他?”她指指刘春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是挺难受,如果那不是我的尸体就好了。” “……” 夏芩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子似是忆起了什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小脖颈跟抽了疯似的,不住地向一旁扭动,颤着声音道:“你知道他有多可怕么?他简直就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女子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通道,言辞滔滔:“他嘴上说原谅我,实际上一点也不。” 他每天逼着我说和其他男人偷情的细节,越说他就越兴奋,越说他下手越狠,然后把其他男人在我身上使用的手段,成十倍地加诸于我,有时,我实在受不了,哭着向他求饶,他便抱着我,温柔地吻着我的眼泪,微笑着说:‘娘子不是喜欢男人这样操·你么,怎么,为夫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娘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娘子更喜欢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 梨花的身体细细地发起抖来,不但她抖,连夏芩也跟着抖,甚至抖着更厉害。 这一番逆转太大,不啻于她的脑中点燃了成山高的炸药,然后“轰”的一声,炸药爆炸,直炸得她头晕目眩,两耳嗡鸣,三观尽裂,满目疮痍。 她嘴唇微微蠕动,这一次是真的连一个标点符号也说不出来了。 梨花不愧为桃花的亲姐姐,讲起带色的段子来毫不逊色:“我娘家的人都被他的外表蒙骗了,压根就不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东西。 他像一条病态的饿狼,夜夜求欢,连我的经期都不放过。 我哭泣着向他求饶,他便佯装温和地对我说:‘为夫不会弄痛娘子的,娘子怕什么呢……’然后他的头慢慢俯下,在我那里鼓唇弄舌,待我渐渐不能自持时,他便猛地挺身而入,狠狠撞击,一边下死力一边问,是他好还是别的男人好,不然我为什么要背着他偷别的男人……” 夏芩胃部一阵翻涌,当肮脏的真相毫无遮掩地向她直面扑来,那种身心的冲击,直如把生机勃勃的绿树焦化为枯木,她颤着手指缓缓地抚向自己腕间的佛珠,仿佛想要从里面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她恍恍惚惚地想:这个世间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别人病了,还是她病了,为何她的视野中突然变得如此污浊不堪? 女子还在嘤嘤哭泣:“我的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流掉的……可是,我却不敢对别人说……” 她满眼是泪:“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了那么多妖作手段,从来不打你骂你,甚至还柔声细语地哄着你,可是却变着花样地在那个方面折磨你,一边折磨还一边让我细数自己背叛他的种种,一遍一遍地在两人的心头刻画那些事情,直把每个人的心刻画得献血淋漓,谁也别想忘记…… 我曾问他,如果他真的恨我,何不把我休弃或者卖掉,或者另纳一房家室,对我不管不问…… 可是他却阴鸷地捏着我的脖子说,既然我嫁了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生生死死都别想摆脱他…… 还说,既然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温存体贴,只想和男人在床上鬼混,那他就满足我,每天把各种花样在我身上施演一遍…… 到后来,我一见到他就哆嗦,一听到那件事就想逃。” 梨花望着天空缓缓地吁了口气,眼神迷蒙沧桑:“可是我逃不了,我的一切都被他捏在手里,包括我的父母家。 出了那件事后,我渐渐地很少回娘家了,每次回去别人指点议论都让我如芒刺在背,坐卧难安。 先是鄙夷唾弃,鬼祟闪烁,后来又成了幸灾乐祸畏惧好奇,我听见别人指指点点地悄声议论:她已经疯了…… 我疯了吗?我怎么会疯呢,可是别人看我的眼神真的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后来我连房门也不出了,整日里就呆在那一间屋子里,”她指指那间柴屋,“吃喝拉撒全在那里,除了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七八过去,偶尔照镜子,发现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像十八·九岁,”她微微笑了一下,却有种说不出的无奈与凄凉,“时间久了,人也开始产生幻觉,仿佛我的刘郎并没有离我远去,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夏芩不禁抬眼看了一下刘春林。 梨花垂下长睫,脸上的表情凄迷怅惘,如烟雨蒙蒙:“不,不是他,是他的一个族侄,他口中的……奸夫。” 夏芩一震,梨花道:“我一直不相信我的刘郎会私自逃跑,还卷去了我的首饰,如果他真想要这些,为何我赠送他的时候,他却要推托?明明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发誓,要一辈子不离不弃……” 她如玉般的面容上浮起迷离的红晕,当真如十八·九的少女那般娇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的刘郎并没有离开我,或者他被那人杀死了,就埋在我身边……” 夏芩登时毛骨悚然,尼玛,都有这种想法了,还说没疯? 梨花道:“他每晚都来那间屋子,每次做那事都要把我抱到那个土炕上,好像那里让他格外兴奋,每次不折腾一两个时辰不罢休,事毕也不停留,当即离去。 每次在我身上下死力的时候都说,你不是喜欢那个骚男人吗,那就让他看看,你现在是谁的。或者咬着我的耳朵说,他正在看着我们呢,你感觉到了吗,亲爱的娘子? 每次都让我出一身冷汗。 直到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一边在我身上狠力折腾,一边指着炕面,诡秘笑着说:‘你知道吗,他就在下面,每天在他的上面操·你,滋味真是……呵呵呵……’ 我的汗毛立时就竖起来了。 再后,他再把我往那张炕上推,我便死命抗拒,那时他已经对我毫无顾忌了,直接扯掉我的衣服,绑住我的双手,扯开我的双脚,让我门户打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对着那张大炕。 他就在旁边慢慢赏玩。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死命地挣扎,疯了似的喊:‘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杀了刘郎,我已经知道了,我要报告官府!’ 他的脸色一下子非常可怕,抬手提起起酒壶便往我嘴里灌,我呛得咳嗽,他扳过我的脸慢慢舔舐我脸上的酒液,在我耳旁吐气:‘娘子,你太让夫君伤心了,都到了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的刘郎是谁。’ 随即便把剩下的酒全倒入他自己口中,那是一壶合欢酒,供他享乐饮用,这一壶喝下去,折腾起来更是无休无止,我很快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我已经是一具魂体了。 我看到他挖出我的尸体埋在院中的一棵树下,看到他请来道士,按道士的指点栽种梨木,然后我便像被一股力量挟制住了,困在了那棵树中…… 再后,我看到他娶了妹妹,一遍一遍地在那棵树下做着曾对我做过的事,看到妹妹毫不抗争,反而非常欢悦享受…… 我大声呼喊着让妹妹离开他,可是妹妹听不见,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情意依恋…… 而他,在貌似亲密地和妹妹做那件事的时候,却喃喃低语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妹妹或许发现了,或许没有,在见到他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地欢喜,一旦他离开了就开始郁郁寡欢……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妹妹经常来这座园子转悠,无意识地问我:“姐姐,他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我不停地驳斥她,劝她早日离开,拼命地晃动树叶引她注意,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目光越来越忧郁…… 直到有一天,她的身影也变成了魂体……” 梨花悲凉地笑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他在报复,他一直在报复,不但报复我,还要报复我们全家,把我们一个个全部害死!” 大约是太激动了,她的脖子不受控制地频频歪斜,还不自觉地伸手托头颅,按耳眼,夏芩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头怎么了,被驴踢了?”   ☆、第34章 梨花白(10) 第34章 听了夏芩的话,梨花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答:“没。”顿了顿,“就觉得,脑袋里面好像塞了一只驴蹄。” 夏芩:“……” 梨花凝眉思索,喃喃自语:“或者更像塞了一堆破布绫烂棉絮,”她缓缓抚摸自己的面孔,口,鼻孔,眼眶,耳洞,略略疑惑,“从这些有窟窿的地方,能塞进去东西么?” 夏芩:“……” 实在与这货无法交流,夏芩直接从袖中摸出一朵莲花,道:“现在你也自由了,此间多留无益,我送你去超度吧。” 梨花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顿时慌张起来:“刘郎,我的刘郎呢?”她急惶惶地朝那间柴屋飘过去,夏芩紧随其后,柴门洞开,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堆积的木柴,还有一方土炕,梨花穿过木柴,扑到炕上,哀哀切切:“刘郎,刘郎你在哪儿呀?你的梨花找你来了……” 夏芩:“……” 哭了一会不见回音,夏芩凉凉道:“我在这里从未见过你那所谓的‘刘郎’,说不定人家还活着,要不就是早已经轮回了。” 梨花回过头来,泪眼婆娑:“不,我的刘郎不会那么无情,他一定像我一样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突然流着眼泪跪到她的面前,乞求道,“求仙姑帮我……” 夏芩吓了一跳,她一辈子也没受过别人如此大礼,连忙做出扶起她的姿势,神色郑重道:“好,我会尽力。” 那边厢,周知府已经勒令衙役把刘春林和尸体分开,沉着脸问了几个问题后,便令衙役把他捆住,带往府衙。 虽然人家挪动的是自家妻子,葬在了自家院子,貌似还对妻子有很深的感情,并非存心亵渎,但这种把妻子的尸体做树肥的行径······ 真是怎么看怎么骇人,所以众人只是噤若寒蝉地远远围观,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说一句话。 周知府的脸色很不好,一半是因为味道熏的,一半是因为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结果,亵渎死尸,呵呵。 夏芩犹豫了片时,走到了江含征身边,悄声告诉他几句话,江含征快速转给周知府,周知府目光一跳,立即下令:“把那间柴屋中的土炕挖开!” 地上的刘春林闻言突地弹跳了一下,被两旁的衙役紧紧摁住。 刘春林跪在地上左右挣扎,浓郁的腐尸臭味从他身上传来,实在是臭到了一定的境界,两边的衙役兄弟一边干呕一边捂鼻,还要分神来制服他,因此很不耐烦,狠狠地一脚踹过去,刘春林顿时委顿在地。 周知府看着他的反应,无声冷笑。 室内的柴木被移去,里面的土炕很快被挖开,明亮的阳光从门窗内泄入,卷起尘土飞扬。 有一瞬间,现场很静,骇人的静。 四周所有的一切杂乱都成了噩梦的背景,人们眼睁睁地看见,在那被挖开的土炕中赫然蜷缩着一具干尸,他的身形已经皱巴干缩得仿若一个孩童,面目严重扭曲,就像午夜梦回时的恐怖画像,眉目犹在,血肉尽失,只剩下裹着一张皮的骷髅…… 人群顿然大哗。 夏芩身旁的梨花女“嗷”的一声,吓得夏芩浑身一颤,那女已经一道箭影跳进夏芩的莲花。 少顷,弱弱的声音从莲花中传来:“仙姑,我还是听你的话,去超度吧……” 夏芩:“……” 所谓真爱,都是浮云啊…… 想起刘春林拥抱腐尸的举动,再对比此女犹如逃跑的行为,她的心情真不是一般的复杂。 现场又现人命大案,周知府索性连府衙也不回了,当即命人搬来桌椅,现场审起案来。 仵作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验尸完毕,向知府大人呈报结果:“因为炕内干燥,所以尸体保存完好,头部有凹痕血迹,显然是重物击打致死,是致命伤。” 周知府狠狠地一拍桌案,朝刘春林大喝一声:“尔等刁民,还不把你行凶杀人之事如实招来,否则休怪本官大刑无情!” 微风簌簌吹过,带着寒冬的萧条与肃杀,而比那寒风更萧条更肃杀的是那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 他问那人:我自问平日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却要做下这等事羞辱于我? 那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叔父饶命,是小侄一时猪油蒙了心才犯下如此大错,求叔父念在同族骨亲的份上饶小侄一条狗命,实在是婶母先挑逗小侄的,小侄没把持住才…… 怒意瞬间狂涌,他红着眼,一把抓过案上的烛台朝那人的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刘春林的声音很静,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带着一股冷血的自持,就像他不动声色地把尸体封进炕内,就像他拥着妻子在那张炕上夜夜交欢…… 当朝律法,对奸·情的处罚很重,就算本夫当场杀死了奸夫淫·妇,也不用承担罪责,就算不是当场,最多也不过廷杖而已,刑法大减。 周知府沉吟了,他发现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过这个刘春林。 而这个人,却是他心中最大的问题。 莲花中传来低低的饮泣声。 是痛悔,还是悲伤?夏芩无法分辨,她忽然想起梨花魂体的异样,而这种异样往往也表明该魂生前遭受过某种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对待,比如当初的找厕君。 她想了想,走到江含征身旁,低声告诉了他。 江含征不动声色,立即招了仵作,在不惊动众人的情况下,又为女尸检验了一遍。 这次检验得非常仔细,眼、耳、鼻、口各个细查,最后,在女尸的一只耳眼中,掏出一团还未完全腐烂的棉絮。 江含征细细思索,目光霍然一亮。 仵作迅速绕到周知府的身后,对他耳语片刻。 周知府定定地看着低下的刘春林:“奸夫是你所杀,那你的妻子呢,把你如何谋杀你妻子的从实招来!” 刘春林微微一震:“我妻子是病死的,左邻右舍皆知,大人可以详查。” 周知府勃然大怒:“大胆刁民,你妻子分明是被你害死的,你若再敢欺瞒,立即杖毙!” 这不是威严的公堂,目力所及无不是一片阴惨惨悲戚戚的气氛,有人不忍,有人震惊,有人惋惜…… 还有两个女人流着含义不同却同样虚幻的泪水…… 刘郎,谁才是你的刘郎? 当我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到如此亲昵的称谓时却是你在称呼别人…… 我爱你入骨,而你却全然不顾,难道只有死,才能让你安稳地躺在我的怀中? 他静静地谛视着她晕过去的面庞,娇美如十八岁少女,铭刻着他所有的爱恋和恨意,让他在一日一日的相互折磨中走向疯狂…… 他拿起身旁的棉花,轻轻地为她擦洗,如他们刚成婚的那段日子,然后把那些浸湿的棉花平静地、毫不犹豫地塞进她的耳内,足足塞了半斤多…… 在场的人惊呆了,就连周知府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他就是这么杀人的…… 周知府堪堪维持着面上平静的表情,待他说完,突然来了一句:“那刘家庄的胡氏也是你杀的吧,”蓦然一凛,大喝,“说,你究竟杀了多少个人?”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迷上了猎杀丧礼中的美貌女子。 她们窈窕白洁,动人心弦,可她们骨子里却那么不安分,像一朵朵外表纯洁的罂粟,散发着致命魅力的同时散发着致命的毒气,她们每个人都带着梨花的影子,让他倾心,让他痛苦也让他兴奋,他想占有她们,完全占有,不留分毫。 案子破获了,现场一片凝重,案中涉及的人命牵连的官员,只怕案子上报的那一刻,便会震惊朝野。 即使毫不懂律法的乡野村民也知道,此番等待刘春林的,将是怎样一个残酷的结局。 阴风贴地而起,裹挟着满地的枯叶尘土满天飞舞,天骤然暗了下来,寒气刺骨,阴惨惨的天地间,只看到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阴风中央,原本清丽的面容已近妖魔,眼中的森冷鬼气如来自地狱的月光。 她身体暴涨,白衣鼓荡,像一只蔑视天地的大白蛙,不顾一切鼓吹着阴风,而随着那阴风一起吐出来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三个字:“放开他!” “放开他!” 阴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四周一片惊慌嘈杂声。 夏芩不顾一切地逆风而行,想要走到白衣女面前亮出佛珠,而后,一条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又是他······ 夏芩愣怔:“变相君?” 变相君却没有理她,似在用全副的精力遮挡阴风,回答她的是另一名女子的傲娇的哼声:“枉费老子费心费力地来帮你了,竟然只看到别人。” 夏芩看到旁边,简直又惊又喜:“绣绣。” 美女绣又哼了一声。 阴风还在继续,眼见已经有人支持不住地摔倒,脸色青黑,鬼女绣仍在架子不倒地对桃花女叫嚣:“喂,我说那只大白蛙,你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怎么的,就为了那么个人渣乱放口气,信不信老子一脚踹破你那个大肚皮?” 阴风小了一些,白衣女剧烈喘息,而后再次鼓气,竟然比前次还要鼓胀,面上呈现一种鱼死网破的决裂。 夏芩看着被阴风绕着避开的刘春林,忽然道:“你为一个梨花自甘堕落,妄杀人命,你可曾想过对你一片真心的桃花?”   ☆、第35章 梨花白(11) 第39章 风骤然停止。 没有任何征兆,毫无过度,如被人硬生生地从中间掐断,戛然而止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人们纷纷愕然,“呸呸呸”地吐着口中的泥沙,拍打着衣服直骂:“娘的,哪里来的邪风?” 白衣女喘息着,目光颤颤地望向刘春林,眼中饱含泪水。 刘春林愣了愣,淡漠答道:“梨花的妹妹,她和梨花有什么区别?都是迫不及待地向男人献身……既然当初她非要嫁我,娶谁不是娶,娶她又如何…… 他的话还未说完,白衣女“哇”的一声,嚎啕痛哭,狂奔而去。 这一次,是真正的伤彻心扉。 即使不喜欢白衣女,可是听到刘春林这样说,夏芩心里还是有些不适,她蹙了蹙眉,问道:“她和梨花一样吗?” 一样吗…… 曾经,他以为是一样的,相似的面容,相似的习惯,相似的性情,常常让他产生梨花还在身边的错觉,爱恨交加,不可自拔。他常常刻意混淆两人的不同,肆无忌惮地把她当成替身…… 或许,从他设计报复梨花的第一天开始,他便已经不是他了。 他冷血、隐忍、无情,对别人眼中的情意视而不见,一味地把自己封闭于那个黑暗而疯狂的世界…… 终于,她感觉到了,她抑郁了,她自缢了…… 在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了震动,不是因为她的死而震动,而是因为她选择的死地而震动…… 即便是死,也不愿意让他惹上一点麻烦是吗······ 黑暗已久的心如被撕开一道裂缝,颤颤地映进一线微弱的荧光,映出一种名叫痛悔的东西。 至少有那么片刻,他想,或许这一切真的该结束了…… 甚至他还娶了一个非常平实的妻子,妄图过上平实的日子…… 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时不时地把那些符合条件的猎物引进梨园,供她诱杀…… 案子结束了,邪风停歇,夏芩对刘春林那不肯出口的答案也不再感兴趣,顶着一脸尘土,满身晦暗,回了府衙。 回去的路上,周知府对江含征道:“说起来,这件案子能这么快结束,还多亏了蕴之帮忙。”他抚了抚胡须,略带玩笑,“蕴之介绍来的那个小姑娘还真是破案利器呀,我都舍不得她离开了,要不我专门为她建一座尼庵,让她常留此地,你看如何?” 江含征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周兄说笑了,小尼姑又不是私人物品,可以由我们私相决定。她是去是留,还要看她个人的意愿,我们却是强迫不得。 不过据含征看,她应该不会留在这里,她师傅定逸师太从小把她养大,对她而言犹如亲母,而今定逸师太年纪已长等她奉养,她怎肯舍师傅而就周兄?” 孝道重于天,对此周知府也只能叹息而已,江含征见状微微一笑:“至于说破案利器,周兄也是过誉,以往没有小尼姑,周兄不照样被人赞为‘断案咸称神明’?说实在的,周兄是怎么想到挖那棵梨树的?” 话题转到这里,周知府不禁微微失笑,心下释然,解释道:“我初见那棵树,便心觉怪异,同一年种的树,为何独有那棵树异常高大?就连结的果也大得离谱,而这些梨果,刘春林要么卖给客人,要么送给亲邻,自己却一个也不吃,实在是太不寻常,所以就想挖一挖一探究竟,结果还真挖出了个惊天秘密……” 二人一路畅谈,直至车马来到府衙。 周知府去料理后续事务,江含征去沐浴更衣,夏芩收拾一番后,专心为亡魂超度。 柔柔的光芒缓缓脱出莲花向她致意,她静静地抬头望着,唇角隐约含笑,似乎在这么一刻,所以的辛劳都得到了补偿。 女子在光芒中消失,另一条身影悄然飘到她身边。 她转过身,唇角若隐若现的笑还未退,笑窝浅浅:“变相君,多谢你前两次帮忙,如果之前我有什么话得罪了你,还请你不要见怪。” 变相君冷淡的面庞变得柔和,他静默了一会儿,说:“沈竹楼。” 夏芩:“什么?” 变相君:“我叫沈竹楼,不是变相君。” 夏芩小嘴微张,眼神迷茫:“哦……” 她披着满头雾水,有礼地询问:“那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么?” 变相君的脸色不知何故又冷淡下来:“因为你那知府夫人和绣绣君的事。” 夏芩:“……” 什么叫她的知府夫人和绣绣君? 听着变相君一板一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把事情三言两语叙述完,然后连招呼也不打就从她面前突然消失,夏芩只觉得满头青筋乱跳,万千邪火不足以消除她此时的莫名其妙。 她好好平复一下心绪,揣摩了一下言辞,便起身出门,谁知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了貌似在观风望月的知县大人。 夏芩连忙合十行礼。 江含征:“苹苹这是要做什么去?” “……”一听到那两个字,夏芩浑身的鸡皮疙瘩登时齐齐并立,她默默地适应了一会儿,如实答道:“去见知府大人。” 江含征若无其事:“周兄这几日要为案子的事务忙,只怕没空见人,有什么事你不妨对我说,由我转告给他。” 夏芩想了想,说道:“是些私事,实在不便告知,既然知府大人要忙,那就停停再说吧。” 说完,也没注意知县大人犹如锅底的脸色,便要回转。 江含征:“正好本县有事找你,进去说吧。” 然后,自然得仿若逛自家后花园似的,逛进了夏芩的院子。 夏芩总不能让知县大人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喝冷风,便有礼地把他让进内室,奉上茶水,自己侍立在一旁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知县大人随意地环顾一圈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我都这么熟了,何必拘礼,来,坐下说。” ……什么叫“你我都这么熟了”? 夏芩满头黑线地看了看那把椅子,木木地地坐了上去。 江含征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桌上的棋子:“想不到苹苹还娴熟棋艺,正好,陪本县下一局。” 夏芩:“其实,没那么熟……” 不知道说的是两人的关系还是她的棋艺。 江含征充耳不闻,径直拈了白子,示意她先走,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次定州的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夏芩缓缓舒了口气,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一抹沧桑:“回松山,正式剃度出家,还望大人成全,让慧清早日取得度牒。” 江含征的手蓦然一紧,倏地抬起头来,眼神幽深冷然:“你要剃度?” 他们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浮现另一具身影,相同的面容,相同的震惊,紧紧地盯着她。 夏芩淡淡地“嗯”了一声,缓缓落下一枚黑子,平静道:“经过这些日子的事,慧清想通了许多,这世间的一切,爱恨嗔痴,纠葛缠绵,实在令人齿冷,没什么意义,还是早早断绝了好,至少落得心底一片干净……”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如花的年纪,如花的面貌,如花的心境,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她心灰意冷至此,说出这样一番看破红尘冰冷弃世的话?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棋子,如同捏着自己的心脏,脸微微发白,几近窒息。 “我不同意。”他说。 “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若一缕叹息,夏芩没有听清,她微微侧耳,疑惑地看着他。 江含征低下头,恢复了镇定:“要取得度牒也可,除非你赢了我。” “……”夏芩着实愕然。 江含征话不多说,直接落下一枚棋子,来势汹汹。 夏芩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凝神以对,可是不多时,还是落了下风。 夏芩连连向旁边的身影发出求救信号。 变相君抱臂旁观,不动如山。 夏芩无奈了,僵着脸对面前的知县大人笑道:“这个,下棋是个费心力的活儿,请容慧清饮点儿茶水,通通灵窍,然后再战。” 知县大人微微抬眉,似笑非笑,而后拈起棋子,形状优美的唇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可。” 夏芩连忙称谢,借起身倒茶之机,经过变相君的身边,几近耳语般地威胁:“要想让我帮你,你先帮我!” 变相君姿态清傲:“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在下已经帮过你两次了。” 夏芩做出一个有力的眼神,继续威胁。 变相君剑眉飞扬,点点桌边的那位:“顶着与别人同样面孔的人,竹楼不屑与之交手。” 夏芩:“!” 尼玛,这里谁才是盗版? 她用眼神表达斥责,表示决心,变相君想了想,纡尊降贵道:“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竹楼勉为其难。” 夏芩:“……” 她别别扭扭地舒了口气,草草地倒了一口茶水饮下,然后对着知县大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僵硬地挤出一丝微笑:“哎,这个茶水真是不错,我忽然觉得灵感上涌,开窍了好多呢。” 说着,坐到他的对面,神清气爽地摆出开战的姿势。 她的旁边,变相君凝眉思索,而后点出一个位置。 夏芩毫不犹豫地在此落下一枚黑子。 知县大人立即围上一枚白子,笑道:“果然是好茶,本以为还需要费些功夫才会赢的棋局,结果一杯茶后,一步就赢了。” 夏芩:“……” 她狠狠地扭头看变相君,变相君高傲地表示无辜:“我只说会帮忙,但没说一定会赢。” 夏芩:“!” 骗子,都是一群骗子啊……   ☆、第36章 梨花白(12) 第40章 天,突然暗了下来。 在她的视野中,不为人知地现出另一重世界,天地间雾霭迷蒙,阴风阵阵,点点磷火随风飘散,纸钱四下飞卷。 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起,接着便是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喝道声: “阴差借路,四方回避,阴差借路,四方回避!” 夏芩眼睁睁地看见,就在这一片阴森惨淡的背景中,知县大人光风霁月地站起身,用一种为祖国大好河山咏诗的姿态,心情颇好地吟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果然是个赢人的好日子!” 夏芩:“……” 知县大人抖了抖衣襟,无知无觉地踏上阴路,穿过鬼影,打开房门,施施然地离去了。 对面的小鬼还纷纷为他让路。 再看旁边,变相君早已踪影全无。 “……” 此情此景,除了装死,夏芩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于是她侧坐桌旁,托起腮,拗了个沉思的造型,一动不动地,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意图来个不为人知的旁窥。 “哗啦啦”的锁链声渐近,接着便是两个人,一黑一白,造型奇特,似乎是想模仿古人的“峨冠博带”,却“峨”“博”得不得章法,反弄成乡间戏台上惊悚娱人的效果。 黑男子走到她面前,说道:“鬼语者,你的事情阎君已经闻知,愿汝再接再厉,再积功德,必有尔之后福。” 夏芩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这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心中却上下左右地扭头千白次,就想看看他口中的“鬼语者”是个啥。 同时又想,这黑君黑得倒是敬业,晚上吹了灯,只怕连蚊子都看不见。 看她毫无反应,白君走过来,不阴不阳地笑道:“看样子,她是看不见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为她稍作掩饰了。” 说话间,一条几尺长的红舌“刷”地从他的口中垂下来,配上他那煞白的面孔,煞白的衣饰,醒目得犹如滴血,几乎让她当场就蹦起来。 她全身紧绷,头发炸起。虽然人没蹦起来,但眼珠子却不堪其惊怖,几乎要奋不顾“身”地夺眶而出。 就在她在晕倒和蹦起的一线边缘徘徊时,另一个温润带笑的声音传来,此时听来不啻于天籁仙音:“小姑娘淘气,故作看不见二位尊差,二位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故意吓唬她?” 夏芩颤巍巍的目光望过去,那广袖长袍,风仪无双的男子,不是画中君是谁? 她当即热泪盈眶,热切地喊了一声:“画中君……” 两位阴差眉目微微一动。 画中君笑道:“这两位是黑白无常二君,是好心来提点你的,还不起来道谢,只管在那里装木头。” 夏芩连忙起身,顶着一头颤颤上竖的头发,合十行礼,歉然道:“慧清不知道无常君是和我说话,还望见谅。”顿了顿,诚恳求教,“那鬼语者是啥?” 黑君、白君、画中君:“……” 白无常不耐烦了,说道:“话已经带到了,还和这傻缺还有什么好聊的,走了。” 话未落,身影已率先隐匿。 夏芩:“……” 接着,黑无常的身影也跟着消失。 再后,那拖着铁链的小鬼也相继闪现和消失。直到此时,夏芩才看清铁链后锁着的人,竟然是白衣女桃花。 她不禁一怔。 眼前的情景却已如好戏落幕,渐渐地消弭无形。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桌子还是那张桌子,阳光从窗子透进,窗帘还在微微摇曳。 似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面前还有位画中君的话。 夏芩突然说不出话来。 画中君走到她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虚虚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含笑道:“不过出去和几位老友饮了饮茶,谁知这么会儿功夫小姑娘就长高了,怎么,这些日子在府衙挺好?” 夏芩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动,声音轻哑:“还好。” 画中君点了点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温煦目光溢满化不开的忧伤,而面向她的时候,仍是一派春光明媚和煦从容:“和老友饮茶时觉察到你身边有很重的戾气,便委托了阴差来看看,原来是个缢死女鬼,看来你已经和她见过面了,她不肯接受你的度化?” 夏芩点头。 画中君:“无妨,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笑了笑,神情温柔宠溺,“比如说你,阎君都已经听说了,想来你会有后福的。” 夏芩不禁暗暗地打了个寒战,恕她作为一介凡人,实在无法领受这些话的妙义,光想想“被阎王爷惦记了”这件事,整个人就不大好了。 画中君又笑,眉梢眼角都是真实的愉悦,夏芩也不由得被感染了,跟着微笑起来,身心渐渐放松。 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结果,夏芩愈发迫不及待地想回松山寺了,于是选了个知府大人不忙的日子,请求拜见。 周知府看见她,微笑道:“说来,这次本府的案子还多亏你帮忙,正想着如何答谢你呢,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 夏芩微怔,连忙道:“大人已经为本寺捐助够多了,慧清怎能再求其他赏赐?慧清这次来是向大人辞行的,同时也向大人报告两件事。 周知府微微扬眉:“什么事?” 夏芩略略犹豫,不知何故,自知府大人说了那番“赏赐”的话后,就让她觉得自己下面的话很有点“据功索求”的嫌疑。 她斟酌了片刻,说道:“是这样的,有一个亡者,是定州府瓮安县大茗村的一个女子,名叫宋绣绣,她生前犯了法,县令给她判的是流放三千里,后来交到知府手中,知府觉得她是妖人惑众,便给她改判成了斩首。”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鬼女绣那副妖媚横生的样子,倒真心觉得“妖人”两个字还真是适合她,不知道她从来不出现在府衙之中,是不是因为对府衙心有怨结的缘故? 夏芩的脸微微泛红:“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肯投生。我想……能不能请知府大人帮个忙,给她判回原样,”咳了一声,越发不好意思,“也不是翻案,就是……做个样子之类,虽然我也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还计较个三千里不三千里的有什么意思,但这死者的心结,我想帮她化解,助她超度。” 周知府又是意外,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她身上,说不清是惊奇还是别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女子?妖人?” 夏芩愣了愣,点头。 周知府轻轻地点了点太阳穴,状似思索:“每一任知府上任时都要查看前任留下的案件,以防有遗漏或错判,本府倒不记得有这个案件。” “……”夏芩无言。 周知府道:“容本府回头再查一查,然后给你答复。” 对此,夏芩也只能点头称是。 周知府:“那第二件事呢?” 夏芩:“是关于您夫人的事。”她字斟句酌,缓缓道,“大人让慧清来看是否有邪灵作祟,从而使夫人产子不幸……” 周知府淡淡:“这个,你对夫人已经说过了。” 夏芩微微垂头:“是,我告诉夫人没有邪灵,只有四个幼魂……并推测孩子只是因为同一种病而离世的。” 周知府微微蹙眉:“那现在呢,你还想说什么?” 夏芩心中一紧,谨慎道:“有一个大夫,他从小随名医学习,特意查过这种病例。他说,这种病名叫黄疸,却不是普通的黄疸,而是因母亲幼儿血液相敌而形成的黄疸。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只有第一个孩子,像夫人这样接连四胎都如此的,他查遍古今所有医案病例,还从来没有过。” 她顿了顿,接着道:“大夫说,这种情况很可能说明,夫人的血是很罕见的血,所以才会出现与多个孩子的血都无法相容的情况……” 周遭气氛越来越压抑,她终于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周知府抬眼看她,冷静道:“你的意思说,夫人的下一胎很可能还会早夭?” “……”夏芩嘴唇微动,话语艰难:“也可能……未必……夫人的母亲能把夫人安全生下来,焉知夫人不会生一个和她有同样罕见血液的孩儿?只是,如果……再有不幸,那也不是谁的不详,只是血罕见而已……” 周知府看着她,目光微动:“你这是在安慰本府,还是在替夫人开脱,是怕本府为难于她?” “……”夏芩闭着嘴,脸孔微红。 周知府淡笑:“现在本府倒是约略明白你能为别人超度的原因了。” 夏芩:“……” 这算是夸奖? 周知府:“你特意告诉本府这件事,是不是还想说,这种病根本无法医治?” 夏芩:“……” 尼玛,这到底是什么人呐,人精吗,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她心中泪流满面,窘迫地挤出一个字:“是。” 周知府沉默了,良久,忽然道:“其实,本府也有一问题想要问你,在同福客栈中,那缢死女鬼是如何诱人自杀的?” 夏芩:“利用人的心魔,在绳套中显出幻境,待人靠近时,再突然套在人的脖子上。” 周知府斜斜抬眼,细长的眉眼中竟有三分魅色:“那你的心魔是什么?”   ☆、第37章 男娇娥(1) 第37章 没有任何意外,夏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周知府请她留下的建议,而原由,正如江含征说的那样。 周知府淡淡地望着她,手指虚虚地搭在椅子扶手上,姿态放松,而出口的话却别有深意:“你要想好,你在这里,由府衙供养,生活只会更好,而且,远比你在松山寺自由,你甚至可以像普通姑娘那样生活,本府想,这或许可以解除你的心魔。” 这话让夏芩很是不解。 按理说,知府大人态度和蔼,言语随和,因为年纪稍长的缘故,性情也比江知县更加温厚圆融,她应该很放松才是,然而不,她仍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一种隐藏在他轻轻淡淡的目光后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她低下头,凝眉沉思,如实答道:“谢谢大人的好意,慧清不能离开松山寺,原因正如方才所说。大人一直提到心魔的问题,其实那天慧清看到的就是一副仙境图。” 并不完全属实的话却仿佛流转了千万次的心声,自然而然地从肺腑间流出:“不是亭台楼阁,金碧辉煌那样的仙境,而是没有鬼影,没有纷争,没有阴谋污秽的仙境。 慧清自知与别人看到的东西不同,所以做梦都想着有一天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方清净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无法超度的冤魂,没有那么多各怀心思的人,没有那么多离奇复杂的案子…… 当然,这只是妄想,或许,是因为慧清修行不够,才无法对这些泰然处之…… 慧清一心想回松山寺,除了因为师傅年长需要人照顾,还因为,慧清希望可以从此静心修行,不奢望能够普度众生,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身处浊浊尘世却能修得一颗澄明自在之心,望大人明察。” 身处浊浊尘世却能修得一颗澄明自在之心…… 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却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意外,惊奇,激赏,抑或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敬意和怜惜?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心若暮鼓晨钟般震荡不已,那些许不可言说的旖旎心思瞬间涤荡一空,周知府望着面前垂眉敛目的女子,深深地动容了,他不自觉地坐直身体,神情变得平稳庄重:“慧清师傅的话本府明白了,本府会派人把你送回,并尽快答复你之前询问的问题。” 夏芩低头合十诚恳致谢。 出了知府书房,夏芩便去了东跨院向知府夫人告别。 四个围绕在知府夫人身边的黄娃已经不见,知府夫人的气色也比先时看前来平和明朗了许多,可是想到她腹中孩儿将来十有□□的命运,夏芩便有点不能安坐,匆匆说了两句话后,告辞出来。 本想着回槐荫静舍收拾东西,谁想到一开门便看到有不速之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那自来熟的模样让夏芩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眨了眨眼,一时愣住。 画中君就坐在江含征对面,手握一本书卷,旁边一杯香茶,看到她,闲适地一笑:“小伙子看起来不错。” 夏芩:“……” 忽然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江含征貌似一本正经开口:“本县想了想,只凭一次输赢就你断不能取得度牒似乎有失公允,所以本县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点了点对面的椅子,“过来,下棋。” 夏芩:“……” 画中君慢悠悠地站起身,捧着香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唔,不错,那吾观战。” 夏芩急递眼色向他恳求:先生帮我! 画中君不疾不徐地说道:“至于输赢,何足挂心?既然他给小芩公允,小芩也不能落后于他,自然会光明正大地与他对决,是吧小芩?” 夏芩:“……” 所谓学生请老师帮忙作弊,结果大抵如此。 夏芩心如死灰,上去执棋便战,出手很是精准,招招臭棋,救都没法救。 “……”画中君实在看不下去了,捧着茶慢悠悠地溜达出门。 江含征为让她活棋想辙想得脑汁绞尽,最后终于耐心告罄,一招必杀,结束了这场让人筋疲力尽的苟延残喘。 变相君无声无息地现身,在旁凉凉道:“如果你求我帮你,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夏芩一记凉飕飕的眼刀杀过去,变相君瞥她一眼,傲然隐匿。 江含征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去见周兄,都说了些什么?” 夏芩恹恹道:“向知府大人请辞,明天回家。” 江含征手一顿,淡淡地“哦”了一声,语不惊尘:“请辞请了这么久,这个辞可真够长的……” 夏芩领悟不出这番话中的阴阳怪气,直接道:“除了请辞,还向知府大人报告了两件事,”简单地叙述了一下鬼女绣的事,说道,“知府大人说不记得这件案子,还要再查,也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 说完,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 江含征:“就这些?” 夏芩瞄他一眼,觉得知县大人这般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一股脑儿地交代了行踪:“还报告了知府夫人的事,知府大人想让我留下,我没答应,然后就向知府夫人告别,嗯,就这些。” 江含征指尖收紧,面色紧绷:“不是告诉过没事不要去打扰周兄?如果你之前就告诉我你要走,事情会拖到今天?只怕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 恕她脑拙,实在理解不了知县大人这番话中的逻辑,这前前后后的,有半文钱的关系么? 知县大人面色不虞拂袖便走,像谁得罪了他似的,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她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在这里生根么?” 夏芩:“……” 摔!是谁耽误了她收拾东西的?这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无缘无故地甩脸子,寡人不伺候了! 结果当晚,她便被人告知,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夏芩在松一口的同时,也不得不勉强承认,知县大人甩脸有理。 次日,晨雾朦胧,冬日的离亭边,寒风萧瑟,岸柳空垂。 夏芩窝在宽敞的马车里,无聊地等着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话别,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吟诗?这么冷的天儿,流着鼻涕吟两句诗,摘一条没有叶子的空柳枝,不觉得煞风景么?” 画中君忍不住笑嗔:“淘气,这事也能拿来开玩笑?” 夏芩还未答话,便觉车子微微一震,江含征掀帘进来。 画中君朝她微微点头:“车子略挤,我先出去一下。” 而后走到门口,穿帘而去。 夏芩其实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不是两辆车,但想到自己不是出钱的那个人,车子又已启动,也就罢了。 画中君刚去,车中迫不及待地又浮现两个身影,一个飘在车顶,一个贴在车壁。 把她的视野空间撑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没有一丝呼吸的余隙。 夏芩无力扶额,对江含征道:“不知道大人的官威能不能够驱逐鬼神,大人知道,现在的鬼都特没风度,从来不知道*为何物,总是堂而皇之地听壁角。” 知县大人凤眼微挑:“指望鬼有风度,好比指望苹苹长慧心,确实挺难,不过,你我之间有*可言、壁角可听么?” 夏芩:“……” 什么意思,他这话什么意思? 果然不知“风度”为何物的鬼女绣仍是大刺刺地横卧头顶,听壁角听得津津有味,而旁边的变相君却默默地反省一番,默默地隐身而去。 夏芩转移话题:“关于宋绣绣的事,不知知府大人是如何回复的,还望县令大人告知。” 鬼女绣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盯着江含征。 江含征道:“周兄说,没有查到名叫宋绣绣的女子,却查到一个名叫宋绣绣的男子。” “……”夏芩嘴巴半张,无法反应。 江含征:“案中记载,此男容貌美妍,艳丽过好女,幼年时父母双亡,被同村的宋寡妇当女孩收养,梳鬓鬟,着女装,学女红,改名宋绣绣。” 夏芩的脖子仿佛被锈住了,一节一节极缓极缓地转向鬼女绣,面上的表情非惊天霹雳不足以形容。 江含征继续道:“宋绣绣长到十八岁时,宋寡妇去世,此时他已经习惯了女子的身份和作业,没办法改过来。他依靠教人刺绣维持生计,长期流窜于闺阁间,自然就做了一些……嗯,不好的事。” 他说得隐晦,夏芩未必明白,但鬼女绣却一清二楚,他直直地盯着江含征,比夏芩还要震惊,还要茫然,美丽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诱人的红唇颤颤翕合:“男人……” 江含征:“后来,有一个布肆商人看上了他,百般追求,重金相聘,硬是让宋绣绣嫁给了他。 两人聚少离多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宋绣绣在布商的帮助下开了自己的绣坊,惯常与女子打交道。 有一个番役垂涎他的美色,借故把他引入家中,意图不轨。宋绣绣猝不及防,被他发现了身份。宋绣绣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并答应给他一笔重金相酬,番役表面答应,收了银子后却转身把他举报给了官府,说,这里的人非亲即故,如果容他留在这里,这里的女子将没有一个完整的了。 县令以奸·淫罪判宋绣绣流放三千里,送到知府那里审查时,知府以妖人惑人罪,问拟斩首,即行正法。 布商则流放极北苦寒地。 此宋绣绣姓名籍贯与你说的人相符,且妖人……也多指阴阳不分祸乱众人的人,想来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没错。” “……”夏芩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此生荒诞,莫过于此。 鬼女绣呆呆的,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颤声问她:“我是男人?”   ☆、第38章 男娇娥(2) 第42章 他看向她,几乎是乞求一般地,颤声问道:“我是男人?” “……”对此,夏芩真是无言以对。 鬼女绣的喉中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如茫茫旷野中受伤的野兽,绝望,悲凉,催人泪下。倏忽一阵风过,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 夏芩急急地掀帘望去,冬日苍茫的郊野内,一弯惨淡的弦月如一张俯瞰的人脸,沉默地俯视着下面那个又哭又笑,发足狂奔,泪流满面的女子……或者是男子…… 夏芩静静地望着,心中涌起一股泪意。 江含征问道:“看什么呢,风都进来了,这么冷的天。” 夏芩把窗帘掩上,静声道:“没……受刺激了……” 江含征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周兄看过这件案子后,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便给了我一张盖有知府印章的白纸,是我连夜拟词誊抄,写了这篇判文,你看如何?” 夏芩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上面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字体,什么表示也没有,移目向外,无声地发起呆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张纸到现在还有没有用。 殷勤献上的成果却被佳人如此冷落,知县大人的脸着实称不上好看。 如此沉闷了一天,到傍晚落住客栈时,夏芩的视野内就只有知县大人一个人的冷脸。 画中君不见,变相君不见,鬼女绣…… 夏芩暗自叹息:这是刺激大发了…… 第二日阴天,厚厚的铅云笼罩在天空,如酝酿着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萧瑟。 车行郊外,满目枯树寒鸦,地中的麦苗随风起伏,如暗绿的湖水。 夏芩看见,有一块田间的坟头升起纸烟,黑色的纸灰随风漫卷,坟后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车行渐近,可以看到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跪在坟前,旁边一位衣着鲜明的男人正急切地向女子诉说着什么,女子低着头,用棍子拨着面前的燃烧的纸钱。 夏芩心中一动,连忙向外喊了一声:“停车!”然后转过头,对江含征道:“大人稍等。”随即掀帘出门,跳下了车。 江含征隔窗看见,少女的身影向坟头走去。 坟旁的男人一看到夏芩,便惊喜地叫道:“你能看见我!” 随即便向夏芩喋喋不休:“她是我妻子,这个是我妾生的儿子。你告诉我妻子,一定要她当心我那房妾室,妾室要改嫁,千万不能让她把我儿子带走,断了我老刘家的香火。 要不,你干脆告诉我妻子,让她在妾室改嫁之前,直接把妾室卖掉,还能换一笔银子,记得卖的时候,一定不能让妾室把首饰啊衣服带走……” 夏芩登时两圈蚊香眼,忍着掉头而去的冲动向坟头的妇人合十行礼,道明身份来意后,缓缓把男子的心愿向她说了。 妇人一听便恼了,手中的棍子指着坟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死鬼,死得尸体都烂透了还不让人省心,天天让老娘做噩梦,你这个杀千刀的,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当初,你图省钱娶个丑八怪妾室进门,见天的让老娘的眼受罪,老娘都忍了,不就是因为老娘不会生养么?谁知你不娶个水灵点儿的也就罢了,还天天打着把丑八怪也卖钱的主意,你说,你还是个人么你? 你也算一方富甲,天天抠摸那三瓜俩枣,生个孩子成倭瓜蛋子,老娘都替你寒碜,告诉你,你再不安生,见天上蹿下跳,老娘就先带人改嫁,让你那个丑八怪妾室坐产招夫,天天吃香喝辣,气死你个老鬼!” 说完,狠狠地把棍子一扔,气咻咻地吩咐旁边的倭瓜蛋子:“你娘死那儿去了,快叫你娘过来!” 丑男孩立刻扯开喉咙大喊:“姨娘,大妈叫——” 随即,一个膀大腰圆腰圆的妇人急迈着小碎步出现,远远地便向坟旁的女子低头道:“大姐,车叫来了。” 夏芩转头望去,正好碰上那妇人抬头看过来,四目相接,夏芩虎躯一震,瞬间风中石化。 但见面前妇人,汗毛比头发重,鼻孔比眼睛大,嘴巴阔得赛额头,鼻梁塌得与脸齐。 生生诠释一句什么叫上帝的疑惑。 让她当时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是谁,是谁家养的野猪没圈好让它跑出来了? 大约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女人不好意思地对夏芩一笑,登时露出一条宽如天堑的牙缝,让夏芩暗暗一激灵的同时,对敢于娶此女甚至还同床共枕生下孩子的人简直要顶礼膜拜了。 旁边的男人脸色红黄蓝青白紫相互交替,分外精彩。 坟旁妇人拉起孩子朝妾室走去,路过夏芩身边时还面无表情问了一句:“看见了吧,如果白送给你,你要么?” 夏芩:“……” 待三人走远,男人不放心道:“她……我妻子不会说的是真的吧?” 夏芩正色点头:“真,当然真,比真金还真,我劝你还是听她的话,赶紧去投胎吧。” 男人颓然,低低地咕哝一声,消失在一片薄光中。 回到车上,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便迎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发什么疯,这么个天竟然跑坟地里去!那种地方是一个女孩子能随便去的地方吗,你怎么不知道一点忌讳,招惹了脏东西怎么办?不为你自己想也要考虑考虑别人,让本官跟着你喝风受冻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天色灰蒙蒙的,车外惨淡的天光和车内昏暗的光线交融在一起,使她在陈旧蒙昧的色彩中望见他宛如寒冰雕琢的面庞,冰冷,疏离,高高在上。 她懵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一直戳到脚底心,让她瞬间醒了个通透,有一刹那,她的脑中又闪过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是两辆车呢?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坐得离他远远地,默默地依在车门口。 江含征怒火更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声恶气:“还嫌不够冷是不是,你坐在那里,是故意做给本官看的?” 夏芩眉头微蹙,静声答:“没,透透气。” 江含征一口气憋在胸中,彻底不理她了。 车中沉闷得令人窒息,夏芩扭头看向车外,车厢晦暗的背景中,她像一团浓墨重彩的影子,坚执地凝在那里。 门口本来就冷,她又尽可能地往外坐,寒气沿着双脚蔓延到全身,到下车的时候,夏芩觉得,自己都快冻成棺材板了。 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江含征早早地吩咐下榻客栈,午后的天光蒙昧得犹如黄昏,以至于到了房间时小伙计还问她要不要点一盏灯。 夏芩要了一壶热茶。 变相君悄无声息地浮现,看着她说道:“既然冷,为什么还要坐在门口吹风,不怕风寒?” 夏芩捧着茶打哆嗦,闻言苦笑:“原来你都看见了,那你就应该知道,大老爷嫌我去了不干净的地方怕我携了赃物连累了于他,我怎么还能那么不长眼色,硬往里挤呢?” 变相君蹙起眉头,夏芩却没有看他,目光像是飘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慢慢道:“他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甚至还因此让我帮忙破案,可是在他的心中,这些事情仍是肮脏的,不入流的。” 自失一笑,“人分三流九等,僧尼本属末流,无论别人表面上如何以礼相待,心里面总是轻视的。”目光幽然一闪,竟带几分凄凉,唇边却仍是笑,“我不轻贱自己,但也不想让别人轻贱,这些贵人,我是真不想伺候了。”长睫垂下,悠然叹笑,“用得着的时候,口称师傅,用不着的时候,随口喝去,私底下狎昵少尼,表面上道貌岸然,这些官人大老爷呀,其实还不是一个样……” 话未说完,大门霍然大开,那口中的官人大老爷如一尊天神突然降临在门口,浑身如带着来自地狱的气息,一身煞气,一身阴寒,逼近她,凛声问:“你说清楚,什么一个样?” 夏芩早已经惊呆了,大睁着眼看着满脸铁青一步步欺近的人,声音瞬间飞去了爪哇国。 其实,她只是顺口吐糟那些耳闻的黑暗现象,并没有特意指他,可是落在有心听壁角的耳内,似乎就完全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江含征是看她冻得厉害才特意让人煮了姜汤亲自来送给她的,可是这样的一片心……听听,被别人糟践成了什么? 真是万顷怒涛不足以形容其他此时的心火,理智瞬间就烧成了灰。 夏芩犹自强作镇定地解释道:“其实……也很正常,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大人就算做了什么……也都可以理解……毕竟……” 声音陡地卡在喉咙里,但觉腰间一紧,面前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把她揽在怀里,犹嫌贴得不够紧密似的,有力地臂膀紧紧地把她按在自己身前,漆黑的眼睛如波涛暗涌的海水,激烈地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身体缓缓俯低:“理解什么,理解本官表面道貌岸然,私下狎昵少尼?”扯唇一笑,而眼中却殊无笑意,“你知道什么是狎昵少尼,好,本官现在就告诉你!” 说话间,他的唇猛然压了下来。   ☆、第39章 男娇娥(3) 第43章 过度的震惊,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优美的唇俯下,美目圆睁,小口微启,却一动未动。 这种姿态,更像是邀约,更像是引诱,使他眸中的暗潮更加汹涌。 他的唇却堪堪停留在离她的唇不足一厘处便不再移动。 鼻尖相触,气息纠缠,若有若无的碰触却使人敏锐地感受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 轰然一声,她的脸炸开满脸红潮。 他的声音低低的,如一缕低回的秋风,就回荡在两人的唇齿间,还带点奇异的喑哑:“还要继续吗,小姑娘?” 她的心怦怦急跳,已经完全不知所措,顶着满脸血,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他顺势放开她,后退一步,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襟,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派头。 就连他的话,也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讥诮:“就这些,连皮毛都算不上,狎昵少尼?”他冷笑,“你质疑本官的官品本官可以不予计较,但你诽谤本官的品味本官却要与你说道说道。”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执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你看清楚,凭貌,才,家世,你觉得哪一样需要本官去俯就那些不入流的货色?” 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脸一白,他笑得愈发凌厉如刀:“你说得不错,人分三六九等,本官自然要寻一位品貌家世相当的女子与本官匹配,至于其他的,本官不会做,也不屑做。” 他放开她,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变态的快感,出口的话愈发无所顾忌,“你也自称是出家人,却满脑子污秽念头,是什么给了你本官狎昵你的错觉,同车,下棋?” 呵呵一笑,语气陡转,“本官看你是跑路跑野了,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你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依本官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你松山寺都是这样满心龌龊的尼姑,这个寺庙不要也罢!” 这话说得太重了,她终于承受不住,颤巍巍地跪在了他的脚下。 他在羞辱自己,她心里很明白,可是她却没有丝毫怨恨,就像儿时,没有片瓦遮身,却要面对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那时,你心中升起的会是怨恨吗? 不,你有的,只是面对大自然不可抗拒威力的惶然,和身为蝼蚁的无力和悲哀。 她的脑中反反复复回响着他的话,她抓住每一点进行反省,发现他有一句话说对了,她确实是跑路跑野了,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妄言,妄嗔…… 难道她没有因为他和知府大人的优待而有失分寸吗? 她如置身于茫茫的雪原中,心冷得一阵阵发抖,眼前却片片恍惚,找不到一处可以躲避的地方。 她垂着头,竭力控制着声音中的抖颤,断断续续地解释:“对不起……慧清没有诽谤大人的意思……那些话,不是特指大人……慧清没有误会,也从没有对大人有过一丝一毫非分的想法,鬼神可鉴……”她看不到他愈发冰寒的脸色,只是低低地诉求,“我师傅……一心向善……讨不到饭吃,宁可饿着肚子,也不向求她治病的人收取一针一线……她的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别人称她是善人……是我不肖,身为大弟子,却连累她老人家受人非议,我……” 她惶然抬头,似乎想找出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可是能有什么呢,人命都卑微如此,说出的话又能有什么分量? 她的目光恍恍惚惚地落在窗前一把裁纸的刀上。 她像是魔怔了,都忘了自己正在跪地乞求,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浑身颤抖地走到窗前,浑身颤抖地一把散下满头的长发,拿起那把刀,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头发割去。 “你做什么?”他遽然大惊,急切地跨前一步,紧紧地握住那把刀,脸色大变。 她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大正常了,明明是看着他,却仿佛一缕游魂:“我……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我虽然……不入流,妄动嗔念,妄言,可是……我并没有对大人有非分之想,也没有……满心龌龊……我……” 仿佛有风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内心。鲜血印满手掌,而锥心之痛却在胸中。他夺下那把刀,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字一句,冰冷漠然:“你真是全无心肝。” 而后,决绝而去。 夏芩的目光缓缓地落到地上那把沾血的刀上,如被抽去了心魂,恍恍惚惚,痴痴怔怔。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去教训他。” 不知何时,一抹身影飘浮在她身边,话语清清冷冷。 夏芩回过神来,缓缓扭头看去,目光霍然一跳。 “变相君,你的脸……你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恢复无脸模式的变相君冷淡道:“那张脸不配出现在你面前。” 初时的惊吓过后,心底泛起的是异样的暖流,她看着他,肯然道:“你是你,他是他,在我眼中,你们两个从来不是一张脸。”默然须臾,又道,“千万别生出教训人的想法,对你不好。” 变相君清冷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夏芩:“我们走。” ****** 梦中,那个吻没有停下,浓烈的印记从她香软的唇一路蔓延到全身,他终于如愿以偿,炙热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的细滑肌肤,在她耳边哑声呼唤:“初菡,你是我的初菡……” 猝然惊醒,夜色满室,耳边只有书童沉睡的鼻息。 他在黑暗中怔忪,而后平静地拿出一条锦帕清理自己,重新翻身躺下。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睡着。 天明,穿好衣服,他问进门的书童:“小尼姑起来了吗,今天要尽快赶路。” 书童:“正要报告大人,刚才,客栈老板说,小尼姑昨天就已经走了。” 他蓦然一怔,挥手让书童下去准备后,自己去了那个房间。 那里,早已人迹杳渺。 唯有那碗姜汤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一口未动,像一个被遗落的旧梦。 ****** 快马加鞭回到松山寺,已经是三日后,隐晦的云在天空缓缓流动,偶尔飞过一群鸽子,带过悠长的哨音。 寺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似乎那些往日的隔阂都被现实中长久的分离消融了,慧心大着胆子让她讲定州见闻,两位长尼说说笑笑,如同有了节日的气氛。 连定逸也扶病出门,瘦削的脸上泛起慈祥的笑意。 夏芩先到师傅房中禀报了定州种种,然后又说了自己想剃度的心愿,定逸微微一愣,却道:“不急,眼下正是严冬,多些头发好比多顶帽子,可以御寒。要剃度到来年天热了也不迟。” 夏芩:“……” 她怎么也没想到师傅会说出这样的理由,真是……好生务实。 沤憋多日的大雪终于在次日夜里悄悄落下,万千雪花拥挤着向地面飘落,风紧处,寒意袭,似乎还能听到那匆促而渺茫的“沙沙”声。 天明,雪停。 在一片雪茫茫的背景中,她看到那个多日未见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红色大氅,身姿窈窕,恰如冰天雪地中一枝烈烈红梅,雌雄莫辨,国色倾城。 此时的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种气质,夏芩曾经在他身上见过的那种气质:难得的娴静,些微的凄茫。 夏芩走过去,默默地点燃手中的纸张,那张纸很快出现在鬼男绣手上,夏芩说:“这是我从定州知府那里得来的改判书,不知道它对你还有没有用。” 宋绣绣羽睫轻垂,勾唇微笑:“费了很大劲吧,让你费心了,不过它确实没用。” 说话间,那张纸在他指间缓缓碎裂,如撕破的蝶翅,随风飘散。 夏芩默默。 “他叫田五畴。”不知过了多久,宋绣绣突然道。 夏芩侧脸:“嗯?” 宋绣绣微笑:“是不是很土?”不待她答,径自说道,“不但名字土,而且人也很土,脸黑黑的,个头不高,像一个从乡下进城来的朴实青年,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陷入回忆,眼中是若隐若现的温柔:“别人对我,为了得手,都是许以衣服首饰,而他,直接把名下的财产列出来,托媒人对我说,要把这些与我共享。” 他呵呵笑着,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嘲谑,“就那些财产,还真是个土里土气的土财主阿。然后,两天送一条鱼,三天送一筐蟹,下雨了有雨伞,天寒了有手油,他自己每天早上吃一文钱的稀粥咸菜,可是却给我买时下最紧俏的水果。” 他唇角翘起:“是啊,我就是个这么世俗的人,我受够了贫穷的日子,做梦都怕有一天会变成饿殍。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除了刺绣什么都不会,如果是个女人,还可以嫁个男人托付终身,可是我……” 他的唇角浮起自嘲的弧度:“既然有个人不计回报地对我好,我为什么要拒绝呢?所以他给我什么我要什么,但唯独不答应与他成婚。总想着有一天,他发现我的贪得无厌可以收手,或者,直接像其他的男人或女人一样,提出那个要求,我会满足他……” 他抬首望天,眼中浮起薄薄的迷惘,唇边的笑几近凄艳,“可是没有,他从来没有提过一次非分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直接问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告诉他,我想要他名下全部的财产,全部。” 他美丽的眼睛泪光闪闪,看向夏芩:“你觉得,如果你是男人,你会答应吗?”   ☆、第40章 男娇娥(4) 第44章 夏芩觉得,绣绣君作为一个案册正名的“妖人”,果然很妖,就连那拒绝人的方式都那么妖,赤·裸直白得让人都不好意思听。 她答:“不会,”又道,“他答应了?” 绣绣:“没。” 夏芩:“……” 宋绣绣微笑:“他说他还有老母需要供养,所以不能全部给我,他只能给我一半财产,外加……他的命。” 夏芩不禁微微一颤。 “他的命……”绣绣君又开始启动又哭又笑的模式,泪流满面,“……就这么狗屁不通的话,我竟然……答应了,哈哈哈……” “……”夏芩头皮发紧,她虽然喜欢美人,可是这么疯疯癫癫,涕泪满脸,一口粗话的美人,她还真是不能消受。 就在她刚要劝美人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谈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慧心,慧心告诉她:“寺中来了几位赏梅的贵人,知客长者让师姐你去招呼一下。” 夏芩瞄了瞄旁边,绣绣君早已涕泪全收,又恢复那副矜贵妖娆的美人形象。 于是她朝慧心点了点头,两人相偕而去。 离松山寺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梅林,据说是由最早的那位隐士留下来的,每到梅花盛开的时节经常会吸引一些文人雅士来此逗留,这些她不奇怪,她奇怪的是,在这么个天儿,还真有人来做踏雪寻梅这样的事? 而且,招待客人什么的,不一向都是长袖善舞的知客尼做的事吗? 她一边走一边问慧心:“来的客人很多?” 慧心:“没,就两个,还有一位是仆人。” “……”夏芩问,“知客长者很忙?” 慧心:“也不是,知客师傅特意让我来找你,她说,你和知县大人比较熟……” 夏芩脚步一顿,险些栽倒,慧心急忙住脚,奇怪道:“怎么了?” 夏芩没有回答,目光渺渺茫茫地望过去,在那阑脱去叶子的修竹旁,站的不正是慧心口中的人物? 他身穿湖色大氅,发带飘拂,单单往那里一站,便让半天天光为之失色。无端地让人想起一句诗的形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特别当他微笑着倾听别人说话时,当真是煦如暖阳,和如春风,就像……另一种面目的画中君。 可是,夏芩却知,那不过是个假象。 她全身发紧,踯躅着走近,身旁的慧心早已先一步离开,那边的知客尼对她使了个眼色后,也引着知县大人的仆人去采那传说中煮茶的梅花雪了,她在知县大人身前几尺远的地方远远站定,略显局促地恭谨道:“外面天寒,请大人到禅房一坐吧。” 待到了禅房,却觉情况更加尴尬,于是不自在道:“大人稍坐,我去提一壶水来。” 谁知刚抬脚,便听到身后的江含征慢悠悠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夏芩心中一抖,僵硬地转过身来,僵硬地微笑:“大人说哪里话,慧清只是去提水,不是要逃跑。” 江含征不置可否:“不辞而别也是你松山寺的作风?” 夏芩心中又是一抖,沉默片刻,说道:“因为慧清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大人,所以无颜再面对尊驾,提前离开了。” 江含征:“那现在就有颜了?” 夏芩:“……” 她算是看明白了,该县令是存心想噎死她,以报她那一句话之失,其心胸何其窄也! 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没,是知客长者让我来……” 江含征也不知听到了没有,从袖中摸出一包银子来放到桌上,道:“这是你协助周兄破案,周兄特意嘱咐我赏赐你的,结果你跑得太快,都没来得及领。” 夏芩心中五味陈杂,连忙后退一步,说道:“周知府之前已经捐助过寺里不少银子了,慧清为破案出些力也是应该的,怎能再多收其他赏赐?这笔银子慧清不能收。” 江含征貌似很认真地想了想:“也是,”坦然地把银子收回袖中,“既然如此,那这笔银子就是本县的了。” 夏芩:“……” 江含征:“既然周知府捐助银子可以驱使你为破案效力,那本县捐助银子也同样可以了?”把放回袖中的银子又掏到桌上,“这是本县捐助你寺里的银子,以后你要随时随地为本县的案子效力。” 夏芩:“……” 她看着桌上那备受折腾的一包,心情当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斟酌片时,说道:“捐助是功德,不是买卖,恕慧清不能答应为此银子卖身,”看着知县大人略略挑起的剑眉,垂眉敛目,“慧清不懂破案,只偶尔会帮羁留不去的亡魂超度,这其中或有涉入案件当中的,如大人有用到慧清处,慧清愿尽绵薄之力,不论有没有那些捐助银子。” 知县大人眉毛挑得更高,但仿佛终于是满意了,懒洋洋地站起身,说道:“你为亡者超度,本县为亡者伸冤,说到底不过是殊途同归。答应就答应了,非要啰嗦那么一大篇,当本县的耳朵是租来的?梅林在哪儿,都耽误本县赏梅了。” 夏芩:“……” 摔!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把知县大人送出门,殷殷指出梅林的方向,然后保持着恭谨的姿势,目送知县大人离开。 单从外表上看还真有点“千里送情郎,依依不舍去”的架势,如果忽略了颊边隐隐跳动的青筋的话。 变相君飘到她的身边,严肃道:“莫要被他的皮相迷惑了,他不适合你。” 夏芩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匪夷所思地指着自己:“迷惑?我?你的头是不是摔下悬崖时摔坏了,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 变相君面色不虞:“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的皮相确实很吸引小姑娘,你也没有多大。” 夏芩简直都要为他的智力叹息了,说道:“我是没有多大,可是我遍览美色,不要说画中君和绣绣君那样的,就说你,哦,不是说你现在的样子,就说以前的样子也很俊美呀,并不下于他,他虽然不错,但远没达到迷惑人的程度好不好? 再说了,我是个出家人,看什么皮相,我更重才德好吗?而知县大人……我是没看出来他的才德在哪儿。” 变相君:“……” 不知想到了什么,飘然悬浮的男子面上不易察觉地起了一层绯红。 回到寺中,琴音渺渺,夏芩寻声望去,却见画中君正在那阑修竹旁弹琴,虚幻的场景在他身后铺开,万竿修竹青翠欲滴,上面露珠莹然,光影跳跃。 画中君朝她微微一笑:“小伙子来过,你们和好了?” “……” 夏芩觉得,“和好”这个词,着实不适合用在她和县令大人的关系上。 刚要解释,画中君又道:“小伙子不错。” 夏芩终于忍不住了,问:“哪里不错?” 画中君笑道:“相貌不错。” 夏芩:“……” 她不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深深地绝望了,无言地扶着额从他身旁走开,直接去了接鬼室。 室内幻境依然,宏大的幻境如一卷流转的画面在眼前铺展,绣绣君驻足远望,目光杳渺。红色的大氅在他身后曳开,曳成一片艳丽的流霞。 夏芩无心欣赏美人风姿,径自道:“你答应了田五畴后,新婚当晚发生什么了,我需要真相,戳破这个虚假的人世。” 绣绣君瞟她一眼,却没有生气,静了片刻,徐徐道来。 大红双烛,凤冠霞帔,他坐在簇新的婚床上,头上遮着红盖头,既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激动,也没有想象中的忐忑不安,心中只是一片虚妄的平静。 终于,有人进了门,有人坐在了他的身旁,有人挑起了他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他看到青年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也看到了青年眼中的自己是如何艳丽夺目,风华惊人。 “绣绣。”青年喃喃,如坠入一场梦幻,抬手轻轻地抚摸他的面庞,目中是刻骨的迷恋。 他嫣然一笑:“夫君与妾共饮一杯交杯酒吧。” 而后在青年灿然凝视的目光中,他巧笑倩兮地执起酒壶,倒入酒杯,走到青年身旁,偎入青年的怀中。 “第一杯,绣绣先喂夫君。” 灵巧的笑声如百灵呖啭,让青年意乱神迷,不自觉地搂紧了他。他把酒倒入自己口中,却转瞬对上青年的口,密密地哺了过去。 气息紊乱,醉颜酡红。 他看到青年眼中升起的火热的渴望,却仍是不疾不徐,巧笑倩然:“现在该夫君喂绣绣了。” 青年配合着他,饮下一口酒,而后对准他嫣红的唇缓缓度了过去,下一刻便是如吞噬一般急切而密不透风的吻。 一壶酒就那样饮完。 不要问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如何蒙混过关的,青年本就饮了很多酒,再加上他精心准备的一壶,早已神志不清。 唯口中还不停地喃喃着:“绣绣,绣绣。” 他唇角勾起,笑意深深,抬手探入青年的衣襟,在一声接一声缠绵蚀骨的“绣绣,绣绣”的呼唤声中,缓缓地俯身向下,倾力给了青年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感官盛宴。 为他们的新婚夜盖下一枚名副其实的印章。   ☆、第41章 男娇娥(5) 第41章 次日,宋绣绣是在一声重重的重物坠地声中醒来的。 他半撑起身,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对上了地下青年震惊难言的脸。 人瞬间醒了个通透。 “你,你,你是男人?” 田五畴指着他,脸色发白,声音颤抖,都忘了从地上起身。 宋绣绣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漆黑的长发垂在腰侧,松松的领口处,露出一枚鲜红的吻痕。 田五畴的目光抽搐起来,他从地上弹跳而起,如遭受了巨大的愚弄,涨红了脸怒吼:“你是男人你他妈还要嫁我?” 宋绣绣纤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那样简单的动作让他做起来便分外风情万种,他轻抬长睫,眸光流转,徐徐道:“并非我非要嫁你,而是你非要娶我,我已经千方百计地拒绝过了,你知道的,是不?” 田五畴浑身的血都逆流而上,他红着眼眶,牙关紧咬,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你把别人当猴子耍很得意是不是?” 宋绣绣微微摇头,伸手覆在他的手上,田五畴像被灼烫了一般,猛地松开他,宋绣绣顺势倒在了地上。 他身材窈窕,弱质纤纤,单从外表上看,真的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娇柔少女,让人生怜。 田五畴硬生生地别开目光,两颊的咬肌隐隐直跳,比遭受愚弄更痛苦的,是幻灭。 宋绣绣坐在地上,抱住双膝,黑瀑般的长发缠住腰身,在清晨微寒的光芒中,愈发显得无助可怜。 他说:“绣绣长期男扮女装,实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骗田爷。如果田爷不能容,绣绣的嫁妆里,就是田爷赠送的房契首饰,绣绣物归原主。如果田爷见怜,容绣绣一个栖身之地,绣绣愿意以女子的身份终身服侍田爷,并努力刺绣赚钱,为田爷购置妾室,繁衍儿女。”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样轻描淡写,田五畴终于忍不住转过脸来,目中是压抑的泪光:“就这样?” 宋绣绣不禁眉头微蹙:“不然呢,田爷还想怎样?当初,绣绣为田爷的诚意感动,才决定冒险一嫁,原想着就是田爷不能忍,至多不过赐一张休书,大家一拍两散,难道田爷还想把绣绣卖了填补损失不成?” 越想越有可能,心中抑郁发闷:“如果田爷非要这样,绣绣也只能认了,只求田爷见怜,不要把绣绣送去官府。” 田五畴字字咬牙切齿:“你也有怕的事?” 宋绣绣抬头看了他一眼,垂下长睫,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道:“如果落到那些狱吏犯人手中,只怕会被他们玩弄致死。” 想到那种情形,宋绣绣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跪在地上:“求田爷见怜,其实绣绣除了不能生儿育女外,和女人也差不多,甚至比女人更好,昨晚田爷就-----” 话未说完,田五畴便像被蛰了似的,大吼一声:“闭嘴!”夺门而去。 宋绣绣怔怔地望着那扇不住开合的门,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撇了撇嘴,理了下长发,缓缓起身。 新婚第二日,田五畴便去了外地,两个月后才归。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生意上的伙伴,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起来还叫表姨兄。 表姨兄一边进门一边啧啧称叹:“初听说你刚大婚就到外面做生意,我还不信,瞅瞅,这窗上的‘囍’还没揭呢。” 田五畴漠然地扫了一眼那个“囍”字,说道:“表姨兄第一次来我这里,先不急着走,中午我让厨房弄两个小菜,再整两壶酒,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表姨兄撮着牙花子打哈哈:“那感情好,就叨扰姨弟了。” 正说着,宋绣绣从房内走出来,两两相见,各各一呆,特别是那位表姨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宋绣绣最先回过神来,嫣然一笑:“当家的回来了,这位是?” 田五畴的脸木木的:“表姨兄。” 宋绣绣款款行礼,声如莺啭:“原来是表姨兄,多有怠慢。” 表姨兄连忙手忙脚乱地还礼,眼珠子恨不能长在眼前的可人儿身上似的,口中没轻没重道:“不敢,弟妹可真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啊,表姨弟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啊。” 田五畴的脸沉得如同阴了好几个月没有下雨的天,心里突然非常后悔把这个表姨兄请到家里来了。 宋绣绣抬袖掩唇,眼波欲流,笑意颤颤:“表姨兄过奖了,当家的既要招待客人,妾这就下厨整治酒菜。” 说罢袅袅一礼,娉婷告退。 单看身影,当真是美人中的美人,女人中的女人,谁能想到…… 田五畴紧紧地咬着牙关,目眦欲裂,觉得刚刚平复了两个月的心火又开始复燃。 酒菜上桌,意外地可口,表姨兄边吃边赞,且多饮了几杯,嘴上愈发没了把门的,拉着田五畴的手醉话连篇:“兄弟呀,听老哥一句话,人生在世,难得一红颜啊,千万也别冷落新媳妇啊,”打了一个酒嗝,“你掰着指头数数,就让你可着劲儿地硬,你还能硬几年?” 田五畴:“……” 表姨兄醉眼迷离,絮絮叨叨:“所以……能享乐时且享乐,像你兄弟我,苦啊……你嫂子那张脸,睡觉时不捂着,都能做噩梦,生了几个娃后,越发不注意收拾了,出来进去,不知道的,都说那是我奶奶……” 田五畴:“……” 表姨兄:“你说,对着这样的女人,做男人的,谁还能硬得起来?好不容易十天半月来一回,也弄不出啥滋味,还抓我,踢我,说我没用,妈的,老子没用能让她生几个娃?老子没用能让外面的女人叫那么欢?” 又是一个酒嗝,语重心长:“……外面的女人不能找啊,费钱不说,可是要得病的呀,教坏了娃儿怎么办啊,要是你嫂子能有弟妹一个指头那么俊,你老哥也也不至于这么苦啊……”咕咚一声,滑桌子底下去了。 田五畴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直接把他拖到床上,起身出门。 到了他们的婚房,宋绣绣果然在那里,看到他,宋绣绣起身笑道:“吃完酒了?” 田五畴点了一下头,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宋绣绣打开,努力地睁大着美目,吃力地辨认:“嗯,……书……” 田五畴:“休书。” 宋绣绣小口微张,随即脸上便现出一种被金元宝砸中的巨大惊喜,一连迭声地称谢:“谢谢田爷,绣绣就知道田爷不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一定不会把绣绣送官府的。” 喜滋滋地把纸折好,放入怀中,又觉得不够保险,转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入梳妆匣,和自己的宝贝首饰放在一起。抬头笑道:“田爷饮酒累了吧,绣绣这就去给你倒点水泡泡脚。” 田五畴的心情当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且看到他唇角明媚的笑意又十分矛盾地觉得非常刺眼,不禁道:“我还以为一般女子收到休书后都会哭天抹泪的。” 宋绣绣讨好地笑:“因为我不是一般女子嘛。”唇角微微下坠,“一般女子还能嫁个好男人做依靠,我却不能。” 田五畴目光微动,视线缓缓落在他微微露出一尖的三寸金莲上,答非所问:“为何不恢复男子身份,自谋生路。” 宋绣绣长睫垂下,唇角勾起:“如果可以,早就做了。” 田五畴不再说话,宋绣绣转身端来热水,放在田五畴脚边,然后半跪在地,帮他脱鞋袜。 田五畴不自觉地躲了躲。 宋绣绣道:“休书都已经下了,就当是最后一次服侍田爷吧。” 田五畴垂目看着他,声音略哑:“你不必如此,我已经让人为你备下一间绣坊,即使你没有我的一半财产,也不至于冻馁,更不用……委屈自己……” 脱鞋袜的手一顿,随即便是更加温柔更加细致的揉捏搓洗,宋绣绣低着头,田五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他的听到声音,如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没委屈,谢谢田爷,绣绣只恨此身并非真正的女子,不能以身报答田爷……” 脚洗完,绣绣为他拿来新的袜子,袜子的一侧,绵绵密密缝有福字暗纹,既素朴又精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田五畴有些怔忪。 宋绣绣又端来些许酒菜,微笑道:“本该让田爷早些休息,只是绣绣不知道什么就要走了,这最后一席就当是向田爷告别吧。” 说完,挽袖斟酒,送到田五畴的唇边。 田五畴微微一怔,却不自觉地想起他们新婚之夜的交杯酒……目光不经意地滑到眼前之人的唇上,那唇也仿佛沾了露水的花瓣,是那让样嫣红水润…… 他别过眼,仰起头,一饮而尽。 宋绣绣又斟一杯。 酒意渐浓,醉眼迷离中,田五畴喃喃问他:“当初……你为何要扮作女子?” 宋绣绣缓缓靠近他,声音低低:“你真的想知道?” 田五畴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向一边倒。 宋绣绣倾身扶住他,嘴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耳际,香软的气息扑在他的耳畔:“夫君累了,绣绣先扶你上床休息,然后再慢慢告诉你。” 田五畴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低喃了一声“绣绣”,又慢慢闭上眼睛。 宋绣绣把他扶到床上,轻抚着他的睡颜,长睫密密垂下,唇角微翘:“绣绣的身世,夫君你是不会想知道的,就让绣绣在离开前,最后服侍你一次吧。” 而后缓缓俯身,吻上他的喉结。   ☆、第42章 男娇娥(6) 第42章 夏芩问:“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你的身世?” 绣绣君答:“没,怎么,你想听?” 夏芩:“我可以选择不听吗?” 没得选,因为绣绣君根本不看她,径自陷入回忆,讲了下去。 夏芩怀疑,即使他面前放的是一只痰盂,他也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不过她倒没有用痰盂替换自己,因为身为一个倾听者,她必须有做痰盂的自觉。 一切追本溯源,似乎都要从宋寡妇开始说起。 为什么要把一个男孩当女孩养,难道真的因为怕别人说闲话,还是她一开始就怀着会让人说闲话的心思? 十四岁的那一夜,天气奥热,他惊喘着从梦中惊醒,却转瞬坠入一场更混乱更窒息的梦。 他的养母正在灯下沐浴,昏黄的灯光笼在她的身上,女人的腰肢,女人胸乳,女人的腿……梦中的狂乱直逼现实,少年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混乱的目光几近贪婪。 宋寡妇或许感觉到了,或许没有,仍是不疾不徐地细细地擦着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处,每一个动作,此情此景,都成了一种刻骨的引诱。 仔细想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引诱。 家有三间房,只有一张床。从她收养他那天开始,他们就住在一张床上,无论冬夏,相拥而眠。 她喜欢在黑暗中抚摸他的全身,对于一个失去双亲渴望母爱的孩童而言,他很喜欢这种抚摸,以至于后来,他的皮肤像得了某种焦渴症,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这种抚摸。 别人都羡他们母女亲密,说他好命,能遇上这样一位对他好的养母,可是谁能想到,那只在黑暗中充满罪恶的手? 她在他面前从不掩饰,换衣,沐浴,甚至还让他从旁相助,日常相处的细节,渗透到他生活的每一处,在他日渐成长的日子里,越来越成为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 她在他的目光中缓缓擦身,不着寸缕地走到他面前,上床,吹灯,躺到他的身边。 “母亲……”他的声音完全喑哑了,身体微微颤抖着,仿若哭泣。 “过来。” 她在黑暗中张开怀抱,清凉的皂角清香缓缓弥散。 他挣扎着,最终俯身过去。 “难受了?” 她的声音低低地钻进他的耳廓,手指却精准地按向某一处。 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陡然绷直,脸涨得通红。 “我的宝贝长大了。”低低的调笑声起,她的唇在黑暗中寻觅着他的唇,声音像一朵糜烂的花,透着致命的蛊惑,“娘亲就教你个更好玩的玩意儿……” 五指弹跳,第一次,他在她手上释放。 宋寡妇不满意,刺激着他重新雄起,而后迫不及待把他纳入自己的身体。 外面风雨大作,闪电一道道划过天空,雷声震耳欲聋,而室内,比风雨更癫狂更迷乱的纠缠正在上演,如火如荼。 天明后,理智回笼,他也为夜间颠覆伦常的行为感到惶惑、羞耻、痛苦不堪,可是到了夜间,回到那张床上,却又身不由己地随着那只手滑向深渊,堕入新一轮的放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心在冰与火的打磨中渐渐变得麻木,无知无觉地披着女装做着养母的宠物。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宋寡妇谢世。 是解脱吗?是。可更多的却是惶然。 就像笼中的小鸟被圈养得久了,突然给了它一片广阔无际的天空,它心中涌起的,不是对获得自由的欣喜,而是对笼外未知世界的恐慌。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甚至没有一项谋生的技能。 更不可能像一个真正的女子那样,把嫁人作为最后的出路。 只能继续披着女装,凭着自幼学习的女红,流窜于妇人闺阁间,零星挣点饭吃。 期间,也有妇人识破他的身份的,惑于他的美貌,逼他做些苟且之事。 一来二去,他的客户多成了徐娘半老深闺怨妇型的人物。 她们都是宋寡妇一样的年纪,宋寡妇一样的寂寞,宋寡妇一样的饥渴。 其中,和他交往最久的,是一位米商的老婆。 米商长期在外地做生意,年轻的外室遍天下,自然很少有时间打理他那已近糟糠的正室。 正室便有了很多时间打理身披女装的美男。 两人初时犹避耳目,时间长了,警惕之心放松,正室干脆让宋绣绣住在了她的家中。 虽然他身披女装,虽然他形同少女,虽然他看上去比美人还美人,比女人还女人,但时间一久,也难免被人发现一丝端倪。 终于,在某一个傍晚,他们被突然而至的米商捉奸在床。 本朝律法,本夫就是当场杀死两个通奸男女也是无罪的,如果送进官府,以强罪论处,他的小命是妥妥的白长了。 两个人吓得抖如筛糠,哀哀地伏在地上,磕头求饶。 米商阴沉着脸,待把两人吓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抬起他的脸说:“要我饶你也可以,除非你以后改成伺候我。” 他泪眼迷蒙,檀口微张,不解地看着米商。 米商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他的面庞,红唇,凌乱的衣衫,喉结动了动,直接朝旁边点了点头,旁边立刻有人备了一壶酒提上。 米商眸色深沉:“饮下去。” 他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饮入口中,薄醉上来,颜色焕发,米商定定地看着,眸色更加浓黑,然后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让他趴在那张刚刚混乱过的床上。 如果男人也有贞处,那么他的一生便是破贞两次,一次失于宋寡妇,一次失于米商。 利剑破体而入,他仰起脸,痛楚地呻·吟一声。 米商抚摸着他的背,快如捷豹,挞伐纵横。 痛,生生撕裂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事后,他拖着流血的下·体,晕倒在米商的门外。 还是米商的正室替他做了清洗,上了药,请了大夫。 高烧昏沉中,他看到米商走进他的房间,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脸庞,缓声道:“快点好起来,做我的禁脔,我会宠你。” 他留在了米商家,这一次,是专门伺候男主人。 他从来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这样玩男人,更加想不到,他就是被玩的那一个。 米商是惯于风月的人物,和米商比起来,他以前的那些经历,简直就是巨龙面前的小蚯蚓。 米商玩赏他的身体,就像玩赏一个心爱的玩具,每一次纠缠交锋,都让他有一种恨不能死去的感觉。 快乐得恨不能死去,痛楚得恨不能死去。 在最癫狂的一瞬,他又有了那种感觉,在宋寡妇手底下的那种感觉,罪恶沉沦,永无超脱。 心情好的时候,米商也会送他衣服首饰,带他出去玩耍。 他们一起划船,登山,赏灯。 当然,每到一处,也就意味着米商有了新的放纵地。 米商在正室这边长久地居住下来,这对正室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甚至,米商在梳理美男的时候,也不忘施舍给自己老婆一点雨露之恩。' 最荒唐的时候,三个人荒唐到了一张床上,六只手在朦胧的灯光中相互抚摸,米商先把自己老婆当作床垫,在女人身上享用美男,然后再把美男当床垫,在美人身上征服女人,最后,自己大刺刺地坐在旁边,让老婆情人首尾颠倒,非正常慰藉,等他在旁边看得兽血沸腾时,再让两个人一起过来,口舌替他舒解。 这种混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期间,有一次,米商的正室在米商雨收云歇心情正畅时,委婉地提过,既然喜欢宋绣绣,何不把宋绣绣收做妾室,长久地留在身边。 米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把他留下,等以后你有了孩子,是我的还是他的?” 正室登时闭上了嘴。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不久之后,正室真的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 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愉悦,当听闻这个消息时,米商一边亲吻怀中恍惚不安的美人,一边对面前惴惴不安正室淡淡道:“既然怀了,就养着吧。” 然后,什么表示也没有,携着美人进了内室。 情酣耳热之时,米商细细地咬着美人的脖颈不阴不阳地笑道:“如果孩子是我的便罢,如果不是我的,也好,你们爷俩一起伺候我。” 下面的宋绣绣瞬时打了个寒战。 米商却不再理会他,专心地享用身下的美食,宋绣绣却再也无法投入,一股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像要渗入每节骨头缝里,直让人一阵一阵地牙齿打颤。 正室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丈夫漠然置之,情人惶惑不安,她自己也日渐抑郁难解。 秋雨正兴,一连半个月不见停歇,她肚子便在这样一个湿漉漉的黄昏突然发作起来。 家里人冒着雨请来了稳婆。 凄厉的喊叫一声接着一声,而不远处的正室内,米商兴致正浓,一寸寸地啃噬着身下人的肌肤,时而凶狠时而轻柔地攻击着他的柔软地,引导着他一遍一遍地述说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 家人紧急的报告不时传来:“老爷,夫人难产!” “老爷,要不要请大夫?” “老爷,夫人昏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紧缩,身上的人发现了,一阵猛烈的冲刺后,在他耳边哑声威胁:“再不专心,现在就弄死你。” 而后,对着门外冷声道:“你们看着办,再来打扰老爷,明天全都打出去!” 凄厉的喊叫渐渐低了下去,像一阵无所着落的秋风,最后只剩下一缕凄凄的叹惋。 他听到,那凄凄的叹惋中,分明呢喃着两个字:宋郎。 他的心,无声地战栗起来。 终于完事,米商这才舍得起身,慵懒地指挥他倒来一杯茶,一边轻啜,一边睨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才弄了两个回合,就腿软了?” 他是腿软了,除了因为累,还因为某种强烈的不安。 外面的声音终于停息了,他和米商走出去,稳婆上来道:“夫人年岁大了,又是头胎,再加上难产,老婆子尽力了……” 米商“嗯”了一声,挥手让人给钱打发稳婆离开。 一个家人抱着孩子出来,哽咽说:“老爷,大人孩子都……老爷-----” 他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晃荡,米商蹙着眉像怕沾上某种不洁的东西似的,连声让人把孩子抱走。 他最后的一眼,就落在孩子软软的胎发上,那么软,那么细,像生命最初的那缕洁净,转眼消失在黑夜寒凉的风雨中。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可遏止地向某个地方滑坠,冰冷彻骨,无可救赎。   ☆、第43章 男娇娥(7) 第47章 女人和孩子的离世给了宋绣绣巨大的冲击,让他在一片混沌痴痴茫中渐渐升起一个清晰的念头:离开米商,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米商! 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偷偷当掉,而后包袱一卷,趁着米商家办丧事的时机,颠着小脚,溜之大吉。 他不敢在本地停留,便胡乱雇了车,一路向北落荒而逃。 路上遇到的人,有觊觎他美色的,有觊觎他财货的,不一而足。 他一路担惊受怕,饥寒交加,本就不结实的小身板,终于承受不住这连番的磋磨,在一个风雨夜,倒下了。 醒来时,只有一个老大娘在身边。 老大娘眼神不好,看人醒没醒,都用摸的,他就是被这一会儿一次的摸眼动作给摸醒的。 在老大娘魔爪再次伸来之前,他嘶哑着嗓子咳嗽了一声。 老大娘听见,连忙去端药,口中絮絮叨叨:“我说姑娘啊,你可醒来了,你都睡了一天了,可把老婆子吓坏了……你昏倒在路边,是一个好心的过路客商把你送到这儿来的,还出钱请了大夫。 唉,一个姑娘家家的,孤身在外,可不是很危险?你是不是遭劫了,听那客商说,他看到你的时候,你身边只有一个空空的破包袱…… 不过,你安心在这儿住着,你的食宿费都已经付过了,足够两个月呢。好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怔怔地地听着,至此,才勉强抿了抿唇角,哑着嗓子道:“我母亲病逝,家里就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我想到外地投亲,谁知半路就病倒了,还遭了抢劫……” 老大娘叹息,劝慰了一番,嘱他好好用药,好好休息,万事等病好再说,然后叹息着离开。 他从此便在老大娘家住了下来。 半个月后病好,他向老大娘打听,这里没有人家需要做针线活儿的,老大娘告诉他,还真有一家富户正在招绣娘,然后在他的请求下,托人把他引荐了过去。 他绣工甚好,也算本分,而且懂得讨主人欢心,无奈颜色太过出众,终究让女主人不放心,于是刚到年底,他便被辞回了家。 于是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些零碎活计。 老大娘的儿子媳妇从外地务工回来,回家过年,两人都是善良朴实的人,待他很亲和,可他是有心思的人,始终不敢过分亲近,怕露出一丝行迹。 老大娘的儿媳还积极撺掇着替他介绍人家。 田五畴的出现大约就少不了该儿媳的引线搭桥。 这一年,他十九岁,一副青葱外表,一个苍老心境。 最终,他的身边只剩下田五畴一个追求者。 平心而论,儿媳介绍的人都还不错,可能怎么办呢,他是有苦难言。 最后,他对田五畴的态度连老大娘一家都看不下去了,觉得他太过贪婪,仗着一点姿色要这要那,却又不肯答应成婚,这种心思实在要不得,于是轮番上门规劝,义正词严,逼得他只好另觅他处。 然而觅了也没用,田五畴在,热心的大嫂大娘们更在,他的耳边终日飞舞着“嫁人嫁人”这样的言论,更别说还有那能把死人说成活人的媒婆三不五时地登门造访。 他能嫁给田五畴,与其说是受了田五畴的感动头脑一热,不如说是天·朝大妈们的集体功劳。 为此,连身为旁观者的夏芩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大妈威武! 绣绣君问:“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你敢告诉你夫君吗?” 夏芩:“不,”严肃地,“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在。” 绣绣君白她一眼。 夏芩:“后来呢?” 后来。 新婚两个月,两人第二次同床共枕。 田五畴醒来后,脸阴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天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焦躁气息,他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穿上鞋,丝毫不顾身边还有一位娇滴滴的大美人,更是连表姨兄的事都忘了,直接夺门而出。 这一去,又是两个月。 让一个男人由直变曲这种事,有的人只需要一晚,比如说绣绣君,有的人则需要漫长的过程,比如说田五畴。 再一次归来,宋绣绣仍在。 他倒是把那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贯彻得很彻底。 田五畴很沉默,比上一次还沉默,宋绣绣殷勤服侍他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的心思重重,只是当宋绣绣故技重施,又要祭出那瓶夺命酒的时候,田五畴一把按住他,缓声道:“这一次我想醒着。” “什么?” 田五畴看着他,目中波光微动,字字清晰:“这一次我想醒着。” 宋绣绣懂了。 心中霎时响如雷鸣,是的,他在紧张,一个熟透风月的人物在一个青瓜蛋子面前感到紧张。 他定定地看着田五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田五畴微微错开他的目光,不自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你……见谅。” 宋绣绣点点头,唇角温柔勾起,试探着握住他的手,说道:“没关系,我们不一定做那件事,握个手也是好的。” 田五畴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任他握着。 宋绣绣微咳一声,端起一杯酒,微笑:“每个人半杯,舒筋活络,不会饮醉。” 田五畴依言饮下去半杯。 宋绣绣在他饮过的地方,缓缓启开红唇,缓缓含住,眼尾微微扫过他,目中似笑非笑,波光潋滟,端的是妖冶勾人。 田五畴余光看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或者,我们还可以试试这样……”宋绣绣缓缓倾身过去,如一只妖艳的猫,缓慢而有张力,伸出小小的舌尖在他的唇际细细描绘,每一缕酥·痒都从唇际直达心尖,田五畴呼吸渐粗,目中如有黑云翻滚,突然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焦躁和绝望,狠狠地把自己唇印了上去。 夺命般的吻,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田五畴半闭着眼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简直要把他吞吃入腹。 可真到了裸呈相对时,他却闭着眼睛倒在一边,喘着粗气难以为继。 宋绣绣却不容他退缩,一边密密地吻着他的身体,一边调动灵巧的五指,直把他的渴望挑到最高峰时,才背对着他,缓缓坐了上去。 如果他不愿面对自己男性的一面,那就留给他一个曼妙的背影。 田五畴长长地呻·吟一声,很快化被动为主动,扶住他,纵横驰骋起来。 比半梦半醒间更加浓烈更加清晰的*滋味,让田五畴有些措手不及,但更多的却是不管不顾的沉溺和放纵。 一曲毕,田五畴伏在他的背上,心软成了一汪水,缓缓地亲吻着身下人的颈。 宋绣绣还没有达到极致,身体涨得有点难受,可是他却若无其事地用被子围住自己,这才转身面对身后人,轻巧地笑:“夫君要不要用热水擦擦身,或者饮些茶水?” 田五畴摇摇头,目光缓缓落到他那被子间隆起的一块上。 宋绣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一僵,连忙掩了掩,强笑道:“那夫君就早些休息吧,我去熄灯。” 田五畴拉住他,说道:“我来帮你。” 宋绣绣怔怔的。 田五畴把他拥入怀中,一只手顺着被子缓缓地游下去,握住了他。 青瓜蛋子的手法,绝对称不上温柔或娴熟,可是却让他意乱情迷,灯光中的美人,目光迷蒙,小口微张,秀颜酡红,又是那样痴痴望着你,田五畴看着看着,又开始情不自禁,深深地吻住了他。 真正的*一梦。 此后,再也没有人提及休书或者离开的事,那张休书静静地躺在宋绣绣的梳妆匣中,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时近年关,田五畴带宋绣绣回老家祭拜祖祠,正式承认了他“媳妇”的身份。 田家堂兄弟按数字排列从田一畴到田八畴,只有田三畴是田五畴的亲兄弟。 田五畴带着新媳妇回家的事让全家非常高兴,长辈们挨个给红包,妯娌们挨个来围观,田母乐呵呵的,拉着宋绣绣直道:“好媳妇,你和老五长期在外面家里照顾不到,有什么委屈的,千万别闷在心里,直接告诉婆母,婆母替你出气。如果老五犯浑,也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说完,还瞪了田五畴一眼。 田五畴只是微微笑着,逗弄着怀中的侄子侄女。 田母又道:“老五很早就到外面闯荡,吃了不少苦,现在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了,你们尽快生个孩子,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多好。” 旁边便有年轻媳妇开玩笑:“您老人家的孙子孙女还不够多呀,还尽催着老五媳妇生,我看您就是看老五媳妇俊,偏心呗。” 周围人都笑,田母一瞪她:“就是偏心了,怎么着,我自己的儿媳妇还不准我偏心吗?” 田三畴的媳妇在旁微笑:“弟妹初来,自然要多看顾一点。” …… 融洽温馨的家庭氛围让他感到陌生的同时,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感动,还有些战战兢兢,他看着不远处温柔逗弄孩子的田五畴,早已被现实磨得漠然麻木的心罕见地浮上一丝内疚。 夜间,回到房中,宋绣绣对田五畴说:“回去后,我给你寻一房妾室吧。” 田五畴擦脚的动作一顿,而后什么也没说,把他拉到了身边。 宋绣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米商那句话:“如果她有了孩子,算你的还是我的?” 心突然有些窒闷,正想着如何解释,田五畴却抬起他的下巴认真道:“我不会纳妾。我们田家人都不纳妾,我三媒六聘娶了你,拜过天地,请人鬼神都做了见证,就要遵守誓言,与你白头到老。我今生有你,足够了。” 从不说情话的人,只一句话,便让他泪流满面。   ☆、第44章 男娇娥(8) 第48章 在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天生有一颗忠贞之心,对家人,对朋友,对爱人,对自己,夏芩想,或许田五畴就是这样的人。 可没有子嗣实在是件大事,正如圣人所言,乃是不孝之中最大者。 而田五畴又怎会是个不孝之人? 夏芩问:“那孩子的事呢,怎么办?” 绣绣答:“他说,等再过几年,我们年纪都大些,就从兄长那里或族中过继一个男孩过来,继承家业。” 夏芩想象着这“父母孩子俱是男”的画面不禁道:“这倒应了一句俗语:三个好汉一个桩,哦,家……” “……” 绣绣君白她一眼。 当时,田五畴不过二十来岁,本该是正贪馋那件事的年纪,可是田五畴却不,他很节制。 宋绣绣想:或许他对自己男性的身份多多少少还有些排斥。 可是田五畴对宋绣绣很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好,宋绣绣贪恋这种好,只想霸占着一刻也不要松手,所以他选择忽略对方的一切纠结。 田五畴仍然会时不时地到外地做生意,怕他在家里寂寞,便说:“我把绣坊开起来,如果你觉得闷,就去那里转转,那里都是绣娘,能和你说得上话。” 宋绣绣觉得这是田五畴的心意,不应该拂却,同时又想,绣坊本在自己名下,自己多熟悉熟悉,万一……也有个退路不是? 于是便经常去那里流窜,渐渐地,又找到早年混迹闺阁的感觉,简直是如鱼得水。 幸福平静的日子转瞬而逝,只两年,东窗事发。 有一名番役,素来垂涎绣绣的美色,后来借口家中有绣事把宋绣绣骗到家里,宋绣绣刚一进门,那人二话不说,上前就抱,三两下就把他扑倒在床上。 不愧是积年抓人的好手,该番役手法端的是快狠准,一只手制住他,嘴巴急吼吼地去寻他的嘴,一只手迅速地摸向他的下·体。 暴露只在一瞬间,快得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他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回过神,顿时慌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在田五畴面前那份镇静,第一反应仍是向对方乞求,乞求对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并承诺给对方一大笔贿赂银子。 番役的目光闪闪烁烁的,撮着牙花子,装作很为难的样子,答应了他。 但转眼便把他举报给了官府。 那笔银子最后还是归了番役,是作为官府的奖赏,除此之外,县太爷还额外嘉奖了番役,不过这些,就不是他能够知晓的了。 这件事他一直不敢告诉田五畴,田五畴一回家,等待他的便是官府的拘票。 番役举报宋绣绣男扮女装招摇撞骗,并说如果不加以惩处,此地的女子将没有一个完整的了。县太爷以此为契入点,向宋绣绣逼问奸·情,宋绣绣受刑不过,便招出了早年的一些事,县太爷以奸·淫罪定刑,判他流放。 至于田五畴,打板子教训了事。 他一直不敢揣测田五畴听到那些话后,会是什么反应,什么心情,关在县衙牢房的日子里,宋绣绣漫无边际地想,或许田五畴该后悔了吧,该彻底恶心自己了吧,但也或许什么想法也没有,大难来临之际,根本容不得人有任何纤柔的想法。 他万万想不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县令的拟刑上级没有通过,知府还援引出先例,说他这种乃是妖人罪,应该立即斩首,而田五畴,则刺配黑龙江,流放苦寒地。 最后一次见到田五畴,他已被县府大刑折磨得憔悴不堪,一步一步地拖着受伤的腿,被衙役推攮着往牢房走。 而此时的宋绣绣也没有好到那里去,美人风度尽失,蓬头垢面得像一个八十岁老妪。 两人最后对视的一眼,真真让人肝肠寸断。 宋绣绣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田五畴叫道:“你是瞎的吗,那张休书就在我的梳妆匣里面,你没有看见吗,为什么不告诉知府大人你已经把我休了,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田五畴默然片刻,淡淡道:“那张休书已经被我烧了。” 宋绣绣蓦然怔住,随即泪如泉涌:“你是傻的吗?” 田五畴依旧淡淡的,细看之下,那憔悴的眉眼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他淡淡地说:“嗯,是啊,傻的……” 宋绣绣捂住嘴,泪流满面。 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敌不过心头的煎熬,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他脑海中翻涌的却是那些画面:田母握着他的手笑呵呵地说:“尽快生个孩子,一家人乐呵呵的多好……” 田五畴托着他的下巴,认真地告诉他:“我不会纳妾,我今生有你,足够了……” 田五畴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淡淡地说:“那张休书,被我烧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穿透他的内心,寂无人声的黑夜,他疯狂地拍打着牢狱地墙壁,呼喊着田五畴的名字,心中一遍一遍地祈祷:皇天后土,各路神明,我宋绣绣虽然不洁,可是我从来没有害过人,请你们,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一次,听听我的呼唤…… 然后,奇迹般地,某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回应声:“绣绣?” 他扑过去,把手紧紧地按在那个地方,紧紧地,流着眼泪问:“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你后悔吗?你心里后悔吗?” 他想,他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哪,都到这种时候,居然还纠结这种问题。 那边沉默了许久,沉默得他的整个心都吊起来,却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田五畴的手也按在那面墙壁上,缓缓说道:“……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绣绣,当我第一次在雨中看见你晕倒在别人的屋檐下,把你抱到附近老大娘家里的时候,我就对你……情根深种……我没有办法......这是命……” 是他,原来是他…… 宋绣绣惊怔,犹如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刺破心扉,霎时大放悲声。 他后悔了,田五畴没有后悔,可是他后悔了…… 如果他当初再坚决一些,没有答应求婚,如果他没有领了休书后一直赖着不走,如果他没有三番两次地引诱他,如果他没有在绣坊频频露面,而安于内室……… 那这一切,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 这些念头,如一根根尖锐的锥,刺得他几近疯狂。 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了巨大的不甘,为什么,他们不过相爱,他们从未害过人,他们却要像杀人越货的刽子手一样遭遇这样的戕害? 临刑前夕,他凄厉地诅咒:凡害我命者,我死后必化为厉鬼,日日夜夜地看着,你也将遭受同样下场! 一刀挥过,美人之头滚落…… ****** 事情讲完,鬼男绣陷入沉默,夏芩喃喃点评:“如果你这也算厉鬼,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温和的厉鬼了。” 绣绣君道:“生前是个弱鸡,死后又怎么厉得起来。”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遥望远方的神态,显得凄迷渺茫。 直到此时,夏芩才发现,他每次这样静静伫立的时候,望的都是同一个方向。 北方苦寒地,问君何时归? 夏芩心中微动,眼眶不自觉地有些温热,她说:“或许,心中有情的人都不会变成厉鬼,也或许,你最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被斩首这件事……” 宋绣绣垂下头,眼角莹光闪动:“我曾想,那怕也把我也判作流放,至少我还能陪着他……可是没有,判的是即时斩首……我醒来,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以一个女子的姿态在人间流荡。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最渴望的,就是如此。 如果我是个女子,便不会害得你遭受那样的灾难,如果我是个女子,便可以在世人的面前与你坦然相爱,携手一生。 如果我是个女子…… 泪光在目中闪动,他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痛楚:“是我,是我害了他……” 比深切的遗憾更让人铭心刻骨的,是深切的内疚,日日夜夜,魂梦难安…… 绣绣君像被往事打到了,魂体一片模糊,只是一味地念叨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神智迷离地消失在一片苍茫的虚幻中。 夏芩:“……” 远方传来隐隐的炮竹声,不远处的饭堂里几个寺尼也在准备素饺,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新年将近的气氛中,只有她整天和一个鬼厮混在一起,回忆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往事。 就是这样,也没找出症结所在,绣绣君没有被超度也罢,还现出一副每况愈下随时会魂飞魄散的样子。 真真是愁死人呐。 夏芩想了又想,写了三封信,一封发往流放地(至于能不能发到,另说),一封发往田五畴和宋绣绣婚后的住地(至于有没有人收,另说),一封发往田五畴的祖宅(至于有没有人回,另说),这次,没有虚拟人名地址,而是直接留了松山寺慧清的字样。 在他的心中,最牵挂的就是你,为情也罢,为内疚也罢,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安康,他才会了无牵挂,才会真正解脱。 无论生死,请给个回音,助他超度吧。 信发出,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第45章 碑上兔(1) 第45章 两个多月过去,地气渐渐变暖,山坡向阳的地方,绽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如揭开锦绣春光的序曲,华彩初放。 定逸把夏芩和慧静两位徒弟叫过去,对她们说:“今日寺中要来两位捐赠者,我且不能分·身,镇东陆裁缝家的丧事,就由你们两个去为亡者念经吧。” 夏芩和慧静答应一声,收拾东西赶往山下,谁知刚走到半路,慧心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急急道:“慧清师姐,寺中有人找,师傅让你回去。” 夏芩不知何事,连忙回转。 找她的是位满头华发的中年人,面容沧桑,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边跟着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孙子。 来人听了慧心的介绍后,微微一怔,随即浮起一个充满风霜的微笑,淡淡道:“我是田五畴,收到了你的信。” 夏芩不禁一震。 她把他们领到了那间接鬼室,说道:“本该在禅房招待你们,可是他只会在这里出现,所以……怠慢了。” 田五畴有些怔忪,极缓极缓地环顾四周,万千风云从那双沧桑的眼中一闪而过,最后全化为一片自嘲:“看到是尼姑庵的信,我还以为他……是啊,怎么可能呢,明明当时判的是……他认识的字还是我当年一个一个教的,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好的一笔字……” 他微微阖上双目,唇角皱纹深深,眼角有一缕湿润。 宋绣绣悄然浮现,他不敢置信地捂着嘴,身体颤抖得像一片在风中哭泣的落花,他慢慢慢慢地靠近田五畴,颤着手指虚虚地抚着对方的白发,哽咽:“怎么可能,他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夏芩眼中有些酸热,说道:“他来了,就在你面前,他很难过,你受了这么多苦。” 田五畴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嘴唇微颤,痴茫的目光穿过对方的身躯,艰涩道:“绣绣……” 宋绣绣终于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夏芩眼中含泪,说道:“他因为你的事,一直心怀自责,无法超度,你……帮他一把吧。” 田五畴微微摇头,眼眶湿润:“这不怨他,这都是命,他只是个让人心疼的……我从不后悔我们之间的事……”他转向前面,缓缓道,“绣绣,我很好,北边虽苦,可是只过了两年我便遇上了大赦……我还遇上一个很好的姑娘,她不嫌弃我是犯人之身,不嫌弃我体弱多病……我把她带回了老家,还有了一个儿子,”他拉过身旁的男孩,眼中泪光闪动,“绣绣,我过上了以前我们一直想过的日子……” 宋绣绣泣不成声,过了很久,才泪眼朦胧地望向那个男孩,痴痴地问了一句:“她美吗?” 夏芩低低地把这句话传了过去。 田五畴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温柔而沧桑的微笑,含泪道:“不,她不美,这个世间没有人比你更美……可是她很善良,我们都想要的那种善良,绣绣,现在的我生活很平静,很知足,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也希望你能够平静,不再为往日的事受苦,绣绣,听仙姑的话,安心去超度吧,将来托生个好人家……如果有缘,来世让我投生个女子,再遇到你……” 宋绣绣破涕一笑,泪水纷落,他抬眼望着田五畴,泪眼迷离地点了点头,而后转向夏芩,说道:“我听他的话,愿意去超度,我们开始吧。” 夏芩点头,垂眉敛目,双手合十。 庄严古奥的经文响起,一片淡淡的光芒在众人面前亮起来,光芒越升越高,渐渐升到半空,一个女子的形象显现出来,他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如云的鬓鬟,如水的双眸,如雪的肌肤,如花的唇瓣,是穷尽所有的笔墨都难以描画的美丽…… 田五畴怔怔地望着,眼前恍然织起一片雨雾,雨雾中,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地站在屋檐下…… 光芒越来越亮,而女子的身影却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缩水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十分漂亮可爱。 小男孩与田五畴久久相望,而后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嫣然一笑,明媚如春光,最后,小男孩朝田五畴深深一躬,消失在那片光芒中。 田五畴久久无法回神。 我不后悔以女子的身份与你相识,却又自私地希望,在你见到我时,是我洁净的最初。 结束完宋绣绣的事,夏芩怔然良久,慨然良久。 而外面,定逸师傅正在操持捐助者的事情。 捐助者是一对夫妇,夫妇俩有一名爱女,却不幸在几个月前离世。因一家人平时笃信佛法,爱女死后,夫妇俩便把女儿生前抄写的经卷,遗留的笔墨,干净的衣物以及一些布匹等捐助了寺庙。 定逸师傅亲自出来接收,并在庙中为逝者安置了一个牌位,以示她可以永远享受寺中的香火。 夏芩去仓库帮两位师妹搬放东西时,见两位师妹正背对着门口一边忙碌一边聊天,两人中间夹着一颗头颅,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不时发出“啊,真的吗?”“后来呢?”“快说,快说!”等热情洋溢的现场评论。 夏芩的额角狠狠一跳,她按了按头,不禁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两位师妹回过头来,诧异道:“师傅让我们把东西放这里呀,师姐你不知道吗,你来是……” 夏芩含糊地点了点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中间的那名少女。 少女“呀”的一声从置物架上跳下来,惊喜道:“天呐,你能看见我,我来这里找我的荷包,可是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说话。” 夏芩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真在一叠积压地衣服间看见一只荷包,便对两位师妹道:“我来取一只荷包。” 然后在两位师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径直取过那只荷包,微微颔首,离开了仓库。 徒留后面的两人面面相觑。 到了没人的地方,夏芩叫了声少女的名字,然后把荷包烧掉,少女的手上便现出了荷包的影像。 少女把荷包打开,掏出一方折叠的纸笺,缓缓展开,嘴唇翕动轻念了一遍,脸上悄然浮现一抹绯红。 即使没有听清内容,夏芩也知道,那是一首诗,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少女的脸上如笼上一层梦幻的光芒,不自觉地噙着笑:“小时候和邻家姐姐一起读书,感情非常好,后来没几年,姐姐去了城里,我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记得那时,我向爹爹哭诉这件事时,爹爹非常恼怒,说,那根本不是姐姐,而是一个怕养不活当女孩养的男孩子,他也是刚知道此事。把左邻右舍都蒙在鼓里,还和自家女儿一起读书,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当时年纪小,听得懵懵懂懂,见爹爹生气,也就不敢再问了,但也隐约知晓,和自己一块读书的原来是位哥哥。 去年清明,和侍女一起出去踏春,在河边不小心碰到一位路人。结果那位路人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呆住了,路人红着脸告诉我说,他就是小时候和我一起读书的某某某。 我惊奇地看着他,当时一个没忍住,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少女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自忍不住满脸笑意:“他的脸更红,小小声告诉我说,他一直没有忘记我这个妹妹,后来见侍女走过来,便慌慌张张地把一只荷包塞给我,说是我刚刚掉的。 我没有在意,便顺手揣在了身上。回到家后,左看右看,都不是我的荷包,就把它扔到了一堆衣服里。” 少女笑容未变,神情却带了丝甜蜜的怅惘:“其实,我也没有忘记他……想想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姐姐,再想想河边俊俏的少年,我就忍不住想笑,但笑着笑着不知怎的又不由自主地叹气,整个人傻傻的。 直到后来,他让侍女问我,看过那个荷包了吗?我才恍然悟到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当天,我就喘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少女怔然过后,脸上的笑意重新明媚起来:“现在好了,我终于看到了这只荷包,原来……他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 夏芩微微点头,再次念起经文,一片灿烂的光芒升起,少女满脸笑容,握着荷包走了进去。 待所有的事情完毕,时间已过去大半天,夏芩和慧静赶紧再次下山。 到了镇东陆裁缝家,尚来不及休息,便由陆家人领着来到了堂前,陆裁缝的灵柩就摆放在那里。 念经刚要开始,夏芩就看见,一个老者暗搓搓地从棺材中坐起,转着眼珠观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慢腾腾换了个姿势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翘着胡子摸了摸棺材的厚度,再次察看四周,嘟嘟囔囔地躺了回去。躺下还没有一眨眼的功夫,一个鲤鱼打挺,再次从棺材中坐起来,扒着棺材左张右望。 夏芩的眼皮抽了又抽,口中的经念得曲里拐弯,心中暗自猜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到处都能遇到这样的事。 正琢磨着怎样和陆家人述说,把这个老者真正“度”过去,却听老者一声兴奋高呼:“乖乖,你可来了,老哥我可想死你了,快快快,快把衣服脱掉,让老哥我好好看看----” 夏芩一个激灵,眼睛不自觉地睁大,只见老者一个健步跨出棺材,兴奋不已扑向一个虬髯大汉,一只爪子直直朝大汉怀中摸去。   ☆、第46章 碑上兔(2) 第50章 看着在大汉身上左摸右摸的老者,夏芩实在无法淡定,她终于忍不住中止了念经,去找陆家人交涉。 陆家长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念经的量额不够而不好看,还是因为听说自家老爹变鬼这件事不好看,不过,他还是把虬髯大汉请到了内室,听夏芩说话。 夏芩微咳一声,看着那在大汉身上不停忙碌的老者,厚着脸皮问:“不知前辈您这是要做什么?” 老者惊奇地回过头来,“哟喝”一声,说道:“想不到小尼姑你还有这份眼力神儿,我前几日不是刚给这位老弟做了一件新衣服么,他今天正好穿了过来,我有一件重要的物事落在里面了,快让他帮我拿出来。” 夏芩连忙把这句话传达了过去,大汉一听就惊了,也不顾夏芩是个女孩子,当即就开始解衣服,一边战战兢兢说道:“前些日子陆老哥从外地探亲回来,说路上顺手给我缝了一件衣服,那天大家很高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饮了许多酒,谁知第二日陆老哥就没有醒过来……”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脱下衣服,里里外外地摸,终于在一个内兜里摸出一张犹如狗啃的纸片,傻着眼举着道:“是这个?” 陆裁缝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陆家长子把纸片接过去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茫然道:“好像是个地址,什么意思?” 陆裁缝撩袍坐到了椅子上,悠然道:“我探亲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相州府旬阳县的人,他听说我是彰德府松山镇的人后便告诉了一件奇事。” 老者摆出说书的架势,侃侃而谈:“他说,有一年他路过我们镇的郑家庄,走到村外的野地时,突然听到一个土堆下面好像有人叫喊,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处新坟,坟挖得很浅,棺材也很薄,一看就是草草掩埋。 他把棺材打开,里面竟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当时天色已晚,他急着赶路,没来得及打听孩子的住址,便把孩子带走了。 他说,大约孩子没死透他家里人就把他匆匆埋了。现在那孩子都长到快二十岁了,他年纪也大了,正好碰到孩子的同乡人,便托同乡的我给孩子的家里捎个信,要我告诉他们孩子没死,这个就是那孩子现在的地址。” 夏芩把老者的话叙述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老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反应,撅着胡子道:“快点告诉我那傻小子,让尽快把这件事办妥,老子还急着睡棺材呢。” 夏芩:“……” 听到长子忙不迭的保证声,老者这才笑眯眯下了地,弹了一下衣襟,悠然道:“老头子这一辈子没做过亏欠人的事,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地去睡棺材了。” 说完,迈着四方步悠哉游哉地出了门。 陆家的事结束后,慧静又恢复了最初对夏芩的态度,戒慎、疏离,一路上,恨不能离她八丈远,脚下迈得飞快,夏芩初时还用力追赶,叫她等一等,结果换来她更快的跑路后,夏芩便有些悟了,不再勉强,自己慢腾腾地缀在后面。 回到松山寺,见过师傅,简单地回了一下陆家的事后,便告辞出门。 她不想把自己的小肚鸡肠展露给画中君,便抓着变相君大力吐糟:“她明明都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当自己是未出闺阁的大家小姐吗,真是可笑。” 变相君不予置评,一边指使着她在纸上写下药名烧掉,一边在药柜上张贴。 如今的接鬼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一排排药柜沿墙而立,前面柜台围绕,当中一张木桌,俨然药房模样。 夏芩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怨念:“我原本还想着她爱学医,一直想像师傅那样,不如把你介绍给她,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人家害怕呀。” 变相君这才抬眼看她,语调淡淡:“要学,不如你跟我学。” 夏芩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我现在要学的东西很多,习字,读书,念经,还想练琴,每一样都需要全神贯注,学医……着实分不出精力,一知半解害死人呐,我还是给你当个下手就好……” 环顾四周,目光惊奇:“你把这里弄成这个样子,说实话,你才能碰到几个病人啊,摆这么大阵式?”想了想,猜测,“莫非你想给阴界的鬼魂们看病,所以开个医馆?”更加好奇,“鬼鬼们也会生病吗,还是和人一样的治法?” 变相君:“……” 最后,变相君的回答是,指着面前一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卷,指使道:“快点把上面的药名抄完,我累了,要出门喝个茶去。” 说完,慢悠悠地从她面前消失。 夏芩:“!” 到底谁才是出力最大的人? 不知何时,夏姑娘有了个宏大的志愿,那就是,要做尼中的学究,姑中的状元,为此,她虽然不是化缘最努力的人,但绝对是读书最努力的人。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理想很轰动,现实很任性。 就在她和画中君学《左传》学得最入巷的时候,搅屎棍子来了,直接告诉她,县令大人有请。 为此,连定逸师傅都无话可说了,空白着脸半晌,才对她说:“既如此,你自己万事小心,事情结束后,早些回来。” 夏芩点了点头,接过铁英手中的男装回自己房中换上,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山门。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县令大人的马车就在山下。 客栈交锋的那一幕太过深刻,至今让她想起县令大人都不自觉地心生排斥、心中发憷,现在又要同车……夏芩迟疑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在从人催促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登上了车。 恭谨地和车中的人打了个招呼后,夏芩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车门口不动了。 变相君飘然出现,和江含征并坐在一起,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那画面······ 夏芩余光看见,唇角动了动,连忙用力抿住,掩饰性地用手托起腮,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而内心却已笑翻了天,什么拘谨云云,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变相君看见,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 江含征看她先是拘谨而后又眉眼弯弯地坐在那儿,心情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这么长时间的反思,让他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入一个怪圈,如果对她亲近,那便坐实了自己“狎昵少尼”之名,不但她会鄙夷,就是自己也难接受自己在她眼中的这副形象。 如果等她来亲近,想想她对自己的态度,想想自己对她所为,无异于天方夜谭。 猝不及防的交锋来得太过惨烈,让那些旖旎的心思尚来不及茁壮成长便突遭现实的封杀撕裂,清晰的天堑鸿沟直逼眼前,让他在感受都某种难以言述的痛楚时,也理智地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是该止步了。 怀着理智心愿的县令大人,说出的话也分外理智,公事公办的口吻:“数个月前,巡按大人路过相州府旬阳县某个驿站时,发现驿站外的竹林中有一个坟墓,墓碑上被人画了一幅画,巡按大人认为此事必有蹊跷,便让旬阳县的县令调查此事,旬阳县令呈送的结果是,刁顽小民恶作剧而已。 巡按大人不满,特委本县重新调查此事。” 夏芩讶然点头,突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巡按大人觉得大人您很能干啊。” 江含征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车马不停,直取旬阳,整整用了一日,来到驿馆不远处的竹林。 斜阳暖暖,远方的青山若隐若现。一条小溪如薄薄的春绸蜿蜒而过,四下里青竹森森,芳草茵茵,真是天然的一方好景致。 江含征带着夏芩走进竹林。 竹林中果然有一处坟墓,墓碑上刻着“杜晴岩公之墓”的字样,墓碑中央不知被谁画了一只小兔子,兔子头上顶着一片不知是树叶还是伞盖的什么东西,把墓碑的名字都给遮住了,要说不是恶作剧,夏芩都不信。 江含征指着墓碑道:“你看出了什么?” 夏芩沉吟半晌,说道:“小兔子很可爱……” 江含征:“……” 知县大人斜她一眼,提醒:“兔而冠,你想到了什么?” 夏芩想了想:“沐兔而冠?” 江含征眉峰狠狠一跳:“再想!” 夏芩无辜道:“大人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江含征:“什么都要别人说,你自己还长脑子做什么,兔字头上戴帽子,还用我说吗?” 夏芩眉目一凝:“冤?” 江含征点点头:“正是如此,是有人提醒我们,墓中人有冤情。” 夏芩默然片刻,问:“大人要开棺验尸吗?” 江含征摇头:“不,我初来此地,人事不熟,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还是先看看再说。” 而后让人拓下那幅画,带着夏芩,向驿馆走去。 此时流霞漫天,炊烟四起,缠缠绵绵地醉紫红渐渐变为绛紫色,印在驿馆的木窗上。 驿馆房中设有粉墙,为那些舞文弄墨的人题诗留字所用,夏芩刚进房间,便见一面粉墙旁飘着一名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秀若幽兰,婉同春柳,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的一首诗,连夏芩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夏芩在旁看着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 女子蓦然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如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脸上一片惊惶,跌跌撞撞地四处撞了一圈,猛然一头扎进墙壁,消失了。 夏芩:“……”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能吓鬼的一天。   ☆、第47章 碑上兔(3) 第47章 夏芩走到粉墙前,盯着少女看的那首诗仔细观看,发现是一首五言律诗,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手笔,惜乎只写了六句,后面两句显然是有人续写上去的,字迹个个生僻古奥,十个字中居然有八个不认识的,更不用说看懂什么意思了。 夏芩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变相君悄然飘浮在她身旁,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夏芩道:“我在想,这位续写君是用脚写上去的吗,好好的字写成猪咬狗啃的德性,还好意思给人家续写。” 她指着墙,有些愤然,“一首挺好的诗,现在一看,就像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嫁给一个糟老头子,怎么特别有一种让人想揍人的冲动呢?” 顿了顿,双手合十,状似忏悔,“阿弥驼佛,罪过罪过,其实是……想抠字的冲动。” 她看向墙,继续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首诗的后面留了作者的名字,杜小玥,看笔迹,像是仓促写成,是什么情况下,让作者诗都来不及写完,却特意要在最后留下名字呢?还有,女子姓杜,和那墓碑上的杜晴岩是一个姓哦……” 江含征还未进门便看到少女对着墙壁指手画脚、自言自语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一本正经,此时的她看来倒有了几分活泼少女的特性,让他哑然失笑的同时,也感到一丝莫名的趣味。 听到最后几句,江含征不由郑重起来,上前道:“是吗,让我看看。” 夏芩浑身一僵,回头看到身后的县令大人,脸上的神采一点点崩碎,转眼又成了一个沉静恭谨的少女,她默默地退开身,让出地方。 江含征对着诗研究了一会儿,说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还有吗?” 夏芩木木的:“没。” 江含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微笑道:“如此看来,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嘛,看来脑子也不全是浆糊做的……” 夏芩:“……” 江含征想了想,走到桌前,让夏芩研磨,自己凝神提笔,书写起来。 夏芩看着桌上那张类似于书信的纸笺,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别人的磨墨小厮了? 闲下来的书童戳在门口揣着袖子吸着鼻涕站岗把风。 信写完,江含征招来铁英,把信交给他,秘密地叮嘱了一番,铁英低低地答应着,领命而去。 晚饭时,驿丞亲自设宴相陪,席间与江含征相谈甚欢,夏芩眼睁睁地看见,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人硬是捏成了一家亲,期间称兄道弟,拉手拍肩。 酒酣耳热之际,江含征笑道:“老兄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前面那片竹林尤其清雅,在下闲来无事前去观赏了一番,谁料竟在里面看到一个坟墓,这是怎么回事?” 驿丞满脸油光,呵呵道:“说起来,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个巡检经过这里时得了绞肠痧,不幸病故,又没钱回乡,便由官府出资葬在了这里。” 江含征状似叹息,说道:“那他身边就没跟个家人仆从什么的,护送他回去?” 驿丞小眼闪烁,几根稀稀的黄胡子油滑弯翘:“倒是跟着一个女儿,小模样挺水灵,不过,哎,一个妇道人家能济什么事?” 江含征:“可怜,就是不知那没了父亲的女儿流落到何方了?” 驿丞打着哈哈:“是啊,不过这些事,咱们怎么能知道,兴许自己回老家了也说不定。” 说完,连忙劝酒,把话题扯向别处。 江含征见状也不再追问,如此,直至席终。 晚间,夏芩回到自己的房中,朦胧的灯光映上粉墙,上面一行一行的诗作,犹如造型随意的墙花,别有趣味。 夏芩一首一首地看过去,忽觉信心大增,这样水平的就可以上墙,那自己也来一首,也无不可了? 她跃跃欲试,走到桌前,挽袖研磨,凝神思考起来。 此处居室三间,她和江含征东西各居其一,中间是燕坐之所。第二日,江含征一来到她的门口,便看到她抱臂托颌,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粉墙上几行新增的字迹。 而不远处的桌子上,就放着几张新写的纸张。 他顺手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词: 临江仙 款款玲珑模样,依依碧袖青罗。 春风一笑展旋涡。 分香侵四野,舞影弄婆娑。 忽起笑声何处?榆林竞捋争多。 这边一曲那边和。 歌声长绕尔,尔绕一溪波。 江含征缓缓吟诵,脑中不自觉地闪现出某个眉目弯弯笑窝浅浅的影像,眼中涟漪微动,他抬头望向面前的人:“你写的?” 夏芩略僵硬,点了点头。 江含征:“写的你自己?” 夏芩更僵,脸上几丝勉强的笑都挂不住了,表情空白:“很明显,写的是榆钱。” 纱窗外,树影轻移,正是榆树。 江含征目中笑意蓬勃,拈着纸轻轻地又念一遍,但觉得唇齿噙香,仿似真的尝到了五月鲜嫩的榆钱,看到了一副充满童趣的争捋榆钱的画面。 他把纸叠了叠,口中却道:“本县请你来协助查案,你却把心思用在别的上面,不务正业,这副字稿,本县没收了。” 说完,毫不客气地把词稿据为己有,纳入袖中。 夏芩:“……” 江含征目不斜视,走向门口,正色:“快出去吃饭,饭后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做。” 夏芩:“……” 她万万没有想到,县令大人所谓的正事就是让她陪着一起走街串巷,寻花问柳。 当然,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一处集市上,县令大人兴致勃勃地观赏了所有的字画,然后问一旁卖花的老者:“你这株牡丹值多少钱?” 夏芩瞥了一眼那块黑黢黢的根茎,万料不到,有一天,那所谓的花中之王会长成这副模样。 老者道:“二十文,搭配上这株芍药。” 夏芩不禁问:“为什么要搭配上芍药?” 老者:“牡丹芍药一雄一雌,搭配到一起,牡丹容易成活。” 夏芩:“……” 想不到如今连植物都分起雌雄来了…… 没有伴侣还不能成活了…… 夏芩的脸木木的,不知该作何感想,江含征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对老者道:“这株牡丹我要了,敢问老丈,这城中最大的画铺在哪儿,我想买几幅画。” 老者连忙殷勤指点,曲尽其详,江含征道了谢,然后拎起那包根茎丢到夏芩怀中,说道:“走了。” 夏芩看着怀中的花,心中真是五味陈杂。 江含征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收了本县的花,自然要为本县题词,那就以牡丹为题,再来一首词吧。” 夏芩:“……” 之前是谁说她填词不务正业的? 夏芩木着脸,干巴道:“其实,我不认识几个字……” 江含征挑起眉,看着她不说话。 夏芩佯装未见,说道:“那两句诗,就是驿馆中为杜小玥续写的那两句诗,十个字中,我有八个不认识。” 江含征:“……” 他理了理袖子,轻描淡写:“那就用你认识的字填。” 夏芩:“……” 江含征:“如果你填好了,本官就让你早些回去休息,如果填不好,你就和本官一起暗访到天黑。” 夏芩:“……” 江含征不疾不徐,继续前行。 而夏芩的腿,天可怜见,是真的快要断掉了。 夏芩半遮起脸,直朝另一旁的变相君使眼色,无声求援。 江含征余光看见,挑眉道:“怎么,眼抽筋了?” 夏芩僵着脸:“不,我在酝酿。” 江含征“哦”了一声,徐徐道:“那你好好酝,本官等着。” 夏芩:“……” 她遮着脸,仅露的半边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于咬牙切齿了。 变相君为难道:“我不善此道,恐怕代替不了你,不过,牡丹而已,不就是国色天香,根可以入药,靠美色吸引蝴蝶?” 夏芩:“……” 她彻底对这货死心了,看着手中的块茎,悲催地自我思考起来。 最熟悉的词牌,国色,女皇,药,蝴蝶…… 未几,词作呈上: 临江仙.牡丹 别有慧根深种,更兼国色无双。 仙妍岂肯媚君王? 揽华铺锦绣,融药亦含香。 莫问今归何处?洛城十里风光。 青云冉冉水长长。 蝶怜花底梦,花恋蝶衣芳。 词句念完,她看向江含征,目中如有星光聚合,淡然含笑:“现在,大人可以放我走了吗?” 江含征没有想到她真的就填出了一首词,而且还这么快,这么工整…… 他看着她的笑容,有一瞬的晃神。 站在面前的少女,目光清湛,容颜清婉,如一支碧荷婷婷,无知无觉地散发着诱人的清芬。 放她走…… 心底的某个角落,又感到熟悉的紧缩。 他看着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你知道回去的路?” 夏芩:“我……” 江含征:“你这样,让本县怎么放开你,这是你自找的,需怨不得本官。还不快跟上?” 夏芩小口微张,茫然加愕然地转向变相君,变相君的脸不知何故变得非常不好,默然许久,骤然消失。 夏芩:“……” 她心中无声无息地升起一张迎风流泪的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行路一天未果,连鬼毛也没看到一根,夏芩的两条腿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客栈,一进门,便看到粉墙前看诗的少女。 “你……” 刚殷殷地伸出一只召唤的手,喉间的半个字还没吐出,少女便已经看见了她,万般惊惶之下,突地一下,颈间现出一条勒紧的绳子,少女登时伸舌翻眼,当场来了个吊死鬼造型。 “……”夏芩喉中“咯”的一声,那只召唤的手僵在了半空。 少女倏忽消失。   ☆、第48章 碑上兔(4) 第48章 连续出门三天,县令大人终于放过了夏芩那可怜的小身板,让她在驿馆休息,而他自己则继续带着人出去溜达。 夏芩暗暗对变相君道:“你看他这样,靠谱吗?” 变相君:“不靠谱你又能怎样?” 夏芩:“那我们就做些靠谱的事情?”她托腮沉吟,“前两日在这里看诗的那个女孩儿,我怀疑她就是杜小玥,你能帮忙找到她吗?” 变相君沉默不语。 夏芩:“她应该就在此地附近,你是个大夫,借行医打听个把人……哦,鬼,应该不难吧?” 变相君还是不语。 夏芩忧愁起来,叹息道:“如果绣绣君在就好了。”变相君抬眼看她,夏芩道,“打听人……哦,鬼,这样的事一定难不倒他。” 变相君静默。 夏芩说着说着,思绪又跑到了另一条轨道上,劝起眼前鬼来:“你看,绣绣君都超度了,什么时候轮到你呢?”接着叹,“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考虑考虑呀,就是一根木头放在身边的时间长了还会舍不得呢,何况一个活生生的……” 她哽了一下,忽觉用“活生生的”形容眼前此君并不太合适,遂生硬地忽略了过去,继续道:“绣绣君离开后我难过了好久,其实如果他肯早点超度的话我也不至于这样,你还要学他吗,对我何其残忍?” 变相君目光微动,看着她,声音柔和了几分:“那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夏芩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行,阳间非你久留之地。” 变相君的神色缓缓冷了下来,话语清冷:“是么,据我所知,你身边就一直跟着一个。” 他说的是画中君。 夏芩心中一颤,缓缓道:“那不一样。” 变相君的目光有些尖锐:“有何不同,难道他是人?” 夏芩有些恍惚,片刻后,定下神来,说道:“没有他,我就是文盲孤儿,就是如此。” 她看向变相君,诚恳道:“我知道你有心愿未了,想以鬼身行医济世,可你这样必然少不了像我这样的中间人帮忙,而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嘎嘣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再找下一个中间人?且不说安全问题,单说这份麻烦,还不如重新投胎重新开始呢。” 变相君不为所动:“这话到你去世时再说也不迟,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转世。” 夏芩仰天长叹,实在无话可说。 最后,夏芩:“既然如此,你还要我帮忙,那你是不是也应该时不时地帮帮我呢,杜小玥的事是不是也该主动劳动一下尊口打听一下呢?” 变相君:“……” 次日,铁英回来,告诉江含征,杜小玥果真是墓中之人杜晴岩的女儿,至于再多的,档案上就查不到了。 江含征点头,立刻吩咐离开驿馆,移往下一个落脚点。 夏芩表示不懂县令大人的用意。 白日里县令大人仍然不知疲倦地出门溜达名曰暗访,而她则留在客栈内,或者在附近转转,意图勾搭个友好的鬼魂,来场友好的谈话。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整个视野之内像喷了灭鬼剂似的安静得诡异。 直到某一日,变相君把一只人形刺猬拎到她面前。 男子二十来岁,白皙纤瘦,全身扎满银针仍不改慵懒倜傥的本色,懒洋洋道:“哎,你到底让本公子来见谁,本公子现在身上娇贵着呢,不要以为你给本公子扎了个针就可以任意指使……” 话未说完,待看到瞠目瞪着他的夏芩,登时“哎呦”一声,惊奇地飘过来,面对面地对夏芩左右打量,啧啧称叹:“是个能看见的哎,还真是个稀罕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说小娘子,你能看见本公子吧,能看见就吱个声哎。” 夏芩皱起了眉,抬目看向变相君,无声询问。 变相君一把把男子拽了回去。 男子撇了撇嘴,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爱答不理道:“能看见也没用,本公子已经有人家了,你找别人去吧。” 夏芩不解:“你说什么?” 男子飘然倚坐在屋中的木椅上,手撑着扶手,托着头,端的是一副病弱懒散的模样,说道:“不管你是想让本公子陪你,还是想本公子帮你做事,本公子都告诉你,别妄想了,牺牲色相也没用,本公子现在坚贞不屈。” “……” 夏芩顶着满头环绕的雾水和隐隐跳动的青筋,忍耐道:“说点能听懂的话行不行?” 男子又撇嘴:“难道你不是想蓄养本公子?”纤巧的下巴点了点变相君的方向,“难道他不是你豢养的鬼宠?” 此言一出,四下皆愕。 夏芩不可思议地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变相君,话都结巴了:“你……他是鬼宠?” 变相君目光闪动了一下。 男子给她一副“别解释了,大家都是明白人"的表情。 夏芩觉得自己实在是交流无能了,扶额片刻,索性单刀直入:“你就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杜小玥女鬼吧?” 男子略略沉思:“杜小玥?好像有点耳熟,是那个楼里的,怡红院,翠红楼?怎么,她死了吗,青楼里的姑娘,早死也很正常的……” 夏芩:“……” 她突然不想再与这货交流了,简单粗暴道:“你滞留人世,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直接说罢。” 男子连忙紧了紧衣服,做出一副小媳妇害怕被强的样子:“干什么,还想让本公子卖身,本公子告诉你,那些事情早就了了,本公子是不会和你签订契约的。” 夏芩:“……” 她再次深感无语,沉默了片刻,敏感地咂摸出一点味道来:“那些事情?契约?” 男子道:“不就是你为本公子还愿,让本公子和你签订契约?” 夏芩的嘴巴愕然半张:“还能有这种事?”她抚着下巴看向男子,“人和鬼还可以签订契约,怎么签?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知道,所以也从没做过。 一般都是有鬼找上门来求我传话,我义务帮忙,如果那鬼不愿超度,我也从不勉强,毕竟轮回超度是他个人的事,对我而言,这个不愿还有那个,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功德。” 她话语如此坦白,男子倒不得不相信了,他渐渐坐直身体,望着她目光闪闪烁烁。 夏芩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女鬼一见到我就跑,是不是就因为怕我和她签订契约?” 男子悠然道:“很可能哦。” 夏芩:“那她一定见识过和鬼签订契约的人,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可以找到她,此地谁是这样的人?” 男子的目光闪动得更厉害,他缓缓倚向椅中,唇角带笑,懒懒道:“想知道么,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夏芩:“什么事?” 男子:“到一个地方买一样东西......” 男子离开后,夏芩看向变相君,若有所思:“这个男鬼好生奇怪,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变相君:“我只知道他生前的一点事,还是坊间流传的。 他叫魏希贤,是他母亲中年后所生的孩子,因此饱受溺爱,他从小既不事读书,也不经营其他事业,整日游手好闲,和一帮幕僚谈黄白之术。 他父亲早亡,还有个兄长,兄长与他正好相反,读书用功,仕途顺遂,魏希贤从小是在被人把他和兄长的比较中度过的,因此越长越不像兄长,越长越歪。 有一年,他兄长外任云南太守,带着全家上任。 期间,兄长一直劝母亲不要一味娇惯弟弟,要督促他进学之类,惹得他母亲不高兴,赌气说,要分家,和魏希贤一块过。 他兄长无奈地笑着说,离了我,他连活都活不下去,母亲您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一味纵容呢? 这话被他听在耳内,发了狠心,硬是从家中挖了一大笔银子,在云南买了一座山。 那时,有很多富豪都在云南买山,希望能从中挖出矿物,发家千倍。 他兄长自然是百般阻挠,但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最终购得一峦。 然后便是开采,但直到他兄长卸任都没开采出啥东西来,最后险些连回家都成了问题。 他孤注一掷,蒙骗佣工,硬是在支付不出工钱的情况下,让工人们又坚持了三个月。 运气好,他买下的这座山中竟然开采出了最珍贵的墨绿矿。 真是一夜暴富。 之后,他的豪富财势得简直是笔墨难描。 回到家中,他广置田宅,广购美姬,天天左拥右抱,夜夜红楼楚馆,结果没两年,便因劳瘁过甚,嘎嘣了。 他没有子嗣,偌大的财富便归了兄长,他一直对他兄长有心结,但大约有人替他解开了这个心结,所以他便和那人签了契约。 至于那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夏芩听完,目瞪口呆,想不到那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传奇的“致富”的经历,不禁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罢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按照他说的,去买东西?话说,他说的那个地方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江含征的书童便跑着过来告诉她说:“大人找到那个画画的人了,现在就让你过去。” 夏芩不由一怔。   ☆、第49章 碑上兔(5) 第49章 其实这么些天来,夏芩并不是特别清楚,江含征具体在暗访些什么。原来,他是在找墓碑上画画的人? 夏芩不敢耽搁,立刻随着书童到达指定地点与江含征会和。 江含征要找的画师就在不远的地方,江含征叩门而入,待那人把他们迎入屋内后,直接掏出那张拓画的纸,开门见山道:“这幅画是你画的。” 画师猝不及防,脸上呈现片刻的慌乱。 江含征道:“你不必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实不相瞒,我是巡按大人特派过来调查一件冤案的官员,你既画了这幅画,想必知道内情,望你直言相告。” 画师缓缓地松了口气,说道:“我是画过这样一幅画,但是这一幅,”他指指江含征手中的拓画,“虽然画面很相似,但却不是出自我的手笔。” 他看向江含征,神情坦然:“几个月前,有一个人上门来求一幅画,说是要画一只小兔子,头上顶个帽子,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开玩笑,但是他很认真,说是家中的小侄子非要这样的画,所以他才来求一幅。为了增加童趣,我还把帽子画成了荷子的形状,上面卧着一只小青蛙,那人说,不要青蛙,话虽如此,还是带走了那幅画。” 画师又点了点面前的拓画:“这幅画上就没有青蛙,还有其他点缀的花草。直到那人走后很久,我才渐渐回过味来,兔子头上顶个帽子,那不就是个冤字么,所以刚才大人问起才会有些慌乱,”他摇摇头,微叹,“谁也不想惹上官司啊,这年头……证人不好当啊。” 夏芩深有同感,当证人……简直和当犯人一样的对待,传审、关押……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惹上官府? 江含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且再次安抚说不会外传,问道:“那个来找你画画的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画师:“姓名不知道,人家来买画,咱也不好特意打听人家的姓名不是?他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量不高,白净面皮,左脚有点跛。” 画师仔细回想,慢慢道:“长相倒没什么特别的,穿一件蓝布衣,身上有一股浆糊味,两只手的手指上都沾有颜料。” 许是画师的职业技能,他观察人如此细致,让江含征不禁微微一笑。 见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江含征便带人告辞。 出了门,江含征立即吩咐铁英按画师描述的特征去打听那个人。 本以为找到了关键线索,却不想中间另生曲折,江含征多少有点颓丧,回到客栈,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回屋休息。 夏芩抓住江含征的书童,表达了想要支取活动经费意思。 “多退少补。”她说。 “你想要干什么?”书童问,小钱包捂得很紧。 “你别多问,反正是和案件有关,你也可以去禀报大人,不过大人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反正钱也不多,你还是顺利拿出来吧。” 书童想了想,倒也没有刻意为难,嘟嘟囔囔地出了血。 夏芩看天色未晚,便按刺猬男所说的地址,一路打听,直奔目的地。 日影西移,温暖的阳光照在铺面门前一颗标志性的马头上,马颈间纸糊的马鬃在晚风中微微飘动。 变相君道:“原来是糊纸色的。” 糊纸色,就是为故去的人糊一些房子啊马车啊奴婢仆人什么的用火烧去让故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享用。 夏芩点头,走进铺内。 铺内狭长幽深,像一条幽暗的甬道,甬道一端通向更深的院落,一端通向铺外。 铺内零零碎碎放有一些东西,斜对门处横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名女子,此时正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照镜子。 夏芩道:“有人吗,我想买东西。” 女子托腮望镜,一字一字道:“买什么?” 夏芩:“一个纸糊的教书先生,哦,不能太老,要年轻俊秀,风流倜傥,你们这儿有现成的吗?” 女子:“人阿,不卖。” 说话间,她一直看着那面镜子,朦胧的光线中,镜中反射出女子的容貌,圆圆的脸,小小的嘴,粉嘟嘟的两团腮红,看上去颇喜庆。 夏芩问:“为什么不卖?” 女子:“他的家人哦,卖了他会孤单。” 夏芩:“……” 奇异的好奇心升起,夏芩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 女子:“镜中的样子。”声音中有一丝小小的疑惑,“这个模样很讨喜,很合我心意,看到这个模样,我就想给糖吃。可是看得久了,我就弄不清这个人是谁了,或者说,这个美人到底是不是我?” 夏芩:“……” 她本来想说,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但不知何故,此情此景,她的心底竟然嗖嗖地冒起一股凉气。 正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呀?”甬道的另一端走进一个人影,看到她,招呼道,“哦,有客人,您想要什么,过来看看吧,纸车纸楼什么都有,其他的,美妾娈童还可以定做。” 夏芩:“……” 她随着老者走向院中,那里摆放着许多糊好的成品以及各种材料,屋檐下,有一排纸糊的人,男女老少皆有,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看得久了,竟给人一种他们是活着的错觉。 夏芩压抑住心底的诡异感,指着其中的一个道:“我想要这个。”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说:“这个不卖,要不,我们另给您扎一个?” 夏芩:“是这样的,我弟弟过世早,前两天托梦给我母亲,说想要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既可以教他读书,又可以陪他玩,我母亲醒来哭得什么似的,催得很急,我就看中了这个,我可以出三倍的价钱,您要是还不乐意,我只好另寻别家。” 老者迟疑了一会儿,终归耐不住高价的诱惑,絮絮道:“可怜见的,小小年纪还不忘读书,真是个好孩子,好吧,三倍价钱卖给你。说实话,这些是我儿子的手艺,平常这些个样品他无论如何都不卖的,今天和小哥你也算有缘,我做主,就卖你了。” “……” 夏芩付了钱,抱起纸人往回走,路过狭长的店铺时,看到那个女子还在那里照镜子。 她头皮有些发紧,且觉得自己抱着纸人的样子实在很囧,于是便在附近找一个没人的角落,把纸人捣碎,用火点燃。 绕是如此,有一两个人看到,还是被吓住了,一脸惊悚地快快离去。 燃起的火如喷气似的四处飞溅,待火势减弱,成为正常的袅袅上升状态,冉冉的火光中现出一个人来,正是让她来买纸人的魏希贤。 魏希贤如释重负:“契约毁掉了,我现在自由了,谢谢你。” 夏芩:“你让我买纸人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早说?” 魏希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嘛。”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老者的声音幽幽叹道:“到底是魏小弟的心思灵转,难怪你年纪轻轻就能有亿万身家。” 夏芩回过身去,但见那老者六七十岁年纪,须发花白,身穿团福绸衣,长相很是富态,妥妥的一个土财主模样。 夏芩:“你也和他一样,是被契约了的?” 老者点了点头。 夏芩:“你是因为什么事?” 老者缓缓捻着胡须,说道:“老朽姓王,薄有家财,但却直到六十岁上头,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所以老朽便收养了一个儿子,私心里便是想为大女儿养一个入赘女婿,将来生了儿子,冠以王姓,继承王家家业。 谁知养子没有看上大女儿,倒和二女儿好上了,为此姐妹俩一直有龃龉。 无奈,老朽只好让大女儿赶紧出嫁,然后让养子和二女儿成婚,免得日后闹出什么丑闻。 二女儿成婚后,接连生子,小夫妻俩关系和睦,我们老夫妻俩自然也老怀快慰,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谁知老朽六十岁大寿的时候,家中大宴宾客,老朽不慎多饮了几杯,就把一个前来伺候洗脚的丫鬟……唉,说来惭愧,就那么一次便让丫鬟珠胎暗结。老妻虽然骂老朽不正经,但还是把丫鬟升为妾室,对妾室生的儿子也是疼爱有加,视若亲生。 老朽年纪渐大,而亲生儿子却还那么小,老朽夫妻俩不止一次地忧虑,说如果我们两个都走了,妾室母子两个势必要受人欺负,家业恐怕要落到外姓人手里。如果直接点名将来家业留给亲生儿子,儿子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 为此,老朽绞尽脑汁,写了三分遗嘱,上面写到:.....悉付女婿前去管业,外人不得争占所有,幼子王梓出世既迟,不得以子道婿道并论,已拨家财,婿自收执,全与幼子无干,女婿之事,悉遵前约为照。 前面的内容倒也罢了,机关就在最后一句,实可断做:......已拨家财,婿自收执,全与幼子,无干女婿之事,悉遵前约为照..... 并请两人做证人,当场诵读,当然读的时候,是按前一种断句的。 女婿大约没想到我会待他如此,感激涕零,我离世后,孝敬岳母,教养我子,都很尽心,一家人尚算和睦。 然而该来的问题终究会来,我儿十五岁时,我老妻过世,是女婿主持丧礼。我儿和他争执,说自己才是王姓亲子,嫡母的丧礼应该由他主持,并且姐夫应该把所有家产归还与他。 二女儿大怒,当天就把妾室赶了出去,儿子去找他的娘亲,二女儿一并把他关到了门外。 我儿子去找大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素来不和,便撺掇着儿子打官司,要回家产。 二女儿跑到姐姐家中,拿出那张遗嘱,冷笑着说,打官司又能怎地,这是父亲留下的遗嘱,说到天边你们也别想得逞。 大女儿愤恨,大女婿摇头,妾室哭泣,儿子握拳颤抖。 一家人闹到这个地步,老朽心里难受啊,特别是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落到了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的地步。 后来是倾听者帮老朽传话给儿子,告诉他遗嘱的机关,并告诉他要把家产三分让给姐夫,因为姐夫的抚养之恩。 大堂之上,看了那张遗嘱,听了我儿的陈词,县老爷果然把家产判给了我儿,我儿按我的话礼让三分家产给姐夫,女婿又意外又感激,从此一家人又恢复了和睦。儿子还受到了县令的嘉奖。” 老者捻着胡须,缓缓叹道:“为此,老朽和倾听者签订了契约。” 夏芩听完,又是感动又是感慨,这真是一个智慧的父亲,为了子女真是用尽了心思。 刚要问他那“倾听者”到底是谁,契约又是个什么东西,便听到一个声音急急传来:“你在做什么?” 夏芩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蓝布身影急步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有点跛,身子倾斜,白净面皮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随着他的脚步渐近,一股浓浓的浆糊味迎面而来。   ☆、第50章 碑上兔(6) 第50章 夏芩不禁心中一跳,心思陡转。 那人又问一句:“你在做什么?” 夏芩四下观望了一圈,无辜道:“这里没人,怎么,在这里烧纸犯法么?” 那人看着她身后快烧成灰烬的纸人,脸色发青,问道:“为什么要买这个纸人?你是谁?” 夏芩道:“这话问得奇,你又是谁?” 来人脸色阴沉:“这个纸人是我糊的,不外卖,你特意来买,想做什么?” 夏芩双眉挑起,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是糊纸色的,家中放着一排纸人却说不卖,不卖你放那儿干什么?要不是我家里催得急,谁会化三倍价钱买你个纸人,现在你老爹卖给我,你又来追问,想讹人怎么的,要不我们去官府评评理?” 那人一听“官府”二字便软了,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神色松弛下来,连忙解释道:“这是个样品,给人看的,想必是我爹弄错了,才卖给了你,卖就卖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去官府?” 说着,朝夏芩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走远,在场的一人二鬼都缓缓松了口气。 魏希贤道:“他就是倾听者。” 王财主道:“和我们签订契约的人。” 夏芩心中又是一跳,说道:“可是他看不见你们。” 魏希贤:“看不见却听得见。” 王财主:“所以叫倾听者。” 夏芩恍然大悟。 魏希贤:“他和你比起来算不算半个残疾,瞎子?” 夏芩瞄他一眼:“应该说他和普通人比起来多了一双耳朵。” 王财主摸着胡须缓缓微笑:“小姑娘厚道。” 魏希贤笑嘻嘻道:“那厚道的小姑娘把王老哥也解救出来呗。” 王财主却道:“如今的情势,只怕同一招已经无法奏效。” 夏芩凝重点头:“是,不过别急,最后都会救出来的。” 魏希贤随夏芩回了客栈,只能定时出来放风的王财主又苦逼地回到了他那纸糊的身体里去。 夏芩问魏希贤:“那个契约是什么东西?” 魏希贤:“就是一张符咒,在每个纸人身上,捣毁烧掉,契约也就不存在了。” 夏芩:“那你现在已经自由了,怎么还留在这里?” 魏希贤挖了挖鼻孔:“再多看两天呗,又不差这一两天。” 夏芩:“……” 回到客栈,日已薄暮,江含征一见她便道:“你跑去哪里了,你一个人出了事怎么办?本官是让你来协助查案的,不是让你来添乱的!” 夏芩顾不上他的恶声恶气,连忙道:“大人,我找到画师说的那个人了!” 没有丝毫停留,江含征立刻带人去了那家店铺,店外灯火朦胧,江含征让两个衙役守在外面,自己带着夏芩铁英和另一名衙役进入铺中。 跛脚男和他的老爹刚刚吃过晚饭,正在收拾东西,突然看到一帮人闯了进来,气势汹汹,不禁愣在原地。 江含征把跛脚男叫过来,亮出拓画:“这幅画是你画的。” 初时的慌乱过后,跛脚男镇定下来,低下头:“小人只是个糊纸色的,哪里会画什么画?” 江含征道:“你无需隐瞒,实话告诉你,本官正是来查这桩冤案的,你既知道内情,不妨直言相告。” 跛脚男目光闪烁,只是否认:“小人确实不知什么内情。” 江含征俊眉微蹙,声音严厉起来:“是不是想让本官把画师叫来与你对质?等你上了县衙大堂,恐怕就不是如今这般轻松了!” 不远处的老爹吓得颤颤巍巍,央求道:“宝儿,你有什么话就告诉大人吧,啊?” 跛脚男回头看了老父一眼,头深深地垂下去:“那幅画……是小人模仿画师的笔迹画的,小人有个异能,能听见阴魂说话,几年前,小人一直听到一个女子在耳边哭泣,说她和父亲死得很冤,小人和她搭上话,她便委托小人替她父亲伸冤,小人只是一介贱民,哪敢上大堂鸣冤,且非亲非故的,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在死者墓碑上画了一幅画,就盼有人能发现其中蹊跷,替死者伸冤。” 江含征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跛脚男神情微顿,吞吞吐吐道:“杜小玥。” 江含征道:“她现在在哪里?” 跛脚男:“阴阳相隔,小人又看不见,那会知道她在哪里?” 夏芩忍不住了,问道:“难道她没有在你糊的某一具纸人里?” 跛脚男神情大震,倏然抬头看她,悠悠的灯光下,少年清丽的眉眼直到此时才看清,跛脚男满脸的震惊与慌乱,简直无可掩饰。 院中其他人听到她的话,都是一脸的天方夜谭。 江含征诧然望着她,夏芩道:“大人,这人糊的纸人里都贴了符咒,里面禁锢了死者的魂灵,请大人下令烧毁那些纸人,解放那些魂灵。” 灯光有些暗,她的话语如一阵森凉的风幽幽地扫过院中的每个角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后颈竖起一层汗毛。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屋檐下那几尊未搬走的纸人上,暗淡的光影中,纸人眉目栩栩,神情一致地正对院中,如沉默凝望,那宛如活人的面目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感。 众人心中不由泛起一层寒栗。 江含征坐在院中唯一的一张椅子里,手指紧紧地握着椅子扶手,唇齿间只挤出一个字:“烧!” 铁英立刻拖出一个纸人,当院捣毁,用火点燃。 跛脚男挣扎了一下,被另一个衙役用力按住。 火光四溅,诡异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一片诡异的肃穆。 渐渐的,一个大汉的身影现出来,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哈哈笑道:“憋了一整天,总算活泛了,城东的赌局还没散,老子得赶快去下注。” “嗖”的一声,鬼影消失。 夏芩:“一个赌鬼。” 第二具纸人烧毁,王财主的身影现出来,朝她抱拳致谢,夏芩道:“一个睿智老者。” 第三个纸人烧过,一个妇人走出火光,对跛脚男道:“大兄弟,不是俺不守约,实在是您这约既不防水又不防火,俺也算陪您一段时间了,呆在这个身体里头,真比全身残废还难受,再不走,俺那口子投生出来都可以做俺爹了,好了,俺走了,你保重。” 话刚落,影已没。 夏芩:“一个少妇。” 当铁英刚要拖第四个纸人时,一个清婉的女音幽幽传来:“林大哥,你这是何苦呢?” 跛脚男抬起头来,双目赤红:“不要说话。” 变相君冷冷道:“不说话就不知道她是谁了么?”他转向夏芩,“就是白日里你在店铺看到的女子,杜小玥就在那具身体里。” 夏芩生生地一激灵,侧过脸去:“嗯?” 变相君:“你没发现么,她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没有开合。” 夏芩背上“刷”的一下,泌出一层冷汗。 说话间,缓慢的“拖拉拖拉”的声传来,如秋风扫过落叶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扫得人心里毛毛的。 众人循声望去,朦胧的灯光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形纤细窈窕,可是却像拖着一堆沉重的废铜烂铁似的,步伐僵硬滞重,且一走到门槛处,便越不过去了,脚抬起一点,放下去,再抬起一点,又放下,然后戳在那里不动了。 颤颤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夏芩看得分明,圆圆的脸,小小的嘴,粉嘟嘟的两团腮红,像两团假象,虚浮地贴在脸上。 晚风吹过,细碎的风声如不知名的怪物在黑暗中发出低沉地嘶鸣,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夏芩心头的震骇如惊涛骇浪一般,冲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惊呼死死扼住。 江含征一直注意着她,此时不禁问道:“怎么?” 夏芩微微摇头,放下捂嘴的手,冷汗纷落。 江含征站起身,徐徐走到她身边,宽大袍袖的掩映下,不着痕迹地拢住她紧握成拳头的小手。 夏芩手指微颤,手心汗湿,全副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诡谲的场景上,对他的动作竟没有丝毫察觉。 “不用怕,”他低不可闻地安慰了一句,而后看向问口的女子,“你是谁?” “我是……我是……我是……” 女子的声音像被卡住了似的,一字一字地单调重复,像一段没有生命的回音,让人毛骨悚然。 魏希贤说道:“她被契约所限,说不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跛脚男的目光霍然朝魏希贤的方向看过来,目光如炬,魏希贤轻飘飘地飘到另一边,若无其事。 夏芩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靠了靠,江含征拢着她小手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夏芩:“她是一具纸人,杜小玥就在那具身体里,那人不知用了什么符咒,竟能让亡魂操纵这样的身体,还说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江含征紧紧地咬着牙,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全身紧绷,从唇齿间吐出的简单字眼犹如从身体深处拼命挤出来也似:“烧!” 铁英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把女子撮过来扔在地下,取过蜡烛,看着地上似真似幻的人,手指颤抖,就是点不下去。 跛脚男失控地大叫一声:“不要!” 铁英的手一哆嗦,蜡烛掉在纸人的身上,火苗瞬间窜起。 跛脚男拼命地挣扎着,犹如疯狂,凄厉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不要,不要烧,不要!” 众人都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呆了,怔在当地,跛脚男趁衙役晃神的空挡,用力挣脱他的束缚,拼命地朝大火扑了过去。   ☆、第51章 碑上兔(7) 第55章 火舌喷溅,是符咒灵气外泄的征兆,男子好似发了疯一般,合身扑上,拼命拍打。 铁英阻拦不住,男子像要投火*似的,火舌舔上他的衣襟,他浑然未觉,死命地颠簸着半残的身体,忘我而绝望地努力着,喉中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春日犹带凉意的风中,人们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惨然凄切。 那一刻,夏芩和江含征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自己是刽子手的感觉。 江含征默默地望着,不自觉地松开了夏芩的手。 火光渐弱,女子的身影缓缓飘浮出来,她看着跛脚男,低低地喊了一声:“林大哥。” 跛脚男顿住,目光空空地望向女子的方向,满面泪痕。 女子说道:“你不必如此,约在心中,而非纸上,即使没有那张契约,小玥也会信守承诺,陪在林大哥身边。” 男子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杜小玥道:“小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替父亲伸冤,现在小玥终于可以向调查此案的大人陈述冤情了,林大哥不替小玥高兴吗?” 男子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红着眼眶缓缓点了一下头,一跛一跛地走向旁边,火舌在他身上蔓延,可是他却全然不顾,像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 林老爹连忙上来替他扑灭身上的火。 杜小玥转向夏芩:“就麻烦你代为转述了。” 夏芩点了点头。 杜小玥说道:“小女子杜小玥,是蒲阳巡检杜晴岩的女儿,四年前,小女子随父亲上任,路过旬阳驿馆,驿丞招待我父亲吃酒,我自己留在房中。那时天色已晚,我看到粉墙上前人留下的诗句,便想把自己的一首诗也抄上去,谁知诗句还没有抄完,便有人过来敲门,说驿丞请我过去,还说我父亲已经把我许配给了驿丞做妾,今晚就是大喜日子。 我不信,抗声辩驳,心中大骇。外面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敲门,大有把门撞开闯进来抢人的意思。 我独自坐在屋中,既惊惶又害怕,浑身发抖,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或许已经出事了,听着外面一阵接一阵的撞门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走投无路,心中想着,我怎能就这样*于恶人呢? 看到墙上未完的诗,我颤抖着把自己的名字提了上去,或许那时心中存了一丝微弱的期望,期望或许会有人看到,发现其中的不同寻常……然后吊起一根绳子,悬梁自缢了。” 杜小玥目光幽幽的,说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条河边,尸体暴露在荒郊野外,想必是那些恶人埋得匆忙,后来下雨,把土冲开了…… 但是天理不昭,竟没有人发现去报案,后来有一个好心人路过,把尸骨埋了。” 杜小玥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他不去报案呢,其实我更希望他能去官府报案……” “后来我在驿馆附近的竹林中发现了父亲的坟墓,我父亲无病无恙,怎会突然暴亡,这也印证了小女子之前的猜测,我父亲果真遇难了,一定是驿丞那帮恶人做的……” 她满脸悲愤,低下头,乞求道:“请大人为小女子父女伸冤。” 江含征静静地听着夏芩的转述,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盈盈的火光映入他那双优美的凤目,泛起·点点凛冽的寒芒,听到最后一句,他缓缓点头,声音清冷郑重:“你放心,本官会。” 案子调查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而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夏芩望着满院的狼藉,出神地喃喃:“那些纸人……” 江含征望向跛脚男,字字冷冽如刀:“你为何要把亡魂禁锢于纸人之中?” 跛脚男还未回答,林老爹扑上前跪倒,哭道:“大人,请您饶恕宝儿吧,他……他没有恶意呀……都是老汉的错,老汉早年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宝儿一个,他从小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因为腿脚的缘故,还常常受人嘲笑欺负……后来跟人学了这门手艺,越发不爱说话了……可是谁不想有朋友,有兄弟姐妹呀……他……他只是太孤单了……” 老人哀哀地哭诉着,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跛脚男怔怔地听着,此时终于感到一丝震动。 原来你都知道,原来我的孤单你全看在眼里,可是,为什么…… 他迟缓地转向自己的老父,先前迷乱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莹光闪动…… 江含征亲自扶起老人,对跛脚男斥责道:“有父如此,不思尽孝,堕迷何其之深!” 而后望向铁英,斩钉截铁:“烧,把所有的纸人都烧掉!” 火光飞起,一条条身影飘出来,有的很快离去,有的默然留下,夏芩的视野内,一片火光映照的面孔。 夏芩道:“为人了结心愿本是为了助人超度,是一件功德事,而有人却以此为条件强迫他们留下来,甚至囚禁,这与强盗何异呢? 常留阳世对阴魂很不好,他明明知道,可还是因为一己私心而做下这等事……”她摇摇头,“此风实在不可长,”转向阴魂,“多留无益,各位还是速速离开吧。” 跛脚男先还是木木地站着,面目呆滞,状若枯木,此时终于现出一丝急切,他目光空空地望向半空,嘴唇微颤,神情哀切,仿若乞求。 夏芩的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难过。 杜小玥道:“人不能言而无信,小玥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小玥既然答应了林大哥,就要陪着他,直到他找到真正的妻子,有了真正的家,不再孤单为止。” 她字字清晰,声音坚定有力,让人不由肃然动容,夏芩听着,竟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四下一片凝重沉寂。 跛脚男泪光莹然看向女子说话的方向。 王财主清咳一声,说道:“说来,倾听者与我等皆有恩,也罢,老朽愿意留下来,陪倾听者谈天说地畅论古今,只要倾听者不嫌老朽啰嗦就行。” 不知何时归来的赌鬼大汉也道:“嘿嘿,俺也留下来陪大兄弟,说起来,那个纸人比俺本人俊俏好多呢。” 夏芩:“……” 心绪起伏间,竟溢出些许奇怪的暖意,夏芩默然片刻,说道:“虽然各位都是好意,但是长留世间确实与各位没有好处。”她停了停,说道,“如果倾听者实在没人陪就活不下去,那不如这样,先留下一两个,等他帮了另两个,这两个就离开,让那两个陪,这样接替着,他不会死,阴魂也不会留太长时间,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有点狠,江含征心中突地冒出一丝笑意,对跛脚男道:“听见了吗,照她说的去做。” 跛脚男低头答应,江含征道:“那好,事情到此为止,铁英把纸人的损失结了,其他人跟本官回客栈!” 回去的路上,夏芩再次回头望去,店铺的影子如一个神秘而古怪的梦境隐入夜色,她低头默默地念着,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失声:“天哪,我想起来了,这个地址就是陆裁缝纸片上的那个地址。” 江含征侧眼看她,夏芩急急道:“这个倾听者并非他父亲的亲生子,而是他父亲偶尔路过一个野地时捡回来的,他父亲还让人传话给他的亲生父母,告知他父母他的下落,说不定他很快就有家人了。” 而那时,说不定,他再也不用阴魂陪伴…… 江含征却没有问她这段消息她是如何知晓的,只是道:“今晚你……很不一样,和那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向如此吗?” 夏芩忽觉自己忘形了,连忙端正姿态,一脸温良拱让:“唔,今晚只是意外,平时我很注意礼节的,也尽量不让人知道一些事,怕吓到人,唔,今晚真是太意外了。” 江含征:“……” 他嘴角动了动,凤目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笑意,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唇角微微扬起。 夏芩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很久以前,一个老道士曾经说过,不只有天生阴阳眼的人会看到鬼魂,经过生死大难的人也会,跛脚男是经过那场假死事件之后才进化成倾听者的么? 可惜只进化了一半…… 回到客栈,魏希贤来向夏芩告别,夏芩好奇心起,问他:“你让倾听者替你传达了什么心愿?” 魏希贤笑意散淡:“没什么,就是让他问问我兄长,是不是没了他我就活不下去。” 夏芩道:“那你兄长怎么说?” 魏希贤笑得自嘲:“结果我兄长……他都不记得这件事,我去世后,他……很伤心,大病一场,头发都白了一半,”他仍然微微笑着,而目中却含了薄薄的潮润,“他说,长兄如父,他待我……就像父亲一样,他仍然对我诸多不满,说,如果我听他的话,平时多注意修身养性,何至于年纪轻轻就……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沉痛,瘦骨嶙峋,我忽然觉得,我要问的答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他吸了一口气,脸上又现出那种懒散而风流的笑容,风骚道:“好了,本公子该走了,不要太想念我哟。” 飘然而逝。 夏芩含了淡淡微笑,注目片刻,回身向自己的房中走去。 在楼梯口碰到江含征,他正在向铁英秘密嘱咐:“明天天不亮你就去,务必把这句话传给巡按大人。” 铁英答应。 夏芩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大人明天要如何安排?” 话说罢,才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冒失,刚要开口解释,而江含征却浑然未觉,微微冷笑:“自然要尽快收拾驿馆那帮渣滓!”   ☆、第52章 碑上兔(8) 第52章 夏芩原本以为,到客栈以后,江含征会直接提审驿丞,然而事实却是,江含征拿出一份貌似很重要的文件,交给驿丞,殷切嘱咐道:“请老兄务必把这个交给巡按大人,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请老兄亲自跑一趟。” 驿丞不敢推托,接过文件,立即上路。 夏芩想到驿丞那副油滑的面孔,再想想那份包封脆弱的文件,不禁担忧:“东西交给他……合适吗?” 江含征微微冷笑:“合适,当然合适,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因为里面压根就是一张白纸,巡按大人见到白纸就会把人扣下,没有了他,驿馆的那些底层小吏还能不顺利交代?” 夏芩怔住,檀口微启,心底不由自主地缓缓漫起一丝寒意。 如此复杂弥深的心思。 江含征让人把所有的驿吏拘到堂中,然后审问杜晴岩的事情,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驿吏们先是抵赖,江含征呵斥过后,刑具还没亮起,他们便坚持不住麻溜交代了。 原来,那驿丞见杜小玥美貌,便起了垂涎之心,借着请杜晴岩酒宴之机,涎着脸向杜晴岩求取杜小玥为妾,杜晴岩闻言大怒,当场便严词拒绝了。 驿丞捻着一缕胡须呵呵笑道:“老岳丈,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你想阻拦,除非把刚才吃进去的毒酒一滴不剩地吐出来,呵呵呵。” 杜晴岩戟手指着他,目眦欲裂:“你,你竟敢……” 腹中突然一阵剧烈绞痛,杜晴岩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渐渐没有了生息,唇角处蜿蜒出一道乌黑的血迹。 驿丞看着地上的人,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把他拖走,对外就说他得了绞肠痧,天也不早了,今晚是老子的大喜日子,可不能耽误。” 底下的人嘻笑着,连忙去请杜小玥。 却没想到那个烈性女子竟然自己吊死在了房中。 驿丞听到消息后,猛地从床上坐起,“呸”了一声,阴着脸道:“真是晦气,赶紧趁天黑把她拖出去埋了。”起身在房里转了一圈,犹不甘心,恶狠狠道,“把她身边那个小丫鬟给老子捉过来。” 还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在巨大的变故之下,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她像一只身处暴风雨中心的小鹌鹑,仅凭着一丝本能惊恐地瑟缩在墙角,妄图以背后的墙壁,抵御这个可怖的世界。 却不知,命运的黑手已经伸向了她。 那一晚,所有在驿馆的馆吏都听见,那个犹带稚气的女声惨叫了半宿。 夏芩的双拳捏得发颤,第一次,她的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戾气,她想: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人存在?怎么可能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 江含征的俊脸绷得紧紧的,如覆了一层冰膜,优美的唇线绷出刀锋的凌厉,全身涌动着冰海雪域的气息,他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仿佛要通过这些人把那最肮脏的一个千刀万剐,薄唇间一字字吐出:“禽兽不如!” 想到自己为了查案竟然和那样的人称兄道弟,江含征顿时恶心得连头发丝都颤起来了。 把馆吏暂时拘起,然后他吩咐衙役把驿丞抢占的小丫鬟提过来审问,当年的小丫鬟已经长大,可是灵魂仿佛还停留在十四岁的那个黑夜,她低着头,话说得断断续续,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可是却清晰地证实了馆吏们所交代的事情。 江含征点点头,让她退下,然后带着衙役仵作来到竹林,准备开棺验尸。 铁锹四起,尘土飞扬,夏芩望着林间被惊起的小鸟,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驿丞的权势很大吗,他戕害朝廷命官,朝廷竟然不管不问,由着他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江含征默然须臾,说道:“杜晴岩只是一个九品巡检,朝廷怎会为一个小小九品的猝死兴师动众?这才让那恶人有了可乘之机,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可是他一条烂泥鳅竟然也想学巨龙翻江倒海,这种错误老天怎么能容忍,自然要抹杀他加以纠正。” 夏芩:“……” 江含征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次案件的侦破你功不可没,既为亡者伸了冤,又超度了不少亡魂,你觉得比你待在寺庙孤零零地对着亡魂吐口水哪个功德更大?” 夏芩:“……” 江含征缓缓上前一步,目光不紧不慢地笼罩着她:“哪个更有效?” 夏芩:“……” 江含征:“嗯?” 夏芩低下头:“这些都是大人的功劳。” 江含征毫不愧疚地点头领受:“确实,你要帮助杜小玥这样的冤魂,是离不开本官的相助,同样本官的案子也需要你帮忙,既然我们两相需求,你何不考虑一下留在本官身边?” “……”夏芩抬头看他,着实愕然。 知县大人看起来正经极了:“为了无数冤魂,为了你的功德。” 功德…… 有一瞬间,她的心湖仿佛被蓦然投进一颗石子,荡起波澜,可是,当波澜退去,想起知县大人说的,留在他身边……夏芩着实无法想象。 江含征:“你可以认真考虑,本官会一直等下去。” 夏芩:“……” 这话说得……夏芩的表情相当玄幻。 江含征却不等她回答便信步向抬起的尸棺走过去,夏芩看着他从容闲适的背影,只觉得刚才的谈话仿佛是一场幻觉,她摇摇头,自觉把这段插曲抛在了脑后。 尸棺开启,仵作先做了一番准备工作,然后拿着银签深入尸体喉中,过了一会儿,拿着变黑银签的向江含征禀道:“死者中了砒·霜之毒。” 江含征凝然点头,冷笑道:“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看那作恶之人如何逃得过人首分离的下场!” 后续审案十分顺利,各种证据压顶,驿丞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江含征拟了罪状,把一干人等投入监狱,然后在此地的事情便结束了。 三月芳菲正浓,柳色如烟,花繁似锦,江含征最后一次带着夏芩穿过旬阳县城,心情颇好地问道:“这次你协助破案有功,本官应该给你奖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淙淙的琴音从街道对面传来,如一阵低回的秋风,清雅之中带着难言的苍凉,夏芩望向街道对面,那是一家乐器行,有一个年轻公子正在试琴,夏芩看着他年轻的侧影,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画中君抚琴的画面。 “想要什么?”江含征问。 琴…… 夏芩想,可是自知自己不应该索要报酬,因此内心十分纠结。 “嗯?”江含征挑眉。 夏芩有些脸红,吞吞吐吐道:“慧清一直梦想能有一个能发出好听声音的……让人心生愉悦的……物件……” 江含征长长地“哦”了一声,慷慨道:“这个很容易,本官一定会满足你。” “……”夏芩愈发脸红,莫名的惭愧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隐隐的雀跃与感激。 可是等她出了旬阳县城,看到放在她面前的“物件”时,什么雀跃感激云云瞬间都成了浮云。 鸽子在笼中“咕咕”地叫着,江含征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它,含笑道:“怎样,既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又能让人心生愉悦,还非常有用地能代人传信,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夏芩的眼角无法控制地直抽搐,脸僵成了木雕泥塑,却硬说不出一句话。 知县大人神情怡然地把鸽笼丢到她的怀中,施施然道:“不用太感激,既然这么你欢喜,就好好养着它吧。” 夏芩:“!”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欢喜? 她木然半天,把鸽笼放到地上,肃然道:“慧清自幼受家师教诲,向来以知礼守礼为第一要务,从不因为帮人一点小忙就索要赏赐,之前所说不过是戏言,哪能真要大人破费呢?” 江含征的眉毛几乎要挑出额头了。 夏芩继续正容:“所以这只鸽子慧清不能收,既然大人这么喜欢鸽子,竟然觉得它鸣声悦耳,女子不夺人所爱,大人还是自纳了它吧。再说慧清不擅养鸟,万一把它养无常了,不是徒增罪孽么?” 说完还十分配合地低头“阿弥陀佛”了一声。 江含征:“……” 他扬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既然你知礼守礼,那你想必知道,尊者的赏赐岂容拒绝? 不会养鸟也无妨,没有人会天生会养,不会养就学着养。当然,本官会做出表率,先养一段时间给你看,等你接手之后,本官会不定时地派人去检查,所以,你要用心对待,知道否?” 夏芩:“……” 这货是疯了吗? 实在无法交流,她索性转目向外,糟心地观看过路的风景。 同样的路程,回去时用的时间比来时多了将近一倍,但不管怎样,松山寺还是到了。 日色明灿,鸟鸣悦耳,夏芩走在微微起伏的山路上,心轻盈得几乎要飞起来。 淙淙的琴音如清泉涤荡而过。 夏芩看见,寺门外的山石旁,画中君坐在那里,风姿怡然,正在抚琴。 她惊喜地跑过去:“画中君。” 画中君却没有理她,直到一曲完毕才拂袖起身,琴几幻象瞬间消失无踪。 夏芩无声雀跃,眉眼弯弯:“画中君,你在等我吗?” 画中君却没有笑,他俊雅的脸上一片严肃,直直地看着她,问道:“为何出门不带画卷?” 夏芩一愣。 画中君:“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嫌弃我老头子人老碍事了?”   ☆、第53章 雨中剑(1) 第53章 老头子…… 夏芩瞠目结舌,这个世间最与他无关的字眼,他偏偏用在自己身上。 可是画中君很严肃,从未有过的严肃,他漆黑如墨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她,通身一派长者的威严气势。 夏芩一时噤声。 画中君:“先生平时是如何教你的,为人要言而有信,我一再嘱咐你出门要带上画卷,以免再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可你却不止一次地失约,如果你觉得我这个先生不中用了,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不,”夏芩倏然抬头,急切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臂,如要牵住他的衣角,却只是凝成一个惶然哀求的姿势,“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 该怎么告诉他? 说自己怕县令大人发现自己身上揣一卷男子画像,而斥责自己心思龌龊? 说自己身边已有变相君相陪? 还是说自己不愿光风霁月的画中君看到自己插手甚至帮自己插手那些阴暗血腥的案件? 说不出,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难受得几乎掉下泪来。 画中君微微移开目光,不与她的视线相触,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中溢满刻骨的忧伤,他缓缓道:“错了就要受罚,把整部《左传》抄写十遍,好好领会一下齐襄公是如何失信亡身的。” 说完,从她的视野内消失。 夏芩红着眼圈走进山门,整个人如被抽尽所有的力气,她脚步沉重地走进师傅房中,却发现定逸师傅又病了,可定逸师傅看到她那副难过的样子反而强打精神安慰了她一番。 夏芩回到自己的房中,有些怔然地望着桌上的卷轴,画卷犹在,可是那让画卷拥有灵魂和生命的人却不在了,成了一幅名副其实的画像…… 她含着眼泪抽出一支笔。 当初,齐国君主齐襄公派臣子连称、管至父去驻守葵丘,并与两人约定,瓜熟之期前往,到次年瓜熟时节便让他们回来。 两位臣子驻守一年,瓜熟之期已过,而齐襄公还没有派人去接替他们。 两位臣子向齐襄公请求,可齐襄公却背弃约定,驳回诉求。 两位臣子非常愤怒,于是便策划了一场叛乱。 叛乱中,齐襄公丧命,齐国公室陷入绵延不断的内乱,直到后来齐桓公小白即位。 一笔一笔地抄下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中君为她讲习《左传》的样子,从容闲雅,风姿卓然,好像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让人想起春秋时那位挂剑的季子…… 耳边突然想起杜小玥对倾听者说的话:约在心中,而非纸上,即使没有那张契约,我也会信守承诺…… 身上突地渗出冷汗,与这样的人相比,自己是什么,算得了什么…… 终究是我错了…… 雨绵绵密密的下起来,如一匹透明细软的珠帘,倾洒在天地间。 恰如她此时的心情。 夏芩记得,她八岁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师傅出去讨饭,把生病的她独自留在了暂居的破庙中。 师傅临走前把一个小包裹埋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淋雨,然后便出门去了。 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对师傅所埋的东西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见过师傅藏的那件东西,像一截小棍子模样,层层包裹,平素都是缝在衣服里面的,现在衣服破了没来得及缝,这才把它埋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让师傅宝贝至此? 她心痒得厉害,看四下无人,偷偷地把东西刨出来。 一层层的破布油纸揭开后,里面露出一段卷轴,卷轴打开,是一张画像,男子画像,非常俊美的男子画像。 她呆呆的,小嘴微张,稚龄的心中升起巨大的茫然。 她无知无觉地看了那幅画很久,连身旁有人出现也没有发觉。 “孩子,你怎么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画中君说话,声音微哑,却非常好听。 他叫她孩子…… 她却吓了一跳,蓦然看到他,手中的画卷跌落到地上。 “你、你是谁,你从画里面爬出来的?” 她毛茸茸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细细的指头指着他,三分好奇,七分害怕。 男人的眼睛温柔而忧伤,如夕阳笼罩下的湖水,当那双眼睛望着她的时候,让她小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柔和起来,不知不觉中惧意退去,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男子柔声问:“你害怕我?” 女孩想起村里的坏小孩叫她“胆小鬼”,本能地不想被眼前好看的男子低看,她勇敢地挺了挺小身板,说道:“我不怕,我才不是胆小鬼。” 男人目光微动,唇角微微弯起,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虚虚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如春风轻拂:“我知道,好孩子。” 女孩的小脸蛋红彤彤的。 后来,她也曾问过师傅,那画中的男人是谁。 师傅顿了片刻,说道:“为师早年曾受过一个人的恩惠,可惜她去世得早,只留下这么一幅画。既然你喜欢,就交给你保管吧,虽然不当吃不当喝,但终究是故人的情谊,也是我们最值钱的东西,你要用心保藏。”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画中的男人是谁。 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自此以后,画中君就经常出现在她的身边,成了她的人,她最亲近的人。 九年。 他陪伴她长大,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做人的道理,他是她今生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亲人,最可靠的依傍。 是她的师长,她的长兄,她的…… 从来只有温柔宠溺,突然这么生气,让她委屈难过的同时更感惶然。 数日凄清,她的心情一如窗外的天气,潮湿朦胧。 抄书抄得手臂酸痛,手指僵成了鸡爪,她放下笔,走出了房门。 远山雾霭浓浓,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变相君悄然飘浮在她身旁,说道:“这两日不见你去药房,怎么,不想给我打下手了?” 药房,他把她的接鬼室叫做药房。 夏芩无力争辩,伸出自己僵成鬼爪的右手,说道:“我的手快要报废了,还打什么下手?”郁郁地吁了口气,“我师傅又病了,我是真心想和你学把脉来着,可惜现在正在受罚。” 变相君双眉微微抬起,看着她不说话。 夏芩望着远处的山峰,径自沉默。 过了一会儿,变相君道:“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你跟我来。”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向前飘去。 夏芩顿了顿,跟在了他的后面。 雨后的山路有些滑,变相君飘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放慢速度,换成走的姿势,随在她身边。 夏芩心思重重,无可无不可地随着他的指点走,道路渐渐偏僻起来,杂草枯枝鸟粪铺满道路,夏芩小心翼翼蹑脚走过,然后看到荒草披覆中一道残损的台阶。 变相君飘到台阶下,朝她微笑道:“你来看。” 夏芩皱着眉走过去,瞬间双眸点亮。 荒草深处竟然长出一支芍药。 此时它开得正艳,无所顾忌地舒展着美丽的花瓣,在雨水的滋润中愈显娇艳无匹,在周围荒僻的环境中,在这样黯淡的背景下,给人一种强烈的劈面惊艳之感。 仿佛连晦暗的天空都明亮了几分。 夏芩惊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捧住花儿,细细亲吻。 变相君在旁看着,唇角漾出淡淡的笑意,轻声道:“送给你,既然喜欢,就把它折下来,带走。” 夏芩讶异回头看去:“这么美丽的花儿,怎么能下这样的辣手,我更喜欢它在土里面长着,活着的花更好看。” 变相君默然须臾,说道:“你可以把它连根挖走,栽到寺里去养。” 夏芩闻言叹息:“知县大人给我的那株牡丹我还担心养不活呢,哪能再造其他罪孽?”目光转向娇艳的花朵,唇角微弯,“这样就很好,它长在这里,自由自在,我可以每天来看它,依然像我种的。” 变相君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夏芩看向变相君,笑意盈盈:“谢谢你,这朵花我很喜欢,等我忙完这两天,就会好好给你打下手啊。” 变相君低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如一汪春泉,微微点了点头。 夏芩回过头去专注地赏花,而画中君就在旁边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凉风吹过,洒落半襟水珠。 雨又下起来,雨丝细细绵绵,如烟如雾。 夏芩连忙往寺里赶,变相君就跟在旁边。 刚走到山门前,突然,“啊”的一声凄厉的声音传来,夏芩陡地一激灵,睁大眼睛看过去,茫茫的雨雾中,男人横剑在颈,倏然一拉,一道血剑喷射出来。 男子的身前,一座墓碑的影子若隐若现。 男子慢慢地倒下去,跪倒在墓前,而后张开双臂,扑倒在坟茔上。 如在拥抱,又似在亲吻。 天地间雾霭一片。 夏芩在旁看着,不知何故眼睛有点微润。 变相君在旁看着,眉头微蹙,凉凉道:“现在的鬼出现还自带背景?” 夏芩:“……” 她睨了他一眼,心中的那点感怀顿时烟消云散。 变相君的话刚说完,地上的人蠕动了一下,慢腾腾地,完好无损地站起,茫然四顾一番,然后再次拿起那把剑,凄厉的喊了一声,横剑自杀。 夏芩:“……” 为什么同样的情景看第二次就有一种闹剧的感觉? 当自杀君第三次举剑时,变相君凉凉道:“还是先回寺里吧,这位自杀兄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事,就不必等他了,天儿凉。” 夏芩:“……” 正要听从变相君的话举步回寺里时,却见地上横尸血泊中的人倏然站起来,连带着地上的血也非常节俭地一滴不剩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白着脸,目中溢满绝望悲伤,朝她道:“求求你,让我死吧。” 而后如一阵风,呼啸着向她冲了过来。   ☆、第54章 雨中剑(2) 第54章 变相君挡在了她的面前。 自杀君中途改道,呼啸着与她擦肩而过,疾速地扑向她身后的山门。 一阵阴风掠起她额前的发丝。 夏芩急忙转身。 雨渐渐大起来,雨丝绵密,夏芩回到寺中,就见一名男子跪在大殿前,万千雨丝从他身上直直穿过,他全身笼罩在淡金的佛光中,却仿佛处于烈火的炙烤下,身上冒起白烟,面部和手臂上的皮肤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灼伤、焚化、烧毁。 他痛苦地呻.吟着,浑身颤抖,躬着腰头触在地上,却仍然自虐一般跪在那里,任由烈火在他身上焚烧。 夏芩诧异道:“他在做什么?” 和她同站在屋檐下的变相君凉凉道:“大概想学凤凰涅盘,却不想变成了一只烤鸡或者烤乳猪。” 夏芩:“……” 她抬眼看他,说道:“我是说,整个寺院我都做了符纸结界,就是站在佛像前,一般的鬼魂也不会被佛光所伤,他这是怎么回事?” 变相君道:“这位兄台能自带背景,说不定这也是他自带的幻景之一呢?当然,也可能是此兄台罪孽太深,温和的佛光也看不过去了,自动变成了熊熊烈火,势必要把他烤成烤乳猪。” 夏芩:“……” 她眼睛微斜,万料不到此君还有这样一副擅说风凉话的口舌。 仿佛为了应和变相君所说的话,受烈火焚烧的男人声音凄凉地传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有罪,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变相君波澜不惊地插话:“你想多了,你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夏芩:“……” 男子的声音很年轻,还带点少年的青涩,而话中浓郁的悲伤绝望却让她的心情沉甸甸的,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传达,你先离开那里再说。” 纸符莲花捏在她的手中,却无法抛出去,外面雨水绵绵,纸符浸了水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自杀兄听到她的话,哭得愈发凄惨,一个劲儿地念叨:“我想死,请让我死,我不配留在这个世上,快点让我死吧!” 他哭得肝肠寸断,面目全非的脸上晕染出一片片虚幻的泪水,让观者的心也跟着凄恻起来。 夏芩道:“你先离开那里,有什么话随后说。” 自杀兄充耳不闻,嚎啕声愈大,夏芩的两耳嗡嗡直响,情不自禁地看向旁边的变相君。 变相君点评道:“脑袋被烧坏了。” 夏芩:“……” 夏芩冒雨走到自杀君的身旁,再次劝说,恰慧心过来,看到这一幕,登时整个人都不大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两只脚却迫不及待地踉踉跄跄朝后倒去。 整个人突然爆发出一种同手同脚状态。 夏芩心中苦笑,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沾湿了,她再次回到屋檐下,变相君看着她皱眉道:“去换身干衣服,当心生病。” 那边,自杀君仍在一声接一声地哭泣。 音量依旧,悲痛依旧。 夏芩不知道能这样痛快哭泣的人,怎么还会想着自杀? 事实证明,男人哭起来,实在比女人还要折磨人。 夏芩的脑仁儿一阵阵抽痛。 刚要回屋,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她眼前急掠而过,夏芩眼前一花,便见一名身穿盔甲手握长剑的男子出现在自杀兄身旁,在自杀兄一声接一声的“我要死”的哭喊声中,盔甲男子手中的剑影一闪,手起刀落,毫无预兆把哭泣的青年劈成了两半。 虚幻血蔓延一地。 夏芩惊睁着双眼,两股战战,呆在原地。 盔甲兄砍完了人,垂目看着地上仆伏的躯体,面无表情道:“一个男人,哭哭啼啼,像个水货,成什么体统!” 夏芩:“……” 分成两半的灵体在湿漉漉地面上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犹犹豫豫地贴着地面向远处溜,溜到盔甲兄够不到的地方慢慢汇聚,汇聚成一个人体模样,试探着从地上撕巴撕巴,然后从雨中缓缓站了起来。 夏芩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合体成功的自杀兄一下子跪到盔甲君的面前,哭道:“求你杀了我吧!” 刷! 一语未发,干脆利落,盔甲君把他的头颅斩落在地。 过了一会,“求你杀……” 刷! “求你……” 刷! “求……” 刷! 横劈,竖劈,斜劈,连环劈,盔甲君剑影挥舞,全方位无死角地满足自杀兄的愿望,自杀兄的灵体以各种形状各种姿态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如一片片透明的扁虫,一次次成功地完成了高难度的合体运动。 夏芩站在屋檐下,披着一身寒衣,望着这循环往复的凶残场面,已然呆成了一只木鸡。 终于,盔甲君无奈了,转向夏芩道:“既然此君先来,那姑娘就先解决了他的事我再来找你吧,告辞了。” 说完,抱拳一拱,身影隐去。 自杀兄在他后面殷切地唤道:“不要走,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瘦弱的小身板依依地尾随而去。 “……”夏芩默默地滚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变相君咳了一声,淡定道:“演戏的走了,现在你也该去换衣服了。” 夏芩:“……” 她瞟了身旁的人一眼,半身不遂地向自己的房中走去。 待十遍《左传》抄完,连绵数日的雨终于停了,夏芩把厚厚的一叠稿纸放在桌上,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向接鬼室走去。 还未走到门前,一个焦糊糊的身影忽地挡在她的面前,哀声道:“求你帮帮我,我想死!” 夏芩几乎向后跌去,堪堪维持住自己的身形不倒,面色发菜:“有话好好说,记得下次不要突然出现,要不然死的会是我。” 自杀兄倏地抽出一把剑横在颈前,用力一抹,伴随着他一声惨叫:“我要死!”虚幻的血直直地喷溅了一地。 夏芩:“……” 她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骤然紧缩,脸上的血瞬间退去,呆愣的好久,才慢慢回过一丝魂来,气若游丝地问:“你为什么想死?” 自杀兄倏地撞向面前的墙壁:“我害了一个人,我不配活在世上。” 夏芩:“……你害了谁?” 自杀兄抽出腰间的裤腰带,死命地勒在自己颈上,直勒得两眼翻白,声音嘶哑:“求求你,你帮被人完成心愿,也帮帮我,让我死吧!” 横尸在地。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刺激过度了,脑中竟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此兄的裤腰带子都掉了,裤子竟还安安稳稳地呆在身上…… 夏芩:“……你害了谁?” 自杀兄“扑通”一声,从高高的悬崖坠入河中,没有了回音。 夏芩紧追不舍:“你害了谁?” 虚幻的雨丝绵绵垂落,天地间一片阴惨惨的潮湿,十七八岁的少年跪在墓前,垂着头,全身湿透,身体颤抖,好久好久,才颤着声音吐出两个字,仿若哭泣:“姐姐。” 夏芩:“你如何害了你姐姐?” 只一句话,面前的少年便崩溃了,疯狂地向身前墓碑撞过去,悲声:“香!香!孩子!孩子!” “咚”的一声过后,血液溅出,脑浆迸裂…… 而那扑伏在地的残损灵体仍在哭泣着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夏芩忽然不想再问下去了,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难言的悲怆,她看着艰难蠕动愈合,而后仍然以各种方式自杀的少年,不再说一句话。 少年跪在她的面前,悲泣:“求求你,我受不了了,求你赏我一张纸符,让我魂飞魄散吧!” 夏芩不能承受这样的大礼,连忙做出虚扶的姿势,刚要说话,变相君蓦然出现,揪住自杀君的领子,清冷道:“她帮人超度,行的是功德,不是刽子手,你找错人了。想要找虐,趁早去阴都地狱,那里刀山火海挖眼拔舌任君选择,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脏了我们的地盘!” 说完,“咻”的一声,像扔垃圾似的,把瘦弱的少年扔出了视野。 而后他拍拍手对夏芩道:“好了,多余的东西清理干净了,现在我们去药房吧。”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事要做,你凭什么赶走我的客人?” 变相君:“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夏芩:“我知道,可是这样的事是避免不了的,你扔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他既然来找我,我就不能撒手不管,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以后别再这样了。难不成你把他赶走,是想让我尽快帮你超度?” 变相君怔住。 夏芩刚要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打下手,却见变相君一声不吭地从她面前遽然消失,一扇紧闭的门的幻象从接鬼室那里显现出来,上书四个大字:“非礼勿扰!” 夏芩:“……” 她简直不知道两个人中谁才是年龄小的那一个。 夏芩只好往回走,路过正殿时,却见那被扔出去的自杀兄不知何时竟然去而复回,他全身已被炙烤得不成样子,痛苦地蜷缩在地,却仍然不肯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这样甘受焚烧之苦? 夏芩毫不犹豫地抛出手中的纸莲花,生平第一次,用灵符去收取鬼魂。   ☆、第55章 雨中剑(3) 第55章 夏芩对着莲花念了七七四十九遍经。 其实她现在已经进步多了,平时只需要念一两遍甚至不用念那些心愿已了的鬼魂就可以顺利去超度。 可是对于现在这个,四十九遍经文后,也不过堪堪安抚住他抽风躁动的灵魂。 一缕晦暗朦胧的光从莲花中缓缓升起,飘落在她的面前。 自杀兄笼罩在那团薄薄的烟雾中,面目模糊,只依稀看到他苍白暗淡的面庞,和孱弱细瘦的身材。 夏芩道:“如果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替你传达。” 少年的声音空荡荡的,了无生机:“没有了,已经没有人可传了,我只想早些死去,抚平我今生犯下的罪孽。” 夏芩沉默了许久,才问:“你说你害死了你姐姐,你怎么害死她的?”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佛经的净化安抚后,荒漠古墓般的平静:“她怀了我的孩子,堕胎而死。” 飓风声啸,夏芩的心一抖,两耳起了一阵嗡鸣,仿佛有一股污浊的血腥在眼鼻喉中疯狂地蔓延开来,变相君的话钉子似的反反复复钉入她的脑中: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 她颤着手指抚向自己的眉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堪堪遮住其中的一丝烦恶暴虐,没有让自己一个激愤之下把面前的人驱逐出去,可是她却不想再听了,即使她已经听过了很多,经历过很多,心理承受能力非比寻常,可是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他要将说的故事…… 自杀兄却像是置生死于度外一般,机械地,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地,把自己阴暗软弱扭曲的内心坦露在她面前。 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心中深深地烙上了女子的倩影。 晨光中她凭窗理发的姿态,黄昏时她步履花园的面容,偶尔回眸一笑的动人心魄,刚刚沐浴过后令人心悸的芬芳…… 他像一个心怀龌龊的登徒子,暗暗地收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不断地在心中回味,酝酿,畅想…… 走火入魔。 他父亲是一位香料商,母亲是父亲的继妻,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留下了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这个姐姐从来不与他和母亲亲近…… 记忆中,总是出现这样的情景,他兴冲冲地拿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跑到她面前,问她:“姐姐,姐姐,你看,好看吗?” “姐姐,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姐姐,姐姐,我们一块玩吧。” 而女子总是眼皮也不抬,冷淡道:“走开!” 亦或直接转身而去,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留给他一个漠然的背影。 初始,他也是难过的,姐姐不喜欢他,让他幼小的心灵升起极大的委屈和惶惑。 可是,慢慢地,他习惯了,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还逆反地生出了与她对抗之心。 特别是当他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一帮狐朋狗友,在不务正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时,便愈发喜欢在她的面前恶形恶状,看到她既厌恶又戒备有时气得浑身发抖却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他在心底难受的同时还升起一种变态的快感。 他的父亲却对这个姐姐疼爱有加。 不光是因为怜惜她年幼丧母,更主要的是因为她在香料方面所展现的天赋。 她的嗅觉异常敏锐,能辨析出常人根本无法辨析的气味,她能对从古到今所有的香料如数家珍,从产地,到制作,到功用,博闻到连他父亲这个老香料商都自叹弗如的地步。 甚至,她还自己收集香,调制香。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只自由展翅的蝴蝶,无声盛艳。 他就经常看到她在花草间流连,完全不同于她在家人面前的样子,那时的她看起来那么忘我,自在,快乐。 让人移不开目光。 让人忍不住心生觊觎想要分享。 是的,当一个人那么专注那么醉心于一样事物时,他身旁的人便会忍不住被他吸引,甚至想要跻身于他的世界,一探究竟。 她为自己调配出一种香,洗牙用的香,清爽的薄荷味中带有宜人的花香。 她把这种香推荐给父亲使用,精明的父亲马上把这种香放入店铺兜售,很快,这种香便在富人中间流传开来,势头劲猛,如火如荼,成为香铺最受欢迎的香之一。 为此,父亲常常骄傲地叹息:“如果我家小玉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姐姐名叫小玉,陆小玉。 就如贴在他胸前的那块美玉,美人如玉。 他一直对这个姐姐充满复杂的感情,羡慕,嫉妒,怨愤,却又忍不住偷偷地渴望她的关注。 从什么时候这种感情开始变质了呢,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时,他的狐朋狗友中有一个人成婚了,当地有一个风俗,大妻子,小丈夫,九岁的男孩娶一个十八岁的女子屡见不鲜,他的狐朋狗友都十四岁了,所以成婚也不算特别稀奇。 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一帮人经常聚在一起猥猥琐琐地议论女人,他听着狐朋狗友绘声绘色描述女人的胸脯,腰肢,秘处,只觉得浑身躁动,热血翻涌。 之后,更是聚在一起看春宫,下酒馆,甚至还偷偷摸摸地结伙儿光顾了一个花娘。 再看到姐姐时便有些鬼鬼祟祟,仿佛姐姐那高傲冷淡的目光洞悉了他的一切秘密,随意瞥过来的一眼都充满无声的鄙夷。 气血瞬时逆流,那偷偷光顾花娘的兴奋感被她的眼神冲得一干二净,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激愤,他想:你狂什么,脱了衣服还不是和那花娘一样! 这个想法把他震了一下,暗搓搓地在心中品味片刻,再望向姐姐时,目光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她的面庞是那样美好,皮肤白皙细腻,是他见过的女子中长得最好看的美人。她的身姿那样窈窕,如一支玉兰袅娜,不知道除去衣服后该是怎样的柔嫩芬芳……就连她冷淡的神情也似乎别有一番味道,如同冰山雪莲之姿,让人忍不住想要融化她,亲吻膜拜…… 各种疯狂的欲念在他的体内流窜,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什么理智了,被一堆龌龊的念头烧成了一个渣…… 于是在一个炎热的黄昏,他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爬上了姐姐的窗户…… 她正在洗澡。 柔曼的晚霞为她曼妙的身躯烘托出梦幻的光晕,玲珑的曲线,朦胧的光泽,迷离的水雾…… 他的心急速得几乎跳出胸膛,巨大的视觉冲击如一道澎湃的闪电,重重地击中他的灵魂,什么伦理、羞耻、纲常瞬间化为乌有,他的眼中剩下了这个女体,这个比银鱼还要细滑,比月光还要美妙女体,贪婪的目光不知餍足地一遍遍吞噬着她的每一寸美好…… 再也没有了,那些花娘、春宫…… 再也没有了,那些狐朋狗友口中的风骚浪荡女子…… 他的全部身心被一个丽影身影秘密占据,那个丽影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分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春梦…… 白日里见到她有多么畏避闪躲,夜里想起她便有多么肆无忌惮…… 从十三岁到十六岁,他的每个夜晚都在对她的疯狂臆想中度过…… 姐姐到二十岁还没有嫁人。 不是愁嫁。其实她的美貌、才情、身家早就令无数媒婆踏破门槛,可是父亲都不满意,不是嫌男方穷,就是嫌男方丑,要不就是嫌男方家老不死的太多,她宝贝女儿一嫁过去就得伺候一大家子人…… 为此,母亲向父亲抱怨过多次,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对此,父亲只作耳旁风。 他想,必定是父亲舍不得她的才气,舍不得他给陆家带来的巨大利益,才不让她那么早嫁人,说不定心里还盘算着给她招一房女婿呢。 显然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母亲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不会容许本该留给他的家业还要分给别人一丝一毫。 他却衷心期待,他的姐姐永远不要离开家,永远只是他一个人的姐姐。 然而事与愿违,在他十六岁这一年,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劈他面前,他的姐姐许人了! 一个父亲旧友的儿子前来投奔父亲,父亲不仅收留了他,还把姐姐许给了这个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上一阵冷一整热,如被抛进冰火两重天中,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他壮着胆子跑到姐姐的花园,呆呆地看着那个花间倩影,浑身止不住地一阵阵颤抖。 姐姐看到他,秀眉微蹙,清冷道:“有事?” 他上前一步,语无伦次道:“你要嫁人了吗?那个人有什么好,又黑又穷,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他用手比划一圈,语气急促,“这里,将来都是我的,你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我也可以养活你,把那个人赶走吧。” 姐姐后退一步,冷淡的表情渐渐变成了讥讽、冷笑、厌恶,他慌了,连忙上前,欲待细说,她却迫不及待地后退一步,捂住鼻子,秀丽的眉毛皱在一起。 他这才想起姐姐的嗅觉非同常人,而他来时为了壮胆饮了点酒,必是他身上的酒气熏到了姐姐。 他讪讪地住了脚,两只手垂着,惶惶然地看着她。 而她只是抬起手,指着门口,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喉结动了动,眼中突然漫起一层泪水。 姐姐眼皮也不抬,一如从小到大对他的每一次,眉宇间的鄙夷不耐显露无遗:“从我这里滚出去!”   ☆、第56章 雨中剑(4) 第56章 其实一直以来,姐姐对于婚事的态度都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 这也是父亲能把婚事从容拖下去的原因之一。 他想,但凡她有一丝不满的表示,父亲也不会如此做的。 因为每一次,父亲都会征求她的意见。 他多么希望,姐姐对于这次的许婚,态度依然故我。 他偷偷地关注着被许婚的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既没有两人暗生情愫的迹象,也没有姐姐要解除婚约的迹象。 他不禁心生焦躁。 找狐朋狗友讨主意。狐朋狗友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女子是谁,邪气地一笑:“让一个小娘们嫁不了其他男人还不容易,睡了她,让别的男人知道她破了身,谁还会娶她?” 其他的人轰然称妙。 他心头猝然一跳,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神魂颠倒地回到家中,却听到父亲正在对母亲说话:“我明天就要起身,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的,家里你多照顾,玉儿的事也多上上心,该准备的东西先慢慢准备着,等我回来,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然后便是母亲谦顺的答应声。 他顿时如被人劈面泼了一锅热汤,惊得几乎跳起,心头又烫又痛,几乎要跑进房中捂住父亲说话的嘴,他浑浑噩噩地走进自己的院子,浑浑噩噩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像着了魔似的,连有人唤他都不知道。 “少爷,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小厮看到他这副样子很是不安,简直要哭出来了。 他混混沌沌地抬起头来,眼中绿油油地冒着光,把小厮吓了一跳,他眼睛看着小厮,而思绪却仿佛陷入另一个空间,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不能再等了。” “少爷?” “滚出去!” 小厮屁滚尿流地滚了。 他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是要把这个想法付诸于实行却并不那么容易,他那么怕她,怕到哪怕只是远远的一见,他那副怯懦的壳子就回来了。 那么怕,却又那么渴望。 他愈发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魅似的,暗搓搓地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和那个男人待在一起的场景。 一个相当美轮美奂的场景。 莫名的异香盈满一室,一只只烟雾凝成的鸟儿在他们头顶盘旋飞翔,鸟儿个个长喙高脚,姿态优美,她微微抬头痴迷地望着,轻轻地伸出手指点向其中的一只鸟儿,那只鸟立刻化为一缕烟雾缠绕在她的指尖,缠绕片刻,复又聚合成鸟儿向远处飞去,而后又有新的鸟从桌上的烟雾中升起…… 他如坠梦寐,仿佛随着那些异香中的鸟儿进入了一场幻境。 “白鹭香,”他听到她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梦呓一般,“这是古书中记载的白鹭香,想不到我竟然……”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明亮的眼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泪水,声音微颤,“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因为,太过可遇不可求……” “小玉妹妹知道他的来历吗?”男子看着她,目光灿然生辉,温然含笑。 隐藏在窗后面的他闻言一抖:他叫她妹妹,他竟然亲昵地叫她妹妹! 可是正处于激动之中的陆小玉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的措辞,她缓缓解释:“据说因为白鹭鸟朝夕聚于树上,久而久之,它们的精神凝注,所以会显出如此异状……”她唇角的微笑轻柔如梦,“原和龙涎香是一样的道理……” 男子的面容如染上淡淡的光彩,目中充满倾慕:“小玉妹妹果然博学,只有你道出了它的来历,都说宝剑赠英雄,红粉留佳人,这香合该赠于有缘人。” 说着,把手中的香递到她的面前。 陆小玉似是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不不,这太贵重了,你可知,就这么一块香,就足以抵得上我父亲的半个身家了。” 男子微讶,却洒然一笑:“在不识货的人眼中,它就是一块好闻的木头罢了,对我而言,它和一块柏木也没什么区别,小玉妹妹还是收下吧。” 小玉瞠目结舌,明媚的双眼瞪起来:“你说它和一块柏木没什么区别?” 作为一个香痴,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亵渎珍贵的香。 男子只是笑,一侧的面颊上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陆小玉不客气地垫着手帕把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说道:“那,东西先放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再还给你。” 说完,像接过一件绝世瑰宝一般,珍而重之地把它放入一个漂亮的木匣中,小声咕哝:“把这么珍贵的香和柏木相提并论,这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她身后的男子摸了摸鼻子,讪讪微笑:“这个……如果有人愿意抛,我还是看得见的。” ……也不知她听到男子的话没有,白皙的面容上悄然浮现出两朵俏丽的桃花。 他无声地望着这一幕,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掐进掌心,心如刀扎。 之后,男子和她说了好多话。 大抵在说自己是怎样碰巧得到白鹭香的:有一天,男子在一个湖畔人家借宿,无意中听到那家人说起,同村的某人某天从湖中捞起一株被雷电击倒的树木,然后拖到家里当柴烧。 火焰甫发之际,忽然异香盈室,白色的烟雾盘旋其上,聚作十余只鸟儿,蹁跹飞舞,村里的人都觉稀奇,纷纷去看。 男子也去看了,想到自己要投奔的人经营的正是香料生意,便推测这可能就是某种香,于是掏出身上所有的余财向那个人购取了剩下的部分。” 男子微微叹笑:“可惜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拢共也就这么些。” 陆小玉已是听得呆了,喃喃道:“好可惜……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男子微微摇头,看向她,目中情意深深:“不,我幸运的不是这个,而是……伯父如此待我,而小玉也没有嫌弃……” 小玉缓缓垂下头,耳后浮起动人的霞霓。 “以前我们是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男子的声音轻轻的,目光温柔似水,小玉没有说话,而脸上的红晕却愈发鲜妍。 男子似是沉入遥远的回忆,唇角悠悠带笑:“那时,我和父亲来你家做客,当时小玉只有四五岁吧,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偷偷地哭,我看见了,便把手中的糖葫芦给你,想哄你不要哭,结果你把糖葫芦一下子甩我脸上,自己跑了。” 陆小玉的脸更红了,轻轻啐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男子肤色略深的脸上起了一层薄红,却笑意未减:“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好,不提了。” …… 时间悠悠而过,房间静谧无声,而两个相对无言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打破这种静默,提起要离开的事,似乎只要这么静静相对,便是极大的满足。 他趴在窗外,明明是三月的艳阳天,他却冷得如坠冰窟。 姐姐喜欢上那个人了吗,姐姐真要嫁给那个人了吗? 这个念头哪怕只冒出来一点,就灼他得几欲疯狂,不能忍受,是如此不能忍受。 男子离开后,他浑身颤抖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莫名的情绪在他体内肆虐,悲痛,绝望,嫉恨,愤怒。 “不能再等了,”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病态一般想从这句话里汲取一丝希望,“不能再等了。” 而后很快的,他再次看到两人在一起。 花园的凉亭中,男子拿着一叠图画,与她并坐在一起,共同欣赏。 谈不上什么高深的笔法,却把每幅画勾勒得栩栩如生。 陆小玉一张张地看过去,耳边听男子说道:我父亲生前是个花商,所以我从小对奇花异草感兴趣,虽然不能栽种,却想着能把自己见到的画下来也好。” 男子微微含笑,脸颊的酒窝浅浅浮现:“这是我在外面跑时记录下的一部分。 小玉静静地欣赏着,有的花像花丛中一只翩飞的凤蝶,细长的花瓣如蝴蝶长长的触须,让人感叹。 有的像比翼齐飞的鸠鸽,令人称奇。 有的像迁徙途中的怪鸭,让人发笑。 还有的像戴着白头巾的小娃娃,最绝的,有一张,上面的花花冠宛若怒发冲冠的愤怒人脸,又像某神魔小说中变身蜻蜓飞在空中的猴王,陆小玉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 男子忽地大笑,小玉也笑,明媚的笑容几乎晃花假山后他的眼,他痴痴怔怔地想,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 小玉的眸光莹然发亮,说道:“好有趣的花儿,这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男子笑容神秘:“兰花。” 小玉睁大明眸:“兰花?” 作为一个香痴,她对花草同样了解甚多,尤其钟爱兰花,可眼前这些……她摇摇头,不敢置信。 男子道:“兰花种类繁多,我们所知晓的,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春兰、蕙兰、墨兰、建兰、这些叶子细长,花朵小巧,香味幽淡的兰花素来为人们所钟爱,可是也有许多花形奇特,却没有香味的兰花却被人们忽略了,这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男子顿了顿,所有所思,说道:“想想这世间莫不如此,形貌美艳者,没有馨香,有馨香的,往往又形貌普通。”他看着小玉,目光脉脉如诉,语中暗含深意,“如果是小玉,花貌与花香不可兼得,你会选择哪一个?” 选花貌,他想。 可对于一个香痴,小玉的回答毫不犹豫:“选花香。” 男子目光波动,在那张略显平凡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潋滟的色彩,他道:“我也是,”目中情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我何其幸运,竟是花貌与花香兼得。” 小玉听懂了,美丽的面容登时犹如火烧。   ☆、第57章 雨中剑(5) 第57章 春日蓬勃的艳阳透过明媚的花树妍影,映在女子细腻红润的脸上,越发显得她肌肤如玉,芳华如攀上枝头盛开的凌霄花,明艳不可方物。 对面的男子看得痴了。 男子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向她的手,眼看就要触到一起,突然“砰”的一声响,惊醒了两个沉浸在美好气氛中的人,两人循声望去,还未发问,陆小玉的丫鬟兰香匆匆赶过来,对她说:“小姐,夫人让你去一趟。” 男子连忙起身,向她告辞。 假山后,偷窥的少年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衣服上沾上泥屑,他也不拍打,手臂擦破流血,他也没感觉,梦游似的游到那座亭中,盯着小玉坐过的石凳半晌,而后缓缓地挨到旁边,把手放在她的手放过的位置,如要紧紧地握住她的柔荑。 陆小玉再次来到花园的时候,就看到他这副失神发呆的样子。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他忽然站起,身体微微颤抖着走到她面前,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她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略显诧异:“恨你?你失心疯了,我为什么要恨你?”她脸上浮起冷淡稀薄的笑意,如来自地狱的月光,幽幽地照得他浑身冰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说讨厌,你做过一件不让人的讨厌的事么?” 挑剔的目光略带讥讽地审视着他,嗤道:“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你看你和你母亲那副……” 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蓦地住了口,脸上显出微微的懊恼,说道:“如果你真的还有一点人心,就以后好好孝顺父亲,除此之外,你和我毫无关系,记住,别没事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冷漠地转身离去。 他站在原地,如被抛在了冰天雪地中,耳边寒风呼啸般地反复回荡着她的话:你和我毫无关系毫无关系毫无关系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如此决绝。 他的眼一点点变红,睫毛轻抬间,竟透出一抹妖邪,眼中干涸得没有一丝泪痕。 被逼到了极点。 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接下来的事,他做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事后想起来,都让人不敢相信是他做的。 他从狐朋狗友那里弄来一支作恶必备道具,闷香,让小厮把她的贴身丫鬟支出去,然后趁她午睡的时候,把香吹进她的房中。 她静静地沉睡着,明媚阳光从雕花的窗子中透进来,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身体,把她柔曼的曲线勾勒得那样美味诱人。 他近乎膜拜地把手抚在这具朝思暮想的身体上。 是那样不可思议的柔软。 少女的幽香扑进他的鼻中,他的体内突然起了一阵尖啸,心中的野兽再也无法控制,呼啸着冲破牢笼,他迫不及待地颤着手指剥开她的衣服。 绝世瑰宝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那么美,无法想象的美。 他急切的亲吻着她,从唇,到颈,密密延伸,洒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可是还不够,还不够,他紧紧地贴着她,越吻越饥渴,越吻越空虚,他一刻,他真的产生了一个念头,非要把她吃进自己身体,才能填补心中的沟壑。 她轻轻地嘤咛一声,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声婉转轻吟轰然崩断了他脑中最后一根弦,他再不迟疑,冲进那片*地。 冲进去的那一刻,他忍不住长吟一声。 极致的欢愉,身心的狂喜,驰骋飞翔。 事后他满怀柔情地一遍遍亲吻她的身体,不知餍足,不知倦怠,等激情涌起,便再次上阵。 如此三番,她终于在疼痛和颠簸中缓缓睁开眼睛。 那时,他正在她的身上,两体相接,不着寸缕。 她的脸上显出难以言喻的震惊,随即便是极度的愤恨,她的身体依然绵软无力,可是神智已然清醒。 他在她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可是一瞬的慌乱过后,身体的欢乐占据了上风,他的眼睛有些潮润,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一声轻唤彻底击倒了她,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愤恨的目中充满无法言喻的羞耻,泪水汹涌而下。 他低头亲吻她的眼睛,一点点地吮去她的眼泪,为了取悦她,反反复复舔舐着她的敏感处,使出浑身解数,可是他越这样,她越羞愤,泪水如滂沱大雨一般,无声落下。 最后,他只能用一条缎带蒙住她的眼睛,从她身体的反应中,感受自己是被需要的,与她抵死纠缠在一起。 从午后,到深夜,他靠着闷香的控制,把她束缚于床上,要了一次又一次。 被单上一片酴醾,□□与血迹混杂在一起,她终于晕了过去。 他从几乎烂透的良知中拨拉一丝怜惜,撑着疲倦的身体下床,偷偷地从厨房中提来一壶半温的水,轻轻给她擦拭。 可是擦拭到一半,他又开始忍不住,俯下身,细密地亲吻她受伤的地方。 迷恋到近乎变态。 事后,他抱着她小睡片刻,毕竟不敢睡实,在天亮之前离去。 他并非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可是因为得偿所愿,心中没有一丝后悔,加之知道她必不会把这样的事张扬出去,所以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感。 那时,他心中想的是,去哪里讨一盒香喷喷的药膏,让她的伤早点痊愈。 一定要香喷喷的才行,因为,她是那么喜欢香。 对此,作为旁观倾听的夏芩,除了匪夷所思,还是匪夷所思。 她一向认为,那些罔顾伦理的人都是穷凶极恶胆大包天的人,可是眼前这位……她满心糟污摇了摇头,一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人是怎样毫无心理障碍地做到这一切的? 难道他的心中压根就没有伦理一说? 她再次艰难地忍住自己把此货踢出去的冲动,硬生生地坐着当痰盂,心中十分煎熬。 而自杀君犹自在回忆沉浮。 那时,他终于购取了一盒疗伤的香喷喷的药膏,还没有想出办法给她送过去,她已经提着剑追踪而至。 她的眼是赤红的,双腿虚软,可是脸上却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厉来。 见到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劈头就砍。 他吓得抱头鼠窜。 丫鬟和小厮纷纷惊叫着上来阻拦,她拼命地挣扎着,愤恨的眼睛只是狠狠地盯着他,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这一院的混乱终于惊动了全家人,他的母亲大呼小叫地赶过来,看到这种情景,连忙上前拉住他上下检查,直到看他没有受伤才放心,然后吊起双眉端出长辈的架子对她大声叫道:“你疯了,你想干什么,放下剑!” 这是他母亲第一次这么大声呵斥她,平时,尽管母亲对她这个继女不咸不淡的,但因为顾及到父亲,所以至少表面上对她还是客气的。 这情急之下的一声狮子吼果然震慑住了她。 他母亲像个老母鸡似的挡在他的身前,袒护的姿态十分明显。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再骄傲的女子,也不能在长辈之前放肆,她看着他们,眼圈泛红,一字一句:“好、好、你们才是一家子,你们做的事,鬼神也难容,等着吧,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说完,狠狠地把手中的剑掷向偷偷露头的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身子一缩,她的身后,护崽的老母鸡又是一阵哇哇乱叫。 老母鸡把围观的人群全部呵斥驱散后,拉着他到屋子中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不愿意说,他母亲急了,叫道:“你到现在还瞒着我不成,那陆小玉是什么性子,如果你没有天大的事惹了她,她会那样和你急眼?” 原来,他母亲心里都明白,可是虽然明白,事情来了,她心中最先想到的,还是维护自己的儿子。 他这才把事情吞吞吐吐地说了。 他母亲登时如遭雷击,天塌下来似的,拍打着他哭骂起来,直叫“孽障”,可是哭过骂过之后,揩一把鼻涕,马上恢复了冷静,说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破了身这种丑事,是不会到处乱说的,只消不要让你父亲知道。” 顿了顿,冷哼一声:“就是她告诉了你父亲,只要你不承认,我再在旁边哭两声帮帮腔,你父亲还能怎的,终不过是她一面之词。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她身边的丫鬟兰香收买,让她和我们一条心,再不济就把这件事赖到别人头上,找个替死鬼了事。” 说罢,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然后,颠着小脚匆匆地谋划去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陆小玉怀孕了。 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晴天霹雳,之后,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怎样让她堕胎。 可是陆小玉很聪明,每次都躲过了邪恶老母鸡的魔爪。 她好像豁出去了,拼死也要保住腹中那枚罪恶的证据,要让他受到惩罚。 她不肯堕掉孩子…… 他的孩子…… 那个对他极其不利的消息落入他的耳中,竟让他扭曲的心灵泛起一种难言的甜蜜……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身孕越来越明显,同时离他父亲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老母鸡终于坐不住了,孤注一掷,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让两名健妇闯入她的房中,把她从床上捞起,直接就要灌药。 他闻风而至,第一次,像个真正的男人似的,冲过去把那碗药夺过来,一滴不剩地灌进自己口中。   ☆、第58章 雨中剑(6) 第58章 众人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健妇大睁着牛眼,忍不住嚷道:“少爷,你做什么!” 他全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他说:“谁也不能伤害她,”话语哆哆嗦嗦的,实在无愧于他那副单薄的小身板,“如果让她吃药,我就多吃十倍,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活了。” 而后,低下头,一副“你们看着办”的架势。 两个健妇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健妇皮笑肉不笑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是为了少爷你好,既然少爷你不领情,非要阻挡咱,咱们也乐得当好人。得,今天的事可是少爷你搅局的,与咱们没关系。” 说完,放开手中的女子,两人离开了房间。 他垂着头走到她面前,嗫嚅道:“我说的是真的,如果姐姐不嫁人,我会一辈子供着姐姐,当公主那样对待。” “呸!”她怒不可遏,一口啐在他的脸上。 他母亲知道他做的事后,哭得呼天抢地,一边拍打他,一边甩鼻涕抹眼泪,不住口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打量着是被那小娼妇迷了眼是不是,竟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老娘这么费心费力地替你谋划,你一泡屎就坏了老娘的整锅汤,你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 “……” 他木着脸任自家老娘在自己身上又推又攘,又揩又擦,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她不是小娼妇,别这么叫她。” 他母亲愈发嚎啕,大有不把他耳朵震聋决不罢休地阵势。 他看着自己老娘撒泼打闹全无形象的丑态,脑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她不论何时何地都高傲洁净优雅的雪莲之姿,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疑惑,难道自己那么迷恋她,就因为她和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或许,在这个世间,并不是所有的苍蝇都逐臭,也有某些苍蝇,会向往那一缕幽香…… 对于自杀君对陆小玉说的那番话,夏芩觉得,用某个岛国的人名形容他特别合适,那就是,缺心眼子。 对自杀君自杀的方式,夏芩觉得,比起剑这种带有刚烈苍凉色彩的工具,另一种略娘的工具更适合他,那就是,裤腰带子。 之后,事情的发展中,该兄果然没有辜负他缺心眼子的称号,缺得淋漓尽致。 遭遇姐姐香唾洗面,他毫不气馁。他想的是,既然他都已经对母亲派来的人表明态度了,那陆小玉自然就不会有危险了。 而且陆小玉既然怀了身孕,那她自然也就不会嫁人了,自己虽然可能会遭到父亲的惩罚,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难道还能把自己打死不成?比起陆小玉嫁人,他觉得,吃一顿扁担炒肉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所以在全家都沉浸在一种紧绷压抑的气氛中时,他的心情反而开朗起来,除了时不时地溜出去和狐朋狗友鬼混,就是躲在房中研究姐姐攻略,满怀期望地畅想着,某一天再和姐姐来一次幸福约会。 对此,夏芩的评价是,不要跟这个哥们儿谈脑子,因为该哥们儿压根就没有长脑子。 所以和脑子有关的一切,智商、理智、廉耻云云统统没有。 哥们儿只长了下半身。 陆小玉去世的消猝然袭来。 消息是对外封锁的,可是对内却封锁不住,家就那么大,家中就那么几个人,这么大的事情,很快人人知晓。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有点懵,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所有的感觉都来得那么缓慢,就像一棵成长缓慢的银杏树。哪怕亲身站在陆小玉的棺材前,亲眼看到陆小玉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他还是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呢,他想,天还是那么蓝,阳光还是那么好,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每个人都是老样子,她怎么可能走了呢? 他呆呆地注视着棺材中的人,无喜无怒,不哭不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有人拉他也不走,硬把他拖走了,不一会儿他又游魂似的游过来。 怎么可能呢,他脑中悠悠荡荡的只有这一句话。 世界突然彻底变空了,无边无际的空,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就连他自己也变空了,举目望去,两眼茫茫。 他试着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往日里熟悉的一切,院子、房屋、摆设、婢仆甚至还有他的母亲,然而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除了茫然就是茫然,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似乎唯有棺材中的那个人可以牵起一点实在的情绪,然而那个人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后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成了一片空白,他空茫茫的心中只剩下一具棺材,而他就守着这具棺材半死不活地过了一日又一日。 他的父亲很快就得知了女儿去世的消息。 那时父亲正在回程的路上,听到消息后,日夜兼程地回到家中,然而迎接他的除了妻子的啼哭,就是女儿冰冷的尸体。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双眼赤红,双手颤抖。 他母亲揩着眼泪,佯装悲啼道:“还不是因为你给她订的那个好夫君,王八羔子,猪油蒙了心,趁你不在,就和小玉做下了那等丑事,结果小玉坏了孕,怀的月份大了,掩不住了,想要堕胎,谁知吃药就吃出了事……” 说完,大放悲声。 他父亲立即把小玉的丫鬟抓过来审问,丫鬟也是同样的说辞。 他父亲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把小玉的未婚夫告进官府。 和他父亲同来的一个朋友冷眼旁观,私下里对他父亲道:“事情恐怕另有蹊跷,老兄做香料生意,令爱对各种香了若指掌,想要堕胎,只需一味麝香就够了,为何非要等到月份大了,吃药去堕?” 他父亲一怔,变故让他乱了心神,都没有想到其中的关节。 当地县令很快就到。 检验尸体,提审众人。 他痴痴怔怔地望着棺木中的尸体,她的下体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他的目光定在那片血液上一动不动,县官问他什么,他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他母亲和丫鬟兰香口径一致,指定凶手便是小玉的未婚夫。 县令让人把未婚夫捉过来问话。 直到此时那个男子才得知了小玉去世的消息,他脸上无法形容的惊痛如一块上好的瓷器猝然碎裂,听到县令的审问,他眼中浮起一层薄雾,低哑道:“小人没有杀害小玉,小玉是小人的未婚妻,小人倾心爱慕的女子,小人怎会舍得动她一根手指,请大人找出真正的凶手,替小玉伸冤。” 说完,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县令道:“那陆小玉腹中的孩儿可是你的?” 男子伏在地上,泪水纷落,手指缓缓蜷起,却慢慢答出一个字:“是。” 各色心思微微一震,各种目光聚集在男子身上。 男子哽咽着,声音却清晰坚定:“小玉是草民的未婚妻,草民对她倾慕有加,纵使草民情不自禁,让小玉有孕,会受到岳父的责怪,草民也只会向岳父请罪乞求而已,怎会伤害小玉,求大人明察。” 他站在人群中,迷迷瞪瞪的目光投在男子身上,像是惊奇,又像是意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不是这个人的,为什么要承认? 他母亲趁机哭倒在他父亲怀中,说道:“看,是他,果然是他。” 县令让人把男子投进县牢。 男子临走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惊得几乎跌坐在地。 当晚便下起雨来,春雷阵阵,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把混沌一片的世界劈开刹那明晰。 他坐在自己屋中,病态一般把小玉留下的那把剑抱在怀中一遍遍抚摸,似乎妄图从其中汲取一丝力量。 他怠惰了十六年的脑袋罕见地思考起了一些事情,比如说小玉,比如说男子,比如说他的母亲。 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人会把一些东西看得比生命还重,有些人会用生命去维护,有些人会用生命去成全,他无法理解,却知道这样的人是存在的。 他忽然理解了男子的做法,他想要保护小玉的名节,宁可让别人认为小玉*给了爱慕她并且本就与她有婚约的未婚夫,也不能让别人知晓她被一个禽兽凌·辱强占。 她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那样美好,从生到死,都是。 他抱着剑走进雨中,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他浑然未觉,浑浑噩噩地走到小玉棺材的停放处。 这个女子一直看不起他,每次见他,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满脸鄙夷。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对他做这些了。 原来他对她做的事,在别人眼中是如此的不堪,肮脏,不容于世。 可是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甜蜜最幸福的经历。 多么令人绝望的认知。 我的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一是拥有你,一是偿还你,假如,假如还有来生,你能因此而正眼看我一次吗? 哪怕只有一次。 剑光闪过,血花四溅,他倒在了小玉的灵柩前。 外面,大雨倾盆。   ☆、第59章 雨中剑(7) 第59章 在自杀兄的心中,他死了,自然所有事情就都了结了,所以,他压根就不会想到,他会以魂体形态亲眼见证事情惨烈的后续。 其实那日,当地县令来他家查案时,就已经发现了事情的可疑之处。 当时,丫鬟兰香向县令大人献茶,腕间玉镯叮当一响,就是这清脆的玉石相击声,引起了县令大人的注意。 为何一个小小的丫鬟竟能带得起如此价值不菲的首饰? 于是,县令大人便以此为突破口展开调查。 他的骤然离世无疑摧垮了凶手事先的构架,所以案子的调查推行得异常顺利,丫鬟兰香很快交代了自己被夫人收买的事实。 而他母亲也很快交代了自己杀陆小玉的过程。 眼看当家人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陆小玉的身孕也越来越明显,陆母终于坐不住了,放弃了使陆小玉堕胎的念头,暗生杀机。 怎样做得毫无破绽让人查不出来,陆母费尽了心思。 先是收买了陆小玉的丫鬟兰香,让她在陆小玉的吃食中下一点蒙汗药使陆小玉昏睡不醒,然后撬开陆小玉的嘴巴,把事先融化的锡汁灌进去,于是,陆小玉如此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便这样在无知无觉中香消玉殒了。 按照陆母的计划,锡汁灌进去,外表不显伤痕,即使触腹僵硬,因为小玉怀有身孕,谁也不会想到其他地方上去。 然后再栽赃嫁祸到陆小玉的未婚夫身上,妥妥的一栽一个准儿,多么完美。 可是陆母万万没有想到,她费尽心机想要掩护的人,却先一步自裁在陆小玉的灵柩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怒骂、质问、状若疯癫。 当这个女人被投进县牢大狱后,就彻底不正常了。 如果说这个世上除了姐姐去世还有什么能给他致命打击的,那便是“母亲是个恶魔”这个可怕的事实了。 他万万想不到,他最心爱的姐姐,竟死于他的亲生母亲之手。 他的母亲,他一直爱戴依赖的母亲,竟会生出那样可怕的心思,使出那样可怕的手段。 或许,在某个时候他也是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的,可是却本能地不愿多想,他妄图以自杀抹平一切,到头来却发现,他什么也抹平不了。 他的魂体不停地在夏芩面前做着各种自杀的抽风举动,其实,从他知晓母亲就是杀人凶手以来,他的抽风进度很快就赶上了他母亲,已然疯癫。 而经历了这番变故的陆父,一夜白头,葬了儿女,葬了妻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偌大的宅子里,没有多久,也随之郁郁而终。 真正的家破人亡。 荒草宅邸,狐兔出没,往日里富贵逼人的人家,而今只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小玉的未婚夫在小玉的坟前燃起了那块白鹭香,一只只烟雾凝成的白鹭姿态优雅地在她的坟头盘旋飞翔,男子怔怔地望着,直至香木燃尽,白鹭散去,日影西斜。 故事落幕。 夏芩久久沉默着,半晌,缓声道:“事情悲惨至此,确实让人难以预料,你无法释怀也属正常,特别悲剧起因还是因为你对陆小玉的执念,现在你这般自责,想必已是明白了。佛祖说过,人但有悔过之心,就会被救助。我想,如果从新来过,你一定不会再对陆小玉生出非分之想。” 少年低着头,只是沉默,纤瘦的身躯慢慢显出清晰的迹象,原来……竟也算得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他的声音细弱而清晰:“如果可以从新来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母亲重蹈覆辙。” 但是我对她的心,别人鄙夷也罢,嘲笑也罢,责难也罢,都不会改变。 因为,那是我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美好。 哪怕它不容于世,我也心中无悔。 夏芩:“……” 她万万想不到,此君竟然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她觉得,对这个人,自己实在已经无话可说了。 强忍着满心的烦乱,她问:“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自杀君:“赏我一纸灵符,让我魂飞魄散。” “……” 又回到了原点,心怀自责,却又不肯悔过。 夏芩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声恶气:“很抱歉,我没有那么*力,而且,即使我有,我也不是刽子手,这个意愿恕我无法达成。” 她用力按了按额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你应该听听那天那位先生所说的话,你既无法原谅自己,又不肯放弃执念,我这里很难替你净化。不如你去阴都地狱吧,那里十八层地狱的刑法,或许可以让你减轻罪恶感。 虽然那些刑法以暴制暴不免有些凶残,但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净化方法,你看如何?”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自杀君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去。” 烟雾缓缓散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夏芩面前。 夏芩吁了口气,不禁苦笑,她助人超度,最后却助到了十八层地狱里…… 满心抑郁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屋子外间的椅子上,画中君正执着一本书卷在看,姿态优雅闲适。 夏芩眨了眨眼,这是她受罚以来第一次见到画中君,不知怎的,满心的乌云瞬时消散了许多。 她说:“先生,十遍《左传》我抄完了。” 画中君把书放到一边,微微含笑点了点头:“十遍下来想必你已经很熟悉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学习诸子百家。” 夏芩微愣,画中君这么说……难道让她抄写,其实是为了复习? 心中顿时升起小小的雀跃。 她道:“那我今天抽空出去一趟,买一本新书。” 画中君含笑摇头,对她道:“不用买了,以后让小经跟着你,无论你想看什么书,都可以看到。” 说完,转头对桌上的书道:“小经,听到了吗,以后你就跟着小芩。” 夏芩的脖子锈住了似的,咔嚓咔嚓地一点一点扭过去,就见桌上刚才还很正常很安静的书,突然扑棱扑棱地扇起书页,像个受惊的鸽子一般,扑到画中君怀中,随后,一个撒娇的稚嫩的声音传来:“我不嘛,我就要跟着你。” 夏芩扭着脖子站在那里,扭成了一具崎岖石。 画中君把书从自己怀中摘下来,温声道:“听话。” 然后在夏芩傻呆呆的目光中,笑着解释:“小经是个书灵,原本是本古山海经,不过它海纳群书,所以不论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从它这里看到。”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他手中的书飘然化成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模样,飘到她面前,眨着眼睛道:“姐姐,那以后我跟着你,你可要疼我哦。” 夏芩犹自无法回神,愣愣的:“书灵,书也可以有灵?” “当然,”小男孩飘坐到桌子上,一本正经地指点,“万物皆有灵,书当然也可以有,而且我是古珍本哦。” “……”夏芩,“……有多古?” 男孩伸出三根嫩嫩的手指,骄傲道:“我五百岁了呢。” 夏芩:“……” 她不知道该为此男孩儿的年龄震惊,还是为他识数能力震惊,过了一会儿,她道:“恕我眼拙,没看清你伸了几个手指,你说你多少岁了?” 男孩把三根手指挨个掰了一遍,说道:“五百岁呀,姐姐,你不会连五个数都认不清吧?”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你真的有画先生说的那么聪明吗?” 夏芩:“……” 她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面无表情:“别,别叫我姐姐,你的年龄都可以做我祖宗了,建议你把那三根手指再数一遍,别见人就错报年龄。” 小男孩眼泪汪汪地看了画中君一眼,见画中君笑而不语,只管优哉游哉地饮着茶,小男孩眼中的泪意立马收了回去,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点给她听:“一、三、五,可不就是五百岁嘛,我是本缺页的古书,孤本,单数,独一无二哟!” “……” 缺页…… 难道就等同于缺心眼儿? 除了一,她还真不知道其他的数字和独一无二有什么关系。 不过,看在他是画中君送给她的礼物的份上,她便大度地不予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新课堂开课,今天画中君讲的是《孟子》,此着行文气势磅礴,感情充沛,雄辩滔滔。不自觉让人联想起,战国时期齐国稷下学宫那百家争鸣的精彩场面,很是心驰神往。 在夏芩的印象里,孟子此人也甚是奇异,箭艺绝伦,极擅雄辩,气势浩然,然而崇尚却是温柔敦厚的儒家学派,让人觉得有趣的同时又感到某种奇怪的感动,同时不自觉地为圣人的风采折服…… 阳光暖暖的午后,画中君舒缓有致的声音如流水漫过她的耳际,让人入迷。自动摊开的书卷呈放在她的面前,书页还在微微起伏,如有轻风拂过。 可是渐渐的,却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均匀的,规律的,催人欲眠的…… 夏芩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去,但见书页无风自动,起伏微微,好似某人的呼吸,书页中甚至还慢慢洇开一团疑是口水的东西…… 画中君停下讲课,看着桌上的书:“小经,小经!” 倏地一声,一个男孩凭空坐起,直戳戳地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齿不清道:“唔,结束了吗,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 “……”画中君顿了顿,缓缓抬起手:“去吧,今天就到这里。” 男孩欢呼一声,瞬间化为纸鸢飞出了屋子。 夏芩:“……” 她突然对此物的可靠程度产生了严重怀疑…… 刚想问画中君他们要不要再继续,就听见男孩的声音兴奋地传过来:“啊啊啊!鸽子!活生生的鸽子!美味的鸽子!” 夏芩:“……” 任凭她再长几个脑袋,也想象不出,一本书如何吃一只鸽子。 她走出房屋,一眼便看到不远处一个颇为眼熟的衙役手中提着的一个颇为眼熟的鸽子笼。   ☆、第60章 雨中剑(8) 第60章 夏芩向衙役走了过去。 衙役看到她,连忙丢下与他说话的知客尼,向她走来,说道:“这是县老爷让交给你的鸽子,县老爷说让你好好养着它,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县老爷会亲自来看它。” 夏芩:“……” 该衙役说话直通通的,透着一股子憨实正直劲儿,可为什么这么憨实正直的话此刻听来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呢? 夏芩刻意忽略过周围若有如无飘来的目光,竭力肃起面孔,正色道:“谢大人赏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协助破案是每个小民应该尽的义务,哪里敢奢望赏赐呢?” 话虽如此说,可是看到衙役大哥那副“你不接,我就不撒手”的架势,夏芩只好把鸽子接过来,单手行礼,告谢,离开。 把那些内容含义丰富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来到自己房前,夏芩把鸽子往团团围观的男孩面前一放,说道:“喏,吃去吧!” 男孩经立刻弹开数尺,抱住双臂,惊恐道:“你好残忍,竟然让我吃同类!” 夏芩:“……” 她不可思议地点点笼中的鸽子又点点他:“你和鸽子是同类?” 肉男孩伸出胖胖的手指指指鸽子的腿部:“我说的是它。” 夏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便看到了鸽子腿部绑着的一小卷纸笺。 被书男孩称为同类的纸笺…… 只是,她说过要书男孩吃纸笺了吗? 她小心地把纸笺取下,同时觉得奇怪,这么明显的一小卷自己竟然没发现。 然后就忽然想起,县令大人曾经说过,这只鸽子是个信鸽…… 那这卷纸笺就是信笺了? 可是让人提着传信的信鸽……它还能被称为信鸽么? 夏芩的心中浮起一个摇头的小人儿,她连忙抑制住满脑子乱窜的怪念头,把信打开来看。 信中记述是县令大人在不久之前的风筝节上审理的一桩民事案件。 内容大致如下:一对有情人因为家庭的原因不能在一起,于是双双愤然出家,数年后在风筝节上相遇,旧情复燃,两人便开始偷偷私会。 后来被乡民发现,乡民认为,他们这种行径实在有伤风化,于是便把他们扭送到了官府。 县令大人感于两人真情,判他们还俗,喜结连理。 信后,还特意用带着淡淡粉色的字录下了县令大人当时的判词: 一个冷坐庵,一个苦打禅,问如何这般憔悴,念念私会,不过情之一字难过嘴。 这意马难栓由他,莫惹佛笑话,且褪去袈裟,与共还家,自有胭脂与你擦。 夏芩:“……” 不知怎的,看着这散发着若有若无花香的字迹,读着这幽默轻快的曲子节奏,就感到一股幽幽的流氓气息迎面扑来…… 断案就断案,写词就写词,但把这断的案,写的词特意给她看又是个什么意思? 夏芩琢磨了几番,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把这件事情给撂下了。 所以,自然也没有看到纸笺背后那行细小的字:看后写感悟…… 天气愈暖,定逸师傅的病却依然没有好转,夏芩要再去请程大夫,定逸师傅止住她,缓缓道:“陈年痼疾,就是程大夫在此,也只是缓解,无法全然根治。师傅的病师傅自己心里明白,你且把程大夫以前开的药方拿过来,照上面抓药即可。” 药吃过,明面上是好些了,可身体依然虚弱。 这一晚,是慧心陪师傅过夜。 半夜时,慧心突然闯进夏芩的房中,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哭腔急道:“师姐,不好了,师傅突然呕得厉害,我伺候她漱口时看见,师傅她……都呕出血来了。” 夏芩一惊,险些跌下床去,懵了好久,才缓过那一阵心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床单,手心密密麻麻地浸出一层滑腻的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控制住声音中的抖颤,快速道:“你先去照顾师傅,我随后就来,叫上慧静。”微微一顿,加上一句,“记住,不要过分失态,要不然,师傅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们。” 慧心点点头,捂住嘴,眼中泪光闪烁。 夏芩迅速赶往接鬼室。 夜间的接鬼室像一座荒凉神秘的城堡,林立的青桐环绕着它,瓶风嗡鸣,幽魂呜咽,透着一股浓浓的阴森鬼气。 白日里根本无法无法想象的阴森鬼气。 而此时却成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招来了变相君。 到了师傅住处,师傅正在对两位师妹说话:“……先回去休息吧,没什么大碍,有话明天再说……” 幽暗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瘦弱得令人心惊,可是谁能想到,这具单薄的身躯,都承担了什么。 免费为乡民看病,定时为乞丐施粥,费尽心力化缘捐助了一家医馆只为让掏不起钱的穷人也能就医,而她自己却恶疾缠身。 夏芩走过去,按住定逸的手臂,轻声道:“师傅,让慧静给你把个脉吧。” “……”慧静惊怔。 夏芩道:“慧静跟师傅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就让她给你诊诊吧。” 一向喜欢摆出高冷姿态的慧静突然变得极为无措,急得结结巴巴:“不不,我、我不行……我还没有……我怎么能给师傅……” 定逸师傅微微抬手,气息虚弱道:“别为难她了,明天再说吧,为师累了,你们先去下去吧。” 夏芩没有退下,扶着她的手臂,眼中带了些微乞求的意味:“师傅,你相信我,就自己给自己把个脉吧。” 定逸师傅看着她,少女目光盈盈,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如含了一汪幽静的星海,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沉浸里面。 像是不忍拒绝,又像是若有若悟,定逸把手指缓缓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君静静地观察着定逸的面色,听着她所报的脉象,细细斟酌,而后说出另一张药方来。 夏芩来到桌前,挽袖提笔,依言记下。 然后她把药方给定逸过目了一下,交给慧静,说道:“明天,就照这张药方给师傅抓药。” 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与往常并无差别,可是在她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异议,就那么无条件地听从了她。 哪怕她从来没有学过医,哪怕她还不到十七岁…… 仿佛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女身上已经带上了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几日后,定逸的病情开始好转,夏芩这才略略放心。 四月芳菲正盛,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饱蘸雨露后蓬勃的花香,众人晨起的时间也开始提前。 可是再前也前不过眼前这位。 天还没亮,夏芩就被一阵雄浑高亢的喊杀声惊醒,随即人喊马嘶、刀戟相撞的声音传来,如有大批兵马要踏平松山寺,夏芩顾不上多想什么,跌下床,哆哆嗦嗦地就往外跑。 刚出房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有个男人在她的院中舞剑! 舞剑的男人身穿盔甲,身材高大,他的身后,一排排士兵结阵操练,呼声震天,刀枪如织…… 夏芩的腿当时就软了。 破风声起,游龙穿梭,男子的剑时而骤如闪电,时而轻盈如燕,剑影如虹,落叶纷崩。 即使她不懂剑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可感觉到其中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肃杀气势…… 比起自杀兄所带的那副凄风苦雨的背景,盔甲兄的背景何其雄壮拉风! 正在练剑的男子看到她,缓缓收势,向她走来。 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完全不同于一般鬼魂飘来飘去的德行。 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士兵肃然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么多人目不转睛的盯视,那种压力……夏芩险些当场给跪。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或许被惊吓过,但却从来没有怯场过,无论她面对的鬼魂是豪门公子,是富家商贾,还是名士官员,在她的眼中,都是普通鬼魂而已,而且还是需要她帮助的鬼魂,所以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自己屈居弱势的感觉。 可是面对此盔甲兄,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被对方的威严气势震慑得透不过气来的弱势。 她生平第一次朝一个鬼魂合十行礼:“上次匆匆一见,未来得及问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盔甲君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鬼语者不必客气,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传一封信。” 夏芩:“好的,请跟我来。” 而后把他引到接鬼室,自始至终,盔甲君都是步伐矫健跟在她的身旁,身上的盔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自他进来,接鬼室便恢复了好久不见的本来面目,什么药柜呀,药桌呀顷刻间全然不见,仿佛都被吓得灰溜溜逃走了,只有一副实实在在的桌椅横在屋子中间。 她坐在下来,磨好墨,提起笔时才发现,盔甲兄还按着剑腰背挺直地站在她的旁边。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略略惭愧:“不好意思,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要不您坐?” 盔甲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一点笑容又像是没有,他道:“你坐,不必客气。” 手一抬,一副大帐的幻境突然浮现,威风凛凛的主座居中而设,盔甲兄大刀金马地坐下,微微抬手:“坐。” 夏芩战战兢兢地挨着自己的座位坐下,手中提着笔,很有一种化身为大王麾下弱鸡小书吏的感觉…… 夏芩恭谨地朝大王欠身:“请讲。” 盔甲君:“吾名姜夔,山西省潞安府长治县人,成婚第二天便入了伍,后来不幸战死疆场,我妻子少艾,我不忍她这么年轻就为我守寡,所以想让你写一封信告诉她,让她改嫁。” 夏芩微怔,却什么也没说,提笔写下。 男子站起身,他身后的幻境也跟着收起,夏芩道:“需要我为您念一卷经文吗?” 男子道:“不必。” 而后便走出房门。 夏芩封好信,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下山,把信投到驿站。 回程的路上,心中却想,盔甲兄果然英豪,做事如此干脆利落,如果鬼鬼都像他,该省去多少口舌。 如此这般轻快地回到寺中,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厮杀声。 然后,夏芩眼睁睁地看见,厮杀背景中的男子,依然在八风不动地练剑。 她扶住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起来。   ☆、第61章 雨中剑(9) 第61章 此后,足有半个多月,夏芩生活在一片兵荒马乱中。 每天天不亮,就被一阵悠长的号角声惊醒,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待她慌里慌张地撞出门外,迎接她的,便是盔甲兄凌厉的剑锋和他身后狼烟弥漫白刃相接的场景。 有时候,还在半夜,就听见一声接一声惊魂夺魄的战鼓雷鸣,紧接着,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人践马踏、妇孺悲啼、嘶喊惨叫的声音相继传来,等她两股战战地逃到门外,看到的却是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背景中,盔甲兄岿然不动舞剑的画面。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盔甲兄舞剑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于是乎,他身后的背景蔓延了整个寺庙,往日里祥和宁静,檀香悠悠的寺庙,充斥着一片兵荒马乱、血雨腥风。 她常常看到骑着战马举着战刀的士兵在香客中左右劈杀,看到无知无觉的香客们踏着遍地血腥、跪在尸体上,虔诚地向佛叩拜…… 还看到师傅师妹们在一片断臂残肢中谈笑着用餐…… 甚至有一次,她眼睁睁地看到,有一名香客把两支棍子长的高香插在一具尸体流血的鼻孔中,该尸体“嗷”一声,霍然睁眼,瞠目瞪视了她一会儿,吐出一口血,又昏厥了过去…… 如此种种,夏芩终于受不了了,壮着胆委婉地向盔甲兄提出,既然他心愿已了,为何不早死早托生,免得错过了地府分发的优质投生指标,要知道好名额也是有限的…… 盔甲兄却道:“不急,等我妻子有了消息不迟。” 夏芩:“!” 什么消息? 嫁人的消息?怀孕的消息? 她负责替人传信,难道还要负责督促后续的终身大事事务? 夏芩不能淡定了,然而面上却并未表露分毫,含蓄地微笑:“原来如此,不过,既然您要等,为何不在您妻子身边等呢,要知道,就是她有了什么消息,也不会专门通知到这里来的……” 盔甲兄神色平静:“我已经记不起回家的路了。” 夏芩:“!” 能告诉她详细的家庭住址,却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夏芩满脑门青筋乱跳,默了片刻,顶着一张硬壳脸说道:“那您想怎么办呢,要不要我雇一辆车把您送回去?”虽然在别人看来那就是一辆空车,“至于花费……”注定是一笔让人吐血的巨额数字,“您就不用担心了……” 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似的。 盔甲兄斩钉截铁:“不必,我就在这里等。” 夏芩:“……” 顶着满脸血,夏芩犹在做垂死挣扎:“这样啊……您是想自己回忆起回家的路么,也好,不过您为何不换个安静的方式回忆呢,您每天这么不分早晚地练啊练的,多累呀,身体累的话,会影响思考的……” 盔甲兄正色:“而今蛮凶未灭,强敌环绕,国土堪忧,正是我辈闻鸡奋起,慷慨报国之时,怎可耽于一时安乐,弃家国于不顾? 念你一介女流,本将不与你计较,只是歇息之事不要再提起!” 夏芩:“……” 冷汗密密浸出,不只是因为遭了训斥,更因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生活的国家竟然会有被敌人踏破的危险…… 这对一个自以为天下太平的井底蛙来说,是多么惊悚的消息…… 那要不要因为这条惊悚的消息而提前演习身在乱世的感觉呢? 夏芩犹犹疑疑欲言又止,盔甲兄看到她这个样子,浓眉一抬,问:“还有事?” 夏芩:“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您练剑的时候,能不能顺便约束一下您的部下,小寺不大结实,着实经不起太多的纷扰了……” 盔甲兄皱眉不解:“部下?我孤身一人前来,除了一柄剑什么都没有,你说什么部下?” 夏芩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盔甲兄不知道自己携带了背景? 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到盔甲兄的背景? 夏芩被这个诡异的事实惊呆了,她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宿舍,摇摇晃晃地从笔筒中抽出画卷,想要询问一下画中君是怎么回事,然而画卷打开,只看到一行虚幻的小字从画中悠悠地飘了出来:当今名家邱连云新作美男图,不可不访,吾去矣! 夏芩:“……” 她愣了片刻,像游魂一样游进接鬼室,转而请教变相君,结果只看到虚幻的药柜上贴着一张虚幻的纸条:山有药草,吾去采之,数日不归,留言告之。 夏芩:“!” 什么意思,这都是什么意思? 还有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小伙伴了? 夏芩颓然良久,最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改而去请教整日里蹲在鸽子笼前对着鸽子流口水的书男孩。 “鬼鬼身后的背景是怎么回事?” 书男孩闻声回头,顿时把夏芩吓了一跳,只见该男孩的两只眼睛涂得乌突突的,像是糊了两团的墨迹,如要装扮某憨态可掬的稀有动物,结果却装扮出了惊悚吓人的效果。 夏芩登时话都说不利落了,抖着手指点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的眼、眼是怎么回事?” 书男孩立刻露出笑容,一脸“求表扬”的神气:“黑眼圈呀,像姐姐一样晚上睡不好觉长出的黑眼圈呀。” 夏芩:“……” 上下眼皮都黑成墨汁的黑眼圈? 夏芩竭力控制着嘴角的抽搐,面无表情:“你像我一样晚上睡不好觉?我看你是睡得太多,口水四流,把眼那块的字迹糊了才弄出的黑眼圈吧,要不就是你自己画上去的?” 小男孩嘟起嘴:“姐姐真坏!” 夏芩心中生起些微的好奇:“因为你本体是书,所以就特别喜欢往自己脸上泼墨?” 书男孩:“当然不是,是因为应该有,所以才让它有嘛!” 夏芩:“……” 缺心眼子的世界她不懂,于是她直接吩咐道:“赶快发挥你书的功用,给姐姐查查鬼鬼身后的背景是怎么回事。” 书男孩闻言,呼啦一声,半边身子变成了迎风招展的大型书页,另半边身体朝她眨着眼睛道:“姐姐自己查呀,我不识字的。” 夏芩:“……!” 一个书灵! 一个海纳群书保罗万象的书灵! 一个海纳群书包罗万的书灵却说自己不识字! 仿佛有千万头草泥马呼啸着从她心头狂奔而过,把她身为正常人的认知底线践踏成了一缕缕妖娆的齑粉,在空中袅袅飘散…… 对这个荒诞的世界,她真的已经无法再抱什么希望了…… 书男孩看她呆立不动,催促道:“姐姐,你到底查不查呀,我还要看香喷喷喔喔喔的鸽子呢?” 喔喔喔...... 她继续呆立,神智完全游离于另外一个世界。 小男孩:“鸽子的打鸣声很好听哦。” 打鸣声…… 夏芩一激灵醒过来,紧紧地盯着书男孩,书男孩不自在了,不安地扭了扭小身子,“干吗?” 夏芩:“别告诉我你不但是个睁眼瞎还是个聋子。” 书男孩扭得更厉害了,脸色涨红:“你才是聋子,你们全家都是聋子,我就是听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而已,你不知道我是一本古书吗,我没有五感,可是我可以通过记载描摹呀,你会吗,我比你聪明多了!” 夏芩:“……” 没有五感你对鸽子流什么口水! 夏芩对这个充满悖论的世界已经彻底无言了,她强迫自己冷静片刻,说道:“所以,你自然也看不见盔甲君身后的背景了?” 书男孩:“什么背景,你能说详细一点么?” 夏芩:“就是一幅幅活的战争画面。” 书男孩若有所思地点头,虽然既不识数又不识字,但好歹活了那么多年,见识还有那么一星半点:“那不是杀伐气嘛,他从战场上归来,身上带着杀伐气很正常啊。” 夏芩:“那可是活生生的画面。” 小男孩睁着两只圆圆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是活生生的了,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嘛,已经融入他的骨血不会消散了,那不就是杀伐气嘛!” 夏芩依然满头雾水,微微蹙眉:“他自己看不见……” 书男孩看她的目光已经接近于看白痴了:“这还用说?比如你看我满身的书卷气,我自己就看不出来嘛!” 夏芩:“……” 她看不出来…… 地球人都看不出来…… 脱离地球的神秘物种就是佩戴了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 话至此,夏芩也七七八八地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背景不可消,同志须忍受。 如此,直到半个月后,一对自称姜夔夫人家仆的男女来到松山寺,来请夏芩。 女仆很是客气:“我家夫人收到您的信后,很是激动,很想和您当面恳谈一番,可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自前来,所以就让奴婢们过来请您去一趟。”女仆顿了顿,又道,“我家夫平时人也是敬佛礼佛的人,所以特意嘱咐奴婢在贵寺敬献一百两香油钱。” 夏芩顿时脸红了,她这么说,好像自己她的的银子似的。 于是道:“您误会了,其实我平素做这些从不收分文的。” 女仆谦谨道:“小师傅不必多心,这只是我家夫人对佛祖的一点心意,并没有其他意思。” “……”夏芩这才不说话了。 而后禀明师傅,辞别山门,再次踏上了外出的旅程。 如此晓行暮宿,车马粼粼,一路向北,足有两三日,来到一座宅邸前。 宅邸古朴高大,夏芩随着女仆走过去,穿门过户,来到一处院落。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院中摆有各式各样的花坛盆景,这个季节花儿开得正好,姹紫嫣红间点缀着些许藤萝翠竹,让这个院子呈现出与外表不一致生机雅丽。 女仆走到门前,隔帘禀道:“夫人,慧清师傅来了。” 随即,门帘打起,夏芩随着仆妇走进去,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扶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出现在面前。   ☆、第62章 雨中剑(10) 第62章 夏芩不想失态,可她实在太过吃惊,心里面眼睛瞪到几乎脱眶,而面上却不得不拿捏出一丝佛家弟子的风度,低下头,合十行礼。 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手帕捂嘴巧笑嫣然:“就是这位小师傅劝夫人改嫁的呀,唔,眼睛挺大。” “……”夏芩顿时满脸通红。 老夫人也笑,慈眉善目的,微嗔:“客人面前也敢这么说嘴,没规矩,还不赶紧奉茶来。” 小丫鬟脆生生地答应一声,福了福身,像一只灵巧的穿花蝴蝶般,转眼就飘出了众人的视野。 老夫人抬了抬手,和蔼道:“小师傅请坐。” 夏芩红着脸道了谢,微微偏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小丫鬟奉了茶,颇有颜色地和仆妇一道退下去了。 老夫人道:“小师傅的信老妇看了,有劳师傅大老远的跑一趟,你能把见到先夫的情景再详细告诉老妇一遍么?” 夏芩点点头,说道:“半个多月以前,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男子来到鄙寺,自称是姜夔,新婚第二日便参了军,后来战死疆场,他不忍妻子年纪轻轻便为他守寡,于是托我代书一封,劝夫人改嫁。”她顿了顿,又道,“这个男子个头很高,体格魁伟,眉毛很浓,剑艺超群,是个伟男子。” 老夫人怔怔地听着,目光悠远迷惘,半晌自失一笑,淡淡道:“三十多岁……老妇都已经不记得他那时是什么样子了……” 她的声音缓缓的,澹静中似乎带了一丝薄怨:“六十多年了,现在才来……”她摇了摇头,微微自嘲,“老婆子现在都是往坑里爬的年纪了,就是死后见了他,恐怕谁也不认识谁了吧……” 唇角微微笑着,眼神却暗寂了下去,像一抹燃尽的香灰,透着难以言说的灰凉。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盔甲君悄然浮现,他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皱纹纵横的苍老面孔,目光比夏芩还要震惊,震惊中又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哀恸,他单膝跪在老人面前,双手捧住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头触在上面,似在膜拜又似在忏悔,虚幻的眼泪落了下来:“对不起,芸儿,对不起……” 夏芩道:“夫人,姜先生他……” 盔甲君抬起头来,眼睛微润,朝她摇了摇头,夏芩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老夫人模模糊糊的目光看过来:“怎么?” 夏芩:“没,我就是想告诉夫人,人经过生死大难后,魂体会变得不全,有的人会忘记以前的一些事情,有的人会迷失很长一段时间,尊夫没有早些来,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迷失了……” 而且一迷失就是六十多年…… 比一个甲子还多,人生来往一轮回,让她这个经常与鬼鬼打交道的人都无法想象…… 老夫人点点头,眼眶微微泛红:“老妇知道,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老妇才心甘情愿守了这么多年,临死前还能听到他这么一句嘱托,”她微微一笑,难掩凄凉,“老妇值了……” 夏芩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显得空泛和潦草,整整一生的等待……没有一句语言可以安慰这份沉重。 那边,盔甲君依然捧着老人的手,低着头,声音微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生死天堑,白发红颜,当这一切真正横亘在人的面前,那强烈的对比,是如此让人惊心和心酸。 夏芩道:“这么多年……夫人就没有想过……令夫的情况,即使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应该可以猜到的,夫人其实有机会……” 老夫人苦笑:“我虽不是世家女子,却也是从小读着女戒长大的,即使不能对着一个人从一而终,也不能先后嫁了他们兄弟两个后,再厚着面皮嫁第三家......” 兄弟两个…… 夏芩心中又是一惊。 老夫人幽幽叹息:“但谁又能想得到,老妇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震惊一波接着一波,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老人,瞠目结舌。 老夫人看着这样的她,淡然一笑:“想不到是么,其实谁又能想的到呢?” 谁又能想的到,那个骑在马上腰背挺直、意气风发的男子,那个把她娶进门的男子、那个在半道上击退劫匪、隔着轿帘温声安慰她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而只是她夫君的弟弟呢? 在这个世上,总是不乏这样荒唐的事情,兄长不在家,弟弟便代兄长把嫂子娶进门。 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只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 夫君在行伍之中,于是娶亲的一切事宜,托媒、聘娶、迎亲都是由别人一手操控,从始至终,那个本该是主角的她的新郎的男子,倒像一个与之无关的彻头彻尾的外人。 洞房花烛夜,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宾客喧闹,只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孤寂和凄凉从心底慢慢升起,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冷,很冷,很害怕,所有灯火、笑语、温暖,都在彼岸,与她无关。 她知道了,那个迎娶她的男子,那个与拜堂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像一个身处孤岛中的女子,四面都是茫茫海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惶然地面对这未可知的未来。 本以为最糟糕的事已经莫过于此,谁知道并不,最糟糕的还在后面。 半年后,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却是连他们的婚房都未进,连她的面都未照,便和家中大吵一场,愤然离去。 夫君坚决不肯承认这门婚事,不肯接受家中的摆布,他自己已有心上人,他要和自己的心上人携手到老。 她像一块灰暗背景上的一斑灰暗的焦痕,是那么黯淡和不合时宜。 两位老人也气,也骂,可是到了最后,便成了一种无奈的妥协。 夫君常年在军旅,职衔日渐升高,没有多长时间,便已是统领一方的威武将领,什么样的气能敌得过骨肉亲情和身为父母的骄傲呢? 时间长了,即便是对她心有怜惜的公公婆婆对她也是无可无不可了。 她就像一件别人随手掇来便弃之不理的物品,日复一日地蜷在角落里蒙尘发霉。 没有人想到,她也是一个人。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卑微地奢望着,或许有一天,她的夫君会意识到她的存在,会来看她一眼,让她的一生不再那么孤清和凄冷。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却是那个本该和她结成同盟的男子,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掐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给了她致命一击。 他和那个女子住在一起了。 他让那个女子怀了他的骨肉。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看到公婆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是啊,只要能抱上期盼已久的孙子,儿子的哪个女人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婆婆还委婉地向她提起,想把那个女人接过来照顾,毕竟行伍之中不如家里。 “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要相互照应,你也需把量放大些,不要计较什么名啊份啊的,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最重要。” 婆婆对她如是说道。 她的心神一阵阵恍惚,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耳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兔子的尖叫。 你听过兔子的尖叫么? 只有濒临死亡时才有的绝望的尖叫? 她听过,在她还是孩童时,所以从此她再也不吃兔肉。 现在,她又听到了那种尖叫。 她微微颤抖着向婆婆告辞,微微颤抖着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就这么一小段路,她竟然走错了,转来转去转到了花园中的水池旁。她看着水池中的水,神识有些模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都没有,从头至尾,她都是一个误闯入别人家里的懵懂客…… 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 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她的脑中回荡,她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向池水的中央走去…… “不,嫂子!” 随着一阵呼叫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风一般地旋到她的面前,她的手臂被人牢牢攫住,用力拉回。 她跌坐在池岸上,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拉她的人,是他,那个迎娶她的人,她夫君的弟弟,她的小叔。 男子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悔和怜惜。 可她已经不想再看了,这样的目光,她已经看得够多了,同情的,惋惜的,哀叹的……她尤其不想看到他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表情已有些不大正常,口中犹自无知无觉地说着:“哦,是你啊,小叔也来这里摘花吗?” 花池的中央,有几株已经凋谢的莲花。 男子看着她,目光翻涌,声音轻哑:“嫂子……” 她无知无觉地点点头:“哦,那你摘吧。” 然后,在他紧紧相随的目光中,摇摇晃晃走出他的视线。 最初,他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怜惜和歉疚。 她是他娶进门的,她是他用红绸缎牵着来到高堂前拜天地的。 可是这个由他代娶的娇花一样的女子,在进了他们家的门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憔悴凋零,而今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 有什么东西叫嚣着从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忍耐。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从听说兄长身边的那个女人怀孕之后,家里的人就鼓动她去兄长那里。 一来可以照顾两个人,一来可以顺便和丈夫培养培养感情,两位老人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听从了,也去了。 是他把她送去的。 他也不知自己怀了什么样的心思,竟然主动请缨做这种事情。 他们来到兄长的驻地,兄长已经事先听说了她要来的事情,看到他们,肃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对他道:“休息两天,就赶紧回去,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这里有你嫂子陪着,我万事安好,让父母不要忧心。” 然后,看也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嫂子?谁是嫂子? 明媒正娶的女人就在眼前,而这个人却毫不讳言地告诉弟弟,那个女人是他嫂子! 姜夔看到身旁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唇角抿得很紧,似乎正在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而眼角却不正常地渗出一丝血红,像一抹妖艳的桃花,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却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对那个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说:“将军,请留步!”   ☆、第63章 雨中剑(11) 第63章 “将军,请留步!” 走到门边的男子一顿,转过身来,眉目微抬,似乎挺意外这个看上去木讷而懦弱的女子竟敢开口叫他。 女子低着头,声音中有一丝轻颤,话语艰难却字字清晰:“我知道将军厌弃我,不欲我在身边,我来此地,是因公婆之命,并没有给大将军添堵的意思。 我没有夫君,仰人鼻息而活,公婆不止是我的尊长,更是我终身要仰仗的人。所以我不能有一丝忤逆,失了两位长者的欢心。 我不能就这样走,如若大将军实在不能容,就请修书一封,说明情况,甚至不必等到两天后,芸娘现在就可以走。” 自始至终,她都垂着头,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绞得发白,看得出,她很紧张,可即使紧张,她还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旁边的姜夔惊讶了,不自觉地对这个“嫂子”刮目相看,尤其是那一句“我没有夫君,仰人鼻息而活”的话,简直就是在打对方的脸,让他听了心中倍儿爽。 门口的男人也有些微愣,大约是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敢这么说话,字字绵软,字字藏针,让他一时竟无法反应。 然而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最初的面无表情,冷然道:“父母那里,我自会交代,岂容你言语放肆? 这里是军旅,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张口将军闭口大将军,如此僭越,是存心想给我招祸?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毫不留情的话语直如鞭子甩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突地涨红,头垂得更低,声音更颤,低声道:“是小女子无知,不晓得大人的军职和大将军有什么区别,还以为像您这么威风,连父母之命都敢违的定然是大将军无疑,是小女子弄错了,请将军赎罪。” “……” 这一次不光是打脸了,简直是*裸的嘲讽唾面。 姜夔看着兄长迅速黑成锅底的脸几乎忍不住要爆笑出声。 他拳头抵着嘴“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唔,不知者不为过,说实话,连我也弄不清那其中的弯弯道道。好了,大哥你快去准备书信吧,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着实没啥兴趣,正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呢。” “……” 看着男人铁青着脸甩门而去,姜夔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转到她面前,乐不可支道:“嫂子,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你看我哥,哈哈哈,我还从没见过他气成那个样子,笑死我了……” 而她只是低着头,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她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或许是想到父母之命不可一再违背,或许是觉得他们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对她说:“你要想好,如果你要留下,你就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不能在她面前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只能以婢仆的身份伺候我们。如果你做不到,我现在就叫人把你送走。” 男人说的那个“她”是谁,她心中一清二楚,心无声战栗,而出口的话却反常地平静麻木:“我留。”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任由别人这般羞辱践踏,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退路都没有了,除了笨拙地、舍命地博一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男人把她带到另一个女人面前,如是介绍:“家里人听说你怀孕了,不放心,就让寄居在家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先来照顾你一段时间,等我寻到了更好的婢仆,再把她送回去。” 美丽的女子嫣然含笑:“谢谢夫君。” 男人温柔地注视着女子,深情款款。 而她,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仿若枯木。 美丽的女人把目光转向她,问道:“你是姜郎的远方亲戚呀,什么亲戚呢,该怎么称呼?” 她道:“是姜大人客气了,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远方亲戚,家父只是一介穷教书先生,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救了姜太爷一次,姜太爷心怀感激,这才在我父母、夫君去世后把我接到姜府居住。” 男人眉心一动,随即微微蹙起,不知道是因为这段他不知道的往事,还是因为她那句“夫君去世”的话语。 女人叹息:“想不到你也是个可怜人,无妨,这军中有很多未婚的优秀男子,到时候让姜郎给你介绍一个。” 她微微牵起一抹笑:“谢谢夫人。” 旁边的男人眉头蹙得更紧。 她把所有的脏衣服脏被单收起来到河边去洗,男人在外面截住她,问道:“你说的你父亲救了我父亲一命的事是不是真的?” 她垂眸淡淡:“是。” 男人默然片刻,仿若叹息:“如此,倒有些委屈你了。” 她的眼眶蓦地变红,却竭力掩饰住了自己,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委屈二字于我,实在太过奢侈,芸娘早已经感觉不到了,大人你就不必记挂了吧。” 说完,绕过他,径直去了河边。 姜夔得知她要做的事,简直气疯了,急急地跑到河边来找她,吼道:“你有病是不是,你答应照顾我哥也就罢了,你还上杆子去伺候那个女人?你才是正室,正室,你懂不懂!” 激烈的话语直把她的眼泪喊了下来,她紧紧地闭着嘴,泪水无声奔涌,姜夔在旁边看着,只看到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而她什么话也没说,抹了一把脸,便开始棰衣服。 姜夔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目中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痛惜,他说:“我们走,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她垂目静了片刻,抬眼看他:“我为什么要走,你父母让我来这里不就是做这些?” 他一怔,拉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放松,她挣开他,继续棰衣服。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也卷起袖子,帮她拧起衣服来。 因为拧得太过用力,他直接把他兄长的一件衣服拧成了稀巴烂,还面带得色:“小样儿,小爷连脖子都敢拧,还拧不了一件衣服?” 她余光看见,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他伸向第二件衣服的魔爪。 谁知他还拧上了瘾,对她央求道:“让我再拧一件嘛,很好玩的,这一次我一定控制力道。” 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自觉地松了手,他立刻抽出一条床单,三下两下把湿湿软软的床单拧成了麻花棍,然后……床单也报销了…… 傍晚回来的时候,小丫鬟看着她盆中的衣服,略有疑惑:“阿姊,我记得你不是端了好多衣服去洗的吗,怎么看起来就这么点啊?” 她红着脸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然后赶紧去把衣服晾起,而后一头扎进厨房里。 外面,还听到姜夔的声音,大大咧咧对那小丫头道:“别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什么活儿都推给别人,阿姊也是你叫的吗,快去给爷倒杯茶来……” 她在厨房听着,只觉得一股暖意缓缓地淌过心底,染上双颊…… 按说,把她送到此地,也就没姜夔什么事了,他也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可是并不,他依然赖着不走,时不时地出现她身边,帮她做这个做那个,像只流连不去的花蝴蝶。 时间一长,连那个女人也看出来了,笑着对他道:“叔叔是看上芸娘了吧,要不要我对你兄长说一说,给你们引线搭桥?” 他嘻笑道:“那敢情好,还是嫂子最明事理,既这么着,我就代芸娘向嫂子告个假,下午我想带她去骑马。” 女人被他一句接一句的“嫂子”叫得脸泛红晕心花怒放,含笑道:“去吧,我这里有小丫头招呼,不会有什么事,你们尽管去玩个痛快。” 可是还没等到他和芸娘商议,便先迎来了兄长的冷脸。 兄长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是什么身份,你竟敢肖想她?如果你敢闹出一点丑闻,我第一个抽死你!” 他挑着浓眉反击:“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我娶进门的女子,是和我拜过堂的女子,是我们姜家恩人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肖想她?兄长你倒是说说,我闹什么丑闻了?” 兄长暴怒:“别忘了她是你嫂子!” “嫂子?”他怒极而笑,满眼皆是不驯,“我记得兄长你让我喊的嫂子可是另有其人。是你先不要她的,是你先冷落她的,是你先羞辱她的,你在这里吃香喝辣抱美人耍威风,你可想过她在府里是怎么过的?可想过娶她过门的弟弟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咚咚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目中迸发出一种激烈,“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发现及时,她现在早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兄长身体不禁微微一震。 他眼角蔓延起猩红,恨声道:“我姜夔一辈子就没做过这么亏心的事,是我把她娶进门的,你能明白吗?是我把她娶进门的!她这样一个女子,孝顺,温柔,善良,凭什么我们姜家要这么亏待她?我就是爱她,我就是要娶她,怎么了?别给我讲什么规矩,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他的话激昂有力,盯着他兄长的目光毫不示弱,兄长震撼了,无声动容,第一次,兄长发现,自己的弟弟长大了,长成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子汉了,刚要说些什么,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个男人同时回头望去,只见他们谈话中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到来,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此刻正哭得泪眼婆娑,目光殷殷地望着姜夔。 是的,他的兄长看到了,女子的目光只看着弟弟,眼中只有弟弟,全然没有意识到在场的还有第三人存在。 兄长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悄然离开。 而那殷殷对望的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开,第一次,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寥落退场。 有那么一刻,男人的心中浮起一丝难言的失落。 姜夔向女人伸出了手,女子奔向他,流着眼泪投入他的怀抱。 他轻轻地为她拂去泪水,低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我想带你去骑马,好吗?” 她含泪微笑,泪水纷落。 他把她抱向马背,而后自己坐在她的后面,环住她的腰身,手中的缰绳一甩,纵马奔去。   ☆、第64章 雨中剑(12) 第64章 两人的事情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为了断绝他的念头,家里人甚至还托媒婆想要尽快给他寻摸了一门亲事。 可是姜夔很倔强,非常倔强,抗婚的劲头丝毫不输于当时的兄长。 姜老爹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便让人把他捆到祠堂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只是,一通家法也无法使他动摇分毫。 两人被隔开了,连见一面也成了奢望,芸娘迅速地消瘦下去,然后大病一场,病得最重的时候,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时候,她对小丫鬟说:“也许公婆是对的,如果我死了,他该怎么办呢?还不如提早分开的好。” 而神智模糊的时候,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哭泣,口中呢喃着过世父母和……他的名字。 让人看了莫不心酸。 他听到她的情况后,只是抬头望天,眼睛变得血红却没有一丝泪水,他说:“要是她去了,我便出家当和尚去,我已经对不起她一次,绝不能再负了她。” 姜母为此哭得两眼发花,姜父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可是兄长还活着,便让弟弟娶嫂子这种事……没有人敢去挑战世俗。 家里人能做的,便是尽力请名医给她医治,免得失了一个儿媳妇后还得搭上一个亲儿子。 她的病慢慢地好转起来,只是愈发的沉默寡言憔悴不堪。 其时,国家的局势开始变得动荡不安,蛮军十万铁骑冲破萧关,杀进北地,北地都尉战死,蛮兵一路烧杀掳掠,直夺彭阳,大有席卷京都之势。 城中开始出现流民,到处弥漫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息,即使身在内宅,也不免听到一两分。 然后突然有一天,一阵嚎啕大哭从内宅传来,浓郁的悲伤气息笼罩了整个宅邸,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姜夔的兄长,在抵御外敌侵略的过程中,牺牲了。 随兄长阵亡消息传来的,还有兄长的一封家书,家书中说,希望父母成全弟弟和芸娘的婚事。 他们的愿望终于达成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婚的前一天,兄长的女人被送到了家中,可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和过度的悲伤,女人流产了。 洞房花烛夜,他揭开她的红盖头,紧紧地拥住她,与她额头相抵,然而,在她耳边轻轻吐出的,却是一句:我要去参军。 我要去参军,当我们的家国有难,当我们亲人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 她身体轻轻一颤,眼泪蓦地涌出眼眶。 他亲吻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她闭上眼睛,泪水长流。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默然有顷,缓声道:“如果我回不……” 话未说完,她已经急急地捂住他的嘴,流着泪坚定道:“我会等你。” 我会等你。 他盯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点头。 我会等你,我做到了,即使用去了我一生的时间。 我会回来,我做到了,即使回来的只是我的魂魄。 姜府的后花园中,老人讲累了,躺在摇椅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盔甲君站在她的身边,慢慢俯身轻抚了一下她苍老的面庞,随着一缕白发轻轻掠起,一缕轻风拂过她的颊边。 盔甲君看向夏芩:“我们走吧。” 夏芩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后花园。 两日后,夏芩回到了松山寺,她没想到的是,寺中等待她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更没想到是,就这么几天的时间,定逸师傅的病突然加重。 江含征看到她的第一话就是:“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夏芩忠实地回了他一个满脸茫然。 江含征揉了揉额头,忍耐道:“鸽子带给你的那封信,我在信后写了,看后写感悟,为什么不回?” “……”夏芩的嘴巴张成了小圆。 江含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细巧红润的唇上,喉间微微一紧,别开了目光,压抑道:“我在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表情?” 夏芩:“很抱歉,我没看到,不过即使看到了,除了一个‘佳’字我还真想不出其他,大人断案一向神明,不然,怎么连巡按大人也觉得您能干呢?” “……”男人紧绷的面孔缓缓舒展,明显是被取悦了,既舒畅又不舒畅地想:不解风情的小丫头,嘴巴倒挺甜。 带着一种比升官还要轻盈的心情,江含征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因为巡按大人的举荐,我现在已被任命为湖广道的巡察御史,不日就要进京面圣,然后到湖广一带做为期一年的巡察。” 夏芩略茫然,看着江含征道:“大人……您这是要离开松山县了吗?”想起往日里两人在一起查案的种种,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大人这是升官了呀……” 江含征简单道:“同是七品。” 虽然同是七品,但巡按御史号称代天子巡守,考察吏治,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皆是其考察对象,大事奏请皇帝裁决,小事即时处理,事权很重。 所以实际上还是升迁了。 但江含征并没有对此做详细解释,只道:“我之前所说的话你考虑得怎样了?” 夏芩还有些不在状态,愣愣道:“什么话?” 江含征:“来我身边,我们一起破案,为人伸冤,助人超度。” 夏芩心中蓦然一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江含征缓缓向前一步,轻柔的目光密密地笼罩着她:“如何?” 夏芩怔怔的,不知何故声音有些干涩:“谢谢大人的赏识,可是,我师傅还……” 话还未说完,慧心匆匆到来,朝江含征合十行礼,低声道:“大人,我师傅想见您一面,可以吗?” 江含征微怔,点了点头,目光若有所语地看了夏芩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他的身后,夏芩依然有些发呆。 这一番见面见了很长时间,夏芩不知道师傅和县令大人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县令大人出来以后,神色非常复杂,看到她,目中如有一股暗流涌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去看看你师傅吧,”顿了顿,“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夏芩满目茫然,满心不安,看到师傅的时候,师傅已经回了禅房歇下,只有变相君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看到夏芩,变相君缓声道:“你师傅的身体本来已经虚弱不堪,前些日子吃了药刚见成效,谁知来了几位染了时疫的病人找她诊治,又把病气过给了她……”他摇了摇头,“我尽力而已……” 夏芩心里“噔”的一声,急切地看向他,目光已带了乞求的意味。 变相君看到她这副样子,目光不自觉地变软,飘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温声道:“别担心,我会尽力。” 夏芩点了点头,望向师傅的目光,充满忧虑。 盔甲君数日不见,夏芩还以为他见了媳妇了了心愿便自行去轮回了,谁知某一日醒来,火光冲天而起,号角震耳欲聋,待她跌跌撞撞地撞到门口,毫无意外地,盔甲兄正在院子中淡定地舞剑。 她一屁股歪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扶着头,真心感到无能为力了。 画中君悠悠飘出画卷,弹了弹额角,虽然弹额角的动作分外优雅美妙,可是俊美的脸上却着实带了几分疲色,他道:“这位战场兄还没有去往生吗?” 夏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画中君:“这位战场兄的杀伐气好重,要不要我帮忙?” 夏芩:“他来自古战场,杀气太重,对先生会有影响,对我却没有妨碍,还是我去吧。” 画中君点点头,略略自嘲:“那我再去拜访一下邱大师的美男图。” 夏芩:“……” 画中君说完,一反他平时从不轻易显露魂体特性的习惯,飘然从她面前消失了。 夏芩走到盔甲君面前,问他:“阁下还不去轮回,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盔甲君缓缓收势,他身后的背景也随之敛起,像收敛了一双无形的巨大的羽翼。 盔甲君正色道:“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负将军所托,守住逆水,等待援军,绝不放敌军一兵一卒进来!” 夏芩:“……” 这货的脑子又开始不正常了…… 她深感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你的将军呢,他在哪里?” 盔甲兄微微一震,脸上显出一瞬的茫然,缓缓道:“我的将军,他阵亡了……” “……” 毫不意外好么? 盔甲兄的脸上现出痛苦、悲伤、愤恨等种种复杂的表情,突然道:“我才是统制,我才是大将军任命的统制将军,可是他却在敌人大军兵临城下的那一晚,把我击晕,捆在床上,自己带领一队人马,到野外埋伏……” 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眼睛一点点变红:“敌军那么多,那么多,比我们的多几十倍,个个骁勇强悍,坚守城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野外伏击等于羊入狼群绝无生还的道理,明明说好了会派别人去,可是他——” 盔甲君眼睛通红,咬牙切齿:“他逼我上他的床,逼我接受他的职位,逼我成了一个只有将军名分却没有将军权威的傀儡,最后还逼我死在他的后面——” 他说不清是愤恨还是不甘,浑身微微颤抖:“而今,老子还能怎么办,除了死守住城门,老子还能怎么办?” 夏芩惊呆了,被他话中透露的信息惊呆了,但觉一道天雷轰轰轰地朝她头顶劈来,直把她劈得外焦里嫩口鼻冒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弱弱地问他:“请问,你说的那个将军,他,他是个男人吗?”   ☆、第65章 雨中剑(13) 第65章 兄长生前,姜夔不止一次地从兄长口中听到一个人的名字,秦钊。 说他作战如何勇猛,说他品性如何耿直,说他生活如何简朴,说他治军如何严明。 “如果我天*朝皆是这样的军人,那蛮军早就不敢来了。” 有一次,酒醉之后兄长如是说道。 能让一向自矜自傲的兄长如此盛赞,姜夔很难不印象深刻,更别说,兄长与那人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所以,姜夔毫不犹豫地投到了秦钊麾下。 本朝开国近百年,屡受蛮军滋扰,边境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有的甚至弃农为匪,打劫富户,互相争斗,弄得民不聊生。 成祖皇帝在世时,国家刚刚结束长达数年的内乱,成祖皇帝几次御驾远征,讨伐蛮部,虽然暂时遏制住了蛮军的骚扰,却也让国库损耗一空,以至于到年底时,堂堂的天*朝皇帝竟然不得不用府库积压的檀香木抵押大臣的薪水。 说起来都是泪。 成祖皇帝驾崩后,蛮军卷土重来,宣宗皇帝效法先皇,御驾亲征,谁知皇天不佑,只一战便让人给活捉了去。 蛮人挟持着该皇帝向天*朝提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等n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条件,天*朝内部慌乱一阵后,给出的回应是,立太子为新皇…… 蛮军怒了,孤注一掷,挟持着被升级为太上皇的旧皇,挥兵南下。 秦钊的全家就死于蛮人之手。 所以从小跟着父亲乡人学武的秦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军。 秦钊初到军队时,因为年纪不大,貌不惊人,并不受人重视。 直到有一次,在校场演练武艺时,他把一个鼻孔朝天仗势欺人的将官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这才一鸣惊人,让人刮目相看。 当然,付出的代价是,当时的他差点被判了死刑。 幸亏大将军岳泽见识了他的武艺,动了爱才之心,认为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便把他救了下来,然后给了他500骑兵,让他攻打汜水关,将功赎罪。 秦钊不负厚望,率500骑冲入敌阵,敌人见他年纪轻兵量少,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秦钊却悄悄抽出箭来,一箭射中蛮兵主将的咽喉,把对方射了个透脖凉,当场就把那人送去见了阎王。 敌军顿时大乱,秦钊一阵冲杀便攻占了汜水关。 岳泽大将军十分高兴,不久之后,又让他领3000兵马攻打莲花渡。 秦钊领兵急进,兵到汜水关后,汜水关总兵对他道:“秦将军,我看你们连续行军,十分劳累,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秦钊却拒绝了汜水关总兵的好意,对手下的部将道:“兵贵神速,我们要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现在大家一定要振作精神,争取在天亮前赶到莲花渡!” 此时的蛮兵早已知晓他们要进袭莲花渡,不过按蛮兵的估计,这时他们应该在汜水关。蛮兵将领为了决战,命令士兵好好睡一夜,却没想到,在好梦正酣之时,秦钊的士兵却如天兵下降,当场便把他们揍了个人仰马翻。 战斗进行十分顺利,不到一个时辰,秦钊就收复了莲花渡。 蛮兵统帅听说莲花渡失守,十分恼火,马上派出几万兵马包围了莲花渡。 秦钊的兵只有3000人,大家都有些惊慌。 秦钊却道:“敌军之兵是我们的十多倍,为何只围不攻?只因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兵力,只要我们不暴露实力,完全可以坚守几天。” 秦钊所料没错,可是因为来时仓促,几天后他们自己也矢尽粮绝,无法再继续坚守。 秦钊表面上不动声色,每天一如往常地从容巡视,而内心里却无时无刻地不在思索着突围的办法。 这日晚上,夜幕降临,不远处的蛮兵大营灯火点点,秦钊默默地注视良久,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他立刻回营选派了几百名精兵,让他们悄悄出营,埋伏在莲花渡南面不远处的山上待命。 半夜时分,秦钊让人出营举起火把朝南划了三圈,不久,山后一下子燃起数千只火把,绕过山脚朝莲花渡奔袭而来。 远远望去,如有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气势惊人。 蛮兵顿时慌了,以为对方的大批援军到了,秦钊趁机擂起战鼓,率部向蛮兵进击。蛮兵大将忙下令撤退,一路丢盔弃甲,大败而逃。 等天亮蛮军收拾好部队再来报复时,秦钊早已领着部队撤走了。 如此这般,秦钊连续打了几个胜仗,岳泽大将军非常高兴,当即提拔了他当统制,派他戍守燕山逆水地。 ********* 军队的生活是艰苦而单调的,五六年过去,战场的血雨腥风使姜夔迅速成长为一个沉稳冷毅的男子汉。 他个子长高了半个头,面部轮廓愈发棱角分明,皮肤变得黝黑,胸背宽厚有力,臂膀坚硬。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让当地姑娘脸红心跳的一个响当当的棒小伙儿。 而他却极为洁身自好,不要说暗地里地找营妓玩耍,就是和主动搭讪的姑娘们连个暧昧眼神都没有。 刻板自律的程度简直和秦将军有得一拼。 自然也成为秦将军的心腹爱将之一。 又一次击退敌人的侵袭,岳泽大将军派人送来嘉奖令,随之而来的,还有同为岳泽大将军手下的统制郭惠仁想把自家女儿许配给秦钊的消息。 秦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郭惠仁年纪不小,心胸略狭,虽然和秦钊同为统制,但一向嫉妒秦钊年纪轻轻便屡立战功很得岳将军青眼。 此次主动来遣人示好,虽然有倚老卖老要做人家岳丈暗压人家一头的意思,但也未尝不是一次消除嫌隙握手言好的好机会。 特别是,郭惠仁的部队离秦钊最近,如若蛮军大军来袭,正好可以互为援手同声共气。 大约,这也是郭惠仁的意思。 秦钊的部下都竭力主张秦钊答应这门亲事。 何况,秦钊老大不小,身边别说女人了,连一个像样的贴身服侍的亲兵都没有,也太不像话。 秦钊听着部下的分析,阴沉着脸道:“我让你们来是帮忙出主意怎样回绝掉这门亲事,不是让你们乱上加乱的!” 一个参将大大咧咧道:“将军为什么要回绝?莫非嫌那郭家小姐不是嫡出,其实管他嫡出庶出,只要能抱着热乎乎地睡觉就行了呗,如果是属下我,给个母猪都不嫌弃!” 此言一出,众将哄笑。 秦钊:“放屁!本将就是贫苦出身,嫌什么嫡出庶出,是这门婚事本将根本就不能答应!” 另一个参将道:“将军是不想叫那老郭子岳丈吗,其实也没所谓啦,当今皇上的岳丈还是他的臣子呢,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嘛!” 秦钊:“……” 秦钊深觉和这群粗鲁汉子没法交流,一怒之下,便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一群部下出来后,鬼鬼祟祟地围着姜夔道:“我们都劝了将军,就你没说话,你肚里墨水多,平时将军还高看你一眼,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劝劝将军,大战时期,非同寻常,一定要让将军以大局为重,我等的身家性命就都在你手上了,切记!” 姜夔:“……” 话说得如此严重,姜夔也不敢怠慢,拍着胸脯说自己会尽力,众兄弟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姜夔回到秦将军房中,军医刚给秦钊换过药,他的一条伤臂还露在外面,另一只手臂支着头,脸埋在阴影里,也不知再想些什么,连姜夔进来都没看见。 “将军!”姜夔拱手禀道。 秦钊抬起头来,见是他,坐直了身体,灯影下,他的表情有丝恍惚:“唔,是你,有事么?” 姜夔单膝跪下去,神情郑重:“请将军答应和郭家小姐的婚事!” 秦钊穿袖子的动作一顿,脸冷了下去:“本将已经说过,此事不必再议!” 姜夔却凛然不惧,抬起头,从大局到小义,从家国到自身,滔滔不绝,痛陈利害。 秦钊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来踱去,他房间摆设极其简单,屋中除了一案一塌别无其他,他眉头紧皱,姜夔越说,他走得越快,表情越烦躁。 姜夔亢声道:“大战时期,非同寻常,以一己之好恶,绝兄弟之好,置自身与部属安危于不顾的行为,夔窃以为,将军甚不可取!” 秦钊大怒,摘下墙上的鞭子,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本将离了那厮便不能活,便是把兄弟们推到了火坑?” 姜夔:“虽不中,亦不远矣!” 秦钊气得脸色铁青,看着灯光下青年英武倔强的面孔,冷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本将为什么不肯答应婚事么,好,本将现在就告诉你!” 鞭子呼啸而来,却不是打在姜夔的身上,而是抽灭了房中的蜡烛。 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秦钊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带着低沉的嘶哑和金属的质感,马鞭指着他:“脱衣!” 姜夔以为将军要罚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了上衣,露出脊背。 秦钊:“再脱!” 姜夔略疑惑,却丝毫没有反抗将军的命令,把下衣也脱了。 秦钊:“躺倒床上去!” 姜夔愣怔:“将军……” 秦钊恶狠狠地:“快!” 姜夔混混沌沌地服从了命令。 秦钊迅速脱下自己的衣服,一下子跨坐到了姜夔的身上。 姜夔惊怔:“将军!” 秦钊话不多说,一手制住姜夔的手臂,一手便往他的身下摸去。 他身上的温度高得不同寻常,手法简单粗糙,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急躁,姜夔本能地挣扎着,双手不自觉地按到对方的身体上,瞬间脑中轰然一声,仿佛点燃了一堆炸药,炸得他魂飞魄散。 “将、将军,你、你是-----”他张口结舌,结结巴巴。 秦钊哼笑一声:“现在你明白了?” 口中如此说着,身体却丝毫不停滞,快狠准地压到对方身上,狠狠地吻上对方的唇。   ☆、第66章 雨中剑(14) 第66章 姜夔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浑浑噩噩出了将军房间,简直如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天将拂晓,将士起操,秦钊照常来到练武场,英武的身姿,利落的动作,威严的神情,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任何分别。 姜夔心中乱哄哄的,夜来的混乱猝不及防地闪进他的脑海,身上的人的狂野,致命的刺激,两人的鏖战…… 即使没有任何经验,他也知道,女人家的第一次是很疼的,可是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她身上的血已经把被单都染湿了…… 姜夔眉头紧皱,心神混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直视这个一向让自己敬佩的将军了。 操练罢,弟兄们嘻嘻哈哈地拥过来,问他,昨晚劝将军劝得怎样了? 姜夔心中突地一跳,脸色更加不好,粗声粗气地说:“要劝你们自己劝,我劝不了!” 说完甩手就走,留下一干弟兄面面相觑。 夏芩木木地听着盔甲君的讲述。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种逆转了。 前一刻还在为他和芸娘的坚守感动,后一刻就得知,这种坚守的背后还藏着一张他和上司的床…… 世事的任性真是永远让人无法预料…… 身为将军偏将的姜夔同样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自己的上司。 于是一任身边的弟兄狠劝将军不成,灰溜溜地滚到一边,要么是挨鞭子,要么是承担回绝婚事的任务…… 痛苦纠结的日子并没有多久,之后,他们很快接到大将军岳泽的命令,令秦钊率军攻打平州。 此时的平州已为蛮军所控,接到命令,秦钊立即带兵出发。 防守平州的是在蛮军中有“万人敌”之称的蛮军将领车鹿,他手下有一万多兵马。此人曾在蛮军宫中当过禁卫军,骁勇强悍,是员猛将。 他手下有不少兵是从天?朝抓来的壮丁。 秦钊命令自己的士兵向城头喊话,让守城将士不要为蛮人卖命。蛮将的谋士刘揖也是一位天?朝人,同样在城头喊话,大言蛮军强盛,让秦家军快快投降。 秦钊听了大怒,下令一定要活捉此人。 平州城城墙坚固,秦钊每日只在城下巡视,却并不攻打。 由于行军神速,部队粮草很快便供应不上了,将士们都有些着慌,秦钊问:“部队余粮还能吃几顿?” 下属答:“只剩下两顿的军粮了。” 秦钊道:“如此正好,今晚一顿,明早一顿,到明天中午就可以大餐蛮军车鹿的粮食了。” 将士们将信将疑,平州防范如此坚固,明天一上午就能攻下? 秦钊笑笑道:“正因为此蛮将能打仗,城墙又高又坚固,我们才能速胜。据本将观察,敌军十分骄傲轻敌,防守也有疏忽,大约自以为有所凭恃,所以只要我们明天突然发起攻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能速战速决!” 说完,开始一一分派任务。 第二日,秦钊便端坐在将旗下指挥。 敌兵见秦家军突然攻城,慌忙迎战,炮石纷纷落在将旗附近,而秦钊却仍是从容自若。 不多时,被派去的姜夔、王贵两员猛将便按秦钊的部署,从敌军守备薄弱处扑上城楼,迅速插上了秦家军大旗。 敌军顿时大乱,而秦家军则士气大振,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攻进城中。 蛮军将领见大势已去,愤而自杀,他手下的一万多人,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也逃得不知去向。 平州城就此攻克。 而那个投靠蛮军喊话的人刘揖自然也被活捉处斩。 大胜而归,将士们群情激昂,姜夔心中的那些阴霾也早就被这场激烈的战事冲了个干净,再看到将旗下那个沉稳自若的人,心中便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女人什么的,能是将军?自己的脑子是被虫嗑了吧…… 直到又一次,将军在她灯光幽幽的房间内,用马鞭指着他,淡淡道:“脱!” 听到此,夏芩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这种彪悍直接的作风实在不是她一个普通的小女子所能接受。 问题是,姜夔这样一个人,叫脱就脱吗? 幻灭也不是这么个幻灭法。 盔甲君久久地沉默着,面色庄严凝重,仿佛不是再说一件风花雪月事,而是在分析一场重大的战事。 夏芩很想问他到底从没从那将军,但话到嘴边溜达了一圈,又鬼鬼祟祟地咽了回去。 她不敢问。 而盔甲君也没有说。 平州之战后,秦钊照例收到上级的奖赏,而她照例全部分发给了手下的将士,自己分文未留。 也不知怎么的,那次战争她明明没有受伤,却常感身体不适,反胃倦怠,军医来给她检查,把过脉后,脑门上立刻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惊颤着不敢说话。 “怎么回事?”秦钊问,眉头微皱,很有些不耐烦。 此时秦钊的几位部下也都在场,军医嘴唇蠕动,嗫嚅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王贵性情暴烈,见状第一个忍不住,牛眼一瞪,揪住军医,吼声轰隆:“将军问你话,你聋了么?老子最烦这种娘们唧唧的德性,再磨蹭,老子先砸扁你!” 说着,盆钵大的拳头举起来。 军医冷汗涔涔颤颤巍巍:“将军、将军你、你、怀孕了……” 现场的声音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古怪骇人的沉寂,唯有王贵傻乎乎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谁?你说谁怀孕了?” 姜夔每每想起那件事情对将士对他自己冲击,简直不亚于听到蛮军十万铁骑踏进中原,不亚于听到兄长战死侄子身亡……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秦将军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淡淡地挥退了军医,对着一屋子张着鹅蛋嘴、惊成泥雕塑的手下道:“今天的事情就议到这里,你们也退下吧。” “将、将军……”王贵犹自挣扎着发音,想确定这件可怕的事实。 “退下!”秦钊沉下脸,鹅蛋嘴们噤声,闭上嘴巴,吊线木偶似的走出了议事厅。 姜夔拧着眉心神不宁地回头望去,便见秦钊腰背挺直地坐在那里,从头到脚连姿势都未曾变一下,脸笼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不管那件事是不是他自愿,可出了这种结果,让人始料未及捅破天的结果,毕竟与他有关,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他想与她商量一下事情该怎么办。 而秦钊却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各种声音在下层军官中鬼鬼祟祟地流传,暗流激涌,人心浮动。 对于将军是女人这种事,有的并不在乎,有的激烈反对,有的深表忧虑,有的保持沉默。 他身在其中,烦躁、郁闷、纠结,甚至想一刀宰了那个军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大漏嘴,事情也不会到此地步。 显然,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不止一个人,私下里,几位平时最受秦钊重用的部将聚到一起,说道:“将军平日待我们如何,大家心里清楚,不管将军是何等样人,我们都要誓死追随。为今之计,便是不能让将军的身份暴露出去,我们先向军医讨一剂药,然后再除掉他,神不知鬼不觉,如何?” 众人默默点头,王贵激愤道:“要让老子知道是谁害了将军,老子非踹他个断子绝孙不可。” 姜夔紧紧地闭着嘴不吭声。 可是还未等他们把计划向秦钊禀告,一匹快马驶出将门,飞一般地朝岳泽大将军的军营奔去。 秦钊寄了一封信给大将军,信中,秦钊如实向大将军呈报了自己的情况。 包括身世,包括拒婚,包括姜夔,还包括自己永不熄灭的灭敌之心。 言辞深沉恳切,让人动容。 既然无法隐瞒,便坦然相对,有些人,天生就有这样一份直面艰险的勇气和气度,或许,就是这样一份勇气和气度,让她在那个不容女子的地方,赢得了众多追随者。 可以相见,岳泽大将军看到那封信后的震动,绝不输于任何一次大战来临。 回音迟迟未下。 因为抉择太过艰难。 阵前换帅,兵家大忌,何况从哪里再去找一个像秦钊一样的人? 可让一个女人去统领千军万马?无法想象。 虽说古人中也不乏有女将领之类的先例,可人家要么是卸任后才暴露身份,要么是有级别更高的丈夫在旁襄助,要么干脆是皇帝的女儿身份显赫,饶是如此,还千难万难,她秦钊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更别说,她还是个孕妇,孕妇! 让众将士同僚适应一个将军中途突然变性已是困难,再让他们接受该将军还是一个孕妇? 岳泽大将军几乎不能想象,当秦钊的身份暴露出来后,将会引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 身为抗蛮主帅,他不能容许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即便爱才如岳泽大将军者,也不能在大敌当前之际,拿整个军队去冒险? 漫长的思考过后,岳泽大将军命令终于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升姜夔为统制,让秦钊嫁于姜夔,从旁襄助,共守逆水。 接到命令后,秦钊久久没有说话,身体依然正襟危坐,而思绪却飘忽到了一个烽火连天妇孺嚎哭的场景。 那是她的村子被蛮军屠戮时的场景。 身旁的亲兵见她长久不说话,不禁惴惴,叫道:“将军?” 秦钊回过神来,神色依然平静,淡淡道:“把姜夔叫来。” 亲兵迅速过去传话。 姜夔到来,秦钊话不多说,直接把大将军的信甩给他。 姜夔接过,迅速扫视,如遭雷击。 “不行,末将已有妻室,不能另娶,请您回复大将军,恕末将不能从命!” 秦钊淡淡抬眼,目光沉沉,并不说话,姜夔觉得自己的背上冒出一层汗,他恼恨这样的自己,亢声道:“如果末将娶了你,末将的妻子该怎么办?” 秦钊目光如刀,紧紧地盯着他,薄薄的唇间只吐出一个字:“休!”   ☆、第67章 雨中剑(15) 第67章 “你想让我休妻?”姜夔倏然抬头看她,眉头紧皱,瞳孔收缩,“就是岳大将军在此,也不能逼属下这般,”他低下头,两颊肌肉隐隐跳动,满面倔强,“姜夔不能做这等无情无义之事,我不会休妻!” “啪!”秦钊终于怒了,拍案而起,咄咄逼视着他,“而今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本将没有问你的意见!我告诉你,本将一日没卸任,就一日有绞杀你的权力,由得着你本将面前挑三拣四?” 她像是怒极,脸色极为可怕,冷笑刺耳:“是谁在本将面前滔滔不绝、铺陈大义,让本将娶郭家小姐、以大局为重的?是谁劝说本将以平蛮为先,多多考虑生死相随的兄弟,勿要只顾一人好恶的? 怎么事情一落到自己头上就立马变成了缩头乌龟?姜夔,你那一肚子家国道义都喂狗吃了?” 毫不留情的怒骂嘲讽如疾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姜夔身在其中,冷汗涔涔,头脑发蒙,哑口无言。 事到如今他也听出来了,休妻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必须娶她…… 直到很久以后,姜夔再想起此事,也渐渐体会到了岳泽大将军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 大将军爱惜秦钊的才干,更敬重她的为国杀敌之心,却又不能让她继续担任逆水军统制,于是便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留下她,也成全她,不离开部队,继续为国家效力。 秦钊领会了大将军的意图。 可即使是领会了,她心中依然不好受,她亲手一战一战磨练出来的秦家军,如今就要交到别人手上了…… 她再也不能带领弟兄驰骋疆场纵横杀敌了…… 而那个和她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那个被她另眼相看的部将就那样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婚事…… 她的所有情绪都掩藏在那一张坚毅冷硬的面孔下,姜夔感受不到,而当他终于愿意试着去感受时,一切却已经结束了…… 姜夔接受了大将军的命令,身为军人,他不能不接受,不管心中有多么憋屈。 按照大将军的意思,姜夔高调就职,秦钊低调出嫁。 不明真相的士兵对换主将的事颇有微词,他们信任秦钊,拥护秦钊,姜夔是谁?秦钊手下的一个偏将?呵呵。 知晓真相的部将对换主将的事意见更大,什么,姜夔成了统制?狗屁! 一帮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弟兄几乎立刻间就明白了,是谁让秦将军怀了孕。 枉他们还把他当做兄弟,结果呢,看看那个人都做了什么? 假惺惺地混在他们之中,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却在他们准备为秦将军扫平道路时,突然下手把秦将军拉下马,拖到后院,自己窃取了统制的位置。 部将之中,除了王贵这般当面对他破口大骂的,就是冷眼旁观的,姜夔继任之初,众叛亲离,压力如山。 是秦钊出来镇压住那一帮悍勇部将的,她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缘由,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说道:“我们来这里,是来杀蛮敌的,是为了我们死去的父母兄弟报仇的,是为了把那一帮狗娘养的撵回去,让我们的父老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没有我秦钊,你们就不杀敌了么?就要窝里反么?如果哪一天我秦钊死在战场上,你们是不是就要丢掉手中的刀剑,任由蛮人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她的话语越来越激昂,嘶哑的嗓音极为严厉,部将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王贵第一个站了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秦将军说得对,我们听秦将军的,此后我王贵的一条命,愿意为姜统制差遣。” 由他开头,其他的部将也纷纷做了表示。 最后,秦钊转向姜夔,肃然一拱手,郑重道:“秦钊愿为姜统制效力!” 姜夔差点给跪回去。 他心中真是百味陈杂。 不激动吗?能站到这个位置,一呼百应,万众仰望,是多少人梦想。 可是,他的心底又深深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秦钊,问题表面上是解决了,但人心所向,岂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他的压力只有更大。 两人成婚。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姜夔不适应,很不适应。 秦钊依然一身男装,军营来去自如,士兵见他行最高级别的军礼,每次与部将们议事她必然在,而部将们接受命令时依然习惯朝她的方向看。 至于夫妻生活……恐怕连老天也不知道,两个比爷们还爷们,比大爷还大爷的人,怎么娱乐得起来…… 当你深深敬佩的硬骨头是你的上司时,你或许会感到庆幸,可当有一天她突然成了你的妻子,那就妥妥的成了一桩悲剧了…… 姜夔从始至终都没闹清楚,他的房间里究竟是两个男人,还是一个男人…… 事情的突破源于一项战事。 有小股蛮兵马袭扰离逆水不远的胡家庄,姜夔派人攻打,秦钊请兵带队前往,姜夔不许。 这是第一次,他当着众部将的面落她的面子,秦钊几乎当场掀桌,姜夔道:“你现在还怀着孕。” 多么好的借口! 他何曾关心过她怀孕? 他要在众部将面前立威,削她的面子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她看得很清楚,他也心知肚明,可他偏又扮出一副关心她在乎她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遍遍地提醒她的性别,其用心之深弭……秦钊牙关紧咬,脸色铁青。 果然,本来还想响应她的部将犹豫了,然后,果断地选择了听从姜夔的安排。 这是第一步,他要摘除秦钊的影响,以后只会更多。 多到整个逆水军只认他一个人。 秦钊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发火,可是一回到后堂,她便立即抽出鞭子把房间抽了个稀巴烂,当姜夔进屋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副满目疮痍的场面。 秦钊坐在椅子上,马鞭指着他,恶狠狠的只说了一个字:“脱!” 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情境,她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对他就像对一个男宠一般,无所顾忌地甩出这个字。 他在前庭打击她,她便在后.庭羞辱他。 他听从了。 身体的纠缠,像一场鏖战,没有怜惜,没有温柔,有的只是满心的不甘和恣意的发泄。 这是最后一次,他想,心神恍惚,这是最后一次,他无条件地听命于她…… 身体松弛的刹那,他心中浮起淡淡的茫然,他想起了芸娘,那个有着美好面孔美好性情的女子,在新婚之夜流着眼泪说,我一定会等你…… 可现在,他却被迫躺在另一个人身边…… 夜雾漫漫,缓缓透进房中,如他心头浓郁的感伤,挥之不去。 秦钊的声音冷峭地在他耳旁响起:“你真的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那你刚才又在做什么,呵呵,老子真想看看你亲手弄死了自己的孩子后会怎样?还会不会用那些狗屁不通理由来阻止老子?” 姜夔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直起身来看她,她冷冷地与他对视,刚硬讥诮,毫不退缩,一种莫名的伤痛突然击中了他,他披上衣,夺门而去。 夜色铺天盖地,如潮水一般,把他淹没了。 当两个最不能忍受挟制的人,却偏偏不得不被对方挟制的时候,彼此伤害在所难免。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呢,一个过气的将领,一个需要压倒对手,一个需要攻克的堡垒,一颗必须限制的炸药,无论当成了什么,都不会是妻子,甚至不是一个女人。 可他的所作所为偏又把她普通女人的方向上引,这真是一个无法开解的矛盾。 就像他需要秦钊的影响,却又必须清除秦钊的影响一样。 他开始避开她和部将议事,理由是“你怀了孕。” 他开始限制她出入军营,与将士见面拉话,理由是“你怀了孕。” 他搬出了他们居住的地方,直接住进军营,不再与她见面,理由是“你怀了孕。” 你怀了孕你怀了孕你怀了孕…… 全都是“你怀了孕”,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编,就那么简单粗暴地直接敷衍。 秦钊再无二话,再他重施故技时,直接提鞭子上门,劈头便抡。 姜夔猝不及防,脸上立刻绽开一道血口。 怒火上涌,他暴跳而起,摸起身旁的棍子,提棍便战。 屋里噼里啪啦一片响,外面的军士被吓呆了,软着手脚不敢上来规劝,只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把议事房砸了个稀巴烂。 “姜夔,你这个混球,你是不是觉得你翅膀硬了,就敢骑到老子头上了,我告诉你老子今天不把你抽个底朝天,让你清醒清醒老子就不姓秦!” 鞭风呼啸,所到之处纸屑纷飞,皮开肉绽,姜夔也不客气,展开全力与她周旋,是真的恨,此时的两个人,是真的恨不得把对方抽到另一个世界。 从屋内战到屋外,秦钊虽然武艺不错,可毕竟身怀有孕,渐渐地开始体力不支,动作迟缓。 姜夔一个箭步上去,便要踢开她手中的鞭子,秦钊旋步回身,闪躲未及,被他一脚踢到了腰侧。 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晃了一晃,跌倒在地上。 一瞬间,两人都懵了。 腹痛如绞,她紧紧地捂着肚子,脸色煞白。 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一丝呻.吟都没有,闭着唇,强自忍耐。 他低头看着她,她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里,一道血迹缓缓蔓延。 “你……”他颤声,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扶起她。 她却一直盯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在她眼前氤氲成一片,渐渐地染红了她的双眼,她抬头看他,眼中干涸得没有一丝泪意,只有某种鱼死网破的决裂随着她的声音冷漠的声音扑面而来:“现在你如愿了,你终于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杀死了,没有了这个挡箭牌,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该杀我了?”   ☆、第68章 雨中剑(16) 第68章 你亲手杀死了自己孩子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一字一句的话语如一把把利刃在他心头重重划下,他眼睫微抬,死死地盯着她,拳头不自觉地握得发颤,眼角一点一点渗出血红…… 谁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是你,是你明知自己身怀有孕还非要上战场,是你明知自己身怀有孕还非要与人动手,你谁都不在乎,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恶魔…… 他的眼神冰冷锐利,无声地控诉着她的一切,她身下的血液越流越多,而他却收回了自己想要援助的手,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 目睹这一幕的军士飞奔着过来,单膝跪在她的身边,想扶她却又被她流出的血吓住,怕伤了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她面前却不敢碰她,声音抖抖瑟瑟仿若哭泣:“将军你,将军……” 她抬眼看向军士,眼中似有莹润的光一闪而过,声音亦低了几分:“别怕,先扶我起来……” 军士扶起她,血不断地顺着她的裤管流出,她恍若未觉,慢慢推开军士的手,自己向前走去,触目惊心的血脚印在她身后连成一串,而她始终腰背挺直,步履沉稳,像一棵屹立于凛冽寒风中的青松,宁折不弯。 没有任何吩咐,凡是看到她的人都大惊失色地飞奔着去寻军医,他也是第一次发现,从来没有服侍过她的军士,竟然对她比对自己还要关心。 他的视线缓缓移到那一滩血迹上,像着了魔似的,就那么死死地看着。 他以为她会和他拼命,他以为她会对他破口大骂,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就那样带着一身血,从他面前走开了…… 夜风寒凉,他独自一个人来到她的门外,模模糊糊的灯光从窗子中透出来,透出一团虚假的暖意,他踟蹰着不敢进去,里面的谈话断断续续飘进他的耳中。 因她怀孕而招来的服侍丫头槐花带着哭腔道:“……大人太心狠了,他明知道您怀有身孕,怎么还可以对您动手呢? 军医说您的身体上战场都不会有大问题,可是现在却被他一脚踢得……他怎么能这样,您那么抬举他…… 如果当初您听从了王贵将军他们的建议,他到现在还是您手下的偏将呢,哪里轮到他对您耍威风? 您干吗要对岳大将军写信呀,白白地便宜了他,害了自己……” 过了很久,才听到秦钊的声音,淡漠而空洞:“我眼瞎。” 粗丫头的鼻音更重:“军医说,您可能以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您伤这么重,可他连看都不来看一眼,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将军为什么还要容忍他,我现在就去找王贵将军他们,让他们帮将军您出气!” 凳子挪动的声音急急传来,似乎是有人站起,然后便是秦钊的声音,阻止道:“公是公,私是私,我和他之间的账我自会一笔一笔清算,但是大敌当前,如果谁挑拨得逆水军不睦,我便首先不能容他,槐花,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提!” 她声音有些虚弱,话语却极为郑重,槐花噤声片刻,随即呜咽失声。 他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心无声喧嚣,突然之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窜进脑海:当初,她为什么挑上自己? 他不是最英俊的,他不是级别最高的,他不是最有资历的......秦钊这样的人,会仅仅因为一次意外就把耗尽心血铸造的秦家军轻率地丢给他人? 如有一道雷电轰然劈向莽莽苍苍的心海,照亮他从来不敢想,也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一直以来,他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被逼成婚,被逼与兄弟反目,被逼日夜操劳只为赢得别人的认可,他像被架在一堆烈火上,备受煎熬,对她从来没有怨恨和不甘之外的任何想法…… 可是今天,他突然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念头一旦形成,便如掀起万顷惊涛骇浪,他再也忍耐不住,直接闯进她的屋子,对她道:“槐花说得没错,我也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挑上我?” 他的陡然出现令屋内的两个人微微一愣,但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了面对他时的那种剑拔弩张之态,瘦削的面容隐在灯影中,如一张冷酷的青铜面具,线条锋利的唇间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没有滚,而是把屋中的另一个人如槐花者驱赶了出去,沉默片刻后,他单膝跪了下去:“今天是我不对,无论你想怎么罚我,我都接受。” 他头颅微垂,话语郑重,即便是道歉,也带着一股刚硬之气。 秦钊眼皮微抬,目光沉凝如冰:“去死!” 姜夔不禁微微一震。 她的话语毫无波澜,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我想要的,你去死!” 仿佛有剑风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柔软,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曾让他敬佩而现在只让他痛与恨相交加的人,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哀凉而决裂:“没有人会让自己的丈夫去死,哪怕只是对一个普通的战友,秦钊,我果然还是高看了你!” 说罢,没有任何停留,决绝而去。 此后,他再也无所顾忌,在逆水军大刀阔斧,拼命压制秦钊的死忠,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不到半年,逆水军中再也找不到敢正面支持她的人。 秦钊的势力几乎被扫荡一空。 从某一方面看,秦钊的眼光确实没错,因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只有他一个。 可是秦钊什么也没做,那些怒气冲冲来找她的旧部也被她挡在外面,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总之,她的沉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以前姜夔不愿她在军营四处乱窜,而今姜夔放话了,军营的大门随时为她敞开,可是她却好像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协助夫君什么的,终究只是岳大将军的一厢情愿。 如此过了两年,蛮军倾全国之兵分两路大举南下,逆水在东路,首当其冲。 消息传来,姜夔紧急安排守城事务,此时,秦钊出现了,沉寂两年的她瘦削得如一根嶙峋硬骨,透着一股寒素铮铮之意,她说:“敌军兵力太多,如果我军只一味防守,过于被动危险,将军给我两千兵力,我到野外伏击,先打他个措手不及,为援军到来赢取更多时间。” 姜夔默然片刻,说道:“我派别人去。” 秦钊淡嗤一声:“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四目相对,彼此的想法了然于心。 正因为敌军兵力强盛,尽力守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野外伏击便是死路一条。 她知道,他也知道,可是她说“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或许在她心中,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拿她做牺牲,可是她不在乎,她成全这种牺牲。 心潮无声激越,他紧紧地抿着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固执道:“我派别人去!” 她没有再反驳,甚至还难得平和地留在军营与他共进晚餐,夜幕降临,一切安排就绪,整个逆水城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紧绷气氛。 却在此时,秦钊突然发难,猝不及防地击晕了他,把他绑在了床上。 闻声赶来的军士惊呆了,秦钊迅速吩咐:“勿要惊慌,姜统制天亮之前会醒,如果不醒,就用水把他泼醒,给我准备一匹马,马上!快!” 军士惊怔片时,飞奔而去! 秦钊穿上盔甲,带上盔帽,配上长剑,转身而去,却在出门的刹那,听到床上挣扎着模模糊糊传来一句:“守贞……” 守贞,她的字,从未有人称呼过的字。 她脚步微顿,眼睫轻抬,却丝毫没有回头,大步离去。 黑色的披风在她身后张扬地飞起,如一片妖冶的夜幕。 爱无法得到回应,恨无法相报,对于我这样的人,我不能毁掉我的军队,那么请让我用最体面最庄严的方式,毁灭自己,亦或是,成全自己…… 马狂奔而去。 秦钊所料没错,伏击军果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军腹部。 秦钊素擅快速袭击,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敌人紧追不舍时,突地再来一个回马枪,取弓搭箭,猛一转身,“嗖”的一声,为首的蛮将应弦倒下。 追兵吃惊,纷纷勒住马,趁此机会,秦钊悍不畏死地冲入蛮军内部,从箭壶中再取一支箭,朝另一名将领射去,箭无虚发,第二个人翻身落马。 四只箭后,蛮军阵脚已乱,秦钊率军左冲右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回过神来的蛮军如潮水像他们奔涌而去,两千骑兵对阵数敌军数万兵马,以无一人生还的惨烈代价,遏制住了敌军进攻的步伐。 直到夜幕笼罩上来的时候,姜夔才收到消息,敌军退兵,伏击军全部阵亡。 秦钊便以这种强悍而惨烈的方式,为他打上一记深深的烙印。 灵魂在震颤。 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亲自带人去收尸体。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惨淡的月光落在尸体交叠的战场上,白日里激烈厮杀的战场,此刻却分外静谧。徐徐的清风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而来,他望着月光下的沙场和尸体,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墙,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 悲怆之中,他不知道,是他在祭奠这些沙场英魂,还是被这些沙场英魂给祭奠了。 正在此时,一名军士叫道:“统制,秦将军的尸体找到了!” 姜夔连忙走过去,那人的身体就在一具死去的马旁,她浑身浴血,面部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数只长戟穿胸而过,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长剑。 四周一片古墓般的沉寂,月光与火把澹澹辉映,光影影影绰绰洒落到她的身上。 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从兄长口中听到此人时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在最初的最初,她曾是他最敬佩的人。 而现在,这个人却毫无生命气息地躺在这里。 是你,是你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如此境地,是你亲手毁掉了一代名将,躺在这里的本该是你! 一个声音蓦然在脑海中响起,夜风忽来,月光隐没,大雨突至。 周围一片慌乱声,他恍若未闻,俯身取下她手中的那把剑,单膝跪倒在她的身旁。   ☆、第69章 红花祭(1) 第69章 “如果她还活着,你觉得她会对我说什么?”盔甲君缓缓抚摸着手中的那把剑,问道。 夏芩说不出一句话。 而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道:“我想,她会让我守住逆水城,拼命守住。” 他或许不了解作为女子的秦钊,但是他了解作为军人的秦钊。 他做到了。 数月后,敌军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离逆水军最近的郭惠仁果然存了观望之心,不肯及时施予援手,当其他援军到来的时候,逆水军已损耗十之九八,姜夔也在这场战争中力竭而亡。 几乎和秦钊来了个前后脚。 “既然身在她的位置,我便不会辜负她的嘱托,定然要坚守到底。” 盔甲君如是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背景也发生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变化,一名军士竟脱离了背景,从他身后走出来,牵着马来到他身前,对他行礼道:“将军,该起程了。” 盔甲君点点头,没有丝毫诧异,翻身上马,对她道:“鬼语者,后会有期。” 夏芩大急,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叫道:“将军!” 盔甲君微微垂目,唇角似乎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又似乎没有,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守卫逆水是我的职责,无论生死。” 夏芩急道:“可那里已经有人守卫了,蛮军早被我们打出去了,现在四方和平,将军,你应该去轮回,重获新生,慧清愿意帮助你。” 盔甲君默然一瞬,微微一笑:“谢谢你,小姑娘,守卫逆水是我的职责,我不能放弃,再见!” 话说完,马缰一抖,马扬蹄长嘶,绝尘而去。 他身后的侍卫也随之消失。 夏芩怔怔地望着,那只伸出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眼睛微润。 听说,长留世间的游魂灵魂的污垢会越积越厚,终至无法净化。但这样的烈烈英魂也会吗?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们的心如此坚执忠贞,超越生死,他们不会迷失本性。 唯愿苍天仁爱,佑我英灵,让他们早日获得宁静。 ****** 连续两位异客都没有得到度化,夏芩的心情很不好,说不出的难过中还带着强烈的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能了,如果自己懂得再多一些,再努力一些,事情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想起盔甲君最后策马而去的样子,她的心像被蚁噬了一般。 最担忧的还是定逸师傅的病。 无论变相君如何费心治疗,定逸师傅的病都没有痊愈的迹象,长久的卧床不起迁延不愈中透着一股不祥之兆。 夏芩开始每夜守护师傅,慧静慧心要替换她,她不肯,除了想多尽一些孝心外,还因为,只有她可以看见变相君,可以随时关注师傅的病情。 天气渐热,山寺中草木葱茏,空气中弥漫起槐花的甜香。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寺尼们从前一天便开始准备,到了这天,一大早便起来接待香客,定逸师傅的精神似乎也特别好,还破天荒地自己起身梳洗了一番,让夏芩扶着她在院中转了一圈。 “槐花都开了,”定逸师傅淡淡笑道,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祥和,“槐花可是穷人们最喜欢的美食之一呢,鲜吃、调拌,做窝头,样样都十分美味。不过,你知道为师最喜欢什么花么?” 夏芩惊讶地看着她,师傅极少和自己说起这些,师傅虽然性情谦和,但骨子却是安静而幽淡的,甚至有些清冷,哪怕是和她,也很少有这么亲密的话题。 夏芩想了想:“向日葵?” 定逸:“……” 夏芩一一列举:“向日葵花盘大,瓜子香,扭着脖子向太阳,瓜子的排列有文章。是既美观又实用还很有学问的花呢。” 定逸:“……” 定逸师傅注视着她,眼中流露出极淡的笑意,温和道:“如果我早年知道这些,说不定也会喜欢此花,不过,为师最喜欢的还是月季花。” 夏芩:“……” 为什么听到师傅说喜欢月季竟好像听说孔夫子喜欢美人一样,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呢? 定逸:“月季花花朵美丽,花香怡人,闻上去有一股桃子的甜香,小时候家门前种了一片月季,每到开花时,就一片片地摘下来吃,然后就感觉到满嘴花香。” 夏芩:“……” 为什么竟会联想到牛嚼牡丹,不不不,一定是她脑抽了,其实她想表达的疑问是:为什么什么花都会牵扯到吃上? 夏芩凝神片刻,试探着问道:“师傅,你饿了?” 定逸微微一顿,捏着佛珠的手不禁抚了抚肚子:“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说起来有很长时间没好好吃东西了,都快忘记饿是什么滋味了?” 夏芩百感交集,连忙亲自下厨,精心为师父熬制了一碗槐花粥。 定逸慢慢吃完,苍白瘦削的面庞难得地浮上一抹红润,微笑道:“说起来,自母亲过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清甜的槐花粥了。” 自夏芩记事以来,师傅从没和她说过家里的事情,好像从她出生以来,身边就只有师傅,两人就在讨饭的路上。 有时候看到别人有爹有娘有兄弟有姐妹,她还好奇地问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师傅清淡地敷衍过去了。 久而久之,在她的印象里,她和师傅就应该是这样,干巴枝连着干巴枝,根本就没有根茎枝蔓一说。 现在突然听师傅说起这些,巨大的陌生和茫然之外,她心还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惶然和酸涩。 她迟疑良久,有些艰涩道:“外……外祖母她老人家……经常给您煮槐花粥吗?” 定逸师傅目光一动,诧异地看她,却见她头颅微垂,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眼角处微微泛红。 定逸略略失神,心底泛起一丝酸楚的叹息,她抬手抚了抚少女的头发,和蔼道:“我小时后,吃母亲煮槐花粥的次数其实很有限,师傅家在北地,与蛮人毗邻,后来全家被蛮人掳走,父母也相继去世。” 她顿了顿,缓缓道:“记得母亲病重时,家中来了一位老尼,母亲给她饭吃,她给母亲念经。 后来,母亲跪着求她把我带走,因为那时我已经渐渐长大,母亲怕那些蛮人对我…… 母亲过世后,老尼把我的眉毛拔光,然后对掳我们的蛮主说,我得了怪病,劝蛮主赶紧把我赶走,蛮主听从了。” 夏芩想象着师傅被拔光眉毛的样子,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囧里个囧。 定逸道:“谁知我们逃到半路,那些蛮人忽然又追过来,那时天色昏暗,老尼急得不得了,看见路旁有棵大树,便用力扛着我,让我爬到树上,藏在树叶间,而她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逃去,引开蛮人。” 定逸师傅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目光悠远杳渺:“我在树上呆了一天一夜,一动也不敢动,看见那些蛮人跑过去又跑回来,直到走远了,我还是不敢动。 后来天黑了,我才哆哆嗦嗦地从树上下来,按照老尼之前说的,没头没脑地向南逃去。” 她微微叹息:“可惜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位老师傅,我身上揣着她留给我的干粮还有经卷,没命地向南逃跑,后来饿昏到路边,被好心的过路人救起。 救我的是位年轻的公子,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告诉我说,这里已经是关内,我安全了,并问起我的身世。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公子的眼圈马上就红了,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愿意,可以留在他身边,以后再也不会受人欺负。” 夏芩当即被雷劈了,想象着年轻公子拉住师傅手的画面,真是万千言语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呆相。 定逸师傅看着她,缓缓微笑,手指虚虚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目中浮起淡淡的怀念与怅惘之色:“后来,我便跟着公子回到了他的家中,嗯,那位公子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夏芩:“……” 真是淘气的姑娘年年有…… 定逸目光微动,言语缓缓:“小姐是个性情活泼的女子,身出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三四岁时才女之名已经远播,却偏偏喜欢游山玩水,浏览四方风物,她常常央求兄长出门带上她,因为家人疼爱,所以很多时候她都能如愿。 小姐虽然形貌单薄是个弱女子,但她心地善良,喜欢扶危济困,骨子里带有一股侠气……” 定逸师傅微微叹笑:“所以她才会那般救我吧…… 就连小姐身旁的丫鬟也很厉害,个个识文断字,我能读书,就是从那时候学的,有时是小姐教我,有时是小姐身旁的丫鬟姐姐教我,老尼留给我的那部经卷,我慢慢便学会了,说起来,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安乐最富足的时光……” 定逸说累了,恍惚一晌,接着道:“后来小姐成婚,我作为陪嫁跟了过去。姑爷是已告老还乡的前刑部尚书苏尚书的孙子,时人称他惊才风逸,品貌无双。 姑爷虽然有一个美丽非凡的表妹倾慕于他,可是他却爱慕小姐的才华,于是托人求了亲。 小姐与姑爷成婚后,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羡煞了所有人。” 定逸恍恍惚惚地想着,在那一片锦绣风光中,那样两个好看的人儿,总是笑语宴宴,耳鬓厮磨,好像从来不会厌倦,他们总是在一起,或品诗论画,或并肩读书,或执手漫游…… 是那样让人沉醉的美好画面。 但是渐渐的,小姐幸福甜美的面容染了淡淡的忧色,她说:“这么多年,我都没能为夫君添上一儿半女,虽然夫君待我好,总是安慰我,可是我怎能让夫君一直这样膝下寡凉? 夫君不愿纳妾,但我想,你是不同的,你在我们身边最久,如果我和夫君去说,我想夫君会同意的。 我们一起在他身边,陪伴他,为他抚育儿女,你说好吗?” 那时的她的心怦怦急跳,犹如被抛进一个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幻境,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此后好多天,连走路都轻飘飘的,如坠梦寐。 再后,她便听到那个月光般皎洁的男子对小姐严肃道:“我不会纳妾,君子之德犹如美玉,容不得一点瑕疵,我对夫人全心全意,希望夫人对我也是如此。至于夫人说的那个丫鬟,我会为她配一户好人家。” 再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来,从头顶直冷到脚底。 醒了,悟了,心缓缓冷寂下去。 但是,她却对面前的少女说:“后来,我想起救我的老尼,便出了家。” 看着满面震惊的夏芩,定逸目中波光微动,慢慢道:“再后,小姐终于如愿以偿,添了一个女儿……师傅以前对你说的都是真的,师傅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母亲是……小姐……”   ☆、第70章 红花祭(2) 第70章 天光突然暗淡下来,四周静若洪荒,她的耳中一片嗡鸣,仿佛有惊涛骇浪冲天而起,澎湃着撞向她飘摇如叶的一颗心。 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震惊的神色如瓷器碎片的闪光,嘴唇微颤,声音若风中的蛛网:“我……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 定逸目中隐有水光,缓缓握住她的手,静声道:“你母亲身体薄弱,源于先天不足,这也是家人对她格外纵容的原因之一。 小姐产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一年,便过世了。姑爷非常伤心,五年未娶,五年后,娶了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表妹。 小姐生了你之后,曾暗中托我照看你,后来,在你身上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最后一次,是一个男仆,趁元宵看花灯之际,把你丢在闹市,自己偷偷溜走了。这一幕恰巧被我看见,我吓得直抖,再也无法忍耐,便带着你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 定逸地声音越来越弱,像一缕呼吸,轻缓飘渺:“我想带你投奔你外祖父家,可是你外祖父家已经没人了,师傅只好带着你一路流浪......师傅很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平安康乐,就像小姐生前所希望的那样,可是师傅……太无能了,让你受了不少苦,这是师傅这辈子最愧疚的地方…… 师傅告诉你这些,不是希望你去追究往事,更不希望你心怀怨恨,师傅只希望你能平安自在地活着,你可明白?” 泪水无声汹涌,她紧紧地闭着唇,竭力压抑住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恸哭,似乎只要不发出声音,便不会惊动眼前的人,只要不发出声音,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迷离成一片的目光中,是定逸师傅缓缓向后倒去的影像,而她的灵体依然维持着静坐的模样,缓声嘱咐:“我已经告诉慧静等人,以后寺中的一切事务由你主持,所有的钥匙和账目都在柜中的匣子里。 师傅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你不耐俗务,不擅长与人交际,师傅在时,或许还可以护你一二,如果师傅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成了寺主,或许可以让你少受些排挤……” 心痛如绞,身体颤抖,她终于忍耐不住,伏在师傅的床前,失声痛哭。 定逸师傅垂目看着她,眼眶微润:“你身怀异能,难免为人所忌,就连和你朝夕相处的师妹们都无法真正接受,何况他人?” 定逸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怅惘:“松山寺你如果想留便留下来,如果不想留,便去投奔江知县吧,至少他会真正地接纳你。 师傅曾经打听过,江知县为官清正,廉洁自守,为官之时也没有出过什么不好的传闻,尚算个君子。 最难得的是,他是真正赏识你想用你,为师与他谈过,他坦白地告诉师傅,想让你去他身边,并郑重保证,会以妹礼待你,日后定为你寻取一个好归宿。” 那天,她问青年:“……这就是我们的慧清,大人让她去你身边,你将如何待她?” 青年正色道:“如若含征不能明媒正娶一生守护,便会以妹礼待之,以江家的背景,为她寻取一个好归宿。” 夏芩,她相依为命的孩子,会得到幸福吧…… 定逸师傅缓缓抚向少女的头发,却突然发现,她什么也摸不到,她的手竟然直直地隐进了少女的发中。 定逸师傅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夏芩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地摇头:“不,这不是真的,师傅明明已经好了,明明已经好了,不会丢下我……” 定逸师傅静静看着她,眼圈红了。 变相君悄然飘浮在她身旁,轻声道:“你师傅……那是回光返照,她必然有所感觉,才会那般嘱咐于你。” 定逸师傅震惊地看着他的脸,失声。 变相君却没有看她,只静静地注视着床边的少女。 画中君随之出现,他看着伏床哭泣的少女,看着茫然失措的定逸,目中是化不开的忧伤。 定逸师傅看到他,眼不敢置信地睁大,画中君朝她缓缓点头,她的唇角蓦然露出一个恍悟的微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转头看向夏芩,神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脱离凡体升入极乐,这是师傅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有什么可悲伤的?你惯常与人超度,也给师傅念段经文吧。” 被夏芩的哭声引来的慧静慧心两人,蓦然看到床上的师傅,惊跪在地,流着泪合起双手。 夏芩满眼泪水,看着面前的师傅,悲痛难抑,定逸师傅朝她缓缓点头,她低下头,泪水纷落中,与两位师妹一起,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 洁白的光芒渐渐升起,隐隐的还有祥瑞之光,定逸师傅淡淡微笑着,身影慢慢消弭在那片光芒中。 定逸过世,许多受过她恩惠的乡民闻讯赶来,为她送葬。 五层浮屠立起,定逸师傅静静地安睡在下面。 夏日来临,月季花开,夏芩采来一束花放在师傅的墓塔前,想起最后一日师傅说的最喜欢月季花的话,泪水又落了下来。 她一生坎坷,半生孤苦,而自己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她用一生守护一个和她无亲无故的孩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孩子为她尽孝。 子欲孝而亲不在,这让身为子女的人情何以堪。 在墓塔下坐了许久,直到画中君出现,柔声劝她:“回去吧,如果你师傅知道你这个样子,她会不安心的。 你师傅是修禅之人,生死对她而言犹如日升月落,她说解脱,那便是真解脱了,你也要慢慢放开才好。” 夏芩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草木山林,缓缓道:“师傅说她不是我的母亲,可是在我的心中,她就是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相信,她会离开我。” 画中君默然片刻,温声道:“你师傅告诉了你你的身世,或许就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上,你并不是你孤单一个人,你还有亲人,他们会挂念你。” 夏芩摇摇头,平静道:“先生不必安慰我了,那些无中生有的亲人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他们不会挂念我,说不定早当我死了,我也并不在乎他们。 是师傅护我周全,把我养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 她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漠然和沧桑:“师傅希望我不要纠结往事,不要心怀怨恨,其实,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身世过往,亲人故人,我没有兴趣,更不会去追究。” 画中君睫毛微微颤抖,却什么也没说,朝她点了点头,柔声道:“你自在安乐才最重要,走吧,我们回去。” 夏芩依言起身,随画中君朝寺中走去。 刚回到房中,知客尼便来找她,大刺刺地坐在她的床上,对她道:“今天,粱守备家里来人说,他家那个跳井的丫鬟魂魄还不安生,想让你再去一趟。” 或许常常鬼魂打交道的缘故,夏芩很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时间长了,就形成一种心理上类似于洁癖的习惯,看到知客尼这般作态,心中很不自在。 她蹙着眉头道:“他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丫鬟的魂魄,所谓不安生,不过是他心中有鬼,如果他家里再有人找你,长者便直接回绝他。” 想起那个粱守备老而淫邪的目光,想起他总是让身边的丫鬟装扮成尼姑女冠的奇特爱好,夏芩便一阵反胃,为什么会有丫鬟跳井,不难推测。 知客尼要笑不笑道:“我们这样的小寺,要想香火盛,还不是靠这些贵人的布施?管他有鬼无鬼,慧清你只要去一趟,把银子弄到手就行了。” 话说得如此直白粗俗,夏芩简直要吃惊了,她定定地看着知客你,忽然突兀地一笑,那笑却并没有延伸到眼中:“如此,长者便自己走一趟吧,到时候,多向粱守备索些布施,也算让他破财消灾。” 知客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如果我行,我早就去了,人家点名让你去。” 夏芩淡淡:“我是不会去的。” 知客你还欲再劝,夏芩道:“我是出家人,不是陪客女,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长者最好把握住分寸。” 她眉目冷淡,话语疏离,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冽气质,让人不敢轻犯,知客尼一时噤声,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说道:“吴大富的夫人最近心神不宁,想让慧心过去给她念念经。” 夏芩抬眼:“为什么要偏要慧心?” 知客尼:“……” 夏芩:“难不成想让念经的不是吴夫人而是吴少爷?” 知客尼:“……” 她突然发现,这个占了庙主位置的小姑娘并不如她自己想的那般好拿捏。 夏芩:“让慧静去,慧心性情柔弱,以后不要轻易让她下山。” 知客尼:“……” 夏芩:“还有事么?” 知客尼心中不快,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一件一件地把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往她耳朵里塞,夏芩越听越烦躁,越听越不耐,知客尼冷眼看着,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却道:“如今你是寺主,这些事按例都要向你提一声的,如果你实在不耐烦,以后不提也行。” 夏芩忍耐道:“没事,我听着。” 知客你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神情:“按说,你是寺主了,便不能再带发修行,没有取得度牒,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说呢?”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夏芩眉头微蹙,忍耐道:“好,我知道了。” 知客尼起身退下。   ☆、第71章 红花祭(3) 第71章 夏芩撑着头坐在椅子上发呆,画中君翩然出现,对她道:“此人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还不足为虑,你不必担心。” 夏芩抬起头来,略略苦笑:“我不是担心,我还不至于怕她,我只是……”面现苦恼,“有些厌烦……”微微自嘲,“这话似乎不应该出自出家人之口,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出家人了……真的是名不正言不顺……”她缓缓吁了口气,目中浮起淡淡的迷茫和忧伤,“不过我想,我会习惯的。” 画中君:“为什么要习惯?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做,如果做自然就要做自己最喜欢最擅长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 夏芩有些怔忪。 画中君:“你师傅是了解你的,所以会提出让你投奔江县令,你意下如何?” 夏芩颓然:“我不知道。” 对故地的不舍,对知县大人的疑虑,对未知生活的不确定,种种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眼前如布满茫茫的迷雾,看不清方向。 画中君虚虚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目光温柔,缓缓指向她的心结:“仆大欺主,似乎每个地方都少不了这样的现象,就连小小的松山寺也不例外。看来要当好庙主,必须能震慑住那些老家伙才行。 这倒让我想起了那位江县令,他十八岁中进士,十九岁被选为县令,说起来,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少年县令。初上任时,那些三班六房谁把他放在眼里?明面上是听从了,但实际上却阳奉阴违,直到他办了第一件案子。” 画中君缓缓微笑:“想知道是什么案子吗?” 夏芩呆呆的,答非所问:“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画中君含笑道:“最近调查的,如果小芩要去他那里,先生自然要把他调查清楚。” 夏芩说不出话。 画中君接着道:“江含征上任之初,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所以他决定做一件大事树立自己的威信。 恰巧这时,他的官服不见了,江县令大怒,强令三班衙役四处寻找,如果寻不到便要受罚。” 夏芩闻言暗忖,不会是那厮自己藏起来了吧,想借故惩罚一下那些对他阳奉阴违的人? 画中君:“彼时正是春天,城郊的一片桃林桃花开得正好,一名衙役经过时,忍不住上前观赏,结果发现,一件绣有溪敕的知县青袍挂在树上,在一片粉红色的桃花背景中,分外显眼。 衙役立刻报告了县令,江县令随即带着他的县令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去了桃林。 到桃林时,发现有一棵树下的土刚刚动过,江县令心生疑窦,便让人把那处的土挖开,想必你也猜到了,从那里挖出一具尸体,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 这名男子怀中还抱着一只女靴。 后来,江县令便招来桃林的主人和当地地保询问情况,证实,男子是当地书院的学生,靴子是桃林主人女儿绣的靴子。 江县令严厉审问桃林主人,主人哭丧着脸说,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说,谁会杀了人,把尸体藏在自家树林里呢。” 夏芩闻言默默,如果他知道还有人把自己妻子的尸体埋在自家园中梨树下的先例,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画中君徐徐道:“当时,围观的人都替桃林主人说话,说他是个老实人,左邻右舍皆知,断不会是能作出杀人之事的人……” 夏芩闻言暗想,当初那个刘春林看起来也很老实…… 画中君:“江县令提审桃林主人的女儿,那女子也很奇怪,说,前几日和表妹在一起看林子时靴子还在,后来就无缘无故地丢了一只,她也不知道靴子为什么会在这个人手里,而且她也不认识这个人。 江县令立刻提审女子的表妹。 那表妹支支吾吾,后来终究抵不住县令的严加询问,交代出一段曲折内情。 原来此表妹来探望表姐,和表姐一起住在林中的房子里,有一天,她看到表姐在林中和一个男子幽会,远远看去,那男子身材修长,眉目俊朗,表妹便不由生出艳羡之心。 后来表姐有事离开,表妹一个人住在房子里,当天晚上,便有男子来叩窗,自称是白日里与表姐相见的未婚夫,因思念难忍,故趁夜来会。 表妹开窗纳之,就这样冒着表姐的身份,与男子在夜里连续幽会了三天。 期间,男子还向她索要一件定情信物,表妹便顺手把表姐绣的一只靴子给了他。 江县令提审表姐的未婚夫,结果该未婚夫却道,他是在赏桃花的时候和未婚妻说过两句话,可从来没有趁夜幽会过,他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作出那种羞耻的事情。 更没有见过那所谓的表妹。 至于尸体,未婚夫说,正是那天和他一起赏桃花的两位好友之一。 案件到此,江县令心中已约略明白,于是迅速提审了未婚夫的另外一位好友。 当然此人是不会轻易招认的,江县令很费了一些手段,在人证物证之下,此人只好认罪,说,因看见好友和其未婚妻约会,其未婚妻又那么美丽窈窕,便不由起了垂涎之心,于是趁着夜色冒用好友之名,来会好友的未婚妻……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和他幽会的,另有其人…… 此人索要了一只靴子后,便得意地向另一位好友炫耀,说自己把谁谁谁的未婚妻弄到手了,并出示靴子为证。 那位好友十分生气,夺了他的靴子,便要去告诉未婚夫。 此人惊慌之下,迅速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好友的头上砸去…… 内情如此曲折,断案却非常迅速。 案子结束后,江县令也随之名声大振,那些之前对他阳奉阴违的衙役,从此再不敢心存轻视了。” 画中君微微一笑:“后来人们提起此案,都说是官袍伸冤,但至于那官袍如自己跑到桃树上去的,至今都是个谜。” 夏芩甚觉离奇,万料不到在江县令身上还出过这么灵异的事件,不禁问道:“那先生知道官袍是如何自己到桃树上去的吗?” 画中君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这个么,我猜想,大约是江县令自己的手笔。 想弄出一件奇事来,给自己添加一层神秘色彩,然后让一些人心存敬畏。 想想他去桃林时摆的那个谱,有必要么?前呼后拥,八面威风,其实就是为了借机造势,引起别人的注意。 结果,却凑巧破了一桩人命案。” 夏芩偏头想想,县令大人可不就是喜欢摆谱么,想象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诚恳评价:“唔,还真是个机智的少年……” 画中君温然含笑:“按理,他为官清廉,政绩卓着,应该官运亨通才是,但是从他做官到现在,一直在各地当县令,从未提升,听说,这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夏芩略诧异。 画中君:“因为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他曾经答应过一位前辈,要找到这个人,而当县令最方便寻找,所以他当县令至今。” 夏芩意外:“女子?” 画中君微微点头:“以他的才貌,心仪他的女子成群结队,但他依然肯守着一个诺言,孤身至今,别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经儿女成群了。” 夏芩沉默,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原来县令大人还会如此…… 画中君:“他要找的那个人,当年离开他时,才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夏芩嘴巴微张,甚是惊异。 县令大人心仪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感觉略惊悚呢? 画中君温然道:“肯为一个诺言坚守至今的人,大约也坏不到哪儿去。” 夏芩不予置评。 画中君:“不过这些并不是能信任他的主要原因,最主要原因是,他姓江,他亲生父亲也姓江。” 夏芩:“……” 恕她脑拙,实在理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因果关系。 画中君笑道:“三年不改父道是为孝,他一直没有改他父亲的姓,可见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有孝心的孩子自然值得信任。” 夏芩:“……” 画中君这是在逗她? 可彷徨无措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当能她作出改变她一生轨迹的决定时,不是因为她对那个人信任,而是因为对眼前之人信任。 炎热的夏季过去,几场雨后,秋凉渐袭。 夏芩照例每隔几日便拿月季花去师傅的塔前祭拜。 回到寺中,照例被知客尼用一堆鸡毛蒜皮塞满两耳,照例被厨房尼拉着掰扯伙食的费用开销,照例被慧静慧心敬而远之,还必须以身作则地不落下一顿功课,于是她的个人空间便被一堆纷乱的事务塞得满满当当,人越来越向抑郁烦闷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连鬼鬼都没怎么见过了……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陡然便为自己的心态震惊了,见鬼比见人还亲,这是妥妥的要被同化的节奏么? 求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是郁闷大发了,穷生变,变则通,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条奇怪的计策来。 然后她便找来知客尼,把她引到接鬼室门前,指着那扇门道:“这个地方离长者住的地方近,又凉快,以后长者有什么事,不必找我,直接告诉这扇门,我自会知晓的。” 扣了一下鼻子,慢吞吞道,“唔,长者也不用想隐瞒,因为我们做凡人的,是瞒不过鬼神他老人家的。” 知客尼惊怔,颤颤巍巍,险些晕了过去。 夏芩状似体贴道:“唔,长者不必害怕,鬼神很友好的哟,你看,不是还帮我们传话么?” 话未说完,知客尼“咻”的一声,突破年龄界限,化为视野中的小黑点。 旁观的变相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清淡道:“你把在下的耳朵当成了什么?” 夏芩:“租金。” 变相君:“……” 夏芩:“租我的房子当药房的租金。” 变相君:“……” 夏芩的表情稍稍郑重了一些,诚恳道:“就当你帮我一把,平时多注意一下她,只要不出太大的幺蛾子,没有过分的举动就行。” 变相君看着她难掩疲惫的面容,缓缓点头:“好。” 随后,夏芩又找到厨房尼,对她道:“长者以后有什么事,不必特意找我,直接对厨房的日游神说就成,唔,日游神喜欢坐在水缸上,长者对着水缸说话就可以了。” 在对方眼珠几乎冲破眼眶的惊怖目光中,笑眯眯地给了对方一个“你没听错”的眼神,状似温柔道:“长者不必害怕,日游神很可爱的哟,你说的话会一字不落地录下来呢。” 在对方晕过去之前,轻快地用目光把书男孩拎出去,嘱咐道:“不要光每天坐在水缸上流口水,也发挥一下你作为书的作用,记录一下厨房长者的言行。” 书男孩嘟起嘴:“她满口方言,录出来就是一堆乱码。” 夏芩:“……” 她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录下就行。” 至于慧静慧心,呵呵。 如此,终于耳根清净。看着大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竟有一种化身山大王的变态酸爽感。 九月将尽,寒凉渐浓,过了白露节,一夜凉一夜。 就在她几乎忘了还有江大人邀约这回事的时候,江含征突然降临到她面前。 秋高气爽,雁鸟高飞,他站在一片蓝天白云的背景下,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漆黑的凤眼中如倒影着万顷星光,深深地望着她:“我来了。”   ☆、第72章 红花祭(4) 第72章 “我来了,”他说,“你师傅的事我已经听说,我来接你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目中如有浮云流过。 她和他不过隔了数步的距离,她和他不过几个月未见。 而他们之间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数世流年。 他不会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他不会知道她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而这些,原本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想象中的期待,也没有想象中的惶然,她的目中是一派远山秋岚般的平静。 她忽然不再害怕他了,好像经历了那些痛苦的事后,心也变得强壮起来。 她沉默须臾,说道:“大人的话慧清认真考虑过了,助人超度是慧清唯一擅长并深觉有意义的事,大人邀请的理由打动了我,所以慧清愿意跟随到大人身边。” 江含征微微扬唇。 少女平静的秀目中掠过淡淡的沧桑:“只是,松山寺是慧清唯一的容身之所,慧清这一去便如自断后路,所以慧清不能不慎重些。 慧清向大人报告两件事,如果大人可以接受,慧清便追随大人,如果大人不能,慧清便留下来。” 江含征目光微深,声色不动:“你说。” 夏芩:“大人已经知道慧清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但其实还不止这些。 慧清不只能看见鬼魂,身边还经常跟着鬼魂,他们之中或许有形貌可怖的,或有罪孽深重的,但更多的却是心怀情意让人敬重的,对慧清而言,他们不是让人恐惧的存在,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更不是什么赃物。” 她目光微垂,语气平静:“而且鬼魂比人诚实,他们不会伤害慧清,但人却会,所以很多时候,慧清反而觉得,与鬼魂呆在一起更有安全感。” 江含征目中波澜骤起,他紧紧地盯着夏芩,却没有说话。 夏芩声音略低:“慧清的身边跟着鬼魂,这就是慧清想要告诉大人的第一件事。 所以在别人眼里,慧清会时不时地自言自语,言行怪异。慧清不擅长与人交际,有时会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罪他人,比如有很多次就惹得大人不快。” 江含征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夏芩:“慧清见识浅薄,没什么学问,所以难免会有失礼之处。但慧清自小受师傅教导,是个自尊自爱的女子,如果慧清有错,大人指出,慧清会认真改正。 可如果再出现像那次从定州回来的途中,在那家客栈的情况,慧清恐怕万万不能承受。” 说到底,这才是她的心结。 这才是她无法释怀的忧虑。 江含征静静地听着,心若暮鼓晨钟般震动。 面前的少女美好皎洁,如碧荷娉婷,她坦然诚恳,目光澄澈,像一汪清透的清泉,照出一个男人心底暗藏的虚伪和浅薄。 羞愧、自责、怜惜,如一条交织的藤蔓,紧紧地勒住他的心。 心疼,而又窒息。 一时间,他的脑中又响起那句话:你做了什么,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优美的凤目一点点沁红,他毫不回避地望进她的目中,声音微哑:“慧清,你不必说了,是我的错,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县令大人总是如此善于反省,夏芩抬头看他,目光莹润。 江含征喉头动了动,声音幽怨苦涩:“可是,慧清,我也不是刀枪不入,你可知你的态度对我的杀伤力……” 夏芩略略疑惑,她想了想,大约该大人指的还是那次她不小心说出的疑似诽谤的话? 可是她都已经告诉他不是特指他了,他一个大男子,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于是她耐着心重新再解释一遍:“那次在客栈,确实是慧清妄言了,可那不是在特指大人,大人官名甚好,慧清是省得的,不然慧清怎会甘心追随大人呢?” 可这样的话丝毫没有安慰到眼前的人。 江含征心中泛起一丝无力的叹息,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自嘲来:“罢了,是我操之过急了,原来我不只要做那锯榆木疙瘩的绳子,还要做那敲打顽石的愚公,苍天哪,你待我何其残忍!” 说完,抬头望天,做出一副悲怆的表情。 “……” 夏芩完全游离状况外,恕她脑拙,实在无法理解该大人离奇的心思…… 江含征看她那副懵懂无辜的神情,不甘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怨恨叹息:“慧清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本官不幸了,那一定是被你玩坏了。” 夏芩:“……”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实在惊悚,夏芩檀口微张,目光惊异,从头到脚都裹满深深的疑云,试探性看向他:江大人他还正常吧…… 江含征长叹一声。 夏芩无力深究男人曲里拐弯的心思,直接回到正事:“大人现在下榻哪里,容慧清安排完寺里的事后,就去找大人。” 这话终于取悦了某人,他瞟了夏芩一眼,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速安排。” 夏芩也没有强求,邀他到禅房一坐后,自去找其他人。 夏芩先找到慧静,对她道:“江大人调任别处为官,我要随他去任上,以后寺里的事就由你主持,钥匙和账目都在柜中的匣子里。” 想了想,又道,“师傅平时最倚重你,我想,寺庙在你手里一定还是佛门净地。”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你自己万事小心,知客长者……你多注意一点,慧心……你多费心照顾。” 慧静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两人疏离太久了,许多话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挤出一句:“你跟着他……你不怕吗?” 夏芩略略玩笑:“我要帮亡魂超度,他要帮亡魂申冤,我可以帮他破案,他可以帮我完成冤者的心愿,不正合适?如果哪一天江大人不用我了,我再来投奔你,那时还望你看在同门师姐妹的份上,收留我。” 慧静认真道:“你放心,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夏芩怔住,霎时眼中泛起热意。 而后又找来慧心,对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实在解决不了,就来找我吧,不管我能不能帮你解决,我那里都会是你的一个退路。” 慧心泪眼迷蒙,捂着嘴不住地点头,泪水洒落。 然后,夏芩把所有人叫来,告诉大家自己的决定,随即包裹卷卷,在众人默默注视的目光中,和江含征一起,走出寺庙。 身后流云漫卷,山林哗响,她头也不回,走向自己未知的新生。 晚间下榻客栈,换上新任巡按大人为她准备的男装,青衫飘逸,发带拂肩,端的是一位赏心悦目的美少年。 江含征不由自主地挪不动目光,他清咳一声,力持正经:“唔,挺好,以后你就以男装出现,也比较方便。” 夏芩没有表示异议。 江含征兴致盎然:“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还俗了,出家时的名字自然不能再用,我赠你一个新名字吧。” 夏芩:“我有俗家名字。” 江含征:“就是那个黄芩黄花菜什么的名字吗,唔,我听你师傅说了,她希望你能够像野草野菜一样容易成活,所以给你起了那个,即使你师傅起的,你便用心珍藏吧。我再给你起一个,你日常用着。” 夏芩:“……” 这人什么毛病? 她蹙着眉刚要拒绝,江含征已从随行的行礼中拿出一卷画来,递给她,微微含笑:“送给你的,你看看。” 他目光殷殷,像个急于献宝得到夸赞的小孩子一样,期待地看着她,这样的江大人是她不熟悉的,她一时怔忪,不由自主地打开那幅画。 是一幅莲花。 荷叶田田,荷花秀逸,亭亭玉立的荷花上,落下一只轻盈的蜻蜓。 画风写意,布局清雅,如夏日里一丝掠过河面清风,扑面清凉 。 然而这些还不是特别的,特别的是画旁留白处的那两句诗: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莲瓣瓣开……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动,酸楚而又潮热,她定定地看着那两句诗,不敢抬头,不敢稍动,怕自己一动,便有湿意从眼中滚落…… 然后便听到他的声音,轻缓地响在耳边:“听到你师傅过世的消息,我想你很难过,可是我不能及时赶来,于是便画了这幅莲花图。 佛与莲花有不解之缘,而你又经常带着纸莲花,你喜欢莲花对吗? 莲又称菡萏,以后就叫你初菡,夏初菡,如何?” 她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到宛如夏夜星空般温柔的神色,她的嗓子堵堵的,说不出一句话。 画中君不知何时出现,脉脉地看着这一幕。 江含征:“我答应你师傅,以后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兄长赐的名字,妹妹可以接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的画中君,画中君微微颔首。 她眼圈泛红,轻轻牵起唇角,低头合十:“谢谢大人赐名。” 江含征抚了抚额,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和动作,来日方长,他有时间,不急。 他点了点头,凤目含笑:“既然叫了这个名,字要与名相配才好,嗯,你的字就改成娉娉吧,娉婷的娉。” 听到这个相同读音,夏芩略僵,默默适应了一会儿,再次道谢:“谢大人赐字。” 画中君悄无声息地隐匿。 江含征心情颇畅,愉悦道:“那娉娉早些休息,我们明日一早上路。” 夏芩又是一僵,几乎突发了半身不遂状态,同手同脚地出了门。 次日起程,白露微霜,茫茫田野在眼前延展,一派苍凉底色。 晓行暮宿,或车或舟,如此十余日,到了湖广境地。 彼时正是上午时分,他们走在静寂的野外,四目荒凉的背景中,突然,一抹绮丽的红色闯进他们的视野。 实在是因为周遭的景色太过单调,所以才显得那抹红色那么醒目。 也实在因为那抹红色太过嚣张,如一座红色小丘堆在那里,所以让人想不看见都不行。 江含征连忙叫人停车。 夏芩随他向红丘走去,原来是一座坟茔,上面铺满了红色的花瓣,如落了一层胭脂泪雨,在这寂无人烟的野外,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绮艳和诡异。 有风吹过,花瓣随风而起,打着妖娆的旋儿落在两人的脚边,瞬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四下弥漫开来。   ☆、第73章 红花祭(5) 第73章 夏芩,或许现在应该叫夏初菡了,俯身捡起一枚花瓣,放在鼻子下疑惑地嗅来嗅去。 江含征斜眼看见,双眉高挑,那副表情……唔,就像在看某种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的、喜欢汪汪叫的、小动物…… 夏初菡囧,脸色微红,说道:“大人闻见了吗,这月季花瓣好像有一股酒味儿。” 江含征:“我看,有酒味儿的是你,不然怎么满口醉话,说,昨晚是不是背着我饮酒了,饮了多少?” “……” 画中君突然出现,看着夏初菡严肃道:“你刚还俗,和他才刚开始,怎么就可以饮酒?你可知,酒能乱性……” 酒味儿云云,倏然消散,好像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夏初菡先是一呆,而后脸孔蓦然涨红:“先生!” 画中君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俊脸微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找补道:“当然,我是相信娉儿的,娉儿一定会自己把握好分寸。” 说完消失。 夏初菡顶着满头轰雷呆在原地无法回神,娉儿,画中君叫他娉儿,为什么这么亲切的称呼,却让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就连画中君都认同他了…… 前面的江含征闻言回头,俊眉扬起:“刚才你叫我什么,先生?” 夏初菡本能地就想掩饰,含糊其辞:“唔,大人听差了,其实我刚才说的是……笼统,对笼统,”她指着面前的墓碑,煞有其事,“大人不觉得这块墓碑很笼统么?” 新起的坟茔,修筑规整,墓碑气派,显见的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之家,可墓碑上的刻字却简单得近乎潦草:“沈氏菀娘之墓。” 高门大户的女子,墓碑上即使没有那些华丽的头衔,至少也应该有某母、某妻、某女之类的字样,而且下面也应该有立墓碑人的名字,可这块墓碑上,什么都没有。 光秃秃的一块孤家寡碑。 江含征拈起一枚花瓣,花瓣色泽鲜润,花衣挺展,从时间上推断,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 是谁,会以这样的方式,祭奠墓中亡者呢? 他转到墓碑后,气派的墓碑背面不知被谁提了一首诗: 家贫拆鸳侣,青梅辞红裳。 悔拒携手约,疑对墓断肠。 垂泪问佳人,何忍弃我亡? 归魂若有知,盼梦话短长。 江含征细细地体味着诗中的含义,若有所思,而后他忽然招来路旁的随从,吩咐:“去把此地的地保叫来,本官有话要问!” 随从答应一声,急忙离去。 夏初菡问:“大人,有什么反常么?” 江含征:“处处都是反常,这花、这诗、这碑文。 从诗上看,是说一名男子因为家贫被迫与青梅竹马的女友分开,但是心中十分痛悔,女子去世后,他除了伤怀,还对女子的死充满疑虑。我推测,这首诗便是那个男子所提,而墓中的女子便是他所说的青梅竹马。” 夏初菡默默地念着那首诗,缓缓点了点头。 不一时,地保来到,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小汉子,听到巡按大人问话,连忙躬身答道:“这是贺瞻贺大人夫人的墓,贺大人虽然是本地人,但一直在外地为官,听说最近刚升为湖南宝庆府知府。 贺夫人去世还不到一年,灵柩一直暂存在贺大人任所,哦,也就是襄阳府竹溪县的宝林寺,是最近才运回老家安的葬。” 江含征微微颔首,问道:“你可知这位贺大人夫人是什么来历?” 地保:“说起来,这位夫人原本是贺大人的一个妾,贺大人四十岁上头他的原配夫人还未为他生下一子半女,于是贺大人便纳了一个妾。 还是小民的母亲从中牵线搭桥的,女子叫沈菀娘,和我母亲娘家同村,她母家还有兄弟两个,都是本分的农家子。贺大人的原配夫人去世后,沈菀娘便被扶了正。” 地保指着离此处不远的另一处墓碑道:“那里就是贺大人的原配夫人的墓。” 江含征和夏初菡随着他的指点望过去,果见一处墓碑上刻有“先室朱氏如英夫人之墓”的字样,走近了再看,下面细小的文字中,还有立碑人贺瞻的名字。 夏初菡不禁默默,对比如此明显,难道这就是原配和继室的待遇差别? 江含征:“那沈菀娘未出嫁前可曾许过人家,或是有过相好?” 这话问得…… 地保略窘,说道:“这个……那沈菀娘虽然貌美,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家里人也都本分,所以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贺家托我母亲给贺大人寻妾室时,我母亲也特意打听过,那沈菀娘确实没有许配人家,才把她介绍贺家的。” 江含征点点头,又问了一些问题,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了,便让地保退下,自己带着夏初菡重新登车赶路。 见过有人在堂外审案的,但却没有见过外到荒郊野地审案的,夏初菡心中怪异,问:“大人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江含征突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连忙掀帘吩咐车夫:“不回官署了,现在直接改道去襄阳府竹溪县!” 夏初菡略觉惊异,道:“还以为大人会把写诗的人查出来审问呢?” 江含征目光悠然一闪,笑道:“不错嘛,都学会动脑筋了。那样查也未尝不可,不过我想,就是把那人查出来,问到的恐怕也不过是他与沈氏未出嫁前的一段陈年情.事,以及那个人对沈氏之死的怀疑。 但毕竟只是怀疑而已。 沈氏在竹溪县去世,竹溪离此地不近,要查端倪,自然要去第一现场。且,襄阳府竹溪县本就在湖广道巡按巡查的范围内,所以我们先去那里。” 他说“我们”,他在耐心地向她解释,虽然他原本可以不必这么做,但他依然自然而然地向她做着这一切。 好像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把她当做自己人,自然而然把两人归作一个整体,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快马加鞭,直到第二日傍晚,一行人才赶到竹溪县驿站。 斜阳笼罩,暮霭宛如潺湲的流水,漫过眼前的镶嵌着“驿”字的青石小径。 车子穿过高大的牌坊,然后便看到前方标志性的刻有“驿”字的大石,大石后面,就是挂着两串灯笼的驿馆大门。 有馆吏迎上来,殷勤招呼。 进入馆内,馆驿亲自设宴招待江含征,而其它人,简单吃饭了事。 暮色朦胧,灯光亮起,吃过饭出来溜达消食的夏初菡,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在院中弥漫,她心中浮起疑惑,不由顺着酒香走了过去。 一口硕大的水缸呈现在眼前! 水缸上还坐着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容貌妍丽,肌肤胜雪,漆黑的长发如一匹柔滑的丝缎,蜿蜒全身。 可是除了此外,她身上再无片缕遮身,先不说风化问题,但就在这么季节……也实在清凉得让人替她打寒战…… 女子轻盈地坐在缸沿上,口中含含糊糊地哼着什么曲子,一只白玉小脚轻点着缸对面,另一只轻踢着缸内部,十分优雅闲适掬起缸中的水,清洗自己的*…… 柔曼的灯光笼在她的身上,那皎洁的肌肤,曼妙的体态,简直像一条遗落人间的美人鱼,实在是该丰的地方丰,该细的地方细,那头发半遮掩下的胸、腰、臀……夏初菡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恰在此时,一名馆吏走过来,看到她,略意外,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小哥是循着酒味过来的吧,”一脸哥俩好的亲密,“没说的,就冲兄弟你这好酒的鼻子,兄弟我能让你空口回去么,定会让你好好品尝的。” 夏初菡:“……” 馆吏兄弟一边说,一边登着小板凳立在大缸前,挪动大缸的盖子。 大缸上,女子犹自哼着绵绵的小曲,清洗自己的玉足,洗得非常仔细,还把每个脚趾头挨个抠了一遍,在缸里涮了涮,然后换上另一只…… 馆吏兄弟无知无觉地从缸中舀起一勺液体,无限陶醉地抿了一口,半闭着眼赞叹:“香,真香!真是香!”满意地睁开眼,“小兄弟你也来试试?” 夏初菡的胃部一阵翻涌,额角狂抽,忙不迭地摆手拒绝。 缸上的女子终于被吸引了,偏着头略略疑惑地看着馆吏,随即乐呵呵地笑起来:“真的很香么,那你再闻闻?” 说话间,娇媚地抬起一只玉足,放在馆吏的鼻下—— 馆吏兄弟适时地伸出舌头在唇周围舔了一圈,落在夏初菡的眼中,便成了该兄弟十分陶醉地用舌头给玉足洗了口水澡,还意犹未尽地给出评价:“这滋味,够劲道!” 夏初菡:“……” 心中一排小人儿倒地狂吐。 女子笑得花枝乱颤。 柔滑的长发从她身上滑下来,那长发下的风景…… 夏初菡实在无法淡定,脸成菜色,问那馆吏:“你们这里都把酒放这么大缸里?” 馆吏兄弟一边舀酒一边回答:“我们这里的风俗,都是自家酿酒,家里摆一口大缸,随饮随取,一般富户家的酒缸,能装上千斤酒呢,这算个啥?” 该馆吏兄弟,个子略短,口音略浓,竭力抻着身子往缸里舀酒,声音落到缸里便成了一种暧昧不明的嗡嗡声,落到夏初菡眼里,就成了,该馆吏兄弟非常投入地伏在女子的腿间…… 真恨不得让人自戳双眼的画面…… 酒已打好,馆吏抱着酒坛离去,夏初菡来到女子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名字?”女子脸泛桃花,歪头想了想,眼神有些迷迷瞪瞪,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话语有些含糊不清,“是叫豌豆还是芸豆来着?” 夏初菡:“……” 女子突然一指她,瞪大杏眼:“你都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夏芩不理她,径自问:“你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死?”女子漂亮的杏眼中浮起淡淡的茫然,随即又晕陶陶地笑起来:“捞月呀,你没听过吗,天上有个月亮,水里有个月亮,小猴子去捞水里的月亮,然后扑通一声——” 随着一声水响,女子来了个亲身示范,一头扎进缸中。 夏初菡:“……” 不一会儿,晕陶陶的声音从缸中传来,“就是这样啊,我就嘎嘣了——” 夏初菡:“……”   ☆、第74章 红花祭(6) 第74章 夏初菡还待再问,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循声望去,就见江含征的书童揣着袖子吸着鼻子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口齿含糊,对她道:“大人叫你。” 夏初菡不敢耽搁,遂匆匆丢下酒缸女,随书童离去。 来到江含征房前,书童却不进去,闪闪烁烁地对她道:“大人就在里面。” 夏初菡不疑有他,自己走进房中,却见江含征躺在床上,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明显是饮醉了,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听到脚步声,江含征含糊吩咐:“琴音,水。” 夏初菡向外一看,哪里还有书童的影子?只好自己倒了一杯水,递到江含征唇边。 江含征半闭着眼微微欠身饮了一口,眉头蹙得更紧:“不要白水,要茶水。” “……”夏初菡目光一扫,扫到桌上的小瓷罐中放着茶叶,遂捏了些许放进杯中,然后再把水递过去,江含征又饮了一口,仍是眉头不展,“我要蜜茶水。” 夏初菡:“……” 她算是明白了,书童故意叫她来,明显是摆她一道。 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门口,恰巧看到书童鬼鬼祟祟尚未收回去的脑袋,书童一看到她,连忙朝她拜了两拜,然后迅速缩回去。 夏初菡:“……” 床上,江含征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高起来:“琴音,蜜茶水!” 夏初菡淡定地把手中的杯子递过去,说道:“大人,这就是蜜茶水。” 江含征“唔”了一声,半闭着眼慢慢饮了一口,咂了咂嘴,也不知道咂出啥滋味没有,又“唔”一声,缓缓躺了回去。 夏初菡刚要离开,却听床上的男人又叫:“琴音,我要蜂蜜薄荷茶水。” 夏初菡:“……” 她总算明白那书童非要陷害她来此处的原因了,该大人醉了之后,折腾,真是能花样折腾。 她续水之后,再次把那个杯子放到他唇边,无比淡定:“大人,蜂蜜薄荷茶水来了。” 又过一会儿,“琴音,我要蜂蜜紫薯茶。” “大人,这是蜂蜜紫薯茶。” “琴音,我要带枣味儿的蜂蜜山楂茶。” “琴音,我要……” “琴音……” “琴......” 琴音在外听着,简直给跪了,也亏这位夏姑娘想得出,一杯白开水冒充了各种蜜茶水。 终于,床上的男人像是喝够了,慢慢张开了眼睛,看到身旁的人,喃喃叫了一声:“娉娉?” 夏初菡不禁暗暗哆嗦了一下。 江含征的眼睛有些润泽,声音也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莫名地有些撒娇的意味:“娉娉,给我倒杯水……” “……” 夏初菡默了片刻,问道:“大人,你不想如厕么?”喝了那么多水。 门外的书童又想跪了。 床上的男人顿了顿,还算镇定:“不,我要喝水。” 夏初菡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就着她的手喝,而是抬起温热的大掌缓缓包裹住她的手,和她共同托着杯子缓缓把水饮完。 夏初菡:“……”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开始,渐渐蔓延到全身,她的心不可遏制地轻颤起来。 待水饮完,夏初菡觉得自己已经像烤熟的虾子,哪哪儿都不自在,连忙垂着眼睛,向眼前的人告退。 江含征也没强留,温声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然后便微笑着注视着她像被恶狗追着似的迫不及待地逃出去。 待人影消失,刚刚还醉得人事不省的人立马醒了个通透,中气十足地吩咐:“琴音,伺候本官如厕!” 琴音:“……” 夏初菡脚步匆匆地回到自己房中,脑中一片凌乱,一会儿是自己和江含征一起下山的场景,一会儿是自己和江含征站在铺满月季花的墓前的场景,最后落在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幕上,脸和手都不由自主地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感情空白,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觉得自己的手像被烙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无论做什么都很异样,最后,她强迫自己镇定,拿出纸和笔,想通过练字让自己静心。 脑中空白了许久,仿佛之前学过的东西瞬间瞬间飞去了爪哇国度假,勉强收神,笔下写出的,却是昨日刚见过的,墓碑上的那首诗: 家贫拆鸳侣,青梅辞红裳。 悔拒携手约,疑对墓断肠。 垂泪问佳人,何忍弃我亡? 归魂若有知,盼梦话短长。 她看着看着,又开始发起呆来。 “小哥写字的样子真好看,怎么不写了?” 正出神间,一道柔婉的声音传来,夏初菡向旁边一看,就见酒缸女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不远处的椅子上,正托着腮,唇角噙着一缕笑,满脸梦幻地看着她。 夏初菡登时全身的毛都长出来了。 她默默地放下笔,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声音平板道:“你滞留人世,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我可以帮你传达。” “没有啊,”酒缸女也跟着站起来,身体曲线曼妙玲珑,漆黑的长发顺着她白皙的双肩垂下,直垂到到脚踝,随着她小小玉足的移动,长发微微起伏,那长发下的柔软的隆起,以及上面粉色的点缀…… 夏初菡登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连忙扭过脸,耳颈通红,生硬道:“这么个天儿……我劝你还是穿上件衣服比较好……” 女子嘻嘻地笑起来,眼波欲流,声音软媚,带着若有若无的引诱意味:“我这样不好看么?”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长发旋起,皎洁的酮体一览无余,女子媚眼飞起,“你们这些男人呐,明明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嘴上却偏要假正经,”笑嗔,“当我不知道么?” 夏初菡:“……我不是男人,我以为长眼的都能看出来。” 酒缸女:“……” 女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胸,别有意味:“不是别人没长眼,是有人没长胸。” 夏初菡:“……” 酒缸女复有姿态悠然地坐回椅子上,微微含笑:“既然你不是男人,那我就更不用穿衣服了。” 纤纤玉指缓缓理着自己的长发,满脸轻松惬意,“当鬼真是好,就是不穿衣服也没人管……” 夏初菡:“……” 她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当鬼还当得这么心满意足的。 夏初菡:“既然你没什么未了心愿,为什么不去投胎,还来找我?” 女子葱白的玉指点着她,杏眼一挑,一脸“你真淘气”的嗔怪:“不是你招我的么,在我睡觉的地方走来走去,在我洗澡的地方左看右看,还故意和我搭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夏初菡:“……”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的眼中竟还有这么登徒子的一面。 可是细细品味这个话中的含义…… 夏初菡目光霍然一跳:“你是沈菀娘?” 女子“唔”了一声,漫不经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嫣然,“我叫豌豆,菀娘是有人给起的,嗯,叫我豌豆娘也行……”微微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大高兴,“其实我更喜欢芸豆,我才不要叫豌豆长个豌豆脸,可是我堂姐就是不和我换名字,还说,没叫我蚕豆,让我长个鞋拔子脸已经是我烧高香了。” 夏初菡:“……” 她实在想不出长个芸豆脸和长个豌豆脸有什么本质区别…… 当然,叫豌豆就长个豌豆脸么…… 如果是这样,那豌豆似乎也没那么难看…… 酒缸女:“我不高兴,到我爹娘面前哭诉,我娘很不耐烦,差点让我爹打我屁股,后来还是清哥劝我,给我改名菀娘。” 夏初菡敏锐地抓住关键字眼:“清哥?” “嗯,”沈菀娘忆起往事,微微叹了口气,先前那股晕陶陶的神情也随之消散了不少,声音有些寂寥,“他叫倪云清,和我同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夏初菡立刻想到墓碑上提诗的那个人。 她连忙举起桌上的刚刚写的字稿:“就是写这首诗的人么?” 酒缸女凑过来,一个字一个字点着念,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认真地向她请教,然后多念两遍,待整首诗念完,抬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夏初菡:“……” 她揉了揉额角,耐心地讲解一遍,酒缸女静静地听着,脸上呈现一种遥远迷惘的神情,最后全化为一片寥寂,懒懒道:“我不知道这首诗是不是他写的,我醉了,一直在棺材中睡觉,没看到他。” 她语气淡淡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听这首诗的意思,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可是他当时不是已经拒绝我了吗,拒绝得那么彻底,一点希望也不留,现在又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呵呵一笑,“垂泪问佳人,何忍弃我亡?弃我亡……我是弃他吗,我和他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的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却还微微笑着,显出一种讥诮来,“忒自作多情了。” 她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说他了,长夜漫漫,我们说点有意思的事情,”她兴致勃勃地看向夏初菡,漂亮的杏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你的门外看到一个眉间有疤的年轻人,哦,鬼,他痴痴地站在你的门外,却不进来,他是谁呀?” 夏初菡心中骤然一跳,惊讶地张大嘴巴:变相君? 她连忙起身去看门外,风寒霜重,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她若有所思地转回屋内,严肃看着酒缸女:“你最好还是穿上衣服,你看,我的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酒缸女秀眉挑得高高地:“我吓他,我人就地站在他面前,人家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盯着你的门槛了,”目光暧昧起来,“他对你……嗯,不同寻常哦……” 夏初菡眉头微蹙,挥手打断了这个话题,言归正传:“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还是说你吧,你和那个倪云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5章 红花祭(7) 第75章 年少时的爱恋,简单而纯美,即使当时并不觉得怎么,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你会发现,原来那些记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入你的骨血。常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跳出来,引发你潜埋已久的情怀。 特别是当那份爱恋无法成全的时候。 沈菀娘为了忘记那些记忆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她不太愿意回忆早年那些事情,而且到了后来,她仿佛也真的记不起什么了。 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会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渗入你的梦境。 儿时,一起在田间地头嬉闹玩耍的情景;男孩为她捉来蝴蝶,让她放在蝈蝈笼中用花养的情景;夏日里河水暴涨,男孩背着她过河的情景;以及男孩悄悄地把摘来的野枣放入她拾麦穗的篮子的情景…… 然后,便是长大后的男孩女孩,无法再明目张胆地在一起玩耍,可是他总能在一群沿河洗衣的少女少妇中一眼辨认出她的身影,她也总能在一群下了村学的年轻学子中一眼对上他的目光,脉脉会心的一望,那份独属于有情人的甜蜜微笑在彼此的目中荡漾…… 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教他认字,用纸剪出栩栩如生的蝴蝶,在上面写上她的名字,他说,想让她成为自己掌心的蝴蝶…… 春日温暖的风中,蝴蝶风筝飞上蓝天,而牵着蝴蝶的丝线却系在树上,放蝴蝶的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彼此,那一刻,风声鸟声俱去,花草树木隐匿,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是唯一的风景…… 他的手那么巧,为她做出了许多好玩的玩意儿,草编的蝈蝈,竹编的蝈蝈笼子,木刻的簪子,纸剪的蝴蝶…… 被她一一珍藏,后来又被她一一焚毁…… 说起两人最后分离时的情景,美丽的女子依旧意难平。 男子托媒向她家里求亲,可是她的父母拒绝了,因为他的父母要把她许给一个有既钱又有权的大户人家做妾,他有什么,地无两陇,房无三间,她的父母会选择谁,不言而喻。 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八岁,而把她许配给的那个男人已经年过四十了。 听到消息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不啻于天塌了下来。 她激烈地反对,哭泣,坚决不肯同意这门婚事,可他的父母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她父亲铁青着脸对她道:“儿女的婚事父母做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一个未出门的闺女,出来挑男人,也不怕丑!让别人听见笑不笑话?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丢人呢,再说这样的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母亲也苦口婆心地劝:“豌豆啊,嫁给官家多好,不愁吃不愁穿,是多少人把都把不到的好福气啊。再说,婚事已经定下了,想退婚,你是想让全家陪你坐牢还是给你陪葬?你弟弟还这么小,你就是不考虑父母,也替你弟弟想想吧……” 她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十八年来第一次,她尝到了绝望的感觉,那是她的父母,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在父母眼中,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比不上…… 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站在了她对面。 不,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和她一起的。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的家里,激动而又急切地诉说事情的始末,眼巴巴地等着他拿主意。 好久没有人说话。 屋内寂如死潭,空气如被胶住。 他只是低着头,机械地、默不作声地一下一下剪着手中的蝴蝶,好像这才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 蝴蝶在他手中成形,精巧细致,栩栩如生。 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剪刀掷到地上,几乎是哭叫了出来:“你聋了吗,我在和你说话,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你还在这里剪剪剪!你快想办法呀,我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呀!” 止不住痛哭失声。 男人怔怔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的剪刀,好像能看出一朵花来。 好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透出一股死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儿女的,能有什么办法?菀娘,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她咬着牙,泪光闪动,而出口的话却带着不管不顾的决裂:“不,清哥,我们可以私奔,一起离开这里!” 她像被自己的想法鼓舞,目中升起希望:“我不会嫁给那个男人,我们一起走!” 他像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沉凝如石,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男人慢慢开口,却一点一点地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私奔,我们能去哪里?菀娘,我们身无分文,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其他谋生之道,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的。” 他声音缓缓,每一句分析都冷血地劈到她骨子里:“而且对方是官家,如果我们被抓到了,轻则坐牢重则流放,弄不好还要斩首示众,到时候还要牵连两家人,菀娘,我们无路可走。” 他摇摇头,脸上是一种暮霭笼罩的哀凉,“菀娘,我们……没有办法……” 菀娘失神地看着他,身上的血一分分冻住,她不顾一切地前来,不顾一切地做出这个决定,就这样了吗,难道就这样了吗?不,她不甘心!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她飞速地解下自己的衣服,上前抱住他,紧紧地搂着他的颈,不顾一切地亲上他的唇。 那时,她心中只呼啸着一个念头:给他,全部给他,如果他下不了决定,那她就帮他下决定! 倪云清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拉开她的手臂,克制着侧过脸:“菀娘,你不要这样,快点穿上衣服,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菀娘流泪了,是失望,是伤心,还是屈辱? 男人还在低低地述说,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自己的衣服,而后哭着跑离了他的家。 听到此处的夏初菡暗自震撼,这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呀,她的所作所为,作为同时代的姑娘,她简直不敢想象。 那天晚上,菀娘捧着那些纸剪的蝴蝶哭得肝肠寸断,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哭过,之后也没有,那一晚,她像是用毕生的泪水,祭奠了她这一场无法挽救的青春恋情。 纸蝴蝶沾染了泪水,沉沦委顿。就像她那场爱恋,拥有梦幻的翅膀,却永远无法真正飞翔。 面前的女子现出短暂的凄惘表情,但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了正常,平静道:“嫁过去的头两年,我像是得病了一样,人变得很瘦很瘦,还经常觉得生无可恋。 我恨他,可又想他,我被这种感情折磨得……”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不好,爱恨太强烈,可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的表情坦然而又娇媚:“为了忘记他我耗去了所有的力气,后来终于大病一场,差点死掉。病好之后,那些事情倒是慢慢放下了,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一样一样烧掉,我忽然不恨他了,其实我心里知道,有些事情,他也没办法,我们就是有缘无分。” 她微微吁了口气:“他不是我命中的良人,我也不是他想要的妻子,这样的两个人……分开也好。” 她看向夏初菡手中的诗稿,微微苦笑:“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是真没想到他会在我死后还写这样的诗,大家分都分了,忘都忘了,两个没有关系的人,这是做什么呢?”略略蹙眉,“虽然好过一场,可看到这样的诗,心里还是略膈应啊!” 夏初菡突然说不出一句话。 女子望向窗外,此时天已经很晚,月色慢慢上来,满屋晃动的月影。 她如月的皎洁面容上显出惊喜:“哎,月亮出来了,我去赏月。” 说话间,莲步移动,连门都不走,直接兴冲冲地冲入对面的墙壁。 夏初菡:“……” 看着对方无比清凉的身影消失,被冬日的寒意一点点浸透的凡人,突然有点羡慕。 虽然睡得很晚,但到第二日,夏初菡还是一早就起来,简直是分分秒秒把着寺庙的点儿。 江含征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微微支着头,全神贯注盯着面前桌子,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一样。还时不时地用手指轻轻划拉一下,如同在掀书页,可她面前分明什么都没有。 江含征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你在看这么?” 甫一进门,他便问。 夏初菡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隐瞒事实:“没,就是发一会呆,顺便想想大人下一步会怎么做。” 巡按大人微微扬眉,对她这个会想到自己的回答非常满意,眉目舒展道:“不用想了,吃过饭我们直接去竹溪县衙,走,吃饭去。”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躺在桌上的经书倏然一翻,变成一个小男孩,踢踏着小短腿坐在桌上,对夏初菡道:“姐姐,你都没告诉这个哥哥我的存在么,我是一本绝世古书耶,绝世珍宝哦,怎么能不让别人知道呢?” 夏初菡不理他,略略一怔后,跟在了江含征的后面。 书男孩受到冷落,很不高兴,撅着嘴从她面前消失了。 夏初菡没想到,巡按大人说的去吃饭,就是让她和他同桌吃饭,看着桌上对她而眼甚是丰盛的菜品,登时傻眼。 “坐啊,”江含征招呼,“吃完还要赶紧赶路呢。” 说完,径自坐下来,自己拿起碗。 夏初菡默然片刻,也坐下来,略显拘谨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碗。 整个过程,两人都是食不言,可是江含征很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面前的人只夹离她最近的一盘菜。 江含征想了想,十分不见外地把其他菜夹到她面前的盘子中。 夏初菡僵了僵,头垂得更低一些,可是仍然只吃原来的菜,对江含征给的菜不闻不问。 巡按大人终于不高兴了,问:“这些菜不合口味么?” 夏初菡觉得自己浪费粮食好羞愧,低声道:“不是,我食素。” 江含征略怔,随即脸上显出微微懊恼的神情。 “我忘了这回事了,”巡按大人的反省来得十分自然流畅,“是我的错。” 说完,更加自然地把她面前的菜夹到自己碗中,其中还包括她刚刚已经动过的菜。 夏初菡更僵了,脸火辣辣的。 好不容易早饭结束,两人直奔县衙,竹溪县令出来迎接,然后把案件卷宗呈上来。 江含征一一翻阅,而后,目光定在沈菀娘那一页案件上,目光微跳,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第76章 红花祭(8) 第76章 案中记载:贺瞻之妻沈氏去世,灵柩暂放宝林寺,有广东客商卢珲觊觎亡者丰厚的随葬物品,夜半开棺盗宝,被贺家仆人听见,报到县衙。现已认罪画押,拟为斩首,只待上级批准。 看旁边对女尸的检验记录,并无异状。 盗窃案?呵呵。 人证:贺家家仆。有失偏颇。 物证?既为盗宝却连宝物都没搜到,就这样草草结案。 看着这件漏洞百出的案子,江含征再不犹豫,立即提审疑犯卢珲。 卢珲被带上来时,几乎已经无法行走,被衙役半推半拖地丢在江含征面前,浑身血迹,形容凄惨。 唯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面容也算干净,难得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注意仪表。 江含征道:“案中说,你觊觎贺夫人的随葬财物,所以夜半盗取。只是你一个外路客商,如何知晓寺中放有灵柩,且灵柩中财物丰厚?” 卢珲低着头,虚弱道:“是小人有罪,小人认罪,终归是前世冤孽,小人甘愿伏法,以命抵罪。” 江含征皱起眉头:“如果是你盗宝,那宝物你又放在哪里?” 卢珲说不出话。 江含征:“还不把内情从实招来,非要等着大刑伺候么?” 卢珲一听“大刑”二字,忍不住浑身簌簌发抖,伏地哀泣:“是小人的错,小人鬼迷心窍,小人认罪,还请大老爷不要用刑,宝物是我盗的,我盗了之后就让随从带往他处了,随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请大老爷明鉴。” 江含征皱眉不语。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酒缸女悄然浮现,她看着地上的男子,满面震惊,满眼哀痛,她微微颤抖着跪在男子面前,纤细的手指像怕触痛了他似的,轻轻地虚抚着他身上的伤,流泪道:“他们到底用了多少刑,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这么多血……” 她抬头仰望着男子,泪光盈盈,漆黑的长发铺在她的身后,那虔诚的神态像月光下双手交握祈祷的美人鱼,她轻声呢喃:“不要怕,我总会陪着你的,我总会等你的,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微直起身,长睫低垂,柔软的红唇轻轻地对上男人的唇…… 仿佛有风拂过,她的长发微微飘动,男人似有所觉,忽然静止不动了,神情有些恍惚。 夏初菡心中五味陈杂。 一个丈夫,一个青梅竹马,那这个是…… 她不愿再想下去,轻轻地走到江含征身边,悄悄告诉江含征几句话。 江含征目光一凝,厉声喝问:“你与那贺夫人相识?说,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之间有何冤孽?” 男子吃了一惊,面上呈现片刻的慌乱,但已到了如此地步,似乎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沉默有顷,男子缓缓叙述起来。 柳絮轻飞,杏花烟润。 来竹溪贩卖珍珠的客商卢珲一眼便看到了柳烟花雾中娉婷而来的女子。 她云鬓雾鬟,杏眼桃腮,宛如春水的眼波不经意间轻轻一漾,便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劈进他的内心。 真是无以复加的惊艳。 他情不自禁地尾随着女子。 女子来宝林寺上香,而后又住在宝林寺中,宝林寺是个大寺,寺中专门设有让客人留宿的房间,卢珲便在寺中租了一房。 卢珲向寺中僧人打听,才知道,女子是一个官太太。商人官眷,云与泥的距离,可却丝毫没有遏制住他蠢蠢欲动的非分之念,他像是着了魔似的,挖空心思地想要把女子弄上手。 然后,他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男扮女装,乔扮成一个卖首饰的娘子,向女子兜售珍珠。 听到是卖珍珠的,女子原本有些意懒,不甚感兴趣,但又听到他说卖的是合浦珍珠,这才有了一丝心动,让丫鬟把他放进门。 合浦珍珠名满天下,女子皆知。 近距离相见,女子的美貌更让他心动,他使出浑身解数,舌灿莲花,妙语如珠,把女子逗得一阵阵开怀。 时间便在这婉转悦耳的笑声中悄然流逝,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他并没有告辞的意思,女子也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这一番相见,女子不仅留他用了饭,还留他住在了自己房中。 如果是别的人听见,可能会觉得奇怪,一个官太太,怎么会让一个刚见面的珍珠娘住在自己房中? 可是如果那个娘子知情识趣、见闻广博、言语幽默能逗得她阵阵开颜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更别说,她真的已经寂寞了很久。 更别说,这个娘子的容貌还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那时,他的丈夫外出求官已经一年,何况就是她丈夫在,也并不能慰藉她内心的空虚寂寥,她很喜欢这个知情识趣的娘子陪伴。 夜色渐浓,灯光熄灭,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缕月光从窗中透进,为幽暗的内室笼上一层梦幻的光影。 突然之间,身边的珍珠娘子翻身而起,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蓦然一惊,刚要呼喊,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经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我是广东客商卢珲,”男子在她耳旁低低道,“因为倾慕夫人的美貌才乔装改扮成女子来见夫人。”黑暗中,他的声音很低,而目光却很亮,像某种蓄势待发的野兽,给人以一种难以言说的鲜明刺激感。 她的心砰砰直跳,却不再挣扎,身体不自觉地柔顺下来。 “请夫人不要叫,如果喊出去,对夫人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 男子还在述说,而另一只手却缓缓探进她的衣内,顺着他柔滑细腻的肌肤蜿蜒游走,极富技巧性地挑起她浑身细细的战栗。 她在黑暗中仰视着男子的目光,无言迎合。 男子放开捂她嘴的手,迫不及待地脱衣服。 朦胧的月光恰巧笼上他的面容。 那眉、那眼、那面部轮廓……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起了一道无声的海浪,她突然伸手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真是一道要命的月光啊…… 男人愈发激动,亲吻噬人,呼吸灼烫,爱抚她身体的手掌炙热而有力,处处透着一种野性的鲜猛,矫健如一头捷豹,热情如一匹野马。 完全不同于老男人那散发着衰败腐朽味道的让她总是忍不住泛着轻微恶心的身体,年轻男人充沛的生命力,像一道澎湃的海浪,瞬间灌满她的身心。 如此酣畅,如此快乐,原来女人也可以如此么? 仿佛有一道崭新的大门在眼前敞开。 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之后,男子和她的交往密切起来,他常常身披女装,出入贺府,在贺府留宿。 直到贺瞻回家,这种交往,才被迫中止。 男子开始魂不守舍,那黑暗充满禁忌味道的欢爱如此鲜明深刻,让他贪恋,为了再见女子,他便在宝林寺长久地留了下来。 但,他没有等到女子的到来,却等来了女子的死讯。 “我是去见过她的灵柩,”县衙中,男子低头喃喃,“可我不是去盗她的财宝,我只是……不相信……向她告别。” 怎么可能相信呢?那样鲜活的身体,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明明不久前她还好好的,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那么欢乐…… 可是,那具宿命般的、击碎人一切希望的棺木,就那样冷冰冰地横在他的面前。 他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间的,失了心魂一般。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深想,如果此时,他离开这里,那他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没有,就像是宿命一般,他遇到了她,勾引了她,于是留在这里为她抵命。 拘捕他的衙役很快便到。 县令大刑逼迫,他受刑不过,认了罪。 黑暗潮湿的县衙大牢里,刑后的重伤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浮躁喧嚣的心在一片灰寂中静下来,他模模糊糊地想,或许,这就是报应…… 案子问完,江含征找竹溪县令谈话,因为是官员相见,夏初菡没有在场,所以无从得知两人谈了什么。待两人出来时,夏初菡就看见,竹溪县令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神情惶恐,把他们送上了车。 而江含征看上去很平静,反常的平静,像一团虚掩的假象。 果然,刚上车,江含征的脸便沉了下来,说道:“堂堂一个竹溪县令,却要迎合一个别府知府,把疑犯屈打成招,他的脑袋是长到猪身上去了?” 夏初菡:“……”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巡按大人,背后会说出这样的话。 夏初菡字斟句酌:“大人要为刚才那人翻案?” 江含征斜她一眼:“我为什么要为他翻案,他奸宿官员家眷,本就是死罪,我为他从一个死罪翻到另一个死罪?” 夏初菡:“……” 江含征:“可是案件纰漏如此明显,却不能不纠正,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那贺夫人是正常死亡。” 夏初菡:“那大人准备怎么做?” 江含征沉吟片刻:“先回巡按官署,这件事不管怎样都避不开那贺瞻,只怕取证困难。” 可是还未等他们回官署,一封来自官署的信已经先一步到来,江含征看完信,呵呵笑:“真是天助我也!” 夏初菡:“……?” 巡按大人优美的凤目熠熠发亮:“你猜是谁来的信?竟然是那贺瞻贺知府,原来我们还是同年进士,他以同年之谊给我写信,希望我尽快为那卢珲定罪,把他处决。” 夏初菡:“……” 江含征的笑意味深长:“如此迫不及待,要说其中没文章,傻子都不信。” 夏初菡:“……” 巡按大人优美的凤目看向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夏初菡的语气有些复杂:“想不到那贺大人和您是同年……那他……多大了……” 江含征俊眉微扬:“我十八岁中进士,他四十岁才中,你说他多大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家兄长这么年轻有才吗?也就是你这么有福分罢了……” 夏初菡:“……” 鸡皮疙瘩暗暗落地,什么叫她家兄长,什么叫她有福分,巡按大人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儿? 她一直不敢告诉巡按大人沈菀娘所说的自己的死因。 不知道是不敢打扰该大人查案的兴致,还是对沈菀娘的记忆充满怀疑。 她很想和沈菀娘好好谈一谈。 可女子再也没出现。 离开驿馆,回到巡按官署后,江含征便给贺瞻写信,提出想要审问沈菀娘身边的丫鬟。 是的,每个贵妇人身边都会有丫鬟的,她们简直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主子的一切*瞒不过她们的眼睛,甚至,她们就是主子的耳目…… 只要突破这一点…… 但是,贺瞻回话说,那个丫鬟,因为一直伺候夫人,对夫人怀有深厚的感情,夫人离世后,她自己也投水殉主了。 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77章 红花祭(9) 第77章 江含征问夏初菡:“婢女殉主,你相信么?” 夏初菡默然一瞬,说道:“本来是相信的,因为书上有不少这样的记载,可是放到这里,就感觉很蹊跷。” 江含征:“看,连你都不相信,竟还敢拿来敷衍本官,哼哼。” 夏初菡:“……”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天不贬低她,他会死么? 江含征:“也罢,他玩瞒天过海,我来釜底抽薪。” 说罢,挽袖提笔,开始写信。 夏初菡略略一瞄,发现巡按大人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个人样,当然仅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江含征写罢,便拿那封信给夏初菡看,很有种自然亲密不藏私的味道,夏初菡看着上面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加俊健有力的字体,不自觉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注意信的内容。 是一封邀请信,邀请贺瞻来府中做客,言辞极为诚挚热情,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找到了。 “怎么样?”江含征低头看着她,优美发亮的凤目微微含笑,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求表扬”的期待。 “唔。”落到接受能力略差,智力略欠的妹子这里便只能给予这样的回答。 江含征瞟她一眼,便吩咐人把信发出,两日后,贺瞻到。 因为太过好奇,夏初菡特意找机会偷偷瞻仰了一下贺男的容貌。 这一看之下,不禁惊了,倒不是因为该男丑得奇葩美得惊悚或是长得太过登峰造极之类,而是,他明明坐在堂中和江含征热情地谈着话,却一眼就斜到了她偷偷隐蔽的位置…… 偷窥被人发现,焉能不惊? 夏初菡红着脸刚要隐退,却发现,该男明明和江含征说着话,眼睛却总是斜到别的地方,她的藏身处,门外的廊柱,墙角的笤帚疙瘩…… 再仔细看看该兄的眼睛,顿时悟了…… 以前就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眼睛天生斜,明明是在和这个人说话,眼睛却看着旁边的羊粪蛋蛋…… 原来该兄就属于此列…… 而该兄却起名为瞻,字千里,这对自己的眼睛该是多高的期待…… 想象着沈菀娘的花容玉貌永远不可能得到此君的正眼相待,就不由自主地替女子觉得屈得慌,更何况此兄长得实在是…… 看着与他对面风采逼人的江含征,夏初菡就觉得,巡按大人拿自己的美貌秒杀一个可怜的斜眼老男人,不好,实在很不好…… 老朋友相见,自然少不了促膝长谈推杯换盏,酒席上,贺瞻又说起尽快为卢珲定罪的事,江含征满口答应:“老兄放心,这等为非作歹的恶人,含征一定不会放过他,定会如了老兄的心愿……” 然后两人更加热情地推杯换盏…… 天渐渐暗上来,月影朦胧,酒缸女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她痴迷地望着天空的弯月,唇角隐约含笑,表情恬淡安详。 其实,她是她所见过的所有鬼鬼的中,最平静安详的一位,那为何,她还会滞留不去…… 夏初菡走到她身边,对她道:“你丈夫来了,想让巡按大人尽快为卢珲定罪,送他去鬼门关,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是死于非命么?” 酒缸女“嗯”了一声,眉目舒展:“那巡按大人答应了么?”不待她答,又轻巧道,“那你赶快劝巡按大人答应吧。”她望着天边的月亮,美丽的杏目灿若星河,“说到底,这件事是我们对不住他,他是一个官员,却被扣了顶绿油油的帽子……自然心怀怨愤,既然卢郎无论如何都不能幸免,那不如早日解脱,我总会等着他……而贺大人,也平息了心中的怨气……” 她叫他贺大人…… 在她的心中,她的郎君另有他人…… 夏初菡忽然明白她滞留此地的原因了,她在等待,无论她的死因如何,她并不在乎,她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哪怕是死后……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 理智上,她觉得沈菀娘不对,一个女子理应忠贞守节,可是在感情上,却又觉得,她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配给贺瞻确实有点……她应该和有情人在一起…… 酒缸女完全没有她的纠结,她的话语清晰婉和,没有一点初见时的酒意,微微噙笑道:“这世上的事真的很奇妙,永远令你想不到。 当初我只觉得卖珍珠的花娘很是面善,令人感到亲切,在他现出男子身份后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欢喜,但是也是到后来才想到,原来他竟然和以前的那个人长得很像。” 夏初菡不禁微微一惊,凝目看她。 女子站在月光下,漆黑的长发垂至脚底,面容皎洁,神情坦然:“是的,很像,原来我还是喜欢这样面容的男子。”她微微一笑,“后来经他提起才知,原来他和倪云清竟然是姨表兄弟,他们的母亲是一对双生姐妹,而他们两个又都像自己的母亲,所以……”她看向夏初菡,美眸莹然发亮,“很巧,是不?” 是的,很巧,可是却让夏初菡心中却不自觉地生出一丝凉意:“那你……” 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这样的疑问,或许在最初时她有,那个费尽心思和她相好的男人也有。 那一晚月光很亮,一觉醒来的她觉得口渴,便自行起身披了一件单衣到外面的酒缸舀酒喝。 酒缸很大,能盛上千斤美酒,她踩在长凳上,在迎面而来的酒香中,看到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映着一轮月亮。 那么亮,那么美,仿佛触手可及,令人心醉。 她不自觉地看呆了。 “看什么呢?”略略喑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一具宽大火热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 “看,酒中的月亮。”她说。 他偏头去看,却吻在了她的颈上,细柔而绵密:“嗯,月亮也醉了。”他的声音仿佛变得更哑,身体变得更热,熏然如一坛美酒,“我也醉了……” 她的身体在他的唇指之下又开始细细颤抖,声音破碎细软,仿若小猫呢喃:“不能……让人看见……” “都睡了……”简单的三个字后,男人突然提起她,从她身后进入,月光在她眼前晃荡,男人在她身后晃荡,她夹在其中,如进入一场颠簸迷乱的梦境。 酣畅淋漓的一战后,他把她抱回屋中,两人的心都潮潮软软的,相拥而卧,享受着难得宁谧的时光。 “别人都说我和我表哥长得很像。”他突然说。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很早以前我见过你,那时你还和表哥相好。”他又说。 她又“嗯”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和长发。 “你是你,他是他,”激吻的间隙,她柔婉清和的声音传来,清晰悦耳,“如果我们能早些相识就好了,”她说,“不过即使现在这样,也很好。” 然后,然后主动递上自己香软的唇,吻住了他。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爱得明白、投入、奋不顾身。 如果我最初遇见的是你……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早些遇见你,却又时常庆幸,我最终还是遇见了你。 男子激动起来,眼中骤然爆发出灼人的光亮,他突地翻身覆住她,风云再起。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水中晃动的月亮,就像一个最美好的意象,刻在了她生命深处。 夏初菡最终还是没有从酒缸女口中问出什么异样之处,而另一边,江含征已经展开了猝不及防地展的行动。 他把贺瞻邀到自己的官署留下后,自己则突然带着人查进贺家。 原来这就是他的釜底抽薪。 夏初菡恍然想起,当初在旬阳驿站调查那个驿丞时,就曾用过这一招。 顶头的人不在,没有费太大的力气,江含征就让一个贺家管家招出一个惊天秘密。 那天贺家管家路过花园,发现贺瞻正提着一把剑正向满脸阴狠地向夫人的贴身丫鬟绿萝逼问着什么,绿萝浑身发抖,跪在地下,断断续续地向贺瞻交代,后来,当她站起时,贺瞻突然猝不及防地拿剑砍向她,绿萝跌进水中,先还拼命挣扎,后来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不小心目睹了这一幕的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跌跌撞撞跑进自己的房中,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结果当夜,府中又出大事,贺瞻突然喊叫起来,说夫人不见了,让家人四处寻找。然后便有人发现,夫人溺死在了酒缸之中…… 贺大人抚着尸体痛哭失声,十分伤悲,家人上下无不跟着难过,唯管家浑浑噩噩的,身上冷汗如瀑…… 再后,贺大人为了昭显自己的深情,为夫人陪葬了非常丰厚的财物,灵柩暂存宝林寺中,但没有多久,就传出宝物被人盗窃,窃贼被扭送到了县衙。 事情到此,江含征心中已十分明了,立刻回到官署,邀贺瞻密谈。 不过,而在场的第三个人,就坐在屋中的那架屏风后。 “老兄,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在贺瞻三番两次地拒不承认后,江含征不阴不阳道,“老兄你如今对我说,我还能上折向皇上请求,争取宽大处理?如果老兄一再隐瞒,我只能把事情公开,对簿公堂,到那时,老兄,你就好好想想吧。” 事已至此,贺瞻终于无法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外出归来,突然发现妻子的首饰中多了许多珍珠,当然,一个官太太买一些首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当他问起时,却发现妻子的神色不大自然。 或许是丑男人天生敏感,或许是官场多年心思缜密,总之,就是这一闪而逝的不自然,让他心中顿生疑虑。 他把妻子的侍女叫到后花园中,威逼恐吓套出真相,又把侍女杀人灭口。 待做完这一切事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如常和妻子相处,共枕而眠。只是当晚,快到半夜时,他突然说自己口渴,想喝酒,让妻子打酒来。 妻子呼唤丫鬟,没人应,他便道:“这个时候,丫鬟都睡熟了,何必再叫起,你去打来。” 妻子不敢违抗,自己出门。 他尾随而出,趁妻子踮起脚向缸中舀酒时,一把掀起她的脚,把她掀入缸中…… 而后,他回到屋中,若无其事地小睡一觉后,大喊起来…… 月光很亮,照在女子光洁半裸的身体上,男人抚着尸体大声哭泣,有人悲伤,有人惊恐,有人幽幽叹息……   ☆、第78章 红花祭(10) 第78章 听着斜眼男的叙述,屏风后的夏初菡暗暗震惊:原来酒缸女就是这样香消玉殒的…… 当死神悄无声息地贴上她的后背时,她看到了什么呢,是不是她心中最美的那副图画,酒缸中微微颤动的月亮…… 之后的事便不难推测了,斜眼男杀妻之后,表面上深情无限地给妻子陪葬了大量物品,在灵柩放入宝林寺后,却暗中秘密嘱咐亲信,夜里再把财物盗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又能顺便嫁祸到奸夫身上…… 计谋不可谓不缜密,不可谓不毒辣,特别是,他虽然不是本地知府,但竹溪县令却为了讨好他,把卢珲屈打成招,他的计谋离成功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没有那满墓的月季花瓣引起巡按大人注意的话…… 如果没有他那封自露马脚的书信的话…… 真是天意难测,天理昭彰,所以,人永远不能觉得自己已经高明到连鬼神都可以欺瞒,因为在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你…… 江含征说道:“奸夫淫.妇或许死不足惜,但是婢女绿萝呢,她无过,老兄你却杀害了她。 兄有三过,其一,家门不肃;其二,知法犯法;其三,无故杀婢。有此三过,老兄你还上什么任啊,自清处分吧。 含征会如实具折上奏,恭请圣裁。” 事情解决,江含征迅速写好弹劾奏折,传往京城。 巡按官署,暮色朦胧,弦月当空。 水缸上的女子缓缓掬起缸中的水,有月盈手,有水滴落,水声泠泠。 静幽虚幻的画面,此时看来,竟多了一份幽邃渺远的意境。 夏初菡道:“你真的记不起了吗,原来是那丈夫把你掀入酒缸淹死的。” 女子掬水的动作一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继续撩水。 玲珑的玉足在月光下发出奶白的光泽,夏初菡看着看着,竟恍惚生出一丝羡慕来。 夏初菡道:“你不怨恨他么?” 女子微微抬头:“当初是怨恨过的,怨恨那些有钱人仗着家中那点财势就逼迫好人家的女子为妾。 但怨恨又能如何呢,何况他待我尚可,渐渐的,我也认命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了卢郞之后,我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人生那么短,转瞬即逝,享乐尚来不及,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怨恨。 我原本还对贺大人抱有愧疚之心,现在好了,谁也不欠谁了。 活着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死了总没人管了吧。” 她说着起身,笑盈盈地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好看么,我该去看他了。” 夏初菡脸微红,硬生生地别开目光,僵道:“如果你穿上一件衣服,会更好看。” 女子咯咯一笑,从她面前优雅地消失。 夏初菡想到女子滞留此地的原因,是真心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但同时也意味着,她自己在期望 一个并非罪大恶极的人早日归天…… 后续事务关注一多,江含征便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对那个竹溪县衙犯关心太过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口气有些不太好,“你不过才见他一面就开始同情他了?”拐弯抹角地发脾气,“罪犯就是罪犯,难道长得人模狗样一点儿就不是罪犯了?” 越说语气越不好,“我以为,你天天看着我,便不会对其他的脸有感觉了,现在看来,竟也未必,我劝你还是赶紧收收心,莫要染上那些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坏毛病。” 夏初菡:“……”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 夏初菡满头黑线,只觉得此生永远无法理解江大人那颗清奇的心,对这番不着四六的话,她张张嘴,再张张嘴,终究无言以对。 江大人反思了一下,软下语气:“你是不是觉得闷,嗯,我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顾得上带你出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夏初菡:“……” 她简直受宠若惊,只是,她到底说了什么,竟让巡按大人一下子误会到了这里? 刚想说不用了,但看到江大人那一脸“我也很想出去”隐隐期待,脑子一抽,不知怎的就说出了一个地方,“宝林寺。” “……”江含征想,他家小尼姑还没有对寺庙断奶…… 由此可见,江大人的脑回路确实清奇…… 驱车来到宝林寺,寺庙不小,虽天寒景萧,但香火不败。 夏初菡随江含征转了一会儿,便委婉提出,想自己独自走走。 江含征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满面不悦,但到底不紧紧把在她身边了。 夏初菡在寺中漫无目的地乱转,其实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转什么,然后,便转到了一处杏林前,看到了让她印象深刻的一幕。 树木掩映中,一名男子满面陈郁满面哀恸,正对一片虚空低低地述说着什么。 走得近了,男子的面貌落进她的目中,霎时让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倪云清。 草木凋零,四野萧条,男子站在女子的面前,僧衣寥落,声音哀乞:“……我没有忘记,菀娘, 九年十个月零五天,这是我们分别的日子,我没有一天忘记。 我每天生活在痛苦和思念中,没有办法专心读书,没有办法接受别的女人,我想,我不能娶你,但我总可以不娶别的女人……我伤了你的心,那便让我受千百倍的痛苦来还你……” 他苦苦一笑,神色哀切,“你问我为什么会看到你,其实很简单,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们分别的那一天,你哭着离去,我却束手无策,醒来后,只觉得万箭穿心,万念俱灰,然后,我去了我们经常去的那条河边,跳了进去……” 他眼中有泪光闪动,神情凄恻,“可是我没有死成,我被人救了,但自此,我却能看见鬼魂…… 母亲抱着我大哭,我是多么恨自己,爱人留不住,还惹得老母伤心…… 我从一个阴魂那里听说了你和表弟的事,”他眼中泪光更盛,唇边却仍是哀戚的笑,“我想,菀娘你这是忘了我了么,在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的时候忘了我了么? 真是比菀娘你从我面前哭着离去时还戳我的心啊,如果这是菀娘对我的惩罚,我受着,就是菀娘要我命,我也绝无二话。” 他没有理面前的女子略略动容的表情,继续陈诉,“可是我很担心你们,菀娘,这样是不对的,你们在玩火。 我不知道怎样劝阻你们,当我竭尽全力想办法的时候,你们真的出事了…… 菀娘,你知道那种绝望的感觉么,以前,哪怕你嫁给了别人,哪怕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但至少我知道,你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安稳地活着。 可是你去了,我连那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读书还有什么用呢,等待又能等到什么,反正母亲也去世了,我也不想长留这个世间…… 我去你坟上祭拜你,用你最喜欢的月季花,站在你的墓前,想起我们之前的点点滴滴,多像一场梦,多想就那样沉在梦里永远不醒来…… 我不相信你是无缘无故地死亡,我在你墓上提了诗,然后,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你,和你说话,难道这不是天意吗,你虽然去了,但我却能看到阴魂了…… 我天天在你的墓前转悠,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摘月季花给你,希望你能出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你没有来,我觉得自己连熬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然后……我出了家,在你们出事的地方……” 他看向面前的女子,泪光闪动,痴迷凄茫,“……现在好了,我终于看到你了,菀娘,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我伴在你身边,和你说话,给你做以前你喜欢的所有小玩意儿,我只有你一个,你只有我一个,再也没有人来阻止我们,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菀娘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原来曾经痛苦的不止她一个,快十年的时光,他生活在思念和痛悔之中,无法自拔,形销骨立…… 她的目中浮起薄薄的泪光,语气哀凉:“清哥,我们……回不去了,我……已经不喜欢月季花了……” 男子像是没有听懂一般,痴痴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月季花了,”她说,语气轻柔如梦,却如一把寒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扉,“我喜欢上了珍珠……” 男子怔然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蓦然大恸。 这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在我还心心念念牵挂你的时候,而你,却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良人,而你,终究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女子飘然转身,云淡风轻地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男子目中倏然暴发出一道光亮,痛喊,“不,菀娘,你不能就这样走!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急切地追着她,神情中已经有了某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夏初菡分明看见,他的手中已经隐隐地显出一张纸符。 她心中骤然一跳,连忙抢先一步,亮出纸莲花,对酒缸女急喊:“快,到纸莲花里来!” 倏然一道光过,沈菀娘毫不犹豫地化为一道光芒钻入她手中的纸莲花中。 “把她还给我!”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如锯子切切地锯入耳膜,夏初菡的心不由微微一颤,再转向男子时,便看到他双眼发红,嘴唇紧抿,神情疯狂,一身灰袍无风自动,如来自地狱的复仇恶魔。 心无声战栗,她强自镇定,力图劝说:“阴阳殊途,她是鬼魂,为了她好,你应该让她去投生。” “把她还给我!” 对面的男子如未听见,直直地逼视着她,一步步欺近. “倪云清,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已经放弃了她,现在她是阴魂,你应该让她去超度!” 倪云清已经彻底不正常了,简直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夏初菡话不多说,直接开跑。 倏忽一阵风来,后面的男子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第79章 红花祭(11) 第79章 风声响在耳边,脚步逼在身后,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从后面袭来的强大气流。她心中急得不行,几乎马上就要不顾一切地呼喊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前面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她避之不及,直直地撞了上去。 江含征揽着她,噌噌地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胸口一阵闷痛,险些闭过气去。 “怎么回事?”他低头看着她,同时也看到了她身后紧追不舍的人,神色严峻起来。 “大人,他叫倪云清,就是在墓碑上题诗的人,他要抢夺沈菀娘的魂灵。” 夏初菡抬头急急报告,惊魂未定,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就被别人圈在怀中。 江含征低低地“嗯”了一声,缓缓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凌厉的目光望向她的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意欲何为?” 他一字一句,沉稳威严,面前的男人一下子被镇住了,收住了脚,判断当前的形势,低下头合十行礼:“小僧是宝林寺的僧人,因为看到这位施主收了一个故人之魂,怕他对故人不利,这才追了过来,并无恶意。求大人成全,让她把故人之魂还给贫僧。” 他言辞恳切,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可是该大人不成全,该大人护短。 江含征沉着脸道:“她助人超度,四方皆知,你怎能说她会对你的故人不利?这件事无需你插手,你回去吧。” 倪云清:“……” 夏初菡汗,她什么时候四方皆知了…… 可他在还不了解事情始末的时候,便毫无缘由地选择相信她,维护她,夏初菡的心中不由溢出一丝暖意。 江含征看到倪云清的容貌,听到倪云清的身份,见他竟然也能看到阴魂,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故事,心中自然十分好奇。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一定会把倪云清提过去,详细询问一番。但此刻佳人在怀……他又有了别的想法…… 倪云清还在迟疑,但江含征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了,区区一介平民终究不敢忤逆官员的命令,他只好合十一礼,满面阴郁地离去。 直到远离了两人的视线,他才缓缓回头,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目中溢满压抑的幽凉怨愤。 倪云清离开后,江含征也拉着夏初菡的手往回走。 夏初菡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动,再抽,江含征握得更紧。 夏初菡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随着那条手臂麻了起来,浑身如发了潮疹一般,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她颤声低道:“大人、大人你……” “嘘,不要说话。” 江含征打断她,十分自然地牵着她,穿过寺庙,走过大门,登上马车。 夏初菡觉得,被江大人握着的那只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僵着身子,被人当小狗一样牵着,在心中用力自我催眠:那不是我的手,那只是一只橡皮手,那不是我的手…… 同时暗暗庆幸,幸亏他们走的是偏僻小路,今日香客又不多,否则大庭广众之下……她真会羞愧致死…… 上了车,巡按大人终于放开了她,她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悄悄摩擦,妄图把那种长毛的感觉抹去…… 而脸上已然起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江含征兴味十足地研究着她脸上鲜润欲滴的红霞,缓缓凑近,慢声:“吓到了?” “!” 夏初菡的心“咚”的一声,再次饱受惊吓,心猛然跳进喉咙,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放大的俊脸,小口微启,惊呆到无法反应。 江含征低眉看着她,少女的幽香若有若无地撩在鼻尖,他的呼吸有些不稳,情难自已地低头碰了碰她的唇,声音哑了三分:“如果吓到了,就到我怀里来,我会护你。” 轰的一声,红潮满脸,她慌乱地躲开他的目光,睫毛急速地颤抖着,耳颈红得要滴血。 江含征的脸也有些微红,可是看到面前的佳人如此害羞,他都不好意思再脸红了,大尾巴狼的本性又开始冒头,他缓缓靠近她的耳边,低低道:“你能主动投怀送抱,我很欢喜,男女相悦本是很正常的事,何必害羞?” 温热的气息撩在耳畔,她愈发慌乱,脸愈发红,但事关原则问题,她不能不竭力辩白:“大人,你误会了,我……” 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的唇畔,他的目中是她无法了解的情潮涌动,低缓的声音透着若有若无的蛊惑:“……我很欢喜,我也思慕你,所以你要思慕我,就如我对你一样……” 非常绕口的话,却让她一时微怔,头垂得更低,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俏颜绯红,红唇微颤。 如此香软,如此可口,如此好欺负。 江含征定定地看着,心中那些君子约束瞬间就化成灰,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把她捞在怀里,鼻尖触着鼻尖,亲吻她唇角的酒窝,而后一举席卷他朝思暮想的唇。 不再是如羽轻触,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一个真正的吻。 吞噬着她每一缕香津,掠夺着她每一丝呼吸,侵略着她每一寸领地。 她心中如起了一场山呼海啸,心鼓荡得要跳出胸腔,而脑子却混沌迷乱,只是本能地推拒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吻得更用力…… “娉娉……”激吻的间隙,他在她唇齿之间低唤,喑哑缠绵,望进她眸中的目光溢满她无法忽视的情意,“这是爱慕,我爱慕你,不是轻薄……” 说完,再吻…… 低哑的话语如一道波澜荡进她的内心,讶然,懵懂,不敢置信,无法理解……最后全化为一片混沌,被他席裹着,被动地仰起头,睫毛轻垂,陷入的他的怀中,承接他的深吻。 从此,空白一片的感情纸页上,便被这眼前的男人以这般强悍的方式,切实地烙下一枚鲜明的印记。 直到两人快要窒息,他才放开她,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喘息,而他则贴着着她的发丝,缓缓平复身体的叫嚣。 她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离开他的怀抱,可是他却紧紧地圈着她不放,她便只好继续坐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所以继续忍耐,以静制动。 而他则是因为太过喜欢这样的氛围,心满意足,默默享受。 “还想去别的地方吗?”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的头顶低声问。 “不。”她的声音更低,几近蚊鸣,耳颈又开始泛红。 他目中蕴起微笑,心绵软如春风,轻轻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好,那我们就回去。”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脸红得几乎要爆炸。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硬生生地受着,如英勇就义一般,低头端坐,一动不动。 如此奇特的心性,让他心中浮起难言的柔情,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不忍心再逗她了,就这样搂着她,安静地度过了下面的路程。 车子微微一晃,停在了官署前,她立刻慌里慌张站起身,连招呼也不打,一阵风似的掀帘而去。 江含征:“……” 怀抱空空落落,如他此刻的心,他难得地失神了一会儿,唇边泛起无声的苦笑。 多少人因为他的容貌优异、少年得志而爱慕于他,可是他看中的那个,却偏偏对他避之不及…… 优美的凤目中一路凝聚的光亮缓缓沉寂下去,他站起身,又恢复了在众人面前的那副表象,沉稳自若,优雅和煦…… 经过她的房门时,他抬手敲了敲,却发现里面毫无声息,他欲要再敲,手顿了顿,又缓缓垂下去,也罢,就让她缓一缓吧……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与他容貌相同的男子冷冷地看着他,而后,转向那扇门,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如凝望了千年。 房间里,夏初菡紧紧地蒙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不见天日的大号蚕蛹,内心里咬着手绢直翻滚: 好诡异,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他竟然说爱慕她…… 一向以噎她为第一要务的人,突然画风转变,简直比听说宋绣绣是男人还让人觉得诡异…… 而自己竟然那样傻傻的让人欺负…… 脑子里如有成千上万只蝴蝶忽闪着翅膀到处乱飞,直忽闪出一片兵荒马乱头晕目眩来,她是真的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去面对那位巡按大人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拒绝与人见面,其间,江含征的书童传她过去陪巡按大人吃饭,都被她装死推过去了,如果不是送给她的饭食定量减少,该书童几乎以为里面已经是死尸了…… 在这与世隔绝的日子里,画中君不见,变相君不见,连书男孩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豌豆娘陪着她,整天在她耳边八卦唧唧。 “我刚才又看见那个眉间有疤的年轻人了,哎,他和巡按大人是什么关系,双生子?亲兄弟,还是表兄弟?” 嘿嘿一笑,“我们还真是有缘,你身边有两个相像的,我身边也有两个相像的,你选择人,我选择鬼,我们都选择自己的同类。 这样才对嘛,像倪云清说的,让我陪他身边,他只有一个我,我只有一个他,他是跳河脑子里灌水了?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么可笑的话。 三岁的娃都知道,人和鬼怎么在一起嘛!我冷的时候,他能抱我吗,我孤单的时候,他能亲我吗?我想要的时候,他能给我吗?尽说些异想天开的话!” 夏初菡:“……” 脸孔又开始有烧火的趋势。 豌豆娘:“所以说,你选活人是对的,我选死人也是对的。” 死人死人死人…… 夏初菡顿时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豌豆娘:“所以,我都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人生苦短,得享乐时且享乐,趁他年轻俊美,赶紧相好。否则,等人都干巴成老头子了,你就是心里不膈应,他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夏初菡:“……” 豌豆娘:“我这可是现身说法,你别不当回事。” 夏初菡:“……” 她抚了抚抽搐的额角,打断她热情的喋喋不休,说道:“你那一位呢,什么时候能陪你走?” 说起这个,酒缸女的神色沉寂下来,泛起几分忧色:“虽然处决的日子还没到,但牢里的条件那么恶劣,天气又这么冷,恐怕……他支持不了多久了……” 微微失神,叹息一声,“虽然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也不忍心看他这么受罪……”想起什么,神色又开始回转,“这样说来,我还真是幸运,不疼不痒地就过去了,哪像别人,还要遭个七罪八难的。” 夏初菡:“……” 从没见过这么心大的鬼…… 但,夏初菡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当晚,酒缸女便拉着一个男鬼站在了她面前。 “拜托你了。” 女子微笑,长至脚踝的头发缠绕着她曼妙的身躯,旁边的男子看着她,无言迷恋。 低沉柔和的念经声起,两个人手牵着手,缓缓淡化在一片薄薄的光芒中。 “看看门外。” 临消失之前,宛如美人鱼般的女子几不可闻地向她低语,笑容神秘:“看看门外”。 夏初菡心中一动,猝不及防地打开门,门外,那个仿如静默千年的身影,缓缓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第80章 落梅妆(1) 第80章 “变相君……” 夏初菡被他深沉的目光所慑,有些呐呐。 变相君声音依旧淡淡的,如山间清泉泠泠:“外面天寒,为何开门?” 夏初菡微微牵起一抹笑,道:“是啊,原本不必我开门你就可以进来,现在却要我开门才能见到你。”她向旁边让出一点路,自然而然,“进来吧。” 变相君怔了怔,随她进门。 夏初菡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窝在桌旁的椅子上,摆出聊天的架势:“哎,你不知道,刚才我一下子帮两个人超度了呢。” 她笑意盈盈,暖暖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娇俏可爱,清湛的眼眸灿若星河,让人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呢? 不是单纯的清澈,也不是单纯的幽深,而是仿佛倒影着多个世界的层次,星光浮掠,景致万千。 什么样的人,才能不被这样一双眼睛吸引? 变相君怔怔地看着她,目光痴痴。 夏初菡:“好多天没有见到你,是不是这里的环境让你感到不舒服,用不用我做个符纸结界?” 说着,询问的目光转向他。 变相君微微摇头。 夏初菡:“我就说嘛,沈菀娘都可以来去自如,你也应该不会有事。”她饮了一口茶,感慨,“哎,你不知道,那个沈菀娘真是好看。”她比划了一下,“头发这么长,脚这么小,我第一次见到脚这么漂亮的人。她是天足啊,和她比起来,那些裹脚的简直不够看。” 目光有些叹息地落到自己脚上:自己的也同样不够看…… 变相君的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 “?”夏初菡诚实地现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变相君:“包括她对你说的话。” “……” 他的声音极缓极缓,好像每一个字都是肺腑间吐出,牵扯着莫大的疼痛:“或许她说的是对的, 你应该选择他……” 夏初菡:“……” 他轻轻垂眼,看着自己呈虚幻状态的手,唇角现出深深的苦涩:“连扶你一把都不能,凭什么要你选择……” 他闭上了嘴,目中露出深沉的痛苦。 夏初菡被他的神情所惊,小心翼翼:“变相君?” 变相君沉入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原本我想,你要出家,一辈子待在松山寺,那么我陪在你身边也无妨。可你选择下山跟随他,只要他对你好,我想我.......” ......可以离开.....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他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那样痛,那样痛。 夏初菡的目光渐渐凝肃起来,她默不作声地望着变相君,等待他未出口的话。 “我想,你不会再需要我们了......”他一字一句,话语艰涩。 同时,内心泛起悲凉的自嘲:她需要你吗,一直以来,都是你需要她...... 夏初菡一时怔忪,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是准备去超度了吗?” 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能清楚地意识到,别人的新生,却是她的别离。 变相君艰难地避开她的目光,慢慢道:“不,我只是......离开一下......” 夏初菡蹙起眉头:“为什么呢,你在这里不是挺好吗?虽然我下了山,但也就是挪了个地方而已,并没有其他改变呀。我还在帮亡魂超度,顺便帮江大人破案,而且,不用别人布施,我就可以挣钱养活自己。” 这是让她最满足的地方。以前,无论是讨饭,还是在寺庙生活,都离不开别人的施舍,虽然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但是,相比较而言,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情况。 如果不是江大人把事情弄复杂的话...... 想到这个,她的面上不禁现出深深的烦恼,却依然规劝:“虽然最近出现些小情况,但我想,事情很快会过去的,眼下不过是江大人一时心血来潮所致,等他新鲜劲儿过去了,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为了助他早日恢复正常,我会写一封信规劝他。” 变相君:“......” 他看着面前认真而又懵懂的姑娘,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经过多日思考,夏初菡把巡按大人那日的异常归结为而一时新鲜而心血来潮所致。 想想也是,他一个大龄青年,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为了维护自己高大光洁的形象,硬是逼着自己往和尚的方向靠拢,现在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雌性,一个披着男装不会暴露性别的雌性,难免会暗搓搓地萌动一二,这很正常,她很理解。 夏初菡自己对感情没有期待,巡按大人的表白带给她的更多的是新鲜好奇和某种朦胧的欢喜,大概这是每个花季少女接到异性的表白时都会出现情况。 可这并不等于说她就失去了理智。 她把这个事情当作一项重大命题研究了多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有人表白让她感动,但也只是感动而已,不能当真,更不能沉溺。 她没有忘记巡按大人当初的那句话:你说得不错,本官自然会寻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与本官匹配...... 在她心中,这才是正确的。她自己虽然不错,但大家根本就不在一条道上呀,巡按大人这是走岔了路了呀,走岔了路是根本不能修成正果的呀...... 而且他的亲近..... 她的脸隐隐的又开始有爆红的趋势...... 那时的她根本就不是平日里的她,如果巡按巡按大人不恢复正常,以后大家就真的没法自然相处下去了,难道自己抛弃寺庙换来的新生活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因此,夏初菡很烦恼,非常烦恼。 变相君看着面前脸色微红蹙眉纠结的女子,语气有点复杂:“你不接受他......是因为他之前对你做的事?” 夏初菡一愣,本能道:“巡按大人不过是心血来潮......而且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而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反问: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那些平日里根本不愿深想不愿正视的隐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挑到面前,她怔怔的,然后突地笑了一下,那笑有些自嘲,有些幽凉,“也许是吧,看来我终究是这样的人,有人伤害过我一次,我便不会给他第二次伤害我的机会。” 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才是那些华丽借口后包裹的真相。 她一点都不温和,不宽容,不豁达,她爱惜自己的羽毛几至吝啬,却只汲汲于那些表面光滑的花样文章,而内心里却依然这样狭隘。 她像是被这个事实击倒了,一时间意态萧索,心灰意懒,捧着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无声地发起呆来。 江含征刚走到她的门口便听到了她那句“巡按大人不过是心血来潮,有人伤害我一次,我便不会给他第二次伤害我的机会”的话,顿时敲门的手僵在半空,然后,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那扇门,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幽深的眸子风云乍起,眼角处泛起.点点猩红。 这是第二次,他在她的房外,听到她用如此清淡的语气说着如此戳人心的话。 他应该冲进去,大声质问她,狠狠地惩罚她,就像第一次那样。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冬夜寒凉的风中,他长发微扬,薄唇紧抿,双拳微颤。 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眸子深处的情绪浓烈到近乎哀绝。 她在与人自由畅谈,在这样的夜,在自己紧闭的房中,说着只有对极亲近的人才能说的心事...... 是男,是女?是一个,还是多个? 如火炙心,百般煎熬。 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她有自己的世界,她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成一体,自由自在,轻松惬意。 完全没有他插足的余隙,完全把他屏蔽在外...... 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心随手一起颤抖。 变相君离开后,夏初菡收拾一番,准备睡觉。 谁知就在这时,急促的擂门声起,她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开门。 巡按大人就在外面,他似乎也准备就寝了,长发已经散开,袍裾微扬,玉面冷冽,漆黑的剑眉斜扬而起,通身一派的冷厉张扬的气势。 夏初菡怔怔:“大人,您这是、您有什么事么?” 江含征话不多说,直接拿出一张纸给她:“接着。” 夏初菡接过,展开一看,内容如下: 立卖字: 吾江含征,字蕴之,年二十六,身家清白,品貌卓异,因思慕夏氏初菡,愿鬻身夏氏为仆,身价五百两。自此敬她,爱她,护她,惜她,奉养她,免她苦,免她忧,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恐后无凭,永无返回。立此卖字存照。 立卖字人:江含征 中保人:刘七、邹瑞吉 xxx年xxx月xx日立 夏初菡呆呆的,完全游离状况外,她抬头看着他,檀口微启:“大人,你这是?” “正如契约所写,”他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完全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话语清冷而庄重,“自此以后,我一身所有全归你所有,现在,你愿意相信我了么?” 夏初菡犹自无法回神,她像是坠入了一场巨大的梦幻,巡按大人杀气腾腾地前来,就是为了把他卖给自己? 他可知道这张契约意味着什么?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江含征缓缓上前一步,紧逼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字念着契约上的话:“吾江含征,字蕴之,年二十六......因思慕夏氏初菡,愿鬻身夏氏为仆......自此敬她,爱她,护 她,惜她,奉养她,免她苦,免她忧,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他走近她,与她四目相抵:“现在,你愿意相信我了么?” 她心神剧颤,眼中不可遏制涌上一股泪意,他用这种自断后路,倾献所有的方式,就是为了赢取她的信任? 太贵太重,她何德何能,能承受这样一份重礼? 她抬眼看着他,目中泪光晶莹,此时心中涌起的,不是幸福甜蜜亦或是荣幸,而是一股莫名的悲意。 她把纸折好,出口的话却淡而轻松:“五百两银子的身价我付不起,何况,大人如此大牌的仆人,我也不敢指使,这张契约就......” 话未说完,突然腰间一紧,他已经揽住她,幽深的眼睛紧盯着她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大人的好意,不容拒绝,你付不起银子,没关系,可以用其他方式付,”侵略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唇上,喃声,“同样有效。” 而后一把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来。   ☆、第81章 落梅妆(2) 第81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了某种情绪的缘故,这一次,他的亲吻更加狂野彻底。 一只手臂紧紧揽着她,把她按贴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托着她的头,让她甜美的唇齿完全暴露在自己的攻击下,直吻得追魂夺魄,密不透风。 夏初菡觉得自己快变成人干儿了,被人吸食尽血气而剩下的人干儿...... 巡按大人这是要吃了她的节奏么...... 她神志迷乱,呼吸急促,四肢严重呈现熟面条的症状,要不是被人挟制着,几乎要萎顿在地...... 直到两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时,他才放开她些许,眼中*裸的光芒简直让人不忍直视,他抵着她的头稍稍喘息片刻,然后让她伏在自己胸前,紧紧地拥着她。 他急速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回应着她的心跳,她尚未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他突地一把抱起她,朝房内的床走去。 犹如小动物有某种预知危险的本能,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他眸色深暗地吻了吻她的头顶,而后毫不犹豫地把她压到床上,继续深吻。 不止是吻,他的手还从她的衣襟下伸进去,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煽风点火。 她低低地呜咽一声,表示抗议,可是那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脸红,又软又媚,简直要了身上人的老命。 男人一听,果然更加激情澎湃,直接撕开她的衣领,绵延的吻从她的唇到她的颈而后延伸到胸,反反复复,逡巡不去。 她整个人都快被这场大火给烤化了,从脸到身无一处不羞红,既迷乱又害怕,身体深处还升起某种朦胧而陌生的渴望,察觉到他的手有向下的趋势,她身体微微一颤,按住他,微哑着嗓子轻问:“大人,您给我那张契约,是想让我献身吗?” 没有意外,没有惊惶,没有责备,只是单纯地疑问。 他的手微微一顿,被激情氤氲的眼睛终于现出一线清明,他低头地看着她的眼睛,而后,再次吻上她的唇,哑声:“不要叫我大人,叫蕴之。” 她闭上眼,不再反抗,配合着他的吻。 越吻越不满足,越吻渴望越多,他喘息着埋在她的颈旁,紧紧紧紧地贴着她,艰难地平复身体的叫嚣,同时,在她耳旁低哑地问:“今晚,要我抱着你睡吗?” 毫无意外,她手忙脚乱地拒绝了他。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通过两人紧贴的皮肤传到她的全身,她愈发面红耳赤。 江含征直起身,理好自己的衣服,对她微微含笑:“就是你想留我我也不敢留,否则我真不敢保证自己会对你做什么。” 说完,一派君子风度地离去。 徒留床上的一个,衣衫散乱,目光迷离,浑身僵硬,如被铺天盖地的红潮淹没。 次日醒来,天气甚好,刚一出门,便看到书男孩正和一条幽灵狗玩耍。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幽灵狗,惊奇得不得了,连忙走过去左看右看,还蹲下身虚虚地抚了一下狗身上的毛。 这条狗体型不小,浑身黑色,年纪看上去不小了,有点无精打采,身上的毛脏乎乎乱蓬蓬的,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她平时喜爱的类型,但她就是莫名地觉得,这条狗好可爱。 书男孩也好可爱。 就连书男孩身旁的那块脏石头也好可爱。 书男孩怀疑地看着她:“姐姐,你今天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喜事么,平时都没见你这么笑过呢。” 夏初菡笑眯眯:“当然是因为看到了这么罕见这么可爱的狗狗了,当然,你也很好,你从哪里看到它的?” 书男孩还未回答,那边琴音走过来道:“大人让你过去吃饭呢。” 然后,书男孩就看见,刚刚还很正常很平静的女子,脸上突地起了一片绯红,飞快地飘了他一眼,目光羞涩荡漾,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她连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也给忘了,起身便朝琴音走去。 书男孩:“......” 男孩老气横秋地对狗竖起一根手指,教训道:“女人,就是这么奇怪。” 狗狗:“......” 夏初菡走到江含征的房间,江含征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夏初菡顶着他灼灼的目光走过去,脸上几乎都能滴出血来。 净手吃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现场笼罩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江含征仍时不时地给她夹菜,不过这次夹的都是素菜,夏初菡低着头,一言不发,细细吃尽。 眼见她就要放碗,江含征道:“你吃得太少,多吃一点,你现在还俗,还要一直食素吗?” 夏初菡:“习惯了,如果骤然食荤,恐怕肠胃会受不了。” 江含征微怔,点了点头,算是暂时认可了她这个说法。 饭罢,江含征道:“明日我们要出去继续巡察,你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准备一下。” 夏初菡蓦然想起一事,连忙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需要一幅画像,我现在就去买。” 江含征大奇:“什么画像?” 夏初菡脸色红红。 她答应画中君出门都要带画卷,可如果被江含征发现,势必无法向他解释自己身边为何会带一幅男子画像,反不如从外面买一幅,让他事先知道,虽然行径怪异了些,但总好过向他解释画中君的事。 想到那个风华无双的身影,她不禁有些惘然,自她下山以后,就很少见到他了...... 江含征还在问:“你想买什么画像?” 夏初菡:“诗佛王维的肖像图。” 江含征眉毛扬起:“何用?” 夏初菡红着脸支支吾吾:“王维在我心中是个完美的人,从才情到人品到容貌,”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媲美她心中的画中君吧,而口中却道,“这样的人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世界美好,心灵澄净,如果要接触一些......案件,带上这样一幅画比较好。” 这番鬼话说下来,也不知眼前这人信了没有,只是看着她目光甚是高深莫测。夏初菡脸色愈红, 难以招架,连忙匆匆地向他告辞,要去买画。 江汉征一把拉住她,慢慢道:“不用买,我来画。” 夏初菡:“?” 江含征:“午后过来取。” 可当她真的看到江大人笔下的那幅王维像时,整个人便有些不大对劲了,那剑眉、那凤目、那飘拂的发带,那临江而咏袍裾飞扬的姿态......巡按大人是有多厚脸皮才能把自己脸安在这样一位着名的诗人身上啊...... 夏初菡甚是无语。 巡按大人还志得意满地询问她观后感:“如何?” “很好。” “真的?” “真的。” 巡按大人满意了,笑容舒展:“既然喜欢就好好带着,记得随身携带,每天观看。”顿了顿,“我在的话就不必看了,我不在的时候要多多看。” 夏初菡:“......” 她看着那幅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如果画中君移住这幅画中,用了这副面容,变相君又跟随在身边,江大人也出现在面前...... 江大人的脸是不是有点挤呀? 心中漾起微微笑意的时候,也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抬头问他:“大人为什么选择我?” 江含征:“......” 夏初菡:“以大人的条件,实会有更多更好的匹配,大人为什么会选择我?” 江含征目光恍惚了一下,俯身勾了勾她的下巴:“你想知道?” 夏初菡:“......”脸色又开始发红。 江含征凑近她,声音低柔蛊惑:“那我们去内室好好谈谈?” 夏初菡:“......” 小女子终于抵不住江大人的厚脸皮,披着满脸血,抱起画卷,火速遁走。 江含征看着少女匆匆逃离的背影,缓缓直起身,唇角含笑,目光温柔。 为什么会选择她? 那天,他被定逸师傅请进禅房,心中想的便是这个问题,如果被老尼问起,他该如何回答...... 可是那个沉疴缠身骨瘦嶙峋的长者却什么也没有问,她撑着病体,谦和地向他见礼之后,便缓缓向他讲起早年和小尼姑讨饭的经历...... 她说得很慢,很平实,极其平实的话语却向他展现了一副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在人世最底层挣扎求存的苦难画面。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遭人鄙弃,受人欺辱,哪怕是同类之间,也无法和谐相处,抢地盘,凌弱小,她带着女孩,一路流浪,一路辗转,其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让女孩磕磕绊绊地长大...... 除了这些经历,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还时常遭受那些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巨大恐惧,以及来自身边人的排斥,从小到大,她甚至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 心无法自已地微微颤动,是震撼,还是心疼? 当他倾听着那位瘦弱长者的谈话时,脑中浮起的却是少女那副娉婷如荷的姿容,心如被丝蔓缓缓勒紧,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莲荷娉婷纯美,可是谁又想过,她曾深埋污泥...... 定逸师傅问她:“大人看如今的慧清,品貌,才学,见识,谈吐,比一般人家女子如何,甚至,比那些大家的小姐如何?” 他并没有关注过过很多女子,可是却诚恳地给出这样的回答:“有过之而无不及,师太的教育之功,含征感佩。” 定逸师傅却微笑摇头:“不,大人错了,老尼每日为果腹尚忧虑不及,那会有心想其他?除了最早时教她认过自己的名字,或者她自己问起时告诉她某些字的读法,其他的,老尼什么也没教,都是她自己学的。” 江含征的面上现出惊讶至极的表情。 定逸微笑:“没有想到是吧,其实,连老尼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字,她的见识,她的心胸......看她一天天成长,老尼真是既欣慰又惭愧又难过,但凡老尼能给她一点更好的条件,凭她这份聪慧,何至于只是今天这个样子?” 她略略失神,微微叹息:“这些都是老尼之过。 即便如此,慧清和那些大家小姐比起来,所不及人者,唯出身家世而已。” 长久的谈话让她疲惫,可是她还是硬撑着自己病体,缓缓向眼前的男子陈述:“今天,老尼想要告诉大人的是,其实,慧清的出身一点也不比别人差,甚至更好。 她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十三四岁已经远近闻名的才女,他父亲更是当时有名的才貌双绝的佳公子,家族世代簪缨,祖父曾是朝廷重臣。 或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父母,她才能如此聪慧吧。” 她停歇片刻,慢慢喘了一口气,看向面前的江含征:“大人不必问我她的父母是谁,因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老尼不想提起。 且故人已去,那些往日的是非,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老尼想告诉大人的是,除了没有一般女子出嫁时陪嫁的那份浮财,慧清她配得上任何一个人。” 长尼那双通晓世情的眼睛看着他,谦和而坦率:“老尼病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如果慧清跟了大人,大人将如何待慧清? 以她的心性,以我们佛家的教义,老尼想,她不会接受三妻四妾。” 他从来没有提及过他要带走少女,他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他对少女的心思,可是眼前这位长者她全都知道,全都看在眼里,她以前不提,是因为敬重,她现在提起,是因为自己病重,想要托孤。 在这样一样长者面前,任何一丝一毫的敷衍都是亵渎,他为以往的自己汗颜,可是却毫不回避地注视定逸,神情郑重:“如果含征不能明媒正娶一生呵护,便以妹礼待之,以江家的背景,为她寻找一个好归宿。” 老尼静静看着他,如在审视,而后微微一笑:“老尼相信大人。” 她虔诚一礼:“如此,那就拜托了,谢谢大人。” 他回礼,如达成某项协议。 妹礼吗? 而今的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自嘲地一笑:终究还是虚伪呀,从他提出让她到自己身边那一刻,就注定不会是以妹礼待她。   ☆、第82章 落梅妆(3) 第82章 夏初菡回到房中,收拾自己的行李,行李简单,不消片刻便收拾完了,可是她心中依然乱乱的,被人调戏的余韵犹在。 她走到桌前,准备练字静心,刚铺好纸蘸好墨,突然一声嚎哭凭空而起,吓得她的手一哆嗦,一滴饱满的墨汁滴在面前洁白的纸笺上。 书男孩哀哀切切的声音传来:“狗狗,好狗狗,你不要走啊,经经对你这么好,你不能抛弃经经啊~~~” 夏初菡头皮发麻,挂着满脸黑线走出门外,就见该男孩合身扑在黑狗身上,抱着它不让它走,狗被压得半趴,奋力划拉着两只前爪,奈何一步也划拉不动,喉间发出挣扎的呜咽。 旁边一位老者看着眼前的情景,神色颇为无奈。 黑狗见到夏初菡,急切地叫了两声,转头看向老者,又叫了两声。 老者看向夏初菡,略略诧异:“你是鬼语者?” 夏初菡点头,反问:“前辈是?” 老者抚了抚胡须,徐徐道:“老夫汉阳温枚,以前只在志怪杂谈中见过所谓的鬼语者,想不到今天竟能见到活的。” 夏初菡:“......” 死的能叫鬼语者吗,那叫鬼! 夏初菡囧囧有神地看着面前的人,老者看起来大约五六十岁,布衣长袍,气质儒雅,通身一派饱学之士的风度,说起话来温文有礼:“刚才大黑衔着老夫的衣角拖老夫来此,老夫还以为它要让老夫见这位小友,”他看着书男孩微微一笑,抬目向她,“原来它让老夫见的是你。” 夏初菡瞄了一眼那只貌不惊人的狗,没说话。 老者蹲身抚摸着黑狗的毛发,话语温和爱怜:“它是一只灵犬。” “......”夏初菡默然一瞬,果断下令,“小经,放开大黑。” 小经哭哭啼啼地从狗身上下来,当然只是只是做出哭哭啼啼的样子而已,泪水是没有的。 夏初菡转向老者:“那前辈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帮你传达么?” 老者又现出微微的讶异,说道:“想不到你会主动提出,只是老夫不知道该付你什么样的报酬?” 夏初菡:“我做这样的事从不要报酬。” 老者目光微动,略略喟叹:“难得,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肠。”似乎想起什么,目光黯然,叹息一声,“如此,就有劳你了。” 夏初菡把老者请入内室,换了一张纸,说道:“前辈请讲。” 老者微讶:“你写书信传话?” 夏初菡点头,老者抚须颔首:“如此甚好。” 老者自称温枚,汉阳府汉川县人,老妻早逝,家有一妾,他不忍妾室年纪轻轻为他守寡,所以想拜托温氏族长,把妾室嫁出去。 很简单的一封信,可是写完后,她心中却感到怪怪的。 究竟是因为什么感到怪怪呢? 是因为想到当初也曾为盔甲君写过这么一封劝嫁的信,结果被劝的人却已经七老八十了而感到异样? 还是因为听到这么一个看上去十分道德君子的人有一位年轻妾室而感到异样? 她心中乱糟糟的,一时理不出个头绪,老者飘到她身旁,看到写的那笔字,微微露出赞许的目光,甚至还出言指点了一番,评价很是中肯,建议也很切实。 夏初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脑后,诚恳表示受教,然后询问老者:“现在前辈准备超度了吗?” 老者默然有顷,缓缓:“不急,老夫想等这件事情落实后再走不迟。” 果然! 连反应都和当初的盔甲君一样。 夏初菡没有勉强,依着他所说的把地址写好,密封,然后老者便告辞了。 不一会儿,外面书男孩的嚎哭声音又起。 老者离开后,夏初菡迅速拿着信去找江含征,不是因为她觉得事有蹊跷,而是因为,她现在和江含征在一起,这样的书信很可能会牵扯到什么案子官司,所以还是事先知会一声比较好,免得因为自己的贸然行事,而把事情弄复杂。 江含征听到她的叙诉,反应很是惊讶:“你说温枚?汉阳府汉川县的温枚?” 夏初菡点头。 江含征立刻起身,招来书童吩咐道:“我们不去武昌府了,先去汉阳府,你快去传话!” 书童答应一声,连忙离去。 夏初菡:“......” 她对巡按大人的雷厉风行,有点不能适应。 江含征走过来笑道:“看来这封书信看来用不着寄了,明日我们去汉川县先去温府。” 夏初菡:“大人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江含征:“你不知道,温枚是当世有名的学者,道德文章名传天下,我刚来此地就任时,一位来访的老友还曾提起过,他刚刚拜访过温枚。 不过两三月过去,温枚就过世了?且,他家中有子,已经成年,为何偏要拜托族长?自来只听说正室守节的,身为妾室,嫁娶随意许多,只要妾室本人愿意,别人不会对妾室要求许多,为何还要特意嘱托?这其中必有文章。” 夏初菡听得一愣一愣的,望向巡按大人的目光简直都要膜拜了,巡按大人甚觉受用,走到她的身旁缓缓道:“要不,我们去内室细谈?” “......”夏姑娘再次捂脸遁走。 身后传来江大人愉悦的笑声。 次日启程,一路疾驰,直奔汉阳而去。 天晚到达驿站,夏初菡累得浑身酸疼,刚用过饭便回房睡下了,连睡前的练字功课都没做。 梦中回到了松山寺,正值春天,满山野花盛开,无数的蝴蝶在花间流连,有的飞过来落到她的手上,在她的掌心嬉戏。 她痒得想笑,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些蝴蝶竟然开始吸食她手上的血液,白白黄黄的蝴蝶转眼间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她大惊,拼命地想甩掉蝴蝶,可是自己的手却仿佛被某种力量钳制住了,吸食的感觉愈发强烈...... 蓦然惊醒,心跳如鼓。 她的目中还残留着梦的余韵,神识有些朦胧。她迟钝地看向自己的手,便看道,在满室澹澹如水的光影中,她的手正被床前面如冠玉、修眉凤目的男子捧在手中,细细地亲吻手心,亲吻的姿态近乎虔诚。 她愣愣的,像坠入了另一场梦境,陌生的情绪从心中涌起,无声暗流。 看她睁开眼,他托起她的头在她额上印下一记,声音有些低哑:“你累坏了,连门都忘了栓,是我的过,让你这样东奔西跑,你好好在驿馆休息两天,温家我自己去。” 她急了,就要起身,被他按住。于是她便以仰面而躺的不利姿势,看着他说道:“谢谢大人,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东奔西跑或许辛苦,可是对我而言,比不上干坐着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辛苦,大人不必为我感到自责,如果我辛苦到受不了,我不会为难自己,自会告诉大人。” 他垂目凝视着她,犹如黑曜石的眼睛如有星芒一闪而过,像一条无声涌动的暗流,他什么话也没说,好似微微笑了一下,又好似没有,而后直接低下头来,吻住了她。 吻到激情处,两人都有些呼吸紊乱,他抵着她的额,鼻尖相触,柔唇相依,近乎呢喃地说道:“今晚,让我抱着你睡吧?” 她的脸犹如火烧,连带着全身都害羞得想要蜷起,可是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倒换做江含征愣住了,情不自禁下的脱口之言,其实他并没有真想那么做,倒是逗她的成分居多,看她俏颜酡红的样子,自己也身心舒畅。 可是,她竟然答应了? 当下,他的声音更哑了,抵着她的唇,说道:“你可知你这样随便让男人留下,会有什么后果?” 她脸上红晕未退,眼神却很郑重,话语清晰认真:“我并没有随便,我只对大人一个人如此而已,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还未等他狂喜涌起,她又道:“大人赠我的那张卖身契太贵重,我理应回报,如果大人希望我这样报答,也无不可。” 江含征:“......” 无语泪流,真是时刻不忘戳他的心啊! 对于一个心怀优越,有点挑剔,有点龟毛,又有点完美倾向的江大人来说,以一张契约为交换占有心上人,和强了她没什么区别,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这让一个把爱惜羽毛追究到苛刻程度的江大人如何忍受? 所以,他是抱着她睡了,却什么也没做。 虽然佳人在怀略有安慰,但是自己给她当暖炉,自己却煎熬一夜的滋味...... 江大人觉得,在问题未能根本解决之前,抱人睡觉这种事......还是少提为妙...... 天明,离开驿馆,继续赶路,又一日来到汉川驿馆。 按照巡按大人的习惯,真正动手之前喜欢先暗访一番。 这一番暗访,还真暗访出不少内容来。 温枚是当世鸿儒,着作等身,学子遍布,却偏偏养出一个不甚成器的儿子来,文不成,武不就,也就依靠着祖上财产虚度时光罢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因为很多富家子弟皆是如此,但一落到温枚儿子身上就有点罪过了,实在堕温枚的名头。 温枚善于保养,身体一向强健,兴致一来就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地去会老友,虽已年近花甲,但绝壁是六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以前,他一位精通医术的朋友说,就他这个身板,再生个儿子都不成问题。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话鼓动的,温枚五十六岁那年,还真纳了一房美妾。 虽然有了美妾身心快慰,但一向注意修身养性的温枚并没有因此把身体弄垮,依然健康如故,谁知道,竟会意外丧命于一场风寒呢? 事情说来颇为惊险。原来温枚一向喜欢在花园的水池旁吟咏,这一日又沿着小湖做诗人状,谁知天寒路滑,一不小心,竟滑入河中。 温枚大声呼救,但此时府中的人忙的忙不在的不在,他叫了两声竟没人听见,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挣扎加呛水,很快便力竭了。 还是经常跟在他身边的一条黑狗见状大声叫唤,引起了家人的注意,当众人赶到时,就看到那条黑狗已经跳进水中,奋力地拖着半晕的老人游向岸边,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出来,又是控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老人倒回了一口气。 而那条狗,却因为灌了冷水,一命呜呼了。 醒过来的温枚难过了一场,因为着凉,自己也染了风寒,本来不算什么大病,但或许真的因为年纪大了,竟没有熬过去,没多久,也病逝了。 江含征整理着这些打探来的消息,没有丝毫停留,到汉川的第二日,便带着人去了温家。 温家的丧事还未完全结束,棺木没有下葬,江含征向亡者吊唁过后,立刻招来衙役仵作,准备动手。 “大人,您想干什么?”温家长子挡在面前,脸色非常不好。 江含征慢悠悠道:“温枚死因蹊跷,本官要开棺验尸!”   ☆、第83章 落梅妆(4) 第83章 江含征慢悠悠地答道:“温枚死因蹊跷,本官要开棺验尸。” 温枚的儿子温若金还未有所反应,突然走廊那边急急地扑过来一个人影,又哭又笑道:“表哥,蕴之表哥,真的是你吗?” 满院寒素的背景中,女子浅淡的橙红色纱裙纬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边角缝制者雪白的绒毛,一条橙红色的缎带围在腰间,佩有上好的琉璃玉佩,外面系有红色大氅。乌黑的头发用一支红玉簪子挽成坠月状,眉间一朵玲珑的梅花衬得那张娇艳的面容愈发灿然生辉,整个人便如凄凄荒草间突然飞来一只艳丽的大彩蝶,与周遭因丧事而布置的沉重肃穆的背景格格不入。 江含征难得地现出一丝呆相,暗想,难道对面这厮竟和本官用一样的字? 女子扑到江含征面前,总算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投怀送抱的骇人举动,却也是激动失常到令人侧目:“表哥,真的是你,呜呜呜,你是来接我的吗?我好害怕,一直在等,明明前一时还在和老师说话,结果第二天他就去了,到处都是白岑岑阴森森的,呜,我一刻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要马上回家!” 她且哭且诉,语无伦次,江含征表面镇定,实则内心茫然地站在那里,使劲扒拉着自己的记忆,想从里面扒拉出这么一号表妹来。 温若金脸色很不好,听了该表妹的话后更不好。 他说:“华小姐此言差矣,家父风寒多时,为怕传染家人,一向只由在下贴身照顾的,何曾有过生病了还面见小姐,前一时能说话,后一时就不行了的?还请华小姐慎言,莫要让巡按大人更误会。” 华表妹根本就不听温若金说话,两眼只殷殷地看着江含征:“表哥,是我父母托你来接我的么?” 江含征的目光略略放到她的脸上,无言。 华表妹表情一窒,现出极大的委屈和不可思议来:“表哥,我是云珊啊,华云珊,你不会不记得云珊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江含征的记忆里总算幽幽地冒出一个拿着皮鞭鞭打仆人的小女孩的影子来,目中露出一丝恍然,而面上却一派平静:“唔,云珊,本官在办案,你的事稍后再说。” 说完,示意仵作上前。 温若金的面色难看,但终究不敢执意阻止。 华云珊脸色也不好,但碍于当前的形势,还是顺着丫鬟的劝阻站到了旁边。 夏初菡袖手围观。 但觉表妹真是个神奇物种,才子落魄找不到老婆时表妹在,才子和心上人心心相印却遭棒打鸳鸯时表妹在,她瞄了瞄不远处的江含征,就连才子要扒拉别人的棺材了,还是能突然冒出一个表妹来。 难道每个男人背后都拖拉着一个庞大的表妹团队后备? 除了神奇,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仵作检验尸身,在场无论男女都大刺刺地盯着看,好像人一死就没有性别了,至于尸体的尊严羞臊啥的,那是啥? 幸好仵作也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在棺材中解衣翻检了一番,又拿出银签探入死者喉中,而后,向江含征报告道:“死者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 不远处的温若金现出无声的冷笑。 而江大人,也不知道是脸皮太厚了,还是城府太深了,表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好像他只不过带人来给死者擦了把脸,擦过了,若无其事地一拱手,说:“告辞。”然后就要收队走人。 再次遭到严重忽略的华表妹忍不住了,叫道:“表哥!” 江含征这才把目光转向她,现出微微的诧异:“云珊,你怎么在这里?” 华云珊:“……” 夏初菡:“……” 旁观者:“……” 华云珊羞愤的泪水在眼中打转转。 江含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问题,于是道:“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在温先生家里?” 他说的这个温先生,自然是指温枚。 华云珊这才缓过劲来,哀怨道:“还不是父亲的主意,让我拜温先生为师。” 其时就有这样的风气,一些富贵人家的女子投到名师的门下学习,江含征点头,表示了然。 其时他们已经走到门外,长长的回廊白布高挂,愈发显得华表妹丽装扎眼,连江含征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快受不了了,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说道:“温先生过世,你父亲应该会来吊唁,通知家人了吗?” 华云珊泪水氤氲,仰着脸可怜楚楚道:“已经通知了,可是他们还没到,表哥,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好害怕,你带我走好不好?” 江含征略略犹豫,可是想到该表妹现在的情状……他微微蹙眉,终是点了点头,说道:“也罢,你先随我去驿馆,等你家人来了再说。” 等华表妹的行李一箱箱搬出来,又引得众人一阵侧目,江含征的额角一阵乱跳,本就因破案不顺而糟污的心情愈发糟污。 等上了车,看到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夏初菡,口气便有些恶劣:“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我腿上。” 夏初菡:“……” 心情不好的江大人不仅原形毕露,而且节操堪忧,夏初菡看着他,甚觉羞窘,说道:“我和大人同车而行,已经引起别人的惊异了,以前两个人时还没觉得,现在……既然注意到了,我觉得是应该避避嫌的时候了。” 那个“别人”是谁,江含征一听便知,心中愈发烦躁,一把抓过她,低头便堵了住她那张喋喋不休深明大义的小嘴,一通恣意怜爱后,才算稍稍平息心中的那股无名火,抵着她的头微微喘息道:“记住,以后不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挂在心上,我已经允许你眼里装着鬼魂了,还要装其他人,当我是死人么?以后只能装着我一个,听见了没?” 夏初菡:“......” 她红着脸,简直有些苦笑不得,可是心中却奇怪地溢出一丝暖意,为了安抚此刻炸毛的巡按大人,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副模样......巡按大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手一紧,再次低头吻住那张嫣红的小口。 吻了一阵,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江含征搂着她默不作声。夏初菡顿了一会儿,说道:“大人心情不好,是因为仵作的话么? 江含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夏初菡:“仵作的作业我是不懂,不过,我能看到的是,温先生心有所虑无法超度,大人提出的疑点确实又在,这些会因为仵作的判断而全部解释得清么?” 她看着他,神情平和,语气平和,没有肯定什么,也没有否定什么,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的疑问。” 可就是这样平和单纯疑问却让他心中陡然划出一道光亮来。 她眼眸清湛,内心澄澈,难道就因为这样眼眸这样的心反而更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江含征迅速地在心中整理案子的始末,而后乌云渐退,明月出现,他眼中蕴起释然的笑意,偏头亲在她的口上:“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夏初菡捂着自己的嘴,水润润的明眸瞪着他,宜嗔宜喜。 江含征心中大畅,都来不及到驿馆,便吩咐一个随从:“你马上去汉阳府府衙,请那里最有经验的仵作过来。” 衙役答应一声,拿了凭信便走。 江含征微笑:“这两日,只消等着便罢了。” 到了驿馆,刚下车,华表妹的车马行李便映入眼帘,夏初菡自动避嫌回自己房中去了,江含征忍耐着安顿好一切,刚想和佳人一起读会儿书,练会儿字,书童过来道:“大人,表小姐请大人过去,说想问一问温先生的事。” 江含征:“案子正在调查,什么时候水落石出了再告诉她不迟。” 过了一会儿,书童又来:“大人,表小姐请您过去,说她连日受惊,心内不安,很想和大人您谈谈天,叙叙旧。” 江含征:“奔波一天,表小姐也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又过一会儿:“大人,表小姐她......” 江含征终于怒了,把笔一掷,骂道:“你是我的仆人还是她的仆人,再表小姐长表小姐短的打扰本大人休息,看本大人不打断你的腿,滚!” 琴音书童屁滚尿流地刚要滚出去,江含征又喝止住他,命令:“去把夏姑娘请过来。” 琴音:“......” 您不是说要休息么? 这样区别对待真的没有问题么? 等不到书童回话的华小姐十分心焦,马上又派出自己的丫鬟再去请,丫鬟依言来到江含征的房前,刚要通报,便隔窗看见,自家小姐口中那个品性高洁,才貌双全,不啻于天神下凡的男子,正贴在另一个男子身后,一手搂着对方的腰,一手握着对方的手,情状十分暧昧地调文弄墨。 小丫鬟一哆嗦,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连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地退了下去。 听到丫鬟汇报的华小姐如遭雷击,惊睁着眼不敢置信,一个劲儿地喃喃:“不,这不是真的,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舅母改嫁后,家里人便很少和他们联系了,可是从这些年听到的消息,我就知道,表哥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和叔伯父亲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才不会乱玩女人或男人,不行,这件事一定有误会,你再去打探。” 丫鬟连忙安抚住她道:“哎哟,我的好小姐,我们才刚来,这么沉不住气,会遭表少爷讨厌的。小姐且不要急,我们好好想个办法,从长计议。” 可是还未等她们计议出结果,江含征已经带着夏初菡再次踏上了去温府的旅程。 温府正堂。 温枚之子温若金阴着脸道:“大人这是何意,尸体已经验过,大人一而再二三地让家父的身体遭受凌辱,大人今天不给个说法,小人断断不服。” 江含征:“事关人命大事,本官自然要详加彻查,你如此阻拦,莫非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文若金两手哆嗦。 江含征绕过他,对仵作道:“查。” 仵作不敢怠慢,一番准备后,退下死者的衣服,单腿屈膝半蹲,一手将尸体的双脚高高掀起,一手托住尸体的肾囊,非常专注地把尸体对向阳光,埋首细看...... 那个姿势...... 江含征不动声色地挡在夏初菡面前:“你先出去。” 夏初菡:“哦……” 她站到堂外,满目的素白迎风招展,如在吟诵一曲难言的哀歌。 不一会儿,堂内传来仵作的声音:“大人,死者身上发现水银珠粒,死者死前应饮用过水银,是水银中毒而死。” 接着,便是江含征严厉的冷笑声:“水银杀父,你好歹毒的心思,文若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第84章 落梅妆(5) 第84章 温若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江含征:“把你是如何杀害你父亲的,因何而杀,谁是同谋,从实招来!” 温若金低垂着头:“都是小人、小人一手做的,小人趁服侍父亲用药之际,在父亲的汤药中加了水银……小人的父亲对小人总是诸多不满,百般指责,好似小人活着,便是他今生最大的败笔……时间长了,就是一块木头也难免心生愤懑……小人、小人是一时糊涂才……” 说完,磕头不止。 江含征冷笑:“糊涂?我看你不是糊涂,你是丧心病狂!难道你不是因为和你父亲之妾有苟且之事才下的毒手?” 温若金身体巨震,随即磕头如捣蒜:“不,没有此事,大人明察,都是小人一人做的……” 江含征懒得和他废话,一挥手让衙役把他拖到一边,然后传温枚之妾梅氏问话。 梅氏上来的时候,众人的眼前不自觉地一亮。但见她一身素衣,头裹素带,莲步移动间,身姿婀娜,宛若春柳。 她面容秀美,五官精巧,一双清水大眼分外惹人注目,盈盈一跪间,仿若一支玉兰袅袅,动人心弦。 夏初菡略略一瞟,就发现连那一向自称铁面无私的江大人也不禁有一瞬的愣神。 她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想,葬礼中美貌的皂衣女子,原来不止符合当初同福客栈刘春林那厮之辈的口味,还符合大多数男人的口味。 她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纵有晴光万缕,也不过是浮华表面一层薄如蝉翼的点缀,没有实在的温暖。 偶尔一只飞鸟划过,转瞬销声匿迹。 温枚悄然出现,他怔怔地望着堂中并跪的两个人,目中是难以形容的苍凉和哀伤,全然没有初见时的那份从容儒雅的风度,此时的他完全是一个垂垂老人,仿佛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夏初菡默然良久,说道:“你有意让温氏族长把你的妾室嫁走,却从未提到你的儿子,难道,你想保全他吗?” 堂内,传来女子娇娇的哭泣:“奴家也不想的,奴家只想和温郎在一起……” 温枚的目中蓦然爆发出一道雪白的光亮,刹那间,竟让他那张温和儒雅的面容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戾气来,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两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是愤怒,是厌恶,还是无法言喻的痛恨? 夏初菡无法揣测,她心情同样不佳,说话也失去了往日柔和的风度,直通通道:“话说,温先生你的眼光还真不错,选的妾室当真是个尤物,自古美人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美人的?” 温枚没有顾及她话中暗含的讥讽意味,想起往事,一脸痛悔:“老夫有一名至交好友,寓居山西太原,虽然千里相隔,却不能阻止老夫和他之间深厚的情谊。 老夫曾多次跋山涉水探访于他,每次相见,两人必把酒言欢,彻夜长谈。他是一位高迈君子,学问渊博,人品贵重,我们两人惺惺相惜,人生在世,能得这样一知己,足矣。 老友身边有一美姬,是他早年路过徽州时偶然救下的一名孤女。最后一次相见时,老友身体已大不如前,他执着老夫的手,殷殷嘱托老夫,让老夫把此姬收在身边,免得让她流离失所,老夫……就答应了……” 他无言叹息,目光苍凉遥远,不说话了。 夏初菡对他们这些学问君子之间的赠妾行为,简直是无言以对。 堂中,温若金看着伏地娇娇悲啼的美人儿,满目心痛,他膝行上前一步,对江含征道:“大人不必逼问梅娘,要问什么,小人替她答就是。” 彼时正是秋天,天空蓝如大海,白云飘逸悠扬,他懒洋洋翘着二郎腿仰在后花园中的摇椅中,啃着新蟹,品着小酒,赏着菊花,过得很是悠然滋润。 同时想着,如果父亲一直不在,自己身边再有两个美人儿相伴,那小日子才真叫圆满了。 然后便有小厮急匆匆地赶来,对他道:“少爷,老爷的车子已经到了,再不去接,就来不及了。” 他“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起身,伸了个懒腰,遗憾道:“好日子这么快就结束了,老头子去拜访老友,怎么不拜访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呢,或者,干脆一直不回来,最好。” 嘴里说着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密不透风地嘱咐:“赶紧给本少爷拿些茶水来漱漱口,别让老头子闻见酒味,还有,酒壶和蟹盘子赶快收拾了。” 待一走到门外,立马变成了神态恭谨、殷切等待父亲归来的大好青年。 车帘子掀起,车上款款走下一名女子来。 花貌雪肤,月神柳态,玉骨水姿,清眸媚心。 霎那间,山空水静,时光远去,他的眼前只剩下了这抹倩影,心中山呼海啸起来。 他毫不掩饰的注目,美人不以为忤,反而掩唇一笑,秋波流转,那若有若无的一瞥,直勾勾地勾到了他的心尖上,险些把他的魂儿都给勾没了。 父亲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看到他,略略点头,简单道:“这是梅娘,从此以后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人了。” 而后微咳一声,开始询问他自己一人在家时过得如何,功课做得如何等等,他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而全副的心思却粘在女子身上。 父亲说女子以后就是自己家里人了,他没有思考其中的深意,却先急巴巴地替自己欣喜了一番。 然后超越事实依据地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大桃花,就这么,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啪的一声,盛开了。 当然,对于一个下半身控制上半身的雄性生物来说,你不能指望他除了下半身的事情外,还能考虑到其他的。 一路奔波,父亲疲累已极,早早地回房歇息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溜到女子的住处,各种搭讪,各种勾搭。 女子只是掩唇轻笑,粉面泛红,眼波欲流:“你对奴家这般说话,不怕你父亲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话语软软媚媚,一下子让他的骨头都酥了。 他上前一把抱住女子,嘻笑:“为了你,就是被父亲打死也甘愿,”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呵气,“父亲不是说了么,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自然要相亲相爱。” 说话间,手指如灵蛇一般游上她玲珑的胸。 女子一下子软倒在他怀里。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相识还不到半天两个人,十分高效地亲密到了一张床上。 夏初菡想,如果此兄在其他方面也如此高效,恐怕早已如他父亲一般,成为一代大儒了。 夜夜幽会,身心甚畅,该兄欢畅下半身之余,竟也分神活动了一下上半身,从一脑袋的保暖思淫.欲中拨拉出一线清明,临幸了一下父亲布置的功课。 于是一连几日的考问,父亲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原本,能想出用水银方法杀人的人,智力是不会太差的。 他趁着父亲高兴,便提出了想要梅娘的想法。 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父亲脸上压抑的可怕的神色,一脸恭顺:“梅娘与儿子年貌相当,儿子想请父亲成全,让我俩成亲,以后我们两个定会好好孝敬父亲,承欢膝下,让父亲———” “砰!”的一声,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样物事已经狠狠地砸到他的脸上。 剧痛袭来,他蓦地捂住脸,惊恐地望着父亲。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骇人神色,戟手指指着他,大骂:“你这个畜生!梅娘是你的父妾,你的长辈,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的心被狗吃了?你学习的礼义廉耻被狗吃了?你这个不成器的——” 呵斥怒骂如疾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他顿时懵了,脑中一片空白,两耳嗡嗡直响,比父亲的喝骂更重的,是父亲口中的那两个字:父妾父妾父妾…… 霎时,如有一把利剑贯穿了心胸,他手脚冰凉,痛心彻骨…… 父亲罚他去跪祠堂,让他好好反省自己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而后为了断绝他的念想,当晚便补办了一场迎妾礼,红色的灯笼挂在门外,如两盏鬼眼,悠悠地照射出他内心的扭曲哀绝之痛。 没有人知道,那晚他在梅娘的窗下站了一夜。 听着父亲在梅娘身上使力粗喘的声音,听着梅娘娇娇的呻.吟声,他的身体如被雷电狠狠地击中,痛苦地痉挛起来…… 毁坏一个父亲形象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耳听到父亲和女人在床上的声音…… 毁坏一个父亲形象最最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耳听到父亲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床上的声音…… 愤怒,悲伤,痛恨,诱惑。 谁都不知道,变化始于那一夜。 他站在黑暗中,浑身僵冷,双目赤红,双拳捏得微微颤抖,却仍然如自虐一般,就那么一直站着,听着,直到天亮。 他听到父亲说:“你虽然名义上是长辈,但金儿年轻,该避嫌时还要避嫌。” 她听到梅娘慵懒的答应声。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此时的样子,像一只猫儿一样,全身泛着承欢后诱人的粉红,水眸润润的,神态懒懒的,说不出的风情,说不出的媚惑。 可是这样的可人儿却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 真真细思疯狂。 谁都不知道,一切终结于那晚,一切起始于那晚。 温枚的魂体飘到了远处,不再听堂中的审问,确实,知道了自己儿子听了自己的房这种事...... 夏初菡也走得远远的,避开堂中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一起听别人说起听房这种事..... 夏初菡很尴尬。 可尴尬之余,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问道:“其实吧,我觉得,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伤了父子之情,你儿子既然想要梅娘,给他就是了呗,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 其实她想说的是,既然可以朋友相赠,为什么不能父子相赠,难道老男人真的爱嫩.女人爱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 这彪悍的话,只在她心里过了过,便让她脸上火辣辣的。 温枚背对着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苍冷自持:“就在老友把她托付给老夫的那一晚,我们就........”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大家都明白了,夏初菡的脸上如火烧一般,当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了。 堂内,男子还在机械地叙述。 自那夜以后,他开始变得“正常”,至少是他父亲眼中的正常。 他开始读书,至少是中规中矩地坐在书斋里;对父亲恭顺孝敬,至少不像以前那样鼠避猫似的,想方设法地避开父亲;对梅娘也是目不斜视,执晚辈礼。 时间一长,连父亲也不禁感慨,经一事,长一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儿子这是慢慢长大了。 渐渐地,便放松了警惕之心。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父亲面前有多自持,便在梅娘面前便有多疯狂。 两人同样年轻,同样纵情,同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配合默契,次次尽兴而欢。 梅娘这样的女子,外表娇柔无辜,内里妩媚入骨,心性疏懒凉薄,找她的不管是他,还是他父亲,亦或是其他男人,她都并不在意。 或许这与她自小辗转的身世有关。 可是她越这样,他越是迷恋,越想把她独占为己有。 他说:“我们这样,总有一天会被老头子发现,我们把他送去和我娘团聚吧。” “好啊,”她说,语气轻松,浑似玩笑,“在他常走的水边洒点皂角水,让他自己滑去水里。” 他没有洒皂角水,他洒了桐油。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被一条狗给救上来了。 可是父亲却因此染上了风寒。 在他服侍父亲用药的日子里,他望着着父亲那张沉睡的苍老的面容,心中只有一句话:她是我的。 她是我的,所以,你必须还给我。 然后,平静地,没有丝毫犹豫地,把水银注入了父亲的汤药中。   ☆、第85章 落梅妆(6) 第85章 黑色幽灵狗浮现在老人身旁。 老人蹲下身去,紧紧地抱住狗的身体,背影孤寂哀凉。 阴暗贪婪的人心,尚比不上一只狗忠诚温暖。 “是我做错了么,我不该娶梅娘,不该在他母亲去世后对他百般溺爱,在他长大又过分严格?为什么,他原本是个懂事的孩子……” 老人喃喃自语,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衰老,像一棵遭了虫噬的老树,似乎转眼间便有魂飞魄散的可能。 夏初菡道:“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懂事过……” 她缓缓安抚着眼前的老人,低头合十,念起经文,淡淡的光芒笼罩在老人四周,如起了某种抚慰净化作用,老人渐渐平静下来。 夏初菡:“我读书不多,所以不知道太多道理,以前只听过一句话:人心之执,执于不甘,人心之难,难于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适用于你儿子。 不管你对你儿子的管教有没有失误,这些都不是他能够杀人的理由,这样基本的道理,连三岁的娃都懂,他不知道? 他歪成这样,归根结底是他放任自己长歪,别人修整他,说不定他还以为别人在害他,有意长得更歪。 不过,也没所谓了,反正他很快就要去阴曹地府报到,接受十八层地狱刑罚的惩治净化,马上就要从头开始了。 既如此,先生您还纠结那些没用的前尘往事做什么呢,不如放下一切,愉快地投奔自己的新生活吧。” 温枚:“……” 满腔的悲意就这样被她一番话冲得七零八落,温枚默然良久,自嘲一笑:“老夫枉活一世,竟不如你一个小姑娘……”他微微摇头,向她抱拳一拱,“谢谢你,鬼语者。” 夏初菡点点头,重新念起经文,淡淡的金光中,老人和黑狗的身影慢慢消失。 薄如蝉翼的阳光在院中轻扬起落,寒风袭来,全身爬满密密的寒意。 夏初菡这才感觉到冷,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正想着是去温府的其他房间暖和一下,还是去马车上避一下风时,堂中的审问结束了,一男一女被衙役押解出来,推攘着往外走。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两个人便像霜打了的茄子,有些蔫巴巴灰突突的,一前一后地低垂着头,接受着众人的各色目光各色指点的洗礼。 有些按捺不住的,已经开始骂起来,“弑父、妖精、奸夫淫.妇、禽兽不如”等各种言语不绝于耳。 有一两个激愤的妇人,竟然扯着梅氏厮打起来,抓脸、拽头发、吐唾沫,真不知道是出于义愤,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就在这场拉扯中,梅氏头上的缎带掉了下来,瞬间,一朵鲜艳的梅花映入众人的眼帘。 眉宇间的梅花,在那张娇柔白皙的面孔上,在满目素白的背景中,竟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艳丽妖冶来,粹不及防地,给人以劈面惊艳之感。 “梅花妖,不要脸的小娼妇,看老娘不撕了你这张狐媚脸。” 最激愤的那个,竟伸出尖利的指甲,要抠女子眉宇间的花,真不知道她这股义愤到底从哪里来的。 幸好旁边的衙役兄弟手忙脚乱拉住了她,然后带着两个犯人匆匆地赶往汉川县衙去了。 江含征负手站在廊下,眉目淡远,神情漠漠。 回到车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江含征又要求抱抱,夏初菡装作没看见。 江含征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手环住她的腰,头蹭在她颈间,叹息:“别动,就抱一下。” 她脖子痒痒的,微微撤着身子,垂目看他。 他看起来累坏了,满面倦怠,嘴唇发干,又密又长的睫毛下,两片青黑。 在她的印象中,该大人是无时无刻不彰显自己光洁鲜亮的人,俊美的容颜,夺目的神采,鲜亮的衣着,从容的风度,全方位无死角地诠释着“我是一只孔雀”的注语,从来没有想到,在那片闪瞎人的华丽孔雀毛背后,还有这样虚弱黯淡的一面。 人前有多鲜亮,人后便有多辛苦。 只不过,人人都看到那鲜亮的外表,谁也不会想到,在那片硬撑起的鲜亮背后,是一个人长久的、默默的、孤独的忍耐。 她忽然轻易地就了解了他,就像了解了一个隐藏的自己,心中蓦然泛起一丝心疼。 之前些许的别扭不快顿然烟消云散,她主动抬手搂住了他。 佳人的安慰让他甚感舒畅,好像所有的劳累都得到了补偿,他目中浮起笑意,就着她的搂抱,低头寻到她的唇,细细品尝。 两人无声地吻了许久,都有些气息紊乱,他在她耳边小声道:“今晚,你抱着我睡吧?” 夏初菡:“……” 脸蓦然爆红。 其实,江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佳人主动来抱他,那就不算他强她,那就是两情相悦,彼此相属,多么美好。 可显然佳人远远没有领会到他的美好意图,或者说远远比不上他的脸皮厚度,于是江含征只好无奈叹息一番,遗憾作罢。 车子刚到驿馆,华表妹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叫道:“表哥,你......” 猛然看到车子中亲密并坐的两个人,嘴巴惊骇地张大,眼睛撑得溜圆,后面的话便如被突然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得让人心惊胆战。 表妹的目光太过浓烈,不停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灼灼的温度几乎能把夏初菡焚化,夏初菡实在无法泰然处之,她匆匆低了头,对江含征小声道:“我先回房了。” 江含征点点头,温柔如水的目光不啻于在表妹的心头燃起一把熊熊烈火,表妹按捺不住,声音蓦然拔高:“表哥,她是谁?” 夏初菡下车的身影一顿,随即洒然离开,丝毫没有顾及身后恨不能戳穿她的“嗖嗖”的眼刀。 江含征没有回答该表妹的话,虽然看向表妹的目光依然温煦带笑,可是仔细辨别时却不难发现,那笑中多少带些敷衍和懒散的味道。 江含征:“云珊,我正要找你,外面天寒,我们进屋去说。” 男人的笑容这样好看,声音这样悦耳,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款款地说着关怀的话语,表妹的心瞬间被融化了,要质问的话淹没在了全身不断涌起的粉色泡泡中,眉宇间的梅花熠熠生辉。 江含征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口吻却依然和煦温文,漫不经心地问道:“表妹的落梅妆好生别致,哪里学的?” 表哥注意到她的妆容了! 表哥夸她的妆好看了! 华表妹愈发心如撞鹿,粉面含羞,口吻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撒娇的味道:“温先生家的师母教的,表哥你知道吗,这落梅妆还有故事呢。” 说罢,迫不及待地向表哥讲起了落梅妆的传说。 相传,古徽州到处都是梅树,某一天,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自家后花园中的梅树下休息,一朵殷红的梅花落下来,落到了小姐的眉心。这朵梅花拂不掉,不枯萎,而且从此以后,这位小姐便更加漂亮了,通身散发出迷人的幽香。 其他少女听说此事以后,也纷纷效颦,用胭脂在眉心画上一朵梅花,于是便有了“落梅妆”之说。 华表妹兴致勃勃地说道:“表哥,你见过温先生家的那个妾室吗?很年轻很会打扮的,这落梅妆就是她教我画的,她说她就是徽州的人呢。” 歪头娇俏地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表哥,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个落梅妆的,你见过那个师母了吗,那你觉得是我画的好看,还是他画的好看?” 江含征照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依然淡淡地笑着,说道:“我曾在徽州做过县令,所以那里的传说大都听闻过一二,这个落梅妆的故事,表妹只说了一半。” 华表妹双目闪闪发亮:“哦?那后一半是什么,表哥快快告诉我!” 江含征:“据说,那位大家小姐自眉间落了梅花后便性情大变,与很多男子有染,凡与她有染的男子,必会因她而死。而那些画落梅妆的女子也渐渐从眉心处溃烂泛浓,慢慢遍延全身。 而与此同时,那个地方的梅树却日渐粗壮,所有的梅花更是殷红如血,后来还是一个阴阳先生看出端倪,从鲁班祠中请出了鲁班锯和鲁班斧,让人们把那个地方的梅树都砍掉了,砍树之日,血液四溢,腥味遍布,而那个大家小姐,却从此不知所踪——” 他微笑着看向面前惊怔的女子:“听到这个传说,云珊还有兴趣画那个落梅妆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淡很淡:“表妹不是想知道温先生的事情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老师温先生被他的儿子和他的妾室联手害死了。” 华表妹顿时如遭雷击,脸上血液尽去,嘴唇发颤,摇摇欲坠。 江含征:“原因很简单,儿子与父妾有染,于是便害死了老子。你看,你口中的师母多像传说中的那个大家小姐,四处与人有染,而凡与她有染的男子,从温先生的老友,到温先生,再到温先生的儿子,最后都因她而死。” 他站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突然抓狂手忙脚乱地擦着自己眉心的女子,如带了一层假笑的面具:“好了,温先生家的事我也告诉你了,你好好休息,我刚从办丧事的地方过来,在你这里待长了不好,别让表妹你也沾上了晦气,回见。” 说完,抬脚去了。 徒留后面的女子双眼发红,目光委屈怨愤。 本来要回自己房中,谁知脚却不受控制拐到了另一个地方,江含征推开门,就见才这么会儿功夫,那个女子已经睡倒在床上。 他又好笑又心疼,悄悄地走到她旁边,坐在她的床沿上,握住她的一只手,静静地谛视着她的睡颜。 而此时的夏初菡,正在做一个梦。 梦中,阳光温暖,幽香四溢。 一群一群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如赴一场豪华盛宴,飞向同一个地方。 她顺着蝴蝶飞去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名女子被成千上万只蝴蝶围在中央,如环绕了一条绚丽华美的丝绸,又如陷入一个梦幻唯美的幻境。蝴蝶在女子的身旁翩然起舞,女子抬手,蝴蝶纷纷落在她的手上,然后,诡异的情景出现了,女子的手突然流起血来,十根手指,鲜血淋漓,蝴蝶拼命地吸食着她的血液,身体渐渐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从她的手上飞起后,在空中晃晃悠悠一阵,便纷纷坠落…… 女子如献祭一般,伸着两只手,茫然四顾,凄楚喃喃:“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梦中的夏初菡深处其中,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女子的不甘和悲伤,说道:“你是谁,不是你什么?” 女子蓦然抬头看她,惊怔,她裹着一条围巾,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令人心惊。 梦中的夏初菡又问:“你是谁,不是你什么?” 女子面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来,她缓缓靠近她,梦呓似的说道:“是你么,你长成这样啊,你长成这个样子啊……” 夏初菡心底冒出丝丝寒意来。 “你长成这样啊……”女子犹在说着,一阵风吹来,微微掀起她的围巾,便见一朵殷红欲滴的梅花印在女子额间。   ☆、第86章 落梅妆(7) 第86章 蓦然惊醒。 夏初菡的心突突直跳。 江含征凝视着她,温声:“做噩梦了?” 夏初菡缓缓回神,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不知道该感动于自己噩梦醒后可以看到他陪在身边,还是窘迫于他总是在自己睡着时潜入自己的房中。 江含征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咳一声,正经道:“又没栓门,是不是想让我来所以故意留门?” 夏初菡:“......” 真没那意思...... 江含征摸了摸下巴:“如果你真的这么需要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夏初菡:“......” 实在比不上该大人的脸皮厚度,夏初菡红着脸道:“......不小心睡着了......”被他这么一搅乱梦中的情景忘得干干净净,便想起睡前要做的事,连忙道,“我该起来练字了。” 江含征大刺刺地在旁边看着,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想一睹佳人穿衣的意图十分明显:“唔,那正好,我也想练字,我们一起吧。” “......” 江含征挑眉看着脸快要熟透的佳人,说话毫不含蓄:“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现在还害什么羞?” 夏初菡:“......” 快来一道闪电劈死他吧! 顶着一张可以烤红薯的脸,她飞快地穿上外衣,下床洗漱,走到桌旁。 江含征从后面粘过来,一只手臂越过她,抽出另一只笔:“我们一起写。” 除了贴在她身后,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夏初菡微红着脸写下第一句诗,他便接着写下第二句,两人就这么一句一句交替着写下去,相似的字体,相依相连,无声地透出一股缠绵的意味,她不禁抬头朝他含羞一笑,他低头看着她,凤目中波光粼粼。 寂静的室内,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不紧不慢地写下去,无言的温馨和满足浸入到每个人的心中。 一夜休息,次日江含征便带着夏初菡赶往汉川县衙去录囚。所谓录囚,就是对在押囚犯复核审录,以检查下级有司对案件的审理是否有失公正,并纠正冤假错案。 江含征决定,从汉川县开始,一县一县地查过去。 马车上,夏初菡虽竭力撑大眼,但那眼神却止不住地有些朦胧,她手掩着口,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不一会儿,便浸出两泡眼泪。 江含征道:“你昨晚没睡好么,还是这些日子太劳累了?” 夏初菡掩下一个哈欠,眼泪汪汪,她微微摇了摇头,话语有些粘连:“没,昨晚睡得挺早,没感觉累,就是有些瞌睡。” 江含征伸出双臂:“来,我抱着你在车上先眯一会儿,待汉川的事结束后,你在驿馆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巡察。” 夏初菡撑着脸看着他,没有说话,那模样好像在认真聆听,可是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那小眼神儿已经进入白日梦阶段。 江含征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过她圈在怀中,把她按在自己胸前。 浓郁的幽香浸满鼻息,仿佛具有某种严重的催眠作用,让人不自觉地身心松弛,神识迷蒙,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张了张嘴,想问他熏了什么香,为什么以前没发现,可是却不由自主地一头扎进睡梦中。 梦中,裹着头巾的女子在蝴蝶的围绕中,十指鲜血淋漓,密密的蝴蝶附在她的指上,如华丽而诡异的点缀,拼命地吸食着她的血液,她全然不顾,只是一遍一遍地呢喃:“不是我,我是冤枉的,不是我......” 梦中,夏初菡问她:“不是你什么,谁冤枉了你,冤枉了你什么......” 女子抬头看她,那双熟悉到令人惊异的眼睛微微撑圆:“是你,为什么还是你,为什么我遇见的总是你?” 夏初菡:“......” 这真是一个玄妙的问题...... 梦中的她直接了当:“谁冤枉了你?冤枉了你什么?” 女子悲戚:“他们说我杀了人,可是我没有,我的夫君明明是因生病而死,他们却说我伙同奸夫杀害了亲夫,我是冤枉的......” 微风轻拂,掀动她的头巾,女子眉宇间的梅花便那样十分醒目地钉入夏初菡的目中。 夏初菡默然一瞬,突然眉目一凛:“你是谁!” 车子一晃,夏初菡从梦中醒来,门外响起车夫的声音:“大人,县衙到了。” 江含征低头看向怀中的人,说道:“要不要先在车上休息?” 夏初菡恍然回神,闻言连忙道:“不,我和大人一块去县衙。” 直到亲眼见到县衙大牢中的温若金和梅氏,夏初菡才略略放了心。想想也是,他们才刚入狱,就是拟了刑呈报了上级,等待上级批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成鬼魂? 那自己梦中的女子是谁? 夏初菡甚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竟然和一个梦较真。 可是一连几次都是同一个梦,那还是普通的梦么? 待汉川县衙的事了,两人回到驿馆,夏初菡甚至都无心理会巡按大人的爱心晚餐,便循着浓厚的睡意,一头扎进了梦中。 无数只蝴蝶在女子周围蹁跹起舞,女子低着头,一边摘手上变成血红色的蝴蝶,一边道:“虽然你长成这样,但你也不能随便把人拉进你的梦中,我身负冤屈,一心只想雪冤,实在没有精力陪你玩这样的游戏。” 夏初菡:“......” 她默然有顷,说道:“我觉得,你应该说点能让别人听懂的话,你有什么冤屈?” 女子的目光望向另一个方向,良久,声音有点自嘲凄楚:“我的夫君死了,别人却说是我害死的,是我伙同奸夫害死的,县老爷就相信了,对我上了大刑......”她低下头,“我已经对你说过,可你还要再问一遍,你帮不了我,却还要把我困进你的梦中,不让我去找......你是控梦师对么,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么?” 她的声音凄然哀凉:“是啊,这么多年,他想必早已忘记了,看看你的脸,还奢望什么呢,还能奢望什么呢......” 眼泪成串地地落下,她低着头,成群的蝴蝶在她周围翩翩飞舞,她转过身,慢慢地向远处走去,单薄的背影孤寂凄凉。 夏初菡:“......” 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顶着一脑门的雾水和青筋,夏姑娘急忙朝离开的蝴蝶女伸出一个挽留的手势,说道:“很抱歉,虽然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投入地自说自话,但看在你这么难过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你能先容我说一句话再哭么,我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了。 我并没有把你困进我的梦中,实际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会有这种事。”她兀自惊奇疑惑了会儿,似乎想辨别一下自己是不是在说梦话,但这个命题太复杂,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我不是有意问你第二次,实际上就是你又说了一次,我还是不能......” ......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说梦话......她再次摇了摇头,“虽然我未必能够帮到你,但你要找的人是谁,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找到......” 自己真的不是在说梦话么?她三度疑惑,三度摇头。 女人垂着头没有吭声,显然是对她此种状态下的态度表示深切怀疑,实际上就是夏初菡自己也很怀疑。潜意识中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的事情总是扭曲而虚幻的,真能当真么? 真能帮得到她么? 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可身在此情此境,却又不得不这么说。 她托着头,反反复复回想蝴蝶女所说的话,有一个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浮出水面,是谁,她要找的人是谁? 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平日里本就很让人捉急的脑袋在睡着后更加令人捉急,她抱着头冥思苦想: 有冤屈...... 你帮不了我...... 能帮助我的人...... 他...... 瞬时一道灵光乍现,划破她浓雾笼罩的心海,她恍然:“你要找的是巡按大人!” 女子抬头看她,那双熟悉得让人心惊却又忍不住生出亲切之感的眼中涟漪微动,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夏初菡:“你是鬼魂吗,他又看不见,你怎么找他?” 女子道:“我去世后发现自己的魂魄可以进入别人的梦中给人托梦,可我认识的人本就有限,给人托梦,别人要么置之不理,醒来后咒骂两句,要么就是从寺里观里请些镇邪之物过来,让我不能靠近......我也是无奈之下才想到来找他的.....” 她低着头,说到“他”的时候,声音轻了一下,如含了一丝温柔的呢喃,“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被吸进你的梦中......” ......如有一道天雷轰隆隆地从头顶滚过,她呆着脸,无法反应,无法做声。 是因为该女话中透露出的,和那人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但有吸引鬼的体质,还有吸附鬼的梦质? 哑了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分外复杂,一如她此时的心情:“那你准备怎么办,要不我撑一晚上不睡觉,你赶紧去找梦中找他,等你找完了,我再睡?“ 鼓励别的女人和自己的......梦中相会,真的没有问题么?她的心情更加复杂,甚至还有些煎熬,此时倒是能约略体会江大人知道自己身边常带鬼魂的感觉了...... 蝴蝶女目中波光微动,看着她,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我想,别人不相信我,他应该会相信的,谢谢你。“ 她微微点头,目光移向别的地方,不再说一句话。 原本,她可以用其他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她可以告诉蝴蝶女,自己能看到鬼魂,只需对方离开自己的梦境,到外面告诉她一切,她便可以代传...... 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依着对方的心思,把对方推进了那人的梦中.....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厌烦了自己这种纠结在意的心思...... 或许是想到,如果那个人可以容忍自己身边有鬼魂,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容忍他梦中有异客? 怀着这种近乎自虐般的心情,第二天,她真的一晚没睡觉。 灯光昏黄,炭火熄灭,屋子里越来越冷,她练字练到手脚僵硬,却不敢上床,便在屋中跺着脚,走动取暖。 悬浮的书就在她的面前,随着她的步伐自动调整位置,可是她却没有心情去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说着话:“......这一次这个竟然能钻进别人的梦里,好奇怪,为什么鬼鬼们会有这么千差万别的特性.......“ 书页微微翻动,书男孩的声音含糊地传了出来:“这不是很自然的嘛,人就是千差万别的嘛,只不过鬼魂是把生前最明显的最深刻东西保留了下来,又深化了而已,就像自杀君要自杀,盔甲君有战场嘛...... 至于你说的那个,大概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香,能吸引蝴蝶又能催人睡觉......“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终于熬到鸡鸣,她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扎进梦乡。 幽香浓郁,飞蝶蹁跹,夏初菡万万没想到,那声言要找巡按大人的蝴蝶女会再次出现在她的梦中。 “你、你没、没见到巡按大人吗?”她开口了,眼睁得溜圆,惊讶之极。 蝴蝶女低着头,又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围巾,半晌,才抬头瞟她一眼,眼神分外尴尬,眼皮飞起羞红,吞吞吐吐道:“没......不好意思进去......我就在窗下略站了站,就听见他......”女子头垂得更低,轻咳一声,“就听见床一直在吱呀吱呀响,然后隔窗看到他压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又抬头瞟了她一眼,愈发尴尬,“大人......他正在春梦里......” 夏初菡:“......!” 天雷轰轰袭来,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石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原地开裂而不自知......   ☆、第87章 落梅妆(8) 第87章 两个女子尴尬相对许久,夏初菡才寻摸回自己的声音,佯自镇定,诚恳建议:“我觉得,进入别人梦里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毕竟......太*......这一次你看到的是一男一女,如果下一次你看到的是两个男人呢......甚至......是三个男人呢......如果其中还有一个是你的熟人...... 所以说,这种戳瞎眼的画面,就是为了你自己好,也不要看到。” 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女子,她竭力抑制着自己满脸的红晕,一本正经:“特别是,别人能做的事而你自己却有心无力的时候,那不是更闹心吗?” 蝴蝶女:“......” 女子深深地低下头去,似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初菡的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感觉,梦里的自己果然比平时的自己要彪悍许多啊,让她有一种装大尾巴狼的爽快感。 她挥了挥手,以白日里从来不曾有过的豪迈之姿说道:“当然,这些都是善意的提醒,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几次来我梦里,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吧?” 蝴蝶女:“......” 女子微微抬头,却仍是垂眉敛目的模样,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夏初菡放心了,这才言归正传:“你现在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传话么?” 女子点了点头,细声道:“有劳姑娘......” 梦中的夏初菡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对面前身处郊野蝴蝶环绕的女子道:“放心,我会,不过你不用来梦里找我,外面就行,我可以看见鬼魂。” 女子略怔,意外地看了看她,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轻声道:“那好,我到外面等你。” 说完消失。 夏初菡顿觉梦境轻松,亦或是心头轻松,像卸去一块大石头,浑身都舒爽起来,愈发睡得昏天黑地,妥妥地进入一个黑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又来,周身缭绕的蝴蝶如幽幽的怨气,女子道:“你不是要我到外面等你么,都两个时辰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见我。” 梦中的夏初菡也很瞌睡,她睡意浓重地睁开眼,睡意浓重地对女子说:“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并是不由我控制啊,我整整一晚没有睡觉,你不能等我醒着的时候再来找我么,我醒着的时候比睡着的时候多啊。” 女子顿了顿,再次消失。 这一睡睡到午时才醒,期间,江含征派人来叫她吃早餐,知道她还睡着,便没再打扰,只吩咐左右,她醒来后告诉她,自己出去办些未了的事务,让她好好吃饭,等自己回来。 琴音对自家主子突然变得这么婆妈的脾性甚感无语,口头上却恭敬地一一答应。 夏初菡醒来后,迷糊着脸穿上衣服,迷糊着脸打来水准备洗漱,刚掬起一把水,便见那刚刚还很透明很清浅的水,突然落下一层血红色的蝴蝶,虚幻的蝴蝶飘浮在水面上,水便显出若有如无的血红色,消失一层,又落一层。 夏初菡的脸立刻就洗不下去了,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便见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的屋子突然飞来满室蝴蝶,有的翩跹起舞,有的悠悠晃晃,有的纷纷坠落。 真的是一个很唯美的幻境,如果不看随后而来的那个女子的话。 如果不看她那双鲜血淋漓的手的话。 蝴蝶蜂拥而上,吸附在她的指上,那画面...... 夏初菡的心有点哆嗦,强忍着满心的不适胡乱洗漱了一番,挽好发髻,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而后自己也坐在桌子的另一旁,说道:“请讲。” 女子没有坐,她就站在屋子中央,缓缓地摘着手上的蝴蝶,无知无觉地给别人上着眼刑,说道:“我叫许婵媛,汝宁府申城人。我丈夫是申城的茶商申驰。 去年五月,我丈夫从外地回来,生了一场病,不到一个月便过世了。丈夫的弟弟申骋把我告到官府,说我谋害了他兄长,并说,他亲眼见到我和裁缝铺的史俊生眉来眼去,一定是我伙同奸夫杀害了亲夫。 县老爷提审史俊生,史俊生马上就招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包括我和他是如何商量下药的,下的什么药等等。 我只在他为丈夫做寿衣时见过他一面,连长相都没记住,他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呢? 我向县老爷喊冤枉,县老爷冷笑着说:‘是与不是,本县自会教你心服口服!’ 然后便让人开棺验尸。” 蝴蝶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中露出浓重的茫然:“棺材打开,丈夫的尸体通体黑色,明显是中过砒.霜之毒的症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愕然发呆。 县老爷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我跪下来禀道:‘民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民妇之前只道丈夫是因病去世,万料不到丈夫竟是被人下毒害死,请大老爷明察,为我夫伸冤!’ 说着,心里不禁一阵悲戚,忍不住流下泪来。 县老爷大怒,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招?’ 然后便让人给我上拶指,我的十根手指被夹得鲜血淋漓,痛彻肺腑。可是我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向县老爷哀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然后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伺候过夫君,叔叔也在夫君的病榻前待过,夫君未去世前,叔叔曾带着一只八哥来看夫君,那只八哥竟说了一句话:‘嫂子,我思慕你’。 如果不是有人教,它怎么会说出这么罔顾人伦的话。 求大老爷明察,还民妇一个公道,还夫君一个公道!’ 申骋听了顿时变色,叩头说:‘小人从小与兄长相依为命,兄弟两人感情甚深,亲戚朋友皆可作证,怎会伤害兄长? 明明是这淫.妇做了恶事,还要攀诬他人,大老爷明鉴,替我兄长伸冤呐!‘ 说罢,哀声痛哭。 县老爷愈怒,催动刑法,逼我招供。 我受刑不过,晕了过去。 被人用水泼醒后,我有些迷茫,十指连心的疼痛让我一阵阵抽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堂。 堂上,县老爷厉问:‘你招还是不招?’ 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这时,一只蝴蝶从窗户里飞进来,落在我的手上,然后更多的蝴蝶飞过来,开始吸食我的血液。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我吓坏了,拼命地驱赶蝴蝶,驱赶的时候把围巾打掉了,露出容貌,一个师爷看到我的样子,大惊失色,喊道:‘她、她是梅花妖!’“ 女子说到这里,凄然一笑:“我不过因为长期生病,容貌与别人略异,就被人污蔑成了妖。 是的,在我们老家徽州就有一个落梅妆梅花妖的传说,真没想到在这里也有人知道。 我生病之后,我夫君请来名医用祖传的梅花针在我额间刺了一朵梅花状的针眼,并用家传的灵药给我服下,这药能将我血液中的毒素从眉心处排出,所以,我的眉心便常常凝结着血冻,看上去就像一朵梅花。“ 女子叹了口气:“师爷喊出我是梅花妖后别人竟也相信,大概是因为那蝴蝶吸血的场面太吓人了吧,更别说,蝴蝶吸了血后也变成了血红色,纷纷落在地上死了...... 后来,在众人慌乱的时候,一名班头悄悄端来一盆狗血,兜头便向我泼来,于是,刚被水泼醒的我,又被血泼晕......“ 想起往事,女子目光杳渺,声音缓缓:“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受刑受惊再加连番磋磨,投到狱中后,很快就不行了,更别说,没药可吃了...... 可即便是我没招,县老爷依然为我定了罪,主要的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害了我夫君......”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恳求地望着夏初菡:“我没有办法,只好来求江大人,请姑娘代我转达,请大人看在故人的份上,帮帮我,替我们伸冤.......“ 虚幻的泪水落下来,女子跪在了她面前。 夏初菡连忙做出扶起的姿势,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向江大人如实呈报。“ 正在专心交谈的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房间里进来的第三个人,华表妹的丫鬟菱香惊异地看着面前少年的奇怪举动,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凝在了喉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蝴蝶女的交谈太过投入,夏初菡还没有回过神,目光扫到这个不告而入的人,一时竟没有分清实体和幻体的区别,格式化的话便脱口而出:“姑娘是来找我的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需要我帮你传达?” 她说这话时,目光清湛温润,言语诚恳,注视着你的目光,是一种让人沉溺的专注。 一如她对每一个来找她的异客。 丫鬟被自己眼中的少年这样看着,不自禁地脸红起来,先前随意的形状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 她福了福身,说道:“我家小姐有事想请公子您去一趟。”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夏初菡才恍然醒悟,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明显的一个人,竟被自己当成了鬼...... 失态不过一瞬,她很快恢复正常,疑惑:“你的小姐是......” 菱香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么长时间他竟然没注意到自家小姐,连自家主子都没认清,妥妥的受正房欺压的命啊...... 菱香道:“我家小姐就是江大人的表妹,将来很可能也是你的主子,所以小哥最好赶快去,伺候好主子,才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么。” 这话很有提点的意味,可是落在夏初菡的耳中便甚觉无厘头,比那些记忆不全的鬼鬼们还无厘头,不过她也没有计较,面上仍是一派温文平和:“如果你家小姐有事不妨现在说,既然你叫我小哥,就应该明白,男女有别,我贸然前去,不是对你家小姐清名有损么?” 她言语带笑,似乎有点挪揄的意味,又似乎没有,菱香一时无法反驳,噎在那儿不动了。 夏初菡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话,便道:“如果姑娘没什么事,那我就不送客了,我这里还有一位客人,我正在和她谈事,还未谈完。” 丫鬟蓦然抬头,脸色发白:“客、客人?” 夏初菡嫣然含笑:“对呀,我能看见鬼魂,怎么,江大人没告诉你家小姐么?” 丫鬟节节后退,冷汗滚落,她眼睛仓惶地看着四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扑上来把她吃了,然后,她倏地一转身,化为视野中的一道残影。 徒留身后一扇不断开合的门。 夏初菡:“……” 她摸了摸鼻子,淡定评价:“这速度,够快,都赶上鬼魂了吧?” 蝴蝶女:“......” 她目光奇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说道:“你刚才的回绝是对的,如果你真的去了,只怕惹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夏初菡懒懒道:“我就是觉得她一个大家小姐能找我有什么事啊,没的浪费时间,这才不愿意去。 至于说惹上什么事……我倒是不觉得,我们无冤无仇的…… 再说,如果我真是个男子,事情传出去了,对她危害大还是对我危害大?如果我暴露身份,她闹出什么不就是一场笑话么,除非她脑子有坑才会这么做。” 蝴蝶女看她的目光更奇,唇角噙着一缕悠长笑意:“是啊,有坑……” 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语气轻柔如梦:“说起来,我们真的很有缘......我看到你这副样子……很高兴,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亲人一样,好亲切……”她仿佛坠入了遥远的遐想,“是啊,很有缘……” 夏初菡心中疑云陡起,问道:“我这副样子,怎么了?”   ☆、第88章 落梅妆(9) 第88章 夏初菡心中疑云顿起,忽地问道:“我这副样子,怎么了?” 蝴蝶女回神,又低下头去,细声道:“……没什么,你总会知道……传话的事就拜托你了,再见。” 夏初菡:“……” 好生怨恨。 江含征回来后,夏初菡突然发现自己有点无法直视这个光鲜亮丽的江大人了,春梦什么的……为什么感觉自己像在看没有穿衣服的江大人呢? 她连忙收住自己满脑子乱飞的念头,稳定心神,斟酌了一下,把蝴蝶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江含征微微侧脸,好像没有听清:“你刚才说,那个女子是谁?” 夏初菡顿了顿,说道:“汝宁府申城县茶商申驰的妻子,许婵媛。” 屋中突然静了下来,一片澹澹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朦胧,他仍然保持着侧听的姿势,一只手伸向旁边的茶杯,而手指都伸到了水里了却毫无所觉,就那样无声地顿在了那里。 夏初菡忽然非常难受,她快速回报完事情的始末,便打算离开。 “等一下,”他收回自己的手,拿过旁边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一下,似乎和往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忽略他声音中那丝低哑的话。 他说:“她在这里吗,我想问她几句话。” 蝴蝶女飘然浮现,周身翩飞的蝴蝶给她营造了一种极其唯美的背景,她便在这片背景中,脉脉地看着他,眼底慢慢地浸出一层薄泪。 夏初菡第一次感觉到为人传话是如此难受,仿佛有人缓缓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身心煎熬。 她垂下眼帘,周身明亮的温暖渐渐沉寂下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冷淡疏离的色调来。 她说:“许氏来了,就在大人的前面。” 江含征微微点头,抬眼看向前方,说道:“你说申骋诬你与史俊生有染,史俊生承认了,可是申城县令对史俊生用过刑?” 蝴蝶女低下头,眼角处泛起红色,低声道:“没有,县老爷一问他便招了。” 夏初菡传话过去,江含征点点头,又问:“申骋曾以八哥鸟向你传情,那之前他对你有过不轨的言行举动吗?” 蝴蝶女声含泪意:“没有,婵媛一向谨遵妇道,加之丈夫又在,叔叔倒没什么不轨的行为。” 顿了顿,“只是他平时不务正业,交的朋友鱼龙混杂,他的朋友有的便显得很轻浮。” 江含征眉头微蹙:“比如?” 蝴蝶女:“有一次他带了一个朋友过来,我正好经过,当时那人的目光……很放肆……” 江含征眉头紧皱:“你丈夫生病,是谁给诊治的?” 蝴蝶女:“原本是附近的一名老大夫,后来因为不见起色,又换做了朱大夫,是叔叔介绍来的,谁知换了没多久,夫君便……” 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 江含征直直地看着前方,如要透过虚空看向他要看的人,声音中含了一丝严厉:“为什么不早些找我?” 蝴蝶女愣住。 江含征:“为什么出了事不早些找我?” 蝴蝶女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而后捂住脸,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江含征端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阴影中,没有得到蝴蝶女的回答他也没再问,目光望向谁也看不见的无限遥远之处,就那么,沉静地,不再说一句话。 夏初菡道:“许姑娘有入梦能力,大人不妨去睡一下,在梦中和许姑娘相见。” 说着,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江含征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连忙叫住她:“等等。”而后转向蝴蝶女的方向:“汝宁府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如果我要接手这件案子,需要很费些周折,容我想想办法。” 蝴蝶女流着泪点了点头。 屋内一跪一站一坐,只有时不时的低泣声传入她的耳中,夏初菡心中压抑,说道:“大人真不要和许姑娘梦中相见吗?” 江含征半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黯淡而无力:“过来,陪我一下。” 夏初菡站着没动,蝴蝶抬起流泪的眼,看看他,又看看她,垂下眼睫,默默消失。 江含征看向夏初菡,没有向平时一样抓她过来,又宠爱又逗弄,而是默默地注视她,目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伤怀,夏初菡的心狠狠地一揪,不自觉走了过去,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中,把脸埋在自己肩上。 她抬目看向满室萧然的暮色,眼睛微润。 他呼吸着她颈间幽幽的暖香,柔软的唇便在那里轻轻印了一下,夏初菡微微一颤,垂下头,耳颈处泛起了一片薄红,睫毛颤抖。 他抬起她的脸,辗转吻向她的唇,搂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紧,如要把她嵌进自己的怀中,他的眉目间蕴藏着一种情绪,呼吸灼热急促,越吻越深,而后突然抱起她,目中浓烈的欲.望再也掩饰不住,抵着她的唇齿哑声道:“我想要你。” 夏初菡不禁一震。 江含征抱起她便往内室走。 夏初菡紧张地拽住他的领子,说道:“大人这样就不难过了吗?” 江含征不禁停下脚步,望进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有些忧伤,有些自嘲:“可是我会难过。” 她说:“我在等着大人的解释,不是现在,而是等事情结束之后,等大人不再难过之后,我想大人给我一个解释,消除我心中的疑虑。”她目中现出淡淡的迷惘,“到那时或许我会决定何去何从,而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江含征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渐渐清明,可还是一语不发地把她抱到内室,压到了床上。 “我会给你解释,”他的声音从暮色中传来,如澹澹的流水,“可你的小脑袋中竟然怀疑些不该怀疑的东西,实在该罚。” 说完便是一通亲吻。 而后在擦枪走火之前放开她,转而拥着她并躺在床上。 气氛宁谧,那些积压的情绪似乎得到了某种宣泄和安抚,朦胧的灯光从窗外透进来,两人默默地望着,心情一片平静。 “大人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呢?”半晌,她问。 “先回官署吧,”他道,“回官署后,我先派人暗访取证。等事情有了大致眉目,再暗派一个人随便找个由头把嫌疑犯告到我这里,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嫌疑人提过来审问,中间只需要知会一下当地官府即可。” 夏初菡万料不到他会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惊奇地欠起身来看他。 江含征:“怎么了?” 夏初菡:“我没有想到……只是,大人非要亲自接手这件案子吗?取了证,大人以故人的名义告向当地官府,他们看在大人的份儿上必不敢掉以轻心,大人还可以从旁协助,为什么非要转来转去这么麻烦呢?而且中间路这么远,提人验尸什么的各种不方便......” 江含征也抬起身来看她,半晌忽地一笑,又躺回床上,一只手搭在眼上,不动了。 夏初菡:“怎么了?” 江含征:“是我太胶柱鼓瑟了。” 他文绉绉地含糊一声,然后又把她压在身下:“唔,我的娉娉变聪明了,该奖。” 于是,又是一番亲吻。 夏初菡的嘴唇都被吻肿了。 两人歪腻了一番,吃过晚饭,然后便听到华表妹要见江含征的通报。夏初菡连忙请退,出门时遇见该表妹,便礼貌地颔首示意,丝毫没有在意该表妹睁成鸭蛋眼的表情。 回到房间,蝴蝶女正在屋里等她,源源不断的蝴蝶围着她翩飞,她一面摘着自己手指上的蝴蝶,一面打量夏初菡留在桌上的字稿。 夏初菡:“……” 对这些不知道*为何物的鬼鬼,她真是无话可说。 于是,她直接走过去坐在桌旁,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没,”蝴蝶女低着头慢吞吞地小声道,“只是有些无聊,想和你聊聊,”停了停,“和你聊天挺舒服。” 夏初菡:“……”我不舒服…… 她道:“聊什么,聊我这副样子如何?” 蝴蝶女略噎,说道:“不是,就聊聊你和江大人吧,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我想你们会有好结果的,”她的眼神又开始怅惘,“是啊,会有好结果的……” 夏初菡不愿意和她聊这个话题,甚至不大愿意见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亡魂,她叫杜小玥,她和她父亲被人害死,她还没有像你这样入梦的本领。但是她却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像我一样的人,以自由做交换,让那人把她和她父亲的冤情展示出来,替自己伸了冤…… 你有这么高的技能,我是不知道你这么长时间来都在干什么。按理,你完全可以跟着那些冤枉你的人,把证据调查出来,然后托梦给一个清明的官员,把事情解决。 那些人,不要说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就是一顿饭打几个嗝,晚上说几句梦话也瞒不过你吧,这么长时间,你就在背着蝴蝶飘来飘去吗?” 面上现出深深的疑惑。 蝴蝶女:“……” 她默然片刻,默然消失…… 次日,江含征便带着夏初菡回了巡按官署,至于华表妹,唔,家人已来接,完全不必担忧。 江含征派出两个亲信分别去调查史俊生和申骋两个人。 十多日后,第一个调查的亲信回来,向江含征报告:“史俊生进了县牢没多久,便因病去世了。 他家中还有一个老父,自史俊生去世后,他家中的生活突然好了起来,不但添了地,还修了房,属下多方打听,得知,史俊生去世后,留给父亲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但他一个裁缝,这么多银子是从哪里得来的,属下不得而知。” 江含征听后微微点头,而后陷入深思。 然后半个月以后,另一名亲信来报:“申驰去世以后,家中所有的财产都归了申骋,但他不务正业,不善经营,不到两年时间,他兄长名下最优质的茶园便都低价折给了别人。 属下在茶楼中听人闲聊时说起,说申骋卖了茶园之后一蹶不振,曾喝酒醉骂说,自己被人下了套子,被人坑了。再打听,说是和一个女人有关。再多的,属下就打听不出来了。” 江含征听了点头。 亲信离开后,夏初菡问江含征:“大人要继续打听吗?” 江含征微微冷笑:“不,凶手逍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就要向申城县衙提交诉状,要他们重审此案!”   ☆、第89章 落梅妆(10) 第89章 按江含征的打算,如果申城县令还是原来的那个,那么,他会向汝宁府报案,如果不是,自然还是向申城县报案更方便,之后,下属呈报来的消息是,申城县县令因为迅速破解蝴蝶女案件而得到上级的赏识,已于一年前升官而去…… 对此,夏初菡甚感无语:破案破出了人命冤案还能升官…… 江含征道:“只怕这件案子后,这个人性命就难保了……” 本朝律法,如果出现冤假命案,而被冤者已被处决的话,那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便要为此偿命,凡经手这件案子的人,诸如巡抚巡按之类甚至更高层的官员,都要因此受到连累一并加以处罚,所以翻案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官员都不愿意做。 但艰难之处亦未尝不是机遇之时,尤其对于一个新上任的、需要作出成绩的县令而言,所以江含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申城县报案。 南方的冬天阴寒湿冷,夏初菡也是第一次知道,有的地方冬天竟然不下雪而下雨,细细的雨,挟着着湿冷的气息,如要渗到了人的骨头缝里去。 江含征带着夏初菡和琴音来到了随州府的枫杨县驿馆。 据江含征所言,枫杨县与申城县相邻,两县分别隶属于两省的边界地带,枫杨县往北十几里就是申城县。 也就是说,巡按大人可以一边在枫杨县巡察,一边关注申城县的案情,公事之余不忘兼顾私事,私事之时更不忘做做公事装点门面…… 这还真是…… 夏初菡表示对巡按大人有了新的认识。 天晴之后,一行人来到申城县衙。 申城县令大约四十来岁,长相甚是考验人的想象力。头颅两头宽中间窄,稀稀疏疏的两道眉下,两只小眼睛眨巴来眨巴去,如要眨巴出一点诚意来,结果却仿佛在抛媚眼,尤其是那唇角还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意。 当他这样捏着胡子,抛着媚眼、挂着暧昧不明的笑意注视着江含征的时候,夏初菡就看见,一向自诩风度良好的巡按大人,脸色隐隐发青,已近怒火边缘。 “那江巡按以为这件案子该从何处开始呢?”该县令还在谦虚地表示疑问。 江含征忍着火做官样文章:“吴大人才是申城县一县之主,在下只是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吴大人,其他的当由吴县令做主。” 吴大人唇边的暧昧笑意更深,不住地说着“江巡按断案神明,在下早有耳闻,心慕已久”的话,夏初菡就看见,英明神武的巡按大人,脸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乎当场就要掀桌。 该县令却没有一点眼色,婆婆妈妈地邀请江含征共同上堂后,然后让衙役去提嫌疑人。 嫌疑人拘捕过来后,吴县令不问青红皂白,惊堂木一拍,怒喝一声:“大胆申骋,你杀兄害嫂,抢占兄长家产,还不把你所犯之罪从实招来!” 堂外围观的夏初菡略略一瞟,就见这位吴县令即便在如此怒喝的时候,唇边依然挂着暧昧的笑意,那画面真是…… 而江含征,大约也没想到该县令会如此作为,那张脸,已经和硬壳没啥区别了。 堂下的申骋哭哭啼啼:“大老爷冤枉,我的兄长是被嫂子和她的奸夫一起下毒害死的,前任县令已经审过,与小人无干呐!” 吴县令愈怒:“你还敢抵赖,本县查得清清楚楚,你与申驰同父异母,你母亲偏爱你,分家之时撺掇着你父亲把好的那份家产给你,而你却守不住,倒是你兄长勤劳踏实,积累起一份不薄的家财,于是你起了贪心,便想夺财霸嫂,但你嫂子不从,于是你便杀了你兄长诬陷到嫂子身上,然后再夺取兄长家产,还说不是?” 申骋愕然呆住,万万没想到该县令一丝不差地把他的身世说出来也就罢了,还想象力如此丰富,为他织造出这么一段传奇履历来,一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该县令端然静坐,捏着胡须,脸上依旧挂着神秘暧昧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听着申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往事。 申家家道小康,申父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而后申父又娶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申骋的母亲。 申父对小妻子很是宠爱,四十来岁时又有了申骋,中年得子,欢喜无限,所以对小儿子难免有些溺爱纵容。 大儿子懂事、孝顺、诚实,很得长辈夸赞,但世事往往如此,最懂事的那个,往往是最受忽略的那个,这话在申驰身上得到很明确的体现。 父亲也就罢了,随着年龄增长,原本对申驰一向淡淡的继母也开始对他看不惯,动不动就挑剔责骂,甚至有一次,半夜醒来,申骋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大郎也大了,这么大一个小伙子见天挤在院子里,里里外外总有些不方便。 前两日,我正在洗澡,忽然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一看窗户,上面竟破了一个洞。我慌忙穿上衣服出去看,外面什么也没有,就听见一个邻居说,刚才看到大郎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现在那个洞还在窗户上留着呢。” 母亲窝在父亲的怀中嘤嘤哭泣:“如果这事传了出去,让一家人还怎么过呀......” 父亲没有说话,可是鼻息却明显沉重。 几日后,父亲便命令兄长自己到村头去住。 大人的态度总是影响孩子的态度,所以自小,申驰便对这个大他许多的兄长充满莫名的敌意,这件事发生后,他心中怒火更甚,一心想着怎样教训教训这个表面老实内心下流的兄长,为母亲出气。 和一帮狐朋狗友商量,狐朋狗友说:“这还不容易吗,我们附近的山上有山民留下的陷阱,我们找一个出来,布置一下,然后把你兄长引到这里来......嘿嘿,让他在陷阱待一晚上的滋味......” 众人哄然称妙。 几个少年便开始进山探索,一边玩一边找那所谓的陷阱,谁知陷阱没找到,天突然下起雨来。 几个人慌不择路地往回跑,他在最后,一不小心歪到脚,滑下坡,跌入一个大洞里。 陷阱找到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吓得大哭大叫,而他那帮狐朋狗友甚至都没发现他丢了,只急慌慌往前跑。 直到几个人躲到一个山洞里,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可此时外面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谁也没有胆量去寻他,雨停后,几个人才分成两拨,一拨回头找他,一拨回家找大人。 或许是因为他兄长住在村头离得更近,或许是因为几个闯了祸的孩子不敢告诉大人,总之,他们选择了看起来更为温和的兄长。 兄长二话不说,拿起一盘绳子就走。 等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全身沾满泥水鸟粪等秽物,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兄长把他背出陷阱,把自己干爽的衣服给他换上,而后光着脊背把他背到了家里,从附近请来了郎中。 那天,他窝在兄长的床上,喝着兄长给他煮的姜汤,看着兄长给他熬药,劫后余生的感动涌过来时,也首次对以往的自己对母亲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对兄长的态度略有改观,但仍会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念叨:“二郎啊,你也该争气些,日后你父亲把整个家都交给大郎了,你怎么办,我们母子两个怎么办?” 但是这些话,却再也对他起不了什么影响了。 以前,在他心中,只要父母在,他就什么都不需要挂心,无忧无虑,尽情玩耍。 后来,在他后勤保障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人,他的兄长。 只要他的兄长在,他就不会饿死,就可以尽情逍遥。 别的人对他,或奉承,或不屑,或避而远之,或苦心规劝,只有他的兄长,什么也不说,他需要了,他兄长在,他不需要了,他兄长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他忽然问兄长:“别人都劝我改邪归正,可你一次也没劝过我,为什么?“ 他兄长默然良久,才道:“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只是还没有长大。“ 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只是还没有长大。 在所有的人都对他不屑一顾的时候,在他的父亲也对他越来越失望的时候,在他的母亲也对她越来越责备唠叨的时候,他的兄长却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浪荡子也是有人心的,兄长用他的宽厚包容把他暖到了骨子里。 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多年,只在他的兄长过世后,兄长的心血被他折腾一空后,再想起这件事,他想,他真的不是个坏孩子吗? 一直纵容自己不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好孩子? 家道巨变,今昔对比,他在公堂之上痛哭流涕:“分家时那份家产不是我母亲撺掇父亲要来的,是兄长主动让给我的。兄长说,他已成家立业,而我还没有娶媳妇,将来母亲也是要和我一起生活的,所以理当分得多一些。“ 是兄长的谦让,让病重分家的父亲彻底放了心,也让母亲真正放下了多年的偏见,弥留之际的母亲,流着眼泪拉着兄长的手为自己多年的所作所为道了歉,并把他郑重托付给了兄长。 或许,就是看到了兄长的宽厚和自己的不成材。 他流着眼泪告诉县令:“我分到的家产不是我没守住,而是那时我兄长做生意急需要一笔银子,我便卖了自己的田产,给兄长凑了银子。” 申骋一边说一边哭,眼泪鼻涕源源不断,虽然兄弟情深令人感动,但哭到这个程度也实在令人侧目。 “我从来没有对嫂子有过非分之想,那是我兄长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别的想法? 我兄长对那个女人非常疼爱照顾,兄长生病以后,我去看他,他竟然拉着我的手说,想把嫂子托付给我,让我在他死后娶了嫂子。 我当时就蒙了,怎么也想不到兄长会说出这种话来,当时就拒绝了他,怪他不该胡思乱想,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谁知我兄长却流下泪来,说他对不起我嫂子,还说自己的病好不了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两个,所以想让我们两个在一起,互相依傍,相亲相爱。 我听不得这话,他的话没说完我便借故告辞走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兄长会教我的八哥鸟说话,让八哥鸟代我向嫂子传情。” 蝴蝶女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申骋,目光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悲伤,眼中慢慢浸满泪水。 申骋道:“为了兄长的病我费尽心机四处打听,后来终于从一个见识多广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宁溪镇的朱大夫可以治疗兄长这种病,于是专程请了朱大夫过来。 可是,我没有想到,兄长的病还没治好,他便被那奸夫淫妇给害死了。 大人,害人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吴知县捻着胡子沉吟片刻,问道:“你兄长得的什么病?” 申驰迟疑,好一会儿才道:“花柳病......”   ☆、第90章 落梅妆(11) 第90章 “花柳病......” 夏初菡呆住了,然而不过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或许,因为这样的事听得太多了,前一刻还是一个孝敬长辈、善待妻子、有爱邻里、体恤下人的大好青年,下一刻便成了杀人犯,前一刻还是一个正气凛然、坚执忠贞的响当当的汉子,后一刻便得知,这种忠贞的背后,还藏着另一张床...... 可即便是听得很多,再一次听到这样一个兄长却得了这样一种病时,她心中还是五味陈杂。 那边,蝴蝶女已经不流泪了,只是望向申骋的目光,一阵阵恍惚失神。 申骋道:“几年前,嫂子得了一种怪病,兄长费尽心力为她四处寻找名医治病,费用不知花去了多少,可那种病是一种富贵病,除了烧银子,还一时半会不能根治。所以,病情虽然暂时遏制住了,但嫂子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因此自然无法对兄长...... 这件事只有家里人知道,兄长久旷之人,就那么一次,谁知就那么一次,便染上了脏病......” 申骋说完又哭,捶胸顿足,吴县令完全不为所动,一针见血:“你嫂子既然无法对你兄长尽妻子应尽之责,那如何又能和别的男人行男女之事,进而和裁缝铺的史俊生勾搭成奸?” 申骋愣住,泪光迷蒙,表情呆呆。 吴知县紧追不舍:“你说你嫂子和史俊生合伙用砒霜毒死了你兄长,前番知县已经审明,那当时你也在场,你说说,砒.霜购置于何处,可找药店当场对质?” 申骋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知县:“漏洞如此明显,竟然还在本官面前言辞凿凿,说自己不是诬陷?”顿了顿,话锋一转:“把宁溪镇的朱大夫拘捕过来,本官有话要问!” 衙役不敢耽搁,飞奔而去。 等人的间隙,吴县令走下高台,对着江含征又是一番客气的请教。 而此时的江含征再无丝毫轻视之心,诚恳地申明一切都有吴县令做主。 夏初菡趁机仔细旁观,发现该县令上齿略短,不说话时,总像对人暧昧地微笑...... 朱大夫提来,吴知县坐在台上慢悠悠地问道:“下跪之人可是宁溪镇五岭村的朱凤由?” 朱大夫战战兢兢道:“正是小民。” 吴知县故技重施,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大胆朱凤由,你借行医之机,毒杀申骋,还不把你所犯之罪从实招来!” 朱凤由吓了一跳,差点晕厥过去,伏在地上抖抖瑟瑟道:“大、大老爷冤枉,小民只是去治病,并未有杀人之事,请大老爷明察。” 吴县令:“花柳病历来都是不治之症,你能治?你当本官是好糊弄的?” 朱凤由:“如果是初期,小民是可以治的,小民已经治好过几个。” 吴县令:“哦?那把你给申驰开的药方呈上来,给本官过目。” 朱凤由有备而来,连忙呈上一张纸笺。 吴县令把纸笺捂在眼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中间还读错一个字,被朱凤由细声纠正了来...... 看到这一幕的夏初菡无语问苍天,长相奇特、唇形奇特也就罢了,连眼神也不好...... 一旁的县丞看不过去了,连忙道:“大人,让属下替你念吧。” 吴县令顺手递了过去,还递偏了方向...... 县丞念过,吴县令捻须沉吟一番,喝道:“这些药明明是用来杀畜生身上的寄生虫的,你却用来给人服用,还说没害人? 说,你为什么要杀申驰?受何人指使?再不说实话,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朱凤由没想到该县令竟还懂得岐黄之术,益发抖抖瑟瑟:“大老爷,小民说的是真的,这药吃下去后,会假死三日,三日后自会苏醒,病也会治好,小民是个大夫,遵从医德,不会害人的呀!“ 申骋瞠目看他:“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如果我兄长不是中了砒霜之毒,那岂不是要被棺材捂死,你还说自己不会害人?“ 朱凤由:“谁家死了人后三天就钉棺材的?”转向吴县令,“大老爷,你也听见了,他兄长中的是砒.霜毒,与小人无关呐!” 吴县令捻须沉吟,过了一会儿:“先把两人关进牢房,待本官开棺验尸后再行提审。” 夏初菡没想到该县令十分敬业,提审完两个嫌疑人后马上就要奔赴坟墓现场,江含征全程跟随,她自然也不能落下。 已是午后时分,天气萧瑟寒冷,四野荒凉。 棺材启开后,吴县令就近了去看,那令人担忧的小眼神儿,几乎都要俯到棺材里去了。 在棺材里拨拉了好久,吴知县才一副抛着媚眼的样子对江含征道:“江大人请来看。” 江含征上前,吴知县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嗡嗡有声,同时不住地拨拉着棺材中的尸骨。 尸体已经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全身漆黑,十分可怖。 可两个人却十分认真地凝神细看。 他们或许官职有高低,或许相貌有俊丑,可这一刻,他们却如此相同,都秉着一颗正义之心,为查真相不畏艰险不避秽恶。 夏初菡无由地有些感动。 江含征终于明白了吴知县那些含糊不清的话,两人退出尸臭的范围,江含征道:“尸体表面一团漆黑,但内里并没有漆黑迹象,也就是说,死者不是中砒.霜之毒而死,只是看起来像中了砒霜之毒。“ 吴知县点头:“中砒.霜之毒后,会七窍流血,大量呕吐,咽喉肠道变黑,却从未听说过全身都变黑的,尸体检验中只根据这一点便判定死者中了砒.霜毒,实在不足为取。” 江含征深表同意。 吴知县:“今天天色已晚,江大人可以先回驿馆休息,明日下官会继续邀请江大人来听审。” 江含征抱拳:“吴大人辛苦。“ 吴大人亦抱拳回礼,两人相别而过。 回到驿馆,江含征先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抱着佳人温存慰藉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怀中满脸通红的可人儿,默默思虑今天的案子。 次日开堂,二人早早赶到。 吴知县令衙役把朱凤由提出来,不紧不慢地问道:“一夜县牢体验,你可想明白了?” 朱凤由蔫头耷脑,一夜的寒冷饥饿无眠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鼻音囔囔道:“大人,小人真的没有害人,申驰明明是中砒.霜之毒死的,和小人有什么关系呢?“ 吴知县终于怒了,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本县已经现场勘验过了,那吴驰根本不是中砒.霜之毒而死,你如此隐瞒,休怪本官无情,来人,上夹棍!” 刑具还没抬上,那朱凤由便坚持不住了,软在地上磕头道:“大人饶命,我说,我全说。 两年前,同镇的黄元吉找到我,说想和我做一笔生意,事成之后,他会给我一大笔银子。我问他是什么生意,他偷偷告诉我说,申城富商申驰得了花柳病,要我给他诊治时做一些手脚,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上西天。 小人、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后来,申家果然来人请我给申驰治病,小民虽然答应了那黄元吉,但小民毕竟是个大夫,不愿真正害人。所以,小人在所配的药中加了能让人假死的成分,但绝对不会真正害人致死啊,求大老爷明鉴。“ 说完,磕头不止。 吴知县垂目看着他,唇角的暧昧笑意凝成了无声冷笑,他说:“你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一句谎言?“ 朱凤由举指发誓:“如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吴知县:“文案,把他的话记下来。“ 一旁提笔记录的人拱手称是。 吴知县:“捉拿黄元吉!“ 衙役飞速而去。 又是一段漫长的中场休息,吴知县和江含征说着话,刚想把对方邀入后堂喝个小茶,却听衙役来报:“大人,监牢之中的申骋哭着要见大人,他不停地用头撞门,说有事情要报!“ 吴知县那形状珍稀的葫芦脸上两道稀稀疏疏的眉毛一蹙,又坐回案后,吩咐:“提申骋!“ 申骋带到,随他而来的还有蝴蝶女。蝴蝶女看着夏初菡,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进入了他的梦中。” 夏初菡不知道蝴蝶女在梦中对此男说了什么,但见他额间青紫一片,哭得鼻涕泪糊了满脸,众人看见,都不禁往旁边躲了躲。 唯吴知县眼神朦胧地看着他,唇角挂着天生的近乎温柔的笑意:“申骋,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申骋伏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吴知县神秘地微笑着,耐心地等待着他,申骋便如此这般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讲出一段让人匪夷所思的风花雪月事。 正是春天,明光万缕,杨柳如烟。漫天的柳絮如一场柔曼的飞雪,在他眼前飘飘飞舞。 他坐在酒楼的靠窗处,百无聊赖地打着扇子向外张望,却见对面的楼上支起一扇窗,一名女子挑着灯笼挂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中,女子形貌娟丽,身姿窈窕,那抬眸的嫣然一笑,真如春光流动直直地打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禁怦然心动。 他向酒馆老板打听,老板说不知道,好像是新来的。他又找来附近的马媒婆,马媒婆说,这是一个客商的家眷,客商离家日久,家中只有女子一个人独守空房。 他心痒难耐,马婆子便趁机悄悄进言说:“如果公子想和这个娘子相好,老身倒可以替公子筹谋说和。“ 他喜不自禁,当即便谢了马婆子十两银子,并言,如果事成,还有他谢。 数日后,马婆子给了他一条红色汗巾,并告诉他,其实那日客商娘子也看到了他,对他很是属意,让他晚间偷偷去找她,以汗巾为信,夜间私会。 好事就这样做成。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只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让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那份浪荡,那份妖娆,真真的是奔着吸食男人的精魄去的。 当真让人无法自拔。 于是日渐沉迷,夜夜流连,然后毫无意外的,被女子突然归来的丈夫捉奸在床。 即使再混,他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他吓得直抖,男子道:“要我不送你官府亦可,除非你在生意上帮我一把。“ 他迷惑:“我能帮你什么呢,你是需要银子吗,想要多少?“ 男人道:“你只要帮我搭上你兄长这条线即可,而且,以后你还可以继续和桂娘相会。“ 和他相会的女子,男人的妻子,叫桂娘。 他答应了。 后来,他发现,这个男人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奉承人很有一手。 他和兄长被男人伺候得十分舒泰。 他愈发肆无忌惮地和桂娘厮混。 他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当然,指望一个下半身繁忙上脑袋空虚的男人能思考出什么不妥,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然后有一天,桂娘告诉他,她怀孕了。 怀了他的孩子。 他慌了,鬼混是一回事,生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他再糊涂,也知道这个孩子是何等尴尬。 再后,桂娘告诉他,说那个男人膝下无子,正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他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自养。 申骋自然无不同意,如卸下一块大石头,整个身心都松快了,抱着桂娘一顿乱亲,连声答应。 此时的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孩子会成为他毕生的噩梦。   ☆、第91章 落梅妆(12) 第91章 桂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虽也偶尔换个新鲜的方式伺候他,但到底不能十分尽兴,所以他去找桂娘的次数渐渐稀少起来,最后那一次,足有两三个月没去。 再后,便有桂娘的丫鬟传话给他:“我家夫人生了。” 他去看桂娘的时候,桂娘正抱着一个小儿在逗,小娃娃白白嫩嫩的,偎依在桂娘的怀中,挥舞着小小的拳头,这一幕落在他的眼中,竟让他心中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如果桂娘是他的,如果孩子是他的,其实也不错。 桂娘看到他,让丫鬟把孩子抱走了,而后对他嫣然一笑。 他情潮涌动,迫不及待地上前抱住她,伸手剥她的衣服,把她压上床。 好事还没开始,便听见门外有男人说话的声音,男人像没看到床上的两个人似的,自顾走了进来,床上的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连忙分开,整衣下床。 桂娘红着脸出去了。 男人对他道:“申兄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你都霸占我老婆快一年了,却从来没想过给老弟我也弄个女人让老弟尝尝鲜?” 申骋吊儿郎当地往他旁边一坐,随手掇起一杯茶吸了一口,大大咧咧道:“以黄老弟的手段,还用我给你找女人?不过,这也是应该的,说罢,你看上哪个女人了?” 是的,这个男人就是黄元吉。 黄元吉撮着牙花道:“我看你那嫂子就不错,很想尝尝她的味道,怎样,帮老弟从中间搭搭桥?”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那是我哥的女人,你怎么能把主意打到我家里人身上,想都不要想!” 有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男人眼中闪过一缕阴狠,但不过眨眼间,男人便扯出一副笑脸,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申兄你都把主意打到我家里人身上了,却不让我把主意往你家里人身上打?你要知道,就凭申兄你对我老婆做的事,如果我把你告到官府的话,申兄觉得,以你的细皮嫩肉,可熬得过官府的大狱刑法?” 男人似玩笑似认真,要笑不笑,就那么半眯着眼看着他,让他身上立刻浸出一身冷汗。 他脑子急转,打着哈哈:“黄老弟你这是做什么呢,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一身怪病,也就我兄长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罢了,你找什么样的女人不好,非要找她?你就是找当今最有名的花魁,老兄也想办法给你弄来!” 黄元吉哼笑一声:“如果老兄你能弄到花魁,还会来找桂娘?我还真就看上她了,申兄说罢,这个忙帮是不帮?” 申骋沉默了,难得地正色道:“就是老弟你把我送到官府,我也不能害了我兄长,抱歉了。” 黄元吉注目了他一会儿,突然呵呵呵地笑起来:“申兄你对你兄长还真是忠心,先前劝你把自己的家产要过来,你不肯,现在那女人都成摆设了,你还替你兄长护着,啧啧啧,你可知道,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就亲眼看见你嫂子和一个裁缝铺的小老板勾勾搭搭。” 申骋脸一沉:“你在哪里看到的?” 黄元吉抛了一颗花生到嘴里,笑道:“不相信?不相信你自己去看嘛!” 他心慌意乱地往家走,不光是因为黄元吉所说的事,更因为黄元吉突然暴露出来的一角面目,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等他回到家里,去他兄长的住处时,结果真的看到那个史俊生正在和嫂子说着什么,举止怎么看怎么暧昧,特别看到他走过去时,那个男人脸上还露出慌张的神情,联想起黄元吉的话,他心中怒火顿起。 再后,兄长猝死,犹如晴天霹雳当头袭来,于是,他再也没有犹豫,便把嫂子和史俊生告到了官府...... 申骋一边说一边哭,两只眼睛都肿成了红桃,就这样,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虽然他说的事有那么一点悲戚,但哭到这个程度,也实在让人纳罕。 申骋伏地悲泣:“是小人糊涂啊,是小人害了兄长和嫂子啊,黄元吉告诉我说宁溪镇的朱凤由可以治花柳病,小人就相信了,还特意把他请来给兄长治病,小人怎么也没想到,兄长的死会和他有关......” 幕后黑手浮出水面,夏初菡面无表情地看着伏在地上哭得毫无形象的男子,他似在用所有的眼泪表达自己的痛悔和不甘。 被阴谋笼罩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刽子手的帮凶...... 可难道他自己就没有责任吗? 旁观者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正在此时,衙役来报:“大人,黄元吉带到。” 后面押人的衙役顺手一推,一名男子便被推进大堂,跪倒在地上。 申骋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一刻,他脸上浮起的不是痛恨和怨愤,而是某种说不清的畏惧。 吴知县:“黄元吉,把你是如何设计害死茶商申驰的,从实招来!” 黄元吉高呼:“冤枉啊大人,小人没......” 一句话没说完,吴知县便打断了他,干脆利落:“上刑!” 被冷落许久的夹棍终于用上,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上前,套上刑具,拉着绳子,死命用力,黄元吉被夹得嗷嗷乱叫,整个大堂回荡的都是他的鬼哭狼嚎声。 吴知县安然坐在台上,抛着媚眼,暧昧微笑,不为所动。 终于,在那人不知喊了第几遍的“我招,我招”的呼喊声中,吴知县让衙役松开刑具,吩咐文案记录,然后倾听了他这一生听到过的最阴暗最惊怖的阴谋。 起因皆始于对钱财的贪婪。 黄元吉看上了申驰的优质茶园,进而又觊觎人家丰厚的家产,于是费尽心思,制定出一连串缜密的计划,一步步实施掠夺。 打听到申家老二的德性,他先雇了一个妓.女,化名桂娘,假装自己的老婆,让她想办法勾引申骋,即使没有那天申骋的一见倾心,也会有桂娘想方设法把申骋勾上床。 然后便是捉奸,然后便是怀孕,然后便是留下孩子,一步步把申骋的把柄紧攥在手中。 通过申骋接近申驰,与二兄弟打得火热,然后在某一次聚会饮酒的时候,招妓陪酒,妓.女陪酒之后自然就是接着陪床。 却不想申驰此人对妻子很是忠贞,硬是不肯与妓.女过夜,可是再忠贞的男人,一杯春.药灌下去...... 申驰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妓.女,那个把自己剥光款款走到他面前的妓.女,是有人千挑万选,选给他的带病的妓.女。 他染上了病。 羞耻、愧疚、万念俱灰。 而此时,黄元吉便实行了他的第二步计划,把朱凤由介绍给申骋,进而推到申驰面前。 其实原本他是想挑拨得申骋从申驰那里夺取家产的,谁知这个百无一用的浪荡子竟然对兄长十分忠心,只提了一次,便被申骋严词拒绝。 之后他又想,在申驰死后娶了申驰的妻子,同样可以霸占申驰的财产,但是这个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上手,加之这个人对他的目光挑逗毫无反应,于是他便想通过申骋把这个女子弄到手。 不曾想,申骋宁可被送进官府,也不愿对不起兄长。 得知裁缝铺的史俊生得了一种不治之症,黄元吉便找到史俊生,和他做下一笔交易。 让史俊生做出与蝴蝶女有私情的假象,并在公堂上承认两人有奸.情而且合伙害死了申驰,之后,申驰便给他一笔银子安顿他的老父。 史俊生答应了。 这还不算,为了造出申驰是砒霜中毒的假象,他还让史俊生在寿衣上做了手脚,那件寿衣的布料浸泡过特殊药物的布料,身体沾染后,会皮肤中毒,身体呈现黑色,就如中了砒.霜之毒一样...... 再加上史俊生的招供,县太爷自然而然地把蝴蝶女打入了死牢。 申驰料理了,申驰的妻子料理了,申家的财产自然就落到了申骋手上,而此时,黄元吉便凭借手上的把柄,露出了真实的面目,逼迫申骋把茶园以超低价卖给他...... 申骋永远忘不了那天黄元吉来找他时的那副嘴脸,仿佛一切都不用再掩饰,仿佛一切都掌控在手,他把契约往桌上一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申兄,签了吧。” 他拿起契约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契约上所写,和当面抢劫有何区别?可恨此人还这么一副理所应当的嚣张模样。 他刚要翻脸,破口大骂,黄元吉却慢悠悠说道:“哦,申兄也可以不签,那我们也可以公堂上见,奸.人妻子的罪行,只怕够申兄喝一壶的。”偏头想了想,“唔,申兄可能在想,大不了来个提上裤子死不承认,这样,我这里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申兄。” 伸手拍了拍,一个人抱着一卷物事走进来,递给黄元吉,黄元吉打开,露出一张婴儿的脸,黄元吉把孩子的脸转向申骋,笑道:“看到了吗,这可是申兄留下的种,简直和申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样,兄弟我腌制得好吧,用石灰腌制的,尸体不腐烂,这可是想抹杀也抹杀不了的铁证呢。” 他耳中轰的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剧烈抖了一下,迟钝的目光缓缓移到婴儿脸上,渐渐变成了惊骇绝怖。 婴儿的眼睛静静地闭着,脸雪白僵硬,仿佛安然沉睡,又仿佛只是个人形标本。 腌制…… 颤抖从心口开始,渐渐蔓延到全身,他的身体抖得如暴风雨来临时的树叶,猝然堕入一个他永远无法想象无法醒来的惊怖噩梦。 是的,只这一举,便全然击溃了他的心防。 兄长的家产败落在他的手中。 然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张婴儿的脸,夜夜闯进他的梦中。 他不敢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怕极了黄元吉,像怕极了来自地狱的恶鬼,他本能地不愿想起这个人,不愿提起这个人,就那么自欺欺人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日日用酒麻痹自己。 事情讲完,大堂陷入一种古怪骇人的沉寂,众人望向黄元吉的目光,已经不是厌恶和痛恨那么简单了,已经接近于畏惧恐惧。 这份缜密可怖的心思,如若用在发家致富上,恐怕早已是一方富豪了,可惜,却用在谋夺别人的财产上...... 吴知县细小的眼睛也不眨巴了,他定定地望向黄元吉的方向,半晌,只吐出了四个字:“丧心病狂!” 最后判定结果,黄元吉被打入死牢,申骋判仗刑,桂娘捉拿归案,至于朱凤由...... 朱凤由哀哀哭泣:“大老爷,小人的那个药真的不是毒.药啊,请大老爷明察......” 吴知县:“去捉一只鸡来,照方给鸡灌药,如果三天后鸡醒不过来,朱凤由按谋杀罪拟刑。” 众人默默,如果三天后鸡还饿不死的话...... 可如果他的药没有作假,那么申驰是如何死的呢? 对此,吴知县说道:“昨日,本官与江巡按开棺验尸时,发现除了尸骨异样外,还发现棺材内壁有浅浅的挠痕,本官左思右想,便想到,那申驰或许中间真的苏醒过,或许是因为闭气,或许是因为中了寿衣的毒,总之,他又死去了。” 众人:“……” 想象着那副情景,众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抖,一层寒栗冒上来,冷汗如雨滚落。   ☆、第92章 落梅妆(13) 第92章 走出申城县衙,夏初菡只觉得心力交瘁,元气大伤。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虽然心理承受能力非比寻常,可是,在她听到会有人用那般惨绝人寰的手段去对一个孩子时,还是忍不住一阵阵颤抖,几欲晕厥。 为什么这个世间会有这么多的黑暗残酷? 为什么人心会有那么多的残忍肮脏? 一个个尖锐的疑问如飓风呼啸,她坐在车上,手托着头,犹如被阴暗的真相一点点吸去了生命力,眼神冷寂,心神恍惚。 江含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揪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难过,自责,却又无法言说。 辚辚的车轮声在一片死寂中如沉沉地碾压在人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含征突然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初菡没有说话,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无知无觉地发着呆。 车子停在一个店铺前。 江含征拉着夏初菡下了车。 原来这是一座乐器坊,或者说是一个编钟坊。 随州是编钟之乡,而他们就在最大的编钟坊前。 各种各样的编钟,大到一人抱的铜钟,小到酒盅大的瓷钟,分门别类地吊在钟架上,样式奇特,品类齐全。 有一名男子正在演示一组铜钟,钟锤敲起,浑厚苍凉的乐音瞬间漫过整个大厅,如穿越过千年时光,涤荡着人的心灵。 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起那首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凄迷唯美,苍凉大气,让人沉迷。 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起,在心中激荡,她的眼中蓦然泛起泪光。 男子演示完铜钟,又演示了一组瓷器编钟,瓷器编钟精美小巧,如一朵朵蓝色的花朵倒挂在钟架上,甚是可爱,男子用小锤灵巧地敲击,轻快的乐音如水珠跳跃,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情明朗。 她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阴霾缓缓消散。 “不对劲,这组编钟不对劲。” 倾听演示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名男子皱眉道。 夏初菡略略一瞟,发现说话的男子就站在人群最边上,眼角一块乌青,嘴角一块乌青,如被人刚刚揍过。 夏初菡不动声色地走到他旁边,几不可闻地问道:“怎么不对劲?” 男子走到编钟前,指着第三个花骨朵状的小钟道:“这只声音有些哑,应该是瓷钟上有裂纹。” 演示已毕,她走上前,仔细看那瓷钟,果见内壁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即使她听不出什么,但刚才那么多人,还有敲奏的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唔,这男子的耳朵还真是尖得不同寻常...... 她默了一瞬,低声道:“请公子跟我来。” 她径自走出门外,上到马车上,待男子现身,便问道:“公子滞留人世,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男子微微蹙眉,目光穿过车壁望向远方,露出些微的迷惘,没有说话。 夏初菡:“公子未了的心愿可是与乐器有关?” 男子低下头,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个大夫。” 夏初菡:“......” 男子道:“这家编钟坊以前是我家开的,别人都说我耳朵敏锐,将来一定会继承父亲的事业,在乐器上做出一番成就。”他眉头蹙得更紧,表情有些烦躁,“我要学医,大家都反对,没有一个人支持。” 他叹了口气:“可别人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思呢?我父亲得了急病,一个游医郎中给他诊治,谁知我父亲吃了他开的药后,立马就去世了。 所以,我恨透了庸医,这才决定自己学医。虽然家里人反对,我还是自己开了一个药铺,请了坐堂先生,自己下功夫研习医书,还经常观摩坐堂先生给人治病。 刚开始,我坐堂时没有一个人来看,后来,我发了狠心,挂出牌子,说免费治疗。 终于有一个人带着他家的孩子来看病了,我仔细观察那孩子,胸有成竹,便依理开出了药方。 谁知后来,那家人突然找上门来,见我就打,说他家孩子吃了我开的药后,差点丧命,如果不是正好有一名大夫在旁边抢救及时,孩子就没了。 那家人出手很重,我又气又急,病了一场,我不明白,不甘心,明明医书上就是那么写的,怎么会错? 然后,一直反对我学医的老管家叹息着告诉我说:‘少爷看那孩子有什么病状?’ 我说:‘那孩子脸色发黑,额头发黑,医书记得明明白白,我就是照医书开的药,怎会出错?’ 老管家又叹,说:‘那孩子是脸色发红,额头发红,’老奴之所以反对少爷学医,就是因为这个,少爷的眼睛辨不清颜色,诊治时的望闻问切,其中’望‘字一条,少爷首先就不能做到。’ 我犹如遭了晴天霹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管家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告诉我说:‘老奴之前没有告诉少爷,是怕少爷伤心,其实老爷那次急病,郎中开的药中有一味是黑狗血,但少爷取的是黄狗血......’ 我惊住了。 原来我不但有眼疾,还因为眼疾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我不能接受着个打击,急怒攻心,病情加重,然后一命呜呼。” 男子满脸的伤愤不甘:“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我得上这种病,我学医济世,治病救人,可老天却让我患上这样的眼疾,我恨,不甘心,苍天待我何其不公!” 他抬头望天,嘴唇紧抿,眼圈泛红。 夏初菡默然片刻,说道:“想不到还会有这种病症......可就是你的眼睛辨不清颜色,但并不影响你看东西,不影响你正常生活呀,更何况你的耳朵还比一般人好用得多。 其实,何必非要学医? 学医固然可以治疗人身体上的病痛,但音乐却可以治疗人心里的病症。 古书上记载例子我就不说了,我就说自己的亲身体验。” 她的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一抹沧桑,徐徐道:“现在你也知道我能看到阴魂了,因为此,我经常会听闻一些别人不知道甚至无法想象的黑暗秘事,这些事情听得多了,人好像也苍老起来,时常会生出看破红尘生无可恋等不好的念头。 就在刚才,我来乐坊之前,还在衙门里听闻一桩残忍的杀人案,“她微微苦笑,”那种念头是真的会有。” 她看向面前的男子,表情坦然诚恳:“是乐坊的音乐让我缓过劲来的,你不觉得那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吗,普普通通的东西,却能发出那样美妙的声音,让人觉得世间又干净美好起来,心里充满了光明和温暖,这些,普通的郎中能做到吗?” 男子看着她,不禁动容。 夏初菡:“所以,公子何必弃长就短,其实,你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长处在乐器上做一番成就,而不是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的不足处。 让他人为之受益的事,原本就不必拘泥于哪一项啊。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只希望公子能解开心结,安心去轮回,重新开始新人生,到时不要说是做大夫,就是出将入相,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男子目光波动,深深地看着她,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夏初菡点点头,说道:“那你现在愿意去轮回了吗?” 男子颔首。 夏初菡低头合十念起经文,一片淡淡的光芒升起,男子抱拳致谢的身影便渐渐消弭在那片薄光中。 夏初菡抬起头,唇角淡然含笑,心底的阴霾涤荡一空。 刚要下车回乐坊,却见江含征正从那边走过来,看到她,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你自己回来,怎么不叫我一声?” 夏初菡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看向他手中的东西:“哎,大人买了编钟啊,这个好漂亮好可爱。” 江含征这才高兴起来,把小编钟放在她手上,温声道:“我刚才见你一直在看这个,你喜欢这个对吗?所以就给你买来了。” 夏初菡轻轻翻看第三个花骨朵状的小瓷钟,果见内壁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纹,唇角漾起浅浅的酒窝,她抬头看他:“谢谢大人,我很喜欢。” 江含征目中含笑,心中痒痒,偏头吻上她的唇角。 车子回到驿馆,江含征嘱咐她先洗沐休息,说道:“这几日你好好在驿馆安歇,待随州的事情结束,我们就回官署,年前的巡察就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准备过大年了。” 他说“过大年”的时候,有几丝玩笑的意味,澹澹含笑的目光看着她,竟让她心中不自然地一跳。 她点了点头,脸微红,快快回了自己的房间。 洗去一身疲惫,困意浓浓袭来,她躺倒床上,不一刻,便沉入梦乡。 梦中,花开遍地,蝴蝶翩飞。 女子站在蝴蝶中央,如传说中蝴蝶仙子,她手上的伤已经不见,长长的围巾随风轻轻飘动。 她温暖澄澈的目光看着夏初菡,说道:“案子的事多谢你了,我终于为他伸了冤,为自己伸了冤。虽然我很难过自己生前没能照顾好他,可是能为他伸冤也是好的。” 夏初菡道:“你准备去轮回了么,其实你可以到外面找我,我可以帮你念念经。” 女子低下头:“谢谢,只是,你已经很累了,我在你的梦里,所以我能感觉得出来,这件案子让你很不好受,难为你了。” 夏初菡怔住,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我走了......你、你们......要好好的......” “等一下,”夏初菡喊住她,略略迟疑,“你……能告诉我,你和江大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么?” 蝴蝶女又默,良久,才道:“我小时候被人拐卖,几经辗转,被卖到一个人牙子那里。江大人破获一桩拐卖案时把我救了出来,认我做了义妹,后来,由他母亲做主,把我嫁给一个小茶商,再后就一直没见过......” 女子恍恍惚惚地想着,那个俊美如天神的青年,就像梦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 他看到她时,那么诧异,那么激动,那么欣喜,好像找到了一件丢失已久的宝物。甚至都没怎么问她的来历,便把她留在了身边,认她做了义妹。 他们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鸿沟,可是他的温存给了她做梦的权利,她想留在他的身边,一直,永远。 她对自己的身世记得不甚齐全,他凭着她模糊的记忆去验证,结果查到,她原本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子,后来家道中落,她父母俱已过世,家中已经没有人了。 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他? 终归是她奢望了。 更有他的母亲从中反对,就连让她留在他身边做小、做丫鬟都不愿,硬是把她嫁给一个偶然相识的小茶商…… 是因为她对义兄的心思遭到老夫人的嫌恶了吗,她总能感觉到,老夫人对她的排斥和鄙弃…… 每年的进府探望,都成了一件让她非常难堪的事。 丈夫为了让她少受一点别人的目光,拼命经营,只为让她面上好看一些。 再后,她也生了病,两家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可她仍然心怀感激…… 感激他救了她…… 感激许配给她的男子品性温厚,怜她惜她,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 可这些,她不知道如何对面前的女子说起,这个女子,也会走自己的老路吗? 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夏初菡听完她的话,怔然半晌,才道:“我能看看你的容貌么?” 女子一愣,说道:“你真要看?” 夏初菡点头。 女子抬手,围巾缓缓摘落,一张仿若透明的面容露出来,真的是一张晶莹剔透的面容,可是,那眉、那眼、那面部轮廓......简直就像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夏初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第93章 落梅妆(14) 第93章 从梦中醒来,她在镜子前呆坐了很久。 镜中的女子苍白失神,眉宇间凝集着深深的疑虑。 义妹……相似的容貌……为什么…… 她从来不知道,对一个人产生疑虑时会这么难受,这么难受…… 可是,去向他质问吗? 比疑虑更难忍受的是让自己显出失态后的丑恶,所以,她宁可就这么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百般煎熬…… 晚上吃饭时,江含征就发现,明明饱饱休息过的佳人精神状态反而更差,她神色黯然,总是走神,连他对她说话也没有反应,迟疑的目光看向他,又缓缓低下头去,看着面前他给她夹的菜,筷子放上去,却一动未动。 江含征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下碗,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就直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目中不经意地漾起薄薄的脆弱,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狠狠一揪,他走过去,情不自禁把她揽在怀中,轻叹:“让我拿你怎么办,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嘴唇微动,好一会儿,才涩然道:“许姑娘走了。” 似有片刻的安静,然后就听见江含征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走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如一缕呼吸,“临走前,我看到了她的容貌……”她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没有成功,睫毛轻颤,“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我会以为那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她目中浮起淡淡的水光:“这就是大人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原因吗,因为我长得像某个人?” “不是这样的,”他眉头蹙起,因为说得太急,显出一丝烦躁,“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微怔,默然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从他怀中退出来,安静地坐在桌边开始吃饭。 她这副样子,反而让他更加难受,还有一丝莫名的慌乱,他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就坐在旁边等她吃,吃完,便伸手想抱她。 而此时的夏初菡一点也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漱过口,净过手,无视他殷切求抱的手臂,转身便要离开。 江含征怒,一把拽过她,惩罚似的在她颈间细细啃噬,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战栗,睫毛剧烈颤动,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可恨的小女子,又不相信我。”他在她耳旁字字切齿,灼热的唇把她吻了了遍。 “要想让小女子信任,就请老大人拿出诚意来。” 她睁开眼,话语有些清冷。 “老?” 江含征瞬间被雷击了,从她颈间抬头,显出一种愕然的呆相来。 进而十分懊恼,更加发狠地吻她,似乎拼死也要吻出自己年轻小伙儿的气概来。 夏初菡的嘴都被吻肿了,满脸通红,却丝毫不为所动:“如果大人涂口水涂够了,请容小女子回去洗个脸,这样被人东一块西一块地舔去胭脂,就像一只脱毛的猫,终归不大雅观。” 江含征:“……” 突然特别怀念当初那个懵懵的很容易欺负的小尼姑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颓然,却又莫名地有些安心,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替你分担,可以坦然相对,不用你费心为她隐瞒,其实,从内心里来说还是有些轻松的吧。 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没有松开抱她的手,就那么搂着她共同坐在椅子上,把那些他从不愿对人提起的往事,缓缓坦露在她面前。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带我改嫁。我一直仰慕的那个男子,成了我的继父。继父那边,还有一个小妹妹,比我小很多岁,继父曾对我说,等我妹妹长大了,就把她许配给我做媳妇,”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母亲也同意了。 继父很喜欢我,其实两家原本就是亲戚,我以前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继父是因为我才娶了母亲。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我妹妹六七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了,我继父发了疯似的百般寻找,但都没有找到,为此继父病倒在床,再也没有好起来。 继父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说,一定,一定让我找到我的妹妹。”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的眼中不禁浮起一丝泪光,他的父亲,他心中真正的父亲,君子无瑕,风华无双,却那样病骨支离,萧索黯然地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谁都不见,只见他,近乎哀求地把这件重担托付在他身上。 他没有忘记,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哪怕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满面尘灰,满心疲惫,他还是在找。 只因为那个人临终前的目光。 所以没有人能形容当他看到许婵媛时那种激动与欣喜的心情。 他以为,他真的碰到了奇迹。 看着怀中女子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微微苦笑:“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怎么能知晓妹妹长大后的样子呢?其实,我只是见过妹妹的亲生母亲,婵媛的样子比较像她而已。” 可,终究还是不是,年龄和身世都对不上。 “那,你喜欢过她吗?”她细声问,细不可闻的声音透出自己内心真正的纠结。 江含征惘然,微微叹了口气,语中不经意地带了一丝风霜:“我喜欢过她吗,或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说喜欢,那为何不留下她,哪怕母亲再反对,也应该娶了她。 如果说不喜欢……一年又一年漫无目的地寻找,没有终止,没有停歇,我也会累,我也想和一个美好的女子相依相守,所以,在某个时刻,我是想过要娶她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就算是喜欢,也喜欢得不够深吧,所以一遇到反对,就打消了念头,另为她选取了好人家。” 他优美的凤目望着夏初菡,目中是一片坦诚真挚,缓缓道:“我并没有觉得你像她,或许最开始的时候,觉得你很面善,但之后的相处,我并没有觉得你像哪一个人。 也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隐约想到,不过说起像,还是婵媛更像妹妹的母亲多一些,而你,”他亲了亲夏初菡的唇角,“这里最不像。” 夏初菡怔怔地听着,说道:“那你觉得,我有可能是你的妹妹吗?” 江含征闻言失笑:“你觉得呢?” 一年一年的找寻,早已让他不相信什么奇迹,上天会给他这样的巧合吗?他看中的女子,正好是他要找的人? 他微微摇头:“不管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你是我真心爱慕的人,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找了妹妹这么多年,还会继续寻找,只是我的妻子会是你。 我想父亲会体谅我的。” 我的妻子会是你。 只用一句话,只用一句话,便让心跳如鼓,甘心沉沦,永生永世。 她眼中蓦然浮起泪水。 他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我想娶你,等我们回了官署,我就准备婚书,待一年的巡察结束,我们回到京城,就举办婚礼,好吗?” 她心神颤动,睫毛细抖,脸上红晕浮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温柔而缱绻的厮磨,他低头吻住了她。 接下来一段时间,夏初菡过得甚是悠闲,难得地身边既没有鬼魂也没有案件。 每到一个地方,江含征便给她买好看的男装或女装,或是自以为有趣的物件,最初,她是拒绝的,可是江大人的好意岂容拒绝?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然后他去县衙或府衙巡察,而她则留在驿馆消磨时光。 难得安静的时光,她便抓紧时间看书或练字,顺便打听一下画中君的踪迹。 对此,书男孩给她的回答是,甩给她一大堆画中君布置的功课…… 以至于,每次巡察归来的江大人看到她伏案苦读的身影,都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魅力太欠,让自己未来的小妻子宁愿对着厕纸也不愿看自己…… 如此这般,回到巡按官署时都已进入腊月,真真是准备过年的节奏了。 只是江含征万万没想到,巡按官署中会有一位不速之客在等他。 马车刚到大门前停下,便有一位家丁惊喜地跑过来,喊道:“大人,真的是你,你可来了,太夫人来了好些日子了,说再等不到你,就要回去了。” 江含征愣住,而后对夏初菡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先去见母亲。” 夏初菡点点头,心中有些紧张,很怕当面见到这位未来的婆母,她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一行人进了官署,便看到一位美妇人迎了出来。 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双优美的凤眼极具风味,如果不是有江含征这么大的儿子比对着,单看外貌,真的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年龄。 可以想见,江含征的美貌来自于哪里。 江含征上前便要叩拜请安。 美妇人扶起他,笑道:“你也是有官身的人了,在外不必拘礼。 你大舅父六十岁大寿,给他贺完寿便顺便拐到你这里来看看,谁知竟没见到人,正打算要回去呢。” 江含征道:“儿子在外巡察。” 美妇人点头:“公事要紧。”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里走,待到堂中坐下,太夫人细细地打量着儿子,说道:“许多时不见,你又瘦了,人也显长了些,说起来,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舅舅家孩子们,都快抱孙子了,而你,媳妇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娘也抱上孙子啊。” 江含征“咳”了一声:“儿子尽力。” 太夫人埋怨:“每次都是这句话,你也不想想,你不成婚,你弟弟自然不能越过你成婚,别人家都是子孙满堂,而自己家却两条光棍,你让娘心里怎么好过?” 江含征语含歉然:“是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太夫人:“别尽说这些没用的话,这次我去你舅舅家,碰到你三姑母,唔,是你生父那边的三姑母,她家云珊还没有许配人家,又和你年龄相当,如果能亲上加亲,娘心里很属意这门婚事,你觉得怎样?” 江含征心中一跳,连忙道:“云珊表妹我见过,前些日子我办理一件案件正好碰到她,说实话,娘,我们不合适。” 顿了顿,又道,“周景臣这个人母亲还记得吗,定州知府,儿子的好友,他曾给儿子介绍过一个姑娘,他的义妹。 姑娘姓夏,芳龄还不到十八,人品相貌均好,儿子因为想到继父的嘱托,没有立即答应,可如果非要娶妻的话,儿子倒更愿娶这个夏姑娘。” 太夫人长久地沉默着,缓缓道:“你父亲......这么多年了,你也算对得起他了,谁知道那孩子现在还有没有活着,你总不能因此就一辈子不娶。 云珊......你既不中意,就先放一放,只是周知府的义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挂上义字的,想来门第都很堪忧。” 江含征:“这位夏姑娘出身书香世家,只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周兄的母亲偶然见到这位夏姑娘,便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收她做了义女,周兄又介绍给了儿子。” 太夫人沉默一瞬,说道:“既如此,你中意最好,母亲也没什么意见。你年纪也不小了,抓紧时间成婚是正经。” 江含征:“是,只是现在儿子还在巡察中,不宜谈成婚之事,就是回到京城,没有任满三年也不能回老家成婚,不过儿子总会把儿媳妇带到母亲面前的。” 太夫人嗔他一眼:“这样最好。” 江含征淡淡地微笑着,一脸的温良恭顺,而后,把话题扯向了别处。   ☆、第94章 镜中影(1) 第94章 太夫人匆匆现身后又匆匆离去,说现下已近年关,家中还有小儿子在,实在不宜久留,既然人已见到,也该回去了。 太夫人离开的那天,阖府去送,夏初菡站在家丁人群中,心情分外复杂。 其实原本她可以不去送,只是从内心里来说似乎有些不大恭敬,而此时她没有表露身份,自然不能上前,于是便含糊地混在一群家丁之中。 车子启动,车帘微微掀起,一名丫鬟起身整理车帘,恰在此时,太夫人的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落到了人群之中,夏初菡抬眼间,就发现美妇人震愕的目光一闪即过,被掩盖在了窗帘后,快得就像一个幻觉。 车子渐渐走远。 夏初菡的心中存了一点疑虑。 她忽然想起蝴蝶女许婵媛...... 太夫人是看到自己了吗,可她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她曾反对过江含征和许婵媛,或许因为许婵媛的身世,或许因为许婵媛的遭遇,可自己也有差不多的身世和遭遇...... 现在一个最切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自己也会走上许婵媛的老路吗..... 夏初菡一直自认是个知礼守礼的姑娘,行得正坐得端,为此,从她的内心深处,她不惧怕别人的任何非议。 可如今,换用旁观者的眼光,特别是一个深闺贵妇的眼光,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没有一项守礼的。 她女扮男装,她抛头露面,她不但与鬼魂厮混,还经常混迹于男人之中,尤其是,她借用办案之便,与上司勾勾搭搭...... 莫名的冷汗浮起,当她一个人时,她可以我行我素,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当她的世界中多了一个人,她才突然发现,她要在意的东西很多,很多,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现实的阻碍犹如天堑鸿沟一般横亘在面前...... 心有焦虑,无法诉说。 可是她也不愿意为此向江含征索问什么,或许,从内心深处,她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不是山盟海誓不真,只是她所经历的一切告诉她,现实永远比你想象中的强大...... 当画中君再次见到她时,她便以这副心态与江含征不温不火地处着。 画中君照例问了她的近况,特别是她与江含征相处的情况。 夏初菡想了想,没有任何隐瞒,把蝴蝶女的事,江含征求婚的事,以及太夫人张氏的事,还有自己的所思所想全告诉了他。 画中君认真地听着,表情有些严肃。 等她说完,画中君说道:“记得先生给你讲《左传》时说过的话吗,一个国家是如何灭亡的?即便是弱小如宋国,渺小如滕国者,最后被大国侵略时,也是选在他们这些国家自己内部开始混乱时。 看,就是一个小国,如果上下一心的话,大国也不敢轻易侵犯,如要亡,必是先从内部亡起。 人同样也是如此。 现实中总是不乏这样的例子,一对相恋之人,家人反对,亲戚朋友反对,他们却能紧紧团结在一起,誓死相依相随。而有一天周围这些压力不存在了,别人也不管他们了,他们反而因为这样或那样嫌隙和矛盾分开了。 先生想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如果想让你们的关系维持下去,你们就必须一心。 他对你有情,你不能对他离心。 他是男人,成婚的事就交给他处理,他母亲的事也是,你不能在他什么都还没做时,就先想着和他分开。这样对他不公平,对你也不好。 试着信任他,凡事尽力而为,只有尽力了,才会不后悔,你说呢?” 夏初菡静静地听着,内心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眼睛微润,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明白了,我听先生的。” 夏初菡没有想到,巡按大人的性情如此急切,办事如此迅速,太夫人离开还不到半个月,他便把婚书呈现在她面前。 看着那张印有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牡丹花开的大红婚书,上面的证婚人、介绍人、主婚人有模有样,煞有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熟人呢,可是天知道,她一个也不认识,甚至怀疑,这些人名是不是捏造的…… 就这么个陌生的花里胡哨的东西,真的具有法律效力吗? 或者说,就把两个人拴在一起了吗? 夏初菡表示很茫然。 江含征心情舒畅道:“我已经写信知会过周兄了,到时,你以周兄义妹的名义嫁给我,等有时间时,我会带你去拜会这个义兄,唔,周兄就是你以前见过的周知府。” “……”落在反应不甚敏锐的姑娘这里,便是连一个单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江含征犹自兴致盎然:“要不,我们先办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婚礼,等回到京城,再办一个有亲戚朋友的大婚礼,等回了老家,再办一个乡亲父老皆来参加的更大的婚礼?” 夏初菡:“......” 都不知道这个大人在折腾啥。 江含征:“我们选一个良辰吉日,两个人,拜天地,饮交杯酒,洞房花烛,然后成为真正的夫妻......” 这算是浪漫情怀还是狼子野心? 夏初菡的脸红彤彤的,在该大人灼灼期待的目光中只说了一句:“还是普通简单些吧,别吓人了。” 江含征拉过她,目光灼灼:“那就去掉最后一个?” 夏初菡被他的目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人......你对我......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知并非绝色,不至于让人......还是大人就中意这款的,所以就有许姑娘,就有我......” 江含征:“......” 真是泼冷水的一把好手啊。 江含征叹息:“我对你,并非从长相开始,你还记得吗?最初,你曾往松山县衙写过一封举报信。 就是那封信,让我对你产生了好奇之心。 你知道,我痛恨人贩子,而你举报的正是一群人贩子,我上任的第一件案子,办的就是那个。 当时我想,什么样的女子,会有这样一份正义之心?特别是那笔字,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 等见到你,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切感,再后,慢慢的......是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很想轻薄你,可是又怕你认为我轻薄,你是出家人,我不能让你对我留下’狎昵少尼’的印象,我想让你喜欢我,可你像个木头,所以我很急,一急就容易失态,就容易做下一些让自己都后悔莫及的事。” 他拥住她,感叹:“好在,你还在,我也在,老天有眼,我终于可以轻薄你了。” 夏初菡:“......” 为什么这么无耻的话该大人能这么坦荡地出口? 夏初菡脸上火辣辣的,无言以对的是她。 荆楚之地过年与北方一样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只是风俗大相径庭,有民谣云:二十三,送灯盏;二十四,剔鱼刺;二十五,敲大鼓;二十六,福猪肉;二十七,除脏迹;二十八,福鸡鸭;二十九,家家有。 不同可见一斑。 据说更有龙凤呈祥、高跷龙灯、海马、赶象、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等各种浓郁的荆风楚韵,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 从进入腊月开始,年的味道便一天天浓起来,人们已经在陆陆续续地准备了。 离巡按官署不远的一条街上是一处集市,逢五会集,因为靠近年下,所以每一次集市上人都很多,货物的品类也很丰富,这一次会集,夏初菡舍下全部家当为自己买了一个别致的梳妆镜。 虽然她没有父母为她准备嫁妆,可是她会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 梳妆镜古朴雅致,一看就是被用心珍藏了许多年的好东西,夏初菡虽然舍下了全部家当,可她那点家当,说实话,按理连镜子的一条花纹都买不了。 付过钱后,夏初菡便向卖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是该卖主闪闪烁烁的,看那神情,似乎生怕她不买那个东西,恨不得立刻让她带了镜子走才好。 夏初菡满心疑云地带着镜子回了官署。 于是很快的,她便明白此镜以超低价卖出的原因了。 她在镜子中看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奇怪的男人! 那时她正在对着镜子挽发,看到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转头向身后看去,可是她的身后空空荡荡,她锈着脖子一点一点地转回镜子,冷汗缓缓落了下来。 “没错,你看到的是我。”镜子中的男人说,声音有些懒懒,“没有吓得满地乱爬、满屋子尖叫可见胆量还行。” 男人打量着她:“看你的装束,似乎应该是古代,喂,你们是哪个朝代,皇帝叫什么?” 夏初菡:“……” 这个男人非常奇怪,非常奇怪,夏初菡想,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但是并不难懂。 他的头发短短的,不像正常的男子一样把头发挽起系上发带,而是就那么垂下来,还打着风骚的弯儿。 他的穿着也非常奇怪,上衣白色,袖子窄窄,就那么束在胳膊上。扣子也不是在腋下,而是长长的一排列在胸前,好像要把自己开肠剖肚一般。上衣也是窄窄的,堪堪裹住腰身,而衣服的下摆却宽宽的,还像燕子尾巴一样开着叉,至于下衣,唔,看不见。 对于男人奇怪的问话,她只简单地回了一句:“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不关心国家大事。”而后转移话题,“你是亡者吗,怎么在镜子里?” “是啊,死了。”男人道,“我没有在镜子里,我只是在镜子的另一边,大约是镜子反射过去的?” 夏初菡:“……” 完全听不懂。 于是她凭借鬼语者的本能直接道:“你滞留人世,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传达。” “传达?你说你要帮我传达?” 谁知男人听了她的话后,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小姐,你还真是可爱,我不想无礼,可是对我而言,你这个作古了上千年的人怎么帮我传达?” 夏初菡:“……!” 她的嘴巴愕然张成了“o”形,满心只有惊悚二字可以形容。 可是单就生死而论,谁才是作古者? 她心中混乱,世界观正在接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你说什么上千年,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是让我帮你传达心愿,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男人道:“这么说吧,我死之前就在一座阁楼的古镜前,”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镜子,“这面镜子好像卡在某个时间裂缝里,所以会把我反射到各个不同的时间段,上一次,我竟然看到了未来几十年后的情景,一个能看见鬼魂的孩子对问我是不是穿越者?我穿啥了,我是被卡住了。 就是说,对你而言,我是几千年后的未来人,而你对我而言,是死了几千年的老古董。” “……” 风雨呼啸,巨浪滔天,天崩地裂,山塌海陷。 她的世界观彻底遭受了毁灭性的碾压。   ☆、第95章 镜中影(2) 第95章 夏初菡此时的状态已不单是混乱和呆滞所能形容的了。 实际上,她对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都产生了怀疑。 这种事情,就算在她最荒诞不经的的梦里都未曾出现过。 男人道:“不能接受是吗,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死这一遭,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还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夏初菡默默失语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状若游魂般地说道:“你是怎么去世的,需要我为你念经超度吗?” 男人道:“我没有宗教信仰,也不知道你这个经对我有没有用,关于我的去世,哎,说来话长。 我是一名钢琴师,哦,钢琴是一种乐器,弹奏的,”他边说,两只手边做出十指跳跃的手势,“留过洋,后来又回了国。哦,留洋就是到别的国家学习。 那时我们的国家遭受敌国侵略,哦,或许应该说是咱们的国家,可是连我也不知道,咱们到底算不算一个国家。” 他边说边解释,夏初菡听得一脑袋乱草,打断他的话:“侵略?是蛮族吗,他们又强大起来了?” 男人道:“蛮族?是确实够蛮的,至于说强大......如果按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来看的话,大概也就属于弹丸系列,可如果按野心来看的话,是够强够大,撑死大象的那种大。” 夏初菡:“......” 男人道:“总之,我们的国家被这样一个岛国侵略了,侵略后所做的那些事情,我就不说了,古今中外的侵略者莫不如此。 我回了国后,岛*中一位少佐听说了我的名声,哦,少佐就是一种军衔,然后他让我去给他演奏。 你说,我怎么能去给这样的人演奏呢?可是如果我不去,那不要说我,就是我的家人朋友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夏初菡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男子道:“我在国外留学时,曾听说过一位外国作曲家谱过一首曲子,那是他在万念俱灰之下谱的一首绝命曲,弹到高·潮部分,凡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会受其影响,最后狂乱自杀,而弹奏这首曲子的人,同样不能避免,所以人们称它为魔曲。 我就曾有幸看过一节。 接到那位少佐的邀请,或者说命令后,我沉默了许久,然后说,要我弹奏可以,不过要邀请当地所有的军官都来听,少佐同意了。 当天,我耗费了整整一晚,依照一点记忆,重新谱写了那首绝命曲。然后第二天,便带着这首曲子,去敌军那里演奏了。 结果想必你也猜到了,凡听过演奏的军官都自杀了,可我同样不能幸免,当天回去后,我嘱咐家人秘密离开此地,而后自己上到最顶层的阁楼上,开枪自杀。当时就在这座镜子旁。” 他指了指面前的铜镜,因为侧身,夏初菡看到了他的太阳穴,太阳穴像被什么穿透了似的,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 她不久之前才对一位年轻的公子说过,音乐可以治疗人心里的疾病,却未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告诉他,音乐同样可以用来杀人。 可是她的心里却激荡着一种敬意,原来在这个世上,不只有那些上战场拿刺刀拼杀的人才是勇士,才会搏杀,才会守护,一个文弱的琴师同样可以。 这一刻,她抛开那些无法想象的、近乎虚妄的、难以理解的问题,诚心对面前的男子道:“我念经替你超度吧。” 男子苦笑:“这样的距离,中间数千年时光相隔,各自对着一面镜子,你这个经有用吗?也罢,就当试着玩了。” 夏初菡:“......” 其实她也不知是否有用,可是她还是低下头,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 古奥的经文如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慰着那些无法安宁的灵魂,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双手又跳跃起来,他兴奋道:“哎,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又能弹琴了,你不知道,自那件事后,我就不能摸琴了,现在竟然恢复过来了,谢谢你。” 话说完,人影一闪,仿佛一道流光,移转了方向。 夏初菡对着镜子唤了很久,却再也没有见到男子的身影,以后也没有见过。 所以她不知道,男子是超度了,还是像他说的,又被反射到了其他的地方。 不过,这个镜子夏初菡也不敢再用了,虽然她想替男子超度,可是她不想有一天半夜醒来,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头上带血窟窿的男人的身影...... 江含征看她来回倒腾一个镜子,兴冲冲地买来,又一脸谨慎地藏起,实在不知她要做什么,就随口问了两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要她高兴,这些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母亲走得匆忙,倒是不小心留下一面镜子,你暂且用着,等日后见到更好的,我再买。”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镜子藏起来了,可是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巨大影响却远远没有消除。 一扇超越认知超越想象的奇诡大门在她眼前豁然洞开,一个比星空还要广袤还要深邃的世界露出一角,可哪怕只有一角,那犹如宇宙黑洞般的存在,已足以让她头晕目眩,心惊胆战。 时间与空间,极度的混乱,极度的茫然,极度的不解,她犹如处在一个浩瀚无边的世界,周遭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一个人,渺小如一粒尘埃,飘荡无依。 那种无以言诉的孤独感、恐惧感,深入骨髓,近乎绝望。 以前,她从不惧怕一个人,可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怕了。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喜欢她,张开怀抱接纳她,给她呵护,给她温暖,她还犹豫什么呢? 其实一切都不那么重要的,世界太大,变数太多,人无法面面俱到地照顾到所有,所以,只要眼前就好了,只要抓住眼前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一点爱意,就足够了…… 因此,当江含征再次提出举办两个人的小婚礼时,她没有犹豫,点头答应。 然后,反而轮到江含征愣住了。 一如既往,他提出这个建议,有他自己的私心,但还是逗她的成分居多。 可他心目中那个认真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她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可最后她却答应了,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上前拥住她,过了好久,才在她耳边微哑道:“娉娉……” 第一次,她觉得,娉娉这个字也不是那么难听。 然后他们一起出去买了一些必须品,比如红衣,红烛,红帐,红盖头,红喜喜字之类。 没人的时候就手拉手,有人的时候就并肩走,然后回来布置了一个简单的婚房。 夏初菡让书男孩通知了画中君。 年前最后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黄昏时分,她穿着红衣坐在房内,头上盖着红盖头,由江含征把她牵进堂中,然后两人对着正北默然三拜。 她盖着盖头,所以没有看见,她的周围站着许多她或认识或不认识的鬼魂,像杜小玥、王财主就在其中…… 自然也没有看见,当他们对着前方叩拜时,画中君就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微微含笑看着他们…… 红烛明亮,满室暖意,他揭开她的红盖头,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子,她垂着头,被红烛映照的面容晕满红霞…… 窗外暮色低垂,窗内一室情浓。 婚后的感觉甚是奇妙,仿佛身心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填补,只觉得甜蜜而满足,她会忍不住在各种声音中辨别他的声音,他会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身影,明明周围不止有一个人,不止有一件物事,可是落在彼此的眼中,整个世界只剩下对方唯一的风景…… 他会拉她一块读书,一起练字,一同在后花园散步,兴致来了,与她一起调脂弄粉,陪她一起包素饺,抱着她一起守岁,有时候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那么静静地相依而坐,就感到极大的幸福。 只不过江大人要急切得多,都已经开始畅想要几个孩子的问题了,然后夜夜努力,势不让娇妻有一日空守…… 满足完毕,还不忘抱着娇妻抒发情怀:“等哪一日,我不做官了,咱们就一起出去游山玩水,浏览四方风物,高兴的时候,我帮人查查真相,追追真凶,你帮人超超度,然后,等哪一天,你愿意了,就把自己心里的故事告诉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好多故事,可你从来不说……唔,我喜欢有故事的小尼姑……” 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而后抱着她,鼻息沉沉地睡去。 她心中微颤,起身看他,朦胧的烛光映上床帐,颤颤如流水,澹澹光影笼罩上他的睡颜,宁谧而俊美,显出一种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恬静来。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在他那副骄傲如孔雀的外表之下始终存着一颗对她的怜爱宽容之心。 她眼中泛起泪水,抱住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春节前后足有一个月的封印日,大年之后,元宵佳节跟随,这一日,江含征带着夏初菡上街去观灯。 皓月高悬,彩灯万盏,家家倾巢而出,或赏月,或燃灯放烟,或喜猜灯谜,共庆佳节。 大街上人头攒动,到处张灯结彩,随着一阵阵锣鼓喧声,狮灯舞起,两条蛟龙在人群中交叉飞转,观舞的人拍手叫好,人潮涌来,观灯人群中手拉手的两个人便被挤散了,夏初菡被挤到了河边。 河中的彩莲船悠悠而过,有人站在船舱外观灯望月,灯光月光倒影在水中,一片流光溢彩。 夏初菡怔怔地望着,目眩神迷。 将近十八年来的第一次,亲身感受如此繁华热闹的节日。 忽然间,灯光水影中,一匹黑马的身影显现出来,它身形矫健优美,马鬃迎风飘拂,忽而抬头打了个响鼻,刨了一下前蹄,步履优雅地沿河走来。 夏初菡抬头,就见幽幽的月光下,一名黑衣男子徐徐走在河边。   ☆、第96章 镜中影(3) 第96章 夏初菡看看水中的马影,再看看岸上的男子,愕然惊呆。 男子恍若未觉,昂首挺胸,迎风而行,黑色的广袖飘拂在他的身后,说不出的矫健从容。 夏初菡不自觉地跟随着他。 月光下,水波澹澹,马影一路随行。 “公子,请留步。” 眼看人马上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夏初菡连忙出言喊住。 男子转身,抬眼看她,面上显出一丝惊奇:“你能看见我?” 夏初菡点头,略显凌乱,她指指水中的倒影,又指指他,有些结巴:“这、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临水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满意道:“这是我的真身倒影,怎么,有问题么?” “!” 夏初菡眼睛蓦然张大,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失声。 男子索性飘坐在岸边的石栏上,对月轻叹:“我是名马乌骓,知道霸王的乌骓马么?” 夏初菡在混乱成一团的脑袋中拼命拨拉,终于拨拉出这么一点常识,点了点头。 男子道:“乌骓是项王时期天下第一名马,通体如黑缎,油光放亮,唯四个马蹄白得赛雪,人称踢雪乌骓。 传说乌骓刚被捉到时,野性难驯,许多人都想骑它,但都被它摔得凄惨。最后还是勇武好强的项王驯服了它,乌骓马便心甘情愿供项王驱使了一生。 有了这匹马后,项王巨鹿之战,九战九胜,以少胜多;力战六十多员汉将,霸王枪未点地,马未倒退半步,霸王身经百战无有败绩。 数年以来,乌骓所向无敌,尝一日行千里。 可叹楚汉之争中,霸王全军覆没于垓下,败退至乌江,霸王让渔人把心爱的坐骑乌骓渡至对岸,而自己自刎身亡。乌骓悲念主人,长嘶不已,亦自戕而亡。” 月光下,男子遥望远方,慨然叹息,“乌骓是河曲名马,传说乌骓死后,灵魂回到了故乡,后来附在一个牧马人上,随之转世了。 我便是牧马人的后代,自然知晓这个传说。据说,转世的乌骓在魂魄不稳时会显出马的影像。 我生前经营养马场,平生爱马成痴,一生都在梦想能得到乌骓、赤兔这样的宝马。 我二十二岁那年,姑母家的表妹来到我家,原来,姑父姑母俱已去世,表妹不堪乡间恶霸的骚扰,便来投奔。我母亲听后,甚是悲伤怜惜,好生收留了表妹,并把她许配给我。 有一天,我和表妹饮酒,酒醉之时,突然发现水中表妹的倒影是一匹黑马,全身黑如缎,四蹄白如雪,我就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酒意瞬间醒了个通透。 表妹是牧马人的后代,那表妹就是乌骓马转世了? 只要杀了人身,乌骓就可以显出马形,我就可以得到一匹宝马,绝世宝马。 我像是走火入魔了,拿起匕首便向表妹刺去。 表妹吃了一惊,大喊:‘表哥,你要做什么?’ 我说:‘表妹,你就是乌骓马转世,我看到你的影子了,你放心,等你变成一匹马,表哥一定会好好待你。’ 说完再刺。 也是那天我饮酒太多,动作迟缓,没有刺中表妹,就那样让她逃跑了。 母亲听闻,跑出来拦我,可她拦不住,表妹逃离后,我也出了家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后来打听到她在雁门关做了一个千总的义女。 原来,她逃到雁门关后,昏倒在地,恰巧被千总救起,表妹伤好后,便想投身军营,上战场杀敌。千总觉得,她一个女孩家,简直是异想天开。表妹为了报答千总的救命之恩,便说出自己是乌骓转世的秘密,然后请千总杀死自己,变身宝马,报答千总。 千总先是不信,后来又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怎能把一个好好的人杀了,去取一匹马呢?好姑娘,这样吧,我年过半百,尚没有一儿半女,我就认你做义女吧。’ 如此,表妹便在千总家安定下来。 后来千总想为表妹寻一户好人家,我觉得机会来了,便暗中派人向千总提亲,不过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千总见过我后,非常满意,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提亲的人说,对亲事,表妹没什么异议,不过一定要多少多少粮食的彩礼才行,因为,表妹听到千总为军中缺粮缺马的事犯愁,便想趁此为义父解决一点困难。 对此,我自然没有异议。 成婚那日,入了洞房,表妹看到是我,大吃一惊:‘是你?’ 我笑道:‘自然是我,表妹,你我定过亲,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说话间,便拿刀向她刺去。 表妹挣脱逃跑。 我说过,表妹是牧马人的后代,且还有过上战场的心思,所以并不像普通的女孩那样容易制服,我追到了野外。 表妹趁我不备,一块石头撂过来,我避之不及,额头被砸出了血,顿时一阵眩晕。可这也把我的气性激来了,我抓住了她,狞笑:‘现在,你还想逃吗?’ 而后一刀刺了上去。 一刀又一刀,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本就很红的红嫁衣。 表妹终于不挣扎了,她的身体不住地往下颓,眼睛大大地睁着,那一晚月光很亮,映在她的眼中,像两眼清透的山泉。 最后,她看着我,凄然一笑,轻声说:‘表哥,抱抱我。’” 表哥,抱抱我。 唤醒恶魔最后一点人性的,不是斥责,不是反抗,而是女子临死之前表露出的爱意。 他顿时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突然发疯似的捂住她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说道:“表妹,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不要睡,你再坚持一会儿。“ 而后抱着她发足狂奔,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血不断地流下,她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 他跌倒在地,恍恍惚惚地跪在她的身边,恍恍惚惚地想,表妹是不是乌骓转世吗,可为什么表妹都去了,还没有变成一匹马呢,自己都做了什么,到底都做了什么? 风冷月幽,天地宁静,人心苍茫无极。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跪了多久,然后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他远远看见,有一群人拿着火把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如梦惊醒,连忙爬到附近的一棵树上藏起来。 人群来到,领头的那个人疑惑地说:“咦,我明明看着很清楚,一匹黑色的马就卧在这个人旁边,怎么一眨眼就没了呢?“ 其他的人也跟着嘀咕一阵,最后终于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好马,其中一个人被委去官府报案,剩下的人便散去了。 他在树上听得清清楚楚,霎时如被一块巨石狠狠地击中胸口,一个可怕的猜想陡然跳进脑海,他全身发抖地下树,全身发抖地抱起表妹的尸体,踉踉跄跄地朝千总家走去。 “想必你也猜到了,“男子望着远处,眼中浮起一层薄泪,淡声道,“我才是那匹黑马,那一日我在水中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影子。” 他抱着表妹的尸体来到千总家中,千总被这陡生的变故惊得目中口呆,抖着双手吼:“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叙述了事情的缘由,然后突然地拿出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缓缓倒在地下。 “我为了一己之私害死表妹,那就叫我替表妹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变为宝马,报答千总的救命之恩。”男子如是说。 他变成了乌骓,回到了战场,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相伴霸王时的战场,却仍然是战场。 他忽然觉得,几生几世,寻寻觅觅,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原来,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没有忘记这样的感觉,御风驰骋,纵横疆场,酣畅淋漓。 它就像一道符咒,深深地镌刻在灵魂深处。 一些不属于他的似乎又属于他的更久远的记忆一点点涌进脑海,他想起那个英挺勇武的男人驯服乌骓时骑着马穿过一山又一山一林又一林的情景,想起那个男子提着霸王枪在敌阵中左突右杀的画面,想起他在溪水边亲自亲自怜爱地替他刷洗马背时的感觉...... 可惜千总不是霸王啊,陨落于战场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这样的叹惋,乌骓马需要霸王,可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楚霸王...... “项王是荆楚人,所以我战死疆场后,灵魂便飘荡到了荆楚之地。”男人说,遥望远方的姿态像一种深深的缅怀。 夏初菡怔怔地听着,心中的凌乱感觉不亚于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是人,是马? 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说,你人身死去便会变成宝马,马身死去就变成了半人半马?” 乌骓:“......” 夏初菡:“唔,表达有误,我是说,马身死去就变成了,人身马影?”她指指水中马的影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人死后会变成实体,再死一次后还能在水中照出影子。” 乌骓:“......” 夏初菡:“你滞留人世就是为了寻觅前生霸王的踪迹?这是何必呢,你明知道寻不到的,早不知道轮回几生几世了,要我看,还不如和你表妹一块投胎更实惠些......” 为什么竟会有一种鼓励别人人兽相恋的错觉,太重口了有木有....... 她凌乱地闭上了嘴。 乌骓:“此次变身为马,我突然觉得,我还是更喜欢做千里马的感觉,那种想要奔跑的*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以前受制于人的躯壳,现在终于脱离了,怎么还能重蹈覆辙? 而且通过这次的事,我想通了许多,几生几世的轮回,乌骓的灵魂和牧马人的灵魂已经融为一体。所以我的灵魂中带有很重的乌骓的特征。 所以我会爱马甚于爱人,这一世是表妹,那下一世呢,下下一世呢?会有多少人因马死在我的手上? 因此,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我可以随时变身为马,想奔跑就奔跑,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夏初菡:“如果你不愿意当人,可以托生为马嘛,做一匹真正的千里马,说不定还会遇到像项王这样的大将军,不正好可以得偿所愿?” 男人眼皮微微一抬,面无表情:“托生为马,你想让我和小母马......别忘了,我还有一半人的灵魂.......” 夏初菡登时又闭上了嘴。 此时他们已经离观灯的人很远了,偶尔一条游船飘过,远远的人语喧闹传入耳中,像隔世的浮华,她在原地站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眼前男人,只是,他的灵体如此特殊,想得已经如此通透,劝他轮回真的是一个好主意吗? 第一次,她对自己要做的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了,我要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跳下石栏,说道,“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长时间,嗯,你的眼睛很有让人倾诉的*,以后我想找人说话了,还能来找你吗?“ 最后一句已带上玩笑的意味。 夏初菡眼中泛起淡淡的温热:“当然可以,只是,你真的不去轮回吗,我愿意帮助你。“ 男子笑着摆手:“不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更喜欢做千里马的感觉。“ 说完,原地一翻,一匹俊美无匹的黑马出现在眼前,他全身乌光发亮,四蹄雪白醒目,回头看她一眼,说道:“再见,鬼语者。“ 而后仰天长嘶,扬起四蹄,像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97章 镜中影(4) 第97章 夏初菡回到官署,等了好久没有等到江含征回来,倒是琴音中间回来一趟,看到她,惊叫一声:“哎呀,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来,看到她,惊叫一声:“呀,你在这里!” 飞快地转身出门。 夏初菡:“......” 默默垂下一头黑线,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和乌骓马待得久了,也染上半人半马的特性,不然别人看到她怎么都这副德性? 虽然很想去照一下镜子,但她现在莫名地对照镜子有些心理阴影,所以生生忍住了,想起刚才两人的反应,就猜测是不是江含征出了什么事,心中隐隐的开始焦虑不安。 没有多久,脚步声急急传来,夏初菡抬头看见,连忙迎了过去,刚说了一个“你......”字就被江含征一把抓住,上下打量,询问,“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附近等我,你知道我找不到你有多担心?就怕你......” 突然住嘴,两颊紧绷,神色严厉起来,灯光下,他俊脸发白,握着她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在害怕,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击中她的内心,他在害怕...... 她的心不由自主揪了起来,隐隐发疼,她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是大人,周围又有那么多人,能有什么事?而且我记得回来的路,就是不记得,打听一下也可以回来,完全不必担心。” 这就是她和普通女子不一样的地方,哪怕她还不到十八岁,哪怕她并没有独自出过几次门,可是她并不慌乱,也不会被动地在原地等待,无论什么事。 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地有些气馁,还有些难受,尽管连他自己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难受。 今晚的江含征话特别少,也不像平时那么逗她,夏初菡自觉自己让夫君大人担心了,便主动过来表示体贴,他要写字,她便磨墨,他要擦手,她便递毛巾,哪怕他只是肃着脸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她也充满爱意地暗送秋波,终于,夫君大人忍不住了,把她抓过来一通深吻,最后毫无意外地吻到了床上....... 唔,对于某些生物,床总是终极目标...... 年假一过,江含征便带着夏初菡和琴音开始了新的巡察旅程,因为没有突发的案子搅扰,所以他这次是按既定的路线一站一站走过去的,水路乘船,旱地乘马,时而客栈,时而驿馆,因着身边有佳人相伴,所以他不但不觉得辛苦,反而愈发兴致盎然。 夏初菡也有相似的感觉,自下山以后,她的视野仿佛陡然开阔起来,虽然也听了一些不太好的案件,可是,能走这么多地方,能看到这么多的不同风物,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像生命也随之丰富起来,心胸也为之宽阔起来,想一想,她是何其幸运,她做到了很多女子终生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有生之年,能有这么一段经历,她不枉此生。 车子刚刚停下,便看到一名男子被旁边的店铺丢了出来,男子从地上弹跳而起,对着店铺大骂:“小爷是付了钱的,你妈的不给东西还把小爷抛出来,你还有理了你?” 店铺伙计双手交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你付过钱了,钱在哪里?你这都是第几次了?你白吃了咱们店多少糕点,让大伙儿评评理。我们掌柜的说了,如果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早把你送官府了,由得着你在这儿叫嚣?快走,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说完,转身回店。 四下里指指点点,纷纷述说男子的不是,下车旁观的江含征和夏初菡也听出几分缘由,该男平时游手好闲,素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大家对他都是防贼一样防着。但这些天,他突然开始正经地付钱买东西了,但东西到手后,他付给别人的钱却是转眼就消失...... 男子犹在人群中求支持:“我付过钱了呀,我明明已经付过钱了嘛......”那哭诉怎么看怎么作态,众人纷纷摇头不屑,指点一阵,也就散了。 男人灰溜溜地离开。 江含征和夏初菡沿街走了一阵,眼看日已正午,江含征便决定先回驿馆。正要找人打听一下路,便看到两名男子在那里撕扯扭打。瘦小的男子被强壮的男子揍得两眼乌青,躺在地上嗷嗷乱叫。 江含征皱着眉,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 强壮男道:“这位老爷,小民是这间的屠夫,姓毛,年前拼死拼活为人杀年猪,好不容易积攒下几钱银子,想存些老婆本,却不想被这厮给偷摸了去。”他指了指地上的瘦小男,咬牙,“请这位老爷给俺评评理。” 地上的瘦小男抱着腿叫道:“什么你的银子,明明是我在地下挖的,无主的东西,谁捡到是谁的,凭什么就说是你的?” 毛屠夫闻言暴怒,举起拳头又要打,江含征连忙制止住了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给他们做了一个评断。 原来此屠夫存了钱后,放哪儿哪儿都觉得不放心,便把它埋在了墙根下。瘦小男与他比邻而居,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墙年久失修,倒塌,瘦小男清理土墙时便挖到了意外之财。 纠纷一点都不难断理,看那银子上的油迹,看那钱袋上的记号,江含征把钱断给了毛屠夫。 瘦小男垂头丧气、嘀嘀咕咕,周围的人却是一片叫好声,大抵,这瘦小男平时就不得人心。 夏初菡照例是想给夫君大人点个赞的,江含征却若有所思,眉头微蹙道:“你说这样的事,咱们这一路来遇到过多少回了?” 夏初菡不禁一愣。 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被人扭打着送向官府,原因是男人抱着一笔银子去赌钱,结果,中途输给别人的银子却不翼而飞...... 第二次,看到两个女人当街扯头发,原因是,其中一个女人竟然偷偷在墙上凿洞偷窥别人的房事...... 第三次,小伙计偷了东家送给别的女人的首饰,结果不但自己被赶走了,还酿成了一场后续的家庭矛盾...... 至于第四次,第五次...... 连夏初菡都觉得,这一路来,他们遇到的鸡毛蒜皮好像太多了。虽然有的事情江含征插手了,有的没插手...... 刚到驿馆,又看到一出小插曲,一个女人正扯着一个男孩打屁股,男孩扑腾着两只脚,直叫:“我没有偷钱,是我看到一个人往院子里撒钱,我捡的,我没有偷钱!” 另一个男孩在旁气愤道:“你胡说,那是我存来买笔墨的钱,你竟然都买了糖葫芦!” 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嘟着红红的小嘴奶声奶气道:“糖葫芦好吃!” 一时间,女人打屁股的巴掌更响了,一边打还一边骂“小时候就说谎长大还得了”的话,男孩哇哇大哭。 因为打得专注,连江含征一行人来了都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屋内走出一个男人,看到江含征,微愣,两下里都有些尴尬。男人低声喝止住了女人,然后朝江含征拱了拱手,把女人孩子叫进屋里。 江含征也拱手回礼,待走得远了,低声对夏初菡道:“将来我们有了泼皮男孩,你也会打他屁股吗?” “......”腾地一下,夏初菡的脸红了。 此时虽已入春,天气尚寒,夜长昼短,仿佛才吃过午饭,暮色就上来了。 夏初菡照例在饭后散步消食,刚走出院子,便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财神哥哥,财神哥哥,你怎么不撒钱了呢?” 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洋洋道:“怎么,还没被你娘打够屁股?” 男孩哼了一声:“我娘不相信我,不过没关系,我把妹妹叫来了,她可以帮我作证,是不是妹妹?” 然后便是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哥哥,什么是作证?” 男孩:“就是我没有偷钱,而是从财神哥哥这儿捡的钱。” 小女孩似懂非懂:“哦。” 男人懒懒道:“今天我不撒钱,我给你们看一个更好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男人粗喘和女人呻.吟传来,女孩疑惑道:“哥哥,镜子里这两个光光的人在干吗呀?” 男孩同样不解:“在打架吧,就是为什么脱光了衣服打?” 男人的笑声隐晦而不怀好意:“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那你们晚上不要睡觉,偷偷看你们的爹娘就知道了。” 夏初菡心中一跳,快速走到假山前面,就见一个绛袍男人慵懒地斜依在假山上,手中拿着一面类似于镜子的东西,而镜面却如水波颤动,上面上演的正是一幅让人喷血的活的春宫图。 两个小娃正在全神贯注地指点讨论呢,蓦然看到她,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番,然后手拉手跑掉了。 夏初菡走上前,说道:“为何要戏弄小孩子,你是谁,你滞留世间,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愿意帮你传达。” “呵。”男人哼笑一声,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遥望暮色沉沉的天空。他面容白皙俊秀,脸上有几粒浅浅的白麻,斜依在假山上的姿势随意慵懒,而眉宇间却笼罩着浓浓的厌倦和死气。从夏初菡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以及领口间露出的性感的喉结......她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听说过那个故事么?”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声音从暮色中传来,如一缕柔风低回,“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死去妻子的男人,做了继任的王后。她非常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都问镜子:‘镜子,镜子,谁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而那面镜子每天都忠实地告诉她:‘你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 天底下美丽的女子那么多,美丽各式各样,人们的口味各有不同,即使再美的女子,也没有人敢说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那面镜子每天都会这么告诉她,你知道为什么么?” 夏初菡没有说话,而男子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说道:“因为那面镜子中封着一个爱他的男人,她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样子,就是男人眼中她的样子,镜子说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是因为在男人的眼中,她是最美丽的女人。“ 夏初菡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寒意。 男人道:“你问我是谁,恐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能看见别人,别人却永远看不到我,我就是一抹影子,封在镜子中的影子。“   ☆、第98章 镜中影(5) 第98章 “镜子中的影子?”夏初菡对男人的话深表怀疑,“你确定你在镜子中么?如果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想,你现在正在假山上。” 男人呵呵一笑,可那笑却没有延伸到眼睛之中,他的眉宇间仍凝集着深重的倦怠,如暮霭沉沉,“镜子无处不在,金,水,光洁的石头,只要能反光的,都是镜子,但你知道镜子里面是什么样子么?” 他的话语如笼罩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没有光,没有热,完全静止,比死还静,一片虚无。”他遥望夜空,一字一句,“就连时间也是静止的,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你明明感觉自己已经从生到死过了一个轮回,可是再看镜外,别人一顿饭还没有吃完。 一刹千年,千年一刹,别人过的是一刹,我是千年。” 他懒懒起身,看向她,但似乎又没看她,“我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千年。”又是呵呵一笑,“我是一只千年老妖物。” 夏初菡眉头紧皱,并不相信他的话,“但你能和别人说话,还能抛东西戏弄小孩,这样的一刻也是千年么?说实话,我是不明白你怎么做到了,你抛的东西别人竟能捡起来。”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或者是不屑,或者是不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镜子照人心,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他们心中暗藏的,守寡的女人想男人,所以她会看到别人行房,当有一天突然看不到,她会凿墙。 爱赌的男人想不劳而获,所以他会拣到一笔钱,但那些钱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眼就会消失。 不招人喜欢的男人或孩子会突然拣到意外之财,但那些意外之财不过是另一个人的,他会因此受到惩罚。” 男人又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暮色之中,充满死气而又恶意诡谲,“是不是很有趣?太无聊的时候,能找这么一些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夏初菡心中登时起了一层寒栗,她眉目微凛:“这一路上的事情都是你做出来的?”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的鸡毛蒜皮…… 怪不得那些事情总是透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男人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暮色如巨大的黑色羽翼覆盖着他,他仰望夜空的身影已与暮色融为一体。 夏初菡还想再说什么,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她回过身去,见江含征向这边走过来,看到她,嗔怪道:“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莫不是又在和哪位鬼兄说话?” 假山上的男人无声无息地转过头来。 夏初菡迎过去,江含征拉住她,在她耳旁低低道:“宁可和鬼魂说话,也不愿面对夫君,把夫君孤零零地扔在房中备加冷落,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夏初菡的脸腾地红了,睨他一眼,低声抗议:“大人!” 朦胧的灯光中,她粉面含羞,眼波欲流,嗔他的一眼,简直如有一把小勾子直勾到他心尖尖上,他喉中不自觉地一紧,声音哑了三分:“叫夫君。” 夏初菡愈发羞窘,低垂了头,像小狗一样被人牵到了房间。 门刚关上,他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提到了桌上,一边吻她,一边解她的衣服。 夏初菡心中颤抖,轻轻覆盖住他的手,低不可闻道:“去内室……” 江含征道:“先等一等。” 而后松开她,拿出一只纤细的毛笔,蘸着不知何时调就的脂粉颜料,轻声道:“给你画一朵莲花。” 然后托住她的下颌,聚精会神地在她眉间画起来。 她微红着脸,睫毛低垂,一动未动,任他施为。 画毕,他把她转向镜子:“好看吗?” 夏初菡睁眼,是半朵红莲,美丽的花瓣如被红液浇灌,如朝阳舒展,光彩照人,衬着她细腻清婉的面容,美丽得让人屏息。 她的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镜子,镜子,谁是这个世间最美丽的女人? 是你,你是这个世间最美丽的女人。 你最美丽,是因为你在他眼中你最美丽,你看到的镜子中自己的样子,那是在他眼中你自己的样子。 一句句话语低缓地在她心中回荡,充满蛊惑,引诱着她慢慢走入一个迷幻的情境。 她抬睫看着他,目光微颤,深深眷恋。 他深深地回视着她,无言倾慕。 “好看吗?”他低头含住她的耳垂轻声道。 她的身体一颤,亦如她的声音:“夫君喜欢就好。” 他低笑了一声,揭开她的衣襟,露出半边凝脂般的胸:“这里也画一朵。” 她白净的皮肤立刻起一层红霞,抵不住这样的挑逗,她的脸烧得几乎起火,掩着胸左躲右藏:“不,冷……” “没关系,我给你暖。” 说话间,她的手被制住,衣襟滑落,细腻的皮肤泛起一片月光般的光泽。 他低头看着,目光幽暗灼灼,毫不犹豫地一口含住。 夏初菡:“……” 身随心一起颤抖,她半闭着眼睛,呼吸紊乱,身体发软,若不是被男人紧紧地控着,几乎化成一滩水。 “还冷吗?”他低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紧紧地闭着眼闭着嘴不肯吭声,只有不断抖动的睫毛泄露了些许情绪。 江含征拿起笔,细细在她的胸前又画了一朵莲花。 朦胧的光线中,身体的触感愈发敏锐,莲花的落成之时把两人的忍耐都逼到了极致,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投了笔,一把解下她的上衣,在她那双柔滑的香肩上狂吻起来。 抱她回房的那一刻,她抬手把自己的衣服罩在了镜子上。 这一晚的床响得格外热情,吱吱呀呀如一首缠绵乐曲,伴随着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低吟,让她一片迷乱中不由想起蝴蝶女曾说的这个男人的春梦,在他的春梦中床上的女人是谁? 她问了。 黑暗中,被情.欲浸透的声音,带点挪揄,更带有一股别样的风情。 于是,男人热情的动作更加热情,近乎狂野,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现在正是春梦进行时。 最后,纵欲的后果便是,第二日天已经大亮,她还没有起床。 夏初菡睁开眼时,江含征已经离开了,床头留有纸笺,告诉她,他去当地县衙查看,让她乖乖待在驿馆,等他回来。 一如既往,俊健优美的字体中透露出一股含蓄的流氓之风。 夏初菡细细地抚摸那张纸笺,脑中浮起的却是他对自己说话时的样子,脸泛红,唇角不自觉地含着笑,然后把它和江含征送与自己的卖身契地仔细地放在一起。 起身洗漱吃饭,然后去了昨日的假山处。 果不其然,绛袍君已经不在。 她回转,来到房间,突然见昨日自己罩在镜子上的衣服,登时吓了一跳,竟然把这茬给忘了,如果给人看见...... 想起送饭的琴音,她懊恼得几乎要撞墙...... 忙不迭地把衣服拿开,突然一道影子滑过,一个长袍广袖的绛衣男子出现在面前。 夏初菡喉中咯的一声,眼瞬间睁大,失声了。 绛袍男懒懒道:“怎么,很意外?” 夏初菡:“你真藏在镜子中?!” 那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可惜这句话打死她她也不敢问出来,脸上乍红乍白。 绛袍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他懒懒散散地倚在她的椅子中,死气沉沉道:“怎么,你也想体验一下镜子中的世界?如果是这样,我们倒是可以做个伴。” 夏初菡:“你是怎么出来的?” 绛袍男:“我没有出来,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影子,就像你看到的镜子中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影子一样。” 夏初菡若有所思:“所以如果我盖上镜子,或是屋子里黑暗没有光线的话,你就出不来,或者说我就看不到你?” 绛袍男:“镜子无处不在,没有这面还有那面。” 夏初菡:“......” 好想砸人是怎么回事? 她控制住自己的心火,回归正题:“你是怎么进去的,有我可以帮忙的么?” 男人微微仰头,目光浮起遥远的茫然:“怎么进去的?好像在我去世那天,一个男人问我:‘你作恶如许,临死之前,可懊悔么?’ 我说:‘不,我只遗憾不能再陪在她身边?’ 那人说:‘你真愿意在死后也陪着她?’ 我说:‘是的。’ 男人沉默了很久,说:‘我可以完成你的心愿,让你每天看着她,每天陪着她,一时一刻不分离。’ 然后,他便把我的灵魂从身体中抽出来,封在了镜子里。” 绛袍男沉沉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死寂和苍冷:“是啊,我是能时时刻刻见到她了,她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最离不开的就是镜子,我能够看见她,可她永远看不见我。 我在镜子中忍受着漫长的孤寂寒冷,而她依然在外面过得尊贵鲜活。“ 他面容如笼罩着一层灰烬,目中没有一点神采:“我说过,镜子中的时间是静止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千年的漫长,逼人崩溃的漫长,可是在镜子外,也不过一刹那而已。 我默默地注视她千年,她连一刹那也无法回视我。 说不定她早已忘记了我。 也或许,她很庆幸终于摆脱了我。 我早已厌倦,但却只能这样不死不活地存在着,你说你要帮我,你怎么帮我?“ 绛袍男转向她,目中露出真实的渴望。 夏初菡默然一瞬,说道:“我先试着给你念念经吧。“ 她低头合十,认真念诵,一遍两遍三遍...... 淡淡的光芒浮在他的周围,却像被什么阻隔了似的,就是无法靠近,他半死不活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灰蒙,在光芒的映衬下,像盘踞在一片灰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暖能映进他的周身,仿佛他的周围就是一片无形的黑洞。 夏初菡的嘴唇都念得麻木了,口干舌燥,但他的情形却没有一丝一毫改善。 夏初菡停下了,因为嘴巴极度疲劳,只觉今生对说话再也无法爱了。 “没用是吗?“绛袍男淡淡起身,声音沉沉无波,”意料之中。不过为答谢你的好心,我还是送你一件礼物吧。“ 他挥袖扬手,一片幻境像泡沫一样浮现在半空。 幻境中是一间屋子,江含征坐在案后,眉目平静温存,似乎正在述说着什么。然后,他面前的女子抬起头来,与她一身略显破旧的衣服相反的是,女子眉目干净,颇有姿色,望向江含征的目光脉脉含情,眼波横流。 然后,在江含征注视的目光中,她像一只妖媚的猫一样,缓慢而有张力地,爬到他的身边。   ☆、第99章 镜中影(6) 第99章 幻境消失。 心旌摇动。 是的,她承认,在她刚看到这幕幻境的时候,她的心是有过那么一瞬的摇动。 如果她没有见识过梨园缢死鬼女在裤腰带中制造出的那种幻境的话…… 如果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何等样人的话…… 她的眉目冷淡下来,说道:“我是诚心想帮你超度,即使现在尚未起效,但这份诚心并没有作假。 但如果阁下不认可,心中并无超度意愿,一心只想害人捉弄人,故意使误导手段,那我也并不是非要帮阁下不可,既如此,阁下还是自便吧,或许镜中的日子你还没享受够,还想继续过下去。” 话说完,拿起毛巾就要盖镜子。 镜中男隐秘诡谲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抬手“哎”了一声,镜子已经盖住,人影消失。 江含征回来时,就看到夏初菡正伏案认真地画一张纸符。 他也无心询问什么,先命令琴音打一桶水来,说要沐浴。 她过来要帮他更衣,他伸手隔开,眉头微蹙,说道:“今天身上太脏,莫脏你的手,我自己来。” 说完也不顾水还没到,就先脱了衣,忍着冷在那里等着。 等水准备好,他先把全身搓了一遍,然后命令夏初菡:“过来摸摸我。” 夏初菡:“……” 江含征抬目看她,催促:“快呀!” 夏初菡红着脸挪过去,在夫君大人的指示下把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挨个抚摸了一遍,江含征闭目长长叹息:“现在好了,总算干净了……” 夏初菡的手不禁一顿。 “总算干净了……”他犹在闭目叹息,手精准地握住她的柔夷,缓缓地向自己身下游去,“只有我的娉儿才可以……” 夏初菡的脸红得要滴血,看吧,她是很想怀疑,可是看看这个大人这副龟毛洁癖的德性…… 沐浴过,夏初菡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含征就想到自己录囚时有个女犯竟然想趁机勾引他,他一时不备竟被那人的脏手摸上了身,登时气得当场便和本地的县官黑了脸。 牢狱中能出现这样的犯人,县官会没有问题? 而那个女犯也不再重审了,管她有冤无冤。 听到夏初菡询问,他心中依旧气难平:“这个县衙真该烧掉!” “……”夏初菡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移往下一站,落住客栈。 夏初菡把镜子贴上纸符才敢拿出来使用,谁知镜子刚放上桌,绛袍男便出现在她的身后,死气沉沉道:“没有用的。” 夏初菡吓了一跳,蓦然转身,几乎摔倒。 绛袍男道:“想不到你这么信任他,也罢,这件事是我的不是,不该给你看那个。 你的心比许多人要光明很多,不管你能不能帮助我,能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别再生出驱逐我的心思了。” 他的话语很平静,最后一句莫名地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夏初菡默然片刻,把纸符揭下来撕掉了。 “讲讲你自己的事吧。”她说。 他叫杨执,执着的执,其实他也记不清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别人叫他阿执或者阿四之类,杨老太爷便依此给他起名执,却未想一语成谶,他真的就为一个人执着了一生,或者说执迷不悟了一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被人抛弃在野地里,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他患了痘病,人人谈之色变的痘病。 这种病传染性极强,又没有有效治疗手段,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染上,十之七八,都要殒命,简直就是人命杀手。 也难怪患病的他会被人抛在野外自生自灭了。 杨老太爷外出归家时,在路上看到了他,心中不忍,便把他救下来。 老太爷早年患过痘病,且懂一点医术,怀有一颗仁心,亲自精心照料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 从此他便在杨家留了下来,以身为仆,报答杨老太爷的救命之恩。 杨家是当地望族,子孙众多,孙女却极稀少,所以长子之女杨梦娇的出生简直就是众望所归,是人人恨不得捧在手心、护在胸口、时时娇宠的一朵小娇花。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梦娇的那一日,他的病还未痊愈,躺在杨老太爷专门为他指定的房间休息。 因为怕传染,他的房间除了杨老太爷没有第二个人来,可即便是杨老太爷,也不能时时陪着他。 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恐,病痒的折磨,无人陪伴的孤寂,如一团浓浓的阴云,笼罩着男孩的身心。 然后突然之间,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女孩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扑进他的房间,眨巴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问道:“你就是祖父捡回来的小乞丐呀?”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瞬间,事后男孩每每想起,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随着门被推开,万缕晴光映进,像一幅画卷突然鲜活,外面花香怡人,鸟鸣悦耳,人影生动。 他心中浮起一种类似于急切的渴望的感觉。 渴望这一刻留住,渴望小女孩不要走,渴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 这种感觉朦胧而隐晦,对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根本无法清晰表达出口,所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女孩,说不出一句话。 而心中却恍恍惚惚地想着:她长得真好看呀,是老人们的故事中常说的,会在花间飞舞的小仙子吗...... 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女孩便被随后跟来的奶妈匆匆带走了,奶妈急切地告诉她:“我的好小姐,你怎么什么地方都敢来呀,这个人有脏病,传到你身上可怎么好,你金尊玉贵的,和他一个捡来的下人说什么......” 人声渐渐远去。 骤然充实又骤然空下来的屋子好像更空了,就连方才明媚的阳光都随之黯淡下来,他耳边反反复复缭绕着奶妈临去时所说的话,即使不能十分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被嫌弃了,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中,深深地漫上一种难以言说自惭形秽…… 病好之后,留住杨府,他离开了养病的房间,住进了仆人房中,开始跟着人学做事。 一年又一年,他由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因为早年出痘,脸上落下几粒白麻,可这丝毫不影响小丫鬟们偷偷向他投来的爱慕的目光。 可他全无所觉。 他心思单一,只想报恩,话语不多,手脚勤快,不管什么样的重活累活,只要有人叫,他就会去做。 渐渐的,在家人中赢得了一片好评。 私下里,他也会听到那些年轻仆人悄悄议论家里的夫人、小姐、丫鬟们,评论她们哪个最漂亮,哪个最勾人,哪个最有味道…… 还说,长房大小姐不愧是相州第一美人,听说,连京城来的小王爷都在打听她呢…… 他听后心头茫茫,他们说的那些人,他全无印象,他脑中晃过的,只是一片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的真容。 彼时正是初夏,她从一顶小轿上下来,盈盈的裙裾如花朵曳地,纤纤玉手拈着一柄美人扇,不经意间回眸一笑,便如一轮骄阳当头砸来,他的眼前不由一阵眩晕,心悸良久,才好不容易抑制身体深处牵起的一阵莫名的痛楚,匆匆低了头,快速离开。 她如天仙明月,即便是仰望,也是亵渎。 这样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原本该是不应该有什么牵扯的,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把两个人的命运真正牵扯到了一起。 那日,他奉老太爷之命向大老爷传话,听闻大老爷在后花园中与新纳的小老婆赏花饮酒,便按着指点快速向后花园走去。 谁知人还未到,便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落水的声音传来,他心中一惊,起身便往水塘处跑去。 远远看见有个女子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他未及细想,纵身便跃入水中,向女子的方向游去。 直到把人拖上岸来,他才看清那女子是她,登时惊得两眼圆睁,手足无措。 她歪在岸边盈盈哭泣,衣服已经全湿,裹贴着玲珑的身材,他下意识地别过脸,低声道:“小姐还是快回去吧,给人看见了不好。” 可是她全然不听,只是哭泣。 他缩手缩脚地站在旁边,既不会劝,也不敢走,更害怕给人看见,败坏了她的名声,待听到远处有喊“小姐”,才像影子一样匆忙避开。 衣服已经湿透,他只好重新回去换过衣后再过来传话。这一来一回间,难免碰上熟人,难免会被人问题为何会这般狼狈,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不管别人怎么问,都不说。 那时,他心中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晓,她跳过水,甚至还被一个卑贱的仆人救起,接触过她的身体。 杨家最高贵的小姐,绝对不容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中伤。 可是心中却浮起深深的忧虑:她这样尊贵的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让她想不开到去跳河? 他的心像被谁投进了一锅正在煎煮的水中,越来越煎熬,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自觉注意着,暗暗打听着,关于她的消息。 然后,终于知晓,她一直心仪自己的表哥,而且从不怀疑,凭自己的家世美貌,有一天会嫁给表哥。 但表哥却突然和另一个样样不如她的女子定亲了,而且不久之后就要成婚,一个从小到大被爱护娇宠的女子,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于是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水。 向他述说的小厮鬼鬼祟祟的道:“投水偏要选父亲赏花饮酒时投水,显见的是想吓唬自己的父亲,想挽回自己的婚事,但做得也太过了,被大夫人教训了一顿,然后乖乖地和另一个公子订了亲……” 他听到后,纳罕,非常纳罕,除了不可置信还是不可置信,这天下还有看不上她的男人? 那男人该有多眼瞎呀! 幸亏大夫人教导有方,她应该嫁给爱她慕她珍稀她的男人,眼瞎的男人,不值! 再后,大老爷突然把他叫去,意味深长地问他:“那天,是你救的大小姐?” 他呐呐不敢言,最后期期艾艾道,他没有看清水中的人是谁,所以才冒然跳下去救人,如果他知道是大小姐,他会想出更妥当的办法救她。 然后信誓旦旦说,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听到丫鬟的声音后马上就离开了。 大老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事情紧急之时,那还容得人前思后想……只是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向父亲申明,要下了你,让你做小姐的随嫁男仆……小姐,你以后多照看些吧……” 他顿时惊住。   ☆、第100章 镜中影(7) 第100章 杨小姐许配的男子,亦是家世才学容貌相当的男子,对此婚事,杨小姐唯一的要求是,快些成婚,至少要赶在表哥之前成婚。 刚刚不久之前还跳河非表哥不嫁的人,转眼间便迫不及待地要嫁在表哥前面,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有赌气的成分,关键是,你再赌气,也得有观众才行啊,只怕该小姐就是马上生个孩子,她表哥也不会在意的,她到底是赌气给谁看啊? 对此,夏初菡甚觉无语。 嫁过去的头两年,该小姐还是很幸福的,公婆疼爱,丈夫纵容,且很快就有了孩子,虽然仍会不时想起表哥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容,但到底不如先前那么浓烈了。 何况,比起没有功名在身的表哥,自己丈夫科举得意,很快有了实缺,至少在心里上是个安慰。 三年知县后,丈夫鲍庭玺升任知府,派人接她去任上。 也是直到此时,扬小姐才知晓,丈夫身边早已有了一房美貌小妾,丈夫在外的这三年,就是由此小妾寸步不离地陪在丈夫身边,就连小妾的女儿也比自己的儿子大…… 也就是说,她的丈夫,她那表面上对她温存纵容的丈夫,早在她之前就将该小妾收在了身边,且一直瞒着她,甚至还把小妾带到了任上…… 杨小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心中蓦然起了一片尖啸。 她紧紧地盯着小妾那张被长期的宠爱滋润得红润欲滴的面庞,以及对方微微凸起的肚腹,心中呵呵冷笑,而面上却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厉可怖来。 好恶心,这些人好恶心,颤抖从指尖开始,渐渐蔓延到全身,小妾被吓得浑身发抖,她身旁的奶妈见状,连忙让人把小妾扶走,转而柔声安慰起她来。 “论理,这件事是老爷的不是,身边收了妾,怎么着也该知会夫人一声。但,话说回来,男人在外,穷山恶水的,身边有个人服侍也很正常,夫人还少受这份罪呢。 而且,老爷一升任,马上就把夫人接过来,孰轻孰重,老爷心里是掂得清的。她左不过是一个妾,怎么着也越不过夫人去,看,夫人一到,她就是大着肚子,不照样得乖乖过来磕头请安? 夫人就不要把这件事往自己心里去了,如果看她不顺眼,来日方长,要收拾她的法子多的是,夫人您一定要放宽心啊。” 最后一句,已含了泪意,奶妈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她心中悲凉一片,嘴唇颤抖着,满眼泪水:“好恶心,这世上的男人好恶心,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为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就不能遇上一个干净的男人?” 奶妈扶着她,红着眼圈叹了一声:“小姐啊!”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和表哥比,以杨小姐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以她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这些事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依旧可以做她高贵的主母,依旧可以享受丈夫的温存体贴,依旧可以过她尚算幸福的生活。 可一和表哥比,这世上的男人便都成了粪土,变得污秽可厌,让人憎恶。 她实在是为男人们立了一个太高的标杆。 当然,这也说明,她那表哥是个奇葩。 她再也不能忍受丈夫的亲近,可是丈夫去亲近小妾她又忌恨发狂,有一次,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她突然闯进小妾的房里,那时,小妾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里,满面娇红,两条腿被面前的男人高高掀起,正在得趣。 她的闯进让两个正在娱乐的人吓了一跳,小妾慌忙蹬开面前的男人,也不顾大着肚子,衣不蔽体地便往床上跑,男人面上绯红,衣衫半解,某处不体面地支起,他慌忙兜上裤子,又羞又恼:“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心突然沉寂下来,心如死灰的沉寂,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撕裂碾碎,再也不剩分毫。 她的话平静无波,却带着刻骨的讥诮:“大人真是好兴致,白日宣淫还大刺刺地不锁门,这也就是我来了,如果来的是大人的同僚下属,大人您和您爱妾这副‘光’辉形象可真就尽人皆知了,得,既然大人不愿我来,我也懒得说什么事了,您继续,”充满恶意的目光扫了扫他业已疲软的下身,“但愿大人雄风犹在。” 说完扬长而去,徒留屋内的两个人脸上乍红乍白。 事后,丈夫倒是腆着脸含蓄地表示求和,但她爱答不理,拒绝恢复邦交,两人虽然表面上没有撕破脸,但到底越来越疏远,丈夫也是越来越少往她这里来了。” 不久便传来小妾让一个丫头为丈夫侍寝的消息。 天渐渐冷了下来,目之所及,秋叶萧瑟,残荷丁零。 可别人那里却依然笑声盈耳,春意融融。 妾室和通房联起手来对付她。 她感觉到了,可是她不屑,从小到大,她得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这样糟烂污的男人,她不屑和人抢,可即便不屑,她也不容别人给她上眼药。 她找来杨执,对他道:“我祖父救了你,你欠我们杨家一条命,我父亲说你是个忠心的,那我让你去做一件事,你敢不敢去做?” 杨执低着头,问:“什么事?” 杨梦娇转目望向窗外,面目冷淡,简单直接:“去把老爷的妾室和通房睡了。” “!”杨执惊怔。 不但他惊怔,就连听到这里的夏初菡也不禁惊怔。 她一向以为,这些大家女子,教育良好,见识广泛,因着身边的人事复杂,不管心地如何,心智肯定是不会差的。 可是看看这位杨小姐做的事吧,先是在父亲面前跳河,再后勇闯丈夫和妾室的睡房,接着还让自己的仆人去睡丈夫的女人…… 关键是……这个仆人是她自己的人啊…… 当别人是瞎子还是傻子? 这是几头驴踩过的脑袋才能想出的主意? 或者只是不在乎,她已经不在乎和谁撕破脸,已经不屑和谁玩弯弯绕,就是我做的又如何,有种你来咬我,有种你休了我? 端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裂。 杨执心颤良久,才稳住心神,说道:“夫人不必着急,这件事容小的好好想想,一定给夫人一个圆满的答复。” 其时已近中秋,中秋之日恰巧也是鲍庭玺的寿日。 从早上开始,来访的宾客就没有断过,该鲍收礼收到手软,笑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到晚上,家中特意做了布置,后花园那边挂了一圈灯笼,瓜果美食自不必说,就准备着全家在给鲍大人过寿辰之时也过一个和乐的团圆节。 却是在此时,事故突起。 那时,杨梦娇和鲍庭玺正在堂中说话,一群丫鬟婆子伺候着,然后便有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叫道:“大人,不好了,后园里……出事了!” 待一群人赶到,假山后的丛洞中,男人正战到酣畅处,眼睛红得像一头野兽,周围一股浓郁的酒味弥漫。 而他身下的女子,肚腹隆起,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嘴巴被一条缎带系着,目光湿润散乱。 众人就这样近距离观察了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为何有人报告却无人阻止,唔,这个问题很值得深究。 鲍庭玺几乎当场晕厥过去,浑身哆嗦,面色狰狞不似人色,大吼:“把这个畜生捆起来,杖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男人制住,是一个常在鲍庭玺身边做事的衙役,那衙役好像吃了什么药似的,神智不清,目光混沌,口吃含糊:“秋菱……” 秋菱正是该小妾举荐给鲍庭玺的通房,这时,一名婆子在旁小声道:“这厮以前惯是爱慕秋菱的,想不到秋菱都跟了大人了,他还……真是混账,必是他看混了,把姨娘当做了秋菱……” 后面的话都不必说了,大家都明白了。 只是这看混,混得当真巧合,当真犀利。 鲍大人已经气得理智全无,一连迭声地要杖毙了那厮,行杖人倒很听话,一板子下去,那人登时脑瓜开裂,一命呜呼。 被人扶起的小妾悠悠醒转,看着自己的情形登时双目泪流,被这么多人看着,尤其是被自己的女儿看着,她再也无颜于人世,于是挣脱了丫鬟的手,飞快地朝假山撞去。 而秋菱,已是双腿俱软,跪倒在地上,被人拖出去发卖了。 中秋之夜酿成人伦惨案,如果这也是礼物,那真是史无前例的,让人终生铭心刻骨的礼物。 如此手笔,不得不让杨梦娇刮目相看,从此,她的眼中终于印下了杨执这号人物。 中秋之事后,鲍庭玺元气大伤萎靡了好长一段时间,比除去眼中钉更让杨梦娇痛快的,就是折磨这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 她恨他,因为他娶了她,却没有给她应有的珍视,他玷污了她。 杨梦娇身为高门大户的小姐,对许多事情都很在行,比如说调香。 她在自己丈夫的熏香中加了一种可以催情的东西,让他日日饱受情.欲折磨却不让他沾自己的床。 看着他日渐消瘦,看他对女人露出贪馋的目光却再也不敢纳妾,她心中升起一种变态的快感。 再一次拒绝丈夫的索欢,丈夫终于忍不住了,跳脚骂道:“你既然嫁给了老子,就得给老子骑给老子睡,你还当自己是千金玉体的千金小姐?”呵呵冷笑,“你这么守着护着莫不是还想着你那表哥?可惜,你是千金小姐时都没人要,现在再守,也是开过苞的货色,更不会有人要了!” 如此粗鄙!如此粗鄙!他也算世家公子,可看看这副嘴脸,和一个肮脏的市井无赖有什么两样? 杨梦娇气得浑身哆嗦,手脚冰凉,心口如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歇斯底里地大叫:“闭嘴!闭嘴!你这个肮脏的男人,不要提我表哥,你不配提我表哥!” 男人的冷笑愈发刺耳:“我肮脏,那你又是什么干净东西?身子和这个男人睡,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你也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呵呵,和一个青楼婊.子有什么区别?” 她何尝受过这样的侮辱,一个耳光便挥了过去,他一把抓住,把她掀翻到床上,欺身上前压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屋内打斗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哭泣,屋外的人战战兢兢地听着,却是谁也不敢进去,谁也不敢劝,奶娘站在门外,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杨执也在门外,里面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落入他的耳中,女子的呜咽嘶哑哀绝,他静静地听着,两颊抽搐,手握成了拳头,一双眼睛渐渐沁出血红。   ☆、第101章 镜中影(8) 第101章 屋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一会儿,鲍庭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多了两道指甲印。 外面的人躲闪的躲闪,佯装扭头做自己的事的做自己的事,鲍庭玺皱眉大声呵斥:“滚!谁还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一板子打死!” 几个亲信婢仆倏然作鸟兽散。 待鲍庭玺一走,几个人立马又聚拢了来,奶娘快快进屋,看到床上那个饱受摧残的人影,心中一疼,叫了一声“小姐”,便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把那人搂在怀中,忍不住老泪纵横。 杨梦娇伏在奶娘的怀中哭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含着泪,微微咬牙道:“奶娘,帮我把扬执叫来。” 扬执就在门外,低声禀报了一声,杨梦娇道:“奶娘,你先出去,帮我守着门,我要和杨执说几句话。” 杨执进门,杨梦娇都没怎么想收拾一下自己,就那么破罐子破摔地一身残花败柳状呈现在他面前。 曾经那样高贵的娇花,现在却发鬓散乱,满脸泪痕,衣衫残破,浑身斑痕,像惨遭野兽践踏的枯枝败叶。 杨执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无法呼吸的疼,同时心中激起一股巨大的愤怒,老太特意关照、大老爷郑重嘱托、杨家上下最疼爱的娇女,那个男人何德何能,竟敢这样对她! 他微微颤抖地跪下身,难受得无法自已:“对不起,是小的无能,大老爷让小的跟随在夫人身边,小的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让夫人受到如此折辱。” 说完,禁不住伏地哽咽。 杨梦娇一时怔忪,男人的真情流露,家人的遥远关怀让她饱受剧烈冲击的心泛起一丝热意,她看着地下的人,梦呓般地说道:“杨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让你去惩治那个折辱我的男人,甚至是杀了他,你敢吗?” 杨执心中微微一颤,他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话语却毅然坚定:“只要夫人吩咐,杨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终于动容,定定地看着他,澹澹的光影流淌在他的脸上,那张面容线条干净,轮廓清晰,眉眼英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啊…… 她扬起头,泪水溢出,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像一只受难的天鹅,她说:“杨执,你是一个干净的男人吗?” 杨执微怔,不知道她这话是何意。 “你是一个干净的男人吗?”她又问,声音也如沾染了泪水,*地抽打着他的心。 “小人尚未娶妻,也没有心上人。”他这么回答。 她闭上眼,泪水更加汹涌,如同献祭:“用你干净的男人身躯帮我把那个肮脏的男人留下的印记抹掉吧。” 随着她的话语,她身上残破的衣服缓缓脱落,她美丽的身躯显露出来,滑腻的肌肤,丰美的胸膛,诱人的红梅……断断续续的斑痕印在她那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残破之美,激荡着他,蛊惑着他,如坠入一场难以想象的巨大梦幻…… 他的眼渐渐红了,喉头微动,喑哑低喃:“夫人……” 她静静闭着眼,睫毛微动,等待着他。 他极缓极缓地附身过去,像怕惊了她似的,小心翼翼地、珍尔重之地拥住她,轻轻地把自己的吻印在那些斑痕上。 一枚又一枚,虔诚而温柔,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如同一声轻吟,抬手抱住了他。 他受到鼓励,终于抛弃了最后的顾忌,吻向她的唇,而后渐渐向下,用自己的唇,给了她一场难以想象的欢乐。 夏初菡:“......” 听到这里,她真的是连一个句读也说不出来了。 杨小姐就是这样吧自己弄干净的?和另一个男人? 到底是几条驴踩过的脑袋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啊…… 夏初菡已经不想用正常的伦理思想去揣度这些货了,如果可以正常揣度的话,这世间哪还会有这么多的阴暗罪恶? 如此看来,杨小姐的表哥不同意她也是有道理的,该表哥目光真是敏锐,竟能透过她花容月貌的表象看到她被驴踩过脑袋的本质,高,实在是高…… ********* 南国地气早暖,不到二月底,已经显出春的特质来,杨柳如烟,春衫处处。 夏初菡蜗居在驿馆内犯着春困,其实自她接手镜中男的案子以来就很少随江含征去当地衙门了,可即便手头只有这么一件案子,她也不能全神贯注,本能地有些意懒,排斥那些事。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会百般忍耐让自己听下去,可是现在,在她成婚之后,在她和夫君大人婚后生活正甜蜜的时候,她不大愿意听到那些事。 屋内,所有能和镜子联系上的东西都被她做了手脚,加之最近身体不适,所以她放任自己关在屋中尽情休息。 江含征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懒懒地倚在床上,拿着一本书在看。 “今天还没有过去吗?”他问,温热的大掌捂上她的小腹,“为夫都素了好几天了。” 夏初菡的脸刷地就红了。 是的,她是碰上特殊时期了,每个女人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特殊期,在这几天内,她会心浮气躁、精神不振、身体不适,夏初菡虽然没有痛经这样可怖的症状,可是却会腰酸腰疼,困顿嗜睡。 自然,夫君大人的那些个需求是无法满足的。 她侧过身,背对着他,连话都懒得说。 江含征解下外衣,和她挤在一处,搂过她,纳头便吻。 夏初菡推着他,咿咿唔唔:“现在……不可以……” “下半身不可以,上半身可以。”江大人一边说着流氓的话,一边手口不停,在她身上好一通煽风点火,直把两个人都挑得情潮浮动、气喘吁吁,才放开些许。 可此时的江大人已箭在弦上难以善了,便半强制地拉住她的小手好一番恣意妄为,把夏初菡羞得眼都睁不开了,最后,她半日卧床休息的结果是,手累得连书都拿不动了…… 如此这般,痛快过的江大人还抱着她发表高论:“你知道女人家这几天为什么会不舒服么?” 夏初菡暗想:你流血流个七八天舒服一下试试…… 江含征:“以前听一个乡间老大夫说过一番话挺有道理,他说,女人的身体产出卵子就是为了叫人生孩子,而没有生孩子却把卵子浪费掉了,身体就会不满,就会生出病痛的感觉,”他低头吻了吻她嫣红的小口,凤目闪亮,笑道,“所以,为了不再让身体不满,我们也必须时刻不忘做会让人生孩子的事。” 夏初菡:“……” 她默默地用书盖住脸,做不识此君状。 江含征抱着她大笑。 午饭过后,江含征照例出门,夏初菡小睡一觉后,起身。 然后便突然看到默默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的广袖绛袍的身影。 夏初菡的心“咚”的一声,差点跳到喉咙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不由脱口惊问。 “你醒了?”男子转身,飘到她的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很是专注,近乎温柔。 夏初菡不知道,被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深情地专注地注视着的女人,还有哪一个不会臣服的。 她心中涌起一种羞恼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坐起身:“虽然人鬼殊途,但到底男女有别,你这样突然闯进一个女子的房间,不觉得无礼么?” 男子微微后退,目光依然,口吻无辜:“我并未看到不该看的,只是这些日子你似乎在躲避我,若不是因为一盆水,我也不能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愿帮我了么?” 话语依旧平和,依稀带了些微可怜的意味。 夏初菡微微吸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江含征临去时洗脸的那盆水上,软下语气:“我......我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 男子又飘向前,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特别,会有一种让人想倾诉的*,让我……我们这样的人不自觉地被吸引,产生依赖的感觉,以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夏初菡:“……” 她的脸彻底红了,如同一片火烧云,可是男人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很真诚,并没有一丝轻浮调戏的意味,夏初菡稳下心神,避开他的目光:“没,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请你先回避一下,容我起身。” 等男子再次出现在夏初菡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端坐在了桌子旁,衣着严谨,面容平静,如同换了一个人。 男子飘坐在另一边。 鲍知府强妻事件之后,这对夫妻算是彻底掰了,鲍庭玺行事也再无所顾忌,纳了小妾,养了外室,日日新人在怀,歌舞升平。 杨小姐真正荣登糟糠系列。 初时,她也会愤怒厌恶不屑,可是渐渐的,笑声对比孤寂,欢乐映衬苦涩,同一个府邸,一半天堂一半地狱,别人在天堂,她在寒冰地狱。 时间越长,她的处境越明显,即使明面上还挂着鲍夫人的头衔,但是谁都知道,她这个夫人,其实和下堂妻也没啥区别了。 就连府里的下人也开始轻视她,各个巴巴地去讨好鲍大人真正的心头好。 在这个地方,谁才是真正地主人,他用实际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以前她是尊贵的夫人,是因为他把她当夫人,现在她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了,那些尊贵的头衔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最后,真正跟在她身边的,不过是奶娘、杨执、和一两个从杨家带回来的小丫鬟而已。 又一个春日,满园繁花似锦。 黄昏时分,她去花园散步,晚霞浓如忧伤,涂抹在满园景致中。 一阵阵的笑声从凉亭处传来,她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丈夫正在和两个小妾斗酒下棋,丈夫握着一枚棋子举高了手,两个小妾一个拽他的肩膀,一个掰他手指,燕语莺声:“大人耍赖,不行,这棋要重下。” 鲍庭玺在两个小妾的耳朵上各咬一口,调笑:“重下?那好,今晚你们两个一起陪本老爷睡觉。” 两个小妾扭着身子,手帕捂着嘴,红着脸,吃吃娇笑。 鲍庭玺左拥右抱,志得意满。 她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上前把这些狗男女撕碎,羞愤的眼泪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转身就走。 身后,那些戳心的声音还在跟随着她: “咦,刚才那个是夫人吗?“ “夫人?什么夫人,你们两个才是老爷的夫人,其他的,甭管是谁,都是老爷的下人!” 她顿住,眼睛赤红,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 好恨,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必须受到惩罚! 她再次找来了扬执。 女人总是敏感的,尤其是杨梦娇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总是能很轻易地分辨出男人目光中的爱慕,当然,如果不是爱慕,她也会曲解为爱慕,谁让她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呢? 杨执心中深藏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的东西,被她轻而易举地挖掘了出来。 幽暗的内室,没有一丝灯光,只有几缕幽幽的月色透过窗子,笼在她的身上。 她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杨执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半醉,云髻松垂,春衫薄透,这夜色,这梦寐的幽光,这让人熏然欲醉的酒味......即使是傻子,也嗅出了其中强烈的暗示意味,他喉头发紧,心跳失速,几乎无法呼吸...... 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月光映在她的眼中,如含了一层薄薄的清泪,她说:“扬执,我不美么,为什么表哥不要我,我的丈夫也要羞辱我?“ 他声音微哑,呢喃了一声:“夫人......” 她起身,似乎想看清楚他,却仿佛醉得狠了,一个趔趄便向前栽去...... 杨执慌忙接住她,温香软玉抱满怀,两人目光相触,鼻息相闻,他的心跳得如同雷鸣,着魔一般,痴痴地望着她两瓣微微开启的香唇:“我好看么?” 他哑声低喃了一句什么,低下头噙住那两片魂牵梦萦的香软。 之后的事不必多说,床是唯一的结局。 即使在激情澎湃的时候,他也照顾着她的感受,留意她的反应,忍得全身是汗,把她送上巅峰。 她情不自禁地低叫起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她喊出的那两个字是,表哥。 他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尽数倾泻在她的体内。 夜色幽寂,如一曲难言的心声,他失神地沉默着。 待两人的呼吸渐渐平复,她淡淡道:“你回去吧。” 声音静幽清凉,如一缕寒窟冰泉,冻得他心口一阵颤抖。 他一言不发,静静起身。 她懒懒地转了一个身,背对着他,淡若清风地问了一句:“想到罚那个人的办法了吗?” 想到罚那个人的办法了吗? 黑暗中,他的身体开始细细战栗,如被一只幽暗的手,扼住了咽喉,攥住了心脏。 他好久说不出话,好久,终于能够缓下一口气的时候,他低低地回答道:“我会尽力。” 她没有再说话,背对着他的身影,如寒雾中一脉远山秋岚,可望不可及,直冷到灵魂深处。 从幽暗里来,到幽暗里去,却在出门的那刻,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丝孤绝哀凉衔进双目,又被夜色掩去。 我愿为你赴汤蹈火,可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先勾引我的! 所以,你必须陪我! 他转过身,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102章 镜中影(9) 第102章 扬执曾问杨梦娇,她想怎样惩罚鲍庭玺,难道真的要杀了他? 杨梦娇咬牙切齿道,不,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他不是爱找女人么,那就让他永远找不了女人,让他变成太监! 听到此处的夏初菡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女人要心狠起来,还真是...... 杨执闻言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她想要怎样,他便想办法帮她成全,至于其他的,会不会有危险,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全不考虑。 就这一方面而言,杨执真算一个奇人,夏初菡很想问一下当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看着沉浸于往事专心倾诉的男子,还是没好意思打断他。 不久之后,鲍庭玺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桩人命案。 有一天,当地地保来报,在城东桥下的桥洞里,发现一具男尸。 本朝律法,如果出现人命大案,官员必须到现场亲自勘察,鲍庭玺不敢耽搁,立即带了衙役仵作,赶往城东桥下。 据查,死者叫曾阿四,是这一带的豆腐郎,每天都会沿街卖豆腐,没有娶妻,家中有一老母,是个本分人。 再看死者死状,明显是被重物击打头部而死,脑后有重伤,血晕染一地,豆腐担子倒在一边,撒出来的豆腐早已被践踏得看不出豆腐的模样。 鲍庭玺一边听仵作报告,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围观的人,仔细地捕捉周围人的反应和议论,然后,便看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不停抹眼泪的妇人。 尸体被拖走后,人群散去,鲍庭玺让衙役悄悄地跟随妇人,然后打听了她的身份住址,次日把她提到衙门审问。 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已婚,嫁于当地的一个小杂货铺老板,颇有几分姿色。 面对他的询问,女子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日,她回母家探亲,回来时天色已晚,路过城东那座桥时遭遇到几个乞丐,乞丐见她孤身一人,便把她劫持到桥洞中,欲行非礼,恰碰到卖完豆腐回家的曾阿四路过,解救了她。 所以,当她看到恩人的尸体时,便怀疑是不是因为那次的事让恩人遭了坏人的报复,故而心里非常难过,当场落下泪来。 鲍庭玺听后,便把目标锁定在那日非礼女子的几个乞丐身上。但乞丐居无定所,加之那个地方出了人命案,原本还在那个地方落脚的人也纷纷转移地方,所以鲍庭玺一连几日派衙役守株待兔,都没什么收获。 后来,师爷献计,让他找来当地的丐头,询问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的乞丐。 普通的百姓有户口,这是人们所熟知的,但很多人不了解的是,乞丐也是有户口的。 朝廷为了管制这一波流动性很大,潜在的不安分因素众多的人口,特别设置了丐户,按地域,每个地方都设置了丐头,丐头平时收乞丐的供奉,在出现雨雪等天气乞丐讨不到饭吃的时间,也会提供给乞丐饭食。 夏初菡静静地听着镜中男解释,略表疑惑:“这丐头就是所谓的丐帮帮主么?” 镜中男似乎噎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从没听过什么丐帮帮主的说法,丐头就是官方称呼。” 当地丐头得到知府大人的传唤后,连忙赶到府衙,鲍庭玺如此这般询问一番,丐头表示,他一定会尽力查找。 不到两天,丐头便把经常在此处活动的乞丐查了出来,并禀报了知府大人,这几个人近来活动的地点,鲍知府对他办事的效率很是满意,当即便赏了他二十文大钱。 那几个乞丐很快抓到,几板子下去,不用重刑,便招供了报复杀人的事实。 案子怎样,杨执并不关心,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天,领到赏钱的丐头出了府衙,掂了掂手上的铜钱,冷笑一声,随手扔给街角的乞丐,浑不在意道:“大老爷赏的,赏给你们了,让你们也沾沾官府贵气。” 说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此时,一个在路边摆摊炸油条的老者不由摇头笑,意味深长。杨执问他笑什么,老者先还不愿意说,后来看他诚恳老实,便低声道:“他是这里的丐头吧,他这样的人,吃着方圆上百里乞丐的供奉,耳目众多,势力广大,自己开着赌场妓院,富得流油,大老爷赏他几个铜板......这不是开玩笑么?难怪他看不上眼了。” 杨执心中暗暗骇然,想不到一个丐头背后有这么大文章。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有这么大文章,势力广大、耳目众多,可官员一声传唤,他不照样乖乖跑来伺候么?官员拿二十文钱砸他,他们不照样恭恭敬敬表示感恩戴德么? 说到底,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官家的身份就是这么任性! 这时,一个接了铜板的乞丐懒洋洋道:“说起来,胡三那几个人也是自找的,不知道咱们少主子喜欢良家好女么,得了新鲜货色不知道先孝敬上头,竟然想自己开荤,也难怪别人不护着他们了。” 老者“呸”了一声,怒道:“想强良家妇女还有理了,这样的人不砍头老天都看不过去,什么狗屁少主子,没孝敬他是他幸运,要不然大老爷连他的头也砍,滚,别在这儿耽误爷做生意!” 乞丐撇撇嘴,但到底挪了一个地方。 当晚,杨执便悄悄见了杨梦娇,一番酣畅淋漓的*过后,杨执告诉杨梦娇,他要表面上投靠鲍庭玺,取得鲍庭玺的信任,然后见机行事,务必要做得滴水不漏,让谁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 对此,杨梦娇只是娇娇地“唔”了一声,别无他话。 因为他是杨梦娇带来的人,所以要讨好鲍庭玺似乎并不那么容易,但说不容易也容易,因为至少表面上他是这个家里的仆人,主母不得势,他偏向男主人,也算合情合理。 他的文章,便从乞丐口中的少主子,也就是丐头的儿子做起。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从小被教育读圣贤书、被规定远离妓.院的官员们都想方设法暗搓搓地往妓院跑,而家里开着妓.院的人,却偏喜欢招惹良家妇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 夏初菡是不懂这些雄性生物的心性,总而言之,这位丐帮少主子被有心人盯上了,然后自然而然地就被人抓住把柄了,而且这个抓住他把柄的人还是官府的人,如何善了? 儿子惹祸,老子擦腚。再后自然便是当丐头的爹出面了,他首先是教训了一顿自己的儿子,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杨执请到上座,好酒好菜,甘言密语,话里话外表示,阁下想要什么孝敬,但请划下道来。 杨执于是温言煦语款款指点:知府大人的心性,一喜美色,二喜财货,伺候好了知府大人,以后你在这个地界要横着走竖着走斜着走,谁还敢说你半句不是? 丐头频频点头,表示受教。 一如在杨梦娇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特性,杨执此人很做事很是专一,很有韧性,很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特质,比如他想要拿下鲍庭玺,那便一定要拿到,不管用什么方法。 当然,所有的方法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投其所好。 鲍大人爱美女,丐头旗下就有现成的美女库,不要钱,任挑任选。 鲍大人爱财货,丐头便从自己油腥上刮下一坨给他,以各种好听的名义给他送去。 能让主子享受这般好处的仆人,没有哪个主子是不喜欢的。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渐渐地让主子对他难以离开。 杨执白天要殚精竭虑解决男主人的床上问题,晚上要劳心劳力解决女主人的床上问题,可谓上半身和下半身时常处于繁忙状态的人,可他不但抗了下来,竟还让双方都非常满意,都离不开,由此可见,杨执此人,实在是,人才也! 那一段时间,当真是鲍知府最快乐逍遥的时间,他每天在自己的外宅里和不同的美人玩成人游戏,沉迷上来,府衙的事也不大管了,尽由着杨执和一帮下面的人把持朝政。 荒唐起来,此鲍还把美人们带进府衙,让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在府衙中婉转流传,这些日子,连府衙附近叫.春的猫,也叫得比往日频繁。 这些声音,自然要不可避免地传到杨小姐耳中,无法时时接受雨露滋润的杨小姐在红脸愤恨的同时又耐不住春心蠢动,于是这些个晚上,杨执免不了要避人耳目夜潜女主人床榻,用力灌溉几番。 有了前面充足的细致的铺垫,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只要在伺候鲍知府寻欢的美人中混进去一个带病的...... 只要一个,只要一回,便可以让他赖以求欢的武器染上病毒,让他终生不能再碰女人的惩罚得以实现...... 何况,以鲍庭玺的心性,对女人......绝对不止一回。 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染了病,然后又把此病传染给另外未染病的女人,这些女人再反过来加倍传染给他,混乱交叉传染,而且在不知不觉中,各个成为严重的花柳传染源。 历史总是相似的,前面有黄元吉以此法陷害申城茶商申驰,后面便有杨执以此法陷害爱床知府鲍庭玺。 这一年,已是鲍庭玺就任知府的第三个年头。 症状开始显现出来,某一处开始瘙痒溃烂,他开始焦躁不安。 与他朝夕相处的杨执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然后便知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在床笫之间与女主人翻云覆雨的时候,杨执告诉了女主人这个好消息。 然而女主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惊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推开他,说道:“你一直跟在那人身边,没跟着染上什么病吧?” 这一次,他没有容她推离,抓住她,郑重道:“没有,我从不和其他女人鬼混。” “那就是说,你在和我鬼魂了?” 女人嗔他一眼,刚刚承欢过的皮肤泛着润润的粉红,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媚态,粉面含娇,眼波欲流。 他又开始难以自持,喑哑地“嗯”了一声,翻身压住她。 杨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想尽办法帮她实现心愿的后果,不是赢得她的欢心,而是换来她的逃离。 是的,杨梦娇害怕了,她怕那个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一时想不开爬上自己的床...... 她还年轻,她还这般花容月貌,她不想死。 她急慌慌地让人把行李打包,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便雇了车携了孩子婢女细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府衙。 不但抛下了丈夫,也抛下了他。 车影渐渐远去,最后只化为他视野中的一道残影,就像那个夜晚背对他的背影,遥远,疏冷,如一脉寒雾岚,慢慢渗入到他的骨子深处。   ☆、第103章 镜中影(10) 第103章 日影渐渐西移,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笼在对面静静倾听的女子面容上,为她清婉温和眉目抹上一层淡暖忧伤。 镜中男住了口,看着她说道:“你看起来好像很累,是不是我说的事让你难受了?要不我们改日再谈吧。” 原本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到极致、做到滴水不漏的人,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夏初菡闻言略怔,而后点了点头:“我会定时摆出镜子,请你过来,你的事情我会尽力,只是在我想出办法之前,请你不要再戏弄小孩子,戏弄人心,那些事没有那么好玩。” 镜中男站起身,长袖飘拂,道:“好,我答应你。” 坐了半天,腰酸腰疼,满心郁郁,她很想找一点事情做做来调整一下心情,想来想去,便想到做饭上头。 出外巡察的日子,他们不管是在驿馆还是客栈,吃的饭都是当地提供的,江含征吃饭不挑,或许因为长期外任的原因,虽然在衣着上略显龟毛,可是在饭食上并无一般贵公子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 夏初菡更不挑,只要是素菜,一律可下咽。 所以,即使是在官署,两人对待饮食也比较随意,夏初菡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有些亏待夫君了,心中萌发了一种想为他洗手做羹汤的愿望。 晚间,江含征回来后,正准备吃饭时,夏初菡突然给他背了一段菜谱。 江含征有些反应不过来,身体还保持着为她摆碗的姿势,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夏初菡脸孔微红,说道:“喜欢这道菜吗?等回到官署后,我给你做这个怎么样?” 江含征两只手放在碗上,一时没有说话,微怔着目光似在想象那种情景,脸上起了一层薄红,落在她的眼中,好像一种奇怪的害羞。 “你真的要亲手为夫君做羹汤?”他问。 夏初菡略害羞地点点头,江含征偎过来,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做小鸟依人状:“夫人如此贤惠,那为夫怎能不以身相许呢?” 夏初菡:“......” 默默打了个寒战,大男人撒娇什么的,突然想一脚蹬开是怎么回事? 调整心态的日子里,夏初菡问书男孩:“有没有什么快速超度的法子,符啊咒啊都行?” 说起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镜中男所说的事,不是她听过的最阴暗、最血腥的事,可是,却是耗费她时间最长,最让她煎熬的一件事。 她从来没有这么断断续续地听过鬼魂讲述一件事。 说到底还是和她的心态有关,好像她的心是一件容器,不停地被填进去许许多多的故事,越到后来,越难填充,越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于是,她只好不断地拖延,自我调整,自我修复。 听到她的问话,书男孩兴致勃勃道:“姐姐要查书吗?” 迫不及待地就要展示他变身巨型书页的本领。 夏初菡连忙道:“光靠我查,不知道查到何年何月了,你好好想想,给我一个提示。” 书男孩道:“就听过有捆绑的、囚禁的、使人昏睡的、让人迷乱的符咒,其他的,没听过。” 夏初菡:“......” 书男孩愈发兴致勃勃:“这些符咒姐姐要看吗?” 夏初菡揉了揉额头:“给我来个让人昏睡的。” 画符咒甚是消耗人的精力,夏初菡一笔一划地花完那张符咒,感觉自己不用咒符也可以马上昏睡过去,她顺手往书男孩头上一贴,悬空而浮的符咒悠悠飘落,落到桌上,符咒下压着一本沉入昏睡的古本三海经。 如果无法超度,那就让镜中男沉入昏睡吧,至少这样他不会再那么清晰地一寸寸地体验那漫长如千年的孤独寂寞了...... 这算不算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又一个午后,夏初菡摆出镜子,一片薄光乍开,如一道门,里面显现出一个广袖绛袍的身影。 镜中男说,虽然那时的他明面上投靠了鲍庭玺,成为鲍庭玺的左右手,可他毕竟是跟着杨梦娇嫁过来的,她原本可以带走他,可她没有,她就那样把丢下了,像随手丢下一件废弃物品。 镜中男眼睛空空地望着远处,话语平淡无波,死气沉沉。 “从前有一只灵犬,它为主人看家护院,为主人驱逐邪恶,主人饿了,他也愿意砍掉一条腿让主人充饥,但是有一天,主人却对别人说,这条灵犬不值一文钱,你想要就拿去吧。然后就把它丢弃了。 即使只是一条灵犬,它也会伤心,会怨恨,会不甘。 而我,是一个人。“ 也是从那时起,他深刻地意识到,那怕他做得再多,哪怕他把整颗心都挖给她,把整条命都舍给她,在她眼中,他还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物品。 一个可随手抹去的消遣。 杨执跟着鲍庭玺直到他卸任。 其实没过两年鲍庭玺便卸任了,随着难以启齿病情的一天天加重,府衙每天笼罩在一股浓浓的药味中,可即便此鲍把自己变成了药罐子,那位曾经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男子,还是一天天消瘦变形,皮肤溃烂,身体一分分坏死。 终至药石罔及。 所以在调任之后,新衙门的宝座还没暖热,他便病到不能见人了,只好辞职回老家养病。 杨梦娇离开后,在婆家没待多少天,便借故回了娘家,一待数年,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婆家,还有一个丈夫。 鲍庭玺回到老家后,他的惨状让家中老母一阵呼天抢地,然后快速传儿媳过来,伺候夫君。 杨梦娇见到鲍庭玺后简直不认识他了,短短三年,面前的人已经脱了人形,像一只正在腐烂的青蛙,让她吃惊之余,还有一种略带蔑视的怜悯,早年的那些怨恨倒是消去了很多。 她忍耐着留了下来,可对丈夫却避之唯恐不及,隔着几丈的距离都要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着眉绕道而行,别说近身伺候了,远远看一眼都恶心得不行。 连儿子都没带过来给他看一眼,当他问起时,她远远地掩着口鼻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儿子已经认不得了,不怕吓到孩子?还是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鲍庭玺扶着门凄然道:“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好么?” 杨梦娇垂着眼皮闲闲地拨弄着手指道:“老天这么长眼,你自然会好的。” 鲍庭玺默然片刻,长叹一声:“我知道自己早些年荒唐对不起你,也罢,就当是对我报应吧。” 然后像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一般,弯着腰,吃力地,呼哧呼哧着离去。 杨梦娇只是淡淡地拨弄着指甲,没有丝毫反应。 鲍庭玺再也不来打扰她了,让她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甚感无聊,时时想着,怎样能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鲍庭玺不来打扰,另一个人却来打扰她了,正是夜间,他突然出现在她的房中,浓浓的夜色覆盖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某种潜伏在幽暗中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个子长高了,胸膛也更加宽阔,全身凝蓄着一种隐忍不发的力量,望向她的目光充满无所顾忌的侵略性。 她的心微颤,黑暗的中的对峙让她感到恐惧的同时又感到一种鲜明的刺激,她轻颤着声音说:“你......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 他淡淡道,一步步欺近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提到床上,撕开她的衣服。 她喉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在如此具有压倒性的力量面前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战栗。 他压住她,近乎贪婪地索取。 狂风骤雨中,她的身体沉沦入一片巨大的*之海,迷乱的脑子模模糊糊地想,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以前的他很在意她的感受,在意到哪怕已经几近崩溃也要隐忍克制,先把她送到快乐的顶端,可他现在不在乎了,只随着自己的感官席卷一切,她在迷乱中随他起伏颠簸,几乎有一种身在飓风中频临死亡的感觉。 压抑的呻.吟忍不住渗出喉咙,又被他死死封住,然后,在一战甫歇之时,又被他反转过来,拉成一个屈辱而妖娆的姿势,胸前被人恣意亵玩着,身后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纵横驰骋。 真是往死里折腾了一夜。 最后,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被他抱在怀里,昏睡了过去。 只在黎明时分,她突然惊醒,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推着他的胸膛道:“天快亮了,你还不赶紧走。” 他睁开眼,淡淡道:“不是每件事都是你说了算。” 而后也不管她一夜承宠身体还在不适,再次掀起她的腿,狠狠地疼爱起来。 一连几夜,他如幽魅般出现在她的房间,狼一般索取,她终于有些怕了,说道:“我们这样不行,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你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只是别再这样了。” 他的声音有些淡,有些冷,说道:“我想要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想要,我不过是别人身边的一条狗,别人不用了便一脚踢开,夫人你的恩赐真是太抬举我了。” 她噎住了,娇躯微颤,流下泪来:“你在怨我,可那是我愿意的吗,你是我带的家仆中最聪明最能干的一个,我怎会舍得把你丢给他? 我不过想着,他得了不治之症,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到那时你总会回来,这才急急离去,谁知你竟这样误会我?” 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也融化了他心中的冷漠,他在黑暗中怔忪失神,而抚摸她的手却渐渐温柔起来。 他低头吻着她的眼泪,而后移向她的唇,吞下她的呜咽,轻怜密.爱,细细抚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的眼泪渐渐平缓下去,细声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你有什么办法么?” 一如既往,他说:“容我好好想想。”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置身事外。 他对她说:“你要想彻底离开鲍府,除非鲍庭玺死,既然他现在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我们送他一程,解脱了他,也解脱了别人。” 她犹豫,想让那人死是一回事,真正动手杀人是另一回事,她没有那个胆量。 杨执道:“你现在还是他的妻子,他没了官生了病心里本就极度不平,万一那一天他想沾一沾夫人......”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她已悚然颤抖,最后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 于是,某一日,杨执把她带到鲍庭玺房中,自己用缠着布条的手捂住他的嘴,制住他的身体,然后让杨梦娇在他肚脐上方一寸处的水分穴扎上银针。 看着那一身糜烂的肌肤,杨梦娇抖着手指不敢下手,杨执道:“蒙汗药的药效是有时限的,夫人这是要等他醒来吗?” 杨梦娇再不迟疑,拿起银针,便朝那个部位扎下去。 水分穴乃是人体之上绝对禁止针扎的穴位,杨梦娇一针扎下去,昏迷中的鲍庭玺突然挣扎抽搐起来,杨梦娇惊吓之下,又连连扎针,鲍庭玺便这样一声没吭地上了西天。 杨执看着她,冷汗从她脸上滚落,而他心中却浮起淡淡的笑。 现在你终于再也抛不下我了。 一场谋杀让他把她紧紧地攥在手中,一场谋杀让他和她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第104章 镜中影(11) 第104章 在夏初菡与镜中男谈话之初,夏初菡就知晓,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的背后必拖着一张很大的黑幕。 可这么久相处下来,他温润、有礼、细心、英俊,还时不时地带点可怜和无辜,让她那颗柔和的女性之心不自觉地消除了对他的排斥,甚至还产生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 可现在,这个人却清晰地告诉她,他是怎样杀害另一个人的。 即使事先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还是有点难受,这么长的时间,这么近的距离,倾听的却是一个杀人者的叙述…… 她略略抚了一下眉心,堪堪压抑住心中泛起的那丝阴暗烦恶,耐着心让自己继续听下去。 她只是一个倾听者,她不能去用世间的论理道德去衡量这些亡魂,否则她将难以为继,她做的事将失去所有的意义。 因为她要做的,本就是帮助那些滞留不去的亡魂顺利超度,即使这些亡魂中有很多身怀罪孽…… 杨执为鲍庭玺设计了一个精妙的杀人方式。 银针刺人,不留痕迹,不要说鲍庭玺本就是要奔向黄泉路的人,就是好端端的这么猝死,要验尸也未必能验出什么来,除非有极高明极有经验会解剖的仵作。 所以,鲍庭玺的去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快腐烂的青蛙终于封进木匣子里了,人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终于泛起一丝亲戚朋友应有的悲意,咿咿呀呀地索起鼻涕弹起眼泪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而两个始作俑者却没有歌,他们在舞,疯狂起舞,床是唯一的舞台。 有人说,杀人和性.欲有种很奇怪的联系,杀过人的人性.欲会反常地强烈,这一说法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很明显的体现。 没有时间,没有规则,世界不再,唯剩彼此,除了做,还是做,沉沦如一对野兽。 最放荡的一次,在亡者的灵堂,夜已沉寂,人已远去,他把她提到帐幔后的一张长案上,直接撩起的她裙摆,便冲了进去。 帐幔摇曳,幽魂哭泣,映上帐幔的阴影凌乱如魑魅,披着人皮在人世的行走者,是人是鬼,谁又能说得清呢? 鲍庭玺的丧事之后,不到一年,杨梦娇又回了娘家。 这一次,她带着杨执。 仿若细流归大海,往昔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一下子充溢到了眼前,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淡淡的茫然,淡淡的亲切,淡淡的欣喜。 杨执是受欢迎的,在家仆之中,他人缘不错,在主子之中,他风评尚好,这也意味着,回到杨家,他要做的事,无形中多了许多,他要服务的对象不再是杨梦娇一个。 太多的人事充斥在两人之间,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拉长。 其实,杨执感觉到了,自从回到杨家后,杨梦娇像换了一个人,突然对他冷淡下来,很多时候,不是他们没有机会,而是她不给机会。 好像杨家是一扇门,走进杨家,她便回到了过去那个高贵纯洁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千金小姐,那些往日的阴暗、不堪回首、夜色下难以启齿的混乱,都被脱离在了门外,他便是那被脱离的一部分。 或许,在她的心中,他不过就是如此,是她竭力想忘记的难以启齿的一部分,是她千方百计要抹去的污迹,是她迫不及待要拔掉的痈疮。 多么惨痛而又让人心慌的领悟。 他想见她,迫切地相见,想要亲自验证一下往日和他在一起寻欢的并不是别人。 在杨家不能,那就在杨家之外。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在她和她母亲出门上香的时候,借故溜出杨家,潜进寺庙,在夜晚时分,跳进她的房中。 她几乎惊叫而起,他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我。” 她惊魂未定,挣开他的手,想要远离他,神情戒备:“你怎么来了?” 他愈发难受,禁锢着她不让她逃脱,在她耳旁一字一句:“又想抛弃我对吗?” 外面脚步声起,接着是大夫人的声音:“娇儿,你睡了吗,刚才听到你房里有什么声音,有什么事吗?” 杨梦娇屏息,竭力逼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没事,娘,刚才有一只猫过,我刚脱衣服睡下,娘要进来坐坐说会儿话吗?” 而此时,杨执已经不管不顾地退下她的下衣,把她撑在一张桌子上,从后而入,缓缓研磨,杨梦娇紧紧地咬着唇,脖子不自觉地扬起,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缓缓吸气。 大夫人迟疑了下,看看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说道:“既已歇下就不要起了,今天赶路也累了,早早睡吧。” 然后带人离开。 杨梦娇身体松弛下来,几乎瘫软在地,杨执提着她的腰,仍旧不紧不慢,进退有序,再次逼问:“是不是又要想抛下我?“ 这一次,杨梦娇没有立刻回答她,她忍耐着身体快乐而痛苦的折磨,难得地用正经的语气回答他:“杨执,你想要我怎么说?你能娶我吗?你能给我一个体面舒适的家吗?你能给我儿子一个高贵的身份吗?我们是有过一段,可一直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不好,你非要我身败名裂才肯罢休吗?“ 她这番话说得支离破碎,随着身后越来越狠的动作几乎成了一种呢喃娇吟,他是如此熟悉她的身体,为了让她快乐,他曾不知花了多少个日夜来研究这个,她在他的举动中,很快迷失于那片巨大的*汪洋,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却在这时,他突然抽离了她的身体,随便擦拭了一下自己,理好衣装,眼中情·欲未退,而话语却清晰漠然:“原来如此,夫人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识趣,就太不长眼色了。我固然身份卑贱,但也不会因此就拖着夫人和我一起卑贱,夫人放心,以后除非夫人自愿,否则杨执不会再动夫人一根手指。“ 说完毫不留恋地离开。 蓦然空虚下来的身体是如此难受,她失神地看着他,目中是难以掩饰的渴望,可他视而不见,淡淡地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硬撑着自己站在桌边,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浮起薄薄的泪水,委屈又失落。 可他走了,静寂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头也不回。 人心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当他百般纠缠她的时候,她不屑,避之唯恐不及。当他表明不会再纠缠她了,她又失落,甚至想这不过是他随口说说而已。可他真的不再纠缠她了,她又不舒服,莫名其妙地想生气。 而在这个时候,杨执又请求到大老爷身边伺候。之前,她避杨执的时候,曾想过,把他给别人算了。现在杨执主动提出了,她又不高兴了,发了一通脾气,拒绝了他的请求。 一个隐忍,一个矛盾,时间便在这样的纠结中度过。 再后便传来了杨执和她身边的丫鬟宝笙好上的消息。 奶娘说起这个的时候道:“宝笙这丫头也是个伶俐的,有眼色,做事细心,再打磨几年,说不得会成为夫人的左右手。 只是她并非长期卖身到咱们家里的人,过两年就要走,实在有点可惜。 如果能嫁给杨执,杨执是咱们府里的人,正好也把她也留在这里,这样她就能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了,倒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夫人以为呢?” 奶娘满怀希冀地看着她,可是她却被这所谓的两全其美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发红,指甲掐进掌心,烦恶暴戾冲口而出:“什么左右手?一个什么都没学会的贱婢整天就想着勾引小厮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她走,现在就走,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以后谁再拿这样的事在我面前说嘴,我定不轻饶!” 奶妈从未被这样当面发作过,登时老脸一片羞红,她固然是受人之托仗着自己的老资格来求杨梦娇,可更多的也是为杨梦娇着想,但这个自己从小奶大的小姐…… 奶娘看着她,心中暗暗叹息,觉得自己是时候告老回家了…… 宝笙被打发出去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杨执求见杨梦娇,劈头便问:“夫人为何这样对宝笙?她服侍用心,从未出错,夫人为何要把她赶走?” 她冷冷地看着他,捏着扇柄的手几乎把扇子捏碎,冷声:“你这是为了她在质问我?我自己的丫头我自己倒处置不得了?” 杨执慢慢抬头,犀利的眼神望进她的眼睛深处:“你碰过的东西,哪怕自己不要,哪怕自己扔掉,也不准别人碰,对么?” 杨梦娇一愣,随即浑身打颤。 杨执犹自不放过她,缓缓逼近,字字犀利:“你生气的,不过是我看上了宝笙,你可以不要我,但我必须一心想着你,念着你,一心为你死心塌地,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她顿时恼羞成怒,一个耳光便挥了过去。 他不躲不避,任她的手狠狠地打到他脸上,响起清脆的皮肉相击声。他的脸被打得微微侧过去一点,脸上清晰地显出一个五指印,而他只是紧紧抿着唇,盯着她,一声不吭。 她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身体颤抖,嘴唇颤抖,眼中溢满眼泪:“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他没有滚,反而极近极近地靠近她,身体的阴影密密地把她笼罩,像一个无形的拥抱。他男性的气息瞬时浸满她的鼻息,那些狂欢的夜晚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闪进她的脑海,她情不自禁微微抬起头,眼神迷蒙,气息微促。 他低下头,身体若有若无触着她,温热的气息撩在她的耳畔,像情人之间最暧昧最细腻的挑逗,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在她的耳旁轻言细语,像温柔的呢喃,而出口的话却冰冷而决绝:“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不要,你非要招惹我,你记住,是你先反悔的,是你先拉上我的,不是什么事情都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我就是下地狱,也必会拖着你!” 话说完,他直起身,拂袖而去。   ☆、第105章 镜中影(12) 第105章 有些人,好像一辈子都学不会处理自己的感情,她们的所作所为,全凭自己一时的感觉行事,感情流于表面,总有能力在把自己弄成一团糟的同时,也把别人拖入一团糟,杨梦娇小姐大概算是个中翘楚。 夏初菡有时不免疑惑,杨小姐那双美丽的肩膀长着的美丽的脑袋究竟是干嘛用的,难道就是为了当装饰品的?想想也是,杨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可不就是贴在那个脑袋上的么? 宝笙事件之后,听了杨执那番话,杨小姐也不知道是害怕了,还是悔悟了,总之,她单方面做出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同杨执那厮有什么牵扯了。 当然,至于这个决定的有效期是多长,那就不好说了。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连杨家也不住了,又换了个地方,去了表哥家。 就好像某些禽类,把这个地方刨乱了,就换到那一个地方,等把那个地方也抛乱了,再换第三个地方。 永远不晓得收拾是什么东西,只有招惹,只有逃避。 值得一提的是,杨梦娇自鲍庭玺的知府任上回到杨家之后,便和表哥家开始有了来往。 她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表嫂,也看到了表哥表嫂夫妻二人日常相处的情景。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自然而然的小动作、一句略带玩笑的对话,都透着一股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和亲密,让她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满心满眼都是苦涩。 为什么? 自己比她漂亮,比她出身高贵,甚至,还比她会生孩子,凭什么,那个连蛋都不会下一个的女人,却会得到表哥全心全意的疼爱? 凭什么她能得到的自己却永远得不到? 一旦生出攀比之心,就好像心中长了牙,日日夜夜地咬啮得该小姐心中不宁。 酸,苦,恨。 融成一股巨流,在她胸中盘旋回荡,巨流的名字叫不甘。 甚至,就连她的儿子也非常乐意亲近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喜欢亲手给她儿子准备各种各样的吃食,花样繁多,绝不重复。还喜欢逗他儿子玩耍,讲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教儿子辨认植物和昆虫,甚至还手把手地教他画画和下棋。 有时候,看到儿子对那个女人露出对她都没有过的孺慕依恋之情,她就嫉妒得发狂,觉得,这个女人不但把表哥抢走了,还要连自己的儿子也抢了去。 但是这一次,她生生地按捺住了自己,没有发作。 她不愿意在表哥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嫉恨嘴脸、恶形恶状。 更何况,不止那个女人喜欢儿子,表哥也很喜欢,这才是重点。 看到表哥把自己的儿子抱在怀里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字,看到表哥指点着远处的景色教儿子一句一句地念诗,看到表哥像个大孩子一样带着儿子满地跑着玩蹴鞠,看着儿子展露出从未展现过的灿烂笑容,她的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眼中浸满泪水...... 这个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个儿子是自己和表哥的该多好,儿子欠缺的,太多太多了...... 哪怕就在这种时候,她反省到的,也不是自己对儿子亏欠了多少,而是自己的丈夫对儿子亏欠了多少,被亏欠了的儿子,是多么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 杨小姐的一生,是十分能折腾的一生,折腾耗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所以,能分她儿子身上的实在有限。 在她儿子最需要她的几年里,她都在可劲儿折腾,以至于,几乎完全忽略了自己身旁还有这么一个小生命在悄悄成长。 当然,杨小姐也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可是她的这种爱和她的其他爱一样,太流于表面。她对儿子的关注,更像孤独寂寞时的一种消遣,无法深入内心。 在鲍庭玺身边时,她忙着和鲍庭玺斗,忙着和鲍庭玺的小妾斗,儿子完全交给乳母带。 被鲍庭玺冷落时,她忙着和杨执纠缠,压根就不敢让孩子来到自己眼前。 难得和儿子独处的时间,留在儿子印象中的,也多是她那张对丈夫怨恨、对近况忧愤的脸。 待回到杨家后,人事繁多,儿子又受到各方泛泛的关注,她自然更没有想到多分一些精力在儿子的成长上面。 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她自己都是不成熟的,如何成熟地对待另一个生命? 所以还只是那样小的孩子,目光中便时常露出一种周围人事的戒备和怀疑之色,不太喜欢和人说话,不大合群...... 这种情况,直到到了表哥家才有了些许改善...... 表哥表嫂都是极其喜欢孩子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他们对待她的孩子犹如亲生。 甚至,表嫂还劝她,让她在长期在自家居住,然后他们和她一起看顾孩子长大。 想到表哥,她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虽然没有十分肯定地答应,却还是顺着儿子的心意让他在表哥家住了下来。 当然,这把儿子留下的背后,本就含了她一丝不可告人的心思。 在鲍庭玺卸任前的的两三年里,她便在杨家和表哥家两头住着,表哥表嫂都是爽朗而不拘小节的人,其实如果除去她自己那点不可言明的心思,她在表哥家住着真的很舒适,甚至比在杨家还要舒适,至少,在表哥这里,没有人会三不五时地提起她那该死的丈夫和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婆家。 却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得知,她表嫂怀孕了。 表嫂怀孕了。 那日,在院中曲曲的游廊上,明媚的阳光从檐下蜿蜒而进,表嫂背靠着廊柱,坐在柱子间铺了垫子的长凳上,面前放着棋子,儿子伏在表嫂的怀中,耳朵贴在表嫂的腹部倾听了一会儿,疑惑地扬起小脸:“舅妈,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弟弟吗?” 表嫂微红了脸,亲昵地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微笑道:“是的呀,刚才大夫不是已经说了么,以后你会有一个小表弟或小表妹,如果是弟弟,你就带着他读书玩耍,如果是妹妹,就嫁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此时的小男孩尚不懂的“娶媳妇”是怎么回事,但却明白“读书玩耍”是怎么回事,闻言认真点头:“好。” 表嫂搂着小男孩大笑,待抬头看到沿廊走来的杨梦娇,笑语未歇,俏皮道:“听见了吗,咱们的扣儿宝贝答应娶我家姑娘做媳妇了呢。” 听到他们对话杨梦娇脸色不好,非常不好,回答得极其勉强:“恭喜表嫂。” 对于杨小姐的反应,夏初菡暗搓搓地揣测,大概皆因她对表哥贼心不死,甚至还自我催眠,想把自己的孩子当作自己和表哥共同的孩子,现在听闻表哥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就感觉像自己被背叛了一样,心中自然很不是滋味。 事实上确实如此,想到表哥和这个女人有了孩子,想到表哥和这个女人做了能让她生孩子的事...... 杨梦娇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痛苦,煎熬,嫉恨,失望...... 加之没多久,婆家传她回去照看鲍庭玺,她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表哥家,随后,堕入了和杨执的疯狂纠缠。 诸事暂了,她再一次如逃跑般来到表哥家的时候,表哥的女儿已经出生,表嫂也因为生子困难,病疴缠身,卧床不起。 看到他们,表嫂依然非常高兴,她斜倚在床头,脸色苍白,身体单薄,伸手拉过走近床前的儿子虚弱地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扣儿又长高了,都快成大小伙子了,唔,扣儿来看,这是你的小妹妹。” 脸色苍白的女人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递到儿子面前,开玩笑:“妹妹漂亮吗,送给你当媳妇怎么样?” 已经稍解人事的男孩脸红了。 女人又笑,明亮的眼眸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杨梦娇恍恍惚惚地想,表哥看上她,是因为她的笑么? 听到笑声,表哥走进来道:“当心,笑大发了一会儿又该咳嗽了。”然后自然而然地坐到床边,把表嫂身后的垫子拉舒适了一点,握着她的手,温柔道:“孩子还这么小,就惦记着说媳妇的问题,如果孩子长大了不满意怎么办?到时候两个都委屈,虽说儿女的婚事父母做主,但终归要看孩子自己的心意,别平白无故添一对怨偶。” 表嫂嗔他一眼,笑道:“不过说笑两句而已,哪里就当真了。再说,我们家扣儿这么漂亮,将来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自然要挑最好的。” 说完,微笑着亲昵地抚了抚儿子的小脸。 想当然,又遭调戏的小男孩再次脸红,羞答答地偎依到了表哥身边。 表哥拥着男孩,含笑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妻子,目中是让人心醉的温柔。 杨梦娇心中酸酸的,说了两句话后,便起身告辞。 小男孩目露留恋,表哥表嫂便留下了他,只杨梦娇一个人出去。 外面阳光灿烂,她却满心孤寂,满心伤悲,这些男人,从表哥,到丈夫,到杨执,甚至到自己的儿子,全都留不住,全都心里装着别人。 她压住自己的哽咽,捂住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之后,她再没有和表哥表嫂这么近距离地相处过,一方面是因为表嫂的病需要静养,另一方面,她也着实不愿意看到那扎人眼的两人恩爱的画面。 如此便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中度日。 然而没多久,便传来表嫂病重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到表嫂,表嫂依然在那个房间,依然躺在那张雕花的大床上,单薄的身影如一片剪影,虚虚地贴在床上。 女子的脸上没有了明亮的微笑,身边也没有了表哥的陪伴,她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倚在那里,等待着杨梦娇。 “我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她说,声音轻得如一缕呼吸,话语凄然,“可是我不放心他,不放心我的女儿,我能把他们托付给你吗?” 女子殷殷地望着她,目中浮起一层薄泪,通透的目光似看穿了一切,却没有说破,没有责备,只有温柔和理解。 杨梦娇心中巨震,甚至还有一丝慌乱:“表嫂,我......” 女子道:“我知道,表妹不必多说,我只是……私心里希望,自己不在的话,能有人照顾他们…… 我很想有人能陪伴他,在我去后,不让他孤寂,不让他悲伤,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只要表妹多一些耐心,他会看到.....你们,在一起好好照顾两个孩子......”表嫂泪光盈盈地看向她,目露恳求,“你能答应吗?” 她心中微颤,眼中含泪,第一次诚心地握住眼前这个女子的手,道:“我答应......” 女子似乎放下心来,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轻声道:“谢谢,他们……就拜托了……” 心怀美好愿望的女子永远不知道,她诚心拜托的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06章 镜中影(13) 第106章 夏初菡一直不太理解杨小姐对她表哥那种心思,如果说是真爱,那一个女子真能在一边肖想真爱的同时,一边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如果说是少女时代的梦,可对一个熟透到都快要烂的少妇还会怀抱少女之梦不撒手这种事,怎么听怎么怪异。 所以,夏初菡觉得,杨小姐对他表哥的心思,多半源于得不到。因为得不到,所以最好,所以更想得到,如此而已。 至于得到了会怎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表嫂去世后,杨梦娇还真的以陪伴姨母的名义住在了表哥家,间接陪伴了表哥近三年。 嗯,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杨小姐和她表哥是姨表兄妹,也就是说,两人的母亲是一对姐妹,同父异母的姐妹。 杨小姐是冒着毁一毁自己名声的危险来争取表哥的,当然,对于杨小姐还知道有名声这回事,夏初菡也表示了适当的诧异。 总而言之,虽然那个沉浸于丧妻之痛的男人连她是圆是扁都无力分辨,但她还是定期到表哥面前显存在感,从自己已经干涸成沙漠的爱心中,硬扒拉出一星半点类似于母爱的东西,普及了一下两个孩子,极为努力地挑战了一回贤妻良母的角色。 表妹的心思让自己的姨略窘迫,虽然表妹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姨是在意的,姨还怕自家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来呢。 姨对表妹倒没什么恶感,且怜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大家族中守寡的女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嫁的?更不用说表妹的丈夫才去世没多少年。自己儿子就是要娶,完全可以娶一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嘛。 但如果自己的儿子中意……比起儿子一心眷念亡妻、一副要当和尚的模样,娶表妹倒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于是某一天,太夫人直接询问了自己儿子的意思,明里暗里地提点表哥,表妹对他有意,若他也有意,两家门当户对,倒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但若他无意,便趁早说明,免得白白伤了人家女子的名声。 表哥沉默了一瞬,说道:“儿子还以为表妹留在这里是母亲的意思,是想让她陪伴母亲,既然不是,且已经关系到表妹的名声,母亲就劝她回去吧。儿子对表妹并无其他想法,也暂无娶妻的念头,儿子只想守着女儿,把她抚养长大。” 看母亲又要落泪的模样,表哥缓下语气,温声宽慰:“儿子与表妹不合适,若定要儿子再娶,儿子也希望是像纨卿那样灵秀的女子。” 他说到纨卿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轻了一下,如含了一丝温柔的呢喃,杨梦娇知道,那是表嫂的名字。 她如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能听到这番话,也是太夫人暗中授意的。太夫人让丫鬟借故把她请来,坐在不远处的帘子后,太夫人的意思,就是希望她能够亲耳听到儿子的回答,如果儿子答应,她可以安心还家,如果儿子拒绝,她可以死心还家,总而言之,是想让她赶紧回去,一留三年,真心不合适呀。 却没想到,儿子拒绝得如此彻底,倒让太夫人一时讪讪。 杨梦娇忍羞含泪出了门,手脚冰凉,满心怨愤,她想起自己一心倾慕表哥,而表哥却如此无情,她想到那个女人殷切的嘱托,多像一场嘲弄。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心中一时悲,一时愤,一时恨,倒真如太夫人所料,她很快就提出了要告辞的话。 她没有想到是,就在她准备离开的那一天,她的儿子跑到了表哥那里,问她表哥:“母亲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因为表舅不喜欢,是扣儿做错什么了吗?” 小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含了一丝不合年龄的忧虑,那样认真地询问着面前的男子,男子的心不由微微一颤,他弯下身,抚了抚男孩的头,温声道:“当然不是,扣儿这么懂事可爱,怎么会做错呢?表舅喜欢扣儿,只是你的外祖父母也喜欢扣儿,他们想你们了,所以才要你们回去。” 大人总喜欢用这样或那样美好的借口掩饰真相,却不曾想,小孩子也是有判断的,也是有感觉的,男孩说:“为什么表舅和母亲说的不一样,谁的话是真的?” 表哥心中一怔,落在男孩身上的目光不由郑重了些,男孩的眼圈渐渐红了,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他低下头,磨蹭了一会儿,似乎在期待对面的人说出挽留的话来,可对面的男子只是恍恍惚惚地站着,男孩失望地跑掉了。 男子望着阳光下男孩消失的背影,神情怔忪,好久没有离开。 这一次从表哥家回来,杨梦娇像突然老了好几岁,话也变少了,只觉得身心倦怠,心灰意懒。 杨执作为杨梦娇身边管事的人,自然要过来请安,并汇报她不在时的一些情况,杨梦娇懒懒地听着,心不在焉。 杨执道:“夫人这次回来看起来甚是郁郁寡欢,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不要小的为您疏解一下?” 他说这话时,甚是正经坦然,好像随口问候了一句“夫人身体如何”一般,如果不知道的,真的会以为,他这话不过是纯粹的关怀。 可杨梦娇的贴身丫鬟静芙太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了,见他这么毫无顾忌地当面提出,脸腾地就红了,连忙低了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场的其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第三人的离开,杨梦娇抬眼看着他,好像很意外,又好像不那么意外,她嗤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舒展了一下美丽的身体,无所谓道:“来呀。” 此时天色尚亮,还未到晚饭时分,她就这样发出了邀约,完全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杨执上前,抱起她,把她抱到床上,而后半跪在她的脚边,抬头看着她,用一种近乎膜拜的姿势,缓缓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腿上,一寸一寸向上抚摸。 杨梦娇仰头看着虚空,眼中渐渐浮上一层泪水,待他附身上来开始亲吻她的时候,她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而后完全放纵自己的身体沉浸于他带给她的感官刺激中。 三年未见,他技术愈发娴熟,她很快便承受不住,身体轻轻抖动起来。 一场事了,她思绪放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再来。” 杨执把她侧过身来,从身后密密地抱住她,一边亲吻她的颈,一边双手交叉在她的胸前抚爱她的前胸,同时一部分.身体在她的身体里时快时慢地摩擦,两人没有一句言语,就这么厮磨着,像一对世上最亲密的人。 她再一次得到了快乐。 可是心中依然很空,如云雾缭绕的山谷那么空,空得湿冷,迷惘。 杨执吻着她颈间的细汗,在她耳旁呢喃道:“还要吗?” 她又嗤地笑了一声,说道:“这么会玩女人,和多少女人厮混过?” 身后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把她的身体转过来,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上,渐渐地又向下滑去,低声认真道:“杨执虽然身份卑贱,但自始自终只忠于夫人一个人,夫人可以有很多面首,但杨执......只有夫人一个,”而后拢着她的手,慢慢握住自己,“它是干净的。” 杨梦娇紧紧地抿着嘴,眼泪又流了下来。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 杨执含住她的耳垂,温热的舌尖舔舐着她的耳蜗,再次喑哑轻问:“还要吗?” 她唇角微翘,像嘲弄,又像微笑,再次点了点头。 漫长的纠缠并没有让两个人感到厌倦,夕阳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又渐渐暗下去,两人就这么并躺在床上,心中的尘嚣在不知不觉间平缓下去。 如果事情就这样下去,夏初菡想,或许对杨梦娇而言,对别人而言,都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结局。 实际上,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爱着你、守护你,身为女子,如果用心感受一下,任谁也不能说这不幸福。 然而世事的发展,永远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杨梦娇决定对表哥死心的时候,一年后,表哥派人来提亲,并特意问她:表妹尚愿意嫁于我否? 从母亲房中出来的时候,她的脚步都是虚的,如踩在一团一团的棉花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梦游的状态。 欢喜吗? 似乎是欢喜的,可是比起父母那纯然的不加掩饰的欢喜,她的欢喜中便莫名地多了一些难以言诉的复杂。 好像期待太久,追逐太累,一旦愿望达成,除了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酸楚和悲意。 但是她的心情是没有人在意的,她只需安生地做一个再嫁娘即可。 数来数去,她身边只有杨执这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却似乎又是个不合适的对象。 又一次纠缠完毕,两人并躺在床上,她说:“表哥派人来提亲了。“ 她明显地感觉到身旁人的僵硬,然后便是那人的呼吸,压抑的,低促的,如暗潮一下一下打到她的心上。 她又说:“扣儿很喜欢他。“ “那你呢?“半晌,那人终于慢慢地问出一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喜欢,一直很喜欢。“ 身边人的呼吸静了下去,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道:“你想去父亲身边做事,我去给父亲说,如果你想娶宝笙,“她微微顿了一下,”我派人把她找回来。“ 他突地笑了一下,坐起身:“这算是补偿?“ 杨梦娇没有说话。 他不管不顾地拉起她的腿,依然笑:“可我最喜欢这里。“ 她抿唇,轻声道:“可我们总不能这样偷情一辈子。“ “有何不可?“他说,一口咬在她那里,她疼得哆嗦了一下,就听他道,”只有我最了解你,只有我可以让你最欢乐,你知道的,对不?“ 她的声音在他的动作下已经变得溃不成句,细细嘤咛:“可我总要嫁人。“ 他微顿,而后道:“你可以嫁,但比必须带着我。“ 杨梦娇微微蹙眉,娇喘吁吁,没有出声。 他蛇一样沿着她的身体,伏在她的耳边,邪气地笑:“在我们一起做了这么多事后,甚至还一起杀了人后,你以为你还能抛下我吗?“ 一缕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眼,说道:“你在威胁我?” “对!”他说,决绝的动作如他决绝的声音,“我说过,你招惹了我,就是要下地狱,你也必须陪着我!” 话毕,风云骤起。 对于杨执的所作所为,夏初菡觉得,他纯属是想不开,既然杨梦娇都已经答应帮他娶宝笙了,他和宝笙组成一个正常的家庭多好,何必非要跟着杨梦娇一条道混到黑? 他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明知道跟着杨梦娇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而且人家已经都要嫁人,准备去祸祸表哥了,他趁机把自己摘出来多好,难道和杨小姐厮混久了,他的脑子也沾染上了被驴踩的特性? 对此,镜中男只是长久不语,目光苍茫萧寂,而后道:“如果我能看透,又哪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恋她,已经到了什么都不顾的程度,说起来,我无亲无故,萧然一身,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且我为了她,付出太多,人对自己全心付出的过的东西,总是格外上心些。 自我和她在一起后,为了不让她怀孕,我便把自己......她有夫有家有儿女,我却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她,除了紧紧攥住一部分她,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望着远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无望的死气。 夏初菡心中如被巨雷轰过,巨大震惊之下,瞪着他,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07章 镜中影(14) 第107章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转眼已是三月底,满目芳菲将尽,杨絮纷飞,白蒙蒙的杨絮落入水中,如一层浮雪。 夏初菡不知这已是一路以来第几个客栈,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敢用镜子了,不但不敢镜子,就是用水,也是各种心理障碍。 于是每日起来梳妆时,都是把夫君大人拉起坐在旁边,扒开他的眼皮,聊胜于无地,从他的眼中照一照自己的模样。 所以说,凤眼这种狭长的眼形有什么好啊,关键时刻,哪有浓眉大眼来得实惠。 江含征不知道自己已被娇妻暗暗嫌弃,更不知道她这么亲昵地凝视自己的眼睛不过是因为镜子的缘故留下了心理阴影而把他当镜子用。江含征想当然地把她的举动理解为她在向自己别样撒娇,所以十分享受地接纳了这种新式的闺房逗趣,每日用双眼真实地记录下娇妻俊俏的男装模样。 新买的春装穿上身,青衫飘逸,青带飘拂,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纤细的身姿如一条柔韧的春柳,适合双掌合握,让人心动。 江含征越看越爱,忍不住把她拉在怀中动手动脚,感叹:“我还是更喜欢我家娉娉男装的模样,哎,你说,这样的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一边如此流畅地自我反省着,一边更加兴致勃勃地动手动脚。 夏初菡甚觉无语,不停地拨开着他造次的手,略略羞窘道:“大人不要乱动,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大人眼中的小人儿怎么好像是反着的?” “反着?”江含征丝毫不理会她的打岔,顺口道,“镜子可不就是反着的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夏初菡蓦然一怔,仿佛有一道流光瞬间划过她的脑海,她竭力地想抓住一点什么,可身边的人丝毫不给她深思的机会,转眼便把她擒住,亲在了唇角。 也不知道这天天亲还有什么好亲的,夏初菡觉得,夫君大人的样子......这是把自己当成了早餐...... 被人当作早餐的姑娘被人亲得满脸红晕,娇喘微微,嫣红的嘴唇如沾露的花瓣,莹润欲滴,诱人采撷。江含低低地看着,眸色暗深,嗓子发紧,低道:“巡察的事......还是我自己去吧,你的样子,我会想把别人的眼挖出来......“ 夏初菡:“......” 想让她陪伴的是他,给她专门购置出行衣装的也是他,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说不让她去的还是他,夫君大人这种反复无常来回折腾的劲儿,真不知道是像谁。 无语半晌,夏初菡再次向他求证:“真的不用我相陪吗,你看我都准备好了,昨夜夫君不是还说,自我们婚后我就陪你少了,冷落了夫君大人您吗?” 江含征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她唇上粘,像患了牙疼病似的,闷声闷气道:“为别人着想,免得让别人真染上分桃癖,你还是留下的好。” 夏初菡:“......“ 什么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君大人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不过不用外出她也乐得轻松,于是她嫣然含笑地对满脸郁结的夫君大人道:“既如此,那夫君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这话说得甚是情意款款,江大人的脸色终于好转,“嗯”了一声,出门去也。 夏初菡拿出镜子,揭开遮布,一扇虚幻的薄光门后,镜中男的身影显现出来。 夏初菡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贴在镜子上的符咒会不管用,你知道么?” 镜中男的懒懒的,声音了无生气:“不知,或许是那个把我封入镜中的人下了什么封制,也或许因为镜中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本就是反着的,所以正常的符咒对镜中的鬼魂不管用。” 夏初菡凝眉沉思,目光霍然一跳。 镜中男陷入回忆。 又一年,杨梦娇嫁人,他随之入了表哥府。 初到陌生地,他人事不熟,静心潜伏了一段时间。 表哥是这样一种人,不管他娶的是谁,不管他以何种原因娶她,既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便会待她很好。 所以最初的时候,杨梦娇是满意的,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欣喜感。 但人心莫不如此,得到许多,还想更多,*永难满足。 她会有意无意地拿他对自己和对表嫂进行比较。 然后发现,他对她的前妻总是有说不完的私房话,时时言语带笑,而对她,虽然也是温和以对,但总是说些家中的、孩子的琐事这些她不怎么感兴趣的话题。 而且时间越长,两人的话越少,他不像杨执一样把全副的精力都投注到她身上,他关怀孩子比关注她多,除此之外,他读书、下棋、画画,抚琴,与朋友吟诗唱和,游山玩水,就是对着一盆盆栽也能默默地赏玩半晌,完全没有她插足的余隙,让她甚感不是滋味。 特别是每年他前妻的忌日,他都会去寺庙中住几天,而家中因为他的缘故,也会随之斋戒数日,当她怒气冲冲地问起时,家中的管家说,这是前些年留下来的习惯,如果夫人不满意,可以改。 她是改了,可是心中依然不痛快。 好像她和丈夫之间一直住着第三个人,那个人牢牢地霸占着丈夫心中的位置。 其实想想,杨小姐真是在吹毛求疵。 看看周围的豪门贵妇,哪个不是这样活着的,男人有男子的世界,女人有女人的圈子,女人何必非要样样插手男人的生活? 表哥家世显赫,君子端方,为人长情又洁身自好,她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可她还不满足,偏要和过世的表嫂比。 问题是,怎么比? 表哥和她谈古论今,评点时事,聊四方风物,她有表嫂的见识么,能接得上话么? 表哥喜爱的一切,读书、下棋、抚琴、吟诗,她感兴趣么? 她见过表哥和朋友们限时限题作诗时,表嫂也参加,所有的人都必须站着作诗,只有表嫂被允许坐着,她心里羡慕,可是让她这般以诗文画论交,加入他的朋友,她加入得进去么? 还是那句话,不攀比,她和表哥便有一个温馨的家,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两人闲时聊聊孩子,聊聊家事,一辈子也就这样淡淡暖暖过去了,但她偏不,不攀比不成活,不攀比便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特别是,表哥对她,绝不会像杨执那样,以她为中心,毫无原则地支持纵容。 有一次,她和表哥说起,几个豪门贵妇斗富。明明是她的头面更贵重些,偏偏是另一个贵妇的赢得了头彩。 原因是,该贵妇为了让自己的孔雀头面出彩,硬是贴出寻找招风耳的告示,然后招来一个招风耳奇醒目的人,待那人画上孔雀状,那一双纹饰过的耳朵,就像迎风展开的孔雀屏,硬是把一对并不算十分贵重的耳饰衬得风华绝代,再加上其他不俗的装饰,于是该贵妇赢得了头筹。 杨梦娇说起这个的时候甚是愤愤不平,表哥听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虽然他说话的语气尽量克制,可杨梦娇依然听出他语气中斥责之意,大意是说,身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知人间疾苦,这世上不知多少人还在忍饥挨饿,卖儿鬻女,他就亲眼见过一次大灾后那些流民的惨状,自家不能做些什么也就罢了,却还要这样炫耀斗富,简直是无聊至极,尤其是,这样做,何以为孩子的榜样? 然后严令禁止她再和那些人来往。 杨梦娇听着,脸涨得通红,一股气血涌来来,不由脱口而出:“夫君让我不要和那些人来往,那你的前妻就不和那些人来往吗?难道她除了吃风喝月外就不做些贵妇们之间常做的事么?” 表哥的眉头紧紧地蹙着,终是克制住了自己,说道:“想知道她会怎么做吗?那我告诉你,就是那一次旱灾,她看到城外的灾民,那时她还没有嫁给我,而且只是一个过路者,却凭借一己之力,参加了一个当地举办的书画大赛,拔得头筹,然后把奖金全部捐给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灾民。 至于贵妇们之间常作的事,她在做,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在做,难道大家都这样无聊斗富了? 错了就错了,改过就是,还这样辩驳是何道理?“ 最后一句已是隐隐的疾言厉色,她低下头,勉强称是,眼中浮起泪水,而心中,却满是不忿和委屈,她想,如果是他的前妻,他会这样甩脸子给那人看么? 不过是这样小的一件事,他不维护自己也就罢了,还这样发作自己,如果换个人,哪怕是杨执,也会向着她,想方设法助她赢得斗彩。 表哥......实在是太过了...... 越想越委屈,本是平稳顺畅的生活也因她不平稳顺畅的心思横生出许多波折来,她开始想念杨执的好处了。 尤其是,难以启齿的是,她想念杨执在床笫之间给她的浓烈充沛的欢愉。 的确是,没有一个人,会像杨执那样,把她的身体奉若至宝,那样细致地开发取悦,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久不曾饱足过了。 一旦她出现这种心态,杨执便会如幽魅一般,出现在她的视野,以一种强烈的诱惑姿态,诱她再次接纳他。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两个男女再次勾勾到了一起。 再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杨执被调离了杨梦娇身边,被派往他处管理表哥家的一处产业。 这样的分离让两人难受,杨执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回杨梦娇身边的办法。 又一年表哥去寺庙中斋戒的日子,杨执掐着点儿回到府中。 正是午时,四下里很静,他一路走来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正要着人通禀去见夫人,却看到不远处的假山上有一个小女孩在玩耍。 假山旁便是一处小湖泊,女孩想必是趁乳母睡着时自己溜出来的,此时正玩得有趣,杨执看见,一念之间,他想出了个主意。 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女孩,趁女孩不注意时一把把女孩推入湖中,然后溜回远处。 女孩在水中挣扎,然后他一边跑一边呼叫起来,等有人赶到时,他已经投进湖中把女孩救起。 救了主子的爱女主子该会把他留下来了吧,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事不但没有把自己留下来,还给自己埋上了一颗定时炸弹。 原本这前后几日,不但表哥要去庙内斋戒度日,就是表哥的女儿也要去附近的庵内住上几日。 当时,一些富贵人家会有这样的习惯,在儿女小的时候,认一个尼姑或女冠做干亲,也就是想让这些出家人借用佛祖或道祖的光芒看护小孩而已。表哥的女儿就认了一个。女孩这几日便会住在干亲那里。 因为落水事故,表哥惊得脸色发白,亲自看护了女儿两日,见女儿真正无事了,便让女儿在家好好休养,不要去庵里了,而后自己去了寺庙。 男主人不在时,便是男仆人和女主人厮混时。 杨执乘夜色潜入杨梦娇房中,两人夜以继日地纠缠,杨梦娇索性连房门也不让他出了,如果来人,就让他藏在床底,一旦无人,两人便开始玩成人游戏。 正是午睡时分,两人正玩得入巷,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两人慌忙穿衣,然后便是丫鬟的声音在外急急禀道:“夫人,是少爷来了。” 杨梦娇有些慌乱,强自按捺住自己,梳妆整齐,去见儿子。 而杨执,自然非常高效地溜进床底。 然而这一进去,却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原来,在里面,不知何时已经藏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见他,小小的手指连忙竖在嘴前,“嘘“了一声,小小声地告诉他:”不要让哥哥听见,我们在捉迷藏。“ 他惊得两手发颤,冷汗如瀑。 外面,杨梦娇镇定地应对完儿子,看儿子离去,然后敲了敲床柱轻俏道:“好了,出来吧。“ 待看到一起出来的两个人,杨梦娇两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脸瞬间失色。 两人战战兢兢地招待这位小娇客吃好吃的点心,喝好喝的饮品,同时急急地互递眼色,无声交流此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小丫头到底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会不会泄露出去? 杨梦娇急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明明是秋凉的天气,汗水却一层一层地往外流。 杨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手指战栗,他紧紧地握着,定声道:“别怕,有我。“ 有我。 一如既往,当事情来临之时,他站在她的前面。 “你准备怎么办?“杨梦娇这样问他。 “你做了什么?”夏初菡如此问。 当她这样问他的时候,如有什么预感一般,眉头微蹙,目光严肃,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在一起。 镜中男没有看她的反应,他望着遥远的虚空,淡淡的话语带有一种倦怠死气:“小女孩还小,并不懂什么,为了暂时稳住她,我对她说,如果她想捉迷藏一直赢哥哥,就不要让哥哥知道她今天的藏身处,更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谁都不能告诉,哪怕是她父亲。 小女孩就答应了,还认真地和我打了勾勾。 再后,我回到自己做事的地方,精心准备了一番,而后找个机会潜回府中,在半夜时分,把女孩睡的那个厦子放了一把火。”   ☆、第108章 镜中影(15) 第108章 “然后,在女孩睡的那间厦子放了一把火。” 夏初菡膝上的手握得死紧,她紧紧地抿着唇,似乎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着自己不当场发作。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罪恶,可是如此直面倾听一位真正的凶手却还是第一次。他不但设计除去孕妇,不但亲手杀害成人,他连孩子也不放过。 一时间,夏初菡都开始怀疑,就这样的一个灵魂还有何超度的意义,就让他永远待在镜子中吧,就让他永远忍受那漫长的孤寂寒冷吧,凡事皆有因果,他做了这么多恶事,难道就不应该遭受惩罚? 向来温润的眉眼染上些许严厉,她问:“你做了这么多错事,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镜中男抬睫看了她一眼,眼神无波,不温不火:“已经晚了,从我第一次为她除去她丈夫身边的小妾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双手已经沾满血腥,再也无法回头,无法救赎。” 所以便不在乎更脏。 所以便不曾想过回头。 只在午夜梦回时分,偶尔忆起那个曾经一心报恩的自己,偶尔忆起枉死于自己手下的冤魂,便会不由自主地从梦中惊醒,心如擂鼓,冷汗涔涔。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于是便只能把她当作可以与这些代价相匹配的宝物,往死里爱,往死里宠,她想要的,他帮她达成,她不想要的,哪怕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也杜绝一切可能性。 包括永久地让自己失去生育的功能。 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抓住一些什么让自己坚持下去,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看着夏初菡,懒散淡然,毫无生机:“如果你觉得我不值得帮助,那就想办法把我彻底毁灭吧,一星碎片也不要留,一缕灰尘也不要剩。” 而后他微微闭眼,袍袖展开,头颅微扬,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 夏初菡:“......” 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僵着脸,问道:“那个孩子......被烧死了吗?” 镜中男:“没有,谁也不曾想到,那天晚上少爷恰好夜起,第一时间发现失火,便大叫起来,边叫便跑过去冲入火中,等人们慌慌张张地赶到时,他已经满脸烟灰地把晕过去的女孩背了出来。 我趁乱逃了出去,惴惴不安地打听着来自府中的消息。打听到的结果是,因为发现及时,火烧的损失不算太严重,也没有人员伤亡。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火呛得太厉害的缘故,经过这一场劫难的女孩,好像变得傻傻的,竟然忘记了很多事情,当然也包括那天我和他共同在床底下的事情。 这本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无论如何,那场火不算白放。 但谁知,却惹恼了她。“ 那天,她连避讳也忘记了,火速让人把他传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你疯了不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你差点把我儿子烧死!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显得有些失控,声嘶力竭,”你还想让我把你弄回来,可你这个样子,谁敢让你回来,你死了这份心吧。“ 她骂着骂着却一屁股跌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泪水如倾:“自你离开后,我就觉得,他对我渐渐冷淡了,现在他女儿接二连三地出事,他更恨不得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我,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也需要他心心念念牵挂我,可他......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急切,而他却像被人猛地扎了一刀,全身都痉挛起来。 她怀了孕她怀了孕她怀了孕...... 一字一句的话语,如重锤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他痛苦得几乎死去,却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如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他是发现什么了吗,是不是那个小丫头告诉了他什么?“她犹在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慌乱到无法自已。 他冷冷道:“那个小丫头不是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么,夫人还担心什么?“ 谁知这句话更如牵动了她的某根弦一般,她的泪不要命地往下掉:“你说她忘了,可她偏记得那天在我这里吃的好吃的点心,记得和她哥哥捉迷藏,她难道会一直忘记吗?她总会想起来的,她说不定已经想起来了,不行,我不能让她告诉我表哥,我必须把表哥叫回来----“ 说完,便要往外冲。 杨执连忙搂住她,心中也是不安,却还是竭力安抚住她,道:“你先别急,冷静一下,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你放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这一次,定会做到万无一失。“ 她在他反反复复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却依然泪眼蒙蒙,满目皆是对他的依赖而不自知。 杨执在她这样的目光中心不自觉地便得很软很软,他低头密密地吻着她的眼睛,口中一遍一遍地安慰:“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而后手缓缓探入她的衣内,细细地爱抚她愈加莹润细腻的肌肤,如何让她彻底放松下来,他一清二楚。 此事之后,他仔细反省自己之前两次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理智感到震惊,推人下湖,府中放火,这是自己做的事情吗?这简直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娘们才干得出来的蠢事。 他吸取教训,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的现象,这一次,他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和周密的安排。 “就为了对付一个孩子?“夏初菡问,眉头紧皱,暴躁隐隐。 镜中男沉在回忆中,话语死气沉沉:“最初是想除去那个不安定的因素,可是后来,我渐渐想到,其实我们最大的忧患不是那个小丫头,而是小丫头的父亲,我的男主人。 只有除了他,我们才能真正安全,两人之间才能真正没有阻碍。“ 夏初菡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镜中男没有回视她,却仿佛若有所觉,平淡道:“很疯狂是吗,是啊,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觉得很疯狂,其实那时的我,已经和疯子差不多了。“ 他诱惑一个男仆,让那人迷上赌博,待那人欠下一大笔债的时候,他便用一笔银子做交换,让那人把主人的女儿偷出来,带着女孩远走高飞...... 这才是他的风格,不动声色却又狠绝毒辣,不留一丝后患。 既除去了不安定因素又给了他想要对付的人狠狠一击。 如他所料,痛失爱女对表哥是一个致命打击,他发疯一样追查男仆的下落,想尽办法寻找失踪的女儿,但人海茫茫,一个不知流落到哪里,甚至不知道死活的小人儿,如何能找得到? 表哥的身体一天天垮了下来,除了因为伤心过度,还因为他无孔不入的手脚。 当然,他是不会做下毒这种蠢事的,他只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让表哥的身体变得更虚弱。 直至某一天,夜半无人时,他用与杀鲍庭玺同样的方式,把针刺入独睡于书房中的表哥的水分穴,然后不着痕迹地,把这名人称君子端方惊才绝绝的佳公子送上了西天...... 表哥的去世,让杨梦娇真正伤心了一段时间,是他趁机百般安慰体贴取悦,才让她慢慢回转,平安生下了孩子。 再后,他如愿以偿地来到她身边,无所阻碍地和她厮混,在某一次床底之间,不小心透露出了自己害死表哥的消息,其实那时的他心情是很轻松很平静的,自觉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却不想,杨梦娇的反应那么强烈,她惊恐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怪物,他有些着慌,想试着安抚她,谁知她尖叫一声:“不要碰我!”便蜷缩着着自己滚到墙角。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尖锐,声音颤抖:“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的心肠怎么能狠毒到如此,表哥他从来没有害过你,从来没有亏待你,他对我们扣儿有多好你不是不知道,他对我,比鲍庭玺那畜生不知好了多少倍,你知道吗?这样的人,你害了他的女儿也就算了,你还把他也害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歇斯底里,“你让我又成了寡妇,你让我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这个混蛋!” 她操起身边的枕头扔向他,情绪开始失控,似乎从再次她怀孕起,她的脾气便开始这样反复无常,她一连迭声地尖叫:“你滚,滚,你这个恶魔,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仓惶地逃到门边,身后,传来她的嚎啕痛哭声。 夏初菡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怀疑,自己再听下去说不定也会变成一个杀人凶手。 当然,她杀的不是人,而是一面镜子,或者是一个鬼魂。 她的忍耐已近极限,连一向竭力维持的风度也无法保持,恶声恶气道:“你们两个的那点事就不必说了,还是说说你是如何死的吧,让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也体会体会还有天理这种事。“ 镜中男并没有在意她的态度,或者说,他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的语气依旧那样不急不缓,暮气沉沉。 杨梦娇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一桩桩罪恶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比爱情更紧密,比血缘更牢固,真的如他所说,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她一起。 其实不用拖,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身负罪恶的人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即使别人不知,他们也一清二楚。他们内心空虚,没有光明,没有温暖,即使在最强烈的阳光下,他们的周身也是阴森森冷冰冰的,如身处幽冷的穴窟。 一旦突破某种底线,你就会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们内心充满秘密,却无处诉说,他们哪怕就站在别人面前,也仿佛和别人隔着一个世界,他们无法吸收别人的温暖,更没有能力自我温暖,于是只能紧紧抓着身边和自己同样罪恶的人,像绝望地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厌恶,哪怕恐惧,哪怕恨之入骨,也必须抓着,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不是一具死尸。 断断续续地牵绊中,杨梦娇的儿子长大了,准确地说,是她和鲍庭玺的那个儿子长大了。 俊美的少年继承了杨梦娇美貌的一切优点,但性情却一点不像。 有一年夏天,杨梦娇感染暑气,卧病在床,少年就找到杨执郑重说道:“我母亲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就想吃一口新鲜的荔枝,杨叔你平时最得母亲信任,就由你亲自带人去南方取一批荔枝过来,一定要是刚从树上摘的,新鲜的才行。“ 他简直惊怔,他读书不多,最多也就听过唐明皇让人快马加鞭为杨贵妃送荔枝的事,本以为就够荒唐了,谁知眼前这个更过,竟让他亲自去为杨美人带荔枝。 但是他不能反驳,眼前的少年已经俨然有一家之主的气象,他毕竟只是个下人,少年不仅是杨梦娇的儿子,是他必须依顺的人,更是将来主宰他命运的人。 所以他去了,然后染上了南方的瘴气。 直到他去世,他也不明白,少年让他去南方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从南方回来后,杨梦娇已经好了,但他却卧病在床,临死也没见杨梦娇一面。 因为少年宣称,杨执染了疫病,传染,禁止母亲去看他。 “如果这还不是天道的话,那如果我告诉你,把我封在镜子中的人,其实就是那个被我害死的表哥,你会不会心里好受些呢?“ 镜中男如此问她。 夏初菡心中不禁一惊。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绛袍的身影笼在暮色中,如被暮色化去。 他说:“那天,我看到了他,他穿着金线玄袍,头戴高冠,显然已是地府高官。他问我作恶如许,是否后悔,我不后悔,或者说,已经没什么后悔的了,我只不甘心我陪她那么久,而她却来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于是我便说,我只后悔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其实也不无激怒眼前人的意思。 只不过他没有发怒,他只是平静地,冷淡地,毫不犹豫地抽出我的灵魂,把我封在了镜子中。”   ☆、第109章 镜中影(16) 第109章 夏初菡再次震惊难言。 可如果那表哥是地府高官,他把镜中男囚在镜子中,那镜子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牢笼,且不说自己能不能超度得了,就是能,自己这样做合适么? 其实就她看来,镜子这牢笼比十八层地狱的刑法温和多了。可如果不替镜中男超度,这货无聊起来说不定又要耍什么幺蛾子戏弄人,真真是坐牢坐成了精,竟把触手伸到了牢外。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直言相告:“你的情况,以我的能力,未必能替你超度得了,如果不能,我想办法让你沉睡,你愿意么?” 镜中男意外地看着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听完我的事后,就是不把我打成魂飞魄散,也会把镜子的封制加固,把我完全闭在里面,撒手不管。想不到......你心肠如此厚道。” 他微微抬头,眸中似有细碎的光芒闪动,“或许,在镜子里,也不能说是完全虚无。 在那里,我会一遍一遍地重新经历我所做的事,当鲍知府地小妾被灌了药的男人压在身下时,我能亲身感受到那种身心的屈辱,当她撞向假山时,我能感受到那种溺水一样的绝望痛苦,还有我杀害鲍知府时,陷害小女孩时,包括害死女孩的父亲时,他们当时的感觉会成百倍地加诸于我的身上,无休无止,我在这里,其实就像一遍遍地感受利箭穿心。 偏偏里面那么黑,那么冷,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像处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每每体验完这些,再看看周围的环境,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战栗,你能想象吗?” 镜中男看着她,却又像什么也没看,连眼神都仿佛沉浸在了一个无法救赎的世界,一寸寸灰寂。 他说:“就是魂飞魄散也比我现在的情况好,而且,在里面我是一直清醒着的,一刻也无法入睡。” 夏初菡惊讶,此刻,她突然有点明白他所说的漫长如千年的感觉了。 他经历了一生的事,对他而言是切切实实过了一生,但对镜外的人而言,或许不过是一个梦的时间。 真的是一刹千年啊。 镜中男道:“其实,对我而言,你能听我讲这么久,已是莫大的恩惠。 在我生前,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对人讲,她不会听,对别人我不敢讲,就连睡觉也是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自己说梦话,平时不敢沾一滴酒,怕酒后失言。 身怀秘密的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受,那些秘密会变成刀变成刺,时时刻刻扎得你坐卧不宁、魂梦难安;会变得比铁石还重,时时地坠在心里,让你喘不上气;会变腐变烂,连你的五脏六腑都要烂掉。可是你只能硬生生地含着,一句也不能说。 有时候,实在受不了,我就拿一只凳子在上面凿洞偷偷诉说,然后再把洞堵上,把凳子烧掉。 我的住处几乎没有完整的凳子,见过我烧凳子的人都说,我魔怔了。 其实我原本人缘很好,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是后来就不行了,我的话越来越少,对谁都言不由衷,渐渐的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也没剩下。 你是第一个我能开诚布公的人,我很感激。“ 他看向她,目中是真挚的谢意:“原本我想卸下这么多年的心中块垒,不管怎样,我都认了。却没想到,你会让我去沉睡,谢谢你,鬼语者。” 他看向虚空,脸上现出浓郁的惘然:“现在再想想那人在我死前问我的话,我后悔吗? 我硬挺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一直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可是现在...... 世上的好姑娘这么多,可我当初为什么就眼瞎地只看到她一个,如果我遇到的是你,哪怕是别的随便哪一个姑娘,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吧......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看向她,目光是她对他印象最好时的温润:“我等你的办法。” 夏初菡点头,而后拿起桌上的布盖住镜子,面前的人影消失。 江含征回来时,就见夏初菡正坐在床边洗脚,说是在洗脚,眼睛却盯着盆中的水一动不动,明显地在发呆,连他进来都没有发觉。 江含征略略一瞄,就见半盆清澈水中的一双白玉小脚实在可爱,十根圆润的脚趾并在一起,如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真恨不得让人捧在手里好好把玩。 他看了片刻,宽去外衣,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脱鞋脱袜,和她一并泡在盆里。 “夫君,你......” 泡在水里也就罢了,还用两只脚时而覆住她的脚,时而捧住她的脚,不遗余力地在她脚上摩挲挑逗,夏初菡经不住这样的调戏,脸红了。 “想什么呢,连夫君来了也不理会? 江含征两只脚密密地抱住她的脚,细细感受着她水润光滑的肌肤,很是惬意。 夏初菡:“就是发一会呆。” 她托了托想得有点发涨的脑袋,央求道:“夫君给我讲个故事吧。“ 江含征睨她一眼,说道:“我是你夫君,又不是你的父亲,还要我讲故事哄你睡觉?“ 夏初菡:“......“ 江含征身体向前微微一倾,缓声:“如果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夏初菡:“......“ 实在无力和该小朋友玩耍,夏初菡转换请求:“夫君给我念一首诗吧,实在是脑袋疼......“ 江含征看她神情疲惫,目光楚楚,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心逗她了,说道:“那好,我给你背两首吧。“ 看到桌上的茶杯,略一沉吟,便念出一首: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吐碧衫。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夏初菡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所谓的第二首在哪里,疑惑:“夫君不是说两首么?” 江含征做讶然状:“不是已经念完了么?” 夏初菡:“......” 看面前呈呆滞状的小女子,江含征略略得意道:“这一首回文诗,正念是一首,倒念也是一首,虽然只是一首诗的字数,但却是实打实的两首诗,不信你试试?” 夏初菡垂头沉思,忽然脑中光芒一闪,站起身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夫君!“ 说完快速擦脚穿鞋,风一般地抱着镜子兴冲冲地离去。 江含征:“......“ 这一次,呈呆滞状的是他。 夏初菡抱着镜子来到另一个房间,然后挽袖提笔,写下一段佛经,写完后,想了想,又倒写一遍,再后,拿出那张沉睡符咒,倒着画了一张。 镜中的世界和镜外的世界是相反的,那镜外反着的符咒反射到镜中不就是正着了么? 她解开镜子上的遮布。 镜中男悠然浮现:“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 夏初菡略略点头,拿起那张反写的佛经开始念,一遍两遍三遍...... 不要说超度,就是连半粒光芒也不见,夏初菡尴尬,干脆拿那张佛经贴到镜子上,问:“现在你感觉舒服了些没?” 镜中男木木地摇头。 夏初菡淡定地下结论:“看来,你是超度无望了。” 而后,她拿来倒画的沉睡符再次往镜子上一贴,随着一片淡淡的灰紫色的光芒升起,镜中男的目光开始迷离,口齿开始含糊:“谢.....”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眼睛已经闭上,身影如一片虚虚的剪影漂浮在半空,而后随着光芒收进镜中。 夏初菡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终于舒出了自见到镜中男以来的第一口气,然后找来干布油纸,把镜子层层包裹,这才走出门外,寻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打算把镜子埋掉。 江含征一出门便看到她在用力掘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又在做什么?” 夏初菡:“如果大人答应给我讲故事我就告诉大人。” 江含征:“......” 恰恰路过此处的琴音闻言窃笑,江含征瞪他,琴音缩了缩脖子,然后在该大人威胁的目光中溜之大吉。 江含征:“你这是在威胁我?“ 夏初菡无辜:“夫君大人让我讲故事,我也让夫君大人讲一个故事,这不是互相切磋么,哪来的威胁?” 江含征:“......” 他缓缓靠近她,在她耳旁慢声:“切、磋?” 夏初菡:“......” 为什么这么普通的字眼让他说起来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呢? 她抑制着脸上的红晕,低下头,继续挖土:“那夫君到底是讲不讲么?” 江含征拿过她手中的铁锹接着挖,漫不经心地笑:“切磋么,当然要切磋,而且一定要切透搓透,不让两人有一丝遗憾。” 说完斜斜地抬眼看她:“如何?” 夏初菡:“......” 她只觉此生再也无法直视“切磋”二字了...... 晚间,江大人用实际行动与娇妻做了一番“深刻交流”后,然后心满意足的抱着温香软玉准备睡觉,然而怀中的人却一再提醒他要兑现讲故事的承诺。 江含征半闭着眼睛懒懒道:“为夫浇灌得你不够么,竟然还有余力听故事,是不是想再来一遍?” 夏初菡:“......“ 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这件事上? 她脸上热热的,夜色掩盖了她的羞态,也给了她一种白日里不曾有过的娇媚:“夫君答应过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君就讲一个嘛。” 她抱着他的手,晃了晃,声音软软:“讲一个轻松的,温暖的,让人心情愉快的......” 难得她会这样向他撒娇,江含征不禁新鲜了一下,转头看她,又把她抱紧了一些,想了想,讲道:“从前,有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 夏初菡:“换一个,要不就讲讲夫君小时候的事吧。“ 江含征:“我小时候,实在没什么可讲的。“ 夏初菡:“那就讲你和你妹妹的一件事。“ 江含征:“我和我妹妹呀,时间太久了,让我好好想想......”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一年他的生辰,小姑娘一大早抱着一个小罐子来找他,高兴道:“哥哥,今天你生辰,乳母说生辰要送礼物,喏,这个送给你。” 他伸手接过,待要夸她一句,一看到罐子里的东西,登时头发都竖起来了,手中的罐子差点扔掉,他忙不迭地把罐子放到桌上,自己迅速离开八丈远,变色道:“你送我的那是什么?” “小青啊,”小姑娘稚声稚气地说道,两眼亮亮,“我专门从厨房里找来的菜青虫呢,哥哥喜欢吗?” “......”当时江含征的脸都变成菜色了,怀疑这个小姑娘是姑娘是故意拿这种东西来整自己,语气微冷道:“你喜欢这东西?” 小姑娘点点头,还拿小小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那个东西,激得江含征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姑娘犹自无知无觉道:“青青很可爱呢,也很好养,哥哥只有每天放些菜叶树叶放进去就可以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抱着罐子重新走向他,吓得江含征绕着屋子兜圈子,他从小就怵这种软趴趴脏兮兮的东西,现在看到,头发尖尖都要颤起来了,忙指着最远的那个窗台道:“放那里,你把它放那里,回头我会喂它的。” 小姑娘“哦”了一声,乖乖地把小罐子放到那里,因为不够高,还自己搬了一个小板凳登着放了上去。 其实,江含征的意思,不是让人把它扔掉,就是把它饿死,但小姑娘很认真,每天都来看小虫子,每次都带足够的菜叶。 于是那个恶心巴拉的虫子,越长越肥,越长越恶心巴拉,以至于有些龟毛的少年觉得,它方圆几里都无法呆人了...... 然后有一天,小姑娘非常兴奋地牵着他的手道:“哥哥,快来看,小青要变身了。” 他紧着全身的皮肤,硬着头皮随着小姑娘走过去,就见那个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吐了丝,把自己缠裹住,吊起来,他们去看的时候,它正拼命地往外钻。 没有人能够形容他看到一只飞蛾破茧而出时的那种心情。 惊讶?激动?惊艳? 是的,惊艳,哪怕那只飞蛾并不像美丽的蝴蝶那么艳丽,可是当它展翅飞翔的那一刻,让他感受到一种对生命蜕变的刻骨的惊艳。 “你的妹妹叫什么?”身边的女子小声问。 江含征犹豫了一下:“她叫初菡,江初菡。”   ☆、第110章 画中君(1) 第110章 “她叫初菡,江初菡。” 夏初菡不禁一激灵,她抬起身来,不可思议道:“你给我起你妹妹的名字?” 江含征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搂过她,一只手在她背上细细抚摸,如要把她无形炸起的毛安抚下去,缓缓道:“每次见到你,我都会忍不住想起清雅芬芳娉婷玉立的碧荷,加之你又那么喜欢莲花,所以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初菡这个名字更适合你了。” 微微叹息,“妹妹大约是找不到了,即使老天垂爱,能找到,她十有*已经改了名字,那你用这个名字,有何不可?” 他贴近她的耳垂张口含住,温热的舌尖灵巧地挑逗戏弄,声音喑哑,“怎么,不喜欢?” 夏初菡的身体不由细细颤抖,好久,才低不可闻道:“喜欢……” 江含征低笑一声,翻身覆住她,在她耳旁呢喃,“我知道,我也喜欢,就像另一种圆满……” 话毕,*再兴。 “……” 身体的沉沦中,她恍恍惚惚地想:完满?是假装自己要找的人正好来到了自己身边,还是假装自己娶了的人正好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对这些细枝末节没那么执着,一个学过佛的人,对生命的去留尚不那么执着,何况对一个名字? 只是,夫君大人这些个有些完美倾向的龟毛毛病,得治。 四月初八是江含征的寿辰。 寿辰的前一日,夏初菡特意准备了一只精致的盒子,待江含征巡察归来后,她笑意盈盈地把盒子捧到他面前,说道:“明日是夫君的寿辰,这是送你的礼物。” 江含征笑:“明日寿辰,今日就送礼物,娉娉是想给夫君一个惊喜么?” 边说边打开盒子,待目光一触到里面的东西,脸色突地一变,手中的盒子“啪”地摔到了地上,人随即弹开三尺远,头发上竖,凤目圆睁,哆嗦着手指指着地上的东西道:“你、这、这是什么?” 夏初菡无辜地瞄了瞄地上欢快蠕动的菜青虫,巧笑嫣然:“青青啊,大人送我碧荷青青的名字,还送我各种碧荷青青的衣装,可见有多么喜爱碧青色,所以我就送了大人一只碧青色的小宠物,怎么,大人不喜欢么?” 边说,边拾起地上缀着菜青虫的叶子走向他,“大人你看,这只青青好可爱呢,你真的不要和它亲近亲近吗?” 江含征毛骨悚然,顶着满脑袋颤颤上竖的头发远远绕开她,声色俱厉:“胡闹!” 说完,长袖一拂,遽然离去。 夏初菡看着男人怒气冲冲逃离的背影,叹息着对菜叶上的小虫子道:“你被嫌弃了。” 菜青虫无知无觉地啃着身下的叶子。 被激怒的江大人连晚饭也不和她一块吃了,夏初菡自我反省了一番,觉得这是夫君大人还在生她的气,于是,她拿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由草叶编成的漂亮蝴蝶,在与蝴蝶相连的草茎上拴上一条小小的布帛,上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为君故,沉吟至今。然后让琴音代为传送过去。 不一会儿,琴音回话:“大人说,诗非原创,不足以显示诚意。” 夏初菡汗,想了想,觉得质量不够,数量补,第二次,她拿出两只蝴蝶,在它们共同连接的草茎上拴上布绫,上书:青青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交给琴音。 蝴蝶精巧美丽,栩栩如生,琴音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兴致勃勃地提着蝴蝶离开。 过了一会儿,琴音传话:“大人说,把诗经中的诗改两个字就是原创了?还有,两首诗中都着意出现‘青青’二字是何用意?” “......”夏初菡认真想了想,答:“因为蝴蝶是由青青变的?” 琴音:“……” 不一时,琴音回话,眉飞色舞:“大人说,夫人没用心,大人很生气,所以夫人应该好好想想,怎样让大人消气。” “......”夏初菡甚无语,当真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想办法这个事,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你先回去告诉大人,让他好好等着,容我敞开脑筋,好好思虑。” 琴音:“......” 至于琴音为什么自该大人离开房间后就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个问题她压根想都没想过。 那边厢江含征百爪挠心地等着琴音回话,待琴音回来转述了夏初菡的话后,他哼了一声,佯自镇定地去一旁把玩蝴蝶了。 把玩了一会儿,把琴音踢开:“去,看看她想到办法了没有。” 琴音满肚子腹诽,捂着屁股出了门,少顷,回来站得离他远远的,说道:“夫人的房间已经关了门熄了灯,想必已经睡下了。” 江含征:“......” 他站起身,原地踱了两步,呵呵笑了两声,满脸阴沉,吓得琴音恨不能马上缩成一个小板凳,就听他道:“去把她叫醒!” 琴音答应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跑,刚跑两步,后面又道:“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如果睡着了,你胆敢吵醒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琴音:“......” 大人,你这么反复无常,真的不需要看大夫么? 得知那个人真的已经睡下了,江含征的脸已经不是用阴云密布可以形容的了,琴音几乎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去砸门,把那人从床上揪起来捏死。 但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恶声恶气地冲他身边可怜的小仆人撒火:“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本大人睡觉?告诉你,如果你晚上敢打呼噜,本大人就把你踢出去到外面睡。” 琴音:“......” 满肚子腹诽的琴音忽然开始可怜该大人了。 琴音不打呼噜,不但不打呼噜,连翻身都很少有一个,可这么良好的睡眠环境,江含征硬是睡不着,翻煎饼似的在床上翻转了半夜,都快到黎明时分了才慢慢安静下来。 第二日琴音在江含征起床前又去了夏初菡那里一趟,回来后,江含征已经醒了,他似乎忘记了昨日的事,匆匆洗漱用餐后,便去了当地官衙。 到底是生辰日,只忙了半日,江含征便告辞出来,心不在焉地走在县衙大街上。 琴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江含征懒懒道:“东西都快掉出来了,是什么,快拿出来吧。” 琴音一惊,连忙去看自己的袖子,而后松了一口气,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比昨日略小一些的蝴蝶给他,小声道:“她,夫人,咳,让小的交给大人。” 说完,小心谨慎地与他隔开安全距离。 江含征展开布帛,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不一刻,那笑便凝在了嘴角,乌云开始聚集。 就见那布帛上写着:孤单失侣,求去。 可恨的女人,老子还没死,你就失侣,你就求去? 江含征怒不可遏,此时也不想矜持不矜持的问题了,登上车便往驿馆赶。 琴音胆战心惊地跟在他后面。 江含征回到驿馆,大步走向她的房间,刚到门外,就听见她的声音道:“这样就不怕凉了吧,谢谢你,但愿大人早些回来,就不过分麻烦你了。”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憨憨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那俺把其他的菜也端过来吧?” 夏初菡笑道:“好的,谢谢。” 江含征推门而入,饭菜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丛淡雅的野花,满屋灿然生辉。 夏初菡看到他连忙迎过来,含笑:“大人来得正好,饭菜都准备齐全了,快点洗手吃饭吧。” 那个憨憨的男人行礼过后便退了出去。 江含征有些找不到状态,看着桌上的菜品问:“这算是道歉?” 夏初菡嗔他一眼,伸手帮他宽去外衣,见他手里还捏着那只蝴蝶,便准备接过来放到一边。 江含征面无表情地展开布条,问:“请你解释一下这个是什么意思。” 夏初菡又嗔他一眼,说道:“不是很简单么,这只蝴蝶和第一次送的那只是一对,所以才让你赶紧回来让它们团聚。” 江含征:“......” 所谓求去就是这个意思? 江含征额头的青筋突突乱跳。 夏初菡把他的衣服挂起,然后指着桌子中间的那道菜说:“我借用驿馆的厨房做了这个,就是上次说要为夫君的做的那道菜,”她脸色微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手艺一般,来回做了几次,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现在在外面不方便,等你下次寿辰的时候我一定多做几个。” 江含征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复杂道:“这才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夏初菡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当然不止这些,那些蝴蝶不是吗,还有那些诗,还有我专门为你找来的青青......” 江含征:“闭嘴。” 夏初菡看着他面呈菜色的脸,不禁莞尔,温柔地拉着他过来坐下,亲为布食布菜,动作殷勤。 江含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中星光闪动,唇角微扬。 饭罢,餐具撤去,夏初菡见时间尚早,便去整理衣物。 待整理到江含征的那件外衣时,突然一柄折扇从他的袖中掉了下来。 夏初菡拾起,展开一看,呆在原地。 折扇上画的是一名女子,准确地说是一名尼姑,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光光的头颅形状甚美,眉目如画,婉丽清扬,她站在一丛花间,唇角若有若无地扬起一缕笑意,斜阳的光芒映入她的目中,如有橙暖的光芒婉转流动。 笔触细腻生动,如凝聚了画者不可触摸的深情。 夏初菡抬头,询问地看着江含征。 江含征回视她,声色不动。 “这是什么?”她问。 “扇子,一把画有小尼姑的扇子,一把画有名叫净语的小尼姑的扇子。”江含征摸着下巴,解释非常详细。 夏初菡又是蹙眉又是好笑:“因为我惹恼了大人,所以大人就用另一名小尼姑来气我?” 江含征继续摸下巴,神情莫测:“这个么……” 夏初菡懒得和他多说,把他的衣服捡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抱着剩下的衣服进了内室。 “吃醋了?”他抱着双臂,倚在门口,饶有兴致地问道,“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找那个抢你夫君女人打一架,挠她的脸,抓她的头发,当街撒泼骂人?” 夏初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抓头发?大人你有本事从一个尼姑的光头皮上抓住头发?” 江含征:“……” 夏初菡:“不和别的女人抢男人,这是为妻的底线,至于大人你的品味……”她的语气分外复杂,“大人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很有点“自己当初为什么眼瞎看上他”的叹惋。 江含征恼恨,上去搂住她又啃又咬,夏初菡顶着满脸的口水和牙印按住他的嘴,说道:“好吧,那你现在告诉我,那把扇子是怎么回事?” 江含征:“……” 这是他捕捉到的那只懵懂易欺负的小尼姑么,为什么竟会有一种定逸师太在眼前的错觉? 他甩开满脑子怪异的念头,当真解释起这只扇子的由来:“这两日在当地府衙录囚,在案宗上见到这样一桩案子:新田县张顺,娶妻苏氏,不到半年,苏氏过世,苏父痛失爱女,健讼不休,把其婿告到府衙,当地知府便以杀妻罪拟刑,把张顺打入死牢。 我觉得这件案子不合常理,便提审张顺,张顺却说,是妻子不守妇道,刚嫁过来半年就生了孩子,他要休掉苏氏,苏氏自觉羞惭,才上吊自杀。 提审苏父,苏父道,他女儿家教甚严,终日闭居楼中,从来不见外男,怎会有孕?分明是女婿狡辩。 查看死者遗物,发现里面有这么一把折扇,折扇上的尼姑据称是梨溪庵的净语,和死者生前最为相善,我越想越疑,不知不觉中,就把扇子给带回来了。” 他看向夏初菡,神色甚为无辜:“夫人明察,事实就是如此。” 夏初菡好笑,刚想回吻一下夫君以示安慰,突见一缕烟雾自扇中袅袅升起,扇中的女子如雪花般飘落在他们面前。   ☆、第111章 画中君(2) 第111章 夏初菡要亲夫君大人的动作瞬间定格。 扇中尼走到江含征身边,开口:“张顺杀妻,罪大恶极,判他死罪,张顺杀妻,罪大恶极,判他死罪;张顺杀妻,罪大恶极,判他死罪……” 夏初菡的耳边嗡嗡嗡的,像汇聚了一窝苍蝇,她不动声色地离开江含征的怀抱,若无其事地微笑:“夫君的话我听明白了,夫君先去休息吧,我把外面几件衣服收拾一下。” 见娇妻又肯收拾自己的衣服了,江含征心中的警报解除,露出微笑:“不要太晚,过会儿一块午觉。” 夏初菡:“......” 她微红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余光看见,那扇中尼竟然寸步不离地跟着江含征,念经似的在他旁边絮叨:“张顺杀妻,罪大恶极,判他死罪,张顺杀妻,罪大恶极,判他死罪......” 夏初菡凉凉道:“罗嗦能解决问题么?” 江含征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夏初菡道:“如果大人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老有一个人在你耳边说你是错的,大人会改变主意么?” 江含征不解,蹙眉道:“当然不会,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夏初菡勾唇莞尔,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道虚虚的影子:“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试试大人的心志而已。” 扇中尼正合着韵律念得投入,闻言戛然而止,愕然看向夏初菡:“你能看见我?” 夏初菡信步走到衣架旁,抽出那把扇子打开,回眸掩唇,微微颔首。 那边,江含征已自去休息了,扇中尼突然飘向夏初菡,厉色:“你敢阻我好事,你不怕我?” 瞬息之间,她身形膨胀,头颅涨大,头发蓬蓬炸起,眼睛突出,血盆大口豁然洞开,里面刷地垂出一条足有三尺长的红舌。 夏初菡“啧”了一声,低下头,把扇子一折折叠起,慢悠悠道:“这还是个美人么,都可以扮演钟馗了,话说,你的头发是怎么长出来的?” 扇中尼:“......” 夏初菡转过身,声音依旧低低:“你跟我来。” 到了另一间屋子,夏初菡对随后跟来已恢复原状的扇中尼道:“看来当地知府把张顺判为死刑没少受你的影响,你到底和他有何冤仇非要如此?” 扇中尼双目猩红,神色凄厉:“他该死!” 夏初菡点点头,语气平和:“如果他该死,你就更不应该弄脏自己,把他的罪行说出来,让阳间和阴间的双重刑法去惩罚他,而不是你这样给人误导,会害了别人不说,也会增加了自己的罪孽,等于说是因他而拖累了自己,值当么? 不如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由我转述给巡按大人,让巡按大人给那人相应的惩罚,你说如何?” 扇中尼犹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 她叫陈四娘,因为上头有三个姐姐,她排行第四,所以便被笼统地取了这么个的名字。 其实,生活在穷苦的庄户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又是个女儿,哪有那么多讲究呢? 她九岁那年,是个灾年,本就穷困的一家子愈发揭不开锅,眼看着就要饿死,于是,她的父母便把她不满十五岁的三姐卖给了一个富户人家做妾,把不满十岁的她卖给一个尼姑庵做了尼姑。 五个孩子中,大姐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二姐早死,弟弟是父母的命根子,所以要卖,自然就卖两个较小的女儿。 记得她还未被卖到尼姑庵时,一天夜里,三姐突然跑回了家,她浑身是伤,衣服上沾满泥土,脸上的泪痕一道又一道。 三姐哭泣着跪在父母面前,全身发着抖,乞求父母把她要回来,不要再把她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会加倍干活儿,只吃家里人剩下的饭,哪怕不吃也行,爹,娘,把我留下来吧。” 三姐跪在地上,一边哀求,一般恐惧地抱着自己,像一只被吓破胆的小鹌鹑,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陈四娘看到三姐的露出的手腕上的烫伤和淤青,惊叫一声:“三姐,你的手怎么了?” 三姐身体一颤,顿时泪如雨下,接着,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手指哆哆嗦嗦,一边解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 都是伤,鞭伤,扎伤,掐伤、烫伤。 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被蹂躏得完全不成样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真真让人触目惊心。 “……每天晚上,他都会用那些妖作的法子折腾我,我越疼越叫,他就越高兴,折腾得越厉害,常常把我下身弄得流血不止,好多天下不了床…… 夫人还算好心,会来看我,每次见我都叹气说:‘造孽,你还这么小……’然后开始抹眼泪,可抹过后又劝我认命,劝我顺着他,他也有他的苦,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 娘,女儿是想认命的,可女儿……实在受不了,再多待一天,女儿会死的……” 三姐的哭声凄惨而绝望,微弱的光线中,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如一枚枚残忍而灼人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烙进只有九岁的小女孩陈四娘的心灵深处。 那一晚,母亲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可即便如此,天亮之后,三姐还是被父亲送回了那家。 三姐临去时的那个眼神,她终生无法忘怀,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扎进她的内心深处。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少女被蹂躏得体无完肤的身体,夜晚凄惨的哭声,父亲沉默而冷硬的面孔,三姐临去时悲绝的眼神…… 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跟随了她一生。 后来,她想,或许,自己厌恶男性的心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虐待她三姐的男人和自己父亲开始的…… 她被卖到了云水庵。 可她并不觉得苦。 实际上,自目睹了三姐的事后,她便常常害怕有一天父母也会把她卖到那样的人家。 为此她拼命干活儿,饭只吃原来的一半,在父母面前越来越乖巧,好多次都饿得晕倒在地,可醒来后,面对母亲递给她的少得可怜的草饼,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一口一口地咽口水,也不敢吃。 母亲不停地抹眼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姐之事的影响,卖她的时候,父母没有把她卖给人牙子,而是卖给了尼姑庵。 只是,此时还不到十岁的她永远想不到,尼姑庵为什么会买人。 和她一同被买到云水庵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比她大两岁,后来取名净心。 她和净心年龄相仿,遭遇相似,又住在一起,因此感情最好,亲如姐妹。 从十岁到十五岁,她不问世事,认真做活儿,过了她生命中最平静的五年。 十五岁这一年秋天,有一天夜里,她突然肚子痛,便匆匆披了件衣服,按着肚子跑去外面的厕所。 她住的地方离厕所有一段距离,回来的时候绕过二师姐的房间,突然听到二师姐的房间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又像是笑,像她肚子疼痛时的呻.吟,又像猫儿撒娇时的呢喃,还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喘息声…… 她十分疑惑,便捂着肚子在外面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二师姐,你醒了么,是不是你的肚子也疼了?我那里还有几棵不久前采来的治肚子疼的草药,还没来得及吃呢,要不要也给你送两棵?” 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方听到二师姐的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她垂着头萎靡道:“肚子疼,拉肚子,刚路过这里。” 二师姐啐了一声:“快睡你的去吧!烦死人的小蹄子!” 她心中很不高兴,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嗯”了一声,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秋日的夜晚,风清月白,满屋晃动的光影。 净心也醒了,看她进来,说道:“又肚子疼了?快上我被窝里来,我给你暖暖。” 她毫不犹豫地钻进净心的被窝。 净心暖暖的手盖在她的肚子上,轻声道:“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烧点水?” 她摇了摇头,用自己的手覆住净心的手,共同捂在自己的肚子上。 月影朦胧,少女软软的身躯侧在自己身旁,温热的呼吸撩在自己的耳畔,手指的温度透过自己的肌肤,已是净语的她像坠入一个宁谧美好的梦里,美好得让她不愿意醒来。 “还疼么?”过了不知多久,净心问她。 她含含糊糊唔了一声,像怕净心把自己的手抽走似的,更用力地按住净心的手。 净心轻笑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无缘无故地叹起气起来。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净心幽幽答道。 她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起刚刚路过二师姐那里时发生的事来,“我好心给她草药,她倒骂我烦死人的小蹄子,真是太过分了!”她愤愤然。 谁知净心一听,蓦然变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警告道:“以后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听见了吗?” 她不解,随即欠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净心的面孔笼在一团朦胧月影中,显得凝重而忧虑,她怔怔地望着屋子中的某一处,声音虚弱而凄然:“你终会知道的,说不定以后就会轮到我们了,我都十七岁了……”她蒙住自己的眼,声音仿佛沾染了泪水,雾蒙蒙的,“我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我们没有办法……” 净语眉头紧蹙,觉得净心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于是便去拉净心的手,谁知净心反手搂住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泪水,竭力平静道:“好妹妹,我们睡吧……” 我们睡吧…… 少女的声音,少女的怀抱,像一种致命的蛊惑,一下子让她把自己要做的事抛在了脑后,就那么顺着对方的手臂,倚在对方软软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看到二师姐,二师姐上下打量着她,嗤笑一声:“怎么,肚子好了?” 她点了点头,礼貌地回问:“二师姐呢?我那里的草药还没用,要不要给二师姐拿一些过来?” 二师姐觑着她,突然哈哈笑起来,轻佻地用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嗤笑道:“凭小师妹这副模样,只怕很快就要夜夜‘肚子疼’了,那些药,你你还是留着自用吧。” 说完放开她,大笑着去了。 净语又气又疑,呆在原地,平心而论,二师姐长得不错,皮肤白净,细眉长眼,颇有几分姿色。 可她就是不喜欢此人,不但她不喜欢,其他的师姐们也不喜欢,但没办法,师傅喜欢,只要师傅喜欢,她们这些人就得忍让三分。 事后,她和净心在河边洗衣服时,便向净心说起此事,既愤愤不平又迷惑不解:“她连大师姐都不放在眼里,那天,她抢了大师姐的一双新鞋,还对大师姐说:‘你不服气可以告诉师傅去呀。’结果大师姐也没去找师傅,把那双鞋让给她了。 你说她凭什么呀,干活儿最少,吃饭最挑,还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师傅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净心只是埋头洗衣,好久才回了一句:“大概凭她长得最好吧,”顿了顿,“其实小师妹你比她好看,只是你……” “她长得最好?”谁知净语听了这话后像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惊诧道,“她哪里长得好了?长得最好看的是你,我最喜欢你。” 原本正怔怔地望着水中自己倒影的净心,闻言却是一笑,颇有几分怅怅的意味:“也就你会这么说罢了,真是孩子气。” 她刚要反驳,突然一粒石子飞过来,正砸在她们面前的水里,两人登时被溅了一身一脸的水。 两人慌忙起身,擦着脸上的水,朝对面看时,却见一位年轻的公子正倚在不远处一条小船的船舱外,轻佻地朝她们笑呢。 净语登时柳眉倒竖。 而净心却突地红了脸,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她,微微垂下头收拾衣物,唇角不自觉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   ☆、第112章 画中君(3) 第112章 此后半个月但凡她们出去洗衣或者淘米都会时不时地看到那条小船,以及船上的那个人影,净语心中甚是厌烦,悄悄对净心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浪荡子,天天吃饱了撑的吗,有事没事地来这里晃荡是几个意思?” 净心垂目细声道:“好像是从外地来的客商,每天都到河的对面去做事,来往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 净语蹙着眉头道:“我注意他干嘛,又和我没关系,不过那人举止轻浮,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洗衣服比较好,省得看到他堵心。” 净心低垂着头没吭声。 后来,她真的换了个地方洗衣洗菜,净心偶尔也会陪她,不过更多的,还是待在老地方。 天渐渐凉起来,晨钟起时,天尚未曦,晨霭朦胧。 这一日,轮到她和净心击鼓。 这也是云水庵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每个月初一十五,会让一名或两名庵尼在大殿前表演击鼓。 钟声过后,鼓声相随,两个年轻身影分别居于大鼓两侧,平时静若处子的人儿霎时矫健生动起来,鼓声时快时慢,快时如疾风骤雨,满时如水流潺潺,在晨光之中,微露之下,给人以爽神醒目之感。 所以经常会引来很多看鼓之人。 所以云水庵会比别的地方香火鼎盛。 鼓后,两人低声说笑着往住处走,突见大门那边走来一名男香客,他一身华服,手带扳指,全身掩都掩不住的一股暴发户气息隔空悠悠扑来,净语皱眉看着,脑中忽悠悠地闪出一条浪荡船上的浪荡脸来。 她拉着净心的手便要拐道。 净心的脸红红的,低头向那个人合十一礼后方随着她走向另一条路。 幸而此时人多,那人倒不曾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各个忙活半天,然后便有人来传净心说,师傅叫。 而此时,净语也被吩咐随大师姐一块去某地念经做法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出门为人念经,因此十分兴奋,一路上不停地叽叽喳喳问这问那。 大师姐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一块石头一样冷冷地沉默着,她犹在好奇地询问:“师姐,我们出去一次是不是会得到很多布施啊?” 大师姐突兀地一笑,莫名地透着一股阴阳怪气:“很多?你出去十次,念上几百次经,也不如人家睡一晚,你说会不会很多?” 说完再不管她,自顾前走。 净语怔住,心中惊疑不定,脑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却又无法明了,她连忙跟上去,问道:“师姐,刚才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脸上,莫名地带着些怜悯的意味:“身上还没来红是吧,没来红所以就连心眼子也不来了?你好歹也十五六了,别人把你支开,你还高兴地替人家数钱,你吃这么多年饭就光长了一张脸?” 净语愕然呆住,记忆中大师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长了一张黑土豆似的脸却像黑土豆一样温实淳朴,万料不到有一天,她私底下会和人这么说话。 她是迟钝,却并不是傻子,大师姐话中透露的某些暧昧不明的信息她虽然不能十分明白,却本能地感到害怕、发冷、心中不安。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周围的人事好像蒙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面纱,她所看到的样子,并不是她以往以为的那个样子,在那层面纱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无法袒露于光天化日下的秘密。 她随大师姐为人念了七天经。 七天后,她们回到了云水庵。 一切都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佛堂、禅房、她睡觉的屋子前那棵小雏菊,以及......净心那泛着微红的、微笑的脸。 她心中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是啊,净心在。 只要净心在,她心中便不自觉地明朗起来。 她拉着净心的手,迫不及待来到她们共同的小房间述说自己这七日来的所见所闻,其实也没什么实际内容,可哪怕路上的一根草,别人家里的一只大花狗她都能说上半天。 “那家家里有个小女孩儿特别可爱,天天掰着一只小野猫的嘴喂它吃草,后来有一个人看见了,就说:‘乖,那不是兔子。’”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得咯咯咯的,而对面的净心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嘴,好像是在听,又好像心神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眼神静远而飘渺。 再后,渐渐的,她发现净心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净心好像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容貌了,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对着镜子发呆,微笑,或是叹气,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如果再白些就好了,为什么我父母不把我的眼睛生得大些呢,如果我能有小师妹的一半好看就好了......” 每每此时,净语便会忍不住皱起眉头认真道:“你在胡说什么呀,你现在的样子就最好,庵里哪个人能比得上你?如果我是男人,早把你娶回家了,哪里会让你在这里当尼姑......” 饶是净心满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扑哧一笑,笑过之后用手羞她的脸:“傻妮子......” 那样亲昵的娇嗔,让她......忍不住红了脸...... 晚间洗澡,以前只是相互搓一下澡就可以了,而现在,洗过之后,净心会毫不避讳地把自己赤.裸的身躯袒露在她面前,细声问她:“我的腰是不是不够细胸也好像太小了,一只手都握不满,”叹气,“还是二师姐的身材看最好......” 朦胧的光线中,净语的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心不明所以地砰砰急跳,强烈的冲击由视觉开始一直激荡到心底最深处,她别开视线,可身心却像被施了魔咒似的,满满的都被少女玲珑有致的身躯占据...... 这一夜的同衾而眠便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她的话反常地少,反而一向话比她少的净心一直在喁喁低语:“以前只知道鸟儿喜欢有人抚摸它的羽毛,被抚摸过的羽毛光滑又蓬松,小狗小猫也喜欢有人抚摸它们的毛皮,被抚摸的小狗小猫安静又乖巧,现在才知道,人也是一样的,喜欢有人能抚摸她的肌肤,喜欢有人......“ 少女侧过身,轻柔的声音像一缕回风缭绕在她的耳畔,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在这样浓厚的夜色中,像一种暧昧的蛊惑:“好妹妹,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么?“ 净语的心跳得失常,她紧紧地绷着自己的身体,好久,才声音微哑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要不你摸摸我试试?“ 说完,当真拿起净心的手搁在自己身上。 净心一怔,随即忍不住咯咯咯地低笑起来,说:“小语,你真逗,我摸你有啥用啊?” 边说边戏谑地把她从头撸到脚,笑道:“两个一样的身体,和抓痒搓澡有啥区别嘛。“ 越笑越忍不住,在被窝里直翻滚,笑够了,又忍不住长长叹息:“真是个孩子......“ 然后偏过身吹灯睡觉。 黑暗中,搅乱一池春水的少女没有注意到身边满脸通红浑身僵硬的同伴,更没有想到她这一晚的所作所为毫无预兆地闯进对方难以启齿的梦中。 天渐渐冷下来,庵中也一日比一日萧条,净心变得越来越沉默,眉宇间常常笼罩着云翳一般的忧郁。 净语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待净语问得急了,她才梦呓般地说道:“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曾听人说,从前有个女孩小时候就被家里送到寺庙出家,女孩喜欢画蝶,她画的每一张画上都是蝴蝶。女孩不到二十岁就过世了,直到她过世,人们才发现,她画的每一张蝴蝶,都是展翅欲飞出寺门的蝴蝶。” 净心转过脸来,泪光盈盈:“可蝴蝶是飞不去寺门的,是么?冬天来了,花儿都不在了,蝴蝶更不能飞出去了,还指望什么呢,我们早该认命的不是么?” 少女的眼泪落下来,话语沉重而哀戚,净语不懂,可她的心却像被一条无形的藤蔓紧紧地捆缚住了,难受得窒息,她说:“你想离开这里吗,可是为什么呢?这里有吃有喝不会饿死,大家都在这里呀,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其他师姐们,有师傅,你难过什么呢?” 净心地眼泪就慢慢止住了,她怔然半晌,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妹妹说得不错,是我太贪心了,大家都能这么过,我为什么不能呢?好妹妹,至少我身边还有你,还有你......” 少女说着,一把抱住她,口中喃喃自语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净语身体僵住,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回抱住少女柔软的身躯。 在净心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净语想,可是净心不说,她便无从知晓,更不愿意过分去逼问净心,只能加倍地关注对方,期待净心有一天可以对自己敞开心扉。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深秋时节,白露初降。 这一日傍晚,净心又被师傅传了去。 净语忙碌一天,身体疲惫,晚上等不到净心,便自己先睡下了,谁知直到第二日,还是没见净心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净语急了,便去找师傅,师傅慢悠悠地说道:“她出门办事去了,不是一个人,你不必担心。” 净语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师傅又道:“你今年都十五了吧,身上还没来红?” 净语的脸腾地就红了,她不知道师傅怎么还会关心这些私事,还拿到明面上去说,当下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便低下头不言语了。 师傅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视着她,语气复杂,意味深长:“十五,也不小了,就是没来红,也不必往后拖了。“ 师傅的话她不懂,可是却本能地感到排斥,她含含混混应了一声,便往告辞出门,待回到房中,本能地就想抓住一点什么,来抵制心中那种强烈的不安感,可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她抓住的不过是净心的一只衣袖。 这日黄昏,净心回来了,才三天不见的人,却憔悴苍白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如同一抹心魂俱失的游魂。 净语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问她发生什么事。 净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着,终于忍不住,扑在净语怀里,痛哭失声。 你能想象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不是佛门净地却是风月穴窟吗? 你能想象把你养大的人不是一个可敬的长者却是一个青楼老鸨般的人物吗? 师傅为什么买她们? 师傅为什么会纵容最具风情的二师姐? 师傅为什么会特别款待男香客? 在对面女子含泪泣血的叙述中,一切都有了答案。 影影绰绰的面纱被揭开,原来背后是如此肮脏可怖的真相。 风扫过窗棂,窗纸哗哗作响,灯影凌乱飘摇,如人的动荡心思。 净心泪流满面。 她轻轻道:“你知道吗,我第一个陪的人是他,我们在河边经常见到的船上的那位公子。” 渐渐长大的净心慢慢知道了尼庵的真实面目。 镇日里沉浸在寂寞与惶惑中的少女不知何时眼中就印下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 他年轻、英俊、富有,像一个拯救命运的存在,像无望生活中的一点星火,他轻浮挑逗的举止就像一种引诱示好,很轻易地掳获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的芳心。 陪人......她应该排斥的,可那个人是他......十七岁少女的心中竟泛起一丝难言的甜蜜...... 没有任何抗拒,她把自己交给了他...... 连续三日,他来云水庵,在庵中专门给男香客准备的房间中要她,三日后,那人离去,风轻云淡,再也没有出现...... 她不该有过多奢望的,可总会忍不住去那条河边,遥望河面,希望可以看到那条载着他的小船...... 她没有喝师傅给她的据说可以止疼的汤药,仿佛就是那人留给她的疼,也是珍贵的,她用心珍视着,想多留一刻是一刻...... 可难道人卑微到极致,就连梦也不配拥有吗? 她的梦破碎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残酷。 又有人来云水庵叫人,师傅叫了她和二师姐、三师姐同去。 听说是贵人,她心中还隐隐期待着,那个人是他。 怎么可能是呢?那夜让她上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半花胡须,浑身酸臭的官僚幕客。 那人整夜地把玩她,用各种羞耻的姿势,她剧烈反胃,中间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人登时变色,后来看她吓得可怜,才伸手替她把了一下脉,谁知就这么一把竟把出个喜脉...... 她惊呆了,那人却奇异地兴奋起来,连声问她是和哪个男人怀的小野种,她闭口不答,男人便更加用力地把玩她...... 一夜过去,她浑身酸软,本以为这样就算了,谁知第二日,那些传唤她们的男人开始交换同伴,她又被另一个人把玩了一夜...... 然后是第三夜...... 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流着泪跪地乞求,请那人放过她,可是已经晚了,一道血迹从她的身下慢慢洇了出来...... 那人迫不及待地把她赶出房间,然后把她送回了水云庵...... 可是这些遭遇她都没有对面前这个亲如姐妹的女子说,她含着泪抚了抚女子惊痛的面孔,凄然道:“如果,如果你还能见到他,就替我问一问,他还记得那日在佛堂前击鼓的女子吗?” 净语的心狠狠一震。 净心却仿佛已经冷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对净语说:“好了,天不早了,我们睡吧。” 风声呼啸,天塌地陷,这样颠覆一切的夜晚,如何睡得着? 净心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飘渺虚弱,如一缕游魂:“好妹妹,你能抱抱我吗?” 净语伸手抱住了她。 夜色凄冷,她们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的对方,紧紧依靠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泪水落入夜色,悄无声息。 直等到净语真的睡去了,净心才静静起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她悄悄地穿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院子。 河面上雾霭弥漫,她站在河边望着,寒风吹过她的头发,发丝扬起,可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场梦,就起于这条河上。 她怔怔望着,然后慢慢闭上眼,跳入河中。   ☆、第113章 画中君(4) 第113章 夏初菡静静地倾听着,待扇中尼中间忍不住停下喘歇来时,她问:“你这么恨张顺,容我猜测一下,那船上的男人就是张顺?依我看来,净心的事你最该恨的是你师傅,好好的佛门净地被她如此玷污,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佛门败类!” 这话说得有点咬牙切齿,待一说完,她自己先不由吃了一惊,曾几何时,她变得这样激愤,这样口无遮拦?她或许会有自己的评判,但却永远不该失了中正平和之心...... 扇中尼道:“我师傅......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是恨她,可是那时,我最恨的还是净心临死都念念不忘的男人...... 他轻易占有了她,又轻易抛弃…… 净心付出的是整个生命,可是他呢,他心中可有净心一粒灰尘的位置?” 她双拳紧握,眼睛发红,“不值,太不值,这样的男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滥淫、无耻、没有担当。 净心因为心中有了他,便不能忍受其他男人亲近,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小被人抛弃、经历饥荒,那些事又算作什么事,有什么忍不得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净心明明可以活下去,明明可以!” 夏初菡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没有人可以安慰这份悲愤沉重。 就像没有人能够形容净语看到净心尸体时的那种感觉,好像整个的一颗心被人血淋淋剜去了,惊痛空茫,生不如死,当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因为出现人命案,当地官府很快来人查看,那一刻,她是真的盼望官府能把云水庵彻底翻个底朝天,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都关进牢狱中,净心死了,所有的人都该去陪葬! 可是县老爷只草草地翻检了一下尸体,下结论是自杀后,便匆匆结案了。 也是直到后来,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三天,净心等人陪的就是官府中的人。 因为净心离世,庵里想让她换个房间,可是她不肯,就那么死守着和净心共同的住过的地方。 每天进门都要和净心说话,只有她一人在屋时也要做出有两个人在的样子,整个人神神叨叨的,让别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恨不能个个都逼她三舍。 有一次,师傅对她表示关心,拿自己吃的白面馒头分她一个,她看了后欢喜地说:“谢谢师傅,昨天净心还对我说,想吃师傅的白面馒头呢,本来她想自己亲自和师傅讨要一个,谁知师傅竟先给了,真是太巧了。” 师傅的手顿时一哆嗦,差点没把馒头扔到地上,脸色乍青乍白,忙不迭地丢下馒头,逃一般地走了。 心中无鬼,岂会怕鬼? 她心中冷笑,当天晚上,便有几个师姐在她的屋外念经,她恍若未见,依然故我。 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般的存在。 可是,该来的依然逃不过。 冬去春来,她已经十六岁,出落得越发秀丽,只是不知是不是身上未来红的缘故,某个部位不像同龄的女孩子发育得那么圆润。 师傅传她去陪客。 也不知是身处此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还是净心死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总之,她十分淡定地便去了。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要陪的那个男人,正是净心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是的,那个男人,就是张顺。 数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愤恨、悲苦、凄楚、疑惑,她眼前浮起净心的面容,心如刀绞,而面上却硬逼着自己扯出微笑,款款地向男人走过去。 男人的眼睛恨不能长到她身上,亮得几乎能闪瞎狗眼。 她依着男人的搂抱坐在他的怀中,强忍着没有把隔夜饭吐到他脸上,任对方调唇抚乳,口口哺酒,很快便醉颜酡红,秋眸迷离。 男人急得连床不顾不上上了,当即便把她提到桌上,撩开袍摆,便要行事。 疼痛让她酒醒了一些,一脚便蹬开了这个碍事的物品。 醉酒之后,她的力道并没有多大,落在男人的眼中便成了小女子娇蛮可爱的情趣,于是男人的兴致愈发高昂,迫不及待地抱着她上了床细细摆弄。 从小失于教导,生活的又是云水庵这样的环境,所以像净语这样的女子的心里并没有多少伦理观念。 她只是疑惑,疑惑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净心念念不忘。 被男人抱上床后,她没有再挣扎,忍着身心的强烈不适,怀着求解的念头任对方施为。 整个过程,她总结了一下,不过六个字:脱衣,挤压,睡觉。 如果再详细一些,那就是之前男人会像猴子一样急切,中间会像牛一样粗喘,之后又像死鱼一样睡觉。 中间,她会疼会出血,他会累会流汗,所以她不知道人们做这件事的意义何在,净心迷恋他的原因何在。 夜色迷离,她失神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心迷惘流荡。 第二日,他醒来,她便依照净心的遗愿,冷淡地问他,可还记得去年秋天在云水庵佛堂前击鼓的女子。 他闻言一笑,邪邪地凑在她的耳边:“击鼓的女子,那不就是你吗?”伸手轻浮地勾了勾她的下巴,“怎么,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惦记本少爷了?” 嘻嘻一笑,“好美人,本少爷也惦记你,还专门来找过你,可你师傅那老尼姑却塞给我另外一个女人,说你出远门了。我见那女人还算顺眼,就凑合着睡了两晚,后来因为有事就先回了家。 不过,本少爷可没有忘记你,这不,一开春不就来找你了么?” 普普通通的话语却如一道滚雷在她耳边炸开,直炸得她两耳嗡鸣,心悸眩晕,脑袋一阵阵发蒙,震惊失声:“你、你找我?” 张顺嬉笑着揉捏着她的胸脯,道,“镇日在河边洗衣服的不是你?本少爷那时候就看上你了,打听到云水庵不过是个风月地,便起了会一会你的心思,谁知好事多磨,竟拖到了现在。” 他一边揉捏一边蹙眉:“那帮尼姑都不给你吃东西么,怎么长这么小,像个小鹌鹑蛋似的,都快平成少爷这般了,这样吧,你陪少爷三个月,这三个月中少爷让你吃香喝辣,保证能大上一圈,怎么样?” 她木木的,一把掀开他的手,起身穿衣,神情漠然:“我不愿意。” “咦?”男人没有生气,反而惊奇地欠起上身看她,“小娘子还挺有性格,怎么,你有更好的主顾么?我自认给的报酬并不薄,也算年轻英俊,手段也不错吧,为什么你不愿意?” 她几乎冷笑:“你给的报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得到一分一毫了么?你年轻不年轻英俊不英俊,都你自己说的,我没看出来,也不觉对我有什么用处。至于说手段,呵呵,恕我直言,我一点也没感觉出来有什么高明之处。” 她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话语清冽如刀:“既然是个嫖客,就不要摆出情种的样子,什么吃香喝辣年轻英俊,沾得上边么?” 说完,也不看他,径直走人。 听到此处的夏初菡不禁暗搓搓地想,如果是别人,少不得要费时费力梳洗一番,但对一个头皮光光的尼姑来说,梳头自然就不用了,只要把脸一抹,就可以直接出门,何其省事省力! 所以就算张顺那厮生了气要追赶她,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追赶不上了。 实际上,听了那番言语的张顺确实目瞪口呆,但却没有她想的那么生气,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新鲜感,觉得这个小尼姑当真与众不同,有趣,真是有趣。 所以说,你永远不要试图理解一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的心思。 当他对你感兴趣时,你就是吐他一脸唾沫,他也会觉得那唾沫是香的。 一旦他不感兴趣了,你就是把心捧在他面前,他也会弃若蔽履,说不定还会踩上一脚,然后笑嘻嘻地着看它变成齑粉。 因此有人说,某某都是贱骨头,是有一定道理的。 之后,张顺又连续叫了她几次,她都表示拒绝,最后,她师傅发怒了,强制勒令,她才不得已见了他第二次。 这一次,张顺送了她一些金银首饰。她倒是接了,只不过,那反应仍是冷淡的。她把首饰掂在手里不咸不淡道:“这个发钗头皮痒了倒是可以挠一下,可惜这对耳环就不知道能做什么用了,难道用银子把它买过来然后再把它送进当铺变银子?” 认真地表示疑惑,“公子有这样的财力何不去青楼找一个知情识趣懂风情的女子,为何去却要纠缠一个什么都不懂连头发都没有的青瓜蛋子,难道公子你就好尼姑女冠这一口?” 张顺:“......” 净语皱着眉头把首饰往桌上一放,自己往床上一横,忍耐道:“既如此那公子就快些来吧,早做早结束,今日是净心的冥辰,我还要赶着去上坟。” 张顺:“......” 就算是一头发情的公牛,这一番话下来,恐怕也提不起丝毫兴致了...... 净语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张顺送她的首饰,一是出门时她忘了,直到上了船才想起来,二是,她自觉今天没做什么事,不收东西也算合理应当,所以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却不知,这个举动,在男人眼里,又成了她与众不同的一个明证。 净语提着点心纸钱来到净心的坟上,因为投河自杀,她死后师傅都没让她进庵内的塔林,就那么一张席子草草地裹了,葬到了荒郊野外。 野风吹拂,火焰飘摇,被火点燃的纸钱蜷缩扭动,随风扬起,像挣扎起舞的黑色蝴蝶。 她说:“那个男人我替你看了,一点都不值得,你为他付出了性命,可是他连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你,从头到尾都不记得。 你以前总说自己的眼睛小,我还不相信,还说你的眼睛是世间最美丽的眼睛,可是现在我信了,你不但眼睛小,看不清人,你还很傻,你为这样一个人白白轻贱了自己,丢了性命,你还丢下了我。” 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她的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凄厉,把棍子往坟上一甩,大声道:“我们从小相依为命,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说好了要一辈子做好姐妹,可是现在你在哪里,在哪里! 你死了,可是糟蹋你的都还活着,好好的活着,你看到了吗,你满意了吗?,我恨你,我恨他们,我恨我自己!我恨!” 她扑倒坟上,绝望的嚎啕落在四野回旋的风里,如同天地在悲泣。 黄昏,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云水庵,师傅又叫她去陪人,她断然拒绝,师傅怒了,便罚她跪在佛堂,不准她吃饭。 如果是以往,她未必会这样,再大事她也不会和食物过不去。 陪人对她来说绝对不会比陪张顺更恶心更难受,可是今天,在她刚从净心坟上回来之后,在她满心悲愤暴虐的时候,师傅的所作所为便让她格外难以忍受,她跪在佛堂中,忍受着饥饿和寒冷,看着那个满身金灿垂目悲悯的佛像,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荒唐,好可笑。 她师傅让她来跪佛像。 她师傅因为她不接客而让她来跪佛像。 她师傅心里竟然还有佛像。 她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涕泪四流,全身都瘫倒在地上,最后,笑得实在没力气了,便闭上了眼,泪水漫溢。 天完全暗了下来,暮色笼罩。 她抬起手,端起佛前的灯油洒向各处,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火扔在灯油上。   ☆、第114章 画中君(5) 第114章 南国多水,云水庵就建在水流边上,庵前庵后都是水。 净语放火的时间又是晚饭刚过人还未歇的时间,因此火光一起,群起奔走,八方支援,加之取水方便,因此,净语这场激愤之下点的火,木有天时,木有地利,更木有人和,于是毫无意外地被扑灭了。 火是被扑灭了,但佛堂却被烧得不成样子,佛堂中的人也差点成了火烤小尼姑。 至于失火原因,既不难推测,也不难找到目击证人,净语的师傅又惊又怒,浑身发抖,连自己平时装样子的一庵之主的面皮也不顾了,指着晕过去的净语破口大骂:“混账,贱人!我看你不受点教训你就不知道牛头马爷几只眼,来人,给我打,狠狠地打!” 连牛头马面都出来了,看来此尼确实是急着混地府的料。 两个执杖的健尼立刻过来把净语拖出来扔到佛堂前的台阶下,先用冷水泼醒,然后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杖责。 净语醒过来又晕过去,双腿鲜血淋漓。 事后老尼姑又让人把她扔进地窖,勒令众人不准给她吃饭,然后才让人散了去。 她昏睡在地窖中,病寒交加,气息奄奄,如果此时去了,于她而言,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但也不知道老天是长了眼,还是没长眼,不知过了多久,她竟悠悠醒转过来。 痛楚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寸每一分,尖锐地凌迟着她的神经,可是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痛、饿、冷,还有身处黑暗的巨大恐惧,难道自己这是要死了吗,在黑暗里一分分腐烂然后被老鼠虫子啃噬而死? 恐惧与绝望相继而来,她拼命挪动自己受伤的身体,缓慢地摸索着周围的环境。 然后她听到了一些声音,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她尽力地靠近那些声音,仔细辨认,辨认出那是她师傅和张顺的声音。 老尼姑:“……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张顺:“师太,你也太会做生意了吧,里面的人又是火烧又是棒打的,领回去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说不定老子赔了药钱还得赔棺材钱,你开口就要五十两,你当这是抢劫呀?心黑也该有个限度吧,一口价,十两!” 老尼姑毫不羞耻:“五十两对您这样的贵人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一口好茶就抵过了。 那丫头是受了点皮外伤,但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随便挨个两下就不行了的?且我毕竟养她一场,难道还真能对她下毒手不成? 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丫头那姿色、那身段,卖到妓院两倍的数都不止了。前些日子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员外想买个十几岁的小妾,打听到了净语身上了,也就是我不忍心作践她,看着公子您一表人才才舍给您罢了……四十八两,再少,老尼宁愿自己养着。” 张顺嗤笑一声:“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如果不是多长了一张嘴,谁知道她是个女人?就这样还火烧棒打的,是生是死都没个准儿,四十八两,不如把你卖给我得了,十五两,再多你爱卖谁卖谁!” “四十五两!” “二十两!” …… 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净语听着两人像讨论处理品一样讨论她的归属,心中木木的,然后一阵眩晕袭来,她又昏了过去。 醒来后,她已身在张顺所住的地方,看来,她师傅终是把她给卖了。 看她醒来,张顺让人端了一碗药给她,说道:“我已经向你师傅买下了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安心伺候好我,管保你在这里比在尼姑庵过得好,”他扫视了一下四周,“以后,你就是这个院子的半个主人。” 她仿若枯木,既没有欢喜,也没有伤悲,就那么一言不发,待药端来,她接过去,一滴不剩地饮下。 伤好之后,买她的男人便开始物尽其用了,第一晚,便往死里折腾了一夜。 她刚刚复原的身体又开始卧床不起。 如果换做其他女人,身处她的位置,说不定会以为在张顺身边比在尼姑庵好。 至少不用伺候不同的男人,至少吃得不错,穿得不错,不用起早贪黑地做活计,身边还有一个人甜言蜜语逗哄着。 可换做是她…… 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心理上的厌恶排斥就不必说了,单说身体上的,有谁体验过木楔子楔进伤口时的感觉么? 比那还要痛苦十倍,因为木楔子只楔一次,而他,却是反反复复…… 伤好后的第一天晚上,一如初次的那次,无论他怎样挑逗,她的身体都不能动情,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直接便冲了进去,疼痛让她浑身紧绷,战栗不止,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手臂,冷汗直冒。 他不由自主地吸气,眼睛都红了,一边在她耳边说着让人恨不能把他砸扁的混账话,一边狠狠进出,血液浸出,染湿床单,而他便就着这血液的润滑在她体内疯狂驰骋。 事后,他倒是抚着她的伤处貌似关怀地安抚了两句,可那种肤浅的关怀,在一个因他而严重受创忍受痛苦的人眼里,除了愤恨还是愤恨,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张顺正当年轻,正是贪恋这件事的年纪,且对她兴趣正浓,所以根本没有耐心等她伤势全好,便再次上阵,可想而知,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伤接一伤,压根就没有好起来的机会…… 这个时候,她不免会想,自己是不是误解净心了,原来她也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痛楚才走上绝路的么? 连每天下床都成了极困难的事,抖着腿上个厕所,也像个螃蟹似的…… 饶是如此,张顺还抚着她那处轻佻地笑:“美人,你这里是不是太懒惰了,三天两头给少爷闹脾气,再这样下去,少爷可要狠狠收拾你了哟?” 她拿命在损,拿全部的气力的在耗,可别人只混做玩笑,那时候,她心中泛起的突然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股莫名的凄凉…… 自然,作为一个别人买来的玩物,她的心情是没有人关心的,别人最多只在有必要的时候维修一下她,不让她太早报废,但要耽搁别人的享乐那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哪怕她还伤着,男人酒醉任性上来,也不管不顾,强制按住她,恣意玩弄。 终于,她晕倒在一片血泊中。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回到了九岁那一年,三姐从外面扑进来,衣衫散乱,满身伤痕,簌簌发抖地跪在母亲面前哭泣:“.......我是想认命的,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再待下去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 我只不过想活下来,能有一口饭吃,能有片瓦遮身,可为什么就这么一点卑微的愿望,也这么难、这么难...... 黑暗中,女人的哭声凄惨绝望,紧紧地缠裹着她,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昭告着她即将到来的悲惨结局,她恐惧,挣扎,哭泣,情不自禁地呼喊着娘亲和净心,可她们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爱莫能助,她无助地伸着手,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凄厉地喊叫了一声,蓦然睁开了眼睛...... 只有十六岁的女孩的眼睛,布满泪水、伤痛、恐惧,以及……难以形容的凄怆的眼睛…… 张顺坐在床头紧握着她的手,垂目看着她:“做噩梦了?” 净语看到他,不由自主地一哆嗦,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满脸惊惧地向后退缩。 张顺面色黯淡,头发没有梳好,像顶着一个乱蓬蓬的鸟窝,半垂着脑袋道:“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酒......”面上呈现深深的茫然,“你并不是第一次,为什么还......我是喜欢你,所以......频繁了些,可别的女人都是很享受的,你怎么老是......” 他紧紧地皱起眉,把一张晦暗面孔皱成了一张抹布,说不清是懊恼还是不满:“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紧紧地抿着唇,浑身戒备,手指微颤,冰冷的手指神经质地扣着身后的瓷枕,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才没有把身后瓷枕砸到他脸上。 她的戒备与抵制是如此明显,他愈发烦躁,站起来在屋里兜了两圈,说道:“大夫来过了,你按时吃药,休息两天就好了。” 说完,见她依然紧绷像一柄刚出鞘的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顿了片刻,便甩袖出了门。 净语瘫软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内里的衣服已经湿了,她心头突突直跳,头晕目眩,又倒在了床上。 可是她不敢睡,怕噩梦再来缠她,可她醒着,想到张顺,又像另一个噩梦...... 从她到这里,张顺要她的第一晚开始,她心中就模模糊糊地存了这样的念头,离开他,一定要离开他...... 在他身边比待在云水庵还要可怖,在云水庵至少还有喘息的时候,在这里,折磨永无停歇......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会一伤接一伤,根本没有直立行走的机会...... 现下自己病着,他或许会略有收敛,可一旦自己病好......想到那永无休止的羞辱疼痛,她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 一如她在云水庵放火一般,她的出逃也是随机而缺少计划性的。 想到他会在自己病好后再发兽性,所以她很急,不敢等到自己病好,就匆匆选了一个他出门的日子包裹卷卷出门逃走。 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说的便是她此时的状态,她连大路也不敢走,一路都在催促船娘快划快划,待一上岸,狂奔疾走,比赶着投胎的效率还高。 可她虚弱已久,又有病在身,即便拼了命地在坚持,又能坚持多久,所以很快便力不能支,晕倒在了路边。 此时各路神明又闭上了眼睛,她没有获得好心人相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那个她逃之不及的男人怀里。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抽搐,心如堕冰窟。 暮色四垂,河风穿掠,清晰的划水声响在耳边,一下又一下。 心在战栗,身体僵硬,浓郁的暮色覆盖了男人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的骇人的低气压。 这是回程的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他们所住的那条街道。 他直接把她扔上了岸,然后抓着她拖进了门。 “你想逃?”男人一路的隐忍终于到达极限,怒火爆发,用力一推,她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砰”的一声撞到院中的石桌,眼前一阵发黑,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男人怒道,“老子救你,供你吃供你喝,你想逃?” 他俯下身,一把抓起她新长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冷笑:“你一身一命都在老子手里,你还想逃到哪里?你不想伺候老子?好,那明天就把你卖到妓院,给万人骑万人踏,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就舒坦了。” 她终于害怕,身体如被狂风席卷的枯叶,惊恐颤抖。 一言她生,一言她死,卑贱如蝼蚁的人,再无出路。 她伏地哀泣:“求求公子……净语不是不想伺候公子,只是……疼……受不了,每天都流血……发热,生病……净语愿意为奴为婢,什么苦活累活都愿意做,只要不让净语……求求公子,把净语卖到妓院,净语会死的,很快就会死的……” 她哭得肝肠寸断,男人沉默地望着她,紧紧地闭着唇,一言不发。 他还记得在河边洗衣服的少女是怎样的明艳鲜活,他还记得击鼓时她的身影是怎样的优美生动,可现在才几个月过去,跪在面前的她脸色苍白,眼神灰寂,形销骨立…… 为什么会这样? 女子犹在流泪乞求:“只要不那样,公子让净语怎样伺候都可以,求求公子---” 心中如被扎了一根刺,他垂眸看着她,语气不明:“怎样伺候都可以?” 她慌乱地抬起头,满眼泪水,可怜楚楚。 他抬手:“过来。” 她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缓缓膝行到他的前面。 他撩起衣摆,抬起她的下颌,把她优美唇齿暴露在他的身下,咬牙:“舔。” 夜空幽眇,灯光昏暗,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头,半闭着眼睛,一阵阵粗喘,压抑的低吼过后,伏在她身前的女子被呛得一阵咳嗽干呕,他缓缓平复过那阵悸动,冷声:“这样伺候呢?” 她眼泪汪汪,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伏地道:“只要不那样,净语愿意每天这样伺候公子。” 他一僵,却像是更怒了一般,直起身,理好衣服,拂袖而去。 天渐渐冷起来,转眼已是冬季,窗外雪花飘拂。 即使对张顺的一切都不了解,净语也知道,此地不过是张顺暂时落脚的地方,他每年都要定时回家的。 他走了,她就真正轻松了,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窃喜。 因为上次她的出逃,张顺加固了对她的防范,所以想离开此地目前是不可能了,不过只要他不用那种方式折磨她,她还是可以忍耐下去的。 时间已近新年,张顺离开,她过了一段轻松的时光。 除夕夜,窗外大雪纷飞,窗内暖意融融,她自顾饮了一点酒,饮至半醺,便早早歇下了。 朦胧中,有一股异香在鼻端缭绕,那异香不仅让人全身松弛发软,还让人情潮浮动,焦渴暗涌。 她全身发热,红唇微启,陷入一场从未有过的春色之梦中,梦中,她回到了和净心同衾而眠的那些夜晚,净心温暖灵巧的手指在她身上细细跳跃,她的唇,对上自己唇,辗转吸吮,她的唇印上自己的肌肤,自己的肌肤便欢呼着叫嚣着,迎接着这陌生的爱抚…… 浓郁的渴望愈来愈烈,她不由自主地低吟着,渴望更多,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梦中的唇齿婉转…… 那人的唇向下,再向下...... 从未有过的欢悦,从未有过的熨贴,她流出了眼泪,慢慢地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满室弥漫的异香和酒味中,她无比震惊地发现从自己的腿间抬头的男人…… 男人的表情比她还要震惊,还要迷茫,还要不敢置信。 她不自禁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便看到一幕让她终生无法忘怀的、永远无法想象的,就是最荒诞的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情景,她的身体上伸出一截,只有男人的身上才会出现的物事….. 它挺翘昂扬,欲.望饱满…… 然后一个见鬼般的嘶吼划破了夜空:“这是什么鬼,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第115章 话中君(6) 第115章 天雷轰隆,直劈天灵盖,夏初菡僵坐原地,目瞪口呆:“那、那、你究竟是男是女?” 比听说宋秀秀是男人还要震惊,比听说秦钊是女人还要荒唐,关键是,她以女子的形态活了十六年啊,然后一夕之间就发现自己成了男人? 太玄幻了有木有? 扇中尼(僧?)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澹澹的光影中,她(他?)容颜秀丽,鼻梁挺直,下颌的弧度优美流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不知道他的身份时,觉得他是一个秀美的小尼姑,当知道了他的身份,再看,就成了一个雌雄莫辩的俊俏小和尚…… 净语:“我......我是一个二形人,感男为女,感女为男......” 夏初菡:“......” 还能再传奇一点吗? 净语秀眉微蹙:“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准确,平时我和女人没什么区别,但在某些特殊时候......和女人在一起......比较激动的时候......就是个男子......” “......” 夏初菡脸上火辣辣的,当真是一滴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由她此时的反应,可以推测当初张顺的反应,以及净语自身的反应该是何等精彩,只不过当时的净语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听到张顺那句见鬼似的咆哮后,他本能地就操起身后的瓷枕砸在了对方头上...... 张顺张大的嘴还没有合上,圆睁的眼向外突出,震惊表情还挂在脸上,就那么披着缕缕缓缓下滑的血迹,倒在了床上...... 净语本能地吓得后缩,待见他一动不动后,又拿起瓷枕多砸了几下,把对方那张人模狗样的脸砸成一副烂梨样、充分巩固了一下劳动成果后,方急匆匆地跳下床,用被子把张顺一蒙,换了一身他的衣装,再收拾出一个包裹,悄悄溜出了门。 彼时正是除夕夜,加之张顺又在,所以看门的人并没有十分用心,这才让她得以顺利逃脱。 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自不必说,他连客栈也不敢住,天晚了便找个破庙抱着自己凑合一夜,天亮了,便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直到逃出了本地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路流浪,一路化缘,他用两年的时间适应了自己身体的秘密,在他十八岁这一年,便在宁远县鲤溪镇的一个叫梨泉庵的尼姑庵待了下来。 暮春时节,芳菲渐尽,满城风絮。 这一天,他在当地富绅苏员外的家化缘。 正和苏夫人说话的时候,小丫鬟打起帘子笑嘻嘻地道:“夫人,小姐来了。” 随着帘子掀起,花香树影映进,明媚的春光如万缕灿灿金线勾勒出不远处一个窈窕少女的身影,她正站在一丛花前数花朵,数完了,含笑回眸,画扇掩唇,莲步款款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柳眉叠翠,杏脸舒红,凝睇流盼之间,如有万顷星光随波潋滟,仿佛刹那之间,所有的春光都汇聚成了眼前的实体,明媚璀璨得让人屏息..... 女子进门,先和母亲见了礼,她眉眼微弯,唇角微翘,仿佛天生带着一副灵动的笑容,净语低头向她行礼,少女清澈的眼眸看着他,如两湾流转的星河,抬手道:“小师傅不必多礼,不知小师傅法号怎么称呼,入住那个宝刹?“ 净语从未和人说过自己以前的名字,可对着少女,却不知怎么就说了:“小尼以前法名净语,到这里后改名慧清,现在挂单梨泉庵。” 夏初菡闻言顿时被雷击了,结巴道:“你、你改名......慧清?” 净语低低地“嗯”了一声。 夏初菡语气分外复杂:“你还是叫净语比较好,慧清这个名字......真心不适合你。” 净语垂眉敛目,说道:“她也说比较喜欢净语这个名字,所以我便又改回来了。” 夏初菡点点头,莫名地松了口气。 那日,母女二人和净语在一起说了一会子话,后来苏夫人被苏老爷叫去,屋中便只剩下净语和少女两个人,两人倾谈之下,甚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当天离开时,少女便邀他次日来自己的楼中做客。 净语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听到过的一些关于苏小姐的传闻。 苏小姐名苏萱,年方十五,貌美聪慧,据说诗画棋秤无不精妙,很得苏氏夫妇钟爱。 苏小姐从小便定了亲,年已及笄,但婿家还未来娶,于是她父母便专门为她建了一座好楼,让她闭居其中,遣一个仆妇和一个丫鬟随身服侍,因为从不见外人,所以外界对她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净语想不到,自己竟如此有幸,不但能一睹苏小姐的真容,还能被她邀请做客。 净语依约来访。 如果说云水庵有什么还能让净语心怀感激的,那就是,他在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能鄙事,略通文墨,善下棋,会击鼓,可以让他以此取悦想要取悦的人。 苏小姐喜欢下棋,两人经常在一起对弈,胜负互分,时间长了,益相熟稔亲爱,渐渐结为闺中良友。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 扇中的男子陷入回忆,唇角不自觉地含着一缕温柔的微笑。 她是如此美丽,灵动,单纯,活泼,比春光中跳跃的清泉还要明媚清澈,她的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她的心中充满光明和温暖,是他终生都在向往的美梦,只远远地望着,便让人心生欢乐。 她出身富贵,有爱她至深的父母,所以她永远不会像净心那样,会被人伤害,甚至被夺去生命,她会一直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快乐无忧的生活着,像这个世界最美好、最有希望的佐证,这让他有一种近乎感激的安全感。 而在苏小姐的眼中,净语容颜秀美,性情和煦,和他相处很愉快,他会逗她开心,会在不经意间照顾她讨好她,他时而活跃,时而娴静,目光中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深幽,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淡淡的忧伤和沧桑,这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长闭深闺的金丝雀,不自觉地被他的气质深深吸引。 原来,在最初的最初,在远远还没有相爱的最初,他们就已经是对方眼中特别的存在。 身处华笼的鸟儿会感到寂寞吗? 少女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长年避居楼中,日常就是自己消磨时间,所以,从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有人陪伴的,当尝到有人陪伴的快乐后,便越来越离不开这种陪伴。 于是,她便让净语搬过来与她同住。 从初夏到深秋,他们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是的,随着感情日渐亲密,他们还住在一起,就像当初净语和净心那样同床而眠。 长期避居楼中与外界隔离的人通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外部的世界怎样与他们无关,也波及不到他们,他们自成一体,眼中心中只有自己生活的这一小方天地,他们在自己的伊甸园中,甜蜜自在,无忧无虑。 只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亲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亲密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苏小姐性情调皮,睡相也调皮,常常是一夜醒来,她的腿在净语身上压着,胳膊在净语脖子上搭着,把对方当做一个抱枕,就这样看对方还能横平竖直地安然沉睡,心中十分好奇,于是每当她先醒来的时候,不是用手拨拉对方黏在一起的眼睫毛,就是用小细棍儿好心地替对方清理鼻腔,所以净语不是顶着乱糟糟的眼睫毛醒来,就是打着喷嚏醒来,总之每次迟醒都会有一场小灾难。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净语早醒,他先把八脚章鱼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移开,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自己悄悄穿衣下床,到花园里剪一束带露珠的花插在花瓶中。 苏小姐喜欢花,每次看到花都会露出欢悦的笑容,所以他会让她每天醒来后,都能看到一束鲜艳的花。 苏小姐在花香中醒来,迷糊着脸伸出双臂,净语便自动拿过旁边的衣服伺候她穿衣,以前这种事情本是由小丫鬟做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由他接手了。 苏小姐穿好衣服,半闭着眼睛往床上一坐,嘟着嘴把脸一伸,净语便笑着过来替她擦脸。 以前苏小姐都是自己洗脸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撒娇地推给了净语。 待这一切做好后,苏小姐才带着浅浅的笑容坐在梳妆镜前,一边逗弄瓶中新鲜的花朵,和净语说着话,一边让小丫头给她梳头。 自然,梳头这个活儿,净语是不擅长做的,因为从来没有实际操练过。 苏小姐饭量不大,以前每顿饭必有剩饭,这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来说本来不算什么,但净语来了后,每次都会把剩余的饭菜细细吃完,他吃饭时,脸上会不由散发出一种幸福满足的辉光,哪怕只是一点残羹冷炙,他吃起来,也会两眼闪亮,享受无比。 这让苏小姐十分好奇,有时候只吃半碗米,她便会皱着眉头说:“哎呀,吃不完了,怎么办?” 净语便会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米扣到自己碗里,满脸洋溢着富足的光芒,一粒不剩地吃完。 苏小姐在旁偏头看着,美目闪亮,不知不觉地受其感染,会多加一勺,可比起吃饭,苏小姐慢慢发现,她更喜欢看净语吃饭,后来不知怎么就演变成,更喜欢看净语吃她分给他的饭。 雨窗听雨,霞亭作画,花底填词,香边对弈。 他陪她做了一切她以为风雅的事情。 那副画有他画像的扇面,就是她画给他的,他视若珍宝。 转眼已是中秋,他回了一趟庵里,回来时,家中只有他一个人,苏小姐到她父母那里去了。 他从阳光普照等到月色皎洁,苏小姐回来时,就见他已经歪在床边睡着了,怀中抱着一个用秸秆编成的亭台楼阁,十分精美繁琐,飞翘的屋檐上升起半轮明月,亭台下,一只小船中,相对坐着两个赏月的人,一个头皮光光,一个云鬓雾鬟…… 如是往常,苏小姐一定会惊喜地叫起来,可是今晚,在她和父母团聚归来却看到他孤零零地睡在黑暗中后,在看到他即使睡着,也是以这般等待的姿态怀抱着给她的礼物后,她突然就无法生出那种纯然的欢喜,她默默地捧着那只楼阁赏玩半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听到动静,净语醒了过来,待看到面前的少女,不好意思道:“哎,不小心睡着了,小姐在夫人老爷那边玩得好吗?”看到她手中的秸秆楼阁,微笑道,“编给小姐的玩的,不值什么,小姐喜欢吗?” 苏小姐点了点头。 他便像得了莫大的赏赐似的,脸都红了,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说道:“现在月光正好,小姐要不要去后花园赏个月?” 少女一侧的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笑窝,她眉眼弯弯地上前拉起他的手走向门外,夜色掩盖了他愈发通红的脸色。 两人相携来到后花园,月光明净,花木扶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净语道:“小姐先等一等。” 而后走池塘边,点起一盏盏的小灯放入水中,原来是一盏盏橘灯,苏小姐想起每次吃橘子时,他都会把橘子壳细心地保留收起,原来是做这个用。 小灯在水中飘飘荡荡,如燃起一盏盏星光,把水面映得一片流光溢彩。 天上月光,水中灯光,就连生平最好风雅的苏小姐,此时竟夜无法想起一句诗能形容眼前的情境,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个生平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梦幻,美妙得让人不忍苏醒。 点过灯,他引她到不远处的凉亭,那里已经摆上一碟梨果和一壶果酒,净语笑道:“从庵里拿的,庵后面有一片梨树林,每到春天梨花如雪,到了秋天就结出满树梨果,虽然小姐看不到梨花,但吃个果子也是好的。” 顿了顿,又道,“净语身无长物,不能给小姐更好的东西,这些小玩意儿,博小姐一笑罢了。” 说着,从下面的竹篮中拿出几个杯子,斟上酒,微笑:“梨子酿的果酒,甜甜的,不醉人。” 他端了一杯给她,剩下的排成一排,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敲了起来,杯中盛了不同分量的酒,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连在一起,竟像一首欢快的乐曲。 苏小姐登时来了兴趣:“这个好玩,我也要玩!” 净语把筷子递给她,她敲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同样的东西,她敲起来就零零散散的不成个曲调。 苏小姐道:“你来教我。” 净语“嗯”了一声,站到她的身后,耐心指点,后来干脆握住她的小手,带着她轻轻地敲了起来。 月光下跳出的水滴,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蝌蚪,她欢喜地看着,回眸对她嫣然一笑。 他垂目看着她,浸了月光的眼睛,是一片让人沉醉的温柔。 苏小姐莫名地心跳加速,月影下,那人的眉、眼、唇,挺直的鼻梁,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好。 刹那间,竟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自己身后的不是一个秀美的女子,而是一个俊美少年。   ☆、第116章 画中君(7) 第116章 赏月归来后,已近半夜,两人上床安歇,苏小姐自然而然地滚到净语怀里,口吃含混:“讲讲你的事吧,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 净语屏住呼息,低声道:“只是……随便学的……一点皮毛……” 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能提,像深埋于心底的疮疤,轻轻一揭,便鲜血淋漓,他沉重地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怀中已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睡着了。 睡着的女孩儿像小猫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不一会儿,又抬腿压到他身上,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睡颜娇憨甜美,朦胧的月色中,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让他想起风雨中用手拢着的一小团火苗,小心翼翼,珍尔重之,恨不能用整颗心、整个生命去捂。火红的光辉跳跃在手中,像一轮朝阳,只要有那么一点,便会觉得风雨途中不再漆黑一片,不再孤冷绝望。 窗外灯火渐熄,有飞蛾扑进残余的灯火,就像那些心怀渴望的人,渴望那光,不惜去扑火,渴望那香,不惜去吸毒…… 因为身心渴慕,所以只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又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反而只能小心翼翼地看顾,不敢有一丝轻犯…… 他把她扑落到脸前的头发轻轻地拨到耳后,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的唇,那样细腻,那样柔软,指尖不知觉地战栗起来,心悸良久,他才慢慢地,轻若细羽地、一点一点抚过那片香软,代替他的唇,印下每一分眷恋…… 天渐渐冷起来,南国的冬天很少下雪,而这一年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雪。 苏小姐高兴极了,像个孩子似的在雪地里玩耍,抛雪球、堆雪人……满院子洒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美丽的脸蛋红扑扑的。 净语在旁帮她拿着披风,含笑看着,目光温柔宠溺。 待她停下喘歇的时候,他便拿着小暖炉过去给她暖手,苏小姐调皮地把手直接伸进他的怀中,他微微一笑,当真解开衣襟把她的手藏进自己衣服里,然后微微低头替她整理散乱的鬓发。 两人的头不经意间轻轻触到一起,呼出的白雾缓缓纠缠着。 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丫鬟不禁呆了一呆。 净语看到苏小姐的鞋都湿了,微微蹙眉道:“小姐的鞋湿了,这样下去会把脚冻坏的,快回去暖一暖。” 说完,不由分说,把暖炉放进她的怀中,拉着她便往屋里走。 小丫鬟欲跟上来,净语道:“去帮小姐打点热水吧,小姐的脚要泡一泡。” 小丫鬟连忙答应着去了,待两人的身影快消失时,小丫鬟不禁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两人快步回房,净语先帮苏小姐把鞋脱掉,发现她的袜子已经浸湿,不由道:“玩的时间太长了。” 待把她的脚擦干要放入被窝去暖,却又觉得暖得太慢,于是索性就把她的脚放进自己刚刚揭开衣襟的怀里。 苏小姐呆住了,融融的暖意从脚底直蔓延到内心,她的心潮潮的,软软的,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姊姊,如果以后我嫁了人,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吧。” 净语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半开玩笑道:“好啊,到时候小姐成了当家主母,就捐一座小寺庙让我住在里面吧。” 苏小姐偏头想了想,却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登时两眼发亮,双掌一合:“好啊,那我们一言为定。” 说完,还举起手和他拉钩盖章,净语笑着从了。 热水端来,净语试了一下温度,然后把苏小姐的脚慢慢放进水里。 苏小姐还在畅想小寺庙的种种,净语忍不住笑着打断了她,道:“说了这么多,小姐将来的夫家到底在哪里呀,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苏小姐扭捏了一下,道:“就在隔壁新田县,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他家儿子叫张顺。” 净语的耳边登时就“嗡”的一声,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而脸上的笑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冻收敛,最后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惧和哀伤来。 一片阴影落下,他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石雕。 苏小姐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姊姊,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什么,我来帮小姐洗脚吧。” 不待她阻止,他已经起身半跪在她面前,低下头,用手轻轻握住她那双白玉小脚。 他洗得那么仔细,动作那么温柔,像对着一件绝世珍宝,一件只能最后看几眼的绝世珍宝,苏小姐怔怔地望着他的头顶,脸不可遏制地一点点红起来。 净语缓过最初的那阵心悸,强抑着内心的不安,不着痕迹地套她的话,越套越心中越凉,越套心中越难过。 他抬头仰望着这个自己奉若珍宝的女孩,眼中浓烈的哀伤再也掩饰不住,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已然成痴。 苏小姐被他的目光所摄,也呆呆俯视着他,小丫鬟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两人深情凝视的画面。 她心中再次异样了下。 “小姐,刚才碧云姐姐过来传话,说夫人让小姐过去一趟。” 苏小姐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净语连忙替她擦干脚,换上新鞋新袜,给她系上披风,送她出门。 雪地中,两个身影渐渐远去,零零星星的,还有一些话随风飘来: “小姐,净语师傅对您可真好。” 苏萱:“是啊......所以,你要学着点儿......” 直到用过晚饭,苏小姐才过来,冬日昼短,窗外已是暮色笼罩。 净语照例守着一盏灯光等着她。 苏小姐撅着嘴进门,净语连忙起身替她解衣,服侍她上床,看她不高兴,便问:“小姐今天怎么了?” 苏小姐毫不避讳地钻进他的被窝,待他进来后,头枕上他的肩膀,委屈道:“今天,父亲提到易经,我便想起,以前父亲请先生为我授课时,曾讲到‘人体精构’一节,当时先生草草带过,我问起他时,先生便顾左右而言他,还说,不是我应该问的。 多奇怪,父亲请他来,不就是为我解惑的么,再说圣贤之书,有什么说不得的?” 少女微微仰起脸,柔软的唇不经意擦他的侧脸,口吻愈发不满,“今天父亲提起,我便把那个长久思而不解的疑问说了,谁知父亲竟然变色,好像整个人都很不自在起来,不是说那些话不该问,就是说让我多读读其他修身养性的书,总之就是闪烁其词,然后连饭也没吃完,就匆匆离开了。 母亲还嗔我‘阿呆’,说我不懂事,然后让人把饭给父亲送去。“ 苏小姐秀美微蹙,抬起身来看他:“你说这些大人多奇怪,他们到底怎么了?“ 少女的脸对着他的脸,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柔软的香唇近在咫尺,幽幽的体香缭在鼻端。 这是他身心渴慕的女子...... 他倾心呵护的女子...... 他爱若珍宝的女子...... 为何要归了那个渣滓? 心中如有一根弦轰然断裂,他抬手轻轻抚上女子美好的面颊,缓缓微笑:“小姐真想知道么,那我可以告诉小姐。“ 而后在对方睁大的眼睛中坐起身,把对方放倒在床上,声音微哑:“我现在就告诉小姐什么是人体精构......“ 苏小姐美目圆睁,睨他:“你教我,你读的书比我多?“ 他唇角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手慢慢伸进少女的内衣,慢慢向下:“不,恰巧就会这一点而已。“ 待手抚到那一处,但觉奇葩初绽,莲瓣微开,遂红着脸微微调笑一句:“如此蜜巢,何鸠居之?“ 苏小姐害羞地扭着身子嗤嗤笑,躲着他的手,嗔道:“姊姊别捣乱,你和我不一样么,有什么好看的?“ 净语道:“人各具体,哪能一样?“ 于是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抚向自己身下,那里,早有一物,灼热翘然,蓄势待发。 苏小姐登时惊讶无比,美目溜圆:“这是什么,让我看看,为什么我没有?“ 净语的脸红得要滴血:“以有补无,这就是精构,请小姐试着尝试一下。“ 说罢,倾身吻住她的唇。 灯光熄灭,帐幔微摇,不时地,那帐幔中透出一点这样的声音: “嗯唔,好痒痒,别摸......“ “不不,那里不能亲......“ “啊!你用擀面杖扎我......“ 再后,便是一些哼哼唧唧吚吚呜呜的声音,像被人封了口似的,渐渐地消寂在夜色深处。 牡丹露滴,巫峡云停。 待两人的呼吸慢慢平复,净语微哑着声音温柔地问:“刚才,弄疼了小姐了吗?“ 苏小姐窝在他的怀中哼哼唧唧,不肯露脸,净语低头满怀柔情地亲吻着她,一只手缓缓安抚她的后背,苏小姐细若蚊蚋地咕哝一声:“原来是这样的精构,难怪爹爹不肯告诉我。“ 净语低笑一声,吻了吻她的眼睛。 苏小姐嘟嘴:“我也要摸你。“ 净语“嗯“了一声,坦然任她摸,而此时的他已渐渐恢复女子形体,苏小姐道:”你身上藏的是猴王的金箍棒啊,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不想用的时候就收回去?“ 净语:“......“ 他的脸热的几乎要起火,唇角却挂着抑也抑制不住的笑容,仿佛十八年来所有的痛苦辛劳都得到了补偿,只觉心中绵软一片,是那样幸福和满足。 他抱着她,声音低低,温柔入骨:“嗯......我们睡吧......“ 苏小姐哼唧一声,蜷在他的怀里,净语紧紧地搂着她,就这样玉山相并,耳鬓厮磨,相拥而眠。 从此,梦不再孤独,心不再流浪。 第二日醒来,净语抑制着身体的叫嚣,起身漱了口,洗了牙,然后便过来亲她。 苏小姐半醒半梦间微启小口,迎接他的侵入,直吻到两人气喘吁吁她才微启眼睛,口齿含糊地问了一句:“金箍棒又出来了?“ 净语:“......“ 他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朝霞,垂目看着她,柔声道:“你昨日才刚......怕你累,还疼吗?“ 这话提醒了苏小姐,她立刻半闭上眼睛开始哼唧:“还没睡醒呢,腰累,我要再睡一会儿。“ 净语:“......“ 他怜惜地为她轻轻按揉腰部,苏小姐享受地闭着眼,不一会儿又睡意朦胧。 净语为她盖好被子,收起那块带血的白绫,怔然看了半晌,而后仔细叠起,放在贴身的衣服内。 屋内供着两盆花,被屋内的暖气养得郁郁葱葱,惜乎这个季节是不开花的,净语想了半晌,找来一些废弃的粉红纱布做了一些绢花,然后把花点缀在那丛绿叶间,乍然看去,就像一盆盛放的鲜花。 想到苏小姐看到这花时的笑容,他的唇角满是笑意。 天色不早,小丫鬟又来问什么时候吃饭,净语回头看苏小姐,苏小姐还是赖在被窝不肯起。净语便道:“先把饭端过来吧。” 而后坐到床边,抚了抚少女红润润的面颊,微笑道:“没关系,小姐可以在床上吃,我来喂你。” 从此,苏小姐的撒娇内容中便多了一项,冬天不想出被窝了,便连人带被子蜷在他的怀中,由他伺候着在床上用餐。   ☆、第117章 画中君(8) 第117章 夏初菡静静听着面前的男子和苏小姐的日常相处,只觉得非常羡慕,想想自己和夫君大人尚算幸福的婚后生活,想想镜中男所说的杨小姐的表哥和表哥前妻的生活细节,夏初菡觉得,若论起宠妻之道,其实,谁也比不上眼前这扇中的男子。 但事情总是如此,凡有一利,必有一弊。 他温柔深情,爱妻入骨,但却天生缺乏一份像镜中男那样的缜密而狠辣的心思,镜中男不仅想到了不让杨小姐怀孕的问题,而且还为了不让杨小姐怀孕,竟让自己完全不能生育。 但净语......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想当初他大师姐说他“你不来红,连心眼子也不来了?”虽然有那么一点刻薄,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道理...... 他的心眼子都长到别处去了,比如说他虽然出身寒微,但却学了不少个技艺,再比如说他对净心和苏小姐的那些个痴心...... 他经历坎坷,可从某一方面看,又显得有些单纯,就连床事这个事情,也完全是从张顺那厮那里学来的一点经验。 因为之前自己的痛苦体会,所以过程中他特别注意苏小姐的感受,就怕她有一点点的疼痛不适,所以哪怕是第一次时,苏小姐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感受到那种撕裂般的痛楚。 之后,净语每次爱她,都要问她疼不疼,弄得苏小姐都不耐烦了,抬起小脚就要蹬他的脸,净语笑着握住她的脚,看她红润润的娇俏模样确实是非常享受的样子,才放下心来,确信了张顺那厮说的“别的女人都是很享受的”那句话。 两人渐入佳境。 和心爱的人做最亲密的事,真的是非常美好的经历,避居世界一隅的他们,屏蔽了所有,忘记了一切,只沉浸于眼前的幸福甜蜜。 只偶尔有那么一次,苏小姐灵感突来,说了一句:“哎,我们这样好像是不对的耶。” 虚虚压在她身上的人微微一顿,喑哑的嗓子低声道:“反正不会有人知道。”而后继续吻她。 苏小姐乖乖张开小嘴任他亲,过后还咂了咂嘴巴:“这次好像是叶子清香,我喜欢上次那个橘子味道的。” 完全是一副在挑水果的口吻。 净语微红着脸“嗯”了一声:“我收的橘子皮还剩下一些,下次我就用橘皮茶漱口。” 是的,每次亲苏小姐前他都会用各种带清香味道的草叶泡茶漱口,这也造就了苏小姐特别喜欢他的亲吻,兴致来了,还能点一点口味。 这一年的冬天,是罕见的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温暖如春。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脱去冬衣换上春装的少女,陡然焕发出一种无法言语的风采。 连苏夫人都觉得,自己的女儿真的不一样了,以前的她虽然漂亮灵动,可哪有眼前这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妩媚风韵,那眼波流转之间,盈盈欲滴,简直像一朵含露初绽的牡丹花,突然之前便显出了风华绝代的前兆。 真是让苏夫人又欣慰又心酸,女儿果然是长大了一岁,但离远离自己身边又近了一步。 却不知,能让一个女人褪去青涩而绽放出这般风韵的,除了爱人的滋润洗礼,再无其他。所以有人说,爱情是最好的美容品,这话诚不欺我。 这般温馨甜蜜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因为过于风平浪静,过于和美幸福,所以谁也不会想这平静生活的背后会隐藏着什么波澜。 所谓温柔乡,英雄冢,英雄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本就不甚敏感的凡人? 所以,苏小姐的身体出现异状的时候,净语根本就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担心了一下,苏小姐是不是病了? 此时天已入寒,苏小姐的身体也出现了冬眠动物的特征,胃口不大好,困顿嗜睡,但也就是这样而已,而且随着净语的百般精心照料,苏小姐很快又恢复过来,所以谁也没有把这种异状放在心上。 随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张家要来迎亲了。 这个消息让两个人都蒙了,即使事先有这样的认知,即使事先已为将来做了很多安排,可是事到临头,还是不能接受,那种仿佛生生的把人劈成两半的痛苦,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不能想象。 那一段时间,苏小姐非常忧郁,动不动就掉泪,常常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净语也非常难受,但还是对她百般安慰,说,他不会远离,他会在离她最近的尼姑庵住下来,默默地关注她。如果她想他了,可以来尼姑庵上香,或者,她丈夫不在的时候,他会去探望她。 末了,拿出一小瓶红色的汁液,递给她,涩然道:“女人家第一次,是要流红的.....别让夫家挑理,新婚晚上......用上它......” 苏小姐流着眼泪接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头慢慢抵在一处...... 苏小姐出嫁的盛况净语没有目睹,他提前离开了,一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心爱之人嫁给自己最恨的那个渣滓,一是他要去张顺的家乡打听情况,寻一座离苏小姐最近的尼姑庵挂单...... 转眼数月过去,思念铭心刻骨,他想起苏小姐的点点滴滴,想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张顺会善待她吗,她身边的丫头会照顾好她吗,他并没有奢望再和她在一起,只要她还记得他,只要她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自始至终,三姐的结局,净心的结局,都是他心中无法解开的结,比起在一起,他更希望她能够安安稳稳活着,活得很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梦破灭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残忍彻底。 转眼已是半年有余,他一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当然,她刚新婚,要适应新环境,要应付丈夫,要伺候公婆,想必是忙碌的,是以,他心中虽然酸涩,却也莫名地有些欣慰,至少,她是安好的。 或许,从内心深处,他一直有一丝隐隐的内疚和忧惧,就怕她因为他们的事,而受到什么伤害。 却不想,噩梦成真,还是最残酷、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那种。 那一天,他从外面洗衣回来,便听到两个小尼姑在小声议论,说今天来的那位香客张家的太夫人,家里出了什么什么事云云。 他一听张家二字,便心生警觉,连忙走了过去,问两人到底是什么事。 半年下来,大家也混熟了,两个小尼姑没有避讳他,神秘兮兮地说了:“听说,他们家儿子娶的那个新妇,进门还不到半年便生了孩子,显见的婚前便和野男人勾搭过。张家要休了她,她一根绳子上吊死了,她娘家不肯罢休,不停上告,现在张家正陷在一堆官司里面呢,也难怪张太夫人要.求菩萨保佑了。” 后来小尼姑又说了什么,他全没听清,脑子里嗡鸣一片,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两个小尼姑吓了一跳,愕然住口,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他也全无反应,浑身哆嗦地转过身,行尸走肉般地向庵外走去,连新洗的衣服也不管了。 阳光明亮,晃得他眼前一片惨白,他两手汗腻,胸口窒息,勉强扶住路边的墙壁,才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手指在剧烈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张府门前,短短几里路程,几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连恐惧都没有了,没有想这是张顺的家,没有想他遇到张顺后会怎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在里面,他必须见到她,哪怕见了她马上就死都行。 事情的结果可以有好多种,而他遇到的总是最坏的那一种。 他碰到了张顺。 可他几乎已经不认识他了,不是因为对方脸上多了两道疤痕,也不是因为对方脸上多了一层潦倒阴郁的晦气,更不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而是他自己当时的状态,神识恍惚,近乎崩溃,除了苏小姐,恐怕谁都不认识了。 张顺却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神情一下子便狰狞起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声:“呵呵,是你!老子找了你好久,想不到你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脸上现出一种可怕的戾气。 他清醒了些许,问道:“张顺,你夫人呢?” 他一心都在这件事上,其他的什么都忘了,可这话听在张顺的耳中不啻于了一种刻骨的嘲讽,张顺一个耳光扇过去,大骂:“你这个贱人!还敢嘲笑老子,老子当初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才会大过年的过去陪你,你这个毒妇,竟还下毒手害老子!” 说完飞起一脚,刚刚跌倒唇角流血的净语登时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番动静引来不少人注意,张顺像是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把他揪起来,拖进府内。 府内有一种难以描述萧条的气氛,张府虽然要休掉苏小姐,可苏小姐横死,他们也不能不赔一口棺材,那口漆黑的棺材,就那样宿命般地,露出狰狞一角,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目中。 他喉中发出一声悲鸣,像受伤的野兽频死之前发出的绝望哀嚎,挣扎着就要扑过去,张顺以为他要逃跑,抬手便给了他一拳,他痛楚地弯下身,被张顺拖到了一个房间。 他只有十八岁,他一生都在当女孩养,虽然心中住着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可在体型力量上完全不能和眼前成熟的男子相比。 可是他心中激起的恨意压倒了一切,他什么也不顾了,在他看到那口棺材的那一刻,他什么都不顾了。 他一口咬在张顺揪着他的那只手上,下死力地咬,几乎把对方的手骨咬断。 张顺“嗷”的一声,一把甩开他,看着自己手上深可见骨的齿印,眼睛都红了,猛地扑过去就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他口中流血,脸颊高肿,身上一片一片伤痕,可是却全然不惧,望着张顺的目光充满刻骨的仇恨:“张顺,你这个畜生,你杀妻,你不得好死!你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 张顺已经丧失理智,掐住他的脖子,便往旁边的一个木架子上撞去,他额角溅血,脑袋一阵阵眩晕,本能地挣扎着,摸到架子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抬手便往张顺的脸上砸去。 屋内一片噼里啪啦声。 不远处刚刚和张顺喝酒的一群狐朋狗友闻声赶来,还有经常跟在张顺身边的一个小厮。 张顺双目赤红,状如野兽,已然癫狂,大声吩咐小厮:“去把大黄牵来!” 小厮被他的样子吓到,飞奔而去。 此时的净语已在他的连番的攻击下昏迷过去,张顺环顾众人,神经质地笑道:“现在我给兄弟们看个好看的玩意儿!“ 说着,三下两下便撕开地上人的下衣,不顾体面地分开他的两腿。 在场的人略惊,一个狐朋狗友挖着鼻孔道:“老兄,这个么......兄弟们都见过,虽然是个尼姑的,但应该也和其他姑娘没什么区别......” 张顺充耳不闻:“把狗牵来!“ 众人更惊,虽然能和张顺厮混到一处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张顺要做的事,也太重口了有木有! 那位鼻扣兄又道:“张兄,人和狗......虽然没见过,不过,你那大黄好像是条母狗......“ 众人:“......“ 张顺呵呵笑着,已是理智全无,直接拉过大黄,按住它的头,让它舔那人的两腿之间。 在场的人呆呆地看着,惊骇长大的嘴巴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雏鸟。 微微带刺的舌头一下一下地刷过那人身体的敏感地带,陷于昏迷状态的人微微动了动,张顺按住他,让大黄不停地舔,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在那女子形体的腿间,慢慢地,像苏醒了似的,颤颤巍巍地,翘起一个男人的标志...... 在场的人“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张顺癫狂的笑着:”看见了吧,兄弟们看到了吧,朱兄,你不是喜欢清官相公么,要不要来玩一下?“ 那位被点名的朱兄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净语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悠悠醒转,待但到自己的情状,陡然一声悲啸,便向张顺撞去,张顺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净语挣扎着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外冲了过去。 张顺大怒,还要去追,狐朋狗友拦住他,难得地说了一句人话:“家里已经有一具棺材了,别再闹出人命来,让伯母担心。“ 张顺这才萎靡下来。 净语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满脸的伤痕泪痕血迹,衣衫褴褛,情状扎眼,引来不少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可他全无所觉,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走过去。 凡我爱的,必被夺去,凡我恨的,必被其辱...... 光明和希望在一分分碾碎,不留分毫,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一处旷野,而后,拿起一条绳子,在一棵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118章 画中君(9) 第118章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面前的男子,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有错,可是他却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说不清是怜惜还是难过,夏初菡道:“你的事情我会如实禀告巡按大人,不但张顺、就连购买收养你的师傅,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你现在可以安心去轮回了。” 口中如此说,而心中想到的却是,如果张顺杀妻的罪名不成立,那还能以什么样的罪名惩罚他呢? 他迫害了净语,可是净语却是他买的奴婢,还是一个逃跑的奴婢,就是要罚,又能罚多重?能抵得过他的所作所为吗? 夏初菡不知道。 可是她却不愿看到面前的男子却因为那样一个人一误再误,最后,反连累得自己无法超脱。 果然,扇中男听到她的话后,沉默了,说道:“我想再等等,等看到那恶人的结局后再离开。” 夏初菡道:“其实你这又何必,坏人会受到惩罚,这是天道。即使有一时侥幸逃脱,但总有他受报应的时候,他的结局如何,难道还能比得上你的投生重要?还能比得上你重获新生后和苏小姐或净心再续前缘重要?去轮回吧,他已经耽误了你一世,别再让他影响你下一世。” 扇中男嘴唇微动,眼中蓦然泛起一层泪水。 他说:“我……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夏初菡:“如果你们有缘,总会再相见的。” 扇中男双目微闭,声音微哑:“我明白了,我愿意听你的话,谢谢你。” 夏初菡微微点头,双手合十,念起经文。 扇中男微讶:“你会念经?” 夏初菡:“我以前是出家人,虽已还俗,但长期守斋,向佛之心未变,算一个在家居士。” 扇中男目露惘然,自嘲:“我枉为出家人,生前只把出家当做一种谋生需要,一再破戒,难道是因为这个,佛祖才要惩罚我?” 夏初菡:“佛祖不会罚人,只会帮人。” 说完,念经声又起,柔和的光芒萦绕在男子周身,抚慰着他,净化着他,面前的身影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安谧,最后竟显出一种祥和来。 男子再次向她道谢,轻声道:“来世,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 话未说完,身影已消失在那片光芒中。 真正的什么? 男人?女人?还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夏初菡不知道,只是他一定不再是一个游离于两界边缘的人,而会以一个纯粹的身份重获新生吧。 江含征醒来,夏初菡把扇中男的事情告诉了他。 江含征震惊半晌,才茫然失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事。”他把夏初菡拉坐到床边,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说道:“夫君睡觉的时间,夫人却解决了这么一大件案子,虽然为夫心中欣慰,但是……”他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承担,能让夫君和你一起面对的,就让夫君和你一起面对,知道了吗?” 夏初菡怔然,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那一部分,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江含征又笑,抚了抚她的脸,说道:“我们现在是一起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她不明白,可是却因为他突来的温存动作脸红了。 第二天,夏初菡和江含征一起去了官衙,因为有了之前扇中君的供述,案子的推行进行异常顺利,张顺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在水云庵的所作所为,包括购买净语虐待净语的经过,事情的交代与扇中君的叙述并没有太大差别,证明扇中君并没有记忆缺失或扭曲。 夏初菡静静地听着,整个过程都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那把折扇,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只在审问快结束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休掉苏小姐呢?” 张顺不可思议道:“她婚前*,是个不洁的女人,还生了别人的野种,试问哪个男人会……” 夏初菡道:“如果是这样,你婚前*多少次?你与那么多人有染,要说不洁,你早已不洁成一坨狗便便了,怎么还会嫌弃别人呢?”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用斥责或讽刺的语气,而是一副非常认真表达疑惑的神情,张顺愕然张口,原本有许多理由可以反驳她荒唐的理论,可一时之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傻在了那里。 江含征咳了一声,威严宣判,张顺虽未杀妻,可免除死刑,但他奸宿女僧,买卖为婢,之后竟当众做出用犬行秽乱之事,影响极恶,根据本朝律法刑律,拟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至于云水庵众人,庵主先于庵院门首枷号三个月,而后按买卖良人子为倡优论罪。其他各人视情节轻重各有惩罚,苏小姐的尸体以及幼子归其母家安置。 如此案情结束,只待刑部批文下来再施刑罚。 南国的四月天气已经极热,夏初菡从当地衙门归来,只觉得身心倦怠,如经过一场漫长的损耗,当天晚上,便病倒在床。 大夫的诊断,说是邪热入侵,然后开了几服药,嘱她好好休息。 夏初菡浑身无力,头脑昏昏,江含征道:“等你病好,我们就回官署,巡查该结束了。” 夏初菡咳嗽了一声,歉然道:“是我耽误了大人么?” 江含征摸了一下她的头,失笑:“说什么傻话,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各地每年都会有巡按御史巡查,我还能事无巨细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不成?做完该做的,就回官署做其他事情了。” 夏初菡微微点头。 卧床养病甚是无聊,醒着的时候,看到夫君大人在身边,就想听他对自己说点儿什么。 窗外一阑修竹,竹影覆窗,一片青翠。 夏初菡软声央求:“夫君给我讲个故事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也算博览群书,可以倚马千言,在公堂之上亦是思维敏捷,可以雄辩滔滔。 可是要他讲个故事…… 江含征就觉得,自己仿佛在科考时遇到了大脑抽筋的情况…… 而且她要求听的故事还必须是轻松的、温暖的、让人听了心情愉快的…… 江含征为难:“虽然为夫比你略长几岁,但你不能总把夫君当父亲用啊,动不动就要夫君讲睡前故事……要不,我给你背两首诗吧。” 夏初菡精神不济,没有赏诗的心情,亦不愿意听他说一大堆废话,于是气虚恹恹道:“我耳朵累,不想听诗……我想休息了,夫君自便吧。”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江含征凑过里,凝睇着她道:“生气了?” 夏初菡刚睁开眼,便看到窗前澹澹光影中飘然而立的一个风华无双的身影,他温然含笑,长袖微拂,正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们。 夏初菡顿时惊喜:画中君! 立刻便觉得面前的夫君大人有些碍眼了,于是五分的虚弱变成了十分,仿佛立时便要化仙而去,气若游丝道:“我想睡觉,夫君只一味在这里聒噪,没听到大夫说让我静养么?” 江含征:“……” 嫌弃的表情要不要这么明显! 江含征心里如有百个爪子在挠墙,但看着她是一个病人的份上面上还是硬生生地按捺住自己,端出一副温存体贴的君子相:“那我不说话,就在这里陪着你。” 夏初菡几乎想也不想:“不要,被人盯着不爽利,”一看他的神色,立马采取怀柔态度,手指从被单下悄悄探出来一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指,软下语气,“夫君自去做事,不用陪我,如果我醒了,会让人叫夫君的。” 江含征这才缓和下来,点了点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嘱咐“好好睡,”然后出门。 夏初菡捂着自己的头,脸上像起了一场大火,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画中君的目光,只想一头撞死算了。 画中君笑道:“怎么,现在还不让他知道你和异客对话?” 夏初菡撑身坐起,低声道:“如果没必要,不会让他直接参与,普通凡人还是像个普通凡人比较好。” 画中君点头,来到她的床前,虚虚地抚了抚她的头,说道:“怎么就病了,快好好躺着,我看来你,不是让你劳神。” 夏初菡不自觉地依着他的话躺在了床上。 一把椅子的幻象显现出来,画中君坐在她的床前,说道:“睡不着想听故事?” 夏初菡恍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受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恐怖景象困扰,每到夜晚时分,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听到那些声音在周围盘旋缭绕,所以,她总是睡不好,怕人,怕鬼,像一只惊弓之鸟。 直到八岁那年,他来到他的身边,这种情况才慢慢改善。 他会坐在她旁边,给她讲一个一个的故事,不知不觉中,那些可怖的声音渐渐远去,融入幽静的夜色,她便在他温润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是他教会了她,阴魂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象风,像雨,像阳光下的阴影,他们不是可怖的存在,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他的话让她不由自主地沉入往事,说道:“先生仙游多时,我的功课都落下许多。” 这话颇有几分娇嗔的意味,画中君垂目看着她,唇角是淡暖的笑容,而目中却衔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他道:“别人家的女孩都到及笄之年便不再请先生教习了,娉儿都嫁人了,还要先生一直教你吗?” 看着女子陡起霞霓的双颊,笑道:“不过,偶尔讲个故事还是可以的。” 娓娓动听的声音像一道拂面而过的清风,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那一年,河南府大饥,道有饿殍,饥民流移满路。 当时洛阳最高行政长官没有延用发黍救济的常规,而是一反常态地实施了三条让人瞠目结舌的荒政三策: 其一,大兴公私土木之役。洛阳九朝古都,佛教之地名胜古迹甚多,像关林、白园都都得到扩建,另外修寺院、建官舍,盖库房……着实如火如荼了一阵。 其二,纵民竞渡。洛阳人民好游玩,于是该官亲自出宴于洛河,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热闹非凡。 其三,增高谷价,饥岁谷价方涌,斗钱百二十,而该官张榜,一下子使谷价增至斗钱百八十。 画中君笑问着夏初菡:“据娉儿来看,这三条政策如何?” 夏初菡顿时目瞪口呆:画中君这是……讲一个大灾之年的昏庸故事给她做睡前故事? 心中当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却不得不答:“这些政策......就是丰收之年也甚不可取,何况是灾年,当官的这样的作为,不怕激起民变么,就没有人向朝廷告发或弹劾啊什么的?” 画中君又笑:“娉儿竟能想到民变,可见还是进步了。不过先生告诉你,那次大灾,各地都有饿死,唯洛阳没有一个饥民饿死。” 夏初菡再次目瞪口呆。 画中君:“先说大兴公私土木之役。饥岁工价至廉,招饥民做工,以工代赈,既做了洛城的公私营造建设,又解决了大量的饥民失业流离之苦。 第二,纵民竞渡。其实当官的心中都知道,富户家中所储的粮食足够灾民度过饥年,但是谁也不愿无偿捐助。所以他就想办法,游说这些富户,说如果是往年,要办一次龙舟比赛所用工钱,比现在要多几倍,而现在工价低廉,何不趁机大办? 富户一听有理,于是红红火火地操办起来。这样一来,贸易饮食技工服力之人,大增就业者数万。 而增高谷价,四方商贾听闻消息后,晨夜争进,这样米市粮食聚集,不但没有增价,还降了价。既不花钱解决了运输问题,又调抑了原本不断上涨的粮价,保证了洛阳粮食的供应,可谓一石三鸟。 现在你明白没有一个饥民饿死的原因了吧?“ 夏初菡傻眼,想不到看起来那般昏庸的政策竟能实施出完全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把一件朝廷政事当睡前故事,真的木有问题么? 画中君:“娉儿要听的轻松、温暖、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   ☆、第119章 画中君(10) 第119章 当周遭地区还是饥民遍野大旱云霓之时,洛阳城内却反常地一片生机勃勃。 在大兴土木的风潮中,白园落成了。 白园是为了纪念诗人白居易而修建的,依山而建,峰翠水碧,秀丽古雅。 它坐落于龙门东山的琵琶峰上,这里东西两山对峙,伊河由南向北穿山而过,一桥飞架东西,宛若一道彩虹。 从龙门桥过伊河,就可以看到白园大门,进门直行,峰回路转,草木森森,其间伴有山泉叮咚,池水清碧,风景幽雅至极。 白园的落成于文人学子而言乃是一项盛事,为了庆祝这项盛事,当地便以白园白居易为主题在白园内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书画比赛。 他们的相识,便是在这场比赛中。 男子名叫江珣,字玉亭,洛阳人士,其祖父是已故去的前户部尚书江司直。江尚书过世后,他的几个儿子分别留在京城或外地为官,江珣的父亲江景洲入职翰林院,后来因为某事被牵连,丢了官,一时抑郁成疾,病故了。 其时江珣刚中进士,美姿容,有风仪,洒然若林泉居士,颇有乃父之风。 因为父亲的事情,也因为三年丁忧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倒让他把那功名之心看淡了,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洛阳后,接着把母亲也接了过来,过起了吟啸山林的生活。 入了白园后,拾阶而上,在山腰处有一亭子,名曰“听伊”,乃白居易晚年与好友元稹、刘禹锡等人品茗对弈、饮酒论诗的地方。 书画比赛的场地,便设在了这里。 远处青山隐隐,水波悠悠,耳畔水声泠泠,鸟鸣啾啾,当真是一个上佳的风雅之所。 亭内亭外的才子或坐或站,或凭栏远望,或凝眉沉思,各处都设有不同的案桌,错落有致地散落成一个圈形,上面备有笔墨纸砚,供参赛者使用。 或有来此游赏的客人,每到此处,便不自觉安静下来,或悄然路过,或静无声息站在画者身后欣赏画作,而画者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聚精会神地泼墨。 而后,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咦,这个甚是风雅,我也想要参加,可以吗?” 声音很近,就在江珣身边,清和悦耳如泉水玎玲,还带点儿不属于北地人的软糯,让江珣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侧面清秀,唇角微翘,纤弱的身材如一支柔细的青竹,莫名地透出一股南国水乡的气息,此时在正向两位作为评委的书画大师发出请求。 年长的大师微笑着捻须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少年便找了一张案桌坐下来,开始按袖磨墨。 随着时间推移,二十来位参赛才子的画作陆续呈上,两位大师低声品评商讨,而后选出几位最优异者,让旁边的小厮一一展开,示于众人。 年长的评委大师点评道:“第一幅乃是江玉亭江公子的《听伊秋兴图》,画的是诗人与友人在亭中品酒论诗的情景,亭外山石崎岖,亭旁古木苍郁,远处湖水微波,山峦隐隐。” 大师捻须微笑,“取材布局自不必说,最精妙的是亭中论谈的诗人以及亭外伺候的仆人,”他的手轻轻点过去,“各具情态,形神兼备,十分灵妙。 整幅画用墨老辣,笔墨清润沉静,境相奇幻,是以我二人以为,这幅画当之无愧地应推为首作,众人以为如何?” 在场的十之*都是相识的,各个之间还是朋友,听闻此话,纷纷含笑赞同。 江珣笑着向各位抱拳致意,然后余光便看见那位新加入的少年正抚着下巴看自己的画,时而近看,时而远看,时而左看,时而右看,还让小厮把画倒过来看了一看,来来回回的,如要把那幅画折腾出一朵花来。 江珣就感觉好像是自己被人翻来覆去观看一样,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少年看到他,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眸眼尾略长的眼形笑起来有种特别的味道,什么味道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江珣才想到,那是一种甜美俏皮的味道。 少年嫣然含笑道:“画得很不错哟,值得我辈学习,仁兄要看吗?” 说完退开一步让出地方,都没有注意到他就是这幅画的作者。 另一位略年轻些的评委大师指着第二幅图道:“这一幅是潘岱潘静岩的《白园访碑图》,取的是乐天墓前石碑之景,以淡墨干笔,寥寥数笔,突出碑石直立的形象。碑前站有三个人,似在认真看碑文,画作简淡冷逸,萧廖纯朴,疏淡之中又古味盎然。具有鲜明的金石之风,想必这位仁兄擅长金石雕刻了?” 画的作者潘岱闻言微微点头,笑容矜持。 在场的人低声议论着,随着大师的点评纷纷点头。 评委大师指向第三幅图:“这一幅乃是夏颐夏小楼的《浔阳月夜图中图》,”说到这里不禁微微停顿一下,似在疑惑为什么会起了这么一个画名,而后接着道,“很明显,这幅画并非取材于白园实景,而是根据诗人的传世之作《琵琶行》而画,取的乃是浔阳江头夜送客的场景。 画作前面为两耸杂树,枝叶随风飘拂,江岸峦石曲折有致,送客的人或坐或站,姿态各异。江中远远飘浮着两只船,对岸隐约,两旁芦荻寥寥,意境邈远,韵味无穷。 与潘朋友的画风可谓是迥然而异,却各有风采,不相仲伯,倒是让我等二人为难了,这画中榜眼之名到底该名落谁家呢?“ 大师笑望四周,四下也是一片附和的笑声,却听他话锋一转,说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夏朋友的这幅画取名《浔阳月夜图中图》,浔阳月夜自不必说了,只是这‘图中图’是何意,还请夏朋友指点。” 江珣沉思地看着那幅画,正想看看这位夏朋友是谁,却见少年走上前来,朝大师一抱拳,道声“不敢“,便走到画旁,伸出手指虚虚画了一个圈,然后便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大师面露疑惑,四周也是一片窃窃私语声,而不远处的江珣却看得分明,随着少年手指的走向......他心头轰然一震。 此时评委大师也回过味来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似乎有些难以自持,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巧思,当真精妙之极!“ 他沿着少年所指的轨迹点过去:“各位看到了吗,原来这幅图中还藏着另一幅图,难怪叫图中图,竟是比藏头诗还要巧妙。“ 随着大师的指点,另一幅图渐渐显现在众人眼前,那随风披拂的枝叶成了一丛乱发,两旁的树干成了脸颊的轮廓,远处飘浮的小船变成一只眼睛,乱石曲折的江岸以及送行人的帽子巧妙地构成了下颌,那隐藏在画中的另一幅画竟是一个老妇人的侧面头像! 老妇头发蓬乱,皱纹丛生,微微下垂的头颅眉目如蕴含了无限的悲苦与沧桑。随着头像的显现,旁边一条下垂的树枝成了妇人干枯的手臂,手臂旁边,还有一只缺了口的破碗...... 少年轻声道:“这是在下一路过来时看到的饥民的样子......“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凝重气氛在缓缓蔓延,无论少年的画风如何,画技如何,单这份直指现实的沉重主旨,便让在场的人有一种不敢直视的羞惭感。 过了一会儿,评委大师方回过神来,叹道:“我等以诗人为题作画比赛,却不知诗人之诗的精髓,便是忧民生之苦...... 这位夏朋友画作的立意,到底是上乘了,那这次比赛的榜眼之名......” 话未说完,江珣突然道:“这位夏兄台的画作,当推为首佳,我等皆自叹弗如。”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人纷纷向他看去。少年的画作虽然构思巧妙,画技也不错,可比起诗书画皆精的江珣深厚精湛的画技毕竟逊了一筹,这一番让步...... 江珣认真道:“诚如大师所言,香山居士诗作的精髓,乃是忧民生之苦,而画中能体现出这番精髓的,唯有夏兄,夏兄的胸怀,江珣甘拜下风。” 旁边的潘岱亦矜持道:“在下亦然。” 周围又是一片议论声,有感叹的,有劝阻的,有赞扬的,当然,都是对着江珣,两位大师亦受感染,低头小声商讨起来。 夏颐咳了一声,脸红红的,似乎没想到自己参加这么一场比赛竟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因此很有些不好意思,可面上虽这么不好意思,而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显得不好意思:“江兄台过谦了,其实江兄台深厚的画作功底,大家有目共睹,在下不过以雕虫小技,比兄台多画了一幅画而已。不过,既然是江兄台有意想让,那不如这么着,兄台仍取第一之名,而在下取第一的奖金,如何?” 众人:“......” 这充满铜臭的小算盘...... 两位评委停下了商讨,突然觉得改评什么的,没必要了。 江珣蓦然有一种自己看错了人的感觉。 夏颐愈发不好意思,白皙的面容如晕染了一层桃花:“其实,情况是这样的,在下从南方来,本想一睹九朝古都的风采,谁曾想一路上看到了许多灾民。在下身无长物,囊中羞涩,深以自己不能略尽绵薄之力为恨,所以便想把这笔奖金捐了灾民,聊表一点心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深深一躬,”谢各位成全......“ 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那幅画中画已让人感到些许羞愧的话,那这番话简直就是让人感觉自己在被打脸了。 他们也算饱读诗书,他们也是整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忧国忧民,但大难来时,他们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又不是顶富,救灾那是官府的事,与我何干呢? 当然,如果官府举措失当,他们还是免不了要指责议论一番的。 可眼下,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的举动...... 或许幼稚,或许并不恰当,在他们眼中,或许还有些可笑,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说出什么话来..... 是的,哪怕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反驳嘲笑,可面对那一颗纯粹的没有一丝污垢的善心,你却无法不心存敬畏...... 现场沉默着,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只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沉默。 两位评委又开始交头接耳,其实这样的比赛本就是一件风雅的乐子,以图名为主,哪有什么奖金,但两位评委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了江珣一句:“江公子以为如何?“ 江珣坚持:“夏兄弟当取首佳,至于奖金,“他转向夏颐,”既是捐赠灾民,不如就在此地换成粮食比较好,因为洛阳的粮价比周边要低,换成粮食,直接送到灾民手中,不经过官府,还少一层盘剥,夏兄弟以为如何?“ 夏颐顿时傻眼,其实他压根就没想那么细,按他的想法,直接把银子送到救助灾民的地方就得了,哪会想到还有这么多繁琐? 于是道:“哎,江兄台说得是,是在下鲁莽了,其实江兄台是首佳更好,正好奖金由江兄台安排。“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笑眯眯地一拱手,”那就有劳江兄台了。“ 说完,又向周围致了一圈儿意,神态轻松地招过不远处的小厮,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洛阳,可不能辜负了,白园自然要游完,既然事情已了,那在下就告辞了。“ 说完,扶着一个小厮的手,转身离开。 众人:“......“ 什么叫事情已了? 结果都还没公布,事情到底哪里了了? 这人真不是来捣乱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匪夷所思的同时,又觉得这个少年实在天真有趣,有几个已经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江珣也笑:“这位夏兄弟如此潇洒,到真是当得起首佳之名,如何安排,且听评委评判吧。“ 最后商定结果,夏颐第一,江珣第二,潘岱第三,至于其他,不说也罢。 不过前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听到结果,江珣追着夏颐一起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奖金...... 化作了才子们游赏洛河时画舫之上美丽歌女的一曲清歌...... 所以夏颐永远想不到,她要捐助灾民的奖金,不过是由江珣的自家提供出来的粮食而已。   ☆、第120章 画中君(11) 第120章 其时的江珣,很有点古人君子的性情做派,旷达雅远,敬贤礼士,虽不至于如孟尝君信陵君那般,但遇到令自己心仪的才士义举,哪怕只是听闻,也少不得要帮一把拜会一番的,何况就在眼前? 眼前的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才学秉性很符合自己的口味,这样的人,岂可不结交? 是以,夏颐离开比赛现场后,江珣也紧跟着离开了,正好同路而行。 夏颐看到他,脸色微红,清湛的眼眸灿若星辰,说道:“江兄台也要继续游园吗?” 江珣笑道:“正是,不过在下是本地人士,夏兄弟要不要在下做向导?” 夏颐脸更红了,微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由听伊亭而上,在危岩翠柏间有一座古朴典雅的阁庐,题名“乐天堂”,堂内有汉白玉雕成的白居易塑像,素衣鸠杖,栩栩如生,飘然若仙。 阁庐依山傍水,面朝青谷,是诗人作诗会友之处,夏颐环顾四周,笑道:“此等景色,倒真像诗人所写的‘门前长流水,墙上多高树,竹径绕荷池,萦回余百步’了。” 江珣笑道:“正是。” 两人边说边走向不远处的诗廊,诗廊立石如林,上面刻有当代名家书写的白居易诗作,两人一路走,一路赏,品评书法,赏析诗歌,倾谈之下甚是投机,竟大有得遇知音之感。 交谈之中,江珣也渐渐了解了,少年乃浙江嘉兴人士,家中世代书香,少年素喜游赏,时不时地会央求兄长带他出门,今随兄长来洛,兄长因有事外出,不能陪他,他便自己带着小厮出来了。 “游玩尚不忘忧心世事积德行善,这份心胸甚是难得。”江珣道。 夏颐的脸一下子红成了一块红布,羞得眼都睁不开了:“江兄快别说了,小弟除了不知深浅地说了两句话,哪里做什么了,都是江兄在做,江兄是才真正让人佩服的人。” 江珣闻言失笑,看着少年羞红的脸蛋,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农人家养的那些毛茸茸的小鸡仔,因为怕丢,那些绒绒的小鸡仔便被染成了红色,就如眼前这红彤彤的脸蛋一般,可爱得恨不能让人摸上一把。 他暗暗摇头,不禁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奇怪念头感到荒唐。 出了乐天堂拾阶而上,不多时便到了琵琶峰顶,清风徐来,满目萋萋,在翠柏丛中,在芳草之下,有砖砌矮墙围城的圆形墓丘,即是大诗人的长眠之地。 登高望墓,形似琵琶,白墓所在地正为琵琶的琴箱之处,夏颐睁大眼睛望着,一时竟然难以置信:“天哪,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用自己的脚爬上一座山,这难道是白老的诗魂在召唤我,不行,我得好好拜上一拜。” 说完,竟真的到白墓前拜了三拜。 江珣闻言失笑:“召唤......弟说话怎么也不忌讳?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素喜游赏吗,这琵琶山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山,难道你之前游山从没爬上去过?” 夏颐顿时萎靡,咕哝了一声,怏怏道:“经常爬不到一半就累得两眼迷糊,不要说赏景了,没睡到地上就是好的,所以每次不是被人抬着拖着上去,就是被兄长勒令打道回府,很少能这样自己走完的。” 江珣:“......” 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此时,跟在他们身后的夏颐的一个小厮走过来,扶住夏颐道:“小......公子,你走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来,喝点水,吃点东西,要不然回去又该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夏颐飞快地瞟了江珣一眼,因走路而红润的面颊,愈发晕红如霞,轻斥:“什么起不来,没听江公子说吗,这山又不是了不得的高山,哪会走两步路就起不来?” 说完,看向江珣,端出诚恳的笑容:“喜欢美景的人,哪会怕劳累呢,其实,小弟一点都没她说的那么娇气。” 江珣不禁再次失笑,他看了看夏颐小厮带的的干粮,说道:“先等一等。”然后,伸手向远处招了招,不一会儿,便走来一个挑食盒的人。 夏颐顿时目瞪口呆:“江......江兄,你参加比赛还带美食?” 先前见到那位扁担兄还以为是沿途卖小吃的,哪里想到竟是大神自带的空间...... 江珣笑:“比赛只是顺便,主要还是赏景。其实,其他人也是,大家聚到一起,不过是找个由头相互切磋交流一番,如果我不作画,那便是评委,只是我年纪轻,便避让过了。如今画已做过,自然该轮到赏景,要赏景,怎可不事先准备齐全?” 夏颐再次目瞪口呆:“江兄是说,先时我是在和一个评委比赛?” 江珣不禁又笑,忍了忍,终究没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挪揄:“你不是胜了嘛。” 而后,也没有注意到少年愈发通红的脸蛋,径自去那边看食盒了。 饭菜已凉,江珣微微凝眉,即使这位夏小弟竭力表明自己“一点都不娇气”,可他的身体素质却完全不配合他的豪言壮语,一路走下来,明明是游山玩水、闲庭信步的节奏,他却气息急促,汗出如浆,两鬓的黑发全湿了,脚步也有虚浮打颤的迹象,唯两只眼睛亮亮的,不合常理地透出一股子兴致勃勃,让人会心一笑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这样孱弱的人儿,怎能再用冷食? 江珣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寺院,说道:“那边有个寺院,据说是香山居士晚年捐助的寺院,我们先去那里将饭菜热一热,然后再找间屋子休息一下。” 夏颐欣然应允。 来到寺院,有僧人迎上来,江珣一番嘱咐过后,便有人带扁担兄去厨下,然后把他们带到后面的禅房。 寺院依山傍水而建,站在院中,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溪流淙淙,院中的石板地上有一口古井,井边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稠密的树冠有一部分耷拉在院墙上,树下苔痕处处,鸟粪点点,十分幽静。 江珣笑道:“此处甚好,就是今天不回去,在这里住一夜也使得,正好我们可以抵足而谈,小楼以为如何?”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字,小楼。 夏颐登时脸如烟霞,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抵足而谈”还是因为他的称呼,眼皮都红了,低声道:“小弟来时,没有向家兄禀明,如一夜不回,恐他担忧,所以,今天必须得赶归去。” 江珣微笑:“原来如此,幸而天色尚早,用过了饭,歇息片时再回去不迟。” 一时饭菜端上来,还有寺里僧人送的米粥,两人相对而坐,开始用饭。窗外的树影覆上窗子,浓绿如荫,屋内光影澹澹,饭食香暖,宁静温馨的气氛悄然蔓延。 饭罢,江珣道:“你小睡一会儿,等会儿我叫你,我们一起下山。” 夏颐“嗯”了一声,屋内只有一榻,江珣走出门外,悠闲地负着双手看树上的鸟儿。 他身材颀长,双袖下垂,凝神望树的姿态,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夏颐隔窗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有些发呆,心底慢慢地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江珣看了一会儿鸟,然后信步踱出院子。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夏颐才惊觉自己看了这么久,一时脸上发热,躺倒床上,却怎么也睡不下,脑中不停地翻滚着这一日来的种种,他举荐他为第一,他陪他畅玩游赏,他如长兄般耐心细致的照料...... 想到不多时就要分别,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述说的惆怅...... 他坐起身,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特殊小笔,抽出袖中一柄纸扇,在扇面上细细地描画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休息饱了,还是想到离别在即,竟觉得回程的路分外短暂,就这样,也没有走到底,到平缓地带,便看到一架肩舆停在那里,江珣道:“贤弟坐肩舆回去,也少些劳累,改日我去客栈拜访你们。” 夏颐怔忪,喃道:“肩舆......这是江兄来时的坐的肩舆么,我怎好夺了兄长的坐乘?” 江珣咳了一声,道:“不是,我见贤弟易累,就让仆人先回来雇了一顶,贤弟安心坐便罢了,我们就此别过。” 夏颐走向轿子,一步三回头,水润润的眼睛如含了一层泪水,莫名地透出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无缘无故地让他觉得自己抛弃了一条可爱的小狗,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罪恶感。 在夏颐再次回头的时候,江珣不知不觉地就说了一句:“我改日去看你,你们不会马上离开这里吧?” 夏颐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袖中抽出一把扇子跑过来递给他,这才乘上肩舆吩咐离去。 江珣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久,才低头打开扇子,目光落到上面一幅画上,笔墨犹新,正是他背对着房门看树的图画。 夏颐回到客栈,天已薄暮,夏兄长还未回来,他累极了,便先回房洗漱了一番,胡乱进了一点东西,等他兄长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此后一连几日,他兄长要带他游洛阳,他都推脱不去,他兄长以为他想回家,便张罗回去事宜,他又竭力阻止。 夏兄长纳闷了,问他:“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既不游玩也不离开,难道这洛阳的客栈吸了你的魂儿?” 兄长素来和他逗惯了,他推脱不过,便支支吾吾地告诉兄长,说这这两日会有人来拜访。 兄长敲着脑袋想着好久,也没想出会有哪方神圣来拜会他,便追问是谁。夏颐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愿意说,最后只道:“反正就是一次普通拜访,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大哥做自己的事情便罢,问那么多做什么?“ 说完,快步上楼。 夏兄长手摸下巴,表情莫测:唔,有问题,相当有问题。 当下便把跟随夏颐的小厮招过来审问,心中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所以这一日,江珣来客栈拜访夏颐的时候,迎接到的,便是该兄长如要把人戳成洞洞的审视目光。 两人自我介绍一番并道了久仰后,江珣问该兄长:“只有康乐兄一个人在吗,怎么不见夏小弟?” 夏兄长夏恺若无其事道:“唔,他刚刚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江兄台成婚没有?” 江珣:“没。” 夏恺:“订婚呢?“ 江珣:“尚无。” 夏恺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唔,如此甚好,哦,我是说,不着急,婚姻大事,总要娶一个合心的才好。只是不知江兄以后是否纳妾,准备纳几个?” ”......”江珣愕然,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看对方认真凝睇自己的模样,分明在等自己的回答。 可这情形太过荒唐,江珣几乎惊诧失笑,这简直像有人当街问他“先生,你穿内裤了吗,内裤什么样色”一样,江珣道:“在下连妻子都没娶,又谈什么纳妾,夏兄何故问到这个?” 夏恺也意识到自己太直接了,“哦哦”两声,连忙找补:“只是觉得像江兄这样的人物,不知道要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和伤心,同为男人,在下只是表示一点艳羡和仰慕罢了。” 江珣:“......” 这是表示艳羡和仰慕吗? 江珣眉头微蹙,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无法与这厮共处一室了,便道:“既然夏小弟不在,那在下便告辞了,改日方便再来拜会。” 夏恺连忙起身,一点也不敢强留,恭恭敬敬地献上自己的家庭住址,殷切道:“江兄要来,我兄弟真是太高兴了,唔,我们不日就要离开洛阳了,到时一定在嘉兴等着江兄大驾光临哈。” 江珣:“......” 这人真的是夏小弟的兄长吗,他真的不是一个二锤子变的吗? 江珣走出客栈后,还特意瞅了瞅客栈的名字,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下一刻,他便不这么想了,只见客栈外的柳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袅娜如兰的身影,正对自己微微含笑。   ☆、第121章 画中君(12) 第120章 柳荫下的夏颐看到他,微微垂下头,而后又很快抬起,对他嫣然一笑。 江珣道:“贤弟,你是刚从外面回来吗?愚兄刚才在客栈,遇到......” 遇到什么?一个二愣子?一个冒充你兄长的人?江珣有些卡壳。 夏颐安安静静道:“那是我兄长。” 他没有说自己为何知道对方指的人是谁,也没有说自己为何会这么巧地在此处等他,只道:“江兄要走吗,小弟送你一程,我们边走边聊。” 两旁树木荫荫,少年低头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好像满腹心思一般,许久没有说话。 江珣:“本想邀你们到舍下一住,但你兄长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 夏颐微微一愣,而后低低“嗯”了一声,道:“我们出来日久,本该早些回去,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拖到现在......” 顿了顿,又道,“小弟幼时身体孱弱,家中怕养不活,所以凡事诸多纵容,小弟也怕真有那么一日,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间就两腿一蹬...... 所以便仗着家中的宠爱,每每在兄长外出时,央求兄长带我出来开开眼界......并非......这恐怕是小弟最后一次出远门了,兄长说,小弟年已十七,到明年,家中便会为小弟说一门亲事......” 说道“亲事”二字时,他的脸羞得通红,恨不能钻到地缝里把自己埋起来一般。 江珣又是好笑又是轻叹:“弱冠娶妻虽然稍早但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何故如此害羞,难不成你见了新娘子还这般比新娘子害羞不成?” 最后一句已带上略略调笑的意味,“再说,你是娶亲又不是入赘,什么叫最后一次出远门?成了家立了业便是自己担当门户施展拳脚时,少不得要出门行走,怎的说得好像有人要把你关进笼子里似的?” 夏颐地脸更红了,低着头声如蚊蚋:“小弟成亲......其实便和入赘差不多......江兄如有心......要来嘉兴......就早些来吧,在小弟......定亲之前......” 他唇角翕动,欲言又止,“那把扇子......” 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抬目看向眼前的男子,目中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依恋怅惘,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小弟就在此......与江兄告别吧,江兄若来嘉兴,请早些来吧......若不便往,那把扇子就权作小弟留于江兄的一点纪念。” 说完,朝他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江珣:“......” 他有些呆滞,不明白这好好的告别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话说,人家送了自己扇子,自己不回赠一下是不是太失礼? 回头望了望走了不到一条长街的路程......这就叫送君千里? 夏小弟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影影绰绰的挠得江珣十分焦心,可当时他没有上去一把抓住那人问个清楚,事后更不可能把手伸到嘉兴把那人直接拎过来问清楚了,所以,便只好有事无事地拿着那把扇子在手中把玩。 扇子很合心意,扇子上的画也很合心意,送扇子的人更......咳...... 直到某一天,一帮朋友聚在一起,又说起那次比赛,说起那幅构思巧妙的图中图,他才蓦然若有所悟,连忙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把扇子,对着上面的图细细研究...... 其时的天气已入隆冬,北国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而他的心却如被炙烤在炎炎烈日下,滚烫炽热。 爱是如此娇怯迷糊的一个东西,它的初起,往往不过是柔若无骨的碰撞和翩若惊鸿的引力,而在此时,就能敏锐地识别自己的真爱,并毫不迟疑地捕捉它、坚定爱下去的人,该有怎样一种能力和果敢?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恐怕如天上的月亮一样稀有吧? 可他便是这样一个极度忠于自己内心的男子...... 亦是一个皎洁如月的男子....... 他看了那幅画,然后毫不犹豫地禀明了母亲奔赴嘉兴,他以拜访夏恺的名义见过了夏家二老,也见到了自己一心相见的人...... 夏初菡心痒得不行,连声问:“那幅画上到底画了什么?” 到底画了什么? 江珣对着画扇研究良久,然后,他在那浓淡有致的笔墨间,看到了另一幅画中画...... 画中君微微一笑:“想必女子平时就喜欢这样画着玩,所以轻车熟路,才能在那次书画比赛时,那样流畅自如地作出一幅充满奇思妙想的图中图。” 江珣在那幅女子所画的禅院观树图中,看到了一幅隐藏少女的侧面头像,柔曼婉约、凝望男子背影的、少女侧面头像。 心如擂鼓,耳边嗡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巧笑倩兮,她的凝睇流盼,她的欲言又止,她的怅惘留恋...... 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的才华,她的心胸,她的美丽,她的灵秀,今生错过,再不会有第二个...... 他毅然决然,雇舟南下,直奔嘉兴而去。 没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两人再见时,彼此心中的那种感觉。 恍然如梦。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明明只隔了几个月未见,可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数世流年。 他长身玉立,披风飘拂,长长的发带垂在在肩上,深深凝望她的眼睛如温柔的夜空中璀璨的星辰。 像一个梦,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最美的梦。 她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泪水。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如果我没有悟出那幅画,如果我不能及时赶来,我们岂不是要终身错过?” 她唇角微翘,眼中却缓缓流下泪来,轻道:“小妹并没有奢望江兄能够看出那幅画,能够及时赶来,小妹自知并不是世人眼中那种规矩的女子,小妹女扮男装四处行走,如果揭露身份,江兄也如世人那般看我......与其如此,我宁愿给江兄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江兄能来,是小妹之幸,江兄不来,是小妹之命。 今生能与江兄有那样一段记忆,小妹足矣。” 他心神激荡,心潮澎湃,眼眶泛起潮湿,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泪水,低哑道:“傻瓜。”而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阳光袅袅绵绵,轻扬起落,如在他们的周身绽放出朵朵晴暖温馨的花朵…… 夏初菡怔怔地听着,轻声问:“后来呢?” 画中君微笑:“后来男子派人提了亲,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样的故事夏初菡喜欢,她的唇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睡意袭来,她挣扎着问出了入睡前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姑娘就叫夏颐吗,听着像个男人的名子?” 画中君抬手虚虚地抚了抚她的眼睛,温声道:“先睡吧,以后有时间再讲。” 夏初菡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画中君垂目看着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孩子,夏颐只是她出门在外时的化名,她的真实名字是,夏纨卿。 ****** 一连养了四五天病,夏初菡的身体终于见好,一行人便开始往官署赶。 南方的夏季酷热潮湿,蚊虫肆虐,即使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即使一路走来也不是特别快,但夏初菡还是饱受奔波之苦,身体时好时坏,半个月后,回到官署,又病了一场。 因为身体素来健康,极少用药,所以她对那苦涩的药汁极为排斥,现在不用赶路,所以一到吃药时便各种装死推诿,而每每这个时候,江大人就必须亲自上阵,各种甜言蜜语、威逼利诱轮番上演,才能哄得娇妻按时服下药剂。 江大人惊觉,原来自己不但有当才子、当官的潜质,还有当老妈子的潜质。 既然连老妈子都当了,那偶尔讲个睡前故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如果夏初菡要求的话,他便会搬着书给她讲一段她不知道的历史故事。 先是搬着书讲,后来是脱书讲,越讲越上道,越讲越熟练。 以至于江大人又发现,自己不但有当老妈子的潜质,还有当老爹的潜质。 然而夏初菡最喜欢的,还是画中君给她讲的,江公子和夏小姐的故事。 不只因为她现在的年纪,正是喜欢这些情情爱爱故事的年纪,还因为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正好和她和夫君同姓,让她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所以每次画中君出现,她都会委婉地向他盘问故事的后续。 只不过,不幸的家庭会各有不同,幸福的家庭却往往相似。 所以画中君像是觉得没什么好讲的,被问多了,最多说一点二人婚后的一些生活琐事。 比如两人都喜欢游山览水,于是江珣便带着妻子走遍了洛阳的每一寸土地,再比如两人都博闻强识,所以斗书泼茶的事便成了家常便饭。两人一起看书,一起作画,一起研究花草,一起招待好友连诗作对…… 两人都是极有生活情趣的人,他购取一盆花草,她便在花叶上巧妙地点缀上一枚小小的昆虫,使那盆花草生动许多…… 他捡回几枚卵石,她便会寻出色泽花纹相宜的瓷器把石头养起,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现,在那映现石头花纹的颤颤水波中神奇地出现几点透明的水母…… 他带着美食游览,她便会在半路雇一个馄饨挑子跟随,使他们无论在何地,都可以因为馄饨挑子的火炉而能吃上热食…… 他和她的才气与恩爱渐渐成为洛阳城的一段佳话...... 然后呢?夏初菡追问。 然后...... 如果说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不足的,那就是他们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子女,他虽然喜爱孩子,可对此事并没有十分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妻子突然提出,要为他纳娶一妾...... 他们的生活温馨如一块暖玉,成婚多年从未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在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在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相持到老的时候,她却提出这样一条建议...... 他第一次有些发怒,好像自己一直坚持的美好东西被破坏了,其实,在他温润如玉的君子表象下,是一颗挑剔的内心,他不容许有一点瑕疵,更不容许有一丝裂痕...... 他严肃地驳斥了妻子,甚至还说了一些重话,诸如“我对夫人一心一意,希望夫人对我也是如此”等等,好像要纳妾的是他妻子...... 可是通过这一件事,他渐渐注意到了妻子长期以来所承受的家庭压力,而他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心中泛起内疚的同时,他也第一次生出了外任做官,带她离开此地的念头。 但当官职邀请书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却获知妻子怀孕了,那时,真是万千言语不足以形容他内心的狂喜,官职算什么,果断丢到一边去! 事后他的妻子睨着他嗔道:“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说丢就丢,不觉得可惜?” 他搂着她哈哈大笑:“你夫君最好的东西都有了,还要那些个劳什子做甚,莫非夫人特别想过一把官夫人的瘾?” 她戳着他的脸羞羞羞。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指,盯着她目光渐渐灼热。 妻子红着脸垂下头去,唇角却不知不觉地溢出甜美的笑意。 夏初菡终于满意了,笑着表示:还才对嘛,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嘛,如果事事都像这样,那世界不就不就变成美好人间了嘛。 画中君淡然一笑:“好了,以后不许再追问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消失。 结局吗,你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真正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 如果你不曾得到,你就不会知道失去的时候是何等痛苦,上天待我们是如此吝啬,一生只有一次,时光却那么短暂,失去了真爱,我们的一生都在黑暗中孤独地摸索...... ****** 最热的时间过去,空气中渐渐地现出一丝凉意来,这一段时间,夏初菡没有再遇上什么离奇案件,简单些的,她顺手便处理了。 七月来临,江含征外出一年的巡查工作已近尾声,就在此时,一封家书传来。 夏初菡刚把一碗酸梅汤送往夫君大人的书房,便见夫君大人紧盯着那封信,脸色沉沉。 “怎么了呢?”夏初菡连忙走上去问,“发生什么事么?” 江含征神色有些紧绷:“信上说,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 夏初菡闻言一愣。   ☆、第122章 画中君(13) 第122章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然事前也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夏初菡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年冬天,江含征的母亲路过此地又离开的那日,隔着车窗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眼神。 她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种不安。 江含征没有注意到夏初菡的神色,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隐隐烦躁:“信上说,母亲从去年冬天开始,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总是对着镜子说自己老了,丑了,不中用了。 偏在这个时候,又发现弟弟和一个小丫鬟戏耍,母亲当即便把那个丫鬟重责了一顿,让丫鬟的家人把丫鬟领回了家。谁知那丫鬟想不开,竟然投井而死,那家人闹上门来……后来事情虽然摆平了,但母亲却因此病倒,想让我赶快回去。” 他抚着突突胀痛眉心,唇角紧绷,神情悒郁。 夏初菡眉头紧蹙:“你弟弟……多大了?” 江含征:“也有十三岁了,因为是母亲中年所生之子,所以难免骄纵溺爱。” 夏初菡:“十三岁,和丫鬟戏耍,也就是单纯的戏耍而已,至于把人重责闹出人命来么? 为什么不重责你弟弟?” 江含征俊眉紧蹙,不想和她讨论戏耍的尺度问题,只道:“母亲早年便有些癔症,上了年纪,越发行事不明了,就弟弟那个年岁,还整日想着为他娶亲,若不是上头我还单着,只怕弟媳妇早就进门了。” 夏初菡听了简直惊诧,江含征口中的母亲是她印象中的那名美妇人么?太幻灭了有木有? 简直是深深挫伤了一个女子对美人的向往之心。 江含征语调压抑:“我在外拼死拼活地为人办案洗刷冤情,他们倒好,先在自家后院给我闹出一桩人命案来,当自己是什么,天王老子,谁都管不了? 难道非要把所有人搭进去才肯罢休?” 越说越烦闷难舒,胸口直痛,“这次回去,说不得要把弟弟带出来,母亲身边无论如何是不能待了,否则早晚要惹出事来。” 他抬目看她,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郁忧虑,“都说长兄如父,弟弟的事,我少不得要担一份责任,只是委屈你了,以后我们多费些心,一起看顾他长大吧。” 说罢,深深叹息。 夏初菡:“......” 她一个才十□□岁的姑娘,生平连一棵小豆芽都没看顾过,现在却突然砸给她一个大小伙子让她看顾? 太惊悚了有木有? 求不要...... 她心中默默地升起一张仰天流泪的脸和无数只朝天祈求的手,但看到夫君大人那副烦恼忧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于是她竭力地拿捏出一副温良贤惠的面容道:“夫君放心,以后弟弟来了,我一定天天拿着小皮鞭抽打他,让他变成一个正直的人。” 江含征:“......” 满心的抑郁就那么破功,他抱住她,轻声叹笑,而后就那么静静地拥着她,一动不动了。 因为家书的事,江含征不敢再耽搁,快速处理完所有的事务后,做了交割,然后便带着夏初菡等人离开了官署。 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天气依然很热。 京城路远,且入京后各种面圣请假事务极其繁琐,不知要耗费到几时,所以江含征和夏初菡商量,把她安置在中途的某家客栈,留下琴心给她听用,等他从京城回来后再和她会合。 夏初菡表示同意。 这是一个叫清源镇的地方,从京城去洛阳中间拐道此地不需要走太多的冤枉路,夏初菡便在此地安住了下来。 半个月过去,江含征尚无音信,她有心理准备,也不着急,闲时便四处逛逛。 然后某一天,她在附近的早餐点上用早餐时,听卖早餐的大嫂说,此处不远的蔡婆婆家有房子要出租,打听一下价格,竟比客栈便宜不少,夏初菡和琴心商量了一下,两人到蔡婆婆家看了看,然后退了客栈的房间,搬到了此处。 蔡婆婆守寡多年,有一个儿子,儿媳去世早,儿子在外务工,家中只有蔡婆婆和孙子两个,于是便匀出两间房出租,想挣点钱贴补家用。 搬到蔡婆婆家后,夏初菡的视野内陡然丰富多彩起来。 蔡婆婆的儿媳每天拨拉着算盘计算家用,然后不停地在蔡婆婆耳边鼓动她挣钱挣钱挣钱,于是没几日,夏初菡便发现,蔡婆婆批了一大堆手工活在做…… 早晨去吃豆腐脑,看到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男鬼扒着豆腐娘的豆花桶流口水…… 卖馄饨的摊位上,一个面目黧黑的中年人抱着烟枪横在长凳上喷云吐雾…… 不远处的胭脂铺前,悬着一只有半边脸的女鬼,一旦有人经过,女鬼便热情挥着自己手中的另半边脸招呼:“快进来看看吧,里面的胭脂很好哒……” 一旦无人,她便低着头认真地给自己手中的另半边面皮描眉画目…… 与半面女鬼相对的,是斜对面另一个女鬼,她旁若无人地盘坐在一张桌子上雕刻木头…… 夏初菡每每走过时,都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身在阴间,有那么多的地方她不去,偏偏选中了这么一个地方租下来,难不成自己不但有吸引鬼的体质,还有被鬼吸引的体质? 夏初菡让书男孩挨个把那些个鬼鬼们叫过来逐个攀谈。 蔡家儿媳:“我家死鬼是个怂货,和他老娘一样,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如果我不看着点儿,让他们把我儿子饿死怎么办?” 夏初菡:“……” 汗,现在谁才是死鬼? 开解:“阴阳殊途,就是他们真把你儿子饿死,你除了在阴间接他外还能怎么办?何况你丈夫有手艺,蔡婆婆很勤劳,你也看到了,又那么疼爱你儿子,怎么可能会饿着他? 你还是别操心了,早日超度,早日投生,争取下辈子托生到富贵人家,管理数不清的家产和成群的儿女,不比你在这里干看着别人强?” 蔡家儿媳略迟疑,算盘都忘记打了:“我会有那么好命么?” 夏初菡:“人人都有机会,何况你又没什么大恶,为什么不行?不过好指标也是有限的,如果好胎位都被别人提前占了的话……” 蔡家媳算盘一摔,倏然化为视野内的一道残影:“明白,老娘得赶紧去排队,晚了连豆腐渣都不剩了!” 夏初菡:“……” 半耳男:“怎么死的?嗯,我好好想想,我打完柴回来,到镇上卖,然后碰到一群人在打架,就去拉,然后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嗯,你说得不错,我就喜欢那家的豆腐脑,酱料做得特别香,每次卖完柴都会到那里用一碗,那天都没来得及吃上一碗…… 好吧,我愿意去超度,不过超度前你能用那家的豆腐脑祭一下我吗?” 夏初菡:“……” 无语半晌,夏初菡让琴心去买一碗豆腐脑回来,祭奠过了男子,然后把他送进光芒中。 烟枪男:“我不愿意去轮回!” 夏初菡:“如果你有什么愿望,我愿意替你传达。” 烟枪男:“我不愿意去轮回!” 夏初菡:“能说说你是怎么去世的么?” 烟枪男:“我不愿意去轮回!” 夏初菡:“阳世留得久了,会变成孤魂野鬼,各种人性会慢慢丧失,灵魂的污垢越积越厚,终至无法净化,最后只能面对魂飞魄散的下场。” 烟枪男:“我不愿意去轮回!” 夏初菡:“能说说你的事么,为什么不愿意去轮回呢?” 烟枪男:“我不愿意去轮回!” 夏初菡:“……” “我不愿意去轮回!” “我不愿意去轮回!” …… 夏初菡:“下一个!” 半面女袅袅娜娜地走到她面前,把手中的半边脸贴上去,把另半边撕下来,那张脸变显出一种极度诡异的分裂状态,好像是把两个人的脸硬生生地拼凑到了一起。 夏初菡眼角一阵抽搐,险些晕厥过去。 半面女无知无觉地为手中的面皮画着妆,娇俏道:“和胭脂铺的关系?不不,你误会啦,没有什么关系哒,就是觉得这家胭脂铺的胭脂特别好,老板人也好,价格合理又公道,才经常在这里买胭脂哒。 唔,我生前么,就是对画脸谱感兴趣,还试着自己做□□。嗯嗯,好哒,轮回就轮回嘛,干嘛吓别人嘛!” 说完娇嗔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在那张分裂错位的脸上呈现出的效果…… 夏初菡真心快晕过去了。 她满脸菜色地替半面女念了经文,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正想着休息一下改日继续,雕刻女飘然出现在她面前。 “我知道你,”女子说,头也不抬,一刀一刀刻着手中的木头,“你以前为亡魂写信,帮他们传达心愿,我听那些阴界鬼魂说起过你。” 夏初菡檀口微张,现出一副始料未及的震惊神色,万料不到自己在鬼界竟然小有名气了。 “然后呢?”她问。 “我愿意去超度,不过你必须帮我守住摊子。” “......”夏初菡,“什么意思?” 雕刻女终于抬头,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作品,微笑:“好看吗?” 夏初菡瞄了瞄,矜持地夸赞:“唔,小山羊很可爱。” 雕刻女面色一僵,面无表情道:“这是一只小鹿。” 夏初菡:“......” 她又瞄了瞄她手中的物件,谨慎措辞:“唔,恕我眼拙,没见过这样子的鹿。” 还好没有说成是长角的猪...... “......”雕刻女颓然,叹息:“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会说这是一只充满灵气的小鹿吧,”唇角若有若无地含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我是一个木匠的女儿,从小喜欢雕刻木头,可是别人都说我雕什么不像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不论我雕什么,他都特别喜欢。 他是一个秀才,可父亲总是看不上他,若不是因为我有病,恐怕父亲也不会把我嫁给他吧。 可别人哪里知道他的好呢,他那么温柔,细心,虽然我们生活清苦,可我们从没有吵过架,在一起很快乐。 我喜欢雕刻鹿,因为他的性格就像一头小鹿,腼腆、羞怯、不习惯陌生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这里支了个摊子为人家写写家书、写写对联,能有口饭吃还能读点书,我怎么能让人把这个摊子占去呢? 他去赶考了,很快就会回来,这里的人他都熟悉,如果这个地方被人占去了,别的地方......他不会去的,到时候又得挨饿......所以,你想帮我超度的话,就帮我守住摊子吧。” 夏初菡:“......”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奇怪的要求。 但为了达到目的...... 夏初菡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 但怎么守,守多久,这个问题就不好说了...... 雕刻女终于露出如负释重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你真的很心善,既然能为鬼写家书,为什么不能为人写呢?还能顺便挣个豆腐钱呢。” 夏初菡:“......” 突然觉得这个鬼鬼说的很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雕刻女木头也不雕了,立刻热情澎湃地指导她准备支摊的物事,诸如笔墨纸砚,书桌幌子等等,其实也比较简单,很快便准备好了。 两日后,摊子支起,一张书桌后面坐着一个青衣少年,后面是一张幌子,上书:见人书人话,见鬼书鬼话。代写家书、对联等,通往阴阳界。 倒真的引来一批好奇人士围观,招来一些生意,于是为人写家书时,顺便挣两个烧饼钱,为鬼写家书时,顺便帮鬼超个度。   ☆、第123章 画中君(14) 第123章 夏初菡的所作所为,首先遭到琴音的反对,但他一个小仆人,不能为主分忧也就罢了,还吃着主人亲自挣来的钱买的烧饼,听着主人亲自代书收来的故事,很快便立场不坚定了。 小仆人拼命调动自己业已停产了十数年的智慧,最后想出一个主意,让夏初菡只把幌子挂在外面,谁要写家书,就来租处找她,这样既可以不抛头露面,又可以挣钱买烧饼,多好。 夏初菡闻言,甚悦,采纳之。 画中君再次出现的时候,便是她和自己的第二职业正有滋有味的时候。 画中君笑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夏初菡兴致勃勃:“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不靠任何人,我就可以养活自己,外加圈养一个小仆人。先生你知道吗,前些日子我听说,有一个女讼师,为人写状纸,一次就可以挣好几百两呢,哎呀,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还想,如果我也帮人写状纸的话会怎样呢?” 画中君连忙止住她满嘴跑马的话头,说道:“状纸岂是说写就能写的?你说的那个女讼师,她之所以能挣那么多,是因为,她寥寥几语就可以直击要害,让诉讼的人赢了官司,这不但要熟悉律法,还有精通人情世故,有极其敏锐犀利的心思,关键时刻能抓住人的心理,你自问可以做到吗? 何况,你现在是巡按夫人了,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一个人了,说话行事要三思而行,要考虑到两个人的名声,知道吗?” 夏初菡默然,良久,才低垂着头,红着脸呐呐道:“是。” 画中君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虚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我知道征儿不在让你难受了,若实在无聊,在他回来之前,我们继续上课吧。” 夏初菡抬头看他,微愣。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次画中君讲的,都是关于女子的传记,但也不是全然的列女传,像那些动不动就投河上吊或男人碰一下胳膊就断臂的故事是没有的,而且加了非常丰富的背景,每涉及到一个朝代,画中君就把该朝的情况及当时的风土人情介绍一遍,所以听起来非常有意思,让人获益匪浅。 这样一篇篇听下来,夏初菡灵感突发,叹道:“这些事迹,史书不肯记载,可如果就这样流失了,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幸好还那些肯为她们作传的人在。 哎,我突然想,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太可惜了,如果我也能把它们记下来,留给后人看该多好。”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不禁两目灿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怪事太多了,直从两个耳朵眼儿里往外冒,如果不往外倒一倒,迟早有一天会把我给撑爆的,如果也学着人家把这些事情记下来,先生以为怎么样?” 画中君目中波澜微动,湛然生辉,说道:“娉儿竟能想到这一层,让先生甚感意外,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先生支持你。 娉儿,就这样做吧,把你听闻的故事写出来,着书立说,教化世人。” 夏初菡摸了摸鼻子,脸颊绯红,着书立说教化世人这个说法太高大了,她不敢想,可是画中君的话却让她备受鼓舞,备受鼓舞的她当真满怀激情地开始着手自己的第一个故事了。 第一个故事,也是她最喜欢的故事。 她问画中君:“先生所讲的那个江公子和夏小姐的故事还有后续吗,其实,我也很想听听关于他们身后的事情。” 画中君突然静了下来,澹澹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使凝望别处的姿态像一种沉重的缅怀和刻骨的忧伤,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后来……夏姑娘早逝,她不忍独留世间的丈夫孤独伤悲,便一直没有去投胎,以魂体的形态默默地陪伴了他五年,直到他再次成婚才悄然离去。 可是他的丈夫在失去她后活得很是窝囊,不但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家事,还辜负了妻子的嘱托,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没有看顾好......后来他也去世了,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和遗憾。 他生前没有官运,死后倒是被封为冥君,可是他凡心太重,生前的遗憾一直纠缠着他,无法解脱。他违反阴界规则,知法犯法,私自囚禁惩罚了一个犯人,还动用冥界力量,查看他的孩子...... 身在那个位置,一时犯错或许并没有人追究,但错了毕竟就是错了,他不后悔,却也不能原谅自己,他辞了官,选择放逐自己,以另一种方式,弥补了生前的遗憾......“ 他深深地望着她,目中如有波流暗涌:“这就是所有的事情。” 夏初菡被他的目光所慑,无缘无故地觉得心头震动:“画中君,你......” 画中君微微牵起唇角,如含了一缕忧伤的微笑:“谢谢娉儿还愿意记下这些事情,还愿意为他们写书立传。我想,这对他们来说,当是最好的告慰。” 他微微点头,目中如含了一层薄泪:“你写吧,回头我来看。” 说完,从她面前消失。 夏初菡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只不过,想是一回事,写又是另一回事。 她第一次发现,把脑子里不停翻滚的故事化成文字是如此困难,脑补的时候激情澎湃,可一旦落到笔尖便犹如便秘,好不容易挤出一章,也是艰涩无味,让人不忍卒读。于是,她只能一边修改,一边看别人所写的传记,慢慢汲取经验。 时间便在这样的忙碌中缓缓流逝。 她让自己忙,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可是却不代表她不会思念。 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总是冷不丁地冒出来,扼住呼吸,然后,缠缠绵绵,覆满身心。 相思使人老,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她不是一个放纵自己伤春悲秋的女子,她会忍受,却不会沉溺和倾诉。 转眼之间,整个秋天已经过去。 有丝丝凉风吹进袖管。 江含征出现的时候,她刚从外面买了些笔墨回来,刚进门,便看到他站在院中,长身玉立,广袖飘拂,清隽洒然如一幅图画。 她一下子怔在原地。 江含征的反应倒是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克制有礼的君子谦谦,他克制有礼地向她打了招呼,说,要买东西怎么不让琴音去买,克制有礼地把她让进屋内,克制有礼地问她是不是很累,为什么脸色不好,夏初菡嗓子堵堵的,无数的情绪用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微微摇了摇头。 千言万语尚未来得及表达,江含征已经君子谦谦地开始解她的衣服,夏初菡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扑倒在床上。 夏初菡:“……” 死去活来几次后,夏初菡真心觉得,别后重逢什么的,不说也罢。 中间休息一日后,一行人开始起身,晓行暮宿,舟车劳顿,终于在十多日后,来到洛阳边境。 天色近晚,薄薄的暮霭中划过几声倦鸟归巢的鸣叫。 江含征吩咐众人在附近的一家客栈落脚。 晚饭过,夏初菡独自出去散了会儿步,回来后向客栈伙计讨了两杯茶,端着向房间走去。 屋内,江含征正和人说话,她顿了顿,静静地端着茶进门。 她一身男装,模样纤秀,看起来很像江含征随身伺候的小书童,所以倒不必有什么忌讳,直接进了房间。 果然,那房中站着男人见了她,还几不可察地向她点头示意。 江含征:“说吧,太夫人专门让你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男仆迟疑了下,说道:“夫人说,大人回去时,不要把身边的女人带进门,她不想见,随便留什么地方好了。” 江含征捏杯的手倏然一紧,茶水洒出,眉眼间霎时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狠厉来,他道:“我身边的女人?你知道我身边的女人是谁么,就敢说这种话?” 男仆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夏初菡如被人劈面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着头站在旁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含征的目光移向她,心中倏然一痛,转而看向男仆时,声音冷如冰雪:“太夫人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男仆道:“夫人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大夫已经看过,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江含征忍无可忍,厉声:“说实话!” 男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是特别清楚啊,大夫只说让夫人好好静养,不要忧思劳累,不要过于担心等等,小人哪懂得这些啊。” 江含征紧紧地抿着唇,紧紧地盯着地上的男人,如要通过他看向另一个人,眼中慢慢地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来:“太夫人在信中说自己病重,让我速回,难道就是为了辱我夫人,把她挡在外面,让我伤心?” 这话是不应该对一个仆人说的,可是他却不顾一切地说了,握着杯子的手指苍白战栗,沉凝暗黑的眼眸说不清是哀伤还是失望。 男仆呐呐不能言。 江含征冷淡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一起说出来吧。” 男仆:“夫人说,家里又是灾又是病的,晦气太重,所以给大人定了同华小姐的亲事,想让大人回来,顺便把亲事成了,冲一冲晦气。” 心沉入谷底,坠入冰窟,他明白了,因为太过明白,所以眼中渐渐透出一种死亡般的灰寂来。 他不再说话,因为早已无话可说。 还指望什么呢? 她从来不是。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愿意到偏远的地方外任小官,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近乎自虐地苛求自己守身如玉,她生了他,他身体中流着她的血液,他终生无法消除这种血液,深入骨血的孝伦观念让他不能不敬重她,他不能要求自己的母亲,可他能苛求自己,不要,永远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成婚,急切地策划一次两次的婚礼,急切地想要娉儿怀上他的孩子,其实心中隐隐忧惧的,便是这种横生的波折。 总是有那么一个人,不断地,不断地,把周围的人推向绝望的境地。 可是在这个尊卑有序,长幼森严的时代,你不能有一点忤逆,否则,不但有道德的口诛笔伐,更有律法的严酷无情。 他微微闭上眼,挥了挥手,让男仆退下去了。 待屋中只剩下两个人,他拉过她,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此生只爱你一个,如果我身边不是你,我将一生不娶,宁愿去当和尚。那么,你会因为别人给你的委屈而离开我么?” 他问这话时,语气很平静,而目中却隐隐含了一层水光,握着她的手紧紧的,还在轻轻颤抖,这样的他让她心疼,也让她难过,她说:“我不会,我会和夫君站在一起,如果不能,我会等着夫君。” 他微微点头,似乎想微笑一下,却没有成功,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近乎呢喃地耳语:“那我们就一起进府,一起面对吧,别怕,我会挡在你的前面。” 夏初菡略略犹豫:“如果太夫人有病在身,我想,我还是留在外面,暂避锋芒比较好。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在意太夫人的所做作为,只要夫君未变,夫君总要到外地为官的,到时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太夫人……至亲骨肉,又怎会一直为难夫君呢?” 其实,她想的是,就老美人那个喊痛喊病的身子骨,能耗得过他们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嘎嘣了,实在没必要在此时针锋相对。 她天生不喜欢人与人之间撕破一切的针锋相对。 但嘎嘣什么的这样的话,总归有些不太恭敬,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江含征道:“不,你是我的夫人,我诚心挑选堂堂正正求取的女人,我不能让别人说起时,你还未进门便被人扫在门外,那个地方,我进,你便能进,你要和我一起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第124章 画中君(15) 第124章 既然进府不可避免,夏初菡想了想,便以男装的面貌出现,她实在不愿意还未进门、便在门外遇到一场拦截大战。 顺顺利利地进入府中后,江含征自去看他的老娘,而她则被带进了书房,暂时安置此间。 不是不震撼的,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可是这府中的富贵气象,有一瞬间,竟让她产生望而却步的感觉。 太夫人拒绝她是有一定道理的,自己和这里是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突然闯进的异类,谁会接受? 可是就此退缩吗,不,她在这里,仅因为他的夫君大人在,仅此而已。 她坐在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是如此年轻,宛若一支清莲碧荷,盈盈欲滴,却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睛,当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倾诉的*。 它不是纯然的清澈,也不是纯然的沧桑,而是仿佛蕴含着多个世界的层次,星光浮掠,景致万千。 无数的亡魂会被这双眼睛吸引。 只有与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双眼睛是多么特别。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定下心来,伸手把自己的男式发髻散开,梳成女妆。 她以男子的面貌进府,避过最初的一场冲突,可是却不能以男子的身份潜藏,否则和鬼鬼祟祟的躲避有何区别? 和不进来有何区别? 既来之,则安之。 当她没来此地时,当她不知道未来的婆母是何等样人的时候,她还存了讨好对方之心,担心自己不合对方心意,会惴惴不安,可现在,这个长辈连见都未见就把她彻底鄙弃了,那些讨好紧张自然也就不需要了,还能怎样呢,事情已经如此,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梳完发之后,她为自己换上女装。 那边厢,江含征向太夫人问了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关怀地询问了太夫人的病情。 较之上一次见她,此时太夫人的样子倒真的可以名副其实地冠上一个“太”字了。 以前光洁白皙的皮肤严重松弛,眼袋下垂,眼角嘴角皱纹横生,皮肤晦暗,头发干枯,仿佛骤然之间换了一个人,老态到让人暗暗吃惊。 太夫人坐在床头,神情恹恹地和自己的儿子说着话,虽然犹自不甘心地拽着一颗少妇心,奈何身体已经完全不配合了。 江含征有点内疚,这样的太夫人本该激起他更多的,诸如难过、伤怀、母子情深之类的感情的,可他默默地在自己的内心拨拉了许久,竟然什么也没有拨拉出来,这个发现让他震惊,他为自己应该有却已经缺失的情怀感到内疚。 感情不够礼仪补,于是内疚中的江含征愈发对母亲各种软语宽慰。 被宽慰了的太夫人明显对自己儿子的孝顺懂事感到受用,之前那一颗绷起的心倒是慢慢放松了下来,临时决定对儿子隐瞒自己的行为不再提起,只道:“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了,只希望临死之前能看到你们都成家立业也就罢了,我已经托人向你的姑母家提了亲,你这次回来,正好和云珊把亲成了。” 说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江含征唇角微绷,而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说道:“母亲素来不和我生父那边的亲戚来往的,怎么突然就想起和那边的姑母结起亲来了? 且母亲卧病,我此次请假回来也是为母亲的病,如果突然成起了亲,难免要为别人诟病,到时候被那些言官一个弹劾折子奏上去,一个欺君之名可是谁也担不起的。 再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母亲的身体重要?母亲且安心养着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理不温不火,如果是一般人,少不得会被他说动,且还要感动一番,可换做太夫人......她真不是一般人。 不是她有多精明,而是当她的心愿和现实相违背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行?为什么不行,我才不管,我就要它行!是因为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吗?老娘不高兴的时候它竟敢从东边出来,来人,去拿竹竿捅掉它! 杨太夫自从进入更年期后,便一直没有从这个“期”中走出来过,而且据目测,这个期大概会一直和她缠缠绵绵下去,而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听自己让儿子娶个亲冲个喜的事情还会被报告到皇帝陛下那里,甚至还会获得个不小的罪名,杨太夫人不干了,眼泪鼻涕说来就来,拍着腿哭道:“老娘都快往坑里爬的年纪了,想为儿子娶个亲,他皇帝老儿也要管?他怎么不让他的儿子打光棍? 我不管,我费心费力地给你定下这门亲,就是看在你姑父也是官身,可以帮衬你一把的份上,皇帝老子再不讲理,也得让人家娶亲!过年之前,家里必须见到喜事!“ 她且说且哭,眼泪鼻涕源源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遭了灭门之冤。 江含征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觉得再由她这样信口诽谤下去,那就什么也不用想了,皇帝陛下当真会赏他一个“灭门之祸“。 什么叫好男怕缠女,什么叫好汉怕不讲理,他算是见识到了。这般一哭二闹三上吊骂街泼妇一般的人,真的是自己那个出身名门的美人娘么? 他木木地看着自己的老娘:能不能求自己是抱来的? 眼看自己的娘并没有停哭的架势,江含征木然道:“母亲的话儿子明白了,儿子会处理好婚事的事情,儿子明天就去姑父家。“ 杨太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看着自己的儿子,万料不到他会这么快践行自己的要求,前一刻自己才提起后一刻他就要把儿媳妇娶回家,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心酸还是别的什么,又想哭了。 江含征满心糟乱地回到书房,一进门便看到女装楚楚的佳人正在房中等着他,江含征愣了片刻,而后什么话也没说,抓过她,低头便吻了上去。 他的吻紧迫有力,不留丝毫缝隙,如要直接烙进灵魂深处,撕扯她衣服的动作不管不顾的恣意,夏初菡吃了一惊,使劲推拒着他,气喘吁吁道:“门。“ 他微微清醒,手臂不由一松,夏初菡趁机从他怀中逃出来,迅速逃到门边,拴上了门。 还未来得及转身,一直手已经按在她身前的门板上,而后有湿软的唇印在她的颈间,她的身体不由自主轻轻颤抖,软到在他的怀中。 他抱起她,把她压向就近的窗台,唇齿反反复复在她的颈间啃噬,如一场无与伦比的折磨。 她半闭着眼睛,心砰砰急跳,身体深处激起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情不自禁地向后仰起,像是竭力迎合,又像一只受难的天鹅。 就那样共赴癫乱,午后的阳光透过重重窗帘投下朦胧的光晕,两人的面容半隐在光影中,伴随着声声缠绵蚀骨的低唤,氤氲成了一种无可抗拒的魅惑...... 这一日的江含征很热情,非常热情,一战甫歇,又把她抱到床上,再施*。情浓之时,前前后后死去活来几回合,床上的佳人已经和一条软面条差不多了。 她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累得连动一根眼睫毛都觉得困难,更别提说话了,于是,揣着满肚子疑惑陷入昏睡中。 醒来后,江含征把一身男装放在她面前,说道:“先穿这个,我们明天要出去一趟,女装随后再穿。“ 她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闻言只点了点头,却什么话也没问,江含征低低地看着她,眼波微动,而后温柔地吻在了她的额间。 天渐渐暗了下来,暮色朦胧,江含征出门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脚步声传来,像是有人群聚集。江含征接着吩咐了几句,周围人齐齐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各自散去。 江含征让琴音把饭菜端过来,也不用丫鬟伺候,自己端进书房,与夏初菡共进晚餐,夏初菡生平第一次,衣衫不整地在床上用餐,羞愧得简直无地自容。 可是江大人很坦然,一边隔着小桌子为她夹菜,一边道:“今日饭后散步的事就暂时免除吧,为夫用其他办法助你消食。“ 可当他祭出自己消食办法时,夏初菡只觉得,此生自己再也无法直视“消食”二字了...... 身体劳累过度极其疲乏,作为身体一部分的脑袋自然也跟着罢了工,所以她根本未能思考些什么,便随之堕入昏睡。 次日,天尚未亮便被江含征从床上拖起,她小鸡啄米似的一边打瞌睡一边摸索着穿衣,江含征看见,笑着帮她系上扣子,而后把一条毛巾往她脸上一捂,出门吩咐琴音去了。 初冬的空气寒冽清澈,夏初菡被门外寒意一激,顿时清醒,被他塞向马车时,问他:“夫君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江含征没有回答她,上了车后,伸手把她揽在怀中后,说道:“不是还没睡醒,那我抱着你再睡一会儿。“ 口中如此说着,唇却自动寻到她的樱唇,不知餍足一般,又开始细细亲吻起来。 夏初菡心中泛起一丝叹息,便不再问了,闭着眼睛任他亲,脑中混混沌沌的,竟然就以这个姿势,又迷糊了过去。 江含征:“......” 江含征又是好笑又是心怜,同时心中还不明所以地涌起一丝凄楚,就这样静静地拥着她,度过了以下的时间。 夏初菡迄今为止短暂的一生堪称是漂流的一生,从她有清晰记忆开始,就一直不断地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在一个地方停留最长的,也不过是松山寺的四年。 所以她对所谓的家并没有明确概念,对所谓的天长地久更没有丝毫奢念。 只要眼前就好了,只要不辜负眼前的每一寸时光,不浪费眼前的每一分温暖,就好了。 她爱的人也爱着她,她爱的人陪在她身旁,她便满足,心安之处,便是故乡。 所以,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她愿意相信他,不问缘由。 江含征再一次把她安置在一处客栈,这一次不说缘由,不言归期,只把琴音留给她听用,然后带着其他人离开。 十月的天气已经寒冷,早上醒来的时候便可以看到窗外飘落的枯叶和满地寒霜。 这一次,夏初菡没有出去折腾,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客栈,或看书,或书写,或偶尔与人与鬼聊聊天。 这聊天的人中自然也包括琴音,她发现这位小仆人有点不安抑郁的症状,她可不想把这唯一的一个小仆人给圈养死。 琴音简直服了她了。 这姑娘的心该是多大啊,老夫人都放言把她扫出门了,江大人都被定亲了,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被安置在这么一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去了定亲的姑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还能不能回来,就这么连问都不问一句,该吃吃,该喝喝,悠哉过活。 这姑娘是多么愁人啊。 琴音觉得自己的白头发都快愁出来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几根跟,在夏初菡再次试图替他开解的时候,便忍不住向她大力吐糟。 夏初菡听后倒真的是愣怔了许久,说道:“听你这么说,他是去娶别的姑娘了?“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后知后觉的忧虑,”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琴音不知道该怎么办,琴音表示同情,琴音终于把这姑娘说开窍了。 夏初菡一副愁眉不展样:“原来我很快就要变成下堂妻了,只怕以后连吃饭都成问题,琴音,我们必须节省了,这样吧,以后我少吃一顿饭,你只吃一顿饭,一顿饭吃一个烧饼,你看咋样......唉,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说完,叹息着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似的离开了。 琴音:“......” 万匹奔马在心中咆哮:我要吃草,我要吃草,我要吃草! 画中君现身,略略奇异地看着她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逗一个小书童?” 夏初菡:“事情未明之前,说什么都是自寻烦恼,”叹了一口气,“先生是来看稿子的吗,我写好了,先生看看还有什么不足的。” 画中君却没有理会稿子的问题,只温声对她道:“你说的不错,事情未明之前说什么都是自寻烦恼,你如今这样......先生放心了,你无须忧虑,事情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糟糕。” 夏初菡点头。 十多日后,江含征出现,什么也没说便指着随后跟来的一个女孩子道:“二喜,以后就是你的随身丫鬟了。” 夏初菡愣住,夫君大人消失这么久就是给她寻丫鬟去了? 江含征:“二喜这个名字略显不雅,给她改个名字吧。” 夏初菡看着小丫头那一对分外醒目的招风耳语气复杂道:“叫她玉翅,怎么样?” 江含征微微点头,小丫头伶俐地道谢。 夏初菡很想问一点什么,但江含征行色匆匆的,吩咐她换上女装,然后便打道回府。 第二次来到江府前,启帘一看,满目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江含征下了车,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低声道:“下车吧,新娘子。”   ☆、第125章 画中君(16) 第125章 夏初菡惊怔。 江含征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漆黑如墨的眼睛深沉凝重,近乎耳语般地对她道:“不要怕,别忘了,我会挡在你前面。” 夏初菡眼眶微热,巍颤颤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江含征扶她下车,而后由玉翅伺候着,一路堂而皇之地把她领进自己住处疏清阁。 从今而后,你就是从我江家正门堂堂正正走进来的夫人。 夏初菡有些无措,是的,一向沉静自若的她突然感到无措了,从未有过的丫鬟的伺候让她无措,一路走来众人的目光让她无措,江含征这似乎是有意的张扬的做派更让她无措,她拘谨地坐在那里,心中微微不安,说道:“夫君,你?” 江含征过来轻轻暗住她的手臂,依然是那句话:“别怕。” 夏初菡缓缓吁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想问夫君,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她可不认为这府中张灯结彩的喜庆是冲着她的。 江含征言简意赅:“我退了同华家的婚事。” 夏初菡:“!” 因为太过吃惊,她的眼睛张成了圆形,莫名地透出一股娇憨稚气,江含征爱极了她这副模样,俯身在她眼睛上亲了亲,而后懒洋洋地起身,对外吩咐道:“看看老夫人现在怎样了,就说我回来了。” 其实,不用他派人通知,早已有人飞奔着把此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听后还语气微酸道:“之前还一直死活不肯成婚,现在倒好,知道给他定了亲,连亲娘都没见两面就急着把新媳妇接过来了,你说,这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什么?” 旁边伺候的刘妈乐呵呵道:“这不是夫人您的福气么?新媳妇早进门您也早抱孙,咱这府里呀,会因为这临近新年的大喜事,让来年大吉大利呢。” 太夫人笑嗔:“就你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脸上到底带出几分喜色来。 刘妈道:“现在人已经进门了,成礼的事可耽误不得了,按说早几日就该通知了的,还好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停当,不然可真要掉地上了——” 杨太夫人懒懒道:“早一天迟一天又怎的,迟早还不吃到嘴里,去办就得了,只管罗嗦。” 刘妈笑着起身,却见前来报告的丫头眉头微蹙,绞着手帕欲言又止。 刘妈道:“卷碧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话不敢对夫人说么?” 杨太夫人的凤眼斜斜地飞过来。 卷碧跪下道:“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咬了咬下唇,迟疑,“新夫人进来时,奴婢去看了,可是奴婢觉得她不像是华家小姐。”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杨太夫人不禁从床上坐起身,眉目微凛:“怎么?” 卷碧道:“新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后面跟的人还是从咱府里出去的,没有送亲队伍,没有嫁妆,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新娘子,更不像一个大家小姐,所以奴婢见到后,就赶紧来报告夫人了。” “啪!”杨太夫人手中的玉如意掉到了地上。 另一边,夏初菡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是因为听到他退婚而震惊,而是因为听到他竟能如此轻易地退婚而震惊。 谁会愿意被对方无缘无故地退婚呢,尤其还是女方? 如果被告到官府,退婚的人不但要被强制勒令履行婚约,还有受到法律惩罚。 所以退婚这种事,是相当棘手的一件事,尤其在对方还并非无权无势的情况下。 所以夏初菡相当好奇夫君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然而江含征却嘴巴紧闭,什么也不肯说。 他想起那日。 他来到华府,被仆人领进书房,华姑父刚一进门,他便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上。 华姑父顿时吓了一跳。 轮亲戚,江含征的母亲乃是改嫁之人,之前极少与他生父这边的亲戚来往,华姑父甚至都没有怎么见过江含征。 论官职,江含征官名甚好,仕途正旺,代天子巡守的一省巡按之名让省内所有的官员都不得不敬让有加,华姑父虽然名义上是个长辈,但却是个关系并不亲近,仕途并不得意的长辈,如果不是因为正妻,都不会有这门亲事,是以很难受得起这突来的一跪,连忙扶他道:“蕴之,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起来说话。” 江含征没有起来,他沉默地把手中的婚书递到华姑父手上,华姑父接过来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江含征低声道:“这是含征与定州知府周景臣的义妹夏氏订婚的婚书,姑父可以看到上面的时间,是去年。 周知府是含征的好友,之前曾多次向我说起他的义妹,去年冬天,母亲从舅父家贺寿回来时路过我那里,我问过母亲的意见,母亲同意了,所以那时,我便和周知府的义妹定了亲,并把夏氏接到了身边。 本想回到京城补办一场婚礼,谁知家中有信来,说母亲病重,等我赶回家时,却又听说,母亲又给我定下了同表妹的婚事。 我问家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人告诉我说,这一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精神时好时坏,常常忘事情。 有时候竟会忘记弟弟已经长大了,还嚷着让奶妈来喂奶,或者对着弟弟叫我的名字,要么就是动不动说为弟弟娶亲...... 也怪我成婚太晚,让母亲忧思过重,竟忘了我之前已经定过亲,便心心念念地又为我求取了表妹...... 这件事总归是小侄的不是,小侄并非有意悔婚,实在是......情非得已......委屈了表妹,姑父要如何责罚含征,含征都无话可说......“ 他低垂着头,谢罪的姿态做得十足十,话说得又如此坦然诚恳,让人动容,即便是华姑父自己,也快被感动了,还能怎么着,总不能真撕破脸穷追不舍不成吧,再说了,那样于自己、于自己女儿脸上就好看了? 所以,该姑父纵然觉得这乌龙事很糟心,还是微微叹了口气,温和地把江含征从地上扶起,好生安慰了一番...... 婚事的事自然便不了了之...... 如果夏初菡知晓,免不了要为夫君点个赞的,这釜底抽薪的一招,用得当真纯熟。 但下跪求饶这种事,江含征能告诉她吗? 杨太夫人气得头脑发蒙,一连迭声地嚷着要把江含征叫来,声音已有些歇斯底里的前兆,周围的人吓得不敢吭声,纷纷屏了呼息、缩着身子当自己不存在。 江含征的传话小厮还未到目的地便被冲得回转。 杨太夫人全身颤抖,精神亢奋,半灰的头发随着她神经质的动作有些凌乱,眼中反常地呈现一种骇人的光芒来,不住声地说着:“好!真是好!真是我的好儿子!“咬牙切齿,神情病态,”一个两个的这么气我,只怕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当初我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扼死!“ 无辜听闻的观众身体不由一哆嗦,如同不小心中了毒箭,即便圆滑如刘妈者,面对这种状态的中老年妇女,安抚技能再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江含征还未走到门边便听到了“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们扼死“的话,身体顿时一紧,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抿着唇,垂着眉目,平静地走过来,跪在地上。 杨太夫人看到他,怒火冲天,戟手指着他锐声道:“说!你这几天做什么去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贱女人是谁?“ 江含征如被同人扎了一刀,气血突然逆流而上,他拼命地压抑自己,拼命压抑,才能让自己保持平静:“她不是贱女人,她是儿子选中的妻子,是周知府的义妹,她贤惠、善良、贞洁,孝顺,她不比任何一个世家女子差,我们已经定了亲,当初母亲也同意了的,所以我不能和华表妹成亲,我已经想姑父姑母说说明了情况,解除了婚约。“ 杨太夫人的手抖得像打摆子,简直要气晕过去,尤其是那“贤惠、善良、贞洁“几个字,简直像一个巴掌扇到了她脸上,她声音尖得几乎失去理智:”我答应了什么,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你还有脸说周知府的义妹,你到现在还要欺骗你老娘!“她尖锐地冷笑着,刺耳的声音如老鸹一样刮得人头皮发麻,”那周家老夫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义女,你为了那样一个女人,竟然不惜欺骗你亲娘,好!好!好!你真是我亲手养大的好儿子!“ 她一连几个好字,咬牙切齿,眼睛通红,状若癫狂,脸上显出一种骇人的表情,让人不由自主心惊胆战,江含征低头道:“她虽然还没有认周家太夫人为义母,但确实是周知府的义妹,如果母亲不信,可以亲自派人查问。“ 杨太夫人几乎闭过气去,全身如使劲抖搂的零部件,旁边的刘妈看得惊心,连忙去扶她,被她一把推了个趔趄。 她死死地盯江含征,厉声道:“我不管她是谁,哪怕她是天王老子的女儿,我也不要她做我的儿媳,你现在就把她给我赶出去,否则你就永远不要认我这个娘!“ “母亲!”江含征突然叫了一声,双手握得发颤,他闭了闭眼,勉强让自己镇定,“母亲嫌弃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她不够贤惠?因为她不够富贵?但不管因为什么,都已经晚了,她手上有我的婚书,还有一张我的卖身契,我的一身所有都捏在她手里,只要我不死,这个府中恐怕没有谁能把她赶出去。“ 在场的人震惊地看着他。 “砰!“的一声,杨太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滔天怒火,捞起旁边的一个小香炉便朝他砸过去,江含征躲避不及,被砸中了额角,顿时一阵眩晕,血液涌出,模糊了视线。香灰撒了一地。 四周一片惊呼声。 混乱之中,一条身影窜出了杨太夫人的院落,跑到了江含征的住处。 夏初菡正在和小丫鬟说话,就见一个少年鬼鬼祟祟钻进来,挤眉弄眼地朝她看,啧啧道:“你就是我哥弄来的女人,你到底哪里好了,让我哥当宝贝一样护着?“ 说着,还围着她转了半圈。 小丫鬟玉翅已是愣住。 夏初菡微微一笑:“你是江弟弟。“ 她微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眉眼弯弯,酒窝浅浅,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地便愉快起来,还有些发痒。 少年嬉笑道:“江弟弟,这个称呼好,可惜我母亲不同意你和我哥,你做不了我嫂子。不过如果你求我的话,我倒可以帮你向母亲说好话,把你留在我身边,哥哥做的事我都会做的哟,姐姐不会失望的。“ 说完,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瞄了一瞄,便要上来摸她的手。 夏初菡道:“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和那个死去的丫鬟是戏耍的?” 江弟弟僵住。 夏初菡:“怎么,忘了?还是你说的你会做的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摸了摸下巴,”那我们再换一个,来,背一段《左传》看看。“ 江小弟:“......“ 夏初菡:“还不会?“自己背了一段示范,”现在会了吧,来,重复一遍。“ 江小弟:“......“ 夏初菡做失望状:“连重复都不会?“也学着他的样子上下瞄了瞄他,”那你会做什么,就你现在这个年龄、尺寸,除了耍耍嘴皮子、连累连累小姑娘,你到底是如何不让人失望的?“ 江小弟:“......“ 纨绔玻璃心无语泪奔。 按说,这样不学无术的少年,是应该很招夏初菡反感的,但是并不,不知道为什么,夏初菡见到他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当然,少年长得很俊美,不同于江含征那样的俊美。 少年的俊美是有点阳光的,让人感觉非常舒适的,不论怎么看都让人满怀欣悦的俊美。 按夏初菡的审美观点,比江含征还要出众。 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 她不但没有因为他的举动心生反感,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感,这样的少年,如果好好教导,长大了该是怎样一位光风霁月、风华如玉的公子啊。 她突然理解了江含征所说的,不能再把他留在母亲身边的缘故了。 纨绔少年泪奔前还不忘裹乱:“我兄长因为你,都被我母亲用香炉砸破头了,满脸是血,你再不去救他,他就要被我母亲砸死了。“ 夏初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一把抓住他,急声:“你说什么?” 少年跺脚,“你聋了吗?我兄长快被砸死了,你放开我,你这个厚脸皮的——” 夏初菡截断他:“带我去!” 因为江小弟的带领,一路畅通无阻,刚走到太夫人的院中,便看到江含征跪倒在地上的身影,他沉静的声音低缓地传来:“不,不是她勾引了我,是我勾引了她。 她本是山中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是我硬把她捕来,把她困在我身边。不是她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她。 如果母亲硬要她走,我不会死,只会非常孤独,我寻找妹妹十多年,最明白那种孤独的滋味。 我不会再娶妻,宁愿就这么自己过一辈子......“ 夏初菡捂住自己的嘴,少年扭头发现,刚才还淡定自若的女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第126章 画中君(17) 第126章 压抑的低泣声传来,江含征一回头,便看到门外的夏初菡。 他看到了她流泪的面容,她看到了他披血的脸。 如果这份爱要如此受非议、受责难,要让你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和伤害,那这份爱我们还要持续下去吗? 我只想你平安、只想你快乐,仅此而已。 她微微闭上眼,泪水如雨纷落。她走过来跪在他面前,伸出手指想轻轻摸一下他的脸,可却又像怕触痛了他似的,手指在他的脸颊旁边轻轻颤抖着,细声哽咽:“还疼吗?” 江含征摇了摇头。 她的泪水愈发汹涌,视线模糊一片。 她转过身,朝坐在上首的人深深一拜,说道:“此事是我之过,竟让夫人母子为此反目,我知道夫人嫌弃我的出身,只是出身如何并非我能决定,更非我之错。 出身寒微,我不以为耻,出身富贵,我不以为荣,因为教导我的师傅曾经告诉我说,一个人,最应该视若珍宝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她自身的修养品德。一个好女人,孝敬父母,操持家事,敬爱丈夫,抚育幼子,并不是只有出身富贵才可以做到。 如果夫人能容,初菡将终身感激不尽,并竭尽所能做到一个好女人应该做到的,如果夫人不能容……”她含泪的双目看向江含征,泪水盈然欲滴,“也请夫人母子二人不要伤了情分,我……”她低下头,话语艰难,却字字清晰,“我愿意离开……” 屋内很静,静得连一缕呼吸都可以听见。 有一瞬间,杨太夫人在这样的言词间竟感到某种难以启齿的狼狈。 这样的年纪,却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有这样一番见识…… 凝重的静默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在缓缓蔓延…… 刘妈目光奇异地看向地上的女子,着实有点刮目相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失态、不慌乱、条理清晰、入情入理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女子……她看了看自家女主子那张强作高傲、强横蛮顽的脸,不由暗暗叹息一声,可惜了…… 明与不明,原不在年龄…… 能亲手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推得离自己愈来愈远的人,太夫人这作死功力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 时间如被胶着了一般,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巨大的沉默像要把人的神经逼到极致,她跪在那里,如一枚无所着落的枯叶,卑微地等待着别人的一言决定她的去留,身为蝼蚁的感觉再次紧紧的攫住了她的心脏,惶惑、悲哀、无能为力...... 绝望感一分分蔓延,而后,她听到了刺耳的冷笑声。 蔑视的、嘲讽的冷笑声。 江含征急道:“母亲!” 夏初菡心下已明,不再多说,再拜过后,缓缓起身。 江含征一把抓住她,近乎哀恳:“不行,你不能走。” 四目相对,彼此目中的哀痛一览无余。 他喃喃道:“我们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 她心中猝然一痛,眼泪又落下来,轻声道:“夫君,我......一直在。” 我一直在,我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只要你还未变,只要你还愿意回头来找,我一直在。 他听懂了,眼中缓缓漫上一层泪翳,却仍然紧紧拉着她,固执道:“不行,你不能走。” 杨太夫人受不了了,厉声道:“放开她,让她走!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拉,你诚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江含征缓缓转向自己的母亲,目中是难以言喻的悲哀:“孩儿一生寻觅,才寻得这么一个女子,本想从此同她一起孝敬母亲,相伴终老,”他呵呵一笑,泪水落下,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味道,“母亲却还是不能容,母亲究竟想要如何?母亲是不相信儿子的眼光,还是因为某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母亲口口声声为儿子好,母亲是真的再为儿子好么?” 杨太夫人如被锥子扎了一般,两唇哆嗦,失控地锐声道:“你这是和娘说话!你为了这么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贱狐媚子责问你娘!”她的手抖索着神经质地四处寻觅,似乎还想捞起什么砸人,又似乎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作为依傍,尖声,“你可真是长能耐了,出门几年,被一个狐媚子迷得五迷三道不说,还学会了骗你娘,责备你娘!你可真是娘的孝顺儿子!” 已显不正常的目光看到夏初菡还被江含征扯着站在原地,陡地一声咆哮:“滚!来人!快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打出去!我看到这张脸就恶心!快!快!” 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双手拍打着被子,已经全然不顾什么仪态了,像个疯子,四周的人一片手忙脚乱,江含征默然片刻,站起身,对夏初菡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带你来这里,让你受这样的屈辱,我们走。” 杨太夫人一声尖叫:“站住!” 四周的人顿时惊怔在当地,两股战战,不敢稍动。 好可怕,疯病发作的女人好可怕。 杨太夫人满脸的不可思议,嘴唇颤抖,双目泪流:“你为了这个女人,连你母亲都不管了,连这个家都不要了?” 江含征僵着身体缓缓转过来,忍耐道:“不,你是我的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儿子都断无不管之理。 只是,她也是我的妻子,有媒聘为介,有婚书为证,我光明正大求取来的妻子,不管母亲承不承认,不管她在不在这里,她都是我的妻子。 母亲既然不能容她,又厌恶儿子,儿子便只好带着她暂避外面,什么时候母亲气消了,儿子再来伺候。母亲好好保重,儿子不孝,就先告退了。” 说完,恭敬地一礼,拉着夏初菡就往外走。 杨太夫人被噎得两眼直翻,胸部剧烈起伏,眼看着就要相携而去的身影,气血上涌,突然凄厉地大喊一声:“扣儿!”便圆睁着双眼,向后倒去,情景相当恐怖,掐点相当及时。 在场的人忍过那一声河东狮吼引起的耳鸣后,又是一阵混乱,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胸脯的揉胸脯,混乱之中又透着某种训练有素,似乎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上演。 江含征惊怔片时,不自觉地上前走了一步,初时的隐忍与激愤后,一直强作平静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慌乱的裂痕。 天渐渐暗淡下来,风穿过院子,那无声摇曳的树影像黑暗中不知名的怪物在狰狞窥伺,夏初菡怔在原地,那一声“扣儿”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一般,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的而出的惊呼死死地扼在喉咙内。 她极缓极缓地望向江含征,惊骇的面容上渐渐显出一种浓郁的哀伤来。 扣儿,他叫扣儿,那么他的母亲…… 她全身如被泡在冰水中,从头冷到脚,全身不自觉地发着抖。 江含征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如被启动了某种机关,纷纷涌进她的脑海。 那个冬天,江含征说:这是母亲留下的镜子,你暂时用着,等遇到好的,我再买...... 然后,当她把这个镜子拿出来的时候,镜中男的身影从里面显现出来...... 镜中男说,从前有个女人,每天照镜子,问镜子谁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镜子总是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美丽,是因为在男人的眼中她最美丽,她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是她在男人眼中自己的样子...... 于是,当那个男人沉睡后,当镜子失去灵性、变成名副其实的死物后,江含征说,自入春以来,母亲的精神便不大好,总是对着镜子说,自己老了,丑了,不中用了...... 是她!是她!是她! 寒冷侵入骨髓,一寸寸冰透,一寸寸封冻,如死去一般。 为什么,她会是你的母亲?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抹流离的游魂。 江含征紧紧地握着她,低声道:“不要怕。” 夏初菡抬头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目中是无法言诉的复杂。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咕噜咕噜的喉咙响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哭泣传来,在场的人不知觉地松了口气。 刘妈走过来,对江含征低声道:“少老爷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奴婢照看着,老夫人不会有事的,奴婢会尽力开解她——” 江含征感激道:“那有劳刘妈了,等母亲精神好的时候,替我致歉,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刘妈:“少老爷放心,奴婢明白。” 江含征领着夏初菡离去。 两人到了疏清阁,琴音和玉翅俱被江含征的样子吓了一跳,夏初菡吩咐二人去打水拿药来,而后自己轻轻地替他处理伤口。伤口已经凝血,只是沾血的脸看起来比较吓人,夏初菡一边替她轻轻擦拭,一边往他伤口上柔柔地吹气,不时低声问他:“疼吗?” 江含征微微摇头。 夏初菡默然片时,,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母亲……姓杨吗?” 江含征抬眼看她,略略点头,无声询问:怎么? 夏初菡垂下眼睛,替他处理完伤口,便要去倒水。 江含征一把把她拉在怀里,就那样紧紧地拥着,一句话也不说。 暮色涌上,室内朦胧,玉翅过来,轻手轻脚地把灯点上,暖暖的光晕,顷刻间溢满一室。 玉翅把饭菜端上,两人谁也没有心情吃,简单地用了一点,便相拥卧在床上。 这劫后余生的感觉,是如此明晰,似乎唯有这样紧紧地感受着彼此,才能够获得一点心安。 他的脸对着她的脸,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呼吸缓缓纠缠,他的唇寻到她的唇,轻柔地吻着,那样轻柔绵长的吻,却让人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我爱你。”夜色中,他突然道。 她嗓子哽住,眼泪烫在他的胸口,他更紧地抱住了她。 灯光澹澹,映上床帐如水波潺湲,可是谁也没有想熄灭它,就让它亮着吧,这光,这暖,能多留一刻是一刻吧。 夜色渐深,早已身心疲惫的他终于沉沉睡去。 她望着朦胧光影中他的睡颜,手指轻轻地抚上去,抚上他额头包扎过的伤口上。 要告诉他吗? 不,事实是如此残忍,让他这样一个把追求真相、消除罪恶当一要务的人,该如何面对,如何承受? 那是他母亲!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公平一说,所谓的大义灭亲,自来只是长辈对晚辈,何曾听说过晚辈对长辈? 向官府告发长辈,即便事情属实,也要判以流放,如果查不出证据,被断为诬告,那便会以大不孝之罪判为斩刑。 这就是这个世间用严酷的律法对所谓“孝”的维护。 她不能让他受到这样残酷的伤害,不能。 她紧紧地拥着他,朦胧的光影中两条相依的身影,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画中君悄然浮现,他静静地望着罗帐上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眼中浓郁的忧伤渐渐退去,变成一种冷凝决然。 ********* 夜色沉寂,浓重的黑暗犹如无底深渊吞噬了每一寸光明。 无数凌乱的片段从她梦里掠过,其实她并不能清晰看到那凌乱的片段是什么,可是却本能地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如跗骨之蛆几十年如一日地跟随着她,无论她睡着,还是醒着,它们都清晰地驻扎在那里,无法根除,无法述说,让人疯狂。 她歇斯底里,她言语混乱,她精神失常,她在别人眼中是犹如怪物般的存在。 那怕她披着最华丽的外衣,也遮掩不住内心腐烂的味道。 梦境如烛影凌乱,她被梦境压得透不过气来,蓦然惊醒。 这些年来,她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有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 朦胧的光影中,那人转过身来。 他还是那么年轻,还是他最好年华时的样子,是她年少时最迷恋最爱慕时的样子。 别人都说他惊才风逸,风华无双。 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应该惊恐,应该大喊,应该嘶叫,可是她出口的话却如风中落叶般颤抖低泣:“表哥......”   ☆、第127章 画中君(18) 第127章 夏初菡在江府住了一天,又住了一天,虽然没人来赶她,但她还是自动收拾起了自己的小包裹。 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小私库,夏初菡觉得这次出门多带了一个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向江含征索取了一笔银子。 江含征很不高兴,恨不能把她手中的最后一个铜板也抢过来,说道:“现在都没人提要你走的事了,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离开我身边?” 夏初菡:“别人之前都已经发过话了,我再赖在这里是不是太厚脸皮了?” 好吧,其实是,她不想和某老娘待在同一个空间…… 江含征长手长脚地缠住她:“不行,你说不离开我,就不能离开,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 看她还想辩驳,不由分说地便吻住她,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夏初菡:“……” 她从来没发现,她的夫君大人会这么黏人。 夏初菡略窘:“我还不到十九岁,虽然夫君你小时候缺乏母爱,但也你不能把我当做你……”娘..... 最后一个字在嘴巴里轱辘了几圈,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滚回了肚子里,没好意思说出口。 江含征呆了一呆,待回过味来后,直接把她扑倒在床上咬她。 因着夫君大人的缘故,夏初菡只好在江府继续住下来,然后她发现,也不知道是杨太夫人病得厉害没有心力管她的缘故,还是她身边的刘妈劝说得力的缘故,住了几日,竟真的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心中浮起疑惑的同时,又莫名地浮起一丝异样的遗憾。 现在,她终于明白该老夫人嫌恶她的缘故了。 就她这副长相,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那人不愿面对的过去,莫说是出身寒微,就是出身富贵,该太夫人恐怕也是恨不得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吧,当初蝴蝶女许婵媛遭该夫人嫌弃,只怕就是这个原因。 老娘避之唯恐不及的脸,儿子却要一个两个的往身边捡,江大人这是什么毛病?真真是逼死媳妇的节奏啊。 如果换做一个不明真相的,终身遭受婆婆厌恶,只怕永远不会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的长相上。 夏初菡表示很无辜。 杨太夫人醒了以后,江含征免不了要过去谢罪请安,夏初菡再次拎起自己的小包裹,就待夫君大人回来以后,通报一声,然后包袱款款另觅他处。谁知该夫君回来后,却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对她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离开的问题,母亲已经默认我们的亲事了。” 夏初菡:“?” 江含征:“据刘妈说,母亲看到了我离世的父亲,父亲让她成全我们。” 夏初菡:“......” 江含征:“不过据刘妈说,我母亲一会说她亲眼看到了父亲,一会儿又说自己在做梦,颠来倒去拎不清楚,但不管如何,能有这样的结果,终归是个好结果。” 夏初菡:“……” 江含征:“怎么,你不高兴?” 夏初菡:“不,我只是在想,父亲大人很英明。” 能得到最权威的家长承认,心里多少算是松了口气吧…… 可是一想到这位父亲就是镜中男口中的表哥,她心中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是无比深重的惋惜,又好像是无法出口的难过…… 如果是那位表哥,只怕一辈子不会再来这府中了吧,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杨老太果然是神经错乱了…… 夏初菡微微叹息:“虽然我没有见过父亲大人,但我想,他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这样的人去世后一定会成为地府高官,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英明之举。” 虽然只不过是一个老太太的神志不清…… 江含征不禁笑了一声,却还是搂住她,轻轻“嗯”了一声。 正在此时,玉翅兴冲冲地抱着一条小黑狗进来,看到他们的情景,顿时一呆,脸倏然变红,低下头抱着狗就要往外躲。 夏初菡“哎”了一声,连忙丢下江含征便去看小狗,小狗狗乖乖地伏在玉翅怀中,一双水润润眼睛看着她,把她的心都要萌化了,她不自觉地把它接过来,抚摸着柔软的毛毛问:“好漂亮的小狗,哪里来的?” 玉翅道:“就在咱们院子里,我都看见它好几次了,见它又干净又乖巧,便想把它抱过来给夫人玩。” 江含征看着夏初菡抚摸狗狗时的怜爱表情,只觉得非常刺眼,她都没有这么抚摸过他! 而且那条色狗还撒娇地添她的手指,脸蛋,拱她的胸脯,把她逗得咯咯笑,更觉得不能容忍,他一把把那条狗拎起来,黑着脸叫:“琴音,琴音,这是哪里来的野狗?” 狗狗悬在他的手中,哀哀叫唤,琴音赶过来辨认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太夫人的狗,前两天见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姐姐抱着来着,叫夜壶。” 夜壶...... 江含征不怀好意地笑:“还抱吗?” 夏初菡:“……” 府内喜庆的装饰被一一摘下,据说是因为太夫人病重,喜事暂停,外面唏嘘感叹的同时,倒真的有人过来探望,不过通通没见到人,只留下了礼品便打道回府了。 不过,这个暂停停得相当有太式风格…… 夏初菡对喜事不喜事的并不怎么在意,虽然江含征说该太默认了她,但夏初菡觉得,这更像他的一厢情愿。 看看该太,不顾体面地硬掐下喜事不说,也丝毫没有让媳妇觐见一下自己的意思,如果这也算默认的话……对此,夏初菡倒是深表理解,毕竟见到自己的样子,太夫人说不定要做噩梦,当然,见到太夫人,自己免不了也要做噩梦,所以眼下这种情况,其实挺好…… 她渐渐收拢了自己的思绪,定下心来,开始安居在疏清阁中,做自己的事。 然而,消息是封不住的,总有一丝两缕时不时地飘到她的耳中,比如,该太觉得府中不干净,请来了尼姑来念经…… 再比如,该太觉得府中还不干净,请来了和尚来念经…… 又比如,该太觉得府中怎么也不干净,请来了和尚和尼姑一起来念经…… 最后,干脆连道士一块儿请来凑热闹…… 这个折腾劲儿……夏初菡真的很想告诉她,若想干净,不如她自己忏忏悔,念念经...... 对此等乌烟瘴气江含征竟也忍了,对她说:“先时,我对和尚道士其实很反感,但自从见了你......” 夏初菡:“我不是神棍。” 江含征:“我明白,我是说,让她折腾和尚道士,总比折腾我们强。” 夏初菡:“......” 江含征:“据家人说,这一年里,母亲没少折腾,不是说从镜子里、水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就是说那个被赶走的那个丫鬟来找她,三天两头地请和尚道士来捉鬼,她的病,大概一多半是出在这个上头。” “......”夏初菡语气复杂,“和尚道士治不了心病。” 江含征唇角勾起:“是啊,只不过若她觉得这样可以,就由她去吧。” 夏初菡便不再说话了。 若有人执意昏聩到老,别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她永远想不到,这件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 其时正是一个阴天,窗外寒风呜咽,凌乱的枝丫在风中摇曳起舞,一阵阵的声响如阴魂哭泣。 她心中莫名地烦乱不安。 那些回忆,那些书写,以及周围这阴郁压抑的环境都让她感到烦乱不安…… 所以当书男孩毫无征兆地哭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手不禁一抖,一大滴墨汁滴在面前的纸笺上。 “怎么了?”她问,如有某种感应一般,脸慢慢白了下去。 “画、画中君出事了,和尚道士要杀他。” 书男孩边说边哭,不停地用手摸着眼泪,自从听说这里出现捉鬼道士后,他就很少在这里出现了。 夏初菡耳中“嗡”的一声,投了笔便往外面跑。 风声呼啸,心急如焚。 她忽然想到这里乃是九朝故地,寺庙道观众多,堪称佛道圣地,能被江家专门请来的和尚道士,又怎能全是无能之辈…… 她忽然想到,自己来这里这么长时间,竟没有看到一个阴魂,哪怕是在寺庙,都免不了会看到一个过路异客,而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安静到近乎诡异…… 是的,她早该想到,那个女人心中有鬼,她那么怕,那么怕,不停地请和尚道士来捉鬼,这里怎么可能会留下异客? 画中君…… 心怦怦急跳,急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个地方,痛恨那个女人,她一把攫住一个过路的丫鬟,红着眼睛问:“捉鬼的道士在哪儿?” 丫鬟被她的样子吓到,抖抖索索地指了一个方向,她扔下丫鬟的手,便往那个方向冲去。 血红的符咒绵延在宽大的黄布上,铺设在院子中央,异常的震动如水波向外扩散,符咒已经启动,无形的光芒层层向上,笼罩四周,如一个光牢。光芒外围,道士手掐剑诀,一手执剑,快速地念念有词,旁边,还有一个和尚帮衬,手指结成玄印,神情紧绷,急速念咒。 在他们身后,杨太夫人被丫鬟扶着,合着双手低头念叨:“表哥,你已经去了,就安息吧……”说着,便低声念起阿弥陀佛。 符阵上方,升起一个圆形祭台,画中君被一束束光芒紧紧地捆缚在一个十字架上,唇角蜿蜒出虚幻的血迹。气流激得他长发飞起,衣袂飘扬,他垂目看着下面的人,神情平静而冷淡。 “画中君!”夏初菡大叫一声,眼泪蓦然涌出眼眶,她疯了一般冲上符阵,把桌子推翻,把画着符咒的黄布揭起,用力撕开,刺耳的声音响起,老道士牙一咬,低喝:“催动阵法!” 念咒声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盛,无形的气流迎面而来,激得夏初菡胸中一阵烦恶。 画中君身在那片光芒中,如在烈火中炙烤,眉宇间的痛楚愈来愈浓,他呛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沾染在他的前襟上,如盛开了一朵绝色牡丹。 “放开他!放开他!” 女孩悲声呼叫,不停地用手挥舞那片无形的光芒,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光芒从她手中穿过,纹丝未动。 她不顾一切地向道士冲去。 两个健仆拦住了她,杨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锐声:“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掌嘴!” 画中君眉目一凛,眉宇间显出一股怒气,他用力挣扎,捆缚金光勒进魂体深处。 夏初菡没命地扭打着,一脚踢在老道士的腰上。 “放开他!放开他!你们这群恶人,我恨你们,你们会下地狱,你们会遭报应!” 她双眼血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生平第一次,心中激涌出滔天的怒火和愤恨,她死命挣开健仆的钳制,一把撸下手上的辟邪佛珠,朝光牢扔去。 佛珠的光芒和符咒的光芒相撞,空气剧震,巨大的冲击波席卷而过,光芒外的人犹如蓦然遭了阴风扑面,胸口一阵窒息,光芒内的画中君又吐出一口血。 辟邪佛珠弹起落地,四分五裂。 捆缚画中君的光芒弱了一些,老道士一声冷笑:“有趣,看来小尼姑有意要和老道对抗到底了?” 小尼姑三个字一出,夏初菡浑浑噩噩地向他看去,老道士一字一句:“定州府同福客栈,忘了?” 她或许听见,或许没有,身体微微颤抖,手指蜷缩,目光含泪决然:“你也是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可你这样随便拘捕鬼魂算什么,不怕遭报应,不怕天打雷劈?” 老道士呵呵一笑:“老道士捉鬼是为民除害,你个黄毛丫头知道什么,看样子你和那个鬼妖很有源渊?”他指着画中君,“可惜今天他就要落在老道的手中了!” 脸一沉,大喝一声:“加强阵法!” 和尚全神贯注,用力驱动,剧烈的光芒中,画中君的脸色越来越惨白,魂体越来越透明,渐渐地竟能看到烈火在他体内燃烧,他紧紧地抿着唇,压抑着深入灵魂的痛楚,缓缓抬眼,与夏初菡四目相对,而后慢慢弯起一个近乎温柔的微笑,几不可闻道:“回去吧。” 回去吧。 她心中蓦然涌起一声悲啸,泪水迷糊了视线,合身扑过去就要同老道士拼命,口中只绝望地嘶喊着:“放开他,放开他,放开他!” 老道士侧身避过,冷淡道:“阵法已经启动,这个时候,任谁也停不下来了。” 此时一个身影出现,看着老道士冷冷道:“此人是前任冥君,不是你能动的,停下阵法,否则以你的德行,你以为有几条命可以相抵? 如果你想捉鬼为你办事,可以捉我。” 老道士眉峰微动。 夏初菡含泪的目光看过去,嘴唇颤抖,仿若低泣:“变相君……” 变相君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微微点头。 旁边的和尚见状,愈发驱动阵法,他浑身紧绷,拼尽全力,脸色苍白,如要和光牢中的人同归于尽。 老道士皱眉喝道:“觉慧!” 和尚转过脸来,面上呈现一丝扭曲的微笑:“我也要他们尝尝至亲分离的痛苦!” 夏初菡身体一震,回头看去,此刻才赫然发现,那个人竟是当初试图囚禁酒缸女沈菀娘的倪云清。 身心战栗,如堕冰窟,她想扑过去和和尚拼命,可心中的绝望感却如潮水汹涌,她抬头向画中君看去,画中君也回视她,目光温柔平静。 “没事的,”他说,声音低若一缕呼吸,“没事的。” 不!不!不!她心中悲啸,老天,你不能这么残忍! 我从未做过错事,我帮人超度积德行善,我从未做过错事,你不能这么惩罚我! 她含泪的目光升起一抹异样的妖红,眼神冰冷决裂,至少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一试,她想,至少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一试。 她颤抖着走到符咒中央,迅速拔下自己发簪,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手臂刺去。   ☆、第128章 画中君(19) 第128章 “娉儿!” “娉娉!” “慧清!” 三声惊呼同时响起,一只手臂截住她,接着是江含征惊怒的声音:“你做什么?” 夏初菡抬头看向他,满眼是泪:“他们!”她说,“他们!” 江含征皱眉扫视一下四周,厉声道:“琴音,把这些和尚道士赶出去!” 一僧一道怔住,但毕竟不敢违抗,只好低头一礼,随人离去。 杨太夫人怒声:“征儿!” 江含征恍若未闻,只低头看着夏初菡:“我们先回去吧。” “不!”她挣开他,看向画中君,泪水弥漫,“不!” 变相君在旁说道:“通灵者的血……是不管用的……” 说话间,光芒大炽,画中君的身影渐渐地从那片光芒中显现出来。 周围的人如见神迹,纷纷跪倒,杨太夫人一下子瘫软在地,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变相君面色震惊,随后现出深深的疑虑。 江含征惊怔,呆呆地看着画中君,目中渐渐漫起一层泪水:“父亲……” 夏初菡如遭雷击,她极缓极缓地看向江含征,满面惊愕。 画中君亦看着江含征,目光微润:“好好待她,她就是你要找的妹妹。” 江含征巨震,他低头看向夏初菡,嘴唇微张,目光变幻。 夏初菡身处其间,好像所有的思绪都被突然抽空了,脑子一片空白,她慢慢慢慢地转向画中君,目光痴怔迷茫。 画中君心中剧痛,他深深地凝望着夏初菡,目光中有内疚,有怜爱,有伤悲,有哀痛,他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含泪,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娉儿……你……可以叫我一声父亲吗?” 飓风袭过,心弦哀鸣,不!她在心中疯狂地摇头,不!汹涌的泪水如磅礴大雨,她紧紧地闭着嘴,紧紧地闭着,仿佛只要不发出声音这一切便都不存在,只要不发出声音,便能阻止他留遗言般的不祥。 飘摇的身体像风雨中的蛛网,颤颤欲坠。 画中君目光黯然,而随之黯淡下来的,还有他周身捆缚的光芒。 他的身影渐渐地淡出众人的视野,对于普通人来说,刚才一幕不过是南柯一梦,或是海市蜃楼。可是在她的眼中,他的身体已经呈现出燃烧殆尽的征兆,他的面容不再年轻,两鬓淡染风霜,他的眼角唇角现出细细的纹路,神情忧伤憔悴,唯有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温柔,清明,暖人肺腑...... 不!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才刚刚告诉这些就离开我...... 她流着泪扑到他面前,双手绝望地扬起,如要祈求,又似挽留,想要触摸到他,牵住他的衣角,而手指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穿过虚空...... 在场的人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无声落泪。 江含征含泪道:“娉娉……” 变相君低声道:“我想起来了,阴魂显出实体,是不祥之兆,就好像病人的回光返照……必须想办法解除符咒,黑狗血,对了,黑狗血……” 夏初菡蓦然惊醒,急忙就向江含征讨要黑狗血,却在目光转动的瞬间看到不远处丫鬟怀中抱着的夜壶。 她几乎想也未想,急步向前劈手就把小黑狗夺了过来,然后转身到符咒处拿起簪子便给小黑狗放血。 她一生茹素,从未杀生,而此时,却像一个凶残的刽子手一般刺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 小狗哀声嘶叫,剧烈挣扎,她的心不停地哆嗦着,可手上却丝毫未停,含着泪,一簪一簪地刺下去。 凄厉的叫声渐渐停止,喷溅的血液洒向四周,符咒的光芒被狗血所污,慢慢黯淡。 画中君的身体像一片剪影从十字架上飘落下来,魂体几被耗损殆尽,他轻喃了一声“娉儿”,便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虚渺如一缕烟雾,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有魂飞魄散的可能。 夏初菡抛下小狗的尸体,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合起鲜血淋漓的双手,念起经文。 身体沾血,脸上流泪,此时的她像一个浴血佛陀,念出最慈悲的经文。 她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杀生…… 她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用带血的手向佛致礼…… 可当有一天我的亲人正遭受劫难,我能有别的选择吗,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淡淡的光芒浮在画中君身体四周,但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小黑狗的魂体飘在自己的尸体旁边,歪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挺奇怪这个小伙伴怎么睡在这里,还浑身是血,它伸出前爪触了触,并用舌头舔了下,然后汪汪叫了一声,奔入那片薄光中。 变相君低声道:“他受伤太重,恐怕……” “不!”夏初菡倔强道,“不!”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围拢在画中君周身的柔光隐去,画中君的身体消弭在一片虚无之中。 “画中君!”她肝胆俱裂,合身扑到那个地方,双手像一个瞎子一样急切地四处乱摸,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画中君!画中君!” 变相君的眼中不自禁地浮上一层泪水,他说:“你先不要着急,我去看看,你放心,我会找到他,并尽量照顾好他。” 说完消失。 她或许听见,或许没有,仍然像一个惶然无助的孩子一样急切地四处寻觅,“画中君,画中君……” 江含征终于从一连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半跪在她身边,扶住她,含泪道:“娉娉,父亲他,已经去了……” 夏初菡浑身颤抖着,神情已经有些不大正常了,只一味道念叨着:“不,他不会离开我......画中君......他不会离开我......” 江含征流着泪把她揽在怀中。 杨老太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扶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江含征面前,指着她怀中的人儿道:“我不管她是谁,我不管你有多护她,从现在起,你必须把她赶出府,我们家不能留这样凶残的恶女人,你现在就把她送走!” 江含征还未发作,夏初菡腾地从江含征怀中站起身,撕心裂肺的悲痛化为滔天的愤恨,她紧紧地逼视着杨老太,周身是汹涌激荡的戾气,寒声:“恶女人?杨梦娇你这样的女人怎么还有脸称别人为恶女人?” 杨老太惊怒:“你、你竟敢——” “竟敢直接称呼你的名讳是吗?”女子一步步逼近她,浑身浴血,目光如刀,如来自地狱的复仇天使,“杨梦娇,你还记得杨执这个人吗?” 杨老太身体剧震,惊怔着双眼,如见恶鬼。 夏初菡:“他就藏在你的镜子里,你没有感觉到吗? 你背着自己一任又一任丈夫与他私通的事情,他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了,你不贞不洁,寡廉鲜耻,你怎么还有脸侮辱别人?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江含征蓦然大叫一声:“娉娉!” 夏初菡身体不禁一震,她缓缓回过头来看他,却看到他哀伤乞求的脸。 她心中骤然一痛,泪意弥漫:“为什么她是你母亲?”她说,“为什么她是你母亲? 你是知道的对吗,她和下人的那点事情?可你不知道的是,她亲手杀了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她还杀了我的父亲,你和我的父亲!” 杨梦娇哆哆嗦嗦:“你、你血口——” 夏初菡指着她,目光锋锐,气势凌厉,滔天的愤怒早已让她忘记温和的弧度,直一刀一刀地劈向对方的胸口:“不想承认是吗?我告诉你,这个世上如果还有第三个知道你们之间那些肮脏的勾当,那个人就是我! 你勾引杨执,让他一次次地为你办事,你嫉妒鲍廷玺的小妾,就让杨执设计把已经怀孕的小妾除去。 那是一个孕妇啊,当那个人一尸两命横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不怕做噩梦吗? 你怨恨鲍廷玺对你不忠,便让杨执设计陷害他,害他染上花柳病,然后在他病重的时候,针刺水分穴,害死了他。杨梦娇,杨大小姐,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杨梦娇喉中咯咯直响,她惊恐地看着夏初菡,身体不自觉地往下颓,然后尖叫一声:“扣儿!” 扣儿......在最危难的时候,还不忘让这个扣儿来挡一挡...... 江含征抬起头,表情一片空白,他看着夏初菡,淡声道:“如果,这话是你听杨执说的......” 夏初菡微微摇头,目光凄楚:“江大人,你的继父好吗?” 江含征怔住,喉结微微滑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初菡:“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好继父,可你知道给别人带来多大灾难吗?” 她一指杨梦娇,字字含泪带血:“她心心念念要嫁表哥,结果嫁了,她仍然守不住自己那点德性,她背着丈夫和人偷情,后来不小心被继女撞破。 女孩当时几岁,四岁,五岁?小女孩心里只想着和哥哥捉迷藏,对你们之间的那些龌龊事又懂得什么?你们就一次次地对她下杀手,把她推入湖中,把她睡的房子放火,最后一次,竟引诱一个仆人把她拐走,扔在乱市—— 如果不是因为我师傅,江大人,你要找的人只怕早已是别人脚下的一捧黄土了!” 当她说起“哥哥”二字时,江含征身体不禁一颤,当她说起后面的真相时,他脸上的血色尽退,他看向自己的母亲,惊骇,难以置信,陌生,最后只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夏初菡:“这还不算,为了一直偷下去,她还纵容杨执用同样的方法,把你的继父……我的......亲生父亲也杀死……” 她泪水如雨,看着杨梦娇,话语犀利:“你为什么还活着?你身心污秽,手上染满鲜血,你让你的父母为你蒙羞,让你的丈夫为你蒙羞,让你的儿子们为你蒙羞,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 杨梦娇全身如筛糠一样颤抖着,眼神浑浊混乱,嘴巴张开,像是要说话,又像是要喘息,在对方咄咄逼视的目光下,终于两眼一翻,又厥了过去。 这时,却没有一个人敢扶她了,就那么任她瘫倒在地上。 夏初菡冷冷地看着她,冷冷道:“既然晕了,就不要再醒过来,免得让别人为难。” 说完脚步趔趄地离去。 江含征依旧跪在那里,低垂着头,嘴唇紧抿,浓浓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跪着的姿态,像一尊雕塑。 夏初菡回到自己的住处,如经过一场漫长的鏖战,身心空茫疲惫,心麻木抽痛,而脑子却丧失了任何思考能力。 她浑浑噩噩地坐了不知多久,不说话,不吃饭,然后浑浑噩噩倒在床上,半醒半梦间突然想起画中君,蓦地惊坐而起,然后对着一室空茫,发出绝望的悲啕。 夜色苍茫,那哭声回荡在天地间,如同天地同悲。 不知哭了多久,终于哭得筋疲力尽,她又栽倒在了床上。 黑暗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条身影,听着她的哭声,身体痛苦地紧绷,双拳握起,可他始终都没有进来,在这个世上,此刻,她最不能面对的,最没有资格安慰她的,就是他。 夏初菡在府中又待了两天,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她身心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在呼喊着要离开这里,可是她还固执地待在这里,固执地想要一个结果。 她对自己说,我只是在等画中君的消息。 然后,她等来了杨梦娇自裁的消息。 那个女人,终于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面对世人,于是吞金自杀。 玉翅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神情带了某种说不清的畏惧。 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萧索苍凉的景色,无喜无悲,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她对自己说,我该离开了。 寒风萧瑟,四野萧条,满目飘摇的白幡像落了一场鹅毛大雪。 她在江府正忙着为杨梦娇办丧事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无暇顾及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里。 后来,变相君出现的时候,问她,你就这样走了吗? 她没有回答。 当那些最残酷的真相被血淋淋地撕破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他们便再也无法坦然相对…… 她无法再面对那个地方。 她无法再面对他。 他们谁也无法对着彼此的脸去回忆那些惨烈的往事。 她不后悔。 可即使不后悔,她依然杀了生,依然逼死了两个儿子的母亲,断送了她爱的人的前程。 她知道,此事之后,他恐怕再也无法做官了...... 残阳如血,挂在冬日灰凉的天空上,铺设在她的身后,如一个宏大凄怆的背景。 她头也不回地,就像当初离开松山寺那样,离开了那个地方。   ☆、第129章 鬼书者(1) 第129章 她在人世间流浪,没有人知晓她的身份,没有人知晓她的来历,没有人知晓她曾经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她像每一个羁旅者一样,形容疲惫,满身风尘,偶然轻抬的眉目间隐含了不为人知的悲伤。 变相君说:“他没有魂飞魄散,可是因为魂体受伤严重,已经陷入长久昏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还能不能醒来。” 她听后,什么话也没说,含泪的目光久久地望着远方苍茫的天空。 连番变故,连番奔波,再加上其时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终于无可避免地病倒了。 醒来时,她在蔡婆婆的门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可是当她在瑟瑟寒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个地方。 蔡婆婆看她醒来,拍着腿叫道:“你可醒了,吓死老婆子了,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躺在外面——我说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上次跟你来的家人呢?” 随之而来的一个生脸汉子愣道:“姑娘?” 夏初菡沉默,而后气息虚弱道:“蔡婆婆,你们家还有空房子租吗?” 蔡婆婆醒悟过来,连声道:“有有,还有一间,铺盖都是现成的,正好可以住人。我说姑娘,你病这么重,给你请个大夫吧?”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担忧随侍的变相君闻言道:“我给你开张药方,让他们直接去抓药。” 夏初菡便道:“我自己开药方,劳烦婆婆帮我抓药即可。” 药抓来,煎好,服下,可是当晚,她还是发起了高烧。 她在梦中挣扎哭泣,变相君急得不行,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流着眼泪道:“夫君......” 变相君怔住,顿时心如刀绞。 她喊完后又复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开始平稳,烧退了下去。 变相君就那么站在她的床前,枯站了一夜。 天明后,她醒来,变相君突然道:“我想换副样子,换副样子陪在你身边,怎样?” 夏初菡怔怔的,憔悴消瘦的面容上,两只眼睛越发显大,嘴唇干枯退皮,她说:“不是因为...... 是我自私......我能劝说所有的亡魂去超度,却始终不曾想过让他离开......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鬼语者,如果我能早日帮他......他也不会......“ 她捂住眼,泪水如决堤一般,肝肠寸断,“我不能再留任何一个人了,变相君,我不能再留任何一个人了......“ 身心剧痛,她慢慢侧过身,背对着他,脸朝向里,默默哭泣。 变相君还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实际上,就连他的影子,她也看得模模糊糊的......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变相君,她以为他离开了,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她发现她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鬼魂后,她才蓦然想到,或许,自己已经看不见鬼魂了...... 一连病了近一个月,期间,是蔡婆婆时不时地来照顾她,她心内感激。 后来,蔡婆婆再问起她为何独自一个人时,她便说,自己的婆母嫌弃自己的出身不好,强令夫君休弃了她,她无父无母,想投奔远方亲戚,谁知不小心病倒在半路...... 蔡婆婆闻言唏嘘,好生劝慰了一番,等她病好以后,还主动给她介绍要写书信的客人,并时不时地过来找她来说话,过年之时,更是怜她孤苦,要请她一起吃年夜饭,但被她委婉谢绝了。 她的内心布满伤痕,无力回应别人的好意,她只想默默地找一个角落,安静地自我疗伤。 冬天过去,地气渐暖,虽然她平时很少出门,又寡言少语,但时间长了,还是和蔡婆婆的家人熟识了。 有一天,蔡婆婆的儿子突然叫住她,微红着脸问她,能不能教自己的儿子认字。 “俺和俺娘都不识字,见你这么有学问,便想问问,能不能也教教俺那小子,只要让他不做睁眼瞎就行。” 夏初菡略迟疑,但想到蔡婆婆的照顾之情,而她又确实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此后,小男孩来找她时总是给她带些好吃的零食,零食也就罢了,都进了小男孩的肚子,但后来发展到送手巾头饰又是为哪般? 她终于感到事情不对劲了。 让男孩把东西退回去后的某个傍晚,男人突然在她的门口堵住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夏、夏家娘子,我、我喜欢你,你现在也是孤苦一人,不如嫁给我,我们互相有个依傍,可好? 这、这是我刚从集市上买来的,送给你。” 说完,不由分说地便把手里的布料首饰往她怀里塞,夏初菡避开,冷静道:“你先把东西带回去,容我好好想想。” 男人急急道:“这些东西是买给你的,就放你这儿——” 夏初菡又重复一遍:“把东西带回去。” 男人不禁一愣,女子说这话时,声音并不是很高,神情也并不严厉,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冷冷的,让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气势。 男人垂下头,像一条被遗弃的大狗一般,颓丧地离开了。 夏初菡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想,或许,自己该离开这里了。 向蔡婆婆告别,蔡婆婆本来还在为她拒绝自己的儿子感到不悦,闻言倒是一愣:“你就是不同意我们家小子,也不用走啊,你一个孤身女子,能去哪里?” 夏初菡道:“我总要投奔我家亲戚的,多谢婆婆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蔡婆婆嘟嘟囔囔,大意是说,远方亲戚哪能靠得住,还不如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正经,夏初菡也不辩驳,牵了自己新买的小毛驴便往外走,后面的男人跟随着她,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小毛驴踢踢踏踏地走在初春的道路上,一路向南。 听说南方的春天来得很早,听说那里的冬天都没有雪,那就去那里吧,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她不是因为蔡婆婆的儿子才离开蔡婆婆家,而是她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只有在道路上,在人群中,才不会长时间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才不会痛不欲生。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也会支个摊子帮人写写书信,有时也会找个名医看看自己的眼睛。 不过,谁也说不清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倒是有一个乡间老大夫说了一番话,略略解了她心中的疑惑,大夫说:“你面色含悲,脉象经短气消,气阴两虚,是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让你极其悲伤的重大变故?过度悲伤之下,人的精神身体都会严重受损,或许是这个原因也说不定。” 她怔怔的,微微点头,之后便再也没看过眼睛。 冬去春来,夏往秋至,这一年,她来到一个叫兰桥镇的地方。 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去大半,她也不着急,后来听人说,这里有个写书的范先生在路口摆茶摊,专门请过路的人讲鬼狐精怪奇闻轶事,讲故事的人可以免费饮用茶水,讲得好的还能免费管上一顿饭,她心中好奇,便骑着毛驴过去看。 远远的便看见一座草亭,亭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板支起的桌子旁,放着几只板凳,离桌子不远的地方,是个小火炉,火炉上炖着水,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者正在说着什么,老者微微点头,然后老妇人便离开了。 其时亭内并没有什么客人,老者便从袖中掏出一卷书,悠闲自若地看起来。 夏初菡牵着毛驴走过去。 老者看到她,招呼道:“客人要用一碗茶水否?” 夏初菡点了点头,老者道:“看样子小哥是从外地过来,可有什么稀奇故事或新鲜见闻说给老朽听?” 老者的目光温和清润,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点微笑的专注,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情放松,升起一种倾诉的*。 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是作为倾听者的存在,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倾听。 从哪里说起呢,是从一个小女孩突然见到一个画中男子开始,还是从洛阳城内、一场书画大赛上、两个年轻人的画中画情缘开始? 秋日的阳光澹如流水,蜿蜒在亭内半面桌椅上,她沉入回忆,缓缓叙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一直以来不敢提、不敢想,哪怕听到别人说起“父亲”二字也会让她疼痛窒息的事情,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老者听得很专注,除了中间给她递毛巾和茶水外,没有丝毫打扰,就那么温和地、慈祥地、默默注视着她。 其实有时候,我们需要的,真的只不过是一场倾听而已。 长期积压的情绪随着泪水倾泻而出,她的整个身心像被抽空了一样,同时又感到某种奇异的松弛感。 老者道:“故事里的小女孩就是你吗?” 夏初菡湿着眼眶点了点头。 老者道:“虽然老朽写志怪故事,也听闻了不少,可今天听到的,却是老朽这一生听到的最好、最感人的故事。我想,你应该还有很多其他这样的故事,老朽想请你到寒舍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夏初菡又点了点头。 老者名叫范守中,满腹才学,可终生没有中得进士,家中有一老妻和一老仆,两个儿子已分出去另过。 范守中用两天时间把画中君的故事写出来,然后给夏初菡看,夏初菡看着看着,不觉又想落泪了,范守中问她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她摇了摇头,范守中又用了两天时间修改,然后定稿。 之后,夏初菡每讲一个,他便写一个,写完必给她看,然后询问她的意见,夏初菡有时会提,有时不会,但是范先生自己非常认真,必要三番五次字斟句酌才会敲定。 夏初菡跟在他身边,不知不觉间又学了许多。范先生是读书人,藏书颇丰,夏初菡就在他的书房里,闲时会帮老仆做些伙计,剩余的时间便饱览群书,有时候范先生出去摆茶摊,她还会帮着挑水,渐渐地,就成了一个弟子般的存在。 有一天,她偶然翻出自己以前写的书稿,却发现简直不忍卒读,捏着鼻子狠狠修改了一番,然后红着脸请范先生指点。 范先生看完后,甚是惊讶赞赏,说道:“早该如此,只有这般,方不辜负你的天赋经历。”然后鼓励她继续写下去,还帮她修改润色。 “既然要写,自然需有个笔名才好,小友想想,你给自己起个什么笔名?” 夏初菡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听见对方这么问,便道:“就叫草亭吧,我初见先生时,不就在草亭么?” 范先生不禁哑然失笑,抚着胡须笑道:“不错,颇有些山泉隐士的风流雅致。” 如此这般,夏初菡便把那些总是从耳朵眼儿里往外冒奇闻怪事可劲往外抖搂,一边给范先生提供素材,一边给自己提供素材,如此差不多一年后,范先生的《述异志》成书,她的文章就附在后面,笔名草亭子。 书刊印上市,热销,范笑生和草亭子的名字风靡一时。 其时出书是需要自费的,也并不以赚钱为目的,但范先生还是给了她一笔银子,夏初菡生平第一次见自己的文章被印成铅字,简直如做梦一般,那种激动之情真是难以言表,银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的。 范先生坚持道:“出门在外,总需要银子傍身,这些银子不多,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顿了顿,诚恳道,“你终归是个女孩子,万事小心为上,银子如果能换成小额银票最好,财不露白,才不会遭人觊觎。” 这是很掏心的话了,夏初菡心内感激,当天便去了城里,把银子换成了小额银票。 回来后,在院子里碰见范先生的大儿媳,儿媳看到她,露出慌张的神色,勉强朝她点了点头,便朝自己婆婆屋子里走去。 范夫人的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想是知道她不在,说话便没有什么顾及:“......娘,你怎么还被蒙在鼓里呢,官人说,他在镇上,看见好多人都在传爹的书,您老想想,咱们这个小地方都传起来了,那外面的大地方该卖成什么样儿呢? 我爹肯定得了一大笔银子啦,本来这银子在您二老手中,我也不说什么,可听说我爹竟便宜了那个外来货,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给,却分给别人,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戳脊梁骨么? 娘,你可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您想想,您年龄大了,而那个人正水当当的年纪,把不定我爹有什么心思...... 哎,大嫂,不是让你翻看一下那人的东西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查到什么证据没?” 然后便听见大儿媳急急地说了句什么,接着,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初菡浑身颤抖地跑进书房,果见自己东西有翻动过的痕迹,其实她在外的东西并不多,贵重的银两等物,正如范先生说的,她早已换成小额银票,油纸包裹,缝进了贴身衣物里,可是那副画,那副层层包裹,精心收藏画中君的画—— 不见了...... 夏初菡心中大急,转身便往范夫人的房间走,刚到门口,便看见范家二儿媳正在用力撕扯她包画的小包裹,神情不自觉地一厉:“住手,那是我的,还给我!” 当场被人抓包,屋内的人顿时讪然,二儿媳在一瞬的慌乱过后,强自镇定下来,抬起下巴道:“东西在我们家,看看怎么了,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给人看?” 大儿媳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弟妹......” 二儿媳一向仗着自己貌美嘴甜很得丈夫和婆婆的宠爱骄横惯了的,当下更理直气壮起来,一下子抽回自己的衣袖:“我还不信了,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完更是用力撕扯,夏初菡急步上来,便要抢回,拉扯抢夺间,画卷“刷”的一声飞出去,撞上镜台又弹回地上,卷轴摔坏。 夏初菡全身颤抖,急忙趋过去低头去拾,心紧紧地缩在一起,二儿媳道:“还当是什么,不就是一幅画吗,那画中的人是你男人?” 夏初菡蓦然抬头,眼中的愤怒狠厉掩都掩不住,二儿媳不禁往后一缩,随即又恼羞成怒:“你神气什么,这是我们范家......” “你也知道这是范家?”范先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无法自控的怒气,“你在家的时候你父母就是这样教你的,你的行为和一个无赖泼妇有什么区别?回去闭门思过,如果再有下次,你就不再是我范家的儿媳了!” 二儿媳不禁哆嗦了一下,红着眼圈低下头,咬着下唇,却一句也不敢辩驳,拉着大儿媳便要往外走。 “还有你,”却在出门的刹那,范先生指着大儿媳道,“以后再和她一起胡闹,定不轻饶!” 大儿媳满脸通红,连忙福身谢罪,和二儿媳一起逃之夭夭。 范先生看着屋内对着摔坏的卷轴泫然欲泣的女子,惭愧道:“是老朽无能,没有管好两个儿子......这幅画就交给老朽吧,老朽一定会把它修补好......” 待画卷捧到手上,范先生仔细看了看,突然“咦”了一声,惊奇道:“这幅画里有东西!”   ☆、第130章 鬼书者(2) 第130章 “这幅画里有东西!” 夏初菡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那卷轴一端因为剧烈撞击开了口,好像是原来封着这个地方的塞子不见了,露出里面空空的内芯,内芯里有一小卷什么东西,范先生道:“你跟我来。” 他并不欲对方的秘密给更多人知晓,于是特意避开了自己的老妻,带她来到书房,小心取出里面的纸卷,展开,原来是一张地契。 夏初菡呆呆地看着那张地契,蒙。 范先生道:“还有一张。” 另一张上是一首诗,七言格律诗,夏初菡一遍遍阅读,但也就看出这是一首风格清丽的山水诗而已。 看诗下面作者的落款:夏婉卿,她久久地看着那个名字,眼睛发涩。 范先生道:“看出什么异常来了吗?” 夏初菡摇了摇头。 范先生拿起那张纸反复看,而后道:“让我先研究一下,回头再告诉你。” 夏初菡心中浮起一丝犹豫,但不过一瞬,她便点了点头。 范先生拿着那幅画和那首诗出去了,她看着手中地地契,是洛阳某处宅邸的地契,她怔怔地看着,心中波澜起伏,恍如做梦一般。 还不到傍晚,范先生便拿着画和诗兴冲冲地过来,激动道:“我解开画和诗的秘密了,你来看,”夏初菡连忙凑过去,范先生一边说,一边用笔在诗中的字上画圈,“从诗的含义上来看,这就是一首山水诗,意境浑然,词句考究,没有任何违和之处,所以秘密当不是藏在诗的含义中。 不过但凡诗中做文章,不是回文,便是藏头,这一首显然不是回文诗,可也不是普通的藏头诗,”他把第一句诗的第一个字,第二句诗的第二个字,直至第七句诗的第七个字,分别圈了出来,兴致勃勃,“而是一首更为精妙的递进藏头诗,现在你再看。” 夏初菡顺着他圈出的字念下去:“日暮竹笋渡寻物”,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范先生抚着胡须道,“还有诗下面这枚印章,也不是普通的印章,而是一枚财神章。”夏初菡的目光不由落在下面一团圆乎乎的章印上,就听范先生道,“财神章也就是银号印章,这里不留作者印章反而留一枚财神章,显然是告诉你,这首诗和一笔财物有关,所以你应该好好想想,这个竹笋渡是怎么回事。” 夏初菡怔然片时,忽然脑中光芒一闪,连忙拿出那张地契,果见上面有洛阳某地竹笋渡某宅的字样,她心中砰砰直跳,范先生笑叹,“这就是了,留这首诗的人当真是个奇人。” 他拿出那幅画,翻到背面,用沾湿的毛巾轻轻一刷,说道,“亏得老朽经常与奇闻轶事打交道,所以这幅画竟是不费太大力气便给解密了,你看,”画的背面显出淡淡的字迹,夏初菡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是一封信。 一个母亲病重时留给女儿的信。 她无法再看顾女儿长大,无法再看到女儿长发挽起嫁为人妇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丈夫会对女儿好,可是丈夫总有一天会娶新妇,而且,她也想亲手给女儿准备一份嫁妆...... 那份地契上所写的,就是她和丈夫外出游玩时,买下的一处房产,她把自己大部分的陪嫁,留给了女儿...... 她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她一生中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其时已经出家的定逸...... 女儿刚出生便认了定逸为干亲,按当时的习俗,认一个出家人为干亲,也就是借佛祖或道祖的灵光看顾孩子的意思。她拿出早年为丈夫绘制的肖像图,然后,把她全部的心意,藏在那幅图中,交给定逸。嘱咐定逸在女儿及笄之后,亲手交到女儿手上...... 是的,她想独自为女儿准备一份礼物...... 她没有用别的什么图,而用了丈夫的肖像图,因为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因为这幅图的重要。 哪怕父母不在身边,哪怕儿女已经远离,但父母的爱护守护之心,一直都在...... 信一句一句看完,她不禁泪水潸然。 “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范先生叹息道,“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一个女孩子这样四处游走,会让记挂你的人心疼难过。 你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再受太多苦,回到你父母希望你回去的地方,安居下来,嫁人也好,写书也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夏初菡含泪哽咽,点了点头,泪水纷落。 这是一个春天,春和景明,鸟语花香。 她带着范师母给她准备的干粮,带着范先生赠给她的书籍,与他们洒泪挥别,踏上北去的归程。 其时,距她离开江府已有三年。 回去的途中依然慢悠悠的,天明上路,日暮投宿,偶尔还会有所逗留。 四月的一天,她正走在某地城郊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雨来,她也不着急,拿油纸布往驴身上一披,自己穿上雨蓑,悠闲地观赏起苍茫的雨景来。 可是雨越下越大,小驴行走越来越困难,她不得不四下逡巡,想找一个可以暂时避雨的地方。 幸而很快便看到河边的一座小寺庙,她连忙驱驴过去。 小庙年久失修,有些破败,有的地方还有些渗水,她刚牵着驴走进去,便看到里面地上*地倒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手中犹自握着一把剑,身上还在流血,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她惊怔在原地,战战兢兢地拾起一根木棍戳了戳那人的脸,没动,再戳,还是没动,又戳,许是用力大了,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连忙过来替他查看伤口,伤口很深,其状狰狞可怖,有些地方皮肉外翻,有的已经泡得发白,她两眼抽搐,胃中一阵剧烈翻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着实有点不知所措。 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她环顾四周,见庙中有废弃的破瓦罐和碎柴草,大约是乞丐留下的,于是便用瓦罐接了些水,烧热,替那人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把随身带的一些常用药物给他敷上,包扎了一下,想了想,把其他用着得药也趁机灌了一些,然后收缴了他的剑,远远坐在一边。 这人很可能不是个好人,她心里明白,可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死去吗?她做不到。 所以只好先没收了他的武器,期望在他醒来之前,雨能够停,然后赶快离开。 只是她没有想到,雨会越下越大,一直下个不停。 天地间一片晦暗,不时有雷电划过长空,不知道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是天真的很晚了,感觉像到了晚上。 她在那人的身旁生了一小堆火,旁边烤着他的衣服,而用了自己的一件男装搭在他身上,然后自己坐在小驴身边,慢慢地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人扑在她身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吃了一惊,瞬间醒了个通透,明明灭灭的闪电中,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两眼赤红的脸。 他凶狠地掐着她,嘶哑着嗓子道:“你是谁,拿我的剑想做什么?” 她默了片刻,冷静道:“我救了你,拿剑纯属是好奇,就是看看而已,如果你不满意我救你,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身上的绷带拆下来,然后离开。” 男人:“......” 他觉得这个人没有领会他的重点,可是看她的样子确实不像作伪,又确实手无缚鸡之力,注意力便渐渐转移到其他地方,忽明忽暗的闪光中,他紧紧地盯住她,忽然道:“你是女人?” 她心中一紧,没有说话。 “你是女人!”他陡然兴奋起来,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夏日薄薄的衣衫烙在她身上,他低头便吻了下来。 她头一偏,男人吻了个空,唇落在她的颈上,她身上一阵恶寒,强自咬着牙道:“别忘了,你还有伤,除非你不要命了。” 那人已经难以自持,扯着她的衣衫道:“老子已经多少年没有女人了,能有一次,死也甘愿!” 说完便解自己的下衣。 她并没有挣扎,只在他低头忙着解裤子时,冷不丁地拿起一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他“啊”的一声,倒在一边,仿佛痛极了似的,抱着脑袋不停地翻滚挣扎,好像她砸的不是他的脑袋壳,而是他的脑袋仁儿。一边挣扎,还一边吵着她听不懂的话,一会儿声音高亢,一会儿声音清冷,一会儿满口粗话,一会儿文辞邹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表演两人吵架的单口相声...... 夏初菡心中疑惑,但却没有丝毫停留,她迅速无比地披上蓑衣,牵起驴便往外走,口中冷冷道:“人心若恶,连魑魅都不如,救又何用?” 说完,毫不犹豫地走进外面漆黑的雨幕中。 大雨瓢泼,雷电如织。 小毛驴吓得抖抖索索,挣扎不肯配合,她只好死命地拉着它,使劲往前拖。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后面的男人追过来,竟是不顾自己满头满身的伤,站在大雨中,对她道:“你别走,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夏初菡倏然拿剑指着他,警告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能救你,就能杀你,现在这场大雨,可真是消灭证据的好帮手呢。” 男人愣愣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大雨浇在他的身上,他浑身湿透,却毫无所觉,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 夏初菡又去拽驴,驴好不容易往前挪了两步,男人又追上来,说道:“你先回去,现在......很危险......” 然后,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似的,前面“咔嚓”一声,一棵树被劈断,闪电迅疾无比地在天空蔓延,如龙爪狰狞,把天空撕裂一般。 她心神剧颤,大自然的威力,永远无法不让人畏惧。 小毛驴吓得“嗷”的一声,拖着她后退,死也不肯同她共赴劫难。 男人又上前一步,说道:“回去吧,我......我不碰你。”依稀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她心中狐疑,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不适合继续前行,她只好返回庙中。 男人果然离她远远的,她一宿没睡,他也一直睁着眼,只是呼吸明显粗重,还不时咳嗽,似乎又发了烧。 天明雨停,她牵着驴往外走,男人也起身跟着她,他眼睛深陷,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体不时打着颤,明显病得不轻。 夏初菡皱眉,看外面已经有行人路过,便把剑丢给他,说道:“还你,别再跟着我了。” 可走了一段回头去看,却见他用手拄着剑,摇摇晃晃又跟了上来。 她骑着驴只管往前走,过了一段时间,再去看时,只见那人一头栽在地上,有路人惊叫着跑过去看。 她继续向前。 只行了半日,她便找客栈歇脚,给自己和小毛驴补充能量。第二日起来,牵着驴出门,听见客栈伙计在大声呵斥赶人,她出去一看,便见那个男人,像个落魄的乞丐一样,守在外面。 她惊诧之极,但也并没有说什么,骑着驴继续走,而那个男人也一句话不说,默不作声地继续跟。 夏初菡终于忍不住了,等他走过来时问他:“你这么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脸上显出些微的迷茫,而后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必须跟着你。” 夏初菡:“......” 她无力摇头,没有心力去规劝,更没有心力去驱赶,便只管骑着驴,赶自己的路。 男人锲而不舍地跟着她,衣衫褴褛,浑身污垢,步履蹒跚,身上的伤估计已经腐烂了,路上的人见了他,老远就捂着鼻子绕道走,所以毫无意外地,他再一次晕倒在路边。 她终于无法再视若无睹,只好请人把他扶到小毛驴上,像驮麻袋似的,驮到附近一名大夫家中,然后着人给他买来一身干净的衣衫,留下一些银钱,便离开了。 她以为事情到此无论如何都该结束了,可是当她再一次从客栈出来,看到守在外面的身影时,简直就要晕倒。 哪怕脾气再好,她也忍不住了,抖着两手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这么牛皮糖一样跟着我,莫非想卖身为仆?” 男人想了想,淡声道:“如果你想,也没什么不可。” 夏初菡:“!” 什么叫她想? 但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纸笔甩在他面前,说道:“写吧,一文铜钱,卖身为仆,如果不同意,趁早离我远远的。” 男人垂目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好一会儿说道:“我不识字。” 夏初菡:“......” 她忍着气写了一张,对他念了念,并着意强调了“一文钱”三个字,然后道:“你要想好,同意,就按手印,不同意,马上离开!”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拿过她手中的笔,便签下“沈竹楼”三个字。 “......“夏初菡檀口微张,不一会儿便化为惊怒:“你不是说你不识字?!” 男人看了看自己手,似乎还有点惊奇:“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没想到自己还会写字。” 夏初菡:“!” 一场烧就可以把记忆烧给没了的,还有没有比这更荒诞的! 她打量着卖身契上的“沈竹楼”三个字,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不禁怀疑道,“你叫沈竹楼?” 男人脸上又显出迷茫的神情,道:“我叫沈竹楼吗,哦,我觉得我是应该叫这个名字。” 夏初菡:“......” 缺了心眼子的人,说什么都是浪费唇舌! 她不再理他,继续赶路,男人继续跟,不过既然他成了自己仆人,夏初菡便不能不对他有所照顾,比如考虑到他的伤,她赶路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考虑到她男人的饭量,她买素包子时,便给他买肉包子;她买干烧饼时,便给他买驴肉火烧。时间长了,夏初菡便疑惑了,为什么她作为主人还没有一个仆人的待遇好? 于是有一天她郁闷道:“我收你做仆人,除了浪费我的钱,到底还有什么用?” 男人沉默了会儿,淡声道:“是你要收我做仆人,我并没有强迫你,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夏初菡:“......” 摔! 她心中气怒,简直想把卖身契直接甩给他,但想到那样自己更吃亏,便生生地忍住了。 作为主人,还有谁比她更苦逼的吗? 夏初菡心中不平衡了,觉得无论如何要发挥一下这个仆人的功用,看着头顶的炎炎烈日,便道:“徒儿,为师渴了,去为为师化一碗水来。” 沈竹楼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瞟了她一眼,倒真的拿着碗去了。 夏初菡牵着毛驴到附近的亭子下纳凉,看见里面有个小乞丐,她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拿出包裹中的烧饼给他。 小乞丐抢过烧饼便往口中塞,正在此时,又有两个乞丐过来,小乞丐一下子躲在她身后,指着两个人道:“鬼!鬼!鬼的脸、鬼的脚从他们肚子爬出来......” 两个成年乞丐阴了脸,一个乞丐对着小乞丐呵斥道:“小泥巴你疯了不是,再敢满口喷粪看我们不挖了你的眼!“ 小乞丐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浑身哆嗦。 另一个乞丐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看了看夏初菡,都有些悻悻的,连东西都没讨,就一起离开了。 夏初菡刚要去问小乞丐,耳边蓦然一声尖叫,她耳中顿时一阵嗡鸣,小乞丐指着远处走来的沈竹楼惊恐哭泣道:“鬼!鬼!他身上带着一个鬼,和他一模一样的鬼!“ 夏初菡的目光霍然一跳。   ☆、第131章 鬼书者(3) 第131章 夏初菡俯身安抚住鬼叫的小男孩,低声道:“别怕,我会收鬼,鬼不敢把你怎样。现在,你告诉我,那个鬼在什么地方?” 待沈竹楼走近,夏初菡便对着他肩膀之后说:“那个阿飘君你留下。” 然后对沈竹楼道:“我说徒儿,为师的白龙马都饿瘦成那样了,你是不是该带它去吃吃青草了?” 沈竹楼的身体不禁抖了一抖,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是一头驴,一头灰色的毛驴。” 夏初菡双手交叉抱着双臂:“它是我的坐骑,我是它的主人,我说它是马它就是马,我说它姓白,它就姓白,怎么,你有意见?” 男人默,而后默不作声地牵着毛驴走了。 见他走远,夏初菡拉住犹自抖抖瑟瑟的小男孩,竭力安抚:“别怕,鬼以前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现在还不如我们,我们有身体,他们没有。现在你问问他,他是谁,为什么要一直跟着别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咆哮道:“别人?那是我!那是我的身体!老子就生了一场病,魂儿开了会儿小差,谁知道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男人硬生生地抢去了身体,老子要夺回自己的身体,老子要吃香喝辣搞女人,老子要——”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翻译完,睁着无知的大眼睛问她:“姑姑,什么是搞女人?” 夏初菡:“......” 她抚了抚抽搐的额角,略过这个少儿不宜的问题,直接道:“你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人道:“老子叫邢大锯,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告诉你,老子的功夫可是排得上——” 夏初菡:“功夫好到差点被人砍死在庙中?” 一招必杀,男人登时闭嘴。 夏初菡:“你被人夺去身体时正在做什么?” 男人的眼神有点飘,但不过一瞬,他便挺起了胸膛,理直气壮:“老子堂堂一个汉子,想女人了,想搞女人,怎么,不行么?” 小乞丐抖抖瑟瑟地传完话话,再次天真地发表疑问:“姑姑,搞女人是什么?” 夏初菡眉峰狂抖,没有理他,直接对着男人的方向:“堂堂的汉子,所以就用强?当然,以你的容貌,我深表理解,毕竟,看到你的样子,女人宁可去找女人,也不会去找你,所以,我很明白你好几年没有女人的原因。 既然这样,丢了这个身体有什么可惜呢?以我看,你倒不如去投生,新的身体,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不幸、罪恶都被抹去,开始一段正常的、幸福的生活,最好能投生到一个富贵又英俊的身体里,父母关爱,妻妾环绕,儿女成行,不比你现在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好? 再说,你自称堂堂的汉子,堂堂的汉子不应该都说“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何故如此拿得起放不下?” 一时间,男人突然说不出话了,早已被现实生活打磨得粗糙不堪的心莫名地涌起一股涩意,父母关爱,妻妾环绕,儿女成行,多么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或许,他也是做过这样的梦的,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 他哼了一声:“你说得倒好,富贵又英俊......你以为这样的好事会轮到我?” 夏初菡:“难说,这事需要看机遇,要知道,好胎位也是有限的,如果需要投胎的鬼魂很多,那能争到的机会自然不大,像秋天,秋决的季节,冬天,死人的高发期,春天,青黄不接,这三个季节都是死人的高峰期,鬼魂聚集,想要争取好胎位自是比较难,可像夏天,这种淡季的话......” 话未落,男人顿时明了:“娘的,老子还在这儿和你娘们唧唧地干什么,差点误了老子的大事!” 倏然化为一道残影,消失于男孩的视野中。 小男孩嘴巴大张,看看男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夏初菡,满脸不敢置信,眼中闪起无与伦比的崇拜光芒,激动道:“姑姑......就把他说走啦?” 夏初菡点点头,抚了抚小男孩的头,说道:“以后看见鬼魂,不用害怕,他们虽然样子凶恶,但一般不会害人的,你不怕,他们就不会吓你。 就像天气会刮风下雨一样,他们只是很自然的存在,你习惯了,就不怕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听着,可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善意,这是第一次,有人能直接触摸到他内心恐惧,直接安抚到他心灵深处,小男孩稚龄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和依赖感。 还想说些什么,沈竹楼牵着驴从那边走过来,说道:“驴不吃草,想必来之前已经吃撑了。” 夏初菡“哦”了一声,站起身,淡定道:“我忘了,来之前已经喂过。” 沈竹楼:“......” 夏初菡对这个鸠占鹊巢的男仆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毕竟这个比那个原主看起来靠谱多了。现在,她也约略能明白他总是跟着自己并失去记忆的原因了。 听说刚出生的雏鸟会把自己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母亲,哪怕该生物是一条蛇,它也照认不误。虽然此仆的新生略有点简化,缺少点步骤,但新生就是新生,所以他难免会对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有点雏鸟情节。 而且生死毕竟是大事,经历从死到生的过程,不可能什么变化都没有,所以他一时寻不回前世的记忆也是有的。 但寻不寻得回与她无关,她犯不着操这个心。 夏初菡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小乞丐,说道:“你能看见鬼魂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别人知晓,要不然,一般人会排斥你欺负你,别有用心的人会利用你,好好运用你的天赋,快快长大。” 小男孩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流着眼泪道:“姑姑,你带我走吧,我娘亲去世了,别人都打我,还戳我眼睛......我害怕,我看见很多鬼魂从他们肚子里飘出来,有时候是半张脸,有时候是一只手,有时候是一只脚,我好害怕,好害怕,他们、他们还不让我叫,一直打我......” 夏初菡心中涩涩的,忽然想起之前那两个乞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小男孩讲,前两天,他们去讨饭,在路上碰到一辆车,车上掉下来一包包得很好的牛肉,几个人高兴极了,抱着牛肉便回去开了荤,小男孩没有吃,实际上他平时就不怎么敢吃荤,因为总会看到小动物的魂魄...... 他在乞丐中不招人待见,见状,别人也懒得搭理他,谁知之后,小男孩便经常看到一些人体零部件从乞丐的身体里往外钻,那情景可怕极了,他不停地尖叫,别人都受不了了,一脚把他踢到了外面...... 听完小乞丐的叙述,夏初菡眉头微蹙,说道:“你们拾到牛肉的地方在哪儿,你能带我们去吗?” 小男孩点点头,三人一起来到那个地方,然后沿着路四下寻找,果然又在一堆灌木丛中发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包,包得很整齐,很精细,可见包东西的人是如何的条理分明冷静细致,夏初菡指使沈竹楼:“你去看看,里面包的是什么,是不是牛肉?” 沈竹楼走过去,打开包裹,夏初菡和小男孩远远地站在一边,其时正是夏天,肉已经有些腐烂,可沈竹楼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自己查看了一会儿,说道:“是人肉。” 小男孩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下子扑在夏初菡身上。 夏初菡:“你怎么能确定?” 这个问题沈竹楼没办法回答她,而她也不需要他回答,说道:“那这样的包裹应该不止这两个,我们再找找。” 陆陆续续地又找出三个,三个人都汗流浃背,夏初菡道:“现在,我们必须去官府报案,你觉得,我是应该顶着炎炎烈日东奔西跑地去报案呢,还是顶着炎炎烈日守着这一堆可怕的零碎呢?” 沈竹楼:“......” 沈竹楼无法回答,实际上他发现此女的问题他总是无法回答,但问题是,他根本无法同时做到这两件事情啊。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先去那边的大树下坐一会儿,我去报案。” 夏初菡表示同意。 等人的时间,夏初菡问小乞丐他看到的人脸是什么样子,小男孩又开始发抖了,捂住眼睛道:“一个半边脸男人这里有一颗红痣,”他指指自己的额头,“还有一个下巴很尖,没有上半边脸......” 夏初菡想象着那副情景,自己都开始发抖了:“是......是两个人?” 小男孩吓得只往夏初菡身上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样的回忆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夏初菡不忍再问,可也不能让他真扑在自己身上,连忙双手架住,安抚一番,让他坐到自己一边去,至于味道什么的......唉,自己恐怕也差不多,忽略吧...... 待官府的人赶来,日头已经偏西,两个人都快给热化了。仵作查看那些零碎,可是单凭这个,真的很难查出什么线索,夏初菡便趁机说出小男孩提到的人脸的样子,县太爷虽然惊异,但还是让人按着这个线索到附近打探。 他们就住在县衙附近的客栈,夏初菡把小乞丐丢给沈竹楼去打理,而后专心关注案情的后续。 衙役打听到眉间有痣的男人叫张福顺,是一家杂货铺老板,他家里有一个独臂的妻子,妻子勤劳贤惠,虽然只有一只手,可是却比大多数的女人都心灵手巧,心底也很善,在街坊四邻间很得夸赞。 衙役还打听到,张福顺和斜对面的王寡妇不清不楚,那王寡妇长着一张狐狸脸,下巴很尖,张福顺碰到她,简直魂儿都丢了,为了讨好她,总是把自家的东西偷偷往她那里搬,“连自家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把那里当作家了。”一个邻居鄙夷地说。 邻居们还说,张福顺经常殴打自己的妻子,把自己的妻子当作婢仆一般,去伺候他和那个狐狸精,王寡妇甚至敢当街嘲笑他妻子。 年纪大了些以后,那张福顺越发不着调了,整日待在王寡妇家不说,还想把自家的杂货铺也交给王寡妇掌管,对王寡妇家的孩子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好。 再查,发现,张福顺和王寡妇都失踪了不知道几天了,因为张福顺经常不着家,王寡妇又不得人心,很少和街邻来往,而王寡妇的孩子又在外面务工,所以他们的失踪竟没有人发现。 最后,县官发现,在王寡妇家的猪圈里,有一层不正常的血迹...... 当县官准备提审拘捕张福顺的儿子和妻子时,妻子自缢在了自己家中...... 其实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儿子在母亲的棺木前流着泪说,自父亲和别的女人勾上了以后,母亲便一天比一天地沉默了,她忍受着丈夫的背叛,忍受着情敌的凌辱,依然勤勤恳恳操持着这个家,可是她的忍耐并没有换来丈夫的悔悟,而是让他愈发变本加厉......他甚至会用拳头逼着她去伺候他和那个女人...... 背叛也就罢了,何故又要凌辱?凌辱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把她孩子应得的一切也要夺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喜欢上了看屠夫杀猪,每天风雨无阻都要去屠作坊看屠夫杀猪,然后有一天,她的丈夫又要她给他和那个女人做饭,儿子出来阻拦,被该丈夫暴打了一顿后,她便开始默默地准备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说杀猪刀,比如说大木盆...... 再后有一天,儿子被母亲吩咐去外祖父家看看,回来后,便一直没有看到过父亲的身影...... 案情曲折,破案迅速,内情让人唏嘘。 最后,却没有什么好断的,因为凶手选择了自杀...... 夏初菡听后心里很难过,哪怕以前听过再多,再听到这样的事情依然会难过。 县太爷因为他们的得力相助奖赏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夏初菡没有让小乞丐听闻案情的始末,她只把二十两银子都给了小乞丐,并转述了县令的嘉奖。 对于男孩来说,那些夸赞比真金实银还要让他激动,生平第一次,他学习到了,那让他饱受恐惧折磨的特质,原来还可以做这样了不起的事情...... 而这些,都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教给她的...... 所以当夏初菡准备离开此地时,小男孩再一次哭着问她:“姑姑,你能带走我吗,你看,我能挣钱了,我还会干活儿,我吃的很少。”说着,把手中的银子都推到了她的怀中..... 她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问他:“你姓什么?” “陈。” “那以后你就叫陈夏吧,你姓陈,我姓夏,我们相见是在夏天,好听吗?” “谢谢姑姑。” 夏初菡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你就是我的眼睛。” 这一年,她不仅捡了一个男人,还捡了一个男孩,他们一起回到了母亲留下的那处宅邸中。 故居破败,草木葱茏,可是此处风景甚好,山水相依,鸟语花香。 沈竹楼用剑把锁撬开,他们走进去,十多年的荒芜,这里已经成为狐兔出没的地方。 可是她环视四周,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 我不会再流浪,不会再依附于谁,不会再怕被谁赶出去。 我成了自己王国的真正的主人。 他们开始一点点地收拾自己的新家。 她买来一名丫鬟,勤快温良,相貌端正,欲许配给沈竹楼,沈竹楼不受,遂罢。 丫鬟负责照管厨房和她,沈竹楼负责看家护院和采买,陈夏则跟着沈竹楼学习练武和读书。 不知道是沈竹楼本身就会武术,还是继承了那具身体的某些特性,总之,他文武双全。 而她,则专心写书。 画中君曾说,让她为那些不为人知的人事着书立传,教化世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要用她的笔,告诉世人一个不一样的鬼魂世界,无论是鬼的世界,怪的世界,其实,都是人的世界。 又四年,书成,洛阳为之纸贵,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草亭子是谁,而她亦并不知晓自己的名字在外界热成了什么样子。 她在自己的小盒子里做着一只不问世事的甲壳虫。 这一年,陈夏十一岁。 有一天,陈夏去书房找她,说:“今天有客人找姑姑。” 然后,夏初菡便看到他身后飘着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其实,近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能够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只不过,完全不清晰。 夏初菡道:“你问他,他要说的事情适不适合小孩听,如何适合,由你转述,如果不适合,他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是的,为了避免让陈夏听到过于血腥残忍的故事,遇到这般情况,她都会事先询问一下,如果少儿不宜,她便需亲自上阵,当然是靠着一种叫“牛眼泪”的特殊材质沟通两个世界,可是这种材质是有时效的,而且不好采集,所以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 处理完这件事情后,小男孩还没有离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脚踩来踩去扭扭捏捏。 夏初菡奇怪:“你怎么了?” 陈夏:“谭林要去城里读书了。” 夏初菡“唔”了一声,知道这个谭林是他新交的朋友,便道:“你舍不得他了?” 陈夏:“嗯,他还说让我教他练武,他让我听他先生讲书,他家请的先生讲书好好,可是我都没听几回,他先生就要走了。” 夏初菡:“你想换个先生教你读书?” 陈夏愈发扭捏:“沈先生很好,可是,可是.......” 夏初菡明白了,沈竹楼虽然会文会武,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想想陈夏的年纪,是该专门请个教书先生了,遂道:“你朋友不是要去城里了么,那他家先生想必要辞职,我们把他请来好了。” 陈夏惊喜抬头:“谢谢姑姑。” 既然要请西席,自然需她亲自出马,以示郑重。 正是春天,草长莺飞,飘絮如雪。 她在陈夏带领着来到该先生的住处,隔着珠帘,她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在整理书籍,旁边,一个男孩问他:“先生,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城里吗?” 男人淡淡笑道:“我答应了你朋友会去教他,什么时候你来这里,我们还会见面。” 淡然含笑的声音却猝不及防拨动得她的心弦轰然一响,然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那人穿着布衣,看到那人斜飞的眼角和垂落的发带。 世界在她眼前动荡起来,视野中的空间由一层分离为多层,许多细碎的声音如潮水涌入耳内。 她看到树上五只小鸟排成一排等待母亲喂哺,而母鸟只喂了四只,最后一只长着虚虚的鸟喙吱吱叫...... 她看到一个幽灵猫懒懒地蜷缩在墙角...... 她看到书男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书卧在半空无聊地拍蚊子...... 她看到陈夏高兴地跑向男人的房间叫道:“先生,我们来请你了。“ 然后,她看到男人的身影陡然僵住,他想要急切地转过身来,可是却像背负了巨大磨盘似的,全身都在疼痛地轻颤,他极缓极缓地转向她,急切向前两步,又收住脚,优美沧桑的凤目中蓦然泛起一层泪光。 【完结】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