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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将我搂进怀里,她贴着我竖起的耳朵,用一如既往的轻柔语调小声说:“挽挽,你以后没有爹没有娘,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言罢无声地流泪,温热的泪水滴滴打在我的脑袋上,声音愈加轻不可闻:“挽挽,一直往北跑,不要回头。” 娘亲突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从小伴着我长大的那只月夜金乌鸟长啸一声急速低飞过来,叼着我的某一条尾巴凌空展翅飞起,朝着漆黑的苍穹直冲而去。 我低下头看狼妖包围着的爹和娘,只那么一瞬,他们就浑身燃火化成了灰烬。 我娘用禁法自断了魂灵,生生世世遣散漂浮,无休无止化为烟灰。 这个咒法让娘连带着爹一起,再也回不来了。 月夜金乌鸟带着我不分昼夜地往北飞,一路飘散着纷纷扬扬的弥天大雪,它飞着飞着就越来越低,一直低到我伸出爪子就能碰到雪地。 金乌鸟落地后打了个滚,我才发现它的后背上有几支浓黑色的狼妖暗箭,将它金灿灿的浓密羽毛生生溶出骇人的黑斑,伤口处甚至能瞧见赤黑的骨头。 我靠在它暖融融的羽毛边,却见它开始用爪子疯狂地刨地,我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刨地,还是帮着一同刨了起来。 我们一起刨了一个带着鸟爪印和狐狸爪印的小坑,金乌鸟看着这样一个坑,特别满足地蹭了蹭我,然后倒进那坑里歪着脑袋咽了气。 我这才知道,它方才那样努力地刨地,原来是在给自己…… 挖一个合身的坟。 冥界幅员辽阔,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有我的家人和我的家。 娘亲叫我往北走,我顶着风雪向北走,到后来只能爬,在我连爬也爬不动的时候,我待在原地慢慢刨了一个坑出来。 我蜷缩在彻寒的雪坑里,冷得发颤,又饿得发抖,眯起双眼渐渐感到有些喘不上来气。 我很想爹和娘,还想那只金乌鸟。 我默默枕在雪堆上,心想若是我…… 若是我当真冻死在这里…… 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们…… 粗布素衣的衣角在我眼前掠过时,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白色的毛球?” 我循着声音抬头望去,见到俊朗非常的男人腰间佩着青铜长剑,雪地反衬出的朝阳一如赤金般绚极灿烂,将他琥珀瞳色的双眼映出深浅不一的细碎流光。 他弯下腰,一手将我提了起来。 我势要抓住救命稻草,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尖尖的狐狸鼻子在他干净整洁的领口抹下一串清亮的鼻涕。 头顶传来一阵低哑的笑声,他拽了拽我毛绒绒的耳朵,指尖抵在我的耳根处轻挠。 “竟然捡到一只纯血的九尾白狐狸。”修长的手指捏着我的耳朵,他浅浅淡淡低声道:“正好,我就缺九尾狐的尾巴入药。” 我浑身一僵,险些从他怀中跌落,几近绝望地回答:“你、你当没见到我好不好,让我静静地抱着九条尾巴死掉好不好……” “呵,这么好骗。”磨出厚茧的手一拍我的脑袋,他揉了揉我的狐狸毛,轻笑着又道:“放心,我不会伤你,更不会割你的尾巴。” 他低下头以后,挺直的鼻梁骨紧贴着我的脑袋,“没想到你会说话。” 腾腾热气伴着馨香飘忽传来,我一眼就看见半张又软又热的松饼摊在他手上,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以后,又把他手上残余的松饼屑一点点全部舔干净。 “既然你会说话,以后就当我徒弟。” 我愣在了他的怀里。 “方才那个饼,就是为师送你的收徒礼。” 我想把饼吐出来捏好放回他手里。 “往后跟了为师,就要学会洗衣做饭叠被子,捏腰捶腿打扇子。” 我竖起了耳朵,觉得他其实是缺一个伺候在身边的仆役。 “对了,我理当给你起一个名字。” 我回过神来,答话道:“我已经有名字了,是我娘取的名字。” 他抱着我停步在往东的路上,摸着我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慕挽,倾慕的慕,挽留的挽。” 四周尽是将天幕染成一片的纷飞鹅毛大雪,却始终不能在他身上落下分毫,他的怀里很暖和,好像我的世界倾塌成冰冷的雪块后,只有这里能度过来些许温热。 “挽挽,叫声师父来听。” 我打了个哈欠蜷在他怀中,睡着前,迷迷糊糊叫了声师父。   ☆、第2章 长桥夜 我从记事起,就和爹娘生活在繁茂苍翠的树林里,白日落丹光,皎月映湖滨。 偶尔也有客人造访,但更多的时候,家里只有爹和娘。 对我来说,花丛里的蝴蝶可以扑一整天,溪边的鹅卵石可以玩一整夜。 我见过千里横云入山峦,见过长河烟水拂落日,却从不曾见识过冥界各洲的四衢八街和繁华热烈。 师父穿着边角磨破的麻布长袍,抱着我走在川流不息的长街上。 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杂声鼎沸而喧闹,街道两边的商铺里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琳琅满目,纷繁且精致。 “师父……”我小声叫唤。 “何事?”他问。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半晌,回答道:“没事。” 其实是有些饿。 我和师父从西北雪山走到了冥界的傅及之原,一路上吃的都是干馒头…… 没有鸡吃,我总觉得全身都有些难受。 但是我又怕师父会嫌我麻烦,我原本就是他随意捡来的,也不知道为何要养我,或许一句话说不好,便会被顺手丢掉。 师父在古巷里租了一间带院子的房子,从外边看,窗栏朱红,青瓦白砖,庭前海棠花茂盛繁丽,院内水井倒映天幕云影,很是干净整洁。 然而住进去的那一日,师父刚推开门,却见里面混杂霉味的蛛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好像并没有不满,挺直的脊背半倚门框,琥珀瞳色的双眼看向远方,挑眉而笑对我说道:“挽挽别难过,往后会带你住更好的地方。” 远方,冥洲王城的巍峨宫殿金碧辉煌,重重叠叠好似山峦成嶂,浩浩渺渺仿若南柯梦一场。 师父每日早出晚归,从来没说过是去干什么,只留我在家里等他。 他给我找了很多书,回来以后一段段抽查背诵,若是背不出来……就没有东西吃。 但我发现院内古井里的水是活水,用水桶舀上半晌,可以捞出活蹦乱跳的鱼,但是这个鱼,它必须省着吃,若是吃的快没了,也没别的鱼敢往这处游。 傍晚碧空余霞悠悠,师父握着书册时,我抬头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伤,一道一道锐器划出的血痂,深深浅浅,尽数掩在宽大的白袖中。 “师父,”我将一双狐狸耳朵竖的笔直,“你的手……” 他反手拢过袖口,话中带笑地问道:“怎么,挽挽害怕?” 我没有答话,爪子前伸摇了摇尾巴。 在摇尾巴的这个度上,我把握的不是很容易。 因为尾巴这个东西,摇多了就像狗,摇少了就像狼,不摇又显得傻,实在很难掌控。 师父蹲下来,将那书册往我头上一拍,“莫要担心,都是小伤。” 我头顶着书就势一跳,想跳进他怀里,师父却拽着我脖子后面的毛,将我甩飞了出去,语声冷淡地嫌弃道:“一爪子的泥巴。” 云淡暮烟,仲春时节的柳絮飘飞,轻轻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袖上。 庭前海棠花凋敝枯谢,殷红花瓣撒了满地,次年开春,复又抽出新的花骨朵,春来春往,几转更迭。 师父今晚破天荒地没有回来,整个院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就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祥和的夜晚,我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全身抽疼。 我心中又惊又惧,一度以为是干馒头吃多了,落下这样一个了不得的毛病。 痛感加深,我紧紧咬着被子,双眼含满了几欲夺眶而出的悲愤泪水。 怎么办…… 果然不吃鸡是会死掉的…… 我伏在床榻上,睁眼望着溶溶皎月映照破落窗纱,浅白光影明明灭灭,像是夜晚流萤拨动的清浅水纹。 夹着白雾的明光绕着我浮动,只那么一瞬,我从头到尾都变了个彻底。 我惊坐而起,双手撑在床榻上,看到了自己那双笔直修长且白生生的腿,心中一跳,慌慌张张地叫出了声来。 我知道自己作为一只母的九尾狐,年满五百岁以后就要化成十七八岁的女子模样,并且从此以后一直是这幅模样,却没想到第一次化形—— 会是这样痛。 师父的身影在门外闪过,他似是听到了我的呼叫声,急促地破门而入,然而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呆然僵在了床边。 被角滑落,露出一边的光.裸肩膀,我定定看着师父,却见他高挺的鼻梁下…… 缓缓流出两管子鼻血。 “师父,你流血了。”我瞪大了眼睛瞧他,撩开被子就要下床,却因为不习惯用双腿走路,立刻摔倒在了地上。 及腰长发如同黑缎般披散在我的胸前背后,我抬起头望着师父,却见他的鼻血仍是熊熊涌出奔流不息,当即惊诧不已,心里更是万般担心,“师父……你的血怎么越流越多了……”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转移到胸前,凝视片刻,微有呆滞,随即立刻脱下外衣,甩到我身上后,急急忙忙背过了身去。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能再看的东西。 我穿上师父的外衣站起来,那长衣松松垮垮,还在地上拖了一截。 我弯下腰小心地将衣摆打了一个结,缓慢地走到师父身边。 他默默用手擦去了鼻血。 “师父?”我轻声叫他。 他却是执意不再看我一眼,双目正视着前方,不偏不倚,没有一丝余光落在我身上,“放心,为师无碍,左不过寻常上火而已。” “真的吗?” “好端端的,为师诓你作甚?” 我眨了眨眼,往他手臂上靠过去,“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师父闻言,终于大发慈悲,肯赏我一个眼神。 我受宠若惊,蹬鼻子上脸离他更近,手指攥着自己的衣领,轻声道:“师父……我胸前那两团沉甸甸的,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我生怕他不同意,又紧跟着补了一句:“揉多少下都可以……” 话音刚落,我看到师父的鼻血……竟然又一次流了下来。 师父的身子骨一向康健硬朗的很,怎么今日却是三番四次流起了鼻血! 实在太叫人担心。 我伸手去拉师父的衣袖,他却极快地一闪,霎时移到五丈开外。 庭中晚风轻拂,夏夜的蝉鸣聒噪,殷红的海棠花瓣撒在碎石地板上,成色娇艳,衬得落地月华素素如练。 我的心却顿时凉下了一截,没想到师父竟是这般嫌弃我,连衣角都不让碰了。 “挽挽,”他侧过脸暼我一眼,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点,你可知道?” 我茫然摇头。 他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却是欲言又止,面色肃然,仿若含了一层霜。 灯市街口,师父领着我站在雕栏玉砌的七重楼阁前,金漆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字—— 春香楼。 师父轻车熟路地从楼侧小门走进去,我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因为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衣摆处又打了一个结,走起路来迈不开,只得一路小跑。 却在进门的那一瞬,被楼中的浓郁胭脂香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我站在侧门的锦绣纱幔边,看着大堂中央的犬马声色,几乎在瞬间红透了脸。 鎏金华灯悬吊于桂木横梁之上,轻薄如绡的红帐飘飘荡荡,衣不蔽体的美人轻舞霓裳,画屏锦扇缭乱人眼,却是难掩经年一梦韶华春.光。 我看见几个男妖将那些漂亮的姑娘搂在怀中,手掌粗鲁地摸索着,而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事,让我不知所措到面红耳赤。 师父一手捂上了我的眼睛,在我耳畔缓声问道:“现在你懂了?” 我呼吸加快,羞红了整张脸,只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在发烫,“师父,我们快走吧……”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娇柔声音。 她的嗓音就仿佛羽毛般纤软且撩动人心,又好像带着细细的钩子,直听得人耳朵发痒,骨头酥麻。 她莺莺燕燕地笑出声,袖摆沾着挥之不尽的胭脂尘香,靠过来窃窃低语道:“我说,容瑜公子,您在这旁边观赏的可还尽兴?” 容瑜是我师父的名字,我还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叫他,现下好不容易听到有姑娘这样唤他,心中竟是微有一涩。 师父收了捂在我眼睛上的手,我转过身,果真看到个身穿艳红衣裙的明丽佳人。 她的衣裳领子拉的极低,露出一大片滑腻的肌肤,甚至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浅红色吻痕。 她挑眉看了我很长时间,上下反复打量,最后轻笑一声评价道:“啧啧,竟是有这般独一无二的绝色,皮肤还这样白嫩胜雪,吹弹可破……” 我被她的话惊了一跳,紧紧挨在师父身侧。 红衣姑娘见状,眼中尽是揶揄的笑。 她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我继续说道:“这张小脸长得可真是漂亮极了,还有这丰挺的胸,纤柔的腰,翘臀长腿……别说那帮臭男人,我都想摸一摸。就连走路的姿态,都袅娜的像是在故意勾.引人一般……” 她目光一亮,抬头看向师父,“容瑜公子,你近来不是很缺钱吗?听我一言,这样的倾城美人儿,你留着自己享受,倒不如卖给我们春香楼得了……” 粲然一笑后,她用手指勾过鬓间松散的发丝,眼角一挑开口道:“作为春香楼主,我愿意出价一千两黄金。”   ☆、第3章 玲珑结 “师父……” 我听了春香楼主的话以后,急忙伸手去抓师父的袖子,怕他真的会把我卖掉。 他没再避开我的手,任我拉扯他的衣袖。 师父这幅任我为所欲为的样子,诚然反常的很,叫我挠心抓肺更加紧张,生怕一个走神拽不紧他,下一瞬就被他转手卖了。 “哎呀,怎么连声音也这样娇娇软软……容瑜公子,你到底是在哪里寻了这么个宝贝?”那艳红衣裙的春香楼主甩着绣帕,半掩了柔润的唇角,眉心一点朱砂痣似是比唇色还红,一双茶色眼眸牢牢盯在我身上。 “可是嫌一千两黄金不够?这样吧,两千两黄金也可以。”她不依不饶地放出话,一扬下巴轻笑道:“容瑜公子,只要您一个应声,便再也不用为了攒钱而给领主大人卖命了。” 为领主卖命。 这五个字让我不由呆住。 眼见开出的价码还没打动我师父,楼主姑娘似是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缓缓撩起薄纱衣摆,柔白肌肤欲露还休,水蛇腰婀娜多姿地一扭,千娇百媚地晃到了我师父身边,葱葱玉指在他的臂膀上轻轻一戳,“看你长得这样俊,奴家还可以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一晚,保管你体会到赛神仙的爽快……你说说,这样天大的好事,可还有不应下的理?” 听完她的话以后,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师父。 师父他非但没有表现出同意的样子,反而极其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尔后掷地有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 他说:“滚。” 不管是什么人,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师父这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大概是否定了楼主姑娘的技术,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 被否定技术伤到自尊的春香楼主一愣,似是没听清般,脸色煞白地问道:“你、你方才对我说了什么?” 师父不曾看她一眼,只是嫌恶地拍了拍衣服,仿佛要把刚刚被她碰到的地方拍干净一般,而后缓慢牵过我的手,吐字极为清楚地再一次开口道:“我说,滚远点。” 话音落后,楼主姑娘怒极反笑。 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我师父,唇角带笑冷嘲热讽道:“呵呵……看看你,家里养了个绝色尤物,连给她买身好衣服的钱都没有……本姑奶奶倒是不知道,怎么落魄的穷人还有你这幅犟脾气?能把腰杆子挺得直就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你可给我看清楚,现在是你站在本姑奶奶的地盘上,一两银子的进门钱都付不起,我要是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居然还有脸让我滚?” 师父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他的骨节极硬,硌的我手上生疼。 他从衣袖里缓缓掏出一个沉重的钱袋,数也没数,就直接连钱带袋子全部砸在了春香楼主的脸上。 师父拉着我走出去,我不知道他给了多少钱,只知道我们出去以后,那原本怒极的楼主姑娘,竟然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了出来,一边挥着绣帕,一边扬声巧笑道:“容瑜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同奴家计较,往后也要常来啊……” 好像有很多破碎的自尊,都是能被钱补好的。 我们走了一段路以后,师父掏出几个铜板来,在手上掂量了几下,“还有这么多钱。” 我点点头,应声接话:“反正我们也不怎么花钱。” 他侧过脸,似是深深望了我一眼。 师父松开我的手,往前一步与我拉开距离,“我带你去买衣服。” 成衣店的掌柜发现我们一共只有几个铜板以后,先是颇为蔑视地轻笑了一声,然后摸着下巴贼贼地看着我,涎水从嘴角流出,缓慢滴在了桌面上,淌出一片透亮的水渍。 我后退一步要走,那掌柜紧跟着伸手摸了过来,眼看着便要将手掌覆上我的胸,想到在春香楼里看到的种种…… 我心跳变得非常快,只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碰到,顺手抽过师父腰间佩挂的长剑,狠狠甩了过去。 就这样误打误撞地劈中了掌柜的脸。 我不知道是这把剑的剑鞘太厉害,还是我用的劲太大,他被我劈了这么一下以后,立刻鲤鱼打挺般—— 直直卧倒在了地上。 “他、他……”我蹲下来要去扶他。 “他没事,待会便能醒来。”师父伸手拦住了我。 我有种做了坏事以后要立刻跑掉的慌张感,却又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掌柜,心烦意乱间,扒拉了身上松垮的衣袍,将头发揉的乱七八糟,最后还是抬脚要往外跑。 “等一下。”师父叫住我。 我扭头看着师父,却见他已经挑出几件锦缎长裙,“过来试试。” 我当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看横躺在地的掌柜,我脚步一顿,戚戚然答话道:“可我们这样,不就是打劫了吗?” “不是劫,是借。”师父纠正道:“等我有钱了,会百倍还给他。” “还是不用了,反正……反正我也不出门见人,给我买衣服,说到底也是浪费……” “过来。”师父似有薄怒,微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语气薄凉道:“你日后,也想穿着这一身出去给我丢人?” 我还是不动。 师父挑眉看我,冷冷一笑:“化形之后,脾气倒是越发大了。” 我耳根一红,走过去拿了他手上的衣服,而后头也不回地飞快冲出了门去,生怕被人发现我狼心狗肺打劫了店主。 皎月生辉,映照当空浮云。 我抱着衣服走回家,推开门以后,却见师父已经在院子里了。 澄澈通明的月光下,师父正颇为坦然地沏着茶,他的指尖挨在杯沿,苍白恍若透明,清朗月光流转在他眼中,美如碎了一池的冰玉。 他端着陶瓷茶杯站起来,衣角被晚风吹的折在桌腿处,我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纷绪,星月明辉朗朗交迭,只听见他对我不冷不热地说道:“我用那几个铜板买了这条手链。” 师父把一条麻绳搓成的手链放在了桌子上,转过身对我说道:“若是喜欢便拿去,不喜欢就扔在这里吧。” 随后他转身走进了房间,掩上房门后,窗边的烛光也尽数熄灭。 夜似乌墨重,倾轧满庭芳。 我走过去捡起那条手链,绑到手腕上以后,觉得麻草扎的有些痛,却还是不想将它拿下来。 婆娑月影从交错的枝叶间漏下,朦朦胧胧染上凋落朱漆的窗扉,我站在师父的房门前,指扣门环敲了两下。 他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依旧冷淡而疏离,兼带着些许被打搅后的不耐烦。 不过,他说的是:“门未锁。” 在我听来,师父这句话基本等同于“随便进”,分明是一种羞涩又内敛的邀请,于是我果断推门走了进去。 青铜长剑立在缺角的木桌边,迎着透窗的月光在石板地上拉出一道暗色黑影。 师父端正坐在床沿,仿佛将要睡下,他的衣领本来敞开了一大半,现下又被他伸手拉了回去,遮挡的极为严实。 我往师父身边走去,在离他大概一尺的位置停下来。 “有何事?”他问道。 我扫眼看到他的枕边露出一块金牌的边角,雕琢着繁复至极的冥纹,甚至在黑夜中泛着润泽的华光,彰显着自身的非同凡响。 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师父身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而这些事又好比他赤.裸的胸膛一般,都会被他严实地遮挡住,归根结底,不会让我看到。 沉默片刻后,我轻声叫道:“师父……” “嗯。” “谢谢你今天没有把我卖掉。” 师父听了我的话以后,侧过身背靠床柱,一袭白衣素色胜雪,边角悠闲垂地,搭上了长剑映出的黑影。 他用叙述事实般正经的口吻说:“挽挽,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两千两黄金总是少了点。” “若是出价三千两黄金——”他语调一转,唇角勾起道:“我兴许就答应了。” 师父的这番话,再次让我想起了春香楼里的笙歌艳舞,以及那些男子对舞姬做的事。 我涨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推开门跑了出去。 自此以后,师父待我要比从前严格许多,他不大愿意和我说话,常常是我叫他几声,他冷冷淡淡回一句。 我用桃木刻了一把长剑,几乎每日都在练习他教我的剑法,起初不大能上手,往后木剑折断了几把,却也渐渐顺当了起来。 折断的桃木没有丢掉,被师父拿来拼了一把弓箭,稳稳挂在墙角,从来不曾用过。 不过吃的东西……依旧像从前那样…… 我都快忘记鸡是什么味道了。 师父依旧是早出晚归,有时夜里也不回来,他在我们住的地方加封了严密的结界,甚至隐去了门口的台阶。 我一直记得春香楼主所说的话,她说我师父为了攒钱,正在给领主卖命。 所以这一次连着几天没见到他的人影,我心里渐渐有些发慌,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后,踏过门槛跳出了结界。 时值星辉灿好的明月夜,长街灯火阑珊,夜歌笙凉,我停步在春香楼前,看着攒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正门进出。 春香楼的门前喧闹若市,华盖云集,在那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师父的身形依旧笔直而颀长,哪怕单看背影,也属他最为出众。 我想起刚刚见到他的时候,飘飞的白雪盖过了阴沉昏暗的天色,茫茫苍广的雪原中,我也是像现在这般,似是只能看到他一个。 只是现在,他甫一踏过门槛,便有身段纤弱的美貌姑娘迎了过来。 那姑娘也是十分敬业,穿着甚是风流清凉,嫣然而笑,俏媚含娇,露了一半的胸脯挨着师父的手臂,纤纤柔荑磨蹭着他的背,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 然后,她踮起脚尖,亲昵地吻了他。 红纱覆迷眼,幽香情艳。 师父自然而然地揽上她的腰,身形渐渐湮没在春香楼的华幔灯影和歌舞韶光里。 一副身为熟客,长来捧场的样子。 晚风浅浅吹过,我静静站在长街的街口,抬起头望着星芒璀璨的天空,仍是一片明暗交织的素净空广。 心头泛酸,又仿佛含了一颗涩苦的果子……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   ☆、第4章 相思榭 回家之后,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滚来滚去就是睡不着,一边念着身在春香楼的师父,一边想着依在他怀中的那个姑娘。 他们两个,会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在我心中烧起一把无名火,熊熊烈烈,搅得我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我披着衣服下了床,在案前挑起一盏灯,用炭笔在黄草纸上画画,却见窗畔投下模糊的剪影,明灭绰约,摇曳着印在发黄的草纸上。 窗外,站的是——师、师父? 师父推门而入,左臂上有三道骇然见骨的刀伤,灼热的血液泱泱流出,一滴一滴,洒在裂着缝的砖石地板上。 他的手扶在桌沿,油灯一照,我才惊觉那血是红黑色的,顿时慌了神站起来,失手打翻了灯盏,棉絮捻成的灯芯熄灭,落得一室幽黑昏暗,静的令人胆寒。 我心慌意乱地问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师父没有回答我,他右手紧握长剑,沉了嗓音对我说:“莫收东西,直接和我走。” 我点头,立刻跟在他身后,既没问要去哪里,也没问为什么要走。 此时此刻,我最记挂的只是他臂上的伤口。 夜空浮云散,明月彷徨,风声疏狂。 我走出巷口的那一刻,就看到不远处站了数十个虬髯壮汉。 他们蒙面带刀,上身打着赤膊,心口处全都纹了凶恶的猛虎,烈烈杀气澎湃滔天,似要将人就地绞灭。 师父挡在我面前,布了个结界将我罩住,他的长剑陡然出鞘,月下寒光如练,卷起怒风狂潮。 路边杂草拂动,鸟雀离巢惊啼。 为首那人一头短短的金发,眉眼间满布凶狠之色,阴沉沉一笑后,脸上横肉紧跟着颤巍巍一抖。 他的目光扫过我,随即脸色狞然地看着我师父,纵声大笑道:“你一个穷困潦倒的流亡之徒,还在家里藏了个花容月貌的美人?” 言罢,他又伸手指着我,狂声放浪地补了一句:“等兄弟们砍死那小子,就将这绝色美人从结界里拖出来,好好享用一把!” 那些壮汉齐齐呐喊,声震云霄,锐利的刀剑亮出,锋口直指苍穹。 师父快如流电地闪身而去,左臂尚在淌血,手中长剑猛然一劈,剑气落地犹如惊天雷火炸起,飞沙走石,铺天盖地。 那批壮汉却陡然将他围住,形成牢不可破的围剿之势。 金光乍现,他们胸口的猛虎纹身竟似活了一般,纵然一跃,跳脱而出,稳稳落地,虎啸震天。 刀光剑影纵横交错,撞出激烈的火光,师父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他的血流的太多,将石板染得一片黑红。 老虎比人更可怕,利爪一扫敌得过众人齐攻,看得我心惊肉跳,不想在结界里多待一刻。 “哈哈哈——”那个金发首领忽然嘲弄地大笑,在交缠恶斗中,对着我师父大声说道:“你小子算有种,胆敢封印一半灵力外出闯荡,要么是不要命,要么是太拼命!” 他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更显狰狞,掌中冒出的金光四溢,“不管是哪一种,今天你注定要死在我手上!” 我没有心思去细想他的话,只全神贯注地凝望师父,忽然注意到一只异乎寻常的猛虎,它的脑门上金光熠熠,始终站在最边角处—— 像是在掌控其他老虎。 我心头一动,跑出了结界。 碎石飞溅,血稠夜浓,那些人犹在忘我地厮杀,他们双目通红,招招都是宁愿同归于尽的狠厉,只顾着尽快取到师父的命,并不曾留意于我。 我跑进小巷,绕进那个住了许多年的院子,取下了墙上悬挂的弓箭。 我的御风诀学的并不好,可眼下却像是突然开了窍,凌风站在院墙之上,脚下踩着残破的瓦片,将箭矢对准那只奇怪的老虎…… 猎猎长风带着那只锋利的流箭疾飞,势如破竹般深深扎入那猛虎的头颅。 老虎伏地而死,所有猛虎跟着化作粉末,夜风一吹,但余尘土飞扬。 师父见状,攻势更猛,须臾已经解决四个敌手。 “啊——贱人!!!” 一声惊喝划破长空。 那个长了一头金毛的首领瞧见了我,愤恨到目眦欲裂,他决然放弃与师父的缠斗,脚下一蹬,跃到半空,将掌中所握的长刀朝我狠狠掷了过来。 我跳下高墙,拼命向前跑,只是方才控风几乎用光了力气,现在腿软的很,并不能跑多快。 我回头,骇然发现那把刀跟着转了个弯,刀锋暴怒地朝我砍来,寒光凛冽,眼看便要将我当场横切。 然而另一把雪白的剑却倏忽竖了过来,惊起肃杀寒芒,骤然挡住了这把锐刀。 我讶异抬头,见那巷口的粗壮古树上,坐了个一身白衣的陌生男子。 他的容貌甚为清秀,白衣翩然若雪染成,腰带上系着两块精致的墨玉,在月华下闪着温润的明光。 “哎,我原本一点也不想插手的,”白衣男子慨叹一声,手扶树干打了个哈欠,“谁叫你们实在太吵,真叫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得……” 他纵身跳下古树,轻巧落地,唇角上挑成好看的弧度,“也是见这位姑娘胆子挺大,才会顺手搭救一把。” 他似乎刻意摆了个玉树临风的姿势,撩起自己的一缕头发,骄傲地噙起一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幅天生的古道热肠,哈哈哈……” 他笑得很开心,只是我们这些听的人都抖了一下。 金毛首领的嘴角狂抽,好像快被他气晕过去。 奈何白衣男的法力深厚,只得让金毛首领服了软,双手抱拳,对着他彬彬有礼道:“我等与仇敌酣战,叨扰阁下,我先在此赔个不是。” 金毛首领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我们金虎帮也是冥界有头有脸的帮派,并非阁下想拿捏便能拿捏得了。阁下若偏要帮那个亡命之徒,也得先掂量掂量您背后的台面。” 这金毛首领刻意将“金虎帮”三字念了重音,语气中含着浓浓的威胁之意。 金虎帮的势力在冥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说到底,都不是普通人能够惹得起。 我以为那位白衣男会就此离开,却不料他闲闲一笑,正色道:“原来你想和我比背景?” 他从腰带上解下两块墨玉中的一块,霎时白光毕现,撒出了漫天的鹅毛大雪。 “我这人向来低调,你却非让我表明身份,”白衣男抬起下巴,又道:“冥洲王城有风花雪月四令,你知道吧,不巧我正是位列第三的雪令……” 冥界分为八荒十六洲,各地都有管事的领主,而所有领主唯一服从的君王,便是冥洲王城宏伟宫阙里的冥君殿下。 金虎帮的后台就是再硬再厉害,又哪里敌的过—— 整个冥界之主。 这话一出,方才还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金毛首领,竟然脖子一缩,收刀跪了下去,“我等不知雪令大人驾道,如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他的语气变得诚惶诚恐,甚至过犹不及,“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大人,实乃……” 雪令大人冷声道:“打住!我不想听了,你们收拾收拾,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吧。” 那群壮汉毕恭毕敬行了礼,连滚带爬跑没了影,果真乖巧地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回过神来,立刻奔向以剑撑地的师父,他的衣裳破了多处,血从里面漫出来,衬得伤口更加狰狞。 我站在他身边,想伸手去扶他,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留给我,无论碰哪一处,都会牵到他的伤。 我鼻子一酸,快要哭出来,颤着声音问道:“师父……师父你怎么样?” 他单膝跪地,徒手撑着剑,并没有回答我。 “哎,别问了。”雪令一甩白衣广袖,双手背后走过来,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师父本就中了剧毒,方才那一番打斗又负了重伤,眼下毒入肺腑,五脏俱损,合该是山穷水尽,行将就木了。” 雪令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语声温厚地劝慰道:“明日清晨,你早早地起床,去街尾那家棺材铺里好生挑个棺材,将你师父妥妥地放进去,在风水宝地里安葬了以后……” 我冷冷看着他,让他的话噎了半刻,才结巴着继续道:“逢、逢年过节,别忘了给他上两柱香……”   ☆、第5章 广寒秋 长街古巷,四下空寂无人,一弯冷月苍苍高悬,幽绿的青苔上覆了一层新染的血。 我的双手凉到发木,脚沉重的像灌了铅,有种寒意渗到了骨子里,让我喉咙涩疼,既哭不出眼泪,也说不上来话。 师父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他的一只手握着剑柄,剑尖死死支撑在地上,月光迷离,他的脸色苍白到不像话,仿佛书画阁里最好的云波宣纸,只是轻轻一戳,那纸就会破了。 我从没想过师父会流那么多血,也从没想过他会死。 雪令并不在意师父会不会死这件事,他召唤了个天眼看我的本形,兴致勃勃道:“原来你本形是只九尾白狐狸?看起来像个雪白的毛球,可爱极了。” 他嘿嘿一笑,又道:“你能不能变回原形,让我抱一抱?” 我哑声答道:“若是你能救我师父,扒了我的皮都行……” 雪令轻咳了一声,挠了挠头,“即便没有师父,你也应该靠着自己活下去,这世上生离死别分分合合的事多了去了,可一命抵一命的事,还是莫要轻易说出口。” 夜风凄寒,蝉鸣哀婉,我忽然想到春香楼主所说的话,她说她愿意出价两千两黄金买下我。 我抬眼看雪令,“我可以付给你两千两黄金。” “两千两黄金?”这是另一个男声。 我循声望去,见一手提酒壶的黑衣男子慢悠悠走过来,俊眉修眼,身形清朗,迎风带来一阵醇馥幽郁的酒气。 他仰头对着酒壶闷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他的下巴缓缓流下,几缕深黑长发挡在他那不知是自己故意解开,还是被别人恶意粗暴扯开的松散衣领前。 他走到雪令身边,低低一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又做了什么事,竟让一个姑娘甘愿为你一掷千金……” 雪令面色一红,略带慌张地岔开话题道:“解百忧,你去买个酒,怎么买到现在才回来?” 那名叫解百忧的男子又狠狠闷了一口酒,用上挑的眼角扫我一下,似笑非笑对雪令说道:“你还不是一样,在树上睡个觉,都能寻来一个姿容绝佳的美人。” 解百忧身上有股浓郁的酒气,可除了佳酿美酒的醉醇气息以外,他身上还有浅不可闻的药草香。 我恍然想起来,解百忧这个名字,在冥界可是人人耳熟能详。 他是冥界第一药师,活死人肉白骨,着手成春,术精岐黄。 雪令与解百忧对视了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指着我师父对解百忧说:“对了,你快过来瞧瞧他……可还有的救?” 解百忧闻言,拎着酒壶晃到了师父旁边,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脚踹开了师父用来撑地的长剑。 少了支撑的剑柄,师父从原本的单膝跪地变成卧倒在地上,从始至终没有吭出半点声响,他身上的素布长衣染上满地的鲜血,颜色沉沉若伤口处结的痂。 解百忧唇角一勾,又挑出笑来,“既然都快死了,还故意摆个耍帅的姿势作甚?” 他满意地看着师父,又闷了一大口酒,才接着道:“这样卧倒在地,看起来果然比刚才顺眼多了。” 言罢,竟是摇了摇酒壶,转身就准备走了,边走边道:“奇怪,怎会觉得有点眼熟……” 我跑着跟上去,紧紧拉住解百忧的衣袖,“不要走,你若是救了他,我可以付给你两千两黄金。” 解百忧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眼角微挑,声音凉彻,“姑娘,你还是另寻名医吧,在下并不缺钱。” 雪令叹声走了过来,抬眸看着解百忧,严肃又责备地说道:“哎,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冥界第一药师,连你都没办法救,你还叫毛球去哪里找名医?” “毛球?”解百忧指着我问:“这姑娘的名字竟然叫毛球?” 雪令温厚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和蔼可亲地解释道:“她的本形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白狐狸,正像个雪白雪白的毛球。” 解百忧嘴角一抽,不作评论。 雪令不再散扯,伸着脖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就不能帮帮毛球,顺手救一救毛球的师父?” “不是我不想帮她。”解百忧答道:“她师父中的毒是一血封喉,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人家,才惹上这种凶恶难缠的剧毒。这种毒沾到伤口以后,须臾便可渗入肺腑,每走一步都是切肤之痛,方才他又强忍着毒发的剧痛,经历一番搏杀打斗,几乎耗尽了残存的力气,他能撑到现在没断气,诚然算得上一条铁铮铮的硬汉。” 解百忧单手托着酒壶的壶底,淡淡瞥了雪令一眼,继续道:“我若是打定主意救他,少说也得花上三五个月,但你莫不是忘了长老们托付的任务?即便你想帮人,好歹也挑个有空的时候。” 雪令沉默半晌。 解百忧见他不答话,又从袖口翻出一块金牌,那金牌看起来很有分量,边角刻着繁复的冥纹,其上写满了复杂难解的古梵语。 我忽然觉得这块金牌极其眼熟,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解百忧掂量着手中金牌,继续对雪令说道:“别忘了,柱藤长老把令牌都交给我们了。” 雪令拍了拍他的肩,默不作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们是真的要走了,心中难过的说不出话,双手拽着解百忧的衣袖,死活不肯放手。 雪令沉声一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好的肥烧鸡,夜风空旷,习习卷过,那烧鸡热腾腾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差点没把我的脑子迷晕。 我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吃过鸡。 最后一次吃……好像还是爹和娘在的时候…… 雪令把烧鸡递给我,沉吟片刻道:“我听说狐狸精都是喜欢吃鸡的,你作为一只九尾狐,该是更喜欢才对。这只烧鸡我原本打算在路上吃,正好现在还没凉……你待会趁热把这只鸡吃了,明早去棺材铺里挑棺材的时候,也好有力气多转一转,为你师父挑个合身又好看的……” 我呆愣愣地接过烧鸡,不知不觉就松开了解百忧的衣服。 解百忧扫我一眼,随即整了整衣襟,拽过雪令低语道:“走吧,莫再看,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我们连月令的影子都没寻着……这样下去,如何能交得了差?” 疾风突起,就在他们御风将行的那一刻,我扔下烧鸡使劲跑了过去,当机立断一把拉住雪令的腰带,“别走,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我替你们做,我什么都可以做……” 解百忧见我死缠烂打,提起酒壶长饮一口,低低叹道:“狐狸精都像你一样缠人?也罢,只能用迷药放倒你了。” 雪令目光一凝,抬手拦住了他,“别动毛球,我们走不了了。” “为何?”解百忧眉梢挑起,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你要为了区区一个毛球,罔顾冥洲的命令?” 雪令斜了他一眼,指着腰带上发光的那块墨玉,沉声说道:“你看,月令鬼玉牌已经认主了。” 解百忧闻言,低头细瞧那块发光的玉,而后愣然地看着我,失神之间,他左手托着的酒壶一歪,摔到了地上。 酒水和碎瓷片溅了一地,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令腰间统共系了两块墨玉,其中一块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一样,发着白色的光,紧紧贴在我的手上。 被玉贴到的地方渐感滚烫,我收回手,那块墨玉跟着一跳,安安静静在我手心躺平。 我立刻把这东西还给了雪令。 “你方才说,要帮我们做任务?”雪令接过玉以后,忽然开怀一笑,声音跟着上扬几分:“无巧不成书,我们此番出来的任务,正是找到你。” 雪令拢了拢衣袖,微抬下巴对我说:“毛球,随我们回冥洲王城吧,你本就属于那里。” 我被他的话惊到呆住,片刻后,低声回答:“我不去冥洲王城,我要和师父在一起。” “毛球姑娘,”解百忧踢开面前的碎瓷片,忽然插话道:“你若是同我们回去,你师父的伤便包在我身上。” 夜风拂云,露华含霜,不远处的师父依旧倒地不起,沉重的长剑静置在他身侧,其上沾染的浓烈血光尤其刺眼。 “现在就开始,他没有时间再等,”我看着解百忧说道:“拖得越久越棘手。” 在术业上成就非凡的人,除了具备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可能还兼有一颗高贵的自尊心。 解百忧正是怀揣着这样一颗不同寻常的自尊心,气定神闲地放话道:“好,我马上去救他。并且最多三个月,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师父,如何?” 雪令此时已经走到了师父身边,捏了个法诀缓慢托起他,动作极其小心。 一枚刻着冥纹的金漆令牌从我师父身上滑出来,随着清脆一声响,跌落在了地上。 见到那枚令牌以后,雪令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他缓慢地蹲下来,一言不发捡起了它。 我立刻跑了过去,解百忧察觉有异,同样跟了过来。 雪令看了我一眼,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轻手轻脚地擦去糊了师父一脸的血。 那手帕沾满了血污,终是将师父的俊脸擦了出来,然而正是在这一瞬间,解百忧和雪令齐齐愣住。 直到远处有鸟雀夜啼,打破这骤然降下的沉寂,雪令才如梦初醒地低声道:“竟然真的是——容瑜长老。”   ☆、第6章 章 台柳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 天界神仙凌驾三十六重天诡谲云波,人界众生沉溺于繁华似锦的十丈软红。 而广袤无边的冥界,则集众多鬼怪妖魔,在八荒地界上服从冥洲王城的君主,至今已有百万余年。 冥洲王城执掌轮回,统辖冥界,下属中有风花雪月四令,司责任务各不相同。 只是一直以来,月令的位置都是空缺的。 雪令和解百忧召来一辆马车,将我师父抬了上去,解百忧负责在前方驾马,雪令端坐在车内,负责看顾师父和我。 解百忧给师父塞了一颗药,说是为了吊着他的命,让他能留一口气撑到冥洲王城。 一路上,师父的额头都在淌汗,我坐在他身边,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听到雪令问了一句:“容瑜长老他……为何会在傅及之原?” “我也不知道。”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攥紧了布帕回答:“师父一直带着我住在傅及之原的都城……又怎么会是冥洲王城的容瑜长老……” 雪令掏出一小把花生,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缓声道:“在你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冥洲的长老了。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身为长老,往后自然会多多关照你。” 言罢,雪令兀自叹了一口气,“哎,我打知道这件事起,就不大能睡着。” “为什么?”我问道。 雪令深沉地看我一眼,“记不记得我当时还劝你给他买棺材——我和解百忧那一会儿实在没认出他,你说他能不能听到我的话?” 我想了想,十分诚恳地安慰道:“师父伤的那么重,一定听不见你的话。就算听见了,醒来也早就忘记了……而且、而且我师父他不是那种小心眼会记仇的人。” 最后一句话,我说的有点心虚。 为了掩饰这种心虚,我很机智地转移话题:“既然你们认定他是王城的长老,那他又为什么会在傅及之原待那么长时间?” “据我所知,容瑜长老距离巅峰剑道只差一步……”雪令答道:“你也知道,那些真正的强者总是对自己格外下得了手,你师父也不例外。他为了追求剑道至尊,封印了一半的灵力,以求身临绝境突破瓶颈。不过他独自在外晃荡多年,似乎从未湿过鞋,每次回冥洲王城解封灵力之后,较之从前都有所提高……只这一次,栽大发了。” 我呆然,感到不可思议,“师父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许是不想让你担心。”雪令收了满手的花生,花生壳被他塞进了衣裳口袋里,他把剥好的花生仁分了一半递到我手上,继续说道:“既然月令的鬼玉牌对你认了主,不管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往后都是冥洲王城的月令……” 雪令思忖片刻,又道:“解百忧那个家伙虽然脾气差了点,但对自己人还是很关照的,你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们。” 我眨了眨眼睛,定定看着他,半晌后说了声谢谢。 雪令清秀白皙的脸似是微红了几分,然他却是一拍大腿,豪气万丈道:“莫要跟我道谢,这么客气做什么!” 便在这时,约摸是经过一处石子地,马车摇晃,师父闷哼了一声。 师父平躺在软榻上,只是上下颠簸难免会撕扯到他背后的伤口,我见状心里一紧,靠过去想把他扶起来抱住。 起身的时候,我的袖子划过车帘,露出一扇透明的琉璃窗。 我从窗户向外看,人来人往的哗闹街道,车马骈阖,高屋华舍鳞次栉比,比我从前见过的还要富华壮观。 雪令凑过来帮我扶起师父,他的动作有些大,手中花生仁无意撒了一地,他低头瞧见了以后,弯腰一粒粒地捡起来,一边还同我说话道:“我们已经到了琳琅城,进城的这段路是特意拿蓝田玉石铺的,就是为了让人一进来就有震撼感。” “过不了一日功夫,我们就能回王城了。”雪令一边吃花生,一边问话道:“毛球,你从前可曾去过冥洲王城?” “没有,我只是听说过,听说那里以玉为瓦金为砖,是整个冥界最漂亮的地方。”我紧紧靠着师父,他几乎要压在我身上,我一手撑着软榻,头一次发觉他原来这么重。 雪令直起腰笑了笑,“等你去了冥洲王城,就会发觉那句话是真的了。” 他看向窗外,目光有所飘离,“冥洲王城确然是整个冥界最好看的地方,便是连寻常的日出月升,都算得上世间难寻的壮美景象。都说三十六重天的缥缈仙境荡涤神魂,冥洲王城的壮阔风光撼动五脏。” 雪令将腰带上刻着月字的那块墨玉牌取下来,缓慢递到我手上,“以后,你就把那里当成家吧。” 我攥着这枚玉,它刚到我手上,就又开始发光。 我沉默顷刻,抬头看着雪令问道:“月令的职责是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雪令应声答道:“不过我们回到王城以后,大长老应该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事。在冥洲王城,长老的地位仅次于君上,而大长老又是众位长老之首……他说的话,你多听不会有错。” 走下马车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冥界各地有关王城的长曲民谣会那么多—— 珠宫贝阙鸿图华构,连宫道街巷都是富丽堂皇,高大茂盛的繁密树林枝干茁壮,碧蓝色湖面澄澈如镜,风拂涟漪反衬日光云景。 美到出离了言辞可以形容的范围,好像只能用古调长歌来吟咏,才能表现出一二分的壮丽。 两列侍从像是一早就守在了城门边,他们的身侧站着一只头顶金角的白泽神兽,皮毛锃亮,泛着微浅的银光。 这只白泽瞧见我师父以后,显得异常激动,做出一副刨着爪子时刻要往前冲的样子。 “它是你师父的坐骑。”雪令适时解释道:“刚满一千岁的雄兽。” 尔后,他又看着我闲闲补了一句:“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过什么雌性活物近了容瑜长老的身,你可以算是第一个。” 在两队侍从的护送下,头顶金角的白泽神兽骄傲地昂起头,踏着四蹄把师父驼走了。 解百忧左手提药箱,右手挂酒瓶,散散漫漫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我抬步也想跟上去,却被雪令拦了下来。 “走吧,毛球。”雪令对我说道:“有冥界第一药师在,你师父断不会有事,大长老还在长老院等你。” 入夜,空敞的长老院宫殿内,燃香沉水,灯火璀璨通明。 大长老的目光很是宽和慈爱,他抚摸着自己花白的长胡子,很满意地问道:“这就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月令?” 我身旁站着的雪令双手抱拳,弯腰行礼,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 大长老颔首而笑,点点头道:“果真是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 大长老说完,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看了眼信上的字,再次开口道:“你名叫慕挽?这名字起得也不错。” 而后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拐杖晃晃地走过来,最终立定在我面前,“来吧,随我去一趟黄泉地府,让我来告诉你月令的职责所在。”   ☆、第7章 迷仙引 冥界地府掌控凡界众生的六道轮回,常年不见日月天光,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幽深灰暗。 黄泉路上,数不尽的黑白无常牵着凡人的魂魄悄无声息地走着,路边往生江水奔腾,氤氲雾气弥漫,唯有天道佛理的金字漂浮于半空,将鲜红如火的彼岸花衬得愈加纷繁绚烂。 我静静地看着那些凡人的魂魄,觉得他们仍旧保持着生前的鲜活。 他们的面容有哭有笑,神情有喜有悲,却无一例外都被拴上了沉重的锁链,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无常后面。 “快走到奈何桥了。”大长老倚着拐杖转身,目光扫过周围的鬼魂和无常,最后定格在我身上,“你是容瑜的徒弟?” 我点头答了一声是。 “哎,容瑜那小子……”大长老仿佛想起什么头疼的事,一双白眉毛皱成了一条线,而后又挑起一边的眉毛,无比纠结地说道:“那小子除了追寻武学法力的巅峰至尊,就没别的轻松点的爱好……” 大长老挺直腰杆,重重捣了一下手中拐杖,十分忧愁地评价道:“这动不动解灵力封灵力,时不时外出寻死觅活一场,他也不嫌累。” 这话说完以后,大长老复又撑着拐杖颤颤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地对我说道:“小狐狸,切莫学你师父。” 大长老的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位无常大声骂了一句粗话,随后怒喝一声,当场拔出了明晃晃的长刀,“见鬼!快找!有个魂魄跑了!” 往生江水奔流不息,惊涛拍岸,浪花飞溅如煎盐叠雪。 我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朝着江边狂奔,她衣着褴褛,身上栓着一副断掉的锁链,显然就是无常口中那位跑掉的魂魄。 “你猜,她为何能挣脱无常的枷锁?”大长老早已停住脚步,他远望那个像是要投江的女鬼,缓缓问话道:“又为何要急如风火地跳江?” 我想了片刻,答道:“她从前应该不是普通的凡人……不仅知道无常用什么样的枷锁,还知道跳进往生江会融化七魂六魄。” 我顿了顿,又道:“但是我猜不出来,她为何非要跳江不可……” 黑暗中涌出几个持刀的侍卫,我眼看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那个女鬼,将她扣押在浪涛滚滚的江边,他们的手法干净利索,容不得她有丁点的反抗。 大长老扶着拐杖,低叹一声道:“随我过去,我们一起问问她,问出来你就知道了。” 往生江边,两个侍卫拿刀架在那女鬼的脖子上,她的脸紧贴坑坑洼洼的地面,唇边却还挂着讥讽奚弄的笑。 浩浩汤汤的烟水飘渺,长风吹过,但余江边嶙峋怪石的孤影。 “呵呵,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那女鬼抬眼见到大长老,言辞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熟稔,唇边依旧带着笑,“大长老,我不过是想魂飞魄散而已……你们何苦再为难我?” 大长老站在她面前,立定如松,看不出分毫要撑拐杖的老态,“茗罗,你与凡人私会,又为那凡人篡改生死簿,早该料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一天。” 这位被唤作茗罗的姑娘轻轻笑出了声,“是呀,我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早就想到我会被王城除名,甚至要永生永世堕入轮回……可我就是心甘情愿……” 大长老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再同茗罗说话,只对那些侍卫命令道:“带她去奈何桥,给她灌孟婆汤吧。” “不,我不去!”她闻言惊声尖叫起来,嗓音凄厉,“我不想忘记他,别带我去奈何桥,让我魂飞魄散,求你们,求你们……” 侍卫们无动于衷,雷厉风行将她拖走。 大长老对她的惨叫充耳不闻,侧过脸对我说道:“茗罗原本是冥洲王城的使者之一,我见她平日里算得上机灵,便让她暂代了月令的职位。” “在冥洲王城,月令这位置空的太久了……”大长老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都拄在了拐杖上,“月令鬼玉牌迟迟不肯认主,我便私自做了这个主张,以为茗罗能做好月令的分内事。” 大长老顿在了这里,过了一会,他才继续道:“却不想这丫头刚去凡界的第一日,就把心系在了一个凡人身上。那凡人后来垂危病重,茗罗还为他篡改了生死簿,委实犯了扰乱地府的大罪——数罪并罚,案刑司将她从王城除名,判她永堕轮回,从此之后,与冥洲王城再无干系。” 大长老的话说完,茗罗已经在奈何桥边被灌了一碗孟婆汤。 而后,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奈何桥,一如身边其他的魂魄,他们前赴后继地踏入六道轮回,转瞬不见了踪影。 就仿佛刚才的那些挣扎和反抗,九死不悔的决绝投江,都只是一场当断不断的闹剧,抵不过忘川边一碗了却前尘的孟婆汤。 “长老方才说,茗罗暂代了月令的职位……然后,她去了凡界。”我站在大长老身后,斟酌着问道:“作为月令,是要去凡界的吗?” 他闻言眉头舒展了几分,领我走去了奈何桥边。 奈何桥前,孟婆穿一身素白麻衣,佝偻着背埋首熬汤,那汤水始终滚沸,盛在碗里冒出腾腾不歇的热气。 大长老指着那些排队领汤的凡人,耐心解释道:“凡人的阳寿都记载在生死簿上,大限一到,无常便会去勾走他们的魂魄,将其带上黄泉路,押至奈何桥。” “但凡事总有例外。”他换了一只手撑拐杖,接着说道:“倘若那人生前有浓到化不开的怨念,执念过深,其魂魄就会固守在躯体中,无常勾不走他们,就成了死魂。那些心有万丈执念的凡人们,又常常会被游荡在人界的妖兽和魔怪操纵,不入轮回,不得善终。” “而你的任务,便是化解死魂的执念,勾走他们的魂魄。”大长老看着我,语调变得有些严肃:“把他们送至黄泉地府奈何桥,走上该走的路。” 我攥着手中微微发光的月令鬼玉牌,抬头看着大长老问道:“谁会告诉我什么时候有死魂出现?” 大长老颔首微笑,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和一个簿本,将这两样东西全部递给了我,“这是玄元镜和死魂簿。玄元镜通晓查明凡界琐事,死魂簿记录凡界死魂之名——只要死魂簿上出现名字,你就该去一趟凡界。” “这是血月剑。”大长老又十分神奇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带鞘的薄剑,“出鞘见血,你拿去好好用,有空磨一磨。” 我收下这三样东西,听到大长老又对我说道:“你最好能找到那死魂生前最记挂的物件,然后把那物件放在奈何桥的桥墩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呆问道。 大长老已经杵着拐杖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奈何桥本就是凡人往生必走的路,聚集的执念越多,它就越稳。” 从地府回去之后,我住进了冥洲王城的摘月楼。 摘月楼高五层,顶层陈设尤其精致奢丽,素锦纱幔飘荡,床榻熏染芝兰浅香,从金丝木的窗户向下看,就能望见满院盛放的玉蓉花。 入夜之后,漫空的繁星光耀明辉,竹编的八角壁灯轻微摇晃,灯影交错,很是漂亮。 但我睡惯了木板床,没穿过丝缎的衣服,也没盖过这么软的被子,一开始经常睡不着觉。 我一得空就会跑去朝容殿看师父,朝容殿一直是师父在冥洲王城的住处,那里的侍卫不曾拦过我。 师父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有时候我坐在师父旁边和他说话,他的手似乎还会动一动。 我问师父什么时候能醒来,解百忧总是拎着酒壶闷一口,满身酒气地这么回答道:“无论是余毒还是刀伤,我都能全部治好,没什么好急的。” 这日我从朝容殿出来,已是入夜时分,朗朗如水的月光凉凉照下来,映得远处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几尾肥鱼迎着月光跳出水面,划出一道道引人垂涎的银线。 那湖名为天心,湖中水引自天界瑶池,湖中鱼乃是天帝亲赐,总而言之就是一条都不可以吃。 正当我准备静静走回摘月楼时,有一条胖鱼干了一件叫我无法忍受的事。 它甩着尾巴在湖面跳跃,尽情拍打着鱼鳍,许是前几次的飞跃太有感觉,这一次它更有感觉地纵身跳了很远—— 就这样没有一丝丝防备地跳上了地面。   ☆、第8章 良辰景 那只胖鱼不幸落地后,立刻开始拼命地挣扎,顽强地求生,它在草地上一蹦三尺高,大胆地展示着自己强壮有力的腰腹,以及肉多刺少的身躯。 这场面是如此的活色生香,让我的心里响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却只汇成了一个正直无比的声音—— 走过去,把它放回水里。 做出这个善良的决定非常不容易,毕竟我最想把它扔进锅里,而不是扔回湖里。 四下空寂无人,月光中浓密成荫的树影悉数照上了草地,我走到那条胖鱼身边时,它还在坚持不懈地原地蹦跶,试图重新跳回天心湖。 我弯下腰,一把捉住了它。 胖鱼发现自己被捉住以后,先是使劲全力剧烈扭动,随后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啼,声音绵密哀切,刺得我耳朵微疼。 “你放心,我不是要吃掉你,我想把你送回湖里。”我一边细细打量它的全身,一边诚恳地欺骗它:“我只吃鸡。” 话音落后,这条胖鱼竟然选择相信我,真的停止了挣扎,甚至安详如老僧入定,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鱼鳞很滑,为了不让它摔到地上,也是为了报答它的信任,我双手捧着它往那湖边走去,“你怎么跳的这么远,你的同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跳。” 它扭了扭腰,睁开一双黑豆大的小眼睛,眼神中隐隐露出一些“我就是那么能跳”的骄傲之情。 见它这么得意,我从善如流地又夸了一句:“你生得真标志。” 煮成汤一定很好喝。 这后半句我强忍着没说出来。 它甩了甩尾巴,算是对我的话应答,小眼睛中的自豪与骄傲更加显而易见。 “到了。”我停下脚步,站在天心湖畔的石台上缓慢蹲了下去,那条胖鱼在我手中一滚,迫不及待地滑进了澄澈见底的湖水中,搅出一层又一层的如碧清波。 欢畅地游了几圈以后,它忽然停在湖畔,将小部分的鱼脑袋露出水面,睁着一双精神奕奕的小眼睛瞧我,鱼尾巴灵活无比地来回摇曳着。 我双手捧脸,兴致勃勃地问它:“你是不是很想感谢我?” 见它没有反应,我语重心长:“感谢我倒不必了,只是你下次别在岸边跳着玩,如果没有人管你,第二天早上……你会变成一条新鲜又抢手的鱼干。” 言罢,我看见它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瞬间一亮,然后整条鱼忽地跳了起来。 这只胖鱼用它那*的鱼尾巴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它的恩将仇报震惊到呆住。 它见状又甩了我一巴掌。 待它回归湖中,我早已恼羞成怒,愤愤不平地质问道:“我好心把你放回水里,你怎么能打我的脸?” 胖鱼无比坦然地摇着尾巴,只是脑袋不停地往后扭。 我后知后觉地站起来转过身—— 夜风微凉,四野空旷,我在这一刻,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月光清和似水,却比不得他容色俊美,尤其那双浅紫瞳色的凤目,瑰丽到让人折心。 他身形修长挺拔,深紫长衣迎风浅荡,衣摆处隐约可见复杂难描的暗纹,皎月清辉下反衬出暗色的华光。 饶是我见惯了师父的美色,在这一瞬也禁不住失了长久的神。 湖中那只胖鱼就在此时溅起一把水,全部泼到了我身上。 随后那水波荡漾的声响更大,我只以为胖鱼又要泼水,提着裙摆闪到一旁,却是脚下一滑,失足跌进了湖里。 天心湖的湖水漫过我的衣裙,我泡在水中,扶紧岸边的石台,开始努力地往上爬,却因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幸沉浮了数次。 我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大概是立了一层透明的结界,湖里的鱼能穿过它,却会把我生生困住。 然而当我再次伸手去碰的时候,却什么也摸不到了。 “已经解开了。” 这声音清衡低沉,好听到不像话。 我抬头看向他,不知不觉嫣红了双颊。 “既然结界解开了,”我咬唇,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我、我可以立刻爬上去。” 他低声笑了笑。 我的耳根烫红一片,低头不再看他。 被湖水浸过的素纱衣裙已然湿透,待我终于爬上岸,才惊觉湿透的衣服会紧紧贴在身上,且那薄绡的素纱沾水过后,质地几近半透明。 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在脑中炸开,让我想寻一条地缝钻进去,等到衣服晾干再出来见人。 我抬手擦了一把溅在脸颊的水滴,随后仰起脸说道:“你能不能转过去……不要看我?” 他闻言,不仅没有转身离我远点,反而走到了我身侧。 沁凉的夜风吹过,冷得我浑身一抖,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心跳却是怦然加快。 以我的修为,完全看不出他法力几何,又或者说,他的法力本就非同寻常,深不可测。 我又打了一个喷嚏,眼中呛出泪来,小声对他说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然我刚迈出一步,便惊诧到走不了路…… 他解下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谢、谢谢……”我攥着那深紫长衣的衣领,只觉衣服上还有他的余温,月夜沉寂,湖中的鱼都仿佛安静了下来,连水波溯流声都消失殆尽。 远望四处无人,唯有华殿琼宇的翡翠砖和琉璃瓦在星辉下泛着熠熠动人的明光。 这一晚,我披着这件衣服跑回了摘月楼。 摘月楼顶,两个侍女见我披着衣服回来,似是惊了一惊又一惊,其中一个眼疾手快跑去烧洗澡水,余下一个盯着那衣袍发呆。 我指着那衣领处的暗纹,开门见山地问这位发呆的侍女:“碧姚,你认识他?” 侍女碧姚听了问话,竟是扭捏地跺了一下脚,随即揪着手中绣帕,含羞带怯地回答:“大人您说什么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语毕她又眉飞色舞地加了一句:“月令大人请放心,奴婢一定缄舌闭嘴,守口如瓶,绝不会让旁人知道此事。”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遂问道:“你指的是什么事?” “大人……大人您好坏,非逼着奴婢亲口讲出来……” 碧姚害臊地原地蹦了一下,炯炯有神地看着那件深紫衣袍,满面春光地说道:“还不就是大人您深夜同君上鸳鸯戏水,浑身湿透披着他的衣服回来的事嘛……冥界仰慕君上的少女不计其数,大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呀~” 这话仿佛是一道惊雷劈在耳边,我一手攥着衣领,一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君、君上?” 夙恒冥君作为整个冥界的君主,怎会那般低调地出现在湖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他应该去哪里都有仪仗和随从才对。 于是我微眯双眼,做出了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怎么,大人您不好意思承认吗?”碧姚揉了揉鼻子,睁大双眼凑过来,盯着那衣摆处的暗纹细瞧,半晌后才笃定地反问:“这难道不是龙纹吗?” 她挠了挠后脑勺,目光清澈地看着我:“整个冥洲王城,除了君上以外,没有谁的衣服上会有这个。”   ☆、第9章 清露重 除了要去凡间捉拿死魂,我还负责监管冥洲王城的督案斋。 督案斋要将凡人生平事迹备案在册,刻写功德过失,里面的伙计每日都是忙忙碌碌,我偶尔去那里溜达一圈,却并没有真的干过什么事。 但是今天,我去溜达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大长老。 大长老见到我,双眼一亮,手中拐杖一拨弄,扒拉出一个檀木匣子,他将那匣子郑重交给我道:“你去一趟君上的乾坤殿,将这匣子亲手交给他。” 他再次重申道:“务必亲手交给君上。” 我接过木匣,猜不透这里面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只是见大长老神情端肃,语声郑重,我当即认定那匣子里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抱着木匣转身就往君上的宫殿跑。 却在那巍峨宏丽的乾坤殿前,生生刹住了脚步。 菩提树高大繁茂,枝叶葱茏婆娑,在明丽日光下映出遍地的深绿色凉荫。 我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徘徊了几步,想到大长老严肃的脸,还是毅然决然踏了进去。 两旁冥司使横刀拦住了我,语声比那刀锋上的寒光还冷:“月令大人请留步。” 正于此时,殿内走出另一个冥司使,他对着我说道:“君上口谕,请月令随在下进来。” 我微愣片刻,随即抱着木匣颠颠跟了过去。 推开檀木嵌玉的高门,光影折在一尘不染的乌木地板上,宁澈如镜湖烟水,清透若明玉生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上面还沾了些没干透的泥巴印,瞬间双颊嫣红,不知道要不要迈过这道门槛。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小雨,花色浅淡的玉蓉树下,土地潮湿泥泞,我早上踩着泥巴兴致勃勃看了一会花,现下却是生出几分徒然的后悔…… 我双手捧着木匣,呆呆站在门外,茫然静立半晌后,殿内传来一个平淡的低声:“进来。” 我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走在明净发亮的地板上,云纱长裙将将擦过地板,裙摆折出流波荡漾般的水纹。 殿内菩提清香浅淡,安静到落针可闻。 宽大的檀木桌前,夙恒冥君长衣掠地,紫眸深深不见底,俊美到无可挑剔。 我想起前夜在天心湖畔看见他时,一度以为自己碰到了画中仙。 心跳加快,我低下头将那木匣递给他。 他接过匣子,修长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背,我抬起头看着他,红晕自脸颊蔓延到了耳根。 桌上冥界八荒的奏折堆得很高,夙恒摊开一沓卷宗,似是没留意我。 我弯腰行礼,正准备退下,却听他道:“留下来,分拣奏折。” 我呆了片刻。 片刻之后,我答了一声是,走到桌边站好,将奏折按照诸事和礼法分门别类,端正堆成几沓。 分完奏折,窗外明月早已悄然挂上梢头。 殿门被两个冥司使推开,他们二人的手中各自端了个托盘。 木制托盘内,白璧碗碟装满了酥软精致的甜糕点心,琉璃杯中,温热的灵果琼浆尚在蒸腾热气。 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身后的案几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天冥二界强者如云,法力越往上修炼,就越不需要食物。 唯独武学法力修习到巅峰者不用再进食,也不用再体会什么是饿。 我定定看着案几上摆放的那些好吃的,不明白为什么法力早已登峰造极的夙恒冥君—— 还要让他们送这些。 却听到夙恒对我说:“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转过脸看着他,“都是……给我的吗?” “听说你喜欢吃甜食。”他答道。 宫灯明炬辉煌,流光映在他眼中,漂亮得勾魂夺魄,看得我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过了脸。 夙恒的指节扣在檀木桌面,铿然响了一声,随后我听到他又问了一句:“除了甜食,还喜欢吃鱼?” 我不敢像骗那只胖鱼一样骗夙恒冥君,诚实地回答:“最喜欢吃鱼和鸡。” 月光含着菩提幽香流泻了一地,夙恒从华座上站了起来,他身形挺拔修长,宽大的衣摆飘逸扶风,浅掠光洁如新的地板。 他离我很近,身上菩提清香浅淡,我当即后退一步,脚底不幸踩到自己的裙摆,帮当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算上今日,我统共见过君上两次——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他都会摔倒。 冥殿内宫灯曈曈,衬得华光冉冉通透,夙恒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脚问:“怎么不穿鞋?” 我侧身卧地,耳根一阵滚烫,想来定是已经红透了,结结巴巴回答道:“怕、怕弄脏……地板。” 清冷的夜风吹过,他瞬移到了大殿门外。 我还没反应过来,夙恒已经提了一双沾着黄泥的绣鞋走到我身边,他拎着这双鞋,弯腰捉过我的一只脚,将那鞋轻轻穿了上去。 “地上冷,光脚会着凉。”他说。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却仿佛下了蛊般迷心勾人。 我呼吸一滞,好像不会动了。 他给我穿完鞋以后,我扶着一旁的椅子腿,慌张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低下头,看到原本纤尘不染的干净地板—— 果然污上了几块鞋印。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把地板弄脏了……” 夙恒走过来,淡淡道:“无妨,脏了便脏了。” 我抬头看着他。 他缓慢俯身,靠在我耳边低语,“倘若心里过意不去,我抱你回摘月楼如何?” 我闻言怔愣当场,耳根滚烫一片,觉得这个问题,答好也不对,不好也不对。 “君、君上……”我扶着身后的案桌,涨红了脸开口道:“属下……告退。” 长烟一空,繁星如炬。 这一晚我回摘月楼时,天幕月色正明,院内盛放的玉蓉花谢了一小半,撒在地上扬起纷飞的素色花瓣。 雪令正站在摘月楼门口与他身边的侍从说着话,见到我以后,他热切招呼道:“毛球,快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走到雪令身侧,他话中带笑地说道:“你师父醒了。” “除此以外——”雪令拉长了音调,双手背后接着道:“容瑜长老不仅完全康复,连带着将封锁灵力的咒法也一并冲破了,一跃成为剑道至尊,倒是因祸得福。” 我抬腿往外跑,急不可耐地要冲到朝容殿,“我想去看师父。” “哎,急什么,”雪令揪着我的袖子,拦了我的去路,“他现下可不在自己的宫殿里。” “那他在哪里?” “在长老院。”雪令答道:“容瑜长老这一趟出去了很久,回来后又卧榻养了三个月的伤,该是积压了许多待他处理的事务。” “原来是这样。”我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师父什么时候才会从长老院出来?” 雪令刚准备回答我,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而说道:“你得先去趟人界,才能回来找你师父。” 听了雪令的话以后,我默默从乾坤袋里拽出死魂簿,见那上面已经出现了“江婉仪”三个字。 雪令指着那三个字对我说:“大长老担心你会忘记,特意派我来告知你。这是人界新生的死魂,你设法解决她的执念后,将她的魂魄带去地府黄泉。”   ☆、第10章 平沙垠(一) 人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缤纷落英时节。 沉姜国的国都郢城内,水风倒映长街林荫,喧闹嘈杂的早市声入耳不停,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穿梭中可见百草丰茂郁郁葱葱。 我在郢城的某间客栈里,再一次用玄元镜详尽地看了看江婉仪姑娘迄今为止的人生阅历。 看完之后,我只想趴在桌子上赞一声真汉子。 沉姜国立国之时,封了位名声鼎鼎的江姓镇国公。 此后的镇国公江府,代代都为沉姜国培育出顶天立地独挑一方上得战场的好儿郎。 然而到了江婉仪姑娘其父的这一代,沉姜国和毕庆国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役,江婉仪的八个叔叔…… 全都战死在了浩浩无垠的铁血沙场上。 毕庆国民风雄壮,以好武善斗出名。这场战役沉姜以少胜多,却赢得分外惨烈,江婉仪的父亲是那战场上,江镇国公府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 更加凄凉的是,这位当时的镇国公不幸伤到了根本,而弟弟们生的几个儿子又都前前后后陆续夭折。 于是时年七岁的江婉仪,就成了镇国公府的独苗。 九十岁高龄的老镇国公顾不得给八个儿子下葬,拄着拐杖敲着地板对活下来的儿子慷慨激昂道:“把她当男人养!我们镇国公府没有不成器的东西!” 江婉仪的母亲是江南大户的婉约千金,从她给江婉仪起的名字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多么的婉约。 她在知道丈夫从此伤了根本之后,尚且强装镇定地维持了端丽的秀仪,但在听了老镇国公的话以后,却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老镇国公一生戎马征战,几乎将忠君爱国四个字深深埋进了骨髓里,他觉得江家的血脉生来就要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分男女不计年龄,其九个儿子想得亦然。 而江婉仪的母亲从小拿着《妻德》和《女戒》长大,即便心里再不愿意,也绝对无条件地服从夫君。 于是在同龄小姑娘们悉心钻研如何描花的时候,江婉仪在烈日下从早到晚扎着大马步,小姑娘们描出了真国色的牡丹,江婉仪也晒出了古铜色的肌肤。 在闺阁小姐们相互讨论如何烹茶弹筝的时候,江婉仪已经学会右手一把朝天刀,左手一个狼牙棒,一柜子兵书背的滚瓜烂熟,除了不光膀子以外,那绝对和镇国公府从前的少爷们一个样。只是她臂膀上的强壮肌肉,看得我有些心颤。 在郢城贵女因为风流公子写了首带花月二字的小诗,就豆蔻情怀一展而开,弹着筝曲长相思陷入绵绵情愫的时候,江婉仪在军营里和铁血汉子们用大缸拼酒,喝完一缸砸一缸,砸完一缸开一缸,让我握着玄元镜的手抖了几抖。 沉姜国朝堂开放,女子可以为官,但官位一般不高。 那一日,江镇国公领着已经被封为禁卫统领的女儿第一天来保和殿上朝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定规模的骚动。 下朝后,九军侍郎路过江婉仪,嗤笑一声嘲讽道:“长得壮又怎样,撑死了也不过是个女人,凑什么热闹。” 其实九军侍郎和江婉仪,在朝堂上可以算是一路人,因为他们的年少上位,靠的都是拼爹。 区别只在于江婉仪除了爹以外,还有一身过得硬的好本领,而九军侍郎除了爹以外,就只有娘了。 听到九军侍郎的话以后,江婉仪冷冷地转身过来,冷冷地看着他。 九军侍郎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一挺腰板,睁大双眼回视她。 江婉仪臂膀上的腱子肉剑拔弩张,她没有说一句话,直接动手撂翻了他。 沉姜国的赛马场里,滑国进贡了几匹千里骏马,只是其中最为出挑的那匹性子却是十分刚烈,任谁都不能骑在它身上。 年迈的国君将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内侍高声喊道,驯服此马者,重重有赏。 江婉仪便于此时一举跨上那匹马,动作熟练快如疾电,在基本等于不要命地拽上马毛之后,骏马驮着她消失在赛马场不远处的树林里。 国君并没有等候多久,就看到江婉仪跨着那匹乖得像兔子一样的骏马回来了,于是君心大悦,赏赐入典,这便是她在沉姜国第一次出名。 然后,她的人生来了一块垫脚石。 那匹骏马在上贡前,就被滑国的人下了慢性的毒,早晚一天要暴毙。 于是某日江婉仪骑着那匹马在校兵场狂奔着射箭的时候,马突然毫无征兆倒地而死。 江婉仪被瞬时甩出几丈远,生生摔断了一条腿。 那时老镇国公已经去世,镇国公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成了跛子,一双铁拳握得死紧,许久也没有松开。 江婉仪醒来,她爹坐在床前给了她一把拐杖,她爹身后是跟着她练兵的两个副将,此时都有些难过悲伤。 江婉仪只看了一眼那把拐杖,接过来撇成两段便扔在了床上。她指着房间内高挂在上的漆金匾额,将那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忠君报国。”她如是说。 然后她扶着床沿就走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转了一圈以后,对她爹平静地说道:“人生为棋我为卒,纵使步履蹒跚行动艰难,断不会后退一步。” 两个副将虎目都有了泪光,她爹扶着她的肩膀,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鼓励她。 三个月后,江婉仪重新出现在校场上,跑步上马射箭阅兵,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她落马时摔出的一大滩血还在白石板上没有消尽,她本人却又如此焕发生机。 这便是她第二次出名,连国君听闻都啧啧称奇。 而我却从玄元镜里看到,每一个夜晚,她都顺着墙根行走到满头大汗,大夫给她裹的伤口,夜间都被她全部撕掉,她下手极狠,仿佛对待的不是自己的腿。 她有时疼得会哭,那个刹那,我才想起她其实也是个女孩子。 她是个女孩子,可有多少人早已不记得这一点。 毕庆国朝贡了十年,忍不住窝囊又一举发兵。 江婉仪作为大军副将,扛着军旗挥师北上,临行前,镇国公将世代相传的玉坠挂上她的脖子,双目微红地夸她是个好孩子。 战场上黄沙漫天,杀声哀鸣传遍四野。 数不清的将领士卒挥血拼杀,运筹帷幄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抛荒弃野。 而后血荐轩辕的牺牲,魂归关西的壮烈,持刀向前仰天长啸的决绝,都伴着纷繁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一一尘埃落定。 沉姜国,又赢了。 这次的仗,江婉仪率领三百人的轻骑兵暗夜突袭,佯装后有支援,将毕庆的三千精锐部队全部引到了悬崖的断壁,断壁处早已泼好了桐油,而后她挥令放了火箭,敌国三千精锐全军覆没。 江婉仪和剩余的两百多个部下回营时,军师站在她的马前不语,而后当着所有士卒的面,向她行了大礼。 那一年,她才十七。 边境的寻常人家又在炉灶里升起炊烟,来往的商旅队伍中响起平和的驼铃,染血的土地干透至宁静。 旧伤又负新伤的江婉仪终于得以班师回朝,沉姜国的国君亲自站在殿外迎接凯旋之师。 江婉仪这一次,是真正的扬名。 她又陆陆续续南征北战了十年,直到国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时江婉仪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新的国君召她到殿中谈话。 她的脸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和新任国君那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比起来,简直不能算做同龄人。 江婉仪于五年前奉旨被赐了婚,因为怕耽误上战场,她一直没有要孩子。 江婉仪的夫君是个楚馆秦楼里眠花宿柳的风流贵族郎,在家中纳了好几个美妾,还花钱买了个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仪对这个却不怎么在意,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惯看了生死的人,她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 新任国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权,在近卫营里当练兵头,即便尸位素餐也必须得一个闲职。 江婉仪没有异议,只要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权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纳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锦。 浣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欢的那种类型,走起路来娉婷袅袅,深谙各路美妙琴曲。 浣锦本是官家出身,连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有了好几条自己的路子。江婉仪的夫君见她琴音绕梁,就赎身出来抬做了妾。 不过浣锦以名门千金的道理标榜自己,同认为做妾是委屈至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经历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想着凭借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质兰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间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万,可有她这般手段的却寥寥无几。 江婉仪在对待兵卒时素来严厉冷情,却是对后院的妾室们有求必应,她觉得自己常年在外,靠着这些姑娘才帮她做到了妻子的责任,于是她待她们都很好。 可惜这世间不乏养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后,却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从来都是比比皆有。   ☆、第11章 平沙垠(二) 一年以后,有个叫做琴柔的妾室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像江婉仪夫君这样往返花丛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孩子。 江婉仪从管事娘子手里接过庶务,预备给府里添丁。 我在玄元镜中看到这个叫做琴柔的妾室时,却惊了一跳……记得前几日晚做噩梦的时候,我梦到了这位妾室的脸,还有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 婴儿和长了这张脸的妇人都在房内被活活烧死,声声哀嚎如斯。 而今再来看琴柔侍妾的神智,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婴儿并不是江婉仪她夫君的种,而是和一个侍卫春风几度的结晶。 她将那侍卫奉若夫君,不过可惜,帮浣锦将她锁进房里烧死的——也正是这婴儿的父亲。 只因浣锦可以给那男人八十两纹银。 可是即便如此,浣锦就把她关在房内活活烧死,仅仅是为了抹黑江婉仪,也委实让人叹一声姑娘真够狠。 江婉仪的夫君像很多世家贵公子那样,在国都郢城赋的是闲职。 新认识的友人同他说了个景致极为怡人的山清水秀之处,只是来回需要整整一个月,这位贵公子想了想,就应下了。 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刚进城就听闻江婉仪以通敌罪被捉拿起来下了狱。 他急急打听妻子的下落,却被告知江婉仪在下狱前就递了同他的和离书,早已被国君准过了。 这位世家出身的风流贵公子,没往城里行几步,就在大街上被他的管家拦下了马车。 管家悲恸地哭着对他说道,府上的琴柔侍妾抱着早产的儿子被前夫人江婉仪烧死在了房间里。 围观的众人立刻指指点点。 他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好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 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 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 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便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却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 他将沿街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都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刻意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 玄元镜断在了这里,因为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现在。 站在我左右两边的是土使和火使,我第一次来人界捉死魂,大长老不是很放心,就派了他们两个跟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收好镜子以后对他们说道:“走吧,我们去沉姜国大狱。” 沉姜国大狱,草编软席,素布遮帘,窗栅栏处照入微弱月光,洋洋洒洒落在蒙着灰垢的五尺方桌上。 显然新任国君还是念了几分旧情的,这个牢房,完全算得上是大狱里的天字第一号。 可是再好的牢房它也是牢房,再念了旧情也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浣锦侍妾仅仅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君上位,容不得朝堂上有名望高他大半的人,更加不耻这人还是个女人。 国君手下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很会鼓噪的文人,写的通牒简单易懂,却是陈纲列条,详尽至极。 江婉仪在这些通牒里,成了为挣军功,通敌卖国不择手段的毒妇。 江婉仪坐在地上,我从房顶掀开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铁栏边那一间里无人,右铁栏处有个熟睡打鼾的老汉。 我见过她举兵大获全胜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攻城屡败屡战时的坚韧不拔,见过她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却无畏于风吹雨打。 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盘坐地上不见意动,一双眉眼毫无喜痛。 她的死期本应该在十日前,国君卫队进入她的宅邸,一个领卫捅了她一刀,无常再牵走她的魂魄。 但那个领卫是她从前带过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可更重要的是,江婉仪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结了一身浓到化不开的怨念。 几个无常牵她的魂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像这样无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为执念入心魔的死魂,出离六道,再也入不了轮回。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汉被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老汉睁开双眼以后,向江婉仪这里看了看,顿了半晌,他给江婉仪扔过去一个藏了许久的硬邦邦的馒头:“吃点吧。” 江婉仪没有反应。 老汉抱着茅草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边终于有个人了。正好我们二人都没睡意,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江婉仪没有说话。 老汉说:“哎,既然你不说话,那我给你唱个歌吧。” 于是老汉开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兴歌,虽然五音不齐不值一听,但江婉仪终于开口了。 “你从前,在军营里待过?” 老汉抱着茅草来了劲,凑过去兴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从前可是江家营的一等卫兵,一直跟着七当家过活。要不是不小心被个公子哥给阴了,如今起码能当上个副将。” 铁栏锈迹斑斑,牢房内周遭昏暗湿气渐起,栅栏窗外杜鹃泣血夜啼,偶尔几声老鼠磨牙啮齿的声音传来,倒能增加些生机。 江婉仪说:“原来是七叔的手下。” 正当我寄希望于老汉继续开解她的时候,火使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只见来了两个拿着勾魂锁的无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两个无常恭敬地对我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月令大人。” 我蹙眉问道:“又来带走江婉仪的魂魄?” 其中一个无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仪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们二人是来擒拿一个六十余岁的老汉。” 江婉仪第二日再看向老汉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凉了。 但是我由此觉得,军营是一个可以下手的点。这位新君他败就败在过于急躁冒进,若他先将江婉仪赋闲个十年,等到她在军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尽,再来开刀,效果会更好。 战场上的交情是过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帮随风倒的墙头草就可以刮去。 这一日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江婉仪握着那个馒头,面色平静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头时,却看到了那个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袭青色长衫,持着折扇隔道铁栏静静看着她。 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为了乐伎琴曲就一掷千金的贵族公子,见到江婉仪抬起了头,万年不离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似是压根没注意到扇子落了地,只蹲下身来定睛看着江婉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江婉仪握着馒头的手有了极为轻微的颤动,然后回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明月溪竹折扇被恶狠狠地捡起来,咚地一声敲响了铁栏,这位自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隔着栏杆火冒三丈地怒回道:“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同意过,你怎能自作主张?” 然后又像是担忧江婉仪失去了主心骨,他立刻柔声道:“等你出来以后,正好赋闲在家,不如给我生几个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画艺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头撕破那些纸张刮出的伤口犹在,有些迟疑却仍旧看着江婉仪继续说道:“男孩……还是像你这般好。”   ☆、第12章 平沙垠(三) 江婉仪她夫君的亲姑姑,就是沉姜国当今的太后,新君的嫡母。 有位出身沉姜贵族世家嫡系的风流公子,向来喜欢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洁癖。如今却为了他下狱的发妻,不吃不喝跪在沉姜国的正南门门口已有三天三夜。 不过凭他那副娇弱的公子身板,怎么能跪这么久,自然是因为我给他灌了冥洲王城的汤药。 那一日我蒙面劫了他的马车,这位公子豪气万丈地对我说,只要放了他,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但他要赶着救他老婆,当下就塞给我厚厚一沓的大额银票,感动得我在灌药的时候又多加了好几份的量。 如若江婉仪是个男人,事情无疑会好办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 不过作为化解江婉仪怨念的利刃——这位公子他现在一定不能死。 酒楼客栈,集市前后,官府门口。 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战过沙场的士卒静坐,他们穿着军队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语,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庞大的规模。 我不怎么寄希望于那些同江婉仪打拼过的时下身处高位的将领们。 他们已从战场上退下,有了温柔贴心的娇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间难得宝马雕车和富贵荣华。除此之外,没有兵权的高位武将,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不如中位文官。 这些武将在江婉仪下狱时,还能当朝劝阻国君三思,但当感到事成定局,却也并不准备拿出什么家当来力挽狂澜。 江婉仪她抛头颅洒热血,让将士折服,让众人钦佩,可是当年跟着她的副将,或许心中一直隐约记得,军营里曾经屈于一个女人位下。 而更为重要的是,不同的环境决定了不同的感情。 在草木皆兵的黄沙战场,和高床软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念——当日的珍宝,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 所以说凡人心智不坚,因为境况一变,人心即变。 不过这本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难过。 但对于回师的士卒而言,却又是另一番境界。 他们回来之后,仍旧继续从前的日子,穷苦依旧穷苦,辛劳依旧辛劳,泯然众人地鸡鸣而起,日落而息。 但是战场上的那些经历,却是他们不同于常人的骄傲资本,而当这个鹤立鸡群的厚重资本被诬蔑,变成了通敌叛国的沦丧,又如何能视之为无物。 江婉仪阳寿已尽,但我要让她知道,戎马征战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记忆。 除了在监狱里杀掉那些试图操纵江婉仪身体的妖兽魔怪,还要把这些心有不甘的士卒聚在一起,做这些事情,花了我很多力气。 沉姜国的国君大概还不知道,他一手将一个忠君报国的好将领,变成了一个满腔愤恨到无常都拽不走的死魂囚徒。 不过想到浣锦那个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跑到他们家翻箱倒柜了一整天,倒腾出来她和国君各路谋臣的来往书信,然后将那些书信都送到了江婉仪她夫君的手里。 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了信以后,竟然双目通红,难过到差点哭了,让我心里非常愧疚。 贵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娇宠着长大,也颇有些世家行事的风范。 沉姜国贵族世家们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稳。 他当夜就带着几个奴仆,将浣锦捆在院子里,没有问她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一个字,直接下令让奴仆把她活生生地给杖杀了。 之后他就赶去了正南门端端正正地跪着。 我开始还有些担心,觉得浣锦是那样想做正妻的姑娘,这样不明就里地死了以后,会不会也带着一身怨念变成了死魂。 但后来我又觉得,如果浣锦当真是个不屈就的充满节操的好姑娘,她就不会做官妓,她做官妓的时候尚且能忍受,做妾的时候却觉屈辱…… 说到底,只是因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 半个时辰后无常出现,并将浣锦带走。 麻烦的人不讨厌,讨厌的是添麻烦的人。 现在的国君,就是这么看那位跪在正南门的公子的。 因为新君并非太后亲生,于是太后还是颇为含蓄地同国君说,她觉得江婉仪时下入狱并不合适。文人们鼓噪地也有些过了,郢城内外都有毫无身家或者身家微薄的大拨士卒平静地闹事,杀了便会有民愤,是不是能缓一缓。 太后对娘家人的护短是从她三岁就体现出来的,而那位已经跪了十天十夜的贵公子,不巧恰是她唯一的哥哥年过五十才有的独子。 这位哥哥撒手人寰之际,握着妹妹的手老泪纵横地表示,一定要帮忙照顾年幼不懂事的儿子。 太后含辛茹苦地照顾着这个侄子,却一共被这个侄子气晕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那一天,天后的侄子走路兜风地欢快跑进慈宁宫,拽着太后的袖子双眼发亮地说,他很敬佩那个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他很想娶她为妻。 在太后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位侄子还欢天喜地补充道,正好他自己是个闲职,娶了她以后就在家里给她带孩子,绝不干涉她行军。 这样就可以让那女将军既保持着她的战功,又来当他的老婆。 太后听完,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而第二次被气晕,就是听闻这位侄子跪在南门口要求重审江婉仪叛国一案。 不过除了生气,太后还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可思议。 只因她侄子是从小用锦衣玉食养大的标准公子身板,怎么就能在南门口不吃不喝撑了十天十夜,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到完全让人不能理解。 她当然不能理解,冥界第一药师解百忧的汤药,自然是顶级的好。 现实与我预想的有稍许不一样,在朝堂上居然还有一些人能够抛开曾经被女镇国公压在头上的不平,看在江婉仪曾经的汗马功劳上,于当今这个好时机,为了她而说话。 更不一样的是,这个领头的人,居然是当年的九军侍郎。 当年被撂翻在地的同样出身豪庭贵族的九军侍郎,在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中,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内阁辅要。 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消散于流逝的时光,余下只是几番清流与勋贵间甚为不易的摸爬滚打,才得来的老练和圆滑。 我看了他的神智才知道,江婉仪下狱时,他不是默然不想救,而是多年的为官之道,让他知道有时候要先静观其变。 正如新君也不敢立刻杀了江婉仪,怕横生枝节便先关押,这位内阁辅要,也认定静观其变后才能一举成功的道理。 这个道理甚至让他无顾于……做一只忤逆新君的出头鸟。 而现在,他抛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中庸之道,面对着一心掌权的新君,挺身跪在保和殿最中央的晷线上。 初生的绯色朝阳,透过正殿装饰着玉石的栏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金黄。 他在朗声中抑扬顿挫道:“江镇国公一案,百般蹊跷,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请我王重审此案!” 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他这样说道。 他的同党之人深谙唇亡齿寒之理,于此时一同跪下,这样内阁的人就已经多半倒戈。 随后几个武将跟着跪倒在地,其余武将也再不敢站着,暗投于太后的臣下也没敢忘主子的命令,同样对着新君拜伏在地。 有了第一个挑起的人,对江婉仪有些许佩服或是顾念的人,都不再考虑其他。 新君在上,他们都知道新君在想什么,却也都弯身跪下为江婉仪求情。 保和殿里的朝阳明媚到刺痛新君的双眼,他的面前,跪着几乎大半的朝臣,异口同声却振聋发聩道: “请我王重审此案!”   ☆、第13章 平沙垠(终章 ) 我在监狱里用血月剑砍了第十七个操纵江婉仪而不成的魔怪后,江婉仪被典狱长亲自开门给放了出来。 她的夫君站在门口迎接她,扶着她踏上了挂有平安结的楠木马车。 回家的路上,江婉仪的夫君给她撩开马车的车帘,她看到曾经和她一起上战场的兵卒们一个个排列着跪在路边。 这么多年来,她声名在外,其实过得很苦。 战场上刀光剑影她没有哭,而现在,泪水点点打湿了她的衣服。 当晚他们吃过饭后,公子说他还要为江婉仪展示一下他人生中第一次下厨。 江婉仪站在他身后,看他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伸手帮了他一把。 公子这时候突然停顿了手头揉面团的活,然后抹到了白面粉的脸就这么不自知地抬了起来。 他对着她说:“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没用,又觉得你有些不想看见我,所以很害怕招你讨厌。我有时候又总想故意气你,好让你除了练兵打仗外,还能注意到我。” 他的语气有着很明显的委屈,好像流连花丛是一件让他可以拿来赌气的事。 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算不上固执,做起事来却总有自己的方法套路,一般人不大容易理解。 公子低着头,他心里很紧张,想切土豆又切不开,愈加闷闷地说道:“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两岁,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的,你也并不讨厌我是不是?” 江婉仪从他手里接来土豆,只一下就生生掰开,彻底捏了个粉碎。 然后她答了声是。 公子接过土豆泥,清澈的双眸闪闪,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道:“你常年在黄沙场上,定然没见过那些特别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几日你调好身子,我带你去那些地方看看好不好?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江婉仪在面团上撒着面粉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看向她的时候微抬着下巴,俊秀的脸上显示出溢于言表的骄傲,“我给你谱了一首琴曲,明日我弹给你听。九拍的琴音,整个郢城除了你夫君,没人能弹得出来。” 这位素擅琴技的公子对他的爱妻说完这句话,却听到她有些愣然地回答:“我不懂乐曲。” 公子毫不在意地拂袖,一边贤惠地和面,一边轻笑着说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懂的东西你管它做什么。” 他们两个最后只弄出一张有些焦糊的大饼。 那张大饼的形状很不规则,勉强能看出来饼的模样,不仅四处都有些焦黑,还透着一股浓郁的糊味,除了里面夹的土豆泥特别细腻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贵公子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 他虽然有些看不下去,但是想到这是江婉仪和他一起做的第一顿饭,还是毫不嫌弃地抓过来咬了一口。 他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半以后,心满意足地点评道:“还真是好吃。” 江婉仪接了过来,也咬了一口,赞同道:“味道确实不错。” 她接着夸赞道:“都是你的面和的好。” 那公子脸上一红,矜持地推拒:“不,是你的土豆碎的好。” 尔后,他拉上了她的手,手心微有紧张的汗意,“我们就像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好。”江婉仪爽快地回答。 当夜木槿暗香,繁星似锦,江婉仪抬头看天,说了一句:“这些星星可真是漂亮。” 她夫君又很兴奋地接话道,他在他们的卧房上搭了一个天台,那里看星星可以看得更清楚。 于是过了一会,江婉仪的夫君就带着她坐在天台的藤椅上,看满天璀璨耀目的繁星。 因为实在很想表现自己,他还带来了名贵的焦尾琴。 江婉仪看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从善如流地说:“那你弹一首曲吧。” 传说中整个郢城只这公子一个人会弹的九拍音律婉转响起,十指交错琴声绕耳,手法繁复余音悱恻。 琴曲倏尔又急转凌厉的变徵之声,宫商角徵羽五音次第挑开,锵锵然如战场刀戈。 只一会,仲春的晚风渐起,琴声戛然而止。 风有些凉了,公子站起来想抱她回房歇息,这时江婉仪突然开口说道:“不要走,我想再看一会。” 她夫君解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江婉仪说:“我虽然喜欢看星星,但是很少会去看,因为夜晚一般要行军。” 她夫君回答,那我以后天天带你来看星星,也不用行军。 江婉仪笑了起来。 她一笑,十几日前被那个卫兵戳了的伤口开始泱泱流出鲜血,但是夜色浓重,不易察觉。 江婉仪转过头来,她被常年的风沙刀剑磨出粗茧的手慢慢搭上他锦缎的袖口,她看着他说道:“沉之,我心里很高兴。” 然后,又好像自觉还不够一般,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柔声叫他的名字。 一声沉之,激动得他有些微微发抖。 “你高兴就好。”公子沉之回答:“你高兴,我也高兴。” 一片薄粉的木槿花瓣被晚风吹到那锦缎的青色袖口上,公子他正准备将花瓣拂走,就发现江婉仪的手了无生机地在颓然间落下。 他赶紧握住那只手,而后掌间一片触及死物的冰凉。 这位闻名郢城的贵公子踉跄了一步,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挥袖就碰翻了他一向视如珍宝的焦尾琴。 古琴素来娇贵,当即落地摔碎。 可他没管那琴,他只看江婉仪。 江婉仪的魂魄已经站在了我身边,两个无常在她的脖子上套了锁魂链,我拿起死魂簿看到她的名字已经消去,如此一来,她就又是阎王生死簿上的人。 江婉仪被无常牵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夫君。 夏沉之锦缎的绣竹华服贴在藤椅勾花扶手上,青衣白衫,还沾着方才和面时留下的面粉。 他抱着她冰凉的身躯唤她的名字,在他叫到嗓音干哑喉咙血腥的时候,终于沉郁彻骨地哭出声来。   ☆、第14章 【番外】平沙垠 在沉姜国,夏氏一族素来享有盛名。 倒不是因为世家贵族的名头大,也不是因为他们克己复礼品行高洁,只是因为…… 他们很有钱。 夏沉之出生时,他爹刚过完五十岁的大寿。 此前的五十年,夏沉之的爹没有得过一个孩子。 他爹早年笃信佛法经纶,一心想着得道成仙,觉得自己不应该被人间的浮世繁华所牵绊,更不应该屈从于贪嗔痴的七情六欲,不曾入仕为官,也不曾有过女人。 夏沉之的爹和其他名门贵公子格格不入,完全不是一类人。 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财力的普通人,总是特立独行,很容易被旁人排挤。 然而一个既有背景又有财力的贵族公子,总是特立独行,就很容易受人钦佩。 夏沉之的爹就这样成了沉姜国的名士。 让这个名士一朝改观的,却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戏折子。 那戏本子名为槐安梦,主人公是一个汲汲于富贵的书生,某日在旅店里巧遇了一个道士。道士见那书生如此执着于功名利禄,便让书生在他的枕头上睡觉。书生睡时入梦,在梦中位列朝堂高官,兼朱重紫,显赫一时,坐拥美人,享尽荣华。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书生被小人诬告,经历几番大起大落,饱尝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最终残了余生。 书生醒来后,堪破红尘紫陌,始觉富贵如烟云,人生亦不过空梦一场。 然而夏沉之的爹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听了这段话本子以后,反而觉得正因为人生短暂,才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人也总要化成一抔黄土,茫茫仙境却是虚无缥缈触不可及,他若是连现在都把握不住,往后又能剩下些什么。 于是夏沉之的爹不再求仙问道,转而求娶夫人过起了寻常日子,得了夏沉之以后,更是喜不自胜,感叹生活无比美好。 夏沉之七岁的时候,跟着一帮小公子哥去都城的贵族私塾里上学。 上课第一日,一屋子的小公子都在朗声念书,夫子瞧着甚是欣慰,心花怒放地扫视一圈,却是双眉一蹙,发现了一个熊孩子。 这个熊孩子,就是彼时年方七岁的夏沉之。 夏沉之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丝毫不受同学影响,浓密的睫毛轻颤,偶尔砸吧两下嘴,也不知是在梦里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夫子刚准备走过去把夏沉之叫起来,就想到他是夏家的孩子,是夏老爷心尖上的宝贝,夏氏一族这一辈唯一的嫡系公子。 最重要的是,听说夏沉之自小被锦衣玉食娇惯着长大,从来没吃过一点苦。 夫子打从心眼里认定,这样养出来的孩子一定是无法无天的骄纵性子,稍微受一点批评就会接受不了,满地打滚痛哭失声。 于是夫子不打算管这个熊孩子,他只是看着熟睡的夏沉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夏沉之没被读书的同学影响,正在读书的同学却反过来被他影响。 夏沉之的同桌瞧见夏沉之睡得这么香,不知不觉中也来了困意,于是合上书本,一同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睡过去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 眼见这么多孩子趴桌,夫子感到完全不能忍,他不动神色地走到了始作俑者夏沉之的身边,面色冷峻地敲了敲他的桌子。 夏沉之茫然地从梦中转醒,愣愣地抬头看着夫子,又顺着夫子的目光看到了熟睡的同桌。 夏沉之了然点头。 他体贴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温柔地盖在了同桌身上,又站起来把一旁的窗户关好,小心翼翼地插了窗栓,没发出一点声音。 做完这些,夏沉之还转过身,对着后面尚在朗读的同学做了一个“嘘”的噤声手势,示意他们莫要打扰别人睡觉。 夫子差点被气晕过去。 夏沉之干的混账事远不止这些。 他在四书五经里画了各种类型的小插画,把活蹦乱跳的蛐蛐藏在夫子的砚台里,还削了竹子做出一套竹牌,每天下课和众多同学打牌谈天,嬉戏玩耍。 夫子每日都在刷新自己的忍耐下限。 直到有一天,夏老爷亲自来私塾,把夏沉之领回了家。 那一日,夫子说到了女子在朝为官的问题。 沉姜国有一道国令,女子可以在朝为官。但是位阶一般不高,且历任时间从来不长。 夫子以此为论题,让学生谈谈感想。 所有学生都墨守成规地这样说道,女子生来应当倚靠男子,一个好的女子,应该柔情似水,应该恪守妇德,在家相夫教子,在外明礼寡言,入仕做官绝非明智。 夫子深以为然。 夏沉之却出声打断了他们,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少年的身形尚且单薄瘦削,说出的话却是独异于众。 他说:“我们都不是女子,为什么要代替她们自己责令她们该做什么?无论是入仕还是归家,说到底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若她有雄才大略,便是给人做谋士门客都能混出一片天地。若她只有柴米油炊之能,穷其一生看顾丈夫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女子在朝为官位阶不高时间不长,只是现在没有,谁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夫子被这番话堵得瞠目结舌。 有一个同学适时插话:“夏沉之,你说的轻巧,倘若你的妻子跑去朝堂为官,而且官位比你还高,挣得俸禄比你还多,你又该如何自处?” 夏沉之清了清嗓子,挑眉一笑回答道:“这有什么,我就在家给她做饭带孩子便是,夫妻之道本该如此,总要有一方多加谦让。” 夫子狠狠拍桌,怒声呵斥:“口不择言!真是朽木不可雕!男子汉大丈夫,全无半点雄心壮志,满口胡言乱语,真是枉读圣贤书!” 夏沉之的父亲收到夫子怒发冲冠的信以后,来到私塾带走了儿子,却并没有说一句批评他的话。 夏沉之回到家,闷闷问他爹道:“爹,你也觉得我说错了吗?” 夏沉之的爹揉了揉他的脑瓜子,和蔼一笑答道:“爹觉得你说的很对,比那夫子说的好多了,他给我写的信全是什么夫纲礼教,看了几遍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为何同学都跑来笑话我?” “你管他们作甚?”夏父道:“沉之,爹用了大半辈子才想通一个道理,现在爹把这个道理传给你。人生苦短,喜欢什么便去做吧,只要你没碍着别人。” 夏沉之十五岁那一年,和几个公子哥去茶楼里听小曲,他坐在雅舍的窗台边,恰巧看到江婉仪随军凯旋。 江婉仪身为副将,却和主将并驾齐驱,两匹骏马在城道上踏着马蹄,后面跟着沉姜国的精锐大军。 只有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勇士,才能在回来的路上伴行于将军身侧。 江婉仪虽然肤色几近古铜,穿得一身银装戎甲,却是五官清秀,腰肢纤细,分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夏沉之挑眉,因为她不同于寻常所见的女孩子,所以来了非同一般的兴致。 他开始只是关注她,常常特意去听有关她的事迹,旁人听了江婉仪的那些赫赫战功,多半是钦佩仰慕,可夏沉之……却听得有些心疼。 后来,每逢江婉仪在沉姜国都内,夏沉之总是制造各种巧合故意偶遇她。 可惜,国都郢城中众多名门贵女芳心暗许的夏公子,却常常在江婉仪这里碰壁。 江婉仪好像不大能看见他。 然夏沉之却是渐渐知道了有关她的许多事,知道她曾经落马伤过左腿,知道她喜欢吃土豆馅的油饼,知道她每次从沙场回国都,都要去镇国公府的宗庙上香。 江婉仪拉弓射箭,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她骑着马在校场上奔驰,衣襟流风英姿飒爽。 夏沉之觉得自己生了魔障,这个魔障有个名字,叫做总是在想江婉仪。 用尽方法仍旧没得到江婉仪青睐的夏沉之忍无可忍,一甩衣袖进宫找上了王后。 王后娘娘乃是夏沉之的亲姑姑,她架不住侄子的软磨硬泡,委婉地和国君提了这件事,国君一番考虑后欣然应允,于是赐婚诏书隔日便被颁了下来。 江婉仪接旨后一直很平静,直到洞房花烛的那一日,她终于感到有些排解不去的紧张。 她为了平衡心中的紧张感,自己扯了红盖头,在房间中央打起了一套威风凛凛的铁血拳法。 夏沉之的朋友们推开房门时,看到的就是新娘子…… 正在虎虎生威地练拳。 原本打算闹洞房的决心,在这一刻碎成了破冰碴子。 朋友们争先恐后逃命般地离去了,徒留下酒醉的夏沉之。 夏沉之醉的有些不清醒,他一边踉跄地走着路,一边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娘子……娘子?” 江婉仪答了一声嗯。 夏沉之嘿嘿一笑,登徒子般扑了过去,却被江婉仪下意识地缚住双手,干净利落地两下摔翻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嗷嗷叫,江婉仪慌忙去扶他,他抬起头亲了她一口。 江婉仪愣在了原地。 夏沉之抱住她的腰,他沾着酒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缓缓问她道:“婉仪,你跟我过一辈子好不好?” 他清楚地记得,她那个时候…… 也答了一声好。   ☆、第15章 谢池春 回冥界的路上,江婉仪的魂魄十分安静。 她不大说话,神色平定地跟在无常身后,月色清朗,乌云流风,她忽然开口问道:“我是不是要去投胎了?” “对,是要去地府投胎了。”我点起一盏灯笼,提在手中照明前面的路,应声答话道:“待会你要去喝孟婆汤,忘记这辈子的事,然后走过奈何桥,就会进入下一世的轮回……孟婆汤有甜的也有咸的,你喜欢哪一种可以告诉孟婆,她会帮你盛好。” “甜的。”她接话道。 灯笼照亮了迢迢黄泉路,前方往生江水滚滚奔流,依稀能看到尽头处的奈何桥,和奈何桥边永远在煮汤的孟婆。 将入轮回的魂魄们排队领着孟婆汤,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轮到江婉仪的时候,我见她不出声,便对孟婆说道:“请问,能不能给她一碗甜汤?” 孟婆原本佝偻着背,闻言颤巍巍地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在眼角打了褶子,又被满头的白发遮掩一二。 “今日的甜汤忘记煮了……”孟婆捂嘴咳嗽了一声,随后叹声道:“哎,我年纪大了,记性越发不好了……” 江婉仪接过那碗咸汤,不曾犹豫地一头饮尽,尔后,她的手一抖,那盛汤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 “每天都有人打碎碗……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手稳……”孟婆幽幽道。 江婉仪弯腰把那些碎瓷片捡起来,堆在了一边,走上奈何桥之前,她转过头对孟婆说了一句:“汤煮的很好喝。” 江婉仪走过奈何桥后,下一个人要了一碗甜汤,孟婆默默舀了一勺甜汤水,盛到碗里端给那人。 我当即出声问道:“方才不是说,今天没有煮甜汤吗……为什么轮到这个人就有了?” “哎,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孟婆言罢暼我一眼,这一眼的目光悠长,兼带看淡人事百态的沧桑。 孟婆的语声倏尔飘忽道:“刚刚那名女子对她的夫君情根深种,甜汤喝到嘴里都会变成苦的——如此一来,倒还不如直接喝咸的。赶去投胎的路上,最后一口汤苦到心坎上,这滋味,可是难受得紧。” “情根深种?”我闻言惊诧当场。 孟婆收拾着汤碗,手中仍掌着汤勺,“是啊,虽然那情根不明显,但我在这奈何桥边站了这么多年,实在是见多了。有些人喜欢直白地表达心意,有些人就喜欢藏着掖着,性格使然,并无什么好奇怪的……” 我听了孟婆的话以后,握着手中那块属于江婉仪的传家玉坠,心里很有些没底。 大长老曾经对我说,要把死魂生前最记挂的东西放在奈何桥的桥墩上。 我原本以为江婉仪最记挂的该是她爹送她的那块玉,那块江镇国公府的传家玉,所以临行前,我特意从江婉仪的脖子上将这块玉坠取了下来。 然而现在,我刚把玉坠放在桥墩上,它就自己滑了下去,随后跌进了汹涌澎湃的往生江。 “那玉坠里并无执念。”孟婆忽然对我说道:“没有执念,奈何桥的桥墩就不会收下它。” 直到走回摘月楼,我还在想孟婆的那句话—— 有些人喜欢直白地表达心意,有些人就喜欢藏着掖着。 摘月楼的内院,几株玉蓉树又结出了新的花骨朵,天际乌云蔽空,日光浅照熹微,花瓣仍旧通透的仿若白玉雕成。 三位冥司使端正站在树下,见我走过来,其中一个双手抱拳,开口说道:“君上有令,传大人即刻至冥殿。” 我讶然,随即问道:“能不能等我一下?” 冥司使答:“大人请便。” 我一溜烟跑上摘月楼,把藏在乾坤袋中的瓷瓶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桌上。 这次去凡界,我在长街闹市的古玩铺里偶然看到了一种套环瓷瓶,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可以叠套在一起,瓶身用隶书撰写方格大字,看起来精巧又漂亮。 我高价买走了写着“康乐永安”四字的瓷瓶,想着回来送给师父。 日影西斜,凉风四起。 高敞的冥殿之内,宫灯煌煌通明,我踏过书房门槛的时候,夙恒冥君正站在高大的檀木书架边,紫衣墨发,落影修长,风姿卓然难描。 他侧目看到了我,“过来。” 我抬步走了过去。 夙恒合上手中的书,牵过我的手,将一条麻草拧成的手链系在我的腕上,“你把它落在了乾坤殿。” 这条手链是师父送给我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找到它,也不知道是丢在了哪里,却没想到竟然落在了冥君的宫殿。 “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我轻声道:“变得不扎手了。” 他闻言并未答话,只是松开了我的手腕。 凉风习习吹来,殿中一片沉静之时,夙恒对我说道:“今晚留在冥殿,分理奏折。” 我回来之后一直盼着能去见师父,却不想今晚要留在冥殿过夜,默然半刻后,我答了一声是。 整理厚厚一摞八荒奏折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本的落款乃是容瑜,手指抖了一下,小心地挑开封面,却见通篇都是用复杂难懂的上古天语写成。 “想知道这本写了什么,嗯?” 我忽然听到夙恒的问话,当即抬头看他。 他坐在黑檀白玉的高椅上,左手执笔,宽大的紫衣袖摆拂过光洁的桌面,目光一片静然,端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型。 我违背事实地回答:“不想知道。” “容瑜长老的奏折向来是用上古天语书写。”修长的手指挑着黑玉笔杆,他低声问道:“可要我将他写的内容转述给你听?” 我呆然,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好啊。” 话音才落,一位冥司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那托盘上稳稳当当放了一只紫砂罐,罐内热气腾腾溢出,香味飘到我的鼻子里,顷刻就勾出了满眶眼泪,让我立刻忘记了手中奏章。 冥司使把那罐鸡汤端到了案几上,又用银勺盛了小半碗,恭恭敬敬端到我面前,然后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 “上次的甜食,你几乎未动。”夙恒再次开口说道:“这次的人参鸡汤不知你是否喜欢。” 他的语声清衡低沉,好听一如往常,只是此刻听来,甚至恍如勾魂的天籁。 但随即,他又说道:“若是挽挽不喜欢,我只好将它倒了。” “不要倒,”我急忙回话,随即斩钉截铁道:“挽挽会全部喝掉。” 端起汤碗后,我低头喝了一口,久违的鸡汤润及口齿的瞬间,但觉醇香浓厚,回味悠长,简直幸福得要命。 我喝完这一碗,忍不住又从紫砂罐里舀了几勺,庄重地盛进碗里。 夙恒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我放下汤碗转过身,他就势挑起了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粗糙且微凉,抵在我的下巴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引得我耳根滚烫。 “鸡汤很好喝?”他问。 “嗯,非常可口。” 夙恒闻言缓慢俯身,离我越来越近,殿内长灯明辉错落,衬得他眼眸深处的光影明明灭灭,跃然如火。 “君上?”我试图向后退,却被他揽住了腰,分毫动弹不得。 “挽挽乖。”他嗓音微哑,低沉着说道:“让我尝尝,有多可口。” 暗含菩提清香的晚风透窗吹过,四下沉静到仿佛能听见心跳,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吻上了我的唇。 缠绵于唇齿的长吻结束后,我红透双颊静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果然美味。”夙恒搂着我的腰,挺直的鼻梁擦过我的耳尖,在我耳边低语道。   ☆、第16章 青玉案 晨光初起,早风和畅。 朝容殿的广院里,银杏树葱茏茂密,落下的银杏扇叶纷纷扬扬散了一地。 师父拿着一根带叶子的萝卜,颇有耐心地喂他面前的白泽神兽。 雪令曾经告诉我,这只白泽陪了师父好几百年,性情温和,品貌端庄,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应该比我高上许多截。 于是我觉得一定要和它好好相处。 正在吃萝卜的白泽神兽时不时瞥我一眼,但更多的时候,它只紧巴巴地盯着师父。 师父容颜俊朗,面色无异,和平日里比起来几无二致。 我一时高兴,挨他挨的更近了些,问道:“师父,听说你现在是剑道至尊,有没有很开心?” “嗯,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他语调淡然无起伏地说道,随后将手中剩下的半根白萝卜横过来,插在了白泽神兽头顶的那根金角上。 白泽神兽惊诧地发觉萝卜不见了,顿时慌了神,惊恐地四处张望,最终将怀疑的目光锁在了我身上。 我摊开双手以示清白,却不料它重重哼了一声,狠狠地别过头,将下巴高高昂了起来,显然是一点也不相信我,认定我丧心病狂抢了它的白萝卜。 我想不通,为什么它有着这样的智力,还会被尊称为神兽。 “听说你当上了月令。”师父落座在一旁的石椅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石桌的边沿,冷冷淡淡地说:“几个月不见,倒是长本事了。” 我听出师父有些不高兴,但是猜不到让他不高兴的点在哪里。 “前段时间我在凡界,昨天才回冥洲王城。”我从乾坤袋里端出镌刻“康乐永安”四字的套环瓷瓶,献宝般摆在师父面前,“师父,这是我从凡界带回来的……我想把它送给你。” 其实我心里有些紧张,怕师父不喜欢,于是捏紧裙摆,手心出了层薄汗。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紧张是多余的,因为师父根本没管那瓷瓶。 他只是挑眉看我,忽然问道:“昨晚你从地府回来后,去了哪里?” 昨晚—— 想到昨晚的冥殿,我不自觉地耳根滚烫,向后退了几步。 “我昨日恰好经过摘月楼,进去逛了逛,整栋楼里没有你半个影子。”师父站了起来,转瞬闪到我身侧,“挽挽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白泽神兽踏着四蹄跟过来,可就在它奔向师父的过程中,头顶的金角恰好撞到石桌上的瓷瓶,那瓶子掉地,转瞬摔了个粉碎。 “康乐永安”四个字变成了骨瓷碎片,我一路上害怕碰坏瓶子的谨小慎微也在这一刻摔成了碎片。 师父侧过脸,看了一眼那摊碎片,并没有说一个字。 我默了一会儿,回答师父的问话:“其实也没想什么。” “哦,是么?”师父语声漠然,复又问道:“你还是不愿说昨晚去了何处?” 我抬眸直视他,慢吞吞地回答:“师父不也有很多事不会告诉我吗……” 他恩了一声,随后走远了些,冷冷甩下一句话:“所以你也故意找了一件事瞒我?” 我眨了眨眼,半晌过后,仍旧不是很能理解师父的道理。 “不说也无妨。”师父忽然变得十分通情达理,很不符合他的性格, 我才这样想着,他便转身看向我,掌中凭空翻转出光芒四溢的长老金令。 他语声凉薄地接着道:“挽挽来冥洲王城四个月,还没去过黑室吧。” 冥洲王城的黑室,是一个专门用来惩戒的地方,据说黑室中的刑罚种类丰富又多样,既能让人痛不欲生,又能让人生不如死。 我心里一惊,但闻师父又对我说道:“要么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要么去冥洲黑室领教一番。” “你该知道如何选择。”他淡淡加了一句。 拂晓的日光和煦且轻柔,笼在铺了一地的银杏叶上,更显色泽暖黄。 一旁的白泽神兽低头刨起了前蹄,试图用蹄子踩住随风扬起的银杏叶,师父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而后随手将它的耳朵揉弄了两下。 在我还是一只没化形的九尾狐时,师父也喜欢这样对我,但自我化形之后,他反而不再亲近我。 我有些难过地想,也许师父看我,和看那只白泽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低下头,忽然就来了脾气,像那只白泽一样用脚踩住地上的银杏叶,倔强地说道:“我选去黑室。” “你再说一遍?” 我抬起头将师父望着,有骨气地重复:“我选去黑室。” 他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不敢罚你?” 话音落后,师父手中的令牌刹那闪过金光,一只翅羽洁白的信鸟自那令牌中钻出,振翅飞向远方。 晨间凉风起,落地的银杏叶被卷的四处飘扬,入目皆是漫天的金色茫茫。 师父转身背对着我,凉凉道:“既然你这么想去黑室,为师怎好拦着你。” 白泽神兽抬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我,最后跑到我面前,低下头将头顶的金角对着我,逐客之意不能更明显,甚至一路把我赶到大门边。 这一日中午的摘月楼,我端坐在饭桌前,捧着盛满米饭的瓷碗,用最自然的语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碧姚,你知不知道……冥洲黑室在哪里?” 侍女碧姚原本正在为我布菜,听了这句问话,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我问:“大人……大人您为何要问奴婢这个问题?” “难道是奴婢伺候的不好,让大人您失望至极?失望到想把奴婢送去冥洲黑室狠狠调.教?”碧姚手持汤勺向后退了一步,手指和勺子一同抖了起来。 “大人!”她忽然重重唤了我一声,语调哀切,声震肺腑,双眼更是盈满了凄婉的热泪,“奴婢不仅可以洗衣做饭晒被子晾床单带孩子——” 碧姚咬紧下唇,秀丽的脸蛋涨红一片,破罐破摔般决绝道:“奴婢还可以为您暖床!” 我的手一抖,饭碗摔到了地上。 我正准备弯腰去捡,碧姚猛地冲了过来,一把蹲在地上,“大人,这种捡碎片的小事请放心交给奴婢去做!” “我没打算让你去冥洲黑室。”在碧姚专心致志收拾碎碗的时候,我正色对她说道。 她的动作顿住,抬脸呆望着我。 “是我要去黑室领罚。”我端过汤碗喝了一口,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正在淌血。 碧姚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紧皱双眉问道:“大人,您犯了什么事?” 我定定看着她,道出可以应对所有问题的三字箴言:“不好说。” “不管所犯何事——大人您一身的冰肌玉骨,捏一下都会红,怎么能去黑室那种地方!冥洲黑室,最轻的刑罚都是笞刑……断不会因为大人您生得美就下手轻!”碧姚抹了一把脸,像是忽然想到了救命稻草,“君上呢,君上可曾知道此事?” 我闻言一愣,随即盛了一勺饭泡在汤里,用筷子把饭团捣开,捧起汤碗埋头扒饭吃。 “大人!”碧姚恨铁不成钢,眼角垂下两行清泪,“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吃汤泡饭……” 碧姚三缄其口,死活不肯告诉我黑室在哪,我等了几日,也不见冥洲黑室的使者将我拖过去。 我便认定师父那日只是吓唬吓唬我,其实他心里还是疼我的,并不是真的舍得让我去黑室掉一层皮。 这么个想法让我雀跃不已,隔日就颠颠跑去了朝容殿,准备向师父坦白一切,顺便再向他道个歉。 然而朝容殿门口把守的侍卫却是面色凛凛若寒霜,他们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容瑜长老不想见我。 我起初以为师父是在闹别扭,拉不下来脸和我说话,但只要我坚持每日守在他门口,他迟早会被我感动。 就好比凡界那些花魁姑娘和穷书生的故事。 花魁姑娘总是多才又出众,美貌又高傲的,书生需要在姑娘的楼下整日整日地守着,时不时吟上几首才华横溢的情诗,才能换来她感动之余的青睐。 于是我每天都在黎明破晓之际准时站到朝容殿的正南门外,从清晨站到晌午,回摘月楼吃过午饭以后,再来立定如松地站到傍晚。 然而转眼十几日过去了,朝容殿正南方的鎏金大门,却不曾为我打开过。 每日傍晚,冥司使都会召我去冥殿。 夜空星芒璀璨,月华流泻百转千回。 我站在宽大的紫檀木桌前,一边磨墨,一边发呆。 “在想什么?”夙恒问道。 我的手顿了一下,上好的天云砚台中溢出几滴红墨,溅在素纱袖口上,缓慢晕出霞色。 “君上,”我将研墨用的墨锭搭在砚台,脱口问道:“你是不是缺一个书僮?” “书僮?”夙恒抬袖握上我的手腕,向他那边拽了一把。 我脚下踉跄一步,跌坐在他腿上。 “不缺书僮。”他一手揽着我的腰,又道:“不过常想见你。见了一次,还想要下一次。” 他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尖,“你呢?在朝容殿门口站了十几日,可曾有一日想到我?” 我在夙恒怀里使劲蹭了蹭,试图挣脱他的禁锢,发觉这种努力无异于蚍蜉撼树后,我轻声叫道:“君上……” 他低头吻了我的脸颊,嗓音低哑而撩人:“别动。” “再抱一会就放开你。”他如是说。   ☆、第17章 苏幕遮 晨光拂晓之际,我抱着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一个滚,觉得今日的床垫格外平滑,被子也格外松软,就连枕头都沾着沁人心脾的菩提香气。 我睁开双眼,入目是金钩挽起的云缎帷帐,窗外茂盛的菩提交错,碧影婆娑生姿。 推开被子坐起来,直到走下玉砌高床,我才惊觉这不是摘月楼,而是冥殿的内殿,脑中顿时一片清明,再无半点刚睡醒的混沌。 昨夜,夙恒抱了我很久,我在他怀里窝的十分舒服,似乎就那样睡了过去。 难道说在我睡着以后,他又把我抱来了这里…… 从冥殿出来时,恰逢朝阳初升,苍苍天穹浩渺,彩霞灿若织锦。 青石铺就的规整宫道上,我沿着琉璃宫墙的边角向前走,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满院玉蓉树的摘月楼。 我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上挂着的月令鬼玉牌变得滚热,贴在我胸口引出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我不得已将它取了下来,松手后,它兀自漂浮在了半空中。 晨间日光尚且熹微,月令鬼玉牌却自顾自发出一阵幽光,缓慢向前移动。 我跟着鬼玉牌往前走,发觉它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却不料它将我指引去了冥洲黑室。 时值晌午,纷杂的树影错落横斜,巍峨萧索的宫门前,面无表情的侍卫们在台阶上站成了两列。 高近三丈的巨大石碑立在正门的一侧,其上以狂草刻写着“黑室”二字,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那字的周围生了层青苔,石碑上还有风干的血迹,深红幽绿,触目惊心。 近旁树杈上的乌鸦戚鸣两声,冷风吹过,带着欲盖弥彰的浓厚血腥味。 然而最让我觉得可怕的是,那些把守在外的侍卫,每一个的本形都是野狼。 许多年前,有一群狼妖闯进了我的家,那一日,爹娘都在禁法下化成了飘散的烟灰。从此往后,我做过的每一个噩梦都与狼有关,在那些梦里,我总是拼命地往前跑,身后有一群满口獠牙的狼在追,遍地都是破败的断肢残骸,那些尸首无一例外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狼嚎。 初始于心房的恐惧感一直缓慢延伸到我的脚趾,并且逐渐渗进了骨头里,我将月令鬼玉牌握在手心,转身预备打道回府。 “月令大人安好。”四五名身着黑衣的使者拦住了我,而后用那秉公执法的声音说道:“我等恭候大人多时,刑具早已备好,劳烦大人随我等进入黑室。” 他们一行人皆是彬彬有礼,然而这种感觉却是极其微妙。 就好比屠夫杀猪前,温文尔雅地询问那头猪:“猪兄,大刀已经磨好,请问可以宰你了吗?” 见我脚步不动,有一位使者从袖中取出一只素白信鸟,缓缓开口道:“十五日前,冥洲黑室接到了容瑜长老的命令。” 他顿了半刻,接着道:“月令出言无状,当以笞刑杖责三百下。” 杖责三百这四个字让我的心陡然凉了半截,我不相信师父会对我这么狠,哑着嗓子问那位使者:“十五日前的命令,现在还算数吗?” “月令大人有所不知,”他面色和善,语气轻缓:“长老下惩戒令给冥洲黑室后,有十五日的撤令时间。倘若在这十五天内,长老仍旧坚持这道惩戒令,黑室才会依令执行。” “我不信……”我攥紧了袖口,哑声道:“都让开,我要去朝容殿找容瑜长老。” “若是容瑜长老愿意见月令大人您,又怎会落得今天这般?大人还是莫要为难我等,逼我们与您动手。”黑室使者拱手抱拳,继续说道:“笞刑已经是冥洲黑室最轻的刑罚,受过三百杖笞刑后,只需卧床三年,便可完全复原。” “卧床……三年?”我抬手放飞一只信鸟,那信鸟朝着师父所在的地方疾速飞去,刹那消失在碧天云影中。 “等一个时辰,”我把手心的汗擦在裙摆上,强作镇定掏出一小袋地瓜干,“如果容瑜长老不来,我就随你们进去。” 日影在斑驳的宫墙上渐渐淡了下去,树杈上的乌鸦不知啼了多少声,我手里那把地瓜干早已吃完。 黑室使者再次躬身行礼,恭敬道:“大人,我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我知道了。”我喃喃答道:“走吧。” 刚踏入冥洲黑室的正门,潮湿*的气息和浓稠的鲜血味就扑面而来。 幽暗深广的长廊中,昏黄的灯影漏了满地,两侧都是天山玄铁锁死的牢房,痛苦至极的呻.吟声和惨叫声从那门缝中溢出来,令人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手提血灯的黑衣侍女打开一扇铁门,引我走了进去。 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油灯,房内无风,可那盏油灯却在晃荡,曲折的光影折在房屋中央的铁床上,将粗糙的铁锈映得更红。 月令鬼玉牌再次悬空,周身围绕着一层黑雾。 黑衣侍女欠了欠身,对我温言软语道:“等到三百杖结束,鬼玉牌上的惩戒令便会自行解除,重新回到您手中。” 两个壮汉提着一桶赤椒油走了进来,油水滚沸,冒着骇人的白气。 几个黑室使者站在门边,其中一个双手捧出笞杖,掷于油桶中转了几圈,再拿出来时,那干硬的笞杖就沾满了辛辣的沸油。 我窒住,指尖已然凉透。 “这是容瑜长老特意嘱咐的。”一旁的侍女解释道,一边还向我展示长老令上的文字,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直到第一杖重重打在我背上,我还不相信师父会这么对我。 杖责三百下,他大概是想直接打死我。 受刑时原本要趴在铁床上,但我执意要靠在墙边站着,我和行刑的使者两相僵持了一会,那位壮汉最终还是同意了。 倒是一旁的侍女再次开了口:“恕我直言,最多第二杖以后,您就站不稳了。” 第二杖下来时,我双手都按在坚硬发冷的墙壁上,背后痛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后背,双腿也仿佛悬空了一般,完全使不上力气。 果然站不稳了。 我面对着惨白的墙壁,想到从前等师父回家的时候,门边的墙也是这么白,只要他一推开木门,我就会又跑又跳地扑上去,高兴的不行。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都会被他拽着脖子后面的毛直接扔飞。 后来我化形,即便九尾狐天生一副好皮囊,化形之后必然倾城绝色,他仍旧不会多看我一眼,和我说的话越发的少,回家的次数也越发的少。 那日的朝容殿,我送师父的瓷瓶碎了一地,换不来他一语置评。 我终于明白,也许他不仅不想理我,不喜欢我,甚至还很讨厌我。 第三杖过后,汗水从额头滚落,我疼得快要晕过去,然而周围的一切却突然安静了。 黑室使者手拿笞杖在油桶里搅弄的声音没有了,侍女小声计数的声音没有了,行刑者沉重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我转过身,看到他们这些人全部恭敬地跪了下来。 “属下见过君上。”他们谦卑伏地,行着大礼,异口同声地说道。 天山玄铁制成的铁门边,夙恒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他的身后站了几十位冥臣,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跟到这里。 而后我想起来,大概今天是君上和群臣巡视冥洲黑室的日子。 夙恒拉过那扇铁门走了进来,经过千锤百炼的坚硬门框陡然碎成残屑,纷纷扬扬散落在了地上。   ☆、第18章 归字谣 入夜时分,晚风静郁,宫灯明辉通透。 我趴在白玉高床上,脸埋在柔软的云棉枕头里,闷声道:“我可以自己上药。” 等了一会儿,仍旧没听见任何应答,我把脸埋得更深,又叫了一声:“君上……” 结果君上抽掉了我的枕头。 我的脸一下撞到了床垫上,后背的伤口一扯,顿时疼得眼泪汪汪,而后听到夙恒低低道了一句:“你若执意自己上药,怕是比现在疼上百倍。” 这话尚未说完,他着手解开了我的衣裙,然而背后伤口处衣服沾着血肉,轻轻一扯都是难言的痛楚。 我蹙眉忍着,却感觉素纱衣裙被褪至腰际,后背全然光.裸,脸颊又是一阵滚烫。 他的手指微凉,刚触及我的后颈,就让我禁不住浑身一颤。 “这么敏.感。”他嗓音低哑道。 我听了夙恒的话以后,耳根如有火烧,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他:“今天……门外有那么多冥臣,你直接把我抱走了……” “无妨,挽挽最重要。”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沿着我背上的伤痕涂抹药膏,那药膏渗入伤处,激起一阵沙沙的钝痛。 我攥着蓬松的被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晚上只能趴着睡吗?” 他的手指一顿,“很难受?” 我咬唇,感到难以启齿,半晌后切切低声答:“胸……压得有点疼……” “还好只挨了三下。”他忽然出声道。 我静默了半晌,方才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的月令鬼玉牌……好像还在黑室里。” 话音才落,夙恒就将鬼玉牌放在我面前,“顺手带回来了。” 纱帐外华灯明灿,照得那块玉牌泛出柔和的浅光,全无之前黑雾缠身的狰狞模样。 我凝眸看着那块鬼玉牌,声音微微低涩地问:“这上面的惩戒咒也被你解开了吗?” 他淡淡答道:“以后也不会再有。” 眼睛里好像有了迷蒙的水意,缓慢凝成模糊不清的泪光,为了不让他看出来,我侧过脸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夙恒拿来一只枕头,约摸是方才那个云棉枕的两倍大,枕芯填满了柔水草,触感不软也不硬。 而后他扶起我的肩,将这只枕头垫好。 待他缓慢地松开手,我的下巴已经抵在了枕头上,后背没有了火辣辣的刺痛,胸前也不再有压迫感,一时竟然舒服得紧,忽地来了一阵困意。 夙恒抬手放下床帐,灯影摇曳,锦帐流光。 他低头吻了我的脸,修长的手指挑开我耳畔的长发,语声低缓道:“睡吧。” 这日半夜发了场噩梦,我从睡梦中惊醒时,额头冒汗,后背凉透。 转过脸看到躺在身边的夙恒,我想也没想就钻进了他怀里,背后的伤口似乎扯开了,疼的我倒抽一口气。 夙恒伸手搂紧了我,“做了噩梦?” 我在他硬实的胸膛蹭了蹭,答道:“梦到好多狼怪在追我,它们的牙齿又尖又长,跑到哪里都没有光,地上都是狼群吃剩的死人……” 我鼻尖一酸,总结道:“好可怕。” “别怕。”夙恒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心头一动,仰起脸亲了他一下,窝在他怀中软声说:“你真好。” 黑夜沉沉无边,安静到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夙恒一手按住我的肩,一手勾起我的下巴,倾身吻了下来,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细致交缠得我喘不上来气。 到了第五天,后背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摸上去还有一层未掉的痂。好在作为一只九尾狐狸精,伤口处从来不留疤。 日暖生烟,晨风清凉,窗外菩提枝叶随风摇摆,飒飒作响。 乾坤殿的书房内,我坐在夙恒的腿上,专心致志看他给我手碎山核桃。 满筐的岐山百年核桃,每一个都长得很好,只是外壳极其坚硬,任我如何用锤子砸都敲不开它。 夙恒随手拎起几个,那些核桃滚在他指间,硬壳簌簌碎成几块,纷纷扬扬落在了桌面,递给我时就只剩下了核桃仁。 我接过核桃仁,心底溢出一阵五体投地的崇拜感,只觉得他即便是在碎核桃上,也有着绝非我等可以望其项背的深厚功底。 我一边吃着核桃仁,一边将那些核桃壳堆在一起,渐渐就堆出一座壮观的小山。 夙恒剥核桃的手一顿,转而双手搂着我的腰,“后背还疼不疼?” “好像一点都不疼了。”我答道:“那日他们同我说,如果挨了三百杖需要卧床休养三年,结果我受了三杖,没想到……今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我把核桃壳堆成的山拢了拢,听到夙恒又问道:“可有别的地方难受?” 我耳根微烫,最终还是诚实地答道:“胸有点涨……” 核桃山堆得不够稳重,底盘圈的太小,上面又积压的太多,我的话尚未说完,它便整个轰然倒塌。 就是在这个时候,夙恒的手从我的衣领口划了进去,隔着肚兜握住一方丰满的柔软,缓慢而极有技巧地揉捏。 我伏在他宽阔的肩上,忍不住轻声喘息,他的薄唇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问道:“舒不舒服?” 我轻吟一声,并未答话。 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只觉得浑身酥软,口干舌燥,还想…… 还想要更多。 不等我回答,他忽然手劲加大握了两下,低声呢喃道:“果真是只狐狸精,一手握不住。” 我仰起脸看他,那双浅紫瞳色的凤目美得惊心,对视时仿佛要被摄去魂魄。 我的心里却蓦地有些酸,小声问道:“你有没有对别的姑娘……做过这样的事?” 初生的朝阳璀璨,绯色明光透窗照进来,缓缓充盈了满室。 “没有。”他手中动作停了下来,缓声答道:“只有挽挽。” 我双颊一红,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扑进他怀里得寸进尺道:“过去、现在和以后,都只有挽挽。” 夙恒执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跟着道了句:“我只有挽挽。” 右司案抱着公文进来时,大概正是看到了这么个局面。 厚厚一沓的公文重重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重响,比方才核桃山坍塌时的声势大得多。 我听见响动转过身,见到右司案怔怔地站在门边,脚下散落了一沓公文。 我趿了鞋子,要从夙恒的腿上跳下来。 夙恒反而搂紧了我的腰。 我挣脱不掉他的手,干脆坐在他的腿上,把案前那摊核桃壳重新堆起来,想用它们挡住我的脸。 冥洲王城设有左右司案两个职位,专职于辅佐冥君的公务。 我刚来冥洲王城时,正是由右司案教导的规矩礼法,现下看到右司案一脸怔然的站在门边,我十分想躲去墙角里蹲着。 “属下参见君上。”门口的右司案终于回过神来,跪地行了个礼。 右司案大人原本是天界在位多年的某个星君,凭借博古通今和清守律令而远近闻名,众所周知,他的文韬武略和墨守成规都是看家好本领。 在教我规矩的时候,右司案常常严肃地重复一句话:“行必端,冠必正,不知礼,无以立。” 而他本人也确实践行了自己的这句话。 据说右司案在冥洲王城为官数百年,每日恪尽职守,从来不曾迟到早退过,无论路上遇到的风多狂雨多大,他的衣服总是端端正正,表情总是庄重又深沉。 有一次,风花雪月四令中排名第二的花令新纳了一房俊秀男宠,然而当她在大门边与男宠激吻时,却正好被不小心路过的右司案大人看见。 右司案大人当即对着花令和她的男宠严厉万分地教导一番,事后还以务工不正这一条,直接一本参到了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手里。 花令因此事被扣去了一年的俸禄,又因为她家里有不少男宠要养,于是不得已四处借债,一时让此事广为人知。 此时此刻的右司案已经捡起了落地的公文,他双手捧着公文走过来,将它们整整齐齐叠放在檀木桌上,然后站直身体,后退三步,抱拳躬身不再发出一语。 我起初以为他被这入眼的晴天霹雳炸懵了,后来反应过来他是怕我听到什么要秘,在向君上密音传信。 我等着夙恒和右司案悄无声息的沟通结束后,右司案大人语重心长的以死直谏。 然而直到我等到右司案抬脚出门,他都没有表现出,他是如何对清规律令爱得深沉。 我转过脸望着夙恒,“他真的走了吗?” 夙恒意有所指,却是高深莫测:“最近右司案变了很多。”   ☆、第19章 碧云深 我后背的伤完全好了以后,夙恒送了我一盆狄萍花。 狄萍花世间少有,生来七色,枝叶狭长若莹玉,花瓣纤弱如蝶翼,无论白日夜晚,花叶都泛着七种颜色的浅光。 狄萍花什么都好,却只能开在菩提树荫下,离开菩提树的时间超过一日,便会枯萎凋谢。 我转遍了整个冥殿,选了一株最高最茂盛的菩提,将那盆狄萍花挨着粗壮的树干放下。 自此,我白天夜晚都待在冥殿,也经常跑来后院看这盆花,时不时给它浇水施肥,狄萍花非常给面子,花叶根茎都越发繁茂,甚至又结了几个花骨朵。 今日我刚从冥殿出来没多久,便遇上了花令和雪令。 花令最近又纳了一房俊俏的男宠,眼下正在新鲜的劲头上,无论去何处,她都会把那位男宠带在身边,虽然不至于当街激吻,但是由于情到深处难自已,还是会在墙角互摸一番。 花令和她的男宠在墙角摸到难分难舍的时候,雪令就捧着一小把瓜子嗑着,他背对着花令和那位男宠,抬头看着明澈如洗的天空,身影孤单又寂寥。 我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毛球!”雪令眼中一亮,唇角上挑噙起笑,“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跑去哪里了?” 还不等我回答,他又开口道:“我去摘月楼找过你几次,始终不见人影,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上了。” 花令从男宠的怀抱中抽出空来,轻笑一声移步到我身边,蔻丹红指甲挑过自己微微敞开的衣领口,眼波俏媚地瞥了我一眼,对着雪令说道:“挽挽去哪里用得着和你说吗?又不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子,去哪里都要大人操心。” 她柔若无骨地撞了我的肩膀一下,然后歪着脑袋凑过来,倚在我耳边吐气如兰道:“挽挽,你说,我这样回答对不对呢?” “对。”我答道:“花花说的话听起来就很有道理。” 花令闻言巧笑嫣然,柳腰轻轻一转,忽然闭上双眼,仰躺着向后倒去,直到快要摔到地上时,那位俊俏的男宠才奔过来横抱住她,让她结实地横进自己的怀里。 然后花令睁开双眼,和她新纳来的男宠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 我呆然看着他们这种新奇的玩法。 花令娇笑一声,捶了一下那男宠的胸口,又一次站直了身子,向前迈了一步,侧过脸看着我说道:“挽挽你看,这是我新近寻来玩的男人,玩了几天觉得还有点意思,挽挽觉得怎么样?看着可还喜欢?要不要来我的凝花阁,我们三个一起过几天快活日子?可不比跟着你那喜怒无常的坏师父好多了……” 言罢,她又挑起柳眉,媚声媚气地问我:“对了,听说容瑜长老现在可是剑道巅峰,怎么样,在那方面可是也精进了不少?” 我正在想花令所说的“那方面”是指哪方面,雪令就怒斥了一声。 “你又胡闹。”雪令挡在我面前,对花令说道:“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在王城的宫道上,你现在衣衫不整,钗头散乱,还这般口无遮拦,若是给右司案看见了,不知会被罚去几年的俸禄。” 雪令收拢了袖口,俊秀的脸微红,幽幽补了一句:“到时候,无论你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借钱给你了。” “哎呀呀,好端端的,你提右司案干什么?”花令扶着松散的发髻,柔润的红唇一抿,眼波百转千回道:“再说了,上次若不是我一时大意,又怎会被右司案那块执拗的石头撞上?” 她说着说着,便歪倒在男宠的怀里,一边调笑一边继续说道:“身居高位的右司案大人,除了模样好了一点外,真是找不出一丁点可爱的地方,比起我家里那些个善解人意的宝贝儿……” “你们在路边干什么?” 这冷冷一声,让花令雪令和我,皆是浑身一抖。 这世间最惊悚的事,莫过于在背后说人坏话,而那个人却突然出现了。 右司案眸光清冷,神色肃然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他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脊梁骨挺得笔直,每行一步都沉稳如松。 早间晨风将他的黑衣袖摆吹得翩然拂动,但因那袖口被熨的极为规整,所以连飘起来都是一丝不苟的。 右司案的目光一一扫过我、雪令和花令,最后落在了花令男宠的身上。 右司案与那男宠刚好一般高,于是他正好可以平视他,然而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居高临下:“你是谁?在何处务工,令牌在哪里?” 既然是男宠,自是没有务工的地方,更加没有冥洲王城的令牌,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伺候花令并且让她开心。 所以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更何况,右司案大人是在明知故问。 日光越过琉璃宫墙,拂下一片浅淡的薄影,照得那男宠的脸面微红,他紧抿着双唇,默声不答话。 右司案仍旧冷冷地看着他,面色没有丝毫缓和,“你之所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是因为感到败坏门楣的耻辱,还是不愿承认自我践踏的事实?” 男宠许是没料到右司案会如此发问,他颤了一下后,连身形都僵硬了。 右司案大人目光如炬,仿佛要点起节操的火把,他唇边带着冷峭的笑,沉缓低声道:“你若还不说话,我只好将你当做哑巴,一个男人做不到顶天立地,连认清现状的勇气也没有?” 我记得右司案在教我礼法时,虽然有格外严肃的时候,却从来不曾这般咄咄逼人过。 我看了看右司案,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花令,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花令虽然有些花心,却十分护短,沉默的这一段时间已经是她的极限。 眼见那男宠被逼问的呼吸急促,花令不畏强权挺身而出,诚心诚意地胡说八道:“右司案大人,我与这位公子乃是旧相识,这几日邀他来王城作客,过几日便会送他回家。” “公子?旧相识?作客?”右司案微抬下巴,直直看向花令。 花令没注意到右司案怒火中烧的眼神,她只顾着把那男宠拉到自己身后。 右司案见状,忽地冷笑两声,狠狠甩过袖子,再不做声地离开了。 他就这样走了,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要罚俸禄的话。 右司案走后,花令似乎突然没了嬉闹的兴致,她瞟了身后的男宠一眼,也是冷冷道:“跟我回凝花阁。” 男宠诺诺答了一声是,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 宽敞漫长的宫道上,乍然只剩下我和雪令两个人。 “我送你回摘月楼吧。”雪令道:“正好我顺路。” 我走到他旁边,应声答话:“好啊,我还有一箱松子仁没有拆开,你要不要?” 雪令伸脚踢开了挡在面前的一块碎石子,忽地开口道:“其实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待在哪里,方才那样问话,只是为了打消花令的疑心。” 我侧目看他,“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在君上的冥殿住了一段时间。”雪令答道:“那日你去冥洲黑室受罚,是君上将你抱了出来,在场的几十位冥臣对此事守口如瓶……但是那日,我也在黑室。” “毛球,他从前不曾近过女色,但你切莫仗着自己生得绝色,恃宠而骄。” 雪令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冥洲八荒曾有一场声势浩大的三地叛乱,君上用了十日便摆平此事。他城府深重,极擅掌控权术,法力更是难以计量,深不可测……” 朝阳绯丽,霞光染尽了碧蓝色天幕,凉风吹过,夹着远处湖泊的水雾,蒙在琉璃宫墙上,氤氲了半片雾痕。 我嗯了一声,手指在那宫墙上随意画了个圈,“然后呢,你想对我说什么?” 雪令俊脸一红,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是有点担心……担心你会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雪令这样羞红了脸,让我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脸颊也有些烫,浅声接话道:“他对我很好……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从前经常做噩梦,”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是最近都没有了,待在他身边好像会很安心。” 雪令闻言点了点头,他眼中眸光闪动,跟着说了一句:“有一次我出任务回来,断了几根肋骨,腿筋被砍伤,左臂也折了。我以为会就此成为一个废人,却被那谁救了过来。” 我定定看着雪令问道:“你说的那谁,是指解百忧吗?” “那时除他以外,也没有别人救得了我。”雪令双手背后,目光悠远道:“想来也怪,那段养病的时间,不能说话不能动,却是我迄今为止过得最安定的日子。” 他垂眸看地,“可能就是因为身边的人吧。” 我察觉此时的气氛有些微妙,遂岔开话题道:“新送来的那箱松子仁,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一半太多了,分给我三成就好。”雪令向前走了几步,又道:“正好我新近发现了一种极其方便的核桃夹子,要不要给你拿一个?” 想到夙恒剥的核桃,我欢快地回答:“不用了,我现在也知道要怎么开核桃了。”   ☆、第20章 安韶华 和风清绵,晨露如曦。 摘月楼的正门边,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佳人,她身穿一袭素雪绢云的荷绿色长裙,手中握着一捧殷红的海棠花束,身后跟了几位低眉顺眼的青衣侍女。 见我走过来,她的目色似有一暗,随即唇角上挑,笑意盈盈道:“你就是慕挽吧?早就对你有所耳闻,今日一见,确实生得极美。” 我停步在门槛处,侧过脸来看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来者不善。 “我是蓬莱仙岛的芸姬。”她步履翩然地走向我,犹自笑得明艳动人,“来冥洲王城有两三个月了,一直住在朝容殿。” 一直住在朝容殿。 这几个字钻入我的耳朵里,让我怔然一愣,愈发觉得她意味不明。 一旁的雪令插话道:“原来是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 “朝容殿的门禁颇严,芸姬姑娘却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雪令缓声道:“看来是与容瑜长老交情匪浅,从前倒是不曾听说过。” 芸姬闻言轻笑了几声,手捧海棠花微挡下颌,明眸波光粼粼,粉颊微微含春,“你也知道,我是蓬莱岛主的女儿……容瑜曾经拜师在我父亲的门下,潜心钻研五行术数和蓬莱剑法,我和他朝夕相对了三百年,你说我们的交情如何呢?” 雪令沉默半刻,方才答了一句:“原来容瑜长老还有过这段际遇。” 芸姬提了裙摆,款款向前走一步,依旧是笑吟吟道:“正因为我和容瑜交好,所以我一听说慕挽是他唯一的徒弟,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摘月楼等挽挽了。” “说起来,我也算你半个师叔。”芸姬将手中花束递给我,柔声如水,“初次见面,原本想为你备一份薄礼,后来见那路边的海棠繁茂喜人,就挑挑捡捡摘了一捧。即便搬不上台面,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低头看着那捧花,唇畔巧笑嫣然,“海棠虽然生来妍丽多姿,枝翠花红,但碰到想摘它的人,还是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芸姬姑娘话中带话,即使她语调轻缓,浅笑柔和,那话听上去还是有些微的刺耳。 我没有伸手接那捧花,转而问道:“所以你今天一大早来摘月楼找我,就是为了在路边摘一束花送给我吗?” “当然不是。”芸姬收回了手,莞尔而笑,再次开口道:“挽挽,我还想领你去朝容殿见见你师父。听说你从前曾在朝容殿的门口等了十几日,容瑜也不愿为你开门,不过现在我来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至少会愿意见你一面。你可不要婉言谢绝我的一番好意,平白错失了见你师父的机会。” 芸姬姑娘这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不仅没让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反而让我觉得她大概是要诓我。 不过她的话让我想起来,我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师父。 然而我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假如师父不想见我,不管是谁来卖面子,哪怕让我站在他面前扳着他的脸,他大概都会毫不走心地闭上双眼。 于是我觉得芸姬姑娘大概果然是要诓我。 静默半晌后,我定定将芸姬望着,直截了当道:“我不去。” 芸姬许是没料到我会这么直白,微有怔愣地与我对视。 我抬脚磨了磨地板,好心同她解释了一下:“你刚刚说不希望我婉言谢绝你的好意,所以我只能直接拒绝你的好意。” 她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片刻后讪讪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改日再续吧,今日芸姬先告辞了。” 芸姬语毕将那束海棠花扔在了地上,曳地长裙翠微如拂岸堤柳,她自裙底伸出足尖碾踏,重重碾了海棠几脚,方才施施然转身离去。 含着空濛水雾的早风悠悠,吹过零落了一地的残败花朵,晨间日光轻浅,照不出方才的色泽鲜妍。 雪令轻叹了一口气,侧目看着我问道:“毛球,容瑜长老竟然不愿意见你?” 言罢,他自顾自地接了一句话:“可以和这样的姑娘朝夕相对,却不愿意见我们毛球一面,容瑜长老的境界真叫人难以捉摸。” 我望着芸姬远去的方向,浅声答话:“方才芸姬说,她是蓬莱岛主的女儿……师父和她相处了三百年,比我和师父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雪令转身站到了我面前,不急不缓地开口:“几十年前,我曾在蓬莱仙岛的花宴上见过芸姬一面,她那时也像现在这般,看起来不大好相处。我依稀记得,彼时有个侍女不小心将茶水溅到了芸姬的裙摆上,她便差人剁了那位侍女的双手,扔去池塘喂了野鱼。” 我被这话惊了一跳,反过来有些担心师父的安危。 “虽说蓬莱岛主为人宽和温厚,通情达理,却是对这个女儿束手无策。”雪令接着道:“听闻蓬莱岛主一想到芸姬,就会发作严重的头疼病。” 我诧然,愈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是这样的话,师父从前怎么会忍了她三百年,现在又能忍她三个月……” 我以为按照师父的脾气,他该是会将芸姬扔飞才对。 就像…… 就像他以往扔飞我那样。 “今天我师父在长老院当值吗?”我抬头看着雪令问道:“如果他当值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雪令了然一笑,接话道:“带你去见他?” 我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我远远看师父一眼就好,不会上去和他说话。” “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我低下头,心里有微微的涩意,找了个借口搪塞道:“如果师父是在长老院当值,那他一定有事情要忙,我和他说话大概会打扰他。” 其实我是怕和师父说话会惹他不高兴。 我只想看看师父的样子,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但想到师父很讨厌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被他发现。 雪令轻声喟叹,温和地安慰我,“毛球你别难过,容瑜长老的脾气我多少也知道一点,正好他今日在长老院当值,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长老院殿宇开阔,晨风无尽吹来,蕴了丝丝入骨的凉气。 雪令的职责之一就是看守长老院,他领着我驾轻就熟地穿步于长老院回廊,就在眼前出现了拄着拐杖的大长老时,我脚步一顿,闪身躲到了柱子后面。 怎奈大长老洞若观火,他用手中拐杖捶了捶地面,低声唤道:“雪令和月令,你们两个来长老院做什么?” 说完这话,大长老又哈哈笑了两声,“月令这孩子也是,以为躲去柱子后面我就会装作没看见吗?” 我见自己这么容易就被识破,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心,若是待会去偷看师父,是不是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发现。 我从柱子后走了出来,对着大长老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大长老。” 大长老抚着花白的长胡子,又是一笑道:“我猜你是来找容瑜的吧,正巧他今天当值,就在旁边那间屋子里。” 大长老指了指回廊尽头的一座正殿,又转过头来沉默地望着雪令。 雪令有些紧张地轻咳了一声。 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大长老的面色和语气都严肃了好几分,“雪令,我上次布置给你们写的课业,都是有关阵法和剑术的。虽说题目是偏僻难怪了点,但我以为你精通此道,至少也能有个一知半解,却没想到收上来一看,通篇没几处是对的。” “你闲来无事,多和月令请教请教。”大长老用这句话结尾道。 “毛球?”雪令微楞地看向我,“她会写那些?” 大长老颇为赞赏地微微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和煦温暖又骄傲,“月令这孩子不仅会写,而且写的极好,条理分明,举一反三,脉络清晰切中要害——多说无用,待会我一定要把她的那份答案交给你看看。” 雪令怔愣过后,便用一种无比仰慕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好辩解,耳根滚烫一片。 我要怎么和他们说,那些课业…… 全部都是夙恒模仿我的字迹,亲笔代我写完的。 苍翠繁茂的枝叶密布交错,漏下的日影忽明忽暗。 回廊尽头,岿然屹立的正殿前,我轻缓推开红木雕花的高门,刚刚踏进去一步,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师父。 他右手垂于白衣袖沿,左手握着一书卷宗,琥珀色双眸一片清浅,半晌后,稀松平常道了一句:“后背的伤已经好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叫道:“师、师父……” 淡薄的日光从门缝折进来,间杂着婆娑的叶影,师父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俯身离我更近,低缓沉声道:“乖挽挽,把衣服脱了,让为师看看你的后背有没有留疤。”   ☆、第21章 解佩令 殿内寂静良久,光影交迭,唯有沉香绕梁不歇。 我双颊嫣红,呆呆地将师父望着,“师父……你、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师父目光幽深,回了个慢条斯理的笑,他缓慢站直身体,手中卷宗砰然摔落在地,微风拂过,将书页翻出沙沙的声音。 “不然呢,挽挽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什么?”他伸手搭上我的衣襟,苍白的指尖已然勾开衣领的一处,“这么些天在冥殿待得可还习惯?君上对你好不好?还是要问这个——” 师父的手上移到我的脖颈,最后钳住我的下巴向上抬起,迫我直视他的双眼。 他的眼中似有燃烧不尽的滔天怒意,焚琴煮鹤般让人心悸,“夙恒碰了你哪些地方,在你身上留了什么印迹?” 耳根烫若火烧,我背靠冰冷的墙壁,双眼水汪汪地望着师父,咬唇不说话。 “嗯,又不吱声。”师父手劲加重,语声淡漠道:“我的话都不愿意回答,看来是上次的棍子挨的不够。” 我闻言一怔,泪水夺眶而出。 师父突然松手放开了我的下巴,挑着我的衣领往下一扯,目光扫过肚兜包裹的一双丰盈,最后凝在肤质莹白的手臂上,淡淡瞥了一眼鲜红欲滴的守宫砂。 自我化形以来,左臂就有这个东西,芝麻粒般小小一个点,却平息了师父眼底的怒气。 “我没有和他做过那样的事……”我红透了脸,拉好衣领后退一步。 师父弯腰捡起那沓卷宗,语声依旧疏淡而漠然:“你走吧。” 我将红木高门拉开了一半,却定在门边不动。 沉默半晌后,我喉咙微涩地问:“师父……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蓬莱仙岛的芸姬……” 暖阳明光微盛,一缕缕穿过门扉照进来,越发衬得他白衣胜雪,眉如墨刻。 “怎么,她找过你?”师父嗤笑一声,冷冷淡淡看向我,“她说什么你都信,我养了你这么些年,没教过你要怎么长脑子?” “我听芸姬说你和她朝夕相对了三百年……” “那又如何。”师父侧目看了我一眼,忽然凉薄道:“不过芸姬确实没有你这般蠢笨。”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推开红木高门直接跑了出去。 当下辰时刚过,清亮的日光有些微的刺眼,透凉的冷风吹在脸上,我才想起来眼泪还没擦干。 长老院殿宇广阔,上百条回廊交错曲折,流水澈澈亭榭飞阁,我来回转了几个弯以后,发现自己真的迷了路。 碧瓦金阶,梳桐映槐影,除了间或听闻的几声鸟啼,四下都是冷冷清清。 水榭凉亭内,我坐在栏杆边的玉石长椅上,低头看清澈见底的明净溪水,和溪水中游来游去的肥鲤鱼。 “在看什么?” 我闻声抬起头,呆然片刻,轻声叫道:“君上……” 夙恒的身后站了几位长老和冥司使,甚至包括拄着拐杖的大长老,他们抱拳躬身行了个礼,而后默不作声地抬步离去了。 临走前,大长老白眉毛微挑,对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唇边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仿佛陡然洞悉了一切。 我觉得在这一刻,大长老好像就知道那些课业都不是我写的了。 长老和冥司使都走得不见影以后,我站起来扑进了夙恒的怀里。 他抬手搂上我的腰,低声问道:“刚刚哭过?” 我微怔了片刻。 方才用小镜子照脸的时候,已经瞧不出哭过的样子,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轻声回答道:“我只是突然有些难过。” 这句话说完,我双手勾上夙恒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他的侧脸:“但是现在已经好了……尤其是看见你以后。” 我松手站回原地,又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踌躇着问道:“和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有没有嫌过我脑子笨?” 夙恒低低笑了一声,凉悠悠的修长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漂亮至极的凤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光浅淡若敛尽山水月色,“怎么会嫌挽挽笨。” 他说:“挽挽漂亮又聪明。”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好听,只是在说这样的话时,甚至让我觉得耳朵会怀孕。 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耳根不知不觉地红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样觉得吗……小时候我娘亲都没夸过我聪明……” 夙恒揽上我的后背,忽然问了一句:“挽挽小时候,有没有在树林里走丢过?” “走丢过好几次,最严重的那一次失踪了快一个月。”我顿了一下,接着诚实地回答道:“那个时候我家附近有一片迷雾森林,我爹从来不让我进去……结果我调皮跑了进去,娘亲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后来爹娘就带着我搬家了。” 我抬头看着夙恒,“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答非所问道:“那日在天心湖边,是你第一次见我。” 我点了点头,随后又出声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一次……那一次你给我的衣服,还在我的柜子里。” 掌灯时分,凉风静郁,冥殿依旧金碧辉煌,澄澈灯辉映上了白璧梁柱,反衬出莹莹润泽的玉光。 我坐在夙恒身边,端着一小碗冒出腾腾热气的鸡汤,定定看着他提笔在宣纸上拆解咒法。 睿智的大长老大概识破了那些课业都不是我写的,傍晚差人往摘月楼送了一沓有关阵法和剑道的书册,让我在一个月内写一篇涵盖所有内容的心得。 我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抱着这些书,颠颠去了夙恒所在的冥殿。 结果他不但愿意帮我写心得,还让冥司使送了一罐鸡汤过来。 待到几本书上的咒法全部解完,竟也不过明月初升的时刻,窗外星芒渐露,拢着月色拂上窗纱。 “这里不怎么懂……”我伸手指着书上的一处咒法,指甲杠了杠那列字的繁复标注,“为什么要在玲珑杀阵的外面加上九珠结界?” “为了抵消阵法的魔性。” 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夙恒竟然凭空掌出了一个六十四斩玲珑阵,那残暴的阵角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玲珑阵又名祭血阵,众所周知,召唤玲珑阵需要用装满铜鼎的鲜血为引,再念诵连篇累牍的繁冗咒文,才能有三成把握造就一个玲珑杀阵。 我从来没想过,若是要徒手捏一个玲珑阵出来,需得用何等霸道的法力来支撑。 又是一片黑芒乍起,玲珑阵外缓慢覆上了一层九珠结界,阵中魔性陡然消失殆尽,再往后,暴.虐成性的玲珑阵色泽转淡,渐渐和九珠结界一同消融在随风摇曳的明灯光影中。 震撼过后,我默默喝了一口鸡汤压惊。 透窗凉风习习,吹来浅淡的菩提香气。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碗,就势往旁边一倒,十分顺利地枕在了夙恒的长腿上,“天冥二界的武学法道可以粗略分为咒文、阵法、剑道、杀式和五行术数,专精一个就能称为法道巅峰,可我觉得你好像对每一项都驾轻就熟。” 因为躺的舒服,我蹭了夙恒两下,才继续说道:“我看一本书都会觉得累,你怎么就能记住那么多东西……” 我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椅上,依旧枕着他的腿,却是更加正经地问:“教我学阵法好不好?”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练就了一身撒娇的好本领,但这个本领已经很多年没有温习过,合该是有些生疏了。 我还没掏出当年的劲头,夙恒就在我的脸上轻捏了一把。 月凉静夜,长灯生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得那双漂亮至极的紫眸深不见底,但闻他对我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   ☆、第22章 【番外】流徵一梦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 广袤无垠的冥界分为八荒十六地,各地管事的领主互不干扰,却也休戚相关,他们无一例外地臣服于位居王城的君上,每隔三日呈递一封奏章。 幅员辽阔的凡界则有生灵千万,芸芸众生织就十丈软红尘,而他们的轮回转世与六道命格,却都是由冥洲王城负责。 云波缭绕的天界广纳诸神百仙,每逢岁末朝会或者经法盛典,天帝陛下都会派遣使者下达冥洲王城,邀请冥君以及一众身居高位的冥臣。 总而言之,作为冥界之主,日常事务颇为繁多,肩负的担子一向很重。 作为下一任的冥君,夙恒从可以站起来的年纪里,就由他的父君极其严苛地教习武学和法力。 三界内皆以纯血龙族为尊,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到达巅峰法力之前,他们需要历经多少九死一生的劫数。 夙恒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紫龙,他自小基本是被天雷劈着长大的。 因为他的父君也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并不觉得历天劫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常常在夙恒刚历完雷劫之后,就将他捉来继续学习法道经咒。 好在夙恒无论学什么精妙奥义所需的时间都很少,即便是用极为复杂的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记载的经法要诀,厚重到冥司使递给他时都有些气喘的繁冗整本,他得心应手用不了两日。 夙恒的父君渐渐将冥界八荒的奏章交给他批阅。 檀木桌上的奏折时而几摞高叠,横梁下常有金玉宫灯明辉通透,同他一般十几日不眠不休。 平衡权术威压下属赏罚自如,最上位者种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他悉数校验。 此后夙恒的父君又给了他一张冥界的地图,修长的手指按过广袤的八荒地界,语声淡漠道:“切莫骄矜自傲,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次日夙恒独自离开了冥洲王城,他的父君和母后站在玉石高楼上看他的身影,还只是个俊美非常的紫衣少年。 他在各地四处游荡,华都名城,古镇农乡,常有垂涎他美色的女妖女魔各种疯狂地纠缠,有时甚至还有男妖跪在他脚下卑贱地求他赏赐一夜。 这些东西但凡碰到他的衣角,他都厌弃至极地觉得十分肮脏。 他走过各种惊世骇俗的暗黑森林和险恶峭壁,从最崎岖险峻的路径绕回冥界八荒时,却径直穿过边疆结界,走进了整个冥界的放逐之地—— 断祁荒原。 荒原内只有各种穷凶极恶的狂暴魔怪,和撕心裂肺的骇人嚎叫声,杀戮无休无止,纷战从未停歇。 白天总有沉闷阴森的乌云遮挡暗色的天幕,夜晚苍穹的那弯明月常年沾染血色的鲜红。 每日都有妖力强大的畸形凶兽魔怪,前赴后继地朝他撕咬过来,他在断祁荒原待了整整七百年,几乎屠尽了百万年来聚集于此地的强悍魔怪。 离开断祁荒原后,他踏入了冥界的禁地之一,传说中处处有幻镜的迷雾森林。 夙恒走进迷雾森林的第一日,就有一只白色的毛球撞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极为漂亮的白狐狸,长着九条雪白而蓬松的尾巴,一双狐狸耳朵竖的笔直,乌黑水润的双眼清澈见底。 据说上古时期的百年大战里,九尾狐一族便已经死了个干净,而后天冥二界百万年昌盛太平,却不曾有谁见过一只九尾狐狸精。 而现在,这只小九尾狐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后说了一句话:“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语声软软糯糯,甜如黏化人心的绵糖。 随即软白的狐狸爪子磨了磨地,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好害怕……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 夙恒站在原地,并没有回答这只小九尾狐的话。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吹过,树杈处陡然乍现一条几乎快成精的毒蛇,吐着红信,长约几丈,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地面上的九尾狐直冲而去。 然而狂暴的龙族威压骤然放出后,这条毒蛇就在瞬间被绞杀成了烟灰。 虽然整个过程很短暂,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慕挽还是被吓呆了。 待她回过神来,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夙恒身后。 甩掉一只小九尾狐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夙恒却从未想过要丢下她不管。 迷雾森林的唯一出路在东方,每一个月才开一次,他们往东走了几天之后,夙恒弯腰提起慕挽,将她抱进了怀里。 “再过十几天,你就能回家。”他低声说道。 怀中的小九尾狐在他衣襟处蹭了蹭,“可是我好饿……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三天……” “既然饿,为什么不早说?” 清澈的双目依旧水汪汪,这只小九尾狐这样回答道:“我怕你嫌我麻烦……会把我丢掉。” 他抬手布了个结界,将她放在正中央,“不会丢掉你。” 夙恒刚瞬移一步,侧过脸果然看到慕挽呆呆地望着他,眼看着就要哭了。 她以为他要走,并且不会再回来。 迷雾森林除了幻镜颇多外,其实和一般的森林差别不大,也有很多活泼可爱又好吃的小动物,比如野鸡。 夙恒没费什么力气就逮了一只肥野鸡,烤熟后放在了慕挽面前,然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扑向那只烤鸡,而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夙恒不想把她送回家,他想把她带回冥洲王城。 又过了几日,他们深入了迷雾森林的腹地,各式各样的幻镜交错林立,更迭着迷乱观者的眼睛。 幻镜内有仙云缭绕的天界美景,还有街巷市井的人间百态,更兼有冥界各地的壮阔风光。 慕挽站在不同的幻镜前,无比新奇地看着,漂亮的双眼明亮而闪烁,狐狸爪子都按在了镜框上。 最后她停在一面明静如水的幻镜前,看着镜中姿容倾城的绝色少女,呆然问道:“这是谁……为什么会长得有些像我娘亲?” “这是你化形以后的样子。”夙恒答道:“这面幻镜是预知镜。” 慕挽有些骄傲地摇了摇尾巴,“挽挽化形以后果然好看,就像爹和娘亲一样。” 言罢,她又转过头来望了夙恒一眼,“其实你也非常好看。” 慕挽在迷雾森林的中心地带玩了好几天,每日都有夙恒给她烤野鸡吃,还有深妙无穷的幻镜之景可以看,她过得非常开心。 待到最后一日,夙恒抱着她瞬移到了迷雾森林位于东方的出口。 巨大的石山遮天蔽日,却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这条缝隙就会完全打开,形成一扇浑然天成的石门。 走过那扇石门,就能离开迷雾森林。 慕挽在夙恒怀里打了个滚,显然还是非常开心,“马上就能见到爹和娘了,回到家还可以喝鱼汤和鸡汤,我还想告诉他们在镜子里看见了好多东西……” 她顿了顿,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不开心吗?” 夙恒看向远方渐渐聚积滚滚雷电的天幕,将慕挽放在了地上,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迷雾森林有个鲜为人知的特性。 除非法力登峰造极,否则在森林内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出森林就会忘记。 夜风空凉,四周好像静默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过了一瞬间。 “你还小。”夙恒浅淡低声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事都会记不清。” 慕挽低下头,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会,最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不会的,就算那些镜子里的东西都记不清……我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他低笑了一声,不再和她争辩。 不久,天际砸下一道骇人的惊雷,不偏不倚劈上了夙恒宽阔的肩,那道雷电粗如碗口,而夙恒本人却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 慕挽浑身一震,“你在历劫吗?” 狂风骤起,天边密云翻涌,粗狂的雷电成团聚集,拧成几道梁柱般的巨雷,骤然一声雷劈的重响,惊彻整个茫茫苍穹。 夙恒的法力早已达到至尊巅峰,而这一次的雷劫是他要经历的最后一次,因而比起以往的哪一次都更加的丧心病狂。 为了不让雷电误伤到慕挽,夙恒瞬移到离她几丈开外的地方。 他却没想到,她会惊慌失措地跟着跑了过来,“你要去哪里……你不出森林吗?” 粗如梁柱的闪电轰然劈下,夙恒化成了原形,紫龙腾空而起,在惊雷密布的长空中盘旋,一道又一道的巨雷毫无顾忌,悉数劈在了龙骨脊背上。 正是在这个时候,石门开了。 门廊的尽头,站了一对夫妻。 被乌云遮蔽的月光朦朦胧胧照下来,却还是能轻易地看出,无论妻子还是丈夫,都美的不像真人。 慕挽的娘亲冲进石门后,立刻抱住了这只小九尾狐,连声音都在发颤,斥责的话到了嘴边,都软成了女儿的名字:“挽挽……” 慕挽的爹本想狠狠打女儿一巴掌,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最后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挽挽,下次绝不能这么调皮,你娘都快被你吓出病了。” 直到被爹娘抱出石门,慕挽仍旧呆望着远方的天幕。 她说话的声音一向又轻又软,可是这一次却是卯足全力朝着天际喊了一句话。 夙恒从石门边疾驰掠过,听到那句话的回音还带着些许属于狐狸精的软糯。 她说:“我不会忘记你。”   ☆、第23章 泠青沼 冥界与人界接壤,有别于常年暖春的天界,向来都是四季分明。 转眼到了夏末,依照每年的惯例,几位在冥洲王城身居高位要职的长老和大臣需得动身前往冥界各地,明察暗访当地的领主是否忠于其职。 师父是今年出派的长老之一,他们临行前一日,我在宽敞的宫道上偶然撞见了他。 天光正盛,凉风如水。 他在我面前大概一丈处停住了脚步,眼眸微眯,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师父的身后跟着两排毕恭毕敬的侍从,他的腰间仍旧佩着一把重剑,白衣若流霜,扶风堪胜雪。 晨间的早风夹着雾气,吹在身上有微涩的凉意,我屈膝行了个礼,恭敬道:“师父。” “嗯。”他简单应了一声。 随后师父抬步便走,领着两列侍从与我擦肩而过,自始至终不曾多看我一眼。 他走了很久以后,我依旧怔怔然立在原地。 “咦,挽挽?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路边风大吗?” 我听到这娇俏含笑的声音,抬眸向前方望去,果然看到红裙摇曳的花令风情万种地晃了过来。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乃是从前没见过的新面孔,我心下估摸一番,觉得这大概又是她新纳的男宠。 花令手扶松散的发髻,慢悠悠驻足在我跟前。 正盛的日光将她的唇色衬得朱红若丹霞,她提起裙摆凑过来,媚眼如丝,在我耳边轻轻呵气道:“怎么了挽挽,瞧你这副惹人疼的小模样,难不成刚刚被谁欺负过?” 我耳根微红,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只是偶然停下来发呆。” “这样啊……”她半倚在身旁男子的怀里,柔弱的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般,“挽挽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好了。” “对了,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花令眼含媚色地瞥了我一眼,柔白的手指点在殷红的朱唇上,“方才大长老召我去长老院,同我说了一件重要的事——当然,此事与你有关。” 花令同我说话的时候,那男子目光惊羡地看着我,我仰起脸回视他,却听到花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挥手轻推了他一把,“忘记和挽挽介绍了,这是我新纳不久的男宠。” “模样看上去还算乖巧,打算这两天试试他伺候的怎么样……”花令眼波盈盈望向我,朱唇轻啵了一声后,嫣然而笑道:“要不要和我回凝花阁,我们三个一起找几种有趣的玩法?” “我、我不大会玩……”我被她火辣辣的目光看红了脸,转而问道:“长老同你说的那件事,方不方便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花令用手指勾起垂落耳际的青丝,宽松的衣领滑落一半,隐约露出白腻的香肩。 见我愣愣看向她,她脸颊飞起羞怯的红霞,眼角睨着我娇嗔道:“作甚盯着我不放……等我们到了人界,你有的是机会单独看我一个。” 我顿了一下,却还是机智地抓住了重点:“等我们到人界?” “对呀。”花令从袖中拿出一方绣帕,捏在指间转了一个圈,“大长老说,死魂簿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死魂之名,你不日便要动身前往人界,但念在你初登月令之位,他还是不放心让你独自前往凡间。近日冥洲王城的使者都比较忙,无暇伴在你身侧,而风花雪月四令中,除你以外,独我一个能抽出空来。” 她摊开手中绣帕,轻笑一声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挽挽去人界,我会一路陪着你,直到我们把死魂领回黄泉地府。” 我点了点头,随即翻出乾坤袋,将死魂簿拽了出来。 打开一看,果然多了一个凡人的名字。 只是书写那名字的笔墨浓重,看上去执念颇深,解起来很麻烦的样子。 我收好死魂簿,浅声道:“最迟明天,我们就要动身去人界。” “那就明天动身吧。”花令答道:“今天晚上,我想收拾东西。”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散漫地把玩手中那方绣帕,恰好一阵清凉的早风拂过,将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色方帕吹落了地。 我顺着那块落地的方帕看过去,居然望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右司案大人。 右司案大人左手抱着一沓公文,眸色微有清寒,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冷俊的面容依旧一派肃然。 “我最近一定是在走霉运,”花令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语声忿忿道:“怎么去哪都能碰到这尊阴魂不散的瘟神。” 被花令当作瘟神的右司案脚步一顿,驻足在那方落地的绣帕前,干了一件叫人吃惊的事。 他将那帕子捡了起来,然后—— 十分自然地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整个过程极为顺理成章,就仿佛他捡的是自己的手帕一样。 花令的脸倏地一红,面上尴尬之色更甚,片刻后,她轻笑了一声:“挽挽,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明日辰时我去摘月楼找你,我们一起前往人界。” 花令火急火燎地跑掉后,我走到了右司案身边。 “她走了。”我轻声道。 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仍旧静静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样陪着他站了一会。 宫道边有几棵茂盛的槐树,根茎茁壮,枝叶葳蕤,将夏末初秋的碧影映得深长。 右司案立在那幽深的树荫下,背影依然笔直,他从兜里掏出那块绣帕,缓缓问道:“你们明日要去人界?”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回答:“而且我觉得至少要二十天才能回来,因为这一次的死魂不是很好办。” 右司案闻言又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了一句:“我正要去冥殿。” 我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我也想去冥殿,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右司案大人侧过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温言道:“走吧。” 一路上,他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询问花令的喜好。 我倾囊相授,没有一点藏私地全部讲给他听。 说到花令喜欢喝蜂蜜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步,说到花令喜欢熬夜搓麻将的时候,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说到花令的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黄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为何要养小黄鸡?” 我双眼晶亮地将右司案望着,欢快地回答:“她说等小黄鸡养大了,就全部送给我吃掉。” 右司案嘴角微抽,像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等我们到达冥殿的书房,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冥殿书房的中央,站着包括师父在内的几位长老和大臣,正恭敬地对着夙恒上禀所见所闻,不过他们用的都是古梵语,我听不大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这样的阵仗,我转身就想跑,却被右司案拽住了袖口,定在门边不得动弹。 我定定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被我的眼神感化,迷途知返松开我的袖子。 结果右司案大人执迷不悟,硬生生将我拽进了书房。 书房内所有大臣和长老都愣了愣,只有师父的眸光愈加森寒,他面无表情地斜睨了我一眼,唇角冷然勾了勾。 夙恒的华座边有一把白玉高椅,正是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现下他伸手拉了那椅子一把,勾人的凤眸里仿佛有光华流转,语声低缓道:“过来。” 清凉的早风拂过,吹得窗外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整个书房内蓦地沉静一片。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色,耳根红透跑了过去,在那把白玉高椅上坐好,低下头观摩光洁如镜的檀木地板。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出书房,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按照冥界的律法,能坐在冥君身边的,似乎只有冥后。 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夙恒道了一句:“把手给我。” 我把椅子挪了挪,原本想挨他挨的近一些就把手伸过去,结果他揽上我的腰,将我轻而易举地抱进了怀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在冥君的腿上,但是这一次我格外紧张。 夙恒的左手掌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碧落石宝盒。 众所周知,碧落石乃是价值连.城的名贵珍宝,因为色泽纯净,质地温润,在天冥二界内极受追捧,堪称千金难求。 然而这样的宝贝却被用来刻了一个盒子。 宝盒开启的刹那,我震惊在了夙恒的腿上。 盒内的冥光宝石灿极炫目,嵌在精致至极的流银戒环上,浅淡的日光拂进来,将那金色的冥纹照得熠熠生辉。 我在看冥洲宝物志这本书时偷了懒,心不在焉地翻了前面三章,却也认识眼前的戒指分明是…… 冥后之戒。 夙恒牵过我的手,将这枚戒指戴在了我的食指上。 我慌忙将它摘了下来,塞回夙恒的手里,“我不能要这个……” 他接过戒指,放回了碧落石宝盒。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却不料他将盒子和戒指一并递给了我。 我捧着碧落石的盒子,心跳怦然加快,少顷,对着夙恒说道:“我明天就要去人界了,不能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找不到。”他挑过我的下巴,低头轻吻我的脸,“我下了咒结,盒子和戒指只会认你为主。”   ☆、第24章 静女其姝(一)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赵荣国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丞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境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抚摸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因为常有路人经过,谢家门前的石狮子看起来总是油光锃亮的。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谢云嫣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苍苍如碧的竹子,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双手端着玄元镜,默默看着镜中景象,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很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参悟道理。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往城郊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摸了摸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嫩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嗓音娇糯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 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并且脚印笔直的足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要做什么。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脆嫩的童声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需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感激不已地连连道谢,有人拿到手就转头而归。 在这群灾民中,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她拿着一节细瘦的竹杖,反复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嚷道: “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袋米粮而已,你们推脱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而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求求阎王爷行行好,让无常把我的魂勾掉,省的叫人瞧不起还嫌我吵闹……”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见状,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嫩的皮肤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的孙子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这少年怔愣了片刻,便从他奶奶手里夺来那一袋粮食,不言不语地递到谢云嫣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男孩子被他奶奶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了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却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不驳斥不赞同,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贵世家的谢云嫣大小姐,抽穗拔节成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原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谢云嫣同样出身赵荣清流名门的娘亲停下脚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角微有细纹,却掩不住笑意欣然,“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的风俗,是要在女子将到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 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都是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首先被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再然后还要有几道思虑良多的精细挑选,结果便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转着手中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眉眼与谢云嫣有七分相像,饱含笑意地看向她,“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的各位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清丽动人的脸颊此刻却微红如粉莲,她没有接话,因为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那位蓝衣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古调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潋滟波痕。 曲终人约见,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那位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颤有余音的琴弦,轻声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 魏济明笑得理所当然,他毫不避讳地看向纱帘兰舟内的绰约美人,语气和缓地回答:“泛舟琴音矜高自持,却又婉转清丽,手法娴熟老练,曲调却娇嫩滴水,除了平宁谢家的长女云嫣……” 魏公子隔船扔来一枚青松玉佩,低低笑道:“哪里还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姑娘。”   ☆、第25章 静女其姝(二) 赵荣当下的国君喜好美色,年轻时广纳后宫,到了自己行将就木垂垂老矣的年岁里,膝下已经有了十几个儿子。 谢云嫣的上一辈有她的父亲和姑姑,以及两个在赵荣都城的朝堂中为官已久的叔叔。 谢家清流之党秉承君意,一直效忠于王后所出的太子一派,虽然算不得太子.党内中流砥柱的人物,但也绝对是辅佐政务首屈一指的要员。 国君病弱之时的太子固位,需要的是不服就杀的铁腕强权。 但是这位赵荣太子,却是生来一副慈悲心肠,他从来不听幕僚谏言,至死不伤手足情念,和他排行第五的弟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生的。 太子身陷错综计谋被国君废黜以后,从前留下的仁德名望和积攒已久的储君积威,都使他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复辟希望。 然而太子殿下的五弟弟,接管政务铲除其余党的手段却狠辣残酷到让人心惊胆战。 除了血染都城的一场杀伐果断的肃清,这位五弟弟还觉得,比起毫无新意的杀鸡儆猴,他更欣赏摔玉震瓦,他需要几个极能震慑旁人的活靶。 比如在赵荣负有盛名,却无人敢动的平宁谢家。 即便是再雄厚的家世背景,在雷霆王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日的傍晚,平宁郡的谢府陷入异于往常的安静,谢云嫣的父亲收到了从赵荣都城寄来的出自他弟弟亲笔的血书。 当夜谢云嫣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已经莫名出了一层透凉的冷汗,而后她端着烛台挑开阁楼的竹帘,半夜里刀剑相撞妇孺哭喊的声音和她打了个生冷的照面。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手臂里,直到洁白的皓腕被掐出猩红的血来,她才方知这不是惊恐骇人的午夜梦魇。 素兰熏香的梨花木房门被粗暴打开,谢云嫣拿起锋利的剪刀,等到看清来人时却发现竟是她的姑姑。 姑姑的胸口有道狰狞至极的剑伤,此刻还在冒着泱泱不止的鲜血,将素染的纱织白衣浸透成了刺目的朱红。 她费劲全力说了一句话:“走,活下去......” 谢云嫣跪在地上扶她的姑姑,受了重伤的美人倚在谢云嫣的怀中,十指紧攥着云嫣的袖口,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云嫣,云嫣……你是谢家的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活下去……” 谢云嫣怀中美人那双往昔明媚的水眸开始无可挽回地涣散,曾经名冠平宁却终身未嫁的美人姑姑,在将死前挣扎而费力地喘着气说:“丁卫……丁卫……你终于来接我了……” 十年前的布衣街,有个名叫丁卫的画师,每日只卖画三幅,工笔堪称卓绝,又因本人风姿出尘,一度受到名门贵家的追捧青睐。 后来他自称所行有辱名门清白,站在奔腾的高江边跳了下去,尸骨不复。 可是丁卫跳江,在平宁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谢云嫣的眼泪滴滴落在她姑姑的身上,紧跟着就有手持铜剑的黑衣人走进了门槛。 谢云嫣默默无声地抬起脸来看着他,两颊的泪痕不仅没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减色,反而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楚楚动人。 那柄尚且没有沾染谢家人鲜血的长剑,在指向她颈间的时候骤然停顿。 朦胧的月光微微泛红,但谢云嫣脖子上的那块鲤鱼玉坠,却仍旧在晦暗烛火的照应下生出一阵温润的光泽。 眼前的十五岁少女云鬓杏眼芙蓉面,蒙着黑头巾的杀手却想起了多年前雪飘数月的苦寒之冬,同样有个挂着鲤鱼玉坠仿佛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女孩杏眼清澈地看着他说: “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当年终日寒冷潮湿的斗笠巷,清瘦的少年和他的奶奶在解开第三袋米的绳索时,发现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纯金手镯。 后来他的奶奶生了急病去世,他用金手镯换来的钱将老人下葬。 他一直记得她要来家里吃饭,饿到头昏脑涨也藏了碗精细的米粮,可他到底没有等来她,即便他等到了草鞋穿底,布衣磨破。 当他知道这世上有种善意的谎言时,他被人带走做了杀手。 而这一刻,他终于又遇到了这个让他从青涩少年时期就开始心心念念的女孩子,可惜也是这一刻,他知道若非他死,就是她亡。 长剑的指向变成了梨花木的房门,黑衣夜行的杀手背对着她说:“从西南角的后门走,那里没有人。” 谢云嫣紧抱着了无气息的姑姑,颤着声音道:“我要和爹娘一起走。” 持着剑的杀手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粗糙的手扒开了扯在姑姑身上的谢云嫣。 月色刻骨寒凉,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四下只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和阴森泛寒的剑光,血染谢府的屠戮仍在肆无忌惮地继续,他压低声音同她说道:“你没有爹娘了,但是你要活下去,别怕。” 他本想抱她一下,如同许多场梦里曾经反复出现过的那样。 可是他正持着厚重而锋利的长剑,他不能抱着她,他若把剑放下,他就不能保护她。 昏暗的月光洒在西南角的后门上,身着云纱长裙的谢云嫣在宵禁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跑,而后乌云蔽月,本就还有些料峭春寒的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拔凉夜雨。 这一晚明为宵禁,可是满门的屠戮却没有引来一位官府的救兵。 谢云嫣并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绝杀平宁谢家,然她现在却也明白,既然身负祸害,她绝对不能去往日交好的平宁贵家门阀,平白无故害了别人家。 天大地大,竟是无处有归家。 我握着镜柄的手同样凉了下来,这种一日之间家破人亡天崩地裂的无助,我也曾经感受过。 宵禁长街尽头的小巷拐角,谢云嫣靠着墙壁淋在雨中站了一夜,她从痛苦至极地佝偻着背哭,到无声地站得笔直,也花了整整一夜。 黎明起色,乌云渐开,客栈里返程的定齐国商队途经长街转角。 谢云嫣在长街拐角里站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她要找的人。 领头骑马的蓝衣公子,在拨云见日的雨后清晨,看到了一位浑身湿透曲线毕露倒在他面前的清丽姑娘。 魏济明抱起高烧的谢云嫣时,她的袖口滑出一块尚有余温的青松玉佩。 恍惚中谢云嫣听到有人极为眷恋情深地在叫她的名字,这个声音极为温柔动听,一遍一遍地叫得她生出一种,仿佛自己失去了一切还有这声音的主人来任她倚靠的感觉。   ☆、第26章 静女其姝(三) 定齐国地处赵荣国以南,雨水丰沛,四季明媚,却是各处多山。 多山使之易守难攻,却也因此少田欠耕,因而历代国政都是看重农商,提拔武将,却向来轻视文理,因为文字与纸笔,不能给他们带来最直接的利益。 定齐国常与周边诸国互通有无,以此来弥补不足。 而定齐国都城上京的魏家,因为同各国交道买卖甚广,跻身都城的豪奢富贾已有十余年,正是上京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个世上有样一种男人,他不仅年轻俊朗,文武双全,出身优良,富贵无边,最为要命的是,他居然还尚未娶妻。 这种男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已婚妇女恨不相逢未嫁时,让未婚少女心念君兮君不知,猜想能与他缔结良缘的该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女子。 魏济明就是这种男人,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个相当挑剔的人,他的母亲给他悉心准备了好几桩婚事,却都被他一一推拒。 只因他想娶的妻子,定要出身绝佳的清贵名门,自幼娴熟礼仪与六艺,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当然也必须殊丽貌美。 可惜整个上京都城的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满足这么严苛的条条框框,而邻近的赵荣国平宁郡,却有一位条条应准的谢大小姐。 作为一个自小被家族培育的挑梁生意人,魏济明坚信没有啃不动的骨头,自从到了赵荣国的平宁郡,他便日日派人蹲守谢家门庭,只等谢大小姐出门,来个不经意的偶遇。 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伺候的仆从恭恭敬敬,簇拥的美人雪肤云鬓,她的马车不见丝毫雕饰,只有碧湖画舫上有浅浅雕刻的幽兰纹理。 湖上水风吹起了纱帘的一角,魏济明清楚地看见了美名远播的谢云嫣,扔出玉佩之前,他都只感到满心的惊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魏济明在离开平宁的前几日,曾经带着繁重的聘礼单去谢府上门求亲,却被委婉地谢绝了心意。 他那时只知道谢家不纳妾,谢女只为妻,却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不与商户门庭联姻的规矩。 他当真是拜服平宁谢家。 然而经商之人必定要有几条来往官场的暗路,魏济明收到平宁某官突然的来信,告知他谢家已然穷途末路,让他清者自清。 这下魏济明当真觉得自己同名动平宁的谢大小姐是注定缘浅,但是作为一个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生意人,他不想天上居然会掉美人。 返回定齐国所需的旅途劳顿,喜欢骑马的魏济明首次选择坐了马车。 浑身湿透的谢云嫣被他扒光了全身的衣服,谢大小姐的肤质白皙剔透,魏济明给她换衣服的时候,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怀抱着谢云嫣的魏济明,听到回访而来的探子同他说,平宁谢家在昨晚被一夜灭门。 于是他双手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在昏迷的谢云嫣耳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见她有了反应,心中怜惜之意更甚。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要娶她。 魏济明将谢云嫣带回魏府之后,出手极其阔绰,高价请来了几位上京城最好的大夫,用最昂贵的温补药材给她治病。 谢云嫣醒来的那一日,周围有两个服侍的婢女,其中一个见她坐起,立即去报了信。 魏济明风尘仆仆地从魏家店面地赶回了魏家府邸,眼见谢云嫣芙蓉面上一双楚楚杏目水润汪汪,看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于是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极为柔和,他同她说了很多脉脉情深的关切话。 他第二次去看谢云嫣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边校准房内书册上的别字错行,她的字迹极其工整,笔风秀丽又隽永,一笔一划都优秀到可圈可点。 见到魏济明,谢云嫣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中的毛笔溅出了几块细小的墨点。 魏济明看向那些比定齐国当朝史官写得还要出众的字,满意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看向她,“你大病初愈,做这些干什么?” 谢云嫣历经高烧,语声尚且喑哑:“云嫣承魏公子救命之恩,望能报答一二。” 魏济明开怀笑了几声,他紧握着她的纤纤玉手,缓声问道:“救命之恩,你以身相许如何?” 谢云嫣扯出被他攥住的双手,扶椅直直跪下,她看着他的双眼说:“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云嫣愿长伴公子身侧,但请公子准我按赵荣之礼守孝一年。” 魏公子大方地同意了,此后他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母亲,魏父几年前因病辞世,魏济明的母亲听闻儿子将谢家嫡长女搞到了手,感到十分惊讶。 魏母本是个芝麻文官的庶女,心中十分仰慕那些清流世家,即便知道谢家遭逢离奇的不幸,她对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云嫣姑娘,仍旧没有半点排斥之意。 云嫣姑娘也果然如魏济明想要的那般,柔顺贴心又完美。 她侍奉在魏母左右,教习魏济明庶妹们的课业,编校魏家藏书里的错处,甚至还是心法算术的一把好手。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娶她。 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很快,魏济明成婚的消息遍历了上京,接到请帖的达官贵人众多,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新婚当夜芙蓉春.宵,红被翻浪,烛火明灭,一夜缠.绵。 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玄元镜是一面有节操的好镜子,该快进的时候快进,该模糊的时候模糊,魏济明和谢云嫣洞房花烛夜的这一段,只有一片影影绰绰。 第二日清晨,谢云嫣全身酸痛地起身,魏济明在一旁拉过她的皓腕说:“我知道你们谢家的女婿不可纳妾,你来谢府之前,我曾有两房侍妾,都送去了别庄嫁人。作为我的妻子,你还要参与魏家所有的账务,云嫣,我不会瞒你任何事。” 谢云嫣回头看着魏济明,披衣下床对他行了定齐国的妻对夫之礼。 魏家的账目繁多,到了魏济明这一代,因为往年的不断开张新铺却未曾仔细统筹,生了许多死账和空账。 谢云嫣并不怎么会看账,但她胜在勤奋好问,自小又精通算术,不用算盘就能准确心算。 而在魏府的这一年又各处耳濡目染,账本弯弯绕绕也能转过来,她埋首在书房一个月,写了指节厚度的变更稿,又反复删改,变成了十几页。 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己才刚刚开始看理魏家的账务,担心定齐的诸多规矩会被她冒犯,最后只总结了算法摘要,手笔薄成了一张纸。 她将整理完的账目和那张纸交给魏济明的时候,她夫君的身形有些发颤。 魏济明一手的账本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的怀抱急忙而热切,被他紧抱在怀的美人谢云嫣,有些喘不上来气。 魏济明摸着她的长发,鹣鲽情切地柔声说道:“云嫣,我的云嫣,能把你带回家,是我求了多久才得来的运气。”   ☆、第27章 静女其姝(四) 这一年初夏,魏济明出远门的前日,谢云嫣感到莫名的不安。 夜阑人静时,锦缎床帐内,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口,用带着平宁软调的声音轻缓说道:“济明,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魏济明笑出了声,他伸手揽上她的雪背,声线宠溺地回道:“一万两的单子,我定要亲自走一趟。云嫣,你是不是怕我不能陪你过十八岁生辰?你放心,我定会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谢云嫣静默半晌,接了一句话:“肃岗之地多盗匪,你这次去,多带一些护卫。” 魏济明这一整天都在为出远门而奔波准备,方才又使劲浑身解数和谢云嫣颠鸾倒凤,现下早已有了困顿的倦意,他简单地应答了一声好,揽着她的肩就去会了周公,而谢云嫣虽然闭着杏目,却是一夜未眠。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过得尤为漫长,谢云嫣每日在画纸上精细描摹一朵祈福花,待她画完第四十朵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站到门前为她报信。 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 谢云嫣不用打扮就足够出众,她这日穿了一身浅樱色薄裳,云鬓花颜蔷薇钗,远看近看都是一道不忍亵玩的殊丽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谢云嫣这般德才美色,倒真让人感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位千里挑一的美人行至花厅,看到魏济明站在正厅中央,魏母坐在堂上。 然而魏母却是铁青了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双手撑在拐杖上不发一言。 见到谢云嫣前来,老夫人愤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陈年乌木的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沉郁的闷响,仲夏本该炎热,而这一下响动,却敲出了谢云嫣的心头凉。 魏母锁紧眉头,看向厅中央的魏济明,“济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云嫣开口。我年纪大了,没有你这样丢得起脸。” 谢云嫣目光茫然地看向魏济明,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了个明艳动人的娇俏姑娘。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仰起脸来对她笑,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姐姐。 谢云嫣一身薄樱色百纱裙,高挑的身形站得笔直,一双杏眸水波盈盈,定定望着魏济明,却没有说一个字。 魏济明回视着她,声音里却不见任何起伏,平静如水地同她说道:“这是康王的独生女儿连歆郡主,我在肃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定齐国当今的王叔,在北部边疆平叛十载,前段时间才启程返回上京。 返程的路上,被康王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也即刚满十五岁的连歆郡主,吵着闹着非要骑马,怎知那马突然受惊,一骑绝尘了十几里,遇到了魏济明一行。 魏济明喜好骑马也极善驭马,于是这是一段英雄救美没有新意的话本。 连歆郡主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扬起了小巧圆润的下巴,目光放肆地看向谢云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谢云嫣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连掌心都出了潮湿的汗,可她不仅没吵没闹,还用十分平静和缓的声音回道:“妾身知道了,这月的账本已送入书房,您可要挑个时间过目?” 这样尊卑分明的自称与他谓,谢云嫣从前并没有使用过。 如果她还有着不能被冒犯的清贵家世,俯瞰市井的世族身份,连歆郡主在抢男人这方面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偏偏她还没耍什么手段,这只是她自小养成的教养,在愤怒的时候冷静,在绝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为进。 不过这些做得再好,终究抵不过郡主二字。 连歆郡主的父亲,也即定齐国的康王,不日便上奏定齐国君求取这门平妻的亲事。 虽然国君在殿内看到奏折的时候,深深觉得他叔叔是在陪女儿胡闹,又陷入了万一自己女儿长大以后也这么造孽该怎么办的烦恼中,却还是亲笔将奏折批了下来。 在定齐国,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还是给准女婿求来了一个上京监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惯例,上任前一个月要去南部纺织局开阔眼见。 魏济明哪里用得着开眼界,他甚至可以将纺织的工序倒背出来,却不得不领着圣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临走前,他都没有踏进谢云嫣的房门一步。 整日吃斋念佛许久不曾出门的魏母却在他走的那一日,推开素兰梨花木的房门,拄着拐杖搂着谢云嫣说:“好孩子,别难过,娘会护着你的。” 可惜事实证明,魏母护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门庭的魏济明这一脉,还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系旁支。 魏济明走后不久,魏家族长领着正系旁支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魏济明的家门,无子不允纳妾一条条罗列出来,就要废了谢云嫣。 定齐国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轻女子,一般都会被亲族再嫁。 谢云嫣得知自己要再嫁,仍旧没吵没闹,她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在木梁上悬挂白绫三尺,将纤细的脖子伸了进去。 哪知她刚把脖子伸进去,胃中就一阵恶心干呕,心里便有了让她撼然的猜想。 所谓才女,恐怕就是像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才女谢云嫣小的时候,还跟着姑姑学了些岐黄之术,粗略把脉一看,竟然自己诊出了喜脉。 她扶着床沿坐下,汗湿的手心反复摩擦着脖子上的鲤鱼玉坠,终是镇定了心神,将梁上白绫解了下来。 谢云嫣嫁给了魏氏位于城郊,基本不来往的旁亲张家。 有幸娶她的人,却不幸是个病弱到终日卧床的少年,不过张家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人口十分简单,除了谢云嫣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之外,只有这个夫君盲眼的母亲。 魏济明返京的时候,整个魏府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张灯结彩。 魏济明的母亲为着没有护住谢云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点就见了阎王,此时正昏迷于别院的床榻,辛劳悲苦地养着病。 连歆郡主搂着魏济明的身体,甜甜地同他说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气,你说对不对?” 魏济明笑得温润,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柔声回答:“自然是福气。” 上京城内常常能听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宠爱的事迹,贵族少女与俊美夫君,他们在上京湖内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济明和连歆郡主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谢云嫣却在张家过着举步维艰的清苦日子。 她被绑上轿子的时候,全身只有发钗和手镯算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底层的贫穷,将钗子和手镯典当之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更艰难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张母和她儿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谢云嫣来他们家第一日,盲眼的张母便拉着她的手说:“这么滑的一双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来了……” 破败的平房中,张母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藏臭了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里。 夏去秋来,苦寒之冬,谢云嫣挺着大肚子在平房的门院里,侧身洗着麻布衣服。 她的脸因为浮肿不见往日的美貌,给浆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挣得五文钱。 她搓洗麻衣的时候,娇嫩的手背被苦寒冻掉了一层皮,撕扯的瞬间,她却不觉得痛。 除了谢家被灭门的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开春回暖,百花吐蕊,谢云嫣难产了一夜,将破旧的棉絮扯成了一块块血团,终于生下了猫一样娇弱的女婴。 谢云嫣挣扎起身,自己剪断了脐带,盲眼的婆婆颤身端着刚烧好的沸水,兑了半盆凉,试过温以后送进门来。 老人家听到女婴哭声,喜笑颜开地说:“我也有孙辈了……” 她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对瘫在床上的儿子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为久病而苍白的面容漾起了异样的微红,他撑在床上静默半晌后说:“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过去,平房中依旧飘满了病床前的药香,却因为女婴的哭笑而有了勃发的生机。 谢云嫣给她起名叫常乐,常乐常乐,常以为乐,这是多好的名字。 常乐极为聪明,刚满一岁就会认人叫人,一声软和不清的娘亲,让谢云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又展开了来。 常乐扒在卧榻少年的床头,叫得一声爹,让那少年打翻了药碗,随即定定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你爹。” 身价高昂的魏济明为了爱妻一掷千金,给连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丝绞玉的百花首饰,这一整套光彩夺目的首饰在蝶妆阁展示的时候,谢云嫣正巧跨着破竹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集市口捡来的菜叶。 谢云嫣途经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涂抹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 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一岁的女儿,她心中蓦然一热,忍不住远远叫了一声济明。 魏济明步履一顿,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连歆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魏济明终是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 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提着菜篮子的手都握得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其实并不是特别苦。 却不想魏济明刚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 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 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的叶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赶来菜市,正是为了捡这些可以入口的菜叶。 却在此时,听见魏济明开口道: “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谢云嫣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再捡菜叶。 缓慢地站起身以后,谢云嫣对着他点了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形依然纤细而高挑,走路的姿态仍旧绰约而曼妙,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   ☆、第28章 静女其姝(五) 玄元镜的最后一幕,发生在这一年的仲春。 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美名一度撼动平宁郡的谢云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 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 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 谢云嫣怀孕和做月子期间,都没有得到恰当的调理,还受过很多次的风寒,她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照顾女儿和张家母子上,过度的操劳与贫苦,终是让她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绞痛。 她原本莹润透红的面颊,如今常年显现着虚弱的苍白。 一整条喧闹的集市街,只有谢云嫣从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干净到磨白,摊饼的分量只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头客。 清流贵家嫡女与豪奢商门公子的独生女儿谢常乐,终于有了平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新棉衣,不用再穿麻布袋改成的旧袍。 张家卧榻少年的药也没再断过,他们家的炉灶里,也终于每天都能升起热饭的炊烟。 日子好像比从前好了些,可我看到的谢云嫣,却已经尽力到几乎油尽灯竭。 谢常乐在满是石子的小院里跌倒,不小心摔破额头的时候,谢云嫣刚好卖掉了今天的最后一张饼。 云嫣回到家门口,常乐还在用袖口擦着额头泱泱不止的血,这孩子的面貌眉眼像极了魏济明,可是性子却得到了平宁谢家的真传。 摔得这么惨烈,她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更别说哭。 直到看见娘亲回来了,谢常乐才抿着嘴说:“娘,我不疼。” 云嫣放下担子跑到她面前,抬起她那张稚嫩煞白的小脸,才发现那道口子划得极深。 当夜谢常乐发起了高烧。 谢云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边,然而常乐却开始说胡话,说着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胡话。 粉团一样的谢常乐迷迷糊糊地说:“娘……他们说我爹和你……生不出来我……还说我是野种……” 云嫣用麻布浸湿了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买回来的药,被常乐吐了个精光。 她摸着常乐被汗湿的头发,用所有母亲对病中孩子的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乐乐是宝贝,乐乐是娘的宝贝……” 她的声音还是那种平宁软调,在赵荣出了名的醉人燕语。 可是我听在耳边,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清。 照顾了常乐一天一夜的谢云嫣,看到女儿退烧好转,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然而她孱弱的身体,却并不能经受这样的担心忧虑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死期,本来应该在常乐醒来的那一日,累极后死于突发的心绞痛。 前来此地的无常并没能勾走她的魂魄,阴曹地府的无常来了几批,谢云嫣甚至还能强忍着病痛去街角卖摊饼。 常乐额头上的伤口很长,谢云嫣比平日里更加早出晚归,她在攒钱买药堂昂贵的雪玉膏,专治划破留下的狰狞疤痕。 玄元镜幻化而止,往昔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和花令站在张家平房门口的时候,谢云嫣这一日的活刚刚结束。 常乐坐在门边等她的娘亲回来,她远远看到了谢云嫣以后,立刻像只灵巧的小燕子般飞扑了过去。 谢常乐抢过她娘亲担子里的重物,走一步歇一步,一路晃晃地挪回家。 我在凡人面前用了障眼的隐身法,谢常乐路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后退,于是她直接踩到了我的脚。 常乐浑身一僵,显然感到了不对劲。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谢云嫣,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挺直着背走进了门去。 真是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看清了走过来的谢云嫣,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执念,才生出固执到不可被无常牵走的魂灵。 然而看完她的神智之后,我手扶他们家破败的门框,望着谢云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心绪一阵纷乱,以致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说,她的灵魂只是过于干净和沉稳。 我本以为,在经历过这样的灭门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贫之悲后,谢云嫣的魂魄中该是有着浓浓入骨的怨恨与悲苦,郁郁到全然不能解开的深深执念。 可是我看到她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仇怨的杂念,那里平静地像是一汪纹丝不动的镜湖,哪怕扔下再大再沉的巨石,都能回复到宁静镇定和安稳如初。 谢云嫣唯一的认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并且她可以撑下去继续走这条路。 这是她的救赎,她走投无路的支柱。 可是无论什么事,至少要有个符合实际的限度,人本血肉凡胎,过于坚韧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要带走她,其实只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所向披靡,她早在灭门离乡和清寒贫苦中,将自己反复煎熬到筋疲力尽。 花令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挽挽你说,我们要不要让谢云嫣的女儿再次重病?” 他们家的晚饭热香飘散了些许,我想了想开口答道:“不能对她的女儿下手,为母则刚,谢云嫣的女儿有事,她的意志只会更加坚定。” 我总觉得魏济明很有些不对劲,若是他一边对谢云嫣心心念念,一边和连歆郡主缠缠绵绵,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他为什么做得那么很绝,闹市华道边他说出来的那番话,初听时只觉得他是个渣,后来却想到,他怎么知道谢云嫣生了孩子? 明灯高挂的魏府,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对面号称上京城第一妇科圣手的老大夫,给年轻明艳穿着一身朱红华衣的少夫人诊脉。 随后这位妇科圣手叹了一口气,说了些劝慰安抚的话,又开了些补气养颜的普通方子,默默背着药箱走出了门。 宽敞明亮的内室里,连歆郡主狠厉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噼里啪啦响彻一地之后,她又狠狠地扇了侍女一巴掌。 连歆指着那侍女,怒极攻心地高声叫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来的大夫都说我不能生!你这个下.作的贱人,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也打到不能生!” 侍女肿胀着脸面,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 连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往侍女身上狠狠砸去,那花瓶碎了,人却没有砸中。 连歆又撕了墙上的字画往侍女身上摔去,不巧字画直接被撕烂,厚重的画轴也没有碰到侍女的身子。 连歆郡主气急败坏,从我身边那堵墙上取来了长剑,她拔不出来,直接甩着剑柄往侍女的头上打,可惜还是有些偏颇。 侍女看她怒发冲冠,简直快要杀人了,顾不得求饶命,跌跌撞撞急忙跑出了门去。 方才那些东西之所以砸不中,都是因为我在一旁做了手脚。 连歆郡主已经造了这么多孽,除了毁人姻缘,还有虐打侍女,如果她今晚不小心直接打死了侍女,死后堕入地府该是会被判个油煎之刑。 然而无论如何,那位侍女都是无辜的。 我充满善意地为连歆避免了日后的油煎之刑,她却还如此生气,她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为了生孩子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些徒然的无用之举。 我看过连歆郡主面门上的命脉,发现她此生都不会有母子缘。 只是那条母子线歪歪扭扭,盘盘曲曲,这是被人改动过的痕迹。 我想起刚进入魏府的时候,四下都有蒙面的黑衣人,起初我以为这是杀人放火道上混的弟兄们,后来发现,这都是康王军部的属下。 这种父爱其实不大容易理解,因为怕女儿受到一点委屈,就用尽了各种手段,将她牢牢护在无人敢逆的金钟罩里,给她披上一层强权霸势的铁布衫。 可惜即便是在这样谨小慎微的保护之下,他的宝贝女儿还是被人下了终身不孕的虎狼之药。 魏济明回来以后,我在他繁乱的思绪里一点点翻,才翻到了连歆郡主入门之前,魏家盛办的那场夏日花宴。 那时康王殿下的密探还没有进府,那一日魏府门庭若市宾客不绝,亭园内藕塘连叶,荷花成片。 魏济明有好几位庶出的妹妹,已经全部嫁了出去,魏府办那场花宴的时候,魏济明最小的妹妹首次回了门。 这位娇美的庶妹嫁了个年过三十的大夫,她站在她哥哥的身边,看起来温婉静娆,却不可貌相地从怀中拿出了让女子绝孕的狠药。 这位庶妹看着哥哥,双眸闪动地说道:“康王有本事用魏家上下胁迫哥哥这样做,我就有本事弄到定齐严禁的虎狼之药。” 定齐国因为地广人少,严禁任何商队或者大夫持有绝孕药物,一经发现,满门获罪四邻连坐。 在定齐国弄到绝孕药,是件不仅麻烦而且困难至极的事。 魏济明接了过来揽在袖中,看向花叶连绵起伏的荷塘,答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嫁给那个路过上京的边镇大夫。” 妹妹笑得盈盈带泪,她说:“哥哥,你明明知道有人比我苦得多。” 回忆渐渐淡去,那只要一点就可以见效的药,在与连歆的新婚之夜里,被魏济明下了整包。 他想下的不仅仅是绝孕药,他想让她死,被豺狼入腹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可是魏家上下满门四百多口人,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他不能赌。 魏府每日都有德高望重极擅解毒的御医给连歆郡主把脉,可惜这位庶妹拿来的东西十分了得,靠脉象确是断不出来,能望闻问切出来的,只有连歆不能有孕甚至不宜合房的宫寒之体。 我终于知晓了魏济明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日夜都有康王派来的人,他几乎是用尽了暗道才知道谢云嫣的境况。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在哪,却不能去看她们一眼,只因他没有能力同握有军权的王叔抗衡来护她们周全。 他曾假装无意,乘着马车路过谢云嫣的门前,马车帘外是苦寒的冬天,他看到她挺着肚子还在搓洗麻衣和粗布。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却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拽脱了臼。 魏家有个藏宝的高阁,密探汇报的是魏济明常常将自己关在里面数钱。 而事实是他根本不会再数钱,从前他看重的财富,不能带给他珍视的人丝毫好处,而今他一看到账本,胸口就能抑郁出一口血。 他的云嫣,他引以为傲的云嫣。 他从赵荣平宁郡带回来的让他每时每刻都怦然心动的美人云嫣,他到底把她丢在了哪里。 高阁下有密道,暗探每日告诉他谢云嫣过得如何,他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知道住在她旁边的浆洗房掌柜,就是康王的直系下属。 魏济明家财万贯,却不敢给心尖上的人和亲生女儿送一分钱。 因为康王只有知道谢云嫣过得不好,才会略有怜悯地让她活下去。 魏济明能做的,只有让药店老板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谢云嫣药品,在她冬日买的棉衣中偷偷夹了鹅绒,在她夏季买的麻布中参了蚕丝。 谢云嫣在街口卖那其实味同嚼蜡的粗糙摊饼时,他收买一批批的人光顾她的门面。 魏济明每晚都不在魏府吃饭,他总是在离谢云嫣卖饼那条长街最近的商铺里,将她的摊饼当成晚饭。 一条长街宽不过七丈,他却走不过去。 于是那样难以入口的摊饼,就成了他系于心间的所依。 他从来没有想到,锦衣玉食华屋良居,骄阳清月宝马雕车里养大的谢云嫣,竟然可以做到那些。 可她每做到一点,他的心头,都疼到滴血。   ☆、第29章 静女其姝(六) 我从魏府走到张家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上京突然来了场黑云压城的瓢泼大雨。 谢云嫣所在的平房,刮风下雨便会四处漏水,凄风苦雨交替间杂。 小孩子夜里一般都睡得很熟,但是清寒雨夜中的谢云嫣,一晚上定会醒神几次,确保破旧的棉被紧盖在常乐身上,唯恐她着凉。 我站在她们面前,却感到那阵雨的中心愈加往谢云嫣所在之地靠拢,血月剑紧跟着有了轻微的晃动。 活人阳气甚重,不能给妖兽魔怪任何助力,掌控死魂是唯一的捷径。 而谢云嫣这样罕见的死魂,其魂魄透彻到毫无杂念,若能将其心智掌控,无疑会使法力提升一大截。 透过窗外的密雨,我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蓑衣女人。 强烈的魔气透窗刮来,显而易见,那蓑衣女人是只年岁不小的魔怪。 花令侧过脸看向我,眉梢一挑低声开口道:“要不要我出门杀了那个丑八怪?” 我握着血月剑回答:“不用,她看不到我们,等一下再动手。” 那只魔怪顺着一阵撞开房门的风走进来,在谢云嫣面前陡然现身,窗外一道灰白的闪电劈过,谢云嫣惊觉坐了起来。 谢云嫣看到面前站着的陌生蓑衣女人,用棉被将常乐盖了个完全,她挡在常乐身前,语调平静低缓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斗笠将魔怪的整张脸全部挡住,只在一道白过一道的闪电中显出模糊而可怖的轮廓,她低垂着死气沉沉的脑袋,声音却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谢云嫣姑娘,你现在沦落成这幅模样,到底是因为谁呢?” 见云嫣没有回答,她接着嗤嗤地笑道:“若是没有当年谢家的满门灭口,你还是赵荣国平宁郡的清贵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将你害成这样?你想不想,让当年派出杀手的五皇子,一个人凄惨地死掉?” 她停顿了一下,低着头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我帮你杀了赵荣当今国君,你说好不好?” 所以说不能听信陌生人所言,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若是追根溯源,那谢云嫣的一切苦难与不幸,的确开始于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雨夜。 但是这个扯谎的魔怪真是十分风趣,倘若国君有那么好杀,天界那位负责守护国君的紫微星君又怎么会一天忙到晚。 谢云嫣的手护在常乐身上,看着魔怪道:“五皇子当政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为什么要帮我杀他?” 那身着蓑衣的魔怪沉声一笑,紧跟着接话:“你难道不想报了灭门之仇,不想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谢云嫣的手恍惚中好像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低声答道:“他死,我亲者不能生,他生,赵荣百姓有生。报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过,可他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好过。” 谢云嫣水润的双目泛起涟漪微波,清丽苍白的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安宁,她抬眸紧盯着魔怪,压低声音继续道:“此外,我猜你并非凡人,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被雨沾湿的斗笠上抬,骤然露出有半张脸那么大的骇人巨口来,那个大嘴女魔嗤嗤笑着说:“不愧是我看中的魂魄,今天一定要将你的魂力......” 她那树枝一般的枯爪伸向谢云嫣时,被我用血月剑一把砍下,魔怪尖利地嚎叫出声,使劲甩出另外一只爪子来。 此时原本在熟睡中的谢常乐,无可避免地被这样的响动给吵醒了。 我破了障眼的隐身术法,在房内和那魔怪打了起来,常乐那双黑亮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让我因怕吓到小孩而有些紧张。 缠斗几个回合后,血月剑直接刺入蓑衣之后的心脏,花令跟着放出解除瘴气的云雾,长了张血盆大口的魔怪,就这样被化成了几道青烟。 然后我想起来,常乐和谢云嫣好像还在旁边看着。 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们,诚恳地胡说道:“贫尼隐居深山已达数十年之久,近来贫尼一直在设法收复这只魔怪,深夜有碍施主歇息,叨扰了。” 我庄严地迈出门槛时,却听到年仅三岁的常乐软糯着声音问她娘道:“娘,为什么那个姐姐头发那么长,长得又那么漂亮,还说谎骗我们她是尼姑呢?” 淅淅沥沥的雨点中,我闻言差点跌了一跤。 云开月明,天边微霁。 我回想起谢云嫣的话,却几乎要觉得她油盐不进。 可是很多人的坚强,不过是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虽然动不了定齐的国君,却能陷害定齐的康王。 来人界之前,我在冥洲王城的督案斋里查阅了上京城所有臣子的寿命,找到了一位死在当下的高位官员。 上京城人口众多,我只想要这样一个死者,死前有着能得到国君注意的特殊身份。 这位高官的家属在整理其遗物时,于只有死者和妻儿知晓的密盒中,发现了厚厚一沓的信件,每一封拆开来看,都是没有落款的匿名。 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都狂妄至极地穷尽所有威逼利诱的手段,希望收信者可以投靠更年长睿智的明主,而非乳臭未干的小儿。 而最后一封信,更是以破罐破摔的语气威胁道,若不按照之前所言明的指示去做,一家人恐有性命之虞,倘若迟迟做不出决定,奉劝收信人不如在月末之前,来个干脆的自我了断。 读了信的遗孀和嫡长子,连夜将所有信笺送入了宫里。 刚看完儿子女儿方才回到主宫的国君,对着明烛将所有信件仔细看完,便将它们烧了。 次日的言官上谏,出言七日前几位王族当街驰马,于闹市撞人,伤及妇孺有八,有辱王家颜面。 这位言官,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好人家,他虽然今年七十古稀,但是还有一颗红彤彤的匡君辅政的心。 可惜他每日下朝之后,便在书房一心钻研古文先学,所知道的时事大都来源于家人告知,在家人那些或隐瞒或美化的消息包围之下,他已经好久没有谏言过。 然而七日前的事今天才拿来说,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康王当下就立刻出声,疾言厉色地训斥言官,态度是很明显的狂放倨傲。 几个身居高位的朝臣跟着附和几句,国君说了些场面话,罚了那些王族的俸银,此事便这样轻轻地揭了过去。 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件,虽然没有一件直指康王,但他的性格实在很配合我。 或者说,他可能本就适合在平叛之地用直来直往的方式达到目的,而不是在深水井冰的上京,凭着一己好恶视他人为无物。 定齐的国君手中已经掌控了七成兵权,这么些年来,他若有那个度量宽厚王叔,就不会在杀伐残酷的储君争位里脱颖而出。 我坐在定齐朝堂的房梁之上,想到今晚月黑风高,宜办事。 当天晚上,花令难得正经地拦在我面前说道:“挽挽,天界的紫微星君相当难缠,你动不得由他守护的国君。” 我用黑布蒙了半张脸,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我只是去吓吓国君,又不会真的砍了他。” 最后花令虽然屈从了我的淫.威,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非得等紫微星君亲自找上门来……你才会知道有多麻烦。”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我端着特意买来的锃亮砍刀,在国君正宫里现身。 彼时他正在用细笔勾画各国的地图,抬起头就看到一把擦得光亮的砍刀擦过他的肩膀,直直嵌入背后的墙壁。 我一句话也没说,当即转头出了宫门。 第二日,康王府跪迎圣旨,圣旨说安稳北疆,非骁勇可靠如康王者不能胜任,定齐大梁就此担在了康王的肩上,还望他不要辜负了圣心。 花令轻蹙一双柳眉,看着我问道:“为何我们前几日做的所有事都未触动国君,昨晚一趟便定下了圣旨?” 我想了想,答道:“因为那些事都不过是些怀疑的种子,而整个上京城内可以掌控黑衣人又能安排行刺的,在国君看来只有康王一人。” 我看向握紧拳头的康王继续说:“哪怕我行刺得不够彻底不够精准,国君都可能当成一种成事之前的试探,可他不会拿自己的命当赌注,康王不走,他就会斩草除根。除此以外,我觉得魏济明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不然我们煽动那些官员弹劾康王时,断不会那般容易。”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国君很清楚康王不会谋反,当初他从康王手中收回兵权,甚至只用了一道圣旨。 只是最开始那些伪造的信件里,放肆地声称国君幼.齿而抬高有功的长者,年轻的国君自然需要有人来排解这种烦闷。 之后的黑夜行刺,只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必须让王叔走。 人总自以为理智而沉着,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很可能就正在被私欲所迷惑。 不过康王在上京城内,也过得不甚如意。 唯一的女儿日日吵闹不休,而他本人又因在外十多载,年龄见长,不甚明晰朝堂之事,顶着王叔的名头挤不进清流勋贵的顶级圈子,哪有身在外地时,那种受周边所有官员抬举逢迎的快.慰和畅意。 最不能碰的便是闲人,哪怕招惹了忙人,他也会因事多而忘却,但于一个没有事做的闲人,他可以调用手中的一切消磨枯燥的日子。 闲人康王手里的部下,基本都放在了魏府。 康王走之前对魏济明说,若不好好待他明珠一般出众的女儿,他仍旧有办法回来治理魏家。 魏济明拱手抱拳,我却看到他笼在袖内的手腕上,青筋已然突兀暴起,而宽大的湖蓝袖摆遮挡下,那张让整个上京城少女沉迷的俊脸,冷笑得分外阴沉。   ☆、第30章 静女其姝(终章 ) 朝日晨间,魏济明站在谢云嫣的面前,依旧是当年的俊眉修眼。 谢云嫣正踮着脚尖往麻绳上晾衣服,她双手举着飘在半空中的素色麻布,看到魏济明后缓缓放了下来,扶着竹竿声音微颤地说:“你来了。” 魏济明有千万句话想和她说,又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她高兴,他走得离她更近了些,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云嫣,我们回家。” 素布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谢云嫣目光平淡,神色宁静,说了一句让他心疼得几乎要碎掉的话。 她说:“我又在做梦了。” 魏济明将她手中的素布扯来扔在地上,他抱着她柔弱的肩,沉声低低道了一句:“云嫣,你没有做梦,我带你回家,和我们的女儿一起。” 怀中的美人与四年前相比,不知清瘦了多少,魏济明埋首在她的发间,情生意动低语道:“你的书房我一点也没动,你养在花阁的云英兰今年又结了好几个新苞,你抄的山水诗集我找了最好的书匠裱装……” 谢云嫣终于抬起手来搭在他宽厚的背上,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次,不会醒来该有多好。” 魏济明身形一顿,他低下头来看她,看着看着就分外怜惜地吻她。 他们在温煦的日光中深吻,双唇辗转极尽缠绵,闭着美目的谢云嫣,眼角晶莹一片。 谢云嫣停了下来,她的右手搭在左胸口上,靠着竹竿轻蹙眉头。 魏济明搂着她的纤腰,温沉着声音问她:“怎么了?” 常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跑了出来,她额头那道狰狞的疤痕犹在,光滑白净的小脸上看起来极为明显。 她呆呆地看着魏济明搂着她的娘亲,手里的嫩黄野花,朵朵散在了地上。 魏济明说:“常乐,爹来带你和你娘回家。” 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够吸引他本要捧在手心娇养的小女儿,随即补充道:“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喜欢的任何东西,爹都可以买来。” 常乐仰着小脸,眸光微动,而后却缓慢蹲下.身来,低头平静地捡着野花,“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早点来,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平房内又走出一个扶着墙的少年,他今日才满弱冠的二十岁,常乐转头看到他,脆脆叫了一声爹。 那少年披着麻衣走到这里,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完后他对常乐说:“昨天的字都认完了?” 见常乐点头后,他看着谢云嫣说:“既然乐乐认完了字,就和你父亲走吧,他是你母亲的丈夫,你的生父。” 常乐刚捡起来的野花又一次掉在了地上,她低着头不说话,整条街上的小孩不知谁开口说的第一句,此后便都叫她野种。 谢常乐一直都想有亲生父亲。 她再抬头的时候,双眼盈满了泪光,对着那身披麻衣的少年说道:“可是奶奶已经走了,我和娘也走了,就只有爹一个人了。” 盲眼婆婆坟头上的草已是第二年生青,她重病的时候,谢云嫣整晚整晚的照顾她,却终是留不住她。 咳嗽的少年一手撑着破败的墙壁,默了半刻,颓然答道:“你还可以回来看看。” 魏济明也蹲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女儿说:“我会派人来照顾他,常乐乖,跟爹回你真正的家。” 常乐仰头看了一眼她娘亲,谢云嫣杏目淡然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我知道她正在忍受怎样刻骨切肤的绞心之痛。 而后魏济明直接将常乐一手抱起,另一只手牵着谢云嫣,缓步往门外走去。 常乐始终看着张家少年,那少年对着魏济明的背影说:“你带她们走,别再让她们吃苦。” 装饰华丽的马车上,铺了一层厚重的棉绒,可是谢云嫣还是觉得很冷。 魏济明贴着谢云嫣的后背,低叹一声道:“云嫣,我来得太迟了。” 却没料想谢云嫣答了一句:“那些夹在棉衣里的鹅绒,冬天很暖和。” 谢云嫣的语调很平静,于其中听不到一丝挣扎病痛的痕迹。 她发现麻布夏裙里有真丝,棉絮冬衣里有鹅绒,她无论买什么药都很便宜,就连那位盲眼婆婆下葬时候的棺椁,都比她花尽积蓄买来的那具要厚重的多。 她站在街角卖饼的时候,常常能看见他,可他总是乘着马车呼啸而过,她永远跟不上他。 魏济明微缓片刻,才抱着她说:“云嫣,我的云嫣。” 随即他接道:“你做的摊饼,除了面以外什么也没,我在家中备了十个东俞的厨娘,一百七十五种菜系,回去我们一个一个尝。” 魏济明又笑了一声,他摸了摸常乐的小脸说:“爹知道你喜欢漂亮透光的东西,给你准备了一间房子,抽屉里都是各色的澄明宝石。你的房间外,种了满院的四季花,芍药蔷薇青萼梅,若还想要什么,直接和爹说。” 常乐拉着谢云嫣的手回答:“我想要一个家,有爹和娘。” 魏济明牵过她藕节一般的小手说:“常乐已经有家了。” 我站在这宽大马车的拐角,看着魏济明对谢云嫣和女儿毫无顾忌的爱怜,招引无常的法诀迟迟念不出来。 但是死魂簿上黑字书写的谢云嫣,已经越来越淡了。 回到魏府,远远便看到魏母拄着拐杖站在宽大的正门门口,她自连歆嫁进家门后,就去了魏府的别院休养,于连歆被送进家庙后再次回了府。 魏母看到常乐的时候,拐杖都在颤动,她伸手蹲下来对着常乐说:“小心肝,快来奶奶这里。” 常乐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见谢云嫣点头,飞快地跑了过去。 魏母看到粉团一样的谢常乐实在是喜欢极了,只是那粉团额头上的疤痕挠得她甚为揪心,于是她对着谢云嫣说:“我带常乐去敷雪玉膏。” 谢云嫣靠在魏济明怀里,答了一声是。 常乐被她亲奶奶牵走以后,魏济明将谢云嫣打横抱起,“哪里不舒服?” 谢云嫣轻声回答道:“只是太累了。” 魏济明将她抱回了新建的卧房,豪奢的红木象牙床上,他双手撑在床沿,“我去叫大夫。” 谢云嫣急忙拉住了他的手,“不要走……” 魏济明坐回床榻,只听到云嫣继续说:“我在街头卖饼的时候,看到你的马车经过……你的马车时常经过……” 她微有喘息,蹙着眉头说:“可是我跟不上……马车太快了……” 魏济明已经明显地感到谢云嫣有异,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以后都不会了,你要撑住,你才二十二岁,我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谢云嫣听了以后,缓慢地回答:“可是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精致的颌骨滑下,语声仍是醉人的平宁软调:“我本来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等来你……” 她撑起身来伏在他胸口道:“可是我居然等到了……” 她的手指里紧攥着什么东西,握在胸口对他说:“可我好累……” 魏济明牢牢抱着她,他全身都在发抖,却尽力控制着语调平缓:“云嫣,我们的女儿才三岁,你不能有事。” 他握着她的手说:“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后悔,我们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自地府而来的无常站在云嫣面前,我手中死魂簿上谢家长女的名字已然不复存在。 谢云嫣突然浑身抽痛,曾经圆润泛光而今竖线沟壑的指甲将白皙的手背嵌出血痕,她靠在魏济明怀里颇为艰难道:“代我……代我看常乐出嫁……” 她极度痛苦地攥紧纤细的手指,然后双眉舒展开来,贴在魏济明的胸前说:“那天的碧湖好漂亮,你的长箫……吹得真好。” 他怀中清丽美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至全然的消失殆尽,都仿佛只是个倾城颜色的不经意。 有那样的一瞬间,四下茫然,他浑身冰冷地体会到何为生无可恋。 而后他发现她苍白纤细的手指还在紧握着什么,至死都没有松开。 他牵起她的手,不知情根几千重,一如当年那日十里红妆,花烛嫁裳,锦绣罗衣点鸾妆。 谢云嫣的手,因为这四年劳作不复往日滑腻,却仍旧分外柔弱白皙,便是在这时,她的手里滑出了一枚镌刻着细纹青松的玉佩。 那枚玉佩,尚有余温。 这么些年来,多少个晚上,她紧攥着这个以求可以在梦里见到他。 哪怕夜夜梦醒,都恍然不过一场繁花一场空。 魏济明想起谢云嫣最后和他说的话,她那样醉人的平宁软语,在昙花清丽一现的最后时刻,游丝般纤弱地同他说: 济明,魏济明……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你…… 从来……没有过。 是我自己…… 撑不住了。   ☆、第31章 【番外】静女其姝 谢云嫣出殡那一日,魏府上下一片缟素,仿佛在夏末时节落了一场凉极的雪。 魏济明在灵堂前站了几天,他不吃不喝,目色黯然,像是在做一场绵延不止的梦,梦里梦外万般皆空,任谁都无法叫醒他。 直到粉团一样的常乐瑟缩在他脚边,带着哭腔的童音糯糯叫了一声:“娘到哪里去了……” 常乐自小就不喜欢哭,更极少让大人操心,可是这一次,豆大的泪水从她的双眼中不住滚落,她抱紧了魏济明的腿,小小的身子哭到发颤,却还极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魏济明缓慢地弯下腰,伸手抱起了女儿。 “她走了。”魏济明低声道,他在说给女儿听,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再也回不来了。” 魏济明紧紧抱着常乐,一步一步走出灵堂。 清晨的日光明媚生辉,却刺得他双眼发痛,他抬头看向碧蓝色天空,眼底忽然一黑,倒头栽下了石阶。 几日滴水未进,哪怕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魏济明跌下台阶后,不幸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往后,若想行步,只能依靠轮椅或拐杖。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私藏了几分庆幸。 只因那日摔下石阶时,他牢牢护住了怀里的常乐,没有让宝贝女儿受到一点伤。 魏济明虽然摔断了一条腿,却仍是家底丰厚容形俊朗的上京贵公子,魏家的店铺门面依然伫立于定齐国最繁华的街巷,属于魏氏的商队仍旧时常来往于四通八达的官道。 因而在定齐国都上京城内,还有很多出身名门的少女,愿意嫁予魏济明为妻,愿意为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魏家的族长上门找到了魏济明,同他商量续弦的事,并且出于某种目的,言辞切切地劝诫道:“你如今只得了常乐一个女儿,若是再度娶妻,也许不日便可得个儿子,继承你名下那笔巨产。” 彼时魏济明正端坐在轮椅上,手中捧着一盏上好的清茶,他喝了一口茶,方才不急不慢地回话道:“我的钱,只会留给常乐。” 他放下茶杯,又添了一句话:“我不会再娶,也不会有别的孩子。” 从前的魏济明只饮得惯浓茶,且是那种茶味扑面而来的醇厚香茗,但谢云嫣喜欢的却是水出云,听名字便知是清茶中最为寡淡的那一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济明只喝诸如水出云一类的清茶。 族长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心头颇为愤懑,过了良久才平复道:“济明,你三岁便会拨算盘,五岁就知道如何记账做买卖。我还记得你八岁那一年,瞒着你爹混进了北上的商队,在骆驼的背袋里藏了几日才被人发现,你冒着这般大的风险,不过是为了看商队如何买卖骆驼和马匹。平常人家的公子哥,到了十五岁还只知道花销家用,你却已经将商号开到了邻近的赵荣国。” 魏济明一直很平静,只在族长说到“赵荣”二字的时候,他手中茶杯里的水,轻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便是连赵荣这两个字,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谢云嫣。 “你这些年的辛苦,我们作为长辈,自是看在眼里的。”族长目光温和地朝着魏济明笑了一下,带着期许与肯定接着道:“你生来就是魏家的人,也是我魏家堪挑大梁的中流砥柱。如今的魏氏一族中,无论老辈还是新近的年轻人,手下的生意都没有你坐得稳。可魏家的东西说到底都是魏家的,常乐往后总要嫁人,难道要让她带着魏家大半的财富嫁给旁姓别支的人?呵呵,若将此事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魏济明侧目看向魏家族长,他虽坐在行动不便的轮椅上,却让族长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那依族长的意思,我是不是该娶赵家的大小姐,或者把张掌柜的女儿纳到房里来?”魏济明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低缓而温润,却听得人心生寒冷,“赵家大小姐是你的外甥女,张掌柜的女儿是你的妻侄,你把她们两位的画像和诗集带给我,也算是有心了。” 族长面容一怔,颇有几分尴尬。 他做这些诚然是有些私心,但也仅仅是希望能与魏济明关系更近,因而语气隐有不悦:“济明,你这话便说的不对了。那两个姑娘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什么模样品性我最是了解不过,这才放心将她们二人交予你手上。我的岁数也不小了,不会想着要从你们这些小辈的手中捞得什么好处,又哪里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唯一的期望,也只是想让你早日得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好让你爹在九泉之下瞑目安息。” 族长这番话说的恳恳切切,顺水顺情,然而魏济明却没有打算承下这个情。 他似是不想再与族长谈下去,自抽屉里掏出一本平淡无奇的名册,缓缓放在了桌面上。 “族长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吧。”魏济明的手指敲在轮椅的扶手上,发出一笃一笃的声响,他顿了半晌,等到族长目瞪口呆地看完那本名册,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既然年事已高,何不将肩上的担子交由旁人扛着?” “你、你……”年纪五十有八的族长大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魏济明推动轮椅,向前行了约摸一尺长的距离,对着族长悠然一笑,“魏氏的长辈联名上书选立我为族长,明日官府的认证公文便要生效了。” 族长诧异万分,面上仍不显山露水,语调沉然道:“济明,一族之长的位置何等重要,族内人又怎会任由你随意操控?” “你也说了,我手下的生意稳。”魏济明看向门外,眸光一片空然悠远,“孝敬长辈的钱,济明还是掏的出来的。” 族长扶着木桌站起身,身体微颤,“我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可你竟然把商场上学来的东西,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魏济明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你为何非要坐这个位置?” 魏济明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看向族长,缓慢地回答:“我不希望魏家上下有人强迫我做任何事,更不希望有人强迫常乐做任何事。” 族长听言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你近来大肆倒卖西域马匹,可是为了引起官府的注意?倘若你能因此而见到国君,确实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一跃成为皇商……可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有事。”魏济明向前移了一丈远,又低声道了一句:“有劳您挂心。” 族长离开后,又过了很久,常乐从门外的花丛中钻了出来。 “爹!” 魏济明脸上浮出了真切的笑意,他招了招手,沉沉唤道:“乐乐,到爹这里来。” 常乐一路小跑着奔过去。 她立定在魏济明面前,扬起一张白嫩的包子脸,黑亮的双眼直直看着他,“爹,今天有觉得腿疼吗?” 魏济明的腿每日都会疼上几回,到了下雨天,病情尤甚。 不过魏大公子又怎会掏不起治腿的钱,如今整个上京城的旺铺几乎都署在他的名下,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不愿医治。 有的时候,他疼得厉害会产生幻觉,在这样的幻觉里,他能见到清丽动人的谢云嫣。 为了那惊鸿一现的梦中美人,魏济明固执而偏拗地守着这个秘密,始终不曾想过找大夫来减轻他的病痛。 即便在面对待常乐时,他也不打算说实话。 魏济明拍了拍常乐的脑袋,轻然一笑答话道:“都过了这么长时间,爹的腿早就不痛了。” 常乐信以为然,扑进魏济明怀里道:“爹你别急,大夫说好好治,总有可能再站起来的。” 魏济明抱着白嫩如糯米团的女儿,眸色微动。 “乐乐,爹同你说些话。” 常乐听到她爹这样说,带着婴儿肥的包子脸仰的更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看看窗外。”魏济明转过轮椅,望向窗外的繁茂树杈,“站在树上的鸟,不会害怕枝杈突然断裂,因为它相信的不是树枝,而是自己的翅膀。” “你娘就是这幅性子,凡事都会自己扛,也怪我那时无知无用,只能让她受累。”魏济明顿了顿,低声继续道:“但乐乐不需要。爹在这世上待一日,便会用一日为你算计谋划……往后无论我在不在,一定会让你过得好。”   ☆、第32章 向天盏 “等一下,先别走。” 去往黄泉地府的路上,花令忽然拽出了一条带着倒刺的长鞭,疾风刮过,她挥鞭挡在了谢云嫣的魂魄之前。 她紧攥着鞭柄看向我,精致的眼角微挑,语气更锐道:“我总觉得,有什么恶心的东西跟了我们一路。” 偌大的密林内,苍翠繁茂的枝叶密布交错,不远处的溪流潺潺声盖过了林间鸟啼,规整的石子路两边,空濛的日影忽明忽暗。 “到处都是树,这是什么鬼地方。”花令环视四周,反手用鞭柄勾起了白无常的下巴,“喂,这条路是你带的,你来说说,路的尽头通往哪里?” 白无常大抵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勾下巴,眼中有着小小的羞涩和害臊,“回花令大人的话,尽头就是余珂之地,我们到了余珂之地后,召唤云团就能行得快了。” 冥界不同于天界,云雾没有那么多,不是哪里都可以召唤云朵,充当代步的好帮手。 但余珂之地是个例外,余珂之地坐落在冥界八荒的南部,虽然地域不大,却常年缭绕蒸腾不歇的云雾,素有冥界仙境之称,去哪里都很方便。 “花令大人昨日说,想挑最快的路走……”白无常颇为腼腆地搓了搓衣角,再次开口言明道:“这条路就是最快的路。” 花令听完他的话,放下了手中长鞭,她半转过身子,抬步走在最前方,“那好,我们继续走吧。” “大概再过半日,我们就到地府了。”我对身旁的谢云嫣说:“你不要怕,我看了你下一世的命格,一生平安喜乐。” 她点头,随后道了一声谢。 “常乐的命数也很好。”我走在谢云嫣身边,侧过脸来看着她,“她命里不缺金银,往后会嫁给疼她一辈子的夫君,唔~我记得是位出身世家的公子,他们生有两子一女。” 谢云嫣的脚步停了下来,水润的杏眸泛起涟漪,她顿了这么一下,复又跟着无常继续向前走,再次道了一声谢。 不久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视野乍然开阔,然而眼前所见却不是云雾缭绕的余珂之地,而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原和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白无常登时愣住,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是余珂之地的边境没错,但今日、今日没有云雾……” “为什么没有?”我问道。 站在一旁的黑无常躬身行礼,缓缓回答:“回月令大人的话,余珂之地每月都有一日散尽所有云雾,日期向来不定,到了夜晚子时,云气才会完全复原。” 花令用长鞭绕出一个守护结界,她站在结界的正中央,掏出一面精巧的铜镜,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散散漫漫地问道:“所以我们必须等到晚上才能动身?” 黑无常恭恭敬敬地答话:“正是。” 花令柳眉一挑,斜睨了结界外的树林一眼。 入夜,周围漫开浅淡的雾气,凝成露珠沾在翠绿的草叶上,迎着皎如白银的月色,流淌成遍及满地的华光。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起伏不定的狼嚎。 我心下一颤,握着血月剑站在了结界的边上。 “挽挽?”花令走到我身边,柳眉微蹙,手背搭上了我的额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这里有狼。”我低声答道。 “那又能怎样?狼有什么好怕的。”她半靠在结界上,眼波俏媚流春地看着我,一手揽上了我的肩,“不过我听说呢,狼妖狼怪都是生来尖嘴獠牙,目带凶光——倒确实挺可怕。” 花令甩了甩鞭子,百无聊赖道:“长得那么丑,可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白无常颤抖着身子,伸手指向花令的背后,“花花花令大、大人……” “叫我干什么?”花令仰起下巴,娇声笑谑道:“哎呦喂,瞧你这副德行,说句话也能结巴成这样。” 话音才落,惊天的狼嚎一阵阵响起,陡然传遍整个荒野。 我转身一看,数百只凶猛的狼怪源源不断地冲出树林,矫健的四肢飞快掠地,朝着我们疾速呼啸而来。 花令挡在我身前,挥袖加固了结界,她远望那群凶相毕露的狼怪,轻笑一声道:“原来是狼怪跟了我们一路,我说怎么老闻到一股子肉腥味呢。” “这个结界拦不住它们。” 花令闻言抿唇一笑,默不作声地看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 我拔出血月剑,剑锋在月下泛着凛凛骇人的寒光,勾月的纹理猩红若血染,一路延展到锐利至极的剑尖,“狼怪们会撕扯结界的边角,彻底毁掉结界以后,再扑上来缠斗撕咬。” 花令的脸色当即冷下,“按你的意思,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要和它们打一架?” “冥洲王城的人也敢惹,”花令语调激变,陡然上扬了几分,眉眼间一片肃杀之色,“这群讨厌的丑八怪,八成是活腻歪了。” 她言罢直接扬鞭冲出结界,风吹红裙飘起,掠过月光照拂的苍翠草地。 此时已经隐约浮现了几片云雾,月色和草色朦胧相映,狼怪的嚎叫忽远忽近。 我转头看向呆站在一旁的黑白无常,“现在的云雾已经足够你们用了,黑无常召唤云朵,带谢云嫣先走一步,别耽误她转世投胎的时辰。” 黑无常听命,立刻召唤了云团,周遭的云雾霎时散了个干净,全部聚拢在了他们的脚下。 白无常却直愣愣地望着我:“大人你呢?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今晚狼怪的目标是我和花令,我要是和你们一起走,狼怪也会追上来。”我把挂在脖子上的月令鬼玉牌取了下来,转而交到了白无常手里,“你腾云去余珂之地的都城,找他们的领主大人,把我的令牌交给他看,让他尽快派一批侍卫来这里——帮我们斩杀狼怪。” 月色正浓,血光见红。 一声声狼嚎或呜咽或高亢,此起彼伏直撞人心。 数以百计的狼怪前赴后继地奔来,尖利的獠牙泛着骇人的青光,就如同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中所出现的那样。 我手心的汗沾湿了剑柄,滑到险些握不住。 带刺的长鞭横扫,顿时放倒了十几只狼怪,花令闪身之际回眸望我一眼,语气急迫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发什么呆?” 我提剑而起,跃至半空反手握剑,将锋利的剑刃对准下方狼怪的脖颈,落地时手起刀落砍了下去。 三尺颈血溅的到处都是,花令的殷红裙摆上也沾了一点,她扭头看着我,啧啧称奇道:“没想到挽挽动起手来也能这么狠。” 血月剑上腥红的狼血顺着勾月的纹理悄声流下,我握着剑柄将剑尖插进地面,以剑上的狼血为祭,催动了背过几十遍的咒法。 玄阴杀阵腾空而出的刹那,跳跃过来的数十只狼怪被全部绞成了肉泥。 眼前景象太过震撼,我腿脚一软,失足跪在血月剑边。 花令闪过来扶我,双目中满是惊叹,“这是不是传说中以一敌百的玄阴杀阵?” “是玄阴阵的一种。” 花令闻言莞尔而笑,凑近了我喃喃问道:“这么厉害,谁教你的?” 我定定将她望着,君上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半晌后,还是转过话题回答道:“你知道我法力低微……这个玄阴阵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不要紧,你在这里待着好了。”花令抬眸看向狼怪,紧跟着接话道:“那些丑八怪就都交给我解决。” 她言出立行,在玄阴阵中所向披靡,却丝毫不影响凶猛的狼怪源源不断地涌来。 血月剑上的血色越发淡薄,阵法维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玄阴杀阵陡然消失的时刻,我远远听见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宽阔的荒野上,淡薄的云雾飘散蔓延,凝重肃杀之气随风而起。 救兵终于到了。 我扶着血月剑缓慢转过脸,看到白无常跌跌撞撞地朝着我跑过来,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位腰间佩刀的侍卫,还有一位…… 美如冠玉的白衣公子。 那人身量高挺,又生得俊逸,站在一拨虎背熊腰的侍卫前,显得煞是醒目。 视线交汇,他对我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双目幽然若潭水,笑意浅淡。 半个时辰后,整个荒野上再无一头会喘气的狼怪,陈尸遍地,触目惊心。 白无常小心地迈过那些狼怪的尸.首,颇不容易地站到我身边,将那白衣公子介绍给我,“月令大人,这是余珂之地的绛汶少主。” 冥界幅员广阔,除了冥洲王城外,每个属地都有各自的领主,而眼前的绛汶少主,便是余珂之地领主大人的长子。 此时一战方休,花令的长裙溅满了鲜血,那些侍卫的衣襟上亦然,只有绛汶一人衣不沾血,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就仿佛刚刚那个手刃狼群的人根本不是他。 花令收好鞭子,朝着绛汶道了一声:“多谢你出手相助。” 他侧目看了我们两个一眼,缓步走过来以后,将月令鬼玉牌交到了我手里。 “不用谢我。”绛汶手执十六骨折扇,似笑非笑道:“你们二位若是在余珂之地出了事,家父也担当不起。” 花令听完这话,又与他客套了几句,便随意告了个辞。 “哦,急着走?”绛汶扫我一眼,脸上笑意加深,“眼下已临近午夜,二位不如留在余珂之地过夜,我定会好生款待。”   ☆、第33章 锦缠道 绛汶少主的话音落后,花令迟疑了片刻,她静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推却。 绛汶见状,反手收了玉骨折扇,修长的手指抵在扇柄上,沉缓一笑道:“我去处理狼怪的尸体,二位想好了便同我说一声,若是要即刻动身返回冥洲王城,余珂之地会派一队侍卫随行保护。” 夜风轻凉,云雾缥缈,月光点点若碎金,散落在远处波光潋滟的湖面上。 待绛汶走远以后,我侧过脸看向花令,浅声问道:“你是不是……想留下来过夜?” “即便我们现在腾云回去,至少也要花上半个时辰。”花令微蹙一双柳眉,捏起被狼血浸透的衣角,“但是我现在已经脏成了这个样子,衣服上都是狼怪的血……” 纤柔的手指将衣领拉扯到更开,隐约可见桃花杏色的肚兜,花令向前迈了一步,转身看着我说道:“我想立刻找个地方换衣服洗澡。” 言罢,她目色一亮,盯上了远处浮光跃金的湖泊。 花令刚往那个方向走一步,我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口。 “你拉我干什么?”花令扭过头看我一眼,随即轻挑柳眉,眸光闪烁道:“挽挽,不如我们一起……” 我耳根微烫,松手后退了一步,出声打断她的话:“现在是云雾浓重的深夜,湖里的水太凉,我怕你会受风寒……” 我静默半晌,又说了一句:“我们还是找绛汶少主,在余珂之地过夜吧。” 子时一刻,绛汶带着我和花令抵达了余珂之地的都城。 天边皎月高悬,悠悠云风清浅,巍峨宏丽的领主府邸中,八位青衣白裙的侍女在前方提灯引路。 绛汶手持折扇走在我和花令身边,清寒的晚风微盛,将他宽大的白衣被吹出细微的波纹。 “房间已经为你们备好,伺候的侍女会整晚守在门外,院内有一道几乎牢不可破的结界,确保二位今晚不被打扰。” 他停步在雕梁画栋的楼阁前,半开了玉骨折扇的扇面,低声温言道:“如有不便之处,二位不妨来找我。” 绛汶少主走后不久,侍女将花令和我领进了楼中,推开雕花的乌木高门,房内堇色纱帐朦胧,织锦软毯铺了满地,梁上明灯灿若流金。 花令诚挚地邀请我和她一起洗澡,我呆然片刻,丝毫不为美色所惑,正义凛然地拒绝了。 这一晚月影偏斜的时候,我捧着碧落石的宝盒趴在床上,忽然很想打开盒子,看一眼冥后之戒。 但想到冥后之戒凝华璀璨光耀夺目,我机智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缓慢打开宝盒后,戒指上镶嵌的冥光宝石果然流彩斑斓,漂亮到难以用言辞形容,流银戒环在暗处蕴藉华光,我这才注意到上面还刻了一行小字。 我正准备仔细研究那行字是什么,盖在头上的被子就被拉开了。 我吓了一跳,来不及将冥后之戒收起来,就有带着薄茧的指尖挑起了我的下巴。 “君、君上……”我怔怔望着侧坐在床沿的夙恒,但见流风若云拂过他的深紫长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今晚遇到了狼群?” 我闻言心中一窒,扑进他的怀里,“有好多的狼怪,像梦里一样可怕,它们突然就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夙恒挑开我的衣领,微凉的手伸了进去,握住沉甸甸的丰盈,满手揉捏了一把。 我蜷在他怀里低浅嘤咛,红透了双颊软声叫道:“君上……” 他低头吻我的脸颊,声音却沉了几分:“挽挽遇上了狼群,宁愿找余珂之地的领主,也不愿传只信鸟给我。” 我在他衣领处蹭了蹭,“只是因为余珂之地离得近。” 随即我又加了一句:“其实我知道冥后之戒上有守护结界……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用。” “把戒指戴在手上。”他缓声答道:“就能召唤结界。” 夙恒说的这样正经,手里动作却不见停,我埋首在他衣襟处,指间紧攥着他的袖口,忍不住轻声撒娇道:“轻一点……挽挽要被你揉坏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花令的声音:“挽挽,我已经洗完澡了,是不是可以动身回王城了?” 我浑身一颤,轻喘着伏在夙恒的肩上。 他含住了我的耳尖,语声低沉而勾魂:“你打算怎么回答,嗯?” 他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听得我耳根一热,呼吸越发不稳。 花令扣响了门扉,语调拔高像是有些着急,又跟着叫了一声:“挽挽?” 她的敲门声越发急促,听上去像是快要破门而入。 我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升起一种会被当场捉.奸的慌乱感,越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听见长鞭甩出的声音后,我推开夙恒跳下了床榻,光着脚一路跑到门边,将乌木华门拉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花令早已涨红了脸,她看见我以后,提着鞭子就要进门,“你怎么了?” 尚不等我回答,她又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挽挽,你是不是在房间里藏了个男人?” 她推开做工精致的华门,绕着我转了一圈,慢吞吞地评价道:“衣衫不整,眼中水光澄澈,两颊嫣红含粉……怎么着,他刚刚狠狠欺负了你?” 我没什么底气地回答:“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用说了,不说我也知道。”花令微扬下巴,眸光一亮,几乎是笃定地问道:“是不是绛汶?” 我不知道花令为何会想到绛汶少主,却听见她讪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果然不愧是冥界有名的风流花.少……我不过洗个澡的功夫没看住,他就有本事跑到你的房间里来了……” “什么……风流花.少?”我呆呆地问道。 花令听了我的问话后,眸中有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你知不知道,和绛汶少主花前月下过的美人,无论男女都有,算起来可以绕余珂之地整整一圈有余?” 我没想到会忽然听说这么个秘辛,有些突如其来的震惊,“可他看上去……” “最不可信的就是第一眼看上去。”花令的蔻丹红指甲搭上了门扉,划出一道轻不可见的竖杠,“你只看到他温和有礼,却不知道他朝三暮四风流成性。” 听完花令的话,我定定望着她。 “我、我当然和他不一样!”花令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小:“虽然我常纳新的男宠,但是也、也不会忘记旧人……” 花令说着说着,瞳孔倏尔放大,她直愣愣地望向我身后,少顷,提着裙摆慌忙下跪。 她跪在地上,双手伏地,谦卑道:“属下参见君上。” 我转过身,看到夙恒站在我身后,紫眸波光勾人如有皎月流华,只是衣衫也有些不整,大概是我刚才扯的。 花令站起来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处于怔愣的状态。 “朝觐之宴快开始了。”夙恒语声平淡,忽然道了一句。 花令被这句话拉回了神智,仿佛听到了什么机关暗号,眸色浅动,缓慢答道:“属下明白。” 语毕,她屈膝行礼告退,甚至还乖巧地关上了房门。   ☆、第34章 一斛珠 晚风沁凉,花令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背靠高大的木门,双眼晶亮地望向夙恒,“朝觐之宴快要开始了,你应该特别忙吧……这么忙还来余珂之地,是不是因为今天特别想挽挽?” 夙恒伸手搂过我的腰,将我揽入怀中,“不是因为今天想。” 他顿了顿,又道:“每日都想。” “我也想你。”我在他胸前蹭了蹭,接着添了一句:“去睡觉好不好,今天真的好累呀……” 话音才落,他打横抱起我,径直往内室走去。 这一晚睡着以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山水烟云连成一色,风吹薄雾缭绕,天边日光熹微,湖畔楼台高近七丈,朱漆的屋檐垂挂着爬满青锈的紫铜铃铛。 师父提剑站在楼阁阑干边,素衣染血,眸色空茫一片。 湖边凉风将那些铃铛吹得叮咚作响,弥漫的雾气凝在边角上,化成模糊不清的水纹,又一滴接着一滴,萧萧索索地滑下来。 天际有黑色的鸦羽飘落,连带着划过不知名的鸟叫声,师父侧过眼看着我,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又仿佛什么也不想说。 良久以后,他伸手搭上我的肩。 湖畔楼高风凉,横斜日影悠长,破晓的晨光笼在阑干扶手上,只照得清一片斑驳不堪的锈痕。 师父没有对我说一个字,直接将我从楼上推了下去。 猎猎疾风从耳边刮过,迷蒙的水雾淡化了眼前所有景色。 像是一出无疾而终的折子戏,在笔墨最浓的地方戛然而止。 我从梦中惊醒,抱着松软的被子打了个滚,静默无声地蜷在床角。 “挽挽?” 听见夙恒的声音,我推开被子,撒娇道:“你抱抱我。” 他从善如流地搂过我的腰,将我牢牢抱在怀里,硬实的胸膛紧贴我的后背,隔着衣服都能想象有多健壮。 我扯过被子的一角,“挽挽还想被亲一下……” 夙恒一手按着我的肩,俯身吻上了我的唇,他的舌头极尽勾缠的技巧,两下便让我溃不成军。 待他结束这个吻,我已经红透了脸,眼中水光朦胧,定定将他望着。 唇瓣被吻得有些肿,我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他挑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指腹轻缓地摩挲,眸色深静如海,良久后,嗓音低哑道了一句:“真想现在就办了你。” 我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耳后滚烫一片。 刚刚化形的那一日,师父为了解释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带我去了夜夜笙歌的春香楼。春香楼的正房厅堂中,华幔交织,灯辉叠重,红飞翠舞尽态极妍,欢情燕好处处可见。 我虽然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却多少能够明白一点,思及那天在春香楼内的所见所闻,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在怦然加快。 夙恒轻吻我的脸颊,随后松开了我的下巴。 我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因为心里非常紧张,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假如……假如你想要的话……” 黎明初起,云雾蒸腾,窗外拂进一片淡薄的日影。 他的双眼中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比天道十二宫的错落繁星更为光彩夺目,我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心跳却越来越快,“我、我愿意……” 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实在说不出口,红着脸扑进了他的怀里。 夙恒搂紧了我的腰,“愿意什么?” 他的手下移到我挺.翘的臀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惹得我脸颊更烫。 我倚在他胸口处,坚持着回答道:“我愿意……” “嗯?” “和你做那些事……” 这话说完以后,我又跟着补了一句:“听说第一次会很痛。” 我顿了一下,复又继续道:“但是我可以忍……” 夙恒沉默半刻,倾身吻了我的额头。 他的指尖挑上我的衣襟,却是将松散的领口勾好,眉梢眼底瞧不出悲喜,依旧是心绪不形于色的平静。 他道:“你若不喜欢,我不会强求。” 我不知道要应什么话,却忽然在这一刻觉得,他当真是待我好。 窗外的天光淡若一汪秋水,只在浮动的云雾中泛起微澜,远远听到早起的鸟雀清啼几声,却因着此时的格外寂静,那鸟啼声也仿佛清脆了许多。 “天快亮了。”我扶着床榻坐了起来,看着夙恒问道:“今天早上是不是有朝会?” “辰时三刻。”他答道。 冥洲王城的朝会每三日一次,有些类似于凡界国君的朝堂,百千冥臣和八方领主将要事上奏给冥君,向来都是从早间辰时持续到日上三竿。 夙恒披衣而起,背对着我立于床前,宽大的衣摆将将拂地。 我想了想,下床走到他面前,抬手整理他的衣领。 而后,我踮起脚尖靠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晚上我去冥殿找你。” 他微顿了一瞬,一手揽住我的腰,“打算做什么?” 我眼中一亮,雀跃道:“我给你分奏折,你喂我喝鸡汤呀……” 他低声笑了笑,幽深的眸光流转,最后同我说了一句话:“晚上见。” 夙恒走后,我的心情还是非常好,此时夏末的日光方才破晓,夹着云风吹进房里,朦朦胧胧间掩映清亮一片。 我踏出房门,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绕了几个弯停步在花令的门口。 正巧花令推门出去,瞧见是我以后,她愣了一愣,脸上随即升起薄薄的绯红,眸中漾开细细碎碎的媚色,似是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我很少看见花令这般羞涩的样子,又觉得她这个样子甚美。 假如此时右司案大人在场,我定要与他细致入微地探讨一番。 花令扭捏了半晌,终于开口问了一声:“挽挽怎么……怎么还能下床?” 我顿住,怔怔望着她:“为什么挽挽不能下床?” 花令抬眼扫过我,目色一滞,居然双手搓着袖摆,扭过脸不再说话。 我愈发感到不解,正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听到绛汶少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月令大人,不知昨夜睡得如何?” 我转过身,缓缓答道:“睡得很好,多谢少主款待。” 绛汶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长衫,将他整个人衬得极为清雅温润。 他淡淡笑了一声,七分客气三分疏离,加之那柄不离手的折扇,一举一动都像极了翩翩佳公子,仿佛与花令所言的风流花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绛汶一手打开折扇,唇角一勾又是浅笑,“既然睡得习惯,不如推迟两日回冥洲王城。余珂之地山峦险峻,景观奇美,多有珍禽神兽出没……” 绛汶的话尚未说完,花令便扶着梁柱绕了过来,她挡在我和绛汶之间,长长叹息一声后,出言打断他的话:“少主的好意我们只能心领了,虽然也想多留几日,但奈何王城事务缠身,今日必定要动身返回……” 花令与绛汶说话的空当,我才注意到绛汶的身后站了人。 我仔细一看,心下诧然,没想到在这里也可以遇见师父。 师父依旧是一袭素色白衣,腰间佩着重剑,如墨的黑发用浅色帛带系着,琥珀瞳色的双眼淡淡瞥过我,无甚新奇地移到一边。 就仿佛那一边的柱子,也比我本人好看些。 绛汶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他隔着故意挡在中间的花令,半收了玉骨折扇,颇具耐心地介绍道:“这是领主府新来的剑客,八荒之地上有名的赏金猎人。” “赏金猎人”其实是一种比较好听的说法,在冥界的八荒各地,它代指只要给钱什么事都愿意做的流亡之徒。 冥洲王城内的长老有几位,分别叫什么名字,相貌又是什么样子,这些问题对于冥洲王城之外的人来说,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团。 师父身为王城之内的容瑜长老,不大可能会真的缺钱花,而冥界八荒将他当成赏金猎人,大概是他本人的刻意作为。 我不怎么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也知道眼下绝不能坏了他的事。 绛汶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他似笑非笑,云淡风轻地问道:“月令大人可是与这位剑客相识?” “从前似乎有过一面之缘。”我诚恳地说完这句假话,又真挚地补了一句实话:“不想今日能在此重遇,倒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不管相逢几重,也是该回冥洲王城了。”花令在一旁接过声,语调微微扬起:“绛汶少主有所不知,长老们还在长老院里等着我和月令,迟到一刻也担当不起。” 花令的态度异常坚决,一刻也不能在余珂之地多待。 这一日辰时刚过,我和她便返回了冥洲王城。 冥洲王城的宽敞宫道上,青玉石的地板反衬了天景云光,仿佛将苍穹霞色嵌进了地里。 “有件事我不明白。”花令忽然道:“狼怪怎会无缘无故地跟踪我们,最后还要致我们于死地。” 我脚步微顿,浅声应承她的话:“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你说是有人派它们来,还是它们自己要动手?” “我们现在想的再多,也不过是些揣测,”花令蹙着柳眉,以少有的正经回答:“明日将这件事上禀给冥司使,顺便再写个折子递去长老院。” 因为凝花阁和摘月楼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所以我和花令便在路口处分道扬镳了。 天色早已通亮,连云随风拂,远望东方染尽了浅淡的霞红色。 漫长的宫道广阔,两边的梧桐树落下翠微的绿影,我走到一半的时候,面前突然出了一道透明的屏障。 我低头看到浅金纹色的长衣细致扫过整齐拼接的青石地板,而后有那执法必严的声音说道: “慕挽,七日前,在人界定齐国有伤一国之君。” 这么个严正无比的声音,只可能属于守护人界所有国君的紫微星君。 我回想起定齐国君那晚被吓得刷白的脸,还有那把定死在墙上的锃亮砍刀,有些羞愧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脸肃穆的紫微星君。 在天界身居要职的紫微星君,和冥洲王城的右司案大人乃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有段时间右司案奉大长老之命教我规矩礼法,紫微星君偶尔会来看望他,他们二位相聚在一起时,谈论的都是律令法规之类无比严肃的事,让人听上半句就会涌来一阵困意。 然而他们两个却是乐在其中,并且乐此不疲。 我看着远道而来的紫微星君,觉得他那张俊脸上仿佛写满了“律令法规”四个字,心里更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犯下这样的事,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罪过,星君可否指点一二?” 紫微星君走哪带到哪的那叠文书,被他啪的一声重重合上。 他双手垂于袖沿,眸色清冷如雪,情理都不容地答道:“你在冥洲王城身居高位,非我亲来动不得你。现在同我去趟天界,司命星君断案后,自有惩罚。”   ☆、第35章 永遇乐 天界又名三十六重天,在我心中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大抵等同于去了就回不来了。 紫微星君说完话后,我静静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跑掉。 星君大人原本要放出捆仙绳,见我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居然浑不在意地收了绳子,直接闪身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日色明朗,凉风轻盛,纷飞的华衣扬起间,他看着渐渐腾起的云团道:“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天界。” 他的手非常凉,又握得很紧,我扯了两下没扯掉,反而让他握得更紧。 “别挣扎,也别叫。”紫微星君蹙了眉头,漠然扫我一眼,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着叫人吃惊的话。 他说:“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那你松开我的手。”我目光炯炯地将他望着,试图用深刻的道理说服他:“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作为三十六重天声名煊赫的星君,怎么可以随便握着一只狐狸精的手。” 紫微星君闻言,只是将手劲放松了一半。 风云翻覆,玲珑阵在此时骤然架起,七尺高的屏障拔地而出,顷刻间封住了眼前所有去路。 紫微星君微一挑眉,终于松开了我的手。 他提着厚重的文书,别过脸来看我,眼梢上挑些许,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声:“你放的玲珑阵?” “是我。”我双手背后,有骨气地承认道。 玲珑阵出现后,脚下云雾倏尔散开,悠悠凉风渐止,连翩然拂动的衣袂也垂了下去。 紫微星君并没有叫我解开这个阵法,他神情端然地撸起了一边的袖子,似是嫌弃那宽大的袖摆碍事。 之后,他捏了个金光灿烂的指诀,放在了玲珑阵的东南方阵角上。 然而玲珑阵只是晃荡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一分,安安稳稳立在原地,没有半点要破灭的意思。 星君大人的眸光微有凝重,他默不作声地将我望着,良久后问了一句:“这个阵法,是谁教你的?” 教我阵法的只有夙恒,他不仅教我如何默背法诀,还教我如何立阵,上至天罡三十六杀阵,下达地煞七十二法阵…… 阵法要诀极为复杂,环环嵌套缺一不可,我经常学了就忘,他却不曾嫌过我笨。 但是这些话当然不能对紫微星君说,于是我默了片刻,郑重道:“没有人教,全部都是我自学的。”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羞耻,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紫微星君不言不语地看着我,眸色深若寒潭,少顷,他缓慢吐出两个字:“解开。” 我仔细想了想,矜持地拒绝:“不要。” 他闻言也不恼我,只是清清冷冷道:“不去天界,吃亏的必定是你自己。早一时去,便能早一时回,这么个浅显的道理,想必你能懂。” 语毕,他甚至还不吝言辞地夸了我一句,“狐狸精多半聪明,你再考虑考虑,定能明白其中道理。” 玲珑阵仍在流转不停,透过厚密的阵角向外看,漫漫宫道都淡成了模糊的暗影,梧桐树与琉璃墙交织一片,仿佛是枝叶的翠色染尽了宫墙别院。 紫微星君拢了拢袖袂,浅金纹色的长衣翩然当风,他抬眸望向远景,不再说一个字,似是在安静地等我幡然悔悟。 我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紫微星君会是这么温柔的性子,这么温柔如何能管得住那些觊觎人界国君的魔怪和凶兽。 除此以外,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还没打开我布下的阵结。 思及此,我鬼使神差地解开了玲珑阵。 面前屏障陡然消失,日色明丽,流风浮云,远处的树杈上传来几声欢悦的雀啼。 紫微星君再次召唤云团,他的面色有些微的苍白,仍然平静地温声道:“我们抵达天界后,司命星君会将……”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提起血月剑甩向他的腹部,又捏了一个刀诀直接攻向他的后背。 他反应极快,几乎在我下手的那一瞬闪身躲开,怎料血月剑一分为二,以两个方向前后夹击他,猝不及防下,割破了他的衣襟口。 时值阳光明灿的正午,天边云色如绵,迎风浅浅摇曳。 就是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被我割破衣服的紫微星君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一手扶着琉璃宫墙,抬手擦去了唇边溢出的鲜血。 我定定望着他锁骨处的血窟窿,惊觉他在来冥洲王城之前,刚刚受了一次重伤。 我方才会那样对他,正是因为觉得他有些古怪,所以才想试探一把,却没想到星君大人竟然敬业到这个地步,哪怕身负重伤也要强撑着来到冥洲王城,把我捉去天界服法。 “你知道,我与右司案私交甚好,我和他聊到你时,他常夸你温顺乖巧。”紫微星君蹙起双眉,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你的脾气倒是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转而提议道:“你好像伤的很重……我带你去冥医殿吧,正好今天解百忧也在,他是冥界第一药师……” “不必。”他答道:“领你去一趟天界才是当务之急。” 紫微星君说话的时候,锁骨上的伤口绽开了痂,流出来的血浓稠发黑,将衣领染成深重的乌红色。 我在这一瞬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但又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 直到他状若无事地拢上衣领,我才终于想起来—— 师父那个时候也是中了这样的毒,被解百忧带回冥洲王城后,几度命悬一线,卧床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而此时,星君大人扶墙缓慢走了几步,顷刻过后,大概是毒发的剧痛难以忍受,他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背靠坚硬的琉璃宫墙,手中仍旧抱着那一沓文书,面上看不出痛苦的神色,却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等我一刻钟。”他的额头清汗淋漓,目色也有些涣散,压下声音同我说道:“我休息一刻钟后,便带你去天界。” 然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原地倒下了。 这日下午,天色转阴,寒风渐起。 冥医殿的宽阔走廊上,解百忧提酒坐上了黑玉栏杆,他仰头闷了一口酒,声音又低又沉道:“你猜的不错,紫微星君和容瑜长老确实中了同一种毒,都是相当麻烦的一血封喉。” 我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紫微星君做事向来严格谨慎,为什么他这一次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这个?也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解百忧晃了晃青瓷酒瓶,慢悠悠地答道。 紫微星君不愧是天界名声在外的神仙,他就连中毒昏迷时也紧紧抱着怀中的文书,说的梦话也都是与天界法典有关,敬业程度之深可歌可泣,让人十分感动。 回到摘月楼以后,我烧开水泡了壶热茶,想到今日没去天界,我禁不住有些欢快,但转念想到紫微星君中的毒,又隐隐有点糟心。 傍晚天色晦暗了许多,乌云成团翻涌,一阵风至,都仿佛夹杂着万线银丝。 不多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并且随着滚滚雷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那雨势也愈加汹涌澎湃。 雨水猛烈地倾倒在地上,溅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汽,我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远处金瓦琉璃砖的恢弘宫殿,银阶翡翠台的琼楼玉宇,都尽掩在遮天迷地的倾盆夜雨中。 我想起冥殿菩提树下的那盆狄萍花,穿上鞋子急急忙忙跑出了摘月楼。 这场雨下得很大,我没顾上带伞,等我站在冥殿外院的菩提树下时,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 我弯腰端起那盆娇弱的狄萍花,它的枝叶和花朵都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个彻底,再无半点七彩流光的蓬勃生机,灰败的叶子耷拉在玉瓷花盆上,花瓣兀自散落了一地。 “淋成这样,就为了一盆花。” 我闻声,抬起头看到了夙恒。 菩提树下凭空架起虚无边角的结界,挡住了所有倾盆而下的雨水。 风声惊雷,结界外的暴雨仍旧滂沱若帘幕,我双手捧着花盆,因为全身湿透,默默打了个冷战,才接着轻声道:“可这是你送我的花。” 水雾氤氲,雨滴连绵溅起。 夙恒伸手搂过我,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已经将我打横抱起。 那盆狄萍花也摔在了地上,我窝在他怀里叫了一声君上,他却抱着我瞬移到了冥殿的内殿。 金玉宫灯煌煌如明昼,锦帐春暖,纱幔飘荡。 他挑开我的衣襟,湿透的衣裙一件件落地,炙热的吻先是落在唇上,然后是下巴,脖颈,锁骨,并且一路往下。 心跳快如擂鼓,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紧张到不敢看他。 尽管知道第一次会很痛,却没有想过要出声打断。 被雨水沾湿的长发铺上了软枕,贴着脸颊有冰凉如黑缎的触感,账外长灯绮灿若明霞,他嗓音沙哑地问道:“怕不怕?” “不怕……”我轻咬唇瓣,软声回答:“你给我的,我都想要……” 他闻言并未答话,眸光幽深如永夜,一眼望不见尽头。 等夙恒将所有衣服扔到了地上,我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遮掩,耳根烫的不像话,仿佛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羞到烧着。 他分开我的双腿,挺身进入的那一刻,我疼得屏住了呼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指甲割破了自己的手心。 “好疼……”我喘息着小声道。 夙恒似乎不比我好受,他不再有任何其它动作,只是不断地吻着我,手臂因隐忍而暴出青筋。 我双手勾上他的脖子,腿缠上了他的腰,即便还是很疼,却更心疼他这样忍。 “挽挽……”他的语声低哑暗沉,好听得仿佛要勾走我的魂,被他碰到的每一处,都像是点起了燃不尽的火。 窗外雷电交加的滂沱雨声不曾停歇,夙恒的攻势却比风雨雷霆还要猛烈,我在他身下小声嘤.咛,被翻来覆去索要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我靠在他的怀里,痛楚尚未褪去,双腿有些并不拢,嗓子也叫哑了,只是那样从未体会过的强烈快.感印在心里,让我一想到就红透了脸。 夙恒伸手揽上了我的背,他的指腹和手掌都有粗糙的茧,引得我轻.吟出声,忍不住在他怀里贴得更紧。 “昨晚感觉如何?”他低声问我。 “开始疼……后来、后来很好。”我顿了顿,又道:“最后有些承不住。” 说完这些话,我不由得双颊嫣红,仰起脸看着夙恒,复又出声问他:“你呢……有什么感觉?” “挽挽的滋味太好。”他吻了我的额头,嗓音低哑地答道:“尝了一次,已经上瘾了。”   ☆、第36章 入鸾歌 殿外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仍有簌簌雨丝刮上窗扉。 窗棂本是由檀木雕成,嵌了光如明镜的琉璃为扇,雨滴敲在清透的窗扇上,汇成无数条蜿蜒而下的溪流,模糊了成片的菩提叶影。 我听着窗外的细微风雨声,默不作声地伏在夙恒怀里,细细打量他健硕的胸膛。 看了一小会之后,脸颊越发烫了起来,我呼吸微乱地移开目光,仍感到鼻梁处有些抑制不住的充血。 实在…… 太勾人了。 我扯过一旁的锦衾薄被,做贼心虚地挡住了他的身体。 晨光温和熹微,纱帐若云絮垂落。 赤日炎炎的夏季已经过完,眼下正当天高云淡的初秋,黎明的日光都清浅了许多。 每年的初秋时节,冥洲王城会有一场汇集八方领主的朝觐之宴,三十六重天的高位神仙也会远道而来,居于上座。 在朝觐之宴开始之前,冥殿和长老院都会比平日里更忙一些,月行例会的次数增加,伏案通宵的大臣也多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人手不够,大长老将审查督案斋的任务分给了我。 冥洲王城的督案斋将凡人的生平事迹备案在册,记录他们的生卒年月,刻写他们的功德过失,总而言之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审查督案斋的不止我一个,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断不会出错,然而当下的问题就在于…… 审查的日期是从今天开始。 而现在,辰时已过。 我手扶软榻想要下床,却在坐起来的那一刻,斜着歪倒在了夙恒的身上。 我倒在他身上挪了半寸,就不再有力气移到别处,全身仿佛被巨石碾过一般,腰肢酸软无力,两条腿也抬不动一分。 夙恒一手捞过我,背靠床柱坐得端正。 凉悠悠的指尖摩挲着我的脸颊,半晌后,他的手指顿住,“还疼不疼?” 我的脸倏尔涨红一片,“没有一开始那么疼了……” 他大概是不满意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淡淡应了一声嗯以后,道了一句让我出离神智的话。 他说:“我看看。” 言罢,微凉的手已经覆上了我的腿。 “不要……”我拉扯着软绵的薄被,并紧一双笔直修长的腿,低头又看到了自己那双高耸的丰盈。 莹白胜玉的雪肤上,有几道极为清晰的吻痕,浅红交错,含春流艳。 在这一瞬,我羞耻到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夙恒低头吻我的脸,并不在意我的挣扎,他将我搂的更紧,语声沉缓道:“我昨晚力道过重,可能伤了你。” 床榻上铺了一层绫罗软垫,原本是细白如雪的颜色,而今却沾着点点鲜红的处.子血。 昨晚种种仍旧历历在目,烙铁般深深刻进了记忆里。 我把被子往上提,赧然蒙住了半张脸。 夙恒轻而易举地拽出我手中的被子,修长的手指挑着我尖俏的下巴,低声缓缓道:“乖,我只看一下。” 他的眉目俊美如画,紫眸灿然流光,幽深若静川明波。 我呆呆地望着他,像是被美色勾晕一般,不知廉耻地答了一个好字。 少顷,我轻喘出声,试着并上被他分开的两条腿,却好比用蚍蜉之力撼树,以毫无悬念的失败告终。 我浑身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眼中盈盈水雾迷蒙,耳根传来阵阵滚烫。 夙恒拉过那张薄软的被子,掖好被角盖在了我身上,披衣而起直接下床。 等他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白玉药瓶。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企图。 “把药给我就好……”我红着脸坐了起来,如鸦长发倾覆,黑色丝缎般从肩头垂下,“我、我可以自己来……” 然而夙恒并没有给我反抗的机会。 等他给我上完药,我抱着被子滚去了床角,用软绵的枕头挡住了整张脸。 “挽挽。”他沉沉唤我,嗓音凉淡,极为勾人。 我推开枕头,转了个身看他。 他俯身又给了我一个吻,“今天好好休息,不要下床。” 想到大长老分派的任务,我将将迟疑半刻,还是答话道:“我今天要去督案斋……” “我会派人代你去。” 我默了默,伸手拽过他的衣角,双眼水汪汪地将他望着,“可是我想自己去。” 夙恒牵着我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别逞强。” 窗外细雨已停,琉璃窗扇上仍有水痕点点,清亮的日光照进来,夹着若有若无的雾气。 我蔫了半晌,忽而想到那日在余珂之地,花令问我为什么能下床。 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抱紧了被子,望向站在床边的夙恒,“为什么昨天晚上会和我……” “一直都想。”他答道。 锦纱床帐被撩开一半,拂进雨后初晴的秋光,夙恒的话音微顿片刻,接着道了一声:“不过昨晚没有忍住。” 我一怔,抬眸瞧他。 “挽挽再这样看我,”他捏了一把我的脸,意味深长道:“现在也忍不住了。” 我被他逗弄的心跳加快,团着被子再次滚去了床角。 这几番折腾下来,禁不住有了些难消的困意,我枕着软和的枕头,云里雾里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 高敞的宫殿内寂静无声,窗扉半开了一条缝,凉风习习,华灯初上。 我起身趿了鞋子,披着衣服缓步走到落地明镜前。 镜中美人颜色倾城,黛眉雪肤,青丝如瀑,双眸澄若春水,樱唇粉艳含朱。 这分明是我,但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褪下一边的衣袖,左臂上原本有守宫砂的地方,如今只是莹白一片。 我心头一颤,慌了一瞬的神。 尔后,我又沉着冷静了下来,镇定地将衣服拉好,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冥殿后室有一方豪奢非常的浴池,池壁用仙灵白玉砌成,池水引自天清温泉,池底镶嵌着珠玉珍石。 银灯明辉折在池面上,汤汤泉水微波泛金,涟漪浮动浅光掠影。 每次进去,我都要先发一会呆,才能进入洗澡的状态。 待我泡完澡出来,天幕已然漆黑一片。 梁上华灯灿光流辉,微风轻拂,帐幔垂落。 然而偌大的宫殿内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管它再如何壮观漂亮,还是显得有些空荡荡。 夙恒回来的时候将近天色破晓,我从窗户看到宫墙的正门敞开,放下手中的棋谱,颠颠跑去门口迎接他。 秋风苍凉,天色茫茫,跟在夙恒身后的冥司使们恭敬地退下,深藏功与名地掩上了正门。 “君上……”我欢快地挨到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面前,心花怒放道:“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许是见我高兴得太明显,他低浅笑了一声。 随即牵过我的手,握在掌心摩挲两下,“挽挽等了很久?” “也没有很久。”我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言罢,我又补了一句:“但是整个宫殿里只有我一个人,天黑了以后有点害怕……” 他的指腹抵在我的手背上,轻缓抚弄了几下,“现在困不困?” 我闻言一愣,如实答道:“不困。” 绵密的云团忽而在脚下腾起,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一个不稳跌进了夙恒怀里。 他就势揽上我的腰,“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刻钟后,顶峰高险的冥界琼苍山峭壁,我望着东方的灿烂朝霞,静默很久之后,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这里的日出……真的好漂亮呀。” 时下天际已白,东方有山数群,峰兀秀耸,草木苍翠。 就在无数峰峦远近间,我看到正前方来了一只盘空腾云的麒麟仙兽。 呼吸一滞,我震惊地将它望着。 那麒麟生有两只金灿灿的犄角,有别于其他红角麒麟,乃是难得一见的祥瑞珍兽,百万年来,始终被列在天界仙兽榜的第一位。 但由于祥瑞麒麟的数量极其稀少,很多想养它们做宠物的神仙只得打消了念头。 黎明起色,那只浑身团聚云气的祥瑞麒麟竟然直直飞了过来。 我禁不住后退一步,却被夙恒伸手扶住。 他似乎对那麒麟颇为熟稔,低声同我说道:“别怕,它很乖。” 旭日渐高,这只千金难求的麒麟已经飞到了我面前。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它似乎不大能看得见我。 它的两只前爪牢牢扒在峭壁岩石上,水蒙蒙的大眼睛闪亮闪亮,用那种求抚摸的目光,静静定神看着夙恒。 我不禁有些担忧地想,假如它像我的本形那样,长有九条蓬松的尾巴,这位在仙兽榜上排名第一的祥瑞麒麟,很有可能会把每条尾巴都拼命摇得像狗一样。 我越过这只麒麟看向远方山峦,它一路带来的纯净云气还在缠绕不歇,甚至卷成了纷飞花瓣的形状。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只母麒麟吗?” 夙恒侧过脸看着我,唇角挑起浅淡的笑意,“是只刚历过天劫的雄兽。” 我在听到“雄兽”二字的时候,弯腰靠近了些看它。 可是它那双水亮的大眼睛里,倒映的仍旧只有夙恒修长俊挺的身形,求抚摸的眼神下有着你怎么还不摸我的心酸和委屈。 “它往后就是你的。”夙恒在我耳畔低低道:“还没有名字。” 琼苍山高峻的顶峰之上,我靠在他的怀里,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于是伸手摸向了这只珍贵无比的麒麟。 它仰起一张纯洁又无辜的脸,终于能有些不甘地看到我。 初阳微红,天色明朗。 我见它模样实在可爱,禁不住心中欢喜,抬眸看向琼苍山日出的伟观景象,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我要给它起一个雄霸四海的好名字。” 夙恒低笑了一声,十分配合地问道:“想叫它什么?” 我看向那只刚历完天劫的麒麟,它的双眼仍有些懵懂的雾气,周身环绕的云气轻转不歇,金灿灿的犄角比霞光更绮丽。 我忽然就来了极佳的灵感,背靠夙恒硬实的胸膛,欢实地回答:“就叫它二狗。” 话音刚落,这只祥瑞麒麟好像突然遭受了比天劫还要严重得多的打击,两只前爪陡然一松,险些从峭壁上跌下。 然后—— 它竟然哭了。 它那双惹人怜惜的眼眸中,缓缓落下一串晶莹的泪滴。 我回头望了一眼夙恒,他的眸色平静无波。 我有些难过,低下头看着地面,轻声开口道:“它看起来像是喜欢摇尾巴的样子.……我还以为我起了一个好名字……” 夙恒搂过我的腰,打断了我的话,“确然是个好名字。” 他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起得很好。” 我双眼晶亮地将他望着,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你真的这么觉得?” 夙恒点头,回道:“它以后就叫二狗。” 然而当我欣然看向我家二狗的时候,却发现二狗它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好像已经看破红尘般万念俱灰,凄绝地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它只是不适应,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欢快叫了一声:“二狗?” 二狗身上蓬勃的云气都散了一半。 我惊喜地对夙恒说:“二狗它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到连云雾都聚不拢了。” 夙恒打了个指诀,二狗周身的云雾又回复如初,“确是如此。” 这日清晨回到冥洲王城以后,夙恒去了乾坤殿议事。 冥殿的琉璃宫墙院里,二狗在茂盛的菩提树边蹲了良久,却始终背对着我。 我有些想哄它高兴,却不知道祥瑞麒麟喜欢吃什么。 于是我陷入了沉思。 想到在凡界看见的那些毛绒绒的小狗,我忽然很想给二狗找几块骨头啃,然而冥洲王城殿宇广阔,我却没有听说过谁养狗手里有骨头。 最后我晃去听雪阁,找上了正在发呆的雪令。 雪令听说我要猪骨头,讶然片刻却没问为什么。 他领着我去了王城内的一处厨房,和厨娘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帮我骗来一袋子的骨头,都是凡界的狗狗们最喜欢的那几种。 我提着装满蛇皮袋的猪骨头,雀跃地回到了冥殿。 进了琉璃宫墙的光华正门,我家二狗依旧保持着深沉忧郁的模样,端端正正坐在菩提树旁,周身萦绕的蓬勃云气浮动不歇。 我提着蛇皮袋站到了二狗面前,将那袋子狂霸英气地甩到它面前,“都是送你的。” 我家二狗空洞的双眼里好像回了一丝神智,锋利的爪子刚扯过蛇皮袋,那一袋子的骨头,带肉的不带肉的,煮熟的没煮熟的,都尽数呈现在它的眼前。 我弯腰看着它,双目晶亮地问道:“这些都是上好的猪骨头,二狗喜不喜欢?” 二狗呜咽了一声后,仰着头栽倒在了地上。 我手提蛇皮袋,分外开心地说:“你怎么跟我一样,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的时候,我也差点就高兴地摔倒了。”   ☆、第37章 忆萝月 朝日生辉,晨色明朗,菩提树浓荫若华。 我家二狗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良久都没有爬起来。 我将那袋猪骨头拖近了些,弯腰摸了摸它金灿灿的犄角。 二狗抬起头望着我,双眼空濛而清澈。 我提着裙摆蹲下来,挨在它身旁说道:“这袋猪骨头你慢慢吃,没事就啃一点,本来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应该留在冥殿陪你玩……但是我要出一趟门,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二狗默默低下头,把脑袋搭在了爪子上,看上去似乎有些难过。 我摸着它的脑袋,浅声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到了晚上,夙恒也会回来。” 这只祥瑞麒麟听到这句话以后,即刻来了精神,用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将我望着,头上的犄角都更亮了几分。 天际朝霞流金,暖红了半个穹苍。 冥洲王城的督案斋内,众人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端正地站在门边,一瞥眼瞧见了我,抬手招呼道:“听说你昨日身体抱恙,告了病假。” 我脸上一红,答道:“有劳长老挂心,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昨日不在,倒是来了几个冥殿使者,用半天的功夫,帮你完成了所有任务。”杜宋长老笑了一声,目光和煦地看着我,却是话里有话道:“不过往后若非大病大痛,自己的分内事,还是自己做完的好。” 我静静地将话听完,垂下眼睫应了一声是,复又开口问道:“那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杜宋长老想了半刻,抬手指向西南方的偏殿,“花令和右司案也在,你去他们那里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刚走一步,倏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望着杜宋长老,“那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吗?” 杜宋长老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少顷又笑了出来,“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不过多你一个也不算多,他们两都在那里校准督案斋今年的宗卷,查看有没有错漏之处。” 我忽地记起有一次,花令的手帕被风吹得掉落在了地上,右司案走过去一声不吭地捡起手帕,正大光明地将帕子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他那时虽然神色清冷,眸光却很是和缓温柔,仿佛一块手帕上蕴了一个世界。 而现在,我要去那边的房子里打扰他们。 初秋的凉风扑面袭来,我竟觉得有些冷。 在杜宋长老“快去干活”的殷切目光注视下,我不得已奔向了西南方的那间殿宇。 脚步顿在屋前,我徘徊了几步后,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我假想了无数种可能看见的场景,却没有一个像是眼前所见这般。 此时晨光初盛,殿内落得一室暖色。 右司案大人坐在一边的书桌旁,面前公文堆成了一座小山包,他捏了个法诀翻书页,宽大的黑衣袖摆在桌上摊开,一本一本看得极快,却也极其专注认真。 花令则趴在另一边的书桌前,发髻略有散乱,秀丽的眉梢微挑,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相较之下,比右司案慢上许多。 她支着下巴侧过脸,看见我以后甩开手里的宗卷,从高椅上站了起来,“挽挽?” “我听说你昨日生了场病,告假没有来这里。”花令从桌子后方绕出来,眸光发亮地望着我,“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的时候绕到摘月楼看看你……” “休息一天已经好多了……”我浅声答道。 右司案合上手中宗卷,抬起头淡淡看我一眼。 我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如实开口:“杜宋长老让我过来帮忙。” “长老果然英明。”花令缓步凑到我身边,嫣然一笑道:“正好我的那份查不完,你陪我一起看……我这就去给你搬椅子。” 花令手脚麻利地搬了把椅子,紧挨着她自己的座位,还十分贴心地在椅子上放了一个软垫。 殿内的红木窗扇开了一半,窗外是俏妍多姿的海棠花枝,枝叶含翠花瓣滴艳,在悠悠日光下生得正好。 花令的座位就在那扇窗户前,她半靠着宽大的椅背,红裙荡漾,人比花娇,热切地招呼道:“挽挽,快过来呀。” 我迟疑片刻,望向了右司案。 右司案大人对我点了下头。 而后,他揽过桌上那沓公文,不动声色地走到花令身边,落座在那把花令搬给我用的椅子上。 花令瞪大了双眼瞧他,良久后,气得脸颊涨红,“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比月令看得快,更好帮你。”右司案面不改色地回答。 语毕,他从兜里掏出一方锦色绣帕,那帕子上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针脚和做工都极为精细。 我认出这是花令的手帕,那日这块手帕掉了地,正是被右司案大人捡来揣进了兜里。 花令显然也认出了这块帕子,她愤懑地坐在右司案身边的椅子上,又突然站起来,将那椅子搬得离他远了许多,才再次坐了上去。 右司案大人并未动怒,他也跟着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的椅子一同搬了过去。 如此一来,又圆满地坐到了花令身边。 他的神色依旧清淡,这样的举措由他做来,丝毫不显得无耻和厚脸皮,反而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而然。 花令见状,几乎被气到炸毛。 于是她又站起来,搬着椅子坐到远处。 右司案大人如法炮制,紧随其后。 几十番回合下来,筋疲力尽的花令忍不住骂了一声粗话,右司案大人依旧泰然自若,脸不红气不喘,双手端着椅子跟在她身后。 眼前形势有些错综复杂,我愣在原地,呆了很长时间。 “挽挽!”花令涨红着脸,抬头叫了我一声,“我要回凝花阁,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这话说完,她从右司案手里抢过那块手帕,看也不看便扔在了地上。 再然后,花令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临出门前,她还冷笑一声甩话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花令离开以后,我转过脸去看右司案。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椅子,又弯下.身捡起了那块手帕。 锦色手帕上沾了点灰尘,他抬手用衣袖将那灰尘擦去,又拿手指摩擦了两下。 做完这些,右司案又将这块手帕叠成整齐的方块,重新揣回了自己的口袋里,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景象看起来有淡淡的心酸。 我和右司案大人很有默契地没再说话,坐在两边的桌子上翻查卷宗,待到日落西山的时候终于查完了所有。 “辛苦了。”右司案整了整手上的宗卷,沉声同我说道:“我还要去冥刑司主殿检查别的事务,你可以先走了。” 我起身告辞,随口问了一句:“是和杜宋长老一起去检查吗?” “嗯,和杜宋长老,容瑜长老他们两位。”右司案答道。 我顿在了红木高门边,不自觉地重复一声:“容瑜长老?” 手指已经搭上鎏金门环,我还是转身看向了右司案,“他回来了?” “是回来了。”他道:“今天早上,容瑜长老便抵达了冥洲王城。” 落日斜阳映秋色,薄暮的风吹来,仿佛夹着一阵浩渺烟波。 走出督案斋以后,我的耳根一路上都是烫红的,想到上一次师父扒了我的外衣就是为了看守宫砂,如今没了守宫砂的我只觉得分外紧张。 鸿图华构的冥殿内,我家二狗正趴在茂盛的菩提树下睡得昏天暗地。 缥缈的云雾流转缠绕,二狗漆黑的鼻子上有个透明光亮的鼻涕泡,伴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收放有度。 然而在鼻涕泡毫无征兆地炸掉时,二狗它惊醒了。 这只经历过凶残天劫的祥瑞麒麟呆怔了一会,便用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空茫茫地看着我,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我靠近它蹲下来,极其诚恳地对它说:“我没有戳破,你的鼻涕泡是自己炸掉的。” 二狗显然需要一个思考的过程,它低头看着地上的茵茵绿草,陷入了这个不可自拔的过程中,头上的犄角顶到了我的手上。 我见它思考的模样可爱得紧,忍不住提议道:“你在冥殿待了一天,要不要出去转转?我可以带你去王城花园,还有镜湖月湖天心湖……” 二狗原地打了个转,扬起头分外期待地望着我。 于是这一天入夜时分,我领着我家二狗在冥洲王城内鬼鬼祟祟地转悠。 “作为一只祥瑞麒麟,你的名声实在太大了。”我摸着二狗的脑袋,苦口婆心道:“如果我们招摇过市,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还是低调为好。” 我家二狗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在羊肠小径上打了个滚,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原来你喜欢出来玩。”我轻声道。 夜色深重,月光却清亮而明朗,王城花园内的道路百转千折,处处草木茂盛花香袭人。 我在水榭亭廊里绕了几圈以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了路。 二狗仍旧用无比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坚信着我能把它带回冥殿。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它的眼神。 又转了几圈以后,我与二狗坦白:“其实……我迷路了。” 二狗眨巴了两下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我道:“王城花园占地太广,进来半个时辰我就忘记了回去的路。” 它闻言走到了我前面,一副要来带路的样子。 我欢快地跟在二狗身后,随它行了一刻钟,就当真看到了来时的路。 “不愧是仙兽榜上排名第一的祥瑞麒麟,这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等我们回去了……” 我的话却顿在了这里。 等着表扬的二狗抬起头将我望着,复又转过头看向了前方。 溶溶如水的月光下,师父背靠玉石栏杆站得笔直,过往凉风吹起他的白衣,仿佛将飘逸的衣角融进了夜色里。 来自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伏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楚楚水眸泛起动人涟漪,声音也甜的让人醉心。 她道:“容瑜,容瑜……我们成亲吧。”   ☆、第38章 纫兰芷 棠梨花枝交错缠绕,浅青色的藤萝悠悠坠下,刚好拂过芸姬的袖袂。 她伸手拽过藤萝青蔓,绕在柔白的指间打了个圈,看上去像是有些紧张。 此时月色正好,漫空星辉闪耀,夜风吹动葳蕤丛生的草木,枝叶沙沙作响。 师父仍旧背靠栏杆一语不发,他的眸光似有一瞬寂灭,既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将她的话应下。 芸姬扯断了绕在指间的藤萝,将那柔软的青条枝蔓甩在地上,一手拉开了自己的衣领。湖碧色长裙落地后,她仅着一件藕荷粉的肚兜,眸光闪闪动人地看着师父,白腻的雪臂香肩一展无余。 尔后,芸姬缓慢地踮起脚尖,红润的朱唇对准了师父的脸。 师父忽然凉薄如斯地笑了一声。 他转过脸避开芸姬,目光牢牢定在我身上,少顷,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看够了?” 我心中一抖,怔怔然望着他。 师父唇角微勾,没再开口说话。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耳根微烫,轻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偷看你们……只是碰巧绕到了这里。” “挽挽说的碰巧,还真是极巧。”芸姬姑娘轻声一笑,缓缓接话道:“王城花园这样大,你却偏偏绕到了这里。” 芸姬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倚靠在师父的怀中,却是颇为愤恨地瞪着我,目光刻毒如利刀,仿佛是我害的她亲不到师父的俊脸。 我觉得自己有些冤枉。 想当初在傅及之原的时候,师父似乎就是春香楼的常客。 彼时春香楼的门口宾客云集,杂声鼎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师父也很大方地让一个娇俏的姑娘亲了脸。 由此可见,即便旁边有人在看,师父也不会害羞到不让姑娘亲他。 然而芸姬却没有参透这个道理,她仅着一件单薄的肚兜,在初秋的寒夜里与我对视,坚持了许久也不认输,迟迟不肯把脱下的衣服穿回去。 师父却没管身边的清凉美人,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二狗。 二狗正用爪子拨弄着一旁的花丛,发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以后,它默不作声地跑到我身边,趴在地上打了一个哈欠。 师父缓步向我走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静如海,仿佛盛满了当空月光,却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呵,祥瑞麒麟。”他低声问道:“哪里弄来的?” 二狗和我齐齐后退了一步。 随后,二狗又仰起头望了我一眼,英勇无畏地迈出了爪子,移步挡在我前面,严正以待地低下头,两只金灿灿的犄角正对着师父。 竟是一副要和师父拼命的样子。 我见状,忍不住将师父的底细抖给二狗听,“他是剑道巅峰……” 二狗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却坚强地镇守在原地。 我迟疑了一瞬,还是没对师父说实话,“这只祥瑞麒麟……是我捡来的。” 师父不予置评,挑眉看着二狗,漫不经心地漠然一笑,“祥瑞麒麟生在荒漠峭壁,以琼脂美玉为食,成年以前要历经十八道雷电天劫,百万年来,只臣服于天冥二界内法力巅峰无上者。” 他站在二狗的面前,白衣翩然出尘,身后一片淡淡月色,话里话外皆是奚落:“你能在哪里捡,冥君的宫殿?” 我怔了一怔,分外不解地答道:“既然师父知道是谁送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师父没有答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我燎了。 芸姬姑娘穿上了衣服,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步履轻慢,风姿绰约,湖碧色长裙的裙摆划过青石台阶,像是柔缓的夏风拂过凌波荷叶。 “挽挽,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芸姬提过素丽如织的裙摆,施施然站在师父身边,盈盈含笑道:“你作为一个徒弟,怎么能这样和自己的师父说话?冥洲王城的规矩我不懂,但是在我们蓬莱仙岛,最看重的莫过于尊师重道。” 她垂下眸子,凝睇看着二狗,轻笑一声又道:“不过是只祥瑞麒麟,充其量也就是个用来解闷的玩宠,你连它的来历都不愿告诉容瑜,可曾把容瑜当成师父放在心上呢……” “连我这个局外人看来,”芸姬抬起脸凝视我,唇角浅浅上挑道:“都觉得好生心寒呀。” 她腕上的翡翠手镯相碰,叮咚一响,声音极为清脆悦耳。 没等芸姬把话说完,师父微眯双眸,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声打断道:“你闭上嘴,我也不会把你当哑巴。” 我记得雪令曾经和我说过,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不大好相处。 然而眼下的芸姬听了师父的话,却是不怒反笑,娇嗔一声道:“容瑜师兄,我这样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你的挽挽……” 芸姬说到这里,又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容瑜是你的师父,他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从一只小九尾狐到如今的绝色尤物,怎么还比不过送你麒麟的那个人呢……” 她凑近了一步,面上依旧笑吟吟,“何况那个人,还不定是瞧上了你的什么,倾城美色还是单纯好骗?心怀不轨地送了一只麒麟给你,又哪里及得上你师父一半呢。” 我始终没有应声,将目光移到了师父身上,却见他眸色淡淡地望向远景,没再打断芸姬的话,可能是觉得她说的蛮对。 芸姬讲完这番话后,脸上柔和动人的笑意犹在,却是狠狠一拂袖,抬脚踩上了二狗的爪子,“不如让姐姐教你一些规矩,先教这个蠢笨的麒麟,再来教你这只九尾狐狸精……” 我尚未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踩二狗,就听到二狗“嗷呜”一声哀叫,凄惨地回荡在整个王城花园内。 待芸姬缓缓松开脚,我才看见二狗的爪子被她踩出了血。 “对不起啊挽挽……”芸姬轻抿柔润的红唇,半倚在师父的肩头,“姐姐的鞋子上嵌了几块玉石钉,可能有点硬。” 光洁的青石地板上,殷红色的麒麟血流淌了一片。 二狗拖着那只淌血的爪子挪了挪,可怜至极地抬头将我望着,双眼蓄满了要掉不掉的泪水,显然是爪子疼到了极致,反而哭不出来了。 我有一瞬的怔然。 祥瑞麒麟天生控火,在来王城花园的路上,我亲眼看到二狗打了一个喷嚏,溅出的星点火花便烧了一片青草。 我挨在它身边蹲了下来,嗓音低涩地问道:“二狗,她踩你爪子,你怎么不放火烧她?” 我家二狗没有吱声,只是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四爪朝天原地放翻以后,我才看到它毛茸茸的脖子上插.了一根银针。 “银针也是我放出来的。”芸姬吹了吹蔻丹红指甲,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爹是蓬莱仙岛的岛主,他从前替天帝养过一只祥瑞麒麟,我那时就常用银针扎麒麟脖子上的气脉,只要轻轻一戳,它们就没办法喷火了。” “容瑜师兄?”芸姬抬头望向师父,话中带笑地问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吗,我爹为了照顾麒麟,没空教你蓬莱剑法……” 师父缓慢弯下腰,抬手要将二狗脖子上的银针拔掉。 二狗呜呜呜地哽咽出声,用没流血的爪子挡住师父的手,不让他碰到它的脖子。 师父伸出另一只手,二狗没有好爪子可以挡,只好目光绝望地任由师父拔去那枚银针。 银针扎在气脉上时,只有些微的刺疼,但是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却有刀锋戳喉的剧痛感。 可是这一次,二狗没有叫出声。 它仰着脸看我,眼中流出的泪水淌成了一条小河。 “祥瑞麒麟天生天养,受了伤以后没有药可以上。”师父扔掉手中银针,嗓音平淡道:“把它关在院子里,静养十几年吧。” 把它关在院子里,静养十几年。师父这样和我说。 他却没告诉我,这只麒麟被踩断了脚筋,就算养好了伤,那只爪子也不能再用了。 夜色正浓,瑟瑟凉风轻慢不绝,带着丝丝入骨的血腥味。 血月剑藏在乾坤袋里,我以往的哪一次拔剑,都没有这次快。 “你要做什么?”师父的话尚未问完,我提剑就往芸姬身上砍了过去。 “做什么?”我答道:“她踩伤了我的麒麟,我也要废她一只手。” 月下秋风萧索,将满树繁花吹得缭乱,芸姬闪身避过这一剑,剑锋却划破了她的袖摆,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藕臂。 我将血月剑扔向半空,凭空召唤三十六角的绝杀阵,数道剑影锋芒毕露,朝着阵中央的芸姬直直刺过去。 泠然一声轻响,那把佩在师父腰间的重剑陡然出鞘。 师父不愧是法力高深的剑道巅峰,他只用了短短几个瞬息,便以剑气威压绞破了我布下的绝杀阵,连带着截断了薄削的血月剑。 血月剑断成两截,碎落在了地上。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师父会对我用剑道至尊的威压,威压加身的感觉很不好受,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心口。 有剑气朝我身上划来,须臾在手腕上割开一道血痕。 芸姬瘫软在地上,见到师父朝她走过去,水眸即刻盈满了泪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救我呢……”芸姬一手扶地,鬓发散乱,娇容酡红,轻轻软软道了一声:“容瑜师兄……我就知道你待我好。” 师父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又疏然,伸出一只手要拉她起来。 芸姬楚楚可怜道:“我的脚崴了……可以劳烦师兄抱我吗?” 师父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弯腰去抱她。 不远处的二狗呜咽两声,将脑袋放在没有流血的爪子上,可就在下一刻,它的叫声变得极为亢奋,一双乌黑水润的大眼睛亮的惊人。 我循着它的目光望去,但见藤萝枝叶浮动间,有几道暗色的光影一闪而过。 素华月色流泻一地,浅翠的藤蔓,半开的芙蕖,雕嵌珠玉的拱门和栏杆,沐着清润的月光美得如梦似幻。 夙恒站在那道拱门边,深紫衣袂随风而起,眸中如映山水月色,好像比秋夜的花藤美景更为勾人。 他的身后尚且跟了几位冥司使,看上去像是才从乾坤殿议事结束。 我想也没想,径直朝着他跑了过去。 “二狗的爪子被踩坏了……”我贴在他怀里轻声道,忽然眼眶一热,泪水就滚了下来,“你有没有办法治好它?” 夙恒拉过我的手,腕上那道伤口仍在淌血。 他揽上我的腰,低声道:“半日不见,就弄成这样。” 我缓慢抽回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双眼水汪汪地将他望着。 芸姬姑娘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似乎一下变得口齿不清,艰难吐字道:“夙、夙恒冥君?” 她的结巴只维持了那么一瞬,接下来又回复了吐字清晰,颇为急促地说:“君上明鉴,方才我不小心踩上那只麒麟,慕挽便突然放出剑阵,要狠心废我一只手……” “我没有伤到她……”泪水又从眼角滑下,我接着道了一句:“血月剑折断了。” 师父也走了过来,躬身抱拳道:“参见君上。” “君上明鉴。”他顿了一下,语声平静道:“是我教徒无方,冲撞了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 我呆然看向师父。 此时号称崴了脚的芸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弯腰整理了打皱的湖碧色裙摆,步履曼妙地走到师父身边,水眸中也蕴了受委屈的泪光,“我爹是蓬莱仙岛的岛主,虽然膝下有四个儿子,却只得了我这一个女儿,从来不曾让我受过委屈。虽然慕挽对我多有不敬……” “芸姬姑娘似乎有所不知。”夙恒身后的冥司使打断了她的话。 那位冥司使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恭恭敬敬道:“慕挽殿下不仅是冥洲王城的月令,还是我们君上认定的冥后。” “不敬二字……”他道:“姑娘似乎用反了。”   ☆、第39章 醉瑶瑟 此话一出,芸姬姑娘的脸色即刻僵住。 惊诧的不止她一个,师父的瞳孔蓦地收紧,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芸姬慌乱了片刻,又回过头去看负伤的二狗。 二狗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夙恒,头上的犄角金光明灿,若不是因为爪子受了重伤,它大概会风驰电掣地飞奔过来。 好像是在这一刻,芸姬反应过来二狗是谁送的。 她后退了一步,双膝落地直挺挺跪下,声音轻颤道:“君上……常言道不知者无罪,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慕挽……” 斜风吹草木,散落满地的月光似是陡然一暗。 芸姬的话音顿在了这里,取而代之的是银杖碎骨的脆然声响。 冥司使们作为冥君的随从,都是从冥界八荒甄选出的万里挑一的高手,出招快如瞬息之间的流光疾电,从动手到站回原地,仿佛只是身影闪了一下。 那位动手的冥司使依旧站在芸姬面前,芸姬姑娘却面容煞白地瘫倒在了地上。 她像是要尖叫出声,却被隔绝在消音结界里,脸色白成了一张纸,浑身剧烈地抽搐着。 “因为不知道姑娘用哪只脚踩伤了冥后殿下的麒麟,”这位冥司使说道:“只好将您的一双腿都废了。” 言罢,这位冥司使手握法杖前移一步,又接着道了一句:“除了踩伤祥瑞麒麟,芸姬姑娘还对冥后殿下出言不逊,依据冥界法典的第三条……” “君上。”师父打断道。 他的眸光格外沉静,像是无波无澜的深潭,语声没有一丝起伏,淡漠如水道:“整个冥界都知道,君上尚未大婚,冥洲王城并没有冥后。” 话音才落,周遭似有寒风拂过,我冷得一颤,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夙恒解下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礼官三个月前已经开始筹备。”夙恒淡淡道了一声:“明年举行婚典。” 我讶然抬头,却见师父身子一僵。 芸姬姑娘仍旧瘫在地上,此刻过了阵痛,一双楚楚水眸空洞无神。 我却提不出一分可怜她的心思,如果自己被伤害的时候也是知道痛的,她为什么还要那样对待一只毫不相关的小麒麟。 她在下脚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麒麟的爪子也是血肉做的,如果爪子被废掉,它以后也会走不了路。 但是我转过脸,又瞧见师父目色空然地看着我,高挺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一晃,月下白衣被猎猎长风吹得宛若池中清波,他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把不离身的铜剑,却是啪的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我见过师父挑眉而笑的样子,见过他严肃冷清的样子,见过他散漫不耐烦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像如今这般,不言不语失了魂的模样。 他以往再如何难过生气,也能冷嘲热讽地笑两声出来,然而这一次,他的唇角僵硬扯动两下,嗓音黯哑,一字一顿道:“恭喜君上。” 这四个字,他说了很长时间,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再也收不回去。 “有劳你照顾了挽挽十几年。”夙恒揽过我的肩,沉声缓缓道:“往后可以交给我了。” 在这一刻,师父的薄唇褪尽了血色,面容比腿骨碎裂的芸姬还要苍白。 他默了良久,没再说出来一句话。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反常,又估摸着他大概是担心芸姬的伤势,不愿我们在这里多待下去。 于是我伸手拽上夙恒的衣袖,“我们回去好不好……” “天已经很晚了。”我轻声道。 夙恒握紧我的手,指腹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两下,脚底腾起了绵厚的云雾。 有位冥司使收了法杖,走到不远处将二狗横抱在怀里,跟着站到了夙恒的身后。 飒飒流风浅浅吹过,浓密的云雾腾空时,我回头看了师父一眼,他立定如松地站在原地,素白长衣翩然临风,脚边横着那把重剑,始终没有再捡起来。 月夜长寂,宫墙深重,茂然胜春的绿树华枝,渐渐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 回到冥殿以后,我家二狗双眼含泪地将夙恒望着,我也双眼含泪地将夙恒望着。 他凭空掏出一瓶金创药,一点点涂在我手腕的伤口上,临末,俯身给我一个吻,“往后会有冥殿的暗卫跟着你。” 我怔然望着他,答道:“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夙恒没有出声应我,他先是看了我的手腕,又侧目看向二狗的爪子。 茂盛的菩提树荫浓郁,夜风也参了清浅的菩提香,二狗发现夙恒看向它以后,呜呜呜地哽咽几声,脑袋搭在了草地上。 “师父说它要静养十几年……”我蹲下来摸二狗的犄角,声音发涩道:“真的要十几年不能动吗?” “它还没有成年。”夙恒答道:“爪子可以再长。” 我才知道二狗真的是一只年纪不大的小麒麟。 趴在地上的小麒麟一下回了神,双眼清澈又企盼地望向夙恒,过了一会儿,又目光闪亮地盯着我,费力地将受伤的爪子向前挪了挪。 我当即会意,站起来绕到夙恒身边,开口问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它好起来?” “即便觉得疼,也要忍着。”他扫眼看过二狗,眸色微深,嗓音平淡道:“多走路,不出半年能重新长好。” 这个办法听起来又难又简单,想到其中要受多少苦,我非常心疼我家二狗,忍不住轻声安慰它:“如果以后真的好不了……我可以抱着你出去玩……” 二狗垂眸盯着自己的爪子,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天幕空旷,浅淡的浮云遮过皎月,映下的华影忽明忽暗。 这夜更晚些时候,我紧紧抱着松软的被子,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 夙恒一手扯过被子,把我整个抱进了怀里。 他的衣衫完全敞开,赤.裸的胸膛贴着我的侧脸,我的脸腾地涨红一片,又听到他低低问道:“今晚累不累?” 我轻蹭了他几下,浅声答道:“不累。” 他按过我的肩,倾身吻上我的唇,修长的手指熟稔地勾开我的衣领,沿着锁骨向下摩挲,一路极有技巧地揉捏抚弄。 酥麻燥热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像是在身体里燃出了火。 我喘息渐急,约摸知道夙恒想干什么,即便耳根烫的厉害,还是抬腿勾上了他的腰。 他的呼吸灼烫在我的耳畔,敏.感的耳尖被他吮吻了两下,我浑身一颤,禁不住轻.吟出声。 夙恒沙哑着嗓音,在我耳边低低道了一声:“礼官能备出的最快日子,是明年三月十九。” 我难耐地抓紧了他的衣角,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却又蓦地反应过来,夙恒意之所指的是…… 是他今晚和师父提到的婚典。 我微微咬唇,没有答话。 四目相对,他的眸色极为幽深,眼底隐有情.欲浮动,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太、太快了……”我双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我侧身往床角挪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松垮的衣领,“要不还是再等几年吧……” 殿内檀木窗扇半开,清冷的夜风悠悠拂来,将锦纱帐幔吹得浅浅飘荡,帐绳坠着水晶蓝的翡玉流苏,倾泻的月色一照,剔透生光。 我原本以为说了这样的话,夙恒多少会对我生几分闷气。 然而他静默半刻后,却是伸手扣上了我的腰,平淡如常地问道:“不愿意做冥后?” 我听言怔了一怔,又想起他送给我的那个戒指,连戒指带盒子被我用锦布裹了几层,小心翼翼地装在乾坤袋里。 我之所以这样谨慎地保管,并不是因为冥后之戒太过贵重,而是因为…… 因为我怕有一天,这个戒指还会被他收回去。 我低下头,声音轻不可闻道:“其实……其实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所精通的那些东西,无论是法道武学,还是权谋暗术,深妙奥义到我看不懂表意……”我喉咙微涩,有些说不下去,拽着被子往床角里挪,“整个冥界都是你的,三界之内只有你想不到的美人,没有你找不到的美人。” “挽挽。”夙恒沉声唤我。 我仰起脸看他,却见他浅淡笑了一声,勾人神魂的凤眸几番明灭暗涌。 我一直知道夙恒生得好看,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瞬,仿佛神智都要被他勾去,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口夺出。 我缓慢移开目光,继续和他说:“假如以后,你喜欢上了别的姑娘,可能会后悔娶了我……” “既然害怕这些,”他道:“前天晚上为什么愿意……” 耳根滚烫一片,我倚靠着坚实冷硬的檀木床柱,衣裳领子滑下了一半,露出胸前遮挡不住的深沟。 我并紧了一双修长莹白的腿,又把衣领往上拉了一下,做出非常正经的样子,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因为、因为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想和你……” 我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夙恒用深吻堵住了。 尔后,他走下床榻,长衣的衣角飘逸若流云,拂过光可鉴人的檀木地板。 夙恒抬手掌出一个天罡惊雷阵,七十二天罡星斗迎风乍出,尖锐的风刀在他的手上深划了一道伤口,泱泱流出的鲜血全被撒于阵中。 天罡惊雷阵没有攻击的作用,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惩罚违背誓言的立阵者, 在惊雷阵的猎猎长风中,镌刻暗纹的衣摆上下翻飞,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说道:“若我今后有一日,对你的心意与今日不同。” 亮蓝色的雷霆闪现不止,他低声接着道:“那便被雷劈成灰。”   ☆、第40章 宴清都 曲径幽深,假山嶙峋,亭榭含翠流丹,路边的白玉灯盏光辉明灿。 我捧着竹筐站在夙恒身边,凝神远望他手中的鱼竿。 水风吹落棠梨花瓣,散在湖面泛起星点微波,又随着清澈明净的流水淙淙而去,融进茫茫无边的夜幕里。 鱼竿末端的细线忽然往下一坠,我双眼一亮,抱着竹筐站的离夙恒更近了几分。 清透如镜的湖面波光荡迭,一条身姿矫健的银鱼正在拼命拉扯着鱼线,尾巴一甩击打出四溅的水花,拽着鱼线往湖的更深处游去。 夙恒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手。 那鱼竿从他手中滑出,并未落在地上,而是稳稳当当定在了一旁不动。 我抱紧怀里装鱼用的竹筐,“再不拉竿,它就要跑了。” “这条鱼想怎么做,”他侧过脸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问道:“炖汤还是清蒸?” 我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鱼生得这样壮实,无论怎么做都会非常好吃,于是矜持地答道:“随便哪一种都好……” 话音才落,立在湖畔的鱼竿蓦地冲入湖中央,绕着倒映在水中的明月打了个弯,再上来时,金光闪闪的鱼钩上竟然挂了两尾银鱼。 夙恒提过我手里的筐子,“那便一条清蒸,一条炖汤吧。” 漫空夜色悠悠,浓重如一方化不开的砚墨,从远处吹来的凉风掠过山水湖光,在水面上拂下一层朦胧的花痕树影。 我原本是在看这样的月夜静湖,听了夙恒的话以后,又被他勾去了全部心神,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甜蜜又欢快地应了一声好。 之后,又斟酌着问道:“那你呢?” 我抬眸瞧他,“武学法力越往上越不用进食……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拎着装了两条鱼的青萝竹筐,又将鱼竿化成模样普通的石块,静置在烟波浩渺的湖畔,从容且淡定地答道:“有。” 我立刻挨近他的身侧,委婉地表明心意:“你喜欢吃的东西,我也要学着做。”又接着直白地问道:“你想吃什么?” 他俯身靠近我,目光含了几分深幽,嗓音凉淡响在耳畔,“有什么比你美味。” 我的耳根即刻嫣红一片。 初秋的深夜,薄雾带来的凉意随风飘散,我垂眸看着竹筐里跳来跃去的两尾银鱼,手指绞着衣袖颇为赧然地问道:“你方才说想吃的……也是我吗?” 这句问话并未等来回音,夙恒挑起我的下巴,直接吻上了我的唇瓣。 夜色浸染的天幕深广,仍有絮状的薄云浮过,假山边吹起一阵又一阵的湖畔凉风,一时水雾弥散,烟波笼长岸。 沾着水意的夜风吹在身上,却并不让人觉得冷,我伸手勾开夙恒的衣领,踮起脚尖舔了舔他的喉结。 他的手一松,装着两条肥鱼的筐子掉落在了地上。 筐内的两只鱼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扑腾跳跃地更加厉害,让那青萝竹筐朝着澄澈的湖面一路滚了过去。 “不要管竹筐和鱼了……”我轻声道:“你不是想吃我吗?” 清凉的水雾四散着漫开,恍然中好像听见了竹筐滚进湖里的声音,那筐子并没有盖子,须臾便传来鱼尾巴拍溅水面的声响。 夙恒抱着我转瞬移到假山之内,他一手撑在坚硬的石壁上,俯身继续吻我,另一只手划进了我的衣领,摩挲着来到了胸前,粗粝的大掌兜不住整个丰.满,握在掌中缓慢而享受地揉捏。 他的薄唇贴到我的脖颈时,我听到他嗓音沙哑道了一声:“挽挽。” 我呼吸微乱地应道:“怎么了……” 他轻咬我的耳尖,“回冥殿。” “这里也可以。”我伏在他怀里,顿了半晌接着道:“你不用忍……” 狭窄幽暗的假山石洞里,月光透过石缝照下斑驳的光影,潮湿的青苔覆上棱角分明的石块,将深灰包裹成了层叠的浓绿。 嫣红色的素纱长裙落了地,接下来是滚雪细纱的肚兜,衬着石洞内的暗绿浓灰,色泽鲜妍极为晃眼。 月色渐渐式微,变得如烟水迷蒙,暖色的霞光拂进石缝,又被熹微的晨光所取代。 清晨的鸟啼声脆然响过,夙恒抱着我从假山里出来时,我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此刻再回想昨晚的胡天胡地,禁不住感到难以言状的羞愧。 回到冥殿以后,我蜷在床上沉沉入睡,一觉醒来,窗外又是漫无止境的暮色。 菩提树影茂密浓郁,枝叶随风浅动间,映着两只金灿灿的麒麟犄角。 内殿的正门外,我家二狗仰起脸望着我,清澈的双眼乌黑发亮,嘴中叼着一只被舔得精光的饭盆。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二狗的性格比较含蓄委婉,它肚子饿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滚撒娇,总是叼着饭盆这样静静地望着我。 我转身再次走进内殿,摸出一个沉重的麻袋,在袋子里随手掏了一把,挑拣出几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这一袋子的剔透美玉,都是二狗赖以为生的口粮。 即便是在云波缭绕的天界,养祥瑞麒麟的神仙也寥寥无几,我从前以为这都是因为祥瑞麒麟数量太少,却在养了二狗以后才知道,多半还与祥瑞麒麟的食性有关。 二狗看到我手里的玉块,头上的金色犄角熠熠闪光,尾巴也欢实地摇了摇,仰着头将饭盆举得更高。 我走到二狗的面前,弯腰拿下它的饭盆,把那几块华灿流辉的宝玉放了进去,蹲下来注视它吃饭。 二狗吃着吃着,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它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尚未复原的那只爪子,将饭盆往我这边推了推,呜咽两声以后,趴在地上将我望着。 “谢谢你,但是我从来不吃这个……”我将饭盆友好地推了回去,与它坦诚道:“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很饿。” 二狗却执意认为我是与它客气,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再次将饭盆拱了过来。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决定出去转一圈。 因为明日就是汇集八方的朝觐之宴,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冥洲王城就来了一批领主和神仙,漫长而宽广的宫道两边,随处可见各类仙兽坐骑,以及装饰豪奢的天马飞车。 那些立在路边树下的仙兽们,周身都流转着浅淡的云雾,几处云气聚集在一起,竟是有了些许恍如仙境的味道。 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远道而来的紫微星君,以及紫微星君锁骨上来历不明的毒伤。 华灯初上,繁星点缀了空茫的苍穹,铺展着愈加浓重的夜色。 我师父曾经中过和紫微星君一样的毒,那种毒名为一血封喉,沁入血脉后须臾渗进肺腑,诱发切肤刻骨般的沉沉剧痛。 师父花了三个月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紫微星君却只用了短短十几天。 他醒来的第二日,便急急忙忙赶回了天界,奔向他心心念念的公文,临走前对解百忧说了一声谢谢,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中毒。然而解释这种事,总不好硬逼着人家。 次日破晓时分,天光初亮,朝觐之宴开始在即,冥洲王城的宏伟宫阙外,绕着九十一只专为朝贺的七彩凤凰。 宫道上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他们凭着华金烫过的名帖一一进入苍华殿,由往来的诸位侍者引路至客位站着。 在场的这些宾客包括了冥界各地的领主,二十几位来自天界的高位神仙,甚至还有几个行踪缥缈的隐士散仙。 都丽壮阔的宫殿内,觥筹交错,杯盏流光,长调鼓乐声声不歇,鸾歌凤舞锦带相叠。 我第一次见识场面这样宏大的宴席,认真将所有来宾看了一圈,找到师父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把目光移到了坐在最高处的冥君身上。 夙恒的左右两边都是豪奢仪仗,在他的华座之后,手拿法杖的冥司使站成了一排,身后一面高近三丈的幻镜上,展示着整个冥界的宏大地图。 风花雪月四令的座位挨在一起,我的左手边正是雪令,四下乐声交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心无旁骛地剥了起来。 这么过了一会以后,他忽然出声问道:“毛球,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我仔细想了想,总结道:“过得很好。” “那就好。”雪令抬头看向我,又跟着道了一声:“我听花令说,她养的那群小黄鸡已经有几只可以宰了,一直在等你过去喝鸡汤。” 我近来在冥殿吃的鸡有些多,一时没有那么饥渴地想吃,于是客气地推拒道:“还是不用宰来吃了,毕竟是花花亲手养大的小黄鸡……” 此时冥界各地的领主,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给君上敬酒。 他们说的话有些大同小异,除了表忠心就是祝和平,一圈敬酒结束后,又开始了大家都很喜欢的助兴节目,高敞的苍华殿内,乐师歌姬鱼贯而入。 这样过了几个各有所长的歌舞曲目后,忽有银铃伴着古琴横笛声响起,我一抬眼便看见广殿正中央出了个莲足勾翘,翩然起舞的黛青纱衣美人。 她戴着湖绿色的丝薄面纱,腰惊细风肌映流霞,每一下旋身弯腰,都似乎要弱不禁风地倒在地面,但却在转瞬间回身如故,摇曳生姿若粉荷垂露。 伴奏的乐声忽转铿锵急音,她步履急促却不改绰约婀娜,每一步都踮地至恰到好处。 曲调渐柔,缓缓转至停音,一双黛青色的波纹水袖春风拂柳般甩过,终是露出一张眉弯秋月,颊生红晕的俏丽脸蛋来。 她的眉梢眼角嫣然带笑,顾盼生辉的翦水明眸,始终正对着苍华殿最上座的那位。 我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溅出了几滴清露酒。 雪令看到以后,似是立即会意,正色道:“毛球你放心,她绝对不及你一半漂亮。”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虽说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若是非要和我们毛球比,就多少显得有点丑了。” 正在此时,傅及之原的领主站了起来。 他对着最上位的夙恒行了跪礼,恭谨非常地开口说道:“君上明鉴,跳舞的女子不才正是臣下的小女越晴。” 越晴听完她父亲的话以后,姿态优雅地弯身,缓缓跪伏在了地上。 她一身黛青色纱衣流泻于金镶玉的寒凉地板,披散的长发仿佛淬进了浓黑的夜色,语声娇柔至极地说道:“越晴自知身份微贱,不敢妄求君上青睐,只愿此生能有幸长伴君上左右,繁花无别枝,落英但慕春。” 越晴最后所说的两句话,乃是冥界少女惯用来表情达意的诗句。 我端起手中盛满酒水的酒杯,仰头一口气把它喝光了。 雪令讶然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酒盏,呆愣道:“毛球……你的酒量应该不深,莫要再喝了。”   ☆、第41章 踏莎行 苍华殿内,高挂的银灯通明如昼,壁角的鸾凤金翅如勾。 大殿的正中央,艳若桃李的越晴美人纹丝不动,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长跪不起。 我抬头望向最高位的夙恒,却见不远处的右司案大人缓身站起,目光冷冷地扫过跪在殿中央的越晴美人,最后颇具凉意地定在了傅及之原的领主身上。 领主大人和他的女儿越晴姑娘都已经在地上跪了小半会,大概是因为始终没等来君上的回音,二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右司案毫不在意他们苍白的脸色,肃然沉声道:“领主大人莫不是醉糊涂了,忘记了朝觐之宴向来不可进献美色的规矩。歌姬舞姬甄选自冥洲八荒,越晴姑娘为了在朝觐之宴上跳一曲凌波舞,想必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那位领主听了右司案的话后,弯身再次行了拜君大礼,整张脸低的看不见轮廓,恭敬又谦卑地答道:“君上明鉴,臣下此次献上的并非美色,而是一直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臣下有拳拳赤诚之心,小女越晴亦有丝丝入骨之念,小女越晴仰慕君上威名已久……” 领主的话尚未说完,一向面无表情的右司案大人,竟然将眉梢微挑了几分。 他从座位上走了出来,正对着夙恒行了一个跪礼,“朝觐之宴齐聚八荒十六洲的领主,三十六重天的诸位尊神,乃是冥界由来已久的盛宴,定下的规矩流传了不下百年。傅及之原的领主却明知故犯,目无尊卑,欲以美色惑君,妄以亲女攀附。按照冥界法典,理当削职重责。” 夙恒放下手中酒杯,意味深长看向那跪地的领主。 领主的面色倏尔变得煞白,他将刚刚抬起的头再次坑了下去,嗓音沉闷地叫了一声:“君上!” 他的声音渐低,额头直接贴上了地板,“臣下妄言,方才乃是醉糊涂了,臣下该当万死,该当万死。”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撩了衣袍,眼看着就要往柱子上撞过去。 雪令见状诧异不已,端过酒杯饮了一口,“这位领主的脸皮竟是这么薄,被说了几句就不想活了。” 在这位领主即将撞到柱子上的时候,宽厚的屏障将他整个人完全挡住,两个冥司使收了法杖,缓慢走下最高位的阶梯,径直朝着他走了过去。 朝觐之宴上,承认自己喝高了的人,多半会被带到殿外吹冷风醒酒。 其中一位冥司使顺便带走了越晴。 苍华殿内,原本嘈杂纷闹的声音渐臻安静,拨弄箜篌弹奏祝宴之曲的乐师们也停了手,我一时口渴,端起酒壶往杯子里续了半盏,听到雪令“咝”地抽了口气。 “毛球……”他严肃地将我看着,伸手来夺我的杯子,恳切道:“你怎么又倒了半杯酒,你可知这酒乃是冥界有名的‘夕醉清露’,历经三十二道工序酿造一百余年,初饮时清醇甘冽,过不了多久就极为上头,所以又有一个别名叫“九步醉”……” 我一手托着下巴,侧过脸细细瞧他。 雪令的脸微红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声,他挥袖揽过桌上所有的酒壶酒杯,缓了片刻,又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义正言辞道:“即便你这样看我,我也不会让你再喝。” 翡翠盘里装着几块藕粉莲花糕,拼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形状,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抬眸看向雪令,接话道:“我小的时候,见识过我爹给娘亲灌酒……” 莲花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我细品了一会,又酝酿了一刻,才接着振振有词道:“我爹最心疼我娘了,如果知道娘亲会醉,我爹绝对不会让我娘亲喝酒。所以我们九尾狐一定是不会醉的,我的酒量也应该和我娘亲一样好。” 雪令似是被我说动了几分,眉头微蹙,迟疑着问道:“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豪情满怀地应和:“比我的九条尾巴还真。” 雪令似乎非常相信我的尾巴,他思忖了一小会,终于答应道:“那你也只能再喝半杯。” 越晴和她爹被双双带出去以后,殿内又回复了丝竹管弦笙歌曼舞,鸾凤齐鸣锵然不止,华绡帐幔临风飘浮。 我端着来之不易的半杯酒水,珍重地喝了很长时间,却渐渐感到有些头晕,连眼前歌姬舞姬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虽然七荤八素晕的一塌糊涂,我却知道自己大概真的是喝醉了。 想到爹和娘应该是不会喝醉酒的,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愧对祖上的羞愤之情,觉得自己给九尾狐一族抹了黑丢了脸。但是大部分人喝醉以后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我却与他们不一样,这样一想我又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赞叹一声。 雪令察觉了我的不对劲,拉开袖摆将一只手伸了过来,“你可还能看得清,我伸了几根手指头?” 我趴在桌子上定定瞧他的手指头,“一根,两根……三根,三根半……”数了半晌也数不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愤然道:“你的三根手指并在一起,也没有夙恒的那个东西粗。” 在这一瞬间,我依稀看见雪令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最后连耳朵尖都红得滴血,他默默收回自己的手,低头沉沉叹了一声:“君上果然威武。” 我听到他这样夸奖君上,不由得跟着有些骄傲,“他不仅性格特别好,人也特别温柔……” “毛球,你是不是喝醉了?”雪令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喃喃自语道:“我就不该相信你的尾巴……” 我的脑子现在晕的像一团浆糊,却机智地捕捉到了喝醉这两个字,应声附和道:“对,我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在晃……” “我陪你去殿外吹风吧。”雪令提议道。 “不用你陪,我想自己去……”我扶着椅背站起来,立刻有引路的侍女走向我。 雪令伸手扶了我一把,温声同那侍女说道:“月令大人喝醉了,你送她回摘月楼。” 殿内煌煌,殿外茫茫。 夜风夹杂湿润的水汽,伴着溪水潺潺声拂面而来,引路侍女亦步亦趋地挨在我身侧,试图把我往正确的方向上引。 “大人……”她拽过我的衣袖,轻声软语道:“您应该走这条路……” 眼下四处无人,勾阑亭榭边雾气弥漫,晕开一片又一片的烟波水纹。 “你走吧……”我打了一个酒嗝,信誓旦旦道:“我可以自己绕回去……”我扶着假山的石壁,吐字不清地接了一句:“我想在这里吹风……” 那侍女静立了一会,十分敬业地答道:“那奴婢就站在这里陪着您吹风。” 又过了很久很久,远处似有礼炮燃放的轰然声响,我抬头看向夜色沉沉的天空,却见到五光十色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盛放,如波如澜,经久不息。 身旁的侍女微微欠身,“今晚的朝觐之宴已经结束了。” 阵阵酒劲狂猛上涌,我扶靠着假山有些想吐,眼前似有点点微光明明灭灭,在那些光点交替闪动之际,有人低低沉沉地问了一声:“喝了很多酒?” 我抬头望过去,看到的修长人影重重叠叠,不甚清晰。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紫衣墨发皆被夜风吹得浅浅飘荡,一双丹凤眼比方才的烟花还要漂亮,眸中倒映着漫空月辉星光。 那位引路侍女早已跪了下去,恍惚间我听见她轻声道:“参见君上。” 然后又道了一声:“奴婢告退。” 我仰起脸看着他,撒娇道:“我好渴……” “冥殿炖了鸡汤。”他牵过我的手,俯身给了我一个吻,“我带挽挽回去喝汤。” 可以回去喝汤,我自然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几番头晕脑涨下来,我又恍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心生一股压不下去的闷气。 “为什么要回去喝……”我靠在夙恒怀里,伸手拽紧了他的衣领:“明明你身上就有……”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一顿,又将我抱得更紧,“挽挽……”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果真分外心虚,我愈加不满地贴在他身上,严肃地责备道:“不要小气,我只是想轻轻地舔两下,又不会把你的东西都吸光……” 他的手停在我挺翘的臀上,捏了一把又低声道:“狐狸精。” 我的手隔着他的衣服,摸过他硬实的腹肌,软声哀求:“你给我好不好……” 夙恒握着我的手,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屈膝直接跪在地上,伸手拽掉了他的裤子。 凉风袭人,亭晚静辉,我跪在夙恒面前,仰起脸目光灼灼地将他望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粉嫩的唇瓣,诚恳道:“挽挽只会轻轻地舔几下……” 他弯腰抬起我的下巴,凉悠悠的指尖抵着我的唇,眸色深的令人心惊,缓缓道:“若是我忍不住伤了你,明天嗓子疼起来,可别掉眼泪。” 我不明白他今日怎的如此放不开,印象中他从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破罐破摔地威胁道:“你再不给我,我只好对你用强了……” 夜空苍茫的像是一幅舒展无穷的画卷,画纸的底色是晕染不开的浓黑,笔墨着重勾描明灿动人的皎月繁星,和淡到看不清边际的缥缈云影。 他的目光却比夜色还深重,嗓音又低又沉:“挽挽乖,我们回冥殿。” 厚密的云雾遮挡了眼前所见的一切,我再睁眼时,已经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夙恒紫衣拂地站在琉璃窗前,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晴好的日光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几近完美的身形。 我定定望了他一会,又坐在床上醒了半刻的神,卷着被子团成汤圆的形状,刚准备下床,脑中却轰地一下劈过数道惊雷。 “我、我昨天晚上……” 夙恒转身看了我一眼,静默无声地走了过来,两指勾起我的下巴,贴在我耳边哑声道:“可还记得你昨晚做了什么?” 我心下一颤,扑进他怀里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会喝那么多酒了……” 却不料他顿了半刻,低头亲了我的脸,“偶尔喝点也无妨。”接着道了一句:“朝觐之宴结束后,冥洲王城会罢朝一个月。” “所以你最近都不用上朝了……”我默了一小会,浅声道:“死魂簿上又多了一个凡人的名字,我得去一趟人界……至少一个月见不到你,回来以后你又是那么忙……” “我陪你去人界。” 我闻言怔然看着他,少顷终于反应过来,再次扑到他身上,雀跃道:“你真好。”   ☆、第42章 凤栖梧(一) 东俞国位邻沉姜以东,物产丰饶,矿藏尤多,常与邻国互通有无,四境安定百年有余。 常安康乐,不罹祸忧,东俞的国风便渐渐偏向奢靡,文人雅士在名胜古迹留词的主题,多为人生若朝露,享乐需及时。 都城定京极为推崇此种喜乐,世家贵族的子弟奉行欢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我到定京城的第一日,恰好碰上一场来势汹涌的倾盆大雨,雨滴细密如千丝万线,织成一道道厚重若瓢泼的水帘,笼罩了整条望不见头的长安街。 死魂簿上的名字乃是傅铮言,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壮士,根据冥洲王城督案斋的宗卷记载,傅铮言出身在定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 他的亲生母亲,乃是当时备受王公贵族追捧的美貌舞姬,姿容妙绝,千金一曲,清丽动人不可方物,却在生下傅铮言的第二日,用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长安街某栋客栈的房间里,我捧着玄元镜凝视半刻,掏出手帕将镜面擦了擦,又从乾坤袋里捡了一颗夜明珠,对着夜明珠的柔光一照,镜中景象依旧雾蒙蒙一片。 我将玄元镜递到夙恒手上,挨在他身侧问道:“为什么镜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尚未问完,玄元镜在夙恒手中拨云见日,层叠的迷雾渐收渐拢,却只露出一处白骨遍地的山洞。 洞内光影一片晦暗,浓郁的魔气交汇弥漫,黄土白骨堆砌三尺有余,石壁尚且沾着黯淡的血斑,然而幽光明灭间,却隐约可见一位男子提剑立在那洞中,身形挺拔如松。 我呆了一呆,诧异道:“这是万年魔怪的洞穴……”话中又凑过去两分,“傅铮言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被魔怪强行绑去了山洞吗?” 夙恒抬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两下,低声答道:“他是自愿的。” 我怔怔地望着夙恒,猜不出傅铮言心中的执念究竟是燃起了怎样一把熊熊烈火,烧得他甘愿把自己的魂魄和身体一并送给魔怪。 傅铮言和那只魔怪所在的岩洞,坐落于定京城外的浦阴山,定京城内暴雨滂沱,浦阴山上却只有小雨淅沥,沉沉雾霭掩盖了漫漫天色,乌云的边际也瞧不分明。 洞口有一道形如铜墙铁壁的坚固结界,在夙恒的手中转瞬散成了零落一地的残灰,结界坍塌的那一刻,有个虎背熊腰的黑影从洞中疾速窜出来,拎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大砍刀,猛然停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见到一只活的万年魔怪。 这魔怪乱发披散,四肢雄健,面上泛着近乎于青的苍白色,铜铃般大小的双眼死死定在夙恒身上,没过多久,竟是嗓音沙哑地嘲笑道:“哈哈哈,本座还当是哪路神仙大驾光临,没想到竟是一个法力低微的莽夫。” 言罢又抬脚上前一步,双眼睁得更大,手中砍刀提的更高,语气也更加放肆:“小子,难不成你以为自己生得好看,本座就会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我初见夙恒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出他的法力深浅,却还知道法道武学修炼到巅峰境界后,难以用神识感知一二,然而这只魔怪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觉得这只魔怪比我还蠢,因而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份深沉的同情。 这魔怪缓慢扭过脸,同样瞧见了我,仔细盯了片刻后,目光变得极为炽热,伸出发黑的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压低声音狞然道:“啧啧,真是千年难见的绝色尤物,生来就该被男人压在身下狠狠地干……”藏污纳垢的粗手接着伸了过来,“本座这就……” 白光乍现的那一刻,仿佛还夹着残暴的雷电骤然劈过。 夙恒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分,指间犹有杀招残留的雷火跳动,那魔怪被劈的只剩下半口气,手中砍刀落在地上,痛苦至极地蜷成一团,气若游丝道:“好、好汉……饶命……” 我弯下腰,出声问道:“那个叫做傅铮言的凡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听完这句话,魔怪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愤怒,他扭过头不再看我,强撑着一口气忿忿不平道:“做、做了什么?本、本座……只喜欢女人……”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陡然吹过,那把躺在地上的砍刀竟然蓦地立起,刀锋直指魔怪的脖颈。 夙恒淡淡瞥了那魔怪一眼,凉薄道:“既然不愿意说,脖子留着也没用了。” “嘤嘤嘤……”魔怪瑟瑟发抖地蜷紧了身子,甚至谦卑地改了自称,奄奄一息道:“小的、小的……只咬了他一口……还、还没来得及吃……” 我在洞穴深处找到傅铮言的时候,他背靠着石壁正处于高烧和昏迷,手中仍旧紧握一把剑,全身冒着透凉的冷汗,嘴唇泛着骇人的乌紫色。 魔怪咬了他的手,烈性的毒液沁入肺腑,眼下正在发作。 我摸出一瓶驱散魔毒的解药,尽数倒在傅铮言的伤口上,又团了一朵厚实的云,把他牢牢包在云团里,打算将他运回客栈再作打算。 一路上,他烧得云里雾里,汗水浸透了外衣,却始终在念着同一个名字。 丹华,丹华…… 丹华这两个字,像是比万年魔怪的毒液还要厉害百倍的咒语,所向披靡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夙恒告诉我,玄元镜之所以能看死魂的一生,是因为它能梳理死魂的记忆,然而眼下的傅铮言是如此的不清醒,镜中之景就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影。 在那片铅灰色的暗影中,总有一个绰约窈窕的美人若隐若现,她的衣袂上绣着金边的国色牡丹,层叠的宫纱裙摆随风飘荡,浓黑如鸦的长发被凤羽琉璃钗挽起,整张脸却看不分明。 天色将近傍晚,浇灌半日的暴雨渐渐停息,长安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的铁轱辘滚过坑洼,溅起的水点哗啦作响。 掌灯时分,傅铮言终于醒了过来。 素色的床帐从两边垂下,掩住了他打量整个房间的目光,他茫然了一会,像是在努力回神,半晌后才哑声道:“我没死……” 傅铮言的面色已趋近正常,整张脸看起来尤其俊朗,想到他的母亲乃是名噪一时的倾城舞姬,不禁让人觉得一切美貌都有理可循。 “对,你没死。”我走到离床不远处,浅声道了一句:“傅公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傅铮言闷声咳嗽了两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扶着床柱缓慢站了起来,就在艰难行了两步之后,一手撑着木桌颓然跌坐在藤椅上。 “你中了魔怪的剧毒,至少三日后才能行走。”我端起白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你的死期已经过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踏上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傅铮言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既没有喝杯子里的水,也没有开口与我多言。 夙恒提着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进了门,我放下茶壶欢快地扑了过去,转过脸又看到傅铮言目色空茫地看着我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门廊外忽有一阵颇为嘈杂的喧闹,接着传来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有位大约是官兵的人物,拔剑出鞘高声喊道:“丹华长公主有令!即刻搜查全城上下!” 官兵们查房自然不会多温柔,不多时,隔壁有一个小孩子被吓得大哭了起来。 “开门吧。”傅铮言忽然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他手扶木桌站起了身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蹒跚如垂垂朽矣的老者,却极其执拗地要亲自走到门边。 “不用开,那些官兵看不见这道门。”我耐心地同他解释:“因为门外加了隐蔽结界,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堵墙……当然摸起来也是一堵墙。” 傅铮言神色愕然地看着我,愣了半晌后,说话的嗓音依旧平稳而镇定。 他道:“二位是上界的神仙吧。”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的平静和自然,就好像在说:“这就是菜园里的黄瓜吧。”,“这就是炖了很久的人参母鸡汤吧。” 我有些敬佩他的波澜不惊,客气地答道:“不是天界,我们来自冥界。”接着想介绍一下夙恒,于是站在夙恒身边道:“这位是……是我的……” “顶头上司”尚未说出来,就听到夙恒自己接话道:“夫君。” 我微红了脸,极轻地嗯了一声。 又因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抬眸看向傅铮言,转移话题道:“今天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是在一只万年魔怪的洞穴里,听说你是自愿去那里的……方不方便告诉我为什么要去?” 傅铮言默了默,没有出声给一个回答。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步摇钗,那钗子的做工极为精巧,白玉为底镀了碎金,却像是被把玩过无数次,钗头掉了几处金漆。 片刻后,他道:“多谢你们夫妇今日将我从魔洞里带出来。” 傅言铮将那支金钗收在袖中,语调平静道:“有劳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似乎想走回桌边,在将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一朵浓厚的云团将他严实地包裹,谨慎又不失温柔地帮着他重新站了起来。 这么乖巧听话的云朵自然不是我召来的,我抬头定定将夙恒望着,又忽然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对傅言铮方才话中的“夫妇”二字比较受用。 我掏出锃亮的玄元镜,“傅公子要是觉得累,不妨坐下来休息一会。” 言罢,我拉着夙恒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木门以后,将镜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镜中的景象已经开始幻化,东俞国的定京城内,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上,夹道林立酒楼乐坊,朝歌夜弦,舞乐不绝。 长安街上最负盛名的兰桂乐坊中,来往的宾客多得是身家显赫的达官贵人,百年江山如画所传承出的的盛世繁华,尽赋予数场不知今夕何夕的风月烟花。   ☆、第43章 凤栖梧(二) 兰桂乐坊终年卒岁,乐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马声色,粉黛红颜明妆丽服,纵挥洒千金,亦难填欲壑。 傅铮言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的母亲曾是长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诗茵,在兰桂乐坊,诗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拼命烧钱的对象。 诗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没落债台高筑,举家上下被充入贱籍,她跳舞的时候,更像一位清丽绝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凭栏卖笑的欢场舞姬。 时人赞她“扬眉转袖若雪飞,清姿独立世所稀”,说的不仅是诗茵出挑的容色,绝佳的舞技,也是她一举一动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风月场中极其难寻的矜高之态。 傅铮言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印象,诗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悬梁自尽,却还给他起了一个端正的名字。 兰桂乐坊并不能容下这样一个男婴,更何况傅铮言的生父不明。 从前伺候诗茵的婢女偷偷将傅铮言抱了出来,又以一大笔银票为报酬,将傅铮言托给了定京城内一户贫寒人家抚养。 然而那户人家养他到十岁,见他饭量与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挥着扫帚将他赶出了家门。 傅铮言从小就被告知并非亲生,他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他被这户人家的亲生孩子共同排挤。 然他无处可去,无亲可认,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傅铮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门前等大人们回心转意。 那是初雪飘降的年末,每一阵风都冷到了骨子里,落雪钻进他的领口,不久化成彻寒的雪水,沿着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湿了本就单薄的粗布里衣。 来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着吃食和年货,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脚步看了他两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热包子,一声不吭地递到了傅铮言的手边。 傅铮言来不及道谢,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并不能帮他多少。 他的双腿站到发僵,像是两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欢悦而热烈,大人们给自家孩子发了压岁钱和酥糖,有人点燃了竹木炮仗,上过私塾的大孩子适时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是一阵嘈杂热闹的欢笑声。 他们为这个会背诗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妇人喜不自胜地高声道:“我们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夸我们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后考了科举,指不定能高中状元呢!” 立刻有人应和道:“阿方啊,以后你要是中了状元,可别忘了我这个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着你中状元,让我这辈子有机会去坐坐官老爷的大轿子!” 然后是另一个人道:“阿方,还有大伯父!等我们阿方中了状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爷家给你提亲,付老爷买卖做的大,家里银钱堆成山,他的女儿才能配得上我们状元爷……” 甚至还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状元给我买金饼记的酥糖!” 金饼记是定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只是寻常百姓实在难买得起。 交杂的人声有男有女,嬉笑喧闹到听不分明。 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却没人想起站在门外的傅铮言。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若不是傅铮言,那位婢女怎会付给他们一大笔银两,他们如今又怎会有闲钱供自家孩子上昂贵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被大人们夸了几句下来,真觉得自己日后定能中个状元,他高高地扬起下巴,用稚嫩的童声说着市侩的话:“夫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我以后中了状元,给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黄金屋,一人一个美娇娘……” “哎?你这个混小子,谁要你的美娇娘!”阿方的大伯母一个箭步冲过来,揪着他的衣领道:“你要是敢把什么小浪.蹄子送给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断!” 阿方的母亲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们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啊!” “哎呦喂,”那位大伯母蔑笑一声,叉着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着木棍打傅铮言,傅铮言不过回了两句嘴,你就饿了他整整三天……” “美娇娘”三个字激起的醋劲憋在心底,让这位大伯母口不择言道:“你那个时候可没说,那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呀?怎么,不是亲生的就能可着劲折磨了?” 终于有人想起了傅铮言,不耐烦地打断她们的话,“傅铮言那小子,还站在门外哪!” 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刻,傅铮言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发上积了一层雪,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嘴唇被冻得没有血色,手上的冻疮痛得直痒,又痒到发痛。 傅铮言平常用的铺盖和衣服都被扔了出来,阿方的母亲倚在门边啐了一口,眼神轻蔑地看着他道:“我呸,不要脸的小杂.种,吃了这么多年的白饭,还有脸赖在我家门口?你们看看他,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 阿方躲在母亲身后,朝着傅铮言做了一个鬼脸。 阿方的大伯父走出来,从袖中掏出一吊铜钱,放在傅铮言脚边道:“阿言啊,我们家孩子这么多,养你也不容易,你可别怨我们呐!定京城里什么都贵,你看看谁家不是计较着过日子……” “就是这个理!傅铮言,你想死也别死在我家门口行吗?” “哎呀你快走吧,我们待会还要在门口放鞭炮呢!” “不是给了他衣服和钱吗?怎么拿到手了还不走啊!” 大人和孩子的声音交替着传入他的耳朵,傅铮言终于迟缓地挪动了身体。 他没有拿钱和铺盖,因为膝盖被冻得太痛,每行一步便要晃一下,然他的性子又实在执拗,即便走得如此艰难,也不知道要走去什么地方,他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 路上他饿到翻起了街边的垃圾,又有好心人给了他一个热馒头,他这次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半揣在怀里。 天边的雪渐渐停了,傅铮言胸前的衣服早已湿透,又被冻得有些硬邦邦。 他捂着那小半块馒头,在街边的狗窝里缩了一夜。 狗窝里有一只正在啃骨头的黄狗,乃是旁边那户人家养来看家护院的,它并没有扑过来咬傅言铮一口,又或者是吃得高兴没工夫伤人。 第二日醒来,傅言铮将剩下的馒头分了它一半,那狗对他摇了摇尾巴,把馒头吃掉了,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让傅铮言愣了很长时间。 傅铮言今年已满十岁,却极少有谁对他示好过,他时常趴在墙头偷听私塾的夫子说故事,倒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听故事,而是因为那夫子不经意间瞥到他,也会对他颔首浅笑一下。 他摸了摸这条黄狗的脑袋,从狗窝里爬了出来。 这日中午,饿得发昏的傅铮言在菜市口捡起了垃圾。 有个跑得飞快的小孩子从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青年,那男人穿一身宽松的绸缎长衫,头上戴一顶厚实的毡帽,打扮得很是富贵得体,却气急败坏地吼叫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个小孩偷了我的烧饼!” 路人们见那小孩一副书童模样,又只是偷了一个烧饼,便不愿多管闲事。 男青年怒火中烧,又因为长得胖,实在是跑不快,怒极之下一把抓过傅铮言,甩给他一吊铜钱,财大气粗道:“小乞丐,你去把那个小偷给我抓过来狠狠打一顿,这吊铜钱就归你了!” 傅铮言虽然年方十岁,却很有原则和操守。 他觉得若真把刚才那孩子捉过来,可能会被这位男青年活活打死,于是佯装同意,却将手里的垃圾全部泼在了男青年的衣服上。 这位倒霉的男青年尖叫一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沾满了垃圾,悲伤地瘫倒在了地上。 傅铮言也撒丫子跑了。 在路过不远处的小巷时,有一只白嫩得不像话的小手,将他直接拽进了巷口。 初冬的寒气冻得人双脚僵硬,踩在地上都有微微的涩痛,傅铮言扶着墙站稳了身体,细细打量起面前那个偷了烧饼的孩子。 这是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孩子,约摸□□岁左右。 她的皮肤比白瓷更细腻,扒着烧饼的手嫩如水葱,几缕碎发遮住她的纤纤弯眉,灵动的双眸仿佛流转着轻盈碧波,就这样专注地望着比她高一头的傅铮言。 巷口的砖瓦墙上长满了爬墙虎,绿叶早已脱落,只留下交错的藤蔓。 傅铮言怔愣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他盯着那些枯败的藤蔓看,仿佛那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轻笑一声,嗓音甜甜糯糯道:“我叫丹华,你呢?” 傅铮言有些微的紧张,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名字,他顿了半刻,哑着声音答道:“傅言铮。” 他的脸面微红,解释了一句:“我不认字,不会写我的名字。” 这话说完,他的肚子叫了两声,显然已经饿极了。 正在吃烧饼的丹华一怔,眨巴两下眼睛,将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我不饿。”傅铮言撒谎道:“还是你吃吧。” 丹华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扬起白嫩的小脸道:“你的肚子都说饿了,你的嘴还这么硬……” 正午的日光轻暖,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将昨日的残雪照得将要融化,傅铮言被丹华说得略觉尴尬,转身就想跑了。 “你还想往哪跑?”丹华堵住他的路,将自己啃过的烧饼也递到了他的手上,“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带我转一转吧。”   ☆、第44章 凤栖梧(三) 冬日的风虽然冷,那被掰成两半的烧饼却是热的,外面包了一层泛黄的油纸,裹不住温热的烧饼香。 傅铮言有些舍不得吃,他把两块饼小心地包好,默默揣进了怀里。 丹华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手。 在傅铮言被看到手足无措的时候,丹华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她凝视着他手上的冻疮,微蹙眉头轻声问道:“长了这个东西……是很疼的吧?” “倒不是很疼。”傅铮言答道:“总觉得痒,想多抓几下。” 丹华想象不出来又痛又痒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傅铮言的语气却是这样稀松平淡,倒叫人觉得满手冻疮是一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 丹华轻叹一声,随口说了一句:“你娘怎么不给你做一双手套……” 傅铮言把衣袖往下拉,挡住了手上狰狞的疮疤,他分外平静地接话道:“我娘走得早。” 然后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丹华怔然抬头,过了半刻左右,她才缓缓应道:“我娘也走得早。她走后不久,我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巷子外走去,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傅铮言道:“你快跟上来啊,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四处转一转吗?” 傅铮言完全不记得自己答应带她闲逛,可是丹华用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抬步直接跟了上去,“我带你去西街集市吧,那里还有人卖年货。” 傅铮言成长的十年,是颇为艰辛的十年。他常常吃不饱饭,却还长得比同龄的男孩子高,比同龄的男孩子好看。 极少有哪个孩子愿意和傅铮言玩,他一直是被孤立的对象,今次乃是他头一次带着另一个孩子上街闲逛,傅铮言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热乎。 傅铮言领着丹华穿梭在西街集市里,他们看了半晌的街头卖艺,又去观摩捏泥人的小贩。那泥人比较别致,用热水一浇,口中就会喷出水来,傅铮言见过很多次,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丹华小姑娘,始终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泥人,仿佛是生平头一次见。 东俞的国风比较开放,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时常结伴出来玩,捏泥人和街头卖艺之类,实在没什么好新奇的。 然而丹华却是瞧什么都新奇,看起来像是比傅铮言还没见过世面。 傅铮言不禁想起刚刚丹华所说的话。 她说,她娘也走得早,不久她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丹华,心想那后娘……该是对她不怎么好吧。 街尾有一间勾栏瓦舍正在唱戏,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戏,傅铮言想了想,牵过丹华的衣袖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的墙头边。 岁末冬寒,墙边的几棵槐树掉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桠又被昨日的雪压断了一小截,落在已经结了冰的泥塘上。 丹华看着傅铮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出声问他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傅铮言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两只耳朵都有些红,他把满是冻疮的手背到了身后,看向那堵挡在他们面前的高墙,“你听,墙那边的歌姬和伶人正在唱戏。” 此时刚好唱到戏中的那位小姐,她给心上人写了一首藏头露尾的表白诗,却迟迟没有等来回音,因此心中很有一番苦楚和纠结,担心那少年郎瞧不上自己。 台上青衣芙蓉钗的小姐一甩水袖,一方丝帕半遮了娇颜,跟着丝竹和琵琶的拍子,细声细调地唱道:“香尘芳径过庭院,落花流水愁无限,痴痴缠缠惹人恋,酸酸楚楚无人怨……” 傅铮言没上过私塾,也从来不会认字,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园子里的人在唱什么,却还是兴味盎然地问丹华,“喜欢听吗?” 丹华捡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转了转,她侧着脸看向傅铮言,反过来问道:“你从前听过这出戏吗?” “听过。”傅铮言诚实的答道:“但是听不大懂,只知道最后有一个好结局。” “好结局到什么地方?”丹华拢起衣袖,又伸手扶了扶发髻,有些严肃地正色道:“你别回答,让我来猜猜。是不是到这位小姐和那位少爷成亲的地方,这出戏就唱完了?” 傅铮言点点头,心悦诚服地望着丹华。 丹华用手中树枝戳了戳墙,抬起脸看着墙头道:“依我看,这出戏并没有一个好结局呀。戏里的小姐心中念着的都是那个少爷,可那少爷接了她亲手送来的信笺,却只是当成一个玩笑,甚至拿到酒场上当做笑料……他从一开始就这样不珍惜她,往后即便成了亲,也不一定能待她多好。” 傅铮言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最终,他扶着墙问道:“你想看他们唱戏的样子吗?” 丹华点头,又有些狐疑,“你能让我们两个都进去吗?” 傅铮言拍了拍自己的肩,答道:“你站在我的肩膀上,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唱戏了。” 丹华扭头就走,顺便扔了手中树枝,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得微乱,白嫩的小脸却是红扑扑的。 她道:“我见你走路都有些晃,怎么受得了我站在你的肩上。” 傅铮言抬步跟了过去,“没事,你看起来很轻。”他口舌笨拙,说不出别的话,只低声唤道:“丹华……” 丹华转过身,却见傅铮言从怀中掏出那两块藏了半日的饼,小心翼翼递到她手上,“你觉得饿吗?”他搓了一下冻疮发痒的双手,薄削的唇线绷紧,又道了一声:“这饼我一直捂在衣服里,还没凉。你想回家,就在路上吃吧。” 丹华的手中握着那两块饼,她握得很用力,说话的声音却很轻:“谁说我要回家了?” 黄昏时分,丹华站在墙边听完了整出戏,她虽然看不见墙那边唱戏的花旦有多美,也猜不出翻跟斗的武生有多厉害,却不觉得有任何遗憾。 “你看过戏吗?”傅铮言问道。 “没有。”丹华低头咬了一口烧饼,等到全部嚼完咽下去,才开口接着道:“因为我后娘不喜欢看戏,所以宫里没有戏班子。” 她这话说出来,才恍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傅铮言有些呆愣,他缓了一会神,低低问道:“你说的宫里,指的是王宫吗?” 丹华没有回答。 此时广阔的天幕已暗,栖在树上的鸦雀振翅飞走,渐渐有细末般的小雪降下,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惊破长空,隐约还有禁卫军开道的号角声响。 傅铮言听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正在往这里奔来,他急忙拉过丹华的手,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这一瞬发现她的手滑嫩到不可思议。 丹华抽回了手,“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她捧着烧饼,抬眸看着远方,“其实回去也挺好的,不用偷别人的东西吃,还有睡觉和洗澡的地方。” 纷飞的白雪不知不觉落了一地。 一匹产自西域的壮硕骏马停在了傅铮言和丹华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戎装铠甲的男人,神情无比端庄严肃,正是定京城内的禁卫军统领。 禁卫军统领的身后,跟着一队同样戎装铠甲的人马,皆是选自禁卫军大营里的精兵。 眼前的这一幕已经脱离了傅铮言所能想象的范围。 就在下一刻,禁卫军统领翻身下马,带着他所有的部下跪在地上,齐齐高声呐喊道:“臣等参见丹华公主殿下!” 丹华把烧饼递给傅铮言,淡定地回话道:“起身。” 禁卫军统领缓慢站了起来,却仍是躬身低着头道:“臣等奉陛下旨意……” “要我回宫可以。”丹华打断他的话,清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禁卫军统领,伸手指着傅铮言道:“我要带上他。” 傅铮言动了动嘴,没说出来话。 丹华公主静默看了他半晌,又低头咬了一口烧饼。 这场降于傍晚的雪似是越下越大,漫天白雪飘落时,他脱下粗布外袍挡在她头上,木讷地说道:“烧饼已经凉了吧。” 东俞国的国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即为丹华,次子才刚满三岁。国君在丹华的母亲去世后不久,举行大婚又立了一位新后,这位新后也是让人敬佩,嫁给国君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 国君知道丹华多少对此事介怀,但又觉得她年纪小,并不会真的闹出什么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早晨,国君他突然发现,宝贝女儿不见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正好劈在脑门,心惊肉跳的国君派人翻遍了王宫上下,也没有谁看到丹华公主的影子。 他立即动用了全城的兵力,搜查定京城内所有街巷,终于等来了女儿的消息。 却不料女儿回来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子。 丹华公主的宫殿内,静的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宫灯折出的斜影明明灭灭,映得白瓷地板微光恍惚。 国君一口闷气强压心头,屏退所有侍奉在一旁的奴仆,目光慈爱地看着丹华,斟酌着开口道:“今日在宫外玩得如何?” “挺好的。”丹华公主答道。 这个回答听起来友善,但是仔细一想,却让人觉得没有话可以接下去。 国君有些尴尬。 “父王不是不准你出宫,”他把责骂的话咽了下去,转而语声温和道:“下次出去,记得带上几队卫兵。” 尔后,国君将话题转移到最重要的点上,他扬眉看着衣衫褴褛的傅铮言,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谁?” “是我以后的侍卫。”丹华微抬下巴,接着道:“弟弟的侍卫已经有几十个了,我连一个都没有。” “也不能这样算。”国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应声接话:“你弟弟才三岁,他母亲放心不下……” 丹华咬着嘴唇不再开口,眼中似乎泛起了星点泪光,国君拗不过女儿又不想让她哭,最终竟然违背初衷地答应道:“竟然你想要这个侍卫,就让禁卫军统领把他带去练几年,练好了再给你送来吧。” 傅铮言就这样被带去了禁卫军的大营。 临走前,国君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你若是在军营里练不好,就一辈子别踏进东俞王宫。” 反倒是丹华偷偷塞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用丝绢手帕包好的糕点,以及一封上了红漆的信笺。 丹华公主对他说:“就算混几年也没关系,等我长大了,就把你接进宫里。” 傅铮言接过那包袱,并没有说出话来应答她。 他在军营里的那几年,每日起早贪黑,不曾偷懒懈怠过一分,旁人背着二十斤的重物跑上十圈便回去休息,他却总要背上四十斤的东西跑五十圈。 禁卫军统领渐渐开始提拔他,甚至给他配了专门的剑术老师,傅铮言每日回到房中,几乎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他满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俊朗英武的少年,在禁卫军的大营里颇有名气,无论射箭还是跑马,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那日他回到房间,却见桌边坐了一个素衣白裙的娇俏美人,红唇贝齿,黛眉若柳。 她出落的比小时候还要漂亮。 “丹、丹华……”傅铮言结结巴巴道。 他又在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弯身下跪道:“参见公主。”   ☆、第45章 凤栖梧(四) 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棉絮做的芯子浸在煤油里,燃起的灯火忽暗忽明。 “我听说,你在兵营里很能吃苦,每日除了拉弓练剑,还匀出空来和夫子学认字。”丹华走到傅铮言面前,蹲下.身子抬头看着他。 她漂亮的双眼如春日桃花般夭夭生色,笑起来的时候,两颊还有浅浅的梨涡。 傅铮言不知不觉看呆了眼。 丹华轻笑一声,白嫩的脸颊透着微微的红晕,像是开在白玉盏上的清露芙蓉,她捧着脸挨在他身侧,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告诉我,你第一次学着写的是什么字?” 有清淡的兰芷香气扑面而来,丝丝入扣软化了人心。 傅铮言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此时的丹华公主离他极近,他垂眸就能看到她粉白如玉的耳朵,和滑若凝脂的脖颈。 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素衣长裙有些宽松,乌黑的长发又只用一支金步摇挽起,傅铮言的视线路过她的锁骨往下移…… 他的目光蓦地一顿,原本平稳的呼吸渐渐加快,比负重四十斤跑了一百圈还要急促些。 丹华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在看什么,脸颊绯红如天边的醉霞,却是毫无羞耻心靠得离他更近,饱满的胸脯几乎要挨上他精壮的手臂。 傅铮言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陷入一片短暂的空白。 “你说呀,”丹华不依不饶道:“你第一次学着写的字,到底是什么?” 她的声音慵懒的像是一只猫,轻轻细细又带着爪子,挠在心上有酥麻的痒。 傅铮言艰难地咽了口水,镇定地答道:“丹华。” 他侧开目光不再看她,承认道:“我第一次学着写的字,是丹华。” 丹华公主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惊奇,显然是早就知道,方才故意逗着他说出来,她的一双水眸中明光浮动,比室内的流辉灯火更为耀眼。 丹华也不恼傅铮言转过了脸,她扯了扯他的衣服领子,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欣然:“我向父王请了旨,你今晚收拾东西,明天就和我进宫。” 傅铮言点了点头。 “你打算带上哪些东西?”丹华道:“你在宫里住的离我不远,如果需要什么就和我说……我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父王赏了我九个侍卫,但是我觉得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你好。” 丹华公主这句“哪一个都没有你好”传入傅铮言的耳朵里,倒叫他转回脸继续看向公主殿下。 傅铮言觉得丹华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他也必须说出妥当的话回报她,屏息想了片刻后,他道:“属下……属下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他说的是实话,往后也确实这样做了。 丹华默不作声地瞧着他,少顷,她轻抿柔嫩的红唇,眸中闪动着希冀,复又问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傅铮言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丹华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但他一直认定丹华生得极美,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因而诚实又朴素地回答:“漂亮。” 又紧跟着添了一句:“很漂亮。” 丹华公主终于有了少女该有的羞涩,她挪的离他远了些,站起来出声道:“你去收拾东西吧,明天宫里的人就要来接你了。” 丹华并没有告诉傅铮言,她为了今晚来见他,挑衣服选发钗打扮了将近一整个白天。 公主宫殿里上千条的纱裙长裙百褶裙,洋洋洒洒堆满了地板,丹华试过一件扔一件,穿到最后这条才勉强有些满意。 梳妆台上的木匣堆了成了几座小山,丹华翻遍了所有发钗和首饰,最终选了一支白玉为底镀着碎金的步摇。 她这样折腾了五六个时辰,忙得连饭也没吃,却在听见傅铮言那句“很漂亮”之后,感到满满当当的值得。 傅铮言打开自己的柜子,开始收拾这些年攒下的东西,当年丹华送他的包袱摆在柜子的正中央,一眼便能瞧见。 傅铮言的东西很少,除了几件衣服,就是一把重剑,但显然他最宝贝的,还是当年丹华送他的包袱。 丹华走到了傅铮言身边,柔白的手指伸过去,解开了包袱的带子。 几件换洗的衣服被叠的整整齐齐,那时包点心用的手帕也被洗干净折成了方块,上了红漆的信笺被拆了开来,却还端正地安放在手帕上。 傅铮言的身量长得很快,十岁那年的衣服没过多久就不能穿了,他却没舍得丢掉,一直妥善地保管着,觉得脏了还拿去洗洗晒晒。 丹华的注意力却完全在那封信上,她微蹙眉梢看着傅铮言,轻抬下巴道:“这封信怎么还在你的手上?” “我、我……”傅铮言笨拙地答道:“你写的信,不想交给别人。” 当年那封信加盖了公主印章,收信人乃是禁卫军统领,在这封信中,丹华公主言辞委婉地表示,希望统领大人能对傅铮言多加关照。 倘若这封信当真到了统领大人的手上,傅铮言这五年的日子会好上许多,他平日的伙食不会和普通士兵一样,住的房间也会更加舒服宽敞。 然而傅铮言却不舍得把丹华为自己写的信交给别人。 他还不识字的时候,觉得丹华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因而藏信比藏宝贝还要珍重,每日跑操结束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这封信在不在。 后来他跟着夫子学认字,终于不算文盲的时候,心口拔凉地发现这封信应该交给禁卫军统领。 但傅铮言转念又想,这信已经被他藏了这么久,禁卫军统领也没有找过来要,可见信中写的不是要紧的事……那他还是继续代统领大人保管好了。 后来有一次,他房里来了几个军营的兄弟,其中一个喝醉了酒,在傅铮言出去给他端热水时,这位醉酒的士兵扒出了那封信,拆掉了信上的红漆。 傅铮言的性格偏内向,为人很是低调本分,从未与人生过事端,和整个军营里的卫兵都处得十分融洽。 然而那天晚上,傅铮言回来看到那位拆信的弟兄,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抢来信笺便与他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信纸被弄皱了,他却看清了信上写的内容。 丹华公主待到很晚才走,傅铮言将她送回了王宫,路上丹华和他说了很多话,他默默地听着,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临别前,丹华把步摇发钗取下来送给了他,她说:“这支钗你好好收着,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次日天光熹微时,宫里来了一队传旨的太监。 在兵营兄弟羡慕的眼神中,傅铮言成了东俞王宫里的带刀侍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公主丹华。 国君此前已经拨了九个侍卫给丹华公主,傅铮言刚好可以算作第十个。 其他几个侍卫都能称得上尽职尽责,但与傅铮言侍卫相比,却多少差了那么一点。 傅铮言常常跟在丹华身后,只要丹华公主在宫中行走,她的身后就必定有傅铮言这个尾巴。 傅铮言很快发现,当今的王后,也即丹华的后娘,待她并不是很好。 国君极少来看女儿,更少有空管教丹华,丹华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即东俞当今的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启蒙认字,国君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教导太子上。 丹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又或者早就习惯了,每逢她得空时,定会拉着傅铮言出宫玩。 他们一人一匹骏马,在城外的马场里策马狂奔,比谁跑得更快,傅铮言总是让着丹华,每次输得都是他。 他们偶尔会提着弓箭去猎场打猎,但是丹华喜欢长得漂亮的动物,兔子小鹿甚至是狼和老虎,都不能射箭伤到,于是傅铮言的战利品总是一头长满了刺的凶恶野猪。 丹华最高兴的那一次,踮着脚亲了傅铮言一下,那时天际白云悠悠,晨风轻然飘荡,能徒手杀野猪的傅铮言侍卫,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东俞贵族名流喜欢的那些诗词艳曲,丹华统统不喜欢,她鲜少参加宫廷宴会,更少接受贵族的请帖。 丹华公主年满十六岁以后,生得愈加貌美动人,声明远播邻国各地,传到了文楚国太子的耳朵里,竟让这位太子不辞辛劳赶来了东俞。 丹华的父王其实非常犹豫,这位太子虽然出口成章一表人才,却一直都是花名在外,家中没有正妻,姬妾倒是成群结队,足足装了好几十个院子。 “陛下……陛下请听妾身一言,”王后娘娘劝诫道:“文楚太子远道而来,足见其真心实意,况且我们丹华金枝玉叶身份高贵,算起来也只有文楚太子才能配得起。民间有句话叫做女大不中留,陛下考虑了定京城内那么多位世家子弟,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倒不如定下文楚太子,作为门当户对的贤婿呢。” 于是丹华的父王便有些动心。 丹华听闻此事,却是没吵没闹。 她传信给文楚太子约他在御花园见面,又带着几个侍卫活捉了王后最宠信的侍女,给她灌了一整包名为“夜夜春.风”的烈性药,直接拖到了御花园的假山里。 丹华公主做这些的时候,那侍女一直在苦苦哀求她,傅铮言想开口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丹华的脚踩上了这位侍女的脸,桃夭生色的眼角上挑,朱红的唇瓣轻启,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每日在王后的宫里至少要被罚跪半个时辰,”丹华道:“你总是去煽风点火,巴不得我跪上一天。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痛苦对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非要我过得不好,你们才会开心?” 傅铮言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沉静终于有碎裂的迹象,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有一瞬想直接冲去王后的宫殿。 文楚太子果然不负丹华的希望。 他特地来早了一个时辰,在御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时,见到了那位衣不蔽体欲.火烧身的秀丽侍女。 文楚太子想着反正时间还早,便英勇无畏地脱.光了衣服,毅然决然地拯救了她。 丹华公主不久便到了,她带着一众宫女和侍卫,在假山前失声惊叫,几欲投湖自尽,极其成功地扮演了一位受到重大心理创伤的少女。 国君听闻此事,当天便气得不行,甚至不愿再见到文楚太子。 太子殿下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是一个明理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确没有管住下.半身,也没管那晚的侍女是谁,领着人马打道回府了。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丹华仍旧会带着傅铮言出宫玩,定京城外的春景洁逾明媚,桃花攀枝虬曲,骑在马上的丹华公主,却比仲春的万千桃花还要娇艳动人。 这日丹华的马不知为何,跑了一半的路就再也走不动。远望天色已暗,她却不想丢下自己的马不管,一边摸着马脖子的鬃毛,一边同傅铮言说道:“我们今晚去住客栈吧。” “宫里的人不知道消息,怕是会担心。”傅铮言答道:“不如公主先骑我的马回去,我留下照看公主的马。” 丹华默了一会,看着他道:“其实,我是想和你住一间房。”她低着头继续说:“哪怕一晚上也好。” 丹华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感到害臊,她红着脸急急忙忙道:“方才是开玩笑的。” 傅铮言低声答:“我当真了。” 这一晚,他们当真住在了一起,甚至睡在了一张床上。 傅铮言注定是睡不着了,丹华也丝毫没有困意,她凑过去吻了他的脸,然后是他的唇,沿着他的下巴轻轻地舔吻,吻技笨拙又青涩。 傅铮言终于忍不住将她压在了身下。 “丹华……”他嗓音沙哑道:“别这样。” 在军营的那些年,傅铮言没少听荤.段子,他的身体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却清楚地知道什么也不能做。 “别怎样?”丹华答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是,那时你肚子饿非说自己不饿,现在……”她抬腿故意磨蹭他某个地方,眸中星点波光流转,勾得人难以把持,“现在你还是这么嘴硬。” 她脸颊绯红,却还执意逗弄他,“上面硬,下面更硬。” 傅铮言双手握拳,起身下床。 他道:“我去门外给公主守夜。” “别走。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见我。” 傅铮言进退两难。 丹华只穿了一件薄纱的衣裙抱住他的腰,饱满的胸脯紧贴他的后背,她的声音轻软又挠人,带着委屈道:“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像是一只被抛弃的猫咪,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地撒娇。 与节操同在的玄元镜渐渐模糊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一次隐约还能看见傅铮言光.裸的后背,我正欲定睛仔细看,却被夙恒捂住了双眼。 他贴在我耳边,呼吸同样灼热,嗓音低低道:“挽挽想看他的后背?”他轻咬我的耳尖,酥麻了我的整个耳朵,“不如看我。” 镜子里不断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属于丹华公主的娇.吟,到了后半夜,竟是丹华败下阵来哀求着不要。 在我听到耳根滚烫的时候,夙恒终于放开了手。 那时天色已经通亮,倚在傅铮言怀中的丹华双颊若霞染,初尝禁果又食髓知味。 她说:“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侍卫。” 傅铮言抱着她的双手一僵,顿时心中凉透,甚至觉得生无可恋。 却听到丹华轻声说:“你是我的驸马。”   ☆、第46章 凤栖梧(五) 辰时一刻,天色淡若烟水,定京城内的早钟声敲破黎明,长安街上已经有商铺开门迎客。 傅铮言抱着丹华坐在马背上,那马的四蹄稍微踏得快一点,丹华就喊腰酸,傅铮言听了便觉得心疼,拉着缰绳又慢下来。 丹华心满意足道:“你再抱得紧一点。” 傅铮言十分乖巧地将她抱得更紧。 丹华微抬下巴,又命令道:“手再往上挪一点,摸到胸为止。” 傅铮言没有照做,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微哑道:“街上有人。” 丹华看也不看街边的一两个路人,桃夭生色的眼角一挑,轻轻细细地低声道:“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昨天晚上不是挺喜欢摸的吗,不仅喜欢摸,还……” 傅铮言抬起手,隔着衣服放肆地捏了她两把。 丹华红着脸噤了声。 昨日忽然不愿意动蹄子的那匹马,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丹华回过头看了它一眼,神采飞扬地夸奖一声:“真乖,继续跟着。” “这匹马是父王送我的,据说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丹华道:“那时我还小,母后还在。父王常常来看我,他和母后一起教我念诗写字,拉弓骑马。” 她搭上他的手背,郑重道:“等以后我们生了孩子,也一起教他们好不好?” 傅铮言不假思索地立刻答了一声好。 丹华公主更加开心,嗓音也跟着软了几分:“不过我觉得孩子不能多生,多生容易闹腾。” 傅铮言点了点头,显然很是赞同,并且添了一句:“而且生孩子很疼。” “所以我们生三四个就够了。”丹华转过脸亲了傅铮言一下,娇艳的红唇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回去就向父王请旨……明年三月开春时,你娶我为妻吧。” 开春娶妻,是东俞特有的风俗。 因为惊喜实在来得太快,傅铮言有些难以回神,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有一两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街道两边杂声渐起,傅铮言将丹华公主按进怀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此时早钟声过,漫天铺开了绮灿的朝霞,整条长安街都染着清亮的晨色,远处的东俞王宫岿然而立,浸沐于一片春色盎然的浓光淡影。 傅铮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特别想尽快赶回东俞王宫。 然而殿宇深重的王宫之内,等待他们的却是国君病重的消息。 丹华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也即当今王后膝下的独子,出生不久便被封为东俞太子,国君倾尽心力教导他,任命学识渊博的大臣作为太子太傅,却不想无论他们怎么教怎么导,这位太子都只对吃喝玩乐有兴趣。 也许是因为自小被娇惯着长大,太子殿下不仅毫无帝王之才,性格也颇为跋扈嚣张,国君教训他一两声,他常常要顶回七八句…… 国君老来得子,不忍责罚过重,就这样被气出一些心病。 昨日丹华公主一夜未归,阖宫上下竟然无人知晓。 东俞王宫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们齐聚国君的宫殿,历经三轮把脉施针,也不见国君从昏迷中转醒。 旭日东升,辰时将近,大殿内一片沉如永夜的死寂。 丹华双手冰凉地伏在她父亲的床前,身后跪着她那瑟瑟发抖的废柴弟弟,傅铮言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很想走过去抱一抱丹华,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但是傅铮言不能去,他只是丹华的侍卫,而非王族中人,国君近前并没有他的位置。 当下正值东俞的朝凤节,依照东俞王宫的习俗,王后娘娘去了东俞宗庙上香祈福,因此尚未赶回来。 正午时分,仲春的太阳高过了红漆的墙头,太医们的心尖都提到嗓子眼时,国君终于悠悠转醒。 他费力地咳嗽几声,像是要把心肺一并咳出来,然而最后咳出口的,却是一滩浓重的污血。 “陛下!”一位老太医惊呼出声。 丹华的脸色煞白一片,她的双眼紧紧盯在父亲的身上,蔻丹染红的指甲勾破了床边的纱帐。 她的弟弟却连表面的镇静也维持不住,两眼一翻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都退下……”国君无力地摆摆手,一双眼皮透着骇人的青黑色,整个人仿佛疲倦极了。 他接连咳嗽数次,唇边带血继续道:“丹华……你留下。” 无人知道国君对丹华公主说了什么。 傅铮言在大殿外站了一整天,从日上三竿站到明月清朗,颀长笔直的身体刻进夜色里,仿佛变成了纹丝不动的梁柱。 子时三刻,丹华终于从殿内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手上提着的圣旨尚且沾着她父亲的咳血。 她的父王在儿子渐渐长大以后,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女儿的存在,却在行将就木的最后一刻,恍然发觉自己的女儿比儿子聪慧明理得多。 七日后,国君驾崩,举国惊恸。 太子成了新君,王后成了太后。 按照国君遗留的圣旨,丹华公主被封为监国长公主,赐蟒袍绶带,统领东俞朝堂的内阁重臣及六部丞相。 这一年,丹华长公主刚满十八岁。 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的弟弟软弱无能,她那身为太后的继母一心想要帮扶娘家,在东俞朝堂上费尽心思地栽培外戚势力。 两朝元老并不臣服于她,向来高洁傲岸的清流一派死忠于年轻的陛下。 东俞南部的郡县爆发洪涝之灾时,丹华长公主甚至无法从国库里拨出灾款。 夜幕暗沉得看不见边际,偌大的宫殿内,只点了一盏色泽莹透的水晶宫灯,丹华坐在那熠熠生光的灯下,面前的卷轴画纸铺满了桌面。 她一手执笔,将东俞朝堂上所有官员的名字一一列下。 字写到一半,丹华忽然开口,问向站在她身后的傅铮言。 她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丹华一连数月都吃得很少,傅铮言早已心疼到不行,眼下丹华问了这个问题以后,他立刻抱住她的腰,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你就是要我的心,我也会剖给你的。” “谁要你的心!”丹华有些生气,字也不写就扔了笔。 傅铮言静默无声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跟就跟去了她的寝殿,再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跟上了床。 床榻上鸳鸯交颈缠.绵一夜,次日黎明破晓时,丹华倚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能不能帮我……” 她欲言又止。 傅铮言想起了她昨晚勾勾画画的官员名册,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他伸手搂过她的楚楚纤腰,再一次重申道:“丹华,你便是要我的心,我也能给你。” 丹华长公主在朝野内的支持者只是小众,她无法感化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们,也无法与太后扶持的外戚斗争,安定百年的东俞边境已经燃起了不小的战火,南部诸郡又开始新一番的洪涝之灾。 她没有时间等,便决定快刀斩乱麻,而整个东俞王宫内,她信任的人只有傅铮言一个。 傅铮言从那日起,不仅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还是服从于长公主的暗杀队首领,甚至是长公主钦点的兵部侍郎。 定京城内的禁卫军统领只认虎符,丹华的父亲去世前将虎符传给了她,调动一城的禁卫军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是偶尔抽出几十个精兵,却绝不会惹人注意。 丹华长公主蛰伏了五年,同她弟弟一般鲜少参与国事,她常常出入各种贵族豪门的盛宴,位列上座谈笑风生,四处搜罗娈童美妾,毫无顾忌地转送给当朝高官。 太后对她愈加警觉,却难以捉到蛛丝马迹。 傅铮言带领的暗杀者独行于夜,下手极其干净利落,常常是事发几天后,街坊邻居才会发现这家人安静得不像话。 高官重臣家里一般会养一些武功高强的死士,傅铮言常与这些死士以命相搏,他的身上落下了不少伤。 所有强烈反对丹华长公主当政的朝臣,一批又一批地死于不明就里的暗杀。 在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时,整个朝堂上近半数的大臣都尽忠于丹华长公主,龙椅上坐着的年方十七岁的国君,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 但是这个傀儡,却无比醉心于美酒佳人,乐的有个姐姐忙前忙后,帮他翻阅奏折,代他劳心劳力,替他平定一切纷扰战乱天灾*。 然而太后却仿佛吃了苍蝇般恶心。 她出身于东俞的名门望族,而丹华的母亲只是寒门之女,凭着异乎寻常的美貌被已故国君看上,怀了丹华才登上了后位。 她想,就是这样一个贱货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如今代替了她的儿子掌管整个国家。 太后记起她刚成亲时,她的夫君时常在她的面前夸奖丹华,夸这个女儿年纪虽小,却聪颖好学通政明史,她那时便觉得,定要生个儿子出来抢了这个女儿的风头。 太后的肚子很争气,她的儿子却没将这口气争下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满心满意怨恨着丹华,怒急攻心之下,调遣集结了一大批侍卫,竟是打算在王宫之内结果了丹华长公主。 那夜恰巧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有轻薄的凉意。 丹华站在窗边看窗外雨打芭蕉,傅铮言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温声道:“你穿的少,别着凉了。” “我不冷。”丹华伸手扯掉衣服,却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傅铮言揽她入怀,“还在想漠北的战乱?” “不想漠北了……想的都是你。”丹华道:“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普通人家的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一打了。”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傅铮言抱她抱得更用力,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怎么会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是怎样的喜欢她。 下一刻他突然放开了她,寒光乍现提剑出鞘。 太后派来的侍卫到了。 据傅铮言所知,丹华的宫殿里守卫只有十余人,然而太后派来的侍卫却不下百个。 他已经准备好以死相搏,却不料丹华早有后招,偏殿里一早便驻扎了上百个禁卫军。 这一晚,太后原本打算血洗长公主的宫殿,然而到了后半夜,却是丹华带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后的殿中。 明灯高照,雨声惊破长夜,华服浓妆的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眼见气势汹汹的长公主,强作镇定道:“即便你是监国长公主,把持了整个东俞的朝堂,也动不得本宫一分。” 她陡然站起来,挥袖拂落桌上的整套茶具,精致的瓷器落地即碎,声音刺耳。 她道:“本宫是东俞的太后,你若敢伤本宫一分,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言官会以死相谏,史官会以你为耻。” “这就是你把东俞地图传信给沉姜国君的理由?”丹华应声道:“你不愿死在我的手上,却愿意死在沉姜国的铁蹄之下。太后娘娘心胸豁达,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殿内的明灯依然清亮,丹华一步步向前走,她穿着二十四织锦的繁复宫装,袖口刺着明艳的国色牡丹,本人却比那牡丹还要美上三分。 傅铮言立在离她不远处,看着一众侍卫用长绳勒死了当今太后。 太后自知大事不妙时,立刻派人去正宫找国君,然而国君沉溺于美人乡中不愿爬起,懒懒散散地赶来太后宫殿时,却被丹华的人马拦在了国外。 他到底是东俞的国君,怒气上来非进不可。 丹华的侍卫不能拔剑伤他,只好尽力拖延时间,最后却是丹华抬步踏出了宫门,凉声道:“你想进,便进去吧。”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服,她就站在这里等国君出来。 这位弟弟出来的脚步很慢很慢,待他走得离丹华近一些,目中露出了骇人的凶光。 傅铮言唯一担心的便是国君会伤害丹华,但是这位素来草包的弟弟并没有伤姐姐的胆子,他昂着头直接往墙上撞了过去。 丹华伸手去拉他,狠狠骂了一声混账。 国君没事,丹华却摔倒了。 傅铮言的腿曾经受过重伤,到了雨夜膝盖便会隐隐作痛,因而反应比起平常会慢上许多,他便没有来得及去扶丹华。 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沾湿丹华的裙摆,傅铮言急忙打横抱起她,飞一般地奔回公主的宫殿。 丹华长公主流了产,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自然也是傅铮言的孩子。 那是傅铮言第一次看见丹华慌张成那个样子,她的泪水沾满了整张脸,娇艳的红唇褪尽了血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傅铮言看得心如刀绞,他紧紧抱着她安抚道:“往后还会有的。” 又立刻跟了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傅铮言觉得大部分的错都在他身上,那一晚是他没有看好丹华,让她摔倒流了孩子。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丹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太后薨,以厚礼葬入王陵。 国君年纪轻轻,却愈加放纵无礼,他整夜与美人喧闹嬉戏,常因此而罢朝。 东俞朝堂的重担几乎全部扛在丹华长公主的肩上。 东俞国内最大的一块封地,属于东俞唯一的一位外姓王爷,这位封号为端的端王殿下,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定京城,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再一次带着人马踏入了东俞的国都。 傅铮言不曾见过端王,他只知道那位王爷进驻王宫以后,时常被长公主殿下宣见。 丹华再也没让他做过与暗杀有关的事,甚至不用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然他一日不见她,就会觉得满心焦躁,三日不见,心中便如有火烧。 在丹华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日,东俞王宫举行了盛大的欢宴盛典。 傅铮言捧着自己雕的小野猪,站在她的宫殿外等她。 蝉鸣声阵阵,仲夏的风迎面袭人,丹华踏着一地星辉走过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依旧是美如牡丹的佳人。 他将手中木头刻的小野猪递到她手里,宽大的袖口掩住了手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丹华问。 “野猪。”他答道。 丹华双手握着这只拙劣的木雕,又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傅铮言愣了一下,看着她的双眼道:“从前去城郊打猎时,常常会抓野猪。” 一起去城郊打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丹华将木雕收入袖中,夏风清凉,夜色浓稠,他看不清她的面色。 她侧身路过他,身后仍旧跟着宫女和侍卫,他恍然发现她现在有了很多侍卫,他们强壮又年轻,每一个都经过了王宫内外几道精挑细选。 丹华长公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声音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轻软,却冷得让他只觉陌生。 她对他轻声道:“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第47章 凤栖梧(六) 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锐利的锋刀,森寒的刀口正好戳在傅铮言的心窝上。 “丹华……”他低声唤她。 却没能留住她。 丹华长公主绰约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她身后的女官在傅铮言面前驻了足,微微欠了个身道:“傅大人,宫内礼法森严,切莫再直呼长公主殿下的名讳。” 夏夜的蝉鸣此起彼伏,似在吟咏豪奢壮阔的桂殿兰宫,晚风含着萦萦绕绕的清香,扑在身上带来片刻的怔忪。 傅铮言静静地站在丹华的宫殿门口,他的心像是被突然挖去了一块,变得有些空荡荡。 第二日,傅铮言在整个东俞王宫内消失不见。 丹华长公主对着梳妆镜描眉时,听女官提起了傅大人的不辞而别,她握着眉笔的手抖了一下,声音极轻道了一句:“本宫知道他会走的……他总是这么听话。” 与此同时,那位刚到定京城不久的端王却在全城上下寻找傅铮言,傅铮言并不知道自己和端王有什么关系,从来不曾在端王殿下的面前现过身。 他躲藏在东俞王宫内,每逢丹华长公主出门,必定乔装打扮一路尾随。 从傅铮言十岁开始,丹华的名字就烙铁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她,又不能违背她所说的话。 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朗朗普照大地,傅铮言无意见到端王的那一刻,诧然到险些从房梁上摔下来。 端王年过五十有余,却因保养得当,面上看不出老态和颓相。 他的容貌,和傅铮言足有五分相像,尤其那一双深目,简直称得上如出一辙。 傅铮言不该称他为端王,事实上,他更应该称他为父亲。 听说端王殿下年过五十尚且无妻无子,傅铮言有些明白为何丹华会突然赶他走。 他准备立刻奔到丹华面前同她表明心意,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早风清爽,云淡天高,丹华长公主一身繁丽宫装,登上了行往东俞宗庙的马车,近日乃是东俞传统的朝凤节,上香祈福本该由王后去做,但由于国君尚未立后,国君本人又不想去,这个任务就又担在了丹华身上。 她代做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清哪些本该由弟弟完成。 回来的路上,丹华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杀。 被她触怒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花费两年的时间培育了一批强悍无比的死士,预备让丹华长公主魂归西天。 丹华随行的人马很多,却在那群死士几近疯狂的围剿下显露了颓势,马车外惊叫声刀剑声接连入耳,马车内丹华长公主抱着一只木雕的小野猪,平静如常地问道:“禁卫军还有多久能到?” 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回禀殿下,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即便本宫今日死在这里……”丹华抬眸看向马车外,袖摆遮住了怀中的木雕,“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傅铮言拖走了一个死士的尸体,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面巾,扛着大刀加入了这场混战,他在死士堆里一路砍杀,偏偏还穿着与他们相同的衣服。 两方厮杀到难舍难分,死士这方渐渐明白傅铮言是敌非友,他们怒极反攻,招招凌厉直指傅铮言。 “殿下……”马车内的女官挑着车帘,惊讶到:“有位蒙面人……” 她的话尚未说完,丹华突然冲出了马车。 丹华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蒙面的傅铮言,他的身上已经负了数不清的刀伤,喷薄的鲜血浸湿了黑衣,犹在坚定地强撑着。 丹华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抖,却异乎寻常地拔高道:“杀光这群死士!杀一人赏千金!” 那些侍卫更加不要命地往前冲,半个时辰过得像是半辈子那么长。 禁卫军终于赶了过来,丹华疯了般地冲入死人堆里,一个又一个地扒掉他们的面巾,抖着手去找傅铮言。 她并没有找到他。 傅铮言本应死在这个时候,旧伤新伤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无常却勾不走傅铮言的魂,他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愿意死,执念深到刻进了骨子里。 丹华找不到傅铮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定京城方圆百里内,连续数月没有下雨,百姓怨声载道极其不满,丹华长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时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这次祈雨过去几日,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随口编了段子,指桑骂槐地讽刺着丹华长公主。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傅铮言要去浦阴山上找魔怪。 他听说城郊的浦阴山玄妙阴森,普通人去了经常有来无回,于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么神仙,能帮着团一下云朵降一点雨。 浦阴山上的魔怪没想到会有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内心感到一阵圆满和高兴。 万年魔怪什么也没有做,定京城内只是恰好来了一场暴雨,并且接连几日倾盆而下。 这位魔怪就这样诓骗傅铮言:“这场雨是本座求来的,你知道本座为了这场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作为报答,你得让本座把你的心挖出来生吃了。” 傅铮言想了想,平淡地回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动,充满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发作你痛到没有感觉的时候,再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 傅铮言点点头同意了。 玄元镜的镜中景骤然截止,幻化的景象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收了镜子以后,缓缓打开内室的房门,呆呆看向坐在桌边的傅铮言。 他端着一盏凉透的茶水,怔然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所绘的乃是姹紫嫣红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怀抱桃妆红衣的美人,坐在喜气洋洋的高头大马上,画幅的左下方题字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圆的长诗。 傅铮言低下头,喝了一口杯盏里的凉水。 我抬步走到他身边,斟酌半晌方才问道:“傅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傅铮言自己端过茶壶,往杯子里续了半盏茶水,温和有礼地回答:“没有什么心愿了。” 他道:“多谢姑娘。” 我眨了眨眼睛,有一种知道他所有秘密却无从开口的感觉,假如他当真没有心愿,此刻又怎么会坐在这间客栈里,早就应该投胎转世……进入轮回了吧。 我走到墙边,踮起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画卷,捧着画轴献宝一般地举到他面前。 障眼法即刻生效,画上的桃妆美人变成了宫纱长裙的丹华,搂着美人的男子变成了傅铮言的模样,开了满树的缤纷繁花飘飘洒洒,樱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极了铺满十里的花嫁红妆。 画卷左下角的“喜嫁”两个字,从黑墨变成了朱砂,又一点点地氤氲开来,变得极为鲜艳醒目。 傅铮言端着瓷杯的手一颤,哑声道:“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我不仅能把这幅画送给你……”我凑近了几分,循循善诱道:“还可以把画中景象变成真的。” 我目光灼灼地将傅铮言望着,满心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答应。 却不想等来的是一句:“有劳姑娘费心,不必了。” “你是怕会麻烦她吗……”我抱着画卷抬起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有很多话,她不告诉你,你也不会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呢?” 傅铮言没有应声答话,他从我手中接过这幅画,平展开来铺在桌上,粗糙的手指划过画中美人的眉眼,目光沉静如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 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道:“我只想让她过得好。”   ☆、第48章 凤栖梧(终章 ) 数丈高的楼台上,暮色昏暗,凉风满袖。 我扶着雕花的白石栏杆,遥望东俞王宫的楼阁殿宇,夕阳斜晖落幕,在碧瓦屋檐上映下一层重叠的剪影。 丹华长公主从我身边走过,曳地长裙的裙摆绣着金丝银边的凤羽,她走路的脚步极轻,发髻上的流苏钗却碰出了窸窣的声音。 “这里只有你能看见我。”我转过脸望向丹华,又朝她站着的地方挪了几步。 不远处佩刀把守的侍卫依旧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凝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丹华长公主的眉梢微挑了几分,她没有说一句话,目光定然落在我身上,攥在手中的那方软帕一松,缓缓掉落在地。 我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弯下腰将她的锦帕捡了起来,一边递给她一边称赞道:“你的手帕好香。” 丹华接过那块绣着淡色桃花的帕子,扫眼看了周围所有的侍卫,礼尚往来回了一句:“你的身上也很香。” 天幕渐渐暗沉,楼台上的灯盏尚未点起,我不声不响地掏出乾坤袋,从里面扒出一个竹木做的灯笼,又涅法点上了火,提着灯笼照亮灰蒙蒙的墙头。 丹华长公主看着我从小袋子里扒出一盏灯笼,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显得非常见过世面。 “江湖术士?”她缓声问道。 “我不是江湖术士呀,”我握着灯笼的木手柄,诚恳地同她推心置腹:“我是一只九尾狐狸精。” “傅铮言在我那里。”我接着坦白道。 丹华长公主的脸色未变,可能是不大相信我的话,她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我反问道:“你找到了他?” “嗯,我在城郊的浦阴山上找到了他,他中毒以后腿脚不便,接连几日也不能走路。我的……夫君,”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夫君带他去了洗髓池,因为他想自己走过来见你,洗髓池能帮他重新站起来。” 我从兜里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金步摇,正是丹华曾经送给傅铮言的那一支。 “你还记得这支钗吗?”我问道:“你十四岁那一年,在东俞王宫的安和门前,把这支钗子送给了他。” 丹华长公主抬眸看我,眸中有亮泽的浮光波动,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嗓音却依然平稳。 她问:“你想做什么?” “十几日前,你从东俞宗庙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伏杀。傅铮言扮作死士的样子,混在死士堆里趁乱砍杀他们……他一共受了二十三刀,生死簿上寿数已尽。”我手中提着的灯笼缓慢沉下,昏暗的灯火掩映间,丹华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她喃喃低语道:“我不相信。” 明月初上,天际有朦胧的星光,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忍,默了半刻才接着说道:“傅铮言心中的执念过深,黑白无常都勾不走他的魂,你可以把我当成阴曹地府的人,我的使命就是让他能安心踏上黄泉路。” 丹华的左手搭上了栏杆,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不再看我,语调轻缓再一次重申道:“我不信。” 丹华说完这句话,松开栏杆径直离开,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 我拦步挡在她面前,却见她一双妙眸中泪水满眶,我呆然愣了半晌后,手中点着火光的灯笼摔在了地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弄哭一个姑娘。 她分明信了我说的话,却要转身一个人流泪。 “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他已经死了的人……”丹华目色怔然,却忽然开口道:“我招揽了整个东俞国的高僧和隐士,让他们帮我找傅铮言……可他们却告诉我,我要找的是一个死人……” 丹华即便哭起来也没有声音,她既不啜泣也不哽咽,任凭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一点点沾湿她的裙摆。 若是傅铮言看见她这幅模样,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傅铮言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你过得好。”我定定看着丹华,声音极轻同她说道:“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从头到尾都只装了你一个。这些年来,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位,在他的心中,大概都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丝。” 丹华长公主没有回答,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夜风中,似乎并未听见我说的话。 我扯了一个天眼,仔细翻看与丹华有关的经历,方才知道她当初为何会狠心对傅铮言不理不睬。 傅铮言不仅是丹华的贴身侍卫,也是她钦点的兵部侍郎,傅铮言每日最多在兵部待上两个时辰,然而兵部的大小官员却几乎都认识他。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傅铮言与长公主的那层关系,傅铮言之所以受到瞩目,只是因为他…… 生得好看。 时时关注傅铮言的官员,包括一位新近选派上来的兵部小官,这位小官本名陈阿方,十分仰慕傅大人的英姿飒爽,却也常常觉得傅大人着实有些面熟。 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了傅大人的全名,吓得当场瘫坐在了地上。 世事总是如此巧合,当年陈阿方的家人在赶傅铮言出门时,又怎么知道他往后将长伴丹华公主身侧,甚至出任兵部高官。 陈阿方度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担心傅铮言找他了结当年的仇怨。 然而傅大人却似乎早已忘记了他,陈阿方战战兢兢地与傅大人打招呼,傅铮言也不过是淡淡点一下头,并没有削了他的官职,将他押送到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于是陈阿方在内心十分感激他。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日后,街坊出现了一拨极其面生的人,他们有意无意地打听起当年有谁抚养过一个被遗弃的男婴。 几番寻查之下,他们找到了陈家。 陈阿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傅铮言的下落,而是跟着家人一同唯唯诺诺地含糊其辞,直到那日傍晚时分,他们家来了一位乘坐华贵马车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华裳,拇指上的玉扳指澄澈若莹石,身后跟着五六位膀大腰圆的家臣,眉宇间难掩一派肃沉之色。 他的年纪至少有四十岁,却与风华正茂的傅大人生得很像。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东俞国唯一的外姓王爷,封地广阔却低调了许多年的端王殿下。 端王只说了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表明他一定要找到当年那个男婴,陈阿方的心头乍然明透,想通了端王殿下正是傅铮言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将傅铮言的下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端王。 端王殿下虽然年过五旬,却还有一颗敢作敢为的心,他偷偷摸摸跑去了兵部,混在一众官员里瞧见了傅铮言。 只一眼,他便双眼含泪地认定傅铮言是他亲生的儿子。 于是端王一纸书信传到了丹华长公主的手里,信中端王的措辞极其恳切,只是一个千方百计想寻找爱子一起回家的父亲。 他当年气血方刚时,曾带领十几名侍卫来定京城参见国君,在长安街的兰桂乐坊流连忘返,迷上了当时的头牌诗茵姑娘。 后来端王的封地有人造反,他急急忙忙赶着回去,与诗茵姑娘不告而别时,并不知道她怀了身孕。 端王在那场战乱中不幸受了重伤,从此无法再生育孩子,偶然听得当年的诗茵生下一个儿子,怀着一线希望重返定京,果真发现傅铮言与自己生得很像。 端王的信写得很长很长,但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就是快点把儿子还给他。 再往后,端王面见了丹华长公主,他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年少有为,重持城府,监国五年以来,历经外戚专权边疆反乱,东南涝旱国库亏空。眼下朝野臣服,海晏河清,皆是因为殿下的英明神武。” 这番好听的恭维话说完以后,端王又表明了他的诚心,如果丹华能让他带走傅铮言,他不仅会倾尽全力栽培这个儿子,还会让他承袭自己的王位,自己的封地也会永世臣服,绝不叛乱造反。 在谈及绝不叛乱造反的时候,端王特意加了重音。 丹华和端王都是惯常在宫闱争斗里摸爬滚打的人物,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非常明白。 端王真正的意思是,倘若长公主愿意还儿子,他们相安无事,倘若长公主不放人,他只好犯上造反。 丹华在意的并不是这样的威胁,她觉得自己惹恼了众多世家贵族,总有一天会不得善终……而真正到了那一天,她怕自己会连累到傅铮言。 可他终归还是为她而死。 淡薄的月影拂墙,楼阁的红漆砖瓦被照成了暗色,我从地上捡起那盏灯笼,再抬头看丹华时,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被夜风吹干了。 丹华张了张嘴,像是嗓子喑哑说不上来话,她目色空茫了一会后,终于缓缓问道:“为了让他安息,你想让我怎么做?” 秋夜的晚风绵长,楼台上的灯盏被风吹得微晃,丹华的手指比那萧瑟的灯火晃得更厉害,表面上仍旧做出这般镇定如常的模样。 我轻声道:“傅铮言放心不下你,我却没有办法保证你一辈子过得好……” 丹华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眼角的泪痕未干,声音仍有几分颤抖:“你没有必要在任何地方帮我。” 丹华的话音落后,楼阁正门内走出一个身着明黄长袍的男子,他身形单薄而瘦削,眼底有常年纵情犬马声色所浮出的淤青。 正是丹华同父异母的废柴弟弟,东俞国当今的国君。 这位弟弟见到丹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带着满身的酒气,口齿不清地醉醺醺道:“大臣……大臣们又来找寡人了……” 国君烦躁地一挥手,袖口沾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大抵是刚从美人堆里爬起来,“都说了让他们去找你,偏要找寡人……你说他们烦不烦……” 丹华长公主没有应声。 国君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忽然抬脚往丹华的膝盖上踹了过去,一边怨气漫天地碎碎念道:“寡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也不吱上一声!” 丹华长公主没有躲开。 我着实看不下去,在国君面前现了身,灯笼的手柄劈在他的后颈,两下便将他弄晕了过去。 两旁的侍卫只看见国君自己晕倒在了地上,但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发话,他们又不敢凑过来瞧国君一眼,心中的纠结全部写在了脸上。 “傅铮言的性子耿直,最是好骗。”丹华侧过脸去看东俞王宫的琼楼殿宇,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的低沉和哀伤,“只要让我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会以为我能一辈子过得好。” 我怔了怔,又问道:“你打算和他说什么?” 她垂下眸子,语声轻和:“说我打算册立驸马,挟令国君,最终取而代之。” 瘫在地面的国君闷哼了两声,似有苏醒过来的迹象,我抬脚将他踹到一边,凑近一步问道:“这在傅铮言心里,算是过得好吗?” “他并不知道算不算。”丹华的声音轻的像叹息,仿佛被透凉的晚风一吹,就要散在暗沉无边的夜幕里。 她道:“只要我说好,他就会认为好。” 夙恒带着傅铮言从洗髓池回来时,清晨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丹华长公主对着镜子描眉上妆,她的面容依旧娇美如三月的清露桃花,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直到傅铮言抬步进门,她的眸光才蓦地一亮。 傅铮言停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身量仍然笔直而高挺,看不出分毫垂死的模样。 我在傅铮言面前用了隐身法,因而他并没有看见我。 我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将朱红木门小心地掩上,看到站在门边的夙恒,转瞬扑进了他的怀里,“你回来的好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腰,“因为想见挽挽。” 狐狸耳朵尖,我虽然身在房间外,又被夙恒抱在怀里,丹华和傅铮言所说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傅铮言一向少言寡语,这一次却是他率先开了口:“丹华……” 我知道傅铮言的心里攒了很多话,他想和丹华说他时日不久,也想和丹华说他的心里除她以为什么也没有。 然而傅铮言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大概是已经握住了丹华的手,又缓缓添了一句:“秋天冷,多穿点衣服。” 那些掏心掏肺缠绵悱恻的脉脉情话,终究化成了朴实如常平淡无奇的嘘寒问暖。 我听见丹华长公主轻笑了一声,笑声和往常比起来没什么不同,她状若无事地说道:“我在整个定京城内找了你那么多天,你终于愿意出现了。” “倒不是非见你不可。”丹华道:“我的弟弟突发恶疾,接连病重数日,今晨也没能醒来,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今日。” 丹华长公主已经开始撒谎。 国君今早确实没有醒来,却是因为我昨晚劈晕了他,加之昨夜饮酒过量,才会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丹华的语调分外柔和,又有几分盛气凌人的骄傲:“过不了多久,本宫便会登上王位,就像东俞正史上的几位女国君一样,举国欢庆万民来朝。” 她的语声微微低沉了几分,轻然一笑道:“到时候,我即便豢养面首,言官也不敢谏言冒犯。” 我万万想不到丹华会说这样的话,睁大了双眼怔然望向那道木门。 傅铮言沉默了很长时间,方才问了一句:“这样你会高兴吗?” 丹华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会高兴。” “我还以为……”傅铮言顿了顿,嗓音微哑道:“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这句话大抵是瞬间戳在了丹华的心上。 可她连片刻的停顿也没有,不动声色地否认道:“我不是当年的丹华,那时我只有十几岁,也不是东俞的监国长公主。” 丹华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你从来没有批阅过奏折,也从来没有接受过百千朝臣的恭贺,你不知道站在天台祭祀时受众人膜拜仰视是什么感觉,又怎么知道我现在喜欢的是什么?” “本宫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她道:“所以不再需要你了。但念在你这些年来劳心劳力,可以赐给你几箱珍宝和黄金。” 因为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的不同,人与人之间常常有各种不一样,丹华此时和傅铮言所说的话,没有半点眷恋和温情,别的男子若是听到这样的话,兴许会当场暴跳如雷,然而傅铮言的心弦却莫名松了下来。 “我从前曾经担心过,若是我往后不在了,你能不能过得好。”傅铮言的语声依旧平平淡淡,接着说了一句让我听了也觉得揪心的话。 他缓声道:“我原本想一辈子陪着你,可惜一辈子快要过完了。” 丹华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扬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傅铮言答非所问:“你登基的样子,我大概看不到了。”接着有膝盖跪在地板上的闷响,他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恭祝陛下千岁。” 傅铮言不是凡人,他是没有活人阳气的死魂,中了魔怪的剧毒以后,即便解毒也站不起来。 最温和有效不伤魂魄的方法,就是带他去冥界的洗髓池,然而傅铮言又只是*凡胎,他想要凭着死魂的身躯站起来,只能生生忍受洗髓池的灼肤之痛。 他的膝盖并不能弯,我也不知道他是忍着怎样的痛才跪了下去。 宫殿的高门打开时,迈出门槛的是面色惨白的丹华长公主,她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哑声道:“他走了。” 黑白无常领着傅铮言的魂魄,一言不发正站在我的身边。 傅铮言的魂魄被黑白无常拴上了锁链,他因为方才那一跪,魂魄变得有些僵硬,既不能转身也不能回头,却十分想看一眼背后的丹华。 他无法回头,目光有些怆然,忽而低声同我说:“能劳烦姑娘再帮我一个忙吗?” 我抬头看他,跟着问道:“什么忙?” 黑白无常带着傅铮言走远以后,我仍旧怔怔然站在原地。 我把傅铮言的遗愿告诉了丹华长公主,那日傍晚的夕阳红的像染尽了血色,吹在脸上的风却冷得刺骨。 丹华亲自将傅铮言的尸骨火化了,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很久以前,丹华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等到次年开春,你娶我为妻吧。 傅铮言等了一个又一个的开春,等到他这辈子过完,也没有等来娶丹华做妻子的日子。 可他仍想与她合葬在一起。 傅铮言说,将他的尸骨化成骨灰,撒入东俞的王陵。 “他能想到这一点……”丹华捧着他的骨灰盒道:“他想得真好。” 丹华穿了一身殷红色的华贵长裙,发髻上并着几支晶莹剔透的莲花钗,芙蓉如面柳如眉,粉黛胜春燕妒莺惭。 她打扮得极其漂亮,像是要去做谁的新嫁娘。 深秋的风迎面吹过来,丹华紧紧抱着傅铮言的骨灰,缓缓走在回宫的路上,她的声音轻的像呓语,低低问道:“你冷不冷?” 她将怀中的骨灰盒抱得更紧了一些,“我这样抱着你,会不会暖和一点……” 傅铮言这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载。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极少有人待他好,少年时期却有丹华与他形影不离,除了丹华公主以外,他几乎没把什么放在心上。 他的世界里,好像永远只有丹华一个人。 她高兴,他便跟着高兴。她悲伤,他费尽心思哄她高兴。她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也能牵动他的全部心神。 丹华的身影渐渐隐在重叠的宫门中,她的脚步和缓又轻慢,仿佛当年那日的城郊踏青…… 草长莺飞的融融春光,漫山遍野的娇妍繁花,傅铮言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连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第49章 【番外】凤栖梧 丹华公主的母亲出身贫户寒门,原本只是太后身边端茶奉水的侍女,却因姿容殊丽身段极美,被当今国君一眼相中,未经礼部备案便急急纳入了后宫。 丹华公主出生以后,国君颁下一道诏书,不顾世家贵族和朝野群臣的反对,封这位美人做了王后。 曾有一段时间,国君将丹华视若掌上明珠般疼宠,对丹华的母亲也是竭尽心力地爱护。 但他仍然想要一个儿子。 然而太医却告诉他,王后在生丹华公主时因难产而伤了身,再次怀孕的可能微乎其微。 国君开始宠幸其他美人,丹华见到父亲的次数也越发少了起来,她的母亲抱着她翻看史册书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该如何认。 年幼的丹华坐在她母亲的膝头,小手指着史册上的将军生平轶事,咬字不清道:“大将军好威风……” 伺候在一旁的嬷嬷笑了一声,将温热的参汤燕窝端了过来,“陛下的妹妹安荣公主,不就是嫁给了当朝将军吗?等我们丹华公主长大,也可以招威风的将军做驸马。” 彼时的丹华甚至不知道驸马是什么,就听到她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官职都无妨,只要能真心对丹华好。” 只要能真心对丹华好。 丹华公主的母亲重病去世后,她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会真心对她好。 丹华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 春寒料峭,屋檐房瓦上还有一层未化的雪,丹华公主穿着一身白衣服,雪球一般蹲在她母后的宫殿门口。 她自小被教养得很好,食不言寝不语,连哭泣也没有声音。 侍女们温言软语地安慰她,她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嫩包子般的小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终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月后,她的父王娶了左相的女儿为妻,甫一入宫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又过了十个月,这位新后生下了儿子,伺候公主的侍女告诉丹华,她有了一个弟弟。 丹华的弟弟,尚未满月便被封为东俞太子。 教习丹华公主的几位老师都是翰林院大学士,出了名的饱谙经史学识渊博,其中一位在同丹华讲解诗经时,却见年幼的公主呆望着书册上的字。 老师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温声道:“殿下想问什么便问吧。” 丹华默了一小会,捧着书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念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念完这句诗,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为什么诗经里说人不如故,男子还常常要纳入妾室,迫不及待地迎娶新妻?” 丹华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她的父王这么快就娶了新的王后,这么快就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位翰林院大学士也是沉浮官场数年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丹华公主的意思,哑然半晌后,竟然缓缓解释道:“诗经里的民谣乐歌,多半来自坊间市井,殿下莫要全信。” 丹华公主九岁那一年,国君忘记了丹华母亲的祭日,没有去东俞王陵给已故的王后上一炷香。 次日丹华离宫出走,她仗着身量娇小,从宫墙的排水洞里爬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城东的集市口,因为身上没有带一分钱,眼睁睁地看着卖包子的人路过她,卖糯米炸团的人路过她,愣在街边饿到头晕眼花。 不远处走来一个打扮富贵的胖子,这位胖子经过乞丐时厌弃地啐了一口唾沫,看见街边捡石子的孩子恶意上前踩他们的手,瞧上街口容貌秀丽的姑娘还顺手揩两把油。 于是这位忙碌的胖子就没有功夫吃手里的烧饼。 丹华决定从这个胖子的手里抢烧饼。 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抢到了手,一路撒丫子狂奔着逃命,那胖子边追边喊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她最终拐入了街角的小巷,心惊胆战地伸出脑袋时,却见那胖子瘫倒在远处的地上,沾了满身的垃圾和泥垢。 是傅铮言帮了她。 丹华没有见过像傅铮言这样的人,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单纯的像是一张白纸,随便她如何涂画。 那一日,傅铮言带着丹华逛遍了东城集市,最后还在东城最出名的勾栏瓦舍外听了一出戏。丹华过得很高兴,自从她的母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傍晚大批禁卫军搜查全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丹华公主。 从那日算起,丹华有五年没见过傅铮言一眼,他被送去军营训练成王宫侍卫,每天最多只能睡上三个时辰。 她常常会想他,甚至画了他的画像,却无一例外没有画脸,因为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 丹华想,这些画像可以留着以后补。 她年满十四岁时,傅铮言终于成了她的侍卫。 丹华和傅铮言一起出宫散步踏青打猎,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城郊遍野,她心头一动,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 傅铮言差一点便摔倒在地上,他呆了半刻方才如梦初醒道:“殿下……” “别叫我公主,也别叫我殿下。”丹华倚在他怀里道:“叫我的名字。” 丹华出落得愈发漂亮,但性子也愈发调皮了起来,傅铮言常常被她撩.拨到呼吸急促,却从来不会主动碰她一分。 丹华公主十六岁以后,每日都在想如何把自己的侍卫骗上床。 坚持必定有回报,终于有一天,她成功了。 却也是在同一日,她的父亲病重到行将就木,同她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 国君对自己的废柴儿子已经不抱希望,他将整个东俞的未来都交到了女儿的手上,无论丹华收不收下,她都必须顶着监国长公主的名号,处理国事守护朝堂。 丹华长公主遇到过两朝元老的冷嘲热讽,遇到过西部战乱和国库亏空,她明明还不到二十岁,却一直在学习如何才能压得过那些手握重权的朝臣。 傅铮言帮她杀了很多人,丹华一直觉得终有一天,这些杀戮造的孽要报应在她的身上。 她失去了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 流产的时候身体所受的苦楚,比不上醒来以后心口的钝痛。 世家大族联合起来反对她,丹华长公主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却在看到傅铮言之后恍然发觉…… 她即便自己有事,也绝不能拖累到傅铮言。 她从没想过他会死。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心酸。 傅铮言的骨灰是丹华亲手烧化的,她捧着这盒骨灰回了宫殿,没有灵堂也没有祭奠,她打扮的像是要去结亲,而不是送他渡过往生。 她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岁,却仿佛已经和爱人过完了一辈子。 傅铮言的骨灰盒被丹华放在了床头,她便是用这种方法默默守着最爱的人,见或不见,都心感满足,闲来同他说上几句话,有长有短,含喜含哀,寻常如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即便她的每一句话,都得不来他一声应答。   ☆、第3章 月 晚风寒凉,月色沧沧。 我赶到黄泉地府时,恰逢傅铮言的魂魄走上奈何桥。 面无表情的鬼差们守在桥的两边,指引魂魄迈入他们该走的路,孟婆手掌铁勺搅弄着汤锅,额前花白的发丝挡住了打褶的皱纹。 傅铮言端过孟婆递给他的汤,低头盯了汤水半晌,也没有张口将孟婆汤喝下去。 “这是碗咸汤,你喝下去也不会觉得苦。”孟婆放下了手中的汤勺,慢吞吞地劝诫道:“喝吧,小伙子。早点喝完,就能早点上路。你下辈子有富贵命,莫要耽误投胎的时辰。” 傅铮言仍然不想喝这碗汤。 两个鬼差见状,一左一右地架住傅铮言,将他从奈何桥上拖了下来,另一个鬼差端着孟婆汤走到他面前,作势就要往他的嘴里灌。 “等一下。”我出声打断道。 几个鬼差闻言松了手,抱拳弯腰对我行了个礼。 我从鬼差手里接过孟婆汤,双手捧着温热的汤碗,抬起头看着傅铮言:“你不喝这碗汤,就不可以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和丹华再续前缘了。” 傅铮言眸色微动,不声不响一口闷干了汤水,而后他的手一松,那白瓷烧成的汤碗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瓷片碎裂的清响。 “哎,今天又打碎一个碗。”不远处的孟婆提着汤勺望了过来,语调拔高道了一声:“好孩子,帮我这个老太婆把碎片捡过来吧。” 傅铮言发了一会呆,弯腰捡起那几块碎片,递给孟婆以后,缓步走上了奈何桥。 翻溅浪花的往生江水仍在滔滔奔涌,数不清的魂魄们脚步无声的走过,奈何桥的尽头闪现着六道轮回的微光,顷刻间吞没了傅铮言的身影。 我的手上还有一支金步摇,正是当年丹华公主赠予傅铮言的那支,傅铮言每逢外出,必定要把它随身带着。 大长老曾经说过,要把死魂生前最记挂的东西放在奈何桥的桥墩上。我将步摇钗搭上桥墩以后,白光一闪而过,那钗子完全融进了奈何桥的石块里。 不远处的孟婆整理着大小不一的汤碗,一边埋头熬汤,一边缓声开口道:“在桥墩上放死魂的东西,是为了让执念融进奈何桥,桥身才会越稳。” 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挨到孟婆身边问她:“为什么那些死魂喝了汤以后,好像都会不小心打碎碗呢?” 孟婆掌着汤勺的手滞了一瞬,随即又捂着脸咳嗽了一声,她挺了挺佝偻着的背,抬眸瞥我一眼,“作甚问我这些,我只是个煮汤的老太婆,又不是那些年纪轻轻就生了执念的死魂,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碎碗。” 我眨了眨眼睛,低头轻声道:“每个魂魄喝的汤都是一样的吗,都是喝完了以后会忘记前尘往事吗?” “每个魂魄喝的汤……自然是一样的。”孟婆将汤碗递给面前的一个魂魄,换了个手握住勺子的柄,语调幽幽继续道:“不过有的是咸汤,有的是甜汤。” 我从地府出来的时候,天边的星辰亮的像冬天挂在树梢上的冰晶,忽闪而明亮,倒映在不远处的一方池塘里,映出一片明净清透的华光。 池畔有几棵粗壮的桫椤树,浅色的花叶繁茂如春,交叠缠绕。 我家二狗摇着尾巴趴在树影下,清亮的双眼比星辰还闪耀,眨也不眨地将我望着。 二狗爪子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地府的门口,在我和夙恒出现的那一刻,它一瘸一拐地扑了过来。 黄泉地府的阴气浓重,二狗这样负着伤的爪子自是不能踏进去,但它丝毫没有自知之明,执意要跟着我往地府里冲。 夙恒在桫椤树下布了一个结界,他一手提着二狗脑袋上的犄角,将它放进结界锁在了里面。 二狗没哭也没叫,它只是泪眼汪汪地将我望着,眼里写满了世道苍凉的绝望,仿佛已经被狼心狗肺的主人无情无义地抛弃。 我实在受不了它可怜至极的眼神,扑进夙恒怀里撒娇,让他留下来陪它。 但是现在我已经从地府里走出来了,二狗还十分乖巧地趴在原地,我却找不到夙恒在哪里。 “君上……”我轻声叫道。 凉悠悠的手指从我身后伸过来,挑着我的下巴向上抬起,夙恒低头贴近我的耳畔,高挺的鼻尖刚好挨着我的耳朵。 “今晚我们早点睡。”他粗糙的指腹在我的下巴上摩挲,嗓音又低又沉道:“在人界的这些天,为了不让挽挽觉得累,一直没舍得碰你。” 这不能更明显的话外音,听得我脸颊微微发烫。 趴在树下的二狗见我们这么久都没有走过去摸它,眼中再次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顶着两只犄角的脑袋搭在爪子上,连一双毛绒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星辉明澈如洗,花痕树影重迭,深秋的晚风一阵凉过一阵,将满池静水吹出微浅的波纹。 夙恒将我打横抱起,二狗身边的结界也乍然消失了,它扬着四蹄开心地跑过来,稳稳当当地踩在渐渐腾起的云朵上,趴在了夙恒的脚边。 我凝眸看他,浅声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我从地府出来以后,怎么也找不到你。” “回了一趟冥洲王城。”夙恒答道。 清凉的云风从耳边拂过,素素月华皎然如银,落在他的衣袖上,折出一亘深一亘浅的痕迹。 我往他怀里挨得更紧,又倚在他胸口蹭了两下,软着声音道:“还好你记得回来找挽挽。” 他低头吻我的脸,“这么喜欢撒娇,嗯?” 我脸上飞红,轻声道:“挽挽只喜欢和你撒娇。” 他的吻落在了我的唇瓣上,辗转吮吸渐次加深,深秋的夜风清寒薄凉,竟是让我觉得越来越热。 金壁煌煌的冥殿内,彤彤灯辉清明如水。 飘荡的纱幔轻若无物,拂在光洁的地板上拢住素净月色,夙恒踏过门槛以后,就将我抵在墙上深吻,手指极轻易地勾开长裙的衣襟,又挑断了肚兜的锦带。 耳根倏然红透,我微微挣扎了一下,轻薄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滑下来,露出了莹白如玉的肩膀。 饱满丰润的胸部挺翘如雪峰,我拉过将要落地的薄纱衣裙,一双丰盈跟着微颤了两下,我自己看到也不知不觉红了脸,呼吸渐渐加快,周围的空气也仿佛烫了起来。 夙恒扯了我的腰带,微凉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挨在我耳边低声道:“挽挽乖,告诉我想不想要。” 眼中浮起迷蒙的水光,我忽然想到在东俞国兰桂乐坊里看到的那些场景,迟疑半刻后从夙恒手里拽过锦帛腰带,踮起脚尖将腰带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推了推他硬实的胸膛,抬头看着他堪称完美的俊脸,“你数到一百再来找我……找到我以后……” 我抬起腿蹭了蹭他的膝盖,“今天晚上任你处置。” 他牵过我的手吻了一下,唇角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上翘,“挽挽说的,任我处置。” 我含羞嗯了一声,抽出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披着薄纱衣裙跑进了内殿。   ☆、第3章 月 夜凉风静,绿芜香浓,皎月映帘红。 我在宽敞的内殿中四处跑了一会,始终没有找到一处妥帖合心意的地方,总觉得无论是藏在床底下还是衣柜里,都好像有些不够隐蔽。 我站在殿中央仔细想了想,最后机智地推开了浴池的大门。 仙灵白玉铺就的光洁地板上,镶嵌着冰金翡翠雕成的万叶莲花,缀着冰绡流苏的纱帐挡在美人榻前,将铺在榻上的锦绣软缎衬得素白如雪。 绕过粼粼水波拍打的浴池,我缓步走向了美人榻。 约摸过了半刻钟左右,雕朱嵌玉的华门被再次打开,我侧坐在美人榻后,只见那门槛处划过一方紫色长衣的衣角。 整个浴池内空然寂静无声,唯有溯流的清泉池水泠泠轻响着。 “藏在这里。”夙恒的语声依旧低沉,带着几分糜欲的沙哑,极为淡定地道了一句:“挽挽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把你抱出来?” 我把下巴搭在软榻上,清澈水亮的双眼定定将他望着。 夙恒的眼睛上仍然蒙着锦帛腰带,及地的深紫衣袍纤尘不染,他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门边,都愈发显出世无其二的龙章凤姿。 简直俊的让人合不拢腿。 夙恒径直朝美人榻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急不缓,修长的手指勾开了自己的衣领。 我红透了耳根,跪在榻边轻声叫道:“君、君上……” 他的衣领已经敞开了大半,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哦,等不及了?” 这句话的尾音上扬些许,听得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快,披着薄纱衣裙往后挪了一点。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家旁边是树木葱茏的水泽湖畔,娘亲曾经教过我如何布水阵,但我怎么学都只会最简单的那一种。 小部分的池水凝成了雨露云雾,横亘着挡在夙恒面前,我在水阵里参杂了半个迷宫阵,于是缭绕的云露在瞬间变成了水墙砌就的迷宫。 他抬手取下了锦带,浅紫瞳色的双眼幽深如海地看着我。 我扶着软榻站了起来,湿了一半的薄衫贴在身上,颠颠往门外跑去,欢快道:“快来捉我呀……” 怎料仙灵白玉的地板沾了水,变得极其滑脚,我光着脚行了两步以后,一个不稳摔进了热气汤汤的温泉浴池里。 碧银宫灯明光掠影,池水漾着起伏的涟漪,白璧砌成的墙壁温润流光,雕凿着清风映月的连绵美景。 我褪下湿透的衣裙,背靠池壁抬起下巴,却见方才好不容易布出来的阵法,已经消散到无影无踪了。 夙恒从我身后揽住了我的腰,粗糙的手掌沿着腰线往上抚摸,低声问我道:“还想往哪里跑?” 我嘤咛一声,撒娇道:“跑不掉了……” “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他轻吻我的脖颈,嗓音凉淡道:“任我处置。” 下一刻他将我抵在池沿,水池里的波纹激荡昂扬,泛着潋滟动人的明媚春.光。 我扶紧了白玉石壁,没想到他就这样突然进来了,除了被乍然填满的微微涩痛外,还有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喘息着轻浅呢喃道:“嗯……好深……” 池水荡迭,浮光跃金,眼前的景象弥漫着蒸腾的水汽。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落日西下的傍晚。残阳余光照在窗棂栏杆上,像是给紫玉檀木镀了一层薄透的红漆。 床边空空如也,我忍不住浅声叫道:“君上……” 并没有等来回音。 我把松软的被子团成了花卷的形状,端正地摆放在角落里。 双腿和腰都有些酸痛,我抱着枕头在宽敞的大床上打了一个滚。 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抬头朝门边望去,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捧着锦纱衣裙迈过门槛,身段袅娜衣襟连风,为首那个弯腰行礼后开口道:“请让奴婢侍奉您更衣。” 这是我第一次在夙恒的宫殿里看见侍女,此前我一直以为他的身边只有冥司使,眼见这些侍女娇态婉转眸似星辰,我抱紧了柔软的云棉枕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酸。 她们捧着衣裙走到了床边,其中一位躬身挽起素色床帐。 “把衣服放下吧。”我轻声开口道:“我可以自己穿。” 那侍女抬手将床帐搭上了翡翠金钩,再次行了一个恭敬的屈膝礼,她端过桃玉雕成的水瓮,又把手里的琼晶木梳蘸了水,“那奴婢伺候您梳洗。” 我静默半刻,转而问道:“为什么从前没有见过你们?” 这话问出口以后,拿着梳子的侍女脸面微红,她身后跟着的那几位侍女也仿佛很是羞涩,最终有一位姑娘依言解释道:“回大人的话,奴婢虽是冥殿的侍女,却几乎没有受过传召。” 我眨了眨眼睛,又问:“那今天怎么……” 为首的侍女捧过一条锦纱长裙,缓慢递到了我的手里,含羞腼腆道:“许是君上觉得大人您……昨晚过于劳累吧。” 想到昨晚的胡天胡地,我的耳根顿时烫如火烧。 明月初上之际,天边多了几抹浮云,殿内的琉璃窗扇开了一半,深秋的凉风拂进室内,有丝丝入扣的清冷寒意。 二狗叼着饭盆跑进了门。 它将锃亮的饭盆摆在我的脚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我的腿,四爪朝天放翻在原地,做出一副饿得快要厥过去的样子。 我打开雕花木柜,扒出了一麻袋的琼脂美玉,挑了几块握在手里。侧过脸再看二狗一眼,却见它双眼亮的惊人,目不转睛地将我看着。 我把温润流光的玉石放进了它的饭盆,又摸了摸它的脑袋,“你知不知道夙恒在哪里?” 二狗叼着玉石嚼了两口,尖利的牙齿咬碎玉块,发出敲破冰晶般的细碎声响,然后呜呜呜地叫了两声。 这个“呜呜呜”不是很好懂,我仔细揣摩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在紫宸殿?” 二狗是这样一只爱干净的小麒麟,它先是舔了舔沾着玉屑的爪子,再仰起脸眸光闪闪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紫宸殿里都是古卷藏书,守卫向来很严,你说他这个时候在做什么?会不会很忙……”我合上手里的阵法书册,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绿影交织的菩提树连片起伏,像是隐没在月色云光里的耸翠山峦。 二狗连饭都不吃了,扯上我及地的裙摆轻轻往外面拽。 我心神领会,从善如流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想他就去找他吗?” 二狗嗷呜一声,欢欣地摇了摇尾巴。 “不可以。”我再次看向窗外,坚定地回答道:“他一个月没有回冥洲王城,眼下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他,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苍穹月影偏斜,菩提树的清影流泻一地,我手中的阵法书快要翻完的时候,也没有等到夙恒回来。 我踌躇了一小会,最终还是走出了宫殿正门,想去紫宸殿偷看夙恒。 临出门前有个毛绒的东西撞上了我的腿,回头一看果然是我家二狗。 我家二狗大概是以为我要带着它去紫宸殿常住一段时间,因而带上了全部的家当,锃亮的小饭盆里装着积攒多日的琼脂美玉,无比珍惜地叼在嘴里。 我怔然将它望了一会,最后摸了摸它的犄角,温柔又和蔼道:“既然你想叼……那就叼着吧。” 夜色已深,秋风又冷又萧瑟,在宫道上走着的时候,我点起了一盏微光明灭的灯笼。 二狗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显然非常高兴,但是偶尔清脆一声响,它饭盆里的美玉会掉出来。 我弯下腰帮它把掉在地上的玉石捡起来,重新放进它心爱的饭盆里。 我提着灯笼与它并排走着,“对了,我记得你最喜欢出来玩了。” 目光扫过它尚未复原的爪子,我心头微涩了几分,轻咬了一下唇瓣,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以后会经常带二狗出来玩的。” 二狗的脚步却忽然停了。 我抬头向前方望去,见到一只头顶金角的神兽,一身皮毛比二狗的饭盆还要亮,左前蹄却在泱泱不止地流着鲜红的血。 正是师父家的那只白泽。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呆问道。 那只白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瞧见我以后悲戚地长鸣一声,转身迈开沾着泥浆的四蹄,不要命地往坚厚的宫墙上撞去。 我扔下手中的灯笼,飞快地闪到白泽身边,用阵法将它团团包了起来。 它战战兢兢地发着抖,黑亮的大眼睛中含满了泪水,竖的笔直的耳朵耷拉下来,喉咙里滚出低泣般的嘶鸣声。 眼下这只白泽的样子,和我家二狗害怕时的表现如出一辙,我放缓了声音,极轻地同它说道:“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它大概一点也不相信我,极其惶恐不安地挣扎着,蹄子上的血越流越多,拼命想往宫墙上撞,仿佛宁死也不愿从了我。 “我先给你包扎一下蹄子,”我将阵法放松了几分,又道:“再带你去找师父吧。” 二狗将饭盆顶在了头上,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二狗出现在我和白泽的面前时,脑门上已经顶了一个饭盆。 二狗对着白泽嗷呜几声,眼神变得有些严肃,最后还将自己负伤的爪子抬起来,在白泽面前展示了一把。 我是一点也不明白它们两个说了什么,但那只白泽倒是真的安静了下来。 好在白泽神兽算不上天生天养的仙品,不像二狗那样即便受了伤也不能上药。 我从乾坤袋里翻出金创药,用纱布吸走白泽蹄子上的血迹,又将药膏小心地涂在它的伤口上。 它却忽然低鸣一声,又开始剧烈地挣扎,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 我站起来转过身,跟着白泽一同后退了一步。 我家二狗头顶饭盆回了一下头,惊叫一声也后退了一步。 苍凉静广的月色下,师父提着长剑站在离我们一丈远的地方,依旧是身姿挺拔,眉目俊朗。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我身上,从我的脸一直打量到脚底,最后扫过我的脖颈,眸色暗沉的像是浓墨染成的深夜。 想到脖子上那几道糜艳的吻痕,我红透了耳根又往后退了一步。 师父并不是一个人,让二狗和白泽如此害怕的,大概是师父身旁的那位。 青衫罗裙的芸姬姑娘红唇轻扬,瞧见我以后眸色一亮,话中带笑道:“啧啧,九尾狐狸精,好久不见啊。” 芸姬姑娘的双腿十分僵硬,行走时依稀能看见裙褶上蒙着的铁片,作用大抵是帮着她像正常人那样站起来。 “你们也真是的,怎么一个个都吓得往后退,我一个瘸了腿的废物,难不成还能害了你们不成?”芸姬的手中执了一把团扇,绘着火凤朝阳的精妙图案,她轻摇红木扇柄,心不在焉地轻笑道:“又不会生吞活剥吃了你们,怕个什么劲啊。” 芸姬姑娘摆了摆手,招呼着师父,“把那只白泽领回去吧,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言罢,她又意蕴不明地看着我,眼底一片沉沉暗色,唇角似勾非勾道:“真是生得漂亮。” 我虽然与芸姬接触的很少,却觉得她三言两语之间都与往常很不一样。 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仔细盯着她的双眼,下一刻心跳骤然加快,惊诧万分地望向了师父。 师父径直走过我,带茧的指尖有意无意擦碰我的手背。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师父停下脚步,忽然语声淡淡道了一句:“快入冬了,多穿点衣服。” 我把白泽挡在身后,“它的蹄子已经受伤了……” “我知道。”师父缓声答道。 我顿了一下,看向了那个非同往常的芸姬姑娘,继续对师父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师父既然把它领回去,最好别让它再受一次伤。” 师父领着白泽和芸姬姑娘离开以后,我有一段时间处于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状态。 紫宸殿的门口,几位冥司使拦住了我的去路,“烦请月令大人稍等片刻,容我等去通报一声。” 接着便走来另一个冥司使,手中的纯银法杖挑开了拦路的结界,“传君上口谕,请大人随在下进来。” 我带着二狗风风火火地跑向了正殿,又在殿门口刹住脚步问道:“君上身边有长老吗?” 一旁的冥司使答道:“回大人的话,没有。” “那有冥臣或者领主吗?” “也没有。” 我放下心来,推开殿门跑了进去,却见灯辉华光通透如昼的正殿内,夙恒的面前还坐了两位仙气缭绕的上界尊神。 跳跃奔跑中的二狗来不及停下爪子,又或许是因为爪子有伤不好控制,它再次撞到了我的腿上。 这那两位神尊我只在天界百神志里看过,其中一位是执掌所有凡人命格乾坤的修明神君,另一位是在陌凉云洲避世已久的清岑天君…… 在字数极简的百神志里,他们两个的名字后面,都跟了整整一页纸的功业注解。 我一早听说过这两位和夙恒冥君颇有一番私交,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本尊。 夙恒从白玉龙纹的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以后,旁若无人地牵上了我的手,通透灯辉掩映下,那双勾魂的紫眸愈发显得华彩流光。 “这位想必就是慕挽?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修明神君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姿俊朗清雅若芝兰玉树,极其自然地问道:“你们的婚典定在什么时候?” 清岑天君跟着站了起来,我听闻这位殿下向来少言寡语到了一定境界,却听他也开口道:“宜早不宜迟。” 夙恒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满意,从善如流地答道:“明年三月十九。”   ☆、第3章 “明年三月十九,你倒是真会挑。”修明神君浅笑一声,温润如竹露清风,他侧眸看向夙恒,意有所指道:“我粗略算了算,那一天五行调和,适宜嫁娶,确然是个很好的日子。” 清岑天君同样看了过来,慢条斯理不带表情地评价道:“也许夙恒会嫌这日子不够早。”言罢又不慌不忙地缓缓问道:“今晚还去不去朝夕楼?” 听到朝夕楼这三个字,我怔怔地抬起头,呆然将夙恒望着,“你去过朝夕楼?” 朝夕楼的名字取义自“朝风夕月”,是整个冥界最负盛名的风月烟花之地,坐落在冥洲王城外十里云波酒巷的尽头,传说那里朝歌夜弦堆金砌玉,翻云覆雨难舍昼夜,声色纵情靡靡不绝。 “从未去过。”夙恒揽过我的腰,直接将我搂进了怀里,“我只有挽挽。” 我攥紧水红色的薄纱衣袖,复又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夙恒将我的脸轻捏了一把,眼中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平淡如常地答道:“我怎么会骗挽挽。” 随后他扫眼看过修明和清岑。 修明神君即刻走到清岑天君的身侧,刻着银纹的宽广衣袖随风浅荡,周身缭绕的仙气纯净至极,甚至将头顶饭盆的二狗引过去几分。 修明抬手拍上了清岑的肩膀,眸底笑意转瞬即逝,颇为诚恳地道了一句:“清岑无意失言了,慕姑娘莫要当真。” 清岑天君并未否认,深邃如墨玉的黑眸沉静若水,这位传说中在整个天界内最为薄情寡性的神仙,此时此刻竟然面不改色道:“是我打算去朝夕楼。” 尔后他顿了一下,又接着气定神闲道:“顺便想叫上修明和夙恒。” 修明神君轻咳一声,长身玉立在清岑旁边,跟着添了一句顺理成章的解释:“慕姑娘请放心,夙恒向来洁身自好,他当然不会去。” 我眨了眨眼睛,定定看向清岑天君,半明不白地问他:“为什么要去朝夕楼?” 夙恒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接话道:“因为天界没有花街柳巷,清岑想去见识一番。” 修明的目光变得有些沉痛,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凝视清岑,“我原本打算拦住清岑,奈何他铁了心非要去一趟。”话中又隐隐带着点惋惜,以及有意无意的嫌弃:“他觉得独自一人去无甚乐趣,因而还想捎带上我和夙恒。” 清岑天君没有出言解释,安静的像是被婆家欺负的小媳妇,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月华入窗滟滟流光,凉风拂过素锦纱帐,修明神君弯腰捡起一块掉落在地的玉石,放进了二狗头顶的饭盆里,温声低语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天界,改日再同慕姑娘一叙。” 随后,修明神君语重心长:“清岑,和我一起走吧。” 这两位天界尊神先后与夙恒道了个别,等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以后,我转身站到二狗旁边,端起它脑袋上的饭盆就往殿外走。 二狗的心神都在它的饭盆上,小跑着跟到了我的后面。 我抱着二狗的饭盆,心里忽然有万般委屈,“假如我今天晚上不来紫宸殿,你是不是真的会去那种地方……” 二狗跟着呜咽了两声,水雾雾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怜悯又同情地蹭了蹭我的脚。 夙恒拿走了我手里的饭盆,凭空变出几块剔透至极的上品仙玉,他将那些玉石塞进二狗的饭盆,连盆带玉一并扔出了正殿大门。 我家二狗怔了一瞬,飞一般地冲出了大门,带过一阵自由自在的疾风,全然不顾爪子上尚未复原的伤口。 在它撒丫子离开正殿的那一刻,灵珠神玉雕琢的华门“砰”的一声重重掩上。 二狗这才发觉自己被冷漠的主人无情又残忍地抛弃了,我在殿内只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挠门声,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变成了伤心欲绝的呜呜啜泣声…… 再然后,二狗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燃着冥火的宫灯濯然生辉,一排排书架里摆满了古籍藏卷,殿内的檀木窗严丝合缝,听不见窗外的一丝风声。 “在你之前,我没有碰过女人。”夙恒抬袖握上我的手腕,修长的手指磨蹭着莹润的雪肤,低缓着声音同我说道:“有了你以后,也不会再碰别人。” 这话听了很让我受用,我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伏在他肩头软声耳语:“要是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我就是心里再难过,也一定不会缠着你。” “不会有那一天。”他淡定地答道。 这一晚夙恒在桌前批阅奏折,我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吃东西,茶几上摆了几盘香糯精致的点心,我瞧过奶白色的杏仁甜羹和洒了芙蓉糖的玫瑰软糕,最终盯上了装在翡翠盘里的鸡汁汤包。 夙恒一手字写得极好,无论是古梵语还是上古天语,皆有一派行云流水般的天成风骨。 我一边看着他写字,一边用白玉勺舀起一只汤包。 挑在指间的玉勺子有些晃,软嫩白滑的汤包也跟着在勺内左右轻摇,虽然还没有吃进嘴里,却已经能猜到这只汤包会是多么的松软爽韧。 那汤包的皮一点就破,我极轻地咬了一口,甘冽的汁液即刻溅了出来,有几滴洒在了勺子的玉柄上。 我伸出粉嫩的舌尖,将勺子仔细地舔了舔。 夙恒就是在这个时候挑起了我的下巴。 他的左手尚且执着一支黑杆的朱砂笔,右手的两指却捏在我的下巴上,在这样法相庄严的紫宸殿里,他漫不经心地低低道了一句:“吃个包子也这么勾人,怕我不知道你是狐狸精?” 我双颊嫣红,觉得自己吃包子的方法不对,默默把盛着汤包的白玉勺放回了盘子里。 黑玉为骨的朱砂笔从夙恒的指间滚落,他低头含着我的耳朵尖,驾轻就熟地解开我的腰带。 我并紧了双腿,耳根阵阵发热,软着声音道:“不要……” 这话并没能阻止夙恒拉开我的衣襟。 我红透了脸低下头,却见薄樱色的肚兜裹得有些紧,胸前那一双沉甸甸的雪嫩丰盈似是快要兜不住了。 我羞耻地往后移了几寸距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你昨晚太用力了……那里、那里还有点疼。” 夙恒的手顿了一下,眼神似是暗了暗。 “这里系的紧,看你似乎不舒服。”他解下我的肚兜,又将我的衣领重新拉好,把我抱到了他的腿上,平淡且从容道:“乖,今晚不动你。” 我蜷在他怀里蹭了蹭,双眸闪烁水汪汪地看着他,“我还想吃包子。” 那几个鲜美可口的鸡汁汤包被我全部吃掉以后,我恍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端着澄如镜湖的碧青色翡翠盘,心跳快如擂鼓。 夙恒合上一本八荒奏折,宽大的深紫衣袖铺在桌面上,明澈灯辉的柔光落在他的袖口,清隽如秋光淡日里的柳梦花影。 他伸手将我搂紧,低缓问道:“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蓬莱仙岛的芸姬姑娘,”我顿了一下,谨慎又诚实道:“我今天晚上在西宁宫附近碰到了她,我看了她的眼睛……小时候娘亲教我勾魂之术,她说只有狐狸才可以学。” 我侧过脸定定将夙恒看着,“我只学了勾魂之术的第一步,而且经常用不好,但是今天晚上……” 我抱着翡翠盘扑进他怀里,“我看见芸姬的身体里……有两个重叠的魂魄。” 夙恒没有再问这两个魂魄的事,他沉默片刻,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挽挽很害怕?” 我尚未回答,他又淡声接着道:“芸姬的母亲是幽冥河的鬼女,她生来带着幽冥河的阴气,鬼魂俯在她身上比较容易。” 夙恒解释的这样简单轻易,我听得却不甚明晰,安静了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芸姬姑娘的父亲是蓬莱仙岛的岛主,我记得这位岛主娶的乃是三十六重天的一位端庄淑惠的女仙,倘若芸姬的母亲是幽冥河以艳丽著称的鬼女,那芸姬……大概是这位岛主大人惹下的风流债。 然而即便是风流债,蓬莱岛主也很宠爱这个女儿,他膝下有好几个儿子,却唯独一个芸姬是女孩子。蓬莱又号称岛中仙界,云蒸霞蔚灵气清纯,哪怕芸姬生来阴气重,在蓬莱仙岛上娇养几百年,也该是能明净许多。 这样看来,要想依附在她身上,仍旧不是一件多简单的事情—— 那该是什么样的鬼魂。 我心下一抖,后知后觉地问道:“我师父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容瑜?”夙恒的声音平静且淡漠,甚至听不出起伏,一双漂亮的紫眸明灭深幽,最终言简意赅地答道:“不用担心他。”   ☆、第55章 【番外】焚心劫 天界的蜀山以钻研剑道修身养性而出名,兼管人界除魔卫道之事。但近来蜀山上那位惊才绝艳年少有为的大弟子容安,却因不愿封杀出了魔障之气的人界山村而与师尊决裂。 他跨上个布包请离蜀山的那日,恰逢下界凡气动荡,剑阵百转千回避开凡气污浊,巧合般将他带去了冥界山之崖的崖底。 山之崖的入口极窄,每千年方才突现一次,进去乃是千载机缘,出来便是万般苦困。 容安在山之崖的崖底独自待了九百多年,成了个隐居避世不问纷纭的散仙。 他用竹木搭了个普通的房屋,在家门口种了些不知名的苍翠草木,地窖内是他失败几百次才酿出门道的清荷桃花酒,院内的泥缸里还有他新钓上来的几尾肥美鳜鱼。 屋内简陋的青竹书架上,有他自己用灰烬和麻草做成的纸张,其上用炭黑笔记刻了发源自蜀山真传剑谱的改良剑术。 这位曾经名扬四海的蜀山大弟子一度觉得,他会在山之崖的崖底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无欲无求有什么不好。 山之崖的崖底再次逢千年开了口,掉进来的竟是一位云气蓬勃的红衣神女。 容安在溪流边顺着血迹找到这位天界第一美女时,她额头上磕出来的血口还没有结痂,他静立在旁边看了片刻,最终将她抱回了家。 思尔神女次日醒来以后,头疼到呼吸难以平定。 柔白的双手紧拽着容安的衣袖,蔻丹红指甲几乎嵌进衣裳的布料里,她目光闪烁默了半晌,声音极低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思尔神女的伤尚未好全,她不大能记得清从前的事,也不大能想起来自己是谁。 容安还在蜀山修习剑道时,作为师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也只不过是远远见过她几次。 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一袭青衫温润如浸了水的竹玉,临近傍晚,斜阳映窗,绯色的日光轻轻浅浅落了一地。 他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过了凉水以后搭在了思尔的额头上,“你是上界仙位第一的神女,名叫思尔,本形是三十六重天凌霄之巅苍云池里的莲花。” 思尔闻言静默了很长时间,再次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一二三四的四,一二三四的二……” 容安轻声笑了笑,“是思念的思,尔雅的尔。” 思尔神女垂眸想了想,露出一个燕妒莺惭的笑,一手捧着白皙如玉的脸颊,颇为自满道:“这名字实在好听。”而后她又看向容安,礼尚往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容安在山之崖的崖底独自待了九百多年,很久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哑然片刻,缓缓答道:“容安。我叫容安。” 时光从指缝中悄然溜走,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 思尔神女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她仍旧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能记起斑驳的菩提叶影,黑压压跪拜一片的朝臣,和白玉地板上光影交错的亮痕。 她时常想离开山之崖。 “我刚来这里时,用了很多法诀也没能出去。”容安在木桌上摆满了饭食,温声劝慰道:“你不如先养好身上的伤,等到痊愈再想办法也不迟。” 思尔神女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她很会做饭菜,性子也很活泼,失忆坠崖这样的事,并没能让她烦恼多久。 思尔神女高兴的时候,会挽起裙摆跑去溪流里摸鱼,然而一旦安静下来,又显得十分正经和端庄。 她实在生得很美。 因而无论是活泼好动的样子,还是安静如水的样子,看在眼里都是难以言状的绝丽美景。 有一晚容安和思尔坐在房檐上看星星,思尔伸了个懒腰,托着腮帮子问道:“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我的事?” 容安摇了摇手里的酒瓶,清雅笑道:“我在天上时,想的都是武学剑法,没有听过多少杂闻轶事。” 思尔感到有些无趣,百无聊赖道:“把你的酒借我喝一口。” “你的伤还没好全。”容安话中一顿,含蓄地拒绝:“等你的伤好了,我再给你开一坛新酒。” 思尔神女见说话无用,不声不响动手和他抢了起来。 可惜她没能抢的过。 含着盈盈秋水般的美目眨了两下,思尔神女放柔了声音,十分诚恳道:“这酒的味道真的很香,我只是想略微尝上两口。” 容安闻言不为所动。 思尔耐着性子道:“容安……阿容……安安!” 容安失神愣了一瞬,手里的酒瓶滑落了出去,刚好被思尔接住。 她轻笑一声,捧着酒瓶一溜烟跑没了影。 容安在明澈清朗的月色下,独自坐了很久。 他忽然很想知道,所有和思尔有关的事。 次日他们二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饭后思尔要去后山走走,但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天幕渐深,不多时下起了小雨,容安提着一把伞去后山找那个迟迟不回家的美人。 长空灰蒙而寂寥,清雨淅淅沥沥地浇过树叶繁枝,洗出一山的明丽翠色。 容安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声划破落雨的虎吟长啸。 他扔下伞朝着虎声所在之地,疾风一般冲了过去。 后山有只沉睡已久的虎怪,今日碰巧醒了过来,见到思尔以后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思尔神女化风为剑,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化出来的,但那只虎怪着实令她恶心,这把剑就忽然就从她的手上跳了出来,剑尖对准了虎怪的心口。 思尔下手非常狠。 容安赶到之前,假想了无数种可能,拳头握的很紧,心也越发沉重。 然而他赶到的时候…… 这位天界美人榜上排名第一的神女,正在兴致勃勃地剥虎皮。 见到容安,她双眼一亮,欢实地招呼道:“你看这皮生得多好,正好给你做一条虎皮毯子。虎骨也不要扔了,我砍下来给你泡酒,对了还有虎腰,我记得这玩意儿可以壮阳呐!” 容安脚底一滑,险些没有站稳。 细密的雨仍在绵绵不绝地下着,思尔神女扛着她的战利品,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欢欢喜喜地扛回了家。 容安看着她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上翘。 虎皮毯子做好以后,思尔将毯子甩到容安面前邀功,容安静了片刻,低头吻了她柔软的唇。 她红着脸推开了他。 此后容安时常对她亲亲摸摸,然后默默去洗一个冷水澡。 直到那一夜,思尔神女喝的酩酊大醉。 她抱着酒坛子,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容安将酒坛子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她脚下一歪软倒在他的怀里。 思尔的衣服褪了一半,露出雪腻的香肩,和精致至极的锁骨。 容安忍不住低头吻了她,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发乎于情的吻渐渐充盈了欲.念,所有的旖旎情意都在容安解开她的衣服时宣然倾泻。 容安并没有经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被他压在身下的美人娇.喘不止,被动地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 第二日思尔起来以后,脸色白得像是一张纸。 “你若是怨恨我,”容安从袖中掏出一把剑,将剑柄放在她的手里,“就用这把剑杀了我吧。” 他吻着她的耳朵,“能死在你的手里,于我也是一桩幸事。” 思尔执剑划破了他的脖颈,却终究没有下的去手。 容安待她愈发好,可思尔记忆中那个俊美绝伦的男子,身形却是愈发清晰起来。她不大有胃口吃东西,时常恶心的想吐。 容安为她把脉,诧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思尔……”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清俊的眉眼中含满了惊喜,“你要当娘了……” 思尔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歪,清叶茶水洒了一地。 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很漂亮的男婴。 这个孩子并没有继承思尔的红莲血脉,而是随了他的父亲,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的像天边的繁星。 容安给他起名叫容瑜。 思尔神女沉默的时间愈发的长,她很少会笑,只在容瑜喊一声娘亲时,她的眸底才有几分冰雪消融的笑意。 她对这个儿子十分温柔,教他写字练笔,教他琴谱诗画。 容瑜提着画轴看向他发呆的娘亲,不明就里地问道:“娘,你是不是不高兴?” 思尔的眸光黯淡了下来,缓慢答道:“娘亲有了你,心里很高兴。” 容安常常叮嘱儿子要乖一些,别惹他娘亲生气。 他很听话,还会去后山砍竹子和木头,做各种东西哄思尔高兴。 直到那一日,整个山之崖的崖口都被霸道可怕的威压轰然炸开。 数十位冥司使恭恭敬敬地跟在冥界之主的身后,至轩冥君紫眸冷若寒冰,踏进了山之崖的崖底。 他找到思尔时,思尔正在和容安一起栽一棵连理树。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思尔的泪水就滑下了眼眶。 至轩冥君漠然看过容安,淡声道:“我来迟了。”随即又道:“和我回去吧。” 容安并不知道,思尔早就嫁给了至轩冥君,她不仅是三十六重天的神女,更是冥界的冥后。 “可是至轩,”思尔神女笑得梨涡浅浅道:“我已经和他生了孩子。” 至轩冥君听完这句话以后,脚下的泥地都崩出干硬的裂痕。 他说:“和我走,不出一年,你也会有我们的孩子。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夙恒吧。” 思尔神女便是在这个时候都能笑出来,她提着黑土的竹篮开口道:“别闹,三界内谁不知道龙种有多难怀。” 而后她转身走到容安身边道:“我的儿子只有一个娘亲,你还可以.....” 她的眼角掉落出断线的泪珠,语声哽咽道:“娶别的冥后。” 四周的天色骤然暗沉,哀叫的飞鸟扑棱到惊慌失措,千步之外仍震慑心魄的威压*扩张,冥界之主毫无收敛的暴怒几乎要即刻废了整个恶之崖。 待到一切都平静如初时,思尔晕在了至轩的怀里。 被凌厉的定身术按在一旁的容安,亲眼看着思尔的记忆被抽断,与他相关的这一百年,在至轩冥君的手里,被脆弱地碎成了渣渣。 只有凡人的记忆才能被修改,哪怕法力再渊博高深,也不可能动得了思尔神女的神识。 可是至轩冥君用来抽取她记忆的东西,是龙髓做成的冥君掌印。 三界内都是无价之宝的龙髓,随后就和那段与容安相识相恋的印迹一起,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半日后,靠在至轩怀里的思尔睁开双眼,她迷茫地看向四周:“这是哪里?” 而后她抬头看着至轩,开怀笑道:“你有空陪我游山玩水?” 有多长时间,容安没再看到思尔笑的这么开心。 不知何时没了定身术压迫的容安,四肢冰凉地站起了身,他听着思尔对着至轩,微含不满的语声轻轻然问道:“你怎么不理我了?” 在思尔神女转身后,她的一双明眸光辉流转,讶然开口道:“你是谁?” 容安手扶着连理树,他另一只手几乎捏碎了自己的指骨,最终侧过脸回答:“我……” 喉咙涩苦而腥甜,心口像是被剜了刀子,容安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路过。”   ☆、第3章 夜幕渐长,云风清冷,临近冬至的那几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雕金砌玉的宫阙殿宇覆了一层剔透的轻白,悠悠然的日光一照,泛着柔和的浅金色。 这日花令写了一张非常正经的帖子,邀我去她的凝花阁作客。 花令在帖子里说,她家中养的小黄鸡都已经长大了,有几只母鸡生得又肥又嫩,她常常天不亮就爬起来,带着这几只肥肥嫩嫩的母鸡晨跑,觉得它们的鸡翅膀愈发厚实,鸡爪子也越发矫健。 恰好她最近又得了一兜南海佛山的甘甜红枣,在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具备的条件下,她毅然决定熬几锅色香味俱全的的红枣母鸡汤,邀请大家前来品尝。 我捧着这张帖子细细研究了一会,在看到“又肥又嫩”这四个字的时候,心尖儿微微颤了一下,在看到“红枣母鸡汤”这五个字的时候,顿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次日清晨,天光微盛。 等到夙恒上朝以后,我颠颠跑去了凝花阁。 彼时花令正在院子里搬椅子,她今天穿了一件璎珞红的绫罗长裙,曳地三尺的裙摆上绣着娇艳欲滴的扶风海棠,乌黑的长发盘成了朝云近香髻,缀着一支赤霞丹玉的剔透玲珑钗。 院子的中央架着几个热气滚滚的火炉,跳跃闪动的旺盛火光不住燃现,炉子上的瓦罐冒着温热的白气,隐隐能闻到红枣鸡汤的香味。 我绕过成片的碧翠兰竹,欢快地蹦跶到花令跟前,见她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你今天好漂亮呀……” “挽挽!”花令的眸光变得忽闪而明亮,她放下手中的椅子,一下挨到了我身侧,“挽挽也觉得我漂亮吗?” 她的话音才落,我又听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确实很好看。” 我侧过脸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右司案。 右司案大人今日似乎也是精心打扮过,黑色衣袍的衣领折的严丝合缝,袖扣也是一丝不苟,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一双眸子却毫不避讳地盯着花令。 花令的面色倏然冷了下来,含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右司案的身边还站着雪令和解百忧,听见花令这句话以后,雪令的脸色微微红了几分。 他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应话道:“我昨日碰巧遇到了右司案大人,顺便提到今天要来凝花阁作客……” “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右司案打断了雪令的话,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的木盒子,缓慢递到了花令的手中。 花令并没有在帖子上谈及,我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她的生辰,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妥帖的礼物送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早有准备的右司案。 可是花令她…… 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 解百忧的手上拎了四坛陈酿的杏花汾,他掂量了一下沉重的酒坛子,顺水推舟地递送到花令面前,不急不缓道:“我和你打包票,你准备的那些酒,定然没有这几坛好。” 花令提过这几坛酒,秀丽的眉梢微挑,调笑一声道:“这么重,你一路提过来的?” “路上撞见了右司案,他听说这酒是送给你的,抢过来拎到了凝花阁门口。”解百忧抽过右司案手上的木盒子,顺道将木盒搭在了酒瓶口的木塞上,十分机智地提议道:“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酒,不如连带着木盒一并收下吧。” “可惜了,我记得挽挽是不能喝酒的。”花令松开提着酒坛的手,绑在坛口的红缎带飘了两下,轻轻缓缓拂在雪上。 花令说:“既然挽挽不能喝酒,这几坛杏花汾我还是不收了。” 不收这几坛酒…… 自然也不会收下那个木盒。 “盒子里的东西算不上贵重。”右司案忽然开口道,他的语声并未抬高,沉沉如初冬的夜雪,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更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抬头去看右司案,他背对着我站在茂盛含翠的兰竹下,高挺的竹子上搭着素白的新雪,像是开了满枝的玉蕊琼花。 右司案的身形比竹子还挺拔,背影却有些说不出的萧瑟和落寞。 “我可以喝酒的……”我轻声道。 冬日的凉风吹过,积雪压弯了青翠的竹叶,簌簌扑落在地上。 我嫣红了双颊,诚恳地胡扯道:“一次可以喝一坛。” 花令听了我的话,不由震惊地将我呆望着。 雪令眉头一蹙,目光严肃地凝视我,他大概是想到了上次的朝觐之宴,似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被解百忧拉住了袖子。 最终花令收下了右司案的礼物,我的座位边也摆上了整整一坛酒。 石桌边只有四把椅子,右司案走过来的时候,花令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凝花阁的椅子不够了,加在一起也只有四把。” 右司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我站在你旁边就好。” 仍旧没有一星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的脸颊腾地一红,忽然觉得右司案大人很值得敬佩。 寒鸦飞起,落雪无声,天边的暖日渐渐高悬。 我捧起热气腾腾的汤碗尝了一点,红枣母鸡汤果然分外可口,鸡肉肥而不油,红枣甜而不腻,我满心欢喜地闷了半碗。 解百忧的碗里盛满了杏花汾酒,他用勺子舀了一汤匙的鸡汤,尝过以后问了一声:“你在这汤里放了安荣草?” 花令闻言一怔,“我在书上看到的古法,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解百忧看向了闷头喝汤的右司案,唇角缓缓一勾,挑出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加了安荣草以后,这汤就有滋阴补肾的作用。” 解百忧在“补肾”二字上特意加了重音。 右司案低头捧着碗,语声虽然沉缓,却是分外乖巧:“我不挑食。” 他这幅模样十分的惹人怜爱。 因我昨晚在冥殿已经吃得很饱,今天又来得早,胃口并不是很好,汤也没有喝多少,约摸一碗多一点的样子。 吃得最多的,竟然是站在桌边的右司案大人。 然而据我所知,他的武学法道也是临近巅峰,应该没有什么食欲了。 他喜欢的……大概是花令亲手给他盛汤的感觉。 日上三竿时,雪令和解百忧起身告辞,我顺道和他们一起走,临出门的时候,花令要将右司案撵出去,他却没羞没臊地立在原地不动。 雪令拽着我的衣袖,将我拉出了大门。 宫道上的积雪有些深,反衬着微明的日色,折出冷冷清清的光。 我们三个走了几步以后,我仔细地想了想,斟酌着问道:“花花她喜欢什么?这次不知道她的生辰,没有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 “不用准备了。”雪令顿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一向不喜欢别人送她生辰礼物。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请关系近的人吃顿饭,以往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做没有味道的长寿面,今次倒是头一回熬了红枣母鸡汤。” 解百忧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酒瓶来,他提起瓶底喝了几口酒,泰然自若道:“花令喜欢乖巧听话的男宠,你要是想哄她高兴,倒不如寻个俊俏贴心的男人,趁着月黑风高塞进她的房间里,兴许能给她个不小的惊喜。” 雪令的话音沉了几分,肃然道:“不要和毛球讲这些。”言罢顿了顿,又道:“我们聊些正经的话题。” 解百忧寻思了一会,“不如问那只毛球想聊什么?” 此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宫墙的拐角处,琉璃墙上蒙着一层冰晶水雾,白净的初雪微融,化成的清水顺着墙壁淌成了明澈的小溪。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师父家的那头白泽,彼时它的蹄子上沾满了鲜血,痛的直打哆嗦,看起来非常可怜。 我抬眸望向了解百忧,“我师父最近……有没有找你拿过金创药?” “咦,提这个作甚?”解百忧瞥我一眼,淡淡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最近这段日子,朝容殿的侍者来了几次,确实拿走了不少止血化瘀的伤药。” 他又闷了一口酒,低低笑道:“难不成容瑜长老又练了什么厉害的功夫,弄了一身见不得人的伤。” 雪令默了半刻,拍了拍解百忧的肩膀,又开口对我说:“容瑜长老身经百战,如今又是剑道巅峰,你不用太担心他。” 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其实心里担心的并不是师父,而是师父家的那头白泽。 它看起来就像二狗一样好欺负,除了脑袋上长了个不顶用的金角,生气的时候会哼出声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攻击伤人的能力。 在路口和雪令解百忧告别以后,我绕道去了一趟朝容殿。 许久没有来这个地方,连殿门前的梧桐树都有些陌生了,天边铅云低垂,薄薄的日色像是蒙了一层雾,轻雪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萧瑟寒风一吹,须臾松落一片。 我沿着宫墙走了一遭,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让侍卫通报。 在冥洲王城,朝容殿的门禁是出了名的严格,容瑜长老极少见客……我从前以为师父会待我不一样,后来又觉得他看我可能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 朝容殿的后门处,有成片的梧桐树林,绵厚的落雪飒飒,压断了几截干枯的树枝,踩在上面窸窣一响,惊起枝头栖眠的鸟雀。 我记得那头白泽正是养在后院。 后门上附了一道结界,我倚在门前,仗着狐狸耳朵尖,隐约能听见门内有细微的呜咽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上了门檐。 白衣广袖,指尖在微浅的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挑在那毛培粗糙的木门框上,铿然作响敲了两下。 “想偷听什么?”他缓声问道。 我乍然一惊,慌忙地转过身,却见师父倾身靠的更近,琥珀色的双眼微眯,淡淡扫过我的脸和脖颈,“今天没留下什么印。” 他侧眸看向远处高广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他昨晚没碰你?”   ☆、第3章 昨晚…… 这两个字将我的耳根烧的滚烫。 昨晚上床之前,我告诉夙恒今天要来凝花阁做客,他虽然没有在我的脖子上留下吻痕,可是他想做的其他事……却还是都做了。 雪后的寒风从耳侧拂过,师父冰冷的指尖搭上了我的耳朵。 他揉了揉我的耳朵尖,嗤笑一声接着道:“不过随便问两句话,挽挽就害羞成这样。” 我涨红了脸颊,侧身靠向墙根,“不要揉我的耳朵……” “不要揉你的耳朵。”师父的手停滞了一瞬,目光沉静地将我看着,话里无悲无喜:“你还是一团狐狸毛球的时候,我每日揉你的耳朵,也不见你如何不愿意。” 他的唇角一勾,又是一个清淡无味的笑,琥珀色的双眸映着浅浅日华,悠悠道了一句:“现在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 天高云阔,满庭静风,初冬的日光缓缓兜洒在师父的衣袖上,衬着堆银砌玉的冰霜雪景,好看到有些不真切。 “小时候是小时候……”我侧过脸不再看他,咬字极轻道:“现在我不喜欢被揉耳朵。” 师父默然半刻,忽而开口道:“我不过碰了你的耳朵,脾气就这么大。” 他抬手掰过我的下巴,目光幽深扫过我的胸部,“夙恒即便揉了你这个地方,你也不会和他置气吧。” 我睁大了双眼,怔怔然将师父望着,“师、师父……”话中呼吸急促几分,试着推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 “挽挽想让为师说什么话?”师父松手以后,俯身压了下来,贴在我耳畔低声道:“还是你就喜欢被揉这里。” 他鼻间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我记得你第一次化形的那晚,披着我的衣服站在院中,央我揉你胸前那沉甸甸的两团,还说揉多少下都可以……我那时便想,你真是一只恬不知耻的九尾狐狸精。” 我的脸上早已绯红一片,语无伦次地解释:“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师父的手搂上了我的腰。 我不由僵住,仿佛遭了雷劈。 扣在我腰间的那只大手更用了几分力道。 “左臂上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听了这句问话以后,我呆然抬头凝视师父,片刻后回过神来,耳根羞红到滴血。 我费力地推了推师父的身子,想要就此跑出他的禁锢圈,却见他雷打不动般站在原地,不由得心慌意乱道:“这是我和君上之间的事……师父还是不要管了。” 他不言,久久地沉默。 天际的铅云垂的更低,映日红霞似火灼,寒鸦栖息在梧桐的枝头,落雪和黑羽一齐坠地。 像是只过了一刻钟,又像是等了半日那么久,师父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哑声叫道:“挽挽。” “师父……”我轻声道:“你放手吧,我想回家了。” 他蓦然失笑两声,低低重复道:“回家?” 我抬眸细细瞧他,依旧是极英俊的眉眼,眼中仿佛有碎玉流光,参杂了太多看不懂的纷绪。 天色日光愈发晦暗,周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新雪,飞盐扯絮般连绵不绝,敲打在金转玉瓦上飒飒轻响。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师父,也是在这样一个飞雪成絮的日子。又忽然想到很久从前,我的家里只有师父一个人。 那时师父对我笑一声,我都能高兴一整天。 可是这世间有很多事—— 一旦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捡了出来。”师父眸光清淡,左手挑上我的衣领,修长的手指苍白如雪,又冷的像一块寒冰,“接着养了你十几年。” 我眨了眨眼睛,凝神静静看着他。 师父与我对视了半刻,目色微动,眸底映着的雪色仿佛化开了一般,连声音都轻缓了许多。 他说:“挽挽,我带你走吧。” 我惊慌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当冥洲王城的长老,你也不要在明年三月嫁给他。”师父站直了身体,抬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又冰凉,却将我的手握得很紧,语声淡然道:“我们找一个地方,像从前那般如何?你既然喜欢吃鸡和鱼,我们就在院子养几只鸡,在水池里养一群鱼。我不会再薄待你,你想要什么,便会给你什么。” 我不知道要如何应他。 师父独自思忖了一会,嗓音沉了几度,接着缓慢道:“等你以后生了小狐狸,每一只都会有九条尾巴,像你小时候一般讨人喜欢。天冥二界的孩子总是会承袭更强的血脉,你若是和夙恒在一起,往后生出来的就只有龙崽子。” 我极少听见师父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更没想到师父连往后生崽子的事都考虑过了,震惊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了很长时间后,仍旧没有缓回神。 我一直以为他十分的讨厌我。 正因为讨厌我,小时候他常要把我扔飞,化形以后很少同我说话,来了冥洲王城以后,还要用上黑室的笞刑。 我也一直以为,既然喜欢一个人,就要满心满意地对他好。 鹅毛般的飞雪漫天,穹空中一片昏暗的灰白交错,屋檐上的清水滴滴漏下来,溅在衣袖间晕开莫名的凉意。 师父清清冷冷地笑了两声,眼眸深处有淋漓清寒的雪水。 他沉沉问道:“怎么,舍不得冥后的位置?” 这句话听着有些微的刺耳。 我垂下眼睫,声音轻不可闻地应道:“我们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师父喜欢喝木叶茶,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茶里加半勺糖,一杯茶能喝一下午。师父有没有想过,茶罐里的茶叶为什么总是满的?” 他默不作声,却愈加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住的那间房子的后面,有一座丛生草木的小山,山上有莲华木叶,生在一片荆棘从里,每次摘叶子都要被划破手,伤口划得有些深,好在掉了痂以后,从来没有留过疤。师父的衣服上经常沾了血,洗起来有些麻烦……因为那些衣服都是白色的。冬天井里的水冻成了冰,要先用锥子凿开,再用铁盆烧化,洗一件白衣,大概要用七八块冰。” 我顿了片刻,接着道:“我所做的这些,比不上师父当年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沾了些薄凉的汗意,“师父永远是我的师父。” 雪色深重,风声泠然,琉璃墙也仿佛黯淡了颜色,蒙上的飞雪融化了一半,朱漆的红木栏杆像是能浸出水来。 走了一步以后,我背对着师父说道:“我喜欢他,所以才想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总是很高兴,一天见不到就会想他。以后无论生的是狐狸崽还是龙崽子,只要是我和他的孩子,我都会很喜欢。” 我的鞋子穿的薄,踩在雪上一脚浅一脚深。 雪越下越大,我始终没有回头,朝着冥殿一直跑,心里想的都是夙恒。 这一天我回到冥殿以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生出一阵将要着凉的预感,蜷在被子里裹了一下午,躺到傍晚发起了烧。 夜色初静,殿内升起了暖云,又点了清浅的安神香,被子整个都是蓬松又温暖的,盖在身上一点也不会冷。 夙恒屏退了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端过药碗一勺勺喂我。 我扯着被角倚在他怀里,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软声道:“药好苦呀,我不想喝了。” 他轻捏了我的脸,声音十分低沉好听:“挽挽乖,喝完这碗再睡觉。” “挽挽才不要……”我从他的怀中挪出来,抱着松软的被子滚去了床角。 夙恒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我重新捉回他怀里。 深紫色的宽大衣袖拂过床沿,凉悠悠的指尖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眸色静然地将我看着,我虽然烧的云里雾里,也睁大了双眼将他回望着。 漂亮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无可挑剔的俊颜,我禁不住暗暗心想到,假如以后真有孩子和他生的很像,那应该是一个多好看的孩子。 “君上……我想和你生龙蛋。” 他手中的玉碗里的汤药,似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尔后他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喝药,下一瞬他已经俯身贴上了我的唇,那些涩苦的汤药渡过来以后,我蹙着眉头生生将这些药咽了下去。 随即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轻声道:“以后喝药都要你这么喂。”我倚在他肩头,往他的耳畔吹气,“这样都不觉得苦了。” 夙恒将我滑落一半的衣衫拉好,低沉着声音回答道:“嗯,我们继续喝药。”   ☆、第3章 天色初霁,残雪凝辉,梅树的枝头上新绽了几朵红蕊的花。 夙恒在梅树边搭了个画架,他左手执了一支笔,在帛纸上勾描色泽浅淡的梅花,寥寥几笔,竟是栩栩如生。 我静静地挨在他身侧,细细看了一小会儿以后,娇软着声音道:“君上……你过来一点好不好,我想和你说句话。” 纸上的浅梅晕开了水墨颜色的花瓣,羊脂白玉笔的笔杆挑起了我的下巴,夙恒俯身靠的离我很近,声线淡淡地问道:“说什么?” 我默不作声地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 地面的积雪约摸有半尺深,衬着通透的日光泛着微明的浅银色,我得逞以后撒腿往桑乔树下跑,没跑几步就被夙恒揽住了腰。 他的手扣在我的腰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这么调皮,昨晚没喂饱你?” 我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莹白的脸颊染上了羞怯的嫣粉,“你的梅花画的好漂亮……”话中声音又轻了几分,非常不好意思地提议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画一下挽挽……” 耐寒的桑乔树下绿荫浓郁,冬日的寒风轻飘飘吹过来,树叶枝头落下晶莹剔透的雪霰。 有轻薄的雪洒在藕荷粉的裙摆上,融化以后印出微深的烟罗红,像是初夏时节沾了露水的风荷清莲。 我抿了抿粉嫩的唇瓣,锲而不舍道:“梅花边还有一块空白的地方,把挽挽添在那里怎么样……” 夙恒低浅笑了一声,极轻地吻了我的脸颊,分外正经地答道:“那样梅花都会失色。” 依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不会把我添进画里了,可却让我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我搭上他揽在我腰上的手,十指相扣,却听他又道了一句:“不如单独给挽挽画一幅。” 我的一颗狐狸心都被这句话填的满满的,既开心又甜蜜,只觉得若是在此时化成原形,怕是要将九条尾巴都欢快地摇起来。 我家二狗就是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它的脑门上顶着昨晚刚洗过的饭盆,明亮的大眼睛比冰玉雕成的饭盆还干净,风一般地疾驰着冲了过来。 夙恒侧过脸淡淡扫了二狗一眼,格外从容地抱着我往旁边移了一步。 二狗来不及转移方向,没能成功扑到我身上,它的爪子磨在雪地上又有些打滑,我便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面前风驰电掣地滑过去,头顶饭盆栽向了远方。 几丈开外处是一片结了冰的镜湖,被泠泠雪水洗得分外净透,倒映着清明澄澈的云光日影,又隐约能瞧见冰下游来游去的肥鲤鱼。 我家二狗不幸滑到了冰湖上。 二狗在光滑平整的湖面使劲刨起了爪子,但无论它如何努力地刨爪子,最终结果都是“咚”的一声摔倒在冰上。 头顶的饭盆也不幸掉了下来。 二狗放弃了挣扎,呜咽几声以后,两只前爪按紧了饭盆,极其可怜地趴在原地,双眼泪汪汪地将我望着。 我感到有些心疼,抬起脸看向夙恒,“我们不能帮帮它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趴在湖面上的麒麟,眸色沉如波澜不惊的深海,“若是它爬不回来,我再送你一只别的仙兽吧。” 我家二狗两只毛绒绒的耳朵顿时立了起来,它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和夙恒,眼里写满了慌张不安和惊疑失措,仿佛刚过门的小媳妇发现风流的丈夫又要纳妾。 “听说南海的重明鸟温顺又聪敏,还很擅长在山林里抓野鸡,”夙恒修长的手指蹭了蹭我的下巴,蛊惑一般低声问道:“挽挽想不想要?” 听到“擅长在山林里抓野鸡”这句话以后,我有一瞬间觉得重明鸟真是最好最可爱的仙兽,差点脱口答上一个好字。 转而看到了二狗伤心欲绝的眼神。 我顿了一下,昧着良心答道:“不想要,还是祥瑞麒麟……比较好。” 湖畔雪雾弥漫,朦胧更胜霏霏烟雨,夙恒抬手捏了个法诀,将画架和画纸一并收了,牵着我往回去的路上走。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呆愣的二狗,“我们真的不管二狗了吗?” “它可以自己爬上来。”夙恒的指尖抵在我的手背上,若有似无摩挲两下,“不过盼着我们去帮它。” 我再次转过头去看二狗,却见它从那块冰上爬了起来,须臾竟是从嘴里喷出金红色的火焰,烧在厚实的冰块上,燃出流淌不歇的水纹。 显然二狗不是经常使用控火的绝招,又或者是因为年纪比较小,它喷了两下以后,就要挨着饭盆趴在冰面上歇一歇。 “我好像很少见到二狗喷火……”我顿了顿,复又轻声问道:“它大概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上岸?” 夙恒并未回答,他接着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可以吃鱼吗?”我双眼清亮地看着他,开开心心同他说道:“清蒸的那种,鱼肚子里放着甜甜的姜丝。” “只放姜丝?”夙恒道:“挽挽真是好养。” 苍广的碧空澄明如洗,石子道边立着几盏微明的路灯,锦丝宫纱蒙着的灯罩上,覆了一层澈白的新雪。 我伸手抓了一团雪,握在掌中揉成一个圆球的形状,“我从前和师父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抓到鱼都是烫熟了以后直接吃掉……好久没尝过有味道的鱼和鸡。”话出口又将手里的雪球仔细捏了捏,摆在掌心欢快地伸到他面前,“你看这个雪球捏的像不像龙?” 夙恒牵过我的手,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个长条形的雪块。 他的眸中仿佛映了日光山色,又柔和的像是敛尽春水的静湖,看得我心跳加快,手心温热几分,那雪团也跟着融了几分。 尚不待他回答,我轻声开口道:“送给你好不好?” 夙恒反手变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幻境,约摸只有他的巴掌大,透明的像是一块空净的玉石,将整个长条形的雪块收入了幻境里。 我呆然看着夙恒,“你要做什么?” “这是你送我的。”夙恒握着那块幻境石,透过光洁澄明的石壁,端详被封存的雪团,嗓音低沉道:“要好好保存。” 我双颊嫣红,踮起脚尖又亲了他一下。 回到冥殿以后,夙恒将这块幻境石摆在了他的书桌上。 他的桌子上有一沓黑金帛纸的奏折,一方丹砂红玉的墨砚,还有几只灵璧玉石雕成的笔。 于是这块包着雪团的幻境石就显得有些突兀。 我双手捧着腮帮,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仔细地将自己的作品观察了一番。却有些羞惭地发现,这个雪块除了是长条形的以外,没有一点地方可以往龙的身上靠。 我沉思了一会儿,浅声对夙恒道:“待我练习几天……捏一个更好的送给你。” 夙恒轻捏了我的脸,“不用练习,这个已经很好。”言罢又低声添了一句:“雪太冷,你的手会受凉。” 他的指间尚且夹着一支笔,面前摊开的奏折上隐约浮现了三川幻景,我不经意地扫眼一看,却见幻景上皆是金字的古梵语,竟是连一行都看不明白。 我一手托着下巴挨近了几分,想要看得更加细致一些,最好能挑出几个认识的字,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文盲。 然而左手的衣袖却碰翻了刚刚磨墨用的清露水,那些水洒在我的衣领口,将薄纱的衣襟沾湿一片。 胸口倏然一凉,我低下头以后,只瞧见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顿时脸颊发烫,转身就想默不作声地跑掉。   ☆、第3章 皎银的明月新照,窗外冷风潇潇,裹着细雪敲打在窗扉上。 我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没多久,衣襟就从肩膀上滑了下来,红着脸低头一看,才发现腰间的锦纱玉带早已不见踪影。 夙恒瞬移到了我面前,浅紫色的瞳仁里并无半点涟漪,却映上了殿内明辉熠熠的灯火,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好像除了他以外,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又觉得哪怕这样看他一辈子也不会腻。 纷飞的夜雪撒上了窗棂,隔着清澈透亮的琉璃窗,传来轻浅细微的沙沙声响,我拉过滑落肩头的衣衫,浅声同他道:“我的腰带好像不见了……” “掉在了地上。”他答道。 夙恒将腰带递给我,轻薄的月光悄然过窗,将他的指尖衬得如冷玉一般。 他的手指拂过绣在腰带上的落梨花,“绣的很好。” “真的吗?”我双眼一亮,兴致勃勃地贴过去,“是我绣的。” 尔后又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早就发现这是我绣的。 夙恒侧眸看着我,“为什么绣落梨?”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坦诚道:“因为落梨花做成的甜糕很好吃。” 他默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 夙恒一笑,我也跟着十分高兴,乖巧地挨在他的身侧,矜持地同他表明心迹:“我听说冥界的少女常常会给心上人绣一个荷包,荷包上缝着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青藤连理枝的样式,我也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转而问了一声:“挽挽从前都绣过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从前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缝过鞋子和腰带。也想过要做衣服,但是扯烂了一块布也没有做成……” 夙恒将我的腰带放在了桌上,平淡如常地问道:“鞋子和腰带,都是做给容瑜的?” “对,因为……”我抬起脸将他望着,下一句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原本想说因为那时候很穷,许多东西都买不起,所以只好自己做,但见夙恒眸色很深,有些难以捉摸,我立刻踮起脚尖亲了他。 我倚在他怀里,软着声音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夙恒的手指搭上了衣袂的边沿,他将我的衣领重新勾开,不带任何风月旖旎,嗓音凉淡道:“衣服沾了水,得尽快脱掉。” 他倾身而来,靠近几分,语声低低地问我:“肚兜也湿了,贴在胸口不难受?” 我双手扶上了身后的桌沿,接着被他抱上了桌子,微凉的指腹搭在我的后颈上,轻而易举挑开了绳结。 胸前饱满丰润的两团失去了束缚,掩在半敞的薄纱衣领中,微微轻颤了一下。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微凉的吻落在我的脖颈上,沿着被水打湿的地方一点点往下,间杂着令人脸红心跳的舔舐吮吸声,在莹白的雪肤上留下浅红色的吻痕。 “君上,不要这样……”我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只觉得脸颊一片滚烫,“这里是书房,假如有谁要来书房见你……” 话音才落,门口竟然真的传来了通报声。 我心头一颤,走神没有听清求见的人是谁。 夙恒反而将我按倒在桌上。 他取下了我的发钗,如瀑青丝铺满了桌面,浓密如盛开的黑莲。 湿热的舌尖舔过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我的呼吸倏然加快,忍不住轻吟出声,但想到高木华门外正有人站着等候,顿时羞耻到无以复加,“君上……” 寂静安谧的冬夜里,窗外落雪有声,冥司使的话音沉然如水,十分敬业地再一次通传道:“启禀君上,容瑜长老求见。” 容瑜长老求见。 像是有道惊雷劈在耳边。 “不要了……”我尽力推着夙恒的胸膛,用生平所能达到的最软的声音求他,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骨头酥麻:“求你了,放开我……” 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终于松手放开了我。 我慌忙从书桌上跳了下来,躲进了绣着江雪朗日的屏风之后。 书房的高门被缓慢推开,师父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传过来,我不知道他方才站在门外时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假如他真的听到了……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师父在朝容殿外的那片梧桐树旁,说我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狐狸精。 我红透了双颊,心里有些委屈。 偌大的书房通亮而高敞,刻在紫晶盏上的山水画浅若秋光,悬挂于房梁的宫灯璀璨流火,我做贼心虚地侧过脸,立刻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 夙恒和师父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又恍然悟到他们大概是在用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之类难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檀木竹纱的屏风旁边,立着一方高约一尺的紫檀木柜。 我迟疑片刻以后,双手抱膝变回了原形。 接着窝成毛球打了一个滚,成功地滚到了柜子边,再抬眸看那屏风时,果然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只瞧得见柜子的倒影。 我心满意足地躺平,许久没见到九条蓬松又柔软的尾巴,也是有些想得慌。 夙恒走到屏风后面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九条尾巴中的一条,用雪白的狐狸爪子磨地板上的花纹。 “挽挽?”他弯身唤我。 我抬眸将他看着,抱着尾巴又滚到了墙侧。 他单膝跪地,挨在我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指腹在我毛绒绒的耳朵后磨蹭,“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被他摸的特别舒服,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于是矜持地摇了摇尾巴,“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他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将我抱进了怀里。 变回九尾狐以后,那些湿了的衣服,还有戴在手腕上的璎珞玉镯,都散落在了屏风边……因而我再次化成人时,便是全身光.裸一丝未.挂。 我把脸埋进夙恒的衣领处,并紧了修长笔直的双腿,“我想去穿衣服……” “穿衣服?”他低声道:“即便现在穿了,待会也要脱下来。” 我脸上绯红,在他怀里贴的更紧。 夙恒将我抱去了内殿的床上。 他两指挑起我的下巴,目光淡然扫过我的脸,又从脖颈往下看,路过丰挺的胸时停滞片刻,接着肆无忌惮地一直看到我的双腿。 我想问他和师父说了什么,犹疑了一会还是没有问出口。 夙恒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松开我的下巴,缓缓开口道:“我问了容瑜有关你的事,他夸你乖巧又讨人喜欢。” 我讶然听着,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师父的风格。 依照师父的风格,他应该冷嘲热讽地说我是一只没羞没臊的狐狸精。 明澈灯辉落在夙恒的眼中,与我的倒影交叠在一起,他沉默少顷,忽而道了一句:“若能早点重遇你……” 我听不懂“重遇”这两个字,扯过被子裹在了身上,抬眸定定将他望着,“不管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浅风低吟,朔月流光。 殿外仍在落雪,漫空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深夜的月景沉静安凉,如同一方结了薄冰的湖泊。 我就像是溺在湖畔的一尾鱼,被一浪强过一浪的冲.撞顶到快要散架,又有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快.意袭来,蚀骨销.魂难以言状。 后半夜时,我缠在他腰上的腿已经全然无力,嗓子早就叫哑了,松软的被子上都是被我攥出来的指痕。 待到天色微明,我伏在夙恒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君上……你今天还要上早朝……”话才说完便觉得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脖颈,“我等你回来。” 他静默片刻,伸手揽着我的后背,“今晚是冥界的灯元节,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下意识地挨紧他,诚心诚意道:“只要有你在。” 虽然觉得又困又累,这一觉却睡得很浅,夙恒离开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他的衣摆拂过地板的声音。 午后的日色极暖,天空澄蓝如一汪碧水。 我披着衣服从浴池走出来,光着脚走了窗户边,却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殿内比殿外暖和许多,只披一件衣裳也不会觉得冷,琉璃窗上蒙了一层薄透的水雾,日光轻暖,雾色迷蒙,映着影影绰绰的雪地和天空。 推开窗扇以后,我震惊地看见了我家二狗。 我家二狗一身的雪还没化掉,双眼亮如繁星地将我看着,尾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头上的饭盆里似乎…… 似乎还有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鲤鱼。 我依稀记得昨日那片镜湖下,好像真的有几条来回游曳的肥鲤鱼,不由怔怔然问道:“这条鱼是送给我的吗?” 二狗头顶饭盆跑了过来,两只前爪搭上窗台,雾蒙蒙的大眼睛更亮了几分。 我立刻领会了二狗的意思,端起它头上的饭盆,称赞道:“不愧是二狗亲爪捞上来的鲤鱼,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话中停顿一下,又接着道:“一定比重明鸟捉的野鸡好吃。” 最后又不吝言辞地肯定了它的地位:“祥瑞麒麟真是最好的仙兽了。” 二狗欢实地刨了刨爪子,头顶两只金色的犄角比太阳还灿烂。 而后它仿佛乍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直挺挺地卧倒在地上,粉红色的舌头横歪了一半,目光呆滞地凝望天空,一副快要歇菜挂掉的样子。 我着实一惊,又问:“你这是在学谁?” 二狗立刻从原地跳起,忽然将下巴抬得特别高,眼神也变得特别倨傲,漆黑的鼻孔都快要昂到天上去。 我端着饭盆的手抖了抖,反应过来:“是那只白泽吗?” 它重重地点头,又使劲地摇头,眼里有茫然的浅光。 硬邦邦的鲤鱼摔到了雪地上,我轻声问它:“你的意思是……那只白泽快要死了吗?” 二狗呜咽了一声。 我穿好衣服从冥殿奔出来以后,跟着二狗腾云飞向西南方的森林。 雪令曾经和我提过,师父还没当上冥洲王城的长老时,常在冥界的八荒十六洲游荡,那时他就已经养了白泽神兽,不过每次出门之前,总会把白泽寄养在别人家的马厩里。 于是这只白泽小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是一匹马。 我和二狗找到白泽的那一瞬,它就像一匹普通的马一样,四蹄伸的笔直,侧卧在堆砌厚实的雪地中,林中夜雪深,将它的身子埋了将近一半。 我脚下踉跄一步,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白泽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看见是我以后,眼中的明光卒然熄灭。 我团起云朵要带它走的时候,它哀鸣一声,蹄子上裂开的伤口绷出血来,染红了白如棉絮的新雪。 我侧目看它一眼,“还在等师父来找你吗?” 净空澄澈,天光格外高远,远处吹来一阵瑟寒的风,带着昨夜的轻雪缓缓兜洒在裙摆上。 “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晚上了……”我扒开压在白泽身上的雪,用云朵将它包起来,“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第3章 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这话落音之后,伏卧在雪地里的白泽极轻地嘶鸣出声,沾着血冰的蹄子缓慢地晃了晃,一双湿润的黑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泪光。 有些话无论怎么说,听在耳边也像是一把森寒的刀子。 我家二狗十分同情地低头看着白泽,它走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带上心爱的饭盆,连带着昨晚捉的那条鲤鱼也硬邦邦地躺在饭盆里。 二狗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把盆里的鲤鱼叼了出来,又将自己的饭盆推到了白泽的身边。 我团好云朵,瞧见眼前的这幕惊讶一瞬,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耳朵,“二狗想把它的饭盆送给你,你不要难过了。” 日光轻暖,林中风寒,白泽神兽看到那个冰玉镶金的饭盆以后,乌黑的大眼睛泪光更甚,喘出的气都变薄了许多…… 仿佛更难过了。 我这才想起来,跟着师父的白泽似乎是不曾拥有过饭盆的。 白泽是天界少有的驱邪神兽,又因为皮毛亮泽模样讨喜,得到了许多天界神仙和冥界领主的垂青,成为了天冥二界名流贵族家中必备的坐骑。但因为白泽的脾气一向都比较怪,一公一母两只白泽很少能相互看对眼,所以很少有小白泽降生,它们的数量也一代比一代少了起来。 白泽似乎极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总是一副你们都好讨厌别来烦我的样子,但是我也听说,白泽神兽都很喜金光璀璨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点一滴尽数流泻在澈白的雪地上,将缓慢腾起的云雾都衬得更通透了几分。 我家二狗将自己金光灿烂的饭盆又往白泽眼前推了一点,心里大概又是非常舍不得,因而刚刚推了将近半寸的距离,就别过脑袋不再看那只被自己送出去的饭盆。 眼见白泽越来越难过,眼中的水雾越来越多,我赶忙转移话题,“我带你去解百忧那里……他是冥界第一药师,一定可以治好你。” 冬雪接连下了一整夜,王城内外皆覆了一层皑皑白妆,然而解百忧的药山上却是一派春意盎然,岭上锦绣繁花红,陌边采桑高木绿,瞧不出半点冬日萧冷的残景。 我在山顶的药舍里找到了解百忧。 杂花生丛树,道狭草木长,栅栏边青翠欲滴的鲜笋高约半尺,娇嫩的笋尖还挂着几滴清透的露珠。 屋舍的竹木柴门半掩着,我倚在门边轻敲了几下铁环,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但见包裹在云团里的白泽神兽进气多出气少,我即刻推开了这扇门,进去的一瞬被一道结界乍然挡住,挂于腰间的月令鬼玉牌铿然一响摔在地上。 雪令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跑了出来,一张白皙清秀的俊脸涨的通红,漆黑的眸子里有着小鹿受惊般的悸动,瞧见是我以后,他凝神呆滞一瞬,转息之间又抬脚跑回了房间里。 房内传来解百忧低哑的笑声。 我家二狗年纪还小,并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特别茫然地将我望着。 我觉得自己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师父家的那只白泽受了重伤,还在雪地里躺了一整晚,四只蹄子都冻僵了……”我站在内室的门前,嗓音抬高道:“能不能帮忙救一下它的命……” 雕花木的房门被蓦地打开,隐约还能闻到清浅的药草香味,衣衫依旧不整的雪令站在解百忧身后,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推出了房间。 解百忧披着一件颇为宽松的黑衣,慢悠悠晃到了白泽身侧,他的手中破天荒地没有拎酒瓶,修长的手指上还有一个被咬出来的齿印,看得我呆然片刻又耳根嫣红。 解百忧侧眸发现了我的目光,伸出那只被咬的食指,似笑非笑道:“被家里的猫咬的。” 随即眼神含笑看向内室。 雪令重重关上了木门,似乎已经没脸再出来。 解百忧勾唇一笑,这才认真观察起白泽的伤势,他弯身看了一两眼,不甚在意地开口道:“放心,死不了。” 言罢他又抬起白泽的一只蹄子,蹙着一双好看的剑眉,安静无声地凝视了半刻。 解百忧说死不了,就必然没有生死之忧,我弯腰摸了摸白泽的脑袋,却在此时听他低声道:“你看它的这只蹄子上,扎了多少淬毒的银针。” 他从袖中摸出三个清绿色的药丸,一股脑全部塞进了白泽的嘴里。 我闻言一惊,提着裙摆蹲在白泽跟前,仔细端详它的蹄子,却见几支灰黑色的针头极其骇人地藏在它的皮毛里。 我家二狗也跟着凑了过来,毛绒绒的脑袋紧挨着我,它看清楚了白泽的蹄子上有什么以后,被吓得浑身一抖,叼在嘴里的饭盆也摔掉了。 解百忧目色沉静,语声却夹了几分冷然:“虽说白泽的脾气不大好,容瑜长老也不该用它来试毒。” 我抬头盯着他,“不是我师父,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话中又想起他曾经让我去黑室领罚,三百杖的笞刑可能会让我残废一辈子,语气就变得有些不确定:“这只白泽跟了师父很多年,我师父他……他应该不会那样待它。” 解百忧没有搭话,他将白泽扛在肩上,默默去了另一间屋子。 我跟在解百忧身后,看着他把白泽放到了光洁如镜的圆桌面上,又用四条纱布缚住它的蹄子,掌中幻化出几个蚕豆大小的青虫。 “这是要做什么?”我轻声问他。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把这些毒针□□。”解百忧从旁边的桌台上拎过一壶酒,打开酒塞闷了两口,上挑的眼角扫过白泽,低低一笑道:“白泽的蹄子比玉石坚硬许多,却能扎的这样深,还蕴了内力,普通人根本做不到,也亏你师父能下得去手。” 话中虽然带着笑,却有着极其浓重的嘲讽意味。 我还想和他说什么,那些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几只青虫爬上了白泽的蹄子,它们先是将那些银针一点点吸出来,又将黑色的毒液一滴滴吃干净,整个过程尤为漫长,且十分痛苦,那只白泽起初还有劲挣扎,到了后来已经疼的动不了。 我家二狗也跟着很难过,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边,毛绒的脑袋搭在爪子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转过脸看向解百忧,“你看白泽已经疼成这个样子了……” 解百忧叹了一口气,半眯着双眼望向窗外,“你若能早一点带它过来,我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毒液已经渗得深了,只有用采毒虫才能保住它的命。” 语毕他重新提起酒壶,对在嘴边喝了一口,“不过痛苦一时,却能换回来一条命,能忍便忍吧。” 正于此时,门边传来轻缓一声:“毛球,这里有芦花鸡你吃不吃?” 我循声朝着门边望去,衣冠整齐的雪令侧倚门扉,雪白的袖口搭上了木门边框,十分贤惠地温声道:“若是想吃,我这就去给你烤一只。” “那些芦花鸡都是我用仙草灵药喂大的。”解百忧放下酒壶,缓缓道了一声:“专门给身残体虚的病者服用,若是给这只活蹦乱跳的毛球吃了,大抵会体热流鼻血。” 雪令的脸上浮出浅红,他背靠着雕花木的门框,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我立刻跟话道:“来这里之前刚吃过,现在不是很饿。” 雪令点了点头,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随即不声不响站到了解百忧身边,屋内陷入了一阵无人打破的寂静。 窗外一行踏云的白鹭飞过,高木扶风,枝翠花繁。 待到那些青虫将毒针拔光以后,已经是落日西下的傍晚,金红色的夕阳余光洒满了漫山遍野,天边的云朵也染上了绚烂如织锦的霞光。 解百忧走到药柜边,挑挑拣拣翻出一个瓶子。 他将这瓶子直接递给了我,“抹在白泽的四蹄上,七日差不多能好。” 我接过瓷瓶,又问解百忧要了几根水灵灵的白萝卜。 想到我家二狗非美玉不吃的食性,我抱着一把萝卜觉得白泽神兽可真是好养多了。 风过花叶浅动,晚霞流照长空。 临出门前,解百忧忽然叫住我,“暂时别把这只白泽还给容瑜长老。”他提着酒壶走到门槛处,“它如今这般虚弱,经不起第二次针扎。” 解百忧似乎已经认定,白泽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师父害的。 我没有数它的蹄子上一共有多少毒针,也不知道它昨晚在下着雪的树林里等了多久,漆黑的长夜漫漫无边,那么冷又那么疼,却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是等不来的人…… 终究不会来。 我抱着水嫩的萝卜呆了一会,腾起云雾带着二狗和白泽回了金碧辉煌的冥殿。 薄暮的日光依旧晴朗,天际流霞如火,地上白雪茫茫,琼楼林立殿宇巍峨,水榭亭台都镀上了夕照的浅金色。 我家二狗不仅乖顺还很识大体,它主动让出了自己在冥殿西南方偏室的窝。 二狗的窝也是由专人布置,桃花木刻成的圆形木板上,垫着一层柔软的云絮锦被,旁边嵌着几块青玉石的浮雕。 白泽的眼神还是有些懵懂和迷茫,像是没从拔针抽毒的疼痛中缓过劲,我给它上完药以后,又在它身上铺了一层软毯,随后摸了摸二狗的脑袋,语气和缓地同二狗说:“你看白泽现在这么可怜,脑袋也不是很清醒,你能不能守在旁边照看它?” 二狗很善良地同意了。 它将那个带了一天的饭盆推到我面前,盆里的肥鲤鱼冻得僵硬,我双手托腮看了半晌,想到这条鱼今天似乎被二狗舔过,不是非常想收来吃,于是含蓄道:“看上去好像很冰,直接吃了一定会胃痛。” 二狗低头想了想,打了一个饱嗝以后,张嘴对着那条鱼喷出火来。 我退的很快,虽然火星四溅,也没有被烧到一点。 再去看那条鲤鱼时,却发现…… 已经被烧焦了。 二狗呜咽几声,终是忍不住哭了。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二狗含泪望向门口,特别委屈地呜呜出声。 “挽挽。” 听见夙恒的声音,我双眼一亮,转身瞧见他以后,心花怒放道:“你今天回来的真早。” 他长身玉立在窗边,夕阳的余晖尚未落尽,轻浅落在他的衣袍上,此景堪可入画,好看到让我呆了一瞬。 今天下午的不快一扫而光,我颠颠地扑进他怀里,“有没有想挽挽?” “有。”夙恒揽着我的腰,低声道:“总是在想挽挽。” 他并没有问有关白泽神兽的事,也没有管被二狗烧焦的鲤鱼,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转而问道:“想不想看冥洲王城的街市灯火?” 我记起今天乃是冥界尤其盛大的灯元节,早晨夙恒似乎也问过我想去哪里…… 在冥界,灯元节素来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普通人家到了这一日,都要给孩子们准备糖果和红包,家家户户都会挂起形态各异的灯笼,商户小贩走街串巷,闹市街头漂浮着晶莹的灯盏。 灯元节有多热闹,我并没有亲身体会过。 小时候和爹娘住在一望无际的苍苍密林里,甚至不知道这个节日的存在。后来和师父住在傅及之原,灯元节那天若是他在家,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他不在家,我一心一意只想等他回来,并没有上街凑热闹的心思。 “街上有很多卖小吃的吗?”我抬头将夙恒望着,十分欢快地问他:“就像人界的元宵节那样热闹,有卖面具人偶软泥塑的,还有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他们还会猜灯谜放水灯……” 夙恒牵过我的手,倾身吻上我的唇,半晌后,他缓声答道:“冥界的闹市比人界丰富。”话音落后,他又淡声添了一句:“喜欢什么便买什么,走吧。”   ☆、第59章 霓妆词 酉时三刻,明月东升。 几丈宽的长街上,锦绣云霞成堆,星火灯宵闹如沸。 街边的酒肆茶坊里坐满了赏灯的客人,嬉笑声和喧嚣声交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清呖的鸟啼。 我牵着夙恒的手走在青玉灵石砌成的道路上,薄暮的苍穹辽阔而深广,雪后的冬风肃冷又清凉,我的心里却像是融了蜜糖一样,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丝丝的感觉。 “君上……” 他声音柔和,应了一个“嗯”,又接着道:“叫夫君。” 半空中浮起流岚彩灯,尘香映灯影,恍惚间似有鱼跃岭门,鸾凤光转,我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也烧红了起来,极轻地应声道:“夫君。” 他的指尖正抵着我的手背,缓慢磨蹭两下以后,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往后就这么叫吧。” 夜风清露深,我将藏了一下午的荷包递到夙恒面前。 那荷包的针脚细密,边角处是银线缝的慕挽二字,我用碧翠色的锦纱反复缝补了许多次,才在正反面都绣上了青藤连理枝。 “昨天和你提了这个荷包……其实之前已经开始绣了,正好今天早晨绣好了,想等着晚上送给你。”我顿了一下,抬眸看他,忐忑地握住衣袖,“你喜不喜欢……” 他闲立在积素凝华的夜灯下,轻浅的微风吹来,月影里的花海幻象也跟着起伏翻浪。 “很喜欢。”他接过荷包,眸中有明亮的灯火,“也很高兴。” 我暗自欢欣了一会,忍不住雀跃道:“你高兴就好。”言罢又抬步挨近他几分,含蓄地表情达意:“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他就势揽住了我的腰,背靠路旁长势繁茂的槐安树,将我直接按进了怀里。 槐安树的枝叶极为繁茂,就仿佛是润过水的剔透翠玉,在满城灯火的照耀下泛着清雅的光晕,我脸上微红,试图掰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这里有这么多行人,他们会看到我们……” “我布了结界。”夙恒静了一阵,手中仍握着那只荷包,“他们看不见我们。” 茶楼二层的雅座里,忽有几位看客站了起来,他们接连鼓掌赞叹出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灯元节的绚丽美景,惊羡到不能自已,折扇的木柄反敲在大理石栏杆上,引得我侧过脸远望了一把,怔然望见远方腾起了虚无缥缈的壮阔幻景。 冥洲王城内最繁华长街有十七条,纵横交错若悉心布置的繁复棋局。 今夜无眠,长街交汇处的闹市口,千盏明灯凭空悬吊,遍地铺满了朝云彩霞,广阔的天幕中垂挂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花海,在一片柔和的霞光月色中美得令人心悸。 月华浅映,纷飞的流萤穿梭于落地霞云,像是点缀在花丛里的月白色蝶翼,夙恒挑着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揽在我腰间的手却放松了几分。 良久后,他俯在我耳边道:“今日不是灯元节。” 我反应不过来夙恒的话是什么意思,睁大双眼盯着那些琉璃夜灯和云霞皎月,天边的花海叠重万千,渐渐拢成了一只生着九条尾巴的白狐狸。 路上最匆忙的行人也驻了足,不可置信地抬头观望着。 我呆了一小会,抬眸看着夙恒,“我也不知道灯元节是哪一天,从来没有庆祝过这个节日……也没有将它记在心上。”又在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微的发颤:“今天是不是十二月初七?” 夙恒抬手轻捏了我的脸,“今天是十二月初七,你的生辰。” 我想到小时候过生辰,娘亲总要给我做一碗鸡肉羹,一勺一勺喂我吃完,我爹还会折几只纸蝴蝶,捏了法诀附在上面,放在草丛里可以玩许多天。 太久没有庆贺过生日,我也快要忘记自己是在哪一天出生了。 我定定将夙恒看着,眼中泛起一层水雾,“这些悬在空中的花灯,铺在地上的云霞,还有天上的幻景,都是……”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也备了你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话中似有片刻的停顿,嗓音低沉勾人道:“都是我做的。” 我的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 心底像是有一块地方被化开,我扑进他怀里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他低声笑了笑,又吻了我的额头,“回去以后,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棵连理树吧。” 话音刚落,有清浅的凉风拂过。 衔着一截连理树枝的翠灵仙雀欢啼两声,越过结界飞到我肩头,毛绒的小脑袋亲昵地蹭着我的脖颈。 这只仙雀的翅膀和尾巴都流着银光,浑身仙气纯净又丰沛,显然是一只生在三十六重天的上界神鸟,这样一蹭一蹭地挨着我撒娇,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它扑棱着一双青翠流银的翅膀,欢蹦到了我的手心,我双手捧着它端详了一阵子,见那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亮的惊人,脑袋上却顶着一头蹭乱了的羽毛。 我抬头看向夙恒,“这只鸟……也好可爱……” 仙雀闻声在我的手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又抬了抬翅膀整理一下脑袋上的羽毛,整只鸟立刻显得特别仙气特别端庄。 而后它缓缓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衔在朱红色的鸟嘴里的连理树枝放在了我的手上。 手中的连理树枝通透如一块流光的翡翠,蕴着灵韵和暖的仙气,只要找一个地方种下去,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我眨了眨眼睛,捧起仙雀亲了一下它的脑袋。 它从头到尾僵了一瞬,黑豆般的小眼睛呆滞少顷,一双鸟爪伸的笔直,仰头栽倒在了我的手上。 虽然栽倒了,却将翅膀拍了拍,仿佛还想被再亲一下。 夙恒的眸色仿佛暗了暗,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挽挽总是吃鸡,应该有些腻了。”他的目光落在这只仙雀的身上,平静且淡定道:“鸟雀的味道大概比鸡要好。” 我呆呆地望着夙恒,听他又问了一句:“清蒸还是红烧?” 手心的翠灵仙雀浑身一震,扑棱着翅膀惊恐万分地爬了起来,不多时就飞向了无边无际的夜幕,快得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疾风,仿佛飞的稍微慢一点,就会被我拔毛煮了。 等它的身影完全消失,我低头有一些委屈道:“我们狐狸只喜欢吃鸡……不吃飞鸟。” 夙恒揽过我的肩,“方才不过同它开玩笑。”他道:“仙雀大抵是开不起这种玩笑。” 我点了一下头,握着连理树枝,又去牵夙恒的手,“这树枝也是你挑的吗?”尚不等他回答,我轻声补了一句:“你真好。” 街头闹市人来人往,偶有梳着羊角辫的小孩子追逐打闹,路边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肆楼台,有的楼门都是用几丈高的琼玉雕成,有的不过在屋外围了三尺长的青竹。 夙恒解了结界以后,路上的行人频频回头看我们。 冥界的风气向来比较开放,来往的行人里不乏婀娜多姿的俏丽姑娘,有几个大约是看上了夙恒的容色,痴望了一小会之后,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放下了合欢花的树枝。 还有一位仿佛是喝多了酒的醉汉,跌跌撞撞往我身上扑过来,却在一丈开外处被莫名刮过的狂暴冬风卷走了。 “好大的风。”我震惊道。 下一瞬又被街边的橱窗吸引,我凝神看着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又抬头望了店门的牌匾,依稀记起这是整个冥洲王城最贵的首饰店之一,目光就收了回来。 “原来你喜欢这些样式。”夙恒低声道。 我知道作为冥界的君主,他一定是不缺钱的,却也不知道这个不缺钱是不缺到什么程度。 从这栋卖首饰的阁楼里出来以后,我久久不能回神。 临走前看了一眼琼玉雕成的透明橱窗,约摸一刻钟前,橱窗里的几十排木匣子中,还装满了巧绝精美的玉钗银链翡翠镯,而今再凝神一看,目之所见就已经全部空了。 我垂眸看着装得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又对夙恒道了一句:“你从前送我的那几箱首饰……我还有很多没有碰过,今天又买了这么多……” 何止是买得多…… 已经将那家商铺搬空了。 天际星辰灿烂,夜灯光彩流离,云霞飘忽漫开了一地。 十七条繁华长街的交汇处,在接连买空了几家店铺以后,他语调平缓地问我:“还有什么喜欢的?” 我捧着再也装不下的两只乾坤袋,也不敢再看一眼街边的商铺,伏在他怀里答道:“其实除了你以外……我什么也不想要。”言罢又补了一句:“天已经晚了,我们回家吧。” 我正准备再和他说些什么,却侧着脸愣在了他的怀中。 天穹中的花海幻景铺展到绵延无尽的远处,地上月华星辉交叠霞影,夜幕中的行人比起方才稀少了许多,长街的正中央,有个熟稔非常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 提剑的师父。 他仿佛在赶赴什么要紧的地方,路过我时冷淡瞥了一眼,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远方雷霆乍起,天边的黑雾弥漫了一隅,惊得路人有一瞬的驻足。 夙恒松手放开了我,我抬眸见他目光深幽,下一刻听他低声道:“挽挽先回家。”他俯身给了我一个吻,安抚道:“我很快回来。” 云团初露端倪,踩在脚下有厚实的触感,风吹街巷灯火动,道旁槐安树落叶无声,夙恒瞬移消失的时候,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背影。   ☆、第60章 钰楼深 夜半时分,云开星散,天穹黑如墨染。 电闪雷动之地在冥洲王城百里开外,我站在冥殿的院子里抬头向远方看,只瞧得见苍白的惊雷交替闪现,隐约伴着赤红色的火光。 我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端来了热腾腾的鸡汤和鱼羹,汤羹里都加了不知名的仙草,鸡脯切丝融进了汤汁,鱼肉也熬成了鲜浓的奶白色,味道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做这一罐汤要多用心,我捧着白玉碗呆了半晌,任由汤羹的热气扑在脸上。 眼前似是有一片迷茫的雾气,朦胧到看不清殿内的明灯光影,我低头用银勺搅了搅鱼羹,忽然没了胃口。 我很想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收了吧。”我轻声道。 “殿下……”在桌边伺候的侍女们愣了少时,挽袖朝着我盈盈一拜,将桌上那些玉盘紫砂罐依次端走。 亥时已过,殿内灯盏尽灭。 我披着衣服侧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今日得来的连理树枝,夜色幽深黯淡,那树枝却青翠若林间碧溪寒潭,泛着绿莹莹的明透浅光。 我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听到天边雷声轰隆大作,双手撑床从榻上坐起,怔怔地看向窗外。 远方的雷火惊起骤然一现的白光,映在殿内也有一瞬的通明,朗月疏星,庭院静谧,渐渐下起了一场凉薄的夜雨,白日里没被阳光暖化的残雪,此时也被雨滴淋成了一汪冰冷的清水。 庭内的菩提树枝摇曳不止,我提了一盏嵌着夜明珠的灯笼,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向偏殿,想去看一眼白泽的伤势。 记得今晚和夙恒出门前,我曾经叮嘱过二狗照看白泽,然而在我打开门以后,却只见到了睡得十分安详的二狗。 借着灯笼里夜明珠的柔光,我环视了整个房间,最终出声问道:“白泽在哪里……” 二狗犹自酣睡在梦中,它蹬了一下毛绒绒的爪子,鼻子上的鼻涕泡依旧收放自如。我放下灯笼走进几步,蹲在二狗旁边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我家二狗“嗷”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茫然的大眼睛瞧清了我,摇着尾巴将脑袋凑过来,讨好般的蹭了蹭我的腿。 我冷下心肠不为所动,双手托腮将它望着,话中带着几分严肃:“你有没有看见白泽?” 二狗大概是被我的严肃吓了一跳,它端端正正地爬起来站好,正儿八经地看向墙角…… 然后惊恐地呜咽出声。 又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我。 我有些后悔当时没找一个冥司使看着白泽,冥司使大概比这只祥瑞麒麟要靠谱得多,摸着二狗被吓到金色黯淡的犄角,我压低声音问它:“你也不知道吗?” 棉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白泽显然是刚走不久,可是夜色这么深,外面还在下雨,它的四只蹄子也没有好全,又能跑到哪里去。 天边仍有怒雷滚滚,砸在密云深处劈开暗光万丈。 想到夜市长街上惊鸿一现的师父,我手心发凉地想着,那只对师父死心塌地的白泽……该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去找他了吧。 屋内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二狗羞愧地低下了头,两只犄角金光暗淡,它大概还想着要亡羊补牢,鼻子贴地使劲闻了闻,似是嗅到了白泽的气味,不声不响挪到了门边。 雷光将门堂照得通亮,二狗蓦地扭过头来看着我,踩起云团就往雨幕里冲。 “等一下,别走!” 轰隆作响的惊雷炸声太大,倾盆大雨在陡然间流泻而下,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地湮没在云雾水帘中。 二狗在瓢泼夜雨中飞的极快,浑身的仙气织成密不透风的屏障,挡住了滂沱倒泻的雨点。我勉强支起一个挡雨的结界,腾着云朵跟在它身后,几乎拼尽了全部力气,也没能追上这只狂奔的麒麟。 惊雷乍响,声滔震耳欲聋。 一霎风雨弥天盖地,暗白色的擎天雷柱猛然一击,撕破了满空乌云。 二狗抬起脑袋去瞧那雷火,头上的两只犄角金光锃亮。 就仿佛是…… 凡界常用的避雷针一般。 我心下一抖,忽有一阵不祥的预感。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碗口粗的暗色雷柱刚好劈中了二狗的犄角,雷风雨势吞没了它的呜呜声,我只看到它爪子底下的云团乍然散开,整只麒麟沉船堕海般坠了下去。 半空中仍有万钧雷霆,狂风裹着急怒的暴雨,倾倒在溅开水汽的绿荫草地上。 我在二狗坠地的那一刻,才手忙脚乱地团好一个云朵,将它稳稳当当地兜住了。 四周都是青绿茫茫的草地,开着不知名的浅樱色野花,时下正值严酷的寒冬,那些妍丽的花朵不仅不畏凛冽霜寒,甚至没有在凶横的疾风中飘散。 我怔了半刻,轻声道:“我们已经出了冥洲王城……” 二狗大概是被惊雷劈傻了,瘫在云朵上醒不了神,我摸了摸它的犄角,才发现其中一只角被方才的雷柱劈出一个坑。 二狗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委屈又可怜挨在我身边,耷拉着两只毛绒的耳朵,哭的一抽一抽的。 我低头亲了它一下,“别怕,我先带你回家。” 言罢顿了一会,我和蔼又温柔地安慰它:“你左边的犄角上好像砸了一个坑,大概有小钥匙那么大,但是作为一只公麒麟,身上带点伤疤其实也挺好看挺有味道的。” 二狗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捏了它的爪子,浅粉色的肉垫完好无损,骨头也没有受伤,除了犄角被劈了一个坑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猛烈的疾风袭过挡雨的结界,二狗呜咽的哭声乍然止住。 “月令大人,许久不见了。” 我闻声诧然抬头,在细密如织的雨帘中,看见了手持十六骨青松折扇的…… 绛汶少主。 他穿了一袭玄青色长衫,眉目依旧俊朗非凡,一双黑墨般的眸子冷静又漠然,唇边却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自余珂之地一别以后,我时常想起你。”绛汶展开手中折扇,走得离我更近了一步,滂沱雨水纷至沓来,却无法在他身上淋到一分。 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他弯腰细细打量我的脸,半晌后勾唇一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方才注意到绛汶身后还跟了五六个侍卫。 他们一行人腰间佩刀,法力不知深浅。 双手背后,我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一边后退了一步,抬眸定定看着绛汶,“你们要做什么……” “哦,这是害怕了?”绛汶的手指轻敲在折扇的玉骨上,似笑非笑道:“在余珂之地,你和花令遇到了狼群,彼时我也是领着侍卫出现的……你那会儿怎么不怕我?” 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诚恳道:“因为那个时候盼着有人来帮忙,但是现在你是突然出现的。” 他合上折扇,眸中带笑,心不在焉道:“我现在也不过是恰好路过。” 二狗抬头瞧了瞧我,又转过脑袋盯着绛汶,它盯了好一会儿,喉咙里滚出低怒的叫声。 我把握在手心的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冥后之戒,戴在食指上又掩入袖袂中,“我打算回家了。”云雾腾起时,又觉得有些不礼貌,所以跟着补了一句:“雨下得这么大,少主也早点回去吧。” 话音才落,云收雾散。 我一直明白自己的云团拢的不好,却不想它这么容易就被人散了。 “既然有缘相见,何不留下来叙叙旧……”他解开我身边的结界,玄清色的衣摆划过二狗的头顶,语声温润道:“何况月令大人,不一定能找得到回去的路。” 二狗对着他的衣袖喷了一把火。 绛汶恍若未觉,目光犹自定在我身上,可是衣袖处的火苗却反扑向二狗,我家二狗来不及闪躲,被烧掉了一小撮毛。 二狗委屈地扑到我脚边,我摸了摸它带坑的犄角,又问道:“为什么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这里有什么古怪吗?” 我在心里念道,其实最古怪的就是绛汶少主他本人。 细密的雨点浇灌在地面,绛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竹骨伞,他撑着伞站在我身边,飘逸的衣袂被伞沿漏下的雨水浸湿了一点,嗓音平静低缓道:“冥书上记载,九尾白狐一族生来倾城绝色,肤若莹玉,骨中含香,和他们行床.笫之欢,能轻易尝到欲仙欲死的绝妙滋味。” 他侧眸看着我,语气七分玩味道:“反正我们都被困在了绿芜荒阵里,不晓得何时才能踏出阵结,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涨红了脸,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把伞,撑着伞站远了一丈距离,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我家二狗直接冲过去咬上了他的腿。 绛汶避身一闪,再次来到我跟前,含笑道:“月令大人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远处犹有怒雷砸天,声震浩浩苍穹,雨水顺着伞沿蜿蜒而下,我抬眸直视他的双眼,“不答应。” 雨雾靡靡,月色涔涔,他举着一把油纸伞,一派兰芝雅竹朗月清风般的气韵,话中却极为轻佻下.流:“又娇又软,声音真好听。”他道:“光听声音都能让我硬。” 我的耳朵尖都烫了起来。 其实夙恒在床上说的话比这个还要下.流多了,但比起那些时候的羞怯和甜蜜,现在更多的却是不满和生气,于是我忿忿不平地看着他,脚下倏然有剑阵拔地而起。 剑阵的阵法边角好比一道分水岭,这边是我和二狗,另一边是绛汶少主和他的侍卫。 这个剑阵也是夙恒教我的,我学了很久,好歹能撑个场子,举着伞转身走远时,听见背后传来绛汶的声音:“月令大人,我们现在被困在绿芜荒阵里,阵内密布绿草繁花,景色怡人温顺无害,却是穷途末路有进无出。哪怕你有本事腾云驾雾,兜兜转转几个来回,也是走不出去的。” 雨点似有渐小的势头,眼前的绿原依旧一望无际,我的脚步一顿,侧过脸望向他,“绿芜荒阵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被困在这里?” 绛汶挑眉笑了笑,折扇一摇,漫不经心道:“依我看,大概是这附近有什么尊神之类的在斗法吧,总归是法力登峰造极的高手。你瞧那凶神恶煞的雷电光火,都是被他们的绝杀术召来的。” 我立时想到了夙恒和师父,穷追不舍地问他:“所以这个阵……也是他们布置的吗?” “按理说应当是他们做的。”绛汶握着扇柄往手心敲了一下,续道:“未免伤及无辜,比如像我们两个这般无意经过的路人……高手过招前,总要做一个拦住路人的深奥阵法,等到他们比划完了,这个阵法就该消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白影晃悠悠地荡过去,仿佛已经撑不过一瞬,即将原地倒下。 二狗也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个白影。 天际的雨渐渐停了,汪泽草野上一片雨洗新翠的碧色。 “是白泽。”我道:“快去捉住它,今晚的药还没上。” 二狗快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白泽。 我从乾坤袋里找出一个竹筐,又往竹筐里放了几根水灵灵的白萝卜,都是白泽最喜欢吃的那种,抱着竹筐颠颠跑了过去。 耳后传来绛汶少主不明就里的笑声。 捕捉到任性出走的白泽以后,我团了一个松软的云朵,将它一把放倒在云团上,掏出瓷瓶往它的蹄子上抹药。 二狗用特别严厉的眼神盯着白泽看。 白泽傲娇地别过脑袋,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水光一片,还要勉强自己作出一副“好讨厌离我远点我最不喜欢你了”的样子。 只是给白泽上完药以后,它头一次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 “你还要去找师父吗?”我问道。 这只小白泽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的微光再次暗了下去。 我把竹筐拎过来,抓起一只鲜嫩的白萝卜,“你饿不饿,我带了几根萝卜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吃萝卜了吗,这些萝卜都是解百忧用药草养大的,味道比寻常的都要好。” 它把脑袋伸了过来,就着我的手舔了舔白萝卜。 绛汶花了大概半刻钟斩破那个剑阵,等他走到我身边时,白泽已经快把萝卜吃完了。 “这是你养的白泽?”他道:“白泽这种倔脾气的神兽,不是只吃主人喂的东西吗。” 白泽看了一眼绛汶,下巴往上抬起,又是一副“你这人这么多嘴真的好讨厌离我远点”的样子。 雨后初晴,花草的色泽却淡了起来,天穹中的怒雷声势转小,清明的月光破云而出。 “看样子,是快要打完收场了。”绛汶低声道。 我凝神望向远方,甚至能瞧见绿芜荒阵渐渐浮出的虚无边角。 阵外有万千锐利风刃,雷霆威压惊恸山河。 白泽朝着那个方向出神地望着,忽然从云朵上站了起来,用尽全力冲向了阵外。 “这只白泽是……”绛汶的话音顿了顿,含蓄地问道:“有些厌生吗?” 我默不答话,却知道它并不是厌生,只因那些威压和魔气中,参杂着师父的影子。 二狗这一次打定主意不让白泽乱跑,白泽方才跑了一半的距离,就被二狗拦住了去路。 这只祥瑞麒麟终于展现了一把仙兽的能耐,它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吸的快要厥过去,然后张嘴喷出了一长串的金红色火焰。 跳跃的火舌包围了白泽,封得它无路可逃。 “终于有点用了。”我欣慰道。 绿芜荒阵愈发稀薄,我甚至能看到师父将剑尖插进了岩石的巨缝里,他的手臂上负了伤,鲜血染红了白衣。 天将破晓,荒野萧芜。 看见夙恒的时候,我双眼晶亮,差点就像白泽那样冲了过去。 他立在半空中,手上的绝殇剑尚且在滴血。 阵外的地上密布了妖魔狼怪的尸骸,修炼万年的妖王也身首异处,吹在脸上的风夹着浓烈的血腥味,丝丝入骨叫人心惊胆寒。 这个时候的笑声,听在耳边就分外的毛骨悚然。 金钗罗裙的芸姬坐在一块乌黑的浓云上,她的眉间多了一颗艳色的朱砂痣,唇色也比平日里深了许多,周身缭绕着破不开的黑雾,魔性之强令人惊骇。 她笑得极为开怀,衣衫半解倚着黑沉沉的云朵,“容瑜长老,你到底是年轻啊,要是听你弟弟夙恒的话,再等上一两个月,也许我就要灰飞烟灭了呢。” “一开始好心收留我,恐怕就是想着要将我的功力化为己用吧……”芸姬的指尖点上了红唇,眸光潋滟扫向师父,“哎,现在的年轻人呢,多半就是像你这样急功近利。可是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你怎么也不用脑子仔细想想……” 黑雾浓郁,魔气起伏,她的话音变得更轻,身影渐渐模糊了起来,“方才我召唤来的那些妖魔,也多半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砍死的,作为哥哥没用到这个地步,我活了百万年都不曾听说过,呵呵……我一个女人都为你感到耻辱……” 在芸姬的身迹全然不可寻时,绿芜阵法凭空消失。 师父同母异父的弟弟是夙恒。 我呆立在原地,脚下像是倏然定住。 二狗喷出的火焰也熄灭了,白泽踏着晃悠悠的步子奔向师父,它的蹄子刚上了药,走起路来很不稳,可是刚刚挨到师父身边,就被他用剑柄推了一把。 白泽摔倒在地上。 我带着二狗跑向白泽,接近师父时,听他冷冷问道:“听到了什么?” 我想说不该听的都听了,话未出口,他侧过脸看我,双眼微眯,眸色清冽如深潭。 雾霭流岚,夙恒自我身后楼住了我的腰,薄唇灼热印在我耳畔,低声道了一句:“耳朵怎么这么凉。” “冷不冷?”他握着我的手,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蹭了蹭,又道:“我们回家吧。”   ☆、第61章 露水云 风过荒野,吹散漫空的薄雾流云。 被夙恒召唤来的天火瞬间焚尽了所有断肢残骸,甚至吞没了方圆百里的血腥味,在眨眼间消失以后,只留下一片微不可见的烟灰。 我放眼望过整个草野,却发现绛汶少主和他那几个侍卫已经腾云而去跑不见了。 岩石边生了几株蓬乱的枯草,枝叶还沾着斑驳的血点,师父就站在那一簇杂草边,背靠着拔地倚天的嶙峋怪石,胳膊上的伤口犹未止血。 他不甚在意自己的伤处,若然无事地轻笑一声,抬手拔出插.在岩缝里的长剑。 黎明的晨光轻柔拂落,随着霞光映入他琥珀色的眼眸,他左手执剑,不疾不徐地缓声道:“君上,别急着走。” 我定定看着倒在地上的白泽,它的四只蹄子上遍布了浑浊的泥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水雾朦胧,二狗充满同情地用脑袋蹭了蹭它,它甚至没有心情去嫌弃二狗,也没有发出半点委屈亦或伤心的叫声。 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反观师父的架势,更猜不出他要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天清露浓,川野上似是又有了苍苍雾气。 师父手中长剑的剑尖直指苍穹,脚下有错综复杂的阵法跃动,我心头一惊,睁大了双眼看着师父,却听见夙恒无动于衷道:“我让你十招。” “十招?”师父勾唇一笑,语声沉凉若水,眸色深暗如夜,“十招之内,你若是败给我,便把怀里那只狐狸精交给我如何?” 夙恒怀里的狐狸精…… 自然指的是我。 绯丽的霞色染就云际,勾描出莲纹般的金边,晕开一片胭脂色。 我起初惊呆了一瞬,脑子里闪过诸如“不要打架”“师父你身上还带着伤”“无论输赢我只想跟着君上”这类的话,但看师父那势必要决一死战的神色,再次把这些话忍住没说。 剑道巅峰的威压在骤然间降下来,隔着一道固若金汤的守护结界,我的目光越过师父,怔怔然望向远方澈蓝的天空。 夙恒松开了我的手,我抬眸看他的侧脸,除了觉得他无论怎么看都是这么好看以外,又觉得他好像全然没将师父放在心上。 夙恒嗓音低沉,又有些微的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说不出的沉缓好听。 他道:“挽挽乖,等我半刻钟。” 我诧然看着夙恒,且不说他要花多长时间打败师父…… 光是让师父出上十招,可能都不止半刻钟。 结界外的师父大抵被这句话彻底激怒。 “半刻钟。”师父握剑的手指骨节泛白,眸中如有怒火燎烧,话中却仍然带笑道:“你就这么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夙恒踏出结界前,我挨在他身边声音极轻道:“君上……”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顿了一下,眸光闪烁将他望着,用只有我和他听得见的声音,斟酌着恳求他:“可不可以不要让师父输得太惨……” 师父眼中的熊熊怒火像是快要把他自己烧着了,我担心他今天输得太惨可能会想不开,可是这话问出口以后,夙恒非但没有应声,反而挑起我的下巴,淡淡问道:“挽挽心疼他?” 他倾身靠的那样近,温热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我的心跳倏然加快,耳根一阵烫过一阵,“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踮脚亲了他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搂住了腰。 夙恒的手缓慢地下移,在我挺翘的臀上捏了一把,别有深意道:“昨夜没有陪挽挽睡觉,今天一定补给你。” 话音才落,天际风起云涌,漫空朝霞失色。 师父祭出了盘旋着万把锋利流剑的虚无广阵,他化风为剑,化草为刃,天地万物都像是融进了阵中,参杂着剑道巅峰的威压,每出一招都是致死的绝杀式。 此生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阵法。 夙恒瞬移到七丈开外处,他的身影太快,紫衣掠过一阵疾风,轻而易举地避开第一个杀式。 师父点地跃起,将手中的长剑扔向了空中,刀剑击撞出铿然重响,风声凛凛路过耳畔,他眸色寒凉如隆冬时节融不化的冰,语声不咸不淡道:“这不过是第二招。” 不过是第二招。 阵中的森寒流剑带着骇人的剑气,和师父的长剑浑然天成般聚集在一起,汇成一道又一道的穿心杀招,狠厉地刺向只守不攻的夙恒。 就是在这个时候,夙恒还有心思看我,他静立在原地,视剑道绞杀为无物,浅紫色的瞳眸无波无澜。 万把飞剑集成的剑锋寒芒迫人,所向披靡地疾驰而来,似要在下一瞬穿透他的心口。 我急的快要哭出来。 野原上荒草一色连天,狂风掠过带起蓬草翻浪,在几乎万念俱灰的那一刻,夙恒陡然消失在原地。 我不敢眨眼,生怕眨一下就再也看不到他。 同在守护结界中的二狗嗷呜叫出声,我抬头看向站在半空中的师父,又瞧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夙恒,眼中的泪水倒是真的滚了下来。 刀剑杀招劈向了夙恒和师父所在的地方,师父反手提出一把剑,直截了当砍向夙恒,这一剑仍旧没有伤到他,师父便召来了怒雷诀。 惊雷毕现的时候,整个荒野上都仿佛压了一层密云。 接连数道震破山河的雷剑劈过,师父始终没有伤到夙恒一分,他的脸色变得愈加沉重,白衣翩飞如冬日雪,一块玉石从他的袖间滑落,缓缓落在掌中。 又有一道疾雷砸在距离二狗不远处,丧心病狂的雷火炸起,惊得二狗摔掉了饭盆。 饭盆落在结界外,二狗的脑袋都贴在了结界上,眼巴巴地望着掉出去的饭盆。 “第九招了。”夙恒瞬移到二狗边上,弯腰捡起那个饭盆,伸进结界里递给二狗。 师父将手心的玉石碎成了粉末,“我知道只剩下最后一招。”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也快要到半刻钟了。” 那些碎成渣滓的玉石粉从他的指间漏下。 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残渣,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底。 传说三界内有一种玉石叫弑龙石,乍看上去白如羊脂通体晶莹,碎成渣以后却能显出光彩夺目的七色。 将这块石头碎成渣以后,融入任何一种绝杀阵,都能封杀纯血龙族。 “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她在山里捡的。”师父手中的玉石粉末缓慢融进了剑道绝杀阵,他的声音变得极为平缓:“正好她最喜欢的儿子就是一条纯血紫龙。” 我心想这个“她”指的是谁,又记起师父和夙恒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恍然明白这个“她”大概是他们共同的母亲。 我知道夙恒很厉害,他的法力登峰造极深不可测,在三界内几乎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可我不确定这个融了弑龙石的阵法……会不会真的困住他。 弑龙石碎了以后,藏在内里的邪气全然暴露了出来。 白泽作为一只辟邪神兽,根本扛不住这样的冲击,它难受至极地叫了一声,窝在结界边瑟瑟发抖。 我走过去跪在白泽身边,它往我身上蹭了蹭,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着惹人怜爱的光辉,简直比二狗还要可爱。 绝杀阵遮天迷地,倾轧而下的杀招狂暴如翻江倒海。 我想,假如夙恒真的有事……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阵法散尽之时,山河震颤,难见半点日月光华。 我屏住呼吸抬起头,看见夙恒衣衫齐整地立在原地,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弑龙绝杀,而是一阵再寻常不过的冬日凉风。 只是他左手握着的绝殇剑上,有一道深刻的刮痕。 这种防卫的招式,大概是天道剑谱里的引祸东流……可是天冥二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上古剑谱很早以前就失传了。 师父手扶陡峭的岩石,唇角溢出深红的血。 召唤逆天而行的弑龙杀阵,难免会受到阵法反噬,这种反噬的剧痛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我只听到师父淡声一笑,语调平静,无喜无怒道:“十招,我认输。” 我从原地爬起来,冲破结界跑向夙恒,手心都是方才出的汗,被风吹着有透骨的冷。 天边再度拨云见日,仍是晨光熹微,霞光漫天的样子。 草野都沾着清透的雨水,天火焚化尸首时并没有带走这些水滴,踩在脚边溅上了鞋子,我心跳怦然地扑进夙恒怀里,轻声同他道:“好害怕。” 我伏在他怀中,贴的十分紧,隔着他的衣襟,健硕的胸膛贴着我的脸颊,心跳才终于缓下来,声音更轻道:“假如你有事……我也不想活了。” “别怕。”他揽着我的背,话中带着安抚的意味,“我不会有事。” 我这才想起师父,侧过脸来看他,却见他握紧了拳头,分明的骨节苍白如纸。 他步履沉重,走到不远处,又侧目看向了白泽。 “过来。”师父道。 白泽竖起了耳朵,踉跄着站了起来,它的蹄子有些晃,却是蹬蹬地跑了一路…… 一直跑到了我的身后。 尔后又低下头,将脑袋挨近我蹭了蹭。 师父再次叫了一声白泽,它恍若未闻,始终不曾扭头看他一眼。 “很好。”师父顿了顿,在初晨的日光中渐行渐远,不冷不热道:“你也去了那边。” 于是这一日回冥殿时,除了捎上二狗以外,还带了一只重伤未复原的白泽。 白泽除了我以外谁喂的东西都不吃,见了谁都是一副“你们都好讨厌都离我远点再远一点”的傲娇样子,可是作为一只血统纯净的辟邪神兽,它在我面前温顺起来竟然比小兔子还乖。 我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神兽,忍不住想和它多相处一下。 白泽显然十分困倦,它安静地趴在窝里,挨着水灵灵的萝卜睡着了。 高敞通明的偏殿内,正午的清澈阳光拂落窗扉,夙恒搂在我腰间的手挪到了胸口,隔着衣服握上了丰挺的胸部,我呼吸一顿,听他道:“我们也去睡觉。”   ☆、第62章 卷珠帘 天光正好,绵云轻若柳絮。 素纱床帐上精绣着几缕红金色的花纹,映着窗外明澈如洗的天云日色,恰如几支开在雪地里的娇艳红梅。 我推开柔软的被子,整个滚进了夙恒的怀里。 他一手揽住了我的腰,低头给了我一个吻,“挽挽睡醒了?”话中又在我身上摸了几把,低声在我耳边道:“还记不记得昨晚你哭着求我时,允了什么话?” 清晨日光初盛,将殿内景象都照得朦胧了几分,我从刚睡醒的茫然中反应过来,想起昨晚发生的那些事,脸颊绯红贴上了他的胸膛。 “嗯,记得……” “乖。”他道:“告诉我,记得什么。” “记得……”我往他怀里挨的更紧,语声也越来越小,“昨晚先是求你给我……然后、然后说了愿意跳冥界的合欢舞给你看。” 粗糙的指腹在我的后背上摩挲,他用低沉平缓的声音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昨天喂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喂饱挽挽。”指尖一顿,他接着道:“到了夜里……” 我羞红了耳根,想到昨晚种种,当真觉得自己是一只没羞没耻的狐狸精。 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抬起下巴定定将他望着,在他仔细看我的时候,又挨过去亲上了他的唇。 窗外清风落雪,殿内纱账流云,初晨的暖阳斜映窗棂,满室都是冬日拂晓的明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水远山高,天长地久,相濡共白首。 这个吻缠绵了很长时间,到了最后,夙恒按着我的肩将我压在身下,他的眸色深如静海,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含羞侧过了脸,伸出舌头舔着被他吻得有点肿的唇瓣。 直到他高挺的鼻梁挨到了我的脸,嗓音略带低哑地唤了一声:“挽挽。” 我轻声应道:“挽挽在。”言罢又蹭了蹭他,撒娇道:“再亲亲我。” 夙恒吻了我的额头,语声低低道:“昨日有没有伤到你?” 我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子,脸上红晕更甚,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腿好像……暂时有点并不拢……”话才出口,又接着跟道:“过几天腰和腿不酸的时候,我跳合欢舞给你看好不好?” 夙恒静了一阵,修长的手指拨开我耳畔的青丝,尔后又挑起我的下巴,“过几日都好。” 他道:“不跳也可以。” “不可以……”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嫣红的脸颊挨上他的脖颈,“我昨天晚上说了要跳冥界的合欢舞给你看……作为一只狐狸精,最重要的就是讲信用……” 在天冥二界,有这样一个相思永慕的传说。据称上古时期有一位姿容殊丽的美貌神女,精通乐理尤擅歌舞,钦慕下界一名风姿过人的地仙。 为了一诉衷肠传情达意,这位神女根据天界古调编了一曲堪称翾风回雪的长袖舞,并且取名为合欢。 天界的仙女沿袭了这个传统,用这种舞对着心上人表达相合为欢的悱恻情意。 然而比起仙云缭绕的天界,冥界的风气向来比较开放,这支舞被传到冥界以后,就变成了跳舞的姑娘在跳完每一个音节后…… 脱一件衣服。 直到最后一件衣服落地,整首舞才算跳完。 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娘亲跳这曲舞,她穿着素白色的轻纱长裙,在梨花满枝的院子里跳给我爹看。 梨蕊琼白,裙袂连风,好看的难以用言辞表达。 只是那个时候没看多久,我爹就把我抱到了院子外面,他不仅将我锁在门外,还加了一道坚固的结界。 天际朝霞绕云,霞光将日色衬得更暖,夙恒从我的脖颈一路往下吻,我捏着松软的被子边角,想到他今天早上还要上早朝,嫣红了耳根小声道:“君上……” 话音未落,他的吻再次印上我的唇,尔后又低声道:“乖,叫夫君。” 这一天夙恒上朝以后,我在浴池里泡了一段时间,靠在池壁边一手扶着池沿。 我用另一只手托着腮帮,安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为什么夙恒和师父会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复杂,我思考了一会也没有结果,转而想到了昨天被我领回家的小白泽。 天淡风轻,朝霞明丽,宫墙殿宇长影横垣。 我捧着一本半旧的书册,衣服兜里揣了半截萝卜,和刚睡醒不久的白泽神兽并排走在青玉铺就的小道上。 它挨我挨得很近,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我的倒影,刚上了药的蹄子踏在青石道上,有玉石轻碰般的脆然声响。 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浅声道:“解百忧说每天走动一个时辰,可以让你好的快一点。” 白泽蹭了蹭我,又腼腆地低下脑袋,飞快地扫了一眼我兜里的白萝卜。 因为昨天的不知节制,我的腰和腿都有些酸,正巧不远处有个三丈见方的凉亭,倚在清澈明透的潺潺溪水边,又被忍冬桑青的翠绿枝叶遮挡了一半角檐。 我领着白泽欢快地走了过去。 “今天只找到了半截萝卜……”我从口袋里将水灵灵的白萝卜掏了出来,扶着亭子边的雕花木柱,坐上了松藤木的长椅,“除了白萝卜外,你还喜欢吃别的东西吗?” 白泽一口咬上脆生生的萝卜,叼在嘴里静静地看着我,湿漉漉的大眼睛亮闪闪一片,特别乖巧地摇了摇头。 它吃完整个萝卜,又走去溪边低头喝水。 瑟寒的冬风轻缓袭来,我站在白泽旁边看它喝水,又抬头望向高广的天空。 几只仙鹤成群飞过,白羽掠过云朵,啼叫声清冽如山涧溪水。 隐约能看见仙鹤包围的那位神仙,衣角上刻着繁复的星云纹路。 在冥洲王城看到路过的神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我平静地摸了摸白泽毛绒绒的脑袋,又忽然神智清明地反应过来,牵着白泽就往回冥殿的路上走。 看那背影和衣服…… 似乎正是天界的紫微星君。 紫微星君的职责就是守护人界各国的君主。 大概几个月前,我用一把砍刀吓到了人界定齐国的国君,紫微星君重伤在身,也坚强地来到王城,要将我捉回天界绳之以法。 后来他壮烈晕倒险些牺牲,多亏解百忧义薄云天救回一条命,星君大人道谢后匆匆离去,没顾上继续抓我。 我眨了眨眼睛,默默地心想着,他这次来冥界…… 难道是要来翻旧账吗…… “慕挽。” 我脚步一顿,挨在白泽身边,不是很敢回头看他一眼。 “别误会。”纯净的仙气飘然而来,紫微星君声线清冷道:“我这一次没打算要抓你去天界。” 他道:“我的上司是天界华棠神域的修明神君,神君殿下至今已有三月未归,我今次来冥界,便是为了寻回殿下。” 我呆呆地转过身将他看着。 白泽神兽跟着我一起转了个身,湿漉漉的大眼睛扫到紫微星君以后,眼神立刻变得傲娇且不可接近,瞧见星君身边那几只仙鹤时,下巴抬的更高了一点。 “不知你最近可曾见过修明殿下。” 紫微星君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泽,又目不转睛地看向我,“倘若没有,我还要与其他几位星君去别处寻找,就此告辞了。”   ☆、第63章 梦凌烟 溪水淙淙,清碧落影,凉风吹过袖襟,沾上了缥缈绝尘的仙气。 紫微星君闲立在忍冬树下,任由浅翠色的树影落上衣袍,见我默不出声,他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疏淡道:“打扰了,日后有缘再续。” 我抱着怀里的阵法书,心中尚存犹疑,斟酌着答话道:“我见过修明神君,大概一个多月以前……他来了冥洲王城,不过当晚便离开了。” 紫微星君散了脚底的云团,眸色深远将我看着,嗓音微沉接着问道:“那修明殿下有没有告诉你,他离开冥洲王城以后,打算去什么地方?” “修明神君好像说……”我顿了顿,续道:“他准备回天界……” 紫微星君握紧了手中的玉牌令,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修明殿下已有三个月未回天界。” 他垂眸不再看我,平静道:“依照天界的星相,殿下现在虽无性命之忧,却身陷无法挣脱的困境。” 我闻言一怔,随即好心安慰道:“修明神君位列法道巅峰,就算遇到险境也能逢凶化吉……” 溪边水风清凉,忍冬树绿荫浓郁,仙鹤引颈扑了扑翅膀,流光的白羽明净若雪。 我静静地凝视那几只仙鹤,其中一只原地跳了两下,双眼黑亮地盯着我,扑棱着翅膀就要飞过来。 却不幸被反应极快的紫微星君当场捉住。 “见笑了。”他拎着那只仙鹤的翅膀,淡淡解释道:“这只仙鹤在天界就是如此,瞧见貌美的女仙便要靠近,给我惹出不少麻烦。” 紫微星君的话里有着比较明显的嫌弃的意味,似乎改天就要将手里的仙鹤随便扔了,然而那只仙鹤却是轻不可闻地啼叫一声,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看着,配上微微发抖的翅膀显得格外可怜。 白泽有些不高兴地跺了一下蹄子。 我抬手摸了摸白泽的脑袋,想到一个月前的所见所闻,说不清为什么,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一个多月以前,在冥洲王城的紫宸殿,我见到了清俊非常的修明神君,彼时在场的还有夙恒和清岑天君。 我记得当时的清岑似乎问了一句…… 今天晚上还去不去朝夕楼。 朝夕楼是冥界声名最广的风月之地,韶华歌舞,美人如云,夜以继日灯火阑珊,偶尔也有天界神仙来此消遣,因而得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别名“三界销.魂窟”。 再然后修明告辞离开,他和清岑一起消失在正门外,却好像并没有回天界。 修明神君作为三十六重天的神尊,法力深厚无可计量,我猜不到什么样的困境能缚住他一个多月,阻挡他返回上界。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脑子里一团乱的时候,紫微星君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他重新聚起云雾,宽广的衣袖迎风飘动,“人界的西部荒原近日生了一场魔乱,天界的星相预示也算不上太平。你近来若是想外出,遇事最好谨慎小心些。” 紫微星君带着仙鹤离开以后,我在凉亭边呆站了一小会,远处的天空碧蓝如水,绵白的云朵轻如柳絮,衬着晨间的日色漫开清浅的光晕。 准备回冥殿时临近中午,天光缓慢暗了下来。 我抬头望天,将看了一上午的阵法书收进乾坤袋里,“好像快要下雨了……” 风中携着若有似无的雨意,白泽依在我身边蹭了蹭,又垂头刨了刨蹄子,我摸了它头顶的犄角,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这场小雨淅淅沥沥,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暮雨初歇,黄昏霞色浅淡。 我走到殿内的琉璃窗边,推开窗扇的那一刻,刚好看见夙恒踏进院子里,顿时双眼一亮,欢欣雀跃地跑了出去。 白玉雕砌的台阶上淋着刚刚下过的雨水,踩到第二级时脚下一滑,我伸手去扶翡翠阑干,却被瞬移而来的夙恒直接打横抱起。 披在身上的薄衫滑落半截,露出莹白雪腻的肩膀,雨后的寒风一吹,我才觉得殿外非常冷,耳根却仍是一片滚烫。 夙恒将我抱进了殿内,侍女们见状,习以为常地退下了。 桌上摆着一碗芙蓉鱼羹,正冒着腾腾不止的热气。 “刚才正准备吃饭……”我靠进夙恒的怀里,软着声音撒娇道:“你陪我吃饭好不好?” 他低声笑了笑,薄唇吻上我的额头,嗓音低沉柔和地应了一声好。 夕阳落下,薄暮夜空广,殿内灯火煌煌如昼。 我端正地坐在夙恒的腿上,定定望着他右手中的银勺子,每当那勺子盛满鱼羹递过来时,就心满意足地将一勺鱼羹全部吃掉。 他的左手原本搂在我的腰上,却逐渐划进了我的衣领内,平静且淡然道:“除了鱼羹,还想要什么?” 他的手劲加大了几分,粗糙的手掌揉握着雪嫩的丰盈,语声却仍是那样的平淡从容。 我呼吸加快,咬住勺子说不出话来。 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夙恒在我耳畔低声道:“用别的东西继续喂饱你,嗯?” 我愣了一瞬,叼在嘴里的勺子摔落在地,脸颊染上羞怯的嫣粉,咬字极轻道:“不要这样……”话中夹杂着喘息,顿了片刻又添了一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夙恒抱着我站了起来,很配合地问道:“什么事?” “今天在东南方的一个凉亭边,遇到了紫微星君,”我抬眸看着他,轻声回答道:“他说修明神君已经有三个月没回天界,眼下大概身陷困境……” 我顿了顿,又问:“你知道修明去了哪里吗?” 夙恒将我放到了床上,他并未答话,只是吻住我的唇,似乎并不准备告诉我,等了一阵以后,我拉过松软的被子,滚进了床角里。 “挽挽。”他低声唤道。 “那天你们好像要去朝夕楼……”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涩意,我拽紧了被子,眼中水汪汪一片,“修明神君没有回天界,他是不是和清岑天君一起去了朝夕楼,那里的美人那么多……听说你和他们交情很好,假如他们邀请你去……” 微凉的指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他低低道了一声:“醋劲这么大。” 又顺手捏了我的脸,他才接着沉声道:“朝夕楼里的美人,怎么比得上挽挽。” 我不想说话,愈发往被子里靠。 夙恒伸手搂住我的腰,“还在生气?” 我推开被子,翻身滚进他怀里,“没有生气。” 纤白的手指描着他衣领上的暗纹,我轻声道:“不知道朝夕楼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天上的神仙都会去,我只是有些害怕……” 他将我抱紧了些,低头吻了我的脸颊,“我带你去一趟。” 夜空茫茫,月朗星稀。 雕饰华丽的马车内,四角都嵌着光色柔和的夜明珠,我坐在夙恒的身侧,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八匹银尾独角兽拉着这辆马车一路疾驰,纵横交错的长街上,景物和行人的影子都有些模糊。 我眨了眨眼睛,侧过脸看向夙恒,“君上……” 他没有应声。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浅声叫道:“夫君。” 夙恒将我抱到他的腿上,解开我有些松垮的腰带,重新系好了以后,缓缓接话道:“乖,再叫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落在耳畔更是说不出的惑人。 我抬头亲了亲他的脸,乖巧道:“夫君。” “还有半个时辰。”夙恒吻着我的唇瓣,手掌扣在我的腰上,“想不想在马车里……” 我红透了耳根,含羞拒绝道:“不想……” 话音落后,夙恒并没有放开我,隔着衣服在我身上摸了几把,静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死魂簿上有了新的名字。”他淡声道:“挽挽又要去人界了。” 这话虽然说得平静漠然,却似乎带着淡淡的怨气。 我怔了怔,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这次雪令和我一起去,我会尽快回来。” 夜明珠的光晕轻浅,像是融进了雨夜的月色。 他一手搂着我的腰,淡淡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我等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冥司使恭敬地拉开车门,手执纯银法杖立在门边。 琵琶古琴交杂着丝竹箜篌,入耳的乐声清亮悠远,我望着不远处鸿图华构的玉宇琼楼,默了半刻后轻声道:“这就是朝夕楼……” 夙恒将我横抱下马车,冥司使们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我也是第一次来。”他道。 来往的客人熙熙攘攘地走过,我才察觉客人中有男有女,安静地呆了一小会以后,又发现他们好像看不见我。 我定定望着夙恒,心想他大概是加了隐蔽结界。 然而有一位冥司使却好像不在这个结界里,他收了握在掌中的法杖,方才踏过门槛,就有两位秀丽动人的姑娘围了上来。 正门外红绸纱幔飘荡,古乐悠扬,韶光清朗。 两位姑娘身穿广袖长裙,衣领拉的很低,脸上薄施一层浅粉的胭脂,眉眼含笑,举措多娇媚,声音甜而不腻道:“奴家终于又盼到您了。” 似乎是常客。 那位冥司使默默从兜里掏出两锭金子,递给了一左一右两个姑娘。 路过的客人们见怪不怪,似是早已习惯这般非同寻常的豪奢。 冥司使又从兜里掏出一沓大额银票,一副常来欢场烧钱作乐的样子,语气中透着一股空虚寂寞冷,深沉道:“叫你们最漂亮的姑娘来。” 他说:“叫上七八个,好好乐一乐。” 两位引路的姑娘双眼放光,娇容堆笑,冲他盈盈一拜道:“爷,您这边请。” 我跟着这位爷走进了朝夕楼的大堂。 大堂的桃木横梁上,悬吊着数十盏水晶流灯,通亮如夏日的白昼一般,丝竹曲乐婉转不歇,夹带着花衢柳陌的欢笑燕语。 厅堂的正中央,搭了一个高约三丈的玉石台。 我牵着夙恒的手,静静站在一方无人落座的圆桌边,看台上那云鬓花颜的青衣美人…… 跳着冥界的合欢舞。 台下的看客们三两成群,坐在桌边饮酒作乐,怀里抱着或妖媚或清秀的姑娘,时而为那跳舞的青衣叫上一声好。 舞乐的节拍很慢,琵琶轮指长音不歇,烛火通明的台上,她姿态极美地褪下外衣,藕臂纤细如莲蔓,着一件薄衫挥袖旋身,眼波盈盈堪可勾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一样。 守在冥司使身边的姑娘笑声若银铃,朱唇轻启道:“爷您看,跳舞的这位是玉奴,玉奴姑娘也是朝夕楼的红牌之一,每三个月登台一次……” 那位冥司使掂量着手里的银票,望着跳舞的玉奴姑娘,应了一声“哦”,又道:“待会也把她带到我面前来。” 一刻钟以后,在朝夕楼顶层的某个包厢房间里,齐聚了包括玉奴在内的七位红牌,清新冶丽应有尽有,薄裙裹身,貌美非常。 最后一个推门进来的姑娘更是丽质超群,她抱着一把玉骨犀牛角的琵琶,一颦一笑皆引人遐思,一举一动都仿佛无尽拨撩,款款站在七位红牌之前,莺声软语道:“爷,让奴家给您唱首曲吧……” 我想了一会,还是很肤浅地问:“你觉得她们漂不漂亮?” 夙恒抬手揽上我的肩,“比不上挽挽一半漂亮。”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冥司使蒙上双眼和八位红牌玩起了捉迷藏,他们在屋子里追逐嬉戏的时候,夙恒凭空拽出了一把紫檀木椅。 他抱着我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心一意剥起了核桃。 我一边吃核桃,一边仔细端详那些姑娘,看了一会,目光有些怔住,“她们中的两个,眼底好像有青印。” “嗯,厉鬼青印。”夙恒道。 我着实感到十分震惊,手中的乾坤袋跌到了地上,袋子里装着的山核桃滚出来几颗,有一颗甚至滚去了墙角,绊倒了一位衣着清凉的姑娘。 她娇弱地惊呼出声,衣服扯破半边,光洁的后背露在了外面。 我伸手捂上夙恒的双眼,“不要看她。” 他道:“我只想看挽挽。” 我闻言心满意足,仰着脸亲了他一下。 “清岑和修明确实来过朝夕楼。”夙恒召唤出赤焰天火,将落地的乾坤袋烧成了烟灰,低缓着声音道:“这里有不少美人是厉鬼所化,采阳补阴,伤了几位天界神仙的仙骨。” 我怔然一瞬,接话道:“所以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敲碎那些厉鬼的命盘吗?” 夙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收了掌中的核桃,指尖划过我的脸颊,最后挑起我的下巴,“看得如何,想不想回家?” “想。”我捧着核桃仁,轻声答道:“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好看的。”   ☆、第64章 苏木笺(一) 破晓天色微明,云霞都是浅色的。 我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再次翻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以后,站到高大的殿门前,推开了紫檀木雕花的华门。 “忘了一件东西。” 我的脚步停住,转身看着夙恒。 他自今日晨起时,就只披了一件衣服,紫色衣袍松松垮垮,该露的不该露的尽数展现在眼前。 我心跳渐快,视线上移,对上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朝日澄明,早风清凉。 殿内梁柱边点点银光汇聚,他于那堆银光中拿出一把薄削的长剑,反手将剑柄递给我:“昨日抽空磨了磨血月剑。” 我怔然接过,过了好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会尽快回来的。” 殿门被我推开一半,室内映入晨间的暖光。 日影霞色落在衣袖间,将素白的纱裙衬出了樱粉,我抬眸定定将他望着,浅声道:“每天都会想你的。” 他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子,指尖挑在我的下巴上,摩挲两下后,松开了手。 “花园里种了萝卜。”他静了半刻,忽然道:“等你回来,应该发芽了。” 我心知这萝卜是种给白泽吃的,不由得有些替它高兴,但这种高兴散掉以后,又隐隐有些舍不得走。 庭中菩提轻摇,殿内寂静无声,但余熹微的晨色倚上门扉。 我抬步正准备走,口袋里掉出一块雪白色的面团。 夙恒弯腰将那面团捡了起来,放在掌中把玩两下,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这是我昨天用面团捏的狐狸……” 经过一个晚上,它变得很是干冷僵硬,尾巴上还有一道裂痕,我怔了怔,依言道:“原本打算丢掉……” 夙恒将那面团捏成的狐狸凭空收了,也不知道是藏去了哪里,瞧见我呆然的目光以后,他的唇边似有淡淡的笑意,浅的看不出来。 在这十二月隆冬的清晨,我的心好像跳漏了一拍。 “你准备把这个面团放在哪里?”我轻声问道。 他静立在门边,看着殿外广阔无垠的浅蓝天幕,云淡风轻道:“放在藏宝阁密室的碧落盒里。” 我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门槛上。 辰时一刻,天光开阔。 忍冬桑青的树影成荫,我在长老院前等到了雪令。 他背后背着一把雪白色的剑,手中握着一沓名册,踏着晨光走了过来,眸中映着成片的苍翠青林。 “哎,毛球?”他站在我身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大长老说这次收集死魂的任务有点麻烦,让我陪你去人界。他还告诉我,这一次的死魂非同寻常,玄元镜里什么也照不清。” 他将手里的名册递给了我,“于是我从督案斋调来了这个,你且看看是否有用。” 人间十二月,天冷风萧,树林间霜露含雾。 秋日的枯败落叶铺满了地面,覆着一层未化完的白雪,偶有几只不畏寒的冬虫爬过,钻进黝黑的树洞里。 雪令提过死魂簿,扫眼看过那簿本上的名字,“这名字是叫……阮悠悠?”他合上簿本,声音轻了几分道:“依这名字,大抵是个姑娘吧。” 时值傍晚,天空暮色四合。 林中小径蜿蜒曲折,茂密丛生的树木变得稀少,视野渐渐开明。 这条路的尽头,通向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木屋。 远方夕阳沉沉西下,枝头寒鸦蓦地啼叫两声,木屋的烟囱里尚有炊烟袅袅,柴扉边竹门半阖,掩住了放在门前的鸡笼子。 雪令站在院子的竹篱笆前,端详一会后缓缓道:“她似乎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养过鸡了。”我看着那个青竹篾的鸡笼子,又抬起头望向雪令,“为什么还要把笼子摆在门口……” 院子里栽了几株梅花,枝叶才被修剪过,浅香沁人,素白的花瓣别枝而立,像是落在枝头的冬雪。 敲门以后,屋内无人应声。 雪令顿了一瞬,推门走了进去。 天色将晚,光线有些暗淡。我跟在雪令身后踏入房内,看见屋子里的陈设虽然极其简单,却十分整洁干净。 卧房里隐有极轻的话语声,像是梦中的呓言,我仔细听着,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窗外斜阳沉下,光色愈加晦暗。 雪令从袖间掏出一颗夜明珠,我正准备往卧房走,裙摆却被什么东西扯住。 低头一看,竟然瞧见一只柴犬,正用爪子按着我的裙子。 “这只狗竟是不怕生。”雪令走到我旁边,弯腰拍了拍那只柴犬的脑袋,“我还以为在凡界,这种狗对陌生人一向凶猛。” 它的爪子有些细弱,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雾,悲戚地低吠一声,垂着尾巴引我往卧房的床边走。 雪令把夜明珠扔进卧室,通亮的珠子悬浮在半空,霎时满屋柔光清明。 竹床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清秀姑娘。 我扶着竹架坐在床沿,伸手去搭她的额头,掌间一片骇人的滚烫,指腹沾着她额间的汗滴,微风一吹,顿觉冰凉。 时下正处严冬,屋子里非常冷,她的身上盖了两床棉被,却仍在止不住地轻轻发颤。 “大概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准备自己去做饭。”雪令站在床边,低低叹了一声:“灶房里的炉火还没有熄。” 夜色深重,冷风飒飒作响。 那条柴犬趴在我的脚边,吐着舌头不住地舔着爪子,直到血腥味越发浓重,我才低头注意到它的伤口。 雪令已经在乾坤袋里翻起了吃食,他寻到一包温热的肉饼,蹲身而下靠在那只狗旁边,将肉饼摆在它面前。 “吃吧,别舔爪子了。”雪令道。 那柴狗应该有多日没吃过饱饭,狼吞虎咽地咀嚼着肉饼,尾巴摇得十分欢实。 我给床上的姑娘喂了一瓶药,试着叫她的名字:“阮悠悠……阮姑娘?” 她没有什么反应。 雪令站起了身子,他拍一拍身上沾到的狗毛,清咳一声,接道:“平日里可能甚少有人叫她的全名,应该这么叫……” 他微提了嗓音,缓缓道:“悠悠?” 悠悠姑娘手指一动,随即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生怕她被自己呛住,立刻将她扶了起来。 她的手似是要刻进棉被里,紧紧握着被子角,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纤弱,像是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碰碎了。 窗扇破了一个洞,虽然用破布堵住,却仍有寒风不间断地灌进来。 雪令发现那个漏风洞以后,好心走过去开始修补。 约摸一刻钟以后,阮悠悠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靠在床架边,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静如池水,呼吸微微起伏,像是才从一场噩梦中恍然醒过来。 也许这本就是一场噩梦…… 她的阳数已尽。 正在吃肉饼的柴狗将爪子搭上了床沿,热烈又欢欣地吠叫一声,阮悠悠摸索着搭上它的脑袋,轻声安抚道:“我没事,别怕……” 窗外风声渐止,暮色更浓。 她轻轻地、低低地,再次说了一声:“别怕。” 我不知道她是说给这只狗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 阮悠悠微抬起下巴,散乱的发丝搭在额间,犹然沾着汗水。 她问:“请问……你们是谁?” 我正在想要怎么详细地同她解释,就听见雪令轻声一笑道:“姑娘莫担心,坐在你旁边的是我的妹妹。我们二人夜晚赶路,不幸迷了方向,碰巧看见此处有炊烟,索性寻了过来。” 他抬步走近,“敲门许久,不见有人来应。进屋以后,才发现姑娘发了高烧。倘若叨扰到姑娘,还请原谅我们兄妹二人的莽撞。” 我点一下头,跟着应和道:“对不起,就这么直接闯进了你的家门。” “二位言重了……” 阮悠悠姑娘双颊微红,她坐直了身子,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若非你们方才的照顾,我现在……” 她道:“可能已经上了黄泉路。” 这话听在我耳边,让我心里微一酸涩。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 而我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正是要帮她踏上黄泉路。 阮悠悠床前的被子垂落一角,刚好搭在地上,我弯腰去捡被子,瞧见了床底放着的竹简。 那竹简上刻着……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无端把韶光负。 自一百年前起,凡界就有了宣纸,竹简着实很少见,尤其这竹简上的字还刻的这样深,并非用毛笔写成。 什么样的人才要用这样的竹简…… 我呆了片刻,怔怔望向阮悠悠姑娘。 她的目光平静到不正常,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没有任何东西入眼。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玄元镜照不出她的生平,玄元镜复原了死魂生前所见,而这位悠悠姑娘根本没有任何生前所见—— 她是个盲人。   ☆、第65章 苏木笺(二) 窗户上漏风的破洞已经补好,朦胧的月华流泻入户,映得地砖深深浅浅,我侧过脸去看,一时有些失神。 “最近的客栈在十里之外,中间还有一段崎岖的山路。”阮悠悠敛下长睫,声音轻缓:“你们若是不嫌弃,今晚不妨住在隔壁……” 我静静地望着她,接话道:“谢谢你,今晚打扰了。” 雪令也跟着添了一句:“多谢姑娘好意,总算不用急着赶路,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姑娘,今夜只好露宿野外。” 他一手背后,煞有介事道:“我一介莽夫倒是无谓,可叹家妹自小身子弱,旅途颠簸已觉疲累,露宿荒郊怕是受不住。” 阮姑娘愣了一愣,低着头浅浅笑了。 她道:“公子是个好哥哥。” 阮悠悠皮肤细白,五官秀美,长发浓密乌黑,本就十分耐看,她这样一笑,更是显得尤其温煦柔和。 难以想象这样的姑娘,会是一个执念深入骨髓的死魂。 “家里很久不用烛火了。”话中顿了顿,她抬手扶上床架,似欲起身,“你们若是需要……” 我连忙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蜡烛和火折子。” 是夜,月色静沉。 我提笔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前,这张桌子缺了半截木腿,用红泥砂的瓦砖垫着,写起字来,桌面轻晃不止。 雪令握着长剑立在一旁,沉默稍许后,他问:“这是在写什么?” 竹窗半掩,偶有一阵凉风吹来,晾干了云波宣纸上的墨痕。 我闻言停了笔,仰起脸看他,“我在阮悠悠床边的竹简上看到了这首诗,一般的诗句无论五言还是七言,至少会有四句……但是这首诗,写了三句就结束了。” 雪令似是来了兴致,他俯身靠近,将这首古怪的诗念了出来,“薛烛观其钏,淮水入南荣,山路犹未属……” “这是什么意思?”雪令抱剑思索一阵,忽而笑道:“也许只是随手写的,并没有特殊的意指。” 他接着轻叹一声,语气似有几分惋惜,“这位阮悠悠姑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已属不易,没想到还是盲人,也难怪玄元镜照不出什么东西。”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首诗看,出神时笔杆从指间滑落,滚过整张宣纸。 三句诗都是按竖列写的,此时横着看第一行,连成“薛淮山”三个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薛这个字恰好是一个姓氏。 我怔了一瞬,轻声问:“薛淮山……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雪令没有立刻回答,抬袖摊开了他一早带来的名册。 这个名册上记录了整个嘉南国男女老少的姓名和籍贯,翻到一半时雪令忽然道了一句:“若是这个薛淮山不是嘉南国的人,我们岂不是白找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那我们就等到明天早上,含蓄地问一下阮姑娘。” 嘉南国地广人稀,名册并不能算得上厚重,翻到后来,倒是真的寻到了一位出身北郡的公子,姓名条件恰好符合。 “倘若是他,还真有些蹊跷。你看这里……”雪令指着那薛公子的命格,指尖挨着纸页敲了一下,“他是嘉南国的国师,日后还要迎娶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命中富贵显赫,也不知是如何认识了荒郊野岭的阮姑娘。” 次日清晨时分,阮悠悠下床升起了灶火。 我跑到灶房里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熬一锅粥,菜板上的莴苣叶切成了细丝,锅里的粳米在沸水中上下翻滚。 清透的晨光笼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腰肢纤细,身段窈窕。 “家里只剩下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阮悠悠靠着灶台,轻声开口道。 我诧然看着她,忍不住问话:“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阮姑娘点了点头,她微侧开脸,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水缸里原本养了一条鱼,方才去寻时却不见踪影,可能是被野猫叼走了。” 我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试图从她纷乱的心绪里剥丝抽茧。 悠悠姑娘的记忆颇为杂乱无章,却有一个记得很深的景象。 那是春花漫放岭上苍翠的二月天。 彼时阮悠悠的父亲还在世,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死,是父亲将她一手带大。 那时的院子里除了几株梅花外,还种了秾桃甜李,她看不见春日的桃花李树有多娇媚清艳,只记得那些花朵带着甜到骨子里的馨香。 她一向醒得早,鸡鸣一遍即会起身,那日也不例外。 春日的暖阳破晓,梁上燕子清啼,阮悠悠端着一碗稻谷,蹲在院子里喂鸡。 柴门前传来一阵马蹄声,绕过竹篱传到她的耳朵里,那马行步悠然,蹄声清闲得很。 阮悠悠提着裙子站了起来,细碎的稻谷被她撒在了地上。 “请问这位姑娘……” 她正准备进门回屋,听见这话恍然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于青年男子,沉缓如溪涧松石,兼带半点散漫的意味。 他问:“阮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阮秸是她父亲的名字。 不过在嘉南国境内,阮士这个称谓流传更广些,人们将“士”这个字放在阮姓的后面,以示对阮秸的尊敬之意。 阮悠悠的父亲阮秸原本是军师出身,跟随嘉南国开朝国君四处行军,计谋多端极擅用兵,所著兵法以诡诈多变而闻名。 国君南征北战十几载,安定四方以后创立新朝,阮秸被封为一等公,赐良田万亩美妾数十。 然而阮秸却递交了一封辞呈,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隐退到了无人所知的荒村野林。 阮悠悠乍听见有人询问她父亲,且这个人是个前所未闻的陌生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开口答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说:“公子恐怕寻错地方了。” 她的背后,那位骑马而来的年轻公子,闻言笑得清闲而促狭。 “这么个美人,竟然也会骗人。”他道。 阮悠悠不知不觉红了脸,她捧着那只方才装稻谷用的瓷碗,背对着他进了屋门。 她踏过门槛时,听到那公子再次开口道:“千里外远道而来,只想见阮先生一面,敝人生性轻慢,唐突姑娘的地方还望海涵。” “我爹不会见你的。”阮悠悠回答:“公子还是离开吧。” 春.光灿然,花香鸟语,所有声音陡然淡了下来,徒留一片沉寂。 嘈杂的回忆散去,眼前的阮悠悠蹲在灶台前,往那炉子里添着干瘪的柴火。 灶炉里星点火花飞溅,燎在她袖口烫出几个黑点。 我看不清她的其余记忆,跟着发起了愁,蹲在她旁边陪着一起添柴火。 阮悠悠的父亲因病去世,在生死簿上的记载不过薄薄一页纸,然而现在的我更关心的是,那个登门拜访的公子后来去了哪里。 倘若他就是薛淮山…… 想到雪令所说的,薛淮山身为嘉南国的国师,将要迎娶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命中富贵显山露水,我不由心生一阵拎不清的杂绪。 为了引导阮悠悠姑娘的回想,我诚恳地胡说道:“家兄托我来问姑娘一件事。” 阮悠悠用火钳拨弄木柴的手一停,“什么事?” 我眨了眨眼睛,沉静半刻,轻声道:“家兄想请问姑娘……是否有意中人?” 阮姑娘闻言,怔然面对着灶火。 “我哥哥也觉得这样十分莽撞,显得他很不合礼法。”我靠近了阮悠悠,又道:“但是他昨日第一次见到姑娘时……” “我的夫君离世已久。”她忽然道。 熊熊烈火燃烧的干柴噼啪作响,阮悠悠的声音格外平和宁静:“今日吃过早饭,二位便继续赶路吧。” 我凝视她的脸,再次分剥离析她的记忆。 往事如碎片,拼成一副只有声音的画面。 夏末初秋的雨夜,阮悠悠撑着一柄伞,站在院子里有些茫然无措。 “快要做好了。”依旧是那公子的声音,浸染着情到浓时的笑意:“原来的鸡舍漏雨,这个一定不会。” 他的指尖搭上她握着伞柄的手,“我还编了一个鸡笼子,你看做的如何?” 话音才落,他察觉到自己不应该用“看”这个字。 于是立刻改口:“悠悠,你摸一摸。” 竹伞微倾,兴许遮挡了半面涟漪。 她伸手去那个竹篾笼,却只摸到了宽阔的肩膀,那一层锦缎的外衣,沾着凉薄的夏雨。 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面颊。 阮悠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崩断了一条弦,那一瞬什么都没有了。 公子低声笑了起来,笑里有柔和的宠溺,他道:“世人皆道你的父亲用兵诡谲,怎么他养出来的女儿却是这样一副单纯的性子。” 悠悠将伞塞进他怀里,冒着雨转身跑回了屋子里。 她的父亲正站在门边。 阮悠悠就像是所有情窦初开被父母抓了现行的姑娘,她又羞又紧张,她与这些姑娘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 她什么也看不见。 阮秸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幕里。 “你走吧。”阮悠悠的父亲对那公子道:“阮家庙小,容不下一尊大佛。犬女目盲,攀不起富贵高枝。” “阮先生。”雨水淅淅沥沥,像是一曲婉转长音,竹篾的鸡笼子落在地上,溅开细碎的水声。 那公子答:“悠悠心地纯善,知书明礼,琴技卓绝精通诗曲,还操持一手好家务。不是悠悠高攀,是我想让她下嫁。” 阮悠悠诧然立在门前,恍惚间乱了心神。 听他道:“我愿以三书六聘,娶您的女儿为妻。”   ☆、第66章 苏木笺(三) 时光溯回流转,往昔种种次第消散。 阮悠悠放下火钳子,扶着灶台站直了身子,她用木勺舀起铁锅里的菜粥,盛入一早备好的瓷碗里。 “要帮忙吗?”我问。 “暂时不用……”阮悠悠摸过托盘,将瓷碗和木筷子摆好,我伸手去端那托盘,她怔了一下,温声道:“小心烫。” 熹微的晨色落入袖间,灶台边烟火渐散。 我侧过脸仔细看她,她穿一身粗布衣裙,浓密的乌发用竹簪挽起,面颊苍白而素净,温婉如仲春时节初开的桃花。 我忽然非常想知道,那位公子是否真的娶到了她。 这日清晨吃完早饭以后,雪令轻蹙眉心,颇为费解道:“毛球,我大抵是哪里做错了,无意得罪了阮姑娘。” 我抬眼瞧他,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样子,“为什么这么说?” 雪令的眸色更为复杂,声音里带着几分匪夷所思:“我记得昨天晚上,阮姑娘还夸我是个好哥哥,今天一早我同她打招呼,她却避我如蛇蝎。” 我闻言腾地涨红了脸,轻轻地“嗯”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雪令叹了口气,与我分析其中的道理:“我起初以为阮姑娘性子柔和,心思单纯,现在想来似乎并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 我原本在一心一意地搓衣角,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打断道:“不是的……阮悠悠确实生性柔和……” 雪令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将今天早上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雪令听完那些话以后,静了片刻,看着我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继续回忆从前的事?” 朝阳东升,云霞含风,屋外仍有严冬的阴冷。 阮悠悠还没有出现,她正在里屋整理衣服收拾家务,用抹布擦拭窗台和木桌。 雪令与我商量好要演一出戏给她看,好让悠悠姑娘回想一些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用在很多地方都会合适。 我站在院子中央的梅花树旁,心里略微有些紧张,话还没说出口,耳根就已经一片嫣红。 雪令轻笑了一声,接着正色鼓励我:“毛球,我觉得你说的很对,阮悠悠的父亲不太可能接受那个公子做他的女婿,但是悠悠姑娘却已然动情。” 他道:“假想我是你的哥哥,却不同意你和君上的婚事……” 雪令的话音未落,我因为狐狸耳朵尖,隐约听见了阮悠悠走到屋前的脚步声。 盲人的耳力一般都是极好的,像阮悠悠这样天生失明的姑娘耳力应该更好,为了不让这场戏还没开始就穿帮,我即刻出声道:“哥哥……” 雪令呆了一瞬。 他反应得很快,配合极好地答了一句:“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就该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 几丈外的竹门打开时,阮悠悠正抱着一盆换洗的衣服,她踏出门后脚步滞住,停在了柴扉边。 冬梅傲霜,枝头花色灼灼。 雪令侧身看那梅花,话里早没了笑意:“你同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生来有那样的地位,平日里要什么美人没有,日子长起来,如何能专心待你一个?” “他不会变心的……”我抬头看他,极力反驳:“他说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也只想娶我做妻子,往后我们还会生龙……” 我顿了顿,更正道:“生孩子。” “男人的情话你也信?”雪令声音压低,指尖挑上梅花瓣。 “我信。”我道:“他说的我都信。” 雪令侧目瞧我,漆黑的眸子在冬日暖阳下灼然生光,“倘若我说,哥哥和他只能选一个呢?” 我低下头,声音微涩:“哥哥……” 他似是词穷,又想了一下才接着道:“哥哥也是为了你好,毕竟只有你一个妹妹。你即便因此而怨恨哥哥,哥哥也无话可说。” 木盆落地有一声轻响,竹门边怔然发愣的阮姑娘回过神来,弯腰摸索掉地的衣服和木盆。 我定定将她望着,尘埃落定的回忆再次分崩离析。 秋夜雨未停,月色初静。 屋子里燃了沉水香,轻风过门吱哑作响,阮悠悠似是生了一场重病,她侧身卧在床上,尽力克制着咳嗽的声音。 阮秸默不作声了一阵,终是低语道:“悠悠,你还记不记得苏伯伯?他是爹的至交,暮水山庄的庄主。前天爹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他的小儿子将满二十岁生辰,邀你去山庄做客……” 阮悠悠闭上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睁眼闭眼并没有什么不同。 晓风微凉,细雨扣窗,一点一滴敲在心头上。 屋内沉静无声,良久后,阮悠悠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喜欢那小子?”阮秸道。 尚在病中的悠悠姑娘脸颊有些烫,她静静地想着那位心上人,想他用竹子编出来的草蚂蚱,想他在花前月下同她说的那些话,想他给她描绘出来的能用眼睛看到的光彩流离的世界。 她的心好像变得很软,软的像汀兰水泽,有一颗幼嫩的种子在那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名为相思的花。 “爹已经和你说过了。”阮秸的嗓音微沉,话里清冷几分:“我们对他所知甚少,爹不可能同意你和他的婚事。” 阮悠悠依旧一言不发。 彼时恰逢一阵敲门声传来,伴着一位老者的问话:“现在是几时?我赶着雨过来,却忘拿了药箱,适才想着是否该折返一趟。” “大夫,快请进。”阮秸从藤椅上站起,脚步缓慢行至门前。 悠悠姑娘屏息细听,听见那位在村子里行医数十载的老人叹声对她爹道:“几月不见,你的面色怎么比我这个老人家还差?” 阮秸答:“无妨,肝脾偶尔发痛,也是老毛病。”然后又说:“悠悠几日低烧不退,不晓得是不是伤风。” 把脉的时间过得很慢。 她听到那老大夫说:“这是……” “是什么?”阮秸问。 老者叹了口气,缓缓道:“气滞血瘀。” “我给你开一副行气活血的方子,一日一贴煎水服了。”老大夫默了一会,续道:“年轻人凡事想开些,切莫闷在心里憋出病来……” 父亲送那大夫出门,不知过了多久,阮悠悠感到额头上覆了一块井水凉过的毛巾。 桌台边蜡烛滴泪,一点一点落在松纸上,雨垂莲塘般极轻地响。 “悠悠,你怎么样?”是那公子的声音。 深宵夜阑,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冰凉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脸,惹得她用被子蒙住了头。 “悠悠,你这是做什么……”他赶忙拉开她的手。 阮秸便是在这个时候回了屋,瞧见这位公子的举措,他顿时动了肝火,抬声骂道:“混账!” 那公子也不恼,诚意满满地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亲也能乱认,谁是你岳父?”阮秸冷声应着,话里话外皆是讥嘲:“原来北郡薛家就是这样教儿子的,随意闯入平民百姓的居舍,毫无道德和羞耻之心?” 北郡薛家,我听到这四个字,刹然愣了一瞬。 薛公子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将阮悠悠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极有涵养地回答:“淮山知错。” 薛淮山。 他真是薛淮山。 “请阮先生原谅。”薛公子敛了笑意,沉然道:“我只想娶悠悠为妻,与她结发做夫妇,相扶到白首。悠悠的名字会被记入我薛氏家谱,我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 我不清楚阮悠悠的名字有没有载入北郡薛家的家谱,只是她这一辈子,到底是与平安静好无缘了。 穿堂风缓缓吹过,半掩的竹门碰上石墙。 阮秸抖开一张宣纸,“药房在十里外的镇子上,你拿着这张药单,去给悠悠抓药。” 阮悠悠姑娘安静不出声,她听到薛公子走出了房间,听到她爹默然坐在床沿。 “悠悠,你才十七岁,很多事你还不懂。”阮秸把一本书册放到她的手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知道你喜欢他,但你了解他多少,又能明白哪些和他有关的事?” “爹……”阮悠悠握着手里的书,忽而道:“刚刚大夫说你的气色不好……” 阮秸顿了半刻,叹气道:“你若能让爹少操点心,爹的气色自然就好了。” 阮秸给悠悠的那本书,乃是集毕生心血编著的兵法之典,他再三叮嘱:“无论薛淮山和你说什么,都不能把这本书给他。” 昨日梦如流水过,今朝云淡风微。 此时的阮悠悠捡好了衣裳和木盆,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她的鬓发微乱,一双细白的手在冷风中被冻得通红。 我跑了过去,抬手拎起木桶。 “这些衣服让我洗吧……”我看着她端在手里的木盆,又道:“我最会洗衣服了。” 她笑了一下,柔缓如春风拂过荷塘。 “井水冷。”她轻声说:“我来就好。” 我眨了眨眼,看过她装在木盆里的衣裳。 院内梅花暗香,松柏翠色连天,我瞧见那木盆里,有几件属于小孩子的布褂子。 我陷入了片刻的呆怔,心跳在这一瞬蓦地加快。 倘若阮悠悠当了娘……她的孩子在哪里?   ☆、第67章 苏木笺(四) 天际垂云,风也变得更冷。 我拉起吊桶用的绳子,从井里打上冰凉的水,长绳摇摆,将那破旧的木桶扯得微晃。 彻寒的井水蓦地溅在手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好像快要下雪了……”我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抬头望向日渐暗淡的苍穹。 话音才落,井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 我听见了雪令拔剑出鞘的声音。 云层翻涌,朝日敛光,暮色将山林吞没了大半,强烈至极的魔气扑面袭来,快到寻不出任何征兆。 我扔下木桶,一手拽过阮悠悠的衣袖,侧身避开的那一瞬,淬毒的狼牙贴着锦纱的裙摆哗然飞过。 “怎么了……”阮悠悠呼吸急促,两颊蕴着不自然的红,微抬了嗓音问我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桶斜着歪倒在了地上,寒凉的井水缓慢流淌一地。 林中鸟雀惊飞,黑云映着墙垣倾颓。 我没有出声回答她。 狼怪…… 四面八方都是狼怪…… 青面獠牙,口中流涎,蓬乱的杂发遮挡着污浊的双眼。 雪令的剑上已经沾满了血,他的脚边匍匐着两个狼怪的尸首,那血的颜色极深极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区区狼怪也敢来人界撒野?”雪令一手提着剑,祭出法诀召来冥杀剑阵,云淡风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你们一个也不用走了。” 他凌空而起,剑芒疏狂如雷火乍现,“……都会在这里丧命。” 雪令的剑道造诣极高,我在初次遇见他时就知道这一点,听说他自幼在冥洲王城长大,因着机缘巧合,有幸得了天冥二界剑术高手的真传,从此在剑道方面日益精进,连带着在法力修习上也有了令人惊叹的突破。 雪令方才那番话固然说的很威武霸气,但是也直接反映出了与我们对峙的乃是凶猛的狼怪,间接反映出了雪令一个人可以单挑它们一群。 阮悠悠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剑气来势汹汹,须臾撕破雾霭云暝。 我将冥后之戒掏了出来,戴在食指上召唤守护结界,趁着这个空档,有只狼怪飞驰着冲过来扑咬,被我手起刀落削掉了脑袋。 血光漫天,染红了傲立枝头的白梅,庭中森冷,满是一片肃寒的萧瑟。 腥味盖过了梅花香,阮悠悠的话音轻的像呢喃呓语,她问:“你们到底是谁……” 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回答,雪令已经在遥遥几丈外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应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寻常的江湖术士。” 我立刻点头,跟着添了一句:“也略懂一些斩妖除魔之道。” 天边落雪纷飞,鲜血红,轻雪白,二者交错在一起犹如泾渭般分明。 血月剑被我放在了守护结界之外,沾了血的剑身一分为十,迎面劈上几个狼怪的命门。我道法武学的根基浅,一时劈得不标准,竟是让它们的脑浆全部崩溅了出来。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阮悠悠伸手来扶我,她发间的竹簪松散,浓密的长发落下几缕,更衬得脸颊细滑,肤白如雪。 “你怎么样?”她的手很凉,语声有些微的发颤。 我侧过脸想和阮悠悠说话,却是目光一滞,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只有男孩子才会穿的小衣裳。 耳根倏尔滚烫,我把心一横,定定望着阮悠悠,咬字极轻:“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用这种事骗人真的非常不好,我羞愧地低下头,软着声音继续道:“求你别告诉哥哥,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认我了……” 长剑铮鸣,无边风起,阮悠悠忽然握上了我的手,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美极清韵的芙蕖,一双翦水妙目徒然映着我的倒影。 “孩子的爹在哪里?”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撑……” 我只字不言,静心听她的往昔。 这一次的记忆颇为纷乱,带着崩坏的杂音,隐约能辨明暮雪黄昏,潇潇风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里,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边,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话,手心灼烫出涔然的汗意,紧紧攥着麻衣粗布的袖摆。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声停了下来,薛淮山修长的手指拔过她的鬓发,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安静地倚进他的怀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轻笑道:“悠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搂着她的楚楚纤腰,嗓音低缓地问道:“悠悠,你想说什么?” 风声呼啸,苍穹撒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沾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化开的清凉水意直达心底。 “我好像……”她顿了一下,紧张地连话也说不清,最后攥着衣角,言简意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两个月前的柴房里,月挂柳梢头的时辰,鸳鸯交颈缠绵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问,话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意思,手掌将她搂得更紧,印在她额上的吻也十分的滚热。 阮悠悠没有告诉他,这两个月没来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没有提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呕吐和眩晕。 她只是说:“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脸颊,话中带着难以克制的喜悦:“悠悠……” 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得胸无点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学富五车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国内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着她娇嫩的脸,寻不到其它的话,只一个劲地念着:“悠悠……” “生个女儿吧,”他缓声道:“像我家悠悠一样讨人喜欢。”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块蜜糖,甜的令人叹息,她的唇角含着笑,轻轻地应道:“儿子女儿都好……都是一样的好。” 短暂的甜蜜过后,阮悠悠有些话如鲠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脱下外衣撑在她头上,一边领着她走回里屋。 锦缎华服的衣料擦过她的额头,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岳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着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揽着她的肩膀,沉声在她耳边道:“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再抱来给岳父看,纵然岳父有天大的怒气,瞧见外孙也合该是气消了。” 他接着笑了一声,又亲亲她的手,“我已经差人传信回家,不日将迎娶名士阮秸的女儿为妻,聘礼单都准备好了,只差岳父过目。” 风雪飘摇,天边层云翻滚。 我抬头看着天幕,却听不清她余下的回忆,那里甚至夹着阮秸怒到极致说不出话的一声叹息,更兼带着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以及纷冗嘈杂的人言人语。 再侧耳细听时,已是来年春晓。 北郡被喻为塞上江南,清风杨柳拂岸,碧绦千丝绊,十里浓翠浅荫,燕飞莺啼,繁花绕绿。 当然这些阮悠悠都看不见,可是薛淮山会尽数描绘给她听。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给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过门的那一天,丝竹和鸣,花轿红妆,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着云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厅松堂上,阮悠悠给她未来的婆婆奉茶,那茶盏温热,她屏着呼吸去听声音,谨小慎微地将茶端到婆婆面前。 婆婆接过茶,往她的手里递了厚厚一包的喜钱。 因着没有出错,她心下有些欢喜,却听到婆婆轻不可闻道:“可惜了这幅好模样。” 可惜了…… 这幅好模样。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嫌弃阮悠悠目不能视,还是暗指了别的什么? 雪令带来的名册上,独能看见嘉南国的人迄今三年内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过去,只知道他身为国君最器重的臣子—— 将要再娶当朝公主。 剑光破阵,耳畔传来最后一声凄厉的狼嚎。 我回头去瞧雪令,他已经收了剑,衣服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脸色微有苍白。 “毛球?”他唤了一声。 我即刻应道:“我在这里,阮姑娘和我都没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问我:“你叫毛球吗?”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过来,信口胡扯道:“因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时候看起来正像是一个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诧然应道:“……原来如此。” 雪令轻咳一声,侧眸看着我:“方才你与阮姑娘交头接耳,都讲了什么?” 我登时涨红了脸,“什、什么?” 我做贼心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没有说什么……”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这些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姑娘继续住在这里,怕是会有危险。” 她没吭声,只弯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风寒,雪令召来了成群的食尸蚁,将院子里的狼怪吃得很是干净。 那些蚂蚁走了以后,我打了几桶井水,冲扫整个院子,积了一日的冬雪渐次化开,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怅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轿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雪令问。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岁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应该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里颇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却模糊的像是搅不开的浆糊。” 雪令提过木桶,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阮姑娘应该是当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该不会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独吞了她父亲的心血著作,最后将阮姑娘本人撵了回来……” 心中倏地一颤,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轻蹙眉头,与我对视着道:“薛淮山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嘉南国的国师,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也猜不出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闻雪令总结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第68章 苏木笺(五) 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在囊括凡间百态的玄元镜里见过紫陌红尘,见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朋形同陌路,见过朝夕相对的结发夫妻同床异梦…… 那些一往情深的誓言,似乎抵不过人心易变。 我依旧记得在那个夏雨滂沱的夜里,薛淮山对阮悠悠的父亲许诺的话,他说他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他愿以三书六聘之礼娶她为妻。 虽然看不见薛公子的脸色和神情,却能听到他话里的真心实意,然而过往云烟如谜,这一回连玄元镜也瞧不清。 月影斜疏,院子里残雪空寂。 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听见雪令叹了一声,他问:“阮姑娘不愿回忆北郡薛家的往事,也难猜出她的执念在哪里……毛球,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侧过脸看着他,略有迟疑地答道:“我想做一个引梦阵,用阵法指引她在梦里追溯那些记忆……” 雪令默了默,沉声道:“算了,还是另想别的方法吧。”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没有答话。 “毛球,你应该知道引梦阵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微微皱眉,落座在我旁边,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引梦阵的法诀繁复,时常召来反噬。在那阵里待得时间越长,也会变得越危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雪令轻敲石桌的桌面,怅然道:“你叫君上怎么办?” 君上…… 我垂下眼睫,在这一瞬忽然很想他。 雪令没有拗过我,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引梦阵,却是一再叮嘱我,一旦阵中有任何反噬迹象,便要立刻从引梦阵里退出。 临近午夜子时,四下又黑又静。 念过引梦阵的法诀以后,无边阵角终于缓慢地浮现出来,疾风骤起,在阵心处团聚出暗色的光晕。 我站在阵中央,看眼前梦境悠远,织成一首婉转吟诵的长乐。 江夏六月,暖阳拂过小轩窗。 阮悠悠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她坐在窗边一把黄梨木的椅子上,正在穿针引线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 就像所有临盆在即的孕妇一样,她也万分期待肚子里的孩子。 薛淮山不让她做这些针线活,因她总会扎到自己的手指,但她实在想亲手为孩子缝制衣服,所以常常背着他偷偷做。 这日却被薛淮山逮了个正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那针线和衣服都收了起来,阮悠悠伸手去摸,他似是将那些东西举得更高。 薛淮山的嗓音含着笑,轻巧如逗猫一般:“孩子的衣服自然有人备好。” 他吻她的面颊,“你何必受这个累?” 阮悠悠有些生气,她没有理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她的腹部一阵抽疼。 “悠悠,你还好吗?”薛淮山揽着她的肩,安抚般吻她的鬓发,许是瞧见她神情隐忍而痛苦,他的话音也变得急促:“悠悠,你是不是快生了?” 阮悠悠很想开口,可她答不上来话,六月的日头正暖,冷汗却从她后背滑落,少顷便打湿了里衣。 卧室里点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香氛安谧幽静,她却闻得想吐。薛淮山当即将她横抱在怀,从桌子到床榻,不过几丈的距离,她腹部阵痛,难受到什么也听不清。 稳婆来得很快,大夫也在门外候着,房间里满是嘈杂的人语,弥漫着苦涩药汁的味道。 男人不允许进产房,这是豪门贵族家里一般都有的规矩。 阮悠悠寻不到薛淮山,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费力而大口地喘气,紧攥着绸缎的床单,似要痛苦到极致,她一定把手指都握得发白了,耳边不断传来稳婆鼓励的话:“夫人……夫人!夫人坚持住,孩子还没有冒头……” 如我所想的那般,她难产了。 这个孩子生了整整四天三夜,在阮悠悠全然脱力时,她终于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稳婆告诉她,时下正值初阳破晓,她的儿子出生在夏天的早晨,平安且健康,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本已虚脱累极,连呼吸都是奢侈,听见那样的话,高兴到流下了眼泪。 阮悠悠很想亲眼看一看儿子的样子,可是用眼睛看向来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脸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小脸蛋。 那孩子早已停止了哭泣,砸吧砸吧嘴,安静地睡着了。 薛淮山陪了她一夜,他的话里有初为人父的激动,可更多的却是对阮悠悠的心疼。 阮悠悠没有劲同他说话,她伸手摸他的脸,被他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滑下的时候,触到了刺手的胡茬子。 出了月子的阮悠悠才知道,难产的那三天里,薛淮山一直守在门口。她疼到惊叫的那一刻,薛淮山抬步便要冲进产房,却被薛父派人架了出来。 “他的的鼻子长得像你,眼睛还是像我多一点。”薛淮山抱着那婴儿,坐在床边同她道:“不愧是悠悠和我的儿子,生得这般俊俏。” 他这话说得骄傲,将阮悠悠逗得笑了出来。 “宝宝才多大一点……”她轻声道,过了一会,又小心地问:“他真的……真的能看见吗?” 薛淮山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回答:“他的眼睛会转,拿东西晃给他看,他也会抿嘴笑。” 阮悠悠唇角上翘,她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宁静和满足,柔和的像是开在太阳下的金盏花,良久后,方才回了一句:“真好。” 真好。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该有多好。 第三年的年末,天已入冬,阮秸重病的消息传到了北郡薛家。那时阮悠悠的儿子早已会说话,穿着做工精致的锦缎小褂,在铺了软毛毯的地面来回跑。 阮悠悠闻讯有些站不稳,她的怀里抱着紫砂手炉,手指却僵冷如冰。 那日中午,阮悠悠的婆婆来到了她的房里,不仅送了一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和补品,语气也十分和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若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可以回家看看他。不过这路途算不上近,少说也得花个两三天,便让淮山陪着你吧。” 次日,薛淮山带着她和几位家仆,乘马车踏上了路。 彼时岁末正寒,阮悠悠难产后落下了病根,始终没有复原,她披着厚实的棉衣,仍然觉得很冷,一路上常常胃犯恶心。 但想到父亲,这些苦又算不了什么。 阮悠悠回家那日,恰好逢上一场小雪,风也带着冷意,刮在脸上有些生涩的痛。 她在自己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因而不用细想也能辨识出方向,但出了家门,能放心依靠的便只有盲竹杖。 薛淮山牵着她的手,立定在竹木柴门前,似是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了一声:“南越有个名叫张珣的诗人……” 阮悠悠怔了怔,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提张珣?他只留下了一首遗作,死者长已矣,生者……”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手里的竹杖空然落在了地上。 “悠悠?”薛淮山低声唤她。 阮悠悠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跑进了门里,她依旧看不见东西,脚下所走的路全凭感觉,可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这感觉也生疏了许多。 她摔倒在了院子里。 “爹……” 这声音念的很轻,轻的像是要随风飘走。 小时候的阮悠悠总要在走路时摔倒,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更不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世界有夏绿春红,五光十色。 她的父亲总是会极其耐心地将她扶起来,拍干净落在她衣服上的尘埃和泥土,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用盲杖。她有时心里委屈,偷偷将盲杖别成两半,阮秸却从来没有训斥过她,次日又会做一个新的。 跌倒了有父亲扶起来,竹杖断了也有父亲重新接,这些事从来都不值得害怕…… 可这一次,她怕得瑟瑟发抖。 “你还有我。”薛淮山握着她的手,牵到了心口的位置,他的掌心很热,嗓音却有些低哑:“悠悠,你还有丈夫和儿子。” 阮秸在他女儿赶来的前一日便已经重病去世。 他离世那一日,还在床头翻看古籍,标注的墨迹刚刚干透,阮悠悠摸上那书页时,甚至能想象出他握笔的样子。 院子里的桃树和李树都不见了,阮悠悠只能找到冰冷的树桩。 薛淮山包揽了丧事,那几日他也很忙。 送葬结束的那个夜晚,天边纷扬飞雪,阮悠悠从布包里找出一本装订粗糙的书册,交给了薛淮山。 “这是什么?”他问。 “我爹……”阮悠悠嗓子发涩,哑声道:“留下的书。” 薛淮山默了很久,伸手搂过她,“这是岳父生前的兵法札记。”他道:“悠悠,谢谢你。” 阮悠悠想,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薛淮山变得和从前不再一样。 待他们返回北郡薛家时,这一年的年关已过,薛家来了很多客人,但对阮悠悠而言,大部分人都是陌生人。 夜已深,路边点着几盏明灯。 阮悠悠之所以知道有灯,还是她年幼的儿子告诉她的。 “娘亲,娘亲……”小手牵着她的袖摆,那位方才两岁半的小公子用稚嫩的童音道:“这里的灯好漂亮……” 阮悠悠抬手摸到了灯台,她甚至能感到那烛芯灯火的温热。 “真的很漂亮。”她弯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公子立刻来了兴致,软软的小手搓着她的衣角,“娘,湖边还有更漂亮的灯!” “不能去湖边。”阮悠悠握紧了盲杖,轻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原本攥着她袖摆的小手松了开,她听见儿子欢蹦着的脚步声,一溜烟跑往湖边,“娘……就看一下!” 阮悠悠即刻召来跟在身边的两个侍女,她的心跳变得很快,生怕自己的孩子会出什么事。 湖边水风凉,阮悠悠找到儿子以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尚未转身,却听到一个来者不善的声音:“真巧啊……大嫂,也有闲心来湖边散步吗?” 尾音带着笑,声调婉转微扬,听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阮悠悠怀里的小公子原本安静地伏在娘亲的肩头,听见这位姑娘的声音,竟然哇的一声便张嘴哭了。 “乖,不哭了……”阮悠悠道:“娘亲带你回家。” “大嫂说话可真奇怪,”那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你现在不就在薛家的凉亭边吗,这里难道不是你家?” 她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自己接话道:“我倒是忘了,大嫂看不见东西,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呢?” 阮悠悠身边的侍女听不过去,跟着出声道:“表小姐,这些话若让公子知道……对您也不好。” 表小姐轻笑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在我以为这位表小姐已经走了的时候,却听见了她怒极的诘问:“阮悠悠,你告诉我,表哥学贯五车惊才绝艳,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瞎子!”   ☆、第69章 苏木笺(六) 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的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 走路花了半日功夫,她踏进婆婆房前门槛的那一瞬,挂念几日的小儿子便飞扑到了她面前,软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手指头,尚未说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悠悠扔掉手里的盲杖,蹲下来搂着他道:“乖,不哭了,让娘亲抱一抱……” “娘……”那小公子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心顿时酸疼了一片,最终也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娘亲疼你还来不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悠悠闻声抱紧了儿子,却听到那叫唤着的嬷嬷离得更近的脚步声,她抱起儿子转身就想往回跑,却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她才想起来,就算没人拦她,她也是走回不去的。 “把小少爷放下吧,您这是何必呢?”拦路的嬷嬷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老夫人也是慈悲又心善的性子,定是会好生照顾小少爷的,您大可放心啊……” 小少爷仍在哭,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遇事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哭泣不止。 但这孩子除了哭以外,还哽咽地喊着娘。 阮悠悠的喉咙涩疼,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是让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无疑于在她的心口剜下一块肉。 在这一刹那,阵心的光晕仿佛黯淡了下来,引梦阵里出现了漩涡一般的疾风。 阵外雪令拔剑出鞘,扬声道:“毛球,快出来。” 我静静地站着,蕴了法力灌入那阵心,无数杂音蓦地乍现,像是陡然纷飞的碎片。 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言语,杂乱无章且交错分离。 “公子要去国都了,听说是兵法谋略受国君赏识,我们公子那样的人物,果然是要去国都的……” “那夫人怎么办,公子一定会带上我们夫人吧?” “国都都是名流贵族,公子的夫人却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啧,公子该是有些烦恼吧……” 那大概是阮悠悠和薛淮山的最后一夜。 锦绣屏风前,纱帐摇曳,她为他整理离行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好再拆开,再重新叠成最整齐的模样。 轻纱拂过阮悠悠的手背,她平静地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 “我会在年底回来。”薛淮山揽上她的肩,缓声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悠悠身体微僵,心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此行不会带上她。 想到尚在婆婆那里的儿子,她又问:“那我可以去……” “上次你去瞧那孩子,他哭到背过了气。”薛淮山的嗓音低了几分,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再大一些。你既然看不见他的样子,迟几年也无妨。”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冷。 寒风刮得更急,阵角依稀现出半道裂痕。 我后退一步,转身想从引梦阵里跑出去,却不料那阵心融化成滚烫的沸油,眼看着便要烧到脚边。 崩坏的乱音入耳,整个梦境都变得有些扭曲,雪令挥剑斩断了阵结,用剑气将阵心拦在另一边。 我呆了一瞬,扶着阵角跌撞着跑了出来。 雪令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全身,黑色的眸子里隐有愠怒,问出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受伤了吗?” 我微红了脸颊,诚实道:“没有……” 随即我又抬起头,双眸清亮,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好像听到了阮悠悠的声音,她自请了一封休书……薛淮山似乎也没拦她。” 雪令叹了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薛母不让阮悠悠见她年幼的孩子,临走时,阮悠悠只带了几件孩子穿过的衣服。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她的执念在哪里,你说她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这一声问话,我怔了半晌。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披了一件外衣的阮悠悠站在竹门前,苍白着一张俏丽的脸,红唇失尽了颜色。   ☆、第70章 苏木笺(七) 薄云遮月,树影微动,院中一片岑寂无言。 方才我和雪令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阮悠悠来到了门前,此时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不难猜出那些话大概全部被她听见了。 雪令沉默了半刻,出声打破这寂静:“我们并不是凡界的人,很抱歉这几日诓骗了姑娘……” 阮悠悠接连咳嗽几声,抬手扶上门框,应声问道:“你们不是凡界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她又轻轻地问:“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雪令收剑回鞘,低声答:“毛球年纪小,我的确将她当成妹妹。” 他独自静了一阵,拢着衣袖道:“我们来自冥界,那里地域广袤与人界接壤,有春花秋月水色山光,也有很多凶兽和妖魔,和人间相比确实不太一样。” 庭院深幽,门旁倒映着苍凉的云影,浅风吹过时,月下的影子轻微晃了晃。 风中传来清冷的梅花香,伴着轻不可闻的落雪声响,阮悠悠的脸色依旧苍白,她静立在原地,缓缓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雪后的树林静得安谧,没有虫鸣,没有鸟啼,凉风擦过我的衣摆,暗香馥郁盈满了袖口。 “其实在我们之前,索魂的黑白无常已经来过几次。”我顿了顿,轻声说:“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十天前那场大病以后,是不是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我定定瞧着她,坦白道:“根据生死簿的记载,你的阳寿在十天前……” 阮悠悠扶着墙站稳了身体,浅棕色的眸子盛着皎然月光,平静且平和地问道:“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吗?” “不是死人,是执念过深的死魂。”我细想一下,继续解释道:“你如今的命理超脱于六道之外,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只有在死魂簿上才能找到。” 夜幕苍广,月落残雪上,我踩着脚下薄薄一层的积雪,步履缓慢地走向她,“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凡是你想要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得到。” 我停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等到执念消散,再送你去黄泉地府奈何桥……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阮悠悠微抬了下巴,她神色茫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未完成的愿望?” 她一手搭扶着破旧的竹木门框,唇角仍旧挂着笑,笑里却有苦涩的味道,“我没有什么愿望,多谢你们替我费心了。” 言罢,她转身背对着我,抬步走进了屋内。 眼见她要回屋,我立刻跟了上去,“悠悠,你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孩子,看看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滞住。 “对不起,前几天说谎骗了你……”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复又添了一句:“薛淮山和你的儿子如今都在国都,等到下月初八,薛公子就要迎娶当朝公主……” 她似是全身一僵,却并没有接过我的话。 半晌后,天边薄云消散,漫空星月璀璨,她背靠着破落的门扉,面容在清冷的月华下仍显得柔和秀美。 她的手中攥着一把精巧的长命锁,这是天底下的母亲常为年幼的孩子准备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锁头上刻着铁画银钩的福字,一撇一捺都极有技巧地伸展,意蕴福泽绵长。 “我想把这个交给我的孩子。”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 我心中一颤,方知她所挂念的乃是尚处智龄的幼子。 我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曾在床底下看到刻满相思词的竹简,也瞧见了那首嵌着薛淮山名字的小诗…… 可那些竹简上覆了一层灰,不知道已经默默度过了多少年岁。 就在几天前,曙光熹微的灶房里,阮悠悠亲口同我说,她的夫君离世已久。 我想,也许在她的心里,曾经的薛淮山早已不复存在了。 又或者她终于明白,那个桃浓柳盛卉木萋萋的日子,初遇的薛公子到底为何而来。 我默了很久,轻声问:“悠悠姑娘,我带你去国都好不好?” 阮悠悠怔然转过身,袖间掩着那把长命锁,纯银的锁头浅映月色,微微流光。 寒冬正月初三,嘉南国的国都建安城内,深浅红绸飘荡,万千灯火阑珊,街巷笙歌入耳,顾盼间似有华彩满堂。 建安城东的一家客栈里,我在窗前呆站了很长时间。 雪令缓缓走近两步,立在我身侧道:“全城上下都挂满了喜字红绸,王宫里也有了祝婚的舞乐,城门前还摆了庆台祭天。” 嘉南国的国君素来低调,此番在建安城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只是因为五天后,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将要嫁给当朝国师为妻。 我关上窗扇,背靠光洁的墙面,认真地同他探讨:“那位即将嫁给薛国师的贤阳公主年方十七岁,据说她娴静淑惠,品貌端庄,是国君的掌上明珠……” 我顿了顿,又道:“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应该也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她知道薛淮山从前有过妻子,现在还有个儿子,心里会不会有些疙瘩?” 雪令思考了一下,答道:“端看薛淮山本人如何表现,倘若他表现得对前妻没什么念想,也许贤阳公主便不怎么在意……” 当日傍晚,阮悠悠坐在窗边刺绣,乌黑的长发依旧用竹木簪挽起,两颊苍白到看不出血色,窗外喜乐声喧闹嘈杂,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绣出来的针脚缜密且仔细。 趁着月黑夜色浓,我捏了一个隐身的障眼法诀,独自去了一趟嘉南国的王宫。 殿宇林立的王宫内,我站在高楼旁呆然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从来没有见过薛淮山的样子。 在阮悠悠的那些记忆里,我听惯了他的声音,却不曾瞧见他的容貌,将阮悠悠推下湖的那位表妹称他“惊才绝艳”,也确实出于嫉妒为他疯狂了一把,再联想到当今公主甘愿做他的续弦,不难猜出薛公子其人…… 大概也有几分扎眼。 暮色晦暗深广,上弦月从云际透出半点微光,殿前梅树繁花满枝,鎏金的牌匾上刻写着“秀宁殿”三字。 迎面走来几位云鬓华装的宫女,一人手提一盏灯笼,恭谨谦顺地从侧门进入,我仰头望着那牌匾,心知自己终于走到了贤阳公主所在的地方。 寒凉的月色映入窗棂,交织烛火剪影,衬得灯辉疏淡,殿上台阶一十三级,忽而折入一方锦缎华衣的衣裾。 公主院中所栽的梅花皆是浓丽的殷红色,那素绣华衣的男子缓步踏入梅花林,衣袂随风扬起间,竟是入画一般。 迎着若明若暗的月光,他缓缓走了过来,我抬头端详他的脸,忽然想起一句诗—— 陌上人如璧,公子世无双。 “淮山,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话音未落,殿上走出来一位头戴凤钗的明丽少女,她穿一身薄水蓝的烟纱长裙,袖摆上刺着金丝鸾凤,径直奔向了梅林中的薛公子。 这位少女,想来就是那位美名远播的贤阳公主了。 严冬冷月荒寒,苍穹一片浓黑色,薛淮山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梅树边,枝头倒映的树影葱茏,他的衣袖大抵沾了梅香,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神情,只一双眸子里映了半点月光。 阮家的院子里也有梅花树,只是花开以后如同落雪般轻白,我暗暗猜测着,也许六七年以前,在阮悠悠家中的薛淮山,也曾这样立在梅边看着她。 贤阳公主绯红着双颊,复又道了一句:“淮山,你明天一定会来看我的吧。” 薛淮山低头一笑,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目光温和,淡淡扫过那几朵盛开的梅花,笑里却察觉不出多少温情。 他抬步往前走了走,袖摆挨着月下一枝冷梅,侧首看那公主:“再过五日便要嫁给我了,到时候天天见还不够么?” 这是我今晚第一次听他说话。 一如阮悠悠记忆中的那样,他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改变。 我听过他情深意重的誓言,听过他温润含笑的调侃,也听过他刺痛人心的冷言冷语,每当阮悠悠想起他曾经说的那些话,她总是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月影叠重疏落,贤阳公主微微垂首,有些讪讪道:“淮山,有件事让我很担心……” 薛淮山走到她跟前,十分温和地问:“哦,什么事?” “你的儿子一点也不喜欢我。”贤阳公主扬起脸来,素白的脸颊涨红,目色盈盈有光,“往后在国师府邸里,若是我和你的儿子……” “贤阳。”薛淮山打断她的话,语声低低道:“你既然是我的妻子,那孩子也是你的儿子。” 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这个孩子而发生争执,贤阳公主背对着他侧过脸,话中更带了几分恼意,“那个孩子并没有我嘉南王族的血脉,怎么能算是我的儿子,下次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薛淮山拢了衣袖,没有接话。 贤阳公主似是等了一会,终归还是缓慢转过身来,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软声细语道:“淮山,往后你也会有我们的孩子。”   ☆、第71章 苏木笺(八) 天过三更时,我打道回了客栈。 夜深雾浓,苍穹月色式微,长街十里灯影幽凉。 窗扇吹入一阵冷风,蜡台上的烛火摇晃不休,我伸手关了窗户,始觉风里夹着纷飞的雪。 雪令方才沏好了一壶茶,他端正地坐在桌边,指尖抵着琉璃杯的杯底,弥散的水雾漫过他的指间,在白衣袖口上沾了几分湿意。 室内静寂,犹能听见雪落窗台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他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等到六更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带着阮姑娘去一趟国师的府邸么?” “悠悠心念她的儿子,想要尽早见到他。”我看着眼前烛火摇曳,轻声应道:“而且……而且我还想从鬼差那里借一副鬼眼给阮悠悠,让她能瞧见那个孩子的样子。” 雪令将手中杯盏拎了起来,听了我的话以后,端茶的动作却是一顿,“把鬼差的眼睛借给她?” 他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死魂身上阴气甚重,也唯独鬼差能受得住,况且鬼差的本形都是一具白骨披着一层皮,借个眼睛再收回来也算不上麻烦,只是鬼差们一般听命于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你有什么办法……”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冥后之戒,于是心里来了一些底气,交握双手道:“也许和他们说一声,就能把眼睛借来了……” “也好,倘若你借不来……”雪令的话音顿了半刻,又沉着冷静地续道:“我再去抢。”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鬼差是冥界地府的使者,时常需要在人界往来巡视,追踪跨界的鬼怪妖魔,或者协助黑白无常勾走凡人的魂魄,因而在凡间召唤他们,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 严冬时节的四更天,风雪漫天席地,长街夜色依旧茫茫,不多时,我听到了指节扣窗的笃笃声响。 雪令放下茶盏,侧目望向窗边,“这么快就等来一个?” 我将那窗扇推开一半,果真撞见了一位目色幽幽的鬼差,他兀自飘浮在栏杆外一尺处,抱拳施了个礼,“不知月令大人与雪令大人有何要事?” 我倚在窗边,缓缓答道:“这里有一个死魂,她生来眼盲……” 鬼差兄尚未听完,再次朝我躬身行礼,十分客气地推脱:“月令大人明鉴,死魂之事素来与小的无关,倘若大人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小的,还请事先报备给冥洲王城的杜宋长老。” 灯火映帘幕,落影淡成了水墨色。 我微微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了冥后之戒。 簌簌雪风吹拂栏杆,寻不到半寸月华,夜色清冷且深寂,戒指上的宝石却依然流彩含光。 鬼差愣了足有半晌,回神以后,慌忙跪在雪地上,结结巴巴道:“参、参见冥后殿下……” 身后传来茶盏打翻的声音,我侧过脸一看,却见雪令愣然将我望着,少顷,他喟叹一声道:“往后不能叫你毛球了,需得改称殿下。” 六更天时,这场雪仍未停止。 我撑着一把十六骨的油纸伞,默不作声地走在阮悠悠身边。 落雪纷纷扬扬,映着天边清淡的霞光,像是染了熹微的浅红色。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一停,她站在国师府的门口,手里的长命锁握得很紧,鞋底被路上的雪水打湿,沾着冬日里枯黄的蓬草。 我微倾了竹伞的木柄,侧过身定定瞧着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能看得清东西吗?” “还是不能,但是好像……”她的呼吸微乱,声音也轻颤了几分:“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我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我把鬼眼补进了你的魂魄里,现在大概还有些不适应,再过几个时辰,应该就能看清东西了……” 天色微明,云朵深处隐着破晓的晨光。 我布了一个隐身的结界,领着她走进了国师府的正门。 此刻不过天刚亮,府内仍然点着几盏清亮的夜灯,绣了喜字的红绸缎系满屋梁木柱,甚至挂上了院前的翠绿云竹。 我和阮悠悠走去了国师府的东苑,东苑中央的屋舍里,住着那位年方六岁的小公子。 隐身结界渐渐消散,阮悠悠扶着桃木栏杆,一步一步踏上了石阶,麻布长裙的裙摆缓慢擦过石台,她却忽然松开了栏杆,脚下一瞬趔趄。 “娘亲……娘亲!” 屋前冲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一身讨喜的红缎锦衣,猛然扎到了阮悠悠身上。 我曾假想过无数种母子重逢的场景。 比如阮悠悠坐在这位小公子的床头,静静地看着他,摸摸那柔嫩的包子脸,再一言不发地把长命锁放在他的手心里。 又比如阮悠悠轻声询问这位小公子,她是他的娘亲,许久未见,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 却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 这个孩子如今也只有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却能在冬日清晨天刚亮的时候起床,又能远远认出阔别许久的母亲。 阮悠悠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僵硬的手指却微微发起了抖。 “娘亲……”小公子紧紧挨着她的裙摆,稚嫩的童音里带上了哭腔,“娘亲,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东边日出,雪色也淡了几分。 台阶上泛着微浅的流光,像是借了朝霞一抹红晕,阮悠悠扶着栏杆蹲下来,仰起脸看着她的孩子。 她当真是在看他。 我一时失神,手中伞柄掉在了地上,飞雪沾湿了袖摆,缓慢落在指间。 “娘亲每天想的都是你……你小时候的所有事。”阮悠悠亲了亲小公子的脸蛋,又握住那一双冻得发红的小手,“那些事情太多了,有你第一次开口叫娘亲,第一次愿意自己穿衣服,第一次学会自己吃饭,也有你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缠着娘亲给你讲故事……” 她的声音轻了几分,“每过一天……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还喜欢吃甜食,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不会踹被子……” 那小公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滚过眼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又兴许是牢记着“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努力往上抬着头,不让那些眼泪继续滚下来。 “这个东西,很早以前就想给你了……”阮悠悠将握在手心的长命锁递到他的手上,她的眸色明亮,仿佛是晴朗的夜里挂在天边的一轮皎月,语声柔和如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好好照顾自己……” 她默了少顷,缓缓补了一句:“哪怕娘亲不能陪着你。” “娘亲不要走了好不好……”小公子再次钻进她的怀里,哭声更浓道:“为什么爹说我又要有一个后娘……” 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几时醒来的,也猜不到他为何突然跑出了屋门,但此时正值飞雪冬寒,这位小公子仅穿了一件小褂,大概会觉得冷吧。 我才这样想着,阮悠悠已经脱下了外衣,披在那孩子的身上。 院前种了几棵年岁不小的桃树,枝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覆着皑皑白雪,细枝将断未断。 我弯腰去捡掉地的伞,站起身以后,却是愣在了台阶边。 “他怎么来了……”我呆然问道。 雪令轻咳一声,弹了弹落在袖间的雪,“是我引过来的。”他道:“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初阳落下朝影,拂过冬日里颓败干瘦的桃花枝,薛淮山缓步踏着院中雪,径直朝屋前的台阶走过去。 那里,有他曾经的妻子,和他们年幼的儿子。 薛淮山的脚步停在第七级台阶,距离阮悠悠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却停在那里,再不靠近一步,漫天落雪莽莽,他站在桃木雕花的栏杆边,华衣俊容未变,风度翩翩不减。 那小公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抽抽搭搭地唤了一声:“爹。” 阮悠悠怔了怔,随即缓慢站起了身。 她背对着他,抬头望着漫空飞雪,这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大概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悠悠?”他道。 柱子上吊着殷红色的灯笼,燃了一夜的烛火仍有微光,阮悠悠似是瞧清了灯笼上的喜字,她复又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终是没有应答一个字。 “悠悠,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薛淮山踏上第八级台阶,恰好挨在阮悠悠的身边,“你是来找我的么?” 比起昨夜同贤阳公主的敷衍,他此番的话里,倒真是带着几分温情。 在阮悠悠刚满十七岁的那一年,薛淮山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了许多情切意浓的话。 那时的阮悠悠想,他是她的心上人,也会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此生定要与他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而此刻,阮悠悠却只是呢喃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转过身来,星眸顾盼生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和他身后茫茫无尽的大雪,“我找你做什么呢,两年前的那封休书,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吗?” 薛淮山只字不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半晌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跟着哑声问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那个小公子抽噎了一声,伸手去抓阮悠悠的手,他捂了很长时间,声音再次带上了哭腔:“娘亲,你的手好凉,怎么也捂不热……” 何止是捂不热—— 现在的阮悠悠,应该是连脉相都没有了。 朝日淡薄,晨间雪影疏离,阮悠悠握着儿子的小手,极轻地接话道:“你要娶公主为妻,这件事我原本不该过问。” 她抬眸看着他,目色仍有些空茫,似是适应不了入眼的一切,声音却依旧平静:“这是你的儿子,他只有六岁大,你寻你的富贵荣华,起码也要能护住他。” 她上前一步,眼底杂色暗涌,却无关风月,“告诉我一件事,贤阳公主她……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一句话问下来良久,却无半点回音。 我收了竹骨伞,又解开隐身的障眼法,踏着台阶走到了阮悠悠身边。 薛淮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清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在那小公子的周围布了一层消音结界,挡住我和他爹娘对话的声音,继而答道:“我是冥界的人,和黑白无常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我翻手幻化出嘉南国的名册,风吹纸页沙沙作响,“阮悠悠的寿数已经到头,在上个月的十四日,她死于一场无药可救的重病。” “当然薛国师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摊开名册中间的那一页,将薛淮山的命格指给他本人看,轻声道:“这是你未来三年的命盘,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也大概是你真正关心的事……” 薛淮山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阮悠悠的手腕。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目色从诧异转到空然,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许是觉得不至于此。”我抬头望着清明天幕,接着道:“阮悠悠难产三日,本就体虚亏空。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被那位表妹推进了冬夜的冰湖,后来……” 我有些说不下去,草草收场道:“她的名字,已经不在生死簿上。” “不可能。”薛淮山握紧了她的手,手背有青筋浮现,“只要我找大夫来,很快便能治好她。” 阮悠悠咳了几声,唇角渗出血丝,“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她从他的掌中抽出手,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没有兵书了。” 晨色渐渐明朗,她的脸色却愈加灰败。 薛淮山的手正扶在桃木栏杆上,他的指节泛白,指尖微微颤抖,“我少时自负,总想闯出千秋伟业……” 阮悠悠静默不语,她弯腰抱起了小公子,“你和我说过很多话,有真也有假。只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你同我说,以后要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天光更盛,雪势似要转小,死魂簿上的名字渐渐变得更淡,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咬字极轻道:“我只希望这一句话……是真的。” 勾角的屋檐垂挂着一盏风铃,迎着冷风摇出微弱的轻响,晨光初照,那响声淡在茫茫雪天里,飘渺如一段悠远的梦境。 薛淮山从她手里接过儿子,他张了张嘴,似有万般言语,最终却不过答了一声:“好。”   ☆、第72章 【番外】苏木笺 嘉南国毗邻江南三天府之一的赵荣,境内半山半平原,百年以来均为北兀南富。 好在嘉南国君十分看重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之道,因而即便是南北有异,百姓仍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嘉南的国都建安城,地处国境的东南方位,建安城的十二长街旁,百千家似围棋局,回望锦绣成堆,文人墨客群聚于此,茶楼道馆里时常能听见有人讨论明经政史。 薛淮山七岁那一年,他的老师向他介绍了都城建安,随即又同他说道:“淮山,你这样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去建安城做一番丰功伟业。” 薛淮山当时也不过是刚会写字,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他记得自己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日后定能闯出一番了不起的伟岸功业。 小孩子的心中一般都不大容易藏得住事,他隔天便将自己的理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薛母听了以后,愣了足有一刻,方才含笑夸了他一句。 薛淮山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向来待他严格,他第一次被母亲这样夸奖,心中很有几分暗暗的激动。 于是他化激动为力量,更加努力地温习功课,熟读诸子百家先贤巨著,闲来无事时,也常去翻看经传史书。 那些名垂千古的贤主明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封诰万里江山,一生功业荣极。 薛淮山将那些史书摆在案桌的右前方,又把他父亲的牌位藏在抽屉里,他以此来督促勉励自己,此生若不做出一番大事业,就愧对列祖列宗。 薛淮山年满十四岁时,已经出落成气韵绝佳的美少年。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写了一篇对仗工整华彩斐然的峭壁赋,题在北郡之东的灵山峭壁上,恰好被来此地游玩的翰林学士碰见。 这位翰林学士抄下整首赋词,带回了嘉南国都建安城,许多人听闻这首峭壁赋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手,都感到十足的震惊和撼然,便有人将薛淮山奉为少年英才。 那首赋词一度被广泛传唱,但也只是那短短一段时间,再往后,人们又渐渐将他忘了。 “我想去一趟建安。”薛淮山对他的母亲说:“拜师在名士门下,学成之后拜官入.仕。” 他的母亲沉默良久,方才答道:“既是你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次日,薛淮山拜别母亲,带着几个家仆,南下去了都城建安。 北郡薛家在嘉南国的北部算得上名流世家,但在都城建安,却并不为人所知。 薛淮山在国都四处碰壁,那些名士学究,多半只收名门贵族的子女为徒,他空有一身期许和抱负,却感到无从施展应用。 嘉南国并没有科举考试,入.仕为.官依靠名流举荐,或者写信呈递给内廷监,这封信将会直达国君。倘若信上内容得到国君垂青,便可获取为.官的机会。 薛淮山也给国君写过几封信,信中疾言厉词针.砭时.事,但那些信笺有如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 建安城的茶楼书斋里,常有官.员开宴相聚,偶尔也会题几首诗,写在苏白宣纸上,装裱入精致的木框。 薛淮山仔细研究过这些诗句,意蕴浅显,辞藻简陋,尚不如他十岁时的玩笑之作。 但他反观自己,年岁已过二十,却无一功业建树。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比起他来,唯一的长处便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好家世。 他自问十几年来无论寒冬酷暑,都执笔不辍伏案疾书,在学识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建安城内的贵族子弟,但偏偏就是无人赏识他的长处。 薛淮山想,这世间当真是不公平,有那么多的事,在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也抵不住那些瓶颈和拦路的石头。 薛淮山一怒之下卷起包袱返回了北郡薛家。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隐居多年的名士阮秸。 阮秸乃是某一位贤明隐者的关门弟子,在嘉南尚未改.朝换.代时,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作为太.祖麾下的顶梁军师。 嘉南太.祖建.国之后,阮秸递交辞呈,尚未等到太.祖首肯,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儿避世隐居,从此不再过问嘉南世事。 太.祖在位不过三年,便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即当今国君,而后开创了嘉南盛世。 然而太.祖在为君期间,却是将朝堂内外肃.清了一遍,那些曾经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草莽功臣,多半以谋.反罪被诛.连九族。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倘若阮秸没有避世隐居,他和他的女儿可能都不会活下来。 在嘉南国境内,阮秸的生平轶事更像一部传奇,他著写的兵书十六式,极受普通百姓和贵家名流的追捧,曾经翻版数次,一度让建安纸贵。 薛淮山只知道阮秸隐居在北郡附近的村庄,却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了哪里。 每年慕名而来的人都很多,却多半无功而返。 薛淮山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周边的所有村落,最终确定了三十六个城镇和村庄,又逐一确认排查它们的位置,耗费了诸多心力。 直到他二十五岁这一年,才真正找到了阮秸的家门口。 那是朝阳明灿的春日清晨,彩霞一字连天,他骑马而来,看到院中桃李满枝,繁花绯丽姹紫嫣红。 桃花树下有一位布衣竹钗的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端的是素丽秀美。 她那时正撒着稻谷喂鸡,浓密的头发上沾着半点草屑子,听见行步的马蹄声,提起裙摆背对着他,像是准备折返回屋。 那便是薛淮山第一次见到阮悠悠。 他并不知道她天生眼盲,只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人,哪怕荆钗布裙也别有一番秀丽姿色。 阮秸同他讲解了兵书十六式,又教他该如何给国君写信,薛淮山知道了这些,原本应该是得偿所愿,他应当打道回府。 但他留了下来。 薛淮山这样的举措毫无意外地招来了阮秸的厌烦。 阮家的屋子少,阮秸便让他住在柴房,薛淮山在地上铺了一层野竹草,又盖上破旧的棉被,权当是每日休息的床。 薛淮山每天鸡鸣而起,劈柴打水,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贫生活。 他抓住一切机会,同阮悠悠搭讪说话。 他发现她看不见东西,可阮秸不愧为嘉南第一名士,将这个女儿教养得极好,她弹得一手好琴,精通诗词曲赋,甚至还很会做家务。 这些年来,仰慕薛淮山的女子不在少数,他却从未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想到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薛淮山费尽心思哄阮悠悠开心,他夜里不眠,通宵想一些有趣的段子,等到第二日不慌不忙地告诉她,只要能让她笑,他便觉得很值得。 他想,若是能娶她为妻就好了。 但同时他也想,有什么办法,能将阮秸的生平所学尽数纳入囊中。 那一日林中云雾起伏,天光黯淡晦涩,少顷,忽有惊雷乍起,眼看便要下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 院子里的母鸡被吓得乱窜,阮悠悠失足跌倒,薛淮山走了过去,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把她抱回了柴房,对她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些事。 那天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他知道她一定会怀孕,怀上他们两个的孩子。再然后,她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薛母此前已经给薛淮山定好了一门亲事,不同意他娶阮悠悠为妻,薛淮山想了想,便以阮秸的兵法谋术作为托辞,他说自己娶这个妻子,乃是为了往后为.官致仕。 十里红妆喜嫁,薛淮山成功把阮悠悠带回了北郡薛家。 阮悠悠难产三日,给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每日忙于照顾妻子和儿子,不再过问其它。 尔后,阮秸去世。 他翻查阮家上下,甚至命人砍光了院子里的桃树李树,也没有找到那本朝思暮想的兵书,那本书乃是阮秸此生的手抄底稿,不仅记载了所有兵.法谋.略,还分条陈述了若干治.国主张。 这本书在阮悠悠手里,她并不知道薛淮山所做的一切,便将书册给了他。 薛淮山坐回了少时的书桌,桌面仍旧摆着那些先贤名家的传记,和帝王君臣的史书,他拉开抽屉,看到了父亲的牌位,也想到了在遇见阮悠悠之前,他的毕生志向是什么。 他待她日渐冷淡。 岁末寒冬,薛家来了许多客人。 那一夜薛淮山的表妹将阮悠悠推进了湖里,阮悠悠被救上来以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他赶去她的房间,瞧见她的样子以后,心头涌上百般滋味,每一种都不好受。 那位表妹本该在来年九月嫁予城东某位青年富商为妻,薛淮山作为北郡薛家嫡系一脉的独子,漠然将那一纸婚约作废,把表妹配给了城西一个贫寒酒鬼做妾。 阮悠悠转醒以后,他的态度较之从前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从未抱怨过他的冷淡,只偶尔央求去见儿子一面。 薛母觉得阮悠悠带不好孩子,因而将孙子抱到了跟前抚养,然而每次那孩子见过阮悠悠以后,总要哭到背过气,让阮悠悠把他带走。 薛母因此动了一些肝火,便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再给阮悠悠。 阮悠悠大抵是不会哭闹,更不会尖叫撒泼,甚至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加在她身上的事,她即便难受,也只是默声忍着。 直到薛淮山要去国都建安。 那时,他写给国君的信笺已经得到了回音。 阮悠悠写了一封休书,准确来说,应当是刻,她常在竹简上刻字。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窗外有细微的蝉鸣,她把竹简递到他面前,郑重道:“君可再娶,与我无关。” 薛淮山握着那竹简,骨节捏出声响,缓缓问她,“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阮悠悠闻言侧过身,脱下手腕上他送她的玉镯子,她那样柔和的性子,默了一会竟是道了一句:“再不相见吧。”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复又低声问道:“悠悠,你会忘记我么?” “不会。”阮悠悠答道:“那些高兴的日子……我会一直记着。” 她回了那个家,不过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薛淮山每月差人给她送衣食补药,他得空时也会跟着去看她一眼。还好她目盲,她并不知道他来过。 朝堂之上,薛淮山愈加得到国君器重,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国君甚至有意将贤阳公主许配给他。 薛淮山住在建安城南的高门大宅中,每日达.官贵人如流水般上门拜访他,从前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名士,如今见了他也多是谦和有礼。 他对贤阳公主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她能带给他更稳固的地位,和荣极一生的富贵。 这一年的正月初八,贤阳公主便要嫁给他。 然而正月初四那一日,阮悠悠倒在了国师府东苑的台阶前。 “你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轻声道:“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他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全身已经凉透。 台阶前,原本也站了个不曾见过的绝色美人,阮悠悠倒下以后,那姑娘也再寻不到踪影……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兴许会有一些疑惑和害怕,薛淮山已经顾不上害怕,他紧紧抱着阮悠悠,心想她的魂魄大概已经被勾走了。 三日后,国师府的仆从发现,薛淮山溺水而死。 建安城内一片诧然,喜嫁的红缎尚未撤下,新婚在即的新郎官便遭此厄运。 贤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一个月以后,国君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位名门贵家的世子,并且要求史官将薛淮山的名字从嘉南传记中剔除,那些经由薛淮山提出来的治国之道,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官.员名下。 从此建安城内的人,对薛淮山这三个字都有些讳莫如深。 诈死的薛淮山带着儿子回了北郡。 他从乱葬岗里寻了一具和自己相像的尸体,乔装打扮后做成了溺毙的假象,不管国君是否会发现端倪,他终其一生不会再返回建安城,为了躲避风头,五年内也不能返归家宅。 薛淮山在北郡的小镇上落了脚。 这附近的几个城镇皆是常年偏冷,镇上的人习惯用头巾遮面,只留下两只眼睛,如此一来,就能遮挡住薛淮山的脸。 他盘下一间磨坊,买了几头驴,每日接送儿子去私塾,晚上再教导他做功课。 磨坊的生意十分好,他白天很忙,并没有时间想别的事。只在晚上儿子睡着以后,会想到阮悠悠。 他从未梦见过她,他想,许是她不愿入他的梦吧。 窗外是北郡冷得泛寒的月色,沉沉永夜里瞧不见星光,他忽然想到阮悠悠给他休书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明明只有四个字,他却念了很久。 他还想起那个夏末的雨夜,她坐在窗边弹琴给他听,曲尽弦颤,她说这首曲子没有名字,只道是一曲相思绵长。倘若能让他再选一次,便是用普天之下的七国来换,他也宁愿要那间铺了竹草的柴房。 往事如滚滚东流水,哪里容得下挽回。   ☆、第73章 缚蘅柏 暮色四合,天际晚霞盈落。 广茫苍穹中似有一群雪雁飞过,留下溪流击石般清呖的啼声,缓慢回荡在空静的山林中。 “昨天我收到了解百忧的信鸟。”雪令停下脚步,极轻地笑了一声,接着同我道:“他说正月初一那一日,君上广发喜帖,如今王城内外都知道了你们的婚事。” 他顿了顿,续道:“听说是今年三月十九?想来也定是一个好日子。” 林中起了一阵风,拂过茂盛不畏寒的绿藤萝,翠色的枝叶婆娑作响,我静静地听着,耳根却有些发烫。 “至轩冥君和思尔神女应该也会到场,说起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二位了。” 至轩冥君和思尔冥后是夙恒的父母,几十年前至轩冥君让位给夙恒,带着思尔游历三界美景,迄今行踪不定。 听了雪令的这句话,我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眸光清澈将他望着,“我也没见过他们……” 离开嘉南国都之前,我在城中的烧鸡铺里买了一只刚出炉的肥烧鸡,用油纸包好揣在了怀里,就算不吃也觉得很满足。 现下我抱着这只肥烧鸡,热腾腾的香气扑在脸上,话音顿了半晌,才接着道了一句:“想到三月可能要见他的父母,我、我有一点紧张。” 雪令侧过脸瞧着我,似笑非笑:“不用担心这些。毛球,你要相信自己还是很讨喜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升起一片深色的云障,我抬起头望了一会天,心中忽然有不安的预感。 黑白无常领着阮悠悠的魂魄走在我们身后,拴在手上的守魂铃一路极轻地响,只要出了这片树林,就能召唤云朵直达地府黄泉。 林中凉风幽静,夕阳残照草色烟光。 我驻足片刻,掏出了收在乾坤袋里的血月剑,又把油纸包着的肥烧鸡放了进去,握着血月剑的剑柄站到了阮悠悠身侧。 几丈外的云障次第漫开,带着浓郁且深重的雾气,雪令捏好了阵法要诀,提剑立在翠绿的藤萝边。 “阮悠悠投胎的时辰是明日午时……”我拔剑出鞘,压低声音对黑白无常说道:“待会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和雪令会掩护你们离开。” 白无常怔怔地望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月、月令大人……” 少顷,他咽了一口唾沫,目光缓缓越过我,楞然看向前方。 暮色吞噬了山林,拂下愈加暗淡的光影,寒风将守魂铃吹得轻响,不多时,树静风渐止,四下一片岑寂。 “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听见这个声音,我呆然转过脸,果真瞧见了—— 手持黑纱扇的芸姬。 她穿了一件衣襟半敞的黑裙子,发髻上斜插一支红骨钗,眉间的朱砂痣艳红如血,手中折扇半开了扇面,正懒懒散散地侧卧在一朵黑云上。 芸姬的身后站了几位蒙面的黑衣人,以我的修为完全看不出他们的法力深浅。 几丈开外处,淡薄的云障即将散尽,空旷山谷里传来远近不一的狼嚎声,我才发现那式微的云障里,掩着数不清的血狼妖。 芸姬一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绣着火凤朝阳的扇面微抬了几分,她摇着扇子柄,饶有兴趣地轻笑一声:“瞧瞧这只九尾狐狸精勾魂的小模样,也难怪夙恒和容瑜都会喜欢你呐,哪怕不能碰,摆在床上也觉得爽……” 我涨红了脸颊,不想和她说话。 苍穹一轮弦月初上,芸姬含笑扬起下巴,指间夹着黑纱扇的扇面,抬手下令道:“活捉死魂和那只九尾狐。” 言罢,她目中涌出滔天的厉色,眸底泛着赤红的血光,“余下的,都杀光吧。” 月色清寒,血战一触即发。 山间的风里蕴着魔气,吹在身上只有涩然的冷意,无数的血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避过剑锋寒光,直截了当地扑向我们。 这些狼妖和从前遇到的那些…… 都不一样。 我点地跃起,用剑锋做阵心,引出一个屠狼绝杀阵,然那阵法出现不到一刻钟,芸姬身后的黑衣人就放出黑云,将整个阵法消退得一干二净。 我转过头去看雪令,他的状况并不比我好多少,雪白的长剑上蒙着一层血雾,泛起了模糊不清的银光。 雪令抬眼扫过观战的芸姬,反手又召出强悍的剑阵,剑锋撞上阵结的边角,发出铿然刺耳的重响。 芸姬手托下巴趴在黑云团上,松散的黑衣垂落几分,露出圆润的肩膀,她把玩着那柄黑纱扇,抬高声音扬笑道:“从前那几次的狼妖狼怪,都是我派出来的。” 我提剑诧然将她望着,但闻她继续道:“我派出那些狼怪,不过是为了逗一逗你们……” 她半收了扇面,眸光深湛地看着我,唇畔仍旧噙着笑:“但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默不作声,手心已经出了汗。 芸姬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加入了这场混战,他们用黑布蒙住了脸面,手中提着锋利至极的黑刀,月光下树影幽深,我瞧不清他们的眼睛,只是其中一个身姿曼妙,看上去仿佛是女子。 血狼懂得如何躲避剑气刀光,我从拔剑到现在,一共只砍中了三匹狼,眼看那些血狼数量激增,黑衣人也走得更近,我握紧了剑柄,强撑着守护结界,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阮悠悠身边。 “月令大人,倘若属下死在这里,可不可以申报因公殉职……”白无常说完这句话,从腰间掏出一把弯角镰刀,眸中闪耀着战斗的火花,作势便要冲出守护结界。 却被黑无常一把拉住。 “月令大人的修为比你高深许多,都无计可施。”黑无常语重心长道:“依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静静地等死比较好。” 白无常点了点头,随即质疑道:“如果按你说的这样,我们也许就不算是因公殉职。” 他这话尚未说完,有只血狼重重撞上守护结界,张着血盆大口径直扑咬,我提剑砍了下去,却只削掉了它的半条尾巴。 芸姬的笑声再次响起,话里带着戏谑的意味:“小心肝,你不要害怕,我就算捉住你也会好好待你,只要你好生伺候我……” 她自顾自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既然是只狐狸精,惯常伺候人的事还做不来么?” 我心里有些委屈,忿忿道:“我们狐狸精也是有尊严的。” 芸姬闻言兴致更浓,打开扇面微挡了半张脸,“啧啧,就算生气了,说话的声音也是娇娇软软的……真可爱。” 疾风吹野草,落叶萧萧寒瑟,雪令挥剑斩杀了两匹血狼,快如流风地闪身到我旁边,在我耳畔哑声道:“我做一个九宫阵,用剑气布出幻景,一刻钟内,他们看不见你。” 他道:“你带着阮悠悠先走。” 我呼吸一紧,抬头定定看着他,“不可以,如果我也走了,你一个人硬抗吗?” 持刀的黑衣人越发逼近,雪令背对着我道了一句:“风花雪月本该有四令,只有月令的位置一直空缺,你来冥洲王城以后,可曾见过风令?” 我怔然握着血月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雪令的衣袖擦过我的指尖,嗓音更低了几分,“他死在一场突发的魔乱里,用九宫阵换我活了下来。” 冷风飒飒,星光暗沉。 两个黑衣人挥刀砍向了守护结界,我攥紧了指间的冥后之戒,不知道这个由戒指召唤出来的结界够不够结实。 雪令脚下突现九宫变格,风吹白衣流云,他将一块赤银色的药石递到我手上,落下最后一句话:“帮我把这个交给解百忧。” 话音才落,他陡然消失不见。 九转宫格变换,面前景象波澜起伏,我的心跳蓦地加快,掌中那块药石温润有光,该是千金难.求的上品。 阮悠悠正站在我身边,我抬袖握着她的手,喉咙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一字一顿道:“对不起,我不能先带你去地府。” “没事……”她道。 我放飞了一只信鸟。 九宫阵散开以后,守护结界外杀伐之声滔天,雪令的手臂上已经负了伤,那血汨汨流出,沾湿了白衣袖摆。 “啧啧,你是没舍得走吗……”芸姬一手撑着黑云,目光悠然落在我身上,移近了几分开口道:“还是知道自己走不掉?” 暗色的天幕中,亮蓝色的雷火一瞬寂灭。 她蹙着一双秀丽的眉头,侧首去瞧那雷光,我跟着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却听见了那个清冷肃然的声音。 “走不掉的,应该是你。” 薄云飘浮,林风萧寒,天边挂着一弯皎然的冷月。 右司案和一众冥将立在半空中,身后的月色沉静如冬日寒潭。 今日的右司案大人也穿了一身黑衣,衣襟领口仍旧齐齐整整,他的眸光清冷且淡漠,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右司案手中的长刀沾满了血,再看地上那群血狼,竟然有半数匍匐在了地上。 下一瞬,右司案和那些冥将一齐落地,在路过我的时候,右司案大人的脚步顿了一下,低声同我说道:“君上今日去了天界……” 我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右司案再次拎起手里的长刀,宽慰我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君上也会来了。”他微抬了下巴,目光扫过这些血狼,“若是君上在,这些狼妖怕是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第74章 东林燊 “呵呵……” 风声渐急,叠重的树影晃荡不休。 芸姬的笑声冷得令人发憷,她展开握在手中的黑纱扇,绣于扇面的烈焰火凤栩栩如生,像是快要展翅从扇中飞出来。 漫天皆是刀光剑气,横空划过阴翳的云,死去的狼妖融成一滩血水,天际星芒愈加黯淡萧疏。 狂风猎猎,芸姬身后的黑衣人晃影消失。 我加固了守护结界,直觉这些黑衣人奔着雪令和右司案而去。 弦月覆血色,山林空寂如深渊,那些狼妖扛不住一众冥将的绞.杀,成片倒在凛凛泛寒的剑芒刃光里,渐渐显出颓败不堪的劣势。 三四只狼妖伏在结界的边角,被右司案一斩横切成了两半。 白无常见状“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他双手抱臂,紧紧挨在黑无常身边,不无感慨地赞叹道:“右司案大人刀法精准,下手利落,我就是再修炼一千年,也不一定有右司案大人今日的造诣。” 黑无常闻言点了点头,抬手拈去白无常发间的树叶,温柔道:“阿白,你放心,我不嫌弃你法力低微。” “阿黑……”白无常抽了抽鼻子,眼中隐有感动的泪水。 结界外的右司案大人无意瞧见了这一幕,手中长刀微颤了一下,冷不防背后窜出蒙面的黑衣人,暗光乍现的那一瞬,险被黑衣人的斧头劈中。 剑光惊破月色,枝头似有杜鹃夜啼,那黑衣人的身形快如鬼魅,面容隐入幽暗的树荫里,所到之处带起飒飒疾风。 “这个人交给我吧……”雪令道。 他虽然说了这样的话,袖间衣摆却已经被血染红,掌中长剑有些握不住,手臂上的伤口仍未止血。 刀锋映着霜寒月色,涨开七尺余长的刃气,右司案伸手搭上了雪令的袖摆,一个字也没有说,直接把他扔进了守护结界里。 我撒腿跑到结界边,稳稳地扶住了被扔进来的雪令。 也许是因为跑得太着急,乾坤袋从衣兜中掉落,因那绳口并未扎紧,油纸包着的肥烧鸡就这样滚了出来。 雪令以剑撑地,垂眸道:“你的烧鸡掉地了。” 我呆呆地望着越滚越远的肥烧鸡,那烧鸡滚出了守护结界,最终停在了嶙峋的山石边。 手执利斧的黑衣人携风而至,恰好撞上那只烧鸡,脚下不由踉跄一步,站稳以后,他有些恼羞成怒,杀招更为迅猛,迎面砍向右司案大人。 温热的血滴滴洒在我的衣袖上,雪令忽然同我道了一句:“方才被一只血狼咬了,它的牙齿似乎有毒。” 我定定将他看着,始觉他的唇色发乌。 我心头一颤,慌忙道:“我有解毒的药丸,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言罢,我弯腰去捡乾坤袋,从里面翻出各式瓷瓶,“这次离开冥洲王城之前,解百忧给了我很多药,我记得有金创药和止血丹,解毒的百清丸有薄荷味和甜瓜味两种……” “狼妖的毒,百清丸应该是解不了的。”他低声应道。 言罢,他又淡淡抛了一句:“金创药和止血丹也不能用。毛球,你不用找了,停下来歇一会吧。” 我攥紧了乾坤袋,仔细盘算还有什么别的药,却听到了…… 响彻云霄的凤鸣。 我抬头望向苍茫夜空,但见几颗落索的孤星,和蒙了阴云的上弦月,不由呆然道:“这里有凤凰吗……” 林中山风吹来火烧柴木的噼啪响动,伴着愈演愈盛的通天火光。 远处的黑云渐次涌开,侧卧在云朵之上的芸姬双眸泛红,眉间的朱砂痣似要淌出血来。 她一手撑着扇子柄,周身笼罩了暗沉的黑雾,几乎在刹那之间,化成了一只燃着赤焱烈火的凤凰。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本形。”雪令提起剑柄,不动声色道:“一只入了魔道的凤凰。” 长剑的剑尖倾斜几分,沾着未滴尽的血,雪令轻叹一声,接着道:“她把魂魄附在真正的芸姬身上,可是看如今的状况,她已能化出凤凰原形,从前那个芸姬大抵是被完全吞没了……” 一众冥将几乎杀光了所有狼妖,正在和余下的黑衣人殊死拼杀,化成火凤的芸姬快如流电般驰过,火舌烧过苍苍密林。 夜空广茫,流云萧索,赤焱火的焰光浓烈,燃出缥缈含尘的黑烟。 “她是不是在布阵……”我怔怔然望着疾飞的火凤,轻声道:“我好像看到了阵心和阵角。” 冥界兵将录上共有三十六位声名煊赫的将领,此刻在场的有其中九位,他们大概也看到了芸姬所布的鬼火杀阵,即刻抬手放出了绝招。 右司案一刀刺穿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仍有余力操控流剑,然而鬼火杀阵一将功成的那一刻,所有剑矢都碎成了残沫。 赤焱之火弥漫山林,似要燃亮穹苍暗宇,绝杀阵里嵌着九曲迷宫,封死了所有能逃出生天的路。 火势熊熊滔天,随风传来芸姬低低的笑:“我也有一副好心肠,让整个山川给你们陪葬……” 这句话余音未绝,忽有万钧雷霆砸破沉沉云翳。 眼见云开月明,我心底蓦地一动,再抬眸望去,眼中就有了模糊不清的水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会很想哭,也许是因为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又或许是因为见到他便有些克制不住。 激荡的疾风扫过整个鬼火绝杀阵,铺天盖地的强悍威压破开层层云障,烧满山林的火光渐次熄灭。 有一位冥将许是同我一般激动,远远地喊了一声:“君上!” 地上的土坑里蕴着一滩水,水里参着殷红的狼血,夙恒的脚步停在了陡峭的山石边,深紫长衣的衣摆擦过石岩。 我从守护结界里跑了出来。 血月剑丢在了结界里,乾坤袋也不在我的手上,带着魔性的黑刀朝着脖颈砍过来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转瞬,转瞬之间腰被紧紧搂住,猛然往后退了几丈远。 子夜浩瀚无边,当空映下的月光莹澈无暇,夙恒左手搂着我的腰,右手已然化雷为剑。 那位手提黑刀的黑衣人,在被雷剑穿心的刹那,双眼瞪大如铜铃,满眶发红充血,近乎目眦欲裂。 我呆了一瞬,结结巴巴地问:“雷、雷火穿心……魂飞魄散吗?” “二十七天。”冷玉般的手指抵在我的下巴上,他答非所问道:“你这一趟去人间,花了二十七天。” 我在他怀中转过身,脸颊贴上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熟悉的菩提清香,我双手环住他,好同他挨得更紧,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和他说一些应景的话,告诉他我也很想他,但是那些话哽在喉咙里,说出来的就只有两个字:“夫君……”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尖,他的薄唇挨着我的耳朵,低声应道:“嗯,我在。” 我飞快地侧过脸,抬起下巴亲了他一下。 正是在这个时候,右司案大人负手提刀出现在一丈外的地方,他没有抬眼往这边看,只是低着头咳嗽了一声。 我顿时红了脸,推了夙恒的胸膛,却没有推动。 右司案大人的神情依旧肃然,目光也很是端庄和正经,经过这一场血战,他的衣袍染了血痕,袖扣和衣领却还是相当的齐整,收好手里的长刀以后,他侧过身来,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君上。” 而后似是终于忍不住,他默默低下头,又添了一句道:“那只凤凰已经……” 已经跑了。 我心神领会右司案大人的意思,环视空旷的山林和辽阔的夜幕,再也寻不到方才那只烈焰燃火的凤凰。 此时九位冥将也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地站在了右司案身后,其中一位冥将虬髯满面,看着很是威武不凡,他沉吟稍许,抱拳施礼道:“即便在今日捉住那凤凰也是无用。” 他的目光有些沉重,“凤凰浴火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斩断神魂,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另一位冥将移步出列,接过话道:“若是能捉住那只凤凰,即便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可以锁在守魂塔里,每日斩断一次,直到神魂俱灭的那一日。” 我听言一怔,随即抓紧了夙恒的袖摆,插话道:“雪令被狼妖咬伤了,他中了血狼的毒……” 子时三刻,九位冥将护送阮悠悠去了黄泉地府,黑白无常跟着他们一同踏上了通向地府的路。 中了血狼之毒以后,既不能御风,也不能驾云,但雪令表示他的伤口并不是很疼,执意要一刻不误地返回冥洲王城。 半路上,他以剑撑云,脸色苍白如纸,右司案大人侧身看过来,微蹙双眉道:“你如今这样,已经不能再撑。” 我点头,正色道:“解百忧已经收到信鸟了,就算我们停在附近……” 雪令打断我的话,哑声应道:“再过一刻钟便到王城了。” 话音刚落,云团陡然降低。 当空月色正清明,地上浩淼云波起伏,凉风吹来,拨开烟水万丈,巍峨的宫殿倚靠山峦,玉瓦金阶流光耀眼。 右司案扶着雪令下了云朵,我走进那高约三十级的台阶,呆然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华霆山。”右司案大人顿了一下,缓缓道:“这座宫殿,是君上的行宫。” 行宫的嵌玉华门开启之后,走出两列秀丽宫娥,提着缀满夜明珠的宫灯行步过来,在这个时候,酒瓶摔碎的声响便格外刺耳。 我循声望去,瞧见了刚下云朵的解百忧。 他的脚边还立着那个碎了底座的酒瓶,醇香的清露酒飘散一地,黑衣随浅风飘起一角,折入茫茫无尽的云波里。 雪令握剑的手紧了紧,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解百忧一手提着药箱,走近以后低声道了一句:“属下参见君上。” 他的声音似是平静,然而转眼便凑近了雪令,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将雪令扛在了肩上,驾着云朵冲进了行宫。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凉风飘广,蕴着丝丝如水的月光,夙恒揽上了我的肩,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御风而行进了行宫的华门。 “今天晚上……”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脸颊已经涨红,却还是坚持着说道:“你想不想……” 他吻了我的额头,尚不等我说完,已经答话道:“很想。”   ☆、第75章 洛华霆 时下正值冬末,华霆山上犹有未化的落雪,隐没在缭绕的云雾中,像是一副抒尽雪意云情的名画,好看到有些不真切。 主殿外的院子里栽了几株冬日海棠,枝叶素丽如初生,暗香清浅袭人,殿内正门半掩,偶有凉风携着花香吹进来,却并不觉得冷。 我披着衣服站在窗台边,透过琉璃窗去看窗外的景象,从华霆山峦看到冬日海棠,再到院中央的温泉。四更天的月色转淡,变得朦胧且轻薄,衬得泉水澄明,仿若凝玉。 “挽挽……”夙恒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少顷,将那衣领挑得更开,炙热的吻也跟着落到了脖颈上,我喘.息着说不出话,下巴不自觉地向上微抬,锁骨往下被吮吻出浅色的红痕。 我的头发没有干,两条腿也有些软,方才在温泉里的那一次,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现在连站着也觉得费力。 可是即便这么累,心里仍然觉得满足,回想那些浓情蜜意的旖旎燕好,只觉得耳根烫得快要烧起来。 窗外的皎棠树枝繁叶茂,倚在琉璃宫墙边,拂落幽幽树影。云雾连绵如十里春絮,墙上刻着飘摇的彼岸花,在这样安静的月夜,那些绯红的花盏像是融进了树荫里。 粗糙的手掌扣住我的腰,猛然将我抱上了窗台。 一尺余宽的窗台乃是由冰晶翡玉砌成,隔着一件薄薄的纱衣,却感觉不到半分寒意,我想……可能是我太热了。 云波起伏缥缈,风从纱帐中透进,缓缓吹过他衣角的一隅。 那件紫衣只是披在夙恒的身上,迎着当窗月光,我垂眸看他的胸膛,看到脸颊更烫,坐在窗台上往后挪了挪。 他倾身靠近,一手撑在琉璃窗上,紫眸暗含流华月色,薄唇几乎贴上我的唇瓣,我背靠窗扇,喘.息渐急,微微前倾了一点,即刻被他狠狠吻住。 他进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嘤.咛了一声,双腿却将他的腰缠得更紧,他的手揽在我的背上,扯碎那件薄纱的轻衫,吻也变得更深。 殿中灯辉半明,洒在绣着江雪彤日的七扇屏风上,仿佛给日色度了一层迷离的剪影,云雾流风,那些影子像是在风中晃荡,震颤不休,且晃得愈加猛烈粗暴,我有些承不住,攀紧了夙恒的肩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时辰以后,天光微盛,山崖月散星收。 *初歇,我的呼吸尚未平复,低头坐在窗台的角落里,看到腿上微有青紫的指痕,顿时红透了脸。 夙恒立在我身侧,揽过我的肩将我打横抱起,目光路过那些印子,顿了片刻,低声问:“疼不疼?” 我倚在他怀里蹭了蹭,“过几天就好了……” 夙恒抱着我径直去了卧房,沾到床的那一瞬,我埋进被子满足得想叹气,过了一会儿,又从被子里抬起头,定定将他望着。 他坐上了床沿,反手变出一瓶凉药膏,指腹沾了药抹在我的腿上,我乖巧地往他身边靠近,轻声道:“窗台那一次,你的力道好重……” 我说着说着耳根便烫了起来,脸颊紧贴着柔软的锦缎床单,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用了全力……” 他低声笑了笑,俯身依在我耳边,“从来没有用过全力。”他抬手挑过我的发丝,轻咬我的耳朵尖,又道:“怕会伤到你。” 言罢,他再次问:“方才弄疼了挽挽?” 我亲了亲他的脸,双手勾上他的脖子,“你给的我都喜欢……”话中顿了一下,抱着枕头打了一个滚,整张脸埋进被子里,极其害羞道:“其实、其实也很舒服……” 他抬手捉过我的手腕,引我侧过脸将他看着,他低头吻了我的手背,眸中映着明灭的灯火,嗓音沉哑地问道:“再来几次?” 第三日的清晨,朝阳刚刚拂晓时,天边尚余深浅不一的星色。 华霆山行宫的书房里,我端正地坐在夙恒的腿上,一心一意钻研十九宫阵法,我捧着书钻研了一会,又分神思索了天诀阵,最终扶着桌沿趴了上去。 腰好酸。 想到这样腰酸的原因,我的耳朵尖跟着烫了起来,脸颊挨着冰凉的桌面,极轻地叫了一声:“君上……” 他没有回声理我,只是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把整本书册摊开,扉页搭在脸上,又叫了一声:“夫君……” 夙恒抽走了那本书,修长的手指一顿,在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打了一个哈欠,复又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要上早朝?” “还有半个时辰。”他答道。 我静静地听着,出声接过话:“你回冥洲王城上早朝,我去卧室继续睡觉好不好……” 即便趴在桌子上,腰和腿还是一阵酸软,我默了半晌,接着道:“困得睁不开眼睛……” 夙恒合上摊在桌面的奏折,夹在指间的白玉笔转瞬消失,我双手托着腮帮,在他的腿上重新坐好,却感到温热的鼻息落在耳侧,他的声音也低了几分,贴着我的耳廓道:“乖,等我晚上接你回家。” 晌午的日光落上窗扉,将云雾照成了淡色。 我坐在床上醒了一回神,又将被子团成了汤圆的形状,最后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早晨上过药,腰和两条腿都没有一开始那么酸,我心满意足地坐在窗边发了一会呆,方才想起来应该去探视一下雪令的病情。 山间吹来薄雾清风,天空澄澈如凝华洗碧的翡石。 我站在高近三丈的殿门前,扣着铜环敲了一下门。 少顷,华门拉开一条缝,透出丝丝草药香,也有浅到几乎闻不清的血腥气。 解百忧侧立在门边,手指上拎了半壶酒,衣襟似是湿了几分,大概沾上了酒水。 他静了一瞬,忽而低笑一声:“哦,毛球?”随即又改了口:“过不了多久,就是殿下了。” 他的话中依旧带着笑,手中酒瓶晃了两下,眸色静然看着我,续道:“前几日收到了喜帖,想同你说一声恭喜。” 我怔了怔,脸颊有些红,点头应道:“嗯,谢谢你……” 随即将手伸进乾坤袋里,掏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成功将一块赤银色的药石翻了出来,天幕日色正好,衬得这块石头莹润生光。 我把这块药石递到他的手中,“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血狼妖……还有那只凤凰和她的几个手下。” 我仔细想了想,接着道:“雪令让我把这块石头转交给你,他的意思大概是,假如他出了事,就不能亲手把这块药石给你了……” 解百忧接过药石,默然不语。 过了好半晌,他仍在低头端详这块石头,清风徐来,扑上沁人心脾的酒香和草药香。 最后,解百忧把石头握在了手心里,拎着酒壶将门拉得更开,一边引我进门,一边缓声说:“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浅风吹起纱帐,半卷了流动的云霭,我静立在正门边,抬头看着他道:“解了就好。既然他没事,我就不进去了……” 解百忧的脚步一顿,转过身瞧着我,手中药石掂量两下,唇角噙起若有似无的笑,“也好,他今晨刚醒,脸色还有些差。” 从院子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天边浮云悠远,山色高阔无限。 华霆山的行宫也有一处花园,道路旁修剪树枝的侍女告诉我,那座花园里有一片汪泽的静湖,湖中有活蹦乱跳的肥鱼。 我原本打算回屋研究阵法,即便碰到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默默攒在心里,等到晚上夙恒来接我时,正好可以请教一下他。 然而听闻有“活蹦乱跳的肥鱼”,我忍不住很想去花园里转一转。 明明还是冬末,日光却落下了暖色,浮云缭绕着远处的山头,远景近景都是一派秀丽风光。 偌大的花园内林荫深幽,百草丰茂,我遥望十丈开外处的静波湖水,却在湖边凉亭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大理石雕砌的亭子里,右司案捧着一本书,正低头看得聚精会神,我乍然出现他身后时,似是让他惊了一跳。 然而他毕竟是右司案大人,虽说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脸上却仍是一副持重和平稳,仿佛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平稳,静了一阵以后,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捡起那本掉地的书册。 “你的修为似乎精进了不少。”右司案拍了拍袖摆上沾着的灰,似在岔开话题:“我竟是没察觉到你的脚步声。” 我没有搭这句话,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书?” 右司案有些遮掩,袖摆挡住了书的扉页,让我瞧不见那书的名字,于是心中好奇之意更浓,但看他这幅不愿相告的样子,我又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袖摆上有几道少见的折痕,按理说,右司案大人应该是完全不能忍受自己的袖子不齐整,但此时,他的心里似乎只有那本书,已经注意不到自己的袖子。 澄澈的静湖泛着清漾的微波,湖上有几株盛放的冬日莲,在山间明色中开出绰约动人的姿态。 我扶着亭边阑干,看着那几株莲花道:“听说这个湖里的鱼长得很标志,所以我想来看看它们……” 右司案将那本书搭在桌上,默了一阵后,缓缓接过话:“说到鱼,你可记得佛陀经里有一篇鱼子放生的故事,讲的是众生见之同有生死的道理。佛菩萨分上,实无生死。譬如梦幻,虽有非实。纵能生亦不能生……” 我呆然将他望着,连湖里的肥鱼都忘记了。 右司案及时止住讲解,自然而然道:“我方才正是在看这本佛陀经。”话中顿了顿,又十分温和地说:“你仔细揣摩此中奥义,花上几日深究一番,也许能明白这一篇佛文的精妙所在。” 言罢,竟是转身离去。 “右司案大人……” 他闻声,脚步一顿。 我双颊嫣红,双手背后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他,“你、你把这本书落在桌子上了。”   ☆、第76章 杏梁燕 右司案大人很明显地身形一晃。 亭外栽了几株花木,两三只仙雀栖在上面,欢快又活泼地扑了扑翅膀,时而发出悠长且悦耳的清啼,两相对比之下,愈加凸显出右司案大人的沉默和尴尬。 凉风翻起书页,卷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我飞快地扫眼看过,当即羞红了耳根,双手攥着衣角搓了搓,断断续续地同他说:“我、我不会告诉花令的……” 那本书的装帧十分精美,扉页用金漆烫着草体的书名,内里的插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下面配了几行详细讲解的篆体小字,空白处似乎还有右司案大人亲笔写下的注释。 这本书名为“良宵春.意浓”,是冥界绝版的工笔春.宫画册,据说在八荒黑市里,一本可以卖到十两黄金的高价。 右司案大人依然背对着我,似乎永远也不想转过来了。 沉寂约摸半刻钟以后,他平静地应了一声“嗯”。 之后似是注意到袖子上的折痕,他抬手理了理袖摆,缓缓开口道:“算上前言和后序,还差二十页看完。等我看完这本书,我会告诉她。”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深意,顿时觉得十分羞涩,跟着应和道:“那祝你早日看完,我先走了……” “你觉得,”右司案忽然道:“她会不会喜欢?” 我闻言一怔,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其实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很好回答,毕竟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只和当事人有关。 然而右司案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同他往日的做派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因他此时背对着我,我也瞧不清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从背后看来,依旧是颀长而挺拔的身形,却在拂落肩头的树影中透出稍许落寞。 我不顾耳根发烫,斩钉截铁道:“她一定会很喜欢的。”接着想了想,又续道:“在冥洲王城的藏书阁里……七楼西侧靠玄关的那一排书架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书,而且笔触都很细致,写的评注也很容易懂……” 右司案大人终于缓慢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我身上。 我羞于解释,告辞以后,一溜烟跑出了凉亭。 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时常教给我一些做狐狸精的道理,比如她经常提起的,作为一只九尾狐狸精,一定要要养成虚心学习刻苦钻研的好习惯。 我在刻苦钻研阵法书的时候,时常会感到几分困意,但在藏书阁七楼偷看画册时,却总是脸红心跳十分清醒,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都会有些羞愧。 天边落霞,转眼到了傍晚。 山谷的苍穹空旷,云朵栖眠在静林幽深处,偶尔逸出飘渺的雾色,我在树林里转了一个下午,捡到许多饱满的坚果,兜在手帕里打了一个蝴蝶结。 远望天边,大概快到夕阳落山的时刻。 夙恒今早同我说过,晚上会来接我回家,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他,我连坚果都懒得捡了,一心一意要快点返回主殿。 然而转了一圈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出去的路。 林中有鸟雀齐飞,参天大树遮挡了薄暮的霞光,我揣着一口袋的松仁和坚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十几丈外的地方,似乎有连绵的宫墙。 墙垣深重,漆着浓厚的金红色,夕阳落影照在琉璃瓦上,反耀出绚极灿烂的浅光。 林中忽有一阵风起,传来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我闻声抬起头,瞧见那墙上伏着一只六尺余长的青蛇,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看着很是威风凛凛,只是那蛇腹部的鳞片还在滴血,泱泱不止的血流,缓慢融进了朱红的墙瓦里。 云雾聚散起伏,天际晚霞残照,周遭的树影渐渐暗了下来,像是淡成了模糊的烟水色。 我呆站了一小会,又犹豫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在距离这条青蛇三尺开外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 夕阳收尽余光,唯独留下几抹晚霞的残红,东方天色更暗,山林也变得更加清冷沉静。 暗光浮现的那一瞬,眼前的青蛇化成了容色姣好的美人。 她穿一身素青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盘成了随云髻,面容苍白如过浆的宣纸,一双眸子却好比曜石般明亮,自始至终牢牢盯在我身上。 “挽挽……”她哑声道。 我惊得后退了一步,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也跟着晃了晃。 我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更加没想到她竟然会知道我的名字,看她的目光就更诧然。 这位青蛇美人侧过脸,气若游丝般喘息,雪白的皓腕贴在墙头的砖瓦上,将那朱红罗瓦衬得愈加醒目。 她说:“是我糊涂了……那时候你还很小,怎么会记得我呢……” 在她低头的这一刻,我却忽然想起来,去年十二月上旬,夙恒带我去过一趟朝夕楼。 在美人如云的朝夕楼,有一位跳合欢舞的姑娘,彼时烛火通明,红绡帘帐飘荡,她穿一件素色的薄衫,姿态窈窕,步步妖娆…… 我怔怔地将她望着,一字一顿地问:“你是玉奴?” 玉奴恍然睁大了双眼,两手攀着墙瓦,支起头看着我,语气急促道:“你有印象吗?你记得我……” 她赶着说话,连喘气都顾不上,紧巴巴地同我说:“那时你和你爹娘住在松泽树林,我住在你家旁边的山峦洞,有一次你娘亲养的云英鸡跑到了我的院子里……” 我眨了眨眼睛,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出声总结道:“原来你的名字是玉奴……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家旁边有一条青蛇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言罢,又静了半晌,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才好。 其实对这条青蛇妖……我没有多少好印象。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九条尾巴都摇不起来,娘亲经常把我抱在怀里,晚上也常要带我睡觉,惹得我爹多少有些怨言。 山峦洞里的那只青蛇妖,她偶尔会提着竹篮上门拜访,我并不知道她一般说些什么,只记得每次她离开以后,我娘亲的脸色都不大好,好在我爹会耐心地哄娘亲,外加各种发誓以证清白。 没过多久,爹和娘亲便带着我搬家了。 那个时候不明白的事,长大以后却有些懂了。 这只青蛇美人见我搭话,更费力地攀上墙垣,吐字轻缓地问道:“挽挽,你的父亲……他,他过得……” 我心下一沉,喉咙变得涩哑。 她的话并没有问完,后面却并不难猜,只是这样的话,让我既不想回答,也无从回答。 “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玉奴的声音转低,眼神却变得温柔,苍白的唇角都捎上了笑,半张脸掩入素青色的纱袖间,似是无力抬头,却固执地问着:“挽挽,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都沉甸甸的,往常要是有这样的事,已经足够我感到开心和满足。 可是这一次,我难过到不想说话。 “你的父亲是九尾狐,你的母亲也是九尾狐……天底下好像只剩他们两只九尾,然后又有了你。”玉奴轻声一笑,又道:“我那时好羡慕你们一家,每天都想见到你的父亲。” 她将整张脸埋入袖间,掩住苍白的面色,缓缓道:“他不喜欢我,也总是避着我,我都是知道的。” 苍穹霞光落幕,弯月初上树梢,玉奴见我不答话,气息越发弱了些。 我想,她一定是时日不多了。 虽然不知道玉奴为什么会去朝夕楼混饭吃,但作为一只修炼几千年的蛇妖,她的修为和法力都应该远远在我之上,然而华霆山行宫的宫墙外有一道复杂难解的结界,端看玉奴此时的模样,大概是强闯了结界,落得一身重伤。 我默了一小会,声音轻不可闻道:“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我再次后退一步,抬眸看向诧然无措的玉奴,“十几年前,他刚历完一场天劫,在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有一群狼妖闯进了我家……” “挽挽……不要说这样的话……”她呼吸急促,声音微颤道:“你们九尾狐会那么多种禁术,怎么会、怎么会……” 我没有看脚后的路,无意撞上坚硬的树桩,口袋里的手帕掉了出来,包在手帕中的松子和坚果撒了一地。 泪水模糊了眼眶,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却忽然想起了回去的路,只要沿着这道宫墙往南走,就是这座花园的出口。 我捡起掉地的手帕,落下最后一句话道:“我娘用的最后一种禁术,是和我爹一起……化成飞烟。” 山间云雾轻薄,月色愈加朦胧。 这一晚我刚回主殿不久,就等来了接我回家的夙恒,我有几次想告诉他今天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最终却都没有开口。 夜幕辽阔,冥洲王城内灯火初上,冥殿的殿门半敞,落下一地星华月色。 “今天下午我去了华霆山行宫的花园……”我站在夙恒身边,轻声开口道:“湖里的鱼生得很标致,还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嗯,树林里还有很多松子和坚果。” 话音顿了片刻,我贴近他怀里,“还是见到你最高兴了。” 夙恒抬手搂上我的腰,抱了我半晌,低声问了一句:“下午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 凉风吹过窗棂,带来庭中菩提香气。 我抬眸将他望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一用力,把我抱上了紫檀木桌的桌沿,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嗓音低沉道:“听说今天下午,行宫的结界被蛇妖撞破了一角。” “是,我遇见她了。”我顿了一下,接过话道:“我从前就认识她,只是很久不见所以有些记不清。她问我……” “嗯?” 尾音拖长,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我定定将夙恒看着,“问我父亲的事。” 他俯身挨近我,再次吻了我的脸颊。 我低下头,轻声道:“我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和我娘一起去世……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狼妖,所以我一直很怕狼,也很害怕一个人,更害怕天黑……” 偌大的内殿中,水晶灯盏光辉耀目,光影却渐渐模糊,我抬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泪水却从指缝中滑了出来,我努力平复,却止不住声音哽咽:“我很想爹和娘……也想过要报仇,可是我连那群狼妖的样子都记不清,也不知道……” 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唇,舌头伸进来以后,吞没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话,吻得极深也极缠绵。 我双手攀上他宽阔的肩膀,尽力迎合他吻得更深,有些喘不上来气,却还想要更多。 半晌后,夙恒放开了我。 “挽挽。”他搂紧我的腰,挺直的鼻梁抵着我的耳尖,“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完成。” 他轻捏我的脸颊,低声道了一句:“别怕。”   ☆、第77章 雨霖铃 夜幕暗沉,殿内灯盏微光寥落。 我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拽了一下,三更天的夜晚安静至极,隐约能听见窗外细微的风声。 夙恒伸手将我揽入怀中,顺便抽掉了被我抱在怀里的枕头,他拨过我散乱的长发,在我的颈后落下一吻,语声低缓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爹和娘,还有小时候的那些事。 想到娘亲抱着我站在镜子前,摸着我的脑袋柔声说,几千年来她第一次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她很想看我化形以后的样子。 我爹揪了一下我的狐狸耳朵,散漫含笑地搭了个腔:“不急,我们总能看到的。” 他说过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句话,他到底说错了。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在冥界一样会发生,凡人死后多半还有来生转世,冥界的精怪妖灵却很少有轮回的机会,他们的死常常伴随着魂飞魄散,比如爹和娘。 我想到那些事会很难过,可是回忆里的种种往事再让人难过,它也已经过去了。一日十二个时辰翻过,新的一天又会到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静了一阵,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双手托着腮帮,十分诚恳地邀请道:“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夙恒抬手揽过我的肩,微凉的指尖搭在我的肩头,轻缓摩挲了两下,“你不在冥洲王城的这些天,养在花园里的萝卜发芽了。” “这段时间王城下雪了,那些白萝卜还能发芽……它们好厉害呀……”我滚进他的怀里,软着声音问道:“那下次可以种木铃草了吗?” 我在他怀中撒娇般地蹭了蹭,接着道:“这样就可以用木铃草炖鸡汤了,再加上甜甜的姜丝,炖出来的鸡汤会非常好喝的。” 他的手掌抚在我的背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能感到他手上粗糙的茧,“嗯,再种一点灯芯叶。和银鱼一起清蒸,你应该会喜欢。” “会特别喜欢。”我双眼一亮,又蹭了他几下,“如果是你做的,我就更喜欢了,连装鱼的盘子底都会舔干净的。” 他低笑一声,吻了我的脸颊。 我心底有些甜蜜的满足,欢快道:“等到春天来了以后,也许可以去花园里荡秋千……” “秋千也搭好了,在连理树旁边。”他搂紧了我的腰,低声续道:“上个月载的那棵连理树,也生了新枝。” “那它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长得又高又壮了……”我牵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轻声应和道:“就像院子里的菩提树那样。” 我顿了一下,又道:“树和藤一直不分开,就像你和我一样。”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上了我的唇。 我拉开自己的衣领,将夙恒的手牵到我的胸前,引他极大力地揉搓,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我的脑中一片清明,只是觉得被他吻得很热,热得像是在身体里燃出了火。 夙恒反握我的手腕,嗓音沙哑道:“挽挽……” 呼吸变成了喘息,耳根已然红透,我攥着被子的一角,眸光闪烁看着他,“挽挽在藏书阁七楼看了很多画册。新学了一些姿势,我们试试好不好……” 他的目色极为幽深,像是汪泽的静海,我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他缓缓撩起我的裙摆,手也抚上我的腿,哑声答道:“乖,一定喂饱你。” 次日傍晚时分,殿内照进了晚霞的余光。 夙恒给我盖好了被子,又低头亲了亲我的脸。 我累到没有说话的力气,两条腿酸麻到不像是自己的,抱着松软的枕头,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太累,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醒来已经是初阳破晓的清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被子团成花卷的形状,趿上鞋子走出了内殿。 院子里的菩提树依旧繁茂,风吹树叶沙沙轻响,交错的树影横斜在草地上。 远望晨光清朗,空明的天幕澄澈如碧湖,我从衣服兜里找出几块美玉,打算去偏殿里看望许久不见的二狗。 尚未走到偏殿的院落,我远远瞧见一个风驰电掣的身影,嘴上叼着羊脂白玉的饭盆,头顶两只犄角金光锃亮。 二狗就这样飞奔着冲向了我。 在离我大概三丈远的地方,它及时刹住爪子,靠着四爪贴地的滑行,一路溜到我的脚边。 我和蔼又慈祥地摸了摸二狗的脑袋,弯下腰同它说话:“这段时间我去了人界,所以没来找你玩,你这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二狗双眼水雾雾地将我望着,脑袋搭在前爪上,呜咽两下就不再出声,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正思考它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就听到了蹄子踏石砖的蹦跶声。 白泽神兽叼着半根白萝卜,从远方跑了过来,它的蹄子应该好全了,正如二狗的爪子一样,踩在青玉石的大道上一路清脆的响。 二狗扭过头看到了白泽,又立刻将脑袋扭回来,泪眼汪汪将我望着,头上的犄角色泽黯淡,爪子紧紧捂着自己的饭盆。 我提着裙摆蹲在二狗身边,捧脸远望飞快跑过来的白泽,对着二狗问道:“是不是白泽欺负你了?” 二狗低下脑袋,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感到有些费解,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它占用了你的饭盆吗?” 二狗呜呜两声,趴在了地上。 话音刚落不久,白泽神兽已经跑到我们面前。 我原本以为二狗见了白泽,会默不作声地躲开或者避让,却没想到此时的二狗叼着饭盆挪了过去,水蒙蒙的大眼睛映着白泽的倒影,金光锃亮的饭盆摆在了白泽的蹄子边。 白泽斜叼着一根白萝卜,将下巴高高地抬起来,像极了凡间喜欢斜叼烟卷的浪荡子弟,没有分神看那饭盆一眼。 我大概明白了二狗的悲伤所在。 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二狗就决定把心爱的饭盆送给白泽,但是白泽一副“你和你的饭盆都好讨厌都离我远点”的样子,让它感到自己和饭盆都受到了伤害。 我站了起来,摸了摸白泽毛绒的脑袋。 它踏了两下蹄子,挨我挨得更近了一些。 天光渐亮,东方的日色更为明朗,宫殿林立的王城内,浅薄的云雾飘渺无状,缓慢融进漫天霞光。 想到种在王城花园里的白萝卜,我欢快地领着二狗和白泽走出了冥殿正门,路上和白泽神兽解释着:“你最喜欢吃的白萝卜,已经种在花园里了,而且还在冬天发了芽……我带你去看一看……” 白泽听了似乎很高兴,黑亮的大眼睛定定将我看着,蹄子也踏得更响。 在一只灰羽信鸟飞过的那一瞬,白泽神兽倏然一顿,定了半晌以后,竟是扭头就往回走。 二狗呆呆地望着白泽的背影,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叼着饭盆冲了过去,将饭盆妥妥当当摆在地上,拦住了白泽的去路。 那信鸟栖在我脚下,翅膀下落出一封精致的拜帖。 这是…… 师父的信鸟。 我愣了一会,明白了为什么白泽会突然不高兴,又弯腰将那封拜帖捡了起来。 看完以后,我的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夹在指间的帖子蓦地一松,整张拜帖又飘飘然落回了地面。 师父在这张拜帖里说,他邀我去朝容殿作客。并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同我说,只是因为他上次和夙恒对战时伤了元气,久病未复原,不知道这副残体能拖多久,想在大限来临之前,和我再见一面。 清晨凉风微盛,我呆然立在宫道边,看那只传信成功的信鸟扑着翅膀,重新飞上碧蓝苍穹。 日光高照,转眼接近午时,在王城花园里看过新发芽的白萝卜以后,我领着二狗和白泽往回走。 广阔的王城花园内,树林浓密成荫,琉璃墙上倒映着淡薄的树影花痕,很是清丽好看,我抬脚绕过墙根时,袖子却被人蓦然扯住。 我下意识地抽出血月剑,刚准备转过身,手腕又被他牢牢地反握住,那人站在我身侧,修长的影子斜映进树林里,低头在我耳边道:“挽挽的剑法都是我教的,想用这把剑对我做什么?” “师、师父……” 师父松开我的手腕,血月剑铿然一响落在了地上。 他抬手布了个结界,把二狗和白泽都挡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琥珀色的双眸迎着晌午的日光,像是镀了一层细碎的浅金色。 “我在朝容殿等了你一上午,原来不过一场徒劳。”师父走了一步,俯身离我更近,他的唇色较之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依旧是极俊朗的眉眼,并不像他在拜帖里形容的那样,身体虚弱大限将至。 他低声问:“怎么,因为三月要和他成亲了,所以连见我一面也算多余?” 我嫣红了双颊,不想和他挨得这么近,随即往墙上贴得更紧。 又忽然想起来上次在朝容殿,我也是这样使劲往墙上贴。 “我、我觉得你在信上说的话都是骗我的……”我顿了顿,解释道:“如果师父真的大限将至,你大概不会传信鸟给我,也没有耐心写那么多字。” 我以为师父多少会反驳两句,却没想到他缓声答道:“没错,我就是骗你的。” 他目色深静,说话的语气也云淡风轻:“如今便是连骗你,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大习惯师父和我说这样的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难以言状,我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能不能不要站得这么近……” 冰凉的手指扣上我的下巴,师父的目光逡巡在我的唇瓣上,他没有说一个字,直接倾身压了下来。 下巴被牢牢钳制住,他的唇即将贴在我的唇上,我慌张了一瞬,机智地变回了原形。 晌午的太阳有些刺眼,林边树影拂墙,我抬起下巴看着脸色黑成锅底的师父,摇了摇九条雪白蓬松的尾巴。   ☆、第78章 浣溪沙 因为变回了九尾狐的原形,方才穿在身上的肚兜和衣服都散落在了地上。 师父只字不言地看了我一会,看得我心里发毛,过了半刻,他倏然冷笑一声,缓缓蹲下.身来,眸底如有幽光浮动,瞧着那件薄樱粉的肚兜。 “正好下午有长老会。”他道:“我带着这个去,夙恒见了会有什么反应?” 我闻言怔了怔,从恍惚中回神以后,立刻用两只雪白的狐狸爪子按住肚兜,竖起一双毛绒的狐狸耳朵,义正言辞道:“不可以,这不是你的……” 师父不以为然,笑声凉薄而轻慢,苍白的指尖搭上我脖子后面的狐狸毛,须臾将我整个拎了起来,“你宁愿化成原形,也不愿被我碰一下,我捡件衣服又能如何?” 我有些听不懂师父的道理,又不喜欢被拎在半空中,前爪抱着九条尾巴中的两条,双眼水汪汪地将他望着。 他缓慢勾起唇角,不咸不淡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幽暗的树影,目不转睛地将我盯着,“倘若你现在化成人形,是不是一丝不.挂?” 我顿时觉得羞耻极了,抱紧了蓬松的尾巴,忿忿不平道:“我不想和你说这样的话……” 他沉声笑了笑,眸底却没有笑意,隔了半晌,又冷淡接话道:“对了,你即将嫁给冥界之主,整个冥界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无论我同你说什么话,你大概都觉得烦了。” 言罢,他松手放开了我。 将要落地的那一刻,我勉强召来一个云朵,稳稳地摔在绵软的云朵上,并没有半分痛感,只是看着云团下坚硬的碎石子,心有戚戚地抱紧了九条尾巴。 师父静了半刻,忽然嗓音沙哑道:“我从未想过你会嫁给别人。” 他嘲讽般地浅笑一声,语调沉沉重复道:“从未。” 我抬头看着他,安静地茫然了一阵子,蓦地听见了娇媚动人的笑声。 十丈开外的地方,花令牵着她的新男宠,似是正在说什么有趣的荤段子,她的指间攥着一块绣了秋水鸳鸯的方帕,低软的嗓音里隐隐含着笑:“我再给你讲一个更有趣的。” 她顿了顿,续道:“从前有个家境富庶的老爷,屋里养了一位美貌的侍女。有一日午饭时,那侍女不慎打碎了老爷的瓷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认错。领子敞开了一点,露出里面的大好春.光,老爷见状心痒难耐,带侍女去卧房里成就好事……一来二去,侍女常常打碎碗,跪求老爷狠狠责罚她。” 花令身边的男宠低低笑了一声,他站在琉璃墙转角处的树荫下,清俊的面容被深绿的浓荫遮挡了一半,话中有掩饰不住的期待:“然后?” “然后……”巧笑声转了个调,花令又接着道:“那老爷身心渐疲,把家中所有的饭碗都换成了铁的……这就是铁饭碗的来历呢。” 话音刚落,她侧眸看向那男子,别有深意道:“倘若是你打碎了我的碗,便是日日碎,月月碎,我也不会觉得疲惫和厌烦的……” 那男子也十分上道,听花令这样说,立刻拢了衣袖,极其诚恳地跟话道:“请大人今晚就来责罚我。” 花令扬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又倏地顿住了。 她从几丈外的地方闪身而来,一双浅茶色的眸子盈盈含光,立在我跟前怔然道:“挽挽?” 她提了裙摆蹲在我面前,两手揉着我的狐狸耳朵,“哎呀,这就是你的本形吧,连本形都这样讨人喜欢,你们九尾狐都是怎么长的……” 花令似是将那位站在扶桑树下的男子完全忘记了,一手托在我的腰上,直接将我抱进了怀里,她握着我的狐狸爪子,揉搓两下后恍然悟道:“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雪令喜欢叫你毛球……” 我从她怀中露出半个脑袋,却发现师父早已不见了踪影。 肚兜和衣裙仍然摊放在地上,我低头看了一小会,用狐狸爪子蹭了蹭花令的手,“我想找个地方穿衣服……你觉得哪里比较好?” “找个地方穿衣服……”花令仔细思索了一阵,纤细的手指摸着我的下巴,蓦地低头凑近几分,贴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道:“我给你搭一个结界,你就在这里穿衣服吧……” 她心情颇好地轻笑出声,将我抱得更紧,又诚意十足地添了一句:“挽挽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偷看你的。” 日色朗朗,树影摇曳生姿,交错着拂上琉璃宫墙,不远处的那位男子似是不甘冷落,抬步缓缓走了过来。 他穿一袭素色青衫,身形颀长而挺拔,行止自成一派风度,和花令从前那些男宠比起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我在余珂之地遇见了他。”花令揉着我的狐狸爪子,侧眸看着那位渐行渐近的男子,她的嗓音放低了稍许,话中敛尽笑意:“说来也怪,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冥洲王城的人,在余珂之地不声不响跟了我一路。他说自己名为尉迟谨,出身余珂贵族门庭,然而翻遍整个余珂之地,也没有姓尉迟的贵族。我把他带回来,可不是准备养成男宠来解闷的……” 我呆了一呆,小声问她:“那你准备做什么……” 花令转过身来,正脸瞧着那人,柳眉微微挑起,轻声续话道:“那要看他想做什么。” 浅风徐来,扶桑树枝叶轻晃,墙边林色幽深浓绿,忽而映上一个笔挺的长影。 尉迟公子停下脚步,蓦然失笑站在墙边,从容不迫道:“大人见了这只九尾狐,就把我给忘了。” 他垂眸看着我,似是想伸手将我摸一摸,然那手伸到一半,又极自然地收了回去,“听说百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时,九尾狐一族几乎全部战死,没想到今日还能瞧见一只活的。” 花令抱着我侧开一步,弯腰捡起了那些落在地上的衣服,她抬眸望着正盛的日光,红唇轻启道:“我要带她回凝花阁,你是想跟着我呢,还是一个人继续逛花园……” “当然是跟着大人。”尉迟谨哑然一笑,双手负后走近了些,“若是没有你陪在旁边,王城花园里也寻不到风景了。” 听到这样信手拈来的情话,我抬起下巴定定瞧了他一会,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些姿色,又暗暗将他和右司案大人比较一番,觉得还是右司案的俊朗风姿更加深入人心。 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去凝花阁找你,听侍卫说你来了花园。” 花令抱着我的手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僵硬。 右司案大人从几步开外处走了过来,目光掠过我时微微停顿了一瞬,又接着转移到了花令身上。 他淡然道:“你昨日喝了很多酒,又劳累了一整晚,今日辰时不到便起了床……” 我震惊地听着这句话,神思都集中在“劳累了一整晚”上,再抬头观察花令涨红的脸色,已然明白了几分。 花令默了半刻以后,抬步绕过尉迟谨,径直走到右司案面前,嗓音极轻地笑谑道:“右司案大人,酒后的事情哪里能当真……” 他抬袖握住她的手,袖摆垂在我的脑袋上,“我已经当真了。” 右司案大人素来都是一副严正清冷的样子,七丈以内生人勿近的样子,而今他却眸色黯淡,骨节泛白,仿佛一位被负心汉抛弃的落寞少妇,沉着嗓子道:“那是我的第一次。” 花令霎时花容失色,抱着我的那只手再次抖了抖。 她定了定神,振振有词却是结结巴巴道:“昨、昨晚我没想喝那么多酒……你一直给我灌酒,就算失了贞洁也不、不能……” “不能什么?”右司案哑声问。 花令尚未回答,他自己接过话道:“我轻易同你做了那些事,你就认为我是一个随便的人?” 他逼近一步,宽大的袖摆将我挡住,似是完全看不见我,又仿佛看到了不远处的尉迟谨,醋意滔天道:“果然,你前脚从我那里走出来,后脚就又寻来一个男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听我同你解释……” 右司案大人也许是妒火中烧,一把烧坏了冷静的脑子,即刻打断花令的话:“这次要告诉我什么,他是你请来的客人,除了喝茶下棋以外不会做别的事?” 尉迟公子低笑了一声,适时应话:“这是事实,来冥洲王城的这几日,我只和花令大人喝茶下棋,今日逛花园也是心血来潮,约好了相伴同行。” 右司案听了这番话,显得非常冷静,非常平和。 我心想他不愧是右司案大人,这么快就镇定了下来,默默为他赞叹了一声,很是敬佩他淡然超脱的心境。 然而就在下一瞬,右司案大人陡然拔出长刀,语声依旧平静和缓:“等我解决了他,再来听你解释。”   ☆、第79章 莲浦近 午时刚过,日光明媚且清朗。 花令移步挡在右司案面前,诧然望着那把森寒的长刀,阴冷的刀光晃得人眼花,她却睁大了双眼,一只手揽住他的袖口,急急忙忙道:“这里是冥洲王城的花园,遍地都是仙草神木,在这里斗殴过招都算重罪,你别冲动……” 右司案大人眸光清冷,神色端然,并没有分毫冲动的样子。 只是他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把长刀,重有千钧的杀招凝聚在刀尖上,招来漫天的肃杀之意,挥刀一斩定是见血封喉。 但凡有点修为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即将做什么,但他却偏偏表现得像是要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尉迟公子仿佛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尚有闲情笑得风度翩翩,待到唇角笑意淡去,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右司案大人……” “我手无寸铁,身无所长,没有半点道法修为,更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顿了一下,极其诚恳认真地问道:“右司案大人当真要恃强凌弱吗?” 当真要恃强凌弱吗? 这句问话掷地有声,又即刻得到了花令的应和:“你看呢,这个人是真的没有任何法力,我绝对不会骗你的。现在这个时候,你若是想杀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只是这里到底是冥洲王城的花园……” 尉迟谨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鄙人不过一条贱命,抵不上这花园里的神木仙草,还望大人三思而后行。” 右司案大人眉梢微微一挑,却是不为所动,刀锋将要砍下的那一刻,我抬头望着他道:“假如在这里动手,也许会牵连到花令。” 花令侧眼瞧着他,“所以呢,你想牵连我吗?” 他站在原地静了半刻,最终默默收了刀,顺便补了个消音结界,如此一来,那位尉迟公子就不能听见这边的谈话。 花令双眸一亮,抬脚靠近一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极轻地安抚道:“哎呀,你放心好了,我并不喜欢他这一款的。油腔滑调,口蜜腹剑,看着很不老实呢……” 右司案大概凝神细想了一下,许是觉得自己很担得起“老实”这两个字,于是话里便终于没了冷意,反倒添了几分温情地问着:“那我呢?” 他目不斜视,直落落地看着她,又问了一次:“你是如何看我的?” 花令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 只有我和花令两个人在的时候,她偶尔会与我谈起右司案大人,彼时她半支着下巴,话里话外皆是叹息和嫌弃。 而今,她的手指原本正在抚弄我的狐狸耳朵,听到右司案大人来势汹汹的逼问,那纤细的手指陡然僵住,我的左耳刚好贴着她的胸口,隐约听到了她因为紧张而艰难吞咽的声音。 “哈哈,你、你自然是极好的。”花令酝酿了半刻钟,方才干巴巴道:“你的相貌呢……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性情端庄又贤惠,通身都很气派,着装也很得体啊……想来日后定是很会教养孩子的吧,带出去也不会给我丢面子……” 右司案大人默了默,哑声问道:“真的吗?” 花令摸了摸我的爪子,避开他热切的目光,缓缓应了一声“嗯”。 他缓了半晌,话中透着暖意,又问:“你还想到了我们的孩子?” 花令揉着我的爪子,有些敷衍地笑了一声。 朗日在天,清风吹叶,他提刀立在她面前,喉结滚动了一下,眸中如有光华流转,三分矜持七分期待地问道:“那你今天晚上,还会来我的房间吗?” 也许是为了安抚他,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花令沉默着思考了一会,赏赐一般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右司案大人就显得有些高兴。 但他又是那种比较内敛的性格,所以即便是高兴,大概也是暗暗地高兴,并不显露在脸上,只是握住了花令的手,再次开口道:“今晚我在房间里等你。” 花令没有应声,反过来另起话题道:“啊对了,我记得今天下午不是有个长老会吗,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去乾坤殿了?若是迟到了,可能会被君上责罚呢……” 右司案大人终于想起了他的本职工作。 然而就在临走前,他又蓦地顿住了脚步,侧过脸看了尉迟谨一眼。 我摇了摇九条尾巴,软白的狐狸爪子搭在花令的衣袖上,抬起下巴轻声问道:“可不可以也把我带去乾坤殿?离长老会还有一个半时辰,我想见一见君上……” 右司案腾起云雾,花令弯腰把我放在了云朵上,她接着打了个哈欠,媚眼如丝地看过我,刚一转身,又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瞧见了蹲在树林里的二狗和白泽。 方才师父在的时候,它们两个都被封在了结界里,现下结界已消,这两只仙兽神兽仍然乖巧地待在原地。 花令仔细将它们端详了一会,绕着指间的锦缎手帕道:“哎?那只白泽不是容瑜长老养的么……旁边那只祥瑞麒麟……” “祥瑞麒麟和白泽神兽,都是养在冥殿的。”右司案接话道:“东南花园里专门辟了一处地方,说是给白泽神兽养萝卜。” 花令轻笑出声,眼波含着万般柔情,颇有深意地将我看着,“听说在天界也是这样,神仙们经常送灵宠给心上人,也是为了讨得美人欢喜……” 言罢,她抬步走向二狗和白泽,“这样吧,挽挽放心去乾坤殿,我帮你把这两只灵宠送回冥殿……” 天高云淡,浅风静无,乾坤殿外菩提树枝繁叶茂,青叶重叠。 我跟在右司案身后一路小跑,爪子刚踏上三十三级宫殿台阶,就被人整个抱了起来。 右司案大人立时转身,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君上。” 夙恒的指尖抵着我的耳后,指腹的薄茧磨蹭着我的耳根,时轻时重,力道拿捏得正好,一时让我舒服到眯起了眼睛。 直到他将我抱进殿内,我才想起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我把整张脸埋进他的衣领里,尖尖的狐狸鼻子挨着他的胸膛,斟酌片刻开口道:“我想化成人形,可是我的衣服没有带过来……” 夙恒脚步一顿,转而将我放在了紫檀木桌上。 我化成人形的那一刻,他脱下外衣披在我肩头,俯身吻上我的唇,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想说的话都被这个吻吞噬到一干二净。 因他吻得更深,舌头也愈加霸道,我禁不住心跳加快,往后挪了几分。 夙恒停下了这个吻。 我的手刚好碰到桌上一沓奏折,粗略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厚度,有些心疼地问道:“每天都要批阅这么多奏章吗……” “无妨,都是一些小事。”他低声应答我的话,嗓音沉缓如山间冷冽的清泉,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这声音也依旧平静,接着问我道:“上午过得如何?” “我去了花园,带着白泽和二狗一起……看见了东南角里的萝卜芽,它们真的发芽了……” 话说到这里,我很想把遇到师父的那一段跳过去,但又有些茫然地发现,跳过这段就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会变成九尾狐的原形。 “然后、然后我就变成了狐狸的样子。”我简单概括了一句,又急忙转话道:“刚好遇到了花令和右司案,右司案准备腾云来乾坤殿,我想也许他可以捎我一程……” 夙恒摸着我的下巴,眸色一片深不见底,接着问道:“突然想变回狐狸?”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出声回答,又听他道:“三刻钟以前,容瑜长老递来了一封奏折。” 我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呆然接话道:“递、递奏折?” “嗯,长老院进言的奏折。”他顿了顿,语声淡淡道:“容瑜告诉我,你今日穿了一件樱粉色的肚兜。” “什、什么……” 我愣了一刹那。 在听到这句话时,脑中像是被瞬间抽空。 脸颊烧得滚烫,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眸紧紧盯着他,表明清白道:“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夙恒吻了我的额头。 我心想,他那时肯定是醋了的,但是这个醋了的程度是怎么样的,我不大能猜得出来。 想起右司案大人吃醋以后的所言所行,我心下一颤,但转念又想,夙恒的性格比右司案更为内敛,处事也更加沉稳持重,遇事向来从容冷静,绝对不会和师父大动干戈。 于是我有些放心,遂状若无事地问道:“那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在解百忧的药舍。”夙恒面不改色地答道。   ☆、第80章 素罗妆 长老会在乾坤殿的主殿举行,殿外有十二道封锁结界,和九个把守门庭的将领,门禁极严,迟到者不得入内。 主位后有一道六扇屏风,挡住了通往内殿的华木高门。 离开会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华木高门的这一边,夙恒站在内殿的门侧给我剥坚果,这种坚果产自天界的陌凉云洲,果仁又香又甜,但是果壳却比核桃还要硬。 我披着他的衣服,光着脚站在软毯上,下巴搭上了他的手臂,蹭了蹭他的衣袖,“我听说你要去一趟天界,大长老也会随行……可是天界那么远,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后日去,第二天便回来。”他将剥好的果仁递到我面前,冷玉般的指尖恰好挨着我的脸颊。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小块果仁,而后低头含住了他的手指,裹在嘴里吮吸了两下,接着用粉嫩的舌头舔了舔。 夙恒用另一只手捏了我的脸,我嘤咛一声,攥着松垮的衣领转身想跑。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很不合身,衣摆在地上拖了一截,尚未迈出一步,就被他牢牢抵在了墙上。 我双眼晶亮亮地瞧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又觉得这样瞧一辈子也不腻,嗓音软软道:“你靠近一点嘛……” 他挨近的那一刻,我微抬了下巴,如愿以偿亲上他的脸。 透过窗棂的日光斜照在地上,主殿的青铜钟敲了十二下,每一下的钟声都悠长且宏亮,再过半刻种,长老会便要开始了。 夙恒俯身离我更近,挺直的鼻梁挨着我的耳朵,左手伸进我敞开的衣领里,他鼻尖呼出的气息热极了,语声却依旧凉淡低沉:“还有半刻钟,看来办不了挽挽了。” 我双手攀住他的肩,“现在还可以摸挽挽,等一下连摸都摸不到了……” 他轻咬我的耳垂,低声问:“要忍三个时辰,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轻抿唇瓣,想了一下反问道:“你想要什么补偿呢?”话音才落,又添了一句:“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夙恒静了一阵,出乎我意料地答道:“说两句好听话。” 我凝神细想了一下,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最喜欢你了。” 他嗓音柔和应了一声嗯,又问:“还有呢?” 我倚在他怀里,双手环抱着他,软着声音道:“我一想到你就会脸红,看到你想扑倒,和你一起睡觉一定能睡得着,窝在你怀里就很安心,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还想和你生一个孩子……” 夙恒抬手搂住我的腰,一时竟是格外温存,我踮起脚尖,又亲了他的脸,“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是家里有你。” 我伏在他怀中蹭了蹭,轻声问道:“你说这些算不算好听话?它们都是我的心里话……” 修长的手指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继而挑在我的下巴上。 我诚意十足地将他望着,他的眸色深沉,仅容我的影子,这么漂亮的眼睛,好看到让我移不开目光。 他低声道了一句:“得了这些好听话,反倒觉得那三个时辰更难忍了。” 我的耳根一阵滚烫,还舍不得放开他。 他的吻落在我的脸上,沉缓道:“你的话,我听了很高兴。” 菩提树影落窗,青铜钟的响声渐渐停息,乾坤殿主殿的人声却愈加嘈杂,想来长老们应该已经悉数到齐了。 大长老似是在用拐杖拄地,脚步迟缓却十分稳健,他甚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容瑜那小子传信给我,说他不慎染了严重的风寒,虽然没有大碍,却是身体抱恙下不了床,只能缺席今日的长老会了。” 莫竹长老呵呵一笑,语气不善地接过话:“每年不过六次长老会,容瑜长老却常常因故缺席,长此以往,怕是不能给旁人做出什么好榜样。况且冥洲王城的长老统共只有十八位,哪一位不是凭着真才实学花了几千年的功夫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也唯独容瑜……” 也唯独容瑜。 我闻言有些吃惊,觉得自己不小心听到了秘辛。 但思及夙恒和容瑜乃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我又觉得这个秘辛它……其实算不了什么。 “既然容瑜长老不在场,就莫要背后谈论是非了。”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插话道:“莫竹,我们也是上了年岁的人……” 杜宋长老的话尚未说完,整个主殿忽而一片沉静。 想来大概是会议的时辰到了。 我双颊嫣红,定定看着夙恒,含羞矜持道:“等你开完长老会……我再来继续补偿你。” 凉风清爽,天光过云,日色轻暖如烟。 长老会在冥洲王城素来算是比较重要的会议,我原本想偷听一下长老会的内容是什么,却有些颓丧地发现,夙恒和那些长老们用的都是上古天语,我只能勉强分辨出他们的声音,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我穿过漫长的走廊,径直走去了书房,并且搬来一把椅子,拖到紫檀木桌前,捧了本讲解法道的书册正襟危坐。 书桌后有一方高大的书架,架子上整齐地排了几列书,我手头这本正是方才从架子上挑出来的一本,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这本书并不比长老们的上古天语好懂多少。 日影西斜,薄暮的微光透窗,三个时辰一晃便过去了。 我合上书册,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 衣袍从肩头滑落,又被提了回去,我抬头瞧见了夙恒,立时用脸颊贴上他的手背,将书册摊到桌面上,用求表扬的语气说:“我把它看完了……” 他倾身靠近,“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我应声点了点头,抬手从第一页翻起,许是动作有些大,松垮的衣袍再次滑落。 这一次夙恒没有帮我把衣服提回来。 他的吻印在我的肩上,一路攀上脖颈,并且游离到耳后,我的手按在书页上,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 琉璃镜立在几丈外的地方,镜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我遥望镜子中的自己,双颊嫣粉衣衫凌乱,俨然一副供人蹂.躏的模样,羞耻到立刻移开了目光。 夙恒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我呆呆地将他望着,故意把衣袍往下拉了几分,他却仍然没有动作。 在我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他抱着我瞬移到那面镜子前,眸色比窗外的夜幕更为暗沉,滚烫的鼻息挨在我耳侧,语声低哑道:“这里看得更清楚。” 意识到他即将在镜子前对我做什么,我的耳根瞬间烧红,呼吸不稳地软声道:“你太坏了……” 他一手搂着我的腰,轻吻我红透的脸颊,嗓音依旧沙哑:“不喜欢我坏?” 衣袍接连落地,我窝在他怀中挣扎了几下,挣出他怀抱时,抬眼瞧见镜中景象,目光不自觉地凝在他身上,从八块腹肌看到硬实的胸肌,再贪心地一直往上,盯着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心跳怦然地答道:“喜欢、喜欢你坏……” 沉于美色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偏偏在沉溺的时候…… 没有这个意识。 第二日清晨,我不大能从卧室的床上爬起来。 夙恒今天倒是不用上朝,他提着昨日我看过的那本书,衣摆拂地坐在床沿,顺手摸了摸我的脸。 “你明天就要去天界了吗……”我轻声问道。 “后日便会回来。”夙恒顿了顿,低声诱哄道:“乖,过来。” 破晓的晨光斜映窗棂,目之所及皆是明媚温暖。 我用手挡住了眼睛,并不清楚此时的自己有没有睡醒,只觉得脑子被夙恒的声音迷得有些发晕。 我推开枕头,拖着松软的被子,挪到了他的身侧。 又略微思忖了一下,抬起头枕上了他的腿,“还有一个月就到婚典了,我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呀……” 夙恒握着那本书册,忽而问我道:“做了冥后,还想当月令么?” 我认真思考一番,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没有了睡意,却仍旧起不了床,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覆在我的脸上,缓慢蹭了两下,“可我不知道冥后要做什么,你能不能教一教我……” 他的唇边带着笑,紫眸映着晨光,更是好看极了,我看呆了一小会,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书。 “昨天我看它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厚……”我从他手中接过这本书,诧然问道:“为什么变厚了这么多……” “每一页都夹了注释。”夙恒缓声答道。 我打开一看,注释的纸页已经订进了原册,也果然是夙恒的笔迹,贴心之余又觉得十分窝心,极轻地问道:“你写了很久吗?” “还好。”他道:“在你睡觉的时候写的。”   ☆、第81章 【番外】紫陌经年 迷雾森林是冥界七大禁地之一,地处东南以北的荒山一带,林中腹地遍布离奇的幻镜,传言幻镜之下有上古凶兽卧眠,鲜少有人涉足此地。 夙恒却是在这里历完了最后一场天劫。 惊雷收势,风卷残云,他抬脚在荒草地上刚走两步,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他被天雷劈断了十几根龙骨,手臂上皆是雷火割裂的伤口,温热的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袍,看起来已然狼狈至极,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皱眉都没有。 啧啧…… 一定是已经疼傻了。 躲在树丛里的赤蛟暗暗心想道。 这条赤蛟便是传言中伏眠在迷雾森林里的上古凶兽,约莫十万年前,它屠戮了人界上百个村庄,不断吸食活人的精血,希望能借此一举化龙成功。 然而没等到化龙的那一日,天界神仙下凡除魔卫道,几十个神仙围殴它一个,果然将它打成了重伤。 赤蛟找准时机逃出生天,一路逃到了冥界八荒,在迷雾森林的中心腹地栖眠休养,一睡就是十万年。 直到近来夙恒历劫,接连数日惊雷炸天,乌云翻涌天地变色,将这条赤蛟从睡梦中彻底吵醒。 它瞧见了盘旋于空中的紫龙。 作为一条赤蛟,它的毕生所愿便是化龙成功。 然而即便化龙成功,也并非纯血龙族,在血脉上依旧低人一等。 出于某种颇为复杂的心理,这条赤蛟在树林里躲了十几天,终于等到那条紫龙历劫完毕,最虚弱无力的时候。 彼时云开月色淡,风过无痕,天际挂了几颗孤星,莽莽草野林原,皆是一片萧寒清冷。 忽有一阵疾风刮过,吹得碎叶零零落落,夙恒无法站起来,却不得不拔剑出鞘。 这当真是一场殊死拼杀。 他的手臂暴出青筋,骨节却白的像纸,血溅在他的脸上,又沿着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龙血还是蛟血,赤蛟的尖尾扫过他的肩胛骨,利爪跟着要划过他的脖子,他并未避开,肩膀生生受了这一击,反手却将剑锋刺入了赤蛟心腹。 星光幽暗,山林寂静,月色如水兜洒了一地。 那条赤蛟终于死了。 夙恒手里的剑陡然一松,整个人如同那把剑一样,平躺着倒在了地上。 他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什么都不想做。 天人冥三界皆以龙族为尊,纯血龙族这四个字,几乎等同于巅峰强者,好像那些白龙紫龙生来就懂得道法术数,再复杂的雷诀杀招都能掌控自如。 表象之下的因果却鲜少有人在意,更少有人问津,几千年来,他每一日都过得很辛苦。 他的父亲对他管教极严,幼时每天睡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背书或者练剑。再大一点,便开始学习各种命理道法,修习法力铸炼威压,尝试阅览八荒奏章,观摩上位者平衡权术的种种手段,时常接连几日不休不眠。 他自小知道往后要继承父位,成为冥界之主,掌管六道轮回,统辖八荒冥界,哪怕肩上的担子再重,也必须要扛下去。 风声划破岑静,流云敛了星芒,山色空濛,夜幕苍广。 他望了一会天空,复又闭上眼睛,想到一个月前那只小九尾狐临走前喊出来的话,她说—— 我不会忘记你。 除非身处法道巅峰的境界,否则一出迷雾森林就会将森林里的一切忘光,他把她牢牢记在心里,她却一定会将他遗忘。 夙恒在草地上躺了两天。 他能站起来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从石头缝里找出一块草团。 两个月前,他在迷雾森林里捡到了一只小九尾狐,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树桩上烤野鸡,这只九尾狐拔了几株野草揉成一个团子。 软白的狐狸爪子将这个草团子推到他面前,九条尾巴欢快地摇着,软软糯糯地问他:“你猜这是什么?” 他尚未回答,她便自己解释道:“这是挽挽,你看它像不像狐狸……” 他瞧着那团乱草,有些想笑,却忍住了。 挽挽跳上了他的腿,雪白蓬松的狐狸尾巴垂在他膝头,双眼清澈水润,明亮更甚天幕繁星,嗓音极轻也极软糯:“我把这个送给你……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夙恒收下那团草,抬手摸了摸她的狐狸耳朵。 而今,他睁开双眼看到东方黎明,晨霞映满穹苍,凉风吹起草屑子,缓慢落在他的脸上。 挽挽。 她叫这个名字。 夙恒在迷雾森林待了三年,他养好了所有的伤,较之以往,威压更加强大,法力也更加精进,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 他本该立刻返回冥洲王城,却在森林附近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方圆百里的土地仙都被他召唤了几遍,却没有一个地仙知道,九尾狐一家搬去了什么地方。 他只找到挽挽和她爹娘曾经住过的屋子。 那日正逢冬阳破晓,黎明映着水色山光。 他走进那间房子,看到院子里的鸡舍落了一层灰,庭前栽着一棵上百岁的灵隐树,树下的竹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迎着朝霞晨色,一闪一闪灵动生光。 他想,这些石头大概是她捡的。 次日傍晚,夙恒收到了他的父亲,也即至轩冥君的急诏。 至轩冥君得知夙恒历完最后一场天劫,便打定主意要将冥君之位传给儿子,在冥君的位置上坐了几十万年,至轩本人也觉得有些累,他打算把这个重担转交给夙恒,然后带着夙恒的母亲去游历三界美景。 不久夙恒即位冥君,冥界的盛典持续了整月。 盛典之后,按照冥界新君上位的惯例,他带着左右司案和一众冥臣亲临八荒各地,各地的领主携妻子儿女和幕僚家臣跪地迎接,祝祷的长曲奏了一遍又一遍。 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会想,挽挽是不是住在这里。 在迷雾森林时,夙恒从幻镜中看见了挽挽化形以后的样子,他返回冥洲王城的那一日,提笔做了一幅画,画中美人绝色勾魂,姿容倾城无瑕。 作为新任冥君,他每天要处理许多事,白天有早朝和晨会,夜晚有暗卫信使的密报,案前的奏折总有一摞高叠,涵盖凡间众生的命理乾坤,和冥界八荒的繁冗诸事,然而无论多忙,他总要抽空去一趟密室。 只因密室的墙上,挂了那幅画。 他站在这幅画像前,紫眸幽深不见底,手里握着的,还是当年的小九尾狐送给他的草团子。 第三年初夏,傅及之原的密探终于传来消息。 在傅及之原主城的城郊之地,终年阴冷的寒衣巷边,曾有人见过一只漂亮至极的九尾狐狸精,长廊静夜里多看一眼,都唯恐自己被那绝色美人勾走了魂。 再然后,密探来报,确认这九尾狐狸精就是君上所找的那一只。 夙恒即日动身,独自去了傅及之原。 那是初秋微凉的雨夜,天幕疏星零落,路上行人稀少,他提着一只刚出炉的肥烧鸡,停步立在寒衣巷前。 这条小巷长不过十丈,却被人加封了固若金汤的结界。 加封结界的正是容瑜。 那晚容瑜并不在家,院子的柴门敞开一半,烟雨霏霏如卷珠帘幕,夙恒站在门口,看到院子里的挽挽双手提着一桶水,费力地拎到木盆边,正准备洗衣服。 洗的是容瑜的衣服。 油纸包着的烧鸡落在了地上,溅开一圈水花,雨水顺着他的衣摆蜿蜒滑下,他弯腰捡起烧鸡,看起来依旧从容平静,只是指尖碰到台阶上坚硬非常的青石块,那青石便碎成了残渣。 他在傅及之原待了十天。 这十日里,容瑜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来换衣服,一次是来磨剑。 挽挽抱着木桶站在院子里,清澈明亮的双眼定定望向容瑜,嗓音依旧甜糯娇软,极轻地唤了一声师父。 容瑜并没有理她,她又叫了一声,他许是嫌她吵,挑眉看向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事?” 她抱紧了木桶,漂亮的双眼澄澈如山间清泉,搭在桶上的手指莹白更胜雪玉,静了半晌,方才轻声答道:“没有事……” 容瑜在当日提剑离开,不曾注意到夙恒来过。 木桶破了一个洞,打水会漏掉一半,趁着挽挽不在院子里,夙恒补好了木桶,甚至连房顶漏雨的残瓦也顺便补了一下。 挽挽吃惊地发现木桶已经好了,又震惊地察觉屋顶不再漏雨,她呆然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夙恒在傅及之原待了十日,也在她床前站了十个晚上,她晚上睡觉喜欢侧躺,抱着单薄的被子窝在床角…… 每一晚,她都会做噩梦。 他想过直接把挽挽抱回冥洲王城,但这样的方式太过简单粗暴,会不可避免地吓到她。 冥洲王城有风花雪月四令,下属任务各不相同,而其中的月令一职空位已达数千年,鬼玉牌迟迟不认主。 为了让挽挽顺理成章来到冥洲王城,夙恒改了月令鬼玉牌的命格,那时他并没想到她能在月令的位置上做的很好。 事情的进展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她终于来到了王城,并且成为鬼玉牌认主的月令。唯一不顺的地方在于,她总念着她的师父。 容瑜受了重伤且余毒未解,接连数月昏迷不醒,挽挽时常跑去看他,守在病床前一坐就是一天。 那段时间,夙恒常常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让容瑜彻底消失同时不伤挽挽的心。 那夜月色明净,凉风如水,冥洲王城的天心湖边,挽挽捧着一条不小心跳上岸的闫罗鱼,将它放回了湖里。 夙恒正站在她的身后,她转身看见了他,那一瞬他其实很想把她扛回冥殿,摔在床上狠狠吻她柔润的唇,然而此刻的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次日他正于案前批阅奏折,门外的冥司使进言月令献上案匣。 他执笔的手一顿,看到挽挽捧着案匣进门,素纱长裙的裙摆浅浅曳地,乌发雪肤,水汪汪的清澈妙目,仍是那样漂亮勾魂。 ?她低头将案匣递给他。 接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她凝脂一般的手背,她呆然将他望着,白皙胜玉的脸颊素然浅淡的红晕。 他静了一阵,语气平淡道:“留下来分拣奏折。” 她双眼清澈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为何要让她留下,却又不得不听从这句话。 挽挽在他身边陪了一整夜。 此后他常用各种缘由,秘传月令到冥殿。 她分完奏章磨好墨,就坐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安静地发呆,或者靠着椅背睡觉。 挽挽有时甚至变回了原形,她的原形和小时候几乎没有差别,仍是一只漂亮到过分的九尾狐,在椅子上抱着她的九条尾巴睡觉,蜷起来的时候像个毛绒的白团。 他常常想抱她。 冥洲王城有个仙灵秘境,那里绿树如荫,繁花似锦,原本养的都是一些珍奇仙兽,如今却单独辟开一半的地方,养一群肉质肥嫩的母鸡。 这些母鸡自然都是养给挽挽吃的。 她第一次在冥殿喝鸡汤,欢喜得双眼晶亮,柔润的樱唇挨着勺子的边沿,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勺子底…… 他忍不住吻了她。 自从他第一次吻她,便很有些食髓知味,时常将她抱到腿上,倘若她不反抗,就继续吻她的唇瓣。 隔了一日,冥洲黑室呈上一封近期的摘要文书。 文书里有挽挽的名字。 容瑜长老以犯上不敬为由,要对月令慕挽施以三百杖的笞刑。 三百杖。 夙恒以为,容瑜是想把她打成残废。 然而即便容瑜下了这样的命令,挽挽仍然去朝容殿门口等着他开门。 夙恒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挽挽把这件事告诉他,他抬笔打算勾去月令的刑罚,想到每天守在容瑜门口的挽挽,那笔又放下了。 行刑那一日,恰好是他带领冥臣巡视冥洲黑室的日子。 他本打算在笞刑即将开始的那一刻,破门而入把挽挽扛走,这样既能让挽挽对容瑜心生疏远,又不会伤到她一分。 在夙恒踏入冥洲黑室以后,冥司使进言容瑜长老有要事急奏,夙恒的身后是一众高位冥臣,容瑜越过通报的使臣,路过那群冥界高官,没有按规矩行一个礼,径直走向黑室的长廊。 他许是反悔了,想在这个时候带走她。 容瑜没有走到长廊石阶,便被两个冥司使架住了肩膀,他目光清寒拔剑出鞘,剑光凛然若白霜,全然无视在场的君上,于长廊入口处立起一个复杂至极的广道剑阵。 他目光深暗,嗓音低沉道:“倘若我救不了她,你也别想救她。” 此举一出,观望的冥臣们多少有些愤怒。 虽然完全不懂容瑜长老在说什么,但在君上面前亮刀示威,已然算是大不敬之罪,于是有大臣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君上明鉴,容瑜长老不告自闯,冒犯君主,此乃一罪……” 然而对此时的夙恒而言,没有什么比刑室里的挽挽重要。 他瞬移穿过剑阵,用威压绞破阵结,有冥臣跟在他身后,见他抬手捏碎铁门,从屋子里抱出一位后背都是血的美人。 夙恒来迟了一步,挽挽受了三杖,她晕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纸。 他把她抱回了冥殿,下令封锁黑室的消息。 好在三杖只是皮外伤,他用整个冥界最好的药养着她,不过五日已经复原。 日暖生烟,菩提树影拂窗,她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托腮看他给她剥核桃。 这一日,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隔着一件奶白色的肚兜,揉握她胸前的雪嫩丰满,她伏在他肩头喘息,莹白的耳根红透,清澈的双目却是盈盈闪烁,似乎很喜欢。 果然是只狐狸精。 他渐渐发现她不仅黏人,还很喜欢撒娇,然而撒娇的分寸又掌握的很好,因而总是显得很乖巧。 他教她学阵法,代她写课业,握着她的手写字,偶尔不留神时,无意写下的都是挽挽二字。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他的心已经被挽挽这两个字占满了。 夙恒把早已备好的冥后之戒送给了她,戒指上刻了一行小字,赠爱妻挽挽。 挽挽长住在了冥殿,很少回属于月令的摘月楼。 有一次她半夜做噩梦,在梦中哭出了声,枕边沾着清透的泪痕,无助到了极点,夙恒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轻吻她的额头,低声唤她的名字,哄了大概一刻钟,她蹭了蹭他的胸膛,窝在他怀里睡得很安静。 她的父母是如何去世的,她在傅及之原的那些年过得如何,这些问题,夙恒都想知道。 他动用了许多手下。 过了一段时间,他如愿得知了那些事。 挽挽每夜都要他抱着睡,她的噩梦渐渐变少,早上醒来瞧见他,还会亲一亲他的脸。 但与此同时,夙恒也忍得十分辛苦。 他花了一早晨在书房看完十几本春.宫图册,就此掌握了很多种姿势,但一直没有去实践。在遇到挽挽之前,他不曾体会过情之一字的深意,风月之事更是从未沾过,却也明白在这件事上要循序渐进。 那夜倾盆大雨,挽挽抱着他送她的狄萍花站在树下,全身都被雨水淋透,湿了的衣服贴在她身上,细致勾勒出窈窕的身形,瞧见他以后,乌黑水润的双眼清亮如天界星辰。 他感到无法再忍。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内殿的床上,脱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她不着寸.缕地躺在他的床上,肤白欺霜赛雪,身姿容色勾人血脉喷张。 窗外夜幕深沉,雷雨狂风交加,殿内却是晴好春.光无限,九尾狐狸精天生极品名器,夙恒进入的那一刻,方知何为销.魂蚀骨的快意。 然而毕竟是第一次,她痛到受不住,极轻声地喊疼,漂亮的双眼中满含汪汪热泪,指甲将自己的手心攥出了血。 他尽力克制,缓了半晌,忍得快要捏碎床板。 挽挽抬腿勾上他的腰,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无法多忍耐一瞬,同她缠绵了一整夜。 他的情丝皆因她而起,得不到她的那些年,仿佛在历一个漫漫长劫。 然而这个劫,他丢盔弃甲却历得心甘情愿。   ☆、第76章 晌午日头正好,西南花园的湖心亭中,纱幔迎风飘荡,水色波澜起伏。 今天中午我来花园溜达,远远瞧见了红裙素妆的花令,她身旁很少见的没有其他陪伴在侧的男子,有些出神地独自坐在湖心亭发呆。 于是我颠颠跑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她身边。 花令眼角瞥到我,唇边漾开一个笑,千娇百媚地挪近几分,语调提高同我道:“哎呀,好巧啊,又在花园里碰见了挽挽……” 我嫣红了脸颊,接过话道:“你在这里想事情吗?” 她手里原本握着一支杜玲花,听见我的问话,纤白的手指一松,那花盏落入湖中,随水波飘荡到远处。 花令轻笑一声,浅茶色的眸子波光流转,侧过脸看着我道:“刚才是在一个人发呆,但现在有了挽挽呢……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仔细揣摩了一下,觉得她大概有些心事,但又不好直接问她,安静地思索一阵以后,听见花令懒洋洋道了一句:“昨天我闲来无事,遣散了所有男宠,现在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分外震惊地将她望着,她百无聊赖地斜坐在长椅上,一手撑着腮,眼角的余光瞥过我,话中多了些难以排解的怒气:“这么多年来,我头一回瞧见气性这般大的男人。呵,时不时就抽剑拔刀,说什么话都哄不住……” 我心想这位“气性大”的男子定是右司案大人。 话说到这里,花令叹了一口气,撑腮也撑得更颓废,话里很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倘若不把那些心肝宝贝送走,家里的房梁都要被他拆了……” 她垂首看着湖水粼粼荡漾,丧气道:“我很少有后悔的时候,因为无论做了什么,是对是错,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但是这一次,我确实很后悔招惹了他。” 右司案大人吃醋后的言行举止我有幸见识过一次。 那是天朗风清的早晨,冬日霜寒未化,右司案大人握着一把长刀,若然无事地站在花令面前,刀光、杀式和他脸上的表情,都比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霜雪还要冷。 那时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尉迟公子,尚且能让右司案大人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思及花令家里风姿各异的男宠,我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有些理解为什么花令会后悔招惹了他。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想为右司案大人说两句好话。 我默了一小会,抱着手里的阵法书坐得离花令更近,诚心诚意道:“虽然他做了这些事惹你生气,他也一定是真心喜欢你的。” 花令闻言怔了一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似乎很想反驳,却找不到凿凿证据,过了半晌,竟是颓然道:“你不如再告诉我一句,他到底喜欢我哪里呢,无论他喜欢什么,我都可以改……” 正于此时,挂在腰间的月令鬼玉牌亮了亮。 我低下头看着鬼玉牌,一时摸不清状况,又见那玉牌绿光通透,后知后觉地从乾坤袋里取出了死魂簿。 我打开死魂簿凝神看了半刻,吃惊地竖起簿本,又盯着看了一会,听见花令不解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捧着死魂簿,坐在亭边的水晶长椅上,隔着栏杆看日影投在湖面,拂岸水汽凝成迷蒙的浅雾,比素青色的鲛绡纱幔更加飘渺轻薄。 “死魂簿上多了一个名字,可是这名字模糊成了水印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花令,摊开手中簿本,“我想去一趟地府黄泉,查阅生死簿和轮回册……” “模糊成了水印子?”花令微挑秀眉,手扶栏杆挨近我,贝齿咬着红唇,目光变得十分复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抬眸将她望着,应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掏出来看了一眼,它就是这个样子了……” 花令提着裙摆坐在我旁边,手臂搭上碧玉栏杆,也许是觉得有些热,她抬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露出绣着樱草的绛红色肚兜,手掌撑腮道:“听起来好蹊跷啊。” 她静了片刻,续话道:“诚然,去黄泉地府对一遍名册是个好方法,也能找到死魂簿上看不清的名字是什么。但是今日君上和大长老都不在王城,你又去了黄泉地府,万一发生了什么……” “不会有事的。”我答道:“地府里不是只有鬼差、魂魄、判官和黑白无常吗?对了,奈何桥前还有孟婆,但是孟婆人也很好……” 花令想了少顷,正色提议道:“这样好了,我跟你一起去黄泉地府,倘若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也好照应你……” 她凝眸瞧我,模样诚恳:“呐,我今天没有事做,也不想回家待着,要是回家了,一定会在家门口撞上他。”话中又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哎,这样一想,当真不如和挽挽去地府……” 我一直知道花令不仅不喜欢右司案大人,还或多或少有些嫌弃,但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不仅嫌弃,还在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快到午时一刻的时候,我和花令踏进了地府的正门。 这里是迢迢黄泉路的尽头,往生的魂魄跟着黑白无常,默不作声地一路往前走。 脚下的道路有些泥泞,路旁的岩石爬满了深色青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往生江水奔涌不止的声音,江岸边烟水迷蒙如薄暮,朦胧且模糊,远方隐有烛火幽幽,晦暗如寒夜的孤星,勉强勾勒出奈何桥的长影。 花令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不管来多少次,地府都有这样深重的阴气,也难怪那些判官们要常年都穿一身厚衣服。” “是呀,我也觉得这里总是有些冷。”我提了一盏灯笼,照亮脚下的路,抬头看向更远的地方,“我们绕道去一趟阎王殿吧,找到一个判官就可以进备案司了,然后就可以看生死簿和轮回册……” 花令应了一声好,随我走入旁支岔路,红裙的裙摆蹭过岩石,沾了些暗淡的青苔,她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步履一顿,又道:“不对呀挽挽,哪怕进了备案司,你也不能看生死簿和轮回册……” 我眨了眨眼睛,攥紧了手里的冥后之戒,有些不确定道:“我们还是试一试吧,假如今天不可以,等明天君上和大长老返回冥洲王城,再呈递奏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花令就轻笑出声打断道:“挽挽若是想和君上说话,哪里用得着呈递奏折呢?” 我耳根微红,脸颊也有些烫,想到夙恒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低声和我说的那些话,心里又十分欢快。 他说,等到明天回来就带我去湖边钓鱼。 钓上来的鱼自然都会煮成好喝的汤,再加一点甜甜的姜丝,味道一定非常好。 主管地府的阎王并不在殿中,许是去午休睡觉了,只剩几个判官仍在誊抄命格,瞧见我和花令,那些判官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行了个礼,其中一个开口问道:“二位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打扰了。”花令上前一步,低声问:“能否劳烦你带我们去一趟备案司,我们准备找一个凡人的名字。” 话音才落,另一位判官接过话道:“正巧下官的事情忙完了,不如让下官领着二位大人去备案司吧。” 这位判官一身蓝衣,眉目生得十分清明正直,面容算不上俊秀,却颇有几分书卷气,右手的拇指尚且沾着墨水印子,仿佛很可靠的样子。 花令挑起眉梢,偏过脸微侧几分,附在我耳边道:“这位判官大人,瞧着就很温柔懂事……” 我转过脸盯着她,声音虽轻却十分诚恳:“但是右司案比他生得好看。” 花令讪讪笑了一声,“反正晚上熄了灯,蒙在床帐里也看不清脸。” 我耳根滚烫,有些羞耻道:“但是白天、白天,其实也会……” 我提起手里的灯笼,羞红了脸说不出话。 花令嫣然一笑,心情颇好地挨近我,在我耳边吐气如兰道:“哎呀,君上果然宠挽挽。” 在我的耳朵尖都烫起来的时候,那位判官大人终于走了过来。 午时三刻,我和花令跟着那位判官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路边的阴栎树高大茂盛,不远处往生江水波涛汹涌,大片的彼岸花盛开在几丈外的地方,翠绿的茎叶细弱,花朵却开得葳蕤壮观,艳红色的花瓣无风摇曳,似有几分诡异。 那判官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再转过脸时,面容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声音也变得粗噶,全然没有方才的温润,一字一顿道:“二位大人,这里关了一只上古凶兽……” 他的眼眸浑浊如摊在地上的烂泥,狞笑声粗哑得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奉尊上之令,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16章 冥界地府位于王城以北,是凡人投胎转世的轮回之地,上古时期凶兽迭出下界动荡,隐世的菩提老祖用佛印压制凶兽,将其中十几头封印在了地府的往生江边。 百万年来,黄泉地府安然无恙,凡人的寿数命格谨守秩序伦常,倒叫人快要忘记那些沉睡在封印中的上古凶兽。 冷风从耳畔吹过,不远处传来上古凶兽独有的怪异嚎叫声。 往生江水波涛奔流,翻溅水花的巨浪迭起,惊涛拍岸声势滔天,弥散的水雾笼上了开得正盛的彼岸花,将殷红的花瓣衬得极为素丽清艳。 那面目狰狞的判官仰起头来,脸上浮现的笑几近癫狂,念念有词道:“再过几日……黄泉地府奈何桥都要变样,尊上会……” 尊上会如何我没有听清,因为上古凶兽的嘶吼声已经极近了。 花令抬眼望去,瞳孔蓦地一缩,手中长鞭倏然化作几丈长的利器,唇边笑意冷然:“饕餮?你们当真以为,用一只名叫饕餮的上古凶兽就能取走我的命吗……” 那判官退后几步,让出一条道来,浑浊的目光锁紧在我身上,嗓音粗噶道:“尊上有令,今日是这只九尾狐的死期……你不过是顺便……” 疾风从空无处吹来,又向空无处吹去,扫过成片的彼岸花,飘零了一地花叶,路旁的阴栎树枝杈瑟瑟,树干粘稠反光,像是渗出了树浆。 每一棵阴栎树中都住着一个树精,因为树精生来通灵,这些树才会被栽种在地府中,而今这种渗出树浆的举措,就好比普通人被吓到一定程度时……也会尿裤子。 十丈之外的地方,虎身人面的饕餮疾步奔来,寸长的利齿泛着寒光,周身魔气浓烈冲天,目在腋下,锋齿凶爪,模样极其凶悍。 我拔出血月剑,无意识地道了一句:“上古凶兽……长得好可怕。” “啧啧,瞧着确实可怕……”花令提起鞭柄,冷声评价道:“长得这么丑,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那只饕餮闻声竖起耳朵,目中倏尔惊现骇然的怒意,脚下黑光骤起,散开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杀势,斧劈刀绞般冲杀而来。 我侧目看向花令,“你有几成把握杀了它?” “九成。”她答道。 我十分吃惊地将她望着,她尚有闲情拉一下衣领口,又抬手把松散的发髻理了理,我摸不清状况,有些磕巴地问道:“上一次、上一次我们在余珂之地遇到的那些狼……加在一起都没有这只饕餮厉害,那个时候你……” “那个时候我身上的伤尚未好全。”花令垂眸看着手里的长鞭,似是不愿提及负伤的缘由,只匆匆解释了一句:“但是现在……法力已经恢复了。” 言罢,她挑眉看向站在树下的蓝衣判官,反手将鞭子柄指向他,抬高了下巴同我道:“呵,话说回来,那臭小子竟然有胆子坑我们两个!” 我还没意识到话题转移到了那位判官的身上,只听见花令愤愤不平地放话道:“日他娘的,我生平最讨厌骗女人的小白脸,结果这个小白脸不仅骗了我们,连那张脸都是假的!” 她一拳打在旁边的阴栎树上,握拳的手指骨节咯吱作响,这一拳的威力比奔来的饕餮更加吓人,许是将阴栎树里的树精吓破了胆子,那树浆就像小溪一样喷了出来。 “我来解决饕餮,你去教训教训那不要脸的臭小子……”花令笑声阴冷,恶狠狠地低语道:“等我杀了饕餮,呵呵,就来玩死那个判官……” 我手指一抖,呆然看着她,良久不知道回什么话。 相处一年以来,我像是第一次认识冥洲王城的花令大人。 饕餮放出的威压被火红色的七星阵法牢牢压制,花令闪影如鬼魅般跃到饕餮身侧,翩飞的红裙颜色更甚彼岸花,手中的长鞭灵活如毒蛇,须臾便缠住了饕餮的脖子。 饕餮倒地翻了个滚,熊熊怒火烧在眼中,黑魔阵法叠加在七星阵法之上,凶恶的吼声震耳欲聋。 我抬眸望向那位身处战事之外的判官。 他脚下魔气飘荡,面容仍旧狰狞骇人,风拂袖摆撩起他的衣襟,却因骨架瘦弱而显得十分空荡,我认真想了想,确定他的本形是一只画皮鬼。 或者说,是一只入了魔道的画皮鬼。 血月剑凭空出鞘,架起的剑阵连环起伏,叠重的寒光剑影映着那位判官的脸,他的嘴角极其僵硬地抽了抽,一双眸子污浊得像是雨后的泥水。 凄惨的哀鸣声传来,我侧眼一看,瞧见那饕餮已经被花令卸了一个膀子。 蓝衣判官抬手祭出信符,放了鬼火要将信符烧成灰。 这大概是魔道传音的一种。 然而鬼火方才烧起来的那一瞬,便被剑阵的寒芒压了下去,他面露不甘,撕下手上的皮,露出惨白的骨节,晃影朝我杀了过来。 我蹙眉瞧着他,十分不解地问:“你是想用骨头挠死我吗?” 几丈外的花令闻言,秀眉一挑看向这里,接话嘲笑道:“呵,小细爪。” 蓝衣判官瞬间怒极,眼中灌满了凶狠之色,“等到尊上来了……你们都会死,你们都得死……” 他道:“奈何桥会反转过来,六道轮回里的魂魄会一批一批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会变成死魂……冥界瘫作一团,天界爆发魔乱,活人被妖魔生食,死人被鬼怪踩踏……夙恒冥君会匍匐在我们尊上脚下,求她赏赐一条活路!” 夙恒冥君会匍匐在我们尊上脚下,求她赏赐一条活路。 他的最后一句话,尤其刺耳得厉害。 我提剑闪到他面前,他挥手放了杀招劈向我,剑锋反挡杀势,阵心的寒芒削向他的双腿,凛冽的风刮过他的袖摆,生生切下他的五根指头。 画皮鬼没有血,断肢像残木般迅速枯萎,一路滚进了往生江。 “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发生。”我道:“你们尊上就是那只凤凰对不对?只有在她生辰那日杀了她,才能令她魂飞魄散……” 剑芒陡然化成锋利的绳索,一圈一圈缠紧这位判官,最后绕在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头握在我的手中。 “她的生辰是哪一天?”我轻声问。 “我、我不知道……”蓝衣判官绷紧了脸,眼珠前凸唇角僵硬,面色已然苍白如雪,“放、放开我……” 我微眯双眼,将绳子拉得死紧。 血月剑挑在他的膝盖上,我倾身靠近几分,嗓音更轻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夙恒冥君会匍匐在你们尊上脚下……” 我的话尚未说完,这名判官呼气大于进气,面色由白转紫,极其艰难道:“不、不知天高地厚……” 他费力地说:“夙、夙恒冥君不过是条蠢龙……” 巴掌携风而至,极其响亮地扇在他的脸上。 用劲太大,我的手心有些疼,他的脸肿了一半,牙齿也掉了几块,散乱地摔在地上。 “听说画皮鬼对自己的骨头都很在意。”我抬脚踩在他的衣摆上,又问:“你是想让我一块一块敲碎你的骨头,还是听话告诉我那只凤凰的生辰在哪一天?” 饕餮的嘶吼声转为呜咽,渐渐连喘气都停止了,我再侧脸看过去,就只瞧见饕餮一动不动地放翻在地,花令提鞭收工。 她极快地晃了过来,看见眼前的场面,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手指和牙齿,轻抽一口气道:“哎呀,看来这位判官大人真是喜欢满嘴胡言,连我们挽挽脾气这么好的狐狸精,都被你弄生气了……” 语毕她轻笑一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低头看着这位判官道:“原本想先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不能再骗人……” 身后忽而传来鬼差的惊叫声,接下来便是另几位判官战战兢兢的细语声,跟着有莫竹长老怒意滔天的斥责:“月令花令,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睁大了双眼,回过头看向站在阴栎树下的两位长老,分别是莫竹长老和师父,阎王和判官跪在长老身后,其中几个判官还在瑟瑟发抖。 他们看我和花令的眼神,就像良家妇女看街头痞子那般。 方才惊叫出声的那位鬼差抬脚跑了几步,冲到莫竹长老的跟前,撩起衣摆下跪道:“长老、长老明鉴!小的跟随我们判官大人已经两百年了,在地府为差更有三百多年,小的、小的绝不会说一句假话!”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今日午时,花令和月令大人找上了我们判官大人,说是要去备案司……我们大人性子憨厚正直,没多想就带了路,哪知就在路上,花、花令大人便对我家大人动手动脚,月令大人不仅……” “够了。”师父打断这位鬼差的话,复又低声问:“那只饕餮是怎么回事?” 莫竹长老疾驰到我身边,伸手解开绑在那判官脖子上的绳索。 蓝衣判官的面容已经恢复俊秀白净,一双黑眸盛满泪意,俨然是差点遭遇暴行的可怜人,惊颤般抽动了两下。 “饕餮是月令放出来的……是她放的……”这位判官颤抖地指向我,话中结巴的厉害,仿佛刚刚受了天大的惊吓。 花令反应过来后,一张俏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匕首眼看就要划到那判官的身上,却被莫竹长老一手拦住,“我和容瑜长老都已经在这里了,你们两个还敢行凶?” 他说:“光天化日目无王法,见了一个俊俏男子就心生歹意。花令,你在冥洲王城养了多少男宠,我何曾管过你一次?但你今次闹到地府来,委实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说完这句话,莫竹长老目色复杂看着我,“月令,正月初一那日,整个冥界都知道你即将成为冥后……你今日犯下这样的错,明天君上从天界回来……” “我没有。”我握紧了血月剑,目不转睛看着他,“这个判官还有那个鬼差,他们两个都在说谎,饕餮也是他解封的……” “你道什么,说谎?”莫竹长老额前白眉拧成一字,目光更加肃然冷冽地盯着我,直截了当打断我的话:“本长老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你用绳索凌.辱判官,这位判官已经跪在地上,花令还用匕首威胁他。” 他呵呵一笑,冷意更甚道:“本长老在冥洲王城待了多少年,不曾见过那个姑娘像你们两个这般不知廉耻。” 花令听了这句话,握紧双拳即刻炸毛,憋了少顷,直言不讳道:“莫竹长老,明明是你自己老眼昏花,做什么要怪在我和月令头上?我告诉你,这个判官入了魔道,但他是只画皮鬼,魔性隐藏得极好……即便我在冥洲王城养了几十个男宠,也断断看不上这种下三流的货.色……” 莫竹长老在听到“老眼昏花”这四个字时,眉毛就气得挑了起来,愤而指责道:“放肆!以下犯上口出不逊,罪加一等!即刻押入黑室!” 师父漫步走了过来,胜雪的白衣衬得江边红花如炬。 我目光灼灼看着他,道了一声:“师父……” “我没有做他们说的那些事。”我顿了顿,浅声道:“这位判官真的入了魔道,那只饕餮也是他放出来的……” “我知道你是一只喂不饱的狐狸精。”师父目光淡然扫过我,又停在不远处的饕餮身上,“倘若君上满足不了你,你大可来找我,就像从前那样。可这一次,为什么要牵连这位无辜的判官呢?”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远处近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莫竹长老看我的眼光更为轻蔑,连带着嗤笑一声,嘲弄的意味不能更明显。 几丈外跪伏在地的阎王到抽一口气,仿佛听闻秘辛又不敢声张。 我怔怔然望着师父,在这一瞬嗓子发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泪水盈满了眼眶,喉咙酸涩的厉害,一眨眼泪珠掉了下来。 我抬手捂上眼睛,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看见我哭,心里一片茫然,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周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和花令,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信我们,静了半晌,也只是哑声问师父:“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以为你会相信我。”   ☆、第81章 江水湍急,雾气氤氲,凌风枝叶飒飒轻响。 “我从前只知道容瑜长老剑术高超,却没想到原来信口胡言的本领也是一流……”花令拽过带着倒刺的长鞭,一双剪水明眸寒光凛冽,“倘若真如你所说,你和月令有见不得光的私情,试问君上怎么会留下你的命?” 她扬起下巴,恶意满满地讥笑道:“魂飞魄散抽筋拔骨,容瑜,你早就死了千百万次了……” 跪在地上的阎王浑身一颤,他身后的几位判官将脸面伏得更低。 “还敢放肆!”莫竹长老一甩袖袍,抬手拍向身旁的岩石,岩石应声碎成几块,他本人似是已经怒到了极致:“身为冥洲王城的花令,竟敢用这种语气和长老说话,目无尊卑气焰嚣张,眼里可还有冥界法典!” 话音未落,花令侧眼瞥向莫竹长老,红唇一挑笑谑道:“哎呀,真是有趣,我看你不仅眼睛不大好用,连脑子也迟钝了不少,你不去查明那个蓝衣判官身上有没有魔性,不去推敲那只饕餮是怎么从封印里跑出来的,反倒揪着我和月令不放。就凭你的见识和能耐,迟早要从长老的位置上跌下来……” 花令的话尚未说完,冥洲王城的侍卫已经提刀站在了她的身侧。 莫竹长老微抬了眼皮,冷声下令道:“把花令带回冥洲黑室,鞭刑一百,我看这丫头还怎么嘴硬!” 蓝衣判官依旧跪在莫竹长老的脚边,他的眼中犹有惊悸之色,听了莫竹长老的话,俯身磕了个响头,嗓音虽沙哑,却充满了感激:“下官跪谢长老明鉴事实,给了下官一个清白……” 他那张俊秀的脸回复了血色,身体却仍在发抖,隔了半晌,又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方才接着道:“下官虽是画皮鬼,却从不敢沾染半分魔气,在位两百年始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倘若二位长老和阎王殿下不肯相信下官所说的话,大可……” “不必,我瞧你是个好的。”莫竹长老冷冷应道。 言罢,他抬脚上前一步,放出一条捆仙绳。 花令眸色惊变,长鞭一甩抽在地上,却挡不住捆仙绳绑紧她的双手双脚,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瞪大双眼看向莫竹长老:“放开!你疯了吗,凭什么绑我!” “凭什么?”莫竹长老双手负后,面上一派冷漠肃然,“就凭我是冥洲王城的长老,凭我当长老的年岁比你的年龄还大,凭我有权教训你们这些不懂规矩的小辈!你轻薄判官在先,辱骂长老在后,不知悔改满口狂言,削职重责都算轻的……” 阴栎树落影幽深,江岸惊涛击石,那些侍卫正要带走花令,我拔剑挡在他们面前,剑光召来九曲玲珑阵,封死了所有出路。 莫竹长老皱眉问道:“月令,你想造反不成?” 师父背靠阴栎树,闲闲站在凉淡的树荫下,漫不经心搭了一腔:“造反不至于,只是脾气被惯坏了。” “呵呵,这样的心性和脾气也想做冥后。”莫竹长老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语声倏尔一顿,理所当然道:“今日铸下这般大错,想来也当不成冥后了。” 花令挑起眉梢,浅笑一声接话道:“她要是当不成冥后,天人冥三界也没有谁能当得上……” 语毕她压低了声调,似要谈及秘辛:“对了,还记得朝觐之宴上,傅及之原领主的女儿越晴为君上献舞一曲,希望能凭借那支舞博得君上青睐,可惜君上却派人将越晴和她父亲一并扔出了殿门……” 我正疑惑花令为何要无端提起这个,就听见她轻笑着讥讽道:“说起来,倒是少有人知道越晴姑娘是莫竹长老的外孙女。怎么,莫竹长老是不是觉得,我们月令做不成冥后,越晴姑娘就能做得成了?” 她侧眸瞪着莫竹长老,嗓音蓦地抬高:“你一再针对我和月令,包庇入了魔道的判官,对那只饕餮置若罔闻,难道不是存心要害我们?” 莫竹长老不怒反笑,双手背后走近道:“从你谈及越晴开始,本长老就布了消音结界。所以结界外的阎王和判官们,根本不会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他蔑然看向我,白眉微抬,眸底一片藐视之色,“越晴确实是我的外孙女,也是傅及之原领主的独生女儿。” 他道:“越晴自小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出身富贵门庭,又一心思慕君上……比起这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强了千百倍都不止。” 花令似乎想说什么反驳他,却忍着没有说出口。 师父抬手解开我布下的剑阵,白衣流云缓步走过来,“越晴和君上最般配不过,这只狐狸精还是交给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抬袖要牵我的手腕。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认真又严肃道:“不要碰我。” 他的手似是僵了一瞬。 彼岸花繁茂成锦,红似火灼,凉风吹起艳色的花叶,湮入黑茫茫的树影中,他的眼眸仿佛染了树影的墨色,身形一闪移到我面前,嗓子却有些喑哑地发问道:“你说什么?” “不要碰我。”我抬眸看着他,话中顿了一下,又浅声道:“那个判官确实入了魔道,饕餮也是他放出来的,他的主人就是那只凤凰,不管你信不信。”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 过了半刻,师父忽然笑了一声,低低问道:“他有什么好?” 我怔了一瞬,方知他指的是夙恒。 阴栎树落影清幽,江畔水雾起伏弥散,远处烛火星星点点,奈何桥边光影斑驳,我看见了这些,却看不见师父眼里有什么。 “他什么都好。”我道。 师父轻勾唇角,眸色冷淡,心不在焉地侧过脸。 我再次后退,站得离他更远,“就好像刚才,假如他在场……他会相信我。” 师父仍旧没有应话,嗓音沉沉笑了笑。 往生江边波涛翻滚,溅开的浪花高有几丈,疾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在耳边呼啸作响,阴栎树的绿叶夹着彼岸花的花瓣,毫无征兆地飘零散落一地。 饕餮的怪叫声此起彼伏,一声响过一声,交叠着传过来,听不清到底有多少只,阴暗潮湿的地府中,这样的声音听的人心惊。 那位恭敬跪地的蓝衣判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双手撑地微微抬起脸,面上布满了阴郁的笑容,眸色也变得浑浊,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饕餮都放出来了……都放出来了……” 他的目色倏尔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振奋的事,“尊上也要来了……来取走你们所有人的命,把奈何桥反转过来,看凡间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原本跪伏在地的阎王似是意识到事态严重,连滚带爬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惊慌之色,急匆匆地放出许多信鸟。 “来不及了。”那跪地的蓝衣判官倏然抬头,俊俏的脸皮变得狰狞可憎,沉闷发笑道:“尊上早就算好这一日,她做了万全的准备……” 莫竹长老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花令嗤笑一声,盛气凌人道:“现在你知道了?” 莫竹长老黑着一张脸看向她。 她抬起被捆仙绳绑住的两只手,蹙紧了一双秀丽的柳眉,“给我松绑。我若有事,也定然会牵连到你。” “你看好了,现在地府中有十七只饕餮冲破金佛封印。”莫竹长老提着砍刀,目光轻蔑瞥了她一眼,“你即便葬身地府,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也是今日出言不逊的报应,和本长老有什么干系?” 花令气到红唇褪尽血色,手指骨节也握出了声响。 她道:“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倘若我能活下来,必定要回报今日的一切。” 往生江水波浪汹涌,枝杈上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三十六角魔宫阵包围了在场所有人,上古凶兽叠加的威压袭来,压得我呼吸加快,又隐约有点想吐。 两只以上的饕餮便能召唤魔道绝阵,这在冥界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却鲜少有人体会过,这样的绝阵威力有多大。 我把冥后之戒戴在手指上,召来守护结界,又将血月剑化成利刃,低下头蹲在她面前,试图割断缠在花令脚腕上的捆仙绳。 “你先走,别管我。”花令目色沉然看着我,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许是因为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你不知道现在的情形,十七只饕餮凶兽,哪怕是菩提老祖也杀不了它们,这些饕餮在地府沉睡了百万年,出来以后必然要杀生见血……” 她咬紧下唇,奋力从捆仙绳中挣脱,然而捆仙绳绑得极紧,将她的手腕缚出条条血痕。 我握着血月剑化成的利刃,用最大的力气割那条绳子。 然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指甲嵌到手心,划出几道血口,也没能割坏那条捆仙绳。 花令弯身屈膝,蹲在我旁边道:“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要跑一起跑。”我道:“而且今天,原本就是我带着你来的地府……倘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陷到这个境地。” 黄泉地府本就不见天光,四处都是一片昏暗阴郁,唯有星点烛火飘摇,在江面映下迷离的光影。 十七只饕餮从各方出现,奈何桥前,黑白无常停步守在魂魄身边,地府的大门却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开,霎时涌进一批飘渺无状的魔怪。 我心头一颤,复又低头专心割起绑住花令的捆仙绳。 那些魔怪仿佛没有实体,周身却有强烈的魔性,行步恰如魂魄般虚无轻缓,手中却纷纷提了利器。 几步开外处,有个判官楞然问道:“这是什么魔怪?” “太可怕了。”阎王扶正了戴歪的帽子,又理了理衣袖,十分惆怅地答话道:“这是传说中的魂魔,身为魔怪,却像极了魂魄。”言罢又叹了一口气,“哎,看来今晚有的忙,不能准时睡觉了。” 师父挥剑斩杀了第一只饕餮,白衣溅上了鲜血,他提剑立在半空中,远远望见那些魂魔,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花令睁大双眼瞪着莫竹长老,我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见莫竹长老一路极有章法地奔到地府的侧门边,似是准备收工跑路。 正门的门扉拂进暗淡的日光,恍惚间似是燃起了金黑色的火。 火舌跳跃燃烧中,仿佛有只凤凰张翅飞过,羽毛上燎烧着熊熊烈烈的赤焱之火,带起的魔风激荡吹过。 跪在阴栎树下的蓝衣判官面露狂热,面朝那只凤凰出现的方向,极其虔诚地伏拜道:“恭迎尊上驾临。” “别割了。”花令推开我的手,分外严肃地正色道:“我们不是这些魂魔和饕餮的对手,更加打不过那只入了魔道的金翅凤凰,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跑……我可以用蹦的。” 我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提了血月剑往地府的门口跑去,地府里召不来云朵,唯一用得上的只有双脚。 行至十步,眼前的路被两只饕餮挡住。 花令的手很凉,握在手心还有微涩的汗意,四下有刀剑击撞的声响,地府的侍卫鬼差正深陷恶斗。 冰冷的长鞭缠上我的手腕,将我拖向地府的侧门口,我吃惊地转过脸,花令咬着下唇同我说:“我一开始就没准备和你一起跑……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死也不想逃跑……” 我反手攥紧那条长鞭,目光凝在她的脚踝上,那里尚且绑了一条捆仙绳,“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就这样蹦蹦跳跳地和饕餮对着干吗?” 话音才落,两只饕餮冲破结界,朝着她所在的地方,倾身咬了下来。 我呼吸一窒,脑中空白之际,但觉腰间揽上了一只手。 夙恒捏了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将我的腰搂得更紧,我急忙转身看着他,几乎以为这是我怕到极致出现的幻觉,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不是去了天界吗?” 他俯身吻我的脸颊,“嗯,刚回来。” 一旁的大长老拄着拐杖砸了砸地,我才注意到侧门边站了三十六位冥将,伸手去推夙恒的那一刻,听到大长老叹声道:“君上在天界待了不到一刻钟,听闻你在地府出了事……又赶回来了。” 我怔了怔,而后扑进夙恒的怀里,手指攥紧了他的衣领,“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 “什么事都没有你重要。”他低声答道。 我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看向花令,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右司案大人一把扶起她,他手中的长刀沾着血,弯腰同她说了一句:“有我在,你还逞什么强。”   ☆、第69章 魔宫杀阵四散蔓延,阴栎树上燃起赤焱之火,火光将彼岸花映得格外妖冶,江畔水浪连绵翻涌,整个地府充溢着滔天的杀气。 “一共有十七只饕餮,但是已经死了一只……”我往夙恒怀里缩了缩,呼吸仍然急促,心里却安定了许多,“莫竹长老原本也在,后来他跑掉了……” 微凉的手指抚弄着我的耳朵尖,惹得我忍不住蹭了蹭他,在他怀中贴得更紧,极轻声地撒娇道:“还好你来了……” 这句话方才说完,饕餮的怪叫声随风而至。 我侧过脸一看,只见刚才挡路的饕餮张嘴咬了过来,利爪扫过魔宫绝阵的威压,尾巴上的鳞片寒光刺眼。 夙恒身后的一位冥将抬脚行了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把雷剑,亮蓝色的剑光一闪而过,在快到看不清的瞬间,那只饕餮低吼一声,双膝跪地断了气。 我心道这位冥将好生厉害,倘若单论武学造诣,似乎比右司案大人还要高,想来定是冥将中的佼佼者。 然而就在这位冥将收剑回鞘的时候,倒地不久的饕餮又重新站了起来。 它的目色变得血红,心口和腹部的剑伤极快地愈合,喉咙里滚出凶悍的嘶吼声,张嘴时涎水流淌一地。 “怎么会这样……”我轻声问道。 夙恒没有看那饕餮一眼,掌中划过天道雷火,竖直劈向魔宫阵的阵心,威压伏击,一霎惊雷密布,又突然平静如初。 他放完雷火,低声同我道:“魔宫阵让它重生了。” 我抬头望向状若无事的魔宫阵,斟酌着问他:“你是不是把魔宫阵替换成了天地雷阵……而且饕餮都没有发现?” 他并未回答,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心,碰到了方才指甲划出来的血痕,我的手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反被他牵着手腕拉了起来。 我又蹭了他两下,解释道:“花令的手和脚都被捆仙绳绑住了……刚才用力割断捆仙绳的时候,指甲不小心戳到了手……” 夙恒静了一阵,忽而问道:“莫竹长老同你说了什么?” 想起方才莫竹长老的那些话,我心里有些委屈,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莫竹长老有一个外孙女,听说也很仰慕你……他说那个姑娘知书达理出身高门,比我这样的狐狸精好千百倍……” 他俯身挨近几分,修长的手指挑过我的下巴,沉声道:“我只喜欢挽挽。” 几步开外的地方,右司案蕴了法力砍断捆仙绳,花令重获自由的那一瞬,提了长鞭撸起袖子就往饕餮聚集的地方跑,跑了不到三步远,转过脸对着右司案大人道了一句:“那里很危险,别跟着我。” 右司案大人听话地站在原地,脊梁骨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块立在悬崖上的望夫石,静静看着花令远去的方向。 他这样站了一小会,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她,跟着走向了花令奔去的地方。 地上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滴从钟乳石上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赤焱之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像是要在一夜之间烧光整个地府。 半空中盘旋着羽毛燃火的凤凰,无数魂魔紧跟在她的身后,魔气骀荡,凤鸣震天,夹杂着诡异至极的怪笑声。 远望奈何桥边,似是架起了守护结界。 三十六位冥将潜入地府的各个角落,刀剑交锋,道法决杀,身影快到看不清。在那些混战的人群中,唯独师父一身白衣,目光始终盯在受结界保护的奈何桥上。 我定定将师父望着,忽然想到方才那位入了魔道的蓝衣判官的话。 他说,奈何桥即将反转过来,六道轮回里的魂魄会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要变成死魂,凡间将会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大长老手中拐杖跺地,抬脚上前一步,站在夙恒身边沉声道:“果真如君上料想的这般,她选择在今日动手。” 语毕,大长老又叹了一口气,一手抚着花白的长胡子,眸光深远道:“二十一个黑衣人,两万七千只魂魔,她这次也算是倾巢出动了。西北妖狼一族被灭以后,也没有别的宗族胆敢对她宣誓效忠……等到今日戌时一过,就能让她魂飞魄散……” 听见“魂飞魄散”这四个字,我怔了一瞬,拽着夙恒的衣袖反问道:“那只凤凰的生辰就是今天么?” 他抬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应声答道:“是今日,二月二十九。” 凤凰浴火即能涅槃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杀了他们,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远处那只盘旋于空的凤凰此前似乎已经死过一次,魂魄重生以后附在了芸姬身上,我猜不出她从前有多厉害,只知道她如今也能召唤狼妖和魂魔,甚至懂得如何解开饕餮凶兽的上古封印。 地府中熊熊火光冲天,江畔犹有惊涛骇浪,跌入江水中的魂魔和黑衣人,都被滚滚浪涛尽数吞噬。 赤焱之火烧在奈何桥边,桥上结界止不住地轻颤,魂魔受到雷阵伏击,接二连三的消散,唯独火光愈演愈烈。 火舌卷着黑光掠过,凤凰落地化成了人形,她穿一身锦缎黑的长裙,面容依旧是芸姬的模样,眉心一颗朱砂痣红得如若血染,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夙恒布了个结界,抬袖握上我的手腕,紫眸映着赤焱火的焰光,仍是一片幽深不见底,隔了约莫半晌,他语声低沉道:“在结界里等我。” 我心知他大概要去奈何桥边,又想戌时快要到了,他一定能很快解决芸姬,于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忽而僵硬一瞬,再看向我时,眼中似有流光划过。 几步外就是拄着拐杖的大长老,夙恒搂着我的腰瞬移到地府侧门边,我怔然将他望着,他捏了一个雷诀扔向远方,复又挑着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少顷,嗓音低哑地唤道:“挽挽……” 我顿了一下,开口问道:“怎么了?” 带茧的指腹蹭着我的下巴,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没有出声回答,我被他勾得心跳加快,又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别出结界,等我回来。” 江涛翻浪,地府中怒雷乍起,奈何桥岿然屹立原地,六道轮回前的青铜正门甫一打开,便被一阵强风重重掩上。 赤焱之火燃烧不休,芸姬的双眸中泛着冲天的火光,锦缎黑的衣袍上下翻飞,她的背后站着两个护法的黑衣人,皆用黑布蒙了半张脸,三人脚下各有交错的阵法,阵角上刻着斜体的古梵文,在火焰浸染中透出诡异的青烟。 其中一人摘下黑布的那一瞬,我着实有些吃惊,极轻地出声道:“尉迟谨……” 大长老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你认识那个黑衣人?” “其实不认识……”我顿了顿,又解释道:“前段时间在冥洲王城的西南花园里遇到过他,那时他和花令在一起……只是看起来没有半分法力。” 大长老双手撑在拐杖上,遥望远处的奈何桥,静了一会儿,语声苍老且沉缓道:“这位尉迟公子,确实没有半分法力……” 我诧然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那他怎么可以站在奈何桥前布阵,而且还做了芸姬的手下?” “没有法力却能为魔道所用,不惧轮回却能超脱命理……”大长老的话顿在了这里,转而开导我道:“你来冥洲王城一年多,应该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了。” 我仔细想了一阵,睁大双眼望着他,结结巴巴道:“他、他是死魂吗?” 大长老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是已经屈从于魔道的死魂。” 恍然间,我似是明白了死魂簿上那个模糊的名字是谁。 戌时将到,雷阵凝光,整个地府内的赤焱火仿佛遭了大难一般,毫无征兆地骤然熄灭。 含着水雾的微风拂过,江畔彼岸花艳如落霞,无数的魂魄停在往生路上,但余江边烛火飘零摇曳。 奈何桥前的芸姬立定半刻,眸中闪过一瞬慌乱,反手催强了阵法,试图加固脚下的逆天古阵。 然那古阵却被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夙恒拎了一把斩魂剑站在阵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独手里的剑泛着阴冷的寒光,剑刃仿佛凝了一层冰,集结强盛的仙气和魔气。 威压绝杀,隔了几十丈远的距离,透过一层守护结界,仍旧能感受到这样的绝杀有多可怕。 芸姬召唤了魔气凝成的黑盾,躲闪着避过这一劫,她的身形瞬移而过,却被威压和剑气砍断了一只手,身边的黑衣人也倒下一个,血溅奈何桥的瞬间,她不怒反笑道:“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你们除掉!” 言罢,铺在她脚下的阵法又重新架起。 尉迟谨仗着自己是死魂,毫无顾忌地挡在芸姬面前,似是准备为她受伤送命,眉目中自成一派坚定。 大长老眸色微动,低声道:“倘若芸姬用凤凰之力和死魂之力铸造守护结界,事情怕是要麻烦许多……” 话音才落,她果然扯了个守护结界出来。 师父的身影乍然出现在结界之后。 三十六位冥将已经解决了大半的魂魔,饕餮在右司案大人手中伤亡惨重,漫空密布天地雷阵的惊雷,战局似是倒向了一边。 然而就在此刻,师父突然低声一笑,他站在芸姬的不远处,提高嗓音开口道:“如何才能反转奈何桥?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花令正在与一只饕餮殊死搏斗,听见师父的声音,她手里的长鞭狠狠抽地,远远骂了一声:“容瑜,你脑子进水了吗?!” 微风掠过往生江,血水染红了树下的凉荫,芸姬的笑声格外刺耳,漫不经心地接话道:“帮我拖延住夙恒,等我转过奈何桥……必定给你天大的赏赐!” 大长老重重跺了跺拐杖,嗓音沉沉道:“容瑜那小子,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花了许多心思栽培他,如今不会当真鬼迷心窍了吧……” 话音未落,师父拔剑劈向夙恒。 我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向着芸姬。 大长老似是被气到了,极其沉重地咳嗽两声,忽而同我道:“凡人常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目光飘得更远,沉声慨叹:“那时我们君上才刚从龙蛋里爬出来,头上两只龙角还沾着血,连路都走不稳,就被他父亲捉去修习法道……” 我定定看着远处的夙恒,安静了一小会,忍不住问道:“君上小时候,一直过得很辛苦吗?” “君上还是个紫龙崽的时候,也曾在修习法道时偷过一次懒。”大长老瞧着远处的战况,话音顿了顿,继续专心同我道:“结果当日便被他父亲丢进了西魔山的魔窟。十日后我和几个长老去接他,发现那魔窟里的魔怪无一存活……他倒在魔窟门口,骨头被打断了几根,几乎快要咽气。” 我怔然望着奈何桥前混乱的阵法和结界,嗓音微涩道:“他那个时候一定很疼吧。” 大长老低叹一声,一手拄着拐杖,闷声咳嗽几下,续话道:“许是教养太严苛的缘故,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几位首席长老虽看着他长大,却也无法琢磨他的心思。直到正月初一那一日,收到烫金的喜帖,才知道君上打定主意要娶你做冥后……” 我抬头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又听他和蔼地缓声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原本都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君上立后……” 沉重的拐杖倚着地面,大长老忽然道了一句:“容瑜虽然是你的师父,你下个月要嫁的人到底是君上。无论待会发生了什么,莫要记挂在心上……” 我心想大长老大概是以为夙恒会杀了师父。 师父并不是夙恒的对手,他强撑了不到十招,便被夙恒的威压扫到了一边,唇边溢出殷红的血。 芸姬却已经另布好了一个阵,死魂之力仿佛用之不竭。 我双手捧着死魂簿,目光牢牢盯在那个模糊的名字上,隐约能辨认出尉迟谨三个字。 脑中灵台一瞬清明,我抬眸望着大长老,“为什么死魂簿上会有死魂的名字?” “因为簿本上沾了死魂的魂力。”大长老答道:“和生死簿不一样,死魂簿不是一个简单的簿本……” 我脑中灵台一瞬清明,撕了死魂簿上记录尉迟谨的这一页纸,拔腿跑出了守护结界,一路奔向往生江边。 江边烛火摇曳,星星点点。 这些火都是引自上界的命理天火,记了尉迟谨名字的这页纸被烧掉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芸姬痛苦至极的嘶喊声,原本还是女人的惊叫,转到后来却变成了凤凰的悲鸣,似要穿透地府,响彻沉碧凌霄。 一剑穿心捅死她的,并不是夙恒,而是我以为已经倒戈的师父。 奈何桥前,芸姬强留了一口气,脸色惨白地看向夙恒和师父,笑得格外凄然:“呵呵……你们故意布了这个局,诱使我今日动手……做出兄弟不和的假象……就是为了在今天让我魂飞魄散么……” 她趴在地上,胸口鲜血流了一地,伸出一只染血的手,仿佛地狱索命的厉鬼,“你们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今天……” “是我说的。” 最后一位黑衣人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我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这是前段时间才认出来的那只青蛇妖。 那日她撞破了华霆山行宫的结界,筋脉本就受损,今日又与冥将决战负伤,状况并不比此时的芸姬好多少。 芸姬的脸更白了几分,眉间朱砂痣退尽血色,痴痴笑道:“玉奴?我待你不好么……你竟然这样回报我!” 那唤作玉奴的青蛇妖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极轻道:“你是待我好,所以我为你卖命……可你害死了慕祁,我定要你偿命……” 往生江边,我心头一颤,扶着阴栎树……却有些站不稳。 慕祁,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魂魔斩杀殆尽,饕餮也已经死光了,师父手中长剑的剑峰挨着芸姬的脖颈,嗓音冷淡打断她们的对话:“其一,我和夙恒确然不和,这一点不是装的。其二,诱使你今日动手的局是他所布,我没有那个城府和心思。最后……” 他道:“倘若是夙恒杀你,必定连这身躯壳都不剩。但这副身体乃是蓬莱仙岛的岛主之女芸姬,我曾答应过她的父亲,要保她一条活路。” 芸姬闻言,喉咙哽了几哽,吐出最后一口血。 彼岸花的花瓣散了漫天,映着仍旧苍绿的阴栎树,仿佛十里霞红倚翠微,夙恒侧过脸看了师父一眼,淡淡道:“你说这番话,是想气她死得更快么?”   ☆、第86章 连理笙(大结局) 战事告一段落,地府也回归平常。 那只凤凰伤重不治,最终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直到她神魂俱散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把魂魄附在了芸姬的身上,所以一直下意识地将她的名字等同成芸姬。 师父把芸姬的身体移入了冰棺。 往生江畔风浪初静,即将转世轮回的魂魄也陆续踏上了奈何桥,大长老拄着拐杖走过来,白眉毛微蹙了几分,沉声同师父说道:“你打算给她招魂?” 师父合上冰棺的盖子,面色仍有些苍白,唇边还有狼狈的血印子,却是眉梢一挑嗤笑道:“我只会把这个冰棺扔到蓬莱仙岛,招魂复活这种麻烦事,还是交给芸姬的父亲去做吧。” 大长老没有答话,转而看向那位跪在奈何桥边的死魂。 路边烛火飘摇,指引往生的魂魄前行,那些魂魄依次路过尉迟谨,却没有谁停下来看他。 大长老缓步走了过去,拐杖立在尉迟谨的面前,语声沉哑道:“我记起来你是谁了……”话中默了半刻,叹声道:“也是因果造就的业障……你要寻的那个人,早就饮过孟婆汤,只身入了轮回,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了。即便这奈何桥能转过来,你寻到的那个人也不是你想要的人,沦落成如今这般,又是何苦呢?” 尉迟谨垂首没有应声。 过了一会儿,鬼差前来带走了他。按照冥界法典,他犯下这样的罪责,大概是要承担不小的后果,然而作为一介死魂要受到什么惩罚,却是我怎么想也猜不到的。 阎王携着一众判官跪在夙恒身后,低声上奏今日的所见所闻,用的是比古梵语还要难懂的地灵语,我没有听懂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在夙恒身边,任他用指腹摩挲我的手。 阎王说完以后,起身行了个大礼,带着一众判官恭顺地退下。 我晃了晃被夙恒握着的手,他低头靠近了我的脸,阴栎树落影交错,灯盏流辉光影疏离,周围似乎没有人注意我们,我踮起脚尖趁机亲了他一下。 夙恒低笑一声,指尖蹭了蹭我的下巴,我感到鼓励,又欢快地亲了他两下。 师父似是瞧见了我的举动,扛冰棺的双手顿了一瞬,那冰棺从他手中摔下来,砰然一声重响后蓦地砸在地上。 夙恒伸手揽过我的腰,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我侧过脸避开师父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当夜凉风和畅,薄云笼皎月,天际星辉浅淡。 偌大的冥殿中,我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边,想事情想到出神,夙恒站在我的身侧,粗糙的手从我的腰线往下抚摸,薄唇贴着我的耳朵,少顷便将我的耳尖含进了嘴里,他的手也越发不规矩,撕开我的衣裙以后,伸进来揉捏了几把,惹得我浑身一颤,嘤咛出声道:“杯子里的茶要洒了……” 他低头吻住我的唇,“还有心思想杯子和茶?” 杯子里装的是玫瑰和香果泡成的花果茶,开水方才冲进去,此刻正是最烫的时候,我生怕这茶水会烫到他,尽力将茶盏端得十分平稳。 夙恒从我的脖颈往下吻,我也觉得越来越热,当下一个不稳,失手松开了杯子,却见那杯盏悬在半空中,被风送去了窗台上。 这样的御风诀显然是夙恒捏的,他却没分神看那杯子一眼,搂着我的腰将我抱上了几步之外的桌台。 我端正地坐在紫檀木桌上,理了理被撕得非常破烂的衣襟,微抬了下巴看着夙恒,轻声开口道:“我好像把死魂簿弄坏了……” 他挑了一下眉,眸色依然平静,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倾身挨近我的唇,我心跳加快,又感到他舔了我的唇瓣,极低声地问道:“坏成什么样?” 明明是在说很正经的事情,我却觉得他在勾.引我。 “今、今天芸姬布阵的时候,用的是死魂之力,我把死魂簿上有尉迟谨名字的那一页撕掉……然后用天火烧了。”我顿了顿,呼吸不稳道:“他的魂力受损,阵法也有了破洞,师父用剑……” 师父两个字刚说出来,夙恒轻咬我的耳尖道:“你的肚兜掉了。” 我的脸颊腾地一红,羞耻到说不出话来,坐的往后挪了挪,又从乾坤袋里扒出死魂簿,郑重交到夙恒手里,“纸页的颜色都变了,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夙恒翻了翻簿本,随手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我呆然将他望着,心情忐忑地问道:“是不是坏了……” “果然坏了。”他答道。 我心下一颤,想问怎么补救。 “不过与你无关。”夙恒捏了我的脸,复又开口道:“往后不会再有死魂。” 我闻言有些吃惊,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刚准备出声问他,就被他的吻堵住了话,初春的夜晚雾薄露浓,月光入户照下窗棂的剪影。 清晨时分,暖阳拂晓,我窝在夙恒怀中打了一个哈欠,忽然想到今天乃是三月初一,再过十几日便是婚典。 “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我顿了一下,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是不是会来很多人?” 我静了一阵,仔细地算着:“冥界八荒的领主,三十六重天的神仙,还有天帝天后和你的父母……”鼻尖蹭了蹭他的胸膛,我贴在他怀里轻声道:“其实我有点紧张。” “别担心。”他搂着我的腰,嗓音低缓道:“一切交给我。” 又过了几日,我从雪令那里听闻了有关莫竹长老的事。 数十位冥臣联名上奏,狠狠参了莫竹长老一本,长达万字的奏折上,洋洋洒洒列举了十几项重罪,莫竹长老被削职重责,废尽一身法力,不日还要打下畜生道。 彼时我们正在督案斋当值,花令和我都在整理书册,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花令倚着高大的书柜,抬起下巴道:“我当时就说了,凭他的见识和能耐,迟早要从长老的位置上跌下来……” 雪令并不知道当天的情景,只是低声慨叹道:“我听说右司案大人自告奋勇,要亲自押送莫竹长老堕入畜生道……这倒真有几分奇怪,按理说,右司案大人对这种事应该不怎么上心吧……” 我双眼一亮,应和道:“也不知道在莫竹长老堕入畜生道前,右司案大人会和他说些什么……” 花令尴尬地笑了一声,“他那个少言寡语的性子,说不出什么话……” 话音才落,右司案大人踏门而入。 花令着实一惊,手里的书册摔落在地。 雪令也有些惊讶,出声问道:“右司案不应该在东宁殿审查务工么,怎的到这里来了……” 右司案抬步走到花令面前,弯腰帮她捡起了那本书,又用袖摆擦掉书页上的灰尘,最后交到她的手中,低声同她说道:“你把花令鬼玉牌落在了我的床上。”话中兼带柔和体贴的温情,“你昨天什么也没吃,我带了你喜欢的莲藕饼。” 言罢,从袖中掏出花令鬼玉牌和装着莲藕饼的食盒。 雪令呆了一阵,又用了然的目光看着他们,花令接过这两样东西,眸色微动,轻声调笑道:“哎呀,下次我也给你送吃的……” 右司案大人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不挑食。” 这日回冥殿的路上,我呆在了宽阔的宫道边。 三月初春,日光明澈轻暖,映得天边云霞绚烂如织锦。 漫天都是上界织女们精心缝制的霞色朝云,只会在天界繁衍生息的流岚彩蝶成群结队地蹁跹飞过,双翅熠熠生辉,尽态极妍。 琉璃宫墙边立着成列的透明水晶缸,栽种其中的并蒂莲花繁茂无瑕,水晶缸外薄雾缥缈,间或漫出纯净至极的仙气。 “过不了几日就是婚典了……”花令晃到我身边,眼波明媚动人,“我在想,穿上嫁衣的挽挽会有多漂亮……” 我听完她的话,耳根微红了几分,跟着想了想嫁衣和后冠会是什么样子的。 次日傍晚,我在偏殿喂完了白泽和二狗,回到内殿以后,却见梳妆桌上堆满了各色的琳琅宝石,一旁的衣柜里挂了大概三十几套华服花嫁冠。 几位站在衣柜边的侍女正在整理装首饰的木盒子,我在门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见那些侍女盈盈一拜道:“参见冥后殿下。” 我抬眸望着那些嫁衣,“这些衣服,都是我的吗?” “回殿下的话。”其中一位侍女答道:“婚典长达一个月,按照冥界的惯例……” 我点了一下头,恍然悟道:“原来是这样,婚典的每天都要穿不同的衣服……” 紫檀木柜前,我伸手去摸那些嫁衣,指尖刚刚触碰到红锦云缎,手腕便被捉住,夙恒这样牵了我的手,嗓音依旧低沉道:“喜欢么?” 我侧过脸去瞧那些侍女,却发现她们早已退下了。 我默了半刻,心想这些嫁衣华服的织工这样精细,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好一件,又想这样的三十多件嫁衣得花费多少心思和精力,发现自己完全算不出来以后,我双颊嫣红,低下头矜持地答道:“每一套都这么好看……我都很喜欢。” 他应了一声嗯,复又搂着我的腰问:“挽挽想不想试一试?” 宫灯澄澈如水,落在地面漾开一室明辉,我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不要偷看挽挽换衣服。” 他闻言低笑一声,“挽挽全身上下,我有哪里没看过?” 我耳根微烫,想了想又道:“那我换衣服的时候,你不可以摸我……” 以我的经验来看,似乎总是摸着摸着就摸去了床上。 夙恒静了一阵,不是很情愿地同意了。 我背对着他,缓缓解开腰带和衣襟,光着脚站在衣柜前,拿出第一条衣裙,绣着冥纹的繁复裙摆逶迤丈长,袖口上还有细致的雕花,对着殿内灯光一照,竟是一只九尾狐狸的刺绣花样。 我翻过三十多件嫁衣,每一件都绣了九尾狐,还有冥界王室专属的冥纹,嫁衣配套的花冠上缀满了珠宝,映着灯辉流彩生光。 在这一瞬,我忽然想到了爹和娘。 我要出嫁了……若是他们还在就好了。 夙恒走到了我的身后,手也揽上了我光.裸的后背,“一刻钟了,还没换好一件么?” 他的手从我的背一路摸到前胸,嗓音沙哑地问:“只穿一件肚兜,也不觉得冷?” 我耳根滚烫,下一刻便被他打横抱起,又果然抱到了床上。 一夜缠绵燕好后,我趴在夙恒怀里,嗓音极轻地同他道:“最近我好像有些奇怪……”话中顿了顿,又续道:“总是想吃酸的东西……” 尚不等他回答,我打了一个哈欠,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都过得十分悠闲,时间像是从指缝里溜走般,一晃眼便过去了,转眼婚期将至,冥洲王城里来了许多领主和神仙。 三月十九那日,我起了个大早。 夙恒似乎比我起得更早,我伸手去摸身边的床垫时,连一丝余温也摸不到,可见他很早便出了门。 婚典的时间定在今日辰时,天冥二界的重大礼典一般都定在这个时刻,我早起了一个多时辰,背靠床柱醒了一会神,听见殿外的女官们齐声低言道:“恭请殿下移步广坤殿。” 天色微明,青玉石的宫道笔直而光亮。 路边的白玉华灯流辉耀目,我微抬了下巴,又看见素红色的云彩漫过天穹,来往不断的仙灵白鹤低飞和鸣,挂在宫殿屋檐上的红绸绣了喜字,此起彼伏迎风飘荡。 青玉石宫道的尽头,便是以玉为瓦金为砖的广坤殿。 殿前翡翠华灯流光婉转,迎面走来三位仙气灵韵的上界尊神。 我曾在紫宸殿里见过修明神君和清岑天君,听闻这两位尊神早先都在昆仑之巅修习道法,和夙恒的私交很好,但看他们如今这么早就来了广坤殿,我想他们的关系大概果然比较好。 另一位神仙似乎是天界荣泽云海的木肴上神,他展开了手中的云竹折扇,素色长衣半挡了剔透宫灯,浅笑着看向我道:“冥后殿下?” 我回头看向掌宫三十二位女官,她们弯腰后退离了很远。 清晨微风吹起曳地的繁复裙摆,我提了提繁重的裙子,轻声应话道:“现在离婚典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你们来的好早啊……” 修明神君低笑出声,语声温润道:“木肴上神没有见过你,想来早些沾沾新娘的喜气。”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紫微星君似乎颇为辛苦地在冥界各地游荡,那段时间的修明神君不知所踪,作为修明的手下,紫微星君遍历冥洲八荒,劳心劳力地寻找着他的上司。 而今修明神君毫发无损地出现了,还有闲心和空当参加婚礼,想来紫微星君应该也是很欣慰的。 木肴上神复又靠了过来,缭绕仙气的广袖被晨风吹得微偏,修长的手指搭在扇子柄上,含笑道了一句:“话说回来,便是放在四处皆美人的天界,这位新娘的容色都能轻易排上一二位。” 他退后一步,用手肘戳了下修明道:“不愧是夙恒,竟然找了个这么漂亮的。” 我双颊微红,准备道别的时候,又听木肴上神说:“难为那些接到喜帖后哭着也要来参加婚典的仙女们,看到慕挽以后,恐怕又要自卑地碎心了。” 言罢,他又道:“对了,忘了和你介绍,夙恒在天界昆仑之巅修法的时候,我们恰好和他做了一段时间的同窗……” 其实这个时候,我应该含羞走掉,可是双脚却像是定在了台阶前,忍不住想问一些有关夙恒的事。若是可能,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事我都想听。 我提着裙摆的手松了开来,抬眸看向木肴上神,轻声问道:“我听说昆仑之巅教习极严,所学的精妙道义丰富又深奥……可是为什么君上他,只待了五百年?” 清岑天君原本只是静静地站着,似乎不打算开口说话,听了这个问题以后,他声线浅淡应了一句:“夙恒学什么都快。” 木肴上神拢了拢袖口,唇角上扬接话道:“夙恒是学什么都快得不像话,但清岑和修明也不像话,却都待了有几千年。” 他顿了半刻,收了手中的扇子,诚恳地续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有一次夙恒去苍游云丘,干净利落地杀了几只闯入天界的狂躁疯魔,那日却也正好是天后广邀神女仙女,在苍游云丘共赏大般若花的好日子。” 他摊开两只手,任那长袍的广袖垂下,弯着唇角说道:“你也知道夙恒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俊脸,那日天界多少神女仙女都伏地献上了芳心,昆仑之巅指明给夙恒的传情信鸟,每日都多得铺天盖地。” 木肴上神话中带笑,我却听得有些不舒服,这种吃醋的感觉并不好受。 隔了半晌,我抬眸看着他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我的心意比起上界仙女,应该只深不浅。” 修明神君浅笑一声,搭了一腔:“这么久以来,我也没见过夙恒对哪个女仙上过心。” 我也跟着笑了笑,低头没有应声。 和这三位神仙道别以后,我径直走入了广坤殿,再过一个时辰,这里就会举行夙恒和我的婚典。 晨光熹微,天边的彩霞染尽了浅红色。 我安静地坐在高座华椅上,听着身旁的女官们重复各种事项,脑子里却在无意识地分神。 我知道夙恒在三界各地游荡了几千年,上至天界的昆仑之巅,下到冥界的断祁荒原,可是除此以外,便再复无一所知。 我和他的过去不曾有丝毫交集,他的所学所精,渊博奥义到我甚至不能懂其表意。 我曾因此而难过,漫漫长夜里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所担心的莫过于,他看上的只是我生来就有的这副常被盛赞的好皮相,后来又窝在他的怀里觉得,哪怕他只是想要一个顺遂心意的床.伴,我也满意满意甘愿陪他。 广坤殿内苍茫空旷,垂吊在横梁上的金玉宫灯如昼煌煌。 嫁衣裙摆上绣着瑰丽的纹彩,我低头看着那繁复的织工,听得掌宫女官言及婚典要务,觉得刚刚戴上的那顶缀满暗色珍宝的花嫁头冠,压得脖子有些累。 日晷偏移了一刻钟,女官们终于完成了交待,为首的那位默了一小会,缓声同我道:“君上已从迎接天帝天后的南门移驾到广坤殿的内殿,殿下若想和君上在婚典前见面,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我提了裙摆站起来,想也没想便向内殿走去。 穿过金碧辉煌的宽敞正殿,一路踩在铺了软毯的乌木地板上,脚步寂然没有声响,唯有内殿的铜漏滴答几声,隐约伴着极低缓的人语。 晨光拂进窗棂,熏香气味浅淡。 广坤殿内殿的正中央,夙恒一身暗红衣袍坐在檀木长椅上,我瞧见他的那一瞬,双眼一亮就想跑过去,却在抬步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跳像是突然停滞了一下。 他的身边,站了一位红衣女仙。 那女仙周身云气缭绕,脸上蒙着一层浅色的面纱,素手凝白如脂玉,正伸进了夙恒的衣领内。 那层面纱下,隐约能瞧见她完美无缺的容颜。 饶是没有摘下面纱,也可以轻易猜出面纱之下该是有一张何等出挑的脸。 三界之内无人有能力强迫夙恒做任何事,而那位女仙正在做的事,只可能是出自他的意愿。 我伸手扶着乌木长柱,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那红衣女仙移步过来,举足处翩然若步步绽开盛放的莲,身姿更是说不出的单薄曼妙,那是袅袅扶柳般的绰约窈窕。 她立定在我面前,声音也极为悦耳动听道:“你就是慕挽?” 我的指尖抵在长柱的雕纹上,喉咙涩疼得厉害,轻声回答她的话:“你又是谁?” 她笑得宛若银铃,抬步靠近几分,精巧难描的美目定定看着我:“嗯,我是真正嫁给冥君的人,你说我是谁?” 我感到胃里有些恶心,却明白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吐出来。 静了半刻,我抬头看向夙恒,低声问他:“既然在天界有了中意的女仙,为什么还想娶我?” 夙恒闻言终于站起身来,他缓步走到我面前,抬手揽过那曼妙天女,语声淡淡地对我道:“不让她知道我预备成婚,她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却发现并没有眼泪可以哭出来,只是心口有割裂般的钝痛,让我难受得像是要碎掉。 广坤殿内安静且空旷,我无力地扶着乌木柱,感到冷汗划过额头。 红衣女仙又倾身挨近了些,双眼眨也不眨地打量我,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这只狐狸精长得可真漂亮……” 她拉开脸上的面纱,松手后面纱飘落在地,目光倏尔下移,接着停在我的胸前,“啧啧,身材也好的没话说…….” 尔后,她拉着夙恒的手,眉眼弯如勾月,两颊浅生梨涡,压低了声音缓缓道:“纤腰长腿,肤白胜玉……可是除了这些,你还可以拿什么和我争呢?” 我哑着嗓子答道:“我不想和你争。” 红衣女仙微微挑起眉梢,眼角余光跟着瞥了过来,“因为知道自己争不过我,只是空有一副表相么?自知之明倒也算是可圈可点之处,冥君对我的情谊之深,你自然是难以知晓。” 我茫然看着殿前,窗外晨色正好,心里却空了一半,我抬手搭上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道:“爱欲莫甚于色,凡人说以色事人,色衰则爱迟,可我到死都容色不改……” 我睁开双眼,轻声添了一句:“也抵不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殿外春.景明媚,繁花成片叠开,我摘下头上的嫁冠,蹲下来极轻地放在地上,扶着长柱站起身,全身冰凉地看向夙恒,“我记得从前曾经和你说过,假如有朝一日你喜欢上了别人,我一定不会纠缠你……你既然无意于我,我还有什么好争的。” 我转过身踉跄向前走,手松开长柱后,才觉得双脚轻.浮无力,“只愿君上燕尔新欢,并蒂莲华。” 没走到三步,暗红衣袖下的手揽在了我的腰上。 我顿在原地,轻声道:“放手。” 他闻言却搂得更紧了些。 我伸手去掰他的指头,“我这么笨,想不通关于你的事,你现在放手,我还能活下去。” 夙恒却在我耳边嗓音低沉道:“挽挽,你自己转过来。” 他松开手后,我侧身向后看去,怔然半晌,确定自己当真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君上。 我呆然立在原地,而那个站在乌木长柱边的夙恒却是微侧了脸,淡淡开口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要装成自己的儿子骗小姑娘。” 我脑中空茫了半刻,方才哑声问道:“至轩冥君?” 至轩冥君闻声抬起手,掌中幻化出解开障眼法的咒诀。 他一身暗红长衣,容形挺拔俊朗,和夙恒大概有七分相像。 至轩冥君身边的红衣女仙明眸光辉流转,笑涡浅浅同我道:“原本再高深的障眼法都只对凡人有效,可是至轩和夙恒足有七分相似,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法力也很深厚……” 她顿了一下,含笑道:“骗你还是不难。” 我怔怔地望着她,语声空浮地问道:“思尔神女?” 云气缭绕蒸腾间,思尔神女红纱长裙浅动,她仙姿摇曳地走过来,看着夙恒道:“我和你父亲联手布的虚幻结界,你破的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得多。” 她说完这句话,又转过脸看我,“我嫁给至轩之后,素来极少对外露面,虽说你是第一次见我……也该叫我母后才对。” 我站在原地不出声。 夙恒揽我入怀,我忍不住贴紧了他,眼泪沾湿他的衣襟,又不敢哭出声来。 至轩冥君轻咳一声,走到思尔神女的身后,揽着她的肩对夙恒说:“好好待你的冥后。” 思尔神女应声道:“我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只九尾狐的心性,结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我侧过脸将她望着,她即刻瞬移过来,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脸颊,轻声赞叹道:“真是吹弹可破手感极佳……” 我把脸埋进夙恒怀里,不让她再碰一下。 “本想参加你们的婚典……”思尔神女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只怕给这只小狐狸留下了阴影,我和你父君还是立刻就走吧......” 我呆了一瞬,抬起头看着她,思尔神女浅笑嫣嫣,复又道了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她微扬唇角,跟着继续道:“我妹妹的女儿在十八层炼狱里即将历劫完成,就在半个时辰以后,我和至轩赶着过去……代她重伤闭关的母亲帮她一把。” 我靠在夙恒的怀里答了一声好。 思尔神女临走前,又对夙恒道:“放心,绝不会有下一次……” “还好挽挽没事。”静了半晌的夙恒忽而低声道:“她怀孕还不到半个月。” 思尔神女脚下一个趔趄。 我也愣了足足半刻,抬起下巴望着夙恒,又听他意味深长道:“倘若她有事,我猜不到自己会做什么。” 思尔神女和至轩冥君走后,夙恒坐在檀木长椅上,修长微凉的手指抵在我的掌心,低声问道:“还难受么?” 我枕在他的腿上,往他的腹部靠过去,额头抵着他硬实的腹肌,诚实道:“不难受了。” 夙恒轻捏了我的脸,“结界外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正常人都听不到,哪里知道他在结界外用了什么可怕的方法。 凉悠悠的修长手指抚弄着我的下巴,他嗓音沉缓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轻蹭着他,没有说话,但闻他道:“你对我而言……” 我眨了眨眼睛,追问道:“我对你来说……相当于什么?” 他牵起我的手,又吻了我的手背,“心头肉。” 我平躺过来,看着他漂亮至极的浅紫凤目,撑着双手想要坐起。 还没坐稳,他按着我的肩吻上我的唇,微凉的手划到我的后背,舌头伸进来后细致交缠,惹得我喘不上来气。 夙恒停下来之后,我伏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央求道:“再说一句好听话……” “说什么?” “你喜欢我。” 夙恒搂着我的腰,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全部的喜欢都给了你。” 我的脑中还是空茫一片,只是心里渐臻安定,在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贴着他叫了一声夫君。 辰时将至,婚典繁盛空前。 天冥二界的高位者坐满了奢靡敞阔的广坤殿,七十二只灵鹤盘旋在殿上横梁。 长乐古曲绕梁不歇,繁冗的贺词成篇累牍,我所看到的地方……尽是满堂耀目华彩。 就在天帝念祝词的时候,夙恒伸手揽过我的腰,殿内古曲声绕梁不歇,他语声低缓地对我说:“非你不可。”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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