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百里骨生花》 作者:风雨一霎 文案 ——人死了,会去哪里? 白姬是琅嬛的亡国帝姬,皇兄递来的一碗毒酒,把她困在这世上近百年。 她在等,等一个让自己灰飞烟灭的机会,却等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白衣,在清风涤荡中款款而来,他的眼明澈如琉璃,却又深邃若湖,仿佛携带山雨欲来之色却又纷纷回归静谧。 后来,她才知道,当你有了牵挂,就不想死了,想活。 温馨小剧场: 百里青铘:只要跟了我,从此以后四海八荒深度游,天涯海角任你飞。 白姬:……我死得早你莫骗我。 扫雷指南: PS1:本文主旋律——男女主相互扶持,有一定解密情节。 PS2:本文基调温和,腹黑笑面虎邪神男主VS先死后活女主,1V1,HE PS3:又名《我与邪神二三事》、《亡国帝姬前世解密之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洪荒 仙侠修真 主角:白姬(阿浔)、百里青铘   ☆、第1章 楔子   年轻的帝王歪身倒在地上,视线朦胧之际,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缓步走到面前。   “唔……你……”   毒药入喉不过须臾,腹内便似扎入千万把钢刀般绞痛无比。他忍痛张口,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话不成句,断断续续喷出几缕蜿蜒的血泉来。   来人蹲下,一袭白衣纤毫未染,脸上噙着与修罗炼狱般的四周格格不入的温润微笑。   “微臣在此,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是他……皇帝艰难伸手,紧紧攥住男人的衣摆,支离破碎的句子从他惊颤的牙缝中一点点挤出,“……替、替朕复国!”   他气息孱弱,显然已时日无多,凭借一口气才坚持到现在。   “这恐怕要令陛下失望了。”男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怜悯,一丝玩味,“琅嬛国气数将尽,就譬如溃堤蚁穴。即便是微臣,也难以力挽狂澜。”   “咳咳!!”毒效很快发作,皇帝胸腔快速起伏,眼鼻之处皆渗出了血。他却还是不甘心,男人感觉他攥着自己的手猛地握紧,“只、只要你答应替朕复国,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   男人双眸微眯,一个将死之人的承诺可信吗?   “……朕、朕以国玺为诺!”   这句话脱口,皇帝躺在地上已是只出气不进气。   相传,在遥远的北冥极海盛产一种陨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多在悬崖峭壁地势险要之处,可遇不可求也。琅嬛开国皇帝曾驱船万里,方带回一块婴儿大小的原石,雕刻为玺,欲万代绵延。想来不过百余年,便已落到如斯地步。   不过——男人抿唇,这玉倒是好玉。   他微低下颔,居高临下地打量皇帝,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已是死相无疑。偏因执念在心,怎么也不看咽下这最后一口气。   “……你究竟允不允?!”   允、为何不允?只他向来不做赔本买卖,这笔账得精细着算。   男人两手平举过眉,缓缓伏地身子,头低下,额贴金砖,一双流光氤氲霞雾生辉的眸子在黑暗中缓缓睁开,是贪、是妄、是无尽之欲。   “陛下之命,臣莫敢不从。”   许久未得到回应,抬头,皇帝却已两手交叠,安祥地咽了气。   “嗤……”他轻笑出声。   至于复国,无论采取何种形式,只要最终目的达成便不算违背诺言吧——   孝元十年,西羌攻破皇城最后一道防线,一把大火将顺帝时期建有的皇城焚烧殆尽。琅嬛帝都被火海包围,肆虐火舌如地狱业火将这一切摧枯拉朽。整整三日,漆黑的浓烟笼罩整片天空,不分昼夜。   早在沦陷前,城内亲贵多已撤离。而帝却固守皇城,誓与琅嬛朝共进退。城破之日,帝君服毒自尽于光明殿前,而其妹坠露,则踪迹成迷。   世易时移,前朝旧事惘然如梦。光明殿铺金设银,重檐琉瓦,焕然一新。当年几经摧毁的皇城自废墟中拔地而起,一如往昔瑰丽宏伟。新朝成立,改原旧都为锦都,寓意繁华似锦,福祉绵延。   ☆、第2章 入宫   清明前后,雨水丰沛。   连日来阴沉的天,今日终于透出一丝光来。小雨渐止,苍穹碧蓝,皇城天外一望无垠。宫墙下的水洼倒映出层层飞檐,玉宇琼楼更像是藏于云山雾罩之中,时隐时现。   百里青铘行走于宫墙之间,他身形高大,肩宽腰窄腿长,一袭流云暗纹银袍衬得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虽初次入宫,却似认路般脚步飞快,远远将侍监甩在后头。   当今天子尚道,日前,扶鸾殿的荣妃被诊断出已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圣上龙颜大悦之下,当即册封其为贵妃,并广招名山方士为未出生的龙子祈福,其中便有这浮山居士百里青铘在内。   浮山远在方外,须得乘船过海方能抵达。比起中原道士,那里人多豢养灵宠,百里青铘肩上也趴了一只,是只毛色光滑机灵可爱的花色狸猫。   这时,花狸猫忽然奶声奶气道:“百里先生,好像有什么不洁之物跟着我们。”   百里下颔微抬,视线穿透层层宫墙落在不远处金光下的大殿,眸色极透,天青云淡尽显其中。   他淡淡道:“不必理会”   “还是个女鬼。”   百里不言,阳光下唇线笔直。   一人一狸挨得及近,侍监听不到对话,还以为他们人宠关系和睦,走在道上都忍不住要亲亲我我。忽然,他看见百里停下步子,视线向侧旁转去。   侍监不解:“大师在看什么?”   百里青铘折身,明媚日光下看眉睫轮廓清隽若画。他头戴高冠,两绺发丝随意垂落颊边,凤眸微敛,眼角下方有一枚嫣红的痣,端的是面无表情,然下一秒他弯弯嘴角,这一笑,清冷孤高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妖孽。尤其是那双眼,就像那琉璃映了光,流霞溢彩顾盼生辉,真真美如谪仙一般。   他指着侧旁拐里的一间破败宫室问侍监,声音谦和。   “敢问公公,不知这里住着哪位娘娘?”   侍监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宫室琉瓦凋零红墙剥落,庭院里的榕树因无人修剪,枝枝蔓蔓尽数伸到了墙外,绿荫连片,明明暗暗,倒似许久不曾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过看规模构造,倒像是前朝哪位贵人的寝宫。   这样的情景在宫里并不鲜见,侍监随口道:“似是前朝一白姓贵人所住,身故以后便再没住人罢。”   百里不错眼,看见那色彩斑驳的匾额上依稀写有摇光二字,再一细瞧,却见一道白影飞快钻入那黝黑洞门里只探出一个头看向自己。   百里收回眼,举步向前。   肩头的花狸猫好奇道:“不说不管吗?”   行不数里,见那暮云缭绕间,琉瓦生辉,亭台楼阁,画栋雕檐分布错落有致,巍峨雄伟,富丽堂皇,可见是那贵妃寝宫,扶鸾殿到了。   荣贵妃家世显赫,其兄拜上将军,驻守边疆。她这些年虽无所出,但仍旧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月供岁贡向来都是比照皇后的份例来。而这扶鸾殿来头亦不小,相传是前朝皇后的寝宫,连屋顶的一片瓦都是镶金带银价值不菲。   例行通报后,百里得以进入。   沿着雕龙玉凤的长廊走,一路仆役避行。正殿外,西域进贡千金一匹的绢纱制成垂幔四处挂着,薄透蝉翼,隐约能看见一窈窕女子侧卧于轻纱内,以团扇遮脸,暴露在裙摆外的一双玉足,涂着豆蔻,竟比那白象牙簟还要白上几分。   侍监垂头:“娘娘,浮山居士已至。”   女子微正起身,挥了挥扇,示意余人退下。   殿外,百里正拜道:“贫道百里,参见贵妃娘娘——”   话音未落,绢纱乱舞,一道白影径直扑了过来。花狸猫一个哆嗦自他肩头跃下,所幸逃得及时,尚未殃及池鱼。   “百里哥哥!”方才还端坐于帘后的贵妃如今毫无形象地挂在百里身上,动作牵连太大,金钗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百里将她从身上扯下来,笑容纹丝不变,只是道:“阿荣,注意形象。”   “嘻嘻”贵妃随即笑开,这一颦一笑当真是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狐耳自她青鸦鸦的鬓发间冒出来,“人家想你了嘛!”继而笑眯眯地朝向花狸猫:“仲源呐,我也想你了!”一旁狸猫来不及逃被抱了满怀,一脸悲愤。   百里眯眼,没从她脸上看出半点思念之情来,“说吧,你借皇帝之口广招天下方士有何意图?”   “讨厌!”贵妃兰花一指戳向他肩头,“不这样你如何会来?”   “说重点。”   “嘤嘤,有人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哦?”百里一扬眉:“我以为全天下欺负你的人都已经被你吃了。”   “胡说,我是那种随便乱吃不挑嘴儿的妖吗?!”贵妃一脸高贵冷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   她原身乃是九尾狐妖,与寻常妖类不同,九尾一族即出生便继承上代法力。而她情况更特殊一些,她是一只半妖。在妖界,半妖属于弱势群体,荣贵妃却逆行其道自小便是个凶悍的主,她性情乖张又天生神力,于是凡嘲笑自己身世之人统统被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成年以后离开浮山闯荡江湖,在四海八荒更是结下梁子无数。   荣贵妃自问仇家不少,如今她怀有身孕,九尾一族头胎甚艰,一尸两命的案例常有发生。她一边忙着养胎,一边也要提防着以往仇家来寻。她临走前从百里那儿偷来一根凤凰翎,以其为阵眼在扶鸾殿外制造出一个杀阵,于凡人无害,妖怪前来则有去无回。   原以为此举万无一失,哪知某天一觉醒来,忽觉扶鸾殿外气息纷杂紊乱,有破阵之象。她惊疑之下查看结界,阵眼中哪还有什么凤凰翎,分明只剩下一团黑色灰烬。   至今回想起来,她犹觉不可思议:“那是凤凰翎,哪怕只有上古神兽威力的千分之一亦十分蛮横,一旦自爆燃烧起涅槃之火连上千年道行的老妖亦得避而远之。究竟是谁那么大能耐,不但毁了我结界还破了我阵眼?!”如今想来亦忍不住拍胸万幸,若非她早作准备,此时早已下界去见阎罗了。   想起那根珍贵的凤凰翎,百里蹙眉,面色有些不善。   贵妃自觉有愧,忙引开话题:“后来我跑出殿外一瞧,才见那木摧树倒如狂风过境一般场面尤为惨烈,那厮走得匆忙拖了一地黏绿血液不说,我庭中所栽花木尽数枯萎,到现在还未长出分毫来。”   百里问道:“对方可留下什么可验证其身份的证据?”   贵妃摇头又点头,“有倒是有”她从袖中掏出一枚莹白透亮的薄片递给百里:“可我早用万妖图鉴查过,上面全无记载。”   百里接过若有所思。   “我平生虽树敌无数,但多半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这几日翻肠刮肚想了许久,始终想不起在哪儿得罪了这号人物……我有预感,他上次未得手恐怕还会卷土重来。”她低头抚了抚微隆的小腹,曾经锋芒毕露的眉宇间透出几分初为人母的小心翼翼来,“你别笑话我胆小,换做从前我断然不怕,大不了如约赴死,绝不做那偷生之辈。可如今情况不同,我身为人母,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考虑。”   她陈恳地望向百里:“百里哥哥,现在只有能帮我。”   “我承认,当年不告而别顺手盗走凤凰翎是我不对,怪就怪我年少不懂事耗费你一番苦心。哪怕你心中再有气,先帮我渡过这一难关,日后要杀要剐随你处置。”言罢,她从背后拿出一把藤条来:“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负荆请罪!”   百里失笑:“你下山不足百年竟连凡间那套也都学会了,大字不识一个倒晓得负荆请罪?收起来罢,我人既来了就没想过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过于蹊跷,你须给我时间仔细梳理一番。”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贵妃眉开眼笑,发出一阵欢呼:“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眼骨碌一转,又显得胆怯没底起来:“只是这凤凰翎毁了……哪怕我愿意将整座国库里的宝贝拿出相抵,也抵不过一个零头……”   花狸猫在旁默默叹气,百里先生眼界甚高,区区凡俗之物肯定入不得他的法眼。   哪知百里闻言竟思忖片刻,继而笑道:“经你这一提,我倒记起某件东西来。巧得很,如今它正收在国库中。”   “什么?”   百里看着她,嘴角弯出一恰到好处的弧度来。   “前朝传国玉玺。”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还喜欢收集玉玺。”贵妃眼也不眨:“成,那玩意儿国库里多得是回头我让人给拉一箱子回去。”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那便有劳了。”百里本已走出大殿,忽而折身回来,薄唇轻启,“至于凤凰翎的帐,我就暂时记在你头上。”他尾音带笑:“你可别忘了。”   贵妃脸色瞬间发白,继而苦不堪言。   花狸猫伏在他肩头欲言又止:“先生,我有个问题。”   “问。”   “这前朝玉玺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你要它来做什么?还不如弄一件金缕玉衣来,水火不侵,好歹也能当灶台抹布。”   历代皇帝若是听见他把金缕玉衣比作抹布的说辞,估计会气得从王陵中跳出来。   百里微笑:“你有所不知,这前朝国玺作为玺或许不足为提,但作为玉却是绝无仅有。你可知北冥极海盛产一种陨玉,这种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   “我有听表兄说起,不过这北冥极海不是在数百年前就消失了吗?”   “不错,这琅嬛的传国玉玺正是用陨玉制成,世上仅剩一件。”   狸猫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仍不懂百里青铘为何放着实用的宝贝不挑,偏要这块在他眼中和石头无两样的玉,又不能吃。   “仲源,小心。”百里的声音顷刻间冷了下来,狸猫只觉脚下一空陡地落到地上,抬头一看,身旁哪还有百里的影子。   好浓的鬼气!它大喊:“百里先生!”然叫喊却传不进百里双耳。   时值落晖,扶鸾殿内外被暮色包围。百里独身一人站在小径中央,越往里走,荒烟蔓草,斑驳砖墙,转眼间仿佛与那繁华气盛的宫廷隔出千里之遥。黑暗如同滩滩墨迹很快晕染开来,风声渐起,前方突然出现一抹摇曳的背影,像是即将折断的花茎,死气蔓延。   百里却不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大约三两步的距离,那人回头,是个女人,两颊下陷,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乌黑且大的眼,眉宇间灵气不再只余凄苦。   前朝公主白姬,一个早该离世的人。   百里望着她,并未做出任何意外的举动,似乎早就预见到她会来。   “百里青铘见过帝姬。”   白姬愣了一愣,脸依旧是死气沉沉的,嘴角一僵,似乎忘记该怎么笑。   “好久不见,天师大人。”   ☆、第3章 故人   前朝贞帝乃孝元皇后所出,其胞妹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嬛明珠,坠露帝姬。白姬只是后宫一名不经传的后妃所生,其名不详,因母家姓白,故称白姬。其母早逝,自小养在皇后膝下。   孝元皇后为人纯善,待白姬如己出,吃穿用度从不短缺。然而这一点,却引得大公主坠露的不悦。坠露秉性高傲,她嫉恨白姬平白分得母亲的宠爱,遂在言谈举止间多有碰撞,很是不把这个继妹放在眼中。   三月韶光,御湖苑。   一行人穿过栖霞水榭,绕至琼花林。为首一人容色出众,下颔尖尖,肤色白腻,光滑晶莹。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的宫装,是眼下最时新的流仙裙样式,步履翩跹,行走间裙摆如流云涛涛,仪态甚美。只见她在怀中捧着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娇憨的小狗,她似乎对那只狗格外宠爱,用凤仙花染得红红的葱尖十指轻轻抚摸着,眼露溺爱。站在她身后的宫婢牵着一条毛色黝黑,体型巨大,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猛犬。   “公主,眼看就到晌午,奴婢看这日头毒辣得很……不如您先回去,歇个午觉再来遛千岁也不迟。”   女子用团扇轻轻遮住脸,樱桃小口一张,当真齿如编贝,洁白小巧。她道:“阿音,本宫还没遛完呢。”那名牵犬的婢女出列,手指众人道:“天热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这群人都是吃白食儿的?!都给我仔细点,要是公主的玉肌有一点损害,小心你们的脑袋!”   一群人唯唯诺诺,阿音折身扶住大公主坠露的手臂,殷勤道:“公主,前方有个小亭。不如我扶您去那边歇息,走了这一会儿千岁肯定也累了。”   “唔……”坠露意兴阑珊地扫了凉亭一眼,忽然看见亭中有道白影一晃而过。她顿时来了精神,嫣红的唇边绽放出一枚顽劣的坏笑来。   这背影好生熟悉,除却白姬还会有谁?   不等婢女反应,她便解开拴住猛犬的皮绳,那狗一下得到解放,一顿狂吠,如离弦之箭般向凉亭冲去。   待一行人赶至凉亭,坠露却没有看到臆想中白姬被狗扑倒哭得屁滚尿流的景象。反而见到一白衣男子坐于亭中,而她豢养的那只西域恶犬则温顺地趴在他膝头任凭蹂/躏,哪还有往昔的威风霸道,大有讨好卖乖之嫌。   如此情景,她不由咋舌:“你……”   宫中有令,外男不得出入内宫。奴婢阿音连忙用团扇挡住坠露的脸,连同几个宫婢一起挡住男子的视线,“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你难道不知这内宫之中是不许男子随意出入的吗?!”   男子抬眸,几缕黑发从肩头落下。他眉睫轮廓如雪凝玉雕,眸下缀着一枚殷红泪痣,十分打眼。   “……”   宫婢们纷纷羞红了脸,便连隔着丝质扇面的坠露也看得眼睫微颤,一时无言。须臾后,有人低声惊呼:“是、是天师大人!”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眼前男子正是贞帝聘请来入主钦天监的天师,百里青铘。   坠露定了定神,问道:“不知天师驾到,方才多有失仪,还请您见谅。”   百里起身还礼道:“臣百里青铘,见过坠露帝姬。不知帝姬在此逗犬,冒昧闯入,臣罪该万死。”   “天师客气,无妨无妨。”坠露环顾四周,狐疑问:“方才这亭中只有天师一人?没有他人经过?”   百里微微一笑:“非也。”他弯腰捏起猛犬前爪,“还有它。”   坠露:“……”   她一向以美貌自持,可如今站在百里面前竟自惭形秽,既然白姬不在,她还是早早离开,省得看着堵心。   “逛了一中午,本宫也有些乏了。天师您慢坐,本宫先回。”   百里两手作揖高举过眉,曼声道:“恭送帝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坠露离开不久,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姬从里面钻出来,满头草屑。她掸了掸衣上的尘土,折身朝百里行了一礼:“方才多谢天师了。”   “小事一桩,能够替帝姬解忧乃是臣的荣幸。”百里折身,一袭白衣清俊温雅。   这是他和白姬的初次见面。   白姬望着百里青铘,神情复杂,若非一路跟踪他过来,自己又岂能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当初的百里天师呢?!他的相貌,说话的语气都与她印象中的一般无二。三百年光阴对他而言恍如昨日,岁月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压抑不住内心惊讶,颤声道:“这些年来,你竟一点变化也无……”   “帝姬过誉了。”百里抚脸:“臣对驻颜之术略有研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不收费。”   “……不必了。”白姬稍稍回神,其实她应该庆幸自己遇见的是百里青铘,若换做别的道士……她目光黯然,伸手直接穿透宫墙:“你看,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那真是臣的憾事。”百里谈笑自如的寒暄令白姬有种自己还在人世的错觉。   “言归正传,帝姬陡然出现还是令臣喜出望外。”他话锋一转,“毕竟,臣一直以为您随着当年那场大火一同离世了。”   一场大火整整焚烧了近三日,别说是皇宫,就连整个旧都几乎被夷为平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姬眼神一冷:“我是死了没错,但不是被火烧死的。”   “哦?”百里眉头一动,却没深入下去,只问道:“那帝姬今日前来找我所为何事?”他微抬起下颔,毫不遮掩眸中那片索然无趣的光芒,语气客套疏离:“若是叙旧的话,请恕在下无法奉陪,帝姬若不介意的话不妨改日——”   “我知道偷袭荣贵妃的是谁。”白姬蓦地打断他折身离开的步伐。   “你知道?”脚步一顿,百里回头,嘴角缓缓挂起一丝笑,先不去追究她听墙角的背德行径。他是何等聪颖狡黠之人,自然听得出白姬话中有话,更何况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自己掌握之中。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含笑:“帝姬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白姬想了想,冷道:“我可以引你去敌人的巢穴,前提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听起来倒像是个公平的交易。”百里笑意加深,唇线拉出一条戏谑的弧度来:“但在下凭什么要相信你?万一深入敌穴后遭到埋伏,岂不是得不偿失?”   “信不信由你,机会只有一次。你若惜命,那不来也罢。”话虽如此,白姬心里却捏了把汗。毕竟她手里只有这样一张牌,若百里青铘不吃这激将法,那她只能束手无策。   “呵——”百里轻笑出声。   白姬蹙眉:“你笑什么?”   “臣笑帝姬你胆子真大。”谈笑间,他身子一晃瞬步站至白姬背后,温热的呼吸抵在她耳尖:“连保护自己的能力尚无就敢来谈条件。”   白姬僵直着背,看见他两指间夹着一道黄符。   “既、既然我在你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那你相信我又何妨?就凭你这份实力,还担心自己会吃亏?!”   背后热度稍退,她却不敢放松,因为百里一直紧贴自己,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头顶吹拂,冷一阵热一阵。良久,百里温文尔雅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如此,我就破例相信帝姬一回,不过——”   “不过什么?”   一道饶有深意的目光掠向白姬,百里看着她,目光精明透骨,令她陡生几分寒意:“若我发现你有一句假话,下场会很惨。”   “……”   “谈谈你的条件吧。”   白姬侧头,蹙眉道:“现在还不能说。”   百里笑着打量她:“也罢,谅你也闹不出甚么幺蛾子来。”他越过白姬肩头朝前走,手中黄符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脸颊。   白姬被灼得一跃而起,苍白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印。   “帝姬若是不乖,届时尝到的就不只是这么一点甜头了。”百里回头,眸中流露出惩戒似的警告,忽然抿唇一笑,清冷卓绝的笑意明晃晃地砸入白姬眼中,顷刻间,四面黑暗如潮退而去。   百里一脚跨回扶鸾殿,狸猫猛地扑向他肩头一个劲儿地叫唤他上哪去了。   耳边传来白姬隐隐含恨的声音,“今夜子时至摇光殿等我!”   百里莞尔,自去也。   子时。   因白日里下了雨,这会夜里天色黑得格外透彻,白云出岫,一抹残月隐匿其中。   夜间的摇光殿在高树长草的遮盖下平添了几分幽森。值夜的侍监隔着几条宫墙看见一豆烛火映出窗外,正欲前去查看究竟。忽的一阵阴风刮过,一道白影倏尔掠过自己朝前飘去。此刻再看那远处废殿,只觉张牙舞爪,恍若潜伏着怪物一般。侍监打了个哆嗦,撒腿就往后跑。   白姬穿门而入,烛光下,百里盘腿而坐,肩头伏有一只狸猫。   白姬打量那狸猫,见它毛色养得极好,油光水滑不说,四肢矫健,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模样也生得俏皮可爱,两只明黄色的大眼提溜转,精明中透着几分憨。   “这是你的猫?”她问道,听见百里唤它仲源,名字听着跟人似的。   “恭迎帝姬多时。”百里微笑,他脱去白衣换了一件不知用甚么材料制成的长襟宽袖外袍,色泽绯红,本就人如美玉,红衬着白,只静静坐在那里都有挥之不去的风流潇洒。明明是个道士却偏生得这般妖孽,白姬如是想。   她蹙了蹙眉,“时间有限,你跟我来。”   她带路,百里跟在后头。目的地正是皇帝平素朝见众臣的光明殿。   隔着三两条宫墙遥望,殿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围得那是固若金汤,即便蚊蝇也难接近。若换做旁人,要进这光明殿难如登山,但白姬知晓百里青铘并非常人,因而便两手抱臂站在一旁,等看他有何破解之法。   百里果真不负众望,甚至右臂还夹着那只狸猫,只腾出一只左手飞快掐了个诀,霎时间——不仅光明殿内外巡逻的侍卫停滞了动作,就连那漂浮的云彩都定在半空,时间停止了!   “走吧。”   ☆、第4章 地道   百里一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走入光明殿内。   殿内陈设自是宝光万丈不必说的。四角立有等人高的青铜灯座,灯托上点有金红镶嵌的火烛,以东海鲸油制成,可燃烧百年不灭。正中央皇帝那张镶嵌着各式珠宝玉石的御座金碧辉煌,在暗淡的烛光下也散发出俾睨天下的气势来。白姬一行走闯入时,殿中空无一人。一旁用以职业的暖房中,年轻侍监瞌睡正浓。白姬飘至龙椅近前,指着右边扶手对百里青铘道:“握住这里向上抬。”   百里依言而行,只听咔咔几声机关响动,龙椅坐面缓缓下陷,露出个只容一人通行的地道。此时,趴在百里怀中的花狸猫忽然轻轻跃下,一溜烟钻入那地道之中,想来是去做那探路先锋了。   只剩下白姬和百里。   白姬因知晓那地道尽头藏有何物,遂心有余悸迟迟不敢动身。百里看了她一眼,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帝姬且放心,不管里头藏着甚么,在下定会护你周全。”   “不劳天师费心。”白姬实非记仇之人,只是她那左脸颊至今还被黄符烫得隐隐作痛。   话虽如此,但看百里青铘一声不吭折身弯腰钻入地道时,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头,恨不得整个贴在他背上。   别说她没骨气,底下那玩意儿她是真怕。   黑暗中,百里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照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点莹白玉润的光辉缓缓向外扩散,照亮整个地道。地道狭长而深邃,一眼望去看不见头。花狸猫仲源在离他们五米开外的距离,边走边闻,十分谨慎。   “百里先生!”突然,花狸猫口吐人言:“此处有些古怪,越往里去地道两壁便越黏腻湿滑,更说不出的阴寒刻骨。”   狸猫居然说话了!   “可闻到了妖气?”   “未曾,待我再往里探探。”花狸猫说着,一拱身陷入黑暗之中。   百里转头,“白姬可知这地道里藏着究竟是何物?”   白姬尚不能从花狸猫会人语的惊愕中回神,又想起那盘踞在地道中的怪物,不由脸色一沉,表情更加难看了。她着实不想回忆,那双黑暗中凶绿的眼睛,湿滑冰凉的鳞片,那嘶嘶响声仿佛还在耳畔盘旋……   “是蛇!”陡然出现在二人脚边的花狸猫发声。   百里看向白姬,她顺势点头:“没错,那蛇身足有几人合抱之粗,至于长度,蛇盘踞起来我未看清。它平日长睡不醒,唯有在月圆之时才会苏醒,化形而去,是以我们现在过去应该没有危险。”   “过去看看。”   地道尽头是一片高台,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白姬头一次看清那条巨蛇的真正面目——那是一条通体雪白,鳞片似玉般的白色巨蛇,细瞧发现它背上有处伤痕似乎光长了新肉还没来得及长鳞片。   百里凝神一看,恍然大悟:“怪道万妖宝鉴中探不出他的底细,原来差一步便要升龙。”   “什么意思?”白姬凑近,光下看那巨蛇虽不如想象中可怖,然仍令她心生忌惮,“依你所言,这条蛇就快要修炼成精了?”   “非也,蛇升龙乃脱胎换骨,是万中取一的造化。”百里瞥她一眼,继而耐心解释道。   “既然成了龙,不就是仙?仙人难道不该以慈悲为怀,为何它要百般伤人性命,造下杀孽?”   “修道一事最怕执念,若心中有执则如泥足深陷,如不及时割舍反被牵绊,则难登大道。”黑暗中,百里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徐徐白辉下忽明忽暗,一双眼透出洞若观火的漠然。   白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大概和佛家一门主张了却红尘遁入空门的心性是相同的。   “能将一条有千年修为的蛇困在此处者,道行绝对不浅,却不知是何门何派……”百里眼尖,一下看到那隐没于巨蛇腹部的石面上刻有奇怪符文,因岁月久长而变得模糊不清。   古时,皇室会命方士降服大妖订下契约,迫使其作为镇国瑞兽从而保证子孙千秋万代。照这符文看来,这巨蛇倒像是被封印于此。只一点令人好奇,过去这么长时间,这符文的效力应失效大半,而这巨蛇修为又接近圆满,完全可以挣脱离开此处,另觅灵气充裕的地方修行……   百里觉得古怪,于是便企图接近那高台,想要近前瞧瞧符文有何异处。   不料他刚前进两步便觉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迎面侵袭而来,不过怔愣片刻的功夫,竟灵力滞缓到举步维艰,同时高台被一圈红光所围,光辉扩散之处隐隐有符文浮出。百里来不及细想,迅速掐了个诀避开,便见立于高台下的白姬绷紧下颔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   兴许是触动封印的缘故,竟使那巨蛇提前苏醒过来。它半抬头,一双腥绿的瞳孔正缓缓看向百里青铘。   “小心——”白姬骇得无法出声,只敢用口比划。光芒乍现,却非那巨蛇之动作,它打开蛇颚朝百里咬去却被封印腾地弹了回去,而此时整座地道红光滔天,无数大大小小的火苗从天而降劈天盖地而下。   那火尤其厉害,白姬来不及躲闪,浑身即刻如烈焰焚身痛不可遏。   幸而百里在危机来临之际纵身跃下高台,解下他身上那件绯红长袍往高空抛去,登时化作一匹流光溢彩的烟霞将自己和白姬罩在遮蔽之下。   他折身,“你没事吧?”   白姬脸色苍白,看着他翕动了两下嘴唇,浑身上下正呲呲冒着青烟,就差一步便要灰飞烟灭。   仲源凑到她跟前嗅嗅,道:“这可是正宗的红莲业火,再迟一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白姬:“……”难怪你小子当时一溜烟缩到角落!   然封印之火仍未停息,一朵朵火苗降落在百里外衣之上,只听扑簌声不绝于耳,缕缕青烟冒起。   “究竟是谁设下的封印,手段竟如此狠辣!”仲源素来爱惜自己的皮毛,眼看火快要烧到自己身上,不禁暗骂出声。   百里不动声色甩出一张水符来,“快——趁现在火势减小,速速退回地道里去!”   红莲业火仅次于混沌火,能将天下近半数之物焚烧殆尽,不过须臾,那水符便化为灰烬。所幸火势只蔓延到地道口,再往里却是鞭长莫及。仲源忙不迭地边舔边整理自己的皮毛,百里背靠石壁坐下,两条长腿交叉,眉梢斜挑,唇线下抿,神情并不怎么好。   天底下能将红莲业火挪为己用的人不少,却只有那么一人会无聊到用这火来制造结界。   “那个……”   白姬小声打断他的回想。   百里转头,眼中一道杀气稍纵即逝,“怎么?”   白姬咬了咬唇,解释道:“我不是存心要害你们的,我先前实在不知这封印如此厉害……”   “我信你。”百里扫了一眼她被烧得千疮百孔的灵体,弯了弯嘴角:“若真如此,你这苦肉计做得也忒像了些。”   经他一提醒,白姬适才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真疼啊!   原是来抓蛇的,万万没想到竟被这封印摆了一道,仲源望着自己尾巴上几处焦黑的毛问道:“先生,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百里望了眼那被一圈火舌环绕的白蛇,沉吟道:“如今有这封印在,想要接近这巨蛇难于登天,况且它修为不凡,仅凭你我之力并无十足把握能将它擒下。依我看,离望月尚有一段时日,我们不如从长计议,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仲源点头:“好办法!”   “等等,我突然记起太/祖时——”白姬突然记起什么要说,视线却为百里背后那一大片火燎痕迹而颤抖,一时失语。   花狸猫嗖一下跃至百里肩头,眼珠瞪得溜圆:“百里先生,你受伤了!”   大抵是方才跃下高台时不小心被火伤到的,百里侧头,浑不在意道:“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言罢,他折身朝外走去。   光明殿外,那些巡逻侍卫尚还保持着静默的姿势,着实滑稽。白姬从前也只是听闻这世上有仙人妙法,能点石成金,一日千里,而今亲眼看见百里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变作木头,又一个响指令他们恢复如初,心里哪里没有惊叹。   眼看黎明将至,而她身上被火烧之处触及阳光更是火辣辣的疼。   “若无事的话,我便先行一步。”   百里揉了揉小狸猫仲源的脑袋示意它先回去,跟着喊住白姬:“帝姬且留步——”   白姬回头,脸色煞白:“还有事?”   百里冲她一笑,“你伤得这样重,不及时救治恐怕太阳一出灵体便要消散了。”   白姬本想拒绝,可眼前突然划过他从高台一跃而下用背挡住那大片火焰的画面,不知为何心便一软,愧疚之情立刻主导了所有谨慎小心的情绪。   “那怎么好麻烦你。”她叹气。   “小事一桩,不过要请帝姬委屈一下。我现暂居于大角观,人多口杂,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百里抬手,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中指戴有一枚古朴陈旧的戒指,“还请帝姬暂且屈身于我储物戒中,里面设有禁制可隐匿气息。”   白姬应允,化作一道光遁入戒指中。   片刻,戒指里传来她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里头还挺大,唔……就是空落落的。”   百里垂下睫毛,嘴角噙了几分笑意:“我嫌乾坤袋携带不便,所以请人做了这么一枚戒指。不仅能乘物,也算是个玲珑小天地,帝姬喜欢什么风景只须在脑子里想上一想,马上就能变出来。”   “当真……?”   “你大可一试。”   乾坤戒中。   白姬仰头,冥思苦想片刻。白茫茫的戒指空间摇身一变,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河流,河岸上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花色是少见的蓝,花瓣如碗口那般大。白姬就站在岸边,双目发直,似看得出了神。   “帝姬。”   “……做什么?”   “累的话,可以小睡片刻。路还很长,等到了大角观我再叫你。”百里青铘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朦朦胧胧,有些低沉,分明昨日还拿黄符吓她,这回声音却放得如斯柔和,叫人昏昏欲睡。   白姬枕着河岸躺下,阖上眼。   “莫再叫我帝姬,听得心里膈应得很。”   山河犹在,国破家亡,从此这世上只有白姬。   恍惚中,听到百里低声答“好。”   ☆、第5章 往事   白姬许久未睡了,这一睡倒梦见了过去。   天色像被染了血般凄厉浓重,大殿很静,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连同白姬,一连十数名帝姬都团成团,背靠背抱坐在一起,精心修饰的面庞不乏仓惶,可见是走得匆忙,鬓发衣裳都沾了不少灰尘。就在半个时辰前,西羌攻入皇城最后一道防线,这些蛮子在城里打砸抢烧,更放言要将琅嬛帝都夷为平地。局势早已注定,虽然乾贞帝还坚守在光明殿内,但也只是最后的徒劳。禁卫军加上守在宫外的一些残兵,剩余兵力根本不足万人,不出几个时辰,整个琅嬛帝国便将覆灭。   山河失守,国破家亡,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帝姬而言,这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们间不乏容色出众者,妙龄窈窕。而在乱世里,漂亮女子大多沦为玩物,毫无半分尊严可言。这样令人心悸的恐惧像只大手紧紧攥住所有的人,突然,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细碎啜泣,尽管刻意压低,然在这样沉重敏感的时刻,却显得格外的无助和绝望。她的哭声迎来了一片细碎压抑的哭声。白姬绷紧下颔,虽不似旁人那般无措,可眼圈到底还是红了。   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吵死了!都给我闭上嘴,不许哭!”   坠露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眼前的困顿难掩她眉宇间那积年累月下养尊处优的傲气。她积威已久,其余人素来怕她,即便如今也不例外。不少人止了哭,强行将泪咽下。殿内一下安静下来,坠露捏着阿音的手微微颤抖,事到如今,早该听从舅母的话,快快逃出帝都才是!如今西羌都已攻到护城河外,即便她背生两翼,亦插翅难逃……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成为压垮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殿内如同炸油锅,顿时哭喊声不绝。   白姬一个箭步窜至窗下,看见滚滚黑烟自西门冒开,远处传来兵呼马踏,兵刃交接之声。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少数在近前服侍的侍监宫女之外,其余人都被拉壮丁去抵御外敌。突然,“西门破了!西门破了!”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声撕破了这假象般的平静……白姬瞳孔颤抖着,西羌人攻进来了!   为今之计,若不想遭人凌/辱,就只能……她摸索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悄悄藏在背后。却忽略了坠露和阿音在这一霎那交换了的眼神,饱含阴谋和算计。   十数个侍卫奉皇帝之命护送她们离开,然后谁都知道,仅凭这几名残兵剩将又岂能抵挡得了那西羌的十万铁骑?!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帝姬们走上几步不是崴脚便是摔伤,手下的侍女都已各自逃命,哪还有人来管。白姬咬咬牙,左手扶一个,右手拽一个,脚底是钻心的刺痛。   遥遥望见光明殿,穿过御花园有条小道直通东门,原本是宫女侍卫私相授受的地方,谁知阴差阳错,却成为帝姬们的逃生之路。眼看东门即在眼前,白姬却看见阿音松开坠露的手转身朝自己冲过来,她后退一步,未来得及躲闪就被阿音和随同侍卫围住。望着不远处抱臂而立神色自如的坠露,她心渐渐往下沉,浓重的不祥之兆笼罩全身。   坠露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了!”   七八双手同时伸过来,白姬死死抱住自己不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几个人半天只扯下一件外袍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罢了!”坠露褪下自己身上那件凤罗羽衣,脚步轻盈至白姬面前,弯腰罩在她身上,“我亲爱的妹妹,从小到大母后不是一直教诲你我要和睦相处吗?如今姐姐有难,当妹妹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自白姬记事以来,这是坠露对自己笑得最亲切的时刻,此时她娇艳欲滴的唇却似毒蛇一般吐出猩红的芯子,叫人不寒而栗。   “这根凤钗还是父皇在世时恩赐于我,如今送与你,也算一表你我多年姊妹情分了。”坠露将钗子细细簪入白姬鬓间,扬眉一打量,却见她一双黑澈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即便如此,却还是一声不吭。   “贱人!”坠露不知怎的来了怒气,扬手要打,却被阿音拦住,“帝姬,马车都准备好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坠露适才冷哼一声,转身,剩下几名帝姬瑟瑟发抖目睹了全过程。   她冷笑:“想活命就都给我做哑巴!”   至此,再无人敢看白姬一眼。   一行人登上马车,唯有她在两位侍卫的挟持下站着。   “帝姬,对不住……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早春三月,风里犹带寒凉。年轻的帝姬只着一件单衣立在寒风中,乌发肆意飘扬,她低垂的双目陡然一抬,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弯腰拾起那凤罗羽衣披在身上,她转身往回走。两名侍卫互换眼色,竟也没有跟上去。   白姬是往光明殿方向去,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唯有光明殿前不改昔日威严,有两对禁卫军驻守。她一路通行无阻,所有人的口径一致,唤她大公主。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那扇金漆银粉雕龙画凤的大门,看见年轻的帝王端坐于龙椅上,丽妃死后他日渐消瘦,而连日来的操劳更他形容枯槁,身板佝偻,完全不复往昔俊郎挺拔。   “你来了。”不等白姬说话,他便自顾自道:“朕知道你心里恨,你和坠露都是朕的妹妹,凭什么朕要牺牲你来保全她?”乾贞帝深吸一口气,“你比她坚强,更容易适应这乱世。坠露她自小养尊处优,没受什么苦,朕不放心。”他抬了抬手,暗处有名老太监端着碗药过来。   “你是个聪明人,该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要你代替坠露,西羌人便不会对你怎样。”   白姬垂眸,看着药碗越送越前。乾贞帝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身为琅嬛的皇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天色突然大亮。   白姬睁眼,鼻尖尚还萦绕着那药的苦味,涩到她舌尖都泛酸。   “醒了?”   屋中央那张梨花木制的小几两端,百里青铘和一灰衣青年相对而坐。他一手撑颊,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稍等片刻,我和仲源有点事要谈。”   仲源?白姬愣住。   青年侧头,朝她勉力一笑。整个人显得清秀端正,灰衫方巾,打扮得像是名书生。虽无百里那种动人心魄雌雄难辨之美,举手投足间却透出种不加掩饰的爽朗和天真。他两手握膝盘坐在地,眼眶发红,嘴角下耷,颇有几分委屈的架势。   怎么看,都像是被百里欺负了……   白姬定了定神,秉持着不管闲事的宗旨,开始打量整间屋子。   阳光透过窗牑落在空旷的地上,室内只有一张几案,一床榻和一个蒲团,再无他物。墙上还挂了一把琴,显然不常用,琴弦上蒙了一层薄灰。   期间,百里和仲源两人的对话时不时地响起。   “天狸一族自古都是蛇类的天敌,而你表兄又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番若能请他出山,对我们而言定是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可我表兄性情孤僻,素来不问族外事物,恐怕他不会答应。再说……我、我很是怕他!”仲源一脸不情愿。   白姬觉得屋中没甚好看,便把视线投向自己。眼下,她正坐在一个白玉钵中,人似乎是缩小许多,于是看屋中一切都如放大一般。   百里微笑,胸有成竹道:“非也,若你出面,你表兄定会同意。”   他笑得时候眼角微微扬起,仔细一瞧,眼下那枚与其说是泪痣倒更像是被人用锐器烙下的一点疤痕,宛若一滴血泪,蜿蜒留在面颊上。   正瞧着,百里忽然有所察觉,侧头一瞥眼神转了过来。白姬愣住,随即犹如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般心虚地挪开了眼,却遗漏了某人眼里稍纵即逝的作弄。   一旁,仲源并未注意到二人私底下的眼神交流。   表兄对他素来不喜,若是派他去做说客,只怕会适得其反。虽这么想着,却也不好直接拂了百里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回去再做打算。   他起身道别,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颇有几分怅惘。   仲源这一走,气氛有几分凝滞。   百里还是坐在小几边,伸手用铜铲拨了拨香灰。白姬注意到,从方才起,屋中就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会子便更浓了。   百里侧头:“现在感觉如何?”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尽管那等烈焰焚身险遭灰飞烟灭的感觉仍像梦靥般挥之不去。   “此物叫做养魂钵,是我从一个魂修身上要来的法宝,无论是养伤还是修炼,都极适合你。”   “这怎么好意思……”白姬蹙眉,觉得百里青铘对自己的转变委实太快,有些招架不住。   莫非他还是疑心于我,假意接近好让我卸下伪装不攻自破?!   她正胡乱猜测着,未注意到脚步声临近。   直到一双手将白玉钵捧起,白姬才一惊,发现百里的脸近在咫尺:“伤虽已好。可元气亏损却非一日两日便能补回来的。不如这样,月圆之前你便待在此处,尽量不要出去。”他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至窗外,低声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安全。”   白姬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脸,那眼睫毛跟两把蒲扇似的,眼底的光细细密密地投射过来,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底,微痒,偏生还不能挠。   “……好。”   也、也罢,放着便宜谁不捡……白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第6章 千妖百魅   “我有点事要忙,你随意即可。”   百里将养魂钵放下,转身便忙了开。他也不知从哪寻出一叠白纸铺在小几上,又摆好了笔墨砚台,甚至还找出来一把剪子。   为方便做事,还将袖子卷起,衔了一根玉带欲将头发束起,忽然余光瞥见白姬傻傻看着,便招手:“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我一个忙?”观之笑容,倒是极陈恳真诚的。想想某人对自己也算有恩,白姬热心肠地飘过去,好奇问:“举手之劳而已,需要我做甚么?”   百里伸手将砚台推向她,毫不客气。   “帮我研磨。”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接近半透明的手,又看看砚台,半天没做声。忽然听到,剪子割开白纸的咔嚓响声,低头一瞧,多余的纸屑如雪花片片落下,百里手握剪子,一张憨态可掬的纸人逐渐成型。他将纸人放在桌上抚平,提起笔沾了点余磨,忽而侧头问白姬:“你小字为何?”   白姬一愣,看着他眼道:“阿浔。”   “浔,厓深也。”百里望着她若有所思,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你小时曾落过水?”   ……   “你小时候才掉进过水里去呢!”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好好一个小名被他曲解成什么样了!   她从小亲水,故而得了这么一个小名。小时候坠露作弄她故意将她推入水中,想不到她不但不怕,反而在水里游了两圈再上岸。倒是坠露以为她淹死了,吓得一溜烟跑没影儿。   这一点,应该是随了母妃。尽管她去世得早,可白姬仍记得关于她的一些零散片段。有一年母妃随父皇一起北上避暑。那别苑依山而建,毗邻一面大湖。看见水,当时母妃的心情似乎格外高涨,抱着她在湖边绕了一圈。而后不知怎的,整个人突然低落下来,脸贴她耳畔低声问道:“阿浔,你知道母亲的家乡在哪儿吗?”   年幼的她答:“母妃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您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母亲微笑,清澈动人的双眸倒映出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   她说,母亲的家乡在镜湖的最深处,那里青山连绵,四季如春,还生长着一种别处没有的花,山岚花。无论花种飘至好处,这花总能迅速扎根,山风一吹,漫山遍野都盛开着碗口大的淡蓝色花瓣。花性坚韧,花香幽隐,如乱世君子,纤毫不染、风华浊世。   白姬这一晃神,百里却已手执笔杆挥毫写下一个浔字。   “好了。”他把笔扔一旁,低头朝纸人吹了口气。片刻,那纸人竟缓缓直起身,歪歪捏捏朝白姬走去。走到她跟前停住,两手作揖行了个礼。圆脸上简易地画了鼻子和眼,这一看囧萌囧萌的。   白姬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百里说:“你试试附身在这纸人身上。”   她点头,随即化作一阵白烟腾地猫腰钻入那纸人里头。半晌,纸人有了变化——身子跟枝芽抽条似的逐渐变得窈窕起来,连一笔带过的五官都像是被人重新用笔细细勾勒过般,栩栩如生眼眉灵动,一颦一笑都与真人无异。   白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具躯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毕竟这可是用纸折出来的。   眼瞅她这份谨慎小心,百里失笑。   “你大可放心大胆地做动作,我叠得纸人,天底下还没几个能弄坏的。”   白姬瞪大着乌黑的双目看他,“当真?”   “自然。”话音刚落,百里便见某人抄起桌上的剪子朝自己的手指咔嚓下去。   “……”   白姬大喜:“果然弄不坏!”   一抬头,百里正对自己,笑容微滞。   “咳咳……”有些得意忘形了。白姬收拾了下心情,走到百里身边正色道:“我替你磨墨。”   尽管如此,手头却还不老实。   待百里剪完纸人,抬头一看,发现白姬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只大花猫。而本人却像不知,还在一本正经地研磨。   “你这脸……”   “什么?”   也罢,再没拿到正式报酬之前先来点开胃小菜也不错?百里的唇角携起几分恶劣的笑,决定继续保持缄默。他用笔依次为剩余的纸人排好序,而后张张吹气,忽地一下扔出了窗外。纸人在半空幻化做一只只飞鸟,四散而去不见踪影。   转过头对上白姬疑惑的小眼神。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刚刚又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哎呀,那个触感好啊。   百里见她脸上墨痕纵横,心里纵使想笑也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他叹了口气,解释说这些纸人皆是放出去用来监视宫中四处动静的眼线,一有异常他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原来如此。”白姬有些了悟,“你是怀疑宫中有人故意利用这封印来对付荣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百里点头,“这也不无可能,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万全措施的。”   他将杂乱无章的桌子收拾一番后,竟从左手戒指中拽出一面脸盆大小的镜子来。   白姬:“……”   早便知道他这戒指里藏着古怪,想不到居然能隔空取物,看百里青铘平素不声不响,这一出手委实了不得。   百里发现她直不楞登地盯着镜子看,微微一笑:“有了此物,即可通过纸人的眼查看宫中各处的情形了。你看——”他手往镜面轻轻一抚,如一粒石子悄然落入湖面,镜中波澜阵阵,忽而显现出一角宫宇来。   “这是——临芳殿?”   临芳殿前植牡丹千余株,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品种。如今正值花期,蕊瓣层叠花团锦簇,色泽各异娇艳无比。   每年这时,荣贵妃都会组织后妃在临芳殿赏花踏青,凑个时趣儿。想来近日来的糟心事儿并未影响她赏花的心情,这不,十数名宫人手捧漆盘鱼贯而入,显然即使是后妃之间的小聚也是敷衍不得的。   镜面一晃,画面跳转。   白姬望见荣贵妃坐着轿舆远远过来,脸上薄施粉黛,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盘作高髻,未戴任何头饰,只在鬓间簪了一朵新摘下来的三变赛玉,瓣蕊露珠犹在。一袭高腰襦裙将微隆的小腹遮住,脚下踩得软底绣面鞋,都是极轻便朴素的。再看她的脸,凤眸未扬先挑,桃花翩飞。两颊飞霞,唇若新蕊,丝毫不见孕中憔悴。相反,却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温婉娇柔,惹人怜爱。   美是真美,不过白姬总容易联想起她头上的那双狐耳。   一晃神,荣贵妃由人搀扶落了座。而远处又走来几名俏丽的宫妃,这几位在容貌身段上与贵妃相去甚远。不过——白姬的视线被一道盈盈身影所绊住。   来人生得娇怜楚楚,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相对荣贵妃那张艳冠桃李明艳乖张的脸,她显得素雅许多,下颔微低,眉间轻蹙,似嗔似怨。眸若秋水,看得人心冷不丁一颤,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   她怯怯向荣贵妃行礼。荣贵妃回了笑,似是说了什么。白姬竖起耳朵,听到她唤那宫妃:玉妃。   果真人如其名,斯人如玉。   人来齐,赏花宴开始。白姬生于宫中,长于宫中,自然见惯了这种表面和气私下暗潮汹涌的相处方式,无外乎明嘲暗讽踩低逢高。不过令她为之意外的是,百里一个男人竟看得津津有味。   白姬注意到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落到那名玉妃身上,心里一乐,你百里青铘再高傲,美人当前还是难免落于俗套啊。   她打趣道:“我觉着那玉妃生得不比荣贵妃差,你怎么看?”   百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面,根本未听清她说什么,过了片刻,才下意识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白姬凑过去:“我是说——”   百里忽然侧头,白姬来不及刹车,险些与他面贴面撞在一起。   近距离看他的脸,真若羊脂白玉,一点瑕疵也没有。头发扎高,越发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开阔。他的眸色极淡,像透光的琉璃,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白姬呆滞的面孔。她咬咬唇,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口。   “没什么,不记得了。”   她突然发现百里青铘比女人还美,这种真相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百里无暇顾及她倏尔变得古怪的脸色,只是指着镜面对她说:“事情变得越发有趣了。”   白姬不明所以:“此话何解?”   “你瞧。”   他的食指在镜面上轻轻一戳,画面陡然放大,宫妃们的如花美貌从眼前一张张掠过。   百里挨个指着说:“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统统都不是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副奇景下,面上带笑容貌娇俏的宫妃们背后暗影渐渐滋生,如潜伏于夜幕下的野兽,张牙舞爪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兔精,琵琶精,百灵鸟……”   其中,荣贵妃当属众妖之首,最压得住场。白姬数了数她的尾巴,竟有九条。   她感慨,皇帝老儿也是蛮值得同情的。假若他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中有一半是妖,估计得疯。   “那玉妃呢?她也是妖?”   “不。”百里脸上笑意渐收,看起来竟有些少有的严肃。   “她是人。”   ☆、第7章 圣僧   当今世间,妖孽横行。人妖之间再无明确的界限之分,人间也不再对妖类动辄喊杀。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妖族一般避世而居,再加之身怀异能,主动招惹绝讨不得好。况且部分妖类混入人间,行为举止皆与凡人无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他们也许是你隔壁的张三,前门的王五,只要一辈子踏踏实实,积德行善,是妖是人又有多大区别?   “我有个疑问。”白姬一脸严肃:“皇帝请来的道士即使再不济,总有个把能嗅得出妖气,窥得破原形吧?为何坐视不理,一声不吭?”   百里笑了:“修士大多断情绝欲,摒弃与俗世一切联系。一旦避世,莫说十年八载,百年也只是弹指一瞬。人间的王权富贵,对其而言不过是浮云虚妄,毫无意义。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他们来,不过是卖皇室一个面子,好为家族后人开拓人脉罢了,莫说贵妃是妖,就算明日改朝换代了,也与这些术士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必要操那份闲心?”   他说得好有道理,白姬竟无言以对。   当年琅嬛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周边小国皆与之结盟。哪知西羌铁骑入侵,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落入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叹气,可见,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再说,若后妃中真有人心怀不轨,那么当今圣上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百里将镜子缩小收入乾坤戒中,“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伤还没恢复,回养魂钵里去罢。”   “我还有个问题。”白姬打断他。   “问吧。”   “那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什么?”她顿了一顿:“荣贵妃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当时,百里青铘同荣贵妃交谈时设了禁制,白姬拼尽浑身解数才听来一点,至于后续的部分——她只模糊听了个大概,只依稀听到他向贵妃讨要了个什么东西,具体不清楚。   “你问题真多。”百里收了笑,一脸正色道:“我只是拿回原本便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这人,白姬都不好意思说他明明贪得无厌还摆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来了。   百里微笑:“我看你像是累了吧?”   白姬还没琢磨出这话什么味儿,下一秒就被他两指一夹,拖魂拖进了养魂钵中。   魂淡……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纸人,白姬咬唇:伦家的新身体还没处热乎呢!   清晨,养魂钵里的白姬歇得正香。   忽然一束光冷不丁地打在面上,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看见百里青铘站在竹榻边,用手掀起半边窗牑。   他微笑寒暄:“醒了啊?今天精神不错。”   白姬伸头瞧了瞧,日头尚早,便随意问了一句:“早起有事?”   这句话正中百里下怀,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夹出一张纸人来,用引诱的语气对白姬说:“我看你伤也好得太不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白姬本想答应,余光瞥到百里陡地笑意明显,她害怕有诈,绷着下颔很是迟疑。   “不要?”百里拈着纸人甩了甩,准备加大砝码:“手头上还有些昨日剩下的,要不,这张就送给白姬你?”   好大的诱惑……白姬犹豫道:“白送给我?”   百里青铘微笑,继续诱敌深入:“是啊,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这般喜爱,那我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你能有这么好心?白姬还在迟疑。   她这回可学聪明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百里意识到白姬并不是次次都上当,于是叹了口气,蹙眉道:“实话同你说吧,现下我手头有件事除了你能做,别人都不行。这纸人就当是我借花献佛,请你帮个忙。”   早说嘛,白姬吁了口气,“成。”   她二话不说猫腰钻入纸人里头,美滋滋地转了一圈后想起,“要我帮什么忙?”   百里不说话,笑吟吟地将她一圈打量。   扶鸾殿值班的侍监老远看见百里青铘一袭白衣,两袖灌风衣袂翩飞地快步走来,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跟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也是白衣,只那衣袖边缘皆用红线勾边,袍角缀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铃铛,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他想着百里青铘最近颇受荣贵妃赏识,不由满脸堆笑迎了过去:“百里居士您来了,咦,这位是?”肆无忌惮的打量令白姬感到反感,她微不可查地蹙眉,将脸侧了过去。   百里青铘微笑,一只手搭住白姬的肩膀迫使她正对侍监,“给王公公介绍下,这是贫道的劣徒,阿白。听说贵妃娘娘最近晚上休息得不好,我特意送阿白过来给娘娘念清心经的。”   阿白……?白姬瞪大眼,这难道不是狗的名字吗?!白姬对某人怒目而视。   王公公忙不迭点头:“居士果然有心,难怪娘娘她如此器重您!”   可是这阿白看上去,脾性似乎不怎么好啊……   百里无视横眉冷对自己的白姬,伸手在她柔软的发顶,脸上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语气宠溺道:“小徒顽劣,被贫道宠惯了,还请王公公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居士太客气了。”   “娘娘吩咐的事儿贫道得抓紧去办,就劳烦公公跑一趟带小徒过去。”   “啊呀,居士你放心去忙,这阿白姑娘就包在杂家身上了。”   白姬跟着王公公往前走了没几步,回头,看见百里站在原地,冲她笑了笑,无声地说道:别紧张。   谁会紧张……白姬在心底冷哼一声,板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定了定神,打量起整座扶鸾殿来。   这里是什么样儿,她再熟悉不过。   白姬视线扫过一角堆放杂物的宫室,眼神有些复杂,这间屋子虽大,却是背阴处,冬天大雪时烧着地龙都不觉得暖,缩在被窝里还是手脚发凉。一到夏天,西晒太阳却又毒辣得吓人,一夜能被热醒两三次。   荣贵妃倒还体恤下人,没安排人住进去。   扶鸾殿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那九曲游廊,集能工巧匠之智,两边伫立假山怪石,下面是人工开凿的莲池。人行漫步其中,恍若身处世外桃源,别有一番幽静。到了荣贵妃这,更是将这奇景发挥到了极致。   白姬走在遍布紫藤花的长廊之中,远处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雪衣皂袍,清清冷冷,手中擒了一串珠子,嘴唇一开一合。   是个和尚,白姬也不管这满是道士的皇宫里如何多出一个和尚,只想着要赶紧离开。   和尚与白姬擦肩而过,忽然停住脚步。   “姑娘——”   白姬背影一僵,糟糕,莫不是那和尚发现了什么?她露馅了?!   和尚道:“姑娘莫要介意,贫僧只是觉得你气息卓然非俗世之人,有些好奇罢了。”   白姬:“……”   王公公适时地插了句话:“昊清师父,这阿白姑娘是修仙之人,自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我看您这是刚从娘娘那儿出来?”   昊清和尚颔首:“正是,贫僧来给娘娘送宁神香。”   白姬望天,看来荣贵妃近些天来的心病果然不小,也不知百里青铘派她过去有没有用。   “姑娘。”昊清和尚转头对白姬说:“贫僧不才,方才窥见你额头泛青,是厄运缠身之兆。”他褪下珠子递给白姬:“这串佛珠留给你,希望能够有所化解。”   “……”白姬无言,和尚所指的厄运,莫不会就是那百里青铘吧?   她接过珠子,心想这大和尚也是有趣,素未谋面就送东西。   王公公凑近,一脸羡慕:“阿白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昊清和尚乃是云龙寺住持的大弟子,佛法无边,尤其是那一手卜算,简直灵验无比,多少人想求他指点迷津都求不来。你也真是好运,不仅得他指点,还得了一串药师琉璃珠!”   白姬望着和尚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转身正色道:“时辰不早了,公公我们还是早点上路,莫让娘娘等急了。”   扶鸾殿,正殿。   白姬行礼:“小人白姬,见过贵妃娘娘。”   荣贵妃端坐其上,将白姬一番打量,抿了抿形状姣好的唇道:“百里居士果真有心,本宫不过随口提及一句,他便记在心里。王喜,取库房那对御贡的血玉如意来给居士送去,本宫领他的情。”   “是,娘娘奴才这就去。”王喜屁颠颠离开。   “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   荣贵妃屏退闲杂人等,而后两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白姬道:“百里哥哥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怎么连我也不知?”   白姬从随身包袱里取出百里青铘预先备好的驱蛇物品,有雄黄粉,艾草,凤仙花包。   “回娘娘的话,小人不是百里居士的徒弟。”   她将雄黄粉小心洒在大殿四角,以及门缝窗棂下。   荣贵妃仍是一脸兴趣不减,“那你是何人?跟百里哥哥什么关系?”   白姬将香炉的香灰倒掉,换上艾草点燃,面无表情地回头:“路人,没关系。”   荣贵妃胎像不稳,皇帝特意吩咐她在扶鸾殿中静心养胎,不要随意走动。可偏偏她就是个飞扬跳脱的性子,这一来简直跟禁了她的足没两样。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白姬的出现简直像是旱地及时雨。荣贵妃兴之所起,区区一张冷脸根本无法阻挡她一颗八卦的心。要不怎么说,女人天生就是长舌妇呢?   荣贵妃看着白姬,眼珠轱辘转了两圈。   “我猜,你俩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吧?”   白姬抬头,警惕地看她一眼。   荣贵妃微笑:“莫紧张,看在是过来人的份上,本宫提醒你一句,他这人心黑得很,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别稀里糊涂便被人卖了。”她说这话时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白姬颔首,这句倒是大实话。   “原来在阿荣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百里听似无奈的声音陡地在殿内响起。   白姬和荣贵妃齐齐一凛,随即环顾四周。   荣贵妃捻起兰花指娇嗔道:“百里哥哥你讨厌,居然偷听我们讲话!”   “我若不听,怎知道你在背后如此诋毁我?”   百里的背影由虚到实,缓缓出现在殿前。他回头看白姬:“东西都准备好了?”   白姬拿出香包:“只差这个了。”   “恩”百里青铘随手丢给荣贵妃,道:“风向有变,我们的计划提前。”   ☆、第8章 困情   荣贵妃蹙眉:“你的意思是,月圆之日提前了?”   百里抬了抬嘴角:“恐怕如此。以防万一,我现在要在你寝宫之外设下三重禁制,一旦有外力闯入,我将即刻知晓。”   虽说三重禁制理应牢不可破,然荣贵妃仍不禁愁眉深锁,她垂头将小腹轻轻一抚,这几日孩子越来越大,有时还会顽皮地踢她肚子。这种血脉相连的触碰令她既欣喜又不知所措,初为人母的忐忑和兽性难抑的护犊之情交织在一起,她不曾一次想,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孩子活下去。   百里察觉到她情绪变化,柔声安抚道:“你目前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胎,至于其他,莫要过多忧心。”   荣贵妃慢应了一声,情绪却仍是不高。   百里与白姬对视,无奈一笑。   他说:“我去布置结界,你陪她开解开解。”   白姬点头,坐到荣贵妃身边。她素来寡言少语,更不会安慰人,犹豫了半天,却还是道:“放心吧,百里青铘这么厉害,答应你的事定会做到。”   这句话收效甚微。   白姬不放弃,再接再厉:“就算你不相信他的实力,也得相信他的人品吧。”她吸了口气,直言不讳道:“你哪次见过他会让到手的鸭子飞走?”   远处,百里捏着符纸的手一滞。   听到这儿,荣贵妃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白姬见她笑了,心里稍定,忍不住批评了她两句:“常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亏你还是个妖,不战先惧,平白丢了底气。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儿,你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荣贵妃睁大眼,这回才是正正经经地将白姬打量一边,握住她的手,语气和软道:“你说得对,都怪我关心则乱,竟失了分寸。”想她昔日战绩,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险中求胜?原以为这些年在宫中只是磨了性子,不想连胆色也一并丢了。现在一想,谁若胆敢动她孩儿分毫,她必十倍百倍千倍地让他还来!   白姬看她神色骤变,须臾,竟眉宇松弛下来。   “想明白就好,”她抿了抿嘴:“当务之急,是该如何退敌。”   “白姬这话说得没错。”百里举步归来,笑着打趣:“你自小性子彪悍,方才那一下示弱,倒叫我不习惯了。”他敲了敲荣贵妃的脑壳,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浮山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荣贵妃垂眸:“但求无悔,莫问前途。”   “恩。”百里折身,“既你命中该有此劫,坦然面对,或许事有转机。”   “走了。”他对白姬说。   荣贵妃拉住白姬的手:“有空多来陪我。”   白姬看了百里一眼,见他颔首,这才应道:“好。”   走在回去的路上。   百里察觉到身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唇角一弯,善解人意地问:“白姬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白姬偷瞄他的眼神一怔,随即一本正经道:“我见你和荣贵妃关系很好。”   “那是自然,”百里微笑,一绺黑发顺着颊边垂下来,眼下泪痣忽隐忽现,“说起来,阿荣算是我亲手养大的呢。”他伸手比了比,语气轻快:“我刚捡到阿荣时,她才只有这么点大。”   白姬睁大眼,显然无法置信:“你还会养孩子?!”   “你不信?”百里瞥了她一眼,继续道:“阿荣是半妖体质,足岁以前吃不得生肉,可凡人母乳却又满足不了她。为了养活她,我可费了不小功夫。”   “……半妖?”   “就是人和妖结合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体内一半妖血一半人血。”百里蹙眉:“阿荣虽是九尾后裔,可妖血薄弱,长到一百五十岁时才化成人形。我刚想督促她多学一点妖法防身,她却执意下山。”他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孩大不由娘”的忧愁,“她那一套防身术虽是摸滚打爬而来,到底底子不如人,心里忐忑实属自然。”   白姬蹙眉:“那你为何不拦着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里拦得住?”   百里摇头晃脑地向前走去。   白姬跟在后头,心忖那西羌皇帝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单论长相,那真是英俊魁梧器宇轩昂,听说政事也处理得极好,算是个文韬武略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可/荣贵妃是谁,如此惊才绝艳倾国倾城之人,竟然会倾心于一个凡人,如此想来,当真叫人匪夷所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第二天见面时向荣贵妃述说了自己的困惑。   “扑哧——”看着一脸懵懂不知的白姬,荣贵妃几乎笑眯了眼,猛吸了口气适才问道:“依我看,白姬应还没有心上人吧?”   白姬一愣,登时觉得羞窘起来。   的确,像她生前这把年龄,换做别人,说是儿女成群也不为过。宫中十四五岁嫁人的帝姬多如牛毛,就是十一二岁便许了驸马的也不算鲜见。只她身份尴尬,又正值国难,成亲一事便耽搁下来。如今想来,她既无钟意之人,对男女之情也是浑然不开窍。   荣贵妃见状,心中了然,于是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推她一把道:“就知道你没有。男女情/事又不比上街买菜,我出价你估价,价位合适便一拍即合。这一切呀,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若珍视一人,哪怕他身处市井,我也甘愿从云端跌落陪他沾染尘泥;哪怕他身处刀山火海,腹背受敌,我也甘愿站在他身后粉身碎骨也决计不喊后悔。”   白姬听得动容,她忆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人间自有真情在,敢叫痴情换白头”。十二三岁情窦初开时,她也曾幻想过那民间戏折里谱写的风月情浓,后来目睹大多帝姬的亲事,无非只是利益交换之产物,想来作为这世间顶顶高贵的女子,到头来还不如凡夫俗子活得痛快。   情为何物,她未曾领悟过,眼下即便心生向往,也只能求而不得了。   “娘娘,”王喜的身影出现在帘幕后,“沁芳殿的玉妃娘娘在外求见。”   她来做甚么?荣贵妃收了笑,示意白姬暂时待在后殿,自己则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坐到前殿的黄梨木塌上,她伸手抚了抚有些松散的鬓发,一朵垂珠步摇娇娇挂在飞天髻上,摇摇晃晃。   “还不快去请玉妃进来?”   宫奴领命去了。   不一会,玉妃那抹婀娜俏影袅袅出现在殿前。隔着帘幕,白姬能隐约看到她脸上带着和煦谦恭的笑。一袭水蓝曳地宫裙,发髻挽成流云样式,其上松松簪了一朵粉芙蓉。无论妆容还是打扮都是严格恪守后宫份例,妥妥帖帖,毫不出格。   她向荣贵妃盈盈一拜,温声道:“妹妹得知姐姐近日胃口不佳,特意炖了一些滋补养身的汤食来送,文火炖了小三个时辰,最是绵软入味了。”   荣贵妃微笑,挥手让侍婢将那盅汤递到面前,伸手捏起那白瓷小勺舀了一口放入嘴中,展眉笑道:“妹妹不愧出身厨艺世家,这手艺恐怕那御膳房的大厨也比不上。姐姐喝过你的汤,别的入嘴都嫌没滋没味,皇上昨儿还怪你把我的嘴养刁了呢!”   白姬一听,眼中浮上几分笑意。   荣贵妃此话一语双关,不仅暗中提醒玉妃她出身低贱,也摆明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当真是一石二鸟,若对方借着她孕中有心夺宠,这明嘲暗讽的下马威一来,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有无底气和她争宠。想来她虽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宫中斗法却也是个中好手,玩起手段来不容小觑。   玉妃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顺:“姐姐若喜欢的话,妹妹明天做了也给您送来。”   荣贵妃道:“那怎好劳烦妹妹呢?你晚上还要伺候皇上,若是因太累辜负圣眷,那姐姐可是大罪过了。”   “姐姐喜欢便是,妹妹累些又何妨?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如此甚好,”荣贵妃满意地笑:“皇上若看到你我姐妹深情,亦会欣慰无比。”   白姬看着那玉妃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庞,一看便知是个喜形不留于色道行高深之人。她越是能忍,便越不好对付,难怪荣贵妃对她如此忌惮,言语之间多有打压。   玉妃告辞后,荣贵妃屏退下人,哐当一下把碗振在桌上。   白姬瞧她面色不愉,还以为是那汤里有何问题。   荣贵妃却摆手,“这汤她隔三差五地便送过来,我让人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都是专门给孕妇补身的药。再说了,我并非凡人之躯,即使有毒,喝下去也断不能伤害我孩儿半分。”   白姬不解:“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荣贵妃郁闷,愤愤不平道:“自我有孕以来,陛下过来看我从不过夜,大多留宿在玉妃那里。我就烦她那股嘚瑟劲,分明不想见她,她还天天往我眼前杵,真是吞了丫的心都有!”她说得兴起,也不管措辞,噼里啪啦骂了一堆。   白姬道:“我看她表面对你谦恭,心中未必如是。这汤虽没毒,但你也别喝了,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说着,她便执起那碗将剩余的汤一饮而尽。   荣贵妃看呆:“才劝我别喝,怎么你都给喝了?”   白姬咂吧了两下嘴,端的是一本正经:“我尝尝她手艺怎么样。”   ☆、第9章 祸从口入   玉妃果不食言,一连几日都亲自送来补汤。白姬当仁不让,那些汤全填了她的肚子。   荣贵妃嘲笑她是饿死鬼托身,她严肃地更正道:“我不是饿死的。”   “那你是怎么死的?”   想到自己的死,白姬面色倏尔一沉,荣贵妃心直口快,见她神情不对,连忙拍了两下嘴自责道:“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阿白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早已在心里把白姬当做是亲近的姊妹。她自小在山野长大,虽事事有百里照应,但到底没有一个能相互亲厚的同龄好友。白姬为人虽不善言辞,却秉性纯良,尤其是相处久了,更能感觉她是以真诚待人。想来英年早逝应该是她心中一处不能言说的伤痛。哎!都怪自己下嘴太快,毫不顾虑他人忌讳!   这厢荣贵妃悔不当初。白姬却渐渐平息下来,她道:“没事,我不生气。”   一时大意遭异母兄姐算计,活生生当了替死鬼这种事她实在不忍启齿,虽说眼下时过境迁,前尘旧事恍若过眼阴云,然她魂羁于此终日不得解脱,又谈何释然?!   她只恨自己懦弱忍让,予人趁虚之机。   “白姬?白姬!”   白姬抬眸,一双眸子如被墨色染透,黑沉沉得竟看不到一丝光亮。   荣贵妃心弦一紧,说不上哪里担忧:“我看你面色不好,不然今日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白姬颔首,觉得太阳穴处微微鼓胀,许是刚才妄动心念,还是回去问百里青铘要一份清心咒来念念。她起身告辞,离开了扶鸾殿。   百里正于屋中布防,忽听外间脚步声响。折身见白姬拖着沉重的步伐进来,头抬起,一张脸煞白无比。   他放下手中事,目光将白姬上下一扫,随即蹙眉问:“你在外头吃了什么?”   白姬走到黄梨木榻上坐下,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方才在荣贵妃那喝了点汤,用银针试过,没有毒。”也不知是怎的,从扶鸾殿到大角观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她竟走得头重脚轻,连眼也不自觉花了起来。   百里道:“你凭依的傀儡身体乃是我用浸泡了香灰水的纸头晾干制成,有咒术支持可无坚不摧,只有一点,即难以抵御不洁之物。告诉我,你究竟吃了什么,谁给的?”   白姬老实回答:“玉妃送来的一盅汤。”   百里眯眼:“玉妃?”   白姬不解:“她一介凡人怎能破得了你的术法,顶多下一点毒,会不会是你做的纸人质量不好?”   百里瞪她一眼,眉宇间凌厉之气尽显,敛去那嬉笑怒骂间雌雄莫辩的妖娆,此刻的他轮廓依旧秀丽绝伦,却生生添了几分肃杀锋芒。   白姬讪讪,看惯他脸上不着调的笑,这会可真不习惯。   “躺下。”百里指了指塌。   白姬不敢造次,赶紧躺下。   百里俯身,一根冰凉的指头抵在她额间。白姬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力量缓而有力地侵入,须臾,百里挪开手说:“好在灵体并未受损。”   白姬问:“那我为何觉得头晕?”   百里睨她一眼,“祸从口入,下次别乱吃东西。”   白姬觉得他曲解了这个成语,急急追问:“啊,你先告知我究竟吃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恩。”   百里看着她,眼睫轻眨,脸上缓缓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轻声道“口、水。”   白姬顿觉五雷轰顶生不如死,双目放空倒在榻上。   百里动动食指,不知从何卷来一床棉被替她盖上,善解人意道:“不舒服就躺一会,放心吧,不扣你工钱。”   白姬睡到半夜,忽然神志不清起来。   梦魇中她低呼一声,十指纠结,眉头深锁。百里听到动静,过来查看。幽幽烛火下,白姬面容隐没于漆漆黑影之下,他出手试探,却堪堪被她额间陡然迸射而出的利爪划破指尖。   两滴鲜血缓缓没入灵台,白姬嘤咛一声,面色忽白忽黑。   百里自言自语:“教你别随便乱吃外头的东西,这可好,惹了麻烦了。”话虽如此,却仍挤破手指滴了几滴下去。黑气吸食了血液后一下暴涨几分,险些要将白姬半个身子给罩住。   “贪婪。”百里冷笑一声,两指迅疾如电,徒手便将那黑气揭了下来,“想喝我的血,也要看你够不够格。”他保持高深莫测的笑意,合掌一握,那黑气即刻分崩离析。   彼时,白姬立于滔滔火海之中,四周烈焰如龙舌肆掠,妄动一分,便是焚心销骨的痛楚。她眼前不断掠过乾贞帝和坠露的脸,两张脸交错并行,嘲笑着蔑视着,闹得她头疼欲裂。   忽然,一阵清风袭来,火海自行分作两半。一人自路中央缓步而来,白衣不惹尘埃,红莲火舌在他背后肆虐叫嚣却动不得他分毫。火海、白衣,那人恍若浊世谪仙,秀美如画的脸上带着悲悯世人的笑意,他目光遥遥向白姬看来,低低喊了一声。   “阿浔——”   这一声落在耳边犹如雷轰,白姬只觉灵台一清,周身灼热尽数散去。她双眸渐渐恢复神智,看着眼前人说:“百里青铘。”   百里站在塌边,微微一笑:“醒了?方才一行凶险无比,好在你意志坚定心念不动。”   白姬拧眉:“我怎么了?”   “你中了噬心咒,是我大意了。”   噬心咒,以施咒人心头血为引,以密法施咒行术,擅长将中咒者的心魔无限放大,轻者可攫取他人神智使其浑浑噩噩,重者则能在一瞬间取他人性命,此术害人害己极损阴德。   是玉妃……   白姬回神:“此事得尽快通知荣贵妃!”   “倒也不必,”百里按住她,摇了摇头:“这玉妃不成气候,不足为惧。只我猜测,她的一系列行为是有人授意。”   “你猜测她背后还有人?”   百里颔首:“没错,所以我们先按兵不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引蛇出洞。”   玉妃的事,白姬终究还是没有告知荣贵妃,一来怕她激动伤了胎气,二来也是打着静观其变的态度,照百里的安排暗中调查她的底细。只她再送来的汤,却是倒掉不喝了。   转眼几日过去。   夜色阑珊,月光如水。大抵是望月之日在即,这几日月色格外明澈。银霜铺满光明殿顶的玉髓琉璃瓦,如碎星洒落,璀璨生辉。   白姬随百里又赴殿中地道探看,见那巨蛇阖眼蜷缩,短时间内无将醒预兆,适才放心离开。   百里青铘于走离光明殿约莫百步处停下,从袖中摸出一婴儿拳头大小,造型古朴的紫金铃来,轻轻一晃,铃声响起,若幼兽低吼嘶鸣,实在算不得好听。白姬听得额头一绷,如千拳重击脑颅,登时抱着头蹲在地上。   “莫要紧张。”百里拉起她,低声安抚道:“此铃声对你没有害处,一会便好。”   白姬抬眸看他,见他神态自如不似有假,便试探性地起身,松开捂住双耳的手。   须臾,她觉得压迫感稍缓,诚如百里所说。   “你在做甚么?”回过神,百里两袖灌风,他双目微阖,长发随风乱舞,那紫金铃竟径自腾上半空,于夜色中发出轮轮神秘幽紫的光芒,一道道银白色的丝线自铃中射/出携清风一并向四面八方穿梭而去。   “我在布置灵丝网,以来检测光明殿内灵值变化。”   近距离看,那灵丝竟如蜘蛛结网一般,千纵万向遍布整座光明殿。白姬在叹服的同时,担忧道:“不会被别人发现吗?”   百里摇头:“寻常人看不见。”   “那大角观内的其他道士呢?”   “祈福仪式定于三日后,按旧历大角观内所有方士都将于前一日斋戒沐浴以明至诚,巧在此次弥月赶在仪式前夕来临,月圆时刻灵气充沛,其中又以郊外的三圣山为吸收月盈之气的最佳地点。是以圣上临时决定将仪式地点改在三圣山玉清观举行,因而弥月那夜,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原来如此。”白姬又想到:“那你后日岂不是也要出发去三圣山?”   “那是自然。”百里收起紫金铃,那斜纵连横的灵丝渐渐隐没于月色之中,“仪式在即,我又岂能缺席。”   白姬回去才明白,百里那厮口中所说的不缺席原来是指这层意思——   她蹲在地上看他摆弄一地大小不一的木块,又从储物戒中取出锤子、钻子、钉子、凿子以及虎钳等木匠常用的物事来。   “哐哐哐。”   “你又在弄什么?”   白姬越发对百里青铘感到神奇了,原以为他只是个江湖术士,可他后来显现出的那一套神仙妙法却叫她刮目相看,想不到现在连木匠的活计也是得心应手,真不知这人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一阵梆梆响后,百里将躯干关节部分用钉子固定后,抬头解释:“哦,忘记和你说了。眼下我正在做一个偃偶。”他又抄起一块手掌大小的木块细细雕凿起来。   白姬不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连夜制出一个木头人来,不是有纸傀儡吗?   百里回答:“纸傀儡充其量只能骗骗外行人,而这偃偶做成后我只需吹一口灵气进去,言行举动便与真人无异。除非深谙通晓偃术之人,否则不会被戳破。”   原来如此,白姬蹲着陪看了一会,觉得有些乏力。想来,她成天钻在纸傀儡里定也耗损了不少灵气。   “若觉得累便去休息罢。”百里仍在摆弄他那等比放大的等身傀儡,头也不抬道。   “恩。”   白姬化作魂体钻入养魂钵中,看着不远处烛火下百里青铘忙碌专注的身影,一股倦意上头。   ☆、第10章 真假   拂晓刚至,夜色尚青,一抹浮云悄然而过,随时间推移,天际线逐渐镀上一层灿金,而西边青黑之色缓缓褪去,月亮星子隐没不见。   “请问——”   百里青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姬虽有几分意外他何时变得如此客气,她还是睁开眼:“怎么了?”   这不看则已,一看哪还了得。   百里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跪坐在白姬面前,身上仅披了一件月白色长袍,清隽脱俗的面庞上带着少有的焦急之色,长眉紧蹙,语气很是无措:“阁下可否告知我是何人,为何我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这是哪儿?”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向前倾,衣襟倏尔滑下的同时,一截线条优美的锁骨露了出来。白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下,只见那衣袍遮挡处肌肉精壮匀称,腹部线条蜿蜒而下……她猛吸口气,只觉面红耳赤,心若怀兔怦怦直跳,却是怎么也不敢再看下去了。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看着百里困惑的神色,白姬第一反应是他练功走火入魔了。想来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只他昨晚还一切如常,怎么今早起来整个人就不好了?   百里垂眸,端的是泫然欲泣:“我不记得了……”   看样子倒不像是骗人。   白姬正欲讲话,忽然耳朵一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糟糕,先不论来人不请自来全无礼数的行径,怕的就是大角观里其他道士登门造访……她看看一旁衣衫不整的百里,再看看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若是叫人看见传了出去,那真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   再一听,脚步声已至里屋,听讲话声似乎不止一人。   白姬情急之下,指着床底对那百里道:“事不宜迟,你快给我钻到那里头去!”   “为何?”   “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进去!”   见他还不动身,白姬刺溜一下钻入纸傀儡中。几人进屋时,她正使劲按住百里的头往床底塞,可巧头顶响起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三分惊奇,七分带笑。   “白姬,你在做什么?”   白姬抬眸,百里两手抱臂,正饶有兴趣地俯身看她。一袭玄青宽袖道袍,衣摆两幅写满狂草,端的是肆意潇洒狂放不羁。莲花冠下额高饱满,两柄长眉斜飞入鬓,凤眸上翘,浓黑睫羽如鸦翅密密盖下,薄削唇角微微带笑。   “你……这……”   被强行塞入床底的那只也抬起头,一模一样的俩人对视,他啊呀一声,指着后者颤颤道:“你是何人,怎么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百里微笑:“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与我长得相似又有何怪?”   假百里望着他,竟无从反驳。只觉他那双眼像是一面幽深的湖水,敛去光华,波平如镜,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突然心生恐惧,想要逃离此处。可他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身体便似抽了主心骨般陡然向后倒去。   一双手缓缓抚上他额头,“虽蒙日月精华辅以灵性,但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白姬看着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傀儡人,突然觉得有些同情。   忽地有人冷嗤,“像你这般的人一个便足矣,若真有两个,那这世间且不知乱成甚么样子!”   原来百里背后还有两人,一人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打扮肖似方外异族,他身着五彩锦斓长袍,脖颈耳垂悬挂大而古怪的吊饰,一双眼斜睨百里,瞳色极浅,与金色无异。还有一人,委身于门外,只半个头怯怯露了出来,白姬定睛一看,不正是几日未见的小狸猫仲源吗?   也就是说——眼前那个眼神凌厉一身肃杀的男子便是他口中千怕万怕的大表哥?!   白姬猜想得一点无错,此人正是仲源的大表哥,天狸一族的下任族长,狸仲炎。此次前来,他正是要将那不成器的小表弟从百里青铘的魔爪中抢回来,也不知这厮给仲源下了什么迷药,好好的妖怪不做,竟要一心向道!狸仲炎看百里的目光颇为不善。   “狸兄所言差矣,”百里微笑,脸皮深厚:“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凭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助人为乐罢了,即便适当索取一些薄利,也是理所应当的。”   狸仲炎怒目:“巧言令色、口舌如簧!”   “表,表哥,”仲源面露难色,伸手拽了拽表兄的衣袖:“百里先生平素对我极好,你别、别这样……”   “狸仲源!!”   狸仲炎刚要发难,却见自家表弟一溜烟躲入百里身后,脸色发白,两股打颤,显然是怕得很。   他有这么可怕吗?想着又是一阵肝火起,狸仲炎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白姬这一看,连忙道:“诸位有什么事不如坐下相商,我去给你们泡壶茶来。”   百里含笑朝她递去一眼,仲源忙接口:“好好好,还是白姬想得周到!”   狸仲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白姬泡茶水平并不高明,只在这样黏腻闷热的天气,一壶清茶下去,双方都显得心平气和了几分。狸仲炎虽没好色,但也不再出言挑衅,而百里青铘更是悠哉悠哉看不出半分被人得罪的样子。   “实不相瞒,此次请狸兄过来,实在是有棘手之事望你助一臂之力。”   白姬与仲源频频点头,气氛和谐。   “哼,技不如人就直说,扯那么多弯弯绕绕作甚?若非仲源求情,我管你死活?!”   百里但笑不语,轻轻将杯子搁在小几上。   白姬与仲源见火药味渐起,赶紧一个添茶,一个打哈哈。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大角观大队人马启程往城郊三圣山准备祈福仪式。   百里为偃偶穿戴整齐,留了一缕神识在其前额,俩人并肩站在一道,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如孪生兄弟。狸仲炎本就看他不爽,这一下变作两个,脸上更是不大好看。   仲源对百里说:“此行一去凶险无比,我愿意留下替百里先生和表兄护法。”   未等百里青铘有所表态,狸仲炎便抢先否决:“胡闹!那地宫岂是你说去便能去的?学艺不精也罢,人又不机灵,跟下去除了会拖人后腿还会作甚?!”   自家表兄那个反应早在仲源意料之中,不过他仍是抱着一线希望,期期艾艾地望向百里,渴望他给自己一个展示的机会。   没想到,百里亦是笑笑,出言婉拒道:“狸兄说得没错,仲源你修为尚浅,即便跟过去对我们也毫无帮助。更何况,我还指望你陪偃偶一起赴三圣山,若有万一也好有所照应。”   “……”仲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狸仲炎斜睨百里一眼,虽不满自家表弟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但还是对这一结果表示满意。   “既然百里青铘也是这个意思,我看你还是收拾一下包袱趁早上三圣山去吧。”他似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又补充道:“别忘了你当初允诺我的话,此事了结后便随我回族里去,再别谈那劳什子求仙问道之说。”   送走傀儡百里和愁深似海的仲源,白姬三人简单休整,于翌日中午偷溜至扶鸾殿。   荣贵妃正坐在紫檀木镶玉面的凤尾塌上恹恹地捧着水晶碗,孕妇喜酸并不鲜见,可她最近不知怎地竟连素日最喜的酸梨酪也提不起兴致。   素白的手捏着瓷勺转了一圈,仍是兴致寥寥地丢下。荣贵妃取了丝帕掩了掩嘴,似乎对百里一行不请自来的套路格外熟稔了。她兴致不佳,抬头冲白姬笑笑,视线朝后方一扫而过,陡然定住。   白姬看着她呲牙咧嘴全神戒备的样子,心里划过一个不详的念头。   须臾,这念头便被证实。   “百里哥哥!”荣贵妃柳眉倒竖,美眸一敛,涂有凤仙花汁的食指直冲狸仲炎鼻尖,不解且愤愤道:“你叫谁来当救兵不好,怎地叫他来!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堵心么!”   狸仲炎行事作风的确让人不适,话虽如此,但荣贵妃的反应亦未免太过激,这不禁令白姬一不知内情者瞬间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狸仲炎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来人是谁,先冷嗤一声彰显自己天狸族继任族长的威严。   白姬隐约发现,他的喜怒总是轻易与仲源挂钩。就例如,仲源对百里的敬仰远远超过身为表哥的自己,因而他对百里总没好脸色。可/荣贵妃,她既没诱拐仲源,又没怂恿他一心向道,怎地狸仲炎对她的态度倒比百里恶劣多了,竟不屑到一个眼神也欠奉……   百里出言干涉了这一剑拔弩张的气氛,安抚她道:“阿荣你有孕在身,切勿动气。更何况,仲炎兄是来帮忙的,你该好好谢他才是。”   “谢他?才不!”   狸仲源还是一张冷脸,没有任何表示。   荣贵妃见状便更气,轻捶了两下胸口,有气无力地歪倒在榻上。白姬上前替她在腰背塞了俩垫子,见其气色大不如前,不由问道:“为何脸色这样白,这几日没休息好吗?”   “还不是老毛病,没胃口!”   荣贵妃生了会闷气,抬眼看了看桌上的灯漏,忽而神色凝重起来,“过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入夜了。”   狸仲炎蹙眉,说出了他至扶鸾殿的第一句话。   “你现在胆子怎么这样小?”   荣贵妃意外地不动气,神色淡淡地问:“难不成我以前胆子很大?”   岂止是大,简直是胆大包天。狸仲炎在心里想。   他回忆起从前那只将自己从小怯弱的表弟追得满山打滚的小狐狸,再看看面前那张依旧明艳俏丽的面庞,心下恍然,时间好似从未流逝,又仿佛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从前的痕迹。   ☆、第11章 渡你成仙   夜幕很快降临,漆黑的天像一块幕布缓缓托起冰盘似的橙黄色月亮,银辉如霜般铺盖整片大地,扶鸾殿内虽熏了香,闻着似兰似麝,然身处其中却仍是感觉到了几分清冷。   白姬脖颈后侧只觉有凉风吹拂,抬头看百里他们几人面色如常,坐于下首的百里和狸仲炎各管各地品茶,仪态优雅闲适。尤其是荣贵妃,与狸仲炎一番对话后脸色竟比先前好看许多,不仅如此,还命侍女端来一盅鱼汤要与白姬分食。白姬哪有心情喝,拒绝了。   又捱过片刻,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夜色猛地沉下来。窗牑被风吹得哐哐作响,轻时如婴儿啼哭,响时又若恶鬼狼嚎。扶鸾殿外花木簌簌作响,愈演愈烈。百里袍袖微敞,一轮紫光幽然,时隐时现。   白姬濡湿指尖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眯眼探去,此时正值夜中,远日如鉴,满月如壁。夜色下,扶鸾殿内外都爬满灵丝,如蜘蛛网般以正殿为据点成为一个巢穴,大抵是一抹阴云悄然来至,银白色接近半透明的灵丝忽地变黑。白姬定睛一瞧,原来不是黑,是与那紫金铃上发出的暗紫色光芒相同的颜色。   看着看着,她突地觉有不对,据百里所说,这灵丝专以探测灵值,一旦变色,便说明有异物侵入,而这颜色深浅也颇为讲究,从白到黑,灵丝颜色越深对手便越不好对付。   果然,百里亦察觉到这一变化,他朝正欲讲话的白姬看了一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他来了——”   话音刚落,殿内烛火忽地昏暗下来,光影交错并行之际,一大片巨大的阴影透过正殿那一排排木扇窗落在屋内,缓缓移动,被屋内陈设分割成好几块。一股森寒之气从外渗透进来,整个人犹如浸在冰水里,被无形中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胸口,喘息不能。   荣贵妃脸上血色尽褪,素手青筋暴起,对方力量之蛮横,令她强忍住要跪倒在地的冲动。她死死咬着下唇,竟连喉头深处泛出铁锈般的苦味也浑然不觉。   扶鸾殿外被百里设了三层禁制,那巨蛇一时突破不得,便在外头作法。稀里哗啦一阵暴雨兜头落下,震得屋顶唰唰作响。才消停一会,却是电闪雷鸣,那轰雷好似在耳畔炸开,猛地一下弄得白姬两耳嗡嗡作响。大概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咔咔两声如碎玉之音,两重禁制分崩离析。   百里适才悠悠放下茶杯,对狸仲炎拱手作揖道:“时机到了,仲炎兄咱们走吧?”   狸仲炎睨他一眼,起身抚平衣服。   百里微笑:“仲炎兄先请。”   俩人一前一后,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这一去便是许久未有音讯,荣贵妃撑得力竭竟晕了过去,白姬手忙脚乱将其抬至床上歇息,又担心迟迟未归的百里一行。她想着不能贸然出去,遂便会魂体悄然飘至宫外。   与不远处明澈月色相比,扶鸾殿上空阴云密布,天变作浓墨似的漆黑,一道半弧形结界将其围住,与外界隔离。穹顶上空,百里青铘和狸仲炎二人一前一后将那白蛇困住。百里一袭青色道袍迎风而立,两袖猎猎作响,他手握一半人高的碧青色玉钩,朝天一指,狂风骤起,白姬定晴一瞧,那玉钩竟能吸收雷电之力,一时间他整个人犹如立在狂肆乱风中,任雷电轰鸣却伤不了他分毫。   想来那巨蛇虽能呼风唤雨,却料不到这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徒手接下这雷电之力。当下,那双绿眸便森寒幽邃起来,它一甩尾朝反方向的狸仲炎而去。   狸仲炎不动声色地祭出本命法宝,一对炽红双剑,快而凌厉地挡下那白蛇强势一击,剑气高涨如红莲火舌席卷蛇身。奈何那蛇皮肉外包裹的鳞片竟似钢甲无坚不摧,任凭大火烧过,却连一丝痕迹也无。   双方实力相仿,一口气斗了百十来回不止,天色愈见暗了,到最后除却他们斗法时迸射出来的盛光,竟连月色也瞧不见了。   忽然,百里收起先前玩味的笑容,眉峰高挑,一双凤眸直直盯住那巨蛇,脸上没了笑,竟透出几分肃杀之色。   他高举玉钩,同时对狸仲炎低声道:“就是现在——”   狸仲炎颔首,狂风下他面色冷酷而严峻,手握两把双剑,一个瞬步便来至巨蛇面门,剑身忽地射/出万千虚影,如暴风骤雨齐刷刷绕过巨蛇向其柔软的腹部扎去。声势之快如雷霆万钧,巨蛇不过反应迟缓片刻,腹部便已血流成河,它哀鸣一声正欲反攻。不料百里却悄然来至它项背,将那吞噬雷电之力的玉钩狠狠刺下去,钩锋尖锐,不过几个来回,便剥开那巨蛇厚厚鳞片翻出血糊糊的皮肉来,“电——”他垂眸掐诀,忽地落咒而下,只见紫光闪烁,一阵皮肉焦糊的味道远远传来。   白姬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此时头顶,已是雷云密布,鸟惊兽奔!   百里与狸仲炎远远对视,忽地腾身向两处急速后退。须臾,惊雷落下,原来是那巨蛇的渡劫之雷悄然而至。而如今它遭受重创,想要扛过这九天玄雷却是不易,想来百里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极妙,连狸仲炎都难得向他投去赞赏一瞥。   就在白姬以为战事已矣之时,意外发生了。   一道金光陡然自西方而至,飞到那巨蛇头顶,竟硬生生地替那它接下来一道、两道、三道……整整接下九道惊雷。渡劫成功的祥瑞之光笼罩蛇身,霞色漫天之间,只听到一声轻锐龙鸣响彻天地云霄。   五百年来第一条渡劫成功的白龙——   百里蹙眉,不想有人横插一手,眼下巨蛇成龙,名列仙班,他便是想要动手,也得考量几分。狸仲炎更是神色难看,冷喝一声喊道:“何方宵小,竟敢阻挠我等除妖?!识相点,快快报上名来!”   金光里飘出一朵华光万丈的莲花座来,其上端坐一年轻和尚,眉目清清冷冷,双手合十。离得太远,白姬看不清他的脸,直到那人开口:“二位且慢,这白龙杀不得。”   竟是那日送她药师琉璃珠的昊清和尚!   狸仲炎蹙眉,眸中戾气翻涌,尖牙自微咧的上唇里冒出,森森泛着冷光。   “为何杀不得,难不成你说杀不得我就得听你的?!”   昊清侧头:“天狸族少主,稍安勿躁。事情原委贫僧正要道来。”   狸仲炎怒上心头,哪里能听他唠叨,正欲动手,百里上前将他强行拦住,“但闻其详,大师请说——”   昊清的声音很是清冽,如溪水飞溅,如千佛低语,缓缓流淌进人心。   “此蛇名唤白练,原是方外野林中的一条白蛇,修炼千年成精。有心人忌惮他身怀异宝故而设计伏之重伤。幸得一名凡人相救,当时凡间正值战乱,此人乃是几股叛乱势力的小头领。白练伤愈后念其恩情,不仅替他打下山河,更与他订下契约,誓将守护其子孙千秋万代。只可惜,他百年以后,其子心术不正竟请妖道趁白练悲恸将他封印在皇宫底下。白练因为封印之故修为衰退,陷入休眠。转瞬四百年过,时值封印效力将过,白练虽醒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哪怕琅嬛已在一场大火下付之一炬。”   百里沉吟片刻,接口:“是以它才会去害荣贵妃的孩子,为的是不能让取代琅嬛朝的王族子孙延续下去。”   昊清点头,继续道:“只封印效力虽过,余威犹存,白练只有得益于望月灵力暴涨之时才能离开。”   百里又问:“那个凡人是谁?”   昊清眼中划过一丝悲悯,垂眸念了一句佛:“那人正是琅嬛朝开国皇帝,聂清海,也是贫僧的前世。”   白姬听得一愣,那大和尚居然是圣祖皇帝!?   狸仲炎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既早已入了轮回,那前世之事与你又有何干?早不管,晚不管,偏在这时候出来指手画脚,着实扫兴!”言毕,拂袖落地。   白姬见他来者不善,也不管他现在看不看得见自己,只忙不迭朝旁避开,出气包可是万万做不得的!   狸仲炎走至门边,门忽然打开。荣贵妃从里奔出,恰好与他面对上。   她神色原还镇定,当视线落到他前胸满襟鲜血的地方,忽然抖了抖,像是两盏在黑夜里被狂风吹拂翻滚摇曳的青灯,一双黑眸霎时变作金色,瞳光忽明忽暗,若被谜雾笼罩。   “狸仲炎,你受伤了?!”   狸仲炎脸上被巨蛇鳞甲擦出几道伤痕,除此之外哪里有伤着?他正要解释,忽见荣贵妃伸手颤颤朝他脸颊摸去,她眼里水光晃啊晃,像极了小时候犯错受罚的可怜模样,看着这样的她,狸仲炎忽然愣住,动弹不得。   任凭那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轻轻柔柔。   荣贵妃忽然柳眉倒竖,戳鼻骂道:“就知道逞强,人家咬你你不会躲啊!?”   狸仲炎:“……”   “谁说我受伤了?!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那上面可不是我的血!”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诳人?!”   “你——”   “我怎么了?!”   白姬简直要看呆了。   百里揉了揉额,对昊清无奈道:“大师请继续,不必管他们。”   “阿弥陀佛,”昊清微笑:“两位施主感情真好。”   白姬心内有一大群神兽狂奔而过:大和尚我读书少你莫欺我,你哪里看出他俩感情好啦!?!?   “言归正传,白练今日之举,完全是贫僧的过错,若非昔日贫僧执念于王权富贵等身外虚无之物,他也不会与贫僧订下契约,更不会造成今日的祸端。因此,事出有因,百里施主就看在白练他实未酿成大祸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   百里略一沉吟道:“看在大师出言求情的份上,我们退后一步亦非不可,只要这白练从此洗心革面不再生事,那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罢。”他顿了顿道:“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问,望大师能够解答。”   “施主请说——”   “大师说白练是为一妖道所伏,可知这妖道来历何处,有甚么面貌特征?”   “贫僧只知那道人颈间缀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玉,其余不晓。”   百里眸中浮现若有所思的光芒,转头道:“多谢大师,你们可以走了。”   “阿弥陀佛,百里施主如此仁善,日后必有福报。”   昊清一挥衣袖,雷云尽数散去,一条白龙盘踞于半空中,幽绿的眸子正静静望着他。   “白练,誓约已了,如今换我来渡你成仙——”   ☆、第12章 死生已矣   白龙清啸一声,幻化作一名雪肤白发,拥有翠绿色双眸的颀长少年。   拂晓的亮光破开云层直射大地,他逆光而立,恍若沐浴在金光之中。神情冰冷像是昆仑积年不化的冰雪,眼瞳中反射出恫人的光芒,长发垂至腰间,仍凭风吹却纹丝不乱,惊艳的五官里透出孤冷出尘的气质。   白练轻轻落在昊清身侧,虽仍是面无表情,然清冷目光中却浮现几分暖意,尽管稍纵即逝,却已是最大的温柔。昊清亦抬眸回以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白姬仰头望着,隐隐觉着这喜大普奔的大团圆有点儿莫名诡异,不过上头俩人显见是全然不顾剩余人的感受,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就差没勾肩搭背浪迹天涯。   “慢——想走没那么容易!”   荣贵妃终于忍无可忍,打破二人无我境界:“什么叫做未酿成大祸,王美人小产一事你休想推得一干二净!”   白练蹙眉,似乎是在思索她口中所谓的“王美人”究竟是何人,垂眸思忖片刻,翡翠石般通透的眸子里反映出一无所知的茫然来。   他摇头,视线朝向昊清:“不是我做的。”   声若山涧清泉,清冽中带着几分磁性。   见昊清不答,他又补了一句:“我不骗你,不是我做的。”语气里充斥着浓浓无辜。   昊清朝他投去安抚一眼,转而对荣贵妃道:“娘娘,白练的为人贫僧很清楚,若此事真是他所为,他绝不会推托。您看这其中,是不是别有误会?”   荣贵妃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昊清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气,仍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模样,垂首念了句佛。不过就凭他方才徒手接住那九道天雷的架势来看,想要带白练离开简直是轻而易举。若他真有心包庇,大可不必解释,直接带人走便是,何苦费这口舌解释?如今看来,那王美人小产一事,或许真同白练没有关系。   众人各执一词,竟得不出一个准确的定论。   就在此时,一直未表态的百里突然发话:“王美人何时发生的小产?”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并未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在同时段,白姬欲言又止的神情。   荣贵妃蹙眉思忖片刻,答道:“我只记得是在去年初春,至于具体时间却是记不清了。”   “去年初春?”百里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这便怪了,据我调查封印削弱乃是近半年之事,如此想来王美人小产时白练正受困于封印之下,即便存了这害人之心,亦分/身乏术。”   “这……”荣贵妃了解百里的为人,知他并非那等信口开河之人,他既开了口,那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恐怕……此事八成是和白练无关了。她虽欲反驳,然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百里知道她素来要强,先前受了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定是憋闷。昊清的面子他固然卖了,但阿荣的情绪也不能不照顾,他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则乱,故而妄下论断。”话锋一转,转头对昊清说:“阿荣心直口快,方才言语上多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大师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阿弥陀佛。”昊清道:“百里施主这般倒是叫贫僧无地自容了,说到底还是白练先挑起的事端,若非如此,娘娘亦不会心生误会。好在如今误会解除真相大白,望娘娘能够不计前嫌原谅白练因一时鲁莽而犯下的过错。”   荣贵妃绷着个脸,直到百里睨她一眼“阿荣?”适才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唇,说道:“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本宫亦非心胸狭隘之人,只要这白练日后不再犯,那先前一切便算作罢。”   声音虽冷,却亦是最好的态度了。   昊清生得玲珑心透,继而笑道:“贫僧听闻娘娘有至宝叫白练不慎毁去,罪过罪过,不知娘娘可否愿意让贫僧代为弥补?贫僧虽不济,手头倒还有几件抵得上凤凰翎的宝贝,却不知能否入娘娘的法眼。”   “随、随便!”   贵妃悲从中来,什么宝贝?!到最后还不是让百里青铘收入囊中……   百里满意颔首,抬眸,就在谈话之际,日出已至,暖橘色的霞光顷刻间覆盖整片禁宫。想来不出几个时辰,仪式便将结束。他对昊清说:“时辰不早,大师不防先与白练离开,省得叫有心人窥探,徒增不必要的烦扰。”   昊清点头:“百里施主言之有理,既如此,那我等便先行离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百里回以微笑:“后会有期。”   昊清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霞光掩映之下那莲花座登时绽放出五色华彩射/向苍穹,而白练则化成龙身紧随其后,不过须臾,一人一龙便遁入那无尽汪蓝中难觅踪迹。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艳阳高照,到底是将近五月的天,日头逐渐毒辣起来。白姬扭身,回扶鸾殿钻入纸傀儡中。再出来时,见百里站在殿外的白玉阶上,长身玉立,一手扶着雕栏目光转向自己,他眸色清透映照出一片天蓝,像是一面镜子,所有你想说不想说的想要隐瞒的思绪,到了这双眼中纷纷无所遁形。   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你的伪装。   白姬晓得自己方才那番动静定逃不了他的眼睛。也罢,反正她亦没想过要瞒谁。   “等等——”   荣贵妃匆忙赶了出来,塞给百里一装饰精巧华美的圆盒,她指尖冰凉,身体躲向一侧,似乎想躲开不远处立在台阶尽头的狸仲炎的视线。   “你把这个给他,不要说是我给的。”她低声吩咐百里。   百里眼中划过一丝了然,随即挑眉:“怎么?使唤我上瘾了?”   荣贵妃不理他,继续道:“本来那张脸就绷得同雷公似的,若是处理不善毁了容,看他们天狸一族还有谁敢嫁他!?”话里虽饱含嫌弃,然眼神却全然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也不管百里同不同意,将那药硬塞入他手里。   “再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时,”她想最后再看狸仲炎一眼,未料,方才还在远眺的他忽然将目光转了过来。   白姬感觉到荣贵妃的身体一僵,好久才听她说:“白姬,你和百里哥哥要多多保重,一有空就来看我,成不成?”   甚么叫做我和百里要好好保重……白姬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正想抬头解释。荣贵妃却折身快步朝正殿走去,背身朝他们挥了挥手,似在极力掩饰些什么。   “一夜未眠真是乏得很,你们慢走,我便不送了。”   白姬:“……”   晨曦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狸仲炎却破天荒地没有甩脸色,他远远目送那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适才转头对剩下俩人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百里摇头:“在下和白姬还有事要办,仲炎兄不介意的话可暂回寒舍休息,我们去去就来。”   这是白姬头回白天进入光明殿,正值退朝时间,远望一架明黄色的轿辇在众侍监护卫的前呼后拥下离开。百里掐了个隐身诀,然后堂而皇之地与皇帝及其随从擦身而过。   一股似兰似麝的龙涎香充斥鼻尖,白姬脚步一顿,余光得见天颜。   “他!”当看清皇帝面容时,她低呼出声,声音难压吃惊。   “嘘——”百里适时回身,攥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身旁,压低声轻轻道:“这样近的距离说话会叫他们听见的。”   手腕上传来他指腹带来的微凉触感……   白姬不由自主地跟着百里往前走,一不留神便已到了殿门前。   “发什么呆?”直到他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她才一个激灵游离思绪统统回笼。   百里松开手,环顾四周笑道:“趁现在没人,快些进去。”   负责洒扫的小侍监偷懒跑去了前殿,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正是悄然潜入的大好时机。百里熟练地打开龙座机关潜入地道,白姬跟在后面,不知为何,竟怀揣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   白练走后,地宫内余出一大片空地来,脚踏上去有重重的回响声,曾经鲜红的封印痕迹斑驳散落在平台各处。百里很快从角落捧起一大坨被乳白色黏腻皮状物体包裹朝白姬走过来。   “这是……”   虽然嘴上这么问,然白姬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覆盖在上头的应是白练以往褪下来的蛇皮,总之,先剥开来瞧瞧吧。”   “……恩。”   层层蛇皮包裹下的是一具少女尸体,容颜鲜活如初,仿若昨日新死,又好似陷入沉睡,双颊暗青,俨然是中毒身亡。   白姬垂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百里却不答,他的视线沿着尸首的头部缓缓下滑最终定格在她指甲劈裂伤痕累累的十指上,顿了顿,低声问道:“疼吗?”   白姬立在边上,看不清他眼里究竟是怜惜还是可惜。   她想,疼啊,怎能不疼,毒药入喉,恍若在你五脏六腑内放一把火,很快你的口鼻将会洇出鲜血,而后你将目不能视物,到最后连听觉也逐渐丧失。可即便如此,你却还没有死,苟延残喘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承受那烈焰灼烧般的痛苦,一次又一次。   想来,地狱也莫过于是吧。   “你知道吗,我死得真冤。”白姬自嘲地笑笑。   ☆、第13章 好死不如赖活   身为琅嬛儿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乾贞帝那句话音犹在耳,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梦魇,她在梦里死了一遍又一遍,喝了千百十碗毒药,痛到肝肠寸断满地打滚,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死得其所罢了。   “皇兄为了营造大皇姐以身殉国的假象,让我假扮作她,代替她去死。”   白姬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事到如今她竟能如此平静地讲述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段在战火纷飞中面目全非的真相。它就像是藏在她心底暗疮,烂肉,碰一下便剜心剜肺的疼,但若不下狠心用刀割去,这伤口就永远不会愈合。   “可笑的是,他明明对我动了杀心,临了却摆出一副伪善的嘴脸,吩咐侍监看我上路。不过可惜,他一走那侍监便被我用匕首扎死了。”   “其实那时我已被迫喝下大半碗毒药,想活亦是活不成了。”   白姬继续说:“我就躺在地上等死,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百里很快接口:“白练?”   “不错。”   在毒效侵蚀下,她五感渐失,双目无法视物,只隐约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缓缓向自己爬来。   “我当时还道是临死前产生了幻觉,没想到那竟真的是条蛇,它将我一点点缠紧拖曳着往御座底下去,直到爬过那又黑又深的地道,我才觉得身子一松整个人被啪地扔在高台上。”   她原一直以为那蛇是先人养在地宫里的怪物,专以人肉为食,所幸自己毒发,来不及成为盘中餐便挂了。如今想来,倒是自己误会了,白练那时的原意说不定是想救她?   “我死了之后,一直走不出这皇宫半步。你们方士管我这样的鬼叫做什么?”   “地缚灵。”   “对,就是地缚灵。”   白姬留恋地看了她尸身一眼,“现在,只要把它烧掉,我便可以自由了。至于烧下来的骨灰,你拿去炼丹也好喂猪也罢,一切随你。”   百里望着她,眼中莫名浮起一丝笑意。   “你真的想死?”   白姬纠正道:“我已经死了。”   “如果我有办法令你起死回生呢?”   白姬眼瞳猛地一颤,抖动嘴唇道:“莫要再开我的玩笑了,死人怎能复生,你当我真的那么好骗么?”   “死人的确不能复生,面对一捧黄土,就算大罗天仙来亦束手无措。可你尸体死而不腐,触手柔软湿润,关节灵动自如,显然是白练褪下来的那些蛇皮起了作用,大大延缓了尸身*的进程,如此我倒有把握可勉力一试。”就在白姬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时,他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想来,做不了活人,做一个活死人总是可以的。”   白姬:“……”强忍住想随手抄起一块砖往他脸上扔去的冲动,万念俱灰道:“求求你大发慈悲把我烧了吧!”   “啧啧。”百里咂吧了两下嘴,薄唇一抿,表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这么好的活尸烧掉简直是在暴殄天物!更何况——”他眼珠轱辘一转,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把尸体交给我,我想办法让你活,这笔账算来,你一点也不吃亏嘛。”   你会这么好心?!白姬以人格作担保,百里青铘一定还有后招!   “我看你死时还不满十六吧,英年早逝啊……”   “……”   “有意中人了没有?”某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我看不像是有。”   “……”   “哎,阿浔你这么固执以后怎么找婆家?”百里叹气。   白姬忍无可忍:“死都死了你管那么多作甚?!”一转头,见地上空空,她暴怒:“你把我尸体藏到哪儿去了?!”   百里若无其事地回答:“哦,我怕尸体腐坏先收进去了。”   白姬:“……”   百里微笑:“小事一桩,不必谢我。”   甬道里一片黑暗,偶尔传来的几许风声,更显得此时静谧无声。白姬反复举起板砖,终究还是松手扔回墙角。百里运筹帷幄的笑容固然可恶,可她不得不承认,此人工于心计,他说话一针见血句句切中她内心要害不提,抛出诱饵后坐等他人动摇而后步步迈入他布下的陷阱。而她却如那被掐中要害的动物,分明不甘心,却半分反驳的力气也无。在他那双洞若观火洞悉一切的眼中你所有的一切皆无所遁形。他就像是神,而你是凡夫俗子,轻易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百里算无遗策,这次亦大获全胜。   尽管事情的背后决不会有那么简单,但白姬还是可耻地动心了。   “你的话可当真?”   不得不承认,这笔交易是多么的诱人。   “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分欺瞒。”   即便如此,白姬还是谨慎地问:“还是先说说你的条件吧!”   百里微微一笑:“我缺一个跟班。”   “包吃住吗?”   “包。”   “成交!”   就在谈话之际,散落四周的残存封印忽然光芒一闪,紧接着二人眼前出现奇异的一幕——   许许多多年轻帝王的影像如走马灯放映一般迅速掠过,他们或站或立,形貌各异,有的在上朝,有的则在伏案。乾贞帝最后一个出现,他身边站有一身形与百里肖似的诡异男子,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眸子微微放着红光。俩人似乎是在交谈,乾贞帝拉住他袍角急切地说了句什么,男子听了却不表态,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白姬想看得再仔细一些,可不过眨眼,那影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空旷的地道。   “方才那人是你?”   白姬原不想问,却按捺不住好奇心。   百里早猜到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然耳朵一竖,他听力极好,一下便听到百米开外两个小侍监之间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祈福大会出了岔子,起阵时一道红光直冲云霄不说,连那从神木上折下的树枝也无故断裂了。一位道长说那是血光之兆,看方向是朝东边去了,如今正怀疑后宫中有人用巫蛊之术干涉朝运呢!”   “此话当真?无凭无据的事儿你可不能乱传,小心掉脑袋!”   “你有所不知,我有个本家兄弟这次跟过去侍奉,消息便是他透露给我的,我看呐十拿九稳!”   白姬打断他的注意力:“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百里回神,转而回答她的疑问:“不错,那人的确是我。乾贞帝死前我曾去过光明殿,并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果然如此——   “什么交易?”   百里睨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秘、密。”尾音上扬,十足吊人胃口。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皆对巫蛊之患颇为忌惮,西羌建国前身虽为游牧民族,然此事仍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皇帝一怒之下下令命廷尉彻查此事。廷尉史杜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不出三日,便在宿迁殿内庭院中挖掘出了两个扎满细针贴着咒符的木偶,一个经调查其上写着乃是荣贵妃的生辰八字,另一个上面则赫赫然写有去年小产王美人的生辰八字,两人皆为孕妇,其险恶用意昭然若知。   说起宿迁殿也许有人不知,可宿迁殿那名凭借厨艺平步青云的玉妃却是无人不晓,听说在她的寝宫内还发现了另一个木偶,具体记着什么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过从陛下的反应来看,此举应是触犯了他的逆鳞。玉妃被打入大牢,择日处斩。尽管她在牢中口口声声喊着冤枉,却再也无人相信她,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至于揭发巫蛊之祸的功臣浮山居士被赐千金数箱良田千亩,并授以大角观司正一职,从此成为皇帝眼前的红人,朝野众臣眼中钉一事则为后谈,此时暂且不提。   且说城外西郊一处小河边上,窄窄木桥向来只余一人通行。有位樵夫刚从镇上换了柴,用换来的铜钱替他家娘子买了点胭脂回来。   他一只脚踩上小桥的同时,另一人也同时伸出了脚。   李樵夫低头一瞧,来人穿了一双青面锦缎暗云纹的靴儿。贵人呐!他立马把脚一收,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您先请——”   “多谢。”   那人一袭白衣,左手撑伞,伞骨修长碧绿,仔细一瞧却是由翠玉打磨而成,而伞面则更为考究,以绸缎为底,寥寥几笔一清秀佳人跃然于上。   樵夫咂吧了下嘴,叹为观止,一时都不好意思撑开自己怀中那把油纸伞。他淋着雨,悄没声儿地跟在白衣男子后头,脚步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伞上的美人。   桥行一半,忽然狂风大作,本来清可见底的小河忽然波涛潺潺。桥身嘎吱作响,樵夫不敢再行,这桥造得简陋,年年起风时都有人跌入河里叫水冲走。   樵夫望着那撑伞人健步如飞的背影,鼓起勇气喊道:“阁下且慢些走嘞,这桥不稳,小心跌入水里去!”   话音落下却听耳畔响起一声:“无妨”   声音十分清晰。   樵夫吃惊抬头,不过几下功夫那人却已走到桥中央,他微侧头,身影在雾中越来越浅,而后不见。   ☆、第14章 穿山   大雾散去,桥里桥外两处风景。   远望是青山峻岭,奇峰越秀,近看是湖光水色霞蕴生辉。薄雾渐散,桥中央走来一人,眉宇宛若玉石凿刻,月出皎皎湛然若神。清风在他雪白的衣袖上烙下浮动的光纹,像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波光粼粼。   来人正是百里青铘,他将折伞收入储物戒中,左手掐了个诀,身后缓缓出现一枚半透明的影子。   此时这影子正睁大眼睛四处环顾,分明是惊讶感叹的模样,却偏偏按捺住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脸来。   白姬咬唇道:“我记得方才从岸上看,桥那头只是些零散农户,哪有什么山。”   还有方才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盯着她傻看的樵夫亦不见了,这桥绝对有古怪。   “阿浔可曾听说过山河鉴图?”   “略有耳闻,相传其上记载了海内外所有名山大陆,撰写人佚名,早于数百年前失传。”白姬愣了愣,适才回过神:“等一下,你方才喊我什么?”   “阿浔啊。”百里好整以暇地答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跟班了,想必叫得亲切一些也无妨吧?”   白姬:“……随你。”话虽如此,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其实,很多人对山河图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它并不如坊间记载所言,只是一本风土民俗杂记。在妖界甚至是天界,这玩意几乎是人手一本。”百里挑眉一笑,唇角调皮地翘起:“这本图鉴本就为妖精所作,记载的也非风景地貌,而是各大洲的传送点。”   “传送点?”   “是,打个比方你从帝都去往郊外一个来回需要花费多久?”   白姬想了想,就以皇姐坠露从前去郊外别苑散心为例,一去路上少说也有两天的路程,更不提她身娇肉贵走走停停赏花赏草浪费的时间了。   她比了个数字:“三四天总是要吧。”   “是了,可一旦有这传送点,你只须眨眼顷刻间便能至千里之外。”   “竟是如此方便!”白姬宛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她还在奇怪为何百里不与仲源和其表兄往城外方向去,反而逗留在城内,原来竟有这么个快捷方便的法子。   她的脑子很好用,一下就反应过来:“如此说来,流传在凡间的山河图鉴是被你们暗地里销毁的?”   百里笑了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若被你们凡人发现,就不仅仅是图方便那么简单了。”   白姬想想也是,若真叫人发现了这山河图鉴中的秘密,那天底下的战乱哪还有停止的时候。   “那这座桥通往何处,为何方才那樵夫没有和我们一道过来?”   “便是早年间屡有凡人误入传送点,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就有人设下凡有灵力者方能通行的禁制。下了这桥跨过那万仞山坐船过海便可至浮山。”   “恩。”   白姬远望,见那山延绵数里不见尽头,心想要翻过去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也罢,反正她是灵体,即便爬山过海也不会有半分累的感觉。   ……   有句话怎么说的,事别做太绝话别说太满。   白姬这辈子,生前生后都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深山老林,光树干就足有几人合抱之粗,枝叶参天连成一片将阳光根本投不进来,只余零星几术投射在脚下为腐枝烂叶所覆盖的土地上。   且不说环境恶劣,试问她一介孤魂游鬼,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会累这样正常吗?   白姬看了眼身旁翻山越岭却几乎脸不红气不喘,甚至一双青靴上连尘泥也未沾上分毫的百里青铘,几次开口都憋了回去。   若此刻告诉他自己飘得太用力导致身心俱疲,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以百里的为人,定是要狠狠嘲笑她一番才算不为过。   天色渐暗,密林中薄雾渐生,一股阴冷潮气自地上升起蔓延至整片树林。百里抬头望了望天色,回头冲白姬道:“山中夜路不好走,我们找一干燥处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背后空空如也,灌木丛生,几只野鼠一溜烟窜了进去。   “阿浔?”   百里又喊了两声,忽听角落处有人细若蚊蝇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在……”   百里环顾一圈,没看见人。   “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灌木丛边上似有道影子晃了晃,乍一看虚虚实实,几乎要与周遭环境融为一色,百里双眸一眯,勉强能够分辨出白姬的五官来。   接近半透明的白姬自远处飘来,神态狼狈:“我也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百里默不作声地盯她看了一会,忽而展眉,伸出两指敲了敲前额,唇角微翘:“瞧我健忘的,险些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万仞山中所有法术都不能施展,不仅我如凡人一般,连你的灵体亦会受到影响。”他略带歉意道:“忘记事先提醒你累了千万别撑,过犹不及伤了自个就不好了。”   白姬:“……”这难道不是马后炮。   百里从乾坤戒中取出养魂钵冲她招了招手,笑吟吟地说:“来来来——趁现在不赶路你速速进来歇息会!”   白姬:“……”这难道真的不是马后炮?!   尽管内心腹诽不止,她还是一声不吭地钻入养魂钵中,因为她明白与百里青铘斗嘴的下场只有一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养魂钵宛若一池温泉将白姬整个人环绕,她舒服地直眯眼,看见不远处的百里拾来一捧柴火放在地上,刷刷两下,火石摩擦出火星,很快便升起一堆火来。   他倚靠一处低矮的树丛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时不时地拨弄火苗,脸庞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眉目深刻鼻梁高直,一绺黑发垂在颊边,唇线微抿,眼角下方的泪痣若隐若现,于黑夜中有种莫名的妖冶。   看着看着,白姬便愣了神。昔日她在御花园中曾一睹那新近状元郎的风姿,长身玉立修眉俊目,一袭大红官服衬得人玉树临风挺拔俊朗,只轻轻往那金桂树下一站,颦笑间便有勾人心魄动人心魂的魅力。他们无不是踌躇满志胸怀抱负的俊俏儿郎,眉宇间盛着年少气盛心高气傲,也正是这少年郎独有的恃才傲物使得他们的美貌在人心烙下惊人一笔。   待几年再看,那些人中有的晋升高位,喜怒不形于色,有的则混迹官场左右逢源,更有甚者整日眠花宿柳彻夜不归,不过几年尔尔,他们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昔日的身影。   如此可见,美是无法停留的。   可百里青铘不同,他仍如初见那样,一个举重若轻的笑容就能令你生活的那片大厦在顷刻间分崩离析。时光推移白驹过隙,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令万物生而不息代代相传的力量竟不能动摇他分毫,哪怕是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一个细微的幅度也不曾变化。   隔着那遥遥火光,白姬黯然失落。   女人最怕自己变老,而她还没享受过慢慢变老的权利,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暮年将至。   “阿浔醒醒,醒一醒。”   是娘亲吗……白姬于睡梦中一愣,嘴巴快于身体反应道:“娘……?”   声音顿了顿,随即变得有些无奈:“你睁开眼看看,我究竟是谁?”   白姬:“……”   适才睁开眼,清晨的阳光自连片树叶间的缝隙中落入她眼帘,百里手捧养魂钵,脸近在咫尺。大抵是尝了几颗灌木丛里的野莓,唇上显得有几分精亮红润,唇齿间还弥留着那股酸涩清新的香气。   白姬一吓,猛地飘离他身体几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百里青铘见她一副避自己如鬼神的模样不禁失笑,眉梢一挑,凤眸里泻出几分戏谑的恶劣来,“怎么?方才还唤人家娘,不过眨眼功夫便翻脸不认人了?”   白姬面不改色道:“一时口误。”   “莫不是看我貌美如花生得像你娘才会一时口误?”某人恬不知耻。   白姬:“……”   “不与你胡闹了,”百里从地上站起,拂去灰尘,极目远望一番道:“抓紧时间走的话,黄昏时刻刻抵达海岸,这样便能坐上最后一班渡船。”   他掐了枚嫩叶漫不经心地嚼在口中,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等等——”白姬抓住他话间字眼:“你说我们还得渡船?”   “那是自然,”百里理所当然地看她,继而微微一笑道:“若你打算游过海去,我是不会阻拦的。”   “我以为你们道士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   “我没说不是,只是我最近不怎么想飞罢了,理由充分么?”   “……充分。”   日落西沉。   海岸边白沙细软,有风从山间落下徐徐吹过百里青铘耳畔,他凤眸微敛,发丝飞扬衣袂翩飞。眼中映入的是那大片一望无垠的海平线以及将将沉入海中的半片落日。   百里道:“这儿的景色很美吧。”   白姬在背后默默念了一句:“渡船没来。”   百里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太阳落入海中不见踪影,晚霞逐渐被夜色所取代。   百里赏完景大大伸了个懒腰:“准备登船吧。”   白姬正想,哪里有船……忽见远方出现一枚小黑点,黑点逐渐变大,那是一叶扁舟,掌舵人手握木浆不疾不徐地划了过来。   这时,海中忽激起千层浪花,继而一道黑影猛地跃出,龙头无角,一身黑漆漆的鳞片,两只铜铃大小的眼珠恶光四射,大口一张獠牙森森直冲那小舟而去。   白姬瞪大眼,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却见那掌舵人以桨代剑飞身而起,电光火石一瞬之间,那恶蛟径自削成几段噼里啪啦落入水中溅出大朵殷红水花。而他却看也未看,抖落浆上血水,继续向前划行,明月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深藏功与名。   耳畔传来百里慢条斯理略带笑意的声音:“所以说才要渡船嘛,自己动手未免太脏。”   ☆、第15章 过海   船行近前,掌舵人一袭黑衣,与其凌厉手段相背,他五官生得极其平凡,一张寻常人的脸,大抵是常年在海中风吹日晒,看起来久经风霜略显苍老。   百里一个纵步跃上船去,以一种熟稔的语气对他道:“今日貌似是迟了些?”   掌舵人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海上起风,耽误了点时间。”声音粗嘎,像一把锯子切割木头。   他转过头来看白姬,视线里含着几分打量,好在并无恶意。白姬迟疑片刻,冲他颔了颔首,前方传来百里笑吟吟额声音:“哦,忘记与你介绍了,这是白姬——我新收的跟班。”   “狸仲源终于被他表兄逮回雾灵山了?”   掌舵人显然对天狸族兄弟很是熟悉,黝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笑意,他朝白姬打了个招呼:“跟班之路任重而道远,年轻人好好干,我是殷雄,此处唯一的掌舵人。”   白姬:“……”这句忠告一语双关听起来似乎很不妥啊。   “起风了,”他微微一笑:“上船吧。”   白姬飘至百里身旁,轻轻挨着他坐下,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沾了点边儿,若实打实地坐下去一屁股就掉进海里去啦。   百里青铘一侧眸,扫到身旁白姬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好笑地问:“为何不进到纸傀儡中去?这样坐着亦可舒服些。”   白姬想了想:“浪太大,怕湿了。”湿了就没有了。   “这好办,我替你在上面加一层避水诀即可。”他取出纸人,左手两指并齐念念有词,蓝光一闪,“好了。”他将纸人递给白姬:“进去吧。”   “……多谢。”   面对他偶尔的温柔,白姬受宠若惊,然就在她钻入纸人的那一刹那,瓢泼海水迎面兜头浇来,白姬登时被浇了个透心凉。   一旁百里撩了撩湿漉漉的长发,眉梢眼角水珠簌簌滑落,他阖上眼做出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来,继而对白姬笑道:“偶尔经受一下暴风骤雨的洗礼,这也算是对人生的一种洗练吧?”   白姬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   此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地颠簸起来。白姬整个人被撞至船沿险些半身栽入海中,眼看那漆黑海面近在咫尺,海中似有一道黑影倏然而过,她脸色刷地一变,手脚并用挣扎着起身,若是掉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腰上一紧,百里青铘伸手将她捞了回来。   “小心点,要是叫海蛟吞入腹中我可不去救你。”他伸手敲了敲白姬前额,眼里映照出她绷紧下颔惊慌失措的脸,唇角下意识地抬了抬道:“不想掉下去的话,就抓紧我。”   这可不是矫情的时候,白姬二话不说伸手掐住他的胳膊,“失礼了。”力气之大,可见方才的确被吓得够呛。   惊涛骇浪之中,唯有那掌舵人殷雄的身影分外清晰,他执浆立于船头,身影笔直,风摧不折浪打不坏,船身剧烈颠簸之间,他身形却并未晃动一分。   百里斜靠船沿而坐,屈指敲击船身,视线所及之处——海面忽激起千层浪花,一条身形比之前更长更黑的海蛟自水中跃出,獠牙森森,凶光毕露,他感觉身侧人轻轻一颤,白姬瞪大眼死咬着下唇的模样映入眼帘,百里唇角一掀兴之所至,竟指着那海蛟兴致勃勃地解说起来。   “此乃海蛟,龙身无角,常年出没于海中专门以吞食渔民为生,成精以后可掀风作浪,我们眼前这条恐怕应有百年修为才是。”   白姬吓得面无人色,此时他居然还有心情解说?!   百里继续道:“不过你莫怕,这种妖兽除了凶悍以外别无是处,不信你看——”话音未落,殷雄两脚一蹬,忽地离船而去如脱弦之箭挥浆朝那海蛟而去,几道白光划过,那蛟龙已化作两段落入水中。   白姬:“……”   这片海以凶险闻名,常年有妖兽出没,人迹罕至,故称孤海。后来她从山河图鉴中看到这一段介绍时,心情当真是百味陈杂。   回到当前,船行半途,忽然从天空落下一片片人指甲盖大小的雪花来,很快,雪愈下愈烈,最后鹅毛大雪倾盆盖下,整片海面笼上一层淡淡的霜,殷雄必须用浆大力击破前方的浮冰方可使船前进。   白姬摊开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如今正是五月春风微荡之际,为何会下雪?   “浮山位于海岛之上,此处气候与凡间相反,凡间是夏,这里便是寒冬。”百里不知何时解开束发的玉带,任凭一头漆黑长发随风飘扬携冰霜雪粒向东卷去。他平直的眉梢挂了霜,有几分冷峭,目光倏然朝远方掠去。   “有东西过来了——”   殷雄颔首,扬声喊道:“坐稳了!”   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划开冰面朝小船急速逼近,速度很快,白姬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整个人连同船一起被高高抛弃,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而后狠狠砸了下去。   海水自四面八方袭面而来,灌了一嘴苦涩的咸味。   三人都不免狼狈,全身*地与从水里爬上来不无两样。   白姬看着百里面无表情地从头上摘下一大截绿油油的海草来,强忍住笑,指着那绝尘而去的海中巨影问道:“方才经过的那是什么?”   百里蹙眉:“此乃鲸,身躯庞大,爱吃小鱼小虾,别看它杀伤力不大——”   殷雄接口答:“鲸的视力不好,因而不会避物,经常横冲直撞。”   “恩,”百里颔首:“是以我最不喜的就是它。”   白姬感觉胸口有些痒,竟从里掏出一只青色的螃蟹来,她沉默着点头,表示充分理解百里的心情。   雪仍在下,殷雄执着船桨立在船头,一袭黑衣尽数为白雪所覆盖。   他指着远方一处黑点道:“温留岛快到了。”   浮山位于温留岛东部,乃地貌峻奇罕见之地,山中多林,林中精怪盛行,亦有不少人间绝迹的珍奇物种在此生存。   白姬一只脚跨上岸,登时一股夹杂冰雪寒霜的风冷冽地打到脸上。   百里转身同殷雄告别,殷雄低声问了他一句话,很轻,轻到只有他俩才听得见。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百里耸了耸肩,大雪几乎要盖过他的肩头,他一袭白衣立在雪中,整个人都几乎要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不知道,或许还得试上一试。”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殷雄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走了!”   白姬回头,明明声犹在耳,可那船却已化作漫天飞雪中的一个点,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中。   她蓦地冒出一句话来:“此人着实厉害,他不是人吧?”   百里转身拂去肩上的落雪,眉眼犹自挂着冰霜,他唇角翘了翘,呼出一口白气:“他曾经是。”   白姬迟疑片刻,又问:“那你呢?”   他笑得意味深长:“我从来都不是。”   百里青铘不是人,他果然不是人,白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脚步迟缓地跟在百里青铘背后。   她没有口水可咽下,只能张张嘴干涩地问道:“那、你吃人吗?”   百里步子一顿,于白姬看不见之处,眸色陡然一沉。   “如果我说,吃过——”他缓缓回头,明明脸上还挂着温雅的笑容,一双眼却如绝迹深渊叫人不寒而栗:“你会逃走吗?”   “不会。”白姬缩了缩脖子,无端端觉得后颈森寒:“我是想说,如果你想吃肉,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望风。”   “噗……”   百里青铘折身,长叹了口气:“阿浔你真有意思,我好歹身为一个道士,怎么会吃人呢?被你这么一问,一会的早饭都有些没胃口吃了。”   “我是认真的。”白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就算你真的吃人,我也不会逃的。”   天地之大,她却早已无处可去。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跟班,”白姬望着他,眼神执着,她身材娇小,说话间大雪已然将人盖了一半:“你要相信我。”   百里看着她,忽而蹙紧眉头快步过去,低头捧起她的脸,用手拂去那脸上的细雪。他手上的力道很大,在白姬脸上揉搓,白姬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却感觉他投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专注而认真。   “走吧,”手腕被人攥住,百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回家吧。”   “恩”   漫天飞雪,整座浮山连一丝绿意也不剩,百里熟门熟路地领白姬来到一处山脊,大雪覆盖下隐隐可见一面小小的山洞。不仔细看,这洞口就好似同石壁融为一体,直至百里揭下贴在洞口的符纸后才缓缓显现出条能容一人通行的小路来。   白姬跟在他身后弓身而入,一进去,扑面而来一股暖意。甬道狭窄,复行数十步,方豁然开朗。   前方花草繁盛,树木荫庇,一条铺满碎石的羊肠小径蜿蜒而上,两旁栽种桃花徐徐盛开落英缤纷,路的尽头是一户小巧别致的民居,白墙青瓦,别有洞天。   百里取出钥匙打开锁,木门被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横跨庭院的木桥,桥下流水,几块踏脚石,三两条锦鲤争逐相去,甚是活泼。院中分布大致呈一个倒过来的凹字形,中间是庭院,用细细耙制的白砂石铺地,几尊石组叠放有致。背后则是一条木回廊,两扇雕花拉门正朝院子,白姬猜测这应是百里的屋子。   她视线挪向两旁的厢房,暗下决心:这次定要挑一个朝南的房间才行!   “总算是回家了。”百里展眉,余光瞥见她一脸虎视眈眈。   “阿浔你在看什么?”   “看我该住哪儿。”   “不,你与我同住。”   白姬霍地转过头去看他,心里似有一万头神兽狂奔而过:你没搞错吧?!   ☆、第16章 跟班守则   “实不相瞒,左边的厢房自从阿荣走后便再未住人,里头收放了一些杂物,经年累月积少成多,若要挪开恐怕要耗费些时间。”百里眉头微蹙,从他略带歉意的脸上白姬看不出半分戏谑伪装。   她只好把头转向右侧:“那右边厢房总是空的吧?”   “空倒是空的,”百里苦笑,折身回望一眼那右侧厢房,眼神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他慢慢道:“只是这里头摆放着我昔日一位故友的灵位,若你介意,我可以马上将它撤去。”   白姬这一听,愣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死者为大,怎好随便乱动他人牌位呢?罢了罢了,我就跟你一间屋,反正亦不是没住过。”   “那就麻烦你将就一下了。”百里松了口气,很快又眯起眼:“外头冷,咱们还是快些进屋去吧?”   白姬点头,而后有反应过来:“冷吗?我觉得不冷啊!”   可百里却已转身进入房中。   明明此处温暖如春小风怡人,待在这里让人难以联想到外头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的情景,也不知百里施了什么法术竟如此了得,莫非这便是那些本神仙志怪小说中所记载的洞天福地琅嬛仙境?   白姬兀自在外发了会儿楞,忽听脚步声响起,不过一会儿工夫,百里便换了一袭玄青的宽襟拖地长袍缓步而来,肩披一件裘皮大氅,俊俏逼人的脸藏在雪白厚实的皮毛之下只露出一双容光四射清冷卓越的眸子,他抬眉冲白姬微微一笑,温声道:“寒舍简陋,还请阿浔莫要嫌弃。”   白姬叫他看得耳尖有些发红,不由自主地错开眼,闷声道:“自己人,客气什么?”急匆匆地推门进去。   意料之外,她看到了一间整齐干净、颇接地气的屋子,说白了——像是人住的。   原以为像百里青铘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里应是家徒四壁,一张床一张蒲团至多,没想到这间房中有床有榻有几有桌甚至还有一座脸盆架,可谓是应有尽有。   “这……”   白姬环顾一圈,到处都摆放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书桌上摆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窗台上搁了一只青瓷花瓶,里头盛了一株粉艳艳的桃花。   她似乎都能联想到百里扎着围裙,手执扫帚,袖子卷高,一脸认真慢条斯理地打扫屋子的模样……   “你在笑什么?”   百里取出养魂钵放在书桌上,余光瞥见白姬一人站在房中无声地偷笑。她平时笑得实在不多,不笑的时候大眼睛直直望向你时很有几分严肃,但若笑起来,一双眼便自动弯成月牙状,睫毛一颤颤的很是俏皮可爱。   见百里望过来,她默不作声地收起笑,摇摇头:“没什么。”   “阿浔,”百里半身倚靠在书桌旁,向她伸出了手。指尖碰到面颊留下微凉的触感,他展眉一笑,端的是风光霁月俊美无匹:“你应该多笑笑,年纪轻轻别总像是个老太太那般绷着个脸。”   白姬:“……”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又戳了戳她左脸上的酒窝,温声道:“要听话。”   “……恩”   白姬乖巧(妥协)的反应令百里很是满意,他顺势抽开椅子,拍了拍椅面对她道:“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白姬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坐下,抬头望:“何事相谈?”   百里心道:真乖。   嘴上缓缓漾出一人畜无害花见花开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我这儿有跟班守则三条要说与你听。”   “你说。”   “首先,第一条:跟班必须负责我衣食住行包括起居;第二条:跟班必须随叫随到指哪去哪我说东她不能往西,最重要的是不准说谎。”说到此处,百里一顿,低眼观察白姬的反应。   白姬绷着一张脸,似乎在考虑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只可惜,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卖?   百里掩去眸中笑意,继续道:“第三条:雇主保留以上所有解释权,守则可根据环境及需要随时更换,跟班不许有任何意义。”   “完毕,”他趁白姬追悔莫及之际,从背后取出事先准备妥当的契约书光明正大地递给白姬,笑得再温柔不过:“当然,作为雇主我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全,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知于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都可以满足你。”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难道不是强买强卖?!”   “当然不是”百里端得无辜:“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能算是强买强卖呢?”   “我不同意,这跟签了卖身契有什么两样?”白姬拍案而起。   “当然不同”百里自书桌前站起,高大的身躯如一片巨大黑影笼罩在白姬头顶,他弯下腰一寸寸逼近,清俊非人的五官逐渐放大,眼眸狭长睫羽乌黑,一双眼珠宛若琉璃,澄澈不染尘埃。他薄唇轻启,胸腔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继而看向白姬:“签了卖身契以后可是要卖身的,你确定一样吗?”   白姬喉头一滚,顿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自脊梁骨慢慢爬上至脑后,冷飕飕的。   “不、不一样。”   “那你签不签?”   白姬这厢刚吐出个不字来,便听百里青铘一记冷哼,眉头压低,眼神大有威胁之意。   “……签。”   于是她便可耻地迫于淫/威而屈服了。   “这才听话,”百里面上哪还有半分恫吓之色,马上雨过天晴,笑容亲切起来:“莫要害怕,你跟了我,我决计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去的。”   怕就怕是你老人家欺负我,白姬默默心道。   “对了,屋后有一处药泉泉眼,我先去将你的身体泡上。”百里打量白姬一眼,蹙眉道:“纸傀儡虽好,却不比自己的身体用起来舒服。”   白姬听得双眸一亮,心中不悦顿消三分,油然而生的是感激。   “那、我何时才能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中去?”   百里眯眼:“尚需要一些时日,得先将身体里积久的毒素拔除,我想你也不愿再死一回吧?”   不想、绝对不想!白姬猛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百里伸手拍拍她肩膀:“不急,静候佳音便是。”   “等等——”白姬喊住他折身出门的脚步,他回头:“怎么?还有何疑问不懂?”   “那个”白姬垂头,脸上难得染上几分窘色:“泡尸体这种事我自己来便好。”   宽衣解带这种私密事还是自己给自己来比较好。   百里心中了然也不戳穿她,只是颔首,微笑道:“也好,那你借此机会熟悉一下环境。”他从储物戒中拖出白姬的尸体交给她:“小心一些,别磕着碰着。”   白姬郑重点头。   抱着尸体经过右侧厢房,她无意识地向里一瞥,正对窗的方向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有一枚漆黑的兵器盒,前后足有两米来长,整个为食指粗细的锁链层层缠绕。   白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忽觉那盒子轻微一震,径自放出道道红黑色的半月光轮来。眼前视野在顷刻间暗了下来,漆黑一片,隐隐却有点滴红光从暗处汇聚而来,如同一滩血水缓缓渗透进入她脚底。   好强的煞气!   白姬置身其中,只觉遍体生寒,手脚发软。眼前如走马灯放映般不断掠过一些支零破碎的画面,晦暗模糊,只隐约看见一男子高大的背影,他手执一两米来长的手杖,那手杖乍一看修长坚硬,莹白如玉,其实却是由一截截人的大腿骨拼接而成,凶煞无比鬼气森然。   男子挥动骨杖带动凛凛烈风,脚下万鬼嚎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一袭青衣几乎要被鲜血侵染,漆黑的发任凭风吹而肆意飞扬,桀骜不驯。   这背影……   忽然肩头被人一拍,眼前画面顷刻间倒塌如砂砾般四散而去,白姬回头——   百里青铘站在她背后,微微一笑:“你一人傻站在此处做什么?”   “我方才看见——”   白姬折回身,桌上除了一块无字灵位外别无他物。   百里抬了抬眉,眼中露出几分不解:“你看见了什么?”   方才那兵器盒怎么不见了?   白姬心下犹疑却不动声色地摇头:“没什么,我怕是看错了,对了,药泉在哪儿?”   “不是才告诉你在屋后么?”百里无奈笑笑,伸手替她指明了方向:“这次可再别走错了。”   他目送白姬离开,直到她蹒跚背影消失在屋后,眼神才倏然冷凝下来,眼角眉梢犹如淬了冰带着凛冽的风霜席卷而来,与之前笑容温和的清俊男子截然判若两人。   左手虚空一抓,那枚漆黑的盒子赫然横亘在胸前。   “哎”他低叹,神情冷峭:“我一不留神你就出来捣乱,”拇指细细摩挲那缠绕在盒身之上的层层锁链:“难不成真要被我折成两半,贴上符咒,再请高僧来超度个三天两夜的才满意?”   盒子猛晃一下,竟发出呜咽声响。   “不愿意?害怕了?”   百里青铘挑眉冷笑:“我的忍耐力很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下场自己清楚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盒子静默片刻,轻晃两下,表示屈服。   “回去罢——”   百里将盒子抛回屋中,左手掐诀拈了一张符纸倏然贴了上去,一道暗光隐没,这下白姬是真真正正地看不见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低垂着眼,眼中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困倦。   ☆、第17章 意中人   泉眼里翻滚着清澈的泉水,白汽蒸腾,药香盈鼻。   白姬掬起一捧泉水小心翼翼地浇在自己脸上,继而细细抹开,将皮肤上残留的一些脏污统统洗净。坠露的凤罗羽衣尚穿在身上,她蹙眉解开,随手便扔到一旁。   虽说脸长在自己身上,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脸。眉眼清秀之余透着几分寡淡,一如画中千篇一律的美人,无甚特点。唯一出彩的,或许就是那双平直浓黑的眉,摆在女子脸上颇为英气。   白姬视线下移,忽然顿了一顿,停在左边脸颊一处小小的伤痕上。   如百里所说,她笑起来左脸确实有个小小的酒窝,不过——那并非天生有之,而是后天摔伤磕在石子儿上阴差阳错形成的。   白姬眼神一黯,她不喜欢笑,因为每一次笑,都似乎听得见有人在背后嘲讽自己过去活得有多狼狈。   她在泉眼边上站了一会,在迟疑要不要回去。   方才那一幕宛如身临其境,她鼻尖颤动,几乎都能嗅到那浓重的血腥味。那盒中物煞气四溢,只远远看着便觉遍体生寒,不难想象接近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然而百里一出现,这一切瞬间平息。但白姬知道这绝不是自己一时的错觉,厢房里也不仅仅是存放故人灵位这般简单。可她素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亦对他人秘辛不感兴趣,更何况那里面多半不是甚么好物,若下次看见定要远远绕走才是。既然百里不想让她看到,那便装作不知道吧。   白姬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门口看见房门虚掩,她隔着缝隙往里一瞧,却见百里青铘歪身靠在书桌上,双目微阖,呼吸匀净,胸膛一上一下稳定地起伏着。   白姬睁大眼,连忙伸手揉了揉眼,仿佛眼前一幕不该出现般,身体前倾,整个人扒在门缝中偷看百里打瞌睡。   说实话,她与百里青铘在皇宫里相处了那么些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从未见过他阖过一次眼,印象中他所谓的歇息也只是端坐于蒲团上打坐而已。   百里静静地睡着,几绺黑发自前额垂落至肩头,眼皮轻阖,高挺鼻梁在唇际留下一抹深影。   兴许是累了,白姬悄悄将门带上,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   有风经过,院中桃花轻摇,簌簌落下一地绯红来。   她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余光忽然瞥见洞口隐隐有绿光一圈圈地在闪烁。   “阁下是?”走到近前,适才看见一黑发垂髫,生得眉目清秀的白衣僮儿站在洞口外面,望着她便行了一礼脆生道:“这位姊姊,请问百里先生在吗?”   白姬见他玉雪可爱不提,说话又是彬彬有礼,心下生了几分喜爱。   她压低声音道:“人倒是在的,只不过——”话音未落,忽见那僮儿明眸一亮,张口便喊:“百里先生!”   醒了?   百里缓步走来,清隽如画的脸上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困倦来。他伸手搭住白姬肩膀,一边朝僮儿莞尔一笑,曼声道:“好久不见,黄芪。”   白姬突然想起住在此山中的多半不是人,听这名字,莫非这僮儿乃是黄芪精变的?!   黄芪毕恭毕敬地朝百里行了一礼,而后笑吟吟地道:“回百里先生,去年仲秋酿的月光酒将成,我家姥姥特意请你去赏雪吃酒,不知你可有雅兴赏脸莅临?”   百里眉头一展,笑道:“可巧,我前些日子也在馋姥姥所酿的月光酒,如今正中下怀得偿所愿,又岂有不去之理?”   他侧头看白姬一眼:“机会难得,阿浔你便与我同去吧!”   白姬:“……我?”   黄芪是何等的有眼色,不着痕迹地打量白姬一圈,笑问道:“不知这位阿浔姊姊是——?”   “哦”百里眉头轻挑,眼里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来,他与白姬对视,温声道了一句:“忘记向你介绍,她叫白姬,是我的意中人。”   恩,意中人,等等……百里青铘方才说什么?!意中人?!   白姬骤然看向百里,眼神写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百里笑吟吟地揽住她肩头,回了一句我精神正常着呢。   黄芪看不出二人眼神里的腥风血雨风驰电掣,只道是情人间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心中暗叫不好,若让岚姒小姐知晓百里先生已有心上人的消息,那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哎哟喂我的祖宗哎!   小僮儿强扯起向下耷拉的嘴角冲二人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白姬始终摸不清头脑,什么姥姥什么月光酒她一概不知,然百里动作极快,不等她拒绝,便半揽半拽地将她揪了出去。   山间新雪,自有几分寒意。   百里大氅一掀,将白姬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在里头。   “你做什么?我又不怕冷。”他人离得太近,揽得又紧,白姬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中,脚尖几乎没怎么沾地,简直是在百里胁下夹缝生存。   “在人前,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百里的唇贴在白姬耳尖,他一张嘴,白姬便觉一道热气沿着耳垂向下钻入衣服里去。   她蹙眉,自己也说不出这股骤然酥麻的感觉从何而来。   “你离我远一些,口水都快喷到我脖子上了。”   百里脚下步子一顿,垂眸看白姬正视前方一脸正直严肃的模样,不禁心内好笑:帝姬大人还真是意外的不解风情呐。   他环住白姬腰侧的手一紧,将她整个人带向自己胸前。   眼中映出她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眉头一抬,唇角不禁露出几分轻佻的笑意来。   “那黄芪口中所说的姥姥原身乃是一支千年人参,因吞食帝流浆而成精,是这浮山中颇有资历的老人,面子极大。即便是一些凶名在外的大妖亦要敬她三分。我此次前去是想问她讨要一件东西,可是——”   他伸手拂去粘在白姬发间的一抹飞絮,继而道:“可是她唯一的孙女岚姒倾心于我,若我开口,东西她必定会给,只是想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白姬面无表情地总结道:“你拿我来当挡箭牌?”   百里青铘冲她莞尔一笑,端的是正儿八经:“举手之劳罢了,对你没有任何损失。”   “更何况,身为一个跟班,这些都该是你应做的。”他慢条斯理地补充。   “你——”白姬咬牙。   俩人剑拔弩张暗藏汹涌的情景落在不远处黄芪小儿的眼中无异于明晃晃的秀恩爱,他人猛地一抖,默不作声地挪开眼,想起自家小姐整日瞅着百里家方向痴痴远望的样子,暗叹一声:造孽啊——   人参姥姥的洞府位于浮山正中央,一道结界布下将外界的暴风雨雪尽数隔绝。门庭巍峨气派,两层重檐高悬而起,琉瓦铺之,熠熠生辉。百余节白玉石阶蜿蜒而上,隐约看见一座雕龙绘凤的巨石影壁横亘在当中。乍一看,给白姬一种身处大富贵胄之家的实感,贵气有余,却缺少一点仙府应有的脱俗飘渺。   “这人参姥姥一贯铺张,又好大喜功,人却不难相处。一会你见了她,捡漂亮奉承话说便是,她爱听得很。”百里在白姬耳畔小声嘱咐。   白姬颔首。   远望一列白衣侍女捧碟经过,视线无一不胶着于百里青铘面上,两腮绯红。   “看来你似乎很受欢迎。”   百里下颔微抬,眉头轻挑间唇角一勾,侍女们皆落荒而逃。他用行动向白姬证明了何谓万人迷。   “骚包。”   白姬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   “百里哥哥!你、来、啦——”一声娇俏的喊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华服少女冲过来狠狠扑进百里青铘怀中,白姬被猛地挤到一旁。   少女抬头,一双杏眼大而灵气,眸光流转之间顾盼神飞。她肤白似雪,两颊生粉,翘鼻俏皮,樱桃小嘴甚是粉润晶莹,五官生得精致美貌,灵韵十足。小鸟依人地窝在百里怀中,怯生生抬起头,未语眼眶先湿。   她嗫嚅着道:“你走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扳着指头在数你什么时候回来。”   百里不为所动,目光在她发旋扫了一圈,但笑不语。   岚姒扒着他衣襟怎也不肯放开,余光瞥见一白衣少女立在旁边,一双乌黑的过分的眼正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论容貌只能算清秀,可她身材修长,一袭白衣立在那里,眼神冷漠,气势竟说不出的迫人。   “你是谁?”她从百里怀中微正其身,眸子一挑,斜睨白姬,目光颇有几分不善。   白姬平生最不喜她这等骄纵蛮横的女子,默不作声地将视线转向一旁。   “你——”   感觉到对方眼中的不屑,岚姒柳眉倒竖正想发作,忽觉怀中一空。   再抬头,却是她心心念念的百里哥哥走到那白衣少女身旁,伸手一揽,那人不情不愿地被他揽入怀中,背地里竟敢用胳膊肘狠狠抵了百里一下。   “不许动,”百里警告似地睨了白姬一眼,低声道:“配合我。”   白姬:“……”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么她早已被那位岚姒小姐凌迟处死了。   “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岚姒。”他微笑:“这是白姬,我的意中人,当然,也是你的大嫂。”   白姬配合着扯出一丝假笑来,谁料额前一热,有什么温润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上。   竟是百里低头亲了她一口!   一旁岚姒虎视眈眈盯着,杏眼里简直烧起了熊熊怒火。   这女人,竟敢染指她的百里哥哥!   ☆、第18章 宴会   “瞧瞧,这青年人一多啊气象到底不同,看见他们啊,连老身这把老骨头都不自觉地精神一把!”远处,一银发老妪在众人前呼后拥下走来,她一袭银鼠皮裘大袄着身,满头银丝梳得纹丝不乱,额间佩戴镂金花开富贵蓝宝石抹额,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慈祥温和的笑容,乍一看倒是位精神瞿烁和蔼可掬的老太太。   然白姬并未因此而对她生出什么孺慕之心,像她这样表面慈祥,实则精明透骨的老人宫中见得太多,感觉到一道颇有深意的目光围绕自己上下打量,她蹙眉,借低头掩去眼中排斥之色。   “姥姥——”岚姒正于气头上,忽见自家姥姥过来,她如逢救星,正想着怎样教训一下百里青铘身边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想来姥姥一向疼她不忍她受半分委屈,眼下定会帮忙一起好好拿捏一下这女人,叫她不敢在嚣张!   “姒儿你这丫头,多大了还缠着你百里大哥不放,丢不丢人?”这句嗔骂,人参姥姥是带着笑意说的,对于岚姒而言威胁力甚微。她粉唇一撅,“才不,反正人家长大以后是要嫁给百里哥哥的!”   “哎哟!瞧瞧这丫头,我老婆子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大,她倒好,成天不学无术竟想着嫁人!”   白姬面无表情地看这对祖孙俩一唱一和,心里为百里叹了口气。碰到这种资历深厚的牛皮糖,还是买一送一,怪道他会拉着自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实在是敌方太猖狂……   “对了,这位姑娘是?”人参姥姥这才好像注意到白姬。   欺人太甚。   “她是——”百里正欲讲话,白姬先他一步出列,伸手揽住他腰际化被动为主动,冷不丁声音响起:“我是他内人,白姬。”   内人?   百里只愣片刻,眼神很快回戏,他反手大力圈住白姬肩头,脸上漾开甜得齁人的笑容来:“正是正是。来,阿浔快给人参婆婆行礼。”   白姬转头,不卑不亢道:“人参婆婆好——”又想起百里先前提醒的话,补充道:“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   人参婆婆脸上笑意一僵,“哎好好好,小姑娘真会说话。”   百里此刻正儿八经的脸皮下早已乐翻了天,瞥了眼兀自正经严肃的白姬,他是不是忘记告诉她——人参姥姥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她面前提老字?   也罢也罢,看那老东西一脸吃瘪的模样,心情突然变得极好。   岚姒一颗心全放在百里身上,此时正盯着白姬愤愤道:“你何时成了百里哥哥的内人了?!”   白姬看都不愿看她,直接忽略。   百里接口道:“我与阿浔两情相悦两心相许,早已视彼此为自己的唯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事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好肉麻……   肩头一沉,“阿浔你说是不是?”   白姬认命地点头:“是是是!”   岚姒却犹自不信,不依不挠道:“不行,百里哥哥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你让这个白姬从哪儿的滚哪儿去!姒儿讨厌她不想看见她!”   “岚姒,”百里看着她,脸上收了笑,眉头低沉:“我不许你如此说她,快向白姬道歉。”   “我不要!”   “道歉。”   岚姒愣住,在她印象中百里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连眉头也没皱过一次,如今竟为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对她那么凶?!她眼中迅速蓄起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欲坠不坠,真是我见犹怜。   很显然,百里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他态度很坚定:“道歉——”   “才不要才不要!”岚姒上前要推白姬却被百里挡住,她深吸一口气,眼泪滂沱而下,嘴里大喊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转身跑开。   “姒儿!”人参姥姥见宝贝孙女受了委屈,脸色有些不好看,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僵着脸色打圆场:“百里啊,姒儿年纪还小不懂事,难免口不择言说错点话,你莫要当真。”   百里只是笑笑,低头去问白姬。   “生气了吗?”   白姬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说了声:“她年纪小,我不跟她计较。”   人参姥姥不着痕迹地蹙眉,敢欺负她孙女……   “来来来,咱们赶紧动身,千万别耽误了吃酒的雅兴!”   白姬端坐于雅室之内,不得不说,这人参姥姥于景观布置上颇有一手,眼前便是一片露台,栽种各色奇珍异草,芬芳扑鼻,于这样暴雪冷冽的天气看到让人精神一震,视野不自觉开阔起来。   她低头打量手边的酒杯,翠色酒液盛于其中,隐约倒映出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来。一股不同于寻常酒香的清冽香气扑鼻而来,甜中渗透进一股*辣的气息,叫人未喝便先醉了。   百里举杯抿了一口,低眉叹道:“好酒!”   余光瞥见白姬看着酒杯发呆,伸手夹了一筷子佳肴放入她碟中:“别光坐着,尝尝这菜的味道,老婆子家厨子手艺不错。”   白姬象征性地尝了一口,用方巾拭了拭嘴:“看来你没少来这蹭饭。”说是入幕之宾也不为过,难怪那岚姒会对他产生什么绮思,百里青铘此人仗着自己生得一副绝好的皮相,连最起码的避嫌也不懂。   耳尖一热,原是百里整个人凑了过来。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低头看白姬,凤眸轻挑,明眸似水,眼角跟晕了朵桃花似的绯红妖冶。   “不过是盛情难却罢了,说来——这话听着,阿浔莫不是吃醋了?”   白姬眸子颤了颤,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开什么玩笑……”   调戏成功,百里笑着转过头。   上座,岚姒气鼓鼓地看着两人亲昵互动,周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杀气。一旁僮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半点怠慢不得。   白姬无视那停留在面上火辣辣的目光,她背过身,看见一枚熟悉的身影坐在靠右下侧,正是一袭朴素黑衣,相貌平凡的殷雄。在一群稀奇古怪打扮夸张的妖怪中他被衬得很不显眼,以至于白姬第一时间都没发现,原来他也在。   殷雄朝白姬颔了颔首,与百里隔空举杯,一干而净。他身旁坐有一锦衣青年,相貌十分出众,一双形状姣好的眸子如沾了露水般湿漉漉的绽放出天真的光芒,皮肤雪白不提,脸上一丝瑕疵也不见。最令白姬感到惊奇的是,他竟有一头银霜般雪白的长发,尽数用金冠束在脑后,露出一截饱满光洁的额头来。在看惯百里这种集妖冶和清隽为一体的非人后,这样轻灵美好的少年简直像是一阵清新的风吹入她心中啊。   尤其是他那双跟小鹿似的清透明亮的眼睛,叫人不自觉便心生好感。   白姬开始猜测他原身会是什么?白头翁?不对不对,白头翁幻化成人哪会有那么好看!白狐?眼前晃过阿荣那双勾魂夺魄的媚眼,她猛摇头——气质这么清透纯真一定不是猛兽类的!   似乎是感知到白姬驻留在自己面上疑惑的眼神,银发青年扬唇,冲她微微一笑,登时满室都荡漾着春意盎然的芬芳。   她伸手扯了扯百里的袖子,低声道:“你认识殷雄大哥边上那银头发的青年吗?”   百里了然地笑笑:“他是白鹿少公之子,青崖。”   白鹿青崖,飞燕堂前,好名字。   白鹿一族原是东方须弥额山山神的神侍,世世代代守卫神山,坚韧勇敢忠贞不二。后须弥额山为邪魔入侵,神迹凋零,白鹿一族抵死顽抗,几乎全部折损。只有白鹿少公一支迁徙到如今的温留岛,就此生活下来。   他一族虽遭重创,人丁凋敝,然凭借往昔盛名,在温留岛依旧受到众妖的推崇及敬重,地位很高。人参姥姥见鹿青崖品貌皆不俗,比之百里青铘亦不逊色,当下便起了旁的心思。   “岚姒,去给青崖少主敬酒,再要闹小孩儿脾气姥姥可不惯着你。”   比起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百里青铘,还是鹿青崖这样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独生子更为适合她的孙女岚姒,一旦两家通婚,那她人参姥姥在温留岛的脸面岂不是又大了几分?!   岚姒虽满心满眼的不情愿,却只好执起酒杯走到鹿青崖身前:“鹿少主,岚姒敬你一杯。”说话间,不忘瞪一眼白姬。   鹿青崖笑得很是温雅,“岚姒妹妹客气了。”不疾不徐地饮尽杯中酒,俯身又倒了一杯举起,这次却是面向白姬。   “鹿某敬白姑娘一杯。”   敬我?   白姬方欲起身,百里便先有了动作。   “多谢,不过阿浔不甚酒力,这杯就由我代劳了吧。”他握着杯子笑吟吟地望着鹿青崖。   “当然可以,”鹿青崖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俏皮的光来:“百里兄和白姑娘的伉俪之情着实令在下感到艳羡不已。”   百里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笑道:“羡慕的话,青崖贤弟就赶快去找一个。”   鹿青崖眉头一蹙,苦笑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和缘分,找也是想找,可身边出了些歪瓜裂枣之外就尽是些心思不正的,我哪敢招惹!”   一旁,岚姒听得面色一沉,险些将手中酒杯扔了出去。   白姬对上鹿青崖满是笑意的大眼。   唔……看来这白鹿少主绝没有外表看来的那般纯善可欺,就毒舌这一点,比之百里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9章 还魂香   人参姥姥不瞎,自然看见孙女堪比锅底灰的黑脸,然作为长辈,总是去插手小辈间的事,叫其他人看见难免会有倚老卖老之嫌。   但见鹿青崖和百里同时对岚姒敬而远之的态度,老婆子不禁怀疑,难不成真是被她宠得太过,养得这副骄纵蛮狠的性子平白叫人不喜?若论相貌的话,岚姒不只在温留岛,就是在四海八荒亦美名远播,没几个人能及得上。可就是这脾气,委实大了些,以后若真嫁了人可怎么办才好!   她下定决心,以后可不能再随着岚姒的性子让她胡来,也该是好好管教一番的年纪了!   见场面气氛稍滞,人参婆婆私底下示意僮儿将岚姒不着痕迹地拉回来,随后抚了抚掌,笑容满面地说道:“难得今日大伙都在,我们不如借着酒兴玩个游戏耍耍?”   众人皆称好。   于是人参婆婆命人取了一副花牌过来。   白姬来了精神,往日宫中聚会解闷,无非就是投壶、作诗、花牌这几样,她对前两样无甚兴趣,倒是喜欢打牌。可没想到妖怪们也靠打牌来消磨时间?   百里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报以浅笑:“看样子,阿浔似乎牌技不错?”   “一般,就是随便玩玩。”   百里抬头朝鹿青崖互换了眼色,后者了然。转身对人参姥姥笑开:“既是玩乐,那怎么好少得了彩头呢?”   人参姥姥见他主动搭话,乐不可支,连声道好,转身命黄芪取来自己藏宝库的钥匙来:“今日哪个要是赢了,老身宝库里的宝贝你随意挑,决不心疼!”   鹿青崖笑问:“姥姥好大的手笔,要是真被我们挑走什么稀世珍宝,您不心疼?!”   人参姥姥满不在乎道:“心疼那个作甚,诸位玩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一旁,岚姒见白姬一本正经地望着僮儿切牌,心中冷哼一声,架势做得倒足,可惜她姥姥牌技一流,你们谁也讨不了好!   ……   “胡了。”   “又胡了!”   “还是我胡……”   在白姬连赢几把之后,人参姥姥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莫说她叱咤牌界这些年来从来难逢敌手甚至到达独孤求败的境界,想不到却被这十几岁的毛丫头给破了纪录,天晓得她手气竟如此好,每次都抓得一手好牌不说,下手又狠,滑的跟泥鳅似的半点破绽也无。   岚姒见不得自己姥姥频频输牌,“不玩了!没劲!总是她一个人赢算什么意思!”   鹿青崖笑着将牌放到一旁,慢条斯理道:“想不到白姑娘的牌技如此一流,我等水平不够甘拜下风啊。”   白姬自己亦觉得奇怪,虽说以往自己牌技不错,却也未达到向今日无往不利的状态,说来她今天的手气也未免太好了些吧!   “哼,指不定是炸胡呢?!”岚姒不屑。   一直默不作声的殷雄突然开口,冷冰冰地甩上一句:“玩不起就别玩,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   “你——”   岚姒正欲开骂,却被人参姥姥拦住,她面色不悦地指责道:“你这丫头还真是被我惯坏了,白姑娘若是出千诸位会察觉不到吗?平素教过你待人接物该有的礼节都去哪儿了?快向白姑娘道歉!”   “姥姥!怎么连你也——”   一直未出声的百里忽然冷不丁一笑,抬眸,眼神清冷:“岚姒妹妹年纪还小,偶尔说错话可以理解,要总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青崖?”   “正是,”鹿青崖顺势点头:“好在白姑娘一看便是明事理的人,一定不会和我们的小妹妹计较的。”小妹妹三个字他故意加了重音,不难听出其中嘲讽之意。   “岚姒,快给白姑娘道歉!”人参姥姥面上挂不住,发自内心地觉着自家这个孙女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不必了。”白姬忽然开口:“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须他人道歉。”   她心想,今天一天下来收了多少个白眼,还是早点应付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才是,没空陪这位妹妹抢什么情郎,话说回来——百里青铘的跟班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白姬眼中的不耐悄无声息地落入百里眼中,他微微一笑,伸手道:“说好给我们家阿浔的彩头呢?都别耍赖啊!”   众人一笑,纷纷从身上取下一些精巧有趣的小玩意儿交给白姬。白姬乍眼一瞅,有削铁如泥的小刀,绸面上两条活金鱼游来游去的团扇,东西都不算贵重,就是取个巧。   鹿青崖给了她一朵三瓣花,红黄蓝三个色。   百里眼睛一亮,“这花只有白鹿一族才种得出,每摘下一朵花瓣就能满足你一个愿望。”嘱咐她好生收起这三色花来。   “我没什么体面的东西好给你,”殷雄从袖中取出一只木雕白鹤递给白姬,“拿着吧,也许以后会有用上之时。”   白鹤雕得栩栩如生,连一丝丝羽毛也刻划得很是到位。白姬心中喜欢,连同三色花一并放入百里乾坤戒中。   她将其余人给的东西统统收好,转身一本正经地看向人参姥姥:“我是不是该去藏宝库里挑宝贝了?”   ……   “噗——”鹿青崖定力稍浅,一下喷笑而出。   这回人参姥姥可算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算再不情愿,底下那么多双眼睛望着,想反悔却是万万不能的。   “哎,瞧白姑娘说的,老身向来说话算话,黄芪啊,”人参姥姥笑得很是勉强:“带她去藏宝库——”   白姬起身,手腕被百里轻轻握住。   “还魂香——”他在耳畔低声道:“你过去以后只要在宝库前大喊一声,它自动就会出现。”   白姬看了他一眼,颔首。   片刻过后,众人看见白姬两手空空地回来。   “白姑娘这是挑了什么宝贝啊?”人参姥姥慈祥笑容下,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她岂能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宝贝拱手送予他人,之所以会如此慷慨,那全是有理由的。   乍一看,那宝库中金银财宝琉璃玉石堆积成山,其实她真正的宝贝都被设下禁制藏在了最里头,谅那毛丫头找上一天也找不着!   白姬将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摊开掌心,手中躺着一支黑漆漆食指粗细的香来。   人参姥姥目光一滞,失声喊道:“还魂香!?”   白姬点头,既不说自己从哪儿拿的,也不说怎么拿的,慢条斯理地踱回百里身旁,将人参姥姥仅有的一支还魂香递给百里青铘。   百里笑吟吟地抚了抚她发顶,亲昵道:“阿浔近来的手气当真是好,这还魂香可是世间少有的宝贝,竟让你寻到了。”   白姬顺势点头,不忘夸赞一下人参姥姥。   “还得多谢姥姥慷慨解囊,否则我纵使运气再好,也拿不到这样的宝贝。”   她虽不识这还魂香,可既然百里开口要了,那便说明此物定有作用。不然,那人参姥姥的脸色岂会这么难看?   鹿青崖笑着接口道:“那可不是,姥姥对我们这些晚辈向来是当做自家孙儿来疼的!”   “白鹿少主这话说得中听,老身就喜欢看你们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好话谁不爱听,论辈分,鹿青崖他爹远超于自己,能当得起他一声姥姥,这已经是莫大的便宜。人参姥姥掩下不悦,睨了白姬一眼,区区一个毛丫头哪会知道还魂香的好处,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她不由将视线移到百里身上,眼神晦暗,竟一时大意被这小子阴了一招,如今大话说在前头,吃了亏也只好认栽……可恨!   百里青铘是何人,论脸皮之厚,他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白姬日后得出的总结)。面对来自于人参姥姥和岚姒的双重眼神攻击而泰然自若,当人参姥姥客套地提出要留晚饭时竟还一口应承下来,和鹿青崖俩人饮酒作兴闹到月上中天才罢休。   看着一地杯盘狼藉,人参姥姥只觉头皮发麻短寿好几年,偏生亲孙女还一脸不自知,不帮忙也就算了,净知道添乱!   “姥姥我不依,那白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她能嫁给百里哥哥而我不能,论相貌地位我哪点不如她了?!   岚姒抱着人参姥姥的胳膊,眼神犀利,粉唇一张恶狠狠道:“定是她给百里哥哥下了什么*药,不行,我定要寻出她的马脚来!”   “姥姥!你到底有没有再听我讲话!”   人参姥姥回神,望着自家孙女,眼底头一回露出冷厉之色:“百里青铘这人不简单,以后你少招惹!”   “姥姥……”岚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怎么连你也不站在姒儿这边,要帮着那白姬!?”   “总之你这次必须听我的话!要是再敢胡闹,小心我禁你的足!”   人参姥姥揉着额,在僮儿的搀扶下蹒跚离去。   看来这孙女,她当真是宠过头,连最起码的明辨是非也做不到!   岚姒站在原地,许久后,适才面色狰狞地跺了两下脚。   月光下,雪地银得亮眼。   白姬与百里青铘一前一后地走着。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今天这牌,是不是你做得手脚?”   其实她早就在怀疑了,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没好意思开口问罢了。   “什么手脚?”百里回头,月色在他肩头铺上一层银霜,眼底透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疑惑,倒是不像有假。   “你说那副牌?”他思忖片刻,笑道:“我倒是有意相帮,可你也知那人参姥姥为人精明得很,道行又深,想要瞒过她来出千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倒也是,白姬颔首,那这么说她手气还真是好到爆。   百里停住脚步,看着她一点点越过自己肩头走到前面去,忽地展眉一笑,反手一摸,手心赫赫然出现一沓厚厚的牌来。   “阿浔——”他扬声问道:“赢牌是不是很高兴?”   片刻后,白姬恩了一声。   她没回头,并未看见百里青铘站在原地,低声说道:“放心,你以后还会经常赢的。”   他抬眸浅笑,眼中氤氲生辉。   ☆、第20章 邪神   “滚——都给我滚出去!”   屋内传来一阵呯呤嗙啷的碎物声,岚姒气怒交加地坐在一片狼藉中,胡乱伸手挥赶近前服侍的僮儿,现在的她正在气头上,看谁都嫌碍眼。   “小姐——”   门外响起一个胆怯的声音。岚姒眉头一蹙,抄起一只古董花瓶反手便扔了出去,厉声道:“你耳朵聋了是不是?!没听到我叫你们都滚出去吗!”   那人喉头一颤,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您晚膳用得少,姥姥怕您会肚子饿,特意吩咐厨房炖了您最爱的莲子羹让小的送来。”   里头静了静,片刻后响起岚姒的声音。   她委屈道:“姥姥不是说要关我禁闭吗?还管我吃没吃晚饭作甚,干脆让我饿死算了!把东西拿走,我才不吃!”   “小姐您生气归生气,可千万别作践自己熬坏了身子。”门外人苦口婆心地劝阻道:“姥姥不过是一时生气,这不,气消了连忙吩咐小的给您送吃的生怕您饿着肚子,您可是她的掌心宝,她不心疼您心疼谁去?”   岚姒嗫嚅:“那我说要嫁给百里哥哥的时候她不但不同意,还吓唬我说要关我禁闭,以前姥姥从来不会这么凶我的!”   “哎呀小姐,这姥姥当时不是正在气头上嘛!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先把点心吃了,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见了姥姥服个软撒个娇,她这么宠你,一定没事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岚姒披头散发,眼眶发红地站着,样子着实狼狈。   门外立着一模样面生的小僮,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头微低着,身材矮小。   岚姒蹙眉:“黄芪上哪儿偷懒去了?”   小僮抬头,一双大而上翘的桃花眼,皮肤雪白,相貌极为俊秀。他微微一笑,齿如编贝:“回小姐的话,黄芪有事走不开,所以姥姥便吩咐小的来了。”   “哦!”岚姒折身,示意他将盘子放在桌上。   “那您慢些用,小的这就告退。”   门在岚姒面前缓缓闭合。   这一夜漫天无星,月凉如水,山间为皑皑白雪所覆盖,宛若冰雕玉成的仙境,持续整天的暴风雪骤然平息,连一丝风也无,整座浮山静谧得有些诡异。   白姬走到洞府门前,方才忆起一件要紧事来。   “啊——”她脚步一顿,蓦地回头对百里道:“我临走时忘将身体从药泉里捞出来了!”   未等百里开口,又神色紧张地问道:“莫不会被泡熟了吧!”   百里抬了抬眉毛,一脸漫不经心:“若是真泡熟了,那今天晚上可就有夜宵吃了。”   白姬背影一个踉跄,急忙撕了洞口符咒,一头冲了进去。   她跑到药泉边上人一趴,伸手欲捞。可惜她身体早已沉入水底,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白姬一脸颓唐地望着水中咕咚咕咚冒起的乳白色气泡,简直不敢细想那水底的情景。   乳鸽汤,水煮鱼,清炖老母鸡……一瞬间,脑海中划过好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菜名。   白姬面如土色,准备掀裙往水里跳。   这时,一道青光自眼前划过猛地扎入水中,水花四溅间,百里青铘玉钩轻轻一带将白姬沉入水底的身体抛向岸边,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忽地向上一扔,只是眨眼间,白姬便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包裹成粽子状稳稳当当地落在脚边。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看,登时心疼不已,脸皮都泡皱了……   从旁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百里凝神一探,继而笑道:“毒素倒是尽数拔除了。”   白姬转悲为喜,二话不说,一头便往身体里栽。   恩?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幽幽飘起,转头不解地望向百里,问道:“为何我进不去自己的身体?!”   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半晌,抬眉笑道:“若真能如此简单,我又何必费尽心思从人参姥姥那里要来还魂香?”他露出一脸还不是都为了你的傲娇神情,伸手在白姬额头弹了一记:“阿浔你未免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白姬虽是魂体状态,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躲,下意识道:“你又未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那接下来该怎么做?这还魂香,要怎么用?”   “难得听到你问这么多问题。”   百里微微一笑,有条不紊地一一解答了她的疑虑。   还魂香,亦可称作还阳香,顾名思义即可令死者再生的逆天之物。   听起来委实真.高.冷,其实还魂香问世的理由十分简单——阎王好赌成性,偏生运气极差,每每输得精当光不提险些连枉死城也一并赔了进去。于是阎王痛定思痛决定听从判官的意见,搞点什么出来抵债,这便有了还魂香。只要点燃此香,便可引领阴世魂魄回到阳间,如持阎罗令在手,阴兵鬼差莫敢阻挠。   但阎王爷考虑到此物一旦落于有心人手中,将会后患无穷。故而,还魂香问世时数量极少,千金难得,后从债主手中辗转流入世间,数量亦少之又少,可谓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也难怪当时那人参姥姥见白姬拿走还魂香时一脸失策懊恼追悔莫及的模样。   白姬暗道,这牌赢得好!   “世人只知阳间和阴间有别,却不知在这其中还有一条模糊不清的界限——非人。”百里青铘指了指白姬说道:“像你这样虽死却未投胎的魂魄,严格上来说就是非人界的生灵。因而我要借还魂香之力引导你魂魄从非人界回到阳间的身体中去。”   白姬点点头,表情雀跃:“那我们何时开始?”   “先不急,待我算算日子。”百里垂眸,掐指一算,继而笑道:“巧了,后日子夜正是渡魂的绝佳时机,你仅需等上一天便是。”   白姬乖巧颔首,这点时间她还是等得起。   百里仰头伸了个懒腰,神情慵懒道:“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他弯腰顺手将白姬身体一把打横抱起,微笑道:“你快些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白姬定定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百里挑了挑眉,理所当然道:“收拾床铺啊,褥子要尽量铺得厚实一些,我喜欢睡软点的床。”   白姬颔首,默不作声地记下。   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抱着自己身体上前头去,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将我的身体抱到哪儿去?”   百里回头,莞尔一笑:“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一炷香过后。   百里摸着连边角也掖得严严实实的厚实床褥,一双笑眼中微藏讶异。   “想不到阿浔竟有一手铺床的好本事,我还以为——”   还以为铺床能难倒她吗?   白姬自嘲道:“不是每个帝姬都是自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她除了不会生火做饭以外,基本家务全能,还会做一些普通的针线活,想来作为一个跟班,这点技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唔——”百里青铘转身,眼神真诚恳切“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待遇问题稍后再谈也不迟。”白姬蹙眉看他将自己的身体搁在床上,冷声道:“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在你床上?”   百里严肃颔首:“正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你身体留在我身边最安全。”   白姬:“……”   尽管想反驳,可她也没立场说出男女授受不清,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嫁人之类的话……   白姬蹙眉:“那你离远一些,别贴太近。”   话音未落,一件袍子从天而降罩在她头上,百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尽管放宽心睡,我岂是那种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之人?”黑暗中传来他一声低笑:“另外,我对搓衣板的兴趣实在不大。”   要冷静!要沉着!要淡定!   白姬面无表情地将他衣服叠好摆在一旁,低头吹灭烛火。   “睡觉吧!”   说完也不等百里回答,转身便钻入养魂钵中。   她躲在养魂钵里,听见百里又是一声轻笑,紧接着呼吸逐渐缓慢平静下来。   夜深人静,一丝月光透过窗格投射在他脸上,余下斑驳交错的暗影。白姬手心还残留着他衣上皂角的香气,清新中带着些涩然,久久不散。   随着视线越来越能适应黑暗,白姬依稀能分辩出他眼下那朱砂一点,像是一滴血从面庞上蜿蜒而下,悄然没入幽深夜色之中。   只是那点红,让她莫名感到惧意。   “归墟有一邪神,喜穿青衣,本命法宝乃是一把由百截人之大腿骨拼接锻造而成的骨杖,凶煞异常威力非凡。”   烛火下,少年独有的清越嗓音脆生生地响起。一袭皂衣的小僮翘腿坐在圆凳之上,执卷慢读。他十指纤长,指甲圆润晶莹,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着,寂静的夜里,只余书页划破空气的细碎声响。   “相传,这邪神杀人如麻生砌人肉,最喜少女幼童,专以一副纯良无害的笑容诱杀以食之。谣言既出,引得无数正道人士追而捕杀,时逾千年,邪神不在。”他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归墟杂记,抬起下颔,脖颈修长,锁骨间缀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墨红色血玉。精致妖冶的小脸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邪性,微扬眉,大得惊人的瞳仁中划过一抹赤红。   “小姐,你不觉得这描述听着很耳熟吗?青衣、笑容、骨杖换成玉钩似乎亦适用……”   一阵风来,火光摇曳,忽明忽暗间,岚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又悄然隐去。她双眸一片漆黑,瞳仁映照出来人微微上翘的邪狞嘴角。   缓缓合上书。   他低笑道:“以貌取人的话,十之八/九都是会被骗的。”   ☆、第21章 渡魂伊始   一天一夜很快过去。   转眼即到子时。   百里在书桌上摆好香台,从乾坤戒中取出还魂香来,一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青绿色火焰。他拈着香凑近,火光闪烁,一道古朴淳厚的淡香随即传来。   他将还魂香插/入香台之中,转身示意白姬立到他先前画好的法阵中央去。   法阵由毛笔蘸了朱砂画成六芒星形状,六角用线贯穿,边沿缠绕复杂繁复的线条,像这样的上古渡魂法阵,当今世上只有几人掌握。此阵通常由两人通力完成,若只有一人,那么起阵时将会耗费布阵者相当一部分多的灵力,因而,当月光落在百里面庞时,他脸色恍若过了水般煞煞白,叫人看得莫名不安。   白姬站在阵中心一点,听见他说:“待会起阵以后,还魂香将会引导你从非人界走向阳间,而你必须记住一点,无论身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也不要迟疑,这一路虽有还魂香护航,然仍旧凶险无比。有许多厉鬼精魂徜徉在非人界及阳间的交界处,它们为了留住你会变幻成任何你熟悉的人或者声音,一旦你被引诱而回头,就再也失去了回到阳间的机会。”   白姬颔首,眼底露出一抹坚毅:“开始吧。”   百里青铘用小刀划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落在法阵之上,须臾,法阵边缘红光大盛,白姬整个人被光芒所包围,发丝飞扬衣袂翩飞,还魂香燃烧后的余烟猛然高涨,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条有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住她腰际,霎时间,她身影消失不见。   “不要回头,要一直向前走。”   堕入无边际黑暗的那一刹,百里低沉的声音伴随在耳畔,然后随着她不停下坠而消弭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去多久——   眼前终于出现一线光亮,白姬抬眼望去,一条漫无边际的大道,两旁枯树,枝桠丛生,于夜风中左右摇摆,影子打在路上,冷不丁看去像是潜伏于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恶兽。   白姬蹙眉,腰间传来的无形束缚力提醒着她要快些穿过这里向前走去。可是在那暗影里正有一双双暗绿幽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逼视着她,仿佛她只要稍微向前走一步,他们便会从旁跳出来将这来之不易的美食吞噬入腹。   “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后退。”   白姬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抬脚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嘶嘶——”   令人她感到意外的是,那些黑影非但没有扑上来,反而犹如被水泼灭的火焰般,扭曲变形,继而化作一滩焦黑的灰烬消散开来。   白姬见状,心里一喜,看来正如百里所言,有还魂香在,那些妖魅断然伤不了自己分毫。   这一想,脚下便再无迟疑。   她大步向前走去。   圆月高悬,夜色下,一道黑影倏然划破天际。   洞前门符骤然一亮,如一粒石子打入水面形成阵阵涟漪,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洞口破出一个大口,震落下来的碎石满地乱滚。   一个人躬身而起,双眸于夜色中划过一片诡异的红光,蹑手蹑脚地向庭院走去。然没走几步,一道雷光从天而降直直劈向她脚尖。   百里自屋中缓步而出,沉眉敛眸,唇角讥诮地扬起。   “敢问阁下是谁,夜探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当看清来人面貌之时,他眸子微微一动:“岚姒?”   月色下,她长发凌乱,眼睫沾染细细雪粒,大抵是在雪地里奔走的缘故,衣裳边缘皆被锋利的枝桠给勾得破破烂烂,有别于昔日光鲜亮丽的的形象,整个人显得颓唐而狼狈。   岚姒面无表情地盯着百里青铘,乌黑的瞳仁像是一潭死寂的湖水,敛去所有光芒,空洞得有些诡异。她眼下有两片极深的暗影,几日不见,饱满的脸颊瘦下许多,煞白的脸上左右两边颧骨高耸着,于夜色中看,整个人与女鬼无异。   静谧片刻,她陡然开口。   “百里哥哥——”依旧是娇嗔绵软的嗓音,然音调毫无起伏显得格外机械。   “我想跟你玩。”   百里的双眸映照出清泠泠的月光无声透着点森寒,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岚姒,忽而眉峰一挑,像是听见什么离奇之事般,失笑道:“跟我玩?”   岚姒盯着他,像是静止一样无任何动作。   “岚姒妹妹你又任性了,现已将近深夜,正值休养生息之时,在下恐怕不便奉陪。你若想找我的话,不妨明日再来。”百里无奈扶额:“更何况,我与你阿浔姊姊还有些要紧事要做,万万耽误不得啊。”   听到阿浔两字,岚姒的面部表情陡然发生了变化。   她眼珠猛地向上一翻,仅剩下血丝纵横的浑浊眼白,十指一伸,指甲暴涨数寸,整个背拱起,像是一只过度受惊而暴虐的野猫般朝着百里猛冲过去。   百里侧身一避,转眼身形已绕到她正后方。   “啊呀,岚姒妹妹你这是招惹了甚么脏东西?”颈后传来他轻声低语,岚姒耳尖一抖,一个抬手那包裹着漆黑浓烟的利爪便挠了过去。   头轻轻一闪,百里一个倒挂金钩将她踢飞在地,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至她胸前,一只手死死扼住她脖颈,眼底浮现岚姒那呲牙咧嘴堪比活跳尸的狰狞模样,他唇角轻扬,啧啧两声:“居然变成这副鬼样子。”竟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恶劣笑容。   话音未落,岚姒突然化作一股黑烟四散开来。   “咦?”百里眉头一动,若有所思道:“倒是我小看你了。”   岚姒如今所用招数与从前无一相同,招招致命。可惜用来对付百里,却仍是差了一些火候。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岚姒的攻击,双手负背,甚至连玉钩也未曾祭出,神情悠闲仿佛只是在逗弄一只恼羞成怒的猫。然岚姒凭借鬼魅身形及其迅疾身法,躲避与攻击交错进行,竟也死死咬住百里,同他生生僵持了近半柱香的功夫。   就在二人缠斗之际,天边陡然落下一道暗光,气势汹汹直奔屋顶而去。   百里横眉,一个顿步正欲回身。   岚姒紧追而上,两手张开,利爪根根如利刀,凛冽的杀气迎面而至,百里侧头,一截发丝悄然落下。   “麻烦——”他敛眸,左手虚空一握,玉钩在手,电光纵横间几道惊雷直直落下,正中岚姒。他飞身而起,趁那暗光逼近屋顶时,反手一击,雷龙迸射而出。   只听几声爆裂声响,百里青铘躬身,右手撑地,左手执玉钩画圆,屋顶上骤然出现一圈莹绿色的阵法。黑光猛地撞击在结界之上,波动阵阵。   还魂香轻轻一振,落下几簇香灰来。   白姬感觉心弦一紧,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四周围景色眨眼即换,唯一不变的是这漫无边际的黑,森冷之意悄无声息地泛滥开来。   一片寂静,这时身后陡然响起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   “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   白姬不作声,只是默默加紧步伐,然而那个声音又再度响起,“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这次比之前近了许多,后头甚至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好像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般。   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回头——   百里青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姬蹙眉,下颔绷紧,努力让自己不要为外界任何影响而分心。   也许一直往前走就能摆脱这个声音了。   她正想着,忽然“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一口浓腥的热气喷出来,声音陡然间在耳畔响起,这回白姬不淡定了,因为那声音听着就好像有人趴在自己耳朵后头说话一般,她眼瞳一颤,手脚并用地往前奔。   耳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起伏粗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倘若白姬此刻回头,将会目睹一场自己今生难见的画面——一具匍匐前进的硕大身躯正紧跟在她背后,与身躯相反尤其显得细小的脖颈上则长了两个头,一张脸上是布满老人斑皮肉全部耷拉下来的老妪,一张脸则是一尖嘴猴腮目露凶光的男人,他一双黄色浑浊的眼珠正贪婪地盯着白姬的后脖颈,嘴巴一张,竟是满口尖牙。   这双头怪一边用老妪的声音引诱过路人回头,等到他回头,那个男人便会大嘴一张直接将其吞食入腹。这种妖怪在非人界里一方独霸,最喜白姬这样不含任何杂质的魂魄,眼下正步步紧逼想要美餐一顿。他痴痴望着白姬的后脑勺,思忖该用什么办法诱使她回头。   “大姊姊,我摔跤了你扶我一下好吗?”   “呜哇哇呜哇哇哇——”   白姬:“……”以为她蠢,会天真到相信变换了声音背后就不是同一个怪物了?   双头怪使出几番解数不见白姬动摇,耐心耗尽,遂张开大嘴,先吞下去再慢慢消化。   然就在它牙尖将要碰到白姬那截白皙后颈的瞬间,突然被一阵强力扼住咽喉。双头怪两张脸大惊失色,手足并用地挣脱起来,然那力道却越来越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白姬脚步一顿,隐约感觉背后威胁逐渐消失,有什么物体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定了定,继续向前。   不远处,双头怪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两只脑袋分家,血流成河,不过须臾,黑暗中便蹿出许许多多淡灰或者暗黑的灵体围绕那怪物仍旧温热的身体大肆啃食起来。   倘若白姬回头,不久后,亦会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无形无状,丧失五感,彻底沦为被血肉驱使的怪物,沉沦禁锢在这黑暗之中永世不得解脱。   一个消瘦的影子从暗中信步而出,任凭精巧的白靴玷上鲜血,他甫一出现,那些灵体竟都四散而逃。双头怪的胸膛被撕裂出一个大口子,呲呲冒着热气。他弯下腰,赤手一捞,竟从里捞出一枚尚还微弱跳动的心脏。   五指一掐,心脏顿时化作齑粉。   “我平生最讨厌打猎时有人横插一脚,”他微笑,嘴角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颈间血玉一亮,竟将双头怪弥留的元神吸入其中,而双头怪则彻底化为一滩腐臭黑水,缓缓与黑暗融为一体。   ☆、第22章 神秘男子   经过前番的波折,白姬步履越发小心。然身处于这黑暗中,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亦不知前方还有多长的路没有走完。实在亟需强大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哪怕连一丝松懈的心也莫敢有。   突然前方光芒大亮,眼前豁然开朗。遥遥望见一张红木翘案书桌,桌上摆有一张香案,青烟缭绕,焚香盈鼻。   是百里的家!这么说她成功回到阳间了?!   白姬顿觉心弦一松,如鱼得水般整个人都活泛开来。她一时忘形,步伐大开向前奔去,丝毫未顾虑到身后近乎诡异的情景——在她视线所及之外,整间房屋是倾斜歪倒的。   百步、十步、五步——   一脚踩上结实的地面,却仍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实感。大片日光穿过窗格投射进来,她记得离开时还是午夜,没想到转眼即到正午。白姬环绕一周,没有看见百里的人,香案里中的还魂香还未燃尽,余下短短的一截。   人去哪儿了?   屋外明亮的过分,花影树阴都似陡然间放大好几倍般,乍一望去刺眼的很。庭院里十分安静,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于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白姬心中隐约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地低头,却发现自己所站之处,地面平滑干净。她分明记得昨夜百里在地上用丹砂亲手画下上古渡魂阵,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就在白姬困惑与惊异交织之时,耳后忽然响起百里的声音。   “白姬,我等你许久,可算是回来了!”   是百里!难不成是他自己将渡魂阵擦去?   白姬本能地回头,然动作做到一半时,脑中忽然警铃大作——百里方才唤她作什么?白姬?   不、不对,自从来了这浮山以后,他便再未叫过自己大名,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她很有可能根本没到阳间,而身后那人也绝不可能是百里青铘!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都不好了,然而视线却已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身后那歪曲扭斜的世界,这哪里是凡间,不过是有人可以营造起来引诱她的幻境罢了,如水中倒影镜中花,万万做不得真。   那幻境在白姬回身的一刹如镜面般破碎成渣,漫无边际的白雾迎面而上,无形中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凌空压迫下来,让她顿时有种脊梁骨要被压断的错觉,一时间竟似被人扼住双手双脚,丝毫动弹不得。   她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出现在自己的斜后方,不高甚至显得几分羸弱,但其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凛冽纵横的杀气,犹如寒冬烈风夏阳炎火,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寸寸割开你的皮肉,又将它放在火中炙烤,只是这样想象,便叫人不寒而栗。   “抓住你了——”   一声轻笑陡地在耳畔响起,白姬瞳孔一滞,竟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冰雹夹杂着雨水重重砸在地上,蜿蜒汇聚成浅滩。院中桃树任凭枝桠随风而动,树干笔直,于深夜中宛若立守屋外的卫兵,庄严肃穆一丝不苟。两树间有一黑影左右摇晃,仔细一瞧,却是叫雨水淋得彻底的岚姒,她被百里徒手劈晕,脖子诡异地歪向一侧,四肢为桃木枝紧缚住,被鸡卵大小的冰雹砸得满头是血,模样甚是狼狈。   屋中青影一晃,却是百里飞身掠至香案前。他两手夹起齐根而断的还魂香,眉头陡地蹙起。忽然,屋外咔嚓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人闯入踩折地上的断枝。他头也未抬,玉钩一甩,扬手便是一道惊雷直直砸下。   来人一个侧避躲开,环视一圈见院中满地狼藉,不禁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百里抬眸,自窗格缝隙中看清来人,他一袭黑衣,手持浆板,正是殷雄于雨中而立。   “你来了?正好解我燃眉之急。”   话虽如此,却只瞅了殷雄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一双眼紧紧盯着还魂香,眉间紧蹙,口里念念有词。殷雄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平静无波的眼中带了一丝玩味,他站在窗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百里抬头,一双凤眸轻挑,眼中黑沉一片未见星光,唇线紧抿,语速极快:“我要去一趟非人界,你来为我护法。”   “非人界?”殷雄脸色疑惑:“去那里作甚,难不成你——”他视线往屋中一探,未闻白姬气息,心下不由了然,再开口语气中却携带一丝责备:“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废话这么多作甚,快来替我布阵。”百里折身,又摆弄起渡魂阵来。   “你——”殷雄望着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我来吧!”   他双足一蹬,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屋中,右手探出两指,细细摩挲那阵法。他两指奇长,自丹田内蕴出灵力覆盖于那丹砂之上,不过须臾,便将颜色凋零的阵法描绘如初。“成了——”殷雄抚掌起立,折身望了望道:“界门于日出时关闭,从现在开始你还有三个时辰,如果错过回来的时机,那便要等上下一个阴月阴时方可回来。”   百里平静颔首,拍拍殷雄肩膀道:“我去也,若日出时没回来,你便擦去这阵法离开就是。”他顿了顿,美眸一狭:“顺便告诉那人参老婆子她孙女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殷雄点头,又沉吟道:“岚姒一事恐非巧合,看来是有人躲于暗中蓄意谋划。”   他抬头看了百里一眼说:“这倒不急,一切等你回来以后再作打算。”   “也好。”   百里走至阵中,负手一立,轩昂磊落,目露峥嵘之色。   “起阵吧!”   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白姬看到一个男人缓步朝自己而来。他浑身包裹在一件黑漆漆的袍子里,行走起来如同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雾。一袭烈红长发蜿蜒拖地,下颔高抬,形状姣好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俾睨天下目空一切的藐视来。白姬从未见过如此妖冶绝伦的五官,哪怕他半张左脸皆被诡异繁复的黑色刺青所覆盖,由眼角蜿蜒至下巴形成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图腾,然另外半张脸却当真是潋滟精致,美艳之中又夹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狞狷狂。   白姬视线下移,男人手中提着一只头颅,鲜血自他白皙的手腕上淋漓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而他却似浑然不觉,旁若无人地向前迈步,唇畔笑容乖张而暴虐。   忽然,男子步伐一顿,眼神陡然落在她面上。   笑容一寸寸放大,他漆黑双眸浮现一片暗红的血光。   “有趣,你都看见了什么?”   男子折身,改变方向朝白姬走来。他嘴唇虽未动分毫,然声音却一句句清晰里落在她耳边。   “你居然能够看透我的过去。”   一把无形枷锁横亘而下迫使白姬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子步步逼近,而后——竟从她的身体里穿透过去。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被人一下捏住嘴灌下去很多苦药,若干支离破碎的回想一瞬间全部涌入白姬的意识当中,脑海里充斥着大量嘈杂的声音。   她猛地弯下腰,两手撑地。   血海尸山,滔天大火,无数细碎而尖锐的哭喊声。恍惚视野中,又是那个男人,一袭青衣,手持骨杖,他衣袂猎猎作风,脚下尸首堆积成山。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人飞身而至,与他并肩侧立。他笑容满面地抓起一具尸体,自胸膛中掏出一颗跃跃跳动的心。而后——   “呕——”白姬捂住嘴,整个人几乎跪在地上。   脚步声杂沓而响,有人走了过来。   一只冰凉的小手伸来,捏住她下颔猛地向上抬。白姬看见一张苍白精致的小脸,点漆一般的黑眸阴沉如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忽而咧嘴,两枚尖牙寒光锃亮。   “告诉我,我的过去是什么?”   白姬绷着脸看他,一声不吭。   直觉告诉她,方才看到的一切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能同这僮儿说。   “不说是吧,我自有办法治你。”   男童右手一张,噌地冒起熊熊烈焰:“只要被这红莲业火烧上个片刻,即便大罗金仙也熬不住。我看——不然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吧。”他歪头一笑,眼带几分天真:“说了我便放过你。”   白姬看到火,眼瞳不由自主地一颤,却还是死死咬住下唇不作声。   “好啊——”他食指勾了一簇火焰,慢条斯理地在她身上比划着:“从哪开始烧起好呢?”   “不如就从脸开始罢。”   他微笑:“若是疼你千万别忍着,我就喜欢听人叫,叫得越大声越好。”   白姬:“……”   火舌缓缓临近,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都能感觉到那炽热的气息*辣地撩在脸上。仲源说过这红莲业火凶悍无比,寻常魂体经这一烧,当即灰飞烟灭连渣也不剩。难道,这便是她最后的归宿?!成为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滚烫,那僮儿刚欲逼近,忽而眉头一蹙,猛地抽身而起。紧接着,一道金光自白姬袖中迸射而出,以她为圆点,周围四野都被光尽数吞没。   强光下,那人无法接近,脸上流露出暴虐的凶光来。   “又是那个臭和尚!”他厉声道。   一道白影倏然而至,紧紧攥住白姬的手,她只觉在这股力量之下整个人瞬间轻如鸿毛,不过弹指间,便已身至千里之外。   “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救。”   她感激地望着面前白影道:“救命之恩白姬没齿难忘!”   白影未有回头,只是一甩袖,掷地有声:“快走——”   话音刚落,狂风而至,风掀起那人覆面杂乱的黑发,露出一双金黄色的眼眸。他抬手,食指向前一指,那风登时化作一条长龙衔住白姬飞也似地向前冲去。   ☆、第23章 枉死城   狂风肆虐翻涌,不过须臾光景,白衣人身影便再也不见。   白姬垂首,抬起手腕,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隐隐发烫,仔细看,竟留下一圈淡金色的瘢痕。   她下意识地摩挲,尽管未看清来人的面目,但她却能清晰地感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像是千年冰封雪山上的一株高岭之花,又像是扎根于淤泥中的重瓣青莲,周遭污秽埋没不了他原身清澈纯净的气息,高洁中透着一丝悲悯。   呼啸风如利刃切割面庞,生疼不已。   白姬回过神,发现自己乘着那风一路南行。不远处,忽有热浪夹杂白气迎面而来,还来不及躲闪,便见数道火柱喷发而上。炽热的火星恍若大雪漫天盖下,白姬于慌乱间低头,解下外袍盖在头顶,余光看见脚下是一片赤红炎海,火舌翻滚,波涛怒号。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阵仗,一时失语,只怔怔地盯着底下看,整个人在风向转变中朝向未知的地方。   风继续吹,吹拂到脸上却逐渐冰冷。   天与地仿佛融成一色,混沌不清。视野中渐渐出现一片庞大魁伟的城池,城门口悬挂一排白涔涔的灯笼,于夜色中闪烁着诡异森冷的光辉。   城墙上悬挂一副古旧匾额,上书枉死城三个烫金大字,看得白姬心弦一颤,寒气自脊梁骨蜿蜒而上,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远远望见城门外有大批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差严阵以待,每人手中皆握以一黑长铁索,索头栓了一尖锐的三角钩。白姬远远一瞧,心中一沉,越发证实了自己先前所想。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白姬即便没下过地狱,在看过几本奇闻怪志后,亦能将眼前鬼差手中事物认得个*不离十。   这——不就是传言中的勾魂索么?   她垂首,看着脚底排排站好的鬼差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所谓天庭有门你不走,地府无门你偏要闯,这分明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白姬正哀叹自己霉运当头,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往地上栽去,她一边往下掉,一边咬牙:这风莫不是故意与自己作对,好巧不巧偏生在这时候停了?!   她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什么人?”前方鬼差听到动静前来查看。   脚步声临近。   吾命休矣,白姬趴在地上心想。   鬼差眼缝一眯,上下将她打量一番,随后冷声道:“来人呐!这又抓住一个逃犯!”   逃犯——   白姬抬头,尚未出声,便被一条沉重的锁链紧缚住脖颈,来人握着锁链向上一提,她整个被吊至半空,身后传来鬼差的声音:“把她带回去!”   绳索猛地一松,白姬狠狠摔在地上,来不及喘息便叫人拖曳而起,脚步踉跄地被迫向前走去。   走动时锁链间相触发生的沉钝声响充斥整片荒芜的野地。   白姬垂头,不露痕迹地将周遭打量一番,初步得出一个结论:地府摊上大事儿了。   尽管她并不知实情,但单看眼前这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鬼差,以及对待逃犯那宛若暴风骤雨般的冷厉无情,恐怕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粗粝的嗓音响起,冷酷中透着几分不屑。一名消瘦矮小的男孩被鬼差狠一推搡,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他微微抬头,毛发凌乱,浑身褴褛,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脸上灰一块白一块,脏得不行。   “呸——病痨鬼!”鬼差朝他啐了一口,绕其而行。   小男孩望着他的背影,眼中胆怯忽然一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森冷的寒光。他两手撑地,挣扎欲起,无奈这副身子实在太弱,不过几个简单动作,竟也难得好比登天。   男孩的身子如秋风扫落叶,瑟瑟发抖。   白姬看在眼里,忽然叹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   男孩的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白皙修长。整个人被抱起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钻入鼻尖,他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却没挣扎。   白姬将他重又放回地上,她不善言辞,只能干巴巴地嘱咐道:“慢些走。”又想起鬼差正是嫌他步伐慢才发得难,此言一出大有一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白姬阖上嘴,讪讪地看着男孩,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人真不会讲话。   男孩沉默了一瞬,忽而抬头,冲着白姬羞怯地一笑。   眼瞳中映照出她刹那间放松下来的神情。   不知为何,好像没有方才那么讨人厌了,连那紧绷绷看不出半分笑意的脸也显得顺眼许多。   “谢谢大姐姐。”他脆生答谢,脑海里却划过一副画面,很快。   白姬未想到他竟如此开朗,刚想说话。   鬼差回头:“不许说话!”   她缩回了头,冲着小男孩弯了弯眼睛。   心中却又生出几分怜悯,这孩子生得这般小,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还未来得及在人世间走上一遭,竟就此夭折。   她虽出生帝王之家,从小却尝尽人间百态。想起达官贵族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世子,再想想那连饭也吃不上,病也看不了的寒门子弟,不正应对了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上天对许多人真是不公平的很。   枉死城内巳牌林立,商铺热闹,十里长街华灯初上,人群熙攘,一眼望去竟与凡间无异。往来人士大多缺胳膊少腿,更有死状极残者,人人头上顶一盏幽火,在夜色中明暗交错,飘忽不定。   白姬垂下头,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然亲眼所见,脸上难免会露出点不自然来。可她不曾料到,周遭路人反倒视他们为洪水猛兽,不过须臾,大街上的人潮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人们行色匆匆地离开,他们生前都是平头老百姓,生前怕事,死后亦然,听说此次地府出动大批兵力,为的便是镇压那名自血狱中逃出的大妖魔。听说这妖魔尚留在阴间,万一藏在这群死魂中返回杀个回马枪,岂不是遭殃?!大家都想着老老实实在枉死城内耗过寿数,然后投胎,虽然想法草木皆兵了些,但却比前头那些个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鬼差们要明智得多。   白姬虽不明人群为何视他们为虎狼,但也没深究。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远处那伫立于夜色之下的重檐殿宇,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无论是屋檐、砖墙皆漆黑一片,乍一看简直与夜色交融为一体。   “阎罗殿到了。”身边传来一声低语。   白姬蓦地低头,却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   他仰头望,眼中映照出那冷峭森冷的高大殿宇。   阎罗殿下设七十二司,刑罚司专以惩戒那些私自逃离地府的鬼魂,一旦进入刑罚司,将会日夜重复辛苦繁重的劳役,亦或是一遍又一遍地接受惩罚,没有个三五十哉,惩戒绝不会结束。   如此想来,竟是比下地狱还要恐怖一些。   “不要磨磨蹭蹭,都快些进去!”   白姬被人在背后重重一推,踉跄几步跌入那幽邃黑暗之中。大门嘭地一声合上,一道幽蓝的光微弱地亮起,打在潮湿黏腻的石墙上。眼前是一条长廊,不算窄,可容两人并行,两边是一间间牢室。里头关押的人或站或立,神情萎靡,肠穿肚烂。不远的开阔处,有两名鬼差正手持尖刀一上一下地将犯人的肉剔下来,尽管手法利落,然仍能看见囚犯神情痛苦地叫唤着。不过须臾,那囚犯便剩下一副累累白骨,然气息犹存,从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脸上依旧能够捕捉到惊恐、惧怕、痛不可遏。   这里简直如炼狱一般。   白姬眯眼,忽觉衣摆一紧,却是那少年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穿过这一囚室,他们来至一间偌大的厅,厅中摆有一巨瓮,不停地向外喷着热气。瓮身外驾着一座梯子,十数个囚犯在鬼差的驱赶下犹如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噗通跳入瓮中。只听呲呲几声,一股皮肉烫熟的味道传遍整个大厅。   炼油锅。   走到这里,白姬一行不过是窥见了地府的一隅罢了。刑罚司的惩戒手段无数,不仅有方才所见的凌迟、下油锅、亦有走刀山火海,简直就是将十八层地狱中每一炼狱的情景集中在了一处,当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姬不着痕迹地前后打量一圈,垂眸,左侧右侧皆是鬼差,要想逃走恐怕难于登天。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   黑云压境,枉死城外阴风怒号。   一名鬼差正于城楼上巡逻,忽有一股强大的威压凌空而下,他慌乱中错身,被迎面而来的青衣男子一把扼住咽喉高高举起。   “唔……啊……”   他痛苦挣扎,濒临窒息间只看清来人一双蕴满凌厉杀气的眼眸,如出鞘利刀锋芒尽显,只需一眼便叫人心生颤栗莫敢不从。   男人开口,“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   鬼差张了张嘴,呜啊了两声。   男子眉峰一抬,松开手。   鬼差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来不及疼,便被他猛抬一脚踩在右肩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   鬼差忙不迭地回答:“没有!没有!”   一瞬安静,紧接着头顶盖下一大片阴影,男人面朝他半蹲下来,脸上露出与其暴力行径完全相悖的柔和笑容。   “不要害怕,那我换句话来问你——你们今日所抓的死魂都被关押在哪儿?”   他声音放得极轻,大有几分君子如水温文尔雅之感,然唇角绽放的残酷笑容却在提醒那鬼差,只要他胆敢有一句欺瞒,下场便只有死。   鬼差几乎是本能地回道:“刑罚司!所有人都在刑罚司!”   “刑罚司?”   男子眸子一动,折身朝城内看去,眼底映照出一片茫茫黑夜,深邃迫人。月光下他一袭青衣于风中猎猎作响,风神磊落,眉目如画,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隽逸出尘。   “你不会说谎吧。”他低沉地笑笑,“我的时间很有限……”   鬼差抢白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押解的人刚走没多久,你循着气息过去,很快便能找到!!”   男人侧眸看他一眼,唇角勾起:“但愿如此——”   忽然,抬掌悬于那鬼差头顶。   鬼差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不要杀我!啊——”话说到一半,忽然头一歪倒在地上。   百里青铘笑容满面地收回手,弯身自他怀中掏出一枚黑漆漆的令牌来。使了个障眼法将那鬼差藏在角落,自己则摇身一变化作他的模样。   “要劳烦你委屈一阵了。”   他笑了笑,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墙底。   ☆、第24章 逃离   阎罗殿外,一鬼差正翘首以望。   他心想:这连三也真是,明明昨儿答应他这时候来换班,居然还敢迟到!绣春楼的莺莺姑娘好不容易答应见上他一面,若是被这小子给搅黄了——   正想着,遥遥望见一个人影向这走来,看身形——可不就是连三!他跺了跺脚,冲上去,指着来人鼻头骂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   百里青铘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面前大发雷霆的鬼差,回以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住,来时耽误了些时间。”   “哼!”那鬼差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自腰际解下一个令牌抛给他:“我走了!”言罢,一跺脚急匆匆地离开,临走丢下一句:“没有时间观念,以后再也不找你换班了!”   百里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莫名地挠了挠后脑勺。   修长的手指圈着令牌系绳转了一圈,他气定神闲地跨入阎罗殿中。   刑罚司,正厅。   一名头戴黑色高帽的男子飘然而至,他身形颀长步伐飘忽诡异,恍若踏风而来轻灵之至。一头长发尽数拢在帽中。眉目冷峻,面色苍白,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微眯,眼尾上扬,猩红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   他身穿一袭黑白相间的宽袖拖地长袍,下摆一掀,人在大厅中央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落了座,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修长有力,一张脸虽生得冷艳,然举手投足竟是说不出的宝相庄严。   太师椅两旁各立有一名鬼差,看打扮倒是比先前那些来得地位高些,皆是一副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端得庄严肃穆的模样。   其中一名喊道:“来人,将囚犯押上!”   白姬刻意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走在人群最后,而那男孩却收了眼神,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她身侧。   鬼差在旁恭敬道:“回判官大人,逃犯皆已带到。”   判官不言语,只用视线往下一扫,众人登时便觉到一股审视的目光缓缓划过自己面庞,不轻不重,却冷得足以叫人心生寒意。   他悠悠开口:“依照地府律令,凡私逃者原该于刑罚司服刑一百年。然尔等趁地府纰漏之际趁乱而逃,罪加一等,应被判入孽海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判官顿了顿,旁边递来一盏茶,他接过押了一口,继续道:“但阎王仁慈,念在尔等初犯,让我网开一面。所以你们就留在这刑罚司服刑,服到忘川河逆流的那一日起罢!”   语毕,白姬开始琢磨忘川河逆流是个什么事儿。   “除非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否则忘川河绝无逆流一日。”少年的声音在耳畔蓦地响起。   白姬头上冷汗涔涔流,判官此举,跟判人死刑有何不同?   “对此裁决,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低头不语。   判官又道:“那便如此,你们都退下罢。”   白姬浑浑噩噩地跟在大部队后头,没走两步,忽听他猛地喊了一声:“停下!”   众人回头。   白姬对上一双幽邃无波的双眼,忽然那眼瞳里划过一丝精光,判官张开他那形状姣好的红唇,慢条斯理地朝着白姬方向喊道:“你过来——”   我……?   白姬一愣,呆滞地回望过去。   判官蹙了蹙眉,嫌弃道:“不是你!”这时,白姬才注意到他的视线全部胶着于自己身畔的那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只是静静立在原地。   一声冷笑自其胸腔蹦出。   “不愧是判官,火眼金睛,任何伎俩都瞒不过你去。”   男孩周身忽然被一层雾腾腾的黑烟笼罩,身形隐匿其中。白姬睁大眼,还不知该作何反应,身边却陡然一空。有阵凛冽烈风直奔判官面门而去。   判官好整以暇地端坐于太师椅上,背心光芒大涨,一只判官笔悬空而起,不过瞬间,烈风便被结界抵在外头。   “没想到你真的会蠢到自投罗网。”   半空中传来男孩冷漠的声音:“废话少说,快将我的兵器还与我来!”   判官仍是不紧不慢,“我说过很多次,白骨杖并不在我手中。”   男孩显然不信:“不在你手中还能在谁手中?!”话音才落,数道无形利刃凌空而至。   判官巍然不动,一旁鬼差纷纷拔刀上前。然那利刃来势汹涌,不过须臾,便将来人尽数击飞,一刀一准,鲜血飞溅,不留一个活口。   场面乱了套,大敌当前,鬼差无心管束手下囚犯。   白姬见机欲逃,不想却被人紧紧箍住两肩。   来人力气很大,一把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自鼻尖盈来,白姬抬眸一看,一张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谁?!”   来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平凡无奇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附到她耳畔低声道:“先不要说话,快跟我走。”   言罢,未等白姬答应,展臂环住她的肩将她半抱半拖逃离现场。   跟在男人背后走着,白姬几番迟疑。   “你是……百里青铘?”   百里回头,撤去脸上的障眼法,眉头一蹙,眼神无奈地望着她,语气失落:“怎么,阿浔竟连我也认不出了么?”   见到他,白姬心中很是高兴,甚至连自己也不知这股发自内心的雀跃从何而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这归咎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慰,怎么说百里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   她想了想说:“你的脸变了样子。”   百里眉头一展,眼波弯弯:“无论我外表变作甚么样子,但内心总是不会变的。阿浔,你要学会透过现象去看本质,否则很容易被人骗哦。”   白姬睨了他一眼,若有所悟地点头。   恩,我就是被你骗的,她如是想。   “你啊——点头倒是点得勤快!”百里蹙眉,面对白姬,他语气无奈:“临行前我都跟你说了什么?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回头。”他叹气,“答应得到快,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怎么样,如今尝到教训了吧?”   白姬蹙眉:“你真啰嗦。”   百里吃了个瘪,不由讷讷:“……时辰不早,我们还是尽早离开。”   白姬步子一顿,折身去看那夜色下的阎罗殿:“就这么走了?”   这一日在地府经历得太多,如今得知马上即可离开,心下倒生出几分不实际的感觉来。   “怎么?”百里折身,嘴角一勾:“难道你还想留下?”   “……不想。”   “那便走啊。”百里笑得漫不经心:“且让这地府闹腾去,也该让他们尝尝火烧眉毛的感觉。”   白姬:“……”听这话,某人似乎对地府意见颇深呐。   百里笑意加深:“世间如何,上天自有定数,他能让你端坐于蟠龙金椅坐享万人朝拜,亦可令你褪下霓裳铁衣碾落成泥。”   “这一切看得,不过是老天爷的心情罢了。”   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白姬蹙眉:“那也忒随心所欲了些。”   百里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忽然莞尔一笑,说道:“白姬,你真有意思。”   白姬意外道:“我看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称赞。”说话间,她忽见前方野地里像是趴伏着一个什么庞然巨物,连忙拉住百里的手道:“快看,前方有什么东西!”   百里的视线却倏然下移,定格在她的手腕上那道金色的瘢痕上。   神印——   他抓住她的胳膊向上抬,“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   白姬本想着回去同他谈谈自己这番奇遇,可眼下显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于是她喊道:“先别管这个,你看那里伏着的像不像一条……一条龙?!”   龙?   百里攥住白姬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我们过去看看——”   “呼呼呼——”   似有什么在沉重喘息。   白姬走近一瞧,不由愣住,眼前巨兽龙身豺首,通身金鳞,虽是头回亲眼所见,然形状模样却浑然不陌生。   百里青铘眼睛一亮:“没想到在地府竟能遇见一只睚眦兽!”他折身对白姬道:“阿浔,快把匕首拿来!睚眦鳞片无坚不摧拔之可为盔甲。咽气后,精魂可炼制成刀灵,真可谓是居家必备杀人越货的利器!”   白姬:“……”   看这俩眼贼亮的样子。   这睚眦原是天龙九子之一,因性情顽劣而被罚下界,辗转做了地府的镇门瑞兽。一向是目中无人自命不凡,而今输给一介小儿,心里落差实在太大。它越想越觉得羞愧不已,索性躺在地上,用爪子将头严严实实地埋住,恨不得烂在此处算了!   睚眦眯起眼缝打量百里二人,心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它这还没死透呢!竟也有人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于是它冷哼一声,粗声粗气道:“愚蠢凡人,爷爷我还没死呢!”   百里青铘笑而不语地打量它,凤目中放出一道精光,似乎是在考虑该从它身上的哪个部位开始下手,是那粗壮有力的四肢呢,还是那吃得肥膘厚实的小肚子?   睚眦被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一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忽然,站在一旁的白姬指着它受伤的小腿道:“它受伤了。”   睚眦不由将目光投射到她面上,心想:还是这位小姐姐心善,怜惜它受了伤,不像那个青衣男人,自己在他眼中就跟砧板上待宰的猪没什么区别!   白姬哪知道它心中所想,思忖片刻后对百里道:“时机正好,咱们赶紧动手。”言罢,刷地一下抽出匕首。   睚眦欣慰的表情定格,一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   百里沉默不语地望着利索拔刀的白姬,心中思索自己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无形中带坏了她。   白姬倒并未想那么多,在她心里,关于神兽妖魔的间隙划分得还不够明确。她见睚眦生得外表凶恶,便不由自主地将其同一些地狱中的妖兽列为同等,实际上倒还真是冤枉了睚眦,明明他只是生得比较恐怖行为比较傲娇,但品行很正直啊!   睚眦望着白姬忌惮的眼神,心里简直想高歌一曲——我丑但是我很温油。   “慢着——”   百里打量了一下睚眦身上的伤,想它再怎么不济,亦在天庭神兽界占有一席,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将他打成这幅样子。   睚眦望着他陡然伸来的手,神色间有一瞬间的戒备。   然而腿上传来的热度却令它疼痛暂缓。   它仰头去看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不大明白方才还说要剥了自己的皮拿去做衣裳的家伙忽然转变了心意竟会为自己疗伤。   百里青铘治愈了神兽腿上的伤,神情温柔地替它拨了拨凌乱的鬃毛。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睚眦愣愣地望他,眼中划过一抹羞色。   怎好意思告诉别人,它堂堂一只神兽居然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儿给打败了?   没脸说啊——   耳边又响起百里温和的声音。   “我想你肯定很想一雪前耻吧?”   睚眦猛地抬头,这不是废话吗!!   “可惜——技不如人,只能低头认输。”   睚眦:“……”   “不要怕,”百里青铘握住它前爪,含情脉脉道:“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替你报仇。”   睚眦神色一变,两爪抱住他胳膊:“此话当真?!”   从头旁观到尾的白姬:这神兽怎么比她还好忽悠……   ☆、第25章 魂归   睚眦主动请缨驮百里与白姬离开地府,望着它那一脸傻憨傻憨的讨好笑意,饶是白姬再硬的心肠也不免动容——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啧,也不知是这天底下的神兽皆纯良好骗,还是那睚眦格外实诚。   神兽御风而行,驰骋千里,须臾间便离开地府。它嘚瑟地昂着硕大的头颅,凶悍的脸上透出一丝得意来,一想起自己大仇有望得报,心里难免有些小激动,这一激动不由脚下生风,更为卖力殷勤起来。   有百里坐镇,一路风平浪静,路遇几只没有眼色的小虾米拦路,亦被睚眦震耳欲聋的嘶吼吼得抱头鼠窜,剩余的只有躲在暗处投来几术觊觎目光的份儿。   枉死城被远远抛在身后,而面前则出现一条宽阔死寂的长河——忘川,阳界与阴司的交接之处。浑浊不堪的河水常年泛着血色,放眼望去,水面上,数以万计的魂灯正犹自浮沉,幽光点点若萤虫之辉,不过转瞬便被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面所吞没。   眼前之景无一不提醒着白姬,在这万物轮回之中,人若蜉蝣,朝生夕死,即便现在逃离,亦逃不开命定的生死,哪怕穷其一生,百转千回,终有一天,还将回归此处。   而届时,就真的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你在想什么?”   百里突然出声,打断白姬入神的胡思乱想。   白姬抬眼,与他对望。   百里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狭长眼眸轻挑而起,红痣妖冶,于夜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可白姬知道,这份惯常笑意的背后是审视和疏离,从某种方面讲,他俩倒算是一类人。   孤独是汝之软肋,亦是吾之盔甲。   她问:“你害怕孤独吗?”   百里抬了抬眉,理所当然道:“不怕,我身边不是还有阿浔你嘛?”   可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白姬心道。   然看着百里,她想了想却又选择不言。   这一生久而漫长,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饰太平也罢,许多人久经沉珂,有些人苦尽甘来,更多人于这浮世颠沛流离,有的人,有些事,实在不用刻意去揭穿。   白姬叹了口气,思及眼前境遇,又免不得一番懊悔无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如果当时她没有回头,现在或许早已渡魂成功,哪会像如今,平白走上一遭,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她低头,眼帘中映出百里玄青的衣角:“抱歉,若非我一时大意——事态亦不会演变至此,害得你一番心血白费,实在对不住。”   百里不曾言语。   是了,白姬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尽管他口中说着无所谓不在乎,但碰上像自己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心中难免会有不平。   曾经,坠露说过,她活在这世上便是替别人找麻烦。   这句话白姬本不认同,如今却不由信上几分,或者正是因为自己的木讷,不知变通,有时很叫人讨厌罢。   “阿浔——”   “恩!?”白姬猛地抬头。   百里侧头看她,“我现在很生气。”   白姬忐忑并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不是——”一对冰凉的指尖揪起白姬腮上的肉,狠狠一拉,百里那满含戏虐的俊脸放大在眼前:“我气你说话总是如此见外,更何况,眼前境遇未必有你想得那样糟糕。”   什么意思……?   白姬怔楞着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截黑而细长的线香,手指一撮点燃。   “凡事预坐立,不预则废。我这个人做事,一向喜欢未雨绸缪,未寒积薪。”   百里手中竟还有另一支还魂香。   白姬来不及惊讶,只觉身子轻飘而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飘去。   眼前金星乱坠,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着自己,然这股力量却一点也不令她感到排斥,相反,觉得十分亲近。白姬由着那手牵引着自己向前,背后,百里手捻信香,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眉间蕴出丝丝柔和的笑意。   他垂首阖目,扬声道:“去吧——”   夜色褪去,一缕金光自云层中投射而出。   殷雄盘坐于渡魂阵边,睁开眼往窗口望去——远处白雾缭绕,恍若一层轻纱将远处绵延的青山所笼罩,缓缓地,一轮红日自地平线升起,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大地。   日出的第一道阳光落下。   他垂眼去看屋中央的阵法,忽然一道亮光自阵中心迸射而出,便看见百里孤身骑着一头龙身豺首,模样甚是古怪的野兽出现在眼前。   殷雄起身:“回来了。”语气尽管平淡,然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投至百里身后。   终究还是没有将人带回来吗?   他眉头蹙起,突然有些担心老友的情绪。   百里从睚眦背上翻身而下,一转身跑去床边,眉眼慈和地望着床上的白姬。   殷雄这一见,眉头不由拧成一个川字。   看样子,伤得不轻啊!   “百里……”他沉吟着开口:“人既已去,你便无须过多伤怀,做人要往前看——”最后一个字将将落下,忽见床上人动了动。   身上好沉,白姬嘤咛一声缓缓转醒,看着百里近在咫尺的脸庞,困惑地揪起眉头:“你往我身上压砖了吗?”   殷雄:“……”   百里扶额,伸手扶起她来。   一番解释后,白姬才明白,魂体无形自然无羁,而今重回*身躯,就等于有了约束,难免会觉得有些不适,不过这种情况过段时间便会缓解。   “要过多长时间?”   白姬挣扎着起身,感觉自己目前这副狰狞状实在不美。   “稍安勿躁,”百里笑吟吟地拍她肩膀:“眼下有件要紧事我得解决。”   要紧事是指——   白姬顺着他视线望去,陡然看见屋外桃树上挂着一人。   经过一夜大雨洗礼,其人身上早已狼狈不堪,然白姬眼尖,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她依旧能认出来人的模样。   “岚姒?”   白姬眼神复杂地看向百里,就算人家主动以身相许,你也用不着回以这么激烈的方式吧!   倒是睚眦鼻子灵,一下嗅出岚姒身上的气味,皱着脸嗤道:“这人身上好臭!”   殷雄默不作声地打量它半天,转头问百里:“你什么时候养的狗?”   睚眦:“……爷爷我才不是狗!”大胆凡人,竟敢亵渎我堂堂神兽的威严,信不信我威风给你看!   “放轻松,放轻松。”   百里伸手在它脑门上摸了一把,力度正好,睚眦舒服地哼出声,而后又意识到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连忙抬头想要骂殷雄个狗血淋头。   却见他一脸了然地望着自己,而后毫不留恋地折身朝外走。   魂淡!爷爷我真的不是狗!睚眦的铜铃眼简直要喷出了火。   白姬僵硬着要起身,忽而被睚眦咬住衣裳下摆,它瓮声瓮气道:“小姐姐,外头那女子身上不干净,你别过去。”边说边恶狠狠地盯着殷雄,赶着送死它才不拦呢!   岚姒还未醒,面额皆被黑气所笼罩,一头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脸色煞白,乍一看跟个女鬼似的。   百里抬手,捆住她手脚的枝条自动散开。   她一下倒在地上,身子软弱无骨。   殷雄蹙眉,问:“怎么处置?”   百里轻轻一笑,眼神若有似无朝外一看,慢条斯理道:“不急,一会自有人来费心。”   话音落下没多久,洞府外便是一阵喧闹。   远远一瞧,竟是那人参姥姥率领一众人堵在了门口。   “岚姒啊——”   她大声嚎啕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岚姒身上,嘴里大喊:“作孽啊,是哪个天杀的东西将你折磨成这副样子!你睁开眼看一看姥姥啊!”   这老太婆……百里青铘没有忽略人参姥姥低垂眼帘中划过的那道精光。   他唇角一勾,想恶人先告状,哼,没那么容易!   百里蹙眉,语带歉意:“姥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将岚姒妹妹给您送过去。”他伸手探了探岚姒湿漉漉的额头,假模假样地道:“额头有些烫,赶紧回去将养着,要是得了风寒便不好了。”   人参姥姥干嚎的嗓音一顿,腾地直起身,指着百里的鼻子骂道:“百里青铘,你究竟对岚姒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样子!”   百里两手一摊,显得很是无辜:“姥姥这话问得,在下亦不知岚姒妹妹为何深夜造访,此事于在下而言,也是十分困扰的。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更何况在下早已是有家室的人。”   三两拨千斤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睚眦远远听着,不由好奇。   “小姐姐,主人说他已经有了家室,那你是什么啊?”   白姬想了想,认真回答:“家仆。”   睚眦:“……”   原以为自己的境遇已经很凄惨了,没想到小姐姐更值得人可怜。   人参姥姥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又哪里是好欺负的,面对百里她冷笑一声,扬声喊道:“来人呐——”后面乌泱泱围上一群人:“把这儿给围了!今日要是给不了我一个交代,你们谁都不要妄想出这个门!”   “哦?”   百里轻轻一笑,凤眸微敛。   “姥姥好大的口气,这是我家,想走想留好像还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左手祭出青玉勾,轻轻一挥,横扫千军如卷席。   “有胆,你就放马过来。”   ☆、第26章 白鹿家主   人参姥姥脸色晦暗,自家孙女的脾性别人或许不清楚,可她却明白得很,因为一时赌气离家出走的事常有发生。因而,起初下人发现岚姒不在屋中,并未引起她过多的注意,这丫头素来任性,好在脾气来得快去得快,等气头过了,她自个也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可今晨不知怎的,总觉得心口怪闷。   人参姥姥跪在佛堂之中,右眼皮不经意颤了颤,她攥着佛珠念念有词,念到一半,忽听一声丝线崩断的细响,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这——   她默念了一句佛,想要祛除萦绕在脑海中的不详念头,奈何心里越来越慌,随即后背竟爬满冷汗。   人参姥姥霍地睁开眼,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香台,停顿片刻,眼珠忽然猛地一颤。   香台上摆放的那盏莲花灯里,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于晨风中摇曳。   那是岚姒的本命魂灯,岚姒她有危险!   人参姥姥扶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立在庭中,平日里看来挺拔矍铄的身子如今竟显得有几分佝偻,满头华发下她昔日雍容华贵的脸庞变得憔悴,老态龙钟,可见孙女出事对她影响极大。   她一脸怨毒地盯着百里青铘,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头之恨!   睚眦是新宠上任三把火,眼前别人都快欺负到主人头上,作为新一代萌宠天王它岂有不出场的道理?!   众人只听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跟着,一头浑身金灿灿,面目生得凶神恶煞的灵兽冲了出来。   睚眦四下一望,眼珠直蹦蹦地朝人参姥姥看去。   不过是个行将就木,半只脚跨进棺材里的老太婆而已,居然也敢在它面前造次?!   睚眦向前一步,高昂着头,呲牙咧嘴地对着人参姥姥,眼中大有恫吓之意。   它原是天龙之子,是于妖界人界而言至高无上的神兽,那人参姥姥虽吞食了帝流浆虚长了千年的修为,然在神兽凌驾于自然万物与生俱来的威压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心里无端端生出几分惧意来。   “你、你想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地瞪着百里。   哎呀,还挺狂——睚眦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来不整点教训是不成了!   “睚眦。”百里忽然开口。   主银怎么啦?睚眦回头。   “休要胡闹,人参婆婆一把年纪了哪能经得起你吓,快快退下,省得叫人别人出去说我百里青铘欺凌弱小。”   睚眦眼珠转了转,主银所言甚是啊!   它退后半步,依旧虎视眈眈地看向人参姥姥,粗声粗气道:“爷爷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前提是,你得向我主人道歉。”   那人参姥姥原本是来示威,哪里会想到被人反过来压一头,眼下自家孙女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对方却在此耀武扬威,想她风光了一辈子,如何能忍得了这份耻辱!?当下气得后槽牙咯吱作响,拄着拐杖的手如羊角风发作般青筋暴起颤抖不已,“你、你们欺人太甚!”   百里端得无辜:“睚眦不懂人的道理,还请姥姥大度,不要与它计较。”   言下之意——人参姥姥若要追究,那无异把自身与兽类混为一谈。   人参姥姥若熟知百里的为人,作为一个资深嘴炮,此人于口舌之争方面向来无往而不利,白姬如是想。   睚眦虽听不懂百里青铘话中深意,却仍被自家主银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风姿所折服。   忽然它耳尖动了动,折身对百里道:“外头有人来了!”   百里微微一笑,说道:“来者是客,咱们且去门前迎接,莫要失了礼数。”   来人一袭荼白素衣,于冰天雪地中站立,身上竟别无他物。他约莫四十来岁,略显沧桑的脸庞依稀能够窥见到年轻时的俊美,与那白鹿少主鹿青崖有七八分相似,然眼中却流露出他所不及的深邃睿智。   百里心中了然,两手作揖恭敬道:“晚辈百里,见过白鹿少公。”   白鹿少公朝他徐徐颔首,一双眼眸亮若疾电。   “百里贤侄,人参姥姥今晨派人告诉我,说你绑架了她孙女岚姒,特请我过来主持公道。”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人参姥姥怀中的岚姒面上,忽然顿了顿,蹙眉道:“看来人确实在此,你该如何解释?”   百里大呼冤枉:“白鹿少公明鉴,昨夜岚姒确实来过。不过她人一来,二话不说青红皂白便与我打了起来。”他指着庭中一地狼藉无奈道:“晚辈是出于自卫,万般无奈之下才将她打晕,至于她为何迟迟不醒,晚辈就不清楚了。”   “你休要信口雌黄!”人参姥姥抱着孙女霍地起身,手指百里鼻尖:“若不是你下了狠手,我岚姒孙女儿的魂灯怎会变得如斯微弱?!”她转头看向白鹿少公,形容悲戚:“跪求白鹿少公一定要为我孤儿寡母讨回一个公道!眼下老身只剩下岚姒这一个骨血,若是她没了,那老身也不要活了!”   “姥姥,你先别急。”白鹿少公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务之急,是要先看看岚姒的伤势。”言罢,他抬手,身后走出几名白衣侍卫将岚姒抬了过去。   岚姒躺在地上,面色发灰,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她从小养在人参姥姥膝下,无异于老婆子的心肝,眼下出了这等事,看惯她平素光鲜亮丽鼻孔朝天的神气,旁观者免不得一阵唏嘘。   白鹿少公解下手套递给旁人,伸出两指在她气海一探,毫无动静。他思忖一番,手又往她前额探去。   忽然,岚姒浑然一颤,竟如羊角风发作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双目猛然睁开,眸中赤红一片,从额头迸射出一股黑气凝结成爪牙以迅雷之势猛地朝白鹿少公的手指咬去。   手在空中一滞,忽然弹出一道金光,金光缠住黑气,不过须臾,便将之分崩离析。   “家主!”   白衣侍卫纷纷上前,白鹿少公收回手,接过手套戴好,摇头安抚道:“没事,我无碍。”   人参姥姥这一瞧,不由慌了神。   “白鹿少公,岚姒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眼下,岚姒全身皆被一轮金光所笼罩,然其额间黑气却时不时地撞击着这层光芒,大有出逃之意。事态演变至今,早已不是她当初想象得那般简单,人参姥姥眉头深锁,岚姒这回怕是惹了大麻烦了,她用余光偷瞄一旁的白鹿少公,见他眉头低垂霜眉冷目,心里不由惶惶然。   要是所有人都站在百里那头,那她岂不是白白吃了这亏?!以后在这温留岛她人参姥姥还怎么立足?!不行,无论因果如何,这笔账怎么也得算在他头上!   可人参姥姥有所不知,岚姒如今的境况远比她想象中要来得严重得多。   白鹿少公敛眸,自须弥额山一别,这种景象他已是千年未见。当年,他白鹿一族正是深受这恶疾困扰,染病族人迅速凋零,白鹿一族规模大为衰减,到最后不得不离开世代生长的家乡向外寻找一条生路。   很多年后,他才从古籍中得知,这并非恶疾,而是入魔之兆。   人参姥姥见他不语,心陡然下沉,然又不甘心地问道:“白鹿少公,岚姒如何,你好歹给老身一个准话啊!”   没想到温留岛中竟也在不知不觉中隐藏了魔族的余孽。   白鹿少公抬头,眸光是少见的威严而犀利。   他沉声开口:“照我的吩咐,把人参姥姥的洞府给我围住。”   人参姥姥难以置信:“白鹿少公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冷声道:“我现在怀疑你洞府里藏有魔族余孽。”   那声音若冰棱坠下刺得人参姥姥全身一寒,冷汗密密麻麻地自后背爬了上来。众所周知,如今四海八荒对魔族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远在方外的温留岛,亦对魔族持有浓烈的仇视态度。若是一旦与魔族扯上关系,那她多年来的经营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不行,这个罪名她决不能担!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人参姥姥掷地有声地为自己辩驳:“老身于这浮山里待了千把年,想必大家都清楚我的为人,老身是绝不可能与魔族有所勾结的!”她话锋一转,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百里:“倒是你,自你来了以后,这浮山就没有太平过!亏我乖孙岚姒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没想到你竟敢下狠手来害她,丝毫不顾往昔旧情!白鹿少公,此事百里青铘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要搜,那就连他这里一起搜!”   白鹿少公沉吟片刻,颔首,抬眸道:“那就要委屈一下百里贤侄了。”   百里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晚辈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罢,只要能洗脱我的冤屈便是。”   人参姥姥见不惯他嚣张的语气,愤愤道:“光搜屋子怎么够,最好连屋里的人也一并查个彻底!白鹿少公,这百里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带回一个陌生女子,老身瞧她行迹古怪身份成谜,说不定就是魔族余孽派来潜伏在此的奸细!”   这一下,庭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白姬身上。   白鹿少公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眸光忽然一滞,未及众人有所反应,径自飞身而起化作一道白光掠进屋中。   白姬瘫在床上,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床边,而后用力地扼住自己的手腕。   “你是谁?!”   ☆、第27章 山神   白姬被那白鹿少公单手擒起,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试图挣扎,只可惜手脚犹如灌了铅般沉重,只能狼狈地任凭他提在半空受人瞩目。   随后赶到的百里见状,眉峰一跳,脸上笑容登时冷了三分。   “前辈这是在做甚么?”   人参姥姥那尖酸刻薄的声音难掩得意:“这还用问,定是白鹿少公发现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与魔族脱不了干系,遂先下手为强,防止她临时脱逃!”   百里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望着那白鹿少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晚辈想,白鹿前辈不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也不放过吧?”   作为“弱质女流”的白姬于焦头烂额之际抽空瞪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什么叫作弱质女流,她把我家岚姒残害成如斯模样,还算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哈哈,真是笑话!”人参姥姥越说越起劲:“百里青铘,你如此包庇此女,令老身不得不要怀疑,你们俩是不是一伙的?!”   殷雄在旁看不过眼,冷声道:“无凭无据,休要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他与百里青铘私交甚笃,原该避嫌,可他实在见不得那老太婆这盆污水越泼越脏。   人参姥姥冷笑:“哼,一丘之貉!”   “闭嘴!”   白鹿少公一声冷然呵斥叫停了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他掐住白姬的手腕仔仔细细一番打量,目光定格在那圈金黄色的瘢痕之上。   这样清新温和叫人如沐春风的神力他再清楚不过,只有须弥额的山神才能享有这样令万物复苏众生臣服的光明之力。没想到暌违千年,他居然再度有幸盼得圣归!   白鹿少公阅尽世事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闪烁,对着白姬颤声道:“这须弥额山神的神印,你是如何得来的?”   须弥额山神的神印?   眼前忽然浮现那双被乱发所覆盖的金色双瞳。   白姬不及细想:“此事说来话长,前辈你口中所说的须弥额山神,是不是天生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瞳?”   此言一出,白鹿少公连连点头,难掩内心激动震撼之情,“正是,正是啊!”   那便□□不离十了。   白姬老老实实道:“我迷失于非人界时曾遇上过你口中的山神,是他救了我一命。”   “非人界?!”   白鹿少公震惊万分,当年山神为了守住须弥额山的圣土,甘愿选择羽化来与魔族同归于尽。这千年来,他们一族不曾放弃寻找山神遗留在世的神识碎片,可惜毫无结果。想不到,山神竟被困在了非人界……   “正是。”   白姬回想起来,那人一袭白衣,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悲悯孤绝的芳华,犹如寒山之巅,沧海之磐,如此清冷如此高洁。   什么神印,什么须弥额山?   人参姥姥听得糊涂,不由插嘴:“白鹿少公还在等什么,还快快将这女子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未曾想到,眼下白姬在白鹿少公眼中早已千差万别。话刚出口,便引来他一记侧目,白鹿少公冷冷道:“依我看,这位白姬姑娘身上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魔气。人参姥姥你爱护孙女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为了推卸责任随意栽赃嫁祸道他人头上那便有违良知了!”   百里斜倚门边笑看时局转变,只是落在白姬腕上的金痕的眼神有些复杂。   “什么?!”人参姥姥横眉怒目:“白鹿少公,别以为我敬你几分薄面你就可以如此看轻老身,你别忘了,老身在这浮山中的资历可比你老得多!”   白鹿少公折身,四下一望,视线缓缓掠过周遭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她苍老的脸上,缓缓道:“既如此,你敢当着大家的面发誓,你与魔族一点干系也无吗?”   人参姥姥把头一昂,掷地有声道:“没有就是没有,你们莫要栽赃陷害!”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声哭喊——   “姥姥!黄芪,黄芪人找着了!”   “好得很,快将那兔崽子带来,昨晚是他负责伺候小姐,我倒要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姥姥,黄芪他死了!”   “什么?!”人参姥姥抬眸一看,几个僮儿抬着一具瘦小的尸首蹒跚而来。风一吹,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起,露出一截乌黑发青的小手来。   “这——”她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白鹿少公见状不由冷笑:“发生什么了?我倒要问问看你,你口口声声说你与魔族毫无干系,为何你府上的小厮会死于魔族之手?!”   结合先前人参姥姥各种推脱不愿白鹿少公搜查她的洞府以及千方百计将过错推到百里头上,不少心思活络的旁观者看她的眼神已带有怀疑,如此欲盖弥彰,让人不想怀疑她都难!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人参姥姥拄着拐杖,面对众人苛责的目光,背心生寒,想要开口辩解,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姥姥既然累了,那便回去将养着吧,来人——护送她回去!”   白衣侍卫们一拥而上,强行将人参姥姥架了出去,看着她一瞬间萎缩佝偻的背影,白鹿少公眼中划过一丝阴霾: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温留岛成为第二个须弥额山!   闹剧终场,一切尘埃落定。   白鹿少公命手下将岚姒带回去监视,转头对白姬和言细语道:“白姑娘,方才之举实在失礼,不知姑娘可否有雅兴去我府上品茶也当做是我的赔礼。”   白姬惊讶:“这……”   百里不着痕迹地插话:“既然是白鹿前辈相邀,那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她大病初愈,亟需卧床静养。更何况方才受了惊吓,更是要多休养一阵才好。”   “大病初愈”的白姬默不作声地瞪了百里一眼,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毕竟她连这白鹿少公的底细都不清楚,贸然前去恐怕不好。   白鹿少公见她点头,也不好为难,只得满脸遗憾地离开。   白姬仍旧四肢僵硬地躺着,只这一遭,无论是殷雄还是睚眦都拿前所未有的好奇目光盯着她。   她无奈道:“你们都这样看我作甚?”   睚眦一脸崇拜道:“原来小姐姐是山神,怪不得我闻着你的气息感觉如此清净,跟某些野路子是完全不同的!”   被暗中喻为野路子的殷雄浑然不觉,只是朝白姬微一颔首,表扬道:“很好的机遇。”   白姬:“……”   可她怎么有种惹上麻烦的即视感。   她抬起手,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古怪的印记,“这印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去掉吗?”   “去掉?谈何容易。”   百里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执起手来相看,手指碰到那金色瘢痕,触手将如此灼烫。   他眉头一蹙。   “被赋予神印者,说得好听是神在凡间的使者,说得难听些,就是白干活不给钱的冤大头。”   更可况,这须弥额山神早于千年前便陨落,白鹿一族遍寻其神识碎片不到,怎的如今却与白姬在非人界相遇,难不成当年他并没有死?   麻烦的神明。   百里眼中浮现不耐之色。   “阿浔,你说这须弥额山神救了你一命——”   白姬点头。   “那你究竟碰上了谁?”   脑海中登时浮现那红发男子艳绝人寰的脸凝起狰狞顽劣的笑容,携带崩山劈海之势,步步逼近,恍若万物都皆以臣服跪拜于他脚下,他傲视群雄唯我独尊。   白姬深吸口气,排除杂念。   正欲开口,忽然心神俱荡,感到一股陌生却无害的力量陡然间覆盖她全身。   白姬两眼一翻,继而变作金光璀璨的金瞳。   她缓缓抬头,用一种缓慢而古老的语调对百里说道:“吾乃须弥额山神,夙光。”   此时白姬还有意识,只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她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百里望着她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冰冷,然口里说出的话却让白姬略感安慰。   他道:“不管你是何人,我奉劝你尽早将身体物归原主。”   山神想也未想,直接否决:“不可,吾有使命尚待完成。”   百里面色依旧,然眉间却冷峭逼人,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过是散落在非人界的一抹神识碎片,就凭你现在的力量,我一根手指便能瓦解。”   山神却只是摇头,面对他的威胁,面色平静:“在这段时间里,吾将与她共存,若汝强行将吾从她身体中拔除,那么连带她的魂魄亦会受到影响。   白姬一听,这还真是红果果的威胁……   偏生山神说得有礼有节,如此一来,倒显得百里咄咄逼人了些。   所以说,神明什么的最讨厌了。   不过,百里青铘的嘴炮模式一向是遇强则强,左右开弓,丝毫不落下风。   他话锋一转,抓住山神话中弱点。   “你既然选择凭依,那便说明以你一人之力并不足以成事。与其半遮半掩,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山神眸子一动:“汝说。”   “我可以帮你,但必须约法三章。首先,你不能太频繁地凭依白姬的身体,她魂体初回人身,还十分虚弱。而你神识太过强大,必会对她造成一定影响。”   山神颔首。   “第二,你须与我签订契约。”   双方利益受契约保护,一旦有一方背叛,那他便会受到契约反噬。   山神蹙眉,但仍旧允诺。   “第三,事成之后,你得给我相应的报酬。”   白姬:方才觉得百里玉树临风高大潇洒的自己一定是瞎。   殷雄:他的好朋友正两眼放精光。   睚眦:主银谈判的样子好高大上哦!   ☆、第28章 神明之愿   尽管山神对百里提出的苛刻要求颇有微词,然时间紧迫,已容不得他片刻迟缓,遂无奈答应。   百里眼看目的达成,连忙趁热打铁,要求与山神缔结契约。   契约仪式完毕。   山神夙光道:“有件事吾要立刻去办。”言罢,用白姬的脸作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百里微笑:“如今你我也算是歃血为盟,山神大人你什么要求直说便是,如在百里能力范围之内,百里一定倾自己所能来祝你一臂之力。”   这话说得还算好听。   夙光稍稍找回了一些山神的自信。   他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吾想去见那鹿子非——”微微停顿,蹙眉:“如今应喊做白鹿少公了。吾想见他一面。”   百里展眉:“这倒巧,方才那白鹿前辈还诚邀白姬过去一叙,想必现在去,他还是会很欢迎的。”   他折身朝睚眦招了招手。   “主人什么事?”睚眦小跑步过来,趴着他裤腿蹭了两下。   百里笑容不变:“睚眦啊,阿浔的身体现在不方便走动,你负责驮山神大人过去。”   驮他?   睚眦眼珠轱辘一转,自鼻孔里哼出一个婉转的冷音来,它可是天界神兽,才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当驮夫呢!   “那便有劳了。”   山神似乎不知客气是何物,毫不推辞地骑到睚眦背上。   抚摸着睚眦背上的鬓毛,山神一脸慈爱道:“汝这犬养得毛色甚好,不错不错。”   睚眦:“……!”看来它有必要在脖子上挂一块牌子,由此来提醒这些有眼无珠的凡人它高贵的身份。   百里忽略那来自睚眦眼中源源不断的委屈和怨气,转头对山神道:“出发吧。”   眼下他可没那闲工夫替睚眦正名,早点完事送走这尊山神才是最最紧要的。   白鹿一族的聚集地位于温留岛东部一处平原,此处依山傍水,草地丰美,林木高深,灵气充裕,可算是岛上一处独有的琅嬛福地。   树林深处似桃源仙境,一个个分布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出现在山神眼前。   他向前一步,脸色微微动容。   当年须弥额山夏季潮湿炎热,多沼气,白鹿族人因此久病难愈,还是他自己亲手教会他们的祖先来制作这种吊脚楼,没想到——阴差阳错,流传至今,竟演变成了一种惯例。   白姬的意识藏在身体里,虽无法与山神交谈,然却能感受到他那一刹微妙的心理变化。   惊喜的背后是无法掩盖的遗憾和失落。   能够再此遇见从前侍奉自己的族人,山神显然十分高兴,可这高兴的背后,又带有一种人事变迁辉煌不再的黯然。   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吧。   就在此时,白姬忽然听到一道破空声,不远处的吊脚楼中正有人拉弓朝向山神,霍地一只箭镞离弦而出朝他额面射去。   然山神身体巍然不动,直到那支箭快要射中他的时候,他才轻轻抬手,仅用两指便将它折断。   他这一手精彩绝伦,让躲在暗处的人不免咂舌惊叹。   不远处的吊脚楼上出现一枚白衣身影,遥遥喊道:“来者何人,未经允许何故私闯我白鹿一族的领地?”   百里上前一步,微笑道:“在下百里青铘,这是白姬,我们有要事求见白鹿少公。”   那族人眯眼一瞧,百里青铘他认的,自家少主与他关系甚笃,连族长亦对其称赞有加,是个不容怠慢的主。只是他前来拜访族长,为何身边还要跟个黄毛丫头?   他狐疑地打量山神,不多言语,只是颔首道:“百里居士稍等,小的这就去请示族长。”   不需片刻,部落深处又走来几人,其中一个正是今天上午跟在那白鹿少公身边的侍卫之一,他向百里弯腰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看了山神一眼,脸上十分恭敬:“听闻百里先生和白姬姑娘要来,族长早已备好了茶恭候多时。两位请——”   一路走来,两边是斜木成林,落英缤纷,在白姬眼里,这些所谓的神仙精怪皆玩得一手偷天换日更迭四季的好本事。   白鹿少公所居之处位于聚集地的最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吊脚楼。   遥遥看见一青年揭了门帘自那楼里出来,他身子清越,银发如雪,一双眼眸灿若星子熠熠生辉,是鹿青崖。鹿青崖原已离开,但听见动静又折身回来。   “百里兄!你怎么来了?”一转头,眼睛亮了亮,惊喜道:“白姑娘也来了?”   鹿青崖是何等聪明机灵之人,只怔楞片刻,便反应过来。   他恍然大悟道:“原来父亲要见的客人是你俩!”   白姬只觉得心蓦地一跳,恍若擂鼓,反应过来现在操控自己身体的应该是山神,真奇怪——为何他看见鹿青崖时心情表现得如此剧烈?   此时于山神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他浑然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鹿青崖的手臂,颤声道:“白鹿!”   鹿青崖:虽然他原身是白鹿没有错,可像这样的直言不讳,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失礼?!还是他应该庆幸自己还好原身不是什么老母鸡,野鸭一流。   等等,他关注的点好像弄错了。   山神看向鹿青崖的眼神复杂,交织着炽热,怜惜,悲悯,怀旧,以及重逢后的欣喜。   “这……”   “白姬”突如其来的热情叫鹿青崖有些消受不起,尤其是一旁百里兄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表情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鸭梨……!   失策了,方才应约法四章——防止那个山神利用白姬的身体对别人做出一些古怪的举措。   百里重重地抚摸睚眦的鬓毛。   睚眦:“……”有谁来救它于水火之中,毛都快掉光了好吗?!   “不好意思,失态了。”   凑近看,鹿青崖的眸子像是一块未经雕凿的黑水晶,美则美矣,却还是少了几分那人的灵韵。   山神遗憾地松开手。   “青崖,你怎么还在这?”   白鹿少公出现在门口,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到那双璀璨逼人的灿金色双瞳上。   而山神亦望着他,脸上的孤绝清冷一如千年前,对藏在祭台后偷看的他那冷然一瞥,只是那一眼便震撼了他的余生。   行动先于语言。   他快步走到山神面前,跪下来,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贴着山神的脚,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年少才有的敬慕崇拜,颤抖道:“白鹿一族第十三代族长鹿子非叩见山神大人。”   鹿青崖起初还为父亲出格的行径感到诧异,而听完整句话后,他确确实实地受到了惊吓。   白鹿一族之所以世世代代侍奉着山神的原因是,其祖先乃是山神最宠爱的灵宠,陪他经历开辟混沌,经历上古之战,又讨伐邪魔,最终因救主而折损在战场之上。   当年他们这一支人离开须弥额山时,山神已然陨落,他从小只在老人的耳提面命中听到过山神的英勇事迹,包括他如何牺牲自己与魔族抗争,老人们说得绘声绘色,他却听得半信半疑。   毕竟这段历史早已远去褪色,于现在的白鹿一族而言,只是回忆罢了。   没想到如今这回忆竟成了真!   而且——山神居然会是白姬!   百里看不过眼,适当插嘴道:“山神只是暂时凭依在白姬的身体里而已。”   “哦哦哦!”   鹿青崖这才觉得心情稍许平复,怎么说一直以来山神在他眼里的形象都是高大伟岸的,这一下转变为娇小女子,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啊!   山神低头看了白鹿少公一会,弯腰扶起他来。   “多年未见,汝长大了不少。”   分明是软糯清脆的少女音,听着却有种超越年龄界限的沧桑。   白鹿少公垂头,温顺道:“我老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总角小童了。他成为了族长,有了家,也有了孩子。   “山神大人,这是小人的儿子,青崖。”   鹿青崖跪了下来,感觉山神停顿在自己面上的眼神十分温暖,像是和煦的光照拂在头顶,不由自主地起了亲近之心。   山神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安慰。   “好孩子。”   白鹿少公抬头:“多年来我族从未放弃寻找山神您的踪迹,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能重见您的圣言,吾辈惶恐还请山神原谅我等失职之罪!”   山神摇头:“无妨,汝何罪之有?”   当日,他魂魄消散流落至非人界逾千年,若非这次的机遇,恐怕再无回到人间的可能。   “子非,”山神出言,眸光扫过白鹿少公低垂的头颅。   “吾时日无多,如今仅不过是靠些残存的神识支撑罢了,此番回来,实则是有一使命尚未完成。此事若未成,吾魂散九天亦不能洗脱自己的罪孽。”   竟如此严重?白姬心道。   白鹿少公伏地,语气坚定:“山神大人请放心,无论您准备做什么,我白鹿一族必会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山神颔首,眼露欣慰之色。   鹿青崖插嘴:“却不知山神大人您想做什么?”   “回须弥额山。”   百里眉头一蹙,回须弥额山?没想到这山神夙光竟如此大胆,须弥额山现下为魔气包围,要回去,谈何容易?!   ☆、第29章 强调主权   须弥额山位于大荒东部,山峻高以蔽日,幽晦多雨。山中有日月两峰,高耸入云。自山下朝上望,若位置得当,便会看见那两座峰将天一劈为二,山精鬼魅窥见奇景,私底下唤此处为一线天。   山神夙光的神殿便位于那一线天中,殿前有一神台可观山中全景。每至入夜,夙光便会立在这神台上织云结瘴,以此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来保护山中子民。而拂晓来临时,他又会将瘴气挥除,到那时,没有雾气遮挡,日光倾盖而下,于山间树林中形成一片片璀璨夺目的生辉光影。万物皆仰仗这阳光雨露而生,欣欣向荣,那时的须弥额山正是这番朝气蓬勃的景象。   夙光垂头,眸中一闪而过的光犹如陨落的星辰转瞬便没了踪迹,沉入深深的黑暗中去。   他能想象到如今须弥额山的模样,没有了山神护佑,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死寂。   白鹿少公闻言一怔,连忙接口道:“回须弥额山?!”他不禁抬眸去看夙光,见他眸光坚定,神色肃穆,心头不由一颤,一个从前想也未敢想的梦忽而浮出水面——   “山神大人的意思是,要重新夺回须弥额山?!”他似不敢相信自己余生之年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夙光虽未直接作答,却道:“一线天中藏有吾山神一族世代流传的神物,若取得此物,便可祛除现今环绕山四周的纵横魔气,只要魔气一消,接下来另行动作便不难。”   自山神陨落之后,从须弥额山开始方圆几百里皆被魔族侵占,虽然天界这些年来屡有扫荡,也是屡禁不止,仍有一些铤而走险的短视之辈将此视为据点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   百里眸光流转,要祛除魔气不难,可是这山中原本的灵韵之气早已被破坏,即便魔气消失,亦不可能再恢复到往昔神山之盛景,这亦是天界迟迟不肯收复须弥额山的原因,既然失去了利用价值,那又何必要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大抵是他目光太直接,山神侧头,眸中清明之色耐人寻味。   他如今凭依在白姬体内,一眼望去又瘦又小,只这一眼中饱含的气势霸道无边,似有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之意。   啧——   百里眯眼,眸色渐深。   如今契约已立,他想反悔亦是不成。更何况阿浔在他手中,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万炼油窟,他也得一笑置之,舍命陪君子。   这笔账亏了。   他脸色暗了一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白姬身上。   肩削骨立,瘦得要命。   看来,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他得好好弄点什么给阿浔补一补,身子这样单薄,以后还怎么能愉快地做他跟班呢?!   白姬的魂魄于体内蓦地一寒。   转过头,百里正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那视线好似穿透层层包裹看进自己魂魄里来。   她默默一哆嗦。   这厢白鹿少公却眼含热泪,一向居于人上喜怒莫测的脸上却是真真正正的欢喜。   “山神大人,子非做梦都想要回须弥额山。那是生我养我之地,是故土,也是我父辈埋身之处。余生之年,若能回去为先祖扶灵祭拜,即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山神眼波微动,似被他的肺腑之情所动容。   “汝一族如今在此定居,安居乐业,生活和美,是吾之过,害汝等再赴战场,此去凶险无比,吾不强求,不想去的留下亦可。”他朝鹿青崖投去温柔一瞥:“白鹿一族尚需年轻人去传承。”   “山神大人这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当年若非您救下我们先祖,如今这世上哪还有甚么白鹿一族,更何况须弥额山亦是我们的家乡,夺回家乡本是天经地义,更是吾辈毕生之愿!”白鹿少公侧头吩咐鹿青崖道:“青崖,去族中召集长老们过来,兹事体大,此去艰险,必须从长计议一番。”   鹿青崖点头,朝山神行了一拜后匆匆离去。   山神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浮出丁点笑意。   “此子出生时有霞光环绕青鸾鸣飞,落地会笑,足月便可听懂人言,只要好生培养,将来必有作为。”   白鹿少公这一听,喜笑颜开老怀欣慰。   “山神大人真是太看重青崖这孩子了,他呀,聪明有余定性不足,需要千磨万炼才可堪大任呐!”   “恩,是汝之辛劳。”   鹿青崖办事稳妥,很快便将众长老召集于一处。长老中有年长者,乍见山神老泪纵横,口不能言,在座的皆是白鹿一族的老人——做梦都想要重回故土,自然对山神决议没有任何意见。在他们的一致同意下,去须弥额山一事似乎板上钉钉,很快提上日程。随后,白鹿少公又集合了一支青年队伍,由鹿青崖带领,随山神远赴须弥额山。   不过,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事悬而未决。   人参姥姥府上那僮儿黄芪的验尸结果已出——却非魔气所杀,其人五官青紫,面容扭曲,身体僵硬冰冷,生前应是被一击扼杀,只是他体内却有魔气残留,想来是在死后被人盗用了身体。   据悉,宴会结束后黄芪便不见踪影,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戊时左右。有人看见他端着一个托盘往岚姒住处方向去,因为走得极快,所以那人只来得及看见他背影一掠而过。   大概那时,黄芪便不已不再是曾经的黄芪了。   事情调查至此,处处透着诡异。白鹿少公派人将人参姥姥的洞府搜了个底朝天,别说藏有什么魔族欲孽,连一丝魔气也寻不着,那个隐藏在暗处操控整件事的背后主使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消息全无,杀了黄芪,操控岚姒,攻击百里,这一件件看似并不相干的事居然毫无意外地串联在了一起,似全无目的,仅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罢了。可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何种深意却耐人寻味。   至少百里认为,此去须弥额山一行,必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去须弥额山?”殷雄一听,眉头紧蹙,须弥额山早已是沦落之地,即便夺回来,也不会再是天界人曾经的圣地,只是一处污点罢了。   百里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对撒娇讨欢的睚眦无计可施的白姬,挑了挑眉,无奈道:“阿浔若去,我定也是要去的。”   “可你知晓,天界迟迟不动此山,便是因为它早已失去利用价值。你们此番前去,到头来不还是白费心血?”   百里耸了耸肩,“这便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只要拿到我应得的报酬就好。”   殷雄深深望他一眼,摇头:“你再这样财迷下去,小心死后下地狱。”   不过也就是说说罢了,这厮几次下地府,也未见阎王扣过他一次,忘川河更是拿来当洗澡水来洗,真是重口味。   果然,百里如看笑话似睨他一眼,毫不示弱地反诘道:“你下次投胎前,我会在转魂台前摆一桌酒席边吃边送你。”   殷雄板了板脸,一口否决:“我不回去。”   那些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之人的嘴脸叫他实在厌恶,平素装出一副高人一等悲悯世人的模样,然私底下却派系分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真是枉受凡人香火的敬拜。   百里目光了然,知道他又想起过去。   心道天帝老儿此番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估计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为疼宠的幼子会对天界仇恨至深,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造化,即便是这统帅三界高高在上的天帝亦逃不掉命运弄人。   他眼中划过一片阴霾,转瞬即逝。   不远处,白姬脸上缓缓出现了笑容,睚眦装傻卖蠢过了头,憨中透着一丝精明的小眼儿叫她忍俊不禁。   忽然她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有些灼热,回过头,看见百里微笑着看向自己。   “阿浔,你过来——”   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   “再过几日便要出发了,心里害不害怕?”   白姬看他一眼,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不过即便是怕,山神的救命之恩也不能不报。她一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就像百里对她好,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记得。   白姬摇摇头:“不怕。”   比起死,任何恐惧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有百里在,一条小命还是保得住的,她如是想。   “那就好,对了,我有件宝物想赠予你。”   百里抬眉一笑,视线落在白姬手腕上的那圈金色瘢痕上。   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得很。   他从袖中摸出一对纯银打制的镯子递给白姬。   那镯子上嵌着一颗又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皆被银丝缠得密密实实,两边纹路精雕细作,悬着一串银铃,小巧一对,叮咚作响。戴在她白皙修长的手腕上十分合适,也恰好将那瘢痕所遮盖。   好看是好看,不过怎么感觉那么像狗链……还带铃铛……   白姬怯生生地看百里一眼。   百里笑容加深,语气越发温柔:“戴上看看,戴上这个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白姬颔首,听话戴上,手稍稍一抬,银铃便清脆作响。   “乖——”百里哄道:“另一只也戴上。”   “这样可以吗?”白姬不自在地晃了晃手。   “恩——”百里满意地笑,又从袖中取出一副银色脚链来:“真漂亮,如果全戴上就更漂亮了!”   白姬:“……”   百里青铘你不要得寸进尺!   殷雄:他对好友这样彰显主权的方式感到十分不齿。   睚眦:嘤嘤,伦家也想要嘛!   ☆、第30章 君子一诺   多日后。   烈日高照,风沙袭面,一列商户牵着骆驼行走于茫茫荒漠之中,四野人迹罕至,不远处有些倒塌房屋的遗迹,年代甚远,那砖墙上精细复杂的花纹已被风化得光秃秃的,连同曾经那些人住过的痕迹也一并磨灭得干净。   此处曾有一条大河,唤作饶江,别看它现在干涸成了沙漠,然在千年前却是水上行商的枢纽站,先民依河而建,造就了洛河城,往来商户在此停顿休息,周转贩卖货物,这座水城一度繁荣鼎盛,成为内陆人心中向往不已的销金窟。   古早以前,在大荒东部还未沦陷之前,从温留岛至须弥额山由一座枯井来联系,这座井便位于洛河城内。当年白鹿少公带领族人逃至温留岛后曾将那井封印,时逾千年,眼下地貌演变之快,一时间想要找到这井却是不易。   眼看天色渐暗,白鹿少公叫停队伍,在沙漠夜行十分危险,如有沙尘暴突然而至,你甚至连张开结界的时间都没有。沙漠就像是一头会吞噬人的野兽,越到夜里便越危险。   山神夙光抬了抬手表示同意。   手腕叮当作响。   他蹙眉,折身去看一旁神情优哉游哉的百里:“这东西不能摘吗?”   百里跨坐于睚眦背上,两手抱臂,一袭青衣整整齐齐,连一个褶一粒沙也无,他摘下头上用以遮阳的斗笠随意扇了扇,微微一笑,道:“不能,这是白姬的东西,要摘也得由她本人来摘。”   事实上——   白姬在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玩意真能摘下来一样。   “……”   山神垂下眼皮,有些恹恹。   晚风夹带着一些砂砾直往他脸上吹,一双手伸来,小心细致地替他将帷帽前的面纱放下遮住脸。   “……?”山神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百里好整以暇地笑笑:“你现在用的可是白姬的脸,万一被风吹糙了脸,我是会心疼的。”   山神:“……”   经过一夜休整,一行人终于在翌日中午走出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漠。然枯井位置始终悬而未决,白鹿少公手执千年前留下的羊皮地图,作用力委实不大,又不想在多年未见的山神大人面前示弱,只得硬着头皮指挥小分队继续探路。   鹿青崖趁这空档策骆驼来至百里身旁,用手肘拐了他一记,偷摸道:“百里兄,你可知那枯井所在何处?”   百里睨他一眼,事不关己地说道:“你当我是神仙,什么事都清楚?”   “在我眼里,你就跟神仙差不多了。”鹿青崖眼也不眨面不改色地奉承道。等他爹用那张破旧得一塌糊涂的羊皮纸找到那井时,黄花菜都要凉了!   他就不信,百里青铘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身上会不带些时新的地图之类的。   果然——   百里闻言一挑眉,神情有些松动。   “你最近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鹿青崖一本正经道:“不,你错了,我只是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罢了。”   “这次算你猜对了,”百里从袖中掏出一枚卷轴摇了摇,得意道:“不巧,我手头上正好有一卷。”   “那敢情好!”鹿青崖正欲伸手去夺,熟料百里却缩回手,漫不经心地望他一眼,眼中流露出算计的光芒,道:“要地图可以,先拿一百金来。”   “一张地图也要一百金?!”   “那是自然。”百里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我哪来的钱给阿浔放工资?”   白姬在一旁默默翻白眼:贪财就贪财,不要拿她来做挡箭牌好吗?!   正愤愤不平地想着,忽然感到身上一松,白姬两只手捏着缰绳感觉到骆驼热乎乎的体温以及粗剌剌的皮毛。   她回来了!   被人占用N天之后夺回身体的感觉真是舒爽又痛快,脑海中蓦地响起山神那冷清无欲的声音来——吾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会。   声音顿了顿,又道:占用汝之身体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白姬:山神大人不必客气,不论如何您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我是没齿难忘的。   这厢,百里正从老大不情缘的鹿青崖手中接过满满一捧金子装入储物袋中。转头见山神面无表情地坐在骆驼背上发呆,他轻挑了一记眉头,上前搭话。   “山神大人,你准备何时将身体还给白姬?”   白姬愣愣抬头,转而反应过来——百里还不知道此时掌控身体的人就是她本尊。   不由眸光一转计上心来。   放着如此大好机会,不捉弄百里一番岂不是可惜?   于是,她学着山神那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抬了抬眉头,一脸高大上地说道:“不急,吾还未觉得疲累。”   百里眉头向下一压,脸上虽还是笑的,然语气却透出几分不善来。   “山神大人莫不是忘记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了?”   白姬讶异地睨他一眼,道:“吾只是多占用她身体一会,又不会要了她之命,汝有何好担心的?”   百里亦回看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担心她会无聊。”   “……”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不过是个跟班罢了,汝何必在意。”   “阿浔对我而言,并不仅仅是跟班。”   百里低头,手抚摸睚眦背上丰厚而略显粗糙的鬓毛,眼睫低垂,白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不过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收手,笑着将斗笠扣在头上,蓦地投射在脸上的阴影将他嘴角那抹似忧非喜的浅浅笑意缓慢掩盖。   白姬手指轻轻一颤,风起铃声碎。   谁说她不懂的……   有了准确的地图,白鹿少公很快摸清楚枯井现有的位置。   他们一行人经过乔装打扮,已跟随商旅的大部队低调地混入一座小型的城镇中去。   镇上商户林立,小贩沿街叫卖,身着各色服装的商人们牵着马匹鱼贯而入,一些当地小孩嘻嘻哈哈地从他们手中讨来几枚稀奇的小玩意儿,如获至宝地往小巷深处奔去。几名妇女蹲在河边洗衣,不远处他们的男人正站在渔船上扫网捕鱼。   好一派繁盛热闹的景象。   白姬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直至百里发现身边没了人,返回去寻找才发现她一个人牵着骆驼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   “阿浔?”   白姬回头,一不留神竟脱了队。   想来倒也正常,自她离开锦都之后便一直跟随百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虽然山中精怪无数,但到底不是同类。作为一个凡人,她能够忍受一时清冷避世的生活,可内心还是向往着那平凡俗世,尤其是像这种市侩中透着些温馨的气息,是尘世间独有的味道,光是闻着便叫人格外亲近。   “羡慕吗?”   百里与她并肩而立,站在人潮之中,看那往来人群匆匆而来,匆匆而过。   白姬点头又摇头。   既然她选择活下去,那么就要付出必要的代价。   百里垂眸打量她的神色,忽地开口。   “其实,我不常住在浮山。”   “恩?”   “你听说过东海之畔的翡翠州么?”   白姬疑惑地回望,百里的双眸像是一片深渊,然里头浮动着的点点碎星却闪烁着她所无法言喻的光芒。   “在那,每晚都会有妖市。从入夜开到凌晨,十分热闹。”   手心一暖,是他笑吟吟地挽起她的手,“你可喜欢?”   这人——   眼眶微热,白姬连忙垂下眼睫。   “每晚都有夜市,那太吵了。”   百里的声线蓦地低沉,似乎有些失落,“那你不喜欢?”   仿佛恶作剧得逞,心里涌上一股或可称之为甜蜜的雀跃,帝姬的自尊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莫大的满足。白姬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算了,凑合着住呗。”   兀自窃喜的同时,根本未看见百里眼中一闪而逝的宠溺。   此时,前方忽有嘈杂声响。   白姬回望过去,路中央被人群围住。她隐约看见一女子被推搡着倒地,身上挂满烂菜皮,还有人捏着鸡蛋往其身上招呼。   人们怒而骂之,“滚开!你这亵渎天地的巫咸!”   女子自地上爬起,乌黑蜷曲的长发披散开来。她肤色黧黑,身着与中土截然相异的服装,长袍披身,双臂裸/露在外,腕上纹着蛇的刺青,赤足没有穿鞋,两腿上套着一枚沉甸甸的铁枷锁。   面对众人泄愤,她只是垂眼,表情冷漠,一声不吭。   未料这样却反而引起群情激奋,一块石头飞来,她侧头,腥甜的血液沿着嘴角缓缓滑落。然望向众人,目光里轻蔑中透出浓浓的悲悯。   “砸死这女人!”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对!砸死她!砸死她!”   铺天盖地的石头迎面砸来,那女子忽而咧开嘴,无声一笑。   “嘶嘶——”   一红一青两道光疾电般穿过人群,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两条大蛇挡在了那女子身前。蛇身足有人小腿粗细,蛇颚猛地一张,猩红的芯子朝向众人,锋利的蛇牙闪烁着嗜血的寒光。那明黄色的蛇眸似乎在警告他们,再敢轻举妄动,就休怪它们不客气!   “快走快走!要是被那蛇咬了就倒大霉了!”   巫咸在洛河城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人们仇视她,却偏偏惧怕她所饲养的蛇灵,哼——着实讽刺。   不过片刻,人群便散了干净。   巫咸自地上站起,青红二蛇顺势攀上她的两臂。面无表情地拂去满身狼藉,正欲抬腿,却叫人挡住了去路。   “别挡路——”她冷冷发声。   抬眸的瞬间,瞳孔蓦地睁大。   她看见了地狱。   ☆、第31章 巫咸的背叛   在来人那双琉璃色的瞳孔中。   是一片炼狱火海,漫无边际,一黑袍男子缓步而来,他拥有一头蜿蜒曳地的赤红色长发,半张面孔皆被复杂诡异的刺青所覆盖,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忽而,男子猛地抬眼,一双锐利森冷的眸子如同鹰隼捕捉猎物般牢牢锁定住她。   巫咸登时感到背心生寒,冷汗淋漓,尽管清楚眼前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象罢了,然那一瞬,她仍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那人真的会发现到自己一般。   男子停下脚步,薄削殷红的唇角缓缓漾开一邪肆狂狷的笑容。   他无声地说道:“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巫咸猛地自幻象中惊醒,一把拽住百里青铘的衣袖,只听啪一声轻响,一捆羊皮卷轴掉落在地。   百里蹙眉,望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没想到还真叫他遇上了一名传承到天赋的巫咸,不过这预言——他下意识地向身旁的白姬看去,见她又惊又疑地回望自己,他眸色一暗,眉头微拢。   “这位姑娘,你挡住在下的路了。”他微微一笑,轻轻拂去巫咸的手,转身对白姬道:“走吧,想必白鹿一族该等急了。”   白姬点头,却暗自将惊疑藏在内心。   他,谁是他?   巫咸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暗暗咽下自己将要夺口而出的话,看着周遭人既惧怕又仇视的目光,她从包袱中取出一层厚厚的纱巾包在头上。   此地不宜久留,一旦夜色/降临,先前那些人一定还会回来,届时就不仅仅是被扔石子那么简单了。   她退后几步,忽然踩中一叠软绵绵的物事,低头一瞧,却是先前那两人落下的羊皮卷轴。   拾起那卷轴,摊开——   瞳孔猛然一睁,她神情复杂地望着二人离开时的路,神情变幻莫测,最终还是重重咬了一记下唇,沿着原路追了过去。   “你可知方才那女子的来历?我见她着装打扮不似中土人士,还能如此灵活地操控巨蛇,我猜她身份绝对不简单。”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头去看百里。   “她是一名巫咸。通俗点说,就是一名巫女。”百里回答得漫不经心。   白姬不满意于他这近乎敷衍的答案,又追问道:“既然是巫女,那理该受到万人敬仰,为何在此处,人人却视其为过街老鼠,纷纷咒骂打之,难不成这里的人与巫咸一族有什么过节?”   百里睨她一眼,无可奈何。   “怕了你了,问题怎的如此多。”   在上古时期,巫咸被赋予权利沟通天上和人间的消息,他们不仅代表上天向世人宣告上天的旨意,亦能够通过占卜获得先知。   不过这些早已是封尘已久的过去。   现在,巫咸一族偏居一隅,失去了往昔备受人尊崇的地位和权利。尤其是在大荒东部这片地区,更是遭到人们的谩骂和憎恨,自他们背叛须弥额山投靠魔族那一刻起。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是巫咸一族的人出卖了山神夙光?”   “至少,在我们这些外人听来是这样,至于内情——便无从知晓了。”   话说到一半,百里忽而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他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头。   还真是不依不挠。   他折身,看见那巫咸匆匆赶来,满面风霜。   百里垂眸,掩去眼中不耐之色,揽住白姬胳膊说道:“快些走罢,马上便要入夜了。”   “且慢——”   巫咸上前喊住二人。   迎面对上百里的目光,眼中无丝毫胆怯。   她从背后拿出那羊皮卷轴来,勾了勾唇角:“我想你们落下了点东西。”   白姬一摸后腰,果真空空如也——   “哦,多谢。”   正欲伸手去拿,未料那巫咸手轻轻一晃,卷轴竟凭空消失。   白姬蹙眉看她,这是刻意来拿场子的了?   巫咸一挑眉头,说道:“就凭这张地图你们是决计找不到那枯井的。”   百里微笑:“那同你又有何干系?你只需将你捡来的东西还给我们便是,旁的,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巫咸听出他语中暗含的嘲讽,眉心一拧,下意识地抿唇,眼中露出无奈。   “因为,只要我才能找到那口井。”   她渴望地看着百里,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复。   然而,百里却只抬了抬眉,他视线远望,尾音陡然拉长:“即便真相如此,能不能带上你走,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决定的。”   巫咸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陡地,白鹿少公的声音横插/进来——   “你这下贱的巫咸族人,居然还敢妄想再此踏入须弥额山?!”   众人将她团团围住,眼中本能地流露出憎恶的神情来。   不知谁大声喊道:“把她捆起来,用她的血来祭奠须弥额山上无辜死去的亡灵!!”   “好!!”   巫咸冷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忽然展开双臂,一青一红两道闪电飞速蹿下,蛇颚大张吐出猩红的蛇芯来,他们虎视眈眈地瞪着每一个企图逼近她的白鹿族战士,那投射在地的倒影竟有几倍之大,昂首挺立,蛇牙锋利,如同专以黑暗为生的怪物一般正伺机而动。   巫咸的目光一寸一寸环绕白鹿一族的人,冷冽,肃杀,还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掷地有声地问道:“当年一战,你们有谁亲历,有谁真的看见我巫咸一族背叛了山神?!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丧失了最基本的明辨是非之力,生有明眸,却听信谣言,从未想过要用自己的双眼去发现真相!可悲,想你们白鹿一族竟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白姬便觉身体猛地一沉,紧接着瞳孔朝上一番,整个人向后倒去。   百里及时将她扶住。   再看向那巫咸时,却是山神夙光那双耀目金瞳。   “吾亲历过,巫咸之女。”   他深沉的眼中流露出伤感,“是尔之先祖破坏神台,打开结界,放那些邪魔入山。”   “不可能……”巫咸后退一步,嘴里呐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巫咸一族致死都在守护神殿,怎会背叛,怎能背叛?!”   “来人啊,把她给我绑好!”   巫咸失去战意,任由白鹿族人强行压下她双膝,捆绑住双手,两条蛇灵一声不吭地依偎在她颈侧,虽无任何动作,然蛇眼中耸动着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脚步声响起,白鹿少公出现在她面前。   “看在山神大人的面上,我现在不杀你,等回到须弥额山后再以你血祭我一族勇士与这山中万千生灵!”   他命人牵来一头骆驼,将巫咸绑在上面。   “青崖,你来看着她,不过要切记,巫咸一族惯会装神弄鬼,你千万不要被她的鬼蜮伎俩所欺骗!”   “是。”   鹿青崖打量巫咸一眼,翻身骑上骆驼。   巫咸欲挣扎,被他一只手按住,“别动——”他拧了拧眉,一贯调笑的脸上露出严肃,正儿八经道:“再动,小心我把你从骆驼上扔下去。”   一场闹剧终了,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离开沙漠,道路两畔草木渐多,此处虽不如江南水乡钟灵毓秀,亦不比浮山奇骏魁伟气势磅礴,然却有一种方外独有的荒凉之美,纵横千里杳无人烟,天高地阔,云淡天青,自有风骨。   山神的话如同这里的雨水般日渐稀少,然从白鹿一族的反应所窥得——此时距离须弥额山已然不远了。   “枯井所在的方位就在此处。”   巫咸的声音响起,冷然而无一丝起伏。她坐在骆驼背上,手脚皆被一副精细的黑锁链给捆住,那是白鹿少公为了防止她逃跑特意花重金问百里买来的千机锁,由千年玄铁打制而成。   “我要的是准确位置。”   巫咸斜睨他一眼。翻身而下,在左右两位侍卫的看护下伏身在地。   她耳贴地面,双目微阖,神情肃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睁开眼,指着西南方向说道:“枯井就位于前方百米处的地下,你们挖便是了。”   话音刚落,啪地一把铁铲落在她面前。   扬起的尘土令她蹙起眉,质问白鹿少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慢条斯理道:“你们巫咸一族诡计多端,我怎能确定这地点究竟是不是真的,万一是陷阱,岂不就得了某些人的意了,所以——你先挖。”   “哼——”一声冷笑自巫咸口中溢出,“胆小如鼠。”   就这样还想要继承先祖的威名,实在是做梦。   巫咸捡起铁铲,步履蹒跚地走到目的地,埋头开挖。   而白鹿一族人袖手旁观,只有鹿青崖注意到她握住铁铲的手在颤抖时,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他寻了一个由头:“爹,我去盯着她,免得她动些不必要的手脚。”   白鹿少公老怀欣慰地望着鹿青崖,只道是这个秉性天真淳朴的儿子终于认清人间险恶开了窍,遂点头:“恩,去吧。”   鹿青崖走到巫咸身边,低声说:“把铁铲给我吧——”   巫咸抬头望他,眼睫微颤,目光里流露出不可置信来。   “凭你,挖到翌日天亮也挖不到。”   鹿青崖二话不说夺过铁铲就开始挖,白鹿少公一行隔得较远,只当他是发现了什么,并未仔细留意。倒是一旁的百里挑了一记眉头,他嘴里衔了一根草,乍看优哉游哉,却将全局了然于胸。   黄土一堆堆高垒,终于露出枯井的一截边沿。   百里微笑:“恭喜山神大人重返故土。”   故土——   却是多年未有奢望听到这一词了。   山神眸光一怔,心下五味陈杂。   ☆、第32章 他的眼中   夜间的篝火映亮白姬的双眼,她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忽然醒来。   白日里干燥凉爽的气息在此时显得有几分冷峭,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肩头一暖,是百里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醒了?只剩下这个,将就吃吧。”   他递来一块干粮,眯了眯眼,睫毛半遮眼帘,投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白姬皱了皱眉,她毫无食欲,只是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剩下的干粮却是一口未动。   “你们找到了那井?”   不远处,白鹿少公正带领众人跪在井台边上,神情肃穆地垂首叩拜,似乎是在祈求上天保佑他们此行能够一路顺利。   “恩。”百里颔首,视线落在她几乎没动的干粮上,微微蹙眉:“你没胃口?”   白姬摇了摇头,忽然抓着袍子起身。   “那巫咸这几天滴水未进,我去看看她,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她饿死。”   于百里看不见的地方,她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忽明忽暗。   白姬方才做了一个梦。   是那漫天遍地的红莲业火,一直燃烧,燃烧,恍若要将天烧穿,海烧枯。   风拂过面颊,仿佛还留有那火的余热。   她走到巫咸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做甚么?”   巫咸警惕地回望她,面露戒备之色。   “你饿吗?”白姬挠了挠头,将手中干粮递到她面前:“吃不吃?”   巫咸垂眸飞速扫了一眼那干粮,又将目光挪至旁处,摇头拒绝道:“拿走,我不吃。”   她莫不是怕里头有毒?   白姬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低头掰了一块塞入嘴中,咀嚼后咽下。她对上巫咸那头偷摸打量的眼神,抿了抿嘴角:“看吧,没有毒。”   虽是几块已经风干的大饼,然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巫咸而言却无异于一顿美味的大餐。她有心拒绝,却抵抗不了腹中传来的阵阵饿鸣。   她四下一扫,白鹿族人皆围在枯井边旁,只有零散几个在远处巡逻。   “多谢!”   时不她待,巫咸飞速夺过那大饼,三口两口塞入嘴中。   “慢点吃,小心噎着——”   话音刚落,巫咸两眼圆睁,猛拍了几下胸口。   白姬适时地递来一口水,解决了她燃眉之急,巫咸酒足饭饱放下水囊,现在看白姬的眼神友善不少。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白姬试探性地开口。   巫咸睨她一眼,似毫不意外,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坐吧!你于我有一饭之恩,只要不涉及天机,其余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白姬心头一松,忧愁却爬上眉头。回眸看去,百里盘坐于火堆旁,似闭目养神,长发蜿蜒而下遮住半张莹白的面庞,夜色中他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眼下那枚红痣尤其瞩目。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只是好奇,那天你从百里的眼中究竟看到了谁?”   “炼狱。”   回想起那一日的幻象,巫咸眸子映照火光左右摇曳,至今心有余悸。   “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她顿了顿,“你确定要看么?”   白姬原以为自己会踟蹰很久,然回过神来,不过是那火星溅落在地面上眨眼的须臾罢了。   她忽然失笑,既然决定要问个清楚,又何必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呢?!   “我要看。”   话音刚落,伴随锁链晃动带来的脆响,一双微凉的手缓缓覆盖在她的双眸之上。   “闭上双眼,想着你所要看到的那人的未来——”   白姬在心里默念百里青铘的名字,光影交错变幻,唯有他的背影茕茕孑立,格外清晰。   晃动着的水波涟漪阵阵,水中倒映出一截模糊的人影。   他半身浸在水中,玄青色的袍衫尽数湿透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来人匀称而充满力度美的身材。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白姬就是知道——他是百里青铘。   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百里,脸依旧是那张脸,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清冷漠然,像是峰峭壁上一株时逾千年才开的花,每一朵花瓣都散发出那种刺人而冷峭的寒意。   明明近在咫尺却恍若隔世。   近到白姬能够看清他低垂眼帘下那浓纤分明的睫羽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而他一袭青衣浴血缓缓浸入水中,蜿蜒血痕伴随四溅的水花悄无声息地融入水底,眼前的一切都叫人感到分外陌生。   忽然他停下动作,视线定格在水面一处。   是发现水里有什么东西么?   白姬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水面的那一端,视线让层层叠簇的湖蓝色花儿给遮挡,隐约瞧见一双莹白小巧宛若白玉雕琢而成的小脚伸入水中,纤纤不盈一握,而脚的主人正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足上所沾染的污泥。   好一副香艳逼人的画面。   她肯定猜想不到,会有人在湖的另一端悄无声息地望着自己。   白姬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见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眼神专注,冷肃严峻的面庞上宛若冰雪融化般缓缓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柔情。   他就这样望着她,清冷的嘴角忽而向上一翘,似是极愉悦的。   可见,他并非头一回见到这名少女。   也许他们之间早已见过很多次,只是她从未察觉罢了。   白姬忽然按住胸口,不明白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沉闷感从何而来。   心里沉甸甸的,好似千万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就在她怔楞之时,忽而背心一寒,感觉到一抹冰凉刺骨的眼神投向自己。   “……谁在那里?”   百里嘴角的笑容犹在,然神情却逐渐冰冷。他依旧垂手坐于水中,脸上似笑非笑,玄青的袍衫被浸染成近乎黑色。忽有风至,一圈又一圈涟漪缓缓从湖心扩散开来,水波四溅,刺骨的冰蓝色光芒自湖底迸射而出,湖面一点点逐渐凝结成冰。忽然冰如脉络一般迅速崩裂开来,一柄雪白的骨杖飞到他面前。   白姬睁大眼瞳,霎时间过往所有影像重叠在一起,如同山崩海啸袭来一般打得她措手不及。   同一时间,百里的眼神望过来,穿透她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某点,那瞬间,他眼中闪过种种情绪,惊讶,伤感,怅惋还有……遗憾。   他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忽然一切重归静谧,悄无声息。   巫咸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如今,你已看见他的过去。”   白姬骤然回神,身体如从云端坠落,一下掉在地上。   所以说——从头到尾,与那红发男子并肩的人都是百里青铘,她没看错?   白姬不禁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梦。   大火摧毁了一切,人们流离失所,骨肉分离。她在九曲回廊中不断地奔跑,身上繁重的衣饰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停下脚步,双手拉住裙摆用力一扯,只听撕拉一声响,破碎的裙幅被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哎呀呀,看看你口中所说的公主,原来竟是如此粗鲁野蛮的女子。”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蓦地在头顶响起。   白姬不敢停下,只是拼命地向前奔去。   同时,另一个人接口,只是冷冷两个字:“闭嘴。”   就是这两个字,让她骤然停住步伐。   是百里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那是百里的声音!   几乎没有迟疑,她抬起头向上看——   两个人漂浮在半空,一青一玄,一个被刺青遮住半脸然面孔依旧绝艳逼人,一个长发高束于冠中,额头饱满眉飞入鬓,一双凤眸斜挑,目光清冷,他唇抿成一条直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是百里。   虽然脸上没有了笑容,然而白姬却未觉得有一丝一毫的诧异,反而冥冥之中认为——这才是百里原该有的样子。   她真是魔怔了。   红发男人笑吟吟道:“凭她一己之力想要逃出此处着实不易,不如,由我来助他一臂之力?”   百里青铘睨了他一眼,不作声。   红发男人眉头一挑,动作熟稔地搭上他肩头,看向白姬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不耐来。   “现在你看也看够了,那这大好时光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正事?”   他摩拳擦掌,桃花眸中流露出一种病态的顽劣来。   “好久不碰血,我的刀都快生锈了。”   百里却只是看着白姬,琉璃色的眸中耸动着她看不分明的光。   “司南离。”   他唤红发男子的名。   司南离歪嘴一笑,邪气肆意:“怎么?是不是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   “你先走。”   得到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司南离有些意外,正欲游说,但见百里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还是莫要吃力不讨好了,他如是想着,撇撇嘴角:“好吧——”黑袍一掀,人已飞身至百里之外的屋檐上。   “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别怪我不把好的留给你!”   他的背影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空中。   百里从纵身一跃落在地上,缓步朝白姬走去。   两人对望,视线却交错。   白姬知道,此时百里面前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她。   他们之间仿佛始终都是倒序而错位,从未有摆正的那一刻。   百里遥望那吞没年轻帝姬远去背影的走廊,风中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香,令人沉迷。他低头,忽然弯腰拾起被她遗弃的半边裙摆,攥在手心。   “阿浔——”   一声低叹自他唇边溢出,温柔而又迷惘。   蓦地扬手,任凭那绣锦裙幅随风而去,化蝶般渐行渐远。   篝火的热度将白姬拉回现实。   一道黑影迎面把她笼罩,百里两手撑腰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第33章 消失的山   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可白姬还是如同偷食糖饼被抓包的小孩似的下意识紧张起来。   不管如何,她窥探了百里的过去,甚至回忆。   原以为解开谜团后心中会感动轻松一些,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正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内心才会忐忑不安。   百里的视线就犹如一把火炬,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内心深处暗藏的一切给照亮,她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要沉着,要冷静!   白姬故作淡定地挪开视线,看似自然实则十分紧张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多睡一会?”   百里抬了抬眉头,说道:“不过是闭目小歇一会而已。”   “哦……”   白姬心中有鬼,自然不敢同他对视,正犹豫要不要把头埋在膝盖里假装自己很累。   “你要不要休息?”   身边忽然一暖,等到她回过神,百里却已坐到身旁。   他左手撑颊,歪头看白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不不带这样突然靠近的啊……   白姬的心声于一瞬间绕了九曲十八弯,至于百里方才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轻咳一声,“你方才说什么?唔,风太大我听不清……”   好旧的老梗。   百里眸子一眯,重复道:“我问你要不要休息?”   “休息?哦,不用不用!我什么都没做所以一点也不累!”   ……她的冷静,她的沉着呢!?   白姬绷紧面皮,拿出自己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来,不要怕!   她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累,你管你自己休息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当真?”   百里望着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戳向她眼窝处的淡青。   白姬瞪大眼:“你作甚?”   “阿浔你可知南方有一种啮铁兽名为貘,这兽躯干是白色,四肢则为黑色,而眼圈处亦为黑色,远远一看好像被人打乌了眼般,憨态可掬。”   “有什么话直说。”   “哦,”百里揉了揉鼻子,从善如流道:“你如今看起来就跟那貘差不多。”   白姬:“……”   她眼中露出一点鄙视来:“你莫要以为我死得早,就没见过大熊猫!它浑身圆滚滚,比起我来还是睚眦更像一些!”   伏在不远处酣然入睡的睚眦:“……”   “我只是觉得你累了。”百里声线温柔,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白姬的耳畔:“于天明尚有一段时辰,别硬撑,歇一会吧。”   低头对上她故作镇静却泄露丝丝紧张的双眸,他微笑,并不点破。   “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哪也不会走。”   骗人,你明明那样,那样温柔地看着那个女人。   白姬垂眸。   睡意渐渐爬上眼帘,思绪却无比清醒。   明明不想睡的……   哎——   她闭上眼,头歪倒在百里靠近的肩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乌黑的发旋,眼里划过一丝怅惘和迷惑。忽然抬眸,看向不远处正闭目养神的巫咸。   你让她看了什么?   巫咸睁开眼。   回答我。   百里眸色逐渐变深,趋近于黑夜,如狂风将至正在积蓄一场暴雨。   巫咸缓缓张嘴,无声道:   “你和她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害了她。”   荒外的天亮得格外快,不过几个时辰,金灿灿的日光便笼罩整片大地。   巫咸立于井边,口中念念有词。   狂风呼啸而至,弥漫于人四周的气息骤然不同,以枯井为中心,四周出现一条条绯红色的脉络,自那缝隙中生出无数树枝和绿叶,它们涨势惊人,不出片刻便形成一片小规模的树林,将枯井以及众人围在其中。   树木参天,枝叶连片。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地上,斑斑驳驳。   绯红色的光沿着地表不断渗透进那枯井之中,使得整座井都散发出那诡异惊人的红光来。   巫咸收回手,朝一侧的白鹿少公颔首。   “传送点现已开启。”   “终于——”白鹿少公声音颤抖:“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却未察觉到她落在井口的视线,强行按捺下的恐惧无所遁形。   鹿青崖上前一步:“父亲,此去凶险无比,请让儿子来打头阵!”   “青崖,你……”   白鹿少公眼中露出宽慰之色,话在口中反复辗转,最终却点点头,道了一声:“自己小心。”   鹿青崖率领一小部分人先行进入井中。   “且慢——”   巫咸站了出来。   “怎么?”白鹿少公蹙眉:“可是里头有什么不对?”   巫咸摇头,眼神却盯着鹿青崖,缓缓道:“我与他同去。”   白鹿少公正欲质疑,又听她说:“我知道安全的路线。”   也罢,他们人多势众,谅她也酿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姑且先信她。他用眼神示意鹿青崖,一旦生变,切不可手下留情,一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鹿青崖点点头,“好吧,你跟我们一起走。”   他大步流星走向井台,轻轻一跃,身影消失在绯红色的光华之中,巫咸紧跟其后,二人率先通过那传送点抵到须弥额山。   据说,曾经的须弥额山青峦叠翠,巍峨绵延,鹿青崖从来只是在族中老人的口中听说过,却从未真正地领略过,这传说中的故乡之美。   他快步向前走,愈见稀薄的绯红色光芒提醒着,前方不远处,便是他族人穷其一生想要回去的地方。   “不要再往前走了。”   巫咸的声音蓦地响起,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她的声线有一丝丝的颤抖。   “怎么?”   鹿青崖顿了一顿,却未停下脚步。   “停下!”   嘶嘶声响起,冰凉无骨的蛇身缓缓沿着脚踝向上盘在他后颈留下黏腻湿滑的触感。无声的威吓悄无声息地来袭,并迫使鹿青崖不得不停下来。   他蹙眉,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同意带着巫咸一同过来。   “你朝上看——”   巫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鹿青崖缓缓抬起头。   群山峻岭早已被夷为平地,眼前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黄土堆叠,黑沉不见底的瘴气笼罩整片大地。   “父亲——”   鹿青崖的声音陡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白鹿少公手中那枚传声佩上。   “瘴气弥漫,目不能视物。”   ”吾来祛除。”   山神目不斜视地朝枯井走去,双手撑住井台,源源不断的金光自掌心迸射而出传入那井的另一端。   这一头的鹿青崖只瞧见金光如日晖般徐徐扩散开来,如织云布障,无形间将那暗黑色的瘴气隔开,然后再行净化,四周气息逐渐趋于纯净,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   忽然他瞳孔一颤,失声道:“山不见了!”   语落,一片哗然。   白鹿少公大惊:“这怎么可能?!”他转头去看山神:“山神大人,小儿说得不会是真的吧!?”   山神平静颔首:“不必大惊小怪,现在瘴气皆已清除,你们都随吾来吧。”   远远跟在后头的百里忽一挑眉,眼底浮现疑虑。   是他的错觉么,越往里走,竟越觉得步履艰难,恍若涉水而过,这四周的气息竟似冰封般一片沉寂,无声无息。   “你做了什么?”   他追上山神的步伐。   视线却环绕整片深陷下去的空谷扫了一圈,蹙眉,太安静了,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死寂。即便神山毁于一旦,此处也应该残留下魔族的气息,而今除却一些浮在空中久而未散的瘴气之外,竟空无一物……   山神睨了他一眼,却岔开话题。   “汝可知吾为何能凭依白姬的身体,换做别人却不行。”   百里蹙眉,双眸霍然一抬,眸光尖锐无比,他反诘道:“我有必要知道吗?”   山神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汝这是在逃避。”   “我没有。”   百里面色阴沉,“我只是不愿有人故意打破她现有的平静生活罢了。过去如何,身世如何,只要她现在过得快乐,追根溯源又有何必要?”   “哦?”山神收回眼,视线追逐着那空谷间浮动的暗影,声音幽远而怅然。   “若她知道自己几世离难皆由汝一手造成,她会怎么想?”   “我不记得山神大人您从前有这么多管闲事,莫非当真是在地下待了这许年,一颗铁石心肠也磨得这般柔软?”百里含笑的声音里透着嘲讽,尽管是语气熟稔如调笑,然一双眼里却犹如凛冬将至锋芒毕现,杀气四溢。   山神失笑:“吾亦不记得归墟邪神竟会沦落为一介坑蒙拐骗的道士。”   “闭嘴。”   “反正吾言尽于此,汝听不听是汝的事。”   百里扬眉调侃:“我怎么觉得,今日山神大人所言听着都别有用意,不会是在交代后事吧?”   “有何不可?”   山神指缝间金光流窜,风起云涌。他眸中映出的天一半昏暗一半光明,仅仅一瞬,这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人总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赎罪。”   正如吾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故乡,子民,只为保留下那一丝希望。   白姬的身体忽而向后倒去,一道虚影猛地迸射而出朝半空飞去,霎时间金光笼罩整片大地,百里怀中抱着白姬,默立于一旁,缓缓眯起眼。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金光化作一条巨龙自空中呼啸而过,龙爪一伸,竟在虚空中撕扯出了一道裂口。   裂口处不断有黑气向外四溢,又不断被金光所净化,逐渐地,一抹山峦的倒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34章 堕仙   “这是——须弥额山的神迹亲临!”   白鹿一族难掩内心激动雀跃之情,面朝那不远处的千山叠嶂齐刷刷叩拜下去。   白姬于喧闹中醒来,只觉这几日来混沌不清的灵台终于重获清明,心念一转,不由看向百里:“……山神离开了?!”   “唔”百里抱着她,视线扫过那在虚空中露出一角的神山,语气轻描淡写:“去送死了。”   “……什么意思?”   他只是喃喃自语道:“世人皆以为夙光是为守护须弥额山直至神力消散而亡,何曾想到这厮竟为了保护神山而动用了凝时术,难怪魂魄被打得稀巴烂乃至流落到非人界……啧,八百年不懂变通的刻板性子!”   白姬仰着头,唔,没听懂。   百里捏了捏额角,只得在从头向她解释一遍。   凝时术,顾名思义便是将某一刻的时间凝滞起来,将其封存于虚无之境中。不过如此一来,便会导致六界秩序紊乱,是以开天大神玄清尊将此术视为禁术,凡沿用此术者都将承受魂魄分离永世不得超生的惩罚。   白姬眉头紧蹙,顿了半晌,仍是不解:“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百里摇头:“别无他法,除此之外,他守不住须弥额山。”   早在须弥额山彻底沦陷前,便有魔族余孽屡屡来犯,此处虽为一得天独厚的宝地,但到底与魔界接壤太近,天界早已萌生弃意,可想而知,山神夙光一人是如何在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若非万念俱灰,无路可走,怎会出此下策?   百里蹙眉,他却未料想到夙光在非人界逾千年,神力却未有一丝衰退或玷污的迹象,那笼罩于半片天空的神光是如此柔清润,仿佛日光普照大地,让人心生敬意,忍不住想去顶礼膜拜。   白鹿少公在短暂的激动之后缓过神来,到底是与山神一脉传承,他察觉到那神光中孤注一掷的肃穆,眉间划过一丝隐忧,转头问百里:“山神大人这是准备要做什么?为何须弥额山神迹会突然出现……”   “夙光正准备将神山从虚无之境中解放出来。”   百里转身将白姬放在睚眦背上,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鼻尖,似抱怨又似无奈:“我现在终于知道山神为何选择凭依在你身体里了。”   白姬被他这莫名而来的亲昵举动弄得面色一红。   支吾问道:“为,为何?”   百里却只是挑眉,笑而不答。他左手高举,狂风卷,奔雷至,一道青光从天而降缠绕他手腕。   侧头,他问白鹿少公:“我听说你带来一支精锐部队。”   “是有如何?”   “甚好,马上就是他们一展身手的时候。”   百里一甩青玉钩,大地震动,顿时有摧山崩海之力。他利落转身,睨了睚眦一眼,语气大有托付之意:“白姬便交给你了。”   “主银放心!”   睚眦刨地,浑身鬓发刺啦一下张开,它早已嗅到风中魔气将至,暗藏在血脉中的战意早已止不住地沸腾。   白姬环顾四周,本能察觉到一股凛然而肃杀的气息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她低头附在睚眦耳畔问道:“待会要发生什么?”   睚眦粗声粗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以为然:“小姐姐,待会主人和我要解决一些杂碎,所以你千万要抓牢我,万一飞到半路摔下去摔坏了就不好向主人交差了。”   “……”   白姬按了按额头,听起来事态似乎很严重。   哦,对了,忘记小姐姐是人,遇到这种大场面自然要紧张一番,在睚眦眼中如今白姬未吓晕已是极其勇敢了,于是它思忖片刻,煞有其事地补了一句:“小姐姐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掉的。”   语落,虚空裂口处忽而飘来大批黑瘴,定睛一看,竟是数百名骑在夜隼背上的魔族骑兵排成人字队形朝地面俯冲而来。   一声轻啸自睚眦鼻腔而出,它忽地化作一道金光迎着那黑色大军直逼过去。白姬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险些一个倒仰跌下去,幸好她及时抓住睚眦背上一把鬓毛,才免受跌成肉泥之罪。   “小姐姐,抓牢了吗?!”   白姬整个人趴在它背上,两手死死抱住脖颈不放,迎着风大喊道:“睚眦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千万不要激动啊!”   “哈哈!好久没遇见几只真正的魔族了,切磋一下过个瘾!”   睚眦吐出一颗火球将前方一只夜隼打落,洋洋得意地回头:“如何,见识到我神兽的真正实力了吧!”   白姬毫不留情地将它的大脑袋扇了回去:“看着点路!”   “切——”睚眦贴着山脊滑翔而过,嘴里嘟囔不满:“这么凶,怪不得主人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脑门上又挨了一记。   白姬冷冷道:“闭嘴!”   前方有三名黑骑分上左右夹击,她心念一转,抿嘴:“睚眦,你会不会玩空中大翻转?”   “像这样?”   论玩睚眦可在行,早年它和手足在神龙之境无聊时,可自创出不少有趣的飞法,不仅能转,在转的时候喷火也没问题!   等等——喷火?   若不是在飞,睚眦真想拍拍自己的大脑袋。他身体快速翻转,逆转的气流形成旋风逼迫那左右的黑骑不能靠近,它借机甩头喷出两团火,两只夜隼嗖地落了下去。   本大爷我真是神勇机智!   睚眦得意忘形地甩尾,竟一不小心将白姬甩了下来。   “啊——”   我就知道事先保证什么的从来都是打脸打得啪啪响的!   白姬自高空坠落,心中划过千般念头。   忽而一道青光飞速赶来,在满是瘴气笼罩的半空划过一抹极美的碧色弧线,如同天降神光般蓦地点亮白姬双眸。她一头撞入一个满是皂角清香的温暖怀抱中。   “你没事吧?”一只手轻轻罩住她前额,是百里那叫人疑惑的温柔声线。   白姬下意识地摇头,然整个人却是本能地往他怀中一钻,伸手勾住他脖颈。   身体间贴得极近,青丝缠绕,呼吸盈入鼻尖。   睚眦这个说话不算话的……白姬兀自腹诽,却未留意到百里于一瞬幽暗下来的双眸。   “小姐姐,你没事吧!”   睚眦俯冲而下,被一道直落而下的闪电劈得满面焦黑。   百里半抱着白姬腾云而上,面色阴沉:“还记得我方才吩咐你的话吗?”   睚眦垂头:“不论如何,一定要护小姐姐周全。”   “既然听见了为何不照办?耳朵生了没用不如拧下来做下酒菜好了!”   百里阴测测地一笑,仿佛背生双眼,青玉钩朝后一指,电光大作,一排黑骑无声倒下。   睚眦见状,不由吞咽口水:“再给我一次机会。”   百里收起笑,呵斥道:“还不快带白姬下去!”   睚眦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垂头丧气地驮着白姬回到地上。   “小姐姐……”   “作甚?”   “方才我思来想去许久,认为你还是不要喜欢主人为妙。”   “谁说我喜欢他了?!我、我才不喜欢他!”   语落,白姬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表现着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在睚眦并未注意到,它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分辨不出主人的气息,他笑起来的时候像神,一旦发作,却比邪魔还要叫人恐惧。”   “那,睚眦,你说百里究竟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妖,妖我一闻就闻得出来。”   “那是什么?”   睚眦刨了刨地,歪了歪脑袋:“若是天界之人,想这九天之上八百万诸神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从未听说过有主人这号人物?莫非是——堕仙?!”   睚眦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年龄优势,喋喋不休道:“当年太阿上神从孽海之境屠魔归来,因力竭而堕入归墟,那日九天之上有九九八十一只金凰鸣泣,整整三日,悲恸哀泣声甚至传至我神龙之境。北冥极海海水倒流,险些将天界脚下的昆仑圣山所淹没,还是巨灵神出动用那千年铁树制成的水瓢将积水舀干。总之,自太阿死后天界再无战神,而当初追随他讨伐魔界的仙人中因被魔气玷污而无法回到天界,由此堕落。”   看主人的谈吐阅历,莫非真是当年那千万堕仙之一?!   白姬却另有想法。   “你说,百里有无可能会是……魔?”   想起那红发邪肆的男人,后背不由一寒。   她的小心翼翼却只换来睚眦一鄙夷的眼神。   “小姐姐!”它严肃道:“难道在你面前我上古神兽的威严树立得还不够形象吗?!”   白姬:“……”   她挠了挠头,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如果主人是魔,那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认他为主?”   睚眦望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啧啧,果然凭你的智商还是不足以配上我英明神武的主人的!”   “什么配得上?”   一抹青影掠过,百里从天而降。原来谈话间,战事早已终结,那封存在虚无之境的少数魔兵被剿灭干净。他笑意盈盈,视线扫过二人,最终落在白姬的脸上。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聊天的雅兴了。”   “咳——”   白姬挥了挥手:“哪有在聊什么,哈哈,是吧?睚眦!”   睚眦:“……”   小姐姐的眼神好恐怖,它还是配合一点吧!   “哦,”百里若有所思地颔首,“刚才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还以为是谁偷偷在我背后说什么坏话呢。”   “……”   ☆、第35章 好奇心   白姬与睚眦对视一眼,心怀鬼胎的二人同时干笑道:“没有啦,你(主人)一定是太敏感了。”   “哦,原来是我想多了。”百里垂了垂睫,掩盖眸中若有所思之色。   他复又笑了笑,说道:“虚无之境内残留的魔障皆以祛除,你俩可有意随我进去瞧一瞧?”   白姬倒是想否决,然睚眦嘴快,抢先说道:“好啊好啊,我正有此意,主人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作为一只神兽你这样见风使舵厚颜无耻难道不感到心虚吗?   百里一锤定音,“那好,如此咱们便一同进去瞧瞧。”   他转身,朝白姬伸出手,这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白姬盯着猛愣了一会,才抬头:“作,作甚?”   百里抬了抬眉,“走啊——”   “那个,我骑睚眦就行啦。”   白姬打量他脚下那块方寸大小的浮云,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睚眦的背比较稳妥一些。   “虚无之境内有迷障,你灵识尚未全开,易受引诱,与我同行比较妥当。”   “那睚眦呢?”   “它是神兽,迷障对其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哦……”白姬依依不舍地挥别睚眦,脚在百里的云彩上悬了又悬,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你这里站得住我们两个人吗?”   百里低头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你大可以踩上一脚试试,阿浔。”他两臂打开朝向白姬,“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呃,我信你。”   此乃白姬生平头一次踩云彩,第一脚感觉软绵绵的,她紧张得向后一栽,幸亏百里及时扶住,环臂一勾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别紧张。”   不过方寸点地,两人离得几近,白姬都能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直扑自己耳尖。   她蹙眉,下意识地后退,手腕处银铃作响,反而惹得百里看她:“躲什么?仔细摔下去。”   白姬这下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道:“开、开路吧!”   百里眼眉一弯,复又露出笑意,“遵命。”   语落,只听风声起,一晃眼,身至九天。   漫天金光织就一匹五彩斑斓耀目生辉的华缎将前路铺成得璀璨无比。正前方,白鹿少公率族人,正瞪大眼睛好一览底下千山叠嶂青峦叠翠的雄伟美景。只见那群山峻林间,有两座高峰相对而立,一座规模甚大的神殿坐落其中,殿前横亘一面巨型石龟,脊背宽阔——想来应是当年山神织云结瘴的神台。却不知叫谁人一劈为二,只余下这孤零零的残躯半块。   百里环视四周,见山体外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淡金,那是残留未被毁去的护界屏障。即便是他,也不由得赞叹这凝时术的精妙绝伦,竟真能将千年前的事物原封不动地保留至现在。   一道金光突地落在殿外。   是恢复原身的夙光,他一袭白衣,面朝神台走了过去,只听见几声衣服与地面摩擦的簌簌声响。他每走一步,身后的地面便蓦地开出一株雪白琼花,一步、两步、十米开外竟如仙苑琅嬛一般,花团锦簇,圣洁芬芳。夙光立在神台,身后是一片雪白花海,风起时,仿佛能听见花精们窃窃私语,十里连天皆被那突破苍穹的金光所笼罩,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自己身处于何方。   白姬远远向下俯瞰,头一回领教了何谓神沐之光,此时此刻,唯有默默看着,仿佛发出任何声音,对其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此时,一簇阳光破云而出,在两峰间隙中形成一线天的奇景。一道极美的弧线从天边划过,虹光四射,绚烂夺目。   夙光抬手,风起,衣袂翩飞。   袍袖轻轻一卷,竟将那彩虹收入囊中。   百里见状,眉头忽而一抬,低声喊道:“补天石……”   补天石又名五彩石,乃当年女娲用以添补天洞的灵石,倒也难怪夙光如斯执着,有补天石在手,想必要恢复那一分为二的神碣亦不是什么难事。   夙光转身,一摊手,手心赫然躺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五彩石。   他用力一捏,指缝中流泻而出的五彩光华笼罩那半块神台,不过须臾,一只形象完整惟妙惟肖的石头巨鼋竟恢复如初。   看来这补天石的力量的确是不容小觑,白姬这样想着,忽而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着退后好几步。她后脑勺一下碰到百里的胸膛,耳尖瞬间变得通通红。   “你、你干嘛?”   她压低声音。   “嘘——”百里用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附在她耳畔说道:“我方才留意那神台,觉得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话音方落,忽见那石造的巨鼋陡地昂起头颅,眼中放出两束精光。   附近的一名白鹿族人发出惨叫,整个人被吸入那巨鼋口中,众人只觉是一阵腥风袭来,跟着血光四溅,将周遭大地染得赤红一片。   “……”   没想到竟真叫百里说中了。   “山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白鹿一族惊喜化作惊恐。   从刚才起,山神夙光便紧闭双眼,伫立不语。   不远处传来百里的声音:“眼下他正在净化那附着在神台之上的邪灵,一旦分心,所有努力便将前功尽弃。当务之急,大伙齐心协力自保才是唯一的出路。”   语落,那巨鼋的石座下竟冒出滚滚黑瘴。   “退后——”   锁链声响起,一道黑影窜至众人面前,是巫咸,她不知从何拿出一柄细长古旧的蛇头手杖高高举起,面朝那庞然黑雾大喝一声:“起界!”   光芒自那蛇头中迸射而出化作一道半圆弧将众人与那黑瘴隔离开。   巫咸默念咒语,裙幅底下钻出无数细长小蛇向外游去。那蛇吸入瘴气后逐渐变大,由食指粗细化作手臂大小,而后砰地一声爆体而亡。一条蛇亡,又是无数蛇前仆后继,不过须臾光景,便可见前方那黑瘴弥漫处被巫咸的蛇灵开辟出一条小缝来。透过缝隙,隐约能看见山神的背影立在那,如同沧海之磐,于惊涛骇浪之际兀自岿然不动。   忽然他猛地抬眼,背后风啸声起,那些方才还恹恹衰败的琼花复又张开花枝,花蕊贪婪地吸食着瘴气,转而吐出雪白纯净的灵气。   瘴气逐渐驱散,天空若降下片片雪影,铺天盖地的白将四周掩埋。隔着结界,白姬忽然察觉到一股灵力间的震颤,不远处,大地剧烈晃动,大小不一的碎石漂浮而起,连同他们一行所在的结界都跟着飞至半空。   眼前蓦地一黑,而后映入眼帘的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里,是哪儿?”白姬惊讶。   百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不要怕,只是幻境罢了。”   他走到白姬身边站定,那微凉的声线以及波澜不惊的侧脸让她感到心安不少。白姬不由自主地往他身旁靠了靠,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出去?”   百里捕捉到前方有白影一晃而过,眸子动了动。   “不急,咱们先去前面看看。”   白姬侧头,见他一脸兴致盎然,不免眉头紧蹙。   她严肃抗议道:“咱们不去行吗?”   百里瞥她一眼,悠悠道:“不行。”他一只手拐过白姬肩头,嘴唇蓦地靠近,一股热气喷在她耳畔:“阿浔你且放心,我们只是过去看看,一旦苗头不对就马上离开,成不?”   咳——说话归说话,人靠那么近作甚?白姬用手肘将他人抵出一段距离,板着脸道:“一言为定,发现不对马上撤离。”   百里笑吟吟地答了一声好。   语落,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这世上哪还有像我这样对跟班无微不至的雇主?阿浔,你可千万别撂担子不干,这样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白姬斜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看这句话还是留在你我出了这须弥额山再说吧。”   “哎呀,这反应还真是无情……”   白姬无视某人拙劣的演技,挠了挠头,一脸不耐烦地朝前走。   百里见状,只得闭上嘴,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然他嘴角很快扬起笑,身影一闪,挡在她身前。   “做什么?”   他转过身,理所当然道:“傻姑娘,我不走在前面,又怎么能保护你呢?”   白姬愣在原地,片刻后抬手大力揉搓自己的脸。   要沉着,要淡定,要冷静!   没走几步,百里却又停了下来。白姬揉着脸没注意,砰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她苦大仇深地捂住鼻子。   百里犹自不觉,朝白姬招招手,饶有兴趣地道:“阿浔你来看——”   “看甚?”   白姬凑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蹙起眉头,“有一个人。”   “依你看,你觉得他像谁?”   她仔细一瞧,面露疑惑:“鹿青崖?!”   说像却仍旧有一些差别,鹿青崖的年纪显然更大一些,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个一袭白衣行走于废墟之中的少年却俨然只有十五六岁,单薄瘦削。   忽然少年转过头来。   白姬望入一双幽邃若深潭的眼中,她登时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是白鹿少公……!”   少年的视线穿透他们落在不远处的地方,而后缓缓蹙起英挺的眉毛。   “他在看谁?”   百里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   ☆、第36章 真相   他拉住白姬的手,低声道:“我们绕到他背后去看。”   “恩!”   两人从残垣断壁中绕行至白鹿少公的身后,藏身一断柱底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见他两只手大幅度地摆动着,神情紧张,像是正在与人争辩。   “奇怪——”白姬狐疑道:“他对面明明没有人啊……”   “不,他一定是在和某个人谈话,只不过我们看不见罢了。”语落,百里忽然指着远处的地面低声道:“你看那边的地上。”   白姬循声望去,发现白鹿少公面前赫赫然出现一面人的倒影。   战场,废墟,独身一人,行为鬼祟躲闪。   对面还有一个形迹可疑,藏匿真实身份的神秘人。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中捕捉到同样的想法。   “你说,是巫咸的背叛导致了须弥额山的覆灭……莫非,真相并不如此?”白姬小心翼翼地开口。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时至如今,神山沦落早已逾千年,倘若真要问罪,孰对孰错,孰真孰假,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我们之间只有极少数人亲历过。”百里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我看,这白鹿少公似乎还真隐藏着一些秘密。走,咱们走到近处去听听。”   白姬无奈地瞪着他,真想大吼一句咱们能不趟这个浑水吗?!   “阿浔,我们人既然来了,那有些事便要弄弄清楚。”百里谆谆教诲道:“做人呐,没有一点求知欲是不行的。”   白姬揉了揉脑壳。   “我头疼……”   百里眉头一挑,“头疼?这可不是什么小毛病啊!赶明我从山里给你打两只灵猴下来,做一顿猴脑炖汤,以形补形。哦,对了,除了头晕以外你会不会想吐,想不想吃点酸的?”   白姬深吸一口气,颤巍巍道:“我、我改主意了。”   “头不疼了吗?”   “……不疼了。”   “那好,咱们走吧。”百里莞尔一笑,声音端得温柔:“再晚些过去,可就要错过好戏了。”   白姬揉了揉脸,越来越觉得某人讨厌了。   白鹿少公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你没骗我?这样真的可以拯救神山免落魔族之手?!可是——”他低下头,眸中划过纷乱之色:“可是一旦神台有损,那便等同于破坏结界让神山暴露在敌人面前,如此一来莫说制敌,就连防御也成困难,就算是你说的真能奏效……不行,这个风险我不能冒!”   对方一直在试图游说,然他面上虽有动摇之色,却仍旧一口回绝:“我心意已决,决不可能牺牲整座山的生灵来完成这一场豪赌!”   语落,愤而转身。   白姬二人见他甩袖离去,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白鹿少公一路疾行,从此时看,两道花木已不如昔时繁盛,护山结界的威力在魔瘴夜以继日地侵蚀下,正逐渐衰退。白姬看着那树梢间萎黄的枝叶,无声地摇头。   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痛楚。   不远处,那宽阔重檐在高树萋萋下时隐时现,宫殿巍峨,肃穆而神圣。   不知不觉,已走到须弥额山神殿。   一片枯叶自枝头落下,白鹿少公抬眸,见不远处一袭白衣的山神夙光正抱剑而立,目光低垂,正瞭望这绵延数里的山脊。   崇山堑长,青峦叠翠,每一幕都似画般烙印在心里。   “须弥额山是不会有秋天的。”   夙光忽然开口,在他素来清冷的面上,白鹿少公竟看见一丝从未有过的忧虑。   “山神大人……”他讷讷开口。   夙光抚剑,指尖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这柄梵天乃是他昔日从中皇之境里机缘巧合得来,与他万年相伴,久经沙场,刃歃血光,极有灵性。如今这剑身日夜铮鸣不已,恐怕是想提醒他战事临近。   只怕如今的他,难及从前。   这山中的一切俱受他神力所影响,如今树木枯萎,百花凋谢,说明神陨之日在即。   夙光敛眸。   在离开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   白鹿少公远望山神的背影,耳畔突然响起一道邪性的声音。   ——只有梵天才能打破神碣,从而释放出山河之气。   他彷徨的眼神落在那柄梵天上,久久未有移开。   场景忽而一换,白鹿少公独自立在那神台前,不过几日,他那清秀饱满的脸颊竟迅速消瘦,脸颊高耸而立,昔日懵懂的少年仿佛于一夕间成长。他紧抿双唇,眸中矛盾之色辗转几番,最后还是高举起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豁然出现一柄锋刃雪白,剑气凛冽的长剑来。   白姬心喊一声糟糕。   就在剑尖即将落在神台上的那一霎,他忽然收手,咬紧牙关,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剑身嗡嗡作响,似乎是在告诫自己三思而后行……   就在白鹿少公百般犹豫之际,忽而,一双手撕裂虚空蓦地扼住他手腕,   那力量之强大,强迫他举着剑重重劈向神台。   剑气直奔云霄,霎时间,神台被一劈为二。   山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地剧烈震动,木摧树折。一道五色华光自神台底下迸射而出,直奔天际。   天一瞬暗了下来,笼罩于山体外的结界骤然消失,黑瘴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所到之处,草木皆化作腐朽。这片曾经的琅嬛福地最终还是毁在了魔族的手中。   白鹿少公近乎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   “方才窜上天空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竟会引起这么大的动荡……白姬转身问百里。   “是山河之气,等同于须弥额山的命脉。”百里低眉,面色冷峻:“与凡间帝王讲究的龙脉类似,山河之气乃是神山的灵眼,一旦破坏或者泄露,那么这座山的气数也就尽了。”   失去了保护的神山变得岌岌可危,一下沦为众矢之的。   白鹿少公目睹悲剧上演,濒临崩溃,他大喝一声举剑斩断那双手,对着虚空愤怒道:“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要骗我!”   一声冷笑响起。   “笑话,我骗你?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太蠢罢了!”   虚空中出现一道黑影,隐约能看出是个男人。   “不过,若你不蠢,我此番也不能成事了。”他阴测测地一笑道:“如此,我便大发慈悲留你一条命吧!”   语落,他指尖笼着一道黑光蓦地弹入白鹿少公的额头。   “……”   白鹿少公应声倒地,几乎没怎么挣扎。   黑影笼罩剑身,磨灭最后一丝残存的仙气。   “这把焚天我接手了。”   一声狂傲的狞笑回荡在空旷殿宇中。   白鹿少公倒在神台边,被闻讯赶来的白鹿族人所救,当时的族长为了保护他,不惜动用禁忌之术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连同须弥额山沦陷的真相,一并被掩盖。   幻境消失。   百里和白姬回到现实。   不远处,白鹿少公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山神面前。他终于回想起来,原来这一切背后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若非当日误信谗言,铸下不可挽回之错……山神怎会丢失神剑,用牺牲自己来换得神山免遭魔族之害?他的族人又怎会丧生在魔族铁骑之下,在天之灵都未能得到安息?!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导致的……   白鹿少公缓缓闭上眼。   事到如今,即便是死,也洗脱不了这满身的罪孽。   山神望着白鹿少公,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悲悯。   仿佛早已料到事实的真相般。   “爹……你这是……”   鹿青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与族人并未进入幻境,自然不知这其中隐情,更不明白因何——白鹿少公会突然涕泪横流地跪在山神面前。   而口中所说的话更叫他们难以接受。   “山神大人,我知我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亦不能弥补当年犯下的滔天大罪。”   白鹿少公抬头,视线触及到山神那洞察一切的清冷双眸时,蓦地暗了下来。不禁回想起,当年他躲在神座后面仰望山神,立志要像爹一样成为山神座下出色的神使。那些年少之气踌躇满志,如今想来,当真恍若隔世。   一腔热血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可笑的愚蠢罢了。   “我斗胆请求山神大人允许我为须弥额山做最后一件事!”   语落,他竟一头朝那神台撞了过去。   “爹!”   我,鹿子非甘愿以血肉为祭,以灵为契,魂魄与这神台一体,永生永世守护这须弥额山,直到魂消魄散那日。白鹿少公慢慢闭上眼,身体如细砂般点点消散融入那石龟之中。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青崖,你务必要继承先祖遗志,守护神山的任务便交给你,莫要让爹失望。”   鹿青崖只是怔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半空中残存的几粒金光,是他的父亲,他想要伸手去抓,然而风一吹,那光便散落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再也不见踪影。   “爹……”   脚步声响起,一件雪白罩衣递至他面前。   山神半跪在地,金眸灼灼,神情庄严而肃穆。   “汝父为须弥额山的英雄,其后,由尔来承其衣钵。”   ☆、第37章 失而复得   鹿青崖颤抖着接过父亲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强忍住眼眶奔涌而出的泪意,抬起头,绷紧下颔,望着那双金色的瞳仁,坚定地点头。   痛苦使其迅速成长,不过须臾,他眼中便褪去彷徨之色,尽管伤痛难抑,于磨砺中却更显坚强。   见其如此,山神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起身,阳光穿破云层洋洋洒洒地落在肩头,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逆光看不分明,一尾光弧落下,把地面分割成明暗两片,照拂这漫山遍野的新绿,十数只青鸾自东方振翅飞来,一袭翠羽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反射出宝石般旖旎的光泽。   巫咸呆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如今真相大白,罪魁祸首也已伏诛,为何她心里却连一丝喜悦也无,反而沉甸甸的,总觉得一口气憋闷在心头。   她望着鹿青崖久久独坐的背影,缓缓蹙起眉头。   这种感觉并不好。   蓬玄洞天,山河府。   翘头梨木雕花书案上枕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头发蓬乱,衣衫半脱曳地,其人大半脖颈暴露在外。忽然转了个身,脸朝向南面靠窗,阳光罩在他脸上,衬得皮肤细腻雪白。   他闭着眼,鼻孔一张一翕,俨然睡得正香。   这时,屋子东北角花架上的盆栽忽然猛地震动起来,动静不小,连同书架上胡乱叠放的字画卷轴统统砸了下来。   啪——被击中脑袋。   “唔……”男人惊醒,一下瞪大眼:“何、何方妖孽,竟敢在堂堂山河君府上作祟!?”   他下意识地掐诀。满室凌乱一下定格,四处乱飞的字画竹简漂浮在半空,几件玉器跌在地上碎片开出了花。山河君两道眉毛纠结在了一起,将视线指向罪魁祸首。   他朝盆栽招了招手。   蹙眉道:“又是你,没事闹什么幺蛾子?信不信小生关你禁闭?”话音一下顿住,山河君两只眼紧紧盯住盆栽里面,片刻后,忽然大声叫道:“东边怎么会多出一座山来?!”   他依稀好像记得昨天貌似没有啊!   难不成是——   他猛地抬头,手一指,一本书自右边书架飞至面前,刷刷刷,书页自动翻开。   “须弥额山?!怎么可能?!”   他缓缓地靠回椅子上去。   夙光立于山巅。   几只青鸾围着他鸣叫旋舞,姿态亲昵。他抚了抚其中一只的翠羽,折身看向众人:“如今神山重归天籍,吾之任务业已完成。”   目光尽头,是金光普照下的绵延青山,是总也捺不干的离别时分。   天上忽然降下一名玄衣仙人。   生得一张容长脸,横眉敛眸,神情严肃,看上去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他挥去四周盘旋的青鸾,抬手,低头去看山神。   “夙光,你擅自动用禁术,照天界律例,应受雷劫之刑。”   “山神大人!”   白鹿一族欲上前阻拦,那仙人眼波扫过,只是轻挥一下衣袖,百来号人竟瞬间无影无踪。他收回眼,看着仍在原地的二人,视线在百里身上定格须臾,忽然开口。   声若溪水溅玉。   “你,也想阻拦吗?”   百里拉着白姬退后一步,微笑着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仙人的视线复又回到山神身上。   “夙光,你可愿领罚?”   夙光颔首,眼神平静:“愿意。”   他忽然侧身,面朝百里,目光却落在白姬身上:“介意吾与她说两句话吗?”   百里转头看白姬。   “可以。”   白姬向前一步,面对山神。山神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白姬依言而行。   山神拂袖,指尖赫然出现一株白花。   “去——”他拈指一弹,那花竟化作一道光蓦地钻入白姬前额。白姬踉跄几步,只觉一股沁凉自额头往下蔓延,瞬时,传至全身。   “叨扰多时,吾赠尔一份小礼,以表谢意。”   山神语落,化作一道金光停在那玄衣仙人面前。   “走吧。”   玄衣仙人负手而立,闻言,抬起低垂的睫,“恩。”他翻手招来仙云,载着夙光缓缓上升,倏然消失在天际。   白姬愣立原地,忽然感到手腕处灼热不已。   低头,拂开衣袖。   却发现那金光钻进皮肉纠缠化作一株琼花烙印在她腕间。   “阿浔——”百里走近。   她蓦地抬眼,清冽黑眸中倏然流过一丝金光。   此时的白姬并未意识到自身的变化,她只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力听力包括感觉都比从前敏锐太多。   她看着百里,忽而蹙眉。   “你身上怎地罩着一层青光……”语音一顿,伸手朝百里肩头摸去。   “嘶——”指尖一颤,她猛地缩回手,几滴血花落在地上。   “我说,”某只呆萌捧着手控诉道:“你怎么身上还带刺儿啊!”   头顶蓦地暗了下来,与此同时,是百里叹息着执起她的手,他低眉端详一阵,竟张开嘴,将她受伤的指尖一口含了进去。   夙光这不讲道义的家伙,说好的报酬不给也就罢了,不打招呼便把阿浔变作半神之躯是想毁掉他下半生的幸福嘛!?   “你、你在做什么!?”白姬的声音颤抖着,脸色绯红如霞。百里的舌尖包裹着她的手指,炽热湿滑,掀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酥麻一下传达至她鼓噪不已的胸膛。   “阿浔啊,”百里抬眸,声音有些含糊:“以后,摸我前请先招呼一声。”   白姬脸红一下红到耳后根,忙不迭地反驳:“谁,谁想摸你了!”   “我是认真的,下一次,就不只是划破指尖那么简单了。”   百里微笑,绯红的舌倏然划过她颤抖的指尖。   只要尝过一次神的滋味,有生之日便再也不敢忘记。   一记陌生的声音响起。   “啊呀啊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二位继续,小生只是路过!”   白姬:“……”什么继续啊他们之间是清白的!清白的!   百里面无表情地抬头:“可你已经打断我们了。”   白姬豁然转头,见一朵五彩斑斓的云彩停在半空,云上立着一彩衣仙人,浑身上下镶金带银,虽然容貌生得好看,然整个人都浸泡在一股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暴发户气息中,真是白白浪费一张好脸。   仙人好奇地四处张望,“咦,山神呢?小生记得方才还在呢!”   “走了。”   “啊呀啊呀,实在是太不凑巧了。”话虽如此,脸上却未露出半分遗憾的样子,他咦了一声,视线转移到百里身上,“小生方才便觉得你十分眼熟,难不成,咱们曾经见过?!”   百里一口回绝:“没有。”   “不可能,小生记性这么好,一定不会搞错的!”那仙人一脸神神叨叨,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一阵,忽而握拳:“啊呀,想起来了!”   他兴趣盎然地看着百里,话一箩筐地往外掉。   “你与战神太阿有什么关系,是亲戚吗?为何小生觉得你二人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是儿子?!奇怪,小生可不记得战神有过娶亲……”   “阿浔啊——”百里看着白姬:“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风有点大,声音有点吵,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白姬默不作声地点头。   仙人见二人欲走,连忙摆手阻拦:“哎哎哎,别走啊——相逢是缘,二位若是有空,不妨来小生洞府观光一日游啊?”   白姬心想,如此热(鸡)忱(婆)的仙人她还是头一次领教。   “对啦,小生还没介绍自己,我乃蓬玄洞天山河君是也,家住东岳泰山多少号来着?唔,看见一棵千年老槐树右拐就是小生家。”仙人竹筒倒豆子般自报起家门。   白姬愣了一愣,转头看百里:“话说,你有没有觉得山河君这名字很耳熟?”   百里揉了揉额头,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恩……这位就是制作山河图鉴的山(蛇)河(精)君(病)……”   “……”   “啊呀!”山河君喜出望外:“原来不知不觉中小生早已威名远播如雷贯耳,没想到没想到!”   救命啊!这么逗比的神君今天还是头一回见识。   白姬伸手扯了扯百里的衣角:“还不快走?”   百里点头:“这就——”   “咦?二位,不是说好了要去小生府上谈谈天说说话的吗?”   “承蒙神君邀请,我和白姬感到十分荣幸,不过今天实在不凑巧,我们还有一些琐事要办,就不去神君府上叨扰了。”百里拒绝得彬彬有礼。   山河君很不舍:“如此,真是可惜。”一手插兜,窸窸窣窣掏出一张玉牌递给百里。   “以后若有空了,拿着这个便能直接进入小生洞府。”他腾腾跃上彩云,朝二人飞了一个媚眼,“小生随时恭候你们的光临!”随后,扬长而去。   白姬被他的热情惊得目瞪口呆。   “这位,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百里勾了勾唇角,道:“别小看他,他的辈分可远高于方才那玄衣仙人。装傻不意味着真傻,惯会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白姬转头,狐疑地看着他:“百里,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你怎么对天上诸神了如指掌?”难不成,真如睚眦猜测那般,百里也是堕仙之一?   百里收回眼,两手负背。   “山下风景真不错。”   “不要岔开话题……”   “阿浔——”他转身,看着白姬,脸上浮现起神秘莫测的笑意:“有些事,知道太多,并不会有什么很好的结果。”   ☆、第38章 山雨欲来   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道:“那是你马脚露得太多,让人不得不怀疑。”   百里扶额:“阿浔你……眼里还真容不得丁点沙子啊!”他叹了口气,复又笑开:“不过,我就欣赏你这义正言辞的个性,有时候我不禁想问自己,让你做跟班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   白姬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做跟班就好。”   心底默默叹气,话题还是被某人成功岔开了啊。可惜,她方才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既如此,我的小跟班——”百里冲她勾唇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事了,趁天色尚好,我们下山与白鹿族人告个别,然后离开吧。”   天色不是一直……   白姬顺着他视线抬头,却不知何时,大片阴云堆叠占据万顷高空,一时间,狂风大作,吹得树木簌簌摇摆。半空中有雷电闪烁,几道光弧划过蓦地点亮灰暗的天际。   “这是……雷劫吗?”   百里抬眉,“没想到这么快便开始。”   挽起白姬的手,“咱们下山。”   山下。   远远望见睚眦四蹄开花飞奔过来:“主人,小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准备磨牙抄家伙冲上去与那玄衣仙人决一死战呢!”   “哦,是吗?”   百里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个沙漏来:“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看来你这个准备时间还挺长。”   睚眦僵住,只能干笑:“嘿嘿。”   转头朝白姬撒娇,大脑袋在她腿上蹭啊蹭,嚷嚷道:“小姐姐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咦……小姐姐你身上的气息好像跟方才不同了。”   白姬:“……”   她都不好意思承认睚眦是龙。   “你啊——”   百里伸手在睚眦头顶狠削一记,训斥道:“少装疯卖傻,一边玩去,不要打扰我们办正事。”   “嘤嘤……”   主银好凶!睚眦抱头躲至角落。   百里折身向不远处的鹿青崖走去。   鹿青崖回望,眼中血丝密布,是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勉强一笑,显然已清楚百里的来意。   “你们这是准备离开了?”   百里颔首,“恩,以阿浔如今的身体,不宜过多走动。你呢?回去,还是准备留下?”   鹿青崖失笑:“当然是留下,不过我准备派一拨人先回去打点,毕竟在温留岛还要许多琐事要处理,另外,还有我爹的后事……”   百里理解地点头。   又笑道:“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可随时来找我。”顿了顿,“我给你半价。”   这时候都不忘做生意!   鹿青崖咧嘴,脸上这才显现出几分往日的活泼灵慧来,他伸手捶了百里一拳,嗔道:“你这个奸商!”   百里凤眸一挑,慢条斯理地回道:“无奸不商。”   “罢了罢了,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的!”鹿青崖敛了笑,抬眸,眼中映出一片阴霾,云层翻涌,几道雷光经过,霎时间,紫色凶光照亮半片天空。   他问:“何时启程?”   “现在——”百里瞅了瞅天色,微笑:“下雨天走山路可是很麻烦的。”   鹿青崖顺势点头:“也好。”他朝白姬弯身作了一揖,眉眼舒展,笑容真诚而清朗,似乎仍是那日席上风姿卓越世无双的少年郎,可无形间,又有什么变了。   “你们走,我原该设酒饯行。而今条件贫瘠,这顿酒便先记着,来日再补。”   “如此甚好,”百里狭眸浅笑:“君子一诺,不许反悔。”   他摆手,止住鹿青崖前来相送的步伐,摇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早也要别,晚也要别,倒不如就此别过吧。”   “也好,那我祝你和白姬一路顺风。”   “保重。”   白姬颔首,尽管她与鹿青崖相识短暂,然谈及离别,心中还是免不得升起几分惆怅之意来。   她眼露不舍:“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鹿青崖微讶,然很快露出暖心的笑意:“自然,待我将山中诸事处理妥当,自会请你与百里来做客。届时,可不许推脱说自己没空。”   “不会,”白姬认真道:“再说,你还差我们一顿酒水呢。”   鹿青崖一愣,随即无奈扶额。   “你和百里还真是一对。”   天生就具备叫人瞠目结舌的本领。   百里揽住白姬的肩膀,笑得很是自豪:“她这是舍不得你。”   白姬抬眉斜睨他,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百里唤来睚眦,两人骑在它背上沿着来路离开。   远望鹿青崖一人孑立的身影愈来愈小,她不由得问道:“我们就这样离开吗?”   百里回望,“你认为我们该留下来?”   白姬不说话。   “阿浔——”他眼睫微垂,唇边漾开一丝无奈的笑意:“如今青崖既为族长,自然要磨练出独当一面的魄力,我们若出手相帮,反而不好。”   “更何况,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既有相逢一日,那便有离别之时。”他叹气:“你要学着接受。”   白姬想起山神夙光,拯救一山生灵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受那七七四十九道玄雷之劫,忍那魂销骨裂之苦。为何真正作恶之人可以逍遥法外,而好人却终究没有好报。   兴许这世上本来就是不平高于公平。   雷声渐响,天阴欲雨。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白姬前额,她抬头,看那在茫茫雨帘下浇筑成一片花白的世界,低低叹道:“下雨了。”   睚眦甩了甩微湿的鬓毛,打开结界。   “主人,我们去哪儿?回家吗?”   “不,转道去东岳华洲。”百里微微一笑,假装没看见白姬一下竖起的两耳,慢条斯理道:“我与阿浔要去探望一故友。”   大雨瓢泼,席卷整片东部,整整三日,阴云密布,未见天明。   白姬坐在临窗的雅座上,看屋檐上一溜雨线刷刷落下,溅在湿滑青砖上。   对面,百里揭开蒸笼,望着笼中六只白生生胖鼓鼓的小汤包,隔着腾腾白雾,清俊的面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他执筷,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只放入白姬碗中。   一脸献宝地看着她:“阿浔,快尝尝,这富春楼可是百年老字号,吃遍大江南北,还是他家的小汤包做得最是入味。”   白姬低头瞧一眼,皮薄馅多,晶莹剔透。   看上去似乎很好吃,不过这显然不是重点——   她抬眸看百里,微微蹙眉:“我们只是过来吃汤包?”   “急什么?”百里慢条斯理地咬开汤包那层薄薄的皮,吸允着那鲜美的汁水,凤眸看向白姬,眼角一勾缓缓带起优哉游哉的笑来。   “吃完早饭才有力气办正事不是?”   白姬这一想,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遂点头,“吃完就走。”   她用筷子夹起那热乎乎的小汤包,想也未想,直接塞入嘴中。   “……”   等到百里欲出言提醒,她已捂住嘴,把头钻入桌子底下去了。   “阿浔,你——”百里忍俊不禁,轻叩两下桌板,眼角眉梢皆染上褪不去的笑意:“吃汤包可不能这样豪迈啊……”   白姬被烫得两眼飙出泪花,抬头,眼泪汪汪地盯着百里。   嘴里跟火燎似的疼,肯定是起泡了!   偏生百里还在那火上浇油地说:“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何况,不过是一笼包子而已,你若真喜欢,我又岂能夺人所好?”   “魂淡……”   白姬抹了把泪,哈着嘴不停吹气。   百里笑也笑够了,准备发扬一点人道精神。叹气,弯身凑到她面前,盯着她那被汁水烫得红通通的小嘴,假惺惺道:“来——张嘴,让我看看你伤的严不严重?”   白姬扭头,很是愤愤然。   “不鸟里管!”   “来,听话,张嘴啊——”   “你奏凯!”   白姬拍去百里伸来的手,一脸忧愁地托腮。然下巴却被他轻柔不失有力地捏起,抬眸,便没入他那一汪明澈透人的琉璃海中。   她一时怔楞,心里头好似被人用棒槌咚咚敲了几下。   百里打量着她的嘴,轻轻蹙眉:“唔,好在只是破了点皮,一会去药铺买支烫伤膏涂涂便是。”   “咦?”语顿,他眸子微狭,食指沿着白姬唇边轻轻一抹,揶揄道:“都多大的人了,吃东西还沾嘴。”语落,竟顺手将那沾满汤汁的指尖放入嘴中,舌尖轻舔,眼中露出餍足之态。   “你、你——”白姬捂着嘴,又看着他的手,支支吾吾老半天,才绷着脸挤出一句话来。   “你离我远一点!”   语落,只觉耳后根灼烧不已,不用想,面皮定是不争气地红了。   百里的眼在她绯红的面颊流连片刻,直至她要翻桌而起,适才收了笑,慢条斯理地坐正。   “啊呀,汤包都凉了,真浪费——”他叹气,扬手道:“掌柜的,再来一笼汤包外带。”   “好嘞!”   他端得一脸正直,贴心之余不忘补刀。   “喜欢就多吃些,放心,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顿时,余光瞥见某只冤得堪比六月飞雪的小黑脸。   他唇角一勾,只觉得整颗心都愉悦的不得了。   ☆、第39章 意乱情迷   这时,楼下传来车轱辘碾过青砖的声音,白姬侧头,透过雕花勾栏,看见一辆华篷马车自喧闹的街心飞驰而过。马车驶向这里,风掀起帘子一角。白姬睁大眼,她如今目力很好,一眼便瞧见那车厢中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她转头,几乎下意识去看百里,他两手抱臂,眼睫低垂,脸上面无表情。   隔壁,一名食客压低声音道:“方才过去的,可是那大角观司正的马车?”   另一人答:“不是他还有谁?那司正如今可是花街的常客,连倚香楼里的头牌兰若姑娘都对其另眼相看。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能讨得女子喜爱么!哼,伤风败俗!”   仗着几分皮相就无法无天的小白脸——   白姬偷瞄一眼身边人,嘴唇颤动,险些笑出声来。   “阿浔啊,”百里喜怒莫辨的声音自头顶传开:“嘴角咧那么开,可是有何开心事?说出来让我也开心一下吧!”   白姬立刻坐直身体,眉头一蹙,装模作样地将话题扯开。   “他们说得不会是真的吧?百小里当真经常出入烟花柳巷?!”   一想起,他是用百里这张脸去逛得花街,白姬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百里侧眸,朝她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声音冷得如同腊月寒风,嗖嗖向外冒着凛冽的杀气。   “既然坊间都传遍了,那事实只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看,他是承包了整条花街吧。”语顿,抬眸,望着白姬眉一挑,“百小里?!”   “唔……总不能也叫他百里吧,虽然你俩长得是一模一样。”白姬两眼望天,掰着指头说道:“你若觉得别扭,那便直接唤他作老二算了,方便又好记。”   百里的眉挑得更高:“老二……?”   “怎么啦?”   “没什么……我突然觉得百小里这个称呼挺形象的。”   百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对白姬说:“看来我们得迟些再去探望阿荣了。”   白姬脚步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某人这是准备上门发难了。   哎,先提前缅怀一下百小里即将逝去的幸福生活。   出门左拐走上主道,缓步一盏茶的功夫,俩人来至百小里于山明大街的府邸。   百里上前敲门。   “扣扣——”   一老仆打开门,望着他胡须一抖:“咦?公子,您不是才出门,怎么这会又回来了?”他向前张望一番,不由好奇:“马车呢?”   “今日宫中休沐,我自也不必在御前伺候。”   “哦,原来如此。”被百里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忽悠,老仆将不翼而飞的马车抛诸脑后。回过神来,发现自家公子这一来一去,不仅替换了一身儿衣裳,就连身边伺候的姑娘也变了样儿。   公子今日这是——   老仆是何等的人精,一下了悟。他两手插袖,一撮牙花,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累了,回房休息。没我的传唤,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是是是,老仆这就去吩咐下去。”老头凑在百里耳边,压低声音道:“公子,还是先头那三样儿?”   百里眉一挑,望着他不说话。   老仆余光瞥见白姬那一脸懵懂不知的小白菜样儿,心下了然,不等百里回答便自顾自地点头,道:“好的好的,老身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言罢,弓着个腰一溜烟跑没影。   白姬好奇:“他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百里一脸莫名地摇头。   百小里如今的府邸乃是圣上所赐,虽然只是间三进三出的小院,然在这寸土寸金,非达官显要不能入住的山明大街里占据一席之地,那已是十分有脸面的事。   他所住的撷芳斋门前,修竹成林,绿荫成片。屋中摆设也俱是简单朴拙,倒有几分文人的清简之风。   不过——   白姬微蹙眉,她总觉得这屋里头萦绕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腻香。   大抵是门窗皆闭的缘故。   落座片刻,她便感觉身上一点点燥热起来。起初只是微有薄汗,而后总忍不住想去扯一扯衣襟。这时,百里于桌边倒了杯水,兴许是口渴,喝得很快。   白姬眼巴巴地望着他滚动的喉结,咕地咽了下口水。   百里一顿,晃了晃杯。   “要喝水吗?”   白姬口干舌燥地点头。   百里复又倒了一杯,递给她。   “多谢……”白姬接过。   动作忽然顿住,视线落在百里那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得两眼直直发愣。这手,好似冰雕玉琢一般,不知摸上去是否也是冰冰凉凉的……唔,好像很诱人的样子。她目光发直,下意识地放下茶杯,指尖颤巍巍地向百里的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微凉,触手当真同玉一般温润细滑。   白姬愉悦地眯起眼,胆子不由大了几分,干脆攥住他的手捧到了面前。   百里眸子一动,盯着她的脸,问:“阿浔,你这是——”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看见白姬低下头,忽然伸出一截粉嫩的小舌,轻轻在他指尖舔了一口。   “……”   心里仿佛被什么撩拨了一般,内心的炽热不减反增变得越发旺盛,白姬舔了舔嘴唇,正准备再舔一口。忽然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阿浔,你在做什么?”   百里的脸陡然放大在近前,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潋滟生辉,几缕发丝蜿蜒下来,随着他胸膛的不断起伏而轻轻撩拨白姬的面颊。   咚咚咚,白姬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颤抖着唇,一双眼如同沾了雾气般迷迷蒙蒙。   “我……热。”   语落,她神情难耐地咬了咬唇。   百里垂睫,掩住陡然变深的眸色。   “热……吗?”他缓缓开口,声音蓦地低沉下来:“如此说来,阿浔,屋里还确实有些闷热。”语落,他伸手扯了扯领口,登时,一截平直的锁骨露了出来。   白姬微张着嘴,痴痴地在看。   啊——好想伸手把那层碍事的衣裳扒去,想必那胸膛定是凉凉的,摸上去滑滑的,啃上去嫩嫩的……唔,这感觉真是棒极了。   白姬恬不知耻地想着,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百里垂头靠近她,一只手擒起她的下巴。凤眸微垂,浓长睫羽密密盖下,收起脸上那惯常的笑容,少了几分游刃有余,却多了一种叫人惊心动魄的妖冶。   他低声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白姬迷瞪瞪地望着他,答非所问:“脱衣服……”   他挑眉,“若是我不肯脱呢?”   她蹙眉,不禁恶从胆边生,两手上前欲扑倒百里,嘴里含含糊糊道:“那我来扒——”   “呵,胆子真大。”   百里配合着向后倒去,却在白姬得逞的那一霎,夺回了主导权。   他反身将她压在桌子上,单手擒住她四处游走不老实的手,低头,盯着她绯红的小脸,眼神深邃迫人。   “不后悔?”   白姬看着他,什么不后悔……?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啊?”   他莞尔,轻轻噙住白姬微张开的唇,将舌头滑了进去。   “唔……”   他吻得不算用力,然白姬仍觉得浑身上下从骨髓再到皮肉都好似被人疯狂扫荡席卷了遍,宛若拆散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她被吻得招架不住,头往一侧歪,然百里却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自己。   他单手扶住她后脑勺,整个人将她罩住,细细舔吻着她的唇,连一丝逃离的空间都吝啬于给。   那张鲜嫩欲滴,看上去很美味的唇。   “唔……”   百里垂眸,室内油然而生的热度令他本就俊美的容色增艳不少,白姬挣扎的同时,又没出息地看呆了。   她想,百里生得真好看啊——   嘴唇猛地一痛。   耳畔响起百里低沉而暗哑的声音:“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将你吃干抹净的。”   热气喷在耳朵上,惊得白姬整个人一缩,膝盖一抬,竟不当心碰到百里下腰。   “唔……”百里抬眸锁住她,声音暗哑,眼中划过一丝赤红。   两具身体紧密贴合,有什么变化一目了然。   感受到他身体的异状,白姬亦面红耳赤地与其对望,好半天,才咬牙挤出一句话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百里挑眉不语,那表情似乎在问她:你准备如何补偿?   白姬支吾半天,忽然发现他的手还压在自己胸脯上。   顿时红霞满天飞,又羞又气又委屈。   她控诉道:“你摸了我又没摸!”   “噗呲——”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忽然减轻,百里起身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将头埋入她肩窝,胸腔起伏颤动着。   白姬脸已经红得发紫:“你松手!”   “哈哈哈——”百里抬眸,眼中满是笑意:“阿浔,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像你这样有趣儿的人了!”   白姬:“……”   他笑了个够,终于正色道:“关于你企图推到我欲行不轨一事,咱们稍后再算。”   事到如今,白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也不要出来。   百里一甩袖,将屋中狼藉恢复原样。   这时,门无声自开。   ☆、第40章 初入花街   门外跌进来一人,宽襟白衣,峨冠博带,玉立长身端的是仙气凛然。乍看之下,倒比一旁青衣落拓的百里显得更超然脱俗几分。   只他一双凤眸骨碌直转,视线闪烁摇摆,那小心翼翼又自带揣摩的眼神实在令这副风流倜傥的相貌减分不少。   百里挑眉,“躲在外面鬼鬼祟祟地作甚?”   扒在门外偷听被抓了个现行的百小里:“……”他看着二人,思考再三,扬起一个恭维却不失热络的笑容。   “二位,稀、稀客啊——”   白姬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一把推开百里环在她腰际的手,语气有些发虚:“唔……好久不见。”   却不知自己这急于撇清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是欲盖弥彰。   百里垂睫,掩去闪烁滚动的目光。他侧头,鼻尖微动,视线停在不远处那铜鹤衔鱼的香炉上,里头燃有一缕细香,甜腻的香味十分浓郁。他一挑眉,薄唇微陷,别有深意地问道:“这香,是你准备的?”   “……”百小里与其对视,咕咚咽下口水。   他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拿这上等的催情香来孝敬二位啊,这孤男寡女*的若是真搞出点什么事来,后果他可万万担待不起啊!呸——老王这刁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我回头不辞退了他!   他一个俯冲举起那香炉,咬咬牙,喊道:“这破烂货早就该扔了,呵呵呵呵!”语毕,往窗外一扔。   “哦,我看这成色倒不像是赝品。”百里不忘火上浇油。   老子的五百两啊!百小里心在滴血,大手一挥道:“是假的!夜市上一两能买三个呢!”   百里睨他一眼,也不戳穿,掀了袍子悠悠在太师椅上落了座,长腿交叠,直接切入正题:“我听说你这段时日过得很滋润啊。”   百小里闻言一僵,连忙肃容:“谁说的?!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歇觉的功夫也没有,哪里来的时间去潇洒?!都是那些无聊的人编排我!”   话虽如此,白姬掩鼻,这满身的脂粉香气挥之不去,真是连虚张声势都站不住脚。   “哦,是吗?”百里冷冷一笑,话锋转而凌厉:“你所谓的忙,就是天天出门喝花酒?与姑娘们看星星看月亮而后再聊聊人生?”   百小里眉一揪,连忙改口伸冤:“先生明鉴,我是有苦衷的啊!!”   百里不言语,垂眸,两指屈起轻叩了两下桌板。   百小里连忙斟了杯茶,点头哈腰地递到他面前,“先生,请喝茶——”   百里接过茶,抿了一口,对他的哭诉无动于衷:“莫要耍嘴皮子,让你办的事儿都办妥了吗?”   百小里蹙眉:“圣谕已下,玉妃秋后即将问斩。不过她死到临头,嘴巴却还牢得很,我用尽办法软硬皆施都不能从她她嘴中掏出点有用的话来。”   白姬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一听到玉妃二字,灵台瞬间清明。   百里眸光浮动,若有所思地道:“你且去安排一下,待过几日,我亲自去会会她。”   这世间,就没有打不开的门,掰不开的嘴。   “是!”百小里正心虚着,表现得别提有多乖巧。   “对了,二位晚上准备用什么?这车舟劳顿的,不如来些清淡点的吧,药膳如何?”百小里站在这里简直如芒刺在背一刻也待不下去。于是准备寻个借口脚底抹油:“我这就下去命厨房吩咐着……”   “慢——”百里喊住他,话锋一转:“你还没告诉我你成天正事不干上花街是为了什么?”   百小里背影一僵,转过头。   他道:“您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来帝都已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件,官府查了近半月没有结果。圣上怀疑有妖魔作祟,遂命我私下暗访。”   唔,听起来倒是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过白姬不解——为何查案地点要在花街?!   百小里又补了一句:“经我暗访,这些人都是流连花街的常客。而失踪前都无一例外地留宿于花街中,故而我怀疑——”他蹙眉,露出一脸你懂得我很为难的表情。   话虽如此,古人有言: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某人花名在外,恐怕亦是不争的事实吧——白姬的眼神落在百小里颈侧一硕大香艳的吻痕上,叹气——不过得承认,拿人俸禄为人臣子绝非易事啊。   “哦?”百里起身,一脸深思,目光流转之际,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来:“这桩案子,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   “阿浔——”他转身,伸手将从富春楼揣来的一笼汤包放在桌上推到白姬的面前:“我和百小里有点事要忙。无聊的话,你不妨先吃点汤包垫垫饥,待我回来后再用晚饭。”   “……”   白姬挑了挑眉,不作声。   百小里闻言颤了颤,这还未到秋后,便要算账了?!   百里只是微笑,手一伸架住他肩膀,目光轻轻一扫。百小里冷汗涔涔,迫于威胁,只得认命地随他往外走。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二人,开门,关门,而后离开。   眼珠蓦地一转,估摸二人出了院子,适才翻窗悄悄跟在后头。遥遥望见二人勾肩搭背是往东边市坊去,她停住脚步,蹙眉。   都说十个男人九个嫖——   原来百里也不例外!   她下意识地抚上嘴唇,想起方才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不由脸色发沉。   锦都繁盛,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贯穿,又有四大市坊。花街位于东市坊后,一条被人俗称为烟柳巷的地方。一走近这里,便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两侧大都以亭台楼阁为主,现下正是晌午刚过,部分妓馆艺坊尚未开张,遂门扉紧闭。   然倚香楼前却是门庭若市热闹得很。   白姬跟到此处,不见百里二人的身影。   怕是跟丢了,她转念一想,准备先从后门溜进去一探究竟。   别看前门风光,后门则是一条狭窄深邃的小巷。   早年间,还有不少暗娼在此流窜,然随着妓馆扩张,与其出来单干,倒不如投靠腕粗的东家来得实惠。   白姬沿着小巷走,前方忽而走来两个男人,贼眉鼠眼,身量矮小,一看打扮便知是这倚香楼雇佣的龟奴。   “我说——”龟奴相互对视,望着白姬清淡如莲的面容别有深意地哄笑起来。   “这位姑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白姬目不斜视,绕过二人,继续往前走。   “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家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停下——不准再往里进了!”   一只手搭上肩膀,白姬停步,蹙眉,用力一甩膀子。   那人只觉一股怪力袭来,登时,人便飞了出去。轰地一声,摔入不远处堆放烂菜瓜皮的竹筐中,原本埋头找食的野狗呜地一声夹着尾巴跑得飞快。   白姬:“……”   另一名龟奴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上花街抓奸的女人不少,可力气这般大的女子却是头一遭。他解下别在腰际的长棍胡乱挥了挥,颤道:“别、别乱来啊!警告你,此处可是有正经营业执照的,谁若是敢在这砸场子,信不信我喊官差来抓你!?”   白姬捏拳,信步走到他面前。   “我、我喊人啦!”   夺下那人手中的棍子,轻轻一掂,只听咔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一分为二的棍子,有些头疼——   不知为何最近力气变得好大。   怪力女啊!那龟奴两腿发软瘫坐在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女侠饶命,可怜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白姬打断他的话:“还准备拦我吗?”   他猛摇头:“不敢不敢!女侠请——”   走出老远,还听到他颤颤巍巍说道:“女侠慢走!”   白姬:“……”   后门无人看守,她轻而易举地溜进这家号称防火防盗防正室的倚香楼后院。   前院声浪滔滔,衣香鬓影,男女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蹙眉,却不知百里两人身在何方。   前方有脚步声响起,白姬想了想,顺势推开一间靠走廊的屋子。   屋中陈设简单,一排大通铺,当中隔着一张屏风。上面挂着几件色泽艳丽的衣衫,她伸手取下,蹙眉端详一阵。低头看自己,再打量那衣裳,身形一闪躲入屏风后将衣裳换了去。   好在这衣裳虽是薄纱质地,里外几层,倒也不算暴露。白姬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走了出去。   “哎哟!”   迎面走来一人,正巧与白姬撞了个满怀。   “……”白姬下意识地低头,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伸手将对方扶起,她抬脚欲溜——   “且慢!前院正好缺人,你随我一同过去救个场……”对方抓住她的手,抬头,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能暴露身份。   白姬的视线落在她浓妆艳抹看不清真实长相的脸上,心念一转,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还没有梳洗上妆。”   寂静片刻。   静到白姬以为自己要被揭穿的时候——   那女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然的笑,松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哎呀,平素见惯大家描眉画眼的样子,像今日这般素净倒是头一遭见,害得我呀险些没认出来,你是——?”   ☆、第41章 巧遇判官   竟然——蒙混过关了?!   白姬下意识地回道:“阿浔……”   “哦,阿浔!我是阿柳。”她笑道:“妈妈让我们去前头陪客人吃酒助兴,你梳洗下快些随我来!”   白姬瞅了眼她一头青丝梳就的高髻,青鸦鸦的鬓发间簪了一朵珠花,随着脸摆动的幅度一颤颤,相比那些艳妓的华裳丽妆矫揉作态,她的打扮举止显然稚嫩素净,想来应是清倌之流。   白姬为难地笑:“我还不是很会上妆……”   “这有何难?”阿柳直接打断她的话,带她进屋,自梳妆台前的抽屉中取出胭脂黛笔来,“我帮你便是了——”   一股劣质的脂粉味扑鼻而来,白姬蹙眉,正想侧头避开,却被阿柳按住两肩,“别动!”她用指尖刮了一大坨胭脂大力地在白姬两颊揉开,又取出一根半截儿的青黛在她两眉间比划,煞有其事地说:“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白姬望着那愈见逼近犹自打颤的笔头:“……”   片刻后,她看着镜子中面目全非的自己,默默安慰道——如此一来,她再也不用害怕自己身份暴露了。   鸨母于门边叉腰而站,约莫三十开外的年纪,因着打扮入时身材保养得宜,勉强算得上风韵犹存。她见二人姗姗来迟,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那名叫阿柳的女子连忙拉着白姬的手上前,低眉顺眼道:“妈妈,我们来了。”   “怎么那么慢!”话音一顿,鸨母不悦地对白姬道:“头埋这么低作甚?抬起来!”   白姬:“……”   她抬起头,好在鸨母并未如想象一般对楼中姑娘了若指掌,只轻轻扫她一眼,并未发现异样。压低声音吩咐道:“里头可是个大主顾,都给我仔细点伺候!”言罢,推门媚笑道:“这位公子,瞧瞧——这些可都是咱们倚香楼里数一数二的姑娘!”   那端坐在雅室里头的公子闻声侧头,一袭玄色锦衣着身,衬得人挺拔颀长,形若修竹一般。他单手捏着瓷杯把玩,然指骨肌肤却比那白瓷更胜几分。鸨母爱他容貌俊俏,也不管其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生人勿进般的气质,只是扭着腰往跟前凑,一边指挥姑娘们抬头。   听说一会不仅要表演歌舞,还得陪人吃酒。   白姬正思考着准备如何应付。抬起头,当看清来人面貌之时,整个人都僵直了。   来人肤色苍白,唇色朱红。分明是妖媚的五官,然眉宇间却无形透出一股清冷肃杀。狭而长的狐狸眸微垂,眼尾桃花氤氲绯红燎烧。   白姬这回真想假装自己眼睛不好,看不见他背后那把用绸布包裹起来形似毛笔状的兵器。   ……这不是枉死城中的判官大人么?!   她退后一步,本能反应是——逃!   不料两肩却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紧紧箍住。鸨母那浓妆艳抹的脸放大在眼前,她瞪了白姬一眼,以作警示。   转头,媚笑道:“公子,您可还满意?”   判官悠悠抬眸,视线一扫过去,在白姬面庞上短暂地停留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挪开。   看来是没认出她来。   白姬眼中划过一丝侥幸,然心声未落,便听判官那沙哑中略带清冷的嗓音响起。   “就这个吧——”   他伸手指了指,分毫不差地指向白姬。   白姬:“……”   说是晴天霹雳万念俱灰也不为过了……   “啊呀,公子眼光还真是独特……”鸨母用嫌弃的目光扫了白姬一眼,半推半撵地将她推到判官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方浓香扑鼻的手绢甩了甩,不甘心地问道:“公子可否再看一看?”   “不必。”   判官抬眸,目光在白姬脸上一扫,若非他生来记忆力超于常人,恐怕很难从这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发现什么端倪。   “你们都走,她留下。”   鸨母身上那浓郁的香粉味令他蹙眉,再闻下去恐怕鼻子会失灵。判官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哎,行……”鸨母面露遗憾,拉过白姬小声叮嘱她好生伺候着,随后领着一群人依依不舍地离开。   留下白姬与判官二人大眼对小眼。   且不说他老人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枉死城不待,非要到这锦都来找乐子……白姬认为,眼下这情形委实尴尬,她是直接装作不认识他呢,还是老实一点坦白从宽跪地求饶?   转念一想,眼下她魂魄早已归体,这就好比生米煮成熟饭,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判官大人再有能耐,总不能生拉硬拽地再把她额魂魄从身子里扯出来吧,莫说她是凭借正当手段渡的魂,要是真出了事,恐怕百里那头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毕竟,他还需要她这样一名跟班呢。   如此一想,白姬心下顿觉稳妥。   既来之则安之。   她斟了一杯酒,递给判官,露出公式化地微笑。   “公子,请喝酒。”   判官接过酒杯,不动作,只是盯着她。   就当白姬心内不断祷告他贵人多忘事的档口,判官忽然开口。   “我记得你。”   他蹙眉,眸中划过一丝冷光:“那日,你趁乱从地府逃脱了。”语音一顿,唇角讥诮地翘起:“胆子倒是挺大。”   白姬:“……”   接着,判官抬眸,将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扫了一遍,嘲讽道:“到头来还是选择在此处苟且偷生么?”怜悯之情溢于言表。   白姬简直无言以对。   这张嘴——死人都能给气活了!   她嘴张了又张,反驳的话在喉头滚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算了,现在情况特殊,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等下,她忽然机敏地联想到——   判官此行,莫非也是与那几桩失踪案有关?若是连他都能出动,只怕此事非比寻常。   不过,她自然不会闲到没事去管地府的事。   判官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坐着,脸色苍白,胸膛无一丝起伏。他细长的指尖端着酒杯,却不喝,只是晃啊晃——晃得白姬眼晕。   她转头望窗外,原是想来看看百里他们究竟在做什么,谁曾想目的未达成,自己却身陷囹圄。   白姬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为判官添菜。   判官低头,拧眉,一不留神盘子竟堆成小山一般高,抬眸看白姬:“你急着要走?”   白姬瞥了他一眼,那是自然的,她又不是专职干这一行的。   心念一动,转头看判官。   “判官大人,如果你没事的话,可否容我先行告退?”   想来,判官应不会拒绝的吧……   判官睨她一眼,扬眉,“本官此来,可是花费了真金白银的。”   “……所以呢?”   “所以——若你走了,那本官岂不是赔了?”   判官慢条斯理地翘起二郎腿,细长的狐狸眼微微挑起,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来。   他道:“有点闷,你来表演一个节目。”   “表演节目……?!”   白姬蓦地与他对视。   判官与之回望,理所当然道:“本官方才听那老女人说,你们这儿的姑娘不仅唱小曲儿还会十八摸,如此,你便来上一段吧。”   十八摸……?   “我不会唱歌。”白姬老实作答。   判官挑眉,眼露遗憾,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来段歌舞。”   白姬摇头:“还是不会……”   判官蹙眉,一针见血地指出道:“就你这资质还有店收?”   白姬:“……实不相瞒,我今天也是头一回来。”   “哦?”判官雌雄莫辩的声音不辨喜怒:“此处好歹也是锦都鼎鼎有名的青楼之一,怎能允许你未经培训就直接上岗?”   你管我那么多作甚啊?!   白姬蹙眉,继而笑道:“真巧,上工第一日就能遇见判官大人您,那么请问您——放着大好的地府不待,跑到阳间来作甚?”   本以为判官不会回答。   熟料,他蹙眉一番后,竟如实道:“本官来查一件案子。”   还真坦白……   白姬正欲讲话,却被他扬手制止。   这时,鸨母捧着一叠水果推门而入,眼珠在判官雌雄莫辩的俊颜上转了一圈儿,谄媚地笑道,“公子,这是本店特别送给您的水果,不记账哦!”   送上门的吃食,判官自然来者不拒。他执起筷子,又似想起什么般,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仔细将那筷子擦拭一遍。   啊——多么讲究的俊俏美郎君啊!   鸨母看他的眼神越发炽热。   判官抬眸:“你还待在此处作甚?”语气有些不悦。   “啊,是这样的——”鸨母眼角一眯:“我是想问公子您对我们家姑娘的服务还满意么?”   判官扫了白姬一眼,嘲讽道:“唱曲不会,跳舞也不会,你们店还号称锦都第一楼,在我看来名不副实!”   白姬:“……”都说了她不在编制内的……   “你这欠死的小娘皮!怎么伺候公子的?!滚出去——看老娘回去怎么收拾你!平日来惯会偷奸耍滑,看来是日子太好过了些……”   鸨母柳眉倒竖,两手叉腰,大手一挥将白姬撵了出去,转身,望着判官一脸尴尬的笑:“公子,那是我们这儿新来的,不懂事,您别见怪啊!”   判官悠悠抬眸:“找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来伺候。”   鸨母眼露精光:“公子的意思是——”   啪——判官甩手在桌上掷了一锭金子。   “明白我的意思?”   “哎,明白明白!”鸨母见钱眼开,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大声吆喝道:“来人啊,去请兰若姑娘来!”   “兰若……?”   白姬听这名字倒有几分熟悉,一拍脑袋,这不就是那两名食客口中所说的倚香楼头牌吗?   她肃容,判官这厮,口口声声说是来查案,结果还不是借着公干机会来会佳人?!听说阎王又是个好赌成性的,啧,看来地府前景堪忧啊——   ☆、第42章 所谓捉奸   “阿浔!”肩上叫人轻轻一拍。   白姬回头,又看见那名叫作阿柳的女子。   “咦?你不是在里头伺候着吗?怎么——”阿柳张望一番,听见里屋鸨母那夸张的大嗓门,目光了然,安慰白姬道:“一开始都是如此,慢慢习惯便好。”   白姬知道她会错意,于是摇头:“我倒是想留下来。”多套一些话。   “不过他嫌我不会才艺,将我赶了出来。”   阿柳:“……哎,真是可惜。方才那公子出手如此阔绰,好生伺候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些好处。”声音越来越低,白姬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有些难以捉摸,她张嘴:“阿浔……”   白姬侧眸:“怎么?”   清冷的目光陡地落在阿柳面上,她一怔,随即摇头:“无事无事!正好,前头还有二位公子无人伺候,不如你与我同去?”   白姬:“我想我还是算……”   阿柳嘟嘴:“不成,若让妈妈知道又要受罚了!”   白姬还在犹豫,却被她拉起手:“走吧走吧!”   倚香楼内回廊交错,上下纵横,初来乍到,若无人带路,恐怕极容易迷路。此时不过傍晚,一缕落日的余晖穿过窗牑照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不远处,几名清倌端着酒水果盘轻步如飞地走下楼梯,消失于半明半暗的走道之中。近处,半掩的门扉里泻出男女肆意放荡的调笑声。赤红的夕阳,女子娇美的容颜与身姿,与那回荡在耳畔若隐若现的管弦丝竹之调共同谱写出一曲旖旎曼妙的青楼殇曲。   “让二位公子久等了——”   阿柳敲响了一间雅室的门,白姬收回眼,低头,端起酒水跟在其身后。   “姑娘不必客气。”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不动声色地抬眸。   百小里临窗而坐,细品窖藏的陈年女儿红,施了障眼法的脸少了几分原有的妖孽,是寻常可见的俊朗,然不变的是骨子里透出的温雅。   坊间谣传的不错,他的确是倚香楼里的常客。   他喜欢从那些艳妓、清倌儿爱慕崇拜的目光中找寻一种满足感,不再是一个被创造出来冷冰冰的傀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活着的人。   想到这里,他微微苦笑,仰头喝尽杯中物,抬眸——   也罢,人生苦短,今朝过去或许就不复明日,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百小里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二人面上。阿柳面皮薄禁不住他这般打量,早早埋低了头,耳根羞红。然白姬对此却视若无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身旁那名,相貌平平,一眼望去很难让人产生印象的男人脸上,微微蹙起眉头。   对方显然亦注意到她略显灼热的目光,然却只是一手撑腮,眼望窗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个大爷谱——白姬不由苦笑。   这头,百小里瞅着白姬越发觉得眼熟,他凝神一看,不由惊呆。   “妈呀——”   刚喝到嘴里的酒被他一口喷了出来。   “你、你你——”   白姬挑眉,走到他跟前,掏出手帕一甩,居高临下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擦擦?”   “我、我我我不必了!”百小里一把夺过手帕作蒙头状。   哎呀,小两口吵架千万别殃及到他这条池鱼!   话音未落,便见那两眼望天的男子忽而侧头,慢慢转向白姬。   “扑哧”   一声轻笑打破室内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男子唇角犹未收敛的上扬弧度。他眉头舒展,眼角微弯,分明是平凡不起眼的容貌,然被他这么一笑,却平白增添了几分常人所不及的神采。   白姬望着他淡琉璃色的双眸,忽然感觉自己心漏跳了一分。   然她很快回神,两手攥紧拳头,沉下脸,色厉内荏道:“你笑什么笑?!”   “阿浔——”阿柳见状连忙上前拉住白姬,朝着俩人赔笑脸道:“阿浔不会说话,她并无恶意,还请公子海涵。”   易容后的百里抬手:“无妨。”视线扫过白姬面庞,饶有深意道:“在下只是觉得这位阿浔姑娘格外像我的一位朋友罢了,并无唐突之意。”   “原来如此,那公子与阿浔也算有缘!”阿柳用胳膊肘捣鼓了白姬两下,低声道:“快去给公子倒酒。”   白姬:“……”   她拿起百小里面前的酒杯,却被阿柳一把夺了去,“你去那儿——”她用嘴努了努,示意白姬去百里那边,一心想要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   白姬侧头,百里背靠椅背,一手撑颊,两眼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她叹气,执起酒壶走了过去。   澄色酒液缓缓流进杯中,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百里垂眸,鼻尖微动,吸气道:“好酒——”   白姬睨他一眼,将菜端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吃菜。”   “嗯嗯,吃菜。”百里顺从地举起筷子,忽然余光一闪,瞥见旁边百小里正两手插袖安然享用阿柳亲手送入嘴中的美食。   他放下筷子。   白姬好奇:“你怎么不用?”   百里抬头,眉头微蹙,眼瞳晶亮,端的是一副心酸委屈。   “阿浔——我也要喂!”尾音拉得可谓是九曲十八弯,听得白姬心头一颤,连忙夹起菜来往他嘴里送。   “闭嘴,吃菜!”   饶是隔着厚厚一层妆粉,她还是忍不住面皮微烧,耳根泛起莫名的红来。   百里吃相斯文,唇齿微动间,却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白姬盯着他,问:“好吃吗?”   他颔首,凤眸轻扬,扯出一丝魅惑的笑容来。   “好吃,阿浔喂得尤其好吃。”   “唔……”白姬不为所动地点头:“是比汤包要好吃些。”   百里:“……”屈指抵唇,视线钉在白姬面上作思考状:“阿浔这样,莫不是因为我上了倚香楼,所以吃醋了?!”   “少自作多情了。”   白姬蹙眉,义正言辞地指控道:“身为雇主不为跟班谋福利,反倒自己在这里大吃大喝,你考虑过跟班的感受吗?!”   “唔……”百里微正起身子,严肃地握住白姬的手:“阿浔,这是你头回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为了记录这伟大的时刻我准备——”   白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哎——”   百里放下酒杯,忽而伸手,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了白姬的唇,将她唇角一处多余的胭脂抹去,他低声说道:“阿浔你天生丽质,实在无须这般修饰。”   视线下移,落在她敞开衣襟下的一截锁骨,以及向里延伸温润细白的肌肤和薄纱勾勒下起伏有致的身躯。   他唇角勾起,慢条斯理道:“这衣裳倒是不错,不妨捎几件回去,以后轮换着穿?”   “胡说什么!?”   白姬心慌意乱地拂去他的手。然唇边还留有他指尖轻抚过的热度,滚烫滚烫,恍若被火烙印一般,久久不散。   “咿?”百里眉一挑,明知故问道:“你的脸为何这样红?”   语落,他长臂向前一伸,将她整个人往怀中一捞,头便那样贴了过去。   温热的鼻息落在颈间,如羽毛轻抚肌肤,有些热,有些痒。   白姬浑身僵直地坐在他膝头,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片刻后,才想起来问他:“你、你在作甚?”   耳畔传来他理所当然的声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背着我偷偷喝酒啊。”   “……”   登徒子!   白姬虎着脸从某人怀中挣脱,转头,百小里与阿柳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只是张大嘴定定地看着这里。   她恼羞成怒:“看什么看?”   二人瞬间回头。   “公子,吃菜吃菜!”   “唔,好酒好酒!”   百里笑吟吟地坐回椅子当中,撑头望白姬:“阿浔乖,玩够了便随我一同回去罢。我听闻锦都的桂花鸭尤其出名,稍后让百小里在富春楼订一间雅室,让你尝个鲜。”   “谁告诉你我来玩的?”白姬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我来这里自然是另有打算的。”   “另有打算?”百里声音低了低,说:“阿浔,你莫不是指那桩失踪案吧?”   “不错!”   白姬两手抱臂,一脸正色道:“我留在此处密切监视楼中情况,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正好通知你们,来一手里应外合。”   言罢,她十分满意地点头:一听便是滴水不露的好办法!   “不行。”百里一口否决,几乎没有任何余地。   白姬瞪眼:“为何?”   “太危险。”百里摇摇头:“我不同意。”   “但是,你必须承认,我藏身于此处能够获得更多你们所得不到的信息,说不定能得到意外收获……”白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分析:“你还是不同意吗?”   “唔……听起来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百里低眉浅笑,眸中闪烁着困惑的光芒。   向来推崇独善其身之道的阿浔竟愿意主动帮忙,这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他伸手抚上白姬的脸,温柔道:“阿浔,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拼,跟班只要会铺床暖床,其他的——善良如我,是绝对不会计较的。”   白姬望着他,撇过头,神情有些别扭。   “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想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百里怔楞,随即失笑。   反驳的话就在嘴边,然看着阿浔一本正经的脸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揉了揉额角,他最终还是选择退后一步。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自也没有阻拦的权利。不过你须记住,万事小心为上,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白姬望着百里,露出笑容:“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还有——”百里打断她的话,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从没觉得你无用,不要妄自菲薄。”   “我知道。”白姬低头,可她不想永远躲在别人的羽翼庇荫之下,懦弱无能却又心安理得地活着。   ☆、第43章 荆棘守护   倚香楼占地极大,前后两层,前院备有红倌平日起居和接待客人的房间雅室,而清倌则不具备这样好的待遇,通常是十来个人挤在后院的大通铺中。除了练习必要歌舞之余,还得负责额外的洒扫打杂工作。   当白姬从一片嘈杂喧闹中睁开眼时,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你醒啦?”阿柳端了碗杂烩粥站在她身旁,促狭地笑道:“日上三竿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才醒,懒蛋!”她将粥碗递来:“饿不饿?要是我没给你留,这些可都进别人肚子里头去咯!”   白姬接过碗,“多谢。”   抿了一口,蹙眉,这滋味——勉强可以饱腹吧!   阿柳在邻铺坐下,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件绣到一半的荷包来。   白姬小口喝粥,“绣得不错。”   “哎?当真?!”阿柳猛地抬头,有些手足无措:“我头一回绣这个,没经验,还以为上不得台面呢……”说着,耳根有些泛红。   “不会,针脚细密,线也收得很好。”白姬瞥了一眼,假装没看到那荷包上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在这里,姑娘们向钟意的公子赠送荷包绣帕,款曲陈情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看阿柳那耳根羞红欲言又止的模样,白姬还是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   她三口两口将那粥喝完,用帕子抹了抹嘴,对着镜子整齐了衣裳。   “走吧,妈妈不是请了教习指导我们练舞吗?”   在倚香楼里,清倌不需要接客,不过陪酒和歌舞却是必须熟练掌握的。   由于昨日判官的一通告状,令鸨母对白姬的印象十分深刻,遂今日练习,她被第一个拉出作为典型,被狠狠教育了一顿。   “我不管你们来这之前是良家子还是官宦家庭出来的小姐,来了我倚香楼就得遵守我的规矩,做清倌儿的若是连最基本的歌舞都拿不出手,那我干嘛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   听到好吃好喝,白姬眉头一蹙。她想起今天早晨这光可鉴人的稀粥……   “你——把方才王教习指导的芙蓉曲从头到尾地跳一遍!”   鸨母有心杀鸡儆猴,让白姬出出洋相,也好挫挫这群成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们的锐气!   阿柳朝白姬递去一个担忧的眼神,白姬回以安抚的笑,低声应了一句“好。”   语落,她缓步上前,步伐轻盈如燕踏流云,竟是个练家子!   芙蓉曲的精髓在于柔,腰肢放低,这样身姿便可更轻柔,两肩要打开,手臂舒展,如此方能体现芙蓉拒霜的傲然。白姬全神贯注地投入舞蹈当中去,一步一跃,一颦一笑,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一曲舞罢,竟将那芙蓉的婉约,娇艳,傲气描绘得淋漓尽致。   鸨母两手叉腰,暗自窃喜自己得了个好苗子,然面上却不透漏分毫。   “你这小娘皮,不是会跳吗!?为何昨日在客人面撂我的脸子?!”   白姬垂眸,一本正经地扯谎道:“回妈妈的话,我倒是想跳。可惜那公子看也不看,劝他吃酒也不吃,只是冷着脸子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没想到,竟是个恶人先告状的!”   鸨母想起判官那张生人勿近闲人莫扰的冰块脸,不禁又气又怜。也对,就连自己这样容色出众风情万种的女子难得主动都得不到那人的亲睐,更别提像阿云这样嘴上毛都没褪干净的小丫头了……心念一转,对白姬的话,不由信了几分。   “算你运气好,别说妈妈我不给你学好的机会!若下次再有客人告状,你就给我仔细着自己的皮吧!”   白姬蒙混过关,有惊无险地退了下去。   其余人纷纷涌了过来,艳羡崇拜的目光将白姬整个环绕。   “方才你跳的那段真美,教教我们吧!”   她跳得很美……?   怔楞片刻,白姬失笑。   旁人或许有所不知,然自己却心知肚明。真正的芙蓉曲早在琅嬛旧都大火时,伴随皇宫一起焚烧殆尽,流传至今的不过是幸存下来的乐师靠记忆谱写出来的一小段罢了。   虽然还叫芙蓉曲,却早已是名存实亡。   白姬眯眼,她犹记得当年丽妃一曲舞毕艳惊四座,从此成为乾贞帝面前最得宠的嫔妃。那时,她的衣着打扮,妆容甚至一颦一笑,皆成为人人仿效的对象,便是连素来目空一切的坠露亦对她刮目相看。   丽妃喜欢桃花,乾贞帝便命人在其寝宫前栽下大片桃树,桃树性娇,并不适合帝都气象,隔年枯了十几株,然帝王为博得美人一笑,挥洒千金,又栽下上千株,引来温泉水灌溉,终于在第三年——迎来桃花开放。   十里桃花,漫天绯云。   赏花宴上,丽妃在落英纷飞之下慢慢起舞,时隔多年,白姬早已不记得她面容究竟有多美,却记得她一袭白衣,铺天盖地的桃花瓣如雪落下,轻轻软软地砸在她的发间,衣袖,裙摆。而她只是旋舞着,轻盈地笑着,恍若一名跌入这尘世间的仙子,曼妙身姿在他人眼中留下惊鸿一瞥,至此难忘。   继她之后,再无人能将这芙蓉曲跳好,不是有形而无神,就是有神而无形,能做到形神俱备的唯有丽妃一人,仿佛这首曲子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旁人来跳总觉得少那几分浑然天成的风姿。   白姬很认真地在出神,完全没有留意身边一片乌泱泱的哀怨眼神。   “阿浔,你就教教我们嘛——”   “对啊对啊,若是再练不好可就要挨王教习的鞭子了,阿浔你忍心看我们一个个皮开肉绽吗?!”   “阿浔……”   临街的一棵老榕树上。   “嘿!没想到白姬在这还挺受欢迎的!”百小里趴在树干上偷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姐姐!”睚眦横卧在树下,一边舔着在乾坤戒中睡得横一道竖一杠的鬃毛,一边自豪地傻乐。   “话说回来,”百小里低头,扫了睚眦一眼,面露嫌弃。他问百里:“先生,这只宠物狗生得也未免太粗糙了些,与您那斯文帅气的形象一点也不搭啊!”   睚眦怒而抬头咆哮道:“你爷爷的说谁是狗呢!?”   “矮油,笑死了。”百小里一脸贱笑:“你不是狗难道是龙啊!?”   “……爷爷我要真是龙你怎么着?!”   “你要真是龙那我就去亲那老鸨一口!”   “都给我闭嘴——”   百里斜倚树干,左手撑颊支在膝盖上,凤眸没精打采地垂着,目光穿透层层树叶落在白姬脸上,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以及怨念……?   百小里揉了揉眼,发现自己没看错,真的是怨念。   他问:“先生,您怎么了?”   百里长叹出声:“阿浔都没告诉我,她会跳舞……”   “……”   “咱们在这儿整整蹲了一上午,您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   百里幽幽道:“我不放心她。”   百小里听不明白:“您既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干嘛还要同意让她留下来?”   “你不懂。”   咳——我真的是不懂,某只傀儡人两眼望天。   “蠢货!”睚眦的声音自底下传来:“小姐姐平素虽然闷声不吭,看着好相与,其实最是个执拗的性子,而且吃软不吃硬。若是主人拦着她,她肯定还会想别的法子留下来,如此一来,反倒适得其反。”   “若是这样,就得靠哄啊!姑娘都是需要疼需要哄的,管她愿不愿意,先说点好话哄回去再另想别招啊!”   “我没有不放心将阿浔留在这里。”百里淡然出声:“她很聪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又谨慎,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那您方才为何——”   百里抬眸,幽幽道:“正所谓,刚极易折,慧极必伤。”   “哦,是了……”睚眦闷声道:“我爹说,聪明的人都不长命。”   百小里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口道:“知道的太多总是死得太快。”   “哎——”两人似有所感悟,同时长叹出声,又齐齐转头看向百里。   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么问题来了——主银(先生)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瞒着不让白姬(小姐姐)知道?”   百里一袭青衣几乎与树荫融为一色,阳光忽而穿破云层倾洒下来,将他整个人分隔成明暗两爿,连同神情也变得诡异莫测起来。这一刻,那个温文尔雅,满面笑容的道士面具仿佛被双无形的手猛然揭下,他眼泛冷光,蓦地收敛的嘴角抿成一道凛冽的直线。   然下一瞬,复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微微一笑。   语气格外轻柔。   他说:“就算是有,也是为了她好。”   “恕我直言,”百小里抬头望天:“你这样护着她,不是在为她好,反而是在害她。这就等同于父母抚育子女一般,害怕她高飞会折断翅膀所以将其禁锢起来,不是变相地在剥夺对方的自由吗?一旦形成依赖,离了你她什么也做不了,难道这样便是你最终想要的结果?这不是爱,是残忍。”   “你说得不错——”   百里左手撑脸,嘴角微勾,瞳仁里映照出白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堪称落寞的笑容来。   “有时,我真想将她绑起来,哪也不去。这样她便只能留在我的身旁,只能看着我。诚如你所言,我想要折断她的羽翼,却又惶恐会失去这份耀人的美丽,所以踌躇不前,所以犹豫不决。到头来,说是为她好,也无非是在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罢了。”   他长叹:“你说我残忍,但阿浔之于我,未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第44章 引诱   莲花池畔,风吹起阵阵涟漪。几条红鲤从荷叶下嬉戏游过,一根白嫩的手指伸入水中,去戳那雪白的鱼腹。   清冽中透着几分郁闷的女声响起——   “百里你可知,鱼的记性很短,这条小鲤我天天都来逗弄,可它一次都没认出我来。”   “这样不是很好?”他微垂睫,眸中难掩笑意,伸手亲昵地去揉她绵软的发顶:“就算被欺负了也很快就能忘记,省心省力。”   啪——手被人无情地拂去。   “实在对不住,”她两手抱臂,眉头轻扬,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百里,嘴角勾起意气风发的笑容:“我可不是鱼,记性好着呢,而且我不仅记性好,还特别记仇,你可千万别惹我啊!”   “记仇……吗?”   百里垂眸,眸中滚动着莫名悲哀的光芒。   忘川河畔,烂泥之中,望与君长此相歇,抵足而眠,寸心一片,纵使化作枯骨犹未悔。   “主人,莫要听木头人胡说!我们龙族的媳妇儿都是抢来的,强扭的瓜吃着吃着不就甜了?!”睚眦在树下嚷嚷道:“不过你也犯不着将小姐姐绑起来吧,什么折断翅膀……难不成小姐姐是鸟人?!”   “真服了你了……”百小里扶额,“听不懂就不要乱插嘴,还有——木头人是几个意思?!”他十分高冷地笑道:“好歹我也是先生用精血化成的木头人,比起你这只随便从大街上捡来的狗要来得珍贵许多!”   “什么?!”睚眦拔地而起,在树下咆哮道:“你这嚣张的木头人,信不信爷爷我现在就把你啃成一把烂木头!?”   百小里两手枕头作悠闲状:“怕你啊,来呗!”   “你——”   “安静。”   百里从树上一跃而下,衣袂翩飞如仙鹤展翅般轻盈落在地上,撩了撩被风吹散的长发,凤眸微敛,举止慵懒中透着几分优雅。   他抬手,制止了正要飞身上树的睚眦,将其收回乾坤戒中,转头对百小里道:“你不是说要查案吗?还不快去,在这儿磨磨蹭蹭地作甚?”   百小里坐直身体,皱脸作委屈状:“我也想啊,可就凭我这点三脚猫本事,也就糊弄糊弄那些脑满肥肠的达官显贵,若说起查案,在此处盯了半月有余,可是一点头绪也无啊!”他眼放精光:“更何况,像您这样的高手当前,小透明如我怎么敢私自卖弄呢?!”   百里挑眉:“看来你在锦都这段时日,本事没学多少,嘴上功夫倒是渐长啊。”   “哎?!先生是在夸我嘴甜吗?”百小里托腮作星星眼状:“唔,我好开心啊——”   睚眦的声音自乾坤袋内传来,“木头人,你的惺惺作态实在令本神兽作呕。”   百小里一个眼刀子刮了过去:“你不出声没人当你是哑巴!”   “睚眦,百小里你们俩要和睦相处,不许吵架。”   百里制止一人一兽的骂战,抬手掐诀。   微风拂过小巷,树叶簌簌作响,远处传来阵阵细碎的声响,像是小孩子在窃窃私语。百小里伸直脑袋,探头一望,看见十几张小纸人蹦蹦跳跳地自四面八方跑过来。   其中一个跃上百里肩头,弓着身子贴在他耳畔一番细语。   “我知道了,”百里若有所思地点头,伸手拍拍纸人脑袋夸奖道:“做得好,继续努力。”   纸人欢呼雀跃地跳下去,与其余的交头接耳一阵,齐刷刷地转身朝百里鞠了一躬,而后哗地一下全部散开。   百小里一脸惊奇地目睹全过程。   百里抬眸看他,笑容微敛:“纸傀儡说,花魁兰若似乎有些问题,你在这盯着,我去通知阿浔。”   夜幕降临,倚香楼外张灯结彩,原本漆黑的坂道被高楼檐下悬挂着的一排红色灯笼给映照得格外鲜红,夜晚步入其中,恍若置身异界,一个莺歌燕语,歌舞升平的销金窟。   男女嬉闹声从内院遥遥传至外边。   白姬端着木盆走在廊中,诱人橘黄的暖光透过纸窗刷刷落进庭院里,为院中的灌木无形罩上一层荧绿与眼前一片寂静黑暗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哪里有喧嚣,哪里便有寂寥。   白姬挪眼,看着那走廊尽头的长梯,默默叹了口气。   老鸨虽赚得盆满钵满,然却不改吝啬本性,倚香楼中雇佣的仆役甚少,许多活计都是交给清倌来干,当真是铁母鸡一只。   正暗自腹诽,她忽然脚步一顿,看见前方有一大片黑影藏身在楼梯阴影处。   “谁在那——”   白姬轻轻询问。   对方不答,只是响起一阵细碎的哭泣声,那声音听着悲恸渗人,白姬沉默,脑海中顿时联想起一些叫人害怕的事来。   她两只手攥紧水盆,是走过去看呢,还是不看?   一番挣扎后,她转过身,决定还是不要淌这种莫名其妙的水为妙。   然而,楼梯间却一下暗了。   一阵凉风贴着脖子吹来,白姬僵了一僵,没敢转过身。感觉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沿着自己的背贴了上来,她咣当一声摔了盆,拔腿就往有光的地方跑。   那东西好像一直跟在身后,白姬隐约听到一个女人在幽幽哭泣——   “呜……奴家死得好惨……”   脑中有根弦一下崩断,她赫然停住,转身大喊:“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跟着我!”语落的同时,两只手朝前推,掌心触及到一片冰凉的雾气。   四周重又亮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向前望去——   前方只有一片空寂的走廊罢了,别无他物。   她叹了口气,头一回独自经历这个,颇有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   “吓死我了……”   忽地,一道热气喷入颈间。   白姬肩一抖,不会吧,又来了?!   一脸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一张熟悉的笑脸放大在眼前,百里屈膝,两手撑地,正垂眸似笑非笑地看她:“阿浔,怎么拿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看我?”   原来是百里啊——   白姬长舒一口气:“我刚刚看见鬼了……”   “哦,你说得是这样吗?”百里幽幽地转过头,一张鲜血淋漓看不清面貌的脸朝着白姬,诡异地咧开嘴角。   “你、你——”白姬目眦欲裂地瞪着他胸口上破开的大洞,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阿浔,醒醒!醒醒!”   白姬睁眼,百里坐在床边。   她一个鲤鱼打挺将他扑倒在床上手就开扒衣服,还好——没有破开洞,也没有流血。她揉了揉剧痛欲裂的脑袋,蹙眉问道:“我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百里敛衽起身,挑了挑眉,道:“依我看,不是噩梦是春/梦吧?”   “……”   白姬面上划过一抹窘迫的羞红,岔开话题:“我方才梦见你胸膛上破了一个大洞,一时情急才——”   “没关系。”百里好整以暇地微笑:“我的衣襟随时为阿浔敞开。”   白姬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百里抿唇,屈膝在她身旁坐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水盆上,慢条斯理地搭话道:“方才是去打扫楼梯了么?”   “唔……”   百里眸子微动,轻轻勾起她留在被窝外的一绺黑发,缠绕指尖,细细把玩。   “我还不知阿浔你舞跳得那么好,今日一见,实在是惊为天人。”   白姬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头,听到这话,面上又是一热。   “是、是吗?”   话虽如此,百里一定见过丽妃跳舞,与她相比,自己真是大巫见小巫,根本上不得台面。   白姬从被子里露出小半张脸,“你真觉得我跳得好看?”   “是啊——”百里伸手,轻轻抚摸着她乌黑细软的发顶,语气轻柔:“很好看,所以说——以后就只跳给我一个人看吧。”   “那可不行。”白姬翻身坐起,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头数道:“还没给睚眦、百小里、阿荣、仲源、仲源表哥就算了……还有小白鹿他们都没看呢!”   得了百里的表扬,她不禁薰薰然。   百里失笑:“那要不要我去搭个舞台子,让你在上面跳个尽兴?”   “当真?”白姬抬眸,丝毫没有当做是玩笑,紧张地询问道:“那会有人来看吗?!”   “当然!”百里大笑:“我让睚眦在那儿守着,谁敢提前退场就咬谁!保证座无虚席!”   “嗯,”白姬煞有其事地颔首,拍拍他的肩膀:“那么,一切就交给你了。”   两人对视,忍俊不禁。   被百里这样看着,白姬垂眸,感觉脸庞热热的。   “你是不是有事要对我说?”   百里懒洋洋地躺倒在地,长臂一揽,将她揽入怀中。轻嗅了一下她发间清香,悠悠开口道:“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吗?”   白姬有点僵硬地挨着他并肩躺着,闻言蹙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依我看,你还是有事比较好。”   “阿浔,你真扫兴。”百里低叹:“你不在的日子,我想你想得觉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巴巴来看你,你却尽说出这等戳人心肺的话来,好生无情。”   “睡不着的话,抱着睚眦不就好了,身上毛茸茸的摸起来很舒服。”   “不如你啊——”腰间一紧,百里将她整个抱入怀中。   “……”白姬两只手抵在他胸前,瞪大眼:“你想干嘛?!”   “嘘——”百里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外面有人,配合我。”   语落,一片温热的唇蓦地印在白姬细白的颈子上。   白姬绷紧下颔瞪大眼。   然百里的动作还未结束,他张开嘴,舌尖在牙上滚了一圈,照着白姬的脖子,凤眸一敛,轻柔有力地舔咬了下去。   “唔!!”   ☆、第45章 心乱   白姬被百里压制得动弹不得,这厮咬人也就罢了,咬完还敢舔!?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百里垂眸,正好瞧见她那副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由得唇角勾起笑,心生逗弄之意。   “阿浔——”   白姬只听到他低叹一声,随后,整个脑袋贴了上来。   她人往后缩了缩,奈何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两只手又被他用臂膀紧紧箍住,她蹙眉:“你想做什么,还不快些起来?”   语落,耳畔响起一阵重重的喘息。   白姬感觉他整个人又贴近了些,不由仰脖,听着自己心里咚咚直跳,脸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本来就已思绪纷繁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又这时,她听到百里温热的唇附在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阿浔,我忍不住了……”   ……   白姬睁大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方才百里他说了什么……?   他忍不住了?!   她虽未经人事,却不是傻子,冲击过后,白姬很快从怔楞中回过神来,使出浑身的劲从百里身下挣扎而出,一边说道:“忍、忍不住也得忍!”   百里抿了笑,暗自收了力气,假作被她推开,顺势倒在旁边的榻上。他左手撑颊,变成侧卧的姿势,看着白姬凤眸含笑,余光瞥向窗外,捕捉住一道黑影悄然而逝。   渣滓终于走了啊——   他收回眼,看见白姬抱着被子挪至墙边,一边积极地与他保持距离,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阻道:“做人呐,切不可因一时欲念而任由自己肆意妄为,长此以往,势必会造成弥天大祸的!听我一句劝,忍得小我,成就大我啊!”   白姬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这番话能不能说服百里,万一他霸王硬上弓的话,自己逃脱的几率有几成——   忽然听到始作俑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浔啊,我不过是想去上个茅厕而已,你是不是想错什么了?”   “……茅厕?”   “对啊。”百里歪头,垂散下来的黑发遮住半脸,他伸手往后拨了拨,使得白姬得以看清他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让人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姬整个愣住,红霞飞上脸去。她两手捂脸背过身去,试图不让百里看到窘迫的自己。   太丢人了!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生气了?”   百里站在她身后,两手叉腰,眼中映照出她黑溜溜的后脑勺以及一截粉红的后颈。   白姬一声不吭。   百里见她不动,又向前走了两步,未及附身去看。白姬忽然转过身来,从邻铺拽了一张枕头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去。他来不及躲,竟被砸了个满怀……   白姬呼呼喘了两口粗气,钻回被窝躺好,拉起被子高高遮住头,闷声道:“我想睡了,你走罢!”   她蹙眉咬唇,两手握拳,就差往他那张幸灾乐祸满是恶劣笑容的脸上来一记老拳,不过此时,自己连掀开被子面对百里的勇气也没有。   仿佛从上次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伊始,她就有些不敢去正视百里的眼,总觉得那双眼洞察分明,能够看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般,叫人无地自容。   百里使劲憋笑的声音在外响起:“真没生气?那我走咯?!”   “走走走——”谁稀罕你留下了!想不清内心烦乱的真实缘由,这点令白姬感到十分的苦恼。   屋中一下寂静起来。   定了半晌,白姬心想百里人应该走了,于是悄悄掀开被子露出半个头朝外看去。   某人轻挑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浔,你装睡。”   白姬面无表情地回望,看见百里正好整以暇地侧卧在自己身旁,凤眸半阖,长睫遮眼,一脸慵懒地把玩着她露在外头的长发。   她蹙眉:“你怎么还不走?!”   百里微笑,“别这么无情,都说了我想你想得觉也睡不着了。”   “胡言乱语!”白姬闭上眼,叹了口气道:“我这回是真要歇下了。”今日整条二楼走廊都是她一个人擦干净的,好累。   百里垂眸,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白姬道:“你放心吧,我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闭着眼,感觉百里的动作似乎顿了顿,而后,是一片柔软的唇印在了她额头上。   “百小里道那头牌兰若身上有些古怪,你若是有机会可以接近一下。”   他松开了手,微笑:“好好睡吧,我走了。”   语落,是一阵风轻刮而过。   白姬睁眼,发现百里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她自己和——摆放在床边的一根缀有各色珠宝制成琼花模样的金钗。   只听吱呀一声响,她连忙将钗子收入贴身的衣服口袋中,抬眸,看见阿柳探头探脑地将头伸了进来。   “方才那位公子走了吗?”   白姬微讶:“你都看见了了?!”   阿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哈,我想着你还没吃饭,所以拿了点果子回来,不凑巧就看见你们俩——”想不到阿浔入行这点时日,连相好都有了,阿柳禁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那位公子生得实在是俊,模样生得像他那样好看的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呐!”阿柳满脸艳羡地望着白姬,真心实意地说道:“阿浔你命真好!快教教我怎样做才能让心仪的人喜欢上自己啊!?”   “我没有心仪他,你想错了。”白姬没好气地说道。   “咦?你们俩闹别扭啦!怪不得他特地跑来看你……”阿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白姬,就在刚才她已然脑补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阿浔,看在他诚心诚意来向你道歉的份上你就别耍小性子了赶紧原谅吧,这年头,哪有男人上门来赔不是的啊?既然他这么在乎你,你就要赶紧抓牢他的心,让他为你赎身啊!”   白姬:“……”   阿柳垂头,一向欢快的脸上竟露出几分苦涩的笑容:“我都快羡慕死你了,居然能碰上这样好的人,将你视若珍宝,哎——我再怎么努力,亦只是被人弃若敝履罢了。”   白姬迟疑地问:“你绣得那只荷包,是想送人的吧?”   “是啊,不过一切都是我单相思罢了。王公子是秀才,将来前途无量,又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青楼女子呢?”   阿柳口中的王公子,半月前受叔父相邀来倚香楼内一聚,听起来倒像是个坐怀不乱作风正派的君子。虽出生清流,却丝毫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阿柳给他斟酒,他还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阿柳叹气:“这样好的人自然是那些身家清白的闺秀能够配得,我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白姬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阿柳吸溜了一下鼻子,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想过了,赚够了钱就为自己赎身,然后回到老家过继某个亲侄的孩子,种种地养养老,得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问道:“你难道不想成为花魁吗?”   “花魁?!”阿柳扑哧笑出声来:“阿浔啊,我是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呢,还是说你心太大呢?就我这品貌想做花魁还不得等到下辈子?”她上下打量白姬一番,认真道:“虽然你生得比其他人都好看,不过要想比过兰若姐姐那可是得狠下一番苦功的!”   “她很美?”   白姬旁敲侧击地问道:“有很多男子爱慕她么?”   “那是自然!”   阿柳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兰若姐姐生有倾城之姿,花容月貌,莫说是在这烟柳巷,就说艳冠整座锦都也不为过!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亦属佼佼。虽然委身青楼,那通身的气派便是连真正的官家小姐也比不过呢,依我看——这锦都里唯一能与她比上一比的恐怕也只有皇宫里那位荣贵妃了吧!”   白姬:“……”不知道阿荣听到以后会作何反响。   若能比九尾妖狐还要美,那是人的可能性极低,不过也不排除阿柳她因个人崇拜而艺术加工的成分。   话虽如此,白姬倒是对这位头牌产生了几分兴趣。   “不过兰若姐姐如今身价水涨船高,如非贵客前来,她一般都是不见人的,哎——”阿柳两手托腮:“想要领略一下美人的风采都实属不易呢!”   “原来如此。”   两人闲聊两句,各自躺下。   翌日清晨,公鸡打鸣的第一声,白姬便睁开了眼。   环视一圈四周,除了阿柳的铺是空的以外,其余人仍在酣睡。   倚香楼一般到傍晚才算真正开张,忙了一夜,姑娘们通常是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的。阿柳是近日来被王教习批评较多,不得已才开始起早贪黑地练舞。   白姬在梳妆台前一坐,铜镜中倒映出她眼下两片阴影。昨天晚上,她真正只睡了一两个时辰,余下时间,是在形形色/色的淫/靡声浪中度过的。   虽则人性本欲也,不过她听了大半夜,还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套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预备在倚香楼中散个步,纾解一下心情,顺便查看查看情况。   沿着庭院向外,白姬发现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隐藏在两旁茂密的灌木中,十分隐秘。她沿着小径往前,走了十数步,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那里生长着一大片雪白的曼陀罗华。   ☆、第46章 于一更   一阵风吹来,花瓣丝丝垂垂地牵萦缠绕在一块,分明是极美的景象,却无缘由地透出几分哀怨凄凉来。白姬退后,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延伸,袭面而来。   “谁在那里?!”   直至一个丫鬟提着花洒自远处而来,白姬方才发现前方有一座小楼,丹青素垩,雕刻之饰,精美至极。虽是如此,然两小层的构造,隐没于倚香楼那鳞次栉比的群楼中,却并不显眼。   走过来的丫鬟看着白姬面色不善,眼珠一扫,冷冰冰地呵斥道:“新来的吗?没人告诉你未得允许不准擅自闯入我们兰若姑娘的珠玑阁?!”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白姬垂眸,装出一副怯弱的样子道:“这位姐姐对不起,我方才在庭院里散步迷了路,一不小心才走到这儿来的……”   “哪里来的乡下丫头,这不丁点地儿也能迷路——”   那丫鬟大抵是今早吃了一根火炮,兀自喋喋不休地训着白姬,白姬无可奈何地听着,心想恐怕要听完这顿训方能脱身了。就在此时,有人出言于水生火热中救了她一把。   “行了,珠儿。让那个新来的走吧——”   “是……”   丫鬟意犹未尽地闭上嘴,没好气地开始轰人:“听到我姑娘说的话了,还不快滚?!下次长长眼,也不看看是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什么杂碎都往跟前凑!”   旁人听到这番话,少不得要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然白姬还是一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没出息样,朝着珠玑阁上那抹蓝色的影子行了个礼,说了句“惊扰兰若姐姐实在该死!”方才转身离去。   直至走出那片曼陀罗华的花田,她眼中才渐渐笼罩起迷云。   这种花,她昔时曾在地府见过,只有在极阴的土壤中才能存活,阴气越重,它便开得越旺盛。故而,在凡间,通常只有在乱葬岗,墓地,荒废的古战场方才能见到它。   那么问题来了——   好好的花魁不去种牡丹芙蓉,种这曼陀罗华做什么?!   夕时将至,倚香楼里逐渐开张,不少熟客一一落座。只有这段时间,清倌能够稍微清闲一些。白姬与旁的姑娘坐在院中,看一个个打扮妥当衣饰精美的红倌招摇而过。那些缀在袍服边缘精巧的花纹,颈间旖旎的香粉,以及一步一摇的金钗耳坠,都勾勒出一幅她昔时从未领略过的浮世绘卷。   忽而,外头响起一阵不小的喧闹。白姬看见阿柳自远狂奔而来,紧紧攥住她的手:“阿、阿浔!哈!哈!”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都没把一句话连贯讲完。   白姬不明就里:“阿柳,你怎么了?”   随后,鸨母捏着一杆水烟踱着步子过来,浓妆之下一双精心勾勒的眸子从头到尾将她仔细打量一边,诧异中透着些许得意。   “这没胸没屁股的,也不知道那位公子看中你什么,去吧——按道理说,清倌儿是不能外出陪客的,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妈妈我就放你一马,好好干,以后咱们倚香楼亏不了你!\\\"   白姬:“……”   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说不,连人带搁在旁边的一块抹布都被人五花大绑地关进房间,四五个老妈子围着她搓搓细细,又是梳妆又是更衣的——   “那位公子吩咐下来,说是妆容打扮要端庄而不失素净,唔——”鸨母围着脱胎换骨的白姬转了一圈,眉开眼笑:“如今瞧你这一打扮,可不跟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似的,有模有样啊!”   白姬听后,扳过身来。   镜子里站着一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本偏素净的容貌在专人的巧手之下更显清丽脱俗,宛若出水芙蓉。青黛细细勾勒出一双平直的远山眉来,似蹙非蹙,欲语还休。过于苍白的两颊抹上了胭脂,粉嫩红润,如新摘下的苹果一般。她微张着唇,露出一排细如编贝的牙齿来。纤细优美的脖颈下包裹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裙,裙面上有精致的刺绣,乍看之下,如点点落英缀于其上。   “愣什么?”鸨母在她后背拍了一记:“还不快走,别误了时辰!”   “等下!”她折身,从袖中取出百里昨晚送来的金钗,颤巍巍地递过去:“还有这个……”   鸨母接过,替她仔细簪好,适才揶揄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好运气,走吧!”   白姬懵懵懂懂地由她领着出门,走到外面,看见一面目陌生的男子立于一架熟悉的华篷马车侧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凤眸将众人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她脸上。   楼外晃动的树影合着暖橘的暮色齐齐打在他脸上,显得他那双琉璃色的瞳仁格外深邃,白姬瞬时感觉所有的怀疑都不翼而飞,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原来是百里啊——   鸨母在她耳畔补了一句,“这位公子来头不小,你且给我抓牢了,莫要向先头那样耍性子!”说着警告性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只要不是判官那厮所有人都好伺候行嘛?!   “哎哟,让公子等急了吧!你看我们楼里的姑娘打扮起来哪个比那高门闺秀差了?!如何,对我们的服务还算满意吧?”   “唔……”百里似笑非笑地将白姬一打量,慢条斯理道:“妈妈出手,在下自然满意。”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银梅花来。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妈妈收下。”   鸨母见钱眼开,自然笑得开怀:“公子真是太客气了,来人呐——扶姑娘上马车。”   “不必,我自己来便好。”   百里向白姬伸出手,将她白皙的手攥入掌心,抬眸浅笑:“请——”   白姬顺势弯身钻入马车之中。   车夫甩鞭,马车匀速地向前驶去。   倚香楼中,一抹蓝影晃过。兰若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侧头对身边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查查那名男子的身份,另外等那丫头回来,探探她的底细。她资质不差,若是有意,倒是可以培养一二。”   “是——”   白姬坐在马车之中,望着对面的百里,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车厢里奢华无比,内壁设有一个个木抽屉,百里从中取出一套茶具来,摆在小几之上,抬眸看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带你去玩啊,怎么?不喜欢?”   白姬立刻坐直身体看他:“我们去哪儿?!”   茶香飘近,百里捏起青花瓷的小盏斟了一杯递给她,唇畔露出一抹愉悦的笑:“今晚是小皇子的满月酒,朝中权贵全部都受邀参加。”   “小皇子的满月酒……?”   白姬蓦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阿荣她已经生了!?”   算算时辰不对啊——   他们离开锦都也不过数月而已,临走时阿荣肚子都没显怀,怎么这一眨眼就已经生了?!   百里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惑,善解人意地解答道:“浮山的一日,相当于凡间四日。”   原来如此!   白姬没有理他,兀自手忙脚乱起来:“那我总不能空手过去看她吧,?!给小皇子做满月酒的礼物该送什么好呢?!”   “看你急的。”   百里屈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语气有些不以为意:“阿荣贵为贵妃,扶鸾殿中哪里还缺我们这点礼,你我只须人去了便可。”   “话虽是如此,到底是份心意。”白姬有些耿耿于怀:“若是你早点通知我就好了。”   静默片刻。   “我就知道阿浔你会烦恼这个。”百里他一脸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长方盒子来:“礼物我是早就备好了的,你我俩人送一份即可。”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套质地精细讨巧精致的银长命锁。   “挺好看的,”白姬颔首,“不过我如今在倚香楼里谋职,靠每日陪酒也算敛财一笔,一点小礼物我还是买得起的。”   百里按住她低头掏钱的手,慢悠悠地说道:“阿浔你现在把钱用了,将来嫁妆怎么办?”   白姬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要嫁人啊——”   她拂去百里的手继续掏钱。   百里复又止住她的动作:“你再考虑一下。”   “那啥——插句嘴。”头戴斗笠在前御马的百小里忽然转头喊道:“白姬啊,先生彩礼都准备好了,你当真不肯嫁吗?!”   风太大,白姬一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倒是百里,倒了一杯热茶眼明手快地泼了出去,外头响起百小里嗷嗷的喊声:“先生你下手轻一些,差点就破相了!”   “下次再提这个,就不只是破相这样简单了。”   百小里嘤咛一声,愤懑甩鞭,马匹嘶鸣一声,快速朝前驶去。白姬掀开帘子一瞧,发现马车没有朝皇宫走,反而拐上一旁的官道。   “这不是往皇宫去的路,你到底要去哪儿?”   “哦——忘了与你说一声,咱们先去廷尉府一趟。”   白姬侧头:“是去见玉妃么?”   百里望了她一眼,笑吟吟道:“不错。”   “玉妃一事不早已尘埃落定,结案陈词。莫非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案子虽是结了,不过这事却没完。”百里抬眸,琉璃色的眼珠里划过一抹逼人的冷光,偏生嘴角带着再柔和不过的笑,叫白姬心惊之余忍不住一望再望。   他道:“区区一介厨娘,若无人指示,又怎会用得噬魂咒这样的咒术呢?”   ☆、第47章 于二更   深秋将至,官道两旁树枝近乎凋零,马车驶过去,簌地落下一地枯黄色的叶。已近黄昏,整座廷尉府在萧瑟秋风中威严伫立,重檐背后映出半轮落日,将门柱映得血红一片。   马车在距离廷尉府几里处的小树林中停下。“到了。”百里抬眸,搁下茶杯。白姬掀开车帘一角,瞳孔映照中廷尉府门前一片禁卫森严,“怎么进去?”她如是问道。   “阿浔莫急。”百里勾了勾唇角:“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白姬见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眼熟的物件出来,是那日曾在皇宫中用过的紫金铃。她蹙眉,额际隐隐作痛,对于这枚乍看之下古旧不起眼的小铃铛心有余悸。   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上回,折磨得她险些以头抢地……   脸颊忽地被人轻轻一扯,她抬眸望去,百里正托腮朝这边笑,琉璃石般的瞳孔中映照出她略显呆滞的脸庞。白姬不禁好奇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百里伸出手来,指尖在她微微耸起的眉间轻而有力地一抚,继而道:“年纪轻轻,莫要总像老太太似的蹙眉。”语落,捏起紫金铃,白姬刚欲捂耳,便听叮一声脆响。   他笑问:“这回还头疼么?”   她松开手,摇了摇头,不但不疼,还莫名有种通身舒畅的感觉。   百里将铃铛收好,弯身一钻走下马车,转身撩开帘子,朝里头的白姬递来一只手。他微笑,轻柔地解释道:“廷尉府外设有结界,我方才用紫金铃震破一个小口,不过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辰,所以我们必须速去速回。”说着,他在自己和白姬面前捏了一个隐身诀,藏匿了身形和气息。   “走罢。”   白姬随他向前,视线一一扫过守在大门前那一列铠甲着身的士兵,最终定在了狱门上那只石刻的巨兽上。它侧卧于门楣之上,麟头豺尾,两片龙翼微收在背,足踏祥云,双目炯炯。白姬之所以关注那石兽,是因为在它身上笼罩着一层慑人的金光。   就在二人即将穿过大门的那瞬,那门廊上的巨兽忽而眼珠一动,在环视四周后虎视眈眈地看向二人。   “来者何人,安能擅闯刑狱之地,有我狴犴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狴犴?   白姬听这名字觉得好生熟悉,刚想扭头问百里,却见他低头,用右手拇指轻搓了乾坤戒两下,不怀好意地说道:“睚眦,快出来见见你的兄弟。”   “屁个兄弟啦,这不过是狴犴那小子遗留在此的一抹神识罢了!”乾坤戒中蓦地跳出一缕金光,毛发蜷乱一脸睡意的睚眦慢条斯理地自金光里踱步而出,瞥了眼门廊上张牙舞爪的石首,不以为意道:“别说是假的,今天就算狴犴本人在此,爷爷我照样能打得它满地求饶!主人你们先走,这种小喽啰我来对付即可。”   “那就麻烦你了。”百里温柔地抚摸它耳边的鬓毛。   睚眦瞬间化作小猫咪,抱着他大腿蹭了又蹭,表白道:“主人你真好,我嗷嗷爱你了!”   “乖,我也爱你。”   “不是说紫金铃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辰吗?在这浪费什么时间,还不快走?!”白姬面无表情地打断这段人兽情深,揪住百里的衣领大跨步地往前走。   此时,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枯坐于阴暗潮湿的大牢之中。   狭长的狱道传来阵阵踢踏的脚步声,狱卒端来一碗碎肉青菜拌饭走过来,打开门,将碗放在她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吃饭了!”   普通粗糙的白瓷碗,碗边破了一个口子,没有木箸,大牢的另一头,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捡起碗,埋头用手将饭菜塞入嘴中。   女子纹丝不动,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馊味。牢中一日两餐,中午是干硬如石的馒头,晚上则是前一日宫内丫鬟侍监吃剩下来的泔水。她嫌恶地瞟了一眼那碗,与其吃这种脏东西,她宁愿去啃干馒头!   狱卒们这厢也吃上了饭,今日菜色十分丰富,桌上摆有一碟烤鸡,半斤猪头肉,几个冷盘儿,一壶菊花酒,甚至还有一笼内宫特制的糕点。   秋夜冷寒,尤其是在大狱这种地方,只消坐上一刻,便手脚冰凉。几杯黄酒下肚,暖意自喉头涌向四肢百骸,人一活泛话便多了起来。几人碰了个杯,大快朵颐之时,聊起今晚皇宫为小皇子举办的满月礼。   “常言道,母凭子贵。如今圣上对沐炎小皇子如此看重,想来离贵妃娘娘入主东宫的日子亦不远了罢!”   “亏我有先见之明,早早托了人结交了蓉上将军府上的家臣,一旦贵妃执掌凤印,届时谋个一官半职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你少在这胡吹!贵妃娘娘是谁,那是顶顶金贵的人儿,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指望她能给你升官儿?!”   牢房内忽地传来碗落地的声音。   一名狱卒起身:“我看看去。”   他提着油灯向前,走到关押那女子的牢房停下,碗碎了,饭菜打翻了一地。女子靠在墙壁上,听到脚步声响起,抬起眼帘。   她开腔,声音粗哑,想来是很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你们说的那位沐炎小皇子,是谁所生?”   狱卒道:“自然是荣贵妃所生,”语顿,他扫了两眼女子身上脏污的囚服以及那被发覆面难辨容貌的脸,鄙夷地说道:“你这毒妇,残害了皇上那么多子嗣,落得如斯下场也是活该!”   女子缓缓抬头,油灯放出来暗淡的光将她的半边脸给照亮。昔日清丽标致的面庞形容枯槁,高耸的颧骨上挂着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眼白浑浊目光森冷。   狱卒叫她冷不丁一看,莫名生寒,未及反应,便见牢中黑影一闪。   竟是玉妃扑上来紧紧攥住牢门的铁栅栏,她神情狰狞恍若如临大敌般,用尖刻的嗓子放声大叫:“你快去通知皇上,荣贵妃她是个妖孽!她生下来的孩子不能留啊!”   狱卒急急后退,看她那目眦欲裂的样子,啐了一口。   “你是不是疯了!?诋毁皇子可是拔舌之罪!”   然玉妃却置若罔闻,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道:“这孩子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来人呐,这女人疯了!”   其他狱卒闻声而来,一见当下情形,纷纷没了吃酒的兴致,一边大喊把这疯婆子的嘴堵住,一边用铁链将玉妃的手脚统统锁住,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嘶哑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囚室陷入一片死寂。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玉妃的双眼里闪烁着不甘和仇恨的冷光。   她并没有疯,分明是众人为那妖狐所惑迷失了心智!   夜幕降临,囚室内壁潮湿阴冷,寒气透骨。玉妃蜷缩在角落,用稻草取暖,她一整天没有进食,此刻早已饥寒交迫。视线扫过那撒了一地的饭菜,她吞咽了口唾沫,攥紧四处透风的囚服。   通常很快便能睡着,然今日玉妃却毫无睡意。她环视狭小的囚室,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平白感到了一丝不安,好像于这黑暗中有一双眼正潜伏在暗处紧紧盯着她一般。   只是错觉罢了——她在内心这般安慰道。   尽管皇上已下令秋后处决自己,然玉妃仍抱有一丝希望:只要她将荣贵妃的真实身份揭发,圣上必定会原谅她先前犯下的错误!   想到这里,她宛若白日做梦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一声凄厉的声音在囚室内响起。   “还我儿命来——”   玉妃一听,脸在顷刻间变得煞白无比。她听出那是昔日王美人的声音,可是她——早已经死了啊!   “谁,是谁在那装神弄鬼!?”   她咬紧牙关,两手颤抖着握拳,忽地一道阴风吹拂在耳畔,她整个抱住肩膀瑟缩起来,明明害怕却还不敢置信地想要回过头去确认——   一张七窍流血的脸蓦地放大在眼前,怨念而不甘。   “啊!”玉妃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抱头缩在墙角。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不停地求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想要害死你的!我只是不想你生下皇上的骨肉罢了!”   然王美人却没有打算放过她。   玉妃感觉到脚踝处被一只凉凉的小手缓缓掐住,不禁睁眼,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婴儿正顺着她的腿缓缓向上爬,嘴里喊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玉妃骇得目眦欲裂,彻底崩溃,换乱挥赶着手,嘴里大喊道:“走开,离我远点!走开!滚!不要过来!”   ……   不远处,百里与白姬相对而立。   白姬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垂睫,眸中划过一丝讥讽的冷光。   此女连未出生的孩子也不肯放过,实在蛇蝎心肠,如今沦落至此,亦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坏事做尽,难免会怕夜半鬼敲门。”百里敛眉笑着,向前一步,径自穿越那层厚的墙缓步至玉妃面前。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极具蛊惑。   “告诉我——摄魂咒的用法,是谁教你的?”   玉妃停止哭泣,慢慢抬头,瞳仁渐渐放大,感觉周围光线猛地亮开。一名少年拂花而来,身形纤细单薄,“玉妃娘娘,我可助你独步后宫。”他于花间侧立,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脚步声响起,白姬侧头,见百里自黑暗中缓步而出。   “她告诉你幕后主使是谁了么?”   “没来得及。”他摇了摇头,“她死了。”   ☆、第48章 于三更   玉妃的死,只能为整件事暂时落下一个句点,然只要幕后主使一天没有找到,这一切便没有结束。   指尖被温热的手掌轻轻包住,白姬侧眸,百里越过她肩头回身笑道:“走吧,宴会即将开始。迟了,那些珍馐美食可就吃不着了。”   在白姬的眸光里,他长身鹤立,一袭青衣在油灯微弱的光芒下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她不禁怔楞,依稀想起初见时他穿白衣更多,却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再穿过了。   百里见她看得入神,不禁抬了抬眉峰,笑着打趣道:“好好的看我作甚?难不成阿浔觉着光看我就能饱了?若你真是这般想的,那我倒也不介意成人之美。你是想看一日也好,千日也罢,我保证毫无怨言奉陪到底,如何?”   白姬默默挪回眼,斟酌片刻道:“我方才是在想,你真准备穿这一身前去赴会?”作为前帝姬,对于这种宫廷盛事她显然很有发言权:“依我看,青衣素净有余却略显寡淡,尤其是像皇子满月酒这样的喜宴上,应身着官服或者礼服才不失庄重。”   百里低头打量自己,笑道:“阿浔所言甚是,倒是我欠考虑了。”语落,摇身一变,满室金光倾泻而下,白姬只觉清风拂过面颊,在他骤然变得雪白的衣袖上烙下浮动的光纹,像是即将乘风高飞的云鸟。一瞬间,那阴暗潮湿的监牢恍似天翻地覆,而此刻他的眉宇就像是玉石凿刻,月出皎皎而湛然若神。   白姬目不转睛地盯着,脸颊忽然飞上两抹晕红,待他整理好衣冠回过头来时,她慌忙错开眼,心中砰砰直跳,有种焦急又彷徨的窃喜缓缓绵延开来。   “这样如何?”百里扶了扶碧玉雕成的鱼尾冠,一绺发丝自额际垂落轻挡住眼角下方的那抹红痣。他低声笑了笑,“这样足够配得上你了吧?”   白姬微眯起眼,只觉他的笑容是如此晃眼,几乎不敢与其对视。   “很合适,走吧。”   一定是此处太暗了,所以才显得百里整个人如此闪闪发亮,令人心折。   “且慢——”   百里长臂一伸,将白姬捞入怀中,一手环腰,一手托住大腿,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白姬面色一僵,着急挣扎:“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黑暗中响起他兀自笑得欢快的声音:“难得阿浔今日打扮得这样美,若是弄脏了裙子那可不好。”   “我走路会捏着裙摆不会沾到地上!快放我下来!”   手臂收紧,耳畔烙下一个温热的呼吸。百里轻抚着她鬓发:“就当做是补偿好了,这种藏污纳垢之地原就不该带你来,回去烧个火盆去去晦气吧。”   白姬:“……”这算是哪门子补偿啊!   走出廷尉府的大门,白姬正环顾四周寻找百小里和马车。不远处睚眦踱着小方步神气活现地走了过来,把头一低,幸灾乐祸地说道:“木头人接到纸傀儡的传信儿赶着回倚香楼了,我来送主人和小姐姐过去。”   白姬问道:“那马车呢?”   睚眦头一甩,一脸不屑地说道:“有我在,还要什么马车!我认真起来速度可是比昴日星君的天马还要快呢!”话虽如此,白姬发现它正在用自己的庞然身躯极力掩藏什么。她趁其不备绕到后面一瞧,马车的残骸正在树林里躺着,至于马——谁知道呢?   百里瞅了一眼睚眦滚圆的小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罢了,回去再跟你算账。”   两人只能骑到睚眦背上,趁着夜黑星稀,随风踏云赶去皇城。   从半空向下望,从运河边星星点点的渔灯绵延至四大市坊灯火鼎盛人头攒动的街道,明暗交错的光亮缓缓铺陈着如同滚动流淌着的星河,而皇宫则如众星捧月般,是点缀在漆黑幕布上的一粒最夺目璀璨的明珠,于黑夜中熠熠生辉。   “就送到此处吧,前方人多眼杂不甚方便。”   百里与白姬从睚眦背上跃下,穿过宫中小巷拐入大路。两道朱红色宫墙并行,延伸向前。目光所及之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谓是灯火辉煌雄伟瑰丽。耳听辘辘声响,是马车驶过,一列铠甲侍卫随行在侧。白姬暗忖,朝中只有从二品以上官员方享有特例可在宫中以车代步,不过此乃无上荣耀,却不知是谁如此深得皇帝喜爱?   想着,车轮声忽停。   随从恭敬地道:“将军,请——”   一只脚从那马车中跨了出来,黑缎面绣飞鹤展翅图,考究精致。白姬视线蜿蜒而上,其人身量颀长,肩宽腿长,一袭玄色麒麟官服衬得腰身劲瘦,胸膛结实而饱满,衣襟整齐,左肩上披有半块鳞甲。看到这里,来人从马车下来,半侧身背对她,头戴燕尾长冠,郁青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右手握一木柄乾刀,转身递给随从,当白姬看清他的脸时,目光一抖,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那男人视线转向这里,随即迈开脚步。离他们约五步处停下,抬眸向百里打招呼:“百里司正,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白姬:她要去旁边冷静一会,这简直是命运般的邂逅!   百里长眉一展,回以温文尔雅的笑容,说道:“在下很好,有劳荣将军挂念。”   荣煌,出身兵戎世家的他年纪轻轻便官拜上将军,是西羌鼎鼎有名的战神。其妹正是当朝贵妃,沐炎小皇子的母亲,荣贵妃。   荣将军转头,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微微一狭,落在白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停顿片刻,又与百里对视,他疏离却不失礼貌地说道:“那么有机会的话,改日再叙。本官先行一步,百里司正慢走。”   “将军,请。”   荣煌利落转身,黑袍在风中如燕尾般掠过一道弧度,带着常年浸润金戈铁马之中的洗练和肃杀消失于夜幕之中。   “走吧?”百里自然而然地牵起白姬的手。   “恩。”白姬收回眼,纳闷道:“这荣煌生得与判官好像。”要说有哪里不同,应该是在气质上,判官比荣煌多了几分阴森鬼气,而荣煌因为常年带兵,通身透着一股凛冽的气息,仿佛稍稍接近一步,都会被刺伤。   “我没告诉你么,他俩本来就是一个人。”   “……什么?”   百里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真正的荣煌早在八岁时就被人谋害了,此后,一直都是判官在替代罢了。”   “……那阿荣知道此事么?”   “她自然知道,荣煌当年是为救荣贵妃才死的,不过很可惜——”百里叹道:“两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时年八岁的荣煌在游野途中为保护坠马的小妹而砸伤头颅,伤重不治。然生死簿上却显示他至少还有五十多年的阳寿,上面还写道他年十八便率西羌军大退外敌,二十岁拜上将军,三十岁收复琅嬛时期割让于北戎国的土地……换言之,他的存在对整个西羌皇朝历史而言是不可抹去的。而今这个人却死了,整个地府都着实头大。   “不能还阳么?”   “不能,荣煌来到地府时便已缺失了一魂二魄,这样是无法还阳的。”   白姬若有所悟:“所以判官便决定假扮荣煌?”   “不错。”百里颔首:“反正人的一生对于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   是了,白姬忽然想到,若干年后自己已化作一捧黄土,而百里或许依旧如现在那般谈笑风生游历人间,她的一生兴许就像鸿毛拂过水畔般在他心里留不下一丝痕迹。   忽然有些不甘心呐……她眸中笼上一层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苦涩。   重檐华宇,舞乐丝竹,靡靡之音充斥于大殿的每一处角落。精心装扮的侍女身披幔缕,纤腰婀娜,手端果盘酒水鱼贯而入。一袭红衣宫服头戴羽冠的侍监用木槌奏响编钟,击响鼓乐,妙音阵阵,如仙声梵音,回响耳畔久久不散。首席,皇帝与阿荣相伴而坐,时不时对视饮酒,情意拳拳,合睦有加。大殿之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宴会正酣,夜仿佛也被这喧闹所感染,越发绵延漫长。   忽然响起阵阵驼铃,一群身着西域舞娘裙装的丽人轻盈而入,她们旋舞着摆动纤细的腰肢,步伐跳跃,这些妆容妖冶高鼻深目的女子在席间卷起一阵异域乱风。她们红棕色的卷发飞舞着,肤色如奶一样细白,将最姣好的身段呈献给在场每一个人。   乐曲忽然变得律动活泼,那些舞女四散开来。一双翡翠绿的眸子掠入眼帘,白姬看见一名舞女正伸手搭住百里的肩膀,整个人贴着他往怀里送。再环视四周,气氛变得有些异样,连一向不爱搭理人的荣煌都支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热舞的美女。   百里饮了一半的酒被人夺去,对方红唇抵住杯口,然一双杏眸微微上翘,欲语还休。她的指尖沿着百里胸膛缓缓向下,暗示之意极为明显。   在那舞女将唇贴上去的那一霎,“咣——”白姬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   夜凉如水,微寒的风将周身的热气驱散不少。   白姬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渐渐低沉。   ☆、第49章 百转千回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一角白色的衣袍自树枝缝隙中透了出来。   是百里——   白姬思忖片刻,躬身猫入花坛后。她左思右想,现在还是不便与百里相见为好。   脚步声渐远,百里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前方漆黑的走道中。白姬轻吁了口气,缓缓起身,正准备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席间,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来——   月华将树叶染上一层莹绿,廊腰缦回间盏盏宫灯忽而齐齐绽放,映亮来人一袭玄色衮衣和纁色下裳。从前方缓步而来的男子,他身姿挺拔高大,一头黑发整齐束在冕冠之中,修眉深目,薄削的唇边正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漆黑的眼眸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华服丽人。   “阿荣,这是朕为你准备的礼物,你喜欢么?”   “回圣上的话,臣妾十分欢喜。”阿荣那张艳绝人寰的娇美容颜一经出现,仿佛令那月华失色。她云鬓高梳,十二支金钗珠链垂坠,衬着脸盘如新月般。眼尾晕染了浅浅的胭脂,眸中敛藏浓浓笑意。白姬从未见过阿荣这个模样,宫灯的柔晖照亮她裙幅,金银线勾勒处一只凤凰振翅高飞流光璀璨。她就像是堕入凡尘的仙子,谪仙般的美因沾染了烟火而变得妖冶而夺人心魄。   她以袖遮面,浅笑着回答道:“臣妾亦有一份礼想送给圣上。”语落,她忽然褪去外面的金凤罩衣,卸下金钗,于深秋的夜风里盈盈而立,任凭青丝随风而舞。   阿荣这是想做什么?   白姬埋伏于草堆之中,未察觉到背后蓦地出现一道雪白的影子,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廊中二人。忽然,阿荣一个轻跃跳上花坛边上的栏杆。天上一轮秋月,明波湛湛。没有任何鼓乐伴奏,她足尖轻点缓缓起舞,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腰肢轻柔,手势婀娜,静若幽兰独自绽放,艳若桃李令人挪不开半分目光。忽而侧身垂睫表现出低回宛转的娇羞,又杏眼微眯,笑颊粲然。   就在此时,一缕悠扬婉转的笛音蓦地响起,它配合着阿荣越发轻快的步伐,旋风般的疾转,抑扬顿挫,轻舒缓急,时而幽怨,时而欢喜……皇帝笑意盈盈地望着那在栏杆上翩翩起舞的佳人,十指灵活地吹响玉笛。   白姬缓缓睁大眼,她所惊讶的并非是这首芙蓉曲,而是阿荣的舞姿。有那么一瞬,在她的目光里,阿荣的身影竟与另一名女子的所重合。   她相信这绝对不是错觉,阿荣与丽妃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黑影将白姬整个罩住,未及她反应,一双手从背后伸来轻而有力地捂住她的嘴。   “唔……”白姬挣扎着,侧眸看见百里俊美绝伦的脸近在眼前。   他勾了勾唇,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白姬点点头,所幸阿荣他们离得较远,未发现此处的动静。她被紧紧箍在百里怀中,感觉他的胸膛正在平缓有力地上下起伏着,宽阔而温热。   一曲终罢,笛声渐止,阿荣的舞落下帷幕。   “呼——看来是走了。”   白姬用手肘推了推百里:“松手吧,他们人走了。”   “阿浔……”   耳畔响起百里的声音,他的唇便贴在她的脸颊处,距离很近,好像只要她稍稍侧头,他便会亲上来。   “干嘛?”   白姬两眼望天,眼中已无任何波澜,似乎只要留在百里身边,就会数以万次地遇到这样心砰砰直跳好像已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局面。   也许,习惯就好。   “你从方才起,为何一直在躲我?”   “我躲你作甚?”趁现在夜色黑,可以尽情地耍谎。白姬翻了翻眼皮,尽量用平淡稀松的口吻说道:“我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   “啊,是这样啊。”百里的手松了松,忽然猛地掐紧她的腰,整个人欺了上来。他用手抵住白姬的下巴,眉梢微抬,不疾不徐地问道:“那你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   “你要我看着你的眼睛?”白姬推开他的手,霍地抬眸,漆黑的眸子映着月色,恍若乘着点点晶莹碎光的黑夜一望无垠,令人心折。   “我看了。”   百里微愣,随即半眯起眼。   “阿浔——”他的脸缓缓贴近,垂睫,视线落于她近在咫尺的唇。   秋月花影,流水潺潺。远处传来伶人曼妙的歌声,一切的一切都恍然若梦。   “百里,阿荣和前朝丽妃有何关系?”白姬蓦地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百里的眼中划过一丝抱憾的情绪,叹着气说道:“阿浔你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呢?”他坐直身体,解下外袍往草地上一铺,拍了拍:“地上凉,坐到这里来。”   白姬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百里见状,大力将她往怀里一搂。   “阿荣是丽妃与乾贞帝之女,换言之,她是你的侄女。”   “这怎么可能,阿荣她不是九尾狐后裔么?”白姬忍不住反驳,然话到一半,却突然愣住。“丽妃她不是人……?!”可她亲眼目睹丽妃病逝下葬的啊……   “对于一只九尾狐而言,想用假死来骗过众人岂不是轻而易举?”百里抬手,指尖萦绕点滴青光,于虚空中描绘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   “相传,当一朝即将倾覆之际,九尾狐会顺应天命,化身为妖冶女子下界推波助澜。一旦任务完成,她们便会悄然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般。”百里手一指,那只青色小狐竟似活了一样向夜色奔去,不见踪影。   “所以说,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丽妃。”白姬垂睫,无奈地笑:“只有九尾狐?”   “只有九尾狐。”   风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白姬望着一地落叶,忽然联想起扶鸾殿前的十里桃林。   “那么你抚养阿荣长大,是不是与我皇兄有关?”   “是。”百里道:“乾贞帝临死前,以玉玺为诺,求我为他复国。”   “怎么可能呢?简直是在做梦。”白姬垂眸。   “如何不能?”百里侧身垂睫,薄唇微陷,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留下了他唯一的血脉,阿荣。而如今她即将成为西羌的皇后,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将来皇子沐炎踏上皇位,千秋万载世世代代,这西羌王族都将会留有你聂家的血脉。”   “所以说——最终他还是一偿夙愿死而无憾了。”   “一偿夙愿?皇兄直至临死,居然还不明白——”白姬冷笑出声,“国之覆灭并非一朝一夕,也非外敌入侵,而是早在很久以前便从内向外腐烂透顶了。”   倒头来,她满腔的愤怨,竟却只剩下悲悯,为这乱世下,人们轻贱如鸿毛的命运,生而为人,却不如不为。   “阿浔,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百里目视前方,缓缓说道:“其实当时,大公主坠露与侍卫苟且,已珠胎暗结,身怀有孕。而整个内宫只有你皇兄一人知晓。”   “……”   “当时,他并不知晓阿荣的存在,以为自己无所出,所以想尽办法要护住皇室最后的血脉。”   过了很久,白姬的声音渐渐响起。   “所以——他要我替皇姐去死。”   她脸色苍白,思绪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大火,她在光明殿被灌下整整一碗毒药,痛得撕心裂肺满地打滚,等到的却是皇兄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的恨并非来自那一日的决绝无情,而是源于曾经的温情,既然注定难逃被舍弃的命运,为何还要施予她对亲情的渴望。不管坠露是如何苛待她,即便是在最艰难困顿的时刻,她依旧对皇兄抱有一线希望,然这希望最终还是化为了奢望。   百里望着她的眼:“我之所以把真相告诉你,并不是要为你的皇兄开脱。而是希望从此你彻底摆脱这一梦魇,不再耽于过去。”他紧握住她低垂的手:“听着,你并未被人随意丢弃,只那时,乾贞帝他别无选择罢了。”   身为琅嬛的皇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能让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白姬缓缓垂下眼睫,低声对百里说:“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恩。”百里起身,一把拎起沾满草屑的袍子,抖了抖,随意甩上肩头。   “你经常听我说梦话么?”   他步伐未停,淡淡道:“偶尔。”   她无声地笑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做梦了吧。”笑着笑着,忽然躬身两手握膝,肩头耸动,迟迟都没有抬起头来。   “阿浔?”百里侧头,眼中浮现心疼之色,伸手欲扶。   “我没事。”她没抬头,只是推开了他的手:“我只是在想,直至方才,我才意识到琅嬛是真的没有了。”那座孕育她而生,成长,并目睹她死去的家园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史书某页上的一笔,连同回忆,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显得单薄和枯黄。   “你还有我。”   百里俯身,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月色在他肩头铺上一层淡淡的银霜,清冷却并不冻人。他指尖微凉,缓缓拢上她的双眼,轻柔得好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不许哭,要哭也只能为我而哭。”语落,他侧头吻上她的唇。   ☆、第50章 花妖害人   就在百里的唇即将贴上来的那刻,白姬眼前忽然划过那一闪而逝的红唇,心里不知怎的咕咚冒起酸泡,啪地伸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蹙眉道:“不许亲。”   亲了别人还想来亲我?!   百里侧头,一声闷笑自唇边漾开:“阿浔,你莫非是在计较方才的舞女?”他抚了抚唇,   意犹未尽地说道:“尽管那烈焰红唇着实诱人,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原因么——”他挑起白姬下颔,凤眸含笑:“你懂得。”   “我懂什么……”白姬口是心非地挪开眼。   百里正欲说话,这时,头顶上空砰地响起一声巨响。   白姬抬头——看见那红黄蓝白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来,随即化作一道绚烂的弧线在漆黑夜空中绽放开极美的花,五彩缤纷的火星澹荡而下。她情不自禁道:“烟花好美!”   “这是该分心的时候么?”百里大力扳回她的脸,用手捧住,低声道:“看着我,专心些。”   白姬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宛若丹青描绘般清隽俊美的眉眼,下意识地怔楞道:“可是,好难得才能看一回的……”   “那也不许看。”百里一口驳回,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托住她两颊的指尖微用力,浓纤分明的睫羽垂落于眼帘,迎面而上堵住了她的嘴。   温热而干燥的唇甫一贴上,白姬便觉浑身一凛,属于他强而有力的气息席卷而来将自己紧紧包裹住,连同一度沉寂的血液也似受到这股脉动而鼓噪炽热起来。她起初只是蹙着眉,紧闭双眼,唇舌僵硬着木讷着,不知该如何回应百里热切的攻势。然百里却不疾不徐,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在她微翘的唇轻吻着,时不时地用舌尖去挑逗勾缠,点到即止。渐渐地,白姬眉头微舒,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唔——”   一声低吟自她唇畔溢出,微睁的眼仿佛罩上一层柔柔水光,没了平素的清芒。   这厢,百里的吻从唇畔轻啄而下,延伸至她细白柔嫩的颈侧,舌牙并用,或吮吸或轻啮,在那白瓷般的肌肤上烙下点点红痕。他漆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将面遮住,神情看不分明,偶尔投来的一两束目光炽热仿佛压抑着渴求。这令白姬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她是那逐光的飞蛾,而百里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能将彼此吞没。   浓情正热时,却是百里先一步松开紧箍在她腰际的手,一声压抑的喘息自他口中发出,他凤眸微垂掩去眼中那汹涌澎湃的情感,两手握拳,按捺住想要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餍足地擦去她唇边晶莹的水光,哑声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罢。”   白姬望着他,心下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失落。秋月如斯怡人,她想和百里多待上一阵,哪怕静静的,不出声也好。   “那个,满月礼还未送给阿荣……”   “今日圣上留宿扶鸾殿,恐怕她今晚没工夫接见我们。”百里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改天我自会将礼物转交给她,放心吧,”   他既这么说了,白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想要留下来的话,毕竟男女情/事于她而言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本就紧张得不行,要她主动更是万万不能的。她依依不舍地盯着百里瞧了一会,点头道:“那我先回去。”   “恩。”百里仰起头,拇指食指交叠放入唇畔,吹了一记嘹亮的口哨。   片刻后,那冰盘似的月亮中出现一枚黑点。睚眦从远处腾云而来,鬓毛乱飞,英姿飒爽。百里将白姬抱起放在它背上,低头嘱咐道:“睚眦,把阿浔安全地送回倚香楼去。”   “包在我身上!”   白姬心中不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走?”   他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些事,不能送你回去。”   白姬望着他难掩倦意的笑容,迟疑了几许,头朝百里靠了过去。   “怎么了?”百里以为她还有话说,侧耳去听,未料,耳垂却被一片温热的唇贴上。“……”他眉头微抬,直直盯着白姬,目光有些复杂。   “我走啦!”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撂下这句话后就骑着睚眦逃也似地离开。   百里独自立在原地,“傻姑娘……”他轻咳一声,感觉耳垂滚滚发烫。不过,他很快掩去眸中波动之色,唇线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   就在方才,他不再能够感知百小里的动向,他与自己的联系于一瞬间被人为切断。百里飞身而起,于夜色中化为一只展翅的雪鹰倏然掠过天际向城西方向赶去。   城西临郊,树木繁多,人烟稀少。百里于一处废弃已久的破败古庙前寻到一截破损的布料,截面平滑利落,由此可见袭击者使得一手极好的剑术。   可偃偶并非寻常木偶,它有偃师精血加持,等同于半个灵体。凡俗利器是加害不得的,那么——他垂眸深思,看来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出现了……   “哐啷啷——”他拂去挡在面前的朽木稻草,一个小瓦罐从角落里滚了出来。   “先生!先生我在这里!”百小里的声音从瓦罐中响起。   百里弯腰捞起瓦罐,挑眉打量一阵,好奇道:“你怎么藏在瓦罐中,身体去哪儿了?”   瓦罐里浮起一团黑黝黝的灵体,它通红的双眼望着百里哭诉道:“被人砍得七零八落完全没法用了!”它迫于无奈,只能金蝉脱壳钻入这瓦罐之中,否则连灵体都被那人用火焚了个干干净净。   “是谁将你砍成这副模样的?”   百小里欲哭无泪:“是一个小孩!”   “小孩……?”百里问道:“可有什么特征?”   “除了长相阴冷之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百小里回想自己方才在富春楼沽了一壶酒信步朝倚香楼走去,时值落晖,街上没有几个人。那小孩从对面走来,整个人似浸在冰窖里一样散发着积年累月的冰寒之气,他刚觉得有些不对,背心便被人用剑戳了个大洞。   “幸好我是个傀儡,若换做真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百小里心有余悸的同时,又回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小孩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还我白骨杖……”语落,百小里望着百里陡然凝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先生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百里抱起瓦罐,霍地起身:“我不仅知道它的来历,亦知晓其所在何方。走罢,我重新为你做一具身体。”   月上中天,夜已过半。倚香楼中笙箫俱寂,偶尔几声浪笑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白姬从半掩的窗口翻入黑暗的房中,背过身向睚眦挥了挥手,正准备蹑手蹑脚地钻入被窝中去,不想却看见一个人直直站在屋中央。   “小姐姐——”睚眦轻声道:“这个人好像中邪了。”它不放心白姬一人,遂将身子缩成小狗大小跃了进来。   借着月光,白姬看清那人的脸——阿柳!   阿柳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浸泡过水般死白死白,她转身,拉开门朝外面走去。   白姬举步欲跟,睚眦用嘴叼住她衣服叫道:“小姐姐你跟过去干嘛?!”她想了想,蹙眉:“大半夜的,我不能让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言罢,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哎,小姐姐你等等我!”   阿柳一袭白衣,赤足踩在庭院松软的泥土之中。她弯腰拨开草丛钻了进去,然后沿着那条碎石小路笔直向前,白姬悄然跟在后头,好奇她来兰若的珠玑阁做什么——   珠玑阁前的花田中,曼陀罗华幽幽盛开,雪白的花蕊在黑暗中散发出点点荧光,而阿柳则站定于花前,陡然跪下,两手插地,竟疯狂地挖起土来!   她在做什么?!   白姬回过神,却见睚眦已然拦在自己身前,它蹙眉道:“小姐姐你莫要过去,此处鬼气森森,若是沾染了什么反倒不好。你且在这站一会,我去瞧瞧她!”说着朝阿柳跑去。它在阿柳跟前嗅了又嗅,她却似浑然不觉,兀自挖着土,手指连同指甲缝都沾上了泥。白姬心急着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碍!”睚眦抬头,霍地变回原身,爪子高举,威风凛凛地朝地上的人喊道:“何方来的鬼怪,可知附身活人是多大的罪过?”   是时,阿柳疯狂的行径方才停顿,迫于睚眦身上无形散发出来的威压,她双肩颤栗,颤抖着抬起头。月光照拂下来,如同一层银霜将她整个人素裹。白姬看见两行清泪缓缓自她眼眶中滑下。   “你说,你才是兰若……?”   附身于阿柳身上的女鬼闻言点头,又涔涔落下泪来。   白姬见她老哭个不停,有些棘手,递上一块手帕,说道:“你先别哭,如果你是兰若的话,那么现在那个是谁?!”   女鬼抽噎着说道:“她是我从旁人手中买来的一盆花……”   语落,白姬的目光不禁落在身后那片花田——曼陀罗华雪白的花蕊无风自动,听女鬼说那冒牌兰若每杀一个人,便会将他的尸体埋在花田底下,让腐烂的血肉化作肥料,如此才会使得它开出更为娇艳的花。这般想来,仅仅只是立在这片土地上,便叫人不寒而栗啊!   白姬叫停默默垂泪的女鬼:“这样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先与我回去,我想有个人应该能够帮你。”   看来,这连环人口失踪案的祸首已然浮出水面了。   ☆、第51章 深入虎穴   过了秋,日子渐次冷了下来。   白姬靠着廊子坐,余光里的阿柳正捧着碗热茶与旁人说笑,脸上丝毫看不出挖了一夜土的憔悴。早晨托了睚眦带信给百里,将冒牌兰若以及戕害数人一事告诉百里,只是至今还未受到他的回信。   这人,平日里没事倒来得勤快,这会真要他帮忙了吧,人却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昨晚听那女鬼哭了一夜,听得脑仁儿隐隐作痛,想睡吧,脑中太多思绪繁杂,理不清楚还乱成一团,只好睁眼到天亮。   “阿浔你眼下好大一片乌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阿柳呵暖了手捧起一盏热茶递给她,揶揄地笑:“我一直等你都没等到,你是几时回来的?”   白姬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二更左右。”   语落,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二更?!都这么晚了还回来作甚?留宿在那不就好了?!”   有人狐疑地问:“那他给了多少花饷?”   白姬思索片刻,摇头:“分文未给。”   “啊——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么!?”“阿浔,你下次绝不要再跟他出去了!”“是啊是啊!白占便宜的骗子!”   阿柳扼腕:“看着打扮得光鲜亮丽,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想不到就是个绣花枕头!阿浔啊,依我看,还是那日来看你的公子好,人长得俊,脾性也好,既然他都赔不是了,你就网开一面原谅他嘛!”   白姬苦笑,她自然不能告诉她们,这白占便宜的骗子与那俊俏的公子本就是一个人。   “哎?!哪里来的小狗儿!?”正聊着,众女的目光皆被一条从高墙上跳下来的金色小狗所吸引,眼看那狗一头栽入白姬的怀抱,她们同时发出艳羡的声音:“阿浔,我抱抱你的小狗么?”“生得着实讨喜,瞧那鬼机灵的样儿!”   大胆,我堂堂一介神兽岂能容许他人搂搂抱抱!?变作小狗的睚眦呲出一排米粒般的小尖牙。   “那个……”白姬一把按住它弓起的背脊,笑着同众女解释:“它脾气不好,陌生人一抱就爱咬。”她起身,将睚眦揣在怀中:“我看它大概是饿了,我去寻点吃的喂它。”   “见到百里了么?”等到了无人处,她低声询问睚眦。   “见着了,木头人受了伤,主人正在替他疗伤。”睚眦心怀不满地舔着背毛,若非主人命它保护小姐姐,它才不要变成这副狗样呢!   “百小里受伤了?”白姬蹙眉:“伤得如何?”   “挺严重的,只剩下一团黑呼呼的灵体,委实难看。”   “我懂了,那百里有没有给我留话?”   睚眦摇头:“主人只说他晚上会来,让小姐姐你别切莫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到了再说。”它伸爪挠了挠白姬,奶声奶气道:“小姐姐,我饿了!”   白姬揉了揉它的脑袋,叹气:“你想吃什么?”   她正准备上厨房给睚眦寻点东西吃,远远瞧见阿柳自廊子拐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边跑边喊她的名字。   白姬拦住她:“别急,慢点跑。你找我有事?”   阿柳跑得心急刹不住车,脸蓦地放大在她眼前:“喜事儿,天大的喜事儿!”她攥住白姬的手,眼弯成月牙状,两颊透着红润的粉光,整个人洋溢在一股欢欣雀跃的氛围中。   “咱们被选中了!”   白姬端的是不明就里:“选中什么?”   “被选中去服侍兰若姑娘啊!”   在青楼中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花魁会相中有资质的清倌来近身服侍,帮忙做杂物,且边学艺,在其身边学习事务。此处虽然是花街,然等级分明却不逊于旁的地方。再有姿色,能力再出众,没有一个前辈指路,要想在这三教九流之地混出一片天地是极难的。   阿柳做梦都未想到自己会被兰若选中,毕竟她在这倚香楼里姿色平平才艺平平,一切都平平。这个消息仿佛喜从天降,砸得整个人都懵了。青楼女子虽贱,然做了花魁却能享受万人仰慕,她想起每年桃花盛开时,各廊坊都会派出坊中最负盛名的花魁游街,争相斗艳,以招揽生意。她们身披一匹千金的绫罗,衣襟染香,乌黑如云的发梳成最时兴的发髻,上面簪满各式绢花步摇,莲步轻移走过落英缤纷的坂道,被众人仰慕的目光所包围。   若是自己成了花魁,那王公子是不是会对她另眼相看呢?   就在阿柳整个人徜徉在美好幻想中的同时,白姬却缓缓蹙眉,她昨夜才识破这冒牌兰若的身份,今日就被叫去贴身服侍,这一切绝非巧合……很有可能,是她设下的一个局。   可是,如今人在屋檐下,有些事总躲不掉。   一行彩衣人出现在廊子拐角,敷面的粉涂得煞白,唇色却红艳极了。她将眼风钉在白姬面上,打量一圈,慢条斯理道:“阿浔,阿柳?”   阿柳连忙拉着白姬垂首,欣喜道:“是!”   “兰若姑娘有请。”   白姬暗中朝睚眦睇了一眼,后者眼珠骨碌一转,折身便钻入草丛没了踪影。睚眦定能通知到百里,她稍稍定心,打起精神去闯那龙潭虎穴。   穿过后院的小径,珠玑阁近在眼前。   “哇!好美,唔——”白姬伸手捂住正要大发感叹的阿柳,心中则腹诽若她知晓是什么令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恐怕就再也萌生不了欣赏的心情了罢!   “安静,兰若姑娘最不喜大声喧哗,再出声便将你们撵出去。”   “知、知道了……”阿柳被吓得噤声。   两人在彩衣的带领下走上二楼,透过那芙蓉雕花窗棂看到一缕烟气从洞格中倏然飘出,逸散在天际。白姬收回眼,听见一道妩媚娇柔的女声于屋中响起,低回宛转,听得人心欲醉。   “妙音,人带来了么?”   那名训斥阿柳的彩衣人低声道:“带来了。”   兰若伏在莲花祥云纹红木坐榻,身后制屏三扇,中高旁下,阔不过丈,围于榻后,屏上画有一掩扇美人,绢纱罗缎,斜倚桃树旁。她午睡方醒,云鬓松乱,白如羊脂的脸并无粉黛妆饰,两颊透出自然的霞色,穿了一件藕色流仙裙,衣衽只是松松系着,露出修长的脖颈以及一小片雪白的香肩来。看似寻常不过的打扮,却偏生被她演绎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或许,人们口中所说的人间尤物,大抵便是这么个模样罢。   兰若抬眸将她们打量,一双桃花美眸若春月含情,眼角微扬,不语先露三分笑。左边那少女生得一张讨喜的小圆脸,肤色如蜜,眼如新月,虽算不得多美貌却胜在娇憨。而右边,兰若目光微滞,眼中浮起笑容。这名叫做阿浔的少女,模样清丽,骨肉匀停,加之周身又有青楼女子少见的清冷气质,是个不错的资质。   她手撑颊,肘子朝杌子上一搁,姿态优雅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段香,抬眸笑道:“以后便是我屋里的人了,莫要拘束,有何不懂自来问我便是。”   阿柳犹自感叹这兰若姑娘果真人如其名,似兰花般清贵婉约,让人心生好感。然白姬的视线则落在那三足莲花香炉上,见她方才扔下的香木很快燃烧殆尽,随即一股蛊惑的淡香散播开来。这香!她心里打突,又听咚一声响,是阿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白姬心中一凛,感觉从指尖到整个身体皆使不出任何力气,显然,这香虽不能迷晕她,却足以使她四肢麻痹动弹不得。若是让兰若发现迷药对她不起作用的话反倒败事,白姬咬咬牙,眼珠一翻装作脱力软倒在地上。   片刻后,听见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响声传来,她屏住呼吸,眼帘眯成一道缝。看见一双软底绣曼陀罗华的丝缎鞋面出现在面前。兰若娇媚疏懒的声音响起,她平静道:“老规矩,送她们去濯池。”   “是!”   白姬闭眼,感觉几道黑影将自己包围,接着,左右两人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整个提了起来。她无法睁开眼,只能任由这群人将她和阿柳带离兰若的屋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响起水流的声音。一面滚滚冒着白气的池水掩映在嶙峋怪石之下。彩衣人将白姬与阿柳横放在草丛里,一件件剥去她们身上的衣服。   白姬强忍着内心不适,一边安慰自己她们都是女子,一边又好奇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带她和阿柳来沐浴?!   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当温热的水没过肩头环绕在颈侧时,白姬悄悄睁开眼,却见那群彩衣人收走她们的衣服,准备离开。   那啥,你们难道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帮忙搓个背再走么?   白姬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留下自己和不省人事的阿柳泡在这池子中,心里思绪万千:兰若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莫非真想将她二人洗洗干净然后吃了?!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背后,白姬蓦地一凉,感到一只手正沿着她光/裸的背脊缓缓下滑,同时,兰若那柔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别装了,我知道那香对你不起作用。”边说,手抚上她的胳膊上下摩挲,她低声道:“你身上的皮肤光滑没有一丝瘢痕,莫非以前是官宦人家出生?”   ☆、第52章 通天之眼   白姬的视线下移,看见一截子白涔涔的光浮在水面,那是兰若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枝缠蔓连,果真是花妖无误。看来她目前并未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如此倒可借机编一段故事来取信于她。于是蹙了眉头,眼中划过失意,叹气道:“官宦人家谈不上,父亲在衙门谋了一份文差,每月俸禄不多,倒也能温饱。母亲是没落世家出身,在日常起居上颇有要求。我虽不是大家小姐,自小也耳濡目染不少。”   水波次第漾开,仅着一袭轻薄单衣的兰若迈入水中,头靠在石壁上,掬起一捧水来:“这池名为濯池,有美肤祛疤的神效,楼里的姑娘刚来,妈妈都会命她们在此泡上一段时日,将身上陈年的茧子疤痕去掉。”她侧头朝白姬莞尔一笑,转而说:“言归正传,我猜你娘定不会同意你卖身于此。”   “原该是如此。”白姬顺势点头,刻意放低了语气假作悲伤道:“可惜我娘亲去世得早,爹后来遭贼人陷害蒙冤入狱,亲朋对我避之不及,我走投无路才远离家乡投奔这里。”她吸了吸鼻子作抽泣状,低声下气道:“兰若姐姐,我生来愚笨又不懂这儿的规矩,以后还劳烦您多多提点。”   “那是自然。”兰若从水中起身,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即便是同为女子的白姬见了也忍不住脸红心跳,她将头发拨至脑后,湿漉漉的脸上透出一种诱人的光滑和水泽,隔着衣衫,白姬隐约看见她左胸上纹着一株赤红的曼珠沙华,蕊瓣丝缠衬得整个人旖旎美艳。她折身朝白姬微笑:“方才不是说了么,在这儿不必拘谨,权当自己的家便是。”她跨出池边,几颗晶莹水珠从紧实白嫩的小腿肚倏尔落下,“对了,那日等在楼外的男子,是阿浔的旧相识吧?”   原来她注意到了百里……白姬心念微转,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不过自从他随父亲升迁去了锦都,我们便再也未见过了。没想到再次相遇,竟是在这里……”她压低声音,咬了咬唇。   兰若正想说话,忽听彩衣在外唤道:“姑娘,有贵客造访。”她应了一声,又俯首看白姬,目光深沉:“一掷千金只图美人一笑,如此有情有意的男子,你须得好好把握。”   白姬敛眸:“把握谈不上,全凭缘分吧。”   “缘分?”兰若扬了扬眉头,唇角一勾说道:“说得好。”她换上侍女递上来的干净衣裳,看着白姬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有时,有缘未必是好事,亦有可能是前世欠下的孽债。”她顿了顿,又问:“阿浔,你以为呢?”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忽而,露出乖巧的笑颜。   “兰若姐姐且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兰若唇际的笑容深了些,“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白姬目视她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在树林尽头,适才抿紧唇,收起了笑容。   这个兰若言行间处处透着古怪,她多方试探,说得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究竟她的目的何在?   眼下她心头被一层浓浓的不安所笼罩,总觉得兰若临走时的那抹笑,别有用心,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池畔及腰高的草丛簌簌地向两处拨开,“小姐姐!”睚眦那刻意压得尖细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小姐姐你在那边么?!”   白姬心中一喜,连忙小声地回应道:“我在我在!”   睚眦侧头一听,果真是小姐姐的声音无误,遂折身对百里叫道:“主银,发现小姐姐了!”语落,更为卖力地扭着屁股蛋往草丛里钻,百里跟在它身后,耳尖动了动,听到不远处有水流潺潺而过。他愣了一愣,屈指在唇畔轻点了两记,随即凤眸里浮现起促狭的笑意。   这厢,白姬听到主人二字,心头咯噔一下,她身上未着寸缕,当下附近又无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给她避身,远远望见百里高大的影子拨开草丛走过来。若大声叫唤的话或许会被附近的彩衣听到,怎么办?!于电光火石之间,她咬咬牙,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当睚眦钻出草丛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奇景——   白姬面无表情地抱肩坐在池里,朝它招了招手:“哟,你们来了!”她视线绕过睚眦落在姗姗来迟的百里身上,镇定自若地说道:“衣裳借我,我没穿。”   小姐姐实乃巾帼英雄也,睚眦定了定神,用前爪蒙住双眼,它可是一只纯洁的神兽,女子身体什么的它才不会看呢!?不过那啥,人家小姐姐身上啥也没穿,主银您就这样大喇喇地走过去真的好吗?!   百里一扫四周,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姬问道:“你的衣裳呢?”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第一时间褪下自己的外袍然后轻柔而有力地罩在对方身上,将她拦腰抱起,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恐惧受创的心灵么!?睚眦扶额倒地。   白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感觉颈侧附近凉飕飕的,不知是因为百里那高深莫测的目光,还是因为紧张来的,她回答道:“被人拿走了……你快借我外袍挡一挡!”她的长发被池中氤氲而上的热气所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而脸又因为浸泡在温泉里的缘故而变得潮红粉嫩,连同素来清冷的五官也变得楚楚可人起来。脖颈下方是一截平直锁骨,香肩窄而圆润,整个人犹如煮在锅中的虾子,由粉白转作通红,唔……十分诱人。   百里把眉一挑,唇角忽而勾起,如此难得一见的美景,怎能轻易放过?!于是蹲在池边,凤眸微垂,潺潺漾动的水波映在他眸中化作澹荡潋滟的流光,薄唇微张,慢条斯理地说了三个字——   “求我啊。”   糟糕了!主银的鬼畜本性彻底暴露……睚眦瞬间在地上刨了个洞将头埋了进去,它可是一只圣洁的神兽,它什么也没看见,它甚么也不知道!   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这种危急关头居然落井下石!?百里青铘,你这个坏心眼的男人,我看错你了!白姬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百里却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捞起睚眦隐匿了身形。   一名彩衣侍女捧着沓衣服走近,狐疑地将白姬一望,问道:“你方才再同谁说话?!”   白姬回头,一脸懵懂不知:“哪里有人?姐姐你莫不是听错了?”她伸手在池面拨了拨,微波荡漾,“此处只有我和阿柳二人呢,她没醒,我总不能一人自言自语吧?”   彩衣女将信将疑,将换洗衣裳往池畔的大石上一搁,冷冷道:“这是姑娘吩咐我送来的,你们原先穿来的那套已经扔了,若是穿了那种粗粝的布料,即便天天泡濯池也是无用功!”她见白姬迟迟不动,面色不善道:“还不快将衣裳穿上?难不成还要我服侍你穿?!”余音未落,她忽地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   百里的身体由虚化实,走到晕倒的彩衣面前,伸手朝她一指,一束青光自指尖迸射而出化作长绳将她里里外外紧缚了住。他眸子冷然一掀,瞳光慑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毒的舌头,不如割去好了。”语落,她浑身一颤,神情狰狞,鲜血自口鼻慢慢洇了开来。   转头,见白姬正抬眸看向这里,长眉微蹙,唇线紧抿,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百里揉了揉额角,正暗忖着要为自己方才失控的行径寻点什么理由,忽听她说道:“快些将她藏去别处,这里离珠玑阁太近,若是血腥气让兰若闻到反而不好。”   百里目光微愣,话是如此没错,可白姬的反应远在他意料之外——他杀了人,可她脸上居然连一丝异色都没有?!他不禁问了一个极傻的问题:“你不害怕么?”   白姬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说出来你或许不会相信。我看到一层红光笼罩于兰若及那群彩衣身上,而你和睚眦却没有。所以我猜想,这大抵是她们连续谋害数人,手上沾染太多血孽所导致的,凶光?”她看地上那人,冷声道:“若真是如此,那她助纣为虐残害他人性命,死有余辜。”   “你从何时起,能看到那些光?”百里的眼神渐次冷了下来:“能看到几种?”   白姬思忖片刻,目光落在他的肩头,迟疑地道:“起初只能看到一层浅糊的光,后来则逐渐清晰。像你身上的青芒以及围绕睚眦周身的金光,我都能看得很清楚。至于其余人,还没仔细注意过,因为要看清楚的话还是有些费力。”   睚眦瞪大了双眼:“小姐姐你何时开了天眼呐?!”   她愣住,“天眼?!”   “是啊,这是神妖身上的特有灵光,按道理说凡人是看不见的。你能看见,说明你同那些通天的道士一样开了天眼啊!   “这……”   百里蹙眉看她:“这并非什么好事,无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凡人擅用天眼,是会折损寿数的。”   ☆、第53章 七杀锁魂   这么说,她会短命?   睚眦见白姬神情微僵,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没关系啦!反正小姐姐她已经是半——”百里一记眼风冷冷落下,逼得它话到一半不得不咽回去。   白姬狐疑问道:“半什么?”   “半……”睚眦偷瞄百里一眼,见其目露警告之色,连忙见风使舵:“反正小姐姐你就剩下半条命了,旁的事就莫再想那么多,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才是真!”   语落,它看见白姬朝自己招手:“睚眦,你过来……”它猛摇头,“小、小姐姐,雌雄授受不亲,为了避嫌我就不过去了!”   白姬眉头一展,笑容越发和蔼慈祥:“你过来嘛,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呜……小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恐怖了,睚眦望天,眼角隐隐有泪淌了下来: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呐!   这时,一直昏迷未醒的阿柳忽然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四下一望,发现自己赤条条地躺在水中,而一旁的白姬两手抱肩,向她投来关切的眼神。   “阿柳,你感觉如何?”   她揉了揉额角,有些不明就里地问:“阿浔,我们这是在沐浴么?我怎么睡得一点印象也无……?”   白姬忖了忖,若将前因后果统统说出来,恐怕会吓到她,于是掐头去尾,只说兰若吩咐她们来这沐浴,而她中途睡着了。   “哦,大抵是昨晚累的吧。”阿柳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折身看见一彩衣侍女手捧衣物侧立草丛旁,心道再泡下去皮可就要皱了,于是大喇喇地伸出胳膊冲那人说道:“这位姐姐,我们洗好了,劳烦您把衣服递过来吧。”   姐姐?!他可不是姐姐啊!白姬杏眼圆睁,快速挥动手臂游至她身边,将她暴露在外的大长胳膊放回水中,苦口婆心地劝阻道:“阿柳啊,这光天白日的,你一个女孩子千万莫要把手臂伸出去,若是叫什么有心人看见可就不好了。”   “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啊……”阿柳纳闷地看着她。话说回来,她指着手忙脚乱的白姬说:“你还不是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面?安心啦,此处未经兰若姐姐允许,外人是一律进不来的!”   被唤作姐姐的某人徐徐看了白姬一眼,弯身将衣服搁在池边的大石上,正欲折身离开。忽听身后响起翻弄衣裳的窸窣声,随即阿柳艳羡的声音响起:“阿浔!你身上怎的这样白,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一点瑕疵也没有?平日都是怎么保养的,有什么秘诀快快传授于我!”   “天生的。”白姬麻溜地套上衣服,也顾不得整齐不整齐,余光时不时地瞥向背身立在远处的百里,心道这回丢人可丢大发了!   阿柳磨磨蹭蹭地系着衽带,适才看见草丛里伏着一只毛色金黄憨态可掬的小狗。“阿浔,你怎么把狗也带来了?快把它藏起来。兰若姐姐平素最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楼中谁若是养了小狗小猫,定会拿绳子约束着,要是让她看见了这狗铁定留不下来!”   “她怕狗?”白姬弯腰抱起睚眦,脑海里飞过划过一束光。   “与其说是怕的话,那还是厌恶来得更确切些。”语落,阿柳两眼一翻,倏然歪倒在地。   白姬:“……”无奈地望着悄然而至的罪魁祸首叹道:“她才刚醒……”   “嗯,”百里转动了一下手腕,眉梢微抬,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但是她醒着,不方便我们行事。”他目光落在她一袭单薄的素纱衣衫上,暗了暗,解下外袍递了过去:“这里风大,披着。”   不用他提醒,白姬倒还真觉得风吹上身有些寒凉,她道了声谢,接过衣服把自己全身包裹起来,仅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在外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百里抬掌烘干她不断向下滴水的发梢,想了想说:“你先带我去那片种满曼珠罗华的花田看看。”   白姬颔首,指挥睚眦驮起再度昏迷的阿柳,尽管有些不便,却实在不忍心将她一人留于此。晚风拂过草丛发出窸窣的响声,天色渐暗,她攥了攥披在肩头的外袍,闻着那属于百里独有的香气,然心头的不安却如夜色般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整颗心围得密不透风。   这种不祥的预感……   小花园里的土地湿润而泥泞,几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别说是花田,即便连原先回倚香楼的路也找不着了。按理说珠玑阁与倚香楼相距仅有几步之遥,怎么走来走去,放眼四下一望,剩下的只有草?!   白姬不服气地领着大伙走了两圈,正待走第三圈时,百里伸手拦住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设下了结界。”想必设下这结界之人,定是兰若无误。他视线朝不远处的珠玑阁看去,忽而变得有些玩味,看来这花魁大人不仅不怕,反而还欢迎他们大驾光临,尽管这无疑是个圈套,不过饵食来得够丰厚,闯上一闯倒也无妨。   他摇摇头:“也罢,既然都来了,那便去会一会这名冠锦都的兰若姑娘吧。”转头,见白姬垂眸不语,轻蹙双眉,似是在犹豫些什么,他喊道:“阿浔?”   连喊了几声,白姬方如梦初醒,抬头看他:“什么?”她刚刚又将兰若说的话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总觉得她话中有话,这结界设得也大为古怪,既然是准备请君入瓮,又何必大费周章,大张旗鼓领她和阿柳进来,将一切暗中进行岂不更好?   她思忖片刻,道:“百里,我觉得还是不要进去为好,总觉得兰若她在策划些什么。”   “嗯,”百里十分赞同地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你和睚眦留在外面,我一人进去看看。”   伊这厮!白姬往他面前一跨拦住他向前迈开的步伐,面无表情地纠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和你都不许进去。”开玩笑,她白姬从来都是个讲义气的人,把她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见百里毫无退缩的架势,她叹了口气:“算了,我与你同去罢。”向前走了两步,蓦地回头,太阳正要从西边落下,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脸上,留下明暗谅爿的光影。   “作为跟班,我应该享有被雇主保护的权利吧?”   百里眯起眼,莞尔一笑:“自然。”   二人命睚眦在外等候,一前一后向珠玑阁走去。   天色黑得很快,小楼伫立在夜幕之下,百里看见已有人立在廊子将那檐下的排排灯笼点亮,红光晕染廊柱一片深红,他细眼一瞧,此处虽处处雕栏画栋,丹青素垩,美则美矣,却略显淫巧,如此看来,倒未发现有何古怪。   “走吧,早去早回——”他眼中浮现起笑意,倚香楼外的老槐树精已向他投诉了好几回,泪流满面地建议他去隔壁的柳树家里做做客,阿浔若是再不走,他可就要坐实这扰民的罪名了……百里话说至一半,忽然消音。白姬只觉手背叫人猛地攥紧,仿若要勒进肉里般生疼不已。她惊而侧头,“你把我手抓得好疼?怎么了?”   片刻后,百里回答道:“没事,”他侧头,不知是月光照拂还是怎的,脸色竟如浸了水般微微泛白。白姬不信他的说辞,正要凑近查看,忽然被他伸手推开。   “阿浔啊,”他抬眸,嘴上带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白姬只听他说:“我改主意了,你回去吧,你留下的话只会耽误我的时间。”   怎么突然……白姬蹙眉:“你说什么?”   “没听清么?那我再说一遍。”他笑容不变,然拢在袖中的手却缓缓紧握成拳:“你看你什么忙也帮不上,若是运气不好遇见兰若,我还得分心来保护你,多麻烦?”   白姬眉心深陷了陷,似乎不相信他会突然这么说,直直地盯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见百里不假思索地点头,她心中失落,然只能后退一步:“好吧,但是你保证一定能平安归来。”   百里一反常态的举措令她感到有些担心,往后走了几步,又停下。百里见她如此,不免失笑:“瞎担心什么?抓个妖而已,我还能死了不成?”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挂在脸上的笑才骤然消失。身子猛地一震,半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撑住了地,五指几乎扣入土中。   七杀锁魂阵么……   他苦笑,看来真是过惯了安逸日子,竟轻敌至此,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肺腑撕裂开来,感觉周身的灵力正随着经脉快速流走消散开。   “你究竟怎么了?!”   本该离开的白姬听到声响掉头跑了回来,百里艰难抬头,见她定定站在不远处,心里不由一沉,这个傻姑娘,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他挣扎着起身,假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笑:“没事,一时脚滑。”语落,又脱力坐回地上。   白姬蹙眉,一脸质疑:“再一次,脚滑?”   他无奈,只得如实坦白:“现下我被困在一种极为凶狠的阵法中,暂时无法脱身。”   “那我来帮你!”白姬冲过去试图将他扶起往外走。然百里整个人竟似在地上生了根般,饶是她使出吃奶般的力气仍动不了他分毫。   百里笑了笑,唇上血色褪尽:“没用的,此阵旨在反噬,专以对付修为高的人。修为越高,在阵中所承受的反噬便越大。趁它现在未对你起效,你快些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不行!”她猛地打断他的话,两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额角渗下冷汗,咬了咬唇,勉力朝他露出一丝微笑来:“你且等一等,我去叫睚眦来!我们俩合力定能把你带回去的!”   “阿浔!阿浔!”百里伸手捧住她惊慌失措的脸,一字一句道:“听我说,趁现在,带着睚眦有多远就走多远,我怀疑此次是有人专门为了对付我而设下的圈套,你留下,对我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是累赘。”望着白姬骤然失色的脸庞,他心里一绞,却还是狠了心咬牙道:“如果不想拖累我的话,你就赶紧走!”   ☆、第54章 门的那头   白姬只是沉默不语地与他对视,百里感觉她双手使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一点没减,反而更有加重趋势。“那你便当我是累赘好了。”她平静地回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你出不去,我就在这里陪你,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有必要么?”百里敛眸,掩去眸中滚动闪烁的复杂情感,忍住想要展臂将她环入怀中的冲动,终还压低了声音冷然道:“阿浔,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自该知晓生是如何的珍贵。我救你回来,为的就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由得你任意轻贱自己的性命。”他顿了顿,又道:“陪我一起死?那你可知我死后会去哪儿,即便是地狱,你也愿意跟来么?”   “愿意。”白姬不假思索地接口:“性命是我自己的,或生或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她忽然将拇指举至唇边,狠心一咬,几滴鲜血从唇畔滚落在地,很快便被那泥土所吸收,一股强大的束缚力自下而上地攀升,她双肩猛地一颤,嘴边却漾开如愿以偿的笑容,“我猜得果然不错。普通人必须用精血才能启动这阵法。”   百里正欲蕴起仅剩一丝灵力将她送出阵外,见状不免一滞,随即大声训斥道:“你疯了!?”他比谁都要清楚,这是一个死阵,只要被困,就鲜有脱身的机会。他长眉深蹙,凤眸因映着她唇畔遗留的血迹而变作一片深红,双手环住她往面前一送,眸中乘着她无所畏惧的脸庞,却是欲言又止,几度三番都说不出话来。   白姬知道他纠结什么,上前劝道:“如今你我同时困在阵里,丧气的话就先别说了,事在人为,不管闯不闯得出去,总得试一试。”   百里简直要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给逗笑了,他抿了抿唇,问道:“你当真不后悔?”   “后悔?”她粲然一笑,反手攥住他衣襟:“那是以后再考虑的事,至于现在,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他眯起眼:“不管生或死?”   她无畏:“不管生或死。”   语落,百里忽然笑了,尽管脸色煞白得惊人,然这笑颜看着却比平时还要灿烂上几分。“阿浔,”他道:“你的表白,我接受了。”白姬看着他手伸过来,似乎很快接受了由强者向弱者转变的身份,楚楚可怜地说道:“我好像走路有些困难,你扶着我可好?”   哎?!白姬脑里一下反应不过来,最终还是体贴地握住了他的手,用肩膀将他整个人顶了起来,“这样能走么?”   百里眯着眼,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想要轻嗅一下她发间的清香来提神,然片刻后,却蹙眉挪开了头:“阿浔——”   “怎么了?!”白姬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上二楼,“你别光说话,留神脚下。”   百里问:“你几天没洗头了?!”   洗头?她回想片刻,答道:“两三日吧,事儿这么多,哪还有功夫管头?”   哎呀,百里仰头望天:好不容易积蓄几分温存的情怀就这么消弭得一干二净啊!他伸手抹了抹脸,对白姬严肃道:“时不我待,咱们快上二楼!”   方才他为了劝阿浔离开,不得不夸大了这七杀锁魂阵的威力,其实这阵破也破得了,只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七杀指的是神、仙、妖、魔、精、鬼、佛这七杀,此阵是以逆转之力迫使七杀、贪狼、破军三星会照于命宫的三方四正,形成“杀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合,杀伤力无穷。仅凭兰若一介花妖之力,是决计无法开启这阵法的,除非——她借用了什么逆天之力。   百里思忖的片刻,白姬已然搀扶他走上最后一格阶梯。眼前两扇芙蓉雕花门扉暗掩,一线光自内投射在外面的廊子地上,拉得他俩人影斜长。   白姬看着他,似乎有些迟疑:“进去么?”   百里苦笑,事到如今进也好,不进也好,都由不得他们做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如今你我只剩下眼前这条路可走了。”   “成吧,”白姬左手推门,右手则紧紧握住他的手,语气里透着孤注一掷却又信誓旦旦的温柔:“反正无论生死,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既非刀山亦非火海,眼前有的只是一条长而普通的走廊,廊子左右是用木板一间间隔开的矮房,形制与倚香楼前院类似。白姬四下环顾,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动静,可眼前分明与她来时所见截然不同。她头往百里身边侧了侧,蹙眉道:“这里和刚才不同了,又是结界?”   “不,也许这才是珠玑阁本来的面目。”百里靠着白姬的肩,忽然伸直脖子,视线落在就近的房门上,他凤眸微眯,眼中有疑光浮现。   “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白姬仔细去听,果真听到那间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许多人同时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般。“要不要打开门看一看?”未等百里回答,她又摇了摇头:“不行,这很有可能是对方为了引诱我们上钩而设下的圈套。”   然百里的视线却从门转移到了别处,他眼神微凝,语气低沉:“阿浔,你看——”白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赫然发现,面前的走廊不见了!转身,来时的路亦消失了!所以说,目前只剩下推门这条唯一的路?她咬咬牙,心里暗道兰若你够狠,正要去推门,百里的手却从旁伸来轻轻包住她的手背,他侧眸,眉眼温柔:“我们一起来。”   门打开的一瞬,白姬的视线就被前方那大片铅云所笼罩。一阵阴寒的冷风袭面而来,迫使她不得不挡在百里的身前,尽管这具身子挡不了多少风,哪怕给重伤的他留下一丝温暖也好。群山峻林潜伏于阴霾之下,不远处有条大河,河水昏黄浑浊,岸边等候着不计其数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白姬怔楞片刻,随即反应出这是什么地方……   “忘川河,阴间?”   一名枯瘦男子走到桥头摆摊的老妪面前,端起她递来的黑边破碗仰脖喝尽,登时,原本苦大仇深的脸上浮现痴傻的笑容,他摇摇摆摆走上了奈何桥,迷雾涌来,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白姬和百里面前的场景也发生了变化。   “呜哇!”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在破茅屋内响起,隔着半开的窗牑看见接生婆举起一个瘦小的婴儿重重拍了屁股几下,小婴儿哇哇直哭,接生婆却显得很是高兴:“李家媳妇儿,恭喜你啊,是个精神的小子!”“是么?快让我瞧瞧,哎哟,娘的心肝宝贝啊!”   产妇一家的对话渐次远去。回过神,白姬仍是立在房门口,她没有推开门,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个错觉。这太诡异了,难不成兰若将她和百里关在此处,就只是为了看那个人投胎……?白姬纳闷的同时,百里亦在沉思,但他显然想得比她更透彻些,投胎不过是兰若意象化的比喻罢了,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   他抬眸,视线落到第二扇门上:“我们打开第二间试试。”   第二扇门被推开,眼前奇峰秀丽,涧河纵横,风拂高草吹起一片青色的波浪。一名男子抱剑坐于巨石上,雪衣白袍,乌发束冠,一双流光潋滟的浅金色眸子半阖着,说不出的冷清除尘,看得白姬眼眶一热,险些喊出他的名字来。   山神夙光。   可他并不是。夙光当日早已被玄衣仙人押解回天界,承受完七七四十九道玄雷之劫的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性命,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只是兰若结界里制造的幻境罢了。   若是这样,事情未免太过古怪了,白姬转头去看百里,眼中划过一丝疑虑:“兰若怎么会知晓山神大人?”   百里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神的一举一动,忽听这山间风声鹤唳,风拂面上渐入刀割,凛冽之势越发强了起来,他眼神一变,伸手将白姬按在怀里道:“抓紧我。”白姬整个头埋在他怀中,只觉须发乱舞,耳畔呜呜轰鸣,她大声喊道:“这风怎么越来越大了!”   “这不是风,这是乱流的灵力!”   “什么……?!”   “来不及与你解释这么多……”百里掐诀,自虚空中取出青玉勾来,铿地往地上一插。狂风下两人即如暴风雨中左右摇摆的扁舟,若不是百里紧紧拉住白姬,她好几次都险些叫那风卷了出去。是时,山神静立于巨石之巅,所有的风都往他头顶去,错综纠葛形成一个偌大的漩涡,他的衣摆却静静垂在身侧,白姬整个人都要被风吹走了,可他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动弹一下。   死寂,山神的四周一片死寂。   百里敛眸,在她耳畔轻声道:“神陨开始了。”语落,山神举剑朝天,惊天剑意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剑气扶摇直上,直奔云霄。而他整个人随着剑气流逝,周身逐渐变得透明。   天人有五衰,神仙亦非长生不死。百里遥望山神的身体化作细砂一点点随风飘远,眼神逐渐罩上一层阴霾。   ☆、第55章 因缘际会   “第三扇门了。”   在白姬和百里的眼前,出现一道金漆雕龙凤的朱红色大门,门扇厚重,精雕细刻,龙凤环绕攀云而上,重彩辉映,华美威严。白姬望着这门,双眉缓缓蹙起。同时,门内响起一年轻疲惫的声音,“全福,传大公主过来,朕有要事同她相商。”另一道尖细的嗓音响应道:“遵旨,陛下。”门半开阖,一身着绛紫色宫服的年长侍监两手插袖,低垂着头匆匆往廊子的另一端赶去。白姬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在看清那老侍监面容时,如同铅云盖顶,整个沉了下来。   “此处是光明殿……”   “你看到的只是幻象罢了。”百里扶住她的肩,掌心温度源源不断透入衣中,一点点瓦解她深埋于心的恐惧。“阿浔--”他唤她的名字,以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口吻道:“我亲眼看着乾贞帝驾崩的,他们都死了。”他看着白姬,凤眸明亮得骇人,郑重其事地落下誓言:“从今往后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动你一根手指头。”   从今往后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动你一根手指头。   白姬不确准它是不是情话,但却是自己听过的最动人的话,她想起自己囚在宫中的那三百年,以及在世为人那短暂的十六年,从未奢望过会有那么一天,有人珍视她如自己的性命,原以为这个人永不会出现,可他却出现了……   白姬搀着他手臂的力度骤然收紧,压低声音道:“既如此,那你便更不能死了。”   “恩,我不死。”百里抬手在她发旋轻柔地摸了两把,含笑道:“我还得活着给你攒嫁妆呢,我不死,阿浔乖。”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然白姬仍是感觉他身体越来越凉,手更是和浸了冷水一样冰凉冰凉的。她忧郁地攥紧百里的指尖,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害怕,只希望能够快点走出这个鬼地方!   廊子尽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角赭红色裙幅出现在拐角,来人的脸在宫灯映照下一寸寸变亮,宽大裙幅逶迤身后,裙面织有一幅金凤振翅图,每一根凤翎皆由金线勾勒,雍容华美,贵气逼人。来人头梳高髻,鸦黑云鬓纹丝不乱,戴一顶十二攒珠玉镶金的芙蓉冠于头上非但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顾盼神飞,明艳逼人。随着她整个人走到近前,白姬的呼吸也随之沉重起来。   大皇姐……   白姬的视线随即落在坠露的小腹,尽管她衣袖轻掩,然仔细看,依旧能看出有略微的隆起。她果真是怀孕了,实在想象不到曾经眼高于顶,对驸马候选者百般挑剔的她竟也会与人私通,对象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正所谓,饥不择食,贫不择妻。”耳畔响起百里不屑且冷然的声音:“大公主当年已近二十,若摆在寻常人家,早已是过了适婚年龄的女子,正因为她是帝姬,才有权迟迟拖到现在,不过眼看国之将覆,前途渺茫,死了倒也罢,若是运气不好让西羌人逮住才后患无穷。可在那种情况下,连皇帝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区区一位帝姬,有何资格来获取生的机会呢?”他顿了顿,一阵见血地指出:“唯有留下皇室血脉一条途径。她只需一句话,便可让所有男人对她俯首称臣,怀个孩子而已,比起活着,贞洁又算得什么?!”   坠露在门外徘徊片刻,最终推门而入,白姬收回眼,恍然大悟道:“这的确是她的行事风格,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百里勾唇一笑,“猜的。”   至于某位大公主夜半登门宽衣解带那一系列不知廉耻的行径,阿浔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啪--”殿内响起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乾贞帝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开来:“你是朕的亲妹妹!朕向来视你若珍宝,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为何你还要做出这种丢尽皇室脸面的事!?”   坠露呜咽的声音随之响起:“皇兄,是我错了,都是那侍卫引诱我,我一时迷怔才会酿下如此大祸!”她咬唇,凤目中透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如果掌击我能够解气的话那皇兄您就出手吧!坠露只求您不要让嬷嬷弄掉这个孩子,毕竟他是皇室最后的血脉啊!”   “你!你!”乾贞帝高举着的手掌颤抖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他颓然地坐回了御座上,两手掩面,“你走吧--”他痛苦道:“孩子的事,容朕在想一想。”   语落,坠露眸中划过一片精光,她用袖拭了拭泪,低声道:“是,皇兄。”   脚步声渐次响起,坠露打开殿门,与面对她的白姬擦肩而过,她嘴角挂着白姬再熟知不过的微笑,每当她奸计得逞或自鸣得意时,这种笑容总会在她那形状姣好曼妙的红唇边浮现。   真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这么被算计死的……   白姬以手扶额,低声叹道:“从前,我总是疲于应付宫中那些勾心斗角,一心想着如果坠露欺负过来,那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只是将不甘和愤怒压抑于心,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为自己所承受的不公待遇而回击,如今想来,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罢!”她蹙眉,即便不情愿,却必须承认:“我啊,自己是包子,就别嫌狗惦记!”   “噗--”百里捂嘴,眼珠在身上转了一遭,恩,果然是一只好软好香的大白包子!   这人啊,都到这种生死攸关的档口还老不正经,白姬眸子一斜:“很好笑么?”   “哪有,我只是觉得这比喻不错,快看--是第四扇门。”   此时,倚香楼中--   日暮西垂,黄昏将至,楼内张灯结彩即将开张迎客。鸨母披着一件水红色小褂坐在廊子下看账本,右手两指夹着杆水烟,时不时地吸上两口,神情慵懒餍足。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头栽在地上,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抬起头,檐下扑簌簌落了一串灰,弄得她满嘴都是。   “我呸--什么玩意儿这是!”鸨母摇摆起身,正想开嗓大骂周围人不长眼,怎么她滚到地上也没人上来扶一下!哪知四下一望,周围负责洒扫清洗的清倌全都东倒西歪直不起腰来。一片慌乱中,有人大喊一声:“地龙翻身啦!”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乌泱泱地一群人统统往楼外钻。鸨母跑得最快,临走时还不忘攥着她手里那杆烟,整个倚香楼内一下如大树倒,鸟雀散跑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样?都跑出来了么!”鸨母着急清点人数,同白姬阿柳一个屋的清倌站出来道:“阿浔和阿柳去了珠玑阁还没回来!”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兰若姐姐她们也还没出来呢!”“这可怎么办呐!”“怎么会突然地动呢,该不会是要遭大难的前兆吧!?”   “都给我闭嘴!慌什么?!”鸨母用烟杆狠狠敲了一下门前的大金锣,咣咣两下,众人登时噤声。她道:“房没塌,说明人肯定没什么大事!你们上街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来,咱们进去瞧一瞧,若真是有人受了伤,也好第一时间抬出来。”话音刚落,又是轰隆隆一阵地动山摇,倚香楼那块金字招牌咣啷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两截。“妈妈……”大伙看着神色陡然发黑的鸨母面面相觑。   “我无碍……”鸨母沉痛地扫了一眼那块花重金求新科状元提来的匾额,只要人没事,碎了也就碎了。转头看去,因着烟柳巷地处宽阔,因而事发后附近的老百姓都跑到这里,街上挤满了避祸的人。   忽地,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娘,天上有龙!”   龙?众人跟着抬头,天上哪有什么龙,孩子童言无忌罢了。唯有鸨母若有所思,她突然想起,自锦都建立以来,三百年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条关于龙脉的传说:当年西羌攻入琅嬛旧都所放的那场大火伤了龙脉,惊动了埋在地底的真龙,龙因此而提前苏醒,迟早是会飞走的。   鸨母抬眸,看着那恍若被血色透染般的黄昏,边缘已经缓缓开始泛黑,不同往常,竟是一颗星子也看不见。眼前这景,竟与那民间传闻中所说的如出一辙--真龙挟山崩地裂之势而去,三天三夜,不见天日。   “我真的看到有龙啊--”扎着冲天辫儿的小童无视大人的斥责,指着天空兴致勃勃地比划道:“好大一条白色的龙呢,全身的鳞片亮晶晶的,就跟龙王庙里的泥塑似的!咦?龙身上坐了一个和尚,他在指挥那条龙飞呢!”小孩手舞足蹈起来:“龙在吃黑乎乎的烟,好多好多,都被那龙给吃光了!”   这会,却有人信了:“都说小孩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没准真是真龙和佛祖在庇佑我们呢?!”“是啊,真龙显灵了!”这时间,虽然看不见龙,但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认真肃穆地向小孩手指的方向朝拜起来。   世间苦难不断,但凡人心尚有一丝信仰,一切都会否极泰来。   昊清收回眼,默念了一句佛,抚了抚龙背道:“白练,城东的魔障已除,我们往西边的山里去吧。”   白龙翠绿色的竖瞳里映照出东边那片掩映在红云里的黑光,微微一闪,意有所指道:“那件事,汝不打算管么?”   “阿弥陀佛——”昊清垂眸,双手合十:“此乃百里施主命中必经的劫数,若他人相帮,则很有可能打破命定原有的走数,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若他安然度过此劫,则以后海阔天空一尝夙愿,若不行——”他抬眸望天,语气平静:“那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第56章 八苦之难   而此刻的珠玑阁外已近黑夜,四周缭绕着一层湿冷的白雾,睚眦抖了抖湿漉漉的鬓毛,着实厌恶透了这糟心的结界!它低头扫了昏迷不醒的阿柳一眼,再度沉默地将头塞入两爪之中,都是这个拖油瓶惹的祸!若不是为了照看她,主银和小姐姐岂能留下它一人在外头?!且此处又湿又冷,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正埋头用爪子愤愤刨地,头顶忽被一道黑影笼罩。可算是醒了!睚眦牙一呲,正想扑上去吓她一吓以泄私愤,未料还来不及动作,后颈肉被人猛地一抓,整个被提了起来。它头朝地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汪汪地破口大骂:混球!竟敢如此对待爷爷我!小心我变出真身来吓死你这该死的臭丫头!   “谁是臭丫头?”脸颊挨了一掌,记忆中那冷漠里透着些许孤傲的嗓音响起,睚眦动作一滞,随即抬头,映入眼帘的可不就是判官那张棺材脸么,看谁都跟欠他三百两一样,睚眦在地府待了那么些年,从未见他笑过,是个活脱脱的丧门星呐!   判官用他那细长的狐狸眼四下一扫,视线钉回睚眦脸上:“百里青铘呢?”   睚眦虽被贬入地府,然神籍却还在司命星君手里捏着,因而原则上来讲,它与判官该是平级的,不过为毛此刻它被判官这么盯着,冷汗连连心虚阵阵呢?!   “主银和小姐姐进去那珠玑阁中已有个把时辰了,不过人到现在还未出来。”   “唔……”判官敛眸,沉吟片刻,道:“看来计划提前了。”说完便不理睚眦,黑袍一掀径直便往前走。   所以爷爷我就这么被忽略了?!睚眦在后哎哎哎了数声,判官至才停了步子,折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来,睚眦见他面朝自己走来,却是脚步一拐绕过自己,走到阿柳身边站定。他抬手,指尖笼上一层玄青的灵光,睚眦见他手高举过头,直直便要往那少女头顶砸去,爆喝一声冲了过去:“做什么!?这丫头可是爷爷我罩的!”   判官斜它一眼,五指不紧不慢地往里一收,随即阿柳的身体便化作一片剪裁成人型的薄纸。   睚眦扑了个空,登时傻了眼:“这是你安插的纸傀儡?!!”   判官再次斜了它一眼,弯腰将纸傀儡收入袖中,正转身离开,忽听睚眦在背后大声喊道:“那我小姐姐在池子里脱光光的样子你岂不是全看见了!!”这事儿绝壁得报告给主人,没商量!   判官脚步一顿,折身,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至于你擅离职守一事,回去以后本官自会如实上报给天庭。”言罢,不去看睚眦骤然狰狞的表情,折身拧眉去看那笼罩在珠玑阁外一层赤红色的凶光,他屈指弹了一道灵力进去,未料却若石沉大海毫无声息。   他蹙眉,不仅有结界,还有阵术叠加么?伸手从后背取出兵器,黑绸布一揭,判官笔银亮的笔尖寒光迫人,隔空划了一笔逆十字,足尖轻点一头跃入那珠玑阁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平凡无奇的大门。   公报私仇啊……睚眦碎碎念般地跟在后头。然前脚刚到楼下,后脚便不见了判官踪影,他整个人犹如被夜色吞没一般,睚眦绕了珠玑阁两圈,愣是连半个人影都没寻到。   “这都怎么了?!歧视小动物么!”   狭长廊子里渐次传来一沓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兼有衣摆在地上摩挲所发出的窸窣响声。远处走来两道人影,被橘色的廊灯打出一块模糊的轮廓。   白姬扶着百里踉跄从阴影中走出,她频频抬头去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冷汗流个不断,眉一蹙,用力扯下一截袖子往他额角拭去,忧心问:“你感觉如何?要不要停下来稍作休息?”   “无碍,这种程度我尚可坚持。”百里感觉周身冷一阵热一阵,又似千万把尖刀割在肉身寸寸挫骨,他抿了抿唇,眸中看不到分毫痛楚,只是回握住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呵暖,眉头微蹙:“阿浔,你冷么?”   白姬摇了摇头,倒是百里,连呼出来的气息都透着一股寒气,然身上摸着却滚烫。她意识到越是在这阵中待得时间越长,百里所承受的反噬便越强大,若是一直找不到出路,那他岂不是要耗死在这里?!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捏拳,不行,她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里一点点衰弱下去。   白姬将百里扶至墙边坐下,探头张望一番,说道:“你且在这休息一下。我往前方探探路,兴许找到下一扇门后便有出去的法子了。”之前所打开的五扇大门里分别出现了地府,须弥额山,光明殿,她不仅看见了山神,还见到了阿荣与死去的玉妃。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将他们来之前经历的种种切割成片段又重新拼凑在一起,而其用意为何,却始终悬而未明,兴许打开那第六扇门,会得到新的发现?   她正待起身,靠坐于一旁的百里忽然动了动,一把攥住她手腕。   “不行--”   百里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白姬腕子被他攥得生疼,一抬眸便看见他眼缝里迸射出一道精光,他看着白姬,视线却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某点:“过忘川饮孟婆汤意味着新生,生时的众缘逼迫,此乃生苦。天人五衰,夙光的神陨代表的是老苦。坠露施计让你顶替她去死,此为死苦。而阿荣和玉妃,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此乃怨憎会苦,玉妃对皇帝无望的爱是为求不得苦……这里的每一扇门都象征着轮回六道所承受的八种苦果!”他顿了顿,蹙眉敛眸,掐指算道:“如今八苦里还差病苦,爱别离苦以及五阴炽盛之苦。”   至此,他才意识到有那么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悬在自己和阿浔的头顶,因为它埋得太深亦太早,以至于他自诩聪明却浑然不觉,直到危险迫临--而他却害得自己最爱的女人身陷险境。   百里慢慢起身,廊子里的灯一排排骤然灭掉。白姬忽觉冷风灌来,想要抬眸追逐他的身影,却听到身后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看见一只青色麒麟自远方奔来,如抽刀断水般劈开弥漫四周的黑暗,它腾空一跃,四蹄打开,遍体麟纹夺目生辉,化作一尾青光猛地撞入百里后背。   “呃!”百里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只听到他全身骨节咯咯作响,似断骨再续般,黑暗中,白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得伸手去摸,边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百里!百里!”   手触碰到一截冰凉的指尖,却被他反手握住,百里的声音近在咫尺,如同低弦吟唱撩拨她的心帘:“我没事……”他借力而起,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白姬一愣,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气息,凛冽神秘,她蹙眉:“方才那只麒麟是--”   “阿浔,”百里伸手抵住她的唇,打断她接下去的话,只自顾自地说:“一会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可离开我的身边,听到了么?”   语音甫落,远处便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一室骤亮,兰若娇媚婉转的嗓音在前头响起:“二位鹣鲽情深,患难与共的情谊着实令兰若感到动容,既然远来是客,那何妨进屋小坐片刻,饮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斜倚门廊而立,红衣披身,黑缎般的长发蜿蜒曳地,眸似桃花,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看着她,白姬蓦地油生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下意识地往前一步,用身挡住她望向百里那炽热不经掩饰的目光。   “瞧阿浔你这模样,莫不是吃了醋!担心我抢走你的情郎吧?”兰若掩唇轻笑,黑瞳映照出她如临大敌的脸,一丝红光稍纵即逝。   白姬蹙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背后,看见那凶光似熊熊烈焰般拔地而起,狰狞燃烧,令她不由得记起那把将琅嬛焚烧殆尽的烈火。她对兰若的忌惮,源于那掩埋在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感觉她似曾相识,却恨不得从未见过。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而这厢,兰若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也是,像我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貌美女子当前,试问天底下有几个男子不会动心呢?想来,这实乃人之常情,还请阿浔莫要见怪。”   这女人……说话做派着实讨嫌。白姬挪了眼,压根看都不想看她。   “扑哧--”   自刚才起一直没有出声的百里嘴里忽然迸出一声嗤笑,他抬眸,眉梢微扬,大抵是白姬一晃眼看错了,竟觉得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珠赫然化作一片深翠绿。   他扫了兰若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动心?我对不男不女可毫无一点兴趣。”   不男不女!?   “真是讨厌!”兰若的笑容一怔,随即加深:“你连对淑女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么?不过——”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歪头笑道:“比起你现在的假仁假义,我私下里还是更怀念你从前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   白姬听不下去了:“你究竟是谁?”   兰若把眉头一扬:“我是谁?”眼珠骨碌一转,视线落在百里面庞,红唇微张,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第57章 司南离   语音甫落,她看着百里喜怒不辨的脸兀自嗔道:“瞧你这是什么表情,见了老朋友难道不应该开心么?哦,我忘记了!”她屈指敲了敲脑门,红唇微抿:“我忘记这个样子你不习惯,那我换一个吧?”   一记清脆的响指落下,她脚边蓦地窜起几尺高的大火,火舌猎猎,顷刻间便将她整个人吞没。白姬只见兰若的身影在火光中不断拉长放大,最终定格为一副高大的男子剪影。他往前走了两步,室内极静,越发突出那火舌缠绕全身所发出的骇人声响,在那哔啵声里,一道轻锐中透着几分张狂的男声破空而至,夹杂着讥诮的笑音:“这样你总该想起我了吧?”来人漫步走来,背映火光,一头红发肆意张扬恍若火海的延生,艳丽刺目,几欲灼伤白姬的双眼。   越往前一步,他半张脸上诡异骇人的刺青便越发清晰了点,狭长的桃花眸微启,如同弯月,向白姬递来一记轻挑狷狂的眼风来,随即笑开。   “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人!白姬后退一步,脑中警铃作响,同时,眼前划过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片段——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与百里并肩而立的男人,和在地府中掐住她咽喉扬言要烧死她的男人,司南离!   司南离侧头打量她,眼中笑意俨然:“很好,看来你对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我也用不着再自我介绍一遍了。”语落,他折身朝向百里,眼中映出他那长眉微敛,目似寒星的脸来。“怎么?”司南离抖了抖眉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还以为你见了我会很高兴呢,毕竟自孽海一别以来,你我亦有千年未见了吧?”他又将视线转向白姬,饶有兴趣地问:“我猜百里还未正式向你介绍过我吧?啧啧,他还是老样子,什么都要藏着掖着!”   虽然这句是实话,白姬下意识地瞥了百里一眼,回神看见司南离挂在脸上偌大刺眼的笑容,蹙眉,但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不必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绝他:“我并无想要了解你的兴趣。”   “啧——”司南离挑眉:“这还真是夫唱妇随呢,不过我这人一向有个坏毛病,你越是不要,我就越是想让你知道。”他抬手朝着百里面颊一指,道:“当年,我可是被他捅了好几个血窟窿而后又被一脚揣入孽海里去的呢!”他余光一瞥,落在白姬身上,眼眸微微眯起:“知道泡在孽海里三天三夜是个什么滋味么?融皮化骨,分崩离析,疼倒是其次,关键是折磨啊!而这个人——”他望着百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三日,然后将我的尸骨打捞送至十八层地狱重重押解,使我魂魄飘零于这四海八荒永世不得超生,怎么样?这骇人听闻的行径与那张清隽温雅的脸庞实在格格不入吧!小姑娘,以貌取人可是不对的哦,千万不要被这个男人所骗——”他顿了顿,笑容加深:“他可是归墟最大的邪神呐!”   白姬愣住,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百里看去:邪神,原来他既非魔亦非人,而是神,邪神……视线里,百里还是那副疏淡从容的模样,长眸微敛,目光冷冽,一副无论司南离说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平静模样。   “阿浔,”他蓦地开口,打断她一瞬的怔楞。   “到我身后来。”   稀松平常的口吻,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可白姬内心的焦灼却不知怎的平息下来,眼里是他清隽怡人的侧脸,这个人就是百里啊……无论身份如何,是人是仙是魔还是神,他就是自己所熟知的百里啊——   想到此,白姬混乱的心念犹如被一汪清泉所洗练,只剩下平静。她毫不犹豫地朝百里那里走去,岂知脚步方抬,脚边蓦地出现一排火圈将她的去路包围。   司南离一声冷笑响起:“哟,这么着急作甚?难不成你是怕我会泄露一些她不能听的事情么?”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指,控制着火势忽高忽低:“放心啦,我素来是个念旧情的人,尽管你这样对我,可我还是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大礼给你哦,如何?是不是很感动,有些后悔让我死了?”   “后悔?”百里手握青玉钩朝地一指,火圈顿消,白姬只觉手腕被一股劲力所拽,下一秒她整个人撞入百里的怀抱,并听到他笑中带冷的声音响起:“对你这种死有余辜之人,我只后悔当初没用青混沌火将你的魂魄一道焚烧干净,也省得如今在阿浔面前脏了手。”语落,只见他遍身的青光猛地涨了一涨,原本寸把长的青玉钩竟摇身一变几尺来长,钩尖若浸寒芒,直直朝向司南离。   “这般着急作甚?”司南离并不慌张,两手一摊,笑道:“我送你的大礼还没看,就着急对老朋友兵刃相见了?还是你——”他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根本等不到那时候了?”   很多年后,白姬方才知晓,司南离是布阵施咒的个中高手,当年白练便是遭他所伏困在地宫百年,而玉妃更是受他蛊惑炼心头血来祭噬魂咒。早在这场时逾千年的阴谋展开之际,她便注定在劫难逃。只是这时候,她还天真固执地认定一切会有出路,可是她和百里之间——早已无路可走。   而这时,她只是踌躇满志地望着百里沉练的侧脸,尽管心下种种忧虑,却仍是相信他一定会胜,正如往常那般,从容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而司南离却将这份信任毫不留情地击碎摧毁。   透过窗,珠玑阁外已是月沉星稀,黑漆漆的一片天,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百里对于司南离的挑衅只是付诸一笑,然心中却微凛:诚然七杀锁魂阵压制了他近半数的力量,可真正令他所忌惮的却源自他对司南离的了解,此人诡计多端,设套害人向来是环环相扣,他既说了还有一份大礼,很显然七杀锁魂阵只是开胃小菜,而真正的杀机尚未显露锋芒。   只是阿浔——   他拢着白姬的臂弯骤然收紧,眼里映照出司南离那狷狂而略带嘲讽的笑容,无可奈何,眼中划过一片落寞的笑意: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亦会大意到将软肋暴露于人前,任人宰割,甚至无还手之地。现如今,他已是被人牢牢掐住死穴的猎物,唯有拼死一搏,方能护住阿浔平安。   他弯腰将白姬放在地上,青玉钩向地一指画圆,青光激错,白姬蹲在里面,隔着半弧形的青色结界,还来不及同他讲上一句话,那片青影便从眼前划过,倏尔掠向司南离。   百里动身了,速度快且凌厉,他几乎化作了一道势如破竹的青光,玉钩缠绕噼里啪啦劲闪的雷电,高举而起猛地一甩,雷光化作奔腾的野兽,在半空划过一道亮紫色的圆弧随即朝司南离逼去。   司南离只是抬手一抹,便听铿然声响,硝烟弥漫间,金光一线化作一柄流线型的长刀,他手握刀柄横着一抵,火焰自两旁奔涌而来朝那雷兽撕咬过去,一斩轻落,青光自高空坠下,百里疾退数步,玉钩撑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雷火炎炎焦灼撕扯,只听砰一声*撞击墙面的闷响,白姬看见百里垂头半跪在地,脚边向上的地面被撕裂开一道长又狰狞的裂口,黑峻峻的隐晦幽深,正如她此刻倏然下沉的心。   司南离甩了甩刀,如闲庭漫步般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百里笑道:“认命吧,在这七杀锁魂阵中,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啧,被自己的力量所反噬的滋味如何?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赏一番你背后的雷灼痕迹了,那皮肉焦糊发黑的景象,光是想想便叫人热血沸腾欲罢不能了!”   白姬听得心惊胆战,目光径直朝百里看去,然他侧对自己站着,根本看不清究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她咬了咬唇,只觉得整个心都被人紧紧攥住,憋闷地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就在整个人快要探出结界的那刻——百里忽然侧眸看她,那目光就似钉在她面庞上,冷冽坚毅,“不许出来!”   白姬动作一滞,随即两手按在结界上冲他喊道:“百里,你怎么样?!”   百里抿唇,朝她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以玉钩撑地,缓缓站了起来,而随之,白姬得以看到他背后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片片割裂的衣服边缘焦黑成碳,四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皮肉灼烧的气味,一滴两滴,鲜血顺着他手腕缓缓落在地上,留下一滩骇人的血迹。   她倒抽一气,看他逐步远去的背影,咚咚咚,只觉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头,碾过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呼吸不得,又生疼不已。   不要过去,过去就是送死啊——她喉咙嘶哑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现在你有两条路,”司南离含笑瞧他,声音恬淡:“一是死在这里,二是——”他故意拖长了音,意味深长地说道:“拿起白骨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言罢,他朝百里张开了臂膀,望着他俏皮地一眨眼,无声道:我的朋友。   ☆、第58章 芳魂陨灭   百里只是冷然地回望他,丝毫不为所动道:“我发过誓,有生之年不会再碰它。”   司南离长眉一挑,眉宇间浮起冷峭之色,他语调低沉,至冷至缓:“所以说,你选择第一条路?”   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冷漠而笃定的回答:“我命由我,从不由他人掌握。”   白姬听二人对话听得云山雾罩心惊胆战,唯当出现白骨杖三个字时,她眉间一跳,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或许在平时她能够很快回想起来,而现在,她思绪一片混乱,也完全没有那个心思去回忆。   “这么说,你是准备死了?”司南离长叹一气,道:“哎,你我多年不见,本应坐下来喝茶叙旧,不过既然如此,那也没甚么好说的。”白姬没听出他语气失落,反而感觉他嘴角笑意加深了,仿若百里死或者不死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不得不说此人城府实在颇深,一颦一笑,甚至难以让人揣摩到分毫。   “这么多年你断章取义的毛病非但不改,反而还长进了些。”百里却是把眉一挑,一双凤眸清浅洗练,如暴风雪将至的寒夜,冷静而危机四伏。他语气嘲讽:“你以为区区一个七杀锁魂阵就能困住我么,太天真了,你我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想杀我,而最终被我所杀,技不如人无须狡辩。”他揉了揉额角,唇角一勾,终于流露出比司南离更为嚣张狂放的笑容:“想杀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曾是叱咤归墟逾千年的邪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今即便铁衣解,金戈置,敛藏锋芒做这凡间籍籍无名的道士,但体内佞兽之血却不曾安静平息,生来便入这修罗之道,此乃命也。   司南离不怀好意地咧唇,苍白的肌肤映衬着鲜红的唇色,越发显得他整个人阴冷诡异而又狡猾之极。“是或不是,咱们一试便知。”   语落,他横握刀柄,刀身蓦地化作一簇雄厚火焰,径直向百里掠去。白姬的视线随着他的攻势倏然看向百里,只见他微微敛眸,不动如山,拿起青玉钩上前一抵,奔雷与火势冲撞在一起,只觉得两只眼都要被这刺眼灼目的亮光弄瞎,白姬伸手遮眼,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偌大的走廊便不见二人身影。是时,虚空中蓦地掠过两道法光,一青一红,逐风而去,声势之迅力度之猛,不断有碰撞声在头顶炸开,却始终不见任何一人的踪迹。忽地一声清啸响起,她抬头,看见一条火红色的长龙拔地而起气贯如虹,它仰头咆哮,不断喷出火球,一时间,整片夜空都几乎要被那熊熊烈焰给染成鲜红,那是白姬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四周陡地升温,大地变得灼烫不已,于她而言,这是最不堪忍受的梦魇。   百里,你在哪儿?!   大团大团的火莲从天而坠,落在她头顶的结界上发出嗞嗞刺耳的灼烧声。她瞪大双眼,然眼瞳里只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火海,本能地后退半步,却又倾身贴在了结界边缘,焦急地去搜寻追逐他的影子。他说过,修为越是高的人在这七杀锁魂阵中所承受的反噬力越大,这也就是为何,司南离可以自负冷静地纵观全局,因为他笃定,这场仗百里注定是会输的,他甚至会死……   白姬想起方才对话间他脸上难掩的苍白之色,以及那面血肉模糊的背脊,他曾有多强大,如今便有多脆弱,而她却只能藏身于他的庇护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怕什么?”耳畔忽然响起一声低语,是他的声音!白姬抬眸,蓦地一道青光扶摇直上划破天际,如同荒芜中的一抹绿色生机在顷刻间攫取她所有的心神,感觉这力量凌驾于万物之上,强大而蛮横,却未施加给她任何的压迫感,相反,四周的灼热在逐步消磨褪去,而凉风送爽,令人通体舒泰,如沐春风。   青光里流泻出百里的一抹剪影,高大颀长,衣袍猎猎作响。他敛眸打量面前的火龙,高举起手中的青玉勾,这一指,便是铅云密布,风起雷涌,鸟惊兽奔,数道惊雷从天而降,顺着他玉钩往前指的方向狂袭而去。火雷交错,法光不断碰撞闪烁爆裂开来,半空忽地响起一阵清啸,白姬心头一悸,莫不是那火龙再次发威?!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却见一只青色麒麟破空而至,周身麟片沐浴在强光下,一晃而过,刺目耀眼,青麒麟一口咬住那火龙脖颈,只听砰声响,整条火龙被它吸收殆尽,腹中一团赤红搅动,随即平息。   硝烟四散,是百里执钩而上,司南离横刀而抵,狼狈抽身。他眉间划过一丝讥诮:“你既祭出青麒麟,那便也知晓,一旦你法力耗尽,无力掌控它,它会反过头来将你吞噬殆尽。”   百里冷冷将他一瞧,“废话真多。”瞬步上前,猛地一劈,忽地听到司南离咯咯一笑,随后发觉不对,见他手中蓦地出现一柄雪白长剑,剑光若流银,轻轻一扫,顷刻间横扫千军如卷席。青玉钩嗡嗡作响,钩身在虎口猛颤不已,司南离瞧着百里倏然沉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说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么?放心,这只是开胃菜罢了。”语落,咔地一声脆响,青玉钩分崩离析,碎片散落在虚空之中,百里的脸隐没在那青影翩飞中看不清神色。司南离一袖拂去,飞身上前拽住他的衣襟,脸凑得极近,抬掌便往他头顶送。   而百里只是下颔微抬,长眸半敛,感觉他掌风盘旋在头顶嗡鸣作响,忽地,眼帘里掠过一片黑影,判官的支援终于到了。他唇角微翘,这时却听司南离极轻的一声笑。   那是剑的铮鸣之声,凛冽的剑气从后方包抄而来,百里的背后,横亘着数以万计雪白的剑气。   司南离挑眉,余光一瞥,自己的后方,是偌大的一个逆十字,他收回眼,掌心即要落了下来。   他大笑:“我死,你也逃不掉。”   白姬认出那把就是白鹿少公从山神手上夺来的梵天神剑,知其有弑魔杀神之力,而如今竟有万把悬于百里身后,纵使他有千般解数,亦在劫难逃!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两只手抱头冲出了结界,四周灼炎未消,火舌炙烤着她飞扬在半空的发丝和翩飞的衣袂,平生都未像现在那样迫切地想要来到一个人身边,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几乎能感觉到头顶那雪白的剑刃划破空气所带来的呼啸声,终于,眼中映出百里的背影,这么近又那么远……她奋力一扑,竭尽所能地将他整个人挡在胸前,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剑气贯穿她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模糊,白光泛滥,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所处何方,只觉得自己忽然轻若鸿毛,缓缓地朝半空飘起。   司南离硬生生地吃了一记判官的逆十字重击,半跪在地,看着怔忪在原地的百里,嘴一歪,口中含糊漫出血沫来。   “这份礼……你还满意么?”   要想毁掉一个人,杀他是下下之策,而最好的办法便是从他最珍视的人或事物入手,逐步毁去,让他尝遍痛苦,手染鲜血,堕入仇恨的深渊,从此不能自拔。   “阿浔……”百里将白姬的身体抱在怀中,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双目紧紧阖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不断有热流自她体内汨汨流出,整个人已被鲜血所浸透。百里头贴在她的脸侧,低声喊道:“阿浔?”素来冷静的声线忽而带上一丝颤抖,他垂眸,眼中映出她平静沉寂的脸庞,恍若犹在酣睡一般,可是身体却缓缓凉了下来。一种偌大的疼痛感自心脏某处扩散开来,百里看着自己环抱她的双手,手臂,缓缓覆上一层又一层青黑色的咒文,它们在极快地吞噬蚕食着自己,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眼出神地望着白姬。   他又再度失去她了么……?   “这便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大礼,八苦的最后一环,爱别离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去的滋味感觉如何?”司南离大笑着向前,然脖颈处猛地勒紧,低头,拳头粗的玄铁链绕了足有三四圈,他冷冷抬眸,盯着判官那张阴沉似水的棺材脸,低斥道:“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他颇为自满地打量着百里遍身的咒文,以及那双隐隐发暗的双眼,唇角纹路加深:人生世上,入轮回纠扰,诸苦纷至沓来,万般皆是苦,若想摆脱它,要么死,要么成魔脱离六道,那么,百里你的选择呢?如今我已替你铲平一切业障,你切不可让我失望而归。   “闭上你的嘴。”判官敛眉,祭出阎罗印将他狠狠压在地上,见他不再出声,视线扫过百里,最后定格在白姬鲜血淋漓的脸上,眸色暗了暗,恰好对上百里递来的眼神。   百里问:“她死了吗?”   语落的同时,心口又是一揪,伸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他只是淡淡地笑:“你来迟了,害阿浔受了这么重的伤,拿来还魂香,我既往不咎。”   判官垂眸,眼中划过一丝遗憾:“没有用的,她魂魄已散。”   百里闻言一怔,随即抬头望他,眼神冷得若三月暮雪,寒冰直坠,“你再说一遍?”   谁也未看见那一瞬,司南离埋没在阴影里的诡笑。   ☆、第59章 镜湖之畔   白姬又死了一回,和上一次不同,这次是她心甘情愿为百里去死的。   人死以后,按理说是该回归地府,可她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鬼差来勾魂,莫不是这段时日死去的人太多,所以忙不过来了?   如此倒好,她就站在原地,说不定能见着百里最后一面。   长风拂过坂道,吹得两岸殷红的曼珠沙华窸窣摇摆,几株花蕊随风而逝,落在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忘川水上,白姬盯着那花儿打着旋儿,打着旋儿缓缓被河水吞没,感觉它在河水的面前是那样渺小,正如苦苦挣扎在凡间的每一个人,在川流不息的命运中加紧步伐,最终还是逃不开命定的捉弄。   她活过,尽管又死了,然能与百里相识,与他一路走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或许旅途多有磨难,他们之间也不乏矛盾摩擦,可如今她走到生的边缘,死的面前,眼中划过的却是一幕幕温馨的场景,划过的是百里时而温情,时而狡黠,时而诡异莫测的笑容,想起那夜宫中他炽热绵长的吻,想起他在珠玑阁前对自己承诺的每一句话,在她干涸的眼眶里,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她一愣,立刻伸手去擦,然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怎么也止不住。   哭有什么用?!   一边胡乱地擦去脸上止不住的泪,白姬轻颤着吐出一口气,从出生到死,乃至母妃去世的那刻,她都没有哭过。她从小就明白,哭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坠露的泪水能博得父王和皇兄的瞩目和关怀,而她的泪水则低廉得一文不值,她不哭,是因为除了母妃会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视线不断地模糊,如今,她终于找到了那样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想与他共度一生,可还是逃脱不掉被命运所捉弄的结局。   “你的命太苦了,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鞠一把辛酸泪,可是这些到底都是由谁而造成的呢?”一道尖锐讥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切断她哀痛的思绪:“好不容易得到一次生的机会,却因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男人而再度失去。”   白姬愣了一愣,本能地向后退去。   这是司南离的声音,莫非百里和判官没有制服他?!   “不必慌张,我是来帮你的。”他的声音陡地放低,变得轻柔,而极具蛊惑:“本来就是我和百里之间的私怨,凭什么要让你一个无辜者来受累呢?作为百里曾经的朋友,我不忍心看你像昔日的我一样为他所蒙骗,今日,我便来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白姬临河而立,长眉一拧,态度十分坚决。   “不必了,你害了那么多人,被杀也是死有余辜的下场罢了。”她侧头往川流的河水看了一眼,打定主意,若是司南离步步紧逼,她便索性跳入这江河之中去,一了百了!   “哦?”司南离语带笑意,话锋一转,直直戳入她心肺。   “这句话本就是个悖论,即便我坏事做尽,死有应得,但也掩盖不了你被骗的事实啊!还是——”他刻意地顿了顿,像是在吊白姬的胃口,又像是在她忐忑的心上寸寸凌迟:“还是你预料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在害怕?”   看见白姬脸色倏然一变,他再度笑了起来。   “看来我猜得不错,你心里果然在害怕什么——”他越发张扬的声线就犹如一把钢刀在她心弦上刮呀刮,“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我现在揭发,总比你泥足深陷后发现自己难以抽身要来得好,届时你一定会感激我的!”他语落,白姬只觉眼前场景渐次更迭,而后蓦地黑了下来。   司南离的声音始终在耳畔挥之不去:“首先,让我们来到故事发源的开端,想来你应该对此处并不陌生。”他打开蒙在白姬面前的手,勾唇浅笑。   “恭喜你,到家了。”   行走于河岸边,鼻尖盈来青草香,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株不知名的蓝花,花瓣有碗口大小,三两个幼童从身边嬉戏跑过,他们看不见白姬,白姬却能看见他们。放眼望去,青砖白墙的小屋分布得错落有致,几缕炊烟悠悠升起散入白云间没了踪影。在这个村庄里,无论男女老少,相貌都生得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白姬望着他们额角处晶莹剔透的小角,一言不发,乌黑的眸子中划过一束未知的情绪。   这时,司南离那轻挑的嗓音再度响起:“这是蛟族的族人,看见他们你有没有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白姬下意识地往身侧看去,空荡荡的,除了不远处有几个小孩淌水玩,腿上分布着一些浅浅的鳞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水花四溅,亮晶晶的。   她不由一愣,说不熟悉那是骗人的,从走入这座小村庄起的那一刻,她便觉得眼前所呈现的景致与记忆中母妃所说的一切全部重叠,唯一不同的是,她从母妃口中听到了回忆,而在这里回忆却变作了真实,真实到令她萌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正愣着神,视野里蓦地走来一名少女,她身穿浅色上衣,藕荷色的长裙,衣角上系着一溜彩绳,脚步轻盈,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望着她遥遥走来,满脸的神采飞扬,白姬的唇角不由自主染上几分笑意,似被眼前的少女所感染,心情高涨了几分。   忽然,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浔!”   白姬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而对方却与她擦肩而过,越步向前,同时,身后响起清脆悦耳的应答声:“叫我作甚?”心神剧震间,她回过头去,先前那少女已笑着走到近前,平直的眉,乌黑湿润的眼睛,宛若一汪清泉,她直直看向你的时候,你只觉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翘,薄薄的一片唇抿出俏皮的弧度,粉嫩若花瓣。一番怔忪,少女已然越过她走到前面,白姬适才回神,心跳若擂鼓阵阵,久久不能平息,眼前这少女生得竟与她有八分相似。   偏生,这时司南离的声音好巧不巧地响起:“奇怪,怎么你叫阿浔,她也叫阿浔,啧,仔细看,长得倒也有几分相似。”最后一句话如钟鼓鸣响在她耳畔,白姬只觉灵台轰地一声,霍地转过身。   伴随着银铃般的笑语,那名叫做阿浔的少女与同伴渐行渐远,话语间依稀能听到水祭的字眼。   司南离问:“还想继续看下去么?”   白姬咬了咬唇,黑瞳中映出少女纤柔窈窕的背影,不知怎的就心头一空,无由来地惶恐起来。这名少女的出现来得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说过,真相或许残忍,然对于沉溺其中的人而言,却是长痛不如短痛。”司南离蛊惑的声音犹如画外音在她心头不断地撩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好心,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阴谋,然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怂恿着:看吧,看吧,都到临门一脚了,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么?   两种声音在不断博弈中,白姬沉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似乎料定她一定会作此选择,司南离的声音浮现笑意:“好,恭喜你获得了直面真相的勇气。”   画面一转,转眼身处稻荷花香之中,近处蓝花摇曳幽香扑鼻,透过枝蔓缝隙,白姬看见一群少女在浅岸踏水嬉戏,白嫩如藕节的小腿上溅着水花,隐显出一排浅浅的龙鳞来,颜色各异,众人中,唯有一人的鳞片泛着淡淡的莹白,如月光般柔和,白姬视线上移,看见一张熟悉到刺眼的笑容。   她最顽皮,轻快灵活地在池塘边上踩水,溅了一腿的泥点子。人群中有人笑道:“阿浔,你这样若是让大祭司看去了,少不得又要被唠叨一番!”   她停下步子,回身吐舌比了个怪腔,学着大祭司的声音颤巍巍道:“身为女子,坐要有坐相,站有要站相,说话不可大声,笑更不能露齿,行走要似杨柳扶风,轻柔婉转,如此方是名门淑女之道。”语落,她一跃而起,白皙小巧的双足重重踩在泥滩里,兀自捧腹,笑得不能自已。   如此轻快肆意,如此飞扬洒脱,白姬远远望着,几分艳羡几分嫉妒,眼眶发涩,视线却不能移开半分。   转眼,大伙都散了。她一个人坐在湖边,将精致刺绣的缎面鞋搁在岸田上,她将脚浸在水里慢悠悠地洗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一幕白姬不知在哪见过,既感到熟悉,又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少女洗着洗着忽然猛地从水里站起,白姬隔着花丛看不分明,只觉她脸上同时划过震惊诧异羞怯的若干情绪,随后身子一晃整个往水田倒去。就在她快要跌倒在地的同时,前方有人影闪现,一只手环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藕荷深处出现一高大颀长的背影,他低垂着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而不远处的白姬目睹这一切,只觉得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司南离轻笑:“哦呀,如今你脸上这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实在深得我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因为郁闷发了些小牢骚,不过好感动,得到潜水妹子暖心的回复,感觉   ☆、第60章 情窦初开   白姬不理他语气中的嘲讽,只是近乎呆滞地看着前方四目相对的两人,直至许久,一道凉风打河岸经过,花叶摇摆时骤然发出的响声拉回了她飘离的思绪。   回过神,少女阿浔已经将百里推开,她故作镇定地打量站在面前的男子,只见他收回了手,两腿交叉,两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她,青衫轩昂,清隽倜傥。眉若刀裁斜飞入鬓,英气逼人,他正垂头打量自己,凤眸半垂,眼尾微勾,阳光下,眼瞳里好似琉璃,淡淡,轻若无物,又暗藏神秘。   少女阿浔愣了一愣,随后眼露警惕,后退半步,手握在腰际,朝百里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不作回答,先是悠悠扫了四周一圈,然后才漫不经心地道:“在下迷了路,还望姑娘告知我此处何地,如何出去?”   话虽如此,然举止悠闲自若,倒像是来此处散心的旅人,丝毫看不出有半点迷路急躁的情绪。阿浔乍一打量,除了发现此人皮相生得过于俊美之外,竟探不到他任何底细,至于他如何能突破村外结界来到这里,她凝神片刻,蹙眉:“你是从哪儿来的?擅闯我族是何居心?”   “居心?”百里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矮他不止一个头的少女说道:“姑娘此言差矣,初来贵地,满腹疑虑的应是在下才对。”   阿浔这才注意到他的发梢正往下不断地滴水,连衣裳也是湿漉漉的,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她仔细一瞧,不得了,那青衫上好大一片暗色血迹!“你——”她刚要拿起别在腰际的号角来联系族人,岂料他动作更快,一个弹指,便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遇到身处困境的人非但不施予援手,反而还通风报信落井下石,姑娘,这样做可不对。”百里勾唇一笑,颇有几分邪气,小巧晶莹的号角被他往高处一抛,再度抓回掌心。   阿浔眉头一拧,丝毫不屈服于恶势力,手向前一伸,道:“还回来!”   百里不依:“我又不傻,还给你,你岂不是要通知族人来抓我了?”   “是又如何?反正你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她急了,两颊绯红,头上两枚晶莹的小角顿时长了几寸,倔强而张扬。   百里笑了,反问道:“就算我不怀好意,请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值得我偷或者抢的重要宝物么?”语落,视线环顾四周,一脸高深莫测。   阿浔被他呛得一哽,接不上话。   白姬远远望着,眸中不由自主染上无奈的笑意,想她死后再次遇见百里时,也受到了这般待遇,看上去温温雅雅的一个人却偏生伶牙俐齿,舌灿莲花,随口一句话都能噎得人半天喘不过气来。   百里看阿浔头上那对肉突突的小角很是有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她灵活地一避,对上少女羞中带怒的眼神,他声音里也不由得染上几分戏谑的笑意。   “敢问姑娘芳名——”   她无情打断:“干你什么事?!”眼珠骨碌一转,折身向后跑,跑出去大概十几步,正准备大吼一声吸引族人的注意力,忽然听道他低声问道:“姑娘,可否赠在下一些伤药?”   伤药?   阿浔愣了愣,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折身回望,他立在太阳底下,遍体鳞伤,有些地方已结成了血痂,在原本青色的衣衫上形成大片暗黑色污渍。而他神情平淡,眼露桀骜,如同伤重却仍不肯低下头颅的猛兽,虽败犹荣。她心蓦地一软,不由自主地妥协了。   “好吧,但你保证你只能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他笑了,瞳仁里映出她乌黑善良的双眼:“我保证。”   真相就如同结了疮疤的伤口,你明知道扒开来看或许会感染引发溃烂发脓,却还是会忍不住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毫无顾忌地伤害自己。   白姬目睹眼前这一幕,柔肠寸断,此刻,她心底忽地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故事已拉开帷幕,而你上演至中途,才惊觉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罢了。   蛟族曾是水中大族,地位仅屈居于龙族,后因领地纷争,蛟族逐渐迁往江河,割据一方。蛟族人对水源格外慎重,故而栖息地大都选择在泉眼附近,保证有丰沛的活水资源供族人生活。长此以往,形成对水的天然崇拜,每逢春夏轮转之际,大祭司总会率领族人举行水之祭典。   祭典前后要耗费三日,而准备更是早在一个月前便开始,好在族长的青壮年都被拉去砍伐祭典中所需的神辇,其余人则跟去看了热闹,居然无人发现百里这个外族人的闯入。   此事,阿浔并未向上通报,尽管自小被灌输了很多关于外族人的威胁和偏见,然她从百里身上并未感觉到任何恶意。他三不五时地出现,有时带给她一些族里看不见的新奇玩意儿,有时则是满身的伤痕,阿浔每次为他上药,眉头总是揪了又揪。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她顿了顿,于百里看不见处是一张紧张且担忧的面孔,却口是心非:“这样我伤药都要用完了。”   说着,细长的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往他手臂上抹,她仔细涂着,眼睛却不敢落在实处,便是偶尔扫到他皮开肉绽的地方,也是快速移开了眼,觉着触目惊心。   伤得这样重,肯定很疼吧?   她抬眸望百里,蹙眉问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你都不还手吗?”这一次两次还行,三天两头都成家常便饭了,可怜她成了这厮的专用医师,每次下手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百里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伤口,这次伤得比较严重,整条手臂都不能抬起来。他随意将袖子撸了下来,瞥了眼跟前眉心揪成一团的阿浔,心里隐隐觉得好笑。   傻姑娘,作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道:“还了啊!”   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还什么了啊?”   百里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些伤我的人,全被我杀掉了。”所以这伤并非受人欺凌而留下的,只是动手时难以避免罢了。   “全杀了?”明知这个问题很愚蠢,她还是问了:“为什么要杀人?有什么矛盾好好商量不行么?”大祭司说,只有神智未开的野兽和杀人如麻的妖魔才会罔顾六界纲常肆意妄为,杀人泄愤……   可是此刻,她望着百里安静的半张侧脸,鼻若峰峦,下颔线精炼优美,微风轻抚他鬓边一缕长发,露出白皙,形状姣好的耳廓,他耳垂生得圆润饱满,大祭司说过这样的人福泽圆满,是极好的命格。   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呐。   她叹了口气,又听到他说:“我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过如此罢了。”   她一时无语,只是埋下头认命地替他上药,嘴里叨念道:“总之,下次再带伤来,我可不给你擦!”   神仙长寿,于漫长而寂寥的生命不知要经逢几度春秋,一年又过,转眼又到了年关守岁之时。   惯例是从除夕夜晚上守岁到天明,从这一点上,蛟族习俗倒与凡间无异。这一天,族中不分男女老少,大伙全部聚集在祭司的沥水殿中,年长的围坐着吃茶打牌,年轻的则在院子里嬉戏玩耍,到了子夜时,则捡着烟花炮竹上岸田空地上放着玩,与往年一样,并无不同。   阿浔坐在廊子里一边喝茶,一边打着叶子牌,兴致有些恹恹,旁人叫她出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连输了几把,她将牌扔在桌上,喊了一声不玩了,起身朝外走去。   月色照耀通往湖边的小径,如同铺上一层浅浅的银霜,身后传来族人的嬉戏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屋外贴着春联横幅,一片团团圆圆的热闹景象。   她快步向前,遥遥走到湖边时,看见一道人影安静地竖立在那里,听到声响转过头,月光如水,是百里静静地立在田埂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出现,脸上只是流露出恬淡从容的笑来。   倒是阿浔先开的口,她仔仔细细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伤口,适才舒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   “你怎么来了?”   百里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衬着喜气,她今天穿着一身儿水红色的衣裙,外面披着件同色系的小袄,乌黑如墨的长发分两股在头上盘了个小髻,用红绸绑着,跟门上贴的年画娃娃似的,漂亮精致又喜庆。   月色衬得他的眼格外深沉,若湖光般幽蓝。   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阿浔有些尴尬,装作低头找东西,好不容易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几块点心,她递给百里:“吃饭了么,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味道还成,你尝尝?”   百里接过,轻轻咬了一口。阿浔看着他,黑眼珠亮晶晶的,“好吃么?”   他蹙了蹙眉头,实话实说道:“味道一般。”   糖放得太多,太甜了。   “你不喜欢吃甜的?”她掰开他掌心,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是咸的,我尝过,味道比甜得要好。”   百里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拨开外面的纸,那是一块指头大小的油酥,闻起来倒是挺香,他两指捻起放入嘴中,恩,勉强也算是入口即化。   身边传来窸窣声响,转头,阿浔拈着裙摆坐在了岸田上。   “今天是除夕啊——”她两手托腮搁在膝盖上,双眼望着寂静的湖面。满月倒影在水中,细粒小雪落在上面,月的影子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恩。”百里低声应道。两人并肩坐在河堤上,听见砰的一声,好几束绚烂的烟火同时在天空中绽放。   “你不回家么?”   百里敛眸,目光里尽是岸边灯火莹莹,宁静祥和的村庄,又想起他所栖身的那片虚无之地,荒原四周游走着恶兽,幽魂和天界流放下来的堕落神明,那里——根本就不能算作为家吧。   他平静道:“我没地方可去。”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他眼中浮现一丝恍然:“很少,一个吧。”自己也是走到湖边,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脸,回过神,人便已经在这了。   “这个——”他张开紧握的掌心:“送给你。”   ☆、第61章 婚约突至   阿浔睁大眼,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好像他掌心里会迸出火花般,欣喜之余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好端端的作甚要送她礼物呢?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枚七彩的——石头。   石头?!   她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他,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送这么一块石头给我作甚?”   他慢悠悠地攥着石头把玩:“不然呢?你认为我该送你什么,更何况,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若真送什么贵重之物给你,恐怕你也是不敢收的吧。”   她一愣,本想驳斥回去,然仔细一想,自己也没做什么能让他施以大礼的恩德,有点心虚,然为了面子还是硬着头皮道:“怎么没有功了?给你涂那么多伤药,还有——”她指着他兜里的点心义正言辞道:“方才我还给你吃了两块糕点!”   没想到,看上去大大咧咧傻乎乎的,原来一笔一笔账算得可精了。   百里眸子一敛,心下生出几分戏虐的心思。他整个人往后一倒,两手撑在地上,下颔微抬,目光悠闲而泰然,有些凉凉的,略带湿意的,像是盛夏的晚风,淡淡地掠过她的脸庞。   “阿浔呐,你自己也说了,我连受伤了都要找你拿药,请问我还有什么能力送你礼物呢?我可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啊。”   她嘟囔着:“这和穷无关,这是心意好么?哪有人除夕夜送石头的?”   他听完后眯了眯眼:“那你想要什么?”   她眼珠一亮,来了精神:“听说极海有一种极稀有的玉,色如紫金——”话说到一半,他微凉的指尖砰地在她额头弹了一记,随着她抱头痛呼的同时,伴随着他低低的笑声:“你想都别想,做梦呢。”   有时,阿浔也认为自己沉浸在梦中,她认识百里这段时日,他们聊天说地几乎无话不谈,可她却连他的身份,来自何方都一概不知,更无从知晓。似乎在冥冥之中,这份萍水相逢的缘分因为相知相处而羁绊得更深,仙也好,人也罢,似乎总是贪婪而不满足于现状,自那时起,她便在心里不知不觉萌生了想要更深入了解百里的念头。   年后过去许久,百里都没有出现过。阿浔时不时地会往田埂里走上两步,不过那时花都谢了,远远望去光秃秃的一片,不像是盛夏里,花开得又高又大,能将人的影子都给遮住。   百里总是不来,她便会猜想:莫非是怕被族里的人发现?虽然他言谈举止中总是隐隐流露出几分对实力的吹嘘,不过她对此还是持保留意见——若真的法力无边,怎么每次出现的时候都遍体鳞伤了?   思及此,阿浔心里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暗暗心疼。   百里说他自小一个人独自在荒野长大,周围满是如狼似虎暴戾恣睢之辈,若是自己不强大,在这样弱肉强食饿虎饥鹰的处境下,就只有被人踩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命。他当时还那么小,身边也无亲人朋友的照拂,日子过得一定很艰苦,可是每次他跟自己提起时,唇角总是挂着笑,风轻云淡的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故事,眼神却是深沉的,里头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思及此,忽然觉得平日里祭司对她的那些严格要求都算不得什么了,毕竟年幼的她不会独自一人在雪地里与狼搏斗,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躲在老虎出没的洞穴中取暖,百里告诉她的一切,都像是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幕布,她透过他淡漠的口吻,平静的双眼去看自己所不熟知的外界,有些胆怯,亦压抑不住心头突突直跳——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午后的沥水殿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自初建以来已有不少年头,阳光晒在红漆斑驳的廊柱上,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木头的腐朽气息。   蛟族祭司面朝神龛而坐,身前放有一火盆,他从袖中拿出一片龟甲,将其置于火上烘烤使其破裂,只听哔啵声响,原本平滑的龟甲上出现一道道裂痕。祭司用钳子将甲片钳起,放在掌心,他的双眼早已全盲,只能用手细细摩挲龟甲的纹路,从而获得卜辞。   这时,殿外有人低声唤道。   “祭司大人,龙族的人已到,正在殿外等候。”   祭司的手指头按在甲片的裂缝处,忽然一顿,半晌后,才抬起头,一双浑浊空茫的眼摸索着看向门边。   “请他们进来。”   “阿浔,阿浔——”   门外有人高声地喊,打破了她的回忆。阿浔跑过去打开门,看见平日要好的云芝站在外面兴奋道:“祭司让你现在就去沥水殿!”   现在?   她有些怔然,却并不急着赶过去,跑到井边蘸水抹了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换了身儿整齐的衣衫,这才推门出去。   外面有些异样,所有人都跑了出来,外面往村里去的大路被堵得水泻不堪,人头攒动之际,阿浔隐隐看见一众白衣官袍整齐划一地朝沥水殿方向而去,云芝小声道:“是龙王的随从们……好生的气派啊!”   龙王的随从?来作甚?阿浔心中疑虑丛生,然云芝却推搡了她一把道:“你还不快走,别让大祭司久等了!”她只得将疑窦按捺住,急匆匆地离开。   气喘吁吁地跑至沥水殿,她弓着身子,手握膝盖,正在平复呼吸中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讥笑。   回过头,看见同族的阿露两手抱臂站在几步开外,凤眸挑起斜睨着她,娇艳明媚的脸上满是嘲讽。阿浔倒是平静,这个阿露向来与自己不对付,被鄙视的她没当一回事,随手打招呼道:“阿露,你也在?”再一瞧,发现她今日妆扮与平时大为不同,素袖云挂帔,明艳的脸配上一袭素净的衣裙,衬得整个人高挑匀亭,清雅丰美。   去见大祭司而已,用不着如此隆重吧?阿浔有些不明就里,正想问她,她却侧过头,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昂首阔步地走入殿中,阿浔思忖片刻,亦跟了进去。   沥水殿中收藏着许多千金难买的孤品绝品,有拳头个大的南海珍珠,两人合抱粗的东海珊瑚,还有许许多多阿浔见也没见过的稀奇宝贝,她犹记得儿时挨了祭司几顿打,原因就是因为偷偷潜入这里看宝贝被发现还不小心摔了一个青瓷花瓶。   而今这些宝贝依旧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多宝阁上,上面却落了灰,闪烁着寂寥的光辉。这些年,祭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头上的白发却越来越多。再度走过这里,阿浔的心里沉淀着哀伤,而一旁的阿露眼中则暗藏窃喜。   大祭司端坐于主殿,问了她俩一些话,无非是日常琐事,例如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兴趣爱好如何之类。阿浔感觉身旁阿露的情绪高涨,分明连一页书都懒得看的人偏说自己饱读诗书,至于稍微拿手的法术更是吹得天生有地上无,完全不怕被人揭穿。   大祭司背靠一张山水屏风,中高两旁稍低,薄透的白纱质地后隐约出现两道人影。透光屏风,阿浔感到一双眼正无声地瞧着自己,目光中透着审视,一寸寸划过她的面颊,虽然并无恶意,然还是令她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隐隐有种感觉,好似她为砧板肉,别人为刀俎。   “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低头思忖片刻,不咸不淡地说道:“在田里玩”话音未落,阿露一记眼风递了过来,鄙夷中又透着点洋洋得意。   阿浔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改口的念头,无视屏风后那人的直视,她低垂着头,感觉一室阳光都落在了肩上,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百里时,那日的阳光也是这样好,洋洋洒洒地罩在他的青衣上。   心不在焉地回答完问题,祭司沉吟片刻,让她们先行离开。阿浔临走时,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一双幽邃见深的翠色眸子。   屏风后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墨绿色的圆领官袍,头戴乌帽,瘦削的容长脸,下巴长着小八撇胡,正一脸谦恭地望着身畔的白衣少年:“公子,您意下如何?”   白衣少年侧了侧眸,狭长的眼帘中映出宝石般的翠绿色,与他那白皙无暇的肌肤尤为相称,他悠悠启唇,低醇的声音自胸腔发出:“龟丞相以为呢?这两位女子间谁更适合成为龙宫的太子妃?”   “这个么,老臣私以为那名叫做阿露的女子更适合一些,谈吐得体,知书达理,容貌生得也好,相比之下,那位阿浔姑娘则——”顾及到祭司还在一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言下之意却很明显,他对阿浔并不满意,堂堂龙宫太子妃怎能随意在田埂上乱跑,若是叫人知道底细,未免不够体面。   话虽如此,他捋了捋胡须,还是得听听太子的打算。   “不过,这些只是老臣一己之见罢了,”他小心地奉承道:“关键还是看您属意何人。”   敖恒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在舌尖弥漫开来。听说蛟族领地里七七四十九处泉眼已有多处干涸,他眉头蹙了蹙,剩下的似乎也不新鲜了。   大祭司虽眼盲,然心若明镜,他不卑不亢道:“粗茶简陋,还望大皇子莫要嫌弃。”   “无妨。”敖恒搁下茶杯,放眼环顾这陈旧的大殿,早在他没出生时,蛟一族是如何鼎盛,乃至可以与海中龙族分庭抗礼,可惜时逾百年,水蛟一族栖息的泉眼处逐渐干涸,而大海却依旧平静深沉,沉渐刚克。   他想着想着,眼前忽地划过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灼灼燃烧着,里头藏有桀骜和不驯,他唇角蓦地染上笑意,突然萌生了一种征服感——多么野性而旺盛的生命力啊!   “我决定了。”   他笑得风轻云淡,清风霁月,宛若翩翩佳公子,眼底却流泻出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那个阿浔。”   ☆、第62章 承君一诺   白姬听到这里,宛若身临其中,不由自主地为阿浔接下去的命运捏了把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然后呢?”   “然后?”   司南离几乎要笑了。   “恕我直言,难道你不希望她出事么?”他深谙人性,知道人在困境,身陷囹圄中格外容易迁怒,哪怕身边出现一些微妙,甚至无关紧要的变化,处于逆境中的人都会将它认作为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会破口大骂,自暴自弃,让仇恨,嫉妒,冲突填满内心的角角落落,也给予他在黑暗之中的有机可趁。   这种时候,不但不幸灾乐祸,反而还报以关心,白姬的举措在他看来,无非是碍于良知仁义下的虚伪罢了。   然白姬只是怔楞片刻,淡淡道:“如果没有她,那么后来也不会有我。”   诚然,若阿浔还在的话,她和百里之间又哪里会有白姬什么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该盼望阿浔永远消失才好。可,若这世上没有了阿浔,她和百里之间也就失去了那唯一相逢的契机,是以白姬怀着矛盾交织的复杂心情,看向面前与自己面貌相仿的少女。   “继续吧,我想看看后来如何了?”   司南离没有再次反驳,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画面一转,炎热的夏季到了。   阿浔坐在田埂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指,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自水田中嘟嘟冒起,于阳光折射下散发着清澈的光辉,水珠凝结成一条食指粗细的小龙,半透明的龙爪龙须,活灵活现,小龙甩尾往半空一扭一扭地飞去,她托腮望着,视线放空,神情若有所思。   忽然,一只夜隼掠空而来,猛地将小龙一劈为二,水珠四溅迸在她脸上,阿浔霍地抬眸,目光清冷,看见阿露两手叉腰立在岸边,盛气凌人地看着自己,夜隼在她的指挥下快速划过水田,只听刷刷几声脆响稻叶齐根而断,阿浔立在水道中央,感觉一声尖啸的冷意自耳畔拂过,她侧身一避,不动声色地打开五指,将那犹在半空飞散的水珠瞬时凝聚在一起,手腕轻轻一翻,空中蓦地出现一只巨大的老鹰,双翅打开几欲遮天,它迅疾如闪电,倏然追上那夜隼,鹰喙猛地擒住它脖颈,只听一声哀鸣,夜隼在老鹰嘴下分崩离析,同时,阿露面色白了白,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瞪了阿浔一眼,然后匆匆离开。   “她这是作甚?吃火炮了?!”云芝不明就里地问道。   “嘁,无非就是龙王的随从选中了阿浔,没选她,不甘心来找麻烦咯!”   前次说到龙王派了侍从,原是为龙太子选妃而来,最终定了阿浔而阿露却落选了。族人在私底下议论,阿浔得选是众望所归,谁让阿露平素争强好胜,骄矜自傲,惯会逢高踩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若真让她当选龙宫太子妃,往后能不能提携蛟族还是悬而未决的事儿呢!相比之下,阿浔虽然平素野了一点,按照祭司的话讲,没半点闺秀该有的模样,但是心善,人也实在,再者她父亲是上任族长,比起阿露,更得老一辈的看重。   众人打趣着阿浔:“以后你当了龙宫太子妃,天天绫罗不重色,日日珍馐杯盏高,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群吃糠咽菜的穷苦亲戚,大家伙可就指望跟着你发达了哈!”   又听说这龙宫太子敖恒相貌生得极好,俊美无匹风流倜傥,有人幸而窥见他半张侧脸,每每回想总是脸红不说话,旁人连连追问下,才嗫嚅地回一句:“生得可俊呢!”   大家一阵艳羡,又纷纷打量起阿浔的脸,她生得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通透,阳光照在两颊晕出粉嫩的红,肌肤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少女饱满无暇的脸颊宛若一只熟透了的新鲜诱人的桃子。两道远山眉下是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像两股清泉,轻轻流淌入人心,若说阿浔哪里生得特别美,还真说不出来。但她就是淡淡的,轻轻润润的,谈笑间有着旁人所不可及的勃勃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她,喜欢她,大抵这就是她所独有的魅力吧。   而此刻,白姬正立在阿浔背后,众人那种艳羡探究的目光仿佛也随之投射在她的身上,她微侧头,目光里映照出少女平静的侧脸,她低垂着头,乌黑的睫毛轻轻盖住眼帘,掩去一闪而逝的绝望。   她是不情愿的。   白姬不经意间蹙了蹙眉,伸手抚上左边心房,那里有些沉闷有些刺痛,好像被一团杂乱的思绪一股脑堵住般,快要喘不上气了。   “你猜百里还会来么?”司南离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似乎很是享受猎物在临死前的挣扎,那种奋力拼搏过后仍旧难逃厄运的颓唐感,享用起来真是格外美味。   “会。”   白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那个在忘川河畔痛哭失声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双眼直视前方,黑眸中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百里肯定会去。”   不为什么,她就是这样笃定。   语落的一瞬,天色蓦地降下。   偌大一片黑夜,繁星点点,星罗密布。漫天星辰全部映照在一枚小小彩色的原石中,阿浔躺在床中,手里高举百里送她的石头,透过石头,她所见的景象有一瞬间的扭曲,然而却多了一份平日不曾发觉的绮丽和奇妙,相比之下,从前她所见的一切都那么贫乏无味。   窗牑半遮,烛光摇曳,微弱昏黄的光落在一排盖着刺绣红布的金丝楠木箱子,古朴厚重,沉甸甸地压在角落,盖下一层灰扑扑的阴霾。   她翻过身,忽然感觉头顶一暗,像是月光忽然凉了下来,抬眸,枕头边上落下一片斜长的影子。   砰砰,砰砰——   她听到自己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些惶恐,然更多的则是欣喜。   缓缓地转过头,逆着月光,是一面高大的影子正对着她,他背后映照出一片繁星璀璨的天河,静谧神秘,正如此刻他注视自己的双眸,那里同样藏着滚动流淌的光辉,若星河点点,耀目生辉。   “你,怎么来了?”   她起身拢了拢被子,有些不知所措,视线飘移,却又忍不住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没见到伤,这才安心下来。而百里只是盯着她不做声,气氛有些尴尬,阿浔想寻点话说,可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问他这个把月消失是去做了什么,又发现自己全无立场,问了他也未必会答。   一时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忽然,百里的视线一转,落在角落那一排楠木箱子上,略微暗了一暗,随后再度看向阿浔,嘴里却问道:“你想出去玩么?”   阿浔原以为他会问箱子的事,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岂料他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一下愣住,“什么?”   夜色下,百里的眉眼匀净平和,凤眸垂下注视着她,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带你出去玩好么?”语落,他向阿浔伸出手,夜风自他身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阿浔愣住,感觉脸颊微痒,微热,是他犹自带着湿意的发梢吹拂在了脸上。   这一刻,她望见自己怔忪的脸出现在他夜一般深沉的眼眸中,那双眼里只有自己,像是无法言喻的蛊惑,她缓缓朝百里伸出了手。   与他指尖相触的那一刹,百里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紧紧攥住她的手,阿浔只觉风声在耳畔呼啸,随即被他拥入怀中,视野陡然发生了变化,星空被一下放大,随后那些稻荷水田皆被远远抛下,从一小片化作一个小点。   她从未到达这样的高度,心下紧张,两只手紧紧攥住百里的衣襟道:“我们去哪儿?”   夜半寂静,她情急之下发出的声音特别响,百里目光淡淡掠过不远处祭司所住的老宅,蹙了蹙眉,将她往怀中按了按,轻轻捂住了她聒噪的小嘴。   “唔——”   阿浔睁大眼睛,却听到他附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嘘,不要说话,若是让人发现了可就玩不成了?”热气携着男人若有似无的体香齐齐环绕阿浔,她怔了一怔,却是垂头颔首,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群云逐月,清风徐荡。   很快,阿浔便被远处的点点流萤所吸引,从上往下看,那些光便像是一条流淌滚动的星河,散发着温暖的明黄色的光,光芒照在百里青衣上留下泠泠的光辉。   隐隐,还能听到有小贩的叫卖声,“这是别处的城镇?”她惊讶地抬眉,远望那片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之势,一时无语,扯了扯百里的袖子道:“难道他们都不歇息的么?”   耳畔传来他的轻笑:“东海之畔的妖市一开,即是通宵达旦直至天明才尽兴而归。”   有这么好的地方?   她又问道:“此处是哪儿?”   百里笑凝着阿浔,此时他的清冷眉目好似融了一层淡淡明净的月光,轻柔,小心翼翼,以至于跟在阿浔身后的白姬竟有一瞬间的怔楞,好似他正望着自己。   “翡翠州。”   你听说过东海之畔的翡翠州么?   在那,每晚都会有妖市,从入夜开到凌晨,十分热闹。   你可喜欢?   啊,白姬默默垂下眼眸,感觉眼眶微涩,原来他从未遗忘过誓言,只是——   她无法再想下去。   ☆、第63章 邪神再临   夜色凄迷,风寒露重。   司南离羁押于四方见尺的玄黑阎罗印下,仅仅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眉角微抬,狭长半垂的狐眼中流泻出一丝邪气的笑意。   霍地,一只银线勾勒麒麟面的黑靴踩在他头上,重重一碾,判官冷肃而毫无起伏的声线响起:“笑什么?”   司南离仰头看他,苍白的额角印着半张脚印,他神态自若地打趣道:“地狱大典中应有明文记载,不许对未经定罪者动用私罚,判官大人您下手可得轻些,若是回头落下什么证据未免不好。”   这个人,判官冷眸看他,阎罗印加身,宛若千钧压顶,每时每刻皆得承受寒冰火焚之苦,原是万般痛苦之事,而他却端得一副泰然处之悠闲自得的架势——不好对付。   思及此,越发厌恶此人,左脚拿下,换上了右脚。   司南离头一歪,脸贴着粗粝的地面,面对判官毫不留情的蹂/躏,眼中的恨意稍纵即逝,红唇轻咧,怀着一丝怨毒低声道:“看来判官大人是准备罔顾刑罚了?”   判官睨他一眼,居高临下道:“刑法?在地狱,本官就是法,即便本官看你不顺眼随手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又如何,谁敢提出一句异词?”   谁人不知,在现今地府,阎王之于整个阴间不过是个傀儡,而真正主宰生杀大权的便是眼前这目下无尘,高冷桀骜的判官大人。不过这话从他口中而出,未免显得此人太过张狂,言行之间竟丝毫未将阎罗殿的那位放在眼中,若是放在凡间,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奸相佞臣,功高盖主——偏生他还没半点忌讳,若无其事地坐实了这一名头。   司南离先是一愣,随即竟放声大笑:“十八层地狱?好!最近有些皮痒,正想去泡泡那传说中的赤炼火海,不知威力是否如传言那般辛辣老练?”话锋一转,狐狸眼眯得极浅一条缝:“如此,判官大人您可要快些走出此阵了。”   判官冷然道:“赤炼火海?你想得美。”   司南离端的是无所谓,下颔略抬:“无妨,您若能出得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语落,眼风倏然落到了不远处的一角人影上。   百里半跪在地,怀中搂着白姬,面无表情,低垂的眉眼下拉出一丝冷寂的光,素清外袍在方才斗法中被撕成一条条恹恹挂在臂膀之上,浑身上下除了脸,其余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咒文,整个人犹似罩在一片阴霾中。判官瞥了他一眼,想来问他无用,遂转头看司南离唇角若有似无的劣笑,眉一拧,一针见血道:“你打定主意,我们出不去。”   “啊哟——”司南离有些惬意地打了个呵欠,“我设阵你破阵,各凭本事,不过如此。”言下之意,你出不去,可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而是你本事不够,力所不及。   判官一张冰山脸欲雪,雷电交加,冷着脸对阎罗印施法,只听嘭地一声,四方玄印扩大一倍之多,这下,司南离的整张脸皆被压在底下,然尽管如此,他还是发出几声含糊的嗤笑声,叫人着实厌恶。   判官蹙眉,方才进来时便发现此处古怪,通常破阵前须找到阵眼,而此阵里却纠集着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纵横交错,且相互制衡排斥,一虚一实,虚实不分,行错有差既无转圜余地,判官对阵法只是粗略了解,并不精通,思及此,不由瞪了百里一眼,心道:事已至此,颓唐沮丧又有何用,倒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也好再做补救。更何况——他长眉一敛,眼风掠过白姬略渐苍白的脸庞,尽管血流无数,然为剑气所创,身上并没留下半点伤痕。   她死得蹊跷。   梵天乃太阿上神当年拾昆仑玄铁亲手锻造,后辗转流经山神夙光手中,是一柄杀魔救人的神剑。即便为司南离魔气所惑,亦不该伤得了继承了山神一半神力的白姬。而眼下,她之所以躺在这里,气息全无,很有可能是有人施法禁锢了她的魂魄,使她不得脱身。   判官沉思的这片刻,却发现一片青影从身边掠过,再抬眸,白姬两手合握躺在地上似睡着了一般,而百里却不见了,他顿了顿,折身回望,疏冷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震惊之色,看见阎罗印被一下掀起径直飞了过来,他偏头一避,随即施法,大袖一甩又将变得手掌大小的四方玄印收了回去。   再回眸,百里已单手揪起司南离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横眉敛目,薄唇深陷,肃杀凌虐之气环绕其周身,发随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判官凝神一望,发现他整个人有些不对劲,想要阻止,心里又觉得司南离活该,于是便两手抱臂在旁看着。   这时,听到他冷漠而无一丝起伏的嗓音缓缓响起。   “阵眼一共有二,一虚一实,我猜的对吗?”   司南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动了动,似乎是在挑衅他——你猜啊,就算猜对了,我也不可能给你正确答复。   百里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即便是找到了真正的阵眼,你也不可能让我们如愿的。”语落,他看见司南离的眉头微微一抖,眼中掩饰不去的轻狂自负。   “看来,我猜对了。”百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死寂般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仅凭你一人之力是不足以开启七杀锁魂阵的,因而你一定会借助逆天之力。如此,你之所以将陷阱设置在锦都的目的一目了然。”语顿,霍地抬眸看他,斩钉截铁道:“你擅自动用了龙脉,对么?”   “因为你知道就算我们找到了龙脉之力,亦不可能将其拔除,因为一旦动了龙脉,将涉及到数万人的性命,使得西羌朝野颠覆,扰乱天命,所以你料定我们不敢,也绝不会那么做?”   说到这里,百里顿了顿,声音忽然放得极冷极沉,他声色俱厉道:“本来,你的计划应该完美无缺,不过你千算万算不该将算计算到阿浔的头上,你以为我是为谁才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她!而现在她不在了,数万人的性命在我眼中又算得什么?!司南离——”他蓦地咧唇,这一笑里仿若回溯千年,他还是归墟荒原上叱咤风云的邪神,头颅堆叠成就他的王座:“你运气不错,死时有这么多人为你陪葬!”   语落,他两指并拢蓦地探入司南离颈间,只听喀拉一声脆响,他于无声静谧中冷笑:“我说过,我能杀得了你一次,就让杀得了你第二次。”   至于天下,倾覆又与吾何干?!   “哈哈哈!百里啊百里,没想到时隔千年还能再度看到你这样的表情,我真是不虚此行!不过——”司南离的身体逐渐分崩离析,眼掠过白姬浮现厌恶和怨怪的光芒来:“可惜你的完美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不再完整,所以我只能另觅人选来替代你了!”判官眼见他要逃,连忙拦手扔出阎罗印去追,四方玄印在半空转了一圈,对他毫无实体的形态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飘远。   躯壳崩落后的碎片乱飞,他化作一抹黑烟,笑声狰狞刺耳。   “而你,将永生永世逃不脱八苦轮回之难在你身上的束缚,它会一步步蚕食你的血肉精魂,直至将你啃食为一具白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生命的尽头!”   天地动荡,山河倾覆。随着司南离的消失,他所建立的幻境如墙皮剥落片片坍塌。百里一把抱起白姬,头贴在她微凉的面颊上。   一念生则万恶起,阿浔,你不在,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心中剧痛难耐,他按住胸口,歪身倒了下去。等在外面的睚眦闯入结界时正好看见这幕情景,情急之下大喊道:“主银,你怎么了!?”再一看,白姬浑身是血地躺在百里怀中。   后面的判官一把捞起他的身体,扫了一眼“接着——”随手扔在了睚眦的背上。睚眦摸不清楚状况又急又慌,见他腾云离开,紧追几步问道:“去哪儿?!”   判官头也不回道:“回地府。”   白姬立在雨中,水洼中她的倒影涟漪阵阵,碎成片片,看不分明。她向前一步,视线下落,看见树荫下藏着个娇小的背影,一袭冷风掠过,背影的主人瑟缩着往里钻了钻,又不甘心地把头伸出去张望,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肩膀,她却犹自不觉。白姬愣了愣,伸手,下意识地想要替她遮雨,奈何瓢泼雨水穿透手背径直落在了地上,不禁蹙眉,抬眸,头顶铅云堆叠,雷电交加。   阿浔亦抬头望了望天色,已经酉时了,距离她与百里约定离开的时辰早已过去大半,而他却迟迟不见人影,莫不是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绊得他无法脱身,对,一定是这样,他绝不是那种违信背约之人,定是突有急事害得他不能准时赶到此处!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雨天夜黑得格外快,漆黑幽邃的森林外忽地有火光晃过,是人举着点燃的火把正在靠近。听到动静的她霍地起身,四处寻找藏身之处。   “决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躲在这里!”她四下一望,视线定格在那高耸入云的杉树上,伸手抓牢树干纵身一跃,整个人轻盈地落在树上,找到一处丰茂的树冠处借以藏匿身形。   ☆、第64章 剥鳞之罪   很快族人便搜索到了此处,好在大雨将她曾经留下的脚印冲刷得不留痕迹,众人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走!这里没人!”正欲转身,忽然有人眼尖发现泥里埋着一根系带,虽然被雨水浇得看不清颜色,还是能辨别得出来这是从阿浔衣服上掉下的。   “她没走远,肯定还在附近,四处找找!”   阿浔一慌,往树后藏,熟料说话那人听到动静,这一抬头,便看见她藏在树冠中的半爿衣角,手一伸道:“她在树上!”这一指,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她根本无所遁形。   到底是小辈,大家耐心劝导道:“阿浔别任性,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吧!”   阿浔梗着脖子,雨水打得嘴唇发白,却还是固执地摇头:“我不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苦笑,没想到她竟执意若此,只得无奈下最后通牒:“你若不肯自己下来,那我们只能强制你下来了!”   阿浔不讲话,咬唇,撸起袖子开始结印。她平素并未在法术上显示出什么特殊的天分,然而一连串快而凌厉的动作下来,族人们惊了,阿浔掐了一个离水咒,用水幕将整棵树包围起来,这层水幕看似薄而透明,仿佛一碰就破,实则无坚不摧,而此刻正值雨天,借用自然之力的离水咒防御力更高。   如此情势之下,看来只有硬来了,众人收了劝服的心思,准备逐个攻破她的水幕。   阿浔将众人动作尽收眼底,心中焦灼,筑起水幕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想突围出去,只有——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与族人兵刃相向……   犹豫之际,已有一片飞刃铿然插/在水幕之上,她蹙了蹙眉,似乎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掌心幻化出一柄雪白的水刃,正欲抬手,忽听林中蓦地一声响:“阿浔,住手!”   是大祭司!?   阿浔动作一滞,感觉一滴雨水从树叶上滑落倏然掉入她衣襟,一时间,整个人寒彻骨,透心凉。   雨势愈演愈烈,豆大的雨点打得树梢劈啪作响,寒气渐生,森林里弥漫起一股湿冷的白雾,身着一袭蓑衣,头戴斗笠的大祭司出现在视野中。雨水顺着帽檐蜿蜒而下打在他苍老瘦削的脸上,唇线深刻,浑浊不清的眼因为火光的照耀而变得精光四射,他霍地抬眸,与树上的阿浔对视,从那双盲眼里射/来的光洞若观火,令人不寒而栗。   “我抚养你长大,教你术法,为的是让你对族人兵刃相向的么?!”严厉低沉的嗓音响起,在阿浔耳畔重重炸开。她仿若叫那犀利的目光钉在当场,不能动弹,而族人不解和失望的眼神更令她无地自容。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的她,遥遥与大祭司对视,神情怔忪,视线空茫。   这时,大祭司倏然挪开视线,垂眸,白眉一敛,冷声下令道:“抓住她,绑去灵泉禁地!”语落,阿浔放空的视线一下对焦,望着黑夜下他被火光映得斑驳陆离的脸庞,形容枯槁,紧抿下垂的嘴角难掩失望。她心一颤,眼睫忽闪,蓦地落下一滴泪来。   这泪下坠与雨水混在一起,滴在蓝色结界上,水幕自然瓦解。   她未有再做反抗,只是任由族人用绳索绑住了双手,踩着泥泞湿润的土地,在旁人的推搡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族中禁地走去。   族人望着她踉跄的背影,眼中露出不解和几分怨怪,前任族长死后,是大祭司收她为徒,抚养其成人,待她亲若祖孙,而今她却串通外族男子公然背弃婚约,陷大祭司于不义,更弃一族前程不顾,实乃蛟族一族之耻!   而眼下,此情此景,看她伶仃背影于雨中夜行,步履蹒跚,苍白凄楚,又不免叫人唏嘘。   夜色深沉,火把光亮渐行渐远,随即消失于无形,谁都未有注意到,几步开外,白姬正悄然跟在后头。   与我何干,她本想转头离开,奈何,脚下重若千钧,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推着自己向前。   她边走边沉思:百里怎么可能失约,他一定是被什么事牵绊到了才是,脚步紧紧跟随着蛟族人,不知阿浔要被带去何处,方才那祭司提到什么灵泉禁地,莫非是关押犯人的地方?白姬不禁苦笑,都到这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关心情敌?好在司南离那令人厌恶的声音未再响起,否则此时听着他的嘲讽,真让自己有种犯贱的羞耻感。   灵泉禁地,顾名思义,蛟族人世代守护的禁地,里头封印着滋养蛟龙一族的泉眼,本来附近应有七七四十九处泉眼,功效各有不同,而今四十六座干涸枯竭,剩下四座,三座可用,还有一座连通孽海,功用不明。   溶洞中一片寂静,滴水声可闻。   阿浔跪在地上,四周水雾缭绕,湿气彻骨,眼里映照出大祭司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他手握祭司神柱,眼眸低垂,嘴唇翕动,低沉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禁地中环绕,他问道:“阿浔,你可知错?”   她高昂着头,明明双手颤抖,却死不低头,态度很坚定。   “阿浔不知自己哪里错了,还请祭司明示。”   一旁的族人惊讶于她死不悔改的态度以及桀骜不驯的反诘,纷纷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想来往日那个阿浔虽然调皮,却还不至于如此执迷不悟,莫非真是让那外族男子勾了魂魄,才变得如斯模样?   “族规有令,外族人闯入族内,应在第一时间内通报,这是第一条;其二,大婚在即,你却伙同外人私自逃婚,是要置族人于何地?”大祭司掷地有声道:“这两条,你可知错?”   阿浔咬了咬唇,关于百里的一切只字未提,直接说道:“婚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愿嫁给龙王之子,不愿意嫁给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大祭司打断她的话:“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此事关乎我们一族前程,我养育你长大,这是你应尽的职责和使命。”灵泉即将枯竭,如此一来,族人必定少不得要迁徙,若放在百年前,此事尚有转圜之地,而今世易时移,且不说适宜蛟族生存的水源处日趋减少,如今龙族领地逐步扩大,方圆几百里的水泉都被他们所控制,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大祭司掠过阿浔苍白的脸,眸色暗了暗,沉声道:“阿浔,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婚事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阿浔霍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愕然。   她正要说些什么,溶洞外忽然传来一沓重重的脚步声。   “祭司大人!”云芝的父亲自外头狂奔而来,大声求救道:“我们家阿芝快不行了,求求您过去看看吧!”   阿芝,阿芝怎么了?阿浔下意识地抬头,正巧与云芝父亲的眼神对视。   平素温和老实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啪地一记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这个贱人!我家阿芝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你却狠得下心去害她!若是阿芝有什么好歹,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阿浔的头被打偏过去,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领子被一把揪起,几欲窒息,然她满脸怔然,竟是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任凭那个男人将她像破布娃娃一般甩来甩去。   脑中只回旋着一个念头——阿芝怎么会出事,明明临走前只是想办法迷晕了她而已,怎么可能?!   “住手!”大祭司蹙眉,派人拦住云芝的父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云芝怎么了?”   云芝的父亲回过神,悲从中来:“云芝被她的冰刃捅了一刀,失血过多,简单的治愈法根本止不住伤口,大祭司求求你去看看她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有事啊!”   “你先莫急,人呢?人在哪儿?”   云芝被她父亲抱进溶洞里来,众人围着一看,简直不忍目睹,转头看阿浔的眼神由失望转为愤怒,不管如何,为了一己私欲竟然伤害族人的性命,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如此险恶之心,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云芝伤得很重,腹部创口成撕裂状,显然伤人者不止捅了一刀,而是一刀不成,再补了数刀。祭司抬手盖在她的小腹处,双眉紧蹙,耗费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止住了她伤口的血。   他嘱咐云芝父亲道:“血是止住了,不过今晚十分关键,一定要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一旦出现什么状况即可通知我。”   云芝父亲应了一声,瞪着阿浔愤愤道:“我知道大祭司您素来疼她,可惜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关键时刻还被她反咬一口,这件事您一定要秉公处理,莫要让我们族人心寒呐!”   大祭司按了按眉心,语气中透着一股疲惫:“我明白,你放心吧。”   他转身,拄着拐杖穿过人群走到阿浔的身边,蹲下,干瘦枯槁的手颤颤摸上她幼嫩的脸颊:“阿浔,你可知戕害同族的惩罚是什么?”   她呆滞的眼珠动了一动,干裂的唇微张,低声道:“我……没有害阿芝……”   “死到临头还狡辩!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定是阿芝发现你出逃的计划所以你才狠心将她杀害的!”眼看云芝的父亲又要冲过来,族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   “阿浔,阿芝和你是好姐妹,你怎么能忍心!”   “算了吧,你看她哪里有半分悔过之意,依我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们的目光犹如利剑般要把她射/穿。   大祭司粗粝的指腹在她红肿的脸庞停下,长叹道:“戕害同族者应受剥鳞之罪。”   ☆、第65章 挫骨扬灰   剥鳞之罪,乃水蛟一族的重刑。   如同凰鸟青鸾爱惜自身羽毛般,蛟龙身上每一片鳞片皆由其精血幻化而成,若是强行剥去鳞片,无异于受凌迟之罪,将承受千刀万剐之苦。   大祭司抬手,掌心拢起一道寒光缓缓朝阿浔头顶罩来。眼看那光愈见逼近,她瞳孔蓦地放大,从内心深处涌来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她开始反抗,摆动手臂试图摆脱族人的束缚,可惜一身法力在进入禁地时便被封印,她不断挣扎,明知挣扎无果,仍固执得不肯屈服,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反抗起来,又被族人按住头压在地上。   “按住她,别让她逃了!”   “力气真大!”   挣扎间,大祭司的手霍地按在她头顶心,阿浔猛地一怔,只觉一道彻骨寒凉从头顶一路延伸至脊梁骨,整具身体犹如被千万只毒虫啃噬一般,她目眦欲裂,痛不可遏。   对于成年的妖仙而言,被强迫变回原身的痛苦无异于让你重新回归母体承受一次被分娩挤压的痛苦,这份苦痛来源于对生与死最原始的忌惮。   阿浔趴在地上,十指紧紧扣着岩石地面,她的双腿已被一道白光所笼罩,逐渐化作蛟尾的模样,漆黑晦暗的溶洞里忽地被她那片片莹白色的龙鳞所照亮。而此刻,她却承受着焚经碎骨的剧痛,蛟变的速度极快,很快她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脸颊边缘都呈现鳞片状的纹路,“呃——啊!”一阵耀目的白光倏然炸裂开来,狂风四起,袭面而来宛若利刃,逼得守在一旁的族人忙不迭地后退,忽见那万丈白光之中,一条通体雪白的水蛟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她满身莹白的鳞片薄得剔透,除却一双乌黑的眼眸外,全身仿佛是冰雕雪凝造就,仙气凛然。   多么美丽的一条白蛟啊,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她身上不能移开分毫。而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它一声低啸,白蛟甩尾掀起飓风,将围守在她四周的族人全部掀翻在地。   众人大惊:“拦住她!拦住她!”话虽如此,要对付一只化形的蛟龙谈何容易,不过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罢了。   阿浔快速穿过众人的围堵朝四通八达的溶洞深处飞去,追逐着那黑暗中的一抹光亮,脑海中回旋的全是百里或站或坐,或笑或沉默的脸,她想要出去,想要摆脱这一切困锢自身的枝梧,去追寻他口中所说的自由,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余光撇到一道黑影横空而来,她欲侧身躲避,然甬道狭小,身体紧贴尖锐石壁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阿浔低吼一声,只觉脖颈处被紧紧攥住,她失去了腾飞的力量,重重扎倒在地。   尘埃四散,碎石满地滚落,她抬起头,看见大祭司右手幻化成一只黝黑粗糙的龙爪将她按压在地上。苍老沙哑的声音如梦魇般如影随形,他折身,全盲的眼中竟迸射出令人震慑的光芒:“还不快动手?!”   “是、是!”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举起手中尖锐的倒钩缓缓步向阿浔。   钩刺一下扎入肉中,她闷哼一声,冷汗直流,刷地一片带着血肉的鳞片落在地上,她疼得在地上挪腾翻滚,须发怒张,爪子在地面划出狰狞的划痕,大汗淋漓,痛苦万状。而族人只是按住她的身体,高举钩刺,一下又一下地,雪白的鳞如漫天落下的飞花,合着她的血肉……   大祭司抬手:“停——”   是时,阿浔整个人已经血肉模糊不忍卒睹,分明从下钩到剥去鳞片仅仅过去几瞬,然在这眨眼的瞬间,她却仿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大祭司命人将她抬起,他问:“阿浔,你可知错?”   她于挫骨扬灰,千刀万剐的疼痛中抬起头颅,双睫沾着泪水,混合着汗倏然划过脸颊,身下早已是鲜血淋漓,散落在地的莹白色鳞片反射出祭司苍老的脸,沉淀着一股死寂般的平静。   “阿浔何罪之有?!”她蓦地昂起头颅,龙须虬髯,如根根利刃般散发着清冷泠的寒光,看着大祭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不服……”   大祭司却未再接话,只是侧头吩咐族人将她关押起来好生看顾。   “去摘点龙血草给她敷上,婚事即将临近,若是让龙宫之人发现她身上有伤就不好了。”   “是!”   不远处的白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曳着阿浔的身体朝溶洞深处走去,而从她身上滴落的血花点点绽放在地上,绵延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泉,而莹白色的鳞片散落其上,有着一种残破的凄美。她就好似一只追逐自由的蝴蝶,却被人无情地掐断双翅,这份疼痛,白姬感同身受,这是一种不甘被他人主宰命运挣扎的悲悯,可悲可敬。   可是——她颤抖着抬眸,不经意间眼眶已经湿热一片,视野模糊不清,好似被前方的黑暗所笼罩,连最后一次光明业已被湮灭。   可是百里他,为什么没有来呢?   阿浔的每一次剥鳞之痛都好似作用在她的身上,无形间,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她身上片片凌迟般,那种肝肠寸断之苦痛不可遏,恍若将你整个人连皮带骨挫骨扬灰连渣也不剩……白姬眼中的泪水似断了线般控制不住地落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她静静立在原地,脸上潮湿一片。   “不用想了,百里他是不会来的。”   此刻,司南离的声音听着比任何时候还有刺耳,还有令人厌恶。白姬蹙眉,却无计可施,即便堵住双耳,还是能听到他尖锐跳脱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响起——   “你想不想看看他此时在哪儿?”语落,他讥讽地笑道:“还是算了,我想你看完以后心情会更为低落,我一向善解人意,自然不会做出火上浇油和往你伤口撒盐的残忍之举。”   善解人意?   白姬扯了扯嘴角,不理会他语中的嘲讽,抹了把泪,低声问道:“阿浔接下来会怎么样?”   “嗬,你还当真入戏了,依我看,她是死是活与你又何干呢?”他话锋一转,忽然犀利地指出:“哦,也是,你与那阿浔生得这般相像,仿若从一个娘胎里出来,难免心里不会存点幻象,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你彻彻底底断了这个念想吧!”   话音落下,白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滚滚热浪袭面而来,她霍地睁开眼,大骇一跳,沸腾炽热的血泉近在咫尺,感觉那飞溅的火花几乎要炙在她的脸颊上。整个人在缓缓下坠,就在整张脸要栽入血泉的那刻,后背心被人猛地一抓,司南离蓦地从虚空出现,和她面贴面贴得及近,他轻讽道:“悠着点,这座血泉连接至孽海,大罗神仙跌进去也要融掉一层皮。”   孽海,那不就是百里斩杀司南离的地方么?!   “啧啧,说起孽海啊,我这心里就堵的慌,不然——你进去感受一下?!”   司南离一头炽热若火的红发仿佛跟血泉背景融为一体,唇边溢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假作放手,白姬忽地往下坠去,惊得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攀住他。   “呵呵,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么?”他单手攥起白姬的下巴,眉眼低垂魅惑,启唇轻语道:“方才不还为了百里奋不顾身么,怎么现在又开始惜起命来了?”   白姬只是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说话,此一时彼一时,都走到这里了,若是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死得太不值得了!   正想着,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血泉翻滚着,在风的侵袭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白姬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啸,随即望见一道白光飞流直下,猛地扎入血泉之中。   那是——   “方才好像有一条白蛟摔了下去,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余光里映出白姬怔然惊愕的面庞,司南离明知故问,嘴角噙着一丝恶意得逞的笑。似乎嫌这个打击对她还不算沉重,他继续火上浇油:“看来她是承受不住剥鳞的疼痛而选择自行了断啦,啧,好可怜,掉进这个里面可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呐!”   不可能……   白姬艰难地在血色翻滚的泉水里寻觅阿浔的足迹,然而触目之下,除了满目的赤红和咕咚咕咚的气泡,竟是一点痕迹也寻不出来。   “别找啦!跌进这里头只要须臾,便会被吞噬得连渣也不剩了。”   “为什么……”   “为什么?!”司南离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儿,竟桀桀怪笑起来:“绝望、痛苦、憎恨足以将一个人摧毁,不反抗还想要得到解脱,如此一来就只有去死一条路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而后又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白姬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一丝幻想。   “忘了告诉你,死在孽海里的人是不能投胎的哦,所以说,你和阿浔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你不过是个长相肖似被百里借以怀念他逝去恋人的替代品罢了。”   ☆、第66章 一枕黄粱   枉死城,阴律司。   阴间不似阳间有昼夜和四季更迭,而是全天沐浴在一种惨淡凄然的阴霾中,放眼望去,方圆几百里荒芜一片,怪石嶙峋,唯有忘川河沿岸那大片曼珠沙华如鲜血般泼洒在地,弥漫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浓艳色泽。   线香燃尽,化作一阵扑簌簌的灰落在案台上,只余下一截光秃秃的根在香炉里。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大门,招魂幡插在地上,于一色愁云惨淡里未见有任何动静。   这已然是第一十三根还魂香了,可惜小姐姐的魂魄却依旧不知所踪。   睚眦眼中难掩黯然之色,乖巧地走到百里身边,用头去蹭他垂在腿侧的手,无声地进行安慰。   粗糙的鬓毛刮蹭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僵直的手指微微一颤,百里回过神,顺着它毛发生长的方向轻柔地抚摸,“我无碍,睚眦。”他回答得格外平静,双目却仍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招魂幡没有移开,在昏暗的光下,他半面脸俊挺玉雕,平直锋锐的剑眉,深邃斜挑的凤眸,每一笔都好似水墨丹青精细勾勒而成,未沾惹任何烟火气,超脱出尘。   睚眦默不作声地仰望百里,只觉他下一秒便要远离这世间,走去一个自己陌生的地方。它紧张地向前靠了靠,小火炉般滚烫的胖身子紧贴百里,小姐姐已经不在了,若是主人也离开,那它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地府……   “睚眦——”百里忽然喊它,它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银,什么事?”   百里唇角勾起一丝浅到几乎没有的弧度,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说:“我有点累,去休息一会。”语落,折身朝里屋走去,和衣躺在床上,头一沾到枕头便不省人事。   睚眦走到床边,枕着他垂落一旁的手轻轻卧在地上。   “主人……”感觉他的指尖逐渐冰凉,胸膛则毫无起伏,一点微弱的鼻息细若蚊蝇,睚眦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事实上,为了坚持到刚才,百里已经耗费了自己近大半的法力,再加上咒术反噬,早已是强撑到了极限。他能够感觉到睚眦舌头一下一下舔着自己手背所传来的粗粝感,一双眼皮却重若千钧,怎么也睁不开来。眼前是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忽而有乱光一闪而过,他感觉身体沉甸甸的,似有无数双手在拉拔牵扯自己的手脚,于无声静谧中,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想不到自己亦有今日。   忽地,身前冒起一撮微弱的青光,那是他丹田紫府中的阳火,阳火将盘踞在黑暗中的那些个魑魅魍魉一一驱散,又蓦地隐入他腹中。   百里这时,方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眼前出现淡淡光亮,隐隐有噪杂的人声充斥进入耳内,逐渐地,光线越来越亮,而鼻尖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在闹市的小酒楼中,在二楼临窗,低头便可望见外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而抬起头,小二哥吆喝着递上一笼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放在桌上,白姬坐在对面,先是好奇地扫了一眼那白生生汤汁饱满的小包子,随后发现自己在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此情此景,忽然令百里恍惚起来,他心中一动,看着白姬问:“阿浔,我方才睡着了么?”   白姬端起一小碟醋闻了闻,似乎是被酸到了,嫌弃地放下,随口道:“是啊,我看你似乎很累,就没叫你。”话说回来,看到百里打瞌睡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呢。   原来是——梦么?   百里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盏,杯身是温热的。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笑。   “方才我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白姬用筷子摆弄着小笼包,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梦?”   百里望着她恍若新鲜苹果般红润饱满的脸颊,以及白嫩若葱尖的双手,总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恍惚间,心头又涌来一阵凄迷哀伤的情绪,总觉得她离自己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就是一个噩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害怕说出来,噩梦会成真——他被自己逗笑了,低头听到白姬清冷中透着软糯的低音:“噩梦要说破了才不会灵验呢。”   是这样么?   百里兀自把玩着杯盏,于澄色茶水中倒映出自己锋锐深邃的眸子,他知道这只是看似平静罢了。   “我梦见你走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满世界地寻你,可还是寻不到你,阿浔你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儿?”   没有得到回音,他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烦地问着:“你去哪儿了,哪怕告诉我一个方向也好,我想见你,很担心你,还有许多的话没来得及告诉你。”   好像白姬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还萦绕在鼻尖,然睁开眼,四周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百里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手里攥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石头,仔细看,那石头边缘已被磨得十分圆润光滑,似乎是被人握在手中摩挲了数年,原本鲜亮跳眼的色泽被浓稠沉淀。   他将石头缓缓按在胸膛。   睚眦感觉百里的手微微一动,连忙将头抬起,还没说话,眼眶里就滚出几颗硕大的眼泪来,他用头顶了顶百里的身体,带着哭腔道:“主银,你终于醒啦!呜呜呜,我见你睡了三天三夜不曾醒来,以为你要跟着小姐姐一起去了呢!”   百里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还待在阴律司里,耳畔传来睚眦含糊的呜咽声:“我想叫醒你,但是判官不同意,他说你正在自我修复,若是打岔的话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所以我没敢动……”可这都过去三个日日夜夜了,这下要想找到小姐姐的魂魄就更难了,它这一想,不由悲从中来,心道:造化真是无常,相处这么久的人,分明只是一晚上不见,没想到就那么没了……   这时,判官冷冰冰的声调插/了进来。   “你再不醒,地府迟早要被这厮哭出来的眼泪给淹了。”   百里朝他歉意地一笑,低头想要安抚心情低落的睚眦,手掌伸出来,小臂上遍布青黑色的咒文,如同滕蔓一般遍布生长扎根在他体内。   睚眦泪眼朦胧地看他,心疼地问道:“主银,你身上这疤还能褪得掉么?”   百里笑笑不说话,若是让睚眦知道真相,恐怕又得哭得没完没了,好歹也是堂堂一介神兽,怎生这么爱哭鼻子,他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感觉既好笑又辛酸。   他注意到香案上又多了几捧香灰,下意识地去看判官,而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与其回望,狭长的狐狸眼半垂,他两手抱臂,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昏迷之时,判官替你找了几次,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她。”   “多谢,”百里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叨扰不少时日,一点心意,还望判官你不要嫌弃。”   语落,他从腰际取出一个袋子递给判官,袋口微敞,顷刻间,一室蓬荜生辉,里头盛满各色宝石,最大的有一颗鸽子卵那么大,看得睚眦眼泪都不流了,只是抬头痴痴看着那宝石,判官倒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颗最大的,对光一照,掏出帕子细细抹了抹,而后慢条斯理地揣进怀中。   这一颗就足够将整座阴律司给盘下,睚眦心道。   百里两手作揖:“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请便——”判官也不拦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儿了?”   百里笑笑,答:“放眼八荒,纵览六界,唯有一处地方不归地府管,换句话而言,它不受任何地方管束。”他看着判官缓缓说道:“你应该清楚我说的是哪里。”   归墟——一块天不管地不管的化外之地,远离六界的无尽荒原,无数上古阴灵在此漂泊,在那里没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亦无时间,永生即永死。   判官心念一转,抬眉:“你认为她的魂魄在那儿?”   百里回:“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勉力一试,当日我承诺过白姬,不管生或者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更何况,归墟之于司南离亦等同于第二故乡,想来他极有可能将白姬的魂魄绑至归墟,不管是真是假,他必须得去。   “那你须知,一旦去了,很有可能是凶多吉少,凭你现在这个模样,恐怕连自己都很难脱身。”判官秉持着收人钱财,给人消灾的精神,难得苦口婆心地建议了一句:“本官劝你,还是先解开咒术再考虑其他,你也知道,这咒术作用在身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百里低头打量了一下自身,抬眸,眉眼平静得好似一幅山水墨画,他风轻云淡道:“我怎么样都不要紧,可白姬她等不了这么久的。”   若她此刻真的就在归墟,又怎能忍受得了那白日里的凄风苦雨,夜间的鬼哭狼嚎呢?   他必须找到她,然后守在她的身边。   ☆、第67章 溯回寻之   “随你。”判官瞥了百里一眼,两手插袖。   百里无奈地笑了,倒不是笑他反应冷淡,而是觉得以判官这个素来水火不侵软硬不吃的秉性,帮忙帮到这里,倒也是极不容易了。   他心中感激,常言道,都说锦上添花妙,岂知雪中送炭情,与判官也算认识多年,从来只觉得他性子古怪,没想到也有这般有人情味的一面。   判官似有所感觉,抬眸看了百里一眼,蹙眉:“莫要拿那种恶心的眼神来看本官,”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不自在:“本官只是不习惯欠人人情罢了。”他抱臂而立,倚在门边:“倘若我没有误了时辰,恐怕白姬她也不会出事,这件事算我欠你的。”想起那一日在他面前打开的红色大门,思及此,判官千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孔上头一次浮现起难以抑制的厌恶之色,如同跗骨之蛆盘旋脑畔挥之不去。   “病苦——”他在心中默念着,不得不佩服司南离行事之缜密,算计之阴狠。   百里一目了然,知晓他定是在七杀锁魂阵中看见了什么,观其表情即知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经历,他装作没看见,岔开话题道:“对了,临走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判官回神:“你说。”   “走之前,我想给白姬好好清理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百里浅琉璃般的眸子里透出浅浅的宠溺,他凝视着白姬平静的睡眼,轻声道:“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素来爱干净。”   “这有何难?”语落,判官击掌,自外头唤来两个丫鬟将白姬的身体抬进里屋,吩咐道:“用温水替她擦洗干净身子,另外换一套簇新的衣裳来。”他倒是想得周到,回头问百里:“她平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白色——话到嘴边,百里却又摇了摇头,他笑了笑,眉眼匀净:“拿套眼下最时兴的衣裙来,颜色艳丽一点。”这个时候,一身缟素不吉利。   判官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百里朝他作揖:“多谢。”   判官手一挥,“小意思而已。”话音刚落,便听到“呀”一声低呼,原是方才进去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判官大人!那姑娘她——”   判官蹙眉,似乎对她上蹿下跳的反应很不满:“好好说话,她怎么了?”   侍女举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哭丧着脸道:“那位姑娘身上有结界,我碰不得……”   结界?!语落,百里霍地抬眸,心中突突一跳,有种如获转机的心情蔓延开来,大跨步地走入里屋。“哎,不行!那位姑娘还光着身子呢——”睚眦一爪子将那碍事的侍女拍到一边,感觉她实在不会看眼色:“我主银连小姐姐洗澡的样子都见过,还怕她没穿衣服?!”   侍女:“……”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判官立在一旁神情自若,他悠悠朝外一指,慢条斯理道:“此处有本官在,你先出去吧。”   白姬躺在那里,头微微左侧,背朝上,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映入眼帘,百里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解下外衣朝前一抛,正正好好罩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回过神来,适才发现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光之下,百里刚欲走近,那金光便蓦地一下放大,刺目耀眼,逼得他生生后退一步,这定睛一瞧,看见一柄长剑虚影缓缓出现,盘旋在白姬的身体上头。   “这是——”睚眦跟着扑了进来,迎面便被一股强悍凛冽的罡气顶推出去数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判官脚边。判官低头,目光轻蔑地扫了它一眼,薄唇里溢出一句:“不中用。”抬脚绕过睚眦往屋里去。   睚眦:“……不许进去!”他护主心切,心心念念觉得除了主人以外不能被别的男人看到小姐姐衣衫不整的模样,于是伸出前爪大义凛然地拽住判官衣角。   判官步伐被打断,挑了挑眉,一个过肩摔将它扔了出去,拍了拍手,冷声道:“我对这种小女孩一点兴趣也没有。”   走入屋中,他看见白姬整个人已然被剑的虚影所放出的金光所笼罩,“这是——”他凝神一看,耳边却已响起百里平静透着一丝不稳的声音。   “这是梵天……”   判官折身回望,不错,眼前这柄通体雪白,锋芒流银的长剑正是梵天无误,虽未见过实物,可他曾在神剑图鉴中一览梵天之姿,画面中的神剑与眼前一般无二。   可是,梵天怎么会出现在白姬的体内?!   “我猜——”百里悠悠开口,唇角浮起半分微笑,这一笑罩在暗淡的光里头,显得落拓而又辛酸。垂落的视线钉在白姬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道:“梵天被封印在了阿浔的身体里。”   “不可能。”语落,判官眉头蓦地一跳,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这不可能,从未有过将神剑封印在一个凡人体内的先例!”   百里抬眸,悠悠望了他一眼,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提醒他般说道:“你忘了,她体内有山神夙光赋予的一半神力。”   判官仍是一脸不置信的模样:“你的意思是说,神剑认她作为了主人?”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要知道神剑乃仙家宝器,区区一介凡人即使继承了山神一半的法力亦是无法承受的。   “有可能的。”百里望着白姬苍白的面孔,眼露怜惜,“她虽然无法承受神剑所带来的法力,可因为山神的力量在,神剑亦不能伤害她分毫,因而他们之间演变为了相互依存,无法割舍的关系。”   睚眦在旁听得稀里糊涂:“什么相互依存,什么无法割舍?小姐姐和这把剑难分难舍做什么?”   凝滞的气氛因它的发问而变得有些古怪。   判官鄙视地瞅了它一眼,转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变相成为了保存神剑的剑鞘?”   百里颔首:“可以这么说。”   “呵,那岂不简单。”判官伸手朝背后一抓,手心蓦地出现一支判官笔来:“人与器交流或许困难,器与器沟通却没有障碍。”他手朝前一指,判官笔化作一道玄光冲入那金光中去。   两种法光碰撞在一块,发出金戈嗡鸣之声,判官笔围绕着神剑梵天不停旋转,须臾后,飞回他的手中。   判官抚摸着笔身,时不时地颔首,睚眦见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免好笑,然侧旁的百里却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害得它想笑笑不出,只得哼哧哼哧地憋着。   百里问:“它都说了些什么?”   判官道:“神剑说,大抵是它冲撞进来时的威力太过巨大,使得残存在白姬体内的一半神力为自保将她的魂魄与元神封印在了一块,剑灵徘徊在外,亦无法和白姬的魂魄取得联系,又护主心切,所以守着不让外人靠近。”   “那有无解决的方法?”百里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倒也奇怪,方才走投无路之时候都没这般紧张,而今可谓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可他却变得患得患失,小心谨慎起来。   判官笔剧烈摇晃起来,判官也随之摇头:“不行,强行闯入解开她元神封闭的话,轻则损伤魂体,重则她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   而等待却又格外漫长,漫长到能够将一颗期待的心缓缓揉碎碾磨然后变成一滩灰白的齑粉,随风而逝。   白姬立在一座临河的小村庄前,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她四下一打量,当视线落在岸边一大丛勃勃生长的蓝花后蓦地冷了下来。   她对着空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尽管司南离并未显露出真身,然自他身上散发而出令人如鲠在喉的气息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果然,虚空里传来他低沉而又充满蛊惑的笑声:“莫急,现在才是好戏的开场,鱼虫尚且溯源,你难道就对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感兴趣么?”   白姬蹙眉,经历先前种种,她隐隐觉得司南离做的不只是让她看到真相这么简单,难道——她看见河边驶来一艘规模宏大装饰瑰丽奢华的两层画舫,心头蓦地一跳,很快,画舫里走出一个人,器宇轩昂华服丽裳,他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到船头,相隔甚远,然白姬却能依稀辨认出来人的五官,虽然此时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然那双鹰眸里透出的虎狼之色和勃勃心机却叫人难以错认。   父皇……白姬的十根指头一根根攥紧。   “时逾百年再度看见自己的父皇,心里是不是感慨万分?”   她怔然抬眸:“你什么意思?”与父皇有关的回忆实在屈指可数,而自从母妃去世后,更是一年都见不着几回面,记忆中她离父皇最近的一次,是在他殡天以后的灵台吊唁时,她和父皇之间,从来未曾亲密过,而今再见,也只是惘然大过于伤怀罢了。   这时,蒲团大小的翠绿荷叶随风摆动发出扑簌簌的响声,莲池深处缓缓驶来一艘小舟,持桨的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正躬身将光洁的小臂探入水中采摘莲藕,垂落在后背的长发如同黑绸般亮丽,丝丝分明,她侧对着白姬,只隐约看见半张婉约的轮廓,然仅是这遥遥一眼,却令白姬怔立当场,呆若木鸡。   眼里映照着女子忙碌的背影,心里的某一块忽然毫无预料地塌陷了。   ☆、第68章 恨又相逢   白姬嘴唇微颤,想要发声,喉头却似被人紧紧攥住一般干涸得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留恋地投在女子婉约窈窕的背影,眼眶渐渐泛红。   娘亲——   船行渐近,女子收了木浆,弯腰提起满满一篮嫩藕准备朝岸边走去,忽地一阵风经过,将她包发的帕子一下吹起,倏然朝河那边飞去。   女子折身,伸手想要勾住那方布帕,奈何那风越吹越远,载着帕子一路飘啊飘,倏然落在那画舫的甲板之上。一时寂静,而后响起脚步声,一双流云暗纹蟠龙黑靴出现在眼前。   来人躬身拾起那帕子。   四四方方的小帕,边缘绣着蓝花,花叶栩栩如生,蕊心中停着一只鹅黄色的蝴蝶,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扑扇着翅膀飞向天空。   男子捏着帕子抬眸,恰好与对岸的她遥遥相望。   采荷女和真龙天子的相识曾成为一段风月佳话在民间流传,然却无人知晓,眼前这位新晋妃嫔的身份岂止是渔家女这样简单,她是上古水族的后人,又将这份血脉传承给她的女儿。   原来娘亲竟也是——水蛟一族?!   白姬只觉心弦激荡,恍惚间,有几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冒了出来,却又好似哔啵四溅的火星一样落在地上转瞬没了痕迹。她知道自己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自己与百里之间尚存哪怕那么一丝的联系,如此卑微地祈求着……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被人猛地一推,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深不可测的湖面,噗通栽了进去。   不对,她在水里挣扎扑腾着,同时想道:之前自己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这一切,为何此时却被人推入水中,而且这紧迫胸腹的窒息感并非幻觉,而是真真正正地在一点点挤压她的生命,不过须臾,她便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上冲,头就好像要爆炸一般,眼前冒起片片飞星,耳朵嗡嗡作响,忽然轰地一声,眼前一片黑暗。   “太医,阿浔她还有没有的救!?”   “回禀莲妃娘娘,这……帝姬溺水,本来施救及时挤出腹中积水便可安然无恙,可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恕老臣罪该万死,以老臣的医术实在无力回天呐!”   白姬于浑浑噩噩中感觉一只手急切有力地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双手指尖冰凉,颤巍巍地划过她面颊而后顿住,她听见娘亲熟悉的嗓音响起:“可是她还有呼吸啊……”莲妃不顾礼仪,两手紧紧攥住太医的衣袖,此时她不是作为一个妃子,而是作为一个可怜的母亲,乞求他人能够给予她女儿生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太医,就算我求你,救救阿浔吧,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娘亲温热的泪水打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辛酸哀恸,白姬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被她抱在怀中,她低声唤着自己的乳名,将苦涩的药汁一遍又一遍地灌了进来。   “娘的孩儿,乖乖喝了药,喝完药身体就能好了。”   可惜毫无用处——白姬根本无法吞咽,娘亲喂来的药灌进去又从她嘴中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魂魄深深埋陷在这具躯壳之中,就连抚去娘亲脸上泪水这样最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痛苦简直要将她摧毁,而深埋在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却在一片废墟中拔地而起,白姬脑中忽然一亮,所有回忆如暴雪般纷至沓来。   是了,她年幼时的确跌入过水中,却因为随侍的婢女玩忽职守,生生延误了施救时机。等到母亲发现她失踪,派人在池塘里寻到她的时候,她脸色煞白,小小的肚子里涨得鼓鼓囊囊,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那时,父皇早已有了新宠,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只吩咐太医尽力医治。太医在娘亲的苦苦哀求下,答应勉力一试,然而也只是用补药延长她的性命罢了。   最终,母亲是如何救活她的呢?   入夜,莲妃遣散所有宫人,独自阖上摇光殿的大门。她点燃了一只火盆,寂静的大殿里,只剩下火烧瓷盆发出的哔啵响声,莲妃出神地看着那摇曳燃烧的火焰,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叠龟甲扔了进去,就在白姬好奇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之时,莲妃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在拇指上划了一道,血珠滴入火盆的那瞬,火焰噌地一下升高。   整间大殿中弥漫着一股乳白色的烟雾,而莲妃只是静静端坐在蒲团上,双眼直直朝着那扇紧阖着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大门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的身影在这腾腾烟雾下显得尤其高大,一袭青衣显得飘渺若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莲妃,狭长的眼眸里划过一束莫名的光,“是你召唤的我?”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似响雷般轰地在白姬耳畔炸裂开来。   莲妃头也不抬,平静道:“邪神,我求你救我的女儿。”眼前的男子,来自归墟荒原,那片无尽之地,若非走投无路,她万万不可能将灵魂出卖给邪魔。可如今,她救女心切,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她亦要闯一闯去的。   “救你的女儿?”迷雾中看不清邪神的脸,只听见他轻蔑中略带低嘲的嗓音响起:“可以,但你用什么来交换?”   “一命换一命。”她坚定道。   “一命换一命?”邪神缓缓重复她的话,随即轻笑道:“可是你的命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值钱。”莲妃蓦地抬眸,感觉他身影离自己近了些,那肃杀气息凛冽如寒风,冻得她瑟瑟发抖。   又听到他说:“即便你的命值千金,我亦不会帮你,我曾发过誓,此生不见水蛟一族,否则见一个我杀一个。”莲妃一怔,感到一股杀气袭面而来,邪神的目光就钉在她的面上,过了许久后才挪开。   “念在你早已脱离水蛟一族,我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但你莫要妄想我会救你的女儿。”他顿了一顿,唇角浮起一丝深怨的弧度,“我巴不得,他们全都死光。”   莲妃感觉他说这话时,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死寂的气息,像是山风刮入无回的峡谷,久久盘旋直至消散的悲恸以及绝望。   正如她现在,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火盆里最后一丝火苗业已湮灭,她于绝望中回头,眼里映出自己的小女儿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模样,啪一滴泪水落在地上。   “阿浔——”她低声唤道:“娘亲与你的缘分浅,留不住你啊!”   邪神返回的步子忽然一滞,似乎艰难地回过头来。   “你喊她什么?”   莲妃却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白姬,伸手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额发。然后一道影子便走了过来,从白姬这个角度向上看,百里的半张脸隐没在半爿黑暗之中,一双眼目似寒星,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恍若流淌过千言万语,又好似一片死寂的河,把光吞没得一点也不剩。   “你说你要一命换一命?”他移开目光,陡地看向莲妃。   “不错。”   “好,”百里颔首,继而道:“那就把你的元丹给她,她现在只剩下一口气,若无元丹支撑,恐怕熬不过今夜。”   元丹乃仙妖修行之果,是精魄幻化而成,一旦元丹被毁或者被他人夺取,那么不仅千年修为将毁于一旦,甚至还会被打回原形。   水蛟一族乃天命水仙,元丹与生俱来,因而莲妃虽不至于被打回原形,然而这千年修行也等于功亏一篑了。   “没有元丹,你会迅速衰弱,因为是强行从丹田剥离,是以你的寿命会大大减少,运气好的话,还能活十年,若心生郁结的话,恐怕只有三五年的功夫。这样的结局,你能接受么?”   不要,不要!白姬的魂魄在躯壳里使劲地挣扎,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百里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   她想起未来几年,娘亲将在成碗的药汁里苦苦捱过几千个日日夜夜,拖着残躯病体去还想尽办法为她的未来谋求出路。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娘亲或许会对父皇彻底失望,然后离开这里,时间对于她是如何的奢侈,她可以游览万千山河,喝最醇的酒,唱最美的歌,而不是将年轻的自己活活耗死在这枯寂的清宫之中。   白姬好恨,恨自己,也恨百里。   明知他并没有错,明知他只是顺应了娘亲的请求,却还是恨他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便草率地决定了母亲的命运。司南离说阿浔的魂魄早在跳入血泉的那一刻便灰飞烟灭,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入轮回,没错,百里他知道,他明明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因为一句相仿的呼唤而停下脚步,插手了这一切,变相杀死了她的娘亲,而他所谓的拯救,也不过是将自己从一个深渊拉入另一个苦难的深渊罢了。   至此,白姬终于领悟了这一切,是孽。   ☆、第69章 月下回廊   这一夜,摇光殿外月凉如水,寒气生烟。   吞服了元丹的白姬昏昏沉沉,身子寒热交加,满头虚汗,呓语不断,蓦地感到额间一片清凉,眼眯缝着看见娘亲用蘸了水的帕子在为她反复擦拭身子,那梦中婉约轻柔的眉眼,饱含怜爱的目光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尘封在记忆中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如走马灯放映在她的眼前,历历在目。   “娘!”她抬起胳膊,稚嫩的小手死死攥住莲妃的衣袖,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走……”   隐隐约约意识到,从此往后,再不能像此刻这般亲昵地同她对话了。   “阿浔乖,娘不走,娘就在这陪着你,哪也不去,乖啊!”   莲妃将白姬抱起,把侧脸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一边低声抚慰,一边望向百里:“她身上怎么会这么烫!莫不是吞服了我的元丹之后有何不良反应?!”   彼时,月色半掩,透过云纹棂花落了一地银霜。百里远远立在窗下,形容冷峭,漆黑的发,青色的衣,整个人好似远隔尘世。他的脸隐没在半爿黑暗之中,连声音也似从好远的地方传来,清冷而遥不可及。   “元丹对于仙妖而言乃是至补灵药,对凡人而言威力却太过刚猛。她虽也算水族后裔,然却无半分妖力,能否完全吸收还得看她个人的造化。”   话音未落,白姬那头忽然闷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成拳,莲妃见她明明痛急,却偏生牙关咬紧的刚强模样心疼不已,连忙追问道:“若是不能完全吸收呢?”   那头没了动静,片刻后,脚步声临近,百里走至白姬面前,将她的咬牙切齿和满面痛楚尽收眼底。那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他疏淡的眼中目空一切,好像不曾有人驻留,白姬鼻尖猛地一酸,在泪意即将奔涌的那刻移开了眼,内心隐隐作痛像是旧伤发作怎么也止不住,真真是揉摧衷肠,痛不可遏。   这时听到他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若不能,则筋爆而亡。”   语落那瞬,她只觉得大汗淋漓而下,似乎是在应验他刚刚落下的话般,全身上下恍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了好几截,经脉俱裂,挫骨扬灰,蜷缩在莲妃的怀中大口大口地吸气,险些厥了过去。   而百里只是静静侧立,目睹她的狼狈痛状而袖手旁观。   “阿浔,撑住!撑过去以后就没事了!”为防止她痛得失去神智咬舌自尽,莲妃紧紧扣住她下颚,低头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撑下去,听娘的话一定要撑下去!”   神智在逐步抽离,意识却越发清醒。   白姬伏在莲妃肩头,半阖着眼,平生之事竟历历在目,到后来所有的痛楚都汇聚到了丹田的某一处,那里又热又胀,这时听见百里说道:“就快成了!”他从莲妃怀中接过白姬,掌心贴着她的背送去一股力,白姬只觉腹中一绞,元丹在这股力的推波助澜下终于在她体内凝固。   白姬几乎全部脱力,真疼啊——她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百里的手,两眼一闭昏了过去,而就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另一只手迟疑片刻,将她反握住。   “没事了。”百里眉头微蹙,目光停在她因为忍痛而咬得血肉模糊的下唇久久没有移开。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唱诵声,像是群僧祷念佛经,一浪高过一浪,整座摇光殿如同沙雕般分崩离析。附着在幼年自己体内的白姬魂魄忽地变作一道金光倏然向佛音响起的地方而去,一道黑光尾随而上,却被击落在地,黑光盘旋一阵化回司南离的模样,他面沉入水,向前追了几步,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此间,睚眦正伏在阴律司浸凉的地上,两眼朝天,默默沉思。   它讨厌地府,这里不分季节,无论昼夜,统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的光晕里头,四周围阴风呼号,凄风苦雨,白日变得好似长夜一般苦捱漫长。枉死城相对好一些,也不过是一群幽魂重复着生前的买卖行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罢了。虽说死也是生的一部分,但这股*枯朽毫无生机的气息,它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习惯过。   “主人——”   睚眦回神,发现水漏已走去大半,不免对伏案苦读的百里忧心忡忡道:“你看了那么久,油灯都已换了三盏,也该歇歇了吧?”   “无妨,时辰还早,我再看一会。”百里合上书,又抽出了另一本,面前的古籍竹简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而他整个人掩埋在书籍的阴影中已然有一天一夜。   在烛光的照耀下,百里一目十行地扫阅书中的内容,而至今,尚未发现关于凡人以肉身躯壳成为神剑容器的任何记载,他伸手揉了揉额心,又翻开下一本书,无论如何,他必须要找到让阿浔醒来的法子。   睚眦又趴了会,再抬头,方才还剩下大半的蜡烛转眼就到了底,见主人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它无声摇头,起身离开。   它经过走廊,感觉庭院里四处摇曳的树影就像是暗处张牙舞爪的妖魔,不过它睚眦可不怕,它可是天下第一的神兽,威风凛凛赫赫有名。哪个妖魔在它神威面前不被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走?!想到这里,它脚步一顿,失落和沮丧齐齐涌上心头,谈什么天下无敌,关键时刻,连主人和小姐姐都保护不了……只会放马后炮!   一阵冷风袭来,打得睚眦一个措手不及,它搓了搓爪子,回过神来已走到白姬房门口。   门是半掩的,里头黑峻峻的什么也看不清。   大抵是被风吹开的吧,睚眦小小将门拉开一条缝,身子一挤钻了进去,这黑灯瞎火的它也不点灯,熟门熟路地绕过桌椅摆饰走到白姬床边,刚准备卧下一躺,不料余光里瞥见一人赫赫然立在窗棂下背对着自己。   夭寿啊……睚眦心里暗啐一口,心道这大半夜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死鬼成心站在窗口吓它,正准备破口大骂忽然发现不对,这死鬼的气息好像似曾相识啊,定睛一看,哎呀这哪里是鬼,不正是它和主人心心念念的白姬小姐姐么?!   睚眦大喜:“小姐姐!你醒啦!?”   白姬背影动了动,缓缓回过身来,“睚眦?”大抵是睡得有些时日,她嗓子听着有些沙哑,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下,素手拢在衣袖里,一袭桃红衣裳衬得她五官苍白透明,好似纸糊的假人儿般。睚眦左瞧右瞧,总觉得她看起来哪里有些不对劲,仔细再瞧,发现她全身笼罩在一圈莹白色的光晕里头,漆黑长发如柳条般微微散开悬浮在半空中,双目湛湛,视线朝自己看来时,眸中浮现一泓金光,那周身的气息,不是凡人该有的……   睚眦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小姐姐——”它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你,身上怎会有妖气?”细细观察,便可发现她脸颊边缘处长出一些鳞片,近乎透明不易发现。   小姐姐莫不是被外面来的小妖占了躯壳吧?!   “哦,你说这个?”话音落下,白姬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来,映着月色,睚眦看见她手臂上也长了些透明的细小鳞片,她不以为意道:“我也不知怎么,醒来便有了啊。”   “难看么?”她笑了笑,抱着胳膊朝窗外看去,目色里是阴律司外井然有序却死寂沉沉的仿现世街道,自言自语道:“虽说是第二次来阴间,但像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还是头一回,嘶,真冷啊。”   说到一半,发现睚眦并未像从前那样没皮没脸地扑上来,而是与她隔了几步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失笑:“在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花来了么?”   “不是。”睚眦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但我发现小姐姐你现在比花还要好看。”   白姬愣住,随即唇边漾开一丝笑,笑意里透着几分无奈:“你的嘴何时变得这么甜?”   睚眦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有一头浓密而乌黑的长发,厚实柔韧如柳丝般从肩头垂落直至腰际,而此刻那丝丝分明宛若绸缎的长发竟被银霜所覆盖,散发着与月华同色的光泽。顾盼神飞,清冷动人,此刻的小姐姐美得一点也不真实,她的人连同她的笑都好似那触摸不得的镜花水月,好像一碰就会碎。   它想不明白,挠了挠头,对白姬道:“大概是最近甜食吃的比较多,对了,我得赶紧去通知主人,他肯定有办法帮你将那些鳞片弄下去。”   折身,不知何时,百里已然站在了门外,四周漆黑,显得他轮廓看不分明,只觉得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姬,那双眼像是一口深潭,深不可测,里头带过一丝复杂而又深沉的光芒,落在她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庞上,随之定格。   ☆、第70章 淡说分别   白姬自然也看见了百里,他背着灯光站在回廊下,容颜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目半敛,几日不见,只是增添了几分苍白憔悴,人似乎也消瘦了些,一袭青衣罩身竟显得有些宽大。   她本以为再见面时,自己会有许多话想问他,而如今真的面对面了,却是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要勇敢面对他,比恨他还要难……   若说这一切皆因孽缘而起的话,那么与百里相逢何尝又不是她的劫数?   更令人感到可笑的是,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她竟仍旧感到有些许拘谨和不自在,下意识地将胳膊往身后藏了藏,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那么仇视水蛟一族,如今自己这个样子在他眼里一定显得格外厌恶可怖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低贱到家了。   一番沉默后,是百里先开口。   “睚眦,我和阿浔有些话说,你先下去吧。”他低身朝磨蹭不愿离开的神兽微微一笑,匀净清隽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看不出有任何异色。   “恩。”睚眦离开前十分自觉地用尾巴将门带上。   然后百里紧接着回身,将插销啪地一下扣上,随着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白姬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提到了嗓子眼,见他一步步走近自己,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好似一面巨大的墙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   百里走到她面前,停步,低头看她,狭长的眼里映照出她于漆黑中微微闪光的润白色面庞,眼帘微眯,瞳仁里划过一丝轻微的波动。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她了,一如曾经那般……   抬起手,想要触摸她因昏迷太久而苍白消瘦的脸颊,却在半途怔住,他余光一动,瞥见自己掩映在衣袖底下黑纹遍布的手臂,眉心微蹙,飞快地收回了手。   手在袖中缓缓握拳,绝不能让阿浔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白姬见他本向自己伸出了手,却在中途收了回去,一副蹙眉不乐意的模样,不由得眸光一暗:他终究还是介意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住,隐隐作痛,闷得喘不过气来。   心里的委屈犹如破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了,耳畔仿佛响起司南离轻蔑的讥讽,你不过是他苦捱千年不得已才寻来的替代品罢了,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会被随意丢弃,对你好又怎么样,再好,这一切都不曾属于过你,还是他想给,却给不了另一个女子的抱憾和补偿而已。   她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收手,早点断了这份非分之想,不要等到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愣住,抬眸相视。   一丝浅浅的笑意自百里琉璃色的眸子中弥漫开来,使得刚刚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的白姬心又慌乱起来,她错开眸子,强作镇定道:“你、你先说吧!”   百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她面色,问道:“身上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他关切的眼神落在身上每一处都似滚烫的烙印叫她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能快些逃离这里。   除了变成这副样子以外,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白姬摇摇头,心里盼望着能够早点结束这番对话。   百里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暗了暗,紧接着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白姬心里一突,直接拒绝道:“不要!”然而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臂拽了过去,袖子被轻轻揭开,夜里风凉,白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随即感觉到一阵颤栗,是百里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了她的鳞片上。   也许是自责,也许是怜惜,他抬头看她,千言万语在喉头一哽,最终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后悔吗?”   她原本低垂着眸子,神情冷冷,然听到这句话眉心一皱,眼眶酸涩,几经要落下泪来。   后悔啊,怎么能不后悔呢?   后悔当时年岁尚小懵懂不知,不明白娘亲一番苦心,尽做些惹她不快的事,叫她临死都带着牵挂;后悔生在皇宫,禁锢于此,不得欢颜,平生软弱不知反抗;后悔当初没有随那场大火痛快干净地死去,留了魂魄不甘不愿地游荡于世……   可这些是她可以选择或者避免的么?回过头想想,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或许她命该如此,就不该再做无谓的挣扎,因为每一次挣扎都会是自己堕入更深的黑渊。   原以为百里是她漫长枯寂人生里一束明亮的光,一盏指路的灯,只可惜,他并不属于自己,她却甘愿化作一只扑火的蛾子,围绕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后悔么?   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答了一句:“不后悔。”   不清楚他指的后悔是哪一件,或许她平生想要后悔的瞬间太多,但是如果时光回溯到那一天,她仍旧会选择扑身,不为什么,因为爱一个人想要为他牺牲是毫无怨尤的。   白姬垂下眼,她正在一点点将自己的心剥开来给他看,只可惜,这腔热血最终还是尽付冰凉。   “我累了,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语落的那瞬,她看见百里附身靠近,不禁下意识头往后仰,眼睫微颤间看见他的脸越凑越近,深沉的眼眸里盛着她略显局促的脸,长眸微敛,一记蜻蜓点水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唇上。   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屈指可数,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比前两次都要让白姬感到心弦悸荡,柔肠欲断,大抵是决意离开的缘故,因而才分外珍惜这临别的一吻,她靠坐在窗下,月色从棂花格纹倾洒下来,化作点点银屑漂浮在漆黑发间,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长眉入鬓,凤目缱绻,怎么看都是挪不开眼的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大抵是两个人都站在窗下的缘故,这个透着小心翼翼的吻有些冰凉。   “对不起。”他移开唇,一句话便让她打落谷底:“以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   白姬没有立即回答,看来她用尽心力在粉饰太平的过往其实在百里心里并不难以启齿,这个发现令她越发低迷。   “你是指,我母妃是妖,而我体内亦有半妖之血的事?”她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没错,我都记起来了。”顿了顿,又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要瞒我?”   哪怕是源于心底的那半分愧疚之心都足以令她慰藉。   百里执起她冰凉的指尖,包在掌心,分明是尊享荣华血脉高贵的帝女,这双手上却生着薄薄的茧子,早知道自己亏欠她许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   转头看她,看见她眼底的计较与不甘。   “我不怪你怨我。”他的声线清淡,一如那晚她在摇光殿听到的那般,如清风翠竹声声入耳,“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牺牲你娘来救你。”   人生既然做出选择,那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但是这个选择,他不悔。   “不,我没怨你。”白姬摇了摇头,“其实在我刚刚记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恨你为什么会允诺娘的请求,但心中又明白自己不过是迁怒罢了,就算你不答应,她定也还会召唤他人前来,我了解她的性子,她若是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苦涩地笑了笑,仿佛耳畔又回响起娘亲的低语,阿浔莫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到头来,她还是独身一个。   “可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抬起手臂,语气愤然:“人不人,妖不妖,就连睚眦也不敢靠近我,以为我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你说日后我走在这路上,会不会有成群结队的道士前来抓我?”   不等百里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谁也不怨,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原该早早死了,却被你救了,后来又死了一回,又被你阴差阳错地救了,你说你救我做什么?娘亲也是,不信你现在找来判官问问,看看生死簿上我该卒于何年何月?从醒来到刚才,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来的,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我早该死了,是娘亲甘愿舍去自己的寿数来续我这个短命鬼的命,可这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活该。”   “阿浔……”   “你听我讲完!”   她觉得眼眶酸涩,怕叫他看出来,只能侧过头佯装去望那溶溶月色。   “其实我这人特别胆小,以前在宫中,也是别人说一,我不敢说二,一味忍让却从未想过反抗。就连死——”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亦不能自己选择,你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选择救我,我想娘也一定会这么说,但是谁关心过我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娘去世以后的数年,长夜漫漫,她对月而望,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了。   “有时候,该放手时就该让它走。”   这句话一语双关,不只是对百里,也是对她自己说。   “你还记得那日在浮山你问我的话么,我问你究竟吃不吃人,你问我如果你吃的话我会不会怕?我当时回答说不怕,是吧?”   她转过头看他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眸,感觉那里头的光芒正一点一滴地死寂下来。   “那是骗你的,司南离曾是你的朋友吧?一见到他我便会联想起曾经的你。”她低声说道:“这让我感到恐惧,若是哪一天仇家再找上门来,这次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呢?”   她从百里手中一根根抽出手指:“我不怕死,但我的命是娘给的,我不能不孝。”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   ☆、第71章 云尤雨殢   语落,白姬推开百里,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径直向床边走去,感觉他的视线就如烙铁般紧紧贴在后背,她垂下头,用大半长发遮住脸颊,生怕在那炽热深沉的目光中显出原形,更不敢抬眸去看他此时的脸,因为知道哪怕就一眼,都会使得脚下重若千钧。   她骗了百里,她并不怕死,只是害怕看到在他对阿浔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毫无希望可言的自己罢了。   诚然如此,要想离开又谈何容易?   他在她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岂能是简单涂抹便可抹去的?人下决心做某件事前,总是将自己设想得太有毅力,岂料,等到真正去做,方知前头设想统统都是大言不惭罢了。   白姬在心里默默数着,从她离开到百里开口,当中不过隔了五个步子而已,她是如此的口是心非,明明下定决心要斩断情丝决然离开,然内心深处仍然对他的挽留有所期盼。   他清冽中透着一线疲惫的嗓音里透着叹息:“都说完了么?”   白姬步子一顿,点了点头。   又听到他低声道:“那,可以听我说两句么?”   她愣住,听着他疲惫倦怠的声音,却还是背着身,摇头:“我不想听。”因为要干脆利索地离开,所以不能看,也不能靠近。   恍惚中听到他一声叹息,似乎是对自己固执己见而感到深深的无奈,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子重又寂静下来,白姬回身,透过半掩的门扉看见回廊里空无一人,只余下一片冷峭的月色,心头一松的同时又变得空落落的。   她回到床上躺好,不断说服自己这样也好,没有纠缠没有拖泥带水,断的干干净净,再见还是朋友。正将缓缓睡去,忽地有道光亮在眼前。   她睁眼,蹙眉,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百里那双深邃迫人的茶色眸子里,看见他左手举着一盏油灯,右手端着一叠精致的茶点,漆黑的长发服帖地拢在一边,低头看她,长长的眼睫在脸颊落下一片青影。   “你睡了几日滴水未进,用些吃食再睡也不晚。”说着,将碟子塞给了白姬。   白姬愣在那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吧,自己哪有什么心情吃饭,不接吧,她偷瞄百里一眼,总觉得后果会更严重。   万般无奈,只得接过,粗粗一扫,倒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口味,只是——她从未向百里说起,他怎么会知道?莫非自己连口味都和阿浔一模一样吧?思及此,不由更为心塞。   百里站在床边,低头看她小口咬着糕点,腮帮一鼓一鼓,活像只松鼠,真是可爱又可气。   “你吃,我说。”他蹙眉,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   要说的是你,要瞒的也是你……白姬瘪了瘪嘴,只能靠吃糕点泄愤。   尽管如此,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听到他疏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来自归墟,长到一万三千五百岁前从未离开过那里。你肯定听也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块天不管地不管,远离六界的化外之地,是流放堕落诸神和上古妖魔之地,四处都是嶙峋怪石,荒漠泥沼,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赤红色的岩土。”   他想起,要在那里生存下去,必须舍弃仁慈背弃天纲地法,必须心狠手辣,一旦对他人手软,那下一次便是自己的死期。那是一块弱肉强食虎狼纷争之地,狭路相逢,唯有最毒辣凶悍的强者方可笑到最后。   世人因畏惧而尊称他为邪神,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困锢在流放之人项上的枷锁罢了。   “我从不相信命运,上天如何安排,我就偏不遵循。”他垂眸,浅笑间眉宇流露出意气风发的锋锐来,却是温和地朝白姬探出手,轻柔地替她拭去唇畔的糕点碎屑。   “——直到你出现。”   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和失去,想要拼命挣脱却不断深陷的怪圈令他开始怀疑命运,是否这一切都源于上天的捉弄。   百里深深地蹙起眉头,眸中藏着自责:“我允诺过你,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你,可是我食言了。”细数过往,是他每一次落下无法兑现的诺言而她——却一直信任等待,一次又一次。   白姬静静地啃食着糕点,心中真真如同嚼蜡一般,她心说:我懂得你的心情,可这一切都是为了阿浔而非她白姬所做的吧?是以她即便再感天动地,亦不能有任何的回应。   如今他这声声入耳,句句戳心,把她的心一下戳了个稀巴烂,碎了满地,连捡都无处去捡。   “但诚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放你走。”百里忽然附身而下,两臂撑床,无形间将她整个罩住,垂低了眉头,凤眸轻敛,褪去了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伪装,眼前的他眼中泛着邪样的光华,通身的煞气,骤然冷下的气息,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刺痛不已。   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背靠床板才发现自己已然无路可退。   而他步步临近,漆黑的长发顺着她光滑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就好似一只轻柔的手拂过她身上寸寸肌肤,彼时,他盯视自己的眼神就宛如在看咬到嘴边的猎物。   情况有些不对头,他想要做什么?白姬左顾右盼着,心中惴惴不安,想要说点什么壮壮胆子,于是色厉内荏严词批驳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脚长在我的腿上,难道你不让我走,我便真的不能走了?!”   说白了,也只是想说点难听的话气他松手罢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百里果真低下头打量她,炽热的视线沿着她娇嫩的脸颊一路向下,徘徊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际,笔直柔韧的长腿,最后定格在她刚醒还来不及穿鞋的脚。   十个脚趾小巧晶莹,脚踝嫩白如玉,真真美不自知,诱惑无边。   他眼帘半遮,掩去眸中滚动之色,再也不能压抑自己奔涌欲发的情感,撑头看她,长眸一挑,风月无边,低哑的嗓音响起:“不能,因为我会让你走不动。”   语落,迎头吻了上去。   白姬顿时一片空白,等到他整个人欺身过来,想要伸手去推,却已是迟了,片刻的迟疑,令他有机可趁。   ……   “看着我。”   他的眼眸像是一池幽深蒙罩雾气的湖水,放眼望去,深沉的不见底,又像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眸光里映出点点浮动的星芒,一些感情直白到能让她一眼看穿,而另一些则被他藏匿在眼底,诱使她去挖掘。   白姬对上百里的双眼,这一望就仿佛时间停止流转,她的世界里有他,也只有他。   “我爱你。”   他的唇印在她前额,带着无限的缱绻温柔,怕她一遍听不清楚,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永生永世,直到魂魄消散于这*八荒,爱你,只爱你一个。”   曾经藏在心口难开的情话,今朝终于说出了口,是他终于领悟,他与她相逢的时刻,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有些话他一定要让她知道,否则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语落,他见白姬只是望着他不说话,眉宇间不禁染上一分少见的紧张,扣在她脑后的手稍稍用力,眉头轻挑着问道:“你呢?”   急迫得像个急着讨要糖吃的小孩。   白姬展露出一个很难形容的笑颜,既辛酸,又欣喜,仿佛喜怒哀乐爱嗔痴所有的感情糅杂在了一块,复杂得连她自己也看不懂。   她只是猛点头,没有说话,生怕看见他眼底露出的喜悦会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但他似乎不允许她这样简单的敷衍,谪仙般俊美的脸庞逼近,语气较真:“点头没用,我要你大声说出来。”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她答一句喜欢都要不乐意半天。   白姬被他盯得无法,心里早已是软成一片,又怎能拒绝,果然,她完全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双手捧起百里的脸,指尖在他清隽的眉宇间轻柔地抚过,她的心思藏得那么深,结果在他洞察分明的眼中还是无所遁形。   “我也是,”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慢慢道:“我也爱你。”   ……   这一夜,好似长得漫无尽头。   看着终于累极陷入黑甜梦乡的白姬,百里动作轻缓地替她盖上被子,又嫌不够,在她额前烙下一吻,又目光缱绻反复盯着她疲惫的睡容,神情愉悦中透着几分愧疚,适才起身朝门外走去。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他轻轻合上,迎面碰上正从回廊缓步走来的判官。   判官扫了百里一眼,啧啧,这眉宇间的餍足真是……   “得手了?”   百里但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态。   “……”   判官背过身去,实在对他这种趁虚而入的行径感到不耻。   百里顿时觉得志得意满,浑身轻飘飘的,大步流星朝前走,没两步便栽倒在了走廊上。   “……”他撑着膝盖蹙眉爬起,正所谓乐极生悲什么的……   判官听见动静回过神,看见百里撑着廊柱身子微躬,不禁剑眉一挑,揶揄道:“体力这么差?!”   ☆、第72章 别鹤孤鸾   百里一个冷厉如刃的眼刀飞了过来:“我这只是八苦咒反噬罢了,与体力无关。”   管你体力好不好,判官回身踱步而来,斜挑的狐狸眼中满满的幸灾乐祸:“你身中咒术应该晓得,凡是七情六欲,只要妄动一念,便会引发毒咒,遭受烈火焚身之苦,先前难受的滋味还没尝够吧,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百里被他说得面色一黑,随即反唇相讥:“你懂什么,我这叫痛并快乐着。”彼时,他衣袖底下的青黑咒文如同藤蔓般发了疯地飞长,很快爬升至他肩颈处,判官笑也笑过了,尚未泯灭良知,上前替他念了一段清心咒。   一炷香后,百里眉宇间痛楚稍减。   “如今你发作得频率越来越高,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此拖延下去不是长远之计,你打算怎么做?”   他脸庞边缘的青纹时隐时现,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黑雾里头,判官先前只听闻八苦咒是一种上古失传的凶咒,却未曾想这发作起来,竟连百里这等的修为也抵御不得。   趁两人在回廊谈话的那会,睚眦悄没声儿地溜入白姬房中。   “小姐姐,小姐姐!”他衔了从厨房窃来的一罐儿蜂蜜,听说大病初愈吃这个最能滋补养人。熟料推开门去,一室清寂,床帏里空无一人,正对面的窗敞开着,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   砰地一声脆响,瓶裂碎开来,一地蜜香。   远处传来噔噔脚步声,百里人未到,声音却先传了过来:“阿浔,怎么了?!”推开门,却只见睚眦一个人惊慌失措地立在屋中,地上一片狼藉,室内热气散尽,冷峭的夜风掀起床帏的一角,里面空荡荡的,哪还有白姬的身影。   “她人呢?!”   百里的脸色于一瞬间暗坠下来,睚眦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当真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山谷,眼中阴霾宛若黑云压境,周身气势猎猎如刃,像是环绕谷间呼啸的冷风,只等着暴雨落下的那一刹。   睚眦四肢轻颤着,像它这样的天龙,分明只有在真神面前才能流露出本能的恐惧来,为何这一刻,它差点便要向主人跪地求饶,并非自己无能,实在是他周身气势太盛,甚至令它萌生一种错觉:立在眼前的主人身影仿佛与万年前在九重天上惊鸿一瞥的背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神沐之光如此耀眼,几乎要将它的眼珠刺伤。   睚眦按捺住内心呼之欲出的疑惑,一想起白姬现在不知所踪,会不会又是叫那司南离的小贼抓了去,担忧浮上眼眸,不由将所有困惑暂时抛之脑后。   “我本来想进来给小姐姐送蜂蜜喝,哪知一进来她人就不见了!”它紧张地追问道:“莫非又是那姓司的小子搞得鬼?!”   “不可能。”后面进来的判官想也不想便否决了这一可能:“地府是我的地盘,岂有让他来去自如的机会?!这里我早先就以布下天罗地网,我想他司南离即便再疯狂,亦不至于傻到主动过来送死。”   而且方才他与百里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交谈,并未从远,究竟是谁能够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地将人劫走,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察觉到身后的百里除了进门那一声喊后便全无动静,他心里古怪,不由转身看百里:“你怎么看?”这时,百里却面无表情地越过他径直向窗边走去,目光久久落在窗棂上。   “她是自己走的。”   今宵雾浓,窗棂上铺就一层浅浅银霜,上面印着半个脚印,他不用手比划便知道,那是白姬的尺寸。   他静静立在窗边,眼眸低垂,死寂一般的目光深处灼灼燃烧起幽幽烈火。整张脸犹似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之中,眸底冷光令人胆寒,有野火燎原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狂乱弥漫,身下暗影蓦地滋生,不断拉长放大,阴霾延伸至屋子的角角落落,等到判官发现不对,整间屋子已被黑暗所笼罩,而百里脚下有无数双阴影般的双手正飞速地朝四周发散出去……   判官回神冲兀自呆愣的睚眦厉声喝道:“还不快压住他!”转身便结了一个破魔印朝百里背身处的阴影砸了过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眼下他心神俱创,五内俱焚,正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若是不巧让咒术成功反噬,如此真的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睚眦毕竟是神兽,虽然反应慢些,但它体内的真龙之力却是制约邪魔的天敌,在这一点上,判官虽然于法术造诣上高出它数个等级,然而他的力量来自九阴,换而言之,算是与邪魔之力同出本源。   睚眦虎目一瞪,金光扫过之处阴影如烈焰焚烧般灰飞烟灭。而判官则借机飞身掠至百里面前,徒手斩去环绕在他四周的黑影,拂袖挥去笼罩在他面庞的缭绕黑气,厉声喝道:“你命还想不想要?!”   百里无动于衷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看也未看他一眼。判官蹙眉:麻烦,遂换了一句说法来引起他的注意:“阴间危险重重,你当真放心让白姬一个人独自在外?!”   听见了白姬二字,百里眉宇微动,被黑雾笼罩的眼眸里浮现一丝细微的变化,当下便觉腹中翻涌,一口甜腥涌上喉头。   不禁回想起她今晚的种种表现,她的每一句话,每个神态,他,竟然浑然不觉,那时她笑颜里孤注一掷的温柔……心口处像是被一双无形手紧紧攥住,沉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追不回来……”他低叹着,忽然肩头一颤,口吐鲜血,满片衣襟上仿佛盛开艳丽的红花,黑纹不断在脖颈处攀升疯长,又不断凋零萎缩,一遍又一遍,临近崩溃却无比冷静,视线缓慢而又悲哀环视整间屋子:“她是坐木鹤走的,此刻人早已在千里之外。”   百里的视线穿破阴霾,往那极深的云层望去:那只殷雄所赠的木头白鹤,本是天界的飞行法器,可用于逃生。还在浮山时,他曾亲自教会她,而讽刺的是,结果却被她用来躲避自己……   寒月拂肩,他只觉遍身如坠冰窖般森冷不已。   “我要去找她……”百里折身,冷眼扫过挡在他面前的判官和睚眦,道:“你们为何拦着我,让开!”   “主人……”睚眦欲言又止,判官则上前一步,抬手变出一面半人高的水镜来,“你确定你要这样出去?”百里抬眸一看,镜中人双目赤红,一身煞气,衣上满是血迹,恍若从炼狱而来,若是让白姬看到他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心里会对他再添畏惧,避之不得。   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回来,静默片刻,说道:“那我去换身衣裳。”   语落,步伐踉跄地朝外走去,回廊里,他身影逐渐隐没于一片黯淡阴霾里,脚下蜿蜒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那红刺痛睚眦双眼,急得它抓耳挠腮:“现在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主人离开么?”   判官两手抱臂,眉一挑:“你拦得住他?”   睚眦嗫嚅没说话,忽地听到咚一声巨响,是百里直直栽倒在地,二人连忙飞奔过去,却被眼前一幕所震惊,面面相觑,一时失语。   回过神来的判官蹙眉:“这下,倒是拦得住了……”   可惜,这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夕阳坠山,霞飞万丈。   “卖包子嘞,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包子!”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令徘徊在街口的白姬感到了几分不真实,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是真的离开了地府,也离开了百里。   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增添这些无谓的伤感来庸人自扰,她揉了揉脸颊,告诉自己要争气一些,又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   路过一家旅店,店外招呼的小二扬声喊道:“姑娘,外乡人吧,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她脚步一顿,摇了摇头,来锦都只是为了向阿荣告别,并没打算停留。   白姬远离了人群,寻了一处僻静的小巷,从怀中取出木鹤施法变大,而她盘腿端坐其上伸手朝远处一指,道:“走,去皇宫。”   飞鹤应声而起,倏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掠去。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扶鸾殿前琉璃瓦璀璨生辉。   白姬脚踩在厚实绵软的毛毯之上,感觉一股热气钻入脚心直往上冒,放眼望去,大殿四处焕然一新,家具摆设都比先头上了一个档次,她粗略一瞧,吃穿用什竟都是比照皇后的份例来的,可想而知,皇帝对阿荣是多么看中。大抵是屋里燃了静心安神的檀香,四处又暖洋洋的,她这些天来一直紧绷在弦上的心竟神奇般地松弛下来,小孩子独有的奶香若有似无地传来,她探头朝里一张望,看见一枚高高翘起的小屁股懒洋洋地窝在阿荣怀中。   这恐怕就是那备受宠爱的沐炎小皇子吧?白姬远远看着,眼底浮现起一丝暖意。   这厢,阿荣以为是遣下去给沐炎送晚间辅食的丫鬟来了,将不断折腾的小家伙往膝头一放,撑起头来慵懒道:“怎么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话音落下,才发现白姬站在门口,弯起唇角盈盈望她。   ☆、第73章 暗恋成诗   “白姬?!”阿荣先是一惊,随后喜上眉梢:“你怎么有空来?”她视线绕着白姬四周一转,又朝后望了望,随口问道:“百里哥哥呢?没有同你一起来么?”   白姬笑容不变,只是在听到百里的名字时心下一阵酸楚,她朝阿荣摇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阿荣人精儿一个,当下便从她话中听出端倪,掩唇打趣道:“矮油,这是吵架了吧?来来来,快跟我说说,百里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她见白姬面若桃花,眼角眉梢褪去昔时青涩之态隐隐流露出诱人的风韵来,心中有数,又发现她被头发遮挡的颈间依稀布有红斑,不禁顽劣心起,特意在欺负二字上加了重音。   被她用这么暧昧的语调一说,白姬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又不想叫她看出来,只得默不作声地站着。不想,这就等于无形中证实了阿荣的话。   混迹江湖多年的九尾狐老人家什么荤段子没听过说过,当下便生冷不忌地冒出一句:“是不是憋太久弄疼你了,受不了才跑来跟我哭诉的啊?我跟你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种事绝对不能惯着男人!”完全一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白姬简直无力解释:“没、没有的事儿,你想太多了……”   她有些后悔来找阿荣道别了,在长达一炷香的时辰里,她都在矢志不渝地向自己科普男女知识,这也就罢了,临了还从陪嫁的柜子里翻出一沓厚厚的小册子递给她,一番抚摸怜爱,不舍道:“这些可都是我的私藏,不过皇上向来怵我看这个,正好你又需要,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我就忍痛割爱了吧!”   还真是压箱底的宝贝,白姬随便翻开一本,见那簿子的扉页都发了黄,又翻了几页,眉心一跳,在阿荣猥琐的注视下啪地把书合上。   “怎么样?”她用手肘顶了白姬一下,贼兮兮地问道:“内容是不是很丰富,满不满意?”   白姬:内容何止是丰富,简直是惊心动魄的丰富……丰富得她简直不敢直视。   阿荣还在那兀自苦口婆心地劝阻道:“我以人品保证,百里哥哥在这方面肯定是第一次,没认识你之前,他过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苦行僧似的日子,我一度怀疑——”她不放心地四处环顾,生怕百里同上次那样从屋里的某个角落一下钻出来,刻意放低声音说道:“我一度怀疑他是个断、袖呢!”   “好在不是啊哈哈哈!”想起那段日子百里被她探究的眼神弄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阿荣捧腹大笑,真想让白姬也一道见见。笑归笑,其实她特别感谢白姬的出现,以前百里哥哥虽也笑,但那笑总像是浮于表面,没有抵达内心,他活得非常自在,却也不自在,游离于世,隔岸观火,像是清高冰冷的神明,而白姬却是第一个被他允许涉足自己世界并有所牵挂的凡人,此刻,阿荣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纠缠曲折的过往,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看,她攥住白姬的手,暖暖笑意直达眼底:“别气了,百里哥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有你,他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你啊就原谅他是个雏儿,多担待一些,把这本书上的招数都学会,保证让百里哥哥迷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那啥,方才还有些沉重的话题怎么一下又……白姬默默揉了揉额角,感觉脑仁儿隐隐作痛。   “阿荣,这书我……”她将书向前一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书太贵重了,我收不得……”   “白姬你我好姐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这书你就安心拿着,不用还!哦对了,看完记得告诉我感想。”阿荣大手一挥,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白姬这下真是骑虎难下,抱着书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终还是妥协:“……那,谢谢你的好意啊……”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论辈分,咱家小沐炎还得叫你一声姨呢!”终于意识到自家孩儿的阿荣回头一看,“哎呀!儿砸你怎么滚到地上来了!”   一身儿明黄色小袄的沐炎刚刚学会爬,他性子讨喜,睡醒发现娘亲不在身边也没哭没闹,反倒是伸展着胖胳膊小腿想要从榻上下来找妈。   此刻正用含糊不清的奶音小声地唤着阿荣:“凉……凉……”   “都说了好几遍了是娘不是凉,小东西牙还没长齐就急着学说话了。”阿荣一把将他捞起,将肉嘟嘟的孩儿往白姬怀里一送,“来,认识一下,这是白姬姨姨!”   白姬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只觉得他窝在怀里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浑身散发着奶香,粉雕玉琢的小脸完全同阿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宇间的神态却肖似——   她一时看得出神,竟忘记阿荣就在一旁。   “是不是觉得阿炎生得很像一个人?”   当阿荣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出白姬一直以来都为之困惑的问题时,白姬居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而是愣了好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点头。   “阿荣,我也是无意间看到皇上的脸才……”   “不必介怀,我猜就算百里哥哥不告诉你,以你的仔细也早该发现了吧。”阿荣视线悠然放远,明艳照人的面庞上头一回浮现起怅然的神色。   “小时候,百里哥哥常年在外,我一人无趣,便常常跑去隔壁的灵雾山找狸家两兄弟玩。”回忆起幼时过往,她语气轻快:“仲源性子柔,像个女娃任揉任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以我最爱欺负他了。”   可仲源的表哥狸仲炎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了,他是天狸一族百年不遇的天才,小小年纪修为却比同族许多老人还要高深,他沉默寡言,性子孤高,平日里独来独往,族中也只有仲源与他关系亲近些,但私底下也很怕他。   “狸仲炎性子古怪,脾气又坏,若不是看在仲源的面子上,我才不稀罕和他说话呢。”话虽如此,阿荣眼中却流露出面对心上人时才会有的温柔,仿佛对他的一切都如数家珍。   “明明他自己对仲源就很凶,却不许我欺负他。”有一回仲源惹了阿荣不快,“仲源那厮足足被我追了三座山,最后逃回灵雾山找狸仲炎的庇护,哪知狸仲炎那家伙竟一点不懂怜香惜玉一把揪起我就往外扔……岂有此理!”她从小自恃貌美,即便做了再混账不过的事儿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偏偏只有他狸仲炎,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想起,阿荣仍然愤愤。   “说来也怪,那次以后我便对他上了心,除了百里哥哥,世间有哪个男人见了我不爱我不喜欢我,他越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越是要往他眼前杵,总有一天让他忘不了我!”   阿荣苦笑,不想,她自以为是的引诱却成就了自己的牢笼。   是从何时起,对他情根深种,以至于魂牵梦萦,产生了做梦都想要拥有这个人的念头呢?   天狸一族据守的灵雾山顶上长着一棵参天巨木,树根粗壮数人环抱尚不足以将它完全丈量,此树名为通天树,相传自天地初开时便生长于此,更有人说此树是抵达天界的一条捷径,因而数十万年间不断有妖魔鬼怪妄图从此侵入抵达天界。在阿荣看来传说不尽言实,但天狸一族确确实实听奉上界之命看守于此,世世代代,如此想来这棵树也真是大有来头。   阿荣从未亲眼见过那通天巨木,仲源告诉她,此树位于山顶中央,四周云雾瘴气交错环绕,只有看守神树的族人才接近得了,而他更只是在幼时远远望过一眼罢了。   一直以来,灵雾山都作为精怪修炼的绝佳场所,只是有天狸一族在,小妖小怪不敢造次罢了,但也有例外——   有只成精的大长虫打上了仲源的主意想吃了他增长修为,阿荣为了救他头一次幻化成九尾狐原身将那长虫咬成两截,虽然初战告捷,但却因为初次变身导致力竭坠下山谷。   她坠在山谷深处,那里平时人迹罕至瘴气弥漫,便是连天狸族的人也鲜少涉足。   深山夜里,阴影四伏,她又冷又饿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宽阔的肩膀上,救她的人居然是狸仲炎。   阿荣呆呆地看着他宛若刀削斧刻般坚毅俊美的侧脸,直至百年后回想起来,第一次化形的痛楚以及看见他的惊喜难抑还历历在目,大抵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她卸下心防大哭起来。   狸仲炎回眸,见平时嚣张跋扈的少女此刻正抿着嘴,晶莹的泪珠从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很快氲湿了他的肩膀。   “你哭什么……”素来见惯了她刚强的一面,这一哭却哭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狸仲炎不善言辞,自也不会哄人,见她哭得愈加厉害,一张小脸被晨间的山风冻得通通红,他板着脸从路边折下一枝花递了过去。   “别哭了,哭起来真丑。”   她兀自哭得伤心:“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平日也没觉得我美过!”   ☆、第74章 春风一度   狸仲炎蹙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哭着哭着会扯到这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上来,他蹙眉想了想,回答道:“佛语言,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皮相再美终有枯朽一日,看便看了,又何必牵挂于心。”   言下之意,生得再美又如何,不过就是一具皮囊罢了。   阿荣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他:“喂,若是修炼得宜,以九尾狐的寿数活个万把年又有何难,你看我哪里像红颜枯骨了?!”   狸仲炎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荣立刻追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狸仲炎回头看她,此刻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晶亮有神,身子贴在他后背活像个暖炉热力逼人,狸仲炎一时怔忪,好像头一次意识到她是生机勃勃,热情四溢的,是个完完整整的人而非一具漂亮的皮囊。   突如其来的悸动令他感到有些许不安,在她灼灼的注视下,狸仲炎移开目光,声音仍旧是冷冷的,耳根却有些微泛红。   “你问题真多……”   青釉博山香炉四周白烟缭绕,一室香浓。薄雾间,阿荣眼底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如此想来,那时他的反应便有些欲盖弥彰了罢。   “那——”白姬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回忆:“那,狸仲炎与当今圣上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恐怕也不能相信这世上能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生得如此相像!   “真是的,听故事一点耐性也没有。”阿荣朝白姬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白姬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你接着说。”   “接着?”阿荣随手掐了一把沐炎嫩生生的包子脸,不以为意道:“接着我便趁他练功走火入魔时趁虚而入把他给办了。”   “啊?!”   “你知道妖怪会有发情期的吧?”阿荣唇角一勾,贼兮兮地凑到白姬跟前:“我们九尾狐一族虽为妖仙,但也无法摒弃这原始的兽性本能,那是我化形以后初次遇上发情期,唔,第一次没经验嘛……”发情的狐狸可谓是来者不拒生冷不忌,更何况对方还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狸仲炎,自然难抵诱惑把持不住。   “算来算去也该他倒霉,偏偏入得还是情魔……”阿荣啧啧两声,一脸光明正大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我喜欢他喜欢得紧,心上人欲/火焚身我自然责无旁贷,于是一不小心兽/性大发就把人给——”她比了个张牙舞爪的怪腔,俏皮得很。   白姬:“……”   “哎!”阿荣忽又叹气,将沐炎往膝头一放,两手托腮:“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轻松,当时就是临时起意没打算那么多……”但这种事就算一开始是女的先主动,到头来还是男子占上风,阿荣原本计划的扑倒演变成被反扑,她至今还记得在那树林里,彼此裸/露的肌肤紧贴在一切,汗水与汗水交融,她背靠树桩,感受在那粗粝的触感下一阵又一阵颤栗的摩擦。   她顿了顿,两颊绯红,雪肤粉腮娇艳欲滴:“事成以后,没等狸仲炎醒,我便偷偷跑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方面不相信这事儿真成了,另一方面则是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阿荣在浮山躲了两日,原本料想着狸仲炎醒来定会上门算账,岂知一连半个月过去,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直到从狸仲源口中听说他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倒退,当天晚上直接闭关的事。   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狸、狸仲炎他没事吧?”   狸仲源想了想,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地道:“族长称表哥是练功练到一半被强行破了功,如此才导致经脉逆转修为倒退,至于为何,便是连表哥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该是走火入魔迷了心智所以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天狸一族皆以为狸仲炎此次修为倒退是走火入魔所致,岂知背后还藏着阿荣这个罪魁祸首。她听完以后心下忐忑,狸仲炎这一闭关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来,这件事不记得倒也罢了,若是日后回想起来,以他对修为的看重,少不得要责怪记恨于自己,到时来个秋后算账可如何是好?!   还有,无论是上门算账也好,私下解决也罢,她私底下还是盼望狸仲炎能够就此事作出点回应来,可他现在一句不记得,便把所有的事儿都给抹光了,这让她心里怎不怨念……   白姬艰难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所以说,沐炎是你和狸仲炎的孩子?”   “是啊,”阿荣颔首:“我年纪轻轻便怀了身孕,而孩子的爹却在闭关,且不说人何时能出来,估计出来也不记得和我那一夜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分的多不好。”   所以说……   阿荣那段时日十分烦躁,虽说九尾狐的孕期可以长达数年,但这孩子总得生下来,届时她总不能抱着孩子上门理论,便是如此,天狸一族也未必会承认。   这时,百里给她指了一条路。   妖仙修炼逢百年便要历劫一次,这劫数可分为好多种,百里告诉阿荣此次狸仲炎之所以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是因为他抽出了一魂二魄替自己转世去渡人劫了。   “抽出一魂二魄?会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   “原则上来讲不会,妖仙的魂魄并不像凡人那样脆弱,有时一分为二分开修炼亦不算什么罕见的事儿。”   阿荣继续道:“百里哥哥告诉我狸仲炎那一魂二魄投在了东岳华洲的西羌皇室。”于是她便假扮成了容家女儿长大成人如愿以偿进了宫,又选在合适的时机诞下沐炎。   一番畅聊,天已完全黑了。   小沐炎趴在她的膝头,小眼闭着,圆胖的身子微微起伏,小婴儿的觉特别多,几乎玩累了便能睡着。   阿荣怜爱地将他抱起放在一侧的小床里,低声道:“没进宫时,我一直在问自己,即便这一魂二魄属于狸仲炎,但转世投胎也成了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再像也终究不可能是他,这么费尽心力又何必呢?以前百里哥哥便说我性子拗,认定什么事便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对狸仲炎亦然,我就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愿去试一试。”   只可惜,再见面他竟将一切都忘了。   “所以,白姬,我内心十分地羡慕你,不管如何,百里哥哥他心中有你,只要一个人在乎你,那你吃的苦受的累便都值了。”她朝白姬投去辛酸一瞥,笑着劝道:“听完我的故事以后心中是不是感觉舒坦许多?气过了便和百里哥哥和好吧,多大事,能比他不喜欢你来得更气么?”   看着阿荣的脸,白姬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能比他把你当做别人的替代品还要来得生气的么?恐怕没有吧……但她最终并未开口,事到如今比惨无益,或许在感情面前,她与阿荣谁也不比谁强,都只是失败者罢了。   她挥别阿荣,趁着夜色离开扶鸾殿,临走前的最后一瞥,视野里被整座皇宫所占据,御殿巍峨,宫道四通八达,五步一殿十步一阁,檐牙交错,灯火通明,于夜色下说不出的瑰丽宏伟。   做人要有始有终,故事即开端于此,便也在这里落下帷幕吧——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白姬平生所到之处屈指可数,离开皇宫,待得久的竟只剩下浮山与倚香楼,浮山自是不会去的,以免触景生情。而倚香楼……眼前忽地浮现起阿柳热情的笑容,她思忖片刻,骑着木鹤往东市坊的方向去了。   倚香楼一如从前,入夜以后,红灯悬挂,张灯结彩,甚是奢华。然昔日门庭若市的大门口如今却只有零星几名恩客逗留,完全不比昔日鼎盛时期的状态。   她一番打探才知,众人以为头牌兰若在地震中丧生,鸨母命人将珠玑阁拆除,原准备在旧址上拟盖新楼,岂料施工人员却在花圃里挖出一堆死人尸骨,经仵作验证,这些都是年轻男子的尸骨,年纪也与先前失踪的年轻人大致吻合,由此,轰动一时的年轻男子失踪案得以告破,而凶手确定是兰若无误。从那以后倚香楼便元气大伤,毕竟是死过人埋过尸的地方,晦气得很。   没活干的清倌躲在廊子尽头打牌解闷,白姬环视一圈没找着阿柳,又朝后院飞去,还是一无所获,正准备离开,却见一道影子拐过走廊,她来不及躲,便听咣一声轻响,发现鸨母远远站在廊下,挑高眉毛满脸讶异地望着自己,刚刚落在地上的正是她手里的烟杆儿。   糟了……   鸨母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关于这点,白姬自己也没想清楚,严格来讲的话,她应该是妖吧……?   彼时,她端坐于木鹤之上,全身雪白,月色映照下显得面容清丽秀美,一双眼淡漠出尘,身后裹着若有似无的夜雾,在鸨母眼中真真如下界仙子一般,她愣了愣,小心翼翼道:“仙人……?”   不等白姬回答,她连忙道:“我明白了!仙子您定是为了抓兰若才潜伏在倚香楼的吧?!我就说她造了这么多孽怎可能轻而易举地死掉,原是您把她送下地狱了!”鸨母一脸敬畏地望着白姬,忽然想起自己曾百般刁难过她,心里不由发虚:“那个……仙子啊,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第75章 一人一狗   仙子?白姬挑了挑眉,也罢,只要她不把自己当做妖怪来看就行。   她问鸨母:“阿柳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她?”   “难为仙子您还一直记挂着她,哎——这个苦命的丫头啊!”鸨母抹了把脸,长吁短叹道:“她在那天的地震中失踪了,到现在连个尸首也没找着,想想也是可怜。”   “对了……”鸨母忽然记起:“阿柳那天不是同仙子您一起去了珠玑阁吗?”怎么白姬看起来,却像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另外,兰若的尸首虽然找着了,可脸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真是被砸死的吗?   她心下狐疑,不由带着几分打量和试探去看白姬。   白姬听到阿柳的噩耗心里一阵难受,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阿柳是个好姑娘,她年纪轻轻不该丧命于此,她自责道:“都是我的错,如果那时没有将她牵连进来就好了……”   鸨母也拿帕子抹了抹眼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嘴上将这些姑娘当做赚钱的工具,心里却早已将她们认作一家人,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只盼她来世投个好胎嫁个好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吧。   由于阿柳的尸首迟迟没有找到,鸨母只得在郊外给她立了一座衣冠冢,又在屋里供了个牌位,给她在天之灵聊以慰藉。白姬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准备离开。   鸨母想起她还有一些衣裳首饰放在楼中没有带走,于是说道:“仙子且慢,您还有些东西收在我这。”说着,转过身取出一枚小盒子递给白姬。   大家都以为她和阿柳是一起没的,遂留下这些预备着给她建衣冠冢,好在没扔,否则这样贵重的东西丢了上哪儿去赔?   白姬接过盒子时有一瞬的失神,她留恋地摩挲着盒身古朴简洁的花纹,却并未打开,只是温和地向鸨母道谢:“劳烦你替我收着了。”   “小事一桩罢了,哎——仙子先别急着走,你还有个东西留在我这呢!”   “还有什么?”白姬疑惑回身,见鸨母屈指吹了一记口哨,忽然有只浑身漆黑的小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见到她绿豆般的黑眼珠蓦地一亮,汪汪叫着便朝自己扑来。   “你看这见到主人的亲热劲儿,”小黑狗窝在白姬怀中尾巴摇得更开了花似的,同时,白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白姬,白姬,听得到我讲话吗!?”   她眉头微蹙,眼下鸨母在场,听到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呃,这段时日多谢你照顾它,那我就先告辞了,祝……”她想了半天,还是道:“祝你们店生意兴隆啊……”   一手揣着狗,一手拿着盒子,骑上木鹤,待飞出了城外几十里,白姬才捏着狗脖子将那不停在怀中闹腾的小狗提起来,和那双小绿豆眼对视。   “说,你到底是谁?我可从没养过狗。”   小黑狗急迫地汪了两声,仔细一听,里头夹杂着低沉的人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白姬,白姬,我是百小里啊!!   白姬:“……”   小黑狗继续汪道:“汪,汪汪,汪汪汪汪?”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片刻怔楞后,白姬大手抚上它毛茸茸的脑袋,呃,手感好像还不错,嘴上无奈道:“这个,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话说回来,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   莫不是说错什么话得罪了百里吧?   “呜……”小黑狗低下脑袋一阵哀鸣,在他断断续续的汪声中,白姬听出一个曲折离奇的辛酸故事,似乎导致他变成这样的直接推手竟然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百里着急赶来救我,所以就让你临时待在狗的身体里面?”   “汪……”百小里回以一个哀怨的眼神,白姬不禁百感交集五味陈杂:“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   好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小黑狗从她膝头蓦地站起,开始大幅度地摇起尾巴,既然白姬来了,那先生肯定也离得不远,他们二人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黏糊得很。   白姬读懂炽热的眼神,一时失笑。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百里他不在这里。”   百小里尾巴甩到一半,停了,一脸你怎么现在才说的表情,焦急地汪汪道:那咱们还不快些去找先生!   白姬摇头:“不去。”态度异常坚决。   百小里眼骨碌一转,试探性地叫了两声,白姬你莫非是与先生拌嘴后偷偷溜出来的?   白姬“嗯”了一声,板着脸道:“而且不准备回去了。”语落,看见百小里那双绿豆小眼儿里泛出绝望的光,要是一只小白狗,恐怕此刻早已面如死灰了吧。   他心道:以我如今这具身子,莫说横跨千山万水去寻找先生,哪怕只是从城东走到城西,估计走到一半,就被屠夫逮了剁了做狗肉火锅了吧……   抬眸,看见白姬正面无表情地俯视自己,嘴里冷冷说道:“你若是不想跟我,我也不勉强,一会飞过这座山我就把你放下来,你自谋生路去吧。”   百小里小心肝猛地一颤,立马扑到她怀里摇头摆尾,一阵黏腻的汪声过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白姬,城门失火不能殃及池鱼啊,你跟先生吵架归吵架,不能迁怒于我啊,再说我可是无条件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忍心舍弃这么可爱可怜又无助的我吗?   也亏他能够用叫声将这一长串心路历程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   白姬心里暗笑,面上却不表:“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带你走吧,不过我去哪儿你就必须去哪儿,还有——不许偷偷给百里通风报信!”   “汪!”   一阵冰冷刺骨的海风袭来,白姬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听到一声娇弱的呜鸣声传来,随即怀中一暖,一团毛茸茸黑乎乎的小东西钻了进来。   “冷了?”   她将小东西往兜里藏了藏,眯眼去看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天亮了,看来今天又会是一个好天。”   好天?!百小里窝在怀里哼了一声,又往里蜷了蜷,简直冻死人了。   云霞翻涌间,一座翠绿的洲岛出现在眼前,它生在海中央,为潮水所簇拥,远远俯瞰下去,像是一枚嵌在蔚蓝海面的翡翠玉石,白姬眉心微蹙了蹙,眼里浮起一抹怅然:想来此处便是那远近闻名的海中明珠——东海翡翠州了吧?   木鹤倏然往下,逐浪低飞,掠过几只盘旋在海面的水鸟,轻盈地落在岸边浅滩上。   百小里从白姬怀中探出头来:“汪?”这是到目的地了?   白姬摇头,将他往地上一扔,径直朝前走:“在回家之前,我想先去市集买些东西。”   回家?百小里追着她叫了几声,你的家不是在锦都么?   然白姬却并未回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朝前走。   东边海岸民风朴实开放,连沿街叫卖的商品也与中原截然不同,百小里是左看看又看看,这也觉得新奇,那也看着好玩,一转眼发现白姬没了,吓得他连忙往前追了两步,适才看见她站在不远处的棺材铺门口,眼睛直勾勾地朝里看。   他登时浑身发毛,白姬这是想做什么啊!   白姬正准备进去买点香烛纸钱好去祭拜娘亲,熟料刚举步,便是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你捣什么乱?”低头看见罪魁祸首正眼泪汪汪地咬着自己裙摆不放,她愣了一愣,随即了然。   “你以为我要去自寻短见?”   百小里含糊地汪了一声。   “就算我买了棺材准备寻死,死了以后谁来埋啊?靠你?”白姬蹲下/身,轻轻从他嘴里抽出裙摆,长叹道:“靠你用狗刨刨出一个坑来,我在棺材里早就烂光了吧?”   “汪汪汪!”歧视狗啊!   “再说,谁跟你说我要来买棺材的?”白姬笑笑,手轻轻在他圆滚滚的脑门上拍了拍:“我只是来买些纸钱祭奠亲人罢了,你在外面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百小里原地等了一阵,看见她捧着一沓纸钱香烛走了出来。   “走吧,天黑以前应该能够到家。”   百小里疑惑地望着她:“汪?”   “哦,倒忘记同你说,我现在要回我母妃的故乡,过了这片海就到了。”   “汪汪汪,汪汪汪?”   “你问我母妃的家乡美不美?”   白姬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她慢慢道:“据说很美,那里四处生长着湖蓝色的花儿,族人的歌声个个都非常动听……”   百小里想了想,又问:那你去过没?   白姬举步向前,直到过了很久,才回过头神情淡淡地道:“梦里去过算不算?”   一会功夫,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升起了,明媚柔和的阳光铺洒在蔚蓝平静的海面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纱,风起时,波光粼粼。潮声起伏,浩浩淼淼,交织成一曲动听的曲调在大海深处不断回荡盘旋。   百小里缩在白姬怀中睡了一觉,也不知过去多久,朦朦胧胧听到她喊了一声:“到了。”   ☆、第76章 孪头蛇兽   尚未睁眼,便是一阵咸涩的雨水打在脸上,还没习惯用四条腿走路的百小里一脚踩入湿滑的土地,汪地一声,左右摇摆,好在白姬及时扶住了他,才免得落到洗泥水浴的下场。   看他的五短身材在泥地里行走艰难,白姬善解人意地将他抱起,重新窝进温热怀抱中的百小里长嘘一口气,这才匀出心思来打量眼前的一切。   他们现在身处在一片蓊蓊郁郁的野林之中,四周围树木参天,灌木幽深,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了下来,溅在脸上,衣服上,分明先前还是晴光潋滟的好天,怎地一落地,竟却下起雨来。毛发上沾着湿漉漉的雾气叫百小里好不自在,他抖了抖毛,抬头冲白姬“汪——”   白姬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揉,快步向前走去。   雨水将枝枝蔓蔓上的尘土尽数洗净,她一袭白衣穿梭其中,很快衣服上便沾染了斑斑点点的泥泞,而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平视前方,快步如飞,不久——在密林的尽头出现一座废弃已久的小村庄。   村里的房屋原是用茅草竹子搭建的,现在看早已是破败不堪,大抵是原先的居民迁离了此处,风吹日晒雨淋,无人修缮才变得如斯模样,可这里……便是白姬母妃的故乡么?   这座村庄临湖而建,背山靠水,前面又是草木葳蕤的森林,不失为一处绝佳的栖息地,却不知这里的村民何故要搬走?百小里将视线投至那片清澈见底,碧波荡漾的湖水,不由咦了一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奇特的花,蓝色的花瓣足有碗口大小,又闻到一阵清幽冷冽的香气,应该是从这花里散发出来的。   白姬步子一顿,停在岸边,低头对他说:“这种花名为山岚花,世上只有这儿才种得出,美吗?”   “汪!”百小里兴奋地摇了摇尾巴。   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白姬就想起阿浔与百里初识的那一日,二人身影在花的掩映之下,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天那么蓝,白云如絮丝丝缕缕地飘过,四周萦绕着山岚花若有似无的香味,一切皆美,只是没有她插足的余地罢了。   “就在这祭奠娘亲吧。”   她点燃香烛,一张一张地烧起纸钱。   雨声渐大,衬得她声音有些模糊:“娘,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祭拜你,许多年过去,不知你还在不在?我想锦都你定是不愿意再待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   纸钱燃烧着,白烟缭绕间她低垂的眼眸里像是有一抹泪光划过。   “听不见也没关系,就当圆了我一个念想好了。”   燃烧后的灰烬随风没入尘埃之中,迷得她眼眶发涨,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此处,果真如你所言那般,湖光水色风景秀丽。”   如果你还在的话,便不只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赏花了。   “前几日我还在埋怨你抛下我一个人走了,现在想来,如果那时换做是我,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只是,娘,一个人活着真的好难,连族人也都搬走了,”她环视那空荡荡的村庄:“好似这天地下,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四周死寂般的宁静,忽然一阵风来,吹得那山岚花花叶窸窣作响,好似一阵悠长的叹息,像是娘在天之灵对她的告慰。。   白姬低垂着头,倏然笑出声来:“刚才不过是说笑罢了,娘你不要放在心上,一个人才自由自在呢,我不知有多喜欢。”她停顿片刻,将剩下的一叠纸钱全部丢入火中,“只是不知今天以后,何时才有机会再来看你,所以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话,打扰你休息了吧?”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她道:“我这就走了。”   伏在远处的百小里忙跑起来追上白姬,一路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安慰的话都快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安慰有什么用呢?即成的事实也不会改变,更何况现在,她或许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不打扰才是最好的慰藉。   两人沿着河堤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周遭的气息如雾般凝结起来,同时,原本便阴沉的天几乎顷刻间暗了下来,黑压压的云层如铅块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半空。雨下得更大了,此时,湖面大浪掀起,波涛汹涌,百小里离河边很近,余光一瞥,发现湖底深处蓦地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登时心下居骇,一口咬住白姬的裙摆,逼着她连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   他用小小的身躯挡在白姬面前,眼神如临大敌,未等白姬询问便大声狂吠起来。   “百小里,你在河里看见什么了?!”   百小里来不及答话,叫了两声,便死命地咬着她的裙摆向后拖,白姬,快走!那湖里藏着很可怕的凶兽,此时,他已经能够察觉有一双眼睛正潜伏在水里的某处,紧迫贪婪地逼视自己,吓得他浑身上下的毛都要炸开来了!   白姬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在水里看见了什么,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转身,逃跑,大抵是体内妖血苏醒的缘故,此刻,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过她察觉到的威胁应该比百小里更为严重些,那是一种掠食者对猎物的垂涎,令你感到寒气一下沿着脊梁骨向上冒,整个人都僵直了。   她一把捞起百小里骑上木鹤,刚刚飞到半空,便听到背后呼啸声起,一阵狂风夹杂巨浪席卷而来狠狠拍击到她背部,在巨大的冲力之下,木鹤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晃晃跌了下来,白姬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跌碎,猛地咳出血来。   白姬你怎么样!?百小里飞扑过去,然白姬只是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唇角都是血,这时,远处传来枝叶压折破碎的重重摩擦声,他僵直着身体,只觉得一道黑影越过头顶投射在白姬的脸上,脓腥的臭气伴随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就仿佛盘旋在耳畔,他一点一点转过头去,看见几米开外的河岸上正盘踞着一条巨大的双头蛇,蛇身上粗黑的鳞片足有一个人手掌心那么大,而它猩红的眼珠正直直锁住白姬,嘴角不断澹荡下白腻的口水,看得人心神一悸,恨不得拔腿就跑。   “汪汪!!”   白姬在昏昏沉沉之际,感觉有什么正在渐渐逼近自己,朦胧睁开眼,看见一条双头巨蛇正缓缓上岸朝她方向游来,她想要自己起身,手脚却似失去知觉般怎么也没有力气,百小里急得团团乱转,扑过来一口咬住她后领想要拖着她往前走,但无济于事,不过眨眼功夫,双头黑蛇便已来至二人面前。   “嘶嘶——”   它两头交缠在一块,四眼齐齐看向白姬,蛇颚打开露出锋锐的白牙,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好……好久都没尝过新鲜蛟族人的血肉了……哈……哈哈……还是个皮薄肉嫩的小丫头……运气真好……”一个阴沉粗粝的嗓音传来,巨蛇的其中一头正贪婪地打量着白姬,嘴角流下黏腻的口水。   “呵呵,别忘了,这可是我们俩一块发现的,你休想一个人独吞!”另一个蛇头里发出讥诮而尖锐的声音,强烈要求平均分配。   “胡说……分明……是我先……看见的……没有……你的份……”   “你想得美,不想平分是吧?!好!老规矩,一局定输赢,你要是赢了我就都是你的,要是输了,可就没你的份了!”说着,两只蛇头竟互相撕咬起来。   趁它们斗得难分难舍之际,白姬连忙强忍着痛半跪半爬地朝前方草木葳蕤的密林逃去。双头巨蛇打了一阵,发现她不见了,连忙向前追,照道理说那蛟族小丫头从高空跌下来伤得那样重,应该逃不远才是,怎么林中却不见她的踪影?!   双头巨蛇粗壮的身躯缓缓穿过枝横叶密的树林,血红的双眼不放过四周任何一处可疑的声响,而白姬和百小里藏身在一棵巨木的树洞深处,屏住呼吸,神色渐渐绷紧。   忽地——   “哈哈……找到你了……”   蛇尾猛地一卷,将几人环抱粗的参天巨木连根拔起砰地扔在地上,白姬头重重磕在地上,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剧痛却令身上恢复了点力气,然此时,想要逃跑却已是来不及了,巨大的蛇身挡在面前,蛇尾猛地一甩将她去路拦截,双头俱笑:“躲什么呢?早早就看见你了……”对视一眼,似乎达成共识:“一起吃?”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好……”   浓臭腥风扑面而来,两张嘴同时张开,一瞬口水如井喷,滴滴答答全部落在白姬脸上。她抹了把脸,心想:这死前的待遇也实在是太差了……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掠过天际,手起剑落,干净利索,将双头蛇的其中一个脑袋斩落在地,温热的鲜血顷刻间染红白姬大片衣襟。   另一只目睹了同伴的死状,狂暴而起,蛇尾一甩带着凛冽的罡风直扑那人而去,他侧身一避,轻松躲过,几个瞬步凌空而上,蓦地放出一道霜白剑气,剑气如虹势如劈竹,竟从头到尾将那巨蛇一分为二……   “哼!”他冷笑一声,侧过身,抖了抖剑尖残留的血珠,半垂的眼帘遮盖住一丝暗绿的光。   ☆、第77章 神秘少年   等到那人回过头来时,白姬方才感到这张脸分外的熟悉,似乎曾经见过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她不会傻到相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桥段,从这个人转过脸来面向自己的时候,她便从他一双漆黑中泛着点绿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气。   现在谈劫后余生还太早,没准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他持剑缓步朝她走来,蹲下,细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撩起她鬓间的一缕长发,白姬的眼顺着他手动的方向慢慢游移,随即定格在正前方。   那是一张瘦削清秀的脸庞,两颊苍白几乎全无血色,两道俊挺的乌眉下是一双深邃迫人的眼眸,仔细看,那瞳仁黑中泛着点绿,透出一股莫名的邪性。他看上去身量并不高大,也略显羸弱,乍一看去,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白姬猜测他实际年纪肯定没有看起来这么小,说不定还得翻上几倍,就凭他方才剑劈双头巨蛇那股猛劲,说不定是附近成了精不老的妖怪亦有可能。   更何况他的眼珠还是绿色的……   正想着,这时,少年开口了:“你、是蛟族后人?”   白姬听到这两个字不免头皮一麻,蛟族、蛟族、怎么一个两个都惦记着这个没落的种族,难不成吃了蛟族的人还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来着?!   她默然无语的神情落在少年眼中无异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挑了挑眉,勾唇一笑道:“真巧。”   巧……?   他言罢转身,面朝双头巨蛇的残骸快步走去,长剑挥舞,几道寒芒交错闪过,一粒婴儿头颅大小的淡紫色珠子被剑尖挑了出来,裹着浓稠的血液滚落在地。少年收剑,弯腰拾起那枚珠子,掩袖一擦,就在白姬好奇他要用珠子做什么之时,他居然慢条斯理地将那珠子放入嘴中。   妖丹入口即化,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徜徉蔓延开来,巨蛇残存的妖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而少年却是眉头都未眨一下,来者不拒地将其一一化解吸收。   这是他杀去的第一千零一只妖,只要再有九九八十一只便可脱胎换骨完成从前未尽之心愿。   而白姬在远处目睹这一幕,不由全身僵直,心中骇然:他居然直接将那双头巨蛇的妖丹一口吞下去了……视线钉在他唇畔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上,难道他是靠这种方式来增长修为的?!她突然感觉后背一凉,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嘶——”就在白姬怔楞之际,指尖被百小里一口咬住,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绕着她四周焦急地打转,可是她始终没有察觉,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呲牙咧嘴地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   “你有话对我说?莫非你认识这个人?!”   虽然用吞食这一词并不雅观,然少年咀嚼的动作却十分斯文,好像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从妖怪腹中挖出的血淋淋的内丹,还是一块味道还不错的精致糕点。趁着他细嚼慢咽之际,白姬小心翼翼地将头凑到百小里嘴边。   “汪汪……”   她耐心听着百小里的回应,忽地目光一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百小里说,这少年便是先前攻击他的人,只是他当时看起来还很小,所以未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而白姬却意识到:百小里与他无冤无仇,他既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取人性命,如此也就意味着,此人绝非善类……   “那我该怎么办?”   白姬顿感心力交瘁,此人连那双头蛇都能一劈两半,可见修为之高深,就算她想抵抗,恐怕也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   那,要不然现在就逃?!   百小里与她对视,白姬沉默,视线掠过摔在不远处的木鹤,心里暗暗有了打算,她先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然后——   听见动静的少年陡然回头,唇角尚还留着一丝血迹,从苍白的下巴蜿蜒而下,逆光之下的脸庞殷红而妖孽,他微笑着问:“怎么,想逃啊?”   手腕一转,剑锋指向一旁被开膛破肚的双头巨蛇残骸,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除了这一头之外,至少还有三五条双头巨蛇盘踞此处,想来它们现已闻到你身上流下的血的香气,很快,便会倾巢而来。”他声线低沉,透着点少年独有的清冽,暗绿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锁住白姬,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反应。   白姬蹙眉,一开口,嗓子犹如被锯条割裂般,一股铁锈味涌了上来。   她沙哑道:“那我现在逃还来得及。”   少年挑眉看她,轻摇漫步地走了过来,霜白的剑锋上一点点淌下血珠,白姬望着他走近,停步,剑光一闪,她只觉脖颈微凉,垂眸,剑锋俨然指向她的下颔。   “我给你两条路,跟我走,或留下来被吃掉。”   白姬抬眸看他,大难临头反而觉得自己冷静了些:“如果我两条路都不选呢?”   他剑锋往前递了一递,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白姬与他对视,片刻后,嘴唇微颤:“我和你无仇无怨,你凭什么杀我?”   “就凭你——”他笑容里透着几分讥诮:“就凭你是蛟族人。”   语落,整座森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枝叶扑簌簌地向下掉落,不远处正有几道黑影快速地朝这里逼近,少年余光一瞥,   微笑道:“它们来了。”   走不走?!   白姬与百小里对视一眼,是留在这里沦为那双头巨蛇的腹中之物,还是跟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离开?尽管选择后者,情况亦不容乐观,算了,左右都是死,晚点死总比早死来得划算一些!   “走!”她一把捞起百小里,转头对少年喊道:“我跟你走!”   “很好。”少年满意地点头,白姬见他两手抱臂立在一侧,背后,几人环抱粗的树木一根接一根地折断,巨蛇相互纠缠的头颅在树冠中若隐若现,它们就快来了!   “还不快走?!”她着急道。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她,说出来的话险些没将她给气死。   “我一个人飞不了那么远,自然是跟着你走啊,你还不快去捡那木鹤?”   疯了,这简直是疯了,白姬重重地捏了一下拳头,不想看他那张欠揍的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捡起木鹤,紧张之余,口诀竟念错两遍。   “愚蠢。”   少年从她手中夺过木鹤,随手向上一抛,而后夹起她整个人,一个梯云纵飞坐上去,木鹤雁行千里,于顷刻间飞离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   当阳光重又照拂在了头顶,白姬方才感觉浑身冷意稍褪,与此同时,脏器被重创后所引发的疼痛则剜心般地发作起来。她面色苍白如纸,被金光一照,整个人更近乎透明。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花白,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同那四周如絮的白云一样恍恍惚惚要朝天上飞去,忽然一只手攥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了回来:“不要命了?”   白姬抬眸看去,见少年端坐于木鹤之上,伸手拉住自己的手臂,狂风之下,他长发乱舞,衣袂翩飞,逆光下的脸庞俊秀中难掩稚嫩,然一双眼却深沉逼人,长者气势显露无遗。   “我胸腹处疼痛难抑,应该是肋骨断了,至于究竟断了几根,我不清楚。”她深吸一口气,每个咬字都尽量放轻,然吐息间仍传来阵阵剧痛。   百小里伏在她腿上,安慰性地舔着她的指尖,感觉她整个人正在微微颤抖。   “你是妖,不是人,即便伤了,不过多久也能够好转起来。”少年看着她微笑,斯文尔雅,却也漠然无情。   白姬倒也不指望他能施予援手,只是扫了一眼他的手道:“我想说我右边肋骨断了,你再拉着我的右手,恐怕还得断上几根。”   少年收了笑看她,目光冷凝。   木鹤在他的指挥下飞得格外平稳,然白姬坐在那儿却是控制不住地左摇右晃,虽然痛极,却咬紧牙关,丝毫没有像他求救的意思。   “把衣服脱了。”   她睁大眼睛,他说的每一个词拆开来都懂,拼成句子却有些莫名其妙。   他刚刚说什么?叫她脱衣服?!   白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而后面就是万丈高空,她无路可退。少年微蹙了眉头渐渐靠近,眼看指尖便要触碰到她腰间的系带,百小里狂吠一声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动作停在那儿,眼珠一扫,带着厌恶的目光,揪起他的脖子刚要往下扔,白姬急急出声:“不要扔,我脱!”说着,低下头去解衣。   腰带刚刚取下便被他抽了过去,少年用她的腰带蒙住眼之后,手准确地伸向她的伤处,轻轻一按:“是这里?”   白姬痛吸了口气:“恩……”   他又按了几处,疼得她眼眶都湿了,适才展眉道:“右边断了三根,左边断了一根,伤得不算重。”语落,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他手掌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伤处,绵劲的妖力充斥四肢百骸,疼痛如砂砾般一点点地消散。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好了”她睁开眼,适才感觉身体好像一下变得轻盈许多。   少年解开缚眼的带子,翡翠色幽绿的眸子直直望着她。   “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第78章 通风报信   山河君最近很是郁闷,一来是为赖在家中的两名不速之客,二来则是为了他千辛万苦从碧沼天池里求来的几株白莲,眼看菡萏欲放却面临即将枯死的境遇,这让他心底怎不惆怅。   怪就怪这连日来竟一场雨也未下过,虽说他要在洞府里变出雨来也亦非难事,只是这白莲与他用法力幻化而成的景象不同,必须得在真正的活水里方能存活,山河君苦想一番,还是决定出山去找引发这桩事端的祸首问罪。   才出山河府,便看见龙身豺首浑身金鳞灿灿的神兽打坡上来,见它硕大的脑袋垂得低低的,不免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睚眦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穿金戴银的俊俏仙人,复又低了回去,过了好些片刻,才闷闷道:“主人不许我跟在他身边……”   山河君一听,“这算哪门子事儿,不跟就不跟吧,他如今变得这幅模样,心中憋闷,不愿与人说话亦属正常,既然他都这么吩咐了,那你便不要去打扰他了!”   语落,朝睚眦招了招手:“左右你现在无事,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   他权衡再三,还是考虑带个打手一同过去,毕竟对方也是成精多年雄霸一方的妖仙,贸然前去,总觉得少那么几分底气。   睚眦心中郁结,没好气道:“不去,爷爷我没心情!”   山河君正别有用心地打量着它一身结实饱满的肌肉,闪闪发光的金鳞,以及那怒发张扬的鬓毛,唔,这要是带出去肯定拉风,于是笑得越发温柔可亲:“就是体谅你,知道你心情不好,才带你出去访客纾解下情绪的,再说,咱们现在去正好赶上饭点,珍馐美食自然是少不得的。”   听到食物,睚眦的眉头微微一抖,神情有些松动:“他家厨子水平如何?”   山河君得逞地笑:“那自然是极好的。”   “走!”   蓬玄洞天位于泰山二峰正中,泰山山体高峻,参天大木葳蕤郁青,山顶三季如春,冬有雾凇雨凇之壮景,一眼望去满山皆白,晶莹如玉,宛若冰雕雪城。夏秋之际,则*变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飞,气象万千。   睚眦跟在山河君驾驶的牛车之后,行不数里,忽见那山间有大小河流湍急而过,只是最小的溪流水量只有食指粗细,其余亦是比原先河道浅了许多,它素来直言口快,遂拨开牛车帘子便道:“山河君,我看你这泰山境内不出数日怕是要干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山河君的两条眉毛便揪在了一起。   “实不相瞒,我此行正是为了这雨水之事。”   “这与你又有何干?该头疼的应是此处的水君才是。”   山河君的满腹幽怨都快透着牛车帘子传遍整座山头了,睚眦听到他愤慨道:“关键便是这水君罢手不干的啊!”   说来也怪,泰山境内的环水水君从半个月前开始闭门不出,他不出门,无人织云行雨,久而久之,河流无以为继自然干涸。好在这泰山境内乃灵气充沛之地,少下几场雨到不至于会怎样,只是可怜他那几株白莲,未得盛开,便要干枯啊!   睚眦望着前方一幕厚厚的水帘好奇道:“这便是那水君的洞府?”   “恩。”山河君下了牛车,命守在水君府前的小童进去通报,小童一脸为难道:“回禀山河君,我家水君吩咐过这几日谢绝见客。”   “谢绝见客?!”山河君来了火气,“不出门,不见客,难道真要我一本参到天上撤了你家水君的职位他才肯满意?!”   睚眦从旁看着,见平素脾气软得和兔子似的山河君也有发威咬人的时候,心底突然有些发虚——话说他临走前还从池塘边上摘了一株没开的莲花准备送给主人,可惜主人不喜欢,它便随手扔了,山河君知道了不要紧吧?!   小童见状,自然不敢造次,连声道:“还请您稍等片刻,小的我这便去通传!”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人一兽便卧在焚香烘暖的厅内,品着泰山特产的雾凇茶,隔着花屏看那造景的雨幕齐刷刷地落下,从地上铺就的碎石间蜿蜒而过汇聚在不远处的花池里,池里生着几株菡萏,都是将放欲放的模样,粉的红的青的,各式各样,这令山河君见了分外碍眼,不免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敢情水君躲在府中不出门是为了养花啊。”   睚眦正吃着茶,一听花字,不免心虚咳出了声。   山河君心中不爽,正待再说些什么时,外头忽然刮来一阵小旋风,定睛一看,方辨认出来是个人匆匆忙忙奔进了大厅内,边跑边大声呼喊:“山河大人,山河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来人满面愁容,鬓发凌乱,浅蓝色的衣袍上用银线缀着一朵白莲,山河君为他那热泪盈眶的脸猛地一看,差点忘记自己是上门算账的……   “水君,有下人在场,你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实在有失面子啊!”   这一说,水君哭得更凶,他拽着山河君的衣襟泫然欲泣道:“想我由妖入仙以来足有千年,向来是兢兢业业勤勤勉勉,老老实实不生事端,哪知前些日子竟有人找上门,给我送了一封战书!”   山河君和睚眦同时发问:“战书上写了什么?”   水君哇地一声泪如泉涌:“他说要亲自上门取了我的元丹!!”   “岂有此理,他好大的胆子!”   “是啊是啊!”睚眦附议道:“哪根筋搭错了,找谁不好找你?”言下之意,你这么弱还有人找?   山河君白了它一眼,转头去哄泪流成河的水君:“战书是何时下的?”   “……半月之前。”   “所以说,自那人寄了战书以来你便没再出门了,是吗?”   水君哭声一顿,脸上浮起两团莫名的羞红:“自从收到那封战书以后我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又怕他会在外面伏击,所以就……毕竟成仙不易,还望山河大人体谅、体谅我的心情。”   山河君长叹一口气,这环水水君原身乃是水里的一株莲花,千年前因机缘巧合喝了一滴从瑶池宴会上落下的琼浆而成精,泰山此处灵气充裕,妖仙修炼事半功倍,所以没受什么劫难便顺顺利利修炼成仙,先前念着他自幼长在泰山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点也算正常,如今一看,这哪是胆子小,分明是没有脑啊!   “你先别哭,连来人的背景来历都没弄清楚,现在就怕不是自乱阵脚么?再说,你虽没上得了仙册,好歹也是上头默认的,你要是出了事儿,大家能束手旁观么?!”   “可、可是……”水君哭得像朵缀了露珠的莲花,楚楚可怜:“可是我听说那人先前就挑战了许多厉害的大妖,散妖,连盘踞在翡翠州附近的孪头蛇兽巢穴都被他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现在轮到我了,我心中实在惧怕,要是过不了这一劫可怎么办哟!”   睚眦接话道:“说起这人,本兽倒是有所耳闻,早前听山河府上的仙鹤嚼舌头,说是东边出了个极厉害的人,专门往妖魔聚集的地方跑,偏又厉害了得,有好些个大妖都折在他手上,被开膛破肚,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山、山河大人您看!”水君颤抖着往山河君背后一钻。   山河君没有理他,只是兀自沉思了一会:单说是除妖,倒拿不出这人的错处来,毕竟有些个大妖占地一方为非作歹已有年岁,如今这些毒瘤被铲除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无论天界,人界,妖界都讲究一个秩序,那些大妖生前约束着手下的小妖,可一旦他们死了,秩序被打破,届时群魔乱舞,却是越发难以收拾。   “战书上,可有提及他何时前来夺取你的性命?”   水君抹了把泪:“快了,就这几天了……”   睚眦见他怕成这样,也不忍心取笑,只是好奇他明知大难临头为何不逃?   水君告诉它:“且不说我根基在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若我这临阵脱逃的行为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仙界混呢?”   睚眦想说似乎闭门不出也没比临阵脱胎来得好听些吧……   山河君望着水君一张哭丧脸无奈道:“好了好了,事到如今哭也无济于事,不如我来替你想想如何应敌,你看如何?”   “好啊!多谢山河大人!”   水君命下人泡了一壶浓茶,准备今晚与山河君秉烛夜谈不眠不休。   而距离泰山之境千里以外的某处森林,白姬正手握金簪,沾着从花心里掐出来的汁水,就着月光,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   百小里站在几步开外,正警惕地四处环视,忽然一道黑影迅速掠了过来,他还来不及提醒白姬,便被一下揪起捂住了嘴。   “呜呜……”   白姬落下最后一笔,将纸折成鹤的造型,吹了口气向上抛,纸鹤扑扇着翅膀朝天飞去,岂料飞到一半,便自行着了火化作灰烬落了下来。   “奇怪,怎么会……”白姬正欲上前查看,却被人扼住手腕猛地推向一旁的树上,叶子扑簌簌落了一地,对方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翡翠绿的眸子被阴霾所笼罩。   “我说,你怎么对我想杀的人这么上心,还屡屡询问细节,原来是在私底下通风报信。”少年望着她,神情似笑非笑。   白姬抬眸与他对视,“他们与你既无过节也无仇怨,凭什么被杀,就算要杀,也要杀个光明正大,背后偷袭算什么君子?”   ☆、第79章 一个故事   话音未落,少年只是挑眉一笑,人逼近,将她两只手反剪在树上,俊秀无匹的脸庞蓦地逼近,翡翠色的瞳眸一瞬不动地锁住她的脸。   与温雅神情不符的是他冷冽透骨的嗓音。   “你这女人,不要仗着我救过你一回便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可以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无仇无怨又如何?他们死后妖丹能为我所用亦是福气,倒是你屡次三番坏我好事,哼!”一脚撂开前来阻拦的百小里,他站在白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她,目光如利刃般一寸一寸划过她因伤未愈而苍白的脸庞,笑音低柔:“你——莫不会是连死字也不记得如何写了吧?”   他起了杀意却不着急动手,似乎有意想看看白姬的反应。   预想中,白姬面露恐惧痛哭求饶的表现不曾出现,相反,她抬眸与他对视,神情从容,答得四平八稳。   “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点晚点罢了,”   “哦?”少年挑眉,眸子微眯:“好个早点晚点,看来你胆子当真很大。”   他手一松,白姬猛地摔在地上,她上回的伤没好透,这一摔,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低咳了一声,掩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沫,耳畔传来轻柔蔑视的笑声:“死何其容易,难的是活,我手上可是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我想你骨头这么硬,一定不怕吧?”   白姬漠然听着,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慢慢紧握成拳。少年冷眼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讥诮,分明怕得浑身颤抖,不过是嘴巴比较硬,看来求饶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林中漆黑,他的眼泠泠放着绿光,像是潜伏暗处伺机捕猎的野狼。   白姬静静与他对视,思绪却恍然间飞跃这重重山林飘至远在千里的浮山上空,此刻,那里冰雪初融,山头冒青,山野间积雪处,已有草籽顶着沉重的霜雪和土块从岩石的夹缝中执着地冒出头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此刻是否还躺在小院里那张石椅上,素衣黑发,容颜隽然,笑意恬淡,从容度过一个平静悠闲的夜晚,或许今夜的星星很多,伏在他脚边的神兽正仰头数数,俨然认真。   她回过神来,忽然笑了。   少年蹙眉:“你笑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笑你可怜。”   “什么……”   她不去看少年此刻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杀人夺丹毫无顾忌,出手狠辣冷漠无情,由此看来他人性命在你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但这样的你却从孪头巨蛇口中救下我,便是被我多次顶撞,几番扬言要杀我,却还是迟迟没有动手,为什么?!”她顿了顿,抬眸与他对视,缓缓道:“不是你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你寂寞!你一方面视人命如草芥,轻贱他人,一方面又恐惧寂寞,想要他人作陪。于是你不杀我,却千方百计地来威慑恐吓我,想看到我因惧怕而跪地求饶的模样,如此,你心里将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我猜得对不对?”   少年唇畔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冰冷犹如数九寒天。   但白姬不怕:“可惜我不会求饶,因为在我眼里,你比我可怜多了。”   无穷尽的杀戮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用武力威逼他人服从只会让别人敬而远之,事实与理想背道而驰,愤懑不满的同时却从未审视自己的过错。   “你的寂寞与生俱来,源于冷漠,一个对万物无情的人又怎有资格得到他人的爱?!”   她语落,忽觉面前一黑,原是少年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面无表情。他眸光冷然,低声斥责道:“你又懂什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听语气,像是陡然间回想起什么般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目光越过白姬身后落在某一处,缓缓道:“凭什么我不配,他就配?!凭什么所有人都只看着他!?围绕着他,而我却必须躲在暗处?”   他?   白姬迟疑道:“他是谁……?”   他失焦的目光倏然聚在她脸上,从她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痕迹,只是那双眼更为悲悯,每时每刻都像是对他无声的讽刺——看吧,无论过去多久,你还是这幅德行,这样的你,永远都别想赢过我。   那是他一生的阴霾。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忽然从躁狂的情绪中平复下来,看着白姬忽然这样说道。   “多年前,在东方有个古老的民族,族里有位女子诞下一对双生儿,本来双生儿应是吉祥福瑞之征兆,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一名老者站了出来,他是族里的祭司,很有威望。祭司说,这两个孩子生来便背负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乃救世之命,而另一个则会逆其道而行,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乃灭世魔王。”   “族人听了,当时便要把那孩子扼杀在襁褓之中,是他十月怀胎的母亲不惜跪地苦苦哀求才换回一条命来。从此,这对双生儿便如预言所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自小被众星捧月是族中的骄傲,另一个则被勒令藏身暗处见不得光,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平步青云,步步登天,内心的自卑在日积月累下演变成了刻骨的恨,不过是一句谶言罢了凭什么阻碍他的命运?!他不服!”   头顶炸开一声雷响,少年的脸在电光中忽明忽暗。   他轻声道:“所以他立誓,有朝一日要让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全部后悔,要让他们跪在他面前向他求饶。”   白姬默然无言地看着他,他问:“你不是话很多么?为何此时一声不吭?”   良久,才听她道:“想必那人定是输了,因为邪不压正。”说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脸。   他不怒反笑:“你猜得没错,是败了。”可眼中却浮现起莫名的笑意:“不过只要人活着,任何事都还有翻盘的机会,而死人却永远没机会了。”   语落,哗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他拂袖而去,潇洒至极,徒留白姬一人呆坐在地,雨越下越大,将她浑身浇了个湿透,百小里因为她是被刚才少年说的话给吓坏了,凑过来,舔了一下她的手背。   白姬怔然的双眸忽然一动,低下头来。   她翕动着嘴唇,低声道:“我想,我大约是记起他的脸了……”   就在前不久,这张俊秀文雅的面庞,这双翡翠瞳仁,她刚刚见过,只是近来烦事太多,一时间竟未曾想起,如今只感叹因缘际会如此之巧,竟让她遇见那昔日的龙宫太子,敖恒!   只是一点她想不明白,当年那敖恒已是弱冠之年,怎么这百年以来,年龄不增反减,如今看着,竟只有十四五岁罢了,莫非他练了什么能够返老还童的功法方变得如今这番模样?还有,她从未听过那东海龙王有过什么双生子,可见他神情古怪,又不像是单单叙述他人故事这般简单。   她想得出神,等到雨水渗透进衣服里去沾上伤口,方才痛得一哆嗦,捞起百小里往林深处避雨去了。   水君府。   睚眦望着从屋檐落下的一面白色雨幕,叹气道:“哎,这雨何时能停啊!”   坐在一旁的山河君神情慵懒地端起一盏茶小口品着,悠然道:“你急什么,总有停的时候。”   “可主人还独自留在山河府中呢,我出去那么久他肯定会着急的……”   “噗——”山河君手一抖险些敲碎了茶盏。   睚眦不悦:“你笑什么?!”   山河君平复了一下表情,这才笑眉笑眼地说道:“首先,他不是小孩,即便离了你也能活,其次,你忘了昨儿是谁嫌你烦,硬将你赶出来的?”   睚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直过去好久,才惺惺道:“主人吃了那么多苦,偏白姬又在这时……他心中不痛快也属正常,我能理解他。倒是你!不是答应给水君想法子了么,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饮茶聊天?”   山河君微微一笑:“急什么,我山人自有妙计。”   他搁下茶盏,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摇身一变变作水君的模样,清秀欲滴宛若初荷绽放,怯生生地往那一站,眼波轮转之际,竟是泪眼朦胧,几颗泪珠沿着面庞扑簌簌地落下。   睚眦一下从地上爬起,看着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你、你难不成是想要代替他去会那下战书的人!?”   山河君眉头一扬,眼中划过狡黠:“怎么,本君装得像是不像?”这一笑却找回了本来属于他的影子。   “像,像……”他原觉得这山河君成天闲坐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却不想练就一副易容的好本事,不出一日,学那水君竟学了个十成十,让人不得不佩服。   “你扮成水君的模样去迎战,想必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吧?”   山河君变回原来的模样,一袭金光灿灿的袍子衬得室内亮堂堂的,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随口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奇。”   睚眦一边感叹他不靠谱,一边好奇:“奇怪什么?”   山河君从怀中取出那封寄给水君的战书来,细细摩挲着,眼眸微眯,这封信不是用纸写的,而是用上好的绢布,虽然寄信之人将它截得四四方方,但上面细密的花纹还是暴露了它的来历,这是从人衣角上撕下来的,其次,他捏着战书在鼻前细细一闻,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既然有意写下战书,又何必撕下衣袍用花汁代笔,一切都显得仓促而急迫,好像下战书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人知道,他就要来了……   ☆、第80章 绝处逢生   睚眦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古怪的?那人如此猖狂,或许是料定水君必然会输,所以才寄来战书吧!”   山河君颔首,神情若有所思:“你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若真依照你所说,他寄战书只是为了给水君一个下马威看,为何要弄得如此仓促,赶在那么多天前就送来?”他指尖攥着绢布往睚眦鼻子递了一递:“你闻闻,还是蘸了花汁下笔的呢。”   “或许此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身边没有纸笔,所以才用这些来替代。”   “是这样么?”山河君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绢布的纹理,若他没有猜错,这块布料可是从女子裙摆上撕下来的,难不成那挑战水君的人竟是名女子?应该不可能……   “哎,左右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罢了,我倒是担心主人,这几日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不知独自待在山河府里安不安全,昨日竟跑到绝峰上一人坐着,等我赶到时差点没吓死,就怕他老人家一时想不开……”   “好了好了!”山河君安抚性地摸了摸它脑袋说道:“你真是关心则乱,我敢说就算他真的跳下去,也一定不会死,他是百里青铘,不会那么轻易便死。”   他的眉眼里带着柔和妥帖的笑意,然眼神却渐渐深沉下来,用着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他可是那人最后的筹码啊……”   “筹码,你说什么筹码?”   “没什么,”山河君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仰头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转头对睚眦说:“一夜不睡乏得很,本君先去补个眠,你就把此处当做是自己家,随意便可。”言罢,锦绣描金的长袍一掠而过,身影消失在门外。   睚眦此时觉得自己也是微醺,这山河君实在厚颜无耻,这明明是人水君的府邸,他倒好,喧宾夺主,直接不把人放在眼里。想到这里,它肚子忽然咕噜一叫,想也未想,便转头对一旁侍奉的仆役道:“去准备点吃食来,要荤的,不要素的。”语气之泰然,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上一秒还在嫌弃山河君将人家府邸当做自己家。   仆役:“……”   黎明时刻,天色泛青,白姬从梦中醒来,一摸额头,掌心冷汗涔涔。   她梦见敖恒举剑向自己劈来,她来不及躲,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银色的剑锋越来越近,忽然感到脸颊一片刺痛,有什么凉凉的液体顺着脸流了下来,她伸手一摸,看见指尖是全是鲜血,触目惊心。这时,白姬看见那剑抵在自己颈侧,她缓缓抬眸,眼瞳蓦地放大,竟发现握剑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百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漠然,一袭青衣浴血,漆黑的长发与鲜血交织在一起,拖曳在地上,像是一株妖艳盛开枝蔓错杂的黑莲。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   这时,脸上又是一凉,她摸了摸,把手放在鼻尖仔细一闻,只是雨水罢了。   雨下了一整夜,现在总算停了,不过树梢上残留着一些,她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连袖子也是湿的,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百小里伏在她腿边埋头酣睡,毛发因沾了水汽而变得有些蜷曲,看着他连睡觉都不忘紧紧攥住她衣摆的样子,白姬心头涌上一阵暖流,这一路上多亏有他帮衬着了。   “醒了?”   一个人打那郁青葳蕤的密林深处走来,白姬定睛一瞧,不免有些尴尬,是敖恒。   敖恒身着一袭荼白的袍子,边缘和衣角上皆绣着滚滚波涛,腰际扎了一条深蓝色的腰带,整个人显得挺拔而俊朗。他将漆黑的长发用布带高高绑起,将整个五官全部露了出来,俊眉修目,唇红齿白,看着倒比往常精神许多。   白姬见他手上提着剑,眉心微蹙:“你这便准备出发?”   “恩。”敖恒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面色平静,仿佛昨日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般,慢条斯理道:“既然战书已寄,我不早些赶过去,恐怕旁人会笑我虚张声势。”   白姬静默片刻,知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下屠刀。她抱起百小里默不作声地爬上了木鹤,随后敖恒也一跃而上,指挥木鹤朝东方日出之地高飞而去。   脚下群山如残影般倏然向后掠去,须臾后,又有河流湍湍而过,大约过去一炷香的时辰,见前方青山绵延峻岭高耸入云,木鹤忽然扎进一团白雾中迷失了方向。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云雾缭绕,缥缥缈缈,连稳坐于木鹤之上的敖恒也只剩下一枚淡淡的影子。白姬扬声喊道:“此处是何地?”   片刻后,敖恒的声音响起,他道:“我们现已进入泰山之境,只要穿过这层结界,便可抵达目的地。”   泰山?!   “你当真准备杀那环水水君?!”饶是她一介凡夫俗子都知晓那里乃神仙眷属之地,即便道行再高的妖魔在泰山也不敢造次,想不到这敖恒竟如此胆大……   敖恒冷冷一笑,反问道:“怎么?难道我杀不了他么?”   白姬自然不知那环水水君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她只知道能够当得了神君的人肯定很有本事,敖恒此番,可不会像诛杀那孪头蛇兽或许其他水妖那般轻松。   不过,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屠杀至今,对象大多以水妖河兽居多,莫非……她抬眸凝视敖恒那宽阔却显得瘦削的肩胛,莫非他是因为受了什么伤才退回十四五岁的年纪,连妖力也跟着衰退了,而为了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这才选择屠杀夺丹这条路?!   不知为何,她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这时,敖恒回过头来,望着一声不吭的白姬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白姬收了心神,与他对视,一本一眼道:“我是在想,倘若你真杀了那水君,恐怕其他神君知道后问责起来你也逃不掉。”   敖恒笑了,翠绿色的眸子微眯,宛如一只慵懒的猫。   “这有什么?他们要能杀得了我尽管来杀,成王败寇,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倒是你这女人,此刻关心这些,莫非是在担心我?”   “担心?”白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考虑你死后该如何向人解释我并非同党罢了。”   “哈,无情的女人,竟对自己的恩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谈话间,木鹤已在颠簸中穿破密云,微风拂开缠绕在其翅膀上丝丝缕缕的云雾,而远处,在那云霞明灭烟涛微茫之间,青峦叠翠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起伏连绵盘桓不止。   这便是泰山——白姬心生感叹之际,忽然又觉怅然无比,总觉得自己距离百里越来越远,当真有种回不了头的痛楚。   木鹤盘旋而下在一面瀑布前停下,敖恒抬掌,隔空对着水帘击了三下。片刻后,帘后的石洞洞门大开,一纤细婀娜的身影漫步而来。   他衣袂纷飞,如同一只轻灵的燕子翩然落在了几米开外的草地上,打量了敖恒一眼,两手作揖颇有礼节。   “阁下,便是寄给本君战书之人?”   声音清脆悦耳,宛若溪水飞溅,白姬远远瞧着,只觉那水君分明是个男子,却生得莲花般清透,好似一株含苞欲放的白荷,通身都透着一股清澈淡雅的气质,人美音更美,想着这样高洁淡雅的人儿说不定会命丧于敖恒之手,她心底便就揪心般的难过。   “是我。”敖恒没有过多寒暄的念头,抽出剑来,对水君道:“请吧——”   “且慢——”水君那双雾气迷蒙的眸子倏然掠过白姬的脸,而后定了定,他细声细气地说道:“说好了一对一,你为何带了帮手来?”   敖恒蹙眉,回头睨了白姬一眼,好像她十分碍事的模样,“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让她离开便是。”语落,便挥手让白姬离开。   白姬巴不得远离这血腥之地,抱起百小里便往林子里跑,远远听到敖恒喊道:“不必跑这么远!”   这时,水君插话道:“不,依我看还得再远一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敖恒一眼道:“以防有诈啊。”   “哼!”敖恒冷哼一声,倒是未再多说什么。   白姬像是得了赦令,抱着百小里鼓足了劲往密林深处跑去,就在刚才,她耳畔响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那人叫她赶紧逃——   可是逃,该逃到哪儿去呢?!   远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隐隐有刀剑碰撞声传来,应该是敖恒和水君打了起来,白姬脚不停歇地向前赶着,不知过去多久,便是连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她跑得两腿发软,忽然整个林中寂静下来,不闻鸟叫,不闻风声,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白姬低头与百小里对视:莫非是那水君输了?!   因剧烈跑动而扑腾猛跳的心脏逐渐冷却,像是被水包裹住了般,又沉又重,喘不过气来。白姬知道,一旦敖恒发现她不见,十有八/九会追上来,可她好不容易获得一线生机又岂能轻易放弃……?!   她慌不择路地朝前跑,却未留意到脚下的碎石,竟一脚踩空,从那山崖上摔了下去!   白姬整个人在不断地下坠。   是要死了吗……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下坠之势忽然顿减,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双手伸了上来将她稳稳托住。   ☆、第81章 卿卿我心   白姬先是一愣,随即重重撞入那人怀里,一股熟悉的体香势不可挡地钻入鼻尖,她来不及多想,连忙从他怀中爬了起来,抬起头,两眼发花,只能依稀看到对方的一点轮廓。他身着一袭白衣,居然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白姬看到他先是一惊,以为是敖恒来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随后才发现他显然更小一些。   她心道:不论那人看上去有多小,能在这泰山境内出现,身世定然不凡,或许是那飞升已久可永葆青春的避世仙人,于是便不无崇敬地感激道:“方才多谢阁下相救,还请问是哪位仙长,小女有一要事相告。”   水君与敖恒的这一战定是苦战,倘若敖恒赢了,那这泰山境内不知将发生怎样的动荡,届时,第一个被殃及的人肯定是她,虽然敖恒屡次三番放她一条生路,但这次未必再会,即便会,以后对她看管的力度必会加大,如此一来,她当真成了笼中之鸟插翅难逃了。   所以,现如今,眼前这名仙人正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那仙人并不说话,白姬视线模糊,只感觉他正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那目光透着几分打量,却并未让她感到任何不适或者厌烦,相反,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的眼神好像百里……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嘴角:莫非是离开百里太久,但凡见到气质相仿之人,都会产生白衣类卿的错觉么?   这时,那白衣的年轻仙人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白姬甩开脑中那些胡思乱想,一声大喊:“且慢!”见他步伐略微迟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两手抱袖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仙人,小女冒昧,实在是有一要事相告,还请您留步!”   未等他答话,她便直接说道:“小女刚从水君洞府经过,看见他正与一男子在门前交战,那男子出手尤其狠辣,招招致命,小女恐怕水君无法招架,遂跑出来想要寻求救援,不巧跌下山崖幸得仙人所救,如今不知战事如何,小女恳求仙人移驾随我前去一看,万万不能由得那人在泰山境内作祟!”   一番话毕,她等着看那仙人的反应,此刻因由高空坠落而造成的晕眩感稍稍减轻,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清瘦的背影,透过衣服可以看到微微耸立的肩胛骨,瘦削中透着一股孤高卓绝冥冥出世的疏离感。忽地他转过身来,随风而起的黑发丝丝盈动,隔绝那清冷的视线,他面庞清隽,眉眼如画,眼角生了一颗殷红的泪痣,顾盼间几分妖冶几分忧郁。   白姬睁大了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使劲地揉了好几下眼,直到眼角被揉得生疼发涩,然而眼前的人却纹丝未动,只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的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这般大小,青涩稚嫩,然而他的脸,他的眼神,却是化成灰她也认得的,几回魂梦,这张脸便在她心底盘旋,时不时地从她脑海里跳出来,叫她想忘不能忘,想忘也忘不得……   白姬后退一步,看着他几乎失语,酸涩喜悦震惊几种心情交织在心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颤抖的音节:“你……”   “你、你怎么在这儿?!”   百里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你认识我?”   百里看着白姬,眉头微蹙,他近来因八苦咒的反噬而功法逆流,神智常有混沌之时,发作起来身边人一个也认不出来,眼前这女子显然也是陌生的,可不知为何,看着她,他好似失而复得般心里涌上了莫大的喜悦——没见到她时被挖空的心在她来了以后又被重新填满了,好像她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不可或缺的部分……   他又道:“我中了咒术,发作起来时很多人或事都会不记得,你认识我么?”   话音落下,目光里头的白姬像是微微一愣,随即沉静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她像是要哭了,晶莹的泪水打湿了睫毛,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落下来。   白姬红着眼圈看向百里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百里眉心微蹙,“你是指我中咒的事?”   她点了点头,几乎压抑不住喉头的悲鸣。她不知道他暗地里竟受了这么大的苦,若是知道,打死她,她也不会选择离开的……可是百里他竟、竟什么也没说,而是选择一人承担,这让她如何不愧疚,如何不心疼,如何才能再下定决心离开他?!   “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伤心吧。”   他背手思考了一会,如是答:“我虽记不得你的脸,然心里却隐隐觉得你是我身边很亲近的人。”转眼看见她眼里无声地落下一连串泪珠,他蹙眉,心里像是被针扎了般刺痛不已。   白姬低下头,泪水狂飙而出,似乎是在遇见百里以后,她的眼泪便越发多了,成天哭,好像哭得没完一样。   “就是知道你会哭,才不告诉你的吧。”脸颊上斑驳的泪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拭去,久违的温柔,她不敢抬头,只是哭得更凶。   那只手起初只是温柔地擦拭着,而后力度变得越来越大,最后,看她实在哭得没完,百里眸子一敛,伸手揽住她脖颈将她整个脑袋往自己怀中按了过去。   “别哭了。”   听声音似乎有些不悦。   白姬哭声微顿,仰头看他,见缩小版的百里踮着脚,正试图将她整个人完整地拥入怀抱中。   她:“噗——”   他立即低头:“不哭了?”   刚想教育一番,却发现她的脸贴得极近,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上面还挂着一串串泪珠,微红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有些心猿意马,揽着她脖子的手改摸后脑勺,指尖划过那细软的发梢。   而白姬看着百里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又泛起一阵辛酸苦涩:他是一个素来要强的人,也不知这些日子是如何渡过的……   这时,“汪汪汪!!!”   百里手一顿,低头看着围着他腿又扑又跳,又打转的小黑狗面无表情道:“你的狗?”   “啊不……”白姬微愣,随即答道:“准确来说应该是你的狗。”   这下百里不说话,他两道斜飞剑眉紧紧拧在了一起,似乎不敢置信,老半天才说:“我怎么会养这种蠢狗?”   正在心中高唱一曲喜相逢的百小里:“……”伤感地夹起了尾巴。   天可怜见的,白姬连忙道:“他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这一路上他帮了我不少忙,你少挤兑他。”   一番劝说,百里方才肯用目光正视他,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用我精血所变的偃偶。”   “汪!”   白姬真心觉得百里不但人变小了,好像连心智也跟着一起减退了,好在一些基本的法术要领他并没有忘,否则还真成……   “那你还能将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他原来什么样子?”   “呃……”白姬犹豫了一会:“跟你一个样。”话音落下,便见百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跟我一个样?”话外音似乎是在说:我以前有这么恶趣味?!   这……做过的事儿不想认账了么?   百里扫了百小里一眼:“那我觉得他保持原样也不错。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这回,他同样从白姬的眼中看到了犹豫以及……一点点幸灾乐祸?!   “哦,他叫百小里。”   “换一个,”百里弯腰一把将狗捞起来,冷冷道:“以后你就叫小黑。”言罢,便一径儿朝前走去,白姬愣愣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他脚步一顿,折过身来:“不走?”   “哦哦哦……”她这才反应过来,急赶慢赶地追上他的步伐。   这世上的事儿总是离奇又说不清,百里清醒的时候白姬无法面对,可当他失去记忆时,她又感觉好像卸下了心头沉重的担子,与他相处容易许多。   此时,环水之畔。   敖恒与水君鏖战正酣,他飞身掠至高空,长剑一划,顷刻间,剑气如虹山崩海啸般朝水君袭来,水君施法结印,十指翻飞,身前立时出现一堵土墙。   剑气撞在那土墙上,一时间,飞沙走石,目不能视物。这时,敖恒感觉身后有人,余光瞥见一道蓝光飞快划过天际直逼后背而来,他侧身一闪,横剑劈了过去,霎时,剑锋上布满层层银霜,像是一根粗而尖锐的冰棱冒着森冷的寒气,带着一排冰利刃齐刷刷地飞了过去。   水君伸手往衣服上摸了摸,触手只有滑腻腻的绸缎布料,他眉头微抬,转而自袖口处掏了一把金闪闪的东西朝敖恒砸了过去,铺天盖地的金光与冰刃冲撞在一起,发出叮铃咣啷的尖锐声响。一枚直冲敖恒脸去,他歪头避开,两指夹住那玩意放在眼前一瞧,不禁愕然,那只是一枚铜板罢了。   ☆、第82章 有君山河   敖恒侧身将那铜板掷了回去,斜睨水君,眼中划过一丝被人戏弄的愠怒:“你不是水君?!”   哪知水君嘻嘻一笑,竟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他摇身一变,化作一名穿金戴银皮相俊美的年轻仙人,眉眼里全是熨帖的笑意,语气活泼而狡黠,一时间,敖恒竟分辨不出他的修为和来历。   只听那仙人笑吟吟地说道:“被你发现了呀?如何,本君装得挺像吧?”   敖恒恼他破坏了自己的计划,眸子一敛,横眉冷对道:“我约战的人是环水水君,你又是谁?!”   仙人向他不紧不慢地作了一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本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泰山境山河君是也。不知阁下可有耳闻呢?”   “哼!”敖恒拂袖一笑,丝毫不给山河君任何面子:“在下孤陋寡闻,你这名号我还从未听过。”   “啧啧——”山河君倒也不气,只是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道:“看来你的确是孤陋寡闻。”   敖恒以为他只会耍耍嘴皮子,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好来拖延时间,可惜他才没那么容易上当,他看着山河君笑得越发森然,俊秀的小脸宛若蒙上一层灰黑的阴霾,剑尖嗡鸣,开始有不断的气旋缠绕在剑身之上。   山河君笑容不变,目光却落在他杀气四溢的剑上,薄翘的嘴唇皮慢慢掀起:“这把剑煞气很重,肯定喂过不少血吧?”   “不错。”敖恒盯着山河君缓缓眯起眼,“看来今天我剑下又要多添一条血债了。”   “唔……”山河君拨了拨被剑气掀乱的发丝,新月般的双眸却似火炬般直接照入敖恒内心,他道:“你体内妖力混杂,每到月圆之时身上便如被万箭穿心般疼痛不已吧?这些力量来自于不同的妖物,有的可以被吸收,有的则盘踞于你体内,慢慢形成毒瘤,等到深入肺腑,你即使想拔除也为时晚矣。”   敖恒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看来山河君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准了,诚然事实如此,但他心中并无退意,大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架势。   “是有如何,与你何干?”他收敛了心神,决心不再被此人的言语所动摇。   山河君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想劝你,趁事态尚未演变至难以挽回的地步,趁早收手吧。”   “不可能。”   一声落下,狂暴冷冽的剑气席卷而至。   敖恒的杀招层出不穷,似乎是消化了各路妖怪的妖力之后悟出的不同绝招,山河君昨儿出门没带任何兵器,在他一会凛冽刺骨的冰刃,一会幻水兽的攻击下,有些吃紧,主要是手头铜板也没带够,剩下的金元宝他又不舍得扔了,只能捡了根树枝东拼西凑,愣是坚持到了现在。   “我说你这人,和声细语跟你讲话非不听,是不是一定要动用武力才行啊?”   一道剑光劈至,山河君手中的枝条断成两截。于是他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金箔来,上下对折吹了口气扔了出去,金箔在半空中化作不仅一四人高,也甚是魁梧的金甲战士,金甲战士看着笨重,动作倒极为灵活,三下两下避开敖恒的攻击,即便碰上一两记,身上也是光滑如初半点刮痕没有,狠狠一拳砸过去,敖恒背后的树林折了一排。   方才这招极是凶险,若是躲避不及,此刻不死人也要断上几条肋骨,敖恒侧身一躲,转眼已身至金甲战士身后,他眼中划过一丝冷意,虽然是无坚不摧威力无穷,但到底也是纸做的罢了,于是掌心高举,蓦地一个水球砸了过去,可惜毫无动静。   山河君在远处隔岸观火,心中有些好笑:“纸人怕水,我这金甲战士却不怕,你若是这么想,倒是白费功夫了。”语落,忽见敖恒唇角一勾,只见那金甲战士脚下的一滩水将化作几条水龙一下将它四肢缚了起来,猛一拉,一张裂成四半的金箔悄然落在地上。   “哼,一点小把戏而已,难不倒我。”   敖恒剑指山河君,冷笑道:“本来不想那么快杀你的,可惜你太聒噪,话太多,所以只能现在马上送你上路了,放心,你那纸人之术我会学以致用的。”   这时,山河君优哉游哉地收起了笑,半月形微阖的眸子缓缓张开,薄翘的唇慢条斯理地翕动着:“年轻人,话别说得太满啊。”   语落,大地忽然猛烈颤抖起来,敖恒见那周围蓊郁葳蕤的森林里忽然钻出一个又一个结实壮硕的树人,像甩鞭一般挥舞着粗/长的根须朝他抽去。几道剑光划过,竟是斩也斩不断,那粗粝的树皮就宛若铁皮一样,砍上去半点痕迹也没有!眼下所有的水系术法对这些树人都毫无用处,敖恒无法,只得飞身高空企图避开树人枝蔓的袭击,同时视线掠过不远处两手抱臂的山河君,眼中浮起一丝杀意,想不到此人竟能同时操控土木,莫非他——   “不对,你是山神?!”   山河君懒洋洋地回道:“本君不过是寄居于泰山的闲散人士罢了,此番替水君出头,一来是因为他太窝囊,二来也是想让你我仙界还是有人的。”   “你虽领悟了这诸般法术,然始终不成气候,若走的是一条正经修炼的路子倒也罢了,关键走得还是这修罗道,所谓偃苗助长,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迟早是要得到教训的。”   敖恒一边抽身斩去从身后偷袭过来的枝蔓,一边冷笑道:“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想过后悔,倒是你,倘若今天杀不了我,以后定然是要后悔的!”   瞧这话说得,山河君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知我对你没有杀意,方才说出这番话来,不过嘛,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个人问题,别人杀不杀你我可就不清楚了!”   语落,敖恒便觉头顶风起云涌,远处正有一道金光极速掠过来。   “你!”敖恒咬牙:“厚颜无耻,说好一对一决战,你居然找来了救兵?!”   山河君哧地笑出声:“所谓兵不厌诈,看来你虽然吸收了不少人的妖力,智力却半分没涨嘛!本君可不像之前被你所杀的个别傻子一般,明知送死还眼巴巴地赶着去!”   再说,他的风格一贯如此,厚颜无耻?权且当做是对自己的美誉吧。   敖恒见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中恼恨,回头看,不过一瞬,那金光便从千里来至,他隐隐望见里头站了个玄衣仙人,手执拂尘,面容严肃冷峻。   敖恒沉下眉头,他目前还并不想与天界有直接的冲突,于是他准备离开。   敖恒骑着木鹤一路高飞,忽听身后呼啸声起,原是那玄衣仙人紧追了过来,他拂尘一甩竟化作一柄宽刃巨剑,轻轻一挥,凛冽罡风便狂袭而至。   敖恒无心恋战,只是加固了防御结界,任凭那巨剑挥舞在结界上落下铿然的耸人声响,耳畔忽地炸开一声冷喝:“孽畜休逃!”紧接着一柄大剑斩下,只听喀拉声断断续续传来,结界猛地裂开,木鹤在罡风下断成两截,敖恒变作一道白光落在半空迅速朝远处遁去,然那玄衣仙人紧咬不放,追去数里,他冷哼一声,传音给山河君:“此仇我来日再报!”随后用长剑在虚空撕开一道裂口纵身跳了进去。   玄衣仙人正也欲往,忽然被人拉住,原来山河君不知何时已来至他身后,“这虚空不知通向何方,你孤身一人前往恐怕会有危险。”他两指并拢在前额一点,如抽丝般抽出一抹神识,神识是一团绒绒的金黄,它化作一只小小的凤凰蓦地钻入虚空里去,就在神识钻进去的那瞬,虚空关闭了。   玄衣仙人蹙眉望他:“你一根手指头便能应付得了的事,为何大动干戈唤我下来?”   “阿寂,人家想你了嘛!”说着,山河君热切地向他伸出了手,玄衣仙人蹙眉一闪,冷冷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吧,什么事?”   “好吧好吧。”山河君摊了摊手,正了正色道:“受人所托,想问问你八苦咒有没有解救之法?”   ……   白姬跟着百里一路经过及腰高的深草,穿过一片葳蕤蓊郁的树林,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击了三下掌,眼前豁然开朗。   百里继续往前走,然白姬却脚步微滞,这满树金花银叶的给她视觉上带来极大的冲击,这般挥金如土的大手笔,她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一个,看来她记性不错,一下便能想起这人是谁。   “你如今住在山河君的府上?”   “你是说那满身铜臭的金衣仙人?”   满身铜臭什么的……人家好歹收留了你啊……   以前听百里说那山河君辈分极高,莫非他有办法解开百里身中的咒术?!白姬喜出望外:“是不是他有办法治好你?!”   “听睚眦说,我刚来时,记忆还是完整的。”百里淡淡道。   白姬双眼立时暗淡下来,这么说,连山河君都不知该如何解此咒么?   “那个无用的仙人,纯属在坑蒙拐骗。”   山河君的声音蓦地响起:“背后说人可不好哦百里君,人家可是在任劳任怨地替你找办法呢!”   ☆、第83章 诡谋密云   遥遥望见一名仙人拾阶而下,身高体长甚是俊秀挺拔,他穿了件五彩斑斓的锦袍,正是先前与白姬有过一面之缘的山河君。   他的嗓音与方才白姬逃跑时在林中听到的极为相似,白姬心中疑惑,不由带着询问的目光与他对视,却发现他亦淡笑不语地看着自己。原来当时他真的在场!白姬眼波微动,正欲开口:“方才多——”却见山河君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余光瞄了瞄她面前的百里,示意她先不要说。   白姬眨了眨眼,将话憋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百里看了她一眼,他未注意到山河君方才的手势,只是好奇为何白姬话说到一半却不说了。   “没什么,”白姬不露痕迹地将话题掩盖过去:“我只是想感叹这大树背后别有洞天,居然有着另外一个不为人所见的空间。”   蓝天之下,金银花树争相竞放,白玉铺就的阶梯格格向上,高台上碧瓦翠阁美轮美奂,几道飞泉从天而降在落于地面的一霎又归于无形,阳光下飞溅的水珠折射出瑰丽的霓彩,令人目眩神迷。山河君的洞府果真奢华极致,白姬在感叹之余,深深认为他的风格与清心寡欲的仙人形象实在不符。   她收回眼,躬身朝山河君行了一礼:“小女白姬,见过山河君。”   “免礼免礼。”山河君两眼笑得犹如弯月一般,嘴里说道:“自须弥额山一别后已有数月,白姑娘一向可好?”   “挺好。”   “恩,没事就好。”山河君答得颇有几分深意,侧过身揪了揪藏在自己背后的庞然大物无奈道:“别拿本君作挡箭牌了,你这么大个块头也好意思藏?”   被当场抓包的睚眦闻言惺惺地从他背后钻了出来,大眼珠朝白姬一扫,透出些不自在来,闷闷道:“白姬,你回来了……”心里却为她当时抛下主人出走的事儿耿耿于怀。   “睚眦……”白姬未言,眼眶却一下热了起来,好似在百里面前所有压抑起来的情绪在看见睚眦的那一霎,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下,只能使劲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瘦了。”   语落,睚眦眼里登时落下豆大的眼泪来:“呜呜……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怎么能够抛下我们走呢?我们这些日来风餐露宿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把好吃的都省下来给了主人,自己每天饿的前胸贴后背呜呜呜。”俨然成为顶梁柱的睚眦终于还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地向白姬哭诉起来。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和主人!这次说好了,再走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走了,乖,不哭啊——”   “我说——”山河君从旁打断了这对主仆情深:“哭哭就够了啊还来劲了,前几天是谁把我厨房里存的几年的粮食统统吃光的,怎么?吃完就不认账了,到底是哪个啊?今早从水君府上回来兜里还顺了一个大饼?”   睚眦正欲反驳,哪知一张嘴却打了个饱嗝,于是恶狠狠地瞪了拆台脚的某人一眼,惺惺地闭上了嘴。   这时,白姬回过神来,却发现百里早已远远越过他们朝前走去,那背影形单影只,她正抬步要追。睚眦凑过来,低声对她说:“小姐姐,别去管主人啦,自从他记性退化以后,性子也变了,比起以前是越发孤僻,成天一个人待着,也不许我靠近……”   白姬看着他瘦削的背影问道:“百里他,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   “这……”睚眦支支吾吾道:“就是你不辞而别的那天夜里,主人就变成那个样子了。”外表看上去倒退了十岁,连法力也施展不出来了……   百里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因为她吧……白姬握拳,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叙旧的话不妨到屋子里头去说?让客人站在外头吹凉风可不是主人该尽的责任。”山河君笑吟吟地插话,对白姬说:“既然百里君现暂居我处,不如白姑娘也干脆住下,一来也好有个照应,你看如何?”   白姬感激道:“那便多谢神君收留。”   正说着,睚眦忽然瞅着她脚边的百小里道:“小姐姐,你上哪弄来这么一只狗啊?看着怪肉乎的,能不能吃?!”   “这……”   白姬接受到了百小里那羞愤的目光,决定还是替他保存最后一丝颜面。   “他是小黑,我的宠物,睚眦你不可以吃。”   “哦……”   睚眦虽这般答应着,然目光仍是不离百小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白姬在山河君洞府住下,而随着时间推移,百里的身体则每况愈下。他终日有大半的时间是独自坐在白姬摔落的那座绝峰上,沉默地看着那绵延起伏的群山峻林,琉璃色的眼眸里泛着清寂的冷光,大多时候,白姬都是躲在他身后的那面巨石上,背身望天,看那野鸟一只只掠过天际消失在远方,看到夕阳坠山,夜幕降临。   既然他想一个人不被打扰,那她便静静陪在他的身边,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   有时,白姬觉得百里大概能回想起一些过去来,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复杂而深沉,又时而夹杂着些许温柔,尽管它稍纵即逝。可即便如此,他与白姬交谈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下定决心斩断两人的羁绊。   “小姐姐……”有一日,睚眦伏在她的身侧,两人望着百里的背影,它低声问:“主人会不会死?”   “不会。”白姬回得斩钉截铁:“山河君不是去寻找解咒的法子了么?一定有办法的,他不会的,不会死。”   “可是……可是连那贪财仙人自己都说要真正解开咒术是不可能的,只能加以缓解,这一拖二拖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睚眦觉得自己少有这样犀利的见解,但见白姬面色沉郁,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这时,天色蓦地阴沉下来,不久后,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睚眦,你先回去吧。”   “那小姐姐你呢?”   白姬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百里背对而坐的身影,道:“我留下来陪他。”   睚眦看着她被雨水打湿不断向下滴水的发梢,想了想,跑去林中摘下一大片树叶衔了过来:“用这个挡挡雨吧。”   白姬接过来,捏着叶茎,那宽大的叶子舒展开来正好如同一把小伞,她想了想,举着叶子缓步走到百里身后,将叶子尽量朝前,想要替他挡风遮雨。   正在闭目养神中的他睁开眼,映入眼帘是一截青翠的树叶子,叶梢微微打卷,而白姬站在他身后,乌发贴鬓,半边衣裳全部湿透了。   百里像是凝视了白姬许久,忽地叹了一声,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白姬感觉手上一空,原来是他将叶子拿了去,松懈下来的同时,这才感觉两臂酸胀不已。   “冷吗?”他问。   白姬摇了摇头,相反,如今的她比起大晴天似乎更适应这样沉闷的雨天。然而百里却不由分说,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他攥住她藏在袖中的手,缓慢摩挲那微凉的指尖,忽而垂下了眼帘。   “老实说,此刻我当真不想见你。”   白姬转头,看见他唇畔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如今的我如此狼狈,不堪一击,别说是站在你的面前,即便是想到你,都会感到无比的羞愧。”   白姬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心道:她又何尝不是呢?在他饱受痛苦的这段时日里,她却终日深陷于嫉妒愤怒之中,无病呻/吟,见自己幻想成为一个被摧残的受害者,心安理得地享受百里的愧疚。百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三日三夜,可她醒过来,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的安慰,而是质问……连他受了伤也没察觉到就不辞而别,还怨怪他心中想着别人,如今想来,她有什么资格来与他人比较呢?她的心是如此狭隘,嘴上口口声声说着爱,心里却在计较得失。这样失败的她面对百里才真的是无地自容……   “即便你受了伤害,也无法再用这双手来保护你了。”   他举起手臂,任凭和着雨的风吹起衣袖,终于白姬看清了那纵横密布的咒文,宛若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体内,靠吸食吞噬他的肌肉骨血而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散。   怎么会这样呢,她眼眸微颤,分明是要哭了,却硬生生地屏住了泪意。   哭什么,他是百里,他才不会死!   她只是猛地站起,近乎疯狂般道:“一定有办法的!对,我去找司南离,咒是他下的,他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开!”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忽然愣住,凛冽的风刮在脸上生疼不已,司南离的目的不就是想让百里死吗?这不正是他所乐见其成的吗!   “究竟为何,他一定要置你于死地?你们曾经不是朋友么!?”   隔了片刻,百里才道:“他想要得到我的力量。”   司南离和百里的相识从一开始便是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为达到目的不惜布下天罗地网,只可惜百密一疏,最终为百里所杀,可谁也想不到他非但没死,还于千年后卷土重来……   ☆、第84章 一切从头   白姬不知百里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可以让司南离如此觊觎甚至忌惮,她只是感到毛骨悚然,饶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朋友会在你最软弱的时候捅上一刀,鲜血淋漓,防不胜防。   她看着百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个清楚:“那这八苦咒还有没有解救之法?”见百里欲言又止,她蹙眉道:“你老实说,不要瞒我。”   虽然诸般推测都难以避免地指向同一个结果,但她仍旧不死心,若这遭遇放在自己或他人身上,她也便认了,可是如今中咒的人是百里,他身上有诸般秘密,强大而莫测,像他这样的人怎可能轻而易举地死去呢?!连白姬也知道,这明明违背常理!   可是,在她暗含期待的目光下,百里却摇了摇头,想到身上的咒术,他眉头微蹙,眼中划过一抹煞气。   “仅凭我平生所学,目前还找不到解咒之法。”   他望着白姬一瞬暗淡下来的双眸,目光复杂,攥着她的手,良久才低声道:“阿浔,你不该回来的。”如今他可算是手无缚鸡之力,如若司南离在此时找上门来,莫说要保护白姬,即便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了。死于他而言并不可怕,怕得却是无法紧握手中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百里端详着白姬细嫩莹润的面庞,视线柔和地好似像在注视一件珍宝,忧心之余,也不免庆幸:好在山河府内固若金汤,只要她不出去,麻烦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主动找上门来。   白姬被他说得心头一酸,张口道:“你难道不怪我先前不辞而别?”   话音刚落,便觉得百里攥着自己手的力度蓦地一重,“怪,当然怪。”抬眸看她,脸上虽还带着笑,看上去十分平静,然琉璃色的眸子里却在逐渐凝聚一场猛烈的风暴,挟带山崩地裂之势,看得她莫名绷紧下颔,一股久违的威胁感从脊梁骨爬升而上。   只听他用云淡风轻的口吻慢慢说道:“你走的那段日子,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哪天你回来,定要用绳子将你牢牢绑住,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让你再也找不着机会逃走。”   白姬听得满脸错愕,关键是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认真,不疑有假,这令她背后立时冒起一片冷汗。   “百、百里啊,有什么话好好说……”   百里睨了满脸后怕的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才知道离开我后悔?其实我还有个更有效直接的法子,只怕说出来你会羞愤难当罢了。”   至于是什么法子,白姬看他表情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白皙的脸上不由染上一抹粉,张口结舌了半天,只得连连叹气:“这都什么时候你还好意思不正经?!”   哪知他却眯起眼,一脸的惬意:“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急了,口不择言道:“少来了,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风流呢!做、做梦!”   没想到百里却反过头来揶揄了她一把:“听起来,你似乎还挺遗憾。”见他口风一转,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不着调的话来,白姬连连打住,硬着头皮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她语气低沉下来:“若是早些发现你的不对劲,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百里望着她,凤眸中残留的笑意缓缓收敛:“阿浔,”他这般唤道:“我虽恨不得你时时刻刻留在我身边,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让你留下。”   她应该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他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去。   “不可能!”白姬想也未想便反驳了他:“你于我有恩,这种时候,我绝不会丢下你不顾。”   百里的目光在她话落下的那瞬微黯,唇却微微扬起,他轻声问道:“只是这么简单?”   白姬的心情很复杂,往事隔天,过去种种本应烟消云散,可正因为她心中思慕着百里,才更无法容忍他心底藏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吧……   就在她沉默的一霎,百里似有所察觉般问道:“司南离究竟给你看了什么?”   白姬愣住,意外他怎么会知道……   百里说道:“司南离手中有样宝贝可观前世因果,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你一下态度巨变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从中作梗,借此来误导你。”本来只是猜测,但白姬的反应无异证实了他的猜想。百里眸光流转,问道:“你去过镜湖了,是吧?”   他既这么问了,白姬自也不好隐瞒,况且这事憋在她心里也很难受啊!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却少不得抓心挠肝想要找百里问问清楚,究竟在他心里自己算什么呢?就算是替身她也要亲耳听到才能死得明明白白啊!   于是她点了点头。   百里语气平静:“你都看见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不沾染上任何一丝怨气或者嫉妒:“我看见一个和我生得很像的女人,她也叫阿浔,司南离告诉我,我是她的替身。”   语落,一片寂静。百里半晌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久到她真的以为他是无声默认了这一事实,心里头好像藏着把火噌地一下烧旺,她两手捏拳,发现自己原来没有想象中那样冷静自然,当噩梦成真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攥住百里的衣襟大吼一句为什么!?   这时,他薄唇一掀,却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原来你竟是吃醋了……”   被一语中的的白姬:“……”   现在重点不是吃醋不吃醋,而是她在百里的心里真的只是那阿浔的替代品吗!?白姬目光复杂地看着百里。   百里却好似得知什么天大的喜讯般唇角缓缓浮现柔和的笑意。   “傻丫头,”他这般对她说:“莫要听信他的胡言,阿浔从来就只有一个。”他头低垂着,缓缓靠向她的肩膀,这时白姬才发现他鬓间正滑落下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显然为了要维持清明,百里已耗费了不小的体力。   她顿时慌了,哪里还有什么深究质问的心情,扶住他问道:“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身体要不要紧!?”   百里的脸色恍若过了水般苍白,尽管困倦席卷而来,然他仍旧打起精神对白姬说道:“阿浔,你听好。”用手轻柔地抚摸她一遍又一遍泛红的眼圈。   “世上只得这么一个你,也唯有你,我的心里从来也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他脱力倒在了白姬膝上,身子几乎动也不动,气息全无。白姬愣了一瞬,颤抖着将手伸向他鼻尖,直到感觉一股微热的气息拂过指尖时,滚烫的眼泪这才落了下来。   “混账,表白的话说得同告别一般,你是想要吓死谁……”   ……   绝峰上的一番推心置腹,解开了困扰白姬多日的心结,然而百里急转直下的病情却令她再度愁上心头。自那日回来,百里长睡不醒,至今已有三日三夜。   “白姑娘莫急,待本君给他服下这百花酿造的精露下去,便可解这咒毒之苦,想来很快便可醒转过来。”   可白姬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悦,她只是看着服用百花精露后面色逐渐好转的百里轻声说道:“难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么?”靠这些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拖延时间,百里就算是神,也逃不掉被逐渐耗尽的厄运。   山河君的声音一顿,再度抬头看她,脸上褪去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整个人显得有些严肃。他摇了摇头,道:“解铃还许系铃人,可惜本君始终查不出那司南离的底细,更何况即便找到了他,相信他施咒前便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取六界的动荡倾覆,山河君眯起眼,不得不说这笔账算得值。   白姬暗暗咬唇,指甲深深扣进肉里刻下月牙形的肉红色印记。依稀记得山河君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让她去休息一会,可是她听不进去,也不想听,她要在这里守着百里,直到他醒来。   山河君想说:其实就算你守在这里不眠不休,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看着她执着坚定的小脸,一向毒舌不知顾忌的他竟然说不出口,他在门前站了片刻,最终摇头走了出去。   后来,百里究竟是在何时醒来的她已然记不清楚,只记得一双手轻柔地将她放回了床上,她将整个人埋入被中,那里充斥着他的气息,温暖得让人想流泪,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只希望时间停滞在这一刻,等到醒来,她还能看见从前那个百里。   可是现实连她这个渺小的梦想也要无情剥夺。   等白姬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下床去连鞋也没穿,跟发了疯似的往外跑,终于在走廊尽头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他逆着光,五官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轮廓,身量挺拔而修长,像是一柄出鞘的剑。白姬先是一喜,他变回来了!百里他变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加快速度,像是离巢的倦鸟般扑入他的怀中,可是百里并没有如想象般回抱住她,他只是轻攒了下眉头,而后揪住衣领将她提了起来,阳光铺洒下来衬着他五官俊美若神祗,一头长而直的银发熠熠生辉。   “你是谁?”   从他眼中只能看到无尽的疏离和淡漠,白姬的心恍若坠入深渊,他不记得了,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85章 身世之谜   白姬和百里两人相顾无言地站着,一个是失了记忆,一个则是失了魂。随后赶到的山河君见状一愣,无声叹了口气,先是命人将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百里牵回了房中,然后则盯着白姬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白姬被他看得面颊发凉浑身汗毛竖起,这才听到他不情不愿地问了一句:“你当真想救百里?”   白姬一对失魂的大眼登时有了焦距,也全然不顾什么礼貌礼节,直接回了一句:“那还用说?!”   看着山河君恍然间闪过几分心虚的眼睛,她心中愤慨,这个狡猾仙人,明明知道不少却死活不肯说,一定要将百里逼到这个地步才肯松口么!?如此想来,目光不由带着几分冷意,白姬咄咄逼人道:“你分明知道救他的法子,为何见死不救!?”   山河君无奈地笑道:“我承认自己有私心,但见死不救这顶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些,我只是想看看,百里他到底有没有资格让我去救他。”   毕竟救了百里就等于真正选择了他,如此意味着接下来所有的筹码都将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不考验下他是否可堪重任,心中到底不放心呐。   果然——白姬轻敛眸,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果然是在打他的注意!”   眼前不断盘旋着他苍白的脸颊以及那被咒文覆盖不堪入目的全身,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般闷疼不已,可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她想起那日在绝峰上他所说的话,想起他体内所蕴藏着的力量,想到所有人的接近都极有可能是利用,一想到这里她便更不能倒下,现在百里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可以信任了。   回过神来的白姬目光更为讥诮,她看着山河君讽刺道:“那如今神君大人考验下,觉得救他值得么?”   她虽是亡国之人,落魄帝姬,然骨子里不变的是傲然的皇族之血,如今一番疾言厉色,倒让山河君有些难以招架,他连连苦笑道:“我承认对百里确有利用,但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这天下苍生。”见白姬脸色微动,他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日你所看见的水君其实是我假扮的,天界接到密报,说是魔物复苏,如今正潜伏各地蓄积力量预谋伺机而动。而他们蓄积力量的途径很简单——就是夺舍,靠吞食其他妖物的元丹来获取力量。”   也就是说,敖恒他是魔……?   “我不知你是如何遇上那人并被绑架至此,但他身份绝不简单,此人煞气深重,杀性太大,虽然不能确切地从他身上感觉到魔气,但我认为他绝非一人,背后定有其他力量支持,换言之,他与那些复苏的魔物定脱不了干系。”   天界的隐忧白姬自然也知晓一些,就拿曾经的六界而言,各处有大妖盘踞,占地为王,少不得要地盘纷争,争权夺利,如此一来反倒分散了他们其余的精力,只要不闹上天来,天界自然坐享其成,由得他们去相互制约。而现在就不同了,各地数得上名号的大妖陆续被魔族杀掉,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和不起眼的小喽啰罢了,但若有心人操控他们,将一盘散沙拧成一条绳来,那么对付如今人丁凋敝的天界倒是绰绰有余。所以天上那些人,着急了。   但她不以为意,“这与百里有何干系,难道你们天界都束手无策的敌人,仅凭他一人之力便可抵挡吗?”简直是笑话,想要让他去做炮灰,还得先问问她同不同意!   岂知语方落下,山河君竟真的点了下头道:“你猜得不错,他一人虽不能抵抗,但他背后的力量却足以抵挡魔族侵略。”   又是力量……白姬蹙眉,这几日她简直被百里身上的秘密搞得头晕脑胀,“他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让天界和司南离统统趋之若鹜?”   山河君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罢了罢了,如今你也算是半个自己人,那我便不瞒你了。太阿上神的名号你可曾听说过?”   白姬点头:“我记得你曾说百里跟他很像……”她蓦地抬起头:“该不会!?”   百里是他的转世?!   山河君知道她心中所想,美目微眯,轻轻叹了口气:“若真是转世倒也不用费这么大心思了,关键,不是啊!”见过百里的人心里都清楚,他和太阿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这份相像却令人心生忌惮,毕竟他体内不仅存有太阿的力量,也残留着那人的部分力量啊……   “众人只知,当年太阿屠魔归来,提着魔君首级,收缴了他擅使的一把兵器想要扔至归墟烈焰坑焚毁,哪知魔君临死前将最后一抹神识依附于兵器之上,趁太阿不备,策动偷袭。太阿当时伤重,护体罡气难以抵御魔君拼劲全力的一击,所以他倒了下去。”   “他死了……?”   山河君颔首,眼神透着些茫然,似乎当年之景还历历在目。   “他是战神,瑞兽麒麟的化身,曾无数次浴血奋战还屹立不倒,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死,可他这一倒下却再也没有站起来。”像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一般,他倒下前将魔君首级和他的兵器猛地投掷进了那烈焰焚烧的紫混沌火中,那是天底下最炽热的火能够将一切焚烧殆尽。   一代战神就此死去,他身上流出的血染透了整片大地,沿着地缝蜿蜒滴入那滚烫的烈焰之中,狂肆的火舌蓦地升高,带着那柄载浮载沉的雪白色骨杖,血一点点渗透进去,上面泛起清粼粼的冷光,顷刻间,方圆十里的火坑尽数被冰所覆盖,归墟的天开始日夜颠倒,等到天界察觉到不对劲时,一个小小的婴孩在那红莲艳火的包围之中被蓦地弹/射到地面之上,藕节般的小手怀里紧抱着那柄白色骨杖不放。   “没想到这孽障还没有死!”围剿的天神出列,掌风直接拍向那婴儿。   “且慢!”人在当场的山河君一下拦住那人,目光犀利:“你看那孩子的眼睛!”孩子睁开眼,凤眸清澈,茶色眼瞳宛若琉璃般明澈剔透。   “那是太阿上神的眼睛!”人群中有人低呼,众神仔细一端详,方才发觉这婴孩虽小,然五官却长得与太阿上神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他眼角下有一枚火焰形的红痣,顾盼间添了几分上神不曾有的妖冶。而后,众神又发现了一个不太妙的结果,这小孩乃骨杖精魂所化,原则上来讲,既不是神,也不是人,可他的原身却是昔日魔君手中的兵器,里面甚至还依附了他残存的一抹神识,虽然是感召了太阿的精血所化,可到底也有魔的影子存在……   众神一下感觉十分头大,在场皆是昔日与太阿并肩作战可称莫逆之交的人,怎可忍下心来对一个长得和他一般无二的孩子下手,这不等于变相又杀了太阿一次吗?!可不杀吧,说不定他体内还有魔君的力量在,这若是以后走了歪道可如何是好?!   这一纠结,却错失了良机。这孩子长势惊人,竟是落地能走,起步能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长至七八岁儿童的大小,他倒也不傻,知道这干盯着自己目瞪口呆的人来者不善,脚上像是抹了油,一溜烟跑得飞快。而众神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几次有机会动下杀手,却又顾忌着他那张脸蛋不由自主七分力化作三分,孩子成功地逃入归墟荒原,那里是堕神的地盘,大家不敢再追。   回到天界以后,天帝青筋暴起暴跳如雷,斥责众神,太阿死都死了,还顾忌着他那张脸做什么,这等的祸害如今不除,难道还要等到他过几天长大了打上天庭再除吗!?如此心慈手软还如何统帅六界?!众神被骂得一一低头,然目光却暗含不屑:就你威风八面,就你牛逼哄哄,就你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天庭统帅六界,让别人去送死,太阿活着的时候百般忌惮于他,太阿死后你连个表示也没,轻描淡写几句就带过了,连一个功勋表彰也无,真是二皮脸,两面派!   当山河君原封不动地将众神对天帝的不满复述出来时,白姬不由失笑,想不到神仙也有如此热血澎湃之时,心底对他的敌意顿时减了几分。   她继续发问:“既然天帝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那他肯定会继续派人去围剿百里,百里他是如何逃脱的呢?”   山河君笑了:“那小子从出生到长大只花了区区五日,待天帝派去的人到,他背着手往那一站,等到脸转过来,赫赫然就是太阿的模样,虽然长得像,性子却狡猾得很,将那群人骗得团团直转,还以为太阿没有死,傻乎乎地上天报信去了,等到天帝二次派人来剿,他却已然深入到归墟荒原的腹地,追捕的人忌惮着堕神的力量不敢大肆追捕,谁知却给他可趁之机,狡兔三窟,滑不留手,借机狠狠耍了他们几次。”   白姬眼中也浮起一丝笑意,看来百里的童年并非她想象那般不堪,相反这家伙倒是苦中作乐,游刃有余。   山河君重重点头:“你可千万别听信他说什么小时候日子过得苦之类的话,据我所知,没几年这厮便收服了归墟的几支堕神势力大摇大摆当起了老大,人称青衣邪神,威名远播,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啊!”   趁人不在借机说坏话是吧!?白姬一记眼刀杀了过去。   山河君惺惺改口:“好在百里算是有分寸,也没在归墟之外扩张据点,因而天帝虽对他咬牙切齿,久而久之,倒也默认了他的地位,正想着收编挪为己用之时,他突然消失了。”   ☆、第86章 太阿上神   众神如何都想不到,再见面时,这位归墟曾经的邪神,天帝枕畔间最大的噩梦,竟收起獠牙,摇身一变安居浮山一隅,认认真真地当起了道士。   山河君感到匪夷所思之余,心头也松了口气,毕竟这么多年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下来,百里和众神之间早已是似敌非友的关系,而且若有一天当真兵刃相向,他还未必有把握能够一举拿下百里,所以他突如其来的反常和沉寂,是山河君所乐见其成的。   “如今他中咒一事我虽尽力压下,但难保不会有走漏风声的时候,届时天帝一定会借机大做文章,派人将他捉上天去,美名其曰为看管,其实就是放任自流,不会顾及他的死活。”   白姬不解,从山河君的话听起来,他似乎是站在她和百里这边的,既然他相信百里,又为什么还要隔岸观火,考验再三呢?!   山河君解答道:“因为他体内到底还有部分魔君力量残存,若在咒术摧残之下让魔性占据上风,那么对我们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那你们更要马上救他啊!”   也不怪她想得太过简单,实在是她分不清这天界诸神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都拖拖拉拉,一点效率都没有。   “等到现在再救百里,便是想要考验一下他自身对魔性的抵抗,八苦咒只是个诱因,而施咒的人最终的目的则是想要让他成魔,若他自身没有强大力量和毅力去对抗,那就算我救他,也有可能是白费功夫。只有体会到濒临入魔的丧失和剥夺感之后,才不会在魔的诱惑下委身和动摇,这是对他意志力的考验,同时也考验了我们对他的信任。”   白姬听得有些动容,想到接下来说不定会有一场恶战发生,届时这群天神将以自己的臂膀后背来守护凡人,心中澎湃难抑:“你们,是指你背后的那些神么?”   “不错。”山河君颔首,面色竟是少有的沉稳坚定:“我们是神,要肩负起六界的危亡,因而你指责我利用百里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我们确实需要他的力量,但我们不会将他当做一个物品用完随意丢弃,他是我们中的一员。”这么说,也就变相承认了百里的身份,一旦击退卷土重来的魔族,日后他将入主天宫,享受同众神一般的待遇。   这份条件听起来的确十分美妙诱人,但未必每个人都想做神,就拿她自己为例,兴许更流连那山川河水间的蓝天绿草和清风,说什么琅嬛仙境仙苑琼林,远离是非,那里才真正是没有尔虞我诈的世外桃源。   “以百里的个性,我想他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你即便救活他,或许也要花上百倍的经历来说服他,甚至——”白姬挑眉,唇角绽放出甜蜜的笑容:“我们甚至会远走高飞,你们就不怕一番努力付诸东流?”   山河君苦笑,到底是这丫头原本说话就这样刁钻,还是跟了百里以后耳濡目染变成这样,他好歹也是个神君,被她诸般揣测也就罢了,还被屡屡猜中心思,难道当真是长江前浪推后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哎,老脸没处搁啊!   苦笑归苦笑,该有的诚意还是要拿出来的。   “怕,不过人在乱世,尚能隐匿山中独善其身,若六界倾覆为魔族所掌控,恐怕届时连浮山也不能幸免吧。虽然百里可以再回归墟去,可你不行,为了保护你,他也不得不选择战斗。与其一个人单打独斗,为何不选择与我们结盟?”白姬觉着山河君此时的笑容着实有几分欠揍,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唇亡齿寒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一旦天界彻底沦陷,那六界之中不会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净土。   她回过神来,所以这群神仙算盘早就打得劈啪作响,届时百里就算再不情愿,大敌当前,焉有不出手的道理?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她区区三百年的虚龄实在不足以和这种万年人精谈条件啊……   山河君得意之余,见好就收,立即正色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救百里。”毕竟没有他这张最后的王牌,一切谋划还只是纸上谈兵。   听到这个,白姬立马来了精神,“要怎么做!?”   “咱们边走边说。”   山河君领她到一间存放杂物的屋子前,用钥匙打开挂在两扇门上大约人拳头大小的铜锁,钥匙轻转,只听一连串清脆的咔咔声响起,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屋子里密不透光,一片漆黑,他走在前面,由指尖冒起的一簇灵火点燃了这一室的寂静。   白姬心底对他到底还藏着几分防备,遂刻意远离了他一个身位,想着一发现不对便可立即冲出去。   这时,山河君走到一面盖着红色丝绒布罩的屏风前停下,伸手将布罩扯下,顷刻间明亮璀璨的金色洒满了这个空间,白姬看清了那屏风上画有一座巍峨神殿,飞檐反宇,高出云表,大殿通身由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坐拥群山,宛若嵌在翡翠中的一粒明珠,玉宇彤殿,琉瓦生辉。   “这是……”   白姬怔楞片刻,忽然发现那屏风上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活的,云卷云舒,群鸟飞过,阵阵花香盈入鼻尖,恍若身临其境。   山河君接着她的话道:“这是嵯峨殿,是太阿昔日寝居之处。当年我绘此图时刚刚从一册上古遗留下的残本中习得凝时术,便一时心起,用仙法将嵯峨殿画了上去。后来太阿死后,我就将这画裱在屏风之上,每当思念故人时便来这看上一看,没想到这无心之举,竟成为了解咒的唯一方法。”   白姬听说过凝时术,当年山神便是用这个法子将须弥额山封印了千年,但山河君的方法似乎与他还有所不同……   对此,山河君解答道:“溯光当初所用的凝时术不过只是皮毛,若只是简单将时间封存起来,此术也不会被创/世神列为禁术,其实他可以穿梭回过去。”   所以说——白姬将目光投入画中,也就是说,此时在这画里,太阿上神还是活生生的?   “那神君带我来这的目的不仅仅是观赏屏风这么简单吧?”   “不错。”山河君点头:“我希望你能进去,进到这屏风里去。八苦,乃当年太阿悟道之境,若论这天底下有谁能够解开这其中奥秘,恐怕也只有他可以胜任。而且这件事别人不行,只有你能够做到。”   白姬感到有些被动,然只要能救百里,她是万死不辞的!   “进去可以,但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够进去的原因么?”   山河君微微一哂,道:“我们的力量对于屏风来讲太过于强大,一旦进入,会被立即抹杀,而你不同,你的力量对它而言微不足道,就算闯进去,它也不会在意。”   白姬:“……”   “事不宜迟,如果你决定好,那我现在便送你进去。”   白姬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道:“我不在时,神君你要好好照顾他,不可因为他谁也不认识了,就短他吃喝,也不可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说话忽悠他,可以保证吗?”   这段日子本君就跟奶妈一样伺候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山河君简直要泪流成河,他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白姬出发。   “到了那里一切小心,尽量躲开不必要的麻烦,任务完成便尽快回来。”山河君递给白姬一张救命符,一旦事成,点燃符纸便可从画里回来。   白姬郑重地点头,一脸坚毅地跨入屏风之中,渐渐的,她的身体像是被一团温热的水所包围,金色的光华逐渐没入头顶,山河君看着她整个人消失在屏风里头,而画中赫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小白点。   “胆子真大。”玄衣的仙人忽然从门后掠了出来,站在山河君的身旁。   山河君摸了摸鼻子,看着那小白点笑道:“我倒是挺欣赏她的,可惜啊可惜——”   玄衣仙人睨了他一眼:“可惜什么?”   山河君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贼笑道:“可惜我已经有了阿寂你啦!”话音刚落,他被面无表情的玄衣仙人一个过肩摔扔在了地上。   “我去看看百里。”玄寂不再理他,转身向外走去。   山河君一个人对着屏风,片刻后双眼迷离,一炷香后进入梦乡,等到三个时辰后醒来,发现白姬竟还在原地打转,他惊了一惊,连忙扒在屏风上低声喊:“白姬,你在做什么呢?怎么半天了还在原地踏步?”   屏风里响起白姬包含无奈的声音:“神君大人,这四周围都是山,我又没有什么可以代步的工具,自然只能用走的……”   忘记这茬了,山河君猛拍了一下脑袋,道:“你莫急,本君这就给你画一个上去。”说着便取来纸笔,蘸了点墨在小白点附近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你且骑这白鹤去吧。”   ☆、第87章 入嵯峨殿   白姬正愁如何翻过那崇山峻岭去嵯峨殿,忽见一只白鹤悠悠落下,它浑身洁白不带一丝杂毛,黑而清澈的眼珠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见她走来,白鹤通晓人意地低下了头。白姬见状大喜,连忙翻身而上,只听一声轻鸣,白鹤徐徐展翅朝山岚霞雾的银色殿宇飞去。   在中古时期,凡间与天界尚还保存着一线联系,不少凡人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想要通过天梯来到天界求觅一份仙缘,于是白姬在半空看见形形色/色的人背着包裹在天兵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向前走,她眸子微转,指挥白鹤在附近无人的林子里降落,自己则掸了掸衣裳,趁人不注意钻入了那长长的队伍中去。   人群中男子居多,其中不乏一袭道士打扮仙风道骨须发童颜者,亦有将近而立满面风霜看上去身子骨十分健朗的中年人,小部分是妇孺,但这些人明显养尊处优,穿戴华贵,想必定是随从一路护送而来,否则他们怎经得起这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呢?一番观望环视,反倒是白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十五六岁如花的年纪,独身一人,脸上白嫩细腻不见一丝尘土,她刚刚挤入这长长的队伍里,便引来旁人的注意。   “妹子,你一个人来的?”   白姬抬眸,本来不想多言,但见那发问的男子生得一脸忠厚,心念电转间,起了打探的念头。   “不是啊,大叔。”她甜甜一笑,眼中露出属于豆蔻少女的天真神采:“我家就住在附近,我看这里天天那么热闹,才偷偷上山来瞧一瞧的,对啦,你们来这儿作甚呢?”   那人家中有女同白姬差不多岁数,所以瞧她格外亲切,他压低声音道:“妹子,你不知道这山通往神仙的天宫么?”他指了指走在人群前方的白衣男子道:“看见没有,那是天宫里的仙人,走路脚不沾地!”   白姬循着一望,果真如此,只不过神仙妖魔她早已见怪不怪,况且眼前这仙人充其量只是给太阿守门的,她扫了一眼便转过头来,继续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问那人,甜甜地问:“那大叔,你们上天宫来做什么呀?”   大叔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妹子,我家那口子生了重病,药石无医,同村的人劝我上山碰碰运气,说不定仙人能赐我什么灵药救回我婆娘!”   原来如此,白姬望着那大汉布满风霜的脸和打着补丁的衣裳,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那些人呢?”   “那些啊——”大汉顺着白姬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尽头那群老老少少哪个不是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有的身边还跟着仆从,一路喂水喂吃伺候着,这群人实在不像是来求仙问道,反倒是来享福的,白姬蹙眉摇头。可那大叔眼中却浮起一丝艳羡,艳羡过后则是无奈,他叹气道:“这些都是从各地来的贵人,他们想要将自己的子女送到天宫去做仙童,顺便再问仙人求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回去。”   白姬随口道:“仙人哪里有这么多仙丹能给他们啊?”   大叔趁人不注意时,用手向她比划了一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白姬睁大眼:“这……这不是行贿么?”况且,凡人的金银财宝对仙人而言有诱惑力么?!   那大叔想来也是见过几分世面的人,他耐心地向白姬解释道:“你别看这天宫只有一座,里头却分了好几层,驻守在山门里的有部分仙人,部分凡人,那些凡人平日里头负责采购洒扫之类的活计,那些钱啊珍宝就是送给他们的。”这些人虽得益于山中仙气可以长命百岁,然终究还是要回到人间,因而财富积累必不可少,毕竟是要留着以后养老传宗接代的。   可是白姬好奇,他们从哪里得来的丹药呢?   “那有什么难的!”大汉不以为意:“仙人最是心善仁慈,出手又大方,装个病便能讨得一整瓶丹药,再转手卖给他人,多好的买卖!”   这……白姬默默无语。   队伍缓慢前进着,一晃眼夕阳西下,好在距离山门还有几个人头的距离,忽然——前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白姬探头看去,原先领路的那白衣仙人似乎离开了,换了一个老头站在山门前,两手负背,煞有其事地环顾众人,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不远处一对打扮不俗的母子面前,八字眉微抬,笑呵呵道:“是梁夫人吧?”   那贵妇人矜持地颔了颔首,怀中的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只可惜眉宇间满是骄纵,见到长辈也不行礼,只是冷哼一声,挪开头去。   老头似是先前收了这对母子的恩惠,脸上一直陪着笑,他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将排在前头的一些人往后赶了赶,连同白姬在那,统统被他赶到了一边。   “这……管事,我们是先来啊……”   初来乍到,尤其是在天宫脚下,大家就算有气也不敢发出来,只有小部分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熟料那老头竟直接嗤道:“梁夫人是贵人,理应先行,至于你,你算什么东西?!”   眼看那对母子昂首挺胸地走入山门之中,众人刚想围过去,忽听那老儿一声大喝:“急什么急!?”说着又腆着笑脸望着另一对富户道:“朱老爷吧?您先请,先请。”   这老儿!白姬藏在人群中,见大家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本以为送走这几个走关系的人便可顺利通过山门,熟料那老儿竟命人将山门关闭。   众人这才惊慌起来:“管事,我们还没进去呐!”   那老儿白眼一翻,不屑道:“今日关门的时辰到了,你们想来,明日再上山等着。”   在中年大叔愤慨的解说中,白姬适才得知,山门口晚上是不留人的,大家要先下山,然后第二日再赶上来,一来二去,这不是活生生地折腾人么?!连她的眼中都染上几分怒意,莫说是其余人,他们好些可都是盼着拿药回去给亲人救命用的啊!   大家低声下气求那管事道:“求您行行好,家里人病得重等不了那么久,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去吧……”便连那几个闭目养神的道士都站出来讲话,指责那老儿收受贿赂,行事不正。   老儿在众人的声讨中显得很没底气,索性撕破脸皮道:“你们若再不滚,这山门明日我也不开了!你们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死人也能赖在我头上,什么玩意儿!”他欺负这群人老实巴交,看见他们眼里的慌张心中很是得意:“还不快滚?!”   见人群有后退之势,白姬蹙眉,不行,百里的病情一刻也不能拖!她正准备站出来问候那老头的八辈祖宗,忽见山上飘下一朵五彩祥云,云上立着一锦衣仙人,他衣幅上绘着振翅的白鹤,在风中猎猎舞动,活灵活现,清隽俊美的脸庞在夕阳的融融橘光下显得朦胧悠远,他正用一双灿金色的眼眸俯瞰着众人,周遭的人嘴里呐呐喊着“仙人降世”然后慢慢跪了下去,到最后,人群中站着的只剩下白姬一人。   世事难料,没想到,回溯千年,她竟还能在此处遇见山神溯光。   此时的溯光比白姬头一回遇见时要年轻许多,脸上的神态也更灵动丰富些,不像千年后的他,御魔的困苦照进眼中留下沧桑的烙印,譬如现下,他环视众人,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山门乃清静之地,何故如此吵嚷?”   老头见状不好,连忙恶人先告状:“报告溯光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时辰到了,小的我正准备关闭山门,可是这群人不同意,非得让我放他们进去,不放就闹,您瞧瞧,仙人脚下也敢如此嚣张,我气不过才理论了两句!”他一脸讨好的笑,然言辞闪烁,说话时眼珠骨碌碌地乱转,溯光敛眸,自是知道他话里有假,也不戳破,遂环视众人道:“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么?”   底下一片寂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气声,似乎谁也不敢抬起头在仙人面前讲话。那老头见此情状,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溯光心中无奈,这时有个清亮的女声蓦地响起:“回禀仙人,以上这老头所说的话无一句属实,还请您莫要被他蒙骗。”他视线流转,一下便找到了发声的人,人群中的她一袭白衣显得格外醒目,目光穿透层层黑压压的人头清晰地映入他眼底,他心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说不上的熟悉亲切,步伐轻移,竟从云上落了下来。   “那你说,事实究竟如何?”   白姬看着溯光微微一笑,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了出来,身旁那大叔连连称是,有他开了先河,旁人也顾不得忌惮神威,纷纷七嘴八舌地插起嘴来。铁证如山,那老头眼看大势已去,吓得噤声不吭也不敢辩驳。   溯光命人重新打开山门,放那些人进去,白姬混在里头,正想着这嵯峨殿如此庞大,要去哪里寻找那太阿上神呢?这时,听到溯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确定他是在问自己,便回答道:“回禀仙人,小女姓白,您喊我白姬便是。”   “白姬。”溯光点头,“你且随我来,上神有请。”   ☆、第88章 你不属于这里   上神,哪位上神?白姬表情一瞬呆滞,后知后觉地问:“……是太阿上神?”   “不错。”溯光颔首,回想起早课结束后太阿突然吩咐他,黄昏时去山门找一个人,找到后立刻把人带回嵯峨殿来。溯光问,那人相貌打扮可有什么特征?太阿凤眸微眯,薄翘的唇线携起一丝上扬的弧度,悠悠道:“是个白衣的姑娘,相貌不清楚,大约十五六的年岁,你找到她,速速带回来见我。”随后便不再多言,打发一头雾水的溯光离开。溯光虽不明就里,然仍是在日落前准时到达,没想到竟还真的遇上了——白衣黑发,年纪轻轻,想来这白姬便是太阿想见的人了。   “上神料到你会来,早便差遣我等在此等候,你且随我来吧。”   语落,他大袖一挥,白姬整个人腾空轻飘飘地踩在祥云上,在众人满是惊愕艳羡的目光里,神智颇有些浑浑噩噩。待祥云飞出去数里,她隔着裹在云外面那层薄幕般的结界豁然回神,她就被这般轻易进入了嵯峨殿……?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简直难以招架,那么接下来只要向太阿说明来意,寻找到解决八苦咒的办法就可以回去救百里了!?   苍翠起伏的山峦在眼前匆匆划过,化作绿色的残影倏然后退,白姬忽然感觉谜雾般的前方豁然开朗,巍峨庄严的天宫正屹立于倒悬的山巅上,太阳自其背后落下,缓缓隐没于黑暗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万里无垠的夜幕,弦月星辰璀璨生辉,而银白的嵯峨殿就像是被群星拱月的明珠,朦胧柔和的银光铺洒开来,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脚踩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那刹,周围的景色倏然发生了变化,以脚为中心,亮光如蛛网般迸射蔓延开来,四周围的黑暗一下褪去,天地豁然开明。   嵯峨殿四周设有结界,将黑夜变作白昼,一路行走,殿宇两旁栽种花树,和风拂过,落英缤纷。   溯光在前头带路,娇红的花瓣时不时地落在他雪白的衣袍上,脚踩过地面留下簌簌的响声,白姬跟在他身后,满脸的若有所思,她好奇山神怎会出现在嵯峨殿,且与太阿上神关系十分密切的样子。   “仙人,请恕我冒昧一问,您是太阿上神的弟子么?”   溯光停步,折身回头,落花纷纷掉在肩头,他眉眼匀净,笑容里透着一丝如沐春风的柔和:“算是吧,上神不收弟子,本君有幸得以在嵯峨殿研习。”   原是如此,白姬点了点头,视线又不由自主叫四周绮丽曼妙的春景所吸引,红缨纷飞,枝芽抽绿,云下飞翘的殿宇一角像是展开双翅的白鹤优雅而端庄。“这是嵯峨幻境,是上神神力所化,可随他心情而千变万化。”溯光的声音从前头响起,微带着笑意:“可见如今他心情甚好。”   语落,忽见前方落花纷飞中有一白衣身影快速地穿梭其中,他身形如鬼魅,五指微张,指尖莹白如玉,动势如云,似分花拂柳,人凌空一跃,漆黑长发刷然扬起化作干脆利落的墨线又齐齐垂及腰背,一道锐亮的银光紧随其后,剑气包围纵隔,像是密密编织的蛛网将其人包在里面,霎然间,光芒骤亮,如千树万树百花齐放,漫天落下的花雨简直要将人给淹没。银光在半空划过一道弧,顷刻间化作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这时,那人朝天一指,“收!”长剑瞬时没入其体内。   他回过头,虽远远隔着庭院,然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压却如排山倒海袭面而来,白姬腿脚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好在溯光及时扶了一把,才免得她出此洋相。   溯光在她耳边小声提点:“不必害怕,上神为人十分亲善。”   白姬嘴里应着:“多谢仙人相助。”看向前方,神情却不由自主透出一丝不安。   溯光笑吟吟地松了手,转身对立在远处的太阿躬身道:“上神,您等的人,溯光现已送到。”   “有劳了。”太阿的声音厚重而富有磁性,恍若从云端飘至,透着些许朦胧。白姬壮着胆子偷偷打量,却赫然发现方才犹在百步之外的他早已身至面前!   他漆黑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轻轻挽住,整个人若松间清雪,凛然而高洁。仙人着装大多以白色为主,他衣上用银线勾勒出流云青竹的纹样,和风拂过,衣袖轻轻摆动,隐隐有雪色流光浮动而过,湛然清朗,光华似水似云。   白姬的视线透着几分颤抖,缓缓滑向他的脸庞,尽管事先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然第一眼,却还是愣住:同样的眉眼,相似的神态,连身高体型都如出一辙,真真如山河君所说,百里和太阿两个人就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饶是那一双琉璃玉石般剔透明澈的眼眸,上扬的眼尾同样敛着慵懒狡黠的光芒,便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是百里,谁是太阿?他们俩恍若创/世神手中最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产物,像是一面镜子,两头对照着你我。   白姬回过神来,飞快地低下头去。   镇定下来后,她便发现了这二人的不同之处。   百里的右眼下有一粒红痣,听山河君说那是孽海翻腾的火焰飞溅上去留下的胎记,而太阿的眼下则什么也无。其次,百里到底浸淫归墟荒原数千年,身上透着一股亦正亦邪的气质,而太阿举手投足间正气凛然,看人的目光也更为慈静祥和,不似百里那般带有侵略性,如有实质,渗透骨髓看破你的内心,更似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洞悉一切,亦包容一切,仿佛所有的秘密在他眼中都将主动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地剖白于天下。   如此想来,白姬的表现倒显得比先前自然许多。她两手作揖,面朝太阿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小女白姬,见过太阿上神。”   一旁的溯光打量着她,眼中划过一丝好奇,上神的气势无边,莫说是寻常凡人,便是连天庭的仙人初来乍到见到他都会愣上好一阵,想不到她小小年纪人倒镇定,却不知上神寻她为何?   “嗯。”太阿垂眸,目光恍若隔天一般远,白姬却知道他是确确实实在打量着自己。   他忽然折身,道:“你随我来吧。”   “是……”   溯光也举步跟着,忽听太阿说道:“你留下,不必过去。”他登时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点可怜兮兮的神态来:“上神……”   太阿回眸,挑眉朝他一笑:“你凑什么热闹,前头早课上研习的法术都熟练了么?”   溯光闻言僵了僵,语气不由软了下来:“还没……”   白姬在旁看着,实在想不到长剑一指纵横捭阖的山神大人亦有如此小媳妇的时刻,嘴角隐隐向上,不巧被溯光瞥个正着,他:“……”   “咳咳咳!”白姬假装轻咳掩饰了下,见一会功夫太阿已步出老远,连忙小跑步跟了上去。   但无论她怎么追,她和太阿之间永远保持着那么几步距离,着实很令人费解,好在白姬也并未有要与他并驾齐驱的想法,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心思却活泛起来。   她在想,太阿上神喊她前来,莫非是早已猜出她的来意?转念一忖,想来以他的盖世神通,要参破未来之事倒也不难。   前方十里出现一大片桃林,粉色花瓣织就如云般的雾霭一直绵延到天边,轻风拂过,便是一阵落花细雨。林中有一小亭,太阿朝那指了指对白姬说:“坐。”   于是白姬小心翼翼地坐下。   “上神我此来……”   太阿回眸,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属于这里。”   白姬心头一惊,讷讷地闭上嘴,太阿的下一个动作该不会是把她驱逐出去吧。   太阿掌心一翻,银光刷然而起,绕着白姬飞速旋转一圈随即盘旋在她的头顶不断地嗡鸣,白姬微愣,随即望着那银光渐渐化作一柄通体留银的雪白长剑,这剑她见过,是神剑梵天。   此刻梵天正横亘在她的头顶,剑锋泛着锐亮清冷的银光,她感觉一阵森冷的寒意侵袭而下,前额蓦地浮上冷汗。   “上、上神……有话好说,先别动手,山门清静之地见血恐怕不好……”   太阿并不作答,只是负手而立,身体微倾,狭长的琉色凤眸里映照出她微微僵硬的表情,唇线笔直,神情疏冷而肃然。他指尖微勾,做了一个牵引的动作,登时,白姬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他蓦地从头顶连根拔起,恍若魂魄离体般,人一下空了。她脱了力般撑着身后的石桌,抬眸朝前看去,两腿不住地打战。   两柄梵天,两柄!   “告诉我,”太阿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又好像近在咫尺,低沉的声线沿着她颈子一路向上钻入耳畔:“为何你体内还有一把梵天?”   白姬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想起那日司南离操控着梵天眼看便要刺穿百里的身体,危机之下,她扑了过去,然后呢?太阳穴忽然鼓胀不已,她竭力地思考:然后剑呢……剑呢?!   原来剑就在她的身体里!   ☆、第89章 如梦似幻   抬眸,对上太阿静若深湖的双眼,白姬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太阿死后,神剑梵天传于山神手中,然后司南离又施计教唆白鹿少公将神剑偷走,想不到一番辗转最终竟藏于她的体内……只是这等流离曲折的经过却不能告诉太阿,因为离他神陨前夕尚有千年,若是将剑的来历向他一说,岂不是变相地泄露了天机?!   白姬心中矛盾,又是素来口拙不善言辞之人,因而一时竟想不出任何旁的理由来搪塞他,只能微张着嘴,为自己的口舌笨拙而感到心急。   太阿轻一拂袖,石桌上赫然冒出一张茶海,茶海上摆着拳头大小的紫砂壶和几盏青瓷杯,白烟缭绕,一股茶香盈入鼻尖。   余光映着白姬那欲言又止一脸凝重的神情,他倒也不急着催,敛了眸子,取来一只瓷杯,提着紫砂壶慢悠悠地往里面倒茶。   “上神……”白姬思索半天,还是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这个,我不能说。”   太阿倒茶的手势没有半分停顿,碧澄澄的茶水盛在敞口的浅杯之中,犹如一汪碧绿纯透的翡翠,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溢出。   他将茶递给白姬,好整以暇地问:“理由?”   理由……   当真有口难言,白姬接过茶,因紧张而变得冰凉的指尖在触到温热的杯身后感到一阵妥帖的温度涌了上来,她眉头微微舒展,人暖和了些也更为镇定,对上太阿询问的眼神,却仍是摇头:“请上神恕罪,关于剑的来历和我的身份都不能说,但请您相信我,我并无恶意,倘若您心中尚存顾虑,大可将我抓起来搜查一番,我绝非魔族或者妖界派来的奸细。”她垂眸扫了一眼臂上发白的鳞片,笑容里染上无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相信。”太阿打断她的话,指尖轻点茶杯,眼神柔和:“茶要趁热喝,凉了就变味了。”   “是……”   完全看不分明上神在想什么,白姬讷讷闭上嘴,见太阿全无与她交谈的意思,只好捧起茶杯专心致志地欣赏起周边如梦似幻的风景来。   这时,太阳照下来,有银晃晃的水光映入她眼帘。   白姬定睛一看,适才发现那亭下有流水潺潺而过,流经桃林,形成一片小湖,湖水清澈,光可鉴人,水中倒映出连片的桃花像是一朵朵粉色的雾霭簇拥在一块,如火如云。   她不禁一愣,来时分明是从路上实打实走来的,哪里来的湖?!   正想探头看个究竟,未料一阵强风刮来,她侧头一避,却见神剑梵天赫然停在自己面前,像是打量她一般,围绕着她不停地转圈。   一旁听见太阿说道:“说吧,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白姬顾不得在她身边打转的神剑,连忙道:“上神,我今日来此,实在有一事相求。事关我朋友的性命,所以还请您无论如何施以援手,帮帮我!”   太阿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白姬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有一个朋友遭人所害,中了毒咒,如今性命堪忧,多方求救无门,遂有高人指点我来嵯峨殿向您求助。”   “胡闹。”太阿轻搁茶盏,“我虽为战神,却对解咒术一无所知,他让你来寻我,这岂非误人子弟之举么?人命关天,又岂能如此轻率?”   “上神,是这样的,一来这咒实在凶险,目前无人可解,二来是它与您……与您很有些渊源,所以那位高人才会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与我有些渊源?”太阿敛眉,“你且仔细说来。”   “这咒名为八苦,中咒之人将在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中反复轮回,痛不可遏,并且无法得到解脱。”白姬想到先前百里变回幼童模样,恐怕便是那生苦在作祟,后来头发全白却是应了那老苦,至于其他六苦,虽尚未在表象体现出来,恐怕亦在内里折磨着他……   想到他每日每夜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她心头就像是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跌落下来,将心剁得稀巴烂粉粉碎。   “上神——”她渴望又难掩急迫地看向太阿:“听闻您悟道之境便是八苦,不知对此咒,可有甚么破解之术啊?!”   太阿沉吟片刻,继而道:“解咒我是外行,若单论这八苦之境,倒算是小有勘破。既然事关你友人性命,我便勉力试一试吧。”   白姬目光一喜:“多谢上神!”   太阿颔首,忽而转身,指尖一点指向那片开得正盛的桃林,问道:“你看这桃花美么?”   白姬虽然不明就里,仍是顺着他的话答道:“美。”却美得很不真实。   “很好。”太阿抬眉,忽地一拂袖,眼前蓦地暗下来,霎时间,桃林,湖水全部烟消云散,二人面前唯有孤零零的一截山丘,映照着一轮孤月,以及暗淡的星辰。   他唇角轻掀,目光掠过白姬,问:“如今还美么?”   白姬:“……”   他侧身站在夜空下,茕茕孑立:“你看我喜欢这桃花,便施了法术将它留在这里,只要法术在,这十里桃林湖光水色便不会有褪去的那一天,可它真实么?不,一旦法术破灭,这一切仍旧如那镜花水月般抓不住摸不着,是空,是虚妄。”   太阿的声线悠远而沉静,漆黑的夜,昏淡的月色越发衬得他眼眸亮若星辰,灼得白姬双眼刺痛。   “其实,世间万物,人也好,神仙也好,妖魔亦如是,你所烦扰的一切就像是先前那片湖水,以为它深不可测,以为踩进去就会堕入深渊,其实不然,这些都只是你自以为的表象而已。要想看清路的本来面貌,只有破除表象,跳出执迷这一条道路而已。”   语落,眼前蓦地大亮,白姬再度抬眸,她与太阿仍是对坐在这一方小亭之中,手捧茶盏,他从肩上拂下一朵嫩红的花瓣,低眉浅笑的模样真真像极了百里,她忽然觉得眼眶微涩,匆忙低下头来。   “上神的意思是……”她不灵慧,亦不蠢笨,思忖片刻,便明白太阿字里行间想要表达的意思:“咒术的痛苦来源并非源于八苦,而是起于自身?”   “不错。”太阿看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份欣赏:“咒术本身并无多大杀伤力,但却诱使并将这种执念转而化为束缚他自己的桎梏,执念越深,对其自身的伤害便也越深。”   “既如此,那上神可有解救之法?”   太阿摇头:“有何办法?念、乃思也,是对亲人的思念,对故乡、对所怀恋之人的牵念,有了牵挂才会不舍,有了不舍故而生执,产生不愿罢手的念头。但若要彻底摒除这种执念,只能将这些情感统统抹杀,如此一来岂非连此人活在世上的痕迹也一并消弭了呢?”他看着白姬,眼中浮动着悲悯怜惜的光辉,就像他先前看树,看花,看这世间万物一般,普爱众生,却又冷眼瞧着他们自生自灭,或许这便是神的处世之法,不插手,不干预,只在必要时刻推上一把,而究竟是死是活,这个选择权还必须交还与你,让你自己做决定。   “我想,那人定是你珍视爱重之人,你当真愿意采取这唯一的办法么?”   太阿这双眼里无欲无情,心如平镜,正因如此,他才能勘破轮回,荣登大宝,而百里却不能,因而如今白姬不知是该庆幸他困在这八苦执念之中,内心深处却还尚存着一份属于人的柔软,还是期望他该与太阿一样,如此,便可安然无恙地度过此次劫难?   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   山河君坐在屏风前打着瞌睡,呼声震耳欲聋,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头。   “唔?!白姬回来了!?”他一下惊起,抬眸对上玄衣仙人一贯没有表情的棺材脸,“原来是你……”   玄衣仙人看着山河君,眼里写着浓浓的鄙视,“这时候你都能睡着?”   山河君扯了扯睡皱的衣襟,伸了个懒腰,满脸倦意道:“白姬进去整整一夜,我也守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才阖眼,刚做上梦便被你吵醒了……”说着伸出爪子往玄衣仙人脸上挠去,“阿寂你还我美梦来!”   “什么美梦?”玄衣仙人哪里能让他如愿,身形一闪,如泥鳅般避开。   山河君骚扰他不成,颓然地坐回地上,怅然道:“我梦见太阿了。”   玄寂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现在是白天了……”   “那便是白日做梦。”   “好好,”山河君摆摆手:“不过我先声明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日日悼念他,只是看着这面屏风,回想起我们昔日在天宫的日子了。”   玄寂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滞,似乎亦回忆起那段挥斥方遒,把酒言歌的时光,他望着山河君,冷硬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你想回来,现在也可以。”   山河君不屑道:“哪种地方回去作甚?有的那时间浪费,还不如在此地种种花,发发呆来得自在。”   ☆、第90章 柳暗花明   玄寂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山河君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再见太阿一面,有时我望着这张屏风,明知他就在那头,可进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了又望。”   他侧头,目光描绘着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白色殿宇高出云表,嵯峨殿威盛一如从前,画布颜色鲜艳如新,细笔勾勒的情景恍若昨日,然往事隔天远,曾经携手同行齐头并进的至交好友早已各奔东西。   真可谓是天涯有穷尽,相聚无从头。   “对了,莫非是百里又有了甚么新的状况?”山河君回过神来,发现玄寂在他身侧听了许久的牢骚,换做是往日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待遇,他受宠若惊道:“还是阿寂你心情好,想与我聊天?!”   “……”   “来来来,聊天我最在行了,聊什么呢!?”   玄寂一指头抵住山河君急不可耐凑过来的脑袋,冷冷回绝:“当然不是。”   这时,山河君眼尖,发现他衣襟处夹着一张明黄色的符咒,不禁伸手去碰:“这是——”就在指尖触到那符咒边缘的刹那,符咒忽然金光大迸,噌地窜上天去,它化作羽翼洒金的凤凰在屋中盘旋了一圈,缓缓落在玄寂的肩头。   山河君目光微滞,嘴巴微张,近乎目瞪口呆般地与玄寂对视。   玄寂和化作凤凰的符咒则平静地回望。   回过神来的山河君迸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等玄寂回答,他分外委屈道:“这不是太阿的符咒吗?!为什么托付给你不给我!?为什么?!”   玄寂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来:“为什么?大抵是因为我酒后不会乱言罢。”   “……”   山河君讷讷地闭上嘴,心底还是有些不情愿:“那不叫乱言,那叫酒后吐真言!况且,我哪有次次如此,分明十次里就只有九次做了点糊涂事儿罢了!”   玄寂一个眼风扫了过去:“譬如说,醉倒在凌霄宝殿前?”   山河君撇了撇嘴,小声道:“那就只有一次……”   玄寂又是一个眼风:“譬如说,爬上嵯峨殿揭瓦?!”   山河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并企图岔开话题:“……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你怎么现在才把这张符咒拿出来,他给你用来作甚?”   “你随我来。”   玄寂与山河君一同走到百里门前,还没推门,便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山河君退后半步,蹙眉:“怎么回事?”问的是玄寂,看的却是那被冰棱锥刺密密麻麻遮盖住的门板,“他在里头闹腾啥?”   玄寂从善如流道:“你自己进去看。”   语未落,大门轰然敞开,一道银光如疾电般蛇形而出直逼二人门面而来,紧接着一道影子如鬼魅般穿梭而出,莹白骨杖在他指尖翻转之际放着森寒而又阴邃的冷光,倒映出一双内敛杀气的凤眸和飞扬四散的银发。   二人分别错开,玄寂弹指甩出一道法光破墙而入,随后听到山河君大声叫道:“阿寂你轻点,敢情不是你家啊!!”   然而玄衣的仙人并未在意他的话,转身便与百里缠斗起来。   山河君先是惋惜了一阵墙,随即趴在墙角观看战况,他见百里连骨杖都祭了出来,心里暗叫不好,可见他虽恢复了功力,可神智已有半数被魔气所吞没,连忙大叫道:“阿寂,别伤他,把他弄晕!”   玄寂背身而立,微颔首,随即掠身而起,在半空抛下无数淅淅沥沥如金粉状的颗粒下来。   曼陀罗花粉……山河君忙不迭地摒气,探头见百里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连忙对玄寂喊道:“你抛的剂量连一头神兽都迷得晕,怎么他一点动静也无?!”   玄寂瞥了他一眼,开始倒数计时:“十、九、八、七——”数到五的时候,百里轰然倒地。   山河君从墙角跳了出来,走到百里面前确定他晕死过去,这才拉起他一只胳膊,对玄寂道:“来来来,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   一番折腾,两人望着躺在床上面容酷似太阿的百里,皆是一阵动容。   “这咒,该怎么用?”   玄寂挑了挑眉,拂开覆盖在百里面上的头发,掌心摊开,肩头凤凰倏然变回符咒安静地躺在他手中,他道:“就这么用。”   金色的符咒被猛然按压在百里苍白的额头上。   霎时间,原本缠缚在他全身的青黑色咒文如同干涸地表般迅速皲裂开来,随之而来,是浓稠乌黑的魔气不间断地从中涌现,眼看便要覆盖百里全身。这时,符咒忽然迸发出刺目的金光,金光不断吸食吞噬着黑气,更像是四散流淌的涓流一遍又一遍地填补他身上的缝隙,渐渐地,百里的脸色由青白慢慢浮现一丝血色,而身上的黑纹则渐渐消退下去,浑身笼罩在一片半朦胧的金光里头,平静而安详。   山河君望着几乎消耗殆尽的符咒,久久无语,直到玄寂推了他一把后才回过神来:“原、原来太阿早就算到这一切了?!”   玄寂摇头:“我不清楚,这张咒他许多年前便交给了我。”直至昨日,他才意识到,或许可以试一试这张符,想不到,死马当作活马医,竟成功了……   山河君闻言抓狂地揉了揉头发:“那你早说啊!早知如此我便不用将白姬送到太阿那里去了!”   玄寂瞥了他一眼,语气没有丝毫愧疚:“抱歉,我没想那么多。”   “抱歉什么抱歉,白姬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太阿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心情好把她留个十天半个月的,百里醒过来老子拿什么去给他交差啊!!!”   玄寂漆黑的眼瞳里映出山河君出离愤怒的咆哮,微妙地带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如风吹湖面,转瞬即逝。   “这个话,你自己去对他说。”   山河君僵直身子,感觉有一束目光如有实质般打在自己的背上。   该不会是——   他迟疑地回过头,看见百里正坐起身来,手支着额角,凤眸从混沌转为清明,凛凛的目光直射而来,唇畔却露出和善可亲的笑容,一寸寸放大,看得他浑身发毛。   “呀,百里君你醒啦!”   百里掏了掏耳朵,慢条斯理地问道:“神君,我方才是不是错过什么了?依稀好像听到您提到,白姬?”   ……   仍旧回到波光粼粼的湖心亭中。   白姬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唇畔上那排浅浅的牙印泄露了她方才内心里的彷徨和无措。   她直视太阿,颔首承认:“他确是我珍之爱之的人,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能看着他眼睁睁地死去。不论如何,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可以救活他,我在所不辞。”   太阿笔直的唇线如冰雪融化般携起一丝轻柔的弧度。   “但是——”白姬话锋一转,令他略略眯起漂亮的凤眼,像是很好奇她会说什么话,下意识地问道:“但是什么?”   “我并不认为上神的话全部都是对的,一个人的思念,是不会因为记忆的消退而随之磨灭的,它根植于骨髓、血液、灵魂之中,是生命存在的印记,是潜移默化间习以为常的本能。而执念过深的人也并非执迷不悟,他们只是内心太过柔软罢了。”尽管外表竖起多么坚厚的围墙将人拒之门外,内心却仍旧渴望着太阳,这是她所认识的百里。   “就算日后他不记得我也没所谓,不记得我们曾经发生的一切也没所谓,我相信,他的手一定会在我最为难的时刻伸来,替我撑起一面保护伞,这是他对我的承诺,我相信。”   太阿莞尔一笑:“如你所愿。”   他手掌一翻,掌心赫然出现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壶,瓷白的壶身上点缀着朵朵墨梅,乍眼望去,清贵优雅。那酒香闻着起初只觉浅浅幽幽,可后劲绵长,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错觉。   “这壶酒名为黄粱一梦,只要喝下它便可忘尽前尘往事。”   他两指攥着壶口,目光朝白姬看去。   “你、想要吗?”   白姬顺势看向酒壶,只觉得心咚咚直跳起来,解忧解忧唯有杜康,她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让人喝了便忘记前尘旧事的酒……那么,她是拿还是不拿呢?   等到白姬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揣着酒瓶在嵯峨殿漫无目的地徘徊了许久。   她离开时太阿并无异议,一如先前那般坐在亭子里,悠闲品茶,目光倒映出这一片湖光水色,烂漫桃林。   白姬从袖中取出山河君事先给她准备好的救命符,火石一擦碰撞出火花,她捏着符咒正要点燃,忽地斜旁里吹来一阵风,一下便将火熄灭了。   接下来无论她怎么摩擦火石都冒不出半点火星来。   白姬叹了口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感觉前方浓雾弥漫,怪阴气深沉的模样。   白姬步伐微滞,要不然还是先回湖心亭?!   正犹豫着,铺天盖地的谜雾已经将她整个人完全覆盖了住。   ☆、第91章 孪生兄弟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前方响起清脆稚嫩的朗朗读书声,白姬不明就里,直觉这里没有危险,于是便顺着声音的方向信步走去。   穿过葳蕤蓊郁的树丛,迷雾渐渐散去,她看见一座草棚搭建的私塾,里头坐着十数个五六岁的垂髫小童,身穿枣衫,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模样。   教书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弓着个腰,须发皆白,看上去既严厉又古板,令白姬不禁想起幼时在皇学里念书时那个总是用戒尺打她小手心的太傅了。当时恨他恨得牙根都紧,如今回忆起来,这老太傅却是为数不多对她真心相待的人。记得他课余时间里总是悄悄将她唤到一旁,塞些小点心小玩意儿给她,“玩归玩,不可荒废学习。”她犹记得那粗粝的掌心拂过她头顶的温暖,和他满布皱纹严肃却透着温和的脸庞。   后来,琅嬛城破那日,老太傅在家悬梁自尽,其家人亦以死明志,满门忠烈。   白姬看着不远处,学生与老师和睦相处的景象,眼圈不自觉地泛红。   其实上天待她不薄,诚然深陷泥沼,却总能触摸到一丝光亮,无论是以前的太傅,还是现在的百里,尽管短暂,但足以温暖余生了。   这时,“老师——”叽喳渣的嘈杂声中有一清亮的嗓音引起她的注意,她转头看去。一个男童举起白嫩的小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教书先生:“先生,这首诗是代表了颠沛流离的将士对国君的埋怨吧?”   教书先生被这孩子看得微一怔,轻咳道:“正是如此。”   “那么,小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男童清浅流转的目光里透出几分狡黠,“既然如此,为何先生还要我们效忠于天帝,明明,背井离乡,远赴战场,是家人和族人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啊?”   在众人惊诧的侧目中,白姬终于看清那孩子的脸,呀,她内心微惊,这眉眼,不是百里么?再仔细看,却未见他眼角下的红痣,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人有可能是幼时的太阿上神……   眼下,太阿显然将那先生问住,的确,他们麒麟一族骁勇善战,又与天界交好,是御敌的一大主力,战功显赫的背后,却面临着一族人丁凋敝的下场,这孩子其实问出的是大部分人的心声啊。   白姬没有仔细去听那先生是如何回答的,她只是感慨既然太阿小小年纪便有此等的觉悟,为何最终还是奔赴战场,客死异乡……这首诗简直便如同预言般,一语成谶。   她亦好奇这段原本属于太阿的记忆怎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眼前?   白姬攥住手中的酒瓶,转过身想要沿着来路返回,未料却在背后及人高的灌木林里看到一双艳羡的眼睛,一个瘦小羸弱的孩子躲藏在草从背后,透过枝叶的缝隙全神贯注地看着私塾,听着那朗朗悦耳的念书声,小心翼翼地跟读着。   白姬微讶,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   于是她绕到那孩子的背后,想要看清他的长相。   孩子匍匐在灌木丛中,苍白的肤色勾勒出清秀精致的侧脸,虽然打扮不俗,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然瘦削里凹的面颊仍旧显得面黄肌瘦,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一片暗藏漩涡的漆黑深潭,内里压抑着急切和渴望,像一头身陷囹圄的小狼,随时等待着绝地反击。   白姬愣住,并不是单纯为他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神,而是为他那张脸。   竟和太阿生得一模一样!不会是百里,那么——她突然意识到,太阿或许,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可是这孩子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坐在课堂里安静念书,反而选择了这样一个偷窥的形式?望着他极力掩藏自己身体的种种行为,以及看向私塾那渴望的眼神,莫非,是别人故意不让他读书?!   白姬心中疑窦丛生,总觉这男童的眼神似曾相识,仿佛和另一双压抑着渴望以及熊熊怒火的双眼重叠在了一起。   耳畔,则响起一道透着沙哑的少年音:“我出生在东方一个古老的种族,在那里双生子本应象征着福瑞吉祥……”刹那间,风驰电掣,所有支离破碎的片段都拼凑粘合在了一起!   这时,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四周场景如砂砾般尽数坍塌。   “原来敖恒是……”   白姬喃喃自语,漆黑的眼瞳里倒映出太阿平静的面庞。他就站在她咫尺,倾身扶住她因没站稳而险些摔倒的身子。   “我以为你走了。”   她愣了愣,才问:“上神,我方才……”   太阿打断并纠正了她的话:“方才我正在冥想,你无意闯入,走不出去所以绕了点圈子,对吗?”   “不是,我看见——”   太阿伸手抵住唇,朝白姬比了一个噤声手势,长臂一伸,从白姬手中抽出符纸,指尖流窜出青色的火苗倏然点燃了那明黄色的一角。   “去吧,晚了,你朋友便该等急了。”   他轻轻地笑,仿佛带起阵阵和风,拂落一池清浅,两指攥住符纸猛地向上一抛,夹杂着淡淡檀香的烟气弥漫开来,白姬只觉整个人越来越轻,隔着层层烟雾,连带太阿的笑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依稀听见他说:“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不必急于一时。”   又见他扬起了手,弹指一错,一道银光蓦地钻入白姬前额,“你我也算有些渊源,就把这份力量送予你,使之成为守护你的盾,保护你的矛吧!”   白姬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储藏室里,她拾起矮凳上的绒布重又将屏风完好地遮住,随即揣着酒瓶推门而出。   月色幽静,山坳里积满了雪,一眼望去银晃晃的。   几步之隔的山河府却是一派春意盎然,桃红柳绿的曼妙景象,吹在脸上的风透着些许暖意,闻起来还带有若有似无的酒香味,白姬下意识地去看怀里的酒瓶,仔细摸了摸,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没走几步,便看见廊子拐角处立着一个人。月色被云所掩盖,他的面容只剩下一抹灰色的轮廓,可是白姬一眼就认出来了。   百里攥着从山河君那里强行骗来的暖玉杯,就着两样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品着酒。   今夜的月色显得清冷而疏淡,如同第一次见白姬时,她的双眼,百里抿了口酒,齿颊生香,侧耳听到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转过头。   静静地与白姬对视。   她左手揣着个模样古怪的酒瓶,右手则紧紧地攥住衣摆,百里凤眸微眯,这惯常是她紧张时才有的表现。   白姬望着百里,大抵是小酒微醺的缘故,他将袖子轻挽至手肘处,月光下,整条手臂光洁如初,已经没有半分咒毒的影子了,视线向上,乌黑如墨的长发整齐地束在了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住,只余下几绺垂在鬓边。浓长乌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凤眸轻敛,眼角眉梢浮动着能让冰雪初融的暖意,尤其是他轻轻勾起的唇角,唇畔悠然自得的笑,令她举步有些迟疑。   然而百里望着她,深沉的眼眸却像云开月明下的星子,一点一点,璀璨闪耀起来。   “百里你……”她心下同时冒出一百种念头,却又将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一按压下去。   百里并没有给她说话的余地,他快步走近,长臂一捞,夜风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铺天盖地地涌入了她鼻尖,等到回过神来,却早已陷入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你回来了,我等你许久。”   他双臂紧紧将她揽住,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凤眸微眯,感觉她的呼吸频率在自己的怀里逐渐变快,唇畔挑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刻意贴近她圆润的耳垂呢喃道:“我很想你。”   白姬人一缩,近乎木讷:“百里你……”   “恩?”百里抱着她的手半点没松,还下意识往里勒了勒。   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你,没事啦?”   “恩。”   “……那你还记得我吗?”虽然有些明知故问,但不问一下总觉得放心不下。   语落,百里忽然将她往前推了推,敛眸打量片刻,蓦地严肃道:“敢问姑娘贵姓?我看你很是眼熟。”   白姬稍微回温的脸一下僵住:“……”   “扑哧——”百里重又将她揽入怀里,唇贴着她的鬓角,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字一句如涓流般流进她的心:“记得你,当然记得你。”   你是白姬,你是阿浔,你是我钟情之人,至死不能忘也。   想起来了就好……白姬埋在他怀里:“那咒全解了吗?都解干净了?”   “是啊,可惜劳烦你白忙一趟。”百里目光一凛,看得某位潜伏在暗处偷偷观望的贪财仙人后背一毛。   “也不算完全白忙一趟。”白姬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虽然好像现在完全用不上了……   ☆、第92章 英雄背后的女人   “这是什么?”   百里从她手中接过酒壶微一打量,正要拧开,一旁的白姬忽然面色大变,劈手夺了回去,“不能喝!”   匆忙中,几滴酒液顺着壶口滑落,霎时间,清冽的幽香四溢开来。   光闻味道,便知是好酒。   白姬将壶塞死死按住,冲着蠢蠢欲动的百里摇头道:“你现在病好了,这酒万万不能喝!”   百里抬眉,凤眸微眯,向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以居高临下的姿势温柔地看着她笑:“这是太阿给你的?什么酒?”   白姬将酒壶防得死紧,生怕他扛不住这醉人的酒香夺过去尝上一口,她严肃地指出:“这酒名为黄粱一梦,本来是上神赠我来为你解咒一用的。”   “解咒,如何解咒?”   白姬眉头微蹙,回想了一番太阿所说的话,其实她也是半知半解。   “上神说,咒术本身并不强大,但它以人的执念为食,利用弱点从内部达到摧垮你的效果,因而,这酒是用来遗忘的,遗忘了过往便也等于重获新生,如此再施以解咒之法,想破掉咒术却是不难。”   百里听完她的话以后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垂眸,视线落在那酒壶上。   “那现在这酒,用不着了吧?”   白姬点头:“所以我打算找个地方收起来——”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百里长臂一伸绕到她背后轻轻将酒壶一拽,提了起来。   “既然是没用的东西,何必留着,洒了便是。”   语落,他指尖拨开壶塞,顺势一倒,只见澄黄如蜜的酒液飞流直下,四溅在地,随之而来的是钻入鼻尖怎也挥之不去的清冽香气,白姬看傻了,心说这好歹也是太阿上神所赠的酒,百里他手笔忒大,竟直接倒掉了……刚想上前阻止,便见角落里冲来一人,连滚带爬地扑到百里面前,伸手将那酒壶夺了过去。   塞子被重新按回壶口,山河君晃了晃还剩一半不到的酒欲哭无泪,两眼一瞪,指着百里百年控诉道:“这可是如梦似幻啊!万年才出一窖的神酒啊!你怎么舍得倒掉!!?哎呀我内个心疼啊!!暴殄天物啊!”   “什么如梦似幻,上神不是说这酒叫黄粱一梦么?”白姬不解地看着百里。   百里转头,高深莫测地睨了山河君一眼,道:“让他告诉你。”   山河君叉腰看着地砖,似乎考虑要不要趁上面的酒蒸发前舔上一口,聊以慰藉,他抬头怒瞪百里,嘴皮子快速地翻动着:“根本就没有黄粱一梦,是上神随口杜撰的。”   “哎?!”   “他应该早就扶乩预测到了这之后的所有事,故而留下解咒符交给了玄寂。”山河君指了指一旁默默围观的玄衣仙人,面带不愤:“连我都被蒙在了鼓里。”   “那这酒——”白姬想起太阿对她说的话,每句话都似意有所指,不像是闹着玩儿啊!   “依我看,这酒是用来试探你的。”   “试探我?我有何好试探的?”   山河君眯起眼,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试探你能否承担重任?”   白姬蹙眉:“我?我半点法术不会,我能堪什么重任?”   “作为救世者背后的女人,你的品行作风也是需要衡量一下的。”   白姬沉默:“……”   百里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冲山河君挑眉一笑,道:“认识这么久,你只有这句话说得最中听。”   山河君冷哼一声,继续叉腰低头惋惜他的酒。   就在这时,洒在地上的酒忽然迅速蒸发,起了阵阵烟白色的岚雾,正被百里搂得耳根发热的白姬见状连忙用手肘推了推,对他说:“你看地上!”   一眨眼的功夫,这烟雾便将四人包围,白姬看见自己双脚离地,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百里。“不必慌张,”百里握着她腰部的手紧了紧,安抚道:“这如梦似幻以蜃壳入酒,故而饮酒之人会看见许多前所未见的美景,一会,你权当欣赏便可。”话音刚落,周遭景色快速更迭,忽而眼前划过碧空白云,高山玉树,阳光破云而出,铺设在远方银色的殿宇之上。   白姬:“这是——”   山河君的声音盖过了她:“这是,嵯峨殿……”   玄衣仙人逆风而行,一贯严肃的脸上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看到眼前景象三人皆为之一振,唯有百里一人,俯瞰着嵯峨殿,眉心微微一蹙。   半空飞来几只白鹤,似乎在幻境中看见什么都不为过,山河君抓住一只骑了上去,白鹤振翅低鸣,一个猛扎子俯冲下去,玄衣仙人也随后跟上。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云层中,白姬看着身边迟迟不动的百里,问:“我们不下去么?”   百里俯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阿浔,在去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白姬扭头端详了他一阵,有些好奇:“什么事?”   百里问:“你见过太阿,觉得他和我像吗?”   白姬想了想,回答道:“像,却也不像。”   百里似乎觉得不够,又追问道:“哪里不像?”   “唔……”白姬伸手在他的脸上比划着:“虽然面庞生得一模一样,但眼神不像,说的话,笑起来的样子都不像。在我眼里,你是你,太阿是太阿,完全不会弄混。”   你是你,太阿是太阿,完全不会弄混。   百里耳畔不断盘旋着白姬的话,凤眸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不过余光瞥见她伸手去招那仙鹤,嘴角还是不情不愿地撇了撇。   白姬正奋力想要爬上鹤背,忽然肋下伸来一双手,百里提着她往白鹤背上一放,叹了口气,颇有那么点无奈的意味:“可我实在不想见他……”   风声太大,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换来的则是他大手在脑袋的一阵大力蹂躏,“没什么,走吧!”   二人比山河君、玄寂迟上半步,等到了嵯峨殿时,就望见远远花树下立着一人,黑发雪衣,长剑在侧,正是半个时辰前才见过面的太阿上神。   微风拂过落下花雨,但怎么也落不到他的身上。他仿佛站在一个透明的结界里,将外界一切尽数隔绝。   白姬往旁边看去,见山河君与玄寂隔水相望,如临水观月,对镜照花般神情小心翼翼,一时间天地万籁俱静,连呼吸声都静不可闻。   耳畔响起百里的心音:幻境中不可出声,一旦出声,眼前这一切便烟消云散了。   原是如此,白姬颔首,表示自己不会打扰山河君他们与昔日故友难得相聚的珍贵时刻。   她安静地倚着百里而站,忽然感觉他身体一怔。怎么了?她抬眸,却见百里微抬下颔,目光复杂地投向远处,她心中生疑,循着他目光朝前一看,却见对岸的太阿不知何时侧过身来,凤眸流转,正与百里遥遥相望。   这一霎如光如风如电掣,待百里移开眼时,只觉得身体里头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力量,他暗运内力,只觉灵气充盈四肢百骸,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惬意。   山河君似有所觉,侧眸一瞥,传音道:你突破了境界……   转而,复杂的目光落在太阿身上,原来这厮死前竟将一切事都安排了妥当,却也不知会一声,由得他忙前忙后一头乱麻,本性真真是一点未改,坏得很!   如梦似幻所营造出来的幻境只能保持短暂一刻,白姬见周遭又渐次漫起薄雾,又见山河君与玄衣仙人脸上难掩的失落,心中感到有些遗憾。   太阿的身影由实变虚,远看仿佛化作一笔丹青与那桃林融为一体,白姬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相聚终有一别,君莫介怀。”   四下一望,方知所有人都听见了。   白昼的光像是被人拉上一层幕布蓦地暗了下来,酒香已经散了,只留几分淡淡余味在半空飘荡。月光照进回廊,投下一截莹白的影子,庭院里的树木花草在微风中左右摇摆,飘散着点点荧光,夜已渐深。白姬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山河君与玄衣仙人不知何时已离开,而百里站在她背后,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白姬耐不住好奇,想问,他却摇摇头,一幅神秘的样子说:“你去了便知道。”   白姬看着他朝自己伸来的手,微微一笑,也罢,有百里在,去哪里她都不怕。   百里的手环住她的腰肢,长腿轻轻一迈,便飞到了屋顶上,大大的满月在山峦间若隐若现,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周遭的景色被不断甩在后面,风呼呼地拍在脸上,白姬侧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几绺绸缎般的黑发拍打在他弧线优美的颈侧,后来,天地间静的只剩下他袍尾猎猎飞舞的声响以及她快速跳动的心声。   直到百里拍拍她的脑袋,低声笑道:“到了。”   白姬抬起头,视线沿着那漆黑城楼向上,赫然发现“枉死城”三个烫金大字。   百里见她面色微僵,不由安抚道:“我带你来是为了看三生石的。”   三生石?可是那个能窥见前世今生的神奇石头,白姬目光一亮,紧接着便望见城楼上掠来一道玄色身影,来人面容俊美妖冶,青丝绾在高帽之中,狭长上扬的眼眶中缀着一双漆黑逼人的瞳孔,菱形薄唇轻抿,眉头微蹙,是好似时时刻刻都沉浸在不悦中的判官大人。   “你们两个,把地府当做是后花园吗?!”   ☆、第93章 三生石   “岂敢。”百里挑眉一笑,拉着白姬上前:“判官大人,在下想借三生石一看。”   判官蹙眉,“不可,三生石畔乃地府特级景区,岂能容人随意出入”   特级景区……?!   百里笑容不变,从袖口摸出一锭嵌有阎罗王像的金锭递给判官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判官通融一下,放我们进去看看。”   判官长眉一动,清冷的视线落在那金锭之上,薄唇翕动,正当白姬以为他要言辞拒绝的刹那,他竟不动声色地接过那金锭,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是自然。”   白姬惊得目瞪口呆,这两人竟敢在枉死城前公然行贿……旁边一群鬼差也是两眼朝天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她真为阎王爷感到心酸,每天与这样表里不一的部下共事一定很辛苦吧?!   “走吧。”   百里拍拍白姬的脑袋,牵着她的手往城里走去。   判官忽然蹙眉:“且慢——”   他回过头,“不知判官大人还有何事?”   判官道:“在三生石前看到的一切除你二人知晓以外,不可让第三人知道,一旦泄露天机,则后果自负。”   白姬有些紧张,仰头去看百里,蹙着眉小声道:“若是真违背了规矩,那不看也罢。”她心底隐隐明白百里想要给自己看什么,不错,她曾经一度很想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个清清楚楚,不过在经历这段时间后,突然又觉得是非对错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重要了。她是阿浔也好,白姬也罢,只要百里仍在她的身边不就好了么?!只有在尝过失去的绝望后,才知晓在一起时的平淡才是最美好的。   百里低头看她,眼角眉梢氲着笑,他攥了攥她手心道:“这些本就是你该看到的,哪里违了规矩?有我在,不必怕。”他转头对判官说:“你自放心,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语落,便头也不回地牵着白姬离开。   远望二人身影消失在城楼底下,判官适才疏淡地收回了眼,他掏出一块四方的帕子将手中金锭仔细擦拭了一番后收入囊中。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   一名行色匆匆的鬼差跑了过来,判官折身,长眉微蹙,朝他投去清冷疏离的一瞥,低声训斥道:“枉死城前不可喧哗,什么事?”   鬼差深吸了口气:“阎,阎王陛下有请……”   语落的那瞬,他便从判官漆黑无波的狐狸眼中窥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这份笑意,使他冷凝严肃的轮廓线条稍显柔和,好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雕塑突然有了活气。鬼差在心里叹道:此去又是一场混战啊,判官大人和阎王陛下还真是相爱相杀,至死方休……   转眼间,判官已收了笑意,还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模样,整了整衣襟道:“走吧,你带路,莫要让阎王陛下等急了。”   鬼差咕咚咽下口水,遂带着他径直往阎罗殿去,略下不提。   且说百里与白姬穿过枉死城来至忘川河畔,因得了判官的口谕,守在附近的鬼差得以放行。三生石便在不远处,褐色的石壁让河浪推叠起伏,乍一看去显得很不起眼。仔细看石壁上生有两条蜿蜒的纹路,将石隔成三段,纵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   白姬和百里同时在三生石前停步,顷刻间她面前的部分便发生了变化——   原本空空如也的石壁竟显现出一行又一行殷红的小字,白姬凝神去看,却觉得那字总是模糊不清看不分明的样子,莫非是三生石有意不让她看?   白姬的视线不由得瞥向百里,却发现他面前的石壁还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字,便是连丁点变化也没有,他对着一块光秃秃的石壁,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察觉到白姬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侧眸冲她一笑:“怎么了?”   白姬讶然:“三生石上为何没有你的生平记载……?”   “哦,这个嘛?”百里不经意地笑道:“严格来说,我非三界中人,超脱六道之外,三生石上自然不会有我的记载。”   也是……白姬收回眼,山河君不是说了么?百里原身乃是骨杖精魂,得益于太阿与魔君的神力而幻化为人,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该算是器魂,剑魂一类的灵吧?   白姬重又纠结回面前的石壁:“可我面前虽有字,依旧是什么也看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百里解释道:“这是因为三生石涉及前世,今生和来世之谜,若全部让人看到,那岂不是乱了套?”即便是将要入转魂台投生的死魂看到三生石后也要喝下孟婆汤,确保将所有事忘得一干二净才能重新投胎做人,又岂能让白姬一个大活人看清全部呢?   白姬若有所悟地点头:“如此,我只能看我该的东西?”   语落,前方蓦地一片漆黑,她正不知所措时,一只大掌抚上并包住了她的手。   百里的声音近在咫尺:“怕什么?我在。”   白姬惶恐的心一瞬安定下来,听见他低沉温柔的声线在耳畔响起:“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语落的一刹那,整片视野全部明亮起来,四周围有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往来经过,川流不息,沿街小贩的叫卖吆喝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耳中,从海边吹拂过来尚带着咸味的风将人吹得微醺惬意。   百里站在她的右侧,顺手从小贩手中接过一片打磨精致的贝壳递给她,状似不经意地如此问道。   白姬微愣,这个场景怎么好像有些许熟悉?   转头看向左侧,真正的百里正蹙着双眉,眼带无奈地目睹千年前的这一幕,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这故作潇洒卖弄耍帅堪称幼稚的行径……   他下意识地扫了白姬一眼,盼望她不要笑话自己才好,好在她的关注点并未放在这上。   白姬眼神发亮,嗓音也不自觉高了一度:“这是阿浔的回忆,这么说!我和她真的是一个人!?”   百里按了按额角,敢情她先前一直把他的话当做是安慰而已?   白姬才不管他在想什么,事到如今,才真正开心起来,果然先前说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好,什么都不在意的话还是太过违心,女子本就是一种小鸡肚肠的生物,当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原来从头到尾爱的只有她一人时,这种雀跃到要飞起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她脚步轻盈,走在路上也忍不住唇角上翘。百里侧眸打量她溢于言表的喜悦,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接下来要看到的,大抵是他余生最不想见到的一幕了吧?   画面一转,白姬睁开眼,唇角的笑意俨然未收,她环视一圈四周,这是阿浔的屋子。   下床,照着记忆中阿浔的样子打扮了一番,望着镜中年华豆蔻眉宇青涩的少女,她不知怎的就笑了,喜上眉梢,转头冲立在窗外的百里蓦地一笑。   阳光穿过薄透的窗纱,恍若在她莹白细腻的脸庞罩上一层柔光,她的笑就那样明晃晃地落入百里眼中,使他不由一怔,脸上一贯游刃有余的从容忽然不见了,像是看呆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姬。   她的眼生得黑白分明,不大,是微微上翘饱满的杏核眼。她的鼻子不高不矮,小巧笔直,笑起来鼻尖会上翘,即使没有酒窝也会显得十分俏皮。她的唇,上唇薄于下唇,一眼望去,是抹浅浅的樱粉,唇角上扬时有一点笑纹。   百里目光倏然放远,记起那日在稻田里的初遇。她也像是这样背过身来,忽而冲自己笑,一脸不设防的模样,明知他身份成疑,却仍旧替他疗伤。   又想起,重遇在琅嬛宫廷的那日,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她,明明狼狈不堪,却带着一脸习以为常,背对人却缓缓挺直脊梁的落魄帝姬。   溯光曾警告过百里,不要一再插手白姬的命运。命由天定,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机遇和劫难,你无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挡在她面前,就算她凭借你的力量躲过一劫,难保下回不会遇到更大的劫难,百里所做的一切,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逆天而为,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他错过白姬一次,两次,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这迟来的机会从手中溜走呢?   在白姬的印象中,百里总是笑着的,笑得良善可欺,温文尔雅,很难见到百里愁眉,或者动怒的样子。像这样怅然若失的表情今朝还是头一遭见。   她不禁将头探出窗外,问道:“百里,你怎么了?”   百里怔楞的目光一寸寸回落到她的脸上,跟着四目相对。   她正要发问,却见他快步走近,单手扶起她的脸颊,随即低下了头。   一个轻吻落在她的右眼上。   “你……”   白姬惊讶之余,整个人忽然被一种哀伤的情绪所笼罩,也不知怎地突然心情低落的不得了,摸摸眼角,竟然湿了。抬眸与百里对视,才发现他眼里也同样弥漫着叫人痛彻心扉的苦楚。   她不禁伸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这时,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的,只需一个简单的眼神便可领悟对方的心。   他闭上眼,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近乎叹息:“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94章 抽丝剥茧   百里就像一个孩子般将头埋在白姬肩窝里,微微颤抖的身体令她意识到,再强大的人亦有脆弱的一面,他会跌倒,会迷茫,会有一蹶不振的时刻。只因为是独自一人,所以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迷茫时便自己寻找出路,将伤痕,痛楚统统藏在心里,强自撑着,不让别人看见。   这样的百里,让她怎不心疼?   白姬伸出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子,如同安抚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般,不断地重复道:“没事了,没事了,现在不都来得及吗?你在这里,我在这里,一切都没错过,就像你说得那般,只是迟了点罢了。”   百里没有抬头,亦没有讲话,只是缓缓收紧揽住她腰的双臂,力气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般。   现在的他太狼狈了,绝对不能让她看见。   白姬的手在他后背轻抚着,指尖那让人舒心的热度却愈发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颤栗和不安,他亟需些热切的,疯狂的,更为紧密的举动来证明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证明她永不会离开。   他抓住白姬的手放到唇边,目光虔诚地轻吻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来。他的舌尖轻柔而有力度,从她的指尖向上,再到手背,更有往手臂延伸的趋势。   白姬脸色通红,不明白方才还处于情绪低落状态的某人怎么忽然来了精神。她急于抽手,却被他一下握住。百里舔吻的动作稍停,抬眸睨了她一眼,凤眸轻扬,眸光流转,唇畔间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她心口怦怦直跳。   “你、你……”   这可是在三生石的幻境当中啊!   他唇角一勾,笑得妖冶魅惑:“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的。”语落,手上动作愈加大胆豪放起来,白姬被他弄得浑身发软,脸上羞涩的红潮有往全身扩散的迹象。   百里的唇划过她幼嫩的肌肤带来阵阵别样的颤栗,可他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点到即止的接触,于是舌牙并用,叫白姬好是一番折磨。今天的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几乎疯狂的劲头,每当白姬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时,他的眼里便如积蓄风暴般满是乖戾,伸手一捞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可惩罚的动作却极为缠绵而轻柔,好像她是他掌心的珍宝,一碰就碎般。   事后,她近乎瘫软地倒在他怀中,懊悔至极:这个人……当真一点可怜他的念头也不该有啊!   扭头拒绝了百里讨好的献吻,她抱着肩膀冷冷道:“把我的衣服捡起来!”   百里含笑应了,拾起她贴身的小衣,细细帮她穿好,又捡起散落在地的襦裙,却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他抬眸,目光促狭:“不需要我替你效劳么?”   白姬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哦?”百里两手抱臂,心情似乎变得极好:“你确定,自己站得稳?”   白姬耳根一红,随即扔了个冷眼过去:“不用你管!”摇摇晃晃地套上裙子,没走几步,踩上系带哐当摔了下去,幸好百里有所准备,一把将她捞回怀里。   “看吧?”他笑得满脸恶意:“没有我还是不行吧?腰哪里酸,我替你揉揉?”   白姬:“……”这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百里还想逗弄她几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步伐声,他翻身跃出窗外,对白姬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当年的走向来,你什么也不用做,顺水推舟即可。”   白姬点了点头,起身开门,看见阿芝站在廊下,微笑着露出一排米粒般的白牙。   “阿芝?”她心中微涩,想起在禁地所受到的一系列折磨,心中疑云生起:阿浔没有伤害阿芝,那么她究竟是被谁所害呢?!   此时的阿芝与寻常并无二致,她是听闻了阿浔被龙宫太子选中为妃的好消息特意前来恭喜的。   阿芝道:“阿浔我是来恭喜你的!能被龙太子选中为妃,入主水晶宫,真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啊!哈哈,方才我在路上遇见阿露,你是没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啊,啧啧,跟抹了锅灰似的!谁让她平素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别人的样子,活该落选!”   白姬眸光微凝:阿露……   阿芝好奇道:“哎,你皱着眉头作甚?不开心呢?”   白姬回过神,莞尔一笑:“哪里,我挺开心的。”   话虽如此,她却明显感到自己情绪一落千丈,好像从骨子里头抗拒这件婚事般,这大抵是当时阿浔内心真正的想法吧?!   阿芝离开时带给了白姬一个重要的消息:龙宫请人择了良日,下月初九,会派人来接她去水晶宫。白姬掐指一算,距离入宫之时竟不到半个月,难怪——难怪阿浔会那样急着私逃?原来是时不待人……   阿芝走后,白姬临窗与百里对视,终于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一个彼此都不想提及的问题。   “当时,你是不是和我约好了要一同离开?”   百里敛眸,眉心蹙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不错。”   “你没有如约前来,是遇见什么事了吧?”   “恩。”百里点头,低沉的声线无形罩上森冷的气息:“我半途遭人埋伏,险些丧了命。”   当日,百里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镜湖,不料却在半途遇到一伙人埋伏,背后主使不惜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他拿住,又极了解他的功法路数,招招都冲着他命门而来,百里素日都待在归墟,外头仇家不少,如此了解他弱点的人却不多,因而谋划此局之人只有可能是他身边亲近之人。   白姬沉吟道:“你怀疑是司南离?”   百里答:“不是怀疑,是确定。但我始终不知他是如何来隐匿自己的,我与他面对面交手居然也未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仔细想来,时间也有些蹊跷。”白姬思忖道:“难不成司南离早就知道我们的事,遂刻意设下埋伏等你来自投罗网?”   “的确,司南离一年内待在归墟的时间并不长,按理说,我和你见面的事他不可能知晓,可是时间偏偏这么巧……我怀疑,他背后不止一人。”   思及此,白姬眉心忽然一跳,抓住他的手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与我立下婚约的那龙宫太子吧?”   百里微一沉吟:“我记得,是叫敖恒?”   “不错!这敖恒便是先前胁迫我至泰山并讨伐水君之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是刚刚知晓。”白姬朝百里比划道:“你估摸一下他现在应该多少岁了?”   “龙族千岁化形,他既是到了娶亲的年龄,至少不会小于五千岁。”   白姬抚掌:“可是我遇见敖恒之时,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年龄不大反退,我起先是以为他是练了什么邪功导致修为倒退,后来越想越觉得整件事不可能如此简单……”   “何以见得?”   “就在前日我在屏风里迷了路,不当心走入太阿的冥想之中,你猜我瞧见了什么?”她看向百里的目光闪闪发亮,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般。   百里伸手揉了揉她的脸,淡笑道:“瞧见什么?”   “他有一个孪生兄弟!”   百里脸上的笑倏然不见了,他将白姬抓进怀里,扫视一番四周后才低声道:“你确定?”   “我确定。”明知此时身在幻境之中,然白姬仍有种隔墙有耳的危机感,对于接下来要讲的话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压低声音对百里道:“巧了,敖恒告诉我他也有个同胞兄弟……”   她将麒麟族的双生预言以及在太阿冥想中所看到的场景统统告诉了百里。最后小心翼翼地总结道:“你看,太阿的孪生兄弟和敖恒,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百里眉头紧锁,半天未有给她任何回应。白姬倒也不急,她知道这时亟需一些时间来消化和理清这所有的事。只是有一点令她感到庆幸,他们手上掌握的线索越多,拼凑起来的地图也就越清晰。   如果说敖恒的真实身份是太阿的孪生兄弟,那他所犯下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了,如他所说幼年遭受不公平待遇,长大后心怀怨愤报复也未尝不是可能,唯一让人深究的便是他的身份以及年龄……   这时,百里悠悠开口:“你知道魔君么?”   白姬点头:“知道是知道……”她忽然睁大双眼:“该不会!?”   “正如你所想,魔君和太阿明着是敌对的身份,私底下却是一对孪生兄弟。当年天界考虑到将此事宣扬出去会动摇军心,因而由天帝出面亲自将这个秘密压了下去,即便是太阿身边,亦没有几个人知晓。”   白姬看着百里:“那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了,百里他身上同时拥有太阿和魔君的力量,难免会继承一些记忆之类的。   百里颔首,似是默认了她心中所想。   “如果敖恒就是魔君,那他当年极有可能没死。”   “可是他的力量都被你吸收了啊?就连——”白姬目光落在百里的左手:“就连他常用的那骨杖不也到了你手中?他若当真没死,岂会等上那么久才卷土重来?”   “你的猜想没有错,当日魔君本体早已与太阿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只留下些许神念遗留人间。”百里顿了顿,抬眸看着白姬:“便是连剩余的力量也让我吸收了去,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有人帮他!”   “不错,有人收集了他残存的神念,并不断以灵投食,使得他获得重生的机会。”   ☆、第95章 阿露的谋算   “这个人该不会就是——”   百里斩钉截铁道:“司南离。”   这便是为何,司南离所到之处必有人亡,必有国覆的原因,因为人死后会产生大量的灵,这些皆是喂以邪魔的饵食。而这一切都与司南离意图置他于死地的目的不谋而合,因为一旦他死,魔君便会重新获得从前的力量,而唯一能够掣肘他的太阿却已不在,届时拿下六界岂非指日可待?   “奇怪……好奇怪……”   百里的思路被白姬打断,他微抬了抬眉头:“奇怪什么?”   白姬有些迷茫:“我是在奇怪,这件事若成了,得利的是敖恒又不是司南离,那他究竟在图些什么?”费心费力地复活魔君,布下天罗地网,甚至不惜驱动像八苦咒这样的上古禁术来抹杀百里,难道只是为了替他人作嫁衣吗?她不信司南离会这样做,他行事作风诡异莫测,处处透着古怪,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屈居人下?!绝无可能!   百里也不信,他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确实联手,眼下魔君气候未成,尚且不足为惧,我们要警惕的——是司南离。”   谈起司南离,他眼透冷意,眉宇间笼罩上一层凛冽的杀气。   白姬点头,又问:“司南离其人实在古怪,你可清楚他的来历?”   “他告诉我,他是忘川河畔的一株曼珠沙华,吸收日月精华有了灵识,修炼千年成形,当时我倒并未怀疑。”如今想来,司南离喜穿红衣,身上长年累月透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出手又极为狠厉,他早该察觉,司南离只是用花妖身份作掩护罢了,只是当时他心高气傲,一心想要制霸归墟,竟连司南离刻意示好也没多在意,只以为对方是臣服他的力量,却大意留这祸害在身边蛰伏千年。   “他的真实身份,我至今不知是何物。”   这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逃过孽海炼火的焚烧,可司南离却活了下来,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来自何方,是百里心头一团挥之不去的谜雾,此谜不破,日后恐怕还是会吃他的亏……   白姬思忖片刻道:“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像司南离这样城府极深生性狡诈之人怎会没有逃生后招,想必他早就预料到你会疑心于他,所以做好了准备也未尝不是可能?”   她虽不懂什么真身假身的,但民间关于妖精神魔的轶闻也看过不少。   “你看,世人说猫有九条命,会不会也让司南离练就了这本事?所以他才死不掉?”   百里道:“猫妖每到危急关口可断尾求生,这点不错。可一旦进了孽海,恐怕连断尾的机会都来不及有,便会被融成一滩骨血了。同理,别说是普通妖魔,即便是修得金身的天神掉进去下场也是一样。除非——”   白姬见他神色一变,心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悬在喉咙口,“除非什么?”   “除非他原身不坏。”百里眯眼:“可我确定当初推下去的就是他本人,若司南离用了什么移花接木的法子我不可能没有察觉,奇怪,当真奇怪!”   百里在喃喃低语下陷入了沉思。   就在此时,三生石境再次发生变化——   白姬赫然发现自己捏着阿芝的两只胳膊,大惊之下连忙撒手,阿芝本来上半身已经躺在了床上,她这一松手,又软绵绵地歪倒在地。   “阿芝、阿芝!”   白姬颤抖着手去摸她的鼻息,幸好,只是晕过去而已。墙角隐蔽处藏着一只收拾好细软的包袱,她目光一扫,看见桌上还摆着没有饮完的茶水,伸手一碰,杯子还是温的。   看来是阿浔走得不巧,正好撞上阿芝,唯恐阿芝告发才用沾了迷药的茶水将她迷晕。   白姬将阿芝抬到床上掖好被角,接着拾起包袱,有些犹豫地朝屋外走去,不过她并没离开太远,而是在半途悄悄溜了回去,躲在廊子的圆柱背后静静观察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因为她确信,阿芝的死肯定是有人背后陷害。   一抹黑影从门外冒出头来,张望片刻,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其实白姬根本不用躲,因为此时的她根本看不见自己。那人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原地等了一会确定阿浔不会去而复返,适才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她着了一件淡雅的仙灵襦裙,长发披肩,身形窈窕,猛一看,倒真与阿浔有几分相似。   白姬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奈何天色晦暗,只能看到她一点依稀的轮廓,也许是对方下了易容咒,那侧面轮廓真真像极了阿浔,也难怪事后她的罪名几乎是板上钉钉,实在是动机明确,证据确凿,实在推卸不掉……恐怕那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白姬跟在她身后进了屋,随即看到她高举起凝着冰棱的手掌猛地刺穿了阿芝的身体,随后,她细眉一挑,似乎是觉得阿芝伤得不够重,又往她体内刺了一堆细小的冰锥,这才抚掌作罢。此时的阿芝犹在昏睡,却因为巨疼难抑不由自主地发出痛哼,额头上的冷汗几乎如雨下,一瞬便浸湿了衣襟。而那人只是两手抱臂冷眼旁观,唇畔绽放开一抹残酷的狞笑,似乎对阿芝此刻的痛苦乐见其成。她刺伤阿芝后便径直朝梳妆镜走去,随意抽开几只抽屉,翻找一番,找到一根阿浔平日束发用的缎带使劲揉了揉,然后强行掰开阿芝紧握的拳头塞了进去。   她兀自冷笑:“阿浔啊阿浔,眼下你可算是百口莫辩了!呵呵!”   白姬睁大眼,容貌可以变,声音却很难伪装,至此,她终于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自己了!是阿露!   她目光复杂地迎向立在门内的女子,此时她的脸在光照下逐步融化,轮廓逐渐改变恢复成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只是这张脸虽然美,然脸的主人却流露粗与美貌不符的阴狠残忍。   阿露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从此以后,没有阿浔这个碍眼的女人挡路,她想要入主龙宫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说到底,还得谢谢她,若非她看上那身份不明的野男人还妄想私奔,恐怕自己还没这机会下手呢!哈哈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要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错过了这一步登天的大好机会!   百里从暗处走到白姬的身边,看见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阿露扬长而去。   白姬道:“是她干的。”   百里并未说话,只是抬眸扫了阿露的背影一眼,凤眸里凝着寒彻骨的冷光:“这个女人我已经让她付出了代价。”   白姬颔首,目光也随之冷了下来,阿露的确是死有余辜,不值得可怜。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白姬都经历过。阿芝的死被阿露嫁祸给了阿浔,没有等到百里的她被祭司和族人捉拿回禁地,面临着一场剥皮剜心的严苛惩罚。   至今那剥鳞的痛楚还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体内部,看着禁地四处升腾的白烟以及前方黑压压涌来的人群,白姬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百里按住肩膀。   正前方,大祭司苍老而又深邃的双眼已从谜雾中浮现出来,这时一柄通体莹白骨节分明的手杖越过她的脸庞指向人群,杖头迸射出一团银色的光雾化作撕破风的夜隼倏然朝前飞去。   “这段不必看了。”耳畔响起百里的声音,顷刻间夜隼冲进雾中,大团的白光炸裂开来,眼前除了光就再没有什么了。仓促间,白姬握紧百里的手,长舒一口气。   “谢谢。”她对他说。   百里的手骤然收紧,却并未回答。自责、悔意、愤怒,这些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险些要将他整个人吞没,而白姬的这声谢谢更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无地自容。   如果当时他不要大意轻敌,是不是便可使她少受一些痛苦?!   而此时,白姬并未留意到百里的情绪变化,她在关注另一件事,阿浔真的是自杀吗?   不可能,在没见到百里之前她绝对不会自杀……为什么?白姬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若是换做为她自己,定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逃出去向他问个清楚,死也要死个痛快。她深信,阿浔也会抱有同样的念头……毕竟她们体内继承着同样的灵魂,爱着同一个人。   她垂眸沉思的时刻,漆黑的熔窟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白姬一个机灵,发现自己手带镣铐,四周漆黑无光,偶有水声传来,看来她应该是被关押在禁地的某一处。   脚步声由远及近,黑暗中迸发出一点火光,是来人点燃了火折子。   白姬睁大眼,看清来人的面目:“是你!”   火光映亮阿露的脸,她挑眉反问道:“是我又如何?”   白姬心念电转,面上却只表现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救你!”   阿露说着,施法将捆绑她手脚的绳索镣铐解开。白姬看着她,神色复杂:“你为什么救我?”   阿露扶着她站起来,迅速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道:“别高兴得太早,我救你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踏入镜湖一步。”   “为什么?”白姬神色平静地盯着她的眼,问道:“你想顶替我与龙宫太子完婚?”   “不错!届时祭司只能以你暴病而卒向龙宫交差,王妃的空缺由我顶上,我自问不比你差,嫁过去定能讨得太子欢欣,倒是你,要是逃出去觉得外头不比族里好,哭着闹着要回来,我是决计不会放过你的!”   ☆、第96章 魔龙出世   静默片刻,黑暗中传来白姬沙哑而微弱的笑声。   “放心,我不会回来的。”   阿露闭口不语,目光直直看着她,似乎是在考虑她是否可信。   白姬等得有些不耐烦,便道:“你要是信我就赶紧走,再拖拖拉拉恐怕换班的人便要来了,到时东窗事发,难不成你也要享受一下剥鳞的苦楚?”   “你!”阿露朝她怒目而视,眼中流露出凶悍之意,叫骂声刚要出口,却被她生生压了回去。她嘲讽道:“好利的一张嘴,我倒要看看没有我救你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你爱救不救。”白姬瞥了她一眼,老神在在地靠回墙壁上,补了一句:“反正祭司也不会真心想杀我,大不了养好伤嫁去龙宫,倒是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因为是在这三生石境里,白姬才会如此大胆地说出心中所想,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和阿露说了什么,事态一定会按照其原来的轨迹发展下去,而她等得就是那一刻的真相。   阿露咬牙,目光像刀子般在白姬脸上片片凌迟。   “好!我救你。”   白姬敛眸,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暗处的百里,他整个人宛若浸润在黑暗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微弱的火光映照出清隽俊美的轮廓,以及那挺拔的身姿,他就像是站在她背后的守护神,坚毅深邃的目光令她心安无比。   阿露注意到白姬的动作:“你在看什么?”   白姬并未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背后,那目空一切的疏淡令阿露暗中捏紧了拳,这个臭丫头死到临头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过——她唇畔浮起冷笑,很快就不用看见这张讨人厌的脸了。   禁地内四通八达,光是水泉便有十多处,只是大多干涸。阿露领着白姬一路曲行,越到深处,就发现四周水汽越来越重,白姬本就穿得少,伤口沾上冷雾后生疼不已。   虽然说是在幻境里头,但这疼痛却恍如身临其境,甚是逼真。   她蹙眉:“这不是通往外界的路,你究竟是要将我带去哪里?”   阿露道:“急什么?能够逃得出去的路早就被大祭司封死了,想出去就只能通过废弃的泉眼。”   阿露说的话,白姬是完全不相信的。她趁阿露不注意伸手摸了摸溶窟的内壁,感觉湿滑温热,而随着步伐的加快,石壁热度逐渐升温。   她记得阿浔是掉入血泉之后死的吧……?   思绪翻转之际,那废弃的洞口俨然已出现在二人眼前,看着前方传来的一丝光亮,阿露的眼中蒙上一层喜意,转头对白姬道:“就要到了!你走快一点!”   然而白姬却只是望着她不说话,原地不动,目光莫测。   有那么瞬间,阿露心下生疑,总觉得阿浔哪里变得有些不同,然胜利在望,这种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便被阴谋即将得逞的喜悦狠狠压了下去。   她刻意放缓了语气,甚至冲白姬笑了一笑,道:“沿着这口废井便可到达外面,那儿是一片荒山,没有大祭司设下的结界,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事实上,这口血泉井早已被她施下障眼法,一旦阿浔跳下去,必死无疑。阿露没有半点戕害同族的愧疚之心,相反,看着白姬一步步朝井口走去,心里早已开始盘算起以后成为龙宫太子妃的荣华之日。   白姬走到井口,便感觉一股热浪轰然袭来,炙得面颊隐隐发烫,她顿了顿,想要停下步子,然而一股更为炽烈的急于脱困的念头催促着她向前,不停向前。   明知道跳进这泉眼里将会发生什么,却依旧无法停下步伐,恍若即便是死,也要拼尽全力回到那份唯一的牵挂身边。   白姬闭上了双眼,阿浔她是多么的傻呀。   温度上升,禁地中的空气仿佛凝滞,须臾,泉眼如井喷,炽热炎火似遍地盛开的红莲一下绽放,火舌游走,将退无可退的白姬瞬间包围。   她心下一沉,眼前仿佛浮现起阿浔濒临绝望的双眼,不由转头去看阿露,目光在火舌摇曳下显得别样冷冽。   瓮中之鳖,虚张声势,阿露微挑起半边眉毛,瞳孔映着火深红一片,她两手抱臂作倨傲状,嘲讽道:“怎么不走了?你不是想逃出去吗?如今路就在你脚下,为何不逃?”   逃,何处去逃?   白姬打量四周,来路去路全部被她封死,且这里洞口狭窄,想要化作原身飞出去也甚是艰难,更何况当时阿浔身上还有伤,体力难以为继,又遇上这么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就在此时,阿露眼中狞光乍现,摇身变作一条红鳞蛟龙向白姬俯冲过去。白姬侧身贴地一滚,险险避开她的攻击,然而先前所站的石壁却被她利爪扒出一个大洞,碎石滚落遍地。   阿露冷哼,一招未成又是一招,“纳命来吧!”看来她今天不见白姬血溅三尺是不会罢休离开的。   面对她的穷追不舍白姬不愿再躲,她亦幻化作龙身与那红蛟缠斗起来。她实力远在阿露之上,若未受伤,又岂能任由她胡作非为?!可惜大祭司先前设下的禁制威力未退,白姬打着打着便觉力不能继,几招下来,动作稍钝,却被阿露抓住机会,锋锐的利爪在半空亮起一道冷光,随即重重没入白姬那没有鳞片包裹的柔软腹部。   “……唔!”白姬闷哼一声,几乎脱力,半个身子倚靠在石壁上才勉强撑住。阿露眼露杀气,狠狠一口咬住她脖颈,尖牙刺入血肉,配合着肠穿肚烂剜心剜肺的痛楚齐齐涌来宛若灭顶之灾。白姬痛哼连连,只觉这疼痛盖过她所有的理智。她挣扎着从阿露口中摆脱出来,几番摇摆,终于力竭,一头栽入那烈焰滚滚的血泉之中。   她在炽热的炎火中不断下坠,周身鳞片在热浪中分崩离析,浑身筋骨都像是泡在滚烫的沸水之中,是要死了吗?要死了吧……   忽然一道青芒从远处飞驰而来,“白姬!白姬!”百里的声音恍若隔天一般遥远,白姬听得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下降的速度越发的快,整个人像是一只折翼的纸鸢般飘摇零落,眼看即将要坠入那炽烈的火海之中。不对!她豁然睁开双眼,振臂向上挥舞,不好,方才竟然萌生了想要一死了之的想法。   这时,百里猛地攥住白姬手腕,用力一拉,左手握住骨杖朝那袭面而来的炽热炎火猛地一扫,刹那间,杖头涌出的银白冰霜恍若分流断水硬生生自火海中开辟一条冰棱横竖寒霜铺就的道路,两边炎火被雪覆盖冒呲呲冒着白烟,形状狰狞好似一个个即将扑上来的怪物,百里将白姬抱在怀中,用杖头挨个轻轻一碰,只听喀拉脆响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路离开,竟横行无阻。   “方才……”白姬抓着他的衣襟心有余悸。   “回去再说。”   语落,百里直接用骨杖在虚空拉出一条好长的口子,抱着白姬跨了进去。   忘川河畔阴风怒号,万千鬼哭如平地惊雷般接踵而至地在耳畔炸开,白姬第一个反应是捂住双耳,然而百里比她动作更快,伸手变出一道将外界隔离的结界。   发生了什么?   两人看见判官立在三生石边,飞卷肆虐的河浪拍岸而起,四溅的水珠在触及到他长发、衣摆的瞬时化作虚无。他袍袖翻飞,指尖不断迸射出玄色的暗芒扎入那翻腾汹涌的水中,暗芒自河底穿插交织成一面纵横交错的大网将忘川河水紧紧缚住,然河里像是藏着一头狂暴的怪物,在不停撞击那面大网,风浪一度盖过人头,判官蹙眉,结了一个退魔印狠狠砸了下去,大网随之光芒极盛,强行将那风浪平息。   他头也不回道:“魔龙出世,一炷香后我将关闭地府与阳间的联系,你们赶紧出去罢。”   白姬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魔龙,什么魔龙。。。   百里掐指一算,眉心拧紧:“想不到他速度竟这么快。”   判官点头,一贯疏淡平静的脸上竟多了几分不耐:“外界出事,地府也受到一些影响。枉死城有八百万冤魂,一旦受到魔气波及后果不堪设想。”   “等一下,”白姬打断二人讲话:“你们所说的那魔龙是——”   百里垂眸,目光无形验证了她心中所想,她微怔,随即道:“是敖恒?!”   判官蹙眉;“等等,你们知道魔龙的真实身份?”   “不错,他原是东海龙宫太子,不过这并不值一提,关键他前世是——”白姬与百里对视一眼,同时道:“魔君。”   语落,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府原就暗淡无光的天变作漆黑一片,隐隐能够看到云层中黑雾笼罩,暗紫色雷电如蛇行般穿梭其中。   忽然有一条庞然大物贴着黑云游将过来,它遍身粗黑,身体宛若龟裂开来的树皮,裂缝中露出一条条狰狞的血痕,背上还有高高耸起小山般起伏的鳞片,白姬指着它,声音都透着几分颤:“那、那是龙的背脊!”   “它要在应天劫之前尽可能地多吸取一些能量,越多越好……”判官敛眸,嘴里喃喃道:“魔君么?想不到太阿以性命为代价还是不能将它完全封印。”他忽然收口,转身朝百里二人下逐客令:“我要关地府大门,你们赶紧走!”小鬼再多,也容不得这种山崩海啸的吞法,再说,他可不想在淌一次仙魔两界的浑水,倒霉的事一次就够了。   百里无奈一笑,对白姬说:“看来地府是容不下你我了,眼下乱象四起,不如我们也找一处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去哪儿?”   “回浮山。”   ☆、第97章 浮山   白姬重复了一遍百里的话:“回浮山?”   百里颔首,似乎去向坚决。   白姬眸光微转,感到有些不妥:“就算是要走,也应该回泰山境一趟辞别了山河君,再带着睚眦和百小里一同离开吧?”   山河君虽然话多啰嗦,但在解咒一事上出了不少力,如今她和百里不打招呼便离开,怎么都有种过河拆桥的意思。再说,家当什么的都还在山河府呢!白姬无奈地瞅了百里一眼,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说走就走,也不考虑一下日后的人际关系往来。   再说了,现在乱象四起,连不怕死的判官都忙不迭地关门送客,难不成回了浮山就会比在泰山更安全些么?依她看呐,真是在哪儿都一样,话说回来,百里他不像是那么胆小怕事的人啊?   。。。噢,对,他虽然不胆小怕事,也是一贯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避世态度,这样说来,他们自从半年前离开浮山以后就未再回去过,思乡情切倒也难免。   百里一看白姬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从袖中取出一只用金纸折叠而成的纸鸢递给她。   “实际上,我赶着回去,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   “信上写了什么?”白姬接过纸鸢,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对金色的翅膀时,纸鸢忽然出一声清亮的鸣叫,随即展开成一张白底黑字,边缘烫金的信笺落到她掌心。   “咦?是仲源寄过来的?”白姬未曾见过仲源的字迹,只觉得行文的语气和他格外相似,果然,在信笺的最下方署名了狸仲源三个字。   信上提到,狸仲炎不日即将正式继承天狸族族长之位,并邀请百里与白姬二人届时一同出席继任大礼。   看了看日期,白姬掐指一算,距离继任大礼仅有半月的时间,难怪百里要先回浮山,总不能空手上门吧?   离家许久,想起狸仲炎那张倨傲桀骜的脸都觉得亲切不已,白姬乐道:“这不是好事么?咱们干脆接上睚眦和百小里一同去,也好热闹热闹。”她本性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段日子过得实在压抑,整天愁眉苦脸看得自己都厌烦。若能与朋友们把酒言欢、一醉方休缓解一下紧张情绪,那自然是极好的!   百里怜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看来真的是把她憋坏了。   只是,他摇头道:“我说不行,是有原因的。”一扬手指着那盘旋在西方的浓黑乌云道:“天狸一族世世代代驻守在灵雾山,守得就是那通天树,相传此树是抵达天界的一条途径,因而千万年间不断有大小妖魔妄图通过这树来入侵天界。”   白姬颔首:“我听阿荣提及过那通天树,据说这通天巨木生长在山顶中央,四周云雾瘴气交错环绕,除了天狸族的守山人,其余人根本无法靠近,但这与那继任大典有何联系?”   百里道:“我曾有幸一睹狸仲炎父辈那代的继任仪式。”   “呃。。。”白姬默默在想,你年纪可真够大的,我跟了你算不算被老牛吃的嫩草啊。。。   百里微顿,狐疑问:“你在想什么?”   “。。没有,你继续说。”   “继任仪式分三个环节,祭皇天、祭后土以及祭神树。期间,天狸族将会封山,以来迎接下凡的神迹。”   神仙下凡,需要借助一定相应的媒介,譬如凡人祭司供奉,又或者是缔结契约,与此同时,还要配合天时地利,若是贸然下界,少则要剥夺千百年的修为,多则会遭受天雷之劫。   白姬不解:“那山河君和玄衣仙人不也照样大摇大摆地在凡间闲逛吗?”   “玄寂是剑仙,属于战神一脉,他的专职便是下界缉拿那些违规的神魔,自然不收拘束。至于山河君,他是自愿从天神降级为地仙,在下界混得顺风顺水,要想在上天可就难了。”   白姬似懂非懂地点头:“你的意思是说,在天狸族的继任大典上会有许多没见过的天神出现?难道他们忌讳神兽在场,觉得人兽有别?!”若真是如此,难怪睚眦宁愿赖在地府也不愿回天上去,原来是种族歧视啊!   “扑——”百里眉梢微挑,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是有这类神存在,恐怕他们不只嫌弃睚眦,连我都看不顺眼。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你仔细想想,如今在魔龙敖恒的带领下魔族余孽卷土重来,他们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白姬简单直白道:“杀上天去。”   “不错,关键是怎么杀上天去?中古时期通往天界的四座天门早就被天帝下令毁去,想要通过地府从幽冥打上天去也要看崔判官愿不愿意,更何况地府早就被封了。你说还有哪条路能走?”   “通、通天树!”   “聪明。”百里弯唇,对白姬他是从不吝啬表扬的。   他伸手在虚空中比划出一棵大树的形状来,又戳了一排闪着金光的小点,慢悠悠道:“在封山的三日内,天神都要接受天狸族的供奉,祭典届时会非常热闹远远超乎你所想象,那么——”他在天空上抹出一条蜿蜒的巨龙:“万一敖恒这时打来了呢?”   白姬蹙眉:“他没这么傻吧,有那么多天神坐镇还来,这不是找打吗?”   “啧啧,”百里摆了摆手:“别把神想得太厉害了,当年魔君一路打上十八层天,没有几人能招架得住,若非太阿在世,恐怕当时天帝便要易主了。”   天界的神就像是养在花圃里的花,美则美矣,却承受不住风雨突袭,虽然修为法力日益精进,胆色却在千年万年的安逸下越磨越小,即便手持仙器异宝,又怎能抵挡魔族铁骑视死如归的悍气以及在魔界摸滚打爬弱肉强食历练出来的战意?!   输是必然的,若是不吸取教训,再输一次也是可能的。   白姬真的是完全搞不懂百里在想什么了,原以为他打算作壁上观,什么都不管,可如今看来,这趟浑水,他是有意要闯一闯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她有些忐忑地望着百里。   “紧张什么?”百里伸手在白姬脸颊掐了一把,道:“我可没有强出头的打算,只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白姬一脸狐疑表示不信:“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没说。”   百里失笑,心说小丫头现在警惕心这么高,真是半点忽悠不得,于是老老实实承认道:“比起当年的魔君,现在的敖恒根本不成气候,天界再不济,费点功夫拿下他还不成问题,可是,如今板上钉钉的事上却出了司南离这么一个变数。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除了你我与他交过手以外,他甚至没在人前露面。”   “你怀疑如果敖恒来,司南离会跟着一起来?”   “未必,司南离其人生性狡诈,哪怕敖恒只有一成失败的可能,他都未必肯现身,更何况敖恒连五成的胜算都没有。”   白姬忍不住:“那他究竟是来还是不来?!”   百里瞥了她一眼,忍不住伸手顺了顺毛:“会来,来看看我究竟变得如何狼狈。”   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司南离绝不会轻易放过。   “所以说,回到浮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百里长眉一挑,眸光氤氲流彩,对着白姬莞尔一笑。   浮山——   上次一别还是大雪封山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而这次回到浮山却正值炎炎夏日,才下渡口,白姬便默默摘下脖子上的银狐围脖,卸下厚厚的大氅往乾坤袋中一扔,仅着了白衣长裙。   百里跟在白姬身后,见她婀娜的身段在郁青葳蕤的森林里行走穿梭,步伐轻盈好似翩翩起舞的蝴蝶,看着看着不由眸光深邃,手抚下巴作沉思状。   想着想着,他掩去唇畔笑意,一本正经道:“阿浔,一会可要劳烦你帮忙了。”   白姬回头,神情无奈:“到底什么事啦?”   他只是笑而不语。   罢了罢了,白姬扶额。   百里的私宅仍保持离去时的模样,只不过屋檐上积得皑皑白雪融化了,开满雪白梨花的枝头伸出了院子,跟随微风拂动,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留下斑驳花影。   白姬看他:“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准备干嘛了吧!”   神神秘秘的,搞得人心怪痒痒的。   “进屋。”   两人进了屋子,百里一记响指,两扇门扉悄然阖上,他回身冲白姬抿唇一笑,活像是只钻了人皮的大尾巴狼。白姬见状不由后退一步,“你、你作甚?”   百里刷然解下腰带扔在地上,紧接着是外袍,里衣,露出坚实肌肉以及猎豹般线条优美且蕴含力度的身体,缓缓朝白姬走去。   白姬一贯沉稳的脸上闪过异色,很快明白他想干嘛,后退一步,紧张的有些结巴:“光、光天化日之下岂、岂可白日宣/淫,你、你走慢点,我、我还没准备好!”   百里将额前的长发往后拨了拨,露出一截饱满白皙的额头,他剑眉微挑,眸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似乎很享受戏弄她的感觉,意味深长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足够深入了解彼此了。”   白姬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床上。窗外阳光明媚,越发衬着她脸色血红。   索性咬牙闭眼,大喝一声:“来吧!”   “真乖。”百里忍俊不禁,笑吟吟地将蘸满墨汁的毛笔塞入她手中。   ☆、第98章 灵雾山   白姬攥着毛笔,脸上红晕未褪,似乎有些不明就里。   百里长腿往床上一盘,弯下腰,将整片光滑不着寸缕的背脊暴露给她,侧头笑道:“笔在你手上,请自由发挥。”   “要、要写字吗?”   “既然说了自由发挥,要写字还是画图当然随你喜欢。”百里甩了甩头,长发顺着颈滑落至腰线,又被他一股脑拨到了前头,他背对着白姬,两肩平直而宽阔,线条精壮优美,肩胛骨微耸立,透着几分他独有的桀骜。腰部肌肉柔韧发达,腰线笔直,白姬禁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感觉百里人微微一颤。   他回头,声音低沉:“喜欢吗?”   喜欢你个大头鬼啊!   白姬感觉脸又一下热了起来,连忙收回手,举起毛笔一本正经道:“头转回去,本大师要动手了。”   她原先在宫里学过一些工笔画,虽算不得精湛,但画画花鸟鱼虫还是拿得出手的。于是思忖片刻,便悬笔在百里背上临摹了一幅前朝有名画家云中子的牡丹春睡图。   百里垂头,感觉柔软的笔尖正在他背上快速游走,屋里很静,只听见白姬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问:“你在画什么?”   她忽然向后退了几步,像是在调整画的格局,又趴回他身上,手轻轻在他脖子上一拍,严肃认真道:“不许讲话。”   百里:“……”   这俨然是一副大家风范啊。   此刻,在白姬眼中,百里的背就宛若一张上好的宣纸,下笔要谨慎,落笔要快。她全神贯注,屏气凝神,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跃然于眼前。   百里先前一直忍着没和白姬讲话,这时感觉笔尖停了,不禁挑眉:“画好了?”   白姬蹙眉端详,红花要有绿叶配,这虽然是水墨画,但该有的布局也一点都不能少。她没工夫理百里,两手掐住他的腰往床上一按,简单明了两个字:“躺好!”   百里:“……”   他只能乖乖躺好,谁让自己方才发话说让白姬自由发挥的,如今只能老老实实受着了。   “画好了!”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白姬扔下笔,从床上一跃而下捧着面铜镜冲到百里面前比划道:“喜欢吗?!”   百里揉了揉睡眼,回头一看,愣住了。   一只威口虎目,麟须上扬的麒麟正从远处踏云而来,口里衔着含苞怒发的牡丹。   “是麒麟?”   “恩。”白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本来想画我最拿手的牡丹,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麒麟与你最为相称,我第一次画,有点丑你别见怪。”   百里的目光仿佛凝聚在那麒麟之上,越看越觉得它栩栩如生仿佛活物一般。   “我很喜欢。”   他用法力将那麒麟口衔牡丹图深深烙印在背上,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白姬在他身上信笔涂鸦猪啊狗的他也一样甘之如饴。百里背过身来将白姬拥入怀中,贴着她耳畔道:“这么说,阿浔是把自己比作我口里的牡丹了?”   牡丹乃花中之冠,她堂堂一国帝姬,把自己比作牡丹有何不妥?   白姬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百里侧头吻了吻她鬓角,眸中华光流转,他身上什么也没穿,体肤间的热度很快传到了白姬身上。一番厮磨,便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我便尝上一尝。”   白姬被一瞬间放倒在床上时,脑中只盘旋了一个念头:早知道就该把牡丹插在他的犄角上!看他怎么耍流氓!   ——不知过去多久。   “对了,”百里忽然从床上抬起头,将睡得昏昏沉沉的白姬摇了起来:“还没画完呢。”   白姬揉了揉眼,被他折腾了一宿,浑身上下腰酸背疼,听了这话不由蹙起眉头:“不是画好了吗?”   百里翻开被子,目光示意自己两条光溜溜的手臂道:“手臂上还没有画呢。”   “噢,我明白了,你这是想画来唬弄司南离的是吧?可你怎么就确定他一定会去灵雾山呢?”白姬呵欠连天地拿起笔,没好气道:“手臂伸出来!”   “我们阿浔受累了。”百里好脾气地在她鬓边轻吻了一记,显得十分胸有成竹:“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哼,扰人清梦!   白姬咬着笔杆沉吟片刻,决定在他手臂上胡乱添些藤蔓了事。   她正埋头画着,忽然听到百里道:“阿浔。。。”   以前怎么没觉得百里这么啰嗦,头也不抬地问:“干嘛?”   百里视线掠过她那被黑发遮掩的雪白背脊,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欢好的点点余痕,看着眸光便不由深邃起来,连声线也跟着沉了沉。他伸手,修长的手指从她圆润饱满的肩头,慢慢地往下滑,掐了一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淡笑着调/戏她道:“你在我身边,我总是心猿意马,不能集中精神。”   笔尖一顿,白姬红着脸用被子将自己裹好,心里暗骂:登徒子,臭流氓!   百里心安理得地揽着她的腰,眼底映出她耳根羞红,目光游移的小模样,心里盘算着:要不一会再把阿浔推倒一次吧?   白姬觉得自己以前对百里的认识还是太表面太想当然,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丫根本就是一禽兽啊!什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什么清流隽逸,什么孤高出尘,全都是假象啊!!再一次被扑到在床的她指天发誓,以后定要和某人保持三米的距离,天天这样她三百岁的老腰实在吃不消啊!   “阿浔。”   “恩?”   “灵雾山此行没准凶险无比,你怕吗?”   “怕啊,那我能不去吗?”   百里笑着拨了拨白姬的鬓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行哦,我思来想去总结这些年的失败经验,还是觉得你只有待在我身边的时候才最安全。”   “……那你还问这干嘛。”   “我就是想吓吓你,让你片刻不敢离开我身边。”   蛇精病啊。。。颜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这日子不能过好了。   两人在浮山休整了一段时日,在继任大典开始前的几日出发去灵雾山。在百里口中,灵雾山与浮山比邻而居,其实不然,要是用腿脚走的话大抵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不过白姬如今跟了百里这个大户,出行虽还没有达到龙辇凤轿的程度,怎么说也有根前魔君用过的骨杖乘上一乘。   骨杖化作一道银光在层云翻涌中呼啸而过,白姬咚咚敲了两下,问百里:“这骨杖我以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用?”   百里睨了她一眼道:“本命法宝岂可轻易拿出来示人,一不小心便是杖毁人亡。”   白姬打了个激灵:“那你现在怎么舍得把它拿出来用了?”   百里顺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一点也不关心为夫,我原先所用的青玉钩早在倚香楼里毁坏,手上没有武器,只能将它祭出来凑合凑合,哎呀,好久不用一点也顺手。”   语落,屁股下骨杖忽然猛地一抖,像是不满意百里的话般闹起脾气来。   百里拧眉,抬掌拍了杖头一记,威胁道:“别闹,再闹小心我将你折了。”骨杖发出一声不甘的嗡嗡声,消停了。他转头看见白姬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不免好奇:“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为、为夫?”   百里恍然大悟,笑着颔首:“没错,为夫。”   白姬回神后拉下脸来:“那你聘礼还没下呢!”想空手套白狼?哼,没这么容易!别以为她躺在地宫三百年就不懂人情世故了!   ——喂喂,关注点好像错了吧?!   百里沉吟片刻,刚想告诉白姬其实聘礼他暗中陆陆续续已经送出去好多了,却不知她留意没留意。就在这时,天边忽然飞来一朵瑞光四射的祥云,山河君一袭锦袍五彩斑斓地立在云里,正笑着和他打招呼:“哟,百里君好久不见!”   “恩。”百里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山河君又转头和白姬打招呼:“白姬,听说你去三生秘境里寻回前世记忆了,怎么样怎么样都记起来了吗!?”   白姬点了点头:“唔,是想起来了,连谁杀的我也一并想起来了。”   百里两手交叉将她拢在怀中:“放心,仇我已替你报了。”   “恩。”白姬亲昵地蹭了蹭他脸。   百里寒光逼射的眼眸里登时被柔情所淹没,低声道:“亲一口。”   推开他凑过来的脸,白姬别扭道:“别,山河君还在呢!”   百里睨了山河君一眼,警告意味浓重:“你就当他不存在好了。”话虽如此,还是收起玩闹的心思,正儿八经地看着山河君:“没想到天狸族连神君也邀请了。”   山河君含蓄地笑:“其实每一届都有邀请我啦,只是前两年本君懒得来罢了,至于此次来的原因么,恐怕百里君心知肚明吧?”   这么说,山河君也怀疑敖恒将会破坏这次的继任大典?   几句话的功夫,目的地却已是到了。白姬从天上俯瞰下去,灵雾山整个包裹在一层浓重莹白的雾气之中,越是往山顶去,雾气越重,一道幽绿色的光芒拔地而起在雾气的包裹下直冲云霄。   “这就是通天树?”   百里点头,横手掐诀,将那雾气划出一道豁口,里头浓郁充沛的灵气顷刻间涌了出来,白姬见其中霞光隐显,仙灵之气满溢,心下赞叹不愧是妖仙趋之若鹜的灵山,这感觉就是不一样。   三人才从那豁口进去,身后的雾气又狂涌上来将那缺口填补,同时,真正的灵雾山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99章 故友   不同于浮山江南山水林园般的秀丽婉约,草木精致,灵雾山因着灵气充沛的缘故,山中无论草木还是巨石都生得大刀阔斧,粗蛮豪放,一朵花长到白姬头这般高,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奇葩。   早年间来过两次的百里见怪不怪,伸手合拢白姬的下巴,不经意间道:“离家在外,事事小心,听说此山生长着一种名曰霸王花的食人花,普通人被它吞进去后连皮带骨一点渣也不剩,全部化作滋养花的花泥。”   白姬虽然脸上面无表情,人却不由自主地朝他身边靠了一靠,百里如愿以偿地环住她肩膀笑道:“所以,阿浔一定要片刻不离我身边,至于晚上么,更要如此了。”   走在二人前头的山河君闻言掏了掏耳朵,啊呀,最近总觉得耳朵特别痒,方才的话他可一句也没听见。   走了几步,便看见远远山道下狂奔下来一人。   “白姬!百里先生!噢,还有那边金灿灿的仙人!你们来啦!”仲源像是出了笼的小鸟一路翩翩飞舞着下山,看来狸仲炎自从将他掳上山去后就再没有把他放下来过,瞧这泪流满面看见亲人的小模样,啧,连白姬都忍不住要替他叹口气。   “好久不见,你表哥呢?”   “继任大典之前我表哥要斋戒沐浴,恐怕这几天不能与各位相见,所以他特地吩咐由我来招待你们。”   白姬与百里对视一眼,不忍心拆穿仲源,就他表哥那性子怎可能说出这番话来,定是仲源在他面前央求才得来这么个下山的机会,于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仲源了。”   仲源摇头晃脑,清秀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的红晕:“不麻烦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那边金灿灿的仙人,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同上山去吧?”   山河君笑容僵住,“本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泰山府山河君是也,不是什么金灿灿的仙人。”   仲源从善如流道:“山河君大人,这边请。”   白姬跟在后头,贴着百里咬耳朵:“我总觉得仲源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百里顺势将她肩膀一勾,抬眸看仲源与山河君勾肩搭背远去的身影,听到他笑着奉承:“早就仰慕山河君大人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您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啊!”   百里挑眉:“是不一样了,关在山上两天都学会阿谀奉承了,是狸仲炎教得好。”   白姬:“……”   算了,既然连百里都看不出什么来,那便是她想多了。   行走于灵雾山中,撇去先头那些粗长乱放的草木再看,山的内围倒显得葳蕤秀丽许多。六道悬瀑如白练般垂直而下注入山坳间的一片深潭,潭水幽深,水流清澈,有三两锦鲤摆尾游过,个头皆有成人手臂大小,让人不禁赞叹山里的生态环境实在是好。   穿过悬瀑,众人看见一块高高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灵狸山庄四个大字。只是这牌匾前后四周远看近看皆是悬崖峭壁,若非仲源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白姬真以为他们得从瀑布掉进潭中才能进去。   仲源在峭壁上敲打了两下,忽然听到咔哒声响,石壁凹陷进去一部分,恰好能将那玉佩放上去。玉佩一放进去就发出莹润的光芒,随即前路蓦地敞亮起来,又听到一声粗重的“哟呵!”,挡路的石壁自顾自地走了,白姬这才反应过来,那是石巨人的脚掌。   石巨人顶天立地,一眼望去看不到脑袋,脾气性子倒是极好,还刻意弯下腰来和白姬打招呼,大抵是因为天狸族内部女娃不多,因而它看白姬的眼神格外热情。直到百里不露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回首冲仲源道:“还不快走,在这吹冷风么要?”   仲源忙不迭点头:“这就走这就走!”   石巨人:“以后常来常往啊!”眉飞色舞地朝白姬抛了个媚眼。百里默默祭出骨杖,被山河君一把按住:“人家只是热情好客罢了!”   下一秒,百里将骨杖指向了他,他连忙改口:“哎呀,我打架也很厉害的,要不要我帮忙呀?”   白姬实在懒得理他们,专心致志地打量起两道的宫檐殿宇,应该是仿古早的制式,比起后世一味追求的精致淫/巧,这些房子显得古朴大气,又不失端庄奢华,十来排圆柱拔地而起,红漆上描金画了许多白姬前所未见的珍奇异兽。高高的檐宇下悬挂一溜古铜色的风铃,迎风摆动,发出叮铃脆响。   白姬望见回廊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背影,少年身姿挺拔柔韧如修竹,一头如雪的银发齐齐束入紫金冠中,他穿着雪青绣暗云纹的对襟长袍,脚蹬白靴,纤尘不染。身边还有个女孩,从头到脚一袭黑衣,比起中原女子稍显黑的肌肤散发出蜜一样的色泽,五官更是高鼻深目,明艳动人。这二人并肩站着,小伙子牵着女孩,似是低头与她说了什么,脸上带着和煦的笑。   他俩,可不正是鹿青崖和巫咸?!   白姬脚步一顿,眼中促狭:啧啧,当日离开须弥额山时便感觉鹿青崖和巫咸之间有点暗潮涌动,想不到时隔半年,竟真郎有情妾有意起来。   她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未表露分毫。这时,百里亦注意到了鹿青崖一行,牵着她便走了过去。   鹿青崖听到脚步声回头,清俊的脸上蓦地一喜:“百里,白姬!我就知道你们会来!须弥额山一别,有半年不见了吧?”   “正是。”百里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看来你这半年来过得不错。”   鹿青崖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反手捶了一拳:“云来怕生,你少说几句吧。”说着朝巫咸招了招手:“这是百里和白姬,你应该记得他们吧?”   原来巫咸的名字叫做云来,倒是十分风雅的名字。   云来朝白姬他们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鹿青崖无奈道:“打招呼的时候是要说话的。”说着手便在云来头顶摸了一把:“乖,要叫人。”   白姬明显看到云来撇了撇嘴,随即老老实实打起招呼:“百里、白姬。”   百里随意点了点头,转身与鹿青崖讲话去了,留下白姬与云来大眼瞪小眼。她还是拿着那把巫咸专用的手杖,大抵是在鹿青崖的抗议下,衣服是按照中原女子的穿法,只是袖子卷起来一截,露出光滑的小臂和刺青。不远处,仲源正和山河君互相奉承着,白姬琢磨着也该寻个话题与云来交流一下,谁知她竟先开了口。   “那个人找你了没有?”她说话带着些许异域口音,听起来别扭生硬。白姬连日来悠闲的心情一拥而散,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想到了司南离。   云来见她不说话,又道:“我看不清楚那红发男人的来历,他很危险,你们一定要小心。”   白姬点头,眼前一下掠过敖恒的脸,迟疑片刻,又问:“那你可曾看见那红发男人身旁还有谁?”   云来眯眼,巫咸天生便具有沟通天地的能力,且过目不忘,当初她在灵境中看见那红发男人时便被他身上滔天的杀孽所镇住,到未曾留意他身边可还有人,如今回忆了一下,她斩钉截铁道:“那男人是骑着一条黑龙来的。”   白姬心里咯噔一下:“你确定是黑龙?”   “确定。”   这下敖恒与司南离的勾结是没跑了,更恐怖的是,司南离才是这起阴谋策划的大头。   “还有——”云来环顾四周,蹙眉道:“这几天我总睡不踏实,睡着了便老是做梦,恐怕这次继任大典不会顺利举行。”   白姬拍拍她的手“哎”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继任大典那三天诸神降临,即便有事,也是他们头疼。”   云来一脸“你确定”的表情,似乎对诸神的实力完全不信。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女人凑在一起无非就是八卦闲聊,相互吐槽了一下彼此的配偶,说到动情时,白姬和云来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相逢恨晚同仇敌忾道:“不错,他们实在是太禽兽了!”   “什么禽兽?”   百里和鹿青崖春风满面地走了回来,白姬和云来齐齐冷哼一声手挽手地走了,他俩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讷讷跟在后头。   傍晚,霞光涌现,暮色四合。   族长还在沐浴焚香,因而长老在正殿前的太液池设宴款待来宾。池边栽了一排花树,杏花、桃花、梨花争奇斗艳,绯白粉红煞是好看。似乎仙妖之地总是如此,树上开着花结着果仿佛永远不会谢,池塘里游着的鱼道行也比你深,在座一席唯有白姬和云来来自人间,凑在一起格外有共同语言。   看着林中竖起一面面华盖锦幛,云来蹙眉道:“骄奢淫/耻,铺张浪费。”   白姬点头,表示她早就习惯了。   百里前天告诉她,她用来洗脚的盆子是个古董,值两千两银子,她也只是略略挑眉,没觉得有什么。   考虑到会有神迹降临,因而天狸族宴请的皆是占据一方山头有名有来历的妖仙,都是见过世面的,看见天神也不会显得太寒酸。不同山头的妖怪围坐在一起,白姬遥遥望见有面打着青丘旗号的锦幛杵在那儿,不由好奇:“这些是九尾狐么?”   “可不,”仲源凑过来,指着正中央的妖娆美妇道:“那是阿荣的姨母,啧,奇怪,我明明给阿荣送了请柬,怎么没见她来?”   ☆、第100章 继任大典1   白姬心想:阿荣现在最怕看见狸仲炎,来了这里岂不是触景生情,况且狸仲炎若是当了天狸族族长,以后就算小皇帝跑回来认亲,他俩之间也很难再续前缘啦!   “阿荣在忙别的事,恐怕不会来了。”   仲源委委屈屈地低下头:“都是我不好,若非我,阿荣和表哥之间也不会产生那么大的矛盾,搞得现在老死不相往来。”   也是,你要是出息点,就不会被阿荣追得满山打滚,狸仲炎更不会为了护你而和她结下梁子,结果成就一桩孽缘。都怪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啦!   白姬背过身,就着百里的手喝了口茶,懒得理仲源那番长吁短叹哼哼唧唧。   “喝慢点,小心呛着。”百里用手抚去她唇畔遗留的水渍,问道:“还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夹。”   好不容易能够指使邪神大人一回,白姬就坡下驴道:“恩,我想尝尝那盘水晶糕,还有黄金饺。”百里一个响指,山河君面前的两样就蓦地飞走了,可怜他筷子伸到一半,面前已经空空如也。   百里端了盘子转身喂白姬:“好吃吗?”   白姬点点头,他目光一扫:“我看那红烧肘子味道也不错,你尝尝?”语落,正准备退而求次的山河君发现肘子也不见了。   他:“……”   左边是百里和白姬亲密喂食,右边鹿青崖正拉着云来的手窃窃私语,啧啧,这个恩爱秀的,山河君顿时觉得面前的菜也不想香了,风景也不美了,人人都有伴儿,就他一个孤家寡人。   山河君自怨自艾地坐了一会,忽然看见眼前闪过道熟悉的影子,他霍地起身,惊喜道:“阿寂!阿寂!”玄衣仙人本想装作没看见径直走掉,无奈他哈巴狗一样追了上来,可怜兮兮地揪着自己衣角不放,玄寂没了办法,只得由他拖着走到百里那一桌上,面无表情地坐下。   “想不到你也来了。”百里瞅他笑笑。   “恩。”   玄寂扫了一眼桌子,发现大半的菜全部都摆放在白姬面前,再瞥了瞥山河君怨念的脸,心下了然。他边喝茶,边不动声色地变了几盘在山河君面前。   山河君不疑有他,只当是百里大发慈悲,喜滋滋地吃上了。   玄寂继续喝茶,无事百里递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   月上中天,宴席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各个山头的妖仙都是海量,尤其是阿荣的姨妈,愣是将隔壁山头的老大喝到桌子底下,脚边垒了十好几个酒坛子,可她脸上半分酒意不见,神色清明得很。   “不愧为女中豪杰。”山河君抱着膝盖嘿嘿傻笑。   白姬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暗含鄙视。她杯中的酒早被百里换做了茶,他说这酒后劲特别大,若非修为深厚,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只许她尝一口。   他自己倒也浅尝辄止,白姬记得他平时有对月独酌的习惯,怎么在这却拘谨起来。而且,这可是天狸族珍藏多年不世出的醇香好酒。   百里摇摇头,目光停在她脸上显得悠然深邃。   他道:“若是让你知道这酒是用什么做的,恐怕你便不会这么说了。”   白姬越发好奇了:“你快说,这酒是用什么做的?”   “用百十种毒物泡制而成,再加上灵雾山稀有的药材——”百里话说到一半,便见白姬铁青着脸将头转去一旁,犹豫着要不要把剩余的酒全部都倒了。   “不打紧。”百里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酒喝下去延年益寿,是不可多得的药酒。”   白姬看看喝得满地躺的妖仙以及抱着膝盖冲玄寂嘿嘿傻笑的山河君,心道百里这人真是太精了,跟了他自己简直是误入歧途呀!   倦意上头,她掩嘴打了个呵欠。百里顺势搂住她肩膀,“累了吗?”   “还好。”白姬枕在他膝盖上,与他十指相扣,目光尽头是那灵雾山雾色朦胧的弥蒙月色,点点萤光在空中闪烁旋舞,四周弥漫着怡人的酒香,以及醉酒仙人细如蚊蝇的呢喃。   多么平和的夜晚。   百里轻柔地拨弄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在想什么?”   白姬闭上眼:“我在想,希望明日祭典时,无论是司南离还是敖恒,希望他们都不要出现。”   眼皮上传来暖意,是百里的指尖轻轻抚过,夜色中,他低柔的嗓音像是人世间最婉约的絮语:“该来的总会来,你却没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而忧愁。”   “恩。”   她眼皮沉重下来,仿佛只要他在身边,就能轻易卸下所有心防和伪装,安心睡去。   白姬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天狸族用以招待宾客的房中,月色幽暗,一架山水屏风将内室和外室分开,烛光摇曳,倒映出百里颀长挺拔的身影。他背对着白姬,正用布缓缓擦拭着怀中的骨杖,似乎听到她起身发出的细微动静,侧头轻笑:“醒了?”   “恩。”白姬走到他身边抱膝坐下,头枕着他臂弯,“五更了?”   “时辰还早,不多睡一会?”   “不了。”她歪头,目光紧锁住百里手中的骨杖,那白骨在灵力的浸润下散发出泠泠的银光,她禁不住伸手去碰了一碰,指尖触及到骨杖边缘的一霎,冷光乍起,针扎似的疼痛蓦地传来,等白姬回过神来,她指上落下的血滴已被骨杖尽数吸收,血色渗透只余下一抹极浅的痕迹。   骨杖像是好不容易吸到血的水蛭不满地发出嗡嗡争鸣声,百里垂首拧眉,警告似的扫了它一眼,跟着抓起白姬的手查看伤势,好在指头只是破了一个小口子,他松了口气,目光里带着一丝严厉:“连她的血你都敢吸,看来我当真有必要将你一折两半拿回去压箱底。”   骨杖呜呜发出抗议,又被他瞪去一眼,终是消停了。   白姬捧着手指,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百里与骨杖之间的对话了,她好奇地问:“你和它不是一体的么?它被折成两半那你怎么办?”   百里施法替她止住血,解释道:“严格来说,骨杖并非我之本体,当年我不过是依附在它身上借由它本身的灵性化形为人罢了,离了它一样活得了。”   才安静没多久的骨杖闻言狠狠磕了磕地板,似乎是在指责百里过河拆桥。   百里睨了它一眼,继续道:“别看它现在装得可怜,当年它可是一心想着要反噬我自立门户呢。”他曲起指尖在骨杖上轻轻一敲,道:“是不是?”   心中有愧的骨杖悄无声息地躺回地板。   百里眼露嘲讽,继而道:“它跟随魔君多年,嗜血成瘾,煞气极重。那时我修为初成,根本无法压抑住它,只能想尽办法将它封印起来,才免得被吸干灵力成为一个只供起杀戮的傀儡。”   白姬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那时司南离在七杀锁魂阵中逼迫百里拿起骨杖的用意,原来他曾一度无法控制骨杖,所以司南离才逼他,那时他伤得这么重,万一祭出骨杖后无法控制反被夺舍,岂不正好遂了司南离的心意!?   她将自己的猜想与百里一说,他点点头:“正是如此,可惜他的算盘落空了。”   如今,百里不仅解开了八苦咒并且还死死压制住了骨杖,看来司南离的谋算也并非桩桩都完美无缺,虽然他的身份尚不明了,但谜底总有揭晓的时刻。白姬看着窗外露出一线光亮的夜空,缓缓眯起眼,而这个时刻即将到来了。   ——晨光穿破云层投射在山脊的那一霎,天狸族新任族长的继任大典便正式开始。   狸仲炎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庄严肃穆地立于高台之上,无论打扮还是气质皆与白姬头一回见他时大相径庭。冷峻的脸庞被晨光勾勒出一抹极深轮廓,他金眸流转,虔诚地看着台上先任族长们的雕像,眉宇间的桀骜锋芒为内敛所藏,像是一柄入鞘的绝世宝剑。而那些夸张离谱的挂饰也从他脖颈耳垂上取下,一眼望去,飒爽利落,整个人竟如同下凡谪仙般,通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然气息。至此,白姬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阿荣会对他情根深种的原因。   只可惜,此二人有缘无分,擦身而过,实在叫她这个旁观者感到惋惜。   “在想什么?”百里侧头,用只有他和白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再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狸仲炎,我可是会吃醋的。”   白姬无奈:“想什么呢?我只是在替阿荣惋惜罢了。狸仲炎这族长一当,就跟受了戒的和尚似的,必须终身守护天狸族不能出灵雾山半步,就算娶妻,也只能娶同族之人,而他散落在外的魂魄总有回归的那一刻,也不知阿荣和沐炎以后该怎么办?”   百里目光一闪,琉璃色的瞳仁里映照出狸仲炎接受族长权杖的一幕,唇角微勾:“我看未必,世事无绝对,再说,规矩是人定的,指不定哪日就改了。”   可白姬在心底,还是替阿荣难过。   如果可以的话,多想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直到终老啊,如今的阿荣立在扶鸾殿内,是不是也在朝灵雾山的方向看呢?   ☆、第101章 继任大典2   继任大典行至一半,狸仲炎高举手中权杖指向天空,霎时间,金光迸射四散,有如实质般粼粼而下,忽作万丈光柱齐齐射/向那高台,白姬只觉那光芒势不可挡,便侧头往百里怀中一避,百里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捂住她双眼,贴耳道:“众神就要来了。”   这一说,白姬来了精神,哪里肯放过亲眼面见神迹的机会,连忙扒开他的手道:“让我瞧瞧,在哪儿呢?”   百里:“……”   神仙有什么好看的,他无声叹了口气,两指并齐在白姬眼皮上一划,“肉眼不可直视神沐之光,我方才用法术加持了你的眼睛,你现在再看看。”   白姬睁大眯缝的眼,果真,先前那股刺痛灼烧的感觉不在,相反,视线居然更清晰了一些。她好奇道:“天神们何时才会下界?”   百里斜睨那光柱,不屑地冷哼道:“神仙出行自然派头十足,依照旧例,没有个把时辰他们是不会下来的。”语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食盒递给白姬,“这是我今晨命仆役装的新鲜糕点,你饿的话就先吃一点填填肚子。”他不仅带了吃食,腰上还挂着个小巧的葫芦,里头盛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的清甜泉水。   白姬诧异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当百宝箱的潜质?!”   百里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道:“不过是经验之谈罢了。”白姬顺着他的目光环视四周,发现各个山头的妖仙统领恍若在此安营扎寨般围好各色各样的锦障吃喝起来。便是连站在高台上的狸仲炎也就着长老的手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看来真是饿了好几天。。。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坐下享受美食。   鹿青崖与云来挨在大树底下窃窃私语,云来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太阳晒得还是青崖说了些什么,赌气似的扭头不愿理他。   随着时间推移,树荫被斜斜拉长,众妖吃得一片狼藉,苦于不能喝酒,闲着无事便耍起了花牌。白姬倚着百里肩头打瞌睡,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她睁开眼,看见山河君正捂着手背猛吹气。   “百里你也太狠了,好歹小生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连口吃食也不赏!?”   面对山河君义正言辞的指责,百里背靠大树,一手环住白姬,一手托腮,活像是个接受供奉的山大王,他语气闲闲道:“想吃自己带,老吃别人的你还有没有尊严了?”   山河君愤愤然:“白姬你看他!救了他以后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不等白姬回答,他喋喋不休继续道:“以前见面好歹还装一下,现在简直是原形毕露,撕破脸皮,无理取闹,凑不要脸!”   白姬:“……”   虽然她发自内心地承认并且认同山河君的话,不过当面是不好点头的。于是她撇头准备转移话题:“哎?玄寂大仙呢,你在的话他不可能不在啊?”   山河君被成功地转移了话茬,白皙的面皮泛起一丝红晕,他羞羞答答垂下头,扭捏道:“讨厌啦白姬,你也发现我和阿寂是一对啦,告诉你哟,我们可是形影不离贴身相随比翼齐飞——”   百里打断他,指了指身后:“玄寂就在你后面。”   山河君才不信他,兀自絮絮叨叨:“别骗我,我才不信!玄寂来了我会没有感应!?我们之间可是灵犀相通的!”玄寂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树下,凉凉问了一句:“是吗?”   山河君登时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蓦地直起身:“我想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慢着——”玄寂上前一步揪住他领子,低声道:“敖恒来了。”   百里与白姬离得近,自然将二人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百里追问:“敖恒现在在哪儿?”   玄寂答:“在离此处千里之外的海上,不过以他妖龙之形要过来很方便。”   “他带了多少人?”   “数不清的妖魔鬼怪。”   “天狸族的人知道此事么?”   玄寂点头:“知道,但他们确信妖龙进不来。”灵雾山外有结界是众所周知,但这结界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结界,是有天神神力加持的结界,刀枪不入无坚不摧,除非从里面瓦解,否则从外部是闯不进来的。有一年继任大典,一名妖仙在灵雾山直接渡劫,那乌紫的九天玄雷在外电闪雷鸣了三个昼夜,始终没将结界破开,最后云消雾散自己褪去了,由此可见这结界的厉害之处。   因而天狸族对妖龙来犯不以为意,也实属自然,灵雾山便犹如铜墙铁壁,谁都进不来。只是白姬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总觉得一切不可能如此简单,敖恒更或者是司南离,肯定还要料想不到的后招在等待他们。   山河君思忖片刻道:“天狸族人固执得很,即便是妖龙率领邪魔围住了整座灵雾山,他们也得一板一眼地等到继任大典结束送走神迹后才会出去迎战。”   “那天神会不会助天狸一族除掉魔龙?”   山河君以一种“你果然还是年轻不懂事”的眼神看着白姬,嗤道:“怎么可能,天界一向是独善其身高高挂起,要不是通天树在灵雾山,他们肯纡尊降贵下界?须知定期加持结界是要耗费不少神力的,他们才没那么好心。”   “所以说,这些天神只是下凡巩固一下结界然后接受天狸族的供奉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白姬一锤定音。   “是这么回事。”三人齐齐点头。   “反正待在结界里头也出不了大事。”山河君两手抱头作悠闲状:“人家天狸族都不急,咱们急什么?啊,算算时间,尊贵的天神大人们也该降临了吧?”   话音刚落,四周哗然,各家山头的老大纷纷抹去嘴角的糕点屑子站起身来啪啪鼓掌,更有甚者拉开写着有关“欢迎天界诸神莅临指导”字样的长条横幅。   白姬看得目瞪口呆:“……”   山河君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假装自己有一条胡须,老气横秋道:“你看,大家都是很敬业的。”   白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台,光柱在顷刻间蓦地扩大好几番,一排人影从天而降顺着光柱落下,齐齐沐浴在那灼目耀眼的金光之中。面貌俱是看不清的,像是隐藏在云山雾罩里,通身环绕光环,一副凛然不可侵高贵不可欺的气势。   “这便是天神——?”   就在白姬愣神之际,前方光环中竟有一人侧头与她目光对视。白姬一凛,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却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正想仔细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却发现那人身影在自己眼中逐渐模糊起来,像是被水晕开的字,很难分辨出原来的面貌。   她想得出神,忽然被百里在肩上轻轻一拍。   “别看了,我告诉你他是谁。”   他附在她耳畔低声地笑:“他是殷雄。”   “什、什么!?”   不敢置信,那个掌舵人居然是天神?!白姬在脑中搜肠刮肚回想了一番他的容貌,怎么也无法将印象中那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与眼前的天神联想起来。是她太肤浅了么?这完全是两个人呀!   百里毫不意外:“吃惊吧?殷雄他是天帝最为偏爱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个阴险狡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大哥,他因为与自家老爹政见不同而下界,宁愿在浮山做一名小小的掌舵人也不愿回天庭。”他边说边替白姬合拢快要跌到地上的下巴,眸光幽深:“看来天界此番也并非全无准备,否则为何连殷雄都被召唤了回去……”   这时,天狸族人端来一盏盏青瓷酒杯,杯中盛着澄黄清澈的酒液,正是昨晚夜里宴请贵宾的酒。   白姬不禁想起百里昨日那番药酒言论,不禁心有余悸,低声问道:“这是我们昨日喝的那种酒么?”   百里睨了她一眼,摇头:“不是,这是以通天树树根入酒的仙酒,听仲源说,这种酒几百年才能酿出小小一坛,千年才能沉淀出那么小小一盅,本族人甚至族长都是没有资格喝的,这是专门供奉天神的酒。”   官僚主义,白姬撇嘴:“怪不得那么香,连我素来不善饮酒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呢。”   然而佳酿当前,尊贵的诸神仍旧不假辞色,三根手指捻起酒杯矜持地抿了一小口便作罢。   白姬再次撇嘴:“哼,德行。”   百里乐不可支,抿嘴憋笑:“他们是天神又不是酒鬼,下界那么多双眼睛瞪着,自然时刻谨言慎行小心克制以免丢了天界脸面。”   祭酒一环完成后,天神纷纷化作光团融入高台前陈列的神龛里,神龛前一排长明灯霍然亮起,正是天神心火象征。   “如此,继任大典的主要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天神他们享受完三个昼夜的供奉后自会离去,接下来咱们可以尽情体验一下祭典了。”   “这、就完了?”白姬诧异地看着摆放在神龛前人小臂粗的香烛:“天神他们就啃香烛?!”   “他们又不是本人来,神迹降临等同于灵魂出窍,魂魄只能吸食香烛灵气,又不能进食。”   ☆、第102章 大战在即   白姬不由得联想到天神们一本正经地坐在神龛里啃食香烛的场景,光是想就要醉了。   日暮时分时,山外云雾缭绕的结界上方忽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黑影,是魔龙庞大的身躯投射在天幕之上,它龙首虎目根须怒张,灼灼如烈火般的目光正从那一对赤红的眼珠中迸射而出,像是两道激光径直切割开了结界,如有实质般狠狠扎在每个人面上,嗜血而森冷。   山河君低声道:“看来魔龙耐心用尽,是要准备强行攻进来了!”   然而他话音将将落下,那龙首忽而从结界上空错开,没看清它是如何离开的,只见天幕划过一道黑光,随即,大片橘红色的晚霞从天而降,洋洋洒洒地染红了大半爿山峦。当最后一丝余晖完全隐没在西边,黑夜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着那些散布在湖海山川残余的光点,日落月升,斗转星移,一切仿佛回归平静。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响起一阵震耳发聩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一声长啸,魔龙笼罩百丈方圆的庞大身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它粗长漆黑的脊梁背后则盘踞着一团又一团乌紫色的浓雾,里头盛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一瞬间,灵雾山就宛若那炼狱妖魔手中把玩的一颗玲珑玉球,待在里头的人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它下一秒就会跌落在地分崩离析。   “诸位不必紧张,灵雾山的结界无坚不摧,那些妖魔仅凭外力是不可能闯进来的!”   天狸族长老派遣几对数千人的卫兵小队分别前去结界分布在灵雾山脚下的四个阵点驻扎守卫。身穿银白色铠甲的年轻卫兵高大挺拔,手握缨枪长刀,牵着足有七八米高的鹿角仙兽自面前经过,白姬悄声对百里道:“他们能够将结界守住吗?”   百里凝了一眼不远处的高台,天神神迹所化的团团金光静静漂浮在那排小小的神龛之中,纹丝未动,似一无所知,又似一种静谧无声的放任自流。   他摇了摇头,刚欲讲话,便听到后方响起一阵骚乱。鹿吴山那头生两角的妖仙统领将大金环刀舞得虎虎生风,中气十足地冲那天狸族的长老中气喊道:“敌人都找上门来了还在家里缩着!你想当缩头乌龟俺们可丢不起这个脸!赶紧将结界敞开了放俺们出去与那魔龙战个痛快!”   天狸族长老将脸一沉,直接拒绝道:“结界一旦关闭,山中任何人都严禁外出。”   那鹿吴山的妖仙统领虎目一瞪,似铜铃那般大小,他怒道:“你凭地不讲理,俺们又不是你灵雾山上的人,凭什么不让俺们出去?!是不是想找架!?”   这时,阿荣那人近中年却依旧娇美犹如二八少女的姨母从仆从手中接过一枚洗涤得晶莹剔透的葡萄塞入红艳艳的樱唇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你急什么?这灵雾山的结界可是天下一顶一的坚固,由尊贵的天神大人们亲手加持,除非从里面瓦解,否则那大黑龙即便是撞破了脑袋也进不来。”   其余山的统领也皆是一副“你丫作甚吃饱了没事干出去找揍啊?”的表情,转过头去该干嘛干嘛,始终贯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动准则。   然白姬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那位鹿吴山的统领,想要看看他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这名头生两角面貌黧黑,乍眼看去跟庄稼汉似的男人着急地挠了挠脑袋,面对天狸族的不作为以及众人的袖手旁观感到十分不理解:“俺这就不懂了,那大黑龙要是在外堵上个三四天也就罢了,要是堵上十天半个月呢?!难不成你们这辈子还赖在人灵雾山不成了?!更何况,你们就不害怕他趁俺们不在到俺们家来个突袭啥的?!再把俺们堵在灵雾山来个断粮断水一举歼灭,你们不担心,俺们可担心鹿吴山上上下下数万个兄弟的命!”   山河君听得费劲:“他哪里人啊,十句话里有九句我听不懂。”   虽然,这位鹿吴山老大满嘴乡音一口蹩脚的官话,说话更算不得文雅,然而有句话怎么说的?话糙理不糙,众人寻思片刻,面色隐隐松动,一个个也是叱咤风云见过不少风雨的老人了,怎么会连这么个粗浅的道理也不懂呢?不是不懂,恐怕是长期以来的安稳日子腐朽了他们骨子里头身为妖的嗜血本性,金戈置,铁衣解的他们便如同那饲养在金丝笼中的珍兽,有修剪得宜的指甲,丰软油亮的皮毛,过着云端上奢华的日子,却失去了战斗的本能。以至于,面对敌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战,而是下意识地避其锋芒。   鹿青崖附和道:“蛊统领说得对,虽说这灵雾山的结界坚不可摧,但凡事皆有例外,决不可掉以轻心,我们既然身在此山中就不再是局外之人,此中但凡有异变牵一发便可动全身,一着不慎或许满盘皆输。”   各山头的统领思忖片刻,纷纷命手下人撤了吃喝,拆除了锦障,对那天狸族的长老说道:“老蛊这话说得有理,你且带我们去各处阵眼瞧上一瞧。话先别说那么满,若真出什么纰漏还能相互照应,左右我们也出不去这灵雾山,横竖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们也就别遮遮掩掩了!”那长老本来还在犹豫,听到后头深觉有理,于是痛快答应:“好,那就劳烦格外统领随老朽跑上一遭了。”   岂知话音刚落,灵雾山西面便响起一阵震耳发聩的巨大声响,恐怖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霎时间,整座山头都陷入地动山摇天塌地摧的动荡之中,漆黑的长夜一时被黑霾所笼罩,连星子也隐藏不见。一波又一波剧烈的冲击时时刻刻震颤着人心,惊天动地的威势如山崩海啸袭面而来,白姬被百里猛地拉进怀中,只觉得耳畔风声鹤唳,一些修为尚浅的小妖纷纷喷血倒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不知是谁先喊了句:“西面的结界破了!!”紧接着,撕心裂肺的怒喊、咆哮声从山的四个角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地响起:“东面的结界破了!”“南、南面也是!”“北面也支持不了太久了!!”   白姬看见仲源满脸是血地从远处狂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道:“魔族、魔族攻进来了!!”   至此,灵雾山成为一片人间炼狱。   巨龙在云层翻涌间显现出其狰狞的獠牙,白姬目测,他一只爪子足足有三四个她那么大,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之下,灵雾山上空蓦地出现一道灼目强光,黑紫色的闪电直直劈开天幕将其一分为二,随即在众人的头顶出现一道粗宽的幽邃裂缝,四周灵气如泄闸洪水般狂涌而去,紫黑色的雷光纠结盘绕在裂缝边缘,不断有张牙舞爪形容可怖的妖魔通过这道裂缝蜂拥而来。   天边法光乱坠,各式各样的法宝齐齐飞上天去。   百里单手环住白姬,纵身一跃跃至百十米高的大树枝桠上,左手蓦地祭出骨杖,顷刻间银白色的霜寒若疾电般从他指尖流窜而出,便见原先只到他手臂长短的骨杖顺势变大变长,他隔空操纵骨杖向下,手腕轻转,半月形的弧刃一扫而出横扫千军如卷席,所及之处的妖魔皆被这股寒霜所吞没化作齑粉落了一地。   那鹿吴山的统领在底下大喊一声“漂亮!”随即将金环刀猛地抛掷半空,顷刻间一道巨大的卷刃剑气横亘而下凌空一斩,地面被撕裂开一道巨阔狰狞的裂缝,灵气肆虐狂乱如龙蛇,瞬时便将妖魔缠卷了拖曳下去。   山河君飞身悬在半空,从兜里抄出一把铜板往下砸,只听“哗啦啦”天上像是下起了金色的雨,不计其数的铜板从天而降,就在白姬好奇这些小小的铜板能作何用处时,铜板忽而化作圆桌面大小砰砰砰径直砸在妖魔的头顶,一阵硝烟过去,地上多了一排肉饼。。。   白姬拽住百里的袖子乐道:“山河君这招好厉害!你会不会!?”   百里头也不抬地操纵骨杖将飞上半空的妖魔扫到地上,剑眉一挑,语气里透着不以为然:“等一会铜板用完他就得回家找妈妈了。”   可巧,话音刚落,便听到山河君嗷了一嗓子:“玄寂!救我!”果真如百里所说他用光所有的铜板,岂知面前又飞来一只狰狞魔兽,山河君尖着嗓子向玄寂仙人求救,奈何玄寂此时被四五个魔族包围,分身乏术,喘息间隙冲他喊道:“打不过就逃!”山河君无法,只得哭丧着脸又从兜里掏出两个金元宝,泄愤似地砸在那妖兽头颅之上:“让你在本君面前放肆!揍不死你还!”   那妖兽体躯足有小山那么大,皮糙肉厚,几个金元宝砸上去就跟挠痒痒似的,山河君被它愈逼愈退,就在此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阵婴儿啼哭似的清啸,一头浑身雪白泛着轻灵萤光的九尾狐迅猛扑向了那妖兽,小山高的妖兽在她面前不足一提,她尖嘴打开一排锋锐的银牙泛着冷光,猛地咬断妖兽的脖颈。   温热浓稠的血四溅飞来,山河君连忙祭出结界抵挡,便听到青丘山统领那娇柔婉转堪比黄鹂鸟的嗓音冷冷响起:“没出息!”   山河君:“……”   白姬拍手:“不愧是阿荣的姨母,真乃女中豪杰也。”   ☆、第103章 大战开始   百里笑而不语,只是紧紧箍住白姬的身体,骨杖横扫,以自己为中心点画圆,清扫着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涌来的妖魔。而在这时,白姬忽然看见魔龙自裂缝中探出起巨大的头颅向下俯瞰,那对赤色眼珠骨碌一转,缓缓地,对向了她的脸。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白姬忽然记起,敖恒曾有一双恍若海水般碧绿透彻的眼眸,而如今,这双眼却俨然被血色所覆盖,变成竖立的棱形兽眸。   百里上前一步,对她说:“退后——”   语落,天幕响起沉沉似滚雷般的龙啸,那冲击元神的赫赫威压如惊涛拍岸排山倒海过来,尽管相隔甚远,然而白姬仍感到心口一闷,喉咙深处涌上浓浓的血腥气。关键时刻,百里左手一翻,赫然便树立起一道半月状的弧形结界将他和白姬与那龙啸所引起冲击波隔开。   魔龙所发出的音波威势浩大,如滔天巨浪横扫而至,无一人能够幸免。山河君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巨伞往天上一抛,瞬时间,伞骨遮天蔽日,而他则连同玄寂以及一干妖仙统领们狼狈地钻到那伞底下,只听那龙啸声突破天际,震得伞骨咔咔作响,鹿吴山的蛊雕统领呸了一口,气急败坏地骂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叫得俺们心都快碎了!”   阿荣的姨母庞大的九尾狐身躯一时钻不得这伞底下,只好化作人形,哪知那音波中飕飕刮着罡风,将她精心保养的脸蛋划出一道血痕来。。。   姨母:“……!!!!”   白姬只见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眼前飞过噌地向那魔龙扑去,定睛一看,竟是暴怒下眼眸变得血红的阿荣姨母!她的九条狐尾不断飘摇,愈变愈长,直到半个天边都被那银中泛红的狐火烧得如同晚霞炽盛一般,温度不断攀升,高耸入云的山木枝叶于瞬间发黄蜷曲。   姨母:“居然敢弄伤我的花容月貌!!!”一声落下,天幕蓦地被火光映照得绯红一片。那暴虐的狐火令魔龙的庞大身躯猛然后退,随着火光一同翻卷而上,他黑色的身影在云端隐现。九尾狐又展开第二拨攻击,就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时,耳畔忽然响起狐妖尖锐狰狞的咆哮:“看什么看?!一起上啊!”   百里瞅了眼白姬,若有所思道:“看来果真不能让女人动怒。”   白姬余光一瞥,将他往前搡了搡,喊道:“你也去帮忙!我在这里应该没事。”她往下扫视一圈,那些零零碎碎的魔族余孽以在天狸族卫兵以及各个山头的妖兵联手之下折去大半,而阿荣姨母方才那通狐火则阴差阳错将堵在裂缝处蠢蠢欲动的魔兵一举消灭,时局似乎得到改善。   百里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看了白姬一眼,思忖须臾,用骨杖将站在大树底下收伞的山河君撩了上来。   山河君:“……??”瘦长的身子在大树杈上打了两个摆子才站稳。   百里头也不回地掠身离开:“我去对付魔龙,劳烦神君照看一下我家阿浔!”   “白姬!”山河君马上进入状态,横跨一步挡在白姬面前:“躲到本君的背后来!”说着,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白姬伸手将他拉回来,失笑道:“神君小心脚下。”   然而,就在这说话的空档,一道黑光忽地从裂缝中来将毫无防备的白姬卷了离开。   “白姬!!!”山河君登时冷汗直流,心道这百里刚离开一会他就把白姬给弄掉了,连忙跟了上去,可就在接近那裂缝之时,黑光忽然凭空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又一波妖魔蜂拥而至,山河君咬了咬牙祭出法器挡去,却再也难觅那黑光踪影。   置身于战局之中的百里抽空一回眸,发现树上没了人,不由蹙眉,余光一扫看见山河君为一群妖魔所包围,而其中却不见白姬身影,心下一沉,用骨杖快速扫平前方所有阻碍,飞身将山河君从一团乌烟瘴气中拎了出来。   他冷冷道:“白姬呢!?”   山河君咕咚咽下口水:“被、被一道黑光所抓走了。。。”语落,未等百里作答,他便飞快地替自己辩解:“那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涌而来,就在本君的一眨眼功夫里,就把白姬给抓走了,根本是猝不及防没有一丝丝防备啊!!!”   百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救不回白姬,你就给她陪葬吧。”   山河君:“……白姬肯定是叫那魔龙敖恒给抓过去了!本君记得他的气味,本君还留下一只神识鸟跟在他身边呢!”话音未落,后颈便被百里一把提起,他道:“那就快想办法突破那道结界裂缝!”   山河君:“本君知道本君知道!你先放本君下来!这四海八荒的妖魔都看着呢,这脸都丢光了,以后出去还怎么做神啊!”他虽然嘴里嘟囔,然手却在快速翻飞结印,轰地掌心蹦出一道金色的火焰,那火焰化作振翅鸣啼的飞鸟,一声轻鸣掠过那黑气肆虐的裂缝,将翻涌的灵气与魔气暂时分离,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小缝隙。   山河君拍了百里一把,忽然沉眉敛眸:“还不快去——”   他额间迸发出金光,将那缝隙撑到了极致,周遭试图侵蚀缝隙的魔气皆被他尽数净化了个干净。百里朝他唯一颔首,化作一道银色流光纵身跃入那缝隙之中。   出去方知——整座灵雾山已被浓黑的魔气所笼罩。百里挥舞骨杖不断扫平滚滚而来的魔气以及外围的魔族余孽,一眼便看见那条盘踞在高空的魔龙,以及被紧紧捏在爪子中的白姬。   好在她虽然面色苍白,却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百里浓眉微展,随即又深深蹙起,思考魔龙敖恒他绑架白姬的真正目的。   ——此刻,白姬讶异地发现自己竟能看见魔龙体内敖恒的元神,他静静地漂浮于明灭的黑光之间,一袭白衣显得纤尘不染,漆黑的发丝无风自扬,像是一笔被水晕开的墨点发散成线。   他整个人身量抽长,看上去要比先前更大一些,这下倒是与白姬记忆中龙宫太子的模样完完全全地符合了。   白姬一边观察着他,一边揣测他将自己掳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半是为了威胁百里。。。   想来,太阿与魔君一对孪生兄弟,辗转千年,一个投生为龙,一个则元神寂灭只留残存法力在百里身上。白姬望着百里,他从不远处乘风而来,骨杖在其指尖操纵下不停旋转挥舞,四处崩落的法光犹如划破天际的流星,迸射出令人目眩的浩瀚真气。   这俩人,兜兜转转,竟用这样的方式再度相见。   敖恒紧闭的双眸忽然打开,一抹绿意隐没于其幽邃的瞳仁之中,他目光紧锁白姬,手指轻轻一勾,便将她拉至自己身边。   黑龙长嘶一声,龙尾重重拍下,翻江倒海般将整片天幕搅和成了黑紫色浓雾相间的炼狱之地。随后赶来的百里扑了一个空,高举骨杖,一时间飞沙走石,乃至周遭雷电尽数被骨杖吸纳进去,以骨杖为中心点形成庞大的飓风携着要将一切摧枯拉朽的威势朝龙身袭来——   白姬听见敖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要与你谈个交易。”   随即他只身掠入那飓风之中。   风声呼啸,发光冲撞,却不能将他如何。   敖恒漫步至百里面前,乌紫的雷电环绕其周身铸就一层无形的盔甲,强大的威势压来,使得风浪逆袭,数以万计的风刃在半空硬生生折了一个弯朝百里飞去,霎时间,他身上迸发出无数道血痕,风刃自他的眉梢,下颔,唇飞快划过,白姬的一颗心高高悬起,而百里避也不避,他与敖恒对视,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骨杖是伤不了我的。”   片刻后,敖恒忽然笑了。   白姬注意到,就在他语音落下的那瞬,百里手中紧握的骨杖居然径自震颤起来,大抵是辨认出从前主人的气息,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魔性克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杖身忽而被一层红光所笼罩,银光逐渐暗淡下来。   “那倒未必。”   百里挑眉看他,凤眸轻敛,更显凌厉冰冷。   他空开的右手两指并齐,倏然青光大盛,天幕尽头赫然倒映出一抹麒麟侧影,鹿角龙口虎目,鳞片上划过一道又一道潾潾冷光。   百里将那麒麟瑞光注入骨杖之中,一道清流倏然没入杖身,竟将先头那股强/暴肆虐的魔气给生生压了下去。   敖恒见状,低声喊了句:“厉害!”随即飞身掠至百里面前,用只有他二人才听得到的低语说道:“只可惜,你要对付的人不是我。”   百里目光微动,斜眼睨他。   敖恒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肩,语音甫落,他便化作一团黑雾消弭无踪。   困锢在白姬身上的桎梏顿时减轻,她用力挣了挣,在百里的帮助下逃出生天,然而一切却犹未结束!硕大的龙首出现在百里背后,浓郁的黑气凝结成一枚乌紫的光球,随即越涨越大,光芒越来越盛,最后势如破竹——   瞬时间,整片天幕被纵横交错的雷光所割裂,百里护着她被滔天狂浪似的强气流抛至天际。而后,重重落到了地面上。白姬整个人都似跌碎了般,五脏六腑搅合在了一块,她满嘴鲜血却顾不得去擦,而是第一时间去检查百里的伤势,在坠天之际,是他牢牢将自己护在了怀中。   百里躺在地上,眉头紧锁,半张脸都似浸在血浴之中,身上遍布七零八落的伤痕。   白姬附在他耳畔大喊:“百里!你没事吧!?”   百里抬手想要抚摸她散落的长发,忽然瞳仁中有什么一闪而逝,他手顿了顿,随即将白姬从自己身上猛地推开。几乎是两厢交错,一柄长剑扑哧插入他的胸膛。   ☆、第104章 背叛   白姬几乎是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她人已经趴在百里身上,双手死死按压住他血流如注的胸膛,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二人被滔天狂浪似的强气流狠狠抛至天际随后坠落,再然后,便听到白姬近乎暴躁的求救声:“他受了剑伤!你们谁会止血!?快来一个止血的人!!”   山河君好不容易甩脱那些纠缠自己的魔族,转头瞥见这副场景,不由得大惊,他从云头跃下狂奔至白姬面前,低头一看,此时百里俨然躺在一滩血泊中,他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白姬不敢拔去插在百里胸膛的长剑,只是牢牢按住边缘不断渗血的伤口,低声道:“先止血!!”   山河君回过神来:“噢!!!”   他掌心凝起治愈的绿光按压在百里伤处,片刻后,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正当白姬松下口气时,只听山河君哎了一声,随即原本即将愈合的伤口竟又撕裂开来。   “这。。。”山河君反复试了几遍,终是无果,他焦躁地搔了搔头,尖声喊道:“这种情况从未见过啊!”   白姬蹙眉,不过须臾,后背就已被冷汗所浸透:“那怎么办!?”   鹿青崖从远处赶来:“让我试试!”语落,他开始打量起百里的伤势。“这剑——”鹿青崖眉头紧蹙,手刚要触到那剑柄,便被白姬死死拽住衣袖。   鹿青崖讶异地看着她:“白姬……你这是?”   白姬摇了摇头:“这剑不能拔!”   鹿青崖为难道:“可,若不拔去的话根本无法彻底医好伤口啊!”   “她说得没错!”就在二人僵持之际,狸仲炎不知何时推开山河君站到前面,两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打量插在百里胸膛的那柄长剑,嗓音一沉,道:“此剑由龙牙所制,凶煞异常,所及之处必要见血,倘若你贸然拔去,恐怕这伤还没治好,百里这个人便要失血而死了!”   白姬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仲源也不知何时凑到人堆里来,凑近查看百里的伤势后,乌黑瞳仁里泛着湿润的光,他对狸仲炎道:“表兄,你就帮白姬医治一下先生的伤疤,你一定有办法的吧?”   狸仲炎沉默不语,就当所有人以为希望渺茫之时,他忽然动了动,却是将不相干的人一一踢了出去,他冷冷拧眉:“魔族未退,帮不上忙的就别在这添乱,还不快去退敌!?”   “是是是!”山河君与鹿青崖逃也似的远离狸仲炎的掌风,重又投入战局之中。   狸仲炎转头指着百里,对白姬和仲源道:“替我把他扶起来!”   “好!”白姬连忙绕到另一头,连同仲源一起将百里半扶了起来,此刻他呼吸急促而低沉,双眉紧蹙,胸膛每一次起伏,都会渗出大片的鲜血。   狸仲炎道:“我只能暂时用法力将他伤口封住,至于那把剑……”   白姬低声道:“先将他伤口封住,其余的,其余的之后再说!”当务之急,最重要的就是要保住百里的性命!她感激地看着狸仲炎道:“狸族长,多谢。”   狸仲炎眼中划过一丝不自然,随即撇嘴道:“叫我狸仲炎即可。”   白姬愣了愣,随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仲源神补刀:“表兄这是不好意思了。”   狸仲炎作势要打:“废话再多!?”仲源扑哧笑开往白姬身后躲了躲,似有意无意般问道:“也不知阿荣在皇宫里头过得好不好?听说最近边疆战火连绵,恐怕朝中也不甚安宁吧?”   “唔。。。”白姬一边紧张地盯着百里的伤势,一边点头道:“她过得不错,西羌王似乎有意将她立后。”   狸仲炎施法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就在白姬与仲源都诧异地向他看去时,他却从容自如地开始结印,迎着二人若有所思的目光只是挑眉,冷冷道:“看我作甚?”   “没什么!”白姬与仲源同时收回眼,心道:口是心非的家伙!   银色的治愈力像是蛛丝般一步步蔓延至百里全身,眼见伤口处血迹凝结,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插在他胸膛中央的长剑忽然一震,紧接着,剑身上释放出一股力量与狸仲炎两相抗衡。   只见狸仲炎剑眉一蹙,白姬的心也随之吊了起来。   狸仲炎抬掌,欲将那剑气压制下去,岂料两股力量短兵交接,却令百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白姬立时握住他因疼痛而分开的左手,冲狸仲炎说道:“他的伤势好像加重了。。。”   狸仲炎手上动作一顿,稍有迟疑,顷刻间便让那流窜如刃的剑气割破了脸颊一块皮肤。   “该死!”   这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直砸入百里胸膛之中,便听剑身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轰鸣,意外的是,那肆意流窜的剑气竟有削减之势,金光于顷刻间拆分成一粒粒细小的光点迅速流经百里的四肢百骸,终于将那不断恶化的伤情给抑制住了。   白姬却似脱了力,砰地跌坐在地上。   狸仲炎回头,看到一张沐浴在金光下的陌生脸庞,他不禁犹豫:“你是——”白姬转头,替道出他心中所惑:“你是殷雄?”   殷雄颔首,他负手立在金光之下,一袭白衫袍袖猎猎作舞,仙气凛然。白姬注意到他身后有好几束金光直冲云霄,朝那结界破裂处的缝隙而去。   霎时间,金光宛如笔蛇游走,不过须臾,便将那天裂的痕迹修补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天神大人把天补好了!”   众人不禁停下动作,看见方才那费尽心思想要堵住的缺口却被天神轻而易举地补好,甚至,他们沐浴在金光下的翩飞衣袍,却是雪白依旧,纤尘不染。   山河君冷哼一声,不满道:“现在出来算什么意思?坐收渔翁之利么?!”   玄寂一把将他按住,斜了一眼作为警告。   眼下,白姬却无暇顾及其他,虽然伤口止住,然锐利的剑锋却依旧留在百里体内,她问殷雄:“这把剑如何才能取出来?”   殷雄走近,手握住那剑柄凝神一探,片刻抬眸。   “这剑乃魔龙龙牙所化,除非敖恒身死,或者他主动将剑收回,否则要取出需花上不小的功夫,我暂时不能做到。”   白姬眼中燃起希望:“那便是还有救?!”   殷雄颔首:“你放心,我总会想法子医治他的。”   这时,百里紧闭的双眼忽然微微睁开,似在四处寻找白姬的声音:“阿浔……”他断断续续地喊道。白姬微怔,随即连忙将头附到他嘴边,小心翼翼道:“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百里垂眸,瞳仁反射出剑身银亮的光瑞。   “等……”   他对白姬如是道。   百里声音极轻,白姬听得不甚清楚:“你说什么?”   “等……”   这次她听清楚了,百里让她等,可等什么呢?!   诸神将灵雾山破裂的结界都给修复好了,而敖恒自从伤了百里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似元气大伤,将庞大的身躯躲入云层之中没了踪影,而其手下的那波魔族铁骑也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一举歼灭,还有什么事在深深动摇以及不安着她的心呢!?   白姬和百里都知道,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他或许就潜伏在这里,等到众人尽情享受胜利以及劫后余生的愉悦时,猝不及防地捅上一刀子,她知道,这是那个人一贯的行径做法。   这时,狸仲炎忽然喊了一声:“不对!”   灵雾山外的天幕结界虽然已然修补完毕,可是这四周围滚动翻涌的灵力却未有半分停顿的征兆,反而变本加厉。狸仲炎蓦地将目光投至山顶,只见那环绕通天巨木四周的浓雾不知何时竟褪了个干净,大树似瞬间扩张了数倍,枝蔓参天,根须虬髯,葳蕤浓郁的密叶华冠几欲遮天,青中泛黑的浓郁灵气正不断自树梢间弥漫开来,顺着山风不断下袭,随着山下灵气不断充涌,众人终于明白狸仲炎所说的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对于修行者而言,灵气充裕乃是好事,然而过剩,却并非什么喜闻乐见的现象。尤其,当体内灵气到达一个临界点时,过多吸取,只会使得灵脉无休止地扩张,导致破裂。   通天树与天同齐与地同生,乃万木之源,一旦根须全部打开,势必会造成四海八荒乃至人类所居之地的倾塌颠覆,届时,尚不及人高的小树一夜之间便会超过殿宇,不仅是树,这世间万物皆会受到通天树灵气的影响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通天树的封印定是因方才魔龙的攻击而受到波及,当务之急,便是要加固封印,遏制住其不断延长发展的根须!   事不宜迟,狸仲炎连忙召集众长老赶往禁地。   “表兄!”仲源追了上去:“也让我出一份力吧!”   狸仲炎看着他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心下一阵宽慰,略微舒展了眉头道:“有心便好,禁地太危险,你不许去。”语落,他转身欲走。   仲源却又叫住了他:“表兄!”   狸仲炎示意其余人先行离开,折身,无奈地望着自己仅有的表弟,叹气:“你还有什么话想——”   仲源打断他的话,森然一笑:“我送你件礼物。”   白姬离得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团暗红色的光球猛地弹入狸仲炎腹中。   ☆、第105章 通天巨木   狸仲炎整个人都怔住了,直到撕裂肺腑般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时,他方才将目光投向仲源,金色的眸子里盛着惊疑和不敢置信:“你——”仲源父母早逝,狸仲炎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来对待,他自小跟随自己一同长大,心里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只要一个眼神,狸仲炎便可心领神会,而今,看着静静立在自己对面的狸仲源,少年眉宇间依旧清秀稚嫩,眼中却缓缓浮上血红,他咧开唇角,原本清朗的声线因为诡笑而生生拉出一丝讥诮的长音。   “表兄,你可喜欢弟弟为你送上的这份大礼?”   狸仲炎这才回过神来,剑眉一压,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命令你现在马上从仲源体内离开!”   狸仲源微挑起左边的眉峰,耸肩道:“族长大人,莫非你连自己表弟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了么?”语落,他转了一圈,展开手臂,嘲讽地笑道:“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不是狸仲源?”   “你!”狸仲炎无心与他废话,蓦地祭出一柄□□朝狸仲源刺了过去。此时的狸仲源身形简直如鬼魅一般,顷刻间便避开他雷霆万钧的一击。   “他俩这是怎么回事!?好好说这话怎么打起来了!?”   周遭尚不清楚二人情况者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在他们看来,兄弟俩说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分青红皂白打起来了呢?!   只有白姬,山河君,鹿青崖以及殷雄几人离得近,将那电光火石的一霎看得分明。   狸仲源他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般,竟面目全非!   白姬看着他游刃有余地避开狸仲炎的攻击,周身竟笼罩在一抹诡异的赤红光芒之中,她心中便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这个人莫不会是——   下一秒,她的猜想即刻得到验证。   只见狸仲源颈处蓦地迸发出一道刺目的红煞,随即狸仲炎被猛地震飞出去,他□□脱手,狠狠跌落在地,周身皆被这股诡异的红煞所缠绕,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真可怜呢,族长若是受伤,恐怕单凭剩余人之手是无法将通天树封印的吧?”仲源轻笑着,弹指间,几道红煞疾电般蛇形游走,顷刻间便将赶来支援狸仲炎的长老们缠绕,撕扯,灰飞烟灭。   山河君站不住,猛地起身:“这是个什么东西!”   殷雄亦是沉默不语,一双眸子紧紧锁住狸仲源,目光如炬,险些要将他整个人刺穿。   白姬忽然意识到,除了她与百里之外,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司南离的面貌以及手段,当下,自然是满腹震惊,骇然异常的。   于是她悄然走到山河君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此人,或许就是司南离。”   山河君睁大眼:“那他是怎么进入狸仲源体内的!?”   “我不知道,早在灵雾山见到他时我便感觉有些奇怪,没想到居然他会被司南离附身。。。”白姬敛眸,灵雾山外有结界,内部又守卫森严,他司南离即便有通天之术,也很难凭借邪魔之体侵入山中,就算侵入,众长老也会很快根据结界的异状发现,更别提附身于仲源身上,毕竟他可是天天都在狸仲炎的眼皮子底下晃悠的人啊,一旦不对,狸仲炎很快便会发觉,可是他竟到现在才发觉,朝夕相处的表弟体内俨然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不对。”殷雄忽然打断白姬的话:“在结界完好之时,邪魔是无法进入灵雾山的,一旦靠近,便会自动为山中灵气所净化。   这么说司南离绝无可能在悄无声息之下潜入灵雾山而后附身于仲源身上,那他是何时出现的呢?莫非就是在方才魔龙撕裂结界之时?!   白姬怎么想,都感到哪里有些古怪。   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事她漏算,或者没想到,如果百里现在清醒的话,一定能够很快发现这其中的端倪。白姬蹙眉看着躺在自己怀中不省人事的百里,心中煎熬。   他让她等,究竟是要等什么?!   正是这一愣神,司南离已完全压制住了天狸族的进攻,他折身,视线扫过众人,随即落在白姬怀中,唇边蓦然绽放出讥讽的笑意,白姬听见他低低笑道:“不自量力。”   随着他一语落下,霎时间地裂千丈,红莲烈火灼灼盛开,自幽邃地缝中猛然蹿高,顷刻间便将他全身缠绕。一道身影斜斜立于炽热炙盛的火光之中。属于仲源的体躯一寸寸砂砾般剥裂开来,如同飞散四溅的砂砾被火舌逐一吞没。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妖冶绝俗的面容,这张脸即便化成灰,白姬也依旧认得清清楚楚。男人的半张脸被枝蔓牵连的刺青所覆盖,从左侧眼角蜿蜒而下绵延至下颔,造就一副谜样的图腾。他一袭烈红色长发仿若与火光融为一体,美艳且狷狂的五官在火舌摇曳间若隐若现,眼眸低垂,瞳仁倒映烈火,精光逼射,流露出俾睨天下目空一切的姿态来。   白姬忌惮地后退一步:“司南离……”   司南离目光扫过她,嗤地一笑,语气乖张而霸道:“小白姬,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   白姬蹙眉:“仲源呢!你把仲源弄到哪儿去了!”   司南离仰天长笑:“哪有什么仲源,一直以来,和狸仲炎兄友弟恭的人都是我啊!”他尾音一转,意味深长:“至于狸仲源,他应该感谢是我让他多活了这些年,若非我出手相助,恐怕当年他早已作为一道甜点填入蛇腹之中了吧!”   白姬目光一变,她是知道的!   阿荣和她说过,仲源幼时曾险些为一条成精的巨蛇所杀,幸亏她及时出手相助才免遭祸害,而她与狸仲炎的孽缘也是由此造下,难不成——当时阿荣救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仲源了!?   她蓦地将头转向狸仲炎,他脸上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可,可仲源怎么可能!她回想起初见面时,他化作小小的花狸猫乖巧地伏在百里肩头,虽然时常胆怯,却不失善心,他看百里的目光总是透着浓浓的孺慕之情,这些,又岂是司南离几句话可以磨灭的!?   司南离却转过头,目光划过众人,从容自若道:“现在灵雾山已被魔族全部包围,能够压制住通天树封印的天狸族人也差不多被我杀光了,你们剩下这些,准备如何是好?”   “好大的口气!你究竟是谁!?敢不敢报上名来!?”   他从善如流:“在下,司南离。”   鹿吴山统领喊道:“哪个山头的?!俺们怎么从没听说你的名号!”一介宵小也该在此大吼大叫,更何况诸位天神还在后头看着,这小子胆色未免太大!   司南离眉头微扬,“如果一定要说在下是哪座山的话?”他目光流转,轻轻落在狸仲炎的脸上。狸仲炎与他对视,眉头一寸寸紧蹙,视线紧锁住司南离的脸。   司南离笑道:“姑且算是灵雾山的吧?”   众人哗然,阿荣姨母出声:“你这厮休要胡言,灵雾山天赋灵气,乃众神眷属之地,岂有你这等邪魔容身之处?!识相点快快说出来历!”   “哦?”司南离挑眉:“灵雾山天赋灵气?我怎么觉得是拜那通天树所赐呢?”   众人一怔,脚下地面忽然撕裂开道道幽邃狰狞的口子,说话间,那巨木根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至山脚!   震天动荡之下,司南离低沉中透着些许邪气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们以为封印通天树只是为了断绝妖魔通达天界的道路么?真是太天真了,让人忍不住要捧腹出声呢!”   在他背后,那直耸云霄的通天巨木于瞬间扩张数倍,枝蔓参天,根须虬髯,葳蕤浓郁的密叶华冠几欲遮天,青中泛黑的浓郁灵气正不断自树梢间弥漫开来,从泥土中迸发出无数条树干粗细的根须旋舞甩动着,罡风阵阵,划破山体碎石不断滚落。在众人眼中这曾经象征盎然生机的神树,此刻,却透着令人肺腑胆寒的杀机!   殷雄面色一变,半跪在地:“你究竟是谁!?居然可以操纵神木?!”   山河君一把将他扶住,感觉他体内的神力正在急速地流逝,不由面色大变:“你怎么回事!?怎么你的神力消耗得如此之快!?”   殷雄面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是连一句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神木根须飞舞之际,竟有无数道金光被吸纳进去,众人望着天神们如殷雄般摔落在地,这才露出大惊之色,那通天巨木竟然在吸收神力!   殷雄抓住山河君:“不能让他继续下去,要封印他!”   语落间,司南离一声轻笑:“现在连天神大人都自顾不暇了,你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老实点我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杀死眼前这群人只须动动一根小指头那样轻而易举。   屋露偏逢连夜雨,就在众人惊异之际,天幕沉雷滚滚,因魔龙短暂消失的黑雾重又聚集在灵雾山上空。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维谷。   ☆、第106章 岌岌可危   大战在即,一触即发,然而眼下却面临弹尽粮绝、山穷水尽之局面。   灵雾山外的结界在神力维固下虽不至于一下倾塌,但也抵挡不住魔龙数以万次的冲击。随着震耳发聩的撞击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薄雾裹挟下的天幕开始出现一条条扭曲歪斜的裂缝,黑气环绕的狰狞妖兽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众人又展开新一轮的鏖战。   白姬扶着百里,不远处有一头喷火的猎狼兽直直朝她扑来。而此刻,其余人都深陷于苦战之中,她环顾四望,咬咬牙,抓起脚边一把被人遗留下的兵器,两手死死握住,眼也不眨地指向那猎狼兽。   猎狼兽那獠牙森森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那一瞬,她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本能地将身体挡在了百里面前。她知道,自己能够为他做的太少,可今天即便是死,她也要为百里拦下这一击打。   凛冽的杀气袭面而来,白姬手握剑柄的手都是麻木的,这时,两道迅疾的法光冲撞在一起,一道金,一道黑,炸裂开的冲击波竟将那头猎狼兽狠狠甩了出去。   白姬睁开眼,方才那一击——   “白姬,你没事吧!?”殷雄从远处赶来,他一发现白姬那头的险情就飞了过来,错身将那猎狼兽一刀两断,转身询问她:“受伤了吗?”   “我没事,多谢。”白姬的眼神有些怔忪,方才她明明看见有两道光同时飞过来,怎么就只有殷雄一人呢?   也许是她看错了吧。。。白姬抬头,蓦地发现殷雄身上的金光越来越黯淡,连面貌都变得有些模糊,她讶异:“殷雄你——”   殷雄打量一下自身,攥了攥拳头:“我如今是元神之体,当力量消耗得厉害时就无法维持外形了。”   可这消耗速度也未免太——   白姬环视四周,其他诸神正环绕司南离进行攻击,漫天光点化作利刃落下,刷刷砍断司南离操纵的藤蔓,光点又化作一道道锋利尖锐的冰柱将地表蔓延开来的炎火浇灭。   然而面对天神的攻势,司南离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他甚至不用出手,只悬浮半空操控那通天树的藤蔓就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   很快,耗尽元神的天神化作一枚枚小光点落回了地上。   白姬急了:“他们怎么那么——”不耐打?!   也无怪乎她情急之下会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因为天神在凡人的想象中总有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高大形象,想不到这一对比,高下立见,心里所想和眼中所见相去甚远,难免会感到讶异。   殷雄感觉自己掩盖在金甲下的老脸微红。   他低咳一声,道:“他们都是天界等阶最低的神,大家都没料想到天幕会被强行撕裂开来,所以——”   白姬扶额:“所以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的不来坏的来?”   殷雄正色道:“应该是方才天狸族奉上的那杯酒有问题。”   酒里有毒?白姬不假思索地接口道:“不可能是天狸族人下的毒,只有可能是——”仲源。。。不,其实他究竟是是不是仲源还两说呢。殷雄见白姬眼露怅然,心知她是想起了仲源,他跟着叹了口气,随即沉下脸来。想他在浮山蛰伏多年,跟狸家这两兄弟也算交情不浅,居然也未能发现仲源的真实身份,这只能说明那司南离城府之深,叫人防不胜防。   而且,他目光落在百里身上,有些困惑:白姬不知,百里身上这伤虽看上去重,无外乎皮肉伤罢了,按照百里的真正实力,又岂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倒在地上?   他望着百里紧闭的双眼,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他是故意而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迷惑敌人?!   说话间,司南离却将视线转移到角落的二人身上,他细眸微狭,唇角勾起,像是一只在暗处紧盯猎物的山猫,又像是一只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看来是我照顾不周,你们俩似乎很闲。”   殷雄冷着脸起身,将白姬往后一推,头也不回:“你退后。”他用一道光罩将白姬和百里护在结界里头,转身,持剑指向司南离。   司南离眯眼:“天帝之子?”   殷雄横眉:“少废话,放马过来!”   司南离微笑:“身为天帝之子,将来的继位者,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可不行。你当真要和我斗?”   殷雄没有说话,他将长剑蓦地朝天一抛,倏然化作一柄横贯天地的大剑。大剑对着通天树虬髯舞动的根须猛地直劈下来,剑气所及处,根须化作点点绿光消散在天际。   “不愧为天帝之子。”司南离目光渐冷,通天树的根须就像是他的手,来去自如,它们坚硬如铁,刀枪不入。但听殷雄一声轻叱,他飞身而起,大剑悬空化作数以万计的利刃横亘在司南离的头顶,而同时,狸仲炎忽然从后方暴起,长/枪旋舞,裹挟雷霆之势直直朝司南离后心逼去。   一时间,刺目灼眼的光芒撞击在一起直冲云霄。   司南离躲之不及,身体被冲击波撞得粉碎,然而殷雄等人未及庆幸,便听一声冷笑从背后响起,只见那地上被通天树的根须钻出一个坑,粗壮的树根拔地而起盘旋向上,粗粝的树皮间被剥开一道大口子,里头隐隐露出司南离的脸。   殷雄后退一步,蹙眉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你一会就知道了。”   他以树干为身躯,以树枝根须为手,操纵着灵雾山中所有的树木植物,数以万计的树枝根须从地底拔出形成铜墙铁壁将他包裹其中,任凭殷雄挥舞大剑从哪个角度入手,都毫无缝隙,哪怕一处剥落,又有新的部分极快地填补上来。   殷雄力竭,狸仲炎即刻顶上,他身为天狸族新任族长,自然有支配山中万物之灵的能力,而今灵气暴虐,他竟是连控制都无法控制,他长/枪朝天,蓦地往地中央狠狠一砸,地面倏然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缝。顷刻间,大块碎石浮起朝司南离砸去,司南离冷笑:“狸族长这是走投无路了么?”他轻而易举地便用根须将那些碎石拂去,然而狸仲炎紧蹙的眉头却在这一瞬舒展,他十指翻飞,那些碎石在他的操纵下竟似活了般将司南离团团围住。   他冷笑道:“这整座灵雾山都是我天狸族,你莫要以为能够操纵得了树就算了不起!”   浮石阵能够暂时困住司南离的动作,狸仲炎朝恢复过来的殷雄使了个眼色,让他和剩余人趁司南离被困住的同时围攻他,而狸仲炎自己则朝通天树方向飞身而去,司南离的力量来源于这棵树,只要将树的力量遏制住,那么战局一定能够——   他扫了一眼地上长老的尸体,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虽然长老死伤过半,无法按照原有计划封印,然而天狸族的先人却好像提前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样子,在通天树那里设好了阵法,以便后人在危急时刻就失控的树灵封印。而现在,狸仲炎所要做的,便是将这通天树封印,使它再度休眠。   然而,司南离岂能让他如愿。   狸仲炎飞身掠至半途,面前却被一道红色魅影所挡住。   司南离红发猎猎如炎,白得渗人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纯真无害,若是换做别人心里肯定要暗啐一口:大魔王装什么无辜!然而,狸仲炎却看得一怔。   他几乎要开口喊道:“仲源——”却生生收住了口。   仲源已经死了,狸仲炎抬头,可自己连他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这些年来的相互扶持兄弟和睦,原来都只是引狼入室罢了。   可是他不甘心,至少要弄清楚仲源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   “狸仲源是你杀的?”   司南离支着下巴想了一阵,轻声笑道:“算是吧,反正他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好心送他上路罢了。”   果然如此,狸仲炎捏紧拳头,低垂的眼眸里流露出骇人的恨意。   “不过那孩子死之前还一直哭着喊表哥呢,呵呵,说到底,还是你的错,他那么信任你,等着你来救他,可你呢?你来救他了吗?!你甚至连他死了都看不出!”   狸仲炎心神剧震,就在此时,司南离忽然悄然勾起唇角,一抹诡异的笑容悄然绽放。   “既然你对你表弟心中有愧,不如去黄泉与他作伴,也好尽一个做表兄的最后本分。”   天空忽然光芒大闪,白姬只觉心中一揪,随即抬头望去——   狸仲炎像是一只摇曳的破碎的风筝从高到下直直坠地,地上被他轰然砸出一个大坑,而他本人躺在尘土硝烟里面,不知死活。   而司南离却俨然同时出现在了两个地方,半空中环绕红煞的他,巨树环绕下谈笑自如的他。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他居然会分/身!?”   那司南离的元神究竟是到达如何强悍蛮横的地步,居然能够做到移形换影,分体之术!?   这无疑如同雷鸣轰顶,重挫了剩余人的锐气,即便他们有能力战斗,在敌手如此强大的情况下,也只有挨打的份。。。   然而这就是司南离的战术,不费一兵一卒,先从士气上打压你,待你心生恐惧停滞不前,再取其弱点逐一击溃。   更何况,岌岌可危的天幕外尚有大批魔族,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   ☆、第107章 反转乾坤   众人心生退意,忽听殷雄大声喊道:“不可迟疑,就算停战,司南离也不可能留下活口!”他的目标是杀光此处所有人,而后就此接收灵雾山,这种险恶用心岂能让他如愿!   司南离闻言一笑:“别听的,只要你们愿意放下手中兵器投诚,我就不杀你们,如何?”   众人面色犹疑,个别人原先便不满:分明是天狸族在外树敌所招惹的恩怨,何必要让他们这群无辜者陪葬,当下便扔了武器,骂骂咧咧地朝司南离走去。   “说好了缴枪不杀,你可别反悔!”他转身:“你们还呆在这作甚?还真的要给天狸族人陪葬啊!?”   白姬认出他,他是跟随那鹿吴山统领一起来的,算是个小头目,只是不知道他有何资格掷地有声,方才那一战,他分明是趁乱躲到了无人的地方避难。   她打从心底对这个人感到鄙视,看来他是没认清司南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否则怎么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部分人受到他话的影响,犹犹豫豫地朝那边看去,天狸族剩余不多的战士围绕昏迷过去的狸仲炎,对他们在危急关头倒戈的行径不发一言,然而眼里却是满含不屑的。   身为天狸族的战士,即便是死也是死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是懦夫。   然而,殷雄却还在尽最后的努力想要说服那些人:“你们莫要相信他的话,他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少废话!天神了不起么?你真有那么大能耐你去拦住他啊?拦不住还不许我们寻找生路!”在那鹿吴山小头目的号召下,一部分人放下兵器朝司南离走了过去。   “喂,我们不打了,放我们走吧!”   司南离微微一笑:“很好,这便送你们离开。”   早在他开口时,白姬便觉不对,她默默将头移开,只听几声惨叫响起,那些人顷刻间便被红煞所吞没化作通天树的养料,剩余那些尚在犹豫的人全部噤若寒蝉,钉在那里再也不敢动弹。   司南离笑眯眯地转头,他的眉宇生得格外漂亮,眼角微微扬起,目光流转间有种浑然天长的风情,他叹道:“我说的话你们也敢相信?活该你死啊。”   他转过头,继而笑问:“还有谁想解脱?”   “呸!”鹿吴山的统领对死去的部下又是惋惜又是无奈,最后将一腔愤怒统统发泄到司南离的头上:“俺今天就算是交代在这,也要拖着你小子一起死!!”   “没错!”阿荣姨母冷笑着附议,道:“我青丘山岂有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从头再来,哪怕是投成一只蝼蚁,也要比你这不人不妖,不仙不魔的东西要强!”   “很好,既然你们这么着急去死,那就一起上吧。”司南离挑眉,轻描淡写道:“也省了我不少功夫。”说话间,他似乎有意识地将目光转向白姬。   那眼神似乎在告诉她,你别急,一会就轮到你了。   白姬紧紧抓住百里的衣袖,回敬他一个“我死也不会投降”的眼神。   不会投降是真,没有担忧是假,更何况,天幕结界的缝隙越来越大,她看着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魔族,心道:敖恒恐怕很快便会卷土重来了吧……   一语成谶。   就在众人拼尽全力围攻司南离之时,一阵震耳发聩的轰鸣巨响传来,蜂拥而至的魔气刹那间将山中纯白的灵气所吞噬,白姬尽管待在殷雄留下的结界里,恐怕也抵挡不了多时。   魔龙庞大的身躯裹挟墨黑色的浓雾出现在灵雾山的半空,所及之处,焦土遍地,花草树木无一幸免。   司南离虽深陷众人的围捕之中,然有空闲露出一个轻松惬意的笑容,朝向魔龙道:“你来了?想不到灵雾山这么容易就被打下来了,真无聊。”   魔龙一声长啸,黑雾散尽,敖恒从掠身而出。   白姬觉得他飞过去的同时极快地扫了她一眼,也许是错觉。敖恒很快投入战局,他执剑而立,衣袂飘飞,颇有几分下凡谪仙的味道在里面。   更何况,他其实生得和百里有六七分相似,看着他的脸,白姬总是会有那么瞬间的恍惚。   司南离与敖恒并肩而立,俩人面貌俊美,一人就好似笑面颜罗,谈笑间,就轻轻取走好几条性命,而敖恒却大多以旁观为主,偶尔出手,神情孤傲得很。   白姬心觉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她低头看了百里一眼,咬咬牙自结界中跑出来。一出来便被迎面而来的魔气撞了个趔趄,她在黑气中寻找殷雄的背影,他身上亮着光,不算难找。   “白姬,你跑出来作甚?!”   “殷雄,”白姬伏低身子小声道:“灵雾山的结界已经彻底崩坏了,没有救援,此处就要变成第二个须弥额山了!”   殷雄蹙眉:“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回去找救援?”   白姬颔首:“趁现在司南离被人缠住,你快从结界缝隙里出去,能找多少人找多少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哪路鬼神,只要肯帮忙就好!”   殷雄并非没有想到这点,他只是担心他一走,剩余人阻挡不了司南离,很快,白姬和百里就会遭殃。   白姬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洒脱地笑道:“没关系,人生在世总有一死,更何况我又不是第一次死了。不过我怀疑,司南离不会那么快动手的,如果救兵来得及时,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但若放弃,那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殷雄没有沉思太久,须臾,便应了下来。   “白姬你坚持住,等着我带人来救你们。”语落,他化作一道金光倏然朝天幕飞去。   “啧啧,看来你们最忠实的盟友感觉情形不对,落荒而逃了。”   白姬转头,对上司南离戏虐的笑眼,她冷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他凭什么为我们去死?”   “凭你们是朋友。”   “朋友?”她似乎是死到临头,什么也不怕了:“你交过朋友,知道什么是朋友吗?”   司南离眼中划过一丝诡异的光,看着白姬片刻不语,继而冷笑道:“瞧瞧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第二句却是对敖恒说得:“听说你和她上一世有婚约?后来还她逃了婚,让你堂堂龙宫太子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敖恒闻言转头,意味不明地看着白姬。   白姬被他看得莫名一哽,虽然这婚是阿浔逃的,可她还是免不了心虚。   “还有你那万人敬仰的战神弟弟。”司南离对敖恒说:“他曾经让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承了多少委屈,今朝都可以一并返还!”   敖恒的额头上有一枚魔印,而今,魔印在司南离的诱导下,颜色愈见加深。   他一步步朝百里走去,长剑倒映出一双被仇恨淬炼的无情眼瞳,像是数九寒天刮来的冷风,令白姬不寒而栗。   “走开。”敖恒对挡在结界前的她冷冷道。   白姬的手伸入结界握住百里,深吸口气,闭上双眼:“动手吧,我不会撇下他独活的。”   敖恒冷笑:“我让你如愿。”   长剑扬起,一股凛冽的杀意刺痛了白姬的皮肤,她在想,人死了会去哪里呢?从前她一心求死,想着琅嬛没了,皇兄没了,老太傅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在禁宫中被困了百年,恨不得下一秒就灰飞烟灭。没想到,真正要死的时候,却畏惧了。   原来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不会想死,想活,哪怕苟延残喘地活着,能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白姬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睁开眼,看见一柄通体流银的长剑横亘在面前,它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兵救她于危难之际,如霜剑气织成密密的剑网将她包裹在其中。   敖恒被剑气隔开,再一步上前。   这时,白姬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躲开。   敖恒让她躲开。   她一个愣神,已经被狂袭而来的剑气甩至一边。   剑气如雪影繁杂密密匝匝落在结界上,白姬已经想象到那利刃贯穿全身该会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看到了司南离缓缓勾起的唇角。   她几乎呆在那里。   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山河君与玄寂都来不及出手,敖恒的剑太快了,快到弹指间。长剑仿佛与他合二为一,心神一体,只需他一个凛冽的眼神,便在半途生生转过弯,直逼真正的敌人。   同时,结界里隐约坐起一个人。他拔去插在胸膛上的龙牙,凤眸斜挑朝向敖恒。   “你借刀杀人这一招倒是玩的很不错。”   本来二人商量好,百里假死,由敖恒来诱使司南离显出原身,想不到敖恒这厮竟来真的!百里摸着胸膛上的血洞,笑容有些冷。   白姬讶异:“百里你——”没事!?   “我没事,只是被敖恒这小子暗算罢了。”百里快步朝她走去,将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白姬摇头,一颗心落地的同时,又感到愤怒。   她甩开百里的手:“走开!”   她当时真的快要吓死了,以为从此要和百里做一对亡命鸳鸯,直到现在,手脚还抖个不停。可是没想到,百里这厮竟故意瞒她! 第109章 终章 司南离只是不语,过了许久方才轻声笑道:“可是我还想负隅顽抗一下。”仿佛他密谋策划那么久,杀了那么多人,都只是漫长生命中一个用来消遣的小游戏罢了。束手就擒的下场似乎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就像是站在戏台上表扬的戏子,使尽手段,百般卖弄,为的便是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而如今,不到完美谢幕,他是不会罢休的。 “你没机会了。”一个低沉冷峭的男声在司南离背后响起。敖恒负手立在黑龙之上,魔气滔天,他长发猎猎而舞,白袍翻飞,与百里肖似的面容同样冷峻,却又透着些许诡异的色彩。 司南离转头,看着敖恒,眼中流露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想不到最终还是你成了魔。” “不要再拖延时间了。” 敖恒朝百里比了个眼色,百里骨杖一扫,将拦在面前的红莲业火一统扫灭,随即飞身上前挡在司南离的面前,另一头敖恒从后方包抄,两个人一前一后,恰恰将司南离的来去之路阻断。 司南离却是不慌不慢,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敖恒,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就这么甘心一直成为他的替身?”说话间,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百里身上。 敖恒闻言撇头,面无表情地扫了百里一眼,目光有点冷,要说恨又有点牵强。至少,百里搜肠刮肚了一番,勉强回忆起前世魔君看太阿那眼神,感觉如今敖恒的眼神已经称得上是友善了。想来,前世的事再怎么令他耿耿于怀触目惊心,归根究底还是隔了一世,虽然透过记忆在看过去,明知道那是自己,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许是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始终带着一种疏离感去看待这一切。 其实不仅敖恒如此,即便是连百里自己也是一样。 他虽同时拥有魔君和太阿的双重记忆,却从来懒得看、懒得回想,这些过去和现在的他又有何关联?他没有太阿那样身先士卒的勇气,亦没有魔君的野心,他是百里青铘,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出于善意,百里还是提醒了敖恒一句:“小心,他在蛊惑你。” 敖恒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冷淡道:“我知道。” 恩,那就不用废话了。 百里右手一翻,骨杖脱手而出,赫然化作一道流星贯穿天际,直直朝那通天神木逼去。在临近神木百丈方圆之处的地方忽然钻出数以万计的根须,它们狂肆乱舞着朝百里挥打而来,竭尽全力地保护着神木。百里身形忽滞,随即抬手结印,只见他周身被一蓬青色的雾光所笼罩,随即—— 明暗交错的半爿天际蓦地透亮如明镜,如水的波纹从中扩散开来,同时,一股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压直逼而下,众人惊而抬头,赫然看见天幕中倒映出一只青色麒麟的侧影,它通身碧光恍若长剑斜刺下来,驱散掉笼罩在灵雾山头的阴霾,而百里负手立于云巅,狂风猎猎鼓起他的袍袖,衬得他丰神俊朗,衣袂翩然,深邃的眼中似囊括天地万象。他就好似下凡渡世的谪仙,骑着那麒麟便欲乘风归去。 轰隆隆雷声作响,瓢泼大雨一股脑抖落下来,顷刻间便将灵雾山遍地的地火所浇灭。疲于奔命的众人得以片刻喘息,一方面,灵雾山外的结界已快被殷雄带来的天兵所攻破,原本险象环生走投无路的死局居然在顷刻间逆转,看到一线生机的他们连斩杀魔族余孽的力气都大了几分,不需片刻,灵雾山山脚便被众人齐心协力扫荡了个干净。 这时,青麒麟已将通天神木四周的阻碍扫荡干净。 百里于半空中搜寻狸仲炎告诉他的地点,准备将神木再次封印,他已经知道司南离的原身就是神木,一旦神木被封印,他自然也就会束手就擒。 司南离察觉到百里的意图,正想抽身去追,奈何方圆百丈都被魔龙那庞大的身躯所笼罩,汹汹魔炎自四面八方喷射而来,他蹙眉,目光阴鸷地紧盯着敖恒不放:“你——”脖颈的红玉蓦地光芒大盛,同时地面竟涌起千万条烈红炎浪,近乎浩瀚的妖气将天地分隔两端,一时间飞沙走石,炎浪当空汇聚成了一头墨红色的火凤,嘶鸣一声,凌空而下,径直朝魔龙的腹部冲去。 “噗——”敖恒的元神在那一瞬间受到强烈的冲撞,他口中喷射出一道血箭,仰头对百里喊道:“快!!”魔龙庞大的身躯将司南离和通天神木隔开,由此受到了火凤接踵而至的撞击,那力量直逼肺腑,蛮横之至,司南离冷冷地望着他,声音轻如蚊蝇,却如尖锐的刺般扎入他耳中。 “你会后悔背叛我们之间的盟约。” 敖恒侧身回望,见百里的身影已然没入那葳蕤树荫之中,他定了定心,转头冷笑道:“要我信守盟约?你连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立场要我来遵守信用?” 他低沉的声线中透着几分萧索,似是饱含对面前这一切的疏离和厌烦:“我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而你呢?将这世上搞得天翻地覆后,恐怕没几天,又会觉得无聊了罢。然后,你将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之间做过的事,却始终游离于世,既没有对生的敬畏,也无对死的恐惧,享受着漫长而近乎折磨的生命,一遍又一遍,直到江海逆流,万物枯荣的那一天。”他顿了顿,扬起眉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想想,还真是无聊。” 火凤于半空中一滞,司南离站在那里,眼神空茫,敖恒的话似乎对他起了作用。 他喃喃低语道:“不生不灭的滋味太难捱了……” 然敖恒却看准这个时刻,奋力一击。 ——火凤吃痛,长嘶一声,火红的身躯与魔龙搅和在了一切,空中迸发出一蓬刺目耀眼的黑红光芒,一时间,众人只觉目不能视物,更被那强大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来。 敖恒的眼鼻口耳纷纷泉涌出鲜血,隔着撞击引发的光波,他看不清司南离究竟如何,只猜到他此时应该也不好过。 “就是现在!” 他心念电转,与远隔万里的百里一瞬相通。百里寻到狸仲炎交代的地点,从两指并拢,自额心抽出一把金色的剑丸,那便是他方才从白姬身上取回的神剑梵天。 梵天一出,天地俱震。连远在神山结界外的天兵也似感受到了这股萧萧剑意,神情肃然一凛,殷雄骑在飞马之上,长剑高举,大声喝道:“一鼓作气,冲!” 天兵呐喊着,千万铁骑奔涌而至,如滚滚惊雷,顷刻间击溃灵雾山最后一条防线。 同时,百里高举梵天,一时间飞沙走石,地面深处似涌起千万条雪白剑气,萧萧肃杀。长剑倏然分作四条剑影,挟势如破竹之势分别扎入神树东西南北四角,入地千尺,一下触动天狸族仙人埋在地下的阵眼,封印就此开启。 一直目不转睛直盯战况的白姬看见火凤发出一声哀恸的哀鸣,随即庞大的身躯自高空直直坠落,化作点点飞窜的火星,然后消失在天际。 “真无趣。”司南离的四肢被封印物化而产生的白色灵力循环往复层层缠住,他望着敖恒,视线又像是通过他凝视住了不远处的百里,轻启唇,唇红如血。 他低叹:“这次又要睡多久呢?”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变作一道绿光被封印强压在了地底。 ——这是,结束了!? 白姬坐在地上出神,直至百里走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拖起,她才恍然问道:“都结束了?” “恩。”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问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么? 百里眼波带笑,轻揉了一下她的发旋,将她身子往怀里揽了揽,才继续道:“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司南离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即便是他提前醒了,也逃不出这封印。” 听到他的保证,白姬这才相信司南离真的已经被制服了,她如同脱了力般靠在百里身上,低声道:“经这一遭,得折多少年的寿命啊……” “不怕,我带你回去颐养天年。” “哎!?去哪儿?”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百里低头看她:“若是你累了,我们便先回浮山休整一下,再作打算。” 白姬思忖片刻,抬头冲他笑:“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见识,只怕你不同意。” 百里抬眉,细长的眼眸中泛出一丝惊讶:“哪里?” “归墟。” 一直以来,她都很好奇,归墟,那片百里成长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白姬观察他的脸色,感觉百里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她好奇问:“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百里揉了揉眉心:“倒并不是,只是那里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我怕你去了会不习惯。毕竟我也有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白姬忖了忖,忽然道:“没有关系,寸草不生不要紧,没有树可以植,没有花可以种,没有地方住我们可以自己造。”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一无所有,至少心是满足的。 “好,”她的话打消了百里最后一丝迟疑,他拦住白姬的腰,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反倒是白姬愣了一愣:“现在?我是说等一切结束以后——”百里打断她:“现在不就是都结束了么?还是阿浔你其实不愿和我回老家?”他眉头微蹙,目光闪烁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直接击中白姬内心顶顶柔软的地方。 她想,去就去吧,跟百里在一起,哪怕是天涯海角,也是心甘情愿呐。 百里目的得逞,笑吟吟地从天边招来一朵五色祥云,携着白姬纵身一跃。盘旋在半空中的黑龙似有所感应,转头望了过来,敖恒立在龙头,大战之后,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衣襟上沾了血,周身涤荡在肃杀的余韵中尚未消散。 白姬的视线与他的在半空中短暂的交错,想来也算旧识,她正欲和敖恒打个招呼,不料他却先移开了眼睛,那双深绿的双眸倒映着天边的金光,像是翡翠,既纯透,也幽深不见底。 百里凑近揽住她肩膀,同时在她不经意间,朝敖恒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白姬并未留意他这近乎幼稚的护食行为,转头和山河君他们挥手道别。 敖恒冷哼一声,转过头再也不看他们。 百里目的达成,笑吟吟地问白姬:“走吧?” 白姬回身亦对他灿烂地笑,大声应道:“恩!”彩云乘着二人化作一道光倏然遁入天际没了踪影。 ——后来,白姬听说狸仲炎成了天狸族有史以来第一个出山的族长,当然,反对他的长老们早在那场大战中殒命,现在他是老大,想干什么自然没有人敢阻拦。他收回了沦落凡间的一魂二魄,与阿荣破镜重圆,在锦都过了把皇帝瘾。听说他上位第一天,便冷着脸子将后宫那三千佳丽全都驱逐了出去,乐得阿荣抱着沐炎笑得合不拢嘴。 ——再后来,白姬又从途径归墟的魔物口中听到有关敖恒近来的消息,听说灵雾山一战后,他与天帝立下契约,有生之年率领众魔族退居魔界,不再来犯,由此,天、魔二界算是短暂达成了和平协议。 至于,她和百里么? 嗯,挺好的。 床上,白姬从百里的桎梏下勉勉强强伸出一只手臂,艰难地将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掰开,然后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 晨曦的光一点点铺设在绿草葳蕤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片雪白的花海,微风拂过,花枝摇曳间发出簌簌声响,好像窃窃私语。 背后传来脚步声,白姬腰上一紧,随即感觉一具滚烫的身子欺了上来,百里抱住她圆润的双肩,他眼帘半垂,正是将醒未醒,脸贴在她鬓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白姬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脸色先是一苦,随即无奈地笑。 ——大家看,一夜七次根本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真的完结了,感谢大家这半年的陪伴,写文的道路千千万万,我的文笔和风格都不是最好的,但是大家选择将这本文看到最后,就是对我的肯定,谢谢大家,咱们不说债见,新文《逆袭吧!阎罗王》已经开了,如果还想继续包养风雨的话,请移步那里=3=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