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书香门第【凌落无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师父,床上请 作者:一稻丰   文案:   什么叫一眼定终生,方泽芹原本不信,但见到那“呀呀”学话的小徒弟之后不得不信,徒儿聪慧过人、体贴可爱,让他放不下手、丢不下心,什么传宗接代、娶妻生子,边儿去吧,他只想专心教养小徒弟成人。   看着小徒儿一天天长大,欣慰的同时也不免为她的将来操碎心,女大当嫁,总归要给她找个能依托终生的伴侣,可他发觉,徒儿越大越难以捉摸,乖巧的性子一夕转变,莫名闹起了脾气,莫不是叛逆期到了?   就在分床睡了许久之后,有一日,小徒弟突然对他招手,说:师父,晴空一声霹雳响,震得床板晃三晃,徒儿心里怕得很,需要师父哄着睡,来!   ——师父满头汗。   PS:   养成系温馨文,无大虐,无心虐,主写小徒弟跟着大师父一路游历江湖行医救难的故事,感情细水长流,随着朝夕相处渐渐醇厚……   ☆、井娃01   话说龙江府西城门外的基山脚下,有一柳姓寡妇,名元春,以采药卖药过活,生有一女,未曾取名,因自小养在枯井中,故称作“井娃”。   这井娃长至七岁仍不会说话,只能咿呀为语,每日跟随母亲料理药田、整治药材,因而颇通药性,多年耳濡目染下来,竟自能辨识上百种药材。   这日午后,井娃如常背着竹篓进城,途经中保村,忽闻朗朗读书声传来——“长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井娃循声而去,瞧见村口有座屋舍,舍外围一圈栅栏,前临官道,背依青山,读书声便是从这屋里传出。井娃绕到屋侧隔窗而望,只见屋内宽敞明亮,桌椅排列齐整,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少年夫子正在堂前捧书领读,十来个幼童坐在桌前放声念诵。   井娃看得出了神,不觉发出呀呀之声,声音细如蚊吟,岂料那年轻夫子抬头望来,井娃被吓了一跳。因那柳元春生性孤僻,不喜结交友邻,这小女儿也甚少与人打交道,被盯着瞧便觉心慌,又见那夫子目光精湛,透出几分锐利之色,怕是会责怪她偷看,转身便跑。   进城后一路北去,直抵马道街的药市,但见市肆繁华,摊贩云集,好一派闹热风光。井娃穿街走巷,进入一家招牌名为“丑婆山院”的生药铺,店掌柜正是个人如铺名的奇丑老妇,她一见井娃便起身招呼:“哎哟,这不是柳家丫头吗?今儿可赶得早。”   井娃“呀”了一声,气喘喘地抬手擦汗,卸下竹篓搬到药铺一角,再折回桌前,从怀里掏出清单,踮起脚,轻轻放在柜上,仰头低叫:“咦!呀!”   丑婆翻开茶盏,倒水给她,拿了单子亲自对药,对一副便取一副出来,对完之后便叫伙计抬走,抹来算盘,摸着珠子“噼里啪啦”一拨,报了个价,问道:“柳家丫头,可是这价?”   井娃点了点头,丑婆再三确认之后,提笔在药单上画个圈,中间点上一点,把单子递回给她,井娃接过单子一扫而过,叠好后揣回衣襟里,对丑婆躬身行礼,背上竹篓要走。   丑婆连说“等等”,回身从食篮子里拿出两块莲花馅饼,包了油纸递给井娃,笑眯眯地道:“这五戒公的羊油莲花饼可是龙江一绝,王二排了一早上队才抢得五块,刚下炉子不久,还热着,拿去尝个鲜。”   井娃不敢接,丑婆便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捏捏细胳膊,咂嘴道:“瞧你这小身子骨,风一刮就倒,吃得壮些才好给老婆子跑路。”   井娃冲着丑婆“哎哎”地叫唤两声,捧好馅饼跑出药铺,途经一家汤饼店,见两名店伙正在轰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其中一人怒骂:“臭要饭的!敢偷到咱们店里来?这上好的白馒头可是给你吃的?”   小乞丐约摸十岁出头,穿着条条挂挂的破布衣,头发蓬乱,脸上沾满泥灰,他被骂了也不恼,嘻嘻笑道:“你们的馒头掉在地上,我捡了脏馒头怎说是偷?不给我捡,难不成还要把那沾灰的馒头卖给客人们吃么?”   店伙大怒,出拳打了小乞丐一拳,把他打得跌倒在地,有位少年书生上前相劝:“有话好好说,别动粗,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店伙道:“客倌想是从外地来的,这小要饭的是个惯偷,咱这一整条街的铺子都被他关照过,偷食偷财,没扭去送官算是便宜他了。”   旁边也有被扒过银子的客人随声附和,那书生低声咕哝了句“原来是个小毛贼”,便摇着头,默默退回座上。   另一个伙计叉腰对小乞丐喝道:“咱们店里的馒头,就是扔去阴沟也不给你这偷儿,还不快给我滚!”   小乞丐仍是不恼,顶着肿了半边的脸颊嬉皮笑脸,说道:“成,那我就等到你把那脏馒头扔阴沟里再捡,我从阴沟里拿,你可管不着了吧!”   他一骨碌爬起身,也不走远,当真就在对街坐下守着,伙计们拿他也没法子,自回店里去了。   井娃进城送药时常瞧见小乞丐在市里兜悠闲逛,他二人虽没说过话,却都彼此认识。井娃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又瞧瞧小乞丐肿起的面颊,跑过去把油纸包放在他脚边,“呀”了声。   小乞丐往她瞪去一眼,抬脚把油纸包踢开,龇着牙狠狠地道:“干什么?当喂狗呀!我可不用你这小哑巴可怜!”   井娃摇头,指向小乞丐,又指向自己,在身前画了个圈,做出拉手的动作,比手画脚地叽歪:“呀……唉唉!咦……”   小乞丐一看她的手势便明白了,咧嘴问道:“你想交我这个朋友?”   井娃点了点头,捡起油纸包拍灰,拆开油纸,拿起莲花馅饼咬了一口,又把另一块饼递给小乞丐,催促道:“啊……唔唔。”   小乞丐闻到羊肉丁的油香味,顿时垂涎欲滴,一把捞过饼,塞进嘴里大嚼,没两三口就吃完了,肚子却还“咕咕”直叫。井娃又把手里咬了一小口的饼送上前,他也不客气,抓起来直往嘴里塞。   小乞丐吃完饼后,把十根油腻腻的手指顺着舔了个遍,拍拍肚子,笑开了:“小哑巴,你若每日都能给我送饼,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井娃没有买饼的钱,每月结下的帐必须一子儿不少地交给柳元春,于是她摇了摇头,站起来拍拍衣裙转身便走。   小乞丐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喂!喂——小哑巴,话还没说完呢!这么急就要走啦?”   井娃回过身来,指向天边一片彩霞,说道:“唉……打…”朝小乞丐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出城去了。   刚到中保村的村口,就见三个小男孩手扬柳条迎面走来,领头的约摸十一、二岁年纪,身穿沾满泥土的丝布袍,脚蹬青履鞋,正是城里富户南员外家的公子,名叫南向天,人称“小太岁”,是附近一拨小泼皮的头儿。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男孩是家仆的儿子,小胖子叫王三郎,瘦高个叫郭宝多。   井娃曾被欺负过,一见到他们转身就逃。南向天吆喝着追上前拦下她,井娃回头想跑,却又被王三郎和郭宝多堵住退路,三人将她围在中间,拉耳朵捏鼻子地哄笑道:“山姥家的小哑巴又来啦,快看看篓子里是不是藏了个胖娃娃!”说着便抢过空竹篓,三人朝三个方向跑开,把竹篓从这头抛向那头,边抛边往村里跑。   井娃人小腿短,接不到竹篓,只急得追在后面“哇啦哇啦”直叫唤。正闹腾不休时,却见小乞丐从村外飞奔过来,这时王三郎已把竹篓扔给郭宝多,还没接上手,小乞丐冲上前一个腾跃,跳起来拉住竹篓上的麻绳,落地旋身,手一扬,篓子“啪”的甩在郭宝多头上,把那瘦皮猴甩得直摔出去,面朝下啃了一嘴土。   王三郎挺着肥肚子,嗨哟嗨哟地跑到郭宝多身边扶起他,一见他嘴巴被磕出血来,“哇”的大哭出声,郭宝多抬手在他肥厚的槽头肉上拍了两下,瞪眼骂道:“我都还没哭,你哭爹啊,没出息!”   南向天识得小乞丐,竖起眉头叫道:“臭要饭的!你不去坐地讨债,跑这儿来作甚?”   小乞丐嘻嘻笑道:“臭不要脸的,三个大男孩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你们害不害臊!”说着拉下眼皮扮了个鬼脸,把竹篓还给井娃,对她道:“小哑巴,看在两个饼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一回,喂!臭不要脸的,你们想上就上呀!老子拳头发痒,正愁找不到米袋呢!”   小叫花子打从一出生就跟着老叫花子在外闯荡,腿脚灵便气力大,虽然打不过成年人,应付同龄孩子却是绰绰有余。   作者有话要说:轻松过渡的小文,^ ^轻松地写,希望各位也能看得轻松,欢迎抓虫敲打,谢谢所有来捧场的朋友。   ☆、井娃02   南向天曾欺负他不成反被暴打一顿,这时不敢贸然动手,扬起柳条“啪啪”抽地,狠狠地道:“喂!臭要饭的,你别多管闲事!小哑巴在村学堂外偷看夫子教书,嘿!我可告诉你,这村塾是我家办的,可不由着她想进便进、想出便出,偷看一眼三文钱,小哑巴,我给你算过了,你偷瞧了三眼,共……共……七文钱,快,交出来才许过路!”   瘦皮猴郭宝多拉了拉南向天,小声道:“少爷,是九文钱啊。”   南向天狠瞪了他一眼,立时改口:“九文钱,一文也不能少,快!交出买路钱,不然就把你的篓子留下来做抵押!”   井娃紧紧抱住竹篓摇了摇头,小乞丐撩起袖子,露出干柴禾似的黑胳膊。南向天让拖着两管鼻涕的王三郎与灰头土脸的郭宝多把路给堵上,发狠道:“臭要饭的,上回我是栽在你手里,这回再加上我两兄弟,咱们三人就不信斗不过你一个!”   小乞丐“哼哼”邪笑,提起拳头走上前,对面三个萝卜头也扎下马步、摆出架势,眼见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就在这时,村口走进两人,走在前头的是名年轻男子,面容俊逸,身形颀长,穿一袭青灰色长衫,肩背半人高的红木镶铜药箱,正是在学堂里教书的年轻夫子,此人姓方名泽芹,字少安,实乃一名游医。南员外与方泽芹颇有私交,知道他是位饱学先生,在村塾初建成之期还未请到坐堂的夫子,便托他代为管教学生。   走在方泽芹身后的便是中保村的曹村长,四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熊腰虎背,一张黑脸膛不怒自威。   曹村长一见南向天三人便竖起眉头,高声道:“这不是南员外家的小公子么?这么晚了怎还在外溜达,可不是又想去田里捣蛋吧?”   南向天最怕这不讲人情帐的曹村长,狠狠瞪了小乞丐和井娃一眼,压低声音放狠话:“咱们走着瞧!”手一招,带着胖瘦两跟班往村外跑去。   曹村长哈哈一笑,扫了井娃与小乞丐一眼,说道:“天晚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井娃“呀”了一声,背起竹篓要走,方泽芹却抢步上前,拦住井娃的去路,井娃吓得小退半步,以为这夫子还惦记着她在学堂外偷看的事,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罪,急道:“唉!啊……呀!”   方泽芹蹲□与她平视,亲切地问道:“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凑上前插嘴:“她是哑巴,不会讲话的,你问了也白问。”   曹村长道:“这孩子是药农柳寡妇家的,母女俩相依为命,就住在基山脚下,柳寡妇生性怪癖,平日里甚少与人打交道,没人知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问她也不会说,大伙见她常在山里跑动,便称她为山娃子。”   方泽芹略一颔首,又问道:“柳姑娘,能听见我说话么?”   井娃怯怯点头,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孔。   方泽芹轻声道:“来,让我看看。”说着以拇指在她的喉头与锁骨中央按压。   井娃忍不住咳嗽,“嗄”的叫了声,慌张地跳开,捂住脖子,露出惊恐的神色,一双乌溜大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小。   方泽芹沉吟片刻,柔声问道:“今日见你在学堂外张望,想上学吗?”   井娃听他声音温和,不似生气的样子,便放下戒心,老实地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摊开左手,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画了个圈,又摇头道:“咦!无……耶!”   大人看不懂的肢体语言,小乞丐却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替她解释道:“夫子,小哑巴在说自个儿没银子给你呢!”   方泽芹微一怔,说道:“不收钱,只管来便是。”   小乞丐听了之后双眼闪光,跳上前询问:“那我也可以来吗?”   方泽芹问道:“你叫什么名?”   小乞丐用手指擦了擦鼻根,响亮地报上名来:“我叫李春花,春暖花开的春花!”   曹村长一愣,咋舌低语:“居然是丫头?”   方泽芹倒不觉奇怪,他一眼便看出李春花是个女娃,只颔首道:“你与柳姑娘一道便是。”   眼见天色不早,井娃朝方泽芹等人鞠了一躬,又对李春花挥了挥手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待两姑娘都离去后,曹村长才叹道:“方大夫真是有心人,咱村里也没哪家愿为女孩儿花这等心思。”   方泽芹笑而不语,他虽有悬壶济世之心,却也自知能力有限,不敢以大罗金仙自居,仅在救治患者上全心全力,从不会无端沾惹是非。可是自学堂里匆匆一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听咿呀学语的稚嫩童音,心头更是莫名触动,无法漠视井娃眼中的渴望。   !!!   出村之后,井娃一步没停地往山里赶,等到得家门前,一轮钩月已升上树梢,柳元春站在药田前等候,见到女儿归来,当即怒喝道:“井娃!过来!”   井娃被吓得浑身惊跳,连忙跑过去,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清单递上前。   柳元春接过清单,反手就甩了井娃一个耳光,厉声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是说过在来回路上不可耽搁了么?是不是跑去哪里玩了!?”   井娃不敢捂脸,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柳元春弯腰在她身上嗅闻,突然柳眉倒竖,尖声道:“还敢骗我!你身上是什么味儿?谁准许你吃外头的食物?”说着便扬起手,又是一个巴掌抽上去,把井娃打得跌在土里,嘴角溢出血丝来。   柳元春咬牙切齿地道:“不可吃外头的食物,不可与山外人深交,送了药材后马上回来,这些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么?为娘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井娃像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指了指中保村的方向,把背篓卸下来往上抛,出声道:“咦…呀呀……”她想把被南向天欺负的事告诉娘亲。   柳元春抓过竹篓往井娃的头上打,大叫道:“闭嘴!你还想找借口?还想跟我辩!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听到没!?”   井娃抱住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吭半声。柳元春出完气之后便揪着井娃的耳朵拖到后屋,来到枯井前,照往常那般让井娃坐在篓子里,用吊绳将她送入井底,冷声道:“既然你已在外头吃过,今儿的晚饭就免了,也给你长个记性!”说着便用石盖将井口盖住,只留一道透气口。   井底闷热潮湿,井娃却早已习惯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蜷缩在棉褥上,耳边浮起阵阵清朗的诵读声——长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井娃张嘴发声:“昂…师……”虽然语句都记在心里,无奈怎么也没法准确地读出来,她反复念叨着那几个简单的音,念着念着便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时,腹中饥饿难忍,井娃被饿醒了,刚睁眼便发现头前摆了个竹篮,她起身一看,篮子里装着两个白馒头和一个煮药的石锅,揭开盖子,温热的鲜香味扑鼻而来,竟是碗以茯神、半夏曲和人参熬成的养心粥。   井娃轻抚热烫的面颊,微微一笑,捧起石锅舀粥吃,米粒绵软成糜,只有用心熬煮才能熬得出这么香滑合口的药粥。柳元春虽对井娃过于严苛,动辄拳脚相加,却愿意拣最好的药材为她煮汤熬粥,衣食方面从不苛待,心情好时便如寻常母亲般对女儿嘘寒问暖,但凡有一丝不顺心,那脾气便收摄不住,总把女儿当作出气筒,毫不怜惜地任意打骂。   反复无常的心性令井娃无所适从,既害怕又希望从这样的母亲身上得到关爱。   ☆、习字01   次日晌午,井娃背着竹篓疾奔进城,赶到药市时见李春花正在街口等候,井娃冲她“呀”了声,做个稍等的手势,跑到[丑婆山院]对面的[山老儿洗面堂]送外敷的药材,山老儿送给井娃一小袋蚕豆做跑腿费,这袋蚕豆自然进了李春花的肚子。井娃脚不停歇地跑着来送药,忙完之后不敢有片刻耽搁,又匆匆赶去中保村。   村塾的学生多是附近村户,授课时数通常在一个月至三个月之间,家人要求不高,只求孩子能识几个字,日后好记账、写春联,有些学生还要帮家里种田、带孩子,因此放堂很早,井娃与李春花赶到村前那会儿还未到申时,学生却早已走光了。   方泽芹依约守在村口,见到井娃时愣了一愣,几大步跨上前,皱眉轻问:“你的脸是怎么了?谁打你的?”   井娃被他严厉的脸色吓得往后一跳,捂住脸摇头,蹲下来拍地,李春花道:“她这意思是摔倒了,想是摔倒时撞上脸了才会发紫。”井娃随即点了点头。   方泽芹带两人去村西的小河边,那处有座供游人歇脚的茅棚,棚里摆放着破旧的方桌木凳,三人便在桌前坐下。   李春花问道:“学堂里又没人,咱们为啥不去学堂,非要跑来这儿?”她哪知道方夫子只是受聘教书,不能私自带人入学堂。   方泽芹笑道:“只要有心想学,在何处都一样。”   井娃“啊”了一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方泽芹盯着她紧绷的小脸看了会儿,伸手要摸,谁知刚一抬手,井娃便像受惊似的闭紧双眼,举手挡住头,她平时被柳元春打惯了,只要大人一扬手便觉得要挨打,先护住头脸再说。   方泽芹眉头轻蹙,缓缓收回手,拉开药箱最上层的屉子,取出一个青绿色的圆形瓷盒,打开盒盖,里面装着黄色软泥,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有些呛鼻。   方泽芹弯下腰平视井娃,轻声说道:“别怕,这是金疮药,敷上之后,脸上的淤肿很快便能消了。”   井娃这才放下手,方泽芹指沾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脸颊上,李春花看得新奇,也指着自己的左脸说道:“我昨儿也被人打了一拳,先生,这药也给我涂涂吧。”   方泽芹将瓷盒递给她,李春花接过之后先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才上药,方泽芹将盒盖也给她,说道:“这药管治外伤,你便收着,日后有个跌打损伤也能用得上。”   李春花嘻嘻一笑,也不晓得说谢,只道别人愿送自个儿愿收,本是天经地义,便直接将瓷盒揣进怀里。   方泽芹做的是短学教育,三个月后还要游历他方,也不依循由易而难的过程,单以蒙学经册《千字文》来教导学生认字识音,闲话不多,只简述《千字文》的著作者与成文朝代,接着念诵篇首十六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成宿列张。”   李春花天资聪颖,方泽芹只念了一遍,她便能复述出来,咬字发音都很准。井娃握紧拳头,用劲地吐字:“打!呀…嗄!”只挣得面红耳赤,她虽记下了每个字的读音,却不知道该怎么将心里的声音用嘴巴发出来。   方泽芹坐到她身边,安抚道:“不急,慢慢来。”   他将书册摊在桌上,指着字一个一个念给井娃听,又问:“这十六字可能记下?”   井娃指着心口,用力点了一下头,又捂住喉咙,眉心紧皱,鼓起腮帮努力发声:“炎!易!啊!呀——呀!”她总是发不出想要发的音,急得站起来跺脚,白面皮瞬间就涨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小苹果。   李春花道:“别白费力气了,都跟你说了她是小哑巴,她又不是听不懂人话,就是说不出来呗。”   方泽芹将井娃拉坐下来,轻拍她的背,沉思半晌,从药箱里取出笔墨纸砚,从河里打来一罐水,说道:“若讲不出口,我便教你写吧。”   他将颗粒粗糙的黄纸铺在桌面上,这种纸便宜,可用碎布头和麻草自制,压纸的纸镇是随手可得的长条形石块,只要用水洗净,再将棱角磨平便可使用。磨墨时先在砚池滴入清水,顺着同一个方向研磨,力匀而轻缓适中,研磨完之后即时将墨放回匣内。在研磨之前先以清水润笔,倒挂晾笔,磨好墨之后,将笔在黄纸边缘轻拖,吸干水分后再蘸墨书写。   李春花学着忘着,在研墨之前忘了润笔,研墨之后又忘了将墨条即时取出,研磨时加水过多,浸软了墨条,她见不出墨,便加重研磨的力度,墨汁四溅,还没书写便将桌上弄得一团糟。她将笔狠狠一掼,抱头大呼:“烦啊,不就是写几个字,哪儿要这么麻烦!”   其实方泽芹已掠去诸多繁琐步骤,首先润笔研墨的水就必须清澈不含杂质,河水再清也掺着细泥沙,穷秀才尚且不屑用之,即便要用,至少也要静置一晚,待泥沙沉底再取上层清水。   若习字只图日常方便则无需太讲究,若教富家子弟又另当别论了,游医不比饱学秀才,被视作贱职,不入文人雅士之流,在生活方面,方泽芹惯常舍繁从简。   李春花掼笔的举动看在旁人眼里便是目无尊长,换了别的先生,即便不拂袖而去也少不得要训斥一顿。方泽芹倒也不恼,不愠不火地用湿布巾将桌面擦拭干净,将沾上墨点的黄纸仍铺回原位,取出另一杆笔递给井娃,说道:“你来试试。”   井娃原本还有些害怕,怕做错了会受责罚,可见方泽芹没对李春花的放肆动怒,也就按下心来,提起袖子接过笔,从润笔到入墨,全都仿照方泽芹的动作来做,一丝也不敢大意,甚至连研磨时转几圈、墨条在砚池上敲几下,她也一一记下,照葫芦画瓢,模仿得似模似样。   方泽芹大感意外,又接着教她正确的执笔姿势,果然是一教便会。方泽芹在纸上缓缓写下“天地玄黄”四字,指着字念道:“天、地、玄、黄,你们先学着书写这四字。”   李春花道:“先生,你再多写几遍,尤其是最后那个黄字,该从哪儿写起?我方才没看清楚。”   方泽芹又提笔写了两遍,让她们各自习练,李春花还不懂得控制力道,只将笔毛压在纸上用力刮擦,写出来的字大而杂乱,歪七八扭的,笔顺也不对,能将形描摹个大概便算不错了。   井娃默不作声地在黄纸一角写下“天地”二字,抬头看了看天色,眼见云霞泛红,她心知再不回去又要挨打,便将笔还给方泽芹,起身背上竹篓。   方泽芹问道:“这就要回去了么?”探头看黄纸一角的小字,临写的有一二分相似,虽墨迹不均,笔画倒是清晰齐整。   井娃望向天边云彩,又指了指基山的方位,弯腰行礼,“叽叽呀呀”的摆动小手。   方泽芹扬声叮嘱道:“记得明日再来此地,我等你。”   井娃已经跑出茅棚,听到话后,回头灿然一笑,苍白的皮肤被阳光染出一层暖色,方泽芹看了这笑容,心口涌出阵阵暖意。   李春花朝井娃挥了挥手,笑着大喊:“喂!小哑巴,明儿我还在街口等你!要早点来呀!”   井娃“唉”了一声,沿着河岸跑开。   目送她走远后,方泽芹看看天色,对李春花道:“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顿了顿,又问:“你家住哪里?”   李春花嬉皮笑脸地往河那头一指,回道:“就在前面的土地庙里,几步路就到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顺道上两柱香?”   方泽芹笑道:“不必。”摸出三文钱,让她去买些吃食,收拾好药箱便自往村里去了。   !!!   井娃沿着山路往回跑,经过一片泥潭时驻足,她手上的墨迹虽然已用河水洗去,溅在衣裙上的墨点却无法打理,只怕回去后会被柳元春发现,便跳进泥潭滚得满身臭泥。   到家之后,井娃不敢进院子,只站在栅栏外大喊:“啊!啊!”   柳元春出屋一看,快步走了过来,井娃连忙跪下来,也不敢吱声,“咚咚”的磕头赔罪。柳元春扶起她,和颜悦色地问道:“是不慎跌进泥潭里去了吗?”   井娃连连点头,柳元春又问:“可没在外头和什么人搭话,吃什么不干净的食物吧?”   井娃赶紧摇头,柳元春道:“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井娃依言吐出舌头,柳元春凑近细瞧,以指甲轻刮舌面,察看指甲里的白苔,微微一笑,颔首道:“好,你没说谎,这才是娘的乖孩子,在这儿等着。”   她进屋取来竹篮和水桶,篮子里装着套淡绿色的衫裙,蓝底垫层油布纸,衣裳上又盖两层布巾,对井娃道:“娘还要熬药,你自个儿去把身子洗干净,脏衣服便扔了吧,也不缺这一件两件。”   井娃这才松了口气,接过篮子,绕到屋后的小溪边,这条溪流是山泉汇聚而成,水质清澈,在夕阳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柳元春单以井水烹煮食物,除此之外,平常洗浣与浇灌药田都是用这小溪里的活水。   这山间罕无人迹,井娃脱下衣裤,解开两条麻花辫,光着身子跳进水里游泳,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放声念道:“炎、易、炎、吖……”   ☆、习字02   自第二堂课起,方泽芹便针对两名学生的特点调整了授课方式,李春花口齿伶俐,反应极快,读经识字无需操烦,只是缺乏耐性,没坐一会儿便要出去绕一圈,静不下心来抄书写字,方泽芹便教她诵读《千字文》。井娃正好相反,读是完全读不出来,所幸耐性奇佳,模仿能力强,最值得欣慰的是——她很好学,求知若渴,方泽芹便教她学写《百家姓》,每写一姓,便告诉她该如何发音,解说这姓氏的来历。   不间断地学有七日,李春花已能捧书通读《千字文》,井娃也学会如何运笔,小字娟秀,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十张纸,未免被柳元春发现,她在临写前先围上一块麻布,即便不慎将墨点滴落也不会弄脏衣服,这块麻布便交由方泽芹保管。   一日午后,井娃照常进城送药,还没到药市便被南向天和王郭两小狗腿拦住,井娃转身想逃跑,却被南向天一把扯住辫子,井娃疼得倒抽了口气,捂着发根,求助地对往来路人“叽呀”直叫。   城里居民都认识南大户家的小太岁,避之唯恐不及,谁也不愿插手管闲事。南向天恶狠狠地喝问:“喂!小哑巴,听说方大夫在教你和臭要饭的读书识字,还是单独开灶,可有这回事?”   井娃垂下头不理不睬,南向天用力拽她的长辫子,怒道:“方大夫是我爹请来的夫子,只要我爹没准许,他自个儿也不能想教谁就教谁!哼,村里的小二黑全跟我说了!大伙心里可都不平着呐,谁家都交了钱,为啥就你俩能平白捞到好处!你说这像话么?”他转头问王三郎。   王三郎把头摇成拨浪鼓。   “你说这还像话不?”他又转头问郭宝多。   郭宝多拍腿叫道:“当然不像话!”   南向天叉起腰逼近井娃,龇牙咧嘴道:“听听,都说不像话,咱家不是白请了方大夫,夫子也不能白教课。”把手朝前一摊,“九文钱,先交出来!”   郭宝多挨近了南向天,挤眉弄眼道:“请夫子可不止九文,少说得收她个半吊。”   井娃摇头,拍拍手摊开,王三郎看明白了,对小主子道:“小哑巴说她没钱呢。”   南向天竖起眉毛问:“是没九文钱还是没半吊钱?”   郭宝多小声嘀咕:“九文都没有哪儿来的半吊。”   井娃竖起一根指头,又摇了摇头,拍手摊开,王三郎道:“少爷啊,她说她身上分文没有呢,一文钱也给不出来。”   南向天瞪起眼睛问:“真没有?”   井娃甩了甩袖子,拎起裙子抖抖,又跳起来转了一圈,长辫舞动,绿裙飘飞,像燕子般翩然灵动。南向天心头咯噔一跳,用胳膊肘拐王三郎,问道:“喂,你说她这是啥意思?跳舞么?”   王三郎回道:“少爷啊,我看不是,她是跟咱们讲,她身上真的没揣钱呢,一个子儿都没~”   南向天这倒为难了,看向郭宝多:“喂,没钱咋办?一个子儿都抖不出来啊。”   郭宝多嘿嘿一笑,指着井娃背上的竹篓道:“那草药值钱,我听我娘说,药市里十家药铺有九家都收山姥的草药。”   井娃一听这话可发急了,趁南向天琢磨之际,偷了个空子往人群里奔去,南向天大喊:“快追!别让小哑巴跑出这条街!”   井娃“依依呀呀”的跑在前面,她本来腿就短,又怕药草洒出来,不敢放开步子奔逃,没一会儿就被南向天三人追上。   南向天哈哈大笑,挺起肚子往前迈步,忽觉浑身发冷,像被冰水从头灌到脚,体内的热气自窍孔里全散了,他打了个寒噤,当即腿脚一软,人便栽倒在地。   王三郎与郭宝多见小主子倒了,连忙跑过去扶,可南向天却像是滩烂泥似的,怎么扶也扶不起来,郭宝多忙问“少爷!你是摔到哪儿了么?”   南向天只觉得气虚舌燥,胸口冰冷,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涩涩发抖,嘴里喃喃道:“冷…冷……”   王三郎急得满头大汗,“哇”的一声又嚎了起来,扯开嗓子大喊:“救人啊!快来救人!少爷要死啦!”   井娃见南向天翻起了白眼,赶紧跑过去,伸手指横在他鼻下,感到气息微弱,又摸上手腕,腕部冰凉,嘴唇也泛出乌紫色,眼见着就快不行了。井娃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症状,每当发病时,柳元春便熬姜汤给她喝。   井娃拿出随身佩戴的干姜块,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烂,吐出来用手指喂在南向天舌下,郭宝多一把推开她,喝道:“你干什么?”   井娃提起干姜抖了抖,“呀呀”出声,郭宝多看不明白,便叫王小胖来琢磨一下她的意思,王小胖只顾着哇哇大哭,就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名游方郎中,伸手给南向天搭脉,又按了按胸口,面色大变,说道:“不好!郁结于胸,滞气填塞,需得散气。”   井娃站起来,把干姜块递上去,那郎中却打开她的手,厉声喝道:“小丫头一边去!他这是痧症,内有湿热之气淤积不散,怎能用辛热的干姜?”说罢抱起南向天,喝令王郭两孩童领路,大步流星而去。   井娃记得柳元春曾在喂她喝药时念叨过:“你身子骨弱,时常阳气不继,这病呀,若搁在一般大夫手里,怕是会被当成痧症来治,那可就没救了……”   送完药材后,她心里愈发不安,与李春花结伴来到村外小河边,眼神扫向方泽芹的药箱,猛然想起他也是一名大夫。井娃跑得气喘吁吁,这时也不晓得先歇一下,等不及的跑到方泽芹身前,大声叫嚷:“咦……咦!唉!呀呀……”边叫唤边抬手往进城的路上指去。   方泽芹蹲□,双手各按住她的肩头,说道:“来,照我说的做,先吸口气。”   井娃乖乖地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两颊鼓起,憋得小脸通红,方泽芹忍不住笑起来,又道:“再把气慢慢吐出。”井娃缓缓吐气,又照着他的吩咐重复做了几遍,心情逐渐安定下来。   方泽芹这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井娃从衣领里拽出干姜块,摸了摸手腕又拍打心口,方泽芹看向李春花,李春花琢磨了会儿,无奈道:“这回不行,我也猜不透,小哑巴,你再做得具体些。”   井娃又做了几个动作,没人能看得懂,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桌子团团转,方泽芹见那干姜块上被咬掉一块,又闻到井娃嘴里有姜汁的味道,心觉有异,便拿出纸笔让她写出来。   井娃写下了“向天”、“沙正”和“不好”这六字,方泽芹照着念了一遍,又联系干姜来揣摩,顿时就明白过来,他拿起干姜块,问道:“这姜可否先借我一用?”   井娃点头,方泽芹道:“好孩子。”摘下干姜,摸出三文钱递给李春花,嘱咐道:“今日的课明日再补上,你二人别在外逗留太晚,若没什么事便及早回家。”吩咐已毕,他便背起药箱进城去了。   待方泽芹走远,井娃将竹篓解下,从篓子里拿出一个麻布包裹递给李春花,说道:“啊~呀!”   李春花指指自己,问:“是送给我的?”   井娃点头应声,李春花笑眯眯地拆开包裹,里面装着叠好的衣服,正是井娃曾穿过的蓝色衫裙,那日,井娃便是穿着它跳进泥潭,虽然柳元春叫她把衣服扔了,她却洗净晾干,偷偷塞在药草下,带来送给李春花。   李春花的衣服都是东接一条西凑一块的拖把布,粗布衫上都是补丁打补丁,没一件完好的,何曾有过这么柔软的丝料衫裙?当场眉开眼笑,抱住包裹问道:“真是给我的?你舍得把这么好的衣裳送给我穿?”   这衫裙上沾着洗不掉的墨点,井娃原还害怕李春花嫌弃,见她这般开心,也跟着高兴起来,用劲点了一下头。   李春花眼圈红了,呜呜哭起来,井娃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道流泪就是难受,她曾看过丑婆做鬼脸逗笑哇哇大哭的孙子,也有样学样,手舞足蹈地扮起怪相来。   李春花破涕为笑,擦去眼泪,道:“小哑巴,你真好,先生也是好人,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井娃心花怒放,白蒙蒙的面皮上浮起红晕,连声道:“嗯、嗯!”   李春花将包裹重新扎好,井娃问道:“咦?”   李春花抓抓蓬乱的头发,笑道:“你看我满身都是泥巴,就这么穿上,会把你送的衣裳给弄脏了,走,到我家玩。”   井娃见天色还早,便随她一同回去。李春花的家便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离中保村不远,就在小河西面的矮山里。殿堂里只有一尊土像,四壁蛛网罗结,墙根下堆满茅草,在上面铺层麻布便是睡觉的地方。   李春花跑到土像后,搬开墙根下的两块土砖,露出一个洞口,李春花把乞讨来的钱财和捡来的碎布、破衣服等物事都藏在这洞里,隔半个月拿出来清点一次。她理出一块空位,将包裹塞进去,掏出一个陶罐打开,里面全是碎银锭和铜钱,她摸着陶罐道:“这都是我一子儿一子儿攒下来的,等攒够了钱,我就不当叫花子了,等有屋子住时,我再把你送的衣裳穿起来。”   井娃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跟着点头附和,李春花嘻嘻一笑,把陶罐小心收好,又摸出两块干硬的面馍馍出来,递给井娃,道:“吃吧,这是我昨儿买的。”   井娃摇摇头头,指向庙门,做了个咬的动作,伸手拍打自己的脸颊,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李春花问道:“你不能在外头吃饭么,你娘会打你?”她愣了下,恍然大悟,“噢——那天你脸颊淤肿是被你娘打的,因为你吃了油饼,对不?”   井娃点头,轻道:“咦……唉……”   李春花安慰道:“别难受,大人都那样儿,老叫花子没死的时候总拿我当出气筒,呼来喝去、拳打脚踢,还使唤我去替他偷人钱财,小哑巴,你说我是自个儿愿意当毛贼的么?可没偷到钱呀,那老不死的就不给我饭吃,好在他终于死啦,不然我这罪还有得受呢!”   井娃轻“嗯”了声,只觉得那老叫花子比自家娘亲还可怕,柳元春虽然会动粗,但从没让她缺吃少穿过,哪怕在气头上扬言要饿她肚子,等脾气过后仍然会将食物送到井底,除了跑路送药,井娃在家只需要照看药田,将草料分类理齐,粗重活和复杂的精细活向来轮不到她干。   二人并肩坐在茅草铺上谈心,李春花只管说,井娃只管聆听,偶尔发声回应,这般相处倒也和乐融融,直聊到云霞染红半边天,井娃才急匆匆离开。   到家时已迟了半柱香的工夫,柳元春小惩大诫,在井娃的左手手心上打板子,直打到手心红肿才停止,早早便将她送下井,依旧是半夜送下药粥和两个白馒头,井娃吃不了这么多,平常不是剩粥便是剩馒头,不管剩多少,柳元春每次还是送这么多分量下来。井娃把粥吃完,留一个馒头在篮子里,另一个馒头包起来揣进怀中,第二天进城时便将这馒头带给李春花,往后日日如此。   有井娃带晚饭,李春花便将方泽芹给的铜钱全都收进陶罐里。   ☆、禁足01   曹村长找来一名卖字画的穷书生来村塾坐堂,方泽芹便专一巡诊赠药,闲暇时教李春花与井娃读书习字。光阴荏苒,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多月,李春花已会背诵《千字文》,进入辨识字形的阶段,井娃早将《百家姓》抄完,她记性奇佳,只要教一遍便能记住字形和写法,方泽芹见她熟悉药性,在《百家姓》习完之后,便让她誊抄《本经》,太医局尤为重视《本经》一书,这是医官校试时每科必考的基础科目。   有一天,方泽芹又带了名新学生到茅棚里与李春花、井娃二人共同习字,这半路插队的人便是大病初愈的南向天。   那日,游方郎中将南向天送回家,据其病症诊断为热痧,游方郎中言之凿凿,说急性发病乃是外邪侵入肌肤导致阳气阻滞,长久淤积而不得透泄之故,只要将热邪散了便能痊愈。   这游方郎中除却看病还兼带卖药,于是开了几副芳香开窍的药,全是在他手里能买到的。南员外爱子心切,听郎中说得有理,便等不及的抓药熬汤,谁知南向天喝了药之后病情加剧,连气都喘不上来。那游方郎中已事先收了银两,一见情势不妙,立马拔腿开溜。   就在南向天气若游丝的危急时刻,方泽芹赶到了,一把脉,按之不鼓,再看药方,立时脸色就沉了下来,说道:“他已是阳气不继,怎还能开窍?这气一散,神仙也救不回来!”   南员外急得拍大腿,直骂那游方郎中是直娘贼,拍马屁哀求道:“方大夫,南某晓得你比神仙还神,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向天!”   方泽芹指压南向天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发现舌底还残留姜末,便知道井娃随身佩戴的那块干姜为何缺了一块,原来是她咬下来喂给了南向天。   方泽芹内心是喜愠参半,喜的是井娃能够热心助人,愠恼的是恐怕她这一片善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于是直言道:“若在一般情况下,令公子恐怕是回天乏术了,好在有人提前喂他服食干姜,回了些阳气,这才把命给保下来。”   他将井娃的干姜放在南向天眼前停留了一会儿,转而交给南员外,说道:“干姜有回阳暖中的功效,将这干姜捣碎熬汁,先给他服下。”   南员外不敢耽搁片刻,立刻照做。一碗干姜汤喝下去之后,南向天脸色好转,乌紫的嘴唇也逐渐恢复正常,方泽芹又开了一张方子,上书“姜、白术、附子、白芍、茯苓”,都是补气的药。   南员外连声称谢,叹道:“方大夫,我父子俩的命可都是你从鬼门关抢回来的,这以后除了你,我可谁都信不过了。”   方泽芹道:“方某不敢居功,这回多亏了柳家姑娘,抢回令公子性命的干姜便是那孩子的随身物,若非她先喂食干姜又及时赶来通知方某,令公子可就真的危险了,要谢便去谢她吧。”   南向天虽然身体虚弱,头脑却很清醒,不仅看到了那块残缺的干姜,也将方泽芹的话听进心里,回想起井娃担忧的神情,登时心里发热,再回想起那一小块嚼碎的干姜,嘴里也泛出甜味,待身体养好,头一件事便是向救命恩人道谢。   南向天虽然蛮横霸道,却是个直来直去的实心眼,他看不惯谁便要去欺负谁,一旦看上眼了,那自然百般都好。井娃起初害怕南向天,相处久了,见他处处服帖,也就敞开心怀交上了这个新朋友。   南向天加入之后,李春花可算是有了玩伴,一个臭要饭的,一个臭不要脸的,都是皮猴子,碰在一块儿天雷勾地火,闹得不可开交,一开始两人不对付,总是针锋相对,待南向天知道李春花是女孩后便学着容让,时有小打小闹,玩起来却很融洽。   方泽芹因材施教,上半堂课教李春花和南向天读书,下半堂课教井娃写字,通常到了这时候,李春花与南向天便坐不住了,你追我赶地在浅滩踏水捞鱼,方泽芹也随他们高兴,眼角稍带着照看两孩子的安全,心思基本上全放在井娃身上。   抄了一段《本经》之后,方泽芹手把手地教她写楷书,边写边在她耳边念道:“方泽芹、南向天、李春花……”   井娃耳朵发痒,偏身避开呵气,方泽芹开怀一笑,又教她写下“柳”姓,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能写出来吗?”   井娃轻“嗯”了一声,提笔写下“井娃”两字,方泽芹微怔,问道:“你姓柳名井娃?”   井娃摇头,又写下一句简短的话:“住井下呼为井娃有姓无名”   方泽芹微蹙眉心,沉吟片刻,柔声问道:“我给你取个名,可好?”   井娃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先是露出诧异的神情,接着嘴角扬起,苍白的脸颊泛出血色,方泽芹凝望半晌,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主意,牵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应笑”二字,轻声道:“应笑,这便是你的名字,柳应笑,只盼你能笑口常开,喜欢么?”   井娃睁圆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向纸上的字,方泽芹不免有些紧张,但见她提笔将“应笑”二字写了三遍,眼光忽闪,弯起眉眼,脸上绽出笑容,犹如初雪消融,散出淡淡的暖意。   方泽芹又问了一遍:“应笑,喜欢么?”   井娃眯起双眼,朗声应道:“唉!”   听这上扬的声调便知她心情极好,方泽芹不觉莞尔,抬起手,柳应笑习惯性的闭眼缩脖子,方泽芹将手覆在她头顶上拍了拍,微笑着夸奖她:“应笑,你是个聪明的乖孩子。”   正说话间,却听一声尖叫传来,就见李春花在河水里挣扎,南向天跑过去想要拉她,谁知身子一沉,也跟着陷了下去。   方泽芹拔身而起,柳应笑抬头看时,他人已在一丈开外,纵跃入河,破水而行,看似在水中漫步,眨眼间却已划到落水处,水深及腰,他却好似脚没落地般上下沉浮,双手插入水中轻轻一兜,就将被水淹没的二人捞了出来,待他们呛咳着回过气,才一手一个夹在肋下,快步走回岸上,到得避风处再将两人放下。   井娃将用来遮挡墨汁的麻布递给两人擦身,心道这回夫子可要生气了,就连一向不服人管的小太岁都被吓得面色发青,裹紧麻布,跪在草地上直打哆嗦。方泽芹半截长袍全湿,他也不急着打理,先从药箱里取出一片干姜让南向天含在嘴里,拍着他的肩膀道:“向天,勇于救人是好事,男儿该当如此。”   南向天眼神一亮,面露喜色,方泽芹旋即语调一变,沉声又问:“不是告诉你们只能在浅滩上玩耍么,为何跑去水深处?”   李春花从头发和衣服上拧下一把黑水,大声辩解:“这可不能怪咱们,那河水本还不及腰,谁晓得水下有个大坑,一脚踩下去就不着底了。”   方泽芹道:“正因不知道这河底有无断层塌陷才更需谨慎小心。”也不多训斥,收拾药箱,领着孩子们径至庄前敲门。   庄客通报之后,曹村长亲自来迎,一见南向天与李春花这两只落汤鸡便知道所为何事,忙叫人把孩子带去后院刷洗,又引方泽芹与应笑往草堂上坐下,不一时,庄客捧来热腾腾的茶水与崭新的长袍,曹村长道:“方大夫先去换了这身湿袍子,免得挨冻受凉。”   方泽芹知道曹村长的脾气,也不推却,进屋里换下湿衣,出来后寒暄两句,开门见山道:“不知曹村长家可缺帮工?”   曹村长回道:“缺倒是不缺,方大夫可是为了李春花那孩子的归处?”   方泽芹颔首:“方某曾听闻春花有偷窃的恶习,村人多有嫌恶,但近两个月观察下来,倒觉得那孩子心地不坏,只是缺人管教,她目前住在村前的废庙里,长此以往恐生事端,若村长愿意收留她,稍加管束,方某不胜感激。”   曹村长笑道:“这有何难,内子有孕在身,等肚子大了怕是会有诸多不便,就留那春花下来当个贴身帮衬的,平时递递水,端个桌子凳子,待娃儿出世,便让她做个伴读,你看如何?”   正好这时李春花与南向天结伴跑过来,李春花换了件稍显肥大的粗布裙,湿发扎在脑后,身上和脸上的污泥已被洗净,露出本来面貌——肤色略深,浓眉大眼,嘴唇薄而阔,平凡之中又带几分英气,这相貌与她不羁的性子倒是极为相称。   方泽芹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庄里当个帮工,李春花眼神晶亮,当下点头应允,便领她去见了曹村长的浑家徐氏,徐氏孕初害喜,不住呕酸,亏得方泽芹支招,教她以姜米汁泡脚才缓解了症状。   她也听过李春花偷窃的恶名,本心存芥蒂,但见方泽芹对她褒奖有加,又得知她自幼被弃,心生怜惜,也就不计过往,真心接纳了她。   方泽芹还有半个月便要离去,南向天家境殷实,无需旁人操心,安顿好李春花之后,唯一令他牵挂的便是柳应笑。   曹村长看出方大夫对山娃子特别关照,便说道:“若她愿意,随时可进学堂同其他孩子们一道念书。”   南向天在旁插嘴:“当然了,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小哑巴是我的救命恩人,没她就没我,没我就没我爹……唉?”说到这儿,他也觉得话不对头,抠着脑袋琢磨该怎么把话给说清楚。   方泽芹摇头道:“应笑与其他孩子不同,用寻常的教导方式太委屈她了,只需给她提供笔墨纸砚与一处可安心习字的地方即可。”   曹村长笑道:“去学堂也可,来我庄上也成,这都好说,你还怕曹某会委屈到她吗?”   方泽芹双手抱拳朝前拱了拱,对柳应笑道:“我若不在时,你可自去学堂写字看书……好吗?”   柳应笑一直乖乖坐着听讲,这时才“呀”了一声,转头望向曹村长,由于曹村长面相彪悍,她只看了一眼便掉开目光,怯怯点头应诺,听说方泽芹即将离开,心里不舍,伸手轻拽了下他的袍子,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上去,想问他以后还会不会再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声音来。   南向天倒替她省了事,问道:“方大夫,你还会再来吧,你教书比那总唠叨着弟子家训的杨老头儿要好,听你讲得不乏,杨老头一说话我就犯困。”   方泽芹摇头轻笑,看向柳应笑,承诺道:“自然会再来,应笑,好好写,等我再来时可要验收你的学习成果。”   ☆、禁足02   柳应笑“嗯”的答允了声,心里一欢喜,白面皮上就泛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南向天瞥过去,只觉得这小哑巴的脸蛋像极了他最爱吃的玉鹅蘑,乳白色的伞盖甘滑温厚,仿佛轻轻一捏便能挤出水来。   !!!   天明,柳元春将女儿拉出井外,洗漱罢,一齐到堂前吃饭,桌上摆了一锅生阳补气的香砂君子粥,一碟调理脾胃的六珍糕与三片腌渍嫩姜,正吃之间,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小哑巴!小哑巴!你在不在?今儿在桃花溪办赏春会,我跟小要饭的来找你啦,咱们一起去玩!”   柳应笑听出这是南向天的声音,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被吓得惨无人色,连手里的六珍糕掉在桌上也浑然不知,她看向脸色阴沉的柳元春,惊恐地瞪大眼睛直摇头。   柳元春拍桌而起,狠狠瞪了应笑一眼,说声“待会儿再收拾你”,提着裙子走出屋外,就见两名孩童站在药田大声嚷嚷,脚下踩着刚开花的“七夜楼”,柳元春火冒三丈,抄起门边的扫把冲过去赶人,尖声怪叫:“出去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柳元春相貌诡怪,肤色泛紫,额角生疙瘩,就像长了对肉角,鼻子大而尖长,极像民间传说里的鬼山姥,南向天见过她数面,也不以为怪,李春花却被惊得合不拢下巴,被哄出院门后,不禁问道:“她就是小哑巴的亲娘?咋一点儿都不像啊!”   南向天小声道:“听说山姥专抱别人家的孩子来养,没准小哑巴就是被她抱回来的。”   柳元春见两人还在门口徘徊不去,又挥动扫把赶他们走,厉声道:“还不给我快走!”   南向天心里虽发虚,却不愿在李春花面前露怯,跑到三尺开外,又回身站定,叉起腰大声喊道:“我是来找小哑巴玩的,你让她出来咱们就走!”   李春花比他婉转些,说道:“我们跟小……柳姑娘是朋友。”   南向天补充道:“不仅是朋友,还是同窗呢!她跟咱一起在方大夫那儿念书写字,交情甭提有多好了。”   柳应笑站在屋前听到这话,不觉倒吸了口冷气,只吓得腿脚发软,不敢与他们见面,默默走回后屋的枯井前蹲下,双手抱住头,牙齿“咯咯”打战。   柳元春怪声喝道:“快滚!我不会让井娃跟你们这些野孩子鬼混!以后再敢过来,我就把你们埋进土里!”说罢关上篱笆门,哼哼地走回房里,左张右望,没找着女儿,便一路寻至后屋,就见柳应笑跪在枯井前,额头触地,做出服罪的姿势。   柳元春冷笑道:“你倒机灵,晓得事迹败露就先来负荆请罪,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么?”   应笑不敢吭声,连连磕头,额头把地面撞得“砰砰”作响,柳元春见这顺服的乖样不喜反怒,摘下墙上的竹条就往她身上狠狠抽去。   这一下抽在应笑的背上,发出清脆的拍击声,应笑吃痛地叫了声,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柳元春听她叫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吼道:“你还敢喊疼?骗我的时候怎么不先想着事后会不会疼?这么不听话的坏孩子,你说我该不该打你?该不该打!”在叫骂的同时,她又狠抽了两下,扬手把竹条远远抛开,怒吼道:“不许捂头,把手拿开!”   应笑只觉得背上热辣辣的疼,不敢放开手,发出“呜呜”的乞怜声,柳元春上前抓住她细瘦的手腕用力掰开,一手揪着头发往后拽,让她的脸抬高,另一手连着抽了六个耳光,应笑顿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呜哇”的哭出声来。   柳元春狠狠地道:“我让你哭!我让你再哭!”边吼边转头往四下里寻找,从墙角的筛子里抓出一把茶叶梗,捏开应笑的嘴巴,把梗子全都塞了进去。   柳应笑一尝到苦涩味立刻就想吐出来,柳元春却捂住她的嘴,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许吐!你敢吐出来我就打死你!”   柳应笑“呜呜”的流泪点头,两手握在一起做出求饶的动作,直到这时,柳元春狂乱的眼神才稍稍恢复平静,她捏住应笑的下巴,柔声问:“你知道娘为何生气?”   柳应笑不敢吭声,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能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盯着她看,柳元春道:“娘不是真的气你耽搁那会儿工夫,是气你骗我,背着我偷偷干那些事儿……”说到这里,她猛地瞪大眼睛,把柳应笑往地上一甩,刷地站起身来,粗声咆哮:“就跟你那死鬼爹一样!什么事都瞒着我,成日只晓得在外面找乐子,娘最痛恨骗子!呵呵,他爱找死我可不管,但是你不同,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是非管不可!”   柳元春先让应笑去漱口,上了伤药之后揪着她的头发拖进篓子里。拉起吊绳将她送下井,把井盖推上一半,冷声道:“你就在下头好好反省吧,送药的事为娘自会去做,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踏出家门一步!”   到井底之后,柳应笑反倒松了口气,她心知柳元春在气头上的话做不得准,兴许要被关上几日,待她气消了自然又能恢复如常,向来都是如此,只是这次打得更重,脸颊上和背上火灼般疼痛,应笑不敢用手去触摸,侧身蜷缩在棉褥上,没一会儿篮子便放了下来,里面装着湿布巾、内服药汤以及治疗外伤的回元膏。   南向天与李春花在山里徘徊了一阵,见篱笆门紧闭,没奈何,只能自去桃花溪。   !!!   正值浓春时分,漫山遍野桃花艳艳,李樱点缀,群蝶戏舞,一带碧水绵延而过,粉瓣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红林绿叶美不胜收。   商贩们各自在树下摆开摊铺,有贩药的、耍把式的、斗禽虫的,玩赏的游人三个成群五个结伙聚在摊前,孩童嬉闹着在林间奔跑,旷地上还有放风鸢的,风过竹骨,如筝鸣响,说不尽的繁华热闹。   方泽芹、曹村长与南员外三人在一间游舫上共桌谈笑,南向天带着李春花上船拿吃食,自顾自地将桌上糕点尽数收入囊中,南员外也不见怪,由着孩子们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南向天拈起一块玉带糕,看这晶润剔透的点心不由想起了柳应笑的白脸蛋,叹气道:“小哑巴也真可怜,这么好的天气却被山姥姥关在屋里,不如咱么留几块糕点给她解馋。”   李春花道:“小哑巴不吃外头的食物,她娘管得可严了,吃了要挨打,晚回家也会挨打,小哑巴真可怜,这回咱们去找她,惹怒了山姥,小哑巴怕是又要挨顿皮肉痛了。”   方泽芹问道:“你二人去了柳家?”   南向天嚷嚷道:“去了去了!本想叫小哑巴一块儿玩,却被山姥姥赶了回来!”   李春花道:“没想到小哑巴她娘那么凶,小哑巴每日急匆匆地赶来赶去,就为了腾那点儿读书的工夫,晚回去了准要挨打。”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叨念了几句,听见王三郎和郭宝多的呼唤声,当下就把烦心事给抛到九霄云外,撒腿往岸上跑。   方泽芹向曹村长询问柳家的底细,曹村长道:“柳寡妇在八年前随夫家迁居龙江,起先住在乡里,她丈夫也是医家,在家中挂牌看病,柳寡妇便去基山采药置田,夫妇俩一个行医一个养药,看似和睦,实则不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捧杯喝口茶,瞧瞧左右无人才接着说:“柳寡妇怀山娃子时她丈夫便死了,据说得的是个花柳病,那柳寡妇葬了丈夫之后便搬去山里住,一住便是七年。”   南员外叹道:“那柳寡妇虽相貌丑陋,却是个养药的能手,还擅长辨识山矿,城里的私药铺十有七八都收她柳家药材。”   方泽芹又问道:“那柳家家世如何?”   曹村长道:“无亲无故,曹某见她母女俩孤苦无依便有心接济,谁知那柳寡妇不领情,也就罢了。”   南员外哈哈一笑,拍着曹村长的肩膀道:“南某也曾想资助她开间药铺,被一口回绝,碰了满鼻子灰。   曹村长咂咂嘴:“柳寡妇绝少与人来往,相识多年犹似陌路,这附近能与她多说几句话的也就只有药铺掌柜,这柳寡妇……不知该说是谨守妇道还是个性乖张。”   方泽芹自是能看得出应笑惧怕娘亲,也知道她在家经常挨打,但这世上会打骂子女的人何其之多,孩子害怕长辈也不是坏事。方泽芹本不想插手他人家务事,无奈心里总是惦念不安,花会结束之后便独自寻上柳家。   到得篱笆墙外,见屋前开了四畦地,分别是七夜楼、龙血珠、白胆木和角花,这些本都是极难培育的野生药材,人工种植的很少见,然而这地里的药草却被养得枝粗叶厚。柳元春正蹲在田里修剪枝叶,听到脚步声后也不抬头,只扬声问道:“什么人?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   方泽芹站在篱笆门前,恭敬地道:“在下方泽芹,特来拜见柳夫人。”   柳元春冷笑道:“原来是方大夫,久慕久慕,这段时日多承你照顾小女,柳元春感激不尽。”   方泽芹道声“不敢”,眯眼打量柳元春,这妇人荆钗布裙,面貌虽生得凶恶丑陋,言谈举止之间却有股从容不迫的气质,方泽芹留意到她说话时只有嘴在动,其他部位僵硬如木,心下便知眼前这幅丑陋的容貌并非真颜,恐怕是戴了张软皮面具。   柳元春走到栅栏前隔门而问:“先生有何指教?”   方泽芹不动声色地回道:“不瞒夫人,方某是专为令千金而来,不知可否见她一面?”   柳元春一口拒绝:“不可,小女近来身体不适,需在家中静养,哪儿也不能去,谁也不方便见。”   方泽芹顺着她的话道:“既是身体不适,请容方某替她诊治,小病拖久便成大患,马虎不得。”   柳元春哼笑一声,道:“先生好意心领了,小女的病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气虚病,除了我,谁也整治不好,方大夫,看在你宅心仁厚的份上我才愿多费口舌,冒昧奉劝一句——他人家事莫沾手,井娃是我的亲女儿,还需你们这些外人操心么?言尽于此,你请自便吧。”   说罢转身回屋,半分情面也不留。方泽芹在篱笆门前站了许久,见那屋门紧闭,也只得轻叹一声,悻悻离去。   他本打算隔几日再来拜访,谁想第二天就被请去外县看诊,患者是南员外的表侄,日前从江宁府一路行往福州走货,途经婺州时遭贼匪打劫,逃亡中不慎堕马致使头部受创,连续三日昏迷不醒,寻医数诊无效,都说没得治了,随行伴当将噩耗报至南府,南员外差人火速去买船票,一面乘马车赶至中保村接人,要将他侄儿的命全都博在方泽芹身上。   方泽芹在龙江停留三月有余,也有离去的打算,在这救人如救火的紧急时刻,他不敢耽搁半分,辞别曹村长后便坐船去了婺州。   ☆、惊变01   柳应笑不知道方泽芹已走,只管精心照料药田,期盼柳元春能早日消气。这天傍晚,柳应笑如常将晒干的药材送去草库,正走在院里,忽听屋外一阵噼啪乱响,她躲在门边朝堂屋里张望,就见三个黑壮大汉闯进门来,这些人身穿青布裤袄,上披一件灰布长衣,衣襟大敞,露出黑黢黢的胸膛和左胸一片蓝靛般的花绣,他们肩背皮囊,肋下挂刀,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辈。   柳元春也不惊慌,起身迎上前,问道:“三位英雄好汉,这般登门踏户,不知有何见教?”   为首一虬髯汉子拱拳道:“婆婆见谅,我等乃是从钱塘去往巴山的货商,途经此地,特来求碗米粮,你看我兄弟六人都还饿着肚子,只需看着赍些,管饱就成,饱了咱立时就上路。”   这说辞乍听下无甚出奇,实则是一种暗语,讨米粮就是在变着花样要钱。附近贼人多忌惮曹村长的威名,地痞流氓也从不敢来此撒野,听虬髯汉的口音,应是华东一带的流寇。柳元春在这山里安居乐业七年有余,还是头一回碰上入室讨债的强人。   她让贼人在堂前等候,自往院里走去,见柳应笑躲在墙后,当即手一挥,放下门帘,拉着她走到后屋,低声吩咐道:“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许出声,知道么?”   柳应笑点了点头,捂住嘴巴,柳元春微微一笑,伸手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乖孩子,明儿还让你进城送药。”   应笑心头一喜,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绷紧了小脸,白面皮上泛出红晕。   柳元春又抚摸女儿的脸颊,笑道:“你这薄脸皮就跟为娘的一模一样,好孩子,听娘的话,乖乖在下面睡觉。”说着便将她抱进竹篓送至井底,缓缓推上石盖,只留一条缝隙。   虬髯汉在堂前等得不耐烦,大声喊道:“婆婆!还要让兄弟们等多久?”   柳元春扬声应道:“这就来了!”她进入灶房,将炉上石锅端下,抓了把断魂散放进粥里搅匀,这断魂散是乌头根与飞燕草的种子研磨而成,乌头根部的毒液能透过皮肤深入体内,而飞燕草的种子则有麻痹肌肉神经的效用,这两种毒草掺在一块儿便是能令人立毙的烈性剧毒。   柳元春将石锅端上桌,故作热络地招呼道:“三位英雄先吃些甜粥垫垫肚子,老婆子这就去替你们打点。”   七宝粥香浓软滑,断魂散也是甜中泛苦,有些似杏仁的气味,贼人想是还没吃晚饭,一闻到粥香便口角流涎,其中一名红脸汉急吼吼地凑上头,伸手拿勺子舀粥,柳元春的心往上一提,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就在这时,那虬髯汉喝止道:“且慢!二弟,先让我来。”   他从皮囊里挤出一只肥硕的灰耗子,说也奇怪,这耗子贼眼溜溜,看似机灵,却老老实实地蹲在人的掌心里纹丝不动,也不叫唤。虬髯汉倒了些粥在桌上,把手往桌前一摊,那耗子就自动爬上桌吃起粥来,没吃两口便“吱吱”叫唤两声,口吐黑血,肚皮一翻,两腿一蹬,就这么死掉了。   虬髯汉大惊失色,登时怒上眉梢,跳起来揣翻桌子,厉声吼道:“好你个歹毒的丑婆子,老子好声好气跟你借米粮,你竟然给咱们下毒!”   柳元春转身往灶堂奔逃,那红脸汉跃过凳子,几大步追上前,抽出大刀一记斜劈,从左肩直砍到腰侧,鲜血喷涌而出。柳元春闷哼一声,踉跄两步,稳住脚跟后又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红脸汉纵身狂笑,举刀又连劈三下,柳元春这才倒地,背上被砍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眼见着就活不成了。   虬髯汉喝道:“好!既然动手,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他个干净,二弟三弟,去其他屋里找找,凡是值钱的全都搬到堂里来,见到活人格杀勿论!”   三人分头行动,虬髯汉在前院把风,红脸汉径入内屋,被唤作“三弟”的矮脚瘪三则往后搜寻,好似地鼠翻土,将屋里屋外翻得一团乱,抬出十来个大箱子,正翻腾时,忽然屋后红光一闪,红脸汉跑出去一看,就见整座圆木搭成的灶房烧成一团巨大的火球,火焰迅速朝主屋蔓延。   原来柳元春拼着最后一口气爬进灶房放火,想借火光引起附近村民的注意,可她能爬进灶房,却再也出不来了,腾起的烈焰一瞬间就将她的身形吞没。   虬髯汉看火势渐涨,连忙将两兄弟都召回堂前,矮脚瘪三冒着被火烧的危险,在后院里找到一架板车,三人忙将箱子尽数抬上车,铺上茅草掩盖,延出山小径迅速撤离。   待曹村长引十余名青壮赶到时,大火已将主屋和偏房全都卷了进去,由于草库前筑有一道截火的土墙,哪怕火势再旺也只能朝前蔓延,不会波及到后屋。   柳应笑在井下听到喧嚣声——喊救火的,喊“柳家嫂子”的,脚步纷乱,呼喝声此起彼伏,她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惊疑间,忽听李春花在头顶上大叫:“小哑巴!小哑巴!你在哪儿?”接着传来翻箱倒笼的声响,眼前一黑,枯井的透气口不知被什么给遮上了,扑朔朔落下几根草杆子来。   柳应笑本想喊她,却冷不丁记起柳元春的叮嘱: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许出声。   当下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又咽了回去,无论上面怎么叫唤也不敢出声。   !!!   方泽芹随南员外顺水路南下,来到婺州东阳县,被随从引至东来客栈,直上二楼,客房里早坐了一名须眉斑白的老医生,南员外的表侄李广益就躺在床上,只见他面有火象,右眼肿胀,鼻息短而急促,口中呢喃呓语,唤之不醒。   南员外报上名号,施礼问询:“敢问先生,小侄伤势如何?”   老大夫回礼,道:“撞破了头,脑袋出血过多,这是血虚啊!需养血调治,我已开了方子,能不能回过气来,便要看李公子的造化了。”   正说话间,店伙计便将煎好的药送了进来,从人接过汤碗正要喂药,方泽芹却出声阻止:“稍等,药先放着。”快步走到床头为李广益诊脉。   老大夫皱眉问道:“他是何人?”   南员外回道:“这位是南某的朋友方泽芹方大夫,此前正巧在敝庄左近巡医义诊。”   方泽芹把完脉,又伸手在李广益头部按压,吩咐道:“再抬一张桌子来,拼桌成床,将伤者抬到桌上,药不能喝。”   老大夫一听,心里老大不快活,瞪眼道:“为何不能喝药?莫非是在暗指我开错药了?”   这老大夫曾是太医局的斋生,从医多年,在东阳县境内小有名气,素来不把年轻一辈放在眼里,此时见方泽芹背着药箱,一身风尘仆仆,更是鄙薄,只当他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郎中,听不得半句质疑。   方泽芹道:“先生没开错,只是暂时喝不得,这养血的方子留待日后调心养气时还用得着。”   不一时,伙计抬来方桌,将两桌拼起,抬起李广益小心平放在桌板上,又按吩咐抬来火盆和一桶水。老大夫喝问:“你想作甚?”   方泽芹道:“放血。”   老大夫脸色一变,怒道:“小子胡闹!伤者血虚气弱,你还要给他放血?”   南员外也有些为难,问道:“方大夫,这是何故?”   方泽芹道:“伤者头部右侧有血包块,因而压迫经脉血络导致神智不清,这是关键所在,只有将淤血放掉才能保得住性命。”   老大夫冷笑道:“即便是伤折科的名医,通晓开脑术者亦凤毛麟角,岂是你一个江湖郎中能做的?”   方泽芹所学的医术乃以气调气,内外兼修,说是江湖郎中倒也不假,他确是浪荡江湖的游子,因而被同行看低也不恼,只平淡陈述道:“这并非开脑术,只需破开皮肉即可。”边说边束紧衣袖,将两手洗净,先在伤者胸前压抚,这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诊察伤势,实则他手指微屈,在压抚时已然点住胸口的要穴,封气以护住心脉。接着剔去伤者头发,将勾刀过火烤热,在头右侧血包上共划两刀,接着以锋针灸刺百会穴与十指尖端的十宣穴放血。   开百会破脑中淤血,刺十宣解热醒脑,做完之后,李广益面上燥象稍退,气息逐渐平顺,皮肤上的热度也降了下来。方泽芹以净布蘸药汁轻擦李广益的面部,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土罐,罐内装有腐叶与一种扁形带体节的螅虫,他将一条虫放在肿起的眼泡上,待虫体膨胀泛红后,那虫便自动掉了下来,淤肿也消去了。   方泽芹把虫子拈回罐里,将新鲜竹叶、紫皮蒜片捣烂与活血化瘀的红花散调成膏质,敷在伤处,包扎好之后又叫仆从将伤者抬回床上。   老大夫哼笑道:“若这般简单便能医好,还需要大夫作甚?”   南员外微感不悦,方泽芹治疗伤患时,这位自恃甚高的老大夫就揣着胳膊在旁看好戏,不帮忙也就算了,在别人辛苦完之后还要说风凉话,这样的医者,即便医术再高明,这为医的品行也实难令人信服。   南员外见方泽芹一身血湿,不由心下感动,张口就道:“老先生说笑了,不是谁都能点准穴位,伤在头部,偏一毫深一分都能令人立时丧命,若换个人,小侄怕是连桌子都下不了!”   老大夫听出话外玄音,知道这南员外心向年轻大夫,脸色登时黑了半边。   方泽芹笑笑,对南向天道:“按老先生开的药内服外敷,每日一副,半个月即可痊愈。”   老大夫尖酸刻薄地道:“痊愈?先把人弄醒了再说吧,别这么睡着不起来,到时可别来找我,我可不会使这割皮破肉的江湖手段。”   南员外赶紧结清诊金把老先生打发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李广益便醒了,叫他能应,虽然气虚,意识却很清楚,当即就把药汤给喂了。之后李广益又呕吐两次,将胃里燥热泄去,两副药下去便能坐起身来。   南员外本想将李广益接回庄上疗养,可李广益伤势未愈,不宜舟车劳顿,一行人便暂时在客栈里住下了。   方泽芹正想趁此机会去市集里补充药材,出了客栈没走多远便见数多衙差在街上到处张挂画像,招引众人围簇看榜。   一名衙差大声宣读道:“依奉江陵府指挥使司该准婺州文字,追缉贼人杨广、杨雄、杨飞,系寿山乱党之贼首,乃劫掠杀人之凶犯,若有人藏匿,即与贼人同罪,若捕获告官,支赏钱千贯。”   方泽芹瞥了一眼榜文,正待离开,却听有人道:“我刚从龙江府过来,听说这杨家三兄弟在那儿杀了人,官兵正挨家挨户地查门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开了,那人道:“详情不清楚,据说死的是个寡妇,各位小心了,那三名贼匪不仅杀人放火,还拐带孩子,把那寡妇的女儿也给带走了,那女孩儿的画像也跟着榜文一起张了出来,不过七八岁年纪,可怜啰。”   方泽芹只听得浑身发凉,就在人群里随手抓出一个闲汉,掏出碎银锭递上,说道:“这位兄弟,劳驾帮个忙,替我去东来客栈给南淮礼南员外带个话,就说我有急事不能相陪,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径往城外跑去,那汉子在后面追问道:“喂!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呐!”却哪还能追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人有旦夕祸福,及时行乐好好活下去。   ☆、惊变02   方泽芹一口气跑至僻静处,见左右无人便气运脚底,直纵上梢头,使出那草上飞的上乘轻功,踏枝借力,朝龙江府的方向疾奔而去,不一日回到中保村,就见村头聚集十来名穿灰褂的佩刀官兵。   曹村长与捕头雷通正站在不远处谈话,方泽芹走上前拱手施礼:“雷捕头,曹村长。”   雷通回礼道:“方大夫,久见。”   曹村长愣了一愣,问道:“方大夫不是随南员外去了婺州么?”   方泽芹直言道:“我在东阳县看到缉凶榜文,听说贼党在这儿杀了人,可是柳家夫人?”   曹村长叹了口气,微一颔首:“背上连中六刀,尸体烧得不成样子。”   方泽芹脸色刷白,又问:“应笑如何,山娃子。”   雷通道:“你是说那柳寡妇的女儿?没找到,屋里只有一具尸体,我已派出人手四处搜寻,暂时还没接到回禀,想是被那伙贼人掳去了。”   这时,一名衙差来报,说是在前头废庙里发现贼人遗落的赃物。雷通即刻带人前去查探,方泽芹与曹村长也尾随其后。庙堂里稻草四散,两个红木箱翻倒在佛象前,一箱装的是衣物,另一箱则是纸张书册。   雷通道:“看来那三名贼人曾在庙中落脚,把不值钱的重物全撇下了,老曹,你看这可是柳寡妇家的?”   曹村长仔细分辨,回道:“看这些衫裙,应当是柳寡妇的没错。”   方泽芹捡起书册翻看,发现这竟然是册记载伤寒病证的诊籍,再看散落的纸张,每页上都记有患者的姓名、籍贯、病症和用药处方,是还没有汇编成册的病案,想是柳寡妇那死去的丈夫所留下的遗物。   方泽芹无心细看,暗自思索道:杨氏兄弟既将重物撇下,又岂会带个孩子在身边当累赘?   便向村长问道:“屋里可还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被漏找了?”   曹村长道:“前屋偏房全被付诸一炬,只留后屋和草库,我领村人把每个角落都搜寻过了,连茅草堆也没放过。”   方泽芹心念一动,又问:“可有在井下找过?”   曹村长道:“后屋的确有口枯井,我看过,井下黑洞洞一片,喊了也没人应。”   方泽芹暗叫不妙,转身就往庙外跑,一路疾奔进山,来到柳家门前,只见篱笆墙东倒西落,药田成焦土,三间大屋被烧得片瓦不留,一眼望去满目狼藉。   方泽芹跃过废墟来到后屋,就见一块平石压在地面上,他忙走上前把石盖推开,果然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他大喊了声:“应笑!”   下面无人回应,方泽芹闻到一股药味飘上来,立时卸下药箱将身入井,两手撑着井壁缓缓滑至井底,地下铺着茅草被褥却无人,又摸了一圈,发现侧壁根下有道高不过半尺的缝隙,凑近裂口能感受到丝丝冷风,药味便是从这缝隙里传出来的。   方泽芹钻不进去,只能探手捞摸,一摸竟摸到一只小脚,足底冰凉,被碰上之后动也不动一下。方泽芹的心登时就悬了起来,抓住脚腕将人缓缓拖出,果然是柳应笑,再探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息,但唤之不醒,已经陷入昏迷,他不敢耽搁,一手抱人一手攀援,脚尖沿壁轻点,飞速窜出井外。   方泽芹将柳应笑带至屋后空旷处,平放在草地上,只见她面色发青,嘴唇泛白,再一搭脉,脉微欲绝,这是气衰的重症。   方泽芹先给应笑喂水润喉,再托起她的头,嘴对嘴地渡予阳气,几番吐纳之后又摘下她胸前干姜嚼烂喂食,以小指轻压舌根帮助吞咽,运气于掌部,推按心口打通经络,让气血得以畅行。   柳应笑面色好转,嘴唇也稍见血色,闭着眼睛低喃出声:“呀…唉……”   方泽芹见她气顺了,心上大石终于落定,这才长呼一口气,抬袖擦下满头汗水,抱起柳应笑径往村里去,依旧借宿在曹村长庄上,调了一副养心血补气的龙眼参汤,喂下半碗之后,柳应笑悠悠转醒,一见方泽芹便哭了起来,也不像寻常孩子那般哇哇大哭,只是瞪圆了双眼,泪珠子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成串滑落,喉咙里还不时发出细细的抽噎声。   方泽芹用衣袖替她擦拭泪水,柔声安抚道:“没事了,好孩子,已经没事了。”   李春花也陪在房里,见应笑醒了便问道:“小哑巴,我去你家都喊你多少遍啦,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呀?怎么都不答应一声呢?”   柳应笑没力气做动作,只嘶哑地“咦”了两声,她是畏惧柳元春才不敢答应,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其间不知是谁把井盖给推上了,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饥渴交加又透不上气来,晕晕乎乎地爬进通风口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可是她说不出来,只能抽噎着看向李春花,想起井下的黑暗苦闷,心里惧怕不已,又揉着眼睛哭起来,这次哭出了声音。   李春花忙道:“别哭,别哭呀,我不问就是了,我……我去给你看看药粥有没有熬好,你别再哭了啊,好好养病,吃饱喝足才能跟咱们出去玩。”她跳下凳子,开门跑了出去,没多久就端来一碗热粥,柳应笑倦怠乏力,吃了小半碗粥后又睡下了。   方泽芹以温补的方式调治她的气虚症,以黄芪、肉桂、炙甘草、人参加姜片煎煮,两副药下去,柳应笑便恢复了元气,有精神之后不免惴惴难安,心想这回肯定又要惹怒娘亲,没人提出要她回家,她也不敢多问一句。   隔日午后,曹村长找上方泽芹,把他拉到屋外说话:“雷捕头差人把柳寡妇的尸体送了回来,曹某已将棺枢坟地置办妥当,时辰一到便可下葬,山娃子还不知道她娘被杀的事,方大夫,你看是先瞒住她,还是带她去见柳寡妇最后一面?唉……依曹某看,还是别见了,见了也认不出面貌来,山娃子身体未愈,别再把她给吓坏了。”   方泽芹问道:“几时下葬?”   曹村长回道:“酉时封棺入土,天热,不能再耽搁了。”   方泽芹颔首道:“村长只管照常操办,应笑那边方某自会安排。”   曹村长又道:“柳寡妇这一死,山娃子便成了孤儿,邻村有个姓史的孤寡老儿,曾任太守,家资殷实,前段时日向曹某提过想收养儿女一事,若方大夫没意见,曹某必将尽力备办。”   方泽芹寻思:应笑的气虚症看来确如柳寡妇所言是天生气弱所致,从她身上的药香闻来,定是长期服食上等药材来调血理气,寻常人家怕是养不好这孩子。   便道:“不急,这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回屋后坐在床前,将放凉的药汤先一勺勺喂应笑喝下,踌躇半晌,问道:“应笑可想念母亲?”   柳应笑面色一白,眼神黯淡了下来,以为这是在赶她回去,便轻“嗯”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方泽芹拦住她道:“不急,先不急……”他握住柳应笑的手,面现难色,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忖许久才涩涩开言:“应笑,你娘虽然严厉,却非常关爱你,那日……她让你躲在井下是为了要保护你,知道么?”   柳应笑点点头,她自然能感受到母亲的关爱,但柳元春不会因为关爱她就少打几顿,应笑仍是觉得害怕。   方泽芹按住柳应笑的肩头,望定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应笑,听好,三天前,有伙贼人闯入你家中……你娘不幸遭难。”   柳应笑还记得那三个相貌凶恶的大汉,可是她对“不幸遭难”这四字却没有任何概念,只偏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方泽芹。   方泽芹只能换种说法:“你娘睡了,睡得很沉,无论怎么叫也醒不过来。”   柳应笑听他说“睡了”之时心头还一喜,但是再听说“无论怎么叫也醒不过来”,便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她“啊”了声,站起身来往外走,却觉得头重脚轻,眼前发花,没走两步就扶着床柱喘起气来。   方泽芹把她抱坐在床边,轻声问:“想去见你娘?”   柳应笑点头,有些急迫地道:“呀!唉!”   方泽芹替她穿好衣裳、套上绣鞋,眼见日落西山,也不多言,抱起她出了庄院,直奔后山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及时行乐好好活   ☆、收徒01   赶到坟地时,柳元春的尸体已入棺,一名老僧正在棺材前念经,曹村长见柳应笑被抱来,连忙迎上前,解下腰间麻布递给方泽芹,低声道:“来得巧,正要盖棺。”   方泽芹将麻布条扎在柳应笑额上,领她至棺前跪下,柳应笑见棺里躺着个人,一整块麻布从头盖到脚,也看不出是谁,她茫然地望向方泽芹,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袍。   方泽芹道:“应笑,棺里便是你娘。”   柳应笑愣了一愣,趴在棺前看了会儿,叫唤道:“呀……呀!”伸出手,停在空中悬了片刻,似是有些胆怯,但终于还是轻轻拍上麻布,放大声音叫喊,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到最后带上了哭腔。   曹村长与两名庄客看得不忍,不禁垂头叹气。诵经的老僧提醒道:“时辰就快到了。”   方泽芹蹲在应笑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应笑,要盖棺了。”   柳应笑拼命甩头,伸手在麻布上轻推,用劲拍打棺木边缘。老僧用平淡的声音下令:“时辰到,盖棺入土。”   两名庄客走上前,手往棺盖上一搭,柳应笑惊慌起身,倾身趴在棺口,对着庄客摆摆手,又乞怜地看向方泽芹,哀求道:“呀!啊……”   方泽芹狠下心肠告诉她:“应笑,你娘不会醒了,她已经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明白么?”   柳应笑呆了一呆,伸手就想去掀麻布,方泽芹一把抱住她,强行把她从棺材上剥下来,曹村长大喝一声:“盖棺!”   两名庄客立刻推上棺盖,扎桩结绳,将毛竹杆插入绳结里,一人扛一头,将棺材挑起来放入坑里,曹村长把竹片、木篓、陶罐等器物填塞在坟坑与棺材的缝隙之间,下铺锦被上盖草席,诸事办妥后便叫庄客铲土掩埋。   眼见那一钵一钵的土被洒在草席上,应笑心里疼痛,忍不住放声大哭,只觉得胸口被一股气撑得发涨,这气逐渐升至咽喉,似被尖锐的硬物梗住般灼烫刺痛,她张大了嘴,那尖锐的硬物忽而化作一团热气冲开喉咙,心里的话就跟着热气被呐喊了出来:“娘!娘——!!不要睡!不要睡!我听话了,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听话了,你别生气!”   方泽芹一惊,不由得悲喜交加,激动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乱不择言地安抚道:“应笑,乖,好孩子,你娘没生你的气,她知道应笑是好孩子,不哭不哭。”   柳应笑挣开方泽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坑前跪下,抹着眼泪用力地磕头,哭道:“娘,我不骗你,我天天陪你,哪儿也不去,娘,你起来打我,你起来打我啊!”   方泽芹见她额上的麻布渗出血来,连忙上前制止,两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喝一声:“应笑!”   柳应笑被他的喝声惊得浑身一震,双手握成拳缩在胸前,就这么僵住了,泪水欲掉不掉地在夹在眼眶里。方泽芹心口猛然一抽,伸手抚上她磕破的额头,叹息道:“应笑,你娘累了,让她好好睡吧。”   柳应笑抽噎着小声问:“娘走了?”   方泽芹轻“嗯”声,她又问:“不要我了?”   方泽芹摇头,指尖抹去她的泪珠,柔声道:“你娘怎会不要你呢,她只是太累了,应笑,她会在别的地方看着你,守着你。”   柳应笑垂下眼眸,含糊低问:“娘……会回来吗?”   方泽芹轻轻摇头,应笑瘪起嘴:“见不到了吗?”   方泽芹沉默片刻,摸摸她的头,颔首道:“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柳应笑表情未变,双眼越张越大,瞪到极限时,那泪珠子就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她张了张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就像寻常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从掩土一直哭到成坟,把嗓子也给叫哑了,最后抽泣着窝在方泽芹怀里沉沉睡去。   曹村长担心地问:“没事吧?唉!我就说该瞒着她。”   方泽芹道:“无碍,能哭出来是好事,这种剧烈的情感冲击对应笑来说不全然是害。”他认为应笑说不了话与柳元春的严苛对待无不关系,如今能破开这道关卡,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小孩子的恢复力很强,只要能给她足够的关怀,很快便能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   立碑之后,一行人回转曹庄,柳应笑像被抽了魂似的抱膝坐在床上不言不语。曹村长又提起要将她过继与史老儿的事,应笑闻言不由自主地咬紧下唇,把脸埋在两腿间。   方泽芹坐过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问道:“应笑愿不愿意做史家爷爷的孙女儿?”   柳应笑咕哝了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方泽芹又问:“你想当史家爷爷的孙女儿,还是想当我的徒儿?”   柳应笑抬头看他,眨了眨眼,问道:“不一样?”   方泽芹道:“不一样,当我的徒儿便不去史家。”   柳应笑眼神一闪,随即又黯淡下来,闷声道:“你会走。”   方泽芹轻道:“我会走,我会带你一起走。”   曹村长一愣,说道:“方大夫,请恕曹某直言,你长年在外行医,居无定所,带个孩子在身边恐怕不太方便,史老儿虽非权贵,丰衣足食却不在话下。”   柳应笑抓住方泽芹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方泽芹哂然一笑,道:“曹村长说得在理,留在史爷爷家能吃饱穿暖,不用四处奔波受累,若是跟我走,少不了要餐风露宿,吃许多辛苦,应笑,你……”   话未说完,柳应笑便一头扑进方泽芹怀中,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将额头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方泽芹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不觉暗笑自己年岁未足心却早衰,居然有了当爹的心态。   曹村长见柳应笑这般依赖方泽芹,自然也没话说了。   方泽芹陪应笑守过七七四十九日,离村时已至初夏,曹村长让庄客牵了马来,将细软银两一担挑了,徐氏夫人收拾了数件儿时穿的旧衫裙,打个包裹,与料袋皮囊全拴在马上。一行人围聚村口依依惜别。李春花忍着心疼,用积攒数年的铜钱买了副“银缕朱结锁”送给柳应笑,说道:“小哑巴,我没什么好的能送,听人说这朱结锁能锁命,戴上之后能无灾无祸保平安,你身子弱,给我好好戴着,千万别弄丢了。”便将朱结锁挂在应笑的脖子上。   柳应笑身上只有两样物事,一样方泽芹给她的干姜块,另一样是自幼不离身的铜制佩饰,她没多犹豫,将佩饰摘下递给李春花。方泽芹见了之后微一怔,对应笑道:“可否先让为师一观?”   柳应笑听话地将佩饰上交,方泽芹接过后两面一翻,这是面黑漆游凤花枝太极盘,纹饰流畅精美,盘面油亮如金,这太极盘应是由阴阳两块拼合而成,应笑的这块为阴面,盘上刻有“四方仁德”的阳文,不似市井杂货。   方泽芹稍一迟疑,见两个孩子牵手话别,神情间多有不舍,心道:即便造价不菲也及不上这真诚质朴的情谊珍贵。   仍是将太极盘给了李春花,南向天见柳应笑与李春花相互赠礼,心里也直发痒,翻袖抖袍,想找出些能送出手的,无奈他刚从城里赶来送行,匆忙间什么也没带在身上,只能道:“小哑巴,等你下回再来,我就带你去家里玩儿,你想拿啥就拿啥,就是要门前的石敢当我也给你抬来。”   孩子气的话把大人们都逗笑了,柳应笑“唉”了声,她刚会说话,发音咬字不准,在人多时羞于开口,只歪头一笑,冲着南向天挥了挥手。   方泽芹对李春花与南向天叮嘱几句话,不多寒暄,向一行人拱手作别,翻身上马,将应笑抱在身前,两腿轻夹,那马便撒开蹄子轻颠而去,离了龙江府又取路投江南东路,望江陵府方向西行。   !!!   师徒二人自离开龙江后拣僻静小路迂回前进,白天行路,夜晚歇宿客栈,到了缺医的乡间便摇铃行医,多治顽症难症,若遇贫户则免诊金,若经过贫村便义诊赠药,如此且行且停,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到得舒州境内。   这一日,天色渐晚,方泽芹骑在马上教小徒弟念诵药诀:“药有温热,医家总括:菖蒲开心气,丁香快脾胃,扁豆助脾,莞香下气。”   柳应笑掰着手指念道:“白木香下气补肾,定心痛,扁豆助脾,以酒行药有破结之用,丁香快脾胃止吐逆,菖蒲开心气治耳聋。”咬字发音还带有些齿风,腔调却学得似模似样。   方泽芹笑着夸赞:“应笑好生聪明,为师只在早上随口一提,你却都记了下来,可知这几味药材形貌如何?”   柳应笑受了夸奖不觉脸色微醺,点头道:“莞香生于树,其叶互生,呈卵形,先端由短渐尖,花黄绿色,择大树,在树干上顺砍数刀,树液自出,数年后即可结成油膏,落水即浮,研磨成粉,色深而带烈香。”   方泽芹见她描述得宛若亲见,不由略感诧异,问道:“应笑可见过莞香树?”   柳应笑脸色一变,垂下头,低低地道:“都是听娘说的,娘教我分管药材,常带莞香木碎回家,想是山里有这种树……”她说着,抬手捂上心口,轻喘两声,往后靠在方泽芹胸前。   方泽芹摸她的小手,略有些发凉,额头上也出了层薄汗,忙问道:“不舒服?”   柳应笑摇摇头,轻声说:“只是有些气闷,不要紧。”   方泽芹一把脉,再按柳应笑的肚腹,便知这是脾胃运化功能衰退而导致的气滞之症,遇到此类情况,最好能以热水活血消淤,思及此,他便打算找处能落脚的客店,可走了许久也未见一村半坊。   这时日头已落,林间幽暗,眼见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方泽芹寻思:再走下去恐怕也是徒增疲倦,不如寻处避风的地方露宿,先用通气的药缓上一缓,明日再投宿歇息。   正踌躇间,远远望见林荫里灯光隐现,方泽芹心头一喜,赶紧驱马往灯光处前行,转出林子一看,前面有座大庄院倚靠在土路边上,外围筑有土墙,周遭种植百来株翠柏,看来是户富裕家宅。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   赶到坟地时,柳元春的尸体已入棺,一名老僧正在棺材前念经,曹村长见柳应笑被抱来,连忙迎上前,解下腰间麻布递给方泽芹,低声道:“来得巧,正要盖棺。”   方泽芹将麻布条扎在柳应笑额上,领她至棺前跪下,柳应笑见棺里躺着个人,一整块麻布从头盖到脚,也看不出是谁,她茫然地望向方泽芹,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袍。   方泽芹道:“应笑,棺里便是你娘。”   柳应笑愣了一愣,趴在棺前看了会儿,叫唤道:“呀……呀!”伸出手,停在空中悬了片刻,似是有些胆怯,但终于还是轻轻拍上麻布,放大声音叫喊,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到最后带上了哭腔。   曹村长与两名庄客看得不忍,不禁垂头叹气。诵经的老僧提醒道:“时辰就快到了。”   方泽芹蹲在应笑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应笑,要盖棺了。”   柳应笑拼命甩头,伸手在麻布上轻推,用劲拍打棺木边缘。老僧用平淡的声音下令:“时辰到,盖棺入土。”   两名庄客走上前,手往棺盖上一搭,柳应笑惊慌起身,倾身趴在棺口,对着庄客摆摆手,又乞怜地看向方泽芹,哀求道:“呀!啊……”   方泽芹狠下心肠告诉她:“应笑,你娘不会醒了,她已经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明白么?”   柳应笑呆了一呆,伸手就想去掀麻布,方泽芹一把抱住她,强行把她从棺材上剥下来,曹村长大喝一声:“盖棺!”   两名庄客立刻推上棺盖,扎桩结绳,将毛竹杆插入绳结里,一人扛一头,将棺材挑起来放入坑里,曹村长把竹片、木篓、陶罐等器物填塞在坟坑与棺材的缝隙之间,下铺锦被上盖草席,诸事办妥后便叫庄客铲土掩埋。   眼见那一钵一钵的土被洒在草席上,应笑心里疼痛,忍不住放声大哭,只觉得胸口被一股气撑得发涨,这气逐渐升至咽喉,似被尖锐的硬物梗住般灼烫刺痛,她张大了嘴,那尖锐的硬物忽而化作一团热气冲开喉咙,心里的话就跟着热气被呐喊了出来:“娘!娘——!!不要睡!不要睡!我听话了,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听话了,你别生气!”   方泽芹一惊,不由得悲喜交加,激动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乱不择言地安抚道:“应笑,乖,好孩子,你娘没生你的气,她知道应笑是好孩子,不哭不哭。”   柳应笑挣开方泽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坑前跪下,抹着眼泪用力地磕头,哭道:“娘,我不骗你,我天天陪你,哪儿也不去,娘,你起来打我,你起来打我啊!”   方泽芹见她额上的麻布渗出血来,连忙上前制止,两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喝一声:“应笑!”   柳应笑被他的喝声惊得浑身一震,双手握成拳缩在胸前,就这么僵住了,泪水欲掉不掉地在夹在眼眶里。方泽芹心口猛然一抽,伸手抚上她磕破的额头,叹息道:“应笑,你娘累了,让她好好睡吧。”   柳应笑抽噎着小声问:“娘走了?”   方泽芹轻“嗯”声,她又问:“不要我了?”   方泽芹摇头,指尖抹去她的泪珠,柔声道:“你娘怎会不要你呢,她只是太累了,应笑,她会在别的地方看着你,守着你。”   柳应笑垂下眼眸,含糊低问:“娘……会回来吗?”   方泽芹轻轻摇头,应笑瘪起嘴:“见不到了吗?”   方泽芹沉默片刻,摸摸她的头,颔首道:“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柳应笑表情未变,双眼越张越大,瞪到极限时,那泪珠子就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她张了张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就像寻常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从掩土一直哭到成坟,把嗓子也给叫哑了,最后抽泣着窝在方泽芹怀里沉沉睡去。   曹村长担心地问:“没事吧?唉!我就说该瞒着她。”   方泽芹道:“无碍,能哭出来是好事,这种剧烈的情感冲击对应笑来说不全然是害。”他认为应笑说不了话与柳元春的严苛对待无不关系,如今能破开这道关卡,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小孩子的恢复力很强,只要能给她足够的关怀,很快便能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   立碑之后,一行人回转曹庄,柳应笑像被抽了魂似的抱膝坐在床上不言不语。曹村长又提起要将她过继与史老儿的事,应笑闻言不由自主地咬紧下唇,把脸埋在两腿间。   方泽芹坐过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问道:“应笑愿不愿意做史家爷爷的孙女儿?”   柳应笑咕哝了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方泽芹又问:“你想当史家爷爷的孙女儿,还是想当我的徒儿?”   柳应笑抬头看他,眨了眨眼,问道:“不一样?”   方泽芹道:“不一样,当我的徒儿便不去史家。”   柳应笑眼神一闪,随即又黯淡下来,闷声道:“你会走。”   方泽芹轻道:“我会走,我会带你一起走。”   曹村长一愣,说道:“方大夫,请恕曹某直言,你长年在外行医,居无定所,带个孩子在身边恐怕不太方便,史老儿虽非权贵,丰衣足食却不在话下。”   柳应笑抓住方泽芹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方泽芹哂然一笑,道:“曹村长说得在理,留在史爷爷家能吃饱穿暖,不用四处奔波受累,若是跟我走,少不了要餐风露宿,吃许多辛苦,应笑,你……”   话未说完,柳应笑便一头扑进方泽芹怀中,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将额头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方泽芹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不觉暗笑自己年岁未足心却早衰,居然有了当爹的心态。   曹村长见柳应笑这般依赖方泽芹,自然也没话说了。   方泽芹陪应笑守过七七四十九日,离村时已至初夏,曹村长让庄客牵了马来,将细软银两一担挑了,徐氏夫人收拾了数件儿时穿的旧衫裙,打个包裹,与料袋皮囊全拴在马上。一行人围聚村口依依惜别。李春花忍着心疼,用积攒数年的铜钱买了副“银缕朱结锁”送给柳应笑,说道:“小哑巴,我没什么好的能送,听人说这朱结锁能锁命,戴上之后能无灾无祸保平安,你身子弱,给我好好戴着,千万别弄丢了。”便将朱结锁挂在应笑的脖子上。   柳应笑身上只有两样物事,一样方泽芹给她的干姜块,另一样是自幼不离身的铜制佩饰,她没多犹豫,将佩饰摘下递给李春花。方泽芹见了之后微一怔,对应笑道:“可否先让为师一观?”   柳应笑听话地将佩饰上交,方泽芹接过后两面一翻,这是面黑漆游凤花枝太极盘,纹饰流畅精美,盘面油亮如金,这太极盘应是由阴阳两块拼合而成,应笑的这块为阴面,盘上刻有“四方仁德”的阳文,不似市井杂货。   方泽芹稍一迟疑,见两个孩子牵手话别,神情间多有不舍,心道:即便造价不菲也及不上这真诚质朴的情谊珍贵。   仍是将太极盘给了李春花,南向天见柳应笑与李春花相互赠礼,心里也直发痒,翻袖抖袍,想找出些能送出手的,无奈他刚从城里赶来送行,匆忙间什么也没带在身上,只能道:“小哑巴,等你下回再来,我就带你去家里玩儿,你想拿啥就拿啥,就是要门前的石敢当我也给你抬来。”   孩子气的话把大人们都逗笑了,柳应笑“唉”了声,她刚会说话,发音咬字不准,在人多时羞于开口,只歪头一笑,冲着南向天挥了挥手。   方泽芹对李春花与南向天叮嘱几句话,不多寒暄,向一行人拱手作别,翻身上马,将应笑抱在身前,两腿轻夹,那马便撒开蹄子轻颠而去,离了龙江府又取路投江南东路,望江陵府方向西行。   !!!   师徒二人自离开龙江后拣僻静小路迂回前进,白天行路,夜晚歇宿客栈,到了缺医的乡间便摇铃行医,多治顽症难症,若遇贫户则免诊金,若经过贫村便义诊赠药,如此且行且停,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到得舒州境内。   这一日,天色渐晚,方泽芹骑在马上教小徒弟念诵药诀:“药有温热,医家总括:菖蒲开心气,丁香快脾胃,扁豆助脾,莞香下气。”   柳应笑掰着手指念道:“白木香下气补肾,定心痛,扁豆助脾,以酒行药有破结之用,丁香快脾胃止吐逆,菖蒲开心气治耳聋。”咬字发音还带有些齿风,腔调却学得似模似样。   方泽芹笑着夸赞:“应笑好生聪明,为师只在早上随口一提,你却都记了下来,可知这几味药材形貌如何?”   柳应笑受了夸奖不觉脸色微醺,点头道:“莞香生于树,其叶互生,呈卵形,先端由短渐尖,花黄绿色,择大树,在树干上顺砍数刀,树液自出,数年后即可结成油膏,落水即浮,研磨成粉,色深而带烈香。”   方泽芹见她描述得宛若亲见,不由略感诧异,问道:“应笑可见过莞香树?”   柳应笑脸色一变,垂下头,低低地道:“都是听娘说的,娘教我分管药材,常带莞香木碎回家,想是山里有这种树……”她说着,抬手捂上心口,轻喘两声,往后靠在方泽芹胸前。   方泽芹摸她的小手,略有些发凉,额头上也出了层薄汗,忙问道:“不舒服?”   柳应笑摇摇头,轻声说:“只是有些气闷,不要紧。”   方泽芹一把脉,再按柳应笑的肚腹,便知这是脾胃运化功能衰退而导致的气滞之症,遇到此类情况,最好能以热水活血消淤,思及此,他便打算找处能落脚的客店,可走了许久也未见一村半坊。   这时日头已落,林间幽暗,眼见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方泽芹寻思:再走下去恐怕也是徒增疲倦,不如寻处避风的地方露宿,先用通气的药缓上一缓,明日再投宿歇息。   正踌躇间,远远望见林荫里灯光隐现,方泽芹心头一喜,赶紧驱马往灯光处前行,转出林子一看,前面有座大庄院倚靠在土路边上,外围筑有土墙,周遭种植百来株翠柏,看来是户富裕家宅。   ☆、收徒02   方泽芹至门前下马,将柳应笑抱在怀里,拉起铜环敲门,没多久便有一名庄客开门出来询问。   方泽芹拱手施礼,客气道:“天色已晚,我师徒二人途经贵宝庄,欲借宿一晚,房金依例拜纳,但请行个方便。”   那庄客上下打量方泽芹,视线定在他身后的红木药箱上,问道:“你是大夫?”   方泽芹道:“正是。”   庄客又问:“敢问先生医术如何?”   方泽芹不恼亦不自谦,道:“疑难杂症多有涉猎。”   庄客忙道:“那请先生在此稍候,待我先去通报庄主。”   入庄不一时,又匆匆出来,敞开大门,说道:“庄主有请。”   方泽芹道声谢,解下包裹交给应笑抱着,牵马随庄客径到草堂来见庄主。庄主魏进年近四十,体态敦实,身穿锦服宽衫,脚蹬银绣皂靴,好一派富贵吉相。   方泽芹将柳应笑放下来,躬身行礼:“在下方泽芹,见过庄主。”对柳应笑道:“这是小徒,姓柳,来,见过庄主。”   柳应笑躲在方泽芹身后,抱住他的腿,探个脑袋出来,嗡声道:“见、见过庄主。”说完话后又将头缩了回去。   方泽芹道:“小徒怕生,庄主切莫见怪。”   魏进笑道:“无妨,你师徒二人长途跋涉,实为辛苦,先请入房歇息。”   魏进将他们引至客房里安歇,自回屋里去了。不多时,两名仆从将整桶热水连着饭食一同送至客房内,道:“我等就住在隔间,先生用完之后只需叫唤一声,自会有人来收拾。”   方泽芹谢了,关门落闩,点上灯火,伸手探过水温,将柳应笑牵至桌前坐下,说道:“应笑,水还热,先少少吃些。”   柳应笑闻到饭菜的香味就觉得不舒服,皱起眉头道:“师父先吃,我不饿,还饱得很。”   方泽芹蹲在她身前,伸手点她的小鼻子,笑道:“你这不叫饱,是气胀,肚子里空空如也,等散去气后便会饿了。”   柳应笑按了按小肚子,歪头问:“为何空空如也还会胀肚子?”   方泽芹把她的小手展平,食指在掌心划了个“气”字,耐心地给她讲解:“应笑常食药粥与精面,虽可补气提元,却使得脾胃不能适应五谷杂粮,运化水谷的同时产气结于胸腹之间,阻滞气血的正常循行,是以才会觉得气闷腹胀,为师便要替你将这团气给消去,在此之前先少许吃些,也可避免散气后出现嗝逆呕心的症状。”   柳应笑凝神听讲,虽然话中的意思不能全然明白,却一字一句都记入了心里,便温声温气地说:“应笑听师父的,说吃便吃。”   桌上有三样蔬菜、一盘炖猪肉和一锅素汤,方泽芹拿出自备的面饼,撕了两小片,猪肉没动,   三样蔬菜各挑一筷子,让柳应笑就着清汤吃下,接着以掌根轻揉她肚脐周围。   柳应笑的肚子“咕咕”直叫,气顺着往下走,“噗”的放了个清亮的响屁,气胀感顿时消去许多,舒畅是舒畅了,但她还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把头转向床里。   方泽芹轻点她鼓起的腮帮,笑问:“有何好羞?”   柳应笑一手捏鼻子,另一手轻推方泽芹的肩膀,低叫道:“师父请出去,臭!”   方泽芹抬袖闻了闻,故作讶异地问:“师父臭吗?哪儿?”   柳应笑捂住肚子直起身,板着一张小脸道:“不是师父臭,是屁臭!放屁是龌龊脏污的事儿,女娃更加不能做。”   方泽芹心想这八成又是柳元春告诉她的,应笑年纪虽小,行为举止却过于谨慎,似是很在意他人的眼光,估计便是柳元春言传身教出来的结果。   方泽芹略一思忖,瞧着柳应笑正经八百的红脸,不禁好笑,叉住她的腋下举高了抱坐在腿上,对她道:“应笑可知屁有多种,有的臭,有的却不臭,这臭或不臭,一听声音便知。”   柳应笑睁圆眼睛,好奇心起,问道:“还有许多声音么?不都是噗噗的。”   方泽芹“嗤”的笑了起来,乐呵呵地道:“有噗噗的,也有卟卟的,还有嗤嗤的,应笑的是卟卟,声音响亮也不臭啊,不信你闻闻看。”   柳应笑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方泽芹问:“闻到什么了?”   柳应笑皱起鼻子左嗅嗅,右嗅嗅,拍手道:“饭菜香!”   方泽芹“嗯”了一声,故作正经地道:“你看,为师说得不错吧。”   柳应笑又问:“卟卟不臭,那什么声音是臭的呢?”   方泽芹道:“噗噗的若带有气声,那便有酸臭味,嗤嗤的全是气声,那便更臭了,声音越响,反倒越不臭,应笑记住这八字——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柳应笑跟着念了一遍:“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接着哈哈笑了起来,眼珠骨溜溜转了一圈,看向方泽芹,问道:“那师父也会放屁?”   方泽芹笑道:“这是自然,若不会,便是病了。”   柳应笑弄不明白,便问:“为何?放屁不是不好么!”   方泽芹想了想,回道:“都说放屁不好,实则是指这二字讲出来不雅,会被误认作骂人的话,在外人面前确实说不得,不过就这行为本身来说却是再寻常也不过,与每日吃饭睡觉一般,都是正常的需求,若应笑不想吃饭,睡不着觉,那定是身体不适,为师便要留心了,人的屁亦是判别健康与否的一个依据,为师不是外人,应笑大可不必羞臊。”   柳应笑问:“师父不会笑话我么?”   方泽芹捏她的鼻子,笑着说:“师父若是笑话你,可不也是在笑话自己么?若还想不通,那为师教你一个好法子。”说着取出水囊,拔下塞子,发出“嘭”的一声,逗她道:“似不似响亮一声冲天气?你平日里便将水囊随身挂着,若是憋不住又不想被人听见,便在放屁时拔出木塞,噗噗——嘭,卟卟——嘭!”他一面声色兼具地发出怪声,一面胳肢小徒弟。   柳应笑被他挠得“嘻嘻哈哈”直笑,梗塞在胸腹间的那团郁气也随着笑声一并从喉咙散了出来,连着打了三个响嗝,方泽芹顺抚她的心口,问道:“可还发闷了?”   柳应笑止住笑,拍拍心口,又按了按肚子,回说:“不太闷了,方才肚子鼓出来,这会儿瘪了下去。”   方泽芹笑道:“好,那先洗澡更衣。”   他只道小徒弟年幼,也不避嫌,从包裹里拿出衣物铺放在床上,亲自动手替应笑脱下衫裙,留个肚兜,待进了温水里再解去,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些棕红色的药粉在湿布巾上,用布巾反复擦拭应笑的胸、背、两腋及双臂。   柳应笑被药粉的气味呛得直咳嗽,捂住鼻子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苦极了。”   方泽芹道:“这是云花散,以桑叶桑枝、竹皮苦草等药材研磨调制而成,有温通气血的功效,为师替你擦一擦,肚里的气一散便不会觉得胸闷了。”   柳应笑道:“娘也在水盆里放过药草,闻着很香,一点儿也不苦呀。”   方泽芹道:“俗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便是指好药往往味苦难咽,但治疗疾病收效显著,为师这云花散正对应笑气郁之症,苦些无妨。”他惯于贱药活用,在乡间行医,那些香气上乘却疗效甚微的昂贵药材是能不用则不用。   柳应笑听师父说有好处,便放开手又闻了闻,“啾”的打个喷嚏,她连忙团身缩入热水里,两手在身前来回摆荡,把水拨得哗哗作响,眯眼笑道:“嗯!不难闻,我在下雨天也能闻到药田里的苦味,虽然苦,闻着却很舒服,师父,我喜欢苦苦的草药味。”   方泽芹开怀畅笑,解开她的头发轻缓擦洗,满头乌发长而浓密,托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大把,洗净之后,方泽芹将湿发拧去水,扭成一缕缠绕在应笑的额头上,连缠三圈,再把余下的发梢塞进三圈发辫中,谁想刚一松手,发辫就滑脱下来,他只得拿个花瓷盆兜住长发,运气将掌心催热,由发根至发丝来回搓揉数遍,待擦得半干之后便用干布连肩带脚地将应笑裹起来,直接抱上床。   方泽芹系上翠雀裹肚,又穿起细布裆裤、白绢衬衣,照料得细致入微,没有一处疏漏,这也亏得他常年在外游荡,生活的方方面面必须自行打理妥当,若非如此又怎能照顾病患?   柳应笑道:“师父对徒弟真好,我娘时常让我自个儿洗澡,穿衣裳时还得把手背在后面系带子,每回都得系上许久,有时系上了便解不开,可急人啦。”说到此时又垂下眼眸,把两手十指扭结在一块儿,闷闷道:“我娘呢,时而对我好,时而不好,常会突然发起脾气,也不知是哪儿做错了……我不敢烦她,若是心情好时,她也会像师父这般待我,阿娘……总说我惹她烦心,所以不愿见我了么?”   方泽芹将湿袍子脱掉,坐在床头,把柳应笑搂在怀中,拍着她的肩膀道:“大人时常口不对心,若她不在乎你又怎会说烦心呢?”   柳应笑道:“可是她总将我独个儿丢在井下,向天说他娘常陪着他睡。”   方泽芹略一思忖,即道:“这是不得已,应笑生来便有气虚症,入夜后外寒而内燥,体内津液不足,不利于阴阳互生,是而以井下湿热之气调理阴亏寒燥之证,你娘虽从未对你言明,从这番用心里却不难看出她是何等重视你。”   柳应笑嘴角微翘,问道:“真的?”   方泽芹只是七分猜测三分推断,若在平日里,但凡有一分存疑也绝不把话说满,这时见小徒弟眼里有期许之意,竟毫不犹疑地颔首道:“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关心你又能关心谁呢?很多人总习惯于将关怀放在心里不说出来,面上严厉也是为了让孩子能乖巧听话,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儿,不打不成器,打骂亦是一种关怀与寄望,应笑要学会分辨何为善意的严教,何为恶意的伤害,明白么?”   柳应笑皱起眉头想了会儿,似是一知半解地点头应声,又问道:“那师父会不会打徒弟?”   方泽芹更是没有半分迟疑:“别家师父许是会,但为师绝不打骂你。”   柳应笑双眼一亮,随即又绷起了脸:“做错事了也不打骂吗?”   方泽芹笑着道:“不打也不骂,只罚你帮为师捏肩捶背。”   柳应笑爬到方泽芹身上,双手各搭在他左右肩头使力捏了捏,嘟着嘴道:“师父,捏不动呀,硬得像铁锅底。”一面说一面又频频打哈欠。   方泽芹哈哈一笑,抱起她塞进被子里,靠在床头拍哄,讲上一两个轻松愉快的小故事助她安眠。柳应笑连日赶路,早已疲倦不堪,眨了两下眼便打起小呼噜来。   方泽芹拉开竹屏置于床头,待应笑睡熟了之后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又走到水桶前,两臂环抱桶身,往上一拔,瞬即收手往桶底一抄,便将这百来斤的大水桶稳当当托于掌心。   他将水桶搬出屋外才到隔间请仆从出来收拾,接着又去后槽井里打水擦身,回房后也不上床,拖个蒲团在屋角打坐调息,半个时辰后再去床前观察小徒弟的睡眠情况,见她还似在井底睡觉时那般把身体蜷缩成团,一双小手握成拳头缩在胸口。   方泽芹端详许久,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升,他当即脱了鞋袜上床,将应笑拥入怀中,轻柔拍抚她的背部。柳应笑迷糊睁眼,抬头见是师父,便伸手抓住他的前襟,把头脸贴靠在他的胸膛上,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呓语之后又沉沉睡去,姿势稍有舒展,不再像之前那般拘谨。   ☆、偿命01   次日清晨,应笑醒得早,方泽芹将衫裙鞋袜逐一为她穿上,皆是青花素布,唯独绣鞋是鹅黄嫩色,鞋面上托着两团绒线攒成的花球,衬得一双小脚更是玲珑可爱。   洗漱已毕,便有庄客前来相请,将师徒二人领入后园,魏进在门下迎接,叙礼罢,引至座上,让方泽芹带着徒弟坐了主位,魏进对席相伴,吩咐庄客铺上糕粥面食,陪着吃了,收拾碗碟后又沏上一壶香茶,亲自替方泽芹斟上满杯,双手捧递上前,说道:“魏某有一事相求。”   方泽芹连忙起身接盏,还礼道:“我师徒二人多承庄主厚待,有何为难之事只需说一声,方某自当尽力。”   魏进叹口气,道:“不瞒先生,老母病有半年,寻医数诊无用,诸医见病症危重,恐治不好有损名声,皆不愿接手,听闻先生正在巡医途中,昨晚见你师徒二人鞍马劳顿,实不敢烦扰,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再为老母诊一诊,若真无可挽回……唉,也就罢了。”   方泽芹二话不说,手往前一摆:“带路!”   魏进将方泽芹引至偏房,推开门,门后挂着两层絮了棉花的帐幔,掀帐而入,一股闷热之气逼面而来,在这温暖的初夏,不开门窗通风也就罢了,卧榻被重重帷帐掩盖得密不透风,床前竟然还摆着一个火盆。   魏进的夫人李氏正坐在一旁摇蒲扇,只热得汗水淋漓,额前头发全湿了,一缕缕贴在面颊上,她见丈夫进门,忙起身相迎。   魏进问道:“老太太如何?”   李氏摇头叹气,回道:“仍是老样子,怕冷,直打寒噤,又叫我给她加床棉被,睡了有半个时辰,醒着也犯糊涂。”   魏进将方泽芹师徒让到身前,对妻子道:“这是方大夫,特来为老太太诊治。”   李氏连忙叉手行礼,方泽芹回了礼,疾步走到床前,李氏将帷帐掀起,床上躺着一名黑瘦老妇,面容枯槁、嘴唇干裂,魏进说老母今年刚过六旬,这般看来倒似七八十岁的古稀老人。   方泽芹问及症状时,李氏拾起衣袖拭泪,低声道:“老太太只说咽喉疼痛,饮水时疼,饭菜更是吃不进去,最是怕冷,坐起身来便喊头疼,近来连话也不会说了,晕一时醒一时,只能勉强喝些药汤。”   方泽芹见桌案上压着数张方子,抄起来大略翻看一遍,上面都是人参、麦冬、桂枝和生姜等温热补元的药物。   魏进道:“年前请来的大夫还肯医这病,说老太太是患了伤寒,需用温燥的药将体内寒邪驱出去,吃了药后,病没见好,反倒愈发严重,后来的大夫说久病损元气,又开了滋补的药,唉……仍是没用,这往后再请大夫,都只是摇头,谁也不敢医了。”   方泽芹掀开被子一角,为老妇诊脉,脉象就跟水里的鱼似的,头定尾摇、若隐若现,这是阳气外脱的重症。   方泽芹道:“令堂脉象虚弱,是危急之症,据脉象恐难入手……”   这推托之辞魏进是听得太多了,见方泽芹面色沉重,心下一沉,暗自哀叹道:罢了罢了,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又岂能指望一个摇铃的野医。   却听他紧接着又说:“方某定当竭力而为,若庄主信得过我便速取纸墨来。”   魏进惊喜交加,忙叫夫人取来笔墨纸砚,方泽芹提笔开下方子:生石膏、竹叶、天竹黄和枇杷叶等,全是清热化痰的药。   魏进虽然不懂医,但这一年来听大夫讲得多了,耳濡目染,自是有些常识,方泽芹开的方子与其他大夫下的方恰恰相反,尤其这生石膏乃是极为寒凉的药,老太太患了伤寒,正全身发冷,本该用温药补虚,哪还能凉上加凉。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出来,只委婉地道:“先生,你看老母亲还在发冷,病得久了元气大伤,是不是先开些补方再着手医治?”   方泽芹也不跟他客气,直言道:“这补药再下,方某可是半分也入不了手!病患是个虚寒实热的症状,看似阳虚,实则热邪内淤,之所以发冷,恰恰是因热气阻滞气血运行,这证若在发病初期对症下药,一剂凉汤便能痊愈,却被误用了温燥的药,由而滋生痰饮,若再补,便要把这最后一线生机给断绝了。”   魏进也是个有见识的人,这么一听便了悟了,原来老母亲不是病重难治,而是叫人给治坏了,赶忙令庄客去县里按方抓药,煎了一碗竹叶石膏汤给老太太服下,第一副药下去未见起色。魏进不放心,便对方泽芹道:“先生若无急事,请在庄上多歇宿几日,万一病情有变也好及时照应。”   方泽芹道:“方某正有此打算,多有叨扰了。”又吩咐移走火盆,敞开门窗透气,帷帐被褥只留一层遮风。   魏进一一照办,连声称谢,这才确信方泽芹不是敷衍了事,而是诚心要治这个病,待他更是热络殷勤。   把魏母的事忙定后,方泽芹便领着柳应笑回到客房,刚往桌前一坐,应笑便跑到药箱前打开屉子,拿出笔墨纸砚摆放上桌,又去瓮里舀来清水润笔,站在凳子上提袖研墨。   方泽芹起身走到她身后,轻声问道:“应笑想写什么?”   柳应笑将墨条在砚上敲三下,以油纸包好装入匣中,跳下凳子,仰头看向方泽芹,说道:“不是应笑想写,是师父要记下那老婆婆的病,每次替人开了方子之后不都是要记下来的吗?”   方泽芹微一愣,不免有些诧异,他虽然对外说应笑是徒弟,实则是将她当作亲人般对待,平日里只是如长辈对晚辈那般教养疼爱,从不使唤她干活,没想到不等人教,她倒自己学着做起跟班的差事来。   方泽芹见应笑忙得勤快,便问她:“应笑可厌烦抄书写字?”   柳应笑回道:“不烦,可喜欢了。”   方泽芹问道:“那应笑可愿代为师记下那婆婆的病?”   柳应笑迟疑了会儿,小声说:“会写错。”   方泽芹摸摸她的头,笑道:“不妨,为师念一句你记一句,写错也不要紧,划去再抄便是。”   应笑这才又站回凳子上,提笔蘸墨,方泽芹便站在她身边,伸指轻点纸页右侧,说道:“先在此处写上——舒州魏母痰饮为患误断为伤寒。”   柳应笑跟着念了一遍,提笔认真记下,写好之后抬头望向师父,方泽芹微微一笑,夸赞道:“好,一字不差,应笑真是聪明的乖孩子。”这番褒奖的本意是为了鼓励柳应笑,说出来之后,柳应笑的反应平平,方泽芹自己倒颇感欣慰自豪。   柳应笑悬笔于纸上,见方泽芹笑着不说话,忍不住催问:“下面该写什么?”   方泽芹念道:“魏母年逾六十,鱼翔脉,唇肿咽痛,难出语言,畏寒体虚……”   柳应笑书写流畅,待他念完也全都记妥了,俯身轻吹纸面,又来回审视三番,拎起纸页展在方泽芹面前,问道:“师父,你看看,可有写错?”   方泽芹早在她写字时便检查过了,却仍是慎重地捧起纸张仔细查看,“嗯”了一声,舒展笑颜道:“一字未错,应笑可真厉害,你知道这些字作何解?”   柳应笑道:“这不是老婆婆的病症么?师父说过,人若有病,身体会产生与寻常不同的变化,这些表现出来的变化即为症,婆婆的症便是唇肿咽痛,畏寒体虚。”   方泽芹从没特意教授医术,听她能对答如流,着实感到讶异,又问:“那应笑可知引发这些病症的原因?”   柳应笑低头想了许久,像背书似的说道:“病患是个虚寒实热的症状,看似阳虚,实则热邪内淤,之所以发冷,恰恰是因热气阻滞气血运行。”停会儿,又加了句,“是师父方才说过的,还说有痰饮,可我不知道痰饮是什么。”   方泽芹愣了半晌,高高举起柳应笑往上颠了颠,横臂兜住她的腿弯,笑叹:“应笑,你若是个男娃,名扬天下亦非难事啊,有这好记性、好悟性,将来考上状元也大有可能。”   柳应笑心直口快地问:“那女娃就不能名扬天下考状元了吗……咦,状元是什么?”   方泽芹端量她玉琢般的雪白脸蛋,半是欣慰半是惋惜,说道:“状元只有男娃能当,状元是什么?嗯……简而言之,状元便是众多文人争相竞逐的一个称号,中了状元便可名扬天下,而名扬天下却不一定要靠考状元来实现,名扬天下的女子不胜枚举,应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柳应笑问:“为什么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名字又怎样呢?”   这纯是小孩子在习惯性地发问,方泽芹情知谈得过深了,便随口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被人记住名字,也不会怎样,只是记住而已。”   柳应笑“噢”了一声,听不太懂也就没往心里去,倒是还惦记着另一个没听懂的词:“师父,痰饮到底是什么呢?”   方泽芹坐下来,把应笑横抱于腿上,耐心地解说给她听:“每个人的身体内部都有水液,应笑有,为师也有,这水液在平日里会顺着经络巡游于脏腑之间,若是停下来不走了,便会逐渐凝聚,这凝聚起来的水液便被称作痰饮,粘稠的为痰,清稀的为饮,痰饮积存在体内会阻碍气血正常运行,这是致病的一个原因,明白吗?”   柳应笑点了点头,想想,又摇头,蹙起眉心道:“有些明白了,还有些不明白,唉唉……说不清楚。”   方泽芹用食指将她的眉心抹平,笑着说:“不急,你还小得很,不明白也无甚紧要。”   柳应笑抓住方泽芹的手,在指腹与掌心上搓了一搓,只觉得掌面厚大结实,硬茧粗糙磨人,好奇地说:“师父的手像把扇子,我娘手里也有这些鼓起来的肉块,但摸着是软的,师父的却很硬,捏也捏不进去,等我长大以后,手也会变成这样吗?”   方泽芹撇嘴一笑,把她柔软的小手心贴放在脸上,说道:“若应笑的手能长成师父这般,那暑天里便不用愁了。”   柳应笑眨巴着眼睛问:“为何?”   方泽芹没正经地打趣:“一掌多用,既能拍蚊蝇又能当扇子用,你两把我两把,二人四把扇,扇得凉不凉快?”他摆动右手,在应笑的脸前扇起风来。   ☆、偿命02   师徒二人在房内嬉闹片刻,又共同习字念书,不觉已到晌午,方泽芹向仆从借来风炉柴薪放在院中,将陶罐置于炉上,取黄芪、炙甘草与肉桂少量,加清水熬煮“补元汤”。柳应笑便拖张小凳子坐在方泽芹身边。   方泽芹将这幅温补气虚的药方编作歌诀念给她听:“保元补益温养脾,桂姜黄芪甘草合,虚劳自复痘证消,持纲三气妙无穷。”   柳应笑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方泽芹被她人小鬼大的模样给逗乐了,接着道:“应笑啊,可知何为三气?便是指你的肺气、胃气及肾气。”每说一气便在应笑身上指出相应的部位,顺道胳肢两下,把她挠得“叽叽咯咯”直笑。   正谈笑间,魏进的夫人李氏来到院中,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捧出酒水菜肴,有一壶酒,一碟鱼,一桶羊肉,四样菜蔬与两盒精细果点。   方泽芹忙起身道:“怎敢劳动夫人。”   李氏欠身施礼,说道:“老爷出门前再三吩咐不可怠慢贵客,若见先生在此生炉煨汤可要怪罪家人服侍不周。”   方泽芹道:“这是方某为小徒煎下的药,火候难控,不敢假手于人。”   李氏自来喜欢孩童,不免关心问道:“小徒弟可是生病了?若需要用药,随时可差人上县里按方抓取。”   方泽芹道:“只是气虚而已,承蒙夫人挂心。”   李氏见柳应笑坐在风炉旁,两条长辫垂落地面,便走过去将发辫拾起,拍去发梢上的灰尘,柔声道:“娃娃别动,我替你梳个头,不然你这两条辫子可就成扫把帚子了。”   柳应笑对这娇柔亲切的妇人很有好感,也就随她摆弄,只说:“平常都是师父帮我梳头。”   李氏斜眼瞧向方泽芹,掩嘴轻笑,问道:“先生可知女娃家常梳何种发髻?”   方泽芹面色微赧,快步走上前,垂首抱拳道:“方某只是见过,却不知该如何梳编,还请夫人教我一教。”   李氏便教他梳了个最简单的双丫髻,将发均分两股,在头两侧缠绕成发团,以绢带系结,鬓前留两缕细发脱垂在颊边。   经这番打理,应笑那本是病恹恹的小脸顿时精神起来,风吹过时发丝拂动、绢带飘扬,更显得灵动活泼,散发出一股蓬勃的生气。方泽芹不禁愕然,原来改换发式能让人的面貌焕然一新,他是从未曾留意过。   李氏取出随身挂镜对向应笑,笑问道:“可还中意?”   应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包,左照照,右瞧瞧,脸上泛红,用力点头,跳起来跑到方泽芹的面前晃动脑袋,仰头问道:“师父,好看么?”   方泽芹当然是连声说好,在他看来小徒弟一身是宝,哪里能不好看呢?柳应笑嘻嘻一笑,对着李氏躬身行礼,扬声道谢。   李氏眉开眼笑,伸手轻捏应笑的脸颊,取出两条翠绿丝带递给方泽芹,热心地提醒:“女孩儿家都爱美,这结发的发带也需多备几对,若是不会梳发髻便时常换着头绳束发。”   方泽芹连声称谢,接过丝带收入袖中,饭后又去探视魏母,那老太太畏寒之症稍有好转,直嚷着口渴,庄上正好有白梨,便叫人将梨肉榨汁,只要老太太喊渴时便让她喝梨汤。   三日后,魏母吐出了许多味道浓重的痰液,气也顺了,只是浑身乏力,躺在床上翻不了身,方泽芹为她二诊,魏进道:“三个月前,老太太便是这个症状,大夫说没力气是阳虚脱元所致,下了补阳药,越补越糟。”   方泽芹道:“这不是寒症,令堂痰饮虽化,热还未清,只要将热邪除去,元气便能不药自复。”于是他将祛痰的药停了,又开下升清降浊的蚕矢茶,仍是以梨汤代水止渴,如此调养两日便能起身下床,还解下漆黑的大便,到这阶段,邪毒算是泄得差不多了。   方泽芹见魏母能吃能走,身体已基本康复,便想辞别而去,魏进哪里肯放,在花园里摆酒设宴款待师徒二人,并招呼满庄客友同贺老太太康复,方泽芹推辞不过,只能随之一同赴席。   一干人等坐定后,魏进与众庄客便轮番劝酒,方泽芹客随主便,一面喝酒,还要分神为小徒弟张罗吃食。应笑吃饱后便呆坐着看大人们喝酒谈笑,醇厚的酒香熏得她头脑发晕,没多久就犯起困来。   方泽芹想带她回去歇息,可入席不久,满桌佳肴还冒着热气,魏进自然不肯放人,恰巧这时李氏送果品上桌,魏进便叫她陪应笑先回客房,方泽芹见应笑与李氏夫人相处融洽,也就随她们去了。   李氏带着应笑正走在后园里,忽的有三个大汉从墙头跃下,挡住去路,正是杀害柳寡妇的杨家兄弟。   李氏见他们手持朴刀,浑身血迹斑斑,心下大骇,拉起应笑回头奔逃。虬髯汉杨广几大步追上,一把揪住李氏的发髻,横刀在她颈前,低声喝道:“不许出声。”   柳应笑还想再逃,却被矮脚瘪三杨飞抓了回来,她张口想叫师父,却被粗厚的手掌捂住嘴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呛鼻而入。   李氏忙道:“我是这庄主人的妻子,三位英雄有何需要但说无妨,我照办便是,只求英雄高抬贵手,千万别伤了孩子。”   杨广道:“夫人是个晓事的人,我兄弟逃难至此,只想暂借贵庄避个风头,顺道讨些米粮,若伺候得好,待我三人走时,令千金自当原样奉还,若是走漏风声,哼哼……”这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   李氏心知杨广将柳应笑误认作自己的女儿,这时绝不能揭穿,便叮嘱应笑不可出声,杨广这才放开她,让三弟杨飞拿定柳应笑,自己却去搀扶受伤的二弟。   柳应笑对杨家兄弟还有印象,初见时不知道他们是贼匪,只当是路过的客商,如今再见,看他们身上带血、持刀逼人,心里便晓得这三个壮汉都是坏人,至于是如何的坏法却又不清楚了。   李氏将杨家兄弟引到西院,安顿在最靠里的一间客房内,说道:“这院子是用来招待远方亲友的客院,平日里闲置着,三位英雄可放心居住。”   杨广将杨雄扶上床,柳应笑见杨雄臂上包着块破布,布巾已被鲜血浸透,再看他面泛土色、嘴唇泛白,便道:“师父说血流太多会死人,再不治疗他就要死啦。”   杨广、杨飞两人都瞪向她,杨广警觉地问李氏:“什么师父?她师父是谁?”   李氏被吓得冷汗直冒,急中生智,故作镇静地回答:“是庄上的食客,那人精通岐黄之术,肚里又有些墨水,便请他教小女识字读书。”又转头看向柳应笑,加重语气道,“乖乖在此等候,不可再胡言乱语!”   柳应笑见向来温和的李氏敛去笑容,似在怪她多话,不免想起死去的娘亲,心里便怯了,垂下头不敢再吭气,只觉得有些委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杨广见杨雄喘息渐重,已自不能言语,便道:“请夫人速将那大夫领来,再送些水食衣物,切记!休对旁人提起。”说完这话之后便叫杨飞把柳应笑捆在椅子上,用布团塞了嘴,依旧持刀守在座旁。   李氏赶到花园里,席还未散,庄客们都还聚在一处饮酒作乐,她哪敢说实话,只能对魏进道:“小姑娘身体不适,可要请先生去看一看?”   这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方泽芹起身相辞,魏进笑道:“既然令徒不适,先生自去无妨。”   李氏也说个借口随方泽芹同往,出得花园,见左右无人才悄声道:“不敢瞒先生,令徒被三名恶徒捉了去,此刻正在西院里候着。”   方泽芹一愣,随即问道:“怎么回事?”   李氏便将事情因由述说一遍,又道:“他三人只以为令徒是我女儿,以此相要挟,唉……我也不敢对老爷言明,先生,你说这该如何是好?”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方泽芹道:“夫人别急,只要我们听命行事,他们应当不至于伤及无辜。”   李氏擦着眼角道:“这倒也是,只盼这三尊煞神心满意足后能早日离开。”   通过气后,他二人分头行事,李氏去备办水食衣物,方泽芹回房提了药箱,匆匆赶去西院,还没进院门就察觉到门后埋伏着人,他恍若不知,只管朝前迈步,明晃晃的大刀自肩后伸过来架在颈侧,粗闷的声音在身后森然响起:“不想死就别动!”   方泽芹及时停步,飞快地朝后扫了一眼,见持刀之人黑面虬髯,便认出这贼匪乃是悬赏榜上的杨家老大杨广,另二名不消说,定是老二杨雄和老幺杨飞。   方泽芹不动声色,只道:“在下方泽芹,夫人请我来为英雄疗伤。”   杨广恶狠狠地问:“只你一人?”   方泽芹回道:“英雄请放心,夫人连庄主也瞒了过去,只求英雄别伤害她的独女。”   杨广向院外查探许久,见无人跟随,四下里静悄悄一片,这才信了方泽芹的说辞,拿刀押着他进入客房。   柳应笑一见师父来了,忙“呜呜”求救,杨飞在她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不许出声!”   方泽芹脸色一冷,沉声道:“别对孩子动手。”   柳应笑被拍得眼前发花,心里惊怕不已,不敢再发出声音,只能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家师父。   方泽芹柔声安抚她:“别怕,没事的,先乖乖坐会儿,好不好?”   柳应笑点点头,杨广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些!若我兄弟有个三长两短,便叫你们全庄上下一块儿陪葬!”   方泽芹不多言,快步走到床前,此时杨雄已然面赤目肿,伸手抚额,皮肤灼烫,方泽芹拆开他臂上的布条检视伤口,问道:“还能说话吗?”   ☆、偿命03   杨雄艰难地发声:“尚可。”   方泽芹颔首,又问:“有何感觉?”   杨雄道:“胸口有如被堵了块火石,喘不上气来。”   方泽芹伸手在他胸腹上轻按,感到左肋下陷,便问道:“可是受人掌击或被重物压过?”   杨雄道:“先生说得不错,这处确被那该死的瘟马踩了一脚。”他在与官兵缠斗时不慎落马,被马蹄践踏而过,所幸没踩在要害上,当时还能自行翻身坐起,是以没当回事,这会儿听方泽芹提起,方才觉得肋下有如火灼般疼痛。   方泽芹对杨广道:“刀伤乃是皮肉外伤,已自行凝血,敷些金疮药则无大碍,最紧要的是这内伤,那一蹄踩下去,脏腑必然受损,令弟高热不下,定是体内有淤血停积,需用童便凉血散瘀。”   杨飞拍桌道:“大哥,你在此候着,我这就去抓几个童子来救二哥!”   方泽芹道:“只要是未足十岁的孩童,无论男女皆可,你们先放了那女娃,待我叫她尿来便是。”   杨广道:“就在此处尿!”   方泽芹道:“在哪处倒无妨,只是你们这般绑着她,血行不畅,这童便一旦缺了血气,怕是会削弱疗效,以令弟的伤势来看,至少要饮三副,且要趁热服食,积尿也喝不得,何不把那孩子放开,等需要时,便让她解了热尿来用。”   杨广寻思道:不过是一个无知小儿与一名文弱书生,真有变时一刀一个结果了便是!还怕他作甚?   于是爽快答应:“好,放了她也可,但你二人必须留在屋内,不许出门!”   方泽芹道:“一切都听英雄吩咐。”   杨广便让杨飞放开柳应笑,拔去她口里的布团,柳应笑一得自由,立时扑进师父怀中,也不敢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腿。   方泽芹心里疼惜,把小徒弟抱起来,在她耳边轻声哄道:“应笑乖,好孩子,别怕,有为师陪着,没事了。”   这时,李氏夫人捧了水食衣物前来,杨广便差她去拿盆,李氏夫人听说是接尿用,便就近去院中取来汲水的木桶,又对杨广道:“我还要去照顾老母亲,老爷若见不到我,恐怕会起疑。”   杨广道:“你自去便是,你女儿和这大夫留下来,若你敢多舌,我便先宰了他二人,再送你们全庄老小一发上路!”   李氏一叠声的“不敢”,看向方泽芹,刻意道:“先生,烦请你照顾小女,得蒙厚意,此恩来日必报。”   方泽芹道声“应当的”,待李氏掩门而去,他又对杨广道:“女娃家面皮薄,外人看了怕是尿不出来,不知可否拉竹屏相隔?”   杨广嫌他啰嗦,不耐烦地嚷道:“要隔便隔,麻利些,耽误了我兄弟你可担待不起!”   方泽芹连声称是,将柳应笑领到屋角,放下木桶,拉起竹屏。柳应笑看向木桶,皱眉道:“我不想尿,才不想尿给那人喝!”   方泽芹竖起手指轻“嘘”了声,俯在她耳边窃语:“什么也不用做,应笑只需坐在屏风里等候即可,等为师叫你时再出来,可好?”   柳应笑点了点头,旋即又凝起面孔,一把扯住方泽芹的衣袍,神色有些慌张,她轻声道:“那日下井之前,娘也是这么嘱咐我,我听话的在井下等了许久,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方泽芹一愣,连忙蹲□抱住她,柔声安慰:“放心,为师绝不会丢下应笑,只是稍等片刻,我也不出去,一会儿,只等一会儿便好。”   柳应笑把脸埋在他的颈间蹭了会儿,往后退了小半步,靠墙坐下,双臂环住膝盖,低声说:“应笑等着师父,师父不叫我,我便不离开,谁来叫我也不走。”   方泽芹轻抚她的头,外面传来杨广不耐的喊声:“还没好?悉悉索索的!还要尿多久?”   方泽芹脸色倏然冷沉,道声“这就好了”,提着空桶闪出竹屏,越过杨飞身侧时迅疾出手,食指戳刺锁骨中央和胸骨正中,眨眼间便点住了哑穴与定身穴,杨飞僵硬地维持站姿,既不能动又不能言,只有眼珠子还在骨碌转动,眼神里透出惊异。   杨广压根没留意到方泽芹的小动作,杨飞虽然脑袋清楚,却苦于无法说话,只能频频朝大哥使眼色。   杨广虽然瞧见杨飞在拼命眨眼,却哪能料到他会被一介文士点住穴,只没好气地道:“老三,你眼睛抽筋儿了么?”   正说时,方泽芹身形一晃,已逼至床前,杨雄虽然躺在床上,却看得最为清楚,这般身法岂是普通大夫能有的?当即奋力叫道:“大哥小心!此人有武……”   话没说完就被拂中哑穴,杨广这才有所警觉,他反应倒也快,立时后跃两步,撤出大刀照准方泽芹的面门竖劈下来。方泽芹不闪不避,竖指于头前,拇指中指一开一合,便将刀刃夹定于指间,任杨广如何使力,那刀刃既砍不下也抽不出,恁的是纹丝不动。   方泽芹夹着刀刃往侧方拨开,另一手放下空桶,缓缓朝前探出,杨广立即撒手想要退开,谁知胸前一麻,大刀哐啷落地,身体便如僵木般再也动弹不得。   杨广悚然大骇,睁起圆彪彪一双牛眼不可置信地瞪向方泽芹,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泽芹不答反问:“你们可知道那竹屏中的女孩儿是什么人?”   杨广道:“不就是那婆娘的女儿!”   方泽芹又问:“你们可还记得在基山脚下所杀的柳姓寡妇?”   柳应笑在竹屏里听见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怦怦直跳,她听方泽芹说过娘亲是被贼匪杀害,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原来竟是那日上门借米粮的恶汉。   杨广却道:“什么基山,什么柳姓寡妇?我全不识得!”   方泽芹倒也不恼,还颇能谅解,叹道:“也是啊,手上人命太多,你自然记不得,我便给你提个醒,那柳寡妇看起来面貌丑陋,额生双角,鼻如鹰隼,宛若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你们杀了她之后,又劫掠财物、纵火烧屋,后在一座废庙中弃了两个大木箱,一箱是衣物,另一箱则是诊籍纸张,可记得了么?”   杨广眼光一闪,面色阴沉下来,冷笑道:“原来是那个歹毒的丑婆子,我等只是上门讨些米粮,她却下毒谋害,老子一气之下就拿她练了刀!如何?你认识那婆子,想替她报仇么?我杨广早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如今落在你手里便也认了,是我轻敌大意,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事跟我两兄弟无关,放了他俩,要杀要剐,老子随你处置。”   方泽芹拍了两下手,笑道:“好气魄,好胆色,真是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方某自愧弗如啊。”说着从药箱里取出绷带和金疮药,打湿布巾替杨雄清洗伤口,敷上药膏后以绷带扎紧,摊开手掌覆在他肋下,掌上运气,轻轻往下一按,只听“咔啦”脆响,肋骨在掌压之下竟生生崩断两根。   杨雄登时两眼一翻,疼得晕死过去,杨广面色刷白,叫道:“住手!杀那丑婆子的人是我,与我兄弟无关!”   方泽芹道:“凶手是左撇子,你与老三都是右手持刀,杀人者除了床上躺着的杨雄不会再有别人。”琢磨了会儿,又似自言自语地道,“即便另有他人亦无妨。”   杨广见杨雄口角泛出血沫,急问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方泽芹只是在马蹄印上又加送了把暗力,重创其内腑,让能治的血瘀变成致命内伤,他也不理会杨广的质问,取出一个瓷瓶,径自走到桌前,打开酒壶盖子,从瓷瓶里倒出两粒黑色丹丸掺入酒中,提起酒壶轻轻晃动。   待药丹化开之后复又走回杨广身前,捏住他的下颌往上抬起,迫使他仰面朝天地张大嘴巴,接着用壶嘴子压住他的舌面,强灌了一口酒,听到吞咽声才松开手。   杨广气急败坏地喝问:“你给我饮了什么?”   方泽芹淡然道:“不是毒药。”   又以相同的手段灌杨飞喝下酒,不出片刻,两兄弟便站着昏了过去,再解开穴道,他二人便软倒在地。方泽芹将酒壶扔在地下,又将饭菜铺了满桌,放倒凳子,这才走到屋角拉开竹屏,对柳应笑道:“没事了,来。”说着拍拍手张开,做出要抱的姿势。   柳应笑一骨碌爬起身,顺势扑进他怀里,偏头看向瘫倒的杨家兄弟,问道:“师父,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都倒下了?”她缩在屏风里不敢探头出来看,倒是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方泽芹道:“为师在酒里掺了蒙汗药骗他们喝下,这蒙汗药能让人昏昏入睡,他们喝下酒便睡着了。”   柳应笑问:“是像娘那样睡着了吗?”   方泽芹摇摇头:“他们还能醒过来。”   柳应笑低声道:“可是他们却害得我娘再也醒不来了……”   方泽芹把柳应笑抱起来,说道:“应笑,这三人不仅害死了你娘,还杀了许多无辜之人,官府正在追拿他们,捉到之后无非要公开处斩,为枉死的受害者讨个人命债,你若是想报仇,为师马上就让他们为你娘偿命。”   柳应笑认真地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我一个人报了仇,别人便报不了?如果官府来做的话,既能给我娘报仇,也能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方泽芹道:“也可这么说,无论是我做还是官府来做,他们的下场都不会变。”   柳应笑握住方泽芹的手,轻声说:“那……徒儿不要师父来做,交给官府便好了。”她虽不知道方泽芹究竟要怎么报仇,却莫名地生出一种抗拒感。   方泽芹都听小徒弟的,她说不要便不要,于是用麻绳将杨广杨飞二人绑在一处,杨雄只剩下半口气,纵使能醒得过来也无法动弹说话,便懒得管他。   这头忙妥之后,方泽芹抱着柳应笑去找魏进,正巧李氏也在,便将杨家三贼以人质要挟的事据实相告,问到如何制服三贼,只说趁其不备在酒里下了烈性麻药,其他一概不提。   李氏夫人闻言长吐一口气,这才对魏进道:“老爷,对不住了,我怕那三名贼人对小娃娃下杀手,是以不敢告诉你。”   魏进笑道:“夫人是一片好心,何错之有?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又对方泽芹拱手道,“先生,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全庄老小性命堪忧!”   方泽芹道:“快别这么说,方某也是为了自保才铤而走险,这三名歹人乃是榜上悬赏的叛党贼首,还请速去报官。”   魏进忙差遣庄客快马飞奔至县里报官,县尉亲率土兵来魏庄押解贼匪,方泽芹一时脱不开身,只得抱着应笑去拜见县尉大人,凡事有问必答,将缘由都仔细交代清楚,待到送县尉离庄时,应笑已窝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呼噜香得很。   方泽芹与她同床而眠,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之后便收拾行囊相辞要去,庄主夫妇苦留不住,只得托出两匹布帛、百两花银作为酬谢,李氏夫人又送了些女孩儿家用的挂镜插梳及丝纱小件,方泽芹推不过,只得收下。   经此一事更加深了返乡的念头,离了舒州之后,方泽芹带着小徒弟一路北上,打算回老家探亲。   ☆、洛阳01   师徒二人在路上行了许久,来到西京洛阳,城外的田间地头种植大量花卉,绿叶捧簇五彩锦团,枝杈相交,连绵成片,暖风中带着股馥郁的馨香。入城看时,只见民宅沿街成市,宅前翠荫蔽檐,各家窗下都修筑了花台,花坊前更是姹紫嫣红,粉蝶扑扇翅膀在花丛中嬉戏,身穿素雅罗裙的妇人蹲在花盆前修枝剪叶,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之辈。   柳应笑生在山里,这一路行来多是走的乡野小村,何曾见过这么满街花光的坊市,只看得目中生辉、眼花缭乱。她下了马,徒步闲逛长街,停在花坊前探头张望,就见屋内屋外摆满各色盆花,有的如小喇叭,有的花瓣重叠相包,大多都种在盆内,也有些插在水桶里。   方泽芹见她蹲在花盆前不起身,问道:“应笑喜欢花?”   柳应笑轻“嗯”了声,凑近花团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花香又美,看着就喜欢,山里也有许多花,都没这儿的好看。”   剪枝的妇人一听到这话便喜笑颜开,抬头朝柳应笑望去,见小娃娃生得白嫩可爱,心里喜欢,顺手就从桶里拿出一枝桃色的花红蝶送给她,也不肯收钱,只是在应笑水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   方泽芹谢过,将花去了枝干杂叶,簪在小徒弟的发髻旁,柳应笑取出挂镜照了半天,皱起眉头,方泽芹问道:“怎么?不好看么?”   柳应笑指了指发包,抱怨说:“花好看,可是师父梳的头不好看,总是一边高一边低,松松散散的。”   方泽芹抹了把脸,笑道:“是为师手拙,还需再多练几日。”   柳应笑轻抚花瓣,体谅地说道:“不是师父手拙,是手太大太硬了,头发却细而软,能梳成这样,哇,师父真厉害。”说着还拍了下小手。   方泽芹哈哈一笑,转弯抹角,来到一座跨河拱桥前,这处是连接南北坊街的要道,摊贩云集、人潮如流,方泽芹怕小徒弟走丢,便就近在一家客栈里寄存了马匹行李,抱着应笑游览街市,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任她看个过瘾。   正走着,忽见前方人群围聚,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应笑好奇心起,拉着方泽芹挤入人群里,就见前方有块空地,一名青衣少女跪在墙根下,身前横躺着一个后生,这后生身上盖着块白麻布,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救兄。   那少女朝着三个方向拜了一拜,哽咽道:“小女子姓石,小字金莲,地下躺的正是小女子的兄长石庭之,去年因爹娘病故,便同兄长来此投奔亲眷,却不知那户人家搬去了哪里,只能流落在这异地,靠兄长卖字画勉强度日,不想我兄长在一个月前病倒,找了三个大夫来治,把过活的钱都给用光了,病却未见好转,反倒越来越重,已自不能开口说话,那济民坊的大夫各个束手无策,小女子只能斗胆向众位好心人求救,若能求得名医救我兄长,小女子愿以身相许,甘为牛马,终生服侍恩人。”   石金莲抬起头来,众人看时,见她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明眸皓齿、面容清秀,虽无倾城之颜,却也有几分动人的姿色,而她兄长却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瘦得不似人样。   人群里传出窃语声,有对少女容貌评头点足的,有谈论病人的,却无人肯施出援手。方泽芹正待上前,却有一肥胖老儿问道:“老夫是有心相助,若我出钱替你兄长请大夫,你这身是许给老夫呢还是许给大夫?”   柳应笑听身旁有人悄声交谈,一个说:“这老儿不是开和药铺的潘财主么?五六十的老头子还想着纳妾?”   另一个道:“听说潘家铺子近来请了一位了不得的名医坐堂,有副生精壮阳的独门秘方,那老儿吃了之后精神头可足了,这一年多来接连纳了三房妾,如此看来还不够他受用的。”   石金莲道:“我兄妹二人就住在西门内的保来客店里,若老爷愿出钱请大夫,待兄长康复之后,小女子自当投身相报。”   潘老儿道:“口说无凭,你需先签下文书,老夫才能为你兄长请来大夫。”   石金莲道:“老爷若真有心救助,只管写下文书,小女子签押便是。”   那老儿一听自然欢喜,叫她在此等候,便急匆匆找保人去了。   方泽芹牵着应笑走到石庭之头前蹲定,也不多话,掀开麻布一角为他诊脉,脉跳得浅浮急促,手腕滚烫,再一看脸,面色赤红近黑,便对石金莲道:“可否让令兄翻身朝下。”说话时目不斜视,只盯着病患。   石金莲稍有迟疑,问道:“先生是大夫?”   方泽芹颔首道:“令兄病况危急,请恕方某失礼了。”   他把药箱落在脚边,对应笑道:“七星针。”说着将石庭之翻了个身,掀起外裳,伸手轻按脊椎两侧。   柳应笑迅速拉开第三层屉子,取出针盒打开,方泽芹拈出长针灸刺背中脊椎旁的脾俞穴,针入三分留七分。   旁观众人又喧哗开来,有质疑声、惊叹声,更有些不入流的污言秽语,方泽芹全不理会,开下方子,从药箱里取出三种药材,连着方子交给石金莲,对她道:“我在此处照看令兄,你去济民坊领取缺少的药材,领到药后也不必回来了,去客店先煎上,待拔了针后,我自会送令兄回去。”   石金莲却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潘财主引一名中年文士赶了回来,潘财主见被人抢先一步,不由怒气冲天,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不懂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柳应笑正捧着针盒背向而立,被这突来的吼声惊到,手一抖,盒子滑脱下来,长长短短的银针撒了一地。她跟随方泽芹多时,做事谨慎小心,从来没出过错,这时却将治病的银针给弄撒了,当下紧张起来,生怕会遭到责骂。   方泽芹轻抚柳应笑的头,柔声道:“不怕,落了捡起来便是。”说着将银针捡起,一根根放回盒子里,对小徒弟微微而笑。   潘财主见他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头冒火,正待发作时,那中年文士却自发上前,对方泽芹拱手道:“在下何志寿,师从鹤亭先生,乃是医圣门的门生,不知这位师承何家,该如何称呼?”   这名号一报出来,四周尽皆哗然,医圣门乃是开国功臣[妙道真人]所创,倡导以气行医,以医载道,是兼修武学医术的江湖门派,创派的初衷是想替武林中人解决内伤外患,平日里也常大开山门为百姓义诊,与太医局一在野一在朝,培养了众多医学名手,在坊间深得人心。何志寿口中的鹤亭先生正是医圣门的现任门主。   方泽芹眯起双眼,嘴唇紧抿,也不搭理何志寿,只将石庭之背上灸针缓慢拈出,翻过身再看时,面上燥火稍褪,双眼和嘴唇开合数下,似是有了些知觉。   潘财主轻哼一声,面向众人高声讥讽:“他哪儿有什么师家,连名号都羞于启齿,不过是个卖野药的,拿些皮毛当耍子招摇过市。”   何志寿倒是谦恭有礼,对方泽芹的无礼似也没放在心上,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先生所灸部位乃是治脾胃肠腑病证的穴位,看他手法精练,绝不是一两日可成,只是……”他顿了顿,伸手给石庭之搭脉,接着说,“病者却非脾胃病,而是外毒内淤的热证。”   又问石金莲:“令兄可有痢疾便血的现象?”   石金莲连连点头,何志寿拿起方泽芹开的药方,手指轻弹,仍旧笑得一派和煦,提高嗓音道:“凡痢疾者内有邪毒,面赤乃是肝火旺盛所致,这是个火病,这先生开的全是温补药,以火济火可谓火上浇油,此方绝不可用。”   众人听何志寿说得头头是道,也都纷纷议论开来,有说方泽芹“小子无知”,也有暗讽他贪图女色,说的尽是些难听话。   石金莲见方泽芹少年俊逸,倒有几分倾慕,心里暗自寻思道:若能委身这一个,即便游医贫贱,也好过那满身横肉的潘老儿。   虽这般想,却也不敢拿兄长的性命当儿戏,不免有些遗憾之意。潘财主叫来一架马车,与何志寿一同将石家兄妹送回客店。方泽芹站在人群中,便有那好事的过来调侃:“少年人一表人才,何愁讨不到媳妇儿?”   另一人嬉笑道:“讨媳妇儿需三媒六聘,遇上这一个以身相许的,若侥幸能医得好,可不是名利财色尽收囊中?”   柳应笑只觉得闲言碎语听着刺耳,市井混混个个面目可憎,不觉心生厌烦,偎在方泽芹的腿前仰头说道:“师父,我们回客栈。”   方泽芹笑道:“不急,还有事要做。”他对起哄的闲人视若无睹,抱起小徒弟自拱桥进入内城,来到官家设立的济民坊,正巧有三名医官在坊前发放药材,但凡老疾穷丐等无钱医病的城民都可凭票取药。   方泽芹走到最年长的老医官身前拱手行礼,掏出锦素细轴与方才开的药方一并呈递上前,说道:“学生巡游至此,有一病者待医,这方子上的药材还缺肉豆蔻、补骨脂、吴茱萸这三味药材,恳请先生赍发。”   老医官拉开锦轴验看,这轴子是太医局授给民间良医的福牒,牒上详载医者名姓、籍贯、年岁、所在科属、师名以及等次,凭此牒可在各州路所设的济民坊、福田院与官家药局领取药材、药料。   老医官校验过后,将锦轴卷起,双手交还,问道:“所医何人?”   方泽芹据实相告:“保来客店的石庭之。”   老医官一愣,随即道:“他也来坊院里求治过,不好治,下了许多细贵药料,却是难愈,你若医不好,恐怕会损及名声。”   方泽芹道:“学生本就名不见经传,何来名声?能治时自当竭力救治。”   老医官撩须微笑,即刻叫人按方抓药,包了十付放在案上,方泽芹将药收妥,施礼称谢,不多耽搁,抱着柳应笑径往东来客店疾行。   柳应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见师父脚步匆匆,想是有要紧事待办,也就乖乖闭紧了嘴巴。来到客店内,方泽芹对店小二说明来意,被引至后院柴房前,石金莲正坐在门口煎药,见了方泽芹连忙起身,迎上前来道了个万福。   方泽芹向房里张望,只见室内堆满柴木草团,两条长凳撑起一扇门板,石庭之就睡在门板搭成的床上,柴房有门无窗,一股湿热气息扑面而来,抬头望去,横梁上栖满苍蝇,黑压压一片,嗡声不绝于耳,这哪儿是人呆的地方?   方泽芹见房里只有病人,便问道:“何大夫与潘家老爷何在?”   石金莲回道:“小地方污秽闷热,老爷们呆不住脚,签下卖身契,叫人抓了药来便离开了。”   方泽芹道:“药方可容方某一看?”   石金莲依言将方子递上前,抬眼觑他,面颊泛起薄晕。方泽芹只顾将方子接下,看上面写着枳实、黄连等清火解毒的寒凉药,眉心微蹙,伸手就将炉上的陶锅端起,把满锅药汤全给泼了。   石金莲一惊,忙叫道:“先生,你干什么?这可是我兄长的救命药汤。”   方泽芹撂下重话:“若令兄喝了这碗汤,定然立毙于此!”   石金莲被这话吓得发怔,方泽芹先不与她多讲,取出从济民坊抓来的药,又加上黄芪、白术、山药、干姜及附子,配成十付,吩咐店小二打来井水,将陶罐洗净,把一付药放进罐里,以井水浸透,旺火煮沸之后改文火慢熬半个时辰,滤出一碗药汤端至床头,对石金莲道:“将令兄扶起,这药需趁热服用。”   石金莲却踌躇不前,迟疑道:“先生,你这是……”   方泽芹道:“令兄这病是脾肾两虚所致,体内真寒,外热是虚象,此时胸上发热,而肚腹冰凉,幸而这柴房湿热,能抵御体内寒气,若再下凉药则无药可救。”   石金莲抚摸兄长肚腹处,果然是冰凉的,这才扶起兄长,方泽芹一勺勺将药汤喂石庭之服下,柳应笑便拿着布巾从旁伺候。   一碗汤下去暂时还未见起色,方泽芹便将剩余的九付药全交给石金莲,叮嘱道:“每日一付,用井花水煎熬,方某就住在桥北客栈里,半个月之内不会离开,若令兄病情有变,随时可来找我。”   石金莲欠身道谢,目光盈盈地道:“若能救得兄长,小女子自当追随先生,甘愿作牛作马图报大恩。”   ☆、洛阳02   方泽芹回避她的视线,只道:“方某给你的药都是自济民坊取来,本就不费一文,姑娘大可不必挂怀,专心照顾好令兄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他也不多留,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妥了,便收拾药箱,领着小徒弟回到客栈,就在一楼大堂挑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了。店伙计甩着抹布过来伺候,问道:“客倌有何吩咐?”一面擦桌子倒茶。   方泽芹见小徒弟托腮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她道:“应笑想吃什么?”   柳应笑“嗯”了一声,没把方泽芹的问话听进去,只兀自想问题,方泽芹叹了口气,叫了三样果点、两盘菜蔬、半斤面饼与一碗甘笋粥,打发走店伙后,他伸手去刮小徒弟的鼻子。应笑这才回过神来,环目四顾,惊奇地说:“唉?方才不是还在桥上吗……什么时候回来了?”   方泽芹捏她的脸颊,笑道:“你这魂都游到天外去了,在想什么?”   柳应笑摇摇头,回道:“只是觉得师父人真好,徒儿弄翻针盒你也不生气,被人笑话也不恼,别人不要你医,你却还讨了药送过去,娘说过,人太好会吃亏,师父,你是不是吃了很多亏?”   这问话倒叫方泽芹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小孩子不能谈得过深又不能敷衍了事,他考虑了许久,说道:“医者当如此,为师也不觉得自个儿吃亏,应笑觉得我哪里亏了?”   柳应笑抠着脑袋想了又想,眼睛一亮,说道:“师父亏了银子,药材是要花钱买的,我娘叫我去城里送药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收,没有白送的道理。”   方泽芹道:“为师的药材大多是从官家药局领来的,该收时自当要收,可你瞧那石家兄妹连温饱也顾不周全,哪儿还有钱买药请大夫?难道他们没钱,为师就该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人病死么?”   柳应笑歪过头,说道:“可他们请了大夫呀,为何师父要把那大夫开的药汤给泼了,换上自个儿的药,那大夫的方子开得不对吗?”   方泽芹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确是误诊,应笑说说看,病人若是寒症该如何医治?”   柳应笑道:“师父说过,体内若有寒邪,当以温药驱之。”   方泽芹道:“这道理虽浅显,如何判别病证却是关键所在,若将寒病误诊为热病又会怎样?”   柳应笑道:“那便会开寒凉的方子祛热解毒……”说到这里她一拍手,“那病人明明是真寒虚热,可黄连却是苦寒的药,服久伤脾,是那大夫开错了,可为何旁人都要笑话师父,说师父的不是呢?”   方泽芹轻抚她的头,柔声道:“不懂的人便由着他们说好了。”   柳应笑的眉心打了个结,越问越糊涂:“他们虽不懂,可师父懂呀,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对的,那大夫才是错的呢?他们不该笑话你。”语气有些忿忿不平,面色也红了起来。   方泽芹莞尔一笑,说道:“都是些陌生过客,何需在意他们的说法?要笑便笑,我只管做我该做的事,问心无愧即可。”   柳应笑自然是不懂这番做人的道理,她又如连珠炮般接连提问,方泽芹耐心地逐一解答,应笑本就想得浅,她只是想提问,答案能否听懂倒在其次,只要问出的话得到大人回应便心满意足了。   店伙计端来果点菜蔬铺上桌,柳应笑只吃粥和霜糖果子,蔬菜面饼是丁点不沾。   方泽芹夹了一筷子豆苗放进她碗里,哄道:“面饼不吃没关系,要多吃菜。”   柳应笑皱起眉头,挑起豆苗往嘴里送,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闭紧嘴巴“咕唧咕唧”嚼了半天才咽下肚。   方泽芹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问道:“不好吃?”   柳应笑摇摇头,想想,又点头,很认真地说道:“是不好吃,不是那种不好吃,是这种不、好、吃!面饼也不、好、吃!连霜糖梨子都变得不、好、吃了!”说归这么说,却听话地又挑了一筷子豆苗塞进嘴里。   方泽芹居然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小徒弟说的不好吃是指嚼起来不方便,菜梗老、面饼硬,应笑吃惯软面汤食,难怪会不适应。方泽芹只当是小儿挑嘴,少不了要念叨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却也没怎么上心。   回到客房后,方泽芹让应笑将石庭之的病症记下,应笑写着写着便“哧哧”喘起气来,脸颊也泛起红晕,不是寻常开心时泛出的淡红色,而是鲜红如血,透过皮肤能看到底下的血丝。   方泽芹伸手一探头,发热了,忙将笔拿起,抱着小徒弟坐在床边搭腕把脉,脉象正常,便问道:“可觉得头疼腹痛?”   柳应笑摇摇头,紧闭嘴巴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方泽芹一听,心里有数了,这娃把唾液聚集在口里不咽下去,正用舌头不停地舔牙根挤口水玩。   方泽芹问道:“好玩不?”   柳应笑正舔得专心,听师父这么一问,“素素”吸着口水咽下肚里,有些扭捏地说:“不是……不是在玩儿,有菜叶子夹在牙齿里了。”   方泽芹忍住笑,顺着她的心意道:“嗯,是菜叶子不好,应笑不是在玩儿,来,张开嘴给为师看看。”   柳应笑仰起头张大嘴巴,方泽芹凑近一看,发现下牙的门牙后面冒出一颗米粒子似的小牙来,由于前方的牙还没脱落,那颗小牙只冒了个尖,把牙床顶得红肿发胀。方泽芹伸手拈住前面的门牙晃了晃,有些松动,再用小指去点后面的牙尖子,柳应笑只觉得牙花肿痛,嘴里发酸,忍不住“啊呜”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在方泽芹的小指上,不像在咬肉,倒像在啃铁条,没把人咬疼,倒把松动的门牙给磕歪了,柳应笑“呜呜”叫疼,两手捂嘴,泪眼花花地望向方泽芹,皱起脸说:“师父,你一碰就痛,那儿的牙在动……”   方泽芹不由松了口气,原来发热是因为出牙,他把小徒弟抱在腿上,问道:“应笑今年可是七岁?”   柳应笑牙床肿胀,不太想说话,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指头,方泽芹挑眉,又问:“八岁?”   柳应笑这才点,打了个呵欠,抬手揉眼睛,像只小虫子般窝在师父怀里东扭扭西扭扭,嘴里又咕唧了起来。方泽芹轻捏她软面团子似的红脸蛋,暗自寻思:八岁才换牙是晚了些,若乳牙不脱便冒新牙,后面还有得受罪,应笑软食吃多了,得换吃些能磨牙的食物才成。   这晚歇得早,因发热的缘故,应笑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趴在师父身上磨头蹭脑,怎么着都不舒服,牙痒痒的,还不时流口水。方泽芹打湿布巾给小徒弟咬在嘴里,不断喂凉水喝,直磨到四更天才总算把她给哄睡着。   柳应笑一面睡着一面吸吮湿布,嘴唇蠕动,发出“哼哼唧唧”的低吟声,方泽芹俯身亲亲绵软的包子脸,闻到那股小娃娃身上特有的软糯气味,不由得面露笑容,盯着她的睡相看了许久才走到屋角打坐练气。   次日清晨,柳应笑的热度退了,人又精神起来,方泽芹帮她穿戴齐整,背上药箱,先去保来客店探视石家兄妹,石庭之虽还不能下床走动,神智却已恢复清醒,方泽芹又为他搭脉检查,脉搏鼓了起来,手腕也不似昨日那么烫。   石庭之虚弱出声:“先生,我这病……还能治好么?”   方泽芹不含糊其辞,很肯定地告诉他:“只要按方服药,十付即可痊愈。”   兄妹俩不住称谢,石金莲露出女儿娇态,不时偷眼瞧去,满口唤着“先生”,跟前跟后,情意十分殷切。方泽芹心里有数,只装作不知,也不正眼看她,自到院里煎药。   石金莲改而对柳应笑嘘寒问暖,想从孩子嘴里探出方泽芹的家底来,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来,柳应笑只晓得师父的姓名字号,其他一概不知,她本也想不起要问,被石金莲这么一提醒,倒也跟着好奇起来,蹦到方泽芹身前轻拉他的胳膊,问道:“师父,你家住哪里?爹娘安在?应笑可有师娘?”   这些问题全是石金莲问应笑的,孩子直性嘴快,不懂得女儿家的小心思,竟全都不遮不掩地问了出来。方泽芹朝石金莲瞥去一眼,后者羞臊难当,掩面退回屋内。   柳应笑却全然没察觉出异样来,又问:“师父,你今年多大岁数?能做徒儿的爹爹吗?”   方泽芹笑道:“师如父母,应笑当然可将为师当作爹爹。”   柳应笑歪头想了想,想到了南向天的父亲南员外,便用手指戳着额头朝两边抹开,说道:“爹爹都是这般的——额头上长着横褶子,下巴上拖着黑胡须,肚子圆滚滚,走起路来摇啊晃的。”她拍拍肚子,负起双手,肚皮朝前一挺,学着南员外走路的模样走起八字步来。   方泽芹被这小徒弟逗得笑不可抑,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点点她的小鼻子,说道:“应笑,师父跟你一样,幼时便没了娘亲,父亲倒还健在,若应笑见到他,便要喊爷爷了。”   柳应笑低声念着:“师父的爹要叫爷爷。”闭上眼睛记了下来,又问:“那什么人要叫师娘?”   方泽芹微一愣,思忖片刻,照实回答说:“若为师将来娶妻,为师的妻子便是应笑的师娘。”   柳应笑脑袋空空,习惯性地发问:“那师父还没娶妻吗?什么时候娶?”   石金莲听到问话,便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方泽芹淡然道:“为师暂还没有娶妻的打算,就我师徒二人容易料理,多带个女子实为不便。”   这话本有撇清之意,石金莲却只把头一句听进心里,不觉暗自欣喜,一双眼更是含情脉脉地投在方泽芹身上。方泽芹吃不住她这般瞧法,待药煎好后便熄了炉火告辞而去。   柳应笑被方泽芹牵着走了一段路,突然开口道:“男人都是负心贼,把女人偷到手后就扔去一旁,又再去偷别的。”   方泽芹被小徒弟的话惊得舌头短了半截,愣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这又是你娘告诉你的?”   应笑点点头,学着柳元春的模样叉起腰,眉梢一挑,阴阳怪气地哼道:“女人原本都是花,可被男人偷到的女人却会变成稻草,失了花的香气,井娃,为娘已成了田埂上的杂草,却盼你能香一辈子。”她学完话后叹了口气,皱眉道,“我娘说啊,男人总是偷许多花,偷到一枝扔一枝,偷花便是娶妻的意思了,师父,你会给应笑偷几个师娘呢?”   方泽芹无言,怔愣半晌后才问她:“应笑可知道何为夫妇?”   应笑回道:“爹与娘在一起便是夫妇,可一个孩子只有一个爹,却会有很多娘。”   方泽芹再度语塞,呐呐道:“人与人之间也不尽相同,为师不会给你找几个师娘,有一个便足够了。”   应笑还有些不平:“别人都有许多,为何师父只要一个?那不是又吃亏了么?”   方泽芹大窘,他心里自有一番见解,只是不便对这般大的女娃深谈,好在应笑是无心发问,注意力很快便被耍把式的吆喝声吸引去,在街上逛了一圈后就把这娶妻的话题给忘得一干二净。   ☆、洛阳03   吃午饭时,柳应笑怕磕着松动的牙齿,只肯喝粥,蔬菜果品碰也不碰一下,方泽芹正为此大伤脑筋,忽见一个瓜农挑着担白梨过门。   方泽芹见小徒弟愁眉苦脸,心念一转,轻声道:“为师教你如何吃免钱的瓜果。”便将瓜农叫到座前,问道:“你这梨子可要搏买?”   瓜农嬉笑道:“小人正巧要搏钱使一使,若先生搏赢,一斤梨白送,若小人博赢,先生需得花十五文买我一斤梨。”   方泽芹问道:“你看如何搏法?”   瓜农放下担子,从腰间取出八枚铜钱,说道:“咱们就来八七,你掷这头钱,若能扔个[浑成]出来,便算你赢。”   这是赌行里的黑话,应笑自然是听不懂,好奇地问:“什么叫八七?怎么才能扔个浑成出来?”   方泽芹接过铜钱,拈起一枚竖在应笑眼前,给她解说道:“八七便是指八枚铜钱同掷,这带字的一面叫[叉],没字的一面叫[快],师父要将这八枚铜钱掷在地上,若掷出来的全是叉或全是快便叫[浑成],那为师就算搏赢了,若掷出来的有叉有快则叫[背间],那便是输。”   瓜农道:“先生倒是个懂行的,却不怕将小娃儿教坏?”   方泽芹笑道:“玩乐而已。”说着将铜钱朝地下一丢,丁零当啷一色[叉],瓜农随即变了脸色,他这头钱都是动过手脚的,再怎么扔也只能扔出[背间]来,百试不爽,从未输过,怎的今日就不灵光了?   柳应笑点了个数,拍手道:“师父,是浑成!你赢了。”   那瓜农却说:“开十局,六局为胜。”   方泽芹爽快道:“六局便六局。”又接连掷了五次,不是全叉便是全快,尽皆浑成,这博得清一门全胜,把饭铺里的客人全都引上前来围观。   瓜农却翻脸道:“定然是你动了手脚。”这正是做贼的喊捉贼。   方泽芹不以为许,笑道:“这铜钱都是你的,我如何能动得了手脚。”见小徒弟瞪圆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便想再多耍一会儿,又道:“若你不信,便再换副头钱来。”   凑热闹的看客自发递上铜钱,方泽芹把铜钱握在手中,只晃了一晃便将钱字面朝上地叠成一摞,再拿准力道往地上扔去,让铜钱落地不弹,在手上是哪面朝上,到地下依旧是那面朝上,不管怎么掷都是浑成,只博得满堂喝彩,那瓜农便晓得方泽芹是个行里的高手,输得心服口服,将一斤白梨双手奉上。   方泽芹在初出茅庐的那段日子里经常游到山穷水尽,缺钱时便到赌行搏一把,也不贪多,捞个食宿钱便足矣。如今是不缺了,会做这搏钱的买卖主要是为了讨小徒弟欢心,是以他只拿了一个梨子,剩余的还放回果篮里。   瓜农挑着担子匆匆出门,围观者见没热闹看便都回座去了,方泽芹取出柳叶刀在茶水里一涮,削去梨皮,将白嫩嫩的梨子提到小徒弟面前,说道:“把梨吃了。”   柳应笑把师父的手推开,摇头道:“梨硬,会把牙磕掉了。”   方泽芹道:“就是要磕掉才好,若前面的牙不掉,后面的长不出来,到时只会更疼,多啃啃梨,没几日,那牙便会自然脱落。”   柳应笑低着头,瞥眼看向他,瓮声瓮气地发问:“师父没别的法子么?”   方泽芹回道:“有倒是有,那便是用线将应笑的牙圈住,一使力便能拔出来,不过这法子可疼得很,还会出血。”   应笑一听疼得很还会出血,立马接过梨子,用两只小手抱着,像松鼠啃坚果般先用上牙蹭了蹭。方泽芹假作严肃地吓唬她:“用两排牙一起咬,否则为师就得替你硬拽下来了。”   柳应笑闭紧眼睛“咔嚓”咬了一小口,下门牙晃了晃,牙床有些发胀,说疼倒也不算太疼,说不疼吧,这牙根挠拨牙肉的感觉还是挺难受的,不过咬了三五口之后便慢慢适应下来,只觉得梨肉香甜汁水多,她吃了一小半便不舍得了,反递给方泽芹,眨巴着大眼睛说道:“这梨很甜,师父也吃。”   方泽芹心下感动得很,阵阵暖意填满胸间,他接过梨咬了两口,想再给小徒弟吃,应笑却瘪嘴道:“徒儿小师父大,全给你吃,我不要了。”说完话她就抿起嘴巴,嘴唇又蠕动起来。   方泽芹知道她是牙疼不想吃,也不再勉强,将剩余的梨子包好放进药箱里,结了饭钱后带她往内城走去,入南门,来到一座楼坊前,四围苍松刚劲,林荫中可见重重亭殿巍峨,门楼下有两座铜鼎高立在狮墩之上,尽显庄严古朴的气势。   应笑仰头观瞻巨大的铜鼎,再看鼎下威武的石狮子,不觉产生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她转身抱住方泽芹的腿,回头又望上去,问道:“师父,这是哪儿?”   方泽芹摸着她的脑袋回说:“这处坊园名为凤仙楼,为师的朋友居住在此,特来探视。”   这凤仙楼实乃风月场所,坊院规模与名伶艺妓皆不逊于官家置办的御勾栏,方泽芹不便对应笑直说,只能一语带过。师徒二人从门楼下直走进去,刚入院门就有两名劲装结束的少女迎上前。   这是凤仙楼的把门人,方泽芹往来多趟,自然识得她们,拱手礼道:“二位姑娘,在下特来探视楼主。”   二女也抱拳施礼,均道:“小女子见过先生!”语音朗朗,不带一丝娇柔。   柳应笑在方泽芹身后怯怯露个头,见二女眉目间英气勃然,虽是女子,却带着男儿的飒爽英姿,不免觉得新奇。   二女瞧见方泽芹腿后还站着个小女娃,两两相顾,都露出讶异的神情,方泽芹将应笑拢到前方,笑道:“这是在下的小徒弟,应笑,来,见过唐越、唐文二位姐姐。”   柳应笑乖乖地弯腰行礼,小声道:“应笑见过二位姐姐。”   唐家姐妹一听这甜软嗓音登时满面生花,连声答应,寒暄两句之后,唐文便引领师徒二人穿廊过栋,南渡石拱桥,又走约百余步,登上[观花亭],这八角凉亭位于一座小丘之上,四围纱幔飘飞,亭中宽敞,有琴棋书画诸般桌台器具,亭西有湾清池,池旁垂柳依依,南有桃李弥望,北有牡丹芍药千株。应笑在亭上游目四顾,虫鸣鸟啼、花光美景,只觉得像身在幻境之中,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唐文道:“先生在此稍候,待我先去通报一声。”也不多言,转身疾步而去。   不多时便有两名少年人走上亭来,一人作书生装扮,面容斯文俊雅,身形颀长,穿一袭白袍,衬得头发如墨般漆黑,他身背竹箧,步伐从容,一派悠然自得,老远便抱拳道:“方大夫,许久不见了。”   另一人身穿灰色道袍,面容亦是俊逸,半眯着眼眸,笑容里透出一股邪魅之气,他一入亭便如没骨头般斜倚在琴台前,戏言调侃道:“自年前一别,女儿都有了?方大夫,好快的手脚。”   方泽芹笑道:“玄度先生说笑了,这娃儿叫柳应笑,是我前不久才收的徒弟,应笑,来见过玉竹先生与玄度先生。”   柳应笑鞠躬行礼,缩到师父身后探头出来,怯怯地道:“应笑见过玉竹先生,见过玄度先生。”   玉竹先生笑道:“不必多礼。”卸下背上的竹箧,取出一个方木盒递给方泽芹,“这是福州的银雪龙团,味淡清爽,正好给小娃儿润肺。”   玄度先生也从手上拨下一对金环,懒懒地道:“不知方大夫多收了个小徒儿,未及准备,便以此金镯为礼,此镯内有我特别炼制的三清丹,可解寻常障毒迷药,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这见面礼相当贵重,方泽芹也不推辞,代小徒弟谢过两位挚友,将茶盒与金镯收入箱内,走过去为玄度先生诊脉,面色微凝,道:“毒有扩散,你最近又远行了么?”   玄度先生不甚在意地笑道:“舟山有奇石,非亲采不可。”   玉竹先生道:“也怪在下多言,让他坐不住了,若我不寻去,还不知这家伙要在山里兜游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广告:   玉竹先生的故事详见《义父难为》   玄度先生的故事详见《月落七弦》   oyz||   ☆、洛阳04   玄度先生拍了他一下,笑道:“听你这语气,莫当我是三岁孩童。”   方泽芹叹道:“若遇上奇草奇石,你那股劲头可比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还令人头疼,保重身体啊。”   玄度先生笑着说:“这是自然,我还得留着这条命把这整座楼坊给撑起来,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可不由得我说走便走。”   方泽芹出手点他胸前和肩背上的闭气穴,每点一处便报上那处的穴位名,嘱咐道:“每日酉时行气一周,再按序封闭气脉,可阻滞毒体蔓延,近来火灼感可有缓释?”   玄度先生道:“自用了你的药之后,昼时略微好些,入夜之后却是难熬。”   方泽芹思忖片刻,自药箱中取出一包药材给他,说道:“这是我以药熏制的白檀木碎,放入炉中烧起,其香能缓释疼痛,去年年末我便培植出这白檀木,却有所顾虑,怕你对此药产生依赖性,一旦用了,恐怕在解去毒性之前都离不开它。”   玄度先生道:“离不开亦无妨啊,能舒服一时是一时。”   方泽芹道:“既是如此,待我回门中将培植好的药料运过来,除却白檀,紫檀也可药植。”   玉竹先生正在铺设茶具,听到这话插口问道:“你可知这洛阳城里出了个来自医圣门的名医?”   方泽芹咂嘴道:“见过一面,自称师从鹤亭先生。”   玄度先生笑道:“但凡医圣门的门生,无论是关门弟子还是民医堂亦或官家荐去的学生都可说师从鹤亭先生嘛,老百姓怎知那牒上的盖印究竟有何意义,只要见了医圣门三字便觉了不得了,方大夫不认识那人?”   方泽芹摇头道:“面生得很,民医堂的大夫我确是识得不多,也有一年没回去了。”   玄度先生直言不讳道:“鹤亭先生年岁也大了,见一面少一面,前不久会面时他还提到你这闲云野鹤,若无要紧事,多回去走动走动。”   方泽芹笑道:“说的是,这不正在回乡途中么?将应笑安顿下来之后再作打算。”说着摸摸小徒弟的脑袋。   玉竹先生问道:“不打算带小娃娃回去拜师公吗?鹤老若知道你收了徒弟定然欣喜,他总盼着你能回去教导门生。”   玄度先生轻嘲道:“官家要征随行军医么,那群腰柔骨弱的门生能济得甚事?那巴不得老方早日殉难的自是将他推在前头。”   方泽芹笑道:“严重了,一路走来确也看透了不少道理。”见小徒弟正聚精会神地瞧着玉竹先生碾磨茶饼,便抱在腿上,让她凑近了看个仔细,轻声问:“应笑喜欢茶事?”   柳应笑回说:“我娘有时也煎茶喝,却只如煎药般拨些散茶在水里,从不磨碎。”   玉竹先生笑道:“这药有千样、茶有多种,散茶自然不需要碾磨,像这茶饼、茶砖成块胶结,若不碾碎可要如何煮呢?”   玄度先生调笑他二人:“真是好爹爹,日后夫代妻职,集爹娘于一身,省啊。”   玉竹先生挑眉一笑,坦然应对:“有何不好?这世上诸色女子都叫人头疼心烦,生不如养,独自带孩子总少得那许多争执,搓圆揉扁尽在一掌之间,若以后想要娃,找个乖巧的来养倒也不错。”   他将饼茶碾成末,提来风炉生了火,见应笑对茶事颇感兴趣,便带她去亭下汲水,顺道传播烹茶之趣。   玄度先生看向方泽芹,挑眉问道:“小徒弟身带药香,是长期服食上等药材所致,可是身体不大好?”   方泽芹道:“生来气衰,昼时阳气不继,到了夜晚却又阴虚,阴阳难以互生,所幸她娘亲是个培植药材的能手,用下诸多细料调补,如七夜楼、龙血珠等,都是极难栽培的稀有药草,在她自家药田里却生长繁茂。”   玄度先生眼神微闪,提起些许兴致来,直起身问:“有这等人才?我倒是想去见上一见。”   方泽芹轻叹:“见不着了,前不久被寿山贼党所杀,应笑自幼与娘亲相依为命,没了娘便成孤儿,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贸然收她为徒。”   玄度先生笑道:“你这哪是收徒,压根是为自个儿找了个女儿来带,好在你徒弟乖得很,不然可够你烦的。”   方泽芹看向在池边捞水的小徒弟,嘴角微扬,叹道:“本想替她找户好人家安置妥当便也罢,谁想应笑气虚为患,素来调养得精细,放在普通人家定是养不好,说起这个,倒有一事请你相帮,我近来以寻常药材为应笑疗补气虚,却怕突然换药对脾胃有损,想找你讨些她原本服食的药材做调剂,那些稀贵药材在官局里也很难领到。”   玄度先生笑道:“说得客套了,你开个方子,需要什么拿去用便是,也抵了你来楼里出诊的诊金。”   方泽芹但笑不语。这时,玉竹先生打水回来,柳应笑扑进师父怀中,开心地道:“我只当茶水苦涩难吃,从没在乎过,没想到茶也有那么多趣事。”   方泽芹轻拍她红扑扑的脸颊,说道:“那应笑可要多向玉竹先生学习,为师爱茶,日后你便常替为师泡茶,可好?”   柳应笑攥紧拳头用力点头,又蹲在风炉前看玉竹先生如何烧水,如何打熬茶膏,只觉得新奇好玩,便照着玉竹先生的指示,将碾碎的茶末筛细入碗,这茶盏需先用沸水冲涤,瓶中水煎至二沸,沿碗边环形注入,水不可浸过茶面,接着以竹制茶筅击拂茶膏,需由轻至重、力透上下,将茶膏打匀后再加沸水,同时沿着碗四周搅动茶膏,直到汤花紧贴盏沿不易褪去为佳。   应笑虽记性好,将这过程一学就会,无奈力道把握不准,茶膏调不细,冲出来的茶汤便泛不出汤花来,汤里还浮动着未打散的茶末,她却将这碗茶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到方泽芹身前,高高举过头顶,脆声道:“师父,徒儿给您献茶。”   方泽芹生怕接慢了,连忙将手捧过来,轻吹茶末啜饮一口,热汤顺喉头直灌入心肺里,这暖烘烘甜滋滋的感觉说不出有多受用。他喝两口夸赞几句,小徒弟头顶的发丝也被揉得翘了起来。   玄度先生摇头叹气,调侃道:“方神医,你老啰。”   柳应笑看了看玄度先生,又看了看玉竹先生,最后看向方泽芹,咬着嘴唇,眉心也拢了起来。   方泽芹与两名挚友叙聊不久,因各自有事便散了席,玄度先生问清方泽芹的落脚点,傍晚时分差遣仆从将七夜楼、龙血珠等稀贵药材送至客店里。   柳应笑自凤仙楼回来后就坐在桌边托腮发呆,舌尖不自觉地在下牙根上舔来舔去,方泽芹看得好笑,拖个凳子坐在她身边。凑过去发出怪声:“咕唧咕唧咕唧……”   柳应笑听到声音一回头,见方泽芹的脸近在咫尺,不由被吓了一跳,上身后倾,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方泽芹横手托住她的背扶稳,笑道:“你这咕唧声可要把房梁给震断了。”   柳应笑咽下满嘴唾沫,皱着眉头说:“师父的咕唧声才大,快把屋顶给震破了,您听啊,徒儿耳边还咕咕唧唧着哪!”   方泽芹哈哈一笑,把小徒弟抱在腿上,捏捏她两片嘴皮子,笑道:“应笑是不说话则罢,一说话便如炒豆子般,字字都蹦在为师心上,后来在亭里怎的不说话了?想什么心事?”   柳应笑转了个身,跪在方泽芹的腿上,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问道:“师父老了吗?”   方泽芹愣了愣,随即想到玄度先生调侃的那句话,便打趣道:“人未老心先衰,为师还未做爹,却有了当爹爹的心情。”   应笑皱紧眉头想了会儿,嘟起嘴道:“那应笑不要师父当爹爹了,师父就是师父。”   方泽芹抓下她的小手,问道:“为何?师父还不够亲么?”   应笑摇摇头,垂下眼道:“做爹爹会死,我没见过阿爹,娘也不许我提爹,一说她便要生气,师父又说当爹爹会老,原来那是老死的,人老了便会死,洗面堂的山老儿、卖齿药的余家阿婆都是这么死的,徒儿不要师父当爹,不想师父老死。”说着她紧紧攥住方泽芹的前襟,大眼眶里水气氤氲,鼻头也红了起来。   ☆、洛阳05   这泫然欲泣的委屈相看得方泽芹心疼不已,捧住她的脸搓了搓,柔声道:“为师虽比应笑年长许多,却还谈不上老,你瞧,为师的额上可有横褶子?”   柳应笑又伸手摸了摸,沮丧的神情稍有和缓,吸着鼻子说:“没有,师父的额头与徒儿的一般,都没有横褶子,那为何玄度先生要说你老呢?”   方泽芹刮她的鼻梁,笑道:“那是指为师还未娶妻便有了个像女儿般的小徒弟,这时当爹还嫌早了。”   柳应笑本忘了娶妻这茬事,被这么一提醒,好奇心又冒上了头,问道:“师父,娶妻到底是何意?为何要娶妻?”   方泽芹在脑中存想一回,坦然回答:“娶妻便是找个女子共同生活,自古以来男子便身负传宗接代的重任……”   柳应笑插嘴问:“什么是传宗接代?”   方泽芹道:“只有娶妻方能生子,男女结为夫妻之后才能孕育后代。”   柳应笑对着手指问:“就像爹与娘生下了应笑?”   方泽芹点头,应笑又问:“夫妻就是在一起生活么?那徒儿与师父不是也在一起,也是夫妻?”   方泽芹笑道:“这可不同,为师与应笑是家人,家人共同生活是理所应当的事。”   柳应笑想了许久,抱住方泽芹的脖子,与他鼻子对鼻子,问道:“那如果师父找了师娘,又与师娘生了孩子,会不要应笑了吗?”   方泽芹站起身来,抱着她朝上举了举,又兜入怀中抱紧,下巴轻蹭她的发顶,想到玉竹先生的话,心里忽起一股冲动,欲将这小徒弟独自拉扯大,便道:“待应笑长成大姑娘,坐上大花轿之后为师再考虑找师娘。”顿了顿,又说:“坐花轿便是要嫁人了,应笑日后会与一名能让为师相上眼的好男儿结为夫妻,到那时,为师才能放得下心来。”   柳应笑拍拍方泽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那徒儿将来不坐花轿,只与师父一同骑马。”   方泽芹没将小娃娃的话当真,抱着她转了一圈,笑道:“若应笑不愿嫁人也罢,留下来孝敬师父,替师父捏肩捶背……”   柳应笑拍手接道:“端茶倒水!应笑要为师父冲茶。”说着她还做了个击打茶膏的动作。   方泽芹扬起眉梢,问:“应笑当真对茶事有兴趣?”   柳应笑比手画脚地说道:“冲茶也喜欢,研墨写字也喜欢,分草药也喜欢,能舒展开手脚,做着便开心。”   方泽芹倏然想起她时常呆在潮湿狭窄的井底,无人说话,只能蜷缩着仰望井口,看不到蓝天白云,只有枯黄的茅草棚。   方泽芹心里怜惜,不住轻抚小徒弟的后脑,抱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看窗外天色将暗,正当夕食,便带着应笑往楼下后堂行去,向店伙借来风炉、矮桌摆在院里,将煎药用的小秤、陶罐等器物逐一铺放上桌。   应笑问道:“师父要冲茶吗?”   方泽芹回说:“茶亦可做药,药亦可做茶,煎药与冲茶虽的过程虽不尽相同,却颇有相通之处,今日玉竹先生教你烹茶之道,为师便再教你煎药之法,应笑所服的药乃是温补元阳气血的补药,为免温药火燥,需以露水浸泡。”   他将昨夜置于檐下的木盆端来,盆底铺着卵形石块,还有薄薄一层细沙,盆里盛了半下清水,是自屋檐上滴落的冷露。   “铺白绢覆底隔去沙石,上置药材。”   方泽芹让应笑量取黄芪三钱,人参甘草各一钱,肉桂五分。   应笑对称量药材相当熟练,没要师父教便晓得先将人参折去芦头,方泽芹见她做得精细,欣慰之余不免多问一句:“应笑可知道人参为何要去芦头?”   柳应笑回说:“我娘每次煎汤都这么做,却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过徒儿知道芦头与参身药性不同,有涌吐风痰的效用,许是与我这气虚症不合,不当用。”   方泽芹摸她的头称赞,心道:应笑对药学方面很有悟性,只需稍加提点便能举一反三,可寻常生活中该懂的却时常转不过弯来,怕是柳元春从未教过她女孩儿家当明白的事,八九岁的孩子最容易受环境与身边人的影响,还需小心引导。   应笑洗净手后,按照方泽芹的指示将药材逐份铺在白绢上,确保水漫过药材寸许。方泽芹拿出石碾与玄度先生所赠的七夜楼、龙血珠与角花,柳应笑道:“娘常以这些药煎汤煲粥,还缺一样白胆木。”   方泽芹道:“在你娘的药中,七夜楼为君药,龙血珠与角花为左辅右弼,白胆木乃为调和诸药之使,有益气和中之效,而在为师的药中,七夜楼与角花变为佐药,龙血珠与炙甘草为使药,若再入白胆木则过于温燥,不但无法调和脾胃,反倒会引起肝火,是以掠去不用。”   应笑将这方子与药理记在脑中,照吩咐量取七夜楼、角花各三分,龙血珠少许,放入石碾中碾成散,以绢袋包起,装入竹篾编成的手笼里。   方泽芹打上一桶井水在阴凉处静置,先给风炉舔料生火,说道:“煎药的火随药性不同也有所差别,但凡滋补药,以芦荻火为佳,竹火次之,桑柴更次,炭火粟火有损药性,不可用。”   他点上一炷香,十分燃去三分时便叫应笑取出盆中药材散放在筛子上沥水,瓢舀上层井水注入陶罐,加三片嫩姜,姜片与冷水大火煮沸,加小半碗凉水,放下泡软的药材,待到二沸时转文火,加盖熬煮。   这补气的药熬起来慢,需耗费工夫,方泽芹便叫店伙把晚饭送到院里来,无非是些清粥小菜,倒正和应笑的意,在方泽芹的劝哄下,她勉强嚼了两根菜叶子,小口吃完粥,又拿起扇子坐回炉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炉火,若火苗小了便轻扇两下,也不敢太使力。   慢火熬煮了约有半个时辰,其间时不时用瓷匙搅动药材,见汤汁收得差不多时,方泽芹揭开盖子,让应笑将碾碎的稀贵药材连着手笼一起放进陶罐里,又加了一次凉水,三沸之后香气四溢,方泽芹加了把火料,用大火将香气蒸去,熬出褐色的苦汁来,应笑闻了苦味便捂起鼻子。   方泽芹熄了炉火,滤去渣滓,大半罐药汤熬出一碗半苦汁来,两个碗口都用绢布覆盖住,收拾干净后便端着汤碗回到客房里,也不急着吃药,先给小徒弟擦面洗脚,师徒俩头并头靠在床上拉家常。   应笑在凤仙楼时听三个大人聊天,听出不少事情来,她在外头不喜欢说话,面对师父时却放了开来,问道:“玄度先生让你回医圣门,又说鹤亭先生提起你,鹤亭先生不是那个何大夫的师父吗?”   方泽芹道:“鹤亭先生乃是医圣门的门主,医圣门的门生皆是他门下,称其为师也没错,只不能算是鹤亭先生的亲授弟子。”   应笑将一缕长发拉到胸前把玩,又问:“师父也是那儿的门生吗?”   方泽芹颔首:“是,但为师并不识得那名何大夫。”   应笑说:“因为师父许久没回去了,那何大夫定是在师父外出时进了门的。”   方泽芹轻笑:“兴许为师自大门出来时,那何大夫恰恰从后门进去,想遇上也难啊。”   应笑抬头望向师父的笑脸,看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趴着,方泽芹照常环臂圈住小徒弟,轻轻拍抚她的背部,应笑偏脸靠在方泽芹胸前舔起了牙根,嗫嚅着说:“师父,接着昨儿的继续讲,那座不老峰上长了些什么?”   方泽芹便将登顶不老峰后的见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听,讲完之后见小徒弟眼睛也快合上了,忙晃醒她,将放凉的药汤端到床前。   柳应笑一闻到苦味就撇头,不太情愿地说:“我娘以前用这些药材熬出来的药粥都香甜,为何师父熬出来的这么苦,比黄连还苦。”   方泽芹耐心地告诉她:“七夜楼等药材之所以珍贵,一是因栽培不易,再来则是药性会随着熬煮逐渐转变,你娘以它们为主药,只用了头沸的药性,为师以它们为佐药,需用高热蒸老,略带出些消补清热的凉性以平补元汤的燥火。”   柳应笑看看药汤,抿起嘴,又抬眼觑向师父,方泽芹对她点点头,柔声哄道:“应笑,为师只盼你早日康复,离了药才能和师父云游四方。”   柳应笑这才乖乖张开嘴巴,还用手捏住鼻子,方泽芹一勺勺将凉汤喂了,又拿出白天吃剩的梨子给她,应笑被苦味呛得脑门发涨,接到梨后也不管门牙松动,“咔嚓咔嚓”连咬数口,由于用力过度,把下牙给蹭了下来,牙齿脱落后她还没有察觉,一口咬下,梨肉磕在牙洞上冰冰凉、刺刺疼。   应笑“呀”了声,挪开一看,梨子上沾了血迹,牙洞里鲜血直冒,顺着下唇流到下巴上,应笑伸手一抹,见手上染了红,当即丢开梨子,拽住方泽芹的衣裳,急急地唤道:“师父!血……血!”说着仰头张大嘴巴,手指朝嘴里直戳。   方泽芹让应笑把血沫吐在药碗里,饮水漱口,取出洁净绢布擦拭她嘴下的血迹,又按在牙洞上止血,须臾,再填上凉血化瘀的齿药。   应笑咬着药不敢开口,只能用哀怨的小眼神瞅向师父,方泽芹爱看她多变的表情,只觉得可爱滑稽,忍不住在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俯身拾起脱下的门牙,见牙齿形状不整,便知道小徒弟的身体发育较同龄孩童迟缓,心性倒是乖巧地招人疼。   他用湿绢布细细擦拭乳牙,拈到应笑眼前,笑道:“人自生来便会长两副牙齿,第一副便是这乳齿,待乳齿尽脱,应笑也该长大了。”   柳应笑好奇地盯着乳牙左瞧右瞧,见牙根缝里还夹着条条血丝,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推开方泽芹的手,慢慢爬进被子里,因药苦牙疼,情绪不免有些低落,方泽芹便靠在床头讲去往各地行医的游记。应笑偎在师父怀里只觉温暖安心,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方泽芹本想下床,才一动应笑便皱起眉头,嘴唇不停蠕动,发出细细的呓语声,方泽芹凝望她许久,也不下床了,索性和衣抱着她睡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嗯……   ☆、公堂01   方泽芹每日午时都会去保来客店探视病人,七付药后,石庭之便能行动自如,兄妹俩自是感激涕零,石金莲三番五次表露情意,石庭之也有意撺掇这门好事,常以言语试探,方泽芹只充作不知,回客栈后收拾行囊,打算再过一宿便即离开。   次日清晨,师徒俩正在楼下吃饭,却见石庭之冲入堂内,扑地跪倒在桌前,疾声高呼:“先生,救我妹子!”   方泽芹忙将他扶起,问道:“发生何事,你且慢慢说来。”   应笑体贴地捧茶送上前,石庭之喝茶缓气,待喘息平定方道:“今儿一大早,潘老爷子带了从人来客店里,见小生病愈,便说是他堂里何大夫的功劳,以那文书为凭,强要金莲作妾,小生愿还他药钱,他却不认,只认那卖身救兄的契文,找来媒婆做个门面,叫家里的恶仆将金莲按在轿中带了回去,小生与他争执不过,只得来找先生,望先生能出面做个证见。”   方泽芹面色微愠,见应笑吃完了面粥,便起身道:“烦请石兄带路,方某去替你说个理。”   石庭之大喜过望,不住称谢,引着师徒俩径奔潘家宅邸而去,敲门半晌才见主管出来问询,石庭之说明来意,那主管用鄙薄的眼神将方泽芹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粗衣布鞋,便朝石庭之哼笑道:“我道你搬来甚么名医,却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好不晓事的酸馊,你家妹子跟了老爷,虽只得做个小的,吃穿用度能少了哪一样?老爷手里宽,你若是明白人,做个笑脸常来常往,每日得他一两钱保个衣食无忧,你那字画卖出的钱也好攒下来置办田产,若是翻了脸皮,没你好日子过的。”   石庭之也不是生来就贫苦无依,他自幼捧读诗书,自有文人的傲骨,当下沉了脸道:“舍妹立有字契在,若确是那何志寿医好的,小生无话可说!而今却是折他人的功劳,成了你家老爷却欺了恩公,休再啰嗦!快将你家主人叫来,我要与他当面分说!”   主管瞪他一眼,嘴里碎碎骂着掩门而去,再开门时却是领了两名持棍恶仆出来,换了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气吼吼地嚷道:“老爷说了,有文书为凭,礼钱也清了,如何由得你反悔?快走快走!若再来烦扰,我识得你,这棍棒可不长眼!”   那两名恶仆上前挥棍示威,方泽芹抱着小徒弟站在门前,一棍挥来没打到石庭之,却险些扫上应笑。方泽芹及时偏开身,心头无名火起,伸手抓住那乱舞的棍头,腕上使了把巧力,便将那棍子夺了下来,朝后远远抛开。   另一人见状,也不做虚招,抡起棍棒朝方泽芹劈面打上去,应笑还趴在方泽芹的肩头,这一棍下来极有可能就落在她的背上,方泽芹横臂挡下,只听“咔”的一声响,棍棒竟断成两截。   旁人只道是巧合,却不知眼前这看似文弱的大夫是个内家高手,方泽芹挡棍后随即退到阶下,主管以为他吃了一棍晓得怕了,又说了些冷嘲热讽的话,招仆从回宅,依旧将大门闩上。   石庭之不敢再去敲门,只捶胸顿足地怒骂许久,待气泄尽之后复又走回方泽芹身旁,问说:“那恶仆气力大,先生受那一棍可别伤到?”   方泽芹道:“不碍事。”摊开手掌在小徒弟背上来回抚摸。   柳应笑覆在师父肩头不敢作声,她在龙江时遇上的都是些亲切面孔,离了城后却常见到令人生厌的嘴脸,有师父护着,她倒也不是太怕,只对那些恶形恶状与冷言慢语感到心烦,不想见也不愿听。   石庭之连声叹气,摇头道:“这潘家老儿也是个不实诚的,他自来抢金莲,除了药钱何曾给什么礼金!对上这家有钱有势,即便当面对质,他若抵死不认帐,又叫凶仆赶打,我一介穷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如何能够辩说?”   方泽芹道:“不如书一纸状书请官老爷来断。”   石庭之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潘老儿与知县素来交好,常使钱上下打点,那知县有个无火虚证,是个在帐里疲软的君子,亏得潘老儿献药才治得好,知县对那何志寿也是倍加推崇,只怕会徇私,诉状不成反倒牵累先生。”   方泽芹道:“听闻新上任的府尹乃是廉正刚直的清官,便是家常民事也不乏有去州衙里的。”   石庭之听从建议径到州衙告状,府尹接了状子看罢即传潘家老儿上堂问话,潘财主递交了卖身契,又找来两名证人,是桥北市里的屠户吕梁与开缎店的吴叔,石金莲卖身救兄那日,他二人都在旁围观,又得了潘老儿的好处,自是处处帮他说话。   府尹再传方泽芹与何志寿上堂,柳应笑直跟到衙门外,见门楼森然,心里害怕,粘在师父身上不肯撒手,方泽芹丢不下她,只得对传报的公人道:“这娃儿亦可做个证见,敢请通传一声。”   那差使见应笑年幼,也不多加为难,客气地说:“先生在此稍候。”入内问讯,不一时折回来,叫左右门吏收了棍,将师徒俩一并领到堂前。   方泽芹跪下行礼,应笑还不懂堂上规矩,有些惧怕却还感到新奇,缩在师父身后东张西望,只见公堂宽敞,衙役持棍肃立,两面立有禁牌,十八般兵器有序地列在木架上,公案后悬挂海水朝日图,再往上看,一块金字牌匾横于壁顶。   应笑喃喃读道:“明镜高悬……”   正念着,却听两旁衙役杖棍高喊堂威,当即被吓得抱头捂耳,直往师父怀里缩去。府尹挥手叫停,笑盈盈地看向台下幼童。   方泽芹抱住应笑拍背,朝上恭敬道:“小徒不懂规矩,还望大人恕罪。”又在小徒弟耳边轻声说:“应笑,快见过大人。”   柳应笑这才跪下行拜礼,低声道:“应笑见过大人。”怕归怕,还忍不住抬头打量府尹,青天老爷方面阔唇、颌下三缕长须,相貌甚是威严,望过来的眼神却和蔼可亲。   府尹笑道:“小娃娃便不必跪了,起来吧。”   方泽芹谢过,扶起应笑揽在身侧。   府尹道:“这石庭之的病是谁医好?他说是方大夫,潘老儿却说是何大夫,又指石家兄妹想违约讹财,故找来一名外地郎中做假证。”   何志寿抢先道:“有保人为证,许身的文书是石金莲自愿签下,小人亲去保来客店替病患诊治,亦开下方子,若按方服药,此时的确该康复了。”   石庭之道:“舍妹确曾按何大夫开的方子去铺里抓过药,可小人所服的药却是方大夫所赠,先生常到店内探视,前三日还是他亲手煎药喂小人服下。”   潘财主斜瞥方泽芹一眼,讥笑道:“这江湖郎中能有什么好药?在街市上便诊错了病……”   府尹轻拍惊堂木,冷声道:“问你时再答!”看向方泽芹,放缓语气道:“方大夫,你说。”   方泽芹朝上一拱手,缓缓道:“确如石庭之所言,他服用的药材是小民亲上济民坊领得,那日散药的医官都可做证。”   石庭之道:“不仅如此,保来客店的店伙与小人的妹子金莲都亲见方大夫熬药煎汤。”   府尹差人将石金莲同店伙一并带上堂来问话,石金莲哭哭啼啼道:“那日,民女按何大夫的方子抓药回店里煎汤,却被方大夫拦阻,他又开下药方,亲自替我兄长熬药喂食,此后,他每日探视,民女见兄长一日好过一日,哪还敢换用别的药?那何大夫的方子……早不知弃到何处去了。”   何志寿闻言,脸色立时变黑。那店伙计道:“小人是看那方大夫煎过药,却不知是他自个儿的药还是何大夫的药。”   那潘财主一口咬定石家兄妹与江湖郎中窜通勾结,用了何志寿的药医好石庭之,对外却说是换开了药方。   应笑见方泽芹什么话也不说,心里直发急,却不敢随意出声,只憋得满脸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安。   府尹留意到这点,起身下堂,直走到柳应笑身前,缓声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柳应笑先看向方泽芹,见师父点头才躬身行礼,回道:“大人,我姓柳,名为应笑。”   府尹笑着颔首,又问:“你可是有话想说?”   应笑连连点头,府尹复又走回公案后,扬声道:“柳应笑,有话但说无妨!”   应笑往师父身边靠了靠,拽住他的袖子,仰头道:“师父没有说谎、没有讹人,我随他去济民坊领了药材送去客店,那时金莲姐姐正在后院煎何大夫开的药,可那药汤被我师父泼了,应笑亲眼看见师父拿自家药材与济民坊领的药材煎煮成汤,喂完汤后我们才走,此后五日,每日师父都会带我去客店,非看着病人将药汤喝下才能安心。”边说话,那牙洞里边漏着风。   ☆、公堂02   潘财主冷笑道:“小儿口齿伶俐,教这一番话可费了你们不少心思吧?”   石庭之勃然大怒:“小妹被你强行带走之后我便找上方大夫,即刻写状投州衙而来,此间不敢耽搁片刻,如何教得!?”   应笑也自气得面色泛红,拉拉方泽芹的胳膊,闷声说:“师父,你告诉他们,徒儿说得句句属实。”   方泽芹见小徒弟如此回护自己,喜的乐不可支,自然顺着她的意,当下朝上拱手道:“大人,小徒说得字字属实,半分不差!”   石金莲轻抚兄长的胸口,哽咽道:“青天老爷在上,小女子绝不敢欺瞒,签了文书后,那何大夫丢下一纸方子便随潘老爷离去,未曾提点煎药之法,也不见来复诊。”   何志寿面皮紫胀,急冲冲道:“我开下五付药,自然是打算在病人服完药后再诊,我坐在堂里也不是吃闲饭的,还要为众多病患诊治,不是早对你说过么?若病情有变可随时到潘家药铺找我!”   府尹沉吟半晌,随即发下笔墨,叫两名大夫各自写下药方,方泽芹用的是温补益气的药,而何志寿恰恰相反,开的是寒凉解毒的方子。问及病症时,不等石庭之开口,潘老儿便不阴不阳地道:“如今他已病愈,什么症状、是真是假,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说?”   石庭之抖着手指向他,只气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接不上来,方泽芹道:“石庭之曾去济民坊求诊,究竟是何病症,找来坊里的医官一问便知。”   府尹暂且退堂,差人去济民坊里请医官,人带到之后复又升堂,让石家兄妹与潘老儿等人在外候着,只传方泽芹与何志寿两名大夫上堂,应笑自然跟着师父同进同出。   寻来作证的人正是那日发放药材给方泽芹的老者,人称贾太医,原是太医局的教授,后被调来西都济民坊督导医员。   府尹请贾太医在堂下侧首坐定,方泽芹与何志寿先向前辈行礼,而后一左一右跪在台下,府尹对贾太医一拱手,问道:“据闻这二人均在太医局习读过,不知先生可识得?”   贾太医道:“老朽离京多年,不曾在院里碰过面,但他二人的福牒已经验看,确由太医令亲授。”   府尹向贾太医略述这案子的由来,让方泽芹与何志寿当堂陈述石庭之的病症与辩证开方的依据。   何志寿依旧抢在方泽芹之前开口,高声道:“病者面赤耳红、皮肤热烫,此为火病,需用凉药,又及便血之后痢下不止,粪便溏泄不成形,这是体内有热毒内淤,需用清热解毒的药物,是以小人开下黄连、枳实、黄柏、苊芹等泻火之剂。”   府尹向贾太医请教,贾太医道:“病症倒是不错,且听听方大夫如何说。”   方泽芹道:“这并非火病,而是虚阳浮越,上有热证,此为假象,下腹冰凉,体内真寒,这虽是寒症,也需消火,这火并非外邪内侵,而是肝气不舒所致,肝属木,脾胃属土,在五行里木克土,肝气不舒往后发展必然会对病者的脾胃有影响。”   “石庭之大肠燥结因而便下带血,这却不是突发之症,而是长期操劳与精神郁卒不得志所致,面上出现火象乃是风火上炎,正说明病者脾肾两虚,需温补,还需补到病处,这是个脾胃病,方某所用的药中,以人参、白术为主药,这两味药不燥不峻,专补脾胃气虚,再以肉豆蔻、补骨脂、山药、附子为辅材,吴茱萸、当归、五味子及茯苓为佐药。”   “由于病者积患已久,需连服六日,余下四付只配了参、术、苓、草这四味补气的基本方,作稳固药效之用。这些药需三煎三候、先武后文,慢火熬足三刻方能起用。”   贾太医击掌道:“这方子委实精妙,此中不但包含了补气的四君子汤,更有补脾肾阳虚的四神散,这药下得好!”转而对府尹道,“石庭之此病确是虚热实寒,老朽不才,只想到要以温药驱散寒气,却疏于调理脾肾,急于求成,倒忘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道理,人无正气,何以立身!”   这一番话说得何志寿羞惭不已,当即垂下头来拱手高举:“方大夫医术高明,学生甘拜下风。”   方泽芹只道“不敢”,多余的话是半字也不提。府尹沉声道:“行医问诊是为了救人,听你这话说的,岂不是把人命关天的大事当作意气之争了?”   何志寿诺诺不敢言。府尹便传唤潘财主与石家兄妹上堂,当众销毁卖身契,潘老儿贪色生事、强媒硬娶,本当责处,姑念他对地方上曾有贡献,便罚他为石庭之付药钱诊金,暂且释放回家,石庭之为人耿直、不畏豪势,方泽芹医德高尚、广怀仁心,各赏银十两以为旌表,小案子便算结了。   柳应笑此番又长不少见识,亲身体验了何为对簿公堂,将各人面目都映在眼里,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上,更有满腹的话想与师父叙谈。因缺了颗门牙,她说话时“哧哧”生风,便不大愿意在外人面前开口,只盼能早些回客栈。   出了衙门之后,何志寿倒有些自觉,以袖遮面匆匆离去,那潘财主却是满心不服,横眉竖目又撂下许多狠话,只把石庭之激得七佛出窍,险些又厥过去。   石金莲扶住兄长,拭着眼角道:“这官司是打赢了,可得罪了潘财主,想他不会就此甘休,这往后该如何是好?”说着便斜眼觑向方泽芹,只瞟一眼又移开,脸上泛起桃花,羞怯怯的。   石庭之一介贫士,也不贪图出身,只爱方泽芹人品高洁,便有心要做成这门亲事,直言道:“恩人若不弃嫌,便收了舍妹,做个随侍的丫头也好,小生自是不怕那潘老儿,只恐他背地里弄些阴谋来污我小妹。”   方泽芹道:“这事不急,石兄身体要紧,莫再动了肝火。”他言语闪避,又将话题引向别处,问说:“见石兄描得一手好丹青,肚中颇有学问,可曾进京赴考?”   石庭之神色哀伤,叹道:“乡试倒中了,上京会试之前却遭逢家门骤变,如今……两袖清风一身病,温饱堪忧,唉!罢了。”   正说话间,那里走来一位宽衣玄袍的中年文士,是在公堂上记录案情的主簿,这主簿走到方泽芹身前作揖,道:“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方泽芹正在筹思如何帮助石庭之,这一来心里有了主意,与石家兄妹别过之后便随主簿回转府衙,从西首角门进了,径至茶房,府尹大人正在厅内等候,见了人来即起身相迎,执手当胸道:“先生请了。”   方泽芹忙回了一揖,应笑还记得堂上之礼,忙跪下磕头,口称“见过大人”,府尹连忙扶起,说道:“此番也不为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邀先生过来一叙,请上座。”   方泽芹推辞三番,却不过府尹殷切相邀,只得与他分宾主坐了,主簿抬来一张小小圈椅放置在方泽芹身旁,又差人捧来茶食果子,应笑乖乖坐在圈椅上喝起茶来。   府尹问了方泽芹的家乡籍贯,知是渭州人士,沉吟片刻,便道:“我见先生医术高明,亦有太医局的福牒,为何背个药箱行游江湖?目下圣上复诏各州县选善医送京城考校,以优者为翰林学生,若先生有意,本府自当引荐。”   方泽芹略一思忖,说道:“不瞒大人,家父亦曾为在下打点过,无奈才疏学浅,实不敢担待,这才离乡远行,学习各家医道方术。”   府尹问道:“令尊是……”   方泽芹拱手回答:“正是泾原经略使方昱台。”   方昱台以直龙图阁学士任泾原路经略使兼知渭州,有边功,在朝中颇得人心,方泽芹在外从不谈及家事,倒也不会刻意隐瞒。   府尹双眼一亮,惊而起身道:“原来是方渭府的公子,失礼失礼。”   方泽芹也随之站起来回礼,礼毕归座,不觉又饮了半壶茶,二人闲拉些家常琐事、医学药理,谈得甚为投机。方泽芹见气氛热络,便作不经意地提起石庭之,并从怀里掏出一柄折扇打开,这扇乃石庭之所赠谢礼,扇面是他亲笔描绘的牡丹争艳图,只见重瓣层叠、花冠饱满,左右绿叶相衬,色如烟云晕染,真如自牡丹园里摘下的鲜花,绚烂逼人眼目,精工富丽、美不胜收。   府尹赞不绝口,托在手上细细品赏,叹道:“不想那直性火爆的书生有此等妙笔。”   方泽芹道:“空有妙手,却无钱买纸笔丹青,这张扇面还是他流落异乡之前在家中所绘,如今只能沿街卖些糙纸粗画以图生计。”便将石家兄妹的遭遇诉说一遍。   府尹道:“如你这般说法,那秀才确是可惜了,府衙里正需要一个画影图的能手,若那秀才愿意来此出力,本府自会善待他兄妹二人。”   方泽芹正想作一番举荐,听府尹主动提起,便省了那许多溢美的言辞,自愿充当引荐人,离了衙门之后直奔保来客店,向石庭之说了府尹的意思,石庭之喜不自胜,当下换了新衣鞋帽随方泽芹再入府衙与青天老爷会面。   府尹在谈话之间有意无意地考问石庭之的学问,石庭之不卑不亢、应答如流,府尹真如伯乐遇上千里马,不胜欢喜,立刻遣人收拾别院客间,将石金莲接去,又在花厅里摆宴设席款待方泽芹与石庭之二人,亲自把盏相陪。   席散之后,方泽芹自承有急事待办,辞别府尹,带着应笑自回客栈,也没和石家兄妹道别,次日一大早便驱马上路。   ☆、渭州01   离了西都之后,方泽芹加快行程,来到平凉之地,径入城里,应笑看时,只见有三市六街,人声嘈杂,不似洛阳华美秀丽,又是另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   柳应笑一到渭州地界就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夜间发热,起了皮疹,方泽芹用下去暑湿的药,不敢在外耽搁,急回府宅。   那开门的管家方福是方家三代忠仆,见到方泽芹时先是愣了许久,回过神后竟不顾主仆身份,上前抓住方泽芹两臂,激动地唤道:“大少爷!是大少爷!你可终于回来了!”   方泽芹笑道:“福伯,许久不见,身体可好?”   福伯连声道:“好好!”但见方泽芹一身风尘仆仆,忙叫人抬了行李马匹进院,不意瞥见他身后缩着个小女娃,诧异地问:“这女娃是谁?”   方泽芹俯身将应笑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膀上,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徒儿,姓柳,名叫应笑。”又对百般不舒服的小徒弟道:“应笑,叫福伯。”   柳应笑原是趴在师父肩上,这时回头看去,眼里虚蒙蒙一片,只见个矮胖人影在面前晃动,她听话地唤了声“福伯”,又绵软无力地趴回师父身上,脑中嗡嗡作响。   方泽芹道:“小娃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我先带她回房休息,烦请收拾间僻静的住处。”   福伯道:“少爷说得什么话?您的草园子还给您留着,老仆隔段日子便会亲去收拾打理,就指望你早日回来住,老爷虽嘴上不说,可每每回来必要去那园里兜悠一圈,便是在看你回来了没。”   方泽芹只一笑,客套道:“有劳福伯费心了,请问老爷在家吗?”   福伯道:“老爷巡城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老太太与夫人们在春浮园里忙着,少爷,您先去收拾收拾,待老奴通禀一声。”   方泽芹略一颔首,淡淡说道:“好,我安顿小徒之后自会去拜见。”   福伯遣两名从人和一名女使随行伺候,方泽芹急入草园,进卧房,将小徒弟放躺在床上,开下方子,叫人按方抓药,又吩咐抬一桶热水来,从人各各照办。   应笑只觉得背后草席凉爽,虚眼睁开,看到透光的薄丝帐幔,轻问:“师父,到你家里了么?”   方泽芹坐在床头为她擦汗,轻声道:“到家了,这会儿感觉如何?”   应笑揉揉眼睛道:“眼还有些发花,身上却凉快了。”   旁边女使静儿机灵地递上团扇,方泽芹却不用,反倒要她去沏壶热茶,静儿道:“小姐怕是热得发晕,厨房里冰了卤梅水,不如奴婢端来给二位解渴。”   方泽芹道:“不必,只需热茶即可。”顿了顿,又问,“府里可有竹蔗?”   静儿道:“有从京里送来的紫皮蔗,老太太与夫人们吃不惯,都堆在灶房了。”   方泽芹吩咐道:“将蔗去皮蒸熟,取汁五碗,放凉了便端来。”   静儿领命出去,不一时托来热茶,说已叫厨子备办,从人急匆匆送来药材热水,方泽芹将下人们屏退,在澡盆一周拉起围屏,先倒了杯热茶端到床前,一手扶起应笑,让她靠在床头。   应笑把竹枕抱在怀里,偏头避开茶水的热气,小声嘟哝:“师父,放凉了喝不成吗?”   方泽芹摇摇头,将茶碗送到她嘴边,应笑抬眼偷瞥师父,见他面色严肃,只得捧过茶碗,又瞟一眼,方泽芹道:“应笑是听话的好孩子,把茶喝完。”   应笑想喝冰过的卤梅水,正要提出来,听到师父唤她“听话的好孩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声不吭地喝下热茶,出了满身大汗,初时觉得湿衣贴肉很难受,等汗出尽却渐渐的凉爽起来。   方泽芹笑问:“如何?还觉得热么?”   应笑老实回说:“好些了,本觉着热水下肚会更热,可这会儿肚里也不怎么热了。”   方泽芹看了她片刻,又问:“应笑可是想喝卤梅水?”   柳应笑面颊一热,含住下唇点点头,方泽芹道:“以后想要什么都提出来,想说什么话也别闷着。”   柳应笑嘟起嘴道:“师父叫徒儿听话,听话便是要听从大人的命令,师父说一徒儿不二,若不然,你哪天嫌烦了,就会把我丢给卖猪的养在臭烘烘的猪圈里——我娘曾这么说过,师父,你家有猪圈吗?”   方泽芹叹气说:“没有,应笑,你娘是你娘,师父是师父,师父怎会嫌你烦?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为师也不会丢下你。”   柳应笑没留神听师父的保证,思绪歪到别处去了,她问道:“师父啊,徒儿没说自个儿想喝卤梅水,你却猜了出来,好生厉害,娘说过,她悄悄抓了一把虫放我肚里,我想什么她都知道,师父,你也抓了把虫放我肚里了吗?”   方泽芹本还想说些体己话,听她童言幼稚,便觉自己多虑了,这般大的孩子总是想到什么问什么,注意力极易分散,任何事情都不会往心里去,便笑着打趣:“为师可没抓虫子,只是眼力好,能瞧见你这小脑瓜子里的念想。”说罢用手指轻点小徒弟的脑门。   柳应笑将信将疑,问道:“那徒儿这会儿在想什么,师父能看见吗?”   方泽芹托起下巴,故作姿态地眯眼瞧了会儿,捏起她的脸说:“应笑在想——师父骗人,对不?”   柳应笑“噢”了声,拍起小手,歪头想了许久,板起脸说:“嗯!师父骗人!徒儿方才没在想师父骗人,你说得不对,这回我可就晓得师父确实是在骗人啦。”   方泽芹笑不可抑,愈发觉得小徒弟可爱,抱起来亲亲,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静儿托着五碗蔗汁走进房里,乍见这师徒亲密的景象不觉一愣,忙又垂头退到门槛外,惶恐低语:“对不住,少爷,冒犯了……奴婢来送蔗汁。”   方泽芹知道府里对家仆管教甚严,未敲门就进主人家的卧房有失规矩,这使女可能是一时大意,察觉到逾矩之后又退了出去,想来是怕受责备,方泽芹长年在外,被人鄙薄惯了,从来也不在意这些琐事,当下将小徒弟放在床上,亲自迎出去接下托盘,客气道:“劳烦了,你去歇息吧,这草园子里有我照看便够了。”   静儿诺诺答应,待方泽芹转身后才掩上房门离去。柳应笑好奇地问道:“师父,那姐姐似是很怕你,你又没生气。”   方泽芹将盘子搁在桌上,回头闩上门,在热水里加了云花散,走去把小徒弟抱起来,让她站在床边,笑着道:“许是为师面相凶恶,叫她看了便怕。”一面说一面替她脱去衫裙。   柳应笑将手举高,打量方泽芹的面庞,她不懂美丑,只觉得师父的脸比那中保村曹村长的脸亲切许多,慈眉善目,眉心也没有皱纹,脸上时常挂着笑,哪有半分凶相?   方泽芹抱起她放进热水里,解下葱绿的肚兜,以绢布轻擦出了皮疹的双臂和背部。应笑在澡盆里左右挪动,好让绢布能擦上发痒的部位。方泽芹又解下她松散的丫髻浸在水里,用槐柳杨花膏均匀抹在发上搓揉,这本是漱口用的净齿药,以沿途采摘的槐枝柳条杨枝与杨花配上生姜煎出清香,每日起床需用绢布裹指沾药涂擦牙齿,加胰子拌匀可洁肤润面,加淘米水又可去发垢,胰子价贱,药材唾手可得,着实方便又省钱。   洗好头发后,方泽芹照常取来瓷盆,将半干的长发兜出桶外,全放进盆里,叫应笑先泡着,他去将干净衣物拿出来铺好,再从药箱里取出个手掌大小的小葫芦,葫芦里装的是丝瓜叶与长命草熬出来的汁水,药名叫“清胃散火汤”,可内服,外敷则有消疹止痒的功效。   方泽芹抱起应笑,用干布巾仔细擦身,让她趴在床上,以散火汤涂抹颈项、背部和出红疹的地方,轻拍至干,再将兜衣衫裙给穿了,见脚指甲略长,便取出一片石磨,坐在床沿仔细将指甲磨平,伸手在脚掌心轻挠。   应笑痒得直缩脚,方泽芹却不放手,直把小徒弟逗得大笑不止才肯罢休。应笑靠在墙上“哈哈”喘气。方泽芹脱下半湿的长袍,拎来木桶从澡盆里打水,坐在床沿洗脚。   应笑鼓起腮帮说:“师父总是挠徒儿的痒痒,我也要挠师父的脚底。”   方泽芹笑盈盈地说:“好啊,为师就把脚放这儿随你挠。”说着便抬脚搭在桶沿上。   应笑爬到床边往下一瞧,却见满桶泥汤,原来昨夜下了一场雨,城外泥泞不堪,方泽芹牵马而行,踩进了满鞋子的污水,应笑被抱在怀里,自然没沾上丁点泥土。   方泽芹抬起湿漉漉的大脚在空中晃了晃,挑眉问道:“还要挠吗?”作势将脚往床上挪。   应笑“哎呀”一声,往后退去,方泽芹叹着气说:“唉……师父的脚又脏又臭,徒儿可要嫌弃了。”   应笑连连摇头,又凑上前:“不嫌弃,师父的脚不臭,会脏也是走路走出来的,洗过便干净了。”说着还仰头闻了闻,摇摇小手说,“一点儿也不臭!”   方泽芹以逗小徒弟为乐,随口便道:“真不嫌弃?那徒儿可愿替为师洗脚?”   这是无心说笑,应笑却当真了,二话不说跳下床来,蹲身就要去拿桶里的布巾,方泽芹微一愣,忙把她抱回床上,应笑眨巴着大眼说道:“徒儿愿帮师父洗脚呀,一点儿也不嫌师父!我要帮你洗脚。”   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执拗,方泽芹笑着揉揉她的脸:“为师知道你不嫌,等哪天师父病了再让你照顾。”   应笑小声嘀咕:“师父身壮如牛,从来没病过,病的都是徒儿。”   ☆、渭州02   方泽芹一见她皱起脸便又起逗弄之心,看小娃娃发急也颇有乐趣,但想到应笑暑热未清,终于还是忍住了,洗了脚后将脏水泼在院子里,把澡盆也抬了出去,见应笑抱着竹枕在床榻上翻来滚去,便问:“现下感觉如何?”   应笑摊开手脚贴在草席上,笑嘻嘻地说:“舒服了,师父,您这床可真凉快。”   方泽芹把蔗汁端过去,说道:“不是想喝凉汤吗?来,尝尝味道如何。”   应笑迟疑半晌,皱起眉头说:“娘曾讲蔗性寒凉,从不让我食用。”   方泽芹道:“生蔗本性带凉,蒸熟了却无此顾虑,蔗汁又称复脉汤,不仅能润肺去火,更有补益生气之能,正和应笑之症。”   应笑闻言,随即捧过碗浅啜一口,只觉得甘甜如蜜、爽口润心,她“咕嘟咕嘟”喝得底朝天,舔舔嘴唇,还意犹未尽,眼神又瞟向桌上那四碗。   方泽芹拍拍她滚圆的小肚子,笑道:“等这儿瘪下去再喝,饮多腹胀,兴许还会闹肚子,那时可就要尝到贪嘴的苦头了。”顺手便将她嘴角溢出的甜汁抹去。   正说时,敲门声响,福伯的声音传进来:“少爷,老爷回来了,老太太、二小姐和夫人们都在正堂里等着你哪!”   方泽芹走去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道:“烦请福伯先去回一声,就说我即刻便到。”   福伯应声而去,方泽芹换上新衣,结发整装,戴起皂罗纱帽,只对应笑说要见家人,旁的话也不多提,帮她穿了鹅黄绣鞋,又梳丫髻,反复拆编三次才梳得似模似样,再以蓝色绢带扎起,打点齐整后才牵着走出草园。   应笑见园外立着座座石山,老松古柏环绕群山间,地下碧草绵延,偶见星星点点的野花,登上游廊穿堂再看,各处宽敞,所有陈设均不见浮华俗态,朴素自然,观之可亲。   柳应笑一路看景,跟随方泽芹进入正堂,只见堂上聚有男女老少十来个人,正对大门坐着三人,当中的老母鬓发斑白,手里拄着寿仙拐杖,一男一女分坐在侧,左侧男子面貌英武,宽肩阔胸,一把长髯拖垂胸前,他身穿朱色公服,戴幞头,腰结银鱼袋,脚蹬革履,一身凛然正气,正是方泽芹的父亲方昱台。   右侧坐着的妇人身材丰腴,肌肤如脂,柳叶眉斜吊,丹凤眼精光熠熠,她上穿鸾鹊海棠纹的窄袖襦裳,下着黑底团花长裙,红线丝绦结定翠绿玉环,简约中不失贵气。这妇人乃是方昱台的侧室王氏,诰命病逝后,她便升为正妻,因持家有度,颇得老太太欢心。   堂上其余人等分站两侧,无论主仆都是衣冠济济、举止端正,自有一股与市井小民截然不同的风范。柳应笑心里畏怯,不自禁地往师父身后缩去。   方泽芹将应笑兜揽在身侧,跪下行拜礼,恭敬道:“孩儿给太婆请安。”又朝左右拜见了父亲和二娘。   应笑见状,也连忙跪了下来,“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却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太太忙拄着寿仙杖上前托起,方公与王氏从旁搀扶。   老太太将拐杖交给儿媳拿着,双手捧住孙儿的脸细细端量,眼里泛着泪花,叹道:“你这狠心的孩子,一去两年音讯全无!瞧这脸,黑了、瘦了,在外可吃了不少辛苦吧?”   方泽芹低头任老太太抚摸,回道:“孩儿不孝,让太婆挂心了。”   方公见长子归家自是满心欢喜,面上却放不下来,端着架子冷哼道:“亏得你还晓得家门在哪儿!不然老子岂不是要八抬大轿出城迎你进门?”   方泽芹束手垂面,恭顺听训,见应笑抬头望来,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便悄悄投去一个安抚的笑容。王氏轻抚丈夫后背,笑盈盈地说:“婆婆是喜极而泣,老爷是喜得茶壶闷饺子,贴心话都藏在肚里呢,咱家们日盼夜盼可总算把人给盼回来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夫妇俩扶老太太回座,方泽芹献上香茶,将应笑拢至身前,说道:“这是孩儿收的徒弟,姓柳名应笑,应笑,快见过太老夫人。”   柳应笑忙行礼拜见老太太,方泽芹又将其他人一一指给她认识,先认长辈与几个能够与主人家齐位的老仆,再认小辈与众姬妾。应笑逐个拜见过,称呼倒是记下了,却对不上人,只闹了个晕头转向。   正热火着,就见一传报的丫鬟匆匆赶来,在门外报道:“太夫人、老爷,小夫人称病不能前来。”   老太太拉下脸,拐杖顿地,瞪了儿子一眼,冷声叱道:“你带进门的好菩萨!无事便没病,但凡有些事叫她,便这儿也不顺那儿也不顺,寻常供着也罢了,今儿却不容她使性子,你去把她叫过来!”   方泽芹愣了愣,在他的印象中,小夫人便是指的四娘,可四娘正稳当当站在堂前,哪儿又冒出个小夫人来?转念一想,不觉苦笑,心道:是了,看来离家这两年间,爹又为我多添了个五娘。   方昱台此人为官正直,能体恤民情,战时骁勇,是个军民称道的好长官,唯独有一点为人诟病,那便是风流成性——三妻两妾,陪侍七人,在内有良人贤妻,在外有红粉知己,出入青楼如逛菜市。曾有监察御史因此一节在朝堂上参奏弹劾,好在方渭帅从不因私废公,素来知晓轻重利害,圣上爱惜良才,见他无甚大过,便用“清官难断家务事”给圆过去了。老太太为此少不得要捶胸顿足,时常动用家法伺候,方昱台没少吃板子,被打得半死不活之余仍不忘风流韵事,老太太见他背上长茧、屡教不改,无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两个月前,方昱台又纳新妾,是在勾栏院里陪才子吟诗的清倌人,年方十八,只比方家大小姐年长三岁,把个老太太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若只是出身不好倒也罢了,老太太喜爱勤快人,要求家人居安思危,不可当那等挥霍无度的闲涝子,偏那小夫人临水独居、脚不沾尘,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爱琴棋书画,不懂操持家务。方昱台自是欣赏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孤傲,不过那等脱俗气质看在老太太眼里就变成四字——好吃懒做。   新妾正当宠时,方昱台对小夫人可说是一求百应,可这回是老太太亲下的命令,他不敢违逆,只得磨磨蹭蹭站起身来,朝王氏使个眼色。王氏心领神会,面上堆笑,对老太太说:“这欢喜日子何必找个败兴的掺和?您看文草面上灰扑扑的,想是进了家门后还未歇下脚来,听福伯说小娃娃病了,不如先让他们好好歇一宿,有什么话明儿再谈。”   这话既顺了方昱台的意,又得了婆婆的心,老太太当下舒开面容,对方泽芹道:“娃子年岁小,需找个人跟着照应,不如就住在你小姑姑院里,她是个墨斗子,又惯于做细活,正好教些针指。”   女眷中走出个削肩细挑的妇人,杏眼修眉、眼眸如星,正是方昱台的小妹方文岳,这是个年方二十六仍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因她眼界过高,文人武官没一个上眼的,老太太干着急,她自个儿倒老神在在,半分不愁。   方文岳笑道:“针指也教得,书画也教得,这女娃是侄儿的徒弟,少不得要替他抄方誊经,多识些字总有利处。”   老太太横了她一眼,嗔怪道:“别学得像你一般,满脑子奇思怪想。”   方泽芹道:“不劳烦小姑,应笑住在草园子里即可,她是我的徒弟,自当由我来照料。”   王氏好言提醒:“纵然你二人名为师徒,可这男女之间总有诸多不便。”   柳应笑不愿离开师父,听她们这么一说便有些着慌,挨近师父,两手紧紧抓住长袍,方泽芹轻抚她头顶,坦然道:“无妨,我视应笑为亲女,常言道师如父母,这孩子自丧母之后便一直由我照顾,我亦在她母亲棺前许下诺言,定要亲自将她养大成人。”   老太太听了这话是心酸心疼,思及方泽芹也是自幼丧母,不觉对应笑又多了几分怜悯之情,方公对长妻深怀愧疚,他自己生性风流,哪儿还有脸提什么男女之防?   三妻甄氏拭着眼泪走上前,弯下腰来,执起应笑的手轻轻拍抚,悲戚戚道:“可怜了这标致的女娃,才多大年纪,怎就偏要受这等苦害。”   柳应笑缩回手,转到方泽芹身后探个头出来,惊疑不定地看向甄氏,不知她为何流泪,只觉得那眼光闪烁,分明带着笑意。王氏蹙眉道:“瞧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惹得小娃娃难受。”   甄氏拍嘴一笑:“姐姐说得是,今儿个欢喜,咱不说这些伤心话。”她盯着应笑上下打量一番,对方泽芹道:“我想前日送来一批缎子,颜色太亮,倒正好用在小娃娃身上,过会儿就叫人给你送去。”   方泽芹笑道:“劳烦三娘了。”   老太太又说了些体己话,将繁杂琐事都交给长媳打理,衣物被褥等常备用品自是不消烦神,王氏本还想安个身边的丫头在草园里陪侍,方泽芹婉言谢绝,只留了个魏老妈妈在间壁管照,也不要她伺候寝食起居,只当个传报的信子。   ☆、渭州03   作者有话要说:= =|||   当晚在内院铺设酒宴为方泽芹接风掸尘,应笑在桌上又见了许多陌生面孔,依旧是记不住相貌,只晓得有两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孩子,是四娘生的一对龙凤胎。席间,那名叫静儿的丫环扶着一个娇弱纤细的美人款款走来,便是新迎进门的小夫人。方公忙起身接迎,领着她拜过太老夫人与妻室,指着方泽芹道:“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个不肖子,可总算倦鸟知归了!”   老太太轻哼一声,面色凝了起来,甄氏也不怎么搭理,唯有王氏两头安抚,报了美人名姓,叫李月兰。   方泽芹起身作揖,恭敬道:“见过小娘娘。”却不看她,只将视线落在杯盏上。   李氏轻“嗯”一声,面上端的是冷若冰霜,一双如水美目却顾盼生姿,在方泽芹的脸庞上来回打量三番,轻声慢语:“大官人果真一表人才,子仁好福气。”   方泽芹只微微一笑,小徒弟虽坐在身侧,他却不提,待李氏离开复又坐下来,将两手按在腿上,只压得指尖泛白。   应笑见状,忙捧起茶盏端上,小声说:“师父,徒儿给您敬茶。”   听这绵软漏风的声音,方泽芹胸前滞气立散,笑着接过茶盏,问道:“怎会忽然想到要给为师敬茶?”   应笑挤眉弄眼地说道:“喝茶暖心,心一暖气就消,师父,您老身子骨要紧,为这事儿气坏了可不值当。”这是她听说书学来的词儿,说完之后还作势空拎了两块梨花片啪啪敲打,自然是敲不出声音来了。   方泽芹忍俊不禁,凑近她耳畔悄声问:“你可知为师因何气,又是所为何事?”   应笑想了半天,细声咕哝道:“师父啊,您是嫌娘亲太多了吧,可再多也都不是您的亲阿娘,您见着那些娘娘们便思念起亲阿娘,对么?”   方泽芹没说话,轻抚她的头,应笑看上去,迎着师父柔和的眼光,只觉得这眼光比茶水还温暖,心里甜丝丝的,真如吃了一罐霜糖。   自此,应笑就在府里住下了,为了让小徒弟安心调养,方泽芹将琐碎杂务尽都挡在门外,待徒儿适应气候之后便时常带她去附近县乡出诊,平日里让她誊抄诊籍、诵读经书,总是带进带出,寸步不离左右,与家人倒显生疏。   师徒间的亲密看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方家人多嘴杂,姬妾仆妇中少不得有那几个爱嚼舌根的,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自然会提到方家的浪荡少爷。   这个道:“魏妈妈自入了草园子里便闲着两手没事干,太老夫人本是叫她去照应小徒弟,谁想那大公子将梳洗更衣一手包办,亲生子女也没这般腻乎劲儿。”   那个悄声说:“可别真是亲生的,公子虽年少,到底是咱老爷的儿子,虎父焉有犬子?”   又有人不正不经地调侃:“听说那女娃娃今年刚八岁,八年前公子才多大?换做是虎头狮身的老爷那也不成啊!如今大公子到了年岁,却成日围着女徒弟打转,哎哟,这像什么话?依我看哪,师徒名分不可尽信。”   这些流言蜚语可让老太太烦神了,连忙叫来王氏、甄氏一起参合这事,就说:“八九岁的女娃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啦。”   甄氏道:“可不是,听魏老姑说,师徒俩同寝同食,无论梳洗打扮、沐浴更衣,那大公子都不让人插手,碰也不能碰一下,就是待亲女儿也没这般的,咱家们谁不是婆子妈妈带养大的?下人们当面不说,背后可捣鼓得欢咧,你道说什么——可别是明面上充作师徒,实是当养媳妇来待哩。”   王氏道:“若真如此倒也罢,我见那娃娃乖巧懂事,日后说不准是个持家的能手,怕就怕男儿心粗,只道有了师徒名分便无所顾忌,却不晓得会损害女儿家的名节。”   甄氏道:“正是此理,再说她一女儿家当什么大夫?再过个把年头也该找人家了,这么成日跟进跟出不怕遭人口舌?别说同房,便是同院也使不得。”   王氏道:“不如去问问文草,若真是另有一番打算,还得让那孩子跟着教引的妈妈学些家务,若没那心思,需得提点提点。”   甄氏微微抿嘴,垂下头默不作声,老太太摇头叹道:“文草命苦,是我老婆子亏欠他们母子的,你们且去替我探探口风,若文草果真中意那女娃便由得他去吧,会不会操持家务无甚紧要,那孩子自个儿喜欢便成,只有一节,切不可坏了别家女孩儿的名声。”   这番谈话过后,甄氏急修书一封回娘家,信中只说近来身子虚弱,想是思乡病犯了,叫把小侄女送来相陪,旁的什么也不提。   王氏让教引的老姑严加管教丫环,若再听到有谁乱嚼舌根,也无需问了,结了月钱后直接辞退,姬妾间若有不省事的,全记下来,按例扣月钱、布缎。   吩咐已毕,那边报说大公子回来了,王氏从房里搜罗出几样首饰装入八宝盒,揣在袖袋里,也不带丫环随从,独自一人径往草园子去了。   方泽芹领了生药材回来,正与应笑在门台上铺晒,见王氏过来,忙起身相迎,作揖拜见,应笑跟在师父身后,甜唤了声“二娘”,双膝一软,便要行跪礼。   王氏托住她,笑道:“家里没这见面就跪的规矩,不必拘束,你自去忙你的,我与你师父有些话谈。”   柳应笑往后退了一步,看向方泽芹,方泽芹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道:“将药草铺好便进房歇息去吧,秋天气燥,多喝些水。”   柳应笑点点头,跑去门前继续整理药草。方泽芹领王氏到石桌前坐下,进房端了茶水出来斟上,问道:“二娘找我有什么事?”   王氏看了应笑一眼,说道:“听闻小徒弟年方八岁。”   方泽芹道:“再过两个月便要九岁了。”   王氏笑道:“看起来倒显小,瘦伶伶的,需多补补。”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八宝盒放在桌上,推至方泽芹身前。   方泽芹也不接过,只问:“这是何意?”   王氏道:“九岁正是懵懂之年,女儿心思大多发于此时,同款的礼我早备下三件,便是留着送给儿媳的,迟送不如早送,这里头装的是钗梳小件,尽是城里的走俏货,女娃娃没有不爱的,正好给她头上添些花色。”   她这么一说,方泽芹心里便明白了,按桌起身,绷紧面孔道:“二娘许是有些误会,应笑是我的徒弟,我只将她视作亲人,绝无他心!”   应笑听到声音朝这边望来一眼,方泽芹又缓缓坐下,表情虽未变,眉心却拢了起来。   王氏沉默片刻,笑着说:“我听丫头们拉家常,说大官人带了个养媳妇回家,因顾着孩子年幼,才暂以师徒相处,太老夫人也说中意这姑娘,我便当了真,唉……看来确是二娘误会了。”   方泽芹紧握杯盏不出声,王氏盯着那颠动的茶汤瞧了许久,缓缓道:“文草应知名节声誉对女孩儿有多紧要,你是心无俗念,我也知你对她只有师徒之情,可他人不知,府里已自传出闲言碎语,在外头亦不知要生多少口舌。”   方泽芹道:“旁人如何说是旁人的事,我自问心无愧即可。”   王氏笑着摇头,“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能传出千般花样来,今儿个是府里丫头碎嘴,明儿你的妻若听到这些闲言,心里作何想法?若你徒弟日后有了中意的男子,那男子见你师徒如此亲密,又听得那些捕风捉影的讹传,可会生疑?”   “即便你不在乎,你徒儿会如何想?她可受得起那诸多青白眼光?女子的名节是什么,那便是世人看待你的眼光,说什么行得端坐得直,不做给旁人看,有谁认你的?再说,凡这男女之事,捅出篓子来,总不会计较男人的过失,错的都是女子,你说是也不是?”   方泽芹心口微堵,却也明白这道理说得实在,当下回道:“确是我考虑不周,二娘说的话在理,我会好好思量。”   王氏道:“能明白便好,我也不是成心要让你师徒疏离,既是教徒弟,常带在身边也是理所应当,诸如梳洗更衣这等私事却要避嫌,遇到那些惯常爱污人的也好有个分辨。”   方泽芹一昧客气道:“多谢二娘提点,我自会留意。”   王氏颔首,站起身来,伸手拍拍那八宝盒,笑道:“这盒子你拿着,送小徒弟也好,留给媳妇儿也罢,给你了便是你的,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又寒暄几句便即离开。   方泽芹直送到院门外,折回屋里,见应笑立在桌前誊抄诊籍,脚下还踩着矮凳,虽身量不足,姿态动作却自然流畅,运笔间颇得要领。方泽芹越瞧越欣喜,便拖张凳子坐在应笑身旁看她写字,不时点拨两句,心里却暗自琢磨着王氏所说的话。   待应笑抄完后,方泽芹将八宝盒放在桌上,道:“这是二娘送你的礼。”   应笑看时,见是一个精巧的红木小盒,黄铜包边,盒面上点缀八块卵形翠石,接缝处还有个藤条似的锁扣,她伸手轻摸,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端量,不由啧啧赞叹:“师父,这木盒真好看。”   方泽芹笑道:“更好看的在里边儿,打开瞧瞧。”   应笑在锁扣上轻拈两下,将八宝盒递给方泽芹,说道:“师父开,徒儿怕把盒子弄坏了。”   方泽芹拍拍她的头,扭开锁扣,翻起盒盖,就见盒里有两层隔屉,上层装着簪钗环钿,下层则是梳篦与各色丝带软巾,应笑双眼发亮,双手捧起盒子不肯丢。   方泽芹问道:“可还喜欢?”   应笑点头,露齿一笑,脆声回说:“喜欢,可喜欢了!”   方泽芹拈起一朵葵花钿簪在应笑的发髻上,退后品赏,笑道:“你用这些饰物还太早了,再过个三五年,等你长大了方能用得上。”   应笑道:“那徒儿想快快长大。”她跳到床前坐下,取出挂镜瞧了又瞧,直到晚上睡觉才舍得把花钿摘下来。   方泽芹这才领会到何为“女儿心思大多发于此时”,当晚,他便让魏妈妈领应笑去槽房里洗澡,将卧房以竹屏隔成内外两间,应笑睡里间,他只在外面搭个胡床当铺子。   方泽芹还怕小徒弟心存芥蒂,时不时嘘寒问暖——   问在后槽房里洗澡还习惯吗?答曰水多槽大可游泳,好生舒服。   又问魏妈妈梳头可适应?答曰发式天天换,花样日日新,可好看了。   尤不死心,再问一个人睡可安心?答曰床大褥软能舒开手脚,灯明屋亮,再也不怕了。   方泽芹唯有叹气,夜间总要进出数次,在徒儿床头望望,见灯芯长了便剪去,小徒弟睡得香,他却觉得怀中空荡荡,总也不踏实。   一日忽下暴雨,电闪雷鸣,到得三更时分,里间传出细细的抽泣声,方泽芹跳下胡床、转过屏风,就见应笑用被子蒙住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方泽芹忙走过去,揭开被子把小徒弟抱进怀里,应笑立即像小乌龟般扒拉在师父身上,鼻涕呼啦地哭着说:“师父,雷公要来抓小孩儿了,徒儿怕,陪我睡。”   自此之后,但凡打雷下雨,不等小徒弟叫唤,方泽芹自会入内陪睡,那些丫环姬妾们在王氏的管教下自不敢再搬弄是非。   再说那方家小姑是当今世上少见的才女,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是府里现成的饱学夫子,专事训教小辈,她见应笑字写得好,便起了惜才之心,对方泽芹道:“古之贤女无不好学,女孩儿家岂可不读《孝经》《论语》略通大义?”   方泽芹正想趁此机会让怯生的小徒弟学着如何与同辈相处,便暂不带她出诊,好让她能与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多接触。   应笑乖顺随和,在中保村时能与南向天、李春花两大顽童结为伙伴,按说在方家大宅也该得人缘,岂知孩子极易受身边大人的影响,且不说李春花无父无母,就单说南向天那小太岁,他父亲南员外心胸豁达,母亲也是个贤良淑德之人,从不在下辈面前说三道四,是以南向天对应笑的种种刁难归根结底只是孩子心性。   方文岳的学生大都是姬妾子女,心比针眼细,听说应笑“寄人篱下”,是“没爹娘的孤女”,自是瞧不起她,小孩不像大人那般懂得卖笑虚应,爱憎情绪单看言行便一览无遗。   应笑对他人眼光极为敏感,本就战战兢兢,受到排挤后更是畏缩,若没人找她说话,她便不敢主动与人打交道,常远离人群,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方文岳只当这女娃文静,遇到哪一个顽劣难教的孩童便先拿应笑的乖巧来作比照,扬一个抑一个,殊不知这么做更孤立了应笑。   方泽芹对这些情况毫无所知,等他出诊归来,小徒弟早在草园子里坐着了,问起白天的事,应笑只说好的,不说愁的,一来不愿令师父操心,再则是知足常乐,想当初她还在学堂外咿呀学语,如今却能与同龄孩子坐在一起吟诗诵经,单此一件便已大感满足,再多烦心事,只要一迎上师父温柔的眼光便都消散而去,只余浓浓暖意。   ☆、小别01   作者有话要说:……小别……   年关将近,府里来了一个梁雪娥,是甄氏的侄女,年已及笄,生得容姿秀美,行事说话进退得宜,登门当日便献上一幅亲手绣成的[寿仙游春图],翠柏仙鹤,形态生动逼真,把老太太乐得嘴也合不拢。   闲聊之中,王氏提到要给应笑找教引妈妈一事,甄氏插嘴道:“梁家是开织坊的,雪娥打小就跟着学做女红,缝补织绣无一不精,她与应笑年岁相近,不如就让她去做个伴,姐妹俩也能说说话。”   王氏但笑不语,老太太被说得心活,只怕孙儿不肯,便叫甄氏去探个口风。甄氏倒不着急,也让梁雪娥去方文岳那儿读书。   雪娥去观察了两日,见应笑总是独自一人读书习字,便故作驽钝,时不时挑些易解的问题去请教她。应笑见有人主动找她说话,不觉惊喜交加,又见小姐姐温柔可亲,便一问十答,话也多了起来。   雪娥做了些小荷包、金线箍分发给孩童,随身揣着绣绷,那布面上是绣了大半的[金鱼戏浪图],闲暇时便拿出来戳几针,引得丫环仆妇们争相传看,又挨门去问候大娘娘小娘娘们,将面上的礼做得没有一处疏漏,在府上广得人心,老小主从没有不喜欢她的。   雪娥擅长各种儿戏,带孩子玩乐时总是拉上应笑。一日,方泽芹回来得早,见应笑不在草园子里,便想去书房探视,经过花园时却见她正与一群孩子们抛花球玩,当下也不出声,只站在侧方不远处观望,发现那花球抛来抛去,总是传不到应笑手上,唯独雪娥接下后会抛给应笑,他便有个七八分数,心里兀自不痛快。   雪娥瞟见方泽芹站在一旁,忙叫个停,领着大伙过去见礼,孩子们对方泽芹不熟悉,只知道他在府里地位高,也不喊兄长,都跟着下人们唤他“大公子”,有些敬畏之意。   雪娥走上前深深道个万福,含笑道:“公子来接应笑了?”   方泽芹还了个礼,说道:“小徒多蒙梁姑娘照应,方某不胜感激。”   雪娥道:“公子严重了,应笑聪慧过人,我倒常得她提点一二。”   应笑听人称赞自己,心里高兴,不由得垂下脸面微微而笑。方泽芹把小徒弟唤到身边,见她面颊泛红、额上冒汗,当即用袖子轻轻擦去,蹲□来问道:“可要跟为师回去歇息?”   应笑有些迟疑,看看天色,摇了摇头:“不累,师父先回去吧,雪娥姐姐今儿要做豆荷包,我也想跟着学,女孩儿家该多学些针指细活。”   方泽芹愣了一愣,刚想开口,甄氏却从那头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听说女娃娃身子虚,可别累坏了,针线活计在哪儿做不成?让雪娥去草园子给你做个伴便是。”嘴上说着,手也不闲,将其他孩子全都哄走。   应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动,抬头看去,眼神里有些期许,方泽芹把她抱起来,说道:“那就劳烦梁姑娘了。”   雪娥回道:“小事而已,公子不必多礼。”   方泽芹抱着应笑,雪娥尾随在后,三人一同去了草园,方泽芹备了热茶熏笼,让雪娥与应笑在房中自便,自己却提着风炉去前院煎药,过不多时,雪娥托着茶盘出来,方泽芹即刻起身接迎,雪娥将盘盏放在石桌上,倒了杯热茶递送上前,关切道:“外头天寒地冻,请公子喝杯茶暖暖身。”   方泽芹道:“多谢梁姑娘关心。”接过茶盏轻抿,只是做个样子,水没沾唇就随手搁在一边。   雪娥看向炉上药罐,问道:“不知应笑患的何病?”   方泽芹道:“只是有些气虚而已,平日里多带着调补即可,也算不得什么病。”应笑的病实则是个生来便气血双虚的虚证,调理不好便会往恶处发展,许多孩童都因此症夭亡,方泽芹不说是病,全因今日见应笑受排挤,若再让人知道她生来带病恐怕不妥。   雪娥又问:“可还有哪些需留意的?”   方泽芹回道:“别让她太过疲累。”   雪娥喃喃道:“如此说来,需得多琢磨些文戏,那些个带跑动的耍子,孩子一玩起来便收不住,抛花球倒也还成。”   这一说倒提醒了方泽芹,他问道:“应笑与其他孩子处不来吗?适才看你们玩抛接花球,却无人愿意传给她。”   雪娥迟疑道:“这……许是还未处惯吧,这儿的孩子淘气异常,令徒却是个爱静的,不要紧,孩子心直,只是对外客感到生疏,接了球定是想先传给跟自个儿要好的,再处段日子,等彼此熟悉了便好。”   方泽芹沉吟半晌,拱手道:“有劳姑娘多照应。”   雪娥笑道:“公子多礼了,应笑是个聪明乖觉的娃,谁见了不喜欢?”   一语未休,应笑从帘子后探出头来,扬声唤道:“雪娥姐姐,这线上结了个疙瘩,该怎么办?”   雪娥道:“这就来。”对方泽芹点头示意,又回屋里去了。   方泽芹见雪娥落落大方,不似有其他心思,也就把顾虑收了起来,难得应笑愿意亲近外人,便由得她进出草园子。雪娥对应笑关怀倍至,除了教针指,还为她量身裁衣,及至后来,两人吃饭也要挨在一处坐,闲暇时更是形影不离,宛若亲姐妹般。   老太太将这些事落在眼里,心头暗喜,只道孙儿终于开了情窦,她又喜欢雪娥,便时常在言语中明着暗着露些意思出来,这正遂了甄氏的心意,便开始放手撮合。   转瞬即到元宵灯节,方泽芹正想带应笑去看花灯,甄氏便让雪娥随行,唯恐方泽芹拒绝,特地拨了个贴身丫头阿宝跟在左右以示“避嫌”。   四人来到北大街的灯市上,只见游人仕女穿梭如织,车马喧嚣,灯火如金树银花缀满长街。应笑头一次看灯会,不觉兴奋异常,拉着师父的手东跑跑、西溜溜,却因人多总也看不痛快。   方泽芹让她骑在颈项上,问道:“如何?看清楚了么?”   应笑初时还有些害怕,待她一抬头,眼前星辰闪烁,宛如置身夜空中,当下乐得拍起小手,低呼道:“看清楚了,这是鲤鱼跃龙门,那儿是莲花宝顶,啊呀!前头还有座灯塔,那么高,那么大!师父,那上边儿还在冒火花呢,像流泉飞瀑似的!”   方泽芹扶住应笑的腿,笑道:“不急不急,今儿任你看个够,咱们一处处慢慢瞧。”   扛着小徒弟去每个摊子上转一转,仰头说:“应笑,若是想要哪一个便告诉我。”   雪娥与他并肩同行,掩嘴笑道:“公子,你这师父当得可真似亲爹爹。”   没等方泽芹说话,应笑便道:“师父常说师如父母,可师父能做爹爹却没法子做阿娘,阿娘需得是个女的。”   那丫头阿宝见缝插针地道:“奴婢在这后头看哪,小姐与大公子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加上小徒弟,便是一家三口子啦。”   方泽芹偏头扫了一眼,梁雪娥始终留意他的言行举止,见他神情淡漠,连忙低斥:“阿宝,休要再胡言乱语。”   阿宝拍拍嘴,见好就收,倒是应笑孩子心性,直言道:“我有亲阿娘,也不想让师父当我爹爹,那雪娥姐姐只能当应笑的师娘了。”   阿宝在旁吃吃闷笑,梁雪娥羞红了脸,垂下头一言不发。方泽芹实是无奈,背过手在小徒弟的屁股上轻拍一下,叹道:“童言无忌,还望梁姑娘见谅。”   雪娥嗫嚅低应,已自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应笑见阿宝和雪娥一个笑一个羞,趴在师父头上闷闷问:“师父,徒儿说错话了么?”方泽芹苦笑着摇头,拉过扒拉头发的小手贴在面颊上,对着小徒弟是半点脾气也没有。   正走之间,忽然灯塔那里传来一阵骚动,就听有人大呼:“可有出来赏灯的大夫?快来救人!”   ☆、小别02   方泽芹听这声音耳熟,疾步走去,见有两名武生装扮的后生一跪一躺,方泽芹先看向跪着的那名后生,灯塔散射出的金光将其人面貌映照得一览无遗,是个浓眉大眼的俊秀少年,方泽芹惊愕道:“三小姐!你怎会在此?”再往地上一看,面色骤变,“姚将……!”   那位被称作“三小姐”的后生抬起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拱手道:“先生!来得好!正要登门拜访。”   你道这二位是谁?正是在广西荡寇中声名大振的姚门双将姚伯仁、姚伯礼,其时姚伯仁官拜壮武将军,伯礼巾帼不让须眉,追随兄长东征西讨,被圣上赐封武节候。方泽芹曾在姚伯仁帐下当军医,与他兄妹二人颇有私交,见姚将军面色发白、嘴唇乌紫,眼睛倒是睁着的,却只能看见眼白,赶紧放下应笑,伸手搭脉,脉象洪大,可见病发迅疾。再顺着胸腹抚摸,胸口微陷,肚腹略膨,当即暗暗凝气于掌心,顺着心脉朝四肢推抚,十来下过后,姚伯仁虚虚呼出口气,唇色稍复,眼皮也合上了。   方泽芹问道:“令兄身上可是长了背疽?”   姚伯礼道:“不错,后心三处,用下数多治背疽的药,丝毫不见起色。”   方泽芹卸下药箱,两手仍按在胸前推拿,对应笑道:“七星针!”   应笑看也不看,熟练地从左五层屉子里取出针匣,这时周围已聚满游人,方泽芹恍若未见,让姚伯礼将其兄扶起,褪去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只见背上有三大块脓疮,疮上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疮头,皮肉溃腐,脓汁清稀。   梁雪娥与阿宝正站在近前,见此光景不觉低叫一声,双双捂住脸,方泽芹回头对阿宝下令:“去附近摊上找张凳子过来!”   此时他斯文尽敛,声如洪钟,把阿宝吓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往哪里走。人群后有个灯贩听到喝声,忙从自家摊前搬来凳子,让围观的人一个传一个地递了过去。梁雪娥定了定神,见凳子传到前方,连忙伸手接过,急问:“摆在哪里?”   方泽芹道:“病者身前!三小姐,让令兄肘抵凳沿!”   姚伯礼依言照做,方泽芹以右手自胳膊肘的横纹处丈量到中指尖,再取同等长度从尾椎骨丈量到左背,食指按住一点。   应笑即刻开匣送上前,方泽芹拈长针灸刺穴位,共上了五针,不多时便见银针变黑,应笑心知这病患是中了毒,也不多话,只捧着针匣在旁边待命。   方泽芹下针后又用紫皮蒜敷在创处,又扎下七针,下针后再以药膏厚涂,姚伯仁发了一身虚汗,面色逐渐舒展开来。正忙之时,一队巡城差役插进来驱散人群,衙头上前探问,方泽芹自报家门,那衙头一听是方渭帅家的公子,忙抱手施礼,说道:“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公子尽管吩咐。”   方泽芹借了板车绳索,将姚伯仁绑在车板上,衙头待拨两名差役拉车随行,那姚伯礼却已将车把提起,把吊绳甩在肩上,对衙头道:“兄弟们还有公职在身,不可在此耽搁。”说着便拖动板车朝街外疾奔而去。   一行人回到府中,自西首角门进了,方泽芹让雪娥主仆自去歇息,将姚家兄妹安置在草园的净堂里,这大堂空空荡荡,一条长案居中而放,姚伯仁便躺在案上,四周烛台高立,方泽芹点起蜡烛,屋内顿时一片明亮。他取来火盆、刀具等物件,让姚伯礼在外守候,掩上房门,净手束袖,先脱去姚伯仁的衣袍,对应笑道:“病者之所以患上发背,是由火毒内蕴所致,然而这毒却不是脏腑自发,而是内创所致,毒本淤积在三焦俞,如今已顺着足太阳经上发至风门穴,需划割放血解毒。”   应笑闻听,立即从药箱里取出小眉刀在火盆上熏烤,方泽芹取脾俞、心门、风门、天柱四穴划割放血,应笑看时,只见脾俞处血色最深,越往上血色越浅,到颈后天柱穴时已恢复常色。   方泽芹又在脾俞与风门两处划开十字刀口,点住周围气穴,待血液自凝即擦身敷药,自配了温补药给姚伯仁灌下,听他喘息渐平,再一搭脉,感到脉象稳定,不由长舒口气,走去开门。   那边魏妈妈已收拾好一间偏房,便将姚伯仁抬到房里睡下,方泽芹只忙得满身血湿,额上大汗淋漓,应笑便站在凳子上为师父擦汗捏肩。   姚伯礼见兄长面上有了血色,也兀自抹下一头冷汗,探问道:“让先生操劳了,不知家兄情况如何”   方泽芹回道:“命是保住了,余毒还未清。”   姚伯礼深感疑惑,托起下巴低语:“本以为只是燥火重才生了发背,怎会有毒?”   方泽芹道:“他内伤未愈,那毒的生发点正在伤处。”   姚伯礼一愣,皱眉看向姚伯仁,沉声说:“从没听他提起过,只以为是背疽,没想到是毒所致!”   应笑打着呵欠拉拉师父的袖子,问道:“师父,病人中了毒,为何不用清热解毒的方子,却还要温补?”   方泽芹尽心解答:“为师用的虽是温补药,却都带着发散的药性,可活血通络,正因内毒散了,体内血气不继,此时再用大凉的药,只怕他的身体吃不住,应笑,医者不能只着眼于病症,还需多方考虑。”   应笑不解:“还要考虑什么?师父你告诉我,待我先记下来。”   方泽芹呵呵一笑,轻抚她的头顶,说道:“这没个定数,不是为师说了就算,等你日后出外行医,经验多了自然知晓。”   应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般,老嘎嘎地道:“三娘说女孩儿家不能抛头露面,大夫是男子做的,应笑像阿娘一样在家种田熬药便成了,还得常做些针织细活,这才是好姑娘。”   方泽芹看着小徒弟,一时间怔愣无言,姚伯礼哈哈大笑,捞起应笑抱在腿上,掐住她的脸颊轻拽,咧嘴“啧啧”两声,道:“别听那些废言,你叫应笑?姓什么?”   方泽芹见应笑被吓住,正要开口,姚伯礼却把手一摆,笑道:“先生且莫出声,让你家小徒弟自个儿作答。”说罢俯身与应笑对视,笑嘻嘻道,“我姓姚,名伯礼,躺床上那个是我二哥姚伯仁。”   应笑见伯礼眼神炯亮、声音爽朗,怯意顿消,轻声答道:“我姓柳,柳应笑,是我师父的徒儿,我……你……”她听方泽芹唤“三小姐”,可伯礼的相貌行止却都像个飒爽少年,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习惯性地歪头看向方泽芹。   方泽芹才说得一个“她”字,又被伯礼截了去——“有何问题直接问我便是。”   应笑红了脸,低头喃喃问道:“不知……怎么称呼?”   伯礼道:“直呼其名,姚伯礼!”   应笑又问:“你是……三小姐?”   伯礼回说:“我在家排行老三,又是个女的,故有人这般称呼,也有唤我兄弟的,这都不重要,方才你说女孩儿不能当大夫?废言、废言!汉有义姁,晋有鲍姑,唐有寻真,皆是一代名医、女中华佗,就连本朝亦有女医官,女子如何当不得大夫?”便开始说起那些巾帼英雄的故事,应笑哪儿能听得懂?早神游太虚幻境,没多久便趴在伯礼身上睡着了。   方泽芹伸手要接过小徒弟,姚伯礼却抱得更紧,嬉笑道:“别急,你家小徒弟身上香得很,抱着舒服,多借俺抱会儿。”   方泽芹哭笑不得,只得道:“三小姐若不嫌弃,便带应笑去卧房里睡吧,令兄这儿有我照应便成。”   姚伯礼半些也不矜持,起身道:“那就有劳先生了。”兜着应笑大步流星而去。   待她走后,床上传来幽幽叹息,姚伯仁半睁双眼,虚声道:“伯礼那丫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方大夫,你千万别见怪。”   方泽芹道:“三小姐是女中丈夫,为人正直豪爽,方某自来敬佩。”   姚伯仁苦笑道:“你可别敬佩了,谁都敬佩,可就没人敢娶,唉……千万别听她鼓吹什么女儿当自强,能嫁个好夫婿才是最紧要的。”   方泽芹自不好对他人家务事说三道四,轻咳一声,问道:“姚将军,你内伤未愈,脏腑之毒乃是由外部侵入,可是被谁以拳掌所伤?”   姚伯仁道:“果然瞒不过方大夫,半年前,姚某奉命出使契丹,途间有贼人入帐行刺,在我胸肋下拍了一掌,因无外伤,也不觉疼痛,倒没当回事,回国不久背上生疮,只当是背疽来治,始终没放在心上。”   方泽芹暗自沉吟许久,心道:这不似兵家作派,以掌中暗毒伤人,且这毒性隐而不发,必是行气透发至体内,若是寻常大夫,哪晓得这江湖上的黑手段,想来那刺客还是个门内行家。   这一节暂且按下不谈,又问:“近来边境无事,你兄妹二人怎会突然来此?”   姚伯仁道:“上头在立新制,命我赴京西各道巡察,进城已有三日。”   ☆、小别03   方泽芹道:“从没听人提起过。”   姚伯仁道:“我与伯礼先行一步,未投公馆,只沿途暗访,谁晓得会忽然毒发,这事还请先生别对外声张。”   方泽芹道:“自然,我已吩咐过福伯,只说你兄妹二人是我的朋友,其余一概不提。”   姚伯仁问:“方渭帅可在府上?”   方泽芹据实以告:“他受命在泾河支流修筑沙堡,接连两个月未见到人,年里也没回家,据说在沙堤上同乡兵们一道吃的团圆饭。”   姚伯仁笑叹:“方渭帅真乃国之栋梁,兵民之父母。”   因他病体虚弱,聊不多时又沉沉睡去。方泽芹在外间相陪,取出浸毒的黑针放在灯火下细细观察,忽见窗外人影一晃,他立时起身,推门而出,乍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迎面飞来,方泽芹伸手接下,是个黑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   嘶哑的声音从侧方传来:“这二人尾随姚家兄妹至此,一路上密谋设陷,被老子拿住拷问,一个不留神便给弄死了。”   方泽芹循声望去,只见从树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少年,满头乱发、肤色发青,背负一柄黝黑大镰,活似阎王殿里出来的索命鬼差。   此人名为罗刹,是个收银取命的杀手,专在西南地下命市揭榜做人命买卖,因罗刹是玉竹和玄度的拜把小弟,方泽芹自是熟识,也不多客套,只提起包袱问:“你因何追踪他们?”   罗刹道:“这二人是萧森门下走狗,萧贼投效夏廷,暗派人马刺杀使臣,想借此挑起争端,命市发下黑榜,广急能手除此败类,我本想放长线钓大鱼,谁知这两小喽啰盯上了一路私访而来的姚家兄妹,欲施毒计陷害,我没耐得住性,便手起刀落结果了他们。”   方泽芹沉吟片刻,问道:“尸王萧森早在十三年前便隐没江湖,说他投敌可有确凿的证据?”   罗刹道:“有同党供出师门,兼之贼属的武学、兵器与用毒手法皆是那一门所传,即便不是萧森本人,也必是门下恶徒作祟,如今姚家兄妹在你府上,出入还需多加留意。”说罢几个腾跃跳上墙头,纵身没入黑暗里。   方泽芹将两个头颅拎到屋里查验,见断首处血色漆黑,凑近嗅闻,竟与姚伯仁所中的毒一样。   他暗自寻思道:看来这二人在生前便被人埋了毒,从这些死士口中探出的情报也未必可信。   思前想后,于次日将人头给姚伯仁看了,只说是有人丢在门前,留了张字条道明首级乃是叛贼朋党,姚伯仁惊疑不定,嘱咐不可将此事外传,悄悄把人头埋了。   此后,姚家兄妹便以友人身份客居府上,方泽芹专心诊治姚伯仁,伯礼却偏爱逗着应笑耍乐,时常说些离经叛道的话,惹得雪娥好生不快,虽不当面与她争执,只在私底下告诫应笑不可仿效。   应笑可就为难了,她既喜欢雪娥姐姐的温柔可亲,又喜爱姚伯礼的直爽豪迈,可她二人说话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总是背道而驰,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对的。   !!!   正逢晴日,因府上野梅早放,王氏治酒食邀请家中女眷客友往园中赏花,花会需对诗词,每张桌上都备有笔墨纸砚,王氏执笔书下“咏梅”二字,将纸条儿挂在树枝上,便是今次的题目。   雪娥与伯礼对桌而坐,应笑打横居中,姚伯礼朗声道:“梅花有铮铮傲骨,天成铁石身,凌寒报春,不畏冷冬,实乃花中丈夫。”   提笔草书,调寄[竹枝词],词曰:青冥断云掠函关,丸泥化丘铁蹄寒,只闻雪落疏梅点,才感山巅初日斜。   写完后将纸一展,托起下巴看向应笑,挑眉问道:“如何?女儿当如梅,做个万花丛中的英雄。”   应笑“唉”了声,伸头吹纸,在心里读了一遍,却是不懂词中的豪情。   雪娥不会作诗词,只抄了曲描述闺中趣事的醉花间,细声细气地道:“梅清雅高洁,坚贞自爱,应笑,姑娘家便当自重自持,做个不与万花争春的贤德女子。”   应笑同“唉”了声,也去帮她吹吹墨渍,更不知何为贤德,见伯礼与雪娥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针锋相对,便以为她们在争吵,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偷个空闲跑回草园子,见方泽芹正在前院煎药,忙过去叫道:“雪娥姐姐与伯礼不知为何吵了起来,师父,徒儿来看着炉火,你快去劝劝她们。”   方泽芹笑道:“是如何吵法,应笑,你学来给为师看看。”   应笑“嗯”了声,做出个提袖研磨的姿态,挺胸昂首道:“梅花……实乃花中…丈夫,咳嗯!”接着空悬右手做一番龙飞凤舞,两手提起一拉,托起下巴摇头晃脑,两边眉毛往上直挑,嘴歪眼斜的,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如何?女儿就该做英雄,要做花中的英雄!”说完还把肚子往前一挺。   方泽芹忍住笑,又问:“那你雪娥姐姐又是如何回她的?”   应笑理理裙摆,翘起兰花指,嘴角往一边斜扬,憋起嗓子道:“梅坚贞自爱,姑娘家当自持,你可要做个贤德女子。”说罢还扭了扭腰,孩子哪来的腰?只从上到下一齐摇动,活似个不倒翁。   方泽芹破功大笑,说道:“应笑,她二人并非在争吵,只是各持己见,你就别操心了,来,陪师父煎药。”   应笑道:“花会还没完呀。”这般说着,却端来个矮凳靠在师父身旁,嘟哝着问,“师父,怎样才算是贤德女子,为何要做花中英雄?雪娥姐与伯礼总是说得不一样,该听谁的好呢?”   方泽芹道:“你是为师的徒弟,自然谁的也无需听,只要听师父的便够了。”   应笑戳着额角想了会儿,脸色舒展开来,歪头问:“那师父想要徒儿当贤德女子还是花中英雄呢?”   方泽芹捏捏她的翘鼻头,笑道:“都可,只要你能笑口常开,当什么为师都乐见其成。”顿了一顿,又问,“应笑喜欢做什么?”   应笑掰起手指,一样样数道:“读书,写字,抛花球,荡秋千,吹叫子……哎呀,多着呢,数也数不清。”   方泽芹不觉微感失落,问道:“应笑不喜欢随师父出诊么?”   应笑甜甜一笑,扒在师父腿上仰头望去,眼睛晶亮,脆声回答:“喜欢啊!帮师父替人诊治,给师父誊抄诊籍,陪师父煎药,徒儿最是爱做了,最是喜欢!虽然旁人都说女儿家不该当大夫,但日后我还是想跟着师父一起行医……”   方泽芹心里激动,刚想说话,却听她接着道:“等哪天雪娥姐姐做了徒儿的师娘,咱们一家三口便能一起到各地游玩啦。”   方泽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晌无言,呐呐问道:“是谁这么告诉你的?”   应笑心直口快地道:“大家都这么说,太夫人也提过,说若是能得个像雪娥姐那般贤惠的长孙媳妇儿便放心了,师父是长孙,那长孙媳妇儿自然是师娘了,师父,你何时娶雪娥姐姐过门呢?”   方泽芹摸摸她的额发,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师父没这个打算,应笑,难道比起师父,你更喜欢师娘么?”   应笑忙道:“徒儿最喜欢师父,师父排头一位,雪娥姐、伯礼、春花、向天,都一般喜欢,分不出上下来。”   方泽芹问道:“那比之与为师二人相处,应笑更喜欢三人同行?”   应笑想了想,回说:“没有哪个更喜欢,不都是与师父在一块儿吗?”   方泽芹笑着叹气,只道孩子太小,也不与她多说,熄了炉火,将药汤端进屋里,应笑小跑着跟在师父身后,跨过门槛时拉住他的衣袍,说道:“别人再好也不及师父一分好,还是与师父二人相处自在,可师父总归要娶师娘,那……盼师父能娶个徒儿喜欢的师娘。”   方泽芹道:“若应笑不喜欢,为师决计不会娶。”他见应笑有学医的志向,便有意要培养她,只待清闲下来之后再慢慢做一番打算,谁想还未等到姚伯仁病愈,方昱台便带着传令官匆忙回府,原来因夏人兵扰边地,圣上决意收复河州、陇州,委派方昱台为知军事,置安抚司,令姚伯仁为长官。   姚伯仁带伤上阵,就地征调军队,仍招纳方泽芹为帐下医官,统兵直趋抹邦山,居高临下,威压敌军而阵,这一去三年,归期遥遥。   师徒别后,应笑还与魏妈妈住在草园里,雪娥仍对她关怀倍至,本也过得无忧无虑,不想这期间却闹出一桩生离死别的大事来。   ☆、小别04   何陇之争是场硬战,方家父子兵齐上阵,一个随军在前线,一个压镇于后方,这一来可把太老夫人给急坏了,大军出境不久,她老人家就一病不起,请来大夫诊治,说是患了风寒,用下驱寒温血的方子。   王氏、甄氏与雪娥轮换着在床头照应,又因应笑懂得料理药草,便让她在屋里帮衬。药用下三副,老太太的病没转好,反倒加重了,从畏寒变成了忽冷忽热,上吐下泄,把个好好的老夫人折腾得面黄肌瘦。   王氏只能又请大夫,这次找来了和春馆的坐堂医,是个有名声的老大夫,一诊脉,断言道:“这是疟疾,老太太年迈阴虚,需用滋补药来调理。”   应笑趁大夫在外间与王氏说话,便悄悄把手伸进帐内,并拢两指搭在老太太的左腕上,感到皮肤上汗津津湿漉漉,脉搏伏进去了。   老太太在帐内问道:“是应笑丫头?你也想学着诊脉吗?可摸出些什么来了?”   应笑收回手,问道:“太夫人可是觉得胸闷?”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回道:“确有些气滞。”   雪娥忙把应笑拉到一边,轻斥道:“太老夫人病体虚弱,若无要事,别引她老人家说话,明白么?”   应笑点点头,转过屏风,就见大夫在桌上写方子,她走去一看,方子上写着麦冬、天冬等滋阴生津的药。   应笑道:“太夫人有痰饮,得先祛痰才是。”   那老大夫皱眉瞪她一眼,挥手驱赶,不耐道:“哪儿来的小丫头?一边玩儿去!莫在此添乱。”   雪娥想将应笑带走,应笑这回却不依了,说道:“师父在魏家庄也曾治过一个老妈妈,与太夫人年岁相近,病症相似,实则是痰饮为患,却被误诊为寒症,我还为师父记下了病案。”   这话只把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王氏陪笑道:“老先生莫气,何必跟个孩子较真?”   甄氏扇着帕子接话:“咱家大公子也学得些医术,这女娃是他的徒弟,常跟前跟后帮手打杂,老先生千万别同她一般见识。”   老大夫自是听闻过方泽芹的名声,只当那是沾了方渭帅的光,对此颇不以为然,这时听人提起,免不了要明里暗里刺两句:“原来是方大公子的徒弟,你师父可有教过你如何辩证求因?学着些皮毛便以为自个儿啥都会了,还浅得很哪,以老夫行医多年的经验莫非还比不上你一个小姑娘的见识吗?”   应笑被他唬住了,低下头不敢再多嘴,王氏与甄氏少不了一搭一唱安抚老先生,差了从人跟去和春馆抓药,谁想老太太服了滋补药后上火了,面赤渴饮、嗝逆出汗,吃不进饭,只要喝水,水一喝多又开始腹泻不止,老太太原是个福态神气的主,这连日熬下来,只熬得形销骨立,话也说不上来。   和春馆那老大夫过来一切脉,登时汗流浃背,觉得这病恐怕是不行了,便道:“这可是病危了,心气外脱,还得补,不仅要滋阴,更得把涣散的心气给补回来。”   于是加了生脉保元的人参、五味子。应笑见老太太的症状愈发像魏老母的痰饮症,虽然咳不出痰来,但呼吸赫赫有声,再听她说胸口痞闷兼之不断打嗝,这是气运不畅,经络定然被痰饮给堵上了,若再服补药,只会加重病症。   应笑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人,因她年岁小,人微言轻,没人相信她的话,说得多了,大人们便怨她添乱。老太太服下补药后,那病发得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一日,雪娥将应笑领到甄氏房里,屏退下人,将门窗掩实。甄氏亲热地拉起应笑的手,说道:“孩子,我原是不信你的,可太老夫人那病拖了两个多月还未好转,反倒一日重过一日,可见那老大夫不济,你可知道这症该怎样治?”   应笑心头一喜,忙如实答道:“太夫人是患了痰饮,先得化去痰才成,我师父以前开的方子还在,那魏家庄的老妈妈便是用那方子治好的。”   甄氏道:“那正好,我让阿宝丫头陪你去药市抓祛痰的药,煎好之后再让雪娥端了去喂老夫人服下,只有一点,这事不能说破,我虽信你,只怕你二娘不信,若叫人给发现,断不会用你师父开的方子,再这么耽搁下去,老夫人可就救不回来了。”   应笑见有人肯信她,哪有不愿意的?当下点头答应,自回房中写下方子,与阿宝悄悄自后门出去,到药市里抓了竹茹、批把叶、杏仁等化痰药,用这些药偷换下老大夫开的药,煎煮成汤后由雪娥端去老太太房里。   吃了几副之后,老太太的脉鼓出来了,也不再打嗝,众人只道是老大夫的手段起效了,各自欢欣。   本来若照这方子服下去,老太太用不着多久便能康复,谁知应笑去抓药时被和春馆的田掌柜给瞧见了,田掌柜识得阿宝,也知道方家老太太重病在床,觑她开的尽是寒凉药,便多留了个心眼,回铺后把这事向老大夫描述一通,说道:“去抓药的有两人,一个是方家二娘甄氏的贴身丫环,另一个是八九岁的女娃,看样貌,便是那曾冒犯过先生的小丫头,听先生说那丫头提过痰症,她们今儿抓的就是化痰清热的药,可有这般巧合?那老太太已回天乏术,可别是打算把死马当做活马来医治。”   老大夫一听,立即赶去方府,被迎进门时,见老太太正坐在床头抱盂咳吐,吐出很多气味浓重的痰来,老大夫这一看便知道确是自己给人诊错了,再捞起桌上的空药碗嗅闻,心知老太太服的药不是他开的方子,而是苦寒的药物,这一下可懵了,王氏来道谢时更不敢多言,只憋得一张老脸青白交错。   老大夫原想上门斥责病者家属乱用药,谁想讨了个没趣,只得灰溜溜回到和春馆,拍桌恨叹:“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被个嫩苗子给掀了老根!”   田掌柜听出话外玄音,便将老大夫带到二楼阁子里探问,老大夫一五一十全盘托出,愁眉苦脸道:“老夫这名声只怕会一夕尽毁,还是毁在黄口小儿手里!”   田掌柜道:“先生切莫着急,先前我曾问过那阿宝丫头,她却不说是换药,只说甄氏近来患了风寒,咳嗽带痰,需用化痰的药清理清理,依我看,这里边儿有蹊跷。”   次日,老大夫又去方府出诊,田掌柜随行探望,献上许多细贵药材为礼,与主人家寒暄时处处言语试探,心下便有了定数,回头对老大夫说:“我见她家也没有另请大夫的打算,王氏夫人只夸说老先生用药如神,换药一事大有可能是私下的作为,你先别作声,就借这个好势头继续给那老夫人治下去,若能医得好,到底还是你的功劳,若然医不好,只管推在换药上,于你一些儿干系也沾不上。”   老大夫坐堂多年,自是把名声当作最紧要的,田掌柜这一言正合他心意,便佯装不知,复诊时见老太太气色好,心道:这痰也吐过了,老夫人年迈体虚,再接着用寒凉药恐怕会伤元气。   便对王氏道:“老夫人体内仍有寒邪,需用温热药把邪气给她散出去。”   应笑还记得师父叮嘱过的话:热证绝不能当寒证来治,浓痰化后还有稀饮,这时最易大意。   她也不知缓和,直接对老大夫道:“太夫人咳出许多痰来,可见是有痰饮,体内热邪还没出透,还要清热祛痰。”   这一屋子人都在听着,老大夫自然不能认错,只冷笑一声,道:“懂些皮毛就来卖弄了?你以为老夫不晓得吗?没错,这的确是痰饮之症,我知道,你可知我为何没说么?那些祛痰清热的药可都是大凉呀!寒凉最伤元气,老夫人不似年轻小辈能抗,她抱病已久,早就三气不继,稀饮可调,元气难复,再给她下凉药可万万使不得!若不信我,不妨再多找几个大夫看看。”   王氏嘴上说着不敢,待老大夫走后又悄悄请来两个年轻大夫,那两大夫见老太太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都异口同声地说:“老夫人岁数太大,不能用凉药,得好好补元气。”   王氏便信了,按着老大夫开下的方子抓来桂枝、生姜、人参等温热的药,甄氏这回也觉得老大夫说得有理,心道:应笑虽略通药理,也只是跟在师父身后看来的,不晓得活用,如今老夫人已吐出那许多浓痰出来,再不可用寒凉伤身。   甄氏想得倒也不错,应笑还不懂得如何辩证施方,但她每日誊抄诊籍,总晓得套用案例,她将老太太的病症与魏家老母的病症逐一比对,竟然分毫不差,自然相信只有用师父开的方子才能治好。   可再没人肯听信她的,甄氏不同意,阿宝与雪娥哪儿还敢暗动手脚?结果老太太的病从开春一直拖到盛夏,只熬得上腭尽腐、嘴唇糜肿,到最后汤水不进,老大夫情知这回可再也撑不过去了,回铺里与田掌柜商议该如何出脱责任。   老太太这时可说是没有一丝生机,只能躺着等死了,应笑却不知道,只觉得若是能再用下师父的药,必能力挽狂澜,于是自个儿带着方子去市里抓药,这一去要经过和春馆,被坐堂的老大夫看到,遂尾随其后。   老大夫正愁编不出由头,见应笑开下许多寒凉药,心里就有了主意,在街上拦住应笑,拧着她回了方府,径直来到老太太房里,劈手夺下应笑手里的纸包往桌上一掼,故作气冲冲地喝道:“我道老夫人的病如何久治不愈,原来你们竟背着我另请大夫,还是个乱开方子的庸医!”   王氏不明所以,连忙上前安抚,问道:“老先生先请息怒,有什么事且慢慢道来。”   老大夫把应笑往前一推,拆开纸包,里面装得尽是竹沥、天竹黄等大凉的药材,老大夫狠狠抓起一把,厉声质问:“这孩子可不是你们差去替老太太抓药的?老夫千叮呤万嘱咐,切不可用凉药,为何不听?”   王夫人愣了一愣,转而问应笑:“是何人托你去抓药的?可是咱家里有谁病了?”   应笑被老大夫一路扭回来,心里正惊怕着,一时没能接上话,老大夫冷哼道:“你若问她,不如问那被唤作阿宝的丫头,老夫常看到她二人结伴去市里抓药,来替老夫人诊察时亦觉碗内药汤有些不对味,但见病者日趋康健,也没往别处想,如今看来,定是你们将老夫的药给偷偷换了!”   王氏面色稍变,转头瞪向甄氏,甄氏自是不敢承认,唤来阿宝再问,那奸猾的丫环巧言推脱:“小姐要去市里,可这上下都为老太太忙得不可开交,我家夫人也是好心,叫奴婢去给小姐引个路,小姐懂医,奴婢可不懂,哪儿晓得她买那些药作甚?还当她是受了风寒。”   甄氏道:“老夫人生了这么大个病,大伙急都急坏了,哪儿敢胡乱换药?”   王氏又把抓药小厮和灶房里的师傅找来对质,各个撇得干净。那阿宝又在旁插口道:“这药一开十副,开来便送去灶房里,许是有谁趁灶房没人时把那些药给换了,师傅们只管煎药,还当是大夫开下的方子呢。”   ☆、小别05   王氏转而问应笑:“娃娃,对二娘说实话,可是你擅自换了药?”   应笑正自迷茫,听王氏这么一问,也没多想,只实话实说:“我没去灶房里换药,只在草园里煎了药汤让雪娥姐端去,太夫人痰饮为患,是个热证,那大夫却当寒证来治,这是要治坏了的!”   雪娥在旁边听得心惊胆跳,甄氏见状,忙开口训斥:“应笑,你自个儿做坏的事怎能牵带到旁人身上?小小年纪便如此刁滑,日后可怎么得了!”   应笑只感到莫名,眼巴巴地望向雪娥,雪娥却不看她,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只管端汤送药,也不晓得其他事儿……”   甄氏道:“雪娥是大家闺秀,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稻麦尚且不分,哪儿识得药材?”   应笑怔愣无言,心道:为何她们说的与做的全然不同?我没错,她们也没错,怎么还要说谎?   转念又想:是了,我也曾骗过娘亲,只怕会挨打便隐瞒真相,想来她们也是同样的心情。   于是也不揭破,将换药一事往自个儿头上认了。王氏叹了口气,情知这时再追究责任已为时过晚,只央求老大夫务必要再想想法子,老大夫当着满屋人的面扬声道:“痰饮好调,元气难复啊!你们不听我言,自作聪明,偏要用什么清热化痰的寒凉药,这人的三气一走还有活头吗?事已至此,老夫也只能搏上一搏了。”   于是开下续命的独参汤,这方子专治气虚危症,这会儿却是用来拖命的,那老大夫嘴上说搏上一搏,实则早知老太太回天乏术,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王氏无奈,见老太太面肿唇烂,只得又去请外科大夫来开些止疼的膏药贴在老夫人的嘴唇上,不分昼夜地坐在床头相陪。   这一日,老太太忽然来了精神,半坐起身,直嚷着肚子饿,要吃豆苗麦糊,王氏大喜,赶紧叫人去煮。   老太太本出生于鱼米之乡,这麦麸与豆苗在那地区都是用来当猪食的,若非穷到裤裆里,没人愿吃,可老太太生在灾年,就是被这暖烘烘的烂面糊喂养长大,嫁到方家之后有了身份地位,却是再也没碰过。   当面糊捧到手里,她老人家吃了一口,眼眶就湿润了,哽咽着连声说“好吃”,让王氏把一家男女老幼全都唤到床前,把这碗麦苗糊糊给众人分食,应笑也吃了一小口,只觉得甜腻腻骚烘烘,滋味实在不怎么样。   老太太嘱咐家里老小,无论以后日子过得如何,都不可忘了这麦苗糊的味道,一碗分完,老太太颓然躺倒,心知大限将至,便将闲杂人等尽都屏退,只留王氏、甄氏下来吩咐后事,让魏老妈妈从旁见证,再叫福伯拿纸笔记录。   遗言大多是些零碎琐事,最重要的两点,一是不可报丧,凡事从简,一是指明方家家业当由长孙继承,平辈中以方泽芹为长,任何人不得逾越身份——这条实则是留给长子方昱台的,免得日后父子俩再闹矛盾,他火气一上来,再将方泽芹赶出家门,有了这份遗嘱,在这方家便无人能动摇方泽芹的地位,这也是老太太的一点私心。   留了遗嘱之后,老太太还特地交待:“这病是我自个儿的心病所致,生死有命,不必再追究是谁的责任,你们需将文草的徒儿视作亲女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王氏与甄氏岂能说个“不”字?均含泪答应下来。老太太因独参汤又熬了数日,最后是肿烂溃伤而亡,死了之后连嘴巴也合不上,舌头牙齿焦黄发黑。   王氏遵老太太遗嘱舍繁从简,只按庶人丧仪来办,因天气热,老太太身上又长有多处脓疮,发了讣告后停丧三日即裹尸入殓,又请来僧人设斋醮做道场,此后戴孝居丧、各安其事。   虽然老太太临终前叮嘱过不可追究责任,怎奈换药一事人尽皆知,众人嘴上不说,那含怨带毒的眼光却像一把把尖刀剐在应笑身上。   雪娥疏远她,孩子们亦排挤她,就连向来友善热情的方文岳也变得十分冷漠,应笑知道众人皆怨她,都认为老太太之所以病故是因她随意换药所致,应笑心里委屈得紧,也没个能诉说的人,若呆在草园子里,那魏老妈走过来瞪一眼,走过去瞪一眼,眼神恶狠狠的,是成心不想让她舒服。   应笑只能往僻静的后园跑,那儿有片废弃的池塘,周围草木稀疏,应笑见左右无人,便带张小凳子坐在池塘边读书,一耗就是半日,也没人找来。   正在诵诗时,忽闻池塘那头传来幽幽弦声,曲调哀怨婉转,更带一丝清冷绝尘的韵味。应笑听得入神,循声而去,就见不远处有座茅草房,屋外围一圈篱笆,房前有块草田,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正坐在田埂上弹奏月琴。   应笑被她弹琴时的神姿所吸引,不知不觉就走到篱笆门前,那女子听到动静抬头望去,琴声嘎然而止。应笑定睛一看,认出这女子正是临水独居的小夫人李月兰,当下有些慌张,怕再惹人嫌,转身就要跑开。   李月兰唤住应笑,起身走去开门,招呼她进来小坐,态度虽不热络,却是平淡可亲,应笑跟随她进入草屋里,只见有一间明堂,两间暗室,明堂宽敞,以竹屏隔出三小间,屋内摆设简洁齐整,有书案琴台,四壁挂画。这茅屋的陈设令应笑倍感亲切,似是回到了基山脚下的家里,更不由忆起死去的娘亲,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李月兰抽出帕子在应笑眼皮上轻轻一按,拉她坐在桌前,端来茶水和一小碟葵仁,问道:“为何独自一人来到这偏僻的地方?”   应笑回道:“我在池塘外读书,听见琴声,便寻着过来了。”   李月兰道:“曾听子仁说你跟着方文岳学习,怎么跑来这儿读书?”   应笑闷闷道:“众人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太夫人,见着便嫌……”   李月兰听得些风声,瞟向她手里的医册,问道:“可是因你换了太老夫人的药?”   应笑闷声不语,李月兰道:“你年岁小,又无行医经验,不信你也是情理之中。”   应笑不敢应声,心里却有不甘,李月兰也不多问,自弹了曲“别姬”,曲里单述楚霸王项羽战败后与爱妃虞姬诀别时的悲凉情境。   弹到激昂之时,李月兰沉声唱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曲到高亢苍凉处,弦声忽转凄婉,李月兰悠悠再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应笑虽不知曲境,情绪却随弦声忽高忽低,一波波涌起。李月兰道:“这曲子说的是楚王战败,虞姬为断霸王后顾之私情,毅然挥剑自刎,借以激起楚王的斗志,这曲虽为楚霸王的挽歌,虞姬的忠情大义却也令人敬佩,因而传颂至今。”   应笑心想:那虞姬定是很喜欢楚王的了。   李月兰见她神痴心醉地看着月琴,便道:“你若没别的去处,往后便到这儿来,我教你弹琴。”   应笑先是一喜,紧接着又垂下头,怯声道:“若她们见你与我在一块儿,想是会连你也一并嫌的。”   李月兰淡淡道:“她们本就是嫌我的,比嫌你更甚,这有什么要紧?我自做我的,与她们何干?”   应笑偏头觑她,只觉得这小娘娘与自家娘亲有些神似,心里既是害怕又有些想亲近,李月兰道:“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出来,不要畏畏缩缩的。”   应笑脸一热,问道:“我见其他娘娘们都住在一间大院里,为何小娘娘一人独居在此?连吃饭也不跟众人同桌?”   李月兰道:“我与他们有什么关系?都是些陌生过客,他们嫌我,我也同样嫌他们的,见着心烦倒不如不见。”   李月兰性子清冷孤高,在烟花巷中尝尽人情冷暖,言语间自是流露出一种愤世嫉俗的激烈情感,应笑时常听她冷言谈论人情,也受了些影响,只觉得府里的人都如狼似虎,畏怯之余不免生出厌憎来。   此后,应笑每日都到茅屋里弹琴,学有月余,将那推拉揉轮的基本功都练了个十之八九,李月兰见应笑一点就通,也教她下棋与书画,比之在方文岳那处学得更为精细,李月兰不提三从四德这些妇人话题,只将古往今来的奇人异事编作故事说给应笑听,其中自少不了男女情爱。   有一段“十三娘义投岷江,何太守怜才续姻缘”的故事,说的是泸州侠女十三娘变卖嫁妆,扶持丈夫赵郎赴京应考,赵郎考中状元,被招为驸马,在朝上言明糟糠之妻不下堂,若公主愿下嫁,只能屈居做小,占不得正妻之位,为这一说,惹得龙颜大怒,十三娘深明大义,为断丈夫后顾之忧,不惜投岷江而亡,赵郎悲痛欲绝,写下七尺谢罪书,誓不再娶,因而触怒圣威,被定了流刑,在押送途中遭公差折磨至死。   岷江水神何太守因感佩十三娘与赵郎情深意重,又爱惜赵郎文才,便收了二人魂魄至水晶宫,让夫妻俩在死后得以再续前缘。   应笑十窍里开了二三窍,将这故事细细思索一遍,道:“十三娘是个侠女,若是想让赵郎讨皇帝欢心,那她大可慷慨让位,怎会想到要自尽?兴许是因那赵郎要另娶公主,十三娘才愤而投江。”   李月兰微一怔愣,随即淡淡而笑,垂下眼眸道:“我倒也觉着那十三娘为此投江不值当,但男人三妻四妾何足为怪?有些家资的男人若只娶一妻反倒会为人耻笑,因家大业大,子孙香火也需旺盛才能撑起门面。”   应笑道:“师父却说他只要一个师娘,如这般会受人耻笑吗?”   李月兰沉吟片刻,忽而轻笑一声,道:“大公子会说这话怕是因他娘亲的缘故,若前边儿那故事实为[十三娘愤而投江],倒是与那位夫人的率性作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公子没对你提过吗?”   应笑道:“师父只说他娘在他年幼时便已病故,没提别的。”想了想,两手轻轻一拍,“老爷娶了大娘娘小娘娘,难道师父的娘亲也是因此才被气病的么?”   李月兰却不再说下去了,摸摸应笑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只是偶听子仁提起,略知一二罢了,若是好奇,便等你师父回来自个儿去问他吧。”   应笑闻听,也只得将疑问埋在心里。这清冷的后园原本无人问津,应笑与李月兰也处得自在,谁想丫环送饭时见她二人在屋里弹琴,便到处搬弄是非,说她们在居丧期间歌娱作乐,众人只将怨气一股脑儿地朝当家主母身上发去,甄氏亦时常在王氏身前身后念叨,说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需得小惩大诫方能在下人姬妾面前立威。   方家确有家训,在为长者服丧期间不得酒歌为娱,可这一个是极受宠的姬妾,一个是嫡子的爱徒,老爷不在,王氏不敢擅自作主,可一家老小都在看着,若什么也不做,只怕难平众怨。   王氏思前想后,生出一个主意来,便叫下人将应笑带来房里,执起她的手道:“近来府里忙着老夫人的事,怕是会怠慢了你,我有个乳母居住在杭州府,那是个好去处,素有秀水华都的美誉,你可先去她家里暂度一段时日,待老夫人丧期满了再接你回来,你可愿意?”   应笑心头一沉,只道这是在赶她走,一旦送了出去,哪还有再迎回来的道理?只能蔫蔫应道:“全凭大夫人作主。”   王氏安慰了几句,即刻命人收拾打点,一面安排车马仆从,应笑怕师父回来找不到人,便留了张字条交给李月兰,带上书册诊籍,随着马车去了杭州。临行前,雪娥在后门相送,说了许多贴心关切之语,应笑看她两眼含泪,似欲言又止,不禁略感酸涩,心里冷了,便再也感受不到曾有的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真心累- -||希望看官们能提些建议……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01   姚军大捷还师,方泽芹父子听得报丧,匆匆赶回家中,到灵堂上一看,就见灵牌上写着老太太的名讳,一时呆了,方昱台扑在灵床前痛哭失声,哭得仆从妻妾无不恻然,都在旁边垂泪。   方泽芹问道:“太婆是何时走的?究竟是个什么缘由!”   王氏含泪道:“自你二人走后,老夫人便一病不起,大夫说是患了伤寒,什么药都用上了,却是不见效,拖了大半年,终是没能熬过去。”   方昱台已自哭得不成声,哽哽咽咽道:“老夫人向来身子骨硬朗,以前害伤寒时连药也不多用,自个儿带暖些便能好的,如何这次医治不得!?你们是请的什么庸医!”   众人皆不敢应声,王氏道:“请的是和春馆那坐堂的老先生,婆婆说她这是个心病,怕是忧心成疾。”   魏老母走到方泽芹面前忿然道:“与那大夫有何干系?若不是你带回来的好徒儿,又如何会闹得天人两隔?”她是老太太从娘家带进门的贴心人,与主人家平起平坐,连方昱台也要礼让她三分,这才敢在方泽芹面前直言不讳。   方泽芹微眯双眼,问道:“与应笑何干?”   魏老母道:“那丫头擅自把老大夫开的药给换下了,老大夫开的是补药,她偏换成凉药,老夫人就是被那凉药给害死的!”   方泽芹沉吟了半晌,转身就往门外走,王氏连忙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   方泽芹道:“应笑不会无故换药,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王氏道:“那孩子不在府上,家里因老夫人的事乱作一团,我怕照应不周,便送她去了杭州,由我的乳母代为照料,如今你既回府,择日接她回来便是。”   方泽芹环视一周,目光所及都是些垂头缩脑的,不觉肚里寻思:单见魏妈妈怨气冲天便能看出这府里的人会如何看待应笑,那孩子最是在乎他人眼光,送走也好。   王氏与甄氏捧出孝服与爷儿俩换了,当晚在灵床前设酒肴点香烛,父子相对而坐,整夜无言。按照礼俗,尊亲去世需弃官守孝三年,然而失地刚收复,西疆动荡不安,吐蕃欲卷土重来,夏辽虎视眈眈,方昱台身负边防重任,圣上手诏夺情,加官赐封,转任熙和路都经略安抚使,因熙州兵变,遂命他即刻起行平叛。   身为长孙,方泽芹理当代父守丧三年,正当祖祭,他谨守孝礼,在灵床子前铺稻草为榻,摆上祭品,焚香烧纸,众妻妾老仆都来祭拜,李月兰此时才露面,献香后将应笑留的字帖交给方泽芹。   方泽芹略感意外,接过一看,两手登时颠颤不止,原来这字帖上记着老太太的病症和病变过程,共有五张,墨迹浓厚不均,不是一天抄下来的。他将字帖往袖里塞好,对李月兰拱手致谢。李月兰也不多话,就要往堂外走,王氏唤住她道:“今晚在堂前设席,往常由得你随意,如今大公子回来了,不可再乱了规矩。”   李月兰不应声,自离去了,魏老妈妈怒道:“实是个没心肝的贱婢,在居丧期还带着小丫头弹琴作乐,只苦了我家大小姐!”说着跪倒在牌位前大哭,叹老太太命苦,直抽得喘不过气来。   王氏、甄氏连忙把这老妈妈扶到一旁顺气,雪娥见方泽芹神情淡漠,走过去悄声道:“这事也不能怪应笑,她年纪小,不懂那些守丧持戒的规矩。”   方泽芹只朝她略略点头,对福伯道:“听闻和春馆为太夫人费下许多细贵药料,劳烦福伯亲自跑一趟,请那掌柜的与坐堂先生同来赴宴,我要当面酬谢他二人。”   当晚在堂外院子里铺排筵席,摆下酒食果品,一家老小分坐三桌,请田掌柜与老大夫坐了主桌,甄氏不见李月兰到场,便吩咐下人去请她过来。   王氏道:“不必请了,她若心里不情愿,来了反倒扰兴,能上香祭拜已是不易,随她去吧。”   方泽芹起身施礼,捧起茶盏对田掌柜与老大夫拱了一拱,道:“方某有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过二位,还望见谅。”   田掌柜二人忙举杯回礼,酒过三巡,彼此熟络了,方泽芹笑道:“听闻小徒给老大夫面上抹了锅膛灰,是学生教导无方,先在这儿给老先生赔罪了。”   老大夫见了方泽芹这表人物,不觉自惭形秽,又因方家是官门,不敢托大,忙道:“哪儿的话,令徒也是一片好心。”   方泽芹以学生自居,一昧阿谀奉承,几顶高帽送上去,将老大夫捧到云霄里,忽而话头一转,问起太夫人的症候,只说想讨教一二。老大夫被灌了迷汤,不疑有它,只将起病发病的过程逐一道来,方泽芹从袖里掏出字帖展给他看,问道:“可是与这纸上所记症候一般无二?”   田掌柜已察觉出苗头不对,暗在桌下拍老大夫的腿,那老先生却毫无所觉,凑近了将字帖一张张看过,指着道:“不错,就是这症,寒邪内侵伤了元气,需大补啊!”   方泽芹转而问王氏:“太夫人的病可曾有过好转?”   王氏颔首道:“病有两个多月,忽一日咳出许多痰来,自那之后便渐有起色,可是隔没多久又不行了。”   方泽芹将字帖递给王氏,沉声道:“这字帖是应笑为太夫人立下的诊籍,上面详细记了症候、病情变化与用药等各项事由,传给众人看,凡知情的都给我说说这上头写得可有半分差错!”   说着掌拍桌案,将茶碗生生震裂,众人哪还敢再吃了,全都僵坐着面面相觑,不知向来温文有礼的大公子怎会发这么大脾气。   王氏看过字帖便知晓个中原因,默默传给甄氏、雪娥、方文岳与福伯等人逐一看过,魏老妈妈不识字,方文岳便读给她听,这时那老大夫才惊觉不妙,同田掌柜两人起身要告辞。   方泽芹伸手一拦,道:“还有话要说,你二人走不得!”   老大夫急得口不择言,叫道:“你说好意宴客,怎能这般相待,连走也走不得了?莫非要仗势欺人!”   方泽芹冷声道:“你害我亲人丧命,竟还敢在此居功自傲,丝毫不觉羞耻,老夫人分明是个痰饮为患的热证,若在初期对症下药,一剂小陷胸汤便能治好,你却不思辩证,也不问症结在何处,见老夫人年迈,便循着套路给她下补药,只道是补不好也没坏处,可知人之生气在乎经络循行,温药若用不好会引发燥火,燥热生痰,稀饮变稠,经络被那些浓痰堵死,当然救不回来了!”   老大夫被他一顿抢白,老脸登时涨红,抵赖道:“尽是小儿之见,你道我不晓得那是个痰症?可老夫人年迈体虚,哪经得住那些苦寒的药?我是打算将老夫人的元气补回来再给她慢慢调治,怎奈你那徒弟擅自换了凉药,老夫人被那凉气大损精元,因而才撑持不住。”   方泽芹道:“你用这话唬弄了多少人家?今日我便让你看个明白!”当即命仆从撤下满桌杯盘,取出备好的诊籍往桌上一甩,“这都是受你误诊尔后被我医好的病案,短短半年,有六例痰症都被你误诊为疟疾伤寒,其中有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寿星,病有半年,已至不能进饮、无法说话的地步,我停了他的补药,改用三清枇杷散化痰去热,旬日即愈,老夫人还未到古稀之年,平常身子骨健朗得很,怎会撑持不住!”   老大夫无言以对,田掌柜忙道:“令徒当时不过八九岁,孩子所见岂能当真?她所记下的症候许是有些偏差。”   雪娥道:“我每日守在太老夫人床前照应,那字帖上写得丝毫不差,老夫人确是在用了凉药之后才逐渐好起来,换回补药却又渐渐的不行了。”   王氏暗自寻思:她说自己只管端汤送水,又怎知是何时换药的?看来应笑说得没错,换药一事,她姨甥俩定然知情。   方泽芹没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将字帖一张张摊在桌上,道:“小徒虽医术不精,却比你这行医多年的大夫更具备医者的诚心!滋补药材市价不菲,和春馆的药又比别家药贵,有些慕名而至的人来自乡野郊县,都是贫户,或变卖家当,或借钱到城里来求医,可据我所知,你每方必开人参,还指名非和春馆的参材不用,何故?岂不是专为削夺他人钱财?实是可恨至极!”   老大夫听方泽芹言之凿凿,便知这回是撞上硬手了,田掌柜见老底被揭破,等不及的撇清关系,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有理尚且要看看衙门口的风向,没理的更是被吓破了胆。二人酒食也没吃饱,被削得只剩一层皮贴脸上,只能灰溜溜地从后角门出去了。   被这么一折腾,谁还有心情吃饭?拜过老夫人后各自散去。王氏不消人说,立即叫福伯安排人手去接应笑回来。甄氏原以为方泽芹性格懦弱,是个好捏的主,今日见识了他的手段,不觉心中惶然。   ☆、02   话说回头,王氏的乳母贤婆居住在杭州钱唐县湖滨村,全家老小过着渔猎农耕的朴实生活,贤婆因见应笑生得精致,又是王氏送来的,便将她当作小姐相待,告诫家人要谨守主仆身份,一丝不得逾矩。应笑在方府受了许多冷眼,来到这陌生环境更是沉默少言,终日闷在房里读书弹琴,也不出来见人。   一日,城里办庙会,贤家爷儿三带着妇人小孩去凑热闹,只留贤婆与应笑在家,日中时分,外头有人敲门,贤婆出来一看,见是个青衣尼姑,便问:“师傅,可是来化斋的?”   那女尼手捧心口,恹恹道:“贫尼法名慧净,是云观庵的弟子,本是下山来化缘,谁想这会儿犯了心疼病,恳请老施主让我进去歇一歇。”   贤婆是个虔诚的佛徒,见这女师傅生得白皙干净,觉得无甚妨碍,忙扶进草堂坐下,慧净只伏在桌上唉唉叫唤,连腰也直不起来。   贤婆慌道:“许是个重病,家里没有治心疼病的药,这可怎生是好?”   忽闻墙外铃声响动,有人吆喝着念唱:“养病如养虎,虎大即伤人,若有病起时,铃响救星来,杂病早来治,手到病立除。”   贤婆一听串铃声,知道是游方郎中来了,喜道:“师傅,外头有个郎中,你且挣扎着些,老身去问问他卖不卖心疼药。”   慧净竖掌施礼:“那就劳烦施主了,阿弥陀佛。”   贤婆出去看时,那江湖郎中举着个布衬子已走出老远,她连忙叫唤着追上前,问有没有心疼药卖?那郎中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把药箱放在地上,将屉子拉开,把药材的名称、功效一样样说给贤婆听,东拉西扯,把个老妈妈急得直跳脚,嚷道:“老身问你有没有心疼药卖?哪儿来那么多闲话?”   那郎中却又一连串地问道:“你家是什么人生病,多大年岁,男的女的,病有多久,你说要心疼药,可知是怎样一个心疼法?”   如此消磨许久,好容易抓了药回去,却发现那尼姑不见了,贤婆怪得很,又在屋前屋后找寻,哪儿还能找到?她只当那尼姑有甚急事要办,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待晚间去应笑的闺房里送饭,拍了半天门,见无人应,自推进去一看,可了不得!连小姐也没了踪影。   原来那郎中与慧净是流窜的拐子,每到一个地方,便由郎中在各村乡里考察,相中了哪家的闺女稚子,先提前议定好计划,今日因村民都去赶庙会,村里人少,又瞅准贤婆家没男子,就布下这个套,由郎中拖住贤婆,慧净自找去闺房,以袖中迷药迷住应笑,夹起来从后门出去,那儿早有同伙架车接应,人一拐到即按定好的路线撤离。谁又能想到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中与拐子是贼鼠一窝呢?   贤婆忙吩咐家人分头出去找寻,连个去向也没探听到,只能投告到县里,衙门发下广捕追查,也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如今方府那边要来接人,贤婆却交不出人来,见瞒不住了,没奈何,只得将小姐被拐子拐走的事俱实吐露。   仆从回府禀报,方泽芹一听说应笑被拐带,只急得方寸大乱,四处托关系找人,生怕小徒弟有什么闪失。王氏也差遣仆从往各县乡里搜寻打探,新上任的渭州府尹是方昱台的学生,得知此事,立时发下榜文,绘了应笑的画像到处张贴,行开各州路府衙,务必要将那群拐子捉拿到案。   方泽芹从渭州一路往杭州查探,谁知途遇封城,被拖延在江陵府城里,原来太湖地区爆发瘟疫,难民纷纷从淮南西迁而来,将疫病传播至荆南一带,因天气炎热,疫情发展迅速,尤以乡里为重,许多村庄因这瘟疫死了全村的人,为防止疫情进一步扩大,各州府长官下令封城设路关,但凡西逃难民均被安置在离城百里的难民营中。   方泽芹刚走到城门前便被守城士兵拦住,他拱手道:“官爷,我有急事,可否通融通融?”   守城兵见他身后背着药箱,便道:“惠民药济局正在募集散医去城外救济难民,你需领得帖文才好放行。”   方泽芹谢过,匆忙赶到惠民药济局,只见三名医官坐在堂前打呵欠,方泽芹正待上前问询,不想旁边走来个儒生,将他拖到一旁槐树下,方泽芹看时,见这儒生穿着一身灰色道袍,头戴乌角巾,斯斯文文,便问道:“先生何事?”   儒生向前一揖,道:“在下复姓公孙,舒州同安县人士,日前上京赴考,不中,只得回乡,岂料被困在这府城里,本想冒领个字帖混出城去,谁想领那字帖要验福牒,需正经医生方能发放,我看先生神姿不俗,又直往药济局走去,想是个有心济世的良医了,敢问先生可有福牒?”   方泽芹道:“确有福牒,先生有何见教?”   公孙先生道:“在下虽非医者,却自家钻研过医书,医理药性尽皆知晓,恳请先生收我做个伴当,一同出城救济难民。”   方泽芹见他举止有度,谈吐不俗,便问了些望闻问诊的学识,见他对答如流,再问到行医之道,竟是别有一番见解,且言语中自流露出一股胸怀广志的气魄,便料定此人日后若得机遇,必成栋梁之才。   方泽芹当即道:“那就委屈公孙先生了。”   二人一同到药局前,方泽芹递上福牒,只说公孙先生是随行伴当,那医官展开细轴略扫一眼,懒懒地道:“这字帖只管出不管进,出得城想再回来是不成的,你们可还愿去?”   方泽芹道:“自是要去。”   那医官也不多问,标了花押,即发下字帖与药济局的牌符,另赠十两银,嘱咐道:“你们去了只管说是官家派来济赈的,若缺药少粮可凭牌符到城外领,自会有人送出去。”   站班公差喝来两名土兵运送米粮和药材,公孙先生道:“疫情如此严重,为何不派遣医官院士去营中开方并药以疗民疾?”   那医官瞥了他一眼,阴不阴阳不阳地道:“你怎知没派人去?再说我等只受命募集医员施药济赈,不管那等事。”   公孙先生闻言便不再作声,与方泽芹二人跟随土兵径出城外,行有百余里,看到前方叶丛中隐现一座村落,那两个拖车的土兵到此地就不肯走了,说道:“那村便是难民所,里头有得病的,去了怕是会被染上,咱俩就送到这处,你们在村头喊一声便成,那些难民自晓得到这儿来拿药。”   方泽芹听这话说得蹊跷,便问:“怎能让那些人自来拿药?没有大夫开方合药如何使得?”   两个土兵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道:“看你二人都是正直君子,我便实话说了吧,这村名叫荆湖村,与淮水相接,是这一带最早爆发瘟疫的村落,村人都死光了,大人将难民营设在此处,便是要任他们自生自灭的,你们就是走了也没人会怪罪。”   公孙先生怒道:“岂有此理,据闻官家派了朝官到各地济赈,单这江陵府无人可管了吗?”   两名土兵不敢再多话,搁下板车匆匆回头,公孙先生要拦,方泽芹却道:“由得他们去吧,我们自去我们的,有什么事到村里一问便知。”   二人拖车进村,发现这村里以老人病患居多,有些人歪歪倒倒地靠在墙根下,还有那些病到不能起身的,全都在屋里躺着,各个面色焦黄、萎靡不振,见到人来全都围聚上前讨要米粮,更有少数年轻有力的,排开众人伸手就要抢夺。   方泽芹横臂拦下,与公孙先生一人守住一车粮草,沉声威吓:“不要哄抢!我们奉命放粮,挨个来领,人人皆有份,若强行抢夺,有了这顿便再无下顿!”   众人被喝声震住,又听是奉命放粮,谁也不敢造次,方泽芹叫人抬来两张桌子拼在一处,与公孙先生坐在桌后,往人群里看了一回,把适才没抢粮的年轻农夫叫到前面来,问了名姓,叫赵宏,见是个老实人,便让他从旁帮衬,先将村里所有难民全召集到一块儿,遇到病弱不能下床的,需记下人数与住处,这般一清算,村内难民总有三十七人,合计十二户人家,能走动的全都在桌前列起队来,公孙先生挨个询问这些难民的姓名籍贯,逐条记录在案。   方泽芹点了点人数,问那赵宏道:“村附近可还有人家?”   赵宏答道:“老弱病穷的、没去处的流民都到这儿来了,早前人还多些,病死了不少。”   又一个叫秋香的妇人插嘴道:“村西荆湖边停了一艘游舫,是两个月前来的,自称吉灵官社,社里供奉灵姑一名,懂得轩辕氏符章秘方,能调百草还魂汤医治瘟疫,据说灵验得很,可那药太贵,普通人家尚且买不起,更何况咱们这些落难的贫民。”   方泽芹暗自留心,发完粮后,挨门挨户替病人诊治开方,将各家住处稍作调整,但凡无病的老人与妇女都安置在前村屋舍里,青壮居中而住,以便两头照应,染了病的全集中在后村,再三叮嘱难民不可去荆湖汲水饮用,正因南方河多井少,日常用水都从河里取用,若一人得了病,只要把那得病之人的马桶在河里涮一涮,旁人再打水吃喝洗刷,自然跟着染上。   方泽芹将难民都安抚妥当之后便出村寻找洁净的水源。公孙先生留在村内照看,他将药材一副副包好,按量分发,把那些煎药事宜都交待妥了,看看天色尚早,便叫赵宏带路往荆湖而去,途间探问:“听说圣上派遣朝官往各地救灾,诏令诸州集结医官救治疫民,为何你这处无人管照?”   赵宏道:“曾来过三个大夫,不知是不是你说的医官,他们自称是药济局派来放粮施药的,倒是在村里停了数日,谁知有个大夫染病死了,另二个被这一吓,哪儿还敢留下来?我自庐州避难而来,连城门也没见着就被守关的士兵带来这村里,其他事全然不晓得。”   公孙先生暗自琢磨,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来到荆湖边,果见有艘红木游舫停靠在岸头。离船不远处用木栏子搭了座祭台,台下围聚着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都面朝祭台行跪拜礼。再看台上,有三张桌子围成的神案,桌上香炉烛台一应俱全,一个穿八卦道衣、戴牛鬼面具的法师正在桌后舞剑弄法,另有两名道童居后而站。   赵宏悄声道:“那就是吉灵社的大法师子元真人,聚在台下的人应是从附近县乡赶来求药的,那游舫在荆湖上往来巡回,指不定会停在哪处,今儿算是给咱们赶巧了。”   公孙先生冷笑道:“且在此看他如何耍弄。”便与赵宏站在一株柳树下远远观望。   子元真人舞完剑,从道童手里拿过净瓶往上一扬,洒出漫天水花,高喝一声:“请灵姑!”   就见一架双人抬的竹木小轿“吱嘎吱嘎”从游舫阁子里晃出来,小轿无顶,竹椅上坐着一个小小道姑,头顶莲花冠,身穿青色袍服,戴着张煞白的纸面具。   道童将轿子抬下游舫,扶那小道姑走上高台,在桌后坐定。子元真人高声道:“昨夜灵姑请来三元大帝降下甘露神水,特以神水炼得灵丹妙药,名为回元丹,包治百病,无病者服之更能补元生气、延年益寿,现已炼得回元丹五瓶,诸位且在心中祝祷,虔诚之人便能得到灵姑眷顾。”   台下众人如同参拜神佛般垂首祝祷。台上道童奉上笔墨纸砚,那灵姑抖了抖袖子,露出如玉雕般雪白的双手,托袖执笔,在纸上书写。   公孙先生看得啧啧称奇,叹道:“看那小道姑的身量体格,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娃娃,运笔却如此流畅,难得难得,可惜可惜。”   待灵姑写好之后,子元真人展纸诵念,原来写的是五人的姓名、籍贯、家境与病症,被叫到名字的人即上台交钱领药,公孙先生看那子元真人将一封封纸包收入囊中,不觉摇头叹息,心道:这必是巫医趁着灾乱讹人钱财,实是可恨。   赵宏却道:“这便是那灵姑的神奇之处,据说她从不离开游舫,也不与人说话,自在帐中却能将病患的姓名病症逐一对上,她的药虽价钱不菲,却极其有效,在这一带颇受追崇。”   公孙先生好奇那药的成分,见灵姑被扶下祭台,忙快步走上前,两名道童横身一挡,呵斥道:“这是哪儿来的书生,好没规矩,快走快走,回元丹已发放完了!”   公孙先生拱手作揖,笑道:“道爷误会了,小可并不是为回元丹而来,听闻贵社有种能治瘟疫的百草还魂汤,我家中有人染病,特来求仙姑赐药。”   两个道童见他装扮粗陋,都冷着脸爱搭不理的,其中一个轻哼道:“你要求也成,一副药三两银子,治那病需下十副药,待你筹得三十两再来吧。”   公孙先生连三两也凑不出来,哪儿来的三十两银?自讨了个没趣,只得摸摸鼻子,又朝那灵姑望去一眼,只见她转头对向这方,虽看不到表情,但那十根玉柱似的指头却紧紧攥住道袍,子元真人在她身后轻咳一声,那灵姑浑身一抖,立即转回头,又坐得笔直端正。   公孙先生不免生疑,回村后心神不宁,总觉得那吉灵社有些歹怪,待到傍晚,方泽芹巡山归来,二人对桌吃饭,公孙先生便将小道姑与吉灵社的事描述一番,本想找个人共同商讨,谁知方泽芹听了之后面色骤变,摔下碗筷夺门而出。   公孙先生被吓了一跳,追出门时已寻不见他的踪影,兀自发了半天呆,呐呐道:“我道这是个学识渊博的好大夫,谁想还有通天遁地之能……”   !!!   ☆、03   方泽芹沿着荆湖一路向南搜寻,远见芦苇荡中有灯光忽隐忽现,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高挂天头,方泽芹见左右无人,施展轻功,攀上岸边的杨柳树,登在梢头向下查探,原来在芦苇丛中有座浮起于水面的沙洲,两艘游舫并排泊在沙洲旁,四个道童坐在甲板上饮酒谈笑。   方泽芹见陆地上矮草连绵,一眼望去了无人迹,便轻跃下地,将袍角掖起,绕到游舫后方,泅水上了沙洲,见这游舫上造了座四四方方的小阁子,上有棚顶,三面围板,前方挂着珠帘、两侧开有雕花窗。方泽芹拧去袍上的水,轻悄悄来到船尾,纵身跃上棚顶,使了个倒挂式悬在窗前,舔破窗棚纸朝里窥探。   阁中只有一人,背向而坐,连头裹着布毯,在草垫子上蜷缩成一小团,垫子周围堆着一摞摞书册,细看之下,竟全是医经典籍,还有些散落的纸页,上头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方泽芹只把心提着,又到另一艘游舫上查探,里外无人,阁子里有橱柜等简单陈设,还可见风炉、石碾等医用器物。   正自留心时,忽听一个道童忿忿地说:“师傅只管去城里耍乐,却留我四人在此喝冷酒,真不痛快。”   另一个叹道:“都说西子湖畔美人多,朱雀楼里风月香,想咱们向来是替师傅传情的,何时才能得些滋味?”   又一个回头向阁子里望去,方泽芹忙缩身贴覆在顶棚上,那个道:“不是还有个小丫头在吗?虽然年岁尚小,生得倒是俊俏动人,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叫她出来陪咱们乐一乐。”   正待起身,那一直闷头喝酒的道童却发话了:“那丫头脸上的胎记瘆人,再说师傅买了她来是当金元宝供着的,若出了差错,你我可担待不起。”   听到此时,方泽芹屈指轻弹,射出一条草叶,将吊在棚顶下的灯笼扎破,叶片穿心而过时掀起一股风,不强不弱,正够将烛火吹熄。   那四个道童还当是风大,正你推我、我推你,要央个人去点蜡烛,方泽芹将身一翻,人便轻飘飘落在甲板上,那四个道童浑然不觉,只彼此拉扯着哄闹不休,方泽芹迅疾出手,屈起中指,以指关节叩击四人耳后,直取耳门穴,这是个致命的穴位,只要强力突刺挤压,便会使人脑部受损,重则当场丧命。   方泽芹只用了两成力道,那四个道童只觉脑中嗡响,立时就晕了过去,方泽芹掀帘而入,唤了声:“应笑!”   阁子里那人听到声响后刷地转过头,布毯半掩,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庞,不是柳应笑又是谁。   方泽芹见她脸色煞白,左面颊上却长了块巴掌大小的红斑,像块殷红的胎记,忙蹲□要碰,应笑往后缩去,探头看向帘外,伸手指了指。   方泽芹道:“外头那四个道童都睡着了,师父给他们喝了迷药,一时半刻醒不来,你不必顾忌。”   应笑掀开布毯,托着灯烛走出阁子,果然见那四个道童东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这才回头看向方泽芹,往前迈了一小步,似有些畏怯。   方泽芹把她拉进怀里抱了会儿,推远些细细打量,只见个头高了些,下巴尖尖的,脸庞略显消瘦,相貌没大变,只那左脸颊上的大块红斑触目惊心,方泽芹伸手轻触,感到指尖滑腻,不觉犯疑,心道:这块斑痕既没凸起,触感也未见异样,倒真像胎记一般,可应笑面上哪有胎记?   便问:“这红斑是怎么回事?”   应笑回道:“师父不知道,我在杭州住时被拐子拐走,卖到了太湖边上的勾栏院里,那楼里有个头牌红人,花名叫荷云,她用家乡秘方替我染了面,平常水洗不去,需熬药汁才能洗净,对外就说我生了面疮,生面疮的接不了客,妈妈没奈何,见我懂些医理,便叫我跟着管事的打杂帮工,专替姐姐们熬药汁。”   “那管事的也懂医,我时常向他借些医药典籍来看,半年前,那地方盛行瘟疫,只闹得民不聊生,院里的妈妈和姐妹们各自都卷铺盖跑了,只把我和染病的姐姐给落下,我看院里还藏有不少药材,便按以前师父开的一个方子配了药,姐姐们服下药后,大约五天便有好转,十日也就恢复了,咱们随着难民一路往西避灾,在淮南路上被守关的士兵拦住,他们把姐姐们和一些年轻妇人都带走了,剩下的全被送到这附近的难民营里,那儿有人发粮散药,也有三个大夫看病。”   “可那三个大夫开的药跟师父方子上的药相悖,师父开的是补气的温药,那三个大夫开的是苦寒的青蹩丸,吃坏了很多人,可那些村民宁可吃坏了再吃,也没人肯听我的。再不久,我便被个道士趁夜掳到这游舫上来,他们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师父那张方子,非逼着我配药煎汤,又假托个灵姑的名号,把熬出来的药汤高价卖出去,也不许我在人前露脸说话,找了四个道士日夜看守,我想逃也逃不掉,那个叫子元真人的道长可凶了,我若不听话就要挨他打骂,比我娘打得还重。”   说着撩起袖子,露出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看那细长的红痕,竟是被竹鞭子抽出来的,方泽芹一看,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怒气直往头顶心上冲。   应笑放下袖子,耸肩垂头,斜眼观察师父的神情,又道:“带着我西迁的姐姐当中便有教我染面的荷云,我俩情同姐妹,不知那子元真人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抓住了荷云姐姐,用她来要挟我,若我逃走,荷云姐姐可就要倒大霉了。”   方泽芹听她言语明晰、知情达理,自己身处险境却还先为他人考虑,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惊喜,揽住她道:“应笑,那荷云既然对你照顾有加,为师定然会设法救她,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走。”   应笑偏头问道:“去哪儿?应笑没有家,离了这儿便没去处了,师父这回还想将应笑丢在哪儿呢?”   这句话说得方泽芹心口刺疼,再看她黯淡的眼神,更是自责不已,蹲□与她平视,轻声道:“师父从没想过要丢下你,日后无论为师去哪儿,都会带上应笑,师父在哪儿,哪儿就是应笑的家。”   应笑瘪起嘴,鼻尖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滚动,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师父怀里,两手揪住他的前襟,边哭边抽噎道:“师父,应笑想你,你为什么总也不来,他们都听你的,没人肯信我,太夫人白白的走了,他们却说是我害的,村里人也不信我,都白白的走了,好容易有个信的,却是个坏蛋!我天天念着师父来救我,可是你总不来,总不来!”   方泽芹用力抱紧她,一叠声地道:“是师父的错,都是师父的错……”   应笑边哭边扯着道袍的宽袖子擤鼻涕,直把眼睛哭成了两颗肿核桃才偃旗息鼓,抽抽嗒嗒地说:“其实也不能全怪师父,师父去战场是为了救人,要怪就怪应笑自个儿年岁小,学艺不精,没人信也寻常得很。”   方泽芹深深吸了口气,肃然道:“跟着师父,为师会让天下人都信你,信你柳应笑这响当当的名字!”   应笑道:“跟着师父便够了,他们不信我,也总归会信师父的。”   方泽芹摸摸她的头,笑道:“师父找你也找得甚苦,如今既被我找到了,说什么也不会再放你一个人,走,我先带你泅水上岸,湖水凉,你需忍着些。”   应笑道:“还有件事,是道士们饮酒作乐时透出的风声,听说那个子元真人与京里来的什么侯爷有交情,从那侯爷手里买下济赈的药材,我亲眼瞧见道士们将药材抬进隔壁那艘船里。”   方泽芹惊愕异常,从阁子里取出灯台往隔壁船上搜寻,果真在棚顶与遮风板的夹层里找到两个印有押字的麻袋,他不动声色地退出来,应笑问道:“找到了吗?”   方泽芹颔首,应笑道:“那一起带走吧,本是要无偿分发给难民的,留在这儿,只会被子元真人拿去讹人钱财,师父那方子也被他抄了去。”   方泽芹道:“兹事体大,暂不可打草惊蛇,若这时搬走,便给了他脱罪的机会。”   应笑皱起眉头:“师父说的话,我怎都听不懂了?”   方泽芹笑道:“回村我再慢慢告诉你。”   再不耽搁,夹着应笑跳下船,带她游上岸,打横抱起,一口气跑回荆湖村,公孙先生正在村口翘首等待,见到人来,忙迎上前,见方泽芹从头湿到脚,愕然问道:“你怎滴滴答答的?”   方泽芹心宽意爽,不由开起玩笑:“我见荆湖里草密鱼肥,一个不留神就跳了下去,没捞着鱼,却捞出个不得了的宝贝来。”说着将缩在身后的小徒弟拢上前,“这是小徒应笑,应笑,见过公孙先生。”   应笑白天见过公孙先生,因见他眼神正直,与方泽芹有几分相似,便有心求救,谁知被子元真人发现她的意图,回到船上后又是一顿好训。   应笑挨在师父身边见了礼,公孙先生一眼便认出她来,讶然道:“莫不是吉灵社的小道姑?怎成了先生的徒弟?”   方泽芹苦笑道:“一言难尽。”   公孙先生见二人如同落汤鸡般,忙让进屋里,向对门妇人家借来两件衫裙,方泽芹在外间更衣,应笑在里间换下道袍,衫裙又肥又长,拖在地上还多出半截,她只能把裙摆扎在腰带里,晃里晃荡走出来,活似个米袋子,把方泽芹和公孙先生给乐得不行。   ☆、04   三人同在桌前坐定,公孙先生早将湖水滤进瓮中,此时加麻子、赤小豆与马尾草煎煮成汤,待三滚之后筛进壶里,一人斟上一杯代茶水喝,这是《本经新撰》中所记载的净水方,可去诸毒,杀三虫,辟水之百恶,公孙先生将此方教给难民,凡从河流湖泊中取来的水必须经过滤、煎、筛三道工序才能盥洗饮用。   应笑托着茶杯不敢轻尝,拉拉师父的袖子。方泽芹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应笑两手遮挡着嘴巴悄悄道:“师父,这净水方子用下去,水性微凉,虚寒的人和孕妇不宜喝,我知道前面小龙山里有座三星观,观里有口地井,吉灵社便在那处落了户,日常饮用与煎药都是用那井里的水。”   应笑以《本经》入门,书里摘录的古方妙法她都记在心里。   公孙先生听见了,笑道:“这小女娃倒是懂得多,师父教导有方。”   应笑面上泛红,端正地坐好,方泽芹问道:“可吃过了?”   应笑小声说:“吃过了,子元真人虽凶狠,却不曾叫我挨饿受冻,一日两顿少不了,遇上他顺心时,还会从城里带些细果点心回来。”   公孙先生暗自起疑:近来封城封得严,耗子挤不进一只,他怎能出入自如?   便问:“子元真人时常进城去吗?”   应笑道:“是听道士们说的,若是不进城,那船要泊在荆湖北岸,我们得回三星观歇宿,若要进城,便泊在芦苇荡里,待到天明还要去南岸接他。”   方泽芹道:“听说那子元真人与一个颇有来头的京官过从甚密。”便将在游舫上发现济赈粮草一事据实相告。   公孙先生大吃一惊,问道:“那京官可是永昌侯?”   应笑道:“不知是什么候,小道士只称呼侯爷便是。”   公孙先生砸拳捶掌,忿忿道:“那便是了!我在东京时听闻天子诏令永昌侯南巡赈灾,那时便觉不妥,你道那永昌侯是谁?乃是郭后堂兄郭衙内的儿子,据我这一路所见,他哪有救灾济民之心?有道是天高皇帝远,自在山中称大王,若是遇到个廉正刚直的清官还有个盼头,恐怕这地方府尹也是贪享富贵的,把个府城大门一关,全不管难民死活,只偶尔赍发粮草做做场面,还设个什么难民营,明着是收容,实是要把人暗暗磨死呢!”   方泽芹沉吟片刻,建议道:“不如上京投告。”   公孙先生道:“我正有此打算,只不过这上京路远,父老们体衰病弱,需把身体调养好才成,我再想法子筹借些路费,定要把那祸国殃民的蛀虫给治了。”   方泽芹笑道:“先生真是个直肠热性的人,方某在附近倒有认识的朋友,小有家资,也是个仗义疏财的,盘川倒是不必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投机,应笑默默旁听,起先十句里还能听进去七八句,到后来困意上涌,对着公孙先生直行点头礼,公孙先生见状,算算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告退,自往耳房里睡去。   方泽芹将应笑扶上床,拿把葵扇坐在床头给她扇风,应笑虽是困倦,可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一会儿看师父一眼,一会儿又拽住师父的袖子,方泽芹道:“若觉着热便将外裳脱了再睡。”   应笑摇头道:“不是热,是怕睡了之后,师父又不见了,起来后哪儿也找不到。”她往床里挪了挪,拍拍席子,“师父也上床来睡吧,这屋里黑咕隆咚的,我有些怕。”   方泽芹本觉不妥,听小徒弟说怕,语气委屈得很,当下把那些陈词俗条全抛在脑后,脱鞋上床,还像以前那样,让应笑枕在臂上,另一手轻轻拍哄,问道:“应笑,方才听你说,若子元真人进城,道士们便要在次日天明开船去接他,难不成他要在城里住上一宿吗?”   应笑回道:“许是要住一宿,每回把游舫停在芦花荡里,子元真人就彻夜不归,据道士们说是去朱雀楼耍乐了,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那朱雀楼也是个勾栏院,听说那些官兵把姐姐们和年轻的妇人都卖进了勾栏院里,荷云姐姐定是在那儿被子元真人发现的。”   方泽芹沉吟片刻,问道:“那荷云姐姐对你很好?”   应笑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道:“挺好的呀,与雪娥姐姐一样好。”   方泽芹想起在府里时旁人都说应笑的不是,唯独雪娥向着她说话,不由心生感激,笑道:“那确实不能袖手旁观,需找个机会进城打探她的下落。”   应笑问道:“城门都关上了,还有士兵把守,师父要怎么进去?”   方泽芹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总是有法子想的,乖孩子,好好睡觉,养足精神,看你身强体健,师父才安得下心来。”   应笑将方泽芹的一缕长发抓在手中,绕了两圈,睡眼惺忪地望向他,含着声音咕哝道:“师父,你哪儿也别去,一直陪着徒儿。”   方泽芹被她嗲声嗲气的模样逗乐了,抱着哄道:“明儿早上一睁眼,保准叫你看到师父。”   应笑得了保证才放心睡去,到了二更时分,方泽芹便要起身,见头发还被小徒弟抓着,从袖里取出一枚柳叶刀,轻轻削断长发,下床后又俯身凝望许久,见应笑像只猫儿般团着拳头贴在脸前,又觉可爱又是疼惜,在她微微鼓起的脸颊上亲了亲,转身走到外间,脱下长袍,自药箱背板的隔层里取出夜行衣换上,将革囊兵器俱都扎缚停当,靠在窗前侧耳聆听,屋外寂静,他便悄悄出去,回身带上门,从外闩上,又将窗板掩实,纵跃上房,离开村庄。   到得城外,远见城门紧闭,一队士兵在门前守夜,方泽芹绕到城西,避开巡逻兵,来到城墙根下,从革囊里取出两把铁爪,以五缕丝绦串连相结,攥住丝绦,将一头的铁爪绕着手腕转了几圈,用力向斜上方掷去,待触上墙面时往下一拉,爪钩便牢牢嵌进砖块的缝隙里。   方泽芹手拉丝绦,脚蹬砖芽直攀而上,爬了近半,又将另一头的铁爪朝上抛,钩上了墙头,没几下便爬到顶端,正当此时,五个手持火把的土兵巡游过来,方泽芹忙撤下铁爪,如壁虎般趴伏在外墙上,待巡逻兵走远才翻身上了墙头,到另一边朝下观看,见左右无人,便将铁爪挂在墙头,顺着丝绦一滑落地,将手一抖,收回铁爪,仍是放在革囊里,使出轻功,在屋脊上蹑足飞走,不一时到了风月巷里,见那楼坊最高、灯笼成串的便是朱雀楼。   方泽芹拉起黑布蒙住脸,自后院翻墙而入,摸进花厅,见前面拱门下进来两个丫环,手捧食盘匆匆而行,盘上托的全是珍馐佳肴,寻常酒楼里也难见几回。   方泽芹寻思道:什么样的贵客吃得上这些山珍海味?必定是送给那侯爷的。   便尾随在丫环身后进了一间院子。院内有座两层花楼,楼下是个宽敞的大堂,有龟子守着,见了送酒食的丫环,忙迎上前道:“可总算来了,侯爷正愁着菜不够下酒的。”   两个丫环忙跑着上楼,方泽芹心知找对地方了,纵身跃上二楼的游廊,寻个有树杈遮蔽的所在,悄然隐在窗下,窗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只听一男子道:“都说苏杭小娘子柔似杨柳,果真其妙无穷,只是有那二个妇人不服贴,寻死觅活,实是恼人。”   方泽芹听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淮北口音,想来就是受命南巡的永昌侯。   又听一妇人道:“侯爷莫恼,女人家需要好好儿去哄的,就是要那等贞烈女子软□来才越能得个兴味。”   侯爷道:“我的好姐姐,你侯爷便是爱吃那些个软绵绵水滋滋的,你可得替我多劝慰劝慰,务必要把她们的心给说活了。”   一个嘶哑的老声嘿嘿笑道:“那有何难,荷云丫头最擅个诱字,准保替侯爷您打点得妥妥当当。”   方泽芹暗自吃了一惊,心道:这荷云莫非就是应笑说的那个荷云姐姐?听她说的这些话,绝不是个品行端正的女子,莫非是顾忌永昌侯,故意装出不端的模样?   他指沾唾沫,轻轻点破窗纸,闭着一只眼朝里窥探,就见桌前坐着二男一女,中年男人贼眉鼠眼,唇须稀稀拉拉,穿着深蓝宽衣,正是吉灵社的子元真人,年轻的后生便是永昌侯,他一身锦衣白袍,面庞光洁,容貌秀美,抱定那个娇艳妇人戏谑嬉笑,一看便是个贪色之辈。   方泽芹见那美妇眼角带媚,勾着唇,卖弄浑身风情,哪有丝毫不乐意?便觉不快,暂且按下心头疑虑,继续听他三人说话。   侯爷呷了口酒,仰头叹气:“那些女子好是好,就是年岁大了些,虽识得风情,却少了些乐子。”   荷云“咭咭”笑道:“原来侯爷喜欢年小的,我有个好人选,就在道长的船上。”   侯爷问道:“莫非是指那小灵姑?”   荷云道:“可不是,那丫头不仅懂医理,琴棋书画样样通晓,是个极有肚才的,她今年十三岁,还不通男女之事,侯爷若想要时,便让道长将她带来,我自有法子哄她。”   子元真人却是不大乐意,他发现应笑有过目不忘之能,拿在手里总有用处,便道:“十三岁的女娃懂什么,别唧唧哇哇哭起来,扰了侯爷的兴。”   荷云却媚着眼笑道:“这道长可就不明白了,正因她不懂才好哄骗,你上上下下弄得她麻麻痒痒,她却不晓得是怎回事,还道得了什么病,再使些手段让她舒服了,便说是治这个病的方,一来二回,你看她一日日舒活起来,便像有了瘾似的,不比那些个自投入怀的更得滋味?”   这一席话说得色侯爷口角流诞,只把方泽芹气得咬牙切齿,额角暴起青筋,也亏他修为好,还能按得下怒火。   子元真人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那丫头脸上生了一大块面疮,殷红如血,侯爷见了准要败兴。”   侯爷是个贪爱美色的,听说有面疮便退却了:“本候没见过那小灵姑,若是个无颜的那便算了。”   荷云道:“这倒无妨,那丫头面上红斑是我给她染上的,只需拿桃枝、白芷、皂角熬汁便可洗去。”   侯爷好奇道:“你为何要替她染面?”   荷云掩唇娇笑,细声细气地道:“侯爷这就不懂了,咱们院里的姐妹为争个头牌不知要耗下多少心血,有强拼硬抢的,有背里抹黑的,总不过就一个‘斗’字,奴家却不使那一套,最重个人缘,那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又会弹琴写字,妈妈自然欢喜得了不得,定要悉心栽培她,再过两年不又是一根红苗苗?”   “当着侯爷的面,奴家也不说违心话,这头牌位子是奴家吞了多少怨气才争来的,自不想白白送给那丫头,我见她怯生生的,见了人便往墙角缩,就作个亲切样貌,先唬她一唬,说说那些接客待客的难处,她自是怕了,连房门也不敢出,只当人人都要害她,这时奴家再给她出主意,让她心甘情愿的染上红斑,一来奴家的牌子保住了,再来还送她个人情,此后便以姐妹相称,时常差她做些杂事,那丫头还道奴家爱亲近她,感激得很,奴家说什么她都顺着。”   子元真人冷哼一声,说道:“她可真当你是亲姐姐般,刚被我抓上船时还有些硬性,不愿做的事即便挨打也犟着不做,我一说拿住了你,她便乖巧了,你这般欺她一个小娃,可觉良心不安?”   荷云笑道:“道长这话可就说得怪了,良心是给自家人的,奴家的良心呀,这会儿可全在侯爷身上。”她轻拍侯爷的心口,磨蹭着娇滴滴地道,“奴家也不要名分,只喜爱侯爷人俊风流,奴家都把裙底儿揭给您瞧了,你可不能放着奴家不管,以后您到哪儿可要将奴家带到哪儿。”   侯爷满口应道:“好好好,本候哪舍得丢下你这好娘子呢?你再替本候多出些力,好好调教那些没眼力的妇人,好叫本候在此处过得快活舒心,回京时自然不会落下你,到我府上还有得你忙哩。”   荷云登时眉开眼笑,忙斟酒夹菜,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讨好。   方泽芹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咬牙道:这妇人实是歹毒,幸而及时将应笑救了回来,再迟,恐就要陷进她的毒计里去了。   又听子元真人道:“此番多谢侯爷慷慨赠药,又让我吉灵社能在三星观落户安家,只是根基尚浅,日后还要靠侯爷多扶持。”   侯爷笑道:“本是官家的财物,何费我一金一银?那三星观原就没香火了,只有个快进棺材的老儿在守着,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道长无需挂怀,只需将我交代的事办妥,莫说是药材米粮,就是要修观扩庙也不在话下。”   子元真人沉吟道:“只怕漏了风声,追究下来可就不好办了。”   侯爷道:“道长何需畏惧?本地府尹是我爹的学生,也是靠着我爹一路提拔才高升至此,再则圣上仁厚宽大,被一个小小判官当着群臣之面冷言讥嘲,也不过就皱了下眉头,后妃失手将热汤泼在龙袍上,他也不忍苛责,原渭州府尹方昱台性好风月,多次遭弹劾,圣上却屡屡偏护,本候乃皇后内侄,纵使犯些小过也无甚紧要,本候也不是没放赈,不也在城外设了难民营?不也叫大夫去看了?医不好又怪得了谁!”   ☆、05   方泽芹听闻此言,便知这永昌侯乃是无知无能之辈,他将柳叶刀抖在手心里,捏了会儿,又收了回去,暗暗琢磨:如此了账未免便宜了他们,我才找着应笑,节外生枝反为不美,官路走不通时再走行路。   打定主意后便离了朱雀楼,又去芦苇荡里,发现只有一艘游舫泊在沙洲上,另一艘游舫与那四个小道士却没了踪影,再到阁子里查探,留下的这艘游舫是私藏赈粮的船,夹放在隔板里的麻袋没动,橱柜却被翻得东倒西歪。   方泽芹心道:想是那四个道士见走失了应笑,怕担责任,便搜罗财物结伴私逃去了。   他踌躇半晌,留了个字帖钉在船板上,上面写道:花中蝶闻得舫内花香,踏芳而来,采撷归去,特此相告,感激不尽。   这花中蝶是个恶名远播的采花贼,神出鬼没,掳掠良家妇女,每掳一女,必留下字帖道明身份,方泽芹冒名留字,是因花中蝶只劫色,其余不问,也好让子元真人放宽心,再继续做他的营生,若不然,叫这一尾滑溜的泥鳅闻风而逃,日后想要再揪出来便难了。   方泽芹设下套后沿湖北上,果见一艘游舫泊在岸边,四个鬼祟人影挤挤挨挨地往山道上奔逃。方泽芹蹑足潜行,欺上他四人的后心,迅疾出手点住定身穴,抽出腰刀往前一横,将明晃晃的刀刃立在四人脸前,道士们连声大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方泽芹放沉嗓音,低喝:“若再大声吵嚷,就是一刀下去。”   四人忙闭紧了嘴巴,抖抖瑟瑟地僵在原地,方泽芹道:“报上姓名籍贯,师承何家。”   小道士们挨个回答,分别是王有真、严怀准、胡东胡明两兄弟,都是益州人士,师父不消说,自然就是那子元真人。   方泽芹问道:“子元真人是何来头?”   王有真道:“实实不清楚,我四人本在青城山万寿观修道,老住持手段不行,把好好的庙寺给败了,弟子也走得没剩几个,忽一日那子元真人来到观里,扶鸾相面是样样在行,随行弟子个个面红气润。”   胡东接道:“是呀是呀,连那束发髻的玉带钗子都比咱们精细,我等见那子元真人是个活络人,便拜了师,指望跟在他身后捞些好处。”   严怀准道:“师父结交甚广,在各地都有熟人,没见他定过脚,也不知到底是哪座神仙庙里出来的。”   方泽芹又问:“他还有多少弟子,现在何处?”   四人骨碌碌转动眼珠,方泽芹便知他们要耍诈,立时横过刀,将刀刃逼在胡东脖子上,稍一使力,血痕立现。胡东被吓得连声讨饶,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豆子般吐了出来:“师父还有三个相好的弟子,都住在小龙山的三星观里,那三人会使拳脚功夫,专帮着干些暗昧的事。”   方泽芹厉声逼问:“什么暗昧的事?说!”他又加重手劲。   胡东只得招了,原来府尹受侯爷指示,在路关设陷,看到难民里有美貌康健的妇人便带去三星观,对外只说是分散收管,其实是要送给侯爷享用的。子元真人替侯爷办得妥当,侯爷便将赈灾的粮草银子当作酬礼,一个买一个办,配合无间。   方泽芹沉吟了会儿,从腰间掏出个小小瓷瓶,倒下四粒漆黑的丹药,让道士们服下,冷声道:“这药名叫半岁逍遥散,若没有我的解药,不出半年便叫你们毒发身亡。”   正说时,小道们便觉体内奇痒难当,片刻后,瘙痒又变成了刺麻,好似有成百上千的虫蚁全都从四肢百骸往胸口钻去,撕心扯肉,疼得四人龇牙咧嘴,却动不了,又不敢放声喊疼,只能涕泪齐下,哀声求饶。   方泽芹再喂他们吃下红色丹丸,疼痛立减,那四人本还对方泽芹说的话将信将疑,如此一来,不由得不信。   方泽芹道:“这毒每隔半月发作一次,毒发时如万蚁攒心,只叫人生不如死,中此毒的大多熬不到半年便自求解脱,我给你们留条活路,天明后去荆湖村找一名公孙先生,将你师父与那侯爷做下的勾当全盘托出。”他将瓷瓶塞进胡东的衣襟里,又说,“这止疼药是两个月的分量,你四人需听公孙先生差遣,说一不二,若是乖顺,两个月后再来此处,我会给你们备好续命的药,若是耍花招,便叫你们身首分离!”   说着手腕一抬,挥刀横扫,将四人顶上发髻贴着头皮削落,胡东惨叫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其他三人也吓得心胆俱裂,哪还能说出半个字来。   方泽芹收起腰刀,将四人的包袱拆开搜查,摸出四封沉甸甸的银包,往革囊里揣好,解开定身穴,让他们先找地方藏身,自己却纵上梢头,一路飞奔回村,这时天交五鼓,已是平旦时分,东方露白,他悄悄开门进屋,在竹屏前朝里窥视,见应笑还睡着,便换下夜行衣,将所有行囊俱都藏在药箱背层。   忽听应笑在里间问话:“是师父吗?”   方泽芹道:“是师父。”快步走到床前,见应笑缩在被子里,双手捂脸,额上全是汗,他忙揭开被子,扯来外袍替她擦汗。   应笑放下手,仍闭着眼睛,问道:“师父去了哪里?”   方泽芹随口道:“去了趟茅房。”   应笑沉默片刻,轻哼了声,转身朝向床里,气鼓鼓地说:“你们大人专会骗小孩子,这儿与师父家不同,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乡里乡间更无茅房,攒着黄金要去浇灌田地呢!”   方泽芹暗道“惭愧”,心想三年不见,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好唬了,便说:“师父怕把你臭到,自去林子里解决的。”   应笑哼哼地道:“那敢情师父是闹肚子了?”   方泽芹微愣,问道:“应笑醒了多久?”   应笑道:“有些时候了,喊师父没人应,徒儿又不敢睁眼看天色,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方泽芹听她语气冲冲的,憋屈地很,心下好笑,从后轻轻抱住她,问道:“为何不敢睁眼?这么大的姑娘还怕黑么?”   应笑道:“徒儿是为师父着想。”   方泽芹奇了:“这怎么说?”   应笑道:“师父适才跟徒儿说了什么?‘明儿早上一睁眼,保准叫你看到师父’,若徒儿睁了眼,师父又不在,岂不是叫师父做了不守信义之徒?所以徒儿只能闭着眼等师父回来呀。”   方泽芹听出她在赌气,好声好气地道:“为师已经回来了,来,转过来看我一眼。”说着伸手去扳她的肩膀。   应笑起先倔着劲,被师父扳了两下后气就顺了,乖乖转过身来看师父,张大眼睛眨了眨,抬高手从师父头上摘下一片叶子,拈在两指间转动,说道:“这是水杉的叶子,荆湖岸边才有。”   方泽芹心知这孩子不好糊弄,只得老实坦白:“除了上茅房,为师还去干了些别的事。”   应笑扒拉在师父身上闻了闻,又伸手轻摸微湿的长发,说道:“师父下水了,有湖水里的草腥味,你又到游舫上去做什么呢?”   方泽芹笑道:“替应笑把辛苦钱讨回来,再猜猜,师父还去了别的地方。”   应笑摇头回说:“猜不到,师父回来就好。”   方泽芹道:“我去城里打探荷云的下落。”   应笑一愣,弹身坐起来,方泽芹拉住她,也跟着起身,见她着紧那毒妇,心中不免郁闷,应笑轻声问道:“那……找着了吗?”   方泽芹踌躇不决,暗自想道:应笑竟这般重视那荷云,若说出真相必会惹她伤心。   挣扎良久,按住应笑的肩头道:“荷云此刻正在朱雀楼,却不是被捉去的,是她心甘情愿送上门,为师见她在楼里过得舒服自在,便随她的意了,你也无需再为她担心。”   应笑垂下眼,低声问道:“子元真人没为难她么?”   一回想在楼里的所见所闻,方泽芹就怒火中烧,吐纳数回方才压下怒气,叹道:“他二人同桌饮酒作乐,有甚为难?应笑,她对你的好并非出自真心,师父不想让你伤心难受,却也见不得你对那样一个口蜜腹剑的毒妇人投下感情。”   应笑咬住嘴唇,喃喃道:“我能瞧见别人面上的好坏,又瞧不见心里的,谁知道心里是黑是白呢?也只能认面上的好了,她对我好时,我便也对她好,对我不好时,那不理会就是了,我也不伤心,也不难受,因她对我不好才是应当的,我不是她生养的,为何要对我好?”   方泽芹不禁愕然,绝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只听得心惊胆跳,不知该如何接话。应笑复又躺下来,将头发丝绕在指头上把玩,说道:“我仍是感激她的,如今晓得她心地不好,以后不见就是了,听师父说她过得快活我就放心了。”   方泽芹怔愣半晌,也睡下来,揽住她道:“能看得开是好事,只是你这番话倒叫为师不甘心了,你也只认师父面上的好,却不相信我是真心待你?”   应笑道:“我看不到别人心里的好坏,却晓得师父是个大好人,你对不认识的都好,对徒儿就更好了,徒儿当然认师父的好,面上也好,心里也好,若要说有哪些不好……”说到这里她就抿起嘴巴了,怯怯瞥了方泽芹一眼。   方泽芹坦然笑道:“师父有哪些不好,你说出来,为师改就是。”   应笑却道:“改不了,只因师父是大人,你们这些大人总是仗着年岁长就不把小孩子瞧在眼里,我见到的都是这样,师父比旁人好些,也还是有这个怪毛病,可不知你们大人的言行举止可全落在孩子眼里呢,我看着、记着、想着,时常觉得你们怪滑稽可笑的。”   方泽芹惊笑,问道:“师父哪儿让你觉得滑稽可笑了?”   应笑有板有眼地道:“师父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就挺可笑,你道小孩子好哄骗,却不知咱们也会装傻哄大人乐,应笑不想对师父装傻,以后师父也别再随便诳我,不然应笑会暗地里埋怨师父,还会在心里笑话你。”   方泽芹连声说是,心道:这孩子怎的成了个小人精?往后的日子可要有意思了。   他见应笑用孩子气的口吻说这些老成话,只觉可爱逗趣,忍不住摸摸头发,捏捏鼻尖,恨不得将这讨喜的小徒弟搓成面团揉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望天……某控深入骨髓了,给我来只小徒弟-.-   ☆、06   二人又交心畅谈许久,方泽芹见应笑了无睡意,看看天色亮了,便带她起床梳洗,捧上面汤来,问道:“可要熬药汁将红斑洗去?”   应笑摇头道:“不碍事,不疼不痒的,那些药材得留着给病人用。”   方泽芹见她有医者的仁心,心里欢喜,从药箱里取出马蹄木、赤小豆与红枣,塞在红布小袋里,走去替她挂上,说道:“这是避瘟疫的悬挂方,行医的需先顾好自己才能悉心照料病患,晓得么?”   应笑乖乖点头,洗漱已毕,拧了条热布巾捧在手上,踮起脚往头顶上举,眨巴着大眼望向方泽芹,说道:“师父,给你擦脸。”   方泽芹忙双手接下捂在面上,应笑又端来凳子放在他身后,拍了拍,偏头唤道:“师父,请歇着。”   方泽芹一屁股落下去,好似坐慢了,那凳子就会凭空消失一般,应笑颠颠地跑到他背后捏肩捶背,一面念叨着:“昨夜辛苦师父了,湖水凉,您老千万别被冻着,徒儿给您老人家舒筋活血,叫您一辈子也不会闪到腰。”   方泽芹心里乐个不行,笑道:“师父还没七老八十,可吃不住你这般孝敬。”   应笑竖起食指点了点,鼓着腮帮道:“少时不养筋血骨,待到老来徒伤悲,师父,您这会儿不好好养身,日后就会像那三条腿儿的桌子凳子似的,颤巍巍,风一刮就倒了。”   方泽芹哈哈一笑,拱手拜拜,连声道:“受教受教。”说着拉小徒弟坐在身前,拿把篦子替她梳头结髻,谁知三年不练,手也生了,拢半天拢不出个圆揪揪来,没奈何,只得将粗长的发辫一把抓在头顶心,七弯八绕攒成一团,再用方巾包起,拿根布条连巾带发一并束紧。   这是个男子发式,梳在应笑头上倒更显活波伶俐,她自个儿也不在乎,跑去院里收了道袍,换下勒里勒得的肥衫裙,把一身道服穿上,活脱脱就是太上老君炉前的小仙童,方泽芹见她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开窗扫尘、收衣晾衣,每件事都做得似模似样,不觉悲喜交加,暗自叹道:这孩子在外定是吃尽了苦头,真难为她了。   忙走去陪她一起收拾,正忙时,忽听梆子声响,公孙先生在外大声呼喝:“吃饭了!吃饭了!”   这一喊,男女老少俱各起床,捧碗的捧碗,拿钵子的拿钵子,纷纷赶去灶房前领饭,待众人吃饱喝足,方泽芹又安排青壮去村西开田掘井,妇人家全留在村里照顾老人,一切杂事都有分工。   因昨晚又入驻一批难民,公孙先生便觉米粮太少,不够三日吃的,带上赵宏,一人拖一条板车,风风火火地往府城方向去了。   方泽芹带应笑往后村探望病人,正走在路上,忽见一妇人迎面跑来,神色惊慌地叫道:“先生,你快来看看,我婆婆许是不行了!”这是戚家寡妇张氏,丈夫孩子就是得瘟疫死的,她婆媳俩西迁避灾,谁知到这村里没多久,戚老太也染病了。   方泽芹随她进屋一看,就见老妈妈躺在床上哧哧喘气,一诊脉,细促不耐按,是个危急重症,当下就纳闷了,心道:昨儿看时病情尚且稳定,怎么才过了一夜就病危了?   便问是如何起病的,张氏拭泪回道:“昨晚吃完药后婆婆便说胸口烦闷,像憋着一团火,叫喂她服下散火的青蹩丸,夜里吐了一回,早上就不行了!”   方泽芹听闻后拍桌而起,把张氏给吓了一跳,应笑见他满面怒容,再看戚老太颧骨焦黄、浑身发汗,便知道为什么气了。方泽芹握着拳头在桌上按了许久,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复又坐下来,见老妈妈大汗淋漓、颧高唇白,他就如同被泼了桶冷水,只觉得心里透凉,叫应笑赶紧去煎碗独参汤来。   等应笑端来了参汤,戚老太却再也喝不进去了,喂多少吐多少,药汁从鼻子里直往外冒,到最后已自不能吞咽,捱不出半日便断了气,张氏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   方泽芹出得屋外,叫人把戚老太的遗体拖到后村荒地上,用干枝柴禾搭了个架子,要放火烧尸。   张氏哪里肯依,扑在老妈妈身上护定,厉声叫骂:“好你个狠心的庸医!就是你那药让婆婆断命的!人都死了你还不让她入土为安,连个坑穴也没有,到了九泉之下让她如何安身啊?”   众人见她哭得可怜,也同来央求,应笑又是难受又是憋闷,看向师父,拉着他的手摇了摇。   方泽芹面不改色地道:“这老妈妈是染病而亡,疠气存内,这疠气正是疫病之毒,此时正当暑天,尸体易腐,尸腐后疠气散出即成病源,人因感病气而生瘟疫,此后转相染易,终遭致灭门之灾。”   众人一听都怯了,不敢再多嘴,唯有那妇人闹腾不休,哭嚎道:“你要烧,便连我一起烧死吧!”   方泽芹不为所动,叫人将她拉远,用浸过药汁的布巾为应笑蒙住口鼻,点起火把往木架下塞去,不一时火焰腾起,将干枝柴禾烧得噼啪作响,方泽芹将应笑拉到上风处远远观望,身后传来张氏发疯似的叫嚣怒骂,字字句句砸在应笑心上,再看被火焰吞噬的人影,只觉得分外凄凉。   待火熄灭,方泽芹用药汁浇在骸骨上,用麻布兜起,带到后山掩埋,应笑默默随在身旁,师父挖坑时她递锄头,师父埋骨时她捧土,又找来一片木板刻字作碑,立在坟头上。   待忙定后,二人已是一身泥污,回村用药汤洗手擦脸,脚也没歇住,又去给其他病患复诊,直到午时才总算闲下来。   回到屋里,不消人说,应笑自拿出笔墨誊抄诊籍,方泽芹煎了药茶端上桌来,见她一声不吭,便问道:“有何心事?”   应笑停笔,皱眉看向方泽芹,说道:“那老妈妈之所以没救,是因她媳妇儿喂她吃了青蹩丸,青蹩丸里有藜芦,与师父方子里的人参药性相克,《本经》言明这两种药材最忌同服,再则老妈妈的病本该补气,怎可给散气的青蹩丸?这不是师父的过失,你为何不说?”   方泽芹道:“看那妇人是个孝顺媳妇儿,若让她得知此事,兴许会觉着是自己害了公婆,悔恨之下若自寻短见可不是又添一桩憾事?”   应笑哪儿能想到这些,听他一说,也觉得有理,却还有些不平:“可她吵吵嚷嚷,到处说师父是庸医,万一别人也这么觉着,岂不是冤枉师父了吗?”   方泽芹盯着她看了许久,笑问:“应笑可认为师父是庸医?”   应笑连连摇头:“师父开下的方子可好用了,吉灵社卖的百草还魂汤便是按固命汤的方子来配的,正对这疫病的症状,买药去的都说吃了便好。”   方泽芹愣了一愣,旋即道:“应笑,你记住,瘟疫非寒非暑非风非湿,症状各有不同,常与伤寒风湿相类,实是因疫毒之气内侵所致,这疫气所引发的症状因人而异,不可单一而论。”   应笑乖乖听从教诲,正编写诊籍时,忽听外头喊道:“方大夫,有人要见公孙先生。”   方泽芹闻听,便知是胡东等人来了,让应笑避在屋内,自到院中接待,却见四个小道士已换了身农人装扮,用煤灰将脸庞抹得漆黑,辨不出原貌来,暗自好笑道:这四人倒是机灵,如此一来,也能避过子元真人的耳目。   便充作不识,上前拱手作礼:“在下方泽芹,是公孙先生的朋友,不知四位找他何事?”、   因他昨夜是憋着嗓子装出的假声,四个小道士浑然不察,只当是个斯文书生,向前作了一揖,各自报上名号,严怀准道:“我们是西迁来的难民,因与公孙先生相识,听说他住在此处,特来投奔。”   方泽芹道:“公孙先生不在村里,你们且在此稍候。”将四人引至偏屋坐下,自去前院筛酒煎药,过不多时,就见公孙先生从大门进来,好先生!甩着袖子怒气冲冲,活似吃了爆豆子儿似的。   方泽芹迎上前问询,公孙先生顿足道:“白跑一趟!连麦壳也没捞着一粒!说咱们前日才领了粮草,叫过两个月再去领,若不然,便得花银子买他的,一斗米九十钱,一斗麦六十钱,比那饥荒年里还贵,笑话笑话!真是没处理论去了,气煞我也!”   方泽芹好言安抚,指向偏屋道:“这不又来了四个避难的,说与先生相识,正在屋里候着。”   公孙先生入屋看时却是一个也不认识,正自狐疑间,四小道倒头便拜,将子元真人所干下的勾当和盘托出。   公孙先生早揣测出一二来,听他们一说,不由大喜,对方泽芹道:“这四人就是人证,有他们做证见,不怕官老爷不重视。”转念又一想,不觉黯然神伤,“上京投告一事宜早不宜迟,可眼下盘费短少,如何能措办得来?”   方泽芹道:“先生不必烦恼,你先打个折底,叫村里父老乡亲们画上押印,只带一个人证随行即可,方某虽不才,二人的盘费还能凑得出来。”他回屋取来两包银子,统共一百二十两。   那四小道见了桌上白花花的雪银,各个眼睛发亮、满目垂涎,却不知这其中有百两银子都是从他们包袱里搜出来的,方泽芹只出了二十两,其中还有十两是药济局所赠。   公孙先生忙道:“怎好要先生破财?”   方泽芹道:“先生多虑了,你既能不辞辛苦为民申冤,难道我连这等身外之物也吝惜吗?”   公孙先生道:“如何用得了这许多?我盘算过了,一切吃穿用度只需五六十两便足够了。”   方泽芹道:“有备无患,正如先生所说,此事必须尽快办妥,不能在路上消磨时日,你可用多出来的钱雇马车代步,衙门上下还需打点,那判官虽是正直无私,手下人却难说。”   公孙先生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谦让,收下银子,随即起草诉状、收拾行囊,带上四道当中最怯懦的胡东同行,当晚便离了江陵府。方泽芹将其余三道安置在后村一间空屋里,嘱咐道:“左右邻舍都是病患,三位切不可擅自出来走动,万一被染上瘟疫可就麻烦了,不必忧心,每日水食自会给你们送来。”   小道贪生怕死,又唯恐被子元真人撞见,正愁没处藏身,听方泽芹这番话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不消他说,自往屋里扎了根,就是来个八抬大轿也抬不走了。   ☆、07   公孙先生带着胡东一路北上,迤逦来到东京,直奔开封府衙,正值官爷升堂,公孙先生却不去投告,在近处租房住下,也不出门,就在客房里闲着。胡东提心吊胆地问道:“先生不是要去衙门申冤么?怎的又不去了?”   公孙先生道:“你不知道,这开封府向来有两名官员轮换升堂,今儿升堂的是陈大人,我要找的却是判官庞醇之。”   胡东更不明白了:“您老要告状子不是该找官大的吗?怎的漏下正官要去找个辅佐的判官?”   公孙先生笑道:“你有所不知,开封府尹实是东平王的长子,不过是个挂名的,那陈大人还不能算个正官,只是临时委任的知府事,而位居其下的判官却是圣上亲派下来的监察官吏,名为佐理,实则是监州,我问你,咱们要告的人是谁?”   胡东道:“不是子元真人与那侯爷么?”   公孙先生又问:“你可知道那侯爷是什么人?”   胡东稀里糊涂,公孙先生摇摇头,道:“那侯爷是当今皇后的内侄,换作寻常官员都还要思量三番,即便有心上奏,也定会将言语放宽,藏藏掩掩、畏畏缩缩,如何能奏到实处?那庞公人称铁面判官,是东平王一力保举的人才,唯有这等不畏权贵的直铳子才敢于犯颜直谏。我便是要向他当面陈词,将公粮私用的祸害一一道明。”正说时,却见胡东眼神露怯,他顿了顿,放缓语气宽抚,“你也不必怕,上了堂有什么便说什么,你只是受一时的迷惑,若能迷途知返、将功补过,庞公定会宽怀相待。”   胡东叹道:“既随先生到此,敢不尽力?”心中却想:若不尽力,这条小命可就得交代了。   及至次日清早,换了庞公升堂,公孙先生与胡东击鼓鸣冤,被当值的带上堂,见座上大人方面大耳,眉目含威,一个惊喜,一个畏惧,都拜在堂下。   公孙先生向上递了呈子,先不作声,庞公打量他一番,接过呈子细细审视,见状纸上墨字飘逸、陈诉明晰,不觉暗自赞叹,面上却不露声色,将惊堂木一拍,问道:“这状上所写可是真有其事?”   公孙先生凛然道:“小民愿以性命担保,所述字字属实,有证人在此,大人不妨一问。”   庞公颔首道:“好。”向胡东问道,“你就是证人?”   胡东拜在堂下哪敢抬头,连声说是,报了姓名籍贯,亦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所有见闻当堂禀明。   庞公道:“你二人先回住处候着,随时听传。”便退了堂,来至书房,照着诉状打了折底,叫书吏誊抄,上朝时递了折子,将公孙先生与胡东所陈之事据实奏明,直言圣上用人不当,放粮赈灾绝不可用椒房之亲。   圣上不怪庞公言语顶撞,反倒赞他刚正不阿,因庞公乃是东平王力荐的良才,正要提拔他,便借此机会加官进职,赐发钦差御符一道,任命为荆南观察使,下诏太常寺择翰林医官五人听候调遣。   庞公怕走漏风声,暗派捕头王点选快手十名,轻装便衣,随公孙先生先行上路。也亏得方泽芹冒名留下字帖,叫那子元真人麻痹大意,他丢了灵姑、失了财物,还指望从侯爷身上捞回本钱,不思量如何脱身,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变卖赈粮药材,因此被飞马而来的捕快查了个措手不及,赈粮灾银连同抢掠来的民妇俱都被搜了出来。捕头王将子元真人拿下,他那三个相好的弟子见事不妙,也不管师父了,登梁上房,俱各逃窜而去。   庞公随后而至,自投公馆,那府尹战战兢兢来迎,庞公也不与他多言,下令大开城门,将西逃难民全都接进城内,让翰林医官代管药济局,分派医员救治病患。   再说那随行的翰林医官当中有一名焦姓长者,曾充过太医局的教授,他私下里对庞公道:“那名方姓大夫我曾见过,十五年前他进京校试,试题十道,无有不通,三科精熟,尤擅针灸和气之术,只因他当时年岁尚幼,不能投名充医,便破例授了他三道福牒,本以为他早该升任医官,不想这等良才竟然还流落在民间。”   庞公笑道:“你却不晓得他是方渭帅之子吗?若然想当官,家里人早给他打点了。”说归这么说,心里却暗自留意,他素来听闻方家大公子弃文从医,常年游荡在外,只当是官家子弟托个名目去游山玩水,岂料还真是个有作为的良医。   庞公即差人去请方泽芹与公孙先生到馆中小聚,方泽芹依旧带应笑同往,三人来至公馆,被引到书房,宾主叙礼已毕,彼此就座,庞公吩咐看茶,笑道:“圣上诏令诸道州府派遣医官济民,却要你两个往来奔波,真是惭愧,我听那药济局的医官说,早前也曾派过三名医员出城救治难民,可真有此事?”   公孙先生冷笑道:“据我所知,那三名医员也是从民间征召来的,若不是药济局在对外募集从医者,我俩又如何能出得了城呢?”   庞公深知这是官场上的一套把戏,但凡上头旨意,传达到地方上总是会变换多种花样,圣上任用永昌侯放赈,永昌侯领了钦命到金陵府,两手一甩,将差事全都丢给府尹,府尹再分派给地方和药济局,官吏之间相互敷衍塞责,谁也不愿管,索性出些资财募集大夫,把责任全推给平民百姓。再说那赈银也是一样,层层盘剥下来,百姓往往难获实惠。   庞公见公孙先生学识渊博,是个不得第的饱学之士,便有心想提举他,问道:“先生可知庐州天长县出了个断案如神的知县?”   公孙先生道:“莫不是指的包大人?”   庞公道:“正是,我与包大人小有交情,知他求贤若渴,先生通古博今,更具一副侠义心肠,何不去投奔于他?”   公孙先生苦笑连连:“我无功无名,他如何肯收?”   庞公笑道:“包大人不爱功名,只爱如先生这般贤德的良才,见了你之后必会大力挽留,若还不放心,我写封荐书与他就是。”   公孙先生也不作态推辞,只拱手道:“多谢庞大人厚爱。”   庞公抚须微笑,把话头一转,向方泽芹问道:“听焦太医言,你曾在十五年前参加过医学校试,本当在翰林之列,却因年岁不足,未得任用,可有此事?”   方泽芹道:“确有此事,那位焦太医我也识得,当年春试第一科,他便是考校的医官。”   公孙先生暗自咋舌,庞公沉吟片刻,又道:“圣上正诏令诸道州府选善医者补太医位,以擅针灸者为优,焦太医向我着力举荐先生,想来先生的医术定当精湛纯熟,待此案结后,还请先生随我一同回京。”   方泽芹婉言谢绝:“多谢大人抬举,在下只想当个散医,没有入朝为官的意愿。”   庞公道:“淡泊名利是好,但也不必把当官看得太俗秽不堪,我见先生有医者大爱之心,不如走这个门路,既能广施仁义,还可得到诸多便利,实不必拘泥一格。”   方泽芹笑道:“大人抬举了,在下并不是干木泄柳那等清高人士,当年参加春试也是为了得些便利,不能入朝为官实是因师门之限。”   庞公奇道:“敢问先生师承何人?”   方泽芹道:“实不相瞒,在下师从鹤亭先生,在医圣门尚保有堂位,待荆南疫情平定之后便要回去教习生徒。”   公孙先生心里又是一惊,他虽对医圣门不甚了解,却听过鹤亭先生的大名,据闻此人以道行医,以医证道,医术医德并重,轶事流传甚广,被人称作“医仙”。   庞公哈哈一笑,执手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鹤亭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方泽芹忙起身回礼。庞公曾在东平王府见过鹤亭先生一面,当时便为他仙风道骨的神姿所倾倒,心中称羡不已,如今遇上了鹤亭先生的弟子,自不肯轻放,备下酒饭款留三人,方泽芹与公孙先生相陪至晚,就在公馆里住下了。   到得卧房,应笑蹦跳着跑去桌前倒了杯茶,双手捧定,送到师父面前献引擎:“师父,喝茶解酒。”   方泽芹笑道:“为师没醉,何需解酒啊?”却忙不及地接过茶盏仰头饮尽,啧啧赞叹,“好茶好茶。”   应笑揭开壶盖看了看,皱眉道:“只得茶叶梗子,哪里是好茶?”   方泽芹笑眯眯地望着她,打趣道:“这茶本不好,经我徒儿的手一捧一托,便成好茶了。”   应笑面色泛红,拉着师父的手走到桌前,拍拍凳子,道:“师父,您歇着,我给您捏肩捶背,这连日来又是照顾病人,又是上堂作证,还要陪大人喝酒,可把您老人家累坏了吧?”   方泽芹乐不可支,笑道:“你瞧瞧你,在师父面前能说会道,怎的今儿成了个闷葫芦?还是怯生么?”   应笑老气横秋地说:“长辈说话,晚辈不能插嘴,男人说话,女子不能插嘴,师父说话,徒弟不能插嘴,官爷说话,老百姓不能插嘴,丈夫说话,小娘子不能插嘴,公婆训话,做媳妇儿的不能还嘴。”   方泽芹噗嗤一声,险些没把茶给喷出来,张口结舌地问道:“应笑,这都是谁教你的?”   应笑道:“师父家的魏妈妈,教引妈妈,雪娥姐姐,杭州的贤婆婆,还有那七出、孝经、女戒,翻来覆去,无非就是这些意思,师父,那条条例例徒儿都能倒背如流,你要听吗?”   方泽芹连声道:“不必不必,为师可没读过那些。”   应笑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师父没读过也寻常的很,那些都是给女子看的,都是教女子该如何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做了便要受罚,徒儿好生奇怪,为何都是给女子定下的规矩,师父,你们男子也有七出、男规吗?”   方泽芹被噎得个不行,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应笑,俗世教条无需当真,为师从不看重这些。”   应笑嘟哝道:“师父不看重,可旁人都看重,若是做错了,要受许多白眼的。”   方泽芹把小徒弟拉到身前,轻点她的鼻头,笑着说:“你是我的徒弟,何需管他人看不看重?莫非你还有比师父更亲近的人吗?”   应笑摇摇头,随即又拧起眉毛:“可徒儿日后总是要嫁人的,嫁人后要住在婆家,听婆婆和丈夫的话,他们许是看重那些戒条的,都说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当大夫,若我嫁了,师父还能带我出去行医吗?”   这一番话把方泽芹给说愣住了,沉吟良久才道:“应笑的事需由师父说了算,若是那等人家,为师怎敢把你交托出去?需找个能疼你敬你,愿意好好照顾你的人,师父才能放心。”   应笑歪头问道:“若一直找不到呢?”   方泽芹调侃:“若一直找不到,应笑就得一直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可不就坏事了?”   应笑眨眨眼睛,啪的拍了下手:“不是伺候师父一个,要伺候一双,没准还有三个四个五个呢!”   方泽芹挑眉问道:“怎说?”   应笑掰起手指算给他听:“等师父以后有了师娘,就是两个一双,师父和师娘生了个孩子,那就是三个,若再生多些,不就有四个五个了吗?”   方泽芹被那滑稽的小样逗得直笑,摇头叹道:“为师说过,应笑若不嫁,为师也不给你找师娘,保准不累着你。”   应笑灿然一笑,绕到师父背后继续捏肩,朗声道:“那若师父不找师娘,应笑也不嫁了,就这样陪师父四处行医,一辈子孝敬师父。”   方泽芹当是孩子话,只一笑而过,随后眼神微敛,沉声问道:“应笑可知行医是件苦差事?身苦,心也苦,跟为师在一起,只会让你苦上加苦,别人不做的,为师会让你做,别人避之而不及的,为师却要带你逆流而上,不会因我爱惜你,就单单把你护在身后。”   应笑收起笑脸,说道:“徒儿不怕师父把我推在前面,只怕师父抛下我。”   方泽芹放缓语气,柔声又问:“应笑为何想学医?说来给为师听听。”   应笑道:“若我好好学医,等医术精熟了,别人就愿意听我的,不会再叫那些大夫把病人给白白的治坏了。”   方泽芹问她:“应笑认为别人不信你,是因你医术不精吗?”   应笑答道:“还有年岁小,年岁小总要长大的,医术不精也能跟着师父学,只要用功定能学好。”   方泽芹轻抚她的头,赞道:“好,好孩子,有志气,既然你有这个决心,为师便好好替你筹备,来年春试定叫你一举夺魁。”   应笑问道:“什么春试?要去科考吗?可只有男子才能考状元呀。”   方泽芹道:“不是科考,而是医考,女子亦可递名送考,你虽是为师的徒弟,却非医圣门门生,若想入我门派,需经三道门槛,第一道便是医工考校,在各地州府所设官屋校验,此为初试,通过初试者便要入京参加医官考校,因考期定在开春,又叫春试,合格之后授予福牒,可入太医局听读学习,择优者补翰林医官之职,有了福牒便可至医圣门参加分科堂考。”   应笑皱眉问道:“师父,若考过又怎样,考不过又怎样?有何分别吗?”   方泽芹笑道:“这是个名义上的问题,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你若考得过自然好,考不过也还是为师的徒弟,只是旁人少不得要说你托关系走偏门,少不得要让你受许多白眼,为师不想见你不开心,既然能省下诸多麻烦,那考了便罢,不过是些强记硬背的试题,为师当年轻而易举过了三试,应笑不会连师父还不如吧?”   应笑嗤的一笑:“我本就不如师父,若徒弟都能比得过师父了,还要师父做什么呀?”   方泽芹道:“青取之   于蓝而胜于蓝,若你能胜过为师,便是为师教导有方,此乃幸事。怎么?还没比过师父,就先想着不要师父了?开始嫌弃为师这糟老头儿了么?”   应笑伸手贴在师父的额头上轻抹,又缩回来摸了摸自个儿的脑门,说道:“师父哪里老?额头光光,也没白头发,跟徒儿一样,即便日后皱起脸皮、白发斑斑,也还是徒儿的好师父,不是什么糟老头,徒儿看师父,怎么看都是好的。”   这话可把方泽芹给感动坏了,又像以前那般叉着小徒弟往上举了举,抱进怀里。应笑还似乌龟般趴得稳当,把下巴磕在师父的肩头,打了个呵欠,盯着墙壁发起愣来。   方泽芹见她眼神发直,心知是犯困了,忙要来热水给她擦脸洗脚,应笑自脱了道袍钻进被子里,还要师父陪睡,方泽芹没奈何,只能侧卧床边轻拍被子,把她哄睡着后才到外间打坐入眠。   ☆、春试01   荆南疫情平定之后,庞公结案回京,公孙先生自去投奔包大人,方泽芹依约把解药给了四小道,带应笑回到渭州,在州府登了户,仍宿在草园子里,把那三科要考的大经小经详说细解,倾囊而授。应笑早晚不离草园,只认师父,再不与旁人搭话。   这日午后,方泽芹出诊去了,应笑独自在院内誊抄经本,甄氏与雪娥不请自到,送来布缎水礼,使唤仆从一样样搬进屋内。   应笑听那呼喝声,不觉有些心烦,在桌前站了会儿,仍是依着礼数迎上前,交手道个万福,也不抬头,低声道:“应笑见过三夫人,见过雪娥姐。”   甄氏忙上前扶起,满面堆上笑,热络道:“快让三娘好好瞧瞧,怎的瘦了?看这小脸煞白如雪,一点血色也没了,唉……说不得,这三年可苦了你了。”前一刻嘴角还扬着,倏地就见那泪珠子扑朔朔滚落下来,雪娥站在后头,也不时拿帕子拭泪,满面的愁容,叫人见之心酸。   应笑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先将二人迎到桌前,甄氏一见纸上墨字,登时眉开眼花,捧起纸来细细品赏,满口的夸赞。应笑一昧谦逊,收了笔墨纸砚,进屋捧来茶盘。   甄氏忙拉她坐下,吩咐贴身丫环阿宝张罗茶水,笑道:“这些事叫下人们做就成了,何劳咱家这贵客来动手?”   应笑拘谨地坐在桌前,只将眼光落在茶盏上,轻声问道:“三夫人可是来找师父的?他出诊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甄氏牵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做了一番打量,笑着说:“大公子天天见,找他作甚?咱是特地来看你的,你说那大公子也真是,只把你藏着不让人见,却不知咱方府上下为了找你这小姑奶奶,可把整座城给翻倒过来,这急得呀,日日想夜夜念,你雪娥姐也没少为这好妹妹落过泪,好在盼天盼地,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应笑恭恭敬敬地道:“难为夫人姐姐了,被应笑如此带累,真是对不住。”   甄氏将脸一摆,说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带累不带累?休再这般说。”话到此处叹了口气,悠悠道,“该是咱们说对不住,若不是三娘畏事,叫你一人担了责任,家人也不会错待了你,是三娘亏欠你的,你要怨,便都怨我吧。”   雪娥低头不语,自垂下泪来。应笑在心里叹气,见了故人再不似往年的情境,想要劝时却说不出好话来,便装起糊涂:“三夫人说什么亏欠你亏欠我的?当时府上正在为太夫人办丧,各个都忙得歇不下脚来,自然顾不上应笑,怎能叫错待呢?杭州山清水秀,贤婆婆把我当亲孙女儿般对待,我在那儿住得可舒服啦,真要怨,也该怨那些拐子,怎怨得上三夫人?”   甄氏此番前来便是要探应笑的口气,怕她早将当年换药的事抖搂出来,听她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只道小儿不醒事,再没顾虑,对雪娥使了个眼色,雪娥将食盒捧上桌来,端出一碟碟香糖果子,柔声道:“姐姐去果子铺里挑了些小食儿,不知合不合口?”   应笑看时,见有霜糖梨条、枣圈、糖丝梅等,都是她爱吃的果脯,心道:也难为她费下心思了。   便伸手抓了两根梨条塞进嘴里,强颜笑道:“我最爱吃这梨条。”   阿宝等不及插嘴道:“你爱吃什么,我家小姐可都记在心上,时时买了存着,就盼着你早日回来。”   应笑已有几分不耐,只想能早些得个清净,谁知甄氏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只管拉扯闲话。应笑见雪娥从袖中掏出绷子绣花,心知她们是坐定了,没奈何,只能闷头吃果子。   正自焦躁间,就见方泽芹提了一坛酒缓缓走进来,应笑忙唤道:“师父。”跳下凳子跑了过去,甄氏、雪娥都起身相迎。   方泽芹将酒坛交给应笑送进屋里,对甄氏等人作揖施礼,卸下药箱,同在桌前坐了,问道:“三娘来此有何要事?”   甄氏笑道:“也没什么紧要的,就是来探望应笑,你也是,怎能把孩子总关在院里,可别闷坏了。”   方泽芹道:“多谢三娘关爱,应笑明年春试,不可有丝毫松懈,熬过这段日子便好。”   雪娥为方泽芹斟了杯茶,捧托上前,微微低下头,轻道:“公子,请用茶。”   方泽芹道:“不劳烦姑娘,坐。”接过茶后也不喝,随手搁在一边。雪娥瞥了他一眼,默默退回座上。   甄氏道:“你别说三娘迂腐,女孩儿家去参加什么春试,抛头露面,与男子相争,传出去怕是有损闺誉。”   方泽芹笑道:“三娘有所不知,当今圣上主张女子读书,认为古之贤女,无不好学,甚至允许女子参加童试,宫内有女官预政,边关有女将卫国,士人高官家中若出了个女才子,无不引以为荣,开封有李娘娘的香材铺,杭州有王贤人的分茶坊,若去福建临海再看,在那市场上掌持物价的尽皆有能为的妇人,愚夫庸奴莫敢逼视。”   甄氏是妇人见识,哪里懂得那许多,听他说得振振有词,便全都当真了,殊不知话中亦有夸大不实之处。   雪娥道:“应笑聪慧好学,何需与男子相争?本就胜过男儿,若对她的才华视而不见,只以俗世教条为限,那才真是屈了她。”   甄氏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是三娘没见识,我道咱家姑娘是颗玲珑心,正指望她给我抹回些面子,谁知却被大公子兜揽去了,你俩倒是心有灵犀。”   雪娥面色微红,低下头,却还抬眼偷觑,方泽芹与她眼神相对,便有七八分会意,当下移开视线,装作不知,再不看向她,只与甄氏周旋。   正谈笑间,应笑端盆热水送到桌前,拧了条布巾给方泽芹擦脸。甄氏见状,又有话说了:“这偌大一个草园子,怎没个照应的妈妈,却要小姐来做这些下人的事?”   方泽芹坦言道:“徒弟理当孝敬师父,这不妨事,我师徒俩彼此照应惯了。”   甄氏问道:“应笑多大年岁?”   方泽芹道:“年方十三。”   甄氏皱眉道:“你莫嫌三娘多话,应笑已到了当嫁之年,你二人纵是师徒,这般孤男寡女共处,难免会遭人口舌。”   方泽芹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却不愿为此疏远小徒弟,内心亦多有挣扎,只道:“三娘说得在理,我日后自当注意。”   甄氏道:“莫若这样,让应笑晚上到我院里睡,正好有雪娥给她做个伴,白天还来草园子读书学习,内外有人服侍,也叫那些闲人挑不出刺来。”   应笑在桌下轻拉方泽芹的袍子,伸指在他腿上写了“不要”二字,方泽芹微微一笑,说道:“我自有打算,有劳三娘费心了。”   甄氏也不把话说僵,点到即止,看看天色不早,便带着雪娥离去。   她三人走后,师徒俩收拾桌子,自回房里。应笑听甄氏一席话,心里总不安心,见师父回得也不干脆,更觉不快意,往桌前一坐,兀自担忧起来。   方泽芹道:“应笑,不开心要对师父说,别闷坏了自己。”   应笑摇摇头,瘪着嘴看向师父,半天才道:“师父,应笑不与她们住,就是搬到空屋里,也不要与她们住一块儿。”   方泽芹有些意外,问道:“应笑不是喜欢那雪娥姐?以前还与她一同睡过,不记得了么?”   应笑回道:“三年没见,我快不识得她了,兴许我从来没识得过,只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说不准,想来也是自以为是。”   方泽芹道:“我见那雪娥姑娘对你倒是满怀善意,你不在时,她也当为师的面说过你的好,适才也对你夸赞有加,不是喜欢你么?”   应笑道:“喜欢呀,与那荷云姐姐一样喜欢,面上的好应笑都认,心里好不好我却是不在乎的,师父,求你别让我与她们住,若住在一块儿,想不在乎也难。”   方泽芹自忖道:这孩子不说理则罢,一说起理来倒头头是道,听着没一句错,细想之下却是不妥。   便道:“应笑,表里不一是常事,每个人都如此,你无须看得太重,该怎么应对便怎么应对,有师父在,还会让你受委屈吗?不要多想,好好读书就是。”   应笑道:“若这个来一日,那个来一日,叫徒儿如何安心学习呢?师父,她们既然不愿见我俩同住,那徒儿搬出草园便是,可我不与别人住,给我一间空屋就成,像小娘娘那样也挺好,没人烦也没人扰。”   方泽芹怎肯让她搬出去,酌情考量,在草园里扎下篱笆墙,隔成前后两个园子,方泽芹住在前园,将应笑安置在后头书房里,又找来个老嬷嬷守院门,虽则同园,被这篱笆墙一挡,各归各的,还有老嬷照看,这场面上的活一做,谁也没的说,还叫应笑得了个清净。   ☆、春试02   甄氏本想让雪娥攀着应笑去搭方泽芹,这一来没处算计,眼见着雪娥将过适婚年纪,甄氏也着急了,凑着王氏空闲时,捧着果盒蜜饯去找她谈心,嘴上如抹了蜜般,满口姐姐的唤着,说了许多衷肠话,转而又愁眉深锁,唉声叹气的,却不讲破,只作出姿态来,叫人见了不舒心。   王氏自是知晓甄氏的脾性,问道:“有何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甄氏这才道:“姐姐不知,我是为雪娥操烦,她来时刚然及笄,如今早过了待嫁的年岁,换了别家女儿,早该娃娃凑成堆了,她却还没个定处,这可怎生的是好?”   王氏道:“不知雪娥可有知心人?咱家没那么多俗规,也不重门户,若相中了谁,央人去探个口风便是,有意即合。”   甄氏道:“人选是早有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氏何等样精细的人,本就有三分知觉,听这一说心内了然,却还问道:“你指的可是文草?”   甄氏亦不隐瞒:“正是大公子,雪娥早便倾心于他,甘愿蹉跎三年岁月,对其他男子从不愿多瞧一眼。”   王氏问道:“你可有问过文草的意思?”   甄氏道:“还请姐姐作主,你是当家主母,说话最有分量,由你去说才是头等大事,也好叫大公子看到咱们一片诚心。”   王氏略想了想,道:“问问倒是不妨,合不合却还要看文草自个儿的意愿。”   甄氏递上甜汤,笑盈盈道:“姐姐愿说合便是天大的情分了。”   待到傍晚时分,王氏在房里摆下茶食菜肴,差人去请方泽芹师徒同来吃饭,却叫甄氏隐在内室旁听。不一时,从人将方泽芹二人领到,都在门前请了安。方泽芹问道:“不知二娘找我有何要事?”   王氏道:“这段时日府里甚忙,今儿难得有闲,便找你二人来此小聚,吃顿便饭而已,坐吧。”   方泽芹也不推辞,便与应笑在下首坐了,三人随意吃了些,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客套话,没有一句提到雪娥,把甄氏急得抓心挠肝,又不敢出声,只憋得面红耳赤。   王氏却不忙,吃了饭后又叫撤席,换上香茶果品,叫静儿取出两宗画轴搁桌上,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你爹带回来的画像,一个是兵马总司王大人的长女,一个是范知府的侄女,老爷叫我问问你的心意,若看中了谁,便择期纳聘。”   方泽芹看也不看一眼,只道:“承蒙二娘关爱,文草不敢高攀。”   王氏道:“你可是在别处有知心人?不妨带回来一见。”   方泽芹道:“不曾有那样的人。”   王氏道:“老爷常念叨着要你早日成家,我看你年岁也着实不小了,可有什么打算?”   方泽芹道:“我没想过那等事,顺其自然即可。”   王氏似有意若无意地朝内室斜了一眼,说道:“既无知心的,何不考虑眼前之人?”   方泽芹也看过去,瞥见软帐下露出一只绣花鞋尖,心有定数,也正想借这个机会把话说个通透,便顺着道:“二娘指的可是雪娥姑娘?”   王氏颔首:“我看雪娥对你素有情意,也曾有人上门说过媒,她都无动于衷,甘愿蹉跎青春守候三年,眼下她已有十八岁,不能再等了,你若无心于其他女子,不如就做成这门好事,可不是亲上加上亲?”   方泽芹道:“那却是委屈雪娥姑娘了,她该找个有心于她的男子,不可将感情投放在一个无心人身上。”   王氏道:“感情不是一日而成,相处久了,无心也会变成有心,雪娥是个贤惠的好姑娘,又得应笑欢心,依我之见,你何不敞开心怀与她相处一段时日,处过再看,指不定便有意了。”   方泽芹笑道:“若处过了,我无意,而使她意深,岂不更是罪过?”   王氏叹道:“纵是无意也不妨事,只要你愿娶她,便当是有意的了,若不然,岂不是叫雪娥空守三年,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日后你若再遇到哪些个相好的,一并接进门来便是。”   方泽芹当下就变了脸色,立起身来,冷声道:“我曾对母亲立过誓,终生只娶一妻,若遇不到意中人,宁可孑然一生,我对雪娥姑娘别无他念,若她无意最好,若真有意,也只有请她自吞苦果,恕我不愿相陪,二娘,多谢你盛情款待,天晚了,容我先带应笑回去歇息。”   说完,也不等王氏开口,牵起小徒弟径自离席而去,待走出内院,应笑轻轻挣开手,蹙眉道:“师父,你时常教导徒儿要尊敬长辈,今日却为何对二娘那般无礼?”   方泽芹往池台上一坐,将应笑拉到身前,笑道:“为师并未生气,二娘心中应当有数,我故作忿然实是让她好做。”   应笑道:“师父又说徒儿不懂的话,你出言冲撞她,怎还是让她好做了?”   她却不知读解他人的心思,王氏素来不过问方泽芹的事,一切有老太太作主,如今老太太去了,她便是当家主母,府里上下都要顾到,今番甄氏来找,她自不好推却,一来雪娥在家中帮衬不少,眼下正是当嫁的年岁,若对此不闻不问,显得她王氏无情,再来方泽芹是嫡长子,全家老小都眼巴眼地瞅着,对这等婚嫁大事无不关心,若她不管,又是未善尽主母之责,少不了要落下话柄供人嚼舌。   王氏因何顾忌方泽芹?正因他二人之间梗着一个结,这个结便是方泽芹的母亲——殷氏诰命夫人,诰命生来多病,生了一双儿女之后更是虚弱,太老夫人见她不能操持家事,便自作主张,将王氏迎进门来,一夫两妻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谁想诰命性质刚烈,不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愤而离府,连娘家也不知会,带着子女隐在田间度日,那时方泽芹不过六岁,妹妹尚在襁褓中。   谁想来年大旱,乡里闹饥荒,把个小女儿给饿死了,诰命痛得死去活来,依然不肯求人,母子俩随同灾民南徙避难,一路波折,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付出多少辛酸血泪,绝然不回头。   诰命本是尊贵出身,经不起贫苦,没捱得过灾年便撒手人寰,诰命病故时,方泽芹尚年幼,不能妥善安葬母亲,他便将尸骨装在板车上一路拖回方府。可怜到了家门前,尸体早已臭了。   甄氏进门晚,见方泽芹待人处事无不谦恭有礼,只道是个温吞公子,唯有王氏对当年拖尸送母一幕始难忘怀,想他在儿时尚有那份决断力,足见是个极有主张的人,若真对哪个女子有意,断不会回避。   王氏之所以设下饭局,自有她的一片用心,也不单是做个场面。她料想方泽芹无意于雪娥,便借机将话点开,好让方泽芹直言相拒,这一来既能叫甄氏死心,也不失她主母的本分,朝内室那一瞥,正是想让方泽芹领会到她的好意。   方泽芹直言冲撞实是做给甄氏看的,一来断了她的念想,再则好叫她把心抹直,省得她怨怪王氏不尽心,到头来还要再缠磨不休。   应笑不通人情世故,自然是不懂,方泽芹也不要徒弟去掺和宅子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琐事,他认定应笑是有大才广志的人,岂容她将心思钻在针眼里?除却医道方术,还传道授义,但凡能教的,全都毫无保留地说与她听。   不觉到了年底,正逢乡县小考,方泽芹递了名帖,到得考期便送应笑赴试,无非是《本经》、《难经》与《素问》三部,应笑早已温熟,应答如流,到了发榜时,果然中了,还是个乡魁。   方泽芹不胜欢喜,王氏亦觉欢欣,在府里备办筵席,把全家老小都请上席贺喜,连那素来不问俗事的李月兰也赏脸赴宴,众人皆厌这个小夫人,应笑却念着她雪中送炭的恩情,拉来坐在身侧。   李月兰不看旁人的脸色,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吃喝,忽然手一抖,将半盏美酒全泼在衫裙上,应笑看时,就见月兰面色煞白,眉心紧拧,额上的汗珠直往外渗,忙扶住她,问道:“小娘娘,你怎么了?”   月兰将手揪住心口,气喘喘地道:“不妨事,老毛病了。”说着,便要起身告退,谁知身子往前一栽,扑在桌上,只叮呤当啷一阵乱响,碰得杯盘翻落,汤汁流了满桌。近前的人全都呼啦啦起身闪躲。   方泽芹将她扶起来,见她神气昏蒙,几乎晕厥,忙搭腕诊脉,面色微变,对王氏道:“有些不好,先送回屋里,让她躺下。”   王氏忙叫两个丫环去搀扶,她带着应笑,甄氏带着雪娥,都一路跟随到屋里来,方泽芹自去提了药箱到床前,见内室昏暗,便道:“掌灯。”   应笑正要去拿,却见雪娥已将烛台托来,盈盈立于床头,便也就罢了。方泽芹无暇顾他,见月兰颜面微肿,颈部隐现紫色的经脉,问道:“还能说话吗?”   月兰微微睁眼,略点了点头,喘吁吁地说道:“尚可。”   方泽芹又问:“哪里难受?”   月兰道:“心口绞疼,胸闷……”还未说完忽然瞪大了眼,好一阵惊喘,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丫头忙递上痰盂,咳出的痰带着血丝,王氏一见就慌了,忙向方泽芹问道:“这……不要紧吧?”   方泽芹道:“这是个气衰的喘证,不是一日养成,你们先到屋外等候。”   于是众人各自回避,唯有雪娥站在床头不动,说道:“我为公子掌灯。”   方泽芹却不看她,只道:“不必,你也出去,我没叫时,谁也不准擅自入内。”   雪娥没奈何,将烛台放在桌上,闷闷而去,应笑也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方泽芹忙唤住她,吩咐道:“应笑,把门闩上,你留下。”   雪娥刚然出门,这时回头一瞥,眼里带着几分哀怨,应笑关门落闩,走到床头,见月兰气息微细,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师父,小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   方泽芹道:“应笑,你帮师父听听她的心跳。”   应笑覆在月兰胸口听了会儿,皱眉道:“心跳急速,胸下有杂声,似马蹄音。”遂而直起身,问道,“这是个心悸水肿的症候。”   方泽芹颔首:“脾肺气虚,已至经脉多处梗阻,这绝不是初次发病。”俯身问道,“为何早不说?”   月兰不回答,只问:“我这病……还有救吗?若没得救,也别费心思了,只要能让…让子仁…子仁…”话到此时却不说下去了。   方泽芹道:“父亲在岷州招抚蕃族,不能回来见你。”   月兰轻叹了声,把眼又闭上了,应笑见她眼角有泪光,不觉微微鼻酸,也不知为何感伤,只听她轻唤“子仁”的名字,心中不由得起了一丝波澜。   方泽芹让应笑将月兰扶起来,面朝里盘坐,指点双肩两穴、背中一穴,掌心运气,贴在后心上,以内力舒经通络,因水饮泛溢在心肺处,最忌躁进,内力需精准拿捏,若少一分,便起不到疏通的作用,若多一分,即会震碎心脉,叫病人当场立毙。   方泽芹不敢分心,调试吐纳,运气绵绵而进,大约有三刻工夫,月兰忽而浑身震颤,“哇”的吐出血来,应笑忙捧过痰盂接上前,月兰边咳边吐,呕出许多泛黑的血块来。   方泽芹这才收了手,说道:“尚不妨事了,你这是积患成灾,脾肺若伤,便要阳虚,阳虚又致水饮不化,欺心摄肺而现咯血之症,如今我已用和气导引法将淤块逼出,需再用敛气和血的药调养方能见好。”   月兰神情恍然,似是没听到方泽芹的话,只喃喃道:“不知子仁何时才能回来?”   方泽芹见了她的痴态,不觉微感动容,暗自惊奇: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痴儿,也不知中了怎样的魔障,竟对一个长她近半辈子的男人如此迷恋。   他是万般不解,想要劝慰也不知从何劝起,月兰在糊涂中唱起曲子,方泽芹却不知她在唱什么,实是纳闷,走到外间开下方子,对王氏叮嘱了好些话,带着应笑自回园子去了。   到了房里,应笑却不像往常一般誊抄诊籍,而是坐在桌前发呆,方泽芹点上灯,问道:“有什么心事?”   应笑板起脸,说道:“师父,小娘娘的病许是七情之伤,单用药怕是治不好的。”   方泽芹挑眉道:“怎讲?”   应笑道:“小娘娘方才唱的曲儿是西楚霸王的挽歌,她唱的那段是虞姬的部分。”说着站起身来,作了个抱琵琶的姿势,扬声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方泽芹怔然无语,应笑接着说:“我初时不明白,只觉得虞姬十分喜欢那楚霸王,这会儿再想,却觉得那喜欢非比寻常,我看小娘娘是自比虞姬,而将方老爷当作楚霸王了,霸王在沙场征战,虞姬却不能陪在身边为他分忧解劳,时常伤心伤神,又无人可倾诉,因而积下内伤。”   方泽芹已经听呆了,望着小徒弟说不出话来,应笑还当他不信,解释道:“师父不是诊出小娘娘脾肺阳虚了么?调经论里有言,思伤脾,忧伤肺,小娘娘既思念老爷又整日忧愁,可不正对了七情之伤?”   方泽芹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听她说得有理,便问道:“那依应笑看,这七情之伤该如何根治?”   应笑道:“既然小娘娘想见老爷,那还需老爷回来才成。”   方泽芹摇头道:“这却是大难。”   应笑想了想,又问:“不能将小娘娘送去吗?虞姬不也是在军营里陪着楚王的?”   方泽芹道:“更难,我爹不是楚王,他向来公私分明,断然不会拖家带口去平乱。”   应笑可就为难了:“那该如何是好?小娘娘对我有恩情,徒儿想治好她。”   方泽芹道:“心上的病,不是大夫能治好   的,不过应笑放心,只要她能按方服药,可保性命无虞,待我爹回来时,她那七情之伤便能不药而愈了。”   应笑听他这么一说才安下心来,拿出笔墨写诊籍,写着写着,忽而问道:“师父,你今日的治病法子可怪得很,以前从没见你用过,也没见其他大夫用过。”   方泽芹笑道:“这叫和气导引之术,是我师门独创的行气疗伤法,待应笑入门后,为师自然会教给你。”   应笑冲他投去一笑,软软地说道:“原来是不外传的秘方,莫怪不让旁人看,那徒儿如今还没入门呢,叫我瞧了可好?”   方泽芹见火光将她的笑脸映得柔和,只觉心里暖意融融,挪坐过去,低头看她写字,温声道:“无论你入不入门都是我的徒弟,为师的便是你的,哪儿来甚么秘方?只因和气导引术是内家功夫,需找个清净的地方静心修习。”   应笑刚写完,洗笔收墨,往后偎进师父怀里,方泽芹垂着手任她靠了会儿,轻轻扶正,问说:“累了吗?累了便梳洗梳洗,早些上床歇息。”   应笑道:“师父许久没陪徒儿一道睡了,今晚陪陪我,可好?”   方泽芹道:“应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与为师同床而眠,免得他人说些闲话,到时又惹得你憋闷。”   应笑想了想,对他伸出双手,眯着眼睛道:“那师父抱抱。”   方泽芹难得见她撒娇一回,自是有求必应,还像对小孩子那般,叉着她先往高处举了举,再抱进怀里轻拍,应笑趴在他胸口贴了会儿,撑手推开,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师父出去吧,徒儿要睡了。”   方泽芹悬着手怔愣半晌,有些摸不透她的情绪,只道:“我叫老妈妈给你打水来。”说着便慢慢踱出门去。   话说李月兰的病依方调治数日渐有起色,她却不要丫环随侍身边,应笑不知何故,总放不下这小娘娘,便住了过去,一面照看一面学习,好在小屋清幽,月兰又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女,二人品书弹琴,对彼此十分投意。   方泽芹见此光景,便腾出空来回医圣门处理杂务,鹤亭先生共收了四名入室弟子,方泽芹排行第二,其他三人早在门中开堂设科、教授门徒,唯独方泽芹将堂位空着,四处云游学习,这时回到师门也算是众望所归。   鹤亭先生随即增设金镞和气一科,以方泽芹所掌持的东馆尚气堂充讲习学,只待春试过后便要大开山门、扩招生员。   到了来年初春,方泽芹将师门里的事打点妥当,又匆匆赶回渭州,不为别的,专为带小徒弟上京会试,王氏积极筹措,将行李盘缠样样备妥。是日出发前,应笑换上道袍,先去茅屋里辞别李月兰,月兰嘱咐了许多言语,无非是世道艰险,叫她不可轻信于人。   王氏、甄氏等人送出大门,方泽芹一一拜别,那雪娥从袖中掏出一大一小两个荷包,捧上前道:“这是我亲手缝的如意囊,里头装了平安符,只望大公子与应笑一路平安。”说着便盈盈望上去,再不掩目中深情。   应笑伸手要接,方泽芹挡上前,淡淡地道:“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领了。”   雪娥眼中含泪,收起大的荷包,仍将小的递上前,强作笑脸道:“这是我对应笑的一点心意,太老夫人去后,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未能在她受冷落之时挺身相护,却还随着众人疏远她,应笑,若你不怪姐姐坏心,还请收下。”   应笑也没多怨她,只当个半生不熟的人来处,听她这么一说,再见荷包精细,便又忍不住伸出了手。方泽芹将应笑的手推回去,自代她作主,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当真是不留半分念想,雪娥面如纸灰,再不能多言,低下头,默默退到人群后。   王氏与福伯送到十里长亭方才分别。方泽芹跨上马,应笑骑了驴,一路直奔京师而去。   ☆、春试03   师徒二人逶迤而行,这日来到一座小乡镇,找了家饭店歇宿,堂官过来抹桌伺候,铺上花生小菜。方泽芹随意要了些茶食,正在吃时,忽听楼上传来喝骂声,接着是“咚咚咚”踏楼板的声响,就见一个道人装扮的后生从楼上下来,直跑到前堂,回头气哼哼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没见过这般蛮横之徒!简直没王法了!”   话刚说完,那楼上又下来个瘦高个,冲那道人喝骂:“什么王法不王法?你这坑人的骗子,还敢上门来讨什么诊金药钱?你是看咱有钱没处使,专来讹财的不是?”   道人跺起了脚,向一众堂客叫道:“各位都给评评理,是这厮揽了我来给他家公子爷看病,我诊也诊过了,药也用下了,诸般尽心,唉,你说这人,不给诊金也就罢了,反还倒过来叫我给钱,这都什么理?”   瘦高个怒拍扶栏,拔高嗓门嚷嚷:“嘿!你把咱家公子给治坏了,叫他走不了路,在这客店多歇了数日,那些多出来的房金饭钱,不找你要还找谁去?休再啰唣,惹恼了咱家公子,再给你两拳一脚!”   众人见他凶狠,谁敢管?都自闷头吃起饭来,道人还想再争一争,见瘦高个捏起拳头作势赶打,忙不迭抱头鼠窜而出。应笑把那瘦高个看了又看,靠向方泽芹道:“师父,你看那人,可是有些面熟?”   方泽芹刚要说话,只见瘦高个揪住堂官的衣襟,狠狠叫道:“我叫你找大夫,你给我找的都是些啥牛鬼蛇神?我道是什么正经医生,原来是个卖虫鼠药的江湖郎中!你这厮是何用心?”   那边掌柜的忙走来道:“我的好爷爷,已经给你请了三个大夫,这也不行,那也不成,若非是江湖郎中,谁还敢来了?你家公子脚大,还是赶紧去城里求医吧!”眼一瞥,瞧见方泽芹桌前的药箱,忙折过去叫道,“可巧,这不又来一个,这先生,你赶紧上去看看,若能把那太岁爷给打发了,甭说饭钱,上房也给你扣个零头。”   瘦高个转头一瞧,“刷”的放开堂官,惊呼道:“方大夫?”   应笑被“太岁爷”三字一提醒,倒是想了起来,拉拉师父的袖子,小声道:“师父,他是向天身边的……”   话还没说完,瘦高个就大步跨过来,笑着打招呼:“方大夫,我是郭宝多啊,您不记得了?”   方泽芹起身打量他一番,笑道:“原来是宝多,看来那太岁爷定是指的向天没错了。”   郭宝多抱拳道:“少爷就在楼上客房里,正病着呢,在榻上不肯动弹,找了三个大夫,全是些管钱不管命的,见少爷穿得体面,尽开些细贵效微的药,不吃还好,吃了倒愈发糟糕,可幸救命的来了,还请先生随我上去看看。”   方泽芹对小徒弟道:“应笑,你自吃你的,为师一会儿便来。”   郭宝多“嘿哟”一声,朝应笑瞅去,吓了一跳,咋呼道:“这不是小哑巴么?啥时候出家当了道士?”   应笑乐呵呵地说:“没出家呀,在外行路,穿这身才方便。”   郭宝多又是一惊,心道:这几年没见,相貌是没大变,口齿倒变得伶俐了,往后可不能再叫小哑巴了。   应笑见了幼时玩伴,心里也自兴奋不已,哪里肯留在堂里,把筷子一搁,也不吃饭了,随师父一同上楼,到了客房推门而入,只闻得满室酒臭,往里一看,就见一名高壮男子盘坐在榻上喝酒,只喝得面膛到脖子根通红一片,边喝酒还边拿筷子敲着床板嘟哝道:“什么狗屁的鸟大夫,一拳两脚还便宜他了!”   郭宝多小声嘀咕:“是两拳一脚啊,又记岔了。”走到床前道,“少爷,方大夫和小……应笑姑娘来看你了。”   南向天抬头一看,登时喷出满口美酒,一骨碌滚下床来整衣行礼,应笑见他满身横肉,活像土匪般,再不似以前光景,不觉有些害怕,又缩到师父身后。   方泽芹问了南员外的近况,将南向天上下打量一番,道:“我听宝多说你病了,连床也下不了,这般看来,不是精神得很?”   南向天道:“不是那等病,下床也下得,只是怕磨到伤处,需不好受。”说着褪下衣裳,袒露上身。   应笑看时,就见他肚脐上二寸处长了个大包,四周硬结发红,中心皮薄,隐约可见有水在皮下流动,她还想凑近细看,南向天却觉困窘,忙拉起衣裳,没好气道:“哪儿有你这般瞧的?换先生来。”   应笑纳闷了:“不瞧清楚怎知是何症状?换了师父也要这般瞧的。”却还是顺着病人的意,乖乖退到一旁。   南向天斜眼瞅了她好一阵子,望得发起呆来,方泽芹看在眼里,心觉好笑,便走上前为他把脉,沉吟片刻,问道:“把前头大夫开的方子拿来我看。”   郭宝多便拿出药方,应笑接下,先看了一遍,转递给方泽芹,道:“都是些清火热的药,是个热证?”   郭宝多道:“大夫说害了疮疽,是因少爷太嗜酒,酒燥烧心,热毒在肚子里捣腾呢。”   南向天拍着大腿道:“我看吃了他们的药也没见好,全都是鸟……!”他本想说“鸟话”,见应笑眉头微拧,便将最后那字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方泽芹反复取脉,又重按至骨隙里,道:“轻取脉象洪大,按之却无力。”   应笑早取出笔墨候在桌前,师父说一句,她便记一句。方泽芹切过脉之后,又问应笑:“依你看,这疮疽是因何而发?”   应笑回道:“这是个外实内虚的脉象,向天本有个阳虚之症,许是正气不足,单切脉尚不好下定论。”   南向天听她叫自个儿的名字,只觉得十分亲切,又听她说阳虚,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这会儿可啥都不虚,不信,你去牵头牛来。”   应笑奇了:“牵牛来作甚?”   南向天一抹鼻子,笑道:“叫那牛来撞我,看我双手抓定犄角,使力这么一掰,定将它扳倒在地!”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应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忆起儿时种种,不觉心里开怀,再看那张红脸膛,浓眉大眼、挺鼻阔唇,虽有凶相也不失豪爽,竟觉得顺眼不少,便放开胆子道:“我说的不是身子虚,而是气虚,纵使你能扳倒一百头牛,气虚时仍是会患病的。”   南向天捧着肚子深吸了口气,用力朝前吹,呼啦啦,吹得应笑眯起了眼,他却咧嘴一笑,捶着胸膛道:“你瞧,我气足得很!哪儿虚了?”   应笑这时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跑去拉着方泽芹的手晃了晃,孩子气地道:“师父,你去跟向天说,他不听我的,分明是气虚,却偏要说自个儿不虚。”   方泽芹连连点头,拾袖擦拭额上的汗,心道:老了老了,孩子们讲话,我可当真是插不上半句嘴。   上前说:“是不是虚还得再看。”便让应笑取了针来,挑破疮疽的外皮,只见脓液稀淡,呈青色,便道,“向天,应笑说得不错,脓液清稀乃是寒象,说明体内正气不足,这才让外邪侵扰,你可有腹胀盗汗?”   南向天素来敬佩方泽芹,当即敛声回道:“确是有这个病症,每到夜里便会出虚汗。”   郭宝多道:“前头大夫说是个虚热之症,开下泻火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今儿那江湖郎中更是离奇,说少爷被虫蛀了,那大包里就藏着虫呢,得用他家的驱虫药方才见效。”   方泽芹道:“确是有毒邪内侵,那些大夫诊得也不错,只是向天脾胃虚寒,不宜再用凉药。”便开下方子,上有人参、黄芪、干姜、附子等温补阳气的药材。   南向天对方泽芹的医术深信不疑,也不看方子,当下就叫郭宝多去抓药,听说他师徒二人正在吃饭,也不管肚子上的大疮,整顿衣巾,“踢踏踢踏”走出客房,来到茶阁子里,拣个靠游廊的座儿,请方泽芹坐在上座,自己居主位相陪,应笑打横。   南向天要了两角酒,几样时鲜,单给应笑叫了茶水果点,满斟一杯,执手相敬,笑道:“能在此遇上先生和小……应笑,实是有幸。”   方泽芹捧杯回敬,喝了一口,说道:“向天,依你那气虚之症,寻常喝些酒倒是有好处,只不可贪杯误事。”   南向天自是满口应下,又问:“不知先生去往何处?”   方泽芹道:“我带应笑上京会试,正在途中。”   南向天“咦”了一声,好生惊奇:“应笑一个姑娘家,怎还要去会试?莫不是圣上又下了什么诏令,叫女子也去争当状元了?”   方泽芹笑道:“并非考状元,而是医考。”便将应笑如何考中乡魁细细描述一番。   南向天怔愣半晌,忽而哈哈大笑,手往桌上一拍,道:“好!应笑有出息,我可不能输给你,此番进京定要博个响当当的声名出来!”   应笑问道:“你也想当大夫吗?”   方泽芹道:“所有礼部军科引试皆在春夏之交,每三年一试,今年正是考期,向天投了哪一科?”   南向天回道:“不瞒先生,正是赴武闱,已过了州试。”   应笑便知他是去参加武举,捧茶相敬:“望你一举夺魁,把旁人都比下去。”   南向天也不谦逊,擎杯对盏,仰头一饮而尽,应笑又问起李春花,南向天叹了口气,道:“春花早不在村里,你们离开没多久,她便被人接走了,曹村长只说是找到了春花的家人,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春花在走了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应笑神色微凝,把头低下不语,方泽芹轻拍她的肩头,说道:“找到家人是好事,去而不返可见家中和睦。”   应笑这才舒开面容,三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方泽芹稳重豁达,南向天豪爽大方,席间以兵家战法论行医之道,又以方剂组成来比拟君臣佐使,言语投机,谈得十分契合。应笑在旁听讲,暗暗存记于心。   不多时,郭宝多抓了药来,应笑自去煎下,此后调养五日,待脓水全出尽,那疮疽也由硬变软,慢慢瘪了下去,南向天亦不觉腹胀发虚,便收拾行装,与方泽芹师徒同赴东京。   到了京师后各寻下处,应笑考期在先,便借着方泽芹与南向天所谈君臣佐使之道做了篇文章,自投去官屋,校验的医官一看——准考。临期下场,考罢三科,当时便知道了结果——大义十道通了七道,险险合格,应笑的年岁未足充医,不能入太医局,只授了一道福牒打发她回去。   应笑十道七通,有三道试题因一时紧张出了错,却不是不懂,她自觉败兴,心里老大不痛快,闷闷地出了场屋。方泽芹与南向天主仆正在桥头等候,见她走在路上磨磨蹭蹭,都道:坏了,想是没过。   应笑却拿出福牒呈给方泽芹,耷拉着脑袋嘟囔:“师父,徒儿辜负您老的期望,本想十道十通,谁知才过了七道。”   方泽芹一颗心悬得老高,这时哐然落定,忍不住长吐了口气,抬袖子擦去额上汗水,刚伸出手,却发现手心里也湿了,赶紧在袍子上一抹,接下福牒展开,来回看了两三遍,把那太常寺的官印是摸了又摸,方才安下心来,轻抚小徒弟的头,将她好好夸赞了一番。   应笑仍是不乐,南向天嬉皮笑脸地道:“过了就好,你年岁又够不上,即便做了大夫中的状元,那也没用处啊。”   应笑道:“若是不会便也罢了,分明是懂的,是师父千叮嘱万交代过的,却也不知何故,被那医官面对面的一问,就不晓得该怎么讲话了,师父,是徒儿不争气,请您别再夸了,得训我两句才成。”   南向天与郭宝多面面相觑,方泽芹见她满面不甘,脸也红了,不觉暗暗吃惊,寻思道:这孩子看似乖顺,竟是个好强的脾性吗?我只道她经不住别人的眼光,谁想还有些折不起,玉不磨不成器,这日后少不了要摔几回。   便不再好言劝慰,只道:“有这垂头丧气的工夫不如温故而知新,大义好讲,如何活用却难,莫将心思放在这些小处。”   应笑听得六七分明白,却不知何为小处,何为大处,只当是勤奋不足,此后更是勤学苦读,终日手不释卷、闭门念书,方泽芹见她肯如此用功,自是不胜欢喜,恨不得把肚里学识全倒出来灌给她。   不久后,圣上下诏废武举,南向天幸得赶上武选末场,骑射击技不在话下,九场武试无不顺利,孙吴兵法却还欠些火候,考校的将领是平民出身,对他青眼有加,仍是让登了第,授封西川都巡检,专司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营地离医圣门不远,都在成都府境内,于是方泽芹师徒与南向天主仆又结伴同行,一路畅然,到了地方上才依依惜别。   ☆、入门01   再说那医圣门建在彭山县境内的仙女峰上,实是所连山道观,有东西南北中五馆,鹤亭先生与座下四名弟子在馆中分科设堂,每年一次堂考,致力于培养医学人才,若有技艺精纯的,可荐入朝,遇到淡泊名利的,便收做玄门弟子,兼修道学。   方泽芹自带应笑进了山门,抬头见门上高悬敕额金书,正是开国太祖亲授的匾额,转过影壁,从穿堂进入内院,应笑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只见墙院外山群环绕,殿阁内香炉生烟,道旁有青松翠柏,透过林荫可见道众修行,与市井俗户大有不同,是个清幽的府地。   不一时到了三清殿,见有个须发如银的老先生盘坐在香坛前,身穿青灰色的道袍,手里横托一柄拂尘,应笑看时,只觉得这老者慈眉善目,气质出尘,与他身后的三宝天尊极为神似,不像世上人,倒似天外仙。   方泽芹在门前行拜礼,应笑也跟着跪下,只听他道:“弟子方泽芹给师父请安。”便晓得这老人就是医圣门的门主鹤亭先生。   鹤亭先生略一颔首,看向应笑,微微笑道:“这就是你收的徒弟?”   方泽芹恭敬道:“回师父,确是弟子的徒儿,姓柳,名为应笑。”又叫应笑拜过师公。   鹤亭先生拂尘一甩,问道:“可取了道名?”   方泽芹道:“尚没有道名,还请师父垂赐。”   医圣门属归云道派,按字辈命名,传到鹤亭先生这一辈,是“虚空乾坤正”,方泽芹的道名为空定,号天长子,便依此顺推,为应笑取道名为乾兴,号云清子,有师徒相携互补之意,又吩咐随侍道童将其他三个师父请来。   道童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见有二男一女陆续走进堂内,最先到的男子约摸四十出头,身材矮胖,生得一副白净面皮。那年轻后生浓眉大眼、意气风发,说话时带着山东口音,是个开朗的长大汉子,还未开口面上先带三分笑颜。最后到场的女子看着有二十一二岁,蛾眉明眸,粉面生春,一条绛红宽带将道服束起,她身材微丰,这一束腰肢纤细,更显得体态婀娜动人。   方泽芹与他三人见了礼,又叫应笑逐一拜见。因堂考将近,学生们从各地陆续赶到,有太医局荐来的斋生,也有民间良医。方泽芹一视同仁,将应笑与其他学生均安置在客馆里,未免他人怀疑泄题,考前避而不见。应笑自在静室温书习经。   因方泽芹首次开堂,名气不如师兄妹响亮,学生们不识他,都去投报老堂科,其中又以大师父的养生堂最为闹热,女学生则大多投了三师父的针科,只有二十来人因着新奇报了尚气堂,却不知只有内家修为高深的方泽芹才能教授门派独创的和气导引法,此为鹤亭先生私下授意,其他三徒全不知情。   临到秋后考期,应笑自是投报了金镞和气科,随同其学生们在场屋外等候,从清晨等到晌午,有道童出来喊她的名字,应笑被引入屋内,就见方泽芹手按名册,坐在堂前,两个门生左右相陪。应笑久未见到师父,心下一欢喜,忘了礼数,不等人叫便跑进门内,小声唤道:“师父。”   方泽芹道:“且住,退出门外,先行师礼,待我叫你时再进来。”   应笑见他面色沉肃,不似往常亲切,心里有些发慌,忙退回门外作揖礼,恭敬道:“徒……学生见过师……见过二师父。”越说声音越小。   方泽芹见了她畏怯的模样,心下疼惜,碍着两旁有人监察,只得板起面孔,按例问了姓名籍贯,叫进来验看福牒,在考校《素问》、《圣惠十方》等大义十道之外,还兼问《本经》、《脉经》等大义二三道,应笑早将经本温熟,不消多想即能一一作答。这堂考最看重的却不是经义,而是辩证下药与方剂调配。   方泽芹又出了试题十道,让应笑根据环境与疾病特点判断症候,应笑一听,可喜了,都是她誊抄过的病例,哪有不会的?这才领会到师父叫她誊录诊籍的苦心。策问过后当即发去后屋调配方剂,合药煎药,这些都是应笑做惯了的,自是得心应手。   方泽芹这一科考校极严,且偏重实践,连着九场下来,直至傍晚方才结束,二十七人里,试中者仅有五人,除应笑之外,有两个来自祁州药都,一个是济民局荐来的医员,还有一个据说来自药王谷,都是年轻有才之辈。应笑是这一代弟子中最年幼的,门人见了都喊小师妹。   医圣门医道兼修,除却医术,还当传授玄功口诀,以修静功为主。如此听读数月,应笑空记了一肚子口诀,实在功夫是半些没长进。眼见着师兄师姐都通了气感,能以意导气,应笑实是着急,可越急却越寻不着法度。   一日晚饭过后,应笑心中烦闷,到屋外漫步散心,刚走至前院就闻到一股苦药味,抬头望去,只见师父坐在水井旁煎药,便捂着鼻子走过去。   方泽芹刚然熄火,将药汤筛进碗里,端起来递给应笑,说道:“来得正好,快趁热喝了。”   应笑低头一看,脸色霎时白了,只见药汁粘稠浑浊,好似一碗烂泥浆,气味更是酸苦难闻,直冲脑门,她往后退了一步,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药?”   方泽芹道:“这叫乌药正气散,专为你的气虚症调配而成,每隔十五日一副,有助你调息养气,来,这药需热服,不能放凉。”   应笑眼神游移,迟迟不肯伸手去接,方泽芹心下好笑,从袖里掏出霜糖梨子,提到高处轻晃,道:“今日下山巡诊,特去城里买的,若应笑能乖乖服药,往后常带回来给你吃。”   应笑眼睛一亮,踮脚就要去够,手伸出一半,见了师父忍笑的神情,募的脸一红,又把手缩回来,嘟哝道:“徒儿大了,不要甜果子下药。”说着一手捧碗一手捏鼻子,咕嘟咕嘟灌下药汤,只觉得汤里像下了十斤黄连,一碗喝完,眼泪水也挂了两行,放下药碗,直用手轻拍脑门。   方泽芹拈出一片梨条塞进她嘴里,捏捏她发红的鼻尖,逗道:“大了?那还因药苦哭鼻子?分明是个小娃娃。”   应笑连忙抹去眼泪,嚼着梨条道:“师父,徒儿不是怕苦,因这药不仅苦,还有股酸味,有些像…有些像……”   方泽芹偏头问她:“像什么?”   应笑倒扭捏起来,绞着手指小声道:“像师父的洗脚水……”   方泽芹畅怀大笑,只觉得小徒弟扭捏的模样煞是可爱,也顾不得避嫌,举高了抱起来,应笑在师父肩上趴了会儿,伸手推他,说道:“徒儿不小了,师父别总像抱孩子般抱着,羞也不羞?”   方泽芹“哎哟”了声,笑得前仰后合,放她落地,蹲□来道:“你看你,身量也不见长,还是那般小不隆咚,纵使岁数大了,在为师眼里总是个娃娃,师父疼徒儿有何好羞?”   应笑皱眉道:“可你也没特别疼哪个师兄师姐,同是学生,不怕他们说师父偏心?”   方泽芹笑道:“他们是医圣门的门生,只在为师堂里学习,自当一视同仁,你是我的徒弟,仅此一根独苗,便如同亲女儿般,这关系自是大有不同。”   说着收拾药具风炉,领她去了一间静室,将西侧墙的橱柜移开,角落里竟有一扇门,开了锁,推开一看,原来门后还有间暗房,较之明堂更为宽敞,墙面屋顶尽是青石垒成,三面橱柜,一面石台,台上有序地列着各种碾药制药的器具,还有一座半人高的炼丹炉,炉里堆满香木碎屑,脚下一口地井,井口白气漫溢,水波纹投在壁顶上,宛若一轮明月。   方泽芹道:“这是为师用来合药的房间,每日放堂后你便过来,我教你如何调配方剂。”   应笑道:“徒儿还没通气感,需多加习练才成。”   方泽芹道:“人各有专精,师父精的未必是应笑的长项,我见你广识药性,不妨往调配方剂上钻研。”   应笑问道:“师父教的金镞和气科不是当以练气为重吗?”   方泽芹道:“医者练气是为了推拿取穴,不比武学内功,常用来救急和愈后调养,以疏通经络为主,是种养生法门,可防病,是为辅助手段,治病还当以用药为重,用药如用兵,是门大学问,古往今来,但凡名医神医,无不是用药的高手。”   应笑本就喜欢料理药材,听这么一说,当即欣然应道:“全凭师父作主。”   方泽芹便领她看过各种药材药料,应笑自认能辨识百草,竟有一柜药材全然不识,惊奇道:“师父,这些都是什么药?徒儿从来没见过!”言语之间竟带着几分欢喜,见有一枚红石晶莹剔透,伸手想拿起。   方泽芹忙拉住她,道:“这些药材大多带毒,可都是玄度先生采来的,他善于调毒,专从高山险地采来古怪稀奇的药材调配毒剂,为师常从他那儿买些回来。”   应笑“哎呀”了一声,背着手往后跳开,说道:“师父怎么能把害人的毒药给带回来?”   方泽芹笑道:“若用错了药,那不比毒更甚?应笑,你熟读内经,可不知是药三分毒?即便是常用的药,若下错了或过量服食,也会中毒致死,反之,若用之有度,毒药也可成良药,你想砒霜虽毒,善用药者却能以它截疟驱虫,玄度先生所采药材在市上可没卖的,为师便是想用这些稀世药材调配出救命的方剂,应笑可愿相助?”   应笑早听出兴致来,想也没想,一口应下,此后每日在药房里消磨,炼丹制散无一不学,以至沉迷其中、乐此不疲,若无人从旁看顾,她连饭也不吃,炼丹时便持把扇子守在炉边,一刻也不肯松懈。   应笑耗了半年多工夫,将室内药材按内经所述药性重新分类,唯独玄度先生的生药材难于辨识,方泽芹亲身试毒,或煎汤或制散,分多次少量服食,将毒症逐一记下以辨寒凉毒性,若遇毒性剧烈的,需及时运气将毒逼出。   这辨识法十分危险,只因方泽芹内家修为高深才敢如此试毒,对剂量拿捏是慎之又慎。这一日,他因公外出巡诊,应笑独自在药房读书,心中总惦挂着一味名叫“石果松”的药材,据说这药材生在湿热的沼地,是石果树的果实,形状似白皮松塔,质地如石头般坚硬,里面却是红色软心。   方泽芹将石果松的外皮与内心分别碾磨入丸,无论分服合服,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症状,疑是用量太少。应笑见还有三枚丹丸摆在台上,一枚鲜红如血,由果实软心制成,一枚雪白如银,则是外皮熬制而成,两者混掺,色嫩如蜜桃,看着不像药,倒似香糖果子,还散发出一股浓甜的香气。   应笑心道:师父每服三丸都不见有症状,想来毒性不会太强,少量服食应当无事。   她拈起蜜桃丸看了又看,越觉得可爱,舌尖轻舔,甜丝丝好似糖霜,还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她一时没忍住,将整粒丹丸丢在嘴里,想想又害怕了,便要吐出来,可这药丸遇热即化,哪儿还能吐得出来?   应笑惴惴不安地等着毒发症状出现,从清晨等到午后,只觉腹中微热,并无任何不适,便放宽了心,谁知不出半个时辰就觉得胸闷恶心、倦怠乏力,想是毒性发了,忙服下解毒药,症状稍缓,她心内忐忑,也没心思看书,自回卧房歇息去了。   待到傍晚时分,方泽芹回了师门,在静室里没找着应笑,又发现药丸少了一枚,不觉大惊失色,心道:坏事了,那孩子好奇心胜,见我吃了没事,定想自个儿试试才甘心。   忙赶去应笑的卧房,连敲门也顾不上,直闯进去,却见应笑仅着内衫,正在弯腰打理床铺,她见方泽芹进门,似是吓了一跳,忙将脚边的被褥衫裙往床底下踢去,束手束脚地坐在床边,轻问:“师父,你怎么来了?”   方泽芹见她面色苍白,额发微湿,忙过去把脉,沉下面孔训斥:“为师如何对你说的?为何不听话!那些药材连我也不敢轻试,怎由得你随意服用?你太不知轻重了!”   方泽芹从没对应笑动过气,连大声些也不舍得,这回实是急怒交加,一时没能收得住。他这一黑脸,可把应笑给吓坏了,张嘴“呀”了半天,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师父……徒儿还有得救吗?”   方泽芹绷着脸道:“早不长记性!这时倒晓得害怕了?为师千叮呤万嘱咐的话全被你当成过耳东风了不是!”   应笑嗫嚅道:“是徒儿的错,见师父那药捏得圆鼓溜溜,粉嫩嫩像蜜桃似的,不觉就当成糖果子吃了。”   方泽芹给她这一番话说得是又好气又好笑,指尖加了把力,感到脉象浮紧,可见阳气虚弱,便道:“张嘴伸舌。”   应笑仰起头,乖乖吐出舌头,方泽芹见舌苔薄白,稍感安心,问道:“有何不适?”   应笑道:“只是累了,想早些睡下,师父也回去歇息吧,忙了整日,想是辛苦极了。”   方泽芹见她眼神闪避,心觉有异,问道:“你把褥子拉下来作甚?衣裳也全扔地上,可是在气师父?气师父今日没带你一块儿出门?”   应笑道:“没有气,比起出门,徒儿更乐意呆在药房里,我想……若明日天气好,得将被褥拿出去晒晒,衣裳也要自个儿洗,这才先放在地下,还没来得及收拾,师父就来了。”刚说完,忽觉一阵腹痛,忙抱着肚子弯□去,额上登时渗出豆大的汗珠。   方泽芹从后扶住她,正待追问时,应笑熬不住痛,自己开口招了:“师父,徒儿这症……像是月……月事来了,可前头吃了石松果,是因何故实难分说。”   方泽芹愣了半晌,问道:“应笑这是头一回吗?”   应笑点头,闷声道:“天癸初至,一时没察觉,   等发现时,裙子被褥都脏了,内经有言,此为女子私密之事,是故不想让师父知晓。”   方泽芹这才安下心来,暗自寻思道:应笑体弱虚寒,是个不足之症,我本想她应当比同龄人晚两年,今年才刚过了十四,这时来潮,定是那石松果催下。   便道:“师父不是外人,无需避讳这些,哪里不适都说给为师知道。”   应笑老实回道:“腹痛腰酸,胸口发闷,还有些疼,一疼就出虚汗,身上发寒,不想走也不想动,若是一动,沥下更急,也不敢躺下,怕再将褥垫弄污,好生难受。”   方泽芹问道:“可疼得厉害?”   应笑道:“疼,像拉着筋,阵阵的,若这般弯着腰倒还好,直起身来更是了不得的疼。”她抬头望向师父,眼里湿润,脸面白得毫无血色。   方泽芹本有顾忌,却仍是见不得她这般模样,轻道:“应笑,慢慢地趴在床上。”   应笑摇摇头,说道:“师父,您就让我这么坐着吧,徒儿不想动。”   方泽芹便往旁边挪了挪,扶着她趴在腿上,指取后背两组穴道,由椎骨缓缓上推至颈后,再由颈后往两肩轻按。   应笑被按得舒服了,腹痛逐渐缓释,又有师父在身侧,比平日更为安心,不知不觉就睡去了。方泽芹把她扶上床,应笑低声嘟哝,翻身蜷缩成一团,眉头还皱着,方泽芹拉过被子为她盖上,只道小徒弟这回是真的长成了大姑娘,往后再不能这般亲近。   想着想着,心下不觉怅然,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叹口气,起身往外走,没走上两步又折回头,心想:“趁着没嫁出去,还能多照顾她两年,日后有了夫家,也不便时时见面了。”便趴□,把床底下的被褥衫裙全都捞出来,做一捆抱了,径往后院拆洗。   ☆、入门02   清明前夕,门生各自归乡祭祖,方泽芹也打算带应笑回渭州,正在房中收拾行囊,忽来一个小道传报,说门外有个叫“南向天”的后生,自称是二师父的学生,特来求见。   方泽芹闻听,遂迎出山门,见南向天主仆便衣轻装,一人背着个包袱,满身的风尘,心觉奇怪,当下也不多问,将二人引至东馆客堂。应笑正在院中清理杂草,见了南向天颇为惊喜,丢下手里的活,跟着去张罗茶水。   叙礼已毕,各分宾主就坐,方泽芹便问他因何来此,南向天满面愁容,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这地方官员素与豪民滑商有勾结,瞒上买下,致使赃吏横肆。因他大力查办檄官敛财,不想犯了上司嫉恶,又因在缉私案中伤了人命,故此被参一本,安上“苛待百姓”的罪名,于是发下文书,例应革职。   想他来时踌躇满志,如今一腔热血付诸东流,不免心冷,只觉无颜回家又无处投奔,这才来找方泽芹出主意。   应笑听后深感不平,气愤愤地道:“那官实是可恶,不如上京投告,开封府有个庞大人,不畏强权,连皇亲也叫他伏法,定能整治那恶官,让你官复原职!”   南向天听她言语天真,只是哂然一笑,方泽芹却要为她疏通一番:“这西川路素来难管,冗员成患、官商互利,积习已久,不是轻易能治的,应笑,那永昌侯本也只是挂个侯爷的头衔,光吃饭不办事,革职罚俸无甚大碍,可这地方官上下通连,一人如此,十人百人皆如此,别说是庞大人,纵是天子亲临,怕也不便轻动。”   应笑听了后,自在脑中琢磨起来,南向天暗自好笑,心想:这先生也真是,何必与她说这些?女娃家懂得什么?   方泽芹又道:“向天不必苦恼,依我看,这未必是坏事,此处多发民乱,若要你去平乱,兵对民,你可愿意?”   南向天摇头道:“我可不做那等丧心欺民的事,此地若有乱,那是官逼民反。”   郭宝多在旁插话道:“我家少爷只会给老百姓们添柴加火,烧死那些狗官。”   应笑听得解气,站起来拍了拍手,方泽芹只叹孩子口无遮拦,也不多训斥,只说道:“既无错,何必羞于回家?方某倒是有些门路,还需先问过令尊的意思,你先在此留宿一晚,明日我与你一同上路。”   南向天本觉羞愧,听方泽芹一席话,心里顿感轻松,笑道:“那再好也不过,实在难为先生了。”   应笑拉拉师父的袖子,说道:“徒儿也想回去,想回去给娘亲的坟上添土烧香。”   方泽芹一愣,这才想起应笑已有数年未去吊祭亲人,暗叫惭愧,自然满口答应。方泽芹禀过鹤亭先生,将南向天主仆安置在五代弟子所住的厢房里,自去向住持交代门内事务。   到得午时,应笑见方泽芹还没回来,便自个儿端了茶水饭菜送去厢房,南向天见满桌素斋,苦着脸直摇头,道:“我只当和尚吃斋念佛,应笑,你这医圣门也不沾酒肉的吗?”   应笑道:“沾也沾些,只是不常吃。”   南向天央求道:“好应笑,没肉也成,你看哪儿有酒,给我来个三五坛,我这不伤心着呢,一醉方休。”   应笑道:“三五坛是没有,一两坛倒是能给你拿来,只是有些难吃,怕你喝不惯。”   南向天只当女儿家不懂酒香,挥挥手道:“你只管拿来,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我南向天就跟你姓柳了!”   应笑呵呵一笑,道:“你跟我姓,我得不到好处呀。”   南向天两眼一瞪,拍着胸脯道:“咋得不到好处?我跟你姓,便是你的伙计了,你叫我做什么也成的,谁敢欺负你,你来找我,我两拳三脚打得他喊你奶奶,这不是给你出气了么?”   应笑仍旧笑道:“喊我奶奶,我也不会觉得开心呀。”   南向天一愣,脱口便问:“那要怎样你才觉得开心?”   应笑回道:“今儿见了你就挺开心,拿酒给你吃是应当的,不要你跟我姓,你吃得畅快便好了。”说着又是一笑,转身跑开。   南向天望得直发怔,盯着她的背影移不开眼。郭宝多在旁看得明白,心里发笑,说道:“少爷,小哑巴是女大十八变啊,出落得是越来越水灵了。”   南向天龇牙咧嘴地道:“你叫啥?她有名有姓的,叫啥小哑巴?从今往后,给我恭敬地称呼柳姑娘,别太放肆!”   郭宝多道:“是是是,叫柳姑娘,我说少爷,算算看,这柳姑娘今年也该十四了,你要是瞧着中意,趁这机会去跟方大夫说说,回家就叫老爷把这事儿定下来,你看可成?”   南向天瞪着双牛眼咋呼道:“啥中意?啥事儿?我南向天何等样人,会对着个小娃娃动念头?”   郭宝多心道:我啥都还没明说呢,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啊。   嘴上却还是一叠声地顺着他:“是是是,您少爷比柳姑娘年长,她还是娃娃,您可算成才了,那不妨再等上一两年。”   南向天喃喃道:“对对…再等上个一年半载……”说到此,忽然察觉不对,又瞪向郭宝多,“等啥等?老子可没说自个儿中意她。”   郭宝多道:“是,您没说,是小人说的,唉,方才一路走来,所见小道都是俊俏儒雅之人,一两年后,柳姑娘能不能找到合眼的,啧啧,谁晓得哟。”   南向天脸一红,正待说话,却见应笑捧着小酒坛走进院里,当下束手端坐,徒惹得郭宝多肚里笑得发癫。应笑将酒坛摆上桌,揭开封纸,拿个斗子淅沥沥筛了一角酒,把酒盏推到南向天面前,笑盈盈地道:“这是师父自酿的酒,我时常喝的。”   南向天不敢抬头瞧上去,捧杯一看,见酒汤浑浊,气味苦中带酸,有股呛劲儿,确实不好闻,但他向来信服方泽芹,听说酒是自酿的,无论如何也想尝尝,于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噗”的一声,把满口酒全都吐在郭宝多身上,呛咳了一阵,问道:“这是什么酒?比马尿还难喝!简直就像洗脚水呀!”   应笑一本正经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酒能补气虚症,师父便是用这酒煎药给我吃的,你想喝酒,这是上选,再没别的了。”   郭宝多抖抖袖子,从旁帮腔:“是啊,少爷,方才你可是这么说的——只管拿来,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就跟你姓柳了,无妨无妨,柳姑娘怎会要少爷你改姓呢?您老悠着吧。”   南向天横去一眼,拍桌道:“君子一言九鼎,说喝便喝!”也不拿酒杯,抱坛就饮。   应笑被吓了一跳,赶忙按住酒坛子,急道:“放下放下,哪儿有你这么喝的!”   南向天早已半坛下肚,脸色白了转青、青了转红,被浓重的酒味呛得直拍脑门,应笑想拿过酒坛子,谁知南向天还要逞能,伸手就抢,两人你争过来,我夺过去,倒耍起乐来。   那郭宝多也是个贼精的,悄悄伸出脚横在应笑腿前,往后这么一勾,应笑就抱着酒坛撞进南向天怀里,南向天被撞得胸口发疼,闷哼一声,及时托住酒坛,另一手扶住应笑,随她一同起身,那手也不敢乱碰别的地方,轻轻搭在肩头,只一下便像触电似的松了开,待站稳之后又慌忙退开两大步,方才把酒坛搁下。   郭宝多心里直犯嘀咕:这少爷平时看着胆大皮厚的,咋紧要关头就成了缩头乌龟?给他机会也不晓得把握。   方泽芹此时已然回到东馆,将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心下甚是宽慰,只道自己没看错人,他在院外站了会儿方才缓缓踱步上前,笑问:“这酒可还合口?”   南向天不懂假意奉承,却又不好直说不合口,只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向天从未吃过这么烈性的药酒,实是…实是……难以言说……”   应笑见他面红耳赤,不由得担心起来,抱起酒坛递给师父,说道:“怪我不好,没拦得住,让他喝了半坛,没事儿吗?”   方泽芹笑道:“师父这药酒滋味甚烈,酒性平平,多喝些也不妨事。”说着坐在桌前,拍拍酒坛,又问,“可要再小酌几杯?”   南向天这回不敢再逞强,拱手领谢好意,只闷头吃粥,忽觉清粥甘美,小菜鲜甜,再不念着酒香肉肥了。应笑陪着少少吃了些,收拾盘盏,随师父回房整理行囊。   方泽芹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应笑觉得向天为人如何?”   应笑道:“是个直性子,看着粗鲁,心地却是好的。”   方泽芹笑问:“应笑不是说瞧不见人心么?”   应笑回道:“是呀,有人将心藏在里头,自是瞧不见了,可向天是个把心挂在脸上的,一看便知。”   方泽芹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应笑可喜欢他?”   应笑想也没想,脱口便道:“喜欢呀,向天跟春花一样,都是我的朋友,我喜欢他,也喜欢春花。”   方泽芹情知南向天对应笑颇有心意,本想问问小徒弟的感受,见应笑毫无女儿娇态,回答得坦坦荡荡,不觉自嘲道:两个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在这儿急什么?向天脾气太臊,再磨练两年方能定性,到了那时,若应笑还没有知心人,倒可以撮合撮合。   便暂且将心思按下,次日拜别鹤亭先生,带着应笑下山,随同南向天师徒一行出了彭山县,径往龙江行去。   ☆、尸毒虫01   且说方泽芹四人离了彭山县,途间路过天长县,听得百姓口口相传,得悉公孙先生已投在包大人门下,便折去县衙探视,当值的入内传报,不一时,就见公孙先生从角门里出来,拱手笑道:“先生,许久不见!”   方泽芹回了礼,将南向天推到身前,向天不敢怠慢,上前一揖道:“晚辈南向天,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一听便笑了,道:“原来是巡检大人,失敬。”   南向天忙道:“愧不敢当,晚辈已被革职。”   公孙先生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未尝是坏事。”又对方泽芹道,“你来得正好,包大人有请。”   便将人带进衙门,郭宝多自牵着马去后槽房喂食。公孙先生接至书房,包公正在座上等候,见了人来,起身相迎。应笑看时,见这大人黑面大耳、目光炯然,畏惧之余不由肃然起敬。   叙礼已毕,公孙先生带应笑与南向天去客房,包公与方泽芹分宾主落座,仆从上来献了茶,包公道:“常听公孙先生提起方神医大名,目下有个病人想请先生医治。”   方泽芹问道:“病人现在何处?容我一观。”   包公道:“病人就在县衙里,暂且不急,待本县将其中缘由说给你听。”   便说钱塘县有户周姓富贵人家,周老爷乐善好施,娶妻陈氏,也是贤德善良的妇人,夫妇恩爱和睦,唯有独子是个极不孝顺的娇养儿,结着狐朋狗党,专干赌博嫖娼的勾当,娶妻张氏,也是悭吝爱算计之辈。   夫妇俩见这儿子没指望,也不知从何处接回个养女儿,这养女倒是极为孝顺,把老两口服侍得妥妥帖帖。   那张氏好生不乐,你道她为何嫁给周老的儿子?便觑着他是独子,将来老两口腿一蹬,名下田产家资不都成他夫妻俩的囊中物?如今来个养女儿,又极得二老欢心,将来出嫁少不得要分一份家私出去,因而心心念念想要害养女。   那养女却不是个家中闺秀,性情极为泼辣,岂会任人摆布?张氏屡施毒计,总也奈何不了她。直至前年大疫,闹得江南一带民不聊生,周老爷夫妇均染病而亡,村里病死者众多,周老的儿子只得携妻妹随同难民西迁。   恰逢那永昌侯奉旨放赈,一路抢掠民妇,将张氏与那养女一并劫了去,因那永昌侯本是庐州人士,便顺道将张氏二人与五名姬妾同养在庐州的府宅里。后因庞公查赈,永昌侯被罢了官,养在江陵府与三星观的姬妾或各自归家,或官卖,唯独没查他庐州府宅。   包公叹了口气,道:“庞大人虽秉公执法,将永昌侯拿到京中要论罪,这罪依律当斩,怎奈那郭皇后搬动太后去圣上面前求情,圣上本就宽厚,架不住说,将死罪免去,只罢官遣回原籍,这不,回到庐州,他还是得势的豪民。”   “近来他府上闹出桩人命案子,便是说那养女杀奶娘、抢嫡子,夜逃出城,州府发下缉拿榜文,本县亦派捕班快手四处搜寻,谁想昨夜三更,有一女子竟投县衙而来,查问之下却是榜上凶嫌,实是出乎意料。”   方泽芹问道:“大人所说的病人可就是指的那养女?”   包公道:“不错,那女子投我县衙时伤痕累累,怀中小儿早已断气,可她却口口声声要我救她孩子,本县情知此中有冤情,便将她悄悄接进府内,本想问明缘由,岂料她听说孩子已死,竟而得了疯病,一时哭一时笑,问什么也不知,见人便打,本县是束手无策。”   方泽芹问:“那死去的孩儿在哪里?”   包公叹道:“她抱着不肯放手,本县莫可奈何,只得将她二人关在内院客房里,此事若传扬出去,本县也是泥菩萨过江,尚不能自保,这案子怕是冤定了。”   方泽芹道:“事不宜迟,请大人带路。”   包公起身引路,领着方泽芹来到内院,却见南向天与应笑二人聚在一间房前拍门,公孙先生则趴在窗口朝里张望。   包公道:“那养女便在这间房内了。”   公孙先生见包公到来,忙迎上前道:“那女子从里闩了门窗,又用桌椅堵住,喊也不应,房内没动静了,从窗户里也见不着人。”   包公大惊,忙道:“这还了得?快叫人来劈门开闩。”   南向天道:“既是要劈门,我来便可。”便叫应笑退远,往后两步扎稳,沉腰垫步,高喝一声,直往门上冲撞,来回两次,门闩噼啪裂开,门开了条缝,他再飞脚猛踢,将门连同后头桌椅一并踹开。   众人进去一看,屋内空空荡荡,前后无人,应笑闻到一股怪味从床底下传来,趴在地上朝里望去,就见有团漆黑的影子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大睁着,瞬也不瞬地瞪着她瞧。   应笑回头道:“躲在床下呢。”说着伸手就去捞,谁想一阵刺疼传来,缩手看时,手背上已多了三道血痕,是被指甲抓出来的。   方泽芹将应笑拉到身后,与南向天钻进床底,将人强行拽了出来。那女子厉声嘶叫,腿脚乱蹬,双手却紧紧抱着一具婴尸,看身长大小,大约才两个多月。   应笑见那女子蓬头垢面,乱发成缕纠结地垂在脸前,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裙子上粘着屎尿,臭秽不堪。再看怀中小儿,软趴趴地搭在女子臂上,脸色青灰,双眼翻白,可见早已气绝多时,而那女子仍然解开衣襟,将干瘪的乳、头往他嘴里凑,又哭又笑道:“孩子,阿娘来了,不怕了,不哭了……饿了吧,快吃,快些吃。”   众人尽皆恻然,公孙先生将头撇过,不忍再看。应笑见那女子胸前挂着太极盘的佩饰,当下哭了起来,说道:“师父、向天,她是春花啊!你们不认得了么?”   方泽芹与南向天面面相觑,都吃了一惊,忙蹲□来仔细辨认,看那眉眼脸廓,果然是李春花,不由大为震动。   包公诧异道:“莫不是相识的人?”   方泽芹道:“回大人,这姑娘姓李,名春花,本是个孤儿,从小行乞过活,后被龙江府中保村的曹村长收留,我曾在那村学堂里教过书,她便是在那时跟我念书识字,与小徒和向天皆是儿时玩伴,当年离村时还好好的,不想竟有此遭遇。”   南向天见春花抱着孩子摇来摇去,神态发痴,敞着衣襟也不晓得拢上,回想以往追打哄闹的光景,不觉眼眶一热,当即脱下外衫想要为她披上。   李春花尖叫一声,朝前乱挥手,抱着孩子退到墙角,恶狠狠地大叫:“不许过来!你们这群直娘贼!杀千刀的!休想再抢走我的孩子,你们谁敢来,我就打死谁!”一把拔下绣鞋往地上猛拍。   应笑喊她名字她也不理会,谁若近身,那绣花鞋底就呼上来。包公实是无奈,对方泽芹道:“先生,你看这疯病可能治好?”   方泽芹道:“外伤好治,心病难医,方某自当尽力而为。”也不诊脉,当即开下药方一副:当归、茉莉花根、菖蒲、生草乌、天南星与香白芷。   公孙先生一看,讶然道:“这不是六味软骨散的方子吗?”   方泽芹道:“先让她镇定下来才好施治。”   包公点了点头,公孙先生当即出去抓药,只因这六味软骨散常被盗贼当作蒙汗药来使,他未免引人侧目,并不在一家店抓齐,而是辗转四五家药铺各抓一两味药材,回来之后平了秤,自配成一副一副的,总分三包。这也是公孙先生心思剔透之处。   应笑将药煎成浓汤,筛出一小碗,端是端来了,怎奈李春花不让人近身,又踢又打,险些将药碰翻。方泽芹对向天道:“你去压住她的手脚,我来灌药。”   南向天虽然力壮,对着曾相好的玩伴却下不去重手,被春花用鞋底在脑门上拍了两记,手臂也给咬破了。方泽芹没奈何,只得在手上加把力,迅疾点住春花肩上的穴道,李春花两手一软,眼见着婴儿就要摔在地上,好在应笑反应快,连跌带扑,上前托了个准,接下后拊掌将小儿眼皮合上,轻轻抱在怀中。   春花浑身麻软,厉声哭嚎道:“把孩子还给我!这是我的孩子,把他还给我!”   南向天在旁看得难受,鼻子一酸,不觉落下两行泪来。方泽芹托住春花的下巴,拇指食指在下颌角用力一按,迫使她张开嘴,公孙先生端起药碗递上前,方泽芹将春花的头托高,灌下药去,拇指往喉下轻抵,只听“咕嘟”一声,春花已将药汤吞咽入肚,挣扎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南向天只觉得方泽芹的手段过于强硬,心有不忍,问道:“既然先生会点穴,为何不直接点她的睡穴?”   方泽芹道:“点穴术有损气脉,不可擅用,再则这六味软骨散有平心定气之效,她这一疯,内气定然紊乱,点不点穴都需服药调治。”   也不多言,吩咐应笑帮春花梳洗更衣、敷药治伤。公孙先生在外查验婴尸,摇头叹道:“这孩儿的尸体上并无明显外伤,看他舌焦眼红,想必生前曾患热病,是因未能及时治疗才会病死。”   这时应笑开门出来,红着眼睛说道:“春花遍体鳞伤,有烙伤、棍伤、鞭伤和刀伤,新旧交叠,难以细数!”她是受过虐待的人,一见伤痕便知春花在那侯爷府里过得是何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南向天跳起来就往外冲,方泽芹横臂拦下,问他:“你去哪儿?”   南向天咬牙切齿地道:“去找那侯爷算帐!春花在他府上受多少苦,老子全找那厮讨回来!”   包公双眼怒瞪,斥道:“在这县衙里岂容你放肆?李春花尚未洗脱凶嫌,若当真是她失手杀人,理当伏法,倘若你不循法规前去寻衅,就是了结私怨,也免不了落下伤人害命的罪名,一旦那侯爷府告下来,本县还当连你一同拿下!”   南向天摄于他的威严,不敢直言冲撞,只憋着声道:“春花怎会杀人?我也不怕那侯爷,要拿便拿,一死便罢。”   包公低骂道:“无知小儿,你一条人命岂能换得李春花的清白?不过是节外生枝,徒惹麻烦罢了!”   方泽芹轻拍南向天的肩膀,婉言劝道:“包大人说得有理,若要证实春花无罪,还需先找出确凿的证据,此时若被人发现,将春花拿到州府里,不必等升堂,她定会横死狱中,你当知道这其中的规矩,切不可冲动坏事。”   南向天这才颓然坐下,公孙先生道:“若那李春花醒来仍是这般疯疯癫癫,又该如何是好?”   方泽芹暗自思忖:那侯爷府对外声称被抢了嫡子,看来不然,这死去的小儿是春花的亲生孩子。   便问应笑:“春花可信鬼神?”   应笑道:“极信的,她住在废庙时常烧香拜佛,饭能不吃,香火却不能断。”   方泽芹听闻,暗暗思索一番,抬眼看向包公,公孙先生见了他的神态目光,忽而灵机一闪,便向包大人道:“学生倒是想出一个法子,只怕要委屈大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包公道:“到得这一步,纵使行不通,也得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先生但说无妨。”   公孙先生立即将脑中所想俱详俱时的写了出来,与众人合计。   ☆、尸毒虫02   且说李春花从昏睡中醒来,发现怀中小儿不见,不由得心焦如焚,起身要找,却见四周昏黑,隐约有火光在头顶闪动,三条鬼魅似的人影在前方飘飘荡荡,定睛细看,却是一位黑面判官端坐高台之上,好似森罗殿上的阎王爷,有两人分站左右,一人全身黑乎乎,一人全身白惨惨,均头戴尖顶高帽,手持竹节,正是白无常与死有分。   春花扑跌在地,高声哭喊:“你们是谁?是你们带走我孩子的吗?把我的孩子还来,把孩子还给我!”   白无常柔声道:“李春花,我等乃是勾魂的鬼差,奉命将令郎的魂魄引至森罗殿。”   春花瞪大双眼,拼命摇头,叫道:“我的孩子还没死,你们勾他的魂做什么?他还没死,你们把他还给我!”   死有分厉声道:“李春花,令郎阳寿已尽,你若执迷不悟,便会叫他堕入无间,永无超生之日。”   春花募然噤声,双手揪心,直愣愣地望向高台,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滑落。阎王爷沉声道:“凡人下黄泉,需经狗食鸡啄,再经火灼刀剐方能到得明镜台接受功过审判,本王念你多年衣食俸禄,特派鬼差将你儿子接来森罗殿,免他受那许多刑法,待阴禄食完便放他投生,可你一昧痴缠,殊不知人之思念最易生怨,他被你痴念所束缚,因而无法投生,日久生怨,怨多必恶,此恶便是你为他种下的罪,罪者当罚下石盘大地狱,受石盘碾身之刑,直碾压到骨血成糜,只余一息幽魂方能解脱。”   春花被吓得面色煞白,连连磕头,哀求道:“阎王老爷开恩,阎王老爷开恩!我儿生前未能享受人世的欢乐,切莫在死后让他受那等苦刑!”其实她心内早知孩儿已死,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情感大起大伏之下难免迷了心智,如今被她心中所敬畏的神魔直言点破,便从混沌渐转清明。   阎王爷道:“你儿也算是个冤死鬼,此番回去务必还他一个公道,叫他瞑目于九泉之下。”   春花连声称是,磕头求道:“阎王老爷在上,可否让民女再见见我儿?”   阎王爷沉吟良久,叹道:“你母子二人阴阳两隔,有道是人鬼殊途,本不该相见,本王念你一片真情,特许再见一面。”   白无常与死有分“啪啪”敲打竹节,忽听鬼音森然,从暗处荡出两盏灯笼,及至近处再看,就见鬼女抱着一个婴儿悠悠飘至供台上。   春花抬头看时,见那婴儿头戴福寿帽,围着金绣流苏裹肚,胸前坠着银闪闪的长命锁,一身光鲜齐整,正是她的孩子。   春花泪如雨下,刚想起身,那死有分便挥动竹节高喝道:“跪下跪下,森罗殿之上不由你恣意妄为!”   白无常轻声道:“李春花,将到鸡鸣之时,你有何话快快讲来。   春花定定地望着那婴孩,哭道:“孩子,是娘对不住你,娘小时没爹没娘,孤苦无依,本想好好将你抚养长大,叫你知道何谓天伦之乐,怎奈那群直娘贼欺人太甚,抢了你走,又栽我杀人,是娘无能,娘没能保得住你……”说到此时已是哽咽不成声。   阎王爷道:“李春花,回去之后好生安葬你儿,自有贵人助你沉冤昭雪,望你日后能多行善事,广积阴德,也叫你儿子早日投得个好人家。”说着一拍惊堂木,鬼女抱着婴孩悠悠退下,又从暗处走出个牛头人,捧上一碗热腾腾的药汤送上。   白无常道:“李春花,这是回魂汤,饮下之后便能魂归阳世。”   黑无常从旁催促:“快喝、快喝!”   春花捧碗服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之中听到阎王爷高喝退堂之声,左右鬼差尽皆隐于黑暗中,此后便再没知觉了。   春花昏倒后,堂中灯光忽明,牛头人摘下面罩,竟是南向天,黑白无常拿下纸面具,白无常是方泽芹,而死有分则是公孙先生,台上包公未曾装扮,只换了朝服,自有阎罗天子的威煞之相。   因听闻春花极信鬼神,他几人才出此下策,南向天道:“如此荒诞之法,也亏得先生能想出来,不知春花醒来会不会生疑。”   公孙先生道:“此法虽荒诞,实则是为了点破李春花心中那点迷障,即便她醒后生疑,只要神智清醒,日子一长定能慢慢舒缓过来。”   包公道:“本县听她言语,确是遭人陷害,先送她回房歇息,醒来再问个明白。”   南向天抱春花回房,扮作鬼女的应笑将满脸米粉洗净,也跟着进房照应,此时已是二更时分,各自歇宿不题。   次日天明,春花幽幽转醒,应笑伏在桌上小睡,听到动静忙起身走到床头,见她张大眼睛望着帐顶,不觉忧心,轻唤了声:“春花?”   李春花偏头看来,眼泪悄然滑落,哽咽道:“小哑巴,我的孩子没了……”   这一声“小哑巴”叫得应笑心酸不已,也哭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春花慢慢坐起身,伸手去摸她的脸,强颜笑道:“别哭,别哭呀。”这么说着,泪水却落得更急。   应笑上前抱住她,轻轻拍背,李春花把脸埋在应笑的肩窝里,起先是抽泣,抽着抽着便放声哭出来。南向天在门外守了一夜,听到房内有声响,本想进去探视,这时却不动了,背靠门板蹲□来,双手抱头,揪着头发用力拉扯,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方泽芹自隔间走来,见他这般模样,再听门内哭声,也只能摇头叹气。   春花大哭了一阵,渐渐止住,神情变得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又拭去应笑脸上的泪水,问道:“小哑巴,你把我儿子放哪儿了?”   应笑一愣,春花苦笑道:“傻子,我虽是信鬼神的,怎会连人鬼也分不清?我昨日便认出你和向天来了,只是实难自控,叫你吃了苦头。”说着执起应笑的手,轻抚手背上那三道血痕。   应笑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怔怔地盯着她,连话也不会说了。   李春花起身下床,道:“带我去看看孩子。”   应笑点头,李春花随她出了房门,与方泽芹、南向天见礼,各自沉默无言。一行人同去禅房,灵堂早已布置停当,正中一口瓮棺,瓮身刻有如来法印,瓮盖乃是莲座观音,婴儿便以盘膝之姿靠坐在棺内,口衔铜钱、怀抱瑞禽泥塑,棺内铺锦被,被子上还搭着魂帛,俱是公孙先生慎重备办。   李春花含泪看了许久,推上棺盖,走到公孙先生面前道个万福,说道:“请先生带我去见包大人,民妇有冤要伸。”   公孙先生引至书房内,包大人早已等候多时,李春花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拜道:“民妇李春花,叩见包大人。”   包公忙叫她起身,说道:“李春花,那永昌侯告你杀人夺子,可有此事?”   李春花道:“我没有杀人,那小儿是我的亲生孩子!”   包公道:“经仵作查验,养娘确是被人用剪刀刺死,而你带出来的小儿正是由那养娘哺育,若人不是你杀的,还会有谁?”   李春花道:“我去抱孩子时,那养娘已死,却不知道是谁杀的!”   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一遍,想她当年与张氏一同被掳去侯爷府,永昌侯要她姑嫂二人做姬妾,张氏见那侯爷年轻风流,又有好吃好喝的伺候,不比在外颠沛流离来得强?便欣然顺从,春花自是抵死不肯,为此吃了许多皮肉痛。永昌侯有皇命在身,不能在庐州久留,临行前嘱咐张氏多加开导。这张氏在府里谄上媚下,深得大夫人欢心,因大夫人过门两年未得一子半女,疑是不育,恐将来地位动摇,张氏就在大夫人面前进谗言,说春花年小精神,是个生子相,不如收来做侍女,待生了儿子,还算作是大夫人养的,届时将那春花封了口便成。   张氏在夫人面前说的是这一套,对着春花又另有一番说辞,假言劝哄,声称只要她甘心为奴,自能免去失身之苦,春花是宁可为奴也不愿为娼,便在大夫人身边做了丫头。   再说那永昌侯未能得到春花,总是心心念念,罢官回府之后,见春花体态丰盈,淫心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非要与她在床上欢好一回才甘心。春花性烈如火,任如何打骂用刑都不肯相从,只把个色侯爷急得茶饭不思。   大夫人便说有一计可施,只是事成之后,若春花怀孕生子,便要抱来作自家儿子抚养。永昌侯只贪恋春花的处子之身,并非真心爱她,自是满口应允。大夫人见撺掇成了,即叫张氏弄来春酒和一两样发兴的药散,掺在一起做成糕食,张氏诱春花吃下,待她迷糊之际便送去侯爷寝室,成事后洗净血迹,穿好衣裳,再送回房。   春花醒后只觉□疼痛,因见衣裳齐整,又在自家卧房,纵有疑虑,也未曾往那上头想。张氏看她不问,便故技重施,反复数回,春花有所察觉,再也不吃张氏送来的水食。   那永昌侯尝过滋味后反倒意兴阑珊,又去寻别的乐子,谁想春花竟然怀上了,大夫人喜不自胜,也不要她服侍了,只叫好好养胎,还差遣了两个妈妈去她屋里服侍。   春花初时只想一死了之,眼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由得心软了,觉着孩子无辜,千错万错,不该报在孩子身上。想她自己是个孤儿,从小未曾感受过亲情的温暖,便决意要当个好娘亲,守着孩子成人。   及至春花临盆分娩,张氏一见是个男孩儿,立即抱去大夫人院里,交由养娘喂哺。可怜春花被关在后槽房里,也无人照应,亏得她身体强健才能挺得过去。如此被禁有两个多月,一日夜晚,张氏忽来开门,说孩子哭闹不休、不肯吃奶,叫她快去看看。春花思子情切,不及细想就匆匆赶去。   只因大夫人听不得小儿吵闹,遂让养娘带着孩子远远住在偏院里,春花依照张氏的指示进得偏院一看,却见养娘趴在门槛上,背后插着一把剪刀,孩子正躺在小床里哇哇大哭。春花心里害怕,抱起孩子轻哄,那小儿像有灵性似的,一到母亲怀里便不哭了,只把头乱拱着找奶吃。春花抱着儿子避过仆从,自后门悄悄溜出,途中几经波折方才来到县衙。   听春花说完,南向天气得满面通红,眼见着顶上就要冒出烟来。应笑亦是气愤难当,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心里烧起了一把火,就想将那些害了春花的人都当作椅子扶手狠狠捏碎。方泽芹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轻拍,心思急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包公问明前情,见李春花身体虚弱,便让她回房歇息,应笑自是跟随照应。包公道:“若李春花描述不差,那张氏定然有鬼,堂审之前必须访查明白。”   公孙先生领命而去,方泽芹与南向天也暗暗出了角门,到街市上打探消息。   ☆、尸毒虫03   应笑扶春花回房,自去院里煎药,将药汤端去床前,春花笑道:“我已经不疯了,你就别再喂我喝蒙汗药啦。”   应笑见她笑,心里微喜,摇头道:“这不是蒙汗药,是补血益气的药,我给你诊过脉,产后体虚易致风寒湿邪,需好好调养才不会落下病根。”   李春花接过药汤慢慢喝完,应笑把空碗搁在桌上,拉过被子替春花盖上,仔细掖好被角,坐在床头相陪。   春花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可好?一直跟着先生学医么?”   应笑道:“学医是学的,倒不是一直跟着。”便将别后的遭遇说给她听。   春花苦笑道:“看来咱俩都不走运,没想到先生那般善良,他家里人没个好心眼,叫你受委屈了。”   应笑摇头道:“跟你比起来,那算什么委屈?雪娥和二娘虽是心口不一,但也没想着去害谁,多是图些小私小利,那个永昌侯却是大恶人,他家里也尽出些牛鬼蛇神,我本以为庞公能治他的罪,谁想还是不成,为何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还能逍遥自在?只因他是皇后内侄便能无法无天么?”   春花道:“这世道如此,但凡有家资的,就要占着钱多欺人,惹了官司只需上下使钱打点,总能叫有罪变无罪,无罪的却被栽赃陷害,那权贵之家有财有势,官员竞相攀附,哪儿是咱们老百姓能惹得起?我在外行乞多年,早看透了,从来只想着惹不起便躲,谁知竟连躲也躲不过。”   应笑道:“听师父说,包大人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即便治不了那恶人,也总能还你清白。”   春花道:“我也是因此才自投县衙里来,若是被侯爷府的人拿到,定会直送州府论断,那时可就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了。”   应笑见她面容疲倦,便拍了拍被子,轻声道:“你好好睡吧,养足精神才好与那些恶人当堂对质。”   春花道:“不急,我还有事没对你说。”她摘下太极盘递给应笑,“这是你家传宝贝,还是由你戴着为好。”   应笑不明所以,也不肯伸手去接,春花道:“你可知周家二老为何要收养我?正因这太极盘是陈氏夫人的家传物,你这面是阴盘,还有面阳盘随着你外婆下了葬。”   应笑不觉惊讶,问道:“那陈氏夫人……与我有何干系?”   春花道:“她正是你的姨妈,也就是你娘的姐姐,她姐妹俩在逃难时失散,这太极盘便是妹妹的随身物。”   应笑喃喃道:“可……可我娘姓柳呀……”   春花道:“我养母说过,妹妹跟母亲姓柳,单名一个育字,想是你娘用了别的名儿。”   应笑心道:人之名与表字或是相通或是互补,元春有始生之意,正与“育”字相通,育是名,元春实是我娘的表字?看来是这般没错了。   春花道:“小哑巴,是我贪图安逸,一直没说出真相,巴巴占了你的亲人,合该有此报应。”   应笑摇头道:“你定是见那张氏嫂子为人不好,怕我去了应付不来才什么也没说。”   春花愣了一愣,问道:“你就这么信我么?你怎不想想我过了多少苦日子,那时苦尽甘来,谁舍得把这等美事白白让给别人。”   应笑从衣襟里拉出“银缕朱结锁”,微微一笑,道:“你能用一子儿一子儿积攒下来的钱买这朱结锁,我便知道在你心里,我是比那些钱财重要的。”她拿起太极盘又挂回春花的颈项上,“你戴着,我没把这当成家传物,即便是家传的,那你如今真正成了我姐姐,给你戴着再合适不过。”   春花心头发热,坐起来抱住应笑,说道:“小哑巴,你给我的一块饼、一件衣衫,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我怎会不念你?这些年来我日日想着你,常会梦见你,想去找你,想要见你,却又不知道你在哪儿,找也没处找。”   应笑轻拍她的背,柔声道:“我住在医圣门,就在彭山县仙女峰里,是座道观,偶尔会随师父回渭州探视亲人。”   春花道:“你好好学医,日后多救济那些没钱请大夫的穷苦人家,若然遇到像永昌侯那等作恶多端的直娘贼,也甭治了,索性加把废人药,叫他们吃了之后全变成残废,再也做不成坏事。”   她只是随口一说,应笑却深以为然,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再说方泽芹与南向天离了衙门之后径奔侯爷府宅而去,来到镇上,在西街见有一大户,粉墙黑瓦,内中楼阁重重,便是侯爷府。   方泽芹宅前宅后绕了一圈,将方位记下,又去隔街一间闹热的分茶铺子,后院聚着一众人,正在那里斗茶赌钱,堂倌托着茶盘走进来,小声嘀咕:“尽做些扒墙拐带的龟子,今儿倒是被那侯爷给相中眼了,瞧那小人得势的嘴脸!”   方泽芹耳力好,将这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便对南向天说:“走,过去搏两个茶钱使。”   南向天不觉讶然,问道:“先生也做这等事?”   方泽芹笑道:“耍一耍罢了,无伤大雅。”   南向天皱起眉头:“咱们不是出来打探消息的么?怎能在此消磨?”   方泽芹道:“这茶馆里人多嘴杂,是个探听事情的好去处。”   南向天仍有迟疑,他心里惦挂春花的案子,哪能安心在此耍乐?方泽芹见他焦躁,便道:“若不然,你去街市上走走,咱们分头行动也省得受人瞩目,晚了便各自回去,你看如何?”   南向天自然乐意,茶也不喝便匆忙出去了。方泽芹摇摇头,出得堂外,到了院子里,里边那堂倌走出来,捧个木盘子问:“客倌是要看还是要搏?”   方泽芹往盘子上洒了七文钱,问:“还有几人?”   堂倌一见他出手便知是个懂行的,发了筹子,笑眯眯道:“不多,这局过去便到你了,咱这小铺子里多是不通门道凑热闹的,从来都是看得多搏得少。”   方泽芹挤入人群一看,就见长台上有两个儒生对坐搏技,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堂倌悄声道:“那俊俏书生叫卢忠定,是个能手,还没人能搏得过他。”   只见各自点好三盏茶,分给三位外请的老先生评鉴,斗茶胜负一看汤花的色泽和均匀程度,二看汤花能否咬盏,最后才是闻香品味。那丑书生的茶盏里未过多久便出现水痕,俗语说:水脚早现,茶汤必劣。也不用喝了,定是要输的。   丑书生只得将二人的茶钱都付了,又对了筹子,输钱三十文,灰溜溜自后门出去了。伙计上来收拾桌子,又换上两副茶具,银罗斗碾一应俱全。   方泽芹走到桌前,将药箱落在脚边,卢忠定拱手作揖,笑道:“小生卢忠定,这厢有礼了。”   方泽芹见他眼带桃花,油腔滑调,品性定然不端,又见他赢了之后众人都不叫好,那堂倌前头又出言抱怨,心知此人甚是惹嫌,便有心要挫挫他的锐气,也将手一拱,回礼道:“在下方泽芹,不知阁下想要搏什么?如何搏法?”   卢忠定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露不屑,仍是笑道:“看先生也是个辛苦之人,要下多少筹子,便由你说了算,小生自是无妨。”   方泽芹托起茶盏道:“我见你用的是惠山茶,茶汤色黄,显不出这黑釉盏子的好处,不如换上福鼎白茶,你意下如何?”   卢忠定一愣,心道:这江湖郎中好大口气,茶以白茶为贵,福鼎白茶又是白茶中的上品,岂是一个走脚大夫会喝的?   便道:“换是换得,你可要再三思量,福鼎白茶乃是细贵的上品茶。”   方泽芹笑道:“既要搏,当然得搏上品,否则如何尽兴?”   堂倌擦汗道:“客倌,咱茶铺店小,没那种白茶,你看正安片茶可成?”   方泽芹道:“将就吧。”又从兜囊里取出十两银往筹子上一压,拍了拍桌板,高声道,“在下可是把老本都给下了,说什么也要胜这一局。”   众人击掌叫好,都说这先生爽气,卢忠定暗道:这郎中下了老本,我若不跟,岂不叫人笑话?   于是也押了十两银。伙计生起炉火,奉上两块茶团,均是小份,用藤纸包得严实。方泽芹束起袖子,洗净双手,将茶具摊开,单手在炉上一覆,便知火候大小。他用竹夹夹起茶饼在炉上烘烤。卢忠定见他手法纯熟,不敢轻慢,也如法炮制。   待到茶饼里的水分被炙去,茶面上出现了龟纹,便搁在竹屉上风干,放凉之后以木椎将茶饼捣碎,尽数扫入碾子里碾磨成末,装入罗子里过筛,需筛过三次,再看茶末,以细如粉屑为上。   再来用带细嘴的茶瓶煮水,卢忠定见瓶嘴里冒出热气,揭盖一看,水滚了,便开始冲茶,方泽芹却不揭盖,听音辨识,一沸的水只用来烫盏,将茶末分出三份,每份二钱多,分别扫入三盏中,还要再等,待水汤过了二沸,才取水调膏。   他将沸水顺着茶盏边沿注下,一边用竹制的茶筅来回击拂,指捻柄端,指绕腕转,由轻至重地灵活击打,将茶末调成极其均匀的茶膏,再继续注水击拂,共注七次,只见乳雾云涌,溢盏而起,四周的汤花紧咬茶盏,持久不褪,到得最后一汤,方泽芹提高茶瓶,手腕运转,水流如丝,绵延流下,水与细腻的茶末相撞,竟在汤面上绘出一幅淡雅疏朗的山水图来,众人看了无不拍手称奇。   方泽芹的水中丹青还未消散,卢忠定的汤花已褪了去,他情知这回是遇上了高人,唯有忍痛付了茶钱,在一片嘘声中溜窜出门。   方泽芹将卢忠定输的银子拨出五两来请堂里客人喝茶,众人见他豪气,皆围聚在桌前争相攀交。方泽芹说了许多自谦之词,聊熟之后才进入正题,笑着道:“在下只是运气好,方才那位卢先生的茶技亦是了得啊,不知是何方名士?”   店伙嗤笑道:“什么名士?先生,我看你是从外地来的吧,那卢忠定在咱们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泼赖货,他也不是本地人,刚来镇上那会儿穷困潦倒,因肚里有几滴墨水,便不知廉耻地跑去与鸨母勾三搭四,那妈妈见他伶俐俊俏,自是欢喜,便让他在勾栏院里当起了龟子,就是前头的卉芳园,专事训教娼妓,偶也陪客吃酒,便是以这茶技来博人欢心。”   方泽芹故作好奇地问:“先前听人说那个卢忠定与侯爷有交情,侯爷怎会结交这等贱民?”   便有那胆大的鲁汉子调笑:“先生不知,那侯爷是咱镇上头等好色之徒,谁家女子若有几分姿色,那可都得看紧了,要么不出门,要么涂炭抹面,省得叫那色公子相上。”   众人哄堂大笑,店伙走过去又走回来,插嘴道:“姓卢的许是个牙子,与那侯爷府里的牙嫂往来密切,私下里买卖瘦马,进而卖给侯爷为妾,出而卖给勾栏瓦舍,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方泽芹忿然道:“岂有此理!难道官府不管么?听闻天长县的包大人为官刚正,怎容得眼皮子底下有这等无法无天的勾当?”   大汉道:“要抓人也需有证据,那侯爷有地方和州府长官护持,在朝中亦有靠山,包大人不过是一县之长,我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泽芹顺势问道:“我来时路过县衙,见门上张有榜文,那侯爷家里像是出了桩人命案子,是谁那么大胆?”   掌柜的道:“伤人命的女子是侯爷的姬妾,我去送茶时与她照过数面,看那面相,不像是个会害人的。”   旁边有个枣贩“桀桀”笑了两声,怪腔怪调地说:“谁晓得呢?听说那姓卢的与侯爷家的姬妾有染,没准就是她,出事那晚,姓卢的也在侯爷府里,嘿嘿,可别是被捉奸了才杀人灭口。”   方泽芹暗中拈起一颗花生米,屈指轻弹,打在那枣贩的门牙上,只听枣贩哎哟一声,捂住嘴巴大叫:“掌柜的,你这花生里怎的还掺了石子,磕坏我的牙了!”   方泽芹也不理会,向旁人问了枣贩的姓名住地,喝完茶后起身告辞,出了茶馆没走多远,就见南向天垂头丧气地过来,显然是一无所获。方泽芹也不与他多讲,看看天色不早,两人一同回到县衙,南向天自闷闷不乐地进房去了。   方泽芹却到书房面见包公,恰巧公孙先生也在场,问道:“先生探听得如何?”   方泽芹道:“小有收获。”便将在茶馆中的见闻细说一遍。   公孙先生笑道:“你可知侯爷府上的牙嫂是谁?”   方泽芹一愣,随即会意过来:“莫非那牙嫂正是春花的嫂子张氏?”   公孙先生道:“不错,张氏对外称是侯爷的姬妾,实则暗中替侯爷物色良家妇女,若是见有美貌的,便要想方设法弄进侯爷府里,那卢忠定原先寄宿于一所道观中,那道观里的住持门人实是一伙拐子,庞大人查赈经过此地,接到投告,早将那贼窝连根拔起,只因卢忠定是外客,没牵连到他头上,如今想来,这拐带人口的勾当他必定也掺了一脚,所以留了门路,卢忠定与张氏二人里应外合,私下交易,行事极为小心,再加上地方偏护,要抓到把柄不容易。”   方泽芹道:“我在茶馆听一枣贩说,命案当晚,卢忠定就在侯爷府上,你想他一介平民,如何能进得了侯爷府?此中必有缘由。”   包公问道:“你可问过那枣贩住在何处?”   方泽芹道:“问了,那枣贩名叫王三,就住在铜锣镇芦花村里,离此不远。”   公孙先生“哎呀”了声,拊掌笑道:“那人我倒认识,常在村里聚众赌博,有人曾来县衙里告他耍诈讹钱,大人为此还升堂审过。”   包公被这一提醒,便想了起来,立刻差人去芦花村拿王三。   方泽芹暂且回避,来   到客房,见应笑正坐在桌前誊抄诊籍,便问:“不去陪春花了吗?”   应笑闷声道:“春花睡了,她产后体虚,需好好休息,我不想扰她,自个儿呆着又烦闷,便来师父房里坐坐。”说着搁下笔,拿了条布巾掸去方泽芹身上的灰尘,打水给他洗手擦脸,这边才放下盆,那边又忙着去泡茶。   方泽芹拉她坐下,轻声道:“别忙了,陪师父说说话。”   应笑虽是坐着,却在凳上摇来动去,像身上爬了成千上百条虫子。方泽芹问道:“哪儿不舒服?”   应笑回道:“哪儿都不舒服,一歇下来总是心跳跳的,忙活的时候反倒不会想事情。”   方泽芹叹了口气,伸手轻抚她的头顶,柔声问:“在想春花的事?”   应笑垂下头,撅着嘴不说话,方泽芹轻戳她微鼓的脸颊,劝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你再怎么想也挽回不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还春花一个清白。”   应笑沉默许久方才开口:“师父,本来该受罪的是徒儿,是春花替我遭了罪,徒儿心里难受,怎么也想不开。”   方泽芹问道:“从何说起?”   应笑便将那周家夫妻因何要收春花为养女等种种因由说给方泽芹听,揪着道袍说:“师父,原来那陈氏夫人是我的姨娘,春花因见嫂子为人刻毒,又找不着我,便代我受了那些罪,可她却一点也不怪我,徒儿恨极了,恨那恶毒的张氏,恨那作恶多端的侯爷,还恨自个儿什么也做不了。”   想她以往受了那么多委屈尚能宽容对待,连一句重话也不曾吐出口,如今却说起“恨”来,方泽芹暗自心惊,见那雪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现,可知她心里蕴藏了多大怒气,不由寻思道:这孩子看来乖巧,原来还是极重情义的,自身被苛待尚且能忍,却见不得朋友受罪?她不似向天那般直性,有气总要往心里憋一憋,这歹怪了,怎的教着教着,竟教出个小气包子来?   应笑捏着拳头道:“师父,连庞大人也治不了永昌侯,包大人再厉害,恐也拿他没法子,玄度先生曾送我一对金镯,那里头有迷毒,若闻久了能使人残废,不如给他下药,叫他再也不能作恶。”   方泽芹被吓了一跳,当即拉下面孔训斥:“医者怎能有害人之心?这话对我说过便算了,日后休再提起,也不可到外头乱说!”   应笑瘪起嘴,神情极是委屈,想来心有不甘,可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憋着,方泽芹想试她一试,便轻咳一声,道:“应笑,为师有些累了,不想走动,你去替我泡壶热茶来。”   应笑二话不说,站起来便往门外走,不多时,捧着茶盘回来,提壶满斟一杯,捧托着递上前,恭敬道:“师父请用茶。”   方泽芹接下茶盏,暗想:看来也没跟我怄气。   却见应笑又坐回凳子上,托着腮帮闷闷不乐,方泽芹是越发弄不明白了,心想:这孩子怎一会儿气鼓鼓的,一会儿又乖巧听话,这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他喝了两口茶,清清嗓子,又道:“应笑,为师走了一天的路,肩背酸痛,能否帮师父捏捏?”   应笑答应说:“好呀。”也没见一丝不情愿,还像往常般捏肩捶背,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方泽芹舍不得叫停,给她捏了半柱香工夫才道:“够了够了,过来,到我面前来。”   应笑背着手走到师父面前站得笔直,眼神却斜在一边,盯着墙面看得出神。方泽芹实在琢磨不透,只得拉拉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应笑回说:“没有呀,什么也没想。”   方泽芹问道:“那是在发呆?”   应笑点点头,面色泛红,低声说:“想太多了,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就发起呆来。”   方泽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只在心里直叹气,道:“应笑,不管想什么都要对师父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应笑道:“可徒儿适才说了心里话,却被师父骂了,还是不说为好,免得让师父生气。”   方泽芹呆了半天,抬手轻抚额头,执起小徒弟的手拍了拍,慢慢地说:“应笑,为师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并没有生气。”   应笑歪过头,眨了眨眼睛,方泽芹见她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忽然感到困窘,忙又道:“是为师说得重了,你……你别往心里去,若觉得师父有哪处说得不对,你提出来,若真是为师的错,那自当改正。”他倾身按住应笑的肩头,柔声问,“可是觉得师父的话不对?应笑,你讲给我听,有错便要改,知道么?你不告诉我,让我如何改过?”   应笑心里有些着慌,往后退了两步,避开方泽芹的手,低头看向鞋尖,轻声道:“师父是好人,好人总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恶人。”   方泽芹悬着两手在半空中停了会儿,缓缓收回,叹道:“且不说为师是好是坏,好人没错这说法我可从没听过,应笑,在你眼中,师父就仅仅是个没错的好人?”   应笑脸一红,搓着手指道:“师父还是个好大夫、好师父、好堂主,怎么都是好的。”   方泽芹暗自好笑,心想:大夫、师父、堂主不都是人么?这孩子看人怎么只分好坏,殊不知这好坏是最没定数的。   他还想再多问几句话,应笑却已走到门边,回头道:“师父,我去看看春花,您老也歇着吧,别累坏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方泽芹纳闷得很,自己坐着发起怔来,只道孩子长大了,越来越有主见,不再像以前那样粘在身前身后打转,心里想什么也不全吐露,总是说三分留七分,叫人琢磨不透,想着想着,也发起闷来。   不知呆了多久,听到屋外传来交谈的声音,方泽芹踱到门前一看,就见应笑和向天并肩走在院子里,应笑自顾自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向天提着水桶,眼神始终在她身上流连忘返,每当应笑抬起头,他又忙不迭避开。   方泽芹叹了口气,心里暗想:应笑情窦未开,向天是有得等了。   正自出神之际,却见应笑偏头望来,目光相对时先看她愣了一愣,接着垂下眼眸微微而笑,又像没看见似的,转回头继续与向天说话。   方泽芹不觉蹙起眉头,胸口直发紧,好似有什么在心里打了个结。   作者有话要说:胡乱画的……保留形象的慎……   ☆、尸毒虫04   且说包公叫人拿了王三,是假托一个聚众赌博的名目,也不升堂,私下审过,套出他的话来。原来那日,王三贪杯误时,归家晚了,在路上忽觉肚里要出恭,便折去后巷净手,不意瞧见卢忠定鬼鬼祟祟地从侯爷府后门出来,出门之后像见了鬼似的,撒腿就往大街上跑,王三蹲在树后瞧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暗自笑话他被捉奸了。   包公将卢忠定出门的时辰与春花逃离侯爷府的时辰一对,卢忠定出门在先,春花逃走在后,想来定是那张氏在卢忠定离府之后诱使春花去了命案现场。   到得夜晚,方泽芹换上夜行装束,离了县衙,又来到铜锣镇,却不去侯爷府,而是直奔卉芳园,自后墙翻入,寻到龟子住的院落,这院里总有三所房舍,两暗一明,靠西的屋舍里有灯光,方泽芹悄然立在窗下,见窗纸上透出人影,便附耳去听。   只听一个尖细女声道:“怕什么?纵是侯爷知道了也不见得会怪罪,你还像往常那般多弄些瘦马来,侯爷得了趣,还会在乎一个三奶奶?你做的好时,便是向他讨一两个姬妾,他也未尝不会答应你。”   方泽芹暗自思道:想这女子便是春花的嫂嫂,好个没廉耻的妇人,若应笑去了她家,还不知要怎生受的!   又听卢忠定的声音响起:“我的姑奶奶,你当牙子好当的么?以前有赵尼姑与我一唱一和,也多是瞄着年小不懂事的,小儿好哄骗,如今我后家没了,要得手谈何容易?如今闹出人命官司,昨儿我还梦见自个儿被拿到衙门里受大刑,哎哟,心里那真个拎得慌。”   张氏哼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卢忠定道:“你当然不怕,人又不是你刺死的。”   张氏道:“那心口一剪是你下的手没错,可后来我不是又在她背上补了一下么?咱俩是一条船上的,你撇不得我,我撇不得你,只要你我不说,待那春花替咱们抵了罪、偿了命,谁能晓得?”   卢忠定摇头道:“除你我之外,三奶奶可也瞧见了,她是个软性人,怕是藏不住心事。”   张氏道:“这就更不用怕了,大夫人素来与你三奶奶不合,那养娘又是大夫人的闺中心腹,被她撞见你与三奶奶在后花园里私会,你想,你们还有好日子过么?这不也是为了三奶奶?你放一百个心,三奶奶被你迷得是颠三倒四,岂能不向着你?这事一捅出来可还了得?我保她一字儿不敢吐露。”   卢忠定叹道:“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么想了。”   张氏不耐道:“好了好了,瞧你这赖样,我今儿好容易才托个名目出来,可不是自找心烦的,你快些,弄得舒服时,我回去在侯爷面前给你撺掇撺掇,他若多出些资财,你可不就能另立门户了?也省得受那些窝囊气。”   卢忠定央求道:“好姑奶奶,这段时日你就饶了我吧,小的心里一烦,那、话、儿就似斗败的将军,怕是支陪不起。”   张氏冷笑道:“瞧你这都什么出息,看老娘口衔九天玉仙的丹露给你抹上,管叫你成,快些弄完,再挑个小的让我带回去伏侍侯爷,自有你的好处。”   卢忠定道:“我倒是有个好耍子,保管又省时又凑兴,你且别脱衣裳,只把裤子褪去,撩裙趴在桌上。”   张氏啐了一口,娇骂道:“好你个不知羞的贼禽兽,只把老娘当作母狗!”   卢忠定油腔滑舌地道:“便是做一回又何妨,小的不就是您脚边一条哈巴狗么?”   接着是悉悉索索的脱衣声,方泽芹便不再听了,跃上屋檐候着,待里头完事,卢忠定引张氏去见妈妈,说是侯爷吩咐要挑个小的送去府里享用,妈妈一见了银子,哪有不好的?从那新养的女伶当中挑了个乖觉的让张氏带走。方泽芹也就暗中尾随而去。   张氏带着小娼从后门进了府宅,送去东院的藏春楼里,永昌侯等不及地迎下来,在堂口便抱着亲热起来,满口儿“心肝肉”的唤个不停,张氏少不了要说些淫词艳语哄着色侯爷开心,得了赏钱后一路往东行去,穿小径过游廊,来至一个小院子里,张氏进入房内,方泽芹依旧贴靠窗外,戳破窗棚纸朝里窥伺,就见张氏与那三夫人坐在桌前叙聊。   三夫人问道:“听闻妹妹去了卉芳园,可有见到卢相公?”   张氏道:“见是见到了,不过卢相公抱病在床,不见有些许好转,只叫我传话给姐姐,说今生怕是不能相守,愿来世再结良缘。”   三夫人垂下泪来,哽咽道:“这都说的什么话?好好一个人,怎会说病就病了?”   张氏道:“这是个心病,他自那日失手误伤人命,总心心念念要去投衙门,你想那包黑子是何等酷吏,落到他手上还有活路么?怕是连个尸首也保不全。”   三夫人惊慌失措,忙道:“这如何使得?”   张氏又道:“姐姐不必忧心,卢相公对你情深意重,他去投案,只说是贪财偷盗被那养娘觑见,一时失了心才妄下杀手,又岂会将你二人的事泄露出去,那不是带累你吗?”   方泽芹听得背脊发寒,心道:好个心黑嘴利的刁妇,若无十分把握,恐不能将她折服。   又听三夫人道:“再莫说甚带累,我已自心许于相公,想做个长情知己,如何舍得他为我赴死,妹妹千万要劝住他,今已有贱妾替罪,只要我三人不露声色,待风头过去便好。”她取出两包银子递给张氏,吩咐说,“这些钱你且拿着,我不便去勾栏里探视,你替我买些补药膳食与相公调养身子。”又捧来妆奁,打开匣子,里头装着珠翠钗钏,让张氏随意挑拣。   张氏半推半就地挑了几样,劝慰了好些话方才离开,自往房里歇息。方泽芹便也折回去了,刚进后院,却听见墙头上有动静,他隐在树后观望,就见有一人也作夜行装扮,身后背着个铁锅底似的黑斗笠,正顺着绳索往下滑,看那身形动作,不是南向天又是谁?   方泽芹心道:该糟,这孩子怎的跑来了?别是想私底下了账。   再细看,见他赤手空拳,似也没带兵刃,稍感安心。南向天落下地后也不管那挂着的绳索,弓起腰就往里闯,方泽芹没奈何,只得过去帮着收了绳子,暗暗跟在身后,若察觉有人来时,便先弄出些声音提醒,若见他留下什么痕迹,还得想方设法地消抹去。   南向天就好似无头苍蝇,在偌大一个宅子里没头没脑地乱转悠,三番五回露了声迹,险些被人发现,多得方泽芹尽力周全,这先生固然是个潜行隐踪的高手,见他冒失,也不由跟着提心吊胆,只捏了满手的汗。   南向天转到内院一片高墙下歇脚,摸着头嘀咕道:“这府宅大得出奇,这儿一座院子,那儿一带亭阁,也不知那糟瘟的永昌侯住在哪处。”   方泽芹轻悄悄翻到墙的另一面,捏住鼻子,尖声道:“哎呀,这不是宁管事么?张妈差小人给侯爷送酒食,小的刚来不久,有些摸不着路,听说侯爷在藏春楼里,这藏春楼该怎么走?”   接着放开手,沉下嗓子做个老腔出来:“打这门下出去,顺小径直往西走,前头有一带竹林,穿过林子便能看见一座三层楼阁,那便是藏春楼,侯爷惯常在二楼作乐,你好生服侍,别败了他的兴。”   再捏细声音连连称是,往外走了数步,一跃纵上树梢,居高俯视,不多一会儿,南向天果然自门里出来,顺着小路直奔西去。   方泽芹暗道:且看他有何打算。   于是依然跟随,到了藏春楼,南向天见堂下有人把守,他也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只急得在楼前楼后滴溜溜打转,方泽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弄出些声响将把门的人引出来,让南向天得空窜上楼去,他却自侧首直登游廊,随手摘下几片叶子收在袖中。   永昌侯正在寝室里与那小娼肆意耍乐,没半些顾忌,浪声淫语全传到房外。南向天站定门前,将背上帽笠翻过来戴在脸上,竟是前日扮鬼差时所用的牛头面具。   方泽芹在横梁上见了,不由暗自乐起来,心道这孩子也是花了番心思的,并非全然莽撞。   刚这么一想,却见向天抬脚踹开房门,闯进去怒喝道:“狗贼,爷爷是阎王老爷派来拿你下地府的!今日便叫你尝尝我三拳两脚的厉害!”   说话间已奔到床头,一把挥开帐子,也不分是侯爷还是姬妾,抡起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一阵乱殴,只把床上男女打得嗷嗷惨叫。   方泽芹忙使个倒挂式,悬垂在半空中,射出叶子扫灭烛火,屋内登时一片昏黑,只听到“砰砰嗙嗙”的捶打声。永昌侯自是吃不住打,拔起嗓子高声呼救,那小娼也如杀猪般尖叫不休。   南向天只管打个痛快,拳来脚往毫不留情,直至听到楼下传来呼喝声,心知是那把门人带仆从赶来了,便跑到游廊上,自后方跳下楼,两腿一拐,只跌了个屁蹲,把牛头面具也给震了下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摸了摸屁股,也顾不上捡面具,直往暗处窜去。   方泽芹又过去拾起面具自个儿戴上,显了个身,将仆从往别处引开,至中院时脚下运气,腾上梢头。那些仆从看个牛头人在眼前凭空消失,四下里寻不见影子,还真当是撞鬼了,各自惊悚。   待家仆远去,方泽芹再纵下树来,直往后院去了,还把绳索挂在墙头上,翻出墙外拴结好。片刻后,向天匆忙赶回,自然顺绳爬出墙。方泽芹静立在不远处观望,见他果然又忘了收绳子,无奈,只得再去善后。   南向天找到镇外一座林子,脱了夜行衣就扔在林里,伸个懒腰,自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他出透恶气,倒是舒爽了,只把方泽芹折腾得够呛,热汗冷汗出了个酣畅淋漓。他找了个隐蔽的所在,将夜行衣连同牛头面具一并烧成灰烬,回到县衙时已是五更天,包大人早叫开了衙门,可怜这先生累得是眼下淤黑,觉也睡不成,赶紧换了身衣裳,自去院里煎醒脑汤。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是个劳碌命^_^   谢谢大家支持,想问下,不知道是喜欢看故事多些,还是喜欢看男女主相处多些oyz||因为没啥复杂的感情纠葛,通常就专心写事件去了,T-T……   ☆、尸毒虫05   到得午时,方泽芹去书房面见包公,恰逢公孙先生也在,便将夜里见闻据实相告。包公喜道:“原来先生竟是真人不露相,还有这等身手。”   公孙先生笑道:“听闻医圣门武学医道兼修,在金陵府时我就料想先生从中动过手脚,否则那三个助纣为虐的小道怎会突然悔过?好啊好啊,你这先生藏得深了。”   方泽芹只道“谬赞”,亦不过谦,说道:“我虽暗中探明真相,还需叫他们自己咬出。”   公孙先生沉吟良久,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管叫那群贼子噎不进吐不出,不得不服罪,只是要成事,需得先诈他一诈。”   包公问道:“以何为诈?”   公孙先生道:“既明事实,不如就将此案真情借由李春花之口公诸于世,变被告者为状告人,让李春花诈称那养娘临死前留下遗言,阐明杀人者乃张氏与卢忠定,只因那养娘已死,死无对证,便可从中大做文章,他们为了避祸,定会谎称不在场,只是事后知情,如此一来,又怎知那养娘死活?这便是要他们作茧自缚,招不得也辩不得!”   包公道:“此法可行,只是我见那李春花性直刚烈,怕是耍不来这等心眼。”   方泽芹笑道:“包大人有所不知,这春花自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虽不如那张氏深谋细算,却也是个机变伶俐的人。”   当下商议妥当,方泽芹自去对春花说明,春花本已有三四分知意,料定是张氏陷害,自此一听,心下豁然,她亦是个不服输的,只要官司能胜,别说耍诈对质,纵是叫她过刀山下火海也决然不辞。   一切议妥,方泽芹写下状纸,叫春花誊抄,将她暗送出衙门,一行人就在近处的客店歇宿,到得次日,李春花披麻戴孝,来至门前击鼓鸣冤,包公升堂入公座,吩咐左右带上人来。春花扑地跪倒,高呼冤枉。   包公一拍惊堂木,沉声怒喝:“好你个李春花,本县正要拿你到案,料是逃不过了,竟自来堂前喊冤,你杀人在先,后又畏罪潜逃,还有何冤屈?”   李春花道:“请大人明察,民妇是因被污杀人才不得不逃,来此伸冤正是为了状告真凶谋私杀人、诬陷良民。”   说着呈上状纸,公孙先生接过,递上公案,包公略略扫过,问道:“你指卉芳园的龟子卢忠定杀人,可有证据?”   李春花道:“是那养娘咽气前自个儿告诉我的,如今死无对证,还请大人为民妇作主。”   包公将李春花暂且收监,出签传卢忠定上堂,应笑在堂外观审,一见那卢忠定,当场便认了出来,拉下方泽芹,附耳低语:“师父,这卢忠定便是将徒儿卖去勾栏院的拐子,同行有个尼姑与另一名男子。”   方泽芹吃了一惊,回想公孙先生查出的底细,又在意料之中,只问:“可还有人证?”   应笑道:“听闻他当日扮作游方郎中,与那尼姑合谋,将贤婆诱出屋外,我看他相貌未变,叫贤婆来一认便知。”   方泽芹暗自寻思:庞大人曾捕获过一帮假扮出家人的牙子,想来与拐带应笑的尼姑是同伙,纵使没有贤婆,要寻证人倒也不难。   于是对应笑道:“待包大人问完话后你便上堂投告,可好?”应笑一口答允。   卢忠定到得堂前,软软跪倒在地,不敢直视包公威仪,磕头道:“小人卢忠定,见过青天老爷。”   包公沉声道:“卢忠定,我问你,侯爷府养娘被害一事你可知情?”   卢忠定回道:“回大人,略有耳闻,听说是被侯爷的姬妾李春花所杀。”   包公又问:“只是听说?可曾亲见?”   卢忠定道:“不曾看见,小人不过是个贱民,怎有可能去那等富贵人家。”   包公一拍惊堂木,道:“卢忠定,现有李春花告你谋杀人命,那养娘分明是你所害,如何谎称未去过那侯爷府?”   卢忠定起先惊惧,心念一转,暗自思索:养娘死时,那李春花还被关在偏院,绝不可能知晓内情,想来必是脱罪之词,只要咬着不认,这死无对证的事能奈我何?   心一横,只说不知,绝不肯招承。没有口供,包公自不能拿人,只得放他回去,正想退堂,却见应笑跑到门前大叫:“包大人、包大人!那人是拐子,不能放了他!”   卢忠定转头一看,见了应笑的面貌,登时吓得三魂走了七魄。包公瞧出意思来,复又坐回案后,挥手叫衙差放行。应笑颠颠地跑到堂前“扑咚”一跪,拱手作揖,似模似样地道:“草民柳应笑,见过青天老爷包大人。”双手往前一扑,额头“咚”的撞在地上,这头磕地的声响从堂内传到堂外,听得方泽芹好笑又心疼,就连南向天也忍不住摸着额头替她叫了声“疼”。   包公忍笑问道:“柳应笑,在这公堂之上不可妄言,纵是你年小不懂事,若坏了规矩,该罚时本县亦照样要罚。”   应笑抄着手回道:“小民不敢乱说,如有一字不实,任凭大人发落。”   包公颔首道:“你说这卢忠定是拐子?可有凭证?”   应笑道:“小民便是凭证,当年就是这人将我拐带,卖去太湖边上的勾栏院,幸而得人相救才能合家团聚。”   包公又问卢忠定可见过应笑,卢忠定只说不识。应笑便将当年被拐的情形俱已告知,说道:“只要找来贤婆一认便知,再不然,我有几个相好的姐姐,她们如今业已从良,都能来为我作证,这拐子是院里的熟面孔,谁人不知?”   南向天讶然道:“有这等事?”   方泽芹暗自苦笑:这孩子学会说胡话了,我若不是知晓她的底细,只怕也会被蒙住。   包公缓下面色对卢忠定道:“这柳应笑目下康健,虽是你拐带了她,好在未酿成大错,你不可畏罪回避,只管据实招来,本县自当从宽处理,若你诳言欺瞒,一经查实,定成重罪。”   事已至此,卢忠定只得认了,却只招承拐带应笑这一节,辩说是鬼迷心窍犯下的案子。对于其他买卖瘦马、谋害人命之事一概不松口。   包公吩咐左右带下去关押,退了堂,来至书房,自思道:我素来不喜与权贵结交,只怕玷辱一身清誉,怎奈官微权小,诸事行不开手,那永昌侯虽被罢官,身份仍在,张氏牙嫂是他内眷,强行缉拿怕是会受阻扰,若他搬来州官,这场官司岂是我能做得了主?也罢,能屈能伸是为大丈夫,且去找那侯爷一谈,探探他的口风。   于是换上常服,传轿径往侯爷府去,谁想那永昌侯被南向天一顿好打,又受了惊吓,竟而一病不起,连话也说不上来。   包老爷无功而返,只得回转县衙再做道理。公孙先生见他烦闷,自来书房问询,包公叹气道:“我料那张氏定然难拿,本想屈着身去拢一拢那侯爷,谁知他得了个怪病,空有舌头不会说话了。”   公孙先生笑道:“大人,您倒忘了衙门里多出个大神医来了么?有何疑难杂症,找方大夫准没错。”   包公一时心烦,没想的起来,被公孙先生一提醒,不觉欢喜道:“快请方大夫过来。”   公孙先生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引来方泽芹,叙礼已毕,各自入座,包公开门见山道:“李春花一案牵连永昌侯的内眷,若想拿那张氏,需得永昌侯首肯,若不然只怕会节外生枝,一旦这官司让州府插手,他定会徇私枉断,本县也莫可奈何,现今那侯爷得一怪病,已自不能言语,敢请先生前去为他诊治,先做个人情面子,待能说得话时,本县当要与他一谈。”   公孙先生道:“那永昌侯虽是恶徒,不是一时半刻能整治得来,眼下当以洗脱李春花的罪名为重,此案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且那李春花到底还是永昌侯的姬妾,需得一纸文契方能了断关系,请先生务以大局为重。”   方泽芹笑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职,方某自当效力。”   包公便写了荐函让他带在身上。方泽芹回到客院,应笑正在院里煎药,南向天主仆蹲在一旁作陪,见了方泽芹来,各自起身作礼。   方泽芹迟疑片刻,对应笑道:“为师有个病人待看,你随我一同去。”   应笑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药罐,回道:“等徒儿把药煎好便随师父同去。”   向天道:“治病等不得,你去你的,我来看着火,待煎好了自会端给春花。”   应笑冲他一笑,向天只觉满眼生花,不由看得发怔,郭宝多见了他的痴态,在旁偷着直乐,应笑回屋取出一根香来,点燃了插在碗里,说道:“待这柱香烧完,药便煎好了,还要再过个筛,需趁热喝下。”   南向天愣愣地点头,应笑见他眼神发直,便问:“向天,我说的话可听到了?”   南向天这才回过神来,两点红从耳根直漫到脸上,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些什么话。郭宝多道:“柳姑娘放心,少爷记不住的我全都替他记下了,你就安心出门吧。”   应笑自知郭宝多精细,也就放下心来,说了好些嘱咐的话,便去洗手更衣,与师父同出衙门,到得侯爷府,递了荐函,那总管正愁找不到好大夫,听说是包大人荐来的,不敢怠慢,忙迎至寝室。   话说这永昌侯曾与方泽芹在金陵府照过面,色侯爷却不记男子相貌,把一双桃花眼色迷迷地去勾应笑。就看他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气虽衰,色性不减,、见应笑肌肤胜雪、容姿脱俗,穿着一身宽长的道服,越显得柔细玲珑,更带几分不沾尘的仙气,这一瞅,早便魂不附体,恨不能隔着衫子望进里头。   应笑本还未知事体,毕竟十四五,经这么一瞧,自有三四分知意,不觉通红了脸,避在师父身后不肯上前。方泽芹面色如常,依旧诊脉辨证,道是气堵咽喉,要用针灸法疏通经络,便叫应笑取七星针来。   应笑无奈,只得捧着针匣站在床头,那色侯爷自解衣襟,一把抓住应笑的袍角在鼻前嗅闻,继而往袒露的胸乳上轻擦,应笑拽下袍子,只羞得无地自容,身旁仆从内眷却不以为怪,只把这等贪淫邪行当作常事。   方泽芹目不斜视,便如对待寻常病患那般,拈针轻揉慢塞,一针一针小心下在穴位上。应笑见了好生气闷,忆及春花的遭遇,不觉鼻酸眼热,再看那侯爷垂涎欲滴的急色模样,心里愈发嫌恶,连着专心诊治的好师父也一并讨厌了起来。   针灸已毕,那侯爷当下便能沙哑发声,他也不客套,恁地放肆,开口便向方泽芹讨要应笑,满口儿叫着“小道姑”,应笑红透了耳根,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背过身不去理会。方泽芹自是婉言相拒,却也不恼,笑眯眯的,反倒更加殷勤。   色侯爷见他和容悦色、言辞委婉,只道是放不□段,自思要央个人去私下做成买卖,也就不急在这一时纠缠。   方泽芹领了诊金赏银,自带应笑出府,一路无言,回到县衙里,方泽芹还去面见包公,应笑自回客院,看过春花后自回房中,独自坐着,无处发泄心头的闷气,只撅着嘴在桌前发怔,连饭也不吃了。   方泽芹端了水食去她房里,见这小徒弟仅着中衣,脚下道服被剪成一条条烂布,不觉暗自叹气。应笑见了师父也不喊,也不作礼,生着闷气跑进里间,往床边一坐,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方泽芹搁下盘盏,绕过竹屏,也挨着床边坐下来,正想问话,应笑却站起身,又要往外走,方泽芹把她拉回身边,按定肩头道:“应笑,有气便发出来,别憋在心里。”   应笑着实被气坏了,这时却不想说话,闷闷地把脸别向一边,方泽芹问道:“为何将道服剪了?”   应笑红了脸,愣半晌方道:“被那恶侯爷碰过,徒儿嫌脏,师父,徒儿宁可死也不愿被卖给那侯爷。”   方泽芹诧异莫名,惊而问道:“你怎会有此想法?为师何曾说要将你卖给永昌侯!”   应笑眼里一热,落下泪来,她边抹着泪边呜呜哭道:“恶侯爷把春花害得那么惨,师父为何要给他治病?为何还要带我一同去?你一针下去就像插在徒儿心里,你为那侯爷扎了几针,就是在徒儿心里扎出几个洞来,师父是好人,却要去救恶人,徒儿不明白!”   方泽芹见她落泪,心里好似被烙上铁块,忙道:“为师亦知永昌侯罪该万死,岂有不厌的?可有一点你需明白,医者治病不问贵贱好坏,他坏也自有官府来惩治,做大夫的只管救死扶伤,应笑,你已得了福牒,算是民间良医,行医之道不能因个人好恶而有所背离。”   应笑仍是哭,抽噎道:“徒儿晓得,只是难受,他家大势大,官府如何惩治?”   方泽芹拾起衣袖替她拭泪,这边擦着那边又流了出来,只把袖口一片沾得透湿,她自哭得伤心,方泽芹几乎手足无措,揽着她连声道:“应笑,别哭、别哭,好好与师父说话,全是为师的错,叫你受委屈了。”   他这一说,应笑更是不平,当真委屈了起来,索性将脸蒙住,呜咽道:“师父,为何任徒儿被那恶侯爷轻薄?他要污我,师父却眉开眼笑,似是打从心底里欢喜,您是嫌我烦了么?是不想要我了么?”   方泽芹怎会欢喜?若不笑,恐怕那七针便全下在了要害处,可他为人师表,断不能将这害人的念头吐露出来,唯有尽力劝抚小徒弟,只道:“为师心里也是气的,不露在脸面上而已。”说着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上有四道渗血的伤痕,均是指甲陷肉所致,若非气极,怎会紧捏拳头,又怎会留下这些血痕?   应笑抽抽搭搭地止住泪,托起师父的手掌轻轻吹气,抬头问道:“疼吗?”   方泽芹只觉胸口微微   抽动,伸手抹去她脸颊的泪珠,轻声道:“不及心疼。”   应笑微微发怔,眼神朝两边望了望,缓缓低头,抽回手按在腿上,方泽芹叹气道:“应笑,你实不该怀疑为师对你的用心,你这般不信任我,怎能不让我心痛?”   应笑道:“徒儿不是不信任,是害怕,怕师父会不要我。”   方泽芹道:“我若不要你,便是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应笑嘴角微扬,小声道:“可师父近来甚少抱我,也不再陪我入睡,不是在疏远徒儿么?”   方泽芹道:“应笑已长大,为师还需顾着你的闺誉,若不然,等日后出嫁……”   他还未说完,应笑便道:“徒儿不嫁人,要一辈子孝敬师父。”   方泽芹本还当是说孩子话,却见她仰头望来,雪白的面庞泛出薄晕,目光里似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方泽芹对上她的眼,又觉心被拧了一把,却不知是何缘故。   应笑问道:“难道师父不想要徒儿孝敬么?”   方泽芹有些说不上话来,半晌才呐呐低语:“怎会不要?”   应笑朝他伸出手,还像幼时那般瓮声瓮气地道:“那师父抱抱徒儿。”   方泽芹犹豫不决,见她眯起眼,神情极是委屈,还无甚想法,便已不由自主地将她拥进怀里,如此抱了一会儿,应笑忽然伸手推开,自爬到床里,将被褥拢在身前抱住,说道:“师父,您去歇着吧,徒儿想自个儿呆着。”   方泽芹只觉胸口发冷,缓缓放下手,问道:“不气了么?”   应笑老实道:“还有些难消,因师父说的行医之道是好人的道理,用好人的道理去对待恶人,徒儿还需多想想才成。”   方泽芹颔首道:“饭菜凉了,我去给你热来。”便自端盘出去了。   ☆、尸毒虫06   包公听闻永昌侯已能说话,不敢耽搁,当下传轿去侯爷府拜访,从人引至寝室,那侯爷已自能靠坐起身,见了包公连忙施礼。包公见他鼻青脸肿浑如猪头,心知是南向天动的拳脚,只作不知,仍是假意关心一番,屏退从人,立在床头悄声道:“那李春花已拿到,下官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示侯爷。”   永昌侯本还忌惮包公,此时听他言语间多有讨好之意,便自思道:都说这包黑是个不通情面之人,今之一见倒未必然,本候不妨赏他几分面子,也好叫他日后能为我所用。   于是道:“那春花虽是本侯的小妾,然杀人偿命,包大人秉公处理便是,小侯自不会纵容包庇。”   包公道:“有一事不得不禀,被那春花抢走的孩子已夭亡,下官见他尸身将腐,便作主下了棺,还望侯爷恕罪。”   永昌侯道:“依你衙门随意处置便是,那孩儿本为春花所生,怪我家夫人强要抱去养才闹出祸事来。”   包公见他对亲骨血如此无情,心下暗恨,只不动声色,又道:“还有一件,那李春花虽拿下了,她却抵死不肯认罪,反倒状告卉芳园的龟子卢忠定与侯爷府上的姬妾张氏合谋杀人。”   永昌侯惊道:“这怎有可能?莫不是为脱罪诬陷他人?”   包公道:“侯爷有所不知,命案当晚,有人瞧见那卢忠定自贵府后门悄悄溜出,神色惊慌,衣袍上似有血迹,那卢忠定见撇不过去,一上堂来便自供认不讳,还咬出了张氏,下官不敢专断,故此先来告知侯爷。”   永昌侯诧异非常,问道:“他二人与那养娘有何过节?要合谋去害她?”   包公道:“并非有过节,而是杀人灭口。”说到此处他故作为难,垂头不再言语。   永昌侯心觉蹊跷,再三追问,包公这才委婉道:“近来坊间传那卢忠定与夫人们做了些不伶俐的身份,因被养娘撞上才痛下杀手,多是些无来由的话把,也未言明是哪位夫人,请侯爷姑且听之,切莫放在心上。”   这永昌侯自身虽贪色,却极重脸面,但凡是明媒正娶的妻妾,断不容她们与其他男子有染,寻常不准擅自出府,亦不容她们与仆从勾搭,可见疑心之重,听包公这么一说,他倒不先想想传言有几分真假,登时急怒攻心,剧烈咳了一阵,暗在心里狠狠骂道:那姓卢的油头粉面、眼带春情,我正是怕他不实诚地乱勾人,才特地送了张牙子去与他交陪,这却是我授意的,纵是被下人瞧见他俩不尴不尬也无甚要紧,何值得下手杀人?不消说了,与卢忠定相好的定是我那几门冤家当中的一个,好个张牙子,我叫她牵住那姓卢的,她倒把贼子引上门来,好大的狗胆!   越想越气,只咳得前俯后仰,包公好言劝慰,见时机已至,便道:“只因张氏有侯爷护持,下官不敢轻传,可那卢生已然招承,怕是推托不去,不如侯爷给下官做个人情,让下官在门里把这案子悄然结了,对外只说是谋财害命,绝不沾侯爷的衣带,侯爷也还能得个不徇私情的美名,不知您意下如何?”   永昌侯对张氏本就没有真情实意,不过当个奴才来使,奴才犯事,他包黑要为主人家出脱,自当做个顺水人情,也不劳差役动手,吩咐仆人捆了张氏自送去衙门伏罪。   包公升堂审案,那张氏是个惯打官司的,颇有几分韧性,不见卢忠定当面对质,便疑为诱供,任如何追逼也不肯招认。包公将她押下,吩咐带卢忠定上堂,再三问他命案当晚可在侯爷府,卢忠定坚称不在府上,为求脱罪不惜立字为誓。   包公接过字据,立即传王三上堂,命他将那晚所见当堂禀明,王三不敢隐瞒,据实禀告,说瞧见卢忠定从侯爷府里出来。   卢忠定还要强辩,包公只把惊堂木用力一拍,怒喝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狗才,本县念你一介儒流,有心偏护,一再给你自承的机会,岂不知那张氏早供出你的罪行,指你与那三夫人在花园幽会,她为你周全之下才失手刺伤那养娘,只刮破了层皮,而心口一剪是你蓄意补上,定要置人于死地,是也不是?你从实招来,再支吾虚掩,休怪我不留情面!”说罢,吩咐上大刑伺候。   左右顿杖高喊,将三木尽都掼在堂上,卢忠定吓得心胆俱裂,听包公所述宛若亲见,只道张氏将他给卖了干净,心下暗恨,便将张氏如何引他入府与三夫人相会,在被养娘撞见之后如何撺掇他行凶杀人,又如何设计陷害李春花等诸多事宜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拜在堂下哭道:“青天大老爷明察,小人只是一时起意,若不是张氏从旁撩拨,断不会起害人之心!”   包公叫他画了招,吩咐带张氏当堂对质,张氏一见供单,也自吓得魂飞魄散,不觉瘫软在地,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推托得掉?只得认了。   包公也让她押了手印,吩咐带李春花与柳应笑上堂。张氏泪如雨下,跪爬着过去抓住春花的孝衣,不住忏悔前行,叫她念在姑嫂份上向大老爷求个情。   春花将她的手拨开,冷声道:“你心心念念害我之时如何不念姑嫂情分,为那死去的养娘,你罪当偿命,为我苦命的孩儿,就是将你抽筋扒皮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包公见人已到齐,便当堂断案,张氏定了凌迟,卢忠定判斩,李春花无罪释放,并与应笑告发有功,各赏银二十两。   案子结后,包公又去会见侯爷,少不得要说些知情识趣的场面话,讨来一纸文契,为春花赎了身,替她孩儿做个超度道场,在寺院后方拣了块地基下葬。春花此时已心如止水,剪去发髻,自拿剃刀剃净三千烦恼丝,穿戴上褐衣小帽,便在安葬小儿的寺院里出家为尼,自此不再用俗家姓名,授法名“觉明”。   应笑与向天见她盘坐参禅、满面平静,再不似儿时嬉笑打闹的光景,只不知该喜该悲,陪她在禅房静坐半日,至晚方归。   南向天一宿无眠,想了许多心事,次日清晨,方泽芹向包公与公孙先生辞行,南向天扑地跪在包公面前道:“小人斗胆,恳请包大人收留。”   包公忙扶他起身,诧异道:“你乃进士出身,在县衙为差实是大材小用,如何使得?”   南向天道:“废员在西川任职时只道有贼便擒,有敌便攻,一昧鲁莽躁进,今见包大人断案方知不足,那不足之处却是如何也弥补不来的,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想在包大人手下略尽绵薄之力。”   包公望向方泽芹,笑问:“先生,你看这当如何是好?”   方泽芹本想将南向天引荐给方昱台,但为将边庭多战事,日夜不能安息,又且生死朝不保夕,自不如在县衙里安稳,便道:“向天为人刚直,跟随在包大人手下,日后必大有作为,若大人不弃,望祈依情收录。”   县衙里正缺能手,包公自是欢喜不过,南向天修书一封,吩咐郭宝多捎回家乡,当日送到十里长亭,南向天拜别方泽芹,拱手说道:“向天辜负了先生的美意,实因放不下春花,她虽已皈依佛门,身边却无可亲之人,且还在那永昌侯的地盘上,我在县衙当值,亦可就近照应,如此一来,应笑也能安心随先生行医济世。”   方泽芹心下宽慰,暗自思道:这孩子虽是鲁莽,倒也心细,经此一事似又成长不少。   便拍着他的肩膀道:“难为你这番用心,在衙门里有何不明可去请教公孙先生,遇事还需三思而行,切莫意气用事,别因一时快意而坏了大局。”   南向天无有不从,全都牢记在心。应笑好生不舍,摘下随身佩带的干姜挂在他胸前,唠唠叨叨地说:“向天,饮酒伤身,不能多喝,少少吃些即可,若觉头晕腿软时便嚼这干姜,回头再吃些补气的药,方子在公孙先生那儿,春花那处还劳你多看顾。”   南向天笑道:“瞧你念叨得像个老妈妈,我比你年长,还要你来操心么?春花那儿我得闲时便去探望,绝不叫她有半些差池。”   应笑道:“你虽比我年长,却不晓得照顾自己,寻常有宝多跟着还好打理,如今身边没个替手脚的人,凡事还需自个儿留心,天冷记得多加件衣裳,天热也别贪喝凉水,若有个什么疑难杂症,便来彭山县找咱们。”   南向天连连拱手,乐道:“好了好了,好应笑,再说下去你也甭走了,你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倒不如留下来照应省心。”   应笑道:“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你有没有听我的话好好保重身子,一诊脉便知。”   南向天凝望她许久,几番想伸手,却都忍住了,只咧嘴笑道:“好,你可别一去不回,我等你,今年也等,明年也等,年年等着你。”   应笑冲他一笑,道:“我年年都会来,你可要把你自个儿和春花都照顾好。”   又相互说了许多贴心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别去,郭宝多与师徒俩不同路,便取道自回龙江。方泽芹领应笑迂回而行,走得很慢,傍晚投宿客店,各自分房而眠,到得二更时分,方泽芹换上夜行衣,使轻功疾奔至侯爷府,径入寝室。   永昌侯大病初愈,早耐不住色性,叫来小娼尝玉液吸琼浆,弄得床板格格作响。只听那小娼在帐中喘吁吁地道:“侯爷今儿个怎的有些不利索?可是有何心事?”   永昌侯叹了声,说道:“本候始终念着那小道姑,枉我备下万两银钱,岂知那郎中恁的不识体面,把那小道姑悄没声息地给带走了,可不愁死人?”   又听那小娼娇滴滴地道:“小道姑真个那般貌美?把您这个风流君子迷得三魂飞扬,七魄飘飘?”   永昌侯咂嘴大赞:“先不说是何等绝色容颜,单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肤便叫人望而生渴,更兼得一身修道人的清气,定是个未知情趣的处子,便是要这等年小不识风情的,方能弄得酣畅淋漓。”   小娼娇声笑道:“那敢情好,侯爷差人把那小道姑掳了来,奴先与她通了丹路,再一同服侍侯爷。”   这通丹路是风月场里的私语,清倌在破瓜之前需由老倌斗出火,或用手指,或用笔杆,挑那一点二点蜜汁,往阴、门上涂抹,进进出出,内外搅动,直到滋滋的出了阴、水,能够往来通畅时,方才送去给嫖、客享用。   方泽芹听得是怒气冲霄,抖出袖中竹管,一把挥开床帐,将那竹管的尖端朝着永昌侯的百会穴直扎而下,那色侯爷连气也未及出一口便呜呼而绝。小娼被吓得魂不附体,下床待要奔逃,方泽芹反手一挥,竹管直刺入她的后颈当中,便也软软倒卧在地。   方泽芹此来本只想除去永昌侯以绝后患,谁想听他们一番淫语,竟自肝火大动,在暴怒之下连献媚的小娼也一并下了毒手,这却是投身江湖以来未曾发生过的事,他自有些后悔,见那小娼仍有一丝余息,踌躇半晌,仍是狠不下心肠,喂服了解毒药才悄然离去。   不想途中下了场大雨,雷电大作、雨势磅礴,把这辛劳的先生给浇了个透心凉,回到客店后,方泽芹自窗口跃进房,刚然脱下湿衣,却听见床帐里传出动静,他暗自警觉,心道:这窗板没合严,莫不是进了偷儿?   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猛然挥开帐幔,惊见他的小徒弟抱着被褥缩在床角,当下一愣,脱口便问:“应笑,你怎会在我房里?”   应笑咬着被角闷闷出声:“雷声慑人,徒儿怕,便过来找师父陪我,可师父却不见了,叫徒儿担心了许久,师父,你去了哪儿?”   方泽芹素来觉得为人师表当以善面示人,肚里寻思:应笑总以好坏论人,若让她知晓我私底下的行当恐为不妥,可这孩子自会思辨了,该如何哄得她安心?   正自为难时,忽而窗外一带白光闪过,将屋内映得雪亮,紧接着炸雷震响,应笑“呀”了声,撒开被子,手忙脚乱地爬到床边直往师父怀里钻去。   方泽芹将手抱住,此刻他上身赤膊,湿发未干,这一抱只觉温软满怀,当下大窘,待要推开,怎奈小徒弟偎在胸前瑟瑟发抖,映着灯火看她这般模样,尤为可怜可爱,实是舍不得,只能小心轻扶她双肩,哑声问道:“应笑,可好让师父先穿上衣衫?夜里凉得很。”   应笑仰头望向他,软声哀求:“师父别走,陪我。”   方泽芹迟疑片刻,到底硬不下心拒绝,便道:“师父不走,就在房里陪着你。”   应笑这才慢慢爬开,钻进被子里缩成一小团。方泽芹穿上内衫,把湿发拧了一拧,坐在桌前挑灯火,应笑在帐里问:“师父还没说去了哪儿?”   方泽芹道:“为师有件家伙落在县衙里,并不想耽误行程,趁夜回去取来。”   应笑沉默了会儿,低声嘟哝:“原来今日脚程慢是因师父有件家伙落在了县衙,走慢些才方便晚上来回一趟。”   这话一说,方泽芹便知她不信,也唯有讪讪一笑作罢。隔了会儿,应笑又道:“师父还在么?你不出声,徒儿便不安心,怕你又不声不响地去夜游了。”   方泽芹道:“那为师说故事给你听。”   应笑仍不依:“师父若出声,徒儿听你说话,怕又睡不着了。”   方泽芹暗自叹气,问道:“那应笑觉得为师当如何让你安心?”   应笑从帐中探出头来,招了招手,轻唤道:“师父来。”   方泽芹无奈,只得走过去坐在床头,应笑往床里移去,拉拉他的衣袖,体贴道:“师父,一同睡吧,你出去跑那一趟,又淋着雨,若不带暖些,怕是会惹上风寒,来。”说着掀开被子。   方泽芹轻轻压住她的手,道:“为师就坐在这儿陪你,应笑,你我男女有别,如今不比往日,你   大了,当知晓分寸。”   应笑鼓起腮帮道:“徒儿不知,只把师父当师父看待,与从前一般无二,师父为何不能将徒儿只当作徒儿来看,定要提男女之嫌?你若不愿陪我,直说便是,我自个儿蒙着被子睡也不妨事。”于是翻身朝里,将被子连头盖上。   方泽芹怔怔地发了半天呆,听到被子里传出闷声:“师父,对不住,是徒儿无礼,您快去我房里歇息吧,别累坏了。”   他哪还能走得开?便靠在床头,轻拍被子,说道:“师父陪你,快,把头露出来,别闷着。”   应笑慢慢探出头来,伸出手拽住方泽芹的衣袖,另一只手仍缩在胸前舒展不开,额发尽被汗湿,一缕缕的贴在脸上,若细看时,眼角还有点点泪光,她细声细气地道:“师父,徒儿不知怎的,有些坏脾气了,心里是想听话的,可见到师父时又难受得很,总觉得您老不如儿时那般疼我。”   方泽芹见她模样委屈、言词可怜,心里也愈发堵得慌,忽而想起永昌侯的话——先不说是何等绝色容颜,单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肤便叫人望而生渴。   再看应笑的柔弱姿态,尤觉楚楚动人,心念起时,已不由自主将她搂入怀里,只觉胸前一片柔软,满鼻生香,便有些不清不楚地发起晕来,拢起双臂抱得更紧,直到应笑低叫了声“疼”,他才如遭雷击,猛然清醒过来,当下胸口擂鼓,脸上有如火烧,心觉狼狈,忙推开应笑下床,正待走,窗外又是雷声滚滚,依旧放不下,仍在桌前坐了,说道:“为师……为师在此处陪你。”   应笑哪还敢再说话?只诺诺应声,红着脸钻进被里躺下,不知想着什么糊涂心思,隔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这一遭却把师父给打通了杆儿,整夜没合上眼,且惊且疑,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碟,酸的苦的都来掺搅,他却不知这纷乱情绪当作何解,只道是被迷了性,暗责自己为师不尊。   ☆、随行01   这夜过后,方泽芹以礼自持,再不敢逾越半分,应笑略知事体,也渐收孩子心性。   且说永昌侯横死帐中,包公自随仵作查验尸体,只在头顶发现一圈梅花形的细孔,各各不知其故,只道是毒针伤人。包公幕下有个惯走江湖的豪侠,见此伤痕,便叫仵作开膛验尸,刚然剖开尸腹便自内中涌出一滩黑水,再看时,五脏六腑尽成肉糜,众人无不骇然。   包公问道:“这是何毒?竟能不伤外皮只噬内腑?”   侠士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江湖上一门极险恶的毒蛊,人称尸毒虫,实是虫蛊与尸毒交合而成,此乃尸王萧森的独门秘药,以管针藏毒,刺入皮表,自外看不出明显伤痕,实则脏腑早被毒虫吃尽。”   包公实是不解:“这等江湖中人与永昌侯有何过节?要下此毒手?”   公孙先生道:“许是仗义杀人,想为民除去这一方祸害。”   侠士道:“萧森并非侠义之辈,曾因造孽多端被武林正派联手围剿,自那之后便隐没了踪迹,已有多年未曾现身,近来传他投靠夏廷,屡派门徒潜入中原刺杀边将重臣,这永昌侯乃是郭皇后内侄,且曾在朝中为官,想是由此缘故才被盯上。”   包公闻言,便打了折底呈上,四处张榜缉拿,不过是捕风捉影,行凶的正主儿却早离了天长县,这也是方泽芹惯使的手段,在上路之后再杀个回马枪,又且是老江湖把子,凡事做得滴水不漏,这也亏他总将忍字当头,旁人不知他暗里作为,见这先生平日温吞如水,又是行医救难的活佛,如何会疑到他头上去?   且说他师徒二人自去渭州探亲,回程途中免不了听得些风声,应笑记得萧森这名儿,因他手下门徒打伤了姚伯仁将军,应笑与姚家兄妹交好,便觉着那萧森定是个恶人,听闻他毒杀永昌侯,也只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一日回到医圣门,仍是师严道尊,应笑也自专研医道,不久之后便能开堂坐诊,因着春花一事,她对达官巨富始终心怀芥蒂,若是遇上那一等恃强凌弱、鱼肉乡民的人家,治便是治了,却挑着细贵药材用,还要多收诊金。   为此一节,方泽芹训诫不少,应笑阳奉阴违,当面受教,身一转自去做她的,好在富贵人家只求能医好病,不在乎多费银子,因着应笑用药精到,没人说她什么,在乡里乡间也博了个好名声。   寻常人家到医圣门求诊多是为了些疑难杂症,医患之间总是以礼往来,偏有那一等好色的子弟、不长进的妇人,带着风流心思,以治病为由,专拣俊俏的勾搭。   这日,应笑在尚气堂随师父坐诊,见好些俗女子尽拢着他那处去,分明没病,却装着个娇弱模样,有眉眼撩拨的,有把言语来勾他的,这好先生只是面上带笑,不气不恼,仍是诊脉辩证,依旧温声软语、谆谆教导。   应笑便有三分不快意,正自闲坐着,门外进来三个年轻公子,径往应笑桌前坐定,当中一个嬉笑道:“小娘子近来可好?”   应笑识得此人,乃是前村姚大户家供养的举子柳生,他身边二人亦是那庄上食客,都是喜好风月的才子,逐日呼朋引伴,或陪家主人饮酒斗诗,或结伴往青楼嫖妓,因这三人相貌齐整,能吟诗作赋,又有口才,懂得使些诱人的花招,极是会讨女儿家欢心。   应笑却不兜揽,只道:“今日有堂主坐诊,请往那处去。”   柳生却道:“小生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非得小娘子看才成。”   应笑看向方泽芹,见他眼也不斜,只顾为人诊脉,心下烦闷,便问:“你是个什么症候?且说来一听。”   柳生望着她瞅了一瞅,笑叹:“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   应笑便知他是得了个风流病,愈加不耐,也不问了,说道:“手伸来。”   柳生受宠若惊,忙撩起袖子将手臂担在桌上。应笑并起三指往脉门上一搭,确是有些微恙,便细细诊了一回,乐得那柳生丑态毕出,皮着脸把几句艳词来撩拨,身侧二人亦是嘴里不闲地凑兴。   应笑只淡淡相看,不作理会,诊了脉后提笔抄录,问道:“可觉身体发热,夜间渴饮?”   柳生一愣,收起笑,回道:“倒确有此症,找了外间大夫看过,许是有些火热虚浮,不是什么大病,稍有不适而已。”   应笑道:“可不知养病如养虎,养虎终成患的道理?你的脉轻取浮大,似是热证,重按下却细促,是个无根的脉象,实乃内虚寒症,是肾气亏乏,再不对症下药,往下便要精滑自遗,莫说房事,怕是连净手也不利索。”   这话一说,那边女子窃窃嗤笑,把柳生羞了个面红耳赤。应笑仍如常开方,开的是一剂补阴益气的“君子汤”,方子递上去,还一再叮嘱:“你这症是因沉湎色欲而得,往后需多加留心,否则性命堪忧。”   柳生羞惭无地,再不敢多言,慌手慌脚地接下药方,拉起袖子掩住脸,一行三人灰溜溜自小门出去了。方泽芹在旁听得暗自摇头,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气。   晚间闭馆,应笑推说身体不适,连饭也不吃,自回房誊抄诊籍。方泽芹无奈,只得亲自把水食送去她院里。   应笑听得敲门声,开门出来,见是师父,忙拱手作揖,迎至净室张罗茶水。方泽芹把盘盏搁下,说道:“别忙了,师父也还没吃饭,坐下来一同吃。”   应笑仍是泡了壶热茶,让师父坐在上座,将米面粥果铺排好,用瓷盆子盛了水,捧到师父面前。方泽芹刚洗了手,她又递上洁净的干布巾,一切恭恭敬敬,伺候得十分殷勤。忙完便低眉敛目地坐在下位。   方泽芹夹菜到她碗里,催促道:“趁热吃。”   应笑又夹回一箸到师父碗里,低声说:“师父不动,徒儿不敢先吃。”   方泽芹便吃了口粥,笑道:“这总成了?快些吃,吃完我还有话对你说。”   应笑猜着些许,提着心把粥吃完,不待师父开口,便自己往他脚前跪下,说道:“徒儿擅自在师父的堂下为人看诊,谮越本分实是不该,听凭师父责罚。”   方泽芹将她扶起,说道:“应笑,为师并不会为此责怪你,纵是在为师的堂下,你也不必拘谨,自可为病者尽一份心力,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与你听,你可知有些话只能私下相授,不可当众说出?”   应笑问道:“便如同师父那般,明知求诊的人没病,也要当作病人相待?”   方泽芹一愣,说道:“有些人看似无病,实则病灶已起,防患于未然自是好过病急求医。”   应笑道:“师父说得有理,徒儿便无话可讲了。”   方泽芹道:“那为师问你,今日因何要羞辱那柳公子?纵是他言语有失,以你医者之德,岂能因小过而忘大义,由着性子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应笑正色道:“徒儿并未使性子,那柳公子我也识得,虽则性好风月,却是满腹经纶,为人极其热心帮衬,只因误投了阮大户,受他家子弟的歪风邪行熏染,也沾上风流习气,他如今被我一点,总该知道羞耻,想是不敢往行院里消磨,此后苦读钻研,终有风光出头之日,若我背底下悄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他未必上心,还道徒儿有意趋奉他,倒一发受用了,却不知酒色最是伤身,日后落下个不起之症,再来求医岂不是迟了?”   方泽芹被她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听着哪处都是道理,却又觉哪处都不甚妥当,一时竟应对不上,半晌才愣愣出声:“应笑,你虽从医,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许多话还需得遮掩遮掩,不便直言。”   应笑垂首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日后定当多留意。”   却依旧照着自己的主张办事,把那些有心调戏她的风流才子吓得再不敢登堂求诊,方泽芹见她在救治贫穷老弱时竭心尽力,也唯有睁只眼闭只眼随着去了。   不觉光阴荏苒,又是一年炎天,应笑将近及笄之年,上门说亲者络绎不绝,鹤亭先生不问俗事,全交由方泽芹打点,方泽芹自是要问过应笑的意思,每多问一桩,应笑的脸色便愈冷几分,直至后来,弄得她大哭了一场,再不敢提了。   自那之后,应笑见着方泽芹只说三句话,头一句:“徒儿见过师父”,再一句:“师父请用茶”,最后一句:“师父请”,头也不抬,眼也不望,自把药材来整治。   方泽芹心烦气闷,夜夜睡不安稳,要待找些话与小徒弟说,应笑只是百依百顺,心里话不曾吐露一言半语,再要问时,她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方泽芹讨了个没趣,自坐在外院发愣,三师父明净走来,见了这般情状,便上前问个了然,此时明净已嫁为人妇,自通晓儿女之事,听方泽芹一说,心下便有几分觉察,只婉转道:“多半是女儿家羞怯,再则你这做师父的还未成家,她心里许是有些想法,你成日拢着她,你那小徒弟又是个不爱与人说话的,到哪处都有个师父跟随照看,眼里还能瞧见别人?”   方泽芹听了后略有所感,三师父又道:“这一代弟子当中属乾兴最有悟性,依我之见,不如在门生里找个般配的,就是日后也好常往来,不至叫她的才学都埋没在针黹上。”明净便是因此挑上堂里的孙大夫,把家安在北馆,夫妇俩同堂坐诊,相互帮携,感情十分和睦。   这番话说动了方泽芹,又且门里门外传出些捉不准的风声,这先生便有意避嫌,往院里安了两个门人,进出都带在身边,但凡有事,便让门人往来传报,再不与应笑独处。   因着明净一席话,方泽芹时常在馆内召聚门生会讲,一面留意应笑对人的亲疏,倒有三两个看她合意的,做了些手段欲待讨好,应笑却似浑然不觉,也不应,也不笑,只把脸冷着,离得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或看书、或习字,堂上再热闹,她瞧也不瞧,被扰得烦了,索性闭门静修,再不轻易出来走动。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总是非法,要更更不上…愁了个人   ☆、随行02   这一年,医圣门有了大变动,鹤亭先生自忖年事已高,便将门主之位传给大弟子空志,他自两袖清风仙游去也。同年秋,夏军再犯西北边城,方昱台于河原路一线筑寨固守,不敌,威报传至京城,朝廷委任姚伯仁为河西招讨使率军缘边。   至初冬,医圣门各堂开馆义诊,忽飞报来传,令东馆堂主方泽芹为检校病儿官,自携家丁一员,即刻起行充军。   方泽芹暗自寻思:这时来传,定有灾变。   不敢耽搁,接了竹符,迅疾打点行囊药具,刚然出门,却见应笑已换了身男子装扮,背着药箱站在院内,涂染了满面药汁,把雪白的一张脸弄作个黑里透红的泥蛋。   方泽芹沉下脸,低斥道:“胡闹,回房去!”   应笑道:“传令官说要师父自携家丁,你只有我一个徒弟,不带我走,还能带谁去?”   方泽芹道:“我自会带你四师父同行。”   应笑道:“徒儿要随师父去,你不带我也罢,我自己也是去得的。”   方泽芹瞪向她,半晌才道:“边寨险地,不可视作儿戏!”   应笑皱起眉头,气鼓鼓地说:“师父才当作儿戏,徒儿本不愿与你说话,见是这等紧要的事,才来贴你的冷脸,四师父医术虽好,却不常同师父一道出诊,他知你何时要用针?何时要用刀?药材药具都搁在哪层屉子里?寻常便罢,战时却要抢着救命,你不带我,便是罔顾人命!”说着跺跺脚,嘴也瘪了起来。   方泽芹被噎得发愣,乍听下一套套的全是道理,这时也难以细想,便说:“营中不比在外,军纪森严,恐有危险,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为师如何能安心?”   应笑道:“我只跟在师父身后帮衬,叫什么做什么,绝不多言,师父总说大义为重,别单在徒儿身上徇私情。”   方泽芹被她一句一噎,没奈何,只得答应,应笑这才跪下来,伏地拜道:“徒儿言语冲撞,请师父恕罪,回来之后听凭责罚。”   方泽芹实是无话可说,不知又叹了多少气。师徒二人随同传令官飞马出城,被带至后方营寨,往帐中一看,就见方昱台躺在榻上,面部、身体大片灼伤,真个是要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在迷糊中念叨不休。   方泽芹乍见父亲如此惨状,一时惊骇,忙向帐中使臣询问情况,原来在援军赶到之前,方昱台亲率守军垒寨固防,被敌军以猛火油柜烧成重伤,烧伤虽不致命,但火中似有毒,却不知用的是什么毒材,群医束手。   方泽芹俯身查看伤势,见灼伤的皮肉里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疮头,形似尖疣,脓汁清稀发绿,暗自思索道:这是灼伤中又发痈疽,与姚将军曾经所中的毒极为相似。   便诊了脉,看过舌象,果然是相同的症候,便知这症虽是热毒内淤,却不能按常理医治,越是下凉药越是好不了,便将闲杂人等请出营帐,正待吩咐灸刺放血,却见应笑早将火盆针匣等一切家伙备好。   方泽芹微一怔,应笑便上前替他包头束袖,捧上清水。方泽芹定下心神,洗净双手,依旧取穴放血,然而这毒却不如姚伯仁那时好整治。方泽芹便叫应笑将方昱台扶起,盘膝坐在他身后,掌心运气贴覆背心,顺着经络循行的方向缓缓推送,使用导引之法将余毒分次逼出。   应笑也不闲着,在师父运气逼毒时抄下方子,按方配药,一副外敷,一副内服,均煎好待用。师徒二人傍晚进帐,忙了整夜,直至凌晨才将方昱台从地府门前拉回来。方泽芹见父亲性命无虞,稍稍对医官嘱咐两句,没等到人醒,又匆忙赶去前方营垒,到了寨前天色已黑,营门紧闭,守兵概不放行。师徒俩只能顶着寒风,在营寨后方十里外寻个避风处过夜。   应笑连日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别说走路,连说话也觉勉强。方泽芹自是心疼又是感动,见她满身尘土,冻得直打哆嗦,再顾不得男女之嫌,让她坐在身前,解开衣襟包覆于怀中。   应笑面红过耳,靠在他胸膛上不敢乱动,轻问道:“师父可是在效仿柳下惠,以身体温暖避寒的女子,却仍是能坐怀不乱?”   方泽芹低声道:“你我师徒之间,不必以俗礼视之。”   应笑道:“可不是,师父近来对徒儿不闻不问,原是不循俗礼,好好儿的师徒不当,偏要当陌路来处呢。”   方泽芹屈指在她头上轻敲一记,听她声音嘶哑,便道:“别多言,快些睡,往后还有得忙。”   应笑仰头望去,方泽芹却将目光偏开,抱是抱了,却僵着身子,似是极不情愿,应笑低了头,闷声道:“师父,您老人家也别费神为我寻夫家了,徒儿要做个出家道士,持戒奉斋,专心治病医人,近来您老倒是耳目清净,可算遂了心了,唯独一件事上许是不妥,谁家师父手边没个能帮衬的?你独自出诊,从不带门人随行,想来多有不便,徒儿也惦着没人给您奉茶端水,心里总是挂记的。”   方泽芹也想着近来替人针灸时,常把手往后伸,半天是没动静,提笔开方时,笔在哪墨在哪?想他原是孑身一人,自个儿忙活惯了的,这长久以来却都有小徒弟随着帮衬,少个贴心人便如同少了两只手,诸事皆不顺。   方泽芹见应笑模样委屈,只觉胸口堵起了一团气,闷得慌、拎得慌,心中千回百折地想了许久,正待开口,却见她已偏靠在身前沉沉睡去。这先生一肚子话要讲,刚到喉咙口,也只能嚼嚼咽回去,便将小徒弟轻轻拢着,偏头看她的睡容。   应笑的面上染了红迹,蒙上尘土,泥蛋样的一张脸,方泽芹却愈发觉得可爱,在她鼻子上、嘴尖上点点捏捏,望了好一会儿方才仰靠在土坡上小憩。   及至天明入营,见过总管,领了一头驴,驮上料袋,依例先去伤兵营,见有肢残体破的,坠马遭踏的,哀声遍起,伤亡惨状实是应笑平生未见。她尚不及害怕,方泽芹已取来抄记伤情的病源录,首看金疮,次看中毒,其后坠马、马咬等阵伤按次巡检,应笑一一记下。   这营中伤兵大多已被收拾妥当,唯有一员步兵营的军官肚腹上受了一刀,内脏曝出,气微将绝,恐不能救。方泽芹见是失血晕厥,并未伤及要害,便吩咐应笑以桑皮线引针,自内而外缝合伤口,用新桑白皮裹覆,再浇桑皮汁,半日苏醒,开了内服药,只弄得一身血污。   到了午时,随意吃了些杂饼,喝了两口水,又去各营巡行,见驻守将士面色灰白,多发背疽,便照常诊疗开方,吩咐各营医员给药。   少少歇了片刻,前头鸣金息鼓,大军回营,伤员不计其数,只把各营医员忙得团团转。方泽芹正带着应笑在左军巡营,忽有一个军官持令箭过来,径至方泽芹面前一拱手,朗声道:“先生!许久不见!”抬起头来,只见浓眉大眼、面貌粗犷,不是南向天又是谁?   方泽芹诧异莫名,问道:“你不是在包大人手底下供职么?怎会到此?”   南向天回道:“包大人去了开封府。”便将事情始末略略说了一遍。   原来庞公查赈有功,升至枢密副使,多次上奏保举包公,圣上下旨召见,一看投缘,又见功绩不俗,便加封龙图阁直学士,即升用开封府府尹。   包公因见南向天善骑射,且通晓用兵之道,自觉让他在府衙当差实是大材小用,便在庞公面前略提了提,庞公听说南向天是武举出身,又与方泽芹相厚,自是有心提拔,举荐他做了泾州都监,正值西疆危报传来,朝廷派姚伯仁领兵抗敌,南向天便随军来了边寨。   方泽芹心里无不叹息,想道: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圈,这孩子到底还是投了军。   应笑走来问道:“春花可好?”   南向天被她的脸面吓了一大跳,低叫:“我的乖,还道这是谁家可怜的娃,原来是应笑,脸怎了?烫的?烧的?”说着伸手碰了碰。   应笑道:“药汁染的,春花如何?”说着拿下他的手,见掌上有伤,不觉皱起眉头。   南向天笑道:“好!那姑娘好得很!我本想留在天长县照顾她,岂知反被她训教一通,说甚好男儿志在天下,不可守着一个小小庵观过活,伶牙俐齿与从前一般无二,想那扰心的永昌侯既死,春花在庙观里处得自在,我实是吃不过她言语讥讽,誓要做几件大事让她刮目相看!”   应笑这便放心了,托起他的手,把金疮膏抹在伤上,仔细敷药包扎。南向天望着她微笑,也不坐下,对方泽芹道:“姚将军请先生往帐中一会,应笑来得也巧,军中有女将,是姚将军的妹子,帐里正缺个女医。”   方泽芹便知姚伯礼也随了兄长出征,于是带应笑同向天一并去帅帐,其时姚家兄妹正与钤辖等官将合议战事,南向天自领方泽芹入内,应笑便在帐外候着。隔不多久,一名身穿连锁铁甲的将官掀帐出来,应笑忙低头退至一边,那将官却径直走到她身前,问道:“你可是柳应笑?”   应笑怯怯答道:“小人正是。”   那将官道:“抬起头来!”   应笑不敢违令,慢慢抬头,见这将官面容俊逸、眉目含威,正是姚将军的妹子姚伯礼,又见她铁甲铮然、眼露寒光,不似往日亲切模样,当下也不敢说话,只与她对着眼瞧了又瞧,心下好生惊奇,想道:原来女子也有这等将帅之风。   姚伯礼道:“你跟我来。”将应笑引至西首偏帐中,吩咐兵士在外把守,卸下重甲,解去缠布,袒露上身,就见右乳上方内嵌一箭镞,箭杆被平肉削去,箭头却夹在骨间。   直到这时,姚伯礼才重喘了口气,盘坐在榻上,露出笑容,对应笑道:“这箭拔之不出,你替我将它挖去。”   应笑面色发白,问道:“为何不找其他医员?”   姚伯礼道:“听闻你已得了福牒,拜在方神医师门下,且投的是金镞科,这等小伤想是难不倒你,何况你我同为女人,操办起来也无甚顾忌,省得那些医官缩手缩脚,剔不干净反倒坏事。”   应笑何曾独自处理过这等棘手的箭创?这时也说不得,只能上前查验伤口,见血色发黑,情知箭镞有毒,先为她诊脉,问:“伤了多久?”   姚伯礼道:“不出两个时辰。”   应笑没法子,便按书中所记,先下了半碗止疼的药酒,包头束袖,净了手,将酒喷在伤口上,取一块软木浸湿,让伯礼咬在嘴里。搬来火盆,把凿具过火炙烤,小心翼翼地将箭簇刮取出来,再以竹筒嵌进伤里吸出毒血,直至血色变红清稀,还要灌流水反复冲洗伤处,待到敷药时,应笑已是满身淋漓大汗,她自己却不知晓。   包扎已毕,应笑退后两步跌坐在地,眼泪扑朔朔直往下掉。   姚伯礼吐掉已被咬烂的软木,亦是出了一头冷汗,她见应笑哭得像孩子般,便忍痛笑问:“你挖肉时干脆利落,怎的挖好了倒要哭?”   应笑抹着泪道:“我看过师父挖肉剔骨,他老人家说若挖得慢一些,病人便要多疼一会儿,所以不敢怠慢,我看了你的伤觉着疼,便哭了,大人恕罪。”却不敢说她是头一次在人身上大动兵戈,心里慌张惧怕,待忙完时见没出差错,松了口气,眼泪水不由自主便落了下来。   姚伯礼调侃道:“军中多是伤员,你一个个的哭,怕是哭上一整年也哭不过来。”   应笑拾起袖子把泪水拭干,说道:“大人,你伤势不轻,还需服药调治。”说着收拾药箱,因她是随行家丁,不能擅自取用药材,便开下两副方子,一副内服,一副外敷,交给营里的医员料理。   且说姚伯仁将方泽芹传到帐中,不为别的事,专为伤了方昱台的猛火油柜,那种喷射火焰的兵器本是汉人所造,却被夏人学了去,他们在油中动些手脚,使得喷出的火焰带有毒气。军中兵士多发背疽便是由外毒内侵所致。   方泽芹看了夏人所用的猛火油,辨出毒材,配药施治,并开出浸水方,以药汁浸布蒙面以避毒疫,收效甚佳。   自此过后,应笑不仅要随师父巡营救伤,还要出寨收治伤患,遇到不能走的,便用驴车驮回来。偶见有受伤的敌兵混杂其中,若是伤势浅便发作俘虏,若是伤重难治则弃之不顾。曾有一员双腿被碾烂的敌兵抓住应笑的裤脚求她救命,那士兵看着与应笑同龄,不过十五六岁。   应笑心下极是不忍,也是不解,因着师父说过的一句话:医者救人不分贵贱好歹。便觉这时应当抢救,可方泽芹却又换了套说辞,告诉她一旦充军,身份便与寻常不同,先是兵,其后才是医,不能因一时心软就违背军令,误了大局。   应笑为此难受许久,直至她瞧见素来亲切和蔼的姚将军在营门前坑杀战俘,公然悬敌兵首级以振士气,便晓得这战场并不仅仅是两军拼杀这般简单。她看得多了,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这一日,她还如常随队收治伤患,见那头有人推着板车疾行而来,车上绑着浑身血迹的南向天,一问之下方知因河面结冻,姚伯仁命他率五十轻骑渡河奇袭敌后,趁夜出击,得手后奔退,不想马蹄陷于冰薄之处,南向天一头坠在冰湖上,就此昏迷不醒。   方泽芹吩咐将人拖进伤兵营,应笑卸下向天的铁甲一看,竟见身上有十余处创伤,三处被前后贯穿,两处埋有枪头,又因坠马折骨,伤势十分严重。   应笑登时慌了手脚,连声问道:“向天可还有救吗?还有救吗?”   方泽芹转身在她肩上用力一按,沉声吩咐道:“不许慌!准备破肉锯骨!”   应笑被他一喝,心虽提着,神却定了,不敢耽搁,忙将家伙俱一备妥。方   泽芹点穴止血,挖出枪头,应笑立即用竹筒吸出毒液,因箭头深嵌臂骨,不能强拔,便取肘上三寸开肉锯骨,才将箭头拨出。   外伤处理已毕,向天仍是高热不下,药汤喝不进一口,喂多少吐多少,方泽芹便取来一根细长的竹管插、入他喉中,先喝下药含在口里,再通过竹管慢慢喂给他,如此不眠不休,细心照料,到得第三日夜里,热度方才逐渐退下。   向天醒来时见应笑趴在床边小睡,头上裹着布巾,满身斑斑血迹,不由得眼眶一热,滚落两行泪来。应笑脸蛋通红,虽是染的药汁,看在向天眼中却犹如一朵醉海棠,愈发标致可爱。   向天心跳怦然,想摸她一摸,刚然抬手,却觉刺痛钻身,低眼看时,才发现自颈至腰被布带厚厚缠了一层,双腿也夹着竹片,哪还能动弹得了?   正自惊疑之间,听见低哑的声音响起:“醒了么?感觉如何?”   向天略偏头望去,只见方泽芹从角落里走来,应笑听到动静也醒了,扑到床头一看,惊喜道:“师父,向天醒了!醒了!”一面笑一面又呜呜哭起来。   南向天一见姑娘哭,心里可慌了,忙出声哄她:“应笑,我没事儿了,别哭、别哭呀。”话没说完却轻咳两声,一阵刺疼钻在心口上,登时让他白了脸,额上直冒冷汗。   方泽芹从后扶住应笑的肩膀,说道:“乖,别哭了,你一哭,向天难受,能好的伤也好不了。”   应笑闻听,忙吸吸鼻子,扯起衣袖擦脸,却是擦上了满脸血,她挨在床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叹气道:“可算醒了,向天,你这回可把我给吓坏了。”   南向天不敢瞧她的脸,一点红自耳后起,转而向方泽芹问道:“先生,我这是怎回事儿?”   方泽芹道:“不记得了?你率兵突袭敌后,身中十余枪,带伤退兵,却在冰湖上坠马,是石副官把你给拖回来的。”随即替他诊脉,吩咐喝了汤药。   由于南向天奇袭成功,姚伯仁率军一举捣毁夏军营寨,冲溃敌阵,俘获敌军大将,取得河原路大捷。   班师回朝前,姚伯仁在营寨里大宴三军,应笑推说困倦,自往帐中歇息,不一时觉得胸口发闷,便到帐外透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转头看时,就见南向天悄然立在身后。   应笑一愣,忙回身扶住他,说道:“你伤势未愈,怎能随意出来走动?”   向天笑道:“众将士尽欢而饮,你却要我这酒虫戒酒,我在帐里闻到酒香,实是耐不住,便出来走走,你呢?怎不随先生一同去凑个兴?”   应笑道:“都是些男子,我去做什么?我也不饮酒,凑不了兴,去了反倒叫他们难以畅怀。”   向天道:“武节侯不是女子?她可是个酒中豪客,男子当中也没几人能胜得过她。”   应笑想起伯礼,不觉满心敬佩,偏过头道:“三小姐不同,她是女中丈夫,军中甚少有人当她是女子看待,我每每见到她,便觉欣羡不已,若能有她的三分,便是了不得了。”   向天微微一笑,说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她是女中丈夫,你又何尝逊色?瞧瞧你,脸也不洗,衣裳也不换,满心想着要救人,可不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应笑轻笑,调侃道:“菩萨是佛家的,我却是个修道人,你要溜须拍马,也得说个道家神仙。”   向天见她眉眼含笑,不觉呆了半晌,脱口便问:“你出家做了道士吗?那岂不是跟春花一样儿都绝了红尘,日后不打算嫁人了?”   应笑道:“还没出家,只是个从医的门人。”   向天登时松了气,气一吐,伤痛又起,忙捂着心口剧咳一阵。应笑轻怕他的背,皱眉低训:“瞧,叫你别随意走动,不听我讲,这又咳了起来,走,我扶你回帐。”   向天止住咳,按在她手上道:“不妨事,你再陪我往前走走。”   应笑诊了脉,见无甚大碍,便扶着他慢慢走到栅栏前,二人并肩坐在木堆上。南向天见脚边生了一丛小花,看应笑发上只有泥土,心头一动,弯腰摘了两朵,往她鬓边轻轻簪上,笑道:“这才像个女儿家。”   应笑抬手摸了摸野花,拔下一朵拈在指间把玩,踢着脚、撇起唇,看着在指间转动的小花,显得十分的惬意。   向天也不说话,只把眼神直勾勾盯在她脸上痴望,应笑偏头看时,他又慌忙转开,摸摸鼻子,抓抓耳朵,总要做些事来遮掩。   应笑只当向天是好友,何曾能想到他的心思?只依依不舍地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却要留下来。”   向天听她一说,心下黯然,愣了半晌才道:“我大小算个地方官,得留下来筑寨固防。”   应笑看出他情绪低落,当是思乡,好言安慰说:“每年寒食我会随师父来渭州,还要回龙江祭拜娘亲,便顺路来探望你,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告诉我,我捎带给你。”   向天笑道:“你早些来,寒食休务七日,咱会合后再一道儿回龙江,想吃什么、玩什么,城里可不应有尽有?”   应笑道:“那在龙江会面便是。”   向天斜眼觑她,小声嘟哝道:“我是想与你多走一段路,多说几句话,多瞧你几眼,我……”话断在此处,忽而握住应笑的手按在胸口,轻轻喘气。   应笑见他拧起眉心,只道是伤口发疼,便倾身看过去,担忧地问:“可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向天是心里跳得慌,一紧张,伤处也跟着作痛,生生被逼出满头汗来,咧嘴道:“我看你这傻姑娘是白长到这么大岁数,以前叫你小哑巴,日后改叫小呆子得了。”   应笑见他满脸通红,当是疼得厉害,忙替他抚背顺气,心道:向天是疼得说疯话了,我也不要杵着他,随他叨念便是。   这时,方泽芹从帐后走上来,说道:“向天,外头风大,你病体虚弱,受不得冻,快些回帐。”   向天见了师父便如见了应笑的家人,自觉行止无状,心里窘得慌,忙缩回了手,整顿衣巾起身作揖。方泽芹只是笑笑,搀着他送去帐里歇息。   ☆、柳暗花明01   方泽芹出得帐外,见应笑正背着手原地踱步,便吩咐道:“你也回帐吧。”   应笑作揖礼,问道:“师父怎来这冷清的营里,不去那边陪姚将军吃酒尽兴?”   方泽芹轻笑了声,说道:“我是何等身份,不过一个医人,少少吃些便够了。”   应笑径自往前走去,方泽芹紧紧跟随,二人一前一后,各自默不作声,绕过几座幕帐,到得营前空旷处,应笑回头道:“师父去歇着吧,让徒儿自个儿呆着。”   方泽芹疾走两步,转到她身前站定,说道:“应笑,为师有话要问你。”   应笑垂手恭听,方泽芹便问:“你多大年岁了?”   应笑心想:我多大年岁,师父怎会不知?这时问起必有缘故。   于是回说:“年后便十五了。”   方泽芹道:“十五及笄,乃是女孩儿许嫁之年,需知矜持,不可与男子在夜间独处。”   应笑微微一愣,问道:“师父指的可是徒儿与向天?”   方泽芹也不隐讳,直言道:“不错,为师知你二人交情匪浅,毕竟男女有别,当谨守礼法,不可大意对待,以免日后遭致口舌。”他先前在帐后站了许久,见应笑与向天并肩而坐,言谈行止还如幼时那般不知顾忌,心下烦忧,当下不知该进该退,后再一想,应笑自小无娘亲教诲,哪里懂得那些男女之事,他这做师父的又岂能当作没看见?   应笑笑盈盈地答应:“徒儿听师父的话,师父若不愿看我与其他男子独处,那徒儿小心避着便是。”   方泽芹却道:“这无关乎为师愿意与否,而是关系到你的名誉,应笑,姑娘家名声要紧,为师不想听到旁人说你的闲话。”   应笑想到他曾说过:“我自做我的,何需管他人看法?”这时不觉微恼,只敛去笑容,抿起嘴点点头,轻声说:“徒儿明白,多谢师父教诲。”便想上前拉他的手。   方泽芹却将两手负在身后,小退半步,道:“应笑,你如今已长大,不可再像儿时那般与为师亲近。”   应笑蹙眉道:“师父在入营前说过,师徒之间不必以俗礼视之。”   方泽芹道:“你我二人在此独处交谈便是未循俗礼,那日只是怕你受冻方才不得已展开衣服相护,寻常若无必要,不可有再逾越。”   应笑见他面色沉肃、言语冷淡,不免心生怨气,纵使千般万般不顺心,念着他是长辈,不敢以下犯上,便咬着唇,把头低了道:“师父说的是,怪徒儿不好,日后自当守礼,再不敢叫师父为难,时候不早了,徒儿也不打搅师父,这便告退。”躬身施礼,转头便往营中跑去。   你道这先生为何忽然作出这等冷漠态度?他也是一片好意,见应笑与向天处得融洽,便起了撮合之心,向天品行端正不说,爹娘皆是宽容大度之人,不怕应笑将来会受公婆的气,亦且他与南员外颇有交情,彼此知根知底,待应笑过门后,两边还能常来常往,岂不好过那些没来由的人家?   方泽芹见向天有意,应笑却还无心,未免有些难言的顾虑,怕是他这做师父的不晓事体,叫小徒弟放不开眼、敞不开心,若因此白白误了这一桩良缘,岂不可惜?这花一样的小女儿,谁舍得真叫她去出家?方泽芹自是从来未曾想过。   这师父为徒儿可说是费尽心力,头发也不知白了多少根,徒弟却恁地不领情,往后数日只把脸冷着,不搭便不理。   且说姚伯仁班师回朝、还归三军。方泽芹捎了书信回医圣门,因着年关将近,便留在渭州家里过年。应笑拗着脾气,不肯住进草园子,王氏便收拾了一所偏院给她,配了个丫环葫芦留在院里伺候。   葫芦是个聒噪的阿姐,应笑不睬她,她自对自也能说起话来,把这方家大宅里里外外都叨咕了个遍。   便说那甄氏自忖在府中的地位不尴不尬,上有王氏掌权管事,下有李月兰得老爷宠爱,她本想借着甥女攀上嫡长子,日后雪娥做了长媳妇儿,她的身份不也跟着显贵起来?谁想方泽芹眼界甚高,偏是瞧不上,没奈何,只能将雪娥找户富贵人家嫁了。   没了雪娥,甄氏算是心灰意冷,却还有那一些拨着小算盘,指望沾些油水的亲眷找着机会将姑娘往府里塞。甄氏自个儿做得的事,见了别人做却老大不乐意,时常在王氏耳边小敲小打,多是些斤斤计较的牢骚话。   王氏几头圆着,哪方也不得罪,暗里却要估量一番,若是个好品性的,便也留得,权当多了个食客,若是行止不端的,还得想个妥善法子将人请出家门。只把个当家主母做得兢兢业业,不失一点身份。   再说那些小家姑娘心里仔细,进了门后总要暗暗将公子们挨个盘算一遍,见大夫人对方泽芹态度恭谨,不同一般,连大老爷在他面前也敛了声息,便知这嫡长子地位稳固。有道是宁做贵人妾,不为下贱妻,但凡有心的,无不瞄着他那牢靠身份去。也有那等无心掺搅的,便端着膀子在一旁冷眼相看。   元夕午后,应笑随方泽芹出诊归来,自回房里编录诊籍,葫芦推门说:“小姐,殷家小姐和冯家姐妹俩来找你了,都在院里等着呢。”   应笑正抄得用心,被这么一扰,心觉烦闷,皱眉问道:“什么殷家小姐、冯家姐妹,有何事?”   葫芦滔滔不绝地说:“殷家小姐是五奶奶家里的,冯家姐妹是潘姨妈家里的,都是沾着亲带着故来府里寄居的姑奶奶们,我见她三人手里提着食盒,想是来找小姐攀交情的。”   应笑略感讶异,问道:“我也不识得她们,有何交情好攀?”   葫芦挑眉一笑,说道:“小姐这可就不晓得了,她们实是冲着大公子去的,攀挂上你,便是攀得了大公子。”   应笑搁下笔,淡淡地说:“师父在草园子里,也不是月中嫦娥,何需攀?自去找他便是。”   葫芦又是一笑,说道:“直着找可不成,香闺里的花姑娘可得端着身份、守着矜持,再说那大公子虽温吞随和,却是个飘着仙气的高贵人士,也不常出来走动,即便出来了,两眼也不知瞧着哪边,若是搭不上,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她们定是觑着小姐年小,姊妹间好说话,闹了口角也不妨事,便要先来探探你的口风。”   应笑肚里寻思:这真是开门闭门都不得安宁,也罢,年后便回师门去了,也没几天应付的。   便收拾桌子,起身出门,走到院里看时,却见三个姑娘围簇着方泽芹站在石桌前,这个喊着头疼,那个叫着脑热,争相要他看病。方泽芹也只是笑着问些症状,并不去与她们把脉,见了应笑来,忙快步迎上前。   应笑躬身作揖,恭敬道:“徒儿见过师父,这就去为您老人家泡茶,您看是要龙井还是秦山茶?”   方泽芹道:“不忙,与师父去市里走走可好?”   听他这一说,殷家小姐便道:“我三人也要去市里,这不正来找应笑妹妹同往?可巧大公子也来了,不如一道儿去,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冯家姐妹自然在旁附和。   应笑却不愿与她们兜在一块儿,只道:“师父,徒儿有些不妥,你便与姐姐们同去吧,我想回房歇着。”   这不正遂了姑娘们的心意?个个眉眼含春,暗把欢喜藏在怀里。方泽芹岂不知那等小心思,他素来宽以待人,唯独一件不能忍,便是如雪娥、荷云那般带着目的去骗取应笑感情的人,当下敛了笑容,冷声道:“小徒体弱,方某还需为她诊治,你三人若不识得路,可去大夫人那儿要两个本地丫头作陪,我这小徒儿经不得喧闹,往后有什么事,先来问过方某,葫芦,把小姐们好好送出院子!”   这冷言冷语一出来,只把三个姑娘羞得脸蛋通红,也无需送了,你怨着我,我怨着你,急急走去,一溜烟的没了身影。   进房之后,应笑请师父上座,奉上热茶,自坐在下首默不出声。方泽芹盯着她瞧了又瞧,也只能瞧见头顶两个发漩,暗自惊奇:这孩子小时是个单顶,何时变成了双顶?莫怪乎儿时乖巧,大了却显出拧脾气来。   便道:“若不愿见人,叫葫芦打发便是,为师也不乐见她们来扰你。”   应笑小声道:“徒儿明白,她们若再来,便按师父吩咐的,叫葫芦去应对,徒儿再不敢露面。”   方泽芹问道:“适才说不妥,是哪处不舒服?”   应笑打从营里回来便觉胸口气闷,自诊了脉,想是在军中染的热毒,症状并不重,也就吃了散气清毒丸,却也不说出来,只道:“徒儿无碍,方才是想避人才借的故,并非成心要骗师父。”   方泽芹见她始终低着头,心下叹气,说道:“应笑,可能抬起头来让师父看看你的脸?”   应笑回道:“若是师命,徒儿不敢不从,只是徒儿还不想看见师父的脸。”   方泽芹听她这么说,胸上似被压了块重石,半晌没透上气来,问道:“应笑对师父生厌了?”   应笑闷声道:“师父,您老说反了,不是徒儿对师父生厌,是师父不再疼爱徒儿,我若见了你的脸,想起以前的光景,便觉止不住的难受。”   方泽芹一时如鲠在喉,半晌方道:“为师怎会不疼你?纵是不如儿时亲近,你始终是师父最看重的家人,为师心里依旧疼爱如昔。”   应笑道:“徒儿明白,师父这么一说,徒儿便不难受了。”   这般口是心非,方泽芹岂会毫无所觉?恨不能抱她入怀哄哄,却碍于师徒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儿时那般随性,只得将拳头在腿上按了又按,勉强笑道:“既是如此,可愿陪师父去市里看看,买些物事?”   应笑自然恭顺答应,二人同去市集,往那纸灯铺子里买了许多灯笼,有小小的莲花水灯,有带轱辘的兔子灯,还有提在手上的金鱼灯,回府拴了花烛,缠上彩条,吃完饭后,方泽芹便带了应笑,携着灯笼,一道上灯市游玩。   应笑这是第二次在渭州看灯会,方泽芹自是知道她前一次未能尽兴,那莲花灯、兔子灯、金鱼灯,都是小徒弟曾相中要买的,那回却是不了了之,这回便任着她玩乐。应笑到底年岁小,见了绮丽绚烂的街景便将烦心事尽都抛在脑后,只觉满眼生花,看的是目不暇接。方泽芹见她开怀,心里也不胜欢喜,只把香糖果点一袋袋儿地往袖里收,时不时拿出来讨好小徒弟。   到得戌亥之交,方泽芹带应笑去桥头放水灯,师徒俩倚在栏前看莲花灯顺水漂流,直到这时,应笑才偏头去看方泽芹的脸,却不想他也正望过来,二人目光相对,便都愣住了,各自移转不开。   方泽芹笑了一笑,柔声道:“记得七年前来看灯时,你还骑在为师颈上,转眼间便长成了大姑娘。”   应笑心中微酸,拉住师父的袖口,轻声说:“徒儿不愿长大,还愿像小时那般坐在师父肩上。”   方泽芹笑道:“在为师眼里,你仍是个孩子,若不然,怎会说这等不愿长大的孩子话?”终是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   应笑脸一红,偏身靠上,将手伸到他的掌前碰了碰,悄声说:“师父,市里人多,徒儿怕走丢了。”   方泽芹听她软声细语,又见她张着水盈盈一双大眼睛望上来,心中波动,当下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握,却是再也不舍得放下,便这般牵手而行,直至回府方才分开。   谁想这夜过后,应笑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没把小命给断送去。原来她在军中总以竹筒为伤患吸毒,到底初治毒伤,经验不足,难免将毒血咽进肚里,日日吞下一些,便如同服食性缓的毒药,积少成多,初时觉察不出,待到病发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柳暗花明02   便说看灯这夜,应笑忽觉腹痛胸胀,她却不说,直到疼得禁不住了才觉坏事,就让葫芦去找师父。这时天已破晓,方泽芹听到急报,连外袍也顾不上穿,匆忙奔至偏院,进房一看,就见应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嘴角溢出赤黑的血丝,一诊,脉弦而沉,遍体高热,当下便知道是如何起的病,只在心里连叫大意。   方泽芹让葫芦在外把门,让应笑趴在床上,轻轻褪下衣裳,指取穴位,针刺放血,然而这毒虽与军中官将所中的毒是一个源头,却并非自皮肉渗入,而是直下腑脏,又且应笑体内正气不足,一时毒邪横肆,莫可阻挡。   眼见毒发迅猛,方泽芹这下是着了慌,想他行医多年,治过多少危症,但凡还存一线生机,他也绝不放弃救治,唯独这次方寸大乱,心底恐惧,待要施治,那手却是颤个不停,连针匣也捧不稳当。   应笑醒时,见了师父憔悴的脸庞,便知毒伤难治,恹恹说道:“师父不要难受,徒儿下辈子还做您的徒弟,把这世少了的时日全用在下世去孝敬您。”   方泽芹抓住她的手道:“不许说这傻话,为师必要设法救你。”   应笑感到他手颤得厉害,腹中虽痛,心里却觉温暖,低声说道:“师父,徒儿是你养大的,跟了这些年头,学了许多为人、行医的道理,去军营走了一遭,方知再大的事儿不过一死方休,中这毒是徒儿学艺不精,辜负师父的期望,该当的,能活到今日我也知足了。”   方泽芹轻抚她的额头道:“你才多大岁数,师父还未活够,你怎敢说知足?”   应笑咳了一阵子,轻喘道:“因徒儿这辈子便如此了,没什么盼头,多一日少一日也无甚差别。”   方泽芹忽觉怒火上冲,心里酸苦难言,忍着气数落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气为师疏远,便有心说这些来叫我难受?小小年纪敢说甚没盼头!不准你再讲这丧气话,知道么?”   应笑乖乖答应,方泽芹便给她喂药,却是吃不进多少,因着咽喉灼热肿胀,难以吞咽,药汁全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方泽芹本还想以竹管插、入喉口喂药,谁想管头刚探进舌底,应笑便犯起呕,咳嗽不止,只将前头吃的药一并吐了出来,药汤中还掺着血。   方泽芹知她咽痛,不舍得再下竹管,便以口哺喂,将药汤缓缓渡进她嘴里,喂完之后正要起身,却听应笑轻声低喃:“师父,徒儿很爱你。”   这一听不觉心中大动,只惊得将药碗也落翻在地,怔怔然不知该如何说话。应笑咳了会儿,又道:“徒儿爱师父便如同敬爱自家爹娘。”话是这么说着,泪珠子却如断了线似的,成串滚落下来,她也不出声,直直躺在那儿望着帐顶,泪水便悄然湿了枕巾。   这没声息的哭最是惹人怜,方泽芹看在眼里,真个是心如刀割,忙去抹泪,边说着:“师父何尝不喜爱你,真是爱苦了你,快别哭,别把气全给哭乱了。”   应笑道:“徒儿的娘亲走得早,没能服侍到,本想把师父当爹娘来伺候,跟在您身边孝敬到老,师父却不欢喜,定要将徒儿往别人家推,徒儿这会儿走了倒好,还有师父来陪,若在别人家里病了,怕是连最后一眼也瞧不上,徒儿想着害怕,那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方泽芹听她说得可怜,模样也凄惨,恨不能代她受罪,只把能用的药全都用上了,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头照料,叫葫芦在外看着,谁也不许进院,谁也不能来搅扰。看着小徒弟日渐消瘦,身上长出了痈疽,枕上全是掉落的头发,还顾得旁人说什么?只怕少瞧了一眼,人就没了。   熬到第五日,应笑瘦得形似鹤立,肚腹深陷,胸口只是微微起伏,一时昏一时醒,口里喃喃唤着“师父”。方泽芹打来水为她擦洗更衣,自她颈上摘下春花送的朱结锁与一个锦绣香囊,正想搁在柜上,却见一缕头发自囊口滑脱出来,掉落在脚边。   方泽芹弯腰拾起,一摸,惊觉这缕发束不是别人的,正是他的头发,这才募然想起曾有一日搂着应笑入睡,待要起时发现头发被攥在小徒弟手里,便以柳叶刀将那缕发轻轻割去,回头收拾床铺时未找到头发,只当被扔了,原来是让应笑收进了这小小香囊里。   方泽芹托着头发怔愣许久,转而将这缕发丢进火盆烧成灰烬,只把书箱药柜给翻倒了个,非要找个救命的法子出来,不意翻出一对金镯,当下猛拍脑门,暗叫道:瞧我给急昏了头,竟忘了还有个解毒的高手在。   这解毒的高手指的便是凤仙楼的楼主玄度先生,方泽芹当即差人快马送信,怕应笑等不及,便死马当成活马医,把金镯里的解毒药先喂了,每日运气逼毒以续生机。   且说玄度先生接到急函,大略扫过,立即带了药材药具随至渭州,被引入房里看时,只见方泽芹蓬头垢面地坐在床头,心知情况危急,当即辩证施治,却是毒入腑脏,难以根除。   玄度先生道:“这娃娃血脉阻滞,淤毒已久,怕是脏腑已生病灶,单服药绝不能治,唯今之计只有开腹取疾,她所中的毒乃是西夏特有的一种毒材,在下有一剂十清正气散正是应对此毒而配,需敷在内创上方能化去毒囊。”   方泽芹暗中寻思道:开腹术大损元气,应笑本就气虚,好容易调养得似个模样,若再这般大动干戈,只怕日后离不了药了。   可这时已上了绝路,再无它法,便在净室里铺桌拼成长台,把应笑搬至台上,下了麻黄汤,两先生协力救治,剖开肚腹,割除溃疡,以十清正气汤洗涤毒秽,引桑皮线仔细缝合,涂以神膏,通身敷上桑白皮,将肚腹伤口密密裹紧。   二人自清晨起始,直忙到午后,应笑的面色稍见红润,待到傍晚高热渐退,人还没醒,只闭着眼睛要水喝,这时却不能给水食,方泽芹便坐在床头,指裹绢布,蘸水擦拭她的嘴唇,你看这先生夹着眼泪,也顾不得玄度先生在场,盯着小徒弟是看了又看,睡便靠在柜上,吃便坐在床前,守着护着,片刻不舍得离开。   这日夜里,方泽芹偏靠床头小憩,忽闻应笑轻唤:“师父,师父。”忙直身看去,就见小徒弟半睁半闭着眼,醒了。方泽芹心头一喜,忙扑在床前握住她的手,连声道:“应笑,师父在这儿,师父在这儿,你如何了?能听见师父说话么?”   应笑微微偏头,“嘶”了声,皱起眉头道:“师父,疼。”   方泽芹忙道:“别动,没事、没事了。”   应笑哑着嗓音又道:“师父,徒儿想喝水。”   方泽芹忙跑去桌前倒水,谁知慌手慌脚,把茶壶盏子碰得翻的翻,落的落,好一阵叮铛乱响。玄度先生在外间歇息,听到动静也醒了,好心提醒他:“还未到时辰,不能给水。”   方泽芹暗叫“惭愧”,惊出了一身冷汗,拍拍脑门又折回床前,拿湿绢布轻擦应笑的嘴唇,说道:“为师与玄度先生为你开腹洗毒,这会儿不能喝水,忍着些。”   应笑看向竹屏外,勉强出声:“应笑谢过玄度先生。”   外头传来声轻笑,便没了声息。应笑细声嘤咛,虚弱地央求:“师父陪。”   方泽芹轻抚她的额头,柔声安抚:“为师陪,为师陪着你,哪儿也不去,应笑,你只管好好养伤,莫忧心。”   应笑要师父握着手才肯安心睡去,如此躺了四五日,伤痛渐缓,吃了些软面烂粥,略有些精神,玄度先生见状,留下些细贵的药材便带着僮仆辞行离开,方泽芹也不多留,仅是道了声谢。   此后,方泽芹又将应笑接回草园子来住,也不过问她的意愿,只道师如父母,处处替这小徒弟作了主,待她能下床时便扶着来回走动,一日将朱结锁与香囊归还,应笑拉开香囊一看,见没了发束,却多出一张平安符,心里好生困惑,还向师父讨要头发。   方泽芹道:“为师自在你身边,何需要这离身之物?给你求张平安符,日后无病无灾才好孝敬师父。”便将香囊与朱结锁给她戴上。   那边葫芦还站着冲这儿张望,应笑奇道:这一病,师父倒不提避嫌了。   便试探着问道:“师父,徒儿走累了,你抱我回房,可好?”   方泽芹道:“再支撑着多走走,若因护疼不走动,反不利于伤口愈合。”   应笑仰头望他,伸出手道:“那师父让徒儿靠着歇会儿。”   方泽芹便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抱着,应笑却是有些糊涂了,只道病了也有病了的好处,一时心气顺畅,不出二个月便已康复。只因这开腹术伤了大元气,使得应笑身子更虚,日日以药为伴,经不起操劳。   这虚症不知何时能调养得好,如此一来,方泽芹便绝了要嫁徒弟的念头,把上门求亲的媒子逐一打发走。   ☆、王府01   话说这医圣门从属于归云道派,素有尚武之风,鹤亭先生乃是归云派宗家子弟,使得一手绝妙的逍遥剑,非医员的道众多是冲着练功养气而来。大师父空志虽然医术高超,却不谙武艺,门人多有怨言,他自忖难以服众,又有个翰林学士的身份在,常受宫里传召,怕是自顾不暇,便将门主之位让给方泽芹,将一切事宜嘱咐妥当,留了弟子打理养生堂,自去京城投官家。   方泽芹接任门主之后实难清闲,每日早出晚归,事务繁杂。应笑因毒患初愈,不便随行,自在东馆养着。方泽芹忙里偷闲,亲自为小徒弟熬药煎汤,每至傍晚送去她院里,也好陪着说些贴心话。   应笑年岁渐长,有了些女孩儿家的心思,见方泽芹对她百依百顺,起先欢喜,往后却有些说不出的闷气,好似每每都是自个儿讨着要亲近,师父也只是将就应付了事,嘴上虽不提避嫌,心里只怕还顾着。   又有一日见了师父与女学生并肩而行,依旧和容悦色、满面温柔,那女学生还红着张脸,心下更是不快意,便堵着气坐在房里。   待到晚间,方泽芹端药进门,应笑依旧躬身行礼,先请师父坐了,捧起药一气喝完,皱着眉头往桌前一坐,只低了头不说话。方泽芹掏出霜糖梨片递给她,应笑接了,也不吃,自往袖袋里揣。   方泽芹这便瞧出她带着情绪,问道:“可是哪处不适?难受了要对为师说。”   应笑道:“师父曾对徒儿说过,不可与男子独处,便是如向天那般有好交情的也还得避着,为何师父却能与女弟子独处?”   方泽芹一愣,问道:“你不想师父这时来找你么?若是不愿,为师自叫门人给你送药来。”   应笑恼得很,瞟了他一眼,微嗔道:“女弟子自不是徒儿,是在你堂上听读的女大夫。”   方泽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指颜姑娘?”   应笑道:“徒儿不识得她,也不知道什么名儿,只是远远瞧见师父与女学生在院中走着,身边也没旁人。”   方泽芹笑道:“颜姑娘是宫里送来的斋生,只在此听读月余,三天前已回去了,她来找为师只是为了辞行。”   应笑因见那颜姑娘面带春情,想是对方泽芹有意,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便也没放在心上。   谁想那颜姑娘本姓为赵,实乃东平王的幺女永庆郡主。只因方昱台为嫡长子娶媳妇儿一事愁白了头,不慎在东平王面前漏了口风。东平王专爱结交天下异士,与鹤亭先生正是至交,自知方渭帅的长子乃是鹤亭先生的入室弟子,不免大为好奇,又听姚将军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迹,心中仰慕,意欲攀交。思及家中还有个小女儿待字闺中,与帅臣嫡长婚配也不算辱没了身份,便有心说合。   这永庆郡主姓赵,名唤文意,年方二八,是东平王长妻焦娘娘暮年所生,东平王府满门儿郎,只有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儿,爷娘俩疼宠倍常,广延名师训导,只当作男儿般教养,凡事皆顺她的意,兄长们与她年岁差得多,亦是万般怜爱。   这般养大的女儿又岂是那等逆来顺受的闺秀?胸中是极有主见的,听闻父亲有心要为她安排这一门亲事,定要在事成之前亲自去会会对方,把那相貌品性全都度量一番,若不合意,断是不肯相从,于是要隐着身份去医圣门查探。   东平王起初不答应,吃她缠磨不过,只得央太常寺出个空头的名牒,充作斋生荐入医圣门。赵文意投在尚气堂下,见了丰神俊朗的门主已是芳心怦动,听读月余,又见先生学识广博、为人谦和有礼,更觉非凡人也,自是欣然相许。   于是东平王趁着方昱台来京述职时,邀他往府上相谈。方昱台却是为难,他自觉亏欠已故的大夫人,又且性命是长子捡回来的,每每见着方泽芹总觉老脸挂不住,说亲之事实难开口,还怕方泽芹不愿攀这门亲,若然回绝,岂不是叫东平王面上难看?   前思后想,便言身份不合、不敢高攀,待要婉言推却,那东平王却是个极会为他人打算的贤王,三言两语间便体察出方昱台的难处,也不要他操烦,自去圣上面前提举方泽芹。天子对方渭帅家的浪荡子早有听闻,本当是个忤逆不孝的劣徒,谁想竟是悬壶济世的良医,正然龙体欠安,便传召方泽芹入宫诊治,见了这一表人物,满心欢喜,听说接掌了医圣门,倒也不便延入宫中为医,便授了个殿学士的虚职,兼任太常寺博士,赐封万和大夫。   这一来,身份便有了。东平王借此之际传方泽芹到王府,接至大堂。方泽芹在门外作揖道:“下官方泽芹参见王爷。”   东平王一看,拊掌笑道:“这便是方渭帅家的公子,鹤亭先生的高徒,从来只是听说,今日得缘一见,果是非凡。”   方泽芹只道“不敢”,便让至厅内,分宾主坐了,吩咐献上香茶。东平王见方泽芹举止端详、颇有气度,心中更觉欢喜,叙聊片刻,情知是个淡泊名利的先生,自思道:这先生老大岁数仍未婚配,想来是个清心寡欲之人,若然直言,只怕他要推托,不如从中撮合,有缘自成,无缘也好当个朋友来处,不至弄得两边尴尬。   便让方泽芹在厅上稍候,转而对焦娘娘把这心里话说了,娘娘也正有此意,转着心念道:“我让文意装个病,叫先生来诊治,文意冒斋生投在他门下,这一见,必有许多缘故要问,便由他二人自处,再遣两个忠仆内外作陪便是。”   东平王觉得此法可行,便分头行事,娘娘自去找郡主磋商,东平王回至客厅,对方泽芹道:“方才家仆报说小女害了病,还请先生一看。”   方泽芹听说有病人,不敢推辞,随至郡主闺房,见了赵文意后自是意外,问了缘由,郡主只道是好奇,方泽芹亦不多过问,照常看诊,却是无甚大碍,只得略微提点一二,半推半就陪了好些时候。   方泽芹留京三日,却不过东平王的盛情,也就住在王府里。郡主是个娇养大的泼辣姑娘,行事恁的大胆,借着学医为由,摆桌铺茶相邀。方泽芹心里有几分知觉,因着她未把话说明,也就佯装不知,还如在门里那般,只当堂下学生对待。   回了医圣门后,这先生概不提入京之后的事,对谁也都说是奉命讲习,谁知州府地方闻听消息,都来门里道贺,便把这加官封职、受东平王青眼相看的事俱都传开了。有些好事者专瞄着儿女私情,背后都说门主要攀上郡主。   风言风语传到应笑的耳朵里,可把她给憋闷坏了,因着方泽芹不吐露,便当他是有意隐瞒,满心的不快,这小徒弟却也是个茶壶罐子,盖子一闷,料都藏在肚里,终日只把脸冷着,快成了个小冰人。   那段时日,方泽芹忙于各方应付,时有不归,便将药一副副包好,叫应笑自己煎了服用。一日晚上回来,忽闻门人传报,说小师妹病了,他去探视时,只见应笑正躺在床上睡着,本就没血色的脸蛋更是苍白如纸,忙去诊脉,感到脉象细促,不觉纳闷,寻思道:我临行前已将药给了她,只要按日服用,不至于虚成这样。   眼目一转,发现那些药还搁在柜上,一副也没少,不禁愕然。这时应笑醒了,见着师父先是一喜,接着委屈起来,把手缩回被中,也不唤他,堵着气翻了个身,面朝床里。   方泽芹问道:“为何不吃药?”   应笑不说话,端了水来,她也不喝,方泽芹没奈何,好言哄了几句,自去院中煎了药送来,再进屋时,应笑已经靠坐在床头,恭敬地作揖道:“徒儿方才实是难受,没回师父的话,师父切莫见怪。”   方泽芹心里叹气,没得可说,只得把药端给她,应笑接了便喝,喝完便落下泪来,她扯着衣袖擦拭,说道:“药太苦,让师父见笑了。”   方泽芹哪见得她哭?忙抱在怀里拍了拍,又问:“我离开这几日,你为何不吃药?若是怕苦,隔日一副也好,怎的就不吃了?”   应笑道:“徒儿近来修编医录诊籍,没人提醒,一时给忘了。”   方泽芹半晌无言,问说:“可是觉得师父去得久了,没能来陪你?”   应笑只是摇头,方泽芹自觉近来疏于照料,便摸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往后为师会早些回来,不耽搁你吃药,可好?”   应笑有板有眼地回道:“徒儿听师父的话,日后会好好吃药,师父大可安心去宫里当太医,若是做了郡主的夫婿,怕是不能时常回来,徒儿自会将东馆照料好,不叫师父在外操心。”   方泽芹这才知道她因何闹脾气,原来是为那些闲言碎语,这先生也无奈,想他成日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那个闲心去管旁人嘴杂,偏这小徒弟是个受气包子,不给她敞开口出出气,只怕要把肚子给撑坏了,便道:“为师攀不来那等权贵,安心照看好这一门徒众已是不易,你把身体调养好,再上京时便随我一同去,你可不知,那东平王的千金正是前日来堂下听读的颜姑娘。”   听他一说,应笑便没了声,叫吃便吃,让睡便睡,药汤按期服用,她平日里不爱出东馆,在这之后却不避人了,每日赶早到祖师殿外随道众养生练气,到吃饭时再不叫师父跟在后头提醒,自去饭堂吃个饱,乖巧得了不得。方泽芹又是欢喜又是惊疑,实是摸不透小徒弟的心思,只暗暗叹道:这脾气来一阵风,去一阵风,可不还是个孩子么?   没隔多久,到了东平王的寿诞,广邀高官名士到席,邀请函送至医圣门,方泽芹也不好推却,便差管事去备办水礼。应笑晓得之后颠颠地跑去找师父,说道:“上回去开封只进了衙门与官学堂,徒儿也想去王府里见识一番,师父说调养好了便带我进京,徒儿这程子养得顶好顶好,师父可能带我一同去?”   ☆、王府02   方泽芹见她气色尚可,自是欣然答应,差人先将寿礼挑上路,也不过是些烛酒药材等物。随后带着应笑乘马而行,途间歇宿不必细表,来至开封府城,先去拜会包大人与公孙先生,当晚便歇宿在衙门里。   次日天明,方泽芹换了身洁净袍服,也让应笑穿上崭新的对襟花绣道衣,顶髻束上镶珠宝鸾绣带,横插了枝松虬碧翠钗子,活似个粉雕玉琢的小仙童。   方泽芹瞧了许久,越瞧越觉玲珑可爱,心中暗自欢喜,还带三分得意,便领着小徒弟出了客院,与包大人同往王府贺寿。来至府前长街,见人马如潮,尽是挑担送礼的,你挨过来,我挨过去,各各拥挤不开。   三人下马步行,走上台阶,寻了个接待的府卫报上名号,一发被迎至内院。话说这寿宴总分五处铺排,宗室内亲在大殿,文臣武将各居左右,嫔妃命妇在华阴楼,各方名士则小聚花园。   方泽芹先领应笑去拜见东平王,少不得说些讨吉祥的话头,也不往官员里凑堆,自去小花园安了个座,这园中多是些恬淡寡欲的清儒,也有山隐居士,此来只为酬谢东平王礼遇之恩,各各烹茶对诗,悠哉自得,不似群臣人捧人高的哄闹场面。   方泽芹拣了树荫下的一张空桌,与应笑对面而坐,便有仆从前来铺上茶果细点。应笑撩袖斟茶,剥了小半碟细果,连茶盏带小碟托到师父面前,微微屈膝道:“徒儿给师父献茶。”   方泽芹忙将手捧过,等不及地喝了一口,吃了两只果子,只啧啧叫好,应笑抿嘴一笑,也不回去,就挨在师父身边坐下,眼见不远处有两个老先生正在对弈,便问道:“师父会下棋吗?”   方泽芹道:“略有所通。”   应笑道:“可能教教徒儿?”   方泽芹笑道:“在这案上搏戏之中,为师最精的莫过于钱戏与打马,应笑可要学?学成之后,闲时也可陪为师杀两局。”   应笑听得新奇,便道:“掷钱徒儿瞧过了,那便学打马。”   于是要来一副打马棋具,应笑看时,只见在一条长案上放着一尺长半尺宽的棋盘,上有马头形的黑白棋子各十五枚,玉石骺子两枚,六面分刻一至六点。   方泽芹让应笑坐在棋台前,自站在她身后指点,这打马戏并不难懂,应笑一学便会,于是设五局三胜,与师父对搏。方泽芹亦不相让,与这初学的小徒弟盘旋一阵,终究要赢她。应笑虽败,但每受师父点拨,倒是受益匪浅,三盘下来已摸出些门道。   正玩得兴起,忽门下进来个轻纱罗裙的明艳少女,径往这处走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永庆郡主赵文意,她在殿上没找着方泽芹,便料定是来了这清幽的小花园。   方泽芹见了郡主,起身作揖,应笑识得这便是那日与师父并肩而行的女子,也随之站起,躬身行礼道:“应笑见过郡主。”   文意笑道:“何必这般多礼,虽说没几日,好歹你我同门修习过,我比你年岁长,你叫我师姐,我还叫你小师妹。”   应笑轻道“不敢”,文意却不再瞧她,往台前站定,只管品鉴棋盘上的局势,这郡主亦是个案上搏戏的高手,一见棋局便知这好师父正带着徒弟摸索入门,盘面多有迂回之势,可见是个行家,便想与他搏一搏技艺,也不故作矜持,自往应笑身边一坐,说道:“先生,不妨与我再来对一局。”   应笑只得起身退至一旁,也不便再坐下,便站在师父身侧。方泽芹推辞不过,只得对起局来,高手过招自是精彩,引得左右都来围观。   应笑见方泽芹与郡主是强将遇上霸王,杀得正欢,不觉自感无趣,便对方泽芹道:“师父,徒儿想去园外走走。”   方泽芹见天色尚早,也知她好静,便道:“在门前转转便好,别走远了。”   应笑点点头,见郡主专心于棋局,也就不打搅她,转身从西门下出去。应笑走后,方泽芹心有旁骛,便想早些把这郡主打发走,每盘都自寻死路,郡主只道他碍于身份不敢通赢,也觉得无甚意思,便草草收了局。   方泽芹起身拱手道:“方某先请告退,郡主自便。”话未说完,目光已自往院外飘去。   文意见他魂不守舍,心里便起了疑,说道:“先生可是要找小师妹?我与你一同去。”   方泽芹却没听到她说话,已自离了座,径往门外疾步而行,文意忙提裙追在后面,见方泽芹恍若不知,出了门后只朝两边张望,神色惶急,倒似丢了孩子的母亲,不由暗自惊奇:听闻小师妹是先生一手拉扯大的,看来倒是不假,只是她并非孩童,纵使迷了路,还不会找人问么?这先生为何急得丢了魂似的?且先跟着他去瞧瞧。   话说应笑出了花园,信步而行,沿途赏景,不知不觉走到一片花湖前,便立在柳树下望起了呆,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一下,她当是师父找来了,心下欢喜,回头看时,却见了南向天穿着武官袍服站在身后,不觉微微失望,倒也有些惊喜,恬然一笑道:“你也来了?”   向天把应笑从头至尾瞧了个遍,说道:“我代方渭帅送礼而来,在殿上见到包大人,听闻你与先生已到,便循着找来了。”   应笑见他左边面颊上多了道狰狞的伤疤,不免忧心,问道:“你这脸是怎弄的?”   向天摸了摸伤疤,不甚在意地笑道:“被枪尖挑出来的,阵伤罢了。”言语之间倒有些自得之意,又问,“先生何在?”   应笑低了头道:“师父正与郡主打马对弈,我也不懂的,看着觉得无趣,便出来走走。”说着登上石桥,扶栏而望。   向天站在她身侧,顺着目光看过去,见桥下一丛红莲怒放,便问道:“应笑可是喜爱这些红红白白的小花?”   应笑道:“莲乃花中君子,万窍玲珑,自是无人不爱。”   向天道:“既是喜爱,我去给你摘来。”说着便将袍子掖起,绕去湖边,踩着水中浮石折下两片圆叶与一朵盛开的莲花,复至桥上,只见皂靴尽湿,裤子沾水,他也不管,把莲叶与莲花往应笑身前一送,说道:“都道香花赠美人,我这虽是借花献佛,好歹香花一朵,与你可还相配?”   南向天已年过二十,成日忙于边务,无心男女之事,他虽对应笑有意,却觉好男儿当先立稳脚跟再谈成家,那时苦于官职卑微,又无建树,自不便开口讨人家的宝贝徒弟。如今他屡有边功、官居四品,也就再无顾虑,又因爷娘俩催逼得紧,便打算对应笑吐露心迹。   应笑却不明他的话外玄音,接过莲花轻闻了闻,笑盈盈地道:“向天,你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的夸人了?在王府里乱折花,若是被人瞧见可不好。”   向天笑道:“东平王宽怀大度,定然不会为一朵小花难为我,只要你喜欢,莫说这王府的一片湖,便是长在火海油锅里,我也给你摘来。”   应笑当作戏言,并不搭话,只是笑。向天见她姿容恬静,不觉心头一荡,脱口便问:“应笑,你年已及笄,先生可还给你找了人家?”   应笑一愣,随即摇头,向天又问:“那你可有相许的知心人?”   应笑仍是摇头,向天不胜欢喜,便执起她的手,微微而笑,柔声道:“圣上念我平边有功,又多得方渭帅保举,近来升了永宁军观察留后,赐有府宅一座,也算家业小成,想我时常在外奔忙,正少个内眷打理家宅,你既无相许之人,不如与我做个良伴。”   应笑何曾料到向天是这般心思,听他一说不免诧异莫名,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怔然站了半天,见向天十分殷切,眼中饱含期盼,只觉如鲠在喉,心里一阵阵发急,便想着要找师父,转目之间,却见方泽芹与郡主一前一后,自那头缓缓走来,一个俊雅从容,一个明艳动人,站在一处极是登对,可不正是天成的佳偶?   应笑见此光景不觉心中发酸,别开脸去,只对向天道:“婚嫁大事当由父母作主,应笑没爹娘,只有个师父,你怎不去问过他的心意?”   向天笑道:“我正要找先生说这件事,谁想倒先遇上你了。”   正说话时,方泽芹已走上桥头,向天忙迎上前一揖,恭敬道:“学生见过先生。”   方泽芹还了一礼,面上却无笑容,只垂眼望向应笑手中的莲花,问道:“向天,你与应笑在此作甚?”   向天只道是熟透了的人,亦不避讳,也不循着那套繁文缛节,坦而直言:“我这大老粗也不懂甚规矩,只道家业已成便当娶妻,我与应笑自小相识,彼此熟悉,而今她尚未婚配,学生也未定亲,便想结个长久姻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应笑原是让他避着人私下开口,哪儿料到话说得这般没遮没掩,当下挣得满脸通红,只把头低了看桥下。   赵文意悄立一旁观望,心里暗自乐道:这是哪里来的楞二爷,提亲这头等大事也不避着姑娘家,竟当成是家常话来拉扯,岂不有失慎重?我若是先生,见了他这股冒失劲儿,断是不敢许的。   方泽芹却道:“你可有问过应笑?”   向天道:“她只说婚嫁大事当由父母作主,叫我先问过先生的意思。”   方泽芹沉吟许久,说道:“这事还需你情我愿,我这做师父的也不便自专,若是应笑情愿,方某自是…自是……”说到此处心里发涩,这后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应笑听得前句,那后半句还需明说么?自是又要把她往外推,心中好生气闷,思忖道:我分明说了不愿嫁人,师父自是晓得的,如何还要问?好啊,他面上对我千依百顺,心里怕是烦得很,若不然,怎的总觑着些空子就要送我出门?   这么一想实是难受至极,鼻子发酸,泪下两行,恨不得就允了向天,可转念再想:我虽喜欢向天,却不是女子对男子的喜欢,倘若贸然允下,不是成心要骗他?   于是将莲花莲叶俱都还回向天手上,抹泪说道:“对不住,向天,我早便决意今生谁也不嫁,只愿出家修道,你我朋友一场,话若由我说穿,岂不叫你难堪?师父分明晓得应笑的心意,本指望他会替我婉言相告,谁想却佯作不知,我实不愿牵累你,不能说着昧良心的话讨你欢喜,你去寻别家好姑娘吧,找我是不成的。”   说着转身便往桥下跑去,南向天与方泽芹俱都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来时,应笑已没了踪影。南向天还不知就里,向方泽芹问道:“她这是何故?好好儿的花姑娘不当,偏要去出家,莫不是见春花当了尼姑,她便非要当个道姑来凑成双?”   方泽芹望着桥头发呆,好似头顶飘三魂、脚底荡七魄,谁说的话也听不见了,心中纷乱如麻,只不由自主往应笑离开的方向走去。   南向天正待跟随,赵文意却往他身前一挡,拉长了脸冷声问道:“你是哪家府上的?如此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王府03   南向天这才留意到还有个外人在,愣了愣,问道:“你是谁?”   赵文意缓下脸色,挑眉笑道:“你站在我家的地头上,还问我是谁?”   南向天心忧应笑,无暇顾它,只道:“这姑娘,我有要事,得罪之处还望多包涵。”便要绕开她追过去。   赵文意又横出一步将他拦住,说道:“本宫乃是东平王之女永庆郡主,你姓甚名谁,是哪里官员?”   南向天一愣,忙作揖道:“下官南向天见过永庆郡主。”   赵文意笑道:“原来是南观察,常听姚将军提起你,真是久仰大名。”   南向天心焦如焚,踮着脚往郡主身后望去,说道:“下官有要事待办,不想冒犯了郡主,这便告退。”   赵文意道:“你的要事可不就是要去找小师妹?”   南向天却不知她指的小师妹是谁,赵文意心里暗骂:真是个楞爷。   便道:“本宫曾投在先生门下学习医术,先生的徒弟自然是我的师妹,你还是歇着吧,莫去自寻烦恼,小师妹对你无心,你若再缠搅,岂不是叫她为难?”   南向天正色道:“应笑与我自小相识,是我的救命恩人,纵是不谈儿女私情,朋友情谊还在,如今她好端端要去出家,我怎能袖手旁观?定然要去劝她一劝,想她才多大年岁?这时遇不上知心的,难保往后能碰上,如何恁的看不开?”   赵文意心想:这楞爷倒是个爽快直性的人,虽是莽撞,却也干脆利落,还是个热心肠,莫怪乎姚将军与包大人如此提携他,只是这男子也忒呆了些,瞧那师徒二人的神情还瞧不出端倪来么?   这郡主到底是姑娘家的玲珑心,起先因情窦初开,见了门主仪表不凡、颇有名士之风,自是心生仰慕,那却只能远远观望,光这么看着是君子无暇,几番交谈下来却有些不如意,只因那先生礼数顾得太周全,待人却是极其疏淡,不似在医圣门时那为人师表的光景。   赵文意是个活泼性子,好动爱玩,二人对座吃茶,那先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这边说着话,那边魂却不知去了哪里,总是放着姑娘家滔滔不绝,他先生只低头看盏,好似茶盏子上长出金豆子银豆子来了,从不把目光放在人脸上。如此这般,文意与他共处时便觉无趣,一想日后若要天天对着那张淡而无味的脸面,不免兴致大减,遂冷了初时的情意。   便如先前博弈之时,本是杀得难分难解,可见先生技艺之精,谁想小徒弟一走,把他的魂也给勾去了,往后便敷衍了事,一手下着棋子,目光却不在棋盘上,总是往西门外游离。   赵文意落在眼里,心内自思:我看这先生对小师妹挂心得不寻常,莫非他不思娶妻的根源在自家徒儿身上?   那时还存疑,见了应笑的举动之后,料想这师徒之间已然暗生情愫,再看师父失魂落魄的茫然神态,便晓得还有层窗棚纸没捅破,都各自畏首畏尾,梗在葫芦腰子里了。   这郡主虽觉惋惜,毕竟没投下多少感情,已自收了心,见南向天还无所知觉,便有意点他一点:“南大人,你想医圣门乃从属于归云道派,本是个道观,如今先生接掌门主之位,也算半个道士,小师妹不想嫁人只愿出家,可不正是为了留下来孝敬她师父?先生至今未娶,不也是成心想受徒弟的孝敬?你说,这不是黄盖周瑜愿打愿挨的事儿?何需旁人操心?”   南向天经此一说,犹如醍醐灌顶,骇然变色道:“应笑是先生带大的,他二人不仅是师徒,更情同父女,若真如你所言,岂不是乱了伦常?”   文意暗自思忖:看那先生裹足不前的模样,怕是与你这楞二爷有同等想法呢。   她也不多言,见南向天仍傻愣愣地原地发杵,显出些失落的情态,心觉可怜,便道:“姚将军在后殿,前头见着时正念叨你,何不与我同去见个礼?”   南向天道:“你且在此等我片刻。”   文意正待问何事,却见他跑去湖边,将莲花莲叶洒在水里,扑在老树干上哭了一场,回来时已是精神抖擞、满面畅然。文意好生惊奇,心道:哪有这等将喜怒哀乐尽摆在一张脸上的男子,这楞爷实是好玩。   见他两眼通红,脸颊上还带着泪痕,便从袖里抽出帕子递上,笑道:“大人,把泪擦擦干,见了姚将军,千万莫说是我欺侮了你。”   南向天面色一红,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伸手还回去,文意却不接,说道:“这帕子上沾了灰,我不要了,你洗洗自个儿用吧。”   南向天自是不会用姑娘家的花帕,也不便当着郡主的面弃了,他见绣帕柔软精细,倒还真觉扔了可惜,便往怀里揣好,拱手道:“多谢郡主赏赐。”   文意瞪圆了双眼,心下暗暗好笑,想道:这楞爷果然呆头愣脑,我实是笑他面上脏污,他倒当成甚么赏赐,也罢,随他乐意吧。   当下多瞟了向天两眼,二人一前一后,自往林荫道上走去。   !!!   且说应笑负气跑开,沿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见前方叶影间掩着一带粉墙,似是所院落,往前走不出多远,惊见一片彩云也似的花圃,犹如锦绣铺成,满地芳菲嫣然如霞。   应笑看得目眩眼花,不觉走进花丛中,拣了块草皮席地而坐,看着满目花景,回想起当年被师父带着去洛阳游玩的往事,那时年小不知愁,总被师父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往日光景还历历在目,却只能这般空想,再也回不去那时了。   应笑想想伤心,禁不住低声抽泣,暗恨光阴流逝太快,欢乐总是一晃而过,越是长大越添了许多愁苦,正伤怀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家丫头这般好心,跑来我这花田里浇水?”   应笑回头看时,就见有个嬷嬷扶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母从院里走出来,应笑忙站起身,弯腰致歉。老母迎上来,侧头端量,说道:“先抬起头来。”   应笑依言抬头,老母瞧了她许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家住哪处?”   应笑想这老母住在王府里,当是一位家主,不敢怠慢,恭顺回道:“回老太太,我叫柳应笑,是龙江府人,原住在基山脚下,随师父前来贺寿。”   老母略略颔首,伸手将她面颊上的泪珠轻拂去,笑问:“娃娃,你为何在此落泪?”   应笑见老母面容慈祥,目光甚是温柔,心内竟自涌起一股暖意,说道:“我在此看花,想着光阴荏苒,花谢来年开,人去不复还,便觉难受了起来。”   老母望了她良久,忽而笑道:“你这娃娃才多大年岁?竟这般多愁善感,正当花开之际,愁甚么花谢人去。”便牵着手往院中花亭小坐,吩咐侍女铺下茶果点心。   应笑哪能吃得进去?只捧着茶盏浅啜两口。老母问道:“方才你说随师父来此,你师父又是何人?”   应笑道:“师父姓方名泽芹,被封了甚么官,我却不太清楚。”   老母笑道:“原来是方渭帅家的公子,我听过你师徒二人的事,那师父是医门之主,你这徒弟想必也相当了得,老身近来身体微恙,找了大夫,开了些药,却是不见多好,你来给我看看。   应笑听老母说话时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些痰音,便问:“老太太是个甚么症候?”   老母道:“腿脚酸痛,弯曲时尤为不便。”   应笑坐在老母身前诊脉,再看面相,见眼睛发红,下唇起了些皮子,便问:“老太太可是觉着口干舌燥,胸膈不畅?”   老母道:“确是有些胸闷,夜间身上发痒,似有虫爬。”   应笑又问:“可是小便短赤?”   老母一愣,隔了会儿才道:“确是如此。”   应笑便要开方,老母吩咐摆上笔墨纸砚,应笑开了一剂地黄汤,再加山栀子与柴胡两味药为辅。   老母有意试她学问,便问:“这方子可有甚么说法?”   应笑回道:“老太太身痛是筋脉拘挛,筋脉需以血养,目赤乃是肝血不足,如此一来肝火便重,口干有痰是体内津液不足,夜间起病则是阴虚,是以要用上滋阴补血的地黄汤,再用清虚热肝火的山栀子与柴胡为辅药,一面补血,一面平肝,三日便能好了。”   老母见她言语明晰,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满心欢喜,立时吩咐按方抓药,屏退左右,单与应笑叙起话来。   应笑久未与人谈心,这时见老太太慈眉善目、气度从容,便觉莫名可亲,如同遇上了亲家人,便将过往经历细细道来。老母听得目中含泪,执起应笑的手拍了又拍,叹道:“苦了我这女娃娃了。”   应笑道:“多得师父照应,应笑才能有今日光景。”想起方泽芹,她自黯然伤神,却不知这一番女儿情态尽落在老母眼里。   老母不住地看去,听她说得那些话,十句里倒有八九句离不开师父,心下便有了知觉,探问道:“适才见你在园中落泪,可是与你那师父相干?你不要瞒我,好好儿说个明白。”   应笑撅嘴道:“师父好不利索,明知徒儿想孝敬他一世,却总盘算着要将我嫁人。”于是将之前发生的事俱都吐露出来,说完之后便觉心气畅通。   老母道:“这也怪不得你师父,到了这年岁,哪家长辈不急着给自家孩子找一门好亲事?”   应笑轻声嘟哝:“我却不愿他把我当孩子看呢。”   老母笑道:“你不也把自个儿当孩子看?说的都是些孩子话,瞧瞧你小不隆冬,无一处不像个娃娃,叫旁人如何能不将你看小,若想令师父另眼相待,还需端正自身行止,做出个姑娘家的模样来。”   于是领应笑进了寝室,叫嬷嬷找来几件衫裙,一件件比过,挑了件合身的,老太太亲手为应笑换上,见她胸前挂着朱结锁与香囊,便问道:“你只有这两件随身物?不似是家传的宝贝。”   应笑道:“还有块半面的太极盘,说是祖父留下的,我与姐姐交情深厚,她送了我朱结锁,我便将太极盘给了她,都是一家亲,不分彼此。”   老母已知春花的遭际,默默留意在心,换上衫裙后瞧了瞧,真个是芙蓉出水,愈发惹人怜爱,把个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向那嬷嬷问道:“你看如何?”   嬷嬷举目端量,掩唇轻笑,说道:“极是好看,这衣衫是娘娘还住在湖州时穿过的,奴婢一直好好存着,如今穿在小姐身上,却颇得您老当年的风范。”   老母叹道:“我这才是人老一去不复还,像她这般大岁数时,哪里晓得愁?”   嬷嬷一笑,又道:“人和衣衫倒是相衬了,唯独这头发有些不妥。”便将应笑按在凳上精心打理,梳了个双挂髻,仍将虬枝翠钗横插于顶髻之前,鬓边簪上鹅黄小花,不施脂粉,只在眼角贴了两点晶花儿饰面。   这处刚然打理好,门外侍女传报,说院外有个叫方泽芹的先生求见。应笑听了师父的名,心里一动,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老母拉住她,说道:“你且歇着,待我去会会他。”便留了嬷嬷在房里相陪,自出门而去。   ☆、王府04   单说方泽芹寻不着徒弟,正自心焦,却见前方好一片嫣然花景,丛花争艳,团簇着一座宫院,牌头写有“怡宁院”三个大字,探问之下方知应笑被接进院内,只得求见主人家,却不知何人会居住在这幽静之所,侍从只说不知,想是有心避讳,便由他入内通传。   不一时出来,将方泽芹引至厅上,见帘栊后坐着个富贵老母,再看服色,不由吃了一惊,上前拂袍跪倒,秉正参拜。   你道这老母是谁?正是本朝太后刘娘娘,这怡宁院乃是她的养静之所,既是养静,自不愿被人知晓,满院侍从丫鬟无不缄口。太后此时整装肃容,高坐太师椅上,将方泽芹细细打量一番,抬手道:“卿家平身,不必多礼。”   方泽芹起身恭立,太后故作不知,问道:“卿家到此所为何事?”   方泽芹道:“不瞒娘娘,臣是为寻小徒而来,听闻她在院内,可否请出一见,我自带她离开,不敢叨扰娘娘清闲。”   太后见他言语干脆,行止间不卑不亢,颇有气度,心内倒奇了:这男子分明是果决凌厉之辈,若是不然,如何能持掌医门,怎的听应笑所言,倒成了个不利索的柔性男子?   便想试他一试,说道:“你那小徒弟在哀家花园里暗自垂泪,这会儿正拧着性子,怕是不愿出来会面。”   方泽芹眉心微蹙,仍是道:“还请娘娘让我见她,我师徒之间自能处得圆融,想她亦是孩子心性,一时的情绪而已。”   太后暗自寻思道:这先生倒是大胆,面上恭顺,话里却是在暗指我不该管他家闲事,看这师父对徒弟巴得甚紧,岂会心心念念要送她出嫁?   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你家小徒弟并非姓柳,而是姓陈?”   方泽芹道:“回娘娘,臣也是后来才知晓,听闻钱塘县有户周姓人家,院君陈氏与应笑的娘亲柳元春乃是同胞姊妹。”   太后又问:“你可曾看过应笑身上那面太极盘?”   方泽芹道:“确曾见过,据说是陈家家传之物。”   太后笑道:“那面太极盘正是哀家赐给陈遇陈太医的镇宅物,想来那陈氏与柳元春均是陈遇的女儿。”   方泽芹闻听微微一愣,那陈遇又名陈清志,乃是本朝第一位翰林院使,三朝医药方书皆由他参与编修,方泽芹身为医者,岂会不知?据闻先帝卒年,陈遇因受新旧党争所牵累,被外放至颍州,后自请辞去官职,带着一家老小迁徙到偏远之地,自此销声匿迹,不想应笑竟是陈遇的后人,莫怪乎柳元春精通药理,原是出身医家。   正自思考时,又听太后道:“陈太医对哀家有救命之恩,如今见了他的小孙儿便觉投缘,还想多留在身边陪几日,你自去你的,哀家会好好照应她。”   方泽芹道:“娘娘有所不知,小徒生来便带着个气虚之证,前段时日大病一场,还未调养周全,需得我随在身边照应。”   太后道:“你家小徒弟自是个好大夫,该吃甚么药还不明白么?这府里多的是细贵药材,应有尽有,你若不放心,便开下药方,哀家自会差人去按方抓药,怎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徒弟。”   方泽芹只道“不敢”,又说:“那还请娘娘让我见她一面,有些话需当面嘱咐。”   太后便让人引他去东角院的茶房,进门看时,却见应笑早已端坐桌前,一改原先的道童装扮,穿上轻纱罗裙、白底红蝶纹的衫子,静静坐在椅上,似是真又似画。她见了师父,忙起身作揖,还似往常般恭敬道:“徒儿见过师父。”   方泽芹上前扶起,竟有些不敢看她,只道:“应笑,你让为师好找。”   应笑低了头道:“是徒儿任性,师父莫见怪,下回再不敢了。”便请师父上座,斟了盏茶捧托上前,小声说,“师父,徒儿给您赔罪。”   方泽芹接下茶盏轻啜一口,随手搁在案上,说道:“为师并不怪你,是我的过失,叫你受气了,向天那处我自会去说明,日后便让你陪在为师身边,可好?”   应笑却不言语,站在他面前把指头扭成个玉疙瘩,想是对这回答不甚满意。方泽芹把她的手轻轻拉开,握住拍了拍,问道:“你可知这院主人是谁?”   应笑道:“嬷嬷称呼娘娘,想是府里的老夫人。”   方泽芹道:“应笑,那老夫人乃是皇母太后,是这天□份最尊贵的夫人。”   应笑只把太后当作亲切的长辈相看,对她是甚么身份并不在意,便直言道:“我晓得她对我好便成了,是谁的娘亲有何分别么?”   她道这茶房里只有他们师徒二人,岂知嬷嬷正躲在屏后窥伺,这嬷嬷是太后从娘家带进宫的贴心人,听应笑一说,心知这女娃品行端正,自是欢喜倍常。方泽芹却早便留意到屏后的声息,他不知太后有何意图,是以言语之间多有顾忌。   方泽芹与应笑闲谈几句,见她似消了气,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应笑,娘娘有意留你陪她多盘桓数日,你意下如何?”   应笑微愣,正要说话,却又听他急匆匆地开口:“为师不愿与你分开,你若是想随我回去,娘娘那边我自会去对她言明。”   应笑垂下眼,沉默了会儿,盈盈一笑,说道:“徒儿也喜欢娘娘,我没有见过祖母,若祖母还在,想必便是娘娘那般模样,徒儿要留下来与娘娘作陪,师父不必挂心,专于正事便是。”   方泽芹苦笑道:“说的甚么话,你何尝不是我的头等大事?”   应笑不答,双手合握茶盏轻轻摩挲,方泽芹又问:“可知道每日该吃甚么药?”   应笑道:“方子已记下了,徒儿自会按期服用,不叫师父为我烦神操心。”   方泽芹本以为这受气包子还要耍些小性子,却不想她如此晓事,好似装扮改了,连性情也换了个样,忽的就变成个冷静通达的大姑娘。这师父哪知小徒弟心里依旧憋屈,只因听了娘娘一席话,便不想再被师父看小,只忍着气在装门面呢。   方泽芹只道徒弟年岁渐长,不再像小孩子似的黏着大人,心中不觉得欢喜,反倒像失了心头肉,只感满怀空空荡荡。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许久,眼见外头天色已暗,那老嬷嬷便作个态从屏后绕了出来,唤道:“小姐,时候不早了,也让大人赴寿宴去吧,娘娘不愿在人前露面,只叫你陪在园中吃饭。”   应笑乖巧答应,自送方泽芹出门,到了院外,这师徒俩面对面站着,还要叨絮不休,谁也舍不得先走。应笑将方泽芹拉到高墙下,悄声说道:“师父,徒儿有件事想对您说,却不能叫旁人听到,劳你附耳过来。”   方泽芹依言俯□,将耳朵凑上前。应笑却偏头在他嘴角边亲了下,方泽芹惊愕异常,刚想抬头,却听她在耳边吐气:“师父,徒儿爱你。”说着便红了面颊,别开脸看向脚下。   方泽芹低眼看过去,只觉她面似芙蓉,可爱之中又添了些女儿家的娇态,这一瞧便动了心气,未及细想已抱她入怀,干干地道:“为师…为师自是喜爱你的。”   应笑却把他推开,才想着不能被看小,听这“喜爱”两字却如黄豆掉进热油里,噼里啪啦地爆开了花,满心委屈地说道:“师父的喜爱与徒儿的不同,你对我从来是百依百从,却又别无他求,徒儿提的你都愿意去做,叫你搀着便搀着,叫你抱着便抱着,想是叫你娶我,你也不得不顺从,可这些事儿,没有一件是你自己想做的,如此这般,岂不就像是被我绑了手脚?徒儿并不想困着师父呀,不是您老人家自个儿想做的事,我逼着你来做又谈何心甘情愿,能得到甚么快乐?”   “今日见你有意将我许给向天,徒儿想了又想,果然是师如父母,哪家爹娘不指望给孩子寻户好人家?便知师父始终是将徒儿当作异姓女儿来看,自小到大一些也未变,徒儿可算想开了,何苦这般狗舔热盘子似的巴着不放,与其没完没了的掺搅下去,毋宁放开来得快活。”   方泽芹面色微变,正要说话,见应笑落下两行泪来,忙伸手去拂,她却偏头避开,自提起衣袖拭干,又仰头微微一笑,软声道:“徒儿日后便学着将师父当作爹爹来喜爱吧,再不敢这般没大没小的冲撞您,师父此去珍重,容徒儿先告退。”说着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进了影壁。   方泽芹可被噎得受不住,抚着嘴角呆站许久,猛地一掌拍上墙面,愣是把坚硬的青石板上给陷出个清晰的手印来,他往墙上瞅了眼,啪的又是一掌,里外里来一对凑成双,接着拂袖而去,瞧那脸色是黑了一整片,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了。   那老嬷嬷在树后看得可乐了,手舞足蹈地跑去对太后禀报,说这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一把火候,大师父绝非没脾气,怕是想得太深才束手束脚,他越是不敢轻举妄动,不越能显出对小徒弟那抽肠刮骨的爱护?   太后见应笑的心性颇似她年少之时,心内既是欢喜,又是忧心,相处几日下来,看她不仅精通医术,还能书善画,又烹得一手好香茶,更是万般怜爱,便将她认作养孙女儿,封了个“归德公主”的号,日则同行,夜则同息,真个是如胶似漆,兼之应笑乖巧懂事,还时常亲调膳食,太后服了药膳心宽气顺,腿脚也灵便不少,这一来,愈发不舍得放她离去。方泽芹连跑两趟要讨回徒儿,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连个面也没见到。   太后却不是有心刁难他,说起这儿女情长,她可是过来人,亦有一段难以言说的荒唐往事,虽则情深意浓,然而能为这私情奋不顾身的终究只有她一人,那冤家却是顾头顾尾,把尽忠尽孝礼仪家业顺着排一遍,轮到她身上的情还剩多少?终至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太后觉着这师徒之间的感觉与她那时尤为相似,为免重蹈覆辙,便有意再探探方泽芹的底细,若然两情相悦自是由得他们去缠磨,若然师父无心,还需及早了断,又岂能放任应笑在他身前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有事,凌晨先把文给更了,谢谢大家支持。   ☆、拨云见日01   这日晚饭后,太后着嬷嬷去与应笑谈心,套问些姑娘家的心事,那嬷嬷去了有半个时辰便回来伺候太后归寝。   太后问道:“依你看,我这小孙儿对她师父究竟是何种心意?”   嬷嬷回道:“奴婢也这般问了公主,她说想要随在师父身边孝敬到老,累了便捶肩捏背,渴了便端茶倒水,得师父疼爱夸奖便觉欢喜。”   太后惊道:“这可不是孩儿对父母的依赖与孝心么?莫非那娃娃无人教导,把这对亲人的眷念误当做男女之爱?”   嬷嬷道:“奴婢本也有此疑惑,不想公主又道近来有些不同了,若师父为了避嫌疏远她,便觉百般难受,若师父对她百依百顺,更觉不快意,总也不知足似的,觉着师父哪儿都好,却哪儿都不如意。”   太后笑道:“这却是女儿家初时懵懂,情窦倒是开了,方卿是个老成的,定然瞧出了娃娃家的心思,若是有意,如何放着徒弟自个儿闹委屈?”   嬷嬷道:“回娘娘,方大人与公主名为师徒,这说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公主虽是不通世事,想来方大人定是不想乱了伦常。”   太后轻笑一声,道:“甚么伦常,不过是个带养的,既非血亲、又无凭证,他说是师徒,旁人还道是养媳妇儿,若是论身份,应笑是哀家的孙儿,与他方家有何干系?”   这老太太虽在后宫呼风唤雨,却不晓得江湖上的规矩,医圣门所属的归云道派主张隐世清修,但凡门下道士必须出家住道观,不得蓄妻室。医圣门素来是道俗相杂,由俗家弟子分掌四方医馆,鹤亭先生自领出家弟子传易讲道、养气练功。   若方泽芹只是个堂主倒不妨事,可如今他接掌门主之位,贸然打破归云派的清规戒律,只怕会惹出风波来,他倒自有一番打算,暗中也动了些手脚,谁想这接连来加官封职,又被太后横插一足,直搅得心神不宁,这心一不安,哪还有甚么章法?成日只惦着小徒弟何时能回得来。   却说应笑在养心院住了一段时日,心里思念师父,太后见她闷闷不乐,便授了口谕给魏公公,让他随同嬷嬷并两名护卫暗送公主回转师门。   这一路掩着身份,亦不张扬,无风无波地到得仙女峰下,嬷嬷却不让应笑下马车,吩咐护卫先行传报,叫人下来接驾。   应笑道:“何需叫人来接,你们不识得路,由我领着上去便是。”   嬷嬷笑道:“公主,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岂能还与从前一般?这是娘娘交代下来的,需叫方大人对你另眼相看。”   应笑总觉不踏实,听说是太后的意思,便不作声了。   那里,方泽芹才将门内大小事务料理妥当,刚要回馆,忽而门人报说公主驾临,正在山下候着,叫门主亲去接引。方泽芹正在收拾药箱,听到此话,手上发力,将木楞掰下一角来,冷声道:“告诉传报的差使,便说我在祖师殿上恭候大驾,叫他们自个儿上来!”   门人见他似有怒气,不敢作声,只得匆匆出去,把门主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回给传报之人,那护卫没奈何,复又下山回禀。   嬷嬷闻听,笑道:“咱这公主的架子还没端出来,他那门主倒是了不得了。”   应笑却深感惶恐,忙道:“自来只有徒儿去拜见师父,没有师父迎接弟子的道理。”   嬷嬷暗自乐道:还师父弟子?殊不知这趟来便是要断了师徒关系哩。   于是搀着应笑下了马车,由公公引着,护卫随着,一行人径往山里而去,自有门人引上祖师殿,到得广场,就见方泽芹领堂主肃立阶上,各堂弟子与道众分立两旁,躬身行礼。   这时魏公公才扬声道:“传太后口谕,医圣门门主,万和大夫方泽芹跪下听旨。”   这话一出来,阶上阶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应笑正待跪,嬷嬷却扶住她,道:“这是娘娘给方大人的口谕,公主不必跪了。”   应笑却道:“师父双膝落地,弟子焉能站着?”当下不顾劝阻,毅然跪倒在地。   那魏公公宣了口谕,却是以公主身份不同以往为托辞,限令方泽芹三日之内写下文书,与应笑脱离师徒关系。   此言一出,莫说在场众人各自惊疑,便是连应笑自个儿也诧异莫名。方泽芹大怒,倏然起身道:“这世上只有师父逐弟子出门,从未听过徒弟不认师父这等忤逆之事!还请太辅回去转告太后娘娘,就说方某恕难从命!”   魏公公也不恼,笑眯眯地道:“方大人,咱家只是来传信儿的,回头自当把你的话对娘娘逐字逐句地禀明,娘娘若怪罪下来,恐怕大人担待不起,咱家这是好意给大人提个醒,还望三思而后行。”   方泽芹道:“不劳太辅费心,我自会一力承担!”   嬷嬷好生讶异,心道:这大人端的是一身傲气,果然如娘娘所说,是果决凌厉之辈,在府上看他对公主似有情愫,这会儿听了口谕却勃然变色,莫不是我看错眼了,原来他当真只把公主看作徒弟么?   那魏公公传了谕,见方泽芹没有留客的打算,便自领护卫而去,嬷嬷受了太后嘱托,还要留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便随着一道进了东馆,铺床扫尘不在话下。   这边才歇住脚,那边就进来个门人传话,说门主请见。应笑心内忐忑不安,直如胸口里揣了个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引至净室,那门人掩门而去。应笑见方泽芹盘坐榻上,脸色黑里透黄,情知这回是惹恼了师父,忙扑在榻前跪下。   方泽芹俯身扶起,盯着她的脸端量许久,皱眉道:“应笑,为师自来由着你,也是因你乖巧懂事,为何这时却要让师父为难,师徒这关系是你说不要便能甩去的吗?”   应笑委屈道:“师父错怪徒儿了,徒儿并不知道娘娘下的甚么口谕。”   方泽芹站起身,双手按在应笑的肩头,问道:“那你告诉为师,为何接连三个月不回来,为师去找你也不肯露面,你不是在避着我吗?如今要我与你连师徒也做不成,不是娘娘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么?应笑,你是为师养大的,这事我断不可能答应!”   应笑忽而有些难受,反问他:“娘娘要我作陪,只是三个月便让您老人家如此着急,那你要我嫁人,要我嫁给别的男子,可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你却推得心安理得么?”   方泽芹道:“为师已说过让你孝敬到老,再不提那等事。”   应笑听他又老调重弹,真是心头上火,实不想再谈下去,说了声告退便要离开,方泽芹却拉住她的手腕,沉声喝道:“不准走!话还没说完,为师不许你离开!”   应笑低呼了声痛,刚然回头,便觉唇上一热,竟与师父对上了嘴,她吓坏了,忙偏开头,往后退了两步,只羞得满面通红。方泽芹把她拉入怀中抱住,嗅到颈间幽香,更是难以自持,便俯□去将这可怜可爱的小徒弟好好亲个够。   这先生此刻是乱了心、迷了性,因着太后收养应笑,连占她数月不让出宫,便觉心慌意乱,生怕小徒弟就此深锁宫门,再也回不来了。今日,那魏公公又传太后口谕,要断绝他师徒俩的关系,想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乖徒儿,旁人说带走便带走,说恩断义绝便恩断义绝,你说这先生该有多不甘心。   他也是连日来担惊受怕,突遇变故难免恐慌失常,也未及细想这口谕背后的用心,还道太后娘娘真要与他抢徒弟,一急之下却是露了真意,可算是百般隐忍顷刻尽释,不觉情动如潮,一发不可收拾,哪还能顾得了心中那许多周详盘算?   应笑却是被吓得不轻,愣愣地呆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呀”了声,忙背过身去,竟慌得踩了裙角。方泽芹扶上一把,继而从后抱住她,柔声低语:“应笑,师父这般喜爱你,与你对为师的心意有何不同?师父不说自有不说的考量,你这孩子,却是逼得我无处可走。”   应笑羞得不敢抬头,转了个身,把头埋进师父怀里,闷声道:“徒儿正是不愿逼着师父才觉难受,师父寡欲少求,徒儿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当女儿般来疼爱,却不像是自个儿愿意的。”   方泽芹道:“为师却不是你所想的那等人,我活到这把年纪,只为你伤过神,总想着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总要为你方方面面都打点周全,我想你这丁点大的小人懂得甚么男女情爱?这时对我有意,未见得是真意,若是全依着我的心情,如这般逾越师徒本分,日后你遇上良人再来后悔,岂不是要怨怪我?为师便要再等等,待你大些,定性了,若想法仍是不变,我自然再欢喜不过。”   应笑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恼怒,说道:“师父这般说,却是将徒儿看小了,说甚么定性,可不知在徒儿眼里,除了师父的脑袋是脑袋,旁的男子项上都顶了个西瓜呢。”   方泽芹忍俊不禁,拢着小徒弟往榻前坐了,执着她的手问:“那向天的项上也顶了个西瓜么?”   应笑愣了一愣,见他面上带着些尴尬的神情,不由了然,垂下眼眸道:“他却是朋友,与春花一般无二。”   方泽芹叹了口气,说道:“为师亦然,只是你我名为师徒,若我孤家寡人一个,自带你去找处安心之所过活,如今却还要顾着这一门子弟,不能叫医圣门的命脉断在我手里。”   说到这里,不觉想起太后下的那道口谕,这才恍然了悟,应笑也有知觉,喃喃道:“娘娘传口谕要你我断了师徒关系,莫不是有意解围?”   方泽芹道:“惭愧,为师一时心急,没领会到娘娘的好意,但有一点,这不似在宫里,纵是圣上亲下诏令也未见得有用,你我以师徒相处多年,岂会因一纸空言而改变?朝堂那一套只能抑臣下口舌,在这江湖上却是行不通的。”   应笑道:“师父便是师父,徒儿晓得你的心意便足够了,也不要师父娶我,还像往常那般处着便是。”   方泽芹笑道:“这却真是孩子话了,莫说为师从未这般想过,料那太后娘娘是第一个不答应,再等些时日,待为师将门内事务料理好了,便与你定下名分,也省得日夜心神不宁。”   应笑心里欢喜,倾身往师父肩上靠去,方泽芹搂住她亲亲鬓角,见小徒弟满面闲适安然,心下不住叹气,说道:“应笑,为师却有些事还未告诉你,只怕说出来会让你生嫌。”   应笑道:“徒儿便是嫌自己,也不会嫌师父,师父不信任徒儿,总瞒着我去做些事,你夜里换装出门,我还会不知道么?”   方泽芹笑了笑,道:“随师父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拨云见日02   于是引着应笑自出东馆,绕过连山道观,进入后山,曲曲绕绕不知走了多久,来到山根下,见有两座灰白色的巨石错落相夹,矗立在山壁前,石缝中汩汩流出清水。   方泽芹道:“这是为师练武之处,需得费些气力才能进去。”便让应笑退远,掌上运气,击打石面六次,听到“咔”的一响,将双手抄入石缝中往两边掰开,推出一尺来宽的距离,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入洞走了不远便至宽敞的洞厅中,厅内横着供桌,桌上放着一座灵牌,应笑看时,只见灵牌上刻有“先师萧远之”五个黑字。应笑不禁讶然,问道:“鹤亭先生过世了么?”   方泽芹道:“鹤亭先生是授我医术的老师,而这灵位上的,却是传我武艺与处世之道的人,此人的名声比鹤亭先生响亮许多,却不是甚么好名声,应笑,你也该听过,这萧远之又名萧森,是江湖上人人憎恶的尸王。”   应笑愣了一愣,瞧了眼方泽芹,又再看向灵位,说道:“尸王萧森竟然是师父的师父,看这牌位,想是过世有些年头了,如何能杀得了那恶侯爷?莫非是有人冒名顶替?”   方泽芹道:“当年,萧森被江湖门派围杀至重伤,为了避人耳目,便躲在这山洞里当起了野人,为师给他水食,要他传授武艺作为回报,不过,萧森已于十一年前在这夹水关中病故,杀永昌侯的的是为师,萧森死后,又有多起借他名号犯下的凶案,皆是师父所为。”   应笑怔愣半晌,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是好大夫,是个有善心的人,徒儿那时失言,说要下药让永昌侯变为废人时,师父分明说医者不该有害人之心,怎有可能杀人?”   方泽芹对她摊开手掌,道:“为师这双手杀了很多人,我在行医途中,但凡遇到该死未死的恶徒,都假尸王之名暗中除去。”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根指粗的竹管,续道,“这便是用来杀永昌侯的尸毒,乃是萧森的独门秘药,你可知他为何被称作尸王?正因善用尸体育毒,这管中的尸毒虫正是在为师协助之下栽培出的毒蛊。”   应笑问道:“师父只杀坏人,可曾害死过无辜的人?”   方泽芹道:“为师在初学医时因下错药治坏了不少病,也有因此丧命的。”   应笑道:“那却是无心之举,师父为何从不对徒儿提起这些?”   方泽芹审视她的面容,未见厌憎之意,不由暗里松了口气,道:“你总以好坏论人,怕是会将我想成面善心恶的奸人,又且为人师表,自当以身传教,怎能在弟子面前显出那些暗昧手段来?”   应笑微微撇嘴,斜瞟着他,软声问:“既是如此,师父为何在这时却说了,不怕教坏了徒儿么?”   方泽芹道:“若以师长自居,自不会叫你知晓,如今却有不同,你要孝敬为师到老,我也将你当作这一世的伴侣,在应笑面前,我是师父,也是个普通男人,便想叫你把这个名为方泽芹的男人好好看个透彻。”说着俯身凑近。   应笑面色微红,伸手轻抹师父的额头,却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偏垂着脸,低声道:“徒儿在师父面前不仅是个年小的徒弟,也想做个寻常女子呢,师父可看透了没?”   方泽芹见这羞怯的姿态里竟略显出妩媚来,不由心神一荡,险些在尊长灵位前无状,忙退后两步道:“应笑,为师之所以带你来此,是想让你拜见先师。”便从桌上拈起三炷香点燃递上。   应笑却不接过,皱眉道:“师父,萧森若是那等残害无辜的恶人,恕徒儿不能拜。”   方泽芹闻听,暗道:这孩子倒是明大理。   便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萧森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只因他生性怪癖,行事张扬,不屑这道上的规矩,非要反其道而行,难免犯了众恶,在有心人士的拨弄下成了江湖上的恶魔头。”这一说倒是不假,他却仍是将萧森早年杀人取尸的斑斑劣迹给瞒了下来。   如此一来,应笑便放宽了心,随方泽芹三叩九拜,给萧森上了香。师徒二人往侧方洞室进入,这洞窟里有张岩石凿出的床榻,便是修炼内功的地方。方泽芹拉应笑在石床上坐定,对她道:“为师有个不情之请,我说出来,你却别多想。”   应笑嘟哝道:“徒儿会多想全是因师父甚么也不说,你若言明,一切清清楚楚,徒儿便是要多想也没处钻心思呀。”   方泽芹心下一宽,笑着说:“你总是有理。”定定地望着她,执起手道,“你我之间虽是有情,为师却希望你暂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声色,寻常还当师徒来处,太后娘娘那处,还劳你为师父缓一缓,便说我二人已私下相许,再等三年……两年之后,为师定会娶你过门,可好?”   应笑自是答应,心中却有些不踏实,怕是师父的推托之辞,她心里这般一想,眉头便不由自主地拢了起来,这眼珠子一转,方泽芹还会不晓得她的念头么?当即道:“若为师孤家寡人一个,何需管它甚么身份名义?带你去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安生过活便是。目下为师却必须善尽门主之责。”   应笑问道:“师父是怕门人不服吗?师徒之间既非血亲,只是传道授业,徒儿尊敬爱慕师父何错之有呢?为何要偷偷摸摸?”   方泽芹道:“为师并非顾虑师徒关系,也不怕他人说三道四,只是这时若被人抓住把柄,恐怕门主之位不保,为师自掌位以来便在暗中疏散道众,放其还俗,若然有心修道习武,还需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投我堂下,为师有心让医圣门脱离归云道,作为江湖帮派自成一门,仍是以医道武学兼修,却不做这流水的学堂,而要扎下稳固的医员根基,叫人拨弄不动。”   想他医圣门的创派祖师乃是归云派十代弟子,因辅佐太祖爷开国有功,他又不愿入朝为官,便修造庵观以慰功劳。医圣门历经四代门主,多受归云派牵制,除却道众,医人根底极是浮漂,在鹤亭先生任门主之前,各堂堂主均是在道众里挑选栽培,俗家子弟纵是医术再高明,若不出家为道,也难在门内一展长才。   鹤亭先生在位时便破了这陈习陋规,也为此惹出许多事来,险些为道众所驱逐,正因他严守清修戒律,自身作为端正,才能平息那场风波。   应笑听师父说了这些内情,不免惊奇道:“从来只听说门主驱逐门人,咱门里却是颠倒了,怎的门主还管不了自家门徒?”   方泽芹笑道:“没听过店大欺客、奴刁犯主?我门下道众有不少归云派子弟,他们尊的是归云派,并非医圣门,如若不然,为何你大师父自请让位?便是那群道众不服管束,你想,扎根的道众百来人,医员却多是来了便走,入室弟子满打满算不过十一人,如今师父被那百来双眼睛盯着,但凡有半些差池,他们群起而哄,为师单凭那十一名入室弟子能济得什么事?是以让你等我两年,待为师整顿门风,栽培出一批忠心实干的门人与道众分庭抗礼,那时你我的事若说破了,归云派必会来插上一脚,为师也好与他们摊明白。”   应笑愣然半晌,说道:“师父从未对徒儿提过这其中的利害,为何不早对我说?”   方泽芹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为师这会儿也是不想说的,不愿叫这些旁杂事务搅了你的性,为师自能担得住,何需让你挂心?”   应笑问道:“不想说为何也说了?”   方泽芹心下叹气,想这姑娘非得逼得他掏空腑肠才能安心,只得老实道:“往常无论是在家中亦或门里,只要是你的事,为师都能作主,如今你成了公主,便不是为师能决定得了,宫里的险恶比这江湖更甚,我不在身边随着岂能放心?应笑,你不懂,太后毕竟是太后,她今日能不让我见你,能下旨断绝你我二人的师徒关系,如此仗权,如此随心而为,为师若不说,你再一多心,看在娘娘眼里便是不值,她若觉得不值,难保明日不将你指给别的男子,那男子未必是你熟识的,只要她觉着值的、登对,便要强拼硬凑,还自当是给了你一个好归宿!”   应笑噗嗤一笑,说道:“师父,你这不是在说自个儿么?”   把这先生说得愣住了,他要待辩驳,却发现无从可辨,只得道:“为师到底是以你的意愿为重,你若是不愿,我也不会逼迫你顺从,那太后娘娘才与你相识多久?她能晓得甚么,你也不过是她一时兴起,认养来的孙儿,怎比得上师父亲近?”   应笑略想了想,道:“我初见太后娘娘时便觉面善,后来细细回想,原来那面貌与我娘亲尤为神似,我娘总是以假面示人,便是徒儿,也只瞧过数次真容,师父,徒儿在想,兴许太后娘娘身上也有面太极盘,与我的太极盘恰是阴阳相合。”   方泽芹不觉愕然,转念一想,坊间多传圣上并非太后亲子,而柳元春的年岁与皇上相仿,恐怕这其间掺了些密谋算计之事。   他暗自寻思道:莫非当年陈太医贬职外放并不是被新旧党争所牵累,而是为了替太后隐瞒甚么见不得光的作为?想来也是,那家传之物本该是长女所得,反倒留给了柳元春,若柳元春并非陈太医的亲女儿,而是太后所生,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方泽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想来你是思念母亲才有此错觉,人与人之间相像是常事,还有人说你与为师像,可我二人之间并非血亲,只是处长了,难免在言行举止上有相似之处,你也不必想太多,更不要以此去问娘娘,这是不能问的事,知道么?”   应笑点了点头,方泽芹仍不放心,又说了许多叮嘱的言语,应笑只是乖顺答应,方泽芹将话都讲完,这石室里便静了下来。应笑半垂着头,耳根通红,时不时斜眼瞅来,似是欲言又止,始终默不作声。   方泽芹见这羞答答的娇态,也自有些情不自禁,把她揽入怀中,亲亲鬓角,亲亲脸颊,应笑低着头,偏靠着动也不动,有如飞鸟依人,一昧的柔顺,引得方泽芹怜爱不止,托起她的下巴俯身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些……   方泽芹见这羞答答的娇态,也自有些情不自禁,把她揽入怀中,亲亲鬓角,亲亲脸颊,应笑低着头,偏靠着动也不动,有如飞鸟依人,一昧的柔顺,引得方泽芹怜爱不止,托起她的下巴俯身亲吻。   应笑将手撑在师父胸口,微屈指尖勾住衣服,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微抿嘴唇,还睁着大眼巴巴瞅去。方泽芹心觉尴尬,偏开唇,低声道:“应笑,别这般看着为师,把眼睛闭上。”   应笑面色一红,乖乖地闭了眼,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方泽芹在她花瓣也似的唇上亲了又亲,应笑微张开嘴,轻轻吐气。方泽芹便将舌头探入她口中,应笑吃了一惊,感到那舌尖轻刺,轻吻也渐渐变成吮吸,不免有些怕,因心里想着这是师父,便不觉得嫌恶,反倒略略有了知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方泽芹怕收摄不住,也只亲了会儿便停下,将她用力抱进怀中,应笑从未被师父用这种力道抱过,直被勒得发闷,便轻轻挣扎,正待说话,却感到师父也在颤抖,喘息渐重,她虽还懵懂不清,到底是女子天性使然,当下就僵直着不敢动弹。   这先生内心里是狼狈不堪,彼此情意虽通,师徒这道坎却一时迈不过去,稍动欲念便觉龌龊,他就这般将小徒弟抱了许久,直至心火消了才放得开手,哪还敢在这幽静的洞窖中久待?随口岔了几句话便带着徒弟匆匆离开。   ☆、-_,-完婚   方泽芹虽与应笑将事情说定,却总是难安,想那太后娘娘曾垂帘听政、掌持朝纲,可说是权势滔天,那等人上人未必能领会他的难处,为防万一,便暗中将门内事务分托于各堂堂主,对三师父与四师弟坦言心意,将后续之事俱一安排妥当,一旦生变,也好有个应对。   且说太后娘娘接了魏公公回禀,听闻方泽芹拒领口谕,满心不悦,暗自思道:那先生好大的胆,我有心替他解围,他非但不谢恩,反倒抗旨不尊,眼里还有哀家吗?他还要与应笑做师徒,便是将送上门的姻缘往外推,岂有此理!敢情我那小孙儿便没人要了吗?   当即下诏召回归德公主,应笑按师父嘱托,将这其中缘由尽详尽实地说了一遍,娘娘果然不能谅解,只当是虚言推诿,在她看来,归云派也好,医圣门也罢,不过是小小的民间帮派,权力再大,还能大得过天吗?   娘娘见这小孙儿是死心塌地要随了自家师父,心一硬,便让皇上宣方昱台来朝觐见,一纸诏书就把归德公主指给了他的长子,这便是儿女之事全由爹娘作主,由不得方泽芹推三阻四。方昱台岂敢抗旨?当下接旨领恩,那边差人快马飞报,把这说不上是喜讯还是噩耗的消息捎去了医圣门。   临到这关头,方泽芹再无可退,好在事前早有准备,只得别过师弟师妹,收拾行囊上京面圣。天子在东华门接见,赏赐玉带红罗、衣料马匹,因着方昱台在京中另有别院,便充作新房,自有宫人内外打点,先生要做的无非是充着笑脸与前来道贺的达官显贵交陪。应笑自随太后娘娘住在仁寿宫,一切陪嫁物自有太常寺采买置办。   到得迎亲当日,外头锣鼓喧嚣,应笑被摆弄着穿起珍珠翠衣、戴上七宝凤冠,梳妆已毕,与太后叙了些贴心话,便盖了盖头,坐在房里候着,她心怀忐忑,却不是女儿待嫁之心,而是觉着自个儿有辱师命,正忧心师父被逐出师门呢。   待外头报说迎亲的来了,嬷嬷搀着起身,在丫环捧簇之下上了贴金花轿,随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得府邸,设宴行礼不必细表,直被摆布得晕头转向,连师父的面也没见着,就瞧见一双绣金靴与半截大红裤子,耳畔哄哄闹闹,吵得不可开交,至于旁人说了甚么做了甚么,那是全然没听见也看不到,只觉心烦气躁。   拜过堂后,应笑被送去寝室,还坐在床边等候,嬷嬷从旁训教,说着这个不能、那个不成,应笑卖了半边耳朵听训,腹中是饥肠辘辘,她哪想到成亲这般繁琐,连新郎官的面也不给见,这时又饿又累,不知不觉便垂下头打起盹来。   待到掌灯时分,方泽芹总算忙里抽身,来到洞房,丫环捧上汤饼糕点,这是要行同食之礼,方泽芹却不胜其扰,将陪侍的人尽都打发出去。他见小徒弟没了声息,便走去掀开盖头,见她坐着睡着了,不觉好笑又感心疼,轻拍她的脸,唤道:“应笑,醒醒,起来吃些面食。”   应笑嘟哝了声,还有些不乐意,半睁开眼,见是师父,愣了一愣,忙抄着袖子就要跪倒。方泽芹扶住她,问道:“你这是做甚么?”   应笑撇嘴道:“徒儿有辱师命,分明说好要再等二年,谁想娘娘恁地不理会,待应笑明白过来时,早被陛下指给师父了。”   方泽芹笑道:“原来你还挂记这个,无妨,师父自有打算,今日大喜,不谈恼人的事。”说着捏捏那撅起的嘴尖,不想捏下满手朱脂,再借着烛光打量小徒弟的脸蛋,这一看了不得,好好儿的小脸被涂成了唱戏的,当下伸手卸去她头上的凤冠,唤人捧来热水梳洗干净。   应笑肚里咕咕叫了两声,委屈道:“师父,嬷嬷一日不给吃饭,说吃了会把妆容弄乱。”   方泽芹拉她到桌前坐下,把汤饼盛在小碗里,又从袖中掏出三小袋细果,便是霜糖梨条、金丝橘、冰糖乌梅果子,全是应笑爱吃的小食,这却不是出外买来的,而是先生细心,在桌上见了果子,悄悄包了些塞进袖里。   应笑自是喜得眉开眼笑,先吃了几颗甜果子解馋,才与师父同食汤饼,边吃边叙聊,还与往常共处时一般无二。   应笑闻到师父嘴里有酒气,问道:“师父喝了酒?”   方泽芹自斟茶水漱口,笑道:“外头的人都催逼着给为师灌酒,不喝不成。”说着起身离座,脱去官服官帽。   应笑接来担在架上,皱眉道:“原来成亲这般麻烦,吵吵嚷嚷,闹个不休,还是在山里舒心。”   方泽芹心下叹气,说道:“还有更麻烦的,少不了要走这一遭,熬过去便好,时候不早,先歇着吧。”便替她宽衣解带,脱去四层嫁衣,抱上了床,放下帐子,二人同就枕席。   洞房花烛夜总是要做些凑趣的事,方泽芹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赤色丹丸,揭开应笑的小衣,将丹丸拈进肚脐里。应笑只觉脐中一凉,不由咯咯笑起来,低叫道:“师父,你在做什么呀,直痒痒。”   方泽芹俯身在她雪白的软肚皮上亲了亲,伸手轻抚腹上那道凸起的伤疤,凝神望了良久,说道:“这是免你受孕的丹方,为师不想过早生养孩子,还指望再多疼你几年。”   应笑对这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只在医书上看到些似是而非的论述,也知道调阴阳能使女子受孕,却不知该如何操办,满心的疑惑想问,却是羞于启齿,只道有师父在,听命行事即可。   谁想先生也是初涉人事,面上从容,手心却捏着一把汗,好在他通读医册典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便依着本经中的阴阳调和之法,领着徒弟顺经络循行来回走了一遭,把应笑疼得泪汪汪,累得喘吁吁,哼唧了半宿,便缩在师父怀里沉沉睡去。方泽芹亲了亲她绵软的脸颊,听到细细的磨牙声,心里是爱怜极了,只觉胸怀填得温暖充实,满心知足地拥她而眠。   待到天明早起,方泽芹还有一番应酬,应笑只得在房里做了木桩,随着丫环摆布伺候,那老嬷嬷拆褥垫时未见到落红,好生惊疑,抽个空儿悄悄问了夜里的事,方才知道师父早将褥垫给换了,因着应笑羞涩,便将脏垫子踢进了床肚里。   嬷嬷心下乐个没完,不免暗自嗟叹:先生果是非凡人也。   三日后,方泽芹带应笑进宫,因是公主出嫁从夫,当初便已议定好,只感恩惠不受封赏,便在内廷共赴盛宴,少不了拜舞谢恩,山呼万岁。   皇亲筵席刚然办过,回到渭州还有家宴,方泽芹却不假他人之手,里里外外自行打点,一切从简置办,除了亲戚,也只将诸如向天、春花等亲近朋友请到,大多道个喜、吃顿酒便走,没多久就得了清净,独将春花留下作陪,姐妹之间自是说了许多衷肠话,春花这时已做了执事,不能在外盘桓太久,数日之后便告辞离去。   自从春花走后,应笑便心情低落,总是郁郁寡欢,不似个刚出嫁的新娘子。这日午后,方泽芹把杂事忙完,回到草园子里,见小徒弟撑着腮帮坐在石桌前发呆,便走上前,往她身边坐了,揽进怀里,问道:“这是在思念春花还是在想烦心事?说来给为师听听。”   应笑转过身,往师父怀里一扑,两手扒在他肩上,皱眉道:“师父,何时带徒儿出诊?您瞧,向天是边将,他便急着去守边抗敌,春花如今做了寺里的执事,也急着回去料理事务,徒儿是大夫,却闲了好些日子,这般无所事事,何时能休?”   方泽芹捏住她的鼻尖,挑眉笑道:“这才成亲几日便坐不住了?二娘还指望你做个能干媳妇儿,待她老了,便由你撑持家事。”   应笑一听,面色也变了,忙摇手道:“二娘做的事,徒儿哪能做得来?每月还要结月钱、分发布匹,全家老小都得顾着,进账出账都得留神,二娘心中有个算盘,这方家上下都是算盘上的珠子,没有她不晓得的,徒儿却只熟悉师父一人,若把家事交给徒儿来做,准要乱了套。”   方泽芹略有些惊讶,说道:“你这不是挺清楚的吗?”   应笑道:“二娘提过,她说师父是嫡长子,终有一日要把这方家家业传给你,叫我这长媳妇儿学着料理一门子的家事,徒儿听了就怕。”   方泽芹问:“你能将为师堂下事务料理好,如何就不能料理这一门子的家事?”   应笑直言道:“徒儿能管事,却不愿管人,我对师父家的人既不熟悉,还有许多不喜欢的,见也不想见,如何管得了?”说着低下头,嘴也撅了起来。   方泽芹见她模样可爱,俯下头来,在她面颊上亲亲一吻,宽慰道:“为师虽是长子,却并不愿接这方家家业,应笑不喜欢的人,为师又何尝会喜欢?别觉得心烦,师父在外走惯了,从未想过要回来久居,家里多的是能手,又怎会缺我一个?二娘在你面前说那番话,是她当家主母的责任所在,你听着便是,何需当真?”   他也委实觉得厌烦,次日清晨便收拾细软衣物,让应笑换上道人装扮,捎了书信给方昱台,辞别家人,仍像往常外出巡诊那般,乘着马,专挑乡间小路迤逦南下,一路行医来到彭山县,上了山岗,才到山门口就被两个道人拦下,要他们报上名号。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为了情节连贯删减掉的内容,话说我真的很不会写过程,有可能出现人物崩坏,为了不影响原文,大家慎看……(顺说前一章也有加几句……)   方泽芹俯身在她雪白的软肚皮上亲了亲,说道:“这是免你受孕的丹方,为师不想过早生养孩子,还指望再多疼你几年。”   应笑对这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只在医书上看到些似是而非的论述,也知道调阴阳能使女子受孕,却不知该如何操办,满心的疑惑想问,却是羞于启齿,只道有师父在,听命行事即可。   方泽芹虽是通读医书,晓得何谓鱼水之欢,却也是头一次披挂上阵,为此做了好些准备,便脱了上衣,将应笑搂入怀中,亲了个嘴,正待给她宽衣解带,怎奈一对上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便觉难堪,才起的欲念也转为尴尬。   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退怯,就将腰带拾起,把眼睛蒙上。应笑好生不解,问道:“师父为何蒙眼?”   方泽芹轻轻吸气,回道:“别问,听为师的话,若难受时要说出来,知道么?”   应笑这时才感到紧张,怯生生回道:“徒儿听凭师父吩咐。”   方泽芹略一颔首,想这先生也是初涉人事,面上从容,手心却捏着一把汗,他将小徒弟扶起,摸索着宽衣解带,只给她留了件兜衣蔽体,轻声道:“应笑,单盘入座,凝神下穴,抱元守一,排浊纳新。”   应笑微微一愣,暗道:这不是练气时的心法口诀么?   却仍是按吩咐行事,坐好之后将双手搭在膝上。方泽芹便与她面对面盘坐,说道:“应笑,房中之事与行气、练功同等,皆是以阴阳调和为最终目的,是夫妇间特有的养生之法,不可视为儿戏,还需慎重对待。”   应笑闻听,当下凝神端坐,默念口诀吐纳出新,方泽芹便按道家合修延命录上所载,将手按住应笑双肩,寻着鼻息就口上去,伸舌抵入齿关,逗弄纠缠,谓之采取唾精。   应笑嘤咛出声,略略有些知觉,却不敢动,方泽芹伸手轻抚,自肘窝起始,顺着肩胛上滑至颈项,停留在面颊上摩挲良久,感到掌下肌肤发热,听她喘息渐促,知是情动,便隔着薄薄的兜衣轻揉左乳,又掀起衣摆,俯身先亲了亲,再以唇舌抚慰,甚是轻柔仔细,把那“戏道”上的言语一字不落地做了下来。   应笑咬住下唇,浑身轻颤,只觉腰酥身软,便轻声哀求:“师父,徒儿坐不住了。”   方泽芹正自强忍情兴,再受不得激,若应笑不出声也罢,这时听她嗲声嗲气、软言细语,说的又是极为撩拨的话,脑中瞬然空白一片,哪还记得甚么本经、戏道?只将小徒弟兜入怀中抱紧,挑开身后衣带,脱去兜衣,好好亲热了一番。   应笑被弄得气喘吁吁,辩不出是难受还是舒适,只道是最亲爱的师父,做甚么也是该的。方泽芹情到浓时,忍不住拉下蒙眼布,想看看小徒弟动情时的娇态,只见额发微湿,面颈红晕,目光盈盈带水,如醉如痴,看得先生心动如潮,不觉迷了本性,将这小徒弟放倒下来,轻轻去了裆裤,将手抚湿,托起柳腰轻缓而动。   应笑觉着疼了,皱眉呻吟,方泽芹亲着她的脸颊柔声安抚:“乖,忍着些,过后便好了。”说归说,仍是怕她疼痛,因而隐忍不发,只浅浅探进。   应笑见师父神情痛苦,满身淋漓大汗,便也抬头亲他下巴,双手环抱他的颈项,说道:“师父,徒儿爱你。”   方泽芹心口震动,不觉鼻尖微酸,低头亲亲她的嘴唇,柔声道:“应笑,师父一直爱着你。”用力抱住她,挺身而去。   应笑只觉疼痛难忍,不由落下泪来,却只是蹙眉忍耐,咬着牙半声不吭。方泽芹心下感动,拥着她绵绵细吻,待得情潮退去,这先生自去打来热水替徒儿细心擦洗,还抹了层伤药。应笑本就疲累不堪,被这么一折腾,更是熬不住,哼唧没两声便去会了周公。   方泽芹轻悄悄上床躺下,还像小时那样,让应笑枕在臂膀上,拉过被子掖好,听到细细的磨牙声,胸口满盈,心里说不出的怜爱,又盯着她的睡容凝望许久,亲了又亲,方才心满意足地并头而眠。   ☆、行道01   方泽芹见他二人面生,身上穿的也不是医圣门的道服,情知有变,只沉着气道:“在下方泽芹,你们又是何人?为何在我山门前拦路!”   两道人相顾一眼,朝方泽芹与应笑来回看了几番,目光中透出些暧昧神色,却仍打起笑脸躬身施礼,一个道:“原来是驸马爷与公主殿下,失敬失敬,贫道乃归云派第十三代弟子圆通。”   另一个道:“贫道圆惠,见过驸马爷与公主殿下。”   这二人不称呼门主,反倒口口声声驸马公主,看似恭敬,实是嘲讽,应笑听了好生不乐,见他们还堵在路上,便道:“既知是门主,为何还不让路?”   圆通二人齐齐道了声“不敢”,各自往道旁让开,将手朝里一摆,圆通笑道:“驸马爷来得正是时候,我家师祖正在殿上恭候大驾,这边请。”俨然主人家的派头,在前方引起路来。   方泽芹不动声色,牵着应笑紧随其后。应笑边走边踢起石子,满面忿然,心内却是惊怕又困惑,悄声问道:“甚么师祖?不是鹤亭先生么?”   方泽芹道:“鹤亭先生可算是你的师祖,那二人说的自是他们的师祖,当是归云派的掌教青霞真人。”   应笑知晓医圣门从属归云道派,这掌教与门主孰轻孰重,她还掂量不出来吗?当下噤了声,也不踢石子了。   方泽芹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宽慰,进了内院,那圆通还说要通报,叫人在外候着,去了不多时,便听到“铛铛”钟响自祖师殿的方向传来,这却是召聚道众的钟声。   方泽芹到时,只见殿外广场上聚满道士,不下三五百人,身上所穿道衣有青、灰、蓝、玄四色,大多不是他门下子弟。   上得祖师殿再看,好一派群雄聚义的热闹场面,青霞真人高居首位,归云派门下四大分支教派的门主也来了,便是龙山门的孙元道长、南经门的李采一道长、符箓门的张道坤道长、永春门的岳真道长,各领弟子分坐阶下。除此之外,真武派的灵散真人与妙真道的圣行太老何回九也并坐殿上。   这满殿道士,应笑是一个也不认得,方泽芹却知道灵散真人与何回九德高望重,素来为武林人士所敬仰,在江湖上说话极有分量。   青霞真人见了人来,下阶相迎,与众道拱手施礼,高呼道:“参见公主殿下与驸马爷。”   方泽芹不敢轻慢,当下领着应笑向诸位尊长回了礼,青霞真人让出主位,方泽芹却不肯坐,只道:“长幼有序,晚辈岂能在师祖面前造次?。”   青霞真人听闻,便不再谦让,众道仍回原位,方泽芹便在分派门主的席位上坐了,应笑原不敢坐,却有道人搬来椅子往她身后一放,青霞真人道:“公主请坐。”   应笑见众人都还站着,似在等她,只得坐了下来,想她本把医圣门当作家一样的地方,这时却被个外来的师祖鸠占鹊巢,看他们面上虽恭敬客套,目光可都冷冷的,还带着刺儿。   奉茶已毕,方泽芹明知故问道:“不知各位尊长驾临我医圣门所为何事?”   青霞真人道:“既然阁下还尊我为长,那便恕贫道直言,你以俗家弟子接任门主之位本已大为不妥,如今更有公主为伴,想你身份显贵,多与朝官交陪,哪还有精力持掌门中事务?”   方泽芹道:“掌教言之有理,晚辈正欲辞官归野,好好打理这一门事务,弘扬我医圣门以医行道的宗旨,为这江湖尽一份心力。”   符箓门张道坤道长是个豪爽直性的人,不似青霞真人委婉,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归云派素来主张清净修心、少思寡欲,戒律上明令戒杀戒色,不得入朝参政,你做官在先娶妻在后,犯了大戒,纵是皇亲国戚也绝不能姑息!”   方泽芹道:“我医圣门自来没有禁为官嫁娶这一条门规,但凡有能为之人,管他是官是民,尽可来投。”   南经门李采一道长冷冷地问:“你这般说,可是不将我归云派放在眼里了?”   方泽芹道:“医圣门被划归为归云道是因创派祖师乃归云派弟子,然而创立门派的初衷却是行医济世,是以我门派以医术为本,兼修道家养生之法,我广开山门欲纳四方良医,当以医术医德并重,若以投官嫁娶为戒,岂不是本末倒置?”   此言一出,归云派道众人皆变色,张道坤拍案而起,两眼怒瞪,方泽芹亦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殿上气氛倏然沉肃,双方对峙,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青霞真人道:“不可对驸马无礼,坐下!”   张道坤轻哼一声,不甘不愿地坐□来,面上仍带着怒气。灵散真人对方泽芹道:“贫道心知你自有主张,可这医圣门到底从属于归云派,当以大宗戒律为准,你是俗家弟子,持掌医馆,训教医员自是无妨啊,若掌道门,你说你这拖家带口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说着看向应笑,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方泽芹对灵散真人拱手道:“前辈,这医圣门是受敕建而成,乃先帝赐给祖师的地产,单视作道家门派可是有失偏颇?纵是道门也有分别,殊不知天师道众亦可娶妻生子、不戒荤腥?”   灵散真人一时哑然,青霞真人冷声问道:“按你这说法,是不愿认祖归宗了么?”   方泽芹道:“恕晚辈斗胆直言,我医圣门的祖师因协助先帝开国创业被逐出归云派,只因他感怀师恩,仍以归云派弟子自居,所创门派便被理所当然地视作归云派分属,常有贵派弟子携推荐函来投,晚辈也因敬重掌教德高仁厚,俱不推辞,全都收留门下,而今各位却以尊长之姿迫我退位,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这番话是先生有意撕破脸皮,在人前摆明立场。青霞真人大怒,却碍于面子不好发作,便对身侧的道人使了个眼色,这道人却是医圣门的监院涂蟾子,门下道士由他总领,对于道众来说,这监院的地位不下于半路上任的方泽芹。   涂蟾子上前一步,拱手道:“诸位有所不知,公主殿下乃我医圣门五代门生,实则是门主的入室弟子,且不论身份地位,也不提我门派归属,师徒通婚有违伦常礼法,一门之主岂能如此悖逆妄行?若传了出去,岂不受人非议?叫我医圣门如何在江湖立身!”   这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正气凛然,殿上道众大多不是医圣门的弟子,并不知道其中内情,此时听涂蟾子一说,俱都面面相顾,交头窃语,再看向方泽芹与应笑二人时,有的鄙夷,有的妒羡,有的愤怒,全非善意的目光。亦有门下道人站出来附和,只说有此门主,众人不服。   就在群起哄逐之时,始终冷眼旁观的何回九开口了:“据门下堂主所言,这位公主殿下在拜入医圣门时只对鹤亭先生行过拜师礼,如此说来,虽入门是晚了些,按辈分来算,实是方神医的师妹,不过是师兄暂代师父之责教导小师妹,何谈师徒通婚?”   这何回九与方泽芹的挚友玉竹先生相厚,二人曾在茶会上见过数面,算得上是浅交的茶友,何回九本已不问江湖俗事,此番出面,实是想给方泽芹解围,因而私下盘查,发现还有些空子能钻。   应笑一听,果然如此,便拉拉师父的衣袖,轻声道:“徒儿从未当众对你行过拜师礼呢,背地里也不过就托了一盏茶。”   方泽芹正待开口,涂蟾子却抢先道:“公主是以方先生徒弟的身份被收进师门,寻常他二人总以师徒相称,众所周知,这还有假的么?”   何回九冷笑道:“众所周知?这大殿上有几人知晓?既重礼法,未行师礼,算得甚么师徒?而你身为监院,却在这满门朋客前侮蔑门主、以下犯上,实是居心叵测,简直大逆不道,怎么?他下了,才好让你接任门主之位吗?”   这话说得青霞真人与涂蟾子俱是脸色泛黑,这涂蟾子原是归云派门下子弟,因授师命投进医圣门,鹤亭先生见他通晓庙务,便请他协助管理道众,这人平常默不作声、勤勤恳恳,深得门主信任,暗中却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待鹤亭先生离开之后,群道便以涂蟾子为首,对方泽芹明着顺从,暗里排挤,就巴望着他出点事故,好早日群起而逐之。   想他归云派分支教派的门主均是由掌教栽培扶持,唯独医圣门特立独行,青霞真人怎看不出鹤亭先生有意脱离归云派?便暗中指使涂蟾子盯着门主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一丝疏漏也不能放过。鹤亭先生传位于俗家弟子本就令他不满,如今见方泽芹无视教规,便决意将这钉骨刺连根拔除。   青霞真人本是有意让涂蟾子接掌医圣门,这时被何回九出言道破,也看出他有心偏护方泽芹,不觉暗自恼恨,心想请他来主持公道,却是请错了人。   何回九被人称作圣行太老,正是因他早年游历四方,一路上行侠仗义,在江湖上的地位自是极高,他一开口,殿上瞬时肃静无声。   隔了许久,青霞真人才说道:“纵非师徒,这医圣门也是我归云道名下分派,天下皆知,不由得他不认,门主娶妻一事传扬出去,坏的却是我归云派的清名,这般遭人非议,如何能令门人心服?”   门下道众自是打蛇随棍,高喊“不服”。灵散真人出面充和事老,将道众安抚定,又对方泽芹道:“先生啊,恕贫道无礼,这医圣门下道员甚多,你不能叫他们心服,如何持掌门派?若以行医济世为重,做了门主反倒不利,不如专心料理医馆。”   青霞真人立时便道:“贫道正有此意,若驸马愿意,便任作馆主,料理五馆医务,医馆本是俗门子弟所寄之处,只要不损德行,你如何行事,我归云派绝不过问,如此一来,你亦可安心于医道。”   灵散真人道:“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齐美的妙法,先生意下如何?”   方泽芹起身道:“恕难从命。”   ☆、行道02   灵散真人面色微变,方泽芹朝上拱手,缓和了语气道:“道长见谅,并非晚辈贪图门主之位,实是师尊所托,医圣门的门主之位向来是师传徒,师兄也是禀过师父才敢卸任,晚辈怎能擅作主张?”   这番话说得是合情合理,却叫青霞真人暗自咬牙,心道:小子狡猾,他知道鹤亭先生外出云游,如何寻得着踪迹?若鹤亭先生一日不归,他便始终以此做借口,占着门主之位不放,待得羽翼丰满必会设法摆脱我归云派的掌控,岂能让他如愿?   便道:“鹤亭先生眼下不在门内,你这门主却难以服众,道员中亦有尊师座下弟子,莫非你要将他们全都逐出师门么?”   方泽芹道:“晚辈不敢。”   青霞真人道:“既是不能,还需尽快想出个能让众人信服的法子,你无所作为,门人自是多有怨言,便要我来主持公道,这医圣门与我归云派同出一脉,贫道岂能袖手旁观?”   方泽芹问道:“那依掌教之见,该当如何?”   青霞真人道:“你既是俗家弟子,仍掌医馆,便由涂蟾子分管道众,你二人不分伯仲,互不干涉,若遇到大事,还需相互磋商而行,这门主之位便留待鹤亭先生归来再做决定。”   这换汤不换药,无非还是要方泽芹交出门主之位,说是互不干涉,实则却将涂蟾子扶上了头等座次,将医圣门分割为壁垒分明的两个帮派,归云派再将弟子往门里送时便无需经过方泽芹的许可,日子一久,必会打破这医、道相互制衡的局面。   青霞真人将医圣门当作归云派从属,想要把持掌教的权利,自认壮大道众才能还归正宗,在方泽芹眼里看来却是舍本逐末,可这先生势单力薄,纵使咬死不放,做个空门将军有何用处?   正思考之间,却听何回九道:“群龙无首必生乱,既然鹤亭先生不在,任谁作主都会有人不服,那便按我江湖武帮的老规矩,由三宗会盟出面,公开推选门主。”   灵散真人问道:“他医圣门是医道并修,武学为次,推选门主以何为准?”   何回九道:“若论医术,涂蟾子不及方神医,若论道法,方神医不过是俗门弟子,怎能与道门正宗相比?既然在医道上各有所长,那便以武论高下。”又向方泽芹道,“若我记得没错,你医圣门当属武帮,若无一身好本领,如何应对江湖风浪?单有方术远不足以担当一门之主。”   这一说倒正和青霞真人之意,鹤亭先生在武学上并无多大造诣,逍遥剑术与行气法也是以养生治病为本,哪比得上他归云派的内功修为?他自不晓得方泽芹另有高师,也是先生寻常藏得深,实是因萧森声名狼藉,未免徒惹风波,便连鹤亭先生也一并瞒住。何回九却从玉竹先生那里听得一二,知晓方泽芹是内家高手,有意要给他在人前立威的机会。   方泽芹低头看向应笑,见她满面忧心,便暗中捏捏她的小手,投去一笑,青霞真人看他不说话,还当是心存畏怯,附议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医圣门在我教派之下,若推选门主,我派弟子皆能参与。”   李采一冷笑道:“只怕驸马不认,搬出皇权来压,我等小民如何吃得起?”   方泽芹闻听,勃然变色,怒道:“这道上的规矩方某还能不明白吗?若想拿身份压人,何需坐在此处与你们论理?”   这却是李采一所用的激将法,他见方泽芹发怒,便知这先生沉不住气了,又道:“与其在这僵持不下,何不痛快决断?一门之主可是连这点胆量也没有?”   方泽芹却是佯装被激怒,有心叫他们轻敌大意,便放冷了脸,一拍扶手,沉声道:“由三宗会盟出面,方某自是无话可说,只是这门主之位当由能人得之,既然你归云派有心一争,我医馆弟子也该人皆有份。”   青霞真人哪里把那些俗门子弟当作一回事?一口答允下来。方泽芹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殿院上的杂务也懒得管了,自有青霞真人指派涂蟾子安排,他便带着应笑回转东馆。   此时,三师父与四师父已然等在院里,见了人来,迎上前齐声道:“见过公主殿下与驸马。”   慌得应笑忙拱手作揖,回道:“弟子见过三师父、四师父,甚么公主,到了我医圣门里都是虚的身份。”   方泽芹笑道:“我在殿上被剐得皮开肉绽,连你们也要来挖苦我?”   四师父哈哈一笑,说道:“这不是在给二师兄道喜吗?”   三师父满面怒容,愤愤道:“那些道士一来就把殿院给占满了,做甚么事也不知会我们,是有意要将俗门弟子排挤在外,实是恼人!”   方泽芹颔首,问道:“我嘱托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四师父道:“堂里学生全都疏散了回去,并不知道门内生变,只当要修整堂馆。”   方泽芹道:“好,你们先随我来。”便带着师弟师妹进了东馆,往院中坐下,应笑并不以身份为贵,还去张罗茶水,忙完之后也不搅扰师父们谈话,自去房里读书习字。   方泽芹在外将殿上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想他师兄弟四人当中,唯大师兄因身患顽疾不能操劳,其余三人都随鹤亭先生练气习武,众弟子也跟着学了些皮毛,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三师父与四师父听闻要以武帮规矩推选门主,可都愁坏了,想来是稳输不赢。   四师父拧起浓眉,一拍桌子,说道:“二师兄,若给那帮道士占了门主之位,这堂主我也不想干了。”   三师父捧着茶,呵呵笑道:“是啊,那些牛鼻子就想着将咱们一网打尽呢,甚么也甭提了,我和老孙还攒着些钱,索性回乡开药铺去吧。”   方泽芹笑道:“别急,便让他们好好操办这场闹剧,办得越大越好,最好传遍整个江湖,师父听见风声必然会赶回来,有他老人家出面,还有甚么解决不了的?”   四师父道:“说得倒也是,了不得由他老人家再接掌门主之位。”   三师父道:“师父毕竟年岁大了,纵然能撑得了一时,却挡不住他人虎视眈眈咧。”   方泽芹忽然向师弟问道:“可还有知心姑娘了?”   四师父大窘,连忙摇头,三师父调侃道:“他呀,视儿女之情为毒蛇猛兽,只说红尘俗事沾不得,沾了是要损身的。”   四师父耳根红透,方泽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既是如此,不如出家做个正宗弟子,到时与师父商量商量,让你持掌医门,叫群道无话可说。”   三师父喜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师弟医术高明,武功在我四人当中亦是最好的,不正是缺个宗门子弟的身份么?”   四师父连声嚷道:“不成不成,光一个堂便够我忙的,叫我做事那成,可千万别叫我管事。”   三人叙聊到晚,打更的梆子声响起,方泽芹便唤应笑出来,一同去了饭堂,与医馆弟子们吃了顿便饭,那些道士却自在后殿摆桌铺宴,不来前面兜揽。应笑见大堂上只有寥寥十来人,不觉难受起来,饭菜也没吃多少,只去浴堂里洗了澡,回房时天色已黑,她见方泽芹还在桌前书写,手边灯芯已烧了老长一截,便拢过去,用剪子将黑芯小心剪去。   方泽芹冲她笑了笑,又埋头誊写,应笑往他身边坐了,见纸上写有许多人名,便问道:“这是甚么名册?”   方泽芹道:“这是此番需邀请的江湖人士,多是有名望之辈。”   应笑想起推选门主一事,忧心道:“医馆弟子加上四堂堂主与师父也不过才十六人,那边道士有上百人众,如何能争得过他们?”   方泽芹道:“不妨事,有为师一人足矣。”   应笑只道这是安慰话,在一旁垂头丧气,低声说:“眼下这情况与师父当初所料不差,徒儿还当你不想娶我,才以此来推诿,真临到关头,我却是甚么忙也帮不上。”   方泽芹闻听,搁下笔,转了个身,把她拉坐在腿上,笑着说:“甚么叫帮不上忙?你可是为师的定心丸,有你在身旁,再难的事也能轻松应对,这却是成亲之后才有所体会,师父原是对太后娘娘有些埋怨,现下却满怀感激,时常庆幸能早些与你成亲,若不然,这心总是忽上忽下定不住,做甚么也不顺手。”   应笑心头一喜,随即又皱起眉:“师父总将徒儿当孩子般照顾,有没有成亲不都是一个样儿?您老把事情都做了,徒儿要如何为您分忧解劳?”   方泽芹笑个不停,捏捏她绵软的脸颊,在鬓边亲了亲,沉吟片刻,说道:“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出力。”   应笑眼睛一亮,问说:“甚么事?师父请讲。”   方泽芹握住她的手放在下巴上轻蹭,说道:“为师无心朝堂,想要辞官归野,陛下那儿尚且能够通融,只怕太后娘娘不答应,你需替为师去说个情,却不要叫她知晓我门中生变,若让官家插手江湖门派的事,即便能争得门主之位,师父也会受天下人耻笑,再也直不起腰来。”   应笑道:“徒儿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师父从来也不提,你不教徒儿一些门道,让我怎么琢磨着说话呢?别又弄巧成拙了。”   方泽芹笑道:“若只是弟子,自然不能教那些旁门左道,如今你我已成了夫妇,理当同进退,为师藏着一肚子故事要说给你听。”便将自己这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人事物慢慢道来,把江湖道上的行规内幕都给应笑通讲了一遍。   应笑听得啧啧称奇,这才知道师父背地里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又为她费了多少心血,既是感动又觉敬佩,说道:“师父放心,娘娘那边,徒儿自有说法,我也不爱宫里,只喜欢这山间宅地,想一辈子随师父住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方泽芹微微恍了神,他始终把这小徒弟当作心头肉来疼爱,虽有夫妻之实,那种男女间的情爱总是似隐似现,若有若无,这会儿听她说“哪也不去”,却是心内悸动,更有些窃喜,不知不觉便扬起了嘴角。   应笑斜眼偷瞧师父含笑的面庞,盯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回神,便抬手晃了晃,说道:“徒儿先去睡了,师父也别太晚。”于是抱住师父的颈项,偏头在他嘴角边亲了下,推远些,微微一笑,起身要走。   方泽芹见她笑得羞怯,心头一动,伸手拉住,复又搂回怀中,闻到颈间暖香,不由意弛神荡,低头在她面上、唇上绵绵细吻,感到她身躯轻颤,忙收心坐正,带着喘说道:“我一会儿便好,你去吧。”   应笑低下头,把一缕长发拈在指间把玩,含进口中抿了会儿,再一丝丝从齿间缓慢拉出,抬眼瞟向方泽芹,软声道:“徒儿这两日有些不适,肚里难受,胸前也发胀,若走动时,被兜衣擦过,还会刺刺的疼。”接着用手指向那刺疼的地方,面色红得娇艳欲滴。   方泽芹额上发汗,轻轻抽气,正要开口,却听她又问:“师父,徒儿可是生病了?”再用那双盈盈水眸望上来,目中似被染了层烟云。   方泽芹抿紧嘴,屈指在小徒弟头上轻敲,应笑“哎哟”一声,抱头问道:“师父为何敲我?”   方泽芹叹了口气,说道:“这是天癸将至,你还会不晓得么?竟如此戏弄为师,需得小惩大诫。”也不管满桌纸墨,站起身来将应笑拦腰抱起,大步往里间而去,转过竹屏,径直走到床前,把小徒弟放倒在床上,自脱去外袍,挂下帐子,便往鸳鸯被里交颈共眠,少不得要做些贴心亲密的情事。   ☆、行道03(速度)   且说那里,由灵散真人做了牵头,引三宗使者前来会谈,各是少林寺都监玄普大师,丐帮九袋韦长老,九华剑派的执事真阳子,众人齐聚一堂各抒己见,议定三月后举办武会、推选门主,此后在祖师殿外搭台设座,一切自有安排。   方泽芹托言上京辞官,实则往后山夹水关中闭关修炼,由三师父陪同应笑去游说太后娘娘,四师父按名册广发邀请函,领各堂弟子练功,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应笑进宫之后,每日亲调药膳,将太后娘娘伺候得无微不至,哄得娘娘乐不可支,娘娘也体贴,想这孙儿初嫁,小夫妻间正是情浓时,陪了数日便催着她离开。   应笑却苦了脸,闷闷不乐,只说要多留些时候,太后这一看,不对劲,怕是先生对赐婚不满,让小孙儿受了委屈,细问之下才知,原来先生多与官员富户交陪,终日流连欢场,时常夜不归宿,冷落了小妻子。   应笑为何以此为戏?却并不是信口胡诌,事前也下足了功夫,想她日前提及春花的悲惨遭遇,将永昌侯私吞赈银、强抢民女一事据实禀报,娘娘是怒火冲霄,口称对那等媚上欺下的恶棍绝不能姑息,当处以斩刑。由此可见,太后极重臣下的品行操守。应笑见娘娘寝宫少有奢华俗物,便与老嬷嬷一番叙谈,得知娘娘幼年贫苦,虽贵为刺史千金,却因父母早亡流落街头,受尽百般欺侮,深知民间疾苦,也最为不屑那等挥霍享乐、恃强凌弱的纨绔子弟。   应笑自是对娘娘敬慕非常,思及医圣门的归属,还是得将这场戏圆下去,便在心里对师父赔了千个万个不是,面上却还装着忧虑,单道先生原是勤恳踏实之人,自从做了官后便有些贪图享乐,变得好结客、喜风月,每晚回来,身上总带着花香脂粉,甚么事也不做了。   娘娘一听不免犯愁,心说这方泽芹是方渭帅家的长子,偌大家业还有待他操持,如今提拔了身份是为了与公主匹配,可别仗着权贵便妄自尊大、不思进取,那却是好意办了坏事。   想她贵为皇太后,也只是在臣民前摆着排场,私底下生活却不甚讲究,教育皇子也以勤俭为美德,圣上连只螃蟹也不舍得下箸,给美人赏赐多了还要屡遭谏官直言相冲,他皇家子弟虽严以律己,奈何多有外戚仗权欺民,败坏皇室名声。太后娘娘对此是深恶痛绝,她正是见方泽芹老成精干,是个有作为的君子,才破例将公主下嫁,可别因此令他玩物丧志、迷了本性。   应笑见娘娘动摇,便趁热打铁,说只爱清闲度日,惟愿与夫君相携到老,不想见他被外务缠身,若因此坏了夫妻情分岂不叫人心痛?太后娘娘之所以要将应笑许给方泽芹,不正是因这小孙儿情深意重,只图先生真心相待便足感欣慰,从来也没指望他能建功立业,如今见这虚衔地位反成其害,自是不能纵容。   便抽空将这事对圣上说了,圣上在与庞公磋商之后,遂下旨罢官免职,这一来,先生是如愿了,却把方昱台吓得六神无主,幸而庞公是明白人,听了圣上所言,便知先生有意辞官,若主动请辞,未免薄了太后与皇上的面子,才做出这些由头来让自个儿顺阶而下。他把这番猜测委婉告知,这才安了方渭帅的心。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却说这三月光阴晃眼而过,武会前晚,应笑睡得浅,朦朦胧胧之间,忽感面上瘙痒,睁眼看时,却见师父撑在床边,想是才沐浴过,身上仅着内衫,面上还沾着水珠,湿发全披散在肩头,那发梢尖子正垂在脸前轻轻摆荡。应笑有月余没见到师父,心中思念,起身搂住他的颈项,说道:“我当你明日才会出关,正想着该不该去迎接。”   方泽芹低头亲亲她的小嘴,笑道:“来了外客,至少要去照个面,心里也总惦着你,需得见了你才能定得住心。”   应笑面色一红,缩在他怀里不作声,先生见了这腰柔身软的乖顺模样,心里怜爱得很,抱她往床里睡倒,说了好些情意绵绵的知心话,方才依偎着睡去。   次日天明,外头钟声铛铛响起,师徒俩起床梳洗,整顿衣巾,方泽芹仍是一身儒雅装扮,应笑依旧穿了道服,二人携手出门,三师父、四师父正领着弟子在馆外等候,同去后方殿院。   祖师殿前高台已架好,东侧是道家席位,西侧是客席,医馆子弟面朝大殿而坐。时候尚早,外客还未到齐,道家席却坐满了道员,正在那里分发早饭。方泽芹引众弟子向长者行了礼,随意吃了些粥食果腹,自往空席上坐定。   受邀客人陆续被引上广场,大多是结帮成伙而来,其中不乏名声响亮的武林世家与教派,也有为攀交三宗大派而来的江湖人士,青霞真人与归云派各门主忙得无暇□,医馆席上却冷冷清清,只因方泽芹回归师门不久,早前闯荡江湖时都是暗中行事,赴会的宾客几乎无人识得他,只将青霞真人视作家主。   也有些知礼数的人来这边席上问候,方泽芹仍是一贯的客套温吞,旁人见他一介儒士,也不放在心上,倒是把武生装扮的四师父瞧了又瞧。还有些名门公子自诩风流,特绕到席前,明着作礼唱喏,目光滴溜溜在应笑面上打转。这却惹得方泽芹大为不快,几句冷言便将他们给打发走。   这道家席与客家席热闹非凡,唯有医馆的席位空荡荡,不知是谁想出这分席而设的主意,明知医馆子弟不过十来人,却给安了上百张座,还处在犄角之位,如此一来,那一小丛人在空席上尤为惹眼,好似被夹道围观的猴子。   三师父怒冲冲地道:“亏得他是道门正宗,行事作派却如此小家子气!欺侮我医馆无人么?”   她夫君孙大夫在旁不愠不火地道:“我医馆确实无人啊,搁哪处都是这么一小撮。”   三师父横他一眼,甩甩袖子道:“若非不能用暗器,定要使我的小银针把那些牛鼻子扎得满身长刺。”   四师父捏着拳头说:“纵是无人也绝不能忍气吞声,我这南门长拳还算硬实,逍遥剑法也能运用自如,拼死一搏便是。”   应笑往两边瞧了瞧,哼了声,说道:“这座儿倒是不坏,便是我君药当得的地位,药以稀为贵,人也如此,多了便要掉价!”   这却是没道理的气话,方泽芹拍了拍她的头,只是笑。待到梆子声响起,灵散真人与青霞真人双双跃上高台讲话,无非对众人客套一番,述清武会宗旨,便请方泽芹与涂蟾子上台。   涂蟾子见台下群英济济,声势非凡,有意要在众人面前显露一手,便使轻功腾跃而上,起落轻捷,衣袂翻飞,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方泽芹却是顺着木阶层层踏上,一派文士风姿,也是不俗,看在武人眼中却显弱势。   涂蟾子朝台下拱手作揖,高声道:“贫道涂蟾子,乃鹤亭先生座下弟子,医圣门掌院,想我门派从属归云道派,实是道门正宗,如今鹤亭先生离位,将门主之位传于俗门子弟,有失我道家体统,门人多有不服,怎奈鹤亭先生远游他方,难以为我等解忧,幸得三宗会盟出面主持公道,方堂主也同意暂离门主之位,这次武会的目的便是为了及早推选出新主,医圣门既是武帮门派,贫道斗胆领门人与俗家子弟以武学一较高下。”   方泽芹却慢声细语:“你我同出一门,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对群雄拱手行礼,扬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医圣门的创派祖师早被归云派逐出师门,何谈从属啊?道门正宗实不敢当,不过是个江湖门派而已,弟子不才,代师父料理几日,深感这门主之位与医术道法无甚干系,只需有足够的能力统领门人即可,想这江湖帮派推选当家向来不以门派为限,何以我医圣门例外?座上各位都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英雄好汉,何不上台亮亮身手,谁是真本事,谁是假功夫,一目了然。”   这话一出来,涂蟾子与青霞真人脸色又黑了整片,台下众人却是齐声叫好,你说请来这么多道上好汉,只给旁观不让动手,事不关己,谁耐烦看?许多人只是冲着三宗的面子勉强应酬,方泽芹一言既出,把门主之位变成人皆有份的肥肉,众人便来了劲头,虽说这小小医门在江湖上排不上座次,可还有那些没名没号的指望乘着这阵风崭露头角呢。   群众这么一起哄,只叫青霞真人骑虎难下,三宗使者当中最年长的丐帮长老跃上高台,向方泽芹问道:“你说创派祖师被归云派逐出师门,可真有此事?”   方泽芹道:“晚辈不敢妄言,此事千真万确,医圣门便是祖师被逐出师门之后所创,因他感念师恩,仍是以归云派弟子自居,但他所收门人大多是从民间募集而来。”   丐帮长老道:“既是如此,依我武帮规矩,还请各位英雄不吝赐教,到台上来一展身手。”   青霞真人虽是老大不乐意,无奈长老发话,眼见台下来客跃跃欲试,这时再反对,难免违了众人心意,只得故作爽快地答应下来,心内却恨得牙痒痒,他听道众说这门主是个温吞先生,谁想竟是个心黑手辣的人,暗思咬牙道:他道自家医馆胜不了,便怂恿群雄来与我归云派作对,连师门大业也能当做儿戏般让来推去,实是个奸猾小人。   别说青霞真人有此想法,便连医馆弟子也觉得方泽芹太过轻率,待他回座后,三师父皱眉问道:“二师兄,那群牛鼻子老道虽是可恶,但这医圣门毕竟是师父所托,如何能叫外人占了去?”   方泽芹这才坦言道:“我敢这么说,自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应笑偏头笑道:“十拿九稳尚缺一呢。”   话音刚落,就见院外职司往这里引来一个俊逸男子,只见他身穿灰色道衣,背负红木药箱,手摇串铃,做江湖郎中的装扮,正是久违的玄度先生。   方泽芹笑道:“缺的那一个来了。”起身拱手施礼,将人迎至座上。   应笑忙立身道:“见过玄度先生。”心下却不明白,为何玄度先生一来,便是十拿十稳了。   方泽芹低头悄声道:“若为师不成时,便叫玄度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对手下把软骨散,你说这一来不是赢定了么?”   应笑只当他在调侃,斜了一眼,又问:“徒儿见师父的名册上还有玉竹先生的名儿,怎的他没来?”   玄度先生道:“他是个大忙人,待事情忙妥了才过得来。”   那边台上,灵散真人正在宣布比试的规矩,认输为败、落下高台为败,声明决胜当点到为止,不得恶意伤人,倘若妄下杀手,三宗与各派长者必不会轻饶。   作者有话要说:仍是补充段,不影响故事进程,可掠过(估计很快会被卡掉- -)   烹调手艺不过关   应笑面色一红,缩在他怀里不作声,先生见了这腰柔身软的乖顺模样,心里怜爱得很,抱她往床里睡倒,对了嘴,轻拍被子哄道:“好好睡觉,明日带你去看猴把戏。”   应笑嗤的笑起来,微嗔道:“甚么猴把戏?师父可别连你自个儿,连咱们的人也算进猴群里。”说着,却往师父怀中靠紧,见他颈下有道新伤,伸手轻抹,不意渗出血来,便蹙眉问道:“如何弄伤的?”   方泽芹笑道:“练功时难免自伤,无需在意。”   应笑趴在他肩上,凑上唇轻啜伤口,吮了残血,指尖往唇上轻抹,不意将腥红晕开,直如染了朱脂,衬着得肌肤愈加雪白,便似在玉上滴了一点嫣红,清纯中添了抹艳色,动人之余更是勾魂。   方泽芹看得有些转不开眼,捉住她的手亲了亲,问道:“不累么?”   应笑偏头一笑,说道:“徒儿不累,师父却累了,还是早些歇着吧,若累坏了,可如何上场与人强拼硬斗?”   方泽芹明知这是有意激将,要待正心,见了小徒弟招人的情态,却是按捺不住,捏捏她的脸,俯身下去亲嘴,掀开衣裳轻揉慢抚。   凡这床笫之私,总是应笑先起的头,把师父引来后便不会动了,仅仅任凭摆弄,一昧地迎合,便是痛时也只啮齿忍耐,舒畅时也不过咬紧下唇轻声哼哼,仍是含羞带怯,多带着小女儿的娇态。   方泽芹不敢轻薄癫狂,忍着情兴,手在胸腹之间来来回回,兜游在两点晕红处摩挲,时不时要问她感受,应笑只是“嗯嗯”低吟,便觉舒适也难以启口,只是轻摆腰肢,挺身相迎。先生见她肌肤潮红,鼻尖渗出汗来,便解开衣裳,扯下兜衣,低头密密细吻,亲着上面,手往下探,在裆裤里摸索迂回,把那小处弄得黏黏涎涎,指头吸吞在里头,只热得似要融化。   应笑夹着腿,双膝相交,上身不自觉地弓起,轻声央求道:“师父,徒儿好生难受。”边说边发着抖,娇喘微微,模样甚是可怜。   方泽芹这才替她轻轻脱去小裤,覆在身上做起事来,却不敢过于狂浪,便如捧着珍宝般,入一些便要亲一亲、问一问,若见应笑皱眉,立时停住不动,还要忍着兴抚慰一番。应笑伸手轻抚师父汗湿的额角,柔声细语:“师父真温柔。”   方泽芹抱紧她亲了又亲,托住腰轻送缓出,应笑将手趴在他肩上,微踮起脚,顺势而动,只觉腹中如炸开了般,似痛非痛、似欢非欢,那一波波如花瓣绽放的感受实是难以言说,却激烈地叫人承受不住,临到宣泄之时,应笑竟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还觉难堪,用手捂了脸,翻身朝向床里。   方泽芹从后抱住,一面用布巾轻轻擦拭,一面在她红透的耳尖上轻吻,又说了许多逗趣的私房话,把应笑引得一时皱眉一时发笑,待羞够了才转身扑进师父怀里。   ☆、打擂01   众人当中那些早有名位或已为一帮之长的自是不能上台相争,老江湖自是多有顾虑,不肯轻易露脸,想先坐山观虎,寻得个恰当的时机。   青霞真人早选好一干道士为涂蟾子探路开道,方泽芹也叫医馆弟子轮番上阵,小试牛刀,毕竟武学功底差了些,只胜了三局,其余皆败下阵来。   三师父见状,使出轻功跃上台,对面小道却躬身作礼,满面不悦地说:“如何这医馆要个妇人家来充门面?我归云派子弟不与妇人家一般见识,这场比试贫道服输,真是岂有此理!”说罢拂袖下台,道员里再也无人愿上场。台下一片唏嘘,多有哄逐之声。   三师父拧眉道:“我这医门素来不问男女,只论人的德行与才能,我初行医时也曾因着女子身份被人看轻,能坐得这堂主之位却是我自个儿凭本事挣来的,你们当中亦有不少人来我堂下求医,如何却忘了那时的好处?我有一腔安民济世的热心,如今师门生变,岂能推责搪塞?纵是被人瞧不起,也要善尽职责,为我医门出一份力!”   这番慷慨陈词说得台下尽皆哑然,想她一名女子尚能有此大义,若再耻笑,反倒显得他们男人没见识了。方泽芹见是个好时机,便对四师父道:“你上台与师妹过招,让众人看看我医馆的决心。”   四师父领命上去,与三师父以鹤亭先生自创的逍遥剑相拼,这逍遥剑重在步法形姿,使出来极是好看,只见是蛇行鹤步,身姿轻盈,如流水行云般,舞得台上剑花闪闪。   众人见他医馆自家尚且互不相让,以武敬武,都不由在心里喝彩,相较而言,先头那小道士只因对方是女子便轻慢服输,倒显得不够慎重了。   台上二人缠斗许久,四师父多有留手,气力不减,三师父却是渐感不支,被师弟一招挑下手中长剑,没了武器,也只得认输。   三师父一下,又有小道上台,四师父自忖剑术比拼不过,便弃了剑,换用南门长拳,他的拳脚功夫却是家传的硬功,使起来劲力霸道,刚猛无匹,那些腕细腰软的小道如何能敌?被打得节节败退,当下连胜两场。   青霞真人见他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心知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武人,暂且按兵不动,由着台下群雄挑战,有意要探四师父的底,发现他拳脚虽硬,却是拼着一股蛮力横打横撞,不懂得如何运气施力,也就不放在眼里。   医馆子弟见四师父屡战屡胜,全都起身助势,应笑惊道:“没想到四师父的武功这般了得!”   方泽芹笑道:“师弟祖上是南门长拳的创始人,他家是开武堂的,专教拳法。”   三师父道:“小师弟自个儿却不爱与人动拳脚,别看他五大三粗,实是个心细如发的文雅人呢。”   应笑怔然无语,在心中暗暗为四师父鼓气,玄度先生却道:“胜不长,至多两局必败无疑。”   果然不出所料,四师父的功夫是硬碰硬,对着这番车轮战自是极耗体力,青霞真人见他不支,便遣派一名腿脚功夫过硬的弟子上去挑战,那弟子身材魁健,在道观里专事砍柴挑水这等苦力活,练得一身好气力,四师父勉强支撑数招,被他打下了台。   四师父虽是败了,毕竟前头斗过五人,那一手硬底子的刚拳足见真功夫,台下多是英雄侠士。不单以胜负论人,见四师父败下台,非但没瞧不起他,反而高声欢呼,赞叹不绝。   四师父败后,又有数名江湖人士上台挑战,与道众各有输赢,青霞真人这才让涂蟾子出面,他一上场便使出归云派的看家功夫——三十六路天罡摩云掌,连败三名好手,莫说群雄震惊,便连医圣门的道众也不知道涂蟾子有这等武力。   应笑惊奇道:“这监院平日里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原来这般厉害吗?”   她哪知涂蟾子在名义上虽为医圣门的监院,实乃掌教亲传的第二代弟子,不仅深谙归云派武学,也习得鹤亭先生的逍遥剑与行气之法,两相融汇,武艺自不是其他弟子能比,只因他心怀鬼胎,从不在人前显露身手,道众当中也没几个知道他底细的。   涂蟾子胜了三场之后有些得意,见方泽芹始终不上场,便狂言挑衅道:“医馆弟子可都上来过了,这场武会本是因你这前门主而起,如今各路英雄都在看着,何不上来与贫道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众人群起呼喝,催促方泽芹上台。方泽芹本还想再耗他一耗,见场上气氛火热,也不便退却,起身离座,应笑拽住他的袖子,看了看台上,又看向师父,憋了半天方才吐出四个字:“师父,揍他。”说完便红着脸坐了回去。   方泽芹一乐,轻拍她的头顶,笑道:“为师自当尽力,莫担心,好好看着师父。”   三师父见他没佩剑,便将自己的长剑递上,方泽芹却不用剑,空着两手走上高台,对四方各行一礼,负手而立,也不摆架势,只是站着不动。   涂蟾子见方泽芹不用兵器,也将背上长剑扔给同门保管,对他招了招手,道:“来!贫道让你三招。”   方泽芹慢慢卷起袖子,指了指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莫后悔。”言毕,使出潜行的步法,只是身形一晃,便悄然无声息地逼到涂蟾子面前,并起两指迅速点住他喉间、正胸与腰侧三大穴。   涂蟾子还不及惊讶便觉半边偏软,竟自站立不住,方泽芹趁他倒下的瞬间,左手横挡胸前,右手自左臂下推出,看似轻缓,近身前却倏然变速,一掌推在左上腹的脾脏部位,这处却是要害,脾脏质软而脆,靠近心脏,一旦受外力击打极易破裂,方泽芹拿捏力道,只用了两分气劲,让脏器受压膨胀,阻滞血气运行。   涂蟾子受这一击,顿觉眼花耳鸣,脑中嗡的一响,瞬即失去了知觉,软软瘫倒在台上。底下众人感到莫名,怎的还没过招便已躺了一个?只因方泽芹用手挡着,竟没人看到他是如何发招的。   青霞真人坐在台下,也没看清楚,便向身边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站起来叫道:“二人还未过手,如何有一人先倒下了?想他医馆善于调药,莫不是用了甚么不入流的暗招?”   灵散真人与丐帮长老一齐走上台来,方泽芹抖抖袖子朝后退开,二老先查了方泽芹的袖拢,没找到任何暗器机关,又查看涂蟾子的伤势,拉开衣襟时,见左腹上方有块鲜红的掌印,伸手触碰,感到皮下膨起微硬,似是脏器移了位,不觉相顾骇然。灵散真人问道:“你为何下此重手?”   方泽芹笑道:“方某已收了力,未造成内伤,只是让他小睡半刻。”   丐帮长老见涂蟾子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确不像重伤的模样,便道:“这一局是方堂主胜了。”便与灵散真人默默将涂蟾子抬到青霞真人座前。   青霞真人见了掌印不由大骇,再往涂蟾子颈前一探,更是惊愕难言,心道:好小子,不仅能在瞬间点住大穴,还以掌气透发体内阻滞血行,这掌力拿捏得尤为精准,多一分便会损及脏腑,少一分则起不到效果,若非内家修为高深,如何能做得到?   这才知道方泽芹深藏不露,哪敢再轻敌,派了亲传弟子轮番上阵,想要耗他的体力。方泽芹腾挪闪避,只钻着空子点穴封气,在一招半式之间便将对手击败。内行人看门道,自是明白方泽芹内力高深,但外行只图个热闹瞧瞧,许多江湖人士没练到那等境界,瞧这比武不似比武,只觉扫兴,鼓噪着要看拳脚比斗。   方泽芹奋起一掌将对手打飞出去,点足跃到高台边,对场下群雄一抱手,高声道:“承蒙诸位看得起,只是比武当点到即止,方某不过轻推一掌,便被疑为暗下黑手,这拳脚不长眼,若是伤筋动骨,怕是又要被人说成恃强凌弱了!”   他这一说,只把青霞真人气得七窍生烟,想道:挠你内家修为再高,还能比得上我归云派正宗武学么?竟敢如此猖狂!   于是不再留手,派出首座弟子何秋子出战,这何秋子的实力在归云派中仅次于青霞真人,远胜分支派门的门主,他上来先抱拳行礼,却是随手一拱,甚是轻狂。   方泽芹还了一礼,收起玩乐之心,束袖掖袍,平掌往身前一摆,淡淡说道:“来,我让你先攻。”   何秋子也不谦让,出掌朝方泽芹击去,掌风呼呼作响,隐夹风雷之势,同是使的三十六路天罡摩云掌,劲道速度与招式的变化却远非涂蟾子能比。   方泽芹偏身闪向左侧,竖掌于头前,将迎面刺来的手刃朝右轻轻拨开,旋步绕到何秋子身后,反手朝他肩胛处叩击。何秋子反应也快,矮身避过,伸腿扫方泽芹的下盘,却是扫了个空。两人拳来脚往,一刚一柔,在台上斗了五十来招依旧难分胜负,把台下众客看得是目瞪口呆。   三师父、四师父各自惊诧,不想看似文弱的二师兄竟是不露底的高手,玄度先生对方泽芹知根知底,自是如常看待,应笑却不觉得奇怪,只道师父本就该这般了不得,忍不住起身朝台上挥了挥手,叫道:“师父,徒儿给您鼓劲儿!”   方泽芹听到小徒弟的声音,不由偏头看去,冲她微微一笑。何秋子久战不胜,心头发急,见他竟在此时分心,分明不将敌手看在眼内,当即手一扬,三枚铁镖从袖中射出,分别朝方泽芹的面门、心口与脐中刺去。   这三处均是致死的要害,台下人惊呼出声,方泽芹忙偏身避过,最后一镖却打了个弯,直朝他咽喉刺去。方泽芹脚步一顿,沉肩屈膝,再将头猛地一甩,把那飞镖打横咬在嘴里,一缕长发被锋刃削下,缓缓飘落于脚边。   众人齐声叫险,丐帮长老忙跑上前,厉声喝道:“武会禁用暗器!用了便是败!”   何秋子道:“这不是暗器,而是贫道惯用的武器。”   方泽芹将铁镖吐掉,那镖却没落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晃了两晃,定睛一看,飞镖的环形铁柄上拴着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这却是在兵器谱上有名的铁骨飞来镖,按规矩,只要兵器谱上有的,那都不算是暗器。   丐帮长老虽不屑这袖中出镖的偷袭行径,倒也无奈,只得警言两句,又回到台侧观望。台下众人亦唏嘘不断,这手对手、刃对刃本是决胜的默契,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却亮出兵器,却是有违忠厚之道。   可何秋子急于求胜,只因他一败,归云派再无人能上场,于是将飞来镖在身周舞成一团,趁隙投掷,朝方泽芹的要穴击打。方泽芹也不进攻,只沿着高台边缘环绕闪避,总能以些微差距避过飞镖,看似险之又险,却是方泽芹有意要吊着看客的心呢,这比武没点惊险如何能让围观者尽兴?   何秋子使出浑身解数仍是打不中,不由焦躁万分,见方泽芹走到一个位置,恰巧背对医馆弟子,当即心生毒计,又抖出两枚铁镖,这两枚却没有拴线,他虽知道,台下人却看不出来,于是混入飞来镖中,全朝方泽芹的面门上直射过去,那两枚飞镖却是对着医馆众人打去。   在发镖之后,何秋子故作惊骇地叫了声:“不好,线断了!小心避开!”   若方泽芹避了,遭殃的却是席上弟子,这一来定会扰他分神,若是不避那更好,这飞来镖锋头尖利,四刃呈锯齿状,一旦入肉便会绞断经络,叫他再也爬不起身来。   方泽芹怎不知道他的险恶用心,那避还是不避?他想也没想,偏身闪开,三枚飞镖穿了空之后悬停片刻,又被何秋子拉回手里,另两枚飞镖却一先一后朝医馆众人射去,坐在前排的应笑与三师父立时成了镖靶。   作者有话要说:=^_^=   ☆、(要倒V,速度)打擂02/尾声   丐帮长老拔地而起,飞身想要拦阻,却哪里能追得上?眼见飞镖即将伤人,众看客惊呼出声,方泽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蹂身冲上前,在何秋子怔愣之际,出掌拍上他的右肩,只听“喀拉”一声,竟将骨头打断。何秋子杀猪般惨叫起来。   方泽芹眯起眼睛,轻声道:“你找死。”身一侧,猛地飞脚踢上,正中何秋子的腹部,把他蹬得朝后直飞,有如破败的棉絮般跌落在青霞真人座旁。何秋子哇的吐出一口血,歪头晕了过去。   再说那里,孙大夫早将三师父抱入怀中护定,玄度先生挡上前,手腕翻旋,化袖为网,将两枚飞镖尽数兜入袖网之中。   场上肃静无声,众人被这突来一幕惊得合不拢口,其他人没看到玄度先生的手法,已追到近前的丐帮长老却是一清二楚,不禁心中悚然,想道:飞镖势头迅猛,这看似斯文的郎中竟然只靠袖笼旋动便将飞镖拦下,衣料上不见丝毫破损,若没有超凡的眼力与功底,如何能做到?且不说方堂主深藏不露,这郎中面生得很,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他却不知玄度先生的另一个身份乃是令江湖人士闻之色变的毒蝎子百里明月,这先生因娶了妻子,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当中,遂而金盆洗手,当起了跑山的卖药郎中,江湖人总是义字当先,得知朋友有难,玄度先生自然倾力相助,有他在旁坐镇,方泽芹才能心无旁骛地在台上放手一搏。   青霞真人见何秋子伤重,怒而起身,喝道:“这还有规矩吗?”   灵散真人跑到近前一看,见何秋子面色惨白,被废了右臂,不由心惊胆跳,跃上高台,指着方泽芹道:“贫道在武会前已说了规矩,不可蓄意伤人,你怎么把他的手也给打断了?这成何体统!”   道众群情激愤,各各站起身来高嚷不休,三宗使者也都坐不住了。方泽芹道:“是他先出手伤我弟子,方某也是因情势危急,一时没留得住手。”   青霞真人道:“比武之时难免有意外发生,小徒是无心之过,也没伤到你的弟子,你却恁的狠毒,竟然挟怨报复,对我徒儿下如此毒手!这般心胸狭窄之人,如何担当门主大任?”   方泽芹这时也顾不得礼数,与他当众扯破脸皮,冷笑道:“若非好友拦在前,我医馆弟子非死即伤,这性命攸关的大事却被你一言带过,无心之过?我看是有意为之!”   他二人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灵散真人偏帮道门,台下看客却觉他归云派仗势欺人,大多心向方泽芹,三宗使者也甚是为难。   就在争执不休之际,玄度先生将两枚飞镖交给丐帮长老,轻声道:“前辈,晚辈略通医术,这飞镖的锋头上似是淬了毒。”   丐帮长老闻听,心一秉,接过飞镖仔细查看,果见黑色的锋头上幽光莹莹,若不凑近绝难察出。他立时转身上高台,将飞镖举起,高声道:“诸位英雄好汉,这飞镖上喂了毒!”   说着朝前伸出手臂,用飞镖划破腕部,鲜血渗出,血色先红后黑,伤口周围鼓起一个个水泡,皮肤浮现出青紫色。长老立时点住肩部气穴。灵散真人一看毒症,当即“哎呀”了一声,叫道:“不好!此毒是香丹丸,顺血而行,封住气穴也不成啊,需得解药!”于是回头朝青霞真人喊道,“贫道给你害苦了!快将解药拿来!”   原来那香丹丸是归云派的保身仙丹,以朱砂、金砂与各种石矿炼制,人生前少量多服,死后可保尸身不腐,却不能见血,一旦见血即转成剧毒,是以归云派子弟身上常备解药。灵散真人只因归云派同为道教门派,行事言语上多有偏护,可在决胜时施毒实为天下人所不齿,他再想帮,也是有心无力了。   青霞真人自知理亏,此时也无话可辩,只得大呼“逆徒”,起身赔罪,叫人送了解药过去。玄度先生笑着回位,取出一条干布巾与一个瓷瓶,将瓶中的水倒在布巾上,轻轻擦拭指尖。应笑偏头望去,见他指甲缝里似有红色粉粒,心下生疑,肚里寻思道:玄度先生是个调毒高手,那飞镖上的毒莫不是他下的吧?   虽是这么揣度,却没敢作声。玄度先生盯着她瞧了一瞧,笑道:“那道士有意耍诈,要致你师父于死地呢,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小毒而已,莫放在心上。”   丐帮长老服下解药,稍作调息便已无虞,他把拐杖往台上重重一顿,朗声说道:“各位英雄,按我武帮规矩,严禁在武器上动手脚,何秋子袖中藏镖已有违光明正大一决胜负的宗旨,镖上喂毒更是小人行径!方堂主在情急之下失手伤人却是事出有因,适才诸位也见识过他的精湛武功,那般高深的内力修为实让老夫大开眼界,他本是鹤亭先生高徒,持掌门派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再奉他为门主,可有人不服?”   台下看客群起欢呼,青霞真人也只能捏着鼻子不说话,长老又连问数声,未听到有人反对,便道:“既然各位没有异议,那便请门主上来说两句。”   忽闻台侧有人大喊:“慢着,贫道还想向方堂主讨教讨教!”只见先前被打晕的涂蟾子从道家席位上走出来,他脚步踉跄,一手还捂着胸口。   灵散真人摇头叹道:“涂蟾子,你已经输了啊,按规矩不能再上台挑战。”   涂蟾子道:“贫道并非要向堂主讨教武功,而是有话要说。”   丐帮长老问道:“你要说什么?”   涂蟾子走上台,对四方一拱手,大声道:“医圣门纵然不属我归云派,也可由他俗家弟子接掌重位,贫道想问,一帮之主可是单凭武艺高强便能做得的?”   丐帮长老皱眉道:“我武帮乃是正派盟会,不仅要武,更重德行,若不然,如何能令人信服?”   涂蟾子狠狠地道:“如此说来,方堂主有武无德,却是难当大位!”   方泽芹面色微沉,不待他开口,丐帮长老已替他出头:“虽然老夫与方堂主不相熟,也知道他医圣门乃是行医济世的仁德医门,方堂主掌东馆,开尚气堂,救助一方百姓,在我看来,这便是高尚之德,你这监院只管自家修行,不问民间疾苦,如何敢在此出言不逊?”   涂蟾子哈哈大笑,挥手指向应笑,高声问道:“你们可知那女娃儿是甚么人?她正是本朝太后赐封的归德公主,而这位方堂主乃是公主夫婿,驸马爷大人!”   此言一出,场上喧哗声大作,丐帮长老却是早就知情,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想这医圣门的创派始祖还是我朝的开国功臣,大丈夫本当壮志酬天下,能当上驸马是公主慧眼识英才,是我同道中人的骄傲,何以为耻?反该为荣!”   应笑有些发急,跑到台前,朝上作揖道:“老爷爷,方堂主为了这场武会已去辞了官,没犯着甚么规矩呀。”   丐帮长老笑道:“不能为官娶妻那是他归云派的戒律,与你医圣门无关,想这博大江湖,为官为商者众多,也不乏江湖豪客,只要一心向善,皆为我武林同道所敬仰。”   涂蟾子弯下腰,直直瞪向应笑,不怀好意地问道:“公主殿下,你叫他甚么?方堂主?不对啊,你寻常可不是这般称呼他的。”倏尔直起身,叫道,“诸位英雄好汉!你们有所不知,这公主殿下实是方堂主的入室弟子,师徒通婚有违伦常,简直大逆不道!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的人,岂可当我一门之主?”   这话实是出乎众人意料,场上立时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都集在方泽芹身上。涂蟾子续道:“这场武会实是我医门道众因这师徒逆伦之事对方堂主心有不服,方才请来青霞真人主持公道,青霞真人宅心仁厚,始终未将此事公诸于世,贫道素来敬重鹤亭先生,却是忍无可忍,因而甘冒大不讳,挺身出来揭发此事,望众位英雄明断!”   丐帮长老怔愣半晌,向方泽芹问道:“可有此事?”   方泽芹沉吟不语,应笑在台下看得好生着急,忙道:“他不是我师父!我从未对他行过拜师礼,如何算得上师徒?”   涂蟾子冷笑道:“行没行过礼旁人怎会知晓?还不是由你说了算?你二人在门里以师徒相称,可不是只有我一人看到。”   又有一群道人出面做见证,灵散真人早知此事,这时见台下看客交头接耳,私语声不断传上来,便上前催促道:“方堂主,还是说句话吧,兹事体大,你推搪不过啊。”   应笑心急火燎,只挣得满脸通红,朝着台上拼命摇头,暗示方泽芹不可当众承认师徒关系。方泽芹瞧在眼里,疼在心里,怎能不知道徒儿的心意呢?他思忖半晌,俯身将应笑抱到台上,紧紧揽在身侧,缓缓说道:“不错,这女子确是方某独一无二的徒弟,虽未行过师礼,却是方某一手带大,医术学问皆得我亲传,此时若不认这师徒关系,便是自抹功劳,方某心有不甘。”   他说得坦坦荡荡,并无卑怯的神色,倒叫众人惊奇万分,唯独玄度先生乐得发笑,喃喃自语:“方神医的反骨要露出来了,可喜。”   方泽芹又道:“时至今日,方某仍将她当作徒弟来看待,她也依然视我为师长,方某从不认为夫妻之间单单只能有儿女私情,亲人之情、朋友之情、师徒之情,无一不掺杂其中,方某因怜生爱,小徒因敬生情,我二人既非血亲,也未违反哪一条律令,只是相互认作此生唯一的伴侣,她离不开我,我也放不下她,为何要因世俗眼光避忌?”   此言一出,台下是炸开了锅,有的敬服,说他敢说敢做,实为真汉子,老一辈听这直言示爱却觉尴尬,直叫着不成体统,也有女子听了之后深感触动,大抵是义愤填膺的少,看热闹凑新趣的多。   涂蟾子见他直言不讳,还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反觉狼狈,叫道:“若都像你这般,收了徒弟只为做这等龌龊之事,天下岂不是要乌烟瘴气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小人见识,鼠辈嘴脸,若都像你这般,做人徒弟只为贪权逐利,这偌大江湖岂不是要成耗子窝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团白影自院墙后飞掠而来,轻飘飘落在高台上,站定一看,竟是个白衣白袍的清雅儒生,白衣先生上台后先与方泽芹等人叙礼,接着面向四方拱手一推,眯眼笑道:“在下玉竹,乃是方神医的好友,特来为这场武会助兴,各位英雄请了。”   台上台下均被他上场时露的一手绝顶轻功所震撼,一时哑然无言。涂蟾子被羞辱得面色紫胀,抢到台前道:“贫道只是不愿看这医圣门沦为藏污纳垢之地,岂是觊觎门主之位?鹤亭先生最是看重礼教,若他在此,断然不肯将门主之位交托给一个悖逆人伦的狂徒。”   玉竹先生冷笑道:“看你如此敬重鹤亭先生,那倒是听听他的意愿如何?”   话到此时,便听院外职司大声喊道:“鹤亭先生回来了!”   众人一惊,等不及回头看去,果然见鹤亭先生从院门下漫步而出,医馆子弟与门下道众连忙迎上前作揖。三宗使者、青霞真人及分派门主也都起身叙礼。   鹤亭先生一一见过,不慌不忙地踱上高台,方泽芹、应笑与涂蟾子均躬身行礼。原来方泽芹之所以寄发邀请函给玉竹,便是借他的人脉来寻找鹤亭先生,能不能找得到却是未知之事。   玉竹先生笑道:“在下幸不辱命,只是来得迟了些。”   方泽芹道:“不早不迟,来得正好。”   玉竹先生甩开折扇在胸前拍了拍,说道:“来龙去脉我已告知鹤亭先生,接下来是你们自家的事,在下便安心做个看客了!”说罢跳下高台,自往玄度先生那里去了。   方泽芹对鹤亭先生道:“弟子无能,还要劳动师父出面。”   鹤亭先生微微颔首,缓声道:“难为你了,先退下吧,为师自有主张。”   方泽芹遵从师命,带着应笑往后退开,涂蟾子垂头恭立一旁,鹤亭先生也不瞧他,慢慢踱到台前,说道:“感谢各位英雄为我医门费心,想我医圣门自创立以来,致力于行医救世、扶弱助贫,对外虽称医道兼修,实则以医为本,先师在时便有意扩充医员,令贫道招收俗门善医者为徒,在四个徒儿当中,方堂主是跟我日子最长久的一个,他七岁学医,十三岁便已独自外出巡诊,多年江湖历练,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他虽非长徒,其医术品行却深受学生与乡邻推崇,由他继任门主,贫道才能放心离去。”   涂蟾子道:“方堂主的医术品行自是无人怀疑,只是师徒通婚毕竟有违礼法,叫人如何能信服?”   鹤亭先生道:“乾兴与空志只是名为师徒,入门时却是拜在我座下为弟子,若按礼法而论,她与空志实为师兄妹,纵是成亲又有何妨?”   涂蟾子这时已是横了心,即便自己做不成门主,也绝不让方泽芹上台,便咬牙道:“他已当着众人的面认了师徒的分,便是不论礼法也是世俗难容。”   鹤亭先生道:“心怀宽广之人如何容不得这小儿女的真情?那等连世间真情也容不下的人,又能容得下甚么呢?”   在场众人多是重情讲义的江湖侠士,听了鹤亭先生的话,心中各有所感,想这世上多少男女,能真心相待,将彼此视作唯一的又有几人?他二人虽名为师徒,到底不是血亲,这礼教上有哪一条是禁师徒相爱成亲的?不过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多了便自成道理。   玄度先生见人心摇摆不定,便走上台,拱手道:“诸位英雄,你们眼中所见的这位小公主并非娇养宫中的闲人,她曾经跟随方神医充军上阵、抗击夏贼,为了治疗伤兵毒患,每日以口   吸毒,以致毒入心肺,是方神医与在下协力为她开腹洗毒,才险险拣回一条小命,这等英勇之举,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江湖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岂可因俗礼而不顾大义?他师徒皆是技高有德的良医,能持掌医门,乃是我江湖一大幸事。”   因这一席话,众人无不肃然起敬,再看应笑虽贵为公主,却仅着一身朴素道衣,那道衣宽大,更衬得她娇小瘦弱,竟都起了怜惜之心。   涂蟾子仍梗着脖子道:“弟子不服,想必门下道众也容不下他们!”   鹤亭先生轻叹一声,忽而凝起面孔,沉声道:“若是容不下,你等便自行求去吧!”说着从囊中取出一块嵌金铁券,把方泽芹唤到身前,扬声说:“此乃先帝钦赐金书铁券,赐邑地于仙女峰上,敕建医圣门为府宅,因我祖师以修道人自居,未曾娶妻生子,此券便由师传徒代代续延,如今在各位英雄面前,贫道便将这铁券传给徒弟,持此金书者即为医圣门之主。”   方泽芹跪领金书,台下众人早已心有偏向,只觉那一干道士咄咄逼人,未免太不识好歹,此刻见了鹤亭先生果断行事,都大感快意。青霞真人见事已至此,还要为自家驳回些面子,便故作大方地上台道贺,好声好气地说:“纵非道门,医圣门与我归云派到底是同出一脉,你门下道众若实是留不住,亦可投到我这处来,贫道定当妥善安排。”   鹤亭先生也不推辞,客气地说:“那就有劳掌教了。”   他早有将医、道分离的打算,只因自身为道,心有眷念,始终硬不下心肠疏散道众,如今矛盾激化,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这也算是给涂蟾子与门下道员找了一条退路。   当晚群雄聚会,在门内开了二百来桌大宴,方泽芹带着应笑一桌桌敬酒,筵席间向众人提到来年将扩招门徒,亲授医术和武艺,不再做那流水的帮子,各路英雄见这门主武艺非凡又颇具豪侠之风,无不心怀敬慕,有些还没归属的年轻小辈听说方泽芹要亲授武功,已暗暗盘算要投进门下为徒。   大宴连开两日才尽欢而散,玉竹、玄度心系爱妻,早便告辞而去,鹤亭先生也留不住脚,见方泽芹与三宗使者畅谈甚欢,情知后事不需他操烦,没住几日又远游而去。   !!!   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桩风波过后,应笑亦有成长,不再似往日那般避在房内苦读,开始学着打理门内门外的事务,协助方泽芹整顿门风、照应弟子,因着年岁小,尚不能接管分堂,只让她巡回于各堂讲读医理,逐渐有了些当家的风范。   却说他夫妇之间虽是彼此恋慕,还是依着习惯以师徒相称, 夫对妻有如父待女,妻对夫则似晚辈孝敬长辈,旁人看了难免奇怪,他二人倒处得自在,端的是如胶似漆、片刻难离。   到了来年寒食,门内休务,方泽芹将后续之事安排妥当,仍带应笑回家祭祖,在渭州与南向天会合,又去定远寺里接了春花,一行四人同往龙江探视亲人故友。   刚到得中保村前便听到朗朗读书声从村塾里传来,那间棚屋如今已成了黑瓦白墙的学馆,应笑远远观望,想起与先生初见时的情景,不由嘴角含笑,正感慨时,感到手被握住,抬头望去,却见师父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柔似水,直透入心底。   他夫妻二人如此对视,却叫春花与向天看得难为情,春花识趣地道:“听闻我原来住过的那间山神庙已经修整扩建,这便去瞧一瞧,你们自便。”说着,丢了个眼神给向天。   向天忙说:“春花毕竟是个女人家,独自走动实为不妥,先生,你们自去忙,我陪着她。”   春花横去一眼,拉着他便走,嘴里还嘟哝道:“甚么叫毕竟是个女人家?你白长这么大个头,话也不会说?”   向天瞪眼道:“不是女人家难不成还是男人家?我哪儿说错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抬着扛往远处走去,应笑莞尔一笑,说道:“春花的性子又回来了,不知有多少年没看他们斗嘴呢。”   方泽芹笑道:“春花是个坚强的孩子,能在此挖到你们三个宝是为师的福气。”   师徒俩先去拜会曹村长,又上墓地祭拜柳元春,回来时天色尚早,方泽芹便陪她去村外小河边漫步散心,当年读书认字的草棚子已变成一座凉亭,木桌换成石桌,断了腿的凳子换成了一个个雕花石墩。   二人往亭里小坐,方泽芹轻抚桌面,凝神望着应笑的脸,眼前却浮现她儿时咿呀学语的模样,竟痴痴的出了神,半晌才道:“想当初,你的个头还不及这桌面高,得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也时常坐在为师腿上读书,转眼间却成了大姑娘。”   应笑伸手摸他的额头,微微笑道:“徒儿变了,春花变了,向天也变了,唯独师父始终未变。”   方泽芹拉下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笑道:“怎会没变?收你为徒时,为师可从未想过要你当我的妻子。”   应笑轻声道:“师父到这会儿也没全拿我当妻子相待呢,还当徒弟女儿般来爱护,可不知徒儿曾为此难受许久。”   方泽芹见四下里无人,便揽住她亲亲脸,说道:“你我本是师徒,为师对你的喜爱并不仅止于男女情爱,难道对应笑而言,为师只是个男人?”   应笑嗤的一笑,软声道:“师父这话说得可怪了,您老本就是男子呀,我如何能将您瞧作女子?”   方泽芹捏住她的鼻子,轻斥道:“没规矩,你明知为师不是那个意思。”   应笑嘻嘻而笑,却不言语,往他怀里轻轻一靠,伸手拉过胸前的长发把玩,将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方泽芹看得心动,握住她的手,正待说话时,却见向天与春花自那头跑来,在浅滩上踩水追逐,若给外人瞧见这般光景,必会斥为无状,看在方泽芹与应笑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已近黄昏,夕阳晚照,云霞如火,河面上金光灿灿,见到那二人在水中哄闹,不由想起当年今日,在简陋的草棚中,师父手把手地教徒儿习字,两个学生却耐不住性,摔了纸笔,擅自跑去河里玩耍。   再见昔日光景,人还是那个人,却已非初时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编辑通知,明天要从29章开始倒V,谢谢,大家速度的说。】   终于完了这篇,给自己头上戴朵花,谢谢大家支持,希望师徒俩将来无论遇到多大风浪,都要携手走下去。   写感情真累啊otz||下一篇是白伏诡话番外,后面一段日子要闭门造车,希望能写出让大家喜欢的好玩故事来。 ============================================================== 书香门第【凌落无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