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九十日春光 作者:风荷游月 【文案】: 鱼尾而人身者,其名为鲛。 他们貌美神秘,泪可凝珠,价值连城。 淼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以人类身份踏上湖岸。 她无欲无求,只为接近一人。 纵然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我喜欢你,九十日为期。 【不虐,要虐也只虐男主……甜宠,HE。】 【本文无灵异,女主后期几乎都是人身】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第零日 天大寒,鹅毛大雪搓绵扯絮,连连下了三日不止。 湖面凝结一层厚冰,举目四望,琉璃世界白茫茫一片。琼花晶莹,雾凇沆砀,恍若人间仙境。冰面下水质清澈,光影攒动,一尾锦鲤徐徐摆开身姿,灵巧活络。 岸上婢仆匆忙行过,无人注意湖中动静。 正值冬至,往常四王冬季并不会来此,今个儿破天荒地来别院小住,让一干下人措手不及。山下别院清幽雅致,等闲人不得入内。跟前伺候的人少,显得院内益发冷清,无人问津。 湖水引自后山活泉,上游并未结冰,水声潺潺,细流涓涓。锦鲤游到一块太湖石旁盘旋不定,只见一道浅淡白光闪过,从水底下竟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纤纤素手攀着石壁探出身子,绸缎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后,裹住她纤细玲珑的上身。银装素裹的雪景中,她是最惊心动魄的绝色。 身后水面起伏,荡起层层涟漪,旋即一道长而耀目的弧度划过,单薄的尾鳍拍打在水中,转瞬即逝。若教旁人看见,定会三魂吓丢了六魄,是以她才躲在此处,不敢被人发现。 循着皓腕往上,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洁白宛若梨花,妆点冬日。她泰半身子都缩在水里,光洁的肩颈若隐若现,湿漉漉的睫毛挂着水珠,一双黝黑瞳仁璀璨明媚,盈满笑意。 * 难得有出来的机会,淼淼托腮撑在石头上,目光眺望前方庭院,喃喃自语:“回来了吗?” 轻灵悦耳的嗓音,仿若空谷传出的婉转莺啼,为这苍茫雪景添了不少生机。 她呆看片刻,脑海里全是那人俊雅温和的模样,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翘起樱唇。自从他上回离开已有四个月了,不知他近来过的好吗?夜里睡的好不好,还会不会到湖边看夜景? 淼淼趴在宽厚的石头上,娇嫩脸颊贴着冰冷石面,心思早已飘远……真想见他一面,哪怕不能说话,远远地看着也好。 可惜只能是她的奢望,卫泠说过,若是让旁人见到他们的模样,一定引起慌乱,然后被捉去虐待的……淼淼深深地喟叹一声,漂亮的小脸满是惆怅,是以她才不敢在湖心亭现出原形,唯有远远地躲在后院。 她在四王别院生存了十来年,从未离开过一步。卫泠早已游历过大江南北,去过许多江河湖海,每每回来时便嘲笑她没见识。然而淼淼甘之若饴,她想留在院内湖心亭里,等待机会与那人相见。即便隔着一层粼粼水面,也能让她满心欢喜。 雪花筛糠般从天上飘落而下,不多时便落得她满身满发。一层白雪覆在她后背,仿佛薄如蝉翼的罗衫,勾勒出窈窕有致的纤腰,嬛嬛袅袅。 淼淼正想得出神,忽被余光两个人影攫去注意,她连忙缩在大石后头。水花四溅,淼淼心如擂鼓,生怕被人发现她的存在。好在那两人心里装事,并未注意这边情况,刻意压低的嘀咕声传入她的耳中。 “真要这么做?万一被管事发现了……” 另一个姑娘匆匆打断她,“别想这么多,谁教这丫头命薄,怨不得咱们!” 只不过让她在风雪中洗了一天衣裳,今儿一早便没了气息!真个晦气,绿袄综裙的丫鬟满脸不快,将已然断气的小姑娘放至湖岸,“即便管事发现了,也只当她是投湖自尽……毕竟做了那种事,任谁都没脸活下去。” 说罢不屑地啐一口,好似沾染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她同另一位丫鬟协力将小姑娘推入湖中,沉闷地落水声打破雪中沉寂,转瞬恢复平静。 淼淼听得震惊不已,好不容易等到两人离去,想也不想地扎入水中,将那被害的小姑娘从水底捞了上来。对方浑身冰凉僵硬,早已断气多时,嘴唇冻得乌紫,一双秀眉紧紧地蹙起。 淼淼从未应付过此等场面,她颤抖着小手拍了拍女孩脸颊,“你,你还活着吗……” 无人回应,她又探了探对方鼻息,了无生气。淼淼吓得猛一哆嗦,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澄澈无暇的眸子睁得圆圆,手足无措。 听那两人对话,好像是她们害死了这个姑娘……她本不应该死的,淼淼勉力镇定思绪,手臂探入对方肩窝,将她带往另一处隐蔽的水石之后。确定此处无人发现后,重新潜入湖中,漂亮的鱼尾浮出水面,鳞片泛出莹莹微光,转瞬即逝。 * 约莫一炷香后,淼淼再次露出脑袋瓜,左顾右盼寻找小姑娘身影,眸中一喜,朝那处游去。她向后招呼,“卫泠,快过来。” 紧随而至的一个清隽精致的少年,他面色不悦,“做什么多管闲事?” 淼淼回眸单纯地笑,“我不想见死不救嘛。” 卫泠被她从睡梦中唤醒,很有几分不耐烦。今年他难得没有跟随鱼群洄游,而是留在此处陪伴淼淼,这让淼淼颇为受宠若惊。他们从小便一起长大,卫泠比她聪明得多,懂得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淼淼打心眼儿里觉得,卫泠一定有办法救醒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偏偏他将对方查看一番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死了太久,没救了。” 闻言淼淼遗憾地垂落眼睑,虽然不曾认识她,但对她的遭遇委实感到同情。正思忖是否该找个地方埋葬她,淼淼忽而脑瓜一转,水眸锃亮,“我记得你上次回来,带了一个能起死回生的药物,那个能用吗?” 卫泠一窒,面色陡变,“不能。” 上回他从东海回来,得了个很稀罕的玩意儿,忍不住便在淼淼跟前炫耀。那药虽能起死回生,却是要以另一人的魂魄为代价,说白了便是灵魂附体。他不愿意让淼淼做到这种程度,人类的那点儿纷扰,素来同她没有关系。 耐不住淼淼的软磨硬泡,卫泠只有将此物用法说与她听,“即便活过来,也不是原来的她了。再者说,有谁愿意抛弃原本身份,使用别人的身体?” 湖面冷风袭来,卷起雪花阵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纷纷扰扰萦绕两人身旁。 淼淼垂眸状似出神,半响才低低出声:“我愿意……” 卫泠吃惊地凝睇她,旋即眉宇低压,嗓音比这天气还寒冷,“你说什么傻话?” 方才那句话几乎用尽了淼淼全部力气,是她从心底里挣扎出来的,最响亮的声音……她枯竭的心里生出希望,像春日野草般迅速生长,一旦有这种念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淼淼怯怯地仰起头来,近乎渴求地看向卫泠,“我想变成人,卫泠,我想……” 不待她说完,卫泠便冷声打断,“不行。” 大抵过于愤怒,他搁在石面的手掌紧握成拳,脑海里浮现出一人模样。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他们之间毫无可能,可是这傻丫头,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淼淼充满希冀的双眸渐次黯淡,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水珠从额间滑落眼角,再沿着弧度精美的下颔落入水面,像是她绝望的泪水。晶莹雪花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眨一眨才缓缓消融,她就是盛景中最美的那幅画卷,漂亮得不像话,也脆弱得不像话。 心头被堵得难受,卫泠打破沉默的气氛,嗓音艰涩:“是为了他?” 明知答案是肯定的,却非要亲口听她说出来。卫泠苦涩地牵起唇角,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淼淼娇躯一震,缓缓颔首,“嗯。” 以往她在卫泠面前提及此事,都会被他狠狠训斥一番,道她痴心妄想……是以淼淼有些害怕告诉他实话,但一时想不到别的借口,踟蹰一番老老实实地承认。 言讫,她悄悄打量卫泠神色,要如何才能让他同意呢?她承认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是,可是她真的想接近那个人…… 小手轻轻地掰开他的拳头,像幼时那般勾住他一根指头,期盼的双眸紧紧盯着他,“求你了,卫泠。” 卫泠垂落眼睑,抬手揉捏眉心,挡住他幽深目光,“那药物只能持续九十天,九十天之后再难维持尸身原样,你必须在那之前回来。” 这么说……他便是同意了? 淼淼登时露出惊喜,眸子熠熠生辉,难以置信地环住他脖颈,眉眼弯弯,璀璨生辉,“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九十天算什么,她无欲无求,只想跟那人说几句话而已。 以前碍于身份不能靠近,目下好不容易得来机会,简直让她欣喜若狂。淼淼幸福地眯起眸子,唇瓣弯起弧度,一想到能面对面同他说话,心中便无比满足。方才还是妄想,目下便能成为现实……真是,真是太好了。 娇软身躯紧贴着卫泠的胸膛,她只穿了薄薄一层罗衫,卫泠几乎能感受到她凹凸玲珑的曲线……登时俊颜浮上不自在,偏过头哑声:“记得保护好自己,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时在你身边。” 淼淼痛快地嗯一声,顿了顿真诚地轻声:“谢谢你,卫泠。” 卫泠看着她的头顶,抬手在她发上揉了揉。   ☆、第一日 再次醒来时,浑身湿冷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成难事。 淼淼缓缓睁开沉重眼睑,入目是微泛黛青的苍穹。时值黄昏,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在她眼前洒下一张稠密巨大的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身上冷得不像话,是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她眼珠子转了转,觑见一旁静静伫立的卫泠,他抱臂倚靠在银松上,正一脸严肃地凝视她。纤长睫羽眨了又眨,淼淼许久才回过神来,惊诧地瞠圆双目:“卫泠,你……” 他为何站在这儿,他他他……哪里来的双腿? 然而卫泠却显得很平静,步上前来将她拢在怀中,淼淼这才察觉身上盖着一袭狐裘,饶是如此,依旧冷得浑身哆嗦。卫泠蹙眉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解释道:“我从三年前便能化成这副模样,没告诉你,是省得让你多想。” 确实如此,淼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若是她早知道,一定会缠着他教自己……不过目下已经无所谓了,她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双腿的存在,不是灵活多变的尾巴,而是直立行走的两条腿。 淼淼艰难地扬起浅笑,乖巧地躺在他怀中,“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卫泠低头睨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打击:“一个丑丫头。” 话音落下,果听淼淼失望地啊一声,都冻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关心容貌。她方才救人心切,根本没注意这个小丫鬟生得如何,听见卫泠这么说,恨不得立时爬起来到湖岸查看她的脸……小丫鬟倒不像卫泠说得丑,属于眉眼标致,清秀小巧型。只不过比起淼淼原本的脸蛋儿,委实是逊色许多,不怪卫泠嫌弃。 卫泠将她裹得更紧一些,不多时暖意回到身体里,淼淼勉强能抬一抬手臂,动一动腿脚。 她像是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眸中含笑,“原来是这种感觉……” 只消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人,她便抑制不住满心欢喜,一改方才郁卒心情,稚嫩的小脸盈满笑意。放佛冰天雪地也浇熄不了她心头火焰,熊熊烈火在她胸腔燃烧,有野火燎原之势,烧得她四肢百骸都暖意融融。 远处有模糊人声,距离此处不远,卫泠不能过多久留,收回狐裘将她放回原处,临走前一本正经地叮嘱:“六水,你时刻记得一事,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碰水。” 淼淼疑惑出声:“为何?” 奈何声音越来越近,卫泠踅身跃入湖中,转瞬间没了身影。皑皑雪中剩下淼淼孑然一身,她的话语伴随着雪花片片飘落,淹没在呼啸风雪中。 待对方两人来到此处,看到一位身形纤弱的小丫鬟几乎被白雪覆盖,手指冻得发紫,奄奄一息。其中一名仆妇连忙放下木盆,将小丫鬟从雪中扒拉出来,颤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一口气在。仆妇向另一个丫鬟招手,“来给我搭把手。” * 山茶能从入冬一直开到来年暮春,花期甚长,淼淼的生命也如此。 她在三九寒天中被冰雪覆盖还能得以生存,委实是个奇迹。将她救下来的嬷嬷待她很好,大抵是心疼她的遭遇,当晚没让她回后罩房居住,“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下,直到把身子养好了,我再让袁管事给你另谋空缺。” 袁管事同嬷嬷是一对,两人已经在别院生活数十年,在婢仆之中很有威望。 淼淼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当时刘嬷嬷听罢愤怒非常,“这两个小蹄子,真个翻了天了!” 淼淼捧着热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那两人下场如何,不过刘嬷嬷必定不会轻饶她们。原本丫鬟之间有点磕磕巴巴再正常不过,但是却险些闹出人命来,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嬷嬷去后罩房打听一番,才知道这小丫鬟平常是受欺负的命,脏活累活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常常整夜不得休息。难怪小小的肩膀如此瘦弱,瞧着面黄肌瘦,一点也不像十四五岁该有的莹润剔透。 再回去保不准还是受人欺负,刘嬷嬷心疼她,既然救了她,便是同她的缘分,无论如何也想为她安置妥帖。待袁管事回来同他提起此事,袁管事向屋内瞅一眼,“府里没别的空缺了,这两天四王回来得匆忙,身前还差一个使唤丫鬟,她若是能胜任,便到前头伺候吧。” 嬷嬷高兴地哎一声,“我瞧这小丫鬟性格乖巧,心思缜密,应当不会出差错。” 说罢便踅身入屋,将方才商讨结果说与淼淼听。 房子隔音效果很不好,他们的谈话早已传入淼淼耳中,此时她正呆愣愣地盯着床帮。刘嬷嬷以为她冻坏了脑子,尚未回神。只有她能听见自己心头剧烈跳动的声响,砰砰砰,如此沉重急切。 淼淼抬起头,眸中像洒了万千余晖,绚丽耀目,“谢谢嬷嬷,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被她眼里折射出的光芒震慑,刘嬷嬷怔了怔,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好孩子,四王是个很温和的人,你好好伺候,说不定能被他看中,日后带回府上去。” 淼淼痛快地嗯一声,志得意满。 目送着嬷嬷离去,淼淼眸子缓慢地转了转,落在窗外势头渐缓的风雪中。有一些雪花从窗棂底下卷入室内,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融化,像是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只为那一瞬的暖光。 手里的茶凉了,她才后知后觉地一饮而尽。将身上的棉被紧了紧,身子一缩歪倒在床里面,黑黝黝的眸子盯着一处出神,许久才埋头在被褥中露出浅浅笑意。 她虽然没伺候过人,但是一想到对方是他,便毫无怨言,为他做什么都愿意。 * 淼淼换上刘嬷嬷准备的衣裳,站在铜镜前端详里面的人。削瘦枯黄的小身板,面颊毫无血色,唇瓣干裂,活脱脱一个营养不良的小丫头。难怪卫泠说她丑,因为淼淼自己都分外嫌弃…… 身上有好几处冻伤短期内好不了,行走之间很不便利。淼淼从未使用过双腿走路,稀罕不已,起初趔趔趄趄不能站稳,后来才学着缓步慢行。刘嬷嬷以为她是冻伤留下的病根,对她更加多了几分怜惜。只有淼淼自己知道,她心里是多高兴。 她迫不及待地找管事指派工作,一刻也等不得,一旦能下床便往外走。刘嬷嬷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去。屋外冷风扑面,淼淼深呼一口气,捧着脸颊慢慢挪行。 路上是积攒多日的厚雪,路中央被人踩出一条泥泞小道,湿滑难行。淼淼一步步小心谨慎,远远看去很是滑稽。 管事上了年纪,深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若是伺候得不好,惹得四王动怒,可是要命的大事。”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仿佛在告诫淼淼何事。 淼淼眨巴着澄净双眸,“管事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袁管事面无表情,“日后在四王面前,该自称婢子。” 好严肃的人……同刘嬷嬷全然不一样,淼淼撅嘴哦一声,立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听他吩咐。起初全是些正经规矩,淼淼听得很没意思,迷迷瞪瞪地打起瞌睡来。直到听到“四王”二字,她才唰地来了精神,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袁管事,端是认真非常。 他每日早日的时辰,他喜好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早膳一般吃什么,他白日最常到哪儿去……淼淼一字一句记的牢牢实实,感觉前所未有地接近那人。 许是她眼里的爱慕过于明显,管事有些不忍直视,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去将你的衣服收拾收拾,日后搬到正院下人房居住。” 淼淼嗯一声,因心情愉悦,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但她显然忘了自己才学会走路,一不留神踩着一处冰块,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 当天中午淼淼便搬到了四王居住的瀚玉轩,她东西很少,只有几件衣裳,根本不必收拾。 院里有位年长的丫鬟带她,名唤岑韵,为人很随和。淼淼抱着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对这院内一切都十分好奇。这是他居住的地方,哪里都有他的气息,不知他目下何处…… 院内松柏屹立,枝头压满积雪,池塘清幽雅致,岸边堆叠山石,每一处都覆着一层白雪,入目望去是剔透无暇的白。廊庑陈设盆景,在冬季开出明媚的颜色,点缀周遭景色。 “四王通常卯时起床,我们得在寅末便准备妥帖,衣衫鞋袜,巾栉胰子,每一样都不得马虎……”前头岑韵絮絮叨叨地说着,淼淼便在后头不住点头。 转过一处廊庑,抬头觑见对面的人,岑韵忙低下头去,老远便躬身立在一旁行礼。 淼淼疑惑抬眸,霎时愣住。盖因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王无疑。 对方穿着鸦青常服,腰绶玉带,步伐沉稳,缓缓朝此处行来。那是淼淼在心中描绘了千百遍的模样,一笔一划都刻在了骨血里,清清楚楚。他生得好看,眉目如画,气质清绝,宛若天上神祗一般,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一双皂靴步入视线,岑韵低眉敛目唤了声:“四王。” 杨复从她身前行过,身上带着冰寒凉气,从肩上飘下细碎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脚边。 身侧有一道明晃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灼热,教人难以忽视。杨复偏头睇去一眼,只见廊下立着一位瘦小的丫鬟,她身后是银光耀目的白雪,衬得她双眸流光溢彩,小脸不畏不惧地仰起,笑颊粲然。 那笑里……似乎颇为心满意足。   ☆、第二日 四王俊雅温和,对待下人亦十分体恤,从不轻易责罚。尽管如此,院内婢仆对他仍旧心怀惕惕,做事兢兢业业,没人偷懒,更没人敢对他不敬。只因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绝尘脱俗的气息,风神疏朗,雅人深致,仿若冰山雪莲,只能远远观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即便被淼淼这样赤.裸裸地看着,他依旧从容不迫,目如朗星,薄唇微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嗓音清湛,一袭风来,吹得淼淼神魂颠倒。他语气冷淡,虽然柔和,但始终带着种疏离。稀疏平常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世间所有乐器都无法奏出的美妙之音。 岑韵出言替她解释:“回王爷,她是袁管事从后院调遣来的。日后便负责伺候王爷起居。” 闻言,杨复不得不多打量她两眼,许是淼淼眼中光芒太盛,他不由得好笑,“你叫什么名字?” 默默偷看他十来年,这是头一次有机会跟他说话,淼淼心跳骤然加快,以至于口齿不清:“淼、淼淼。” 两人头一次距离这么近,他就在她面前,没有一层水面隔绝,她不必抬头仰望他的身影。原来他身上有种如兰似桂的香气,原来他身姿颀长挺拔,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准确地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 淼淼还小的时候,被水流卷到岸上一处水洼,不管怎么挣扎都摆脱不出困境。最后她被一双白皙温暖的手托起,重新送回湖中。那双手的主人便是杨复,彼时他才十来岁,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年。 从那时起淼淼便在水里注意他,躲在太湖石夹缝中偷窥他的身影,一看便是十五年。 他晚上睡不着总喜欢来到湖心亭看景,黑蒙蒙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却能一站便是大半夜。他眸中盛载了许多复杂深邃,有时还会苦闷烦躁,虽然他不曾表露在脸上,但是淼淼能轻而易举地发觉。毕竟这十来年的细致观察……不是白白过去的。 眨眼多年,当初敏感脆弱的少年褪去稚气,变成如今翩翩君子,容止可观,进退可度。 小丫鬟说出名字时,双颊涨得通红,清秀的脸蛋洇上薄薄一层绯色。她身形瘦小,生就一副娃娃脸,看着像是十二三岁的丫头片子。其实这具身体已然及笄,只因常年吃苦受累,才一直没能长高。 杨复唇瓣弯起,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既然是伺候我的,便随我来吧。” 说罢举步前行,他身高腿长,没几步便走开好远。暗香攒动,淼淼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直到被岑韵推了一把才慌神,忙抬脚追了上去。 四王身后另外跟着两人,这两人淼淼有印象,他们一直随侍在杨复左右,贴身保护他的安全。杨复曾唤他们乐山乐水,大约是两兄弟。 别院廊庑曲折,琼楼玉宇,楼阁环绕,四处都被雪层覆盖。院内有扫雪的下人正在忙碌,泰半时候都是幽静安宁的,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四周盘旋。淼淼腿短,需得小跑才能跟上杨复步伐,偏偏她又不习惯走路,好几次踉跄险些摔倒。 乐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在淼淼又一次绊倒时,伸出手臂让她借力。 淼淼堪堪稳住身子,仰头对他感激一笑,“谢谢乐山大哥。” 乐山一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当然是,她偷听来的……淼淼蓦然噤声,正思忖该如何跟他解释,好在杨复已经停步。 * 阁楼精致,罗帏房栊,画梁雕栋。阁院内设池塘,目下水面结冰,岸边怪石嶙峋,古木苍劲。此处不是四王起居之地,而是他日常办公阅卷的地方,名为云晋斋。 杨复推门而入,书香墨韵扑面迎来,阁中多设博古架,架上陈设珍宝古玩,玉石瑰宝。他缓步上楼,立在几排花梨木书架前,“许久不来此处,书卷大都被潮气浸染,不能再你帮我将书册搬到楼下,改日天晴后拿到外头晾晒,再逐一摆放齐整。” 阁楼潮湿阴冷,又贴墙壁放置,书架后头早已生了一层霉菌,连书卷封面都不能免除。这书泰半是前朝遗册,荟萃了许多能人智者的心血,一本千金难求。原本负责打理阁楼的仆从偷懒,没有顾及此处,事后被四王得知,虽未动怒,但已将对方逐出别院,目下此处正缺个管理书籍的人。 淼淼对他言听计从,眨巴着大眼睛听话地应下,“四王放心,我……” 她忽地想到袁管事的吩咐,连忙改口,澄净的眸子满是认真,“婢子一定能做好。” 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削瘦显得眼睛更大,却并不觉得突兀。正因为这双潋滟妙目,才使得平淡小脸灿烂不少,分明小身板才及他胸口,却能把话说出豪情万丈的气势。杨复笑了笑,对她生出几分好感,“若是做得好了,此处日后便由你负责。” 淼淼小鸡啄米般地颔首,只要能够同他在一起,待在哪儿她都愿意。 交代完事情,杨复踅身重回楼下,坐在房栊跟前的翘头案后阅读书卷。直到看不见他身影,淼淼才收回目光,开始整顿起这几排书卷。有些书本发霉严重,淼淼便用袖子将表层霉菌擦拭干净,抱起一摞走到楼下,再将书本放到内室一隅。 底下几层收拾时方便,淼淼不一会儿便搬运干净。她仰头观望,必须踩着杌子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上面几层,她小身板极近所能地拉伸,好不容易才扒拉下一本书来。偏偏手没接稳,被书本砸中了脑袋,脚下一个踩空,结实地摔倒在地。 落地声不轻,惊扰了楼下的人。杨复放下书卷,示意乐山上去查看。想了想,起身跟在他身后。 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淼淼以为是杨复上来,顿时忘记疼痛,惊喜地觑向楼梯口。一对上乐山平静无澜的面容,她眸中光彩陡然黯淡,失望地瘪瘪嘴,委屈兮兮地盯着来人,眼神好似控诉。 乐山怔忡,他似乎并未做过分的事,为何她好像很不待见他? 直到四王从乐山身后走出,淼淼眼中才恢复神彩,长睫忽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二楼阁楼只点着一盏昏昧烛灯,淼淼恰好背着光,只能看到一双眸子明亮生辉。待走得近了,连她脸上的灰尘霉菌都看得清清楚楚,乱糟糟地糊在一张小脸上,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乐山受命蹲在她跟前,用眼神查看一番,“哪里摔伤了?” 淼淼摇摇头,旋即又点头,“尾巴……脚有些疼。” 她差点脱口而出,好在乐山并未在意,反而仔细查看她的脚腕。他常年习武之人,对跌打损伤再清楚不过,隔着白袜捏了捏骨头,淡淡地收回手:“并无大碍,只是轻微扭伤,回去用冷水敷脚,第二日再热敷,不出几日便能好。” 淼淼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仰头眼巴巴地觑着杨复,似在等他开口。 那眼里不加掩饰的信赖,让杨复不自禁怔忡,“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先回去休息,待伤好了再来。” 好不容易相处的机会,因为她的笨手笨脚无疾而终……淼淼失落地垂下小脑袋,闷闷地应一声,“其实我还可以站起来……”为了证明她的话,淼淼扶着书架试图起身,然而脚才沾地,便疼得她一激灵。 看穿她的逞强,杨复笑道:“回去歇息吧。” 人的腿真是太脆弱了,这么容易便受伤。淼淼不高兴地撅起嘴,虽然不愿意,但目下委实没有办法。 四王让乐山送她回去,因左脚不能沾地,她几乎一蹦一跳地行走。杨复收回目光,落在角落堆叠整齐的书册上,想到小丫鬟勤恳憨傻的模样,含笑敛眸,重新拿起书卷。 * 翌日天将拂晓,四王穿戴完毕来到云晋斋,在看到内室书架摆放规整的书册时一愣,正欲开口询问,便见楼梯间慢吞吞地挪下一个小人。她怀里的书摞掩盖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澄澈大眼,见到他清脆喜悦地唤了声:“四王!” 按理说她这句话十分越矩,哪有这样跟王爷热络的丫鬟,可是杨复不觉生气,破天荒地应了她,“嗯。”看到她走路一轻一重,蹙眉询问:“不是让你今日休息,为何又过来了?” 淼淼将最后几本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偏头眉眼弯弯,“卫泠教过我,今日事今日毕。况且我听了乐山的话,如今已经好多了,只有一点点疼!” 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里不敢说,她只有九十天时间,她想每天都见到他。 乐山在一旁没能忍住:“同王爷说话要客气。” 淼淼这才恍然大悟,低头乖乖地立在一旁,“婢子知错了。”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配上她无辜的表情,教人不忍心责罚。杨复不以为意地示意她起来,走到桌案后坐下,同昨日一样开始看书。 淼淼事情做完了,便守在他身旁等待吩咐。杨复不喜人多,便让乐山乐水在屋外守候,是以内室仅剩他们二人。 他看书看得认真,好似全然忘了周遭环境,淼淼偷看几次没被发现,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凝视他。从眉骨到下颔,长睫挡住黝黑沉静的双眸,鼻梁高挺,唇瓣菲薄,执卷的手指修长匀称……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地坐在窗前,雪融后白晃晃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举世无双的气质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淼淼不知不觉看痴了,连他抬头都没察觉。 杨复看累了略作休息,正欲唤人置备茶水,偏头恰好迎上小丫鬟直勾勾的目光。他怔然,她眼里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欢快,添了几分复杂情绪,仿佛拼尽全力要记住眼前人的模样,眸中盈着粼粼微光,眨一眨便要落下泪来。 眼神里的爱慕溢出目眶,绝望而渴望……杨复眸色转深,轻叩两声桌面,唤回淼淼的神智。 杨复直言不讳:“为何偷看我?” 淼淼回过神来,偷看被抓了个现成,她觍颜露出赧色,鬼使神差地答道:“因为我喜欢你。”   ☆、第三日 明里暗里偷看四王的姑娘不少,但从未有像她坦荡承认的,是以杨复许久不发一语,黢黑双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淼淼被他看得越发心慌,她是不是不该这么说?为何他连眼神都变了? 面前小丫鬟手足无措地回望,杨复淡淡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书,“你才多大,懂得何为喜欢?” “……” 淼淼想说她的年纪一点也不小,她当然懂得什么叫喜欢!可是一对上杨复波澜不惊的面容,便蔫蔫地耷拉下脑袋,闷闷地回应:“我十五了。” 然而杨复不予回应,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昨日你脚伤未愈,不适宜工作,先回去吧。” 淼淼不甘地挣扎出声:“我是真的……” 杨复抬头,眸中平静:“回去。” 若换做别的家主,此时必定将她狠狠惩戒一顿,道她不知天高地厚。但杨复不会,他只用那双能洞悉一切的黑眸看着你,便能将你看得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淼淼失望地垂眸,听话地转身离开。眼睛酸涩得难受,好似有液体要溢满眼眶,她抬手狠狠捂住,拼命阻止不让其掉落。他们的泪水跟旁人不一样,一旦掉下便会凝结成珠,是以即便她想哭的要命,也得忍住。 乐山乐水并未听到里头声响,见到小丫鬟紧咬下唇从里头走出,均是一愣。她眼眶憋得通红,大眼里盛满一泓秋水,仿佛下一瞬便会夺眶而出。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小拳头在袖中紧握,低头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旁经过。 两人对视一眼,无不疑惑,王爷对她做了什么? * 淼淼被拒绝得彻底,反正四王叫她好好休息,她便索性留在房中,怏怏不乐地发起呆来。 她跟岑韵同住一间下人房,岑韵比她大三岁,平日里很照顾她。夜晚岑韵回屋漆黑一片,摸索到烛台点燃,火光骤亮,她被角落的人影吓一大跳,哆哆嗦嗦看清之后才松一口气,“淼淼,你既然在,为何不点灯?” 淼淼抬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心里难过。” 她声音里带着颤抖哭音,听得人蓦地一软,再一看她并未落泪,只是眼眶红红地,瞧着真是委屈到了极致。岑韵本打算早些休息,目下不忍弃她于不顾,上前坐到她身旁,“你若是愿意,便同我说说为何难过?” 淼淼偏头,水汪汪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将她盯着,“岑韵姐姐,你喜欢过人吗?” 这话问得突兀,岑韵脸上腾地烧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淼淼蜷缩着身体,双手环住膝盖,“因为我喜欢四王,我这么跟他说了,他好像很生气。” 这话带给岑韵的震惊,可比刚才那句话大得多了。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上上下下将淼淼看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喜欢王爷,还告诉他了?”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震惊,淼淼嗯一声,“很喜欢,很喜欢的。” 岑韵瞠目结舌,看疯子似的看她。 又是这种眼神,为何他们都喜欢用眼睛说话?淼淼十分不理解,她被看得不安,后知后觉地询问:“不可以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了!”岑韵恨不得将她摇醒,从这小丫鬟进来的第一天便觉得她傻,岂料竟是傻到了如此地步。“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岂是你一个丫鬟能染指的?你们身份首先就差了一大截,王爷听了这话没将你赶出去,已是万幸了!” 淼淼听得惘惘,她不懂人类的门第一说,但是听懂了岑韵话里阻拦意味……她心疼得无以复加,静了静希冀地问:“那他没有赶走我,是不是接受我了?” 这丫头是彻底绕进了死胡同,岑韵同她说再多都无用,头疼不已。 房内光线昏昧,墙上照出两道影子,一室静谧,许久才听岑韵长长喟叹一声。她今日在外头听得闲言碎语,知道淼淼原来在后院受人欺侮,究其原因,竟是她在睡梦中念出了四王名字……一个小丫鬟胆敢肖想四王,真个痴人说梦!此事在后院早已不是秘密,年长的丫鬟借机威胁打压她,将重活全交给她一人做,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 岑韵既心疼又气恼,“如今你在瀚玉轩当职,此事迟早会传到四王耳中……到那时,我看你怎么应付。” 淼淼咦一声,“我以前也喜欢他?” “什么他他的,那是王爷。”岑韵恨恨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如何清楚?” 淼淼捂着额头哎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回床榻上,呆愣愣地觑向房梁。 那天两个丫鬟将这具身体的主人扔到湖中,当时还说了好几句话,其中有一句淼淼本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岑韵说起,不得不重新正视。 “毕竟做了那种事,任谁都没脸活下去。” 是说梦见四王这事吗?原来她,跟自己一样……淼淼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改方才愁容惨淡,重新恢复活力,笑眯眯地回应岑韵,“岑韵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现在一点也不难过了!” 她想通了,以前一个小丫鬟尚且能坚持下去,她为何不行?她来岸上走一回,为的便是同他多相处一阵子,他拒绝与否,都没太大关系。 * 有些事不知道还好,一旦引起注意,便觉得无处不在。 杨复从云晋斋回到瀚玉轩,傍晚用膳后管事在一旁汇报今日情况,别院本就没什么大事,几句话草草了事。管事欲言又止,几番张口都囫囵咽了回去,直到杨复觑他一眼,“说罢。” 袁管事轻咳一声,“前天调来的小丫鬟,不知做事是否尽心尽力,王爷对她印象如何?” 杨复拿起巾栉拭了拭白玉般的双手,脑中出现淼淼活力十足的笑脸,以及她今日离去时沮丧的模样……动作一滞,“做事挺勤快,就是有些笨手笨脚。” 袁管事松一口气,没做出格的事就好,“老奴会让岑韵好好教她,一定不给王爷添麻烦。” 他担忧的表情太过明显,教人没法忽视,杨复问道:“管事究竟想说什么?” 袁立据实以报,将后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言讫收声,静候他的反应。 杨复端坐官帽椅中,静静思索管事的话。难怪那个小丫鬟如此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原来是在后院受尽排挤……她说喜欢他,并非一时兴起。 真不知该说她胆大或是天真,杨复拇指缓缓婆娑云纹扶手,旋即勾唇轻笑,“本王知道了。” 袁立不能琢磨他的心思,惕惕然应一声哎,躬身退下。 待他走后不久,杨复让人唤来后院管事的婆子。那婆子几年见不得四王尊容一次,猛地被传唤,既是忐忑又是惊喜,扑通跪倒在地:“婢子见过王爷,王爷贵体安康。” 杨复让她起来,他待人素来温和,缓声询问:“前几日后院险些闹出人命,你可知晓?” 婆子猛一僵,刘嬷嬷曾经找过她,她自然知晓。以为四王是要问她的罪,惶恐地重新跪倒在地,“是婢子管教不周,求王爷息怒。” 杨复无意处罚她,待她平静下来才开口:“听管事说,是两个丫鬟自作主张企图毁尸灭迹,她两人目下在何处?” 那两个丫鬟分别叫楚衣霞裳,平常就她们将小丫头欺负得最厉害,仗着比旁人多几年资历,终日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得知小丫头没有死,更因祸得福到四王跟前伺候,别提多么嫉妒。 婆子曾告诫过她们几回,奈何两人屡教不改,她无权惩罚,是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下四王问起,便将两人名字说了,“正在后院洗衣裳,王爷若要见她们,婢子这就将人带来。” “不必了。”杨复起身,院内染落一地红光,云蒸霞蔚,“我府上不需要这种丫鬟,你让她二人今夜收拾行囊,从别院离开。” 婆子迭生应下,见四王没别的吩咐,这才起身退出正室。 * 冰雪消融,天朗气清,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使人不知不觉便懒怠起来。 然而淼淼是个例外,她活络两下脚腕,已经不再疼了。天未亮便从床上坐起来,洗漱穿衣,早早地来到云晋斋干活。杨复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牢牢,今天放晴,她得把阁楼里的书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傍晚再一一摆放回去。 是以杨复行将踏入院中,便见一个小身影忙忙碌碌地来回,不知疲惫地搬书运书,再仔细将书铺展在方凳上,每一本都小心对待。天气仍旧很冷,她却忙出一头汗来,晶莹汗珠挂在额头上,她抬手拭去,余光瞥见此处,霎时一僵。 淼淼昨天才被他训斥一顿,颇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来到跟前,才小声唤道:“四王。” 本以为他不会理她,未料想他竟然问道:“还剩下多少书?” 淼淼忙道:“还有一小半,我一会儿便能搬完了!” 杨复眸光微转,落在她一本正经的小脸上,“先去休息一会儿,剩下的让乐山乐水去做。” 说罢不待淼淼反应,举步走入阁内。淼淼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下意识跟了上去。   ☆、第四日 阳光透过绡纱打入室内,星星点点的尘埃在空气中跃动,清冽晨风从窗棂卷入,吹开了案上书卷,书页婆娑声飒飒作响。少顷风止,室内归于平静,杨复立于槛窗前,如玉肌肤剔透无暇,眉宇平和,一如仙姿玉质的画中人。 淼淼一时忘了来的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对方回头,才依依不舍地垂下眼睑。 她眼里爱慕的光芒太盛,杨复有所察觉,想到昨晚袁管事说的那番话,顿时好笑地勾唇。他半侧着身,另一半掩映在冬日银白暖阳中,“听说你半夜睡着了,梦中都在念我的名字?” 哪知他竟然说这些,淼淼一时错愕不已。 那才不是她说的,她从来不会做梦……不过既然占了人家的身体,淼淼便认命地颔首,“是。” 杨复不似昨日那般冷淡,他笑道:“当真喜欢本王?” 淼淼一点迟疑也无,嗯嗯两声点头不迭,“喜欢!”她明亮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纤长的睫毛忽闪,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灵动活泼。 杨复意味深长:“为何?” 喜欢一个人还有为何?这可难倒了淼淼,她喜欢他,从还是一条松叶锦鲤的时候开始。每天偷看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若是哪天他没有到湖心亭去,她要难过一整天。为此卫泠不止一次骂她没出息,可淼淼想,她大抵这辈子就这么没出息了,谁教她满心满意都装着他。 这些话,她不能跟杨复说,一番话千转百回堵在嗓子眼儿,淼淼最终低头:“没有为何。” 方才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目下便蔫头耷脑的,杨复凝睇她,“那便是一时兴起了。” 淼淼连忙摇头,着急得不得了,“当然不是,我很认真的!” 小巧五官端的一本正经,引人发笑。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丫鬟,胆敢肖想家主便罢了,还得寸进尺地跟他讨价还价,真个稀罕。杨复深沉的眸子端详她片刻,踅身坐到翘头案后,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以前在后院做事?” 淼淼怔了怔,气势顿时弱下一大截,“是的。” 杨复摊开桌上河图,淡声问道:“旁人欺负你时,为何不同管事说?” 淼淼双手背在身后,十指无措地绞在一块,嗫喏不已:“我,我不敢说……” 天知道以前的小丫鬟是怎么想的,但仔细想想,无外乎几种原因,胆小懦弱,不想惹事生非。淼淼纠结的模样将她的为难表现得淋漓尽致,杨复动作微顿,拇指在卷上婆娑,“没什么不敢的,日后若再有此事,但说无妨。” 淼淼掀眸觑向他侧脸,期期艾艾:“可以跟你说吗?” 杨复终于偏头看她,眸中深沉,少顷才道:“可以。” 她像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小脸顿时扬起笑意,粲然狡黠,灿烂的笑脸直直撞进人心里。 * 云晋斋的书晒完后,淼淼彻底闲了下来,只需等待傍晚再搬回阁楼便是。 杨复跟前不需要人伺候,她只端了一回茶水,便被他支使出去。乐山乐水木头一样杵在门口,同他们说话也不搭理,淼淼极没意思。 偶尔路过廊下房栊,透过绡纱能觑见里头挺拔修长的身影,淼淼驻足,垫起脚尖偷看里头的人。她只能看到半个侧脸,隔着一层看不真切,饶是如此她都挪不开步,脚下仿佛生根一般。 他侧脸的弧度精致完美,下颔流畅,唇色略浅……他的身上无一处不是最美。淼淼痴痴愣愣地看着,连他蹙眉的动作都没察觉,直到杨复无声叹息,“淼淼,今日可以放你半天假。” 他竟然叫了她的名字!淼淼喜不自禁,顾不得被他发现,乐滋滋道:“婢子不想放假。” 杨复不容置喙道:“这是本王的命令。” 好嘛,又不是没被她看过。淼淼吐了吐舌头,正欲缩回脑袋,便听里头杨复又道:“日后书阁由你负责,你每隔几日来打理一次。从明日起到瀚玉轩当职,负责端茶沏水,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让岑韵教你。” 淼淼毫不犹豫地应一声,“好的!” 她的小脑袋从床沿落下,杨复一动未动,唇边噙了抹浅淡笑意。 * 难得有半天清闲,淼淼本欲回屋休息,转念一想自打变成人后,还没跟卫泠见过一面。她临时改了方向,往别院湖心亭走去。因心情愉悦,步伐颇为松快,清秀小脸漾满笑意,一如头顶暖融融的太阳。 行将走到一半,淼淼环顾四周满是迷茫,她虽然在湖里待了十几年,但从未踏上岸过……这里是哪儿?她统共只认得云晋斋和瀚玉轩两个地方,其他庭院根本没来得及认识。 再往前走似乎便是别院大门,门口有仆从看守,淼淼正欲上前询问,余光瞥见远处行来几人。她后退两步,意欲给对方让路,直到几人行至跟前,才看清是两个仆从分别领着两名丫鬟,那两个丫鬟怎么瞧都很眼熟…… 淼淼不由得多看两眼,对方显然已看见她,目露仇视,怨恨的眼神直直钉在她身上,看得人心肝一颤。淼淼自认没做什么坏事,然而其中一个丫鬟就跟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地挣脱仆从的桎梏,上前死死掐住淼淼的脖子,“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当初怎么没有死……” 她动作太快,淼淼猝不及防。只觉呼吸一窒,脖子被勒得难受,她试图掰开对方手腕,奈何对方将她恨进了骨子里,一壁使劲一壁说道:“这种天气赶我出去,王爷是打算要我的命……都是你,一定是你在跟前说了什么……” 呼吸渐次稀薄,淼淼有些昏昏涨涨,她说不出话来,甚至使不上丁点儿力气。直到仆从上前制止了发疯的丫鬟,她才重新活过来,大口呼吸空气,好半响才缓过神来。 那个丫鬟不依不饶要上前,被仆从一脚踢在膝窝上,“给我老实点!” 丫鬟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碎石里,顿时渗出血来,流在脸上分外可怖。 淼淼总算想起来她是何人,那日害死这具身体的,便是她们二人。仆从将她们拖出府外,毫不客气地扔在地上,大骂了一句滚便阖上大门。 淼淼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脑子里一团乱絮,那个丫鬟说是四王的意思?他竟然插手管这些事,是为了她吗? 怀揣着殷殷期盼,连脖子都没那么疼了,淼淼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下人房,坐在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个干巴巴的小丫头,脖子上一圈红痕,有逐渐加深的趋势。要说这丫头有一样好,那便是皮肤特别白腻,身上肌肤像是剥壳的鸡蛋一般,细白滑腻。是以那丫鬟留下的掐痕分外明显,淤青发紫,瞧着触目惊心。 淼淼对着镜子苦恼不已,这么丑一片,要如何掩盖? * 天色将晚,暮色西陲,淼淼特意晚了半个时辰,来到云晋斋收拾书卷。 这种时候,杨复应当早已回去用膳了。淼淼肯定地想,她得趁天黑之前将书全部搬回书架上,否则夜里雾湿露重,会损害书册。她步下急切,抱着一摞书匆匆闯入阁楼。怎知楼中缓步走出一人,她错愕不已,直直撞了上去,书本哗啦洒落一地。 淼淼忙蹲身拾取,嘴里念念有词,“对不起,是婢子冲撞了王爷……” 杨复退开半步,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心,弯腰拾起脚边一本书,“为何这么晚才来?” 淼淼低头解释,“我白天睡过头了……” 桃粉色短袄罩在她身上,这角度恰好能看见粉嫩的脖颈,虽然有头发掩盖,但依然能看见上头青紫痕迹。杨复俯身撩开她脖间碎发,低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淼淼僵住,眼珠子乱转,不知如何解释:“是,是……” 她不想让杨复知道,盖因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愚笨无用。但越着急便越想不出好借口,最终挫败地瘪瘪嘴,“王爷还记得被你赶出府的丫鬟吗?我方才遇见了她们。” 杨复直起身,“你不是说日后再受欺负,都要告诉本王?” 淼淼仰头看他,脱口而出:“王爷会替我出头吗?” 他举步走出阁楼,“说不定。” 夕阳拉长的影子就在她跟前,淼淼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触他的头顶,仿佛能感触到他的温度。下颔枕在膝盖上,她悄悄弯起唇角。 * 当晚岑韵从瀚玉轩回来,递给她一个白釉绘兰草的小瓷瓶,“王爷命我带给你的,说是能止痛化瘀。”说罢好奇地凑到她跟前,眯眼逼问:“你做了什么好事,王爷怎会这样关心你?” 淼淼往后仰了仰,露出形容凄惨的粉颈,“你看。” 岑韵大吃一惊,“怎么成了这样,谁做的?” 淼淼便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绘声绘色,将岑韵听得唏嘘不已,对她愈发同情怜惜,甚至忘了最初的质问。她起身去给淼淼打水,“你在这坐着,先用冷水敷一刻钟,再用王爷给的药。” 淼淼乖巧地颔首,手中握着小瓷瓶,笑得眉眼弯弯。 下人房不大,没有单独洗浴的地方,更别提放浴桶洗澡了,普通丫鬟只能隔几日擦一次身。岑韵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然而淼淼不是,她生来住在水中,目下好几天不曾沾水,一见水便心头发痒。 “我去外头将衣服洗了,你有事喊我一声便是。”岑韵递给她一块巾栉,踅身走到屋外。 淼淼解下两枚盘扣,将巾栉浸入水中,绞得半干再覆在脖子上。丝丝凉意沁入肌肤,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冰冷,反而惬意极了。人们常常说的如鱼得水,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吧? 手上痒痒的,淼淼伸手碰了碰,惊恐地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手背缓缓生出一层鱼鳞,取代了原本的皮肤。巾栉因她的动作掉在地上,她颤抖地摸上脖颈,触手果然是冰凉鳞片。 怎么会这样?哪里出了差错? 她心乱如麻,脑中蓦地回荡卫泠那句警告的话,千万不能在人前碰水…… 难道就是这下场?淼淼心急如焚,眼看着岑韵便要进来,她却毫无办法! 卫泠只告诫她不能碰水,可是他怎么没说,要如何才能恢复原样? 偏偏此时响起岑韵的声音:“淼淼,你感觉如何?若是没有上药,我这就进去帮你。”   ☆、第五日 直棂门被一双素手推开,冬日寒风伴随而至,席卷了一室凉意。岑韵踅身将门关上,到炉子边上取暖,扭头见淼淼背对着她动也不动,“淼淼?” 她走上跟前,淼淼身形几不可见地颤了颤,手忙脚乱地扣上盘扣,双手揣在袖筒中,低头避开她的视线,“不用了,岑韵姐姐,我已经上过药了。” 岑韵将信将疑地扫视她,忽地扑哧一笑,“既然上过药了,还裹着这巾栉做什么?不如取下来吧。” 说着便要上前帮她,被淼淼惊慌失措地避开,“我,我喜欢裹着!” 岑韵悻悻地收回手,觉着她似乎有些反常……但具体何事,却又说不上来。 巾栉上沾着井水,冰凉刺骨,岑韵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好说歹说劝了两句,淼淼固执地摇摇头端是不取下来,“我不怕冷。” 岑韵无可奈何,吹熄了床头油灯,“既然如此,那就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去瀚玉轩伺候。” 室内陷入漆黑之中,不多时便传来岑韵绵长的呼吸声。窗外月光流泻而入,淼淼这才敢将手从袖筒中掏出,就着月色看了看,银白色的鳞片泛出粼粼微光,在夜色中呈现出夺目光泽。 淼淼苦恼地撅嘴,若到了明日依旧不消褪,那可怎么办? 她瞅一眼床榻熟睡的岑韵,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迅速闪出房内,往湖心亭方向而去。下人房后头不远便是溪水上游,顺着水流直下就能抵达湖心亭,淼淼气喘吁吁地来到湖岸,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朝湖心掷去。 天气回暖,湖面冰层正在消融,叮咚沉石声分外清晰,淹没在寂寂夜色中。淼淼出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单薄外衫,目下冷的浑身打哆嗦。她抱臂立于一旁,半响仍未见湖心有任何动静,弯身又取了枚石子,投掷湖中。 她生怕将值夜的仆从引来,压低声音无助地唤道:“卫泠,卫泠你快出来……” 然而湖中始终没出现卫泠身影,淼淼不甘心地接二连三扔石子,周遭鱼群惊得四处躲藏。直至夜半,她冻得手脚僵硬,不得不放弃回屋。 淼淼心情十分低落,卫泠为何不出来见她?日后都不打算见她了吗……原本她无所顾忌,正是清楚有卫泠在身后帮助。如今她找不到卫泠了,仿佛广袤天地间仅剩下她一人,孤独寂寥。 * 几乎彻夜未眠,寅末被岑韵从床上唤起,淼淼只觉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头一天去瀚玉轩当职,不想出任何差错,强打起精神更衣洗漱。为了掩盖脖子和手上鳞片,淼淼特意穿着竖领对劲披风,手上缠绕一圈纱布。直到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放心出门。 岑韵见状纳罕不已,“手怎么了?” 淼淼将手背到身后,牵唇腼腆一笑,“昨晚岑韵姐姐睡着后,我去外头烧热水,不甚被烫伤了。” 闻言岑韵点了点她的额头,“怎的这么不小心?总这么冒冒失失的,日后可有你受苦的地方。” 淼淼捂着额头,乖巧地点点头。 同她们一并当值的,还有另外几个丫鬟,见到岑韵都笑眯眯地唤一声姐姐。岑韵资历最深,伺候四王更衣洗漱,为人随和,处事严谨,是以小丫鬟们都敬她几分。岑韵一一颔首应过,领着她们到正室等候四王起床,行至一半不放心地转身,“淼淼,你去煮一壶清茶送来,盐取少量,煮至三沸,会吗?” 淼淼从未接触过茶道,她喝水平素张口就来,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但面对岑韵信任的目光,底气不足地颔首,“应该会的。” 岑韵始终不放心,正欲让人跟她一起,奈何四王已然转醒,唯有先到跟前伺候。 在别院时,四王大都辰时转醒,醒后习惯先喝一杯清茶。日前负责茶水的小丫鬟因家中出事,向管家告了几天的假,是以便临时让淼淼顶替。 淼淼谨记岑韵的说法,煮好茶后放在外室八仙桌上,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静候。 她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平生第一次给人煮茶,万一不合他的意……面前映入一双皂靴,衣摆是纱金绣云海纹补行衣,腰间垂挂双鱼玉佩,行走间带来兰桂香气。不必抬头,她便知道这人是谁。 杨复端起墨彩小盖钟,拨开茶盖送入一口,眉心深蹙,不动声色放回桌上,“这是咸汤?” 淼淼头埋得更低了,端起托盘往外走,“婢子再重新煮一回。” 不知由于羞愧或是其他,小丫鬟脸颊红扑扑地,衬得一双水眸更加澄澈清亮,粉唇微抿,很是忐忑。杨复唤住她,“不必了,昨日给你的药用了吗?效果如何?” 那瓶药被淼淼珍贵地收藏在枕头底下,连打开都没打开过,更不知效果如何。她含含糊糊应一声,抬眸浅笑,“很好用,多谢王爷。” 她穿着竖领披风,严严实实地挡住脖颈,杨复并未放在心上。只一低头,便觑见她手背缠缚的纱布,他一壁取过丫鬟递来的巾栉,一壁询问:“手上呢?” 淼淼下意识低头,连忙将手藏到身后,“昨晚不甚烫伤了,不碍事的。” 下人早已备好早膳,杨复不急着落座,“让我看看。” 淼淼吃惊地睁大眼,这怎么行!若是让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鳞片,一定会吓坏的,一定再也不愿意同她说话了。她连连摇头,几乎要哭出来,“真的没事,王爷不必管我。” 杨复平静双眸凝睇她,直把淼淼看得心中发虚,他执意要看,末了甚至让岑韵上来拆纱布。淼淼被制住双手,眼睁睁地看着白纱一圈圈打开,惊惧不安,“不要,不要……” 直到最后一层,再无任何掩饰,淼淼害怕地阖上双目,等待众人的惊呼诧怪。 然而出乎意料地平静,少顷才徐徐响起四王温润嗓音,“为何要撒谎?” 淼淼不解地睁开眸子,只见手背一片光滑,哪有什么银白鳞片?她不信地眨了眨眼,还是没有。过度紧张猛然松懈,使得她整个人有些惘惘,鼻头泛上涩意,她头脑一热直言道:“王爷为何一定要看,因为你关心我吗?” 此言一出,一众丫鬟都为她捏了把汗,尤其岑韵恨不得立时将她拎出门外。哪有这样跟王爷说话的,嫌命长了不是? 好在四王并未同她计较,只淡声道:“你既是我府上的人,本王关心一下实属正常。” 淼淼闷声不语,她也知道自己要的多了,原本只想同他说句话便能满足的,目下却越来越贪心……眼睛酸胀难受,好似有什么东西溢满胸腔,再不发泄而出便要憋坏了。 室内有许多丫鬟伺候,她悄悄从众人身后退出,踅身跑出室内,躲进耳房与正室的夹缝中,紧贴着墙角哽咽出声。她捂住双眼,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落,奈何仍旧能听见珠子落地的声音,咚咚咚砸在脚边。 卫泠说这不是普通的珠子,它们价值连城,珍贵得很。可淼淼想,她宁可不要珠子,也不愿意伤心难过。 眼角溢出的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为色泽莹润的珍珠,簌簌滚落脸颊,在粉颊上留下一道泪痕。昨晚到今早的担惊受怕,见不到卫泠的恐慌,以及对杨复的患得患失……都让淼淼承受不住,这才没忍住偷偷地哭。 好不容易泪水止住,她呆愣愣地看着一地珍珠,蹲下身默默地拾进钱袋里,留着日后说不定有用。 * 不过一会儿的光景,别院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阖府上下一派热闹,到处喜庆火红一片。门扉贴白鸟戏春剪花,檐下悬五色琉璃灯笼,婢仆忙做一片,没有一人闲着。 淼淼还当走错了地方,拦住一旁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热心地告诉她,“往常四王都在城中府内过年,今次好不容易留在别院,管事吩咐要好好准备。今儿就是除夕了,晚上还有得忙活呢!” 四王来之前没有说明白,管事以为他今日便要回去,毕竟每年春节都是要回京去过的。哪想他却临时改口道:“今年便在这里过,随意布置一番即可,无需铺张。” 他说不铺张,但管事可不能真简简单单地应付过去,该有的准备一点不能少。缺的东西命人到城里购置,人手不够,连后院的婢仆也用上了,一时之间可谓忙碌非常。 这些人里,好似只有淼淼最闲,她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别人忙活。 岑韵从廊庑那头走来,怀里抱着一套崭新的红绸被罩,见她跟个傻子似地一动不动,便将手上东西塞给她:“淼淼,你若是无事,便将这被罩牀单给王爷换上。我还要到前头一趟,王爷喜好平整,切记不能有一丝褶皱。” 言讫便匆匆离去,淼淼张了张口,她已然走远。 来了好几天,她还从未到杨复卧房去过。淼淼抿唇翘起弧度,她还挺乐意这个差事,若是能趁机偷偷藏一件他的衣裳,九十天之后,留着做念想也不错。 方才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淼淼乐颠颠地捧着绸被来到内室,唇边扬起的笑意尚未收回,一抬眸便觑见里头站着的人。杨复行将系好束带,黑缎织金云纹斗篷罩在他身上,显得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端是俊极无俦,金相玉质。 淼淼收回神智,强压下心头激荡,一双大眼睛明亮耀目,脆生生唤了句:“王爷。” 杨复应一声,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罩单上。   ☆、第六日 难得今年得空,不必理会朝中琐事,于杨复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圣人允其告归休沐,元宵节后再回朝当职,算一算还有十来日光景。留宿城内难免受人叨扰,他来别院只为图个清净,每年春节都在皇城里过,今年落得清闲,倒想尝试一回寻常人家过年的气氛。 淼淼从他身前绕过,来到珠围翠拥的床榻前,玉带分开繁琐帷帐,床上铺设齐整,干净利落。她抱着罩单犯了难,接下来该如何做? 窗明几净,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单薄纤瘦的身条动作生疏,眉尖微拢,模样认真。 杨复尚未离去,低头整理织金袖襕,“方才去哪儿了?” 闻言淼淼一愣,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可她要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偷偷哭去了……这也委实丢人了些,她停下手中动作,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撒谎骗了王爷,觉得惭愧,不敢再继续伺候。”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杨复抬眼笑看她,清隽眉眼漾着浅淡笑意,春风袭来,霎时间朱甍碧瓦璀璨生辉。“你欺瞒本王,确实应当受罚。” 淼淼痴痴地看怔了,怎的有人笑时这样好看,将她心里空缺的那一处迅速填满。别说惩罚她,这时候无论要她做什么,她大抵都会点头。 杨复顿了顿,“不过看在今日除夕的份上,便先欠着,改日再提。” 眼瞅着他要走,淼淼有些失落,多希望他能再待一会儿。她抖了抖牀单,双眸骤然一亮,“王爷!” 被她一惊一乍的声音唤住,杨复驻足回望,“何事?” 淼淼略有羞赧,打着商量的口吻:“婢子以前在后院当值,从未做过这等细活,生怕做得不够好,被岑韵姐姐责怪。您能否在一旁监察着,若有不妥的地方,随时指正婢子?” 居然要王爷给她做监工,她可真个有本事。淼淼初来乍到,对人们等级尊卑意识不深刻,一心一意想留下杨复罢了。 杨复沉吟,“你若不会,便另外唤人过来。” 淼淼急急解释,“府里上下都忙得很,每一个人都很忙!”她着重强调每一个人,生怕他听不懂。 小丫鬟眼巴巴地想留住他,目露殷切,让杨复想起她说“我喜欢你”时坚定的神情。弱小的身体里生出无穷力量,仿佛有排山倒海之势,无论谁都不能阻拦她。 合着今日没什么事,他本欲到云晋斋一趟,目下被淼淼一搅和,反而没了那心思,“本王知道了,忙你的吧。” 杨复坐到窗前翘头案后,随手拿起桌上一本野史。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淼淼的动作,深不见底的乌瞳凝睇她半响,小丫鬟瞧着兴高采烈,唇角弯起活泼烂漫,为岑寂室内平添几许生机。他敛眸看书,心思却早已飘远。 * 杨复只在内室待了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去了云晋斋。淼淼笨拙得很,将床榻弄得一塌糊涂,最终还是岑韵忙完了手头活计,拯救她于困苦之中。 尽管被岑韵数落了两句,但淼淼依然心情愉悦,明媚笑靥里的餍足掩都掩不住。岑韵问她发生什么好事,她摇摇头神秘兮兮道:“不可说。” 结果便是被赏了一个毛栗子,敲得眉心泛起一片红。 淼淼捧着小脸傻笑,待到周围只剩她一个人时,才偷偷摸摸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块双鱼玉佩。这是她收拾床榻时偶然发现的,许是四王无意遗落,恰好被她拾起。淼淼本欲给他放回原处,临时转变心意,悄悄藏在袖子里。 这是他贴身佩戴的饰物,上头还有两条鱼,虽然明知没有特别寓意,但淼淼还是忍不住想珍藏。冒着被发现后严惩不贷的危险,她执意要将此物偷出来,不为别的,盖因日后见着这枚玉佩,便如同看见他一样。 趁着晌午用膳时间,淼淼偷回下人房中,将玉佩跟珍珠一并放在钱袋中,藏于簟褥之下。 不过一个早晨的光景,府里便改头换面,一派喜气洋洋的喧闹气氛。每逢过年,府上婢仆月钱翻倍,今年更有四王亲自给的赏赐,教人如何不高兴。袁管事特意在城内请来戏曲班子,在正院搭建戏台,忙里忙外很是热闹。 淼淼与一干人一并用过午饭,因没甚胃口,是以只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她吃不惯人类的膳食,更喝不惯茶汤乳酪,她只爱喝水。再加上从早晨起便头昏目眩,身体不大爽利,因上午太忙没工夫理会,目下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岑韵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吃得这样少,难怪这么瘦。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个儿好歹上心一些。” 淼淼恍惚颔首,“我知道了,岑韵姐姐。” 岑韵乜她一眼,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倒是被院内戏班子攫住了注意。青衣花旦在后头准备,袁管事向四王征询过意见,最后确定两曲儿家喻户晓的名剧。此时杨复正在云晋斋小憩,他无需操心,一切交给管事打理即可。 淼淼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盯着台前好奇地睁大眼,对晚宴分外期待。难怪卫泠总爱到处游玩,原来外头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她在湖里丰富多了。 * 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银松枝桠上的积雪被余晖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红色光。淼淼眯起双眸,远远地便觑见廊庑尽头的人,他从月亮门下转出,正往此处行来。步履从容,鸣珂锵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听从他吩咐凡事从简,饶是如此仍旧难掩奢靡。桌上珍馐玉馔,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偌大的桌上只坐着他一人,杨复霎时没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两颗桂花汤圆。 身边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杨复偏头望去,果见小丫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修长玉指握着青釉彩绘勺柄,勺内躺着圆滚饱满的汤圆,看着十分诱人。淼淼从未吃过这等食物,这是有一回见到,格外有兴趣。 房内乌压压围了一圈婢仆,杨复挥手让泰半人退出去,仅留下淼淼和另外一丫鬟。 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问:“淼淼,想吃吗?” 淼淼点头不迭,白白圆圆的小团子,咬一口还会流出甜香的馅儿,早在杨复吃第一口时便诱惑住她。 杨复让旁边丫鬟另添一副碗筷,示意淼淼,“坐下来陪本王一道用膳。” 若是别人一定会惶恐至极,推推拒拒道一声不敢。然而淼淼不尽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潋滟,“王爷说真的吗?” 杨复语带揶揄,“本王从不撒谎。” 这是在笑话她早上骗人的事,淼淼才没他这么小心眼儿,一件事记一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杨复身旁,因为惊喜连头疼都不那么难耐了,她学着杨复舀一颗白嫩嫩的汤圆送入口中,牙齿咬开软糯皮层,桂花馅儿溢满口腔,甜香十足,让她由衷称赞,“好吃!” 大眼睛愉悦地眯起,满足的模样跟从未吃过似的。 看着她吃饭,连带着自己食欲也开怀不少,杨复若有所思地支颐,“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大汤圆将她脸颊撑得鼓鼓,她嚼了两下艰难咽下,“水草和小虾。” 杨复动作微顿,“水草?” “……” 淼淼自知说错话,埋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正思量着该如何挽救,却听杨复喟叹一声,“多吃些。” 她抬头,却看不清杨复眼里的情绪。 殊不知杨复误以为她家境贫寒,大过年的都没一顿好吃食,对她分外怜惜。 淼淼不明其意地哦一声,听话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个细嚼慢咽、拘谨矜持的大家闺秀不同,然而却不显粗俗,意外地舒服。看她吃饭便觉无比满足,好似天底下珍馐佳酿都在眼前,再无奢求。 因着她在,杨复比往常吃得多些,事后袁管事进来收拾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 杨复对戏曲兴致不高,听了两曲儿便起身回屋,袁管事还当他不满意,草草打发了戏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关怀。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个时辰,并吩咐管事:“晚上要守岁,记得唤醒本王。” 袁管事连连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让一干人等不得进去打扰。 淼淼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连带着精神头儿也活络不少。方才同她一起伺候的那个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谓崇敬羡慕,连带着跟她说话都客气几分。 听岑韵说晚上要守岁,她颇为新鲜,精力充沛地跺跺脚,“真的会放烟火吗?” 岑韵微微一笑,“会的,每年都会。” 淼淼雀跃地欢呼一声:“我也要守岁!”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从水面看外界,有如镜花水月。常常听得砰砰响声,天空炸开灿烂火光,朦胧似梦,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站在地面上,同他一起看烟火,是梦寐以求的时刻。 夜深渐深,虽已立春,但夜里依然寒意透骨。有许多丫鬟受不住冻,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渐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时,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几人。岑韵端来烫面炸糕,一人一个递到跟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好一阵等呢。” 到了淼淼跟前,她蔫蔫地摇摇头,“谢谢岑韵姐姐,我现在不饿。” 她方才吃得多了,积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里天寒,头昏脑涨,不舒服得紧。岑韵见她模样难受,劝她回屋休息,她却固执地坚持,“我要等。” 她一定要等杨复出来,同他一起看烟火,同他一道迎来下一年。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韵道她缺心眼儿,借了件披风给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待时候到了我叫你。” 淼淼感激地笑道:“好。” 廊下石阶冰凉,淼淼却毫无怨言,小脑袋倚靠这廊柱,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杨复出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小小一团缩在门外,头微垂,大约睡了过去。他缓步上前,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缩进披风中,脸蛋通红,喘息短促。 杨复攒眉,俯身探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厉害。 他正欲命人传唤郎中,却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袖缘。淼淼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动作惊醒,下意识便要留住他。 因为发热,双眸水润澄亮,殷殷切切地将他看着,毫不掩饰其中倾慕。这双大眼睛里流泻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杨复怔忡,“淼淼。” 头顶穹隆蓦地炸开一声巨响,火花四射,绚烂多彩。接二连三的烟火在半空绽放,映照在两人身上,光华流转,静谧无声。 淼淼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扬起笑靥,“王爷,新春愉快。” 言讫,缓缓阖上双目,软身向后倒去。杨复眸中微动,伸手捞住她单薄身子,带往怀中。   ☆、第七日 旭日初升,朝霞冉映,明亮的光线挤入眼缝,淼淼下意识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缓缓掀开眼睑。身上绵软无力,头脑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这不是她寻常睡的下人房,室内熏香袅袅,地龙烧得温暖,连被褥都是一阵桂花香味。透过层层锦绣帷帐,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个人影进出,她艰涩地坐起身,奈何力不从心,折腾出很大动静。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踱步到跟前将她扶起,“淼淼,你好些了吗?” 抬头见是岑韵姐姐,淼淼心头失落流淌而过。为何不是他,昨晚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身上清香好闻的气息,为何一觉醒来就没有了? 她不说话,岑韵还当她身子不适,往她身后垫了一块大迎枕,将桌几上才煎好的药汁递给她,“这里是侧室,昨晚你忽然昏倒,王爷便将此处让给你居住。郎中已经来看过了,是受风寒所致,只要你乖乖吃药,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话语中不由自主带上哄小孩的口气,盖因淼淼如今模样,无精打采,蔫蔫的像极了病痛的幼童。她原本就瘦弱,经此一病脸颊更显娇小,几乎没有巴掌大,唯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纤长睫羽如花似蝶,振翅翩跹。 淼淼接过黑乎乎的一碗药,尚未入口便觉腥苦难闻,待她试探性地抿一小口,五官登时皱巴成一团,呸呸两声不住咋舌。“这是什么?难喝死了。” 岑韵可气又可笑地给她擦拭嘴角,“不然怎么叫良药苦口!” 可惜无论再怎么说,淼淼打定主意不愿再喝一口。喝药简直是对自己的折磨,她的意识里没有喝药这一说,更不清楚为何喝药才能病愈,是以对岑韵的话并不走心。她怠惰地蜷缩成一团,裹上一层厚厚锦被,有如老僧坐定。 可把岑韵气坏了,怎奈她是病人,打不得骂不得。更何况她恁有本事,能让四王为她上心。 正想着,便听身后传来翡翠珠帘撞击声,清脆叮铃。杨复缓步入室内,衣冠端正,丰神雅淡,一眼便觑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山丘。他微拧眉,缓声询问状况,“怎么回事?” 岑韵低头,无可奈何地告知:“回王爷,淼淼嫌苦,不愿意吃药。” 女儿家一般都怕苦,但任性到她这份儿上的,恐怕还真没几个。杨复看向床榻,“淼淼。” 早在岑韵唤第一声的时候,淼淼便察觉到他来了。但想到昨晚倒在他怀里,不知是余热未褪或是其他,脸颊便止不住烧红,心头撞鹿。 安静片刻,淼淼打开被褥一角,露出一双黝黑清亮的眸子,“王爷,我觉着自己好多了……” 随着杨复的到来,席卷着冬日清冽寒意,他站在床头两步远,淡声应道:“还是要喝药。” 他清晨起来先去了云晋斋一趟,看了会儿书才回来,想起淼淼昨夜烧得厉害,便特来看望一趟。哪知竟看到这副光景,小丫鬟稚气得很,从被褥底下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仿佛破壳而出的雏鸟。闻言她犹豫片刻,乖乖地端过药碗,抿唇一口气喝得干净。分明苦得要命,还朝他咧嘴一笑,“我听王爷的。” 岑韵送来蜜饯海棠,淼淼一口气吃了三个,这才觉得口中苦涩淡去了些。 淼淼盘膝坐于床榻,怀里抱着一碟蜜饯,笑眯眯的模样总算恢复几许活力。杨复眉宇舒展,她昨晚真个将人吓一跳,浑身滚烫得厉害,抱在怀中犹如一个火球,大抵是烧糊涂了,口中一直喃喃不休。来来去去不过那几句话,“我不睡”和“新春愉快”。 好在今早醒来有所好转,杨复吩咐,“今日便不必你伺候了,休息一日,病养好了再来。” 淼淼下意识摇头,忽而灵光一闪,慧黠乖觉:“我身上酸软得厉害,没办法走路,王爷,我能在这里多躺一天吗?” 杨复凝睇她,如何猜不出她的小心思,只不戳破罢了,“可以。” 音落淼淼似是得了天大的恩赐,喜不自禁,眉欢眼笑。 *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淼淼深以为然。她以前没法对杨复下手,就是因为两人距离太远,目下只隔着一个正室,他在另一边的动静,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淼淼打错了算盘,杨复几乎整个白天都在云晋斋度过,而她则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残留的半点光辉在远处挣扎跃动,少顷消失在云海之间,天地间陷入黑暗混沌,廊下燃起烛灯,昏昧朦胧。 淼淼只觉得身子利索多了,弯身熟练地穿好鞋袜,打帘走到外头。 杨复尚未回瀚玉轩,院内婢仆正在准备晚膳,见她出来纷纷侧目。不怪他们好奇,盖因王爷待她委实特殊了些,怎能让一个丫鬟睡在侧室呢?非但如此,还为她请郎中诊治,昨日还与她同席用膳,不得不让人歆羡好奇。 淼淼露出羞赧笑意,环顾一周轻声问道:“王爷还没回来吗?” 语毕但闻一声嗤笑,从一个穿桃红短袄的丫鬟口中发出,她模样端正,但面相刻薄,“王爷回不回来,同你有何干系?岂是你能管的吗?王爷不过可怜你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 淼淼眉尖蹙起,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满口带刺。 她抿唇反驳,“既然这样,那我管不管同你又有何干系?” 那丫鬟登时被噎得口不能语,扭头恼恨地瞪她一眼,还想再开口,杨复已然回屋。室内陡然安静,端菜的丫鬟一一退去,唯有房屋中央立着的小丫鬟惹人注目。她只穿着月白短衫,碧蓝裙子下是一双小巧绣鞋,略显踟蹰。 淼淼收回思绪,抬眸朝杨复乖巧地笑,“多谢王爷好意收留,我已经好多了,明日一早就会回去。” 杨复颔首,走到一旁由丫鬟伺候盥洗,正欲接旁边递来的巾栉,余光乜见淼淼粲然笑脸。她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细心为他拭去手上水珠,“煮茶论道我不会,但这些事情还是做得来的,若是王爷不嫌弃,日后便由我伺候盥洗好不好?” 双眸满含希冀,定定地将他觑着。杨复思忖片刻,弯唇浅笑,“也好,本王喝不惯你煮的茶。” 说是煮茶,上回淼淼失手放了一勺细盐,难怪杨复说她煮的是咸汤。端茶递水的活计,还是让袁管事另外寻人好了。 闻言淼淼露出喜色,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 伺候盥洗这事,淼淼存了点私心。她以前只在想象中触碰过他,眼下却能真实地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实在教她心头激荡。 原本洗浴一事也算在里头,但是杨复念她病情初愈,便让她回屋休息,今晚不必在跟前伺候。淼淼失望地瘪瘪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转念一想日后多的是机会,步伐免不了松快许多。 内室里头,岑韵正在收拾杨复的衣裳饰物,细长眉毛拧成一团,显得尤为焦虑。 淼淼禁不住上前询问:“岑韵姐姐,怎么了?” 她头也不抬,继续翻找朱漆衣柜,“王爷贴身配饰的玉佩找不见了,昨日还戴在身上的,不知去了哪儿……” 应当是她拿走的那块双鱼玉佩,淼淼眼珠子乱转,轻哦一声好心好意地劝慰:“那你再找一找,应当能找到的。” 岑韵颔首,忽而想起一事,起身笑看她一眼。 淼淼被她看得心头发慌,还当是被她发现了什么,脚尖在毯子上磨蹭,“岑韵姐姐笑什么?” 音落岑韵颇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想不到你有这等本事,能让王爷着急。我来到别院七八年,鲜少见到他那样……”岑韵斟酌用词,对淼淼无比敬佩,“你先前夸口喜欢王爷,我还觉得天方夜谭,目下想想,不无可能。” 杨复此人虽雅淡温和,但待人一般比较疏离,对丫鬟更加保持距离,淼淼算得上是例外。 仔细想一想,他对她确实百般地好,竟然连侧室都让她住了,还说日后受欺负都能告诉他。淼淼眼里光彩一闪而过,她不依不饶地缠着岑韵问:“昨日我烧糊涂了,记不起事情来,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岑韵一时忘记找东西,便将昨日所见从头到尾描述一番,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王爷模样很严肃,抱着你来到侧室,连夜命人去请郎中。这大过年都回家团圆了,谁愿意过来……偏偏王爷说,花重金也要将人请来,后来郎中为你诊治后,待温度稳定后王爷才离去。我可从未见他对人这样上心,倒是便宜了你。”说到最后,颇有点埋怨意味,好似她玷污了尊贵了四王。 淼淼只觉得心思都飘远了,以往从未敢想的事情涌上心头,一层层浪潮翻滚搅动,直至将她整个人卷入涛涛江海中,渐沉渐浮。 她傻乎乎地翘起唇角,“我,我不知道……” 岑韵嗔她,“你自然不知道,你昏迷不醒,还扒拉着王爷不肯撒手。” 淼淼无心再听,三言两语同她交代完毕,举步走出内室,来到杨复专门洗浴的偏房。室内引入天然温泉,一泓清水从山后流入别院,热气蒸腾,氤氲朦胧。 淼淼不敢进去,只在十二扇红檀折屏后面等候,既欢喜又忐忑,更多的是期盼。 约莫过去一刻钟,杨复沐浴更衣完毕,只着了件黑缎锦袍,腰间松松系着束带,湿发散开垂于身后,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许是被热水蒸过的原因,白玉肌肤泛红,双眸微眯,同以往恬淡寡欲的模样不同,透出些许诱人魅惑。 淼淼挡在他跟前,不顾他疑惑的目光,仰头鼓起勇气,“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对我那么好?” 杨复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低头回视,“淼淼?” 淼淼屏息凝神,生怕在他的注视下泄气,“你让我跟你同桌吃饭,我生病了替我请郎中,还准许我睡在你房里……王爷,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杨复总算听明白她说什么,乌黑瞳仁一动不动,不复方才迷离神色。他将她紧张无措的模样看在眼中,许久才道:“淼淼,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若是我的举动使你误会,日后会多加注意。” 她年幼纤弱,却坚强乐观,让他分外怜惜,忍不住想待她好些。但再多的便没有了,她还只是个小丫头。   ☆、第八日 拒绝一次就算了,她竟活生生被拒绝第二次。 从瀚玉轩回来后,淼淼便一直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连跟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岑韵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早已不烧了,精神头儿尚佳,那这是怎么回事? 淼淼胡思乱想了一整晚,满脑子都是杨复那句话……他说日后会多加注意,注意什么呢?难道连这点特殊对待都没有了吗,难道他不打算对她好了吗……好不容易有了点变化,却因她的一番话回到原地。淼淼沮丧得不行,她弄巧成拙了,简直悔不当初。 杨复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说不伤心失望是假的,但淼淼原本就不太敢相信,是以情绪不算太过悲恸。她唯一害怕的,是杨复会因此疏远她,待她如同别的丫鬟一般,这让她分外惶恐。 早晨淼淼挪回下人房,心思却飘得老远,连岑韵连唤她两声都没听见。 “淼淼,你究竟怎么回事?从昨晚起就不大对劲,莫不是中邪了?”岑韵不无严肃,说着便要摇她肩膀。 淼淼连忙避开,摇摇头解释:“你昨天跟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就去问四王了,结果他说不喜欢我,还说以后会注意……岑韵姐姐,王爷是不是讨厌我了?” 从她开口第一句话时,岑韵便吃惊地张大口,直到音落她震撼地说不出话:“你你……” 该说这丫头大胆还是缺心眼儿,她随口这么跟她一说,她便当真巴巴地跑去问了!瞧瞧,这就是下场,王爷怎么可能会承认呢,他是那样风华绝世的人,怎会对一个小丫鬟动心? 淼淼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鼻尖泛酸,“是不是?” 岑韵情绪平复了些,见她这小模样委实可怜,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脸颊,“王爷很大度,岂会因这点事讨厌你?只是淼淼,这件事你搁在心里头知道就好,日后可千万别拿出来说了。” 淼淼不大能懂,“为何不能?” 她喜欢他,多想让他知道,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提醒他一句。偏偏不能,他们身份相差悬殊。目下王爷对她宽容,已是最大的限度。 岑韵耐心地分析:“王爷始终要娶妻的,届时你若天天对王爷诉衷情,被未来王妃听见,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四王今年二十有五,这个年纪尚未娶妻生子,实属不大正常。可确实没见杨复同哪位姑娘走得近过,圣人多次有意为他指婚,都被他婉拒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便是四王的写照,仿佛世外之人,对尘世那点儿俗事不闻不问。 听到娶妻一词,淼淼心尖儿阵痛,她躺回被褥之中,脑袋深深地埋进软枕中,瓮瓮声响从底下传出:“岑韵姐姐,我想休息一会儿。” 岑韵心疼她固执,叹了口气道:“反正前头没什么事,你便多睡一会,傍晚时我再叫你。” 她不说话,岑韵便当她默认了,起身走向屋外,细心地为她阖上直棂门。 * 他会娶妻生子,会对别的女人温柔体贴,会忘记叫淼淼的小丫鬟,同发妻白头偕老。 淼淼缩在被褥中一整天,无法不想这个问题,她多怕发生这样的事……心里好似种了一颗毒草,迅速滋长蔓延,淼淼承认这种想法自私,但她还是不愿意杨复娶妻。 她得想办法让杨复喜欢自己,正因为九十天之后她要走,才迫切地希望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但要如何才能让他动心呢?岑韵姐姐说了,王爷这人清心寡欲,待人和善疏离,要走进他心里并不容易。 淼淼兀自捏了捏小拳头,总会有办法的,她得一步步慢慢来。 一旦坚定这种想法,浑身便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其卧在床榻自怨自艾,倒不如拿出实际行动来。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觑一眼外头天色。正值黄昏,晚霞窅霭,斑斓暮色投在檐顶,将瀚玉轩正室笼罩在一层浅金光中,更显雕阑玉砌,有如贝阙珠宫。 杨复行将从云晋斋回来,净罢手后,正欲从架子上取下巾栉,身旁有一只纤白小手动作更快。小丫鬟模样认真,一丝不苟地替他拭干净手上水珠,全无昨日紧张无措的模样。 杨复不由得凝睇她,昨夜他那么说后,她难过得好像马上要哭出来,闷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本以为今日她会有所影响,未料想她跟平常一样,手脚麻利,笑容璨璨,“好了王爷。” 杨复略有怔忡,本欲关怀她身体可有好些,但一想昨日才说的话,只低嗯一声,走到桌后准备用膳。 一顿饭毕,他并不打算就寝,披上斗篷走出瀚玉轩,往湖心亭方向走去。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每隔几日便要到湖心亭看景,风雨无阻。淼淼见状,忍不住搁下手边活计,眼睛追随他的背影而去。直到人走得远了,她急哄哄地对岑韵道:“岑韵姐姐我肚子疼,先出去一趟……” 岑韵体贴地摆摆手,“去吧,早些回来。” 不待她话说完,淼淼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廊下空无一人,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终于在不远处看见杨复身影。她下意识躲在树后,喘气不迭,一双黑亮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的举动。 杨复穿过九曲桥,停在湖心亭中,他身后立着乐山乐水,二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情知他现在心情不好,淼淼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藏匿在一棵挂满冰霜的柳树后。她失落地垂下眼睑,这时候若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惜有这种资格的,应当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丫鬟。 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万物回复勃勃生机,在春日暖光照射下抽出嫩绿芽叶,舒展着曼妙身姿,旺盛地生长。湖心亭上水天一色,粼粼微光在湖面漾开,端是碧空如洗,澄江如练。 淼淼与杨复隔着半个后院的距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有心思,一站便是大半个时辰。 直到凉风袭来,乐山上前劝慰了两句,杨复才从亭中走出。淼淼远远地躲在湖边一处假山后,看着三人从身前走过,才轻轻地松一口气。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 这声音……讥诮中怀有不屑,是卫泠惯有的口吻。 淼淼惊诧地回头,果见卫泠立在她两步开外,抱臂懒洋洋地盯着她。不过短短七八日,便好似多年未见,淼淼欢喜地蹦到他跟前,围在他身旁打转,“卫泠你去哪儿了,我前几日来湖边找你,叫了你好多声都没回应,你是不是抛弃我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一连好几个问题,卫泠抬手按住她的脑袋,制止她不停的乱动,“我出去了一趟,并不知道你来找我。怎么,遇到困难了?” 淼淼连连颔首,至今心有余悸,“我上回身上长出鳞片来,差点就被人看见了……” 卫泠拧眉,“不是告诫过你,别在人前碰水?” “我不知道嘛。”她委屈地瘪瘪嘴,“不过好在虚惊一场,第二天它便自己消下去了。” 她说得轻巧,若真被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卫泠狠拧了两下她的脸颊,以示惩戒:“日后凡事谨慎,我总不能时刻帮你。” 淼淼答应得很痛快,盖因卫泠的回来让她愉悦不少,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再也不回来了。这下好了,卫泠没有抛弃她,没有因为她的任性生气。 两人难得见面,淼淼有许多话要说,此处隐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淼淼紧紧揪着他的衣袂,仰头兴致盎然,“原来人类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我还守岁了,吃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卫泠任由她拽着,静静听她絮叨,毫无预兆地问:“你同他如何,见着面了吗?” 岂止见着面,她每天都跟前跟后地伺候,淼淼怏怏不乐地嗯一嗯,将这几日同杨复相处老老实实地交代。她甚至连杨复的拒绝都没有保留地说了,她对卫泠向来如此,无条件地信任,他想知道什么,她都告诉他。 听罢卫泠不留情面地嗤笑出声,盯着她瘦小的脸蛋,“就你这副丑模样,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淼淼被打击得不轻,虽然不是自己的脸,但好歹自己在用着,他怎能说得这么刻薄呢? “那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喜欢?卫泠,我想让他喜欢我。”淼淼宛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恳求。 卫泠缄默多时,才平静地问:“起初你说只想跟他说几句话,目下求的越来越多……六水,你可有想过以后?” 九十日之后,她离开别院,做回无忧无虑的锦鲤。 那杨复呢? 淼淼眼里噙着泪水,她无助地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卫泠,我想自私一回……就这一回……” 一颗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下颔,卫泠伸手接住,掌心里躺着一颗色泽莹润的珍珠。 他敛眸道:“我帮不了你多少,泰半是要靠你自己。” 他顿了顿,残忍地揭示:“先将你这张脸打理好,身子养得圆润一些。否则像个干瘦的小丫头,任谁看了都提不起兴致。”   ☆、第九日 卫泠给了她一瓶珍珠白玉膏,教她早晚一次涂抹脸上,能使肌肤光滑,不出几日变得靡颜腻理。小丫鬟身上皮肤虽好,但脸部因常年冻晒所致,干燥瘦黄,用卫泠的话说,便是一看便倒胃口。 淼淼不屑地撅嘴,这张脸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好歹称得上清丽秀气,哪有他说的糟糕。 从瀚玉轩回到下人房,她一直紧握着卫泠给的瓷瓶,心头百感交集。岑韵并没有多问她去了何处,今夜不轮她当值,是以能早些回来。期间淼淼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攻略杨复,卫泠虽跟她说了一些,但具体如何实施,还是需要谨思慎行的。 起初卫泠说的轻巧:“你在他眼前多出现几次,适当时候使些小手段,他自会对你上心的。” 淼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嗫喏两声,“可我不会使手段……” 这确实高估了她,她头脑简单,堪称一根筋,不是一朝一夕能变聪明的。卫泠冷眼睨她,末了俯身在她耳畔,低声指点了两句。男人最了解男人,杨复此人城府深沉,难以揣摩。早在淼淼一颗心系在他身上时,卫泠便彻查过他的情况,是以对他不算陌生。于杨复来说,淼淼身上单纯善良的品质,最为珍贵。 可惜卫泠不打算说得太多,他有自己的私心,成与不成,端看两人造化。 淼淼将卫泠的话牢记在心,虽有些似懂非懂,但大致知晓该如何做。她一壁思量对策,一壁烧热水洗脸,经过上回鳞片一事,她已经好些天没敢碰水。今日将烦恼同卫泠说了,卫泠让她不必担心,起初生鳞片只是身体不能适应,目下过了几天已然无碍,只消不全身沾水,便不会露出破绽。 先探出一手小心翼翼地拭了拭,静候片刻,手上果真安然无事。淼淼这才放心,认认真真地擦洗脸颊脖颈,坐在铜镜前倒出少许白玉膏,化开均匀地涂抹双颊,以巾栉热敷,耐心等待一刻钟。 大抵浸过水的缘故,一双潋滟眸子秋水盈盈,小脸被热水蒸腾出薄薄红晕,乍一看是细嫩一些。淼淼不禁感慨,卫泠这药膏着实见效,她当宝贝似地放在床头,心满意足地拱进被窝里。 躺了一会儿想起一事,重新披上嫣红短袄走出房内,熟门熟路地摸到别院厨房门口。 日头西斜,行将垂落,王爷不久前刚用过膳,厨房里的师父正收拾残局。他抬头见人来,蔼善地笑了笑,“这不是淼淼吗?” 淼淼连忙颔首,觍颜笑问:“我今晚没有吃饱……厨房里有剩下的食物吗?” 得知她的来意,徐师父痛快一笑,“平常就见你吃得少,小小年纪瘦得不像话,今日总算想开了!”一壁说一壁从蒸笼里拿出一屉小笼包,“这是晚膳没吃完的包子,你先拿去垫垫饥。” 淼淼捧着蟹粉小笼包到一旁坐下,夹起一个咬了口,鲜香汁水流溢口中。旁人吃起来唇齿留香,淼淼却觉得味道奇怪,她勉强吃完一整屉,小肚子撑得站不起来,“我,我吃饱了……” 徐师父给她端来一杯酽茶清肠,小丫头同她女儿一般大小,不知不觉便对她多了几分疼爱。淼淼笑着谢过,低头慢慢地抿入口中,直到一杯茶喝完,她才算有所缓和。 感激地对徐师父连连道谢,淼淼心满意足地离开厨房,慢悠悠地踱步回下人房。 若真如卫泠所说,杨复是因为她看着太小,才不会对她产生旖旎念头,那她可以将自己养得圆润一些,让他再不能拿他当小丫头看。 思及此,淼淼斗志昂扬,甚至连步子都坚定许多。 * 前方不远便是下人房,她和岑韵的屋子在西侧第三间房,左边是墙根。淼淼正欲推门入,忽地从墙角蹿出一只灰白小猫,朝她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淼淼顿时浑身一僵,忘了躲进房间,后退两步动也不敢动,同它默默地对视。 古往今来,猫跟鱼是天生宿敌,饶是变成了人也不例外。淼淼小手在袖筒中紧握成拳,身子止不住地轻颤,对这只忽然出现的灰猫分外警惕。 它身上脏兮兮的,瞳仁在夜光中闪着幽幽绿光,骇人得紧。分明一副狼狈模样,偏偏姿态高傲得紧,它盯了淼淼片刻,转头不以为意地跑走了。淼淼惊惧得手脚虚软,失魂落魄地进入房中,身子一软倒在绣墩上,许久未能回神。 她没等岑韵回来便早早入睡了,身体蜷缩成一团,连在梦里都满是防备。 * 瀚玉轩被月色笼罩,岑寂安宁,一道黑影掠过正室门前,在外头徘徊许久,终于瞅准空隙钻了进去。丫鬟只觉得脚边蹿过一物,回眸看去,只见一直灰猫正往内室而去! 她惊诧不已,连忙踅身回屋,试图将其逮出去。不知哪儿来的野猫,若是惊扰了王爷,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这猫灵活得很,似有感应一般,直直往王爷所在跑去。 丫鬟吓得面色苍白,视死如归地进去请罪,未料想竟看到这样一幕—— 四王尚未入睡,正斜倚着床头阅读书卷,烛光下侧脸轮廓柔和完美,怀中静静躺着方才那只小猫。猫咪像是终于找到归宿一般,惬意地窝在他怀中咪呜一声,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杨复偏头看一眼惊呆的丫鬟,淡声解释:“这是我府上养的猫,没想到竟能寻来此处。你去准备一盆热水来,给它清洗一番。” 丫鬟连连应下,低头退去室内,虚惊一场。 洗干净后的小猫好看多了,灰白交错的毛色,柔软光亮,格外可爱。丫鬟临时给它铺了个小窝,就在杨复的床榻边上,大抵是路途劳累,它并未有半点抗议,趴在软褥中继续熟睡。 杨复被它扰得没了看书心情,索性阖上书卷,凝睇那一团小小的性状,不知为何脑中浮现淼淼的模样。她跟这只猫一样,有着透彻澄净的双目,清亮逼人。 * 天光微亮,淼淼同其余丫鬟一起,早早地来到瀚玉轩当值。 杨复今日起来得早,是以她进去时,他已然穿戴完毕。淼淼绞了巾栉伺候他洗漱,他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需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他的额头。淼淼仰着头,认真地庙会他细致的轮廓,眼神无比虔诚。 小丫鬟好似有些变化,杨复低头看她,具体如何却又说不上来。 他凝眸,接过淼淼手中巾栉,“我自己来。” 淼淼恍惚应声,正欲交给他,却被脚边突如其来的软物吓一大跳。昨日肮脏的小猫被清洗干净,幽亮的绿眸紧盯着她。淼淼瞳孔一缩,下意识退开半步,不甚撞倒身后绣墩,发出沉闷声响。 淼淼双手撑在地上,无措地呜咽,似乎忘了身在何处,身子止不住地颤栗。   ☆、第十日 小猫名唤雪瓯,是年初端王爷送来的一只幼崽,杨复原本不打算收养,奈何这只猫实在有灵性,懂得讨人欢心。这次来别院寻找杨复也是,不惜将自己弄得满身狼狈,也要来找他,可见对杨复的感情深厚。 可是,然而…… 淼淼欲哭无泪,为何这只猫会在此处?她虽是人身,潜意识里仍然对猫畏惧,似乎它下一瞬便会扑上来啃食自己。 雪瓯同她对视片刻,依偎在杨复脚边舒服地蹭了蹭,细细软软的声音喵呜一声。大抵是昨夜睡得舒服,它今早起来心情很好,全无昨日阴沉模样,是以对淼淼的失常并未在意。 可怜了淼淼紧咬下唇,从喉咙深处溢出恐惧的嘤咛,眼睁睁地看着杨复俯身将它抱在怀中。她诧异地瞠圆双目,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是王爷的猫?” 杨复颔首,“它叫雪瓯。” 噩梦成真,淼淼只觉五雷轰顶,再也不敢接近杨复。她慌张从地上起身,默不作声地扶起绣墩,迅速退离几步远,手脚僵硬口齿不清,“既然没事了婢,婢子这就退下……” 说罢踅身便走,杨复视线落在她紧攒的巾栉上,脸才洗了一半,她打算去哪儿? 淼淼似乎也意识到此事,霍然顿住,回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王爷,我……” 杨复低头觑一眼雪瓯,再回视颤颤巍巍的小丫鬟,“你怕猫?” 淼淼点头不迭,她怕,简直怕得要死了。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同伴落入它们口中,猫科动物一直是鱼类最大的天敌,尚未成鲛时,淼淼有一回险些落入猫口,要紧关头被卫泠救了出来,从此便对它们更加恐惧,畏进骨子里。 小丫鬟点头如舂米,下唇被咬得泛白,一双妙目微光泛滥,六神无主。端看模样,确实比他怀里的雪瓯还要可怜几分,杨复敛眸轻笑,将雪瓯交给一旁的丫鬟照顾,“它性格很好,不会随意伤人,你尽管放心。” 淼淼紧盯着雪瓯被抱走,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再对上杨复含笑双眼,她恍然惊觉方才失礼,脸颊泛起红晕,低头嗫喏:“婢子方才不是有意的,若是让王爷受惊了,婢子……” 杨复打断她的话,“无碍,本王不会为这点小事罚你。” 淼淼松一口气,重新绞干净手帕,伺候杨复盥洗。卫泠说的果然不错,她的手上再无生出鳞片,淼淼可算能放心碰水,再不必担心吓着人。 她翘起唇角,水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杨复俊容,动作认真细心。手指透过巾栉,能感受到他皮肤温热的气息,从未挨得如此近过,淼淼顿时忘记雪瓯给她的惊吓,满心满意都是他的模样。 淼淼踮起脚尖,手指大胆地放在他的眉心,乌瞳紧紧盯着他,“王爷别动。” 杨复一顿,眉心触感轻柔,她清丽脸颊近在咫尺,聚精会神的模样倏忽撞入眼中,一时竟有些无法动弹。 淼淼专心致志地端详片刻,半响才退开笑道:“王爷的眼睫好长好浓呢。” 巴掌大的小脸盈满笑意,阳光透过绡纱落入她眼中,似乎凝聚了千万光辉,璀璨煌煌。 杨复低声:“你在数本王的眼睫?” 淼淼笑眯眯地承认:“可惜太多了,数不完。” 言讫若无其事地将巾栉放回铜盂,端起走出内室,欢欣雀跃的心情感染了一室氛围。 * 这是卫泠教她的,若想接近杨复,便不要畏缩胆怯。淼淼深以为然,脑子霎时活络不少,时不时撩拨他的心弦,她再乐意不过。她一点不怕杨复惩罚,盖因他亲口说过,日后若有人欺负她,他会为她做主。 院内旭日初升,岑韵带着雪瓯在一旁晒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身上,浑身骨头都懒怠得不得了。淼淼不敢上前,唯有躲在廊下出神,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攻略杨复。 不多时杨复用过早膳,同平时一样去云晋斋看书。他从正室走出,纡青佩紫,身姿雅淡,惊鸿掠影般走过身前,带去她全副心神。淼淼亦步亦趋地跟上,她好些日子没去书阁,那里如今由她打理,偶尔去一趟委实正常。 偏偏除她之外,雪瓯听闻动静,懒洋洋地抬起前爪,曼妙高贵地几个跳跃,眨眼便跟在淼淼身后。一回头只见一团灰白之物,待看清模样时,淼淼吓得面色煞白,呀一声紧紧攒住身前乐山衣袂,“救命……” 惊呼声打扰了前头的人,杨复回头睇来,好似淼淼半个身子缩在乐山怀中,软声呜咽。 乐山僵了僵,小丫头害怕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时候他若抽回袖子,是不是太残忍了? 雪瓯仿佛得了新鲜玩意儿,淼淼越是害怕,它便越是有趣。慢悠悠地围绕着两人转圈圈,幽绿的瞳仁泛着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淼淼身上。它抬起肉球挠了挠耳朵,喵呜一声来到淼淼脚边,顺势卧在她的笏头履上。 淼淼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动都不敢动,呜哇一声惊叫而出:“走,走开啦呜呜……”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更是抓着乐山的衣袖不肯撒手。这时候甭管是谁,只消能替她赶走雪瓯,便是她的救命恩人。 但闻杨复唤了声名字,乐水上前抱起雪瓯,成功解救淼淼于危难之中。 淼淼睁着水汪汪的泪眼,强忍着没落下来,“谢谢乐水大哥,谢谢……” 乐水和善地摆摆手,安慰她:“这猫素来骄傲,今日竟然会缠着你,看来对你颇为喜欢。” 似是在回应乐水的话,雪瓯愉悦地喵一声,从他怀中探出小半个身子,向淼淼探来爪子。 淼淼惊得两眼大睁,连连后退,“我不想被它喜欢……” 她不敢同雪瓯对视,琉璃水眸露出惶恐,手心捏出一层细密汗珠,话里带着颤音,无助的模样让人忍不住疼惜。 杨复移开目光,淡声道:“该走了。” 乐山乐水纷纷回神,认了声错跟在他身后,往云晋斋行去。 * 这只猫哪里喜欢她,分明是故意恐吓她! 淼淼立在主阁门槛十步开外,一人一猫已然对视一刻钟,谁都没动一下。雪瓯趴伏在门口,懒怠地瞥向淼淼,接触到它的目光,淼淼浑一激灵,顿时提高警惕,聚精凝神。 岂料它只看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睡去。 淼淼还得去阁楼地整理书册,自打杨复进去后,这只猫便一直在门口挡着,她不敢靠近,是以才造成目下僵局。门口乐山乐水一脸无奈,见过怕猫的,没见过这么怕的,他们劝慰许多回,毫无见效。 乐山解释:“它只是逗弄你罢了。” 淼淼摇摇头,无比怨念:“它为何不到别的地方睡觉……” 乐山想了想,“或许因为王爷在这儿?” 说得也是,它千辛万苦来得别院,自然是为了同杨复相处。淼淼挣扎两三回,始终不敢靠近雪瓯,索性恳求乐水先将它抱开一会儿,待她进去了再送回来。乐水面露为难,这是王爷的爱宠,他们可不敢轻易招惹。 淼淼走投无路,唯有求他,“乐水大哥方才也帮我了,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软绵绵的语调唤着人名,听得人心头一软,乐水踟蹰少顷,终于颔首。幸运的是雪瓯很乖巧,在乐水怀中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绿眸幽幽地看着淼淼。 待到她好不容易踏入阁楼内,淼淼回眸满怀感激,“乐水大哥你真是好人,太谢谢你了!” 小丫鬟心思单纯得很,谁帮助她谁就是好人,成天将谢谢挂在嘴边,却不让人觉得腻烦。乐水微微一笑,弯腰放下雪瓯,“好了,进去吧。” 她清脆地嗯一声,脚步松快地迈入阁内。 转过一道浮雕松竹梅屏风,窗边翘头案后坐着杨复,他一手支颐,一手执书卷,目光落在书页,深思却似乎远去。察觉人来,抬眸一睃,语气平静道:“雪瓯在门口做了什么?” 方才声响应当被他听见了,淼淼羞愧地抿唇,细如蚊呐:“它没做什么,是因为我害怕。” 杨复若有所思地扬眉,“为何如此怕猫?” 难道要说小时候差点被猫吃了……淼淼再傻也知道万万不能这么说,她拇指挠了挠食指,这是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脑中飞速旋转,替自己想说辞。以往杨复都不会为难她,今日不知为何,非要她给个说法一般,静静等候解释。 她磕磕巴巴地编派谎话:“因为以前……我被猫挠伤了,伤得很严重,所以才……” 杨复耐人寻味地哦一声,继续逼问:“伤在何处?” 淼淼霍地抬头,他今天好奇怪,以前从不会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是因为她讨厌雪瓯,所以他生气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外头传来乐山的声音:“王爷。” 杨复微不可查地攒眉,收回神智,倚靠在花梨木交椅中,“何事?” 乐山立于屏风之后,毕恭毕敬道:“太子命人传话来,邀请您后日一道前往华峪山狩猎,届时圣人似乎也会到场。”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山中冬眠的动物泰半出来觅食,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华峪山是皇家专用猎场,每年春秋都有一场大型围猎,由圣人亲自选出前三甲。这次是太子自发组织的,只邀请了京城贵胄子弟,闲来陶冶情操,放松心情而已。 杨复沉吟片刻,“你去回话,就说我会前往。” 乐山应下,退出屋内。 将注意力转回书卷上,杨复揉捏两下眉心,身旁有一道视线过于刺眼,让他没法忽视。 他抬头,果然迎上淼淼渴望双目,“你也想去?” 淼淼连声:“想!” 杨复嘴角噙笑,“本王为何要带你去?” 在别院一待就是十来年,从未见过外面光景,这对淼淼来说,是再深切不过的诱惑。早在乐山说出华峪山狩猎时,她便眸子一亮,脸上写满四个字——我也想去。 淼淼偏头思索片刻,“王爷喜欢猫吗?” 杨复轻嗯,“喜欢。” 那就好办了,淼淼上前两步,小手撑在桌案上,向前凑了凑身子。她不畏不惧地对上杨复的眼睛,弯眸娇软地学一声:“喵……”   ☆、第十一日 如此费尽心机地讨好他,只是为了去华峪山一趟。 杨复不动声色地凝视她,小丫鬟满怀希冀,那声猫叫学得惟妙惟肖,细细软软地挠在心尖儿。他低头沉吟,许久才道:“此行应当会去三两天,山上冰雪尚未融化,记得多带些衣裳。” 淼淼欢呼一声,“好的王爷,没问题王爷!” 只是出行一趟,便能让她这般高兴,可见以前确实被憋坏了。耳畔是她絮絮叨叨的感激,杨复不自觉地弯起笑意,连自己都没察觉对她越发纵容。 收拾阁楼书卷时,淼淼心情愉悦地哼起曲子,连带着干活也麻利许多。 “多少人生风雨后……多少盛情一杯酒……” 杨复放下书卷,黑眸看向淼淼,“你从何处听来这首曲子?” 淼淼踩在杌子上,正在艰难地往上头摆放书本,闻言偏头回视,脱口而出:“卫泠教我的。” 这是四五年前卫泠从南方回来,路上学来这么首歌曲,他闲来无事便喜欢哼唱,久而久之淼淼也学会了。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隐约觉得豪情壮阔,哼出来很有几分气势。今日心血来潮,便唱了两句,未料想引起杨复注意。 杨复这才注意她口中这个名字,她不是第一次提起此人,只不过上回他没在意。“卫泠是谁?” 淼淼左思右想,“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人。” 那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杨复本以为她没有亲人朋友,并不知还有此人存在。方才淼淼哼的那首曲子,是粤东一块的名曲,淼淼不像去过那处的人,是以他才出言询问。 经此一事,杨复对她的身世多了几分兴趣,“你家中原本何处?” 淼淼啊一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是在一处水边,较为偏僻……” 杨复直直看向她,“父母呢?” “找不到了,我没有父母。”淼淼垂眸,老老实实地回答。确实如此,从她孵化成型时,便从未见过母亲模样,更别提父亲时谁了。在她的意识中,父母二字是十分渺茫的存在,不具备任何感情,更不知亲情为何物。喜欢杨复之前,卫泠和湖水便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依赖。 杨复误解了她的意思,不再多言,可惜神情始终无法集中。 这丫头身世可怜,在后院受人欺侮,饶是如此依然乐观积极,从不怨天尤人。这般珍贵的品质,如今已然少见,像是清晨闯入槛窗的一抹光束,柔和耀目,直入心扉。 淼淼做事勤快,不多时便将阁楼收拾得齐整干净,焕然一新。她叉腰立在书架前,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也不知道多久没人打理,架子上积了满满一层灰,让我好一通清洗呢。” 小脸沾满灰尘,跟外头的雪瓯一般,灰蒙蒙扑了几处,滑稽又可笑。 杨复漫不经心道:“过几天再来一趟,将阁楼里的书分门别类整理一番,上回晒书时将顺序打乱了,目下找书困难得很。” 淼淼难免苦恼,“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分……” 杨复问道:“识字吗?” 淼淼诚实地摇头,她能学会说话实属不易,更别提识文断字了。这些书在她面前都长一个模样,要怎么才能区分? 小丫鬟不识字很正常,是以杨复并未怀疑,“上头载有史记的分一类,大家学说分一类,另外……”话到一半,只见淼淼满脸迷茫,他轻喟一声,“从华峪山回来之后我再教你,今日没事了,你下去吧。” 淼淼逃过一劫,答得清脆响亮:“好的。” 一壁说一壁活蹦乱跳地离开阁楼,杨复瞅一会儿她背影,直至小丫鬟消失在屏风后,哑然失笑。 * 昨一日还萎靡不振的,今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时刻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岑韵纳闷地看着淼淼,烛光下的小姑娘正在傻乐,“今天有什么喜事?” 淼淼从怀里掏出两个千层馒头,这是她特意找厨房师父要的,留着晚上加餐。这两天她按时吃饭,不挑挑拣拣,将分到自己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让岑韵大吃一惊。 目下她又在津津有味地啃馒头,岑韵瞠目结舌,“淼淼你……你这两天怎么了,吃得比我都多……” 淼淼煞有其事地握住她的手,抚上自己脸颊,“岑韵姐姐你帮我看一看,我胖一些了吗?” 岑韵嘴角一抽,难道这才是原因?手心碰到她的脸颊,触感细腻嫩滑,虽然没长多少肉,但比之十几天前确实变化不少。更要紧的是,淼淼这两天变化尤为明显,小脸白嫩润泽,配上她灿烂笑靥,讨喜可爱得不得了。 岑韵略感欣慰,“你能这么想实在太好,前阵子委实太瘦了,小姑娘家就该养得圆圆润润。” 淼淼嗯嗯两声,头一回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所以岑韵姐姐帮我保密好不好?徐师父给我留了馒头,若是被王爷发现,说不定会受罚的。” 岑韵浅笑,“好,你快吃吧。” 淼淼这才放心地进食,眉眼弯弯很是满足。这两天她强迫自己吃饭,对人类食物不那么排斥了,反而觉得滋味不错,愈发能品味其中美味。岑韵烧了一盆热水擦拭身体,室内狭隘,没有屏风掩映,淼淼便吃馒头边不眨眼地看着,“要我帮忙吗?” 岑韵早已习惯这种方式,淡定同她对视,“吃你的。” 淼淼哦一声,想着自己也好些日子没有洗浴,顿时心痒难耐,忍不住也想泡在水中。 卫泠曾说只消不大面积碰水便无事,但什么叫大面积碰水?她现在洗脸净手根本没事,是不是无需再顾忌? 虽这么想,但为着安全着想,淼淼仍旧不敢轻易尝试。她羡慕地看着岑韵擦拭完毕,浑身清爽,而自己只能洗洗脸,敷上卫泠给的药膏。冬天尚能忍受,如今已经入春,天气逐渐转暖,倒那时若不洗澡便臭了…… * 这两日四王很少在别院,听闻是回城内挑选良驹了,为后日的狩猎做准备。 原本想图个清净,最后仍旧躲不过,太子此人心高气傲,生性多疑,若是不应约前往,必定会被他拿来大做文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顺了他的心意,还省去许多麻烦。 杨复不在,淼淼做事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叹一口气,“王爷何时才回来?” 岑韵猜到她那点儿小心思,嗔她一眼,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便没头没脑地乱说话,“大抵要到傍晚时分,你去烧一盆热水来,准备一会儿伺候王爷盥洗。” 淼淼闷闷地哦一声,蔫头耷脑地走出正室。这两天她都没见着杨复人影,他早出晚归,两次都不轮她当值,是以才没机会见面。淼淼生怕他将答应自己的事忘了,准备他回来提醒一番。 厨房里烧着滚滚热水,淼淼两手端着葫芦瓢儿倒入铜盂,低头看路小心翼翼地端回房中。 淼淼心中装事,没察觉前方突然到来的人,对方并未躲闪,直直撞了上来。淼淼惊呼一声,待到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连忙扭转手腕转换方向,滚烫热水泰半泼在廊外。饶是如此仍旧溅在手背不少,对方倒是躲避及时,立于几步开外冷眼旁观,“你走路怎么回事,不会看人吗?” 淼淼抬头,看见一个穿杏红色短袄的丫鬟,总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不是你撞上来的吗?” 对方瞪她一眼,“是你自个儿不长眼!” 说罢绕过她身边,往廊庑那头走去。 淼淼这才想起来,她就是那日讽刺自己的人……彼时淼淼感染风寒,借宿在瀚玉轩侧室,被她冷嘲热讽了几句。淼淼撅嘴盯着她背影,她分明是故意的,居然怪起别人来?这人真过分! 没有办法,她只得重新回厨房打热水,幸亏这回没出意外,安安全全地送入正室。可惜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杨复都没有回来,一盆水冷了又换,换了再冷,直到最后岑韵让她先回去,淼淼这才不甘心地离开。 他是不是忘了?说好的明日带她去华峪山,难道不作数了吗? 她连手上烫伤都没顾得上管,一整晚都在想着此事,心神不宁。直到翌日清晨岑韵唤她起床,她才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目:“这么早?” 岑韵哎呀一声,比她更为焦急,“王爷今日要到华峪山去,你若不早点起来收拾,可是要被落下的!” 闻言淼淼顿时清晰,唰地从床上坐起。此番出行杨复只带了八名仆从四位丫鬟,淼淼和岑韵就在其中,这不一大早地便要出发了。淼淼手忙脚乱地穿戴衣裳鞋袜,她连衣裳都没收拾,随意拿了两身塞入行囊,匆匆忙忙赶往瀚玉轩正室。 据说杨复昨夜子时才归,目下却已经起来,穿戴整齐,负手立于八仙桌前。 淼淼头一回出远门,紧张得很,跟着岑韵一并唤了声王爷,乖乖巧巧地静候在旁。 天未破晓,瀚玉轩笼罩在一层浓郁黛色中,台上点燃通臂巨烛,映照得室内一片光明。杨复掀眸看去,短短两日光景,小丫鬟似乎有了不少变化。脸蛋终于长出一些肉来,粉颊娇嫩,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娇妍欲滴。   ☆、第十二日 华峪山位于城外向西三五里的地方,行车约莫半个时辰。官道平坦,一路畅通无阻,路上偶遇七王府上车辇,两拨人顺道同行。及至山脚下,绿草如茵,山明水秀;向山顶眺望时却是皑皑冰雪,峰峦叠嶂,俨然两个世界。 四王与七王弃车乘马,由几名仆从跟着,策马驰骋,转眼消失在众人跟前。 余下同行的丫鬟坐在车中,慢慢悠悠地晃荡到山顶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正式狩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下午陆续有皇子贵胄到来,见面难免一番寒暄。 四王杨复移居别院,连大年初一皇城家宴都没参加,行将到山顶便被太子请去慰问。山顶有一座园林,专供每年围猎的皇嗣居住,圣人为其拟名昶园。园林四周是一片白烨林,高耸笔直,根底覆了一层积雪,远处望来,白雪漫漫,好一座玉城雪岭。 太子暂居在明璋院,院内红梅正盛,点缀山顶苍茫雪景,像雪白玉肌中的一点朱砂,美艳至极。太子排场比旁人都足,婢仆足足带了三五十人,更有娇姬美妾服侍左右,使得院内霎时喧闹不少。 太子与太子妃素来不合,这在京城里不是新鲜事儿,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视太子妃为无物,委实有些过分。太子妃真个将他恨得牙痒痒,偏偏又爱到了骨子里,拿他没有办法。哭过了闹过了,仍旧没法留住他的情意,热乎乎的心捧到他跟前,最终被摔得支离破碎。 两人昨夜才大吵了一架,目下太子杨谌心情颇为恶劣,丫鬟战战兢兢地端上茶水,生怕殃及池鱼。直到杨复来到明璋院,他的脸色才有几分缓和,赐罢座后才意味悠长道:“还是四弟明智,为了拒婚躲到城外别院,一身清闲。哪像我,终日家宅不宁,没一天顺心日子。” 杨复敛眸一笑,“二兄过奖了,齐灏不过是对姜府女郎无意,并未想得如此深远。” 杨谌哀声喟叹,“我看这姜阿兰倒挺好的,杨柳宫眉,分花绰约,性子端庄婉约,比我家那位不知好去多少倍。” 太子口中的姜阿兰,是京城姜太傅的嫡孙女,去年及笄,在官宦女眷中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四王年过二十七尚未娶妻,卫皇后不得不为其操心,是以有意指婚姜阿兰给杨复为妻。奈何杨复一再拒婚,这回为了躲避此事,甚至搬到城外别院去,连年都不在京城过了。 卫皇后忧愁不堪,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对谁家女郎都看不上眼,难道真打算一辈子不娶?这怎么行! 闻言杨复拨了拨碗内茶叶,抬眸诚挚:“二兄是知道的,我目下并无此心思,只想做个懒散闲人。” “也是。”杨谌哂笑,他的这位四弟,幼时样样出色,深得圣人喜爱。自打和妃瘗玉埋香后,深受打击,从此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萎顿不振,自甘平庸,圣人为此痛斥过他几回,毫无见效,逐渐便放弃了他。 杨复是卫皇后所出,从小却由和妃抚养成人。和妃待其如亲生骨肉,母子关系和睦融洽,不知十多年前发生何事,和妃一夜之间暴毙,据闻死相凄惨,模样骇人。此后杨复虽重回卫皇后名下,但性情大变,没有雄韬武略,赋不出精美文采,久而久之变得平凡无奇,再无昔日赞美之词。 许多人为此惋惜不已,认为大越损失了一位英才。更有甚者道杨复骄傲自负,恃才傲物,幼时不勤于功课,是以如今才庸碌无为。 旁人怎么看杨谌不管,他倒觉得未尝不好,他这个四弟,最好一辈子都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六王与九王一并到场,七王也来此处凑热闹。及至杨复回自己院落时,已是落日十分。 * 原本太子要留人用膳,不过几人都刚来,仍有许多事要准备,是以就此作罢,各自离去。 杨复的院子在昶园西北角,院外匾额提字寒沨,由他亲自命名。其中深意若要追究,是很久远的事情。杨复收敛心神,举步往院内走去,绕过浮雕山水纹影壁,便见丫鬟正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子,见他回来,忙敛衽行礼。 其中一个小丫鬟见到他格外兴奋,熠熠双眸落在他身上,皎如明月的小脸堆叠笑意,好似看到他是再无所求。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杨复回视她一眼,含笑颔首。 身后淼淼捧着脸颊飘飘欲仙,王爷只对她一个人笑了,这是不是代表她比较特别? 她嘚嘚跑到跟前,檀木盆架上早已置备好热水,她取来巾栉绞干,规规矩矩地伺候杨复盥洗。昨日烫伤没来得及处理,白嫩手背泛着红痕,更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看着格外严重。 杨复端详片刻,直到淼淼收拾妥帖,他才淡声询问:“手怎么烫伤了?” 淼淼微顿,早上出门岑韵给她涂了药膏,目下已经不大疼了,方才也没在意,没想到仍旧被他察觉。“昨日端热水时不甚撞着了人,水洒在手上才……”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她抿唇一笑,“已经不那么疼了。” 府里丫鬟行事都有嬷嬷教导,哪有这么冒失的? 杨复坐于八仙椅上,丫鬟正在布置膳食,他不紧不慢地问:“不会看路吗,撞着谁了?” 淼淼翕了翕唇,苦思冥想一番,“我忘了她的名字……” 真是有够笨的,杨复不再言语,起身道偏厅用膳。园内厨房听闻皇子莅临,早已布置好膳食,虽不及王府内精致可口,但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山野美食。淼淼还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没敢到跟前伺候,默默地留守在正室擦拭座椅。 待杨复用过膳,他不急着进屋休息,让乐山取来明日需要的海棠木长弓,想了想另外道:“顺道取来银针和棉纱,还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乐山虽不明其意,但没多问:“是。” 不多时去而复返,他手中捧一紫檀花雕木盒,盒内置放长弓,弓身修长。身后跟着的丫鬟手持药膏银针,两人立于跟前,“王爷,您要的东西。” 杨复若有所思地滑过长弓流畅线条,低声唤人:“淼淼。” 淼淼一直在门口站着,闻言入内,“王爷。” 杨复头也不抬道:“用烛火烧热银针,挑破你手上水泡,搽上药膏。若是一人应付不来,便让雨嫣帮着照拂。” 雨嫣便是拿药的丫鬟,比淼淼大了一岁,是个做事勤快性格沉闷的人。淼淼同她天差地别,喜爱吵闹,是以两人鲜有交集,至今仍不大熟悉。相较于此事,淼淼更诧异杨复的话…… 他这是何意,在关心她吗? 然而从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关怀之色,淼淼欣喜之余,更有几分失落。她弯眸一笑,谢过杨复关怀,同雨嫣到偏厅捯饬手伤。 起初她怕得很,一个劲儿地往回缩手,后来被雨嫣狠心摁住,一个个挑破她手背水泡。淼淼吓得呜哇哽咽,泪眼汪汪,好在雨嫣动作轻柔,没有伤害到她。直到上完药膏,她才吸了吸鼻子慢吞吞道:“好像也不是很疼。” 雨嫣轻笑,“原本就不大疼,都是你自个儿吓的。好了,王爷给的药膏一定好用,过两日便会好了。” 淼淼忍得眼眶一圈红,她用力点头,“真是多亏了你……” 她一个劲儿地道谢,到最后雨嫣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地站起:“这是王爷的意思,你不必谢我。” 手背缠了一层纱布,淼淼敛眸盯了片刻,悄悄弯起唇角。 * 第二天清晨杨复从院内出发,只带了乐山乐水两人。 丫鬟侍姬只能留在园内等候,淼淼偷偷从寒沨院跑出来,躲在一颗树后,探头探脑地观看门口情形。杨复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俊逸非凡,他忽然偏头往园内看了一眼,吓得淼淼连忙缩回头去,心跳骤然加快。 待她再看去时,门外一行人已然远去。 淼淼失望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华峪山上来,便能看到许多美景。谁知只是从一个院子换到另一座院子,她根本不能到外头去。岑韵说这时候外头有许多动物出没,尤其山的深处,山鸡野兔,豺狼虎豹,狩起猎来必定十分惊险刺激。 淼淼摩拳擦掌,她也好想出去看看…… 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反正山上没什么事情可做,泰半婢仆得空都在偷闲。中午杨复回来一趟,只收获了两只山鸡,听说太子猎到一头母狼,收获显赫。饶是如此淼淼依然觉得杨复最厉害,看他的眼神满怀仰慕。 杨复失笑,“太子箭术精湛,我自愧不如。” 身后乐水闻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那头狼若不是王爷让了一步,怎会轮到太子手中? 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下午还要继续出发。 这回淼淼可是按捺不住,昶园门口仆从把守不算严,趁两人不备时,淼淼小心翼翼地偷溜出门,闪身躲在墙后,蹑手蹑脚地绕开园子,往白烨林中走去。   ☆、第十三日 昶园依山傍水而建,院后有一条清澈溪流,泉水顺势而下,叮咚作响。淼淼沿着水路朝前走,脚下是尚未融化的白雪,踩上去印出小小的脚印。她稀罕极了,飞快地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回头看地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子,留下脆如银铃的笑声。 一个人玩得乐此不疲,淼淼蹲在溪边,凝眸盯着水面倒影的人影。虽然看了许多天,但对这张脸仍不熟悉,她掬了一抔水拍在脸颊,冰凉溪水冻得人一激灵,同时也勾起了她在水里游动的欲.望。 想当初她无时不刻都在水里泡着,目下连碰水都成了奢侈……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环顾左右,此处不算隐蔽,时常有人走动。如若她脱光了在此处洗澡,一定会吓着人的吧…… 犹豫许久只能作罢,淼淼绞湿了绢帕洗了把脸,将手臂脖颈擦拭一番,这才不甘心地继续往前走。林中深处愈发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野兔跃过身旁,偏头好奇地看了她两眼,眨眼便跑得没影了。好歹都是动物,淼淼试图跟它们搭话,奈何对方根本不理会她,一旦她靠近,便转头跑开。 她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心态,故意吓唬小动物,以前都是她被吓得在水中逃窜,目下立场对调,她生出无比优越感。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已经看不到昶园光景,天色尚早,她还没有玩够,浑然不想回去一事。 殊不知从她跨过一条蜿蜒的溪流时,已经抵达山林深处。岑韵告诉过她,此处山坡陡峭,常有猛兽出没,险象迭生。可惜早已被淼淼抛之脑后,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越往前走越阴森,树木参天,浓翠蔽日,远处似乎有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橐橐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匹。 千万不能让四王知道她偷偷跑出来了! 这是淼淼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她举目四望,见远处有一座小山丘,上头密林环绕,能够藏匿人身。她牵裙往上跑去,企图不被后面的人发现,慌张之中被一块磐石所绊,踉跄两步重重栽倒在地。 手掌在地上擦出血痕,她疼得倒吸一口气,顾不得其他,爬起便继续往前跑。行将站稳身子,余光瞥见右后方一个兽形,她瞠目凝视——那是头体型健壮的灰狼,大约被逼到绝境,看着她的眼神露出凶光,睚眦欲裂。它紧盯着前方的小身影,后方马蹄声逐渐逼近,它仰天狂嗥一声,蠢蠢欲动。 淼淼动也不敢动,企图跟它打商量:“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只是路过此地,对你并无恶意……” 灰狼无动于衷,甚至在她开口说话时更加敏感,朝前两步逼近,有随时上前撕咬她的趋势。 淼淼向后退了退,方才擦伤的手掌渗出血珠,滴落在雪地中,渗出一块殷红痕迹。狼族对气息素来敏感,这下可好,不必她有任何动作,灰狼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淼淼退无可退,被它猛地扑倒在地! 腥臊涎液滴在脸颊,淼淼面如死灰,手脚僵硬地看着上方狰狞的兽面,“不要吃我……” 灰狼听不懂她的话,张口便要朝咬下,淼淼死死地闭上双目,已然将这一生回望了遍……若她没有执意变成人,便不会有惨遭今日光景,可这样她就见不到杨复,不能跟他说话了……虽然要死了,淼淼却不曾后悔,唯一遗憾的是杨复还没喜欢过她…… 胡思乱想了许多,头上上方的灰狼一动不动,浓浓血腥味儿传来,却不是她的——灰狼直挺挺地倒在一旁,后颈被一支竹箭穿透。淼淼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怔怔地看向来人,远处几匹马并行而来,四王与七王在前方,身后是几名侍从。杨复收回长弓,驾马行到她跟前时,俯身握住她臂膀,轻而易举地提到马上,不发一语,继续前行。 * 他们越走越远,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淼淼自知闯了大祸,默默地埋首不敢出声,只等着杨复责罚。然而杨复始终不开口,她惴惴不安地回视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颔绷起,罕见地严肃。 淼淼心下咯噔,糟了,他一定是非常生气。 她擅自从昶园跑出来,还闯入猎场,惊扰了他的猎物……她做了一大堆错事,他一定讨厌极了她。这可怎么办,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只想出来看一看罢了…… 小手攒紧他的织金袖襕,淼淼忐忑道:“王爷,我……” 杨复听不出情绪:“先别出声。” 淼淼猛地被打入谷底,眼睫颤了颤,低头不语。 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地快,耳边簌簌风声呼啸而过,山顶凛冽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淼淼这才察觉不对劲,细听身后有狼嗥传来,并且不止一头,此起彼伏。 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淼淼忍不住探头回望,只见远处狼群逼近,数目约有十来头,各个身形矫健。他们这儿只有五六人,正面冲突根本不是对手,淼淼总算知道杨复为何如此严肃,盖因他们现在处境危险,稍有松懈便命丧黄泉! 她只知道深山危险,未料想竟如此险恶,淼淼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磕磕巴巴才能说出话:“王爷,我、我们怎么办……” 杨复嗓音没有起伏:“先找一处安全之地,等待太子带人相救。” 身旁七王的声音淹没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先射杀了狼群首领!” 杨复攒眉,正欲出言阻止,孰料杨廷已然张满长弓,竹箭离弦射出,席卷着空气中寒意,精准地射在最前方那头狼的腿上。来不及喜悦,那头狼只停顿片刻,动作反而更敏捷凶狠了些,直直朝他们冲来。 淼淼吓得缩在杨复怀中,紧抓着他的衣襟,身躯颤抖。杨复快马加鞭,往前方山头驶去,并出声吩咐:“七弟,加紧速度跃过前方山头,它们不会跟来。” 杨廷方才弄巧成拙,很有几分气馁,闻言落后他们半个马身的距离,“四兄先走一步,我在后面护着你们。” 杨复闻言一顿,“说什么傻话?” 前方不远果然是一处断崖,中间隔着一道数丈宽的深渊,深不见底。断崖另一边是冰天雪地,然而那处平静和乐,同这边险况全然不同,甚至有两只松鼠立于树下,呆愣愣地看着对岸情况。 杨廷执意落在他们后面,举箭射杀逐渐靠近的狼群。然而同伴倒下得越多,便让它们愈加暴怒,眼看着两方距离越来越近,杨廷夹紧马肚子往前俯冲,断崖近在眼前。他亲眼目睹四兄一手持缰绳,一手扶着怀中小姑娘,从深渊上方纵跃而过。两名仆从在旁守护,他紧随在身后,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对岸悬崖边上。 * 腾空而起的感觉分外飘渺,淼淼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双目紧阖,心跳剧烈。 直至被杨复抱下马背,真真切切地站在地上,她才缓缓睁开双目。面前是杨复俊朗丰逸的面容,他乌黑双目盯着自己,平静无澜,没有出言责备,却让她心虚不安。 身后传来接连落地声,淼淼忍不住回头观望,是七王和另外两个仆从也平安过来。对面断崖立着数十只狼群,仰天嗥叫,徘徊在山头久久不肯离去。她看得入神,忽然被杨复转回脑袋瓜,对上他责备双目:“你为何没在昶园待着,怎么会跑到此处?” 淼淼缩了缩肩膀,愧疚地低下头去,“我觉得院子里闷,就想出来看看……我不知道会给王爷添麻烦,对不起,我……我错了。” 杨复不置一词,直看得淼淼愈加不安,他眉心深蹙,“你可知此处多么危险?” 方才若不是他们及时赶至,恐怕她已经落入狼口。杨复盯着她的头顶,心中积郁一口浊气,真不知该如何惩戒她才好。这样不听话的小丫鬟,早就该赶出府外了,可是他为何一直留着她? 淼淼伸出白嫩小手抓住他袖缘,抬头可怜巴巴地瘪瘪嘴,“王爷,我错了……别骂我……” 嫩颊被寒风吹得苍白,鼻头冻得红红,编贝牙齿咬着粉嫩下唇,澄澈妙目含了一包泪水,眼里满含惭愧后悔,真是委屈到了极致。雪地松鼠不怕他们,悄悄来到淼淼脚边,绕着两人一会儿看看淼淼,一会儿瞧瞧杨复。 再多的责备都说不出口,杨复抬手揉捏眉心,后头杨廷察觉两人况味,来到跟前调笑道:“四兄,怎么了?这是你府上的丫鬟?” 杨复放下手,无可奈何地看一眼小丫鬟,“是我府上的,平常没管教好,让七弟笑话了。” 闻声淼淼头埋得更低了,简直无地自容。 这话勾起了杨廷兴致,他哦一声意味深长地绕到跟前,将淼淼端详一番,“看着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然独自闯入那片密林。怎么,该不是特意为了四兄来的吧?” 淼淼倒真没有这个心思,她出来只是因为贪玩,诚恳地摇头:“不是的……同王爷无关,是我想出来看看,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里。” 杨复睨她一眼,举步往前走去,“趁天未黑,先找一处地方落脚。天色已晚,大抵明日才能出山。” 眼看着他走远,淼淼连忙举步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或许方才被他斥责过,脑袋蔫蔫地耷拉着,跟着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分明想靠近,但又不敢上前,踟蹰犹豫,表露无遗。 杨廷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颔,好像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第十四日 距离落日没多久,今晚肯定不会有人相救,他们只能在此委屈一宿。 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原野空旷,哪有能入睡的地方?一行人里除了个姑娘外,还有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这可难为了两名仆从,不仅要到远处探路,还要打点好住处。 所幸不远处有一座山洞,里头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五六人。侍从将里头收拾干净,又寻来干草铺置整齐,这才请四王和七王进来。地方虽小,但聊胜于无,总好过今夜露宿荒郊野岭。两人均无表态,淼淼更无二话,她睡哪里都可以,只消能跟杨复在一起就是了。 两位侍从是七王手底下的人,分别唤秦朝和秦暮。他们在洞外寸步不离地守护,淼淼就在一边蹦跶,她冻得手脚冰凉,若不跺跺脚恐怕浑身都僵硬了。她的动作震落了上方积雪,扑簌簌落了她一脑袋,淼淼呜哇一声,满头满肩都是碎雪,连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 秦朝是个很活络的人,看见她狼狈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是故意来逗趣的吗?” 淼淼掸下肩头雪花,忿忿不平地瞪他一眼,“我才不是!” 话音将落,山洞里传来杨复低沉嗓音:“淼淼。” 淼淼立即端正神色,便听里头又道:“进来。” 她朝秦朝吐了吐舌头,听话地走入洞中。杨复与杨廷分坐两边,中间升起一个小火堆,火光照亮了昏昧的山洞,杨复敛眸沉思的模样朦朦胧胧,整个人仿佛镀了层柔和的光。淼淼到他跟前,“王爷有事情吩咐?” 方才她落在头上的雪没有完全清除,白花花挂在发丝上,被火一烤全化成水珠,顺着精巧的脸颊滑落下颔,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子。杨复示意手边的木柴干草,让她坐在一旁,“注意着火势,别让它灭了。” 淼淼听话地往里头添木柴,虽不明白杨复为何非让她来,但山洞里比外头暖和多了,她十分乐意。 杨廷倚着墙面闭目养神,将两人对话听入耳中,掀眸看了看对面的小丫鬟,她眸光水亮,单纯简单,一看便是没有心机的丫头片子。 他们今夜不回昶园,明日太子会派人前来寻找。然而凡事总有意外,若明日太子的人没有找到此处,他们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杨廷唤来秦朝秦暮二人,“你们去外头探探路,若是有下山的痕迹,随时回来禀告。” 他们应下,分为两路离去。 * 不时有寒风从洞口袭来,淼淼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脑袋枕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木头。木柴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恐怕再撑不了半个时辰,可是秦朝秦暮还不见回来。因着七王在场,她比平时拘谨得多,一直没敢说话,默默做自己分内的事。 她走了一下午,又接连受到惊吓,这会儿早已体力透支,饥肠辘辘。淼淼按着肚子愁眉苦脸,好想吃热乎乎的千层馒头,她的胃被自己惯坏了,如今一点饿意都承受不住。 安静的洞中响起突兀的一声,淼淼面红耳赤,反应片刻慌张摆手:“不是,不是我……” 这小丫鬟真是太好懂了,杨廷扬起一抹笑,正欲起身,只见杨复缓缓站起,修长挺拔的身形显得空间更加逼仄。他整了整衣摆,不紧不慢地走到洞外,“我去找些干木,顺道看看有无吃食。劳累了一天,七弟想必也该饿了。” 杨廷扬唇,“有劳四兄了。” 眼看杨复才走没几步,淼淼唰地站起来,为难地看看杨廷,“七王,婢子也去看看……” 杨廷不以为意地嗯一声,“去吧。” 言讫,淼淼毫不迟疑地追上杨复步伐,紧跟在他身后。 杨廷耐人寻味的目光扫视二人,随手拨拉两下火堆,唇边含笑。 * 在雪地里走路十分不便,淼淼后来学聪明了,踩着杨复的脚印一路往前。杨复的衣袂飘在她跟前,她很想伸手攥住,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她抬头打量杨复神情,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总觉得他仍在为方才的事生气。 沿路木柴都被雪水浸湿了,没法点燃,他们便顺着山坡一路向下。杨复好像不知身后有人一般,举步前行,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淼淼撅嘴跟着,没有怨言,时不时抬头看他步履从容的背影。 下坡的路湿滑难行,她扶着岩壁一点点往下挪,胆小谨慎的模样滑稽极了。 走到一半没听到动静,杨复回头看去,便见她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颤巍巍地不敢动弹。他滞了滞,上前伸手递到她跟前,“跟着我走。” 淼淼呜咽一声,“谢谢王爷……” 她像找着救星似的,两只手紧紧地攀附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来到平地,一张小脸早已吓得惨白。 “前头的路更加艰险,你若害怕不如趁早回去,我一人即可。”杨复低头凝视她片刻,出声建议。 淼淼紧咬下唇,使劲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要跟王爷一起。” 稚嫩的小脸写满坚定,杨复有一瞬间没出声,她自动自觉地挽着他的手臂,分明身躯都在轻颤,还是咬牙狠心道:“咱们走吧!” 杨复不由得轻笑,这声咱们叫得可真顺口,恐怕也没几个人胆敢自然地同他共称“咱们”。他们往前走去,在一处崖壁底下看到不少枯柴,因那里有石头遮风挡雨,面朝东方,枯木树枝很是干燥,能够用以燃烧。 那处道路陡峭,底下是一个滑坡,走起来十分不方便。杨复本想让淼淼在远处待着,奈何她坚持要来,拗不过她,唯有让她在后头慢慢跟着。淼淼悄悄勾住他衣裳,见他没有反应,弯唇放心地攒紧他衣摆,一步一步地前行。 脚下似乎有些微震动,淼淼并未在意,还当是因为两人足迹所致。杨复驻足观望,少顷不见任何动静,这才继续往前走。 淼淼将树枝上头的雪花抖擞干净,满满地抱了一怀,行将往回走时,看到不远处有只直立的白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淼淼欢快地呀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仔细观看,没走两步便被唤住:“淼淼,别动!” 她疑惑地停住,回头见杨复神情凝重地看着崖上积雪,淼淼循着他视线往上,尚未看清何事,眼前光景已被汹涌落下的冰雪覆盖。她抱着干柴僵立原地,甚至忘了躲避,眼看着厚重的积雪从山坡滑落,迅速而凶猛。 于此同时,她被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雪层瞬间将两人身形淹没,冲刷着往山下滑去。 雪层崩塌,地表轻微震动,无数动物四散逃开,整座山都陷入恐慌之中。积雪下滑的速度非常快,眨眼便掩埋了不少动物,雪花弥漫,气势磅礴。 原本还宁静安详的山头,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 后背似乎抵在一块巨石上,淼淼虽然怕冷,但因为体质原因,她是冻不死的,只觉得浑身酸疼难忍。她挣扎了两下露出脑袋,半个身子从积雪中爬出来,慢慢地扶着巨石站起身。举目望去一片雪白,好似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让她没来由地恐慌。 脑海里闪过雪崩前的最后画面,杨复将她护在怀中,他们一起摔了下来……那么他呢? 她在四周寻找,终于看到一条浅紫镀金束带,连忙上前营救,纤嫩十指扒拉得通红,总算扫除了杨复身上的积雪。她轻唤两声“王爷”,他毫无反应,俊逸脸庞苍白泛青,一看便知冻得不轻。 淼淼试着移动他,然而两人体型相差悬殊,她根本搬不动他。若是一直留在此处,入夜之后他们一定会冻死的! 淼淼暂时放开他,查看周遭情形,她在山坡底下看到一处山洞,洞口被积雪掩埋。她缘路折返,连拖带拽,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把杨复移到洞口。忍受着冰冷和身上疼痛,把堵在洞口的石头冰雪清除,再艰辛地将杨复搬入洞中。 寒冷的天里淼淼却出了一身的汗,她顾不得歇息,紧张地查看杨复伤势。他身上伤口比自己严重得多,手臂腰腹有多处划伤,并且双手冰凉,若不及时取暖,后果不堪设想。淼淼到洞外收集干柴,她从未生过火,好在杨复身上带着火折子,她有模有样地学着做,居然成功引燃了! 山洞内顿时温暖许多,饶是如此,仍旧不见杨复面色有所好转。淼淼把他推到火堆旁边,脱下上身短袄罩到他身上,小手捧着他的大掌揉搓,一点点为他恢复体温。 淼淼一直表现得镇定,这会儿才有功夫害怕,越是安静,她便越惶恐不安。 若是杨复一直不醒来怎么办?若是没有人救他们,又该怎么办? 此时没有人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杨复,埋首在他胸口,紧紧拥着他为他取暖,“王爷,你快醒醒……” 日落西山,山坡陷入漆黑寂静中,仅剩下微弱的月光洒在洞外,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 淼淼不知不觉在杨复怀中睡去,醒来时有些分不清状况,迷瞪许久才想起,他们被困在山上了。刚才睡一觉,身上伤痛非但没有好转,腰侧那块反而更加疼了。杨复仍旧不见醒,非但如此,他唇色发白,体温滚烫,俨然病态。 见状淼淼着急地唤了两声:“王爷,王爷!” 末了着急,根本不顾身份他们身份差异,“杨复,你醒一醒!” 她一个人待着害怕,多想此刻他能够清醒过来。淼淼往火堆地添了几根木柴,她傍晚拾了许多,足够他们烧一个晚上的。她起身到外头洞壁角落,拨开表层积雪向深处挖去,最后捧出一抔洁白的雪,小跑回洞中,洞得浑身哆嗦。 这儿没有烧水得工具,她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想出个法子,低头含了一口白雪,直至雪在口中融化,她低头覆上杨复的唇瓣,将水哺入他的口中。一口接一口,不掺杂任何□□,到最后淼淼的舌头都麻木了,总算觉得他面色缓和了些。 她回到火堆旁,烘烤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的短袄给杨复盖上了,目下穿得很是单薄,根本不足以御寒。腰后有一处疼得厉害,手脚已被冻僵,加上从山上滚下来时的擦伤,她总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身后杨复紧蹙的眉心慢慢松开,睁开乌黑双眸,静静地看着前方纤细的身子。   ☆、第十五日 视线里黢黑一片,唯有前方有一簇燃烧的光亮,淼淼跌跌撞撞地上前汲取温暖。她浑身冷极了,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不对,她原本就在雪地里! 从混沌黑暗中挣扎而出,淼淼疲惫地睁开双目,长睫轻颤,入目是洞顶冷硬的墙壁。脑袋瓜迟钝地转了转,昨夜场景一幕幕回放,她给杨复渡完水后,便蜷缩在角落睡着了……她猛地从地上坐起,头疼得厉害,低头时恰好看到披在身上的短袄。 这是她的衣裳,可她不是拿给杨复盖了吗? 淼淼赫然惊醒,环顾四周,居然不见杨复身影!她扶着墙壁站起,这下可好,不但是腰侧,连手脚都麻木酸疼,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外,入目所及,漫山白雪,琉璃世界晶莹剔透,万籁俱静。 淼淼不得不慌了神,向外头走了几步,“王爷!” 雪地里探出几只觅食的白鼬,搁在平常淼淼或许很有兴趣,目下却无心理会它们,着急地寻找杨复。他身上都是伤,昨夜还生病了,目下能去哪儿?淼淼越想越害怕,整个山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人,她不管不顾地呼喊:“杨复,你在哪儿?” 后头蓦然传来波澜不惊的一声:“杨复?” 淼淼惊喜地回头,果见杨复立于十几步外,手中提着一动不动的兔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胆敢直呼本王姓名,你不要命了?” 淼淼向他奔跑的身子陡然停住,立在原地踟蹰不安,“婢子是一时情急,王爷恕罪……” 大约是被洞中火烤所致,猛一受冻,小丫鬟双颊红扑扑的,配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瞳眸,为苍茫雪景平添不少生机。杨复目光落在她身上,舒展眉宇,“过来吧。” 这便是原谅她的意思?淼淼恢复精神,三两步来到他跟前,兴致勃勃地询问:“王爷方才去哪儿了?你的病好些了吗,能动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来,杨复一一耐心回答:“已无大碍,我见你还睡着,便先去找些食物。” 闻言淼淼这才注意他左右拎的兔子,因冰雪掩埋,它早已没了气息,正好能为他们充饥。淼淼跟在他身后回山洞,熟练地往里头添加干柴,火势陡然旺盛,忽而想起一事,“王爷会烤兔子吗?” 杨复点点头,叫她在洞中等候,“我去外头清理。” 淼淼乖巧地哦一声,放心地踞坐在一旁,脑袋枕着膝头静静等候。坐了一会儿腰疼得难受,她手背到身后碰了碰,龇牙咧嘴地嘶一口气。太疼了,偏偏那地方根本看不见,她不知道伤到何种地步,更无从下手。 正惆怅时候,杨复从外面进来,兔子已经剥皮用积雪清洗干净。他就近坐在淼淼身旁,娴熟地将肉架在火堆上烤,偶尔转动来回翻烤。 他实在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淼淼吃惊地盯着他看,“王爷以前做过这些?” 杨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往年狩猎都会烤食猎物,不是什么稀罕事。” 原来如此,淼淼重新将目光放回烤兔子上。肥硕的兔子被烤出了油,滴在火上发出滋滋声,饿了一天一夜,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诱惑。虽然肉还没烤熟,但淼淼已然馋得不行,眼巴巴地盯着面前的肉,没出息地捂住肚子。 这点小动作如何能逃过杨复的眼睛,余光瞥见小丫鬟馋嘴的模样,他弯唇询问:“昨日雪崩之后,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 淼淼颔首,言语轻松,“王爷当时被冻僵了,我在附近寻到这个山洞,便将你移到这里来了。” 杨复微不可察地扬眉,徐徐开口:“夜里我似乎发起热来,醒来后身上披着你的衣服,你还为我做了何事?” 洞中只剩下噼啪木柴燃烧的声音,淼淼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染上红霞,她低头躲避杨复的目光,随手拨了拨柴火,“哦……就给你取了取暖,别的什么也没做。”话里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杨复凝睇她,眸中泛过不易察觉的柔光,他淡淡收回视线,取下一只兔腿递到她跟前,“有点烫,你小心一些。” 他没继续追究,淼淼心里多少有些侥幸。受宠若惊地接过兔肉,试探性地咬一小口,味道虽然有些寡淡,但已十分难得。她捧着兔腿低头默默地吃,模样像极了饿坏的鼬鼠。 * 吃过兔肉总算恢复些许体力,淼淼到外头搓了搓雪,洗干净手上油腻。她动作不敢太大,怕扯着背上伤口,回到洞中见杨复坐在火旁,低头包扎手臂刮伤。那处伤口委实严重,皮开肉绽,昨日淼淼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血。 她丢下手里碎雪,三两步蹲在杨复跟前,“王爷别动,让我来帮你。” 经过这场变故,她好像一夜间长大不少,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不像往常那般手忙脚乱。绢帕在她手中利索地挽了个结,虽不大漂亮,但勉强能入眼。这是昨日她自个儿摸索出来的,杨复受伤了,她得给他包扎,好在她身上带了两条绢帕。 “短期应当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从这里出去后,我们先去寻找七弟,再一道想出山的法子。”杨复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走向洞外,“淼淼,昨日多亏了你,否则本王业已葬身此处。” 淼淼尚且处于恍惚中,闻言摇头,“是王爷先保护我的,若是没有王爷,淼淼才会……”她一着急便猛地站起来,牵动后背撞伤,蹙眉嘤咛一声,“总之王爷不要说这种话,我既然喜欢你,就绝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杨复身形一滞,回头对上她坚定的神情。 她单手撑在腰后,身形微微有些扭曲。杨复思绪归位,将她扫视一番,“受伤了?” 淼淼想也不想地摇头,少顷老实地承认,“是昨天雪崩时摔伤的,不是太严重,过几天就好了。” 伤在那样隐秘的地方,他又不是郎中,总归有些不大好看。加上她方才说出那种话,杨复一时无话可说,举步继续往外走,“先到附近看一看。” 按理说两人都受了伤,他应该也痛才是,可除了刚才包扎手臂时他蹙了蹙眉,其他时候都毫无反应,难道他一点儿不怕疼?淼淼一壁胡思乱想,一壁小跑着跟上,怎奈脚下不察,下一瞬扑通摔倒在地。 脑袋深深地埋入雪中,幸亏没磕在石头上,淼淼慢吞吞地雪地里爬起来,脸上沾满雪花,形容狼狈地坐在皑皑白雪中。她胡乱摸了摸双颊,水润双眸含着赧然笑意,她抬头迎上杨复视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对不起,我给王爷添麻烦了……” 说着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腿上的雪,举步便要前行。 孰料杨复来到她跟前,背对着她慢慢蹲下.身。 淼淼不明所以,“王爷?” 寒风灌入嗓子里,杨复声音低沉:“上来。” 淼淼不可思议地瞠圆双目,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可是,你……”她见杨复一动不动,心中砰砰剧烈跳动,怕他下一刻就会改变主意,忙俯身紧紧地攀附住他背脊,“我、我上来了!” 杨复不动声色地背着她起来,双手穿过她腿弯,牢牢地固定着她的身躯。他步履从容,饶是在雪地之中也走得极其平稳,大雪封山,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们二人交叠的身影,周围寂静安详,偶尔有一两只雪鼬从身旁穿过,好奇地凝望他们。 视线霍然开朗,淼淼依偎在杨复背上,抿唇扬起浅浅笑意。心里有一团棉花在迅速膨胀,将她本就不大的心塞满了,一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淼淼贴着他宽阔后背,同他离得这样近,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层布料,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搁在以前是从未敢想的奢望。 害怕这份幸福是她的幻想,淼淼小心翼翼地为:“王爷为何要背我?” 许久没得到回应,少顷才听杨复答:“你身上受伤了,不便行走,我背你是应该的。” 原来不是因为……关心她…… 淼淼敛下睫羽,刚才的幸福感一触即破,心口凉飕飕地,“哦。” 她不再言语,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压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带着她浓浓的怨气。 杨复抬头观望前方地形,几乎能想象身后小丫鬟失望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眸光深远。 他是尊贵的四王,他为何要背她,她难道想不通吗? * 雪地里难以分清方向,他们走了许久,终于找到昨日暂居的洞穴。 洞中隐约闪烁着火光,看样子还有人在,杨廷应该很安全。杨复背着淼淼走了大半个时辰,不见一丝疲色,体力不得不让人佩服。 杨廷果真还在此处,洞口应当被他清理过,周围散落一地碎石。他倚靠着洞壁小憩,听闻动静掀开双目,见来人是杨复,惊喜地唤了声:“四兄!” 杨复应声,弯身走入洞中,杨廷这才看清他后背还背着个小丫鬟。 小丫鬟早已睡熟,粉唇微微嘟起,睡得毫无防备。杨复蹲身将她放在草堆上,一抬眸便对上杨廷复杂的目光。 他看向两人,欲言又止:“四兄,你……”   ☆、第十六日 杨廷有些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印象中四兄一直是平淡如水,有如瑶林玉树,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怀。可如今,他竟肯背着一个小丫鬟走雪路? 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杨廷震惊地合不拢嘴,“这才是四兄不留在京城过年,一意要移居别院的原因?” “同她无关。”杨复安置好淼淼后,坐在一旁面无微澜,“她身上受了伤,没法走路。昨日是她救了我,我不能置之不理。” 杨廷面容有所缓和,四兄说的有道理,忘恩负义这等事,素来是他们所不齿的。可真的只有恩情而已吗?他看了眼睡意正酣的小丫鬟,她对四兄的爱慕早就表露无遗,只消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四兄如何招架得住? 这场雪崩来得毫无预兆,秦朝秦暮不知下落,至今未归。杨廷清除了洞口的石块,他没杨复那么幸运,附近没有掩埋的动物,至今仍未果腹。 杨廷起身,正欲再次到外头搜寻一番,便见远处二人相互扶持而来。看清二人模样,原来是消失整夜的秦暮和秦朝,他们还拖着一头断气的幼鹿。两人一看便是被风雪摧残过,形容憔悴,步履蹒跚,可比杨复淼淼狼狈得多。 秦朝秦暮跪在杨廷身前,“属下来迟,请七王恕罪。” 被雪掩埋后还能生还,已属不易,还能怎么惩罚?杨廷踅身,“进来说话。” 看样子救助的人今天来不了,他们还得自个儿解决饮食问题。倒不是怕太子存有私心,即便他不肯出动救人,两个皇子丢了不是小事,恐怕已经传到圣人耳中,此次狩猎因他而起,他也得毫发无损地将人全部带回去。 时间早晚罢了,如此一想,杨廷反而放宽心态,吩咐秦朝烤食鹿肉,秦暮想法子取水。 * 山洞中烘烤得暖意融融,更有肉香扑鼻而来,淼淼睡舒服了,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躯,翕动两下长睫毛,懒洋洋地掀开眼睑。入目是几人后背,离她最近的是杨复,对面秦暮秦朝正在分食鹿肉,狼吞虎咽。 淼淼撑起身子,脑子钝钝地转了转,他们何时找到此处的?杨复一直背着她吗? 杨廷吃饱喝足,仰头就着竹筒喝了口水,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小丫鬟坐起,眯眼一笑,“醒了,饿不饿?” 早晨才吃罢兔肉,这会儿倒不大饿,相反一天一夜没碰过水,此刻很有些口渴。她盯着杨廷手里竹筒,抬眸轻声:“我想喝水……” 声音虽小,足以让其他几人听闻动静。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小丫鬟看着呆呆的,迷茫的大眼睛很是无助。 杨廷没想许多,伸手便将竹筒递给她,“还有一些,喝吧。” 细数十几位皇子中,他是最没架子的一位。平易近人,谦逊温和。更何况四兄待她不一般,指不定日后这小丫鬟会另他刮目相看,目下亲近一些,并无坏处。 淼淼感激极了,伸手便要去接:“多谢七王。” 奈何半空中被人劫走了,杨复手握着竹筒,根本不看淼淼困惑的目光,将里头的水喝了干净。他面不改色地吩咐秦朝:“多煮一些水来。” 秦朝接过竹筒,起身往洞外走去。 淼淼委屈地唤一声:“王爷……” 她都渴了一天了,只是想喝口水而已,他也要跟她抢!太过分了,淼淼瘪瘪嘴盯着他,脸颊气鼓鼓地。 小丫鬟眼中的埋怨过于明显,杨复偏头,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再等一会儿。” 他都把水喝完了,她也只能继续等了,淼淼还是很不高兴,闷闷不乐地哦一声,重新坐回原处。 竹筒是秦朝身上原本带着的,以备狩猎时七王饮水使用,未料想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煮水的雪取自地下深处,晶莹剔透,这回他煮了大半筒,递到淼淼跟前,“当心烫。” 这丫头看着才十二三,跟个没长大的女娃娃一般,摆在他们几个男人堆里,不由自主地让人想照顾。偏偏她还十分爱笑,一双澄澈妙目微微弯起,像是天上皎洁弦月,轻易便能感染人心。 淼淼捧着竹筒吹了吹,小口小口地抿着,坐在杨复身后安静地喝水,乖巧得很。 * 秦朝秦暮下山探路,奈何山路难行,周围杳无人迹,根本无从下手。傍晚他们无功而返,只能委屈二位皇子在此处迁就一夜。 “属下无用,明日定能寻到下山的路,恳请七王再给属下一天时间。” 两人均一脸倦色,杨廷摆了摆手,“今夜就先将就着……” 杨复眉宇低压,“明日最后一天,必须找到出路。” 四王一向温和,鲜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秦朝秦暮齐声应道:“谨遵王爷吩咐!” 白天尚且能够忍受,夜里山上寒风料峭,呼啸灌入山洞,连燃着火堆都无济于事。淼淼冷得浑身发颤,蜷成一团缩在角落,牙关紧咬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后腰的伤虽然不那么疼了,但手脚有多处擦伤,总归要及时治疗。 混沌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总觉得身后的风好像停了一般,不那么凌冽寒冷了。她抱臂咪呜一声,希望明天就能回到昶园,她好想睡在床上。 第二天秦朝秦暮下山探路时,恰逢遇到太子派来的人马,他们找到四王和七王暂居的洞穴,跪地请罪,恭恭敬敬地将两人送回华峪山园中。淼淼是个小丫鬟,没资格跟四王共乘一骑,秦暮见她孤独可怜,便将她拎到自个儿马上,一并带了回去。 四王和七王失踪整整两日,回去后少不得一拨人关怀慰问。太子亲自在门口相迎,正堂里早已备好毳衣火炉,地龙烧得火热,偏厅布了满满一桌珍馐膳食。待二人入屋,丫鬟端来热茶,饮下几口,体温回暖不少。 太子杨谌歉疚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发生此状况,让二位阿弟受难了。” 杨复道:“二兄无需自责,是我和七弟过于冒失。若不是二兄的人及时找到,恐怕我二人目下仍在雪山上,不得出路。” 这句话说得太子心情畅快,微微一笑请他们到偏厅,“在外两日,想必这会儿早该饿了,我让下人准备了膳食,阿弟们随我来。” 偏厅铺氍毹,龙腾虎跃朱漆屏风围绕,温暖舒适,一解身上疲乏。三人共坐一桌,气氛融洽,更有美酒金樽助兴。一顿饭毕,已是日暮西陲,云蒸霞蔚。 * 回到寒沨院正值酉末,婢仆们担惊受怕两天,白天听闻四王回来的风声,早已将房间打点完毕。准备了热水巾栉,换洗衣物,以备四王随时需要。 杨复确实疲惫,却不急着洗浴,环视一圈问道:“淼淼安顿在何处?” 岑韵愣了愣,“她回来后便睡下了,如今正在耳房。” 杨复走入屏风后,“去将本王携带的伤药取来,拿到她房中,告诉她一日涂抹三次,不得偷懒。” 声音隔着一道屏障传来,是以他没看到岑韵吃惊错愕的面孔。 王爷对淼淼也太好了些……这两天里,他们发生了何事?岑韵勉强平复心神,低头应下:“是。” 里面身影宽衣解带,四王洗浴一直不需要丫鬟在跟前伺候,她没敢多看,惕惕然退了出去。 左耳房中,淼淼睡意正酣,身上盖着厚厚一层被褥,前所未有的惬意。 一个时辰后,岑韵推开房门,便看到她猫一样依偎着被子,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门口。约莫是睡饱了,这会儿她精神得很,翻身而起笑眯眯地:“岑韵姐姐。” 岑韵面无表情地将伤药摆在她面前,“老实交代,你同王爷之间怎么回事。” 淼淼眨巴两下水眸,“什么?” 岑韵点了点她的额头,“王爷叫我拿药给你,你说说,这是第几回了?王爷怎的就对你一个人好,还特意叮嘱你每天三次上药,我可从没见王爷对哪个丫鬟这么关心过!” 淼淼双眸骤亮,抿唇笑意盈盈,大言不惭:“因为我救了王爷一命嘛。” 闻言岑韵掩唇,目露惊讶:“王爷出了什么危险?” 淼淼便将那日发生的事同她说了一遍,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听得岑韵惊叹连连。如此一想,王爷待她好似乎也说得过去。 那个药治疗外伤极其有效,往年狩猎难免受点小伤,四王都是用这瓶药。淼淼身上伤口需得先清洗一番,岑韵准备了一盆热水给她擦拭身子,她仍旧觉得不痛快。在雪地里待了两天,再不洗澡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听说昶园后院有一泓清泉,泉水源自山上溪流,清澈见底,水深且广。淼淼心痒难耐,在床榻躺了半个时辰仍旧没忍住,悄悄从房间溜了出来,往后院走去。 华峪山已见春.色,水边草木丛生,刚刚没过小腿。此处偏僻,周围有乱石环绕,况且夜色已深,应当不会有人来。淼淼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后,除下身上短袄襦裙,仅剩一件桃红兜儿和中单。试了试泉水温度,冰凉彻骨,然而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淼淼犹如饥渴许久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扑入水中。 浑身被泉水包裹,这种舒服的滋味难以形容。淼淼潜入水下,灵活地游到水中央,探出脑袋深吸一口气,清沁肺腑,浑身舒畅。 双腿有些发痒,她并未在意。畅快在游了两圈,只觉得浑身的怠惰都消失了,久违地自在快活。月色皎洁,洒在粼粼水面上,泛起璀璨光芒。寒风吹拂,拂乱青丝,淼淼伏在岸边歇息,偏头瞥见一条银白鱼尾在水面一扫而过,划出绚丽的弧度。透明的薄带漂浮水中,像精心织就的绡纱。 淼淼一时惊呆,脑袋里木木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伸手碰了碰尾巴,鳞片刺在手心的触感异常真实……这是她的尾巴没错,可是,为什么她忽然变回了鱼身? 淼淼上半身僵硬,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下.身鱼尾。透过水面,她能够看到倒影的人影,里头的小姑娘妍姿艳质,冰肌玉骨,缜密乌发披散肩头,美艳不可方物。 这分明是她原本的模样!为什么,为何会这样? 淼淼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捧着脸颊,这时候唯一想到的人便是卫泠。可她在华峪山,距离四王别院有好几里地,根本没法见到他…… 正在她思索对策时,不远处传来窸窣声响,似有人来。   ☆、第十七日 更阑人静,月朗星稀,后院本是无人涉足之地,夜间更不会有人走动。然而淼淼确实听见了,那声音距离此处不远,并且有愈加靠近的趋势。 她心急如焚,附近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四下环顾,惊惶之中躲在一丛灌木后,隐匿身形。岸边水草杂陈,乱石嶙峋,足以遮挡住她娇小的身躯。淼淼忐忑不安地环住双臂,嗒然若丧,极近所能地缩小存在感。 她应该听卫泠的话,不碰水的……这下好了,不知何时才能变回去,若是被人发现了她,后果不敢设想……万一以后都不能变回去,那她得一辈子待在此处吗? 这怎么行,淼淼越想越悲伤,泫然欲泣的一张脸,好看到了极致,连哭都是楚楚可人的。 眼下后悔已经没用了,她只能尽量躲起来,不被对方发现踪迹。来人似乎不止一个,他们立在岸边八角亭中,谈话声穿透寂寂夜风,模模糊糊地灌入她的耳中。 “太子何不趁此机会,将四王和七王一举……” 是个陌生的声音,淼淼吃惊地捂住嘴巴,想看清来人的脸,却又一动不敢动。只消她有丁点儿动作,草叶婆娑,对岸的人一定会发觉她的存在。 杨谌言语听不出情绪,“本王也这么想过,但此事非同小可,圣人定会命人彻查根究,届时本王也逃脱不了干系。” 果真是太子……他竟然想害四王! 尾鳍在水下摆动,漾开一波一波涟漪。淼淼聚精凝神,双臂撑在岸上,泼墨长发下纤腰若隐若现。她身段玲珑,腰下美景浸沉在水下,惹人无限遐想。 杨谌又言:“此事本王自有分寸,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别让四弟起疑就行。” 对方答:“是。” 言讫声止,脚步声匆匆远去,八角亭回归平静。可是淼淼知道,还有一人没走,他正站在亭中一动未动,不知思索何事。 太子在四王身边安排了线人,更想要加害于他……对方不动,淼淼也不敢动,她这幅模样被人看见,太子一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还会连累杨复。她屏息,维持这个动作良久,半个身子都僵硬了。 本以为他一会儿就能离开,未料想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杨谌还是不走。淼淼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她好累……这人留在这儿做什么呢?身旁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也喜欢半夜看景? 岸边有一块泥土松动,扑簌簌掉入水中,声音在夜中格外清晰。 杨谌闻声,厉声质问:“何人?” 无人回应,水声溅溅,树荫窅窅。杨谌循声望去,拨开浓翳树丛,往下方清泉中望去—— 只一眼,便定住身形。 水中的姑娘仓惶回眸,她的动作打破了水中倒影,波纹迅速向他脚下蔓延而来。杏红兜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胸口,露出莹润无暇的肩颈,水眸轻眨,流转生辉。容貌丰神绝世,她无需动作,足以摄魂夺魄。 她像误闯人间的月神,不知所措地回望他。玉润冰清,一如水中惊鸿艳影,袅袅亭亭。 杨谌看着她久久不能动作,从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他抬手放在胸口,这里有些痒,越来越往全身扩散,使得他浑身都酥了。 她大抵是在洗澡,见到他很是惧怕,不知是那个王爷带来的姬妾。 杨谌上前一步,“本王……” 淼淼因这一声陡然回神,不待他把话说完,俯身扎入水中,长发微拂,渐次消失在水面。 少顷水面回归平静,方才的惊艳就像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 她现在的模样同小丫鬟天壤之别,应当不会有人认出来。 淼淼躲在下游,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水面倒影跟着她一块动作。这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可是如今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 衣裳都在八角亭岸上,如果太子没走,她根本没法回去拿衣裳……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而是,她该如何变回人身? 卫泠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警告她不能浑身浸水而已,那现在要怎么解决呢?淼淼很无助,眼瞅着天就要亮了,她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晨曦初露,阳光打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淼淼不知何时趴在石头上睡着了。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心深蹙,好似梦魇一般,口中喃喃自语。旋即惊醒,睁眼看了看头顶太阳,大约已经是辰时了…… 她若不及时回到寒沨院当值,一定会引起怀疑的! 转念一想自己的模样,又马上泄气了……她现在是鲛,这样回去势必会吓坏不少人的,还是算了。 淼淼疲乏地撑起身子,坐在岸边,一低头便觑见水下晃荡的双腿……笔直纤细的两条腿,淼淼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人类的腿没错!她赶忙又看自己的脸,清秀稚嫩,是那个小丫鬟的脸。 她惊喜地睁圆双目,赶忙从水中抽出双腿,指尖轻轻触碰,是光滑温暖的皮肤…… 淼淼忽然想起来,上回身上长鳞片,也是第二天就消褪了。这次她变回鲛人,过了一夜又便回来……难道只有在晚上才会变回去?思及此,她试探地将双腿再次放入水中,等候片刻没有变化。 她放宽了心,长长地松一口气,重新扎入水中。从下游回到昨晚洗澡的地方,她悄悄躲在石头后观看,岸边已经无人,才放心地游回去,将衣裳抱在怀里,躲到一处手忙脚乱地穿上。 * 回到寒沨院已是一刻钟后,淼淼先回左耳房换了身衣裳,这才到匆匆赶往正堂。 原来今日是回去的日子,一拨人大清早便收拾妥当了,临走时才惊觉大清早便不见淼淼身影。这可把岑韵极坏了,院里院外地寻找她,依然没找见。前头乐山乐水催得厉害,四王的车马在园外守候,若是再找不到人,他们唯有先行离去了。 好在淼淼及时出现,岑韵顾不得责备她,命她赶忙收拾行囊,往门口赶去。 途中遇到院内几名侍从,他们一壁往后院走一壁念叨:“太子让咱们在后院找人,可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哪有什么人影?该不是看错了?” 另一位叹息:“哪那么多废话,照做就是了。” 淼淼脚步微顿,脸色泛白。岑韵发现她的异常,想来也听到那几人对话,便对她解释:“昨日太子似乎在后院遇见了什么人,天未亮便大张旗鼓地找人。据说还去几位王爷的院里搜寻一番,闹得好大动静。” 昨晚惊为天人的一眼,使得杨谌心潮久未平复,激荡难耐。回去后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影子,等不及天亮便唤来仆从,让底下人以冒犯太子为由,逐一寻找那位姑娘。他本以为她是哪位王爷的姬妾,若真如此就好办了,只要他开口,不信对方会不答应。孰知哪里都找不到她,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丫鬟里头也没有她,杨谌彻底没了办法,便让人去后院重新搜寻。 淼淼听得心惊胆战,情不自禁地加快步伐,“咱们快走吧,王爷不是还在等着吗?” 岑韵嗔她:“你也知道,真个胆子养肥了,敢让王爷等你!” 谈话间已然来到门口,淼淼来到杨复的车辇前,隔着一层帘子,看不见里头的人。她手绞在跟前,斟酌用词,“王爷,我昨晚夜里去水边洗衣裳,一时不查睡了过去……睁开眼便误了时辰,让王爷等候,婢子知错了……” 马车华贵,两边浮雕云龙戏水纹,玄青锦绣帘子严严实实地遮住车厢光景,不知杨复是何表情。淼淼霎时不安,紧紧地盯着布帘,等候他开口。 半响才听杨复道:“到车上来,告诉本王哪里错了。” 来时路上,四王独自乘坐一辆车辇,他不喜人在跟前伺候,是以丫鬟另外备有一辆马车。回去理应也如此,目下他却让淼淼到车上去?几个丫鬟不约而同地看向淼淼,眼中既羡慕又同情,王爷必定是生气了,要严惩她。但能同王爷共处一处,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淼淼蹑手蹑脚地登上车辇,打帘而入,坐在距离杨复最远的角落。 她悄悄打量杨复神情,他端坐在车厢中央,以手支颐,双目微阖。 淼淼更行拘谨,支支吾吾地解释:“让王爷久等,耽误了您的时间,婢子愿受惩罚……” 车轱辘缓缓推进,毫无预兆地前行,下坡的山路陡峭崎岖,难免会有颠簸。淼淼吓一跳,抓紧身下毛毡,不敢动弹。 杨复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孤身一人,露宿在外。” 淼淼缄默,生怕他联想到太子的事,索性闭严实了嘴巴。 杨复又问:“昨日给你的药搽了吗?” 淼淼连连点头,“搽了,王爷给的药很好用!” 静了静,杨复低声:“过来,让本王看看。”   ☆、第十八日 他他他方才说什么? 淼淼惊愕不已,饶是她不谙世事,也知道姑娘家的身子是不能轻易给人看的。他居然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怎么能给他看呢,这又不是她自个儿的身体! 何况淼淼根本没有搽药,她折腾了一整夜,清晨醒来便匆匆赶来了。那药效果如何她不知道,都是胡诌的,若是给四王看见了,谎言不攻自破。 淼淼抗拒地摇摇头:“真的没事,王爷不必担忧。” 杨复盯着她,久未出声,“你方才说,昨晚去了后院?” 她难道说得不够仔细?淼淼纳罕不已,重复一遍:“婢子昨夜去水边洗衣裳,因太累了,不小心在岸边睡了过去。” 言罢,她抬头端详杨复表情。 只见杨复顿了顿,不动声色道:“后院只有一处有泉水,太子遇见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天未亮太子便将昶园翻了个底朝天,动静大得他不可能不知道。说是哪个王爷的小丫鬟冒犯了他,让他捉到必定严惩不贷。太子领人到寒沨院来,将岑韵几人扫了一眼,没找到人,离开后又到七王院里去了。 彼时淼淼不在,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她。这个小丫头行事冒失,没大没小,一不留神招惹了杨谌,并不意外。 淼淼心中一悸,摇头不迭,“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并未遇见太子。”说罢故意询问,“王爷,是不是府上出了事,太子在找什么人?” 天真纯善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撒谎。想想也是,若真是她,在岸边睡了一夜,应当早被人捉去了。 杨复倏然哂笑,他何曾为一个丫鬟如此上心,反倒有些杯弓蛇影了。索性倚靠着迎枕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不是什么大事,同你无关。”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车辇行至山脚,温度回暖,百草丰茂,树木丛生。 日光穿透帘子打入车厢,洒在两人脚边,光影斑驳,随风攒动,一时间静谧无声。杨复就这样睡了过去,淼淼愣在原处,王爷叫她上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淼淼忍不住打量他,他的五官正好迎着阳光,轮廓模糊,眉如漆墨,英武不凡。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明光锃亮,遥不可及。 两人离得这么近,淼淼却只能坐在另一端看着他。她不敢上前,生怕被他发现之后,连偷偷地看都不行了。 眷恋地目光流连在他脸上,车辇行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连姿势都没换过。 前头不远便是四王别院,杨复转醒,见小丫鬟正贴着车壁而坐,两人之间隔着半个车厢,她避得远远的。她不知在思考何事,脸颊泛起微微红晕,眸光流转,含着怯怯笑意:“四王,您醒了!” 杨复坐起身,近两日一直休息不好,时常头疼。他按捏两下眉心,才睡醒的嗓音雅儒慵懒,“到府上了吗?” 淼淼自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还有一会儿。王爷不舒服吗?” 她其实想问他,上回雪崩时的伤势如何了,但碍于身份没资格,忍了忍唯有囫囵吞回去。 许是睡在马车上的缘故,等了一会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加刺痛。杨复剑眉深蹙,朝淼淼招手,“会不会推拿?” 淼淼诚实地答:“不会。” 好似看到杨复无奈地喟叹一声,旋即听他道:“本王教你。” 说着让她坐到跟前来,小丫鬟一路上都维持那姿势,离得他远远的,他有这么骇人?杨复口述方法,让淼淼试着照做。 他闭上眼,毫无防备地坐在她跟前,淼淼僵着双手抚上他额头,哆哆嗦嗦半天没找准穴位。杨复大抵不耐烦了,索性拿着她手指放在太阳穴处,“这儿,慢慢地揉,两只手都用上。” 淼淼猝不及防地前倾,两人距离仅有寸余,近得连杨复有多少根睫毛都能细数,她霎时红透双颊,“……婢子知道了。” 她照着杨复教的,用了点力道慢慢地绕着一处按揉,不敢分心。然而他俊朗的面庞近在咫尺,淼淼哪里忍得住不看……为了配合他的姿势,她需得半倾着身子跽坐在他跟前,车辇行走平稳,她不由得放轻松了些。 柔软的指腹贴着皮肤,温和有力地按捏在穴位上,虽然生疏,但按得很舒服,使杨复头疼有所缓解。呼吸之间夹杂着清冽淡香,不是一般姑娘家用的花瓣蜜露,倒像是清泉湖水的气息,伴随着淡淡青草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许是昨夜去水边留下的,杨复弯起唇角。旁的姑娘总爱佩戴各种香料,闻多了难免腻烦,她身上的味道却不会,扑面而来的清爽香味,天然纯净。 城外官道平坦顺畅,一路无阻。走得好好的,前方拐角忽然驶来一辆失控的马车,车夫在那头高呼让路,这边的王府的人连忙握紧缰绳,将车辆停在路边。 突如其来的颠簸,淼淼整个身子都跌入杨复怀中,还当外头出了什么大事,反应过来时,才惊觉两手都牢牢地抓着他的后背衣料。 这姿势……怎么看都像是她投怀送抱! 淼淼慌了神,丫鬟们道他不愿意被人近身,她可不想被他厌恶,是以仓惶地松开手,试图从他怀中坐起。怎奈外头又有动静,那辆失控的马车与他们擦身而过,两辆车厢碰撞一块,发出不小的动静。 淼淼再一次跌回他怀中,这回想死的心思都有了……她脸蛋一直红透耳根,洇出粉嫩的红色,像打翻了胭脂盒。小脑袋深深埋在杨复胸口,她闷闷的声音传出:“王爷罚我吧,我冒犯了您。” 杨复低头凝睇她半边脸颊,她双眼紧闭,大概觉得没脸见人。 杨复抬手抚上她的乌发,眸中染上宠溺柔光,“嗯,回去罚你。” 淼淼不敢抬头,纤指勾着他一点衣角,是以没看到他唇边越来越深的笑意。 * 丫鬟们没有猜错,王爷叫淼淼同乘一车,确实是要惩罚她。 回到四王别院,便见淼淼低头耷脑地跟在王爷身后,一副认错模样,众人便心知肚明了。瞧瞧,谁说王爷待她特殊了,犯了错不一样得受罚? 至于罚什么……只见王爷将她叫到内室,里头一直没有动静,两个时辰后淼淼才精疲力竭地从里头出来。丫鬟们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王爷罚你什么?怎么一点声音也无?” 淼淼欲哭无泪:“我在里头跪了两个时辰呜呜呜……” 说是跪也不尽然,杨复躺在弥勒榻上,让她继续给自己按捏头部。淼淼认命地踞坐在脚踏上,探着身子照做,偏偏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她自己不敢停,一口气就跪到了现在。目下双腿酸疼,双臂发软,连走路都成了问题。 丫鬟们闻言作鸟兽状散去,唯有岑韵扑哧一笑:“该!” 好嘛,这惩罚确实比她想的轻多了,淼淼不再有怨言,蹲坐在廊下石阶上,认命地锤了锤双腿。别院没有正经王府规矩多,她趁王爷不备时偷偷懒也是可以的,管事丫鬟都睁一眼闭一眼,只消不让王爷看见就是了。 淼淼歇了半刻钟,待身上恢复些许力气,她见四下无人,便鬼鬼祟祟地朝后院湖心亭走去。 好些天没看见卫泠,她有许多事情要同他汇报,等不及天黑,便站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投石呼唤。不多时水中荡开波纹,水下一个身影晃动,破开湖面披离而出,卫泠懒洋洋地倚靠着水石,“叫我做什么?” 淼淼欢喜地站在岸边,湖水洇湿了鞋底都没察觉:“我去外头玩了,还看到了很多美景!” 卫泠抬头看她:“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虽然住在湖底,但对府里动静了若指掌。杨复去华峪山狩猎,仅仅带了四个丫鬟,其中一个便是她。这丫头从小没见过大世面,出去一趟便能高兴成这样,卫泠不忍心扫她的兴,便待在水里静静地听着。 直至淼淼说起他们遭遇狼群一事,他才攒眉:“你受伤了?” 淼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早就没事了,我们后来逃到另一座山上,那座山很安全。可是突然落下了大雪,铺天盖地的砸过来,把我和王爷都埋了进去……” 不待她把话说完,卫泠不悦地打断:“六水,你若是不喜欢这种生活,随时都可以回来。” 淼淼睁大眼,“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觉得很高兴!” 她才变成人没多少天,对每件事都新鲜极了,她还想去很多地方,用双腿走更多更多的路。淼淼见卫泠不高兴,知道是自己的话让他担心了,顿时放软口气,走入水中试图碰触他,“卫泠,你答应过我九十天,就九十天。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有危险了,九十天之后,我一定乖乖回来。” 湖边生了薄薄一层苔藓,湿滑危险,她现在跟以往不同,不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卫泠俯身游到岸边,制止她继续前行,黑鳞尾鳍拍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浪花。此处位于后院角落,极少有人来,是以他能放心地坐在岸边,毫不留情地揭露:“即便你不乖也得回来,这个身体只能撑到那时候。” 淼淼哦一声,同他并肩而坐,惆怅地托腮,“为什么卫泠能变成人,我却不能呢?” 卫泠冷笑,“因为你笨。” 非但如此,还懒。卫泠见多识广,本领自然比她高超,这是需要日积月累的,不能急于一时半刻。淼淼若想短期内变成人,唯有现在这个法子。 她自己也清楚,是以没再多言。 原本想将昶园变回鲛人的事情告诉他,但看他刚才反应,话到嘴边淼淼硬生生忍住了……卫泠帮了她许多,她不想让他再担心,反正以后不下水洗澡就是了,就算洗了,第二天早上还是会恢复回来的,她会小心点不让人看到。 * 告别卫泠,从后院偷溜回来,殊不知岑韵已经找了她好长时候。 “王爷方才就起了,正要你在旁边伺候盥洗,谁知道怎么都找不见人!你说说,你到哪儿偷懒去了?”岑韵一壁指责,一壁将她带往正室门口,“我已经另外找人伺候了,你就在这儿站着,哪都不准去了。” 淼淼眨巴两下水眸,懂事地认错:“对不起。” 这副模样,真教人责怪不起来。再一低头,便见她裙摆鞋袜都湿了,瞧着颇为邋遢。 岑韵叹一口气,苦口婆心,“王爷过两日便要回城了,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最后给王爷留下点好印象?亏你还口口声声倾慕王爷,我看那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末了叉腰,狠狠嗔她一眼。 后头的话淼淼都没听进去,脑子里都是岑韵第一句话—— 王爷过两天就走了。   ☆、第十九日 自打得知这个消息后,淼淼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同她一道当值的丫鬟叫了她许多声,她都没有听见。 “你是聋了不成?”对方剜她一眼,递给她一个铜盂,“去将里头的水倒了。” 里头是王爷方才盥洗的水,杨复已经歇下,她们这些丫鬟却不能休息,还得值夜到子时。 淼淼恍然回神,伸手去接,岂料对方手上一松,整盆温水都泼在了她身上。这一幕太过熟悉,淼淼总算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不就是那日撞倒她,害得她手背烫伤的丫鬟吗? 方才岑韵唤她碧如,她是在外伺候的丫鬟,似乎对淼淼颇有微词。 淼淼掸了掸身上水珠,短袄综裙都湿了,地上水花浸湿了鞋底,弄得一地狼藉。淼淼气急败坏地瞪她,“你为什么往我身上泼水?” 碧如轻蔑一笑,“是你自个儿没拿稳,还要怪我头上?” 话说得理所当然,可是淼淼知道她是故意松手的,她没等自己拿稳便撒开手,实在可恶。 淼淼很少生气,可是这人实在太过分了些,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她究竟什么居心! “怎么不怪你……” 话音未落,岑韵从内室走出,看到外头光景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碧如先发制人,指责淼淼:“还不是她,倒个水也能整出这么多事端。真不知除了勾搭王爷,还会做什么?” 淼淼气得凝噎:“你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岑韵出言打断,去一旁拿来巾栉递给两人,“有这争吵的工夫,还不如把地上收拾干净。都别咋呼了,王爷才睡下,一会儿把王爷吵醒了,怪罪下来我可不管你们。” 碧如接过巾栉,弯腰拾起地上铜盂,趾高气昂地睨向淼淼,“做错事承认不就得了,还狡辩什么,当大伙儿没长眼睛么。” 淼淼握着手里那块巾栉,对着她背影咬牙,小脸上写满委屈愤怒。 没见过这么搬弄是非的,以往她冷嘲热讽也就罢了,这回还故意栽赃陷害!淼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全,气得身子微微颤抖,“我……” 岑韵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先回去换身衣裳,这里有我收拾就行。” 淼淼偏头看向她,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岑韵姐姐,真的不是我。” 她当然知道,在别院待了许多年,每个人的性格她都了解。碧如那丫鬟心高气傲,素来看淼淼不顺眼,背地里不知编派了她多少坏话。今日找着机会,当然要好好欺负她一番。丫鬟们之间总会有磕磕绊绊,只消不是什么大事,她都不太追究,事后数落两句便是。 淼淼固执地摇摇头,心里憋着一口气,“我不走,我陪你一块收拾。” 说罢不顾岑韵劝说,挂着湿漉漉的衣裳擦拭地板,由始至终不发一语。她心里本在烦恼杨复要走的事情,被碧如这么一搅和,心情更差了。秀气小脸板得端端正正,全无平日笑吟吟的影子。 岑韵见状感慨,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挺固执。 * 子时换过人后,淼淼回到下人房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着。 脑袋里混混沌沌,翻来覆去都是杨复的身形容貌,他的一言一行,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回荡。可是他后天就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万一是九十天之后呢?那岂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这怎么行,淼淼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跟着杨复一块回去不就好了? 思及此,睡意全消,恨不得立时跑到杨复跟前,向他言明来意。奈何外头黑蒙蒙一片,这时候他肯定还没起来,她去了也是白搭。淼淼等得心焦,如何睡得着,索性披着被子坐起来,硬生生挨到晨曦微露。 天边仍是青黛色,这时候杨复应当才起床,丫鬟在一旁伺候洗漱更衣,一刻钟后用早膳。淼淼将他的作息牢记在心,今早不轮她当值,她掐准时间来到瀚玉轩正室,三两步跨过台阶:“王爷!” 正堂空空如也,并无杨复踪影。 一个丫鬟姐姐告诉她:“王爷到云晋斋去了。” 淼淼迭生谢过,脚步未停直往云晋斋赶去。这条路她来去无数遍,熟悉得很,不多时已经立在云晋斋门口。 院内池塘化冰,几条锦鳞在里头游动,身姿灵活。□□满园,岸上兰草郁郁青青,树梢鸟鸣清脆,呈现一派勃勃生机。淼淼无心赏景,正欲步入阁楼,却被门口的人拦了个正着:“王爷正在看书,特意嘱咐过,等闲人不得打扰。” 淼淼抬头看清此人面容,登时怒上心头,“你怎么在这?” 不是别人,正是碧如。昨儿个两人才大闹一场,此时见面互相都没好脸色。 碧如微微一笑,“王爷不想被人打扰,让我在此看守,有何不可?” 平常这种事由乐山乐水来做,今日两人不知去向何方,偌大的院里只有碧如一人。今早是她伺候杨复盥洗的,乐山乐水受命前往京城,明日才能回来,杨复便随手指点她到书阁伺候。 碧如故意说得暧昧,淼淼脸颊气鼓鼓地,“我要进去见王爷。” 说着便要往里头硬闯,碧如岂能不管不顾,两只手将她拦住:“王爷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你当自个儿是谁?” 淼淼等了一晚上,目下心急如焚,只想求得一个答案罢了:“不要你管!” 她扒开碧如的手,得了空子便往里头钻。碧如被她逼急了,柳眉倒竖,抬手愤恨地甩去:“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啪地一声,清脆地落在淼淼脸颊,旋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淼淼错愕地僵在原地,这几日养得白嫩嫩的脸蛋迅速泛起红痕。碧如的力气很足,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大抵是过于吵闹,杨复的声音传来:“外面发生何事?” 碧如被逼急了,气恼地推搡了淼淼一把:“还不快滚!” 哪知小丫鬟跟个泥塑似的,一推便倒。她垂头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一动不动,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眼看着王爷便要出来,碧如莫名地心慌,抬起脚尖踢她:“你聋了不成?” 璎珞珠帘碰撞,发出琳琳声响,清脆悦耳。杨复从阁内打帘而出,一眼便瞧见了这一幕,那个跌坐在地的小身影很熟悉,分明是淼淼无疑。他眸光微动,几步上前:“怎么回事?” 碧如收回绣履,狠瞪了淼淼一眼,“回王爷,婢子说了您不喜人打扰,她却非要硬闯书阁。这等毫无礼数,婢子一时情急便推了她一把。” 熹光柔和,穿透密叶落在门槛,裹住淼淼小巧的身影。阳光被她挡在身后,小丫鬟低着头,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在发颤。 杨复近前,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小脸印着个清晰无比的掌印,与周围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一看便知打得不轻,隐隐透出血痕。她眼眶噙着泪水,澄净无比的双眸看向他,偏偏强忍着不让其掉落,真是可怜到了极致。 杨复心中一沉,睃向碧如:“是你打的?” 不知为何王爷的脸色都变了,从未见他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碧如一惊:“是、是婢子……” 杨复面无表情:“本王的丫鬟,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碧如心下咯噔,情知不妙,连忙双膝跪地:“是婢子自作主张了,请王爷恕罪。” 未料想是这么个情况,碧如低着头惴惴不安,奈何等了半响不见杨复答复。忍不住抬眼打量,便见王爷蹲在淼淼跟前,抬起她的下颔。碧如暗自攒紧裙子,既不安又愤怒,怎么会,王爷怎么会对那个丫鬟如此重视…… 淼淼试图挣脱杨复的手,奈何被他紧紧捏着,被迫迎上他视线。脸上疼痛久未消褪,她眼里的泪花打转,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落下来。 可是不行,不能让他看到。 淼淼呜咽一声,咬紧下唇:“不,不要看我……” 杨复乌黑瞳仁深沉,手指轻轻婆娑那道红印,“淼淼,在本王面前哭,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她不是怕丢脸,她是怕吓着人……杨复越是这么说,淼淼就越忍不住,她眨巴眨巴两下水眸,抬头闭上眼,声音带着软软哭腔:“我也不想打扰王爷,但是我有急事想说。” 杨复不由自主地低声:“何事?” 淼淼抽抽噎噎:“岑韵姐姐告诉我,王爷后天就要回京了……” 室内一静,杨复答道:“没错。” 她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恳求:“能不能,能不能……” 把我也带去。 可是这句话就跟哽在嗓子眼儿似的,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万一杨复不答应怎么办,万一他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万一…… 杨复似是察觉她的意图,弯唇一笑:“本王会带你一道回去。” 不只是淼淼,连一旁跪着的碧如也是惊诧。没人理会她,她便只能一直跪着。 看着眼前温和俊美的面容,淼淼忽然定住,眼里有一颗泪水溢出眶来。她回神之后,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捂着眼睛冲出阁楼。跌跌撞撞地,像受惊的小鹿。   ☆、第二十日 云晋斋格局精巧,书阁外的廊庑衔接月洞门,门内是芭蕉顽石,偏僻小道。从此处出去,可以直达后院湖心亭,来去自如。 淼淼横冲直撞地出了阁楼,躲在墙根啜泣。她环膝蹲下,脚边掉落一地大小不一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她低声饮泣,声音小得听不清,更像是才出生的动物幼崽的求助声。 她也不知为何这么伤心,但是一想起杨复体贴的笑意,以及那声“本王会带你一道回去”,她便抑制不住地想哭。分明是她最期待的话,却没来由泛上一股一股地酸涩。 为什么她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他待她这么好,只会让她更加贪心。 单纯地善待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想要更多,想要更加特别的感情。原本不是这样的,淼淼有些恐慌,她原来跟杨复说说话已经很满足了,可是现在……她想独占他的一切,想让他喜欢自己,最好跟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 淼淼紧紧攒着胸口,这里窒闷得难以呼吸。卫泠说的不错,这里不适合她,她想回水中。 看着满地的珠子,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一壁哽咽一壁慢吞吞地拾起来。奈何捡得没落得多,一颗颗砸在她脚下的泥土中,烙下凹凸不平的坑洼。 她还是想哭,胸口的情愫迅速蔓延滋长,仿佛生命旺盛的藤蔓,以她不能控制的速度充斥身体的角落。她管也管不住,只能化成水珠流出体内。方才碧如打她的时候她不难过,只有愤怒,可是杨复一出来,拿那种严肃温柔的眼神看她,她便招架不住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多想躲在他怀中痛哭一场。可是不行,她硬生生地忍着,忍得眼眶酸涩,最终还是没忍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距离月洞门越来越近,杨复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淼淼?” 淼淼浑身一激灵,呆滞地看着满地珍珠豆子,少顷她惊慌失措地拾进袖子里。刚才哭得太汹涌,目下根本来不及拾取,她烦恼地咬紧粉唇…… 眼瞅着杨复就要过来,她不管不顾地道:“你不要过来!” 音落,门口的脚步果然顿住。仅仅隔着一道墙的距离,杨复知道她就在里头,小丫鬟说得掷地有声,前所未有的严肃。印象中她一直娇软怯懦,从不知她还有如此顽强的一面,杨复依言没有过去,“你不是说过,日后受了欺负都要告诉本王?淼淼,碧如的事由你来处置,本王都会替你做主。” 淼淼默不作声地将珍珠尽数拾起来,她偏头在肩膀上蹭了蹭泪花,稚气地告状:“不止这回,上次她故意撞我,害得我热水洒在手上,疼了好几天。还有上上次,她出言辱骂我……王爷是这样胸襟宽广,宅心仁厚的人,底下的丫鬟怎能这样心肠歹毒呢?” 数落别人罪证的同时,还不忘把他也夸一番。这个小丫头,真是会讨他欢心。 杨复看着面前石壁,弯唇浅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说实话淼淼也不知道,她心里没个轻重,只知道这人坏极了,想给她个教训。她想了想,“她打我了,我也要打回去。” 杨复略感诧异,“就这么点要求?” 淼淼点点头,“嗯!” 在她眼中这种方式已经很痛快了,她心思善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歹毒的主意。想到碧如讨厌的嘴脸,她的心情好转许多,跃跃欲试地跟在杨复身后。 淼淼这时候只顾着解气,全然没往另一个方面想。杨复为何要帮她出气?她硬闯了书阁,原本就有错,可他非但没责怪自己,还帮着她对付碧如。 为何? * 庭院内,左右两个仆从架着一人,在丫鬟肩上稍一用力,她便扑通地跪倒在地。 碧如双目通红,睚眦欲裂,恨恨地瞪着前方鹅黄色的身影。她方才从王爷口中得知此事,心情从震惊转为恼恨,王爷竟为了这一个丫鬟大动干戈,说是没有特殊感情,打死她都不相信。 凭什么?同样都是丫鬟,为何她就能让王爷另眼相待? 被另眼相待的淼淼一步步走到碧如跟前,她没抽过人巴掌,不知用什么姿势最舒服。她掳了掳袖子,认认真真地比划两下,不是没注意碧如仇视的目光,反而抿唇一笑,“王爷说了不能丫鬟不能太猖狂,太猖狂的丫鬟必须好好教训。我是奉命行事的,你生气也没有用。” 说罢,学着碧如举起左手,不等她看清掌心内容,一个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她脸上。 碧如被打得懵了,她根本来不及做反应,只觉得脸上剧烈的疼痛袭来,根本不像一般的耳光。待她看清淼淼手中何物时,大惊失色:“你手里……” 她脸上带着血痕,殷红血迹顺着面颊滑落,瞧着颇为可怖。淼淼没想过这玩意儿后果恁严重,她从没用过,是杨复命人交给她的。强忍下心中诧异,她后退一步:“我打完了,我走了。” 掌心捆绑的皮革带着倒刺,拍下去能直接皮开肉绽。淼淼的力气小,是以只刮花了碧如的脸,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血印。饶是如此,对于姑娘家来说已是十分严重,若是留了疤,这辈子容貌就毁了。 碧如脸颊流血,疯了似地唤住淼淼:“你回来!贱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淼淼闻言,回头吐了吐舌头,飞快地逃回阁楼内。 碧如的脸实在太吓人了,她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站在珠帘外头小声唤道:“王爷。” 杨复大抵在看书,少顷才回她:“打完了?” 淼淼嗯一声,忍不住抱怨:“您怎么没说那东西打人这么严重,我看到她脸上都流血了,比我可严重得多。” 顿了顿,杨复并不回答她,反而问道:“那你解气吗?” 淼淼嘿嘿一笑,眉弯新月,“解气。” 这不就是了,杨复没再说话。 半刻钟后,淼淼仍旧没走,立在帘后踟蹰犹豫,许久才不确定地问:“王爷早上说的话,现在还作数吗……” 杨复弯唇,故意问道:“什么话?” 他果然忘了! 淼淼失落地看向他,眼含幽怨。她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头纠结地绞成一团,“就是……王爷说了要带我一起回京,这句话……” 但闻阁内低声浅笑,徐徐风来,璎珞珠帘叮咚作响,杨复柔和侧脸若隐若现,清雅飘洒,温润似玉。他唇瓣一启一阖,潺潺流水声淌过耳畔:“一直都作数,后日我们便出发,你回去记得收拾行礼。” 淼淼眸光锃亮,连连颔首:“好!” 云晋斋暂时没什么吩咐的,她便步伐松开地离开,听杨复的话开始收拾行礼。她没什么东西,不外乎几件衣裳和一两样首饰,还有藏在簟褥底下的一钱袋珍珠和玉佩。 * 待淼淼离开后,云晋斋内尚未恢复平静。 杨复唤来仆从,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两句。那仆从应下,到外头跟同伴交代了声,被碧如听见只言片语。便见她眼眶发红,从方才的癫狂到恐慌,亟欲挣脱下人桎梏:“不要,王爷不能这样对我……” 可惜没人听她反抗,不多时院内便传来痛彻心扉的叫声。只响了一声,声音便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再无声息。 杨复阖目,揉了揉眉心。 他最不喜自以为是之人,平日里怎么传揣度臆测他都行。目下他有了软肋,自然不能再认人为所欲为。 * 下人房内,淼淼一件衣裳叠了三五遍,嘴角上翘的弧度怎么都掩不住。 她要到京城去了,听说京城热闹繁荣,能见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捧着脸颊喜笑颜开,身子一歪倒进床褥里,埋首在枕头中笑出了声,“我可以去京城啦!” 岑韵一进屋,便听到她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先是愣了愣,想到王爷对她的各种特殊待遇,倒也觉得情理之中。“我就说呢,一个人在那傻乐什么。” 岑韵走到一旁点燃油灯,看到她小脸笑意盈盈,不打自招:“王爷说要带我回京城王府,岑韵姐姐,我就要走了!” 两人好歹居住了二十天,全凭岑韵的照顾,淼淼才能在府上得心应手。她对岑韵多的是感激,如今要走了,很有几分不舍。想到或许日后都不能相见,鼻头一阵泛酸,喜悦中夹杂着不舍。 岑韵哎哟一声,弹了弹她的脑门,“你还打算哭不成?我的小祖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爷肯让你跟去,那必定是极重视你的,你可要争点气,不能再整日浑浑噩噩了!王府不比别院,规矩都比这儿多,去了那里,凡事都得留多个心眼儿。” 言讫仔细一想,好像实在难为了她,便松口无可奈何道:“得了,你还是先讨好王爷吧。” 淼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会的。” 她还想说什么,被岑韵下一句话打断了,“还记得常找你麻烦的碧如吗?她今儿个不知怎么得罪了王爷,脸被毁了不说,还被滚水烫得浑身是伤。听说是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屋里,没法见人呢。” 淼淼咦一声,怎的跟她今天看见的不一样?她只是打了那一巴掌,还不至于毁容吧……况且烫伤又是怎么回事? 见她迷惑,岑韵料想与她无关,摆了摆手作罢:“大抵是哪句话惹得王爷不痛快了,她那人素来口无遮拦,闯祸是迟早的事。” 走到一半忍不住发出感慨:“不过王爷这回下手真是不轻……” 留下淼淼跌坐在床上,支着下巴苦思冥想。 * 后天就走了,趁着最后的机会,淼淼几乎每天都会到湖心亭见卫泠。 卫泠倒没觉得她烦,只是话越来越少。 今日淼淼将发生的事同他说了,气鼓鼓地绘声绘色,“我就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人!” 说到后来碧如的下场,她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害她这么惨的,可是王爷还是严惩了她。” 卫泠这回变成人身坐在树下,他盘着一条腿姿态闲适,神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仿佛将淼淼的话咀嚼了千百遍,他才听不出情绪道:“这么说,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惩罚的那个丫鬟?” 淼淼偏头眨了眨眼,“这么一说,确实是的。” 卫泠紧盯着她,不知在思考何事。 过了许久才走到她跟前,摊开手心,手中静静躺着一块白璧玉石。玉石中间被凿空了,有一滴殷红血液在中心流淌,艳冶诡异。 “这是什么?”淼淼疑惑出声。 卫泠将拇指大小的石头系在她脖子上,“这是血石,你到京城之后,若想跟我说话,便握着这块石头叫我的名字,我能听到。”   ☆、第二十一日 血石顾名思义,里头流淌的那颗血珠,取自卫泠的身上。正因为如此,淼淼拿着它说话时,卫泠在这头才能听见,并回以对话。 淼淼不相信这石头如此神奇,她低头握在手心,学着叫了声:“卫泠卫泠。” 话音刚落便被卫泠狠狠敲了下脑门,“我就在你面前,当然能听到。” 说罢将那块玉石塞入她的衣襟,并认真嘱咐:“京城遥远,你凡事当心。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他滞了滞,改口:“那个王爷应当会替你解决了。” 这个丫头这么单纯好骗,说实话卫泠很不放心。京城鱼龙混杂不说,光是一个四王府,高门深院,足够将她欺负得无从下手。届时若是受了伤害,他不能及时赶到,有谁会为她撑腰? 听淼淼的叙述,杨复待她倒是特殊。只是不知这份特殊,将来能否为她遮风挡雨。 这份担心萦绕心头,他如果给这丫头说了,定会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她一腔热血要追随杨复,目下好不容易得来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他一思考事情就面无表情,淼淼握住他的手,踌躇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卫泠,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卫泠能变成人,反正他也去过很多地方,这次去京城就当散散心了,陪着她一起不好吗? 她以前不敢说,是怕卫泠觉得她得寸进尺。因为杨复的事,她已经麻烦他很多了,如今却还要他时刻陪着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所以淼淼一直没开口,希冀卫泠自己提出来……但是她后天就走了,他居然给了她一块石头,他是打定主意要留在别院了? 淼淼低着头,声如蚊讷:“你以前不是也说想去京城,我们可以一块去……” 纤密睫羽一颤一颤,像乱花丛中振翅翩跹的蝴蝶,迷乱一园春.色。她眼里的期盼表露无遗,因为不想使他为难,是以眨了眨水眸,不让他看见。 卫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直至许久:“六水,我已经不想去了。” 他拒绝得如此果断,让淼淼霎时无话,抬头惊慌无助,磕磕巴巴地劝说:“可是你说……你以前说要带我去京城很多地方看看,那时候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现在能了,为什么你不想去了呢?” 因为着急,她说话很有些语无伦次,手指头只攒着他一点布料,仰头着急地询问他。 卫泠偏过头去,“你现在模样太丑,带出去我嫌丢人。” “……” 这真是致命一击,淼淼噤声,眼神渐次转为哀怨,默默地哦一声再不说话。 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忿,她哼一声解释:“我每天都用你给的药膏,现在脸上漂亮多了!” 卫泠不客气地扬眉,略带嘲讽:“谁说的?” 淼淼骄傲地挺胸:“岑韵姐姐说的!” 小丫鬟生得瘦弱,身段自然不如淼淼自个儿的玲珑有致,胸脯再怎么挺都不傲人,倒像是两个才出炉的小包子。 卫泠懒得再打击她,纵身跃入水中,不多时再露出上半身,已然变回鲛人模样。常年居住水底的缘故,使得他皮肤较常人白皙,五官精致细腻,眉峰上扬,带着凌厉倨傲的气势。他说:“我走了,你早些回去,省得惹人起疑。” 淼淼被水花溅了一身,闻声放下挡在脸前的手臂,不高兴地点点头,“嗯。” 卫泠踅身,忽而停住,缓声:“明日若是无事,你就不用来了。” 说罢,他俯身潜入水中,黑鳞鱼尾在水下折射出晶莹沉寂的光芒,灵活地向水底蜿蜒而去。 淼淼失神地站在岸边,盯着卫泠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卫泠真的不跟她一起去京城,以后,她就要一个人生活了。那一瞬间,好似失去了他一般,她难过地蹲在湖岸,隔着衣裳紧紧握着他给的血石。 * 乐山乐水回来之后,别院便开始着手四王回京一事。同来时不一样,这回阖府上下井然有序,全无彼时手忙脚乱。 从别院到京城有好几天路程,若是乘水路会更加快。因要赶在元月十五之前回去,是以杨复吩咐下去,一律改乘水路,行礼从简。他来时只带了乐山乐水两名仆从,回去时多了个小丫鬟,统共四个人,并不算多。 乐山乐水听闻王爷的打算后,互看一眼,各不说话。 王爷一直待淼淼很特别,再加上雪山上她救了王爷一命,这次带回王府实属意料之中,是以两人皆心领神会。不过别院难免有人眼红,能得王爷青睐,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为何偏偏是这个笨手笨脚的丫鬟? 嫉妒归嫉妒,却又没人胆敢招惹淼淼。她现在是王爷跟前的红人,稍微说她们一两句坏话,下场都不会好看。 淼淼自然不知其他丫鬟对她的看法,明日就要出发了,她得赶在今天之前将书阁里的书整理清楚。上回杨复让她分门别类摆放,从华峪山回来一直拖到现在,再不整理便没时间了。 她忙碌地穿梭在各个书架中,对着上头的字符头昏脑涨,一个都不认识。况且她正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昨日卫泠离去的身影。 他叫她今日不去找他,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见到她了吗,是不是她哪句话惹他不高兴? 淼淼一阵胡思乱想,手里的书册摆得乱七八糟,毫无规矩可言。她懊恼地叹一口气,王爷给她指派这个工作真个难为她,就不能找个识字的来吗? 楼外传来人声,乐山乐水在院内守候,杨复步入书阁。 本欲挑选几本卷宗回程阅读,未料想转过一道镂空插屏,便见一个小丫鬟呆愣愣地立在架子旁,抿唇惭愧地看向他。 杨复脚步一顿,扫一眼她怀里抱着的书册,“淼淼,你怎会在此?” 上回说要收拾书阁,是好些天前的事了,他不记得是正常的。可苦了淼淼,天不亮就跑过来,一个人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王爷说找书很困难,让我把这里的书重新归类摆放……可是王爷,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分……” 杨复哂笑,若不是她提起,他早已忘了。 他曾说过回来教她,不过目下没时间了,“待回京城后,本王再教你识字。” 言讫走上前去,从淼淼手中拿出一本书,书面以狂草写着几个大字,难怪她一脸苦相,大概觉着跟鬼画符无疑。这本书属于瓷器鉴赏一类,应当放在淼淼头顶的架子上,杨复一手撑着戗金朱漆书架,一手越过她摆放原处。 他清湛的声音响在头顶:“若实在麻烦,就让旁人整理,不必勉强自己。” 周围被他的气息包围,淼淼屏住呼吸,连都都不敢乱动。入目是他藏蓝四合如意团云长袍,鼻尖几乎能摩擦到他的衣料,呼吸之间尽是清冽气味。淼淼脸颊腾地通红,心跳骤然加快,僵硬地抬头,只能看到他弧度优美的下颔。 偏偏杨复此时低头,对上淼淼水光潋滟的双眸,他微怔,却没有移动分毫。 阁楼深处光线暗昧,又被一排排书架挡住光阴,只有薄弱的阳光投影在两人脚边。一时间悄无声息,静得能听见心跳声。淼淼被困在书架和杨复之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声息。 手脚都似软化了一般,淼淼一动不能动,瞠圆双目,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 杨复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倏尔弯唇,在淼淼颊畔拭了拭,“为何这么看我,我很可怕吗?” 淼淼拨浪鼓似地摇头,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却有带着那么点儿失望,“王爷一点也不可怕。” 杨复直起身,将她怀里的书一本本放回书架上,整整齐齐摆列清楚,顺道还将她方才弄乱的重新整理了遍。“其他的你不必管了,本王会让他人打理。明日要带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再留在他身边说不定会窒息,淼淼迅速躲到一旁,深吸一口气:“收拾妥当了,多谢王爷关心。” 杨复若有所地嗯一声,忽而想到:“明日我们乘船回京,你可有异议?” 淼淼没坐过船:“能看见水吗?” 杨复含笑:“自然能。” 她笑眯眯地:“那就好啦,一切由王爷决定。” 能尝试新鲜事物,她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一扫方才恼人之意。 * 辗转一夜,终于到了第二天清晨。 淼淼依照卫泠的话,昨天并未找过他。然而躺在床上握着玉石,想试着叫他的名字,但却十分犹豫。这时候他早该休息了,还是不打扰他了。 淼淼早早地来到正堂,杨复却已然在此等候,此时不过卯初,他来的太早了些。 一行人集聚完毕,便前往院门口准备出发。淼淼跟岑韵走在后头,互相依依不舍地话别。 淼淼傻归傻,到底知道这段时间多亏了岑韵照料,否则哪能过得这般顺风顺水。她攀着岑韵肩头哽咽,“岑韵姐姐,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岑韵不知她此话何意,握着她肩膀叮咛:“说什么傻话,到了京城就要好好生活,人往高处走,这点道理你应当懂得。若是出了什么困难便写信给我,我若是能帮你,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淼淼使劲点了两下头,还想说什么,那边乐山已经在催促了:“再不过来,可就不能及时赶到码头了。” 岑韵将行囊递给她,在她后背轻推一把:“快去吧。” 淼淼向前两步,回头眷恋地看一眼别院。目光穿透朱漆大门,一直抵达后院湖心亭,那里是她住了十来年的地方,还有她最熟悉的人,如今她要走了,可是卫泠去不能来送她。 收拾心情,淼淼快步跑到车辇跟前,小脸全然看不出方才低落,“乐山大哥,让你久等了!” 乐山点点头,“上车吧。” 她牵裙踩着脚凳上车,打帘进入车厢,杨复睇向她,“舍不得?” 淼淼选了个角落坐正,觍颜一笑:“嗯。” 到底是心情不好,她不如平常话多。车厢罕见的沉默,淼淼低垂着小脑袋,随着车辇行走一摇一摆。 杨复情不自禁看去,哪知这小丫鬟正睡得迷迷瞪瞪。 * 半个时辰后抵达码头,恰巧赶上福船停靠在岸。乐山乐水将行囊搬下车辇,再命车夫将马车驶回别院。 甫一下车,淼淼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巍峨大船,檀口微张,惊叹不已。福船统共有四层,高大如楼,船身浮雕水纹,船帆扬起,像振翅翱翔的鹰隼。她站在地上仰望,几乎看不到船头,可见其壮阔。 跟在杨复身后登穴梯入船,船上视野更加宽阔,举目四望,天地衔接一处,渺渺茫茫,景致磅礴瑰丽。淼淼从见到福船的那一刻起,心情便雀跃振奋,像终于逃脱牢笼的鸟儿,一刻都闲不住。 她以手支棚,眺望远处:“原来外头的水这么美!” 难怪卫泠总喜欢到外面来,两相对比,湖心亭那一方小小天地确实过于拘泥。运河宽阔望不到尽头,无边无际地像远处伸展,若不是有人在,淼淼或许会忍不住跳入水中,畅游一番。 他们四人共三间房,乐山乐水共住一间,均在第三层东边客房。 室内铺设整齐,只是地方略微狭隘。淼淼将行礼放到床头,来不及整理便走出门外,她方才还没看够,这会儿想趁着多看几眼,回去还能向卫泠炫耀。 客船上有许多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多为商贾人家,也有妇孺老者。淼淼避开人群,试图找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她走下楼梯,趁人不备来到船舱中。 淼淼手中握着玉石,小声地唤道:“卫泠……” 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她再叫:“卫泠,卫泠。” 身后传来清浅脚步声,带着些怠惰:“叫我做什么?”   ☆、第二十二日 散漫的声音响在狭窄的船舱中,仿佛就在耳边,淼淼握着血石左看右看,这东西也太逼真了一些。 她试着又问:“卫泠,你在哪里?” 卫泠的声音传来,这回更加清晰真实了:“在你身后。” 淼淼吃惊地转身,果见卫泠斜倚着木梯,抱臂立于几步开外。他身穿玄色长袍,深沉的颜色与环境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半光洁的侧颜,眼睑微敛,表情晦暗难辨。 他真的来了! 淼淼瞬间从惊讶转为欢喜,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生怕他还会跑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跟我一起去京城吗,你什么时候到船上的?” 她兴奋得差点手舞足蹈,卫泠微微勾起唇瓣,“你不希望我来?” “希望希望!”淼淼点头如捣蒜,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真实感。 那天他们称得上不欢而散,淼淼在心里做好了孤身上路的准备,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同他道别。未料想竟然能在船上遇见他,并且他要跟自己一道去京城,再没有比这更惊喜的事了! 她颇圆满,追着卫泠不住发问:“你住在哪个房间?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卫泠眉心深蹙:“一个一个问。” 淼淼听话地捡了最要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卫泠示意她看自己的脖颈,“你身上带着我的血石,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能知道。” 难怪自己躲到这儿来他都知道,淼淼神奇地端详白璧玉石,放在阳光下观看,通透无暇。原来这东西还有此等用途,她宝贝地收藏在衣襟中,末了想起来担心:“那你住在哪个房间,你该不是偷偷上船的吧?” 卫泠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当然不是,我就住在三层走廊尽头。” 木梯上忽然下来一人,穿着粗布短褐,像是船上的帮工,见着船舱里的人很是诧异。这里不是旁人随意进出的地方,他竖起眉毛:“你们是何人?到底下来做什么,走走走,都上去!” 一壁说着一壁轰赶他们,淼淼见状牵着卫泠一溜烟地跑了,陈旧的木梯被踩得咯吱作响。 待回到甲板上,头顶是融融日光,这会儿是吃饭时间,大家都到一层大堂用膳,或是回自个儿屋里解决了,外头并无多少人在。淼淼也该回房间去,她松开卫泠的手,“我该回去了,否则王爷要起疑的,一会儿再去找你。” 孰知卫泠反握住她的手,“一会儿是多久?” 淼淼认真想了想,她尚未收拾房间,还要贴身服侍杨复,时间并不宽裕,“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吧。” 似是察觉自己反常,卫泠将她松开,“知道了,走吧。” 淼淼往前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一事,嘚嘚地跑回他身边,“坐船是不是要收银钱?” 这丫头就爱一惊一乍的,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卫泠乜她一眼:“自然。” 淼淼不可思议地将卫泠看了又看,末了试图在他身上乱摸一通,“可是你哪来的银钱?” 卫泠一僵,及时擒住她柔荑,“你忘了上回在我面前掉泪?那颗珠子价值连城。” 分明是不同的脸,两个人的模样千差万别,但是淼淼柔软的指腹触到他身上,好似有蚁虫在心头啃噬一般,依然会让他无能为力。 淼淼恍然:“你拿去换钱了?” 卫泠不置可否。 其实他并没有这么做,那颗珍珠好端端地躺在他钱囊中,只是若不这么说,她势必要刨根问底的。卫泠不想多做解释,索性便让她误会了。 淼淼不说话,思量许久老实交代:“其实我也有一袋珠子,你何时缺钱了就来找我……” 卫泠眉峰低压:“一袋?你为他哭了多少回?” 以前在水里的时候,淼淼不是个爱哭鬼。她每天活得无忧无虑,别提多么自在,即便喜欢上杨复之后,最多是远远地看着,并未懂得情爱苦涩的滋味。唯一一次哭,还是几年前被卫泠吓哭的。 彼时他久出未归,淼淼还当他把自己抛弃了,等了又等都不见卫泠回来。后来湖底的水被染成红色,卫泠身上受了伤,肩膀还在不断地流血。淼淼吓坏了,委屈加担心涌上心头,她眨巴眨巴双眼委屈地哭起来,一颗颗珍珠滚落在地。那也是她头一回看到卫泠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还是卫泠哄着,她才渐渐收住哭泣。 淼淼心虚地数了数:“不多,就两回。” 卫泠冷冷地睃她,踅身便走,“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卫泠好像生气了,为什么? * 从上船开始,小丫鬟便高兴得像撒了欢儿的兔子,一直不见踪影。眼看着到了吃饭时间,乐山去敲了敲她的房门,无人回应,附近找了找仍旧不见人。 末了在甲板上看见她,她正慢吞吞地往这边走来,乐山出言唤道:“你到哪儿去了?” 淼淼回神,快走两步,“我到这里看了看景色,不小心忘了时间,这就回去!” 乐山点点头走在前面,船上的人已经将膳食送往王爷房间。他们不知道杨复的身份,只知此人非富即贵,等闲不敢怠慢。 杨复住在淼淼隔壁,他的房间虽然比淼淼的宽敞不少,但要摆放三个男人,还是颇为吃力。是以乐山乐水只在门外守候,淼淼顺着乐山的指引入屋。屋内支着一张方桌,杨复正在一旁净手,眉目平和,他身份尊贵,做起这种事却不显得生疏,有条不紊。 淼淼意欲上前伺候,他已然盥洗完毕,“坐下来,陪本王一道用膳。” 船上不比王府,规矩没有那么多,主仆共用一桌也不是不行。只是过年那回,淼淼被岑韵数落了一顿,在她耳边灌输“绝对不能跟王爷一起吃饭”的道理,这会儿她犹豫片刻,“婢子不敢。” 这会儿倒是知道规矩了,平常她可比这放肆得多。杨复轻笑,“本王让你坐下,有何不敢的?” 淼淼不善于推辞,何况她本就饿了,被杨复这么一说,便不忸怩地坐在他右侧。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不确定地询问:“王爷,那我吃了哦。” 杨复没有回答,应当是默认的意思,她放心下筷。 然而一眼望去,却没有她能吃的……青瓷绘兰草碗里浮着一条完整的清炖鲫鱼,色泽鲜美,其味清香。虽然不是一个品种,但好歹是同类,淼淼不好下口,是以只得转向下一道菜,醋溜鱼片,鳝丝羹,剥壳蒸蟹,最后一道居然是红焖鲤鱼……淼淼浑身一哆嗦,霎时没了胃口,“我……我不饿了。” 船上的食材只能在停靠码头时采买,新鲜食材多为水族海产一类,配菜也有,只是淼淼对着一桌子的同类,实在没法动筷。她默默向后退了退,不顾杨复睇来的目光,起身站到一边。 “不合胃口?”杨复问道。 淼淼摇摇头,很快又颔首,“我我我……不喜欢吃鱼。” 话虽如此,她却不能败坏了杨复吃饭的胃口,上前颤巍巍地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放到他跟前恭敬道:“王爷吃吧,不必管我。” 杨复亦不勉强,将一碟醋溜黄芽菜推到她跟前,“既然吃不惯鱼,那就把这个吃了。” 淼淼重新坐回板凳上,捧着面前的一碟菜,尽量不看满桌鱼鲜。可是眼睛不看,鼻子总会闻到的,她吃着黄芽菜味同嚼蜡,坐蓐针毡。 杨复淡淡地收回目光,唤乐山进屋。 乐山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道:“将桌上的鱼肉海产都撤了,重新上几道家常菜,不得有荤腥。” 音落,淼淼抬起头不安地道:“王爷?” 乐山应下,命船上的伙计一道道撤菜,心中不无疑惑。这满桌的膳食好好的,连筷子都没动过,怎的就不吃了? 不多时伙计重新布菜,这回清淡得多了,再无鲫鱼鲤鱼一类。 可是淼淼心里愧疚,总觉得因为她才麻烦了杨复,为了回报王爷的恩情,她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将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杨复毫无预兆地问:“为何不喜欢吃鱼?” 淼淼狠狠噎了一下,从碗里抬起小脑袋,飞快地思考,“因为我……我……” 她苦思冥想,毫无头绪。偏偏嘴角还沾着一个米粒,大抵是方才吃得急了,连自个儿都没发现。 杨复抬手拈去,拇指在她唇边婆娑,若有所思,“因为什么?” 从他靠近时淼淼便不敢动,直到他拇指沾着一粒米,淼淼脸颊红如云霞,几欲滴血。小丫鬟想也不想握住他手腕,低头舌头一勾,便将米粒卷入口中,“没有原因,就跟我喜欢王爷一样,不需要原因。” 柔软湿润的舌头舔在指腹,她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才出生的小动物。杨复眸色转深,不置一词。 * 回屋将床铺打理一番,淼淼躺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眼已然落日,天色昏昧,云蒸雾蔼。 没人叫她,杨复屋中燃着油灯,映出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在看书。 淼淼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这时候杨复不需要有人伺候,她可以随意做自己的事。原本想去找卫泠的,但是一想到他白天生气的样子,她便却步了。 在门口踟蹰许久,远处来了个船上的伙计,对她悄悄传了句话:“这位娘子,那边有位客人叫我带句话给您。他说在甲板上等着您,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说着甩了甩巾栉,人就走了。 淼淼第一个想到的是卫泠,这船上她只认识他一个,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真个有意思,自己不来找她,还要请一个伙计带话。淼淼摇头晃脑,并未起疑,按着伙计说的地方来到甲板。甲板上人不少,大都是有闲情逸致看落霞的,卫泠选的地方在最尽头,距离人群有些远。 她环顾四周,根本不见卫泠的影子,“不是说在等我吗?骗子。” 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淼淼打算再等一刻钟,若他还是不来,她就走了。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踩在隔空的甲板上分外清晰。淼淼回头,下意识低呀一声,后退半步。 出乎意料地,来人不是卫泠,而是四王别院的碧如! 她脸上一道道血痕,伤口根本没见好,反而有愈加恶化的趋势,看着触目惊心。淼淼不禁疑惑,她上回根本没下这么重的手,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非但如此,曝露在外的手背上还有烫伤,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脸怎么了?” 碧如仇视地瞪着淼淼,一步步上前,“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牙关紧咬,恨不得将淼淼撕碎了吞吃入腹,使得脸上表情更行可怖。她步履蹒跚,逐渐逼近淼淼,“你用什么手段勾引了王爷?他竟对我下如此狠手,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 淼淼挥开她伸来的手:“你疯了!” 说罢踅身便要跑开,奈何被碧如紧紧攒住手腕。一个不管不顾的人,力气大得惊人,淼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抗衡不多时便被她桎梏住。 碧如死死地钳住淼淼的脖子,凶态毕露。 此处围栏低矮,才到腰处。淼淼半个身子都倾仰在外,头顶是碧如狰狞扭曲的面孔,她已然陷入魔怔,拼尽全力要将淼淼推入水中。挣扎得久了,浑身都失去力气,淼淼有些晕眩,模糊中似乎看到远处有人来,她看不清何人,低声唤了句:“救我……”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碧如,她猛地一推,淼淼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入湍急河流中,扑通一声,被水流淹没了头顶。 最后仿佛听到一句—— “淼淼!”   ☆、第二十三日 冰冷的河水裹住她小小的身影,不一会儿便没了身影,消失在茫茫运河中。 岸上的人赶来时,已经寻不到她的踪迹。杨复扶着栏杆的手紧紧握起,从震惊中回过神,神情前所未有的冷凝。 乐山乐水闻声赶来,见到一旁的碧如很是意外。“王爷,这是……” “淼淼落水了。”杨复道,“通知船上的人,即刻抛锚泊船!” 两人来得迟了,是以并未看到淼淼被推入水的一幕,面面相觑很是惊讶,连忙应是。乐山去支会船家停船,乐水看一眼前方试图逃走的碧如,不解地出声:“这不是府上的丫鬟吗?” 早在杨复来的时候,碧如便悄悄躲在一旁,寻找机会遁走。她方才所作所为被杨复看到了,王爷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她不后悔,淼淼那个贱丫头该死,谁教她把自己害得这样惨! 但是王爷身上的气息很可怕,好似笼罩着一层浓重雾霾,比头顶的月色还要漆黑。他往自己看来时,眸色深沉冷冽,全然不复以往温润模样,那寒意一直浸透到她骨子里。碧如狠狠地颤抖了一下,转身下意识地逃跑。 乐水纵身一跃挡在她跟前,提留着她的衣襟轻松拖到杨复跟前,“王爷,要如何处置?” 碧如在常年习武的乐水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像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她挣扎两下试图爬起来,奈何身上多处烫伤未愈,再加上心慌意乱,她摔了许多次仍旧未果,匍匐在杨复脚边蠕动。 杨复俯身擒住她下颔,沉寂乌瞳与她对视:“碧如,你在别院多少年了?” 这双眼睛深不见底,分明距离很近,却瞧不出丝毫情绪。被他注视着,仿佛灵魂都要被掠夺而去,碧如没来由地瑟缩了下,“五年了,王爷,婢子伺候您将近五年了!难道比不过那个才来的丫鬟?” 杨复的手指缓缓往下,转瞬扼住她纤细的脖颈,冷漠的声音无波无谰:“你拿什么同她比?拿命吗?” 呼吸猛地窒住,碧如难耐地扒着他的手腕,呜呜咽咽试图摆脱这份痛苦。可她根本撼不动杨复分毫,擒着她脖子的手有如铁臂,她的呼吸渐次变得微弱,脸泛青紫。终于体会到淼淼方才的感觉,她不甘地看向杨复,“为何……” 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为何王爷为了她,要杀了自己? 王爷应当是柔和温柔的,对待下人宽仁大度……可是他却为了一个丫鬟,变得狠厉冰冷,这不是王爷,不是她认识的王爷! 碧如拼尽全力挣扎,疯了一般扑向杨复,好在被乐水及时制止。乐水抽出随身佩戴长剑,一把刺入她的肩头,与地上甲板紧紧钉在一起。从她身上流出的血浸了满地,碧如即便想动也没法,她绝望地哑声低笑,夜空中显得十分诡异。 * 福船已经驶出很远,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乐山去而复返,抱拳对杨复下跪:“属下无能,掌舵的说不能随意泊船,必须到下一个码头时才停船。” 杨复肃容,“带我过去。” 乐山起身引路,来到船尾。那里掌舵的对乐山有印象,不等人开口便挥了挥手赶走,“船上这么多人,岂能因你而停下,待会儿引起混乱谁来负责?” 乐山解释:“我们有一个丫鬟掉水里了,必须及时下去寻找!” 谁知他竟道:“这河里水流湍急,掉进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看你们还是省省吧!不如留着这份心思,回去给人风光大葬一场来得实在。” 船家说的不无道理,运河的水深且急,何况这又是在夜晚,想要打捞上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是他不愿意帮忙,而是实在不想白费力气,船上还有百八十人等着,他得分得清主次。 “明早靠岸之后,你们再回去找找,指不定还能在哪个岸边找到尸身……”船家摇摇头,正欲继续劝说,便见白光晃过,一枚盘龙羊脂玉佩出现在眼前,玉佩中间雕着“四”字,字迹遒劲,刚硬恣意。 杨复道:“本王命你立即停船。” 民间有传说,道当今圣上崇尚和睦,为保证底下几个儿子兄友弟恭,便用极品羊脂白玉,为九人一人打造一块玉佩,各自刻上相应的排号。上面的数字是圣人亲笔,再由匠工临摹雕刻而成,圣人爱子情深,一度传为佳话。真可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这个船家自然也听过,只是没想到其中一王便在自个儿船上。他见此人气度不凡,举止尊贵,不像说谎,登时软了双腿,“愚民有眼无珠,参见四王……” 杨复凝眸,“照本王方才说的做。” “是是是,愚民这就命人水底抛锚!”船家声调不稳地唤来伙计,将事情交代一遍,不顾那伙计迟钝目光,着急地唤了声:“快去!” 那伙计恍惚地应一声,依照他吩咐的行事。 不多时福船缓缓停在河面,夜风吹拂,河面平静。这时候船上许多人都已回屋休息,是以没几人注意到船只动静,甲板上立着几人不解地挠挠头,向船尾吆喝:“掌舵的,船怎么不动了?” 动静不大,船家充耳不闻,巴巴地讨好杨复,一改方才的气定神闲:“船已经停了,您看……” 杨复踅身出屋,吩咐乐山,“召集船上会水的男子,下水找人。”他顿了顿,哑声:“今夜务必找到淼淼。” 乐山低头:“是。” 所幸船并没有驶出多远,现在寻找应当还来得及。乐山找来十来名男子,甲板上不断响起落水声,船上灯火通明,有人在杨复身边端着油灯,陪他一道等候消息。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没有淼淼的消息,水下找不到她的踪影,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杨复的心逐渐往下沉,像被一双手紧紧攒住,慢慢拉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始终面无表情,盯着远处水面,一闭眼便看见淼淼落水前的一幕。她向他伸出手,似乎在向他求救,最终不等他赶到,便已坠入水中。纤细的身子投往河面,浅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坠落,在他心头划下血淋淋的一道痕迹。 初春的河水冰冷彻骨,好多人都冻得四肢僵硬。乐山从水中探出头,“王爷,附近水域都找过了,没有见到那丫鬟。” 这时不知谁多嘴了句:“都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找到,想来是凶多吉少……” 杨复阖目,清冷的声音融入夜风:“继续找。” 乐山一时无话,重新潜回水中。 * 折腾了大半夜没有下落,所有人都认定淼淼必死无疑。 即便有重金奖赏,泰半男子也都不愿再下水,一个个爬回甲板上,冻得嘴唇乌紫,浑身哆嗦。 杨复褪下外袍,不顾乐山乐水的阻拦纵身入水,“本王亲自寻找。” 他们想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杨复已然潜入水中。二人虽觉冰冷,但此时王爷的安全更加重要,咬牙跟随在他身后。他们知道,王爷并不擅长凫水,是以方才一直在船上站着。然而这回杨复一直潜入河底深处,睁开双目,水底只有乱石水草和游鱼,根本没有人影。 一无所获。 河面平静,许久才相继探出几人身影,观望的人群纷纷松一口气。 乐山乐水将杨复送回船上,因长时间潜水,他面色很是苍白。淼淼应当就在此处,可是他们几乎将这里翻了个遍,都没寻到她的踪迹,着实诡异。还有一种可能是她被水流冲走了,如此一来就更加凶多吉少。杨复眉宇染上冰霜,修长身姿屹立如松,虽衣衫尽湿,但难掩气度。 船停的时间够久了,船家试探道:“王爷,您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若是不及时出发,明日就赶不到下一个码头了……” 杨复不语,恍若未闻。 渐渐地不只是船家,许多船客也表示不满,你一言我不语地吵嚷:“什么时候才出发啊?人都没了,照这么看铁定是找不到了,指不定被冲到哪个岸上去了……” 他们并未曝露身份,只有船家一人知道。 沉默许久,杨复道:“开船吧。” 船家松一口气,正欲往船尾走去,忽听耳边传来浅浅歌声。他回头看去,大伙儿都露出困惑之色,看来不止他,其他人都听见了。歌声由浅转深,渐渐飘入众人的耳中,其声悠扬,婉转动听,宛如天籁之音。 美妙的歌声盘旋在船的上空,平静的河道霎时不安分起来,游鱼争相跳出水面,水花一浪接一浪。好似在符合这首曲子似的,热闹极了。 船家连站都站不稳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害怕地开口:“这里该不是有水鬼吧?那丫鬟是不是被拖到水底去了……” 船家没敢听完,一溜烟跑回船尾,命令伙计杨帆起航,驶出这块是非之地。 甲板的人尽数消散后,仅剩下杨复立于船头。他身上的外袍随风拂动,散开淡淡兰桂香味。胸膛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说不清是何种感觉,眼前总是出现淼淼的一颦一笑,她清澈干净的双眸看向他,软软地唤他王爷…… 乐山在身后询问:“王爷,碧如应当如何处置?” 杨复轻言:“不留活口。” 他的仁慈因人而异,碧如一再触犯他的底线,早已不能留了。 不多时碧如被拖出甲板,她目下跟死人无疑,身子因失血过多而虚弱,毫无反抗之力。乐山一剑刺入她的胸口,看着她在面前断气,将人一举扔入河中,逐渐消失不见。 天色漆黑,夜幕低沉,是以谁都没看见,船尾一跃而下的身影。 他玄色衣袍被河水吞没,转瞬而逝。 * 凉涔涔的水流包裹着她,不断将她拉向河底深处。淼淼半昏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上方福船的船身,神智缓缓清醒过来。 她被碧如推进了水里,好像听到了王爷的声音…… 双腿传来刺刺痒意,淼淼陡然醒神,她浑身掉进了水里,就要变回鲛人了! 果然不待多久,腿上的皮肤渐次脱落,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鳞片,双腿逐渐合拢,变为灵活漂亮的鱼尾……淼淼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许多,她身姿一转,尾鳍在水里划出优美弧度,往水流另一头游去。 她不能让杨复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一直游出了很远,才浮到水面露出脑袋。就着月光看了看水面,果然是她自己的脸,这个身子真个神奇,能在两个身体间转换自如。 来不及多做感慨,远处的福船已然停驶,淼淼看到船头不断有人跳入水中,似乎是在找人。 他们将附近都找了个遍,还有少数人往淼淼的方向游来。她一惊,赶忙又往远处躲去。 附近有一处河岸,岸边生满半人高的杂草,像是荒败许久的山村,杳无人迹。淼淼就坐在岸上,看着远处不断搜寻的人群,看着看着就泛上酸涩。王爷为了找她,竟然如此大费周章,是不是代表他有点在乎她? 可是她现在不能出现,淼淼心如刀绞,多想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不必担心,她平安无事。 一直到后半夜,本以为他们都要走了,未料想杨复竟然亲自入水。鲛人的眼睛在夜间很明亮,能够看清远处事物,淼淼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地潜入水中。 这里水流湍急,河底还有乱石耸立,她能在里头来去自如,不代表杨复也可以。杨复一直游出很远,几乎抵达淼淼所在的河岸,淼淼就在水下,相距不过数丈远。对于她来说,近得不能再近了。 若是他能看到自己,她就老实跟他交代了,什么都告诉他……下定决心后,淼淼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眼睁睁地看着杨复越来越近,她双手绞成一团,既紧张又期待。就在淼淼以为杨复看到自己时,他身子一僵,往水下沉去。淼淼的心揪成一团,正欲上前救他,后头的乐山乐水及时赶到,将他扶出水面。 淼淼来不及出手,猛然停住,看着他们缘途折返,说不清是失落或是庆幸。 她后背倚靠着河岸,双臂环抱,轻启唇瓣,喃喃地吟唱起幼时童谣。鲛人的嗓音美妙动听,歌声悦耳,一曲难求。淼淼的声音里夹杂千万情绪,乐声缠绵,如泣如诉,清灵婉转的声音盘旋在人心头,让人听了心神往之。 船上不少人被歌声吸引,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河面,是世间最动人的绝唱。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光景太过诡异,想必会吸引更多人欣赏。游鱼争相浮出水面,环绕在淼淼周围,波澜起伏,奏出一曲一曲的短歌。 整个夜晚,此处水段都有歌声环绕。 * 河岸上骄阳升起,清风徐徐,吹皱河面平静的假象,碧波粼粼。 淼淼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往水中看去。好在,变回来了。她抽出双腿立于岸上,环顾四周,险些狠狠栽入水里。 “卫、卫泠?” 眼前倚靠着樟木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人,分明是卫泠无疑!可他不是在船上,又是何时在这儿的? 卫泠睁开眼,对她吃惊的模样不以为然,“醒了?” 淼淼浑浑噩噩地点头,“你怎么在这儿?” 他懒洋洋地起身,掸了掸身上泥土,“昨晚船上闹得那样动静,说是有个小丫鬟落水了,我岂会不知。下水一看,未料想果真是你。” 淼淼惭愧地抿抿唇。 卫泠睨她一眼,举步走在前头,“既然没事就好。先到前头看看有无人家,换身干净衣服,天黑之前或许能赶到下一个码头。” 淼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下一个码头?咱们不是要去京城吗?” 说这丫头笨,她委实笨到了极致。卫泠拨开重重枝叶,声音不冷不热,“你既然出事了,杨复必定会在下一个码头下船,沿途寻找你的踪迹。若是幸运了,指不定还能找到一具尸身。” 林中杂草横生,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石头,走起路来十分困难。淼淼不时被枝条抽打一下,嗷呜一声牢牢跟在卫泠身后,寸步不离。 她想了想,觉得卫泠说的有道理,只是有一点很不认同,“我还没有死呢。” 卫泠不予置评,在那样的情况下,几乎整船的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她能活下来,堪称福大命大。 绕过大半个山头,淼淼走得浑身无力,口干舌燥,终于看见远处有几户人家。 她欢呼一声,雀跃不已地快走两步:“卫泠,我看到有人了!” 卫泠嗯了嗯,“过去。” 这里地形艰涩,位置偏僻,只有一个小村子,统共有十来户人家。村民古朴热情,见两人从远处来,又形容狼狈,连忙邀请至家中招待。接待淼淼和卫泠的是一家两口,均四十岁上下,村人唤男的为石六,女的为石嫂。 “我看二位像从远方来的,不知受了什么灾难,流落到我们这个地方?”石嫂给两人端来清茶,这儿地方偏远,没什么好茶,平常自己人都吃惯了,如今拿来招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淼淼不懂品茶,端着一饮而尽,眼巴巴地看向石嫂,“我能再喝一碗吗?” 石嫂连连应道:“能,能。” 说着提起铜吊,给她碗里添茶,这回淼淼喝了个痛快,弯眸嘴甜道:“谢谢石嫂。” 成亲多年,石嫂育有两个儿子,一直想要个闺女,对乖巧懂事的淼淼十分喜爱。她哎一声,在卫泠和她之间看了看,“两位看着不像兄妹,该不是……” 淼淼眨眨眼,“他是我兄长。” 一句话打消了石嫂所有遐想,她笑道:“原来如此。” 卫泠低头未做解释,他手扶着碗沿,在豁口处细细婆娑,将两人的经历娓娓道来。 他说他们准备前往京城,未料想船上遇到歹人,企图对他们谋财害命。他们被推入水中,卷到岸上,行走多时找到此处。其中真假掺半,然而这里的人多诚恳,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石嫂给他们找来两件衣裳,“这衣裳你们先凑合着穿一穿,料子有些旧了,你们别嫌弃……” 给卫泠的是石家二郎的衣裳,因家里没有闺女,是以淼淼的衣裳是石嫂年轻时穿过的。两人都是好说话的主儿,分别进屋换了清爽衣裳。 卫泠身型高瘦,二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很不合适。袖子和裤腿都短了,偏偏衣服很宽松,看着说不出来的奇怪。石嫂赧然,进屋重新给他找了件石六年轻时的衣裳,这回合身多了。粗布长衫罩在他身上,都能穿出英挺冷傲的滋味,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淼淼换上石嫂的衣裳,靛青短衫下是一条月白裙子,袖口缘梅花纹,在这里已经算得上精致。她的头发在水里便散了,这会儿随意编成一条鞭子垂在胸口,乌黑长发衬得小脸洁白如玉,迷茫地睁着一双黝黑双目,颇为几分村丫头的味道。 卫泠看一眼,掩唇别开目光。 恰好此时石六备好饭菜,招呼他们到外头吃饭。山村人吃的粗茶淡饭,起初还以为两人吃不惯,没想到他们都没二话,尤其小丫头看着饿坏了,一口气喝了两碗小米粥,还吃了半个馒头不少菜。 石嫂看着欢喜,不住地给她夹菜:“多吃些,多吃菜才长得快。”口气俨然把淼淼当成小孩子。 偏偏淼淼对这话很敏感,她想快点长大,是以把石嫂夹的菜都送入肚子里,末了撑得伏在桌上不会动弹。卫泠鄙夷地看着她,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活该,谁叫你吃这么多了?” 淼淼瘪瘪嘴,“有一句话,叫盛情难却嘛。” 她在杨复身边长了,倒学会了那些咬文嚼字的话。 卫泠起身走向屋外,取出身上部分银钱交给两夫妇,并向他们打听附近有无出山的车辆。起初石六石嫂不愿意接受,最后见卫泠纹丝不动,这才收下。 “村子最东头有一户人,我们都喊他老石叔。他家有一辆牛车,今日似乎要到镇上去。”石嫂如实相告,说着推了推石六,“你带他俩过去一趟,顺道与老石叔说一声。” 石六是个爽快人,当即应下。 卫泠道过谢后,与淼淼一道往东边走去。 一户人家门前果然停着牛车,看样子马上就要出发了。石六忙上前去,同老石叔说了几句,大致将他们的来意表述清楚。老石叔看看两人,很好说话:“都上来吧,我只能送你们到镇上,剩下的便无能为力了。” 卫泠道:“这就够了,多谢老人家。” 他跟淼淼一道上车,牛车沿着山路前行,一路稳稳当当地来到镇上。 * 镇上行车便利,辞别老石叔后,两人租了辆马车,一路前往通州。 福船应当在今早辰时到达,但因昨夜事故,会耽搁两三个时辰。他们驱车赶路,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 淼淼一路没有说话,心神不宁地看向窗外,思忖该如何向杨复解释,才显得比较合理。 卫泠双腿交叠,倚着车壁入睡,悠闲得很,同淼淼的表情天差地别。 终于在暮色四合之前赶到通州,淼淼踩着脚凳下车,下意识往码头方向看去。卫泠付过银钱,亦不催促,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问罢路后,淼淼大步往码头走去,虽然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但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杨复。昨日他险些出事,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他有没有事? 远远地便看到码头里外围了许多人,似是官兵把守,许多百姓驻足观望,交头接耳。 即便那么多人,淼淼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中间的人,他仍旧是昨日那件衣裳,正在听底下官兵的汇报,眉心深蹙,罕见的严肃。短短一夜工夫,他好像憔悴不少,神情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吩咐下属。 淼淼意欲上前,奈何被官兵拦住,“你是什么人?” 淼淼张了张口,唤出在舌尖萦绕千百遍的两个字:“王爷……” 杨复似有所觉,偏头看来。 几步开外立着个娇俏的小丫鬟,她穿着最简单的粗布衣裳,头上没有任何发饰,却显得无比动人。许是赶了一天路的缘故,她面色发白,可怜巴巴地望过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嵌在巴掌小脸上,更有几分楚楚风韵。 杨复没再听下属禀告,举步向她走去。 拦着淼淼的官兵没有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立在原地,还当王爷有事要吩咐他。 杨复拨开他手中长剑,凝睇小丫头半响,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淼淼……” 这种失而复得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第二十四日 杨复的怀抱很宽敞温暖,紧紧地将她包住,带着汹涌潮水的气息。 淼淼眨了眨眼,脑子木木的,一时不太反应过来。 王爷抱她了? 他的力道很大,让淼淼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呜咽一声,心情从迷茫转为欣喜,埋首在杨复的胸口。王爷是不是很担心她,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为何会这样?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淼淼想不通,忍不住汲取他身上的暖意,小手攀上他的肩膀,“王爷,你勒得我好疼……” 他们正站在码头上,周围有不少百姓。好在外头有官兵把守,看不到里头光景。而那些官员即便看到了,也只会心一笑,哪个王爷没有几件风流韵事。他们或许还能趁此讨得王爷欢心,投其所好。 杨复这才将她松开,乌瞳紧盯着她的小脸,“哪里受伤了?你昨晚在何处,为何找不到?” 淼淼惶恐地啊一声,她还没想好借口呢,他眼里的忧虑让她惭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 “她被河流冲到岸上,是我带他来的。”心慌意乱之时,身后传来卫泠平静的声音。 杨复这才注意此人,他穿着跟淼淼同样的衣服,布料虽粗陋,但器宇轩昂,不卑不亢。 淼淼连连点头,“对对。” 方才跑得急切,淼淼差点忘了卫泠的存在,他一路上都不跟她说话,淼淼还当他心情不好。如今一开口便帮自己解了围,淼淼感激得不得了。 杨复看向他,“这位是?” 淼淼脱口而出:“他叫林蔚,是我的朋……” 以前淼淼在杨复面前提过他的名字,一时着急,随口提他编了个名字。 “救命恩人。”卫泠眸光浮动,微微一笑,“是我在岸边救了她。” 他言简意赅地将两人一路经历说了,恰好能解释淼淼为何生还,又是怎么消失一整夜的。淼淼在旁边听得惘惘,连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原来如此,杨复有礼道:“多谢阁下相救,淼淼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卫泠看着缩在杨复身边的小丫头,“正好我也要到京城去,不过顺路罢了。” 淼淼一直在身后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将两人认识的事说出来,卫泠如何看不见。她不想让杨复知道,是避免引人起疑,想不到关键时候,她还有点脑子。卫泠心中冷笑,顺着她心意往下说,果然见到她长出一口气。 淼淼打圆场:“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京城吧!” 杨复低头睨她,“船已经走了,只能改乘马车。” 一旁的县令很有眼色,闻声连忙命人去准备车舆,“王爷不必担心,下官已经为您打点完毕。”说罢讨好一笑,低眉敛眸。 连县令都这么说了,淼淼殷切地看向杨复,只等他点头。 杨复弯唇,拍了拍她的脑袋,“目下太晚了,只能等明日出发。” 此处距离京城不远,三两个时辰就能到了。奈何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唯有在此留宿一宿。县令为其鞍前马后,生怕四王有丝毫不满,可谓小心翼翼到了极致。他请杨复一行人移居府上,“寒舍简陋,请王爷屈尊纡贵,在此委屈一宿。” 县令府委实算不上简陋,同平民百姓的房子相比,可谓富丽堂皇。 杨复敛眸一笑,并未揭穿。 县令让人为他们安顿房间,杨复住在东跨院厢房中,此处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淼淼是丫鬟,应当安顿在别处,县令为难道:“这位女郎……” 杨复淡声:“她同我住一起。” 不只是县令,连淼淼地惊愕地张圆檀口,“什么……” 县令回过神后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愚钝。” 乐山乐水紧随其后,这种时候不需要他们开口,他们只需默默地跟着就是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卫泠掀眸,向前方看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否不大妥当?” 杨复并未多言,又吩咐道:“另外,尽快请来一名郎中。” 他看向淼淼,眼神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你身上发烫,自己竟没察觉么?” 经他提起,淼淼恍惚地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比平常热一些,身上还一阵一阵地发冷。她还当是赶路的原因,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说来,莫非是病了? * 厢房里外站了不少丫鬟,都是县令叫来跟前伺候的,杨复攒眉,“不必这么多人,都出去吧。” 四王英姿飘洒,雅儒温和,自然吸引不少丫鬟目光。有好几个离去时依依不舍地睇来几眼,对坐在床榻的淼淼歆羡不已。 郎中已经诊断过了,只是感染了轻微风寒,并无大概,调养两天便痊愈了。 淼淼坐立不安,待郎中离去后,踩着脚踏穿上鞋袜,“我不能跟王爷住一起,我我还是……跟卫、林蔚一起住好了……” 以前两人都是一起住在湖底的,她并未察觉这句话多么不妥,只听杨复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一起住过?” 淼淼霍然停下,才知自己犯下大错,抬头惊恐地朝一旁看去。 杨复就坐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地看向她。 淼淼摇头不迭,手忙脚乱地解释:“没、没有……是我被他救了之后,在一户山村人家借住了一宿,我们……不算住在一起……” 最后一句怎么听,都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室内寂静,无人应答。 淼淼更行紧张,以为被他发现了破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声。透过屏风能看见外头走动的人影,是丫鬟在为王爷置备热水盥洗,更有添茶倒水、更衣伺候的丫鬟,可谓关怀备至。 若不是端药的丫鬟进来打破沉默,淼淼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心绪紊乱,咕咚咕咚几口将药汁喝了干净,苦得皱眉咋舌,跟一旁丫鬟讨要蜜饯。 “谢谢。”丫鬟早有准备,她咬了一颗含糊不清地道。 杨复看了看,抬手拭去她嘴角黑褐色药汁,“你跟他关系很好?” 淼淼入戏很深,痛快地颔首,“当然了,他救了我一命呀!” 她一抬头,便被摄入杨复深邃的双眸中。杨复不再多言,起身走到室外,“你留在此处歇息,本王到隔壁居住。” 淼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背影,隐隐有几分失落。 * 一夜过去,他们启程前往京城。 县令只准备了一辆马车,乐山乐水在前头赶路,车厢宽敞,足以容纳杨复和淼淼两人。里头铺就锦缎坐褥,朱漆螺钿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车外装点华贵精致,可见费了不少心思。 淼淼踩着脚凳,回头看向几步开外的人:“卫……”她一顿,改口:“林蔚,你怎么过去?” 卫泠一笑,“从此处到京城多的是办法,你不必担心。” 淼淼闻言,眼巴巴地看向车内,试探性地询问征询杨复:“王爷,车上这么空……只坐咱们两个,是不是太没意思了?” 杨复语气没有起伏:“本王并不觉得。” 言讫,淼淼再无话说,可她仍旧站在车厢外一动不动。杨复抬眼看去,小丫鬟面露哀切,细声软语地恳求,“王爷,让林蔚跟我们一道走好不好?他昨天救了我,我不想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 杨复失笑,没见过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丫鬟,“淼淼,究竟你是王爷,抑或我是?” 淼淼答得很快:“当然你是。” “那你该不该听本王的话?” 她点头:“听。” 杨复敛眸,“上车。” 好嘛,看来王爷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乘车。淼淼朝卫泠吐了吐舌头,嘱咐他自己去京城,路上别走丢了,这才慢吞吞地挪进车厢。她应当知道的,以前出行杨复都是一人一辆车辇,后来才格外让她一起搭乘。 淼淼认真一想,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拼命回想,却捉不住任何蛛丝马迹。 车舆启程,在县令送行的目光总远远驶去。 卫泠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 昨夜喝过药后,一早起来淼淼的精神头好多了,活蹦乱跳,全然不复昨日蔫蔫模样。 可惜杨复始终不发一语,他阖目靠着迎枕,许是这两天没休息好,眼底有一圈淡淡青色。淼淼不好打扰他休息,便踞坐在榻上看外头风景,桌上点心泰半入了她的肚子。她舔了舔指尖糕屑,转头正欲再拿一块玉带糕,恰好迎上杨复睁开的双眸,霎时一顿,默默收回手,“王爷,您醒了。” 杨复不知醒来多久,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小几:“吃得倒不少,看来身体已经没事了。” 这话分明是拿来揶揄她的,淼淼羞赧地抿了抿春,替自己辩解:“岑韵姐姐说我以前太瘦了,我要将自己养胖一些。” 经过这二十天的悉心调养,小丫鬟脸上褪去最初的蜡黄,变得白皙莹润,不再面黄肌瘦,看着软乎乎的,让人想上手捏了捏那嫩颊。非但如此,身段也抽长不少,总算像十五岁姑娘该有的模样了。她生得清秀,配上一双潋滟水眸,眼睫颤动,娇憨可爱。 杨复似在沉思,乌瞳深不可测,直直地看着她。他方才醒来也是这样,直把淼淼看得心虚,“王爷是不是嫌我吃得多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杨复低笑,“是有一些。” 淼淼把手上玉带糕放回桌上,强忍着不舍:“那我不吃了。” 她静了静,想起昨天的事,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昨晚的……王爷后来怎么处理的?” 杨复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碧如已经处置了,日后不会再威胁你的性命,你尽管放心。” 淼淼糯糯地嗯一声,想到他昨晚为自己下水,很想向他追问,奈何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马车一路行到京城,畅通无阻。城门口有官兵把守,不少百姓进进出出,尚未进城,便能听到里头繁荣热闹的声响。直至进入城中,淼淼稀罕得不得了,掀开帘子左顾右盼,恨不得将整条街都收入眼底。 街上熙来人往,路边摆着各种小摊,卖的东西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探着脑袋看向外头,蠢蠢欲动,很想立刻就下车。 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慢悠悠地骑着马,她转头望去,正是卫泠驾马走在后头。 淼淼心中一喜,隔着人群唤了他一声。卫泠循声看来,握紧缰绳,驱马靠近。 街上人流络绎不绝,他们之间隔着半条街道,要过来实属不易。卫泠并不擅长驾马,这个淼淼是清楚的,此刻他正蹙着眉头,走得一点也不顺畅。 淼淼不欲令他为难,起身准备下车,被杨复唤住:“去哪?” 她老实交代:“去帮他一把,他会出事的。” 说完不等杨复回复,打帘匆匆便要下车,忽地手腕一紧,被杨复重新带回车中,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淼淼,男女有别,你不应同他走得太近。” 两人紧贴,淼淼心中咚咚作响,有一个念头冲破土壤,在她脑海里扎根生长。 她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事,“王爷,你为何这么在乎我?你不是说过,不喜欢我吗?” 她抬头,直勾勾地看进杨复眼中,这双眼里蕴含着千万星芒,璀璨耀目。 杨复微怔。   ☆、第二十五日 车内寂静无声,他们穿梭于闹市之中,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渐行渐远,最终只留下一场沉默。天边残阳西陲,溶溶金色穿透窗户,落在淼淼的侧脸上,小丫鬟半边身子镀上橘光,连鬓角的绒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复想了想,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 彼时淼淼才来他身边伺候没几日,小丫鬟无畏无惧,也是这样期盼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他那时候,只当她是个丫头片子。 确实如此,他怎么能够想到二十日之后,会对她如此上心。当她落入河里时,他有一瞬间的心悸,旁人都道她没有生还的可能,唯有他不相信,一遍遍地命人下水打捞。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恐惧和不安接踵而至,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对这个小丫头,早已不止是在乎这么简单。是以当她重新出现时,他才会失控地将她抱入怀中,不顾众人非议,与她同住一个房间。 杨复抬手挡住眼里动摇,行将开口,卫泠已经驾马走到跟前,“六水?” 这一声打破僵局,淼淼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掩失落。她收拾心情,转头朝卫泠绽开笑靥,“我就是想问问,你在京城有住的地方吗?” 卫泠想了想,挑唇笑言:“没有。” “那……”淼淼犯了难,这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客栈一说,她总不能看着卫泠露宿街头,“那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的法子。其实有一个,只是要恳求杨复。他方才的态度,无疑再度拒绝了她,她又怎么好开口,唯有憋在心头。 卫泠嫌她不够着急似的,不以为然地补充:“能怎么办?来时看到城外有座破庙,我去那里借住并非不可。” 淼淼想了不想地:“你怎么能住哪种地方!” 这时充当车夫的乐山出了个主意,“年前听说府里管事手下有个空缺,专管出府采买事宜,不知现在还需不需要人。你可以问问王爷,若是王爷同意你留下,日后便可以住在府上。” 这句话无疑给淼淼铺了一条路,她顺势看向车厢端坐的杨复,斟酌反复:“王爷,可以吗?” 杨复掀眸,帘外只能看见一头青海骢,看不到马背上的人。他没什么表情,“并非不可。既然是淼淼的恩人,本王理当答谢。” 淼淼得偿所愿,真诚地感激:“谢谢王爷。” 杨复不由得正视她,那高兴不像是假的。为了旁人的事,她也能欢喜如斯,不知是因为善良,还是有别的原因。 “月钱工作一事管事会交代,只消恪尽职守,踏实勤恳,府上不会亏待你。”杨复淡言。 卫泠下马,抱拳谢道:“多谢王爷抬举。” 抬眸撞上淼淼的视线,正乐滋滋地朝他挤眉弄眼,那模样好像在说:咱们又可以在一个府上了! 卫泠轻笑,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傻丫头。 * 马车穿过最繁华的主街道,转入东边陵安巷。此处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与闹市隔着一条曲卿河,断绝了嘈杂喧闹声,周围水源环绕,安静舒适。街上住的泰半是京城贵胄,簪缨世族,平常百姓根本不敢随意进出。 马车缓缓驶过石拱桥,两道柳树阴翳,枝条抽出碧玉的嫩芽,随风曳动。融融朝霞照在马车棚顶,在地上投下斑驳阴影,渐渐往街道深处驶去。 管事得知四王今日回府,早已领着婢仆在门口恭候,从早晨开始,足足等了四五个时辰。 远远地见着车马,忙让人准备脚凳。待马车行到跟前,打帘下来一人,穿藏蓝梅花蜂蝶暗地长袍,丰采儒雅,举止翩然,正是四王无疑。王府赵管事正欲上前,便见后头探出一双白皙小手,接着探出个小丫鬟的脑袋,她转头向这边看来,似是被门口的阵势骇住了,楞了一会儿,低头拘谨地跟在四王身后。 管事反应过来,上前恭迎:“王爷可算回来了,府里都准备好了,您是先用膳还是先休息一会儿?” 杨复举步入府:“晚膳一会再用,本王有事交代。” 赵管家应是,遣一名丫鬟到正堂准备茶水,他往身后乜去,“王爷,这两位是……” 除了乐山乐水,王爷另外带回来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是丫鬟扮相,方才还同王爷乘一辆车,他在四王身边跟随多年,岂会不知他不喜与人同乘一车。是以这会儿才好奇,不晓得这小丫头什么来历。 杨复循声看去,淼淼正盯着府内光景乱看,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他叫道:“淼淼。” 闻声,淼淼收回心思,笑吟吟地回视:“王爷有何吩咐?” 杨复向她介绍赵光,“这是府里的管事,一会儿由他安排你日后工作。”言讫看向赵光,将她和卫泠都介绍了一遍,顿了顿,特意吩咐:“平常不要为难她。” 管事在王府这么多年,岂会不懂察言观色,当即便有所顿悟,“王爷放心,一切交给小人。” 杨复颔首,踅身欲进屋,却被一只手捏住袖子。回头看去,淼淼正难过地看着他:“王爷不要我伺候了吗?” 她以为到了王府,一样能在他跟前贴身伺候,可是刚才听他和管事对话,那意思分明是要把她指派到别处。这么大的王府,不在他身边当丫鬟,根本不能天天看见他,那她来京城意义何在? 赵光看到此情此景吓得半死,低声训斥淼淼:“不得对王爷放肆!” 淼淼恍若未闻,怊怊惕惕地盯着杨复。 方才马车上她冒冒失失问出口,从那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好似刻意跟她保持距离一般。上回也是这样,他如果不喜欢,她以后不问就是了,能不能别把她推开? 杨复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怔,说不出话。 并非不想让她伺候,而是目下心虚紊乱,动辄想起她的那句话,他想冷静思考一番罢了。 赵光见王爷不语,还当他是动怒了,连忙掰开淼淼攒着她衣袖的手指。这小丫头犟得很,费了好大劲儿才一根根掰开,“去去,我让人给你安排活计,别在这儿杵着了。”说着唤来廊下一名仆从,示意将他二人领走。 淼淼走了两步,回头去看杨复,他依旧那个姿态,没有出言阻止,连句话都不跟她说。 来京城之前还好好的,昨天在码头,她明明感受到他的情意,透过宽阔的胸膛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难道是她想多了吗? 淼淼失神地往前走,许久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人。卫泠正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唇瓣抿成一条线,尤为不悦。 她吸了吸鼻子,“卫泠,我有点难过。” 卫泠头都没转一下,“活该。” 他总是喜欢讥诮她,嘴上说着毫无留情的话,其实对她无微不至。淼淼一直都知道,这是卫泠关心她的方式,可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委屈,鼻头泛酸,眼眶水汽氤氲,“我忽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卫泠,怎么办……” 恍惚中听到有人叹息,卫泠停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手捂着她的双眼,“不许哭。” 淼淼只好死死地憋着,编贝牙齿咬着下唇,咬得粉唇几欲出血。 一旁仆从尴尬地别开目光,掩唇低咳一声,示意俩人收敛一些。 府里没有明令规定丫鬟和仆从不能来往,是以好几对男女暗通款曲,但这么明目张胆,还真没有几个。 * 王府后院有一处园林,是好些年前栽种的西府海棠,已经许久没人打理了。四王并不喜欢到这来,让赵光寻个时间把树都移了,改种其他树。赵光瞧着可惜,每到初春,这里绽开满院粉白花瓣,飘飘洒洒,景致美好,便一直没舍得让人动手。 正好淼淼来了,赵光将此事跟王爷提了一句,王爷松口,“那日后就由她打理。” 是以淼淼这几天几乎都在园林待着,这个活儿看着轻松,其实辛苦得很。她哪里懂得如何培育植株,一开始的时候简直无从下手,忙得连想杨复的时间都没有。 卫泠在库房当职,负责采买府上所需用物,隔几天才出府一趟,可比她清闲多了。是以他每从府外回来,便会带回一些培育植物的方法,让淼淼照着学习。三天下来,她上手不少,满院海棠开得茂盛,头顶簇拥成团,粉得艳丽,美不胜收。 淼淼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杨复,那天失落的情绪缓和很多,她又恢复生机勃勃的样子。 反正时间有限,她能喜欢一天就是一天。 淼淼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落下的花瓣,她忽然想起:“卫泠,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卫泠倚靠着树干,闻言一僵,低头对上她澄净的双眸:“没有。” 淼淼咦一声,“为什么?” 卫泠拈去她额头花瓣,半响才道:“都不入眼。” 她扑哧笑出声来,大约是脖子抬得酸痛了,低头揉了揉,声音还带着笑意,“那什么样的才能入眼?” 淼淼低下头,是以没看到卫泠的目光,漆黑眸子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海棠院的栅栏被人推开,门口立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 杨复看着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人,短短几日光景,他们的关系仿佛亲近不少。   ☆、第二十六日 明日是元宵节,宫里圣人设宴款待众臣,有美酒歌舞助兴,后花园准备了一场盛大烟火,届时将会在人前点燃。杨复躲过了春节家宴,这场宫宴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卫皇后要他今日入宫,原本出府的道路,硬生生被他拐来到此处。乐山乐水在心中叹息,王爷分明是想见人家,却还要远远地保持距离,以至于这两天常常失神,做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 要他俩说,真个喜欢这小丫鬟,调来身边不就是了,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那天淼淼落水,杨复入水寻找她时,他们便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样在乎,哪里像是对待普通丫鬟的情愫。 此时看着海棠园内有说有笑的两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睇向王爷。 杨复在门口站立许久,里头的人始终没察觉他的到来。 小丫头声音软绵绵的,将地上花瓣掬成一团捧到林蔚跟前,轻轻一吹飘飘散散,迎面府上他的脸庞。林蔚注视着她,那里头包含的情绪,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弹了弹淼淼的脑门,“明天元宵节,你准备做什么?” 淼淼似才恍然,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思考,“不知那天府上能不能出去,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去京城外头看看呢。” 她嘿嘿一笑,仰头正欲询问:“卫……” 正好看见远处的人,一袭黛青长袍,身如修竹,清清淡淡。卫泠的名字哽在喉咙里,她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杨复,未曾想他竟会到此处来。好几天没见,他眉宇之间添了几抹深沉,看着她的眼睛有如深潭,比以往更加难以揣摩。 卫泠不慌不忙的声音让她回神:“见过王爷。” 淼淼跟着他也问了声王爷,小手紧张地缩进袖子里,不过才几天,竟有些不知如何同他相处。那天他不冷不热的反应着实伤了她的心,至今都没缓过来,他给了她最深切的希望,却又狠心地将其抹煞。 海棠树下,她穿着粉褥白裙,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花瓣。她微低着头,竟没往他那看一眼。 今年西府海棠开得异常茂盛,不知是不是她打理有方,满园都是簇拥成团的花瓣,争相绽放。微风袭来,便有花瓣洋洋洒洒而落,旋转着卷入发丝之中,染了满身芬芳,经久不散。 杨复并不让她起来,而是问卫泠:“库房今日无事?” 卫泠道:“元宵节所需的物品昨日已采购完毕,今日有赵管事清点,并无别事。” 杨复眸光微转,面不改色:“昨日漏了几样东西,本王方才重新拟了单子,有劳你再跑走一趟。” 卫泠顿了顿,“是。” 他回头看向淼淼,傻丫头正一脸担心地回望他。他回以安抚一笑,不顾杨复在场:“我改日再来看你。” 淼淼轻轻地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离去。 刚才杨复那番话,十有八.九是觉得卫泠擅离职守,不该来此处看她。她总觉得是自个儿连累了卫泠,愧疚得很,是以头埋得更低了。 直到卫泠离去,乐山乐叔识趣地退到海棠园门口,给他们两人腾出地方。 “淼淼。”杨复低声,“抬头看着我。” 小丫鬟微微瑟缩,这让杨复心里有些堵。她缓缓地仰起头,露出新月般皎洁的脸庞,盈盈大眼闪着不安的光芒,“王爷,这事不怪林蔚。是我不懂得培育海棠树,他就趁着出府的机会,寻找培育的方法教给我……”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替那人解释。 杨复打断她:“本王不想知道此事。” 哦,淼淼霎时闭嘴,无话可说地盯着他。她潋滟水眸里映着他的影子,浓密睫羽忽闪忽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打出一圈阴影。她的眼里写满困惑,粉嫩唇瓣微微抿着,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杨复忽然想咬一口这张恼人的小嘴,看她如何说出别人的名字。 他俯身,尚未靠近,便被她后退一步躲开了。 淼淼一本正经地质问:“王爷是想抱我吗?可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抱我呢?” 杨复微怔,那天没有说出口的答案,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他忽觉头疼,有些想念她乖巧给自己按摩的时候,“我不是要抱你。”只是想吻你罢了。 淼淼有些难为情,摸了摸脸颊别开头,“那王爷来这里做什么?我又不贴身伺候你了,这个园子还是王爷亲口指派给我的。” 杨复可气又可笑,“这是你应当同本王说话的口气?” 淼淼这才反应过来那番话越矩了,她本就没什么分寸,口无遮拦是常有的事。这会儿倒老实了,“婢子知错了。” 可惜不是杨复想要的态度,他沉默片刻,“明日我跟管事说一声,让你领你到溶光院来。以后此处就不必打理了,交给他人来做。” 溶光院是杨复居住的院落,这个淼淼是知道的。 她反而摇摇头拒绝:“多谢王爷,但是淼淼觉得这儿也挺好的,景色宜人,闲来能够赏花看景,舒适悠闲。” 搁在以往,她必定会点头不迭地答应,但是现在她有些想通了。若是继续待在杨复身边,会更加无可自拔地喜欢他,到那时候想离开都没法了。如今这样挺好的,能够跟他住一个院子,偶尔见他一面,她便知足了。 杨复意味不明地凝睇她:“本王将你从别院带来,可不是让你享福的。明日到溶光院去,本王的穿衣洗漱都交给你打点了。” 淼淼有些不太懂,迟疑地看着他良久,才恍惚应下,“婢子遵命。” 那天她眼巴巴地请求他让自己留下,他都无动于衷。怎么忽然就转变了决定?难道王爷辗转几日,才觉得她伺候的最好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淼淼想到。 * 再不走就迟了,杨复临走前碰了碰她的脸颊,“明天元宵节,你想去街上看灯会吗?” 淼淼连连点头,“嗯嗯嗯,想!” 她早就想出府玩了,奈何王府仆从把守得严严实实,等闲不得随意进出,她唯有老老实实地待着。听说灯会上可好玩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灯,明晃晃地照亮漆黑夜景,远远看去像天边闪烁的星芒。 那天也是京城唯一没有宵禁的一天,街上店铺商贩通宵达旦地营业,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街上不但有灯会,更有各种猜谜作诗比赛,赢的有奖赏,输了便当是场游戏。 平常闭门不出的深闺千金,这天也都被准许出门,赏景玩闹。或许幸运了,还能遇到心仪的知己两人。京城里的元宵夜,可是比春节还要热闹得多。 杨复微微一笑,“明日从宫里回来,我便带你出去。” 总算从小丫鬟脸上看到欢快,“好!”想了想补充,“谢谢王爷。” 从海棠园出来,杨复命乐山着手准备明晚的事。 乐山得知他的打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王爷,明天是圣人设宴,您难道打算中途离席吗?” 杨复停住,唇边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乐山,何时轮到你质疑本王的决定?” 乐山连忙请罪,“是属下多嘴了。” 杨复不置可否,踏上去皇宫的车舆,启程渐渐驶离四王府。 * 永嫮宫门口早已有宫婢等候,远远地见到四王前来,躬身相迎。“见过四王,娘娘正在庆禧殿中,王爷请随婢子来。” 这等仪仗,可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杨复不动声色地走在游廊下,前头有捧着糕点的宫婢,见到他停下行礼。朱漆托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点心,并非卫皇后平常爱吃的几样,倒是同他的口味有些相像。杨复淡淡扫过,举步走在前头。 殿中熏香袅袅,有白术兰草的清香,更有淡淡玉兰香味,清新怡人。尚未入殿内,便听到一声娇柔女音,“娘娘若是不嫌弃,阿兰回去给您绣一副花开富贵。我平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摆弄这些绣物,拿出来献丑,让您见笑了。” 接着是一道柔和女音,带着几分笑意,“哪里是献丑,我看这绣工精致得紧,栩栩欲生,仿佛都能听见鸟声似的。” 杨复一顿,心中已有大概,旋即面色如常地走入庆禧殿,朝榻上的人行礼,“见过阿母。” 榻上两边分坐两人,卫皇后身穿绯红常服,椎髻两旁各插两个博鬓,佩戴织金宝相花钿,艳丽华贵。虽年过四十,但仍旧肤白貌美,气质无双。她见杨复到来,笑着朝他招手,“灏儿,过来。” 待杨复走到跟前,她向他介绍:“这位便是姜太傅的孙女儿阿兰,你们还没见过面吧?” 对面坐着个委婉柔美的姑娘,约莫十七八的年龄,见着他很是羞赧,唤了声四王便低下头去。她确实如太子说的那样,杨柳宫眉,窈窕绰约,生就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惹人怜爱。 杨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脸上看不出何种情绪,在卫皇后身旁就坐,波澜不惊:“不知阿母今日唤儿臣来,是为何事?” 他就是这样,从小被别的女人养大,跟她一点也不亲近,每回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她有何尝愿意将他送人,只是那时候才生罢他,生了一场大病,根本无暇照顾他。况且婴孩体弱,避免将病情传染给他,不得已才过继给和妃。 彼时她还没走到这位子,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将他要回自个儿身边,这孩子却对她陌生得很,这么些年过去,都没能有所和缓。 皇后心中喟叹,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你这一走就是大半月,连过年都没能回来。若不是圣人发话,恐怕你连元宵都不打算同我们一道过了。” 杨复敛眸,“阿母严重了,齐瀚怎会有这种念想。只是年前琐事缠身,难得有清闲时候,有些忘乎所以罢了。” 情知他是故意这样说,卫皇后一点辙都没有,“罢了罢了,肯回来就好。” 言讫想起一事,不无后怕,“听说你们几兄弟去华峪山狩猎,你和老七儿遭遇狼群,后来还被困在山上,可有受伤?” “是儿臣不该,让您费心了。”杨复轻言,眸中变得柔和,“彼时被府上一名丫鬟搭救,这才幸免于难。” 卫皇后没注意他的变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再无答话,姜阿兰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的王爷。他应当是几个皇子中容貌最出挑的,丰神儒雅,气质清绝。所谓翩翩公子,温润似玉,大抵便是他这样的。 卫皇后如何没注意她这点儿小心思,当即一笑,“听说明晚民间有许多活动,热闹得很。你才从别院回来,又经历了那档子事,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散散心。”话语一顿,看向姜阿兰,“正巧阿兰被太傅管得严,从未见过那等场面,不如你带她一道去看看如何?” 杨复举杯的手顿住,清冷的眸子看向对面。 姜阿兰心中喜悦,但却不好表露在外,手指头在塌下绞成一团,娇美脸蛋洇出一抹淡淡红色。   ☆、第二十七日 杨复的声音很平淡:“不瞒阿母,那晚我已与人有约,怕是不能陪姜女郎一道去了。” 他常年没跟哪个女郎亲近过,卫皇后还当他是跟哪个王孙大臣约好了,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有什么,推拒了不就是了,就说是本宫的吩咐,谁敢有异议?” 说着不给杨复开口的机会,将桌上一个香囊推到他跟前,“你瞧瞧阿兰自个儿绣的香囊,上头的绣工多么细致,我方才还在称赞她心灵手巧。你若是喜欢,不如让她也为你绣一个?” 卫皇后手中是一枚樱色绣两只黄鹂的枝叶纹暗地香囊,将黄鹂的神情动作刻画得绘声绘色,难怪她赞不绝口,确实是绣工一流。 不过杨复不缺香囊,他只看了一眼,“多谢阿母一番心意,不过齐瀚已有此物,不必劳烦姜女郎。” 一直不开口的姜阿兰抬起头,细声道:“四王若是愿意,阿兰乐意之极,怎会觉得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太好推迟了,否则双方颜面都不好看。 卫皇后喜笑颜开,权当杨复是同意了,与姜阿兰商量着绣个什么花色适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杨复在旁静坐,并不插话。看来皇后找他没什么事,就是千方百计想撮合他同姜阿兰。杨复敛眸来回婆娑杯沿,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皎洁灿烂的小脸,那个叫淼淼的小丫鬟,目下在做什么? 姜阿兰察觉他的沉默,赧然一笑:“不知四王喜欢什么样的香囊?” 杨复沉吟,“岁寒三友即可。” 他竟亲口回答她,姜阿兰难掩喜色,“那就绣竹韵常青如何?” 杨复对上她新月美目,不动声色,“有劳女郎。” 无论怎么说,肯答应就是好的,感情这事总得有个循序渐进。卫皇后很是欣慰,多年的大石头落了地,连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她跟姜阿兰就刺绣一事,开始互相探讨经验,颇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架势,时而扯上杨复问一两句,一聊便是大半个时辰。 看看时候差不多,杨复起身告辞:“府上还有事,儿臣先回去了,近几日春寒料峭,阿母注意身体。” 卫皇后虽舍不得他走,但也不好出言挽留:“既是有事就回去吧,我再同阿兰说一说话。” 姜阿兰起身恭送他:“四王慢走。” 杨复点点头,行将离去,被卫皇后唤住,听她道:“明日宫宴过后,别忘了我同你说的。” 姜阿兰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杨复顿了顿,“儿臣知道了。” 他踅身走出庆禧殿,抄手游廊尽头立着乐山乐水二人,见杨复出来,跟在他身后问了句:“王爷,现在去哪儿?” 杨复淡声:“回府。” 二人见他脸色不大好,便没多言,举步跟在他身后。 行将走到永嫮宫门口,迎面七王杨廷正向此处走来。他的母亲荣妃住在香檀宫,需要由此经过,他行到跟前说道:“今儿个可巧,我才在宫门遇见二兄,又在此处见着四兄。”言讫道:“四兄何时从别院回来的,怎的没让人支会一声?” 杨复浅笑,“前两天刚回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必劳烦了你。” 杨廷到宫里来,是听说荣妃近来身体不适,夜里睡不好总是被梦魇住,他放心不下就来看看。这会儿心急如焚,不好耽误时间,同杨复打了招呼便准备离去,“我改日再到府上拜访四兄。” 杨复唤住他,忽而想起一事,“明晚你可有空?” 杨廷想了想,倒没什么要紧事,“四兄怎么了,要约我一道逛花灯吗?” 他只是一句玩笑话,未料想杨复弯唇:“有何不可?” 杨廷面色稍变,他们两人虽然都尚未成家,但好歹各方面正常,跟一个大男人逛花灯有什么意思? 可惜杨复不等他开口,已然决定下来:“明日我会派人到府上接你。七弟既然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 说着离去,杨廷不知他意欲何为,没工夫多想,便道后头香檀宫去了。 * 因为杨复吩咐,当天晚上赵管事将淼淼调到溶光院当差,并重新给她安排了下人房。王府下人多,四人通铺,同她挨着的是个艳丽丰腴的丫鬟,名唤高月;另外两人分别叫喜纹和福纹,听名字应当是两姊妹。 高月一听她是贴身伺候王爷更衣洗漱的,唇一抿不大痛快:“你是打哪来的?怎么王爷亲口要你过来?” 府里有什么事,很快就会传开了,是以淼淼从海棠园到溶光院当差一事,并不算是秘密。 淼淼正在收拾床铺,闻言抬头,“我是从四王别院来的,至于为何要我过来……可能是王爷习惯了我的伺候?” 这声听到高月耳中,无疑是*裸的炫耀,她冷哼一声,走到外头哗啦倒掉盆里的水,“有什么了不起的!” 淼淼被她说得一噎,默默地不说话。 包袱里统共没几件衣裳,到了王府还会另外发放衣服,大约过两日就能到她手上。淼淼抬头,见对面褔纹正指着高月的后背,笑嘻嘻同她口语:“别理她。” 淼淼弯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谁料想高月忽然转身,“臭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 褔纹的笑脸僵住,很快朝她吐了吐舌头。约莫是住久了,大家说话都有些肆无忌惮,“那又怎么了,谁不知道你喜欢王爷,恨不得府上的女人都距离王爷十丈远?” 淼淼动作一顿,这才认认真真地看向高月。 高月黛眉挑起,毫不遮掩,“你管得着吗?” 褔纹撇撇嘴,“正好,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 高月一愣,想到她方才的话,当即恼羞成怒,“你!” 两人在那吵吵闹闹,喜纹相对安静很多,在一旁缝补夹袄开线的地方,无奈地摇了摇头。都住了快两年了,还是这么不得安宁,她都懒得再劝解了。 这一夜过得不大太平,盖因高月和褔纹足足绊了一个时辰得嘴,好不容易才得以消停。淼淼看着高月背着自己的后背,黑夜里一双妙目清亮澄净,她眨了眨眼,想起褔纹那句无心的话,许久才睡去。 * 第二天到正室当值,淼淼卯时未到便跟着其他三人起来了,到溶光院内室捧着衣服等候杨复起床。 直至里头传来动静,她才低着头走入红檀浮雕梅花屏风,立在那儿唤了声“王爷”。 因杨复不喜人多,只许她一人进来,其余人都在屏风外候着。 杨复偏头睇来,窗外仍是一片青黛着,熹微晨光照在她的脚下,隔得有些远,看不见她的表情,“你站的那么远,怎么伺候本王更衣?” 淼淼恍然,走到床头不确定地问:“那这样呢?”她没给人穿过衣裳,人类服侍繁琐复杂,一开始学了好久,才学会给自己穿衣裳。如今要伺候他,还真是没有把握。 杨复好笑,已经从床头坐起,“来之前没人教过你?” 淼淼诚实地摇摇头,管事以为她都知道,毕竟是从别院来的,应当不必再指教。他估计没想到这丫鬟笨得很,什么事都得重新教一遍。 杨复便一步一步地告诉她:“先给本王穿上鞋袜。” 这个她还是会的,淼淼将衣裳放在床头矮柜上,低头拿过一旁的皁皮靴。碰到他中单裤脚时滞了滞,接着抬起他右脚穿上一只鞋,再是左脚。杨复的脚比她大很多,淼淼在心里默默比了比,男人的脚都这么大吗? 她不知道,她以前只有尾巴。 柔软的小手隔着白袜,一丝不苟地给他穿鞋,被她碰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像挠在心头一般。杨复看着蹲在面前的小丫鬟,她正低着头,一派扇子似的睫毛微微颤动,乖巧的让人想欺负。 她忽然抬头,毫无预兆地问:“王爷,今晚你会带我去看花灯吗?” 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视线,杨复颔首,“自然。” 淼淼不说话,少顷忍不住又问:“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这么明显,教人怎么猜不到她的心思。杨复弯唇,眸光泛柔,“还有乐山乐水,不过他们会在远处跟着,并不影响。” 影响什么?淼淼没往这方面想,她霎时高兴起来,笑靥讨喜,“那我想去很多地方!” 杨复颔首,“好。” 只要是她想去的,他都会带她去。 磕磕绊绊许多次,淼淼终于成功给杨复穿衣束冠,她手脚灵活,只是不懂得如何穿戴罢了。杨复在一旁指引她,她便照着做,踮起脚尖替他扣上盘扣,总算大功告成。 杨复道:“今晚宫中设宴,我大约戌时才回来,你在府上等我。” 淼淼点头,“王爷早去早回。” * 杨复离开口,淼淼便没事做了。管事让她前后熟悉一下王府,省得到时找不到路。 前头有喜纹带路,淼淼绕着偌大的王府走一圈,院内琪花瑶草,砌红堆绿。王府正堂雕阑玉砌,朱甍碧瓦,很是宏伟瑰丽。她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勉强认识个大概。 昨日来得匆忙,海棠园尚未安排人打理,淼淼便跟管事申请了一番,得空就去那儿打理。赵光正愁那儿没人管,满口应下。 其实海棠花都盛开了,平常真没什么事,她就把海棠花瓣收拾起来,一齐埋在院内一隅。 不知不觉待到傍晚,卫泠前来此处找她,“听说你在这儿,不是被调到溶光院去了?” 淼淼笑着解释:“反正我没什么事,就跟管事说了一声,还可以到这里来打理。你怎么来了,今日没事吗?” 卫泠昨天被杨复支开了,到库房询问了里头的人,那人果真递了张单子给他,叫他按着上头写的采买。今天元宵节,王爷不在府上过,府里也没有王妃坐镇,是以底下人都有些松散,心思早已飞到外面去了。 卫泠问道:“今晚元宵灯会,你不是想去看看吗?” “是呀。”淼淼笑眯眯地抬头,“王爷答应要带我出去。” 卫泠一愣,“什么?” 淼淼便解释道:“昨天你走之后,他想不想去看灯会,我当然想去了!今早他出门前,叫我在府上等着,等宫宴结束后就带我出去。” 卫泠眸色一黯:“哦。” 淼淼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他的转变,“卫泠,你也去吗?” 卫泠眸中渐冷,“不去。” “哦……”淼淼失落地应一声,旋即又振奋起来,“那我回来给你带花灯!” 他不屑地嗤笑,“我才不要。” 好嘛,这是又闹什么脾气?淼淼闷闷地瘪瘪嘴,便没再劝说。 一直在海棠园待到傍晚,直至薄暮冥冥,霞光掩映。淼淼不知不觉在这儿待了一下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卫泠扯闲话。卫泠虽然不高兴,但一直陪着她,虽然期间不乏冷嘲热讽。 约莫戌时一刻左右,王府门口缓缓停下一辆车辇。乐山到溶光院传唤淼淼,被告知她在海棠园,便又跑了一趟。 他走到门口,树底下淼淼已然熟睡,卫泠坐在她身旁,偏头看来。 乐山怔了怔:“王爷已经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卫泠乌眸沉了沉。   ☆、第二十八日 许久没等到他回应,乐山只好重复了遍:“王爷在门口等着淼淼。” 虽然林蔚是淼淼的救命恩人,淼淼感激他是应该,但两人最近走的实在近了。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能忽视,王爷更不必说。 一旁淼淼枕着膝盖睡得正酣,卫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六水,该醒了。” 淼淼攒起眉心,困顿地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疲惫双目。昨晚因为褔纹和高月二人,她好晚都没睡觉,今天又早早地起来伺候杨复,扛不住困倦就睡了过去。 入目是卫泠面无表情的俊颜,他后面站着神情复杂的乐山,淼淼霎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跃而起:“乐山大哥,王爷回来了?” 乐山点点头,“随我一起走吧。” 淼淼牵裙跟上,想了想再次邀请,“卫泠,你也一起去吧?” 卫泠仍旧是方才那个姿势,他牵唇一笑,说不出的讥诮,“我去做什么,只会打扰你们罢了。” 毕竟是说好一起来京城的,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出去玩,淼淼终归心里过意不去。她很想豪气万丈地说一声“你不去我也不去”,但是心里对杨复的那点儿绮念,让她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落寞地抿抿唇:“那我走了。” 卫泠不语。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离海棠园越来越远,卫泠的身影也愈发模糊,直至转过一道月洞门,再也看不见。 * 王府门口停着辆车辇,淼淼踩着脚凳上车,打帘而入,看清里面的人时倏然一愣。 里头端坐的不是杨复,而是七王杨廷。 杨廷一袭浅紫锦袍,含笑看来,“原来四兄让我接的人是你。” 淼淼诧异极了,怎么想到来的人是他,“王爷呢?为何是……您?” 杨廷让她先进来,吩咐乐山乐水驱车驶出陵安巷,他故意问道:“本王也是王爷,为何不能是我?” 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淼淼都要哭了,她等的是杨复,才不是他! 她以为这是杨廷的恶作剧,若是四王回来见到她怎么办?想着想着便要下车,“我同王爷说好了,要在府里等他……” 杨廷唤住她,正了正神色,“四兄有事缠身,不能及时回来,便让我先带你去一处茶楼等着。” 淼淼停住,不大确信:“那王爷何时才能回来?” 杨廷微笑:“这个倒说不准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 得到答案后,淼淼放下心来,重新坐回榻上。不多时车辇停在一座茶楼前,茶楼共有三层,建筑精美,门庭若市。站在三楼可纵观全城景象,街道繁荣景象一览无遗,是富贵人家最爱来的地方。 淼淼跟着下车,街上的人比她想象中还多。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街道两旁有许多卖花灯的摊贩,兔儿灯走马灯羊灯……美轮美奂,流光溢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卖糕点的,旁边围了一圈儿的孩童,含着饴糖一脸满足。 杨廷走远几步,回头便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盯着路对面看得津津有味。 正欲唤她,她自己倒回了神,小跑两步跟上来,“让七王久等了。”刚才她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渴望的目光,到他跟前却绝口不提。 杨廷没有多问,举步走入茶楼。他来过这儿几次,掌柜并不知他真实身份,让伙计引他到三楼听风阁,“郎君请上楼。” 楼下厅堂坐满了人,台上还有说书的先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听风阁,阁内是个露台,外有屏风环绕,很是清幽雅致。往外一看就是街道,京城整条主街道的繁荣景象,尽收眼底。伙计上了一壶君山银针,又问需要什么点心,杨廷略抬起下颔:“问这位女郎。” 淼淼回神,这会儿真有些饿了,她指了指楼下摊贩卖的豌豆糕,“我想吃那个,可以吗?” 伙计一愣,“这个,恕小店……” 杨廷低咳一声,“去买两块,一会儿银钱一并算上。” 既然金主发话,伙计哪有不从的道理,惕惕然应下:“本店也有许多特色糕点,女郎看想吃什么?” 杨廷没再让淼淼开口,自己做主点了几样点心。 伙计没一会儿回来,将他们要的东西一样样送上来,包括淼淼觊觎许久的豌豆糕。另外还有桂花松饼、百合粉、运司糕等特色点心。点心香甜松软,配上甘醇爽口的银针茶,甜而不腻。 淼淼如愿以偿地吃到想吃的点心,乌溜溜地眸子一直盯着街道,想去外头玩又不敢说的模样,真个表现得淋漓尽致。 * 半个时辰之后,依旧不见杨复到来。 淼淼渐渐等的着急,问了杨廷不下十遍“王爷何时会来”。杨廷如何说得清楚,他一派淡定:“不晓得。” 已经过去戌时了,淼淼百无聊赖地托腮发愣,桌上点心泰半都被她吃了,目下肚子很撑,她想到外头走一走。说不失落是假的,杨复失约了,这会儿还不出现,不知要等到何时才来。 她往楼下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抹身影分外熟悉。她揉了揉眼睛,睁大眼仔细辨认,确实没有认错人。 但是卫泠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不来吗? 淼淼疏忽站起,匆匆跟杨廷交代一声:“七王,婢子先下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说着不顾杨廷反应,绕出折屏往楼下走去。门口乐山乐水看着她背影,面露疑惑,旋即乐山快步跟上:“我去看看。” 淼淼走得很急,不一会儿就到楼下了。面前是穿梭的人流,她根本找不到卫泠在哪儿,只能循着方才的方位寻去。脑海里满是他的模样,好像跟平常不大一样,让人没来由的不安。 可惜周围的人太多,她盲目地搜寻,迎面匆匆行来一个男子,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淼淼踉跄后退两步,对方阴测测地斜她一眼,没有说话就走远了。淼淼回望过去,恰好看到巷子角落的人,他虽隐在暗处,但淼淼一眼就认了出来。 “卫泠!” * 淼淼从未见过卫泠这样,他躲在巷道一隅,面色苍白,身子轻颤,脖子长着青黑色的鳞片。 周围人群来往,没人注意这边的情况,光影斑驳,时而照在他的脸上,竟是病态的虚弱。 淼淼吓得声音都变了,双手哆嗦地抚上他脖子,“卫泠,你、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 卫泠慢慢掀起眸子,迷茫的瞳仁聚焦,看清面前的人后:“六水,你怎么在这?” 淼淼哪里管得上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心悬到了桑心眼儿,只关心他的情况,“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瘪瘪嘴,生怕别人看到他的模样,娇小身躯挡在巷口,“我怎么帮你?你告诉我……” 卫泠闭了闭眼,扶着墙壁站起身,一手捂着脖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变成人太久了,身体有些吃不消而已。”他跟淼淼不大一样,淼淼这副身体原本就是人,而他从未维持人身这么长时间过。 淼淼不放心,“那你怎么会在街上?你要到哪去?” 卫泠微微一顿,“扶我去一处安静的地方。” 他为何会在街上?当她被四王的人带走后,没多久他也出了府,究其原因,不过是放心不下她罢了。 此处往前走不远就是太清湖,岸边人比街上少,淼淼便带他到那里休息。湖岸栽种不少垂柳,夜晚微风徐徐,有不少男女在此相见,喁喁细语,暗生情愫。 淼淼这会儿没工夫管其他,盖因卫泠的模样太让人担心,他一直以来都是无所无能的,忽然有一天虚弱地倒在她跟前,让她顿时手足无措。好在他还有意识,更够跟她说话:“水。” 淼淼怔了怔,立即会意,去湖边掬了一捧水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拍在他脖子上,“这样能好受一些吗?要不你今晚先变回去……” 因为怕被人看见,是以淼淼选了处柳树蓊郁的地方,光线昏昧,旁人看不到卫泠的异常。 卫泠好笑地扬唇:“在这里?让人看见一条鲛人跳进水里?” 淼淼霎时无话,“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卫泠想了想,“街上有客栈,我等会过去,会有伙计上楼送水。” 被淼淼拍过水的地方明显好多了,虽然还有鳞片,但不像一开始那般吓人。淼淼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宛如失水过度的患者,仿佛下一瞬便会干涸。她来回给卫泠捧了许多次水,蹲在卫泠身旁细心地照顾她,直到看他有所好转,才长长地松一口气。 * 不远处,有个声音唤道:“王爷,等等……” 后方身形窈窕的女郎跟上,低头羞赧地递给杨复一样东西,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像丝丝缕缕的茧。柳树成荫的湖岸旁,气氛恰到好处,她心中怀揣期盼,预想了多种他收到香囊的反应。 昨日从宫中回去,她连夜缝制了这个香囊,整整一宿只眯了一会儿,为的就是今天亲手递给他。 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杨复有反应。姜阿兰疑惑地抬头,只见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 她循着望去,只见树下有一对男女。小丫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男子,银光落在男子脸上,是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庞。然而他注视着小丫头的眼神,确实无比的温柔,仿佛马上要溢出眶外。 姜阿兰心中一动,不知何时她跟王爷会到如此地步…… 再看杨复,他脸色并不大好。 小丫头的声音细细软软地传来,满是关怀:“卫泠,你好些没有?我带你回客栈吧……” 卫泠,卫泠,这个名字,他从她口中听过不止一次。   ☆、第二十九日 夜间明亮多彩的灯火被逐一点燃,照亮了窅窅翳翳的湖岸。柳树上悬挂彩灯,万千灯火有如天上星辰,火树银花。 淼淼诧异地抬头,只见湖心客船上升起一只只孔明灯,在夜色中摇摇曳曳地攀上星空。 船上的人喜笑颜开,其乐融融,倒显得他们这儿有些孤寂。淼淼忽而想起她本是在客栈等杨复的,不知这会儿他过去了没,会不会以为她回府了? 淼淼急忙站起来,“我得回去一趟……” 卫泠没有反应,他正盯着淼淼身后,眸色深沉。 淼淼好奇地回头,倏然一怔。几步开外,杨复身如修竹,挺拔屹立,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周围的亮光使一起都变得清楚,淼淼喜悦的情绪尚未表露出来,便看到他身旁纤柔的女郎,蒲柳之姿,柔弱堪怜。 淼淼微怔,两人挨得极近,关系亲密,女郎手持一枚香囊,似欲送到他手上。 今晚的前因后果骤然清晰,原来他不是不出现,而是在此处幽会佳人。七王口中的有事缠身,便是与这位女郎相会,他们在湖边郎情妾意,是她打搅了他们。或许杨复根本不愿意带她出来,只是看她可怜,才施舍给她的恩惠。 她还像傻子似地等了一个时辰,以为他真的没法赶过来。 淼淼心里窒闷难受,她想过杨复会有喜欢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前几天他还给自己希望,这一瞬就她击溃,她努力吸了一口气,嗓子干涩生疼。她眼里的光芒渐次黯淡,低头平静地道了声:“见过四王。” 杨复静静看着她,没有出言让她起身。 姜阿兰困惑地咦一声,“这是王爷府上的人吗?” 无人回应,场面寂静得不像话。 姜阿兰站在杨复身旁,只觉得他与方才大不相同,平静的气息被打乱,萦绕着阴郁沉重之气。他面无表情,漆黑双眸落在小丫头身上,薄唇轻启,道出清晰无比的二字:“卫泠?” 淼淼一惊,惊恐地对上他视线。 他知道了! 刚才她一心照顾卫泠,没注意身后的动静,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她叫了几声卫泠的名字,难道都被他听见了? 杨复紧盯着她:“在通州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彼时还在别院,她曾经提及此人的名字,他问过她,她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由此可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经过这几天所见,确实如此。 淼淼低着头,讷讷地嗯一声。 岑寂多时,杨复徐徐:“欺瞒本王,你可知何罪?” 他语气平坦,却给人不寒而栗之感。好似平静的海面上,实则蕴藏着滔天巨浪,下一瞬便会翻滚而出,将人吞没。 淼淼瑟缩了下,好像第一次看到王爷生气的模样,她这会儿心情低落,不知该作何解释:“都是我的错,王爷请责罚我一人,同卫泠无关……” 不知何时卫泠已经站起,白衫上沾着尘土,却依然倨傲冷漠:“王爷是非分明,应当知道此事错不在她。” 他丢了府上的工作没关系,但是她不行,她一心想跟杨复在一起,只剩下六十来天,就当做是成全她最后的愿望了。 卫泠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站起来已属勉强,眼瞅着便要跌倒在地,淼淼忙上前将他扶稳。 两人在树下的身影着实碍眼,杨复黑眸沉了沉,“淼淼,跟我回府,此事我既往不咎。” 淼淼抬头看去:“那卫泠呢?” 杨复这才睇向他,“杖责五十,克扣月俸三月,逐出王府。” “不要!”淼淼想也不想地展开双臂,护在卫泠身前,“他现在受伤了,不能挨打。” 仿佛应了她的话一般,卫泠的脑袋枕在她肩上,虚弱的喘息洒在她的脖颈,温热的急促的,让她更加坚定了保护他的心。 杨复眸中冷光一闪而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本王可以饶恕他,但你必须立刻回府。” 淼淼左右为难,她看了看对面比肩而立的两人,郎才女貌,显得那般般配。 她回去了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自个儿冷静冷静,慢慢消化这件事。 卫泠背靠着杨柳树干,身子渐渐滑下,“你回府去……我自己去客栈。” 这句话给了她逃避的借口,淼淼扶住他,焦急地唤了几声“卫泠”。她说:“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你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客栈!” 卫泠身形比她高大,架在肩上很是吃力,可淼淼咬咬牙坚持住了。她背对着杨复,不敢多看一眼那场景,“我现在不能回去,请王爷见谅。等将卫泠安顿好后,任凭王爷处置。” 她扶着卫泠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缓缓停住:“若是我让王爷为难了,您以后尽管跟我说便是,我一定不会纠缠的。” 杨复瞳孔一缩,上前半步,被姜阿兰挡在跟前。 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能这样跟王爷说话,那个小丫鬟十分不简单。她一脸复杂,“王爷,你跟她……” 杨复低头,追上去的冲动渐渐平息,然而心中掀起的巨浪却没平复,“本王是否说的不够明白?” 姜阿兰一怔,“什么?” 杨复嗓音淡漠:“我目下并无娶妻的打算,更对你无意,今晚同女郎出来,全因卫皇后嘱托。若是女郎没有尽兴,会有七弟为我代劳,齐瀚就此告辞。” 行将举步,再度被姜阿兰唤住。她泪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更添几分柔弱风骨:“王爷拒绝阿兰,是因为刚才的小丫鬟吗?” 杨复睇向她,“无论有没有她,我与你都无可能。” 姜阿兰不死心,“就算如此,王爷能否收下这枚香囊?是我一片心意,请您看在……” 月白香囊上绣竹韵常青,竹叶婆娑,青翠欲滴。难怪卫皇后对她的绣工赞不绝口,确实不可多得。杨复只看一眼,从她手中接过香囊。 姜阿兰露出喜色,正欲开口,只见眼前划过一道弧度,平静的湖面被打破,咕咚一声,有东西缓缓沉了下去。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王、王爷?” 杨复淡声:“日后不必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言讫踅身离去,不留给她丝毫期盼。 * 京城街上有许多客栈,然而这时候都人满为患,淼淼带着卫泠找了许多家,没有一间空房。 刚才在湖岸边的那点水,根本不足以解决卫泠的问题。他不只是脖子,连双手都生满鳞片,淼淼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敢让旁人看见。可是一直这样下去,总归是不行的,好在终于遇到一家客栈有空房,虽位置偏僻,但聊胜于无。 卫泠身上带有银钱,淼淼要了仅剩的一家客房,扶着他慢吞吞地挪向楼上。 伙计见她走得艰难,好心地帮助:“不如让小的扶这位郎君上楼?” 淼淼紧张地拒绝:“不用!” 伙计被她吓了一跳,悻悻然收回手,领二人到南边客房。 待入到屋中,淼淼跟他要了桶热水,“一定要尽快送上来。”伙计应声离去,她阖上门窗,这才敢松开卫泠的手。 青黑色的鳞片干枯无光,淼淼心疼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疼不疼?” 看着比她上回严重多了,一路上卫泠却一句话都不说,她更觉得惭愧。卫泠变成这样,泰半是因为她,若不是为了陪着她在王府,何苦要受这份罪?她眨巴眨巴双目,“都是我不好,非要你来京城……” 卫泠坐在绣墩上,埋首在她颈窝,无力地喘息:“来都来了,说什么废话。” 不多时伙计送上来浴桶,淼淼把卫泠扶到床榻,放下帷幔,隔绝了外界视线,这才放心让伙计入屋。热水送了一通又一通,总算倒满大半桶,伙计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女郎若还有别的事,尽管吩咐。” 淼淼点头致谢,将人送出屋外。 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淼淼把卫泠送到浴桶边,褪去他的外袍,正欲再脱,被卫泠握住手腕:“不用了,你出去吧。” 淼淼不放心:“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见他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绕出屏风。 里头传来水声,想必卫泠已经坐入浴桶。那么小的地方,不知道够不够他伸展?淼淼胡思乱想。 * 夜已至深,淼淼伏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卫泠呢? 她举步走入屏风,便见浴桶里的水溢出一半,卫泠变回鲛人,健壮硕大的尾巴占去许多地方。他正阖目小憩,气色比刚才好多了,听闻动静慢慢掀开眸子,“六水?” 淼淼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好些了吗?还要不要再让人送水?” 卫泠逐渐转醒,舒络两下筋骨,双手撑着桶沿意欲起来:“不必了,我这就出来。” 顿了顿,“你出去。” 鲛人变成人时,是没有衣裳的。 淼淼这会儿倒聪明了,笑嘻嘻地揶揄:“我才不稀罕看呢。”话虽如此,仍旧乖乖地走出屏风。 卫泠没事了,真是再好不过。许是身体仍旧虚弱的原因,他洗完澡出来,没多久便躺在床上睡去。 淼淼给他掖好被角,推开门准备叫唤伙计收拾屋子。尚未开口,便被门口伫立的人骇住。 杨复不知何时立在门外,淼淼第一反应是关门。然而却被他以手挡住,不由分说地闯入室内,将淼淼困在他和直棂门中间,擒住她不住挣扎的双手。 杨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黝黑双目深不可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淼淼,你可有考虑过后果?” 淼淼有些恼:“王爷先放开我!” 她的心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见到他又被打乱了,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方才在湖边的那番话,不全是赌气,她确实这么想过。如若给杨复造成了困扰,她一定会选择离去,再也不打搅他。 她垂着小脑袋,话里真假掺半,“王爷如果喜欢刚才的女郎,我就不缠着你了……祝愿你跟她恩爱白头,长相厮……” 不待她说完,杨复已然俯身吻住她唇瓣。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带着清冷的怒意,一齐闯入她口中。唇舌纠缠,不容抗拒。   ☆、第三十日 淼淼傻了一般,错愕地睁圆了双目,被他撬开唇齿,强硬地汲取。 两人气息交缠,杨复的面庞就在眼前,近得能细数有几根眼睫毛。轻轻一颤,便扫到她的鼻梁上。淼淼咪呜一声,她的舌头被他勾住,从不知道亲吻居然还能这样,好似整个人的心魂都被他掠夺而去。 她后知后觉地红了双颊,晕乎乎地攀上他的衣襟,纤指紧攒,紧张得微微发颤。 王爷在亲她……为何…… 软糯的唇瓣带着糕点的甜腻,一经沾上便舍不得放开。杨复一手捧着她的脸颊,辗转细吻,压抑得时间长了,一经释放,便有些克制不住。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瑟缩,小丫鬟口中溢出嘤咛,像幼猫的叫声,挠在他心尖儿上,柔软得不像话。 杨复终于松开她,低声诱哄:“本王愿意让你一直缠着。” 淼淼不懂,水汪汪的眸子闪着困惑的光。 “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抱你么?”杨复凝视她,拇指在她唇畔轻轻碾磨,“你说呢?” 心里好似有东西要跳出来,涨涨得让她说不出话。淼淼嗫喏,犹如在梦境中,一张口梦就破灭了。 她忘了房里还有一人,磕磕绊绊地回应:“我、我不知道……” 期盼了太久的事,越接近反而越不真实,不敢轻易触碰,生怕是一场镜花水月。王爷黢黑双目倒影着她,那样专注的眼神,让她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那王爷抱我,和刚才亲我……都是因为喜欢我吗?” 杨复点头:“都是。” 淼淼心中咯噔,不敢置信地迎视,“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 “淼淼,感情是会改变的。”杨复与她平视,沉静的眼里满是柔和,“那时我不知道,原来你会变得如此重要。” 鼻头酸涩,淼淼双眸蒙上一层雾气,没法接受突如其来的转变:“我不相信,呜……我不相信……” 他没有如约而至,刚才还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吗?淼淼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却忽然说出这番话,实在过分,太过分了。 杨复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缓慢而坚定地灌入她的耳中:“我喜欢你,淼淼,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霎时间天旋地转,淼淼震惊得不能言语,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杨复的话…… 我喜欢你,淼淼。 我喜欢你。 长久的窒息之后,心头绽放出万千烟火,砰砰砰响彻心扉,轰得她手足无措。强烈的喜悦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淼淼攒着衣摆,仰头紧张兮兮地询问:“王爷,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杨复勾唇:“需不需要我写下来,签字画押?” 淼淼摇摇头,许是高兴过了头,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往后一转,面前是朱漆直棂门;再往左转,是铜盂架子;拘泥于这方小小天地,反而不知该去向何处,着急得团团转。 杨复双臂一展,将她揽入怀中:“要去哪儿?” 淼淼老实交代:“我想找个地方静静……” 他低笑出声,将怀中娇躯搂得更紧一些。 * 淼淼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人。 她至今都没有缓过来,一直以为高不可攀的那个人,忽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实在是……实在是,淼淼傻呵呵地抿唇,低头窃喜。她的目的终于达成了,杨复说喜欢她,以后不再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只是这样看着,便让她生出满满幸福感。淼淼捧着茶杯问:“王爷,你当真喜欢我吗?” 短短一刻钟,她已经问了不下数十遍。杨复已经不想再回答,提起吊壶给她添水,“休息够了我们就回去。” 淼淼一饮而尽,忽而想起一事,情急之下呛进喉咙里,咳得双颊通红:“不行,卫泠还……” 杨复眉心一蹙,走到她身旁,轻拍她的肩膀顺气,“急什么?” 好不容易喘气通畅了,她往室内睇去一眼,不无担忧:“我现在不能走,卫泠还没好……我、我不放心。” 又是这句话,这个卫泠究竟有多重要,才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舍不下? 杨复面不改色地坐在她身旁,“那你打算留到何时?” 淼淼很干脆地:“起码等他没事了,能自己走路了!”说罢体贴地朝杨复笑笑,心满意足:“王爷若是等不及了,可以先行离去,不必管我的,天亮了我就自己回去。” 这番言论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难道是怕这个?若今晚他不来,她是否打算这样过一夜?男未婚女未嫁,第二天传到外人口中,她可有考虑过日后声誉? 杨复可气又可笑,“淼淼,本王知道你关心他,但有些事情,不是你应当做的。” 淼淼偏头,“比如呢?” 杨复凝眸,想起湖畔的光景:“不该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举止亲昵。” 提起这个,淼淼也有话要说。她瘪瘪嘴,到现在一股醋意都没压下去:“那王爷呢?你跟别人在一起,没有如约而至,还把我撇给七王,这就应当做了吗?” 杨复一愣,旋即坦诚道:“此事是我处理不当,日后再不会发生了。” 淼淼才不信,吐了吐舌头刨根问底:“她是谁?王爷为何会跟她在一起,你们说了什么?” 杨复轻笑:“没说什么。” 事实却确实如此,泰半时候是姜阿兰找话题,他偶尔附和两句,全没放在心上。 话音将落,便见淼淼不满地撅起嘴。他想了想,补上一句:“方才在湖畔,我已明确拒绝了她,不会再同她有任何瓜葛。”顿了顿,沉静乌瞳凝睇着她,缓声道:“淼淼,你呢?” 淼淼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杨复觑一眼内室:“我说过,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可是!”淼淼急了,在她眼里,卫泠跟姜阿兰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人。“卫泠跟我一起长大,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跟你们不一样!” 杨复声音有些冷:“哪里不一样?” 大抵是他的态度太平静,有种暗藏汹涌的味道,让淼淼没来由地恐惧。她抿了下唇,固执地解释:“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房间沉默许久。 外头早已安静下来,街道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摊贩商铺忙着收工关门,回家同家人吃元宵,热闹了一天的京城,此刻万籁俱静,平静安详。 唯有室内气氛迫人得紧,淼淼不知说错了话,正在左右为难。她是被杨复逼得急了,才会说出那句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她心里,卫泠早已跟亲人一样重要。 半响,只听杨复问道:“那本王呢?” 淼淼倏然抬头,飞快地回答:“王爷是我喜欢的人,很喜欢,很喜欢的!” 总算听到一个像样的回答,杨复揉了揉眉心,为刚才问出口的话头疼。他竟然为这种事斤斤计较,乱了分寸,他真是被这小丫鬟荼毒得不轻。 偏偏还乐在其中。 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杨复找回理智:“我让乐山请郎中来照顾他,天亮之后你跟我回府。你放心,一定不会亏待了他。” 淼淼这才算满意,“那你也不能罚他。”她还记着杨复的话,要杖责卫泠五十。 杨复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头咬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 最后的意识,她好像倒在杨复怀中睡着了。淼淼困顿地睁了睁眼,入目是月白色的帷幔,不是王府下人房,也不是卫泠的客房。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欲下床穿鞋,便见窗边站着一人。 杨复负手而立,颀长身姿挺拔如松。他想必一夜未眠,仍是昨天那身衣服,然而一点也不影响美观。黛蓝色长袍将他衬得愈加清隽,迎着朝阳,浑身都沐浴在浅金色的光芒中,朦朦胧胧,恍如神祗。 淼淼怔怔地看痴了,昨夜发生的一幕一幕重放,她咬了咬唇瓣,控制不住地上扬起弧度。 她匆匆穿上鞋袜,蹦蹦跳跳地来到杨复身旁:“王爷。” 杨复收回视线,看到她一笑,抬手压了压她头顶炸起的软毛,“昨晚你睡着了,没有空房,便临时让伙计腾出来一间,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她还不是照样睡得很舒服。淼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眉眼弯弯,“我不委屈。” 杨复取下一旁长衫给她披上,唤来伙计准备热水巾栉,让淼淼洗漱。“把脸洗洗,过来用膳。” 热乎乎的巾栉敷在脸上,淼淼满足地叹息,她动作麻利地洗漱完毕,桌上早已备好早点。都是民间特色早点,蟹黄汤包配小米粥,还有麻团萝卜糕等。 淼淼顾不上吃:“卫泠醒了吗?”说着便要冲出屋去查看。 杨复擒住她手腕,让她坐在绣墩上动弹不得,“用过膳再去。” 淼淼意欲抗击,但见他态度不容置喙,唯有应下。因为着急,她被包子里的汤汁狠狠烫到舌尖,捂着嘴巴满眼泪花。 杨复拿开她的手,抬起她下颔:“张口,让我看看。” 淼淼死活不肯张开,她嘴里还咬着包子,怎么能让他看见。即便烫得很,也强忍着嚼了两下,囫囵吞了下去。 杨复肃容,正欲说教,门外忽而传来声响:“王爷。”是乐山的声音,显得很是犹豫:“乐水方才去房间看了,倒是不见林蔚踪影。看样子……是昨晚就离去了。” 他不知道卫泠的身份,是以仍以林蔚称呼。 杨复尚未言语,淼淼便霍地站起,朝门外冲去。   ☆、第三十一日 房间清寂,无声无息。 淼淼来到内室一看,床上果真空无一人。她摸了摸被褥温度,冷冰冰的,卫泠不知道何时离去的,连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他是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这么匆忙的走了?想到昨天他的异常,不无可能,淼淼更加担心,他到底去了哪儿?是回别院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淼淼这才发现,她根本无从下手。 杨复走入屋中,看着床前焦急的小丫头,他立于折屏后,一言不发。 忽地想起来一事,淼淼从衣服里掏出一块晶莹玉石,正欲开口,偏头见屋里还杵着一人,她蓦地捏紧了手中的石头,以商量的口吻:“王爷……”她抿了抿唇,“你能不能出去……” 杨复不动声色地看向她,少顷才缓缓颔首,踅身走出房间。 待他离开,淼淼不放心地检查了门窗,直到确认都关严后,才拿出血石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卫泠?” 这是她第一次用血石,淼淼不是很熟悉,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她不死心地又念:“卫泠卫泠,你在哪里?” 许久,血石在她手心逐渐发热,里头的血滴顺着白玉的纹路流淌,低低地传出卫泠的声音:“我在城外。” 淼淼惊喜地盯着玉石,急切追问:“你在城外哪儿?我这就去找你。你为什么忽然走了?身体好了吗?” 里面有飒飒风声,卫泠静了静,“你不用过来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淼淼正欲往门外走,霍地停下脚步,呆愣愣地看着掌心发光的石头。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刻意逃避罢了,她不肯相信卫泠真会丢下她一人。 可是卫泠真的走了,他要去别的地方,不留在她身边了。 淼淼难过地瘪瘪嘴,一股酸涩只冲上眼眶,“那你为什么要走……我很担心你,真的……” 她蹲在桌旁,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又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才要走。” 隔着遥远的距离,卫泠的声音被送到此处,他几不可闻地叹息,“同你没关系,只是我想走罢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淼淼依依不饶:“那你留下来,跟我一起留在王府不好吗?我会去求王爷,让他原谅你……” 远方城外,绿树成荫。徐徐风来,树叶婆娑,在头顶奏出哀哀声响,像小丫头悲戚的恳求。 一人一骑停在路边,卫泠看着远方城门,他手中握着一块跟淼淼相同的血石,正传出她的绵绵嗓音。 留下来好不好……跟我一起留在王府…… 他终于忍不住道:“六水,我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你在一起。” 淼淼没法理解这句话,“那用什么方式?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卫泠勒紧缰绳,调转方向,驾一声往官道驶去。烟尘扬起数道尘沙,马蹄声橐橐作响,一声一声践踏在他心尖儿上。道路两旁的樟木飞快后退,远处山脉连绵起伏,成了一幅亘古的画卷。 他想光明正大地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唯一的倚靠。 可惜不能,她的身边有了那个人的存在,从此再不需要他。 那头的淼淼得不到回应,只能听见呼啸风声,着急地连唤了好几声。卫泠终于放缓速度,最后说了句:“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回去。” 说罢,血石的光芒渐次黯淡,最终变为一块平凡无奇的玉石。他塞入衣襟,不再疾驰前行,慢悠悠地往远方走去。 * 卫泠真的走了,淼淼在房间呆坐许久,仍旧没接受这个现实。 她伏在桌上,想着卫泠最后的话,什么叫需要他的时候?她一直都很需要他,那他为什么走呢? 门板被叩响,她无暇顾及,埋在臂弯中怠惰地哼了一声。 接着直棂门被推开,乐上站在门边叫她:“车辇已经备好了,王爷在楼下等你。” 淼淼抬头,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整个人有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儿的。她踩着脚凳上马车,打帘而入,下意识选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杨复睃向她:“过来。” 淼淼像被人遗弃的叭儿狗,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坐到杨复身旁,“王爷,卫泠真的走了。” 杨复充耳不闻,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大掌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不是还有本王吗?” 她拘谨地揪着他的袖子,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细声哽咽:“可是,我舍不得他。” 杨复反手捏住她柔软的小手,黑眸黯了黯,他抬起她的尖细的小下巴,逼她迎视自己:“淼淼,你还记得昨晚说过什么?” 淼淼摇头不迭,昨晚说的话太多,她早都忘了:“我说了什么?” 杨复耐心地告诉她:“你说喜欢本王,要跟我长相厮守。”他像耐心捕猎的黑豹,对他的猎物循循善诱,“所以你不能总想着别人,懂了吗?” 昨晚她太累了,后面好些事记不清楚。记忆模模糊糊的,好像杨复再次吻了她,哄着她说了许多话,最后她要喘不过气了,才哀哀讨饶求他住手。后来,后来她就睡着了…… 淼淼眨了眨水眸,长相厮守?她说过这话? 但见杨复一脸严肃,不像有假,她才支支吾吾解释:“我那是梦话,不能当真的!” 她知道长相厮守的意思,是以才不敢轻易下承诺,她还有六十天就要走了,拿什么兑现承诺? 杨复面无表情,逐字咀嚼她的话,“梦话?” 糟了,他生气了。淼淼顿时忘了苦闷,连忙改口:“不是的,是真心话,我当然想跟王爷长相厮守!” 杨复面色没有缓和,凝睇着她,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我最喜欢王爷了。”她使出撒手锏,抱着杨复的衣袂摇了摇,摆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王爷不要生我的气。” 杨复眯眸,指尖点了点俊脸。 车辇走得很平稳,淼淼整个身子都窝在他怀中,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嗯?” 杨复唯有跟这个笨丫头解释:“亲这里。” 淼淼霎时红透双颊,从昨天开始,她便跟活在梦境里似的,飘渺得不真实。她悄悄打量杨复神情,见他看向窗外,抬头迅速地在他颊畔落下一吻。 柔软的触感尚且残留在皮肤上,杨复调转目光,便见她水眸潋滟,含羞带怯地咬着下唇。他的心肠霎时化为一泓清泉,弯起唇角,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臂弯。 好乖。 * 元宵节一出去,便是一天一夜。 淼淼是个小丫鬟,她的行踪虽无人在意,但同住一个通铺的丫鬟,总会知道她彻夜未归。 淼淼顶着三人的注视,双手背在身后,尴尬地挠了挠手心,“我遇到了一些事,就在客栈过了一夜……王爷是知道的,他也允许了。” 高月咄咄逼人:“王爷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们在一块?” 淼淼拨浪鼓似的摇头,她才不要告诉她们,否则还要不要在王府过日子了?“不是……是乐山大哥告诉王爷的,我……” 喜纹在旁打圆场:“好了好了,追究这些有什么意思。” 褔纹添油加醋,对着高月道:“就是,反正王爷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高月气得火冒三丈,两人差点又扭打一团,好在被喜纹及时劝阻。这两人一得空就吵架,没完没了,淼淼这会儿已经淡定了,默默地洗漱爬上炕头。 这两天的事让她很疲惫,管家得知卫泠的事后,已经将在他府上除名了。从此不会有人陪她在海棠树下说话了,也不会有人教她培育方法了……淼淼握着胸口的石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跟着其他丫鬟进入溶光院,淼淼行将踏入内室,里头便传来一声:“其他人都下去,不必进来。” 王爷不喜欢人多,这是她们都知道,是以将铜盂巾栉交到淼淼手上,以眼神示意她进去。 淼淼绕过屏风,把铜盂放在木架上,抬头看一眼床榻。 杨复才醒,此刻正倚靠着床头,发丝披散在肩头,洒落在富贵锦被上。他闭了闭目,许是才睡醒的缘故,俊颜带着几分倦怠,睁开眼时带着几分迷离。他偏头向淼淼看去,眯了眯眸子:“站那么远做什么?” 淼淼这才小步踱到他跟前,不好意思说方才是被他的美□□惑了,“王爷,起来洗漱了。” 未料想杨复忽然伸手,将她带到怀中,嗓音低沉,有些慵懒:“昨晚睡的好吗?” 淼淼猝不及防,一头扎到他胸膛上,碰得鼻头发疼。她揉了揉,瓮声瓮气地:“睡得很好,王爷不必担心。” 昨天回来后,杨复说让她搬到溶光院居住,淼淼当然愿意,然而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拒绝。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她怕时候到了,自己会舍不得离开。这样已经很好了,能够跟他亲近,对她来说已然足矣。 她承认自己很自私,明知没结果,还要守着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杨复贴着她耳鬓厮磨,声音温醇悦耳:“若是受了委屈,都要告诉本王。” 淼淼点头,壮着胆子张开双臂,环住他结实的腰,“昨天王爷让我搬出下人房,是打算让我住哪?” 杨复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是同我住一起。” “……” 淼淼霍地抬眸,一脸悔恨地看向杨复,他怎么不早说!   ☆、第三十二日 从溶光院出来后,天气转而下起了绵绵细雨,伴着春风斜斜打入廊下。淼淼伸手去够,柔柔雨丝落在掌心,带来清凉触感。 院里连翘月季随风摆动,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花瓣落下,再轻轻砸入土壤,润物细无声。淼淼想起后院的海棠花,她看了看前面的身影,快走两步:“王爷,我能否不去书房了?” 杨复驻足,“为何?” 他没让其他人跟着,乐山乐水也不在身旁,只叫了淼淼一人前往书房。起初淼淼乐意之极,目下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想去海棠园看看,今儿风大,说不定会吹坏好多花骨朵儿。” 杨复看向她,“让旁人打理不就是了?” 淼淼摇晃螓首,“那是王爷交给我的,怎能让别人管呢!”何况她也不放心,虽然才相处几天,她已然将满园的海棠树当成了所有物。 杨复微微攒眉,“去吧。” 淼淼得令,欢快地道一声“谢谢王爷”,正欲跑开,便被他捉住皓腕:“伞都没拿,急什么?” 虽然外头的雨下得不大,但最近倒春寒,依然有可能感染风寒。杨复递给她一把双环油伞,黑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完就回来。” 淼淼摆手拒绝,“我若是把伞拿走了,王爷去书房怎么办?” 他说得云淡风轻:“本王再让人送来就是了。” 凉飕飕的雨丝落到脖子上,淼淼瑟缩了下,乖乖地从他手里接过伞柄,“王爷待我真好。”说罢趁他不备时,踮起脚尖在他下颔印上一吻,笑得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她踅身匆匆走入雨幕,撑开伞步伐轻快地离去。 杨复立在原地,无奈地浅笑。 * 细雨纷纷,地上落了不少花瓣,院里积水汇成一道水洼,缓缓往院门口流去。淼淼绕过湿滑难行的道路,来到她最喜欢的一棵海棠树下,摸了摸树干,还好没被风刮倒,她总算放心了。 淼淼试图举起伞,奈何只能挡住一点枝叶,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气馁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树木原本就是要汲取雨水的,是她犯糊涂了。 这里很清净,平常不会有人前往,更别提这时候了。 淼淼喜欢这棵树,纯粹是因为它花开得茂盛,不必过多得照料,便是这里生长的最好的。她喜欢生命力旺盛的东西,大概自己不能实现,所以只能寄托在别的事物上了吧。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泥水溅上她的绣鞋,她懊恼地后退了两步。正要回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尖细的猫叫,虽然在濛濛细雨中不甚清晰,但依然被她捕捉到了。 淼淼顿时一僵,再也不敢动。 猫咪又叫了两声,踩着泥水来到她跟前,正是别院里的那只雪瓯。它浑身都被淋湿了,绿幽幽的眸子盯着她,淡定且从容。 不知道它从哪儿跑出来的,自打别院离别后,淼淼就再没见过它了,它怎么又出现了? 淼淼欲哭无泪,慢吞吞地往后退,企图离它远远的。可是这猫不知看上她哪儿,偏要跟着她走,姿态高傲地一步步逼近。 “你、你做什么?”淼淼腿肚子直打哆嗦,生怕它下一瞬就扑上来,将自己撕碎吞吃了。 她现在虽然是人,但骨子里对猫的恐惧仍然在,怎么都改不掉。要是王爷在有好了……也不对,据说杨复对这猫极其宠爱,若是让他在他俩之前选择,指不定他会选谁呢……淼淼对自己很没信心。 就在她出神之际,灰猫忽然叫一声扑了上来,“喵——” 淼淼吓得呜哇大叫,丢掉伞柄转头就跑,一壁跑一壁叫道“不要吃我”。若是被人看到了,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多大的人了,居然怕猫怕成这样! 直到跑出百步远,没听到身后有任何动静,她才缓缓停下来,惴惴不安地往身后看去。谁知雪瓯根本没追上来,而是躲在她扔掉的油伞下避雨,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根本不屑看她一眼。 淼淼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早知道它要的是油伞,她给它就是了!何必要这样吓人呢? 这下可好,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刚才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她反而来到了海棠园深处。淼淼回头,院门口正好在反方向,那只猫还在原地待着,她是不可能回去的。雨滴一颗颗打在身上,淼淼抱臂打了个寒颤,她只能往里面走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 海棠园很深,以前她从未往里面来过,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绕过一道砖墙,再往前走几百步,是一片槐树林,树上长满雪白的槐花,在地上落了一片一片。淼淼越走越觉得此处偏僻,像是荒废许久的园林,早已没有人迹。 一路上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形状怪异的石头,还有肆意生长的杂草,淼淼从边上绕过,继续往前走。她琢磨着是不是走过路了,这里根本没有出口,要不要回去?想一想那只脾气古怪的猫,她还是胆怯了。 果然如她猜想的一般,园林深处没有路,是几株生长繁茂的柳树,再往前是一个数丈宽的水池。水下约莫连接着活泉,尽管无人打理,依旧清澈见底。水面上漂浮着白色槐花瓣,雨水打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水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似乎过得颇为惬意。 水池的另一头是墙壁,四周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她今天误闯了,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来。 淼淼看得心痒难耐,距离昶园回来好几天了,她每天只能擦洗身子,一点儿也不痛快。那天在客栈本想等卫泠洗过之后,她也试一试浴桶的滋味,谁知杨复就在外头等着,最后这个打算就不了了之了。 她看一眼身后,有茂盛柳树和槐树的阻挡,即便人来了,也看不到她吧? 淼淼挣扎了很久,还是没能低档住水池的诱惑。她缘路折返,白天不能洗,等晚上大家都睡了再过来,更加没人会发现她。 如此一想,心情顿时畅快许多,连身上被淋湿也不那么难受了。 她才走出荒败的院子,便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前行,好在雪瓯已经离去,那把伞也不见了。 估计是路过的丫鬟将它抱走了,毕竟是王爷的爱宠,生病了可不好。 * 淼淼及时回屋换了衣裳,没敢多留便去了书房。 书房就建在溶光院旁,周围种着挺拔秀丽的竹子,才下过雨的竹叶更显青翠,透着股清新气息。 淼淼走在廊下,迎面走来一位小丫鬟,才给杨复送过茶水,正低着头往前走。两人见面,相视一笑,淼淼近来得宠,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是以大部分都对她分外客气。 她推开直棂门,屋内熏香淡雅,绕过一道琉璃小插屏,杨复正坐在翘头案后,提笔在书上写字。他侧颜俊美,仿佛坐在云端的仙人,神情淡然,然而笔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淼淼默默地立在原地观看,不好意思打扰。 少顷他把羊毫笔放回笔架,抬头向她看来,目光落在她半干的头发上,不悦地蹙起眉心,“不是给你伞了?” 不提还好,一提她便满肚子委屈:“还不是王爷养的大灰猫。”她撅起嘴,上前告状。 杨复若有所思:“雪瓯?” 淼淼连连颔首,“就是它!”言讫便打了个阿嚏,她泪眼汪汪地解释:“那只猫不知从哪里来的,非要跟我争一把伞,后来我把伞给它了,它才肯罢休。” 杨复不由得轻笑,雪瓯虽然性情高傲,但不会伤人,怎么就让这小丫头怕成这样? 他走到室内,弥勒榻上置放着毛毡褥子等。以前经常在书房办公,一天有□□个时辰都在此处,在这里歇息是常有的事,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杨复取来褥子,对着外头的淼淼道:“进来吧。” 淼淼应一声,嬉皮笑脸地来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一想到晚上就能洗个痛快澡,她便抑制不住地欢喜,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掩都掩不住。 杨复板着脸,把她抱到腿上,用褥子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笑?”真个不让人省心。 淼淼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杨复,“王爷是不是在关心我?” 其实她换了一身衣服,早就不那么冷了。只是被杨复抱在怀里,她觉得分外安心,十分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么小一点儿,即便坐在腿上也没多少重量,杨复给她拭了拭鬓角雨水,一摸她小手冰冰凉凉,蹙起眉心将她两只手握在掌心,“下回雨天不许再出去。” 淼淼心里暖暖的,盯着他的眼睛,“王爷。” 杨复抬眸:“嗯?” 淼淼弯起眉眼,又叫了一声:“王爷!” 杨复耐心地回应她:“何事?” 她倒是来劲儿了,无法无天地搂着他的脖子,贴着他耳畔连声:“王爷王爷王爷!” 杨复弯唇,“胡闹。” 虽然是斥责的话,但他眸中泛柔,并无一点责怪意味,反而多了几分宠溺。他将淼淼从身上捞下来,对上她水光潋滟的双眸,低头吻了下去,温柔缱绻。 * 杨复一整天都待在书房,他清闲得很,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淼淼就在一旁陪着他,没外人的时候她胡闹得很,趴在榻上时不时叫他一声,其实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想听他回应罢了。 偏偏杨复很有耐心,她叫一声,他就应一声,实在被她闹得没办法了,才会说一声:“淼淼乖。” 这句话很见效,淼淼霎时就不吭声了,埋在褥子里露出两个粉红的小耳朵。 他用那样清湛柔和的声音叫她乖,她真是一点辙都没有了。 这是他们头一回这样独处,淼淼显得很乖巧,虽然很想对他动手动脚,但还是忍住了。直到回了下人房,还是飘飘渺渺地没有真实感,她捧着脸颊傻笑,被褔纹打趣:“淼淼,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淼淼嘿嘿一笑,洗漱完毕后躺在被褥上,“我才不说呢,你会告诉全府上下的。” 这可是实话,褔纹是个碎嘴子,在她嘴里没有秘密,这是众所周知的。是以就算她们有了什么事,也绝对不告诉她。 褔纹讨了个没趣,回去收拾自己的。 淼淼蒙在被子里,想着杨复给她暖手的事,想着想着便开始偷乐。 她没忘记今晚的事,待房间里几人都熟睡后,悄悄下床穿鞋,推开门往海棠园走去。这会儿府上的人都歇下了,只有溶光院还有婢仆当值,其他地方看守的不严,她轻而易举地就来到园林深处。 月光皎洁,倒影在水面上泛出粼粼微光。下过雨后的园林空气清新,水源轻透,淼淼蠢蠢欲动,三两下便脱掉了衣裳,避免引起太大动静,她缓缓地从岸边下到水中。 畅快地游了一圈后,停靠在岸边歇息。她银白鱼尾浮出水面,淼淼伸手碰了碰,真是久违的感觉。 柳树水池中,一个粉妆玉琢的女郎趴在岸上,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摆动,怕打出一层一层的浪花,渐渐向对岸扩散。迷蒙月色下,她一身白腻胜雪,委实是水做肌肤,花为肚肠,世间再难有此绝色。 淼淼洗得舒服了,便仰头观赏月亮,看着看着迷迷瞪瞪地睡去,再醒来已将近天明。 远处一片蟹壳青,旭日初升。她从水里出来,好在已经便会小丫鬟的模样,穿戴好岸边的衣裳,匆匆忙忙地赶回下人房。   ☆、第三十三日 第三十三日 回到下人房时,高月她们尚未醒来,淼淼松一口气,慢悠悠地换好衣裳,这才一一叫她们起床。 平常赖床的主儿,忽然变勤快了,难免教人意外。 褔纹洗漱之后,“淼淼,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淼淼别开视线,“我昨天夜里没睡好。” 对方信以为真,没多追问。收拾一通便去做自己分内事了,淼淼今儿不当值,待她们都离去后,才软倒在炕头上,蜷缩成一团。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忍不住窃笑,以后洗澡都不必发愁了。 这个时辰杨复应当才起,淼淼估算好时间,兴致勃勃地跑到大厨房里。她以前偶尔来给王爷取膳食,是以这儿有几人都认识她。底下打杂的伙计看见她,笑呵呵地道:“王爷的早膳已经拿走多时了,您是来安排午膳的?” 底下人都知道,王爷从别院带回来的小丫鬟,近来得宠得很,是以说话都对她客气几分。 淼淼摇摇头,“王爷一会儿要去书房,我只是想给他准备几样点心。” 小伙计得知后,连忙到里头跟厨子说了一声,不多时又回来:“巧了,里头正好有才做好的紫薯山药糕和杏仁豆腐,王爷最近喜欢吃糖蒸酥酪,姑娘不如也一并端上?” 淼淼来者不拒,又要了两碟栗糕和梅花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厨房。 小伙计摸了摸圆脑袋,平常也没见王爷吃得那么多,怎么今天…… * 淼淼没去溶光院,而是直接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以前在别院时,杨复曾说过要教她识字。正好今日她无事,便趁此机会教一教她。淼淼乐意至极,这不巴巴的就跑来了。 书房外立着一个绿衣丫鬟,还有几天未见的乐山乐水。 淼淼上前打了招呼,正欲进去,乐山善意地提醒:“雪瓯也在里面。” 她顿时止步,惊悚地往里头睇去一眼,蹭蹭地快速往后退。 就知道她是这么个反应……乐山忍俊不禁,“你不必害怕,王爷也在里面。” 淼淼握紧了食盒提手,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甚至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喵呜声。实在太可怕了,她没出息地打起退堂鼓来,将食盒递给另一个丫鬟,“你……你帮我交给王爷,我还有是就先走了。” 对方稀里糊涂地接过,淼淼踅身便要离开,哪曾想屋里杨复发话:“让她进来。” 乐山同情地看看她:“王爷叫你。” 淼淼嘤咛一声,不情不愿地重新拿回食盒,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屋中。书房以金丝楠大落地罩隔断,外头的紫漆描金花卉纹圆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二子的博弈,淼淼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确实没看懂什么意思。 屋里杨复唤了一声,她惕惕然收回神智,往翡翠珠帘后方走去。 她掀眸打量一圈,视线落在翘头案上。雪瓯懒洋洋地卧在杨复手边,与昨儿个狼狈的模样截然不同,洗干净后的毛发柔顺发亮。它掀眸往这边看了一眼,复又偏过头去,舔了舔掌心肉球,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淼淼抿唇,一壁盯着它一壁走上前,将食盒里的点心逐个摆放在桌案上,“王爷……这是我去厨房拿的,您若是饿了就吃一点。” 言讫躲得远远的,端是避之不及。 光点心就有五六碟,几乎将整个桌子都占满了。雪瓯一见到糖蒸酥酪便两眼放光,喵呜一声企图扑上去,被杨复以手制止了。他偏头看向淼淼,大抵是不满她站得太远,眉心一拧,“过来。” 淼淼头一回对他表现出抗拒:“我不……” 雪瓯还在桌上,杨复跟她说话时,这只猫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把她看得更加发虚。 杨复逗了逗它的下巴,雪瓯一脸享受模样,“喵——”似在宣示主权一般。 好吧,淼淼也没打算跟它争,反正知道自己争不过。她默默后退两步,“王爷若是没事,我就出去了。” 杨复头也不抬:“谁叫你出去了?” “可是……” 不待她说完,杨复便传唤了门外的绿衣丫鬟,示意她把雪瓯抱走:“抱回溶光院,找人看着它。” 丫鬟低眉顺眼,“谨遵王爷吩咐。”说着准备上前抱它,谁知这只猫不驯得很,根本不让别人碰触。相反地,它从桌案上一跃而下,来到淼淼脚边,找了个惬意的姿势趴着准备睡觉。 淼淼四肢僵硬不能动,毛茸茸的被毛扫在她腿上,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你别睡啊……” 害怕到了极致,头脑就有些不清醒了,她居然试图跟猫讲道理。 杨复失笑,递给绿衣丫鬟一个眼神。那丫鬟也是个聪明的,这次顺利把雪瓯抱到怀中,躬身退出书房。 没了那股压迫感,淼淼依然没缓过劲儿来,她吓得双手沁汗,冰冰凉凉。 小丫鬟湿漉漉的眼眸投向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该不是被吓傻了?杨复朝她伸手,“好了,雪瓯已经送走了。” 淼淼颤巍巍地触上他掌心,一下子好似有了力量,呜哇一声扑到他怀中,揽着他脖子哭诉:“王爷,我不喜欢它……你能不能不养了……” 声音里嘤咛带着哭腔,但她一滴眼泪也没落下。盖因淼淼闭着双目,在他颈窝蹭来蹭去。 杨复唇角带笑,无奈地拍打她的后背,“就这么害怕?” 淼淼一个劲儿地点头,“怕死了!”说完生怕他不信,忙又补上一句:“我一看到它,就浑身都不好了!” 杨复沉吟,“雪瓯是我养了一年的宠物,若是没有它,闲来无事,谁会让本王逗弄?” 淼淼不假思索:“我啊!” 单纯的小丫头果然上当了,她退出杨复怀抱少许,睁着乌溜溜的水眸,郑重其事地说道:“还有我陪着王爷呢,不管有事没事,我都会跟着你的!” 杨复眸中深色一闪而过,噙着温润笑意,“此话当真吗?” 淼淼嗯嗯两声:“当真当真。” 他抱着淼淼换了个姿势,让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本王可是记住了。” 淼淼没深究这句话的意思,眼睛只盯着他的手移动。他解开糖蒸酥酪的盖子,清冽甜香扑鼻而来,青釉瓷碗渗出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还冒着丝丝凉气。白嫩嫩的乳酪上点缀着杏仁片和红豆,光是看着便让人垂涎不已。 杨复一壁思索,一壁执起银勺,“那就管事多留点心,先把雪瓯交给其他人养着。” 闻言,淼淼双眸骤然一亮,“它也不会找我麻烦了吗?” 杨复一笑,“不会。” 原来她跟雪瓯之间的博弈,王爷还是会向着她的。淼淼心花怒放,捧着脸颊沾沾自喜,她在王爷心里这样重要吗?比雪瓯还重要了? 杨复敛眸,见她傻乎乎地抿唇偷笑,舀了一勺乳酪送到她嘴边,“张口。” 这是鲜牛奶制成的冻酪,味道鲜美可口,杨复曾经喂过雪瓯几次,它对此情有独钟,是以方才才会露出馋相。淼淼听话地吃掉,入口清凉沁甜,当即享受眯起眸子。 杨复一连喂了几口,她才反应过来:“王爷今天是不是要教我识字?” 一碗乳酪吃了一半,她想起这原本是给他拿的,顿时脸蛋通红,羞赧地坐起来,“我不吃了。” 杨复抬手拭去她嘴角残渍,“想学什么字?” 淼淼想了想,出乎意料地:“六水。” 言讫,杨复一愣:“为何?” “因为卫泠经常这么叫我。”她如实回答。 从她有名字开始,卫泠就一直叫她六水,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次数,比她的名字还要多。淼淼当然很好奇,这二字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熟料杨复放下羊毫笔:“这两个字不教。” 淼淼大惊:“为何?” 他气定神闲:“不会。” 原来堂堂王爷也有不会的字,淼淼失望地瘪瘪嘴,退而求其次:“那就写我的名字好了。” 杨复凝睇她,提笔面无表情地写下一字,他笔锋勾得巧妙,行云流水一般,字迹赏心悦目。淼淼盯着看了许久,学着他的模样一笔一划地勾勒,奈何手中力道不足,总是写得歪七扭八。 整整一上午,她都待在书房学写自己的名字,总算渐渐有了雏形。 再一看,小脸跟个花猫似的,两道墨汁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模样别提多滑稽。杨复见状,把她叫到跟前,“真脏。” 说起掏出绢帕,给她拭去脸上墨汁,动作轻柔。 淼淼盯着他痴痴地看怔了,少顷俯身,在他唇上飞快香了一下,眯眼偷笑。 * 约莫午时左右,正值晌午用膳时候。 杨复正欲唤人传膳,乐山进来通传:“王爷,太子方才前来拜访,目下正在正堂等候着。” 太子不常来几位弟兄府上,都是逢年过节才来一趟,今儿个忽然前来,倒教人一番诧异。 杨复顿了顿,“可有说何事?” 乐山迟疑了下:“似乎还是昶园那事,太子道被人冒犯了,不知怎么的,就断定那人在四王府上。” 杨复眉心微蹙,是以没察觉一旁淼淼倒吸了口气,神色慌乱。   ☆、第三十四日 那次的事委实将淼淼吓得不轻,一直到回去,仍旧惶惶不安。 本以为太子早将此事忘了,未料想他还没死心。乐山说他断定那人就在府上?怎么会,他认出她了吗? 淼淼僵在原地,直到杨复跟她说:“本王过去一趟,你在书房等着。” 她点头,十指在身后纠结一团,“王爷去吧。” 看着杨复和乐山越走越远,她心惊胆战地跌坐在花梨木圈椅中,从脚底渗出一股凉意。万一太子真发现她的真身,并告诉了杨复,那该如何是好?他们会如何对待她? 没有卫泠,她根本一点用都没用,简直是任人宰割的命。 想一想更觉悲哀,她手忙脚乱地掏出血石,语调带着颤音:“卫、卫泠?” 石头里的血珠渐渐发亮,少顷传来集市喧闹的声音,旋即传来卫泠的冷淡的声音:“何事?” 淼淼思来想去:“你在哪里?” 那边的卫泠顿了顿,声音不那么吵闹了,“我在通州。” 通州距离此处不远,就是上回淼淼落水后来到的城镇,从那儿到京城,只需要三两个时辰。 没想到他会在那里,淼淼疑惑出声:“你为何要去通州?” “还记得上回帮了我们的那户人吗?”卫泠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我顺道路过此地,就感谢了他们一番。” 那户人家主叫石六,妻子石嫂待他们很热情,淼淼当然记得。石嫂给她的那身衣裳,她至今都还留着呢,如果有机会,她还想回去古朴的人家看看。四周广袤,绿野无垠,可比王府里好玩多了。 一不留神想歪了,淼淼赶忙拉回神智,正欲开口,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乐水出现在珠帘外:“方才似乎听到里面有声音,可是有其他人?” 好在淼淼反应及时,将血石藏在身后,“哪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乐水将信将疑地扫视一遍,果真没看到可疑人物。真是怪了,方才分明听见男人的声音,莫非是他的幻觉?他目露疑光,见委实没人,这才离去:“我就在门口,若是发生何事,尽管叫我。” 淼淼笑着点头:“有劳乐水大哥!” 乐水的身影消失在帘外,他继续守在书房门口。淼淼心有余悸地吁气,手心里的玉石被捏出了汗,她起身环顾书房,根本没有一处隐匿的地方。最后跑到内室,见里头有一个朱漆大柜子,没多想便钻了进去,躲在里头问道:“卫泠,你还在吗?” 过了许久,那边才再次传出声音:“你跟杨复在一起?” 他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淼淼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若是让杨复知道她跟卫泠用一块石头通话,怎能不怀疑她? 卫泠语气有所缓和:“那你找我何事?” 淼淼酝酿一会儿,便将昶园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跟他代交了。包括下水洗澡,被太子看到一事,她认错态度良好,语气虔诚:“我当时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况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我,我的变化那么大。本以为过几天他就忘了,谁知道他进来又来一趟,似乎……似乎有了眉目,卫泠,万一他认出我了呢?” 最后那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很有几分小可怜的味道。她躲在柜子里,声音不敢放大,嗡嗡地传到那头,听得卫泠脸色一沉。 他问道:“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淼淼抿唇:“我说了,不想让你担心嘛……” 卫泠打断她,语气波动:“你让我担心的还少么?” 一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确实是不少了,淼淼愧疚地低头。所以她才总觉得欠卫泠的,大抵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淼淼强打起精神:“那我现在……” 卫泠警告:“什么都别做,也别自投罗网。”他话语一顿,“杨复对你如何?会保护你吗?” 淼淼点头:“会的!”答得叫一个肯定。 卫泠牵唇,略有些苦涩,“那就交给他了,让他……” 话音未落,这边已经有人传唤:“婢女淼淼在吗?太子请她到正堂一趟。” 是个女声,大约是跟乐水说话。不多时,两人一齐进入书房,乐山没有找到他,便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淼淼手一哆嗦,匆匆将血石塞入袖筒中,推开衣柜门踉跄而出:“我在这里。” 她从内室出来,对方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太子身边的婢女引路道:“随我来吧。” 淼淼面上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一步步走得沉甸甸的,端是视死如归。她手心捏出了汗,一瞬间思考了无数种可能。 太子怎么会知道她?莫非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她面色一百,脚步霎时顿住,这一刻十分想逃脱。 那晚在昶园,她清楚地听到太子和另一人对话,当时就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像是王爷身边的人。事后她忘了此事,目下想来恐怕跟那人脱不了干系,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 王府正堂,官帽椅中气定神闲地坐着一人,他一袭黛蓝梅花蜂蝶纹圆领袍,头束冠玉,仪表堂堂,正是杨谌。他拨了拨墨彩小盖钟,小啜一口毛尖,意味深长,“想不到四弟府上……还有如此奇人。” 杨复坐在下方紫檀圈椅中,他淡淡收回视线,睇向门口:“二兄想必弄错了,你要找的人,恐怕不是齐瀚府上的丫鬟。” 杨谌微微一笑,“怎么不是?本王那天找遍了昶园,一无所获。后来有人告诉本王,那天四弟府上的一位丫鬟彻夜未归。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杨复敛去眸中深色,看向他时只剩下诚挚:“齐瀚府上婢仆素来规矩守礼,不会做出冒犯二兄的事。”言罢停了停,“不知那位丫鬟做了何事,让二兄如此动怒?” 杨谌放下盖钟,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言讫笑看杨复,那一眼很是耐人寻味:“四弟这些天都忙什么?”有如此美人,竟然还能坐怀不乱。 杨复弯唇,“闲暇无事,读书练字罢了。” 杨谌若有兴趣地哦一声,显然心思不在此事上,“本王还记得你八岁时,写的字曾得到过阿耶称赞,是兄弟里最得赏识的一位。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有多少进步?” “让二兄笑话了,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事事无心,庸庸碌碌,写的字恐怕连八岁都不如。”杨复摇摇头,微一叹息。 不知哪句话取悦了杨谌,他哈哈一笑,“你说说你,怎么就成了这样!” 说罢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杨复抬眸看向门外,唇边笑意隐去,黑眸淡然如水。 他不言不语,想一泓滢婷的泉水,洗尽铅华。分明在杨谌之下,却神姿高彻,俨然瑶林琼树,迥出尘表。正是这等气势,让杨谌一直对他心有忌惮,然而目下另有要紧事,便没多理会他。 这些天为了此事,他跟太子妃吵闹了不止一场。 自打那晚月下看过那个美人儿,太子府的女人同她一比,全都成了庸脂俗粉,根本瞧不上眼。 杨谌接二连三地找了不少女人,奈何都不是她。搁在太子妃眼里,变成了浪荡形骸,倚翠偎红。太子妃自然气恼,将那些个女人都教训了一遍。太子颜面过不去,两人便要起争执,如今已经三天没说过话。 提起这事,他便一肚子恼火。然而想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妙人儿,便都算不得什么了。 * 没一会儿,去溶光院传唤的婢女回来,走到跟前行礼:“回太子,您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说着站在边上,示意外头的人进来。 淼淼低着头,迈过门槛慢吞吞地步入屋中。行将进屋,便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分外灼热,让她没来由地一个哆嗦。 “婢子淼淼见过太子,四王。” 小丫鬟穿着杏粉色短襦石榴裙,身型瘦小玲珑,同那晚有所差别。彼时天色虽暗,但杨谌记得清清楚楚,她身段袅娜,凹凸有致。 难道是穿着衣裳的缘故? 杨谌抬手:“快起来吧。”说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低咳一声掩饰:“抬起头,让本王看看是不是你。” 淼淼肩膀缩了缩,余光乜到一旁的杨复身上,不敢对上他双目,遂又移开去,缓缓抬起新月般的小脸。尖尖的下颔,粉唇微抿,一双潋滟容眸惴惴不安,迎上杨谌的目光。 静了许久,杨谌神色难辨,“你就是淼淼?” 她微微颔首:“是婢子。” “大胆!”杨谌忽然震怒,将桌上茶盏一扫而落,杯盘破碎,一地狼藉。 此举吓坏了屋内不少人,尤其淼淼浑身抖如筛糠,不知做错何事。 杨复起身:“不知二兄因何动怒?” 杨谌气得在原地打转,怒火滔天,偏偏又无处发泄。 不是她,又不是她! 找了恁久,怎么就是找不到?这次听人汇报后,他原本有十成的把握,未料想仍旧不是。 他大喝一声:“滚滚滚,都滚出去!” 淼淼泫然欲泣,虽然委屈,但好在躲过一截,转头便往外走。她一路上都要吓死了,做好了被人发现的准备,谁知道这太子脑子有问题,无缘无故撒了一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 约莫走得急了,手心一凉,从袖筒中滑出一物,落于地面。 玉石剔透无暇,光洁莹润,折射出浅白色的光。中间流淌这一滴殷红血液,诡异而美丽。 杨谌眯眸,出声叫住她:“等等。” 淼淼微顿,弯腰拾起血石,不明所以地回望他。   ☆、第三十五日 “拿给本王看看。” 杨谌立在前方,朝她伸出手,不容置喙。 淼淼不知此物有多珍贵,更不知凭她小丫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拥有此物。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联系她跟卫泠的唯一物件,若是没有它,她恐怕再也不知道卫泠身在何处了。 是以淼淼下意识地将其藏在身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不能拿给太子您看。” “你的?”太子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一改方才暴怒之色,“这块玉色泽湿润,细腻光洁,并非凡品,岂是你一个丫鬟能拿得起的?” 他一壁说一壁走到淼淼跟前,步步紧逼。 淼淼慌了神,并不知还有这种说法:“这是旁人送我的。” 杨谌抬眉,“是谁?” 淼淼缄默不言,照太子的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想将卫泠牵扯进来,谁知道他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她不说话,杨谌作势要从她手中夺过玉石,她眼疾手快地避开。正欲开口,已有一个身影挡在跟前。肩背挺拔,屹立如松,他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是我的送的,二兄不必追究了。” 杨谌显然很意外:“你送的?”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番,小丫鬟愧疚地仰起头,那眼神里毫无保留的依赖,简直让人不多想都难。他恍然大悟,意味深长:“想不到……想不到啊。” 杨复不多表态,“正是,她曾在雪山救了我一命,事后我送了此物作为谢礼。”言讫敛眸,“既是认错人了,便让她回去吧,齐瀚这里尚有几句话同二兄说。” 熟料杨谌竟道:“不急,不急。”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淼淼身上,他眼神诡谲狡诈,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教人浑身不自在。直到淼淼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才缓缓:“本王仍旧不能放心,那晚冒犯本王的丫鬟,似乎与她脱不了干系。” 淼淼一缩,只觉落入冰窖中,浑身冷得直哆嗦。 下一瞬,杨谌微微一笑,向杨复道:“不如你将这丫鬟借本王几天?待查清楚后,二兄再给你一个交代。” 杨复眸色一冷,婉拒道:“她平常安分守己,乖觉懂事,应当不是冒犯二兄之人。况且,实不相,这些天服侍一事都由她经手,齐瀚已然不适应他人。” 杨谌避重就轻,“这有何难?本王府上多得是心灵手巧的婢女,明日挑十几个给你送来,保准有你满意的。” 杨复微滞:“齐瀚斗胆,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何事,以至于二兄不能释怀。” 方才他问了,杨谌以一句“不可说”打发了他。如今既然想要走他的小丫鬟,自然要拿出诚意,杨谌指了指心口:“那丫鬟在本王这儿狠狠挠了下,至今都没痊愈。” 淼淼被杨复挡着,她不屑地撇撇嘴,真是胡说八道,她根本没做过这事。 那能是多大的伤?都已经过去二十天了,若再不好,那不是溃烂炎症了么? 杨复不动声色:“我这儿有治愈伤口的药,稍后命人拿来,二兄用过之后,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杨谌摆摆手,话里有话:“不必,只要看见她,本王这伤就全好了。” 言讫传唤手下,不管不顾地道:“将这个叫淼淼的丫鬟带回府上,听候本王发落!” 从门口进来两名侍从,听命一左一右架住淼淼,不由分说地往门外带去。 淼淼猝不及防,连挣扎都没顾上,就被拖着往外走。她慌乱地抬头,对上杨复冷冽的目光,他面无表情道:“放肆!都退下。” 此话果真见效,那二人立马顿住,为难地看向太子。 他们没轻没重的,淼淼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一有机会便马上逃脱。想要回到杨复身边寻求庇护,但是杨谌也在那儿,她一时犹豫了下,又被两人逮了回去。 杨谌笑言:“四弟这是做什么?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丫鬟,何必如此吝啬?” 杨复淡漠回视,话里真假掺半:“偌大的王府,我只相中她一个,二兄何必夺人所好?” 太子果然没当真,他朗声一笑:“我若真要她,你能如何?” 他凑近杨复跟前低语:“四弟别忘了,阿母近来一直在操心你的婚事,那姜家女郎,本王瞧着可是样样都好。” 说着命令侍从把淼淼带下去,他拍了拍杨复的肩膀,意在威胁:“别担心,几天后就给你送回来。” 杨复一动未动,眼睁睁地看着淼淼被带走,他眸中一凛,下颔紧绷,手背上泛起突兀脉络。 许久,他动作缓慢地拿下杨谌的手掌:“三日。若她有任何闪失,我与二兄……不会善终。” 多年来他在外人跟前,一直伪装着清心寡欲,平庸无为的模样,这是头一回撕开那一层,请清清楚楚地警告。杨谌略有诧异,然而正因为如此,更让他坚定了那丫鬟的身份,他抿唇轻呵:“看来她,在四弟心里很不一般。” 杨复走出堂屋,不置可否。 * 淼淼被强行带出府外,得知要到太子府时,拼了命的挣扎,“我不去……我要见王爷……” 府外停着一辆华贵车辇,装饰张扬,一看便是太子的座驾。她心中更加排斥,一想到杨谌那双不怀好意的眸子,便打心眼儿里厌恶。奈何桎梏她的是侍从过于强势,扣着她的肩膀使她动弹不得,“老实点!” 淼淼急了:“你们不要动我,我不会让王爷绕过你们的!” 但听一声大笑,从府内走出一人,“胆子不小,你敢命令哪个王爷?” 杨谌来到她跟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笑容调侃,“如果是四王便算了,他已经将你交给本王处置了,这几天里,你得待在本王身边。” 淼淼牙关紧咬:“你、你胡说……” 她下意识地反驳,但看杨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在笑话她的天真。她将信将疑地往他身后看去,并无杨复踪影,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顿时慌了神。 杨复真把她交给太子了……他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淼淼眸中光彩渐次黯淡,她抿了下唇,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光了力气,蔫头耷脑,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猫儿狗儿。 杨谌踩着脚凳上车,随后她被侍从推搡到跟前,淼淼踉跄了下,最后不甘心地往门口睇去一眼,依然没看到杨复出现。她心里空落落的,放弃了挣扎,没精打采地进入车厢。 杨谌已经在车内坐定,见她进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本王这儿。” 淼淼佯装没听见,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做过去:“婢子不敢。” 杨谌笑了:“本王命令你的,有何不敢?” 她不说话。 搁在平时杨谌早动怒了,目下却心情好的很,不跟她一般见识:“你刚才的玉石呢?拿给本王看看。” 淼淼一僵:“不给。” 杨谌眉峰低压:“拿来。” 淼淼使劲摇头,捂紧了袖筒:“不给,这是我的。就算太子要治婢子的罪,也不能给你。” 她这是跟他犟上了,也是,他又不是杨复,她不必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何况她目下心情低落,自然固执。 杨谌表情阴沉,渐次没了耐心,索性上前掰开她双手,强硬地拿到那枚血石。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淼淼如何是他的对手,手腕被他擒住,动弹不得,没两下便被他得逞了。血石落入她手中,淼淼着急地去抢:“你还给我!” 杨谌一手挡住她的脑袋,一手翻来覆去地打量血石:“就是这玩意儿?” 淼淼气恼极了,当即忘了身份悬殊,对他放肆地拳打脚踢:“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谌到底是太子,底下何曾有人敢这样对待她,当即捏住她下颔,暗暗下了几分力道:“老实一些,别惹本王生气。” 下颔好似要碎掉一般,淼淼疼得咬紧贝齿,眼里迅速噙着一包泪,泛着盈盈泪光,楚楚可怜。这副无措的模样,这双潋滟滢婷的双目,像极了那晚他看到的美人儿。杨谌当即就心软了,松开她软声哄道:“乖乖的,本王就不难为你。” 两人模样虽千差万别,但不知为何,总能从她身上看到那晚妙人的身影。 不知是这玉石的关系……仰或是,她们本就是同一人?想到这个可能,杨谌眯了眯眸,重新打量起这个清妍秀丽的小丫鬟。 因为他这些日子多番打听,是以从通州得来消息。有人道某天晚上,看到河里有个女郎下半身浸在水中,她貌美惊人,犹如天人下凡。非但如此,她的歌声婉转绝妙,动听至极,连游鱼都被吸引了,围绕着她跳跃起舞,十分诡异。 那人描述她模样时曾经说到,她脖子上戴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里头流淌着殷红血滴。 同他手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杨谌抬眸看向对面,小丫鬟气恼地鼓起脸颊,分明只是清秀的模样,不知为何分外生动。那双灵活黝黑的眸子顾盼生辉,璀璨夺目。 是不是她? 杨谌制住他双眸,俯身在她颊畔摩挲,企图撕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第三十六日 淼淼低呼,抬手阻挡:“你做什么呢?好疼。” 没有,她的脸颊光滑如斯,没有丝毫衔接的异常。那又是为何?杨谌眉心紧蹙,昶园那夜她彻夜未归,又拥有这枚玉石,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应当是她没错,可脸蛋明明不一样。 这世上,莫非有什么巫术不成? 他重新端详起这张脸,“你究竟什么来历?” 淼淼捂着双颊,拼命缩在角落里,“婢子只是个丫鬟。” 杨谌可不信,端是认定了她,掌心一合将玉石收紧,“这东西本王先收着,日后再还你。” 那怎么行,若是给了他,还能要回来吗?淼淼上去抢夺,“不能给你,你还给我……”这是联系她和卫泠唯一的东西了,若是没有了,她以后该如找到卫泠? 杨谌拦住她,慢条斯理地将其放入袖筒,“就这么定了。”言讫正色,“回到府上老实一些,本王会给你安排住处,若再对本王无礼,仔细你的小命。” 这句话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太子杨谌素来怜香惜玉,只消一想到她就是她,即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泄不出来。 淼淼紧盯着他的袖筒,好像随时会扑上去似的,下唇死死地抿着,一脸抗拒。 杨谌熟视无睹,端坐一旁思索旁事,不多时车辇便到了太子府。 太子府与四王府格局迥然不同,杨复喜好清雅幽静,院内多种翠竹松柏,亭台楼榭,景致宜人;而太子府处处透着奢靡,碧瓦朱甍,富丽堂皇。朱漆大门辅首衔环纹以饕餮,金子制成,足以见得太子平日如何骄奢淫逸。 门口有仆从迎接,惕惕然将他请入府中。 杨谌走了两步,没听到身后动静,踅身观望,不见淼淼踪影,“那丫鬟呢?” 门房不明所以,正欲询问,便见从车厢里闯出个粉衣女郎,不管不顾地挣开仆从阻拦,往另一个方向逃去。她身形小巧,动作灵活,瞅准空隙钻了出去,撒腿便跑。 杨谌脸色沉郁,暴躁地呵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追!” 那两个仆从如梦初醒,朝淼淼逃跑的方向追去。他们身手矫健,没一会儿便堵截了她的去路,将她拧小鸡似地押送回来。 淼淼露出绝望:“我不要来这里,我要回王府……”她仰头看向杨谌,湿漉漉的眸子满含恳求,逐渐软了口气,“太子,求求您,放婢子回去吧……” 杨谌不为所动,捏起她下颔,“在本王面前逃跑,你当本王是死的么?” 太子狠戾狡猾,本就没什么耐心,肯陪着她耗,已经是莫大的容忍。方才见她竟然想逃,霎时怒意涌上心头,面目颇有些狰狞。 淼淼骇住,哑口无言,身躯抑制不住地发颤。 大约是她模样可怜,杨谌怒火渐渐消褪,但表情仍旧难看,“乖乖的,本王不会对你如何。” 淼淼知道逃不掉了,唯有先敷衍地点头。 这一路她都不老实,难得有乖巧的时候,杨谌总算心情愉悦一些。他弯起唇角,命令仆从松开她,“这两天你住在玉蔓阁,一会儿有人带你过去,本王午后再去看你。” 淼淼心不在焉地跟着,拒绝的话在口中盘旋,终究没敢说出来。 * 以前都是跟丫鬟挤在一张通铺,下人房空间逼仄,家具简陋,淼淼从未住过这样好的房间。唯一一次是感染了风寒,在杨复偏房住了一夜,可惜她睡迷糊了,根本不知是什么滋味。 蓝衣婢女领着她道玉蔓阁西厢房,推开菱花门道:“就是这儿了。” 婢女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大约是同为丫鬟的缘故,她心中忿忿不平,是以说话总阴阳怪气的。 淼淼举步入屋,环顾一周,紫檀木八仙桌椅,房间设十二扇牡丹折屏隔断,窗明几净,不染尘埃。虽然房间看着很舒坦,但她仍旧不愿意居住,闷不吭声地立屋中,想着太子最后一句话。 “本王午后再去看你。” 还来看什么?他还没死心吗? 从太子的态度看,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晚的人,无论他怎么想的,淼淼眼下只管否认便是。她紧抿下唇,打定主意不会承认。 婢女将茶水奉上,不咸不淡地提醒:“你可别去对面柳亭院。” 淼淼回神:“为何?” 她轻哼:“哪那么多为何,记住不就是了。我可是提醒你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别赖在我头上。”说着端起托盘,举步走出房间。 屋里只剩下淼淼一人,她怔忡盯着丫鬟背影,还在思考婢女的话。 对面柳亭院有什么,魑魅魍魉还是妖魔鬼怪?说话说一半,真是教人抓心挠肺,淼淼忍不住往对面睃了两眼,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既然婢女这么提醒了,那一定是不好的事,她还是少管为妙。淼淼强忍下好奇心,在屋内踱来踱去。 血石被杨谌收走了,她现在束手无策,谁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得想个法子自救才行。 时值午时,淼淼却不大饿,她早晨在书房吃了不少糕点,这会儿肚子仍旧鼓鼓胀胀的。想了半天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她苦恼地立于门前,不知为何就记起太子的话:“他已经将你交给本王处置了。” 真这样吗?杨复真不管她了? 若不是的话,他当时为何没出来阻止呢?淼淼思来想去,脑仁儿一阵发疼,索性倒在软榻上歇息。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抱膝缩成一团,连睡着了都没放下戒备。 * 淼淼梦见自己在林间行走,周围是上山下山的旅人,穿梭在她身旁。每个人都言笑晏晏,欢声笑语,唯独她面容萧索,形容憔悴。 她一直低着头,直到前方传来接二连三的动静,淼淼蹙了蹙眉,抬头朝那儿看去,只见融融阳光穿透枝桠,落在一个身形俊挺的男子身上。他背着自己,缓缓转身…… “醒醒,是淼淼女郎吗?”一道声音毫不留情地唤醒了她。 淼淼睁开惺忪睡眼,迷蒙地揉了揉眼睛:“我是。”声音带着浓重睡音,显然没回过神来。 婢女点点头,“快收拾一番跟我走一趟,太子妃要见你。” 她猛地一顿,再傻也知道“太子妃”三字意味着什么,登时睡意全消。太子的正妻要见她,她为何会有种心虚感? 淼淼迟疑地问:“不知太子妃找我何事?” 丫鬟掩帕讥诮,有意无意乜她一眼,“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说罢见淼淼这副迷茫模样,索性同她说开了,“玉蔓阁空了好些年,太子爷从未让人住进来过。今儿个你一来,太子便安排你入住,如何让太子妃不重视?” 竟是这么个原因,难怪这儿从未有人住过似的。 淼淼登时压力倍增,“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随我走吧。”婢女并不听她解释,踅身走在前头。 淼淼没有办法,唯有亦步亦趋地跟上。若是不去,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理应去见一见当家主母。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太子妃为难她,她该如何应付? 行将走到廊庑,迎面走来一行人,最前头的是杨谌无疑。 他身后跟着几位僧人,青衫布衣,手持佛珠,均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淼淼霎时愣住,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婢女反应及时,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杨谌显然认得她,立即沉下脸,“你怎么在这儿?是吕音蓉让你来的?” 婢女颔首:“正是。”顿了顿补充,“太子妃道女郎身份特殊,与其他姬妾不同,特意请女郎前去一见。” 杨谌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就说本王吩咐的,不必见了。此事不必她管。” 婢女面露为难,“这……” 直到杨谌声音一冷,“还不退下?” 她微微瑟缩,毕恭毕敬地退下,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淼淼暗暗松一口气,然而再看杨谌,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弄了这么大的阵仗,还找来几个没头发的人,他想做什么呢? 杨谌领着她到院内,一改方才厉色,“来,这几位是从法音寺请来的高僧,一会儿你只管坐着,听他们诵经即可。” 那三位立掌施礼,神态平静,不慌不乱,果真有几分高人之资。 淼淼从未见过和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们要做什么?” 杨谌言简意赅:“诵经。” 淼淼偏头,大为困惑。只见院中摆着一鼎香炉,下方铺设蒲团,她被请坐到最前方,面对着三位僧人。 炉上香火点燃,伴随着他们波澜不惊的梵音,一同萦绕在玉蔓阁上方,绕梁不绝。 淼淼认真听了一会儿,一个字都未听明白,索性放弃了。她不懂这些人在做什么,只觉得头渐渐有些晕乎,面前景象变得模糊,她很想就此睡去。 可是没来由的,她又觉得不能睡,试图从地上坐起来。奈何那几道佛音就像将她束缚了似的,动弹不得。 淼淼难耐地轻哼,虚软地倒在一旁,“别念了……” 她闭着眼,是以没看到身后杨谌眼中骤然闪现的亮光。 直至一段经文毕,淼淼出了一头虚汗,已经惶惶然没了神智。 僧人烧了符文,融于水中,由丫鬟递给杨谌。杨谌上前揽住她,唤道:“淼淼,来,把这碗水喝了。” 正巧她有些渴了,淼淼睁开雾气氤氲的水眸,眨了两下,就着他的手饮下。 尚未咽下去,她便攒紧眉头,偏头尽数吐了出来,低咳不休。 这什么水,带着一股土灰味儿!   ☆、第三十七日 玉蔓阁恢复平静,廊下紫藤花茎随风摇曳,带来徐徐清幽花香。 僧人们已经离去了,只剩下淼淼和太子,另有几位婢仆。尽管淼淼不想喝,仍旧被杨谌强硬地灌下符水,逼迫她喝下。 淼淼咳嗽不已,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教人于心不忍。 杨谌拍了拍她的后背顺气,放软口吻:“没事了,喝了就没事了。” 淼淼目下恼极了他,根本容不得他近身:“你走开,不要碰我!”一壁说一壁推开杨谌,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往院外走去。 眼前景物上下颠倒,一阵天旋地转,她无力地跌坐在地,只觉得浑身都被抽空了。 杨谌非但不怒,反而上前亲自抱起她,往屋内走去。 淼淼疲乏得厉害,放弃了挣扎,阖起双目慢慢睡去。 * 太子少有这样体贴的时候,非但对其极其温柔,甚至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女郎究竟什么来历?底下婢女纷纷猜测,看来这回太子妃有得闹腾了,若是传到她耳中,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杨谌让人准备热水巾栉,亲自给她擦拭额角汗珠,动作细心,教人大开眼界。 淼淼此觉睡得很不安稳,她头上不断地冒出细密汗珠,摇晃螓首低低喃语。杨谌凑到跟前,却一点儿也听不懂,只有两个字最为清楚。 “王爷,王爷……” 哪个王爷,答案昭然若揭。 看来这个小丫鬟对四弟用情至深……杨谌危险地眯了眯眸子,继续手中动作:“日后你就是我的,别再想着别人。” 他似乎在说给淼淼听,又似在自言自语。 今天从四王府回来后,底下有人给他支了妙招。认为淼淼这种情况,应当是被施了妖术才对,只要请来寺庙得道高僧,必定能让她现出原形。是以杨谌这才片刻不容耽误地,当天就命人前往法音寺,请来三位僧人做法,强迫她喝下符水。 若是普通人则无事,若是……杨谌看着床上的人,淼淼显然十分痛苦,细细地嘤咛呻.吟,这让他更加断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杨谌摸了摸她的脸蛋,是什么让她变了模样?她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小丫鬟处处都透着诡异,浑身都是秘密,让他更加好奇。难道只是为了接近四弟?可为何要变化容貌,她原本的模样,哪一处不比现在好?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睡得十分不安稳,头一偏躲开了他的碰触。杨谌轻轻掐了一把她稚嫩的脸蛋,势在必得:“迟早你是本王的。” 僧人道,喝下符水后,最迟六个时辰便会恢复原样。杨谌打算一直在这等着,出了任何变化,他要第一眼就能看到。 黄昏时分,日暮西陲,屋檐覆盖着一层橘色霞光。院里更加窅霭,晚霞透过绡纱打入室内,屋里每一处都笼罩着融融的光,显得格外静谧。床边杨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他甘之如饴,一眨不眨地盯着淼淼的睡眼。 当太子妃吕氏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祥和的一幕。 登时怒火攻心,她上前两步,停在杨谌身后几步外,既不行礼也不问好:“杨谌,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谌听到她的声音一动不动,“谁叫你来了?” 吕音蓉狠狠咬牙,继而冷声一笑:“我若是不来,怎能知道你的新宠是何模样。” 分明是一张大气美丽的面孔,明眸皓齿,却因嫉妒生生变得扭曲。她乜向床榻躺着的人,不是什么美人胚子,只是生得秀丽小巧罢了,这种女人,凭什么让太子对她上心? 吕音蓉面上不显,内心已然波涛翻滚。 杨谌微微一笑,似乎能猜到她心思一般,“本王觉着,她可比你美多了。” “你!”吕音蓉气得凝噎,狠狠瞪着他的后脑勺。 她不怕他,无论底下人说他如何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她都敢跟他顶嘴斗狠。没办法,谁教她是当朝皇后最疼爱的外甥女,上头有人撑腰,底气自然不同。他们吵了三五年都没个结果,杨谌早都厌倦了,如今对她爱答不理的。 吕音蓉自讨了没趣,却又不甘就此离去,“听说她是四弟府上的丫鬟,你何曾变得如此饥不择食?就不怕老四找你秋后算账?” 杨谌起身,总算肯看她一眼,“本王做事,何时需要你来过问?” 看到她霎时愤怒的脸,杨谌低低一笑,“老四有什么能耐,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成了个废人,本王还需怕他么?” 吕音蓉讥笑,“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她不知淼淼与杨复的关系,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却让杨谌肃了肃容,“看完了就回去。” 被下了逐客令,吕音蓉咬了咬牙,转身便走,临走前狠狠瞪了眼床榻。 *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淼淼缓缓转醒,浑身虚乏,手脚麻木,好似被车轱辘碾过似的,动弹不能。她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口干舌燥,想下床喝水,奈何挣扎两下没能起来。屋里连个人都没有,更别提给她端茶递水了。 淼淼躺在床榻上,回想起刚才做的梦。 她方才漂浮在半空中,好像灵魂脱离了躯壳,能清楚地看到屋内场景,听见杨谌和太子妃的对话。后来一阵疼痛,身体内好似有两个躯壳在争夺,最后两败俱伤,导致她疲惫不堪。 那太子给她喝的究竟是什么?竟有这么可怕的后果。 淼淼缓了缓,总算能慢吞吞地坐起来,正欲伸手倒水,便听屏风外传来一声暴躁呵斥—— “这都多少个时辰了,为何还是一点变化也无?本王请你们来何用!”是杨谌的声音。 淼淼缩了缩肩膀,对他没来由地畏惧,总觉得这人不大正常。她又听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正在谈论她,忽地惊出一身冷汗。 变化?他们要她变回原样? 抬头看一看窗外,旭日初升,天朗气清,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这么说昨天他们做法事,是想让她现出原形? 淼淼越想越后怕,赶忙掀开被子看她的双腿,还好还好,没有变成鱼尾巴。 她惊险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么说来应该是躲过一劫了……她正欲下床倒水,举目见杨谌走入内室,见她醒来微微诧异,旋即他敛下神色,“你下床做什么?” 淼淼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病人,为何不能下床?” 话音将落,杨谌脸色一变,“回去躺着。”端是不容置喙。 淼淼既害怕他,又实在渴得不行,可怜巴巴地瘪嘴:“我只是想倒杯水而已。” 杨谌的表情有所缓和,大约是刚才得到的答案很不满意,是以这会儿整个人透着股阴郁之气。他吩咐丫鬟倒水,递到淼淼跟前:“喝吧。” 淼淼咕咚咕咚喝完,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巴:“还想喝。” 丫鬟无奈,只好又给她倒了一杯。 直至喝得痛快了,淼淼从床榻一跃而起,旁若无人地欢呼:“第二天了,我明天就能回去了!” 这句话无疑是往杨谌心口扎针,他眼神冷鸷,更加迫切地想解开她身上谜团。 看不惯淼淼这副得意模样,他毫不留情地告知:“明日皇后设宴,邀请了四弟和姜阿兰,恐怕没工夫顾及你。” 淼淼霎时噤声,欣喜一点点从脸上消褪,迟疑不安地问:“太子此言当真?” 杨谌一笑,满意了,“本王骗你做什么?” 淼淼的嘴角耷拉下来,欲哭不哭的模样,“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杨谌走向她,脚步声伴随着他恶毒的言语,逐字逐句践踏在她心尖儿上,“本王只是想告诉你,在皇后心中,他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或许不久皇后便会跟圣人请示,为他二人指婚,你不过是一个丫鬟,你当四弟会为了你拒婚吗?”他爱怜地摸上她的脸颊,“届时他二人成亲,浓情蜜意,哪里还容得下你?” 他的目的达到了,淼淼果然悲恸欲绝,一个劲儿地反驳:“不会的,不会这样的……王爷不会不管我……” 杨谌置若罔闻,捏着她下巴征询:“淼淼,你不如来当本王的姬妾,本王向圣人请封你为良娣。” 淼淼不愿意,“你放开我,我才不给你当妾。” 说着便要逃开,可惜轻轻松松就被太子逮住了。杨谌将她拎到跟前,脸贴着脸,下了某个决心:“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本王带你去湖上泛舟。” 淼淼本就虚弱,一番折腾下来,脸蛋煞白:“我不要泛舟……” 杨谌并未打算听取她的意见,说完这一句便走了。 * 杨谌口中的湖,是京城内的太清湖。湖上常年停靠船只,供人游览享乐,是个会客吃酒的好地方。 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不少船只来往穿梭。船内不时传来莺莺燕燕轻笑声,那是哪家的郎君在寻欢作乐,倚玉偎香。以前杨谌也干过这等事,目下却没了那副心思,跟那晚的美人儿一比,其他女人都显得俗不可耐。 正因为如此,他才迫切地想让淼淼恢复原貌。 他曾经想过,昶园那日她在水中,通州时她也在水中,是不是只有在水里,她才会变回来? 如果真的是,那这是什么原因? 杨谌没耐心多想,船只驶向湖心,距离岸边越来越远。他进入船舱,见淼淼抱膝坐在角落,“闷着多没意思,不跟本王看看外头风景吗?” 淼淼其实也想看,但她怕自己忍不住跳进水里,是以才没出去。 被杨谌这么一诱惑,登时没能忍住,她默默地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往舱外走去。 杨谌伸手扶她,被她拒绝了:“我自己可以。” 淼淼立于船头,眺望远处湖岸,青葱翠柳,屋檐碧瓦,街道繁华景象在眼前铺设开来。天边一片黛蓝色,朗朗晴空,一碧万顷。 淼淼怔怔地看着,大抵是被这景致吸引了。 杨谌偏头看她,这是两天来头一回见她露出笑脸,滢滢水眸澄澈无暇,像两颗闪耀的黑珍珠,璀璨生辉。他一时有些下不去手,直到她回眸浅笑,他的手仍处于半空中。 淼淼本就是没心没肺的性子,烦恼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时间忘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可以唱歌吗?” 鲛人的心情一旦到了极致,无处发泄时,便想用歌曲表达。 杨谌一震,心潮澎湃。 通州那人说过,夜晚她在海里,曾经吟唱过歌谣,歌声婉转,连水里的鱼都被吸引了。 他道:“可以。” 淼淼却赫然反应过来,眸色遗憾,“不唱了。” 杨谌嗓音哑涩:“为何?” 她默不作声。 船只又往远处划了一些,忽而水下一震动荡,淼淼站在床头,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下,抑制不住地前倾。她堪堪稳住身子,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后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滑扑通落入水中。 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在澄清的湖下,淼淼看到杨谌深沉的双目。 * 淼淼一点点往下沉,心情平静又慌乱。 她一落入水中就会变成鲛,只要躲得远远的,不被发现就无事了。然而这一回,跟往常都不大一样。 身上剧痛不亚于昨日刚醒来,尤其是双腿渐渐泛上疼痛,犹如被火烧一般,*辣地疼。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往湖底深处沉去,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觉得浑身都痛极了,分筋错骨的痛。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一点点剥离,她痛苦地嘤咛一声,拼命想逃脱这种感觉。 水底深处,小丫鬟的身躯被银光包裹,小小身躯沉沉浮浮,渐渐分离出两具身体。淼淼玲珑娇躯从小丫鬟身上脱离,头部,玉颈,肩胛……最后是银白璀璨的鱼尾,尾鳍似琉璃,最终两个身子完全分开。 淼淼被那具身体排斥开,灵活地转了个身,震惊地看着渐渐下沉的另一个“淼淼”。 不多时太子的人下水救人,她连忙寻了个地方藏匿身躯,躲在巨石后面偷窥。侍从一左一右捞起那身躯,往湖面带去。 手下皮肤异常冰冷,因在水中,两人并未在意。他们并不知道,打捞上去的人早已断气多时。   ☆、第三十八日 方才还好好的天,转眼便变得阴沉了。远处乌云压境,灰蒙蒙的笼罩着半边天空,溶光院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让人一阵心绪不宁。 今儿一大早醒来,杨复便有些不对劲,额角突突地跳着,头疼不已,让人按捏之后也不见效。他正欲到书房一趟,走到廊下忽然停住,问身后的乐山:“太子府可有递来消息?” 乐山点点头,“听说太子今日带着淼淼女郎出府了,要去太清湖乘船,目下想必早到了。” 杨复一滞,“乘船?” 乐山颔首:“是。” 他攒紧眉头,举步便要往外走,不由分手:“命人即刻前往湖心亭,不得让淼淼上船。” 上回乘船,淼淼落水的场景烙在他脑海中,永远都没法忘记。他站在船上束手无策,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体会一次就够了。 然而话才说完,便见门口慌慌张张跑来一人,正是杨复安插在太子府的眼线。 他扑通跪倒在杨复跟前,磕磕巴巴说不清楚:“王、王爷……淼淼女郎……” 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让杨复的心一沉,声音冷了下来:“她怎么了?” 仆从哆哆嗦嗦把话说完:“淼淼失足女郎落水了,方才被人救了上来,生死未卜……” 那一句生死未卜,让杨复身形狠狠一震。 他单手提起仆从的衣襟,双目阴狠:“你说什么?” 仆从从未见过他这模样,登时口不能语,战战兢兢地说不出清楚:“太子,太子请人查看了……打捞上来就已经断气了……” 不待仆从把话说完,杨复手一松将他扔开,大步往门外走去,“胡言乱语,若是她出了事,本王要你的命!” 这些人留在太子府的目的,便是看护淼淼的安全,顺带随时跟他回禀情况。如今淼淼出了意外,他们自然逃脱不了责任,不怪杨复下狠话,委实是他们失职。 这次泛舟他们有一人在船上,目睹淼淼被杨谌推入水中,本欲下水救人,奈何太子一直在船头看着,他只得静观其变。不多时太子命人把小丫鬟救上来,岂料短短片刻功夫,她便已然没了气息,四肢冰冷僵硬! 太子震惊,当即便命人请来郎中,孰知郎中查看过后,摇了摇头惋惜道:“恕我无能为力。” 太子暴怒,一脚将其踹入湖中,大骂一声“庸医”。 原本好好的泛舟,谁曾想闹出了人命,仆从依然跪在地上,惊魂未定。 * 准备车辇需要半刻钟,杨复等不急,让人从马厩牵来青海骢,翻身跃上,勒紧缰绳往太清湖骑去。 骏马嘶鸣,眨眼消失无踪。乐山乐水行将坐稳,便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两人驾一声,马不停蹄地跟上。 他们跟了杨复十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时候,仿佛周围一切都不要紧了,他满心满意只装着那个名叫淼淼的丫鬟。四王给人的印象素来沉稳平和,雅儒清淡,然而目下,他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耳畔风声呼啸,街道风景飞速后退,索性此时街上行人不多,不至于伤着旁人。 太清湖就在眼前,杨复又加快了速度,恨不得立时到淼淼身边。满脑子都是仆从说的四个字,生死未卜,生死未卜…… 他的淼淼,现在生死未卜。 杨复终于来到太清湖畔,纵身下马,片刻不停地往前方走去。湖边停靠着一艘船只,岸边有仆从把守,等闲人不得靠近。船舱里寂静无声,隐约传来杨谌暴躁的呵斥声,他神情冷厉,举步上前。 仆从竖起长剑正欲喝退来人,看清模样后连忙下跪:“见过四王。” 杨复置若罔闻,走上船头,弯腰进入船舱。待看清里头光景后,瞳孔一缩,面色可怕到骇人。 船舱空处平躺着湿漉漉的小丫鬟,她双目紧紧阖起,脸色惨白得不像话,没有丝毫血色。了无生气的,全无以往活蹦乱跳的影子,像极了……死去多时的人。 思及此,杨复心中一悸,缓缓来到淼淼跟前。 杨谌这才发现他的到来,偏头一睇,莫名有些心虚,“四弟……” 杨复不语,伸手碰了碰小丫鬟的手,凉冰冰的,很是僵硬。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面目近乎阴鸷,手指颤巍巍地试探她的鼻息。 没有呼吸,没有生气,更没有脉搏。 杨复紧紧阖上双目,身形止不住地颤抖,下齿几乎咬出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剧痛,有血腥味儿涌上来。 短短两天,她成了这副模样,走之前尚且活泼康健的,她还腻在他怀里撒娇,软软地唤他王爷。杨复弯腰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地走向舱外,浑身阴气沉沉,教人望而却步。 杨谌拦住他:“四弟,本王……” 杨复一睃,打断他:“滚。” 那一眼,有如寒冬腊月的冰棱,直直刺入杨谌的心底,冷得他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他被愕住,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人走远了,才恍惚回神。他从未想过杨复会为了一个丫鬟同他反目,想起杨复刚才的眼神,冷冽阴森,不知为何,竟有些畏惧。 少顷,杨谌拉下脸,他叫他滚? 杨谌咽不下这口气,甩了甩袍裾走出船舱。杨复抱着淼淼尚未走远,他大喝一声,命令侍从将其拿下! 侍从是太子的人,自然听命于他,立即将杨复团团围住。 杨复怀中抱着淼淼,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怀里人儿抱得更紧了。 杨谌绕到他跟前,“杨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王无礼?” 杨复眸中狠戾一闪而过,不答反问:“二兄可否记得我当日的话?” 杨谌一愣,显然忘干净了,“哪句话?” 他不作回答,对侍从的刀剑视若无睹,一步步走出包围。 那天杨谌强行带走淼淼,他曾经说过,若她有任何差池,他们之间都不会善终。如今应了那句话,杨复肃容,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剑刃锋利,削铁如泥。平常温和细润的气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郁阴寒之气,蕴藏着滔天震怒,翻滚袭来。 乐山乐水总算赶来,连忙下马走到跟前,见着他怀里脸色煞白的丫鬟,顿了顿:“这……” 杨复冷言吩咐:“方才船上的人,一并杀无赦,就地行刑。” 两人一愣,旋即应是。 杨谌气得鼻子都歪了:“你敢动本王的人!” 杨复脚步未停,“动手。” 乐山乐水听命,拔剑相向,一左一右行动,眨眼便解决了两人。他们是杨复的近身侍卫,常年切磋,武艺精湛,岂是一般侍卫能比的。没一会儿,太子的人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纷纷倒在湖岸,哀声呻.吟。血水顺着流入湖中,将一片水域染得猩红,瞧着颇为诡谲。 * 身后打杀的动静渐渐远去,杨复抱着淼淼坐上马背,带她到医馆救治。 他一手持缰绳,一手颤抖地揽着淼淼,双目通红,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到了医馆门口,抱着她下马,快步走入馆内,将她放到一处榻上。 医馆内的学徒上前询问,不待开口,便被他抓住衣领,但听他道:“救她,给我救好她!” 学徒被他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哦一声,“您、您稍等……我去请人来看看……” 说着挣脱杨复的桎梏,连滚带爬地到里头唤师父。不多时老郎中出来,一把花白胡子颤了颤,上来二话不说,并起两指为病患号脉。 少顷,他表情古怪,拈着胡须摇了摇头:“此人已死去多时,恕老夫无力回天,郎君还是回去准备灵柩吧。” 杨复一晃,难以置信地睇向床榻,死了?他的淼淼……死了? 那个笑靥娇憨,娇俏软糯的淼淼,从此再也没了。 他不信,一手擒住郎中的脖颈,睚眦欲裂:“一派胡言,若是医不好她,本王这就取你的命!” 两人这才知道面前的人身份,小学徒在旁干着急,“放开我师父……” 老郎中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被他提到半空仍旧坚持:“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起死回生……” 一个“起死回生”,让杨复心头蓦然一恸,悲怆得无以复加,好似活生生在他心头剜肉一般,疼得鲜血淋漓。 他颓然松开手掌,一瞬间憔悴不少,蹲在淼淼跟前,一点点婆娑她的轮廓。 不是自欺欺人,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应当知道,她的气息早断了,身体已经开始变硬变冷。他来得晚了,若是能提早半个时辰,说不定便能救回她…… 说到底,当初他为何要将他交给太子?明知对方心怀不轨,还是没能保住她。 杨复抱起她,走出医馆。他没有骑马,就这么走回王府,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怀里有她,轻飘飘的一点重量,好像她还会动会笑,下一刻就会醒来叫他王爷。 这一天,百姓口中丰神飘洒的四王,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形如枯槁。 大幅船上,淼淼落水的画面历历在目,他说过不会再让她经历这等事,未料想没几日,她便再次出事。杨复驻足,看着怀里无声无息的人儿,怔怔地看痴了,许久不曾移动分毫。 乌云逼迫,遮天蔽日,暴雨来得又迅又急,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眨眼间便将人淋得湿透。电闪雷鸣,响彻云霄。 视线被雨水朦胧,眼睛湿润温热,杨复低头,爱怜地覆上淼淼的唇瓣。 缱绻温柔的吻,慢慢变得凶狠,带着些歇斯底里,绝望地吞噬她的气息。   ☆、第三十九日 大雨倾盆,伴有阵阵雷鸣,尚未黄昏便一片黑暗。王府上下一派死寂,蕴藏着阴沉之气,雨水打在屋顶哗哗作响,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好似天都要下出个窟窿来。 溶光院内婢仆俱不敢多言,行事小心谨慎,忐忑地往室内睇去一眼,生怕被王爷迁怒。 里头跪了一地的郎中,均束手无策,战战兢兢地请罪,“王爷饶命……” 从未见过四王如此震怒,他坐在床榻边沿,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已无气息的身躯,不容任何人靠近:“一群庸医,要你们何用!” 他们是杨复特意从宫中请来的太医,替小丫鬟把过脉后,先是惊异,继而纷纷摇头:“请四王节哀,恕臣子无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其中有一个忍不住道:“恕臣直言,这身体已经断气多日……四王,还是早日让其入土吧。” 不知哪句话刺激了他,杨复当场便拔出佩剑,直指对方心口:“闭嘴。” 那位太医吓得面色惨白,登时一肚子话咽了回去,跪地求饶。 听得杨复愈加烦躁,他低声呵斥:“都滚!” 他面目沉郁,嗓音冷冽,震慑威严直入心扉,吓得一群太医忙不迭起身,连滚带爬地离开内室。 喧闹的气氛平静下来,偌大房间只剩下他跟小丫鬟二人。两人衣裳都湿透了,他却恍若未觉,始终没有松开她的身体。 “淼淼……” 杨复紧抱着她,一颗心渐渐沉入深渊,漆黑冰寒,如同死灰。他们都说她没救了,可他怎么能相信,前几天还活泼跳脱的小姑娘,一眨眼便成了具尸体。她静静地倒在他怀中,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连话都不跟他说。 小丫鬟紧紧地闭着眼,唇瓣乌紫,小脸苍白近乎透明。她的身体冷得不像话,杨复跟抱着冰块似的,她那么胆小,在水底挣扎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无助? 杨复不敢想,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嘶哑低沉:“本王错了……淼淼,本王错了,你还能不能回来?” 可惜没有回应,淼淼不在这儿,小丫鬟更不会说话。 悔恨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若那日他没有轻易答应太子,她便不会出事。这一切都怪他,是他没护好她。亏他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日后受了委屈,都要告诉本王。 她在太子府有没有受委屈,又向谁诉说了? 当初的小丫鬟水眸晶亮,一脸期盼地问他:“王爷会替我出头吗?” 他说:“说不定。” 这句话含糊不清,其实从那时开始,他心里便想好好护她周全了。她干净纯粹,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瑶草,坚韧顽强,晶莹剔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疼惜。 她大抵自己都不知道,她看他的时候专注希冀,眼眸璀璨,里面只承载了他一个人。有时看着看着,她便出神了,那双水眸泛着淡淡怅惘,一点点被绝望吞噬。不知为何,他便会有些心疼。 她给杨复的感觉,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没有好结果,依然奋不顾身。奇怪得很,分明是人,怎么会让他有这种想法? 这个勇敢单纯的小丫鬟,早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没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可是为何,他才认清自己的感情,便要失去她了? 杨复的手臂一点点收紧,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温度,然而没有,冰冷彻骨,她一点温度也无。湿润的水痕顺着小丫鬟的肩窝流下,滑入她的衣襟中,与湖水混为一体。 心头被人开了个大口子,呼啸冷风灌入其中,他浑身都疼。 * 廊庑两位丫鬟捧着衣裳,面面相觑。王爷这副模样,她们都不敢进去,可若不及时换衣裳,照这天气定会感染风寒的。是以她们才这般为难,王爷明摆着不欲让人靠近,她们若是去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正巧乐山乐水从外头回来,两人一身的伤,浑身泥泞,颇为狼狈。 “怎么了?王爷呢?”乐水搀扶着乐山走到跟前,沿路都有血迹混入水中,不知是他们的,亦或是太子的人。 两个丫鬟胆小,见状险些惊叫出声,惊魂未定地认出他俩,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爷……王爷在屋里,你们这是怎么了……” 乐水不多言,举步便要进屋,想了想停住了,“王爷可是说了什么?” 丫鬟露出难色,“方才太医来过,都被赶走了。王爷十分生气,这会儿谁都不让靠近。” 若不是亲眼目睹,她们估计也不会相信。王爷才回府时怀里抱着一人,徒步行走在雨中,他步履沉重,面如死灰,哪里是她们认识的那个仙姿玉质的四王。而方才,他更像癫狂了一般,将所有太医训斥个遍,不惜拔剑相向。 他的所作所为,全因那个叫淼淼的小丫鬟。两人不由得纳罕,王爷竟对她如此重视,而她又丧命了,究竟怎么一回事? 乐山剧烈地咳嗽起来:“王爷……还好吗?” 丫鬟摇头:“不大好,方才淋了雨,衣裳都没换,这可怎么办才好。” 说着往屋里看了看,里头寂静无声,无法揣摩。 一旁的高月看不下去,伸手夺过她手里紫檀托盘,“不就是换个衣裳么,我去!”说着大无畏地迈过门槛,表情愤怒复杂。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淼淼跟王爷关系匪浅,以前褔纹老拿她取消,淼淼都在一旁笑而不语。可是她居然跟王爷……她藏的这么深,一定在心里嘲笑自己愚蠢。思及此,高月牙关紧咬,对她恨得牙痒痒。 她怎么就死了,不然她一定不放过她! 高月停在十二扇折屏后,透过层层幔帐,隐约看到床榻拥偎的两个人影。她呆呆看片刻,“王爷,近来春寒料峭,若不及时更衣,恐会感染风寒。” 许久之后,床上的人才有所反应,他低声:“放下即可。” 高月走到跟前,轻手轻脚地将衣裳放在桌几上,临走前看了看床内,心有不甘:“王爷……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吧。” 她不知道,这句话现在是杨复的忌讳,谁都不能说。 静了静,杨复问道:“你叫高月?” 高月一愣,旋即喜不自胜,“婢子是。” 他又问:“你同淼淼同住多久了?” 高月数了数,“已有半个多月了。” “既然如此,应当有些情分。”杨复淡言,替她安排,“太清湖寒冷,你便过去陪她吧。” 高月吓得腿脚一软,“王爷饶命!” 她以为杨复是要取他性命,登时瞠圆双目,恐惧袭上心头。 杨复不为所动,“下去。” 她试图反抗,但看王爷模样不容置喙,绝望地往回走。 待出了屋,旁人不住问她情况,她却像傻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半响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脸颊低声哭泣。 * 室内一天一夜没有动静,丫鬟更不敢进屋打扰。到了用膳时间,便悄无声息地送上饭菜,再默默退出来。通常下回来收拾的时候,桌上饭菜一口未动,连茶水也一样。 四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搂着小丫鬟的尸身守在屋里。 天色放晴,惠风畅畅,旭日高照。说来也奇怪,屋里没有任何腐臭味儿,这都春天了,尸体怎会保留得如此完好。小丫鬟除了脸色惨白,没有任何变化,更像是沉睡的模样,可惜已无生命迹象。 这事儿传到圣人耳中,当朝四王为了个丫鬟,与太子当街反目,伤了对方十余人,目无尊长。太子岂会善罢甘休,添油加醋地跟圣人说了,更将他和淼淼的关系描述得绘声绘色。 圣人大怒,当天便下旨埋了那个丫鬟,再大发慈悲一点,好好地安葬她,为她做法超度。 宫里来人时,杨复尚且在屋里,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与姜太傅。姜太傅是泰半皇子的尊师,看着他们长大,教导他们为人。一把年纪了,仍旧精神奕奕。 宫廷侍卫多半在院外守候,杨谌领了四五个人进屋,尚未见到杨复,便怒气冲冲地吩咐:“给本王拿下他们!” 几人受圣人之命,挑开床榻帷幔正欲捉人,便觉寒气扑面袭来,冷光闪过,脖子上被驾了一把长剑。 杨复跌坐床内,怀中揽着一人,持剑冷目:“放肆。” 不怒自威的架势,震慑了一干侍卫,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半步。 杨谌急火攻心,“还愣着做什么?忘了圣人怎么吩咐的?” 一句话唤回他们神智,一人近身便要动手,“四王恕罪,属下是奉命行事。圣人有话,要将淼淼女郎安葬,请您别为难属下。” 不待杨复开口,便要夺取他怀里的人儿。杨复抱着小丫鬟纵身避开,袍裾飞扬,他立于槛窗跟前,眉目清冷,“谁都不许动她!” 杨谌笑了,“四弟莫非打算抗旨么?” 场面僵持着,到底是皇子,侍卫不敢轻易动手。杨谌大骂一句废物,夺过身旁一人长剑,架势狠厉地逼近。他们幼时都学过工夫傍身,是以拿剑对皇子而言轻而易举,杨谌招招下狠手,不余遗力地截杀他。 那天在太清湖杨谌受了屈辱,至今耿耿于怀,每每想到便气得肝疼。 今天既然有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他举剑一刺,杨复抱着一人,行动终归有些不便,肩膀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剑。杨复攒眉,利剑穿透骨肉,撕裂的疼痛传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杨谌以眼神示意,侍卫得令,趁机上前抢夺他怀中的人。 到了这地步,他仍旧不肯松手,目中染上红丝,言辞铿锵:“退下,谁敢碰她?” 杨谌出声:“谁敢退缩,本王取他狗命!” 侍卫两边为难,其中一个劝说:“四王,圣人是为您好,属下只是将她下葬罢了……” 杨复充耳不闻。 “属下冒犯了。” 他们近身,企图从杨复怀里夺取小丫鬟。杨复身上负伤,不住地流出血来,浸透了月白长袍,瞧着触目惊心。他眉宇冷然,一剑刺入其中一人咽喉,血花溅在月白长袍上,像一朵盛开的瑰丽花瓣。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 平静的内院一隅,一人悄无声息地跃入,只见白光晃过,无人留意。 卫泠手握血石,出现在溶光院正堂外。   ☆、第四十日 室内混乱,卫泠停在窗口,脚边是被他敲昏的丫鬟。 透过绡纱,看到四王背对着他而立,怀中抱着的小身子…… 淼淼! 卫泠眸色一黯,正欲出手,忽而察觉不妥。那个丫鬟面色发白,毫无生气,俨然死人模样。他驻足观望,室内除了杨复,还有另外二人。听他们对话,其中一位应当是当朝太子杨谌。 卫泠想起前几日淼淼的话,照这情形来看,她是被太子认出来了?那个丫鬟又是怎么回事? 这两日他一直联系不到淼淼,血石应当被人夺去了。本以为有杨复在,能够保护她周全,然而左思右想,仍旧不能安心,是以才连夜赶回京城。 事情比他想的还复杂,卫泠攒眉,目光落在那个小丫鬟身上。她不是淼淼,身上更没有任何淼淼的气息,那么淼淼目下在何处?处境是否危险? 杨复一人应战四五人,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哀哀呻.吟。 姜太傅上前劝说:“四王,您又何苦如此……圣人是为您好,这位女郎能得圣人金口,好生安葬,也是她的福分。” 杨复轻笑,“这等福分,淼淼并不需要。” 姜太傅一时无话,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以前最得意的门生,聪慧机敏,博闻强识,八岁便名声轰动京城。可惜不知受了什么打击,越长越平庸,他一直认为这样的人才,是在韬光养晦,对他寄予厚望,是以才默许姜阿兰同他接触。然而今日,他竟为了个女人……太傅摇了摇头,不无失望。 杨谌心中更气,好端端的小美人儿,人没有得到,反而成了具尸体,他前面所作所为功亏一篑,一腔怒火憋着无处发泄。昨日又当众被杨复驳了颜面,对他可谓恼恨非常:“四弟,你应当知道圣人最忌讳什么?你目无尊长,可有想过下场?” 杨复敛眸,好似没听到一般。他重新走回床头,小心翼翼地将“淼淼”放在床榻。 杨谌被忽视得彻底,目露狠色:“她从太清湖打捞上来便没气了,你以为是本王害的?” 音落,只听窗外一声动静,他警惕地回头:“谁?” 卫泠破窗而入,眨眼间便来到他跟前,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手擒着他脖子质问:“是你做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杨谌莫名其妙:“你是谁……竟敢对本王无礼?” 说着扬声唤人,可惜屋外守候的人都被他敲昏了,其余人在王府门外,根本听不到他的呼救。 卫泠手上一紧,他便没了声音,脸色涨红:“你……你是何人……” 地上侍卫倒地不起,姜太傅一把年纪了,根本帮不上忙,在一旁急得干瞪眼:“大、大胆!快放开太子殿下……” 卫泠淡声逼问:“你还对她做了什么?” 杨谌近乎窒息,此人力道极大,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你、你竟敢……” 淼淼那个傻丫头,不但被他捉去了,还至今下落不明。卫泠眸光一冷,差一点就拧断了他的脖子,念在他是太子的份上,最终还是手下留情了。卫泠手一松,杨谌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呼吸,模样狼狈。 只消一想到他对淼淼动手,卫泠怒火便忍不住上涌,抬脚踩着他胸口:“她的血石呢?” 杨谌惊愕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卫泠微微一笑,“那是我送的东西。” 床头杨复微滞,清冷的眸子睇向他。 杨谌始终不肯交出来,卫泠没有耐心,索性在他身上搜寻起来。只是找了一遍都没有,杨谌得意地笑,“本王说了,不在身上。” 他怎么可能贴身带着,肯定是留在府里了。 卫泠直起身,没有多言,竖起手掌在他脖颈处砍下,他行将啊一声,翻了个白眼软倒在地。室内总算安静下来,卫泠偏头看向床榻,杨复立在几步开外,面无微澜。 卫泠拾起地上长剑,一步步走近,最终架在他肩上:“把这丫鬟交给我。” 杨复肩膀受伤,方才跟侍卫交战时,身上多处大大小小的伤痕,月白长袍都被血水浸透了。他唇色苍白,饶是如此,仍旧一动不动:“休想。” 卫泠眯眸:“你将淼淼害得如此,连死后都不能让她清净么?” 他是故意拿话刺激他,情知他的软肋在哪儿,非要往他伤口上撒盐。果见杨复脸色一白,眸中悲恸,连卫泠的剑刃逼近都未曾察觉。 锋利的剑尖划开皮肤,殷红血液顺着伤口流出,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卫泠冷笑,趁他没有防备时,并起两指在他肩胛一点,“我不打算取你性命,只不过淼淼,她是我的。” 这是他头一回大方地表明决意,杨复不能动弹,黢黑双眸却紧紧锁着他。 卫泠抱起床上的人,路过被吓傻的姜太傅身旁,语气颇有几分愉悦:“老东西,告诉你们圣人,这丫鬟我带走了,安葬一事,不劳他费心。” 言讫从槛窗一跃而起,眨眼便没了踪影。 * 自打发生落水事件后,太清湖这几日甚是冷清,百姓都不敢到跟前来,以免发生无妄之灾。 更有甚者,传言湖里有水怪,这几天都能听到幽幽歌声从水底传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便分外渗人,有些胆大的特意去水里找过,除了鱼儿什么都没有。事后才知是想多了,湖对岸才开了一家秦楼楚馆,一天到晚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这一天长空如洗,明月皎皎,街上行人大都回家歇息了,只有少数痴人,还在留恋温柔乡。 太清湖里颇为清冷,以往还会有画舫停泊,雕栏朱窗,弄玉吹箫,画面和谐;如今湖面仅剩一小舟,飘飘荡荡,甚为孤寂。 舟上的人一身斗笠蓑衣,他撑着竹篙缓缓前行,时不时往水里看一眼,轻唤道:“六水?” 湖里找了一大半,也没得到回应。卫泠把小舟停在岸边,此处靠近柳树林,是上元节那晚淼淼带他来的地方。他立于船头,摘下斗笠,从袖中掏出血石,拿在手心慢慢婆娑:“去哪儿了?” 话音将落,便听脚下水声一动,淡淡涟漪从船底漾开,哗啦一声,从水下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这儿呢!” 卫泠下意识后退,凝视前方的人。 淼淼披离而出,双臂攀着船头支起上身,乌发水藻般浮在水面,皎洁月光照在她桃李般的小脸上,明眸皓齿,秋水盈盈。下半身鱼尾露出水面,懒洋洋地拍打着水花,她见到卫泠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卫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两天的烦恼一扫而空,好像看到卫泠,所有的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卫泠坐在船上与她平视,“我到王府去了一趟,猜到你应该还在此处。”言讫,皱了皱眉,“你和那个丫鬟怎么分开的?” 淼淼总算找到人倾述,她气愤地握了握拳头,“还不是那个混蛋太子!” 一壁埋怨一壁将这几天的事说与他听,从王府到太子府,还有和尚符水一干琐事,她都毫无遗漏地说了。提及昨日船上一事,她至今都窝了一肚子火:“他忽然把我推进水里,还不许人来救我,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也不知怎么的,当时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皮肤在剥落似的,等到清醒时,已经跟那丫鬟分开了……” 卫泠以手支颐,若有所思,“他还喂你喝了符水?” 淼淼颔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灰味儿:“我不愿意喝,太子就硬灌着我喝。”说着气鼓鼓地撅嘴。 卫泠拍了拍她的脑袋,心中大约清明:“应当同那符水脱不了干系。” 淼淼抿唇,忍不住问:“那我还能变回去吗?我……我还没到九十天呢……” 这两天她藏在湖里,哪儿都不能去,更不知杨复情况如何。那个小丫鬟早就死了,他若是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淼淼一遍一遍地猜想,始终不能放心,更加舍不得就此离开。这才四十天,一半都没到,她好不容易才拿下杨复,怎么能甘心呢? 熟料卫泠一偏头,残忍地打消她的念想,“那药我只有一颗,要得到十分不易。何况那个丫鬟的身体受了伤害,近几日不适宜附身。” 淼淼失望地垂落睫羽,“那……那我……” 等了半响,没等到卫泠回应,她欲言又止,最终垂头丧气地沉入水中,水面咕噜噜冒出一串泡泡。没片刻又自己浮了上来,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角,“那你去王府,看到了什么?杨复还好吗,他现在怎么样?” 卫泠掀唇,“不好,他已经疯了。” 淼淼吃惊地翕了翕唇,“什么?”她不管旁人是否会看见,索性坐在船上,下半身银白鱼尾泛着粼粼微光,“为何会疯了,你……你快告诉我。” 卫泠想起他将淼淼抱走时,杨复看他的眼神,阴鸷冷寂,带着无能为力的挣扎……还掺杂着一丝绝望。他是真把六水爱到了骨子里,这个丫头可真有本事,短短一个多月,便让神祗般的王爷,甘愿为她低到尘埃里。   ☆、第四十一日 船舱里躺着小丫鬟的身体,淼淼呆呆地看着,这是她用了一个多月的身体,目下以旁观者的身份凝望,颇有些不习惯。 “身体都僵硬了……”淼淼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遗憾地叹息,“这皮肤我养了很久的,现在总算勉强能入眼了。”可惜她们却不得不分开了,她现在惆怅得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都以为小丫鬟死了,如果她再俯身回去,是不是会吓坏他们? 淼淼依偎着船舱沉思,临近子时,家家户户业已熄灯睡下,街上偶尔有巡察的官兵走过,无人注意湖面情况。她半条尾巴浸在水里,时不时扑腾出几朵浪花,一刻都不肯老实。 她仰头求助卫泠:“那我怎么办呢?以后都要待在这片湖里吗?” 卫泠凉凉地提醒:“太清湖与运河相连,你顺着运河往下游,说不定还能回到王府别院。” 淼淼大惊失色:“那怎么行?” 她都走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回去别院过以前的日子吗?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淼淼抿了下唇,扶着小丫鬟的身体试图往里头钻,奈何一点变化也无,她还是她,丫鬟还是丫鬟。 淼淼沮丧极了,“都怪那个混蛋太子……”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 忽而想起一事,她静静揪着卫泠的衣摆,“我的血石被他抢走了,我一直没法联系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卫泠坦言:“我去了王府一趟,恰好听见杨复和太子的对话,得知你是在此处落水,料想你应该还在这儿。” 顿了顿,他终究没把杨复受伤的事告诉她,直说太子要抢夺这具身体。“我将他打昏了,顺道将这丫鬟带了过来。” 淼淼义愤填膺:“你怎么没狠狠教训他?” 卫泠轻笑,“他是太子,若是出了好歹,你当我能逃得过?” 也是,朝廷的人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逮捕他,到时候他可有大麻烦了。淼淼心有戚戚焉,很快释然:“他这么坏,迟早会有报应的。” 卫泠笑而不语,不用他出手,想必便有人忍不住了。 淼淼恍然,支支吾吾地开口:“那、那你把她带出来,王爷答应了吗?” 他别过头,“不需要他同意。” “……” 那便是硬抢来的了!淼淼一噎,立即慌张起来:“那怎么行呢?他……他会不会难过?” 她原本想说“他一定会难过的”,话到嘴边忽然打住,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万一他也没那么难过呢,否则当初太子向他要人时,他怎么给的那样干脆? 卫泠若无其事地哦一声,“或许吧。” 淼淼不满地仰视他,这算什么回答?卫泠当时在场,一定知道很多情况,可他不大愿意告诉她的模样,她手指头缠着他的衣裳,见他始终没反应,最终只好可怜巴巴地放下。 “如果我死了,他会难过吗?”淼淼低着头。 卫泠垂眸,只能看到她乌黑头顶,猫儿似地轻声呢喃,大约是在询问他,可又像极了自言自语。 蝉翼般的薄衫披在肩上,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夜风一吹,薄衫浮在湖面层层漾开。淼淼蓦地绽开一笑,眉眼弯弯,“他最好不要难过,因为我也会不开心的。” 卫泠怔住,定定地看着她。 淼淼顺势滑入水中,青丝在水面绽开,有如一朵巨大的莲蓬,绚烂到了极致。她只露出个脑袋,双目皎洁如月,“如果那个药物很难找,我就自己去东海找,只要能变回去,多一天是一天。” 言讫,拜托卫泠:“卫泠,你先帮我看着她的身体行吗?别让其他人抢走了。” 卫泠许久没出声,过了半响才低声:“东海那么大,你知道在哪吗?” 淼淼老实地摇头,“你告诉我位置,我可以找。” 卫泠毫不客气地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脸色一滞,受伤地看向他。 就是这双清明澄澈的妙目,看得人无法拒绝。卫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可算是拿她没辙了,“先别去,我明日要取回一样东西。” 淼淼下意识地:“什么东西?” 他睨她一眼:“血石。” 淼淼咬唇哦一声,彻底不吭声了。 * 太清湖白天人多,淼淼不敢出现在众人视线内,便躲在水底下观望。 从水下能看到众生百态,她闲来无事,就喜欢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猜测他们的心情行动。曾经她用这种方式,偷偷观察了杨复十来年,百看不厌。 卫泠一早叮嘱她不能出来,他去太子府一趟,她便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着。 血石在太子那儿,即便淼淼不要了,也不能落入杨谌手中,毕竟里头是卫泠的血液,指不定他拿去做什么事。淼淼一想到杨谌的脸,脑海里便闪现他将自己推落水的场景,忍不住咬牙切齿,“坏蛋。”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故意把她推进水里。淼淼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吩咐仆从不准下水,直到过去许久,才有人下去打捞她。 他怎么会知道的?难道跟血石有关系? 淼淼百思不解,一直等待卫泠回来。 晌午过去了,日头渐渐西斜,仍旧不见他出现。淼淼逐渐变得不安,该不是出事了?太子府戒备森严,她去过一次,知道里头的情况,卫泠孤身一人前往,能否应付得来? 淼淼越发不安,忍不住从水底石堆浮上来,隔着一层水面,看到岸上的人都陆续回家了。 霞光照得湖面一片橘红,像染了满湖血色,美艳绮丽。她在的这儿人烟稀少,又有一片柳树林掩映,几乎没人在意。淼淼悄悄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下,不见卫泠身影。 视线一转,落在前方一颗树下,她霍地僵住了。 只见树下孑然立着一人,宛如寒山修竹,白衣玉冠,衣袂轻飏。他一动不动地眺望湖心,眸色黝深,神情憔悴,无端透出几许萧索凄怆之感。短短几日光景,他便瘦了一大圈,很是虚弱,全无以前淡雅洒脱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 淼淼悄悄潜在不远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心疼。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跟她认识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仿佛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从云端狠狠跌入泥土中,摔得一身狼藉。 是因为她不在吗?淼淼不敢奢望,他以后能记得她,她便心满意足了。可如若不然,他为何会这样呢? 淼淼多想上前,告诉他别担心,她还好好的,只是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润了,淼淼捂着眼睛无声哽咽。不能哭,哭了又要掉珍珠了,她瘪瘪嘴一直憋着,直至眼眶通红,才嘤咛一声钻入水中。 * 淼淼在水底哭得形容凄惨,湖底沉了一地的珍珠豆子,她还在不断地掉眼泪,口中呜咽不休。 “我……我没死……” 杨复自然听不到,她声音小得很,跟自己说话似的。 卫泠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委屈。“怎么了?” 淼淼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眨了又眨,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罢睁大眼,看着他身后的长鱼尾,“你怎么……也?” 卫泠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块血石,“以后好好收着,别再让人抢走了。” 淼淼露出惊喜,拿过重新戴在脖子上,点头不迭:“嗯嗯!” 她悲喜交加,是以没注意卫泠的脸色,他模样很疲惫,对于突然变回鲛人一事避而不答。淼淼是个缺心眼儿,再加上水底光线不好,她一直都没发现,还当他只是出去一天累了。 卫泠没有忘记:“方才为何哭了?” 淼淼踟蹰良久,“我……刚才在湖岸,看见了王爷。” 卫泠抬眸。 她忸怩两下,抬头看向水面,清澈水流从头顶淌过,初春的水温冰冰凉凉,对他们来说很是惬意。一条红尾鲶慢悠悠地游过,淼淼想了想,“他似乎过得不好。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卫泠看也不看,“他不知道。” 淼淼失落地垂下眼睑,“是吗。” 杨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淼淼在此处落水,又在此处打捞上来。 他连守着她的躯壳都不能了,唯有到这里来。 * 底下丫鬟收拾淼淼的遗物,在她竹簟底下找出来一个穿花钱袋,里面有一块玉佩,和半袋子珍珠。 玉佩是他在别院丢失的双鱼玉佩,彼时找了许久未果,还当是遗落在了某处,未料想竟被这小丫鬟藏了起来。剩下的半袋子珍珠,色泽晶莹圆润,是为上品。 管事拿给他的时候,神情很有几分复杂,那脸上分明写着,这样一个丫鬟,怎会有恁多珍珠?杨复敛眸,他这才知道,他对她知之甚少。 府里近来并未入库珍珠,那她是打哪来的?杨复眉宇深沉,另有一事也参不透,太子请她去府上,当真是因为被她冒犯了吗? 若真如此,为何要请和尚诵经,并给淼淼喝下符水? 春风吹皱湖心,残阳逐渐消失在远处山边,晚霞如血。他伤口未愈,又吹了一下午冷风,这会儿早已体力不支了。 脚边水面传来动静,水声咕噜作响,光影晃动。 杨复循声低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鱼尾一闪而过,被夕阳映照得璀璨生辉,照亮了他眼底的黯淡。   ☆、第四十二日 那光芒晃花了他的眼,在冷清的河畔显得格外夺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杨复失神片刻,旋即轻笑,大抵是他伤得太重,连脑子都糊涂了。 他身上有多处剑伤,那几个侍卫不敢对他动真格,顶多只是皮外伤。关键在于杨谌的那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索性没有伤及要害,否则恐怕整条胳膊便废了。饶是如此,太医还是叮嘱要好好静养,最好躺在床上,不要随意走动。 杨复没有听,第二天便来了太清湖,一站便是一整天。 目下头脑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太阳落山后,湖岸透着些许凉意,吹得他体温越来越高。 昨日太子来王府大闹了一场,此事传到圣人耳中,免不了一番震怒。他最主张兄友弟恭,太子以公谋私,伤了四王,无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圣人对两人不无失望,下令禁了太子一个月的足,命其在家好生反省。至于杨复,他有伤在身,况且那丫鬟都不在了,便没什么好追究的,留在府里安生养伤便是。 杨复不知道的是,因为这次原因,卫皇后为他操办婚事的心情,更加急切了些。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徐徐燃起,影影绰绰照亮了京城。杨复始终没有移动,平常这时候乐山乐水早该出现了,可是今日一直不见踪影,淼淼躲在暗处,偷偷摸摸观察他的情况。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色差得很,淼淼忍不住靠近了些,隐匿在一颗岸边生长的柳树后。他眼神空洞洞的,一身寂寥,淼淼挣扎良久,始终没有上前。 就这么看了半个时辰,天已经黑透了,杨复忽而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王爷!” 淼淼惊愕出声,忙扑上前去营救。 可惜为时已晚,杨复正站在湖岸边,他失神栽入水中,就在淼淼眼前落水。 水花溅了她一脸,淼淼焦急地潜入水中,将杨复从水里救了出来。他神智不甚清楚,一探额头,居然滚烫得惊人。非但如此,连肩上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丝丝血迹。 淼淼着急坏了,“王爷,王爷你怎么样?” 一时间顾不得身份被发现,她几乎全身都来到岸上,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她不敢随意碰他,万一碰着了伤口,会让他更加疼痛。 猛然间被他攒住手腕,他断断续续地:“淼淼……淼淼……” 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听见了淼淼的声音。只有那个小丫鬟,才会如此焦虑关切地唤他王爷,也只有她,敢张口就叫他的名字。 淼淼回来了?她没有死? 方才落水的刹那,他似乎看到有人从树后出来,一头泼墨长发,迤逦在湖面上,像一团茂盛的海藻,衬得月光下的脸蛋格外洁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刚才一闪而过的鱼尾再次闯入他视线,隔着水幕,杨复缓缓阖上双目。 头疼得厉害,他极力想睁开双目,偏偏力不从心。 只能听到一个模糊声音响在耳边:“王爷,你快醒醒,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很难受……” 真的是淼淼吗? 杨复全力握住手中皓腕,不容她挣脱,“淼淼,别走……别让我愧疚一辈子。” 一句话花光了他所有力气,后来他不再开口,只是仍旧不松手,就这么躺在湖畔,眉心深蹙。 淼淼怔楞地看着他,脑子里乱哄哄地,不停地思考他刚才的话。 然而总不能一直躺着,杨复正在发热,若不及时就医,唯恐身体出现危险。淼淼握着血石求助:“卫泠,你在哪里?” 血石渐渐发烫,卫泠的声音很轻,“水底下。” 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她打扰了休息,语气并不好。淼淼瑟缩了下,求救的话哽在嗓子眼儿,竟有些说不出口:“……哦。” 等了一会儿,卫泠问道:“何事?” 她凝视着杨复,许久才道:“没事,你先休息。” 卫泠不再开口,没多久血石的光亮便黯了下去。 淼淼没有多想,解开杨复的衣衫,就着月色查看他的伤口。他的衣服都浸着血,淼淼撕下自己的薄衫给他重新包扎了一遍,又拿布条沾水,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脖子、身体。 好在此处无人,否则看到这一幕,还不得吓死。 一条半人半鱼的鲛人在湖里和岸上来回,不断地给一名男子降温,她行动不便,远远看去很有些滑稽。 没多时杨复开始发冷,这可让淼淼犯了难,幕天席地的,上哪儿给他找被褥? 淼淼咬咬牙,索性张开怀抱抱住他,以体温供他取暖。她翘臀微微后移,不想让他触到自己的鱼鳞。抬头便是灿烂星空,星子熠熠发光,映入她的眼中,汇聚成一条皎皎星河。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头一回,并排躺着拥抱。 杨复紧紧搂着她,不只是汲取她身上的温暖,更多的,是叫淼淼的味道。清冽纯净,青草露水的香味,百闻不厌。 “别走……” 杨复埋在她颈窝,不是叫她的名字,就是重复这句话,反反复复地,也不嫌啰嗦。 淼淼的体温也不算高,但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聊胜于无。身下砂石硌得她尾巴有些疼,淼淼皱眉挪了挪,谁知被杨复抱得更紧。 他几乎是恳求地:“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嗓音黯哑生涩,哪有平时低醇的镇静。 他以为是在做梦吗? 淼淼蹭了蹭他的胸口,充满眷恋,“王爷,我是淼淼……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 她现在才知道后怕,若是有人忽然出现,看到了她,那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说不定还会连累卫泠,他们鲛人本就稀少,这两年已经鲜少能见到同类了。 既然他瞧着没有大碍,淼淼狠了狠心,掰开他禁锢在腰上的手臂,起身挪回湖中。 手臂被再次擒住,杨复好像要睁开眼,“你要去哪?”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并伴随着乐山乐水的声音:“王爷?” 眼瞅着他们就要走到跟前,淼淼浑身一颤,挥手挣开他的手掌,毫不迟疑地跃入湖中。浪花四溅,杨复虚软地倒回地面,眼前是黑漆漆的穹隆,环顾左右,哪有淼淼的影子? 可是周围,分明还残留着一股清香,他再熟悉不过。 难道不是梦? 乐山二人来到跟前,见到他的模样颇为吃惊,“王爷没事吧?属下来迟,请王爷恕罪。” 杨复缓缓起身,衣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衣衫半干,虚弱憔悴,他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两人在心里叹息,自打淼淼走后,王爷便一直这样,这都第三天了,一直下去怎么成。 杨复往湖面看了看,少顷收回目光,淡声:“回府。” 乐山乐水二人虽有疑惑,但对他的话毕恭毕敬。 * 自打那夜过后,这两天杨复几乎每天都会到太清湖来,连地方都没换过。 淼淼再也不敢随意出现了,她就远远地看着,从早看到晚,仿佛又回到了别院的日子。杨复的不知好了没,只是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仿佛沉淀了所有铅华,眼眸里只剩下死寂,无波无谰。 他手里握着块双鱼玉佩,在太阳底下碧玉通透,一遍遍地婆娑,好像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当初那个小丫头,胆子真大,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偷藏这块玉佩的?就不怕被发现后严加惩罚? 杨复一闭眼,便是她粲然笑脸,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几分。 心里便越发地空了。 那个丫鬟的身体好好地保存在湖底,她肚子里有卫泠的药物,不到九十天,身体不会腐坏。淼淼决意不能再这么下去,她下定决心告诉卫泠:“我要去东海!” 卫泠睃向她,“当真要去?” 淼淼狠点两下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最后争取一下,真这么放弃了,说不定她以后会后悔。“你帮我看着她的身体,我会尽快回来的。” 卫泠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东海的鱼类凶猛,你不怕受伤?” 谁知她很干脆:“不怕!” 言讫系紧了脖子上的血石,准备出发:“有事我会联系你的,你就在这儿等我。” 卫泠咬牙,溢出一声咕哝,“回来。”一壁说一壁拽住她尾鳍,硬生生拖到跟前。 他说:“我去。” 淼淼露出惊讶,“什么?” 卫泠把她甩到身后,头也不回地朝东边游去,“这几天老老实实地留在此处,若有意外,自己解决。” 淼淼怔怔地看着他背影,瘪瘪嘴,心里胀满暖暖的感觉。 卫泠总是一边说刻薄的话,一边又帮着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他对她这么好,以后还怎么还得清? 过去三五天,淼淼一直没能联系上卫泠。用血石同他说话,他也不回答,让淼淼一个人在这头急得团团转,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这几天杨复都会来湖边,不知是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想什么。 今天他意外地没来,淼淼反而有些不习惯,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约莫傍晚时分,淼淼守在丫鬟身边,低头静静地沉思。太清湖底下有很多石头,形状各异,足够他们藏身。 平静的水里传来波动,淼淼抬头看去,远处有个身影正往这儿游来。 不必多想,一定是卫泠无疑! 淼淼惊喜地亮起双眸,起身相迎,然而越近便越觉得不对,他动作缓慢迟钝,好似受了不轻的伤。淼淼忙上前接住他,“卫泠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低头观察他的脸色,确实不大对劲;再看他身上,有多处细小的伤痕,但应当不是关键,他还受了别的伤。 淼淼扶着他到水底下,“你没事吧?” 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受伤,便忍不住内疚自责,她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地查看他的伤势:“都怪我,不应该让你去的……” 卫泠握着她小臂,乌黑瞳仁凝望着她,旋即揽着她的头,趁机吻上她嗫喏的唇瓣。 淼淼惊呆了,木讷讷地睁大眼,忘了言语。 少顷口中被渡入一颗药物,被卫泠推入喉咙,顺着滑入腹中。 过了一会儿,卫泠松开她,无力道:“别担心,我只是要休息一段时间。” 他阖上双目,倒在她的怀中。   ☆、第四十三日 入夜,湖畔幽静,有一个小身影慢慢爬出水面,往岸上跑去。不久又呜呜咽咽地跑回来,用树叶叠成一个小舟,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冲去街上。 水里装着一条深黑岩鲤,腹部银白,有一道不甚明显的伤口,正一点点往外渗出血来,不多时便将叶子里的水染红了。小丫头跑得脑门一层细密汗珠,眼眶红红的,“卫泠,你不要死……” 她头发衣裳都湿漉漉的,一路走来都有水迹,猛一看倒真有些吓人。 淼淼拍响面前的木门,“有人吗?救命啊!” 这种时候泰半商铺都关门了,连医馆也是。街道上零星走着几个路人,看到她忍不住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淼淼穿回了小丫鬟身上,许是好几天没动的缘故,手脚都有些僵硬,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可是卫泠不好,他变回了最初的模样,还受了伤,淼淼不能跟他说话,不知该如何救治他,是以才眼巴巴地跑来医馆求救。 好片刻才有人出来开门,小伙计手里拿着一副碗筷,“现在不看诊了,明天赶早来吧。” 说着便要关门,淼淼眼疾手快地挡住,挤到门内:“求求你,我不能等到明天了……郎中在吗?请他出来好不好?” 小伙计正跟师父一块吃饭,本想拒绝她,但见她衣衫狼狈,神情哀戚,终究有些不忍心,“你等一会儿。” 末了想起来问:“你哪儿不舒服?” 淼淼摇摇头,捧着双手伸到他跟前,“不是我,是他。他受伤了,你们能不能救救他?” 小伙计瞪着她手心的鲤鱼,气呼呼地质问:“你在逗我?” 淼淼一本正经地摇头,都快急哭了,“求你救救他吧,他受了很重的伤!” 然而这句话听在伙计耳中,无异于闹事找茬。 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小伙计搁下碗筷,推搡着她赶到门外,挥了挥手:“去去去,我家师父只治人,不治鱼!” 淼淼踉跄两下,叶子里的水洒出来很多,一路走来漏了不少水,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样下去真担心卫泠会渴死。她仰头殷殷切切地哀求,“可是……鱼也是生物,不是都一样吗?” 小伙计懒得跟她多说,伸手便要关门。 淼淼侧身挡住,被门板夹了胳膊,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点水?求你了!” 大抵瞧着她委实可怜,小伙计瞪了她两眼,“等着!”踅身便回去取水了,回来时顺道给她拿了个白釉瓷碗,“放进去吧。” 淼淼感激不尽,小心把卫泠移到碗里,“谢谢,谢谢。” 移动之间,小伙计看到了鱼腹的伤口,像是利齿撕裂的痕迹,着实不浅。他沉吟片刻,让淼淼在原地等着,回药方取来几味药,“回去后碾碎敷在它伤口上,有没有用我不大清楚,毕竟人和鱼的构造有别,你只管试试。若是无用,还能煮了鱼汤补补身子。” 淼淼自动过滤最后一句,接过药物不住地感谢。 她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银钱,抿唇赧然,“我……” 小伙计看穿她的窘迫,只觉得她跟自己差不多大,又瘦瘦小小的颇为可怜,或许脑子也有问题,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收你钱了,快走吧。” 淼淼露出惊喜,心直口快:“你真是大好人!” 她忘了刚才还在心里骂人家见死不救,从医馆出来,淼淼端着瓷碗,停在路口上犯了难。 她现在该去哪儿?回王府吗,会不会被人当成孤魂野鬼? 可是不回去,她有无处可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住不起客栈,今晚难道要露宿街头?卫泠还受着伤,她得赶紧找个地方给他敷药。 低头看了看他,淼淼吸了吸鼻子,“你才笨,笨死了。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么多?我明明……明明……” 明明可以自己去的,明明这一切都是她的事。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淼淼不敢再往下想,转身躲进小巷中。她一意孤行要变成人类,却从未想过后果,为此连累卫泠许多。如果可以,她以后都会一一补偿他,再也不任性了。 不一会儿她从墙角出来,手心捏着几颗珍珠豆儿,快步往前面最近的客栈走去。 一面走一面注意碗里的水,不敢让其洒出来。客栈楼下此时没什么人,只有掌柜在拨弄算盘,她走上前去,“我想要一间客房。” 掌柜的抬头,笑容殷勤,“女郎稍等,我这就叫伙计带您上去。”说着张口便唤,只见从楼梯口下来一人,肩上搭着巾栉。 淼淼摊开手心递到他跟前,赶忙问道:“我用这个付钱可以吗?” 掌柜的眸子放光,拿过仔细敲了敲,脸上笑意更盛,“可以,可以!” 这颗珍珠色泽明亮,圆滑细润,一看便是上品,价值不菲,就算将他们这家小客栈买下来也绰绰有余。掌柜的对她愈发客气,亲自将她领到楼上,笑眯眯地招呼:“女郎若有别的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淼淼点头,关门把瓷碗放在桌上,照着小伙计的话,把药物碾成碎末,掺和在一块儿,用白纱布裹着缠在卫泠腹上。期间她问伙计借了药捻子,用起来十分不习惯,索性磕磕绊绊勉强完成了。 给卫泠敷药的时候她顿了顿,总觉得他在看她,明明都变成鱼了,眼神还是带着阴冷。 是不是错觉……淼淼催眠自己,摸上他的鱼肚子,将浸了药物的纱布一点点缠在他腹上,折腾了好半响总算大功告成。 “你说要休息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啊?”淼淼伏在桌上,戳了戳他的鱼尾巴。 要是以前,她肯定不敢这么放肆,不过现在他根本不足为惧,她也就随之胆大起来。卫泠自然不会理她,摆了摆尾巴转到另一边。 这个碗实在有些小了,淼淼琢磨着明天给他换个铜盂,才不至于委屈了他。 *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淼淼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钻出来。 卫泠已经有所好转,起码伤口不再流血,应当是无大碍。淼淼有些着凉,一连在水里泡那么多天,昨天又湿着衣裳跑来跑去,这会儿有些头重脚轻。 她给卫泠换了一回药,便要到街上去:“我去给你买鱼盆,马上就回来。对了,你要吃什么吗?” 说罢见卫泠没反应,她兀自笑嘻嘻地:“我知道了,你现在不能说话。那我就看着买了。” 她不知道街上有当铺这种店面,一边走在街上,一边琢磨着怎么用合适。直到成衣店掌柜找了她一大堆碎银,她才隐约知道一颗珍珠的价值,喜滋滋地往回走。 昨天的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皱巴巴的,她索性换了新衣裳回去。白绫织金短衫配上百鸟纹马面裙,她脚步生风,脚下像有鸟儿翻飞,步履轻盈。小丫头脸上逐渐有了血色,红润干净,嫩生生的能掐出水来。 淼淼捧着铜盂回到客栈,桌上的瓷碗跟她离去时一样,卫泠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模样像时睡着了,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淼淼没好吵醒他,这些天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便成了现在的样子。说不愧疚的是假的,淼淼低头,掰弄着她从西街买来的红糖发糕,“你要是变不回来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抿唇忍住了,慢吞吞地咬了一口发糕,艰涩地咽下。 待卫泠动了之后,淼淼重新给他换了一次药,她似乎在跟卫泠保证,又似乎在跟自己说,“你放心,在你伤好之前,我一定不离开你。” 卫泠动了动尾巴,嘴巴一张一合。淼淼会意,忙不迭给他喂东西吃。 直到将他伺候好了,淼淼这才垂下肩膀,偏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瞅一眼外面天色,黄昏将至,她本以为着凉并无大碍,熬熬就过去了,未料想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趁着医馆还没关门,淼淼去准备再出去一趟,给自己包些药。 她匆匆跑到楼下,衣袂飞扬,身形灵巧,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眨眼便要从消失不见。行走之间,带来一股浅浅的露水清香。 客栈门口停着一辆车辇,帷幔精致,四角挑琉璃彩球,装饰华贵,一看便知车里坐的不是普通人家。淼淼看了眼,并未多想,绕过车厢便往前走。 从车上下来一人,挡住她的去路。一袭藏蓝荷雁草叶纹长袍赫然映入眼帘,淼淼连忙顿住,后退半步仰起头来,霍地浑身一僵。 杨复就站在她跟前,近看他更加疲惫,眼窝一圈青黑,唯有一双黢黑双眸定定地看着她。 淼淼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转身便跑。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起码,现在不能! 然而才跑开两步,便被一双手臂环住,紧紧地禁锢在怀中。杨复的身子微微颤抖,带着震惊与狂喜,“真的是你……” 淼淼定住,傻乎乎地看着前方,连被他勒疼了都不自觉。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杨复抱着她,全然不顾周遭眼神。淼淼动了动,“王爷,我还……” 她还准备去包药呢。 这句话提醒了杨复,他牵着她走向车辇,“先回府。” 闻言淼淼一惊,抗拒地甩开他的手,“不……我不回去。”她要留下来照顾卫泠,况且—— “王爷是不是又要把我交给太子?” 杨复一僵,眸中闪过痛色。   ☆、第四十四日 这无话无疑在他心口捅了一刀。杨复看着被她甩开的手,平时高高在上的王爷,此刻竟露出无助的表情,“我……” 那是他做过最后悔的决定,从此万劫不复。 自从卫泠将她带走后,他一直在太清湖等候,那晚温暖的体温和淡淡清香,一直无法忘怀。回府之后,他的伤口明显重新包扎过了,布料是从女人衣物上撕下来的。明知不可能,他仍旧怀着希冀等下去。 今天有人回禀,说街上有个姑娘用珍珠换钱,目前正住在城西一家客栈中。闻讯杨复立即赶来,未料想真的看见了她。她没有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 淼淼转身欲跑,“我先走了。” 杨复擒住她手腕,难以置信地凝视她双眸,“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本王,你为何没死?” 这是她最怕回答的问题,盖因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我……”踟蹰良久,终究说不出来。 那天她的体温冰冷,呼吸停止,俨然死人模样。宫里太医都来看过了,纷纷表示无力回天,那如今,她该如何解释现在的状况?死而复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淼淼想要逃避,可惜被他紧紧地箍着双肩,后退不得,只能被迫迎接他的注视。 杨复更是震惊,伸手探了探她的体温,温热柔软,伴随着微微急促的喘息。斜阳落在头顶,投影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一切都说明她是个人,好端端的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杨复一直不相信鬼力乱神之说,但面对着她,一时竟有些恍惚。得知她的死讯,他整个人陷入深渊,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卫泠将她带走后,他命人在城里搜寻一番,毫无消息,连附近几座城镇都找不到他们下落。 茫茫天地,竟没有她的踪影。杨复从未敢想,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她活着,俏生生地跟他说话。 淼淼低头,翕了翕唇,“发生了很多事,一时半会儿跟王爷解释不清楚。” 在街上谈话,委实不是个好场所,杨复上前,“淼淼,先跟本王回去好吗?” 她为难地咬着下唇,末了摇一摇头,“我不能……现在不能跟你回去。” 她才答应卫泠,这些天都要陪着他,若果走了岂不是言而无信?何况是卫泠帮了她,她才得以站在这里。尽管心里很想点头,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 杨复捉住她话中漏洞,“那你打算何时回去?” 淼淼噎住,转身跑上楼梯,“我不知道!” 她头脑昏沉沉的,上楼时一不小心踏空了,险些栽倒下来。杨复在后面看得心惊胆颤:“小心!” 淼淼也是一惊,好在另一只脚及时稳住了,回过神后一蹦一跳地冲回房间。可惜刚才那一踉跄落了下层,让杨复追上她的脚步,此刻正一手挡在门前,让她怎么都关不上门。 淼淼气急:“你快回去!” 复凝睇她,轻而易举地推开直棂门,“为何要躲避我?” 淼淼此刻才算意识到男女力气的差距,往后退了几步,“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她开始胡乱思考借口:“那我怎么知道,王爷会不会把我交给太子呢?” 杨复一顿,“不会,再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不信!”她眸中含泪,毫不掩饰失望,“王爷以前也这么说过,说你会替我出头的,可是你最后没做到。 此时正值傍晚,客栈人来人往,淼淼的房间正对着楼梯口,不少人好奇地侧目。杨复步入房中,隔绝了众人视线,他俯身对上她双眸,哀戚又郑重,“这次本王保证,淼淼,我再也不将你交给任何人。” 这是她幻想了无数次的眼睛,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淼淼终于等到这一天,可是却不能做出回应,她眨巴了两下水眸,“我现在……要照顾卫泠,我不能离开……” 以前她自私地要回到杨复身边,为此让卫泠受了伤害,她若在这个时候弃他不顾,便是无情无义。淼淼做不到。 杨复一沉,“他?” 淼淼下意识指了指桌上铜盂,行将开口,恍然大悟地闭上嘴巴,“不……那是卫泠留下的鱼,卫泠托我照顾它的!” 杨复循着看去,只见水里有一条灰黑鲤鱼,正定定地看向他们。分明是条鱼,眼神却很带着冰冷,莫名地有些熟悉感。 他攒眉,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那天卫泠曾信誓旦旦地说:“只不过淼淼,她是我的。” 此人心思昭然若揭,不得不让杨复重视,这些天他莫非一直跟淼淼在一起?淼淼的事情,也与他有关?他们之间,又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杨复敛眸,“我陪你一起留下。” 淼淼愕住,“那、那怎么行……你是王爷,不回王府怎么行?” 杨复抚上她脸颊,深深地凝望她,“可是你在这里。” 他等了许久,等得精疲力竭,终于等回了她。从今往后,无论她在哪里,他都不会放手。 * 夜幕降临,街上喧闹声业已淡去,虫鸣声起,更添几分宁静。 淼淼风寒愈演愈烈,她没去医馆包药,这会儿口干舌燥,手脚虚乏卧在床榻,“唔……渴。” 桌上燃着油灯,光线昏昧,屋内只有她一人。她记得下午跟杨复说完话,便因为头疼睡了过去,目下醒来有些分不清时辰。她坐起来动了动,浑身酸疼,连下床走路都成问题,没想到风寒这么严重。 屋外传来对话声,好像是乐山大哥的声音:“王爷,您真决定留下来?” 少顷,杨复低声:“有何不可?” 乐山想了想,犹豫不决:“可您明知……宫里催得紧……” 话才说完,便听杨复语气冷然,“本王心中有数。”再说了什么,便听不大清楚了,模糊中似乎说了句:“不要让淼淼知道此事。” 乐山点头,“是。” 知道什么事呢?淼淼停住下床的动作,坐在床沿思考,浑然不觉杨复已经入屋。 他走到里间,见她呆坐着,似乎在出神,“怎么了?” 淼淼恍然,低头穿上鞋袜,“哦,想一件事。”因为心虚,笨拙地穿不上鞋子,她着急地哎一声,想直接赤脚跳下床。 杨复拦住她动作,蹲在她跟前,亲手为她提上绣鞋,“何事?” 淼淼自然答不出来,整个人飘然欲仙,恍恍惚惚地红了脸颊:“你……你怎么能……”他是王爷,怎么能给她穿鞋呢! 杨复静静地仰视着她,微微一笑,“为何不能?” 淼淼两只耳朵都红了,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我,我要去喝水了!” 奈何身体无力,才站起来便软倒下去。 杨复接住她的身体,将她放在床榻,拿来软枕垫在身后,“你身体不适,应当躺着休息。本王已经命人去煎药了,稍后便能送来。” 言讫起身,去一旁倒了杯水,一手从背后揽着她,一手喂到她嘴边:“少喝些,等会还要喝药。” 淼淼伸手去接,“我可以自己来。” 杨复移开杯子,嗓音低沉悦耳:“乖乖的,否则我用另一种方法喂你。” 那是什么方法……淼淼不知为何就想歪了,卫泠还在屋里,她可不能当着他的面……于是听话地喝了半杯水,就着杨复的手又把药吃了,嘴里含着一块冬瓜蜜饯,苦得两条秀眉紧紧皱在一块儿。 她眼睛一转,悄悄打量圆桌上的动静,却什么都没看到,暗自一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的鱼呢?” 杨复制住她的冲动,“我命乐山去换水了,今晚就由他照顾。” 淼淼不放心,“乐山大哥会照顾他吗?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你尽管放心。”杨复拭去她嘴角药汁,动作细心,宛若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先把自己照顾好再说。” 淼淼抿唇,最终妥协地颔首。蜜饯在口中划开,丝丝缕缕沁入心扉,苦涩之后,甜得她有些不适应。 * 吃过药后,她一阵冷一阵热地发汗,盖了两层被褥仍旧不顶用,缩成一团打哆嗦。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嘤咛一声,碰掉了额头上的巾栉。 杨复重新绞干净巾栉,覆在她头顶,旋即握住她的小手,“忍一忍,出了汗就好了。” 淼淼难受地哼一声,这个时候仍旧不忘记一件事,“卫泠,我要见卫泠……我的鱼呢……” 她语无伦次的,可是杨复却听见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唤那人的名字。 他眸色深沉,不发一语,握着她的手更紧一些。 淼淼喊了一声疼,只觉得力道松开了些,可是仍旧挣脱不开。她迷迷瞪瞪地眯了一会儿,总算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外面早已黑透了,她起身下床,被床头坐着的人吓一大跳。 “王爷?” 杨复端坐在绣墩上,视线紧随着她,“醒了?要喝水吗?” 淼淼忙不迭摇头,不知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为什么不去休息?她一边想一边穿鞋,“我不渴,我要去……”她已经觉得好多了,出了许多汗,这会儿神智很清醒,“乐山大哥的房间在哪?我要去找他。” 杨复一动未动,“找他做什么?” 淼淼想也不想,“把卫泠……的鱼拿回来。” 行将起身,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下一刻跌落在一个温暖宽广的怀抱。她愕住,头顶响起杨复低醇的嗓音:“淼淼,你现在还喜欢本王吗?” 淼淼心中疑惑,“喜欢。”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补充了句:“只是没以前那么深了。” 杨复僵住。   ☆、第四十五日 这句话有赌气的成分,淼淼至今都不能原谅,当初他如此轻易就把自己交给太子。那时她对他抱有的希望,全部都成了泡影。 室内许久无声,勒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颤抖,一点一点收紧。杨复哑声:“你在气本王。” 淼淼偏头,“我说的是实话。” 她樱唇抿起,昭显着极大的不满,挣了两下从他怀里钻出去,一溜烟跑出门外。阖上直棂门,她朝里面吐了吐舌头。 最好气死他,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对她那样。 她不知道乐山的房间在哪儿,便跑到楼下问了掌柜,掌柜热心地告诉了她,原来就与她隔着两间房。淼淼叩响直棂门,等里面的人开门口,她探头探脑,赧然笑问:“乐山大哥,王爷是不是托你照顾一条鲤鱼?” 问了半响没有回应,淼淼不明所以地抬头,便见乐山正一脸诡异地盯着她。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别人眼里,她早就是个死人了!这会儿居然活蹦乱跳的,难怪乐山露出这种惊悚的表情,没有将她押送官府已属不易了。 她后退半步,怯怯懦懦地嗯一声:“我不是鬼,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害怕,嗯……” 虽然跟着王爷来的时候,已经震撼了一回,但这会儿他仍旧有些不适应。“那你怎么能?” 怎么能死而复生,怎么能重新活过来? 淼淼挠了挠脸颊,眼珠子乱转,“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现在能不能进去,把它带走?”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铜盂,正是淼淼盛放卫泠的那个。 乐山慢吞吞地移开,让她进屋,“你……带走吧。” 淼淼高兴地哎一声,笑着对他道了声谢,上前看了看,卫泠正好好地在里头躺着,只是模样看着不大高兴。淼淼将铜盂抱在怀里,上前跟他道谢,“那我就先回去了!” 乐山点点头,犹豫良久终于没忍住叫住她,“王爷是真心待你,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郎这样上心。你……你不要伤害他。” 得了,还是把她当成妖魔鬼怪一类了,淼淼有口说不清,末了气馁地道:“我真不是……” 但无论她怎么说,乐山都不敢相信,明明死去的人,为何忽然活了过来?若不是鬼怪,又该如何解释? 就算他相信了,王府上下又该如何相信?王爷能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更何况因为她,王爷那么多年的韬光隐晦,恐怕都藏不住了。近来太子被禁足一月,圣人对其有诸多不满,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四王也应当有所动作了。 再加上这几日卫皇后那边催得紧,希望他早日成家立业。姜阿兰嫁给四王,能够为他带来诸多好处,连带着姜太傅那一帮老臣子,都会站在他这边。可王爷不知怎么想的,屡屡拒绝皇后提议,对姜阿兰更是客气疏远。 乐山跟随他良久,将他这些年的作为看在眼中,若他真为一个丫鬟抛弃大业,当真有所不值。 原本他也觉得这丫鬟活泼伶俐,讨人喜欢,但既然她阻碍了杨复的前进,那便不同了。 * 从乐山房间回来,淼淼用脚踢开房门,侧身进入自个儿房间,捧着铜盆谨慎地放上圆桌。 她对上卫泠的双目,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佳,便没打扰他,弯眸笑了笑,“你好好休息。” 说罢转身,不知何时杨复出现在她身后,她檀口微张,行将开口,便被他夺去了呼吸。 杨复一手握着她腰肢,一手捧着她的头激烈地吻噬,几乎要将她生吞入腹。淼淼招架不住,后腰抵在桌上,硌得她有些疼,呜咽一声想要拒绝。 大抵是不经意的反抗刺激了他,杨复逼身压向她,不顾她的反抗,擒住她娇软的唇瓣吻噬,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凶狠地吞食她的呼吸。他一直都是温和的,从未这般歇斯底里过,带着浓浓的情.欲,吻得她几乎窒息。 唇齿被撬开,他的舌头闯入她口中不断侵占。淼淼企图躲闪,却被他卷走纠缠,容不得半点拒绝。 她偏头避开,“王爷……你怎么了?” 她被吻得晕头转向,根本忘了旁边还有一条鲤鱼。卫泠静静地看着两人,眼里没有情绪,少顷转了身。 鱼没有眼睑,他不想看的时候,连闭眼都不能。 杨复抱着她坐下,在她唇瓣上辗转吮吻,“为何?”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淼淼莫名其妙,她微微喘息,嫩颊洇上薄薄一层胭脂色,红红地诱人。“什么为何?” 杨复继续问:“为何不喜欢本王了?” 淼淼咪呜,用舌头抵开他放入口中的指头,“我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还不都一样,在杨复看来,都是不能接受的事。 小丫头一脸娇样,下意识的动作让杨复眸色更深,视线牢牢缩在她身上,想好好疼惜她,又想狠狠欺负她。 淼淼眨了眨眼睛,睫毛扫在他脸上,奇怪的感觉。她挣扎一番,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因为我对王爷失望了,你言而无信,只会说大话。” 杨复不动声色:“不是因为,有了别人?” 淼淼困惑,“你在说什么?” 心中一口气松下去,杨复贴着她的脸颊,自说自话:“那就好。”只要不是喜欢了别人,那他还有机会挽回。 他至今都不清楚,淼淼消失的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何事……同那卫泠有何关系。他只是太在乎了,以至于为了她,从云端坠落泥地,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四王。 杨复搂着她,几乎将她嵌入怀中,一言不发。 他最担心这几天,淼淼心里住进了别的人。他不敢想,若有一天她选择了卫泠,他该如何? 幸好,幸好她迟钝得很。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把淼淼勒得喘不上气,“王爷你弄得我好疼,你放开我。” 杨复恍若未闻,“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 淼淼正在全力跟他的胳膊做抗争,自然不知道他指什么,“哪种话?” 杨复低声:“说不喜欢本王,不要本王。” 以前她对他跟前跟后,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甚至不厌其烦地说喜欢他,如今想来,竟十分怀念那时的日子。 淼淼扑哧一笑,余光正好瞥见桌上的铜盂,她蓦地惊醒,脸上逐渐烧红,一直红到耳后根,“知道了,快放开我!” 她居然在卫泠面前……想到刚才一切都被他看见了,淼淼顿觉无地自容,挣开杨复的怀抱,低头站在一旁,模样活像做错事乖乖认错的孩子。 杨复想拉她入怀,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淼淼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在卫泠面前跟他亲热。这种事被人看着……任谁都会不好意思。 她佯装很忙,端起铜盂走到角落,轻轻地放在木架上。“卫泠……” 卫泠一直没有动静,甚至不看她,肯定是生气了。 淼淼张口嗫喏,几度开合,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要跟他解释吗?可是,为什么呢? 小丫头垮下肩膀,耷拉着脑袋一副沉思的模样,秀气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要多苦恼有多苦恼。 她一人站在墙角嘀嘀咕咕,杨复微微攒眉:“你在同谁说话?” 淼淼迅速回神,转头心虚道:“没什么。”她嘚嘚走到杨复跟前,推了他两下,下起逐客令来,“我要睡了,王爷快回去吧。” 半天没有推动,她鼓起脸颊询问:“你为何不走?” 杨复起身,身形上高出她一个脑袋,害得她从俯视慢慢到仰视,气场上立马差了一大截。他不疾不徐道:“本王说了,要留下陪你。” 言讫在淼淼诧异的目光,举步走向内室床榻,慢条斯理地褪下鞋袜,坐在她床上:“还不过来?” 淼淼没见过他耍无赖的样子,惊愕不已,“你睡我的床,那我睡哪儿?” 内室与外面隔着一道屏风,互相看不见两边光景,此刻淼淼竟有些庆幸。 杨复一伸手,便将她带往自己怀中,失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自然跟本王睡一起。” 睡一起? 淼淼头顶充血,没出息地软了手脚,磕磕巴巴地狡辩:“谁、谁要跟你睡一起了?” 杨复笑答:“自然是你了。” 她俏脸一红,故意跟他唱反调:“可是……你不害怕我是妖怪,半夜吸你的精气吗?” 乐山那番话还在她脑海中回荡,一时半会儿怕是忘不掉了。 杨复抱着她躺在床上,给她盖上被褥,“谁跟你说的?” 淼淼老老实实地回答:“乐山大哥。” 杨复半响没有动静,她以为他信以为真,坐起来正儿八经道:“他是为了王爷好,叫我不要害你。可我根本不是鬼怪,何谈害人一说?” 言讫一顿,低声喃喃:“我知道这很难教人相信,连我自个儿都觉得惊奇。” 杨复自然知道她不是,他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一说。 可是有些事情,总归要说清楚。杨复板正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那你告诉本王,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淼淼眸光闪烁,尚未编派好一套说辞,“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 杨复正色:“本王要听实话。” 室内一静,她像被吓住了似的,表情既抗拒又悲戚,垂着眼睑一脸委屈。杨复霎时便后悔了,低头吻上她的眼睛,一遍遍轻声诱哄:“我不是逼你,淼淼。回府之后,本王总归要跟人解释。” 淼淼想了想,半真半假道:“是卫泠救了我,他去很远的地方找了一味药,听说那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卫泠真的找来了,喂我吃了下去,所以我才能重新活过来……” 她越说声音越低,因为想起了卫泠替她做的那些事,这种时候,更加不能对他弃之不顾。 淼淼坚定了心中所想,起身推了推他:“王爷,我说完了,求你出去吧……我、我不想跟你一起睡……” 她面露为难,一点也不像说笑。杨复面无微澜,“淼淼,你今天拒绝了我多少回?” 淼淼不想数,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外面推,以至于连让他穿鞋子的工夫都没有,“不知道,王爷去跟乐山大哥一起睡。您说过的,孤男寡女同住一间房,这怎么行?” 那是以前她跟卫泠在一起时,杨复曾说过的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来是这般滋味。 直棂门在他面前阖上,杨复赤脚立在门外,头一回如此狼狈。   ☆、第四十六日 室内重归平静,因为直棂门一开一合的缘故,冷风从支窗吹入,凉飕飕地渗入皮肤中,冷得淼淼打了个寒颤,她跑到窗前关上窗户,不经意间看了眼木架上的铜盂。 想起来卫泠今天还没有换药,淼淼取来药材,用药捻子碾碎了敷在纱布上,再缠在他腹上。他应当睡着了,静静地任由淼淼摆动。 那个小伙计开的药还是有些用途的,卫泠的伤口已有好转趋势,渐渐地在愈合,相信过不过久就能好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变回人形,淼淼收回手,轻轻地叹息一声。 她虽然很想回到杨复身边,但却不能抛下卫泠。 一个人对着铜盂想了很久,淼淼整顿了思绪,走向房内就寝。床榻似乎还萦绕着兰桂香气,她钻进被褥中,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 日子一转入二月,便一天天地热起来。早晨天气尚且清亮,一到中午便热气腾腾,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直热到人心里去。 淼淼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肯起床。阳光透过绡纱,洒在她身上,温暖得骨头都酥了。她抱着软枕哼哼唧唧,在床上赖了小半个时辰,眼皮子都没睁开。 房门被人推开,不一会儿她被一双手臂捞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 一听这声音,淼淼唰地睁开双目,呀一声往后缩,“王爷怎么进来的?” 杨复注视着她的动作,面无表情,“走进来的。” 这算什么回答,难道还飞进来不成……淼淼不满地瘪瘪嘴,她躲进被子里,目下衣冠不整的,不想让他看到。“那王爷来做什么?” 杨复拿过一旁的药碗,显然是刚煎好的,还冒着腾腾热气,“你风寒尚未痊愈,需得每日按时喝药。” 淼淼最不喜欢喝药,自打变成人后,喝的次数可真不少。“我已经觉着好多了,不用喝!” 杨复恍若未闻,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到她嘴边,“好了也得喝。” 他一副没得商量的口吻,淼淼顿时没了底气。其实她还有些头昏脑涨,只是为了不喝药找借口罢了。盯着面前黑乎乎的一勺药汁,淼淼伸手去接,“我自己来……” 杨复不动,“坐好。” 王爷的威严不容小觑,他平静的一眼,便让淼淼的动作僵住,乖乖地张口任由他喂药。 到嘴的药汁既苦又涩,她嫌恶地攒紧眉头,难以想象人类生病都要喝这个才能痊愈。他们以前在水底下,从来没有生病这一说。 一碗药磨磨蹭蹭,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喝完。杨复拿绢帕拭了拭她的嘴角,“何时回府?” 淼淼苦得咋舌,逃避这个问题,“我要吃冬瓜蜜饯。” 她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蜜饯,奈何手短够不到,正欲俯身去拿,却被杨复半空截住了身子。 “今天好吗?”杨复挡在她跟前,握着她莹润皓腕,乌黑瞳仁含着隐隐笑意。 淼淼泄气地啊一声,看得见吃不着的滋味太难受了,“好苦……” 她才睡醒便被他灌了一碗药,樱唇娇嫩,泛着水润粉泽,小扇子一般的眼睫一颤一颤,水眸像两泓粼粼清泉,清澈动人。 杨复见她模样焦急,在她头顶轻轻印下一吻,一壁拿起盛蜜饯的青釉碟子,一壁温柔问:“淼淼,你说呢?” 淼淼可算看明白了,他就是在威胁她! 顿时抬头,气呼呼地对上他黝黑双眸,“我不要。” 说罢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便喝了下去。茶水放了一夜,早就凉透了,她为了冲淡口腔里那股苦味儿,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再喝时,被杨复拦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掌放在她小臂上,淼淼偏头,正欲开口询问,便被塞入一块甜津津的蜜饯。 甜意一直蔓延到整个口腔,淼淼脸颊渐渐染上红晕,“王爷不要总这样……我自己会来。” 杨复不予回应,走到门口吩咐乐山烧好热水送上来,另外又叫了几样早膳。他知道她什么都会做,但面对她,便情不自禁要照顾她。 说是早膳,其实说午饭也不为过,她这一觉委实睡得踏实。 淼淼确实有些饿了,带早点一样样端上桌后,她强忍着饿意,拿起一块藕粉桂花糖糕到木架前,掰成一块一块喂给鲤鱼。 不一会儿他便吃完了,淼淼这才回到圆桌,坐下来默默地吃早点。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肚子过不去。 这是她头一回吃豆腐皮包子,里头的馅儿味鲜且美,有鸡丁香蕈和虾仁,新鲜又好吃。以往淼淼就喜欢吃包子,这会儿连吃了大半碟子,仍旧意犹未尽,还要动筷,被杨复面不改色地拦住,“不能再吃了,当心一会儿涨着。” 淼淼不甘心地看了两眼,她觉得自己的肚子还空得很,再吃一碟肯定没问题。但既然杨复发话了,还让人把那碟包子撤了下去,她唯有罢休:“哦。” 连吃都不让人吃痛快,王爷怎么待她这么刻薄…… 不过她喝了一碗百合莲子红枣粥后,肚子也饱得差不多了。正欲起身,只听杨复问道:“今日是花朝节,可要同本王一起出去?” 淼淼停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流光,明显是心动了。 她没听过花朝节这一说,听名字似乎很有意思,没犹豫多久便点点头,“出去做什么?” 杨复含笑,“踏青。” 其实花朝节是姑娘家的节日,她们会趁着这天剪彩纸,拜花神,游春扑蝶。搁在以前,杨复对这种节日定不会放在心上。 淼淼思忖少顷,“我也要去。” 可是一想到卫泠,她便犯了难,把他独自留下,万一被人偷去炖鱼汤了怎么办?他根本无力反抗。淼淼面露犹豫,好像下一刻便要反悔。 杨复看穿她的心思,“你不必担心,乐山会留在客栈照看他。” 淼淼咦一声,“乐山大哥不跟王爷一起去吗?” 他摇头,“只有我们两个。” * 客栈外早已备好车辇,只等着他们来到便出发。 街上有许多马车,都是朝着城外驶去,带走一缕淡淡馨香,车厢里坐的泰半都是女郎。城外有座花神庙,有传言道,花朝节这日祭拜花神,便能求得一份好姻缘,日后夫妻和睦,恩爱白首。 女儿家总是喜爱这些,淼淼得知后也想去一趟,她偏头征求杨复意见:“王爷,我们也去吧?” 杨复昨晚继续彻夜未眠,正坐着闭目养神,“去哪?” 他昨晚被淼淼赶了出去,本打算另开一间客房,哪知房间全满了,他只得去到乐山房中。乐山自觉地让出床位,到外间将就一宿。饶是如此,杨复躺在床上仍旧睡不着,想了许多事,朝廷的,淼淼的,纷至沓来。 淼淼不悦地努努唇,“去城西花神庙,拜花神贴彩纸。” 杨复没有睁开眼,“好。” 她连忙掀开布帘,告诉车夫地方,缩回脑袋笑道:“谢谢王爷。” 约莫用了一刻钟,马车才缓缓来到城西的花神庙,庙外陆陆续续停了不少车辇,可谓盛况空前。一阵胭脂香粉味儿扑面而来,杨复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他不大喜欢这种浓郁的香,相比之下,还是淼淼身上的露水清香更沁人心脾。 庙旁有一处空地,供女郎扑蝶戏玩,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笑语。 淼淼兴趣高涨,踩着脚凳蹦蹦跳跳地下来,许是前几天在湖底闷坏了,这会儿一出来,颇有些像刚出笼的鸟儿。 她跑开几步远,停在一株海棠树下,踅身正欲唤杨复过来,“王……” 话未说完,只见从一旁的车辇下缓缓下来一人,让她赫然噤声。 姜阿兰穿着胭脂色四季花卉纹大袖衫,由丫鬟搀扶着步下车厢,那副柔弱无骨、楚楚可怜的风情,惹人侧目。 她显然也看到了杨复,先是惊讶,旋即弯唇一笑,“想不到王爷也会来此。” 杨复的目光一直落在淼淼身上,并未注意她的到来,直到她出声,才循声看去。 他眸色一深,看不出情绪起伏,只微微颔首:“姜女郎。” 姜阿兰踯躅片刻,不舍离去,“王爷……也是来拜花神吗?” “不。”杨复向前方看去,俊逸面容迎着阳光,霎时变得柔和朦胧,“本王陪一个人。”   ☆、第四十七日 姜阿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是来往的人潮,目不暇接,然而她却一眼就看见了海棠树下的小丫头。 她认得对方,就是元宵夜太清湖畔的那个丫鬟,彼时她就觉得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今日一看,恐怕比她想得还要复杂。小丫头穿着白绫四合如意团云梅花衫裙,与头顶的海棠花相映成趣,容颜皎洁,水眸清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此处。 姜阿兰敛眸一笑,“是那位女郎吗?上回见面,似乎是王爷府上的一位丫鬟。” 杨复偏头,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直至看得她面色微变,他才弯唇道:“正是。女郎若是无事,齐瀚先行一步。” 言讫举步便走,姜阿兰抿了下唇,“王爷,您常带府上丫鬟出来吗?” 杨复停步,乌瞳深邃,“姜女郎许是误会了,本王只带过她一人。” 谈话间,淼淼已经向这边走来。她离得有些远,加上周围嘈杂,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回到杨复跟前,看了看车旁的姜阿兰,“王爷。” 杨复嗯一声,顺势牵过她的手,往寺庙门口走去。“不是要上香?走吧。” 淼淼一壁跟着走一壁回头,恰好迎上姜阿兰的目光,对方回以一笑,眼中情绪不明。淼淼没有回应,转过头疾走两步,跟上杨复的步伐。 她记得这个人,杨复失约的那一晚,实则是跟她在一起。 淼淼对此人没甚好感,想到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莫名有些不痛快。她一路失神,不知不觉挣开了杨复的手掌,人已经立在了殿外,抬头便看见宝相庄严的佛像。淼淼走入殿内,蒲团上跪坐着两人,像是母女,正在低头虔诚地祈福。 淼淼见别人都是从门口拿香,也跑去要了三支香,未料想还要收铜板。 她钱囊里还有一些碎钱,便找了几个铜板递给对方。忽然想起来杨复,她回头找了一圈,见他还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自己。 “王爷,你要上香吗?”淼淼好心询问。 他摇头,“本王在这里等你。” 淼淼哦一声,举着香到一旁等候。待轮到她时,她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学着一旁女郎的模样,双手合十,闭眼呢喃。 她想要卫泠早日痊愈,变回人形,以后都不要再受伤害。 如过可以多许一个愿望,她还希望杨复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这愿望实在太实在了,佛祖或许都不忍心拒绝。淼淼上过香后,回顾四周,却已看不到杨复身影。 她来到殿外寻找,踮起脚尖搜寻一圈,正欲出声唤人,便听身后一声:“淼淼,我在这里。” “王爷,你去哪了?”淼淼到他跟前,笑着将手里的平安符举到他跟前,“这是我刚才求来的,是主持亲自开过光的,一定能保佑平安!” 杨复噙笑,“你要送给谁?” 虽如此问,但心中已然有了期待。 哪知这丫头居然将平安符收入袖筒中,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想送给卫泠,让他天天戴着。” 杨复慢慢敛去笑意,黝黑双眸直盯着她。 淼淼没有察觉,拉着他便要往外走,“咱们快回去吧!” 她此次出来,只为上香而已,目的达到了便要回去。何况此处人多,她记得杨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拽了半天没有拽动,她疑惑地驻足,“王爷,你为何不走?” 杨复将她带到跟前,正欲好好教导她:“淼淼……”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一声惊叫,声音不小,好似受了极大得惊吓,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淼淼歪头看去,只见姜阿兰立在几步远,正一脸悚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淼淼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掩唇喃喃:“鬼、你是鬼……” 原来她也是来上香的,方才路过杨复身边,听到他唤她淼淼,想起日前阿翁跟她说的话,这才恍然。阿翁说王爷喜欢上王府里一个丫鬟,但那个丫鬟早在十天前就落水淹死了,这会儿怎么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不是鬼,她又是什么? 淼淼睁圆双目,后退半步下意识想逃:“不,我不是。我是人。” 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没工夫想姜阿兰为何认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她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姜阿兰不依不饶,“阿翁说你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活着……你、你究竟是谁……” 说着便要让丫鬟去叫寺里主持,杨复出言:“站住。” 他眉心深蹙,不怒自威,质问她两旁的丫鬟,“姜女郎身体不适,为何不带她去客房休息?” 丫鬟摄于他的威严,低头不敢有所违抗,“婢子知错了。” 说着看向姜阿兰,“女郎……” 姜阿兰仍旧不敢置信,但见杨复面容清冷,后面的话吞吞吐吐:“王爷……她……” 杨复并不看她,带着淼淼走出人群。 旁人以为姜阿兰神志不清,见是误会一场,便一哄而散了。 * 坐在车厢里,淼淼一直惴惴不安,低头抠着手指头,就是不肯跟杨复说一句话。 姜阿兰说的不错,她现在可不就是跟鬼差不多……明明死了的人,忽然就复活了,还活蹦乱跳的,能不吓人吗?那杨复呢,他为何不觉得可怕呢? 淼淼胡思乱想,车咕噜碾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颠簸。许是碰着了石头,车厢猛一摇晃,她身子前倾,险些磕在面前木板上。 身子被捞入一个怀抱,杨复的手挡在她额前,“没事吧?” 淼淼怔怔,退开一些老实道:“多谢王爷,我没事。” 然而腰上的手一紧,她根本动弹不得,被迫窝在他的怀中。杨复低头便能看到她一排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挡住她眼里流转的光辉,“淼淼,你知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淼淼头更低了,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杨复握住她小手,温暖柔软,“你那天同本王说的,都是真话吗?卫泠给你找的药,是什么药?” 许久,车厢内没有丁点儿声音。 他抬头看向车窗,清风吹起布帘,路旁樟树正一颗颗后退,传来橐橐马蹄声。他眸色黯了黯,声音更低,“日前管家从你房中找出一样东西。”说着他松开淼淼,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正是淼淼的钱囊,“你是否还记得?” 淼淼心下咯噔,她当然记得,她每隔不久便会掏出来观看那枚玉佩,这上面的图案,她再熟悉不过。 里面除了双鱼玉佩,还有很多她的眼泪。 淼淼一慌,连忙夺过来藏到身后,“王爷还想问什么?” 杨复掀眸,眸中平静似水,又汹涌澎湃,“珍珠是从何而来?” 一颗珍珠足够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几十年,她却藏有大半袋子,非但如此,这几天衣食住行也是用珍珠换的钱。她若家境富裕,又何必到王府里当丫鬟?她究竟什么来头? 淼淼跳开老远,摇头不迭,“什么珍珠,我从没见过。” 恰在此时,大抵是她动作幅度太大,从袖筒中滑出一颗圆润珠子,叮咚一声落在地板,正好滚到杨复脚边。淼淼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头疼得很,眼睁睁地看着杨复把珍珠拾起来,拈在手中把玩,“那这是什么?” 淼淼欲哭无泪,“这是卫泠给我的……他担心我在府里吃不饱穿不暖,就给我送的。” 卫泠,卫泠,无论哪儿都有他的名字。 杨复凝睇她,没被她轻易糊弄过去,步步紧逼,“那他又从何而来?” 淼淼被逼得躲在角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王爷不要逼我……” 她泪眼汪汪,真像被欺负到了极致。 朦胧泪眼里,倒影着他的轮廓,杨复深深地凝望她,俯身碰了碰她的脸颊,“淼淼,你是人吗?” 淼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唇瓣开开合合,最终说不出那个字。 她不是人,她是鲛,永远也跟他不是同类。如果她说不是,他会不会觉得害怕? 淼淼紧咬下唇,抬起水眸,“我……是。” 起码,现在是。 * 马车回到客栈,淼淼蔫头耷脑地踩着脚凳下来,可谓百感交集,同去时全然两幅模样。 她第一件事便是上楼寻找乐山,叩响直棂门:“乐山大哥?” 乐山早料到她目的似的,一开门便端着铜盂,“郎中已经看过了,伤口正在愈合,另外开了几种内用外敷的药,约莫过半个月便能痊愈。” 淼淼赶紧接过,见卫泠无事,感激地展开笑靥,“多谢乐山大哥。” 乐山没有表情,“不必。” 说罢回屋取来药物,并分别告诉她效用,“我替你送过去。” 知道他对自己心怀芥蒂,淼淼没多言语,再次谢过,抱着卫泠回到自己房中。杨复尚未上楼,她把铜盂放回木架上,待乐山走后,掏出今日求来的平安符,献宝似地拿到卫泠跟前,“看,这是我特意为你求的,你若是戴着,一定能好得更快。” 卫泠这几天都困在一方铜盂里,早已烦闷。他看了淼淼片刻,眼珠子转了转,尾巴一甩,便有不少水花打在她身上。 “哎呀,你干什么呢?”淼淼擦了擦脸颊水珠,不满地撅嘴。 鱼要怎么戴平安符呢?她犯了难,要是放水里,说不定过几天就坏了。 思忖良久,只能挂在木架上方,平安符恰好映在铜盂中央。淼淼欣慰地点点头,对此非常满意。 一转头,见杨复正站在房门口,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不知道他听去多少,若是看到她对着鱼自言自语,会不会心中生疑?淼淼越想越觉得不安,为了掩饰心虚,她佯装淡定地取下一旁巾栉,擦干净身上水珠。见杨复仍旧没有动静,她来到他跟前,没有底气地伸出手:“王爷,那个玉佩呢?” 杨复眉梢微抬,大抵没想到她还有勇气要回去,“那是本王的物件。” 淼淼讨价还价,“可我拿了它,它早就是我的了……”对上杨复的目光,顿时泄气,“王爷能不能送给我?” 杨复越过她,视线落在挂在木架上的平安符上,分外扎眼。 他收回目光,再看面前嗫嗫嚅嚅的小丫头,“不能。”   ☆、第四十八日 他举步入屋,一派坦然,“说起来,你私藏本王玉佩,依照家规应当治罪才是。” 此时正值晚饭时间,楼上楼下不少人过往,人声鼎沸,尤其楼梯口更是吵闹。淼淼不得已,唯有反身关门,隔绝了里外视线。 杨复分明有自己房间,却总要来她这儿。他当真说到做到,要留在客栈陪她,这两天一直没回王府。可是淼淼知道他忙,有时在车上他都拿着文书翻阅,眉头并不舒展。 若说淼淼刚才理直气壮,目下便蔫了,“我不是偷的。” 杨复坐在圆桌旁,好整以暇地睨她,“哦?” 那表情分明在说,是么,本王可不信。 淼淼想到当时的场景,左顾右盼答不上来,“我是在你屋里捡的……既然是捡的,就不算偷。” 这是什么歪理,杨复哑然失笑,“别说是屋里,就是偌大个王府,里面的东西都属于本王。” 淼淼气鼓鼓地:“那你就不能送我吗?” 小丫头破罐子破摔了,大约是嫌他吝啬,伸手跟他讨要:“那我的珍珠还在王爷那儿呢,你还给我。” 杨复顺势握住她的手,执起桌上木筷在她手心打了一下,“那东西来路不明,没收了。” 淼淼顾不得疼,“怎么是来路不明呢……就是我的,能换好多钱呢!” 杨复又问:“想要本王的玉佩吗?” 话题转的有些快,淼淼傻乎乎地被他带了过去,“想啊。” 杨复弯唇,“你拿什么同本王换?” 皓腕被他攒在掌中,传来他温热的体温,淼淼觉得有些痒,想动一动,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我什么都没有……王爷府上那么多珍惜古玩,还会在乎这个玉佩吗?” 杨复嗯一声,看着她认真道:“在乎。” 可她真没什么能交换的,淼淼苦恼地攒紧眉头,“那我,我……你想要什么?你说吧。” 真个迟钝到家了,杨复颇有些无可奈何,执筷在她掌心又打一次,“你今日上香许了什么愿望?” 连连挨了两下打,淼淼总算觉得疼了,她飞快地回答:“希望王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杨复心里总算畅快一些,把木筷放回桌上,拇指在她手心揉了揉,“没有平安符,这愿望如何能实现?” 他眉眼低敛,声音哑沉,云淡风轻地问道。 淼淼瞠目,好像明白了什么,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王爷是想说这个?她忍俊不禁,悄悄地翘起嘴角,故意要气他:“那怎么办?我们已经回来了,东吴寺好远的。” 杨复一抬头,她便把笑容收了回去,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王爷就为了这个打我吗?” 小丫头白嫩的手心逐渐泛起两条红痕,她两手小小的,捏在杨复掌中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柔软无骨,一个修长铮铮,他一收紧,便能将她的手整个握着。 杨复掀唇,笑意深远,“不全是。” 他手上一紧,将淼淼困在双腿间,小丫头并不高,即便站着也才比他高半个头。杨复黑眸锐利,紧盯着她:“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淼淼不解,一低头便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大约是姿势过于暧昧,她连脑子都转不开了,“他是谁?” 杨复一顿,缓缓道:“卫泠。” 淼淼想也不想,“很亲的人。”她想起杨复以前也这么问过,当时她说是青梅竹马,其实青梅竹马并不足以为形容他们的关系,卫泠比那重要得多。回望以前几十年里,她的身边只有卫泠,他是她孤独无助时唯一的倚靠,早就比亲人更重要了。 一提起卫泠她便滔滔不绝:“卫泠从小帮了我很多,我以前有了麻烦,都是他善后的……还有一次遇到危险,是他救了我,我才幸免于难。还有这次……” 她越说,杨复的脸色便越不好。淼淼虽说迟钝些,好在不太傻,她声音渐渐弱下来,“王爷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他问她,但是她说了他又不高兴,做人真难。 杨复低声,“淼淼,你可有想过他为何对你好?” 淼淼偏头,“因为我们是同……” 她赶忙停住,没出口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因为我们一起长大,以前相依为命。” 在她看来,她对卫泠好,卫泠对她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难以想象生活中没了对方,该是怎样日子。 相依为命……杨复揉了揉眉心,据他所知,卫泠可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好在她不聪明,杨复扣住她的脑袋,与她额头相抵,“淼淼,日后再有什么事,只依赖本王好吗?” 大抵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淼淼不知不觉便被蛊惑了,点点头哦一声:“那你能让我依赖吗?” 杨复郑重:“当然。” 他绝对不会,再给她依赖别人的机会。 * 晚上杨复要留在她房间,碍于卫泠在场,淼淼最终还是把他撵了出去。 快要关门的时候,杨复抬手挡住,俯身在她颊畔一吻:“明日该跟本王回府了。” 大庭广众的,淼淼脸蛋不可抑制地红了红,“可是……我会吓到人的。” 杨复轻笑,“本王会处理。” 她还是摇头,“等卫泠……的鱼伤好了再回去吧。”她心中一虚,差点就说漏嘴了。 她意志坚定,无论怎么都说不动,杨复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才回到对面房中。淼淼用郎中新开的药方子,给卫泠换了药,另外喂他吃了两颗小黑丸子,顺手勾了勾架上平安符。忽地想起一事,抿唇一笑,待洗漱完毕后便上床就寝了。 翌日天光大亮,惠风畅畅,吹起床上幔帐,却见床内空无一人。 杨复立于床前,不自觉沉下面容。 辰末都不见这屋里有任何动静,杨复在外叩响门板,无人回应。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这个丢三落四的姑娘,连门都没锁。未料想室内根本没有她的踪影,连楼下大厅也无,若不是那条鱼在,杨复或许以为她就这么跑了。 他走出房屋,命乐山乐水去调查她的行踪:“问客栈里的人,是否看到淼淼出去?” 两人应下,这就四散开去。 不多时乐水回来,抱拳立于他跟前:“王爷,掌柜道淼淼女郎天未亮就出门了,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杨复起身,眉宇严峻:“她去了何处?” 乐山摇摇头,“掌柜也不知晓。” 他道:“命人去找……”话音未落,便见门口出现一道樱色丽影。 淼淼立于门口,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谈话,往身旁侧一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别管我,我到楼下转转。” “回来。”杨复低声,支开乐山将她叫到跟前,“你去哪了?” 淼淼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此刻笑嘻嘻地伸出手,摊开掌心,“王爷把玉佩送我好吗?” 白皙如玉的手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明黄色平安符,符上绣着如意云纹,上方打着平安结,底下系红穗,同卫泠的那个一模一样。 杨复看了片刻,拿在手中,答非所问:“何时起来的?” 淼淼这才敢抱怨,“天没亮就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东吴寺在哪儿。便雇了个车夫带我去的,幸好最后找到了。” 杨复摸了摸她的脑袋,“下回不许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出了危险如何是好?” 淼淼瘪瘪嘴,“还不是王爷想要这个。”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去呢。 杨复低笑,将她举到腿上,手臂环着她娇躯应一声,“嗯,是本王想要。” 等了一会儿,淼淼不满地扭了扭,她可不是白白起那么早的,“王爷说好要给我玉佩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怎的对那玉佩如此执着,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只想要玉佩,并不想跟他在一起。 杨复道,“那玉佩在府上,本王并未带出来,待你回去后再给你。” 淼淼不吭声。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淼淼,何时跟我回去?” 淼淼真是被他问怕了,霍地从他腿上跳下去:“我再想想!” 她简直左右为难,心里想跟着杨复回去,但是理智又说不能回。她如果回去了,肯定得带着卫泠,但是卫泠不喜欢王府,这是她知道的。 * 下午淼淼出去了一趟,天气渐渐热了,蚊虫也逐渐多起来,夜里睡觉她被咬了许多个疙瘩。她挠了两下,便开始泛红,没有办法只得上街买药膏。听说佩戴香囊能够驱除蚊虫,她便想顺道买一个。 本想一个人去的,但杨复却道:“我跟你一起。” 淼淼正欲摆手拒绝,他已然走在前面。 没法拒绝,淼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朝街上走去。 药膏在医馆买的,涂上去清清凉凉,更有艾草香味,闻着心旷神怡。淼淼又到一旁的香料铺子里,选了个四季花卉纹的香囊,香料是用茉莉、白术、香艾等植物制成,闻着有淡淡香味,淼淼很喜欢。 她要了这个,又另外选了个鹤鹿同春香囊,掏出钱递给掌柜:“我要这两个。” 出了铺子,她顺手将那个递给杨复:“送给王爷的。” 说罢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香囊系在她腰间,随着她动作上下跃动。杨复捏着那枚香囊,静静地看着她身影。 除了买药膏香囊外,淼淼又带着杨复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去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她上楼回屋,待看清屋里光景后,赫然停住脚步。只见木床塌了半边,被褥乱糟糟地掉在地上,行囊也散落一地。 淼淼惊诧地走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床怎么会塌了,她晚上该睡哪儿?   ☆、第四十九日 她一溜烟跑到楼下,掌柜的却摊手道:“其余客房都住满了,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房间来。” 淼淼为难地皱起眉头,“那怎么办,我晚上住哪儿呀?” 掌柜连忙赔罪,“是小店办事不利,给女郎添麻烦了。要不这几天房钱退您一半,算做赔礼?” 淼淼固执地摇摇头,“我不用你退钱,你能不能今天把床修好?” 掌柜面露难色,不着痕迹地往她身后睇去一眼,旋即轻咳一声:“这个恐怕做不到,那张床年久失修,坏得厉害,起码三五天才能修好。” 三五天着实久了些,淼淼见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失落地抿了下唇,“那我只能换一家了。” 京城繁荣昌盛,外来旅人络绎不绝,客栈更加不少。淼淼简单收拾了行囊,她东西不多,轻轻松松挎在肩上,捧着一个铜盂便出门了。 乐水本欲拦住她:“女郎……” 被杨复抬手制止,他淡淡一笑,负手闲适地跟在淼淼身后,看她究竟要到哪儿去。 淼淼是出来找客栈的,可是奇怪了,街上分明有恁多家客栈,却没有一家愿意留她。几乎每一家都客满了,淼淼从来不知道,京城客栈竟如此抢手,她走了大半条街,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淼淼立在街头,惆怅地回望身后,难道今天要露宿在外吗? 余光瞥见几步开外的人,他跟了她一路,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淼淼一低头的工夫,他已经来到跟前,“住哪?” 明知故问,淼淼撅嘴哼一声。 杨复背后沐着余晖,轮廓镀了一层溶溶金光,他眉宇柔和,噙着浅浅笑意,“淼淼,本王府中有一处院落空着,正愁无人居住。” 淼淼委实走投无路了,她低头看了看盆里鲤鱼,左右为难。 正犹豫时,王府的车辇已经停在跟前。杨复并不逼问,耐心等她回答。 然而车辇恰好堵在两条街道中央,没一会儿便挡住了来往道路,引来不少路人注目。四方马车被堵住去路,有人不知这是四王的车,不满地指责了两句,淼淼见他无动于衷,脸红地催促道:“你快让他停到别的地方……” 杨复却道:“上车,我们这就离去。” 淼淼瞠目,“王爷怎么能……” 眼见四周人越来越多,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日后有损杨复的名声。偏偏他一派气定神闲,好似周围一切同他无关似的,淼淼气急攻心,实在被他逼得没办法了,一鼓作气跳上车辇,“快让路!”她对车夫道。 他们正处于京城主街道,距离陵安巷还有些许距离。远离闹市,车外越来越宁静,曲卿河水流清澈,水面浮着片片桃花瓣,从帘外望去,能看到远处一片红白洒金碧桃林子,殷殷艳艳。 淼淼被攫住目光,没见过如此茂盛的桃林,檀口微张,小脸写满渴望……一不留神,便被杨复搂了过去,“还在生本王的气?” 淼淼拉回神智,车辇已经停在王府门口,没再前行,“王爷在说什么?” 杨复贴着她的脸颊,自说自话,“淼淼,你心里还怪着本王,当初不该把你交给太子,所以才这样惩罚本王。” 淼淼眨眨眼,他说的不错,她确实心怀芥蒂,但这并非主要原因。一想到回王府,想到乐山乐水初见她的反应,她便很是忐忑不安……事情远比她想的复杂,不是活过来就完事儿了,还要面对一众人等的眼光。再加上卫泠受伤,她要分心照顾他,是以近来才对杨复有所疏忽。 何况他刚才还那样逼她回府,淼淼一时不想说话,未料想他竟出此言。 淼淼忍住笑,端起螺钿小几上的铜盂下车,“对,我就是怪您。”她踩着脚凳一步一步下车,立在辕下仰望他,“王爷知道吗,我落水的时候,心里的一直在想您为何不来。” 淼淼从杨复眼里看到了痛楚,是伪装不了的悔痛,她的目的达到了,弯眸盈盈浅笑,“因为我走的不甘心,所以才回来了。” 此话真假掺半,却听得杨复微微一怔。 * 话说得圆满,一回到府里她便自动自觉地走在杨复身后,惴惴不安地左顾右盼。 然而一路下来,没有她预想中惊恐的叫声,更没有指着她大喊闹鬼的人,丫鬟毕恭毕敬地向四王行礼,再平静地从她身旁走过,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这可叫淼淼纳闷了,短短几天功夫,她们就不记得她模样了? 可再仔细一看,这些丫鬟她一点印象也无,全都是生面孔。淼淼仔细观察了下,还真一个都不认识,她心中有所了然,难免吃惊。三两步上前赶上杨复步伐,她拉住他衣袖,“王爷,您……您把府上的丫鬟都换了吗?” 杨复面不改色地颔首,“仆从也一并换了。” 他把府里下人都换了一遍?是为了她吗?淼淼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杨复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敲了敲她的脑门,“本王说了不必担心,你还怕什么?” 淼淼摇头不迭,唇瓣启启合合,最终化作一句:“嗯。” 杨复说的院子叫做五桐阁,阁内四角栽种梧桐,正堂门前也有一棵,均有百岁年纪,故而由此取名。此处清幽雅致,楼阁共三层,业已打点完毕,与杨复的溶光院仅隔着一条游廊的距离。 淼淼把卫泠放在室内檀木架上,抬头环顾正室一圈,跟她住的下人房简直天壤之别。忽地叫她住进这种地方,淼淼没出息地不适应,“我觉得……” 杨复打断她,“若再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告诉管事,让他为你置备便是。” 淼淼点点头,又赶忙摇头,“那我住在这里干什么,每天还要服侍王爷吗?” 门外立着两个丫鬟,是杨复指派来照顾她的。原本想安排多一些人,但怕她不习惯,便先遣了两个年级大,行事稳重的过来。 杨复故作沉吟,“你每日去书房一趟即可,上回教你写的名字还记得吗?” 淼淼认真地回想,末了气馁地坦言:“忘记了。” 果真如此,杨复无奈弯唇:“明日再继续学。” 听他的口气,好像未来几日都得在书房度过了,好在淼淼对学写字还是颇有兴趣的,乖乖地应下,“婢子遵命!” 杨复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日后不必自称婢子了。” 淼淼不解,“为什么?” 以前在别院,岑韵姐姐教过她,在王爷面前该自称婢子,否则便是大不敬。她一直谨记在心。 杨复不言语,她在他心里,早已不是丫鬟那么简单。他目下无能为力,不能给她名分,却又想把她留在身边,是以才选择自私地困住她。 * 淼淼果真高估了自己,识文断字太难了,她一连学了三天,总算把杨复的名字学会了。 起初她只会写淼淼,淼淼简单啊,杨复告诉她:“左三水右三水,三足鼎立之势。淼淼二字,即为水势浩大。” 后面听得不大懂,但第一句,淼淼琢磨了片刻,“那加起来不是六个水吗?所以,卫泠才叫我六水?” 杨复一言不发。 淼淼击掌恍然,旋即想到不对劲,“那王爷不是知道嘛,上回为何说不会写呢?” “……” 杨复转移话题,“本王教你写别的字。” 后来他教她写杨复,淼淼拿羊毫笔都拿不稳,杨复便覆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多写几遍,慢慢便会了。”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洒在淼淼颊畔,温热酥麻。她呼吸不稳,半个身子发软,若不是扶着翘头案,恐怕已经倒在地上了。 杨复的胸膛紧挨着她,传递着互相的体温,淼淼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哦……哦。” 让她自个儿写的时候,仍旧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杨复拿着她的字,哭笑不得,“再写,写不好不许吃饭。” 淼淼呜哇一声,捂着肚子倒在软榻上,开始耍赖:“我好饿了,能不能明天再写?我要是今天都学完了,明天学什么呢?” 她想的可真多,今儿一天统共才学了两个字,杨复把她从榻上捞起来,捏了捏她的嫩颊,“连本王的名字都学不会,可见你对本王多不走心。”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走心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杨复拿她没辙,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大抵觉得不解气,继而辗转吮吻,极近缠绵。淼淼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呜呜咽咽地躲闪:“不要不要了,其实我早都学会了,不信王爷你看。” 说着从他怀里跳开,来到案边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勾勒出他的名字,笔迹生涩,但写的极其工整。 杨复。 他看了看,垂眸一笑,俊颜柔和,宛若院外盛开的白玉兰。雅儒俊美,引人神魂颠倒。   ☆、第五十日 五桐阁内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阁内设置浴池,与正堂仅一墙之隔。水下烧着地龙,腾腾冒出热气,即便是冬日也能洗热水澡。目下初春,天气虽逐渐转暖,但寒意仍旧未褪,待水温烧得差不多后,淼淼遣散另外两个丫鬟,迫不及待地跃入水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连池边都是水渍。淼淼擦去脸上的水,痛快地嗟叹一声,还是在水里待着舒服。 外头丫鬟不放心地询问:“女郎,当真不需要婢子伺候吗?” 她二人被淼淼拦在菱花门外,声音微微弱弱的,听不大清。 池子不算大,但足以她游个来回,淼淼看着水下透明尾鳍,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们:“不需要,你们都不许进来。我洗完之后就休息了,你们回自己房间便是。” 两人面面相觑,露出为难:“可是,王爷吩咐婢子……”要贴身伺候她的,即便晚上也得有人守夜,她们岂敢擅离职守。 淼淼仰躺着,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面上,盯着头顶上方梁木:“你们不说,我也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呢?” 门外没了声音,许是被她糊弄住了,淼淼趁热打铁,“他不是说过要你们听我的话?我只是洗个澡,不喜欢有人在旁伺候,能有什么事?你们退下吧,今晚不用伺候了。” 少顷,二人才嗫喏道:“是,那婢子就退下了,女郎若有何吩咐,便叫我二人名字。” 淼淼应一声,直到听不见任何动静后,整个身子都浸入水中,蜷缩在水池下闭目养神。她好几天没碰水了,一旦进来就不想出来,躺在里头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已是清晨时分。 经过一夜之后,鱼尾已然变回双腿。水温早就凉了,好在室内并不多寒冷,她利索地爬到岸上,套上中单外衫,推开门走回正堂。 清晨凉风迎面拂来,使她顿时清醒不少,仿佛肺腑之中都吸入了那股清凉。她舒展两下四肢,想起这些天必定把卫泠闷坏了,他只能待在小小的铜盂里,对于他那个喜好四处游动的性子,一定是极其憋屈的。 思及此,她回屋端着卫泠的铜盂,掬起他轻轻放到浴池中,“虽然是我的洗澡水……不过你别嫌弃,我身上又不脏。一会儿我吃了早饭,就把你接回去。” 卫泠的眼珠子动了动,显然对她的话很不满。 浴池虽大,但到底是人工建造,没有乱石环绕,没有鱼群水草,水质更加不够清冽干净。卫泠只游了一圈,便倦怠地停在一隅,休养生息。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咋呼,他被吓住,缓慢地转了转眸子,便见边上探出淼淼乱糟糟的脑袋,“卫泠,你睡着啦?” 明知他睡着了还故意出声,最近真是皮痒了。 淼淼回屋眯了一会儿,两个丫鬟伺候她洗漱更衣,早膳也准备好了摆在一旁。杨复去了朝上,这几日都是中午才得空过来。她想起浴池里的卫泠,匆匆提了绣鞋便赶了过去。 同为鱼类,淼淼当然知道他此刻想什么,“我也想放你回湖里,可是你受着伤,被其他鱼吃了怎么办?况且湖那么大,我会找不到你的。” 说着将它重新捧回铜盂里,一路送回正堂。 “等你伤好了再说。”她每天要做的事,便是掰好食物送到他嘴边。卫泠很挑剔,不爱吃甜腻腻的点心,他只吃切成细丁的肉块。 院里的丫鬟都稀罕坏了,没见过食肉的鱼,一度以为他很凶残,不敢轻易靠近他半分。 * 用过早膳,淼淼闲来无事便到院里观望,踩着杌子偷看另一个园子的桃花。她就差没趴在墙头上了,模样鬼鬼祟祟的。 谁教那里桃花开得茂盛,每天都有粉红桃花瓣随风飘来,落得五桐阁院里满地都是。微风徐来,满院都是花香,芬芳入鼻。淼淼深深吸入一口,沉醉于片片桃花林中。 是以杨复回来,便见她攀着墙头,好奇地盯着对面院子,活像被大人闷坏了的孩子。 她没察觉他的到来,正枕着胳膊沉思,乌溜溜的大眼碧波流动,水光粼粼,像被清风吹皱的湖面。 杨复立于她身后,毫无预兆地出声:“你在偷看什么?” 淼淼哇一声,一脚踩空险些从杌子上掉下来,她心有余悸地转过头,便见杨复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她一手扶着墙头,一手指着隔壁院子,“王爷,那里桃花开得很漂亮,你认识那家主人吗?” 杨复无情地打破她的愿望:“不认识。” 她失落地垂眸,“我有点想去。”言讫抿唇一笑,俯身环住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撒娇:“王爷,我能不能也种一株桃树?果树成熟之后,还能吃桃子。” 这才是她的目的?杨复无奈地笑,举着她腰肢放回杌子上,轻咬了咬她的脸颊,“想吃桃子了?” 她诚实地点头,“想啊,但是也想种。” 桃树不易成活,需得细心照料才是。自打养过几株海棠树后,淼淼对植物的热情空前高涨,一想到甜津津的水蜜桃子,便忍不住露出馋相。 可惜桃子要过几个月才能成熟,那时候她或许吃不到了。她以前吃过一回,是卫泠从远处带回来了,是她吃过最香甜的果实,至今念念不忘。淼淼也就这点儿出息了,她认命地叹一口气。 听在杨复耳中,好似失望。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下午便命人到外面移了两棵蟠桃树,就载在五桐阁院内。 淼淼守着两颗桃树绕了好几圈,高兴得不得了,“我都能闻到桃子的味道了!” 底下婢仆吭哧一声,个别没忍住笑了出来,杨复不动声色地睇去,他们便忙噤声了。淼淼没有察觉,喜滋滋地捧着脸颊垂涎,过一会儿蹦跶到杨复跟前,“谢谢王爷,王爷真好!” 杨复拍了拍她的脑袋,“别跑了,老实一些。” 他眼含笑意,“待蟠桃成熟后,记得给本王送去几颗便是。” 淼淼点头不迭,正欲满口答应,却忽而醒神,故意别过头去:“才不送,我要一个人吃光。” 真是孩子脾性,杨复顺着她,待她高兴之后,无情地提醒:“昨天学的字可还记得?” 淼淼霎时停住,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熄,她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记得一些……” 杨复没让她蒙混过关:“何为一些?” 淼淼走投无路,认命地交代:“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昨日杨复教她书写“齐瀚”,以及王府各个院落的名字,这可真难为了她,识都识不全呢,便要写这么难的字。 对于她,确实不能操之过急,杨复低头看她,看着看着,无奈低笑,“看来本王应先从三字经教你。” 淼淼不解地眨巴两下水眸,长睫毛胡乱翻飞,“那是什么?” 杨复勾唇:“汝不教,夫之过。” 淼淼虽然不太明白,但后半句“夫之过”却是听懂了,对上他黝黑沉静的双目,俏脸顿时一热,泛上红晕。 她捂着脸颊后退数步,被他话里的孟浪骇住了,粉嫩小脸像红通通的石榴,轻轻一咬,便溢出甜美鲜红的汁液。 “王、王爷你说什么胡话……” 话音将落,杨复上前两步握住她手腕,拿开她挡住脸颊的双手,逼她与他对视,“淼淼,本王是认真的。” 他见小丫头傻住了,喟叹一声爱怜地抱住她,附在她耳畔低语:“本王只想娶你一人。” 淼淼的下颔枕在他肩窝,模样呆呆愣愣的,脑子犹如一团浆糊,不知要作何反应。 胸腔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她分明欣喜无比,却又忍不住觉得悲凉。她该怎么跟杨复说,她只能留在这里四十天呢?如果有一天她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该是什么反应? 淼淼开始觉得愧疚,她欺骗了四王,她明明不属于这里,却强求着来到他身边,待他喜欢她之后,再抛下他独自离开。她埋在杨复颈窝,呼吸间都是他浅淡兰香,再往下瞧,那天她送他的香囊正同玉佩一并挂在腰间。 淼淼忽然想起来:“我的玉佩呢?” 她半响没出声,一出口便破坏了气氛。杨复权当她女儿家情怯,从袖筒中取出一枚双鱼玉佩,递交到她手心,似真似假道:“日后每天都戴着,本王要随时查看。” 淼淼拿在手中婆娑了下,笑着反驳,“我戴着多奇怪,这是要藏起来的,只能我一个人看。” 说着宝贝地跑回屋,收到一个紫檀木盒中,就近放在床头。藏好之后,才出屋跟着杨复去书房。 * 淼淼对写字愈发不待见,从以前的兴致盎然,到目下昏昏欲睡,短短不过几天时间。 她在一旁打盹儿,杨复睃一眼,没有唤醒她,唇边缓缓勾出笑意。阳光透过绡纱打在两人身上,一个端坐案后,一个侧卧短榻,曦光柔和,午后静谧,为两个营造出一个朦胧梦境。 平静被人打破,丫鬟叩响了书房的门,推门而入,低眉通报:“王爷,府上来了客人,是七王与姜家女郎,目下正在正堂候着。” 杨复抬眸,“七弟?” 丫鬟颔首:“正是七王。” 姜家女郎不言而喻,便是姜阿兰,她同七王一道过来,倒是有些耐人寻味。杨复起身,举步准备过去。 淼淼不知何时醒了,将他们的话听了进去,坐在榻上睁着迷茫睡眼,伸手扯住杨复衣袖。   ☆、第五十一日 正堂花梨木交椅上分坐两天,七王杨廷本是无意路过,偶遇姜阿兰。她正从隔壁院子里出来,手中提着一小坛酒酿,笑着问他是否一齐同行,杨廷想不出理由拒绝,这才同她一道前来。 丫鬟端来茶水,早春普洱清香四溢,杨廷浅啜一口,视线落在姜阿兰带来的酒坛上,“这是?” 姜阿兰浅浅一笑,用锦帕抿了抿唇,“这是阿兰去年做的桃花酿,如今仅剩下一小坛了,恰逢在四王府附近,便想着顺道送来。未料想遇见了七王,不如阿兰做主,一会儿将这坛酒分食了吧?” 杨廷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向门口睇去:“本王没甚意见,只不过四兄似乎不喜这种甜酒。” 姜阿兰闪过失望,旋即笑了笑:“是阿兰疏忽了,这酒入口甘甜,更适合女儿家多一些。” 她今日在隔壁桃园采花,忙活了一下午,准备用这些花瓣酿制今年的桃花酿。想到杨复的王府就在附近,便忍不住心驰神往,待采摘完毕后仍未离去,命丫鬟取来桃花酿,由她亲自送来。 姜阿兰忽而想起一事,“说起女儿家,前不久便是花朝节,不知王爷可否出去了?” 杨廷孤家寡人一个,哪会对这种日子上心,他摇头,“并未。” “阿兰倒是去了东吴寺一趟……”她欲言又止,柔荑紧紧攒着牡丹富贵绢帕,身子栗栗颤抖。 “怎么了?”杨廷偏头问道。 她想起那天的光景,便忍不住恐惧,“七王可否知道四王府上的一个丫鬟,名唤淼淼?” 杨廷滞了滞,颔首道:“知道。” 非但如此,他还知道自打那丫鬟出事后,四兄便一直魂不守舍,为了那丫鬟险些与太子反目成仇。从昶园时便知他二人关系不简单,哪曾想四兄已然用情至深,连圣人都惊动了。 姜阿兰战战兢兢,神情复杂地低诉:“她没有死……她竟然活着,阿兰在东吴寺见过她……” 杨廷持杯的手一顿,洒出不少茶水。没死?那为何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姜太傅曾道她的尸体被人劫走了,不知去向,难不成是有高人相救?杨廷严肃地问她:“你没看错?” 姜阿兰颔首,十分肯定,“没有看错,阿兰亲口听王爷唤她淼淼。” 那就稀罕了,天底下莫非有起死回生的药材?圣人以为她死透了,这才没再追究下去,毕竟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若是知道淼淼没死,还会轻易放过她吗? 杨廷不着痕迹地觑一眼姜阿兰,她是卫皇后相中的人,虽没嫁入皇家,但皇后已然拿她当半个儿媳妇疼爱。那么她,是否也如此定位?将淼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姜阿兰面无微澜,坦然回视杨廷视线,“七王?” 杨廷平静道:“天下有许多奇人异士,能医好她并不奇怪。说不定彼时她并未断气,只是昏过去罢了。” 姜阿兰还欲再说,但见他没有开口的兴致,忍了忍囫囵咽下去。 不多时,廊庑下走过两道身影,她起身相迎,低眉敛眸恭顺道:“见过四王,阿兰不请自来,请四王莫怪。” 杨复从她身边走过,坐在前方官帽椅中,开门见山:“不知女郎所为何事?” 丫鬟取来桃花酿,呈递到他跟前,姜阿兰抬眸道:“这是阿兰自己酿的桃花酒……”她蓦然噤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复身边的女郎。 淼淼并未注意她的眼神,反而被桃花酿吸引了注意,阵阵芬芳醇厚的香味袭来,仿佛置身桃花林一般。想喝……淼淼见杨复一动未动,差点就替他接过了。不过既然是姜阿兰送的,她唯有强迫自己忍住,没有伸手。 杨复睃了一下,底下丫鬟接过放在八仙桌上,他扶着云纹扶手,“多谢女郎好意。” 姜阿兰一时无话,抬头望向他身后,眸中露出惊怯畏惧:“这、这位……不就是……” 淼淼迎上她目光,“我叫淼淼。”想了想补充,“我不是鬼,不信你试试,我身上有体温。”说着伸手便拉住她的手,让她自己感受。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姜阿兰大惊失色,失声惊叫一声,踉跄着后退半步,不巧撞在桌角,碰掉了放在边沿的墨彩小盖钟。瓷器碎了一地,她立在一地狼藉中,显得格外狼狈:“你……你……” 淼淼无辜地眨了眨眼,手仍停在半空:“你怕什么?” 杨廷失笑,忙打圆场,“姜女郎不必惊慌,不如让四兄为我们解释一番?” 问题抛给杨复,他清冷的眸子扫过姜阿兰,落在杨廷身上,“正如七弟所见,淼淼并没有死。她日前寻得一味良药,是以才得以痊愈。” 他避重就轻地解释一番,姜阿兰轻轻地抿了下唇,露出恼恨之色。丫鬟上前收拾碎瓷,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姜家女郎在人前素来温婉娴静,何曾如此难堪过。 杨廷提议,“既然衣裳湿了,不如带女郎下去换一件罢。” 丫鬟为难道:“七王有所不知,府上适龄女子的衣裳,只有丫鬟服饰而已。并不适合姜女郎的身份……” 音落,杨复起身,“女郎请随本王来。” 姜阿兰提着石榴裙,怔怔然望着他,似乎听错了一般。不只是她,屋内泰半人都露出惊愕,四王竟会亲自带姜女郎换衣服?淼淼抿了下唇,打量杨复的表情,见他不似说笑,顿时心口一闷。 姜阿兰受宠若惊,赧然随在杨复身后出屋:“王爷……” 杨复未置一词,走在前头。 穿过廊庑尽头,停在一处月洞门前,墙角栽种青翠绿竹,傲然耸立。竹林一旁是方池塘,池内游鱼灵活,五色斑斓。 杨复负手而立,没再前行的打算。 姜阿兰疑惑不解,“王爷不是要带阿兰……” “姜女郎。”杨复打断她,“淼淼的事,你曾同谁说过?” 姜阿兰脸色一变,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带她换衣裳不过是个噱头,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叫淼淼的丫鬟。她敛下眉眼,“除了七王,并未同任何人提起。” 少顷,杨复踅身,“那便最好。” 姜阿兰强忍下心头情愫,“王爷,您为何……” “你应当知道本王所言何意。”杨复淡声,乌瞳静静看着她,“有些事同你无关,便不当你管。” 言讫举步便走,姜阿兰岂能甘心,上前截住他去路,“怎么同我无关?王爷难道不知……难道不知……” 卫皇后这三个字哽在嗓子眼儿,对上他清冷的双目,便没了说出口的勇气。 杨复微微一笑,不甚温暖,竟比园内翠竹还要孤傲几分:“女郎想说什么?” 不待姜阿兰开口,他已然离开,只留下一句—— “无论卫皇后有何打算,那不过是她的想法,同本王无关。本王想娶的人,从不是你。” * 杨复从竹园回来后,便见堂屋内坐着俩人,十分和谐地闲谈。 淼淼坐在他的位子上,坐立不安,对杨廷的问题招架不来。他问她吃了什么药,被人劫走后去了哪里……这让她怎么回答? “我……”淼淼就快扛不住了,好在杨复及时回来,救助她于水火之中。 杨廷见他身后一人也无,“四兄,怎的就你一人回来了?那姜家女郎呢?” 杨复道:“应当回去了。” 他的那番话,普通姑娘家大都承受不来。时值傍晚,杨复正欲命人摆膳,便见屋外进来一人,正是一身素色裙衫的姜阿兰。这身装扮与府上丫鬟无疑,在众人怔楞之际,她盈盈走到跟前施礼,“阿兰来迟了,让二位王久等。” 杨复眸色一沉,正欲开口,杨廷想了想道,“无妨,既然来了便一道用膳吧,待会儿再让四兄府上的人送你回去。” 杨廷心思缜密,她特意送来亲自做的桃花酿,若就这么回去,是四王府待客不周。反正目下天色尚早,留她用膳未尝不可。 杨复不语,偏头看向淼淼。 小丫头大约在同他置气,硬是不肯看他,倔强地盯着前方八仙桌,樱唇抿成一条线。 明显是不高兴了,她的心思实在好猜,杨复不由得弯唇。淡淡收回目光,投向堂屋中央的姜阿兰,“女郎意下如何?” 姜阿兰垂首,“但凭王爷吩咐。” 是以晚膳四人同桌,淼淼虽然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但却没人多说一句。桌上摆着姜阿兰带来的桃花酿,每人面前都倒了小半碗,淼淼低头抿了一口,唇齿间仿佛有桃花瓣化开,甜香醇美。 她头一回喝酒,只觉得味道还不错,再加上心情憋闷,没两口便咕咚咕咚喝完了。 一桌菜肴都勾不起她的性质,她只对那一坛桃花酿感兴趣。淼淼连着喝了三小碗,正欲再倒,被杨复按住手背:“不许喝了。” 她晃晃脑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我想喝……” 杨复沉声:“不许喝。” 他表情太严肃,淼淼委屈地瘪瘪嘴,眼瞅着便要落泪,“你凶什么?” 杨廷有些看不过去,“这酒喝不醉人,四兄不必担忧。”说着示意丫鬟为她再斟一碗。 淼淼当即弯下眉眼:“还是七王最好。” 杨复脸色愈发难看。 事实证明对于淼淼这个没碰过酒的小姑娘来说,桃花酿也能醉人。一顿饭毕,她已然混混醉醉,伏在圆桌上蜷成一团,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   ☆、第五十二日 席上几人尚未离去,姜阿兰也喝得有些多了,双颊洇上薄薄红晕,迷离地看向对面。 杨复眉心深蹙,伸手稳住淼淼身躯,“淼淼,你喝醉了。” 淼淼倏然起身,挥开他的手便往外走,“水……我要水……” 她只觉得浑身都烧得厉害,仿佛置身于火球之中,嗓子干哑,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水,她要到水里去。然而这番话容易引人误会,杨复只当她要喝水,便命丫鬟倒来茶水,扶着她肩膀喂到嘴边,“来,喝水。” 他另外吩咐丫鬟去煮醒酒汤,脸上虽然不大愉悦,但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原来四王不是不懂得关怀人,而是那人不是她。姜阿兰目露哀戚,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她有哪点不如那个丫鬟,为何四王喜欢的不是她?她又哪里做得不够好? 淼淼站在门前,脑袋抵着门板半响没有动静。 杨复板正她肩膀一瞧,竟然不知何时睡着了。他微抿了下唇,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对桌上杨廷道:“我先送她回去,稍后劳烦七弟安顿姜女郎回府。今日一事,就说是在茶肆里发生的,不得提及王府。”言讫一顿,向姜阿兰睇去,“姜女郎的衣裳若是干了,便请丫鬟为她重换回去。” 将一切交代完毕后,他打横抱起淼淼,迈过门槛往五桐阁走去。 姜阿兰尚留存一些神智,直至看不到二人身影,微微咬着下唇:“阿兰自己能回去,不敢劳驾七王。” 几碗桃花酿,不足以醉倒杨廷,他起身命婢仆准备车辇,“本王命人送你回去吧,姜太傅是本王恩师,岂敢怠慢了女郎。” 姜阿兰来时没乘车,目下天色已晚,独自回去委实不大安全。她敛眸思索半响,颔首同意:“那便劳烦七王了。” 说着跟随杨廷出屋,立在正堂檐下,忍不住杨复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眸中不甘一闪而过。 * 五桐阁内,留守的丫鬟见四王抱着一人回来,走近一看,正是淼淼女郎。两人名唤素月和皓月,分别上前搀扶淼淼,却听杨复道:“不必,你们去准备醒酒汤便是。” 二人对视一眼,听话地离去。王爷待淼淼女郎真个不简单,简直能称得上宠溺,那种温柔的眼神,即便同她们无关,也难免看得怦然心动。 杨复抱着淼淼一路来到正堂,正欲转入内室,怀里小人儿忽地挣扎下,不知何时醒了。 她水眸半睁,有一瞬间的茫然,脑袋瓜里一片混沌,张口便道:“我要水……” 杨复转过一道紫檀折屏,“一会就端来了。” 淼淼摇摇头,弹着双腿挣扎两下,“不是,不要喝……”她攀在杨复肩头上咪呜,伸手虚无地抓了抓,“我要下水,好热,浑身都热……” 走了两步,她依然很不老实,在他怀里扭来扭曲,跟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似的。杨复拿她没辙,只能先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哪里热?” 淼淼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依偎着他,“这里和那里……” 杨复低头凝视她,她一排长睫毛像是翠羽扇子,轻轻一眨,便有清风拂过他的心头。“那方才为何喝那么多酒?” 她的手勾住他衣襟,嘟嘟囔囔地道:“闷……” 杨复又问:“为何闷?” 她不再说话。 恰好丫鬟进来,素月端着醒酒汤上前,略有踟蹰:“王爷,醒酒汤煮好了,婢子服侍女郎喝下吧。” 杨复亲自接过,屏退两人:“不必了,让本王来。” 见多了四王对她好,两人虽见怪不怪,但仍有些感叹。歆羡地觑一眼他怀中的人儿,齐声应是。 杨复拭了拭温度,一手扶着她,一手喂她喝醒酒汤:“来,先把汤喝了。” 淼淼别开头,以为他要喂自己喝药,下意识便出言拒绝:“呜,不喝,苦。”送了两三次仍旧未果,她不喝就是不喝,直至杨复无可奈何,自己先喝一口,再低头寻到她唇瓣,撬开她的唇齿缓缓渡进去。 一口下肚,淼淼尚未品过来味道,紧接着又被他喂了一口。她嘤咛一声,没来得及说话,一碗醒酒汤便全入了她腹中。樱唇被他吮得发麻,淼淼脸颊更行通红,水光潋滟的眸子晶晶亮亮,呆愣愣地瞧着他。 杨复复又在她唇上辗转亲吻,“还喝不喝?” “……”身上更热了,淼淼有如火烧,推开他踩着脚凳,顾不得穿鞋踉踉跄跄地往隔壁沐室走去。 杨复起身,“你去哪?” 淼淼摇摇脑袋,“下水。” 好端端的下水做什么?杨复正欲拦住她,谁知她却灵活地躲开,嘴里胡言乱语,“没有水……会死,我离不开水……” 杨复神情一滞,又是水又是死的,不难让他想起淼淼落水那一次。只消一想起,心便被人扼住一般,疼得无以复加。他不顾淼淼挣扎,俯身将她扛在肩头,手臂扶着她的纤腰大步往室内走去。 淼淼只觉得身子猛一悬空,天和地便调转了遍,旋即被放在软绵绵的床榻上,头顶是杨复冷峻的面容:“王爷?” 杨复撑在她身体两侧,望进她眼中,“淼淼,给本王好吗?” 淼淼眨了眨眼睛,“给你什么?” 不遑她多想,杨复已然解开她短衫盘扣,低头埋入她颈窝,沿着她细嫩的皮肤缓缓下滑,“所有,只要是你的,本王都想要。” 强烈的不安遇上酒精催化,渐渐演变成浓烈的情.欲。杨复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吻她的力道也越来越深,在她细致的皮肤上落下深浅不一的红痕。滚烫的手掌放在她腰间,不由自主地向上…… 淼淼被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呆了,睁圆双目看着他的头顶,许久才反应过来—— “不要!” 她往后一缩,卷起被褥将自己整个裹住,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气喘吁吁地重复了遍:“王爷,不要……” 杨复撑起身,没想过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黑眸有如一泓深沉的潭水,“为何?” 淼淼想不出好的借口,索性蒙住脑袋,瓮瓮声音从里面传出:“我不要……我害怕。” 半响没有回应,淼淼心如擂鼓,胸口砰砰直跳,始终不敢去看杨复的脸。 怎么会害怕呢,她的头埋得更深一夜,整个人就像烧着的火球,洇出樱桃般的色泽。能跟他亲近,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这个身体不是她,到了这一步,她才觉得自己没法不介意。 始终是别人的身体,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是以不能接受杨复的索求。 外头静了片刻,杨复俯身拉开她头顶的被褥,抬手停在半空,想了想改放在她头顶揉了揉,“好好休息,本王不会强迫你。” 淼淼稍稍抬眸,酒醒了大半,只能看到他玄青色衣袍渐渐远离床榻。 杨复走了之后,淼淼反倒清醒了,睁着眼睛呆望一会儿,直至脸上热潮散去,才让外头守候的丫鬟进来。她一身酒气,想去浴池洗一洗,跟平常一样支开素月皓月,她这一洗便是一整夜。 * 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一个,既有杨复的面孔,也有卫泠的声音,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身影。淼淼蹙眉呜咽一声,眼皮子困倦得很,想睁却睁不开。非但如此,脑袋也昏昏沉沉,头疼得很。 身边好像有人的气息,他蹲在淼淼身旁,看了她一会儿:“谁教你喝这么多酒了?” 淼淼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可是脑子木木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一直没有走,就陪在她身旁,即便不说话,淼淼也知道他一直都在。他伸手探向她的唇瓣,极轻地婆娑了下,眼眸黯淡。 淼淼抿了抿唇,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确实极其微弱喑哑的轻哼。 那人一顿,“怎么睡着了也不安生?” 接着便再无声响,淼淼继续沉沉睡去,一直到辰末,才慢吞吞地睁开双目。头脑仍有些刺痛,她从池边蹑手蹑脚地爬上来,四下环顾,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那她听到的几句话,当真是梦吗?声音真像卫泠。 思及此,想到昨晚没有给卫泠喂吃的,淼淼赶忙穿戴完毕,一边系衣带一边从偏房跑出。迎面撞见捧着早膳的素月,见托盘里有不错的点心,便没多想,端起一碟杏仁豆腐往正室走去。 素月在后头追赶,“女郎,您昨晚一直在沐室里头?” 淼淼大清早从沐室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睡,脸颊晶莹粉透,浑身都泛着股水雾,一眼便能瞧出来了。 淼淼走得更快了,胡乱编派借口:“昨天喝了些酒,洗着洗着就在里头睡着了……” 说话间人已来到正室,她三两步来到木架跟前,正欲跟往常一样喂食,忽地动作僵住。只见铜盂内空空如也,孤零零地留在角落,哪有卫泠的踪影。 她心中蓦地不安,恐慌接踵而至,回头焦急地询问素月:“我的鱼呢?这里养的鱼呢?” 素月更是迷惘,“不在里头吗?”她探出脑袋一觑,果然没有哪条灰黑鲤鱼,奇怪地咦一声,“昨儿晚上还在的,怎么不见了?” 淼淼心急如焚,头一回责怪起她:“你怎么看的!” 她在房间内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卫泠,忽地想起来往外走,“昨天有谁来过?” 素月低头跟在她身后,“只有王爷来过一趟,便再无他人了。” 淼淼停住,昨晚杨复离去时的背影仍在脑海中,不可能是他,她十分笃定,可是卫泠又为何消失?他现在是鱼身,一点能力也无,他能到哪去? 人一焦急,便容易失去理智。淼淼心头惴惴,把皓月叫来也问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她们都说不知道,没见其他人来过,那怎么回事? 既然五桐阁没有,她便到府内寻找。 淼淼快步走在抄手游廊上,正欲找到杨复求助。迎面走来两个丫鬟,手持檀木托盘,显然才送过早膳,施施然向她行过礼后,边走便道:“七王的酒可是醒了?” 另一个摇摇头,“才送去姜丝鱼汤,这会儿还没喝呢。不过七王醉得不厉害,应当无视。” 淼淼定在原地,没来由涌上强烈不安,仿若一盆冰水从头浇灌,手脚凉得透彻。 那两个丫鬟是从堂屋出来的,她越想越不对劲,撒腿便往前方跑去。素月皓月一阵莫名,待回过神时,她已经跑开老远了。 停在正堂门前,淼淼双手止不住颤抖,双腿迈不动一步。圆桌后的杨廷正在按捏眉心,他抬眸见淼淼来,稀罕地弯唇:“淼淼女郎怎会来此?” 淼淼顾不得回答他的话,目光紧紧锁在他面前的瓷碗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 她屏住呼吸,直至看清青瓷大碗中炖烂的鲤鱼,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绵软无力。她再也走不动一步,看看碗里的鱼,再看杨廷不明所以的脸,咬牙切齿:“你……” 眼眶迅速湿润,视线朦胧一片,淼淼鼻头泛酸,抑制不住地涌出泪花。她尚存有一丝理智,情知不能在他面前哭,努力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那碗鱼汤便往外跑。 杨廷伸手唤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淼淼冲出堂屋,眼泪下一瞬便要夺眶儿出,前方有正在扫洒的仆人,她连忙转身,面向廊庑尽头的方向。 未料想杨复正从对面走来,距离她不远。淼淼来不及再躲,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便从眼角滑落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这一哭,再也收不住,接二连三的泪珠扑簌簌滑落,一颗颗落在她脚边,在太阳下散发出细润光泽。   ☆、第五十三日 寂寂长廊下,微风卷起绿萝藤条,茵茵植株将两人隔成两端,一时无声。 淼淼一想到卫泠被人炖成了鱼汤,便禁不住悲恸哀绝,泪水满溢,夺眶而出,在脸颊流下湿漉漉的泪痕。她没想过杨复会忽然出现,一时慌乱,想抬手捂住眼睛,奈何手里端着瓷盆,不舍得放下,唯有一壁哭一壁与他对视。 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杨复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昨日杨廷留宿王府,杨复便过来探看他一回,未料想会见到如此一幕。他尚未走近,只见淼淼冲了出来,那一瞬间显得分外无助,她茫然地撞入他的视线,让他看到世间最奇异的光景。 杨廷眸深似海,满地珠子耀花了他的眼,他看着淼淼,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从堂屋内走出一人,杨廷停在几步外,“为何端走本王的汤?”再往前方一看,笑着打了声招呼,“四兄也来了。” 音落,四周安静得不像话,他这才察觉到不妥,来回将两人逡巡了一遍,“你们……” 莫不是拌嘴了,怎么四兄脸色如此难看? 他刚想问,便被一地白花花的珠子攫住视线,吃惊地问:“这些珍珠是哪儿来的?怎的随意扔在地上。” 饶是七王见多了珍惜古玩,也没见过恁多珍珠滚落一地。他粗略一看,色泽形状皆属上层,一颗便弥足珍贵。 淼淼听到身后脚步声,恍然回神,像被马蹄声惊动的兔子一般,转身便往另一边跑。 前头是王府大门,门口有仆从把守,需要王爷的吩咐才能出去。 “淼淼!”一道隐含怒气的声音喝住她。 她猛一哆嗦,硬生生转了方向。五桐阁万万不能回去了,她索性闷头往前跑,不管方向,直到停在一处海棠园外。 望着里头盛开的海棠花,她想也不想地闯了进去。庭内许久无人打理,地上生了不少杂草,院子西南角有一间小屋子,供人歇脚小憩。她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碗里鱼汤在她跑步时洒了不少,衣衫上都是油腻腻的汤汁,她却恍若未觉,将其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小桌上。 眼睛早就被风吹干了,她嗓音沙哑含着哭腔,“卫泠,你怎么会……” 卫泠自然没有回应,她越发伤心,呆呆地坐在条凳上,霎时间觉得无比孤寂。心被硬生生割裂成两瓣,视线再次被泪水模糊,都怪她,没有看好卫泠,竟然让他被人打了主意。 想到他差点被杨廷喝入腹中,淼淼一震,连带着对七王也恼恨起来。她一定要找到是谁杀了卫泠,替他报仇。 “对不起……”淼淼哽咽,悲伤得难以抑制,抱着那青釉瓷碗呜呜悲鸣。 再一想刚才被杨复看到了一切,她更加不知所措。他一定把她当成了怪物,否则口吻不会如此严厉。 思及此,她缩了缩身子,根本不敢出去,只祈祷外面的人永远不要找到这里,让她安安静静地躲着。 待哭够了,她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擦掉眼眶泪水,一双水目变得红红肿肿,像两颗核桃。外头听不见声音,应当无人,她想将卫泠拿到院内埋葬,是以捧着瓷碗偷偷摸摸地来到门外,确信没有人后,迅速地来到一颗海棠树下,徒手挖了个不大的坑,将卫泠的鱼身埋葬在其中。 盖上土壤,淼淼又拍了好几遍,然而动作越来越缓,末了直愣愣地盯着手下。 从小到大照顾她的卫泠,跟她相依为命的卫泠,虽然嘴巴很坏但心地善良的卫泠……她最亲的卫泠。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叫自己“六水”了,淼淼差点又哭起来,但是远处传来人声,正往此处渐渐靠近,她连忙收回思绪,重新躲到那处小房子里。 这屋子简陋荒芜,年久失修,里头结了一层层的蛛网,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她就在此。 淼淼缩在桌子后面,不敢发出任何动静。那些人是谁,是四王指派的人吗?他们捉到她会如何处置? 过去许久,人声渐渐远去,院内一点动静也无。淼淼深深地埋在膝盖上,小小的身子在阴影中战战栗栗。 如今卫泠没了,还有谁保护她,给她出主意?她又该到哪儿去? 淼淼悲从中来,溢出小动物般的微弱呜咽,对自己愈发自责。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到岸上,就不会引出接二连三的事,卫泠更不会死。是她害死了卫泠。 淼淼憎恨地锤了锤脑袋,“都怪你!” 都怪她喜欢上了杨复。本来就不属于她,她忤逆天理,只为成全自己的奢望,到头来却害了最亲近的人。 淼淼第一次对这份感情产生了怀疑,心生退缩之意。 * 夕阳西陲,室内光线愈发昏昧,残留的丁点儿余晖透过八卦窗,投在角落里的少女身上。 淼淼一天没有进食,肚子饿得咕噜咕噜,早就扛不住了。总在这儿待着也不是办法,她得想个法子出去,避开众人视线离开王府。 又等了一会儿,太阳彻底落山了。淼淼撑着木桌起身,长时间蹲坐在地,双腿早已麻木,她狠狠趔趄了下,脑袋撞在墙板上,发出咚地一声。她疼得捂紧额头,“呜……” 好疼啊。 缓了许久,双腿能走动之后,她才慢吞吞地挪到门边。先贴在门板上听外头动静,确信无声后,缓缓拉开紧闭的直棂门。府内燃起八角灯笼,微弱的光线投影在门口,她看清面前的人。 杨复就在门口,深邃眸光睃向她,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淼淼愕住,第一反应便是后退关门,奈何杨复的动作比她更快,抬手挡在直棂门上,一步步朝她逼近。 淼淼心慌意乱,直至后背抵在木桌上,再也不能后退一步,“王、王爷……” 杨复不语,低头看着满地泪珠,在昏暗的房中发出莹莹微光。 他面无表情,淼淼根本看不透他的想法,试图从另一侧逃离,却被他更牢地锁住。杨复双臂撑着桌缘,将她桎梏在一方天地中,低头凝睇她,“淼淼,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是傻子?” 淼淼心跳骤剧,低头默默地摇了摇,“不是。” 杨复抬起她下颔,“那你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被迫迎上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乌瞳中,仿佛要被他眼里的深沉席卷,讷讷地说不出话。 许久才道:“我不是人……” 杨复瞳仁紧缩。 她低头站在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地跟他认错。“对不起,我……骗了你。” 那时候杨复温柔地问她:“淼淼,你是人吗?” 她虽然挣扎过,但还是骗了他,她说我是。 杨复眉峰低压,气势骇人,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他启唇,低哑地问:“那你是什么?” 淼淼紧闭着唇,不肯再说。 他们鲛人本就稀罕,一片海域都难寻一条,若是让人类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以想见日后的灾难。淼淼推搡他,似在跟他说,也是在告诫自己,“求求王爷放了我……我今天就离开,再也不出现了。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杨复脸色陡然沉下,擒住她的腕子,“你说什么?” 淼淼不解,“求求你……” 不是这句,杨复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往外走,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步子太大,淼淼跟不上,但又不敢叫他慢一些,唯有小跑在他身后,手腕都被他攒疼了,“王爷,你放开我……”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杨复的侧脸,冷厉严肃,她怕极了杨复这样,根本不敢开口。 一路上杨复未置一词,领着她回到五桐阁。素月皓月找了她一天,正提心吊胆地守望,见着她跟四王一块回来,均松了一口气,忙笑脸相迎。 “王爷,女郎……” 但见杨复面无表情,两人之间气氛诡异,顿时噤声,有眼力见儿地退到一旁。 杨复将她带回房中,松开她的手腕,只见上面勒出一圈红痕,可见他的力道多大。他无声看着她片刻,踅身欲走,忽而驻足,“本王记得,那个钱囊里的玉佩和珍珠,是你在别院是便留着的?” 淼淼一惊,无言以对。 少顷,他弯唇笑道:“看来从那时候,你便在欺骗本王了。淼淼,你好大的本事。” 淼淼立在原地,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旋即敛眸,抿了抿唇。 临走前杨复吩咐门外守候的丫鬟:“这几日看好她,不得让她迈出院内一步。若有任何差池,唯你二人试问。” 两个丫鬟惕惕然颔首,“谨遵王爷吩咐。” 淼淼也听到了,她慌慌张张往外走,“不要!” 他将她禁锢在这里,让她没来由地不安。淼淼试图追上他的步伐,却在门前被两人拦住,“女郎,王爷方才说了……” 淼淼反抗了两三次,最终都被拦了回来。她泄气地咬了咬牙,又气又恼。 不多时五桐阁外遣来几名侍卫,分别留守在前后门。此事淼淼并不知晓,若是知道了,恐怕会更加惶恐。 她不知道杨复的打算,是以更加不安。 他方才是真的生气了,否则不会那样对她。可是他明知自己不是人,为何还要留下她? 淼淼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夜里素月送来膳食,她早已饥肠辘辘,没有反抗,乖乖地填饱肚子。 吃饱喝足后,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她一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窗外晨曦刺入眼中,淼淼困倦地睁开双目,霎时间脑子里空荡荡的。她坐起身,正欲下床倒水,一抬眸,赫然僵住。 只见圆桌后坐着一人,玄色衣袍,眉目清隽,神态倨傲,除了卫泠还能是谁?   ☆、第五十四日 斑驳光晕洒在他身上,他闲适地品着茶,半张侧颜掩映在阴影中,眼珠子微微一转,停在床榻刚睡醒的小姑娘身上。 “醒了?” 淼淼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僵在原地,想要上前又怕惊扰了他,“你怎么……” 卫泠将茶一饮而尽,缓步到她跟前,在她额头上敲了个爆栗,“你又做了什么蠢事?” 方才他进来时,注意院外有侍卫看守,且戒备森严。昨日离去时尚未有恁多人,怎么才一天工夫便成了这样? 卫泠睨一眼龇牙咧嘴的淼淼,杨复目下应当对她疼爱有加,不舍得伤害她分毫才是。 淼淼恰好被他敲在撞上的地方,不住地悲鸣:“疼死了……” 余光瞥到他行将收回的手,她更快一步地攒紧,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温热光滑,她一喜,连忙又去摸他的脸,将他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再一看他地上的影子,“你没有死!” 卫泠总算知道她为何从刚才就一副傻傻的模样,原来她竟以为他死了?他扯了扯唇角,讥诮的话尚未说出口,她便猛地扑到他身上。 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肩膀,细小委屈的呜咽声一遍一遍传入他的心扉:“我以为你死了……卫泠,吓死我了……” 卫泠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谁跟你说我死了?” 淼淼环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身子还在微微发颤,“昨天你忽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你……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最后在杨廷的房间看到一碗鲤鱼汤,我以为是你……” 呜呜呜,幸好不是。 卫泠哭笑不得,他岂会那般无能,任人宰割? 但是看这小丫头真担心他,并且怕成了这副模样,心里便升起一股一股的暖意。他弯起唇角,欣赏她依偎自己的模样,“所以呢,你把那鲤鱼怎么了?” 淼淼脸颊一红,窘迫地回答:“我从杨廷那里抢了过来,然后葬在了海棠树下……” 卫泠没有忍住,毫不留情地嘲笑一声。 他越笑淼淼就越脸红,无措地松开手,咬着粉嫩下唇瞪着他,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她昨天都快伤心死了,为了他还暴露了身份……他竟然还笑话她,太可恶了! 一想到自己闹了大乌龙,莫名其妙落得如此境地,她气呼呼地鼓起脸颊,“都怪你,乱跑什么?” 但是只要卫泠好好的,完整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再让她闹一百个笑话,她都心甘情愿。 卫泠抱臂而立,眼中笑意仍未褪去,“你把我闷在盆里十来天,还不准我出去透透气?” 淼淼反驳:“哪有那么久……” 可是声音越说越小,十分没有底气。她悄悄抬眼,对上他漆黑温柔的双目,咧嘴一笑,“不过卫泠,我好高兴!” 她的烦恼顿时消下去一大半,忽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连忙拉着他躲到紫檀屏风后,对他坐了个嘘的手势。今非昔比,他现在是个男人模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他擅闯王府,一定会被捉去的。 素月打开食盒,将里头饭菜一碟碟摆在桌上,“女郎?” 隔了一会儿,淼淼低声:“什么事?” 素月低着头,以为她尚未起床,便没有多问:“饭菜我都放在桌上了,女郎一会起来吃。王爷今早命人传话,他因事外出,今日大抵不过来五桐阁了。” 淼淼站在卫泠跟前,微微耷拉着脑袋,那双明媚的水眸里不知在想什么,“我知道了。” 卫泠看着她的头顶,眸中笑意渐渐敛去,正欲走出折屏外,便听外头丫鬟问了一声:“对了,女郎方才在同谁说话?婢子在外头好像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淼淼紧张地拉住他袖子,恳求期盼地望着他,用口型道:“别出去。” 卫泠停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能跟谁说话?你莫非听错了?” 素月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往内室张望张望,确实没有什么男子身影,她笑着道:“或许真是婢子听错了,女郎若是无事,婢子这就退下了。” 淼淼没有回应,素月弯腰退出门外,室内重归平静。 许久,她还是没有松开卫泠的衣角,近乎固执地拽着他。卫泠眉梢一抬,“怎么了?” 她一抬头,倒把卫泠震住了。这双眼里杂糅着懊恼、悔恨、无助和不安等情绪,她浑身都紧绷着,“卫泠,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答应我别生气……” 卫泠铁面无私,“说。” 她既害怕卫泠责罚,又害怕被杨复发现的后果,一口气言简意赅道:“昨天我在杨复面前哭了。” 卫泠一愣,“他看到了?” 鲛人的眼泪代表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淼淼轻轻地点头,“嗯。” “你……”卫泠真个对她无可奈何,前后联系起来,不难得出她现在处境的结论。难怪院里院外都是侍卫,原来是杨复为了看守她。 明知她不是人也不肯放手,看来是真对六水用情至深。 淼淼轻言细语,将昨日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我在海棠园躲了一下午,没想到他就在门口等我……我跟他说自己不是人,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把我关到了这里,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有些时候她真是笨得发指。卫泠坐在圆桌后,举箸夹了一筷子樱桃肉,斜睨他一眼,“你觉得呢?” 淼淼在他对面坐下,努力思考,“我不知道。” 樱桃肉酸甜可口,酥软适度,卫泠喝了一口茶,笑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淼淼迷茫,“跟你去哪?” 卫泠想了想,别院是再不能回去了,王府也不宜久留,最好的选择便是远走高飞。“如今他虽不知你真身,但却亲眼看见你泣泪成珠,难免不会心生芥蒂。与其日后被伤害,倒不如趁早离开。” 精美珍馐吃着索然无味,淼淼低头扒饭,这些后果她也认真想过。她拿捏不准杨复的态度,是把她当怪物看,还是单纯生气她的欺骗? 无论哪一种,都不太好。他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样对她了,淼淼失落地垂下眼睑。 “好。”她有气无力道。 与其让他恨她惧她,倒不如她早些抽身离开,还能给他留下一个乖巧可人的形象。 * 卫泠腹伤未愈,独自行动尚且轻松,但带着她便不那么容易了。何况五桐阁四角都守着侍卫,要逃出去不是那么容易。 “那你何时才能伤好?”淼淼递了块松肉递到他跟前,噘着嘴问。 这几天杨复都没有到五桐阁来,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忙,连过来看她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如此,却每天清晨都会遣人送话,告诉她他今日的行,以及晚上会不会过来。 她才不想知道呢,淼淼口是心非地想。 时间拖得越久,她便越发不安,好像临上刑场的犯人,不知刀刃哪一刻会掉落在脖子上。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卫泠正在浴池疗伤,腾不出手吃东西,本欲摇头,她已经伸手递到他跟前,索性张口咬住:“再过四五日。” 淼淼坐在池边短榻上,喂他吃一口,再自己吃一口,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我觉得素月已经开始怀疑了,每天你吃得那么多……我都不好意思要求她多送些食物了。” 卫泠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我吃得很多?” “当然了!”淼淼从榻上跳起来,指了指外面几个空碟子,“连点心都吃得干干净净的,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吃甜食。” 卫泠阖目,语调没有起伏:“现在喜欢了。” 他永远都这么理直气壮,淼淼顿时无比挫败,为了养他还真是不容易。 她不能出五桐阁,吃食都是素月皓月两人打理的。自打卫泠变回人后,她一顿必须要两人的分量,以至于素月皓月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淼淼垂头丧气地出了偏房,惆怅地思考傍晚那顿该如何开口,一抬头,见着迎面而来的人。 她陡然睁大眼,泥塑似地定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杨复从正室走来,乐山乐水停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三两天不见,他略有清减,或许是朝政繁琐,眼下有一圈淡淡青黑。他看着她走来,眼里虽然平静深沉,但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淼淼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停在跟前,惶惶不安。 杨复视线移到她身后的直棂门上,“天色尚早,为何要来沐室?” 淼淼回神,下意识挡在门前,“没、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上回有东西落下了。” 杨复垂眸,见她两手空空,“什么东西?” 她临时编派的谎言,哪里想的那么清楚……淼淼抿唇,支支吾吾半响才道:“我记错了,什么也没落。” 杨复目光幽深,并未拆穿她的谎言。 淼淼忽然觉得,分明只隔着两步距离,他们却仿佛隔着整条银河一般。他在遥不可及的那一端,她只能远远眺望,不能靠近。 经过那天,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气氛平静得诡异。 淼淼双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头一言不发。 许久,才听杨复道:“听说你这几日胃口很好?”那语气,分明在说,你日子过的倒挺舒坦。 淼淼抬头偷瞄他一眼,没想到他一直看着自己,两人视线相撞,她飞快地别开脑袋,“嗯。” 杨复抚上她的脸颊,认真地端详她的嫩颊,“没见长肉。” 淼淼唰地脸红了,连小巧的耳朵都通红通红的。 杨复松开她,欣赏了片刻她羞赧的模样,开门见山道:“过两日城外承明避暑山庄修建完工,本王要过去一趟。”顿了顿,转过她的脑袋,俯身与她对视,“你同本王一道去。” 这几天她一直待在五桐阁,想必也闷坏了。 淼淼眨巴两下水眸,“我也去?” 她以为杨复再也不愿意理她了,毕竟她现在人不人鱼不鱼的……见杨复表情不像说笑,她眼珠子往门内一扫,拿不定主意,“我……” 杨复直起身,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半分,在等她把话说完似的。 此事没有跟卫泠商量,她不敢贸贸然做决定。何况把卫泠一人留在王府,她也实在不放心。 想了许久,硬生生转口:“王爷……你不怕我吗?” 无人应答。 杨复自己也在思考,怕她吗?比起失去她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更希望留下她。 这些□□廷忽生是非,太子闭关在家时,夜里被闯入的刺客刺伤了手臂,目下正在家中养伤。侍卫在太子府长廊上发现了土壤印泥,这种土壤呈现红棕色,并不常年,唯有喜好种植龙井的三王府上才有。 太子得知后气急败坏,将此事上报于圣人,端是势不两立。 三王一口否决此事,没有确实证据,圣人命人彻查此事。如今朝上多生波折,杨复并不参与,作壁上观。 这些天他一闲下来,便想到淼淼哭泣的面容。楚楚可怜的小脸,不断地落下泪来,连成一串串动人心魄的珠帘。 他总算知道了那袋珍珠从何而来,原来他的淼淼,有泣泪成珠的本事。 面前的小姑娘缩着肩膀,声音小小的。 杨复正欲开口,只听沐室内一声动静,水声清晰,似有人破水而出。 他沉眸,声音清冷:“谁在里面?” 淼淼呆住,惊慌地后退一步,死死地护住门口。她当然知道谁在里面,可是,她怎么说…… 卫泠在我的浴池里洗澡? 怎么想都不太好。   ☆、第五十五日 杨复察觉她的紧张,“你知道是谁?” 淼淼拨浪鼓似地摇头,连忙否认:“不知道。”说完更紧地护住门口,表情将她的情绪泄露无疑,“王爷是不是听错了?时候不早了,你是否要回去歇息?” 日头尚未落山,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她却能坦然说出这番话来。杨复若有所思地弯唇,抬手放在她头顶的门板上,轻轻一推,直棂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淼淼脸色一白,张口欲言,他已举步迈入室内。 糟了糟了,卫泠要被发现了…… 她没想过自己如何,第一反应便是卫泠的安危。旁的不说,私闯王府内宅的后果,她还是知道的。 淼淼忐忑地跟着进屋,从未觉着脚步如此沉重。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看到前方伫立的二人时,仍旧眼前一黑。 卫泠才从水里出来,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从下颔滑落到脖颈,再流入衣襟之中。他不慌不忙地穿上外袍,系好束带后抬头,朝着外面睇来一眼。 杨复面色沉郁,眯了眯眸。 再一看淼淼,她跟傻住了似的,立在原地不会动弹。 卫泠低声一笑,“四王,久违了。” 杨复并未答话,冷声吩咐:“乐山乐水。” 早已来到门口的两人应声,上前一步,“属下在。” “将此人拿下,押送地牢。”他拂袖走出沐室,眉宇冷凝,“擅闯王府,居心叵测,当罪无可赦。” 淼淼没想到他会动这么大的怒,启唇求情:“王爷,卫泠他——” 杨复眼神觑来,“淼淼,别再惹怒本王。” 她蓦然噤声,被他这一眼威慑住了。她担心地看向卫泠,以往乐山乐水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现在他重伤未愈,能否抵挡二人? 谁知卫泠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左右擒住,挑眉嘲讽,“我倒不知,四王托公报私的喜好。” 杨复停住,踅身回视,“除了托公报私,本王更喜欢使用私刑。”旋即敛眸,眉宇森寒,“将此人严加看守,没有本王吩咐,不得释放。” 淼淼被“私刑”二字骇住了,她伸手拽住杨复袖子,“不要,王爷,求求你放……” 杨复攒眉,抬手捂住她唇瓣,“本王不想听。” 眼瞅着乐山乐水要把卫泠带走,淼淼慌了神,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去哪儿,抬脚不管不顾地拦在他们跟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卫泠没有做坏事,他只是、他只是……” 越着急越解释不清,淼淼眼眶一红,抬头看向卫泠,“你为什么不跑啊?” 卫泠笑了笑,“六水,你忘了我给过你什么?” 淼淼一时想不起来,“什么?” 他嫌她笨,附在她耳边轻声:“血石。” 淼淼睁大眼,“可是这个……”这东西只能跟他说话而已,却不能救他,有什么用? 没来得及多问,卫泠便被乐山乐水带走了,淼淼注视着他们离去方向,情不自禁跟了几步。沮丧地回头,发现杨复正看着她,脸色很不好看。 * 难怪丫鬟说她这几日胃口好,原来是另有原因。他把她困在此处,她却跟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处。 杨复阖目,一想到那画面,便忍不住想将对方碎尸万段。 彼时淼淼跟他说起此人时,他没有任何感觉。怎知几十日后,他会对此人嫉妒至此。他们曾经相处过数千个日月,是他从未参与的时光。 在小丫鬟心中,卫泠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最重要,比他还重要?杨复发现自己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睁开眼,“过来。” 淼淼慢吞吞地挪到他跟前,还想为卫泠说话:“王爷……” 杨复问道,“他何时来到府中的?” 淼淼想了想,如果不算鱼身时候,应该是……“三天前。” 三天,正是她暴露身份的第二天,这时间未免过于巧合。杨复脸上凝了一层冰霜,乌瞳深邃,“他同你一样?” 起初淼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嗯。” 同样不是人么?杨复继续逼问:“是什么?” 每次问到这里,她便装聋作哑。杨复怒意更甚,“这几日你搬到溶光院中,去避暑山庄之前,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淼淼抬头,“那卫泠呢?” 他凝睇她良久,举步离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淼淼亦步亦趋地跟上,不死心地追问:“王爷,求你……” 杨复忽地停住,她闷头撞了上去,唔一声退开半步。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若再提他,本王便将他处以死刑。” “……不要!”淼淼张口,旋即捂紧嘴巴。 他继续往前走,淼淼回头看了眼廊庑另一头,早已不见卫泠身影。她抿唇,隔着衣裳握紧了血石。 * 不用淼淼动手,傍晚便有人到五桐阁来,将她的东西全部移到溶光院中。两位丫鬟将她的东西放在杨复寝室,收拾妥帖后道:“女郎若有别的吩咐,唤我二人名字便是。” 说着退到门外,淼淼立在床榻前,恍恍惚惚地,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她肖想了很多遍的地方,她弯腰摸了摸软枕,脑中便出现杨复睡在这里的画面。 分明离得这么近,可是她又要退缩了。 淼淼胡乱想着,莫名有些悲伤,她只是想留在他身边而已,怎么就那么难?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身份,还有种族,有如千沟万壑,是她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儿。 身后有脚步声,淼淼回头,尚未看清来人模样,便被人覆住了双唇。 清冽的气息传入鼻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淼淼唇齿一松,便被他钻了空子,不得已仰头承受他的索吻。 杨复勾住她的小舌头,吻得十分凶狠。淼淼舌尖微微发麻,攒起眉头嘤咛一声,没想到他非但不收敛,反而狠狠咬了她一口。 淼淼疼得紧,偏偏又撼动不了他,只觉得唇齿间慢慢溢出腥味儿。 这样的杨复令她很不安,她身躯颤抖,几乎淹没在他汹涌的浪潮中。 杨复顺势将她推在床榻,颀长身躯覆上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温度。他终于松开她,贴着她耳鬓厮磨,嗓音黯哑:“淼淼……” 淼淼嘴唇都发麻了,晕乎乎地嗯了一声。 可是杨复不回答,只是一遍遍低声唤她的名字,每一声都带着浓浓情意。 淼淼摸了摸嘴巴,拿到眼前一看果真见血了,也不知道他是啃她还是亲她,下嘴太狠了。 腰间一凉,四王的手业已探入她的短衫,沿着柔软的腰线上移,覆上她胸口的小包子。淼淼两颊红得滴血,“王、王爷?” 杨复低头含住,“淼淼,我不想等了。” 淼淼一愣。 “无论你是什么,我都想要你。”他声音低得不像话。 可是,可是……淼淼差一点就要沉沦其中了,忽然门外传来乐山的声音:“王爷,七王来访。” 忽然被人打断,任谁都不会高兴,“何事?” 乐山不知道里面发生何事,如实道:“似乎与太子遇刺一事有关。” 此事尚未查明白,圣人本欲将此事交予他办,被他推拒了,后来便才交给七王。众多兄弟中,杨廷与他走得最近,有任何事更愿意与他商量。 杨复撑起身,盯着淼淼看了片刻,起身道:“让他稍等,本王这就过去。” 乐山退下后,他下床整理衣冠,临走前含着她粉唇命令道:“记得本王说的话。” 淼淼目送着他离去,思考他究竟指的哪一句话。 * 婢仆都守在门外,室内仅她一人。 淼淼心乱如麻,坐在美人榻上耷拉着脑袋,神智早已飞远。直到脖子上的血石越来越热,她才反应过怎么回事,连忙掏出来问道:“卫泠?” 那边的卫泠开门见山:“答应他去避暑山庄。” 淼淼微一愣,她虽然没答应,但是杨复已经替她做了决定。“怎么了?你没事吧,他们为难你了吗?你现在在哪?” 卫泠对她一连串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是道:“山庄里戒备不如王府森严,到了那里我可以带你离开。” 淼淼吃惊:“你可以逃出来?” 那头的他嗤笑,“这种牢狱,还困不住我。” 淼淼总觉得哪里不对,蹙眉想了一会儿,头脑顿时清明:“你怎么知道王爷要带我出去?你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你那时候……是故意出声的? 许久,卫泠道:“是。” 可是,“为什么?” 他条分缕析,“唯有如此才会让王府的人降低戒备,届时带你离开会更容易些。” 淼淼没法反驳,确实没有他想的周到,“……这样。” 后来卫泠告诉她,避暑山庄他也会去,待摸清地形布局后,届时再同她联系。淼淼只顾着点头,等到他说完最后一句,才细如蚊呐道:“卫泠,我一定要离开吗?我觉得,王爷他好像不怕我……” 静了静,卫泠轻笑,“他不怕你,姜阿兰呢?” 淼淼不语。 他又道:“据我所知,此次避暑山庄一行,姜太傅会携他的孙女一道前往。六水,你想被当成妖怪火焚吗?” 淼淼握着血石的手蓦然一僵。   ☆、第五十六日 第五十六日 傍晚淼淼一个人用膳,她咬着筷子沉思,一张小脸拧成苦瓜模样,满脑子都是卫泠最后那句话。 姜阿兰也去?可是杨复并没跟她说过…… 她关注的重点错了,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的。扪心自问,姜阿兰跟四王委实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站在一块就是一对璧人。 可是她也不差呀,淼淼鼓起双颊,差就差在她没有两条腿,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自己的身体站在他身边。翡翠鱼丸汤冒着氤氲热气,朦胧了她的双眼,淼淼虽然不甘心,却毫无办法。 一旁的丫鬟连唤她三声,她才恍然应道:“怎么了?” 丫鬟笑着重复了遍:“用过膳后女郎可要洗浴?婢子命人烧些热水来。” 淼淼摇头拒绝,行将开口,忽觉小腿微微发痒,她伸手挠了挠,并未放在心上,“不了,我用热水擦擦身子就是。” 丫鬟依言行事,不多时便端了一盆热水来,臂上搭着巾栉,准备伺候她梳洗。 洗漱完毕后,淼淼立在床前,“我要睡觉了,你们出去吧。” 不一会儿,室内便再无其他声音,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夜风袭入槛窗,将烛光吹得左右摇摆。打在墙上的巨大阴影随之晃动,整个屋子都是温暖的橘光,衬得床前身影愈发渺小。 淼淼缩了缩身子,走到床边关了窗户,重新回到床榻前,依旧盯着床上的衾被出神。 一刻钟后,她转身来到美人榻前,慢吞吞地爬到上头蜷成一团,闭上眼睛睡觉。她很快就睡着了,越来越觉得身上冷,黛眉紧蹙,撅嘴咕哝了一声。 少顷听到稳健的脚步声,接着便被揽入一个带着屋外寒意的怀抱中,淼淼无意识地扒拉着他,在他怀里拱了拱,“王爷……” 杨复才从外头回来,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为何不睡床上?” 淼淼迷迷瞪瞪地回答:“我怕睡了……以后会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杨复为她盖上被褥,拨开她脸颊凌乱的碎发,凝睇她惺忪睡颜。他说道:“那就一直睡这儿。” 温暖袭来,淼淼舒服地裹着被子,半睡半醒中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直到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眼,正好杨复在木架前更衣,她这一眼,恰巧看到他敞开衣襟,露出结实光洁的胸膛。 淼淼脸上一热,忘了移开视线。 大抵是她的视线过于灼热,杨复偏头觑来,少顷走到一旁柜子中,取了件白绸中单回来。淼淼正不明所以,他已经俯身将她半扶起身,“把衣服脱了。” 淼淼睁大眼,“啊?” 难道他们要继续白天没做完的事吗?虽然她没经历过,但潜意识觉得很羞人…… 杨复眸中隐含笑意,“淼淼,睡觉该换衣服。” 已经好些天没见他笑过了,更没听到他如此和煦的口吻,淼淼顿时怀念得紧,既感动又感慨地点头不迭,“我自己换就行了。” 杨复恍若未闻,抬起她左手褪下粉衫,没片刻便将她上身剥得干净,只剩下一件桃粉肚兜。胸前鼓起的弧度,像两颗尚未成熟的小桃子,迎风颤栗。他眸色转深,触到她皮肤的手掌如烙铁般烫人。 淼淼连忙扯过他拿来的衣服穿上,低头笨拙地系上束带,“我……我自己来。” 再让他继续下去,保不齐会发生什么……看了看胸前两团隆起,她无奈地瘪瘪嘴,王爷不嫌弃,可是她嫌弃啊。 这么小,比她的小多了。一点也不窈窕美丽。 只是这衣服怎么这么大……淼淼抬起袖子,比她的手长了好多,罩在身上宽宽松松的。她不知道,这件中单是杨复的衣服,穿在她当然大得多,倒显得她更像个半大孩子。 她趺坐在床头,好奇地端详了好半刻,一抬头发现杨复的眼神漆黑深邃,好像要吃人似的。她一惊,翻身滚进被褥中,后脑勺对着他,“我睡了!” 她躺下没多久,杨复也睡在她身边。起初淼淼还有些担心,但他只是从后面搂着她,再没有其他动作。 只是,淼淼不舒服地动了动,总觉得被什么硌着了。 直到杨复低哑的声音命令:“老实点。” 淼淼默默地哦一声,没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 在溶光院的这几天,杨复很少有时间留在王府,泰半时候都在宫中。 淼淼每天都会询问一遍卫泠的情况,知道他没有受伤,她才能安下心来。杨复虽说过不会放过他,但到底没对他动用私刑。 时间眨眼就过去几天,到了去避暑山庄的日子。杨复彻夜未归,据丫鬟说是留在宫中了,淼淼独自躺在床榻上,赖了半天都不肯起来。 她睡杨复的床睡得越来越习惯,最初的那点儿犹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四王从宫里回来,见她还在蒙头大睡,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无奈失笑,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马上便要出发了,怎么还不起?” 淼淼依偎在他怀中,顿了顿道:“想多睡一会儿。” 她半眯着眼,仰头打量他,他昨夜似乎没休息好,眼里略有疲惫。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毫无预兆地:“王爷,去避暑山庄,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杨复一顿,敛眸道:“不,还有姜太傅等几位大臣。” 淼淼又问:“姜阿兰也去吗?” 他眉头微紧,大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对上她澄净的双眸,最终还是道:“也去。” 淼淼懂事地点点头,弯腰穿上鞋袜,跳下床站在他跟前,仍旧穿着他那一身硕大的中单,阳光从她背后穿透而来,融融日光下透出她几许笑意,“王爷,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接受她?” 她的模样忽然在眼前朦胧开来,这句话好像在暗示他什么,让他陡然生出一股不安。 杨复擒住她手腕,直到将她按在怀中,才微微有些平静,“别说胡话。” 淼淼抿唇,没有出声。 * 避暑山庄位于城外向西六七十里外,马车约莫要走两个时辰。四王的车辇行在最前头,后面是各位朝臣的马车,阵势浩大,普通车马遇见纷纷退避一旁。 淼淼杨复怀中,想换个姿势,却被他用下巴抵住头顶,“怎么了?” 她欲哭无泪,手都麻了,偏偏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从上车到现在就没换过。他还可以阅读文书,相比之下她就乏味多了,除了打盹儿,便是掰着自己手指头玩。 淼淼抬头,“王爷,我们做点别的事吧?” 她不知道这句话多么有歧义,话刚说完,杨复眯眸,将她压在车壁与胸膛之间,“淼淼,你想做什么?” 淼淼没料到他会想歪,顿觉大事不好,伸手扯了扯布帘子,“看、看看风景啊……” 杨复是故意逗她,他自然知道场合不符,拍了拍她脑袋道:“看吧。” 于是如她所愿,松开她,坐到一旁看书。 淼淼活络了两下胳膊,总算没那么僵硬了。方才问了车夫,据说还有大半个时辰,她托腮盯着窗外看了半刻钟,觉着十分没意思。 再扭头看杨复,他正看到一个麻烦处,神态严肃,眸色冷淡。窗外光晕打在他身上,不断地转换变幻,忽明忽暗地,慢慢勾勒出他的轮廓。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连皱着眉头都那么雅儒俊美,淼淼无端生出几分自豪感。 不愧是她喜欢了十几年的人,这么好,哪里都好。 她一个人沾沾自喜,杨复抬头,便看到她一脸傻样。顿时弯唇,“怎么不闹了?” 淼淼诚实得很,“我还是觉得王爷比较好看。” 杨复低头继续看书,算是默许了这句话。 他们都很有默契,绝口不提淼淼身份的事,怕捅破了那层薄纸,连现在简单的幸福都维持不住了。 淼淼最终还是抛弃了风景,选择投入杨复的怀抱,双手环着他的腰,瓮声瓮气地说:“王爷,我喜欢你,可喜欢了。” 小小的声音透着坚定,响在车厢内。 杨复收拢双臂,“跟卫泠比呢?” 没想到他会提起卫泠,淼淼愣了愣,老实巴交地想了想,“不一样。” 她迟疑的时间里,杨复眸色一沉。 淼淼说:“如果卫泠受伤了,我会很伤心很难过。可是如果王爷受伤,我会想替你承受疼痛。” 她又说:“如果卫泠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希望他一路平安。如果王爷要去远方,我就跟你一起去。” 杨复许久未语,唯有手臂越收越紧,“那你愿意同本王走很远的路吗?” 此时淼淼尚且不懂这条路的含义,她点点头,“要是有时间,我当然愿意。” * 晌午时分,车辇总算抵达避暑山庄。 避免淼淼被姜太傅认出来,杨复直接命车夫将她送入院中。此前已经安顿好了住处,杨复在山庄东南方的御宇轩下榻。 他只带了两个丫鬟,是以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杨复同其他人有事商议,吩咐丫鬟照顾好她,他约莫傍晚才回来。一来到这儿,淼淼便显得有些恍惚,一个人呆坐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太阳落山前后,胸口的玉石渐渐发烫,她僵了僵,迟疑地握紧血石,一开口竟然有些沙哑,“卫泠……” 卫泠察觉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淼淼摇摇头,咬着下唇,“没事,就是有点渴了。” “屋里没水吗?”卫泠问道,听不出什么情绪,“山庄后面有一条河流,顺着此处能游到运河。” 他说:“六水,明晚你在此处等我。”   ☆、第五十七日 事已至此,大约没有回头路了。 杨复回来时,明显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劲。来时还言笑晏晏,怎么一下午就变得闷闷不乐? 山庄很大,杨复怕她找不着路,便没准她擅自离开院子。难道是闷着了? 用过膳后,天色尚早,杨复起身走到门边,“陪本王出去走走。” 淼淼咽下一口清露,起身跟上,“去哪儿?” “四处逛一逛。”他随口道。 淼淼哦一声,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后头。御宇轩门口栽种了两排夹竹桃,花香袭人,沁入肺腑。沿着羊肠小径一直走,便能看到前方假山上的凉亭,山下翠竹环绕,溪流淙淙,是个水秀山明的好地方。 踩着石梯登上凉亭,顿觉视野开阔不少。远处山峰起伏,层峦叠嶂,郁郁青青。 淼淼手搭凉棚,眺望远处,颇为感慨地哇了一声,“这地方景色真好。”还能看到远处的山顶,山脉周围雾气缭绕,有如人间仙境。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夕阳西陲,一片云蒸霞蔚。半个太阳挂在山的尽头,一点一点滑落,与黑夜交替。淼淼确实是被憋得慌了,这几天不是在五桐阁就是溶光院,哪儿都不能去,精气神儿都蔫蔫的。 目下被这景象刺激,重新注入了活力,“王爷,你看那树好奇怪……” 她咋咋呼呼地一叫,指给杨复看。一偏头忽然停住,杨复根本没看风景,而是目不转定地盯着他,眉目轻松,眼中含笑。 她最招架不住这种眼神,捧着脸后退两步,“你看我做什么?” 杨复拿下她的手,俯身在她唇瓣饮上一吻,“饿不饿?我让下人去准备点东西。”晚膳她没动几回筷子,几乎都在走神,依照她平时的胃口,杨复猜她一定没吃饱。 还真被他说对了,淼淼赧然,“饿。” 小姑娘这点很好,比别人的都诚实,毫不忸怩。杨复无声地笑,踅身走到石梯口,准备吩咐守在下面的乐山二人。 还没走近,便听底下传来几声莺莺燕燕,其中夹杂着乐山乐水的声音,似乎在与之周旋。 “不瞒几位女郎,四王正在亭中赏景,恐怕有所不便……”乐山蜿蜒。 不知谁掩唇轻笑了声,“四王在上头?正巧我们姜女郎也在,这不是上天安排的么。” “这……”乐山似有为难。 有人附和,“京城里谁不知道,四王与姜家好事将近,你还拦着做什么?” 言讫一阵娇笑,清脆如铃,清晰地传入杨复耳中。当然,站在后头的淼淼也不能幸免。 底下一众女郎还在央求,乐山乐水就要招架不住。两人何曾遇到过这等架势,额头沁汗,互相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她们泰半是大臣们的随性家眷,因得到圣人准许,便来此处游乐一番。其中不乏有几个好生事的,能说会道,凑在一起更是不得了,有如树上鸦雀,叽喳不休。 姜阿兰站在几人身旁,低眉垂眼,面露羞涩,却不出言反驳。 正说话间,忽听亭中传来清冷寡淡的声音,“好事将近?这等大事,本王竟从不知晓。”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便见梯口立着一人,英挺身影背着霞光,眉峰低压,昭显不悦。 隔着几十步台阶的高度,显得他身姿益发颀长伟岸。大抵是被他的威严震慑,方才说话的那几位女郎蓦然噤声,这会儿跟拔了舌头似的,糯糯不敢言:“四、四王……” 杨复微一抬眉,“方才那话是谁说的?” 底下人一僵,齐齐低下头去,没人出声。 他淡声:“这等无中生有的话,本王日后不想再听见。” 有两个女郎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正欲开口认错,便见身旁一人站了出来,软声求情:“王爷息怒,她们只是一时糊涂,说的玩笑话罢了。此事全因阿兰而起,王爷若要责罚,那只惩罚阿兰一人便是。” 杨复不动声色地觑向她,忽而弯唇,“女郎身为太傅之女,饱读诗书,应当知晓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 姜阿兰为难地咬唇,没想到他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她握紧了手中食盒,忽地来了主意,两颊绽开笑靥,“正巧,这儿有姐妹们亲手做的糕点,王爷若是不嫌弃便拿去食用,权当是给您赔罪了。还望王爷别再生气。” 那糕点原本是她们准备在亭中食用的,泰半出自姜阿兰手中,此时送给杨复,有一部分是自己的私心。 这盒点心委实及时,方才淼淼说饿了,若是让厨房现做,恐怕要等好一阵子。 杨复敛眸,似在思考。 他踅身,本欲询问淼淼,只见她怔怔地盯着脚下,虽保持着原本的动作,但深思早已不知飞去几天外。这丫头竟然走神了。 杨复无可奈何,低唤了声:“淼淼。” 淼淼这才恍然,懵懂地啊一声。 “姜女郎送了糕点,你想吃吗?” 她仍旧迷茫,“送给我的?” 杨复揉捏两下眉心,挫败低叹了声,对她又气恼又无奈。 底下女郎听到他跟人说话,这才知道亭上原来不止四王一人。可是他跟那人说话的口吻,温和宠溺,同面对她们是全然不同。 究竟是什么人,能得到四王如此青睐? 她们难免升起好奇,唯有姜阿兰隐约猜到是谁,当即沉下脸,不甘地咬紧了下唇。 “多谢女郎好意,本王已用过晚膳。”他索性替淼淼做主,婉拒了她的好意。 姜阿兰提着食盒的手僵在半空,在姐妹们目光中讪讪收回。几人疑惑地对视一眼,平常他们拿四王与姜阿兰调笑,她都但笑不语,算是默认,本以为两人关系多么亲昵,哪知却是这般疏离僵硬。 他在上头跟另一个女人相会,她却只能在底下望着,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姜阿兰敛眸,长长的睫毛微一颤,纤弱身姿我见犹怜:“阿兰也是听说这儿风景好,难得来一次,只想与众姐妹看看落霞孤鹜,不知王爷能否成全……” 杨复思忖,“自然。” 姜阿兰诧异,喜形于色,“多谢四王。” 她牵裙上台阶,走在几位女郎前头,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便听头顶传来一声:“淼淼,走了。” 姜阿兰笑容僵在脸上,抬头看去,便见杨复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穿杏黄短衫的小姑娘,低着头乖乖地下楼。 就是这张脸,让她没法忘记。 这一瞬姜阿兰瞳孔欲裂,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身影,直至人走得远了,才恍然发觉指甲掐进了肉中。 “方才怎么回事?四王后头跟的是谁?” “我也没见过,王爷方才便是同她说话?” “模样倒没什么出色的……” 周围声音吵吵嚷嚷,听得姜阿兰脸色益发难看。她竟输给了那个其貌不扬的丫鬟,王爷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让她难堪,她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回眸一望,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名侍从。 杨复停下等她,伸手牵住她,继续往前走去。 * 直到走出凉亭很远,淼淼才后知后觉地问:“刚才那点心是姜女郎送的?” 杨复嗯一声,不太想重提这个话题。 淼淼意味深长地哦一声,这么说的话,糕点怎么可能是送给她的,分明是送给王爷的。她可无福消受。 不过现下她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而是有些难以启齿。 眼瞅着就要回去了,淼淼猛地停住,捏了捏杨复的手掌,“王爷,咱们不再逛逛吗?” 杨复弯唇,“你想去哪儿?” 淼淼几番启唇,犹犹豫豫道:“听说山庄依山傍水而建,我刚才只看到了山,没有看见水,王爷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杨复黑眸凝睇她,少顷问道:“你想去看?” 淼淼头埋得更低,“嗯……想去。水边风景好。”最后那句,怎么听都有些欲盖弥彰。 杨复没有多言,临时改了方向,“山庄后面确实有一条河流,水流清澈,风景宜人。” 他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淼淼的手,走过穿山游廊,沿着蜿蜒小径,一直来到山庄后门。淼淼默默地记下道路,直到杨复推开木门,看清眼前光景,她双眸一亮,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般。 河流宽阔,潺潺流泻,撞击在巨石上打出半人高的浪花。河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刺桐树绽开橘红花瓣,美不胜收。淼淼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盛大的美景下,她好像越发渺小。 水流一直往山下流去,如卫泠所说,确实能汇入到运河中。 杨复笑问:“这里美吗?” 淼淼用力地点头,美美美。 太阳终于全部落下,天一下子昏昧许多。避免让他生疑,淼淼拽着他往回走,“晚了就看不到回去的路了,王爷,咱们快回去吧。” 杨复任由她领着,走回御宇轩中。 * 翌日清晨,天未亮外头便有人要见四王,听乐山说是姜太傅携几位大臣。 杨复起床时并未惊醒淼淼,他穿戴完毕,看了看床榻仍旧熟睡的小姑娘,黑瞳幽深,缓步走出室内。 其实从下人传话时淼淼就醒了,只是一直没睁开眼,装睡罢了。等到杨复离去半刻,她才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门口发呆。 昨天她骗杨复带自己去了山庄后门,因为她自己找不到路。如果今晚她跟卫泠走了,他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晌午杨复回院里用了午膳,淼淼跟以往一样腻着他撒娇,有过之而无不及。末了将杨复缠得实在受不住,将她推到在美人榻上,低声威胁:“淼淼,我当你在诱惑本王了。” 淼淼笑嘻嘻地,“可不是嘛。” 因为下午还有事,她拿准了杨复不会对她如何。果真,杨复狠狠地吻了她一顿,附在在耳边咬了一口:“越来越放肆了。” 淼淼最喜欢他一边生气,一边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可惜也只能是最后一回看到了。 下午杨复离去后,她坐在榻上,许是坐得时间久了,猛地起来双腿一软,趔趄着栽倒在地。膝盖被磕疼了,她索性坐在地上揉了揉,掏出血石跟卫泠对话:“卫泠?” 血石虽开始发烫,但那边许久都没传来卫泠的声音。 淼淼又叫了一次,还是无人回应。 “奇怪。”她喃喃自语,贴近唇边问道:“你叫我在河边等你,那你什么时候去呢?” 那边一片寂静,毫无声息。 淼淼捏了捏小腿,直到能重新站起来时,她才扶着桌椅站稳。 卫泠没有应她,他去哪儿了?按理说他应当也在山庄里,可是联系不上他,淼淼始终不大放心。下午又用血石唤了他几次,还是没用。 约莫傍晚时分,淼淼随意使了个借口支开丫鬟,假装在室内小憩,其实悄悄地离开了御宇轩。她身上什么也没带,只揣着杨复送她的双鱼玉佩。这或许是她日后岁月里,唯一的念想了。 避开众人耳目,她来到山庄后门处,请推开门走了出去。此处跟昨天来时一样,风景秀美,赏心悦目。 淼淼环顾四周,果真不见卫泠身影。她用血石叫了好几遍,还是没得到卫泠回应。 终于她等得不耐烦了,卫泠略微喘息的声音传来:“我稍后就到,你先潜入水中,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仍旧未至,你便先行离去。” 淼淼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然后那边再无声音。 她听了卫泠的话,纵身跃入水中,粉色襦裙飞扬,遽然沉入水中,在水面绽开一蓬绚烂的弧度。粉裙渐渐消失在水下,唯有荡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蔓延上了河岸,濡湿了岸边的杂草。 淼淼在水下躲着,眼睁睁地看着身体一点点变化,双腿渐渐合拢,光洁的皮肤慢慢长出银白鳞片。有点痒,她忍不住挠了挠。最后变成一条纤长的鱼尾,在水中转了一圈,灵活地摆开。 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旧不见卫泠到来,淼淼难免有些焦急。 他会不会出事了……她方才怎么没想到,他从王府逃出来,一定没那么容易!若是被王府的人逮住了怎么办,她现在这样,更加没法去救他。 淼淼越想越觉得不安,正踌躇不决时,忽听岸上传来脚步声。隔着一层轻透水面,她似乎看到了血石的通透红光,她一喜,想也不想地朝水上游去。 “卫泠,你终于来了!” 她冲破水面,披离而出,缓缓露出皎洁无暇的脸蛋,水眸清亮,水藻般的长发在身后散开,裹住她的冰肌雪肤。 纤长睫羽上挂着水珠,微微一眨,循着颊畔滑落腻颈,汇入河流之中。 美目微抬,酥颊光洁,更甚满园刺桐娇葩。待看清岸上人后,她脸色一白,忘了动弹。   ☆、第五十八日 夜风袭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叶影婆娑,越发清寂。 淼淼呆住,不知所措地望着岸上,剪水双瞳闪过慌乱。待她反应过来,准备钻进水里逃跑时,已经晚了。 “别动!”杨复喝道。 淼淼被这一声震住,下意识地停住,身后的鱼尾在水面一跃而过,旋即重新拍打进水中。银白色的尾鳍在月光下闪着粼粼薄光,刺得杨复眼睛生疼。 她保持着转身的姿态,略垂着头,长发从一侧脸颊滑落,掩住了桃李般明艳的面容。只是这一幕,已足以驰魂夺魄。 波光荡漾的河水中,鲛人的鱼尾在水下若隐若现,透明的薄带像一层层绡纱,随着鱼尾摆动,飘渺虚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悄悄地把尾巴藏在身后,殊不知此举只是掩耳盗铃罢了,更因此将她曝露在他面前。 她穿着樱粉绣缠枝莲纹短衫,正是今日淼淼穿的那一件。此刻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线,乌发如墨,靡颜腻理,月貌花容。她粉唇微抿,竟同淼淼如出一辙。 杨复的视线滑落,看向她颈间的血色玉石,在月夜中泛着幽幽红光。此刻,应当同他手中这块一样,正发出滚烫热意。 这块玉石淼淼一直戴着,从未离身。 种种疑点萦绕心头,杨复眉心微蹙,对上水中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你是……淼淼?” 这等事委实荒唐,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大抵绝不会相信。 水中人儿大惊失色,摇头不迭,“不、我不是。” 杨复摊开掌心,一块血石掉落而出,被黑绳牵着上下跳动,“那这是什么?你身上戴的,又是什么?” 那是卫泠的血石,怎么会在他手上!想到卫泠刚才虚弱的声音,淼淼顿时一阵焦急,却又不敢质问他,明明现在处于下风的是她,有口难言的也是她。 她不出声,杨复继续问:“为何穿着淼淼的衣裳?” 她下意识低头,果见今儿穿的衣裳还挂在身上,只是下半身的综裙早不知道沉哪儿去了。这一个小动作,更是确信了杨复的猜测。 淼淼招架不住,转身便往水里逃去。 只见她身形一潜,旋即上半身扎入水中,尾鳍浮出水面,水珠四溅,在滢婷水光中划处一条圆弧,转瞬即逝。动作快得惊人。 杨复乌瞳一沉,没有细想,立即跃入河中。 乐山乐水原本隐在暗处,见状纷纷一惊,赶到跟前已然不见四王身影。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迟疑地下水。 杨复不善凫水,何况河流湍急,远处那个灵活的身影又是逆流而行,追得很是吃力。 他睁开双目,在水中才看清她的全貌。 鲛人。一只银白色的鲛人。 古有传说,鱼尾而人身者,其名为鲛。 他们貌美神秘,泪可凝珠,价值连城。 泪可凝珠么……杨复面上闪过一丝复杂,逐渐被周身水流冲散了力气,再难前行寸步。脑海中两张面孔交叠,重合在一起,是淼淼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眸,她的面目模糊了,声音却越发清晰。 “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水草和小虾。” “水草?” “……” 她怕雪瓯;她从不在他面前哭;她在福船落水的那夜,难怪没有人找得到她,第二天却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有上一次断气,他以为是上苍怜悯他,让她起死回生,目下想来或许不是。 这一切,只跟她的身份有关。 淼淼,你从一开始就在欺瞒本王…… 杨复的身体逐渐下沉,他没有挣扎,慢慢向河底沉落。乐山乐水从身后赶来,正欲搭救,接触到杨复深沉一眼后,双双停住,识相地退开很远,然后转身向岸上游去。 杨复收回视线,看向远处越游越远的身影。淼淼,你最好不要回来,你若是回头,本王此生都不放过你。 水流灌入耳孔,胸腔一阵强烈的挤压,他低咳一声,口中顿时灌满了河水。意识逐渐昏沉,他阖上双目,最后一眼似乎看到远处的身影停住,慢吞吞地转身,往这边看来。 他弯眸浅笑。 * 淼淼没走多远便察觉身后有人追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她没敢回头,一个劲儿地往上游,心里只想着逃得再快点,最好他抓不住她。 可是渐渐的,感受不到身后追逐的气息,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杨复犹如一片残叶,孤零零地漂浮在水底,没有动静。她惊愕地瞠圆双眸,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飞快地朝他游去。 直到将他抱在怀中,淼淼仍旧不能心安。她双臂驾着他肩窝,吃力地朝岸边游去,秀眉紧紧地皱成个疙瘩,想不通他分明不会游水,还追她做什么。 杨复的身躯死沉死沉,淼淼费尽力气才把他推到岸上。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淼淼不打紧,可是杨复面色苍白,毫无反应。 她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王爷?” 这会儿倒顾不得身份不身份,一心将把他唤醒。奈何周围一个人也无,淼淼想求救都没办法,她双手交叠按压在他的胸口,企图挤出他肺里的水。 没用,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脸色好像更加不好了。淼淼焦急地快哭了,她救不了他,或许只有人类才能救,她想了想,唯有顺着河水下山找郎中。要是时间够快,说不定明早能赶回来。 打定主意后,淼淼松开他准备离开,行将转身,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擒住皓腕。她尚未来得及吃惊,只觉得臂上微微一惊,接着便被压倒在岸边,头顶是杨复冷峻的面容。 他眸色清醒,力气十足,哪有半点刚才虚弱的样子。 淼淼这才察觉受骗,挣了挣恼羞成怒,“你放开我!”可惜声音太娇糯,听着更像撒娇。 她原本的声音清灵悦耳,宛若空谷莺啼,就连娇声叱喝,都听得人浑身酥麻。 杨复岂会放开她,好不容易逮到她,难道眼睁睁地放她走吗? 他一手制住她双手,一手擒住她精致的下颔,仔细端详。玉润冰清一般的小脸,妙目娟娟,芳颜皎皎,端是人间绝世。偏偏这张小脸倔强地绷着,就是不肯看他。紧贴着他的娇躯聘婷袅娜,翩若惊鸿,呼吸之间,鼻端染香。 粉嫩樱唇一直紧紧咬着,杨复抚上她唇瓣,声音阴沉不定,“还说你不是?” 淼淼别开头,就是不承认。 他使计骗她,光是这点,就让她气恼得很。况且他害得卫泠下落不明,那块血石,不知为何会在他手中。 杨复低声:“淼淼。” 她矢口否认:“我不是。” “那方才为何救我?”杨复凝睇她,端是要问出个答案。 淼淼哑口无言,想了又想,“吃饱了撑的。” “……” 杨复拨开她的护领,捏住她从不离身的血石,“那这个如何解释?此物本王只送给了淼淼一人。” 淼淼脱口而出,“这不是你送的,是卫泠的!” 话才说完,便恨不得拔了自己舌头,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果见杨复不再言语,静静地盯着她。 她被这眼神看得心虚,索性破罐子破摔,拼命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你究竟把卫泠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儿,他的血石为何会在你手中?” 刚才卫泠跟她说话时虽平静,但不难听出虚乏,以至于她现在都不能放心。 杨复不答反问,被她双手推搡着,却纹丝不动,“淼淼,你难道不觉得,本王有更多问题要问吗?” 淼淼察觉他脸色不对,语气蓦地软了下来,“我只是想知道卫泠怎么了……” 他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只要知道这些,她就能安心了。 无论她怎么恳求,杨复始终不说。她紧紧攒着他的袖子,又急又毫无办法,“你……” 杨复撑在她两侧,淡声询问:“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告诉你。” 淼淼抬眸,一脸懵懂。 第一个问题,他紧盯着她,“你是不是淼淼?” 淼淼抿唇,他不是都知道了,还问!却不知杨复只想让她亲口回答。 过了许久,她低声:“嗯。” 杨复眉峰低压:“是不是?” 淼淼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是,我就是!” 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星星点点的余晖洒在他背上,颀长的身躯笼罩了淼淼一方天地。他背着光,是以淼淼没有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放松。 他继续问:“今晚来此处做什么?” 淼淼这回闭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杨复眸色更深,她不说,他便替她回答,“是想跟他一起离开?” 这个他指谁,他们心知肚明。 淼淼诧异地睁大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杨复放在她身侧的手掌青筋凸显,面上却仍旧平静,眉宇冷峻,山雨欲来。 来时路上,她尚且在他耳边说:“王爷,我喜欢你。”这一句言犹在耳,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难道转眼便不作数了吗? 如果今晚他没有赶来,是否再也见不到她? 这个小姑娘,可真狠心。 杨复闭目,不欲多问,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唤:“乐山乐水。” 淼淼揪住他衣摆,眼巴巴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卫泠的情况……” 她话没说完,便被乐山乐水出现的生意掩盖。“属下在,王爷请吩咐。” 杨复顺势包住她的手,对二人道:“替本王掩路,路上不得惊扰任何人。” 说着起身,将淼淼打横抱起,手掌触到她光滑鳞片时,微微一顿,旋即面色如常。   ☆、第五十九日 第五十九日 忽地离开了水,淼淼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你带我去哪?” 尾巴被他触碰,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察觉他正抱着自己往山庄里走,乐山乐水在前头开路,她吃惊地扭头,立即挣扎起来,“你放我回去,会被人看见的!” 然而杨复无动于衷,继续抱着她前行,步履沉稳。 淼淼心慌意乱,难以想象如若被人看到她这样,该是怎样的场面……可还是被杨复知道了,非但如此,前面的乐山乐水肯定也知道。他们为何不震惊呢? 殊不知乐山乐水不是不惊讶,而是不敢表露出来,不管怎么说,这是王爷的女人……他们只管受命行事便是。 只不过……鲛人……还真是稀罕…… 淼淼自然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而是奋力与杨复做抗争,因着怕惊扰山庄里的人,是以她无声地挣扎,龇牙咧嘴就差没咬在他身上。期间杨复只低头看了她一眼,“老实些。” 淼淼没想过他会把自己带回院里! 她变成这样,他居然都不放过她。 好在夜已转深,况且杨复专走蓊翳小径,一路都没遇到旁人。回到御宇轩中,杨复走入内室,将她放在美人榻上,正欲转身而出,被淼淼拽住了衣袖。她挣扎了一路,这会儿早已累了,撅嘴委屈地抱怨:“你还没告诉我,卫泠到底在哪里?” 杨复顿住,将她颊边乌发抚到耳后,“方才的问题,本王尚未问完。” 淼淼错愕,所以他这是打算耍赖吗? 杨复不答反问:“此前你一直养的鲤鱼,是不是他?” 虽这么问,但心中约莫有了答案。彼时卫泠将她带走,后来他们再相遇,只有她和那条鲤鱼;她去东吴寺求得的平安符,最后却挂在铜盂上方;她对那条鱼无微不至,以为他被煮汤时,哭得无法遏制。 也就是说,那么多天他们形影不离,共处一室……他甚至在她的浴池里洗澡。 杨复眉峰萃上寒意,“说话。” 淼淼瑟缩了一下,“是。”王爷现在的样子好可怕……她小手往下滑,小心翼翼地捏住他一根手指,低头解释,“因为他受伤了……是为我受伤的,我不能弃他不顾……” 杨复蹙眉,“太子在昶园要找的人也是你?” 淼淼点点头,眼眶蓄上泪水,大抵被他逼得狠了,看着真是可怜的紧,“我在洗澡,不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果真是她,他早该想到,依着杨谌的性子,何至于对一件小事耿耿于怀,甚至不惜翻天覆地地寻找。他看着榻上水灵的姑娘,即便才从水里捞出来,头发衣服都挂着水滴,仍旧美艳不可方物。这等尤物,难怪杨谌不愿放手。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杨复道。 他俯身,与她鼻尖相抵,四目相对,“从何时起到别院的?以前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他气势太迫人,淼淼别开目光,眼睫毛不安地颤动,“从、从去年年末……那个丫鬟的身体,是我借的。” 她老实交代,说原身已经死去多时了,是因为卫泠有一种药,能使她附身到丫鬟上。 言讫,杨复脸色愈发难看,眼底一层阴霾。不是她的身体,他以前触碰的,都是别人?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低哑,“这几日你留在院中,别再想着逃跑。” 淼淼急了,“你还没告诉我……” 不想从她口中听到那人名字,杨复捂住她粉唇,“他在正堂,目下无事,本王正要去处理。” 淼淼疑惑,“在正堂做什么?” 杨复置若罔闻,吩咐底下人从来干净衣裳,丫鬟在外间询问:“王爷,是否要婢子进来伺候?” 他道:“不必,将衣服放在屏风外。” 说着起身去取,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两套衣服,均是黛蓝宝相花纹袍衫。他蹲身在淼淼跟前,恰好对着她一条漂亮银白的鱼尾,怔了怔,复又起身,亲自给她褪下湿衣裳。 待到只剩下肚兜时,淼淼往后蹭了蹭,“我自己换。” 杨复抬眸,拿开她双手,手一抬便将她脖颈系带解开了,“人类的衣服你会穿吗?” 淼淼被他讽刺得脸红,任由他给自己穿衣裳。 她被他剥得干干净净,白皙通透的肌肤,因为害羞染上一层粉色,仿佛一掐便能滴水。胸口两团绵软雪白,挺翘饱满,察觉到他的注视,她环起双臂遮掩,“你不要看!” 这动作非但没遮住,反而更衬托出她美好的形状。杨复双眸微沉,面不改色地给她换好衣服,附在她耳畔低语:“迟早都是本王的,为何不能看?” 他他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淼淼腾地一下脸红了,直烧到耳后根。 杨复到一旁换好衣服,丝毫不避讳她,期间淼淼一直低着头,没好意思往那看一眼。 这个臭流氓……他竟然在她面前…… 以往淼淼偷偷喜欢他时,可没想到他会如此。在她心里,四王是高高在上,温和儒雅的,哪像现在……他对她越来越过分,说些羞人的话,偏偏她……还一点也不讨厌。 待杨复整顿完毕,准备离开时,“王爷……你,你能不能不要为难卫泠……”她仰起头,露出哀求。 杨复偏头,抬眉示意。 淼淼见他不反感,继续往下说:“他没有错,是为了我才来到这里……如果卫泠出事了,我拼了命也要救他……所以,求你了,放了他好不好?” 杨复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拢,举步走出室内,“本王自有定夺。” 说着,人已经走出屏风外了。屋外有丫鬟守候,他特意吩咐两人不得进入室内,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淼淼猜不透他的意思,她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卫泠是被他们抓起来了。夜闯承明山庄,罪名一定不小,加上山庄内还有皇子大臣,他现在的处境必定十分危险。 淼淼懊恼地锤了锤尾巴,如果她能变成人,这会儿早都出去救卫泠了,就不会无能为力地留在屋里。 看了看外面天色,她现在唯一能期盼的,便是天亮之后变回小丫鬟的模样,走出这间房。 * 山庄正堂灯火通明,廊下灯笼高悬,堂内燃着巨烛,灯光照在两边大臣的脸上,每个人都一脸严肃。 堂中央由侍卫押着一人,身着玄衣,饶是跪着,依然能看出此人挺拔修长的身躯。他头微垂,浓密的睫毛掩住眼中神采,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诸位老臣起身相迎,纷纷唤着“四王”,他才勾起菲薄的唇。 杨复坐在正前方八仙椅中,睨向下方,抬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乌瞳深沉,明知故问:“你夜闯山庄,意欲何为?” 卫泠抬眼,分明处于下位,却回答得不卑不亢,“带走我的东西。” 闻言,杨复不语,缓缓婆娑云纹扶手,眼神渐次渗入寒意。 有位大臣忍不住,出言训斥:“胡言乱语,山庄岂会有你这等鼠辈的东西!还不老实交代,究竟有何企图?” 卫泠笑容懒散,“怎么没有,恐怕目下正在四王房中。” 傍晚前后,他本欲按约定到山庄后门,未料想被庄内侍卫察觉,一路围截。数十名侍卫对付他一人,他旧伤未愈,最终被几人拿下,带往正堂审问。彼时杨复看到他,未置一词,只取走了他的血石。 现在看来,恐怕六水那傻丫头的身份已经被他发现了。卫泠垂下眼,眸中闪过冷光。   ☆、第六十日 几位大臣更加不信他的话,王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岂会拿他的东西?若说他觊觎四王之物,反而更说得过去。 杨复神色坦然,“既是在本王房中,便是本王之物。” 卫泠讥诮,“世间万物,各有定数,四王何必逆天而行?” 这话可不得了,引起一干大臣的慌乱。姜太傅坐不住了,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放肆,此人满口胡言!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门外侍卫正欲行事,被杨复一声止住:“慢着。” 姜太傅一愣,意图劝说:“王爷,依老臣之见,不如将其押送回京……” 杨复打断他,“将他关在通院,命人严加看守,没有本王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侍卫闻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卫泠的胳膊,将他往外拖去。此时他站起来,才看到地上一滩积血,他穿着玄色衣袍,即便被血水浸湿也不明显。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一滴滴掉在地砖上。 侍卫忽然拖不动了,回眸望去,只见他停住,朝四王伸出手掌,“血石。” 嗬,还真有这么不要命的,胆敢伸手跟四王要东西? 杨复冷声,“带下去。” 侍卫没有二话,使劲儿把他往外拉扯。卫泠踉跄半步,堪堪稳住身子,仍旧保持着那姿势,“四王连这也要同我抢么?” 他脸色苍白,却讥讽十足,到了这地步还要逞强。 杨复举步离去,走到门口时停住,“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 侍卫闻声,连同另外两名齐齐动手,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算把卫泠带到山庄通院内。 * 从正堂回来已是后半夜,明月高悬,万籁寂静,山庄内只余虫鸣作响。御宇轩廊下悬着四角灯笼,将正室门口照得亮亮堂堂。两个丫鬟蹲在门口守着,一个困得直打哈欠,另一个也是倦极,然而等不到四王回来,不敢擅自离去。 杨复走上前去,顾不得回应两人,径直来到室内。 室内安静得紧,他一眼便看见软倒在榻上的淼淼。她粉唇微启,倚在大迎枕上短促地喘息,水眸半睁,意识已然陷入混沌。往下看去,从胯间衍生的鳞片失去了光泽,银白鱼尾蔫耷耷的垂在塌沿,那模样,俨然失水多时。 杨复一肃,上前将她扶在怀中,“淼淼?” 淼淼脑袋后仰,泼墨长发撒在榻上,更衬得她肤色雪白。她翕了翕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水……” 她不能离开水,一旦离开得时候长了,便会缺水而亡。杨复没有回来,她便不敢声张,哪怕知道外头就有丫鬟守候,也不敢出声使唤她们。万一她们进屋看见她的模样……她拧眉,呼吸愈发困难。 杨复抱紧她,朝外面吩咐:“来人,备一桶水!快!” 四王鲜少有如此焦急的时候,外头丫鬟得令,没有片刻耽误,拔腿便去准备木桶和水。她们两人力气不足,为了节省时间,甚至将乐山乐水两人叫来了。 杨复将淼淼抱上床榻,以幔帐掩住。几位婢仆把水抬进内室,待注了大半桶水后,才听四王道:“全都退下,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乐山乐水是清楚内情的,这会儿没有二话,道了声是便退出去了。而两个丫鬟不无好奇,透过层层幔帐,隐约能看见四王怀里抱着一人,该人身段窈窕,柔弱无骨,只是看不到下半身轮廓。 “还不下去?”四王冷声。 二人惊骇,迭声告退。 直至其余人全出去,杨复这才把淼淼抱入浴桶中,水温适中,恰好能容下她现在的身体。 淼淼一接触到水,便整个人都缩进水中。因浴桶不够大,她不能畅快地来回游动,是以退而求其次,绕着浴桶游了一圈后,蜷成一团乖乖地待在角落。她浑身舒畅,好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缓了约莫半刻钟,她才从水里冒出脑袋,几缕乌发贴着水嫩颊畔,她乌溜溜的眸子映着潋滟水光。没想到杨复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迎上他视线,脆生道谢:“谢谢王爷。” 浴桶溅出的水光湿了他的衣袍,他一手扶着桶沿,一手背在身后,“你不能离开水?” 淼淼点点头,“王爷见过哪条鱼离了水还能活的?我以前可以,是因为借用了别人的身体。” 他垂眸沉思,徐徐问道:“卫泠……也是借的身体?” 淼淼动了动尾巴,“不是,卫泠可以变成人。他跟我不一样,他厉害得多了。” 杨复又问:“他变成人,是否便不必生活在水中?” “也不全是。”淼淼想起上回元宵节,她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见卫泠虚弱地躲在巷子里。那一幕,大抵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可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岸上,偶尔回水里一趟,并无大碍。” 杨复睇向她,“你为何不能变成人?” 淼淼眨了眨水眸,觍然一笑,“因为我道行不够,卫泠总说我又笨又懒,其实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玉瓷般精致无暇的脸蛋,因羞赧染上薄薄红晕,长睫轻颤,有水珠沿着面颊滑落,像是晶莹的泪珠。杨复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模样跟那丫鬟真个天差地别,美艳到了极致,挑不出一点瑕疵。 如果真能变成人,不知该如何祸国殃民。 他眯眸,“他说的不错。” 确实笨得很,正因为如此,才被他逮到了。 湿漉漉的衣裳挂着难受,淼淼想脱掉,但是碍于杨复在场,迟迟没好意思动手。“王爷不害怕吗?你会不会把我交给别人,当成妖怪焚烧?” 杨复道:“不会。” 她偏头又问:“那你要如何处置我?” 杨复看穿她的动作,不答反问:“水够吗?” 淼淼被他引开话题,低头看了看桶里只剩下一半的水,“好像不太够……” 山庄里没有浴池,只有后门的一处溪流,杨复自然不可能带她前往。若真到了那里,她便是如鱼得水,再也捉不回来了。 是以他命人多备了几桶水放在屏风后,两个丫鬟彻夜未眠,这会儿早已倦怠不堪,撑着眼皮子干活。杨复见状,命她二人退下,亲自提起木桶来到内室,往浴桶里添水。 淼淼退到桶边,见他卷起的袖子湿了大半,忍不住劝阻:“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杨复抬眸,不以为然地问:“那要谁做,外面的几个大臣?” 淼淼琢磨了半响,才听明白他话里的威胁。登时噤声,默默地看着他给自己添水,末了小声询问:“你刚才出去……见着卫泠了吗?” 杨复放下木桶,“你说呢?” 淼淼不大确定,“王爷怎么处置他了,他还好吗?” 杨复双手撑着桶沿,俯身逼视,“你想让本王如何处置他?” “……”她欲言又止,能怎么想,自然是希望他放了卫泠。可是看他的态度,她若是说了,似乎只会火上浇油。 淼淼垂眸,“天亮之后,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杨复抬眉,若有所思。 她同他解释:“我如果碰了水,只有晚上才会变成这样,第二天早上便会变回那个丫鬟的模样。”她纤白柔荑不安地勾着他的袖缘,又问了一遍,“能吗?” 杨复抽回袖子,拍了拍她的头顶,“明日我们便回京。” 淼淼一惊,“那……” 不待她说完,杨复问道:“水温如何?” 他一再无视她的话,淼淼赌气不肯回答,未料想他居然解了衣带,“那本王只好亲自试一试了。” 眼瞅着他要踏入浴桶,淼淼撑起双臂拦着他,“这里太小了,王爷进不来的!” 她才说完,便觉得水面上涨不少,再一看,杨复已然坐在她对面。他褪去了外袍,露出光洁的胸膛,下身穿着中单,一伸手便触摸到了她的鱼鳍。 杨复低头,非但不怕,手掌甚至在她尾巴上摸了摸,“正好还有一个时辰天亮,本王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变出两条腿。” 淼淼被他碰的有些痒,忍不住瑟缩了下,“不要……王爷不睡觉吗?” 她一再拒绝,盖因变回丫鬟模样时,下身赤.裸,没有衣物遮掩。既然杨复已经知道她身份了,她便无需再隐瞒,再让杨复碰别人的身体,总觉得不大舒服。 杨复蜷起左腿,支着下颔,“难得有机会,自然要看看本王的淼淼,生得什么模样。” 被一双漆黑双眸盯着,淼淼不自在地抿唇。浴桶统共这么大点地方,他进来之后,她被迫挤在另一边,还要承受他灼人的目光,“你……你放开我的尾巴……” 杨复依言松手,没等淼淼松口气,他伸出双臂将她捞到怀里,捏着她下颔细细端详,“杨谌看到你后,对你做了什么?” 淼淼呜一声,被他捏的下巴发疼,“什么都没做,我当时就跑了。他没找到我。” 言讫轻哼,“疼……” 杨复松开她,果见那处泛起一片红痕,这姑娘皮肤太娇嫩,稍微一碰便留下痕迹。他露出悔色,拇指轻柔地婆娑,“还疼吗?是本王不好。” 淼淼不理他,这一晚上对他的不满累积到了极致,化为一腔愤怒委屈,“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最讨厌你了……” 水眸雾气朦胧,笼着一层氤氲水光,凝成一颗颗珠子,从她眼里簌簌滚落。 “讨厌你……” 她推开他,一壁哭一壁逃离,奈何被杨复制住腰肢,想离开都没办法。 杨复怔怔地看着从她脸颊滚落的珠子,接二连三地落在水里,发出“扑通”沉闷声。尽管上回已经见过一次,但这回就在眼前,他亲眼看着她的泪水溢出眼眶,化成圆润的珍珠,堪称世间奇景。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别提多么可怜,杨复抬手捂住她眼睛,附在在颈窝哑声:“淼淼,别哭。” 淼淼不服气,“为什么?” 她连哭都不能了? 杨复没有回答,洒在她皮肤上的呼吸越发灼热。 太美了,他怕自己忍不住欺负她。 * 清晨时分,窗外一片青黛色,晨曦微露,凉风袭来。 淼淼缩在杨复怀中,不舒服地拢了拢眉心。昨儿半夜她哭得太伤心,不知道何时睡着了,醒来仍旧在浴桶中。这姿势很不舒服,她浑浑噩噩地往下看,确定没了鱼尾后,暗自松一口气。 若一直保持原身,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复仍闭着眼,淼淼动作轻巧地出了浴桶,迅速钻到一旁穿衣裳。 王爷说今天就要走了,她得趁他们没走之前,把卫泠救出来。   ☆、第六十一日 因天色尚早,门外只有一个丫鬟在守着,大抵昨夜没休息好,正倚着廊柱不住点头。 淼淼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贴着墙壁悄悄往外挪,幸亏没有惊扰她,待离得稍远后,她撒腿便跑。御宇轩外有侍卫把守,但见她穿着打扮俱是丫鬟模样,便没放在心上,还当她是早起为四王置备早膳的。 淼淼不知卫泠被关在何处,更不能用血石跟他通话。血石如今在杨复手中,昨晚淼淼见他放在桌几上,今早趁他睡着,想也不想地揣在怀里,打算一会儿给卫泠送回去。 只是这山庄委实是大,她兜兜转转许多圈,毫无头绪。 转过一道青石小径,便见前方并排行着两个丫鬟,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食盒,看样子是去厨房方向。淼淼忽然心生一计,正了正色跟在两人身后,不多时便来到厨房门口,从里头冒起袅袅炊烟。 两人领了早膳后离去,淼淼跟着进屋,打着四王的名义,像模像样地要了几样膳食。厨子见她没有食盒,热心地从里面拿了个递给她,“这都是才出炉的,女郎当心烫着,路上慢行。” 淼淼弯眸道谢,“好。” 从厨房出来,她步子松快不少,然而却不是去御宇轩方向。待走开一段距离,见前方有巡视的侍卫,淼淼想了想,迈开步子上前,“几位大哥,能不能停下,让我问个路?” 这几位侍卫是圣人从宫里调遣来的,负责看守山庄安全,各个身手矫健。见前方被一个丫头片子拦了路,脾气倒也算好,“何事?” 淼淼笑了笑,露出羞涩,“昨日府上不是关了个人嘛,王爷命我去给他送饭,可是我忘了他关在何处,又怕被王爷责罚,能否请这位大哥替我指路?” 最前头的侍卫见她眼眸清亮,一脸稚嫩,不似说谎。再看她手中食盒,便没有怀疑,伸手指向西南方,“那儿有一个院子,名为通院,就在那里头关着。” 淼淼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那侍卫好心提点,“不过你可得小心点,那人脾气不大好……” 话未说完,便见小丫鬟一溜烟地跑了,他摇摇头,继续带领几位侍卫前行。 淼淼依着那侍卫的指使,绕过一处假山池塘,又走了一短路,才看到一座简朴陈旧的院子。此处跟山庄内格格不入,门前有一条羊肠小径,路旁杂草横生,人迹荒芜,好似被人遗弃的地方。 甫一进入,便有股阴寒之气,淼淼缩了缩肩膀,一想到卫泠在里面,便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推开沉重的木门,灰尘落了她满头满脸,淼淼被呛得咳嗽,顾不得许多,关上门口便往屋里走。 所幸里头房屋完好,只是有些破败,直棂门一开一阖间发出吱呀声响。室内昏昧无光,只有从窗户透出的点点光芒,洒在室内红木圆桌上。 隐约照亮了屋内的摆设。 淼淼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卫泠身影,她踅身往内室走,“卫泠?” 才转过屏风,便被里头躺着的人吓一大跳,毫无征兆地叫出声来。待反应过来是谁,她连忙走到跟前,心有余悸地将他扶起来,“卫泠,卫泠?你怎么躺在地上,你没事吧?” 卫泠掀眸,看清是她后,轻轻地嗯一声,“没事。” 淼淼顿时鼻子一酸,他就是喜欢说谎,这哪像是没事人的模样?地面冰凉,她扶着他站起来,往床榻移去,“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卫泠倒在床榻上,不悦地皱起眉头,“闭嘴。” 淼淼连忙闭上嘴,以为吵着他了,“我给你带了……”她松开手,便见手上一片猩红,登时心悸,“你受伤了?” 顿时顾不得早膳,淼淼低头查看他浑身,“哪里受伤了?” 他穿的衣服颜色深,即便有血也看不出来,但是有一处明显比别处深,况且摸上去触感不同。淼淼一震,拨开他的衣裳,果见肩头有一块不浅的伤口,皮开肉绽,还在往外渗着血。 淼淼登时便红了眼眶,“他们怎么这样对你?你又没做错什么,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卫泠别开头,“没什么,早不疼了。” “胡说。”淼淼忍不住反驳,就没见过这么不把身体当回事的人,好在她来之前有所准备,往袖筒里揣了瓶金愈散。本来是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卫泠抬手,止住她的动作,白皙面容微微泛红,“不用,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 他轻微一动,那处伤口便出血更加厉害了,淼淼怎敢让他自己动手,把他按回床榻上,横眉竖目,“你好好躺着。” 卫泠不再挣扎,任由她解开上衣,查看伤口。 室内没有干净的水,进来之前淼淼看到院内有一口井,也不知道能不能提上来水。她走出房间,拾起地上的木桶扔下去,居然还没干涸。她来回打了四五遍,桶里的水才算干净些,淼淼倒了糖蒸酥酪,腾出来一个空碗盛水。 回到床边,她用绢帕沾水一点点给他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渍,“是谁让你受伤的?” 卫泠低笑,一点也不给她面子,“怎么,你还想为我出气不成?” 淼淼鼓起脸颊,她真是这么想的,想要为他出一口气。 她不出声,卫泠又道:“山庄内侍卫各个本领高强,恐怕你尚未近身,便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淼淼总算把伤口处理干净,倒出金愈散,轻轻地涂抹在他伤口上,“你除了肩膀上,还没有有哪里受伤?” 卫泠摇头,“没有。” 淼淼再也不敢轻信他的话,待上好药后,往别处一看,只见腰侧肩后都是大小不一的剑上,只是没肩上严重罢了。淼淼气得直打哆嗦,这山庄里的人可真狠心,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把他关在这里,若是她今天没有来,他们打算让他死吗? 淼淼一言不发,认真地给他上药,待她准备查看他的双腿时,卫泠义正言辞,“腿上不用。” “那你没受伤吗?”淼淼将信将疑。 她现在多少知道一些男女之别,将金愈散递到他手上,“那你自己来,我到外面给你拿早膳。你千万别用左手,若是有事就叫我。” 卫泠颔首。 淼淼踅身,行将转出屏风,便听他道:“六水。” “嗯?”她回眸疑问。 卫泠握着金愈散,“你如何能找到此处?” 说起这点她便自豪,觉得自己真个聪明至极,“我骗人说是给你送饭的,他们就告诉我你在这里了。” 卫泠唇角翘起,“你出去吧。” “哦。”她虽不解,倒也听话。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和几个绣墩,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根本没法坐人。淼淼便去院内提水,用绢帕挨擦拭干净,原本雪白的帕子,末了竟变成灰褐色。 直至卫泠在屋里道:“进来。” 淼淼来到床畔,见他左臂伤口已经止血了,顿时松一口气,“你能不能走路?我扶你去外面?” 卫泠点点头,“嗯。” 淼淼蹲下身,架着他的右肩,只觉得他浑身都是伤,手都没地方放,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到外间坐下。桌上摆着她早上拿的糕点,因着他目下受伤,只宜吃清淡食物,她便将一碗莲子百合粥推到他跟前。 卫泠抬了抬右肩,约莫是拉扯到另一边伤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淼淼见他半响不动,明白过来后端起瓷碗,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你别动,我喂你吃。” 卫泠果真不动了,盯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口。 他受伤的时候特别好说话,没有冷嘲热讽,乖乖地将一碗粥吃了干净。淼淼放下碗,“你还要吃什么?” 卫泠睨向桌上的海棠酥,淼淼立即会意,送了一块到他嘴边。 一顿早膳泰半入了他的肚子,淼淼起身收拾碗具,忽地想起一事,从袖筒里掏出红色血石,“这是我从王爷那儿拿回来的,你收好,如果没有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你……” 卫泠敛眸,拢起掌心,“他为何答应给你?” 淼淼嘿嘿一笑,“我偷的。” 音落,便听屋外一阵响动,脚步声纷沓而至,淼淼猛地一僵,下意识往院外看去。即便隔着一扇门,她也能看见屋外影影绰绰的人影。 数名侍卫将门口围住,杨复立在院中央,负手而立,直视前方。 淼淼拉开直棂门,一眼便看见了人前的他。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见到她后,弯唇淡声,“淼淼,你忘了本王说过,今日一道回京。” 淼淼看了看左右侍卫,不得不警惕起来,“那卫泠呢?” 杨复面无微澜,“暂时关押此处。” 她摇头,“他受了重伤,你再关着他,他会死的。” 然而,他不为所动。 淼淼一口气哽在心尖儿,脱口而出:“那我也不回京了,我要留在这里!” 杨复微一滞,神情更冷。   ☆、第六十二日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似在诱哄。 淼淼定了定神,更是坚定心中所想,“我要留在这里照顾卫泠。” 杨复上前一步,“他是囚犯,你也要同他一样吗?” 他一动作,院里的侍卫纷纷出鞘,刀刃在太阳下反射出森森幽光,使人不寒而栗。淼淼下意识后退一步,护紧在卫泠跟前,“王爷为何要如此定罪?卫泠偷了山庄里什么?要真这么说,还是王爷您拿了他的东西在先。” 杨复停住,一时无话,深潭般黝黑的双眸凝视她,“他一再擅闯王府,搅乱府中秩序,难道不足以定罪?” 淼淼从十几名侍卫身上扫过,毅然决然道:“如果能留下来,请王爷也定我的罪吧。” 杨复瞳仁一缩,许久才问,“此话当真?” 她道:“当真。” “胡闹。”此话出自身后,卫泠不赞同地拧眉,“六水,我不需要你留下,你回去。” 淼淼很为难,“可是我怎么能抛下你……” 何况他还带着伤,是因为她受的伤。以前卫泠那么厉害,极少有受伤的时候,自打她一意孤行要来岸上,他便不断地受伤。这种时候,让她如何忍心离去……她是真的生气,觉得杨复不近人情,卫泠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难道他要逼死他吗? 他怎能如此狠心? 卫泠伸手推她,试图把她送到门外,“回去,待我伤愈后,自有解决办法。”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他们两人听见。 淼淼踉跄两步,扶着直棂门不愿意走,“万一你没痊愈呢……万一,他们又对你……” 卫泠轻笑,“哪有那么多万一。” “不要!”淼淼耍起无赖,立在原地就是不动,“我不走,等你伤好了我再走。” 她实在不听话,卫泠不想将她牵扯其中,原本就傻,这时候居然更加固执了。他烦闷地皱眉,不知拿她怎么办。 两人僵持不动,让屋外的人钻了空隙。 杨复板起脸,一声令下,“将屋里的人拿下。” 几名距离门口的侍卫一齐行动,两人制住淼淼,其余人面向卫泠,举剑便架在他脖子上。他们动作粗鲁,一左一右擒住卫泠,使他肩上的伤口又裂开,淼淼甚至能看见他们掌心渗出的血液。 她不住挣扎,“你们放开他,别动他!” 大抵是她过于激动,竟真让她挣脱了。那两个侍卫准备再度捉住她,被杨复一个眼神制止,立在原地不动。 淼淼推开持剑的侍卫,有如一只愤怒的小母鸡护在卫泠跟前,“你们不要碰他……”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碍于四王在场,不好贸贸然行动。 杨复立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槛的距离,他背着光,轮廓模糊,“淼淼,你真要留下?” 淼淼真个被逼到了绝路,前后都是万丈深渊,她只能选择摔得较轻的一边,“求王爷成全,求求您。” 她说求求您,求他成全。她为了另一人这般低声下去地求他,如同在他心上剜肉。 “好。”杨复闭了闭眼,“本王答应你,让你留在山庄。” 淼淼低头,心口窒闷,她的目的达到了,反而一点都不开心。 杨复哑声,“山庄内戒备森严,不留闲人,你若留下,唯有居住此处。”他踅身往外走,声音渐渐远了,“何时想通了,何时你再回去。” 十几名侍卫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他们消失在庭院门口,身影越来越远,然后消失在小径尽头。 淼淼收回视线,转身扶着卫泠坐下,“你怎么样,伤口疼吗?” 卫泠不语,缓缓问道:“为何要留下?” 淼淼微楞,不懂他何意。 他抬眸,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剑眉微低,“为何不同杨复回京,你不是想同他在一起么?又为何因我留下?” 淼淼张了张口,呆呆地望着他。 就差那么一点,那层模糊不清的纸一捅即破,呼之欲出。她忽地慌了神,连忙屏退这种想法,“这还用问吗?因为你受伤了,需要我照顾啊。” 卫泠深深凝望她,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旋即自嘲一笑,“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淼淼抿唇,“那我现在走了?” 她掏出金愈散放在桌上,“你每日上三次药,不出十来日便能痊愈了。”言讫脚步一转,故意往门口走去。 卫泠垂下眼睑,视线里裙摆晃动,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她,“……” 一句话反复许久,他终于出声。 “别走。” 就算注定得不到,起码这时候,让他享受片刻温存。 * 承明山庄内有些地方尚未建成,常有帮工在山庄内来回,厨子自然要招待他们饭菜。一顿下来,还不得上百个馒头,一大锅肉汤,再并上数十碟小菜。 淼淼跟厨子混得熟了,因着嘴甜乖巧,厨子总会给她留几个馒头,两碗汤和两碟菜。她跟卫泠就住在通院里,每日陪着他养伤,很快便过去三五天。 通院有两间房勉强能住人,淼淼把地方收拾干净,晒了晒发霉的床褥,晚上盖起来倒还算暖和。唯一有一点不好,便是金愈散快用完了,而卫泠的伤还没有全好。她为此苦恼一下午,这瓶药还是来山庄时,旁人送给杨复,杨复随手让她带着的。效果很好,可她不知用完了怎么办。 卫泠走出房间,便见她托腮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口出神。 他一滞,“六水。” 淼淼回头,眉眼微微弯起,“你醒了?” 他颔首,上前两步立在她身旁,“你打算何时回府?” 淼淼不答反问:“你的伤好了吗?” 卫泠低头,只能看见她黑压压的头顶,“快了。” “那就等好了再说。”她嗯一声,潜意识地逃避这个问题。 那天杨复离开时眼里的失望,她怎么都没法忘记。这几天一直在脑中徘徊,消磨不去。 她伤了他的心,这点毋庸置疑。可是那种境地,她怎能抛下卫泠跟他回京…… 淼淼思绪紊乱,烦闷地扒拉两下地面,再站起时,只觉得双腿僵硬,根本动弹不得,险些一头栽进地面。幸好卫泠及时扶稳她,“怎么回事?” 那感觉稍纵即逝,淼淼再度动了动左腿,毫无异样,她疑惑道:“或许是坐得太久,腿麻了吧。” 卫泠见她无事,松开手道:“小心一些。” 淼淼嗯一声,“你上药了吗?” 那药一日三次,他现在已经能自己上药,便无需淼淼帮忙。卫泠道:“方才起来便上过了。” 她哦一声,到底没把自己的忧愁说出来,想着山庄里有不少侍卫,难免有受伤的时候,她去用珍珠换,总该有人愿意给吧? 然而哪曾想,翌日早晨起来,床头桌几放着一瓶伤药。淼淼好奇地查看,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昨晚有人到她房里来了? 纳闷归纳闷,她老老实实地把这瓶药递给卫泠,“你看,这药跟金愈散有何区别?” 卫泠放到鼻端嗅了嗅,又倒了一些在手心,“都是治疗外伤的药,只是这瓶没有金愈散珍贵罢了。” 淼淼想了半天,也想不通究竟是谁送来这么一瓶药。 “你哪里来的?”卫泠问道。 她恍然,“屋里捡的。” 卫泠扬眉,“捡的?” 淼淼点头不迭,“不知是谁留下的,若是能用,正好你留着上药。” 卫泠拿在手中端详,直到看清瓶底后,面容一峻。 “怎么了?”淼淼凑过脑袋。 他将瓷瓶收入袖筒,起身道:“没什么,我收下了。” 淼淼看着他背影,乌溜溜的眸子似懂非懂。 * 自从承明山庄一行后,四王府便笼罩着一层阴霾之气。底下婢仆都知道四王心情不佳,行事都比以往小心几分,免得出了什么差错,触了王爷霉头。 然而五天过去了,却不见丝毫好转。闹得底下人战战兢兢,人心惶惶。 这几日杨复常去五桐阁,一待便是小半个时辰,有时或者更久。不久前栽种的蟠桃树成活了,枝叶比之茂盛许多,淼淼不在,便是他亲自打理。 今日他浇罢水,将吊壶递给一旁乐山,漫不经心地问:“承明山庄那边近来如何?” 乐山如实道:“一切都按王爷吩咐,布置妥当了。”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桃树,“若她再有何需要,随时禀告本王。” 乐山道:“是。” 其实他心里想不明白,王爷既然舍不得她,当初就应该绑着带回来才是。何苦每日听着她的消息,再为她上心。担心她饿着肚子,便吩咐厨子特地给她准备饭菜;知道她药用完了,当晚便命人送了过去…… 还有什么? 哦,山庄里的人也特意吩咐过。为了让她住得舒坦,四王命令阖府上下,对她睁一眼闭一眼,不得寻她麻烦。有什么需要,都顺着她。 既然情意如此深重,哪怕她是鲛人又如何?养在房中,不让人知道便是了,也好过日日受相思之苦。 站了半个时辰,杨复举步离去,“太子那儿可有动静?” 乐山回道:“太子没有任何动静,倒是六王频繁出入宫掖,几乎每日都向卫皇后请安。” 杨复顿了顿,“六弟?” 他同几位兄弟交情不深,同六王也如此。六王杨勤此人,深得卫皇后喜爱,能说会道,生了一幅七窍玲珑心。相比太子,他更加不容小觑。 乐山点点头,正说话间,便见前方行来一人,正是留守在正堂的乐水。 “王爷……宫里来人了。”他行到跟前,恭敬一礼,神色肃穆,“请您到宫中一趟,听闻……姜太傅也在。” 杨复面容一峻,自然懂得其中深意。 特意请他到宫里,又是当着姜太傅的面,能有何事?   ☆、第六十三日 庆禧殿前,乐山乐水留在宫外守候,杨复举步入殿内,一眼便觑见了恭候在旁的姜太傅。前头美人榻上端坐两人,分别在朱漆螺钿小几两端,圣人随性而坐,姿态悠闲。卫皇后起身为其添茶,眉眼含笑,端是一派和乐。 宫婢到跟前禀明,“禀圣人,皇后娘娘,四王到了。” 两人这才向他看来,卫皇后笑眯眯地招手,“齐瀚来了,快过来。好些天不见,也不知道入宫瞧瞧阿耶阿母。” 圣人倒是没甚表态,只露出几分慈祥。 杨复近前几步,躬身揖礼,“儿臣近日才从承明山庄回来,没来得及入宫拜见阿耶阿母,是儿臣不周。” “你这孩子……”卫皇后叹一口气,示意宫婢给他赐座,“阿母还能真怪罪你不成,只是想你罢了,你阿耶同我一样的心思,就希望你多入宫几趟。你六弟昨日才来,还说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们兄弟俩,也要多加联络才是。” 杨复沉声,“让您劳心了,齐瀚日后会常入宫来陪您。” 卫皇后掩唇一笑,“日后你确实应该多入宫来。”说着朝圣人乜去一眼,跽坐在绣丹凤朝阳坐褥上,“我方才同圣人商议一番,恰逢姜太傅也在,便想着你同阿兰也见了几面,不如趁着这几日,将你们婚事订下来。” 姜太傅被点名,近前朝四王一礼,“四王自幼才学横溢,实乃人杰,龙章凤姿,是姜家高攀了。” 果真为了此事,杨复眉心紧蹙,从椅上坐起,“这门亲事,恕儿臣不能应允。” 卫皇后一诧,“为何?” 他守口如瓶,“齐瀚对姜女郎无意,断不能误了她众生。” 卫皇后极了,“对这个无意那个看不上,你究竟中意什么样的?我瞧着阿兰挺好,知书达理,温婉懂事,配你的性子正好。” 再看杨复,他跟没听进去似的,仍是一脸坚决,着实有些恼怒。 年纪也不小了,他头上三位兄长,以及五王六王,即便没娶妻,也添了几房姬妾,膝下育有几个儿女。唯有他,二十有五仍旧没有一个女人,这说出去正常吗? 今日要为他指一门婚事,偏偏还推三阻四,这孩子难道打算一辈子孤家寡人不成? 气氛有几分古怪,宫婢端着茶盘立于一旁,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但看卫皇后和圣人脸色都不大好,几人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圣人拨着小盖钟里的茶叶,一语中的,“你莫非还念着那个丫鬟?” 音落,卫皇后颇为震惊,睇向下方,“齐瀚,圣人所言可是真的?” 杨复面不改色,掀袍跪地,掷地有声:“齐瀚拒绝与姜女郎成婚。” “放肆!”圣人泼天震怒,拂袖将茶挥落在地,瓷器应声而裂,“此事由不得你做主,这门亲事是结定了。” 滚烫的茶水躺着杨复的手背,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长跪不起,仍旧是那句话:“齐瀚不会同姜女郎成婚,请圣人收回成命。” 圣人拂袖而去,“朕一言九鼎,你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卫皇后送走圣人与姜太傅,重回殿内,见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忍不住便红了眼眶。这孩子不是她带大的,什么心思她也猜不透,哪知道脾气竟如此倔强。 姜阿兰有哪点不好,怎的就入不了他的眼? 她让宫婢掺他起来,哪曾想他却无声拒绝,执意跪在此地。 “求圣人收回旨意,如若不然,齐瀚便长跪于此。” 卫皇后又气又心疼,“你这是图什么?你阿耶都走了,他还看得到你跪着不成?” 然而无用,他微垂着头,双拳紧握,薄唇抿成一条线,端是要抗拒到底。 * 从早晨到傍晚,直至夜幕降临,杨复始终维持这一姿势,连变都未曾变过。 期间卫皇后来了几回,每回都忍不住掩泪,苦心婆心地劝说,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连带着自个儿都心软了,暗自思忖是否真做错了,何苦要把孩子逼到如此境地? 然而传话到圣人口中,圣人却未有动容,“喜欢跪便让他跪着,朕倒要看看,他能逞强到何时。” 一语成谶,四王在庆禧殿内连跪三日,期间滴水未沾,滴米未进,硬生生昏了过去。 卫皇后彻底心软了,哪怕不成亲,也不能把身体折腾垮了。当即命人请来御医,伏在四王榻前泣不成声,只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难道真如你阿耶所说,你心里还装着那个丫鬟……人若尚在还好,可人都亡故了,你还念着做什么……”她双目肿如核仁,不复平常端庄姿态。 圣人听闻他昏迷,只前来探看一趟,没待多时便离去了,没有收回旨意的打算。 杨复三日未阖眼,足足睡了三五个时辰,醒来时已然深夜。稍微一动,双腿便钻心似地疼痛。 他让乐山乐水准备车辇回府,命人给卫皇后留话,不等天亮便出了宫门,回到王府。 府上请了郎中诊治,特意嘱咐未来十日都不得下床,他双腿淤血不畅,需要时时按摩揉捏,如此才不会留下遗症。另又开了几幅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 送走郎中后,乐水想了想问道:“王爷,可否要属下告知淼淼女郎,请她早日回京?” 杨复阖目,颇为疲惫,“不必。” 他倒要看看,她何时才肯回来。何况才出了赐婚一事,尚未解决之前,他不愿让她知道。 乐水滞了滞,颔首退下。 四王素来不喜旁人近身,最近别无选择,每日都得请郎中到府上按摩,上药。随着一日日过去,四王脸色愈发不好看,底下人心知肚明,却又毫无他法,只得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 淼淼这几日总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连卫泠都察觉到她的反常。 他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离开承明山庄不成问题。看着她第三次将木桶打翻在地,卫泠上前执起绳索,走到井边利落地打上一桶水,“我明日就会离去。” 淼淼正盯着溅湿的鞋头愁苦,闻言抬头,“你去哪?” 卫泠不以为意牵唇,“回王府别院。” 落叶归根,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淼淼闷声不吭。 他又道:“如今四王知道你的身份,他既然不怕你,你便可放心同他在一起。至于三十日后,我会再想办法。” 说着从她身旁走过,淼淼连忙握住他手腕,“卫泠,你别再帮我了……我自己想法子,你每次帮我都会受伤,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卫泠停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了想道:“这是我自愿的。” 淼淼一时无言,“可……” 他俯身,迎上她错愕的双目,忽地一笑,“六水,我心甘情愿。” 清隽的脸上绽开笑意,背着满院照样,柔和熹微洒在他脸侧,竟比春日还要暖上几分。淼淼一时看呆了,讷讷地张口。 卫泠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入屋中。 淼淼仍愣在原地,回味他方才那一抹笑。以往卫泠只会对她冷笑嘲笑,哪会笑得如此开怀,堪称奇迹。 * 第二天卫泠离开得很顺利,本以为山庄有侍卫把守,应当不太容易才是,未料想他有如出入无人之境,轻轻松松便离开山庄。 待他离去后,淼淼收拾行囊,也准备回王府。 通院住了十来日,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室内整洁,真像个家的模样。临走前多看了几眼,淼淼甩了甩包袱,琢磨着该如何让王爷对她消气。 谁知才走出通院,羊肠小径的尽头便有一人等候,离近了看,正是乐水无疑。 她快步上前,“乐水大哥怎会在此?” 乐水对她的印象仍留在鱼尾巴上,脸色复杂地后退一步,一本正经道:“奉命接你回府。” 至于奉谁的命,自然不言而喻。 可是杨复怎知她今日回去,而且,他不生她的气了吗?那日他离去,她清楚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至今心有余悸。 淼淼心怀忐忑,终于点了点头,“请乐水大哥带路。” 乐山始终与她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一路来到山庄门口。尽管她现在是人,但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那晚惊鸿一瞥,人间绝色,以及水下摆动的长鱼尾…… 他摇了摇头,王爷看上的女人,哪轮得到他肖想。 踩着脚凳上车,待启程出发后,淼淼坐在车内左思右想,掀开布帘糯糯问道:“王爷这几日好吗?” 提起此事乐水便一肚子火气,不冷不热地应一声,“不大好。” 淼淼心下咯噔,“为何不好?” 乐水只道:“女郎回府后便知。” 因着他这句话,一路上淼淼都心绪不宁,默默猜测了许多种可能,恨不得能立即回到王府。山路走得奇慢,她一路催促了许多遍,最后乐山问了句:“女郎既然如此关心王爷,当初为何要选择留下?” 淼淼哑然,许久才道:“因为卫泠受伤了……” 乐山道:“彼时有随性的丫鬟,随便留下一位都能照顾他,女郎何必非要亲自留下?” 淼淼错愕,“那些丫鬟可以使唤吗?” 乐山不说话了,总觉得是对牛弹琴。 淼淼坐回车厢中,默默思考他的话,一直到车辇行到陵安巷,停在四王府门口。 * 从门口到溶光院的距离,淼淼轻车熟路,她没等乐水跟上,便牵裙一路小跑到院门口。 直到正室门口,才怯怯地停下,想到那日她跟杨复对峙,莫名有些退缩。 约莫半刻钟后,乐水赶来,她仍立在门口踟蹰,“怎么不进去?” 淼淼抬头,清亮水眸满是怯懦不安,“王爷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哼一声,不置可否。 连他都替王爷不值,更何况四王本人。 淼淼拧着手指头,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过喜鹊衔春落地罩,转过一道紫檀玻璃小插屏,待看清内室光景后,蓦然停住。 床榻幔帐松松挑起,杨复斜倚在石青大迎枕上,眉心拧起,唇色苍白。他只穿着白色中单,显得愈发虚弱。七八日不见,他略有清减,轮廓更加坚毅,只一双剑眉不见舒展。 榻前一位郎中跪在脚踏上替他按捏双腿,活络筋骨。淼淼视线落在他腿上,这才注意到异常。 杨复似有所觉,偏头睇来,目光触到她的那一瞬,清冷之中带着些许愠怒,更有几分柔情。 他挥退郎中,淡声吩咐:“都下去。”   ☆、第六十四日 闻声,屋内众人皆退下,连郎中也不例外。紫衣丫鬟端着药,小心地放在朱漆楠木桌几上,行至淼淼身旁时,好奇地偷偷觑了她两眼。 先前溶光院搬入一名女郎,四王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瞧见。今日王爷见到她后,一反常态,眼里只剩下她一人,莫非便是眼前这位? 她容貌清丽,只称得上娟秀,倒没甚出挑的地方,唯有一双眼睛澄净明亮,恍若天上星辰,熠熠生辉。松花色对襟短衫沾着灰尘,裙摆褶皱,像是才从泥团里捞出来的叭儿狗,既狼狈又可怜。 淼淼也知道自己身上脏,这几天都没顾得上收拾,这会儿自然不好意思上前。更何况杨复看她的眼神要吃人似的,她原地踌躇,“我听乐水大哥说,王爷这几天过的不好。” 杨复不为所动,等她后续。 淼淼抿了抿唇,更行紧张,“上回是我不好……惹得王爷动怒,我……我给王爷赔不是……” 杨复总算肯出声了,“你打算如何赔?” 她鼓起勇气,“任凭王爷处置。” 这个条件很诱人,杨复盯着她片刻,开口道:“过来一些,站得那么远,本王可看不出丝毫诚意。” 淼淼一步步上前,没法忽略桌上的药碗,以及他缠绵病榻的模样,“王爷怎么了?” 她总算来到跟前,杨复面色略有缓和,但语气仍带着冷淡,“出行时不甚摔了一跤,需卧床几日。” 他轻描淡写地掩盖了事实,盖因不愿让她知晓,更不想给她烦恼。他曾允诺过她,只想娶她一人为妻。如今事情尚未解决,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瞒着她,让她继续安安乐乐地过活。 非但如此,杨复另外叮嘱乐山二人,让府里下人均守口如瓶。若泄露只言片语,便严加惩戒。 方才郎中上药上到一半,被他撵了出去。目下他双腿裤管卷至膝上,只见两个膝头淤血发紫,瞧着颇有些触目惊心。他身份尊贵,平常连磕磕碰碰都少有,何曾受过如此重伤,淼淼看后心疼不已,声音囔囔地:“你怎么摔成这样?” 那模样,似乎觉得他很笨。 杨复抬眸,不苟言笑,“身旁无人照顾,自然落得如此下场。” 淼淼被噎得哑口无言,他是在怪她照顾卫泠,没有照顾他吗?他果真还没消气,淼淼懊恼地想,而且看样子火气还不小。 但他毕竟是伤患,淼淼没有反驳,默默地承受他的苛责。 这种时候她当然要示好,她脑袋瓜不算愚钝,拿过郎中留下的药膏,跽身跪坐在脚踏上,眼睑半脸乖乖道:“我给王爷上药,以后由我照顾王爷。” 一壁说一壁拔掉软塞,倒出些许乳白药膏在手心化开,慢慢地揉搓在他的瘀伤处。她动作十分轻柔,又带着些许技巧,柔若无骨的小手缠上来,比郎中粗糙的手劲强了多倍。 淼淼心中有愧,加上底气不足,一直认真地给他上药,讨好的意味十足,“还疼吗?” 杨复敛眸,一直看着她的小脸,“为何回来?” 她动作一顿,手下力道没控制好,力道按得大了些,赶忙惊慌地抬头,“我不是……” 杨复执意问道:“为何回来,怎么不同他一起走?” 他眉头深深蹙着,不知是被她按疼了,还是心情本就不佳。 淼淼愣愣地道:“因为卫……”她想说卫泠伤好了,她原本只打算照顾到他痊愈,如今他没事了,她当然要回京找他。但“卫泠”二字尚未出口,便见杨复脸色一暗,连忙改口:“因为我想王爷了!” 这话就是个救命符,百试百灵。果见他眉头一舒,薄唇微挑,“有多想?” 淼淼思索了一番,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脏兮兮的小脑袋埋在他肚子上,“很想很想,有这么想。” 杨复被她撞得稍稍后仰,少顷噙着笑意,连日来阴郁的心情此刻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 给他上过药后,淼淼又喂着他喝了碗药,可谓关怀备至,没有丝毫疏漏。 这些天连续照顾两个病人,她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但这点经验,她自然不敢跟杨复分享,免得好不容易将他哄高兴了,一句话又打回原形。 淼淼看着他双膝淤痕,越看越心疼,“到底是怎么摔的,能摔成这个样子?” 听杨复说已有两三日了,可看着仍然很严重,难以想象刚受伤时是何种模样。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裤管,生怕杨复躺得不舒服,又往他背后垫了个引枕。 杨复不欲多言,只言简意赅道:“不妨事,修养几日便好了。” 淼淼红着眼眶给他盖褥子,“王爷为何不让人告诉我?”她在山庄那几日,从未听闻他任何消息,更别提受伤一事,直至今日才知晓,难免心怀愧疚。 杨复抬手触上她的眼角,蓦地想起那夜在山庄,她以真身在他怀中哭泣的模样,天人之资,惊心动魄。如今这么一对比,两张脸孔委实差别巨大,他弯唇,“告诉你又如何,你会抛下他回来么?” 淼淼想了想,确实是个艰难的选择,她缄默不言,露出苦恼。 尽管猜到她会犹豫,杨复依然心口闷窒,擒住她放在榻上的手腕,“淼淼,告诉本王,你会吗?” 淼淼被迫迎上他视线,像极了被逼至绝境的羔羊,惊慌失措,“我、我会的……” 他手上时卫泠已经接近痊愈,事有轻重缓急,她会选择回京照顾他。 这个答案明显让杨复一松,手顺着揽上她的腰肢,一把带入怀中。小姑娘软绵绵地倒在怀里,他心心念念许多日,终于拥她入怀。 杨复情不自禁地俯身,差一点就吻上她的唇瓣,忽而想起一事,起身严肃地端详她片刻,“你此前曾说,这个身体的主人早已死了?” 淼淼啊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是啊,我想救她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 这么说……他对着一个尸体,亲亲摸摸许多遍…… 杨复松开她,忍不住揉捏眉心,额角一阵一阵地抽搐,“变回你原本的模样。” 淼淼不解地咦一声,“为什么?” 大白天的,她变成鲛人吓着旁人怎么办?何况那样就没有双腿了,行走十分不便,王爷为何这么要求他? 然而杨复一句话,便打消了她所有疑惑:“丑,下不去口。” 淼淼惊叫一声,捧着脸诧异地摸了摸,难道这几天变化这么大?以前王爷亲她,也不见有多嫌弃啊。 遂低低地咕哝了句:“以前王爷都不嫌丑……” 声音虽小,但只字不差地飘进了杨复耳中,他无声地笑,没有解释。 以前他不知道实情,以为面前这个人,就是全部的她。偏偏有一天他看到另一个她,仙姿国色,玲珑精致,怎会不存有绮念。何况那才是真正的她,情至深处,居然连她真实模样都未曾见过,而那人却已见过千百遍,让他如何不介怀。 * 几天生活艰苦,加上路上颠沛劳累,淼淼伏在杨复床头便睡了过去。她着实累着了,以至于何时被杨复抱上床的都没有知觉,结结实实一顿好眠,再醒来时,天色已至黄昏。 室内昏昧,唯有条案上燃着一盏白瓷灯,她霍地从床上坐起,只见杨复一直半卧在床头,见状放下文书,询问道:“发噩梦了?” 淼淼点头,确实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她躺在床上,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非但如此,多处皮肉都在溃烂,而她另一个身体在旁边看着,无能为力。那场面委实吓坏了她,即便醒来多时,仍旧没能缓过神来。 杨复探了探她的额头,替她拭去额角汗珠,“梦与现实往往相反,不必害怕。” 淼淼木木地点头,想越过他下床,然而动了半响,双腿仍旧没有知觉。她一惊,想起方才的梦,登时连声音里都带着哭腔:“王爷,我要死了……” 杨复哭笑不得,“好端端说什么胡话?” 她紧紧扒拉着他的袖子,像抓着救命稻草,“真的,我的腿动不了了……刚才梦里也是这样……” 话才说完,一条腿便抬到了他身上,险些压着他膝盖伤处。 淼淼眨了眨眼,“咦?” 说着又弹动两下,见好好的,这才破涕为笑,“没事了。” 杨复一脸无奈,眸光泛柔,“或许是睡觉压着了,起来走动两圈便没事了,竟怕成这样。” 淼淼在他面前出了糗,嘿嘿一笑,赧然地摸了摸脸颊,“我怕死嘛。” 既然没事了,她便不敢再留在床上,一会儿还有丫鬟布置晚膳,若是让她们看到了,总归不大好。 * 淼淼扶着杨复下床,来到桌旁。因他有伤在身,晚膳多为清淡食材,尽管有丫鬟在旁,他仍旧要淼淼亲手伺候。 淼淼倒不觉得有什么,携一勺清炒虾仁到碟子里,“王爷多吃一些,伤才好得快。” 杨复举箸,想问什么,最终没问出口。 在山庄里,你是否也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另一人?他没法不在意,只消一想到对方,便如鲠在喉。 用过膳后,淼淼本欲回五桐阁收拾一番,顺道去浴池洗个澡,未料想杨复唤住他,“本王也去。” 淼淼睁大眼,“王爷去做什么?” 他面不改色,“因着腿伤,本王已两日不曾沐浴。府上唯有你那儿有浴池,你说本王去做什么?” 好在这时候丫鬟都下去撤菜了,若是给人听到这等没羞没臊的话,淼淼真个没脸见人了。她想也不想,上前捂住杨复的嘴,“求您别说。” 杨复眸中含笑,委实没再言语。 但不代表她逃过一劫,他双腿不便,乐山便推来檀木轮椅,扶着他坐到上头,“王爷当心。” 淼淼一路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来到五桐阁,一直到沐室门口,杨复屏退乐山与另外两个丫鬟,“都退下吧,没有本王吩咐,不得入内。” 乐山低着头,看不到表情,“是。” 另外两个丫鬟也听话地到远处守着。 淼淼手脚没处摆放,“我,我也走了……” “回来。”杨复淡声,“推本王进去。” 被他一唤,淼淼双腿定在原地,没有办法,只得推着他入室内。浴池水温烧得刚好,温热暖和,冒着腾腾雾霭,袅袅袭来。 两人在池边半响,杨复缓缓道:“淼淼,本王是来洗浴的。” 淼淼如梦初醒,惶惶然问道:“王、王爷要我做什么?” 杨复睨她,笑问:“你说呢?” 这下就算她想装糊涂,也彻底装不下去了。认命般低着头走到跟前,半跪在他身前,为他宽衣解带,一直褪到身下,剩下一条白色中裤,“这、这就好了吧。” 杨复停了停,“不好。” 那就是还得脱?淼淼红透了脸,在热气的蒸腾下更显粉红,闭着眼胡乱解开裤带,一把将裤子扯了下来,忙站起来。当了两个月的人类,她多少知道一些男女之别,那地方羞人,她虽然不好意思,但终归有些好奇,想看看跟鱼类有何区别。 杨复抬手搭在她肩上,“扶本王下水。” 淼淼认命地扶着他,慢吞吞地将他送入水中,低头无意间瞥到那处,仿似被灼烧了视线,耳根又红又软。 好……奇怪……跟鱼的一点也不一样…… 淼淼连忙别开视线,直至扶着他坐在浴池里,才松一口气,总算大功告成。待到想抽身时,才惊觉已浑身浸在水中。 杨复摸了摸她软软的耳朵,“淼淼,你看到了什么?” 淼淼才不说,“什么也没看到。” 怎知回答得太快,反而更显得心虚。杨复低笑,并不揭穿。 反正也被他见过原身了,又一起挤在浴桶里洗过,淼淼这时候便不多纠结,索性跟他一块洗浴。她娇憨地吩咐:“王爷闭上眼,别看。” 看着杨复闭眼,她才放心,俯身灵活地钻入水中,在水下游了小半圈。 约莫半刻钟后,她重新潜出水面,乌发雪肤,晶莹剔透,俨然世间绝色。乌溜溜的眸子盈着水光,轻轻一眨,流光潋滟。 她往上看去,恰好对上杨复深邃双目。   ☆、第六十五日 水从浴池四角灌入,汩汩流入池内,溅起的水花迷乱人眼,香气氤氲,使得眼前景象都笼罩在丝丝缕缕薄雾中。 在这迷蒙之中,他清楚地看到水下游动的身影,尾鳍静静地伸展绽放,循着白色鱼尾往上,是细致光洁的玉肌。湿透的衣服勾勒出纤细楚腰,蝴蝶骨精致漂亮,无一处不完美,端是水为肌肤,花为肚肠的玉人。 如玉面颊破水而出,长睫沾着水珠,一双妙目藏着笑意,满眼春娇。短衫乱糟糟地挂在身上,一边下滑,露出圆润小巧的肩头,乌黑长发衬得那处皮肤更加雪白。 淼淼不满地撅嘴:“王爷言而无信,说好了闭眼的。” 她抹了一把额上水珠,半睁着水灵灵的眸子,似嗔似怪地乜他一眼。只一眼,便看得人浑身酥麻。 杨复眸色愈深,伸手平静道:“过来。” 淼淼将信将疑,“做什么呢?” 不等她回答,便被杨复整个捞了过去,半个身子倚在他胸膛,再想动时,已被他牢牢地桎梏住。 手下皮肤细腻光滑,娇嫩白皙,轻轻一掐便一抔水。他才握上她的手腕,便立即浮上一个红印,倒像是他欺负她。 淼淼低头看着那一处红,抽回手臂揉了揉,“王爷轻点……” 言讫,只觉得肩头一凉,短衫便被整个剥落。她惊讶一声,想伸手阻拦时已经晚了,松花色短衫被他随手扔在池边,她手短,根本够不着,“我的衣服……王爷脱我衣服干嘛?” 她上半身被剥得干净,只剩下一件猩红色肚兜,乌发雪肤,有如冰天雪地里雕琢的雪娃娃,美至极致,只剩唏嘘。偏她不知道自己多美,还在一个劲儿地伸手够衣裳,细软哝哝:“王爷……” 杨复眼神已经深不见底,倏然擒住她双臂,反身将她压在池壁上,忍无可忍地吻住这张喋喋不休地小嘴。 淼淼一声惊呼,被他衔住双唇辗转吮吻,疾风骤雨般侵袭。 他的胸膛滚烫,在水下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烫得她下意识往回缩。杨复怎会给她机会,一手捧着她小脑袋,强硬地吃着她的粉唇。衬她不备时,撬开她的唇齿,与其交缠不休,反复舔.弄。 淼淼被压得透不过气,再加上他攻势凶猛,哪有喘气的工夫?眼瞅着便要厥过去了,她别开头轻轻喘息,粉颊一片潮红,长睫轻颤,楚楚可怜,看着更像一盘可口美味的糕点,引人食指大动。 杨复从脖颈往上,再度咬住她唇瓣,怎么都尝不够,辗转缠绵,一吃再吃。 小姑娘口中香甜,清冽干净,仿佛最甜美的山涧水,能够让人上瘾。杨复松开她双手,抚上她纤细的腰肢,嗓音低哑,“淼淼,可以吗?” 可以什么?淼淼已经分辨不清了,她头脑晕乎乎地唔一声,缓缓睁开迷蒙双目。 这双眼睛蒙着一层水雾,懵懂无知地看向他,简直有勾魂摄魄的本事。杨复定下神,手掌在触及她鳞片时一滞,颇为恼恨地咬上她的嫩颊,“你……” 他竟然忘了,她是半条鱼,跟人类姑娘并不相同! 淼淼双臂缠上他脖颈,“我怎么了?” 问得这叫一个无辜,杨复一股邪火憋着不上不下,比往常几次都来得汹涌。他不想再压抑,附在她耳畔循循善诱,“淼淼,你可否记得今日答应本王什么?” 淼淼神智行将清明,偏着头好一通思索,“任凭王爷处置?” 杨复拭去她眼角水珠,“本王不惩罚你,只是目下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你可否愿意?” 她好说话的很,被他吻得有些痒,嘤咛一声应道:“王爷尽管说就是了。” 音落,难耐地缩了缩肩膀,是以没看到杨复眸中一闪而过的深色。 * 水温越升越高,袅娜雾气中,原本该有两个人的浴池,此刻只剩下一个身影。 偶尔响起一声呜咽,盘旋在浴池上空,绵软娇怯的声音:“我吃不下……” 空旷宽敞的沐室里,只余她的细声恳求和越加沉重的呼吸。 杨复倚着池壁,眉心微蹙,一手撑着池沿,一手放入水下,“别咬……” 淼淼起初很不愿意,这也太难为情了,她从不知道还能这么做……可是她答应了王爷,不能言而无信,只能磨磨蹭蹭地照做了。 这事很考验人,她一开始总做不好,牙齿磕磕碰碰,似乎让他肯痛苦。后来渐渐摸着门道,就像含着糖葫芦似的……可是她吃不完,到最后嘴巴都酸了,可怜兮兮地冒出头:“王爷,可以了吗?” 不等他说完,便被杨复俯身吻住。淼淼招架不住,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人类跟他们相差好大,怎么那么多花样…… 胡思乱想见间,杨复解开她脖子后面的系带,身上一松,仅剩的衣裳便轻飘飘落入水中。淼淼微讶,她就剩这一件衣服了! 没来得及询问,杨复的手掌已经罩上一边,她下意识躲避,被他抵到池壁上,“乖。” 淼淼拧起眉心,被他捏疼了,“王爷轻点……” 手下一团凝脂白腻晶莹,形状姣好,正正适合他的手掌。杨复不由得放轻了力道,反复把玩,忽而想起一事,神色凝重,“在水里,你们是否也穿衣服?” 奇异的感觉从胸口传来,淼淼咬着下唇,想回答他的问题,一出口却是绵软的嘤咛,“穿,不过不是穿衣服……” 那是他们鲛人自己织的鲛绡,入水不湿。 杨复停顿片刻,轻声问道:“可否有人这样碰过你?” 淼淼摇头,“没有……” 她以前一直跟卫泠待在一块,卫泠才不会对她做这种事,更不会这样欺负她……淼淼瘪瘪嘴,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杨复面色有所缓和,垂眸凝睇,只觉得霎是喜人。他忍不住低头,头上是淼淼惊诧的呼声,他恍若未闻,细细品尝。 淼淼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那儿被他啜得有些疼,更多的是酥麻,“你别这样……” 为何不能这样,她也说不上来,潜意识觉得很羞人,以至于她双眼洇上薄薄一层粉色,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可口诱人。 * 除了鱼尾巴,淼淼被他尝得干干净净,到最后软在他怀里,面色潮红。 分明没力气了,还要被他诱哄着来到水下,继续方才未完成的事。她吞咽得很艰难,在水面看不到杨复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淼淼不免有些得意,平常高高在上的王爷,如今被她掌控在手中,这成就感可不一般。 稍一分神,猛地被呛住,她浮出水面不住咳嗽,把嘴里的东西哇地吐出来,“这……什么……” 杨复弯起食指,拭去她嘴角津液,“没事,吐出来便好了。” 淼淼仍旧心有余悸,好像身上沾满了他的味道,不高兴地嗔怪了句:“我刚才都白洗了。” 杨复哑声,“那不如再洗一次?” 她可不敢,推开他到池子另一边,胡乱搓了搓双臂,“你快出去,我要自己洗。” 跟他待在一块实在不安全,天晓得他会不会又提什么古怪要求。淼淼觉得,她得重新认识眼前的人,一想起刚才的情景,她便忍不住羞红了双颊,为了掩饰害羞,她鼓起脸颊撇开头,端是不肯看他。 杨复清润的笑声传来,“本王若是能出去,何苦还需要轮椅?” 淼淼慢慢扭回头,这才想起来他双腿不便。 “那、那你等着。” 没有办法,她只得匆匆将自己洗干净,游回到他身旁,猛地醒悟,“可是我现在这样……不能上岸,更加没法扶你啊。” 要是想变回人,得等到第二天早上呢,她苦恼地皱眉,犯起难来。 想了半天,唯有先坐到池边,双手架着杨复的胳膊将他提起来,她身娇力弱,待好不容易将杨复搬到岸上时,已是倒在一旁气喘吁吁了。 下一瞬她猛地睁圆双目,未料想杨复扶着一旁轮椅,起身缓缓坐了上去,末了朝她伸出手,“起来吗?” 淼淼大惊:“你能自己走?” 杨复一派坦然,“能走动几步,何须如此惊讶?” 那他刚才还……让她扶着……淼淼一口气堵着,得知他竟戏弄自己后,坐起来便跳回池子里,“王爷走吧,我只能留在这里。” 杨复弯身,拾起地上猩红绣鸳鸯戏水肚兜,敛眸折叠整齐,面不改色地塞入袖筒中,“这个本王便留着了。” 淼淼往水下一沉,双臂环于身前,红着脸骂道:“下……” 话未说完,便接触到他含笑双目,虽眉眼温和,但隐含威胁。她没出息地住了口,“那我明天穿什么?” 杨复道:“明日让人重新送来。” 她反抗未果,只得乖乖答应。 “淼淼。”杨复拇指在扶手上婆娑,徐徐问道:“你如何才能变成人?”   ☆、第六十六日 要说如何才能变成人,淼淼自个儿也不大清楚,她以往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只会稀里糊涂地混日子。忽然有一日,卫泠变成人身站在她跟前,她才知道原来鲛人还有这本事。 淼淼也曾问过卫泠,但他只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听得不甚清楚。总的来说,这本事跟修为有关,更需要机缘,强求不来。 鲛人一族仅有的生存者,统共两人能变成人身,卫泠便是其一。另一个据说常住东海,已有上百年高龄,难以寻得他的踪迹。或许他能知道也不一定,淼淼曾想过去寻他,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目下听闻杨复如此问,她从水里冒出头来,“我知道一个人……也不是人,他应当知道,不过他住在东海,很难找到的。” 杨复掀眸,“东海?” 这么说,是她的同类? 他想了想,应当早该猜到才是。这世上怎么可能只存在她和卫泠两只鲛人,大抵还有其他同类,分散在不同的水域。只不过委实太稀奇,若是两个月前,他想都不会想到世上还有鲛人存在。 本以为那只存在于传言神话中,未料想还真有,并且其中一只,就在他家浴池里面。 淼淼点头,不甚肯定,“具体在东海哪儿,我也不大清楚。卫泠似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可以问问。” 说着握住脖子上的血石,似在犹豫。 卫泠走之前她才说过大话,说日后都不需要他的帮助,眼瞅着还没到一天,她就食言了。 那块血石挂在她胸口,红得晶莹剔透,搁在她雪白的皮肤前分外显眼。她时常戴着这东西,杨复只知道是卫泠送的,对于有何功能倒真不知晓。 见她握在手中,慢声问道:“你要如何问?” 淼淼抿唇一笑,满是炫耀口吻,“你肯定想不到,这块血石的用处可大了。能让我随时联系到卫泠。” 杨复眯眸,低沉而蛊惑地“哦”一声。 不过淼淼是不会在他跟前使用的,她故意钻进水中,得意地在水下游了一圈。水面银光粼粼,透明的薄带随着她动作摆动沉浮,她身段灵活,自由自在,似乎这一方水池,根本不足以困住她。 小半刻,水面哗啦一声,淼淼探出水面,“王爷怎么还不走?” 她等着他走了,好问卫泠那个鲛人的下落呢。可是他一直在池边坐着,根本没有挪动的迹象,她终于忍不住潜出水询问。 杨复不答反问:“你今晚便一直在这里?” 淼淼不以为然,“是啊,这有什么?以前我在海棠园后面,还偷偷睡过一觉呢。” 海棠园位置偏僻,若不是此前指派她去打理,杨复根本不会前往那处。这会儿听她一说才想起来,海棠园后面确实有一处荒败之地,深处有一泉池,与外界想通,水质尚且清澈。 原来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无数次变回原来的模样,可惜他没有一次察觉。 杨复转动轮椅,面不改色道:“本王今晚留宿此处。” 淼淼一诧,往水边游去,一双嫩白藕臂撑着池边,“这里连床都没有,王爷双腿又不便,为何要留在这里?” 沐室外室有置备好的衣服,杨复没有回答,转入十二扇竹韵常青折屏后方。不多时他再出来已是穿戴整齐,湿法披散在肩后,重新回到浴池边缘。 淼淼还在水里畅游,想到方才脸红心跳的举动,便禁不住捧着脸颊,越想越觉羞人。一抬头便见杨复正在边上,登时赫住,“王、王爷怎么又回来了?” 外面天色不早,夜幕已深,没有他的吩咐,在外面守着的丫鬟都不敢过来问话。 但自打王爷与淼淼女郎进去,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王爷洗浴要这么久吗?她们距离远,听不得半点声音,总归不大放心,万一王爷在里头出了什么好歹,她们可担待不起。 是以面面相觑后,决心来到沐室门口,轻轻叩响门板,“王爷,可否需要婢子入内伺候?” 许久,室内才传来一声,“不必,都下去。” 她二人虽疑惑,但听王爷声音无恙,才放下心。 正待离去时,听另外吩咐道:“准备一张薄褥,放在门口即可。” 王爷这是……要打算在里头过夜?丫鬟不解地应下,转身离去,少顷抱着一张兽皮褥子重新叩门。直棂门从里面打开,只见王爷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月白长袍,里面仅着中单,一副才洗浴过的模样,清冷疏离,因腿伤未愈,病态中透着几许懒怠,小丫鬟直看得呆了。 直到杨复微微蹙眉,她才如梦初醒,把褥子交到他手上,“这是王爷要的,若是无事,婢子这就退下。” 他低嗯一声,“退下吧。” 关上门后,那位那丫鬟才发觉不对劲。虽然只一眼,但是透过折屏依稀能看到里面人影,难道王爷正同淼淼女郎一块洗浴? 鸳鸯浴这三个字在脑海里蹦跶,她惊讶地掩唇,接着想了想,以王爷对淼淼女郎的宠爱程度,洗鸳鸯浴实在没什么可惊讶的。奇怪的是王爷如此淡雅的人,原来也有这等雅趣…… * 淼淼眼见着他拿了褥子回来,明摆着是要过夜的打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有伤在身,为何不回屋里睡?” 杨复以手支颐,轻笑道:“你在这里。” 淼淼一滞,大约是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忙转过身闷声道:“好、好吧。” 她摸了摸脸颊,果真烫手,这一晚上脸上热度就没下去过,都怪他。 过了片刻,杨复唤她一声,淼淼转头,“做什么?” 他招呼她过去,她便乖乖地游到跟前。他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跟她一样柔软,“能不能坐到池边来?” 这倒是可以的,她本欲依言而行,转念一想什么也没穿,见肚兜在一旁榻上搭着,她够不着。“王爷能不能帮我个忙……” 杨复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何事?” 她悄悄伸手指了指一旁,脑袋恨不得埋到水下去,“帮我拿一下……” 好在杨复没有多言,替她拿了过来,她快速地在水下穿好兜衣,撑着上半身来到岸上。殊不知这样无异于掩耳盗铃,兜衣紧紧地贴着她的娇躯,胸口撑出挺翘圆润的弧度,遮不住的肌肤白嫩透滑,比不穿更容易浮想联翩。 杨复展开褥子裹在她身上,“冷不冷?” 淼淼蹭了蹭湿头发,露出懒洋洋的笑靥,“不冷,一直生活在水里,我早都习惯了。” 在水里她更加自在,何谈冷一说,没变成人类之前,她都不知道还有风寒这一回事。身子靠着他的小腿,淼淼用尾巴拨了拨池子里的水,霎时溅起无数水花,“王爷知道吗,没到别院之前,我一直在一条小河里……” 她慢慢说以前的事,从小河到王府别院,她无意间脱离了鱼群,辗转到一处乱石围成的死角,无论怎么样都转不出去。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卫泠,彼时两人还只是鲤鱼,她跟着他终于游出来,可是却再也找不到鱼群了。 后来淼淼就一直跟着他,起初卫泠对她很不耐烦,总想甩掉她,奈何这条小白鱼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就甩不掉。后来没办法,只得当成小尾巴带在身后,一直到他们在别院安居。 到别院不久卫泠就能变成鲛人了,他一直在为此而修行。淼淼耳濡目染,几年之后,很争气地也能变成了鲛人。这种事大概要看缘分和机遇,许多人竭力做不成的事,偏她误打误撞地成了。 “不过这大概是我的最高境界了……” 淼淼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末了头一歪枕着杨复的膝盖,静静地陷入沉睡。 杨复拢了拢她身上的褥子,抬眸看到她水下的尾巴,那一瞬神情格外幽深。他敛眸掩去眼中思绪,低头在她头顶吻了吻,缱绻温柔,“不会的。有本王在,一定还有办法。” *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睁开双眼时,入目是杨复宽阔的胸膛。她眨了眨眼,这才惊觉她被他抱着睡了一夜,稍微一动,他便醒了。 杨复睡眠很浅,加上睡在池边,几乎一整夜都处于半清醒状态。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姑娘,显然还没从她的模样中转变过来,少顷弯唇,捏了捏她错愕的脸颊,“扶本王起来。” 他这么一说,淼淼才看到他为了迁就自己,双腿浸在池中,登时全醒了过来,“你……” 她又气又急,赶忙把他双腿抬出来,“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就这么泡一晚上,池里的水早凉了,即便普通人也会感染风寒,更别提他还带着伤。若是感染个风湿什么,那老了还得了! 淼淼扯下身上的褥子给他裹住,匆忙去外室穿好衣服,推着他便往外走。 正室门外两个丫鬟守了一宿,见状忙迎上来,淼淼让她们一人去请大夫,一人熬了姜汤送去溶光院。 大清早折腾了一个时辰,好在郎中说只此一次,并无大碍。只消日后不再随意走动,安心养膝上的便是,淼淼这才松一口气。 送走郎中后,她细心地给他上药,喂药,“王爷再休息一会,我先回去一趟,中午再过来……” 音落,起身正准备离开,忽被杨复攒住手腕。 他眉峰低压,眸色冷凝地盯着她的手背,“你的手……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日 循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淼淼霎时一惊,霍地抽出手臂。 只见从手背开始,逐渐生出暗红色的斑痕,一直蔓延到织金琵琶袖内。她撸起袖子一看,竟然整条胳膊都呈现这种颜色。 “这是什么?”淼淼诧异地张口,她伸手揉了揉,一点也不痛。昨天她没有受伤,更没有磕磕碰碰,为何会出现这种红痕? 偏头睇向杨复,他的表情十分凝重,淼淼顿时有些不安,“王爷……你知道是什么?” 杨复将她带到跟前,拿过她另一只手臂翻看,藕粉色短褥下的皮肤光洁莹白,不同于另一只手的颜色。正要再看其他地方,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到底怎么了,王爷怎么不告诉我?” 杨复头也不抬,“转过去,让本王看看。” 口吻不容抗拒,淼淼一愣,旋即听话地背过身去,暗自思忖他究竟要看什么。 未料想他竟然掀开短褥下摆,手掌抚上她的腰肢,让她猛一激灵。淼淼立即回头,但见他一脸严肃,到口的话又憋了回去,闷闷地询问:“看好了吗?” 杨复放下她衣裳,微不可查地松一口气,索性没有,目下看来应当只有左手才如此。他把她带到床边,敛眸认真地给她系上系带,正色道:“这几日你少出院门,不得让人看到手上红痕。” 淼淼急了,紧张地扒拉着他的袖子,“到底是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呀!” 他从一开始便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问他什么也不说,只嘱咐她不能让人看到,难道真这么严重?该不是感染了什么绝症吧? 她越想越害怕,水汪汪的眸子盯着杨复。杨复用拇指拭了拭她的眼睛,“这是尸斑。” 淼淼不大清楚尸斑二字何意,但能同尸体扯上关系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她是借用人家的身体,前后联系一番,大约能猜个□□不离十。也就是说这个身体不行了? 昨天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出现尸斑? 正思忖间,杨复对外唤来丫鬟,让丫鬟去请乐山乐水前来。 不多时两人出现在屏风后,毕恭毕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杨复肃容,语气不容置疑,“本王命你二人带府上十余名侍卫前往东海,务必寻到一人,今日午时便出发,十日之内回来。” 两人皆一愣,不知何事如何紧急,“敢问王爷要寻找何人?” 杨复眉头不展,“同淼淼一样。” 短短五个字,便将一切表述得清楚。他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王爷这是要寻找鲛人? 然而茫茫东海,要找一个人何其困难,更何况还是在水里居无定所的鲛人。这真叫两人犯了难,但既然王爷发话,他们岂敢不从,遂恭敬地应一声是,着手下去准备。 待乐山乐水离去后,淼淼才恍然大悟,眨巴着晶亮双眸面向杨复,“我知道了,因为昨天睡觉时我是压着这条胳膊睡的,早上起来也如此,是不是这样所以才会有红斑?” 杨复摸了摸她的头顶,“除此之外,你还有哪里觉得不妥?” 淼淼拢起眉心,好像没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了。偶尔有几次腿脚不利索,她并未在意,于是摇头道:“没有了。” 杨复眉宇略有舒展,看着她柔声:“不必害怕,这几日先请郎中查看。即便找不到你说的那位,一直用着这副身体,也未尝不可。” 淼淼敛眸,没有告诉他实情。她不可能一直用着这个身体,还有不到三十天,若那时仍旧没有办法,她必须得回水里去。留在岸上只会徒增他的困扰。 * 约莫半个时辰后,郎中匆匆赶来。 此人口风严谨,年过半百,很是值得信任,是以四王才放心让他给淼淼查看。即便如此,当他看到淼淼臂上暗红斑痕时也是一惊,抬头看向这个活生生的小姑娘,“你……” 淼淼一缩,下意识把手抽了回去,很不喜欢被别人当怪物探看。 杨复握住她的手,“不知郎中可有办法?” 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起身踱了两步,还是忍不住朝淼淼瞥去,活像见鬼了似的,惊疑未定。这种只有在死人身上才会出现的红斑,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姑娘身上,况且这个姑娘还……活着? 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后,坐在案前准备写方子,羊毫笔提起又放下,始终写不出一个字,“这种病老夫真个没见过,实在不知从何下手……王爷恕罪,我这儿有几个法子,您不妨一事,若无效果,老夫再另作打算。” 杨复道:“请讲。” 郎中松一口气,让病人多饮茶水,多外出走动,多食用瓜果蔬菜一类食物,尽量忌口。“……如此七八日,再看效果。” 淼淼听得惘惘,但都一一记下,顺道让他查看了杨复的腿伤,这才将人送走。 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在柜子里捯饬好大一会儿,杨复出声询问:“你找什么?” 淼淼答道:“白练。” 找了半天仍旧未果,忽地想起来身上带着帕子,便拿出来随手缠在手上,避免出去吓着别人。“我到外面一趟,王爷若有事就唤我,我不会走远。” 说着举步便走,被杨复唤住,“去哪?” 淼淼琢磨了下,若是说联系卫泠他肯定会生气,便拿出郎中的话,“方才的郎中不是叫我多走动,我去外面走一走,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这谎话编得委实蹩脚,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更别提杨复了,“不必出去,就在屋里。” 淼淼一脸为难,“屋子太小了……转不开……” 他一肃,“你不听话?” 淼淼霎时就蔫了,不情不愿地蹭到床头,不满地抗议,“我很听话。” 杨复嗯一声,“那就在这说。” “……” 他果然都猜到了!淼淼愕住,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错觉。“……好嘛。”她坐在床沿,犹豫了半响才掏出胸口的血石,在他的目光下嗫嗫嚅嚅,好半响才磨叽出声:“卫、卫泠。” 手心的石头很快散发出温度,越来越烫,中间的血滴微微发红,映得红色石头更加晶莹,像一块无暇的宝石。 约莫片刻,卫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六水?” 他的声音带着迟疑,低低地从千里之外传来,带着些漫不经心,真是不可思议。杨复低头凝视这块石头,从未想过它竟有如此用途,饶是亲眼所见,也着实震撼。 淼淼嗯一声,眼神偷偷瞥一眼身旁,“你……你在哪儿?” 周围流水淙淙,他应当是在水里。 此刻卫泠正仰躺河面一块巨石上,屈膝望着天空,河水浸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不在意。“让我看看,应当是在陇州一带。” 周围是青葱翠柏,遮天蔽日,蓊郁树叶堆叠在头顶,挡住了泰半光芒。斑斑驳驳的余光洒在他身上,投影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晃动,刺入他的眼中。卫泠抬手挡了去,半眯着眼将血石举到眼前,看着里头血液流动的纹路,“怎么了?” 淼淼斟酌用词,说话比以往拘谨许多,“我记得你以前去东海,曾说过见到一位年纪很大的鲛人,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卫泠倏然睁开眼,“你找他做什么?” 淼淼摸了摸脸颊,如实回答:“我想问问他,可否有变成人的法子……你当时说他也能变成人,我想他应该知道一些……” 话毕,卫泠低声嗤笑,“你知道他在东海哪里?” 淼淼抿唇,“不知道。”所以这不是想问你吗! 不等她问出口,卫泠便打消了她这个念头,“我去过东海好几回,只偶然遇到他一次,他四处游走,行踪难觅,贸贸然必定寻不到。” 淼淼巴巴地问,“那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卫泠想了想,“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为何如此急切?” 淼淼噤声,没想到他如此锐利,一针见血。一句话在嗓子眼儿地徘徊许久,终于出口:“这个身体好像不行了……今天早上,左手变成了暗红色,王爷说是尸斑……” 那边的卫泠早已坐起身,眉心深蹙,“尸斑?” 深吸了口气,他凛言:“杨复如何说?” 淼淼沉吟了下,当着杨复的面实在不好说他坏话,她觑一眼他的神情,实在称不上愉悦。“王爷请了郎中……” 话没说完,卫泠便轻蔑地嘲讽:“郎中能治尸体?可笑。” 淼淼不吭声,更加不敢看杨复的表情。她埋头紧盯着血石,战战兢兢地继续问:“那、那你说怎么办嘛……究竟该怎么找到那个人……” 那边传来呼啸风声,卫泠纵身跃到岸上,长袍飞扬,青丝如瀑,“我去东海一趟,若是有结果再告诉你。” 淼淼咯噔,“你不要去,万一又受伤了……” 他只道:“不妨事。” 说罢便断了联络,余下淼淼愣愣地盯着手心,有点后悔联系他。非但什么都没问到,还让他又跑一趟东海,上回便是如此,为了让她重新变成人,他落得重伤,差点恢复不过来。 如今再去,若再出了什么事……淼淼不敢想,正忧愁时,忽地被一双手臂揽入怀中。 她想起卫泠刚才的话,忍不住替他解释:“卫泠平日说话就是这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杨复下颔抵着她头顶,“你时常同他这样通话?” 淼淼实话实说:“也不是经常,偶尔有事了才说。” 杨复双臂紧了紧,箍得淼淼有些发疼,她拧着眉头小声抗议,他才稍微松开一些,贴着她的脸颊厮磨,却仍旧不放开她。 * 乐山乐水带了府里十二名侍卫前往东海,原本淼淼想跟杨复商量一下,让他们跟卫泠同行,路上好歹还有个照应。但将此事跟卫泠商量了下,他只问道:“我从水下过去,他们骑马,路上如何同行?” 淼淼被问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放弃这个念头。 “你不要逞强,遇到危险就赶紧逃,若是再受伤,我、我……”她本想威胁,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吸了吸鼻子恳求道:“我不想让你受伤,卫泠,求你别再受伤了。我不变成人没关系,但你不能死。” 卫泠沉默了许久,只道:“我知道了。” 这几天淼淼一直在照顾杨复起居,他双腿不便行路,凡事都需要人在跟前伺候。今日丫鬟送来煎药的药,淼淼接过朱漆托盘,一步步往室内走。 眼看便要到床前,左手忽地一阵无力,没了知觉,她错愕地瞠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彩绘瓷碗掉在地上,连带着药汁洒了一地。 杨复见状便要下床,他膝上的伤尚未痊愈,郎中说了最好不要下床走路。他此刻抛之脑后,将淼淼拉到一边查看,“可有伤到何处?” 淼淼呆呆地任由他查看,低头看毫无知觉的左胳膊,试着抬了抬,然而未果:“我的手不能动了……” 她手背有一处被烫的不轻,然而因着更大的错愕,是以没有在意,更不觉得疼痛。杨复正欲唤人来,闻言一滞,“哪只手?” 淼淼轻声:“左手。” 杨复深吸一口气,她几乎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意,以及眼底的阴郁,他朝屋外道:“来人,去请郎中!”   ☆、第六十八日 依旧是前天那个郎中,他被请来时气喘吁吁地,一把老骨头没来得及缓口气,便被请到了内室榻前。 此时淼淼的左手尚且不能行动,连带着毫无知觉,郎中何曾见过这种病症,试着给她按捏两下手臂,“女郎可有感觉?” 淼淼挫败地摇头,“没有。” 非但没有,连前几日爬满手臂的红斑都没下去,好在她都用绢帕包裹着手背,没被人看见。郎中毫无办法,跪在脚踏上迟疑道:“恕老夫无能为力,这病症……委实是……” 杨复阖目,冷声斥责:“庸医——” 那郎中生怕被迁怒,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王爷见谅……” 他只道:“滚!” 难为老郎中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抵怕极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 淼淼正坐在塌沿,试着抬起手臂来,可惜未果,这条手就跟不是她的一样……虽然本就不是她的,但好歹以前还能使唤,目下却是连动都不能了。 乐山乐水一行人才离开两天,若是这几日都好不了,她便跟废人没有区别。思及此,淼淼这才开始恐慌,如果他们不能找到那位鲛人,那接下来的三十天,她都要这样过吗? 杨复握住她另一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怕,本王定会想办法治好你,淼淼别怕。” 淼淼抬起双眸,触到他坚定柔和的目光,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不愿意承认,但她心里多少清楚,这个身体已然穷途末路,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恐怕就算请来再好的郎中也无济于事。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溶光院内,与杨复同榻而眠。除了沐室那一回,他从未对她做过什么,平常吻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淼淼,本王等得很辛苦。” 淼淼往床里头一缩,蒙着脑袋瓮声道:“那我也没办法。” 她真个无能为力,自打左手不能动手,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更别提照顾到他了。本以为这次左手不能动,跟往常一样过一会儿就好了,未料想她睡了一夜,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面前是杨复平静的睡颜,因着有淼淼照顾,他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不在呈现出病态。腿上的伤也逐渐痊愈了,淤青消退不少,避免日后留下遗症,依然要靠轮椅走动。 * 淼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手才碰到他的皮肤,他便缓缓睁开了双目。 “……”淼淼吓得慌忙缩回手,活脱脱的做贼心虚。 杨复比她更快一步,笑着擒住她手腕,“你在偷看我?” 话才说完,自己反而先一愣。 这场景何其熟悉,在别院书房中也发生过。起初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丫鬟,留在他身边做事,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唯一有一点,就是时常偷看他。 她以为他不知道,黑眸时不时瞥向他,带着两分小心翼翼。杨复自然察觉得到,只是不拆穿罢了,偏偏有一回他回头,她傻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抵是这双眼里盛载的情绪过重,他忍不住问出口:“为何偷看我?” 她跟旁人不一样,别的丫鬟若是被他这么问,早红透了双颊矢口否认了,偏偏她坦荡荡地说—— “因为我喜欢你。” 大约是从那时关注她的,杨复敛眸一笑,她撞入他的心扉,以极其蛮横的手段。 淼淼不知他在想什么,理直气壮地回应:“才不是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欣赏。” 言讫瞅一眼窗外,天尚未亮,院内被黛色淹没,她纳闷不已,“王爷为何醒这么早?”她醒得早,是因为心里装事睡不着,那他是为何? 杨复神情忽一顿,拿起床头搁置的衣物,“今日要去宫中一趟。” 淼淼跟着坐起身,不清楚他话里深意,下床意欲为他穿衣,正要抬起手臂时,忽地醒悟左手已不能动了。她懊恼地咬着下唇,踅身便往外走,“我去叫人进来。” 丫鬟早已在室外候着,服侍四王洗漱完毕,齐齐退至一旁。 淼淼扶着他坐到轮椅上,推着往外走,随口问了句:“王爷去宫里做什么?” 杨复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许久才轻声:“圣人有言,不得不去。” 门口立着两人,就着廊下微弱的灯光一看,原来是府里另外两名侍卫。乐山乐水不在,便有他二人近身保护王爷安全。 杨复停住,“不必送了,回去吧。我午时便会回来。” 淼淼一只手推着轮椅很是吃力,她固执地摇头,“我想把王爷送到门口。” 杨复拗不过她,握住她的右手带到身旁,“你陪着我走。”说着偏头,对身后一名侍卫道:“推本王过去。” 侍卫忙上前取代淼淼的位子,他身强力壮,推起轮椅毫不吃力,可比淼淼轻松多了。 能同他多待一刻都是好的,淼淼笑眯眯地站到一旁,“我听王爷的。” 杨复无奈轻笑,她哪里是听他的,他只是顺着她的意罢了。小姑娘看着很听话,实则心里比谁都倔,决定好的事,任谁说都没法改变。 一直将他送到王府门口,看着他坐上车辇,淼淼才慢吞吞地挪回溶光院。 迈入垂花门,因是清晨,抄手游廊下有不少丫鬟过往,见到她都免不得好奇地多瞅两眼。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到她的左臂上,袖筒里的胳膊一动不动,看着十分木讷,不得不让人多想。 淼淼低头看了看,是挺怪异的。 她抿了下唇,故意加快脚步回到院内,继续睡起回笼觉来。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脑子来来去去的,一直是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梦里场景同现在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那是不是代表迟早有一日,她也会躺在床榻上,浑身溃烂不能动弹? 实在太可怕了,虽然不是自己的身体,想想也十分不安。 何况对这个身体的主人……她既感激又愧疚,若是下一世,希望那个小丫鬟能一生康健,平安终老。 * 蒙头昏昏欲睡许久,一直听到有丫鬟唤她,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 “淼淼女郎?女郎……” 淼淼疲惫地睁了睁眼,果然看到一个紫衣丫鬟站在床头,面带局促:“您总算醒了……” 淼淼趺坐起身,揉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丫鬟似乎很焦虑,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淼淼吃惊,“快别睡了,皇后娘娘方才来府上,指明说要见您!” 这一句话有如平底惊雷,轰得她霎时瞌睡虫全醒了,错愕地睁圆双目,难以置信道:“皇后娘娘要见我?” 见丫鬟严肃地点头,模样不似说笑,她手忙脚乱地弯腰穿鞋,一时间手足无措,“为何要见我,我、我从没见过她呀……她有说什么事吗?” 丫鬟摇摇头,“婢子也不知晓,您先去看看吧。目下皇后正在正堂,若是等长了恐怕不好。” 淼淼越着急便越慌乱,她一只手根本穿不好绣鞋,“你帮我穿一穿鞋子,我穿不上……” 丫鬟自然是注意到她的手臂,便没二话地替她穿上了,又另外给她整了整护领,“女郎随婢子来。” 淼淼一路跟着她来到正堂,路上惴惴不安,猜测了无数种皇后找她的可能—— 不对,她这会儿最该想的,应当是皇后为何知道她这个人。 眼看正堂便在跟前,淼淼却步不前,把那个丫鬟急得团团转,“女郎,您再不进去……” 深吸了两口气口,淼淼才小步踱入屋中。她低着头,只看到前方官帽椅上坐着一人,葱绿色妆花织金裙襕映入眼睑,华贵精美,尽管看不到面容,气势业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何况此人是四王的生母,淼淼对她自然更加恭谨客气。 “婢子淼淼见过皇后,皇后凤体安康。”她右手握着左手叠于身前,欠身行礼。 室内除了卫皇后身旁两位宫婢,再无旁人,静了许久之后才听一声和缓女音,“起来吧。”说罢赐座,让她坐到手下一张椅子上。 淼淼摸不准她的意图,低头坐到一旁,始终没敢抬头看她。 直至卫皇后问她:“你可知本宫为何唤你前来?” 淼淼形容拘谨,老老实实地摇头,“禀皇后,婢子不知。” 看着倒是十分规矩的人,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老四对她死心塌地。卫皇后探向她,看着她垂下的左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若不是府里她特意命人注意四王府动向,恐怕不会知晓,原本早该离世的丫鬟,如今居然活生生地坐在她跟前。 四王便是为了她拒婚?且不说她身份古怪,但凭家世相貌,便配不上她的儿子。   ☆、第六十九日 丫鬟端上热茶,洞庭君山茶香袭人,卫皇后不疾不徐地浅酌,似在思量如何开口。 “听闻这几日你一直在四王院中?”她觑向下方,直言不讳。 淼淼猛一激灵,不知是谁传的话,她既然这么问了,必定是有十成把握。“……是。” 停了停解释道:“王爷腿脚不利索,婢子为了方便照顾,便暂居在溶光院内,并无越矩。” “没有越矩?”卫皇后扬了扬眉,旋即板下脸,厉声质问:“每日同睡一张床榻,难道不算越矩?” 淼淼惊诧地抬眸,迎上她愤怒的面容,未有多想便跪倒在地,“皇后息怒,婢子……” 话未说完,被她打断,“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卫皇后一脸不悦地盯着她的左手,从她进来时便察觉不对劲。那只手仿佛假肢,僵硬地垂在身侧,就连她方才跪下恁大的弧度,也只随着身体轻晃了晃。 情知瞒不住,淼淼低头坦言:“没有知觉了。” …… 那便是废了,卫皇后面上出现一丝裂隙,握着盖钟的手一紧,险些失态。老四究竟看上她哪儿?人不漂亮,更不机灵,如今连身体都不健全,她委实是不能接受。 卫皇后稳下情绪,继而问道:“一个月前你不慎落水,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本宫记得清清楚楚,圣人下旨准你厚葬……”她话锋一转,眸光犀利,“为何如今却好端端地活着?” 彼时她得到消息,道是四王与太子起了争执,再一细问,竟是为了四王府一个丫鬟。两个都是她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惩戒哪个都不是,后来是圣人下旨,罚太子闭门思过一个月,此事才算罢休。 当初四王为这个丫鬟萎顿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从中振作,如今又陷了进去。 卫皇后得知面前的丫鬟与一个月前那个是同一人时,心中可谓百感交集。来之前卫皇后尚且想过,既是个丫鬟,抬举她做姨娘未尝不可,然而这只手……说出去委实折煞皇室颜面。 淼淼敛眸道:“婢子食用了一味药,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这才救活了婢子。” 世上竟有如此奇药,卫皇后本不相信,但看她一眼,又不得不信。 今日来四王府上,本就是趁着杨复被圣人叫去,她来见一见这位深藏不露的丫鬟。人是见到了,可惜跟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卫皇后叹一口气,如此更不愿意成全她跟杨复了。 她搁下盖钟,路过淼淼身旁时淡声:“你同本宫走一趟。” 淼淼不明所以,偏头看着她离去,这才扶着八仙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了王府门口,门外停着宫舆,目送着卫皇后踏入车厢,她僵立在旁不知所措。倒是一旁宫婢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道:“皇后娘娘有命,你还愣着做什么?” 淼淼踩着黄木凳上车,车内端坐着卫皇后和另外两名宫婢,她不敢多言,规规矩矩地坐在最角落。 车轱辘缓缓推行,车内十分平稳,两名宫婢时而同卫皇后谈话,越发显得淼淼孤单。 大抵是她模样太可怜,卫皇后睇向她道:“你不必害怕,本宫不会拿你如何。” 淼淼抬头,水眸怯怯,“皇后娘娘,您要带我去哪?” 卫皇后收回视线,“回宫。” 回宫?皇宫?淼淼倒吸一口气,她还以为皇后要将她扔到哪个荒山野岭,从此再也回不去王府……可她带自己入宫做什么?本欲再问,卫皇后已经不再看她,淼淼按捺下好奇,不再发问。 * 入了宫门,车辇行至永嫮宫门口停下,淼淼随着卫皇后走下车辇,一路走入庆禧殿。 皇宫不比王府,处处透着规矩严谨,连宫婢走路都要轻上几分。淼淼瞥了两眼周遭光景,朱甍碧瓦,明光程亮。她在殿外驻足,等了好片刻,卫皇后换了身常服出来,“你过来。” 话是对着淼淼说的,淼淼三两步跟上,想问她去哪,但被周围气氛感染,最终把疑惑咽了下去。 宫内廊庑曲折,只记得拐了许多道弯,淼淼生怕一不留神跟丢了,聚精会神地跟在她后头。前方视野渐次开阔,园内月季争相绽放,粉白花瓣,簇拥成团。 皇后这是带她赏花来了?淼淼不由得纳闷,园内除了月季,更有其他娇妍花朵,衬得整个后花园有如一片花海。循着往前看去,只见葱葱郁郁的银杏树后,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 一红一百两道身影立在池边,再走近两步,便能听到女子的娇怯低语。 “上回在山庄是阿兰失礼,扰了王爷清净,对此一直心怀愧疚,特此给王爷赔不是……” 他们站在一处拐角,对方看不到此处光景。 此话一出,淼淼便那里站的是谁,她诧异地抬头看一眼卫皇后。这是什么意思?特意把她带来这里,便是为了看这一幕? 杨复似是说了什么,姜阿兰眼眶一红,跟着他走了两步。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中,倒有些四王欺负她的意思。姑娘巴巴地迎上去,他倒冷着一张脸,对人爱答不理地,看得卫皇后忍不住喟叹。 “齐瀚同本宫不亲近,这些年为了他的婚事,本宫同圣人没少费心思。京城多少大家闺秀,他一个都看不上,拖到现在也没有成家。”卫皇后偏头乜来,不知是不是淼淼错觉,那眼里竟有些埋怨她的意味,“姜阿兰是太傅嫡孙女,品行端正,相貌姣好,是本宫同圣人一并相中的。本以为这事八九不离十,可惜好说歹说,他始终不同意这门亲事。” 淼淼扶着左臂,眼睛骨碌碌地转,皇后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然而皇后下一句话,让她整个愕住,“本宫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回去劝一劝他,让他早日答应与姜家的婚事。届时本宫再同圣人商榷一番,或许能抬升你为姨娘,也未尝不可。” 淼淼瞠目,“让我劝王爷娶她?” 卫皇后睨来一眼,不必开口,已有宫婢代话:“放肆。” 淼淼粉唇抿成一条线,总算明白了此行目的,凛然道:“禀皇后,婢子不会这么做。” 卫皇后蹙眉,“你要忤逆本宫?” “婢子不敢。”她后退一步,垂着左手跪地,“娶妻生子应当由王爷做主,我若开口,只会给王爷徒增困扰。何况我喜欢王爷,说不出这种话。” 她跪在跟前逐字逐句道,正午烈阳落在她肩头,小姑娘像穿了一身柔软的铠甲,长睫微垂,一脸无畏。 卫皇后一时怔楞,大抵没想到她会如此痛快地拒绝。 许久之后才低语,“那便不必回去了。” 淼淼仰头,“什么?” 卫皇后踅身,缘路折返,“四王答应婚事之前,你都一直在宫里住着。老实一些,本宫会命人看着你。” 目送她渐渐走远,淼淼才慢慢回神,她这是被变相拘禁了? 再往银杏树后看去,杨复早已离去,只留下姜阿兰一人伫立。 * 跟着宫人前行,对方将淼淼领到永嫮宫内一处小院落,“就是此处,女郎若是有何吩咐,再唤小人便是。” 淼淼停在门口,见他也没有离去的打算,唯有推开院门,乖乖地往里走。 此处与永嫮宫其他地方相比实在简朴,屋内东西尚且俱全,只是稍显陈旧。此处时常有人打理,倒还算干净。 淼淼坐在绣墩上,一手托腮眺望门口,不知王爷回府后是何反应……他会猜到她在宫里吗? 也不知道卫皇后把她留在宫里是什么打算,她左手不利索,没有人帮忙,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好在宫里的人不苛刻她,傍晚时分有人送来饭菜,还有几身替换的衣裳。 用过饭后宫婢来传话,道是皇后请她过去一趟。 淼淼正在一旁净手,闻言搁下巾栉,跟在宫婢身后前往庆禧殿。 殿内燃着通臂红烛,卫皇后行将用过晚膳,正斜倚着迎枕品茶。抬眸睇见她来,开门见山,“白日本宫说的事,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 原来还是为了这事,淼淼无奈地弯唇:“禀皇后,考虑得很清楚了,婢子不会开口。” 许是猜到几分,这次皇后没有表现出愠怒,反而轻飘飘地觑她一眼,“那就继续住着,住到想清楚为止。” 淼淼默默地一声:“……哦。” 卫皇后同一旁宫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有意将她晾在一旁,既不让她回去,也不搭理她。淼淼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脑袋一点点往下垂,今儿醒的早,她一早就困了,若不是皇后忽然传唤,她本打算早早休息的。 宫婢捶腿的力道适中,皇后惬意地阖上眼,再次睁开时,便见眼角一个小身影摇摇晃晃,好似随时便会倒下。 她倒是心大得很,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打瞌睡。 卫皇后啜一口香茗,“你叫淼淼?” 淼淼身子一倾,猛地醒神,“是……” 问过之后,皇后不再开口,倒是屋外一名宫婢入内,神情似有焦灼:“娘娘,四王来了。” 她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一旁的淼淼听清,顿时瞌睡虫全跑了,全神贯注地盯着屋外。 廊下传来脚步声,渐渐往殿内行来,越来越近。 卫皇后想了想,对淼淼道:“你到内室去,没有本宫吩咐不得出来。” 言讫命宫婢带她进去,眼瞅着杨复就要进来,她却被推入一扇紫檀凤穿牡丹屏风后。   ☆、第七十日 淼淼行将站稳,外面便传来轮椅碾压在地面的声音,堪堪停在她方才站的那个地方。 杨复一袭月白色织金云纹锦袍,同今日出行时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回府没来得及换衣裳,便匆匆地赶回宫里了。 “阿母,淼淼在您宫中。”他开门见山,不是用的疑问句,带着十足的肯定。 卫皇后稍稍坐直了身子,端出既喜又忧的模样,“这都什么时辰了,怎的又回来了?”说罢一顿,略感困惑,“什么淼淼?阿母听不大懂。” 杨复抬眸,眉宇深蹙,“齐瀚已问过府上下人,您今日去过四王府一趟。” 言下之意便是,您不必装了,他心里都明白。果见卫皇后脸上掠过一抹不自在,少顷,眸色沉缓几分,“我是去了你府上,但没见过什么叫淼淼的丫鬟。” 杨复不语,乌瞳静静睇向上方。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无所遁形。那双清明冷漠的眸子里,有着与往昔不同的焦虑,好似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 他道:“淼淼性情纯善,天真活泼,不是阿母想象中的女子。是齐瀚强行将她留在王府,阿母若是有何事,只管同我商议,不要为难淼淼。她目下身体有恙,齐瀚此番前来,只是想带她回去,请阿母成全。” 卫皇后一顿,深深地凝望他,许是被他方才的话震慑了,“你把她强留下的?你可知她身份古怪!”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如今活蹦乱跳地回来了,难道还不足以让人震惊? 她停了停,神情严肃几分,“何况她出身贫寒,又身有残疾,这样的人不值当你如此。” 她一时气恼,忘了这么说等同于承认淼淼在她手里。得知淼淼去向,杨复眉头微展,“值当与不值当,该是儿臣说了算。” 他以往没有喜欢过人,平静无澜地度过了二十几年,忽地有一日,跃出一抹光鲜亮丽的颜色,给他枯燥乏味的人生添了许多色彩。那个小姑娘带着他所有的寄托,是他温柔缱绻的归宿,这一世,有这么一个人便足矣。 卫皇后瞪着他,恨不得能将他瞪醒,可他非但未有所觉,还要求道:“请阿母放了淼淼。” 到了这时候,她不想承认都不行,“本宫暂时不会放了她。” 杨复掀眸,眸中冷光一沉。 卫皇后接着道:“等你同姜阿兰完婚的那一日,我再让她回去。” 庆禧殿内无比寂静,是以屋外冷风呼啸声分外清晰,呼呼而过,卷起一阵阵喧嚣,像黑夜的呐喊。翡翠珠帘被吹得叮叮作响,宫婢忍不住抬眼,打量四王的表情,才看了一眼又赶忙垂下。 杨复神色沉郁,绝对称不上好看,携着股迫人的气势,“儿臣说过,不会娶她为妻。” 卫皇后着实恼了,“那你想娶谁,那个断了胳膊的丫鬟?即便你愿意,我皇室也丢不起这份颜面!” 杨复低声:“我想娶心爱的人,并不认为有何丢人。” 卫皇后握着茶盏,浑身都在颤抖,可又不忍心将那茶盏掷他跟前。他的腿伤还没好,若再受了伤,不知要再养多少日。 大约是被他气的,皇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心底的浊气呼了出来。“你是想气死阿母。” 杨复敛眸,不予回应,反而命令身后的侍从,“扶本王起来。” 侍从听命,没等卫皇后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然双膝跪地,眉头深深锁着,“儿臣不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是故意要气死她,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这双腿还没好利索,受了怎样的伤她再清楚不过,那天他晕倒在殿内,两块膝头子乌青乌青,看得她心疼不已。如今又跪,这不是在她心尖儿上剜肉吗? 卫皇后直哆嗦,“你、你起来!” 杨复淡声:“阿母若不放了淼淼,我便一直跪着。” 她让侍卫扶他起来,偏偏他执拗得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侍卫不敢伤了他,举止颇为犹豫,他没跪一会儿,额头便沁出细密汗珠,昏黄烛光下显得脸庞愈发苍白。 这一场病下来他委实瘦了不少,下颔上一点肉都没了,少了几分儒雅温和,多了几分坚毅冷冽。只是这性子,一直让人捉摸不透。 不单是侍卫,连一旁宫婢也拿他没辙,卫皇后险些要自己动手,便见雕漆屏风后闯出个瘦小的身影。没等众人回过神,她便已来到杨复跟前,伸手扶他,“郎中说的话王爷忘了?若是再跪下去,这双腿就别想走路了!” 小姑娘满脸焦急,低低地喘着气儿,像是才跟人挣扎一番,千辛万苦才从里头出来。 卫皇后一惊,忙吩咐人:“谁将她放出来的,还不赶紧……” 不待说完,杨复便握住她右手,“阿母,我只想带淼淼回去。求您成全。” 一字一句,无比沉缓。 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求她,却是为了这等事情。她一直以为这个儿子寡情淡薄,无欲无求,却不知他还有如此固执的一面。目下细想,只是没遇到想要的人罢了。 倒不是真想为难他,只是……卫皇后看一眼他身旁的小丫头,毛毛躁躁的,眼里写满焦急关心,只剩一只手了,还在想办法将他扶起来。 只是这丫头的条件,终究入不了她的眼。 她闭了闭眼,被他逼得毫无办法,“人你不能带走,我要再留她几日,多做观察。” 话虽如此,但语气明显有所松动。 杨复顿了顿,“那么儿臣也留在宫中。” 她眉头竖起,“你在宫外建了府邸,这成何体统?” “阿母是齐瀚母妃,儿臣留在宫中几日,难道都不成么?”他重新坐回轮椅上,表面温温和和的,其实心里比谁都黑。 卫皇后没辙,摆了摆手道:“依你,都依你。” 虽然无奈,但心里大都是高兴的,这应当是他头一回亲近她。尽管是为了一个小丫头,但足以让她高兴一阵儿。从小到大他没在她身边待过,她更没好好带过他,如今能留下几日,也算是好事一桩。 * 此事固然传到圣人耳中,听闻圣人好一番震怒,末了不知被卫皇后用何种手段哄了下去,他便没再追究此事。 杨复住的院落同淼淼挨得很近,两院隔着一条甬道,走几步便到了。 上回他又跪了一次,时间不长,但淼淼仍旧不能放心。卫皇后请了御医查看,待御医道修养几日并无大碍后,两人才齐齐松一口气。 起初淼淼还能前去照顾他,但是这个身体越来越不中用,手脚不灵活便罢了,一到晚上便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哆嗦,盖多少条被子都没用,是那种从脚底下渗上来的凉意,冰冷彻骨。 淼淼没有告诉杨复,怕他想太多,白天不能好好养伤,晚上便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她这两天冻得整夜睡不着,早上起来嘴唇都是乌的,眼窝更有一圈青紫。许是寒意未褪,走路都在打着寒颤。 杨复自然察觉不妥,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冰凉凉,“晚上冻着了?” 淼淼摇摇头,“大概是早上起来穿得少了,我回去添件衣服。” 说着便往回跑,迈过门槛时脚步抬得低了,被绊得一个趔趄,猛地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她顿时捂着头蹲了下来,龇牙咧嘴地吸一口气,“好疼……” 没见过这么冒失的,杨复这几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来到她跟前查看,“让我看看。” 说着拿开她的手,果见额上肿起一大块红包,包下一双眼睛泪汪汪地,哼哼唧唧地喊疼。杨复下意识伸手,“别哭。” 淼淼闭上眼硬生生憋了回去,瓮瓮地嗯一声,“我不哭。” 真像个半天的孩子,杨复对着她伤口吹了吹气,缓解她不少疼痛。不多时御医赶来,留了瓶专治淤青的药膏,嘱咐一日三日涂抹,不是什么大事,好得快得很。 御医说得轻巧,可是这块淤青隔了一天一夜,依旧没有消退的趋势。反而变得跟淼淼的左手一样。 那边乐山乐水没有消息,杨复越发焦躁,每日跟卫皇后共进晚膳时,都是匆匆来去。 “你倒是一心在那丫鬟身上……”见他又要走,卫皇后叹道。 杨复一顿,恭敬行礼,“让阿母为难了,是齐瀚不孝。” “罢了,去吧。”她能拿他如何,再不顺了他的意,指不定还要再跪个三四天,他不担心,她身为母亲还替他疼呢。 也是多亏了那丫鬟,母子俩这么些年难得有机会单独用膳,关系虽仍不亲近,到底缓和不少。 杨复没有立刻走,想了想道:“当年之事,阿母有自己的苦衷,齐瀚从未责怪过您。” 说完才告退,留下卫皇后一人怔忡。 * 杨复去时正值落日,天边昏昧不定,夕阳沉下去一半,染红了屋檐上的鸱吻。 甫一进屋,便被屋内情况骇住。 “淼淼!”他大步上前,将床上不住发颤的身子楼在怀中,尽管如此,她仍旧抖得厉害。他肃容,“怎么回事?” 淼淼也不知道怎么的,天一黑就开始冷,最近越发严重,比冰天雪地地掉进湖泊还冷,“冷,王爷我冷……” 她声音虚弱,浑身透着冰寒,好似下一刻便会无声无息。 杨复抱着她的手臂微颤,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又脱下锦袍罩在她跟前,紧紧地护在跟前,“从何时开始?” 淼淼疲惫地闭眼,“前天……还是大前天……” 他似才恍然,命令外头的侍卫去传御医,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慌张。 他犹记得上回她身亡,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无比清晰,多尝一次都是磨难。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他要淼淼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不多时御医前来,悬丝诊脉一番,露出惶恐之色,接着又诊断了好几遍,才吞吐道:“禀四王,老臣愚钝……感、感觉不到这位女郎的脉象……” 杨复沉下脸,冷声一斥:“废物!” 淼淼扯了扯他的袖子,“不是的……王爷,不怪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声音虚浮,杨复必须贴着她耳畔,才能听清她说什么。闻声一滞,让那御医在门外候着,他放柔了声音:“何事?” 淼淼一呼一吸之间,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有冰渣子,冷得她整个人都要冰冻住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个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她冰冷的气息呼在杨复皮肤上,一直冷到他心扉,“如果不能变成人,我必须离开……” 杨复静了许久,声音很冷,“什么意思?” 淼淼往被子里缩了缩,真个太冷了,手脚都麻木了,“我当初变成人,有一个期限,只有九十天……如今九十天快到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知道什么? 知道两人身份殊途,费劲千辛万苦都没法在一起。 淼淼气息越来越弱,就在他怀里,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她语无伦次道:“就算不到九十天,我也很高兴了……能在王爷身边,多一天我都很高兴……” 她呢喃不休,分明冻得不住打颤,还在絮絮叨叨:“要是这个身体不行了,等卫泠过来,就会把我带回去……王爷别等我,我变成人估计还得很久,到那时候你都老了……说不定都入土了……” 她咕哝一声,往他脖颈上蹭了蹭,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王爷,我喜欢你……”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觉得环住她的双臂越收越紧,颤抖得很厉害。 淼淼顾不得喊疼,因为她已没了知觉。 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杨复一直守在她床边,竟跟一个多月前如出一辙,眸中死寂,无波无谰。 期间卫皇后来看过几次,说了一些话,但他始终没听进去,只抱着淼淼的身体发怔。 卫皇后慌了,这怎么看都是将死之人的模样,御医要给那丫鬟把脉,他却无动于衷,只冷漠道:“滚。” 嗓音平静,却让人从心底生出惧意。 杨复始终守着她,卫皇后正准备着人去请圣人,此时,乐山乐水那边才传来消息。   ☆、第七十一日 信上说他们一行人于三日前抵达东海,目下正在返程途中,并未寻到四王口中的鲛人,反而在一旁水域遇见了卫泠,约莫后日能回到京中。 杨复紧盯着信上内容,没有找到那位鲛人老者,也就是说淼淼还是不能变成人……他将信揉成一团,薄唇紧抿,神情冷鸷。 不是没有试着把淼淼放入水中,打从淼淼昏迷那一日起,他便命人备了一桶热水。然而她的身体浸在水中,仍旧跟昏迷着没有两样,双目紧紧闭着,腿下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会这样?以往她泡在水里则会变成鲛人,为何此次却行不通? 殊不知这副身体已然死去,淼淼的身体被困在其中,分不开醒不来,除非有卫泠相助,否则连变回鲛人都成问题。 看过来信后,杨复怔怔坐在床边,握着淼淼冰冷僵硬的手,一遍遍婆娑她的手心。 即便不愿意承认,目下能救她的,确实只有那个人了…… 他凝望着她娟秀的脸蛋,视线下移,落在她脖颈间一块凸起上。许久才伸手,将血石握在手中,语气略有迟疑,“……淼淼的情况,想必你已听说。” 血石那边静了许久,半响才传出来一声,“杨复?” 正是卫泠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呼啸。 他们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往京城,一路不敢懈怠,连夜赶路,声音里难掩疲惫,带着几分沙哑和不耐。 杨复道:“是我。” 那边卫泠静了静,语气罕见地严厉:“淼淼情况如何,为何是你同我说话?她呢?” 杨复看向床上睡容安静的小姑娘,“她目下昏迷不醒,已有三日。”说着便将淼淼这几日的变化如实告知,从她左手出现尸斑,到四肢不便,再到夜里浑身冰冷,毫无遗漏。 卫泠听罢,挥鞭又加快了几分,“别动她,我明日就能赶回京中,我有办法救她!” 杨复睇向屏风后的浴桶,“以往淼淼能在水中化为原形,为何此次不行?” 卫泠顿了顿,一一解释给他,“起初她俯身在丫鬟身上,便是与原身一起的。目下那具身体不能用了,她便被困在其中,除非两具身体彻底分离,否则淼淼也无法醒来。” 竟是这么回事,杨复收回视线,扶着床沿的手渐渐收紧,浮起清晰可见的青筋。 “你有办法让她们分开?”他哑声问道。 卫泠轻嗯,“有,等我回去再说。” 两人都不大愿与对方交谈,说完正经事便没了声音。杨复握紧血石,重新系回淼淼脖子上,看着上面的红光渐次黯淡,他起身走出屋外。 院外守着几名侍卫和宫婢,都是卫皇后指派来的人,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随时都命人看守着。这几日确实让她担心不少,杨复交代了一些事宜,令他们好生照看淼淼情况,这才举步向庆禧殿去。 虽是戌时,殿内却灯火通明,通臂巨烛照得满屋亮如白昼。 卫皇后行将沐浴完毕,正坐在榻上同宫婢闲谈,听闻他到来,难免露出几分喜色。这几日他一直守在那丫鬟身旁,任何人都不得近身,实在是令人操碎了心,真怕他就一直如此,再也缓不过来。 杨复行罢礼后,并未落座,“儿臣有一事同阿母相商。” “有何事你便直说,阿母听着。”皇后娘娘命人置备茶水,是新春才摘的西湖龙井,喝着清新宜人。 青釉彩绘小盖钟放在他手边,他没有动,“阿母是想让我娶姜阿兰,还是娶一位贤妻?” 未料想他是问这个,卫皇后顿了顿,“娶妻自当娶贤,我正是这么想的,才在高门贵女中,千挑万选选中了姜家女郎。” 他敛眸,“据儿臣得知,姜家女郎并非阿母口中的贤妻。” 卫皇后一滞,“此话怎讲?” 杨复指尖微动,端起盖钟品一口香茗,少顷徐徐开口:“齐瀚前几日得来消息,据闻姜女郎昨年在太傅府中,赐死了两位婢女。除此之外,对待下人亦十分严苛,稍有不满便非打则骂,太傅府下人对她十分畏惧,委实不是阿母口中品行端庄的女郎。” 闻言卫皇后有所惊异,倒没想过他会调查姜阿兰,更不知平素看着温温婉婉的姑娘,手段竟如此残忍。但到了这地步,还是忍不住为她说好话:“心肠是硬了点,但日后嫁入皇室,没有这等手段如何能震住后宅……” 杨复静了静,淡声:“那么与人私通,又当如何解释?” 卫皇后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私通这罪名着实不小,不怪卫皇后诧怪,盖因姜阿兰看着懂事规矩,实在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杨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一旁宫婢,命其呈递给皇后。 皇后平复了心思,匆匆读一遍信上内容,已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那信上内容正是姜阿兰与秦国公府小儿子秦荣来往的信件,秦荣是姜太傅的门生,与姜府常有来往,自然而然便认识了姜阿兰。 两人见过几面后,情愫暗生,便偶尔有所往来。但近日皇后有意撮合她同四王,她便决意与秦荣断了联系,奈何秦荣不肯就此罢休,便时常有书信往来。 这封信上内容,便是姜阿兰所写,希望他两人从此再无联系,正如信上最后一句话所言—— “愿君安好,不复相思。此前情意,就当未曾有过。” 饶是卫皇后这等沉稳之人,看后也难免错愕,接着是不断袭上心头的愤怒。好人家的姑娘,哪会未出阁便与男子私下会面!更何况除了会面,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卫皇后捏着纸张的手都在颤抖,“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 杨复一笑,“自从得知此事后,齐瀚便来了此处,不曾同谁说过。”正在卫皇后松口气时,他又道,“只是替儿臣做事的仆役想必也知道了,他会不会同人说起,便不得而知了。” 卫皇后气得不轻,将信放在灯芯上一举点燃,愤愤不休地骂了几句“不像话”。 男未婚女未嫁,于她看来是再腌臜不过的事。 可姜阿兰在她表现得极好,乖巧懂事,哪里看得出丝毫信上的影子。思及信上其他不堪入目的话,她顿生一种被欺骗的错觉。 许是被此事打击得不轻,卫皇后扶着心口摆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容我好好想想。” 杨复亦不紧逼,到了如此地步,姜阿兰想嫁入四王府,怕是再无可能了。 * 推开直棂门入屋,室内仍如他离去时那般,榻上姑娘睡容恬静。杨复行至跟前,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起身立于窗前。一闭眼,便是那日她在耳边的话语。 “我当初变成人,有一个期限,只有九十天……” 九十天,只有九十天。 从她到他身边那日时算起,已有七十多日。如果她不说,是不是打算十几天后不告而别? 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对他十分狠心。 如果不能把她变成人留在身边,他始终不能安心。杨复的手扶着窗棂,力道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分明,力道不轻。 他站在窗前一动未动,直至远处泛起一点蟹壳青,渐渐有熹微溢出地平线,这才恍然一夜已过。卫泠应当今日回京,他同卫皇后提起今日回府,大抵是昨日受了打击,皇后并未留他。 车辇出了宫门,一路行至四王府,许多天不曾回来,管事领着一群婢仆在门外恭候。 “王爷,您回……” 管事本欲迎上,但见他怀中抱着一名女子,仔细一瞧可不就是淼淼!再看王爷面色不豫,顿时有眼力见儿地闭了嘴,跟在他身后入府。 杨复回到溶光院,把淼淼放在榻上才问:“乐山乐水可有传来消息,何时到京城?” 管事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应道:“今早来了消息,约莫傍晚时分入城。” 杨复低声一应,眉宇不展。 多日不曾回府,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泰半是管事的功劳。杨复象征性地翻阅了几页账簿,便站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一旁丫鬟答:“回王爷,才到未时。” 还落日还有两个时辰,他却是一刻都等不下去。命人到城门外迎接,一有消息即刻回复通知。 大约申时三刻,去城外守候的人才回府禀告:“回来了,禀王爷,乐山乐水回来了!” 杨复尚未走到门口,他们一行人便已入府,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最前头的乐山道:“让王爷久候,属下不该。” 一行人中只有一个站着,玄青衣袍显得他身条修长,笔直如松,目光如炬地落在杨复身上,“淼淼呢?” 杨复踅身,并未多言,“随本王来。” 卫泠举步跟在他后头,前后进入溶光院,正室门口守候的丫鬟见他陌生,模样俊朗,忍不住偷偷打量好几眼。 大步迈过门槛,走过落地罩,待看清内室榻上躺着的人后,他本就淡漠的表情更行冷峻。小丫鬟头上一块暗红斑痕,他捋起她的袖筒,果见左手也是如此。 查看过后,卫泠不由分手地抱起淼淼,“哪里有水?” 杨复眸色一深,“五桐阁。” 这地方他有印象,里面有一方不小的浴池,他在里面泡过几回澡。无需旁人带路,卫泠轻车熟路地来到五桐阁内,腾出一只手推开沐室虚掩的门。 丫鬟没见过此人,本欲阻止,但见身后跟着王爷,不见四王有何吩咐,还当是府上的贵客,便没有自作主张。   ☆、第七十二日 卫泠举步入沐室,反手阖上直棂门,忽被室外一双手掌挡住。 杨复撑着门板,半开的门扉露出他平静的面容,手臂力道丝毫不缓,“让本王进去。” 两人暗中一番较劲,末了卫泠后退半步,踅身转入折屏内,“王爷身份矜贵,一会若是被吓着了,可与我无关。” 知他故意挑衅,杨复紧随其后,不置一词。 今儿无人吩咐,是以浴池没有特意烧水,池子里的水稍显冰凉。虽是深春,但水温仍旧不高,所幸鲛人对水温的要求不高,卫泠试了试温度,俯身将小丫鬟的身躯放入池中。 他随之跳入水中,两人沉入水底,宽大的锦袍浮在水面,骤然膨胀。只见他趺坐于池底,一手扶在小丫鬟的腰侧,一手放置于她的头顶。他所出的那处水质逐渐变得混沌,散发出昏昧的幽光,慢慢将两人的身形包裹住。 池中温度一点点升高,不消片刻功夫,便犹如烧开的滚水一般,咕噜噜往外冒着气泡。杨复拧眉观看,他就站在几步开外,从那处传来的温度烧灼着他的皮肤,腰下锦袍尽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抵过了半刻钟,卫泠放在丫鬟头顶的手微动了下,旋即一点点往外移。随着他手掌的移动,好似抽丝剥茧一般,从这具身体里,缓缓露出淼淼的容貌。 黛眉,眼睫,翘鼻,樱唇……淼淼的身体渐渐与这个丫鬟分离,她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卫泠此举颇为费力,需得小心掌控力道,才能避免伤害她。直至肩胛,蝴蝶谷一一呈现在面前,再是纤细曼妙的腰肢,到银白璀璨的鱼尾……两个身体终于分开,卫泠伸手扶住淼淼掉落的身体,疲惫地倚靠着池壁。 不待他开口,杨复脱掉外袍包裹住淼淼赤.裸的娇躯,从卫泠怀里接过人,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多谢卫兄。” 卫泠睇向淼淼,她身上罩着杨复宽大的外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愈发清晰。他这才知道杨复在气什么,不禁虚弱一笑,在水里那么多年,六水不知被他看过多少回,这时候才介意是不是有些晚了? 他歇息片刻,将那丫鬟的尸身抱上池边,“你不必谢我,原本我便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六水罢了。” 杨复睇向他,“她何时会醒?” 卫泠偏头,“最多一个时辰,或者你叫她一声,她睡够了自然就醒了。” 杨复垂眸看向怀中沉睡的姑娘,她浓密的睫羽覆着眼睑,睡容安安静静,白嫩剔透的皮肤挂着水珠,像极了才出生的婴孩。 “府中有客房,乐山会带你前去休息。”杨复滞了滞,“淼淼修炼成人,大约要多长时候?” 卫泠正欲唤人处理那丫鬟,闻声驻足,好整以暇地回视,“少则七八年,多则数十载,四王可否等得起?” 依照淼淼这个资质,数十年都未必能修炼成人身,卫泠还是往宽了说的。杨复一顿,他不在乎等多久,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许多年以后淼淼变成了人,而他已鬓发苍白,垂垂老矣,再也要不起她。 “我这里倒有一个方法。”卫泠俯瞰他,唇角弯起一抹笑。 杨复问:“什么方法?” 他看向依旧睡着的淼淼,“只是有一个条件,不知四王是否答应。” 杨复波澜不惊,“但说无妨。” 卫泠略感诧异,大约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故意问:“我若要你以命换命呢?” 杨复敛眸,微微一笑,“任凭处置。” 卫泠冷声一哼,“要你的命倒不至于,只要你一心待她,别让她受旁人欺侮便是。”他顿了顿,眯眸警告,“六水是个傻子,不似别的女人心思千回百转,你若是让她受了委屈,我随时带她离开。届时天大地大,四王便是有通天本事,我也不会让你找到她。” 杨复乌瞳深沉,“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卫泠挑唇,抱着那丫鬟走出屋外,准备料理了这具尸身。 没有最好,否则哪怕淼淼再不愿意,他都要带着她走。 * 沐室外留守的丫鬟见人出来,还当是四王,正欲行礼才知根本不是。“这位郎君……” 目光下移,落到他抱着的女郎身上,此人她们熟悉至极,可不就是前阵子王爷疼爱的淼淼女郎,怎的会在他怀里?不待多想,卫泠下一句话拉回她们神思,“你们王爷有令,去找人将这丫鬟厚葬了,最好今日之内便办妥。” 两人露出愕然,厚、厚葬?方才他抱着女郎入屋,还当只是普通的昏迷,怎么就要葬了? 再一看她面容,果然白中发青,毫无人气。 两人犹豫不决,这是王爷喜欢的姑娘,如今死了,她们可不敢轻易做主……正为难时,便听室内传来低低的一声:“照他的吩咐行事。” 既然王爷发话,她们莫敢不从,立即应了声是,便着人下去准备。 临走时免不了唏嘘,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儿个便成了死尸,世事真个变化无常……何况王爷以前那般宠她,如今人死了却连悲伤的情绪都听不出来,思及此,少不得掬一把同情泪。 府上下人办事有效率,没多时便从街上买来木棺,灵柩没有在府上多停留,当天下午便被抬去了城外埋葬。 泰半婢仆都以为是跟随王爷许久的淼淼女郎没了,平常伺候过她的丫鬟甚至掉了几滴泪,向管事告假,说是要陪着灵柩一同出府。倒也不奇怪,淼淼平常待人和善,傻乎乎地只爱笑,自然人缘好。 管事询问了杨复意见,彼时杨复正在五桐阁等着淼淼清醒,闻言低声一笑,“既然如此,让他们跟着去也无妨。只不过碑上不许刻淼淼二字,只说是王府丫鬟即刻。” 管事虽有些纳闷,但并未往心里去,府上婢仆本就出身低贱,王爷既然说了不写,那便不写。 一个下午安排恁多事,确实有些着急忙慌地,好在将那丫鬟顺顺利利地下葬了。 * 约莫酉时左右,淼淼仍旧没有醒来,杨复便一直陪着她留在池中。自从他踏入沐室,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地烧起热水,是以即便整个下午都待在水中,却并不觉得寒冷。 杨复低头碰了碰她的脸颊,仍旧有些凉,“淼淼,该醒了。” 淼淼没有回应,兀自睡得沉重。 这姑娘可真会折磨他,这几天她一直不醒,他便没有睡着过。夜里只要一阖眼,便觉得她会离自己而去,再也醒不来。 杨复收紧了手臂,埋首在她颈窝,倦意袭来,不多时便陷入沉睡。 淼淼本就是鱼,在水里泡一个晚上自然没事,可杨复不行,尽管水温正好,一个晚上过去仍旧浑身不利索,头脑甚至有些浑身。 甫一醒来,入目便是淼淼水灵灵的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 杨复微怔,似没反应过来,又怕是在梦中。 直到淼淼弯起眉眼,笑着往他怀里钻,“王爷,王爷!” 他僵硬地收了收胳膊,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她占满了,随着她的声音暖融融一片。他微微弯唇,“嗯。” 终于醒了。 淼淼一条银色鱼尾搁在他腿上,直起上身勾住他的脖子,玲珑身躯紧贴着他,心满意足地蹭了蹭他的侧脸,“我知道你一直守着我,其实我都知道,但就是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在昏迷的那段时间,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奈何身体却在沉睡中。耳畔是他跟人说话的声音,以及他愤怒的斥责,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夜里他恐惧不安地唤她的名字,她都知道。 可是她说不出话,更不能动弹,在另一个身体里干着急。 如今好不容易醒来,就想可劲儿地腻歪他。 淼淼一连串叫了好多声王爷,最后变成呢喃似的,才醒了没半个时辰,又缓缓陷入睡眠。 杨复仔细端详她恬静的脸蛋,见她只是单纯地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这几十天的俯身,她的身体过于劳累,这才止不住地疲乏。杨复将她放到浴池一隅,起身到屏风后换了身衣裳,便听室内直棂门被人推开,从外头走入一个人影。 卫泠休息了一宿,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她醒了没?” 杨复收回视线,系上腰间束带,“方才醒过一次,目下又睡了。” 卫泠颔首,举步走入屏风内。 果见池边一个小身影静静地倚着池壁,蜷缩成一团,睡容分外安详。他心底霎时塌陷一块,忍住了那阵悸动,将她从水里抱到池边榻上。 银白色的鱼鳞一直生长到腰际,他抚了抚泛着光泽的鳞片,动作前所未有地轻柔。他一直觉得六水这条尾巴分外漂亮,浮出水面时会粼粼发光,耀眼夺目,比世间所有宝石都惊艳。可惜她不喜欢,因为这条尾巴阻挡了她到岸上的脚步。 如今他能做的,便是最后帮她一回。 他偏头觑向一旁,“过来搭把手。” 杨复早已换好了衣服,正立在不远处。 卫泠声音很淡:“扶着她肩膀,别让她乱动。” 一开始他不知此言何意,但当他喂入淼淼一刻黑褐药丸,淼淼的腿上渐次有鱼鳞脱落时,他蓦然醒悟。 淼淼黛眉颦起,许是觉得疼痛,咬着牙齿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小动物的悲鸣。杨复怕她咬坏了舌头,便伸出拳头放在她手边,任由她一口咬住。 后来疼痛愈演愈烈,淼淼不住地扭动挣扎,将他的手背咬出一颗颗血珠。 “呜……”她眼角有水珠溢出,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杨复环住她上身,抬眸询问:“她要疼到何时?” 卫泠的手放在她的尾巴上,“直到她的腿长出来。” 疼痛是不可避免的,她想走捷径,必须得承受旁人没有的折磨。乐山乐水没找到那位鲛人,不代表他没有找到,这味药是一剂险药,能让她变成人,却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或许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永远,她都不会再变回鲛人。 从早上到晌午,淼淼多次被疼晕过去,又一次次地疼醒,如此反复,硬生生将一张粉嫩俏脸折腾得惨白。约莫午时三刻,那股疼痛终于过去,她倦倦地倒在杨复怀中,再无知觉。 杨复右手虎口处被她咬了一个血印子,日后肯定会留疤,他却不觉得疼痛,循着她的腰肢往下,怔忡地看着那一双雪白修长的*。   ☆、第七十三日 她身上除了杨复的那件藏蓝色缠枝纹锦袍外,再无其他遮掩物。因着杨复的衣袍宽大,一直遮到她大腿根处,饶是如此依然露得有些多。 淼淼仍在昏迷,湿透的衣服贴着身体,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杨复俯身给她系上束带,脱下才换好的衣裳给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离开浴池,临走前不忘感谢,“多谢卫兄,此等恩情,齐瀚铭记于心。” 卫泠杵在原地,看他抱着淼淼一步步走远,那双露在外面的玉足一荡一荡,好似踩在他的心尖儿上,说不出的涩意。 直棂门阖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将杨复的身影掩在室外,卫泠抬了抬手臂,似是想要挽留,最终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地上零星掉着几片白色鳞片,他弯腰拾起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六水的鱼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六水,以后恐怕都不需要他了。 她如愿以偿变成了人,从此以后会有另一个男人守护她。卫泠低低一笑,将地上散落的鳞片一一拾起,握在手心,起身走出沐室。 * 四王在五桐阁沐室滞留了一天一夜,府上不少下人都在揣摩,奈何没人敢进去询问,是以不得而知。 有人猜测是淼淼女郎过世,王爷打击过重,没能从哀恸中缓过神来,才在淼淼女郎住过的地方感伤。然而傍晚时分,余霞成绮,便见四王抱着一位貌美绝色的女郎回了溶光院。 其实这位女郎缩在王爷怀里,没几人看清她的真面目,为何说貌美呢?盖因露在外面的手脚肤若凝脂,白腻无暇,能拥有这等皮肤的人,想必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有人见状,难免一番唏嘘。昨儿个才将淼淼女郎下葬,今日王爷便抱了另一个姑娘回来,这也太快了些……有不少丫鬟围在一块嚼舌根,其中不乏替淼淼挞伐杨复者,男人的心真个靠不住,哪怕是王爷这等看似一心一意的男人,也禁不住诱惑。 她们哪里知道,那位貌美绝色的女郎,正是她们不日前伺候过的淼淼女郎。 正室有丫鬟在擦拭桌椅,见杨复回来纷纷搁下手中活计,上前迎接:“王爷,厨房方才送来几样新制的点心,您是否要尝一尝……”话没说完,见到他怀中的姑娘,虽然只露出半张侧脸,足以看出是张新月般皎洁的面容,登时一怔,剩下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杨复没有停留,抱着淼淼来到内室榻上,放下四角帷幔,“都在外面候着,不得进来。” 他一声命令,喝住了丫鬟踯躅的脚步。“是。” 销金轻账内,杨复褪下淼淼随意包裹的衣裳,取来床头巾栉,将她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末了捧着她小脚的手滞了滞,不敢再多看一眼,扯过锦褥盖在她身上,举步走出内室。 她被疼痛折磨了一整天,这会儿眉头仍旧微微皱着,苦兮兮的一张小脸,模样看着很可怜。杨复虽想留在她身边,但目下有别的事要处理。 走出室内,丫鬟这才看见他手上的伤痕,一排很深的牙印,这会儿仍在不断流血。几人登时吃了一惊,拿来白练药膏止血,“王爷这是怎么了?可否要婢子去请郎中,万一因此害了病……” 杨复本想说不必,转念一想颔首道:“去请郎中来一趟。” 其中一个丫鬟应下,二话不说地跑了出去。不多时请来郎中,杨复却没让他看手上伤口,而是将人带到内室。 他坐在塌沿,轻纱幔帐内露出一只莹白皓腕,上头垫了一方绢帕,“郎中请看,她身体是否有恙。” 郎中认真诊断一番,收回两指和缓道:“脉象有些虚弱,并无其他大碍。这位女郎只要好生休息调养,没几日便能恢复康健。” 说着去一旁开了补药方子,每日照着食用即可,杨复命人带他下去领诊金,“有劳先生。” 丫鬟总算得以入内室,好奇地看着帷幔内模糊的人影,这人究竟是谁?甫一入府便得王爷如此看重,连自己的手伤都顾不上,却要先给她诊脉。 算起来淼淼和他都一整天没有进食,这会儿放下心后,确实有些饥饿。杨复命人布置膳食,另外吩咐:“让厨房热一碗红枣百合粥,随时候着,待淼淼醒来便端上。” 那丫鬟的下巴险些没掉在地上,错愕地看了看床内,再看向四王,唯恐他是一时口误,“淼、淼淼女郎?” 她不是昨日便下葬了,阖府上下都知道…… 杨复扬眉,不怒而威,“还不去?” 丫鬟没再多言,小步退出内室,心里许久都没平静。她确信自己刚才没看过,淼淼的容貌与床榻内的女郎有着天壤之别,她怎么会是淼淼呢,淼淼哪里这么好看?可看王爷的表情,不像是糊涂说错了,难道是渺渺或者妙妙? 她摇了摇头,摒除脑内荒唐的想法,加快脚步吩咐厨房行事。 * 大抵是饿过了劲儿,杨复只吃了几口清淡素菜,另外喝了一碗香蕈鸡粥,便停了筷子。这些天过于劳累,难得有如此平静的时候,一直横亘在他心里的石头除去了,整个人都松快许多。 沐浴更衣过后,杨复叫来管事,随口问了句卫泠的情况,“若他有何需要,尽管满足,不必再向我汇报。” 管事道了声是,另外坦言:“卫郎君一回屋便睡下了,模样瞧着很疲惫。” 杨复低声:“那便不打扰他,先退下吧。” 这两日卫泠为了淼淼一事,委实耗费不少精力,无怪乎回去便倒头就睡,想必得休息个三五天才能恢复。 戌末时分,杨复洗漱完毕,准备就寝。他不喜欢房内留人,只在廊外留了两位丫鬟,轮流守夜。月影朦胧,廊下灯笼高悬,灯光昏昧,透过槛窗照入内室,在地上洒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室内只燃了一盏烛灯,杨复来到榻前,就着银白色月光看清了榻上的人儿。她睡容比白天安详许多,黛眉展平,只是樱粉唇瓣仍旧抿着,放在颊侧的拳头微微攒着,仿佛婴孩的睡姿。 杨复俯身,静静地端详她的容貌。小姑娘生得很是漂亮,大抵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不施粉黛便倾国倾城,让后宫佳丽黯然失色。 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手感很好,又滑又嫩,跟街上卖的白豆腐似的,轻轻一碰就碎了。他看过了,摸过了,忍不住低头吻上她花瓣般的双唇,不是没有亲过她,只是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 她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他的力道重一点,便在她身上留下一道红印子。她口中有清冽香味,杨复忍不住一尝再尝,撬开她紧闭的唇齿,呼吸渐渐变得有些重,再下去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小姑娘软绵绵地躺在他身下,一点防备都没有,实在教人难以把持。他忍了许久,不想碰别人的身体,终于等到她变成人的这一天,汹涌的情愫在心底滋长,以野火燎原之势。 好半响才放开她,两片嫩唇被吻得有些肿,再加上她不大舒服的表情,真是委屈巴巴。杨复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脸颊,缓了许久,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杨复后半夜才睡着,不像淼淼结结实实地睡了六七个时辰,一早上醒来自然神采奕奕。 * 天才亮不多久,阳光洒入帐内,杨复睁开眼往身旁看去,只见床内空无一人。 他神情一肃,掀开床帐便外走,顾不得只穿了单薄中单,“来人!” 丫鬟早就在外头候着了,原本一脸为难,听见他的声音反而轻松许多,甚至称得上愉悦地来到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杨复一壁走一壁随手罩了件外衫,脸上很难看,“淼淼呢,昨晚可否看见有何人来?” 丫鬟往旁边让路,眼睛睇了睇屋外,“王爷说的淼淼,是不是……” 循着她视线看去,只见院内站了个姑娘,肩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他昨天的衣服,正被一只灰色小猫追着跑。她的衣服一看便是自己穿的,袖子长长地垂在身侧,模样很有些滑稽。 原本应该让人发笑的一幕,却在看向她的面容时,霎时被那张脸攫住所有注意。芳颜皎洁,晶莹剔透,在熹微晨光美得不似凡人,只消一眼,便陷入她清绝无双的容貌中。 她被雪瓯逼得无路可逃,仓皇失措地缩在墙角里,水眸泛着薄薄一层水雾,可怜极了,让人忍不住想上前解救她。她一抬眼,正好看到站在廊下的杨复,眼里惊喜一闪而过,旋即奋不顾身地飞扑到他跟前,张开手毫不犹豫地抱住他。 杨复被撞得后退半步,抬手扶上她的肩膀,一低头,恰好迎上她满含笑意的双眸。 他见过许多双眼睛,贪婪的、睿智的、污浊的或是漂亮的,从没有一双像她这般澄净灵动,美到了极致,每看一眼便怦然心动。 淼淼环着他的腰,往他怀里更缩了缩,许是怕雪瓯寻到跟前。想到刚才的一幕,便忍不住指控:“我刚才只是想出来走走,没想到碰到了它,它就追着我跑……” 话说到一半,傻呵呵地笑了,掩饰不住地喜悦,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王爷,王爷,我居然长出……” 杨复抬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俯身与她对视,眸中柔情化作了一泓春水。   ☆、第七十四日 府里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周围都是丫鬟,她这样叽叽喳喳地说出来,无异于自爆老底。杨复若不及时阻止,恐怕她早就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淼淼懵懂眨了眨双目,慢慢回过神来,一双妙目弯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杨复松开手,当着下人的面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脸颊,若不是碍于众人在场,恐怕远不止这么简单。她就这样穿着他的衣服乱跑乱跳,无不在引诱着他,这些日子他忍耐得够多了,这小姑娘却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苦。 淼淼捧着脸颊退开一些,偷偷瞄一眼左右,虽然丫鬟都识趣地低下了头,但她还是禁不住脸红…… 大庭广众的,就不知道收敛一些嘛! 嗔怪的还没说出口,便觉得脚下一阵毛茸茸的痒,好似有什么活物在动。她低头一看,雪瓯不知何时来到她脚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好像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淼淼呜哇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走开!” 她原本想后退的,但被这只猫硬生生吓回了杨复的怀抱,情急之下抱着他猛地一跳,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攀在了他身上。 杨复下意识伸手接她,因为这动作,她不可避免地紧贴着他的胸膛。娇软的身躯严丝合缝,鼻端嗅到丝丝缕缕的浅淡清香,柔软乌亮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像街上卖的最可口香甜的点心,沁入他的心扉,霎时间酥成一片。 淼淼还没反应过来这姿势多羞人,偏头往后瞅,见雪瓯没有离开的趋势,“你走啦……” 小姑娘声音软绵绵地,没有丁点儿威慑力,试图好商好量地跟一只猫对话。 杨复轻笑,抱着她转了个身,来到屋里圆桌后坐下,“就这样用膳吧。” 随着他坐下的动作,淼淼分开双腿坐在他腿上,双手还抱着他的脖子,几乎整个身体都窝在他怀里。她这才醒悟过来,脸蛋红红,手忙脚乱地想松开他。 奈何雪瓯就停在两步开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紧盯着她。 她踏出的脚怯怯地收回来,一时间退也不是,撒手也不是,左右为难。 早在杨复起床时,丫鬟便已布置好早膳。因着两人都是病情初愈,膳食多以清淡为主,两碗薏苡仁红豆汤,一碟九层玉带糕、紫薯山药糕和几样爽口小菜。当然少不得淼淼最喜欢的糖蒸酥酪,自打尝过一回后,她从此便喜欢上了,今日是杨复特意吩咐人准备的。 然而眼下,淼淼的注意力却不在食物上,正在跟雪瓯大眼瞪小眼,端看谁先退缩。 末了她扯了扯杨复的袖子,声音小小地:“王爷,你让人抱走它……” 这些日子雪瓯都是由府上一名年纪稍大的丫鬟看养,今儿个不知怎么的,这只猫趁机溜了出来,一路来到溶光院。大抵是很久没见过熟人,追着淼淼便甩不掉,任谁看了都知道它想跟她亲昵,偏偏她怕得要命。 杨复若有所思地嗯一声,“许久不见雪瓯,本王也有些想它,就让它在这留一会儿。”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泰半是它的功劳,杨复抬眼看了看地上的小猫,再看怀里缩成一团的姑娘,微不可查地扬唇。 淼淼都要哭了,有这只猫在,她怎么吃得下去饭? 虽然变成人,但她还是分外怕猫,尤其当雪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过来,她就觉得它要吃她。 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当初的鲤鱼了! 心里虽这么想,身体倒很诚实地反应了她的恐惧。淼淼尽量不注意它,但只消它微微一动,她便浑身一震,十分警惕回视。 一顿饭的时间,她根本没有工夫下筷,都是杨复舀了酥酪送到她嘴边,她抽空回头吃一口。 此举简直看呆了屋里的丫鬟,四王竟、竟然伺候这位女郎用膳?高高在上的四王非但没有不耐,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吃,像在照顾小宠物,就差没有摸摸她的脑袋表扬了。 一碗糖蒸酥酪吃完后,杨复便喂她吃玉带糕,这时候淼淼已经有七八分饱了,勉强吃完一整块,见他手上还有残留的渣屑,下意识轻轻一舔,扫荡干净。她半边脸颊撑得圆圆的,认认真真地嚼点心,还不忘随时观察雪瓯的动作。 此时她忽略了身后的男人,杨复眸色渐深,指腹尚且残留着她的余温。柔软湿润的小舌头舔过去,那股酥麻一直传递到全身,最终将他击溃。 淼淼还没察觉到危险,见雪瓯眼巴巴地瞅着她吃东西,忽然觉得它有些可怜。 该不是饿了吧…… 她捏了一块糕点在手心,慢吞吞地放到雪瓯跟前,“你要是吃饱了,就快点走哦……” 话没说完,身体忽地腾空,糕点从她手中滑落,骨碌碌滚到雪瓯跟前。雪瓯果然是饿了,凑近嗅了嗅味道,咬了一口。 * 咦? 淼淼被入内室,挨到床榻时还有些不明所以。背着光看不清杨复的表情,只觉得他乌瞳漆黑,深不见底。 她问道:“王爷还没怎么吃,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杨复俯身,将她桎梏在床榻内,“不吃了。” 淼淼还想多问,便见他放下两边销金幔帐,逼身而至。轻纱挡住了不少光线,眼前顿时变得昏沉暗昧,明明是白天,却有种旖旎缱绻的错觉。 他的眼神跟那天在浴池一样,黝黑深沉,带着不加掩饰的情.欲,看得她羞赧不已。 淼淼霎时领悟,难道他要做那天一样的事,可是她上回好辛苦,嘴巴都酸了他才肯放过她……而起外面还有丫鬟呢,被她们看到了怎么办! 淼淼顿时捂住嘴,“我不要吃。” 杨复就在她上方,闻言一顿,“嗯,这回不吃。”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 还没说话,便被他解开了衣带,这本来就是他的衣服,他脱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淼淼有点不安,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我……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我变出了双腿?我不是昏迷了,为何醒了?” 杨复顿住,“这两日你不清醒,是卫泠帮你的。” 淼淼抓住衣裳,激动地一翻身坐起来,“卫泠来了,他在哪儿呢?他怎么帮我的?” 可惜还没坐稳,便被杨复重新摁回了床榻,“他过于疲惫,目下正在客房休息,你别去打扰。” 淼淼倒回他身下,乌亮长发披散在身后,衬得小脸更加洁白胜雪,水眸明亮澄澈,不疑有他,“那他为何能帮我,他是不是找到了那位鲛人老者?” 小姑娘衣衫不整,露出胸口一片白腻的皮肤,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偏偏这张脸蛋纯洁得不得了,满心满意的都是信任,更加让他想欺负了。杨复压着她,轻而易举地脱下她的外袍,“嗯,找到了。” 淼淼不敢动了,更加不敢再乱说话,“王、王爷……外面有人……” 杨复道:“她们听不到。” “……” 怎么可能听不到,就隔着一道屏风,聋子才听不到呢! 因为是早上胡乱罩的衣服,除了外袍里衬再无其他,被杨复脱了干净,她像剥了壳的鸡蛋,滑嫩无暇。胸口两团凝脂挺翘,形状完美,恰好是杨复能掌控的大小,他眸色更沉,忍不住一揉再揉。 “你没穿兜衣……” 男人一激动起来,力道难免有些收不住,淼淼又羞又疼,想要往后躲避他:“我找不到……” 编贝皓齿咬着粉唇,长睫毛一颤一颤,掩住了水眸微光。杨复确实是放轻了力道,但是下一刻却低头咬住另一边,不顾她强烈的反抗,直到她在口中含苞绽放。 尽管被他这么咬过,但淼淼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那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禁不住从口中溢出嘤咛…… 身体越来越酥软无力,她不由自主地蜷起圆润的脚趾头,“王爷,疼……” 好奇怪,明明觉得很羞耻,但是又有点舒服……她俏脸涨得通红,湿软的舌头舔过,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杨复终于离开了一些,她埋在被褥里小口喘息,身上泛着薄薄一层粉色,模样很可口。没多久,他便重新覆了上来,摆正她的身子。 “淼淼,看着我。” * 销金轻纱内,朦朦胧胧映出两个交缠的身影,透出一室旖光,让人听了都脸红心跳。 娇软甜糯的声音有些痛苦,呜呜咽咽地询问:“为什么要进去……王爷,不是在外面吗……” 她身上矫健英挺的男人动作一滞,“谁说是在外面?” 她理直气壮:“鱼都是在外面的。” 那是体外受精,人当然不是。这时候杨复哭笑不得,唯有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人跟鱼是不一样的。 幔帐微微晃动,阳光穿透绡纱落在床内,看不清小姑娘的表情,只能从她细软的声音判断。 “不要了,好撑啊……” 声音里带着瓮瓮哭腔,被欺负得着实可怜。从一开始的疼痛中缓过劲儿来,他每动一下,她便禁不住收紧,绞得他险些招架不住。 起初还能承受,慢慢地她浑身虚乏,可他还是不见停下来。淼淼哽咽,连名带姓地叫他:“杨复,够了吧,停下好不好……” 杨复,杨复,她很少这样叫他。 可是他一点也不排斥,甚至是喜欢。 他忍耐了太久,轻易不能得到满足,委实累着了她。直至日上三竿,淼淼晕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枕头旁边是几颗圆润的泪珠子。 外头很安静,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杨复意犹未尽地吻上她的唇瓣,正欲起身为她收拾,掀开幔帐,便见屏风旁蹲着一只灰色小猫。 雪瓯与他对视,不知在这看了多久。   ☆、第七十五日 悠悠醒转,已到了掌灯时分。 浑身一阵阵地酸疼,尤其那儿分外清晰……身上黏腻腻的液体被清理干净,淼淼想着昏迷前的场景,敛眸咬了咬下唇,似乎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她的认知里鱼类都是在体外……就连上回杨复让她帮忙,她都没有多想,没想到那东西竟然要进入她身体里……床上已无杨复身影,她一个人缓和了片刻,拢着被褥从床上坐起,只见前方不远的矮榻上坐着一人。 他沐浴在灿灿霞光下,与槛窗外橘红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正低头抚弄怀里的小猫咪,漫不经心地喂它吃描金瓷碟里的糕点。神态安详,闲适雅俊,跟方才在床上时一点也不同…… 想到他不顾自己的恳求一个劲儿弄她,越到后面动作越快,让她根本承受不住,淼淼半张脸都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水润清亮的眸子。仔细一看,里面还有点儿委屈和控诉。 杨复似是有所感应,抬眸迎上她的视线微一顿,少顷弯唇一笑,“醒了。” 不是疑问,十足的肯定。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她猛地瑟缩,像落入圈套的羊羔,他就是表面善良实则蔫坏的猎人。 床上的小姑娘干净清冽,是溪水便绽放的最漂亮的一朵娇葩,只要尝上一口,从此念念不忘。 杨复收回心思,抱着雪瓯坐到榻前,“饿不饿?我让人去准备晚膳。” 今天早上累坏她了,明知她是头一回不该太过激烈,奈何他到后面渐渐失控,只想占有她,再多一点,再深一点。眼下她的眼眶红红,视线紧跟着雪瓯僵硬不动,听到他的问话稍稍后退了点,“不、不饿。” 她越这样,便越让人想逗弄。 杨复恍若不知,放下雪瓯起身往外走,“不饿也该垫垫肚子,你想吃什么?” 他居然留下她跟这只猫!淼淼伸手拽住他的袖缘,一时间想不出别的措辞:“王爷,别……别走。” 杨复如她所愿地定住,回头问道:“你叫我什么?” 淼淼葱白指头攒得死紧,与他的墨绿色锦袍形成对比,显得根根玉指光洁晶莹。雪瓯忽然动了动,舔了舔掌心肉球朝她看来,缓缓站起四肢往她这边走,淼淼有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王爷……” 杨复眸中含笑,反握住她颤抖的小手,“你早上不是这么叫的。” 那是什么? 淼淼回想了一想,在最后关头她好像叫了他的名字,那会儿真被他逼得无路可走了,哪管得着什么犯不犯上。 雪瓯朝她靠近,被毛触到她的手臂,每动一下都让她心惊胆颤。她终于受不住了,嘴巴一扁委屈兮兮地落下泪来,纤长睫羽挂着水珠,轻轻一眨便顺着她精致的面颊流下,在落到榻上的前一瞬,凝结成颗颗圆润细腻的珍珠。 “杨复,坏蛋!”她松开手,环膝缩在床榻一隅哭泣。 他明知她害怕猫,还故意留下雪瓯看她笑话,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以前的温文尔雅都是假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眼见欺负得过了头,杨复挥开雪瓯坐到她身旁,举起她放到自己腿上,略显慌乱道:“是我不好,我是坏蛋。” 淼淼哪管他认不认错,呜呜咽咽地揉了揉眼睛,只听地上接二连三响起咚咚声,全是她的杰作。 “乖淼淼,不哭了……”她一哭,他的心都揉成一团,暗暗责怪自己没把握好分寸。他抬起她湿漉漉的小脸,安抚的话说到一半,怔怔地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少顷吻去她眼里的泪水,“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想看你依赖我的模样……怪我,是我错了。” 盖因她刚起来时眼里太无辜,忍不住就起了捉弄的心思,只有在看到雪瓯的时候,她眼里的依赖才会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 他太过心急了,她比他料想的更脆弱,也更让他心疼。 淼淼别开头不让他看,语气里满是苛责:“反正你是坏蛋。” 杨复捏了捏她的脸蛋,“我是。” 她又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哪样?” 她不说话,被他抱在怀里逼问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答:“不听我说话,弄得我好疼。” 杨复一愣,然后了然地笑了笑,将她小身躯放到床上,俯身压了上去,“笨淼淼……第一次都如此,日后便不疼了。” 淼淼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还有以后? 她以为这一次之后,就完事儿了……黛眉轻颦,她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人类跟鱼类天差地别,可不只是一个体内一个体外而已。 在杨复的柔声安抚下,淼淼渐渐收住了泪水,撑在他胸膛上严肃道:“你要听我的话。” 海藻般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只穿着一件墨绿绣金肚兜,跟他的外袍一个颜色,露在外面的肌肤白嫩透滑。小脸蛋绷得严严实实,好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杨复配合地颔首,“都听你的。” 她撅起粉唇,“那你以后都不能吓唬我。” 知道她在说雪瓯的事,杨复翘起唇角,“好。” 她又道:“不能欺负我。” 他点头,“好。”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欺负她。 杨复摸了摸手下光滑的皮肤,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正在思索还有什么要求。 淼淼恍然大悟,与刚才的盛气凌人不同,带着几分青涩羞赧:“你说以后还有那种事……不能时间太久,我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复蹙眉,迟迟没有答应她。 时候长短他可控制不了,如果一个男人能说停就停,恐怕离清心寡欲也不远了……他的手顺着纤背下滑,辗转揉捏,低声沉吟许久,“这条不行。” 淼淼鼓起脸颊,“为什么?” 早上他足足弄了快一个时辰,好像总也没有尽头似的,淼淼都有些害怕了……要是以后都这么长时间,她可吃不消! 杨复迎上她质问的目光,斟酌一番,“淼淼,你想不想跟我生儿女?” 淼淼有点犹豫,“可是……万一我生出来的是鲛人怎么办?” “无论他是什么,都是本王的骨肉。”杨复打消了她的迟疑,重复一遍,“你想吗?” 想了良久,她才慢慢地点了下头,“想。” 她跟杨复的孩子……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她变成人了,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他们也能生出正常的儿女?如果是鲛人也不错,就是养起来有点困难,不过既然杨复这么说了,她就放下心来。 杨复低嗯一声,一本正经道:“既然想生儿女,每日不足一个时辰,便不会有结果。” 淼淼惊诧地张口,“啊?” 杨复顺了顺她的乌发,“所以方才那事,本王不能答应。” 淼淼彻底傻眼了,也就是说他们以后每天晚上都得……一个时辰?她思来想去还是想反悔,怯怯地哼唧:“那我不生了。” 杨复肃容,“开弓没有回头箭。” “……” 这句话什么意思淼淼不懂,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不好商量,她翕了翕唇:“那、那你以后轻点。” 杨复掀眸,眸中似有深色一闪而过,“好。” 到底如何才是轻,这个量词有待考量。当务之急便是先将她哄高兴了,日后如何还有转圜余地。 外面丫鬟换了一拨人,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摆在外头。两人在内室待了一整天,底下人不必猜也知道怎么回事,依照四王吩咐把食物端进屋中,看都没多看床榻一眼,惕惕然便退了下去。 这时候淼淼确实饿得不轻,不用杨复喂食,她乖乖地喝了一碗清炖鸡汤,又吃了好几口饭菜,这才填饱了肚子。待到丫鬟把碗碟撤下,外面已是一片漆黑,雪瓯大抵也被抱走了,除了外间留守的丫鬟,内室仅剩下她和杨复两人。 淼淼不大想动,简单洗漱一番便钻进被子里,准备蒙头睡觉。 不多时杨复收拾妥当,只觉身旁床榻塌陷一块,下一瞬她便被拥入一个宽敞舒服的怀抱。 杨复说:“淼淼,今晚还有一个时辰。” 淼淼错愕不已,“早上不是才?” 他道:“那是昨天的。” 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今天早上,淼淼刚想纠正,才换好的中单便被他趁虚而入,她还没缓过劲儿来:“不要了,还有点疼……” 杨复停住,“疼?” 她点头不迭,配上一张清绝漂亮的小脸,可信度非常高。 杨复起身下床,淼淼以为他肯放过她了,庆幸地长出一口气。可是没一会儿他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白釉瓷瓶,垫了方软枕在她身后,“这药是日前皇后送的,有修复止疼之效,来,我帮你上药。” 淼淼眨眨眼,没从他话里回过味儿来,裤子便被脱了下来,她羞耻地伸脚阻止:“不要你来!” 杨复握住她纤纤玉足,一言不发地扬起剑眉。 就是这极具威慑力的一眼,看得淼淼没出息地输了气场,就算心里再抵抗,最后也只能任由他摆布。她一张俏脸烧得通红,撇开头不去看他,可是身体的反应却是没法忽略的……她咬着下唇,羞愧至极。   ☆、第七十六日 昨个儿上完药后淼淼的脸堪比煮熟的虾子,看都没敢多看杨复一眼,拉过被褥蒙头便睡。杨复没有勉强,知道她脸皮薄,晚上倒没做其他事,只抱着她安安分分地睡觉。 第二天醒来身体好多了,酸疼感褪去,那个药十分见效。淼淼在杨复醒来之前起床,换上丫鬟放置在床头的秋香色柿蒂纹大袖衫,悄悄往屋外走去。 昨日她提起要去探望卫泠,总是被杨复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所以她猜想他不喜欢她去看卫泠。那她只能偷偷地去了,自打能变成人后,她还没见过卫泠一面,总该要跟他道谢才是。 因着天未大亮,外头丫鬟正准备伺候四王起床,手捧衣物臂上搭着巾栉,见淼淼出来颇为疑惑,“女郎这是……” 淼淼做了个噤声手势,“我出去一会,若是王爷问起,就说我……我去府里转一转,很快就回来。” 两个丫鬟都很好说话,知道她现在是四王的心头宝,“女郎可要用过早膳再去?” 淼淼拨浪鼓似地摇头,“不用了。” 太阳越升越高,她若不早点去恐怕杨复就醒了,淼淼交代完毕迈出门槛,往影壁后走去。 四王府虽大,但她住那么久颇为熟悉,客人一般安顿在东北角的的三进院子里,名为瑞沣院。淼淼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口,推开半掩的红漆木门,穿过翠竹曲径,很快来到正室廊庑下。 菱花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抬手轻叩,里面没有回应,正欲推门而入时从里面出来一人。梳双丫髻,穿素色绣花长衫,打扮与一般丫鬟无异,见到她颇有几分诧异。 “你是?” 淼淼越过她往屋里看,可惜被一帘璎珞珠子挡住了,看不清内室光景,“我是淼淼,卫泠是否在里面?” 丫鬟点点头,手里端着铜盂从她身旁而过,约莫才伺候过卫泠洗漱,“卫郎君在里面,女郎请进。” 她说她叫淼淼,但府上前几日才有一个淼淼女郎下葬,那她又是打哪儿来的?且与那个淼淼的模样大不相同,难道四王只爱名字叫淼淼的女郎? 淼淼自然不知她想什么,得知卫泠在此处后心中一喜,举步往内室走去。 璎珞珠帘一阵脆响,只见窗边立着一道颀长身影,他似是听到外间的对话,偏头往这边觑来。 “卫泠!” 三两步来到他跟前,淼淼憋了满肚子的感激之情,“你住在这里好不好?杨复说是你帮了我,你怎么做到的?” 卫泠看向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何时醒的?” 淼淼道:“昨天。” 她不会撒谎,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卫泠脸色变了变,她这才注意到他情况不大对劲。拢起眉尖绕着他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他跟前,淼淼踮起脚尖仔细端详,“你是不是病了?” 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非但如此连情绪都比以往低落,好像身体都被掏空了似的。她不得不正视起来,“你在这里住的不好吗?是不是王爷待你不好……”她猛地停住,想到另一个原因,“还是说为了让我变成人,你……” 上一回也如此,他一个人前往东海拿药,回来后身受重伤,好些天才养回来。 难道这次也如此? 卫泠按住她的肩膀,“没有的事,你别多想。此次我去东海遇见了那位鲛人,他这些年一直研究变成人的方法,是以给了我一味药,正是给你食用的那个。” 淼淼将信将疑,“那你为什么脸色那么差?” 卫泠偏头,“大抵是这两天没休息好。” 既然她说昨日就醒了,那么今日才来看他,昨天一天她在做什么?不必多想,结果不言而喻,杨复怎么可能放过她。   ☆、第七十七日 “王爷说你昨天在休息,我便没来打扰你。”淼淼将他推搡到一边短榻上,低头俯瞰他的脸色,真个有些憔悴,“你真的没事,不如我去请郎中看看?” 卫泠顺势倚着榻围,掀唇不以为意,“真的没事,不必大惊小怪。” 可淼淼还是不放心,明明他昨天休息了一天,怎的今日还是这样?心中疑惑,奈何怎么问他都说没事,她只好就此作罢,想着回去后再偷偷请郎中来诊断。避免打扰他休息,又怕杨复发现她的行踪,她匆匆嘱咐了几句话便要离去。 “那你先躺着,要是有何事再着人叫我……”淼淼刚要走,便被他攒住手腕,“卫泠?” 卫泠握了握,恰到好处地松开,“你有何打算?” 淼淼大约知道他什么意思,她现在跟以前不同,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杨复身旁,然而真这么容易吗?杨复是当朝四皇子,她身份不明,如何配得上他?旁的不说,卫皇后相中的那位姜阿兰便足以头疼。 她低头看向绛红石榴裙,里面是一双货真价实的长腿,是她期盼许久后终于求得的。 淼淼声音糯糯地:“就算无名无分……” 话未说完,便听卫泠一声冷嘲,她恼羞地抬眸,“你笑什么?” 这姑娘真是太傻了,不好好教育一番实在不开窍,卫泠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妄想,“你愿意无名无分地陪着他,若是将来姜阿兰入了四王府,她眼里会容得下你?届时她和皇后一齐打压你,单凭杨复对你的喜爱,你当自己能全身而退?” 淼淼抿唇,被堵得哑口无言,算是认同了他的话。“那、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求他立我当正妃吗?” 卫泠扬眉,“有何不可?” 他拉扯长大的小姑娘,容貌倾城,干净纯真,除了有些笨,但好在孺子可教,就这么拱手让人实在便宜了对方。 淼淼惊讶地张开小口,“你在说什么?” 他逐字逐句,清晰无比地灌入她耳中,“淼淼,除非他立你当正妃,否则便跟我走。” 淼淼僵愣在原地,尚未消化完他的话。 她虽说不愿杨复娶别人为妻,但从未肖想过四王妃这个位子,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想一直留在杨复身边而已。然而经卫泠提醒,她陡然回过神来,杨复迟早要立正妃的,卫皇后和圣人催得紧,不是姜阿兰也会是别人,到时候她怎么办? 淼淼心思惘惘,一直逃避不想的问题被他点破,如涌泉般袭上心头。 “我会好好想想……”她左脚往后一腿,撞到了一旁的五开光紫檀绣墩,却连扶都没来得及扶,“你好好歇息,我得空就来看你。” 说罢转身闯出室内,被他的话搅乱了心思,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菱花门外站着方才那位素衣长衫的丫鬟,手中端着茶托,见她出来微微一礼,“女郎慢行。” 淼淼偏头睨她,总觉得她像站在此处很久了,却因为心里装着别的事,没有往深处多想,疾走而过。 * 在瑞沣院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又因为途中走错地方,回到溶光院时已是辰末时分。 院内噤若寒蝉,不必想便知正室是何情形。淼淼收起心思,快步来到门口,果见杨复正坐在八仙椅上,面无表情地品茶。 淼淼下意思捏紧裙摆,顶着左右丫鬟的注目,慢吞吞地来到杨复跟前,“王爷。” 杨复听到了,半响才抬眸,“去了何处?” 自打上回昏倒在庆禧殿,双膝受伤后,圣人便准他告休一个月,在府上好生养伤,是以他可以不必早朝。今儿醒得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谁知一睁眼还是不见她,问过下人,得到的答案是“淼淼女郎说要去府上转一转,稍后便回来”。 去府上转一转?她能转到哪里去,不必想也清楚,可他偏要问,就是想听她亲口说。 淼淼犹豫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去瑞沣院看卫泠了。” 杨复放下五彩花卉纹杯,“为何不同本王说?” 她嘴巴一扁,“说了,你不同意。” 正是因为跟他说过,然而他每次都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题,他当她不知道吗?他不想让她去看卫泠,可是怎么可能呢,她说什么都不能置卫泠不管不顾。 杨复微滞,面色稍缓,“我本想等一切安定下来后,再让你见他。” 淼淼偏头,“何为一切安定?” 她一脸懵懂,站在几步开外不明其意地看着他。秋香色大袖衫将她身段裹得窈窕有致,芙蓉玉面,杨柳纤腰,衬得室内一干丫鬟黯然失色,是当之无愧的好颜色。 如果皇后见到她,恐怕再不会说她容貌无盐,因为这张脸当真挑不出毛病。可又哪会这么简单,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没了姜阿兰,卫皇后会继续挑选其他世家贵女。他目下不能给她任何名分,盖因除了那个位置,其他的都会委屈她,他曾说过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是以在那之前,他不敢让她过多地接触卫泠,那人无时无刻不是威胁。 近来圣人对太子大为不满,朝中更有不少针对他的言论,若再出一桩大事,恐怕杨谌的太子之位便难保了。可惜他现在被圣人变相禁足,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前日杨廷送来消息,六王杨勤私下与朝中几位重臣来往密切,怕是想要拉拢人心。觊觎金龙宝座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那位六弟也是野心蓬勃,不甘人后。何况圣人和卫皇后对其宠爱有加,若真废了杨谌的太子之位,他和杨勤之间势必要有一场纠纷。 杨复伸手,将小姑娘按到自己腿上,“自然是成家立业,天下大定。” 话中有话,寻常人听不懂。 淼淼便是其中之一,她琢磨片刻,想起卫泠今早同她说过的话,顿时升起一种危机感。王爷是要娶妻了?难道娶姜阿兰吗? 见她不说话,他抬起她尖润的下巴,“日后再去看他,记得告诉我,我陪你一道去。” 淼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忽而惊醒,“王爷能否请郎中给卫泠看看身子,他似乎不大好,我担心他生病了。” 杨复一顿,“你确定?” 她点了点头,认为自己不会看错,两人一起生活这么些年,他有任何变化她都清清楚楚。可惜只要卫泠不想说,她就问不出究竟,唯有请郎中查看。 杨复招来下人,让她去请府中常用的那名郎中,并道:“速去速回。” 淼淼端是一刻都等不得,拉着他便往外走,“那我们先去瑞沣院看看,郎中一会儿就到了。” 走了两步没拽动,回头一看杨复还在原地,“王爷?” 他道:“不急,本王尚未用膳。” 她如梦初醒,方想起来自己也没吃饭呢,刚才有心事没想起来,这会儿才觉得饥饿。 命人传膳后,桌山陆陆续续摆了七八道膳食,早点多以清淡爽口为主。有虾仁烫干丝和蟹黄包子,还有一碟什锦包子和一碟五色小糕,另外给她备了碗桂花馅儿小汤圆,可谓丰盛。 淼淼最喜欢吃鸭油酥烧饼,入口又香又酥,香味留存。不过她今天胃口不怎么好,只咬了一口便不吃了,捂着肚子安静地喝面前那碗小汤圆。 甫一坐下来便觉得腹中不适,有些刺痛地疼,起初是针尖扎在肉上一般,渐渐有越来越疼的趋势。她拧起眉心,还以为是吃坏肚子了,所以便没跟杨复提起。一顿饭吃到一半,下面甚至传来濡湿之感,她软绵绵地伏倒在圆桌上,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一声低呜。 她一直低头不语,杨复没有察觉她的动静,此时才察觉不妥,扶着她肩膀揽入怀中,只见她脸色发白,不由得一惊:“淼淼!” 淼淼捂着小腹,溢出呻.吟:“疼……” 杨复霎时变了脸,抱着她平放到榻上,沉着脸问下人:“郎中呢?方才传唤的郎中可否到了?” 丫鬟战战兢兢道:“禀王爷,应当在来的路上,约莫快到了。” 榻上淼淼侧了个身,身体蜷缩成一团,乌发挡住了大半张脸,秀眉紧紧地皱起,瞧着楚楚可怜。 杨复坐到塌沿,紧握着她的手,“去催他快些!”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便成了这样?他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心中益发焦灼。 “淼淼,告诉我哪里疼?” 淼淼细声咪呜,“肚子疼……”非但如此那儿还流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她根本控制不住。可是这些话她万万说不出口,天真地以为郎中来了便能看好。 杨复的手掌放在她肚子上,“这里?” 她摇头,“下面一点。” 可是他还是没找对,淼淼索性握住他的大掌来到小腹,“这里疼,好疼。”从他掌心传来的热度缓和了些许疼痛,有种安定平和的力量,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握着他的手不松开。 杨复微微蹙眉,既是这里疼……他行将发现什么,便听一旁的丫鬟小声提醒:“王爷,您是否要换身衣裳……” 他闻声低头,只见月白色长袍上染了一抹红色,尚未干涸,与此同时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再看向淼淼泛白的脸色,他脸上蓦地闪过一丝不自在,恍然大悟。   ☆、第七十八日 那血应当是方才抱她留下的,也就是说这小姑娘不是生了什么大病,而是来了癸水。 经脉初动,天癸水至。这种事郎中来了也无用,府上有年长的婆子,对此很有经验。杨复命人将其请来教导淼淼,他在屋外守候,已经换了一身宝蓝色长袍。 想到方才的失态,杨复调开目光,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 彩漆屏风内婆子正在跟淼淼讲解何为癸水,日后来了应当如何处理,这是女人十分正常的经历,不是什么大病。 “癸水来时切莫吃生冷食物,更不得受冻,女郎自己多上点心。”婆子将事情都交代一番,重新给她换了身衣裳,万事都打点完毕后嘱咐道。 淼淼听明白事情缘由,躺在榻上轻轻点头,粉颊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赧色。她的手放在肚子上,在婆子临走前问道:“每个人都这么疼吗?” 婆子驻足,“倒也不是,泰半女子都不疼。女郎前几日是否碰了凉水,或是受了冻?” 淼淼想了想,“我以前……经常碰凉水。” “那就是了。”婆子很是唏嘘,接过丫鬟手里的汤婆子,掀开被褥放在她肚子上,“女郎日后万不得再碰凉水,尤其是癸水来的前几日。这女人一碰了凉便容易引发宫寒,以后调养起来可就难了……您先捂着这东西,我去准备一碗四红补血粥,您一会儿趁热喝了。若是再有不懂或难受的时候,尽管传唤婢子。” 汤婆子放在肚子上,热度不断地传入皮肤中,缓解了不少疼痛。淼淼听话地点点头,“好。” 因为气血不足的缘故,她小脸比平常更白,像一尊晶莹剔透的瓷娃娃,两颊乌发垂落,唇边含着腼腆笑意,看着真是可爱极了。那婆子临走前忍不住多瞧两眼,大抵没见过这般精致的玉人儿,连话语都柔和了几分。 她离开不久,屏风后传来动静,淼淼抬眸一看,见杨复正往这边走来。 想到婆子跟她说过的话,淼淼不由得脸颊一红,水汪汪的大眼悄悄移开,盯着手里的汤婆子看。 床边塌陷一角,粥的香甜传入鼻息,杨复低声:“来,趁热把粥喝了。” 言讫她一动不动,好似看得入迷了,他唤一声:“淼淼?” 淼淼小声地:“你骗我。” 这句无缘无故的指控让杨复一怔,“此话何解?” 她一点点抠着被褥的花纹,没有看他,绵软的声音像是裹了一层花蜜,甜糯诱人:“方才的那人说……女子只有来了癸水,才会受孕……才会生儿育女。” 女子与男子行房才会有受孕的机会,同次数无关……更跟时间无关…… 才不是他说的那种……什么一个时辰……都是骗人的,他故意欺负她什么都不懂。 他微怔,旋即唇边含笑,“你说的不错。” “那你还胡说!”淼淼气鼓鼓地抬眸,对上他柔情似水的双目,哼一声别开小脑袋。 难以想象她要是真信了他的话,那每天晚上还不得折腾死……要不是那位婆子告诉她这些,她恐怕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以前附身在小丫鬟身上,那个身体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更不会来癸水。而她是鲛人,更加不会跟人类女子一样,是以对此一窍不通。而今才变成人,被自己忽然流血吓了一跳,还当是受了什么严重内伤,命不久矣了。好在有人给她解释,她才慢慢有所了解。 小姑娘一脸别扭,愤怒中夹杂着羞涩,长睫轻颤,娇憨动人。 杨复情不自禁地低头,衔住她樱唇轻轻一吻,“因为我想要你。”嗓音低哑,像温醇的美酒。 淼淼甫一张口,便被他乘虚而入,“胡说……” 她的味道香香甜甜,一旦尝过便难以自持,再吻下去恐怕要出大事,杨复压抑着离开她,不甘地咬了咬她的下唇。手掌带着她的手一路往下,沿着他的身体,“你觉得呢?” 那儿火热坚硬,淼淼唰地收回手,没料到他竟然会有此举,错愕地张了张口,半天才磕磕巴巴骂出一句:“你、你流氓!” 杨复面不改色,“嗯?” 她拿着汤婆子往他身上推,“你走开啦。” 可惜人没推走,自个儿反而被他带到了怀里。杨复拿起一旁花梨木桌几上的四红补血粥,舀了一口送到她嘴边,“把粥喝了,否则一会还疼。” 淼淼本想任性不喝,奈何肚子那块一阵一阵地疼,她伸手去接,“我自己来。” 尚未接住便被他避开了,几次下来均如此,她唯有放弃,乖乖地任由杨复喂自己吃。粥熬得软糯可口,红糖香甜,她没一会儿就喝完了,倦倦地依偎在他怀里。 杨复给她擦了擦嘴,“还疼吗?” 淼淼哼唧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有一点点。” 有汤婆子捂着,又刚喝了一碗补血粥,这会儿已不像刚才那般疼得无力了。淼淼蹭了蹭他的胸膛,蔫蔫地垂着脑袋,“你给我捂捂。” 婆子来之前他曾用手掌给她渡热,源源不断地热度从他手心传来,无比安定人心,她一直惦记着。杨复依言而行,左手来到身前,放在她的小肚子上,“这里?” 淼淼懒洋洋地点头,困倦袭来,“嗯……” 许是被照顾得太舒服,她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这一觉便一直睡到晌午时分。再次醒来时,杨复仍旧保持一个动作坐在床边,手还放在她肚子上,见她睁眼微微一笑,“还疼吗?” 淼淼有些感动,已经没有刚来时那般疼了,只是觉得不大舒服,不过可以忍受。她起身攀附到他身上,热热的呼吸洒在他肩窝,“谢谢王爷。” 杨复垂眸凝睇,“你想怎么感谢我?” 这本就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还真开口了,淼淼一时无话,“你说怎么办吧……” 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没给她反悔的机会,“本王记住了。” 淼淼这才恍悟落了陷阱,可惜话说了出去,有如覆水难收。 * 下午郎中直接去瑞沣院给卫泠诊脉,淼淼身子不爽利,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没有前往。 她在溶光院左顾右盼,好不容易等来了通信的丫鬟,忙把人叫到跟前,“郎中怎么说?” 这丫鬟一直是在杨复跟前当值的,今儿破例被淼淼使唤一回,专门打听瑞沣院的情况。丫鬟来到内室,斟酌了用词道:“听郎中的意思,卫郎君是近来过于疲劳,又没有好好休息,是以才会气色不佳。只消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女郎不必担心。” 淼淼不大放心,“其他没说什么?” 丫鬟摇摇头,“没了。”瑞沣院当值的那位只告诉她这些。 淼淼思量片刻,想起这阵子攒了不少珍珠豆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枚粉椴绣百鸟闹春的钱囊,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的珍珠递到她手中,“你去街上把这个换成钱,然后买最好的补品给卫泠送去。” 丫鬟看得呆了,难道这大半袋子都是珍珠?王爷可真舍得……她万分谨慎地接过,“婢子这就去。” 目送她远去,淼淼重新系上钱囊,自然不知道她这泣泪成珠的本事有多实用。 杨复用过午膳便出门了,他说落日之前回来,有任何需要都可吩咐府上婢仆,他们都由她差遣。淼淼起初想下床走走,然而双脚才沾地,腹中疼痛骤然加剧,她连动都不敢动,倒在脚踏上冒着冷汗。 要不是丫鬟进来换汤婆子,恐怕她连床榻都上不去。经此一事后她再也不敢下床,老老实实地待在被窝里,因着实在没意思,迷迷糊糊地阖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窗边云霞似锦,再醒来时已然大好,她行将起身,便听外头传来声音:“王爷。” 杨复回来了。 果不其然,他从屏风后面走出,“怎么下床了?” 淼淼立在榻前,“闷了一整天,想出去走走。” 杨复本欲更衣的手一顿,旋即睇向她,“走吧,本王陪你。” 淼淼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似地连忙跟上。 四王府占地极大,淼淼至今没有转过来一遍。听闻后院有一个极大的假山石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风景宜人。她说想去看看,杨复以她身体为由拒绝了;她又说想去瑞沣院,他淡声道:“等癸水过了再去。” 男人应当都对此事避之不及,偏偏他提起时一脸平淡,不觉有任何不妥。 哪儿也不能去,最后杨复索性带她去了五桐阁,院里还有当时为她栽种的两颗桃树。蟠桃树比一个月前高大许多,枝繁叶茂,淼淼兴致盎然地围着绕了许多圈,瘪瘪嘴不甚满意,“长得好慢。” 她想吃桃子,恐怕今年是没有机会了。 杨复看穿她的想法,揉了揉她的脑袋,“来年也一样。” 她勉强点点头,不过仍旧很高兴,看了好一会儿才舍得离去。 * 初潮来时头两天会疼,过后便不疼了。淼淼恢复生龙活虎,待杨复前去早朝后,迫不及待地更衣洗漱,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瑞沣院。 她上回让丫鬟买了许多珍贵补品,人参鹿茸等,还没有机会问他效果如何。昨日跟杨复软磨硬泡,甚至牺牲了一个条件,总算让他松口,同意她来这儿。 那天她说感谢他,怎么也没想到谢礼是这个…… 思及此脸颊烧红,双手不知放在何处,似乎仍残留着那股余热……她摒除乱七八糟的想法,推开菱花门,“卫泠!” 室内无人应答,上一回也如此,是以她并未放在心上,直接推门而入。 可惜这次真的没人,榻上床上均不见卫泠,淼淼在室内转了一圈,唤了几声他的名字,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淼淼忽地心慌,该不是他不告而别了? 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上前摸了摸枕头,尚有一丝温度,并且床前还有他的衣物,她这才松一口气。行将起身之际,余光瞥见枕头底下露出一条红络,她好奇地定住视线。 常年跟卫泠相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是以这会她不假思索便将那绳子扯了出来,另一条连着个赭红色绣双鱼戏珠的香囊。 卫泠居然会有香囊? 淼淼稀罕极了,凑近一闻哪有什么香味,该不是忘了放香料吧?她想也不想拆开查看,待看清里面物什时蓦然一怔,愣愣地拿出里面的鱼鳞,阳光一照,发出细润的银白色光芒。 这是她的鱼鳞,可是卫泠收着这个做什么? 淼淼纳闷不已,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愣愣地忘了放回去。直至门被推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她一惊,踅身手足无措地望着来人。 来人不是卫泠,而是这几天一直照顾他左右的丫鬟。 丫鬟穿着湖蓝色长衫,见到她在这儿似乎并不诧异,目光一转落到她手上,低头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见过女郎。” 淼淼抿了下唇,想把香囊放回枕头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女郎或许不知道,卫郎君每日都会翻出香囊看很久。” 淼淼停住,不解地回视。 那丫鬟头更低了,手藏在广袖底下,浑身都透着股坚定,“您若是不信,可以看看。” 不知为何,淼淼竟听了她的话,低头把香囊里的鳞片都倒在手心,十几片鱼鳞躺在手中,有几片已经没了色泽,像是被人一遍遍婆娑过许多遍,硬生生磨去了表面那层光泽。 淼淼怔住,那些她一直逃避的念头汹涌而至,整个人醍醐灌顶,陡然清醒。 “别说……” 那丫鬟看向她,一语道破:“卫郎君心里有您。”   ☆、第七十九日 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淼淼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盖因卫泠待她忽冷忽热,情绪捉摸不定,有时十分嫌弃她,有时又着实为她考虑。她想过是卫泠的性格使然,并未放在心上,目下猛地被一个丫鬟点醒,刹那间懵住了。 从小到大卫泠为她做过许多事,两人相携为伴,这份感情早已胜过亲人胜过朋友,是她漫长生命里弥足珍贵的一个人。 如今一个旁人告诉她,卫泠心里有她? 淼淼紧握着几片鱼鳞,被刺疼了手心也无动于衷,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镇定的丫鬟。“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她现在的身份应当无人知晓,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初的小丫鬟,为何她如此肯定? 那丫鬟仍旧低着头,发顶被窗外的日光镀了一层薄光,“如果婢子没有猜错,女郎和卫郎君应该是鲛人。” 她说得很平静,好像一点儿也不诧异,只是略微停顿的语序出卖了她,以及轻颤的双肩泄露了她的情绪。 淼淼惊愕,眼神立即变得警惕,“你从何得知?” 丫鬟稍稍抬起眼睑,双眸掠过一抹复杂神色,旋即越过她看向床榻方向,“这几日均是由婢子伺候卫郎君,几日前他旧疾复发,手上和颈上皆出现了灰黑色鳞片,后来入了水中才见好。女郎既然与他是旧识,必定知道他的身份。卫郎君看这个香囊的眼神,同看您的眼神是一样的,今日您既然见了香囊内的东西而不吃惊,想来便是您的东西。” 淼淼心下咯噔,不由得佩服起这丫鬟的观察和推断能力,她点点头,“这是我的。” 音落,头一回见这丫鬟露出笑意,极为浅淡的一笔,是满园春.色中一株清新的茉莉,“婢子照顾着卫郎君起居,自然知道他每日要拿起香囊看多少遍,如若不是爱至深处,何至于此?” 她看着卫泠为她伤身,人不在时拿着鱼鳞缅怀,人来了他却不冷不热地对待。偏偏两个当局者,一个闷着不说,一个浑然不知,叫旁观者看得着急。 她知道王爷对淼淼女郎极为重视,然而这几日的相处,她的心愈发偏向卫泠这一边。爱而不说,求而不得,大抵是很深的感情才能藏匿得如此深。她自嘲般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淼淼紧紧盯着她,似要从她脸上看出究竟,“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这个丫鬟她统共见过两次,对她印象并不深,只觉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没想到今日一开口,便是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 丫鬟想了想,“婢子只是觉得,需要给卫郎君一个公平的机会。” 淼淼抿唇,“什么意思?” 她轻声道:“您以前只把卫郎君当亲人,并不知晓他对您的感情,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会重新看待他。如果您知道了,仍然喜欢着王爷,那就算卫郎君输了,也会了无遗憾。如果您一直不知道,那便是对卫郎君的不公。” 卫泠为她做了许多事,只是因为心里有她。如若这份感情她一直都不知道,那委实对卫泠极不公平。 她也叫淼淼,以前那个得宠的小丫鬟也叫淼淼,不得不让人多想。这个丫鬟隐约猜到一些,可惜卫泠对她的话不多,她更不可能开口询问,也仅止步于猜测罢了。 既然他们同样都是鲛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吗?跟王爷在一起不会品种不合吗,日后生的孩子是什么样呢? 淼淼没想这么多,满脑子都被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占据了,她手脚甚至不知放哪儿,怔怔地听着她的话。“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 那丫鬟重新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只有婢子一人知晓,并未告诉任何人。” 那就好,淼淼松一口气,近乎逃避地绕过她身侧,“不要跟任何人说,谁都不行。” 说着钻出房门,只想逃回去好好消化这个消息。 她脚步蓦然停住,未料想迎面撞见一人,想也不想地后退数步,不知所措地撞在廊柱上,“卫、卫泠。” * 卫泠正从院外回来,仍旧是一袭玄青色长袍,更是衬得他修长挺拔,身形如松。他就立在几步之外,蹙眉看着淼淼的动作,“你怎么在此?” 这两天她没来瑞沣院,倒是让丫鬟买了许多进补的药材送来,他其实不需要那些,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本以为她跟杨复苦尽甘来,会没有心思顾得上他,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挺有良心。 行将听罢丫鬟一席话,淼淼没整理好思绪,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我来看看你。” 卫泠哂笑,眉宇间气质清冷,“我不需要你看,你照顾好自己便是。” 淼淼讷讷地哦一声,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有些沉默。她面对卫泠时本不是这样的,她有说不完的话,一见他便觉得分外亲近,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可是现在怎么了,她竟然不知如何面对他? 淼淼的手指紧紧绞着,纠结得不得了。“如果你没事……那……那我先走了。” 卫泠心里有她,暗自收藏着她的鱼鳞,真是因为喜欢她吗?她可不可以问出口?如果问了,他们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吗? 话说完后一动不动,卫泠见她行为古怪,路过她跟前时赏她一个毛栗子,“回去吧。” 眼瞅着他举步入屋,淼淼心慌意乱地盯着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他的袖子,神情慌忙,“等、等等,我有事问你!” 卫泠果然驻足,偏头疑惑地望来,“何事?” 方才那股冲动劲儿下去了,淼淼咽了咽口水,重又变得退缩怯懦,“我……我想……” 可惜嗫嗫嚅嚅半响,仍旧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末了泄气地扁扁嘴,那模样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卫泠无奈失笑,“想问什么?” 挣扎半响,心里闪过无数个年头,淼淼一根根指头松开他的衣袖,小脑袋低低地耷拉着,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模糊而不真实,“卫泠,你喜欢我吗?” 话说完后,她一直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 卫泠怔在原地,面前的小姑娘仿佛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他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嗯,喜欢。” 他喜欢她,从她还是一条傻乎乎的鲛人时候。从最初的嫌弃到稀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中间是怎么转变的。好像一眨眼过去许多年,心里就只剩下了她,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难过,见不得她受伤,所以能代劳的事情都为她代劳。 然而他再怎么喜欢,都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起初他曾酝酿过如何跟她开口,尚未想出个结果,她便喜欢上了岸上英俊不凡的四王。 从此他将这份感情埋藏心底,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 这是他悄悄喜欢了许多年的小姑娘,不曾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快被欺骗过去。如今她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自嘲,根本不想否认。 大约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地承认,淼淼霎时哑口无言,仓惶地对上他的双目,几次启唇,均未说出一个字。 所有的话都比不上她的震惊,如果说刚才只是胡思乱想,那么眼下被印证了,她想逃避都没法。卫泠喜欢她,跟她的喜欢不一样。 知道吓住她了,卫泠转过头轻笑,“你可以当做没听到。我不会影响你跟杨复,更不会因此要求你什么。” 她何时这么想过! 淼淼有些委屈,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更没往这方面想过。他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便不会费尽心机地帮她了。 她只是太诧异了,以往的画面一幅幅铺展在她面前,意味全然不同。如果卫泠以前帮她是因为喜欢她,那后来为何要帮着她接近杨复……又帮着她变成人呢? 她想不通,更不好意思询问。 卫泠睇向她,“谁告诉你的?” 依照她的性子,恐怕再修炼个半辈子也发现不了,那么笨的脑子,没有旁人指点根本不会开窍。 淼淼下意识往屋内看去,并未见到那个丫鬟的身影,她虽不说话,但卫泠已然清明。 那丫鬟名唤绿竹,早就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只是并未放在心上罢了。卫泠黑眸微动,绿竹只照顾他几天,对他存着什么心思一看便知,他不在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料想竟自作主张告诉她这些。 “方才那些话,”他顿了顿,踅身举步,“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人已进屋,留下淼淼一人呆呆怔怔。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她的一颗心都搅得乱七八糟,连怎么离开的都不知道。 * 淼淼没有回溶光院,而是来到当初的海棠院。如今海棠花泰半都败了,花瓣片片碾入土壤中,只余下淡淡花香。 淼淼立在一颗海棠树下,抚摸着树干出神,不知不觉就想到当初跟卫泠在这个院里,他耐心地跟她讲解海棠花该如何种植浇灌。那场景历历在目,他的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当初怎么没发现呢,卫泠很怕麻烦,唯有她这个麻烦一直没甩掉。 淼淼掏出血石,拿在手中认认真真地端详,里面殷红的血滴顺着纹路缓缓流动,只要她一开口,那边就能听到。 可是她要说什么? 以后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样面对卫泠了,她愧歉他许多,连这份感情都不能予以回应。 卫泠很好,可是不是她喜欢的人。他们其实都一样,认定了便不会改变,俗称一根筋。 淼淼从早晨站到中午,头顶太阳愈发刺眼,她却连脚步都不曾挪动一下。直至杨复从宫中回来,她还在树底下发呆。 前院后院遍寻不着,只好找来此处,哪知她还真在这儿。这姑娘不知什么毛病,一有心事就喜欢来这地方,无时不在提醒杨复当初犯下的错误。他让她看管照顾此处,正好给了她和卫泠相处的机会,这里每一处都有他俩的回忆,却同他无关。 杨复尚未更换常服,繁琐华贵的长袍更添雅儒风姿,他站在海棠园门口的石阶上,身前是簌簌飘落的海棠花瓣。卷起一阵清风,粉白花瓣落在他的肩头、袖上,他垂眸拈下,朝她走来。 淼淼闻声回头,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像极了做错事被抓个现成的孩子,“我……” 杨复停在跟前,“站在这儿做什么?” 淼淼被看得心虚,偏头回避他的目光,“我在想事情。” 她这单纯的脑子还有想事情的时候,杨复眸中泻出一抹笑意,看她的眼里多了几分纵容,“在想什么,不能同我说?” 淼淼琢磨片刻,他和卫泠素来不对盘,若是让他知道此事,必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索性选择隐瞒,“不能跟你说。” 殊不知眼前的人早知道了,卫泠对她的心思,早就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杨复眸色转深,不能跟他说的事,会是何事? 听下人回禀言,她今天一早去了瑞沣院,也就是说她是见罢卫泠后才如此的。其中真相如何,找瑞丰院的丫鬟一问便知。   ☆、第八十日 今日散朝后圣人把他叫去殿后,扔了几卷画册到他跟前,第一幅是位女子婀娜而立的场景,往后几幅便不用看了,意思不言而喻。 圣人和卫皇后催得紧,大有今年年底便为他置办婚事的架势。没了姜阿兰,还会有其他京城贵女,他总不能一个个去调查别人的底细。杨复颇有几分头疼,喜欢的姑娘尚未彻底拿下,却还要应付这些琐事。 乐山从瑞沣院回来,压低声音道:“绿竹说是她冒犯了淼淼女郎,愿受惩罚,并无别事。” 瑞沣院原本有两个丫鬟当差,另一个不久前告假回乡了,是以只剩下绿竹一人。听这原因委实简单了些,但这丫鬟守口如瓶,问不出别的什么,只得作罢。 杨复正在翻看苏州府贪污案的卷宗,闻言抬起头来,“如何冒犯?” 乐山仔细回想,“似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当时没别人在旁边,具体不知是何情况。” 杨复略一沉吟,“将她交给管事处置,另外调遣两名丫鬟去瑞沣院。” 乐山应是,行将退下时被唤住,“王爷还有何吩咐?” 杨复举起羊毫笔蘸了蘸墨汁,提笔写字,“听说成淮去陇州建了座花圃,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乐山道。 四王与霍郎君多有来往,不过均是在避人耳目之处,两人私下交情甚笃,临行前霍川曾与杨复见过一面。正因为如此乐山才会密切关注陇州之事,想到那个双漂亮却毫无光彩的眼睛,难免升起遗憾。 一封信上寥寥几句,不乏有苏州府各路官员的名字,杨复叠好放入信封中,递给乐山,“用火漆封好,送到成淮手中,不得有误。” 乐山颔首,“属下领命。” 说罢转身离去,杨复揉了揉眉心,案上烛台照得他脸色更加疲惫。他重新唤来丫鬟,“淼淼睡了吗?” 自从下午回来她便不大对劲,整个人心不在焉地,同她说什么都像没听到一般。杨复便让她留在房中休息,他到书房办公,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也不知她这会儿是否还睡着。 丫鬟应一声,“禀王爷,淼淼女郎方才醒了,用过晚膳后一直没睡。” 杨复起身走出书房,“她在做什么?” 丫鬟实话实说,“发呆。” 确实像她会做的事,杨复轻声一笑,转眼来到溶光院正室门口。室内燃着一盏昏昧的油灯,灯下的小姑娘托腮愣神,盯着烛火一眨不眨。乌黑眸中闪烁着光芒,然而却惊不起她眼中半点波澜。 杨复行到跟前,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神,“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公事办完后,自然就回来了。”他在一旁坐下,偏头笑道。 淼淼提壶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跟前,“你喝口茶。”然后便又坐回原处发起呆来,琉璃般的大眼睛盯着前方,不知想些什么。若是平常她会热切地偎上来,笑吟吟地喋喋不休,并非眼下这种沉默。 若是出了其他大事,她应当会焦虑着急,而不是魂不守舍。杨复敛眸,既然她今天去了瑞沣院,那必定见到了卫泠……同他有关? 心中蓦然不安,他却冷静地喝一口茶,“可是卫郎君出事了?” 听到卫泠的名字,淼淼下意识一惊,险些从绣墩上跳起来,她神色慌乱地摇摇头,“没有,卫泠没事。” 然而这反应到底将她出卖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杨复乌瞳一沉,大约能猜到几许,“淼淼,别在本王面前想他。” 他们以前的纠葛他无能为力,越介意越像一根毒针,深深地扎在心尖儿上,刺痛不甚明显,毒液却蔓延至每个角落。他至今都不能确信,在她心里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一些,这种不安生生将他折磨至此。 淼淼嘴巴一扁,“明明是你问我的……” 灯光下她的俏脸褪去两分明艳,更添些许柔和,眉眼间皆是控诉。杨复忽地就心软了,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到哪儿都带着,只是他一个人的。而他确实这么做了,伸手将她捞到跟前,困在双腿之间,“今日圣人给了我几幅画卷,你可知其意?” 淼淼身量不高,平常被他俯视惯了,这会儿却比他高出一个头,恰好能搂住他的脖子。她被成功转移注意力,苦思冥想一番,“让你作画?” 杨复压下她的脑袋,额头相抵低语:“不是,让我挑选未来四王妃。” 淼淼不动了,情绪忽地低落下来,“你不要娶别人。” 她慢慢松开杨复,企图从他怀里逃开。明知这些事是躲避不了的,就算她变成了人,杨复也不能娶她。可她还是不想把他拱手让人,她想起卫泠曾说过的话,抬起水眸商量道:“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口吻,惴惴不安地盯着他每个神情,这小姑娘总能轻易打动他的心弦,让他的心融化成一片。杨复随之起身,不发一语地握着她的手腕走出正室,没给她挣脱的机会。 淼淼不明所以,“王爷要带我去哪?” 廊下灯笼高悬,守夜的丫鬟本欲发问,但看清两人气氛后识趣地停住。杨复一直将她带到书房,推开直棂门,用火折子点燃烛灯,墙上登时投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杨复带她来到短榻前,“坐着,别动。” 淼淼正在困惑,他已来到翘头案后,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仔细观察她的眉眼。淼淼总算明白他要做什么,起身便要过去,“你要画我?” 杨复正色,语气却分外温柔,“乖,坐回去。” 淼淼听话地坐回短榻上,盈盈妙目泛着希冀的光芒,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为什么画我?” 杨复一派云淡风轻,“日后皇后再问起,我便可以拿这幅画给她。” 她撑着塌沿,笑意垮了下去,“皇后会生气的,她不喜欢我。” “怎么会?”杨复坐于案后,在宣纸上落下一笔,其实不必多看,这张脸早已熟悉至极,闭上眼时她的每一个表情都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中。“上回留你在宫中,她曾夸过你。” 淼淼惊喜地睁圆双目,“夸我什么?” 杨复噙着笑意,“冥顽不灵。” 上回卫皇后让她劝说杨复,无奈好话赖话说尽了,她就是不肯答应。事后卫皇后将此事告诉杨复,气恼评价她“冥顽不灵”。这事杨复不曾跟淼淼说过,今日经她一问忽然想起,故意说来捉弄她。 淼淼果然没听懂,她识文断字是半吊子水平,更别提什么深奥的成语了。“什么意思?” 纸上两道黛眉轻扫,杨复眸色更行温和,“说你灵巧懂事。” 淼淼哦一声,嘿嘿傻笑,算是把这个成语记住了。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老老实实地坐了半个时辰后便急了,时不时探着脑袋偷看他作的画,可惜只能看到宣纸一角,画上如何根本看不见。她一动,便被杨复轻声唤住,“你乖不乖?” 起初淼淼还会点头,“乖。” 到后来实在着急得紧,拨浪鼓似地摇头,“不乖不乖。让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好吗?” 杨复抬眸,无奈中夹杂着几许宠溺,“画好了再看。” “万一你把我画丑了怎么办?”淼淼撅嘴,但还是依言端坐着。 她见杨复不说话,慧黠妙目一转,故意软声问道:“王爷,我美吗?” 这姑娘闹腾起来实在教人招架不住,杨复弯了弯唇,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不说,淼淼便不厌其烦地一直问,以至于偌大个书房回荡的都是她的软糯的声音。 “王爷,我美不美?” “你说话呀。” “为什么不理我……” 她气呼呼地鼓起脸颊,瞪着前方不动声色的人,差点就撂挑子不干了。在淼淼又问了一声后,大抵是被她的毅力折服了,杨复叹息般低声道:“美。” 淼淼心满意足地弯起双目,小模样别提多么得意,“我知道。” 以前她不觉得自己长得多么出众,自打变成人后,整日在王府里晃悠,黏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甚至她有时一笑,丫鬟便脸蛋红红地别开头,“女郎生得极美,我若是男子,必定要被您迷死了。” 这时候淼淼才知道,哦,原来她生得这么好看。 两个时辰后,她的画像终于画好了。淼淼迫不及待地跳到跟前,眼巴巴地瞅着杨复手里的画像,“让我看看!” 画上的小姑娘坐在弥勒榻上,双手撑着塌沿,水眸含笑,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眉如远黛,唇似樱桃,面若桃花,跃然浮动在画卷之上,栩栩如生。淼淼在跟前认真端详着,犹如在镜中看另一个自己,“好像。” 夜已至深,杨复用镇纸压着,“明日找人裱起来,不早了,先回去睡吧。” 坐了两个时辰,饶是睡了一整个下午也扛不住,淼淼依依不舍地回头,“那你以后得挂起来。” 杨复颔首,“好。” 她不放心,“就挂在书房里,你每天看书疲惫了看一看我,心情就会变好了!” 倒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杨复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看画不如看人,倒不如直接把你叫来。” 淼淼捂着鼻子咪呜一声,“万一我不在呢?” 杨复一顿,“不会的。” 他不会让她离开,这一辈子她都只能在他身边。 * 逃避两天之后,淼淼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得着卫泠好好说说,否则以后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有些话她在心里酝酿了许多遍,反反复复地纠结,这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去瑞沣院一趟。 才踏入门口,便觉院内不大对劲,好似跟前天来时不大相同。院里不见那个名叫绿竹的丫鬟,只有两个粉蓝色长衫的丫鬟在提水,她快步来到跟前,望了望正室问道:“卫泠在吗?” 那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大约认得她,其中一个搓了搓手道:“女郎莫非不知,卫郎君昨日便离开了。” 淼淼脑中一翁,“离开了?” 她不过多犹豫了一天,他便走了么?可是为什么走之前却没跟她说一声?淼淼不相信,没等两人回答便冲入屋中,室内窗明几净,内室收拾得整齐干净,并无人居住痕迹。 连丁点儿卫泠的影子都没有,淼淼忽而想起什么,来到榻前掀起软枕,果然没有那枚香囊。卫泠走了,他什么都带走了,唯独不跟她说。 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对卫泠的愧疚又多了几分。她走出室内,那两个丫鬟还在院外杵着,她不依不饶地询问:“卫泠去哪儿了?” 两人均是茫然,“卫郎君走前并未告诉婢子行程,婢子也不知晓。” 她见两人面生,不知想起什么,“怎么是你们?她呢……”半天才想起那丫鬟的名字,“绿竹在哪?” 这个很好回答,她二人道:“绿竹被管事调往后院杂役了,女郎要见她?” 淼淼点点头,“带我见她。” 经由两人引路,她来到后院浣洗衣服的地方,在一排排衣服前找到绿竹的身影。淼淼迫切地上前,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卫泠的去处?” 绿竹正在拧衣裳,见她到来颇为意外,“卫郎君?” 听清淼淼话后,她表情黯淡地垂头,“婢子不知……” 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只是一个丫鬟而已,他的行踪怎么可能告诉她。连卫泠已经离开了,她都是现在才知道。淼淼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见她模样不像作假,便没继续纠缠,一溜烟跑出后罩房。 路过一方池塘前恍然彻悟,直骂自己蠢笨,掏出胸口的血石紧紧握在手心,挑了个不甚明显的地方躲藏。她比以往都要紧张,酝酿半天才轻轻开口,“卫泠,你为什么走了?” 血石在她手中变热,可惜等了许久都没得到回应,淼淼试着又叫了一声,“卫泠?” 毫无反应。 她急了,把这个血一样的石头高举到太阳底下,一连串儿地喊了好几声卫泠,“你到底在哪?是不是因为我才走的?” 阳光刺入她的眼中,淼淼眯起双眸,看着石头里不断流动的那滴血液,鼻子一酸,声音毫无预兆地哽咽起来。“我还有很多话……你是不是不打算原谅我了?我那天太惊讶了,所以没能跟你好好说……” 话说得语无伦次,也只有她自己能听明白。 那边的卫泠或许听不见了,她呆呆地倚着树干坐下,情绪一下子跌入谷底。 * 那幅画用散花绫裱好挂在书房中,正对着杨复的翘头案,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她的笑脸。 他正在查看陇州寄来的书信,便听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一个身影闯入书房,“王爷,你知不知道卫泠走了?” 杨复放下信,偏头睇了她一会儿,“知道。” 府内任何动向管事都会向他禀明,何况这并非小事,卫泠离开正是他放的行。昨儿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从她支会一声,没想到这姑娘今天便知道了。看样子,还十分在意。 淼淼顿觉无力,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为何不告诉我?我……我还有话没说呢……” 杨复凝眸,“什么话?” 她恍若未闻,跑出一脑门的汗,“我找不到他了,用血石找他他也不理我……怎么办,万一卫泠出事了呢?” 杨复按住她发颤的双手,拿起帕子拭去她额上汗珠,“昨日是府上侍卫护送他出城门的,官道十分安全,你不必担心。” 在他的安抚下,淼淼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那他为什么不理我?” 杨复顿了顿道:“或许没听见罢。” 她闷闷地嗯一声,暗中打算晚上再找他一回。 天气转入深唇,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水。淼淼白天出了很多汗,傍晚时没用晚膳先洗了个澡,一整个下午都急得团团转,这会儿终于平定下来。卫泠很厉害,他不会出事的,他可能是生她的气,所以才不理她。 思及此淼淼轻声喟叹,她一定要好好跟他解释。 用过晚膳后窝在榻上,她握着血石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开口。他如果没事,白天为何不理她,是因为不想理她吗?那她现在再找他是不是自讨没趣? 踟蹰之际,杨复已经洗漱完毕,他坐到塌沿揉了揉她的脑门,“日后总有相见机会,无需急于这一时。” 淼淼眨了眨眼,仿佛在思考他这句话。 室内只留下一盏烛灯,熏笼香料袅袅传来,淼淼还没回过神来,手中的血石便被他拿走了,放在一旁的桌几上。她伸手去够,“还给我。” 无奈手太短,还没够到便被他握住柳腰,毫无预兆地跨坐在他的腰上。她脸上一红,“你干什么?” 杨复的手掌有力温热,沿着她纤细的腰肢往下移动,“走了么?” 愣了半响,淼淼才醒悟这话什么意思,行将张口,裙摆下已探入一只不规矩的大手。她咬唇嘤咛一声,身子一软抵在他胸口,害羞地耳朵通红。 杨复执意要问个清楚,“淼淼,告诉我。” 淼淼咬着下唇,“你难道不知道吗……”他的手都碰到了,还故意这么问。 这些天委实忍得厉害了,才将她拆吃入腹,未料想隔天便来了癸水。为了照顾她的身体,不得不作罢,如今好不容易等癸水走干净了,他自然会放过她。 杨复抬手放下销金幔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待她能接受之后,扶着她纤腰徐徐送入。 还是有些疼,并且涨得厉害,却比第一次容易接受了。淼淼情不自禁地呜一声,犹如一叶扁舟,随着他的动作沉沉浮浮。腿心酸胀得厉害,不断地被充实塞满,忍不住从口中溢出轻声娇吟。 烛灯昏昧,一低头便能看见小姑娘不胜承受的娇样,杨复将她双手压在床头,十指相扣,动作有越发激烈的趋势。她总能轻易撩拨他的心弦,不需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便另他无法自持。 她身子很敏.感,一入得深了便紧紧地绞着他,杨复清湛的嗓音益发低沉,“淼淼,我想要个闺女……” 淼淼仰头咬住他的肩膀,留下一排细小的牙印,“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被弄得浑身无力,最后软软地躺在他怀中,长睫毛盖住那双明亮眸子,倦倦地睡了过去。 * 四五日后正值立夏,掰着指头算一算恰好是她来岸上的第九十个日子。 三个月眨眼就过去了,她本是无比惧怕这一天到来,自打脱离了那个丫鬟的身体,变成人后,这一天便不足为惧。 淼淼每天都拿着血石问话,没有一回得到回应。 这几天杨复一得空便不放过她,大抵是以前忍得久了,每晚都要将她压在床上折腾一两个时辰。淼淼哪里招架得住,这会儿连走路都双腿酸疼,偏偏他餍足之后精力十足,同她截然相反。 好不容易盼得他离开一会儿,淼淼洗了个澡,披着褙子来到院外,趁机偷闲晒太阳。 正当她要回去时,只觉胸口的石头一阵阵发热,连忙掏出来查看,血石散发着滢滢红光。她仓惶捧到跟前,不等对方开口急急道:“卫泠?” 那边有些嘈杂,伴随着淙淙水声,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却不是卫泠,“你就是淼淼?” 听着像个老者,嗓音略有沙哑,沉稳和缓。 淼淼滞了滞,“你是谁,卫泠呢?” “他在东海,上回你变成人的药物便是我给的。”明明上了年纪,但是语气听着硬朗,“你我也算有些渊源。” 这么说……他是东海那位鲛人老者? 淼淼顿时变得恭敬起来,捧着血石神情肃穆,“老爷爷,我很感谢您,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您说。”她挠了挠脸颊,紧接着问:“卫泠为何会在你那?他这些天怎么不理我?” 然而老人下一句话,便让她霍然僵住—— “他命不久矣,临终前来见我一面。这会儿正昏迷着呢。” 淼淼呆住,再开口时语气颤抖,“你说……什么?” 对方一声长叹:“他这身体快不行了,估计撑不了多少时日。” 淼淼仿若一尊泥塑,春风拂在她身上,却带来彻骨的寒意,从头冷到脚。 卫泠不行了?他要死了吗,可前几天见面不是还好好的?郎中也来查看过,道他并无大碍,只需好好养着便是。 为什么命不久矣? 淼淼嗓子干涩,几番张口都说不出话来,吞吞咽咽才憋出一句:“为什么?” 老人低头看了看石床上的人,虽然他几次警告不许说出实情,但他都要死了,再不说难道要带到阴曹地府么? 没得到他的回应,淼淼生怕他忽然断了联络,焦急问了好几声:“卫泠究竟怎么了?求你告诉我……” 对方经过一番斟酌,娓娓道来:“他身上原本就带着旧伤,是两个月前来东海取药留下的。事后又过来一趟,找我求取能变成人类的药丸,那药物我炼制几十年仍未成功,他却执意要拿走。为了增大成功的机会,他硬生生舍弃了几十年的修为,如今一身的伤,怕是无力回天了。” 淼淼只觉脑内一声轰鸣,她俯低身子缩成一团,止不住地轻颤。 原来没有能变成人的药,是卫泠为了成全她,把他的修为渡给了她。现在她如愿以偿,可是卫泠却要死了。   ☆、第八十一日   她不要让卫泠死。   淼淼询问了他们所处的位置,收好血石连忙往回走。内室这会儿只有几个丫鬟留守,她的东西并不多,随意收拾了两身衣服和一袋子珍珠便往外走。   东海距离此地上千里,马车必定赶不及了,她又不会骑马,唯一的办法便是走水路。如若一路顺风,约莫三五日便能赶到东海,具体位置她已经求老人告诉她了,应当不难找到。   起初丫鬟见她打叠行囊只觉奇怪,越看越不对劲,在她走时忙上前拦住,“女郎要去哪儿?”   淼淼满脸坚定,“我要到东海一趟。”她想了想应当给杨复留下一句话,“你告诉王爷,我这一去不知多少日,叫他不必找我。”   一壁说一壁往门口走去,那丫鬟岂敢就此放她走,王爷回来还不得狠狠罚她,遂不得不拦住淼淼去路,苦口婆心地规劝:“女郎万勿从动,一切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看时辰王爷就快回来了,您再等等!”   淼淼哪里顾得上许多,卫泠的安危未知,生死未卜,端是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她甩开丫鬟的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别拦着我,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就让王爷别再等我……”   她这一去,下定决心要把卫泠的修为还给他,或许还能救卫泠一命。大不了重新做回鲛人,只是这样就不能陪在杨复身边了……可是再一想卫泠,只要他不死,她愿意舍弃这段感情救他。   话未说完,才迈出门槛便险些撞到一人,她仰头一看,杨复正面色沉郁地盯着她。   “什么不能回来,你要去哪?”   甫一回来便听见她这句话,杨复脸色自然不好看,尤其她挂在肩头的包袱分外刺眼。如果不是他提早出宫,回来是否便再见不到她?   淼淼没想到被他听个正着,见他视线落在肩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包袱,“我去东海。”   杨复杵在菱花门前,颀长的身躯阻挡了她的去路,他不笑的时候分外有压迫感,不怒而威,让人从心底里生出畏惧。淼淼也害怕,可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她更怕自己去得晚了,连卫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杨复收回目光,凝眸淡声:“去东海做什么?”   她不假思索,“救卫泠!”   杨复静静看着她,不置一词。   所以就如同他听到的那样,她为了救另一个男人离开,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连能不能回来都未知。她叫他不用等,这是什么意思?他和卫泠之间的抉择,他始终落于下风么?   淼淼被他看得忐忑,一颗心七上八下,终究是要交代清楚的,一昧逃避也不是办法。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眸时已然有了定夺,“王爷,我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三个月之后仍旧没有消息,你便不要等我了。也不用去东海找我,这是我欠卫泠的,我必须还给他。”   她眼含冀望,同以前许多次一模一样,“如果我不回来了,王爷能不能偶尔想起我?”   说完自己先否定了,摇摇头嘲笑自己贪心,“你不用想我,把我忘了也行,这样正好。”   她说得轻巧,其实一双手早已在袖中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疼痛抵不过心痛,渐渐地麻木了。她从他身旁挤出去,没敢留着等他的回答,也不知害怕什么,索性就此离去。   *   没走多远,手腕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住,她脚步不稳地后退,下一瞬便被抵在墙壁上。   身前是杨复的胸膛,黛蓝色衣袍遮挡了她的视线,他沉重的呼吸就在脸前,“那我呢?”   淼淼编贝牙齿紧咬,死死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杨复逼至跟前,近在咫尺:“淼淼,我怎么办?”嗓音很轻,像暗藏汹涌的海水,表面平静,深处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淼淼带着哭腔:“我不知道……”   她其实想说,刚才那些都不是她的真心话,她不想让他忘了他,就算她很久不回来,他也不能忘了她。那些她拼命营造的回忆,到最后不能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可是这样对杨复不公平,如果他一直等着她,便不能按照圣人皇后的意思娶妻生子。他是这么优秀的人,怎么能因为她耽误前程。她以前自私了很多回,把卫泠害得如此下场,不能再让杨复也如此。   杨复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如果我忘不掉呢?”   两人挨得极近,眼睫毛轻轻一眨便能碰到他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怒意。淼淼一阵愣神,眼睛湿漉漉地。   他把她困在身体和墙壁间,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不要走。”   淼淼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袭来的酸涩,泪水顺着颊畔簌簌滚落,“可是卫泠要死了……他不能死……”   她哭得毫无预兆,不声不响,只静静地留着泪。泪水溢出眼眶化作珍珠,一颗颗落在两人的脚边,散落了满地。   她当真是毫无办法了,既然知道卫泠生命垂危,岂能坐视不理。他曾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想过日后慢慢地还给他,眼下看来是等不及了。那老人说他最多只能撑七八日,她晚走一步便多一分危险。   以前那么厉害的卫泠,无所不能的卫泠,硬生生因为她丧命。   都怪她。   淼淼越想越自责,举起手臂揉了揉眼睛,“我不能让他死,我要去救他……求你了,王爷,让我去吧。”   如果真要在卫泠的生命和杨复之间做一个选择,她只能选择卫泠。如果卫泠就此死了,此后无数个日夜她都得活在愧疚悔恨之中,如果这样跟杨复在一起,他们两个人都不快乐。   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呼声,杨复伸手将她按在胸口,凝视着满地的珍珠豆子,默声不语。   丫鬟立在廊庑下没有靠近,远远地看见地上闪烁着细润光芒,还当是淼淼的钱囊漏了。正犹豫着是否该出声提醒,便听王爷厉声吩咐:“都退下,没有本王吩咐不得靠近室内半步。”   几名丫鬟纷纷后退,依言站在院中,便见四王不顾淼淼女郎的挣扎,强硬地将她领到屋中,砰一声阖上菱花门。几人目光一转,落在廊下散落的珍珠上,簇拥上前一个个拾起,打算日后再还给淼淼女郎。   *   淼淼哭得好不可怜,大抵是把心里的恐惧和不安都哭出来了,一边挣扎一边抹眼泪,“我要去东海,没有时间了……卫泠会死的,他就要死了。”   语序越来越杂乱无章,无论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杨复的桎梏,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淼淼,我曾经对自己说过。”   淼淼睁开迷蒙泪眼,在他肩上蹭了蹭泪花,呜呜咽咽地恳求,“我保证还会回来……”   杨复仿佛没听到,手掌扣着她的脑袋,“在明德山庄落水那晚,如果你回头,我此生都不放过你。”   她一愣,止住哭泣。   “所以哪怕你会因此恨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像刚才强迫她的人不是他似的。温柔缱绻,带着无尽绵绵情意。   不是没想过陪她一起去,然而近来朝堂脱不开身,正是波诡云谲、暗藏汹涌之际,稍一动作便能引起轩然大波,形势紧张。只消过了这几日,圣人废黜太子的圣旨下来,便能安定些许时日,届时再陪同她去东海未尝不可。   杨复将打算同她说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地摇头,“太久了,卫泠撑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走水路过去,刚好能赶得及。”   她紧紧地拽着杨复的袖子,“让我去好不好?王爷,求求你,让我去东海。”   杨复拂袖起身,“不好。”   说着走出内室,紧绷的下颔泄露了他此刻压抑的情绪,浑身都透着股阴翳之气。他走出屋外,停顿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两旁乐山乐水吩咐两句,举步离去。   淼淼紧跟着下床,连绣鞋都来不及穿,踩着白袜匆匆来到门口,却被乐山乐水拦住去路,“王爷有令,不能让您离开溶光院半步。”   淼淼偏不信,试图从两人手底下钻出去,无奈才露出一个头,便被一双手掌推了回去。乐水不太会控制力道,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腰肢撞上圆桌,疼得蹙了蹙眉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   她不甘心地又硬闯了两次,每回都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来,再好的脾气也暴怒了,抓起桌上的包袱便朝两人扔去:“滚!”   包袱里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以及积攒了大半袋子的珍珠,眼下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方才捡了珍珠的丫鬟正打算送回给淼淼,还没走到门边,便见从里面飞出来一个包袱,狠狠砸在乐水身上,接着又掉了一地珠子。   她傻眼了,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淼淼女郎在散财?   然而再看乐山乐水,两人面无表情,那点儿东西落在他们身上根本不痛不痒。既然是王爷吩咐,他们便要严格看守。   *   一连两天,除了连送膳食的丫鬟,淼淼根本没机会见任何人。   杨复倒是会准时过来陪她用膳,可是泰半时候淼淼都不搭理他,即便开口也是:“你让我去好不好?”   每当此时杨复便置若罔闻,实在被她逼问得多了,才会看着她道:“再等本王两日。”   去东海的路途既长又不安全,若是让她一个人去,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若她先去了,届时茫茫大海,他要如何找到她的踪影?   再等两天,他一定陪着她去。   淼淼很生气,她已经耽误两天了,再耽误下去谁知道卫泠会不会出事。她一天好几次拿起血石,或许是卫泠醒了,那边再无人回应她的问话。所幸上回她问好了位置,不愁到时候找不到。   她哪有胃口吃饭,这两天根本没吃什么,乐山乐水就跟两尊门神似的,不分日夜地守在门口,让她想找机会偷溜都没办法。越想越觉的气恼,淼淼拉着杨复的手狠狠咬下去,那儿本就有一个牙印,据说是她变成人时咬的,一直消不去。   所以淼淼每次咬他专挑这个地方,牙印越来越深,最好能让他痛,她才觉得解气。   杨复摸着她的脑袋,“你是小狗吗?”   淼淼当真恼他,连日来的愤恨加在一起,直把他的手咬出血来,“只剩五天了……乘水路最快也要五天。”她眨了眨眼睛,说不出的无助悲苦,“王爷,让我去吧……”   杨复的手一顿,任由她咬着不松口。   “后天。”他道,“淼淼,后天我们一起去。”   后天哪还赶得及!淼淼不再说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环膝蜷缩在角落。   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不再念叨着要离开的话,只是一个下午都在沉默。晚上也很乖,小猫一样呜咽着迎合他,软软的声音挠得人都酥了。杨复这次时间比以往都长,到最后她只剩下微弱的啜泣声,他却还没发泄。   明明她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安,唯有一次次嵌入她身体中,才能找回些许心安。一次次拥她入怀,非但没有填补得了心底那块缺口,反而有愈加扩大的趋势。   翌日杨复没有回来,本意是留她一人静静,或许便能想开了。   是以暮色西陲才来到溶光院,融融霞光照在屋檐上,显得院内更为清寂。正室门口守着两人,乐山乐水分立左右,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杨复行至跟前,“淼淼今天如何?”   两人行礼,乐山回道:“女郎今日没有硬闯,倒是一直很安静。”   杨复蹙眉,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安,没再多问,踅身迈过门槛。室内安安静静,幔帐内隆起一个小小山丘,杨复掀开被褥,里面只有几件堆叠的衣物,并无淼淼痕迹。   他眸色一深,骤然变得暴怒:“来人!”   乐山乐水闻声赶来,“王爷何事?”   他手一挥,将一床被褥扔到两人跟前,“这便是你们看守的结果?淼淼呢?”   两人抬眸,待看清床上衣物后倏然一愣,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有所疏忽,甘受王爷责罚!”   杨复绕过他们,“责罚日后再议。备马,去把人找回来!”   她若是出了城门,守卫那儿应当有登记。若是走的不远应当还没追回来。一名仆役牵来棕色骏马,杨复翻身而上,让乐山乐水另外带上府中侍卫出去寻找,他疾驰而去。   *   今日一早,淼淼趁着杨复离开之后,天蒙蒙亮时换上以前的丫鬟服。敲昏了来送早膳的丫鬟,将她藏在衣柜中,低头悄悄溜了出去。   天边一片青黛,她又低着头,是以乐山乐水并未发现异常,让她轻松得逞。淼淼甫一出府便直奔码头,恰好一个时辰内有一搜福船停港,她便到附近当铺换了一袋银子,上了向东驶去的福船。   当杨复发现异常,并出府寻找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四五个时辰了,中间路过多个州府,他就算快马加鞭也赶不上。   淼淼隔着衣服握紧血石,心中无比焦灼,快点,再快一点。   船头甲板扑通一声,溅起半人高的浪花,濡湿了甲板一小块地方。有眼尖的船客看到了,大声招呼其余的人:“有人投湖了,快来救人啊!”   *   城内城外遍寻不着,就□□外好几里的官道上都搜了个干净,依然没见到淼淼的影子。她只能是走水路了,杨复命人去下一个码头截住福船,然而船内里外搜了一遍,还是不见她。   这时才知两个时辰前有一女郎落水,船上的人都下去搜救,可惜水流湍急,没有找到她。闻言杨复拢握成拳,脸色阴鸷得可怕。   还是晚了,她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   两日后四王向圣人告假,带领几名侍从前往东海,走水路历经五日终于抵达。立在海岸边,冷风迎面扑来,入目是无穷无尽的水域,波澜壮阔。海中有捕鱼为生的居民,几片扁舟飘在海面上,愈发显得渺小。   正值落日时分,海平面渐渐吞没了太阳余晖,将远处的海水染成橘红色,一点点垂落。   乐山上前询问:“王爷,这要如何寻找?”   过了一会儿杨复才道:“雇几家渔民的船,下海找人。”   乐山面露踟蹰,别说这会儿人都回家了,就算天色还早,难道真要在这东海里找人吗?   好在杨复没有勉强,让他们去找最近的民居借住一宿,第二天再开始找人。他一路很少休息,经常站在船头想事情,没想到今晚也不打算休息,竟要在海边站一整夜。乐山劝了几句未果,只能任由他去。   他们在东海找了大半个月,有几人的凫水水平明显见涨,始终没找到淼淼和卫泠。   杨复不擅水,便站在船上等消息。当侍卫再一次回禀说找不到时,他薄唇一抿,下一瞬人便跃入海中。   淼淼,是否本王死了,你才会回来?   周围侍卫吓得不轻,纷纷沉入水中救人,好在他们反应及时,四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翌日一行人启程回京,终于放弃了大海捞针。   *   大越太平三十四年,圣人废黜太子杨谌,东宫无主,朝中分为四王和六王两派。   两年之后,立四王为太子。太平三十七年,圣人崩殂,举国悲恸。四王御极,天下大赦。   圣人即位将近一年,后宫却连位嫔妃都无,朝中大臣不无着急。几次谏言请圣人册封皇后,均被他拒绝了,以至于圣人而立之年,膝下却连一名子嗣都无。   御书房内,皂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分外清晰,一名宫人弯腰来到跟前,“圣人,尚书右仆射李老求见。”   翘头案后的人停笔搁在笔架上,抬眸朝他看去,眉宇间皆是平静,语气却十分冷淡:“不见。”   那老头儿打的什么主意他岂会不知,这阵子没少在他耳边念叨,无外乎年纪不小了是该立后了,如此才能稳定朝政。他立不立后却要由着这群老头儿操心,杨复眉峰低压,听得腻烦。   宫人领命,惕惕然退下去回禀。   书房内重又恢复安宁,他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也只让他们在门外守候,跟前并无别人。杨复拉开一屉,取出一副装裱精美的画卷,看得出来有些许年日,但却被保存得极好。   卷轴在案上铺展开来,缓缓露出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小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前方,眉弯新月,皎洁慧黠。细看之下画上之人的眼睛被婆娑得褪了色,她就这么一直静静坐着,扎根在他心里无法拔除。   “淼淼……”杨复的手放在那双灵动的妙目上,声音饱含思念,“你是不是忘了本王?”   她走时说不准何时回来,让他忘了她,如今三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照她说的做。   为何还不回来?   难道真要他等一辈子吗?   每月他都会派人到东海一趟,沿海各处搜寻她的痕迹,甚至在海边设有侍卫,时刻注意东海情况。然而始终没找到她,她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再也没出现过。   *   四王府仍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一草一木均未移动,虽然久不住人,但下人将此处打理得极好,同几年前没甚变化。   杨复每隔一段时间便回来一趟,最常去的是五桐阁,盖因那里种着淼淼心心念念的两颗蟠桃树。如今树已长大,每年结出几十颗果子,杨复让人采摘起来制成桃脯,等淼淼回来之后给她尝尝。   雪瓯的体型大了一倍不止,大老远见到杨复便偎了上来。这些年都是王府的婢子喂养它,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否则也不会如此发福。   杨复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屏退身后众人,“陪朕走一趟?”   雪瓯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慢悠悠地晃在他脚边。它懒惰不少,没有以前那般好动活泼了,还是一样地傲慢。   尚未走近,便见五桐阁门口匆匆跑出来一个丫鬟,正是三年前伺候过淼淼的那位。   杨复叫住她去路,那丫鬟才看清前方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圣人……淼淼女郎……”她磕磕巴巴说不清楚,唯有“淼淼”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杨复一僵,胸口卷起轩然大波,好似有东西要冲破胸腔,带来从未敢想的奢望。等不及她把话说完整,杨复大步前往五桐阁内,金线纹案墨靴踩在石阶上,有一瞬间的迟疑。   万一不是呢?   没等他多想,雪瓯已经喵呜一声蹿了出去,直奔院内而去。他陡然回神,加紧脚步来到庭院,窄袖下的双手微不可查地颤抖。   绕过鹤鹿同春影壁,他睇向两颗桃树方向,赫然停住。   身穿碧青色妆花褙子的姑娘踮起脚尖,正要够头顶那颗长得圆润饱满的桃子。好不容易够到了,她高兴地弯起唇角,侧脸精致,白皙通透。察觉到院里动静,偏头往影壁觑来,日光洒在她漂亮的脸蛋上,耳边鬓发鬅鬆,毛茸茸地添了几分暖意。   她檀口微张,诧异地盯着来人,连脚边何时卧了一只灰色大猫都不知道。   伫立片刻,她伸手把桃子递过去,抿唇一笑,“王爷,你吃不吃桃子?我给你赔罪。”   杨复几步上前,不待她反应过来,已经紧紧地圈她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0.0 明天更卫泠番外,他没死,活的好好的。 以及我觉得文案上的不虐俩字可以去掉了,其实这个文还是有点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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