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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头只顾低头做活计,叫问的急了,眼睛往屋外头看,静悄悄半点人声也无,先发问的道一声:“太太歇晌呢,外头哪还有人,喜姑姑是不是带了采薇姐姐往睐姨娘院里收拾东西去了?” 叫采菽的丫头抿抿嘴儿点了头:“是三姑娘说要抱来,便是老爷也无话说,那一个再闹也没法子。” 先头那个说话的点点头道:“睐姨娘再宠,怎么比得过三姑娘去。”两个说着彼此眨眨眼儿,又看看睡着的明沅,见她没有要醒的样子,放下手里活计探头一看:“六姑娘倒乖巧,睡了半日也不吵呢。” “来那日也只睁了眼睛四处看,哭都没哭一声。”采苓把络子打了结摆在细竹筐儿里,伸手掸一掸裙子上的花瓣,见明沅还闭着眼:“怕是得摇醒吧,再这么睡夜里得闹觉了。” 颜明沅适时睁眼,打个小哈欠,腿儿才动了一下,两个丫头立时笑着迎过来看她,见她醒了笑问她:“姐儿可睡饱了?” 颜明沅点点头,被两个丫头抱起来,见她一脑门是汗,赶紧绞了温毛巾,一面擦还一面伸手到衣裳里摸她后背有没有汗,一摸是湿的,赶紧拿了软布给她擦。 “拿蜜卤子调水来给姐儿吃,再不能着了风。”颜明沅乖乖趴在床上,由着丫头自后背塞了软巾进去,她本来不喜欢别人碰她,可看看两个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就要做侍候人的活,要真的有点不好,还得受罚,也就由着她们摆布。 擦了汗,又漱了口,采菽端了个梅花小盅儿上来,水里搁了玫瑰卤,冲泡开来上边还浮着细碎花瓣,蜜滋滋带着玫瑰香,明沅一气儿喝尽了,接着就呆呆坐着,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她是从姨娘院子里叫抱过来的,生下来混混沌沌,直到将要两岁了,脑子里还迷迷蒙蒙的,别的娃儿已是会说话了,她还张不开口,看见什么觉得似曾相识,却只是说不出来。 连她这辈子的亲娘,都觉得她是个傻的,好容易怀上了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总还能教的讨人喜欢些,哪里知道竟是个傻子,看东西听东西都慢一拍,颜家可不缺女儿,若是个傻子,她这辈子便出头无望了。 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不叫小丫头出去乱说,只说女儿还小不会学话,身子也弱,吹了风就要生一场病,连上房也没去过几回。 颜明沅哪里知道自己处境,二十多年的记忆还没理清楚,脑仁生痛,每天睡醒了就是呆坐在窗前,跟塞了一团毛线似的,却怎么也扯不着线头。 等她想起那场车祸,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把过去跟现在串联在一起,这才一点点知道自己的处境。 她没那么好运投胎到千金明珠身上,她是个庶女,亲娘是个丫头,家里还有好几个姨娘,她也被抱出去见过几次亲爹,却没拿她当一回事,女儿在古代不吃香,认清楚现实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过的时候,那边亲妈又怀上了。 她再想伸手要抱要亲,撒娇作痴装个小女孩模样出来,亲妈捧了肚皮当作凤凰蛋,怕她傻子力气大,把肚里头的哥儿弄没了,叫人不许再把她抱到屋里去。 明沅本来就没办法把这个女人看成是她的亲妈,等她生出儿子来,一时之间小院里热闹的翻了天,母凭子贵,从三间堂屋的靠墙屋子,挪到小院里去,比原来的院子大的多,还有花有树有暖阁,屋子里流水一样的抬进东西来。 这下她这个头生女更不惹人眼,明沅初时还当是真不拿她当回事,后来才知道,姨娘身边配多少人是有定准的,这个儿子怀得艰难,生下来虽然换了大院子,又给添了人,还是人手不够用,把女儿身边的养娘要去了侍候。 剩下两个丫头哪里懂带孩子,冬天就怕她冻着,屋子里碳倒是烧得足,哪知道真把她热出汗来,小孩子骨头软,两层被子一压根本挣不脱,她烧得脸上通火背过气去,大病了一场,这条命差点又一次断送。 嫡母就是捏住了这个,狠狠踩了亲妈一脚,派来嬷嬷拿小斗蓬裹了明沅抱出来时,她哭的是女儿,口里叫的却是男人,哭天抹泪,一句句的哽咽,就是没来看看明沅。 她闭了眼睛不愿看这番作派,叫抱到上房的时候,那个抱她来的嬷嬷却道:“都说六姑娘呆,我看她心里门清儿,走的时候都阖了眼不看睐姨娘呢。” 她只作懵懂,等嬷嬷让她叫太太,才学舌叫了一句太太,嫡母伸过手来抱一抱她,明沅两只眼儿盯住她看,见她生的端正大气,长眉毛鹅蛋脸,还对着明沅点点头。 明沅把头一歪,抿出一个笑来,让她勾脖子抱人她做不到,也只能笑了,谁知道这个笑却讨了纪氏的欢心,摸摸她的头发,细细嘱咐了吃食,又把她安排在西暖阁里住,原是说等病好了再回去,可她一直到病全好透了,也没有被抱回去的苗头。 听丫头们的口气,她多半儿是要留下来了,可进了上房也不定就是铺开了青云路,她原来也看过几本宅斗小说,都是看了一半没下文,太费脑子,一个计谋转上七八个弯,她看了后边就忘了前边,从来也没仔细看全过。 可她却看过红楼梦,庶出的抱养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好了是个探春,过得不好,只怕是个迎春。 她心里感慨,两个丫头却怕她气闷,拿了一小箩筐东西出来逗她:“六姑娘,咱们玩贴花儿好不好?” 明沅还是点头,带着肉涡涡的手指从箩筐里拿出绣好的花,有牡丹有山茶,小朵的大团的,女孩们的游戏就是认这些花,看的多了,下笔描时心里有个样子。 她乖乖翻着那几块花片,两个丫头却守了她,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喝蜜,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吃饼子,明沅自从在亲娘那里撒娇卖萌没讨着好,就再不肯做这些了,她安静着听话,这些丫头还待她更好一些。 调过来侍候她的嬷嬷三令五申的叮嘱:“六姑娘性子静,有甚事须你们先想着,渴了饿了不等她说就该先问。” 她睡觉睡得热出汗,这两个丫头才这般急,虽说是在嫡母这里养着,这一个多月也不曾见过几面,可到底没有亏待她。 明沅生了一场大病,吃药吃饭都听话,屋子里一个嬷嬷四个丫头见她这样乖,小小的人儿皱了眉头还自己捧药碗,俱都可怜起她来,对她倒都很关照,喜姑姑还抱了她,说她是个能吃苦的。 采薇采茵不在,却叫两个小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明沅又埋头翻了翻花片,听见夹道上有脚步声,伸了小细脖子站起来扒着窗往外看,见是喜姑,身后还跟着采薇采茵两个,扔了花片,冲喜姑姑张手要抱。 她这些日子也算回过味来,她不过才三岁大,学孩子撒娇做不来,却能对人笑要人抱,托了亲娘的福,她生的不坏,屋子里有面小镜儿,照见她脸尖眼大,眉毛细绒绒,头发虽然还短,却长得密,连喜姑姑都说她是个小美人胚子。 说明沅看见了不高兴是假的,可静下心来一想,她看的所有的书里,嫡女主角,那庶女就是反角,庶女成了主角,那嫡女嫡子就都是坏蛋,她不想在夹缝里生存,而几乎所有的小说,长得越是好看,以后招惹的是非就越是多。 喜姑姑一把抱了她,问她睡得好不好,吃了点心没有,闷不闷,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明沅对喜姑姑也比对自己这辈子的亲娘要更有感情。 见她一直点头,喜姑姑细细摸了她的头发:“姐儿往后,便住在正院了。”明沅话说的少,却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一句说完见她点两下头,就知道她晓得意思,转身吩咐起衣裳物件来。 到纪氏歇好晌午觉还有些时候,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换过新衣裳,短头发扎了两个小鬏,还掐两朵杏花插在发间,又教她说:“我们姑娘这样乖巧,太太一定喜欢的。” 明沅抬头看看她,咧嘴一笑,半边梨涡儿打着小旋,趴在喜姑姑身上,叫她轻拍拍背,听见对面有丫头出来取热水,嘱咐采薇一句:“去瞧瞧,可是太太起身了?” ☆、第2章 花酱蒸糕(捉) 明沅叫喜姑姑牵了手往正房里走,四五个丫头正围着纪氏,拿一套十二试的牙梳给她抿头发,明沅就站在大软毯上头,隔了水晶帘,看着纪氏被侍候着梳妆。 临窗的罗汉床上铺了猩红色毡毛垫子,靠背引枕都是鸭青绸子的,绣着她叫不出来的纹样,只晓得气派非凡,梅花洋漆小案上头摆着水晶碟,纪氏身边的丫头低语一声,就见她调开了人冲着明沅笑一笑:“抱了六姑娘上床玩,拿些点心她吃。” 自有小丫头过来招呼,明沅捏了块玫瑰花糕,糯米白粉里头缀着点点桃红,咬一口里头分明是玫瑰花酱,还是温的,抿了嘴吸掉花酱汁儿,小口小口吃着。 她坐在榻上,纪氏却在镜子里头看她,见她乖巧,笑一笑,侧过头去问喜姑:“六姑娘的东西可挪过来了?” 明沅微微一怔,叫纪氏同喜姑姑两个都看在眼里,见她一怔之后又只吃糕,喜姑姑便道:“哪里有什么东西,睐姨娘只不肯,连姑娘的门都没叫咱们进。” 纪氏听见连眼梢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那便罢了,旧东西带了来也用不上,给她做个念想便是,叫针线上的紧赶着做新的,大囡那里倒有些东西好给沅姐儿用,先收拾出来用上。” 纪氏身边的丫头琼珠拿了靶镜递过去:“三姑娘回来可怎么说?总有些爱物在呢。” 纪氏指了琼玉,琼玉开了大红描金海棠妆匣儿,捡出一根金嵌青石寿字玉簪儿出来,插在发间,前后两面镜子对照着发髻,伸手扶一扶簪子:“我的大囡什么时候是个小气的。” 明沅装着吃糕,耳朵却不曾停,她原来弄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行六不是因为家里有那么多女儿,而是颜家排行是把三府里人的一并算上了,所以采苓采菽口里的三姑娘,就是纪氏嘴里的大囡,是家里最大的嫡女。 她排行是六,其实却是颜家四女儿,除了嫡女颜明潼,还有两个一年里头生却不是同母的明湘跟明洛,小丫头们说闲话也不过是家常里短,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纪氏三姑娘二少爷跟那几个姨娘了,她听得脑子里头一团乱,这么些个人名,时不时从丫头嘴里蹦出来,一时东一时西,到如今还没能理顺关系。 纪氏打扮的很是明艳,她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凤眼长眉,拿酥油调了珍珠粉,搽的脸盘更显细腻,坐到榻上,对着明沅招招手,她把手里的糕点放下,伸出手去,喜姑姑赶紧抽了帕子给她擦,擦干净了,才趴到纪氏身边。 纪氏笑看了一眼喜姑,喜姑姑却想着自来不曾教过,想是看会了的,觉得明沅聪明,又处出了情谊来,虽则睐姨娘叫人可厌,这个孩子倒是个可教的。 纪氏见她乖巧也笑,问她两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明沅都老实说了,一句话说的顺溜,也没打磕巴,纪氏越发觉着什么病不病的全是睐姨娘的小把戏。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的一阵喧闹,先是有妇人叫:“澄哥儿慢着些!”再后头便是琼珠琼玉急急掀了帘子,明沅才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小男孩冲进纪氏怀里,一把扯住了裙子,扒住腿往上蹭:“抱!” 纪氏刚才还慈和浅笑,这会子笑得合不拢口,弯腰抱了澄哥儿,拍了一下屁股问:“姐姐呢?”澄哥儿咯咯笑着倒在纪氏身上,纽股糖似的把纪氏刚穿的织金衣裳都磨皱了,纪氏却半点也不生气,笑盈盈问一声:“见着你姨娘了?” 澄哥儿还没答,两边丫头就掀了水晶帘子,进来个穿着桃红织金琵琶裙的女孩儿,梳的双丫髻,一边别了一朵金花,鹅蛋脸长眉毛,进门就先接了毛巾子擦手,回了一声:“见着了,还给磕了头,说好住两日的,他怎么也不肯再呆,这才家来。”说完了自自在在的往榻上坐,两个丫头托了茶盏来捧到她手上。 她眼睛一扫,瞧见乖乖坐着的明沅,眉毛一舒:“这是六妹妹罢,病好些了?”明沅在上房呆了一月有余,一直病着,纪氏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到今日才头一回见着颜明潼跟颜明澄。 便是纪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可她一开口倒似落玉,一个字一个字吐的干脆爽利,澄哥儿听见姐姐说他,背转身子吐吐舌头,又扒住纪氏的脖子,偷眼去看明沅,拿手指头点点她,怕羞似的低了声音:“六妹妹。” 明沅一下子笑了,不必喜姑教她就道:“三姐姐,二哥哥。”她是团了手摇一摇当行礼,纪氏见了心里点头却还是提点一句:“还该教教她规矩才是,倒是知礼的。”拍拍澄哥儿:“去,跟你六妹妹玩儿。” 说着把他们俩人抱到大软毯子上头,颜明潼往对面一坐,两个闲话起来,明沅要陪小孩子玩耍,什么七巧板儿,玉连环,澄哥儿低头自个儿玩乐,明沅也不同他搭话,要是吃亏了,哪有地方诉苦去。 她手里假作拆着九连环,耳朵却在听母女俩说话,颜明潼不过八岁,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清心居士抄了经书来,还摘了一筐自家种的菜,痷里各处都打理的好,只山上到底冷些,咱们这儿开了春,上边还须穿夹祅,我作主叫下边的庄子又送一车碳去。” 纪氏竟也把女儿当作大人待:“她看着精神可好?” “面上有些病色,说是感了风寒。”明潼说了这两句又道:“太太让平姑姑捡两个人出来到痷堂去,静心居士身边的丫头到了年纪要发嫁呢。” 纪氏抬抬眉毛,明潼正剥桔子,撕掉白衣剖成两半,分了一半儿到纪氏手里,脸上笑盈盈的:“总不好在痷堂办婚嫁事,山下边庄子里头倒有两个相衬的,我已是叫人说定了,就在刘庄头家里发嫁,叫下头备四匹缎子两套头面送过去就是了。” 明沅原来以为抱自己过来是三姑娘要个玩伴,或者说是这个嫡出的姐姐想要个洋娃娃玩,可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 里头的关窍她不懂得,有些话也听不明白,清心居士身边还有丫头,丫头又要出嫁?可她却知道明潼一开口,事就定下来了,纪氏还道:“这便是了,也免得回来了再嫁过去,一来一往费了功夫,玉簪,你开了箱子捡两枝簪子,说是我给的。” 明沅耳朵伸长了,手上却没停,心不在焉的摸着环儿,澄哥儿一把扯过去:“看我的!”纪氏的目光投过来,明沅本来也不生气,她生就一付好脾气,澄哥儿又是小孩子,便点点头,还往他身边坐过去些,看着他解。 纪氏便又同女儿说些杂事:“你爹要作生日,这些日子府里忙乱,这两个小你来看着。”说到把明潼小时候的东西给明沅用的时候,明潼只摆摆手:“总归在库里,娘使了人去抬便。” 明沅悄悄松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往后大概就要在这个姐姐手里讨生活了,大方总比小气好相处的多。 澄哥儿一早坐了车回来,又撑着玩了这么些时候,吃了糖酥喝过牛乳,叫养娘抱下去哄觉,明沅却还不累,纪氏插了寿字头簪便是丈夫将要生日,儿子又出去住了一天,今儿必是到她这里歇的,明潼指了丫头把明沅抱到她屋子里去。 明潼就住在纪氏院子的东暖阁里头,纪氏的屋子香又富贵,这里却干干净净,月白帐子宝蓝缠枝花的绣幛,也不挂水晶帘子,屋里连香都不点,开了两面窗,供着一对黄蜡玉石的佛手,博古架子上边摆了牙雕座屏,还挂着一幅山水卷,一屋子能看见的地方都摆了书,连妆镜边上还放着几册。 看样子也不是抱了她来玩的,却把她放到东暖阁的床上,开了小匣子给她玩玉雕的猫儿狗儿,见她玩上了,叫了喜姑姑过来:“那边院子里可有甚事?” 喜姑姑看看明沅,照直说了:“太太吩咐咱们去把六姑娘的箱子拿了来,睐姨娘没叫咱们进屋子。” 明潼却不似纪氏,她先是抬眼看看喜姑,眼梢微微挑起,跟着又垂下眼睑,声音淡淡的:“知道了。” 身边几个丫头侍候着她换了衣裳,穿了家常半旧衫儿,拿了卷书挨在小几边的大迎枕上边,一屋子人都不敢再说话,明沅看了眼书封,繁体字一个也不识,到底还是小孩子身体,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撑不住想睡。 那边书翻过一页,一手托了腮,眼睛都不曾扫过来:“小篆,抱了薄被子来,六姑娘累了。”明沅被脱了外头的袄子,散了头发,就隔了一张小几睡在明潼屋子里。 一睡就睡到傍晚,等醒过来,只看见屋里已经上了灯,琉璃荷叶枝子的座灯,叶心当中插着白蜡,照得一室光明,明潼却不在屋里,明沅坐起来,采苓见她醒了逗她两句,拿小被子裹着抱了回去。 喜姑姑正在归置东西,看见明沅进来,连声叹了好几口气,摸摸她睡得粉扑扑的小脸:“作孽,怎么就有那么一个娘。”’ 明沅全不明白,却有婆子抬了东西进来,采薇指点她放下箱子出去,脸上还带着喜色:“姑姑,睐姨娘这回倒不拿乔了,姑娘屋里的东西都收罗了来。”说是都收罗了来,不过也就一只箱子。 打开看了只有穿的鞋子衣裳,器物却是一件都无,喜姑姑皱皱眉毛,采薇看着也有些尴尬,声儿低低的:“姑娘屋里实没什么用得上的。” 喜姑姑一挥手:“不急,太太那里定然预备下了,先把这些衣裳翻捡出来,我看着,可用的也少。”进了正院就是养在太太膝下了,明面上衣裳首饰都是一样的,可料子花纹却有讲究。 喜姑姑不上夜,明沅中午睡足了,夜里睡不着觉,便宜爹来了上房,院子里点得火灯,半夜里又有人抬水进来。 采薇采苓两个披衣起来吃一回茶,又抱了明沅起来喝水,问她要不要尿,披了衣裳躺下去时说了几句闲话:“程姨娘还是头生子,那么个宠法,还不是把自个儿作到了痷堂里,睐姨娘也是老人了,怎么还敢起这份心思。” “左不过是生了个哥儿便骨头轻起来,打量着太太好性,三姑娘又怎么会饶她。”采苓打了个哈欠,明沅听的分明,可她再想听,采薇却道:“再不能论道这些个,叫姑娘听去了可怎么好。”两个不开口,不一会子睡得熟了。 明沅心里一百个问号,却没半点头绪,这一句半句拼不出事实来,只知道亲娘吃了大亏,还是八岁的小姑娘出的手,她想想那个小院,又想想自己难得被抱出去的那几次,回回都拿她当借口,把男人留在屋子里。 明沅翻个身,冲着墙壁皱眉毛,她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也晓得自己身份尴尬,探春那么精明要强,因为那样的兄弟亲娘,还不是让人背地里笑话。 可已经摊上了,又能怎么办。那边刚生了儿子难免翘尾巴,纪氏自己没有亲生子,看着也不是个软弱人,她那个张狂模样再不吃亏受教训,更不知道什么下场。 ☆、第3章 香酥鹌鹑 明沅在正房的生活是从第二天正式开始的,自今天起她便算是正式养在太太身边了,她想了半夜也不明白纪氏干嘛要走这步棋,她是个女孩,既然是想抱就能抱来,又为什么不把儿子抱了来。 才出生的奶娃娃,知道什么叫亲妈,看看澄哥儿,他也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却浑没把这当一回事。 想到澄哥儿,明沅隐隐明白过来,许是因为有了一个,不必再要另一个?可不论是哪一样,她都不明白纪氏的意图,借了女儿的口抱个庶女过来,想拿个在亲妈那里都不受宠的女儿当质子? 她脑子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念头,却没有答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只有一个采苓守了她,侍候她穿衣擦脸,拿马毛细刷子给她刷牙,明沅只要张了口,再含了花露吐出来就行。 她擦了脸,采苓从小瓷盒里拿银勺子挑出一团油脂,在手上推开了给她抹脸,这东西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香得舒服,抬眼就看见屋子里堆满了东西,采苓抱了她指给她看:“姑娘快瞧,这些俱是原先三姑娘用的,好不好看。” 西暖阁里大变模样,泥金描花草蝴蝶的围屏摆在门口当作隔断,两边挂起了珠帘,一边垂一道绣幛,也是蝴蝶花样儿的,采苓也不管她懂不懂,指了那些蝶儿告诉她:“太太说了,姑娘屋子里很该活泼些,等会子连毡垫引枕靠手都是要换的。” 地上还有一箱子小孩衣裳,明沅昨天玩的玉雕猫狗也都摆在小几子上,狮子狗滚绣球的绣屏,彩纸扎的小风筝,还有几付花牌,嵌宝石的小牙盒摆满了小几。 明沅心里咋舌,脸上却懵懂,采苓还当她不懂,摇一摇她:“姑娘进上房请安,可得谢谢太太跟三姑娘。” 这跟明沅想的全不一样,她以为自己是来当质子的,可现在一看,纪氏养她的办法恐怕跟养澄哥儿的办法差不多,澄哥儿连亲娘都不认了,是想把她也养活得只认嫡母不认亲妈? 她心里揣摩这些,面上却点头,喜姑姑快步进来,一见明沅就笑,说句姑娘醒了,又吩咐起采苓来:“你也去帮手,把东西都归置起来,衣裳原便是按着身量收拾的,捡点些姑娘能穿的,用不着的还封起来抬回去。” 采苓应了声是,喜姑抱了她拍拍也跟采苓说的一样,叫她到了正房里好好请安,摸了她一头细软的头发,抱到门边才放她下来,一路牵了手带她到正房去。 纪氏今儿气色比昨日更好些,脸上带了红晕,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头上簪了支珠钗儿,耳朵眼里扎了翠玉小葫芦,清爽爽一身挨在大迎枕上边看帐,明沅规规矩矩立住了,两只手抱在胸前,细声细气道:“请太太安。” 纪氏抬了头冲她招招手:“屋子可归置好了?”喜姑应上一声,又低头去问明沅:“新屋子安置的可好?”也不等着明沅回她,跟着吩咐起来:“琼玉你带了采薇去库里挑四幅瓷屏,嵌到六姑娘屋子里去。” 颜明潼跟颜明澄两个都到馆中读书,两个庶出的姐姐也在学中,只有明沅还未开蒙,因着身子才好,也不叫她早起请安,只待她睡足了才抱到纪氏这里来。 等小桌子抬上来,明沅就知道这是单给她留的,甜白瓷的小碗拿玻璃盖儿罩着,梅花攒心小盒子盛了了五味小菜,红白黄绿各色齐全。 纪氏晓得她会自己吃饭,点头赞赏,拿过小银勺儿放到她手里,自己卸了手环戒指,拿了牙箸挟小菜搁到粥上。 睐姨娘那里吃的还是大米粥,到纪氏桌上却是黄米,里头还搁了赤豆薏仁,炖的起了一层油衣,黄的是笋脯,白的是虾茸,红的鸭蛋黄儿,绿的是酸汁儿瓜齑,中间的原当是肉松,还是纪氏问了,明沅才知道是鸽肉松。 梅花攒心盒子边上还摆了一盅儿热牛乳,跟切成对半儿的鸽子蛋。纪氏是真心想教养她了,看着她用了一碗燕窝粥一个鸽子蛋,再配些炒鸽松,漱过口抱到身边来,拿了字牌儿教她识字,不是什么一二三四,却是天地玄黄,纪氏念一句,她跟着学舌念一句,八个字念完,就教她认。 明沅心里拿不定主意,装着不懂,半日才认出一个天来,纪氏脸上笑,伸手摸了她的头:“原是早就该学起来了,倒耽误了她,大囡三岁那会子,都会背一本千字文了。” 琼珠给纪氏续上茶,笑道:“姐儿这样聪明,早晚学得会。乐姑姑带了小丫头来给太太挑捡。”四采原来是纪氏这里的二等丫头,调过去照顾了明沅,自己这里便得补人上去,她身边四个大丫头,这些日子还是由着撒扫的小丫环子打水铺床。 纪氏把字牌一放,几个十二三岁的丫头一字排开立在下首,她挨个儿瞧过去,点了里头四个:“便是这四个吧,起了名儿没有?” 乐姑姑叫个乐字,人却严肃,绷直了背回纪氏话也是一板一眼的:“回太太的话,已是起了名的,留下的这四个挨个儿叫六角七蕊八宝九红。” 纪氏点点头,嘴角一弯笑了,很是满意的样子,转头看了琼珠:“这几个就在我屋里吧,你先调理起来,采薇几个俱是当过差的,总归牢靠些,六姑娘那头若没个得力的,也不周全。” 琼珠应了声是,带了小丫头下去训话,走到门边明沅还听见一句:“乐姑姑调理的人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纪氏指了那个天字,明沅念出来,又念了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纪氏抿嘴一笑,摸摸她的脑袋:“沅姐儿真乖,琼玉,拿了酥糖她吃。” 一上午不过就学这一句,等摆午膳的时候,明潼带头,领了一串弟妹来给纪氏请安,明湘明洛两个手拉了手儿,明潼牵着澄哥儿,进来了先一字排开:“请太太安。” 纪氏倒没把澄哥儿揽到怀里,挨个儿问了功课,两个庶女已是在读《女诫》,便随口问了两句:“女行有四,何也?” 明洛答的快些:“妇容,妇言,女功,女德。” 纪氏却不点头,只笑眯眯看了她:“女行有四,德字为先。”明洛皮子雪白,叫这一句说的面上通红,明湘却是一味老实,叫妹妹抢了先也不恼,见她叫纪氏挑了错,还转头看看她,两个庶女也能看得出出身来,明湘的姨娘是纪氏给抬的丫头,明洛的亲娘却是别个送进来。 澄哥儿急着等纪氏问她,这时候已经耐不住了:“娘!我说!”纪氏睨了他一眼,这才又垂了头,盯着鞋尖儿,偷偷抬起来打量她,冲她露个讨好的笑。 明湘明洛是不在纪氏这里用饭的,纪氏问完了功课便挥了手:“陪你们姨娘用饭去罢,歇了晌午再去绣房练针。” 两个女孩又手牵了手出门去,这时候澄哥儿才不讲规矩了,扑上来就抱住纪氏:“我新背了诗,娘怎么不听!” 当着人面都叫太太,急起来撒娇便喊起娘来,见屋子里头没了别人,手脚并用的爬到纪氏身上去,外头饭桌儿抬了来,澄哥儿才想背诗,便叫香酥鹌鹑勾住了,炸得酥脆脆的,皮子金黄,他伸手就要抓,叫纪氏一拍这才擦过手,拿竹签儿串起来吃着。 又分了一只到明沅碗里,澄哥儿在庄子上就馋这个,春日才播种,菜籽儿一撒下去,成片的麻雀鹌鹑便飞扑下来啄了菜籽儿吃,那乡下的小娃,在田地里头张开网,等鸟飞下来落了地,两边一拉,跟捕鱼似的把鸟网起来,带回去或是炸或是蒸,加些山薯进去便是一锅子肉汤,极是美味。 纪氏见儿子吃的嘴儿油乎乎嗔了女儿一眼:“便是你这样惯了他。”明潼只是笑,抽了帕子去给弟弟擦嘴角,若不知道内情,还真当这是一家子了,明沅眼睛盯着炸鹌鹑,拿小手撕了肉吃,吃了半只便伸手要湿毛巾。 纪氏看她一眼,等撤了饭桌便叫明沅跟澄哥儿一处睡到碧纱橱后边去,这里是澄哥儿住的地方,纪氏待他倒真似亲娘了。 澄哥儿不一时便睡了,隔了一道纱罩还有什么听不清楚,里头琼珠守了,外边却是纪氏在同女儿说话:“你也太意气了些,这付脾气甚个时候能改?不过枝上麻雀吱喳两声,她是哪个牌位上的人,也犯得着教训她这一场?” 睐姨娘不肯把箱子搬过来,有几分是舍不得女儿不好论道,若算到十二分,里头只怕十一分是为着到颜连章面前讨好处。 哪知道这付如意算盘还没打,就叫上房看穿了,纪氏是真不屑同一个姨娘计较,这些个只当生养过了便有了立身的根本,可那些大宅门里的正室,拿捏妾的法子多的便是,但凡丈夫是个清楚的,再生养过又如何,发卖不得便全送到家庙里头念经去。 她不欲跟个姨娘较真,养的她心气儿高了,不必她出手,自个儿就要跌跤,哪里知道女儿气性这样大,夜里颜连章来的时候,抱了一匣子东西说是给六妹妹的。 又是衣裳又是围屏,珠帘香料件件都想的周全,颜连章越听越笑,觉着女儿有长姐风范,夸了两句道:“你六妹妹哪里就少这些,她那儿有呢。” 女儿台子都搭起来了,纪氏哪里会不接这个茬:“睐姨娘舍不得她,那些个便留了给她作个念想。”脸上收了笑意,淡淡一句话便叫丈夫皱了眉头,问明白了便派人去训斥,说抱沅姐儿抱过来,是太太给她脸。 颜明潼是头生女,若不是隔了将两年还没儿子,纪氏怎么也不会给丈夫抬通房,便是生了儿子出来,这个嫡女也是当作掌上珠来看的。 颜明澄便是她给抱到上房来的,阖家都当只当她是小女孩儿稀罕弟弟,非要同吃同睡,颜连章见她竟然耐心细致的很,原说留上三四日,后头便成了三四月,再往后,便是程姨娘也知道,这个儿子是要不回来了。 纪氏回过味来,都养熟了,哪里还会还回去,把儿子看的牢牢的,程姨娘叫她软硬兼施挤的站不住脚,若不然后头的睐姨娘又是怎么抬起来的。 索性咬了牙往痷堂里头去带发出家,纪氏大面上做得好看,碳火丝棉自来不曾短少,月例银子还更厚一倍,每到了年节里头还着女儿带着澄哥儿去看他亲娘。 这个儿子是真心当作亲生来教养的,她生女儿的时候头怎么也出不来,亏了气血一直怀不上,自然把澄哥儿贴心贴意的养起来,若往后能生出哥儿来,大的这个便是助力,若往后生不出来,后头那些也一个都越不过他去。 抱了庶女过来也是一样,再多一个庶子便显不出澄哥儿来,由着睐姨娘作大,还不如把庶女养在身边,纪氏是大家出身,庶子长大了读书考举也好,打理产业管着庶务也好,总得得用,庶出女儿也是一样。 一样的教养一样的规矩,往后才能寻一门好亲事,真把庶女当作物件,半卖半送折腾的嫡母,哪一家子能看得起,还是那句话,教养的好了,自是个助力。 ☆、第4章 水梨汁 颜明沅上辈子就是个十分普通的人,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学历加上普通的工作,扔在人堆里都挑不出来,没有多大的才华,安守本分不惹事,一路老老实实读到大学毕业,唯一的运气大概是工作了两年后跳槽进了家大公司,还一进去就是人事总监的助理。 她拿到offer的时候都高兴傻了,这只是海投的一份,根本没想到会有好事,更别说这样的好事还落到她头上,结果上班头一天却出了车祸。 颜明沅还记得每一天见到人事总监,她就问她,职业规划是什么,不怕她有野心,就怕她干不好,于是颜明沅带着这个问题上了车,又带着这个问题到了这里。 夜里她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这前半辈子该怎么过,以她不多的小说阅读量也知道,纪氏或者愿意抱一个庶女养在跟前,但绝不允许她比嫡女更耀眼,看看颜明潼说话行事,就知道纪氏教养她花了多少心血。 纪氏说是说让女儿管着两个小的,可办寿宴这样的事,却还是有一半儿落在颜明潼的身上,明沅看看自己再看看八岁的小姑娘,又一次认识了当中的差距。 熟悉是一回事,管理又是另一回事,这跟策划举办一场公司年会也没什么差别了,颜明潼却是条理分明,不论哪一件拿出来,都能说出一二三四,明沅拿着字牌坐在窗边听了几句就彻底歇了“出色”的心思。 别的穿越女要么就是光芒万丈,要么就是藏拙于巧,到她这里既没有巧好露,也没有拙要藏,唯一的一条路大概就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颜明沅是老实,可是她不蠢,她来了上房之后,喜姑姑说的最多的就是姑娘要乖巧,既然要在正院讨生活了,她就把这两个字嚼了又嚼,嚼碎了再咽下去。 可对纪氏来说,怎么样才算是乖巧? 她现在不过是个三岁的娃娃,身份还尴尬,一堆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觉着,可当一屋子都是孩子的时候,颜明潼是嫡出,生下来就地位不同,澄哥儿是庶长子,更不一样,明湘明洛两个就不大搭理她了。 坐在一起分点心的时候尤其明显,她们两个是坐在一处的,两人私下里许还争先,到这个时候却一条战线,挨在一起坐了,两个人分饼子吃。 明沅初来乍到,原来被睐姨娘拘在房里,这两个姐姐都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熟悉,好在一处吃喝了几天,澄哥儿早已经习惯了,见她不拿饼子,抓了一块藕粉桂花糕塞到她手里,自己又拿一块,就着梨子炖汁吃起来。 光看这一样,就知道纪氏不是个恶毒的人,颜明潼见了只笑一笑,还指指明湘明洛两个:“你给了六妹妹,给了四妹妹五妹妹没有?” 纪氏在贵妃榻上看着几个孩子笑,见澄哥儿吃了一碗梨汁又要一碗:“六角,拿一吊钱赏了厨房。”昨日里吃了炸鹌鹑,今儿一天给澄哥儿喝的都是水梨汁。 “吃食上头,平姑姑向来是精心的。”颜明潼搁下笔,把纸笺拿起来吹一回,招了六角过来:“把这个一道送了去,叫平姑姑掌掌眼,哪样要添要减的都来报给我听。” 六角接了纸应一声,一路往厨房去,到仪门边正遇上颜连章身边的管事高源,也不问皂白,拉了六角就道:“老爷送了信来,赶紧给递进去。” 高源是颜连章身边得力的管事,可没纪氏吩咐,他也进不得二门,六角只好又折回去,纪氏见她回来的快,问一声:“怎的了?” 六角手里还捧着托盘回道:“才遇见高源管事,说前边老爷送信过来。” 这句一说便更奇怪,颜连章就在衙门里,有甚个话不好说,非得即刻送了信来,琼玉接过来递送上去,纪氏一见是家信,先自弯了嘴角,她同大嫂梅氏一向处得好,妯娌两个办事从来有商有量,还当是梅氏写过来的。 折开一看,才扫过两行便面色大变,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六角原想着送了信再去厨房,见这模样连脚步都不敢挪动,几个大丫头自来不曾见纪氏脸色这样难看,俱都面面相觑。 原还在说小话的孩子更是立时安静了,明洛低着头抽了荷包上的绦子给明湘看,忽的一室静寂,抬头四下里看看,张着嘴要说话了,还是明沅对她摇摇头,她这才缩到明湘身后去。 纪氏这口气似是缓不过来,颜明潼搁下茶盅立起来,挨着纪氏坐下:“信上写了甚?”说着把信抽过来,眉头一拧随即松开,脸色倒好,还笑一声:“娘还忧心这个,便是去了,也不能选中的。” 纪氏听见她说这话,转过头就刮她一眼,使个眼色让婆子抱明湘明洛回去,伸手就捶了女儿一下:“你这没心肝的,娘哪里是怕你选了去,便是未选中的,也得进宫受三个月的磨搓,这一来一往,可不得大半年。” 屋子里没了旁人,纪氏便不再端着,明潼却大大方方的:“上边还有两个姐姐呢,哪里能落到我头上。” 澄哥儿不明所以,明沅却听懂了,看了那么多的清宫辫子戏,还能听不懂这个,她只是诧异怎么颜明潼才八岁就要送去选秀。 纪氏打不起精神来,两个小的到了时候就抱到碧纱橱后边午睡,纪氏却在前头搂了女儿不放:“你晓得落不到咱们家,可那地方岂是人去的,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了,怎的自八岁到十六岁都要进宫去,这也太混帐了些,自孝敬皇后没了,上头这位做事真是愈来愈没个章法,言官竟也不管么。” “娘不如去信问问大伯母,这一封是大伯发来的,想也是急件,大伯母那里恐怕还能知道的细些。”明潼还只宽慰亲娘,心里却明白这回也还是得去选。 纪氏叫明潼劝着喝了些茶,屋里点了清心香,可她歪在榻上哪里睡得着,还是明潼陪了好一会子这才宽了心,自立朝以来,也没有八岁就去选秀,颜家也只有大房的颜明蓁到了岁数。 采选一改再改,太-祖时是功臣女儿俱要入选,当不得太子妃的,还能当王妃,开国那些个绕了一圈儿女亲,排起辈份来更是乱,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牵得一发便动了全身,到得孝宗皇帝才重新定制,只选那些个平民出生的好女儿,各地都要择姿色端正的送选。 也并没有定例是三年一选还是五年一选,皇帝想充后宫了,皇子要挑媳妇了,便下了旨意自下往上一层层的送上来,自改元至今,统共选了两次。 也就是这两次,才有官女子入选的,当今改了制,下旨官家女儿也要参选,为的便是给元贵妃于氏大开方便之门。 她是官女子出身,若按着祖制,不当在选秀之列,当今同朝臣扯了半天皮,最后定下个五品官员以下方可入选,头一日才颁布了圣旨,第二日元贵妃的父亲便降了官儿,刚好够格让女儿参选。 张皇后倒是平民出身,可皇帝却只偏爱元贵妃,有文官压着,元贵妃一系倒没抖起来,倒不是不想抖,只是元贵妃一直子嗣艰难,进宫十载独宠后宫,却连个女儿都没有,捧个无子的宠妃,便是元贵妃的娘家人虽依仗了宠爱捞些钱财,到底不敢过分。 也还须细细思量,过得这一朝,下一朝便不活了?哪里知道她到二十七岁了,竟有了孕,还生下个儿子来! 如此一来后宫失衡,所幸此时皇帝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张皇后生的虽不是头生子,却是正统,他再不愿也架不住那许多朝臣劝立,看着元贵妃肚皮没动静,便把这个嫡子立了太子。 后宫里便是一摊子烂事儿,这一回怕是给太子选太子妃的,这个太子坐的稳不稳还得另说,不说痛惜女儿,便是思量一回往后大位上坐的不知是谁,也不能轻易婚嫁,这一嫁却是把自个儿捆在了太子身上。 元贵妃也不乐意,若真选个出众的,家族势力大的,岂不是给太子添了助力,她自己的儿子不过五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明潼这边安慰过母亲,回到暖阁里头便吩咐丫头理起东西来,云笺怕她心里难受,看见大篆小篆两个收拾起衣裳书册倒了杯茶来:“姐儿也太急着些了,哪里就立时要走的,说不准儿是传错话。” 明潼只笑一笑:“先把贴身的东西备上,等真的来人接也不必忙乱。”想想还是怕纪氏忧心:“别惊动了太太。”说着往罗汉床上一歪,也不看书了,只阖了眼睛,松墨上前给她盖上薄毯子,轻手轻脚收拾起她日常要用的东西来。 太阳透过花窗映到她脸上,照见鼻梁挺直,两道长眉不经修饰往上斜挑,听见衣裳声音细细一蹙,又再松开。 重活一回,依旧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一回不曾被选进后宫中,而是轮到下一回才进了宫。靖元二十年颜家三个姑娘里也只有颜明蓁一个选作了成王妃。 她自己则是靖元二十五年选到了太子宫中,从太子婕妤一直爬到太子嫔,还是太子亲口指了她的,风光也确是风光过了,可风光过后等着她的却是太子被废,说是病死了,可谁知道是个什么死法。 先伸手的元贵妃一系引来反噬,荣宪亲王也没能活过第十个年头。明潼跟太子妃太子嫔原来还分上下,到了西宫寿昌殿里却一样过着的清苦日子,冷得没了柴烧,把凳子都给劈了烧火,两个人挨在一处,宫里的冷风还只透过窗缝钻进骨头里。 明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长房这个一向不出挑的姐姐救了她出去的,那一日忽的便吃上了肉菜,还有衣裳脂粉热水送了来,却不是抬到正殿去的,而是抬到她的偏殿来。 明潼还自奇怪,寿昌殿的总管太监却腆了脸笑:“娘娘,赶紧梳洗了,收拾收拾好离了这晦气的地儿。”明潼这才知道,竟是成王渔翁得利,登上大宝,而自家那个温柔和顺的堂姐,当日便接了皇后金册。 ☆、第5章 白玉虾饼 颜家原来不过是从五品官儿,再往上一点儿便不能选秀了,可祖上这一枝却是自太-祖开国时便跟着打江山了,也不是他想参军,而是揭杆起义,容不得你不干,只好拿了大刀长枪一手一脚的拼出来。 颜家太-祖有些急智,原也想过战场上边装死出脱,可那敌军杀人,先是劈死,这还能抹了血浆充过去,可到清战场的时候,却是一刀子把头割下来抵数的。 这哪里还能躲得过去,只好出力气厮杀,当兵的一半儿是流民,还有抓住了俘虏,穿上衣裳上了战场,不战也得战,别人见你一身对方阵营的兵丁服色,管你心里想战想和,一刀就先砍了上来。 好容易到了镇子里头,先是掏土洞找吃的,大户人家是总兵将军去的,他们这些大头兵轮不着,想想将军服色上有护心镜,他把烧菜的锅子砸成几瓣,给自己也弄了件甲衣,有多的还分给兄弟。 还收了些鱼网,缠得密密的,似那些渔家女子补网似的做成一件短褂,连睡觉都不脱,却比铁锅更管用,护着要害没伤着,这才一直活下来。 这一队跟的将军厉害,先打进了都城,先抢了一票好东西,轮到圈地的时候,那将军麾下都分着了好地,颜家太-祖却不要地,只管搜罗金银,那些个抢急了眼的,俱往大宅子里头去,他却独往丝棉街去,那儿都是织丝的人家,还没人同他争。 等那些个兵丁抢完了大户来争这些小肉,颜家太-祖连老婆都抢着了,原是织丝人家的女儿,一家子倒还安好,藏在地下小小一口地窖里,家里六岁的弟弟挨不过饿哭起来,叫他一进门就寻着了地方。 颜家太-祖一身兵服,身后又扛了那么些个丁当作响的东西,两个老的一看见他就跪下来,那小娃儿连哭都忘了,一噎一噎差点儿抽气背过去。 颜家太-祖饶他们一命,护了他们周全,又抢些食水过来,等他要扛着东西走了,那家人把女儿配给了他。 将军抢大户人家的妻妾女儿当老婆洞房,兵丁做了那小门小户的“上门女婿”,只有颜家太-祖,正正经经的点上花烛拜了堂。 他还依旧当兵,把那包东西藏地窖里,别个见他讨了娘子,却不曾去圈地,还从自家抢的东西里头捡一二件出来扔给他,颜家太-祖也只是憨笑,他中打渔出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最明白不过。等别的队伍进了城,便是比谁胳膊大腿更粗的时候了。 颜家太-祖藏着掖着,那些金瓶金盆砸碎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等到新皇帝上位了,城里又一次平定下来,他才敢带到远点的地方去买地,又回了江州老家,家里人死的一个都不剩了,置了大宅买了良田,真个做起富家翁来。 颜家靠着这点巴结扣索的劲头,虽不似那些有军功在身的公府人家显赫一时,却也一直老实到了今天,再看那些开国功勋,到如今还有几家存世。 颜家祖上那一辈儿,便只得一个儿子,到了孙辈,还只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不曾有过,颜家老爷便道是造的杀业太多。 老妻两个信了佛,日日抄经念佛,又是捐油添灯又塑金身捐门坎,连带的把儿子也熏陶起来,到如今江州祖宅里头最气派的还是佛堂,那可是花了大力气造的,梁柱俱是金丝楠木,飞罩落地罩一应俱是上好的楠木雕的,供的佛像非金非玉,是拿一整个檀香木的根雕出来的,不必上香,只走进佛堂便一室香气。 颜家是兵祸起的家,到第二代却不许儿子从武,只拘了读书,一代代读下来,倒有些诗礼传家的意思在,那些个以武传家的,太-祖初年还排开来入百将宴饮宴,越来后头越诸般忌惮,到得第二第三的传下来,太平治世,武官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也只有读书考举才是振兴家业的道理了。 颜家传到如今已是第五代了,到得第三代还是子嗣不丰,祖辈也不知在菩萨面前求了多少回,还是个游方僧人说,要颜老太爷日日在菩萨跟前磕头,磕足九九八十一个。 颜老太爷为着儿子还有甚不肯,真的跟妻子两人磕头,二十九岁才得了头一个儿子,接下去连着的结果,颜家到这一辈儿,总算有了三子。 成王莫明其妙的被捧了起来当皇帝,细论起皇后的出身来,才晓得这一脉存了五代。明潼舒舒吐出一口气来,这辈子她再不能同原来一样。 太子喜欢她,是喜欢她身上这股子劲儿头,到太子死了,太子妃成了个泥塑木胎,日日守着大殿佛像念经,她身上这股子劲儿也依旧没磨掉。 太子宫里那些个充容昭仪,原来明里暗里不和眭的,俱都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靠着她周旋才能在冰冷宫室里头不饿死冻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颜家便来人把她接了出来,她在那儿没死,可在家里却没能活下去。 亲娘纪氏为着她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只这一个女儿,自她进了宫跟着提心吊胆,等接了她出来,搂着她痛哭一场,家里给她安排了院子,吃食用度比纪氏自己都更高,可明潼却一日日的没了生气。 她这样的身份想再嫁也不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家里过,比之寿昌宫,湖心院不过是又一处囚笼,不过双十年华,她便再无生趣。 谁能想到还能再活一回,她睁开眼儿那一天,就打定主意不会再走老路,纪氏无子,那就先给她抱养一个来,做了两辈子母女,明潼知道纪氏是甚样心性,只要教养得好了,便是庶子也当作亲儿子来疼,有了这个依仗,便是她不幸再入宫廷,纪氏也有了依靠。 明潼进宫时十三岁,回来的时候二十岁,七年似是过了几辈子,颜家往下一串的庶子庶女,她跟前没人敢说什么,背后却哪一个不说她们母女命苦。 如今不过五载,因着庶长子在后院坐大的程姨娘,在庄头上的清心庵里当了清心居士,得了次子又占着宠爱的睐姨娘这回也定不能爬上来。 她知道纪氏的脾气,宽和中正,庶出子女,不论生母如何,总是一般的教养,明澄明沣两个,俱叫她请了严师执教,到了年纪又送到书院里去。 她的心是正的,可旁人的心却偏了,庶子大面上规矩不错,也敬重嫡母,可越是有了出息了,又怎么不想着让生母更体面! 底下人弄些小鬼,纪氏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可明潼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旁人便罢了,睐姨娘再不能饶! 只没想到,原该是头胎生了儿子的,这一回竟先生了女儿!明潼这才把明沅抱过来,看看这个上辈子根本没有的妹妹,是个什么来头。 颜明潼睁开眼,怔怔看着白墙顶,半晌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守在落地罩边的松墨见她醒了:“姑娘可要吃茶?” 颜明潼挥了挥手:“把镜子拿过来。” 等夜里摆饭的时候,明沅一眼就看出不同来,她手里握了筷子,八宝给她盛汤,抬眼一看颜明潼那两道长眉,细细修成了柳叶状。 她原来看着英气勃勃,说话又干脆利落,办起事来绝不拖泥带水,如今只不过修了眉,剃去了眉峰,修弯了眉梢,人便显得温婉起来。 纪氏还未平复过来,别个都吃饭,只她跟前摆了一碗胭脂红米粥,厨房里还专做了煎虾肉饼子给她送粥,她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倒是澄哥儿,见着自个儿碗里没有,拿小勺子去纪氏面前的碟子里挖。 纪氏原见他这付精怪的样子定然要笑,却只扯扯嘴角,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一推,豆青瓷碟儿盛了一字排开几块虾肉饼儿,煎的边缘金黄,晶莹粉白,还得看见里头的虾肉块,澄哥儿自个吃了一个,又分给明潼明沅各一个。 他还是跟明潼更亲,把着小牙箸挟到她碗里,再把碟子推到明沅面前,纪氏这里用饭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今儿却没人开口,还是明潼用完了饭,拿香茶漱了口道:“娘看我这眉毛,我自家动的手。” 纪氏抬手摸一摸:“确是修的好,跟柳叶儿似的。”澄哥儿放下牙箸伸头过去看,学着纪氏的样子伸手去摸,还摸摸自个的:“我没有。” 纪氏叫他一茬,脸上才有了笑影儿,丫头便来说老爷回来了,纪氏心里挂着心事,立时收了笑意,叫仆妇把饭桌儿抬到明沅屋子里。 只剩澄哥儿跟明沅两个用饭,明沅就是再想探听,耳朵也伸不了那么长,澄哥儿吃完了就摆弄起明沅桌上的小玩意儿,他头一回进明沅的屋子,新鲜的很,明沅便把那些玉雕的猫狗拿出来给他玩。 几个丫头都守住了嘴,下边人都已经传遍了,只不能在主子面前说,上房规矩最重,更没人敢轻易开口,屋子里落针可闻,便是澄哥儿也知道不一样,他玩了会子,托着下巴,眉毛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白白嫩嫩的脸儿,看的明沅想要掐他一把,又忍住了,伸手在小箩筐里翻了会儿,拿花牌出来递给他,澄哥儿摇摇头不接,往明沅身边凑几下,歪着头问她:“三姐姐哪里去?能不能带我了去?” 明沅张不开口说孩子话,她也不知道三岁的娃娃要怎么说话,可看着澄哥儿很是忧愁的样子,拍拍他的手安慰他,心里还在想,要是颜明潼去选秀,那她是不是也要选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3151970的地雷 谢谢小玖的手榴弹 么么哒!谢谢妹纸们哇~~~ 颜家发家史~~ 一章章的揭秘呢~~~ 话说孝字头给皇后啊皇太后啊作谥号不是从清朝开始的 明朝还有个孝庄皇后呢,愫本来想用这个幽默一把的,女主一定会以为穿到了清朝,咩哈哈哈 昨天晚了半个小时,今天早点~~~ ☆、第6章 鸭肉包子 宫廷就是虎狼窝,明沅想想就害怕,被戏称出墙传的那个电视剧,同事一到中午午休就开着公放,一集一集的追,一个办公室六个人都在看,于是明沅也被迫看全了。 一会下毒一会陷害,好人坏人都有两面,她连一个七人的办公室都混不好,更别说进宫了。 一想就忍不住跟着一起愁起来,借着澄哥儿叹气,也长长叹一口气,两个丁点儿大的人挨着叹息,澄哥儿伸手搂了明沅的头,拍拍她的肩,很像当哥哥的样儿。 喜姑姑见了抿抿嘴角,明沅跟澄哥儿亲近是她喜见的,她原来是澄哥儿的嬷嬷,纪氏指给澄哥儿的,哪里知道明潼事事不肯假手于人,盯着他吃盯着他喝,还似模似样的吩咐事体,她这个嬷嬷倒没了用武之地。 等澄哥儿搬到纪氏碧纱橱后边住,就更是担了虚职,这回明沅抱过来,纪氏才把她调过来,当了明沅的嬷嬷。 眼见得明沅跟澄哥儿处的好,她只有高兴的,两个挨着说小话叹气,便逗引起他们来:“哥儿姐儿可要瞧瞧厨房前边新下的小鸡崽儿?” 澄哥儿一听便抬了头,也不必问明沅了,他一点头,采苓赶紧往前头去了,拿了只细竹编的篮子装了五只来,一只只捉住了放到地上,五只小东西晕头晕脑摇摆了两下,两只凑在一处相互蹭毛,两只头对头的顶着嫩黄色的喙,还有一只撒开细红爪子四处走。 毛茸茸一身黄毛,嫩生生的啾啾声,澄哥儿一看见就忘了那些烦恼,明沅心里还担心着选秀的事,既然颜明潼要去,等她大了,是不是要跟着进去当丫环? 她被某妃传引导的以为所有女人都是要进宫选秀的,嫡出的选宫妃,她们这些庶出便得跟着去当宫女。 澄哥儿支着两条胖乎乎的腿,伸头去看这个小东西东啄西啄,嘴巴尖尖去碰地毯上边的黄绿色纹样,还当是在吃食,澄哥儿把玫瑰饼子揉碎了喂它,它又不吃。 “小鸟不吃!”澄哥儿发急,采菽掩了口笑:“它不吃饼子,它吃虫。” 澄哥儿转过头去,又想摸又怕,手指头翘起来,拿指尖去碰碰鸡崽子的一小撮尾巴毛,叫那小鸡崽儿回头啄了一口。 一点也不痛,他却冲着明沅直摆手:“咬人呢!”把手背在身后,又要看,又有些怕,围着鸡崽子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屋里刹时便欢快起来,明沅倒不怕,却也跟着他把手藏起来,陪着澄哥儿玩,也不觉得装小孩子有多累,总有个模版在。 西暖阁里松快,上房却一室寂静,纪氏的屋子外头站了一溜丫头,个个都不敢往前凑,不说刚调过来的六角几个,便是琼珠琼玉卷碧凝红四个大丫头,也都在落地罩外立着,隐隐听见里头纪氏饮泣声,轻手轻脚的往外退两步,招手叫过六角,叫她去拎壶热水来。 “怎的这样事竟落到咱家来?”纪氏眼圈通红,想想要把女儿送到宫里,心就一跳一跳的痛:“她自落了地便没离开过我身边儿,出嫁我还想留着两年的,怎么这一回,竟把岁数压的这样低?” 颜连章坐到纪氏身边,重重叹一口气,搂了她的肩,拿了帕儿给她拭泪:“原想着五年里头老爷好往上升一升,咱们家的女儿也好免了选,哪里知道这回竟下了这样旨意,咱们又不是寒家小户,要送了女儿去选宫女。” 宫女确是打小开始教的,早早就往民间收罗了女孩子进去,调理起来好往内宫送,运道好能侍候主子,运道不好便一辈子都是杂役。 颜连章是从五品官儿,虽不大,却是实缺,都转运盐司的运判,还是在穗州这样靠海的地方,若不是颜家几代积攒下来的银子给他疏通,也坐不到这个位子来。 “这一回便是哥哥家的两个姐儿也一并要选的,潼姐儿年岁小,我心里猜度着,怕是俱都相看一回,往后好给诸王婚配的。”颜连章也才二十七八,这个头生的女儿自来宝贝不过,想着要送她去选秀心里也舍不得,搂了妻子抚她的背,嘴里还叫起了乳名:“阿季,再往上我会打点,你放宽了心便是。” 纪氏靠在丈夫肩上,捏了帕儿抹泪:“哪有这样的道理,自打孝敬皇后没了,坐上台的那个,行事哪里还有章法可言!”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天杀她个小妇养的!” 元贵妃却不是嫡女出身,也不知道是怎么叫皇帝看中了,自此念念不忘,她进宫时恐怕名头不好听,上边示意把她记在嫡母名下。 于家出了这么个女儿,进宫就是妃子,还得了个元字,势头直逼皇后,哪里有不应承的,可于家另几个姐妹并不买她的帐,满金陵城哪个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小妇养的,亲妈连个侍候笔墨的丫头都不是,是于大人吃醉了酒,如厕的时候拉进去睡了,哪里知道能养下女儿来。 可这些话也只在闺阁里头说一说,纪氏哭得会子抹了泪,便听丈夫说:“也只去的得三五个月罢了,不独我大哥在,舅兄也在,哪里会不帮着照应。” 纪氏原是想跟了去的,可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澄哥儿,家里这摊事更是放不下,男人哪个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里再没有个能理事的人,她走了,管家事又能交给谁? 还是颜明潼站在门边听了,接过丫头手里的银匜,卷碧打了帘子让她进去:“娘,哪里就得你陪着去,我不过往宫里转个圈儿,看看景儿就又回来了。” 说着把银匜里的热水倒进银面盆里,绞过毛巾递上去给纪氏擦脸:“娘再不必忧心我,若是要走如今便得上船去了,给大伯捎了信,叫他往渡口接我便是,我好同两位堂姐一道进宫。” 纪氏原已经收了泪,听见她说这些忍不住又掉起泪来,颜连章见女儿持的住,点点头道:“你倒还不如明潼了,哪里是相看她,看那些适龄的且不及。” 纪氏当着女儿的面不好再骂元贵妃小妇,心里却怎么也舍不得她,揽了女儿到跟前,细细看她的模样:“我叫平姑姑跟着你去,老爷再派上高源高庆两个,我明儿便去寻刘千户夫人,能派些兵跟船也安心些。”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本就有官船相送的,只大哥的信儿来得早,我看,不如跟着宫里的船去,有宫女侍候,又有教养嬷嬷在,一路上也更方便些,总能听些规矩,不可冲撞了贵人。” 颜连章还有些话不好开口跟妻子女儿说,家里未曾有人上到中枢,却因着身在盐道又坐镇穗州,常见那些京中来的采办,知道今上的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才急着采选,想把儿子们的婚事都预先定下来。 纪氏嗔了丈夫一眼,拉了女儿的手,她此时也宽慰下来,只当是女儿出门走亲戚,明潼点了点头:“还是爹爹思虑的是,我总该跟了官船去。” 纪氏夜里也不留丈夫,拉了女儿一道睡,她是十二分的不舍得,只把女儿当成小娃,留她一道睡,还要给她散头发擦脸。 明沅还睡在西暖阁里,琼珠把澄哥儿带了回去,母子三个睡在一处,明沅心里有事,夜里便睡不踏实,第二日早早就醒了,喜姑姑见她坐起来抱着被子等穿衣,拍了她道:“姐儿再睡会子,太太还没起呢。” 外边天已经亮起来,明沅不知道纪氏什么时候起,她觉多睡得沉,正院地方大丫头手脚轻,从来吵不着她,在亲妈院子里却知道她一大早就起来了,要到正院去请安,催热水催点心小食,等到她又怀上二胎,这才借口不去。 明沅睡不着了,挨着枕头又躺了会儿,眼睛盯着帐子看那花样,还是喜姑姑怕她饿着,先给她洗漱起来,叫仆妇去抬了小桌进来。 在她自个儿屋里吃,便不如在纪氏屋里吃的那样精细,却有一小竹屉包子,打开来一团白雾,一屋子香味,明沅使着短箸去夹,筷子尖一戳,皮就叫她捅了个洞出来。 喜姑姑跟纪氏一般卸了手环给她夹起来,说是包子,更像汤包,还皱了眉头:“怎的上了这个来,烫着了姑娘可怎办。” 拿筷子挑开来,挟了里头的肉吹凉了送到明沅嘴边,不是猪肉,也不是牛肉羊肉,嚼吃了一块,再吃一块,才吃出来,像是鸭子肉的。 皮全掀开,里头的汁儿也不许她喝,单挟了酱鸭脯子切的丁给她送粥,比起那些清淡小菜,明沅更喜欢这些,就着鸭肉吃了一碗粥,吃的浑身冒汗,喜姑姑便又给她重新擦脸,外边渐渐有了响声,却是等着请安的几个姨娘发出来的,纪氏最规矩不过,甚个时候请早安都是有定准的,这些个姨娘若有晚的,还要叫身边的嬷嬷去重新教过规矩,可今儿却一直站到这时候还不曾叫她们进去。 她们站着无事,两个姐儿却不能这么干站着,喜姑姑往外头一张就知道情由,叫过了采茵去把两个姑娘请进来,她们是主子,不能在外头干等着。 明洛明湘不一会就手牵着手进来了,穿着一色的薄锦袄,梳了双丫髻,也是一边别了一朵金花,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样打扮,看着倒似双生子。 明湘还好,明洛却转了眼睛看个不停,从泥金描花的大座屏一直看到墙上嵌的瓷画,喜姑姑咳嗽一声,她才把目光收回来,挨坐在罗汉床上,两个都要请过安才能用饭,一屋子没散的香气勾人馋虫,连颜明湘都去看桌上的剩菜。 采薇端了点心进来,一碟子果馅蒸酥,一碟子黄米枣儿糕,倒都是热的,又给点了蜜茶来,两个女娃儿一人拿了一块吃起来。 吃了糕两人都活泛起来,明洛叫一声:“六妹妹,你的屋子真好看。” 明沅不知道要怎么答,先嗯了一声,又说:“是三姐姐借给我的。”这些东西喜姑姑俱都造了册子,说不定往后还要还回去的。 明洛拧了细眉:“不给你?”她眼睛一转:“上房好东西可多,你这是老鼠掉到白米缸里了。” 明沅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幸好明湘开了口,因着有嬷嬷在,她不似明洛高声,只轻问:“三姐姐是不是要进宫去?”不过一夜,家里都传遍了,安姨娘张姨娘两个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串门便知道消息。 明沅不愿答,只好摇摇头,正不知该说什么,上房里要了水进去,两个女娃儿立定了走出去,明沅也跟在身后,她刚走到经过耳房,便叫人一把抱住,抬头见是睐姨娘,她这辈子的亲妈,眼泪扑簇簇的掉下来,哽咽着唤她:“六,六姑娘!” ☆、第7章 山核桃仁 明沅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叫睐姨娘搂到怀里,脸搁在她领口别的那对金打花叶上垂下的细米珠上,嫩脸立时就叫掐出个印子来。 睐姨娘浑然不觉,她只顾落泪,抱了女儿哭道:“娘日日等着,好容易才见着你了!”一句话越说越是哽咽,声儿却没低下去。 喜姑姑一时不防,等她上来抱过明沅,又说出那番话来,脸都沉了下来,开口便是训责:“姨娘也该自重身份才是,在太太屋子外头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站着一院子人,到底没有嚷出来,若是乐姑姑在,怕要问她哪一个是姐儿的娘了,她这开口一句,便够关起来思过了。 睐姨娘是丫头出身,她在颜家是正经从小丫头子就一路训练上来的,比之安姨娘张姨娘两个不同,喜姑姑开口这一句,听到她耳朵里,便似当小丫头时被训斥了一般。 睐姨娘觉得这一句扫了她的面子,脸上红白变色,伸了手去摸明沅的脸蛋,她这么直通通的过来,明沅不自觉得便往后退,睐姨娘见她一退,眼泪落的更凶。 她得一个睐字,却是颜老爷酒后失言,说她明眸善睐,一句戏言叫她当了真,也不要本姓了,恨不得嚷得全家都知道老爷爱她这双眼晴。 纪氏皱了眉头想派教养嬷嬷去训导她,教教她怎么当妾,可明潼却拦了,由了她折腾,这样轻佻的名儿,往后问起沣哥儿的生母,又怎么拿得出手去。 如今她嚷得响,是为着年轻颜色好,依仗了这付皮囊才敢张狂,等这双眼睛浊了混了,再叫一个睐字,可不引人耻笑,她却混然不觉,真当纪氏好性不同她计较了。 按着纪氏的性子再不肯乱了规矩,可既是女儿开了口,她虽还是派嬷嬷去了小院,却不曾让她改回来。 睐姨娘确是生的好,比张姨娘还更美貌些,明沅同她活脱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大眼翘鼻尖下巴,还生着一只梨涡,平心而论,便是明沅见了她哭,也得心软几分,真个是梨花带雨。 可冷不丁这样跳出来,明沅还懵着,她知道亲娘不肯把东西抬过来,原来心里认定了她是拿矫,见她哭又想着,她是不是真的舍不得女儿了。 她脸上还没显出什么来,喜姑姑已经大皱眉头,连明湘明洛两个都站住了,耳房里张姨娘还探出头来,目光闪闪烁烁的来回在睐姨娘跟明沅之间打量。 喜姑姑一把抱过明沅,把她抱过来拍哄两下,怕她在纪氏房门前哭闹起来,惹了纪氏不快,往后吃亏的还是她。 屋里出来个嬷嬷,喜姑姑见了叫一声姐姐,抱着明沅往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姑姑笑的和顺,一上来便拉了眯姨娘的手:“姨娘怎的了这是?可是身上不好?那便免了请安回去罢,哥儿还在姨娘院儿里住着,可得保重才是。” 明沅眼看着她立时收了泪,原来那大颗大颗往下掉的泪珠儿全都咽了回去,平姑姑又是一句:“睐姨娘便歇息几日吧,等身子好了,再来给太太请安。” 明沅忽的明白过来,原来纪氏示意丫头们让她睡足了再去请安,并不全为了她年纪小,又大病初愈,为的是叫她看不见亲娘,小孩子哪里记得事,这个年纪正是健忘的时候,不必一年半载的,只怕三四个月就再不记得亲娘了。 明沅懵了,喜姑姑见她这付模样皱紧了的眉头倒松了下来,想是一个多月,对亲娘记不真了,抱了她便往正房去,睐姨娘胆子再大,也不敢闯纪氏的屋子。 明沅慢慢回过神来,闷在头不知在想什么,里边纪氏散了头发还未梳妆,明潼已经挽好了双丫髻,手里拿了牙梳给纪氏通头发,听见外头闹,母女两个半点也不上心。 纪氏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听见外头吵闹,也不耐烦过问,自有安姑姑出面,不仅打发了睐姨娘,还摸准了纪氏的心事,既不耐烦她,便停了她请安。 明潼给纪氏上了桂花油,放下牙梳这才回转身子吩咐一句:“把《女诫》给睐姨娘送去,叫她抄一本,甚个时候抄好了,甚个时候才许来上房请安。” 明沅低了头,她记得睐姨娘并不识字。 纪氏一句话都没说,琼珠立时便去办了,明潼捡了一支赤金红宝石攒心花钗给她簪到头上,拿了靶镜儿给她照:“娘还是戴这些好看。” “大囡哪里学的这门手艺。”盘发却不是一夕便能学的会的,力道适中,花式也是时兴的,大家子姑娘俱有一门妇容的功课要学,学上妆学梳头,不必自个搽粉戴花,却得会看。 她原想着再等两年请了人来教,没成想女儿的手竟这样巧,连眉砚都磨得正好,浓淡得宜,胭脂纸儿浅浅上了一层色,妆不重,却透着气血好,面上用手掌推出红晕来,把她因着忧愁泛出来的疲色全掩了去。 纪氏生的端庄,戴这样大气的首饰,再穿上重色衣裳,显得不怒自威,明潼这一点便是像足了她,倒是颜家几个庶出的女儿,个个都有股子体态风流的味道。 纪氏勉强一笑,握了女儿的手摩挲着,等看见明沅了,才分神伸手抱抱她,澄哥儿还在床上,他许久不曾跟姐姐一起睡,夜里咯咯笑着怎么也睡不着,闹猫儿似的从被子头拱到被子尾,再探了头出来唬她们一跳。 夜里折腾久了,早上怎么也不醒,趴在褥子上,睡得脸蛋红扑扑,听见响动了,眼睛强撑着要睁开,睁了一线又阖上了,纪氏便叫放了帐子由着他睡。 自澄哥儿开了蒙,纪氏一日也不曾放松他,不论是下雨还是落雪珠子,日日都是晨时起来往书房去,巳时回来用饭,歇了晌午再去练字。 今儿倒松快起来,也不叫人去吵他,还使了丫头去学里同先生告一日假,免了姨娘们请安,两个庶女也让回去歇着,只明沅不好抱走,她昨儿夜里跟女儿说了大半夜的私房话。 既是要选秀,那便不忍也得忍着,往宫里走一遭,再不能初选就叫涮下来,那样回来的姑娘名头不好听,往后说亲也艰难。 纪氏自个儿不曾进过宫,这些个却也听说过,她未出阁时的教养嬷嬷便是宫里出来的,握了女儿的手告诉她,往大殿上站了不要慌乱不要畏缩,规规矩矩,大大方方便是,嬷嬷们唱了名儿,要看要闻要验,也只管由着她们来,花些银钱让手脚轻着些便是。 明潼一一应过,这些事她不只经过一回,她经过两回,头一回因着是女童,下面只看了一眼,第二回,却是仔仔细细查验,还有嬷嬷闻味儿,不洁者便是处子也不得入选。 上一世她进宫时,纪氏便是这样叮咛的,长到二十岁,纪氏没过过几日安生日子,一向是在为着她操心,这一世定要娘亲安安稳稳。 母女两个腻在一起说话,别个都插不进口去,纪氏见明沅呆呆坐着不动,指了喜姑姑抱她回去:“六姑娘怕是叫吓着了,抱了她回去歇着。” 明沅也不想呆在上房里,原是该自己走的,既说了抱着,便由喜姑姑抱了她,趴在她肩上回了西暖阁。 喜姑姑心疼她,抱着她坐下就拍哄她:“姑娘要不要再看看小鸡崽儿?” 明沅是该点头的,装着不记得,装着没心没肺,可她实作不出好脸来,见了亲娘一回,直想叹气。 喜姑姑摸摸她的头,怕她是因着听见明潼处置睐姨娘心里不痛快,叫采菽去抓些果子干仁来她吃,自己抱了明沅:“太太这是疼六姑娘呢,再闹下去,可不是伤了六姑娘的脸面。” 跟个三岁的孩子谈什么脸面,明沅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听不懂话了,一句话里面藏了七八句,非得一句话一句话的揣摩,一个字一个字的吃透。 喜姑姑又说了一回让她乖巧的话,明沅这回有些明白过来,除了乖,她还得巧,那纪氏想要的又是怎么个巧法呢? 原来她在公司里就不会讨上司的喜欢,现在到了这里也是一样,过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她也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明沅知道自己处境尴尬,不是到了正院就麻雀变了凤凰,她还是庶女,更惨的是她这个庶女要在大老婆手里讨生活,她原来没把自己代入庶女这个身份。 可睐姨娘今天这么一闹,明沅立马就意识到,她在纪氏眼里,只怕就是个小三养的私生子。 只是私生子在古代合法了而已,可女人天性的嫉妒,难道还能真的就能“视如己出”?想心比心,换作是她,她也不会这么想。 她这时候又想起探春来,她那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处境,有亲娘认不得,嫡母又隔着肚皮隔着心,看纪氏对自己的女儿,澄哥儿还是男孩儿,她又算什么? 老实老实老实!明沅在心里默念三遍,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丫头们偶尔也说起前程,说她进了正院,前程便不一样,她那时候还以为是吃的用的,现在想想,小时候是吃用,到大了就是婚嫁。 就算她挨过了选秀,还有婚配,迎春被半卖半送出去,连个丫头都能爬到她头上,探春算是精明要强,可在父母之命面前还不是被外嫁,从此生死不知。 明沅打了个冷颤,喜姑姑还当她是冷了,采菽刚端了瓷托进来,里头盛了枣子核桃花生七八样的干果,接过来又便吩咐:“去厨房要一盅儿牛乳,六姑娘身上冷,把帘子放下来,碳盆再烧起来。” 等屋里头没了人,才抱了她摇,声音也低下来:“姑娘可是唬着了?”见明沅不应,叹了口气,拿帕子托了些小核桃仁儿,吹掉细皮捡给她吃:“姑娘要懂得道理,太太才是姑娘的娘,那一个是姨娘,认得准了,往后才能少了麻烦事儿。” 明沅抬头看看她,喜姑姑见她一双清澈大眼直盯盯的瞧过来,分明一付懵懂模样,把桃仁送到她嘴边,明沅张口接了,嚼了满口清香,喜姑姑又捡起一个,面上带着宽慰她的笑:“等姑娘再大些,这些事自然就明白了。” ☆、第8章 燕窝盏(图) 还没等明沅想好要怎么当这个庶女,那边大房已是预备起了颜明潼选秀要带的东西,纪氏连丈夫作寿都交给了下边两个姑姑打理,把女儿的事提起来摆在首位。 选宫人跟选宫妃自不相同,选宫人不独随身的东西不能带进去,连宫外头的尘土也不能带进去宫去,选上来的女孩们在当地官衙就先洗干净了,在船上还在剪发修指甲,先到偏殿,更有一次大洗。 一个个脱光了往大池子里洗澡,用香汤洗干净陈垢,头发上撒了灭虱子的药粉,女孩子们互相拿篦子筛,筛得满地白粉沫沫,再进池子泡,等身上泡得起皮,拿石头刮,一层层的老泥刮干净了,才能住进宫室里。 选宫妃因有了平民女同官家女的分别,连花费也比原来多出一倍去,官家的女儿不同平民女儿一道送选,一样来的两只官船,民女是睡大通铺,管你往后是不是妃子,如今也还是麻雀,官女子便能两人睡一间。 这些事明潼都经过,知道在船上还能带些东西,进了宫一人只能带一只包袱,留下的俱都便宜了嬷嬷太监们。 有个出身到底不同,初选时衣裳首饰都该是一样的,可什么东西经得人手便有不同,大到衣裳料子上的绣纹图样,小到绒花花叶有几瓣,全都有讲究。 住的宫室自然也有高下之分,明潼记得她初进宫时,她是跟大房两个姐姐住在一处的,她们在入选女子里头算是父辈官儿当的最大的,嬷嬷明着一视同仁,却还是给了她们仨一间朝南的屋子,虽没旁人住的大,好在朝向好,日日都晒得到太阳。 “带这个作甚,进不得宫去,还不是便宜了宫女儿姑姑们。”纪氏怕明潼睡不好,想把那一套三件的青金石的香炉给她带去:“又搁手又麻烦,还是留着我回来使吧。” 说不能带多少东西,理出来还是有一箱子,明潼知道这是亲娘一片心意,也不再推,看看里头只是些家常旧衣,也没出挑的金首饰,一只贴贝锦盒里装了两朵小小金花,很衬她女童身份,便又叫松墨云笺两个预备起小荷包来。 这东西小巧又不惹眼,比首饰更适合赏人用,她也带不进多少首饰,其实到了初选便已经穿一样的衣裳了,一只箱子里装的俱是常用的衣裳,还带了几本书,也只是诗经楚辞,怕落了人的口舌。 等官船一到,那些个太监嬷嬷们先是连吃几回地方上办的宴的,把油水抽的足足的,穗州这样的地方,便是小官也富得流油。 靠着海岸呢,朝廷的官船都往海外做生意去,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说那些流落出来的洋货,只鱼虾蟹这些个海产,便享用不尽了。 没了尘根的太监眼睛里看到的头一样便是银子,荷包里头塞的满满的,还小船只装了东西跟在官船后边,算是地方官员们的孝敬,这才抹过满嘴油,拿了册子出来,一家家的去请。 平民的女儿便没那许多讲究,容色端正,看着不蠢不笨的,就捡了算在队伍里,由着官府花销添置衣裳,打扮干净了,一路行到渡头踏上船只。 多数还是官家女子,此地太阳盛,海风又刺人,平民女子要下地劳作,生的粗手大脚,便是有脸盘长得漂亮的,那采选的太监也打着一口官腔,嫌弃人家生的黑。 颜连章跟纪氏两个跟了女儿的轿子,一路跟到渡口,官家女儿便是由着小轿抬到船边,戴了围帽儿上船去了。 那个太监捏着厚厚的红封,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一径儿同颜连章点头:“运判大人放心,一定把府上的小姐给关照好了。”说到关照加了重音。 纪氏在轿子里便提不过气来,回到家中病了一场,颜连章不住宽慰她,生日宴往后推迟了,明沅还听见过他叹息,是看着澄哥儿叹的,说只恨明潼不是男儿身。 主母病着,几个女孩儿却不能免了请安,既睐姨娘叫禁了足,明沅便也日日跟着姐姐们一道请安,大些的明湘明洛两个还得在纪氏跟前侍疾。 说是侍疾,活儿全是丫头干的,两个女孩儿也不过六岁大,懂得什么照顾病人,不过多问两句渴不渴,自有丫头俸了茶上去。 澄哥儿再没心思读书了,下了学便来纪氏屋子里,他就睡在后头的碧纱橱,纪氏怕过了病气给他,叫他先住在明潼的屋子里。 这时候便看出男孩女孩的差别来,庶女要跟前侍疾,这是孝道,澄哥儿却能因着纪氏的偏爱不踏进房门,隔着帘子问一声:“母亲可大安了?”就能由丫头领了下去擦手擦脸吃点心,全是怕过了病气给他。 明沅因着年纪实在小,连学都不必上的,也跟着澄哥儿一起,早中晚三回,到厚帘子外头给纪氏请安,纪氏的声音从帘子后边传出来,病中还在问澄哥儿的功课,让他把写好的字拿过来给她看,接着才问到明沅,也是问喜姑姑多些,都是些吃喝上的事。 知道澄哥儿没心思,还让他教明沅千字文:“娘如今病着,你姐姐又不在,你是哥哥,她不懂的,多说两回,能背便是。” 澄哥儿头一回当先生,很有兴头,下了学请过安再写几张字,就叫明沅坐在小杌子上边,他自个儿背了手,摇头晃脑,学足了先生样儿,一句句的教她背。 明沅便只当是逗家里的小侄子玩,学上两句,再装作不会,每到这时,澄哥儿就一脸得意,她若是不问,他还要问:“你可都懂了?” 等再去给纪氏请安时,他就点着指头数自己说了哪些,纪氏还会问一问明沅,澄哥儿不过五岁的小儿,可学问却很扎实,一句一个典故,他都能说得上来,明沅算是领会了纪氏的意思,她是想让澄哥儿有劲头,不因为娘病着姐姐不在就松散下来。 澄哥儿这个小先生当的很认真,原来先生是怎么教他的,他就怎么教了明沅,每日都要背诵,背完了还得告诉他一句话里说了哪些人哪些事。 明沅觉得有意思,背起来就跟念诗似的,夜里无别事,采薇采菽守了她做针线,她洗干净了便躺在床上背《千字文》,字虽然对不上号,大概却是知道的,连采薇采茵听她背了两三回,也能跟着念出几句来。 “渠荷的沥,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蚤凋。”这一段是说园林四时事,明沅翻个身,两个丫头笑看看她,就听见她又接着往下背,今儿该是轮到她们俩守夜的,怕小丫头不知轻重,一个大丫环搭着一个二等的。 喜姑姑手里拿了个百子婴戏小瓷盅儿进来,还远没到睡的时辰,只白天下雨,晚上便暗的更早些,她把小盅儿往小几上一搁,冲明沅招招手:“六姑娘来。” 明沅坐起来,采薇给她穿了鞋子,喜姑姑开了盅盖,里头盛着血燕盏,泡在水里已经是泡得软了,松散开来,看着倒像是明沅原来吃的那种南瓜粉丝。 喜姑姑手里拿了双扁头的小银著,递到明沅手里,手把手的教她:“姐儿看见没有,把这上头的细毛挟起来。” 明沅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做了,她怎么也不是三岁小娃,筷子用的很好,不一时便在绢手帕上擦了好些个细碎的的燕毛。 喜姑姑见她挑的专心便道:“这是给明儿太太吃粥用的燕窝盏子,姑娘亲手挑出来,足见得孝心了。” 明沅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喜姑姑这话一说,几个丫头都点头称是,明沅手里还拿着银箸儿,她这是被教导着拍马屁呢。 喜姑姑只怕是为她挽回面子来了,睐姨娘到如今还关在院子里,却没因为她生了个儿子,就真能鼻孔望天,纪氏想要拿捏她,有的是法子。 纪氏管院子严的很,总归睐姨娘那个儿子还在吃奶,连个名儿都没起呢,在屋里呆着再平常不过,便是颜连章知道她在上房闹了一出,叫纪氏禁了足也没二话。 她倒是想要叫丫头婆子传信出去的,可过了仪门才是正院,便是管事进来都得纪氏首肯,睐姨娘这点把戏,院里哪个不知道,只等着纪氏缓过神来再料理她。 有个这样不安份的亲娘,明沅在上房听不到闲言碎语,外边又怎么会不传,统共就只有那么大点的地方,前边吹风后边就跟着下雨了。 明湘不多口舌,明洛却露出些意思来,她原来羡慕明沅屋里这许多好东西,等明沅说是借的,不归自个和,她就抿了嘴儿不说话。 这回后宅有这样的事,她看明沅总有些可怜她的意味,有一回还问她:“沅姐儿,你甚个时候回你姨娘的屋子里?” 喜姑姑皱了眉头,纪氏病着不好多思多忧,这些事便收按下来不报上去,若按着原来,不独张姨娘该罚,明洛也要罚着思过的。 明沅倒没把这句当真,把她抱过来又花力气教养了那么些日子,就因为睐姨娘冲撞就把她贬回去,谁也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明沅没想到后宅里面还有这样的手段,喜姑姑只叫她挑了一会,就把盅儿交给采薇,采薇在纪氏屋里便是做这个的,坐在几案前不一会儿就挑好了。 等第二天明沅跟了澄哥儿去给纪氏问安,纪氏便道:“今儿那燕窝子,是六姑娘挑的?”喜姑姑应了声是,纪氏便在里头轻笑:“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明沅筷子用的好,还得过纪氏称赞,握了她的小手说过句“倒是合适学琴的”,虽然那干燕盏先拿镊子挑过毛,泡开了再送到她手边,可说是她挑的,纪氏便知道定是出了力。 等明沅回了西暖阁,正房里就赏下来一套小衣裳,明沅自从睁开眼睛,在这里也见识过许多好东西了,她原来去古镇旅游,见着小店里面卖的那些素面的手绣的旗袍裙子,标价贵的离谱,可在这里不过是小丫头们上身穿的,得些脸面的仆妇都不能穿那样的料子。 可这套裙子明沅却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花样图案一闪一闪,还是喜姑姑摸了料子告诉她:“这原来是三姑娘穿过的呢,到年节时才穿的出客衣。” 明潼的东西抬过来,箱子里头就有这件衣裳,因着太华贵,采薇不敢留下,又还了回去,便是她留下来,喜姑姑也要送回去,再不能留给明沅穿,这样价贵的衣裳,一套上裳一件下裙,光是造价便值七八十来两银子,寻常人家吃喝几年还有富余的。 明沅才来上房,不好立时就跟明湘明洛两个分别开来,表面上东西还是一样的,只里子功夫做的更足些。 可这么一件裙子赏下来立时又不一样,采薇拎起来给明沅比了比,还是大了些:“裙子得收一收才能穿呢。”就是收一收明沅也得到五六岁才能穿,纪氏当着人赏了,心里却还是有谱的,过两年她可不就是上房里养大的姑娘了? 喜姑姑微微笑:“咱们姑娘有孝心,太太只有疼你的。”明沅第一次,明白了乖巧的意思。 ☆、第9章 桃花烧卖(修) 纪氏的病有一多半是心病,安姑姑几个老人连番劝了她,就是颜连章也一直睡在外院书房里,几个姨娘先还有心思活动的,见着风向不对,又都老实起来。 等春意一浓,颜明潼自金陵写了信来,纪氏便慢慢好起来了,原来吃不足睡不稳,接了女儿的信,倒是叹息着吃了一整碗的燕窝粥,明沅动了一回手,就不必喜姑姑再教,每天都有小丫头捧了盅儿来,她挑上几箸,再由着采薇接手。 进了春日,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纪氏病中食欲不振,人瘦了一圈,等院子里各处换春衫时,明沅便听见琼珠叹气,说纪氏腰身细了两指,去岁做的裙子都要改。 一院子丫头都换上了春裳,纪氏那屋里总吃补药,开了窗味儿也不散,便趁着天气晴好,打开朝南的八扇漏花窗,把屋里的绣幛绣坐褥引枕俱都换过,连着帐幔地毯也都一并撤了出来,拿百合沉香从里到外的熏上两回,再铺设上的新的。 丫头们收拾屋子,她便来了明沅这儿,针线上人正给明沅量身,说她比旧年长得高了,原来的旧衫子有的要放长,有的要重做,又拿了几块花样子问她喜欢哪种。 能送到上房来的料子俱都是捡了最好的,颜家在江州自祖辈起便是丝织大户,家里上好的那些妆花缎子,纱罗绸缎每季都翻新,一只托盘里放着一络,喜姑姑先挑过一回,再把捡出来的几样让明沅选自个儿喜欢的。 有素面的有暗纹的,小姑娘家该穿的活泼些,俱是些颜色明艳的,花纹也多是瑞兽花鸟,料子看上去也相仿,她还辨认不出里边的区别来。 上房因着纪氏抱恙,院子里丫头们都还穿着夹袄,不曾换过春衣,几个姨娘院子里却早早就换上了春衫,跟着张姨娘来请安的绿腰,身上那条绦带把腰掐得细细的,紧窄窄的小袖包住腕子,早晨这样冷也不曾披件薄衣,叫乐姑姑拿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明湘明洛两个来请安时总穿了一样的服色,便是颜色不同,料子也是相差无几,明沅挑选的时候便有意避开那些织金的,只捡了看着跟两个姐姐差不多的,挑了一块桃花红一块丹纱碧的。 喜姑姑挑给她的大多比明湘明洛两个穿在身上的要贵气些,团花更多,花纹也细致,她捡了这两块就再挑不出来。 纪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挑,看她犹豫,伸出手去,翻捡了一块大红百蝶穿花的:“这一块好,做了上裳下面的裙子便拿素面的裁了,镶一道闪缎边儿,若是做裙子,就拿素面的做衣裳,压得住。” 纪氏自个儿穿了身宝蓝的绸衣裳,两边对襟绣了幅玉兰图,珍珠做的扣子,俱是黄豆大小的金珠,正落在玉兰花心上,头上是杭州攒的一窝丝,脸上搽了淡胭脂,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明沅本来以为纪氏病着,便宜爹肯定要去睡小妾的,哪里知道自纪氏一病倒,颜连章便停了往后宅去,除开在书房,便是来上房看纪氏,有一回,明沅跟澄哥儿两个还瞧见他给纪氏喂药。 她心里感慨,纪氏这样持得住也是因为丈夫给足了她面子,睐姨娘被关在屋子里那么多天了,颜连章愣是没给她说情,明沅咬咬嘴唇,觉得男人又薄情,却又长情,心里可能只有主次,没有恩爱。 明潼虽然去选秀了,可纪氏照样给女儿裁了新衣,是预备了她回来穿的,衣裳裙子都比着原先的放长了两指。 家里人的尺寸年年都记在册子上,纪氏说了两指,卷碧便道:“三姑娘正抽条的,我记着上一年便比旧年高出这许多。”说着拿手比了一比。 纪氏看了便笑:“她生的倒像我们家人,年轻还小,便这样高了,说不准儿将来高过我去。”纪氏在南边算得高挑的,明潼便像了她,想到女儿纪氏还是牵念:“除开衣裳,待她回家来,也用得上大首饰了,把我库里存的那一匣子红宝送到银楼里去,叫打一整套来,再取些珠子做轻巧些,好给她家常戴。” 童女至多带一对金花,颜明潼屋子里那么多好东西,却没什么首饰,也不过手串铃铛之类,她也不常戴,倒有一串珍珠手串常捋在腕子上,衬着她爱穿的那些重色衣裳,腕上一抬就是一片珠光,纪氏吩咐完了看见明沅抬头看过来,笑一笑道:“沅姐儿那千字文,可背会了?” 千字文印成册不过薄薄几页,又是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她早早就会背了,澄哥儿不独教了她这个,还把《三字经》也拿出来教她,这个更容易上口,听了两天,一气儿背下来再没有错的。 若觉得这便起了蒙,那还差得远,蒙学十三经,越到后面越是难学,澄哥儿到如今也才学到《幼学》,这些东西不独要背要写还要说得出道理来。 明沅坐着把两篇俱都背会了,纪氏含笑点头,等她背完了,琼珠端了点心上来,是厨房里早上刚裹出来的桃花烧卖,皮子不知拿什么揉成桃花粉的,开口捏成个桃花盛开的样子,里头的东西却跟烧卖无异,只是料更多些。 纪氏跟颜连章俱是南边人,厨房灶上的人也都是南边带过来的,到得穗州,又学了些时新点心样子,各取所长,蒸出来的点心也有许多是纪氏都没吃过的,这一个便是平姑姑知道纪氏身子好了,特意嘱咐人做上来的。 纪氏果然看了便笑:“皮子这样粉透透的,倒难为她想着了。”说着挟起一个来给明沅,细巧巧跟朵花儿似的,放到嘴里两口就嚼没了,却能尝得出是拿虾肉春笋拌米做的馅,明沅秀秀气气的吃着,这时候该吃点了,可她每餐都吃的饱足,倒不太饿。 “这穗州的菜色也只这些点心还能入口,每回往外饮宴,那上来的汤盅儿又不能一动不动的撤下去,再没见人吃着荔枝还喝凉汤的。”纪氏也挟了一个,见明沅吃的香,跟着食了两只烧卖:“沅姐儿这吃相倒是个好福气的,看着都馋人。” 明沅吃东西是真吃,明湘明洛两个在纪氏面前总归拘束,便是留她们用饭,也都端着不敢下筷子,纪氏这才放了她们回去跟姨娘一道用,怕她们吃的不足,长不好身子。 明沅却不一样,她筷子勺子用的好不说,吃起饭来特别有劲头,教了她细嚼慢咽,她也还能吃一碗稻米蒸饭,还配着小菜跟汤,纪氏看着她吃,自家也觉得有味。 她拿帕子抹了嘴,含过香汤漱口,卷碧便笑:“太太不常往下边去,我还听下边小丫头说,厨房里杀过猪,那猪肺便叫厨娘收拾起来,她们加了山药红枣儿炖汤喝呢。” 上房的丫头俱是从家里带了来的,倒是下面那些个杂役俱是本地人,此地方言难懂,会说官话的更不好请,鸡同鸭讲攀扯不清,请了人牙子慢慢寻访,这才安置的齐全了。 明沅心头一动,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穿到了哪一个朝代,她的古代知识有限,纪氏的有几件衣服还有点像棒子电视剧上穿的,可发髻首饰好看的却不只一点半点,这也不奇怪,棒子眼里什么不是他们的,照搬照用很正常。 她倒是借着往澄哥儿屋里去玩的机会,翻看过他的那些书,可澄哥儿年纪还小,看的书也不过那几本,更不会说到朝代,她手里捏了书翻看,一多半的字认不准,丫头们还得哄着她松手,怕她把纸给扯烂了。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连姓什么都是送颜明潼出门的时候,一家子听那个内监模样的人说了一句,才知道自己是姓颜的。 听见纪氏跟卷碧两个说起猪肺汤和鲜荔枝,心里隐隐约约猜测这里可能是广东,可听地名却又不是。 不过二月底,春风才吹起来,院子里就开满了花,按说是才该换春衫的,可纪氏已是连夏裳都预备着发下去了,还特意叮嘱喜姑姑:“这时节最是多雨的,别叫六姑娘受了凉,叫丫头们该添该减的都勤快着些。” 明沅少见纪氏看书,倒是在她屋子里坐了会儿,便拿了时历出来,算算还有几日明潼能回来。 明沅装着孩子气好奇,伸头去看一看,却没能看出个门道来,上边也没有朝代,她便息了再想探究的心思,恐怕得真的去读书了,才能从西席嘴里听说些。 明沅开始几日还想趁着纪氏生病打听些东西出来,再后来就又丢开手去,知道了朝代又有什么用呢?在这里她的命运恐怕就是从一个后宅,挪到另一个后宅里去了。 纪氏身子好了,精神看上去也好了许多,等着澄哥儿下学这点功夫,不光抽背了千字文三字经,还问明沅:“沅姐儿往后想学哪一样?” 明沅知道她说的是琴棋书画,她想了想,纪氏曾说过她的手有力道,该学琴,就斯斯艾艾开了口:“学琴。” 她挑这个,便是知道明潼写得笔好字,澄哥儿那里还有用她的字做的字帖,飞扬意气倒不似女娃儿写出来的。 纪氏一听果然笑了,余下两个女孩子,明湘学画,明洛却也是学琴的,她摸了明沅的头:“去把原来三姑娘用过的小琴拿出来,在屋子里置个香案,虽不是立时就学,也叫这屋里染些琴韵。” 不时那张小琴就抱了过来,却是琼珠抱过来的,她把琴匣交到采薇手里,除开琴还有一匣子琴谱,几个丫头抬了梨花木的几案,把琴跟案置在北面窗下,纪氏看了就点头:“后头夹道正好种了竹子,配着这冰纹裂的窗倒也有些意趣。 既然给了明沅新东西,另一个也不能少了,纪氏思量了会儿指着卷碧:“把那只秋叶笔池找出来,拿漆盒盛了送给四丫头去。” 四丫头说的便是明湘,卷碧应了声是,一屋子只有明沅觉得奇怪,等纪氏屋子里收拾好了,琼珠扶了她往上房去,明沅就摸着小琴问喜姑姑:“四姐姐有,我有,怎么五姐姐没有?” 喜姑姑见她问的明白,也不拿词搪塞她,却不正面答她:“下回五姑娘再来,瞧见了这张琴,姐儿可再不能说是借的,三姑娘拿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明沅这才知道,纪氏这是身体好了,有精神要收拾人了,她头皮一麻,敲打了庶女,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发落睐姨娘了? ☆、第10章 松仁粽子糖 要说担心,明沅是担心的,可她担心的不是睐姨娘,她担心的是自己,她在上房还没立住脚跟,亲妈却在不停的拖着后腿,要说纪氏心里一点都不膈应,明沅自己都不相信。 不管是喜姑姑还是房里这些丫头们,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太太很重规矩,明沅只要规矩本份了,就有跑不了的好处。 可她再规矩,做事再合纪氏的心意,等她的亲妈做这些别人嘴里“下脸面”的事时,纪氏心里又会怎么看待她? 采茵拎了食盒进来,打开来是一碟松仁粽子糖,采苓伸头一看,就扁了扁嘴儿:“哪儿来的?怎么巴巴的就送了这些来?” 采茵嗔她一眼,把糖端出来搁到梅花小朵上:“是四姑娘身边的彩屏送来的。”她说着往墙边呶呶嘴儿:“太太送了东西过去,独五姑娘没有,借着送糖来问问六姑娘得了没?” 采苓吐吐舌头,才要说话,喜姑姑便咳嗽一声:“赶紧着轮班领衣裳去,等府里都换了,看着你们身上还是夹袄,成什么样子。” 喜姑姑训完了小丫头,捡了两颗粽子糖给明沅吃,自个到下房去量身,似她这样得脸的管事姑姑也是量了身做的,小丫头们或是领了布料自做,或是领了现成的自己改,采薇去领料子,采茵见着采菽拿了东西回来,便抽身也去取衣裳。 采菽领了药粉药丸子回来,怕明沅好奇当糖粉糖丸吃了,牢牢锁到柜子里头:“这雨一下四处就长霉生虫了,到时候各处都要用的,我便先领了来,搁在柜子里了,别叫六姑娘碰。” 明沅乖乖应一声是,采菽回头就屋里只有个小丫头九红在,挥了手让她也去领衣裳,见明沅摸着琴,赶紧上去把琴拿开:“这才寻出来的,还没上油呢,姑娘仔细割了手。” 说着又叫采苓,明沅回过神来,仰脸看着她:“采苓往前头领衣裳了。”采菽便叫她坐着别碰,到上房去领了琴油来,明潼虽然少弹,这些东西却是时常备着的,不一时取了个瓷瓶儿回来,倒在绒布上,给琴弦上油。 明沅托了腮看着她,脑子里去还在想着喜姑姑的话,越是在上房呆的久,她的脑子就越是清醒,颜明洛那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月前说的,这时候发落却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当场发作了,会让明洛没脸?就像喜姑姑说的,睐姨娘在上房外头哭,没脸的就是她,不是睐姨娘自己。 可能在纪氏眼睛里,这些姨娘是不需要脸面的,就像等着请安,明湘明洛能进屋子里呆,三位姨娘就只能往耳房里等着,那里是下人呆的地方,烧水看茶用的。 采菽细细抹过琴身,见她乖乖不动,把那琴上刻的花字给她看,明沅摸了小琴上边刻的篆字,她又拿了三束青色丝绦进来:“我给姑娘打个结子,串到琴上。” 采苓捧着衣裳拿了针线箩儿进来,往罗汉床边一坐:“你的衣裳我帮你一道领了,还大着些,裙子得收一收。”串了针捻上线,碰碰采菽:“你可听说了没?张姨娘院子里的采桑,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连着今儿发的衣裳都没领呢。” 领衣裳的时候也一并领了月钱,因着纪氏生病,厨房里日夜不断的有人给煎药,还每个人都多领了一个月的月钱。 采苓是四个丫头里边年纪最小的,说话也不似采薇采茵两个柔顺,性子活泼,张口就来:“这可闹了好大的没脸,我看她一路捂着脸哭了跑回去的。” 能在这上头发落她的,自然是纪氏,明沅坐着看采菽打双钱结,串上小珍珠,见她抬头看看采苓,咬咬唇儿道:“快别说了,姐姐刚还告诫了我,叫我仔细着口舌。” 这却是采苓不知道的,采菽的姐姐便是纪氏屋子里的卷碧,采苓一听立时衣裳也不收了,扔了箩儿就往她身边坐。 采菽见明沅伸了手去摸梅花瓣,手指头还拨拨琴弦,发出“铮铮”声响来,往采苓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儿:“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哪个再敢把姐儿调唆坏了,也不给留脸了,扒了裤头打板子呢。” 采苓一听“吓”的一声弹开,采菽点点她,她才又低了声,脸上满是敬畏:“太太到底是太太,从来就抓得严,还敢什么都往外吐,叫姑娘学出来,可不遭殃呢。” 真的扒了裤子打板子,叫一院子人看了去,那真是什么脸都没了,纪氏这句说出去,张姨娘都落不着好,安姑姑就当着她的面,把张姨娘安姨娘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都拎出来训了一回话。 “我看哪,还是安姨娘摸得准太太的脾气,她带了四姑娘也站在廊下听呢,还说是好道理,该一并听了。”采菽说起来平平的,采苓却一惊一乍,又是瞪眼儿又是吐舌头:“那可不,安姑姑可是安姨娘的姑妈,她们本来就是亲戚。” 采菽说完了,一把捏了采苓的鼻子:“要不是你这个性子,我再不说的,姑娘正是学话的时候,出了口,你自家没脸便罢,还得连累了采薇姐姐们呢。” 明沅听的认真,连张姨娘这样的小过失,都这么大张旗鼓的,那睐姨娘得关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还是说,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明沅对这辈子的亲娘感觉非常复杂,她毕竟在姨娘身边呆到了三岁大,虽然原来不知事,可等记忆回笼了,原来的那些也能回想起来。 她刚落地时只知吃睡,睐姨娘也曾看顾她,悠车就摆在她房里,明沅哼哼一声,她便起来喂奶喂水,从不假手于人,还拍了她哼唱歌谣,是一支听不懂乡言的南方小调。 明沅现在想起来,还会哼哼两声,头先几个月,是待她真好,直到发现明沅可能是个傻子,她的态度才慢慢变化了。 睐姨娘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后院里边安姨娘跟纪氏身边得脸的姑姑是亲戚,张姨娘是颜连章在北边当官的时候上峰送的,只有她,原来都该放出去配人了,走在夹道上叫人拦住了让她送一盅汤,被颜连章醉中收用了。 睐姨娘是家生子,娘在厨房里头当差,整治的一手好汤水,一家子跟着颜家来了穗州,她怕的发抖,没等颜连章醒过来就卷了衣服跑了,躲到亲娘屋里,叫她看出端倪来,亲娘告诉她这才是好前程,留在宅子里,往后的银米比那冬天的落雪都多。 她先还哭,后来见着颜连章人品斯文,生得又好,自家又已经破了身子,还不如安心当个妾,哪里知道会生下个傻女儿来。 明沅那时候刚刚想起自己的来历,眼睛前面就要迷了一层雾,耳朵也像是堵着,只知道她的养娘不住宽慰睐姨娘,大事小事都帮着参谋,等能作半个主了,就开始往她耳朵里吹邪风。 睐姨娘的亲娘还不安份,不住口的在女儿耳朵边上念叨,她便真觉着这个女儿是来讨债的,还不定能长得大,只要把债还完了,自然就去了,到时候多烧两件小衣裳多飘些冥纸钱便是。 依了养娘把明沅从她的房里挪出来住,抱到房里的时候越来越少,一日要去三回的,改成了一回,再往后,两日一回,等她怀上了哥儿,亲娘说求了符必是生个儿子的,她就更是一门心思都只想着儿子了。 明沅还记得养娘姓沈,看着圆团团的脸,见面就先是三分笑意,和人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别人不知道,明沅却能记得,自打她来了,便把她屋子里纪氏调下来的丫头给挤走了。 说是把她捂出了痱子,睐姨娘好一顿的发落,那个丫头百口莫辩,原是这个沈氏已是在睐姨娘面前指谪了她许多不是。 明沅不傻,她只是心软,想不起来的时候心里头清明,跟着上辈子的回忆一道理顺了,她就能想起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被抱到偏屋子里的,吃过她的奶,受过她的哄,肉贴着肉的睡在一起快一年,若真是三岁小儿不记好恶,现在也没这许多烦恼。 睐姨娘蠢,身边又实在没有可信的人了,那个养娘怕是看见她生了儿子出来,想到捡了高枝往弟弟那里当差,这才在她耳边不停的吹风,男孩跟女孩当然不一样,不说纪氏赏下来的东西份例都不一样,便又是一个女儿,也总好过跟着个傻子姑娘。 睐姨娘月子还没做完,明沅就叫安姑姑抱来了上房,穗州冬日也不落雪,不比明沅记忆里的冬天,风刮上身上有些寒意,睐姨娘的房间叫密密的围起来,窗户缝也都填满了。 明沅听不清楚里边的沈养娘说了什么,只看见亲妈披了斗蓬,戴了大风帽,出来就一面哭一面喊老爷,平姑姑皱了眉头,叫跟着的婆子丫头把她带回去。 明沅是后来知道那个沈养娘叫纪氏发落出去了,她是照顾明沅的,明沅病了,头一个吃瓜落的就是她,她还只当作了小少爷的养娘便不必受罚,哪里想得到纪氏最计较这个,理由都是现成的,出过差错的奴婢,怎么好往少爷面前放。 睐婕娘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还能好,明沅初来上房的那一个月,她先是怕事发,后来又想,便推说烧坏了脑子,她也只是失职,还能赖到纪氏身上,讨些好处,再把女儿要回来。 可等远远看见明沅,她眼睛也亮了,脸上笑眯眯的,叫澄哥儿牵着手,从花厅走到暖阁里去,她那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觉得心口跟刀割似的痛,在花园子里便持不住要哭,还是丫头扶了她,不住口的安慰她还有哥儿呢。 等在上房里看见明沅,眼泪更加止不住了,她想求着纪氏把女儿还给她,又想喊两声让颜连章听见,可她这一哭,却把安姑姑招来了。 就在明沅以为纪氏要出手教训睐姨娘了,她却偏偏又不伸手了,明沅不能问,她希望这回睐姨娘能受到教训,心里还曾想过,总归她原来就当这个女儿是要死的,还不如撕虏开了,两边没有关系要更好些。 明沅皱了两弯细盯着窗外枝头上落着的两只画眉鸟。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一只凑过去帮着梳毛,不一会功夫又有七八只落到这根枝条上,挨着个儿的排起队来,压弯了枝上的红杏花,你蹭我我蹭你,吱吱啾啾唱个不住。 明沅眼睛投向春光,耳朵听着鸟唱,心里那点烦躁忽的消了下去,她的身份已经不能改变了,不如落个干干净净,谁也不受谁的牵累,谁也不沾谁的富贵,不管睐姨娘怎么想,起码在纪氏眼里得是这样! ☆、第11章 芫荽蟹肉饺 明洛因着没得东西,又受了那么一场教训,觉得委屈,等到明沅这里看见那张琴,她就更委屈了。这琴如何先不论,姐妹两个都有,独她没得,便知道是纪氏有意为之。 明洛脸上不好看,明湘也不说旁的,略笑一笑道:“姨娘身边的银屏倒有几样拿手的点心,上回吃了六妹妹的黄米枣仁儿糕,这个是我让银屏做的,妹妹也尝一尝罢。” 银屏上了个小盒儿,打开里头摆了四个榄核形的蒸饺,皮子薄透透的,明湘指了皮子里透着茵茵绿色的蒸饺道:“是挑了小螃蟹肉做的馅,这两只放了芫荽,也不知道六妹妹吃不吃,便各蒸了两只。” 她说的又得体又温柔,倒是明洛见屋里没人理她,自个先觉得没意思,到底是在上房里,不敢使性子,原一个坐着生气的,借着有吃的挨过来,看见了明沅,也不敢像上回似的说话,只巴巴的看着。 明沅哪里会跟个小姑娘计较:“采薇姐姐拿小鱼碟来,拿那个盛出来更好看的。”说着又回头对明湘笑:“我吃芫荽呢。” 几个丫头俱都忍了笑,见六姑娘小小的人儿似模似样的招待客人,又都跟着凑趣儿,采茵便道:“吃这个须得配些醋姜呢,里头可是搁了螃蟹肉的。”不是河蟹,而是海蟹,颜家吃法却改不过来,便是吃海蟹也得用姜醋。 采薇抿了嘴儿笑:“哪里好这样吃的,我去寻一套好瓷碟儿来,采菽去掐两枝花,给姑娘们摆个小花宴。” 到底还是小姑娘呢,一听见这些立时就高兴起来了,连在上房的纪氏听见都笑:“既是花宴,叫她们也别回院子里头用饭了,让厨房整治一桌子菜送过去。” 她说着抚掌微笑,耳边明珠一晃一晃,漾出珠光:“便该这样,一家子姐妹,还争个什么长短。” 连明洛也使了人去张姨娘屋子里,要丝兰做了酪来,张姨娘是北面人,跟的丫头也是北边的,点心数她房里做的最好,寻常也常备着奶酥,不一时便装了一只食盒来,打开来是一碟是奶油饽饽,一碟是刻丝玫瑰饼儿。 三个小姑娘一人掐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像模像样的吃起宴来。琼珠还送了一水晶瓶的玫瑰饮来,进门便笑盈盈的:“这是太太特特赏下来的,姑娘们浅着吃两杯,六姑娘便只能沾沾唇儿。” 配着玫瑰饮还有一套水晶杯子,光是倒在里边就漂亮,拿舌头一碰甜滋滋的,琼珠见听了她的话都不敢伸手拿杯子,冲她们眨眨眼儿:“这比那库里的又不同,是又蒸过的,姑娘们吃便是,再不醉人呢。” 也就是加了玫瑰的蜜糖水,明沅知道纪氏这是高兴,她慢慢摸到了一点纪氏的心思,纪氏心里是乐意看见她们姊妹和乐的。 她是东道却是妹妹,让着明湘明洛两个再举杯子,浅浅吃了一盅儿。厨房里知道是姑娘们办花宴,还是纪氏开口要的菜,手脚也快,桃花烧卖菊花小饼,还有春日里炸玉兰片,一桌子能吃的花,几个小姑娘做大人事,说着孩子话。 明洛贪杯,多吃了几杯,脸上红霞似的蒸腾起来,直叫丫头拿冰帕子给她贴脸,解了衣裳,就睡在明沅床上,三个人一齐睡了午觉。 夜里纪氏就赏了明洛一套玫瑰红遍地金的绣花琴罩子,明洛喜欢的不得了,请安时先跟纪氏谢了赏,再告诉明沅那上面绣了满地花,罩沿上围一圈儿边,缀了许多小米珠儿。 她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的很,她的东西,比明湘跟明沅两个得的都要华丽富贵的多,明湘只笑不说话,明沅不能装着听不懂,伸了手指告诉她:“我就喜欢琴。”这话一说完,便看见纪氏捏了杯子勾出个浅笑来。 这回就是喜姑姑不说,明沅也大概知道两个庶女,纪氏心里更看中哪一个,或者说,两个姨娘纪氏更喜欢哪一个了。 安姑姑是管着纪氏房中各样杂事的,安姨娘又是安姑姑的侄女,那秋叶笔洗看着不惹人眼,却是官窖出的好东西,自己得的这张琴是明潼用过的,意思又不一样,独明洛得了个绣花琴罩。 虽说是织金缀珠的,可明沅在上房那么些日子,见识的东西多了,也知道对颜家来说,这不过就是寻常物品罢了。 赏下来的东西还有这样的差别,那以后的呢?再大些的婚嫁呢? 纪氏也大可安排一个看着一团锦绣的人家,反正只要大面儿上不错,罚她罚的有理,赏她也赏得有份,哪个都不能说纪氏这个当嫡母的不慈。 张姨娘未必不知道,可她这回却不敢再说什么,安姑姑也给她带了一本《女诫》,乐姑姑特意调了个识字的总角童儿,每日请了安,明洛去学里的时候,那个童儿便到院子里去,立在廊下大声读出来。 张姨娘臊的躲在屋里不出来,一院子鸦雀无声,一本《女诫》读完了,她还躲在屋里,还是安姨娘拿二十几个大钱赏了那个童儿,又叫丫头送他到仪门外,不许他在院子里逗留。 明沅原来还以为这些受宠的姨娘在颜连章那里总能说得上话,这样一看,全是假的,当家主母对这些妾侍有着绝对权力。 纪氏不独发落了张姨娘,还发落了睐姨娘,这一关就是一个月,等她再出来,人都瘦了一圈儿,原来那些骄纵意味全收了去,进了上房请安的时候,也不似过去又说笑又凑趣,无事就要提上两句儿子的事。 她自叫颜连章收用过后,一直没吃什么苦头,纪氏待妾侍们一向客气,她便把这份客气当作是好性儿,这回受了磨搓吃了苦头,才知道什么叫作大妇。 她那日哭,有一半是真为着女儿,另一半是想哭给颜连章听的,她还当颜连章定然在上房里呢,她的院子跟另两个姨娘的院子门对着门,那边有个响动,怎么也瞒不过她的。 既不在姨娘这里,自然是在上房,可她哭了半日,颜连章的影子都没见着,还受了这样的惩罚,关起来头一二日还想着老爷能来救她,一日一日的等,扒着大门瞧见对面院子都打扮齐整的去送颜明潼选秀,她才知道颜连章待她也不过就是个妾。 睐姨娘是得宠的,十日里头颜连章总有三日歇在她这儿,余下的安姨娘跟张姨娘一人分得一日,她觉得她是妾里头第一个得宠爱的,不成想拿这付身子去碰了硬壁。 她身边的丫头便劝了她,抱个姐儿去又有什么相干呢,儿子才是要紧的,没有儿子便似安姨娘张姨娘似的,宠爱没有,东西也没有。 睐姨娘叫关了一月,咬牙认了,没有女儿她还有儿子!等到上房嬷嬷来的时候,连椅子都不敢坐满,安姑姑和和气气的,半点没说她做了错事,只说她身子既养活好了,就该往上房请安去了。 睐姨娘第二日早早就在耳房里垂手等着,眼看着小丫头拎水进去,金盆银匜说不尽的富贵,把头垂的低低的,心里想着等张姨娘来了,必要刺她两句,哪里知道张姨娘一进来,同她是一般打扮。 两人都穿的素净,素面的褙子,银打的首饰,睐姨娘最爱带镯子的,一边腕上能带七八只,今儿也规规矩矩的只戴了一对银的,妆也素净的很,两个这样打扮,倒把安姨娘显出来了。 彼此看一眼,知道一样是受罚,张姨娘也没了讽笑旁人的心思,垂手立在耳房里,听见里头声儿重起来,整整衣裳,等着叫请。 安姨娘是头一个,往后是张姨娘,最后是睐姨娘,明沅抬眼看看她,就又似寻常般低下头去,挨在纪氏怀里,澄哥儿坐在她另一面,纪氏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明沅已经学到《弟子规》了。 睐姨娘的眼睛在女儿身上打了转,把眼眶里那点湿意忍了回去,跟着另两个行了礼,纪氏还挨在榻上,眼皮一抬冲她们点点头。 明沅跟澄哥儿两个俱都立到地下去,两人一般行礼,问了声姨娘好,日日都是如此,礼数上边,纪氏是一点都不肯错的,就算是澄哥儿的亲娘不在,也一并要这三位姨娘问安。 她一招手把明湘明洛招到身边来,问她们:“妹妹学的好不好?” 明洛垂了眼睛,她知道姨娘受了教训,也不敢再争先,点头说了声好,纪氏便道:“等你们六妹妹过了生日,就同你们一道去蒙馆了。” 明沅早就知道,她屋子里的罗汉榻叫挪了个位置,临着窗摆出一张写字的桌子来,已经铺上纸,除了一套文房四宝,还给她一个荷叶形的青瓷笔插。 她才来上房两个多月,就已经是个小富婆了,登东西的册子上面细细写了两页,倒有一多半儿是颜明潼用过的东西。 纪氏让她先习柳体,送来的也是柳体字帖,给她布置了功课,怕她骨头软,叫每日先习三张大字。等到十月她过了生日,字也写的像样了,再送她进学,总不能甚都不懂就去了蒙馆。 明沅回去乖乖练字,她的手稳,虽然力道不足,描出来的字却不曾出框,头一日她还写得差些,到第二日第三日,便很能看了,偶尔才因为力气不足,甩出些墨来。 纪氏看着满意,特意捡了一幅出来:“这个就算作是给你爹爹的寿礼罢。”颜连章的寿宴自然不会不办,几个女儿早早就预备起来,只有明沅因着实在年小,倒没想叫她备上什么,有一张字已是有心了。 明沅却不这么想,她得更好一点,起码不能比另外两个庶姐差的太远,她回了屋就坐在了小杌子上叹气,喜姑姑过来问了,就皱了眉毛噘嘴巴:“姑姑,四姐姐五姐姐送的好。”喜姑姑正算诧异,就看她叹一口气,低了脑袋摇摇头:“我的不好。” 澄哥儿要送什么明沅不知道,他瞒得死死的,连纪氏都不说,可两个庶姐却知道的,明湘自己画了一幅画,明洛预备了一只琴曲,到她这里就是样样都不显了。 喜姑姑敛敛眉头,觉着今儿话音不对,可明沅自来不掐尖,只怕是五姑娘在她面前说了甚,走上去摸她的头:“姐儿才练了几天字,就写得恁般好了,老爷看见了,只有高兴的。” 经着明沅提点她也思量起来,只一张描红字确是太薄了些,明沅自己想不出办法来,可她知道喜姑姑一定有办法,果然夜里她就拿了只小箩来,自里头翻出两条大红的丝绦,笑眯眯的问明沅:“六姑娘想不想学打结子呀?” 明沅有时候写字久了,也会有丫头逗她玩一会,或是抱着她去看看院里的花,或是给她贴贴花片,打结子也学过一些,只会最简单的两边对穿。 采菽就是好手,喜姑姑叫了她进来:“你教姑娘打个结子,中当缀上小葫芦,再挂两个玉蝠,取个好意头。” 采菽一听便明白过来:“可是给老爷的生辰礼?”拿出来看了便道:“那就打个双钱结吧,福禄财都有了,意头好,还不费事儿。” 明沅仰了脸笑,她不懂的东西有很多,没有现成的老师,她还可以自己摸索,她是比明潼差,可不能比所有人都差。 ☆、第12章 长寿面(改口) 接下来的几日,明沅就又多了一样功课要做,采菽先起个头,编了一个给明沅看,她编起来双手翻飞,轻巧灵活,到了明沅这里这根红绳却乱成了一团。 这个看起来不难,可真的动手了,明明才看着采菽穿过,可她就是看着眼着的四五个洞,不知道绳子该往哪一个里面穿。 只好从最小的那个穿结开始学起,采菽做一步,明沅就跟着做一步,两人磨了一个下午,打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红结子来。 喜姑姑看了点点头:“姑娘头一回打也算学得快了。” 明沅看过了以后那种式样的中国结,却觉得这个样子是巧了,可在丝绦上还能动动脑筋,等她再往上房对书的时候,看见琼珠箩筐里头有给纪氏做鞋子的金丝线。 她伸了手就要,琼珠笑道:“这可不敢给六姑娘玩,都是有数的。”这些金丝线是真金拉出来的丝,不论多少,都能拿出去卖,纪氏治家甚严,便是这些小处,也都看的牢。 琼珠这两句,叫纪氏听见了,明沅自来了上房,还是头一回讨要东西,她嘴角抿了笑,知道这是孩子开始跟她亲近了,却还是问一句:“沅丫头要这个做甚?” “打结子。”明沅指着那半片绣花云头,拿金线勾了边儿,绣了一朵富贵牡丹,才半朵花已是又密又闪,这遮在裙里的都做的这样精致,她倒有些没底气了。 纪氏一听来了兴致,采薇便回屋里把明沅打的那只给纪氏看,哪里知道纪氏看了便笑:“想不到沅丫头还会懂得做这些了。”摸了结子觉着配上去的玉色不好,还指点起明沅来:“这个红的自然喜庆,可爹爹常穿甚色的衣裳?” 明沅一下抬了头,她只想到送给颜连章当贺礼,没想到这个真能派得上用场:“青色。”纪氏立马便笑了,叫丫头拿了石青色的丝绦来,又给了明沅一对白玉蝙蝠,葫芦也配上一样的,捡了两根金线放在她的小竹箩里。 喜姑姑回来瞧见了,笑的合不拢口:“看,太太就喜欢乖巧的姑娘。”又叫采薇捡两件衣裳出来,连纪氏送来的裙子都试过了,只要收的地方太多,穿在身上不成样子,这才又搁下,捡了一套红的出来:“那一日怕是大家都穿红,咱们姑娘皮子嫩,穿红的显得出。” 一水儿三个女娃,哪一个皮子不嫩,大家小姐连房门都少迈,春日里太阳才出来,前后两个丫头跟着打伞,明沅就见到过明湘明洛两个撑了伞去外院蒙馆读书。 可喜姑姑这么说也有道理,四个女孩里面,生的最好的确是明沅,明潼是神采飞扬,明湘是温柔娴静,明洛似了张姨娘,有些北人模样,很是明艳,可要论起五官,明沅才是最美貌的那一个。 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把短短的头发梳成小鬏,一边一只通草金螟虫,对着镜子又给她在额上点上一团红,白嫩嫩喜洋洋的,采苓拿着靶镜给明沅照:“我们姑娘生得真是好,跟观音娘娘座下的龙女儿似的。” 明沅自己也笑嘻嘻的摸了头,趴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心里软成一团,拍拍她的背,徐徐吁出一口气来,这个姑娘乖巧再加上点聪明,往后的前程便差不了了。 等到了家宴那一天,明沅穿了大红遍地金的衣裙,三姐妹都是一样打扮,全是大红遍地金的衣裙,明湘明洛都戴了金花,便显得明沅头上那只金螟虫儿有意思的多,澄哥儿起头,三姐妹跟在后面行过礼,一人说了一句吉祥话。 明沅早就被教导过,两只手抱在胸前行过礼,说了句大俗话应景,跟在澄哥儿后面,依次入了席。 既是寿宴,自然有寿面,依着老家江州作寿的规矩,给压了两颗蛋,一根面连着不断头,颜连章酒菜只些许沾沾口,到是把一碗面都吃了。 每个孩子也都分到一碗,人小碗小面也少些,汤是拿老鸡炖出来的,里边还加了干贝,澄哥儿吃了一碗,又要一碗。 几个妾一一持了杯子上来祝寿,一个个都打扮的出奇,这样的日子是由着她们穿戴的,安姨娘还在谱上,看着只比到上房来请安时华贵两分。 张姨娘却梳了高髻,戴着赤金大花,到了睐姨娘这里,她却穿了一身天水碧素面禙子,想是才刚禁了足,不敢过份,身上也没戴什么贵重首饰,只把腰掐得细细的,两根长穗蝴蝶宫绦垂在细褶裙上,脚微微一动,那蝴蝶就跟要飞起来似的。 再怎么打扮也压不过纪氏去,她穿着玫瑰红二色金的衣裳,斜斜挽了个髻,簪着一枝丹心海棠流苏花钗,一举一动间海棠花心里缀着的那颗红宝熠熠生辉,映得脸上凭添几份妩媚,姨娘们争奇斗艳,她竟也含笑看着,指了孩子们一样样的把自己的东西捧上去。 颜连章端坐在堂上,先听了儿子作的祝寿诗,再看了女儿的画,明洛又弹了一曲琴曲,到明沅的时候,他也觉着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接过贴贝的螺盒还问了一声纪氏:“六丫头送了甚?” 纪氏只笑不说话,打开来一看,却是个石青色的结子,里头编了只白玉葫芦小瓶,杂着金银双股线,拎起来下面还有两白玉小蝙蝠,很是富丽华贵。 “这可是六丫头自个做的,想着等暑气重了,这个玉瓶里头好搁些生津滑舌的仁丹备用。”纪氏冲明沅一招手,她就挨过去紧紧贴了纪氏,一说完这句,明沅跟着点头。 颜连章对明沅点了头,还伸手拍拍她的头,面上带笑,心里知道一半儿是纪氏的手笔,很给面子的取出来就挂到腰上。 连最小的儿子也被睐姨娘抱出来,睁了眼睛骨碌碌的转,盯住颜连章就不动,咧开嘴笑的一襟是口水。 颜连章逗逗儿子,想到还没给起名,叫拿了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个“沣”字,纪氏因着沣哥儿得名,拿了一套金手镯脚镯出来赏给儿子。 等几个孩子都献上了礼,纪氏才道:“明潼往京里去时,也有贺礼留下的。” 等她的东西拿出来,明沅就吁了一口气,幸好她又打了一个结子,明潼写的草书,软裱起来,展开来一看,却是半篇的福字,下面半幅只打了格子,还没写进字去。 颜连章看了半晌不语,纪氏也红了眼眶:“明潼早早就写起来了,才只写了半幅,我想着总是心意,该给裱起来的。” 着意打扮了的姨娘们一个也没捞着好处,颜连章不独那一日宿在了正房,往后一个月里,便是纪氏身上来红,也宿在正房没往后院里去。 颜连章同纪氏两个大概算得上是古代模范夫妻了,颜连章不去后院,一直宿在纪氏房里,上房的丫头连走路都轻快起来。 丫头们虽不能议论主子的事,可上房这些天里日日夜里要抬水进去,这却是瞒不过人的,明沅还听见喜姑姑同安姑姑两个私下里念佛,说要是太太再怀上一个就好了。 明沅是到了上房才开始真正接触这些规矩礼教的,这些约定俗成的事,她都要自己揣摩,一句话一个动作,别人理所当然,她却得想一想,一句话在嘴里滚两回,才能问出口。 幸好借着是孩童的便宜,要不然还不被人当成精怪。可有些事,就是她再疑惑,也不能问出口。 颜连章爱纪氏吗?如果爱她,为什么还有三个姨娘?还生了四个孩子,如果不爱,那天天呆在她房里又是为了什么? 明沅只能试着去理解,她知道就是这样,她看的那些电视剧文学作品,哪个有钱人家不是三妻四妾,争宠发疯的也有,你死我活的也有,可她知道在这里是正常的,心理上却怎么也接受不了。 她是独生女,上辈子的爸妈是普通职工,没有大富大贵,也过着小康-生活,柴米夫妻,拌拌嘴吵吵架,高兴的时候再一起去逛逛超市,生日的时候能出去吃顿饭,买件衣服就很高兴了。 这些就是明沅对于幸福的全部理解了,这里的一切从一开始就超出她的接受范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适应。 她替纪氏不值,又替几个姨娘觉得心酸,接着才想到,她根本没资格为别人难过,她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她此时年纪尚幼,便是喜姑姑,在她来到上房的头一天,还对四个丫头说过“姑娘还小,便是此时不好,往后也能教得好了。” 没有经验可以汲取,她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想到年轻时看的穿越文就觉得可笑,普通姑娘真要穿越了,还能一张口就套出来历身份,既抱得了大腿,又杀得了强敌,简直成了战斗机,她不是战斗机,她连翅膀还没长出来。 除了每天读书写字,到上房跟纪氏澄哥儿联络感情,她想的最多就是以后怎么办,喜姑姑已经给她指明了方向,扒着纪氏才是硬道理,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她就要把这条路长久的走下去,越走越宽敞! ☆、第13章 玫瑰鹅油酥饼(修) 等明沅再在纪氏那里歇晌午的时候,就乍着胆子问:“太太,我还想要个白玉葫芦。”小玉蝠她那里还有,那样好的羊脂玉却没有了。 纪氏听见挑挑眉毛,搁下帐册问她:“六丫头要那个做甚?又要打结子用了?”丈夫连宿了一月,纪氏消瘦下去的脸盘又渐渐丰腴起来,脸上不搽胭脂也透着好气色,对明沅更是越来越和气。 明沅觉得这些话些说不出口,配着她这付小身子,显得说起来很是羞涩:“我想给太太,也打个结子呢。”这句讨好的话说出来,她先不好意思抬头了。 纪氏立时便笑了,很有兴致的叫人开了箱子,把一匣子小玉件拿出来挑,光是白玉的就有一盒,有雕蝴蝶的,还有雕成刀币模样的,葫芦这样的吉祥图案更是多,明沅捡了一枚出来,觉得这个玉色最温润,形状也比颜连章那个更小巧。 纪氏赞赏的看了喜姑姑一眼,喜姑姑也跟着笑,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最寻常不过了,也不疑有它,还当是明沅让她教了出来,真的知道尽孝了。 给颜连章的是石青色,纪氏就不能用这么重的,明沅捡了桃红丝绦出来,又像模像样的理好了金线,打起双钱结来,等葫芦串了进去,琼珠见纪氏有兴致,也跟着凑趣儿:“这下边该垂上八条串珠儿才是,这个挂在身上才好看呢。” 说着又去拿了一盒珠子来,她帮手串了一条青玉的,一条石榴石的,四条绿四条红夹着花排开来。 这样复杂的结子,就由着琼玉收尾了,等一个打完了,她又看那枚刀币:“给哥哥也打一个。”纪氏脸上的笑意更深,握了她的手:“打这个伤眼睛,明儿再给澄哥儿做,先拿这个馋馋他。”明沅抿着嘴巴笑了,大眼睛一弯很是讨喜。 明潼自小便是小大人,自会说话起便没撒过娇了,到养了澄哥儿,纪氏才觉出些当娘的乐趣来,如今有了明沅,跟养个男娃儿又不一样,她伸手摸摸明沅,逗她道:“咱们沅姐儿,想不想出去玩?” 明沅一下子怔了,瞪大了眼儿,葡萄仁似的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自来了这里,连上房的院落都没出过。 这付模样把纪氏逗乐了,她以手作梳帮明沅把散在额前的头发抚平,正要说话,澄哥儿下学回来了,他先是行了礼,因着跟明沅熟了,也不等她下来,自儿甩脱了鞋子爬上榻去,身上还挂了书袋,喜滋滋的叫了一声“六妹妹”。 又叫了一声娘,脸上得意洋洋的笑,纪氏见着他这付模样,眼角眉梢都蕴着笑意,故作不知问道:“澄哥儿今儿在学馆里,可用功了?” 澄哥儿本来就受了先生夸奖,早就忍不住要告诉纪氏,此时听见她问,下巴都要翘起来了,伸手拿出一方砚来:“先生说我字写得好,送我一方砚。” 纪氏看的严,澄哥儿早就养成了习惯,便是冬天下雪也一样练字:“先生说了,这是暖砚,就是冬天写字,墨汁也不会结块了。” 明沅忍不住要笑,穗州的冬天连雪珠儿都不曾下过,外边池子的水都冻不住,纪氏院子里的大缸一样养着活鱼,墨汁儿怎么会冻得住,她冲澄哥儿刮刮脸皮。 连纪氏听了都忍俊不禁,澄哥儿还不明所以,捧着那方砚宝贝似看,纪氏拿过来一看:“是个蟾宫折桂的,到是好意头,给咱们澄哥儿摆到书桌上,日日看着,想想先生的教导,日后真中个状元回来。” 澄哥儿昂着小脑袋神气的不行,听纪氏这样说一点也不羞:“嗯,我作状元,娘就是诰命!” 这些话他打小就听丫头们说,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纪氏听见他说这个,一把搂了他:“好,我们澄哥儿有孝心。”说完了又看看明沅:“沅丫头也有孝心。” 澄哥儿屋子里的好东西多的很,光是砚台,明沅就见过一匣子装了七八块,里边各式各样,圆的方的钟形的还有八卦的,都是描金雕花的,寻常也不拿出来用,只摆在案上赏玩,他却独独把这一块当宝贝。 明沅伸头去看了,他还缩缩手:“只许看看!”不许明沅拿手去摸,明沅就真的只伸头看看,纪氏伸着手指点点澄哥儿的脑门:“我们澄哥儿可不是小气的。” 澄哥儿叫戴了这么顶高帽子,噘了嘴巴充大方,还不舍得叫明沅拿着,伸手出去,偷睨着纪氏道:“就摸一下。” 明沅抿了嘴摸了一下,他飞快的抽回手去,急着要回房里把这方砚摆到案上去,拿绸帕子包了,都不许琼玉接手,自个儿走到暖阁里头,把这方砚压在了那一锦盒的砚台上边。 一屋子乐意融融的,颜连章却在时候回来了,纪氏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好看,心里先是一跳,澄哥儿牵了明沅站起来给颜连章请安,吱吱喳喳告诉他先生赏了一方砚。 颜连章对这个养在上房的儿子很是看重,冲他点点头:“既这么着,把爹爹那方雪纹石的镇纸也给你。” 澄哥儿眼睛都亮起来,纪氏心里怕是京中有事,打发了丫头带两个孩子下去吃点心:“今儿厨房备的玫瑰鹅油酥饼儿,叫烫两张来给哥儿姐儿用,吃完了好去习字。” 澄哥儿也瞧出颜连章气色不对,他伸手就牵了明沅的说,两个孩子彼此看看,澄哥儿觑着颜连章看不见冲明沅吐吐舌头,排在一起说句告退,手牵了手回暖阁里去。 纪氏自家走上去给颜连章绞了帕子擦汗,软声软语的问道:“老爷今儿怎么下衙恁般早?” 颜连章重重叹一口气:“才接着家信,大伯只怕不好。” 纪氏一听就皱了眉头:“是三弟来信了?”嘴上说话,手上不停,把颜连章的外袍脱下来,替他解了官服腰带,挂到架子上。 颜连章坐下连着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气:“大哥那头的差事倒不紧要,做学问嘛,翰林院又不少了他,便是在江州也是一样做,我这头的差事若是搁下,再拾起来可不容易。” 穗州地界好比肥肉,不说在任的,就是挨着过一遭那也是沾得满身油,颜连章好容易得了盐运司运判的职位,为的却不是往盐引上边动脑筋。 盐引自然是最暴发的,可沾着手难免不叫烫出泡来,颜连章心里明白,家里有些产业,可官场上却无能人,他上任后跟着盐运司使和几个同知运判做了两回卖盐引的勾当,再往后便收了手,由得他们去发那不义财,自家还是老老实实的做起了丝绸生意。 穗州守着口岸,他自家不去担那海船出海的风险,只贩货,把江州收的那些绸缎纱罗绢布卖出去,再收了洋布洋玩意儿贩到富贵地去卖,回回船都是满着来,再满着回去,本大利大,当职这几年,虽不比卖盐引利厚,赚的却是安心钱。 可若是大伯没了,便要回去奔丧,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寻常职位好说,盐道的位子,人在上头坐下,下面就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等他守完了孝,差事只怕也叫别个担了去,横竖等他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位子好坐,不如赶紧谋划条出路。 纪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拧了拧眉头,接过颜连章擦汗的巾帕挂在盆边,不动声色的问道:“三弟信里可写明白了?” 纪氏想的跟丈夫又不一样,颜家上一辈还是只有两个儿子,颜大伯娶亲之后一直盼着生子,女儿倒有两个,却就是没有儿子,便从自家弟弟这里,过继了一个。 颜丽章虽是老小,却是大房,因着颜大伯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到现在却又没个儿子,只刚得了个姐儿,夫妻两个日日给菩萨上香磕头,蒲团都不知磕破了多少个,后宅里就是没个动静,这回写信来,只怕是想在颜大伯闭眼之前,还过继一个到大房名下。 上头的大哥颜顺章倒有一子,可他自个儿只有一个儿子,没道理把颜明陶过继过去,而颜连章这里,刚得了第二个儿子。 颜连章摇一摇头:“大伯的身子你知道,吃了多少年的药也不见好,春秋里总要犯一回,三弟写信来,叫咱们先有个底。” 纪氏听见信里没提,便把心头这点疑惑咽了回去,既是没提这一茬,怕是还没露出这个意思来,纪氏心里这样猜测是因着弟妹袁氏在她面前露过口风,说不独谁家先有了第二个,也总算能有条后路。 颜顺章娶的是恩师的女儿,成亲之后恩爱甚笃,家里别说小妾姨娘,连个正经通房都没有,两人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好容易才得着儿子,也算是有了后。 纪氏自家虽没生养男孩出来,抬的妾却有儿子,也算是有后的。独独只有颜丽章,妾跟通房都不少,他那个院子都快住满了人,可就是没个儿子生出来,袁氏自个儿也没曾生养,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夫妻两个当作眼睛珠似的养着,还打过招赘的主意。 丈夫不先开口说这些,纪氏只作不知,睐姨娘发动的时候,她就想到这个,等下边婆子报说是个男孩,她嘴角再松不开,这件事就一向压着,推说孩子还没满月,不曾写信回去报喜。 纪氏脸上无异,心里却翻了起来,若是安姨娘所出,倒也还罢了,偏偏是个不肯老实安份的睐姨娘,她的儿子要是承了大房,颜家一半儿的产业便算在沣哥儿的头上,到时候,睐姨娘一家子还不尾巴翘上天。 纪氏起身往外吩咐一声:“卷碧,煎一壶凉茶来,天燥了,给老爷下下火。”她一面说,手一边攥紧了拳头,打定了主意,绝计不能叫沣哥儿承了大房。 ☆、第14章 香兰凉茶 颜连章还没想到过继的事情上来,脑子里还盘着生意,若真个回去办丧事,那一家子就都是要去的,须留两房人家在此地,他同那些船商货商都是旧识了,做生不如做熟,生意不怕做不下去,可这口袋肯定不如原来满当。 在位的地方官儿,还能压一压,等他离了穗州,这摊子事却该由谁来接手,家里人丁若是再旺一些,便没这许多烦恼,可若人丁旺了,也不会有攒下这许多家财来。 颜连章用手指沾了杯子里的水,在黑漆贴贝的梅花小朵上写起字来,丝棉生意归了谁管,那采买进货的生意又由着谁来管。 “我看高庆高源两个倒还妥当,高源跟着我进过货,两边通了声气,虽不比如今做的大,这门生意也不能断了,长做才长有嘛。”颜家兵祸起家,第二代是收租的田舍富翁,第三代开始行商,虽则代代都读书,却是到了这第五代,才有两个儿子做到了从五品的官儿。 他正打算着,外边琼珠端了托盘上茶来,纪氏接过来,琼珠便又退到落地罩外面,跟琼玉打了个手势,两人把帘子放了下来。 纪氏拎了壶把往杯里倒茶,端到丈夫面前往他身前推一推:“别喝那个了,瞧你急的,喝杯凉茶静静心。” 丈夫待睐姨娘宠爱,一半是为着这个儿子,纪氏心里自然也是难受过的,不醋不酸不是女人,可她明白轻重,她自小到大,看的听的知道的,便是怎么做好当家主母,要持得住,要端得起,要平得了后宅。 可要压着睐姨娘,她却半点也不会手软,她往上爬的手段就不干净,原来的程姨娘跟安姨娘都是她抬起来的,先是通房丫头,等有了孕再抬起来当姨娘。 张姨娘是上峰送进宅子里的,也是一般无二,生下来姐儿来,这才摆了一桌席面开脸。可这个睐姨娘却是自个儿爬了主子的床,这就是不规矩,没把正室放在眼里,就该整顿,就该让她知道怎么当妾。 纪氏自然是知道那个小院里都有些什么事,可她不想伸手的时候,便不伸这个手,这个女人如此短视,她心里怕什么,纪氏也很清楚,她怕明沅是傻子,她的这个姨娘就当不成了,不独当不了姨娘,府里也没了她的立足地。 纪氏一看见她就跟咽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因着这件事她把书房里的小厮挨个儿换过来,连睐姨娘的娘老子也停了差使,打发回了老家,可梗在心里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 明沅大病一场,纪氏是知道的,她等了几日,到底不忍心,她下不了脏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问,这才差人把明沅抱过来,又把睐姨娘身边那些人心浮动的奴才都换过一回。 姓沈的养娘头一个该杀,若这个还生了女儿,留着她倒无碍,可这一胎生了儿子,就不能让哥儿身边留下这样的人来。 只恨她自个儿没有儿子,若她自己有子,下面就是孙猴子大闹天宫,她也能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纪氏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到丈夫对面:“上回送去的高丽参,不是说吃着好些了?明儿叫人再送些去。” 颜大伯自三十岁上便一直病着,三兄弟从小听到大的都是大伯又吃了多少药,一年怕不要花销个千把两来吃那些人参补药,原来家中就富贵,就是金玉药丸也吃得起,等到顺章连章两兄弟当了官儿,更是有什么好东西就往家里送。 一向康健的亲生爹娘早早没了,这个药罐子伯父,却每每看着不好,以为他要撒手了,那一口气儿又吊了回来。 家里有福的老寿星棺材板上要过几十道漆,他却是早早置下一块桃花洞板,传说切开来那日,满堂都是木料香,这付板子如今都上过三十多道漆了,三兄弟人前不说,背地却常猜测着,说不得这付板儿就要上六十道呢。 纪氏见丈夫还在盘算生意,抽了帕子抛过去,一下遮住了桌上的水渍,丝帕吸饱了水,绉绉的贴在漆案上,颜连章叹一口气,抬头笑看了妻子:“三弟这回来信又是不同,说的比原来凶险好些,咱们还该早谋打算才是。” 纪氏听见丈夫嘴里说着“咱们”,眉梢攀上些笑意,嘴儿一抿,话里却是埋怨:“叫别个瞧见了,还当你是巴不得守着孝呢。大伯虽久病,却也有惊无险的过了这许多年,盘算这些太早了。” “也不算早了,明岁开了春,我这头的差事就要卸下来,这儿的生意利大,再不能扔,我看着是不是支个铺子起来,等咱们离了这地儿,倒没那么些讲究了。”颜连章摆摆手,还只皱了眉头思索。 颜家发家靠的就是谨慎,这两个字算是刻在了骨子里头,当官的不许经商,那是给上面看的,到有力道置产做生意了,哪里还用自家出面,有门客有陪房,还有捧着产业来投靠的商户,管着庄园地产铺子,得利的还是主家。 “我看高安家的便不错,倒是老实人。”颜连章才说这话,纪氏就笑了:“你打量的主意我也明白,可我身边哪里就能离了她,若要回去治丧,人手调派更离不得她,总得办的像样儿才是。” 她这话一说,颜连章也皱了眉头,大嫂梅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才女,你让她画山水长卷四季行乐图,她是行的,你要让她操持家事,那是半点都靠不住。 三弟妹袁氏更是不堪用,她因着没生养,只觉得比别个矮一头,连大房主事都办不下来,族里每每有事,都是纪氏顶上去,若大伯真有个好歹,还真离不开身边这些人。 纪氏垂垂眼眸,心思立时就转到了人选上边,开口先是回绝,再把因由点了出来,高安就是安姑姑的丈夫,后宅要平,略抬一个打一个便是,台子搭的越高,可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寻敌手。 安姨娘自然是老实的,后宅里一个老实一个短视还有一个是愚钝,偏是这个老实的最有眼色,既然老实了,就得让她一直老实下去。 颜连章听了这一句也不再说话:“那成,你想想,总得挑一房你的陪房出来,两边看着才是。” 纪氏抬起袖子掩口笑:“你倒好,把这差事落到我头上,叫我唱白脸儿,还晓得制衡了。”说着伸着玉葱一般的手点点他。 纪氏少有这样的娇的时候,颜连章见着上房里无人,挨着她坐下去,凑上去就香了一口,握了她的手,看着涂了红蔻油的指甲搓了两下:“我是想着,把这洋行生意,就给你身边的人来管着。” 纪氏一惊,洋行看着才兴起来,可利润却不比丝绵少,穗州出船运出去的,多是瓷器丝绸,运回来的东西却是千奇百怪,颜连章一向是捡贵重的好东西进,珠子宝石在本土价贵,在外头却是能用丝绸瓷器茶叶来换的。 那样一匣子一匣子的红蓝宝石金刚钻,三成不到的价儿就能换了回来,纪氏到了此地头一样收的就是这个,放到别的地方稀罕,在穗州连小官员妻室头上,也能戴得起小指甲盖大的红宝首饰。 收这样的贵货,自然不能在本地卖出去,颜家在江州金陵俱有铺子,这些贵重东西,不单卖出去,或是嵌成套件,或是由着宫里头收罗了去。 颜连章到得此地两年,颜家闷声不响的,在江州可又置下田地茶园来,靠近两京地不好买,江州的上乘水田也不易得,颜家攒下千亩良田就费了几代之功,有田才是真的有了立身的根本。 田地茶园的出息是老三在打理,丝绸生意就都交给了颜连章,三人里边大约也只有大房除了公中开支再没别的进项,各房里边有些打算寻常的很,又不是啃了公中的钱,年年都要对帐,还年年都分得比旧岁更多些,谁也没有二话。 可颜连章一开口还是把纪氏给吓着了,她才要开口,就叫颜连章搂住了:“你这些年辛苦我都瞧在眼里,别样生意动不得,只好单把洋行拎出来,往后这一份儿,就是给明潼的。” 纪氏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抿了抿嘴儿,到底没有忍住,伏在颜连章肩上抖了身子啜泣,颜连章拍了她的背:“你心里有些苦楚,我也知道,咱们但凡有个儿子,往后那些我再不看一眼的,唉。” 纪氏听他叹这一口气,心里更是难受,颜连章拿袖子给她拭了泪,哄她道:“咱们有个明潼也了得不了,若是个似她这样的男孩儿,我再不作它想。” 琼珠先还在外头听,到得后来听见里边声音轻下去,再响起来又不同以往,臊红了张脸,拉了琼玉退到门外边,又吩咐烧水备着,两个丫头彼此笑看一眼,俱都抿了嘴儿笑起来,看着老爷的脸色还当要不好呢。 暖阁里边澄哥儿吃了玫瑰鹅油的酥饼子,一口咬下去起了七八道酥,他有什么都先想着纪氏跟明潼,问明沅要了只碟子,小心翼翼的拿了两张摆在上边,想拿去给纪氏吃:“等爹吃了饼,就不生气。”颜连章脸色难看,他也觉出来了。 明沅跟在他后面,抬眼看着琼珠琼玉两个脸上色变,再一看都退到了门外边,知道里面定然在说重要的事,等澄哥儿走到门边,明沅也听见那声儿了,两个丫头拦了澄哥儿:“好哥儿,太太正睏午觉,等会子再来吧。” 一面说一面侧了耳朵,从来也没闹得这么响,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澄哥儿还不肯依,明沅却拍了巴掌:“我刚从太太那里得了刀币,要不要看?” 澄哥儿立住了,把碟子交到琼玉手里,还嘱咐她等纪氏睡醒了就要送给她,伸了手拉住明沅,去她房里看玉刀币,两个丫头松口气儿,又不禁红起脸来,往廊下挪了点,这倒真像是闹猫儿了。 ☆、第15章 雀儿药粥 纪氏穿了件浅湖蓝染烟霞色的软绸长衣挨在榻上,头发一把挽在脑后,留出一束来,扣了朵水滴红宝的金花搭在胸前,长衣下摆那染就的氤红色映得她满面春意。 她自个儿不动筷子,一只手撑在引枕上,一只手掩了口懒怠怠的打个哈欠,琼珠舀了碗汤出来:“太太喝个汤罢,这鸡是才从庄子里边送上来的,皮子可脆呢。” 酸笋鸡皮汤,鸡皮拿热水冷水反复淖过,淖的每块鸡皮只有指甲大小,又脆又鲜,明沅吃了一碗,又指丫头再给舀一碗。 卷碧拿过汤碗:“六姑娘吃的真香。”可不是香,她饭量不知比明湘明洛两个大多少,那两个年纪比她大一倍,只吃小儿拳头似的一团饭,全靠点心补足。 明沅不挑食吃的多,端上来什么都吃的香,引得澄哥儿也吃的多,纪氏同她一处吃饭,每每都能多用小半碗。 “倒是跟大囡一个样儿,光看着就馋人。”纪氏到底点了头,拿着汤碗拿勺儿舀了小口小口咽着:“四丫头五丫头两个,还不如小猫吃食,似沅丫头这样倒好,圆脸盘儿有福气。”说着伸出手,捏捏明沅的脸蛋。 明沅原来瘦歪歪跟棵豆芽菜似的,她病着,厨房不住给她上清火的东西,素的不见一滴荤油,满眼都是青白两色,人越是饿越是没精神,到上房养了两个多月,尖下巴还在,两边面颊却生的圆润,红扑扑像喜果似的讨人喜欢。 颜家一日三餐除外,还有一顿早点心一顿午点心,每餐吃七八分饱,夜里便不再上点心,却得喝一碗杏仁茶,这倒是穗州做法,去了皮,拿杏仁磨出浆子来煮过了再滤,还是明潼先爱上了,夜夜都要点一碗,澄哥儿也跟着一样吃,明沅来了,厨房便多上一碗。 搁了麦芽糖,喝了一肚子热气,身上热烘烘的进被窝,连病都少生,明沅身子圆了脸盘也跟着圆起来,手脚也跟着长,不是个大头娃娃了。 明沅还不挑食,自她来了,澄哥儿果瓜菜蔬也都跟着吃的多,他原来便是个肉祖宗,会吃饭就先要肉,厨房为着讨好他,把肉炖的稀烂出汁,把肉碎拌在蒸熟的米饭里,这样鲜口的东西一吃,哪里还肯沾菜叶子。 纪氏肯带了明沅一道用饭,先是看她筷子使得好,桌前不落饭粒儿,又看她不挑嘴,便把这个功劳算在了喜姑姑头上,想是养病那一个月,把吃饭的规矩立起来了。 纪氏吃了一碗酸汤开了胃口,端了饭碗还想着丈夫:“那雀儿粥可得了?给老爷送一碗去。” 澄哥儿听见雀儿想到了炸麻雀,放了碗说:“我也吃粥。” 不独纪氏笑了,几个通些人事的丫头都抿了嘴笑,倒是几个小丫头都跟明沅似不明所以,纪氏面上飞红,到底是白日里做了那事儿,心里虽甜也怪自家竟没持住,她摸了澄哥儿的头:“等澄哥儿大了,便也能吃了。” 用过饭照例是闲话一番,纪氏今儿却没问两个孩子的功课,由着他们在罗汉榻上玩,自家却拿了帐册吩咐:“明儿开了松雪堂,叫几个管事都进来对帐。” 松雪堂在外院,每回纪氏对帐都在此间,架起大屏风,婆子们在里头回事,帐房先生便立在屏风外边回事。 既颜连章开了这个口,纪氏自然不会把到手的洋行推出去,本来这些帐册也是由着她来打理的,颜连章那里请得四五个帐房,回回都是跟她报帐,若要回去,这头的事便得理出个头绪,才好挑出接手的人来。 “节前才盘过的,还不到一季呢,太太仔细伤了精神。”琼珠端了香汤来给纪氏净手,又拿小银勺子挖了团羊油给纪氏抹手。 “晚做不如早做,把事儿了了,走的时候也更清爽些。”纪氏说了这话便不再言语,记着下午许了明沅出去玩,便吩咐了喜姑姑:“明儿许沅丫头往院子里走一遭,看看花树,别往水边去。” 琼珠琼玉几个彼此一看,琼珠应了一声,转头出去吩咐,安姑姑用了饭来,见着她出来问了一声,琼珠便把外头要盘帐的事说了。 安姑姑原是要进上房的,听了这话却不顿住脚步,跌了腿儿道:“又混忘了,姨娘还有东西要奉给太太呢。” 琼珠听见便只笑不接话,推说身上有差事,赶紧走了,一路走一路扯了琼玉的袖口,点点月洞门:“你且瞧着,看她等会子出不出来。” 两人走到墙廊边上,往花荫里一钻,琼玉不敢挨了花枝,怕有蛇钻出来,两个半矮了身子往正院里看,等了一瞬,就瞧见安姑姑的影子一闪,又从正院里出来了,一路往延松院去。 琼玉赶紧闪身出来,抖抖身子上的花瓣,奇道:“原也没走的这样勤快,怎的这两个月常去?” 琼珠从鼻子时头轻轻“哼”出一声来:“还不是为着六姑娘来了。”她说得这一句,看琼玉还不明白,便啧了下舌头:“六姑娘不曾来时,除开三姑娘,哪个排在前头?” 便是琼珠不说,琼玉也明白过来,伸出个巴掌来,又把拇指弯下去,比了个四,掩了口道:“怪道呢,可六姑娘已经进来了,难道还能出去不成?” “你管这个作甚!”琼珠点点琼玉的额头:“太太是什么样人,这些个不过往她跟前现现眼,管她出什么法宝呢,咱们只不听不问便是。” 安姑姑一路往延松院里去,这时候已经掌了灯,她一进院门就先左拐,脚步不停的进了安姨娘的屋子。 却叫张姨娘身边的绿腰看了个正着,她先是盯了对门看,等银屏出来放了帘子,才哼一声,拧了腰往张姨娘屋子里头去:“甚个事体一日要登两回门,那边,连帘子都放下来了。” 张姨娘还在哄着明洛多用一口焖梅花扣肉,明洛皱了眉毛,把碗一推:“我不吃这个,我要吃雪花酥!”张姨娘只好由着她不吃,吩咐丝兰去厨房里要点心,丝兰为难道:“今儿已是要过两道了。” 张姨娘摸了钥匙去开钱匣子,摸了一把钱,数出二十个来,回头还数落明洛:“便是你日日要吃点心!吃便吃了了,玉兰片儿不成?非得捡那贵的,一个月的份例,够你几餐的。” 明洛叫说的噘了嘴:“我不吃,拿来了我也不用!”鼓了嘴儿发脾气:“明沅就有点心,她问厨房要,怎的从来也没摸出钱来?” “你跟她比,得个琴罩子就高兴成那样,按我说,不如把上头的珠子绞下来,攒一攒也好串朵珠儿钗,盖在琴上,能吃还是能戴?”张姨娘嘴上出气,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又添上几个钱,打发了丝兰往厨房去要雪花酥。 自个儿往窗前一张,见那头屋子果然放了厚帘子,遮的光也不透,冷哼一声:“多早晚了,还来一回,绿腰,你且记着数,看看咱们太太跟前的得意人,一日迈几次门坎。”说着挑起一抹冷笑,晃了身子坐到桌前,面前好几菜都不曾动过,挥了手赏给绿腰采桑。 安姑姑进了门也不行礼,倒是安姨娘从临窗的榻上站起来给她让了位,还给安姑姑腰后边加了个小锦垫,她这里吃用的简单,母女两个不过一碗水饭,几碟子瓜素,还有一尾五香鲤鱼,肚子中间这段给了明湘,她自个儿只吃鱼头鱼尾。 安姑姑眼睛往桌上一扫,看了侄女一眼:“你这儿怎么连个大荤都无,攒下这些钱来,又能为你弟弟抵上多少?” 说着看看窗沿上边搁着的竹箩,里头一付抹额已是做了大半,她拿出来一看,精勾细画,绣的凤穿牡丹,中间空出来,两边也还没上珠子:“太太那头接着信,不日就要回去的,你弟弟才在这儿当上差,若能留下来跟着管事,油水还不足足的。” 原没明沅的时候,便是明湘最得纪氏喜欢,如今明沅一来,生生压了明湘一头,再乖巧也比不过放在眼前天长日久的看着更有情份,这还是刚来,等日子再长些,还什么好的落到手里。 原来太太是喜欢她老实本份,也拿捏着不酸不醋,身上不舒坦那几日,总劝着老爷往安姨娘这儿来,如今却似换了个人儿,巴的死死的不放,小日子来了还不松口,怕是叫对面院儿里那一个给燥上了。 彩屏泡了茶来,安姨娘亲手接了递过去,说起话来还是软绵绵的:“我能帮补些,便帮补些,这样的好事儿,别个争破头都挤不进,哪就能轮得着我了。” 安姑姑急吃一口茶,叫烫得又吐进盅儿里,往桌上一搁,抽了帕子拭嘴角:“轮不着你,你就不能想想法子?这些年你在太太跟前一样没少侍候,小心可意的奉承着,如今呢?一个后来的都把姐儿比了下去,再这么一味的管着自个儿的嘴,勒紧了裤腰,那五百两银子就能还得上了?” 安姨娘脸上一红,看看明湘,打发她往小间里去,自个儿拉了安姑姑的手:“姑姑,且小声着些,叫姐儿知道不好。你也知道我,见着老爷就发怵,哪里还能开得口,说那些话。” “老爷是个念旧情的,前头那个没了,你便是他身边跟着最久,到底该疼你些,等他来了,你把他侍候好了,再开口说些难处,你不会说话,哭会不会!”安姑姑急的直跺脚,一手指了梳月院:“你看看对院儿,会个甚?会哭!” 说完了这话又凑到安姨娘耳边:“太太小日子过去半拉月了,你勤快些,把东西做得了献给太太,她少不了你的好。”说着咬咬唇儿:“老爷也馋得很了,今儿,下午,就在房里腻上了!” 安姨娘一张瓜子脸羞得通红,搓了手不住往后靠,叫安姑姑一把拉住了:“你便不为着姐儿,你也想想你弟弟,他在外头还悬着呢,你手头那点子死钱,可够他活命?” 安姑姑来的急,说完这些,又趁了夜色掀帘子出去,安姨娘独个儿坐了会子,扬声道:“玉屏,把灯拨亮着些,我做活计。”看看桌上摆着的茶盅儿,拧了眉头:“把茶倾了去,那一壶都不要了,再给我点一酽壶来。” ☆、第16章 无花果 桃花才开过一茬,接连着杏花纷落海棠吐蕊,花园子里见着得绿意的地方开了满眼的花,红黄白紫一片连着一片。 明沅还是头一回被抱到院子里来赏春,说是春天,往太阳下边走遭却能起一层薄汗,采薇采茵两个给她打了伞,采苓采菽在后头端了香炉拎了食盒,九红抱着绣花坐褥,到了院中的凉亭子,搁在石头栏杆上边,叫明沅挨着坐。 明沅自抱到上房之后,一步都不曾踏出来过,再早的就更不记得有没有出来过,还是采薇说:“姑娘可是头一回来院子里头赏春。”她是老宅里跟过来的丫头,待明沅看完一圈就道:“这儿的院子小了些,老宅的院子便是走上三天也玩不尽。” 明沅呆的越久听的越多,也就知道的越多,颜家的祖宅在江州,金陵也有一处老宅,她听纪氏说过两回,说如今住的浅了,连个绣楼都没有,委屈了澄哥儿还要住在碧纱橱里头,等回去了每个人都能有自个儿的屋子。 九红眨着眼儿问:“采薇姐姐,老宅比这院子还大?”她是当地收过来到丫头,八九岁买了来,调理了快一年才送到上房当差,除开手脚伶俐,还学了一口南边话,那些话都学不会的,便是再机灵能干也不能到主家房里当差。 还是纪氏给定下的规矩,怕把哥儿姐儿说话的口音带歪了,女儿家大了要交际,男儿郎更是要紧,原来就闹过笑话,殿试的时候皇帝跟士子鸡同鸭讲,管你文章做的一团锦绣,开口俱是乡音,皇帝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便是有状元之才,也都列到三甲外了。 九红跟着姑姑学久了,一口吴音,问起来娇脆脆的,可明沅还是能听出差别来,她说话,便不如采苓说话软糯。 她有心逗九红说两句本地方言,九红怎么也不肯,乐姑姑调理人很有一手,等这些小丫头学得一口江州口音了,冷不丁就往她们脚下砸盘子摔东西,一声脆响还不曾说出乡土话来的,才能往上房里送。 九红像模像样的跟采苓学过,她叫的那一声是地地道道是吴人说话“要死哉”,就是这一句,她虽年纪小些,也一样能到上房来当差了。 “老宅可大,各家都有花园子,围起来又有一个大花园。”采薇不说话,采苓却兴致勃勃的跟九红论道起来,她们两个年纪相近的,又是一样爽快的性子,很能说的到一块去:“我才进园里当差,怎么也不敢一个人走,就怕走茬了道。” 九红吐吐舌头:“到了老宅我就跟着采苓姐姐。” 连明沅都听住了,采薇这才笑着开口:“说给姑娘知道,金陵的老宅子是个品字,咱们这个房头的,住在东边的口里,大老爷家住在西边,长房三老爷家住在南边。”采薇说起来便比采苓细致的多,明沅在心里比划了一个品字。 她知道颜连章就要卸任了,这处本就是官衙,纪氏住着一向不如意,嫌湿气太重地,她的房里还又加过一层板,明沅住的暖阁本就两面是窗,天气一热蚊虫也多了起来。 为着怕虫子爬进来咬了她,早早就糊上了青罗纱,把雄黄粉调在水里,日日拿个这水喷在纱上边,纱经不得久染,费得厉害,每十日就要换一回。 墙角屋角都撒了石灰雄黄,便是这样,喜姑姑还怕明沅叫虫叮了包,屋子里是天天都要熏的,夜里睡觉还细细的把帐子掖过,就怕有小虫儿飞进去,下房的丫头便是睡觉的时候叫虫子钻进了耳朵,撒了杀虫子的粉,流了好些天黄水。 小丫头们闲话的时候说起来,连明沅都怕了,怪不得纪氏的正院里也只廊道边上种了花,别处种的都是一丛丛的如意草七里香,专为着防虫,采薇还说过此地蛇鼠多,天一热就全跑了出来。 采薇怕她在花丛里边挨咬,半是吓唬半是劝告:“姑娘只坐着看看便是,这儿的长虫可厉害,生许多脚,张开口就要咬人。” 毛毛虫明沅倒不怕,就怕是蜈蚣,可出来玩的,干坐着看又觉得没意思,采苓跟九红两个便去捡好看的花剪两枝下来给她玩,拿着竹剪子去了,采薇还在后边叮嘱:“仔细着盘在枝上的蛇。” 明沅听见树上有蛇赶紧摆手:“别去剪,不要了。”采薇转头看了她就笑:“姑娘不怕,园子里冬日先清过枝条灌木了,只仔细着些便是。” 垂丝海棠挂了满树,把绿叶都密密的遮了起来,一眼看上去还当这树上只长了花,没生叶子,蔓陀萝也开得好,一大片红里,倒有两株是白的,很是打眼。 纪氏在堂前跟管家婆子对一季的帐,另几个都去了学里,院子里只有明沅一个,小丫头子有事经过俱都到亭前来给她请安,问一句六姑娘安,这才去回事。 闹得采薇哭笑不得:“这怎么好,出来时也没带着匣子,上来问了安了,连个赏钱都没得发。”心里到底还是高兴,显见得明沅受了看重,若不然便是白白坐一天也没个来问好的。 不一时那个往厨房里回事的丫头端了瓷碟子过来,里头装了十几只蜜饯无花果,采薇接了碟子一把拉她:“你是哪儿的?叫甚么名儿?等会子往上房领赏钱去。” 那小丫头搓了衣角不说话,等采薇再问,她才道:“我叫麦穗儿。”采薇一怔,才又接着笑:“到是好名儿,等会你在门边,我让九红给你送出来。” 麦穗儿是梳月院的丫头,梳月院里住着睐姨娘,她手里还拎了食盒,想是给沣哥儿送的,采薇往前两步,不让她到明沅跟前来:“你还当着差,便不留你,可记着来拿。” 小丫头这才去了,明沅睁着眼睛作瞎子,只当没瞧见,侧了头去看凉亭边上伸出来的花枝,不一时细竹箩筐里边摆满了各色香花,九红一张脸晒得红扑扑,捧过来摆到石桌上边:“我给姑娘编个花环儿。” 扯了细柳条,一朵朵的串过花萼,扎出个小花环来,让明沅拿在手里玩,厨房里不一会子又有送茶的来,采薇接了,那丫头看看正拿着花环的明沅,笑盈盈道:“送给姑娘清清口。”道了句恼又往回去。 采薇这回忍不得了,她指了采苓:“你且回去抓一把大钱来,叫厨房整治两个像样的点心,这么干坐着等人送,缺这个不成。” 采苓拎着裙角便去,九红瞧见了躲过一边,还是采菽给明沅倒了茶,又拿帕子托起一块来送到明沅手边,无花果拿蜜腌渍过也一样不好看,咬开来密密麻麻的籽儿,她原来就不爱吃,摇了摇头,采薇便道:“不吃也罢了,等会子有姐儿爱吃的。” 要了一个葛粉水馒头,可还没等送来,忽的下起雨来,九红跑的飞快,一溜烟儿跑进廊道里头,往上房去拿雨伞了,在半道上跟七蕊撞上了,正是来送雨伞的。 采薇道了声谢,抱了明沅,采菽给打伞,一路回去一路说:“倒把这个忘了,这又隔了三日了,是该下雨。” 穗州春日里多雨,看着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转眼就能下一场大雨,三日晴两日雨,算着天数是该下了。 一路回去都看着拿手遮着头四处跑散的丫头,拎着裙子跑到廊下躲雨,有的还哭丧了脸:“早知道便不该晒被子了。” 采薇收了埋怨,回去便告诉了采茵,采茵也是一般皱了眉头,见着无人才敢问:“厨房里头怎么说的?” “还能怎的说,说是睐姨娘特意吩咐了的,想是坐在院儿里,叫她那院里的人瞧见了,这才闹这么一出。”采薇皱了眉毛:“她要真为着姑娘想着姑娘,就该学了那一位!”说着伸出头一个手指晃了晃。 程姨娘也是到了穗州这才狠了心去痷堂的,眼巴巴的看着澄哥儿养到三岁大全不认亲娘,没有比有还更好些,自家这个老爷又是个刚性的,同他生了儿子,他也不曾另眼相看,待她跟寻常的妾没个两样,这才丢开手,一去就是两年多。 采茵赶紧掩了她的口:“再不敢说这话,把赏钱给足了便是,这里头的事儿且扯不干净呢,那一个除开哥儿干干净净,这一个再不一样。” 采茵采薇自来了明沅这里就领了大丫头的份例,两个就住在一处屋子里边,自然更亲近些,这话闷了说过一回,平日里再不敢提起。 “便罢了,姑姑那头也不必说,没的又引出别话来。”采茵扯扯她的衣角:“姐儿吃了点心才出的房门,任谁也不好说是你没想着。” 两个丫头扯着官司,明沅已经巴巴的拿了花送给纪氏去了,纪氏才理了帐册,歪在榻上叫卷碧给她揉额角,明沅一进来她便先闻见了花香,只没精神睁眼。 明沅便悄了声,一步一蹑的走到纪氏跟前,看了看她,冲着卷碧竖起一根指头做个噤声动作,把花放到榻上,又退了出去。 纪氏听见帘子又响了一声才开腔:“是沅丫头来了?” 卷碧因着妹妹在明沅屋里,也算有几分香火情,便应一声:“是呢,姐儿带了个花环来,想是要送给太太的。” 纪氏这才抬抬眼皮,见着榻边摆着的花环,一朵白一朵红的蔓陀萝还拿用丝绦打了个蝴蝶结子,她勾了唇儿笑一笑,睏倦极了,叫沥沥雨声一催,睡意翻了上来,卷碧给她搭上红软毯,把那花儿挂到靠背边。 琼珠琼玉两个抱了一匣子理好的帐册回来,往里张一张看见榻上挂着花,指了指问道:“这是哪里来?” 卷碧抿了嘴儿笑:“六姑娘才刚送来的。” 琼珠琼玉互看一眼,低了声儿:“六姑娘倒是个可心的,那边院子的,才刚安份没几日,今儿竟还有脸来问,作甚削了她的用度。” ☆、第17章 蜜梨枇杷水(修) “她也不想想,六姑娘都挪出来了,原就该给她减了人的,只打发了一个养娘,还想拿那个份例,真是作梦呢。”琼珠最看不惯睐姨娘,讥讽一笑:“倒还有脸巴巴的差了人来问。” 当姨娘不过就是二两的例,也就两吊钱,上房的大丫头一人一月还有一吊钱好拿,主子手在松些,若是姨娘不得宠,当大丫头可比当姨娘阔气的多。 睐姨娘算是院子里头一个儿女双全的,别个除开拿自家那一份,还带着女儿的份例,她那里除开拿了沣哥儿的,还拿了明沅的,加起来一月倒有十六两银子,自家二两,明沅的六两,还有沣哥儿的八两,银米上边比安姨娘张姨娘还更多。 明沅正式养在上房里不过才一个半月的光景,之前虽说养病,也没把给梳月院的份例立时就断了,睐姨娘拿习惯了的,猛然断了六两银子,手头紧巴起来,想不到这一节,自然要问,管事的婆子一口给回了,臊的莲蓬满面通红。 庶出的也是主子,跟姨娘拿份例不同,颜家算得富贵,纪氏却不肯乱了根本,各人的用度都是有定例在的,她还特特写出册子来,除开颜顺章那头没妾没通房,就是颜丽章院子里,也一并按着这个来。 春夏秋冬四时有序,衣裳首饰胭脂碳火这些不提,每日里三餐配几个菜,几个荤几个素吃的什么米,房里用的什么茶叶都是定规的,便是手头有银钱,想要把白糯换成碧梗红脂那也是不成的。 纪氏是一进门就管了家的,过身了的老太太见着长媳实是立不起来,自个儿身子骨越来越差,原还怕梅氏心存芥蒂,可才说了要交给纪氏管家,梅氏恨不得念佛。 纪氏一上手,立时就抬手整顿起来,颜家原来就人口少,再叫她一梳理,自上往下再没不服气的,样样都画出框来,有赏有罚主次分明,老太太过世前把这几样算成了家规,如今梅氏袁氏也还按着她的定例来。 睐姨娘是家生子,按理该知道规矩,竟还大剌剌的出这个丑,可不叫人讥笑。卷碧因着妹妹在明沅房里当差,总有两分香火情,怕再说下去不好看,扯开了话头:“这又不年又不节,怎的今日理起帐来了?” 这倒没什么好瞒,六角搬了个小锦杌过来,翻着竹萝里的丝线缝贴花儿,琼珠琼玉挨在廊下坐着,见雨还不停,手头没事好作跟着闲话起来:“是太太要清帐,原就是一季一清的,今儿又把去岁的拿出来盘了一回,还吩咐各房有甚东西俱都记在册上,倒不知道因由。” “便是明岁要走,也太急着些。”这几个都是老宅跟过来的,算着任期还该有一年,怎么也挨不着现在就理东西入库,只纪氏收拾习惯了,帐目干净,库里造册也勤快,各处报一遍,用得一上午事情便了了。 “这个我却知道,上回老宅那边来人送信了。”凝红自雨帘里跑进来,半幅裙子全叫雨水溅湿了,还沾了泥点子,八宝拿了毛巾子给她来擦,她拧干了裙子挨着卷碧坐下,又掏出绢子擦流海上的水珠。 凝红的哥哥在外边当差,她常往二门上去给哥哥补个衣裳纳个鞋子,听他说过江州来了三老爷的人,这才说给琼珠几个听:“我哥哥叫我赶紧把细小东西归拢起来,说不准甚个时候就要回去的。” “哪会这样快?家里可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呢。”琼玉听见立时明白过来,同琼玉互看一眼:“真个要走,庄头这摊子事可怎办?” 纪氏管家事是把好手,跟着颜连章两回外任,每到一地便先置上庄子田地,清心居士带发出家的庄子,便是她到了穗州买下来的。 连着山头,虽地方小些,却不愁产量,灿稻一年两熟,再种些红薯山芋,还有洋人带过来的玉蜀黍种子,春日里播种下去,又不缺雨水,水一浇苗就破了土,连年产量都高,地下长的根块人吃,地上面长的叶子猪吃。 山上还有一片果园子,甚个时节都不缺节令果子吃,还能往出卖钱,这样的庄子纪氏定不会出手,必得留了人下来管事的。 几个丫头俱都在上房里侍候久了,也知道一点宅子里头的事,正围着猜测纪氏会把谁留下来当这个肥差,安姑姑在后头咳嗽一声,大丫头们赶紧立起来行礼。 安姑姑肃了一张脸将她们挨着个儿看一圈儿,教训道:“别当着窗子闲话,成什么样子了。” 她手里捧了个贴贝仙鹤锦盒儿,刚想进门,琼珠就道:“姑姑,太太歇晌呢。”安姑姑猛得回了神儿,这才看见屋里下了帘子,退出来醒醒神:“等太太醒了,告诉我一声。”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才刚琼珠说了管庄头的事儿,再看见安姑姑,便一个个的互换起眼色来,卷碧不肯同她们一道论人长短,看着妹妹在西暖阁前一闪,假作看见她招手:“我妹妹唤我,我去走走就来。” 另三个也不在意,挥手叫她去了,卷碧见着路短也不撑伞,拎了裙角小跑两步,采菽就在屋前,看见姐姐奔过来拿了毛巾给她擦水。 采薇生了一场气,同采茵一道呆在下房歇息,屋里只有采菽守着,明沅叫盖了薄毯子也在午觉,姐妹两个倒了茶又分一块蒸酥果馅儿当茶吃,两个细喁喁的说话。 采菽伸头往帘外一望,见琼珠几个还在檐下,凝红还伸手接了雨水,顺着指缝流出去,反手把水甩在八宝身上,几个人笑作一团。 “想是才从安姨娘房里出来,院里头鼻子最灵的可不就是她,这回怕是想留下来当肥差呢。”卷碧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说了,采菽也不再问,姐妹两个坐着说些衣裳鞋子的事,还道:“总归我没几年就要放出去,跟她们扯这个皮做甚。” 卷碧脸向着帘子外边,见无人来点了点妹妹:“你差着岁数,又不须跟着姐儿发嫁的,侍候好了便罢,往后姐儿还能记着你?自有旁的闻着香便凑上去,那些个混水咱可不能淌。” 她说了这句还怕妹妹不明白:“那边院子可是送了一碟子蜜饯?” 采菽点了头,卷碧便又道:“转头太太就知道了,如今院子小,偏这几个人里,还有人饶了舌头学话,等回了老宅子,姑娘有了自个儿的屋子,再给配上四个二等的,四个洒扫煎茶看炉的,迈一条腿十七八只眼睛盯着,且得小心在意,那边再说了好话托你传东西,你也万万不能应的。” “我若这个都不省得,爹娘也不送我当差了。”采菽一向少话,当着姐姐的面儿却娇气起来,挨了她撒娇,明沅不睁眼都能听出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那股子娇意,在家里想必也是很受宠爱的。 她微微一动,卷碧立时便觉着了,推一推妹妹,自家站起来往外头去,采菽拍了手上的饼屑儿过来看看明沅:“姐儿可是要茶?” 见明沅点了头,迷迷蒙蒙的靠在大迎枕上,搁了下巴打哈欠,便又笑:“落雨呢,姐儿是起来了,还是再睡?” 明沅揉搓了眼睛:“想起来了,写字呢。”她今天还有三张大字不曾写,采菽点上香,又把描红纸铺开来,抱了明沅到高脚凳上,明沅坐在上边,头一侧就能瞧见纪氏的屋子。 明沅描了三张大字,又拿出花牌来念两句百花历,她还未进学,书桌上边也就没有书,却凭着记性把教过的书都背了一回,再在心里把花牌子上刻的那些字都记了一遍,手指放在腿上,挨个儿写一次。 她能看得见院里,院里的人自然也能看得见她,琼珠琼玉几个原还在闲话,等明沅张开口背书,便又一道扭头看了过来。 小人儿声音轻脆,念着长短句子就同歌谣一般,隔着沥沥雨声倒显得有几分悠扬,便都听住了,里头纪氏要茶还是卷碧先进去。 雨势渐渐小下去,纪氏睡得足了,隐隐听见外头有读书声,托了茶盅儿问一声:“是澄哥儿回来了?” 卷碧把头一伸,笑道:“是六姑娘,坐在书案前头背书。” 纪氏凝神细听,果然更娇嫩些,听了一段见她一个字儿都不曾出差,点了点头:“这么着,进了学也能跟得上了,叫厨房给她炖盅糖水,润润嗓子。” 她说得这一句,琼珠也掀了帘子进来,卷碧便借机退下去,由着琼珠给纪氏绞巾子擦脸,走到门边了,听见纪氏懒洋洋说了一句:“梳月院里的用度往后就按着例来,别纵的她不知道规矩了。” 卷碧出门就先撞见了安姑姑,她手里还拿着那个锦盒儿,问一声太太起了,卷碧才点了头,她就往里头去,连琼珠都见势不对退了出来。 九红拎了食盒子回来,里头是拿白地红梅盅儿盛的冰糖蜜梨枇杷水,明沅一气儿喝尽了,拿帕子抹了嘴儿,这才一刻功夫,那边安姑姑出了门,却踩了步子往西暖阁来了。 明沅坐着不动,嘴上还是叫了一声:“安姑姑好。” 她原还只张望,听见这一句,赶紧笑团团的回了一声:“六姑娘安,喜姑姑可在?”等采菽指了不在屋里,她就又往下房去寻。 采苓打了细纱帘子进门,指指外头:“今儿吹的什么风?哪一个竟来了?” 明沅没见过安姑姑几回,进西暖阁里还是第一次,只知道安姨娘老实的很,可她听了几句卷碧的话,知道上房有事,咬了唇儿扫过两个丫头,忽的蹦出一句:“安姑姑做客,采苓上点心。” 两个丫头“扑哧”一笑,采苓权当哄了她玩儿:“是,我们姑娘连上点心都知道了。”她原也要预备点心的,便是大丫头来,小丫头也得看茶,看看圆桌上头摆了两碟子橘饼芝麻糖,各挑了一些出来,又把那蜜饯无花果也捡了几只,一路往喜姑姑房里送去。 过得会子,她面带异色小跑进来,一把拉了采菽:“你可知道,咱们家去,喜姑姑留下便不走了。” ☆、第18章 清远白切鸡(捉) 明沅听这一句话,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如今她房里能靠得住的便只有一个喜姑姑,要是喜姑姑留下来,她在上房里便没了帮衬的人。 喜姑姑总归是服侍过纪氏的老人了,在上房呆这许多年,纪氏的秉性脾气最清楚不过,就譬如明沅前边有个照路明灯,这盏灯若是暗了,她便似瞎子过河,摸了石头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屋里四个丫头当差是精心的,可听卷碧说话也知,只怕都是那样想的,侍候个姐儿嘛,年纪差了这许多,总归也等不着她出嫁,她往后的好处一样也沾不得。 倒不如安安份份,不惹事不生非,等着年纪到了自能放出去婚配,纪氏还要因着她们是侍候过姑娘的,得多得些体面,多贴补一份嫁妆银子。 可喜姑姑却不一样,她来了明沅房里,便算是教养姑姑了,往后有个好歹她都甩不脱手,这才一门心思的巴着明沅好,教她给燕盏除毛,帮她想法子让贺礼显得出挑。 几个丫头有她盯住了,自然肯出力,如今她要走,纪氏那里先少了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下面这四个丫头还能齐心为她? 采薇自家觉得叫睐姨娘打了脸,就能生闷气推说头疼身子疼的躲在屋里不出来,心里还是没有明沅这个主子,要是喜姑姑再调走了,她要怎么用这付软手软脚的身子压住大丫头了? 明沅还没说话,采菽先急起来:“你听准了?” “我听的真真儿的,是安姑姑说,太太有意把喜姑姑留下来,好管这儿的田地铺子。”采苓咬了唇儿:“我看喜姑姑也不晓得这桩事,搁下点心便退出来了。” 那便是不知喜姑姑应没应,可这样的事,怎么会不应,那可是送上门来的肥差,做个教养嬷嬷还是当个管事婆子,换成是明沅她也愿意留下来,天高皇帝远,庄子上边当鸡头。 明沅知道早上纪氏才盘了半日的帐,也隐隐听说预备着要回去,没想到会把她身边的人留下来。 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明沅深吸一口气,伸伸手:“擦手!”采菽忽的回过神来,刚习了字的,是该擦手。 明沅擦了手,把脖子里挂着的金玉璎珞络整了整,拿起三张描的字儿拎在手里,说一句:“给太太看。”于其干坐着,不如想想去探探纪氏的口风。 除开头一日,她还没干过这显摆的事儿,采菽采苓却觉得平常,这事儿几个姐儿都常做,牵了她的手去了。 纪氏挨着黑漆点梅花小几,几上摆了个锦盒儿,盖子大开着,明沅看不清里头的装了什么,她先抱了手请安,又把字拎出来,踮着脚送到纪氏面前。 这还是跟澄哥儿学的,这付模样一做出来,纪氏果然笑了,她原盯着匣子的,只冲明沅招手,自个儿不弯腰,叫琼珠把明沅抱上来。 明沅扶着小几头一伸,就看见里头摆了一付凤穿牡丹的珠子箍儿,中间嵌了一块红宝,两边是金银丝线夹着彩线绣的凤凰牡丹,细带子上还钉了一排珍珠,做得很是精贵华美,可纪氏瞧着却不很喜欢的模样儿。 明沅眼睛一扫猜测这就是安姑姑送来给纪氏的,安姑姑一向是得脸的,连喜姑姑都要称她一声姐姐,纪氏也一向将房里的事托给她来打理,今天这情状倒像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她只作不知,转过头来先睨一眼纪氏,再又看看那个盒子,纪氏脸上神色一松,拍拍身边的软垫子,明沅扭着身子过去坐下,挨着纪氏,伸出指头点点那个盒子:“好看。” 纪氏听了这句还逗她:“什么好看?” “盒子好看。”那盒子是钿镙贴贝的,上边是一对仙鹤,拿的海贝壳嵌出来的,匣子还涂了珍珠粉金粉,自然是光华灿烂。 纪氏听见她说盒子好看,没提起里头的东西,脸上的笑意深了:“琼珠,把东西收起来,盒子给了六姑娘当个玩物。” 说着伸手摸了明沅的头,拿起一张大字来问道:“姐儿可是日日都习字的?”问的是采菽,答的却是明沅,她点着脑袋:“写呢,喜姑姑看。” 喜姑姑确是每日都问的,澄哥儿做下这规定的时候,身边跟着的也是喜姑姑,纪氏一听便笑,伸手摸摸明沅的头,抬头一看,却并没跟来,明沅每回往上房来,喜姑姑必得跟着,今儿却不在身边,心头一动,低头问她:“喜姑姑呢?” “安姑姑来作客,我叫采苓上点心了!”说着还拍了拍胸口,抬起脸翘着下巴,又说又作,脸皮都羞的通红,连耳朵尖都跟着发烫。 纪氏听见了挑挑眉毛,按着安姑姑资历,她不问,这些丫头也不会到她跟前来嚼舌根,却叫个小娃说破了,几个丫头彼此看看都只作听不见。 纪氏脸上还在笑,着意夸奖了明沅:“真个?我们明沅还晓得待客了。”目光往琼珠琼玉几个身上过了一遍,明沅知道这是纪氏在敲打她们,又窝过去挨在纪氏怀里,她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便轻了声念百花历。 几个丫头都缩了脖子,纪氏却拍拍明沅的肩:“我们六丫头这样乖,也叫你晚上点个菜。”份例不一样,吃的东西自然不一样,自明沅来了上房,便一直跟纪氏澄哥儿一道用饭,却自来没有点过菜。 纪氏的规矩严,一宽一紧很是分明,便是澄哥儿要吃,也还得求了明潼,她开口才能跟厨房叫菜。 纪氏少有惯着他们的时候,这会儿要她点菜,明沅先是一怔,赶紧笑起来,想了半日:“白切鸡。”纪氏的庄子就在清远县,那儿产的鸡肉质最嫩,月月都要供到府上来的。 明沅点了这菜,纪氏便先笑了,澄哥儿也爱吃这道鸡,恨不得拿那沾酱的汁子拌饭吃,她点了头,自有丫头去吩咐,八宝跑出去还往下房里张了一张,见安姑姑果然还拉着喜姑姑说个不休,面前的茶壶拎起来都倒不出水了,她赶紧一缩头,一路往厨房去。 等澄哥儿回来,知道夜里有鸡吃,搂了明沅就香她一口,纪氏张了手抱住他,澄哥儿还羞,趴在纪氏怀里扭个不住。 纪氏这几日尤其离不了他,倒似他忽的小了,澄哥儿也知道羞了,却乐意叫纪氏抱着,圆脸蛋抬起来红扑扑的,再看看明沅,脸就更红了。 纪氏摸了他心里叹息,若是自个有个儿子,还操什么心,把澄哥儿过继了就是,拿他当亲儿子待一场,往后也算有了身份,亲事上还能更好看些,可偏偏她却没有儿子。 这心里头的苦,别个哪里知道,那些个妾,身份低贱不说,蠢钝如斯,却一个个都敢跟她作耗,为的是甚?还不是因着有个儿子! 打发一个程姨娘,费她两年的功夫,提脚卖出去自然爽利,可她却不能顶了恶名,澄哥儿要紧,丈夫自然更要紧,这一个睐姨娘原也要出手料理,却叫她赶巧儿这时候生下儿子来。 过继这事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若是颜大伯真撑不住,便是她想瞒着,丈夫也会开口,到时候再思量却是晚了,把沣哥儿过继了,睐姨娘又如何打发,可要是过澄哥儿,她又怎么舍得! 这桩事倒似个死扣儿,纪氏看着正跟明沅两个下五子连珠的澄哥儿,澄哥儿连着赢了三局,明沅先是认真让他,后来要下竟下不过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还没个五岁小娃强,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澄哥儿摸摸她的脑袋:“六妹妹,我给你看这个。”从书包里头掏出本《五子连珠谱》来:“曹先生今儿给我的,我就要学棋了,这个先拿来练手的。” 他今天才学,只会三种办法,便把明沅吃的死死的,两人认真起来,就在小几子上摆开棋谱,让六角取了棋盘来,先是对照着打一回谱,再两边对下。 明沅只当是陪着澄哥儿玩耍,有输有赢才有意思,明沅又输两局,再往后又赢了一局,澄哥儿那几招不灵了,等再下几盘,明沅跟他已经是各占胜场了。 纪氏且喜儿子多个玩伴,眼看着就要摆饭,见两个小儿棋兴还浓,掩了口笑:“得啦,澄哥儿明日再问问曹先生后头该怎么下,回来再跟你妹妹练手。” 到上房都摆了饭,安姑姑才回来,纪氏见着她也不开腔,只脱了戒指手环,看两个娃娃一边一个伸了筷子去挟那鸡吃。 明沅心里有事,便不大伸筷子,澄哥儿却吃的香,使着筷子颤微微挟了块肉搁到纪氏碗里,又给明沅也挟了一块。 纪氏自个儿面前还摆了一碗胭脂红米熬的粥,倒因着这碟子白切鸡多用了两口,琼珠都已经净过手拿了牙箸,纪氏睨了一眼安姑姑,她立时便觉着了,团了满面的笑,卸了宽边镯子,亲自侍候纪氏用饭。 纪氏竟也没推,不用的小菜也叫一时要紫姜丝,一时又要酱瓜脯,等用完了,还要她捧了盅盂等着漱口。 明沅在上房吃了那么多回饭,这些事一向是由着琼珠琼玉两个做的,安姑姑在丫头们面前一向端得高,这会儿叫纪氏扫了面子,也不敢摆到脸上来,规规矩矩侍候她用饭。 等到撤了饭桌,两个孩子要抱回去消食了,明沅心里着急,还得抱着纪氏给的匣子问安退出去,安姑姑眼睛一扫,面上色变。 纪氏面上还笑,语气却淡:“前儿才说春日里不须带卧兔儿了,倒少个新的珠儿箍子,今儿就送了来,可见是早就想着了,若不然还兹当我这屋里有个耳报神了。” 安姑姑头都不敢抬,叫一屋子丫头看了笑话,面上一红,到底持的住,竟还接了口:“姨娘跟着太太日子久了,这些小事哪里还须得开口,不必太太想着,她便办好了。” 纪氏也不再说话,斜着身子歪在榻上,安姑姑拿了白玉美人锤出来,半跪在踏脚上,给纪氏仔仔细细锤了半个时辰的腿。 ☆、第19章 杏仁茶 明沅只知道安姑姑所求落空,却不知道是不是喜姑姑留下来顶了这个缺,一进屋就要找她,扒了她的脖子不撒手:“姑姑抱!” 喜姑姑一把抱了她在怀里,明沅把头挨在她肩上,喜姑姑见屋里只有采菽采苓两个,不见采薇采茵的影子,便皱了眉头:“采薇呢?怎不见她?” 采菽叫这一瞪束了手脚:“采薇姐姐头疼,便先下去歇着了。” 喜姑姑抬眼看看采菽,见她模样也知道是那碟子蜜饯子出的事:“既是身子不好,便该取了药吃,开了柜子拿两付去给她,说我让她歇一天,等好透了再来给姑娘当差,姑娘人娇贵着呢,便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只管回屋去歇,总归不少这一两个人。” 这话说得重了,采苓连头都不敢抬,等采苓去送药,采菽去拎水,喜姑姑便摇了明沅拍哄她:“姑娘怎的了?” 明沅咬咬嘴唇,红透了脸:“没见着姑姑,想了。”这一句说的喜姑姑眉头都舒开了,小人儿跟她亲近,她自然高兴,可笑意还没到嘴边就又僵住了,抬头看看,吐了口气出来:“姑姑在呢,咱们去净房洗洗,吃了杏仁糊糊就睡吧。” 明沅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拉了她的手不放,扒着喜姑姑的胳膊赖在她身上。明沅是会自己洗澡的,她会扶着坐在大浴盆里,皂豆都是自己搓出泡来往身上抹,喜姑姑头一回看见,背地里不知骂了多少句,骂睐姨娘竟叫姐儿自个动手洗澡。 等明沅赖着要让她来洗了,喜姑姑又是笑又是叹,真个撸起袖子来,细细给她擦背,到她这个资历,早就留起了指甲,小心翼翼拿手掌打泡,还把头发放下来一并搓了。 明沅乖乖坐在澡盆里头,闭着眼睛抿着嘴巴,等着银匜里头倾出水来,冲掉身上的泡泡,她人生的好,做这付样子惹人爱,喜姑姑看着她眼角眉梢都绽了笑意,拿软毛巾子抱她裹起来,胳膊窝里拍上些冰片粉,再叫她自个儿拿细毛刷子刷牙。 明沅正漱口,八宝掀了帘子进来,蹲了个半礼:“太太请喜姑姑过去说话。”明沅一惊,差点叫水呛着了,喜姑姑拍了她的背,等她刷了牙,这才让采菽守了明沅,自个儿抹干净手,往上房去了。 明沅的眼睛跟着她出去,站到罗汉榻上扒着窗框看上房灯火,缓缓吐了口气出来,若是喜姑姑当真要留下,她便不是不强也得强了,要是连屋子里的丫头都惮压不住,还怎么过剩下的十多年。 她不知道几时出嫁,估摸着古代大概是十五六岁,初中毕业的年纪就要出嫁,身边没个能帮手的人,还有一个净拖后腿的睐姨娘,要是喜姑姑走了,就只有一条路能走通了。 明沅原来给自己制定了两个方案,两线并行,一个是喜姑姑,一个是澄哥儿。喜姑姑在上房说得上话,也管得住丫头,有她在房里镇着,别的姨娘姐妹不敢丈着年纪大些就欺负她,她还能看见明沅现在还看不清楚的事,比如明洛那随口一句话。 她若真是个三岁大的孩子,叫人占了口舌便宜定然觉不出来,可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心大眼疏,明洛说了什么也只当她是孩子话,根本不会放在心里。 房里只有采薇采菽跟喜姑姑,采薇不管事,采菽嘴巴牢,能把这事儿捅给纪氏知道的,就只有喜姑姑了,纪氏这才借了赏东西敲打张姨娘。 喜姑姑是吃准了纪氏重规矩,发落了嚼舌根的,稳住了明沅在宅子里的位置,这番见事的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 澄哥儿更不必说,他是长子,跟纪氏也同亲生母子没有两样了,明潼是姐姐,那她就当好这个妹妹,天长日久的处下去,明沅相信自己能跟他培养出感情来,纪氏要是还有儿子,那后面这个就当弟弟,要是纪氏没有儿子了,那澄哥儿就是颜家最粗的一条大腿。 若是此刻把喜姑姑调走,再来的姑姑还会像她一样诚心待人?明沅呆坐着由采菽给她擦干净头发,趴在床上,手指抠着褥子上的绣纹,时间太少了,要是她能跟纪氏更亲近,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上房里头点了一对琉璃莲花灯,映得纪氏脸颊明明暗暗,看不分明,她阖了眼儿靠在榻上,喜姑姑进去行了个礼,见屋里没有旁人,连琼珠都退到落地罩外头,心里估摸着知道纪氏要说甚,走过去叫了一声:“太太可是白日里走了精神,这才睏倦?” 纪氏掀掀眼皮,指了面前的绣墩儿让她坐,歪着撑起来半坐住了:“沅丫头这几日可好?”喜姑姑听见这问的不寻常,早间又听了安姑姑说那许多轱辘话,早就明白过来,她只点头笑着回:“六姑娘才来倒还拘束,住的久了,自然就好了。” 纪氏点点头,伸手拢一拢散头发,人还是懒洋洋的:“你一向精心尽力,沅丫头又是个可教的,你费了多少心力,我心里都有谱。” 喜姑姑只装着不知道纪氏要点人下去管庄子,她原也没想沾这回手:“哪里敢受太太这句话,在光宅子里头,便是宅子外边也是处处靠着太太的,尽心力那是该当的。” 纪氏微微颔首,嘴角带了笑意:“老宅那头来了信,你相必是知道的,这地界只怕呆不长,我想挑个稳妥的人,把事儿管起来,你看着,谁更合适?” “太太折杀我,”喜姑姑坐在绣墩还欠欠身子:“若按着资历来,自然是安姐姐,她跟着太太管过帐,必不致叫下边人欺瞒了去,若论旁的,我倒不知了。” 纪氏挑挑眉毛,闻言一笑:“我原来也想着她,可若真要回去办大事,便更离不得她,只好绕过去,再择旁人。” 喜姑姑一听这话,便知纪氏自始至终没打过让安姑姑留下来的主意,她这番奔波,打着安姨娘的旗号,为的还是自家,太太的陪房里边,平姑姑一家子在江州管着庄子,她的男人儿子在金陵管着纪氏的嫁妆铺子,便只有安、乐两个不曾捏着实惠。 可她也不思量思量,乐姑姑不曾嫁人,这辈子都呆在府里了,跟老子娘更是断的干净,卖断了死契的,太太这才把人事上头的事俱都交给她,她孑然一身还图个甚? 安姑姑却是自把侄女送进来当妾起,太太便用着她,也不能真心信她了。喜姑姑心里想着,嘴上却道:“这倒是正事,自然还是府里的大事要紧。” 大事指的便是颜家大伯的丧事,只没到最后不能称丧,纪氏也不曾亏了安姑姑,总得有些糖给她甜甜嘴儿,这些年她也得了不少,只一山望着一山高,当别个俱跟她一样,眼睛只盯着铜钱孔。 纪氏把话说的透亮,指了桌上的匣子:“这个七宝璎珞是给沅丫头的,隔几日我去上香,别个不得空,带了她去。” “替六姑娘谢太太的赏。”知道纪氏无话要说,捧了盒子往西暖阁里去,还没进门就看见采苓探了脑袋,见她来了,两个丫头也顾不得规矩,就怕她要走,连明沅都坐起来了,喜姑姑不欲多说:“姑娘来瞧,太太赏下来的,过几日还要带了姑娘去上香呢。” 明沅打开盒子见那个璎珞华贵非常,就是喜姑姑也啧啧称奇,点了这付璎珞给她看:“怪道叫七宝,真是七宝。”赤金的项圈,银打的双龙头,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红宝串成的穗子,佛家七宝全齐了:“是该带了这个去礼佛。” 这一个怕是为着敲打安姨娘才送来给明沅的,喜姑姑摸了明沅的头:“到了庙里头,可知道要求什么?”见着天色晚了:“明儿再教给姑娘,今儿先熄了灯吧,太太那头也得歇着了。” 说着把东西交给采菽锁到柜里,抱着明沅摇她两下,见她还瞪了一双大眼看着,一面拍哄一面凑到她耳朵边上:“姑姑不走。” 明沅一听,把头往她肩上一搁,眼睛一热,鼻子发酸,叫喜姑姑一下下抚着背,泪意一忍过去,倒有些困了。 她午间就没睡足,心里一直挂着这事,一听她不走了,睡意翻了上来,纪氏把庄子交给谁打理也不管她的事了,打了个哈欠,往被子里边钻,一翻身睡了过去。 第二日再去上房,就看见安姨娘红着张脸,却是纪氏拿了两块红宝一匣子珠子出来赏她:“哪得白饶了你的东西,那付珠子箍儿倒赔了你好些个珠子,你统共才多少东西,这些个便算我赏你的。” 安姨娘眼圈一红,差点淌下泪来,既是赏她的,便是她私用的东西,跟公中发下来的衣裳首饰不同,那些是造了册的,若不然她怎么会守着这许多衣服首饰却没法子帮补弟弟。 她又是弯腰又是称谢,明湘却站着垂了手,眼睛一直盯着大花红毯,纪氏摆了手:“得啦,再推成什么样子了,过两日我带了沅丫头去上香,夜间才回,你们各自方便,便不必来院里请安了。” 明洛听见宝石珠子已是斜了眼睛去看明湘,再听见出去上香,立时就抬了头,可看见连澄哥儿都没得去,自家更不必想,就又低下头去。 澄哥儿一把拉了明沅:“六妹妹,你帮我求求菩萨罢,叫三姐姐赶紧家来。”明沅清脆脆应了一声,纪氏一把搂过澄哥儿:“你姐姐知道你想她,定然高兴。”一只手搂了澄哥儿,一只手扶在腹上。 这几日身子不适,纪氏自个儿也觉出来了,日子未到没个准信,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盼这回是真有了,若能得个儿子,澄哥儿往后出身有了产业有了,也不枉母子一场。 ☆、第20章 菱粉粥(图) 到去上香的日子,明沅早早就叫喜姑姑拍醒了,她揉了眼睛往窗户一张望,天还暗着,采菽给她穿衣,她便把下巴搁在采菽的胳膊上:“这样早呢。” 采菽轻笑一声:“去进香就得赶早呢,庙门一开就许愿,那时候最灵验了,等人多了,菩萨便听不真了。” 明沅点点头,才想叹气,就叫采菽截住了话头,采菽伸手点点她的鼻头:“姑娘今儿可不能说那败兴的词儿,昨儿喜姑姑教的吉祥话,姑娘可还记着?” “我记着呢。”明沅皱皱鼻子,伸手进袖子里,便是喜姑姑不说,看她给挑出来这件小衣裳也知道纪氏往庙里去是求什么了。 明沅今儿穿了件大红右衽,前片绣了一对童子踢皮球,后片是一对莲藕,小衣裳琐了黑边,两边袖子绣了彩色花卉,领口包了蓝布,袖子上边是一圈儿金线勾的花,因着上裳穿得艳了,下边就是黑裙儿,只绣了三两朵花。 纪氏这是去求子的,喜姑姑虽然教了一日,明沅又能整句儿说出来,她却还是开了箱子把这件衣裳翻了出来,这是原来明潼这点子大的时候穿过的。 穿上这样一身,便明沅记不真那些话,或是到了地方忘了说,这一身衣裳已是讨了好彩头,纪氏看见了必是高兴的。 采菽帮着明沅穿衣,那边采薇掀了竹帘子进来,一瞧见就挤过来:“我来罢,你去看看水,给姑娘擦脸。” 明沅伸手就拉住了采菽的袖子,皱了眉头看过去:“采薇病!姑姑说要歇着。”她才说得这一句,采薇的笑意就僵在嘴角,半晌才哄道:“我好了,姑娘伸伸手,咱们把这只袖子套进去。” 明沅还只不肯,歪着脑袋看她,采菽不欲同采薇争这个,见采薇一眼扫过来,也帮着哄:“我去看看水,给姑娘洗脸抹香呢。” 再这么扯着,喜姑姑便要进来了,纪氏起的早,一院子丫头都跟着起来了,喜姑姑过不多会儿定是要来的,采薇赶紧矮了身子笑:“太太那边都收拾得了,姑娘可不能叫太太等呀。” 明沅见她一脸急色,松开采菽的袖子,自个儿把袖子穿进去,还翘着手指头要自家系带子,采薇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几回插手进去要帮,明沅俱都噘了嘴儿扭过身子去。 “这是怎的了?”喜姑姑立在门边,采薇受了教训,这时候才知道这个姑娘看着乖巧,竟是个犟脾气,半点也不受人哄,才要笑着把话头茬过去,就看见喜姑姑扫了她一眼,自家走上前来,坐到床上,把两条宽带打了个蝴蝶结子。 明沅张开手臂不动,看也不看采薇一眼,她在上房是庶女不错,可也轮不着一个丫头来甩脸子给她看,有了这头一回,屋里另几个要怎么想。 采茵捧了盒子一进门就见看采薇讪讪的立着,她只作不见,笑盈盈把匣子捧上去:“我寻了一付小镯子出来,花头刚好配着璎珞。”她把匣子打开来,里边一对光面的开口赤金镯子,两边打着龙头,正好配成一对。 喜姑姑接了过去给明沅带上,擦过脸再抹上香脂,额间点上一团红,脖子里头戴上了七宝璎珞,看看屋里提着心的四个丫头,笑一声道:“采菽采茵跟了车吧。” 一句话说的采薇眼圈儿都红了,采苓却只叹息,还悄悄捅了采菽一下冲她眨眨眼儿,明沅穿好鞋子牵了喜姑姑的手往上房去。 不成想澄哥儿竟也跟着起来了,人还在犯困,脑袋一点点的坐在床上,两只手在腿前抱了团儿,纪氏要抱他下去睡,他便揉搓着眼睛怎么也不肯。 明沅叫牵到榻前,自个儿立到踏脚上去,脱了鞋子爬上罗汉床,澄哥儿立时醒了:“六妹妹,你记着么?” 明沅想笑又忍住了,认真的点点头:“我记着呢!三姐姐快回来。”看他对明潼这样好,只要日子久了,也能扎下根来。 明沅这一身先已讨了纪氏的喜欢,又说出这一句来,纪氏摸了她的背:“告诉曹先生,今儿澄哥儿怕是要闹觉的,许他多歇一个时辰。”又叫摆了饭桌出来,澄哥儿陪着她们一道用一碗菱粉粥,是拿菱角同胭脂稻米一道熬的,熬到开出米花来,菱色炖的不见块,才能拌了红糖上桌来。 纪氏吃的还更讲究些,叫丫头往里挑了一勺松花粉,又专拿蜜饯玫瑰来,两个小人一人食得一碗。 “沅丫头少用些,同我一道去庙里头吃斋菜。”怪不得桌上一个荤也无,只澄哥儿面前有一碟子对半切开的流油鸭蛋黄儿。 澄哥儿心里自然想去,却知道求情也无用,把整个儿蛋黄全吃了,抹了嘴气哼哼的道:“素斋有甚个好吃,我中午要吃蜜鸭子!”说着反身就去摇纪氏的袖子撒娇。 明沅笑着刮脸皮臊他,纪氏“扑哧”一笑,低髻上边簪的海珠钗儿不住晃动,拍了儿子的头:“可不许这么混说,许你一道蜜鸭子,沅丫头还给你带素点心回来呢。” 澄哥儿一听有素点心带回来的,侧了脸笑眯着眼睛:“那我给你留半只鸭子。”说的一屋子人都在笑,明沅灵机一动,伸手出去:“拉勾儿!” 两个小人似模似样的拉过勾,一个说我给你带点心,一个说我留半只鸭,说定了才又松开手去,把纪氏逗得直乐。 说是不须叫妾室们早起请安,她们又哪里真敢不起,安姨娘来的最早,张姨娘紧随其后,只有睐姨娘姗姗来迟,比着两个打扮齐整的姨娘,她连头钗都是歪的。 明沅都在肚子里叹气了,这个姨娘也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假蠢,竟把纪氏的客气话当了真,想必看到对面院里两个姨娘来上房了,这才急赶着梳洗。 妾室们不管心里如何想,摆这个样子出来,纪氏便和颜悦色的说了两句场面话:“看你们,说了不须请安,一大早起来作甚,正好,让四丫头五丫头两个也多歇一个时辰。” 张姨娘笑一声:“便是太太疼妾们,咱们也不能给了脸起那慢怠心思,自然该送太太出门的。” 她这凑趣的话儿倒说在点子上,纪氏笑看她一眼,牵了明沅的手,一路叫几个妾室簇拥着送到了二门边。 等纪氏在门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张姨娘要笑不笑的转了身,从上往下打量一回睐姨娘:“到底年纪轻,这般好睡,可别怨咱们没通传一声。” 睐姨娘本来心里就存了气,延松院里竟没个人说给她听,受了这一句刺,才要回驳,安姨娘便拉了她的手,满面歉意:“是我不曾想着,该是我的不是。” 张姨娘嘴角一撇,转身就走,睐姨娘却不领安姨娘的情,她原还抬了儿子出来打打张姨娘的气焰,叫安姨娘堵在喉咙口,手一抽,调头就走。 两个一个都不识她的好,安姨娘面上也不变色,站着等马车都行出大门,这才往回走,在廊道上便急急吩咐身边的丫头:“去把安姑姑请了来。”她好容易手里捏了东西,一匣子珠子,再加一块红宝,怎么也够补上五百两银子缺了。 明潼房里的松墨云笺也求着要一道去上香,说是给姐儿祈福,纪氏特特赏了两人一人一套衣裳,许了她们跟车。 纪氏一个人上香,赶了三辆马车往六榕古寺去,似颜连章这样的品阶,只去得早些,再叫小沙弥守了门,好叫她安心上一持香。 明沅知道自己是沾了光才能出来,要是明潼在,怎么也轮不上她,明洛晓得她能跟着去上香,酸了好几句,便是明湘,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羡慕的,她们倒还记得当初是坐了船来穗州的,长到这么大,也只坐船算是出过门了。 明沅坐着马车一路都在大道上行驶,她跟纪氏一辆车,叫喜姑姑抱在怀里,两只手牢牢的箍着,不叫她去动车帘子。 明沅很想瞧一瞧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可纪氏正靠着厚垫子养神,琼珠几个没一个伸手去掀帘子的,明沅只好把头趴在喜姑姑怀里,伸长了耳朵听沿街的叫卖声。 一路上都热闹得很,来来往往车水马龙,街前街后你长我短的叫个不住,便不去看,也能听得出街上一派景象繁盛非常。 纪氏心中有事,掀掀眼皮看见明沅不吵不闹,规规矩矩的伏在喜姑姑怀里,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开个角儿叫她看看吧,瞧着模样也怪可怜的。” 明沅立时就高兴了,她扒着车帘,掀开一角来,两只眼睛朝外望,沿街都是食肆店铺,一溜儿蒸屉,挂着烧鸭子烧鸡,隔得这么远还飘进香味来。 临街的角店摆了两三张桌子,叫上一碟子鸭肉,那赤了胳膊的伙夫便拿从大锅里头捡一只出来,拿刀在鸭身上一捅,鸭子里边的酱汁“哗哗”流下来,淌了一砧板。 刀起刀落一碟子片鸭就送到了桌前,明沅看着倒觉得像是后世卖广式叉烧的,她再一看,里边竟有好些个鼻高目深的外国人,竟还常见的很,马车碾过三四个车辙,她就数出来三四个了。 明沅心里奇怪,把头缩回来点点窗子外边,喜姑姑见纪氏并没不耐烦的样子,也往外一张,见明沅手指头点着人直笑:“姑娘没见过,那是西人,同咱们生得不一般。” 纪氏闻言也笑了:“原是瞧见这个了,胆儿倒大,澄哥儿头一回见着,还唬得哭了呢。”她说了这一句也有兴致再说:“这是贩货来卖的西人,坐了海船来的,也止此地有,不许他们出州府的。” 明沅眨眨眼睛,点点头又把趴着张望,好容易出来一回,什么都不能放过,再看便是成群结队穿着蓝花布的女孩儿,一手架着竹箩,说笑着走过来,喜姑姑索性坐在窗前指点明沅:“那是浣纱的,织锦织缎儿出来好卖的。” 因着早市人多,马车走走停停,纪氏到后来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觉得人叫颠着难受,琼珠取了个白玉瓶出来,倒出里头的仁丹托在帕子上递给纪氏,纪氏含在口里,这才觉着舒坦了些。 明沅也叫摇的受不了,幸好早上没多用,胸口一恶心,还不全吐出来,头一回迈出大宅,就这么摇摇晃晃行行住住,一路到了六榕寺。 ☆、第21章 香菇炒面筋(捉) 六榕寺是百年古刹,因着寺中六株古榕树得名,一座千佛花塔远观便斑斓炫目,塔里供了千尊佛像,上下塔角挂满了铜铃,铃声伴了诵经声传出去老远。 还没驶到寺前,明沅就听见了,将到路口,马车便进不得了,今儿是初一,寺前挤的插针难入,早有跟车的小厮寻了清净地界停下车来,前边一段路得自个儿踏进去。 明沅被喜姑姑抱下了车,先看见乌瓦黄墙,照壁上刻得三个绿漆大字“六榕寺”,下边还有提名,明沅不知典故,怕是个和尚题的字。 喜姑姑扶了纪氏,明沅叫个仆妇抱在怀里往里行,走过照壁是一条长长石道,面前正对着寺庙山门,挨着黄墙倒刻了些佛经故事,大幅砖雕嵌在墙上,一块块拼接起来,先是佛祖在菩提树下证道,又有割肉饲鹰,老虎听经的故事。 明沅一路行一路看,便只有她不必带帷帽,纪氏是从头遮到脚,纱帘下面还垂了八只小金铃,走动的时候,薄纱也不会飞扬起来露了面目。 几个丫头只遮了脸,明沅叫个婆子抱着,昂了脑袋四处去看,此时时辰尚早,寺门口却挤得满满当当,卖香烛的,卖供果的,年老的婆子拎了竹篮,上边盖一块灰布,沿街叫卖花骨朵儿编的香手环。 好些个姑娘家围着她买,摸了几枚钱,一双手便都戴足了,明沅趴在那婆子肩上,别个见是贵眷,也不往身上挨挤,倒有几个妇人指点了她,说她生的好看。 一行人由着寺僧迎接进去,才迈上台阶,就听见后边喧闹起来,原是个上香的妇人叫人溜了肩占了便宜去,她性子倒辣,一巴掌扇在泼皮脸上,身边同她一道来的,俱是悍性子,一脚踩着手,吐了唾沫啐他。 抱着明沅的婆子也站住了看,还跟着骂了一句:“挨千刀的杀才。”她说了这话,采菽已是反身来寻,正听着这一句,微微掀了帽帘儿:“混说个甚,赶紧把姐儿抱进来。” 那婆子便不住口的告饶,采菽冲她摆摆手:“赶紧别说了,快跟上来。”一路穿过寺中小道走到禅房净室。 里头早已经供了香花净果,纪氏一直无子,生了明潼后也不知求了多少菩萨,娘家还急巴巴的请了一尊白玉雕的送子观音来,她那时候怕吃人耻笑,不肯供在外头,便在寺庙里供了观音小像。 这些年下来,香火香油不知添了几多,就是没有半点消息,有了过继这桩事压在心头,这才又来上香。 明沅不知道上香还有这许多规矩,先喝了香茶,又洗手洗面,再往观音殿去,求财拜关帝,求子拜观音,这她到是知道的,纪氏既是求子自然往观音菩萨殿去。 殿前两株根深叶茂的菩提树,枝条伸得高,将殿檐都遮去小半,深深幽幽,很是清净,后边是女眷参拜的地方,不见男子,往来行走的俱是穿了僧衣的和尚,见着女眷目不斜视,此许两个头皮还青年纪还小的,才探头了张望。 到得后殿再无外男,这才把帷帽除去,纪氏带了一串人行到观音殿前,迈了脚儿进去,双手一阖跪在莲花蒲团上。 自有丫头把带来供奉的东西交到沙弥手上,两盏鎏金莲花灯里添满了酥油,又点了莲形蜡烛,供上香花净果点心,还有婆子摆了一对宝塔凸字香来供在案前,那香的底座快有花盆那样粗,比明沅人都要高。 纪氏阖了眼儿祝祷,明沅也一并跟着跪在蒲团上,只拿眼睛的余光去看殿里陈设,仰了脖子也见不着观音真容,只能看得见善财龙女两个一左一右,明沅看见纪氏双手向上往下拜去,也跟着下拜,如此三次,才能抬起头来。 纪氏也不问明沅求了什么,只道一声:“小师傅,我想求只签。” 敲木鱼的和尚并不曾动,倒有个年岁看着跟澄哥儿一般大小的小沙弥抱了签筒出来,因着是出家人,年纪又小,送给纪氏时,还拿眼睛打量她,纪氏微微一笑,客客气气接过来:“谢谢小师傅。” 那小沙弥红了脸,却不敢看明沅,踩了步子躲到他师傅身后去了,偶一露光头,明沅便冲他笑。 纪氏双手握着签筒,心里默念所求何事,低放到胸前上下摇晃签筒,明沅盯着那上边的莲花签头,也跟着期盼起纪氏能抽一只好签。 细竹片儿落到砖地上边一声轻响,纪氏弯腰把签筒搁在地下,伸手拾起来,上边倒没有吉凶,只刻着二十一签四个字。 纪氏由着丫头扶起来,明沅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还是刚才那个娃娃沙弥,他身上的僧袍太大,走起路来绊手绊脚,却一路领了她们往殿中去,抽出个黄卷细纸来,这回去没递给纪氏,他有些羞意的一把塞到明沅手里。 纪氏见着这么个娃娃,却不晓得他手里捏了什么,求签不过为个心安,她还不是那等无知妇人,为着求子肯喝符灰水,可求都求了,心里总有些忐忑。 那细纸条是半卷起来的,明沅先看见“下下”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等再看见后边那个签字印倒了,这才松口气,竟是一支上上签! 纪氏把那细纸卷儿徐徐展开来,先看见个上字,等再看见个上字,嘴角便抿出笑意来,签文统共四句诗:“阴阳道合总由天,女嫁男婚喜偎然。但见龙蛇相会合,熊罴入梦乐团圆。” 前面几句都是草草扫过,到得最后一句,忽的紧了指节,眉梢眼角都露出笑意来,那一行小字,分明写着“婚姻孕男”。 譬如大夏天吃冰雪水,数九天添了热碳炉,她一颗吊的心瞬时落回肚里,浑身上下再无一处不妥帖。 纪氏嘴角笑意一松,明沅就知道她定是求着了,这个时候不凑趣,还有什么叫锦上添花,她扒了纪氏的裙子:“太太大吉大利!” 这是喜姑姑教她最便当的一句吉利话,旁的怕她记不住,便是记着了,也不三岁娃儿开口便能说出来的,纪氏听见这一句果然开颜,松手又给庙里添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香蜡钱。 这回也有游览的兴致了,寺僧见着纪氏似是很喜欢那个沙弥,便也叫他陪着,问了才知道他是趁夜被人扔到院门口的,方丈给他取了名儿,就叫拾得。 拾得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一窍不通便百窍都不通了,他却乐陶陶的很是自得,虽是连经书都听不着更念不出,却聪明得很,纪氏一开口,他就知道纪氏是要求签。 似他这样往后连知客僧都不能做,便跟着他师傅在观音殿里呆着,寻常也不往前殿去,往后殿来的妇人们在菩萨跟前总又多几分慈悲,他便是一时怠慢了,也没人喝斥他。 明沅知道他不会说话觉着他特别可怜,可拾得却是一付乐呵呵的样子,僧人既要念经,多数都是识字的,只有他识字也是无用,也不知要如何识,并无人教他,他便做些杂事,闲时再在寺庙里边游逛。 纪氏一片慈母心肠,听见这些差点就要淌出泪来,一路牵了拾得的手,引着他慢慢走,拾得生的圆头圆脑,虽不能说话,却眼明心亮,一时摘一朵黄春菊送给纪氏,一时又去扑蝶,轻轻捏了蝶须给明沅看,看着蝴蝶拍拍翅膀就又松手让它飞出去。 纪氏也是难得出来疏散的,从千佛塔逛到莲花净池,到了午间用素斋菜时,还领着拾得一起用,拾得有个小师兄六慧,八九岁大,推辞了不肯,要领到他后边去用僧饭,纪氏便把两个孩子都留下来,叫厨房送了一桌素斋上来。 一桌子豆腐青菜,香菇面筋且喜做得入味,也不知拿什么提鲜,便是常年在寺中,寻常也吃不着这样精致的素菜,六慧到底年纪还小,告诉纪氏说,原来掌勺师兄在家时,是大厨房里头掂勺的。 纪氏待拾得和蔼,拾得就一路都跟着她们,一直送到庙门口,等她们戴了帷帽出去,明沅一回头,见六慧双手合什,拾得却怔怔看着。 明沅趴着不动,心里却感慨,若她连富贵人家都没托生到,更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那家人会不会因为她看上去傻,把她扔到野地里头去,由着她自生自灭。 纪氏坐在车里还吩咐:“回去做两套僧衣舍到庙里去,真是个可怜孩子。”她叹完一声看见明沅也闷闷的不说话,拍拍她:“咱们沅姐儿怎么了?” “我把我的糖送给拾得吃。”明沅本来想说给他钱,想想又觉得不妥,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月例银子,想了半天也只好给他些吃的。 “沅丫头是个心善的。”纪氏夸了一句,喜姑姑便跟着拍马:“还不是学了太太,太太心善,姑娘看着也学着了。” 纪氏因掣着一支好签,捏捏荷包里放着的签文纸,叫琼珠给她在背后垫个小锦垫,一路上嘴角都翘着,面上还持得住,琼珠一时失口问要不要回家请个大夫,她看了琼珠一眼:“不过是有些困乏,想是春困,歇两日便是了。” 琼珠自知失言,明沅听了更觉得纪氏谨慎,本来求签便作不得准儿,这时候嚷嚷出去,万一没有可不是惹人笑话了。 明沅便歪在纪氏身边,比着手指头说了五六样糖果的名字来,纪氏愈听愈笑,初是玫瑰糖松子糖还在谱上,往后连糖荸荠都说了出来。 去的时候路上堵得厉害,回来便通畅了,行到家中,正好歇晌,马车才行取二门边,纪氏踩地凳子下车,安姑姑已是在门边等着,满面堆了笑,见着纪氏就先是贺了一句:“太太大喜,咱们家的姑娘叫选了当王妃啦!” ☆、第22章 八宝茶(修) 纪氏听得这一句,差点一脚踩空,两个丫头用力一托把她托起来,琼珠刚才失了口,这会子尽力讨纪氏欢心,反口便是一句:“姑姑真是,连着我也唬了一跳。” 安姑姑扯扯脸皮,赶紧凑上来,纪氏叫人扶住了心神一定,安姑姑嚷嚷出来,她还当是明潼,再一想,成王怎么算今年都有十五了,便是圣人再不着调,也不会把个八岁的姑娘订给将要成年的儿子。 这样一想,颜家女儿里边,能同成王配成对的,也只有大哥的长女明蓁了,她松这一口气,立住了掸掸衣裳,伸手搭在琼珠胳膊上,微微拧住眉头:“成甚个样子了,纵有喜事,也不能嚷到二门外来。” 安姑姑一记马屁没拍准,这几日连得了好几个没脸,却越发的安份小意了,跟在纪氏身边,细细回报上去:“太太这头马车才出门,金陵那头就来了书信,说是咱们家的大姐儿,选配了成王,当了王妃!” 纪氏听了脸上却不显出多少喜色来,却也还是吩咐下去:“这样的喜事,报信给老爷没有?”颜连章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边,急赶着先盘两个大铺子过来,把门脸儿支起来,往后便是离了此地也好让货商有个认门的地方。 “早安排了人去,高源亲自跑了一回。”安姑姑原想说自家丈夫,碰了个软钉子便不特意提出来,脸上还是团团的笑:“府里东西都预备齐了,太太瞧着,可要挂红绸出来?” 纪氏一路走一路点头:“是该挂,却也不必太奢,把灯笼上也贴上红,两边门前挂上彩绸,既是阖府的喜事,今儿每个院头都多加两道菜,按着份例,一人多得一个月的月钱。”她得了那签正是高兴的时候,不能明着开怀,正借了这事儿舒发。 纪氏回了屋子,大衣裳还不及换下来,正拆头上的花钿,几个妾闻风齐齐过来贺喜,这回睐姨娘没慢一脚,还差点儿踩着张姨娘的裙角。 她们倒是真心高兴,不为着旁的,出了一位王妃的人家,往后女儿家的婚事可不好看许多,这几个都是有女儿的,睐姨娘原不觉着,空廊上边听见前头两个说几句,还有甚个不懂。 纪氏跟几个妾也不必客套,这几个还立着,她照样坐在妆镜前头拆头发,一托盘的珠子花钗,一边面拆一面吩咐安姑姑,防着有人家送了贺礼了,提点了门房有几家须立时就来回,她好紧赶着预备回礼。 几个姨娘一进屋门就先行礼,道了贺又不能干站着,安姨娘自来不多口舌,却因着才得了东西帮补家人,细声细气的贺道:“既定下了大姑娘,那三姑娘可不是该回来了。” 本来就是陪选的,宗室里头有脸面能轮得上叫皇帝赐婚,那也不必往秀女里头相看了,自有官位更高的女儿家婚配,她说这一句,比旁的什么都要叫纪氏高兴。 张姨娘见她占了先儿,跟着也笑一声:“咱们家里出个王妃,那可真是天大的造化了。”真出一位王妃,跟皇家攀上了亲戚,那来往的人气派都不一样,生斗小民但凡瞧见跟皇家沾了边儿,那便是了不得的事了。 纪氏听她这样说,却也只笑一笑,并不多热络,她换了件浅金桃红二色衣裳,摆了手叫姨娘们先下去:“六丫头累了,抱她下去歇着,你们也都散了罢。” 睐姨娘还一句都不曾说,她看看明沅趴在喜姑姑怀里,正想说话,叫安姨娘一把扯了袖子,拉了她出去。明沅掀掀皮皮瞧在眼里,又别过脸去,颠了一路,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事儿不能细思量,一往深了想,纪氏便又觉得是好是坏还说不清楚,这才送选多少日子,算开船那日起,满打满算的也不过两月多,才刚换了薄春衫,天将将热起来的时候。 进宫选秀,又不是捡白萝割小青菜,初选复选总该有个三四回,到最后圣人亲阅,这才定下来,她原想着明潼去了再怎么着也得半年才能家来。 哪里想着这么快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要么就是圣人真的不好了,要么就是根本没把成王摆在眼里,任由元妃随手给配了个姑娘,里头那么些个十六岁大的,竟一个也没挑出来?非落到了颜明蓁头上。 成王已经十五岁了,明蓁不过才十三岁,很该配个年长些的,抬进门就能圆房,也好为着皇家开枝散叶。元贵妃这么拖,只不过为着自家的儿子才五岁,如今还是圣人最小的儿子,等别个亲王生出孙子来,她的这个才刚进学。 颜家在金陵住了这许多年,根深日久,便是皇家事儿也能知道些风声,张皇后一向不得宠爱,避居在太后宫内,后宫都捏在元贵妃手里,旧年京中选秀,就是元贵妃主事,为着怕捡出圣人可心意的来,反把那些相貌姿容好的都剔了出去。 这回也该给太子择太子妃了,也不知道挑了哪一家的姑娘,纪氏拿了信细细看过,里头倒确是写着一家子三个都给放了出来。 她才要松口气儿,眼睛一扫,心便跟着提了起来,一口气儿差点没缓过来,颜明蓁是选了成王妃才放回家去,颜明芃跟颜明潼两个却是生了病,叫挪了出来。 纪氏扶了头挨着细看,琼玉见着神色不对赶紧上前去,端了八宝茶递过去,纪氏摆手不接,眼睛恨不得把纸信盯出个窟窿来。 颜家信里只提了一句,想是病得不重,可母女连心,纪氏偏生越想越坏,若不是得了大病,怎么会把送选的姑娘挪出宫去。 她捏了信纸,捶了下床褥:“琼珠,差了人去把老爷请回来!”大嫂梅氏是个最最风雅不过的人儿,这是往好了说,往坏了说便是她万事管不得,家事一窍不通,一气儿两个孩子病了,她又怎么照管得过来。 那边安姑姑才刚把要送往金陵的加礼捡了出来,喜盈盈一进门,立时觉出纪氏脸色不对,看看琼玉,琼玉手压在裙缝边,冲她摇一摇。 安姑姑赶紧放下东西,纪氏见她来了,劈头便问:“老宅是谁送了信来?人呢?”既是送信来,报信的定然知道原委,还不等安姑姑下去把报信人传进来。 颜连章回来了,他跑得一头一脸是汗,官服后背湿了一片,进了门先灌两口茶,急道:“赶紧收拾东西,大伯不好。” 颜家大伯是欢喜坏了的,既是配给亲王的,宫里早早就传出信来,颜连章在翰林院中,也多有同僚恭贺,梅氏便先遣了人到穗州报信。 元贵妃哪里肯一趟趟的相看,她儿子不到年纪,正是死扒着圣人不放的时候,那些送上来的小姑娘们,要在大殿里选看,被圣人瞧中了可不是自家寻晦气。 她是叫身边的女官,先把十二至十三岁的捡出来,拿了支朱砂笔,点中哪个便是哪个,这荒唐的法子,她竟还有个好听的名头,说什么“御笔圈梅花,春信至哪家?”。 圣人的子嗣排开来也有七位,自太子始,到成王这里,正是半半截,第四位,再往下的弟弟们且还不到婚配的年纪。 四位里边,岁数差的都不大,便只成王一个母妃是宫女,叫圣人一时性起临幸了,过后就再不得宠爱,后宫连个能帮衬着说话的人都无,这倒霉事儿可不就落到他头上,颜家有苦无处诉,肚里把那元贵妃于氏骂过了十八代祖宗,当着面,还得谢她的大媒。 颜家捏了鼻子咽下这苦楚,想想成王没有外家支撑,又是圣人的儿子,等大婚后恐怕就要去封地,若是老老实实,总归也算得一门好亲事了,哪里知道接着旨意那一日,颜家大伯叫痰堵了,倒在床上眼看就要脚直。 不论配婚怎么荒唐,既定了王妃也是正经拟了旨意传下来的,颜家中门大开,连颜大伯这样久病的都急急换了衣裳出来,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一院子人趴跪在地上等传旨太监进门。 由着颜顺章接的旨,等那些个内官们捏了钱袋子离开,颜家大伯先还喜,往祠堂祖宗牌位跟前烧了香,摸了圣旨后边那盘金吐雾的蟠龙,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没吐出来,人立时就晕了过去。 纪氏知道女儿生病心急,再听见大伯的事却镇定下来,见着丈夫急赤白脸浑身冒汗的模样,捏了信掩到袖里,指派了丫头们收拾东西:“捡哥儿姐儿用得上的先收起来,各个房头留一个丫头下来守着。” 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孝衣裳,俱都要买了布新做,索性回去还走水路,披麻戴孝也不必精细,银首饰却得新打,料想梅氏袁氏两个都没主持过这样的大事,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还要写信吩咐香烛纸钱,跟着又心里犯愁记挂了女儿的身子,拧紧了眉头怎么也松不开来。 上房这番忙乱,传到姨娘们院子里,又变了另一般滋味,安姨娘是接着信就早早把东西理了起来,可她才想把弟弟那儿欠的帐给还上,安姑姑那点东西还不曾送出去,派了小丫头往二门去请弟媳妇进来。 张姨娘这里几个丫头来回穿梭,说是带上日常东西,可她恨不得把床帐幔子一道带走,大到衣裳架子,小到针线箩儿,一样样都要往箱子里头塞,忙乱成了一团。 睐姨娘院子里还有个沣哥儿,丫头手脚一重,他先自哭了,缠得养娘睐姨娘两个不住哄他,等上房差了人来抬东西,三个姨娘没一个停当的。 时间这样紧,只寻着一只船,东西急急出了门,院里才挂上的彩绸全叫揭了下来,纪氏知道,也没好性了:“这时候竟还裹乱,留了高庆下来,咱们先行。” 颜连章还只皱眉头:“若真是要办大事,几个孩子总得行礼,在后边拖着像什么样子。”纪氏心里挂着女儿,难得不顺着丈夫的意:“如今却没别的法子,把几个孩子都带上船,丫头婆子便一堆,又要怎的住?” 颜连章别无它法,只好叫高安高庆留下,高平高成两个跟着船走,中午才接着的信,到傍晚,一家子都在船上了。 ☆、第23章 鱼肉馄饨 明沅稀里糊涂被抱上了船,船上最大的舱房是纪氏同颜连章两个住的,她跟澄哥儿便住在一个隔间里头,比原来的碧纱橱西暖阁又靠得更近。 颜家这算是喜事丧事对冲,原来那点子喜意全叫冲淡了,不说纪氏身上不能穿红,便是丫头们也把那带红的裙子全收了起来,又不好过份素了,一水儿换上青绿色的褙子。 可赐婚了亲王总归是大喜事,主子们脸上不摆出来,下人丫头却还是高兴,那可是实打实多拿了一个月的月例,一人还多得两套衣裳,便是嬷嬷们约束了不许谈论,背着人哪里止得住。 采薇自受了喜姑姑的敲打,又摸着了明沅是个犟脾气,把那轻缦的心思收了去,便是人后也不敢再怠慢,明沅却再不亲近她了。 “姑娘可要用些乳饼,我看今儿还不知何处摆饭呢,防着姑娘饿,先预备了些吃食。”采薇拎了食盒出来,一个梅花攒心盒里摆了四五样点心,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船开了好一会子,却没人来传用饭。 才刚上船事儿多,扑妇抬了箱子正在归置,连喜姑姑也一并去帮手,着三个丫头留下看着明沅,自家往前头去了。 采茵叫留下守屋子,另三个跟着上了船,明沅有事便唤采菽采苓,采薇无事可作,她也晓得自家失了欢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凑,样样事体都先想在头里,便是采苓也觉出她有意露脸,跟采菽两个一同往后缩,不愿碍了她的眼。 明沅知道这一时半会的也吃不上饭,走得这样急,点心也是厨房里随时预备着寻常吃用的,还真只有乳饼可口,刚要吃又想到纪氏跟澄哥儿:“太太吃,二哥哥吃。” 连箱子都没开,更没碟子好盛,采菽只好拿了干净帕子出来垫着,叫采薇均一半儿出来给纪氏送去。 这样的巧宗便是明沅不说,采薇也不能叫别个得了去,思忖着纪氏爱吃咸口的,把椒盐酥儿多捡些出来,拎了食盒就又去了。 采苓冲她背影皱皱鼻子,采菽分明瞧见也只作不知,两个一个去要水,一个守着明沅,澄哥儿先还呆在纪氏舱中,实在乱的顾他不着,叫采薇领了过来。 “哥哥坐。”明沅嘴里叫哥哥,只把澄哥儿当作孩子,分了乳饼给他,又叫采薇从瓷罐里头挑些松花蕊出来泡了蜜茶,两个挨着船舱边的小窗户吃起饼来。 “等咱们家去,就能看见三姐姐了。”澄哥儿惦记着明潼,拿了半付乳饼,说了这话又懊丧的垂头:“我想好了把我写的字带给三姐姐看,也不知道琼珠收拾了没有。” 宅子浅了再塞许多人更不够住,澄哥儿一向住在纪氏屋里,明潼防着他跟乳母丫环亲近,万事不叫旁人沾手,等他大了,身边也没个正经的当职丫头。 总归就住在碧纱橱里,有甚事都叫琼珠几个随手料理了,东西也一并归在纪氏箱子里头,上房一乱起来,东西倒都带了,只在哪个箱中还得回去开了验看才知。 似纪氏的首饰衣裳贵重自然是先收捡起来的,澄哥儿屋里的文房四宝也一并收罗了,住得两年又添了许多东西,比来的时候箱笼更多,所幸没带着姨娘,船上且装不住了。 “等见了三姐姐,再写给她瞧呀。”明沅知道纪氏可能是怀孕了,签文上写的再吉利,也还不知道生男生女,对她跟澄哥儿来说是福是祸都还难料。 澄哥儿立时高兴了,点着指头要把曹先生给的暖砚给明潼看,写的字还有画的画,也要一并给她看,两个叽叽咕咕说个不住,倒把食盒里头的点心用掉一半,好容易纪氏那里开饭了,却一个都吃不下了。 纪氏脸上倦色更重,她心里恐怕自个儿怀了身子,可日子还浅,又不好大剌剌的说出来,便是颜连章也不知道,身边的丫头更不曾松口,还是喜姑姑防着纪氏真个有了,这才过去帮手,哪里知道她这一出头,安姑姑眉眼便不好看,只当她是来争功劳的。 这回走的急,谁也没争上田庄管事的差,一并交给高安高庆,连着洋行纪氏也不及伸手,钱财终归是身外物,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高安高庆若真能瞒下主母庄头的出息,那是多少年的体面都没了,也不必跟着颜连章再当管事。 她因着疑心自家有了身子,得的签文上头又说是个男胎,更不敢过份劳累,原来俱要细问的,这回全甩给了两个姑姑。 见着澄哥儿牵了明沅的手进来,还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船上厨房能做的菜有限,做了道醉鱼,她却不动筷子,想叫一碗粥的,才刚上船不及预备,便要了碗杏仁酪,小口吃着,才刚几口只觉得堵得慌,又推开不吃。 平姑姑亲自上灶,就在船上厨房里裹了鱼肉馄饨送上来,鱼肉剔了骨打成浆裹在薄皮子里,拿鱼汤做底,切开蛋花丝,摆着葱花芫荽,连澄哥儿见了也不再吃饭,又吃了六只足料馄饨。 “等你姐姐见着你,都要不识得了,看着肚皮圆的。”纪氏吃了东西才觉得身上好些,还叫丫头送一碗到前舱去给颜连章。 纪氏精神不好,用了晚饭却还立起来消食,叫两个小的也不许再多吃:“浪一大脚上就发软,吃多了可不得吐。”看看澄哥儿的模样,还真该给他挑个嬷嬷出来。 大户人家,亲娘倒还如养娘亲近,吃了谁的奶就跟谁亲,这些事儿纪氏原就没少听说,到她自个儿当了娘,更不敢大意,如今澄哥儿知了事,自然没这些个顾虑,可她在肚里翻一回,竟择不出可意的人来了。 安姑姑绝计不成,喜姑姑又调到明沅房里,若不是她怀上这胎,还能再拖一拖,这会儿还真不是时候了。 两个孩子知道她累,玩了会子就要回去,纪氏原也没精力陪着他们,指了琼珠送回去:“夜里便叫两个孩子睡一床吧,你们也轻省些。” 澄哥儿规矩教的好,回了屋子就要沐浴,船上用水不便,也还是拿大盆盛了些,把两个孩子都擦洗了,裹上纱衫抱到床上,盖上薄被拍他们入睡。 澄哥儿一翻身就睡着了,明沅迷迷蒙蒙听见喜姑姑叫采菽开了箱子,拿出个小漆盒来,叫琼珠带回去:“太太怕是叫累着了,这东西吃着正相宜的。”明沅伸伸腿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叫这船晃的睡了过去。 船上少有事做,既不上课便只好多练两张字,日日背一回书,再把棋盘摆出来,两个人对弈,打发船上无聊时光。 两个小的没趣儿,余下的哪一个都不得闲,抬上船三箱子白绸白布白绢,俱要裁了做孝衣,就怕到地方还没布置起来,到时候再预备这些只怕赶不及。 各个房头的丫头都拿了布回去,不拘手艺如何总要做两件东西,可别进了门连孝幡孝布都没挂起来,还得请阴阳先生算时历,做道场,前前后后都是事儿,纪氏是想起来就脑仁一跳一跳的疼。 自家那个大嫂这二年不见也不知如何,颜顺章房头里没得妾,只这一条就把她养的跟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旧年见着颜明蓁都比她还更老成些了。 要说羡慕,哪个女子不羡慕梅氏这样的女人,嫁作人妇十五六年,还跟小姑娘似的娇嫩,叫人一说脸上便红,上头不仅没有婆母要侍奉,下边的弟媳妇也自来不给她添堵。 成日介除开画画写字,便是跟着丈夫吟诗作对,纪氏还记得她刚嫁进门,这个大嫂子不同她说府中规矩,反而告诉她哪一处院落赏月亮时有淡云疏雨落梅,最是风雅。 纪氏那时候还当这个大嫂子是想给她使绊子,故意作这付模样出来,心下先自不喜,她又不想着去争管家位,何必做这场戏来给她看。 等日子久了,她便知道,梅氏还真是个没坏心的人,说的酸些,她还有一颗赤子心,婆母教了这些日子,她见着盘算却觉得铜臭,更别说会算帐,一笔写连字成诗她行,十个手指头摸上盘算珠儿,便是将她拆了再造一个都不成。 这一门婚事是颜顺章的师长给定下来的,配了家中最小的女儿,梅氏在家便得宠爱,出了嫁又得丈夫喜欢,这付脾气怎么也改不脱,纪氏一进门,婆母还没叫她管家呢,这个嫂子没忍过头二个月,就拿了帐册来请教她了。 也是这时候,过世的婆母才觉着这个二儿媳妇竟是个能立起来的,看着她打一回盘算,帐本一翻就知道前情后因,哪里似梅氏,条条比着上一年来,连外头米价高低都不知,凭白叫下人诳骗了去。 这才把纪氏捧起来管家,梅氏背地里念佛,颜顺章一味宠她,还当她是山长家的小师妹,两夫妻寻常在家还写了笺送来送去,知道她高兴,还跟弟弟打了保票,再不起别的心思,叫弟妹认真管家便是。 有这样的兄嫂,斗是斗不起来的,可份心力又怎么会少用,纪氏怕就怕她这头才进门,那边梅氏就跟又找着主心骨似的,万事都靠在她身上。 纪氏有二怕,一是怕大嫂梅氏万事不沾手,二是怕弟妹袁氏张口要过继,她撑着头打定了主意,等一到福州港口,便叫人下去寻个大夫摸一摸脉,也好有个准信。 ☆、第24章 阿胶固元糕 船张满了帆驶出口岸,一路往金陵去,颜连章知道女儿病了,遣了人先行,纪氏一来挂心女儿,二来又着意自个儿的肚子。 出来的这样急,她怕这胎坐不稳,在船上一步都不敢多行,日日坐在床榻上,也不敢强撑着精神吩咐事休,安姑姑近来不得用,便把喜姑姑调了来,两个人一道理事,叫船上的丫头们把东西都预备起来。 琼珠琼玉两个着手做了她的孝衣,比着纪氏的腰量放宽了去,旁人不知道,这两个却晓得太太怕是有了,若不然喜姑姑怎么会送一匣子阿胶糕来,如今就放在案上,伸手就能摸着,纪氏想起来便嚼上一块。 颜连章先还当她忧心女儿,后来见她坐卧不动的样子,只当纪氏病了,再三再四的吩咐不许劳累,总归船上无事,那生意上头的反而缓了,要紧的是先把丧事治起来。 到了福州港,不等纪氏吩咐下人,颜连章就让高安到城里头请了大夫来,知道是给太太把脉,还特特去请了有名头的御医,明沅先是一奇,后来才知道,坐馆有名头的都称御医。 纪氏知道的时候,颜连章已经请了人来,丈夫这样体贴她很该高兴,可实是乐不出来,两边帘子垂挂下来,拿锦托枕了手,再拿帕子盖住手腕,老大夫眯了眼儿搭上三根手指,扶了好一会子,就是不说话。 颜连章只当她累着了,催了一回,那大夫才道:“尊夫人脉像似滑非滑,倒似气血两亏,只……”他一句还未犹疑,颜连章却皱起眉头来,就怕纪氏得了大病,他还未开口问讯,大夫便照直说道:“倒似是有孕,而又未实。” 纪氏一听这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到底没有忍住,子嗣便是压在她心上的大石,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稳重了,总归放了帘子瞧不见模样,缓缓吸一口气,问道:“那到底是有,还是无?” 这话也是颜连章要问的,他脸上几番变色,又是喜又是忧,可一来月份太浅,二来纪氏身子原就亏损过,大夫摸不实,不好妄下断言:“老夫开几帖益气补血的药,夫人吃着并不防碍,过得这一月,再摸脉才能得准信儿。” 纪氏大失所望,好容易一路快船撑到了福州港,脉不曾摸准了,保胎的药倒先吃着,她觉着面上挂不住,却又不能推,凡事只怕个万一。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了那个荷包出来,前片儿绣了葡萄石榴,后片绣了并蒂莲小莲蓬,里头放的就是六榕寺求来的签文。 纪氏瞧着这个荷包不由得苦笑,院子里哪个女人都能把求子的心摆到脸上,独她不能,睐姨娘院儿里的,麦穗葡萄石榴莲蓬一个不少,她却连拜个菩萨都得仔细小心着,就怕吃人说嘴。 心里虽然失望,隔了帘子透出来的声音还是一般的平稳:“多谢大夫费心,我只觉得长日困倦,吃得油了又恶心,原是亏了气血。” 那大夫有了年纪,又是常年往大宅里头走动的,寻常也被人称一句御医,听见纪氏话说的客气,心里却明白,哪家宅门里的太太不想要孩子的,捋了胡须笑一声:“虽不敢说十分,却也有五六分了。” 纪氏心头一哂,这不过是两可之间的话,五六分,五分有五分没有,还是作不得准儿,颜连章却高兴的很,一路送那大夫出去,摸了一封银子出来,往那大夫的药箱里头一塞,又着人跟着童儿去领药,脚不沾地转身就往船舱里来。 帘子倒是拉起来了,人还撑着手歪着,几个丫头见老爷来了,都又退下去,纪氏不等颜连章说话,伸手握了他的手,长长出一口气:“不叫我知道便罢了,说了这话,叫我日夜怎么安生。”说着眼圈一红,淌下泪来。 颜连章知道她的心病,扶了她坐起来靠在自家身上:“咱们药先吃着,有没有的,等到了地方再说,只你不能再累,这摊子事再不许沾手。”嘴上这样说,可心里还指望着是真个有了。 几个孩子里边,颜连章最喜欢的就是嫡女颜明潼,他还指望着纪氏能再生个男孩,有了嫡子才算圆满。 纪氏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把头挨在丈夫肩上,默不则声,悠悠长叹:“我心里自然也是着急的,旁个还好说,等咱们回去,过继那话,三弟三弟妹又怎么会不提起来。” 这几日在船上,颜连章也正思量这个,原还想着怎么跟纪氏开这个口,不防叫她先说了出来。纪氏阖了眼帘,觉着丈夫微微一怔,晓得说中他心事,转了身子,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两个哪怕是背了人,也不常这般亲近,纪氏说话间带了哭音:“大哥家里只一个陶哥儿,咱们房里虽也有两个儿子,可叫我怎么舍得澄哥儿去。” 纪氏心里知道有了,可大夫摸不准脉,这话却实不能出口,须得叫丈夫说出来。示弱比逞强有用,把这些个难处全抛给丈夫,自他口里说出来,比从自家嘴里说出来不仅更妥帖,他还得念着她的好。 她开腔便没把沣哥儿算进去,颜连章叹一口气,心知她终归存了芥蒂,胳膊搂了紧了她:“沣哥儿年纪小,连路都走不得,过继总得过个能捧盆摔瓦的。” 他自始至终也没想着沣哥儿,孩子这样小,连养不养得活还是另说,总不能过继个还在吃奶的娃儿,就要办丧事,澄哥儿还能撑得场面,披麻戴孝哭上一场,沣哥儿又能做什么。 纪氏眼泪落的更凶,这于她更是两难:“我养了他一场,自落了地不足月就一向带在身边,他就这么去了,可不是割我的肉!” 说着紧攥着颜连章的衣襟,她出口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可埋在心里的忧虑也桩桩都是真的。颜家大伯一撒手,这桩事便再拖不得了,便是往后三房还能生出儿子来,丧事前边也要过继,不至叫他身后没个孙子捧盆。 纪氏日夜思虑,怕的就是一下船就要她来拿主意,她心里明白,若真到了那万不得已的一步,过继澄哥儿也比过继沣哥儿更强。 睐姨娘那一家子只要在她眼皮子底下,饶她能通天,也翻不出去,可若是过继了,沣哥儿终有一日会知道谁是他的亲娘,打发一个容易,打发一家子,便是天南海北的调了去看庄头守房子,也总有说破的那一天。 颜连章拍妻子的背,这些年纪氏怎么待澄哥儿的,他俱看在眼里,亲生的也不过如此,知道她心里难受,抚了她道:“阿季,咱们定还能再有一个儿子,这一个权当是哥哥,把哥哥过继了去,往后咱们还能有个弟弟。” 纪氏心里譬如浸了黄莲汁,再不舍得她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心里暗暗宽慰自个,便是这胎是个女儿又如何,只要能生,定能生下儿子来。 可摆在澄哥儿身上,若纪氏生了儿子,他便是庶长子,两下里都尴尬在,已是养在正室身边的,再往上抬,也只有过继了。 心口堵的这一口气,叫这么一哭才顺了过来,颜连章还拍她的背:“便是过继了,咱们只推澄哥儿年纪还小,还养在你身边便是。” 纪氏心里受用,却也知道绝计不能,颜连章却抱了她:“这回卸任,我便不再谋事了,咱们举家都往江州去,过得三年五载的,再起复。” 纪氏一怔,抬了脸望着他,颜连章看她白着脸盘红了眼眶,自来不曾有过的软弱模样,放低了声儿道:“圣人身子骨越来越差,盐道把在于家手里,上头一个元贵妃一个荣宪亲王,后边再加一个太子,这出戏怎么唱还不知道,卷在这里头裹乱,不如安安稳稳先作富家翁。” 纪氏却不是那等后宅无知女人,她的祖母是宗女,虽隔得远了,可嫁人的时候家里也给配了两个宫里头当过差的嬷嬷,纪氏便是在她跟前长起来的,自会扶筷子起,便学了规矩。 那两个嬷嬷好容易放了出来,又在祖母院里当了那许多年的差,祖母敬重她们,开着月例并不做事,寻常也不过管管孩子,得了闲常挨在祖母院儿里的廊道下边对坐,少有开口一两句,细微处也见真道理。 她自小知道那里头风云变化,外人瞧着热闹,可能爬上去立得稳的,哪一个不是一步血一步泪,京中有年头的人家,俱都不往里头插手,且等着看于家下场。 纪氏听得丈夫这样说,沉吟道:“我原便觉得把大姐儿配了成王,这事儿怎么也透着稀罕,万不能往那里头去混,能避便避着些。”说了这话,心头一松,往后住在一个院儿里,见面虽不比如今,却不是隔着山隔着水了。 她心里才一松快,外头澄哥儿就牵了明沅过来了,他知道纪氏身子不舒坦,还请了大夫来,急急要过来看她,小身子一钻,倒没在意纪氏叫颜连章搂在怀时,进门就奔了来:“娘!” 倒是明沅看见颜连章正搂着纪氏,慢了一步,纪氏一把将澄哥儿搂在怀里,颜连章却拉他:“你娘身子弱,可经不得你这么一扑,赶紧立住了。” 澄哥儿扒着床沿,巴巴的看着纪氏,纪氏心里软成一片,拉了他的手:“我哪里就弱成那样了,你们俩都来,咱们一处挨着。” 澄哥儿脱了鞋子上得床去,果然挨着纪氏躺下,还冲明沅招手:“六妹妹,快来。”颜连章扶着纪氏的肩头,心里高兴两个孩子教养好,伸手抱了明沅,把她放到床上。 明沅问道:“太太病,我把糖给太太吃。” 澄哥儿坐起来,仰着一张小脸冲纪氏笑:“我的糖也给太太吃,还有藕粉桂花糕!” 纪氏明明掩不住笑意,眼圈却跟着红了,懒懒靠在丈夫胳膊上,伸手去摸两个孩子的脸:“好,都吃,咱们澄哥儿沅姐儿最有孝心。” 澄哥儿得了夸奖,挨着纪氏把脑袋搁到她身上,还一手搂了明沅,两个娃娃头靠着头,纪氏见他这个模样,忍不住心酸,拢了他的头不住抚摸,澄哥儿跟猫儿似的趴着,当着颜连章的面,又觉得有些羞,小手握了纪氏的手,鼓着嘴儿不肯叫她再摸了。 明沅刮刮脸皮,澄哥儿两只手捂住眼睛不看她,纪氏握着颜连章的手一紧,颜连章便轻轻叹息,把话往好的地方引:“等回去见着你姐姐,还这么淘?” 第一个纵了澄哥儿淘气的就是明潼,澄哥儿一点也不怕,听见这样说还避了他冲明沅吐舌头,扒着纪氏直问:“姐姐来不来接咱们?”他嘴里的姐姐除开明潼再没别个。 纪氏这时候才叹一口气:“你姐姐病着,也不知身上好没有。” ☆、第25章 枣皮马蹄卷儿 进了西六宫,一路不必睁眼儿,只摸着墙砖明潼也能摸到寿昌宫去,她是从这里往上,也是从这儿一路跌到谷底去的。 这辈子再走一遭,原来那些个拘谨兴奋全不见了,她立在官女子队列里头,身边那一行是民女,她们看她,看这一行官家女,排在头先的几个,模样不说,一动一笑,都跟画上人物,再看自家,不免面红发羞。 明潼却早就没了窥探的心思,一步步稳稳踩在地上,连目光都不曾转动过,一长条的红墙,抬头就是一重隔着一重的宫门,一眼望不到头,可也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过了这道红墙,转个弯就是寿昌宫,进了宫门就是两株老梅,这时节花早就落了,叶子又还未茂盛起来,枯意伶仃,满院子的萧索。 腿一迈进来,站了一院子正当年纪的姑娘,自有了五品以下的女儿家再不能任意婚配的规矩,好些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参选,只往那枯树底下一站,立时就生满了活气。 宫室天井里边是不许种大树的,御花园里古木参天,在这儿,却不是论多大的院子,都只能种矮花木。 五蝠捧寿的隔扇门儿,万寿团字的落地罩,明潼却在冻得受不住的时候,伙同着太子宫里的宝林采女们,把那落地罩一块块的往上劈,好用来烧火取暖。 她既是最小的,便跟在姐姐们后边,刚一分神,大姐姐便扯她的袖子,听嬷嬷们训了头一回话,再由着安排宫室,上辈子住在何处已然记不真了,这辈子却叫安排在了猗兰馆里。 说是馆,不过是一间窄室,正好住下她们姊妹三人,原来也不过是陪选的,嬷嬷们是吃了打点,捏了荷包行方便,却知道按着老例,这三位里头出不了贵人。 最大的十三,最小的才八岁,若是晚些初信都未至呢,又能选看些什么,还是那等十五六岁,生得丰姿楚楚的姑娘们,更得她们的照顾。 三姐妹里头明蓁是大姐姐,进了屋子安置下来,就替两个妹妹安放东西,猗兰馆里统共只有一个宫女儿,她柔声柔气的问姓名,称一声姐姐,又打点了一个荷包,几句话就把何时晨起何时用饭问的一清二楚。 防着两个妹妹肚子饿,请那个宫女拿一碟子点心来:“甜咸倒不防碍,只软和着些,我妹妹平日里便肠胃不好,吃不得冷硬的。” 这便是在说要新鲜的,别拿陈的来充数,一番话说的这样好听,脸上隐隐带笑,眉目间温柔婉然。明潼留心看着,觉得皇后气度果然天生天养,她再活一回,也是描摹不来的。 那宫女退出去不一时又来了,端了两碟子点心,耗功夫的自然没有,却是当天现做出来的,一碟子芝麻糕,一碟子枣皮马蹄卷儿。 倒都是新鲜的,可明潼却一口都吃不进去,离着寿宁宫最近厨房常备这样的点心,最后两年,首饰衣裳连鞋子上的串珠,也全都绞下来换了这个,她一闻见这个味儿,就犯恶心。 自进了宫始,宫里头积年的老嬷嬷们便在相看了,规矩再好的姑娘家,也是头一回进得宫来,眼睛哪有不瞟的,便只颜家两位,肩正身直,裙角都不曾扬起来过。 明潼是再活一遭,此处又是她的伤心地,见着宫门便眼眶发涨,只怕一瞬眼睛,泪珠就掉下来,可明蓁却只一十三岁,这个年纪不好奇不窥视,这份养气的功夫,就已是难得。 明潼上一世并不曾同这个姐姐有多少交际,颜连章一向在外任,颜顺章一家却一向住在金陵,也只年节述职的时候才能碰面。 等明潼成了太子嫔,年节盛会上,也有了自个儿的座位,成王妃比着她还更靠后,姐妹间见了彼此不过客气一句,明潼再托她递个信送到家里。姐妹俩真正坐下来,是颜明蓁当了皇后,把她从寿昌宫里接出来的时候。 明潼原来心存怨恨,成王妃就是原来名头不显,到得那最末一年,哪一个敢挡了成王的声势,可就是这样,也不曾伸手拉一拉她,把她从这看不见天日的地方接出去。 等她梳洗打扮好了,坐上软轿往东六宫去时,身边跟轿的竟是一向跟着颜明蓁的朱衣,见着她就蹲了身唤了一声:“三姑娘。” 明潼还持得住,等到正殿里见着母亲,她还未哭,纪氏就先哭起来,搂着泪珠落个不住,她这才看见,坐在高位上的这位姐姐,隔得许多年,竟记不得她在家时是个甚般模样,只知道她穿了皇后常服,远远望过来,幽幽叹一口气。 叹得明潼心都跟着颤起来,纪氏领了她回家,这个堂姐姐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下来,叫她在家好好将养身子。 上辈子明潼就不恨她,若是太子稳当当一步步当了皇帝,她的路也不过是从太子后宫换到圣人后宫里去,嫔升成妃,妃往上再升到贵妃,熬不过宠爱,还能熬资历。 她根本就不爱皇帝,太子讨要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鲜灵灵的花枝叫雨一打就成了残花败叶,凭着家里教养出来谨慎规矩,不敢多行一步,不能多说一句,就怕给家里人也招惹了是非。 她原来恨大堂姐眼看着她受苦却不救她出去,可等她出去了,回想起来,若是换作自己,不到丈夫登上大宝,绝不会伸这个手,族姐又如何,她连亲妹妹也不是一样带进了宫?当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后,哪有这样容易。 等再见到颜明蓁,却只瞧见一个同是十三岁的小姑娘,才抽身条,花骨头似的泛着春意,穿着白底撒花禙子自花枝下走过,不看花,也要看她。 明潼怔怔站住了,还是她先走过来,一把拉了她的手,点点她的鼻子问:“三妹妹可是想家了?”海棠花飘了一地。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颜明蓁注定了是明德皇后,可太子后宫里,少了一个颜明潼又能如何? 嬷嬷们见着颜家姊妹举止有度,俱都在心里暗暗点头,这却是能记到谱上去,往后若是有主位上的问起来,也能作答。 官家女儿也分三六九,似颜家便是应选里头官儿最大的,再往下笔帖式家的也有,县令家的也有。 一个寿宁一个寿昌,两宫门对着门儿,还不曾选,就泾渭分明,官家女不往民女那边去,民女也不住官家女这头来。 连功课也是分开上的,民女里头也有家中富裕识字的,官家女儿里边也有不识字只知盘丝绣花的,两边混起来学,可等下了课,又还是各走各的。 明潼这才知道,自家这个姐姐,琴棋书画竟样样都能拿得出手来!原来她却不曾显出这样的才名。只知道颜家二姑娘颜明芃诗词了得,还会画得一手好工笔,等看见明蓁拿口脂眉笔点出梅花图来,又教着妹妹用色浓淡,这才相信原来她是把自个儿隐了去。 明蓁进宫时带了一幅拼绣,每日除了功课规矩,便是坐在临窗绣花,绣得九九八十一个童儿,预备出了宫好送到外家去,给那头的姐姐作出嫁的贺礼。 明潼也跟这个大姐姐一样,连许她们去一回御花园,她也紧紧跟在明蓁的身边,倒把明芃比到下面去了。 只呆在寿昌宫中,又没贵人好往这头来,几回选看,也只中规中矩,明潼再生一回,上辈子就不是桩桩件件都知道分明,如今再经一回,也不过凭着多几年的见识比别个多看一步。 只知道这位堂姐是选了王妃再当上皇后的,可这么些日子,半点异闻也未传出来,挨过一日她就更忧虑一分,若是这回堂姐未曾选中又当如何? 哪里知道元贵妃竟拿朱砂笔点中了她,传旨意的太监来时,上上下下打量了明蓁好一回,明蓁跪得稳稳的,又手平举接过圣旨来,这回不必她说,明潼伸了个打赏的红包过去。 当日便不能再住在秀女殿里了,给她单独腾出间宫室来,明芃明潼两个自然不能跟了去,明蓁才选了王妃,跟嬷嬷说起话来却一样平和,温言软语的托她们照管着两个妹妹,自个儿理了东西,还得往中宫去谢恩。 明潼是自个儿生病的,夜里大开了窗子,吹了一夜的凉风,天亮起来就昏沉沉的抬不得头,只一个宫女哪里照顾得过来,明芃同她一处几日,也跟着发起风热来。 似这样的宫里是不能留的,最怕便是时疫,出去了还能请大夫,在宫里便只有医女医婆给摸脉,嬷嬷们卖了一个好,往上报说十分沉重,一并挪了出来。 进得家门只当能好好将养了,哪里知道伯祖父竟又倒在床上,一院子鸡飞狗跳,颜明潼病着,颜明蓁才自宫中到家,也顾不得宫里派的四个教养嬷嬷了,立时就打理起后宅来。 把两个妹妹挪到颜连章院子里头,派了丫头看茶看水,那头除开切人参片吊气,便只有办丧事这一条路了。 分派给颜明蓁教导规矩的四个嬷嬷原来看着这个王妃很是和顺,又是富贵人家,母亲是陇西梅家出来的,规矩定不会出错,兹当是件容易差事,不过是教她如何在宫中行走。 可等她一上手理了家事,就晓得这回元贵妃那支朱砂笔没灵验,反倒给成王点了个助力过去。 颜明蓁按规矩是该呆在绣楼院落里头学规矩的,真个有丧事,她去灵前行礼便算全了规矩,可哪里知道家中竟无一个可以理事的人。 梅氏急得出了一嘴的泡,原来事事是纪氏拿主意,等女儿大些,又是女儿来拿主意,往揖秀楼里一哭,颜明蓁不理也得理。 她开了门,把管事婆子全叫进院里来,坐在雕花罗椅上边,一句句的发号施令,把明芃明潼挪到东院里头,调了丫头嬷嬷过去看着,好叫她们安心养病,三婶婶跟三叔两个日日守着床榻侍疾,便叫小厨里日夜轮班守着人方便开灶,三两句就把事儿定夺下来。 似颜家这样几代富贵的人家,好人参是再少不了的,说难听些,如今不过吊着一口气儿,只等着撒手,万事都好办起来,偏偏颜家大伯一日拖一日,眼看着进气儿出气儿都不多了,却就是心口暖热,不曾蹬腿。 僧道都请定好了,只等日子扬幡立坛,纸钱火烛,金字孝幡银字孝幡俱都预备起来,要紧的彩纸彩绢扎的车马人轿,按着二十亭大的,二十亭的小来做,一件件分派下去,才算有了样子。 颜连章顾着往来探病的宾客,又要同弟弟弟媳妇扯皮,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拖着不提那过继的事儿,颜丽章开口要的不是澄哥儿,却是颜明陶! ☆、第26章 党参乌鸡汤 颜丽章是个再迂腐不过的人,颜家上一辈儿得了三个男丁,自立了族谱以来便没这等事,先是往寺里还愿,施粥舍米的广积福荫,过后又怕这三个里头有坏了门楣的,打小起便盯着读书,惟恐养出纨绔来。 颜家三位爷里头,老大是读书读仙了,老二读书读实了,只有这个老三,读书读的酸了,一股子文人气浸到了骨头缝里。 他自个儿没儿子,原来还埋怨过妻子,可既娶了进来,便不能无故休妻,袁氏又不忌妒,给他纳了那许多妾,院里头的丫头不算,隔得一段日子就让人牙子上门来,但凡瞧着圆身好生养的,一字儿排开住在一间院里,由着他捡喜欢的收用。 平日里补汤补药没少吃,不独颜丽章,袁氏自个同妾们也一并吃药,北院光是煎药,一日就要费上两担柴。 颜丽章自个儿拜了孔圣人,不肯提那些怪力乱神的话,袁氏却每日吉时都在小佛堂前磕头,院子里的通房妾也一并跟着磕头,一到吉时,一院子人挨着蒲团下跪敬香拜观音,求子都求的疯魔了。 颜丽章自个儿就是过继来的,八岁上头过继,到得十五岁娶亲,早早就把妻子讨进门,袁氏还是颜家老太太在时给定下来的,为着她圆脸盘好生养,可这么个好生养的孙媳妇进了门,愣是一点没消息。 老太太等了一年,袁氏先还忍着,等纪氏怀上了,她便再忍不住,赶紧给丈夫纳抬了通房,一出手就给了两个。 她自个儿没有不要紧,一院子的通房妾都没有,这传出去还只当是她善妒,总不能叫这一房绝后,颜丽章自个儿都不急的时候,她已经急得火烧房顶。 这么些年急下来,不止房顶,连房樑房檩也一并烧没了。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没有她没拜过的菩萨,先还是求自身,后来不拘哪一个,只要怀上便好。 好容易一个通房得了孕,立时就抬成妾,就住在正院后边,单独给了个院落,看得跟眼睛珠似的,什么补吃什么,那个妾每日睁了眼儿一样事不必做,洗脸水都给捧到床上来,这么个补法儿,那个妾到最后两个月都不能下地。 破了水足足生了一整日一整夜,等把孩子挣出来,她自个儿也没了出气,血崩似的止不住,她也知道这番无命再活,眼儿一睁瞧见是个姐儿,原来胸口还有一口暖气儿,立时就冷透了。 袁氏得了这个九斤姑娘恨不得含在口里,抱在身边养大了,别的房头嫡出庶出总有好几个孩子,只她院里独一个,说是眼中明珠亦不过分,这才起了想要招赘的念头,总归女儿如今还小,寻个清白人家,立下字据来,就放在一处养,只当半个儿子。 颜丽章却还想要儿子,老大家的明陶,跟老二家的明澄,两个比起来,他原就更喜爱明陶,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嫡姐又选了王妃,若是能把明陶过继过来,自然最好不过。 纪氏既没报信,且还不知老二家里又多得了个儿子,只日日在颜顺章夫妻俩面前诉求,袁氏顺着丈夫,除开侍疾就是往梅氏那头去。 一进了屋门拉住了便不松手,开了个话匣子止不住的往外倒:“我不比大嫂是个有福气的,大嫂子如今女儿也出息了,往下还能再凑一个好字,说不准甚个时候又养一个出来。我也不打着弯儿说话,便是把陶哥儿过继到咱们这个房头,也一样叫你娘。” 梅氏的脸皮只怕比明蓁还薄,听她说这番话半日不曾言语,袁氏先是笑盈盈,再红了眼圈儿抹泪,堵了梅氏的嘴就是不叫她开口,好容易她肚里想得了一句,才刚要说话,袁氏便道:“我是个没福气的,但凡能有个庶子也不求着大嫂子了。” 急得梅氏面上红晕一片,她人生的娇嫩,一股子文弱气,叫这些话连番砸下来,半日才细声细气开口道:“三弟妹可不能说这丧兴的话,如今论道这个,也还太急了些。” 袁氏跟梅氏两个,很有些不对付,倒不是明争暗斗,实是脾性不合,颜家老太太为着这个长孙媳妇竟然担不起家来,到了最小的这个孙子,便想着为他择一个能管家事的,成日介谈论什么冰霜雪雨,哪里是过日子的人。 袁氏大字儿不识一个,初进门时,梅氏又是那一番淡月疏云的指点,她说梅花,袁氏先想着的是梅子,还算着院子里有几株花树,哪些是结果的,得捡好的送上来。 两个大眼对大眼,互相通不得声气儿,难为纪氏在其中周旋,袁氏不懂梅氏的阳春白雪,梅氏也不通袁氏的柴米油盐,两下里虽不曾真的置气,可处在一块自来说不上话。 譬如袁氏脑子里想的便是给丈夫纳妾,还得给妾排轮值表,没有老爷去通房屋子里的,这些个妾都得抱着铺盖给颜丽章值夜,通房小妾还得要生孩子,生了孩子那才是尽了女人的本份。 可梅氏脑子想的却是甚个时候能跟着丈夫去城效庄头里边疏散,园里一株海棠又开了花,很该办个花宴,夫妻两个对坐,弹琴论对赌书罚酒。 这么两个人,便是坐在一张长案上头都一南一北,忽的论起这个来,不说梅氏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是三个都是儿子,她是断然不肯把儿子过继到袁氏房里的。 袁氏实也瞧不中梅氏养儿子的办法,要么就通庶务,要么就一门心思苦读,非带了儿子扫雪烹茶,那梅花骨朵儿上头的雪水,跟打出来的井水有个甚差别。 妯娌两个不是头一回论起这事儿,梅氏死咬了不答应,袁氏拿她也没法子,两个扯皮也不是一回,面对面坐着,一个似在荒地里头喊话,一个似一拳头打中了棉花,谁也不能接着谁的话茬,见了丈夫个个叹息,只盼着纪氏赶紧回来。 纪氏一行紧赶慢赶总算回了金陵,码头日日都有颜家下人等着,一见着挂着颜字旗子的船赶紧奔过来,颜连章一见着就问:“老太爷可好?” 颜家上一辈儿,只有这个七病八灾的伯父了,下人听见问讯,知道是问要不要换上孝衣裳,连连摇头:“老太爷还喝着参汤,二老爷赶紧家去罢。”不论东西北,阖府的人都知道,只等着二老爷回去拿主意呢。 颜连章松一口气儿,又叫人往后传话,原来这白孝服就预备着,听见无事再收进箱笼里,纪氏套上宝蓝的杭绸禙子,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也不换衣裳了,一路坐着轿子回了颜家。 颜连章骑得马先行一步,还吩咐轿夫不许颠着了,进得门边见下人都换了艳色衣裳,院里清扫的干干净净,进院出院回事的仆妇也不见慌乱模样,倒松一口气,虽不敬,却还是腹诽,这回儿怎么大哥三哥家的竟中用起来。 纪氏进门也是一惊,却不及问话,直往北院里去,还未到大伯病床前,就看见两个妯娌对坐着,袁氏一张嘴儿说个不停,梅氏脸上笑意都发僵了。 两个见着纪氏进来,心里都暗自念佛,纪氏眼睛一扫就知她们打的什么官司,根本不想接这个茬,不等开口就急问:“大伯如何?” 袁氏道:“如今只用着参汤,连御医都说叫咱们预备着装裹了。” 纪氏皱皱眉头,觉得这话在病房里头说很有些不吉利,一把拉了梅氏:“大嫂了,明潼明芃身上可好了?” 梅氏一怔:“是夜里着了风,回来喝药发汗已是好得多了,如今全由明蓁看着,前头这样乱,不敢好往外挪。” 连颜明芃也还住在东院里头呢,纪氏一听这话心头一松,原还当进门就要先应付过继事,如今大伯还在,女儿又好起来,她神色一松,立时就露出疲色来。 梅氏见着她脸色实不好看,扶了她的手:“弟妹才回来,赶紧歇着去,舟车劳顿,歇上一歇再来便是。”她也怕袁氏立时拉着纪氏来问她要孩子。 袁氏心知肚明,脸上却不能做得难看,纪氏着急回去看女儿,又不能急步快行,扶了丫环的手,琼珠琼玉两个扶着她,挨到明潼住的院里,进门就看见女儿披了长衣迎出来,原是临窗立着,早早就瞧见了纪氏。 “赶紧回去,别再着了风。”纪氏一挡,握了她的手,三个多月不见,她瘦削许多,身量也长了,眼圈一红:“可是在宫里受了苦楚?” 明潼见着纪氏也跟着眼眶一热,环了她的胳膊:“哪儿呢,不过是贪凉爱睡,这才病了,里头一切都好,大姐姐都打点好的。” 纪氏听见这话倒是一奇,接着又问明芃,她也是大好了,只颜明蓁怕吵着了妹妹,还把她留在东院里将养身子。 明潼往纪氏身后一探:“怎的澄哥儿没来?” 纪氏轻轻抚了她的手掌:“来了,日日念叨着你呢。”她立着说了这几句,便有些吃不住,手往后头扶了腰,只这么一下,叫明潼看出端倪来。 她有心想问,又问不出来,心口怦怦直跳,盯着纪氏半晌一个字儿也不说,纪氏拉了女儿坐下,琼珠赶紧拿出小锦垫来给她垫在腰后边,云笺上了茶来,明潼看她一眼:“这时候喝什么凉茶,赶紧着,叫厨房做了红枣乌鸡汤来给太太垫垫肚子。” 纪氏听了这话更奇,心里纳罕,却看见女儿一脸喜色,明潼见亲娘疑惑,扑哧笑了一声:“宫里头贵人多,嬷嬷防着偶遇,告诉我们,那些扶着腰条的,得再小心不过。” 明潼说了这一句,纪氏半含心酸,自家的女儿生下来没受过半点委屈,也不知道进了宫跪了多少回,她抚了明潼的肩膀面颊仔细看她瘦了没有,明潼却阖了眼儿靠在纪氏怀里,手指甲紧紧嵌进肉里,这辈子总算等来第一个好消息! 上一世是颜明澄过继了,往下竟再没儿子出来,颜明沣成了她们这个房头里唯一一个子嗣,程姨娘跟睐姨娘两个,在这后宅里头恨不得翻了天,一人袭了一房,连着家里的亲戚,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纪氏再坐着正位,底下人明着不敢,背地里哪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原来她在太子宫中当太子嫔,别个还怵她。 有个金贵的女儿,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可等太子下狱,废为庶人,又一朝身死,明潼不必想,也知道纪氏的日子是怎么一天天挨过来的。如今怀上这一胎,可不是把死局作了活局! 对着女儿再没什么好瞒的,纪氏把去六榕寺求签的事儿也告诉了女儿:“还作不得准信,可有个喜签却是再好不过了。” 这话对着谁都不能往外说,便只有明潼能吐露出来,女儿虽年小却一向存得住事,听了她说也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哪怕这一胎是女儿又如何,她这辈子若能个亲生的同母妹妹,就能有个亲生同母弟弟! ☆、第27章 高丽参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被抱到东府纪氏的正院里头,屋子倒是早早就拾掇干净了,她们一下船就有下人一路奔回来,各个房头传了话,东边府里有明潼坐镇,原来明蓁不方便开口吩咐的,她也一早就吩咐好了。 进得屋来有水有茶,澄哥儿原来住在西厢房里,明沅不能再回姨娘院里,便跟着澄哥儿一道,先在西厢房里歇着。 澄哥儿踢了腿:“三姐姐呢?我去看三姐姐!” 卷碧赶紧劝起来:“三姑娘病着呢,这会子可不敢去,等她安好了,再抱哥儿去瞧。”澄哥儿哪里忍得,跳下来就要去看明潼,明沅知道不能闹,可她是要定主意万事学着澄哥儿的模样的,反趴着身子从罗汉床上滑下来,紧紧撵在澄哥儿身后。 这些天煎熬的可不止纪氏一个,明潼想着把谁过继,明沅却想着,如果纪氏生了个女儿要怎么办?年纪同她相仿,她就再没必要养到上房来了,纪氏不嫌多一个儿子,多一个女儿又该怎么着? 丫头婆子们自然不会在她跟澄哥儿面前多口,哪个敢把要过继的事儿嚷嚷出来,可私下里却也念叨两句,澄哥儿跟沣哥儿两个,还不定过继了哪一个去。 自有人说是澄哥儿,那睐姨娘身边的沣哥儿就又要抱到上房来养了,可若是沣哥儿,那六姑娘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礼法上边过继出去只能喊颜连章跟纪氏一声伯父伯母,心里又怎么会不惦记着亲娘亲姐姐,到时候六姑娘背靠着大房嗣子,同如今这番又不一样。 澄哥儿还没迈出门去,那边纪氏回来了,还是明潼扶着她回来的,澄哥儿扒着门看见,欢喜的一张脸庞都亮起来,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冲她招:“三姐姐!” 明潼把他抱过来时,并没存着什么好心,她没想着澄哥儿的前程,想的全是纪氏的后半辈子,若是她再被选中,起码有个有能在外边照顾纪氏。 不说旁的,光是夺人子这一条,她在宫里就没少见,太子妃那一个,还是抱养过来的,宫中秘辛不能为外人道。 她在宫里呆得这些年,眼前看过的这些个手段,竟也有用上的一天,可养着养着,便处出了真感情,抱来过时还没足月,看着澄哥儿会笑会翻身,再到会爬会走,会叫第一声姐姐。 名份上边是姐弟,可心里却拿他当了半个儿子,纪氏不忍心,她也不忍心,若是纪氏不怀上这一胎,要留下澄哥儿,就只有一步能走了。 让睐姨娘没了,只要她没了,一切就都好说,可她在那圈圈里头还时刻警醒自个儿不要干那腌脏事,如今重活一回,做下这事,就对得起自己了? 明潼扶着纪氏进屋,侧头冲澄哥儿笑一笑,两个孩子跟小尾巴似乎跟在后边,明潼扶了纪氏坐下,再指派丫头拿了软毯子来盖在纪氏身上。 澄哥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打着转,从头把明潼看到尾,瞧着她不一样了,又还是三姐姐,张手说:“抱!” 明潼掩了袖子笑:“怎么三个多月不见你,你倒小了?”澄哥儿羞着,扒上去扯着她的裙子,把脸埋进她裙子里,明潼冲明沅招招手:“六妹妹来。” 明沅抱着手走过去,立在她身边,明潼摸了她的头:“也长高了好些。”不仅高了,还圆了,一张脸盘上除开一对眼睛还瞧得出睐姨娘的模样来,再不像她了,扎了两个花苞在头上,一边垂了一条织金带子。 明潼原来对这个上辈子没有的妹妹总是心存疑虑,自个往宫里头去了,还让小篆多“看着些”,如今纪氏肚皮一大,她立时就松一口气,连再无所出的亲娘都能改过命途,别人的自然也能改。 睐姨娘上一辈子在当里便是个隐形的二太太,这辈子只她在一日就休想打这个主意,她心里有了这些想头,便拿明沅当明湘明洛一样待。 团了手冲明潼行起礼来也有模有样,总归是孩子,在一处住了这许多日子,澄哥儿很把她当成自个儿的妹妹,两个同出同进,同坐同卧,还教她写字下棋,听见明潼说,立时就抬起头来:“六妹妹可乖,饭也吃得好。” 说完了像模像样的点点头,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潼“扑哧”一声笑了,盯着他的圆肚皮,伸手捏了一把:“再不能跟你似的吃了,你都圆了一圈儿。” 明沅跟在旁边笑,仰脸打量明潼,人还是那个人,眉间的神态却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正仰脸瞧着,纪氏开口道:“沅丫头怎的了?不识得三姐姐了?” “三姐姐好看。”明沅还直通通的瞧,纪氏脸上更乐:“我们明沅竟有些傻气。”四人说着,那头小厨房也炖了鸡汤来,纪氏才从船上下来,半点胃口都无,可这是女儿的孝心,拿起来略用了两口,颜明蓁身边的丫头朱衣过来了。 进门就先蹲个礼:“二太太,咱们姑娘来给二太太请安。” 明沅一抬头,对这个要当王妃的堂姐姐充满了好奇,朱衣通报完了便立到外头等着,纪氏也不怠慢,叫卷碧琼玉两个到外边打了帘子迎接。 颜明蓁如今不比过去,她是正经的王妃了,虽还没成婚没拿金册,却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纪氏见着她倒不必持礼,可也不能似原来侄女拜见婶娘似的,迈了腿儿便过来。 朱衣这头通报,那边不过才走到抄手游廊里,明潼对这个大姐姐不敢小觑,澄哥儿虽不记得这个大姐姐了,可见明潼立起来站到一边,也牵了明沅的手站到她身边去。 等着明蓁进来,先给纪氏请了安,再自明潼始至明沅终,挨个儿问了一句“大姐姐好”,颜明蓁再持重也不过十三岁,纪氏回来许多事便能料理,纪氏拉了她坐下,抚了她的背问道:“你妹妹说如今家里是你在理事,倒是能干的。” 可不是能干,袁氏一头顾着儿子一头顾着颜大伯,明蓁先不过是帮着吩咐两声,再往后仆妇下人有事也只来回她,倒不去前院了。 按理她并不该管,听见这样说,面上泛红:“侄女不过帮把手,全赖几位嬷嬷有主意,单只我一个,再不成的。”她来除了拜见纪氏还有一桩事:“原是家里实在吵闹,这才叫两位妹妹在东府里养病,如今婶子既家来了,晚些便把二妹妹挪出来。” 纪氏拍了她的手:“可不敢挪她,好容易好些了,再动弹添了病症怎么好,你那儿也不得空,便在这儿将养着。” 这两个说话,明沅歪了脑袋打量明蓁,见她穿着一身杏色素面对襟衫子,脸盘白净,远山似的眉毛,水盈盈一对眼睛,嘴角微翘,不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笑意似的,跟明潼两个又是不同颜色。 明蓁一侧头就看见明沅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自个儿,冲她露个笑意:“六妹妹瞧什么?”明潼接了口:“我知道她瞧什么,她定要说,大姐姐好看。” 这回轮到澄哥儿刮脸皮羞她了,明沅却不羞,摇着身子点点头,大大方方说了句:“大姐姐好看,三姐姐好看。”是真的生的好,小姑娘已经抽条了,隐约有一点曲线,跟枝条上初绽的玉兰花似的。 颜明蓁掩了口笑,叫夸这么一句竟脸红起来,她知道明沅并不是纪氏所出,可屋里没有旁人,想必是叫抱到上房来养了,弯了腰捏捏她的鼻子:“小人家家知道什么是好看。” 明沅“嘻”一声笑:“太太给的仙鹤盒子好看,八仙罗汉床好看,都好看。”一句话把纪氏都逗笑了,她扶了小几拿帕子捂了嘴笑,又不能高声,家里到底是有恶事的,笑完这两句,便开了箱子把人参拿了出来。 “这是在穗州收罗的高丽红参,人参这东西虚不受补,这个倒不一样,便是给长了年纪的人用的,你拿一盒子回去,不拘是切了片含着,还是拿参须泡茶,问明白了好给大伯用。” 明蓁来时被梅氏叮咛了又叮咛,叫她摸摸纪氏的意思,可她到这儿却一个字也不提,拿了红参就要告退,眼睛再往澄哥儿身上一看,晓得这回自个儿的亲弟弟说不得真要过继了。 梅氏丈夫宠着女儿帮衬着,肚皮还争气,生了三个,摆到哪里,都是有福气的女人了,大房想要陶哥儿打的主意也明白,往后梅氏还能生,纪氏可不一定了,好容易养个庶出的哥儿,到五岁多了,过继了去,若房里头再没有,可怎生办。 哪家子都有难处,明蓁回去了便送了一匣子小东西来给明沅,朱衣话也说的好听:“夸了咱们姑娘一句,可不得给些彩头的。” 等朱衣走了,纪氏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托了盅儿,对明潼说:“你这个大姐姐,往年看着并不出挑,如今再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明潼笑着不接口,心里却道,她的福气可不止在这儿,等明沅明澄抱到西厢房睡了,她这才挨着母亲:“睐姨娘的院子,是该动一动了。” 原来不过生个女儿,现下得了个哥儿,便不能在住在通房丫头的屋子里头了,纪氏闻言心中一动,到底还是女儿知道当娘的心,她点点头:“把落月阁理出来,给了睐姨娘。” 早晚要知道,还不如自个儿漏出风去,明潼隔着几道纱帘看向西厢房去,把脸挨在纪氏腿上,靠着亲娘,心里一片安然。 不等大房调转枪头把手伸到纪氏这里扒拉儿子,落后的船只也靠了金陵渡口,几个姨娘早早换下衣裳,便只有睐姨娘手里抱着大红锦缎缝的襁褓,她脸上止不住在笑,车辙碾着路面往颜府去,一路走,一路都在笑。 张姨娘搂了明洛,挑了眉毛斜她一眼,转过脸去没个好脸色,安姨娘垂了眼仁儿,跟女儿两个挨着坐在门边,倒是最晚抬起来睐姨娘靠了车背,坐在大软垫上边,她脸上止不住喜意,旁的不知道,她在宅子里呆久了,有一样还是知道的,大房没儿子! 到办丧事终归要有个嗣子撑场面,三太太那疯魔的情状,下人里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北院一拜起菩萨来,东院都能闻得见檀香,求了这许多年,一个屁也没崩出来过。 她拿眼儿睨睨两个姨娘,先进门又怎着,这许多年也只生出女儿来,她呢,却是正经的三年抱俩,还有个儿子! 睐姨娘低头看看自个的儿子,养的白嫩嫩胖乎乎,嘴巴一抿就跟笑似的,叫马车一颠,醒了过来,蹬了腿儿“哦哦”两声,眼睛一转就找到她身上来。 睐姨娘两手抱了儿子,宝贝儿似的捧在胸前,一边托着头,一边托着身子,恨不得嘴里声音再大些:“哥儿怎的了?叫颠着啦?”张了口就叫:“赶车的是死人,不知道颠着少爷了!” 一路上小半拉月没正室压在头上,她那尾巴是越翘越高了,等想到过继这一节,更是满心满眼的觉着半个颜家都在儿子手里,统共这两个男娃,一个抱到大房,另一个就袭了这一房,不论怎么算,她的儿子都是个宝贝凤凰蛋。 睐姨娘抱了沣哥儿再按捺不住,一双眼睛波光流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人物表: 第一代:顔太祖 第二代:顔太宗---一子 第三代:顔太爷---二子 第四代:顔伯祖---二女 ,一子顔丽章(过继) 顔祖父---顔顺章、顔连章、顔丽章 第五代:大房顔丽章、袁氏 二房顔顺章、梅氏----明蓁,明芃,明陶? 顔连章、纪氏---明潼,明湘,明洛,明沅,明澄,明沣。 ☆、第28章 枣锢飞燕(捉) 等阖府都知道二老爷房里又多了个儿子,明沅就是再小也听到些风声了,她跟澄哥儿两个来不及安排院落,便先跟着纪氏住在正房三间堂屋靠西边的厢房里头。 纪氏一着家,那些个下人丫头婆子好似立时就了有主心骨,明蓁那头趁势把事一推,她本来就是侄女,又是小辈,再不该由她来操持的,如今全由着纪氏接了手去。 这时候便显出了明潼来,纪氏胎未坐稳,脉息又弱,明潼生怕她落了胎,一应事体看着是从纪氏屋子里头吩咐出来的,里头倒有一多半儿是明潼在料理。 可她再能干,总没办过丧事,又不想事事去烦纪氏,便把安姑姑喜姑姑两个调到身边来,这两个俱是老人了,倒还记得伯祖母丧事那回是怎么主持的,比着原来的例,明蓁主意对的便按着她的主意做,细节上头再改便是。 那香花宝顶数量匹配,三牲祭礼也叫厨房说定了铺子,要时便能立即送来,孝幛孝幡都点出了数目,一抬抬箱子罗列起来摆在北府库房里头,永福寺玉皇观两边都定好了人数,一边十六人,只要云板响了四声,立时就能去请了人来。 一边料理这些事,明潼还放出了话去,总归她年小,胡乱说出来也是有的,叫府里的奴才多两个去码头接迎,姨娘们本该坐着小轿来,这回却给她们配了马车,还特特吩咐下去,说不可惊着了哥儿。 “叫两个八字儿重的去迎着,哥儿年岁小眼睛干净,过来的时候挡着些,别叫冲撞了。”这话自明潼口里说出来,哪个都只当是纪氏吩咐的,东府上房里才说出来,立时阖府皆知。 梅氏那里一接着信,肩膀立时一松,长叹出口气来:“阿弥陀佛,这会子可好了。”拢了头发就要去揖秀楼里找女儿商量主意。 睐姨娘抱了沣哥儿回府,叫梅氏譬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原是一家一个儿子,如今老二家里有两个了,便该从他那个房头里选人出来,可这话她又说不出口,还是得跟女儿讨主意。 颜明蓁这幢小楼倒似一片净土,明芃原还在东府里头养病,一忙起来,也挨不过喧闹,还由着明蓁把妹妹接了过来,她这里除开四个宫里来的嬷嬷,身边俱都先换了宫人侍候着,凭外头怎么闹,她这里也是静悄悄的。 朱衣卧雪几个由着老嬷嬷调理规矩,等再学一回才能往她跟前侍候,如今倒跟小丫头似的,自怎么倒茶怎么回事开始学起来,见着梅氏来了,行个蹲礼,慢悠悠领了她进去。 梅氏自来不是个急性人,可这事儿却由不得她不急,可又得顾及着女儿的面子,一步挨一步到得楼中,短短一段廊道,连腰上垂的铃儿都不曾响动过。 明蓁正在习茶百戏,她身边的宫嬷嬷当教授,教她怎么点四瓣梅花,见着梅氏微一躬身,明蓁手一抖,最后一瓣便没成圆,她稳稳心神,把茶具搁在几案上:“倒有些累了,歇会儿罢。” 几个嬷嬷对视一眼,晓得这个姑娘是个有主意的,看着说话柔声细气,定了的主意却不转圜,既由着宫里赐下来,往后就要跟到封地去,一身荣辱系在她身上,客客气气尽主仆之宜便是,也不愿听府里这些烦琐事,若要问计,成王妃自会开口,便都各各退到后边去。 明蓁见着母亲这付模样,不必开口也知道她要说甚,调了几个宫里派来的丫头的去斟茶拿点心,把自个儿身边的朱衣卧雪留了下来,拉了梅氏走到罩房里头,挨着窗户拉了她的手:“娘莫要忧愁,这事儿交给二叔二婶就是了。” 梅氏蹙了一双远山眉,眼睛里都浮出泪来,未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哽咽:“我也晓得你二婶养活那么个哥儿不容易,可实舍不得你弟弟,你……你三叔家里你也瞧见,我还想着等明陶大些,送到你外祖家读书呢。” 袁氏瞧不上她,她也一样瞧不上袁氏,自个儿大字不识一个,明琇都三岁大了,连句诗都不会念,她眼中一湿,明蓁就赶紧拿帕子出来给她按眼睛:“二叔家里两个,再怎么也轮不着从咱们这儿过继的,娘宽宽心,若实担忧,我去问问便是。” 梅氏刚还皱着的眉头松开来,她一双手合什了执在胸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颜明蓁垂了眼睛,嘴角还勾着笑意,安抚了母亲,留她喝了茶,又叫朱衣拿了一匣子点心来,指了朱衣紫萼两个跟着,叫檀心卧雪给几个嬷嬷告假,披上短斗蓬往东府去了。 东府里一片忙乱,一抬抬大箱子挡在花园通往后宅飞虹桥廊上,朱衣快步过去,问一几句,又脚不沾地的快步回来,低了声儿凑到明蓁耳边道:“是二老爷的房里人,仿佛说着,要给睐姨娘分个大院子。” 明蓁听得这句心里透亮,二婶自来不是个没决断的,这番作做,不过为着捧杀,这些日子,厨房哪一天不往东府送乌鸡汤。 她自打知事起便在老太太房里养活着,听的看的,都是二婶纪氏如何如何能干,自己的亲娘明明是长嫂,却倒退一射之地。 老太太抱了她到身边养活,为的便是自小教她理事,往后还担着教养弟妹的职责,老太太的话说的明白,“不能由着那个不着调的亲娘,把好好的孩子祸害了”。 明蓁初时不懂,越大越是明白,越是大越是知道老太太说的对,为人子女者如此腹诽双亲实是不道,可她每每看着母亲靠在二婶身上,事事拿不出主意,心里又为着她羞愧。 初学着打算盘的时候,去给亲娘请安,才提起来,母亲竟然落泪,后来才明白,在娘亲眼里,这些个俗事最是可恶不过,可作女人,若真烦起柴米油盐,小妾通房来,哪里还能雅还能仙? 太-祖母在时由着她来教,等太-祖母没了,明蓁便样样都学着二婶纪氏的行事,宽容大方平和中正,这才是太家太太的款儿。 她略站一站,见前边还忙个不休,指了紫萼拎着食盒过去,见得明白了,有些话便不必再刺探,二婶子这是要借刀杀鸡,自家很不必再去淌这混水,一路绕了林荫曲廊往回走,朱衣跟在身边,扶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可要往太太那儿去?” 明蓁吸一口气:“不必了,这事儿还有得磨。”只要伯祖父在一日,便能扯一日的皮,二婶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澄哥儿过继了,明蓁心里想着那两个字,却也明白到二婶这个地步,换作她,也是一般做法。 睐姨娘叫分到个大院子里头,除开三间堂屋,还有退步抱厦,挨着门阶上得三层,还有一道垂花门,两边墙廊各挨着几处耳房,纪氏还道:“原不是说她院子里头人多,屋子浅了住不下,如今再多也能住下了。” 张姨娘跟安姨娘两个各回小院,安姨娘面色如常,张姨娘斜了眼锋看她,嘴角一挑,抿出个轻蔑笑意来,带了明洛请过安,退到一边,很看不得睐姨娘这个张狂模样儿。 正遇着紫萼送了点心来,半福了身子道:“我们姑娘才得着宫里赏的点心,想着给二太太送些来。” 是一匣子枣锢飞燕饼,寒食节前宫里都有赏赐,明蓁既定了成王妃,里头便赏了这个出来,纪氏瞧见嘴角一勾:“大侄女有心了,等厨房里做了青白团子,便给你们太太也送些去。” 朱衣还没走到门边,纪氏已经在吩咐:“开了匣子分一半出来,叫沣哥儿也沾沾宫里的喜气。” 睐姨娘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她接了饼碟儿,看了挨着纪氏的明沅一眼,竟大剌剌说道:“妾给六姑娘做了一身衣裳,想叫六姑娘试一试。” 真是城门失火,明沅躲她且不及,不防她竟说了一这话出来,还一脸的得意,料定了纪氏定会许她似的。 明沅抬眼去看纪氏的脸色,她一脸平和,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开口还是平常声调:“既是给她做的,就带了她去试试罢,卷碧,你跟采菽两个,侍候着六姑娘。” 明沅由着卷碧抱到睐姨娘院里,这才觉出大事不好,她知道大房要过继,便是头先不觉着什么,日子一长也回过味来。 纪氏何时这样宠溺过澄哥儿,明潼理事,纪氏反而得闲,这些日子又停了功课,澄哥儿自早上睁开眼儿,到夜里睡觉前,时时呆在纪氏身边,一刻不见琼珠便来寻人,连澄哥儿自个儿都觉出纪氏待他不同以往。 到底是孩子,一经放纵初还拘束,等他晓得再怎么闹纪氏也不十分训斥他,心便玩野了,总归教养了这些年,大规矩总是不错的,府里将要办大事,除开纪氏后院,他也不往旁的地方去,日日拉了明沅在院子里头混玩。 架着小网兜捞了莲花池里头锦鲤,又把院后两株天孙织锦的曼陀罗花掐下碗大的两朵来,蹿在假山石洞里头玩迷藏,跑得一头一身是汗,便是这么个皮法,纪氏还只盯着丫头叫不许磕了碰了,玩出汗来赶紧给垫上毛巾子,别着了风寒。 澄哥儿猫儿似的钻闹,连带着明沅也叫一块放松了,那捞上来的锦鲤叫他们放到纪氏屋里的彩斗大缸里,掐下来的花悄没声儿的摆在纪氏织锦枕头上,纪氏本来就心软,再见着这个更是一句教训的话都出不了口了。 背地里还对着明潼弹泪,明潼对纪氏肚里这胎,看的只怕比纪氏自个儿还更重些,见她多忧多思,把眉头一紧:“娘且安心养着,若澄哥儿要呆在老宅,便留两个嬷嬷下来,我在老宅看着他便是。” 两个看澄哥儿的眼神都不同,澄哥儿觉不出来,明沅却不是真孩子,她心里猜测着,只怕纪氏跟明潼两个都定下主意,要叫澄哥儿过继到大房去。 知道这个,再看睐姨娘这模样,心底暗叫糟糕,她这谱摆实在过份了些,连安姨娘都扯了明湘,一句话不曾多说,走到廊道各自回了院子。 自飞虹廊行过来,一路都有下人给睐姨娘问安,她甚个时候这样体面过,连头都昂得更高些,纪氏头上都换过了翡翠珠玉的首饰,她还戴了金压发,一路招摇过市。 明沅趴在卷碧肩上,她养了些时候有了份量,卷碧哪里抱得动她,行一会便要停一停,明沅扭了两下要下来,卷碧才刚把她放到地下,她撒了腿儿一路往回跑。 ☆、第29章 蜜裹核桃 明沅自然没能跑掉,她人小腿短,身后还跟着那么多丫头婆子,没跑上两步,就叫个婆子一把抱起来,卷碧拎裙子在后边追,见明沅挣扎急声道:“手松着些,可别伤着六姑娘。” 那婆子腆了脸笑:“知道知道,不必姑娘吩咐。”说着把明沅抱给她,卷碧伸手接过来,明沅哭丧了脸趴在她肩上,撑起来摇摇头:“我不去!” 卷碧软声宽慰她:“只去一会子便好,试了衣裳就回去。” 睐姨娘叫明沅这跑,手上捏的帕子都差点儿绞烂了,扯着嘴角从前边过来,一张手:“我来抱。”说着刮了一眼卷碧:“别是你手底不干净,弄疼了她。” 明沅叫苦不迭,卷碧可是纪氏屋子里的大丫头,自个儿身边还有她的亲妹妹,睐姨娘张口得罪了她,以后倒霉的还不是她!所幸是卷碧,若是琼珠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话来。 卷碧也不接口,只道:“姐儿沉手的很,姨娘怕抱不动呢。” “我肚子里出来的,几斤几两我不清楚!”睐姨娘伸手抱了明沅,明沅也不敢再挣扎,刚才那个婆子急急抱了她,春衫本就薄,如今胳膊就有些疼了。 她其实不是真想跑,起码得做个样子给纪氏看,原来是她想的太简单了,还以为只要养在上房,只要她不理睐姨娘,两下里都能干净,哪里知道只要是睐姨娘跟沣哥儿的事,就能扯着她。 睐姨娘当丫头时也不过是撒扫的,成了姨娘更不必劳作,明沅吃的好自然长得多,她甫一接手,若不是卷碧拿手托着,明沅就要往下坠,她一把揪住了睐姨娘的衣领,这才稳住了。 睐姨娘刚才说了满话,不肯松手放开女儿,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扶着背,走一步是一喘,一条廊道不曾到底儿,她已是靠着栏杆歇气了。 “怎的长这许多,姑娘家吃的这样,往后可怎么办?”她一想便觉得纪氏不曾安好心,眼见着女儿脸颊肉乎乎,伸出来的手带着一排肉涡涡,嘴里嘟囔着,不敢嚷出来。 还是她身边的丫头葡萄见她实没力气了,伸手道:“叫我抱一抱六小姐吧,沾沾福气。”这么说着,伸手把明沅抱过去,这般才行到了落月阁。 纪氏把东府里头原来预备给姨娘的院子,捡最好的给了睐姨娘,落月阁两边开了门,拂开柳荫就是绿漆月洞门,进门迈三步下得台阶,种了两株粉桃花,此时已过了花季,枝上零星开着几朵晚桃。 正面就一排三间的屋子,门前两个大花圃,全种了福禄花,飞罩上边雕着喜上梅梢,两边垂了细竹帘子,竹帘上边还编着万字不断头的纹样。 里边三间屋,两边门扇嵌了四季如意花卉的彩色烧画屏,博古架子上头空荡荡不曾摆设,东屋靠着窗摆了一张山水屏画的梳背小凉床。 睐姨娘自个儿住了东屋,西屋是沣哥儿睡的,这时候他吃了奶正睡着,便把明沅抱到东屋里去。 里边除开丫头,竟还坐着个穿了锦衣的老妇,抱了销金头巾,鬓边贴了个金箔贴花儿,见着睐姨娘进来,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站起来迎两步,伸手就要掐明沅的脸:“这是咱们家外孙女儿罢。” 卷碧倒抽一口气,采菽赶紧扯扯姐姐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声响,只退过一步不叫她碰着明沅。 睐姨娘见两个丫头恭顺,越发得脸,把明沅往床上一放,扫了卷碧采菽一眼,指着廊下:“没眼力介的,往廊下等着去。” 卷碧还要说甚,采菽急急扯着她往外,明沅站起来就要跟着下床去,那个婆子一把拦了她,一张嘴唾沫都差点和喷到她脸上来:“姑娘还不识得,我是你娘的娘,得叫阿婆。” 葡萄麦穗儿儿只作没听见,放下食盒紧跟着步子往外边去,屋子里只留下明沅江婆子跟睐姨娘三人。 明沅怎么能肯,站起来甩手就要出去,这里一刻也呆不住,睐姨娘见她这模样,心头一酸,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她有一半儿倒是哭给亲娘看的,一面哭一面诉苦:“她哪里识得娘,早就叫教的眼里没我了。娘只说这是条好路,铺着金嵌着玉,如今呢?这可是我头生女儿,说抱就抱了去,我的苦,娘哪里知道。” 那个妇人见她哭,啧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凉床上,手上还抓着一把瓜子儿,明沅这才瞧见她吐了一地瓜子皮,衣襟上还沾了点心渣,手指在雕花床,花鸟围屏上点了一圈儿:“这还不是铺金嵌玉?叫你嫁到外头,能有这样的屋子住?”说着伸指头点点女儿:“白瞎你这么一付皮相,你还想着那个木匠?” 睐姨娘叫母亲说的一怔,原来只有三分哽咽,听得这一句,泪珠子立时滚落下来,到此时方是真哭了。 睐姨娘本家姓苏,原是侍候府里花木的,这差事有油水可捞,时常在主子眼皮底下转着,梳剪出花木盆景儿往房里一送,还能得着赏钱。 苏家原来就颇得过,可架不住一山望着一山高,进得院儿来满眼都是富贵锦绣,女儿叫收用了,可不正中下怀,便是纪氏不来问,这一家子也要吵出来,好讨个名份来。 明沅一个头两个大,想爬起来,叫江婆子一手按住了肩,把她按坐在凉床上,还抓一把巧果饴糖塞到她手里,咧了嘴巴哄她叫阿婆。 明沅怎么能肯,江婆子只当她小人家听不懂,冲着女儿伸出两根手指头,张口就来:“他们家里床板儿都没第二付,你真个嫁了他,叫你睡在土窝子里?” 睐姨娘还只落泪,江婆子瞧不过眼去,伸手拍了瓜子壳,掏出帕子给女儿拭泪:“听娘的劝,还能害你?你看看这屋子,再想想北边府里,若是咱们家哥儿过继了去,那可不全是咱们家的,你心里那些想头,娘不是不知道,可那全是虚的,能看还是能吃!我只问你一句,如今你能出去,还跟着他喝麦壳粥?” 见女儿还不说话,摸摸她的脸颊:“我的好姑娘,你如今一天用几个菜?喉咙管都叫这花蜜浆子喝细了吧?” 睐姨娘眼睛盯在七彩螺钿贴贝座屏上,半晌不接话,好容易出了一口气,脸上有些不耐:“娘这回子来,又要做甚?” 江婆子晓得女儿也不是真抱怨,不过作个样儿给她瞧,哧笑一声:“你得个哥儿,上边就没赏东西,别只你一个住在金窝银窝里头享福,咱们家那房子也修一修,好叫你哥哥住得舒坦些。” 睐姨娘心知娘是进来要银子的,贴身摸出个荷包来,捡了一块细银子:“好好的修什么屋子,这才三年多,就又漏雨了?” 她进门的时候,是写过契的,家里总共得了十两银子,一文都没给她带进来,说是修房子,一厘钱都没多余的,叫她穿着旧衣进了门,如今又来要钱,不过是亲娘想要甜点了。 江婆子见女儿一出手就是一块一钱重的碎银,拿帕子包子塞到袖笼里头:“这是给你哥哥的,我就没个零花?” 睐姨娘坐起来从床下边拉出个箱子,从里头捧出个匣子来,一匣子铜钱,抓了一把,江婆子还只眼巴巴的看着,就又伸手给她添了一把。 婆子这才嘴巴咧咧笑出来:“那我家去了,你记着我的话,往老爷身上多用功夫,上头那个再厉害也不能治死你。” 明沅到这时候,才真的觉得睐姨娘可怜,当着她的面演了这么一出好戏,这个名义上的“外祖母”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江婆子先要出门,眼睛一扫看见桌上没打开的点心,才要伸手,叫睐姨娘按住:“这是宫里头赏下来的,单给了沣哥儿。” 江婆子才得了银子的喜色立时隐了下去,甩开女儿的手,见盒子里总共只有四只枣锢飞燕环饼,捡出两只来:“给你侄子吃。”这才心满意足的往外头去了。 等江婆子去了,睐姨娘再张手要抱明沅,她垂着头不再挣扎,觉得这个女人也可怜,才十七八岁等于是叫亲娘给卖了,可她可怜归可怜,再这么作下去,连带着沣哥儿也落不着好。 睐姨娘见她呆呆的不动,又拿东西哄起她来,一个金铃铛,一个彩皮球,又抖出一件小衣裳来,给她穿在身上,抱了她哄道:“沅姐儿,叫我一声娘,叫娘。” 柳叶眉毛瓜子脸,一双眼睛里满是期盼,明沅看看她,心里叹气,却抿了嘴儿一声不肯吭,睐姨娘说了两句见她不出声,抱了她到西厢房里去看沣哥儿。 明沅便是抱到上房之前,也并不常见这个同胞弟弟,他盖了大红刻丝被子,白胖胖一张圆脸,闭着眼睛不知道生得如何,那一双眉毛却跟自己一模一样。 也不知作了什么美梦,嘴角一扁,露出左边面颊上的梨涡来,睐姨娘从被子里边摸出沣哥儿的小手,挨着明沅叫她摸一摸。 小拳头才那么一丁点儿大,紧紧握着不松,小指尖儿细细翘起来,铁爪兰似的,明沅心一软,伸手摸了摸,睐姨娘抱了她盈盈大眼红了一圈,带点湿意,摸了她的头:“等你弟弟袭了家业,你就又是我女儿了。” 明沅叫卷碧抱回上房去时,身上还穿着那件小衣裳,针脚布料都只寻常,大小却正合适,她伸了胳膊抱住卷碧的脖子,听这对姐妹一路小声说话,知道她们必是要跟纪氏禀报的,可她能说什么? 院中移步换景,透廊洞门花窗,走得一二步,瞧见的便不再是同一处景色了。 澄哥儿挨着纪氏正吃飞燕饼,吃得口角沾着枣泥,纪氏掏了帕子给他擦嘴,澄哥儿仰着脸,把一边抬高了凑过去,眼睛一睨,瞧见明沅进来,张手就冲她招一招:“六妹妹来,我还给你留了一半呢。” 明沅才刚落坐,他就塞了一块饼儿过来,明沅拿在手里,口里没味儿,吃不下去,张开米粒大的牙咬了一小口,慢慢吃着。 纪氏往卷碧身上一扫,她凑到纪氏耳边,也不知说了甚,纪氏竟淡淡笑了起来,一句也不曾在明沅面前开腔,只拍了澄哥儿的背:“咱们后日去外祖家好不好?” 澄哥儿还记得纪氏的娘家,年年生辰都给他送生辰礼来,他兴高采烈,见着匣子里头还有几块饼:“这个给带去分。” 纪氏松了眉头搂了他的肩:“好,咱们澄哥儿给的。”说着看了看明沅,顿一顿才道:“明沅也一道去,采薇给她捡件衣裳。” 在家穿得素淡,出客却得艳些,采薇立时抱了明沅下去,给她脱了衣裳,还防着她喜欢这件,不好逆着她,可这件衣服却烫手的很,再不能留,塞到箱子最底下,捡了件桃红织金的出来:“姐儿,咱们换了这身罢?” 等解了衣裳,采薇细细抽一口气,她连着明沅的中衣也一并想换,这才看见胳膊上边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斑,叫过采菽批头盖脸一通骂,捏了这个往上房去告诉纪氏。 连在前边理事的喜姑姑也一并过来了,纪氏问明白了,知道明沅是要跑回来才叫掐出这么一块,神色立时不同,斜了卷碧一眼,卷碧原是不想多这事才没张口,纪氏罚了她一个月的月钱,又叫外头送活血膏来。 解了衣裳,就这么半趴着,她自家不得动手,防着有孕不碰这些,叫喜姑姑给明沅上药,见她不动的模样,摸摸她的脸,捏了一块蜜裹核桃送到她嘴边,明沅就着纪氏的手含吃了:“咱们明沅受委屈了,带了你坐大车,去外家见见几个表兄妹。” ☆、第30章 玫瑰糖馒头 等纪氏一走,采薇就扒着喜姑姑告了状,是采菽跟着去的,青了一块皮子回来,太太却没发落她,自家不过躲了回懒儿,叫让喜姑姑那样敲打,采菽怎么着也该罚月钱才是。 哪里知道喜姑姑却不曾发落她,只掀了衣裳看看明沅碰青的那一块,见上了药油,问她:“姑娘疼不疼?” 明沅点点头,小孩子细皮嫩肉,青了一块还是有点疼的。采苓拿了一把细柳条进来,接口说道:“那样一大块呢,姑娘竟不曾哭。” 喜姑姑满眼爱怜,徐徐叹出一口气来,见采薇愤愤不平的模样,知道她怎么也点不通,索性不说她,只道:“采菽也罚半个月的月钱,你姐姐是太太的人,你可是姑娘的人。” 轻描淡写把这桩事揭了过去,采薇听见她罚了月钱,脸上有几分得色,喜姑姑暗暗摇头,倒是上房的卷碧能揣摩上头的心思。 分了大院子,派了马车,还放出那样的话去,显着很看重沣哥儿似的,不这么着,睐姨娘哪能招摇得起来,太太这是打了主意,想一石二鸟了,若她不想叫姐儿去,根本就不会应。 她拍拍明沅的背:“姐儿不怕,过得两日也就好了。”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太太心正,觉着亏了她,这才带了去纪家,明湘明洛两个长到这样大,却还不曾相过面呢。 纪氏才家来,纪家就送了帖子来,纪氏的娘家嫂子说要来拜望,叫纪氏给推了,如今眼看伯父一时半会儿咽不得那口气,便又想着往娘家跑一回。 纪氏人在外头,纪家却没少来,每到应时当令的节日也送了礼盒儿来,颜家大伯病着,每十来日就差人问一遭,包了人参茯苓送来。 澄哥儿还记着纪家两个哥哥,他旧年生日,纪家送了一柄彩雕小弓箭来,他一向喜欢的很,挂在房里的墙上,连玩耍起来都爱惜的很。 纪家跟颜家一个住在城南,一个住在城北,原来都是城郊地方,城里人口稠密里来,老街动不得,外城越扩越大,颜家祖宅原来该是在南城门边的,经得几代却成是富户聚居的地方了。 明沅早早起来,因着是作客去,不好过份素淡了,便穿一身桃花红刻丝衣裳,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小花苞,把纪氏给的璎珞圈儿挂在脖子里头,牵了澄哥儿的手,去上房用早膳。 回来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见着便宜爹,颜连章总有好几日宿在外院,跟哥哥弟弟一道守着伯父,纪氏怕他在前边吃得不好,趁着回来换衣服洗漱,叫厨房里熬了鸡丝粥,摊了双色芙蓉蛋上来。 这东西软和,鸡肉丝炖的久了,一口抿在嘴里肉就化开来,粳米早就不成形,喝汤似的“呼呼”进去,再配着芙蓉蛋,颜连章一气儿吃了两碗:“可还有么?给大哥三弟带些去。” 纪氏心疼他守夜,递了帕子给他擦嘴:“有的有的,早就叫送了去,你赶紧洗洗,往床上歪一歪。” 颜连章冲她笑一笑:“累不着我。”一抬头看见澄哥儿明沅两个打扮好了,知道纪氏要回娘家去,招招手:“去了外家可不得的礼,不许跟兄弟们胡闹。”他说完这句,又看看明沅,转头问:“怎么带了她去?” 纪氏翘翘嘴角:“可怜的,也带了她一道去散散。”颜连章听见这句并不再问,可到底怎么个可怜法儿,自然会有人告诉他。 澄哥儿这两日皮得很,颜连章也是知道的,想拉过来训,先给纪氏拦了,这回她急着在这时节往娘家跑,为的也是请个大夫,就在娘家把了脉,算着时候差不多,此时也该摸出来了。 澄哥儿见着颜连章总有些怵,板了小脸点头,明沅也跟着点头,纪氏推了他一把:“孩子们才刚起,你赶紧去罢,也好多睡一会子。” 婆子撤了小桌,又上一抬来,明沅坐定了擦过手,拿青瓷小碗舀了粥,自家细细吹着食用起来,芙蓉蛋里夹的肉沫,摊成两色,一边儿全是蛋清一边儿全是蛋黄,摆出来倒像个八卦,澄哥儿专舀蛋黄吃,里边裹的肉切得粉粉碎,不必嚼就咽了下去。 他是最没心事的那一个,明沅用了粥再吃些笋脯就不吃了,纪氏也是略用两口,她今儿等着把脉,哪里还有胃口。 澄哥儿吃用着,她便立起来换了一身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胸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卷碧掀了大衣镜上的百子石榴绣罩给她照看,扶一扶鬓边的金钗,转身点了四色礼,看澄哥儿也用得了,牵了手往角门上去。 因着穿了艳色衣裳,便不好往三府并一的大门口走,只开了东府的最外头廊道边的小门,朱轮车就在外头等着,纪氏靠着软垫坐下,一边坐着澄哥儿,一边坐着明沅。 澄哥儿可没这许多规矩,出了府到大街上就掀了帘子伸头去看,明沅心头痒痒,也跟着爬过去往外看,纪氏也不斥责他们只阖了眼睛,一手搭在引枕上头,一手撑了头养精神。 此地风俗跟穗州比又不一样,街上人的衣裳穿得更齐整些,倒不是穗州不富,而是民风如此,靠海打渔为生的,有些人便趿着草鞋子,连绑腿儿都不裹。 越是往金陵来,越是觉得天寒些,在穗州都换上纱衫子了,此地还穿得厚,纪氏回来的这一船未到金陵前,就煮了柴胡板蓝给丫头婆子防风寒,后头姨娘那一船便没想这许多,好些个丫头都病了。 一路比之穗州又是不同,竟还有人临街搭了戏台子,放个铜锣在上边,挂了块幡,写着《宝珠记》,明沅从来没听说过,想是地方戏曲,再往前酒楼一间挨着一间,挂着白巾跑堂的一溜儿排开就有七八个。 天还早,还有担了柴在街上兜转着叫卖的,茶店除开卖大碗茶,还卖烧好的热水,拎了壶去装一壶,一壶费十几个铜板,还能再摸一碗盖碗雨花茶回去。 街上形形色色比穗州繁华又不相同了,穗州是从城里往城郊去,这儿却是自南往北穿城而过,一溜儿都是青砖大道,衣裳也穿得更富丽,绸衫裳子竟是寻常就能瞧见,穗州的织丝女还穿了蓝花布呢。 明沅一路看一路指点,澄哥儿半通不通的说着孩子话,见着个挑了担子的汉子,前边箩筐里头是白萝卜,后边箩筐里头是个半大的娃娃,他知道那是出来卖东西的,还当那人卖孩子,瞪大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看,等有人买萝卜,那人放了担子秤起萝卜来,这才放下心。 马车自大路上过,边上就有好些个胡弄里弄,隔几步还能看得见水,明沅伸了脖子看,就有街面上的娃儿跟着车冲她招手,澄哥儿盯着捏糖人的看个不住。 这街面上的东西再怎么也不能给她们吃用,琼珠开了食盒子:“哥儿不若用个雪花酥吧。”盒盖儿一打开,里头摆着一方方雪白的面酥,撒了梅花雪粉洋糖,澄哥儿却只瞧了一眼,还盯了外头的捏糖人的摊子看。 那东西论吃口定不比雪花酥来的精致,不过是街面上看着热闹,可澄哥儿自来没尝过,他扯了纪氏的袖子撒娇,纪氏略张张眼看他,伸手去捏澄哥儿鼻子:“略停一停,叫捏两个上来。” 澄哥儿立时就笑了,他转着眼晴冲明沅做鬼脸,车靠着糖人摊子,琼珠掀开帘子下去,先拿了澄哥儿瞧中的那个大闹天宫,又扔了二十多个钱:“捡好的捏上来。”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伸头去看老汉怎么捏的,他见一对金尊玉贵的哥儿姐儿,舀了白糖面,刻起人脸来,做了一对儿金童玉女。 琼珠见做得好,又摸出钱抛到他摊前摆的碗里,斜签着身子接过来,缩进帘子里头面上还发红,原是叫个书生瞧住了。 澄哥儿一边一个伸手拿过来,纪氏点着他:“可不许吃,只给你看的。” 等过得糖摊子,又有卖贴花儿的,还有货郎走街穿巷,摇着彩皮鼓,念着长歌谣,不说澄哥儿这样的娃娃,就是明沅也看住了。 食店人最多,挤挤捱捱等着开笼,挂着布幡写了糖馒头三个字,一开竹笼屉,一股子甜香味儿扑面而来,拿油纸包着,不一时便卖干净了。 “这倒是江州点心呢,太太可要尝尝?”玫瑰糖馒头,里头包了玫瑰糖卤,刚蒸出来的馒头是热的,这时候吃口最好,咬上一口,糖浆汁子流出来,裹在馒头皮上,拳头大的一个,几口就吃没了。 “这滋味儿倒是许久不尝了,可是鼎香楼的?”纪氏问得这一句,又摇头:“回来时再买罢,别叫糖浆沾了衣裳。” 到得纪府大门边,明沅两个还扒着车窗回不过神来,纪府知道姑奶奶来了,早早进去回门,纪氏的大嫂子迎了来接她:“可算来了,老太太早晨起来便在念叨你了。” 明沅还当老太太是纪氏的娘,进了门才知道,老太太竟然是纪氏的祖母,她也不往堂前来了,纪氏领着明沅澄哥儿两个一路行过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院子正当中的宽檐小楼就是老太太的居室。 老太太眼神不好,见着纪氏也不要她请安,伸手就搂了过去,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脸红,纪氏的大嫂掩了口笑两声:“可见是真疼五妹了,咱们哪一个得老太太这样抱。” 明沅见着一串人都不识得,纪氏又叫老太太搂在怀里抽不出身来,便亦步亦趋的紧跟着澄哥儿,澄哥儿来的回数多了,伸头一看就告诉明沅:“哥哥姐姐们都在读书呢。” 屋里除了他们俩,再没别的孩子,澄哥儿手里捏了个大闹天宫的糖人儿,狠不得立时拿出去显摆,等纪氏跟老太太并几个嫂子说笑过一回,这才指了堂前规矩站着的两个孩子,见他们规矩立着,不动不摇,说了这么会子话还团手立着,脸上笑意更盛,招了手:“赶紧来,见过你们曾外祖母。” 纪家老太太一伸手,有丫头自身上锦袋里掏出玳瑁单边眼镜来,老太太拿起来放到眼前,眯着眼儿照了,这才笑开来:“澄哥儿,还一个倒不曾见过?叫个什么名儿?” 纪氏没有开口的意思,明沅便自个儿团了手拜:“明沅给曾外祖母请安。”因着她头一回来,纪氏一示意,便有丫头拿了锦团出来,让她跪着磕了个头。 “这小嘴儿甜的,我看着都爱。”纪氏的大嫂黄氏笑了两声,冲她招招手:“来,叫舅妈。”她一开口,别个都给纪氏作脸,一屋子的人,明沅挨着个儿的请过安去,得了一身的彩头。 这些东西家里常备,便没想着纪氏带庶女来,吩咐丫头一声,也有金锁金手镯拿了来,明沅接过去就递到采薇手里,黄氏点点头:“到底是咱们姑奶奶教养出来的,规矩真是不错。” 她说这话,拍的是老太太的马屁,纪氏可不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纪老太太听着果然高兴,特特抱了明沅到罗汉床上,搂在怀里磨搓一回,点了身边的丫头,开了匣子拿出一付赤金打的万事如意锁来。 纪氏接过手,摘了明沅原来戴的那一付,把老太太给的亲自给她戴上,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老太太晓得孙女儿回来还有要紧事,伸手握了她的手:“今儿到不巧了,永年堂的孙圣手来给我把脉,便不留你们,阿季陪陪我,叫他们往前玩乐去。” 纪氏心头一暖,知道祖母这是特意请了大夫来的,捏了帕子指派琼珠采薇两个带着澄哥儿明沅出去:“你看着你六妹妹,可不许跟哥哥们混闹。” 澄哥儿高声应了,昂着头伸出一只手来,牵住了明沅跟着黄氏往前边院里去玩,黄氏自家养了个哥儿,瞧见别家的姑娘自来多几分喜爱,叫拿了彩画皮球出来,又让丫头去学里看看两个哥儿歇晌午了没有。 明沅跟澄哥儿两个到花园子里玩耍,澄哥儿抽陀螺,她就在花荫下边拍皮球,一抬头正瞧见个长须老者被丫头引着往太夫人院里去,身后还跟着个拿医药箱子的童子。 明沅一怔,皮球没弹起来,就地滚了出去,骨碌碌滚到石台子边上,明沅走过去拾起来,才蹲了身,手还没抻出去,就见一只手捏了皮球。 抬头一个是个跟澄哥儿一般大的男孩儿,穿了身靛蓝绉绸小褂子,胸口也挂了一模一样的四季如意金项圈儿,笑眯眯的看着她,伸手把球递过来:“你是五姑姑家的妹妹罢。” ☆、第31章 一品玉带糕 明沅一手接过皮球,退了两步仰脸看过去,还不及答应,澄哥儿甩了手里的皮鞭子,也顾不得地上打旋的陀螺了,奔过来大喊一声:“表哥!” 这是黄氏的儿子纪舜华,长房嫡长子,他看见澄哥儿一把搂了他,伸手撸了袖子:“我老远就瞧见了,你那个不对,我来!”说着拿了皮鞭子,对着地下慢下来的陀螺就是一鞭,陀螺忽的立起来,转的飞快。 澄哥儿拍了巴掌,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转,还不住口的问:“英表哥呢?”纪舜华连头都不抬:“他叫师傅罚堂了。” 明沅正在想英表哥是谁,后边一管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你叫什么名儿?”廊道里一对姐妹携手并立,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只一个身量长些,一个身量短些,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弯着眼睛问她话。 明沅抱了皮球:“我叫明沅。” “我是纯馨,她是纯宁。”那个大些的已经留了头发,两束小辫儿垂在耳边,伸手拉了明沅,掉了一句书袋:“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明沅半句也听不懂,纯馨翘翘嘴角:“他们玩他们的,我们去屋子吃茶用点心罢。”说着伸手牵了明沅,一路问她几岁上学了没有。 明沅从来了这里,还没跟古代小闺秀玩耍过,明湘明洛两个虽也一处用饭,天天都见面,可明湘是个闷葫芦,明洛又存了攀比的心思,倒不曾一同坐着玩乐,被人请着扮家家酒喝茶,更是头一回。 明沅心里猜测着纪氏怕是来纪家招的大夫,她这般小心,心里还是怕没有,叫了大夫贻人口实。 这事儿早一天定下来,明沅就早一点放心,只要纪氏有了身子,睐姨娘也就不蹦达了,她不蹦了,不光是明沅,沣哥儿也才能过安生日子。 采菽抱着皮球跟明沅身后,到花厅里坐下,自有小丫头倒水来,攒盒里头取出四五样点心果子,大些的纯馨还招呼明沅:“妹妹不必客气。” 翘着手指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告诉她哪一样是府里厨子拿手的:“这是一品玉带糕,最是养人的,妹妹且尝一尝。” 小人说着大人话,明沅忍着不笑,拿一块在手里,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这一品玉带糕,一层一层的撕下来吃,又听纯馨说些里头用的桃仁莲子桂花红青梅,说的她都知道怎么做了,这才拿帕子按着唇角:“给妹妹添些茶。” 话说着唠叨,教养却是好的,两个女孩儿年纪看着比明湘还大些,举止动作却更温柔,又不像明湘似的枯坐半日不开口,跟明沅搭了话,便又说些学里的趣事,绣花写字之类闺阁小事,知道明沅不曾进学,还说要送一本字帖给她。 隔得三岁好像面前隔了三条沟似的,虽不至冷落了她,可这姐妹两个也只把她当客人,还是她们两个更说的来,不一时又扯到花帕子上了。 明沅耐着性子,后来看见外边放起竹风筝来,便装着坐不住的样子,伸了头要去看风筝,两个小姑娘才这点子大,就知道不能跑动,还想拦她,明沅却仗着年纪还小,一溜往前跑去,再听女经,她就快“闷”熟了。 风筝还没飞上天,那边大夫又还绕了廊道出来了,送他出来的丫头一脸喜色,想是喜信,明沅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她已经不担心纪氏把她送回去了,若真要把她送回去,就不会带她来纪家。 可能一个庶女,纪氏还真没把她当一回事。澄哥儿兀自不觉,跟纪舜英玩得满头是汗,里衣湿了,还撒腿跑着不肯让丫头给他换衫子,满院子都是他的笑声。 纪氏这一脉,果然是喜信。 老太太这里一清净,就握了纪氏的手掌拍抚她:“咱们不急,在祖母这儿喝一盅汤,昨儿就给你炖上了,乌鸡骨头都炖酥了。” 纪氏眼里含了泪,挨着老太太,把一盅儿汤全喝尽了,老太太伸手抚她的额头,拍着她的背:“你这个孩子,自来有事儿都自个扛着,便是你母亲那里不好说,同我有什么不能说,担了几天心,可没吃用好吧。” 纪氏的母亲是纪二老爷的原配,现如今的二太太却是继母,后进门的填房。纪家上一辈儿两个儿子,纪氏是纪二老爷的头生女,生下来长到五岁没了娘,如今这位太太是后来抬进门的,纪氏这才由着祖母抱了去教养。 她打小跟着祖母,自然只跟祖母亲近,那一个不过是面子情,老太太年轻时候想着自个儿硬朗,不曾叫她们亲近,如今年岁大了,就怕等她去了,纪氏没个后靠,这才每到年节就念叨着,这么长来长往走动着,等她过去了,娘家也断不了。 纪氏也晓得祖母这片心,出了嫁,倒比在家时跟大房的关系更亲近,她吃了一盅汤,又叫厨房给她下一碗鸡汤裙带面,老太太喜的合不拢嘴,竟也跟着用了一小碗。 这才请大夫进来把脉,孙圣手是妇科圣手,隔了帘子一摸脉,捋了胡须道:“恭喜这位夫人,圆而如珠,滑脉。” 纪氏先听着恭喜,再听见他说是滑脉,眼眶一湿就要淌下泪来,却又听大夫说道:“夫人只须好好将养,那补血的药方倒不必再用了。” 她一颗心这才落进肚里,示意琼珠取了两封银子,老太太却更高兴,拿了个小匣子赏出去:“她上回生产亏了气血,圣手给瞧瞧,得吃用些甚?” 孙大夫连连摆手:“多食温补,少沾寒凉,若不放心便配些保胎丸吃着便是。”他接了巾子擦擦手:“夫人这些人调养得当,这才又怀上这一胎,若这胎安稳,往后坐胎也更容易。” 纪氏喜不自胜,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摸了她的鬓角念佛,等屋子里人都退出去,她长叹一声:“这就好了,定海神针才镇得住龙宫。”这一胎坐定,还有哪个敢爬上来乱了家业。 纪氏鼻头一酸,趴在老太太胸口,她的苦楚,也只有祖母知道了,盼了八年才盼来这一胎,从此再不必顾及那些个出尽百宝的姨娘妾室,她可算有了立身的根本。 “我看你屋里那两个倒是好的,别学着你大嫂,不嫡不庶,那才是乱家的源头,若跟你一心,你便当他亲生,若跟你生分了,也不必留情,女人得镇得宅保得身。”老太太一头银发,越说到后头,越是精神不济,半眯了眼儿打起盹来,却还死拉着纪氏不放,等她响亮应一声,这才松开手,脸上还带着笑,竟坐着就睡过去了。 纪氏知道她也跟着挂心,扶着她卧到罗汉床上,给盖上哆啰呢的毯子,指了丫头看着,眼见得天色不早,便带了丫头出来。 纪氏扶了琼珠的手,走到花园子,远远就见着澄哥儿玩闹,明沅就跟在身后看着,只觉得风吹面颊暖洋洋的带着香气,凭他亲妈是谁,把苗扶正了,他就长不歪。 纪氏双手搭在腹前,澄哥儿见着纪氏,大声喊娘,也不管风筝了,撒腿跑过来,到她跟前停下来,喘了气问:“甚个时候吃糖馒头?”明沅跟在后边咯咯笑。 回去时黄氏预备了一盒子礼:“原是想亲给送去的,亲家府里事儿多,便不叫你再忙一回了。”是一盒子青白团子,寒食饼寒食面,香椿芽拌面觔,嫩柳叶儿拌豆腐,总共八样寒食礼。 寒食就在两日后,颜家既不能出去踏青,又不能在家里办祭礼,防着大伯有个不好,连客人都不登门了,纪氏笑着谢大嫂体恤,眼儿一扫,大房的几个孩子都在了,只没瞧见头生的庶子,她知道关窍,也不点出来,叫丫头接了食盒子,坐车离了纪府。 大哥除开舜华,还有个儿子舜英,比嫡子要早生两年,已经八岁大了,黄氏前头生了女儿,到三岁上没了,妾室反而生了个壮实的哥儿,还是庶长子,她心里很有些不得劲儿。 是纪太夫人作主把这个哥儿抱到黄氏身边,说他能招子,也果然招了个儿子来,就是纪舜华,可既得了亲生子,前头这一个倒碍了眼。 一长三岁,做什么都先了一步,先一步开蒙先一步进学,连作文章都先了一步,两房里头纪舜英是最大的,往后娶亲生子也先一步,可不把嫡子死死压在了下边。 待黄氏那是有嫡庶之分,对太夫人来说却都是孙子,这一个还是独宠了三年的孙子,为着他能安心养在黄氏身边,生他那个姨娘,悄没声息的就没了,在永福寺里供了块长生牌位。 太夫人便是拉着纪氏的手这样劝她的:“你也别跟旁人比了,只看看你嫂子,摸了一手豹子,偏偏打成了别十,人都不说话,鬼还能说话不成,她却偏要分个亲疏出来,小节上头精明,大事却蠢成这样。” 纪氏便是不齿这位大嫂行事,她也没儿子,也把庶长子抱来养,心里未尝不曾存了能引子的心思。 可黄氏养活一个孩子,倒好似养活一只猫狗,疼他的时候放在心尖尖上宝爱,怀了身子立时把他扔到一边,还事事怕他争了先,狠不能按着他的头不叫他上进。 纪太夫人垂了眼帘叹息:“原想把英哥儿挪到我院里来,可还没张这个口,她就急的火烧眉毛了,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只当睁眼瞎子,看不见罢了。” 可惜自然是真可惜的,可想要家宅安宁,却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舍出个孩子去,这一屋子人的心就定了。 纪氏原来已是拿定了主意把澄哥儿过继了,如今看看他又犹疑起来,怕他觉得是自个儿不要他了,行到鼎香楼,叫人买了笼糖馒头,还是未蒸熟的,拿了竹屉带回家,自家灶上蒸出来,趁热吃。 纪氏见澄哥儿那大闹天宫的糖人没了,知道是叫纪舜华拿了去,澄哥儿自来大方,打小教他第一样就是不小气,知道是舜华开口要,也不说破,只到糖摊子前头,又给他买了一个。 还是自东府的边门进去的,换下艳色衣裳,馒头送到灶上去蒸,抱了两个孩子洗手擦脸,明潼坐镇家中,纪氏一回来,便先叫丈夫往后头来,把喜脉告诉了他。 颜连章立时就要去祠堂拜祖宗,叫纪氏一把拉住了:“哪里这样急,还不足三月呢,家里这模样儿,咱们哪能摆这个样子出来。”她这么说着,眼圈儿一红:“我还想,多留澄哥儿几日呢。” 梅氏哭功了得,颜顺章自来见不得她掉一滴泪,从小到大不曾跟人红过脸的,扯着脖子回绝了弟弟弟媳,颜丽章气的差点儿要跟哥哥扯起来,袁氏捂着心口哀叹,到没得挑了,这才想起颜连章房里两个庶子来。 张口要的,也还是澄哥儿,澄哥儿快六岁了,这样的孩子已是养住了,又是在纪氏身边养大的,规矩教养全都出挑,袁氏越想越觉着比大哥家的明陶更合适,她便当着颜连章的面,把那过继了也要叫爹叫娘的话说了一回。 没个王妃当姐姐,可还有一个盐道上的爹呢,袁氏见那头不成,立时就盘算起这头来,不跟她亲近怕个甚,自家丈夫也是过继来的,一抬出宗法来,还有什么亲疏。 她不到脚直,也不会把东西漏给儿子儿媳妇,他们就得扒着她,就跟如今她和颜丽章两个奉承着爹一个样儿! 颜连章因着同纪氏早早就商量定了,心知只有这个法子,脸上却作出不舍的模样来,到底是养了五年的,纪氏没想着贪他们的,却也开口定了条件。 不论澄哥儿过继之后,颜丽章生不生得出儿子来,江州那一片五百亩的水田连河塘,得归澄哥儿。 ☆、第32章 寒食桃花粥 这五百亩的水田,往后就是澄哥儿的,不论大房还有没有嫡子庶子生出来,澄哥儿就是嗣子了。 纪氏提的这一条,连颜连章都怔住了,先是一惊,再看她,眼神儿都软了几分,这却不是为了他们这一房要的,单单只为着澄哥儿。 “我知道这话说了,怕是没几个人信的,可我心里实是拿澄哥儿当作亲生,小叔子才多少年纪,两个人这样胡闹,往后便真无出了?”纪氏靠了软榻,缓缓吐出一口气儿来:“是大伯父急,可不是他们俩口子急,如今抱了过去,等再生了自家的孩儿,却把澄哥儿放到哪去?”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连个庶女都当眼睛珠子似的疼着,通房妾室再有了孩儿,不论是谁生的,总是颜丽章的血脉,若是个女儿便罢了,是个儿子,哪里还有澄哥儿站的地方。 “我们澄哥儿可不是他想要就要,不想要了再拱手送回来的。”当着丈夫不好说他至亲的长短,纪氏心里却是瞧不上袁氏这番作为的。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难道不知明陶绝无可能过继,还是张口就点了他,一半儿是因为成王,一半儿是私心里还想要自个儿的孩子,哪里知道大伯睁眼儿等着,不到过继胸口这口暖气只不肯散。 颜连章也觉得这个小弟过份,听得纪氏这样说默许下回,回头三兄弟再谈过继事的时候,便把这条抛了出去。 颜连章这话一出口,不独颜丽章愣住了,连大哥颜顺章也傻了眼儿,早知道还有这个法子,他们不想过继哪里用这样闹,张口要东西便是,但凡三弟皱皱眉头,这事儿便黄了。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倒抽一口冷气,他不似大哥二哥两个还当着官儿,除开公中分下来每年定额的银子,便只有大房那点水田丝棉的出息了,冷不丁分薄出去,怎么不肉疼。 袁氏更是张口就想回绝,她还巴望着能从纪氏那里抠一点来,她的嫁妆体己那样多,虽不是亲生,也养了这些时候,怎么也该给澄哥儿一点傍身,哪里知道她还狮子大开口了。 这事儿当场没谈成,颜连章除了帽子摆在搁架上头:“我看,这事儿还有得磨呢。”纪氏才要伸手接他的衣裳,就见他闪身避了:“你别沾身,我身上灰着呢。” 自个儿把衣裳往架子上挂了,洗干净手脸坐到小几边:“今儿吃用了甚?没两日就是寒食了,你如今吃不得冷的,叫她们支个小炉子。” 纪氏抿了嘴儿笑:“哪里就娇贵起来了。” “可不娇贵,这可是我儿子。”他搓了手掌喜滋滋的模样让纪氏心头一喜,跟着又忧起来,想想六榕寺得的那只签,到底松了嘴角,心里暗暗祈愿,若这胎果然是男,便舍了钱财,给寺里的菩萨重塑金身。 到得寒食这一日,颜府三个院里俱不曾升灶,早膳了用了桃花粥,因着吃了冷食,纪氏便叫丫头带了澄哥儿明沅几个,往花园子里头打秋千去,也好松松筋骨,别叫冷食吃寒了胃。 原来府里年年放一日假的,丫头们或是牵钩或是抛草扎的彩球,能描会画的,便在鸡蛋上边画上吉祥纹样,主子出彩头,评哪个画的最好。 便不出去踏青,就在府里的大花园子里头也要乐上一日,灶上还要蒸青精饭,拌洋白糖分到各各房头,不拘是几等的丫头婆子都能饶一碗吃。 今岁这些俱不曾办,只各房门上挂了柳条编的环儿就算过了寒食节,采苓跟九红两个凑在一处,问厨房讨了蛋来,拿蓝料红料画了花,就摆在明沅窗子边:“叫姑娘乐一乐,可惜采茵姐姐不在,她回回都讨着彩头的。” 九红原在穗州并不曾这样过节,她画了鸡蛋,吃了满满一碗青精饭,这还不足,就着厚白糖,再添了一碗,采苓刮了脸皮笑她:“你不去放放裤带子,可别勒坏了。” 说的九红一张脸通红,还是采菽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这个拌糖虽好吃,多用了也积食呢,等会儿你撑着了,来吃个枣泥山楂丸消消食。” 府里虽有这样事,下边丫头的们总不相干,该乐的还是乐,只收敛着些,不敢过份,明沅去摇千秋,纪氏专挑了明潼的院子,那儿离北府最远,笑闹声传出不去。 原来只当大伯立时便要不好,府里处处都防着要办大事,时时紧绷着弦儿,可等得一日又一日,云板上头都落了一层灰,就是不曾响过。 连着永福寺玉皇观里的小沙弥小道士都来了好几回,可这事儿哪有定准的,只好拖着,防着立时要办道场却请不到人来,除开僧衣道衣,香蜡油米,又打点了许多银子出去。 那建了一半的坛,叫拿雨布遮起来,就怕叫清明雨一浇,便不得用了。扎好的纸人车马牛的,还有大小二十亭纸轿,俱都要收到库里,丧事的钱付出一半,竟是只等着正主儿下丧了。 府里别个人松散下来,睐姨娘却在落月阁里急得兜圈儿转,恨不得颜家大伯立时就不行了,到时候沣哥儿才能出头。 她不是不知纪氏开口要了五百亩水田的事,却觉得便是这样澄哥儿才不得过去,好处还该落在沣哥儿身上,抱着儿子直念佛,大字儿不识一个,也学着念起经来,还似模似样的买了黄纸来,念得一卷经,就往那黄纸上边点上个小红点儿。 明潼听见小丫头子来报说睐姨娘在房里念经,差点儿没喷出茶来,扯了嘴角“哧”笑一声,反手把茶盅儿搁在小几子上:“由着她去,多拜拜菩萨总归是好的。” 笑完了,她又垂了眼帘,掩去眼底三分讥屑,便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生的儿子竟还袭了这一房!若不是靠着娘的教养,凭着她自个儿能养出个什么东西来! 明潼掸掸指甲,抬头抻了抻衣裳,立起来推开窗扇,往楼下一瞧,澄哥儿明沅两个正一前一后的打秋千,她看了会子,觉着叫风吹得有些凉意,伸手紧紧领口,往北府一望,抿了抿嘴角。 上辈子伯祖父并没有死在这时候,明潼病入膏肓,手腕子连开口镯都嫌太空戴不得的时候,亲娘纪氏抛了颜面,跪在伯祖父的面前,求他把那一付寿木舍出来,让自己的女儿好歹在地下,舒坦些。 她身子支撑不住,人却是清醒的,为着这事儿,纪氏头一回扯了颜连章的袖子哭求“我这辈子只她一个,万事不求,只此一件,往后便叫我往庄头上住着,我也再没有二话。” 爹跟娘一道去求,伯祖父到底舍出了那付桃花洞,一层层的铺金盘锦的绸缎,全是纪氏亲手铺的,垫的厚厚实实。 明潼这辈子自进宫起,便没再穿过大红,纪氏请了十二个全福绣娘,为她绣一件大红装裹衣裳,绣了七彩祥云,葫芦、扇子、花篮、渔鼓、荷花、宝剑、洞箫、玉板,一溜儿暗八仙福禄八件儿。 绣的时候,还请了人念经,这些明潼俱都知道,她悠悠然睡去,再昏昏然醒转,才刚回来时,还想着,许是纪氏心诚,菩萨才许她再活一回。 这些事压得她喘息不得,自睁眼清醒,没一刻不想着这些过往,纪氏心宽,她不能宽,纪氏心软,她不能软。 再看一眼外头两个玩闹的小娃,明潼招了小篆过来:“把睐姨娘的用度,提一提,就比着姑娘们的来。” 小篆咬咬唇儿,一个字也不曾说,明潼指了匣子:“下月的下月再说,这个月的先拿我的银子补上。” 大篆听见没能忍住:“姑娘可不能再惯着她了,如今府里可都传遍了,再提她的月钱,她那眼孔都要顶到脑门上了。” 明潼挑挑眉头:“你使个巧,让安姑姑送去,总归她这一向,也不曾少跑动。”隔得几层花园子,也还是传的阖府皆知,这回不压着,便把这些不规矩摊到眼前,扯了面子,里子早已经烂到芯了。 明潼办了这桩事,便下得绣楼往纪氏那头去,见澄哥儿一头一脸汗,吩咐丫头拿大毛巾给他擦干净:“可不许再高了。” 澄哥儿一只手把着扶手,一只手腾空了招手,高声问她:“三姐姐,咱们放风筝罢!” 明潼赶紧住了步子:“你扶好了!”后头的小丫头不敢再用力,秋千慢下来,明潼上去就捏他的鼻子:“你胆儿肥了,就不怕摔下来?” 澄哥儿吐舌头,拿了细竹糊的小风筝才要放上天,琼玉寻过来告诉明潼,西边府里有喜事,明潼抬抬眉毛,知道这一向梅氏因着纪氏开口说那话,觉得她不曾真心给自家出过主意,很有些不来往的意思,只怕是纪氏叫自个往西边去探一探的,披上短斗蓬,叫丫头拿了绣花箩儿,一路往明蓁的揖秀楼去。 喜事原来是说成王身边的长随,送了礼盒子来。 无非是桃花粥青精饭这些,可宫里头送东西不会分两回,才送了飞燕饼来,隔了两日就又送粥饭,细一问才知道是成王叫人送来的,明潼回来给纪氏捶着肩:“倒是稀奇事。” 民间才有定了亲的男家女家互送节礼,在皇家还真没这个例,一并是分赐下来的,也没哪个再送一回,成王却特特吩咐了人送来,梅氏这些天好容易现了笑影儿。 “这是怎么说的。”连纪氏都觉得奇怪,颜家三男,两个当官,不过五品,便是颜连章在盐道里头,一个亲王还能用得着一个运判? 哪儿也不必着亲王亲自给这个体面,那些个王妃人家里头,还没有当官的,更没谁有这份殊荣了。 明潼拿了白玉小锤儿,她倒是知道上辈子成王还是亲王的时候,就跟大堂姐两个夫妻情深,坐上后位,别说六宫粉黛,宫里压根就没有旁的妃子,若不是颜明蓁身子骨实在差,根本就不必接了妹妹进去。 “除开寒食节礼,里头还有一只风筝。”颜明蓁只打开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还是明芃吵吵着要看,她也没拿出来,反是明芃,因着姐姐没依她,生了一场闷气。 纪氏一奇,成王怎么着也不该见过明蓁,心里转了一回念头,又笑起来:“倒是知礼的。”也没旁的好想了,都没相过面,只凭着订亲便送了礼盒来,在皇家人里怕是最讲“礼”字的一个了。 连太子妃的娘家,也没有这样的体面,太子妃家里头是平民,祖上三代只出过一个秀才,年纪倒是跟太子相配,宫里头还赐了钱粮下去,给太子妃家盖房子。 一溜儿亲王里头,便只有成王得了个在朝为官的妻家,怕是为着这一条才送了礼来,余下那些个只怕全没让这些天皇贵胄们瞧在眼里。 明潼听得母亲这一句,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她是按着自己知道的来揣摩,不免就想到了那上头去,便是往后再恩爱,如今也还是一面都不曾见过,哪里就有那许多的情情爱爱了。 “既那头送了来,咱们也不好失礼。”这是当亲戚走动呢,只当寻常民家,女方再添上两样送还回去。 “早还了礼了,大姐姐羞的不开门,大伯母回的礼。”明潼见纪氏拧眉,赶紧宽慰她:“是几个嬷嬷办的,娘赶紧松松心,这些个事儿再不许管了。” 纪氏反手握了明潼的手:“我省得,你才多大点子,老气横秋的。”这么一说颜家的女儿还真是都能当事,伸手摸了明潼的鬓发:“你太曾祖母念着你呢,隔两日,你去一回,也见见你表妹们。” “我心里也挂着太曾祖母呢。”还有一桩事儿明潼没说,睐姨娘的娘家,在外头嚷嚷着就要当北边府里的家了,纪氏阖了眼帘,盖着毯子养精神,明潼手上使力给她松肩膀。 这事儿若是告诉了纪氏,她定然立时就要出手弹压,自家这个娘,行事还是太过方正,可这事儿还真不能就这么压下去,明潼想到上辈子,骨头都在发冷,澄哥儿是依仗,沣哥儿又是什么? 这一房的产业却不是那么容易肖想的,她看看纪氏白玉般无暇的脸,这一个弟弟,这辈子再别想中举。睐姨娘真能老实便罢,但凡有一点儿不规矩,颜家虽自来不曾有过,可一个纨绔哥儿,颜家也不是养活不起。 她还不曾开口,纪氏就先问道:“是你叫给睐姨娘提份例的?” ☆、第33章 牛乳蛋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上午玩了半日,早早在纪氏屋子里的碧纱橱里躺好,纪氏一句话不曾说完,跟澄哥儿挨着头将要睡着的明沅一个激灵,那点子睡意全跑光了,好容易忍着睁眼,屏住呼吸听明潼开口。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只听见这个嫡姐轻轻一声笑,落珠似的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娘娘可记着,澄哥儿学走路?” 明沅不知所以,只知道那一声笑,笑的她牙齿打颤,明潼接着说:“他小时候是个急性儿,不会走,就先想跑,还不许别个扶了他,松了绳子儿叫他摔一下,往后他可敢撒过手?” 明沅听她说的大气都不敢出,走路摔一下顶多一个包,睐姨娘这样的叫摔一下,可不是破点儿皮就算完的。 “娘就是太稳了,稳得这些个姨娘不敢不老实,全都夹了尾巴装相,哪一个是真老实,哪一个是九转狐狸精托世,不抬照妖镜,怎么分辨得出来?”明潼说得这几句,好似说了再平常不过的话,抬手握了茶壶把儿,给纪氏添了一杯蜜水。 纪氏略皱皱眉头,看看女儿一张青葱小脸,思想起来并没有把这后宅里头的事露给她看,可女儿打小就聪明,见一知十,怕是窥到了端倪,怪不得她怀了这胎,明潼喜成这样。 她心里一酸,伸手摸了女儿的脸:“你这孩子,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到底还是委屈了女儿,可女人立世本就不易,那些放赖使刁的手段哪个不会,得个母大虫的名头,自个儿咽了苦果便罢,拖累的却是子女娘家。 纪氏抚了明潼的脸庞:“自你会开口说话,娘就知道,娘的大囡囡是个不俗的,可女人在世,不能不俗,守得贤名,才有好日子过。” 不是亲母女,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纪氏这一句,却是把当女人的难处一言道尽了。她摸着女儿的眉毛,自明潼从宫里归家,便不再修饰,时候一长,倒长的比未修之前更加浓长了。 “你心里怕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若不然,又干什么修了眉毛去。”纪氏长叹一声,明潼见她说破,抬了脸儿,目光一片莹然:“娘,为甚男儿在世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家就该循规蹈矩?” 纪氏无话答她,一室静默,隔得半晌,明潼说道:“旁的便罢了,睐姨娘这番不跌跟头,我再不服气。” 母女两个这番私房话,一字不落的听进明沅耳里,她紧紧手指,古往今来,哪个时代都不容易,便是千年后,女人过得也比男人艰难的多。 她想到沣哥儿嫩生生的脸蛋儿,翘着粉红指尖尖的小手指头,睡梦里还咧着小嘴儿乐呵呵的笑,就算罚了睐姨娘,也只盼着别沣哥儿出手。 明沅知道什么是捧杀,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明潼这个局,怕是从穗州回来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怪不得这么给她脸,给她大院子不算,屋子里那许多好东西,还肯让睐姨娘抱了自个儿回去试衣裳,又是给她送东西,又是给她送钱,等的怕就是她翘起尾巴来。 明沅早就知道一些,原来只当是纪氏授意的,可听这母女俩说话,竟是明潼做的事,她心里吃惊,身子又不敢动,不知不觉用足了力气,等她觉得胸口气闷,这才发觉自己浑身紧张,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 但凡不太傻的,怕是都能瞧得出这份意思来,可偏偏睐姨娘真的这样傻,连安姨娘跟张姨娘都躲在自个儿屋子里头不出来惹事,她还真当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她的头上。 安姨娘自不必说,明湘一回老宅就“病”了,躺在屋里整日不出门,连安姨娘也借了女儿的病,央求着免了她的请安,“一心”照顾女儿。 张姨娘怕是在看风向,等明洛往上房来了几日,也跟着着了风寒,两个都叫拘在屋子里头躲病。 明沅原来说要去探病的,她生病的时候,就是隔着帘子,几个姐姐也都来看过她,纪氏却挥手就免了,说是怕她过了病气来。 这两个姨娘怕是在纪氏手底下讨生活久了,也懂得眉眼儿高低,偏偏睐姨娘不知好坏,非要往那枪口上撞。 明沅来的地方有句流行的话叫不作不死,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若是她老老实实的,不打那个嗣子位子的主意,纪氏如今哪里空得出手去教训她。 明沅的心思拐到拿银子收卖人心给纪氏下毒上,接着又赶紧摇头,这可不是她看的那些脑残电视剧,那给明潼给睐姨娘钱又是因为什么呢?收买人心? 她半个能倾诉的人也没有,不能说不能动,身边连个贴心的丫头都没有,更不必说警告睐姨娘一声,让她收敛些,不论怎么样,沣哥儿总是无辜的。 明沅满心猜测,后面几日连饭都少吃,正逢着吃三天寒食,纪氏见她没胃口,摸了她的面颊:“小儿家哪里作得怪,才少用几顿,立时就瘦了,叫灶上给炖个奶鸡蛋来。” 像是炖蛋,可里面放的不是水,是牛乳子,还加了糖,炖的嫩嫩的甜甜的,纪氏看着明沅吃了,点头道:“这才是,便是厨房里头不变通,你们就不会变通了?” 又吩咐了日日给她炖一个当点心吃,连着明湘明洛那里也一并得了,当嫡母,她是再挑不出错来了。 明沅自问要是换成自己,肯定没她这么大度,这等于是养着小三的孩子,还养的这么细心,不吃了不喝了,穿多穿少,她都要关心。 她抬眼看看纪氏,她知道纪氏不容易,可睐姨娘也是叫亲妈给卖了的,不过是个蠢人,短视肤浅,联手挖了坟,她不会不跳,怕是跳进去摔破了头,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来的。 明沅低了头不敢说话,等到夜里喜姑姑哄她睡觉时,也觉出她的低落来:“姑娘愁什么?”小人儿一天都不曾笑,喜姑姑拍了她的背哄她:“可是肚里吃了冷食不惯,等明儿就好了。”三天寒食,到后日便能吃热食了。 明沅胸口这口浊气吐不出来,她在正院里头出去不去,睐姨娘竟也借口沣哥儿夜里睡不实,夜夜闹觉不往上房来请安,便是想要警示她,也无法可想。 战战兢兢时刻等着另一只鞋子落地,她还当要再等很久,哪里知道没出一天,睐姨娘那里,真的闹了起来。 寒食节自来就有送节礼的,安姨娘家里送了枣泥青团子来,她还往纪氏的上房送了些来,张姨娘本地没亲戚,也花了银钱叫厨房造了些寒食饼分送。 睐姨娘的亲娘江婆子却没带礼盒,而是带了个本家姨妈进来府里,说是姨妈,进门却不知道低头,眼睛闪闪烁烁四处看。 二门上的婆子眼睛尖,看见人过去,嘴里就嘟嘟起来:“那不是前门烧香的师婆子,怎么往咱家来了。” 等睐姨娘的落月阁里飘出香来,下人就报到了上房,不独纪氏明潼在,连颜连章都在,纪氏还训斥一句:“便是有些烟也罢了,沣哥儿那头还有奶妈子,总不好叫她吃了冷的。” 等听见说仿佛有个师婆子进得二门来,颜连章立时皱了眉头,他自来厌恶这些,纪氏见他皱眉,半含着宽慰:“着人叫她收拾便是了。” 不一会子被派去的婆子却急慌慌回来了,说里头在烧符,纪氏慢了一步扶着腰撑起来,颜连章已是按住了她,自己迈步往落月阁去。 纪氏见他出去,立时松开扶腰的手,她兀自不信睐姨娘能有这样大的胆儿,不过放开了手去,她竟能做下这事来。 明潼这网撒下去这样久,再不捞,鱼就该跑了,到底紧紧手指尖,眼睛一扫,安姑姑一个激灵,迈了腿儿跟上前,过得会子她又跑进来,附在纪氏耳边说了好长一段话。 明沅捏着个彩蝶风筝,把那细竹骨儿都给捏弯了,纪氏只眉毛动了动,靠了锦绣垫枕:“既处置便罢了,多收拾些东西送了去,老爷在气头上呢,晚着些再把她接回来吧。” 索性不是蠢到了家,颜连章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师婆一口把烧的符全吞进肚里,颜连章只翻出些符灰来,都烧成了灰自然作不得明证,睐姨娘抖着身子哭,还是江婆子,拉着她跪到地下,哭说沣哥儿夜里常常惊哭,恐是清明开了鬼门,这才烧道小儿灵符,让他夜里睡得安稳些。 纪氏听见这样说,便知道颜连章是信了七八成了,只怕他怎么也想不到,睐姨娘烧符是为着做甚。纪氏忍得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烧小儿灵符?哪个女人会信!也只有男人,才真当成一回事了。 睐姨娘又要院子又把沣哥儿抬起来说往后就要当嗣子,一样传到颜连章耳朵里,无知妇人信些旁门左道尚可,说这些话就是心大了,这才发落了她,打发她到庄子上去。 等颜连章气冲冲的回来,明沅立时埋了头,把一地的小家具一件件摆放起来,这里添一个花木绣墩,那边添一个衣裳架子,认认真真的玩起办家家来,发落到庄子上去,让她松一口气,既没打也没骂,却不知道沣哥儿怎么办,纪氏绝对不会让沣哥儿也一起跟了去。 颜连章气的捶桌:“我看,把沣哥儿先放到安氏那儿养些时候,往后的往后再说!”纪氏眉梢都没动一下:“这是怎的了,老爷生这样大的气。” 颜连章摆摆手:“我晓得你精神浅,无力约束她,这么个祸头子不能摆在家里,今儿是烧符,明儿还不打小人?在穗州旁的没学着,倒学了这个!” “叫她思过三个月罢。”纪氏伸手给颜连章倒了杯茶:“老爷也不必气,风气所致,她能有多大见识,我看往后便是年节,这些个妾室的亲眷也少进宅子为好,好好的,倒给教唆坏了。” 颜连章点头应承,才要说话,小厮运来在外头报说三老爷请了他去,他也不戴帽子了,走时还说一句:“且幸没叫北边知道,这俩口子不定说出什么魔怔的话来。” 纪氏面上带笑:“老爷辛苦,我娘送了鲥鱼来,夜里我亲手做鲥鱼脍索面罢。”颜连章听她这般说,气儿消了大半:“不必你动手,总归腥气,叫灶上人做了便是。” 纪氏一路送到大门边,眼看着丈夫出了垂花门,这才转过身来,瞬时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冷打量了安姑姑一回,安姑姑心知不好,腆了脸笑起来,见纪氏一抬手,赶紧着上去扶,她却把手放在琼珠胳膊上。 安姑姑一下落了空,这回却是实在打实的慌了神,半弯了腰跟在纪氏身后,一脸尴尬笑意:“太太,这我真是不知。” 纪氏才刚收住的笑脸,又扬了起来:“除了安姨娘,后院也确没个妥当人了,只明湘病着,怕不好挪过去吧。” 纪氏话音才落,安姑姑咧了嘴道:“不碍不碍,昨儿去看四姑娘,还说已是大安了。”这样的好事,再不能落空,纪氏点点头:“那好,你再跑一趟,把这事儿同她分说一回罢。” 安姑姑恨不得生了翅膀赶紧飞到侄女儿那里,把这好事告诉她,一面笑一面退出去,在院里的廊道上还能持得住,等到垂花门,拎了裙角出去,一路抑不住的笑着往安姨娘那儿去了。 ☆、第34章 豆腐肉靡饼 等寒食都过得十多日了,过继还不曾有个名目,两家人自五百亩水田扯到三百亩,袁氏心疼的直抽气儿,颜丽章往常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真等事儿摊到了头上,袁氏把那五百亩水田一年的出息摊给他看了,他立时就不再言语了。 他淘换的那些刻本善本,名家字画,折扇雕件,茶壶鼻烟壶,哪一样不求名家手笔,这般花销,去掉这些银子,还真是撑不起来。 两家为着这事起了纠葛,袁氏一手把事儿接了过去,也不要纪氏再帮着管事了,话说的硬绑绑,半点软和劲都没有。 纪氏身上困乏,这些个事原就是明潼在打理,如今甩了手反而得了清闲。连着颜顺章家,也因为过继两边都疏远了。 颜家大伯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还没到月半,就能靠坐起来,喝了一碗桃花粥,又吃了两块豆腐肉靡饼儿。 颜丽章立时歇了过继的心,袁氏更是话里话外都是爹爹是个有福的,往后还能亲眼看着孙孙生出来,这么一挤兑,梅氏倒又跟纪氏亲近起来,两家一道远了袁氏。 纪氏只笑不说话,着手打点起行装来,她自家这回便不再回穗州了,只送了颜连章去,等点起跟着过去侍候的姨娘时,这才发觉后院里头无人可用了。 只余下一个张姨娘,她才听说颜连章要回穗州,纪氏并不跟着,明洛的“病”立时就好了,第二日便能往上房请安去了。 明洛在房里听的多了,到明沅屋子里坐时,便半真半假的抱怨,把张姨娘那付神态学了个十足:“又该坐船,晕人的很呢。” 一屋里站着的都知道她得意,澄哥儿没听出来兀自羡慕,坐大船总是好玩的,明沅也不跟个小姑娘计较只道:“我最爱吃烧鸡,五姐姐去了给我送回过罢。” 只明湘一个,坐着默不吭声,明洛自家得了好,这才想起跟她最亲近的明湘来,扯扯她的袖子:“你要甚?我也给你带。” 明湘思量了半日,心里并不想要什么,却还是开口:“五妹妹给我带些彩绣帕子回来吧,我喜欢那上边的花样。”因着靠海,穗州出的绣品花色艳丽花形硕大,如今上房里铺的织毯子就是穗州出产的。 明洛一一应了,还抬手点着明沅,她自来嫉妒明沅抱到上房来有享不尽的好东西,还跟着纪氏去了外家,这回自个儿得着好了,便拿话儿刺她:“小吃货,只晓得要吃的,那烧鸡便带回来也坏了。” 澄哥儿立时护着明沅:“我们吃鼎香楼的鸡,拿荷叶儿包的!”这番官司叫丫头作笑谈告诉了纪氏,夜里用饭,果然一院儿得了一只烧鸡,张姨娘第二日来请安就些讪讪的。 纪氏也不点出来,又叮嘱她:“去了那边小心侍候着老爷。” 颜连章不等这些事情办妥就急急上路,张姨娘春风得意,她想不到的,纪氏却得想到了:“姐儿才进了学,去了穗州也不能搁下来,我写了信给运判夫人,请她看看哪家有学馆,功课可不能松了。” 张姨娘全不当一回子事儿,可纪氏开了口,她也老老实实应了,心里却算盘着,怎么趁着这一回再怀上一胎,若能生下个儿子来,睐姨娘可还拿个什么乔。 纪氏只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心里在思量什么,心头一哂,吩咐了许多事项,总归穗州宅子里头有人留守,大规矩不错了谱就是,心里思量一回,把身边的安姑姑派给了张姨娘:“你跟着我久了,跟了去我也放心。” 安姑姑知道这是纪氏要看着张姨娘的意思,实则不必她说,既点着了她,她也得把张姨娘看的牢牢的,自家的侄女儿好容易养了个哥儿在跟前,除开太太,她就是后院里头一个头脸面的姨娘了,往后若是沣哥儿跟她亲,还记得什么亲娘,再不能叫张姨娘抢了先儿。 她这里领会了,纪氏便又让她管帐,等卸任回来,再来报帐,若是管得好了,便把那头的庄子也一并交给她管。 这便似一根胡萝卜吊在驴子眼门前,安姑姑喜不自禁:“太太放一百二十个心,再没什么不妥帖的。” 一家子人,便是之前有纷争,颜连章走的时候也还出来相送,连颜明蓁都出来了,一路把颜连章送到府门口。 马车将将走远,袁氏便回转身子,连日不见,今儿忽的带了笑:“二嫂子借一步说话。”梅氏听了只当不闻,跟颜顺章两个,慢悠悠并肩回去,行得一半儿,颜顺章还折了一枝柳送到她手上,叫梅氏嗔了一句,一把抛得远了,传过来零星半句:“我可不同老爷折柳。” 袁氏不懂这折柳的缘故,只觉得梅氏矫情,纪氏却莞尔一笑,不知说这个大嫂什么好,可颜顺章却受用的很,一路扶了她的手往西府去了。 纪氏有意压着消息,她得孕一事,便只贴身侍候的知道,连安姑姑也指使得她不及察觉,对丈夫只说是怕三月不到,胎还不稳,不敢往外去说。 因着颜大伯身子好了,算是府里一件喜事,原来明蓁叫赐婚成王不曾宴请的亲戚,也跟着请了起来,各处的回礼也能扎了彩绸送出去。 僧道用不着了,阴阳先生却不能放,相看了日子,把那些扎得的纸马纸人一并化了去,算是做一场公德。 这下袁氏便觉出苦头来,那订了的东西,却有一半儿还不曾会过钞的,原是纪氏料理这些,银子也是她先垫付的,等袁氏自家伸手揽过来,明潼便把帐册一并送了去,开口就是让袁氏还银子。 各项幡亭扎纸,鼓手细乐,七七八八加上去,丧事没办,银子却去了五六百两,她便是为着这事儿,才来找的纪氏,若是人真没了,那各家总要出一点,如今人好好的,便没有叫隔房的侄子出钱的道理了,袁氏来寻她,是想压压价。 纪氏只看她笑,就知道准没好事,她一开口,纪氏就先拿话堵了:“可是帐目不对?叫人重算了便是,总归采买了来都有定数的。” 袁氏抽抽嘴角没能开得出口,她还想着那三百亩水田的事,气哼哼回去了,除开送来一匣银子,又叫了人牙子进来。 人牙子是老做袁氏生意的,一听见叫就知道府里又要买人了,换了干净衣裳,一溜儿领了三个姑娘进来,一个是家里六个兄弟,只她一个妹妹,男丁兴旺;一个是肉头鼻子大屁股,还有一个看着细条条的,竟是被人收用过的。 那婆子腆了脸笑:“不怕太太打我的脸,这一个,可是连着两胎都是儿子。”当着袁氏的面伸了两个指头出来。 袁氏看着她就跟看着聚宝盆似的,那小门小户口的租个妾也是寻常,妾是用来生养的,孩子却是自家的,可颜丽章那个性子……叹口气咬牙给回了,只把另两个留下来,打扫了房子给她们住,又往公中报了两个通房丫头的月例。 这底下的暗潮拍不到明沅身上,她知道睐姨娘被打发去庄子,一颗心总算定下来,不管纪氏怎么处罚姨娘,跟她和跟沣哥儿都沾不着边。 睐姨娘去了城郊的庄子,她再不必担心她犯蠢做傻事,也不必担心当了炮灰,沣哥儿抱给安姨娘养了,她竟还能常常见见这个弟弟了! 安姨娘得了这桩差事,诚惶诚恐的跑来跟纪氏告罪,直言怕自个儿带不好孩子,话里话外都是不是亲妈,不敢担责任的意思。 纪氏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你怎么养的湘丫头,便怎么养沣哥儿。”大有不再把孩子还给睐姨娘的意味。 这一句话安姨娘听了,立时就品出深意来,她养明湘,可不就是事事老实,绝不掐尖不争先,避开上房孩子们的风头,说不得往后明湘还更退在明沅身后,听见这一句,把牙一咬,应下了。 她心里是感激纪氏的,若不是那一匣珠子并两块红宝,唯一的弟弟可不就给要债的揪到官府去了,到时候少不脱有一场皮肉苦,弟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能当半个妈,怎么忍心叫他吃这苦头。 得了好处自然矮人一头,按了这烫手的山芋,当天就把院子给清干净了,她那院落本就取净,小小一处院子,只两间正屋,便让明湘跟她住在一处,让养娘带了沣哥儿住在西屋里头。 抱到了安姨娘那里,便是纪氏也不再阻着明沅去看弟弟了,沣哥儿六个多月,正是练习翻身的时候,还叫安姨娘把他抱到上房来,就放在榻上,看着他一边身子使力,想翻身就是翻不过去的可乐模样儿。 澄哥儿对多了个弟弟很是新奇,他当然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男孩儿,可上回抱到上房来,沣哥儿连眼睛都没张开来,他看得一会子便觉得无趣,这回却是又能啊啊的叫唤,又能抬头,还会流着口水冲人笑。 他一向是最小的男孩儿,有了个更小的弟弟,比明沅还更看顾他,见他怎么也翻不过身来,自个儿急的在罗汉床边跑来跑去,见着沣哥儿使力就提着气,看见沣哥儿泄了劲儿,他也跟着泄气,还扒了纪氏问:“娘,弟弟怎么会翻身呀?” 纪氏见他这般模样儿,心头一动,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也是这时候会翻的身,等他腿脚再有力道些,到时候一气儿就能翻身了。” 澄哥儿觉得弟弟有意思,倒把明沅这个玩伴放在脑后,两个人一道看沣哥儿出洋相,一会儿是睡觉的时候吐泡泡了,一会儿是眼睛盯着窗户纸上的虫子一动都不动,吸着手指头巴哒巴哒流口水。 澄哥儿看着他看着个小宠物似的,摸他头上细细软软的毛,捏他的手指头,还仔细看了他的脚,见他蹬腿,像模像样的夸奖:“真有劲儿。”口吻同纪家老太太夸奖他一个模样。 纪氏因着这回澄哥儿留在身边,半是欢喜半是忧虑,往后总要生男孩,还不如叫他现在就知道什么是弟弟,略引导了两句,澄哥儿立时就懂得了。 他碗里的蜜水,偷摸着沾在筷子上给沣哥儿吃,沣哥儿除了人奶米粥糊糊之类哪里吃过旁的,一碰那蜜水,眼睛都亮起来,嘴巴直抿,逗得澄哥儿直笑。 明沅拿着小碗喂牛奶炖蛋给他吃,一小勺子一小勺子的送进口里,沣哥儿吃的不肯放口,扯了勺子往后拖,把采薇唬了一跳。 明湘竟也对这个弟弟非常友爱,明沅原来从不曾提过,现在还敢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他,明潼那匣子玉雕的小马小兔子就叫她拿了给沣哥儿玩,还告诉彩屏:“不许他咬。” 明沅是真心希望沣哥儿就这么长大,连喜姑姑都背了人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沣哥儿闹起来,明沅就细细拍他,怕他吵着纪氏,还给他唱歌谣。 纪氏看在眼里,却不曾当一回事,如今是还小,等再大些,自然知道那是她亲弟弟,也没甚好瞒着的,庶出女儿守着本份便是了。 她心里是拿这个庶子作笺子,养了澄哥儿这些年,绝不想生下孩子来就跟她生份了,如今先教澄哥儿怎么对待弟弟,往后真有弟弟,自然能分出远近亲疏来。 ☆、第35章 柳芽拌豆腐 家里走了个男人,后宅竟安稳起来,明沅每日还只写大字读书,跟着澄哥儿两个下下棋,再跟明湘一道打两个结子,日子竟是从没有过的安闲。 一家里头没了男人就没有纷争的源头,睐姨娘发在庄上,张姨娘跟去了穗州,安姨娘只小心谨慎,日日往上房来,每日里精心照顾着沣哥儿,连着他多用半碗米浆糊糊,都要当喜事告诉给纪氏听。 明沅给澄哥儿打得那个刀币双钱结,又换了模样给沣哥儿也打了一个,大红色的丝绦最引他的注意,摆在眼前伸着两只手不住去勾。 明湘先还很喜欢这个弟弟,她跟安姨娘的小院儿里头一回有了生气,往后便时常青灰着眼睛,串着丝绳子就止不住打起瞌睡来。 连安姨娘也跟着精神不济,有一回请安竟在纪氏的面前打了哈欠,羞红了一张脸,拿帕子掩了口,纪氏也只笑一笑:“可是哥儿夜里闹觉了?” 安姨娘半垂了头,柔声道:“想是哥儿才换了地方,还没睡惯了,等多过些日子便宜好了。”夜夜这么闹,她也着急,还特意给奶妈子塞了银子打点,这才问出来,睐姨娘是把这个儿子贴身带着睡觉的。 便是奶娘也不知道怎么带他,安姨娘没得法子,每每一哭,就要抱起来颠,屋子里几个丫头婆子跟着转儿,夜里还要点起灯来给沣哥儿看稀奇,剪得许多花纸在他眼前晃,好叫他不哭。 孩子既交给了安姨娘带,她便得带好了,连着自个儿的女儿都摆在后边,明湘一向老实,觉着委屈也不说,还是明沅发觉,她这些日子不再像过去似的一得闲就抱沣哥儿玩了。 小姑娘觉得叫沣哥儿抢了娘去,嘴上不说,却瞒在心里,澄哥儿几个逗弟弟翻身,她便在一旁笑看着,不再伸手了。 明沅没法子,沣哥儿算是她的亲弟弟,跟明湘却只一半血缘,便是亲生的还要吃醋妒嫉,冷不丁抱到安姨娘院子里头,抢走全部注意力,她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只好等日子长些,再慢慢磨合。 既是长久住在金陵了,纪氏便在东府里设学馆,让几个孩子一并上学去,年纪小些的还读蒙学,明潼却该正正经经学学琴棋书画了。 纪氏听说她在宫里学的那些,会玩,还得玩出花样来,私心里一忖,果然便是这样,梅氏为着什么得颜顺章这么些年的独宠,还不是因着投他所好,两个一处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心思还怎么拐到别人身上去。 她原想着既是一道开馆了,不如就一并学了,几个孩子凑在一处,等去问了梅氏,这才知道,她是有意把明芃跟明陶两个送到梅家去的,颜顺章已应了。 若不是明蓁要管着家事,自她小时也该去,纪氏听了她的话,半晌没言语,回来了就摇头,这哪里是个当娘的。 老太太在时,有老太太当家,老太太不行了,又赶着纪氏进门,等纪氏跟着外放,女儿又立了起来,梅氏这一辈子,怕是自小到大都不曾吃过苦头。 当着别人都不能论人长短,还只有跟明潼抱怨两句:“世上除了你伯娘这样的,再没人能伤春悲秋了。”苦的痛的太少了,自然一片心思都用在闲情上,落花落叶子都伤心弹泪,将近三十还跟个闺中女儿似的。 纪氏摇摇头:“倒不知道你大堂姐似了谁?”一双爹娘全都目不睹俗事,手不碰俗务,却能教出个样样都挑不出错来的女儿,西边府里,却是明蓁自个儿在备嫁妆。 纪氏一是不想管,二是不好越过亲爹娘伸这个手,也不知道明蓁心里存了多少委屈,还是明潼日日都去看她,见她不得要领,这才来告诉纪氏:“娘娘且不知道,大伯娘连这些个都叫姐姐去备,她自个儿竟似没出过嫁似的。” 梅氏身边也有老仆,可原来出嫁时就择得年纪大资格老的稳妥人,到梅氏都三十了,可不全告了老,明蓁身边竟一个能帮衬都无。 明潼这一句说的纪氏嗔她一眼:“可不许背后这么说长辈。”嘴里这么教训,却半点没有斥责她的意思,想想明蓁确是可怜,可这话说出去又有谁信。 父母双全,还恩爱如斯,又是嫡长女,还配了当王妃,可颜明蓁的日子打小便不好过,梅氏说的好听是有风骨有文才,那得分摆在什么地方看。 在陇西别个会赞一句到底是梅家出来的,可在金陵,在颜府里头,便是下人也要说,这个主母不庄重。 不识柴米油盐价钱贵贱,却能说出二十八种赏梅花的绝佳意味,一付多愁多思的模样,拿出来怎么立得住,连纪氏初嫁进门来,也觉着梅家把女儿给教坏了。 若不是万幸碰上颜顺章,这付模样在后宅里头怕是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纪氏不愿管这事,明潼却想让大堂姐念着纪氏的好,摸了良心说,颜明蓁是个念旧情的人,得了她的情宜,往后他们这一支才能跟着沾光。 纪氏听明潼说的可怜,叹了口气:“能怎么着?我一个婶娘,还能插手她的房里事?”明潼挽了她胳膊:“哪里用娘亲自过去,挑个嬷嬷去就是了,总归我每日里都要去看堂姐姐的,私下里把这事儿办了,她无人帮衬,外头来的,总不贴心。” 纪氏叫她说动了,思量一回,还是只有喜姑姑,乐姑姑为人方正,平姑姑只管着食事,如今去还用不着,等把嫁妆点出来,再捎带手的,教她怎么管厨房,厨房库房扎进了口袋,一府里的事也就错不了了,旁的也只能看她的造化。 喜姑姑却是带了明沅一道去的,别个都进学,只她还不到年纪,连明潼都要学一上午的琴书,沣哥儿还是娃娃,大家一道散了这才逗她,明沅一个人,只能在院子里看着九红摘柳芽儿。 九红生在穗州,自寒食吃了一回嫩柳芽儿拌豆腐,算是开了眼界,她在穗州自来不曾吃过这东西,哪里知道嫩柳芽儿淖过水跟秋油拌了豆腐竟是这般好味。 穗州自立春始便要插秧苗了,到得寒食柳叶儿都长老了,哪里还能入口,九红原来在穗州时,明沅房里的丫头便只她早早就换了春衫,等船往金陵来,离得愈近,她越是缩着发抖,还借了采苓的薄袄子穿在身上。 明沅早上写了三张大字,抱了皮球在廊下海棠花荫下面拍皮球,嘴里还数着数,闺秀能活动的项目少的可怜,拍皮球跟跳百索这两样,再不能丢。 九红折得一竹箩儿柳芽芽,捧在手里过来,采菽见了她就笑,采苓口快,刮了脸皮问她:“那外头的柳树儿都叫你摘秃了吧。” 九红红了一张脸,笑嘻嘻的撸了腕子:“我把这个送到厨房里去,中午还吃拌豆腐。”采苓咯咯笑个不住:“这许多,便是再吃一旬日都足够了,不如晒干了泡茶喝。” 明沅还从来没喝过柳叶茶,她们说起来却寻常,清热解疹的东西,还有生了痦子拿柳叶来贴的,几个丫头正说着,喜姑姑自里边出来,到了她往揖绣楼去的时候了。 对外只说是对帐,颜明蓁晓得纪氏的顾忌,却不能埋怨母亲,也帮着遮掩,明沅初两日只当是真个对帐,如今也明白过来了,她把皮球递给采薇,急巴巴的赶了两步:“我也去玩。” 明潼是知道明蓁要当皇后,明沅却只认准了这个大堂姐往后会是王妃,现在跟她打好关系,年纪上头不可能知心知意,起码也能留几份香火情,真的在古代生活了,才知道什么是宗族,什么是亲戚。 那句打断骨头连着筋,半点也没错,过去两家不来往,那就真的断个干净,可在这里,便没有“断了来往”这一说,一家子出来的,那就是一家人。 喜姑姑原没想到带明沅去,听见她这话略一思量,也抱了一样心思,牵了明沅,高了声儿道:“好,便带着六姑娘走走。” 纪氏在内室里分明听见了,也只当寻常,一个往后发在封地的王妃,名头是好听了,除非颜连章往成王封地当官儿,别个再不能借着他的势,何况明沅还这样小,哪里能知道这些,当真是去玩的。 明沅还是头一回到西府来,往常她只去过几回北边府里,还是为着去给伯祖父请安的,纪氏带了她们去了几回,袁氏的脸上就不好看了,伯祖父特别喜欢澄哥儿。 澄哥儿叫纪氏养得很好,见着伯祖父也不怵,他一问功课,澄哥儿便兴兴头头的要把自己写的字给他看,颜老太爷伸手就把他抱到身上,澄哥儿长得实,他还使不上力,最后是澄哥儿自个爬上他膝盖的。 袁氏立在一边,脸都绿了,出来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纪氏沉了脸,斜她一眼,再没带澄哥儿去过,反倒是伯祖父一直念着澄哥儿,时时叫了他过去玩耍。 袁氏再不甘愿,也不能违了他的意思,只回回来都挂了脸,澄哥儿自家也觉这个婶娘不喜欢他,有一回扒了伯祖父告诉他,他以后都不来,把老人家气的不轻,提溜了儿子痛骂一场。 袁氏生受了,却觉得是纪氏使的坏,还说甚个小人儿哪里懂得眉高眼低的,必是纪氏教唆了他,两房更是能不来往,便不来往了。 明沅只当东府的花园已经很好,哪里知道西府更是了得,绿漆大门上边悬着一块匾,刻了“吾爱庐”三个字,再往前走,先见着叠石幛山,待转过刻了叠云堆雪的假山石,便是一幢两层高的大楼。 东边府里这就是回事堂了,这儿却是读书厅,里边摆了三张花梨木的大案,摆着笔墨纸砚,喜姑姑抱了明沅指点着:“那是堂姐堂兄读书的地方。” 倒是好风景,外边就是假山石群,里头看着还能过人,两边花石小道,再往前走就是一处湖,一南一北相对,一个观鱼槛,一个听琴轩,喜姑姑见有丫头守着,隐隐还能听见琴声,便住了步子。 既带了明沅原是该拜见大伯大伯母的,可这两个的规矩古怪,一个坐在观鱼槛里谈琴,一个在听琴轩里头应和,实不好上前去,便绕了隔墙小路,一路往揖绣楼去了。 那头由着宫人守了,喜姑姑拍拍明沅的背:“姑娘见着大姑娘,可得好好行礼。”便是她不说,明沅自个儿也知道,点点头,摸了自个儿荷包上的结子道:“我把这个送给大堂姐。” 喜姑姑抿了嘴儿笑,进得院中,步子便放缓了,几个丫头见她还抱了个穿大红销金衣裳的女娃儿,知道是养在上房的六姑娘,因着年小并不请安,只低声问好,迈过抄手游廊,早有朱衣在那儿侯着,她看见明沅先是一怔,尔后又笑:“六姑娘来了。” 颜明蓁持了书卷靠在窗边,喜姑姑进去先放下明沅给她行礼,颜明蓁闪身受了半礼,明沅赶紧抱了手躬身:“大姐姐好。” 颜明蓁看见明沅翘翘嘴角,放下书卷,冲她招了招手:“这是六妹妹吧,快过来。” ☆、第36章 酥油泡螺 明沅在颜明蓁里见识到了甚个叫皇家气象,明蓁既是定下的成王妃了,又因着年少,给派了四个教养嬷嬷来,到及笄成婚,还有两年,这四个嬷嬷便是要将她在这两年里头,教出一身气派来。 宫嬷嬷还道:“姑娘的规矩本就是好的,可别怨咱们腆了老脸指谪姑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只往后姑娘同王爷成了婚,总要在宫里住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便知道这些东西能派大用场了。”一面说一面脸上带笑,话虽说的软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还是得从头学起。 圣人喜欢了你,便把你留在身边,不喜欢你,便把你赶到天边儿,可圣人连太子都不喜欢,成王这样既不长又不嫡的,更不必说了。 这可有好也有坏,不必跟太子妃似的,看元贵妃这个庶母的脸色,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什么地方做的不到,惹恼了她,叫她往圣人跟前上眼药。 明蓁最多只须忍得她一年,这一年里头挑不出错来,等往封地去,在那地界还不是由着成王横了走。 “谢嬷嬷们的教导还不及,哪里还能埋怨,宫中规矩大,我也怕往后叫人挑了不是呢。”那个“人”,不必说就是元贵妃。 太子妃才刚进门,连张皇后也放宽了她,总归是新媳妇,有些事儿得慢慢学,元贵妃却端了架子,已是在清明祭祀的时候申斥过她一回了。 这些个消息也只在内里流传,嬷嬷们积年呆在宫中,眼见得多了,那一位的性子揣摩的很是明白,那是无事也要搅三分的,原来是宠妃便还罢了,左右没生下孩儿来,挨得十几年,那别个有子的妃嫔都能由着儿子接到封地上去,再不济还有女儿帮衬,元贵妃有什么? 哪知道她竟能生出儿子来!这消息一出,阖宫上下怕只有圣人一个高兴的,元贵妃一系烧香拜佛,剩下的那三宫六院,便是夜里也叫惊醒了,从此可再没指望,便是张皇后也晓得若皇帝不早早死脱,自己的儿子怕是登不上大位了。 颜明蓁原来聪明是聪明在后宅事上,眼光只落在这品字型的宅院里头,如今站得高了,她立时便看的远了,天下万事通一个道理,那些个大臣娘娘,想要的跟得脸丫头管事婆子想的,并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手段更多,心思也更隐秘罢了,有些事一通百通,不必嬷嬷说些什么,她一点就透,这四个嬷嬷以宫嬷嬷为首,背后也感慨,且喜跟着这么一位,那分到太子妃那头的,如今可不知如何头疼呢。 她们教的用心,颜明蓁学的也很是用心,这才几月功夫,行动说话都叫渐渐养出了仪态来,说到底不过一个慢字,说话要慢,要有条理,能不说便不说;举动要慢,姿态要美,便有天大的事在眼前,也要稳得住端得起。 宫嬷嬷因着见过几回明潼,背地里还同颜明蓁说:“东府那位三姑娘,规矩倒很不错。”又怎么会不好,明潼在宫里生活了七年,最后两年虽叫关着,头五年却是实打实的日日在妃子娘娘面前呆着,她在自个儿院里还松快,一进得揖秀楼,便似又进了宫,立时就端起来了。 她一个人规矩好了,连带着往下几个孩子规矩都好,澄哥儿是男孩子还不好比,下面几个明沅学她学的最多,她分不清家里宫里,只知道明潼做了,跟着学准没错。 颜明蓁原就有意跟纪氏交好,再由着嬷嬷们一说,面上微微一红,心里泛出苦涩,单单把纪氏拎出来说,想是几个嬷嬷也觉得梅氏……实在是不大气。 哪一家子的当家主母成日里想着游乐,那头颜家大伯父才好,西府里已经开始着手办花宴了,正是海棠花儿开的好,她一个主母不去管家理事,却亲手摘了花调胭脂膏子,还做得花笺送到女儿房里,似模似样的要请女儿去宴花。 几个嬷嬷瞧在眼里,越发觉着这位姑娘不容易,总该给她寻个榜样出来,嬷嬷们一肚子宗室经,晓得纪氏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她的那位祖母可不是宗女。 这才单单把她点了出来,明蓁再觉得面红羞愧,也知道嬷嬷们是为着她好,这才你来我往,梅氏往她这里吐苦水,说纪氏贼精,滑不溜手,根本没出力为她想法子。 明蓁不知说甚个好,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听她抱怨了百来句,实坐不住了,略提一句,那玉兰花儿也开得好,梅氏立时便拐到要把那玉兰瓣儿一片片摘下来,在这上头作诗,这才算把事儿茬了过去。 此时见明沅来了,牵着她坐到罗汉床上,抓了一把糖塞到她手里,赞了她两声乖巧,又叫檀心拿些玩意儿出来给她玩,自个儿跟着喜姑姑学赚些嫁妆来。 明沅拿眼儿一溜,暗暗咋舌,她已经知道西府是没有自家产业的,不过有些铺子收收租子,等的全是公中发的钱,可看明蓁这里的陈设,不说明潼,却是比纪氏还更华贵几分了。 光是这一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纹床,便纪氏那里也没有的,她身上衣裳头上的首饰,也比纪氏家常穿戴的更好上几分,却是还没进宫,已经叫养成王妃的日子。 梅家百年大族,陇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朝时还曾出过一位皇后,到得本朝开国,还未打到地方,便先打开城门,保全一城老少无一死伤,连着自家产业虽在战事军需中折损几成,到底根气未断。 连着山头的千亩田地俱是她们家的,更不必说铺子了,梅氏的父亲是这一代的族长,梅氏上边还有五个哥哥,小女儿养成这番性子,那外头的一个都不敢嫁,满门弟子看下来,只捡了颜顺章,陪了大笔的妆奁,把女儿嫁到了金陵。 颜顺章便是不靠着家里的产业,光是舅兄弟送来的这份子田租钱,也够他们一家生活了,这些东西,便是才下旨意,梅氏往娘家报回去,娘给捡了好的,给外孙女送来的。 如今到外孙女办嫁妆了,外家又出钱又出力,不说那些个桌床用具,也不提绫罗绸缎,只说送了来的画卷书刻,便是世所罕见的珍本了。 喜姑姑把那份礼单子拿在手里,跟明蓁两个论起怎么造册,明沅别个全不懂得好坏,什么调琴玩月图,什么唐王出猎图,明蓁都不瞧在眼里,只当寻常物件记录,可等听见她说文徵明诗画八轴也只中等往上,明沅心里抽一口气,目瞪口呆。 她到古代也有些日子了,还是第一回叹一个女人好命,这梅氏的命也太好了些,好的让人咬牙切齿了,她从生下来就注定不必奋斗,怪不得能使性子,不光是亲爹娘,还有五个哥哥惯着呢! 真是货比货扔,梅氏在家靠父母,出嫁了靠丈夫,到得年纪大了,又靠起女儿来了!明沅心里感叹,手上却不停,在屋子里玩耍的东西有限,她便从绣箩儿里头抽出丝绳来,小指头一翘一翘的编起攀缘结子来。 颜明蓁忙的很,她手里捏着母亲的嫁妆单子,还有亲爹家里的铺子产业,可这些东西俱不能带到封地去,说来好笑,这些将要成年的皇子,到如今还未定下封地来。 元贵妃一娇,圣人的骨头就跟着软了,总归除开太子,别个皇子都还是半半截的年纪,有大臣上表催促了,圣人捏了表就叹,说臣下不懂得为父之心,他实是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久一些的。 里头怎么样大家都清楚,若是有了封地,皇子就由着封地供养了,圣人自个儿当皇子的时候就很得宠爱,封地就在盐邑,银子流水似的落到口袋里。 元贵妃就是知道这一项,才作死作活的,先按着这些皇子,不叫他们得了她儿子的好处去,几个儿子里头除了荣宪亲王得了两个字的封号,还得了圣人当皇子时的封地。 就这么着元贵妃还不足性,恨不得整个天下都是儿子的,她吃相难看,却有圣人给她兜着,大臣听得这句,总不能把妃子扯出来说,俱都忍气吞声,只等着皇子成婚,到时候再来扯封地的事儿。 自太子始,哪个儿子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宫嬷嬷略提两句,颜明蓁也明白过来,成王为甚个这样示好了,他手里实是没钱的。 总归是未嫁的女儿家,心里哪里会没有点绮思,初初看见成王送来的那只风筝,她心里也泛着蜜,等嬷嬷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一吐露,她立时就明白过来。 成王都十五了,按着规矩,宫里该给他两个晓事的宫人教他行那事儿,往后她进门,那两个宫人还等着她给名份呢。 女儿家的梦没做完,正室的责任便压到她身上来,明蓁一口气儿没回来过来,宫嬷嬷见她脸上变色,知道她心里不得劲,却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儿:“姑娘心里也别难受,姑娘比着别个已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最好的,一溜儿定下的王妃里,她的后台是最高的,有个当官的爹,有个大族出身的娘,还有一份厚厚的妆奁,成婚初始那一年里,只怕丈夫都要靠着她的嫁妆,只要她不犯蠢,大妇的位子就牢牢的,比之那些除了通个姓氏外,再无第二句的王妃,她已是甩了别个八丈远。 明沅眼睛盯着丝绳,耳朵却沾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不好直接拿了西府的产业跟梅氏的嫁妆来看,只提点着明蓁:“列得单子是要给人看的,似大姑娘这样儿,倒不如多得些银子,往后出去了,再置办起庄头来,也更便宜些,总归是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颜明蓁垂了眼帘听得喜姑姑几句话,喜姑姑虽叫纪氏派了来,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很多事只点到为止,不再往下深言,她没个娘好指点,可二婶娘的祖母却是宗女,比着她那时候的嫁妆单子来列,总不会出错了。 明蓁眼睛一溜转到明沅身上,笑一笑开了口:“明沅可真是乖巧的,半日也不吵闹。”她度着喜姑姑是有几分真心待明沅的,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果然才说完,就看见喜姑姑眼底多了两份笑意。 “弟弟妹妹们一走,我这里清净许多,倒有些寂寞了,不若明儿再把她带了来,我这儿的宫嬷嬷会做酥油泡螺呢。”明蓁想着法儿往纪氏身上靠,明潼连着纪氏,明沅却连着喜姑姑,再者说喜欢小妹经常叫她来,梅氏那里更得过。 若不是有这么样的娘,她哪里用事事细心,都似明潼这样,靠在纪氏身上撒娇就是了。个人不识个人的艰难,她这话一说,喜姑姑就笑:“大姑娘喜欢她,待我回了我们太太便是。” 明沅正是这时候抬了头,举着结子:“给大姐姐。”竟是个心形的攀缘结,明蓁一见就笑,伸手接过来,举起来看了,倒有几分惊奇:“六妹妹手倒巧。”虽是一串小结子,却也打的密实,名头还好听,摸了她的头:“等我让檀心串块琥珀上去,正好给我压裙。” ☆、第37章 花龙吐珠 第二日明沅去的时候,明蓁穿了条银丝万福的贡缎拖地裙,腰上果然挂着蜜蜡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儿攀缘结子,檀心却是巧手,拿这个当边儿,里头用勾针勾了一对蝴蝶出来,颜色也正相宜。 明蓁见着明沅就冲她招手,弯腰抱了她坐到小几子边上,打开红漆木匣子,里头是四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油泡螺,只这一匣子四个,却也分了粉红粉白两种颜色,竟是奶油点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这是宫嬷嬷今儿早上才捡出来的,朱衣,去沏壶茶来。”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颜顺章,单论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长开了,若似了睐姨娘,那更是姐妹里头生的最好的。 可见了明蓁,头一眼还是看她长相,她一开口便再不会去盯着她的脸瞧了,她不论说话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风。半点也没拿明沅当庶出的来看待,也浑不在意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待她对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没有两样。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惊,纪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说,除开丫头婆子,就连睐姨娘都很少抱她,这会儿叫这个隔房的姐姐抱了,还一手搂着她的肩,很是亲昵的搭了她,点了匣子里的点心:“这个是拿桃花瓣儿打出来的红色。” 里头果然还夹着花瓣,不一时朱衣沏了茶来,拿赤金茶花托盘,里头盛的着的竟是玻璃壶玻璃茶盅儿,泡了一个茶叶团成的小球,还未泡开来须叶都还缩成针状,摆到明沅面前。 朱衣笑一笑,指了壶告诉明沅:“六姑娘瞧。” 那个茶叶团成的球,叫滚水冲的泡发开来,开花似的张开小口,里头一朵跟着一朵的伸出小朵茉莉花出来,明沅点了点一共九朵,也不知道这九朵由大到小的白茉莉是怎生连起来的。 怪不得泡了未开的茶叶就急急送上来,等茶汤漾出了碧色,朱衣才倾了一杯摆到明沅面前:“六姑娘仔细烫了嘴。” 明蓁手里拿了帐册,虚点点朱衣:“就知道你弄这个鬼。”行得两步走到明沅跟前:“这叫花龙吐珠,原不过是胡闹着制来玩的。” 说得这一句指了朱衣:“有个甚样玩意儿都藏不住,既是吃奶点心,很该泡了红茶来,我记得还有些小叶种的,也制一杯来。” 明沅不由得咋舌,不说这泡茶的花样,便是这送上来的茶盘花壶跟茶盅,就已经叫她吃惊了。早知道明蓁这里好东西多,梅氏跟颜顺章两个养这个女儿,比之明潼都更贵上几分,她去袁氏那头请安,也倒了茶汤出来,给她们却是银鱼杯,那时候明洛还在,她回去的路上就没忍住,吱吱喳喳说三婶这回大方了。 还是明湘掩了口笑:“她是怕咱们用瓷器,失了手就给砸了。” 明洛这才明白过来,连明沅都觉得好笑,可话里意思促狭,理却是这个理,比之明蓁这头拿玻璃盅儿来待客,用的还是个三岁小娃,两下里比较起来,大气的多。 托盘里头盛了酥油泡螺,拿出来一看才晓得真是开口点心,里头的奶油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既加了桃花,就有些桃花香气,明沅还是在清明吃桃花粥的时候才知道这也能吃,捏了一角咬上一口,味道同泡芙差不了多少,只皮子没那么酥。 她吃着奶点心喝着红茶,耳朵里听着明蓁柔声柔气的语调,手里拿着那个还不曾吃完,外头的紫萼就报说明潼来了。 明蓁立起来去迎她,明沅也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碟子里,擦了手跟着走到门边,看见明潼穿了一身大红洒金裙儿,一路拂过垂柳,背挺的直直的,看的明沅都忍不住更挺,明蓁觉着了,低头冲她微微一笑。 “三妹妹怎么这会子来。”明蓁才说了这句,明沅却觉得明潼的视线往她身上溜了一下,只听见她落珠似的笑:“我闷的很,这才出来走走,上回在大姐姐这儿瞧见个八仙捧寿的样子,想描下来,回去给我曾外祖母做衣裳用。” 明潼从没有过这付模样,她对着澄哥儿也是笑,却跟今天这笑再不一样,更别说对着她们了,她也从来不扎花刺绣,连明湘都做起活计来了,明沅在上房住着,自来不曾见她过拈针动线。 明沅心里诧异,可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厉害,指指内室的几案,脸上俱是笑,团了手:“三姐姐,有奶点心吃。”明潼竟也冲着她笑,还伸手牵了她往里屋走。 明沅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脚都没能踩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为甚,却还是顺从的由着她牵,坐回小几上,把那剩下的半个泡螺拿起来吃了。 细想起来明沅虽不至于从没得过好脸色,可明潼却是极少对她笑的这么亲切的,她大概明白明潼的想法,隔着房了,自家房头里的事就算是家事,是家事就不能闹在外面难看。 不说明沅对明潼这个嫡出姐姐观感如何,她却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是有些怕明潼的,倒不是明潼待她们说了重话,可这两个小姑娘就是有些怵她,只要她在,说话作事都不敢惹出动静来,人也规矩的多,一句都不敢多说,一句都不敢多行。 两人说的几句闲话,明蓁先是问明潼穗州风土如何,听见明潼说穗州水土好,许多庄稼全是这儿没见过的,交着掌神往起来:“想是一方有一方的风物,也不知往后,在哪儿置庄子更好些。” 历来藩王就了藩,便是钉死在哪儿了,不到圣人丧病不再出藩的,去了那一地,那就是一辈子的骨肉不得见,明蓁说了这句,垂了眼帘。 元贵妃那个模样,上一辈儿的叔王们还有富饶地方好呆,到了这辈儿本来地方就少,再有这么个爱拈酸挑刺,专给小辈找不自在的庶母妃,也不知道能落到哪一地去。 明潼心里拧了拧眉头,成王的藩地是很清苦的,他的母妃最不得宠爱,成王自个儿又不是个会讨圣人喜欢的,也幸亏他不会讨圣人喜欢,那讨喜欢的皇二子,往后闹出来的事才叫难看。 他们得了这么个封地,却迟迟不曾就藩,还靠着一年领的年俸在金陵过活,后来彭远逆案,个个都缩在里头保得太平命,偏是成王请了兵符。 明潼那时候已经进了宫,太子是很想亲征的,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出这个黄圈圈,命就立时没了,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那时候成王俨然就是皇上了,因着有王妃这层关系在,太子还格外的抬举她,成王先是吃了几场败仗,后头竟一战大捷,旁的明潼不知,她知道的,是她在那一年里,从容华升到了嫔。 若是太子顺顺当当的登上大宝,一个妃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腊八那天下着细雪,薄薄铺了一层,她养的那只猫儿,才踩出去一只爪子,就立时缩了回来,窝到碳盆边上烤火。 她早上才送了太子出去,预备着多赐些粥回家,可宫里的传赐的腊八粥都才送到她前,还不曾拿细果红枣仁儿拼出一朵万寿花来,太子就叫下了狱,一宫的女眷先是怔了,也不知哪一个起的头,一个接着一个哭喊成一团。 成王战死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时,明蓁死守了门户,行止如常,每隔一旬日还照常带着女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朝臣宫眷有的怜悯有的还存了看笑话的意思,到后来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能不赞一声天生气度。 到得明潼,听见传旨,太子妃趴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往雪地里砸了个杯子,越过正妃让她们把能拿的细软都卷起来,又求太监通融一刻,若不是这样,光身去了寿昌宫,大冬天里怎么活得下来。 她心里比着明蓁,若换作是她,不定就比明蓁差,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个时运,明蓁还在细细柔柔的同她说话,明沅坐着听她们说,明蓁一低头见她巴巴的看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卧雪,你把我那花键子寻出来给六姑娘玩。” 一匣子女孩的玩意儿,只她如今不能再做那出格举动,两个大的说着话,明沅叫明潼那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得劲,借机拿了染成红绿色的鸡毛键子在外头小院里踢起来。 卧雪把裙子别到腰带里,露出脚来踢得两下,明沅的裙子本就比鞋面上要高,也不怕她绊着,看了两个也像模像样的踢起来。 上边扣的不是铜板,是拿金底子打出来的,底下刻了一朵莲花,明沅拿在手里都觉得有些沉手,往上一抛重重往下掉,她先踢得一个,短手短脚不容易平衡,好容易能踢到三个。 不是光有技巧就能踢得好的,她踢了三个拾过来再踢三个,东西两面跑,卧雪几个先还放不开,自宫嬷嬷进来了,她们再没这么松快过,想着不能给姐儿丢脸,便一直规行矩步,等明沅玩的出了汗,这些个小丫头子也跟着欢叫起来。 原先在廊下看的,也跟着上脚踢两回,明沅累了就叫抱到廊下坐着歇息,还拿梅卤子调了蜜水儿来给她喝。 一院子都是笑声,宫嬷嬷自里头听见了,往外边一张,连着明蓁听见她们笑的这样快活,也立起来走到窗边,偏了脸儿望出去,两个丫头正在赌谁一口气儿踢得多,先是十几个,又数到二十几个,一圈儿围了人,一气数到九十九。 那丫头到最末一个腿一软,没能上一百,连明蓁都可惜起来,见着宫嬷嬷没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自妆匣子里头摸出个金戒指来:“拿这个给她们赌彩头。” 竟是九红赢了去,她手脚灵活,踢起来没个完,只看见红毛键子不住上下翻飞,一圈人跟着脑袋一上一下的盯住了看,数到一百四十八了,她竟还能跳起来,反身踢了一个。 这一下得着喝彩,那个戒指也就由得她得了去。九红原来只当是玩儿,哪里想到还能得着东西,还是明潼身边的云笺指点她:“还不赶紧谢大姑娘的赏。” 九红进去就给磕了头,鬓边沁着细细的汗珠儿,她原来在穗州瞧着还不显眼,到了金陵宅子里,一屋子丫头数她最黑,明蓁瞧她一眼就问:“可是自穗州来的?倒是机灵的,往后常陪着你们家姑娘来。” 这院里跟潭死水似的,今儿好容易活起来,她又弯身去问明沅:“沅丫头能踢几个?”明沅伸了三只手指头出来,比划着说:“三个!” 惹得明蓁掩了嘴就笑,连明潼见这个姐姐这样高兴,看了明沅一眼,也不扫人的兴,只在心里拧拧眉头,想着往后不能叫她常来。 九红得了这么好的彩头,回去就叫采苓拉着请客:“这戒指总有三钱重,你不舍出一顿像样的茶果子来,咱们再不饶你的。” 丫头之间请客做东道也是常有的事,可九红一月不过三百钱,她是房里头有名的铁公鸡,听见这话臊红了脸不接口,明沅知道她的心愿,她想把钱攒了,等往后出去,好回家盖房子。 难得九红还有这个心,便笑嘻嘻的拍拍自个儿说:“我请。” ☆、第38章 叉烧粉果 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闲,明沅隔得两三日就跟着喜姑姑去一回揖秀楼,寻常日子便在屋子里头写大字,如今已是能把《百花历》《月令歌》,这些个简单明了易上口的都背出来写出来了。 连纪氏都觉得奇怪,背是一定会背的,这些东西寻常女儿家都会,连身边的丫头也都会背,会写也是寻常,比着瓣画葫芦谁不会,她习字也有些时候了,照着字帖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的字顺都对,一笔一笔从来不曾出过错儿,倒有些明潼小时候的模样儿。字儿写的端正,书也读的差不多,开蒙已是够了,纪氏本没当一回事,还想按着原来订下的日子进学,却叫明潼提起来。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间终归吵闹,不若就送到学里去,好歹也能关上个半日。”纪氏思忖是这个理儿,因着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来看,又听见她会背了许多书,把这些都搁到小几上,问正在对面摆开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头,想不想跟姐姐们一道读书?” 明沅一抬脸,点着头笑了,原来都是义务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房里的丫头,没一个是识得字的,四采就不必说了,是拉了纪氏这里的二等充数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识得几个字,便是这么着,已经能当管事嬷嬷了。 纪氏见她应了,又加了一句:“进学可苦,别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纪氏身边:“捱得住,我要去。”纪氏看她这模样,点点她的鼻子:“总归到了秋天你也要进学的,早些去跟着读起来也好。” 吩咐了不必日日去,一日隔一日去的去,等习惯了再每天都去,吩咐完这些,纪氏又叫琼珠把图录拿出来,招过喜姑姑:“原还当要办事,一向这么囫囵住着,既安定下来了,也该给六丫头自个儿一个院子了。” 喜姑姑先是一怔,接着又笑起来:“太太看,哪儿好些。”脸上还在笑,心里却皱起眉头来,估摸着是再得过日子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诸般不便,澄哥儿定然不会挪,动的也只能是明沅。 到底是养的日子浅,可不是一有事儿就想着把她挪远了,喜姑姑见明沅睁了一双大眼看过来,心里想着为她挣一挣:“六姑娘到底还小呢,后头这院子虽小些,却离太太更近。” 明沅不知道自己要被分配到哪个院子里去,抿了嘴唇去看那图,哪里知道纪氏各个院落转了一圈儿,道:“若不然就住到明潼院子里去,她那儿还一溜厢房空着的。” 她这么说着,就算是定下来了:“六丫头乖巧的很,必不会吵了她,我有个瞧不见的,总有明潼能盯着。” 明沅心里怦怦跳,还不如就住在纪氏的屋子里不动呢,睐姨娘那事儿是她自个儿作死,可由头却是明潼先开了局,她算定了睐姨娘沉不住气,睐姨娘也没叫她失望。 这样的心计,明沅怎么会不害怕,她能保着自己不犯蠢,却不能保证身边的人不犯蠢,明潼看她的眼神从来就跟看澄哥儿不一样,不单跟澄哥儿不一样,跟看明湘明洛都不一样。 细细回想起来,她是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譬如明湘明洛两个,不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是老实还是挑事儿,她都没放在眼里,好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明洛说了出格的话,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纪氏立时就要敲打,可在明潼,她好像无知无觉,那两个庶妹做什么说什么,她连眼皮都不抬,可她偏偏对自己,是很在意的。 明沅就曾经听见过小篆问采苓,问她六姑娘去大姑娘那儿做些什么,小篆可自来不曾跟采苓答过话,采苓自个儿觉得奇怪,回来还说了一嘴,叫喜姑姑斥了一句。 先是这句话叫她留了心,等她开始留心看了,才发觉明潼那边的小篆是真个时刻都盯着她的屋子的,明沅猜不出来为什么,干嘛盯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倒是回过味来了,大约还是因为她是睐姨娘生的。 明潼对睐姨娘天生就有一股敌意,她对张姨娘安姨娘两个,就跟对明湘明洛一般模样,偏偏待睐姨娘不同,这股敌意也承袭到了沣哥儿这里,大家一处逗沣哥儿玩的时候,她从不过来。 不仅不抱不逗不笑,连看都懒怠看一眼,同样都是庶弟,对沣哥儿跟对澄哥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时候一长,连澄哥儿都觉出来了,他对这个姐姐一向是极为推崇的,沣哥儿又着实还小,除开翻身啊啊两句,不能跟他一起跑一起跳,这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了手。 连着明湘都知道明潼不喜欢沣哥儿,那一回刚喂了奶,她跟明沅两个倒着手抱沣哥儿,小儿家食管浅,一颠就吐了出来,吐得她满襟是的,明沅的衣裳太小,纪氏的屋里就有明潼的衣裳,可她却还忍着叫彩屏去拿了自个儿的干净衣裳给她换。 明沅原来以为她只是老实习惯了,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实头姑娘跟她的姨娘一样,是很有眼色的,旁个都不在,她钻进明沅的床上放了帘儿挡羞,就摸着沣哥儿的脸,低喃了一句“三姐姐不喜欢”。 这一桩桩的事连起来,由不得明沅不在意,她们玩闹着,拿着彩球逗沣哥儿,那边挨着窗台坐着的明潼,一双眼睛就跟两泓寒水似的投射过来,明沅逗他笑得起劲,一抬头瞧见了,只觉得遍身寒凉。 住的日子久了,她都习惯了,习惯自己是个尴尬人,习惯上房的丫头事事都把她摆在明潼后面,这原来就是应该的,她确是庶女,小老婆生养的,纪氏能养活她就已经很好,她也想好了要这么一直老实下去,可明潼说的话,做的事,还有那对眼睛,让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挪到明潼的眼皮底下,纪氏开了口,就没更改的余地了,连明潼下学过来,都答应了,吩咐丫头把空着的那一排屋子清出来。 采菽采苓老实着不敢说话,采薇一面理东西一面叹道:“那可是朝北的呢,还不如住到后头的小院子里去。” 明潼的院子,是东府里边最高的一块地方。她到了该分院子的时候,纪氏原来想把湖心院给她,那儿就连着湖,绕岸种了一排垂杨柳,一溜儿粉杏花。 院子开阔不说,临着湖边还有个水榭,夏日里开得窗子,细风吹波,摆绿摇红也是一件爽心乐事。 可她偏偏不要那个院子,反而择了一处三面都种得树,密压压把屋子都快遮住的小楼,问她为甚,她只说这处楼高,能看的远些。 院小树多,便只有楼上那一层见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天井,靠着靠北的院墙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给明沅住的。 那样的屋子不到正午没有太阳,阴湿湿的,下雨天地砖一踩能浸出水来。喜姑姑也觉得这屋子不如意,却不好说什么,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个儿开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点头,自个儿也理起东西来,澄哥儿知道明沅要走,牵了她很舍不得:“为甚六妹妹要走。” 纪氏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宽松瞧不出来,这时候笑着对澄哥儿说:“娘肚里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给小娃娃空出地方来。” “像三弟弟那么小?”澄哥儿已经知道什么是小娃娃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光会傻笑,会哭。 纪氏点点头:“比你三弟弟还小。” 澄哥儿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纪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纪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这会儿还小呢,等再大些,他还能踢你。” “弟弟这么有劲儿?”澄哥儿已经知道弟弟是什么,纪氏又拿沣哥儿当比较,他立时就接过口来,把纪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边也跟着说:“我给小弟弟让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纪氏嘴角微微一扬,落后就让人起了屋里的砖,再给铺上一层,垫得厚实些,潮气就浸不上来,除开这个,又让库里捡出一张拔步床来给明沅睡。 明沅还觉得一张床没什么,夜里听见采薇说话这才知道:“这么一张床,太太随手就给了,三太太进门还只这么一张床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这么一张床,也颇费银两了。 采薇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个东西进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这个当作是给了明沅的,说出这话来,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里听的多了,什么贴贝嵌螺的,在颜明蓁那头是寻常东西,到了外头就抵的好几年的开销。 东西都搬了进去,屋子就算这么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没觉得不习惯,她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屋子里,既去了书院上学,为了避开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读书那一日,也往学馆里去写字。 写完了字,在大花园子里头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纪氏处吃饭,去明蓁那里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这么多,进了屋子也就是为了睡觉。 树密也有坏处,月影一摇树影破窗而来,几个丫头里,数采薇胆儿小,守着明沅睡在凉床上,夜里起夜不想点灯,竟叫树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白日里她自个儿觉着臊得慌,把那裤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让九红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这头献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实实回了下房,叫几个小的轮上来值夜了。 胆儿最大的反而是九红,她不怕这些,还告诉明沅她在家时还夜里出来走过百病,穿着白衣,自城东走到城西,她哥哥领着她,一路冲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许多白影儿……也不知道哪下边没有脚……”她一面说一面做鬼脸儿,吐了舌头装怪相,惹得采薇冲上来撕她的嘴:“小坏蹄子!还敢编排起我来!” 惹得明沅咯咯发笑,所有丫头里,她最喜欢的是九红,九红最活泛,没有奴婢相,敢说也敢笑,头一天进小院来,看见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欢树就道“这要锯开来,好顶两根房樑。”她的愿望就是家里能盖起砖房来。 还偷偷问过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钱寄到家里去,采菽还没答,采薇就已经哧笑起来:“你记着他们,他们可记挂着你?卖了你,你就自个儿谋生路了,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钱寄过去,你怎么安身?” 说的九红泪涟涟,可一转脸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给家里盖屋子,还说要给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脚在烂泥地里跑,田里去转一圈,腿上全都是蚂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麦杆子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她兴头头的说,还点着指头告诉明沅:“我走的时候答应了弟弟,叫他往后吃粉果,里头都能包上叉烧肉!” 明沅看看她,见她还想着家里,这儿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乡下她能撒开了脚跑更乐,点头应了:“给你寄,寄过去,托采茵给你寄到家。”采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红欢喜的差点儿给她磕头,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么知道这个,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桩事,嘴上答应了,转脸却把采薇采菽采苓叫过去,严令她们不许在明沅面前提起睐姨娘。 睐姨娘在庄头上,受不得那个苦楚,病的快要死了。 ☆、第39章 烧猪肉 睐姨娘本家是姓苏的,亲爹原是湖上撒网的渔夫,租的便是颜家的船,一日喝醉了酒,驶了船出去,等找着船,只看见里头空酒坛子,人早就没了,也不知道叫潮水冲往哪里去了。 江婆子孤儿寡妇,一个人扯着儿子又领着女儿,实还不出租子钱,这才签了契,不光把自个儿卖了,连着女儿也一并卖了。 签的是十年活契,睐姨娘那时候不过五岁,算是半卖半送,也好多得几个铜板,那时候办这桩事的还是颜家老太太,下边头人报上这样的惨事,老人家心一软,便把女儿也一并买了下来,不至叫她母女分离。 进得颜家大门,挨冻受饿再没有过,江婆子带着女儿,却又牵挂外头的儿子,自家这点子月例钱,全贴补了儿子。 江婆子的儿子苏大郎,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日日到饭点儿就来角门边,他妹妹拎了吃食来给他填肚皮。 既还有个儿子在外头,逢年过节的总要回去,睐姨娘在颜家也能穿上新棉衣,吃的又不少,看着年小也不必做粗活计,一年年长大,生的比那一条街上的人都要打眼。 那姓周的木匠家里,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打小两人就是玩伴,睐姨娘长到七八岁上,开始领小丫头的差了,举动说话全跟街面上见着的女子不同,等她再大些,长开了,那更是没见着比她生的好的。 那小周木匠的一颗心就这么拴在她身上了,知道她在里头惦记哥哥,寻常也劝着苏大郎上进些,苏大郎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娘那里再差也得吃,自家既不做工也不读书,躺在母亲妹妹两人身上吸血。 先还是吃用,等惹着一班狐朋狗友,便把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学了个精通,除开母亲妹妹的月例银子,后头连她们扎花刺绣的钱都一并骗了去。 等他年纪到了要娶媳妇,好人家的女儿哪个肯嫁,他再生的一付桃花眼,往姑娘家面前是讨喜欢,可哪个丈人大舅哥肯要这样的人进门,拿了门栓将他打出门去。 这么游晃着,跟那暗门子里头的粉头勾搭到了一处,两个先是门前楼上的互飞媚眼儿,接着又趁无人开了门,搂了亲个嘴儿,再扯了裤头入巷,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粉头家里养了她,原是想着卖大钱的,才多少年纪,总还能卖个十年,叫这么个浪荡的沾了身,外头还有哪个富裕人家肯睡,既是暗门子,就是不张旗不挂灯的,跟里叫着爹娘,身份上还是良家。 捉着了苏大郎,哪里肯放,姆妈不肯打女儿,却让人打了苏大郎一顿,开了口要二十两的赎身银子。 苏大郎正是热心热肺的时候,可又能有甚个办法,他点点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还只往颜府里去寻亲娘妹妹,也不说那家是暗门子,只说他跟人家闺女对了眼儿,两下里没把持住,把人家闺女给坏了。 如今打上门来,肚里已是有胎,只等着齐了彩礼钱才好过门,若不然一碗打胎药,到时候老婆儿子全没了。 江婆子先听见有了小孙孙,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再听见那家子不认要打胎,急的一蹦三尺高,扯了儿子的耳朵,批头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又觉得肉疼,一边给他抚面,一边盘算着哪儿能来银子,儿子在外头晃了十年,该成家的时候也耽误了,身边还没个娘照顾一日三餐,江婆子一向觉得亏欠了儿子的,又听见那里头还有孙孙,主意便打到了女儿身上。 女儿同那个小木匠有些来往,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可木匠家里哪里出得起二十两银子的彩礼钱,那老木匠本来就厌弃苏大郎为人,他再拍上门开口就要二十两,哪里是嫁妹妹,分明就是卖妹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把苏大郎赶了出来。 这下是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苏大郎话里话外是那周木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见着他就可劲儿奚落,把老木匠气的一口痰堵住了,告诉儿子,那姓苏的想进门,除非他先死了! 周木匠往颜府角门守得许多日子,只不见心上人出来,算着日子该放出来了,得着的却是她留在府里当姨娘的消息。 周家的小哥倒是个痴情种子,死活不肯信,等江婆子拍着门把女儿做给他的鞋子要回来,他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瘦得都脱了相。 哪一个都当睐姨娘是贪慕虚荣,哪里知道是那个粉头给出的计策,她是惯在风月场上走的人,给了苏大郎一个纸包,说那些个常来门子里耍的,有些个老东西那玩意儿都跟软条虫儿似的,须得喝了酒,再拿这些吃了,才能上阵。 说的苏大郎性起,又跟这个粉头胡搅了一通,两边都贪了色相,一个窈窕,一个精壮,搂抱着贴肉贴皮的,就把这桩事算计好了,谋了亲妹妹的身子,来得自家的长久苟且。 江婆子是知道女儿心思的,可她自来就瞧不中周家,嫌弃他家里太穷,女儿身娇肉贵,竟叫这么个木匠讨回去,能得着什么好。 她原来心里不定,还是叫儿子给说动了:“那木匠有得甚?两间木板房,妹妹在里头好吃好用,到外头我就能看着她受苦?娘也是,该把她养得心气儿高些,凭的相貌,伺候个木匠!” 江婆子立时就听了儿子的话,本来就是厨房里头当差,两边一拍既合,为着孙子,把女儿给推了出去。睐姨娘受得这些苦楚还回去找娘,江婆子正等着这一出,厨房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女儿叫收用了。 等纪氏那儿知道了消息,颜连章还醉睡着,就是这么抬起来成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来又成了姨娘。 一家子扒在她身上恨不得吸她的血啃她的骨头,到她叫关到庄头上去了,江婆子先是拍着胸口,庆幸那事儿叫糊弄过去,师婆子吞了符,日日过来闹,先是说自家一嘴泡,后来又说她诅咒的人是有大福寿的,这才不通,为着这个还折了她的阳寿。 一封封的摸了银子给她,好堵她的嘴,等回过神来,女儿已经到京郊庄子上去了,江婆子倒是想套车去看看女儿,可儿子媳妇却舍不得赶大车的钱:“娘有那花销,咱们可是苦惯的。” 眼看着这个妹妹身上捞不出什么了,还费这个心思做甚,亲娘初时提起来,还拿话搪塞,等过得几日也不耐烦说软话了,甩了脸子指着门骂:“都卖出去了,又不是自家人,费那些个钱作甚,得着什么好了。” 江婆子这时候倒念着女儿了,打小带在身边总归有十年,心里偏着儿子,到底也放不下女儿:“你妹妹总归也给你挣下这房子来,如今她落了难,旁人没有,被子总该送一床去。” 那粉头自进得苏家门来,就日日调脂搽粉,百样事体不做,对了街倚门看街景,自门前走过,往她身上一溜,她就先软了半边,跟苏大郎两个,手头有钱就胡吃海塞,手头没钱,竟又搭起帘子,干了原先的勾当,做起暗门子生意来了。 这会儿晓得江婆子身上无钱好榨,当面啐她一口:“老不死的胡咧个甚,拿了老娘的钱去倒贴女儿,天底下再没这样的事。”说着把插在头上的银挖耳抽出来刮刮耳朵:“再叫我听见一个字儿,看着家里怎么揭锅。” 睐姨娘先还巴望着有家人来看看她,盼得一日又一日,丰腴的脸颊瘦的凹了下去,日日想着儿子,吃用倒没少她的。 可让她到庄头上来却不是享福的,而思过,既是思过,便老老实实关在屋中,不许她出大门边,那屋子浅窄不说,只有一方窗户,除了打进窗前那一方光亮来,屋里一片漆黑。 庄上的人家却不管她是不是姨娘,一日三餐总归有一顿荤的,烧得大油的肉,睐姨娘一口都咽不下去。 她这时候才晓得,原来自个儿觉着过的苦日子,在庄上比起来,已经是好日子了。通房丫头也有三大碗菜,姨娘更甚,一顿饭能有五个菜,便这样她的份例还吃不完,如今才晓得纪氏抬抬手能给她的,也能缩了手要回去。 真是求天不应求地不灵,那些个庄头上人,都配了庄头的老婆过来看着她,做的菜也比着年节时的好物来,日日一大碗猪肉不说,就是萝卜白菜上桌前也浇上一勺子油的。 这些个好东西,她们不到年节还不能吃用,这个姨娘却一筷子都不动,一回两回还道她是才刚来心里不舒坦,回回这么着,那些妇人嘴里便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了。 “不过是个小妇,还真当自个儿是天仙娘娘了,糟蹋东西,可不叫雷劈!”守着她的窗户说闲话,这些话也就是说给她听的。 两三个手里纳着鞋底子,嘴上刀子却不断:“那儿就天仙娘娘了,也不过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窟窿眼大些罢了,是能挑担还是能浇粪,白养个废人,要这么着可不得呆在这儿一辈子。” 睐姨娘先是反口,等她回了嘴,那些个就不给她送饭,一回两回她学了乖,出来的急,也只随身几件首饰,等那几个妇人把她掏干了,那难听的话儿又跟着说了出来。 睐姨娘怕就怕她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一想到自家的儿子要叫别个当娘,心里就跟刀绞似的痛,几日吃用不好,人就垮了。 那两个看她的,见她哼哼,只当装相,等发觉是真的病了,也不拘什么大夫了,乡下行脚的拉了一个来,那大夫给她开了药,她在颜府里长了十多年,早就娇气了,哪里经得住乡下人吃的重药,一帖过去人就晕了。 等报到纪氏这里,睐姨娘已经病了七八日,纪氏心里厌烦她,可颜连章才走,却不能立时就死,派了大夫去看,又专门挑了个婆子去看着她。 这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又拖了些日子,那头便传过来,说她眼看着不行了,连纪氏这里都吩咐下去,便不挪回来了,叫那婆子看着她,若人没了,就在庄子上头发送了算完。到时候给沣哥儿明沅两个戴几天白布,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两边不通声气,明沅一点也不知道睐姨娘在庄子上病的快要死的消息,倒是安姨娘知道一些,物伤其类,看明沅的眼神难免就带了些出来,可她一向老实隐忍习惯了,便是知道也不会说,只借了女儿的手,送了个荷包给明沅。 这却是个大件,里头能盛许多东西,明湘笑眯眯的递到明沅手里:“等进了学,总要装些小玩意儿,这个你正好得用。” 明沅谢过她,寻出彩结跟一匣子珠子,给她穿了个雪花图样的小结子,明湘很是喜欢,日日挂在裙边。 等明沅头一日上学,明湘早早就到了回雁阁前等着她,眼看着明沅跟在明潼后边出来,冲明潼问声安,又对着明沅笑:“六妹妹,我带了你去学馆。” ☆、第40章 红糟鲥鱼 明湘自家还是个小姑娘,就摆出一付姐姐的模样来,明沅把手伸过去,眼看着明潼过了锁虹桥,问道:“三姐姐哪里去?” 她从没跟着读过书,别个早早起来进学了,她还迷迷蒙蒙睡着,并不知道纪氏单请了师傅教导明潼,余下的几个庶女都还在上大课。 明湘捏捏的她的软手:“三姐姐往胜瀛楼去,跟弟弟一处读书,咱们往绿云舫去,正对着,许还能瞧见她们呢。” 虽是一南一北正对着,走的却是两条道,明湘浑不在意明潼不理人,牵了明沅的手告诉她先生姓宋,很是和气,并不严厉,功课也不紧。 “那她生的什么模样?”明沅忽然找到了些刚进小学时候的紧张感,绕过弯弯曲曲一条靠山水廊道,到得舫前宋先生还不曾到。 明湘笑一笑:“瞧见了,你就知道了。”说话间绿云舫就近在眼前了,绿云舫是个小石舫,两层高,还能爬到楼上去看这一湖景色。 明湘并不要丫头相陪,带着明沅进去,指了张桌子给她:“那儿原是明洛坐的,就咱们俩,也不必再加一张桌子了。”说着到几案边上,抽出一支檀心梅花香来,让丫头就着手点燃了插到青瓷烧梅花香炉里去。 临湖的那面开了几扇窗户,香一点起来,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想嗅时便寻不着,不想嗅了却又在鼻间萦绕,明沅吸了几口:“真香。” 明湘就笑:“这是宋先生自个儿制的香,外头却是寻不着的,吩咐了我,叫我每日里读书前点上一枝,凝神静气,写字儿也定得下心来。” 明沅跟在她后边净过手,采菽在桌上铺开她惯常用的笔墨,又给她垫上垫子,明湘已是铺开纸,自个儿磨起墨来了:“先生来前,咱们都要写一张字的。” 明沅跟着把自个儿的描红本子铺开来,一些简单的字,她已经能脱本写了,学着明湘的样子,就跟平日里练字儿一样,先写了四句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写到“泛爱众”的时候,宋先生已经立在她身边,明沅一回头就见着个瘦削削的妇人,瞧着年纪还很轻的模样,穿了一身锈色绣了梅花的褙子,下边一条综裙,通身上下只有紧紧的螺髻后边插了一支碧绿碧绿的玉簪子。 看见明沅瞧着她,勾了嘴角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写,明沅便又低了写把“众”字儿写完,她看明沅手指头不似那般绵软没力道的,来之前也练了些日子,先点了点头,再把了她的手,把悌字又重写了一回,执了朱笔把好的两个圈出来。 一上午先是习了书法,接着便是背书,明湘先背,她学的那些个,明沅还不曾学,只听她一句句念的顺畅,宋先生听两句就打断她,叫她把这里头的意思解释明白。等明湘背过了,明沅又到宋先生跟前把会的书都背了一回。 明湘学画,调了颜色画着花枝,初还一笔一笔勾勒,等听见明沅一个嗝儿都不打的背了三四本书,不禁抬起头来看她。 明沅背完了,连宋先生都有些意外,这么点子大的小学生,肚里倒记得这许多句子,抽出一句二句来,她也不怵,略停一停就又接口往下背诵。 夸奖了她两句,叫她回去读书,先把这些会背的会默写下来,再接着往下教。这些东西不过三四个字凑成一句话,读了半年多,明沅早就会了,可她还是比照着澄哥儿来,一天记得一篇,先会背再会写,由浅入深慢慢学。 这跟她当学生的时候学的东西总有些是相通的,她这么学着,还显得比别个要快,宋先生也是给明潼开蒙的,见了她暗暗称奇,还当一个女学生已经是千伶百俐的了,如今又来了一个。 明沅上午习了字,中午同明湘在廊前分开,明湘回安姨娘处午饭,她到纪氏那里用饭,下午便不再去上课了。 纪氏越来越没精神,有时说着话就打个哈欠,面上一付疲倦模样,鱼虾这些时鲜货更是吃不进去,她又不爱那些大油大肉的,平姑姑便换了法儿做菜给她吃。 鲥鱼拿红糟糟过去了腥气,用青花白底大碗盛了来,骨刺俱都糟的酥了,挟上一块入口即化,明沅来了这些日子舌头也跟着吃刁了,她觉得没半点腥气,纪氏还是入不得口,又叫厨房做了松子鸡块送上来。 澄哥儿瞧见明沅就同她说:“我在胜瀛楼里瞧见你,同你挥手,你没看见我。”面上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明沅便拍他的手安慰她:“先生看我,我不敢动。” 澄哥儿想到她是头一日进学,便又充起哥哥来了:“不怕,宋先生不凶。”又同她说定了,明儿要再打招呼。 那一尾鲥鱼便叫他们俩分吃了,松子鸡块上来的时候,纪氏又专去挑那松子,鸡肉反不爱吃,吃得几口饱了,卷碧收拾下去还特特吩咐,叫厨房里头预备着,防着纪氏饿,过会子送热食上来。 纪氏又强打着精神问些明沅在学里如何,头一日可还习惯,明沅一一答了,问到澄哥儿时,外边来了个眼生的媳妇子,琼珠出去见了她,两个嘴巴贴耳朵说了会子话,琼珠便进来告诉纪氏:“庄头上韩国道家的来求见太太。” 纪氏皱皱眉头:“叫她进来回事。” 那媳妇子进来连头都不敢抬,进来就磕了头,跪在软毯子上头:“给太太请安”只得这一句,才刚要说话,纪氏眼儿一扫明沅,卷碧便过来把她抱起来:“六姑娘,我带了你去看后头的出水荷叶。” 明沅耳朵还沾在上房里,卷碧急步出门,听见一句:“那就预备着装裹吧,让她屋里头的挑两件她爱穿的衣裳。”明沅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装裹是什么。 等卷碧真的抱了她去看水池子里铜钱大小的荷叶,再指给她看那鲤鱼儿摆尾巴,她忽的想起来,伯祖父那会子,也说的含混,到预备起装裹来了,那便是快死了。 这里就只有一个人,在预备丧事的时候,不能让她知道。 金陵的夏天来的早,春风还没吹遍秦淮岸边,夏日里头一拨热浪就紧跟着过来了,柳叶儿深绿,杏树枝头还结起指甲大小的杏子来。 进了四月末,就快到端阳节了,府里的丫头们这会儿已经开始央着二门的小厮采买,往外头买扎纱的豆娘了,八宝的堆纱花儿,绣了五毒的香囊,悄没声儿的就先挂了起来。 纪氏跟安姨娘用的更加精致,也早早就差了人往金楼里去,全是拿铜丝金箔的打的花样子,用来贴在鬓边的,垂下花样儿来讨个吉利。 明沅就分到了一只,是个小人骑虎,澄哥儿不能带这些,也眼巴巴的想要,那小人还能动呢,琼玉便给他拿花布儿裹了一串小粽子出来,叫他挂在背上。 明沅叫卷碧抱出去,一路往池边走,走过来的丫头头上,或是豆娘或是小粽,插的头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她趴着动也不动,等到了塘前,见那一方云影投在水面上,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卷碧抱了明沅看鱼看水看荷叶,见她半晌也不应一声,笑道:“姑娘可是睏了?”明沅顺势点点头,趴在背上阖起眼儿,卷碧拍着她,一路把她送到回雁阁里去。 采薇见着卷碧赶紧接过明沅,见她已经阖上眼睛,把她安置到床上,两个虽然年纪差不了许多,一个却是在上房当差的,采薇便也喊她一声姐姐,又是端茶又是拿点心。 卷碧陪坐了会子,采菽收拾了东西正在用饭,见姐姐来了,推了一碗茶泡饭,佐了酱瓜脯子,两个细细说着话,卷碧看看睡在床上的明沅,心里叹口气,再看看自家妹妹,到底带出些笑来。 那一个死了,姐儿的前程就又好上几分了。 采薇给她垫得一层软毯,又盖上一层薄被子,采苓坐在踏脚上头扎花。房子低矮,院子里的声响清清楚楚就能传到屋子里来,采薇见明沅侧着小脸睡得正熟,也不费心去叫那几个丫头低声,她手上还要拿绫罗扎小粽子,结得三四个拎起线头来比一比:“这便差不多了,垂那十七八个,也不好看。” 明沅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只反复滚着一句话,是睐姨娘,睐姨娘在庄子上头,快要死了。她跟她自来都不亲近,可猛然知道她死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伤心?那还不至于。却也不是全无所谓,她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哪怕她知道往后自己的立场跟沣哥儿的立场都能更明确,可她就是做不到,跟这些人一样,觉得死了一个睐姨娘,也就是死了一只鸟儿凋了一朵花。 从此院里不再有这个人,清明烧一把纸钱,得一杯薄酒,或许江婆子还要打着旗号过来闹两天,可对颜家来说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只不知道沣哥儿能不能为生他的亲娘戴一次白花。 明沅昏沉沉一直睡到下午,等明潼回来了,她才醒过来,她是被明潼的声音吵醒的,她睡在床上,听见明潼立在院子里头问话,声音清脆半点也没有瞒着人的意思:“六姑娘今儿有没有去大姐姐那儿?” 外边答她的是小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采薇采菽两个,原还比着五色的彩绸小粽子打结,听见这一句,采薇抿了嘴巴偷眼往外头看,采菽却垂下眼帘,两个人一时间都不再言语。 明沅翻个身,拉起软毯子盖住耳朵,鼻子有些发酸,却没有眼泪,等喜姑姑回来,坐到榻边去拍明沅,明沅翻身抓住了她的手指头。 喜姑姑见她神色不对,先是心头一跳,疑心她知道睐姨娘的事,后来又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再怎么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来,笑着拍拍她:“六姑娘怎的了?可是发了噩梦?” 明沅点点头:“老虎,老虎吃人了。” 喜姑姑见她床边上还摆着那掐铜丝贴金箔的小人骑虎,抿了嘴儿笑一笑:“姑娘不怕,是梦呢,可不能再把这个放枕头边上睡了。” 夜里去纪氏那头用饭,饭桌摆上来,小几子撤下去,明沅原来闷闷的,抬眼看见那秀箩里头,摆着一件白色小褂儿。 模样看着是给她做的,明沅胸口那又堵又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琼玉快手把那箩儿收拾到柜子里,冲着明沅笑一笑,有意把这事儿茬开:“今儿有姑娘爱吃的绣球鲈鱼呢。” 听见琼玉这句话,明沅抿了嘴露出浅笑来,心里却越来越凉,细细想起来,已经连着好些天桌上都有一道她喜欢吃的菜了。 明沅一向好胃口,纪氏就很爱同她一处用饭,看着她吃,自个儿吃起也香的很,可若不是纪氏吩咐,厨房是不会特意做一个她爱吃的菜的,特别还是这样花功夫的鱼。 明沅觉得一阵阵冷,纪氏换了家常衣裳出来,正看见她笑,挨着桌边儿坐下,抬的就先拿勺子舀了一个鱼球盛到明沅碗里:“沅丫头喜欢这个,且多用些。” ☆、第41章 绣球鲈鱼 这道菜自纪氏有孕便没上过桌,鱼肉总归带着腥气,她是一碰也碰不得的,闻见了就反胃,她不开口,厨房里怎么会送鱼上来。 鲈鱼鱼腹切成条上浆,再拿五色菜蔬切成的丝跟鱼肉条裹成圆,黄的是蛋皮,黑的是香菇丝,凑成五六种颜色捏成团,摆上鱼头鱼尾上蒸笼蒸出来。 那一个个的鱼肉团可不就跟五彩绣球似的,既好看又好吃,摆出来很是喜人,小儿家吃不必吐刺,厨下做过一回,明沅就爱上了。 可她今天吃了半个就觉得咽不下去,喜姑姑立在下道侍候着,见纪氏跟明潼时时打量她,心里纳罕,莫非真是谁口快走了消息,这样的事自来瞒不住,有心帮着明沅圆场,等纪氏再舀一个给她,喜姑姑就笑:“六姑娘怕是叫那小人骑虎给魇着了。” 明潼抬抬尾毛,喜姑姑便接着往下说:“原好好的午睡,倒是哭醒的,说老虎吃人了,我一摸枕头下边,可不就塞了个端阳金健人呢。” 纪氏伸手摸了明沅的头:“小人儿气弱,这些个东西往后别往屋子里头收,夜里给她点支香,也就是了。”心里又想着,等人真没了,明沅跟沣哥儿两个去拜过,也得好好去去晦气。 这儿已经是连睐姨娘的装裹衣裳都备下了,就从她箱子里捡的,一身粉色蹙金琵琶裙,一双金边儿串珠鞋子,一对赤金簪子,到时候还要给苏家十五两银子,也就算发送完了。 明沅听见喜姑姑开口,便是咽不下也咽了,万不能让纪氏明潼看出来,特别是这个姐姐已经把她盯上了。 统共七八个绣球丸子,她一个人吃了三个,澄哥儿急巴巴的把鱼肉往自己碗里舀,怕迟了就轮不着他吃了。 这么硬塞,肚里怎么好受,等纪氏再问她学里读了什么书,她便有些迷迷蒙蒙的,纪氏也不再问,挥手就让丫头把她抱下去:“这是午间没歇好,闹觉了。” 澄哥儿还过来摸摸她的头:“我有武松,给你打虎!”把他桌上摆着的彩面捏人儿给了明沅,果然是黑衣武松一手按着虎头,一手举拳正要打下去。 明沅捧着这个面人回去,走到东府有名的花廊道上,这处花廊便是金陵城里也有名头的,自起到转到折,统共四个八角亭子,亭子里樑上画的许多彩画,画的二十四孝图录。 白日里显眼,夜里便是点着灯也黑乎乎的一团,甚都瞧不见,一阵夜风吹着自起往始点的那一排灯,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竹枝树叶沙沙作响,冷不丁一股子吹过来,吹熄了采苓手里的灯笼,采薇抱了她等在原地,借着廊道里的光,使采菽九红去点灯。 采菽九红两个去了许久还不曾回来,采薇久等她不回来,嘴里嘟嘟两句,明沅的胳膊腿都生的藕节似的,抱得久了,手臂发酸,到前边回廊处坐下来,还给明沅紧紧衣裳,怕她着了风寒。 明沅趴在采薇肩上,借着月亮的光一抬头,就看见了“落月阁”三个字,黑漆漆院门紧紧闭着,两边栽的杏花早就落了个干净,既无人住,也没人在里头,可院门里却分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采薇先还不当回事儿,等采苓搓了胳膊回头,看见竟是在落月阁前面,“呀”的一声惊叫起来,采薇唬了一跳,伸手就要掐她:“你叫个什么劲儿!吃撑了你!” 采苓扯了她的袖子,连连摆手,手指头点着采薇身后:“是落月阁,睐姨娘的院子!”她说得这一句,采薇脚都软了,她原来就叫吓过一回,这时候怎么也站起来。 采苓扶她两把见扶不起来,就先想去抱明沅,可采薇捏了她的袖子怎么也不松手:“妹妹你扶着我,咱们往前头去。” 明沅原来不怕,可看见这两个这般模样,心里也跟着奇异起来,难道真是睐姨娘显灵?她还伸了头去看,采薇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嘴里已经哆哆嗦嗦的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士音来了。 采苓按着明沅的眼睛不叫她看:“六姑娘咱们可不敢往那边瞧。”一面说一面声音都在打抖,她们都当是睐姨娘死了,鬼魂来看女儿来了。 廊道那头咯咯一声脆笑,一点黄光飘飘荡荡的过来,采薇叫这一吓腿上有了力,跟采苓两个一左一右站起来抱着明沅缩在一块,一阵急风那点子灯火忽的暗下去,等风住了,又亮起来,越离越近。 到得几步开外对面出了声儿:“采薇姐姐可在?”连八角亭里的灯都叫吹熄了,采薇还抖嘴唇,采苓却听了出来,急叫一声:“是九红!” 果然是九红同采菽两个,见这两个缩成一团,还奇了一声:“可是冷着了,还是采菽姐姐想着,往栖月院里头问四姑娘借了件斗蓬。” 说着就给明沅披上,打了个蝴蝶结子,还给明沅带上兜帽儿,两边拢住了,张手道:“我跟姐姐倒倒手吧,姐姐抱久了可不手酸。” 采薇这时候才觉出手上没力为,才放脱了甩一甩,嘴里呼口气儿:“怪道说人吓人才吓死人呢!”说得这一句,迎着亮瞧见那边纷扬扬飘出什么来,定睛看了会子:“这时节了,还有杨花?” 四个人都张头去看,九红往前一步,伸手抓住一片,才要拈住了闻一闻,竟搓一手灰,连跳几下回到花廊里来,急哭一声,连乡音都带了出来:“夭寿!冥纸!” 明沅只觉得荒诞,哪怕她要回来,也该先去看儿子。 前面脚步声急急过来,四个丫头里连最胆大的九红都吓哭了,听见这样大的响动心里先松了,原是安姨娘那边派了婆子过来,拎了只玻璃灯笼,照得亮堂堂的,几个婆子胆气壮些,见头地上果然是纸钱灰烬,院里头还在往上升,三两个人拉着往前一推,把门推开来,见里头蹲了个小丫头,正在烧纸。 她听见动静想捂也捂不住了,拿树枝想把火打灭了,那树枝子又干又脆怎么经得烧,声响越来越大,她便想着索性不出声儿,等她们走过去也就好了。 哪里知道忽的来了一阵风,把这些纸钱灰卷起来吹到院墙外去了,小丫头叫那些个婆子拖着胳膊往外头拉,哭得抖成一团儿,抱着柱子不肯动。 叫婆子在腋窝里的软肉上掐了一把拖出来,疼的哭得更凶,抬眼看见了明沅,喊道:“六姑娘,六姑娘念着姨娘的好,为我求一求罢。” 采菽一把捂住明沅的耳朵,采薇气的立住眉毛:“作死的小蹄子,赶紧拿了她送到太太那儿去!” 明沅却把她认出来了,她是来给自己送过点心的小莲蓬,她被半拖半拉着往花廊那头去了,采薇念了一声佛,这儿自有婆子打扫,她一路回去还骂骂咧咧,一会儿骂小莲蓬,一会儿又骂看门的婆子。 等喜姑姑回了屋子,明沅已经睡在帐子里头了,采薇哪里忍得住,扯了喜姑姑的袖子就问她:“那作死的丫头怎么着了?” 喜姑姑斜她一眼,采薇赶紧收敛了,“可把六姑娘吓着了?”这话上房的婆子已是来问了一回,喜姑姑又问一回,采薇赶紧摇头。 她不再说话,踩了踏脚,掀开帘子,明沅眼睛紧紧闭着,她便坐下来给她掖掖被角,心里长长叹了一声,那丫头只留这一夜,等天亮就发到庄子上去守睐姨娘。 睐姨娘还未死,却只怕活不过这两天了,小莲蓬是外头买来的,她娘一气儿生了三个女儿,丈夫是码头上边扛大包的,叫叠着的大包砸下来砸死了,一个人拖着三个女儿活不下去,这才把大女儿给卖了。 卖小莲蓬的银子过得几年,又要跟着卖她的妹妹,她一时伤感哭了两声,叫睐姨娘看见问了一句。听见她说就红了眼圈儿,给了她一两银子,小莲蓬家里竟靠着这一两银子支撑下去了,也没卖她的妹妹,如今都在家里头扎花儿换钱。 因着这个,小莲蓬听见睐姨娘快要死了,这才回去使了几个大钱让婆子开了门,也不往里头去,就在天井里头烧些纸钱给她开开道,叫各路小鬼吃饱,黄泉路上不折磨她。 纪氏听见了,面皮儿都没动一下:“你既是个忠心的,便去伴她两日,把她发送了,也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到这会儿,小莲蓬反而怕了,她怕她以后就呆在庄头上回不来了,叫配个庄稼汉子不说,月钱也没了,趴在地下哀哀哭求。 明潼坐在纪氏身边,跟喜姑姑两个正在对着袁氏送来的帐册,采扎纸亭怎么也对不上,不耐烦的皱了眉毛,手上还在拨算盘珠子:“既说恩情,便让你还了她恩情,你倒又不愿意了?” 小莲蓬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瘫在地上软成一团,叫婆子拖出去,又吩咐了门房上预备着大车,等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送她到庄子上头去。 她在府里这些年,也有些相好的姐妹,知道消息都悄没声儿的给她送两件衣裳,又送些体己,麦穗儿同她最好,使了大钱给看守婆子。 一面把包袱递给她,一面拿帕子捂了脸哭:“总归侍候了姨娘一场,她嘴巴利些,人却是好的,手上攒下这点儿本就是她漏出来的,兹当我还给她了。” 守门的婆子把钱点了两遍,听见里头有哭声传出来,拿腿儿踹踹门:“下作的娼妇,流什么猫尿,要想去庄头,我受累跟孙婆子说一声。” 麦穗儿赶紧收了声儿,又点点包裹里那个小软布包:“里头包了两块软香糕,姨娘一向爱用,叫她吃些再上路。” 角门里出去一辆青布车,怎么也不惹人的眼,小莲蓬一夜里眼泪都哭干了,倒比听说睐姨娘死时更加伤心,抱了包袱不住抖肩,那陪着去的婆子推她一把:“德性,还不收了声儿,叫你大半夜里烧纸给人寻晦气,活该!” 明沅半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觉,盯着百花彩蝶罩怔怔出神,往后沣哥儿就没娘了。 ☆、第42章 蓑衣饼 闹鬼的事,在丫头们口里成了笑谈,采薇好几日不曾出去,她吃了人奚落先还辩解两句,晓得扯不清,干脆翻脸不理人,同她一道提上来的丫头刮着脸皮问她:“六姑娘都没哭,你倒哭了。” 这事儿一出,纪氏夜里派了人来看她,等明潼回了房,她那儿的丫头也过来问候,知道她无事,连哭都没哭半声,稀奇道:“六姑娘倒是个胆儿大的。” 回去原话儿告诉明潼,还自个儿加了一句:“六姑娘模样也不是个傻大胆,许是叫吓蒙了,哪个小儿还不怕黑的。” 明潼正在分捡衣裳,把端阳节家宴那天要穿的衣裳先预备起来,她在纪氏那里从头听到尾,那时候还没觉着不对,这会儿听见小篆这样说,倒皱起眉头来,低声呢喃:“哪个小儿不怕黑。” 小篆觉出她神色语气不对,自觉失口,扯扯嘴角:“六姑娘一向胆儿大的,抱到太太身边就少见她哭呢。” 明潼原都预备睡下了,却还是披起衣裳来,把头发重又挽好,小篆给她系上斗蓬,云笺点了灯,往明沅屋子里头去。 喜姑姑怕明沅夜里惊醒,自家守了她,采薇叫唬得一身冷汗,再被冷风一激,往暖烘烘的屋子里头一坐,没一会儿额角就一抽一抽的疼。 喜姑姑晓得她是真病,挥了手让她下去,她该是跟采茵一个房的,如今采茵在穗州守房子,她怎么肯一个人睡,招手就叫了九红,九红是夏月里生的,她自个儿便说自个儿身上阳气足的很,所以才胆儿大。 采薇难得待九红这样好的声气,九红也不刻薄,回房里拿了铺盖,大丫头的屋子住着还更暖和些,她也不必跟采苓采菽两个挤着睡了。 如此一来,采苓又落了单,她也不肯,于是三个人睡一个屋里,明沅这里就由采菽跟喜姑姑两个守着。 喜姑姑都已经解了衣裳,听见外边小篆叫门,赶紧披衣起来,采菽给开了门,两人都已经散了头发,见明潼竟还穿着回来的衣裳,俱都有些吃惊,退开去引她进来,指指床:“六姑娘睡了。” 自明沅搬到这儿,明潼还是头一回迈进她屋里,她点头应了一声,两只手略收起来,把斗蓬反卷起来拢住了,走到帐子前,往里头张了张,见明沅锁了眉头睡觉,把帘子一放,带起了一阵细风,转身问道:“六姑娘哭了没有?” 明沅的手紧紧握住了,所幸藏在被子里,她耳朵听的分明,还尽量放缓了呼吸,明潼的声音就似响在她耳朵边,听见她又问一句:“一声儿都不曾哭?” 喜姑姑琢磨不出她是个什么意思,可刚才这话已经问过了,此时不好反口,只笑道:“是呢,人都蒙住了,拍了好一会子,这才睡下。” 明潼听了这一句,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了,轻轻笑一声:“她倒是个胆儿大的。”说完这话,反身出去,几个丫头跟着给她开道,喜姑姑亲自送到门边儿,立着一直看她进了主屋,这才拉上门扉。 采苓看喜姑姑立住了不动,举了烛台过去轻声问道:“姑姑怎的了?” 喜姑姑扯了嘴角:“无事。”两手把住领口,又躺回床上去。若是忧心为甚回来了并不来看,听见说一句不曾哭,倒来看了,她想不透其中关结,翻身枕在手上,看见垂下来的帐子,心头犹豫,三姑娘到底为甚将六姑娘盯的这样紧。 明沅一字不落听的明明白白,她两只手在被子里头紧紧攥着才能忍着不打颤,连不哭都是罪过了。 明沅哭不出来,她早就过了那种一碰就掉泪的年纪,越是长大眼睛越是干,眼泪更不是说流就能流出来的,在花廊里她是有些害怕,可也不过那一刻间,等人来了,她安了心也就不怕了。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没有表现出来的惊恐会让明潼再一次注意她,明沅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挨到半夜,趁着自己半梦半醒,艰难的哼哼起来。 喜姑姑觉沉,还是采菽先醒了,迷迷糊糊听见这轻声哼哼,还当是明沅要水,等她披衣起来掌了灯,这才觉出不对,赶紧叫:“姑姑,姑姑快醒醒,六姑娘这是怎的了?” 她把烛台放到床边,一只手轻摇明沅,明沅不似旁的孩子睡的实,小猪似的打雷也不醒,她起床从不发脾气,澄哥儿那时候还砸枕头呢,她一点也不闹,到了时辰醒了,就自个儿坐起来穿衣服。 这回却是不论怎么拍,都不醒,喜姑姑衣裳也不及披了,挨着床抱起明沅,颠一颠倒她,明沅觉得差不多了,醒是醒了,却紧紧闭了眼睛不睁开,抱了喜姑姑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把眼睛磨红了,虽没哭出眼泪,也装得很像了。 明沅这样一闹,喜姑姑便让采菽把灯全都灯起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却怎么也不说梦见了什么,明潼的小厨房里是留着灶火的,采菽点了灯到下房去拉起采薇几个来,两个守了明沅,三个往小厨房里去。 摸了大钱请看火的婆子给炖个牛乳蛋,起了夜这么守着肚里饥火烧得慌,又让那婆子下了一把挂面,端了大锅回去一人一碗分吃了。 明沅自然是饿的,可她就是不吃,闹到半夜,趴在喜姑姑身上不动了,采薇几个直念佛,困顿的不行,也不回去了,挨在榻上抱了被子挤了一夜,那一锅面条吃了个精光。 第二日明沅便有些低烧,人也晕沉沉,报到纪氏那里,纪氏立时就请了儿科大夫来,派了琼珠来看她,“怕是给唬住了,当时许哭出来便好了,哪知道当她胆儿大,夜里却闹起来,必是怕得很了。”喜姑姑拍了明沅的小身子叹息。 琼珠说了会子话回去禀报,明潼那里不须来问,夜里也听见了动静,一手拿了靶镜一手理了发带,立起来套上外裳:“走罢。” “可是瞧六姑娘去?”小篆开了门:“听着倒凶险,喜姑姑还说这是吓得走了魂了,要去花廊上头叫魂呢,叫回来就好了。 明潼看她一眼:“先往胜瀛楼去,下了学再看她,叫厨房做了蓑衣饼来当点心,给太太那儿也送些。”说着又特意叮嘱一句:“太太那儿要咸的。” 小篆垂了眼帘,往后退了一步:“是。”跟在明潼身后走过廊道,头一侧就能看见对面明沅的屋子,又再转回来,扶了明潼的手迈过门坎,出了大门一路往胜瀛楼去。 明湘已经等在原处,见明潼过来并没带着明沅,先行礼唤了一声“三姐姐”,明潼应一声,眼睛从她身上飘过,又往前去,还是云笺道:“昨儿夜里六姑娘病了,四姑娘莫要等她了。” 明湘才要问病得如何,小篆扯了云笺的袖子往前去,明湘怔了一会儿,彩屏道:“姑娘还是先往学馆去,下了学再来看六姑娘罢。” 明湘点头应了:“让画屏回院子里一趟,叫姨娘备些甜点心先送了来,等我下学再去瞧她。”吃苦药,可不得拿甜的过着些,画屏应了一声,这才去了绿云舫。 明沅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得生病了,小儿闹觉,大夫说是休养两日便好了,喜姑姑却把这五分病说到了八分,小药炉子煎的药从一罐子煎到一碗水,怎么能不苦,明沅捏着鼻子喝下去,再喝蜂蜜水。 两碗水一灌,肚里就再吃不下东西了,厨房里做的软和面食,她吃下去就觉得肚皮发胀,明明自己已经好了,休息了一天就好了,可喜姑姑却不肯让她显出好的样子来。 采薇也跟着病了,她倒是实打实的风寒,捂在被子里头发汗,九红陪着她,给她端茶倒水侍候饭食,明沅这里只留下喜姑姑跟采菽两个看守,采苓到了点儿就往厨房去拿吃的。 喜姑姑还真个去叫了一回魂,纪氏那头日日派人来问,澄哥儿跟明湘两个都来看她,澄哥儿还当她是叫大老虎吓住了,把武松打虎的年画的也一并送给了明沅,叫她贴在床头。 明湘给了她一个自己扎的五毒荷包,还只有个大概,绣不了那么精神,她已经明白道理了,等无人时,趴在她身边,告诉明沅:“沣哥儿能吃鸡丝粥了。” 明沅一病,明潼倒好像放了心,小篆见她这头满屋子的苦味,也不再不错眼的盯着,她对着旁人不敢说,对着姐姐倒吐一句:“咱们姑娘这是为着甚?六姑娘才多大点子,怎的……怎的看着跟防贼似的。” 大篆一把捂了她的嘴:“姑娘叫看着,你就看着,六姑娘这样年纪能闹出什么来,等问你,你只说寻常便是,要回了她可万不能的。” 小篆扁扁嘴:“我又不傻,只觉得古怪罢了。”到底不敢再说,转脸便把喜姑姑往花廊叫魂的事儿告诉了明潼。 喜姑姑拿了明沅那天夜里穿的小衣裳在花廊走了个来回,嘴里不住叫着:“六姑娘回来。”这原是平常事,小儿家叫惊着了,便说是走了魂儿了,叫回来就好了。 等喜姑姑叫过了,明沅的病就渐渐“好”起来,能少喝一碗药,还能吃鸡丝肉粥,到端阳节前已是好透了。 她去上房给纪氏请安,纪氏见着她摸摸她的脸盘:“可怜见的,下巴都尖了。”塞了她一手点心果子,明沅乖乖坐着吃,可心里却也知道,纪氏待她实则对明湘明洛并没有多大差别,只因着她算是养在上房的,这才各项东西都用得好些,显的还是她自个的身份。 她心里并不埋怨纪氏不来看她,对纪氏来说,肚子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万一生病了落了胎,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明沅病一好,明潼那里就着人把她睡的床褥子都换过,连着帐子坐褥也一道换了,拿佩兰花煮了水洗过身子,这才让她到上房来。 采薇气的不行,可却没有法子:“咱们姑娘不过叫唬着了,又不是得了疫症了。”她也只敢背地里说一句,明沅觉得好笑,哪怕一开始不真心侍候她,相处的久了,天然就是一派里的。 喜姑姑觉着亏了她,她却自来不吵不闹,好像她做什么都能心意相通,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姑娘,当着纪氏便笑着讨恩典:“想跟太太告个假儿,端阳那天回去过一日。” 喜姑姑在金陵本地是有家的,她的丈夫儿子都在外头,这个体面纪氏不会不给:“你也累了这些天,是该回去松快一日,吩咐车马房的给你套车,早一日回去也成,当天回去也行,多歇个两日。” 喜姑姑搓了手:“我想着,带六姑娘出去走一遭,晒晒端阳节的阳气,过半日再送她回来。” 纪氏听见这话并没有立时答应,喜姑姑带了她出去倒并无不妥,她家里一样有个三进的宅院,点了点头道:“带两个丫头也跟去,让她玩半个日就回来,外头的东西,可不许吃。” 明沅这几天都恹恹的,听见能出门脸上也有了笑影,澄哥儿也想跟了去,纪氏自然不肯应她,明沅又拉了明湘,问她有什么想的,明湘笑一笑:“我,我想吃鼎香楼的琵琶鸭。” ☆、第43章 琵琶鸭 明沅回去就把这个当成第一件大事告诉了喜姑姑:“给四姐姐带琵琶鸭。”从她病了,明湘隔得一日就来看她,还时常给她带些甜口果子来。 明沅只去过栖月院里一回,就这一回,她就觉出不同来,安姨娘是很节俭的,屋里头赏的那些个东西俱是定例,既有别人的,自然也有她的,走了程姨娘,她能得的东西还比张姨娘的要更好上几分。 可看吃用便知道明湘跟明洛过的不一样,明洛口袋里常装着点心,不是雪花酥就是软香糕,玫瑰糖松仁糖更是从来不少,到明湘这儿,除开厨房里备下的,再没有什么特别点菜的事儿,还是明沅去了,安姨娘才摸出银子来让厨房加了一个菜。 也不过就是当季的白鱼圆子,桌上多数是鱼虾小菜,还焖了芋头饭来吃,跟梗米杂在一处,明湘很少动筷子,明沅知道她最喜欢吃鸭,在穗州几回用饭,若是桌上胭脂脯跟鸭肉包子,她吃的都比平日里更多。 原来明沅不知安姨娘的事,却曾听见过喜姑姑说她“可惜了”,时候长了才隐约拼凑安姨娘的身世来。 安姨娘家里困苦,安家先是把安姑姑卖了当丫头,等安姑姑凭着自个儿上进得了些体面了,便又跟外头的哥哥一家走动起来。 安姨娘已经嫁了人,嫁了个前院里的小管事,日子颇得过,捎捡些用不着的旧物托人送回去也算贴补了娘家。年节里头也有东西分送,外头这个哥哥倒被她当作了穷亲戚,每回回去都拿着姑奶奶的款,看着那一家子卖她的人,吮着宅子里无人肯吃的鸡鸭头颈作美味。 就是到过年都不定能吃上一顿肉,安姑姑早就不记着原来过的这些日子了,哥哥家里眼看着过不下去,她不肯通钱财,便撺掇着哥哥把女儿卖了。 安姑姑的嫂子原来怎么也不肯,宁肯欠钱也不愿卖女儿,安姑姑心里埋怨嫂嫂不识好歹,好些日子不再去,可等程姨娘抬起来当妾,生了个男孩,纪氏急于再给丈夫一个通房丫头的时候,安姑姑就又把脑筋动到了侄女儿身上。 纪氏心里再不愿意抬一个在宅子里头有根的,放出话去,也是叫那人牙子买隔得远些,最好是家人都不在当地的,安姑姑很是算计了一回,自家侄女生的美貌和顺,又是外头来的,一家子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再没有比她更衬意的,一路荐到了纪氏跟前。 安姨娘先是买进来当了通房丫头,等生了明湘就抬起来当姨娘,手头却不如大丫头活泛,除开一月二两的月例钱子,别的都是有数儿的,帐面上的东西她不敢拿回去贴补娘家,只好在吃用上头省。 姨娘的份例是按着一季一发的,纪氏由着她祖母教出来,纪家老太太行的是宫里头的例,她办事也是这么着,一日多少牛肉羊肉跟鱼鲜,再加上当季的菜蔬。 料子绸缎这些能换钱的,纪氏反而由着公中给她们出,不光出料子,还出裁剪,除开特别赏赐,再没有手头宽松的时候。 安姑姑这才说她是从口里抠索出来,可除开这一条,她却再没旁的法子了,这些口里省下来的的钱全补给家里。 若不是去了一回,明沅怎么也想不到明湘过着这种日子,这模样还使了银钱去厨房里加点心给她,拿来的是点心,却不能把这当寻常点心看了。 喜姑姑也知道她这一向同明湘走的近,虽跟明潼住一个院儿去,关上门却有些不搭不理的意思,心里可惜,却还是提点一句:“给四姑娘带了,三姑娘呢?” 明沅想了一回,自己从床下边拖出钱箱子来,打开来抓了一把:“每人都带鸭子。”这样才不打眼,明湘吃着也安心。 喜姑姑笑了,摸摸着她的头,点了采苓跟九红跟车,这两个活泼些,跟着出去才有玩的样子,她自家不及办节礼,掏了三两银子给厨房,让厨房里帮着打点。 灶上妇人裹了一百个粽子,装了十盒子五黄礼盒,预备下一竹筐新枇杷并两坛子雄黄酒,还有一筐子鸭蛋,房里的大小丫头都帮着打彩络子,好装鸭蛋用。 明沅手熟了,样子虽然还简单,络子却打的很牢,双钱结勾上一圈儿织成兜袋,里头装了鸭蛋挂在脖子里。 到端阳节前一天,厨房里把这些东西俱都送到回雁阁来,院子里头早早就装饰上了,明潼这儿是半朵花也没有的,只生了三两丛兰草,因着过年,纪氏不许女儿院里这样素净,便拿彩扎的堆纱花儿扎在枝条上。 原来一片绿意深幽的院落,立时姹紫嫣红,先还是扎花,后来便把不戴的豆娘也扎了上去,花鸟鱼虫各色各样,采薇已是连房门边都不大去了,回回都挨了墙根儿走。 原是九红为着吓她,把那绉纱的蜘蛛放到枝梢上,采薇一碰就掉到她胳膊上,吓得她又拍又踩,跳着脚把那蜘蛛踩扁了,这才瞧见竟是纱扎的,追着九红掐了一上午。 明沅房里叫这些礼盒堆得满满当当,粽子有咸有甜,除开大肉的,俱是枣子栗子,还有纯江米的粽子,全都要上笼蒸煮出来拿彩绳串了。 肉的用红线,甜的用绿线,白江米的就用白线,除开这百来个粽子,还有五毒酥饼,屋子里一时堆了这许多东西,明沅才觉得像是过节了。 到得端午那一日,明沅一早就起,东府里一串孩子都往北边府里去给伯祖父请安,明沅是第二回见着这位老人家,明陶不在,明澄就是唯一的男娃儿,他张手就把澄哥儿揽在怀里,抱了他在腿上摇一摇。 又让孩子们按个儿排了队,老人家用手指头沾了雄黄酒,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一点,这就算是画了额。 袁氏梅氏跟纪氏三个少不得交际一回,纪氏有孕的消息阖府都知道了,袁氏盯着她的肚皮暗暗咬牙,回去就捂了心口喘气,那两个丫头买进来也一个多月了,这会子也没个消息,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伯祖父那儿行了礼,明沅又跟着纪氏回到东府,在上房里请安行礼,由着往她脖子里挂上一串拿丝绳儿串的百岁钱,再用雄黄酒给她画了额。 澄哥儿眼巴巴瞧着明沅叫喜姑姑牵了出去,他自然想跟着一道,原来没开口,这会儿一双眼睛盯着纪氏不放,纪氏摸了他的脑袋,亲昵的敲他一下:“不是说了给小娃娃读书,外头乱呢,你去什么。” 明沅回头就看见明潼挨在纪氏身边,靠在她肩窝里,由着纪氏给她在后襟上缝上彩扎小粽子:“我都大了,还挂这个,叫人笑话。” “这是去秽除邪的,哪个笑话!”纪氏拿手指戳戳女儿的额头,满脸都是笑意,明潼依在纪氏腿上,趴着等她串线钉彩粽,澄哥儿看见了吃醋,扑上去抱了纪氏的膝盖,三个人笑成一团。 明沅听见笑声回头去看,已经走到了廊道里,却哪里瞧得清楚,可连立在外面的丫头,面上都带了笑,她拉紧了喜姑姑的手,等走的远了,问她:“我做的彩扎粽子,给沣哥儿没有?” 喜姑姑听见这话低头看她,见她仰了脸儿,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点头应:“一早上就叫采薇送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扎上了。” 明沅抿了嘴露出笑意来,到如今还没睐姨娘过世的消息传了来,上房做得的那件小褂子没送来,也没传丧报,那睐姨娘就还活着。 二门边上早早套好了车,九红采苓两个穿着当季发下来的新衣裳,正立在门里等着,这两个是真快活,两只手比划个不住,心都飞了出去,见着明沅过来,快两步下了台阶来迎。 喜姑姑抱了明沅上车,二门上的小厮抱了东西跑的飞快,十来盒压得车辙都往下压,喜姑姑掀开帘子,自口袋里抓了一把大钱,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哄抢着跑到廊下,把刚得的铜板拿出来作彩头,斗蟋蟀。 采苓九红扒着车窗,这回出来便没那许多顾忌了,帘子一半儿卷起来往外头看,各色摊子出来的都早,采苓原在二门上托小厮买了许多,到外头瞧见了又眼馋着想买。 她一月有五百钱,才刚领着还是宽裕的时候,伸头一问,气的咬牙:“这些个坏胚,这儿不过三文一个,他们倒要收我六文一个。” 明沅这才知道,那二门子上帮人买东西的小厮竟也会坐地起价,九红听见了长吁一口气儿:“得亏我没舍得。”摸出三文钱,买了个八宝堆纱的豆娘,那摊主急着追两步:“这是五文的!” 九红吐吐舌头又摸了两枚递出去,簪到头上,扭了脸不对着采苓,采苓气极了,鼻子里哼哼一声:“看我回去告诉采薇姐姐,要那门上的小子好看的。” 明沅念着要给明湘带琵琶鸭子吃,先往鼎香楼去,定好了五只板鸭,这才赶了车往城郊去。 喜姑姑的男人是靠着她在里头侍候的好,才能接过纪氏庄头管事的活计的,纪氏在本地的庄子粮食出的少,单造了大瓦屋,里头一溜百来架织机,纺丝织绸。 他便自家收些丝,叫那些个女工,占着公家的便宜均出一二匹来,只费的丝在谱上,根本没有察觉,这样几年一积攒,不独买了屋子,还有了田地。 九红一跳下车,立时被眼前的屋子惊着了,她不错眼的盯着那门梁看,开门就是一方照壁,还有一幅四块青砖拼起来的砖雕画,两个胖娃娃抱了大鲤鱼踩在荷花上。 里头人见车停下,跑出来帮忙,喜姑姑家里竟也是有下人的,那婆子便叫她太太,还想伸手帮着抱明沅,叫喜姑姑一把挡住了:“这是府里的姑娘。” 她抱了明沅自门边进去,绕过照壁就是堂屋,再往后去才是厢房。一东一西两间,当中还有一间明堂,喜姑姑推了东边的屋门,见里头干干净净,还开了窗扉通风,桌上有花束,还有果盆子。 炕上搭着一件小儿衣裳,地上一处堆了弹弓小箭,墙上挂着香色的观音画像,炕上铺得厚厚的棉花,喜姑姑给明沅脱了小鞋,抱她坐到床上。 “锤子呢?”那婆子上得茶来,喜姑姑先烫过杯子,再给倒了茶,又拿出攒心梅花盒子来,抓了一把果仁放一小几上,转头问起儿子来。 那婆子转转眼睛:“外头跳钟馗呢,哥儿瞧去了。”她拿眼儿往西边屋子里头一瞥,脸上腆了笑:“老爷放了哥儿去的。” 喜姑姑浑不放在心上,只应了一声:“去把哥儿寻回来。”正说着话,对面屋门开了,里边出来个男人,明沅隔着打开的窗瞧见了,心里想这怕是喜姑姑的男人,才要回头,就见屋子里又跟了一个女人出来。 喜姑姑家里,竟然也有妾。 ☆、第44章 白糖粽子 那男人立在门边儿,很有些不敢下脚的意思,尴尬的立住了,好一会子才说:“你家来了。”说着又作势往外头看,高声叫一声:“锤子!”自然无人应他,他嘴里骂了一句:“这小子,又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明沅扒着小几子吃果子,采苓九红两个叫堵在门边进不来,那男人闪身避开了,眼睛盯在采苓的脸上溜了一圈儿,又收了目光,扯扯嘴角:“我去打角酒,再叫个席面。” 那面跟出来的女人半掩了脸,遮出半边面,乖乖立在男人身后,喜姑姑好似不曾听见,等那男人脚底挫着青砖地,她才开了口:“六姑娘往咱们家来,叫个好些的席,外头那不干净的点心果子不许进门。” 男人紧声应了,快步出了门儿,喜姑姑转身,那个妾就在她背后睨了眼睛瞟她,明沅心头火起,站起来手指点着她:“干什么!” 那女人叫唬得一跳,喜姑姑见明沅发怒,知道她在背后弄鬼,自家却并不生气,抚了明沅的脸轻轻捏一把,笑的眉梢都弯下来,知道这是跟自己贴心才会生气,才这么点子大的小人,竟很懂得事体了,摸了她的额头:“六姑娘要不要吃粽子?” 喜姑姑也不指使采苓九红,自家出去,把沈婆子叫了去买蜜:“要好些的。”两个人立在树荫下边,说了好一会子话。 那女人搓了手,她叫明沅一喝,再看她打扮的金尊玉贵,头上戴的一对宝石花宝光熠熠很惹人眼,急巴巴上来献殷勤,凑上来就要抱她:“姐儿生的真好,我给剥个核桃吃罢。” 明沅小小的人儿板了脸,对着她可半点也不客气,哼了一声:“不规矩。”她这话说完,采苓立时回了神:“姑娘身前也是你凑的!”学了琼珠的大丫头口吻,把那女人臊了个脸皮通红。 喜姑姑拿了一碟子红糖来:“去买了蜜了,姑娘先沾了红糖吃一个。”小江米粽子不过手指那样长,扎得三角型,剥开粽子叶,颗颗江米晶莹粘连,喜姑姑拿根筷子插住了,递到明沅手里。 明沅盯住那女人不放,盯得她退出去,一转身,就叫个十岁的半大小子一下撞到地上,撞着了她,他还冲着地下吐舌头,伸脚上去虚晃一下作势要踢,两步跑跳着进门,一抱扑进喜姑姑怀里:“娘!我想煞你!” 锤子身上的衣裳倒是簇新的,可他衣裳带子系歪了,带子上边挂了一个荷包,里头也不知装的什么,碰在一起丁丁当当的响,一手一脸的黑灰,扑抱在喜姑姑身上,她才上身的杭绸衣裳立时就多了个黑手印子。 喜姑姑摸了儿子的头混不觉得,看着他的目光都软了:“锤子,要不要吃粽子?”叫是叫姑姑,可她也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看着年轻面嫩的很,刚才那个妾,单论长相,不说是琼珠小篆这样的大丫头,连九红都比不过。 喜姑姑便是如今也比那个妾生得更好,可她常年不着家,男人手里又有点子钱,买个人才几两银子,先是说买了回来照看锤子,一日两日的照看着,便从锤子床上,照看到了锤子爹床上。 喜姑姑是丫头出身,丫头到了年纪就是配小厮的,她还算高运,到了年纪给配了个外书房里当过差的,识得几个字,胸有点墨,能打算盘。 两个人从说亲到成亲,再到生了儿子,在一处总共加起来才三百多天,里头还得算上喜姑姑有了孕,在家里生孩子奶孩子的日子。 喜姑姑是嫁了人才调到正院里侍候的,纪氏看她办事妥贴,用着很是称手得力,这才调了她男人到庄头上去,换了别个,哪里能当上庄头管事。 她男人离了她,纪氏身边便没能说上话的,这样的好差事,没人顶着立时就要撸了去,夫妻两个实无话说,可偏偏相互离不得。 喜姑姑给儿子拆了个大肉粽子,锤子长得壮实,一口咬掉大肉,喜姑姑就看着他吃,见他吃一半扔一半,半句也不说他。 锤子一面吃一面偷偷看明沅,见她抱了手坐着看,生的白嫩嫩,冲着喜姑姑咧嘴一笑:“娘,你给我生妹妹啦?” 这下吃了一次毛栗子,喜姑姑敲了儿子的头:“可不敢胡说,这是府里头的姑娘,六姑娘。” 锤子冲明沅做了个鬼脸,眉飞色舞的模样让明沅冲他咯咯笑了一声,锤子跟着就脸红了,九红捂了嘴,拿手指头刮脸皮。 锤子冲她吐舌头,又看明沅:“娘,我带六姑娘玩罢,我带她去看赛龙船跳钟馗!”喜姑姑原就有意把她们都支开去,指了九红采苓两个跟着,不许去的远的,就站在门前看一看热闹。 锤子手上都是灰,拿衣裳抹了两把伸手要牵她,采苓想说又忍住了,九红刚才“啊”了一声,明沅的手已经递到锤子手里,锤子一把把她抱起来,还放在怀里颠了颠:“可真轻。” 迈了腿就抱明沅抱到外头去了,站在门前就喊:“栓子,出来,我妹妹家来了!”对面瓦房里头响亮的应了一声儿,看着也不过十岁大的孩子蹿出来:“你又骗人,你哪儿妹妹。” 栓子最得意,就是家里有个漂亮妹妹,这条街上都没比他妹妹生的好的女娃娃,锤子见着明沅头一个想到抱她出来杀杀栓子的气焰。 栓子见他真抱了个女娃,大眼睛尖下巴,生的白嫩嫩粉团团,嘴巴一抿还有一个小梨涡,穿戴也不寻常,脖子里头那一串长命钱光闪闪的,他腰还没叉起来,立时就气弱了。 明沅笑嘻嘻的任他抱,锤子得意洋洋抱着她招摇过市,还从袋里摸了一个铜板出来,往那卖饴糖的摊子上头,用铜板换了个细竹签子。 一个铜板能挑多少就是多少,栓子抓着明沅的手,给她滚出一个大糖球来,明沅含在嘴里,吃的嘴巴糊糊的,满面都是笑。 沿着街到尽头有个戏台子,那头锣一响,人群就像潮水似的涌了过去,锤子炫耀过了就不耐烦再抱着明沅了,他的那群伙伴全都奔过去,他也急着去看,见了采苓,伸手就把明沅塞了过去,一溜儿跑的没影了。 九红也伸了头去看,远远指了告诉明沅:“六姑娘快看,跳大神呢!” 她话音才落,叫个卖花婆子啐了一口:“糊里八涂的,跳钟馗撒!” 九红吐了吐舌头,又往前挤去,采苓不敢抱着明沅往人多的地儿挤,立在房子的台阶上边,挨着柱子借力了,看那戏台子上边跳钟馗。 那扮钟馗的拿草汁抹的满面青绿,耳朵上挂了假须,头上戴了乌纱官帽,身上穿着紫红官袍,右手挥舞着锡做的宝剑,正在捉青黄红白蓝五色小鬼。 那五个鬼都赤了胳,迈着步子跳圈,有的瘦精精,有的粗胖胖,围着钟馗绕个不住,口里呼呼喝喝,钟馗宝剑一到,便又扑又翻,台下的人又是哄闹又是笑,还不住往台上撒果子。 钟馗作势一剑刺了五只小鬼,拿套索套了他们的头,从戏台子上下来,扛了宝剑从街头一路溜到街尾,不论是孩童还是妇人,都凑近了去看,便是扮小鬼的也风光的很。 有小娃儿还奔上去扯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街上人抱了雄黄酒,一个喝上一碗,喝了酒的,便往空酒碗里撒上两个钱,从街头到街尾走上一圈儿,一个酒坛子便装了个半满。 九红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也看的津津有味,明沅只觉得头上叫人一摸,等她回头,身后哪里有人,她再摸头上,戴出来的两朵金打花叶,只余下一边儿了。 却再往哪里寻这偷儿,她一手捂了金花,一手去扯采苓的袖子:“花没了。”采苓还当是说她襟上挂着的豆娘扎花,抬头看了才知道是头上戴的,这下坏了,这一朵抵得几月月钱! 赶紧去叫九红,又哪里寻得着她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站高了放眼看过去,怎么也瞧不出里头哪个是九红,锣鼓震天,扯破了嗓子也叫不回她来,只好先抱了明沅回去。 喜姑姑屋里站了个妇人,两个人正写在契书上头画押,捏了银子拿在手里掂一掂,笑的见牙不见眼:“老主顾了,这回保管是个老实的。” 说着转过脸,一路走到西屋去,推门就进去,不一时里头就哭哭啼啼起来,刚才还敢拿眼儿睨着喜姑姑的妾,扒着门框哭的头发都散了:“好歹叫我见一见爷。” 喜姑姑现在这个模样,明沅从来不曾见过,她眉毛都没抬一下,抱起明沅来进到内室里,打开蜜糖罐子倒出一碟子蜜来,又开了包松花粉,面前又是白糖又是红糖,三四种甜口的吃法,喜姑姑亲生剥开一只江米粽,送到明沅手里:“六姑娘吃。” 明沅捏着圆筷子,新蒸出来的粽子带着扑鼻的粽叶香,沾了白糖送到口里,咯吱咯吱的响,粽子很甜的,甜的发苦。 喜姑姑同丈夫是聚少离多,不到年节能家来,是再见不着的,开了头一次禁,有了妾,男人就再守不住了,原来不过去暗门子里耍,后来干脆买回来了。 喜姑姑每回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寻人牙子,把人卖出去,后来索性同人牙从说定了,赁了妾使,不要孩子,睡得一年就再给换个人,不要漂亮的,只寻那模样中等,会理些家事的。 这一个妾,却是喜姑姑往穗州去前租下的,呆的时候长了,忘记了分寸,把那租妾的规矩也都忘了个干净,她还嚷着要见爷,叫那个婆子带了人来,抓松了她的头发一把塞到她口里,半是抬半是拖的拉走了。 锤子咋咋乎乎进了门,后头还跟着九红,她哭的满面是泪,采苓搂了她不住口的安慰:“不过是个粗银的,值得什么,我均一个给你,绞丝的银镯子。” 九红还不高兴,锤子挤了眼睛:“黑丫头,你也忒胆儿大,里头多少偷儿。”伸头看见西屋门开着,里头却没人,嘿嘿一笑,伸了腿进门去,喜姑姑见儿子出去晃一圈,又是一身灰,挤的襟口都松了,伸手给他系上了。 便是这时候,她男人家来了,锤子都瞧得出,他自然也瞧得出,却一句都没问:“把礼盒子送到了,还叫了一桌席面,过得会子就送了来。” 喜姑姑应一声:“锤子眼看就大了,我想叫他到府里头当差,隔着二门就能见着我。”锤子本来就是家生子,逃不开进府当差,原来去穗州前就该进府的,她心疼儿子年纪小,一直拖到这时候。 男人听了不说话,半晌点个头:“随你,总归他跟你亲。”说着甩手又出了门,喜姑姑只当没瞧见,调了蜜水给儿子喝,又给他松了头发重梳一回,端了水又是擦脸又是擦手:“往后就见着娘了,好不好?” 明沅听见她话音里是从未有过的软和,鼻子一酸,天下当娘的,只怕都是一般心思。 ☆、第45章 肉馅小饺子 锤子当天就跟着她们回去了,喜姑姑半点也没在家呆的心思,采苓九红两个嘴上不说,回去的路上却都斯文的多,也不再扒着窗往外头看了,她们是怕喜姑姑心里难受。 明沅却明白,喜姑姑根本不难受,她没把那个妾当一回事,甚至没把她丈夫当一回事,她看重的只有儿子一个人。 她跟纪氏有些像,可从根本上又半点都不像,纪氏跟颜连章两个,还有些你来我往,不管那些个情谊是真是假,总归是存在的,可喜姑姑从心底里头,就没拿这个丈夫当成是丈夫,倒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人。 从到了这里时间不短了,见的夫妻也有好几对儿了,梅氏跟颜顺章这样的算是神仙眷侣,你欢我爱羡煞旁人;纪氏跟颜连章也算得中等了,不说爱,起码是有尊重的,可就因为这份尊重,纪氏也放不开手;颜丽章跟袁氏两个算不得怨偶,可只怕连美满两个字的边都沾不着。 到了喜姑姑这里就便当的多,她心里好似没有这个人。锤子在车里坐了一条街就闷的跳车出去,跟着车一路小跑,时不时跳起来问问喜姑姑要甚,一会儿叫:“娘,那儿有卖炸麻雀!”一会又叫:“娘,有卖酥炸小肉。” 好似肚里头养了只活馋虫,怎么也吃不饱,喜姑姑先还靠着车坐得稳,听见儿子不住口的叫她,她的嘴角越来越弯,笑意越来越盛,索性摸了钱递出去,叫儿子看见甚个爱吃爱玩的,就手买回来。 去的时候车是满的,回来的时候车后边就放着五只琵琶鸭,那些个五黄礼盒,百来个粽子,都叫喜姑姑吩咐她男人送了出去,倒有一多半儿是男方的亲戚。 家里没了个妾,他半点儿也不关心,一声声应了,点点留下来的粽子,竟还腆了脸问一句:“郑好家的说了没,人甚个时候送来?”郑好家的,就是那个人牙子。 马车去的时候走的颠颠晃晃,越是往颜府去,越是砖铺大道走的平顺,锤子跑不动,跟那赶车的坐在车板上,嘴巴蜜蜜甜的骗那车夫把鞭子给他使使,让他看看抽一下骡子能跑多远。 明沅从没见着喜姑姑的脸上有这么真切的笑意,哪怕只是听听儿子的声音,她就能笑的这么高兴,让她没来由的想起了睐姨娘。 睐姨娘原先看着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哪里知道一日捱得一日,竟慢慢好了起来,到得端阳节,庄头上竟还送了一篮子节礼来,是她亲手裹的肉馅儿小饺子。 纪氏原就没打算叫她回来,不论她是死在了庄头,还是将养好了身子,都是回不来的,往后还得看颜连章想不想得起她来,若能想着她,便推说把这事儿忙的忘了,她要生产还得带孩子,身边没人提怎么想得着。 到时候再接回来,她孩子也生下来了,沣哥儿也养的认了人,睐姨娘的牙齿爪子,俱叫她拔了个干净,这样的人留着也翻不起大浪了。 接着了饺子,晓得她无事,一个词儿也没再问,只叫韩国道家的好好侍候她,又让人把睐姨娘惯常用的东西都给她带回去。 纪氏这里和风细雨,明潼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眼看着要死的人,转了一圈,竟又活了!她疑心是睐姨娘寿数未尽,这才不死。 下边的奴才下人自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发配下去个姨娘,若不是真个病的要死了,能瞒就瞒,哪里会急巴巴的从庄头上赶过来上报。 怕是那时候是真要去了,只没想到,她是怎么又活了下来的。伯祖父也是寿数未到,若按着上辈子来看,睐姨娘岂不是还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若真是这样,难道她也还是逃不开早逝的命运! 明潼怎么也不会想到,睐姨娘的身子实是叫小莲蓬侍候好的,打发她去原是为着装裹,连带的发落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就叫她留在庄上,到了年纪配个庄稼汉子,也不必再回府里了,哪知道便是这么个小丫头子,竟把睐姨娘的病给照看好了。 说是侍候,小莲蓬去时,睐姨娘也是差不多要过去的人了,换着干净的中衣,铺盖也都是晒过的,药一碗碗的煎了来,那些原来磨搓她的,半个不字儿也不敢再说,她却偏偏起不得身了。 睐姨娘先是装病,她以为装病能回去,再不济也能叫她娘家妈来看一看,哪里知道她说病了,那些个人浑不当一回事,宅子里便是丫头婆子病了,也总能看一回大夫的,还能抓些药吃两剂,可这里竟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她便疑心起,是纪氏要趁着颜连章不在,把她活活治死,这些人就是大妇派了来折磨她的,把她折腾死了,再抱了她的儿子去! 疑心生了暗鬼,睐姨娘越想越心慌,吃不下睡不好,装病成了真病,端来的药不敢喝,送来的饭不敢吃,每一刻都是煎熬。 儿子譬如她的命根,她立身的根本,失了根她就没了活意,等她想到了儿子在纪氏手里不知要受什么苦头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后悔听了亲娘的话请了师婆来。 那道符原是想请着阎罗王把要收的人赶紧收了去,别叫大房那个大伯受更多苦楚,江婆子口里便没有不好听的话,她吃了这一颗蜜裹的黄莲,甜头没尝尽,苦头却吃够了。 想着儿子,再想想抱到上房的女儿,眼泪自天黑流到天亮,枕头打湿再干,干了又再湿,成日里呜呜咽咽,原来身子就不好,这一来更是去掉了半条命。 她醒着也觉得人飘飘忽忽的,耳朵里忽听得丫头叫她,扑到她身上哭,睐姨娘好容易张开眼睛,人已经脱了相,眼前迷迷糊糊的,再听一声,知道是小莲蓬。 小莲蓬这哭,有一多半儿是为着自个儿,宅子里不能哭,车上不能哭,到了庄头,这些悔意全被她当作忠心哭了出来。 又是哭六姑娘又是哭三少爷,三少爷给安姨娘,六姑娘跟了三姑娘,太太还怀上了身孕,一字字一句句戳在睐姨娘心肝上,硬生生把她从黄泉路口拉了回来。 身边有了自己人,心里就先提起一口气来,这口气儿没散,她本就没大病,日日米粥鸡汤的养着,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十来日功夫,原来瘦得一把骨头了,这会儿竟能坐起来。 受了这么大的苦楚,到这时候家里人才姗姗来迟,江婆子总算说动了儿子,她用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妹子要是没了,她们能没个说法,你不先去看着,到时候怎么好嚷出来!” 江婆子在颜家十年,总有些相好的老姐妹,她原是想打听三少爷如今由谁带着,两瓶浇酒一碟子鸭肉一去,竟听见女儿在庄头上就要不行的消息。 她先是急哭,拍着大腿嚷了两声“我苦命的女儿”,而后便是想着怎么叫颜家多出些银子,苏大郎深觉有理,连他浑家都赞江婆子懂行,一家子套了车往金陵城郊的庄头上去。 庄稼人心眼实,听见是知道女儿不行了来看,又看江婆子一番作做,真个放了人进去,等这家子人瞧见女儿能坐能吃,还有有宽慰他们说睐姨娘原先看着不好,如今鬼门关里走一遭,阎王爷又放了人出来。 睐姨娘的大嫂当时面上便不好看,扭了身青着脸,这下子可好,还倒陪了车钱进去,庄稼人心实人却不傻,看见这样还有甚不明白,只这个当娘的待她还有几分真心,见着女儿还抹着眼睛掉了两滴泪,这一对儿哥哥嫂嫂,那可真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了。 小莲蓬来的时候得了些东西,俱都藏在包袱里,她也怕睐姨娘就这么没了,到时候她一个在庄头上过活没得生路,便暗暗压了些没拿出来,也亏着她不曾拿出来,没让江婆子三个把这最后一点本钱拿了去。 睐姨娘靠着给她装裹的一身衣裳一对金簪让小莲蓬去抓药。 那些药跟纪氏派了来的大夫抓的并无不同,可她不信那个,喝了这药才一日日好起来,身子一好,便想着怎么才能回去,怎么才能再抱沣哥儿要回来,把安姨娘这个跟在纪氏身后捡漏的给踩下去。 明沅回去正是傍晚,往纪氏上房去请安:“我带了琵琶鸭回来。”纪氏听见这句“扑哧”一声笑开了,伸了指头点点明沅:“到哪儿都不忘记要吃的。” 澄哥儿早早就等着了,急声问明沅在外边看见什么了,明沅回来的路早就早早想好了,绘声绘色的告诉他,外头有跳钟馗看,一句话说的七颠八倒,先说小鬼又说套索,再说宝剑跟玉板。 来来回回好几回,澄哥儿却听懂了,满面都是羡色,连着明潼都抬眼一溜,明沅见她收了目光,晓得自个儿过关了,澄哥儿却醋起来,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好的,我们放风筝了,大姐夫送了十七八只风筝来呢!” 成王这回又送了礼来,除了风筝,还有内造的粽子,八珍八果的,扎着红彩带送出来,图个好意头,明蓁那里作足了当媳妇的礼,回了五黄礼盒去。 这些东西只还寻常,不寻常的却是那里头还有一盒子佩兰,这东西却是用来浸汤浴的,不是夫妻不好相送,颜顺章便赶在端阳前一夜,亲手摘了一匣子,贴上花笺送给梅氏。西府里头便都在传,说成王又是一个大老爷。 明蓁为着这一匣子的佩兰,整日里脸颊都给上了胭脂似的。 澄哥儿等的就是明沅羡慕他,果然听见她问是什么花色的,就反摸了她的手,拍着胸:“我捡了一只大蝴蝶的给你,你最喜欢了。” 不是明沅喜欢,是纪氏喜欢,说小女娃家该活泼些,明沅屋子里从铺到盖,幔子帐子还有瓷屏风,全是百花蝴蝶的。 明沅脆生生的道了一声谢,澄哥儿牵了她的手拉她到坐褥上,厨房里切了琵琶鸭送上来,纪氏已经显怀了,满满一碗桃花梗米,全吃进肚里,抚了肚皮道:“真是个能吃的,没到生他,腰先宽三尺了。” 明潼后脖子这儿还挂着纪氏给她缝上去压秽的彩粽子,听见她这样说,竟乐的差点儿喷了汤:“这才好,吃的多长得快。”说着就道:“等明岁端阳节,就能戴上我绣的小兜兜。” 澄哥儿对这个弟弟满心期盼,他已经知道这个弟弟跟那一个弟弟不一样,母亲跟姐姐都喜欢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放下筷子伸手也去摸:“我把我的绿豆糕也给弟弟吃。” 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到这时候明潼才像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挨了母亲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是对着澄哥儿,对着明沅却道:“把那匣子肉馅儿小饺子给六妹妹罢,她今儿还不曾吃着。” 上房里正侍候着的几个丫头俱都低了头,纪氏看看女儿:“还不曾蒸过,叫厨房里蒸得了,试了咸淡再说。”说完这些个一把拉了女儿的手:“大囡今儿别回去,留下来陪我睡。” 明沅得了吃食还摸不着头脑,等撤了桌子由着丫头带到院里,守屋子的采薇急巴巴的赶上来,伸头没看见喜姑姑,急问一声:“姑姑呢?” “喜姑姑带了儿子来,正央求太太给个好差事,采薇姐姐怎的了?”她们屋里能有个甚急事,采薇却跺了一下脚,又不好当着采苓的面直说,指着她们俩往屋里去,采菽把明沅抱到屋子里散头发洗漱,见采薇还有门口团团转,垂了眼帘专心侍候明沅解衣。 早晨洗过了兰汤,夜里又洗一回,明沅叫热水浸得发困,身上困倦极了,还招手问采薇:“小粽子给沣哥儿送了没有?” 采薇头一回没听真切,第二回听见了,点了一下头,嘴里想说又咽了进去,等喜姑姑踩进门坎,拉了她就往墙边去:“姑姑,六姑娘的姨娘,叫人传了信回来。” ☆、第46章 荛粉水馒头 明潼坐在梳妆镜前散头发,纪氏洗漱了出来,身上只穿一件月白寝衣,头发散下来披在肩头,只这几步路就又热的出了一层薄汗,天越是热她就越是穿不住衣裳,肚皮倒不是揣了个孩子,而是揣了个火球。 心口发热,手脚盗汗,略一觉得燥就要丫头打扇,这时节已经换了细竹凉席,连罗汉床上褥子都铺不住,只图凉快,哪里还怕硌人,若不是怕用冰伤了身子,恨不得此时就摆了冰盆进屋。 屋子里也不掌灯,那点子灯火看着也觉得烧心,妆台上点了灯,纪氏立在明潼身后,竟还让丫头把灯拿得近些,照着明潼的脸:“娘的大囡,越长越大人相了。” 眉眼确是越长越开了,面上却还细绒绒的生着绒毛,分明还是个女娃,只她脸上向来没有稚气模样,自小就又是个大人性子,得细看了,才瞧出不同来。 “三姑娘生的像太太,再大几岁,才是模样好呢。”琼玉倾了脸盆里的水,又绞了凉毛巾摆到床边架上,让纪氏一伸手就能拉过来抹汗,正要去抱铺盖,纪氏拦了她:“你也回去睡罢。” “这怎么成,原只太太一个也得两个人守夜,今儿三姑娘既在,得更多个人侍奉着才是,哪里还能离了人呢。”琼玉不曾说话,琼珠先开了口。 纪氏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月份还浅,侧睡翻身都不碍的,叫咱们娘俩儿一处,不要旁人扰了。” 琼珠还不放心,纪氏便叫她睡在外室,把门掩上,自个儿给明潼通起头发来,明潼拿了靶镜,自镜子里看见纪氏抓一把头发,自上梳到下,怕她站久了累,梳两下道便:“娘坐吧,我自家来。” 头发已然养到腰间,开了妆匣子,光是梳子就有七八种,玳瑁的牛角的,一头头发养的乌光水滑,灯下边一照,缎子一般泛着光,抓在手里一大把,便是梳个牡丹头,也不必带假髻了。 纪氏握了竹扇骨,眼帘略垂一垂又抬起来:“你同你六妹妹一个院儿,住的可惯?”两人住着一个院落,原就是明潼提起来的。 纪氏还当是女儿喜欢这个妹妹,似她当初喜欢澄哥儿,有了个男娃娃,便想身边再有一个女娃娃,恐怕还有帮她分担的意思,哪里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算起来明沅在上房养着也快半年了,可明潼却还将她当外人待,纪氏抱明沅过来,原是拿她打压睐姨娘,叫她知道做妾的本份,别打量着养活个哥儿就尾巴翘上了天。 这一养便不能放手了,原不过加双筷子加个碗,哪里知道肚里这胎竟来的这样巧,顾及不了她,这才把她放到大女儿那里,原还当这个一向聪明的女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提前开口,哪里知道她全不是那般想头。 明潼把落下来的头发打了个结子搁到梳子下边压着,听见纪氏问话,漫不经心:“她能有甚个事,不过吃饭睡觉罢了。” 纪氏听见这话拧了眉头,明潼半点也没觉得说这么有甚个不妥当的,还当母亲是乏了,瞧见纪氏这时节已经拿出凉扇来,伸手就接了过去,给她打扇子,还扶着她先睡,趿了睡鞋去吹灯,摸黑上得床,母女俩头挨着头躺在一处。 纪氏侧了身子头枕在枕上,散了头发,白玉一样的面庞却不见笑意,两道长眉紧蹙,一手搂了明潼,一手抚在肚皮上。 因着吹了灯,明潼靠着母亲身上,知道她瞧过来,却看不见她面上担忧的神色,明潼心头松快,闻着纪氏帐子里挂的佩兰香,阖了眼儿吁出一口气。 纪氏也跟着吁出一口气来,她隔得会子,慢悠悠开了口:“大囡,你同娘说说,你心里头,为了甚事不痛快?” 明潼张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先叫纪氏搂住了肩膀,纪氏的手又暖又软,抚着她的面颊,捏捏她脸蛋上的肉,跟着再摸到肩上,轻轻抚了一下。 只这一下,明潼刹时阖紧双眼,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去,眼泪浸在红绫枕上绣的碧莲叶,倒似露珠儿,滚得两滚,打湿了莲花心。 她越是克制着不说话,纪氏越是叹息,抬了手不住拍着她的背:“大囡,同娘还有甚话不好说?” 明潼抬手按住眼睛,心里的事是再不能告诉纪氏的,这世上谁都不能说,她只要想到往后那些日日月月,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沁出寒意来,吊着的心一刻都不能松快。 “你能待澄哥儿好,怎的瞧见明沅便不得劲?”纪氏搂了女儿,紧一紧胳膊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抱了明潼的头叫她枕在自个肩窝里,只觉得肩上一湿,原是女儿哭了出来。 “可是她来了,澄哥儿同她亲近起来了?你心里不舒坦?”纪氏自然察觉出来,住在一处院里不仅不曾亲近,倒还疏离起来。 明潼不知如何开口,只听见母亲轻声笑了笑,半是笑意半是叹息道:“傻囡囡,澄哥儿这样的性子才最难得,心宽才有福气,往后才能不生份了,他待个没待多久的妺妹都事事想着,又怎么会不待咱们好。” 稚子无知,也因着无知无识,教他甚就是甚,纪氏阖了眼儿摸着女儿的鬓发:“他知道有那么个姨娘,年节里也让他去看去磕头,总归是生养了他的,他心里明白,他可曾当自个儿是外人?” 女儿有这心,纪氏心里自然安慰,这是为着她想,为着她急,待明沅这般,也是因着为她鸣不平,可再往下去,便是走了邪道,心偏了,旁的便跟着偏了。 “娘这一胎,便是女儿又有什么打紧,我是正室,你是嫡女,这些个再不能更改,往后再来多少个,也越不过你去。”纪氏摸了女儿鬓边绒毛,心头发苦,竟不知道这些年她这样委屈。 知道她是钻进了牛角,只好细细分说给她听:“有些话,娘只说这一回,妾跟通房,那不过是些个玩意儿,高兴了就赏些穿的用的;若是不高兴了……”这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你想磨搓她,便能有一千种法子整治了她,可对着这么个玩意儿也值得你费这心力?” 明潼不知该怎么接口,也不知该如何告诉纪氏,便是这些个亲娘不放在眼里的玩意儿最后占了颜家,纪氏占着正室名份,他们不敢忤逆不孝,可心里还是偏着生母,那些个教养心血,全都抛出去喂了白眼狼! “娘只你这个女儿,旁的哪一个能越过你去,可你这样的性子,往后出了嫁,娘还能跟着?”女儿家嫁了人,再没有家中松快,她在家中是嫡长女,等出了嫁不过是人家的媳妇,不事事小心件件谨慎,难保就不叫人挑剔了去。 明潼自然知道母亲是为她担心,自小说到大的平和中正,重来一回她是一样也无了,若不能报偿回来,这些品性她宁肯没有。抱养澄哥儿实是无奈之举,哪怕她还走了上一世的老路,有个澄哥儿在母亲也不必至落到那种地步。 她原来想要的很少,也很简单,重活一辈子,能让亲娘安乐到老,无论要干什么都愿意,可她没想到,这件事变的这样快! 睐姨娘先是生出个女儿来,眼看着要死竟又没死成,沣哥儿抱给了安姨娘,原来老实了一辈子的安姨娘同明湘会不会因着这个哥儿变得不老实了了? 明潼好容易止着发抖,反身抱住了纪氏,缓缓吸一口气:“娘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往后,改了就是。” 抱住纪氏的那只手柔软干燥,可压在身下的那只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嵌成掌心,刻出一道道细白印记。 明沅第二日就觉出这个姐姐不一样了,她歇在纪氏屋里,却特特回到院中等她一同上学,见着明沅还勾了个笑:“娘很喜欢你带回来的琵琶鸭,你想吃甚?我差人往外头去买了来。” 明沅哪里受过这样对待,浑身汗毛倒竖,嚅嗫了半晌,涨红了脸说:“我想吃糖馒头。”她不知道该捡那一样好,想到澄哥儿也喜欢吃糖馒头,便把这个挑出来说。 明潼挑挑眉毛,纪氏的话对她也不是一丝触动都无,三岁的小儿,懂什么好恶,把她养的跟澄哥儿一样,让睐姨娘看看,亲生的女儿眼睛里只有嫡母没有生母又是个什么样子,便是个养他的庶母,都比睐姨娘排在前头,不独明沅,连着沣哥儿也是一样。 “那是春日里吃的,天这样热,叫厨房里做道葛粉水馒头吧。”她发话下去,厨房是不收银钱的,不仅不收钱,还做得又快又好。 在绿云舫写了两幅字,厨房就把这道点心送了上来,明湘绝少吃这个,安姨娘也不会打点厨房专做这个给她,她自来知事,并不去要,一见之下眼睛都弯了:“今儿怎么做这个点心?” “三姐姐送我们吃的。”葛粉粉莹莹的,下面衬着一片紫苏叶,盛在玻璃碗里看着就一片清凉意味,明沅见着明湘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管她为了什么突然对她好,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明潼谋算的。 隔着水坐在栏前,红白金黑各色锦鲤涌到舫船边,明湘捧了玻璃碗,拿银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脸上的笑意都活了起来,这才像个小姑娘了。 明沅踢了腿,看见对面胜瀛楼上澄哥儿正冲着她们挥手,她也站起来挥了手,风吹着水面一层层的细波,垂杨柳荡在岸边,明湘先还只浅笑,等瞧见澄哥儿猴子似的在楼上转圈儿,拿袖子掩了嘴,连声脆笑起来。 明潼忽然就成了个体贴倍致的姐姐,她不独照顾着明沅,连明湘也一并关照到了,一日期三餐想着法子的加菜,用的是她自个儿的份例,连沣哥儿都又开始往上房抱了。 安姨娘是用心教养着沣哥儿的,他开口学的第一句话,不是“娘”,而是“太太”,再接着会说的是“姐姐”,纪氏当着面嗔怪她,说她该教哥儿学着喊爹,可脸上的笑意分明是满意的。 明潼听见这个弟弟叫太太,嘴角都松开了,摸了他的脸捏了一把,沣哥儿竟然冲着她咯咯笑了出来。 明沅看着明潼的神色松了一口气,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起码她愿意摆出个样子来,只要她愿意做这付样子,沣哥儿就能跟她亲近,宅子里的下人就不会暗地里作践沣哥儿了。 她自然知道睐姨娘叫人传了什么话回来,睐姨娘说纪氏是安心磨搓她的,直指着纪氏要害死她,这一句也不知道道费了多少功夫才托人送进来,明沅都能听着,别的人自然也能听着。 她叹口气,对着这个亲娘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鬼门关里走一遭,竟还是这个性子改不脱。知道她在庄子上头无恙,明沅放了一半的心,只管顾着沣哥儿,既然明潼都待他好起来了,那她往安姨娘院子里头走动,更不惹人眼。 不管明潼是真情还是假意,明沅跟沣哥儿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第47章 豆泥骨朵 明沅头一回学着拿针扎花儿,就照着明潼早先给澄哥儿做的鞋样子,给沣哥儿绣了个老虎头出来。采薇勾了线描好边,花样子也剪了出来,只要拿黑白两种颜色的线来来回回的把眼睛跟胡须绣上便成。 明沅已经在写字上头出了挑,女红便做得慢些,两个老虎头的小鞋子云头绣到了冬月里,等澄哥儿能扶着床栏走两步了,她才把这东西翻出来送过去,由着明湘做了一双鞋子,用的就是明沅做的老虎头。 沣哥儿很喜欢这双鞋子,他原来就走的不稳,往前跌冲两步,低了头去看脚背上的老虎,见那黑胡须摆动,咧了嘴咯咯笑,大头往下,差点儿栽到地上。 安姨娘临了窗儿扎花绣抹额,抬头看看沣哥儿,抿了嘴儿笑一笑,这么个小人,从才会翻身养到了学步,连话都会喊了,总归一样是姨娘,就跟着明湘喊起了姨娘来,喊得纪氏面上泛笑,抬手就赏了安姨娘一对羊脂玉镯子。 金陵冬天来的早,进了秋末就打起霜来,冬衣早早做得了,发下冬衣那一日,正是下元水官节,纪氏早上起来勉强穿了大衣裳,扶了丫头的手往北府去,大伙儿一处拜先祖,纪氏持了香,只合在头顶举起来拜得一拜,由着明潼接过去插到香炉里。 她身子日渐沉重,大伯见着她举动不便,让她不必拘礼,使了下人抬了小轿送回去,纪氏也不再推,她的腿浮肿着是真的无力再走一回府里长长的廊道了。 袁氏很有些气不顺,这边都怀着要临盆了,她那屋里一堆丫头,连个想吃酸的都没有,等人一散就捞住梅氏说了两句。 梅氏实不耐烦听这么个俗人说这些俗事,耐了性子听了好一回,满耳朵都是纪氏长纪氏短,梅氏心里三弟妹不知道比四弟妹差出多少去,绞了帕子听不住,偏了脸儿笑一声:“隔得两日,我在院里办岁寒宴,送了帖子,你可要来。” 因着梅氏的姓氏,东府里头没少种梅花,种色各样品种齐全,细论起来只有颜顺章的岁寒斋里,有竹有松,却没种梅花,这个梅是落到了梅氏身上,这点子酸事袁氏听见就耳朵耳疼,立时闭了口,火急火燎的寻个事由出来,急急送了梅氏出去。 天气刹时冷了下来,回到屋里天还未大亮,厨房上了碗羊肉汤来,热气扑面,她一碗肉吃到一半儿,便觉得哆罗呢裙子里头一阵阵的湿意涌出来。 纪氏一把扶了肚皮,按住明潼的手:“大囡,娘要发动了。” 产婆自然是早早就请了回来,安置在离纪氏最近的院子里,这几日看着就要落蒂,每日都要来看一回,摸了盆骨跟肚皮,算起还得半个月才发动,哪里知道往前这许多天。 纪氏这里一觉着破了水,那边立时就从清净小院儿里领了人过来,金陵城有名的刘产婆,花了大价钱请了来,就住在府里,连着袁氏娘家的弟媳妇要生孩子想借了去使,明潼都给一口回绝了。 这事儿根本没回到纪氏面前,只要一扯着她跟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明潼也顾不得什么长辈什么亲眷了,当着袁氏给了她个没脸。 袁氏也不想在娘家弟媳妇面前失了脸面,预备了礼盒想过来借人,这回直接来寻纪氏,明潼长眉一竖,袁氏还没迈进大门,她就急步去求见伯祖父。 那一个生产的袁家人,这一个要生产的是颜家妇,颜家大伯立时又把颜丽章叫过来,狠狠骂了他一顿,颜丽章急急把袁氏叫回来,翻了倍的当头又骂了她。 事儿办得确是不圆滑,纪氏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弟妹来借别个还好说,她这里说是还二十日,可她自家觉着里头那里怕是要呆不住了,说不得是今儿还是明儿,人借了去,她这里发动了又怎办。 没想到早了这些天破水,纪氏略一慌张,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又还提起气来安慰她,吩咐下边预备热水,把剪子缠带俱都理出来,平姑姑那里急炖起了鸡汤来,还发了帖子去请纪氏娘家的大嫂黄氏来坐镇。 请黄氏来是明潼拿的主意,西府里边没人敢不听她的,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男主家不在,只好去请了大嫂来,梅氏又能当得什么事,袁氏才起了嫌隙,更怕她不尽心,思来想去,便只有去请黄氏这一个办法了。 厚毛毡羊油蜡烛早早就预备好了,地上铺了厚毛毡,屋里点起羊油蜡烛,窗户缝隙拿浆子全糊起来,连炭盆都预备好了,纪氏精神还很足,拉了女儿的手让她赶紧出去:“血房哪里是你呆的地儿,赶紧出去,等你大舅姆来了,你只管回去,娘这里再不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明潼又岂会离开半步,纪氏不让她在房里呆着,她就到堂屋坐了,也没心绪再顾及几个小的,还是喜姑姑往前去说:“姑娘,不若叫几个哥儿姐儿都回去了等消息罢,今儿饭便别往太太这里摆了。” 才只早上,到北边府里烧了香,还不曾用早饭的,纪氏吃了半碗羊肉,此时还不觉着饿,几个孩子却都在堂前等着分吃下元节的豆腐皮包子和豆泥骨朵。 明潼叫这一问扶住了头:“倒把这个给忘了,姑姑受累想着。” 喜姑姑叫她说着尴尬,自来便不是那性子,一刹时改了,到如今还只不惯,蹲了半个身,恭恭敬敬道:“哪里敢担姑娘这一句,为着主子分忧原就是该当的。” 明潼略一想,分散开来摆饭更是不便,几房还要来打点消息,不耐烦再一个个的看顾,抿了抿唇儿道:“就把饭摆在安姨娘房里,托她先照看着哥儿姐儿,娘这里有我,站个人听消息也就是了。” 一竿子把一屋子都安排到了安姨娘的房里,连着澄哥儿也是般,他是男娃儿更进不得产房,明潼心里焦急却还是蹲身安抚他:“你乖着些,娘在里头疼呢,带了明沅往安姨娘屋里去,等会子就在那儿吃包子。” 澄哥儿看见这么个阵仗,早就给唬住了,明潼一说他就点头,还问:“弟弟甚个时候出来,别叫娘疼了,他可真是不乖的。” 明潼扯出个笑意来,使个眼色给云笺,让她跟着去安姨娘的栖月院,安姨娘一听纪氏发动了,急急就想往上房去,云笺行了礼:“姨娘便不必去了,三姑娘说了,太太那儿乱着,让姨娘捎手帮着照看几位哥儿姐儿。” 明沅跟澄哥儿一来,丫头婆子一大堆,院子里连站脚的地儿都没了,两边耳房坐进去,安姨娘把东西两间的隔扇门全都打开来,一屋里烧一个碳盆,几个孩子都围在中间,沣哥儿走了两步,一只手没扶住,软了膝盖就要倒下去,嘴里叫了一声姐姐,明沅赶紧扶他起来,抱住了他拍一拍,在他额头上亲一口。 血缘真是再奇妙不过,她知道有这个弟弟,耳朵里听了那么多回,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自头一回看见便再割不断了。 沣哥儿跟明沅越长越相似,沣哥儿白胖些,脸盘却是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尖下巴,左边脸上也生着梨涡,所有人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明沅。 他哪怕吃住都在安姨娘这儿,可他看见明沅也是最高兴的,伸手就要抱,还知道能冲她撒娇,明沅给他做的虎头鞋子,日日都要穿,若是拿出去洗晒了,那他再不肯穿新鞋,安姨娘没得法子,只好又给他照着做了两对一模一样的,好调换了穿。 他叫明沅一抱,就赖在她身边,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明沅身上,嘴里呜哩呜哩说些孩子话,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明沅给他念了段三字经,他就安静坐着听,不一会儿竟也能含含混混的说出人之初性本善来了。 明湘明沅便不做事也能坐得定,独澄哥儿一个,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天,皱了眉头问:“小娃娃出来没有?” “哥儿稍安,哪里这样快的,生小娃娃要整整一日呢。”安姨娘也似心神不宁,站起来坐下好几回,厨房里送了饭桌来,她也慢了一拍去吩咐赏钱,隔着窗户不住往院外头望,却又不让丫头去上房打听消息。 明沅身边只留下采薇跟采苓,她见澄哥儿是真着急,便拉了他的手去安姨娘院子后边开着的天竺牡丹,还告诉他屋檐下边有个燕子窝,也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小燕子了。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饶到屋后,踩着花石小道,澄哥儿也不是真的想看花,他盯着那粉色花丛看了一会子,忽的问道:“我是姨娘生的。”说到“生”字,咬了重音。 明沅一怔,不知如何答他,他是在说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疑问,明沅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澄哥儿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可他不知道是怎么个“生”法。 他一向是个心善的孩子,纪氏将他养的很好,自来不曾折腾过院子里头的一朵花一只鸟的,纪氏的大嫂黄氏带了儿子来探访纪氏,纪舜华拿捞网把水池子里的锦鲤里捞出来摸了玩儿,死了一条,澄哥儿还说要给那条白色锦鲤立个碑。 原来那些他不明白的,如今明白过来,便先想到程姨娘生的他的时候疼不疼了,明沅半晌不说话,澄哥儿低头看看她,背了手老气横秋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姨娘生的,可是跟我不一个姨娘。” 明沅一怔,他们俩出来摘花儿,只采薇画屏两个跟着,两个丫头立在墙根边贴了耳朵说话,倒没在意澄哥儿说了甚,明沅也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却自来不把这当一回事。眼看着纪氏的肚皮渐渐大起来,到今儿纪氏在生孩子了,他好像突然开始明白起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澄哥儿皱眉头,却隔得一会儿就又散开了,垂了头盯住天竺牡丹层层花瓣,伸手指着最大的一朵花:“给娘摘一朵大的!”招手就把画屏叫了来,让她去拿竹剪子,要把当中最大的一朵亲自剪下来送给纪氏去。 安姨娘既接了差事,自然得把孩子看好了,看见澄哥儿捧了大朵的天竺红牡丹,赶紧劝他:“太太那儿忙乱,哥儿便不必去了,这话差了人送去便是了。” 澄哥儿一向好说话,今儿却固执起来,抱了花不肯撒手,定要亲自送给纪氏去,安姨娘不答应,他就自己反身往外走,安姨娘哄不住他,又不敢强行扣住他,只好点了丫头,让云笺也一处跟了去。 澄哥儿走到门边了,又垂了头侧过脸来往回来,心里惴惴的模样儿,明沅知道自己不该去,可看见澄哥儿对着她招手,还是心软了,立起来跟着过去。 采薇上去一步就要拦她:“姑娘且坐会子,今儿有麻酱糖饼吃的,才刚出炉热着的好,凉了便不好用了。” 澄哥儿急的跺脚,明沅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一把拉住了澄哥儿的手,云笺能不拿明沅的话当回事,软话顶回来便是,可是澄哥儿提出来的,她便不敢违背了,走在花廊上头一路都在劝告:“哥儿,血房不能进,那头乱着呢,哥儿别去罢。” 澄哥儿板了小脸,走的飞快,还是明沅怕他摔了,喊了一声二哥哥等等我,他这才慢下来,瞪了云笺一眼,难得有这任性模样。 两人从花廊走回上房去,纪氏的大嫂黄氏已经来了,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明沅不曾见过的男孩子,看着跟明潼差不多大,正肃手立着,站在台阶下,来来往往这许多人,竟没一个请他到偏房里坐一坐。 澄哥儿倒是识得他的,叫了一声表兄,知道自个儿不能进屋,也跟他一道立在台阶下,别个不能不拿他当一回子事,立时就去报给了明潼知道,明潼领了裙子跑出来,看见澄哥儿伸手就戳了他的额头:“怎的不听姐姐话!” 澄哥儿把一直捧着的天竺牡丹拿出来,两只手捧了托给她看,踮了脚尖儿恨不能凑到她鼻尖让她闻一闻:“给娘的。” ☆、第48章 麻酱红糖饼 明沅分明瞧见明潼一时屏息说不出话来,隔得会子,语气神态都软了下来,伸手接过去,抱在胸前:“我寻个花瓶,就摆在娘瞧得见的地方,告诉她是澄哥儿怕她疼,摘了送她的,你领了沅丫头回去,好不好?” 澄哥儿这回高兴了,他点点头,明潼脚步如风,也顾不得什么语不掀唇动不掀裙的道理,急忙忙转身进去,还是明沅看见那个男孩还干站着等,来来往往没一个注意到他,抬头问:“表哥跟我们一起去罢。” 院子里刮了寒风,他就这么立着,若是纪氏安好,怎么也不会这样对待客人,只这会子再没人顾得他,黄氏都不理他,上房里的丫头捧着水抱着巾,吩咐吃食用具,没一个两脚沾地不动弹的,他就更没人管了。 这个男孩一直低头盯着脚尖儿,这会儿才抬起头来,眼光从明沅跟澄哥儿身上扫过,顿在澄哥儿身上,脸上跟冰刻似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回身往那屋里看看,微微抿了嘴唇:“好。” 澄哥儿见着了姐姐,又把花送了出去,心里那点不安忽的就消散了,还是担心,却不再害怕了,他一手拉住纪舜英,一手牵了明沅:“表哥,安姨娘那里有麻酱糖饼吃。” 厨房在他们回来后才送了麻酱糖饼来,刚摊好的,盖在食盒里拿碟子罩着送过来,一整张圆饼里裹了满满的麻酱红糖,用刀切开,里头的糖汁儿流到白瓷盘子上。 安姨娘知道又带回来一个,看看年纪料定是纪家的哥儿,也不敢怠慢,烤上火又叫丫头点了茶来,见他一双手冻得通通红,不敢拿热毛巾擦了,让他坐着搓手,搓到发红发热,这才拿热毛巾子给他擦手,再把饼儿分切了递过去。 纪舜英双手接过去点头称谢,他除了进门行了个半礼,再不曾同旁人搭过话,连澄哥儿跟他说话,他也有几句是不应的。 因着他年纪大了,明湘不好同他一处坐着,隔了帘子坐到西梢间里,明沅离得一会子,沣哥儿就发脾气寻人,等看见她进来,小尾巴似的跟着,攥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 安姨娘瞧见了,坐在窗边抿了嘴儿笑,手里缝着一件冬袄,拿发下来的皮子做衬里,做一件里面烧的袄子,好给沣哥儿当大衣裳穿。 沣哥儿是真把安姨娘当成母亲了,睐姨娘走的时候他还小,小人家哪里有记性,若不是明沅时常来看他,他只怕连明沅都不认,只当自个儿是安姨娘生的了。 扶他坐看他爬的全是安姨娘,那个还关在庄头上的亲娘,就是回来了,沣哥儿也不认识了,明沅不知道睐姨娘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可她知道,就算睐姨娘回来了,沣哥儿也是要一直呆在安姨娘院里的。 她带着沣哥儿在东梢间里玩,澄哥儿跟纪舜英两个便坐在榻上饮茶,今儿的天本来就阴,太阳不曾出来,外边倒飘起雪来了,风卷着细雪拍到窗上,结出薄薄霜花。 安姨娘见天忽的冷下来,赶紧让丫头再给添上两个碳盆,早早把蜡烛点起来,放下厚帘子,抬了屏风挡到门前,几个孩子都在她这儿,若着了风寒可不好说。 澄哥儿实无聊的很了,他跟舜华是很亲近的,同舜英便是原来亲近过,几年不相处也远了起来,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摆开棋盘下起棋来。 澄哥儿执白,纪舜英执黑,澄哥儿托了下巴团在炕上,盘了腿一只手伸出去摸棋子,一只手拿了樱桃脯吃。 纪舜英却正襟危坐,指尖夹了棋子,手搁在膝上,明明一屋子都是孩子,他也没半刻松懈的,不说点心,连茶都少吃。 明沅带着沣哥儿绕了屋子玩耍,可眼睛却忍不住往纪舜英身上打量。她是知道这个表兄的,算起来是纪氏伯父的儿子,同明潼的关系都远了,更别说是跟明沅。 明沅知道他,实是为着曾经听见过这么一句,还是纪氏说起的,在八月十五中秋的时候预备节礼,单给纪舜英备了一套文房四宝,算是生辰贺礼,为着给他备礼,纪氏还叹息一句。 明沅占着离得近的便宜,从采薇口里听见了纪舜英的身世,若纪氏这胎生了个男娃儿,澄哥儿便同他一样了,可他的处境比起澄哥儿来,要艰难的多。 纪家这一辈儿里头,纪舜英是头一个男孩,长房长子的头生子,却是个庶出,黄氏原来把他抱到身边,一面是想着“引子”,一面是想着若将来没儿子,叫这一个承了家业去,自小养起来,往后也不怕他想起生母来。 谁知道连着四年再无所出,生纪舜英的姨娘,早早就“没了”,黄氏恨不得把宅子里知道事情的下人全都拿针绕了嘴,一个字儿都不要漏出来。 抱在跟前金尊玉贵的养到了将四岁,忽的竟又怀上了,没身孕的时候想着哪怕怀上一胎也好,便是女儿也谢天谢天谢菩萨了,等真的怀上这一胎,她又想着,若能是个儿子,才是如意。 一朝瓜熟,黄氏果然如了意,她这胎竟真是个儿子,嫡出的长房孙子,可却是次子,没占着那个长字,到底有些美中不足。 看着自家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白胖儿子,再看纪舜英便不如意了,若是没了他,甚个好事儿不是亲生子的,哪里轮得着让个庶出争在头里。 差了近四岁,就快差着一辈儿了,先进学先读书不说,往后还能先成家先立业。黄氏心里好似烧了一团邪火,原是点火星子,天长日久,把她跟纪舜英那四年的母子之情烧得半点都不剩了。 原来那些好事,全成了坏事,识字早便是读书早,到了开蒙的年纪往学堂里一送,等学堂里边师傅一夸奖,黄氏看着亲生子还睡在悠车里晃着胖胳膊,庶子却已经能提笔习字了。 不独能写能背,丈夫跟公公还对他另眼相待,直说他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一目十行千字成诵,她的华哥儿可还未学话呢! 长子读书她说了不算,前边有丈夫跟公公,她怎么也插手不到前院去,可在后宅里便是由她当家了,黄氏自个儿不必抬手,下边人就先作践起纪舜英来。 那些寻常小事,全翻出来当大事体说,甚个哥儿脾气大性子急,反驳黄氏一句就是不孝,教训弟弟一句就是不悌,一桩桩一件件的压下来,不过一二年功夫,纪舜英再不似原来人人交口称赞的长房长子了,而成了长房“那个”哥儿。 这两个字大有深意,连黄氏都叫这些话给迷了眼,明明是自她这里传出去的,等那些个话反回来的时候,她便觉着,抱这个庶子过来真是一件错事,从根子上就烂坏了,待他再好,他也是条白眼狼,说不得甚时候就张口咬她了。 小孩子才最会看眉眼高低,黄氏初时还不曾到如今这模样,一日比一日坏,磨掉了母子情的不止是黄氏,纪舜英也是一般。他自来不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记事起便养在上房里,一应吃穿用度全比着嫡出的来,哪里知道生了个弟弟出来,他立时就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他读书是错,偷懒是错,站是错坐也是错,说话举动样样都能叫人挑出刺来,若不是他身边还有个自小把他奶到大的养娘嬷嬷,如今还不定成了什么性子。 季嬷嬷揽了他就抹泪:“哥儿不要同弟弟争,忍着些罢。”他初时不懂为了甚要忍,他知道那是他弟弟,还是娘生的弟弟,抱了他要亲一口捏捏手,丫头大惊小怪,怕他把弟弟摔着了,他还没能辩解一句,黄氏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一眼就把他给看愣了,怔在当地迈不得步子,眼看着娘把弟弟抱过去,捧在怀里又是拍又是摸,就怕他那轻轻一下,真把华哥儿的骨头给捏碎了。 后来才明白了忍跟争的意思,在娘的眼里,但凡他干了一点好事,便是同弟弟在争,他便渐渐不说不动,进了上房拿自己当个木头疙瘩,想着这样母亲能念他一点好。 可这个娘,终究还是变成了“太太”。 明沅看他,他也在看明沅,他知道澄哥儿是养在上房的庶子,也知道明沅是养在上房的庶女,看着他们去给纪氏送花,心里冷笑起来,这时候再热有什么好处,越是热心热肠,将来就越是冷情冷肺。 雪越下越大,外头砖石道上积了薄薄一层,沣哥儿玩的累了,爬到榻脚上扒着床沿往上爬,明沅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往上举,画屏赶紧抱了他,沣哥儿自个和团到罗汉床边上,含着指头侧卧下来,明沅坐到床上,帮他把衣裳脱了,又给他盖上厚毯子。 转身去问画屏:“怎的午膳还没摆起来?养娘奶嬷嬷呢?” 纪氏那里一沙锅的鸡汤面条往里送,她这胎还算顺当,可这开口也要时候,里头水汩汩流个不住,纪氏心里明白这水流尽了,孩子再不出来就是难产。 她倒是放心的,可女儿在外头却吊着心,坐都坐不住,两只手死死绞着,心里不住涌上引起不吉利的念头出来,原来不该有一这胎的,是不是要一命换一命?明潼才刚想到这儿,忽的又庆幸起睐姨娘还活着的消息来,她都能生出上辈子没有的人,亲娘自然也可以。 纪氏在里面一声哼哼,都叫她心惊胆战,看见黄氏坐着还能吃茶用点心,碍着是大舅姆不好说什么,一口牙咬得死紧,等梅氏袁氏那里都遣了人来问,明潼更是害怕。 她是见过宫里头人生孩子的,跟她同一个房的宝林,姓徐的,人生的圆团团,笑起来两个小梨涡,性子迷糊的很,宫里许多规矩都学得不好,回回进宴,她都跟在明潼身后,学着她的模样做,就怕出了丑。 这么个女孩儿,就是在生产的时候没了的,她的儿子叫抱到了太子妃的身边养着,明潼打了一个冷颤,伸手握住椅背,脸色一片煞白,太子妃赐下来的药,是她眼看着徐宝林喝下去的,那时候她还不知是什么,等喝下去一半,猛然明白过来,喉咙口却怎么也出不得声儿。 这些个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扑的她坐不住,桌上摆的热汤热面一口也吃不进去,还是大篆附到她耳边说:“纪家的哥儿也去了安姨娘院里,那头可要摆上席面。” 她说了两遍,明潼才听明白意思,她略稳一稳心神:“不必,多加两个菜就是了。”这头纪氏一身身的出汗苦挣,那头还吃什么宴,想到澄哥儿又改了口:“上个虾圆豆腐,一个樱桃扣肉,再加个酱烧鸭子,既是过节,总有鸭肉馄饨,余下的让厨房按着份例摆。” 天阴恻恻的下着雪,黄氏坐着也觉得困倦,不住让丫头点了茶来吃,皱了眉头忧心:“但愿你娘能把这日子挨过去再生,今儿的名头可不好听呢。”下元水官节,鬼节,鬼节里头生孩子,是真个名头不好听。 明潼那凌厉的性子又冒出头来,这当口哪里还有什么好口吻,批头便回:“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日子哪儿不好?”当着黄氏的面,使了人去告诉产婆,人能平安就是,可不许为了挨过这日子,折腾了纪氏。 黄氏面上讪讪的,对着个外甥女不好斥责她,到下午便推说撑不住,往厢房里头眯了眼儿小睡去了,明潼坐在椅子上怎么也不肯挪动,安姨娘那里住不得,澄哥儿又不能回来,便叫人把澄哥儿安置在回雁阁里,让他跟纪舜英一处睡。 子时未过,纪氏这里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第49章 红喜蛋 明沅跟澄哥儿是第二日才见着这个刚出生的哥儿的,明潼一夜未睡,却满面是笑,府里一夜之间挂起了红绸,纪氏的房门外头悬起小弓箭,整个府里都知道二太太生下个哥儿来,这是颜家第二个嫡出的儿子! 梅氏袁氏那里都送了采生礼来,两个妯娌备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梅氏那一份里,还有一件颜明蓁亲手做的婴孩童帽,额上扎了个虎头,头顶还立了一撮毛扎就的虎尾巴,尾巴尖儿还挂了个金铃铛,很是精致细巧,瞧得出是下了功夫的,这样一件活计没个一月且出不来。 袁氏看着那娃儿就差捂着心口叫肝疼了,心里泛着酸意,先是看一眼白嫩婴儿,再拿眼儿去打量澄哥儿跟沣哥儿,这一府就有三个儿子,往后还不得自这里头过继。 想到这些袁氏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该捡沣哥儿,这会儿不是一样能坐能走会喝人,养得不见生人,长个几年知道谁是亲娘,她一面忧心后院里的通房不生养,一面又想着万一领过来后又有人怀上了,心里拿不定主意,眼睛直往沣哥儿身上瞟。 明沅心头一个激灵,她知道袁氏打的什么主意,左不过是过继,可她也知道纪氏心里是个什么想头,如今有了嫡子,澄哥儿能过继才是最好的一条路,若叫沣哥儿插一脚去,明潼就先饶不了他们。 赶紧立过去掩一掩沣哥儿,引着他去看小娃娃,沣哥儿头回见着比自个儿还小的孩子,稀奇的不得了,含了手指头流了一围兜的口水,看的袁氏直皱眉。 纪氏累了一夜早早睡去,这时候还不曾醒,袁氏瞧见一盆盆的香花捧进去散血腥味儿,咬了牙笑不出来,倒是梅氏,她自个有个儿子,看别人的儿子说一声生的肥壮有福相。 见着那些花还道:“我那边倒有腊梅开了,这花最香,叫人剪几枝开的盛的来,也不必拿这些杂味儿的摆着了。” 她这话还是不中听,黄氏脸上便不好看,这些个话可是她吩咐了搬进来的,可谁不知道颜家这个玻璃美人,也不反口,还是明潼谢过了她:“备的急,倒不曾想着,多谢大伯母。” 等孩子裹了抱到堂前细看,梅氏张头一瞧,抿了嘴儿笑:“生的还是像二弟妹。” 像纪氏那就是像明潼,明潼脸上的喜意怎么也掩不住,一叠声的吩咐了回礼,叫厨房预备红鸡蛋跟喜钱,先让黄氏带了回去报喜,那边娘家还得备百家衣作回礼送了来。 连袁氏那牙疼似的笑也不能叫明潼的笑意收去半分,黄氏一等着纪氏生下孩子来,分完了赏钱就急着要走,天才蒙蒙亮,就急着回去报喜,等到要走了,这才想纪舜英来。 纪舜英是睡在明沅房里的,按理不该这么排,可明潼不在,除了澄哥儿能安排到她屋里头,别个哪儿都不得空,一个明湘也长得知道事了,只好安排到了明沅这里的西梢间里。 身边竟连个侍候的丫头婆子都不带,采薇采菽哪里侍候过少爷,俱都束手束脚的干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明沅都已经散了头发要睡了,见几个丫头交头接耳,知道是那边事未定,没人理会得,明潼又未说明纪舜英要怎么料理,只好仗着自个儿是还是小娃,去照顾这个“表兄”。 她往那屋里去,是没人拦着的,采薇还松一口气儿,刚才是她往里屋去送茶送水的,纪舜英却板了一张脸,她说话,连应都不应一声。 掀了帘子出来就啐一声:“还少爷呢,那张脸跟块砖头似的,刀都劈不进去。”唬得采苓九红两个端了托盘不敢进去。 纪舜英直了背挺坐在床沿边,只坐了半个身子,不曾挨到引枕上头松快松快,明沅知道他晚上也不曾用过了多少饭食,眼睛一转,自个儿坐到他身边。 “采苓去烧热水,九红去厨房烘一付软饼来。”明沅一本正经的吩咐,又拍拍他:“你别急,等我太太生了孩子,你太太就带你回家了。” 纪舜英见着这么点子大的小娃娃似模似样的说着大人话,脸上微微显出点笑意,扭头看看她,见她腿短着碰不着蹋脚,伸手抱她往上坐一坐。 两个人都没甚个睡意,明沅原来也没这样早睡,安姨娘那里却不能叫他们等的太晚,摆完了晚饭就急急把她们都送回来。 “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的,你要想洗澡,我让婆子抬水。”喜姑姑不在,她就得当一面,连采薇都排到后面去,看见纪舜英拿眼打量她,也还大大方方的笑。 纪舜英看看她,又望望窗子外头明潼楼里亮起的灯,觑着无人问她:“你想你们太太生个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明沅一怔:“生弟弟。”她看见纪舜英脸上一闪而逝的冷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生一个弟弟,自然就没更小的来跟她争宠了,可澄哥儿的日子不就难过,说着他转过脸去,不再搭理明沅。 明沅心里真希望纪氏能生个儿子出来的,若她这胎不是儿子,她跟沣哥儿依旧还是明潼眼睛里的砂子,只要这胎是儿子,所有人就都安定下来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采苓拎了铜壶进来,看见两人干坐,再看纪舜英脸色不好,心里怕明沅吃亏,倒了水把毛巾子搭在铜盆上就上去哄她:“六姑娘来,咱们回去翻花绳。” 明沅只当没听见他那句话,走到门边还转脸问他:“你怕不怕黑的,要不要给你点个酥油灯?”当着丫头,纪舜英不曾说什么,摇摇头,自家脱了鞋子烫脚,吃了软饼漱过口,铺开被子躺到床上。 他身边的奶娘嬷嬷季氏,叫黄氏打发回去了,走的时候季嬷嬷拉着他的手,把忍跟让又说了一次,可他依旧不懂,要退到什么地步,太太才算是真的满意。 纪舜英屋子里原来有个季嬷嬷守着,大丫头都不敢乱,季嬷嬷一走,黄氏把那些侍候他时候久的丫头都发落出去嫁了,又给换上一拨人来,俱是沾亲带故的,屋子里污七八糟没个正经干事的,季嬷嬷这些年帮着他攒来的私房,也是连偷带换,床底下的钱箱子,一半儿都折腾空了。 他阖了眼儿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原来是恨纪舜华的,若是没有他,黄氏这辈子就只会待他一个人好,可做的越是多,他就越是心惊。 若没有纪舜华,他恐怕还跟澄哥儿一样,只看见眼前是一团团的堆锦叠秀,哪里知道全是水中月镜中花呢?这个娘,哪里还是娘,倒似是志怪里,披着人皮的虎狼妖怪。 他记性最好,也因着记性好,连原先那些好也得记得深切,若能忘了便又罢了,可他分明记得黄氏原先是怎么待他的。 这一回带了他来,不过为着先生说他可勉力一试童生试,算一算到二月,还有三个多月,这几个月里,屋里是绝不会消停了。 纪舜英翻身朝着床里,知道回去了又逃不脱一个贪玩耍不用功读书的恶名,眉头皱得死紧,黄氏越是想将他教成一个纨绔,他就越是不能如她的愿。 安姨娘等梅氏袁氏走了,这才往上房去请安,纪氏睡着,安姨娘拿了自个儿做的小褂子敬上来,她嘴里除了哥儿壮实,便再无别话,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儿,有了这个孩子,沣哥儿才算是真正养住了。 她不会讨巧宗,生的也只柔顺,比不得另两个姨娘会来事儿,并不得颜连章的喜欢,只好一味的老实听话,敬着正房太太来讨生活,这么个哥儿譬如天上掉下来的,只要养得好了,连明湘往后都不必愁。 纵有亲姐又如何,只跟他处出了母子情份,明湘就是他的亲姐姐,男娃儿能读书作官,再不济还能分得产业,只要他是个有良心的,明湘往后就亏不了。 纪氏生了个儿子,一院子没人不高兴,颜连章那里原就一船船的东西往金陵送,等生个哥儿的消息报过去,他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 澄哥儿扒着悠车想往里看,纪氏这时候醒转过来,知道自个儿生了个儿子,这一觉睡的又沉又香,转身就想起女儿来,里边一叫,安姨娘立时事着帘子请了安,连沣哥儿都团着手拜了一拜。 澄哥儿跟了明潼一处进去,明潼抱了弟弟给纪氏看,纪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澄哥儿扒着床沿也伸头去看,纪氏解开襁褓,从里头握了儿子的小手,交到澄哥儿手里:“弟弟骨头软,你可得轻着些。” 澄哥儿连呼吸都屏住了,轻轻碰一下小娃娃的手,张开自个儿的作比:“这样小,我生下来也这样小?” “你是足月生的,比弟弟还小,弟弟早生了些,比你弱,你可得待他好。”纪氏伸手摸了澄哥儿的头,眼睛还浮肿着,面色憔悴,眼睛里却有遮不住的笑意。 澄哥儿也跟着笑了,点一点脑袋:“我待他好。” 这个孩子是由着伯祖父给起的名字,就叫颜明灏,颜大伯的字才一送来,袁氏那里就又叫进了人牙子来,这回她咬了牙,也不拘什么处子良家了,只要是生养过男孩儿的,能有本事给颜丽章添个男孩儿,便悄悄买了进来。 到得洗三那一日,纪家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纪家的老太太原也想来,叫儿媳妇们死命拦了,再不许她动弹。 香案上设了十三尊神像,自碧霞元君到出痘娘娘,压了黄纸元宝当作敬神钱,灏哥儿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那香案下还摆了一只整猪。 小几子上头摆了十来样小碟,除了一碟子铜钱,还有枣子莲子桂圆荔枝,除开时鲜的,俱是干货,还都拿红卤浸成了红色。 这些个婶娘伯母,挨着个儿的往喜盆里撒东西,抓一把莲子是连生贵子,抓一把桂圆是连中三元,样样都有口彩好讨,还有拿了金银四方如意锞子扔进去的。 淋过艾条菖蒲水,洗头洗身再拿了大葱往小娃身上拍三下,着人把葱扔到最高的屋顶上去,这才裹起来,拿金头玉身的如意筷子沾了黄连水喂给孩子吃,等吃得苦皱了眉,再沾蜜水给他吃,这一套礼行完了才又抱回纪氏身边。 洗婆见着满盆东西喜的合不拢口,除了敬神的那些个瓜果点心不曾拿去,几案上一溜儿都叫她收到,既收了东西,吉利话更是不断口,又说灏哥儿聪明又说他响盆吉利,明潼又单单赏了她一个红封。 一屋人热热闹闹,梅氏既是大嫂自然要交际,这回却不能带着女儿出来了,索性这些个亲戚没哪个不知道梅氏的性子,这会儿就是说吉利话的当口,也没人找不自在,个个都给了喜钱又拿红蛋走。 明沅自然也收着许多东西,她跟明湘两个带了沣哥儿,这些个婶娘伯娘远房亲戚有的能喊出来,有的连明潼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却都发了一圈儿的金银锞子,还有往那预备好的碟子里抓出来给她们的。 得了这个弟弟,明潼看的跟眼睛珠子似的,立时就动起动院子的脑筋来,她再没精力去管一个庶妹,这个弟弟跟澄哥儿都得长在她跟前才好。 纪氏院后的小院子急三赶四的理了出来,纪氏知道了却皱了眉头:“原把六丫头安排在你那儿便是想有个人看着,如今这么着,她一个人住的也太偏了些。” 回雁阁确是府里最边角的地方,明潼喜欢那儿就是喜欢那院子里的楼,重檐挂了铜铃铛,风一吹很是悠远,如今哪里还管得那些,她一沉吟:“便把绿云舫边的湖心院子了她罢。” ☆、第50章 烧野鸡 那个院落原是纪氏预备着给明潼的,东府的正中,过得一道九曲桥,就在湖心小洲之上建起来的院子,四季景色怡人,院子开阔,临水还有一间水阁,落地木门一开,对着水面既能弹琴又能垂钓,院里种得十七八种花,没一季是断了花香的,有楼有阁,倒是真正闺阁千金该住的地方。 纪氏微一怔,见女儿不似说笑,伸了指头点一点她:“又作怪,这院子给了她,便不能再收回来了,你可想好了,娘还预备着把那儿留给你呢。” 纪氏私心里最好的自然是归了明潼的,可明潼却怎么也不会再踏足那个院落,湖心院就是她生命最末两年呆的地方,她是在那儿断的气装裹了抬出颜家门的。 “娘不是说我该待妹妹们好些,不过一个院子,给了就给了罢,我只同娘跟弟弟住在一处就成。”再奢华讲究的宫室她也住过了,太子宠爱她的时候,她院儿里的太湖石比太子妃的也不差什么了,碗盆勺筷,哪一样不是玉身金头的,这些东西留不住,守着亲娘弟弟才是正理。 女儿变了,纪氏自然知道,可她也知道变的是“皮”,不是“里子”,可纪氏却不再强求,也不是真得把她那性子拧过来,能做得个模样,大面儿上过得去便罢了。 到明潼让院子给明沅,只当她是真的变了,心里却又不舍得起来:“傻囡囡,要你待她们好,却也不能这样掏心掏肺,把心养大了,从院子到房子,还有哪样不要,该给,给多少却不能这么没数。” 明潼翘了嘴角笑一笑,一手托着灏哥儿,一手抚在他身上,见他睡得香,嘴巴一嚅一嚅的动,伸手点点他,脸挨过去碰碰他的嫩皮,抬起脸来甜笑:“娘,我真怕把他碰坏了。” 纪氏立时就笑,女儿哪曾有过这模样,便把这事儿丢开手去,一个院子罢了,既能进去,就能出来。 搬院子的消息一送来回雁阁,采薇头一个先跳起来:“真个!真个是湖心院?”她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看了赏急急张罗起理东西东,嘴里还一叠声的点着好处:“那可是好院子,往常只听说过,还没能进去瞧过呢,咱们姐儿真是有福气。” 明沅才写完一张大字,搁下笔让采苓提起来挂到衣架子晾干,听见这句先是皱了眉头,她跟这些个丫头处了快一年,藏着掖着小心翼翼的问话早就收了去,直通通问了出来:“这院子一向空着?” 采薇停下脚步,手里还抱着攒心海棠盒子,扭身奇道:“这院子原说是给三姑娘的,三姑娘嫌它临水,一日都不曾住过呢。”三姑娘历来有些古怪的,可她是太太的嫡亲女儿,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反驳,她说临了水不好,便不曾挪过去住。 绿云舫那一块算是院子的是中段,景色最好的地方,怎么也不方归了她住的,明沅抿了嘴儿,提起笔管沾了墨,采苓早早铺好新纸,她一笔下去,手稳当当的横直:“采菽跟采薇先去瞧瞧,把主楼留出来,咱们还住在小楼里。” 采薇一怔,没想到这一茬,想来也不会把这么个好院子给了她们姑娘,定还是要等着三姑娘一道搬的,她们先去可不能大剌剌的把主楼占了,到时候再搬出来,脸上可不难看。 喜姑姑也是一样的意思,纪氏那里甩不开手,她有一半日子住到了正院,可心里还是记挂着明沅,上房里才说分派院子的事儿,她立时就知道了,赶紧差了身边侍候的小丫头过来报信,就怕屋里没个拿主意的人,叫人耻笑了去。 喜姑姑那儿的巧月一来,采薇便知是吩咐她们,听见果然如明沅说的,抓上一把果子点心给她,送了她出去,回来就叹:“还是六姑娘聪明,咱们便想不着。” 采薇人有些钝,脾气还急,可这样的性子,在她身边呆了没多久,便一心把她们当作一派的,明沅抿了嘴儿笑一笑:“哪里有我动姐姐却留着的道理,把东西点一点,别叫喜姑姑再差人来,她的活计也不轻省的。” 明沅在回雁阁里住了快一年,这一年可实不是什么好日子,这屋子背阳,夏日里还阴气森森的,太阳落西晒,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呆不住人,蚊子还多,早早罩起了纱,夜里睡前得拿艾草熏屋子。 拿铜盆点上艾条,关门关窗里头不站人,等艾条全烧光了,开了门透透气,这样夜里才能睡一个好觉。 以为过了夏天就好了,谁知到了冬日里却又一丝太阳都不见了。更不必说落雪落雨的时候,地上铺了厚毡子也还是阴湿,墙上返潮出水,屋缝还得散上石灰粉,连被子上都是湿气。 喜姑姑怕明沅这样小受不住,日日都要把大被子抱到院子里头晒,傍晚才收进去,碰上雨雪天,被子底下架火盆儿,拿碳火熏褥子,烘得干热了才往身上盖,等纪氏那里发了皮子,干脆拿皮子作衬里缝被子给她睡,便不怕屋里太潮把被子霉坏了。 如今好容易要换屋子,哪个丫头不高兴,明沅心里长长出了口气,她每回写的字上面湿湿的墨意,得晾好久才能干透。 床是纪氏赏下来的,自然要带着走,余下这些个家具,却都不是她的,她这里说要挪屋子,上房又没个准信过来,少不得还得采薇走一趟,问问上边是个什么章程,里头这些东西又能怎么论。 已经给了她好院子住,家具上头便差着些了,正时兴黑漆嵌螺贴贝的,什么瓷画山水凉床,什么万字不断头的雕花五件绣墩坐椅。 纪氏没功夫管得这些,由着明潼把库里的家具捡点一回,挑了成套的十三件的家什送到湖心院里,这便是给了明沅的了。 采薇跟着人去收点,一看便有些挂脸,却不敢露出来,还问那抬家具的婆子是不是弄错了,那婆子倒陪笑脸:“吩咐下来就是这套,打库里出来的,咱们怎么敢乱抬呢。” 采薇摸了赏钱出来,看这一套家什,罗汉床、方角橱、长交椅、飞鱼几……样样都不少,却只两张玫瑰椅上各嵌了一块云石屏,余下的桌椅上头连个雕花都没有,过于简朴了。 咽了这口气,回去就蹿掇起明沅来:“姑娘说一说去,这怎么像个姑娘家的屋子,定是这起子人听见一句就借了势了。” 采菽抿抿嘴儿,等采薇出去了,借着给明沅添水,低声提了一句:“既是点出来的,库里头都已经造了册了,再要换可不麻烦,太太奶着哥儿呢,姑娘使着不顺意也且忍一忍吧。” 明沅从一日三张字,写到了一日十张字,她落笔慢,一笔笔都思量好了才下手,十张字要写大半个上午,那头家具已经拾缀出来了,她才写完最后一张字,听见采菽说的,抬头冲她笑一笑:“我省得,有床就是榻,已经得了便宜的,可不能没谱了。” 等纪氏问到这些,这才皱了眉头了:“可也太素了些,那屋子本就大,摆得这几件儿太空了,你三姐姐怕是按着自个儿喜欢的给你捡了家什,这么着,叫库房里给添一座山水的大屏风罢。” 东西也不是明潼一件件看了送过去的,库里的东西都分着等,她只说往几等的里面挑出来便是,说给一套素净些的,衬着屋子开阔,下头人便把这话办到了十分,纪氏知道是女儿没尽心,拿话给她兜圆场,却不肯说明潼办错了事。 明沅坐在榻脚上伸头去看灏哥儿,拿手摸摸他的小胖手,抬头冲纪氏笑一笑:“不空呢,大屋子给姐姐,我住南边的屋,再多可挤不下了。”她是真喜欢这套家具,那一重重的雕花反而繁杂了,这样四方方的家具正好,看着就大气。 她这句说了,纪氏面上更好看,却也不说破,只让她把正屋空出来,权当明潼往后还会去住,心里喜欢明沅识趣,来了这些个日子,再没甚个事儿做的不得体,摸摸她的头:“庄上头才送来的野鸡,叫炖了汤给沅丫头送了去。” 寒天腊月里,得这么只野鸡可不容易,明沅赶紧谢过,再去看灏哥儿,点点他的眉毛:“像三姐姐。” 纪氏合不拢的口的笑,她原来只养了明潼一个女儿,打小就懂事,再养了明沅又是个懂事知礼的,寻常小儿如何说话做事倒不分明了,连带着明沅身边的丫头,也渐渐晓得六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喜姑姑不在,那些丫头也不敢自个儿拿主张,有事儿还得回了她。 明沅一日比一日更显得懂事些,这一年下来,旁人只当她是真的晓了事,也不再纳罕,只说是太太这里教养不同,再比一比三姑娘七八岁跟着理家事,六姑娘这模样也只平平。 明沅要的就是不出挑,前面有明潼,她自然比不过去,安稳稳的挪了屋子,不必架屏风屋子里就暖融融的,吁出一口气,指了婆子把飞鱼几搬到临着湖的窗户下边,往后写字读书,累了都能抬起头来看一看。 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更加庆幸自己把主楼留了出来,景色这样好,想不通明潼为甚不喜欢,回雁阁窄兀,这儿是两幢小楼,前边见山后面倒影,两楼各有特色,隔着湖水好一番景致。 采薇虽知道主楼更好,却不再说要挪过去的话,只到安排屋子的时候,跟采菽两个商量:“三姑娘的楼给空着,那几间耳房可也得空出来?左右她们又不住,咱们的东西挪起来也快些,卷了铺盖便是,白放着岂不可惜了。” 在回雁阁,明沅的屋子总归是大屋,倒还好些,下人住的屋子本来就小,再一透湿气,一味霉味儿散不去,采薇还说住的人身上长蘑菇,到了这地方自然想占好些的屋子。 里头尤其九红受不住,穗州冬日里也还暖和的很,到了金陵,九月末就打霜,十月天干脆下起雪来了,冷的冻人骨头,厚棉袄发下来之前,先穿了采苓的旧袄子,就这么着还冻得正在火盆前打颤,一个冬天还没尽,人已经病了两回。 还是采菽把拆了自己的一件旧袄,把两件衣裳的棉花做了一件,给九红穿到身上,才勉强得过,这会儿挪院子,她头一样高兴的就是总算有朝南的屋子好住了。 院子里架起了晒衣架,趁着天好日头足,衣裳被子全晒了出来,使了铜钱叫婆子帮着搬箱子,原来使的竹箱好些个叫湿坏了,里头的东西都铺出来晒在地上,开阔的一间院子,叫这些玩意儿塞得满当当。 既分了新院子,各处就又要补上新人了,灏哥儿的养娘丫头要添,澄哥儿这儿原来就没人,也得赶紧补上,明沅这里单开了院子,总也得补几个三等的。 喜姑姑插空过来一瞧,知道这一年委屈几个丫头,拍板儿把屋子定下来,采薇采菽一间,采苓跟九红一间,她自个儿也预备一间,等采茵回来,再多留一间。 颜连章卸了任回来述职,穗州房子里头的东西俱都先装了船运回来,连着看守屋子的丫头婆子也一并派回来,纪氏那里的凝红才回府,还及坐下吃茶,急忙忙赶到上房去,叫云笺的把拦住了:“这一身的灰,可不能进屋子,三姑娘特特吩咐着的,赶紧把衣裳换过再去请安。” 凝红一跺脚,嘴巴附过去,云笺只听得一句就抽了口气,拎了裙儿跑回去,明潼许久不曾动过针线,这会儿正比着明蓁做来的婴儿帽,按花色做成配套的小衣裳,看见云笺忽匆匆进门,抬首才要问,就听见她说:“三姑娘,程姨娘回府了。” ☆、第51章 内造玫瑰饼 明潼一针扎进红绫里头,云笺轻叫一声,待看见她没伤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姑娘,可要去回太太一声。” 明潼抿了嘴巴,搁下那件小褂,拿布遮住了绣箩,立起来抻一抻衣裳:“我去,正好瞧瞧灏哥儿睡醒了没有。”说到弟弟,脸上竟还带出点笑意来。 云笺跟小篆两个一个给她披上斗蓬,一个给她揣上手炉,打了伞往正院里去,原来纪氏后院的门是锁着不开的,如今女儿搬到了后头,那道门便也派了个婆子守着,远远看着明潼从院子那头走过来,赶紧把阶上的雪扫一扫,没到门边就殷勤道:“三姑娘仔细滑脚。” 明潼眼睛盯着上房,还是小篆冲那婆子笑一笑,婆子弯了身送上两步,这才退回来,把手插到袖笼里头取暖。 颜家虽在金陵住得久了,骨子里头还是江州人,男娃儿该做双满月,女娃儿才是单满月,纪氏按着丈夫的习俗给灏哥儿办了两个满月礼,这会儿正预备着请客单子,明沅窝在纪氏起居室里的罗汉床上扎花儿。 明潼进去先给母亲行礼,再去看一看悠车,灏哥儿醒的时候少,这会儿又在睡,明潼却还是在悠车边瞧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到罗汉床上去,明沅便把自己扎的五瓣儿梅花拿出来给她看。 帕子边角上三朵梅花并在一处,用色简单,拿黑线勾出边来,她只在里头填上色,再拿黄线绣上几点黄蕊,一张帕子就算绣得了,明潼见了掩口一笑:“这样粗砺,可真不如明湘,她的活计倒做得好。” 明沅如今可不一味的老实不说话了,尤其是当着纪氏的面,伸手缩回来:“就是四姐姐教我的,等能把梅花从三朵绣到七八朵还在这框里不出来,就绣得好了。” 纪氏自案前抬了头,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招惹她,你自家手懒,倒说道起手勤的人来了,我看六丫头就绣的很好。” 自灏哥儿出生,这个姐姐大约是真的松了弦,她这一向顾着弟弟,连明蓁那头都照管不上,明沅再去西府,她也少过问了,原来是十日里头去一日,如今倒好五日里去一日了。 明沅这个帕子就是绣了送给明蓁的,上回在她那里看见的打籽针,她没学会,回来告诉了明湘,明湘倒会了,手把手的教了一回,拿这个细密密的攒在鞋头上,不细看,还当是缀了一排米珠儿。 穿着大红绫裙子,底下拿大红光素缎子做鞋子,鞋头用三种盘金线,明湘绣了十多日才只得了半片云头,预备着给纪氏做一双软底子睡鞋的,既好看又轻巧,比那缀珠带玉的,要实用软和的多。 安姨娘惯常在这些上头下功夫,纪氏身上的穿的就没她没做过的,小到小衣袜子,大到裙子外裳,她时常有孝敬,明沅往栖月院里去看沣哥儿,安姨娘一多半儿功夫都用在针线上。 当娘的这么做了,女儿也跟着学,明潼知道明湘活计好,可不就为着她时常送些小玩意儿过来,前儿才刚送了一只五彩凤凰展翅的小锦枕头过来,明潼看着做得好,转手就送给了明蓁。 明沅知道明湘是想去西府的,哪怕是去瞧一瞧明蓁那儿几个嬷嬷带出来的宫花样子,可没人带了她去,她实不好张这个口,明沅心里感激她跟安姨娘尽心照顾沣哥儿,虽然知道她们未必不是抱着私心的,可沣哥儿跟着安姨娘,实比跟着睐姨娘要安生的多,便有意在明蓁那里提了一句。 明蓁是处处周到的性子,晓得那锦枕是四妹妹亲手做的,连宫嬷嬷都赞了一句,想着自来不曾请她来过,亲手写了小笺送来,办个冬宴,请一家子姐妹都去聚一聚。 “虽是办的冬宴,西府里的花儿却不少的,我倒记得库里有一对玻璃盆景,拿出来作礼送了去,大节下的,讨个喜气。”灏哥儿双满月前先是腊八节,明蓁把日子就定在腊八前,纪氏因此才有这么一说。 “我记着有一对鹅颈的花樽,里头插的水晶球白菊,跟大姐姐的屋子正相宜,怎不拿了那个去。”明潼自纪氏的绣箩里头翻出一双没做好的小儿袜子,帮手缝了两针,听见纪氏笑一声:“那个给了你六妹妹了,她那间屋子也不曾隔断,拿屏风花插挡一挡才显着实些,那一樽白的,怎么好送人。” 明沅知道明潼跟纪氏有话说,扎了三朵花借口要去给明湘看,收拾了东西出去,纪氏知道她要去安姨娘那儿,让琼珠拿红漆点心盒子装了一匣子内府造的玫瑰糖饼:“家里才送了来的,叫四丫头也尝一尝。” 安姨娘带了沣哥儿,纪氏待她是越来越看重了,连带着明湘也得了好,纪氏这里有的原只往明沅屋里送一些,如今每个屋里都送上些。 明沅系上大红斗蓬,戴上风帽,由着丫头开道,一路行经花廊往安姨娘院子里去,这条花廊是府里要道,一日要扫上几回雪,散上粗盐化雪。 一路行的顺畅,到得落月阁前,见门前积得厚厚一尺雪,都结了成冰,知道是再无人来,连扫道的丫头都不往这儿花心力了,心里叹一口气,加紧了步子往安姨娘院里去。 沣哥儿跟明湘两个临窗对坐正念弟子规,明湘手上做着活计,嘴上念出两句,沣哥儿手里捏了布老虎,也应和着跟着哼哼两句,他还不能说整话,可听的多了,上句一出来,下句他就知道了,只他说的少有人听的懂。 明沅一进门,沣哥儿扒着床沿下来,跌跌冲冲几步过来要她抱,明沅半是架半是抱的拖了几步,到底力气不足,放他下来牵了他的手走到床沿边坐下,见明湘手里还拿着大红光素缎子在做睡鞋,吐吐舌头:“绣了三朵花我便不成了,还是四姐姐坐的定。” 说着把纪氏给的内造玫瑰饼拿出来,上边刻着记印,确是纪府送出来的,按着纪老太太爱的宫里方子做的,也只纪氏那儿吃得到。 明沅拿了一块饼,分得一半儿喂给沣哥儿吃,明湘赶紧放下活计,倒了蜜水来,又给他围上围涎,明湘如今才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了,她不懂纪氏打一个抬一个的作法,却知道自沣哥儿来了,她跟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 头一样就是银米,沣哥儿一月有八两的份例,这原该是年纪再长些的哥儿才能得着的,纪氏不欲人说她刻薄庶子,一早儿就把沣哥儿该得的份例给了他,原来他在亲娘身边,这钱就是给睐姨娘的,如今她养在安姨娘身边,这钱自然进了安姨娘的口袋。 他一个得的抵得明湘跟安姨娘两个,一年的米面碳肉更是不少,再加上没安姑姑外头里边两面跑着传话要东西,安姨娘脸上笑影都多了。 哪怕是抱来的弟弟,这母女两个也想把孩子养住了,有些个事儿不必纪氏伸手,安姨娘就先帮着挡掉一半儿。 庄头上到了年节总要送收成过来,鹿羊猪鱼这些活物不说,还有五谷干果,东西一多半儿折成现银,只略送进几车来让府里人吃用,睐姨娘使了银子让小莲蓬能跟车过来,再把睐姨娘的份例领回去。 她是发到庄子上头思过,名头上还是姨娘,那份子份例总要给她,庄户上头除开大小庄头,哪家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花用,她手上银钱一多,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 小莲蓬既来了,自然有东西送进内宅,一件做给沣哥儿的百纳衣小袄,一件给明沅做的六幅小裙。 这两件东西若是正正经经送到纪氏面前,定然就给了,她没甚个好藏好掖的,送下去就是,也不必非说是谁给的,可睐姨娘却非要绕个弯儿,到了安姨娘这里,托她送给明沅,便一直都压在箱底下,再不曾拿出来过。 纪氏未必不知,却不说破,她心里是想叫安姨娘长久养着沣哥儿的,可安姨娘却怕哪一日睐姨娘回来,这个孩子得还回去,提着心恨不得沣哥儿只记着她。 明沅半点也不知道亲娘给送了衣裳回来,明湘却知道一些,不敢抬眼去瞧她,拿碟子接着沣哥儿吃掉下来的饼渣,把话头引到明蓁那里:“大姐姐请宴呢,咱们预备些什么去好?” “太太叫我带了红玻璃盆景去。”做客也不能空手上门,明沅想了会子,实没甚个好送的,她原来预备的绣活儿也拿出不手去,只好眼巴巴的瞧着明湘:“你送什么给大姐姐?”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前儿做了个六角宝仙花的荷包,拿这个去送给大姐姐,竖横是头一回,再不好空着手的。” “大姐姐过几日就要作生日的,你这会儿送了,到时候送什么?”明蓁是大年初一生的,生的时候便说她是贵人相,梅氏并不拿这些当作好口彩,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俱都通些文墨,宅子里并不曾有人传说些甚,还是宫里头的嬷嬷们来了,这才说她生下来就该是贵人,这一回的生日想是得大办一场。 这两个小女儿凑在一处发愁送些什么礼,纪氏的上房明潼却在忧心着程姨娘回来的事,她提了这一句,纪氏先是一怔,写礼单子的手顿了一顿,一滴墨落到红笺上,再擦已是不及,这一整张都废了。 把笔搁下来啜一口茶,抿了唇儿笑一笑:“一个在家的居士,也值得你大雪天跑一回,给你弟弟那件小衣裳可有半只袖子了?” 纪氏想着磨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做衣裳做鞋子,给沣哥儿和颜连章做,字写得再好又如何,往后嫁出去看的却不是字,还得看手上的活计鲜不鲜亮。 明潼一噎,她来的一路想了七八种法子,为的就是不叫程姨娘进门,只要进了这道门,她就能生是非,把她拦在外头,再找个女尼痷堂打发了就是,要生要死只在外头,却没想到纪氏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 “原来她去念经就是为着祈福,如今回来,难道府里的福气就够了,把西北角的清音阁给了她,让她在那儿念经。”纪氏搁下茶盅儿,提笔沾了墨,重又抽出一张撒金红纸,就在这上头写起礼单来,得了哥儿,娘家送了这许多东西来,她这儿的回礼也不能简薄了。 明潼只觉得一腔火气儿没处发,母亲这不动如山的模样却让她一时平静下来,打发的远远的,果然还是能起幺蛾子,就按在眼皮下边,叫人把小院团团守住,每日里青菜豆腐,她一没人,二没钱,哪里还能翻得起浪来。 明潼嘴巴一抿,露出点笑意来,她是急燥了些,原来还稳得住,到了金陵离皇城一近,心就跟吊起来似的,眼看着上辈子那些事一件不落的行进,再有亲娘生下个弟弟来,倒让她事缓则圆的道理给忘了。 站起来笑晏晏道:“哪儿只有一只袖子,两只上头的金边儿都绕好了。”说着又原路回去,才出了后门边,捏一捏云笺的手:“请乐姑姑过来一趟。” ☆、第52章 栗子松仁卷儿 明沅房里采茵跟着船一道回来了,她拎了包袱就先来给明沅请安,见原来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六姑娘正正经经端坐在罗汉床上,挨了绣枕扎花,见着她来搁下绣活,两手摆到膝上,笑盈盈的端问一句“路上可艰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了。 采茵不由得就恭敬起来,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请姑娘的安,路上倒好,并不曾波折,房里头的东西也都跟着运了来,都记在册子上了。” 说着拿册子出来,却不是她记的,是管事给记的,原还想着要交到上房去,如今一看明沅都能独居一院了,想必是自个儿管了院中事,便把这个拿了出来。 九红急巴巴的接过去,有心想问一问采茵她那些个月钱可寄回家了,可碍着一屋子人不好急着问,册子递上去,立在明沅身边,两只手指头绞个不住。 明沅也不伸手去接,照着规矩这些个东西她是不能沾手的,只点了头:“采薇收起来罢,等姑姑回来交给她打理。”说着又指指九红:“你带了采茵下去,院子里几道门认一认,门上甚个规矩也说一说。” 九红面上发红,知道是明沅放了她问,撵在采茵后头帮着提包,没出得门就听见采茵笑:“你可真得脸,穗州宅子里哪个不晓得六姑娘好性儿,竟还帮着你捎带月钱。” 这倒是实话,买来的丫头这辈子就断了根,买人的时候给的那笔银子便是这辈子断了念想的意思,若是离得近,倒还有家人寻上门的,丫头们若不出去,也没人说道,倒是那一味给钱的还要落着同屋的耻笑。 似九红这样念着家人更少,她买进来时,已经定了契,往后生死再不相干,生恩养恩十两银子卖断,若换个主子,她这样的丫头再不肯要,一门心思记着家里,哪里还能尽心侍候主子。 她统共三百枚大钱,攒得一季还得再多饶些才够一两银子,这点子还不够车马费用的,若不是借着主家常来常往的便利,便是把眼睛望穿了,也没人给她寄回去。 也只有明沅念着她想家,肯让她捎钱回去,心底里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九红起码能画个圈,知道家在哪里,说不得往后有了个造化还能回家,她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九红晓得自个这模样是不规矩的,这儿吃的好住的好穿得好,哪一样都比过去强上百倍,原来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如今顿顿都不少,那些个果子点心,每日介厨房都要送上新的来,姑娘不吃,全落进她们肚里。 打小买进来调理,当了差领起月钱来日子才算得好过,有那当了丫头一二年的,渐渐也就忘了本,有的还挑剔起吃穿来。 可她自来就想着家,便不能回去,也想让家里好过一些,一个子一个子的攒着月钱,角门口时常有货郎摇着响鼓叫卖,九红自来不去,她这个年纪的丫头,已经开始涂脂抹粉了,她用的也只有一罐子油膏。 便这些也还捡着采薇不要的,采薇见九红出去了,还点点她:“认死理儿的样子,这下子可好,再没人去穗州了,姑娘且不能再由着她。” 采薇性子燥脾气急,人却是好的,常念九红两句,可有甚个东西总也给九红捎带上一份,自家穿不了的袄子裙子,旁人一个都得不着,全给了九红,连旧些的绢花绒花也都给了她,倒把她当妹妹看待了。 嘴上不留情,心里却软和,实是怕她把手上的钱掏空了,往后过不得活,又因着打了明沅的旗号带东西,很说过她几回。 明沅只抿嘴笑一笑,人能有个念想终归是好的。 湖心院南屋布置好了,住的很是适意,三间屋不曾隔断,显得开阔疏朗,一面临着水,下起雪来倒有些白地黑水的意思,湖旁横出几枝红梅骨朵,一点艳色染在眼中,明湘看了一回,就在手边描摩,她是学画的,这番景色在栖月院里再见不着。 明沅知道她学画也有三年了,她那儿旁的少见,画册最多,院里有些个景致她也涂抹两笔,只自来不敢拿这些呈给外人看,还是明沅同她亲近了,她这才拿了册子来同她翻看一回。 明沅见她在窗前留恋不去,拉了她的手笑:“我这儿墙都还空着,四姐姐给我画四季景色,我好轮换着挂上去呢。” 明湘的画技比绣花更出色,工笔尤其出色,却少见她拿出来,得了明沅这一句,羞的满面通红,抿了唇儿半晌不语,隔得会子,这才点头允了。 可等明沅问她为甚不送一幅画给明蓁,明湘咬了唇儿:“大姐姐画的才是真好,我怎么好在她面前现眼。” 纪氏知道了也不过当她们是孩子玩笑,便是画的好,也有限,转身就吩咐卷碧去库里拿一幅彩鸠玉兔图出来:“送出去裱了,给明沅房里挂上,可也不能太空了。” 明湘垂了眼睛,等出去了,明沅才拉她的手,用央求的口吻安慰起小姑娘来:“我还是喜欢大雪天里一枝红梅花,你画了给我罢。”明湘虽没抬头,眼睛却瞥过来看她,嘴巴一抿露出一丝笑意,头微微一点,算是应了。 既搬了院子,几个姐妹都要过来暖房,连明潼都来了,澄哥儿写了一幅大字,兴兴头头的抱来,铺在梨花木的大几案上,为着这幅字儿,他写废了一卷纸,这才把最好的一幅给挑出来。 这幅楹联算是把他肚里知道的俱都翻了出来,还特意请教了师傅,挑了书里头好意头的联句,写了七八幅,还先来瞧过屋子,见着一窗水景,把最应景的那幅送了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清风明月自有,远山近水也同在亭前圆罩门的框景中,明沅很喜欢这幅字写的意头,也不拘是从哪儿摘来的,着人裱了,当天就挂起来了,还求了纪氏想刻在柱子上。 纪氏捂了嘴儿便笑:“原是落在你这儿来,怪道他日日打转,连北边都去了一回,请教起伯祖父来。”不独明沅得了,人人都得了一幅,明沅这里裱了起来,明湘那儿也跟着裱起来挂上,澄哥儿得意极了,连颜家大伯也跟着要一幅去,真个差人拓刻了要挂在屋里。 为着这事儿,袁氏不知背后骂了几回,心里更怕纪氏是有了亲生子,要把澄哥儿塞过来了,那时候看着千般好,如今样样不如意,公公开了几回口,都叫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推了,万般不如意都怪起后院女人的肚皮来。 明潼送了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垂上丝绦或是挂或是摆都使得,明湘摸了一回就道:“得亏得她不在,若在还不赖在你这儿不走了。”明洛是习琴的,原来同明湘同住一院,分开得久了还有些想念。 明沅想到明洛那不让人的性子,也跟着笑起来:“到时候你作画,她弹琴,我呀,就挨在绣榻上午睡!” 兄弟姊妹都送了贺礼来,明蓁那儿也预备了,她送了一对儿白兔一对儿黑兔,四只小东西一送来,头一个放不了手的竟是澄哥儿,挨着墙角给造了窝,他还怕四只兔子冻着了,捧在手里要抱它们去室内暖一暖。 明沅干脆送了他一对,连着细竹笼子都一并带走了,这一对小兔不过手掌大,生的毛团团的,还系了彩带铃铛,一动就一阵铃响,毛长的脸都瞧不见,在竹笼里头不停嚼着菜叶。 明沅把养兔子的活计交给了九红,冬日里她再派不上用场,养一对兔子倒还轻省,对她来说算是南人在北边过冬,金陵还湿冷,一入了冬雪就未曾停过,明沅还不曾穿上厚袄,她先一层层穿起来了,恨不得抱着汤婆子过。 大丫头屋里是能烧碳的,原采茵没回来的时候,几个小丫头挤在另一床上,九红抱了被子跟采薇一处睡,如今采茵回来了,她们只好睡在榻脚上,挨着个轮流早起拎热水,一早上还得送明沅去读书。 明沅自家碳分用不完,她晓得安姨娘那里是要饶出去换钱的,她这里便一块都不动,让小丫头屋子里也能烧起碳来,让采茵记数,均够一冬天用的,有多的再存起来。 湖心院离绿云舫近的多,早上好多睡一刻,这回轮到明沅等明湘了,两个约在绿云舫前那条廊道里等,牵了手一处去上学,下了学再一处去给纪氏请安,吃了茶点心,便再回去上课。 三日有一日读半天书,明沅就请教起明湘学画来,光是运墨五色就够她学的,明湘对着窗画雪景,她也跟着册子描线,天一笔地一笔的画出柳枝竹子玩。 冬至腊八转眼过去,明沅在小院里头闲适渡日,过年守岁,初一拜年,还往纪家又去一回,这回却没见着纪舜英,说是病了,连年都没过成。 纪氏这回回去不可同日而语,灏哥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白胖脸蛋儿,抱在纪家老太太手里,哼哼一声尿了老太太一身,一屋子人笑的东倒西歪,老太太还高兴,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封。 明沅挨在明潼身后跟澄哥儿两个团手说吉祥话,收了满满一荷包袋的压岁钱,金银锞子都有百来个。 澄哥儿跟纪舜华两个在厅堂花织毯子上拍牌子,纪老太太笑眉笑眼儿的拉了纪氏的手,亲亲热热搂了她的肩抚着她的背,一只手还扯住明潼:“如今我可算放下心事了。”拿眼儿往澄哥儿身上一溜,捏捏纪氏的肩:“那一个,你预备怎么办?” 明潼一怔,听见纪氏笑道:“原来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说了这一句,指了丫头:“把英哥儿那一份给他送了去,可别落下了。” 老太太安然点头:“这才好,你能这么着,我就是立时闭了眼,也没什么好挂记的了。”纪氏立时啐一口:“祖母再不能说这话,过路菩萨听见了,只当是我不孝,折我的寿数呢。” 明潼立起来就呸一声:“母亲往常教我规矩,怎的自个儿倒不守,节里说起这些个来了。”虎了一张脸把老太太逗笑了:“看看,你丫头心疼你呢。” 明沅正看着,纪舜华上来就掐了她的脸,掐得她皱眉头往后缩,这才松开来,明沅捂了脸颊,澄哥儿生气了:“你做甚欺负六妹妹!”抱了手不肯再跟他玩。 纪舜华是淘气惯了,听见澄哥儿不理他,也昂了头不理人,澄哥儿拉了明沅往桌前去,拿了块栗子松仁卷儿给明沅,看她白嫩嫩的脸上红了一大块,给她吹吹气。 纪家的老太太见着重孙淘气,阖了眼儿长叹出一口气来,等不听见明沅的哭声,眯眯眼睛:“这个丫头,倒皮实。” 纪氏皱了眉,招手就把明沅喊过来,果真掐得不轻,伸手给她揉了,明沅心里虽不计较,到底是恼火的,偏偏黄氏当没看见,她知道不能惹事,坐着挨住纪氏。 纪家老太太见她竟不诉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五岁了吧,该是属羊的,玉螺,把我那只青玉羊拿了来,赏给这丫头作耍。” 老太太记错了,却没人挑她,明沅还赶紧站起来谢了赏,把老太太赏的那只玉羊双手接过来装到荷包袋里,带回去就摆到了几案上。 眼儿一瞬,立春就过了,安闲的日子过得一日便少一日,算算日子,颜连章就要回来述职了。 ☆、第53章 糖渍樱桃(捉) 颜连章到家的头一等大事,就是带着灏哥儿行全礼,他人不在金陵,这些原该免了去,可这是盼了快十年的嫡子,颜连章接着信的时候,喜的在书房里搓了手来回打转,知道纪氏在六榕寺里救过签,真个往六榕寺去给菩萨捐了金身。 不光给菩萨贴了金,还给寺里捐了百斤香酥油,莲灯僧衣僧鞋还有素点心更不消说,这些事儿原是交给张姨娘办的,她虽不敢怠慢,却不曾办过这样的大事,略有些差错,颜连章立时申斥了她,冷了三两个月没往后宅踏。 原来澄哥儿沣哥儿时候不曾行全了礼节,此时俱都列了出来,他在船上就想着这事儿,下了船也顾不得后头的女眷,全扔给高平高安,还没往伯父那头请安,一路快步进来,就为了先看儿子一眼。 灏哥儿已经半岁大了,骨头虽还软着,翻身却很顺当,纪氏屋子里一天碳火不断,烧得一室春暖,花圃子里头的绿枝才发出细芽芽来,纪氏屋子里的惠兰花,连着一个冬日都开着花。 灏哥儿在屋里头就穿着秋天衣裳,抬头翻身俱都会了,被人扶着就能稳稳坐起来,日日都用一碗牛乳蛋,吃得白胖胖的,见着人就会张嘴咿呀。 这样的儿子抱出来,颜连章怎么不爱,上手就要抱他,叫纪氏一把拦了:“换了衣裳洗漱过再来。” 灏哥儿正坐着去抓褥子上铺开的红布老虎,听见帘子响动抬头去看,细脖子上面顶着大脑袋,穿一身百子婴戏的大红衣裳,见着颜连章,并不识得他,却冲他咧了没牙的嘴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 颜连章恨不得一步三回头,草草把衣裳换过,拿热巾子捂暖了手脸,一把把儿子抱起来,灏哥儿先是瞪大了眼睛,见着自个儿忽的高了起来,呀呀两声,只当是玩,咯咯咯的笑开来。 一串孩子接着了信俱都从各自院落里赶过来给颜连章请安,明潼跟澄哥儿离得最近,来的也最快,进来才要行礼,就看见灏哥儿正张了手,两条腿不住的蹬着,笑的嘴角流口水,纪氏跟在身边,生怕他把儿子摔着了。 澄哥儿牵了明潼的手,羡慕的看着灏哥儿笑,明潼眼睛落在灏哥儿身上还在笑,到看见父亲,便又把那笑收了去,领着澄哥儿往前问安。 她们俩磕过了头,明沅跟明湘才赶了来,安姨娘抱了沣哥儿跟在后头,颜连章抱了灏哥儿便没放下来,站着受了礼,几个孩子看一圈,还又落回到明潼身上:“大囡真个大了,身量高了这许多。” “可不是,旧年斗蓬都到不了脚跟了。”纪氏满眼瞧不进别个,先看女儿,再看儿子,等看到澄哥儿,招手把他拉过来:“澄哥儿也大了,曹先生说开了年就得养起马驹来,自性子温顺的先练起来。” 君子六艺,骑射也是一样,今上素喜围猎,每到秋日就要去围场上跑一回,金陵城边的丘陵山地多的是贵人的庄子,去不得远处时,便到那地方去,由着庄头上人把活物放出来,让他猎个尽兴,一票人哄着皇帝玩。 颜连章先是冲儿子点头,又去看纪氏,把要行全礼的事儿安排下去,明沅明湘磕了头,安姨娘抱着沣哥儿也跟着请过安,颜连章看过沣哥儿,心里有一瞬记起了睐姨娘,转头看看明沅:“六丫头都这样高了。” 他在女儿里头只看中明潼一个,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个分别,明湘更是没能得着问话,两个姑娘说了一回“请父亲安”,便再没话好说。 张姨娘跟明洛两个却不曾过来,颜连章这时候才想起来:“五丫头病了。”只这一句便不再说,点了澄哥儿说夜里要查他的功课,澄哥儿想着这会儿念到《四书》,也不知要抽哪一段,急急回去温习。 明潼跟他一道,临出门回头一看,父亲母亲正相坐对望,好一番的柔情蜜意。她敛敛神,迈出门坎,澄哥儿直往廊道上蹿,明潼喊了他一声:“慢着些,爹才跟家来,总要吃了夜饭才考你的。” 心思在张姨娘程姨娘两个身上打了个转,见母亲腾不出空来,送了澄哥儿回去便把前头管事的叫了过来,知道后头两轿子不曾进门,分派了前院管事高平家的:“清心居士回来竟也不送个信,好再寻个痷堂安置了她,如今只往清音阁去,带的两个丫头自来不曾进过府的,带下去学了规矩再说,乐姑姑那儿已是备了人了。” 高平家的腆着脸笑,一叠声儿的应了,心里却咋舌头,都说三姑娘厉害,如今一见方知道手段,进得门还摸不着北呢,连身边跟着的人都撸了去,那院子偏远的很,进去了还怎么出来。 想着前段乐姑姑调理小丫头子,没成想是为着这个,躬了身退出去,立时就吩咐了,姨娘们的轿子不能进正门,就从角门进来,程姨娘身上还穿着素衣裳,高平家的见她人消瘦了一圈儿,脸上还客套:“都是咱们想的不周,叫居士踩了俗地,太太已是安排好了,跟着我去便是。” 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了她,她远远瞧见个眼熟的丫头,才要叫起来,就叫那婆子暗掐了一把,一路半是拖半是架的到了清音阁,才进了院落,里头已是有丫头婆婆子等着了,两扇门一关,往门前一坐:“居士歇一歇,里头水饭都预备得了。” 程姨娘在庄头上忍了两年,好容易纪氏回了金陵,眼看着有望回来,竟又碰上张姨娘,早先争宠时斗的乌眼鸡似的,到她占着宅子,哪里还有放自家过门的道理。 程姨娘使尽了招数不曾回来,好容易庄头上送货进府,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回金陵的时候,把这些年积攒的东西俱都掏空出去,换那个小庄头问一句话。 本来姨娘的事就轮不着姨娘来管,可别个也犯不着为着她问到老爷跟前儿去,在庄头上原来日子就艰难,总算还有十来两银子,索性全给了,还放出话去若再不往上报,等船开那日她就寻死,那庄头的浑家也怕她真个狗急跳墙,捂不住了才往上报。 她又不曾真的出家,还带着发呢,颜连章听说了便许她跟着回来,安排船只却还是张姨娘能吩咐两句,安姑姑由着她们斗,晓得船上这些时候难打发,若真个粘到一处回去还不得给纪氏发作了,正苦思办法,颜连章自个儿开了口,单独一条快船,急着回去看儿子。 张姨娘跟程姨娘两个倒成了一条船,两个对面就掐,一路上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连带着明洛都受了闲气,张姨娘独一个霸着颜连章整一年,不说结果,花都没开出一朵来,程姨娘吵起嘴来便拿这个笑话她。 读了两年佛经,半个字儿也没进心里去,却是越呆越戾气了,张姨娘是甚个出身,最难听的脏字儿自小听着,口上功夫最利,程姨娘是在庄上呆了这许多日子,浑话听了一肚皮,一个先天占优,一个后来居上,翻着花样的吵嘴。 到进了府张姨娘听见程姨娘竟给安置到了清音阁,立时痛快起来,当着人就啐了一口:“该!”掸了衣裳角半真半假的叹一口气儿:“同船也是情份,家里有喜事怎么好穿素衣裳,等拾掇得了,理两件旧衣出来给她送去。” 明洛身上不好,一多半儿是叫亲娘气的,含着仁丹生津,嗓子全哑了,心里不舒坦也说不出来,拿帕子一遮脸儿,赌气不去看张姨娘得意的神色,一路眯了眼儿,回了远香阁,半为着羞半为着恼,索性躺到床上装出十分病来。 张姨娘料理好了女儿,这才往上房去请安,哪知道还没走到大门边就叫人给拦住了,她甫一怔,立时知道里头怎么回事,不过是小别胜新婚,扭头咬牙酸了一鼻子,只当能抱着孩子回来,再不济还能怀上一个,哪里知道竟没有,往后这宅子更是上房的天下了。 明潼澄哥儿都告辞出去,明沅几个更不能留,手牵了手出去,明湘还道:“明洛怎么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一直走到廊道里,安姨娘才拉女儿:“老爷说了要全礼的,还不赶紧回去预备起来。”行生子的全礼,她们不过陪坐,可安姨娘这样说了,明湘便熄了去看望明洛的心思,冲明沅歉意一笑,跟着亲娘回了栖月阁。 她都不去,明沅也不再去,知道程姨娘竟跟了来,虽知道不该多问,心里却记挂澄哥儿,回了屋子坐在罗汉床边,先吩咐采薇送一匣子糖渍樱桃去给明洛送药,落后又把采茵叫了来:“我怎么听说,二哥哥的姨娘跟着回来了?” 采茵本就不欲多事,跟她们原也挨不着,听见明沅问了才道:“姨娘是带发出家,咱们都走了,独留她一个没了依靠,这才一道带回来的。”里边这些一句都不提。 明沅拧拧眉头,握了茶盅儿想到了纪舜英,过年的时候不曾叫他出来,纪氏那份子礼一送了去,他立时要过来拜见,叫黄氏拦住了,纪家的老太太当着黄氏的面赏下去一碟子八珍糕。 屋里头颜连章一手抱了儿子,一手搂了纪氏:“明儿开弓射天地四方。”纪氏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嘴上还埋怨丈夫:“他都这样大了,叫人笑话。” “哪个笑话,理旁人作甚,这是我头生嫡子,纵闹些也不妨。”他还盘算起要请了大伯过来,要在府里顺德堂前开弓。 纪氏赶紧拦了他:“可不能这么着,弟妹心里原就存着事,再拿这个惹她的眼作甚,咱们一府里单过便是了。” 话越是这么说,颜连章越是想着要把伯父请了来:“我不在你必是受了她的气,她虽是大房也是弟妹,倒敢给你闲气受了,往后难道不求着咱们。” 纪氏这回皱了眉头,知道丈夫说的是过继的事儿,把脸搁在他肩上:“我是最好没有她求来的一天,那样的闹法,怎么受的住,不说咱们,孩子怎办?” 颜连章却定了主意非请来不可,颜家大伯第二日就颤颤巍巍叫人扶了来,在堂的大理石云屏椅子上头坐定了,两只手搭在拐杖上,看看地下一溜排开的孩子,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一溜几个孩子都穿着大红裳子,女孩儿还戴了金饰,连沣哥儿都乖乖立着不动,自大到小,看着颜连章拉开桑木弓,往圆头箭上绑上蓬草,自东始到北终,射出四枝箭去。 家里除开颜明陶,还是头一回有男孩出生行了射礼,一箭一声锣,家里下人又都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灏哥儿还在襁褓里,就是下人口里的福气小少爷了。 ☆、第54章 茶油浸腊梅 灏哥儿周岁生日那一天,明沅才把纪家两位舅舅见齐全了,里头还有纪氏后母所出的弟弟,如今也已经讨了媳妇,只还没生下孩子来。 纪氏待这个弟弟面上笑的亲切,可她到底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跟继母并不多亲近,这些弟弟打小还不如伯父家里的哥哥见的多,血脉虽更近,说起来话来再客套不过,倒是她弟媳妇,很有些往上凑的意思。 纪氏待她却只如常,便跟寻常官眷多几分亲近,不为旁的,只因着这个弟媳妇是继母娘家的侄女,到弟弟纪怀瑾说亲事的时候,胡氏作主,给自己的儿子配了娘家闺女。 小胡氏心里知道这个长姐因着她的出身待她淡,可她却把情面做足了十分,显得两家一向交情深厚,那些个不知道的,只当她真是纪氏的亲弟媳妇了。 这也明白的很,翻过年明蓁就十四岁了,备了两年嫁,只等着及茾就行大礼,成王再不受圣人的宠爱,到底是个亲王,已经十七岁了,在朝里领了差事,这两年同颜家越走越亲近,连着颜连章的差事,也是他帮着疏通的,沾亲带旧,又怎么会不上门巴结。 里头数纪氏的大嫂黄氏走得最近,黄氏进门的时候,纪氏还不曾出嫁,闺阁里头便有情谊,因着亲近长房的嫡出哥哥,连同这个嫂嫂看着也先多了几分可亲。 黄氏初来乍道,这个妹妹是养在老太太房里的,比别个都多几分体面,她既是个好相处的,自然上赶着交际。 女儿家初嫁人,纪家又是要脸的,没得通房没得妾,这个嫂嫂很拿得出手,品性温柔相貌亲切行事得体,说话举动一眼看着就是大家子里出来的。 她同纪氏两个最要好,纪家上一辈儿女儿少,她们俩便成了闺中蜜友,倒似小儿女般相待,相约着睡在一床,只为着等早上一道看初开的玉兰花。 春寒里头裹了薄袄,拿细竹竿儿把花打下来,拖面糊糊下锅炸着吃,沾着玫瑰蜜,呈上去送给纪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媳妇。 后来纪氏出嫁,黄氏无孕,一年年的磨搓,明珠成了鱼眼睛,再不复闺中女儿那些闲情,往日情谊虽在,可这个堂嫂作为,惹得纪老太太不快,连带着纪氏也跟她疏远了。 纪氏晓得她艰难,没儿子的心酸越是正室越是尝得透,她尝过这苦头,黄氏比她更盛,她不仅没儿子,连女儿也无,五六年顶着无出的帽子,好容易得了个嫡子怎么不看重。 这番心意纪氏能够体悟,可纪舜英到底是纪家的哥儿,每每看着曾祖母叹息,她便更警醒,再不能行到那一步去。 纪怀信原来同妻子也甚是恩爱,他房里头的通房妾室只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那两个都是他的孩子,身上淌着他的血,当嫡母的照管不到,怎不由得他不心惊。 黄氏倒好似在丈夫面前披了一层皮,她原来那些个仁慈爱护,便全发自真心的,往回看也都成了假意。这块画皮剥落下来,黄氏自个不觉着,纪怀信却只当瞧见了妻子的真面目。 纪老太太拿这个长孙媳妇当例子摆给纪氏看,她既受教,再不能按着这条路子走,便是生了儿子,也得拿住丈夫的心。 今儿人到的齐全,纪家过年见着那些个孩子庶出的全没来,黄氏带纪舜华,夏氏带了纪舜荣,只小胡氏一人还没生养,见着灏哥儿这样白胖的孩子哪能不爱,抱在手里撒不开,搂得他一会儿,香了好几口。 小胡氏是盛妆来的,头上耳上颈上的插戴一样不少,灏哥儿被她抱在手里并不舒服,扭动着身子晃着两只胳膊,他虽不会说话,却摆明了并不喜欢小胡氏抱他。 纪氏眼睁睁看着不好伸手,明潼过去把弟弟抱了过来,她已经过了十岁生日,人抽了条,越长越像纪氏了,稳稳一伸手,面上带着浅笑:“他可墩实呢,舅姆别累着了,我来抱吧。” 话还没说完,灏哥儿一巴掌抓掉了小胡氏头上的赤金分心,那金分心上头还带了几根头发,他吃的好长的壮,手上力气也不小,这么一抓,小胡氏“丝”的吸了一口气儿,才刚皱了眉头,黄氏已经挑她的刺儿:“你没带过娃儿,这样搁了他可不舒服,那些个养娘嬷嬷俱都不准戴首饰的。” 小胡氏忍了这一句,脸上笑一笑,拿手拢住了头发,她梳的牡丹头,一个圆髻乱了,余下那些俱都要重梳,里头还填着假发,看看纪氏:“倒要扰姐姐借我套梳子使使。” 灏哥儿一把扔了那个金分心,嘴里咿咿两声,很不高兴,叫姐姐抱在怀里,委屈的窝到她肩上,小手指头抓一抓头,明潼低头一看,小娃儿白嫩嫩的手指头,叫那赤金分心上头嵌住红宝石的槽子磕着了。 她心疼极了,赶紧抱了他吹气,纪氏面上不好露出来,笑盈盈的指了琼玉领她去暖阁里头梳头发,还让琼玉把专给她梳头的高升媳妇叫了来给小胡氏拆头发。 明沅翻过年按着虚岁便是六岁了,她跟在明湘后面出来,一探头瞧见纪舜华在,赶紧立在明湘身边寸步不离,回回见着明沅,他非得欺负她一回,不见着她生气,是绝不罢手的。 连黄氏都不说他,纪氏只好少带了明沅去纪家,可他上门来却拦不住,上回是扯坏了明沅颈里四季如意金锁上的丝绦,这一回又不知道要作什么鬼了。 纪舜华原是看着灏哥儿的,眼睛一瞬瞧见了明沅,立时就冲她坏笑,笑的明沅皱起眉头来,什么叫熊孩子,她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个活霸王,非得把她欺负哭了才称心,可明沅自来就不爱哭。 她越是不哭,纪舜华就越是变本加厉,自过年他掐了明沅的脸,她一声也不曾哭,倒似狗熊见着了鲜蜜,冷不丁的就要出来唬她一下,非得她害怕难受了,这才肯干休。 明湘知道明沅上回吃了亏,可对着这么个纪家的宝贝蛋,她也没法子护着妹妹,张头一看附到明沅耳边:“你赶紧往大姐姐那儿去,他就不敢闹了。” 明湘也吃过亏,放炮的时候就炸在她脚下,可谁也不能说纪舜华是故意的,他见明湘跌了跤,还赶紧上手去扶,当着大人的面给她赔礼。 明湘裙上系的玉绦环压步叫磕掉一声,纪舜华立时就要解下他腰上的玉佩赔她,唬的明湘也顾不得脚疼,赶紧避到房里头去,吃那一吓,她的脚踝肿了一个月,天天贴着膏药。 明洛也是一样,只她会哭,受了欺负就去找纪氏告状,当着黄氏的面抹泪,黄氏心里不乐,纪氏也公道不起来,若说他故意,又抓不着实证。 手松了劲大了全是借口,他最肯认错,他先赔了不是,黄氏就帮护着,纪氏怎么好越过嫂子去管教她的儿子。 等纪舜华再来,纪氏便不叫这三个女孩儿出来了,既是过周岁,几个女孩儿都要出来,纪舜华几个月不曾见着明沅,又不知道憋了多少损招等着使出来。 明蓁如今完全是少女模样,身上穿的大红宫装便是宫里头送了来的,说是宫里,一多半儿还是成王,一身真红色罗衣大袖外裳,下边是真红色罗裙,里头是玉色纱衣,裳上裙上俱绣的金绣鸾凤,身上挂珠带玉,极是华贵,这身快抵得王妃常服了。 明沅知道这一套便是出客服,明蓁寻常也穿得华贵,只平日里不好施脂粉,今儿拿胭脂点了唇,身上衣裳一压侧目微笑,便在女眷中也是头一个出挑的。 她身边总跟着四个宫里头的嬷嬷,这两年的规矩教导下来,便是宫里的娘娘也指谪不出不是,明沅拉了明湘的手,两个小姑娘撵在她身边不再离开,连后来的明洛见着纪舜华在都缩头,快步过来躬身也问了安,悄悄扯明沅的袖子:“你们倒精怪。” 明蓁哪里不知,只不说破,护得几个妹妹周全,因着一屋子男眷,亲戚里见过礼便带了这一串三姐妹往暖阁里去,让她们坐定了喝茶吃点心。 明洛才坐定就吁出一口气来:“得亏没叫那活霸王逮着。”说着鼓了嘴儿,明湘也抿了嘴巴笑,只明沅大剌剌说出来:“大姐姐是护身符,有她在,再不敢来闹的。” 几个庶妹里边,明蓁最喜欢的还是明沅,明湘明洛两个倒有些把她当明潼看待,总归是有些怕的,只这个妹妹说实话,听了便伸手轻捏她的鼻头:“你们这一向功课重了,我那儿倒少去,往后也不必拘在屋子里头不动,常来走动便是,再隔几日院里的素心开了,到我这儿来赏花。” 素心腊梅颜色纯正香味不去,明沅最爱捡了这个装在香包里头,挂在帐上一屋子都香,她立时点了头:“四姐姐作画,五姐姐奏琴,我来捡梅花苞儿,拿水淖了,茶油泡了吃。” 明洛掩了口就笑,她生的似张姨娘,年纪越长,五官越是发开来,鼻高眼大,笑起来最是明艳:“这东西怎么能用,还拿茶油浸,也不怕齁着。” “本草里头都说能用,这个治咳嗽呢,我前儿才瞧见的,正巧开了花,摘些来备着,专给四姐姐留着。”明沅打趣明洛一句,说的明洛挨过来就要掐她。 明蓁翘着嘴角微微笑看着妹妹们,明潼也跟着躲了进来,外头一阵阵的喧闹,里边又是一串笑声,她指了两个妹妹虚点一点:“瞧你们成什么样子了,恁般闹,吵着大姐姐。” 她笑声笑语的,明湘起身给她挪了个坐出来,伸手抻抻衣裳:“灏哥儿还闹不闹?我才瞧着就怕他发脾气。” 明潼刚给弟弟换了衣裳来,小人儿发了牛脾气,连养娘都沾不得手,纪氏又脱不开身,只好由着明潼抱他下去换过衣裳,头上戴着小帽,预备着抓周。 明潼知道这几个妹妹怕纪舜华,他一来,就作鸟散状,还躲到过她的小楼里来,见她们几个这模样扬一扬眉毛:“哪一个都这么好性儿,怪不得非得折腾你们,但凡头一回就叫他吃个亏,他怎么再敢伸手!” 明湘明洛是不敢,明沅是没想认真跟个小孩子计较,她还真让纪舜华吃过亏的,可他记吃不记打,越是反抗越是稀罕,明沅耗不过他,只好躲着他了。 “到底是亲戚,怎么好较真儿,等再大些,两边也就隔开来了。”明蓁说的温和,可话里的意思却是纪舜华已经上了七岁,不能再直通通的往内宅里头迈,往后就得堂前待客了。 因着是纪家的亲戚,这才没把话说明白,明潼心里皱眉,她想的是澄哥儿也七岁了,得单独给他立院了,面上还笑:“可不是,再长些,堂兄弟也是外男了。” 几个女儿家说得这几话,便叫请到楼上,开了小窗格,自上往下望,灏哥儿已经叫抱到人圈中,面前的大案上摆了一圈东西,众人俱都低了头看他抓的什么,明湘明洛都挤在窗边,只有明潼立在妹妹们后面。 纪舜华一直扭头在寻她们,一抬脑袋看见窗格子里头明沅露出来的半张脸,知道自家上不去,皱了眉头仰头看着,明沅难得起了调皮心思,拿袖子掩住半边,冲他做了个鬼脸。 灏哥儿叫抱到大案上,坐了半晌不动弹,不看案上的东西,却把人都看了一回,养娘逗他,他扭过头去,叫了两声姐姐没人应,垂头生起闷声来。 丫头们只好拿话儿哄他:“哥儿快抓,抓完了就去找姐姐。” 灏哥儿长眉毛一动,嘴巴噘起来,伸手就抓了官印,教了他十来日,早就记得牢了,再往下是书简,接着是笔墨,明潼嘴巴一翘,底下已是欢欢喜喜满堂吉祥话了。 ☆、第55章 野鸡瓜齑(修) 官运亨通才高八斗锦绣文章,这就是明潼教弟弟要抓牢了,她深吸一口气,先退到后面去,明沅伸手点点弟弟:“官哥儿好聪明。” 灏哥儿的小名就叫官哥儿,纪氏原来不肯,还是颜连章先叫了起来,江州拿小儿郎叫小阿倌,他得了这么个儿子,按着规矩还该四处敲锣喊阿倌来哉,既免了这个,便拿“官”字作了小名。 连澄哥儿都没起小名,明潼是大囡,明灏是官哥儿,却没哪个孩子吵着也要起,澄哥儿在下面看着弟弟抓住这三样,笑的嘴巴都咧开来。 抓了周就该吃长寿面,这汤底儿是拿庄头上送来的野鸡去了肉专炖骨头架子,十来只炖得一锅汤,里头的浓鲜自不必提,单用两块野鸡脯子肉切作丁子酱过爆炒,盖了满满一碗盛将出来。 颜家吃面还是江州规矩,那边的面食比金陵的精细,这一碗碗盛出来,再佐上瓜脯冬笋,外边男人家吃的满头是汗。 生灏哥儿那一日是阴天,今儿干脆下起雪籽来了,到吃面时,男女分开落座,纪氏在花厅里头摆宴,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便干脆都往明沅住的湖心院去。 几个姊妹里边除开明蓁便只她的院子最大,明潼虽不住主楼,却也一样布置开来,到得三伏三九里,便在此地摆水宴吃烤肉。 明蓁却是头一回来,她一向少来,只旁人去见她,若来西府也是去纪氏院儿里,不曾来过明沅住处,抬手紧紧观音兜,掩住半张脸,笑盈盈道:“这处所在,竟没起个院名儿?倒可惜了。” 院子两边都能进来,一座九曲红栏桥,一行圆形石墩,因着下雪,院里的小丫头早早出来扫道,可雪籽落得密实,哪里扫得尽,一脚下去咯咯作响。 明沅算是主人,在前边带路,听见明蓁说得这一句,抿了嘴儿笑:“我学问浅,起不出什么好听有意境的名字来,要是大姐姐肯援手,便再好不过了。” 明蓁进得院内,丫环引着她们往正楼去,堂前空荡,再看朝南那溜房子,知道明沅是住在那儿,这院子说是她的,却只作得半个主。 几个人都穿着羊皮高底儿小靴子,身上暖烘烘的进的屋,一径往内室里去,早就铺设好了厚毛毡子,解开大斗蓬,脱掉小靴儿换上软底鞋,热巾子还未过手,明蓁便道:“我也没甚个学问,只叫湖心又太直白了些,大而化简也不是这化法,不若就叫香洲。” 明潼侧目瞧过去,倒觉得明沅歪打正着,让颜家这个福气最大的人给她改了院名,到底是各人命缘不同,抿唇一笑:“大姐姐金口开了,六妹妹还不赶紧谢过,等回了母亲挂上匾额才好。” 夹岸一溜红桃树,春日花开盛似红霞堆锦,夏日里湖面连片出水荷花,秋海棠冬雪梅,四季不断花香,可不是香洲。 明沅立时就笑,明洛眼现慕色,扁了嘴角:“沅丫头最悠闲,这好地方独给你一个住,不成,我跟三姐姐两个非得来蹭你的屋子,让你睡在脚跟头!” 厨房送来的野鸡丁子面还热着,开了盖儿用了一碗,一人还多得一碗野鸡瓜齑,旁的大肉蹄醉鲥鱼都只略动了动筷子,小漆盒子里头一碟糟鹌鹑腿倒让明潼起了吃酒的心思。 她吩咐云墨去取葡萄酒来,连着水晶杯水晶瓶儿一并拿来,筛过再烫,玫瑰色倾在水晶杯里,一人用得一盏,今儿家里宴饮,再没人来拘束她们,又不必作功课练女工,干脆铺开纸做起诗来。 明沅的学问在几个姊妹里边只排中游,苦练的东西她能排得上,之前接受的教育却没法抹掉,写词作诗历来就不如几个姐姐,连明洛都排在她前面。 靠着一肚子应试教育背下来的诗书词句定也能出头,不仅出头,怕还得传出才名去,可她想的就是老老实实,自来了这儿,她认识的才女便只有宋先生一个,她若是好运,也不会出来作女先生了。 就算不看现在,想想李清照朱淑真也知道才女的名头不好担,干脆熄了这心思,学里要诗,就对付着作一首出来,虽有堆砌词藻的评语,却也没人指望她这上边出头。 明沅没成想,反倒是明湘写的诗被宋先生称赞过,虽是化用也很巧妙。她自个儿是听见作诗就头疼,上一回姐妹聚首是作秋海棠诗,非得在里头嵌上一个“春”字。 拿春秋作比最易,可她见着这红团团白馥馥的花朵哪里能扯到什么秋日愁绪去。在座只她一个写的是喜庆诗句,通篇写海棠花儿如何可爱,秋色春华分不出好恶来,拿出来品评,明蓁捏了她的那张撒金笺儿笑的歪在枕上。 那一回得着魁首的却是明潼,“不借春光力,开来斗晚风。”,她少有这样的句子,连明蓁都说她诗中有意,亲手把金花簪到她头上。 明蓁当了人虽笑,落后却给明沅送了一朵烧玻璃花簪子,指甲盖大小的花叶层层相叠,花间有叶,叶底藏花,含珠吐蕊煞是好看,明沅还当是这个姐姐安慰她,哪里知道只有她得了。 心里迷迷蒙蒙觉得这个才是彩头,可她写的再平常不过,便没拿这个当一回事,只亲手又做了扇套儿回礼。 明蓁私底下却拿了这些诗稿出来,把明沅的排在头一张,她身边的丫头俱是通文墨的,朱衣同她最是亲近,伸头一瞧面露奇色,明蓁嗔她一眼:“莫要看她词意皆平,只这句秋色春华总相宜,便好文章,悠然自得的很呢。” 明蓁如何说,余下几个俱不知道,只明沅在湖心院中真是越住越安闲了,纪氏自有了亲生子,倒有一半心力被这个娃娃缠磨了去,说话学步,眼睛一刻离不得他;明潼更不必说,一多半精神在官哥儿身上,余下的都给了澄哥儿。 颜连章把官哥儿当作宝贝,回来半年夜夜在上房歇息,程张安哪一个都勾不起他的意头来,纪氏如今儿女双全,再不怕人说她是妒妇,留下丈夫不提让他雨露均沾的话,后院里可不一天比一天更清净。 明洛比明沅更差些,在穗州那一年里头,半年都不曾上课,先生是请着,可张姨娘后宅作主,女儿有个甚头疼脑热便干脆请一日假,明洛又不是个好学上进的,干脆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连琴都疏于练习了。 回回问起她来,便说指节作疼,拿拇指指节去刮琴弦,琴师手上莫不生着粗厚老茧,她一双纤手,再不能因着这个变粗糙了。 可看见明潼送给明沅的金徽玉轸断纹琴,摸上了就不肯放手,明沅本来对琴并没甚个好恶,借了她弹,到如今还没还回来,惹得采薇啐了几回,还说明沅是“穷大方”,自家还没几样好东西,别个来伸手,恨不得掏出底儿去。 如今又要作诗,明沅第一个先缩了头,明洛转了眼睛陪笑:“咱们还燃香,我来奏琴,六妹妹便侍候茶水罢。” 明蓁“扑哧”一笑,明潼推一推她:“大姐姐开了口的,那香洲两个字,怎么也得写出来才是。”几个理了梨花大案,铺开毡宣纸,拿温水调开墨,明沅亲自磨了墨出来,拿出一枝玉管笔:“这是我今岁才得的生辰礼,还没写过字儿的,大姐姐来开笔,最好不过。” 明蓁推脱不过,到底写了,才写了一个香字儿,那寻边琼玉来请:“太太请几位姑娘往前头去。”说着单给明蓁施了全礼:“成亲王来了。” 明沅从来只听其名,未见其人,一屋子姑娘听见成王来了,头一个看的就是明蓁,明蓁叫她们看了,也只面上一红,她虽从未跟这个丈夫蒙过面,可自打赐了婚,便一向都有往来。 年节礼盒自来不少,除开吃穿,上回重阳簪花,他就单送了一朵绿菊来,她戴了一整日,不独描画下来,还制成干花装在佩袋里。 明沅几个俱都咬了唇儿看她,明潼却忽的挺直了背,成王如今式微,依靠着太子过活,她还曾亲见过自家这对大姐姐大姐夫,在年节里头对着太子太子妃行大礼,那时候哪能知道最后坐在宝座上受万人拜的竟是这一对夫妻。 她稳稳心神,浅浅一笑:“咱们横竖不能见着大姐夫的,怎么倒要叫咱们过去。”琼珠听这话抬手掩了口:“太太叫请,外头连屏风都起来了。” 十二扇的山水大屏,人藏在里头不出声,远远看上一眼,没人知道,明蓁这下彻底红了面颊,到底是没出嫁的姑娘,身边跟着的朱衣卧雪抿了嘴儿笑,她见一屋子人都在瞧她,微微颔首:“既是婶娘叫去,哪有推脱的。”换上小靴子,罩了大斗蓬,心口扑咚扑咚的跳着,想起嬷嬷们教导,越是急,越是要缓,一步步踩了雪珠儿,往顺德堂去。 明洛明湘明沅三个落在最后,明洛嘴里藏不住话,低了声儿问:“你们说,成王生的什么样子?是不是凶得很?” 明湘轻轻一笑:“他一向爱给大姐姐送礼,便是凶,也凶不着大姐姐。”两个小姑娘平素俱是大人模样,倒说起这些来,才露出稚气。 明沅看着她们笑,把两个小姑娘看的脸红起来,明湘还伸手刮她的鼻尖,笑笑闹闹了一路,画屏丝兰跟采薇三个怕她们踩着滑了脚,一路不住提醒,走到花廊进头,明蓁往顺德堂去,明潼脚步一顿,转了个身往另一面走。 几个小姑娘站住了,不知该跟着谁,明洛咬了唇儿:“三姐姐这是怎的了?” 没人答得出来,明沅也不知她作甚走了一另一条路,三人才对视一眼,前边明蓁已经进去了,明湘抿了唇儿不说话,还是明沅作了主:“许是三姐姐有事儿,太太叫我们,自然该去的。”这才安心跟进了顺德堂。 只明潼自家知道她走这段路花了多少力气,成王是最后赢的那个人,却也是叫太子妃许氏咬牙痛骂的那个人,明潼知道的并不清楚,可却晓得,若不是成王最后不曾为太子剖白,他或许死的没那么冤枉。 他是她的仇人,却也算是恩人,明潼直直往兰雪阁去,绕了石子路从月洞偏门处行到了冠云峰前,小篆跟在她身后打伞,才要张口,明潼叫她退到兰雪阁前的花廊里,这儿是赏白杜鹃花儿的,这时节再没人来。 她几下解开系在颈里头的斗蓬,取下观音帽:“把你的脱下来。”小篆张了口说不出话来,见着那刀子似的目光,赶紧把衣裳换过。 明潼裹紧了斗蓬还觉得风直往心口上刮,她快步走到冠云峰后的山石凹处,伸手掏出了石壁小洞里头的积雪,自这地方往外头瞧,堂前动静一览无遗。 可她没料到那抷雪才掏出来,对面竟出现一张人脸,寒眉冷目,眉梢高高挑起来,目光刹时就把她钉在原地,明潼一怔,还不及看那人服色,就叫他转过来堵住了,她赶紧把斗蓬围住,掩住里边绣了金边的澜裙。 眼睛一溜看见他悬在腰间金嵌银丝的刀来,明潼正不知如何脱身,那人将她自上往下打量一回,他握着拳头手直直伸到明潼眼前,明潼身子一缩,就看见他露出个笑来,倏地霜消雪融,手掌心里躺了一只麻雀,毛团团一只,一见着亮光就啾啾叫个不住。 明潼微怔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第56章 蜜姜丝 雪籽下了一整日,到夜里还不住,打得窗框噼噼啪啪作响,明沅自来睡的熟,帐子一放下来便是她的天地,枕在软枕上,这会儿也觉着叫吵得没了困意,挨着榻脚给她守夜的九红听见她翻身问道:“姑娘可是要茶?” “不要茶,你是不是叫这雪珠儿吵的睡不着?要是冷了,柜子里头还有被子。”明沅翻身冲着外头,拔步床是双层罩,榻脚上正可睡得一人,外头也用厚帐子罩住,睡在里边比睡在丫头房里更加暖和些,九红来了金陵两年还不惯这里的水土,一到了冬日里就轮着跟人换守夜,明沅房里自然比丫头屋子更暖和。 明沅睡的实,夜里事儿也少,这个活计很是轻省,她原想省了这个,叫几个丫头能在床上睡个好觉,喜姑姑只是不允:“这是规矩,再不能废,便是姑娘事儿少,她们已经快松了。” 明沅这才不再推,给她们加厚了被子,拿自个份例里头的棉花给丫头们做被子,她总没办法把这些丫头当作下人奴婢,一不高兴就能打杀,比小猫小狗还不如的东西,有吃的便也分下去给她们吃,有用的也给她们用,府里也不知从甚个时候起,就传出了六姑娘待人宽和的名声来。 九红听见她声音里没睡意,便撑了头对着床帐问:“姑娘今儿可瞧见成王了?”她到了冬天就恨不得缩在屋子里不出去,穿得愈多愈显得笨重,今儿待客便不叫她出去侍候。 明沅轻笑一声:“见着了。”到底还是小姑娘,连明湘都忍不住伸头张望,两个小姑娘透过穿格恨不得把成王从头到脚都看一回。 果然九红又问:“他生的甚个模样?”她只见过戏文里头的演的大官,头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再往上却不曾见过了。 “成王,成王生的像庙里的龙王像!”明沅这句说完,九红“吓”一声,差点儿滚下榻去,明沅咯咯一笑,她才恼了:“姑娘唬我!”说着翻身不再问了。 隔得十二扇的山水大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蓁近人情怯,立住了不动,还是她们这些妹妹,你拉我我扯你的,先往那窗格里头看了一眼。 成王同她们想的俱不一样,明湘猜测他该是个斯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明洛却觉得他该是头戴玉冠的贵胄公子哥儿,明沅自来不曾想像过,打眼一瞧却露出笑意来,回身冲明蓁招招手,做了个口型:“大姐姐快来。” 明蓁顿步不过一瞬,提一口气拎了罗裙往前来,几个妹妹退开去,只留她立在窗隔前,透过细梅花隔纹往外看去,从在上首堂穿着玄色衣裳,两肩绣金龙团纹的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成王生的高大,有些北人相貌,肤色微黑,看侧面只见一道浓眉,再往下是高鼻薄唇,若说相貌自然不是白面文弱书生,也不是翩翩佳公子,要说哪一型的,明沅能给下个定论,成王是硬朗形的。 明湘明洛都颇觉失望,彼此对看一眼,往后退出一步去,明沅还立在明蓁身边,睨了眼儿去看明蓁如何,虽则如今看着成王面貌并不出挑,可等他再年长些,才能透出味道来。 成王听见屏后衣裳簇簇,察觉出屏后有人,把着茶盅余光扫过,明蓁睫毛一颤,觉得才刚静下来的心,叫他一眼看的跳个不住。 成王分明看见屏后那一抹真红色,这样的宫缎衣裳,上月才差人送了来,面上并不露相,只借着把盏收回目光,侧过脸去似微微颔首。 明蓁面上飞红一片,这时节却没扇子掩面,只觉得他目光穿透梅纹格打在身上,不知觉便退了一寸,鞋子踩住了后裙裳,还是明沅假作扯她的袖子托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领着妹妹们回去。 明洛一路咬了袖子偷笑,明湘怕她出声赶紧拉她一把,明沅跟在明蓁身边,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又面色如常,还冲明沅伸出手去:“那幅字儿还未写完。” 明沅由她牵了手,觉着掌心有些汗湿,微一侧目,分明瞧见才言谈如常举动自若的大姐姐,迎着风雪露出一段暖人笑意来。 明蓁写得了字,便不再逗留,明湘明洛两个却在院里躲懒儿,大姐姐一走,明潼又不在,她们几个索性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穿着单衣窝到罗汉床上,明沅睡在中间,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挨着她。 一模一样的桃花纱衫,解了头上的金花挨在一处,外头天阴,里边却暖和,明沅还叫采薇抱了被子来,烘暖了盖在身上。 “这样好的地方,你平时就开了进来耍便是。”明洛原还嫉妒她得了好屋子,知道平日里小楼要挂锁,这才熄了心思,偏过脸去枕在手上:“你们瞧见大姐夫没有?大姐姐生的这样好,倒有些不般配了。” 屋里没有旁人在,明湘性子也活泛起来,撑着手看向明洛:“可不能说这些话,那是圣人定下来的婚事,天作之合。” 明沅两边看一看,捂了嘴儿就笑:“那是大姐夫,又不是四姐夫五姐夫……”她这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娘压上来呵她的的胳肢窝儿,三个人闹的把被子都踢到了床下边。 到笑的喘起来,才又能三手两脚的去捞地下的被子,拍打两下又盖在身上,几个人相互挨着,先还说说话,落后干脆午睡起来,蒙着被子睡的脸蛋泛红。 纪氏听说她们睡在一处,也不招她们过来用饭了,吩咐厨房送了个烧锅子去,还许她们喝点酒暖身子,夜里就睡在香洲里。 明沅还回自个儿的屋,明湘明洛两个住在小楼里,外边沥沥雨声不断,小冰珠儿砸了一地的白梅花,雪珠跟着雨一化,院前那一地的梅瓣贴在青砖石上,明湘手痒起来,给明沅又画了一幅小院落梅图。 第二日天还未晴,因着过下元节放假,不必早起上课,明湘明洛两个便不早起,明沅却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坐起来披上小袄。 每日她去学里前都先把泡出燕毛的燕窝子细细剔过,送到纪氏那儿。临着窗点起海棠灯,套上薄袄张头看对楼两个还睡着,也不知道昨儿闹得多晚,叫拎热水进来的采菽手脚轻些。 明沅洗漱完了把头发拢在肩上,采菽捧出白底梅花小盅儿来,里头血燕已经泡好了,先用小勺儿撇掉上边一层燕毛,再拿了银镊子把那细小的精心挑出来,盖上盖子着人往喜姑姑那里送。 送到上房,自有丫头拿银铫儿炖起来,炖成糖水加进杏浆再呈上去给纪氏喝,她生灏哥儿的时候觉得血气不足,日日一碗燕窝断不得,明沅从喜姑姑那里听说了,伸手把这活计接了过来。 明湘做鞋,明洛做包袋,她的手没那么巧,便只能在吃喝上下功夫了,喜姑姑正是这个意思,鞋子包袋总有用收起来不用的那一天,这日日要用的燕窝才最见长性。 挽了发系上裙套上袄,等那边急急起来,梳了头抹油调脂,往上房去时,澄哥儿跟沣哥儿都已经来了。 沣哥儿快三岁,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生的圆头圆脑,叫安姨娘带的性子憨实,见着明沅来就咧嘴笑,等几个姐姐都行过礼,伸手要明沅抱他。 昨天不曾见的明潼也没在,纪氏等那燕窝子送上来,吃了一口就叫琼珠:“给大囡那里也上一碗,她昨儿受了风寒,再用些蜜姜丝,捂了被子发汗。” 余下几个女孩对看一眼,明湘先说:“倒不知道三姐姐病了,该去瞧瞧她才是。”纪氏蹙了眉头:“贪凉爱耍,昨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折翅的麻雀来,冻得手脸都红了,跟着下人也该罚。” 小篆已是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还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她哪里敢干站着等,明潼不许她过去,她就在月洞门边的漏花窗那儿立着。 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把姐儿堵在假山石里,唬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快跑了两步,等绕过门边儿,便只有明潼立在那儿,她手里还抓着只麻雀,若不是冠云峰底那踩实了的雪珠,小篆只当自个儿眼花了。 明潼是真生病了,躺在床上大被子蒙到鼻子下边,人烧得昏昏然,眼前一幕幕的红墙绿瓦,还有寿昌宫里那株经寒不败的枯枝老梅,倏地听见吱吱两声,猛然回神,张眼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大篆守着她打盹,听见响动,赶紧挨过去问:“姑娘醒了?”回身从暖盅里头取出个盖碗来。 “太太吩咐了,姐儿一醒先把这一瓯儿姜茶吃了,厨下炖着鸡丝粥,甚个时候饿了都能食用。”云笺扶着明潼坐起来,搭上短毛斗蓬,一碗姜茶喝得她喉咙口毛辣辣的,又咽口蜜汁才好些。 明潼神色恹恹靠坐在大枕头上,大篆给她掖了掖被角:“三位姑娘都来瞧过了,姑娘睡着并没叫她们进来,四姑娘送了蜜梅子,五姑娘送了雪花酥,六姑娘叫厨房预备了葱香酥饼,好让姑娘配着粥吃。” 明潼应了一声,又阖上眼帘,听见外头又一阵吱喳叫,不耐烦的睁开眼儿,那只麻雀她藏在暖手筒里带回来,叫澄哥儿看见了,拿细枝儿给它绑了腿,拿金丝笼子养在花厅里。 听见叫声便想起那人来,看着服侍配刀,怕是成王的伴当。成王的伴当俱都封了高官儿,算是一路随军打,又一路从朝堂上挣了出来,她便是见过也认不出来,万幸没叫他瞧出身份。 明潼自嘲一笑,原是自个儿魔怔了,便见着又能如何?是恩是仇她都无力还报,心里一哂抬头道:“把那笼子挪到澄哥儿屋里去,原就是他要留下的,吵人的很。” 明沅去安姨娘的院里用了饭,沣哥儿只缠她,到拍哄着睡了午觉,才又回自家院儿里,九红扶了她的手,冲她瞬瞬眼睛,明沅立时就知道,小莲蓬又跟车来府里送东西了,这一回却不曾要钱要东西只说有个好消息姑娘不日就要知道。 头一二回东西不曾送到明沅手上来,那边半点音讯也没听着,再往后小莲蓬便不再托人交给安姨娘了,让麦穗儿寻了个院中除草的小丫头子找到了九红。 九红不敢自作主张,别个都不告诉,私底下告诉了明沅,明沅怔得半日叹一口气,拿素荷包包了些碎银出去,有了这开头头一回,往后便不曾断,或是三百或是五百,再多了也没有了。 这事儿想必别个也是知晓的,纪氏也不会不知道,只数目不多,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曾当着明沅的面,把份例分发下去,摆明了一丝一缕都不曾亏待睐姨娘,明沅明白她的意思,可她除了拿钱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这回却不一样,九红还不曾说是甚事,喜姑姑那儿巧月就送了一漆盒的燕窝子来,盒里衬着软绸,里头裹了十枚燕窝。 她年小机灵,原都是交付了采薇就走的,这回倒说要给明沅请个安。明沅正坐在窗前看明蓁那付字,听见她进来不以为意,还想着小莲蓬说的好事是甚事,挥手叫采苓抓果子她吃,巧月却凑到明沅身边:“喜姑姑着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怕是要添弟妹,小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第57章 鸡冠丝〔显示不出的伪更〕 明沅一句不曾听的分明,过得会子这句话才进了她的心,巧月福一福身子,弓腰往后退出去,九红拿了果碟进来,巧月推了不肯要,说还得帮着喜姑姑跑腿去,紧了棉袄往外头去了。 初听还当是纪氏又有孕了,再把小莲蓬传来的话一联想,怕是睐姨娘在庄头上有了身孕,明沅怎么也想不明白,都发落到了庄头上,她是怎么见着了颜连章。 不过一瞬时,她心里就转了七八种念头,满腹都是疑问,这个孩子怎么来的?纪氏是知道了,还是被蒙在鼓里?若是纪氏知道,那明潼又知不知道? 明沅不由得苦笑,她的日子才将将好了一些,又送下这样的难题来,她立到窗边,寒风夹着雪籽吹落在她脖子里,叫这冰珠儿一激,明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鼻间一缕雪梅香,她深吸几口,这才平静下来。 九红讷讷无言,她进了宅子这么长时候,早不似原来天真烂漫,姑娘待她有大恩,她便一门心思为着明沅着想,知道她愁苦,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可看着雪批头盖脸的打过来,还是把门合上半扇,绞了手指头看她:“姑娘,这是怎的了?” 才刚还说有好消息的,九红还为着明沅高兴,这会儿却拧了眉头不说不动,明沅回过神来,冲她笑一笑,转身坐到罗汉床前。 既是喜姑姑能传话过来,那纪氏一定是知道的,如何有孕那是纪氏该责问的事,若不是颜连章的孩子,这时候只怕她得穿上那件小白褂子了。 明沅捏了本词谱翻看,采茵进来送茶,描金漆盒里头除了一个四季如意的瓷盅儿,还拿泥金红碟儿扣住的蜜姜丝:“太太让厨房往各处都送了一瓯儿来,说切丝煮汤吃着去去寒气,别着了风寒。” 明沅应了一声,也不搁下书册,单手拿起小箸,挑了一筷子姜丝含在嘴里,拿蜜渍过的姜丝不改本性,还是辣,外边那层稠蜜含完了,就尝出里边的辣味来。 采茵刚要拿茶,明沅就摆了手,把这几根姜细细嚼了,舌头发麻,这才开了盅盖儿,一口热茶下去,这点麻意随着茶进到喉管,通身都热了起来。 采茵退出去,看着明沅的模样不很高兴,扯扯九红的袖子:“姑娘这是怎的了?才刚还松着眉头呢。” 九红便是对着采薇也不敢说的,点点书册:“听说要作诗呢。”这上头明沅一向后进,每回作诗都要翻书找句子好化用,采茵听了也不奇怪,抿抿嘴儿:“你侍候着姑娘,我跟采薇就在罩房里,有事你担着些。” 两边的垂纱帘子一放下来,里屋便静悄悄没得人声,明沅手里的书页久久不曾翻动,到彩漆托盘里的茶凉透了,她才长长吁一口气出来,在纪氏跟前,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自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委婉好听些罢了。 消息传了来,还不知道上房要怎么翻天,连明沅自个都想不通,睐姨娘是怎么再见着颜连章的,她的庄头离金陵可有十来里路呢! 纪氏沉了脸听着下边回报,韩国道家的跪在地毯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心里却止不住的咬牙,老爷带了同僚打猎,在林子里头转晚了,拎着野味进的庄头,城门关了进不来,就宿了那么一夜,哪知道就那么一回,竟叫她翻了身了。 灏哥儿坐在罗汉床前咿呀,手里还抓着他抓周时摸到的小书简,摆弄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纪氏面目微沉,他半爬过去,一手搭在纪氏的腿上。 纪氏叫儿子这一搭侧头冲他就是一笑,灏哥儿呀呀两声,看见母亲笑了,也跟着眯起眼睛来,原是半跪着的,伸出腿来往后一坐,纪氏还伸手扶了扶,怕他的大脑袋磕在床栏上。 纪氏眼睛盯着灏哥儿,声音淡淡的:“知道了,既有了身孕,叫人还把落月阁理出来,等雪住了,再派了人去接她。” 上房几个丫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韩国道家的得着纪氏这一句话如蒙大赦,腆了笑弯腰签着身子退出屋门,叫冷风一吹只觉得衣裳后背都湿了。 也不知道是庄子里哪个蠢货帮着说了一句话,这时节再去想这个也没用,还不如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来,还当她老实了,哪里知道存着这个心思。 老爷来打猎再寻常不过了,城郊那些贵人的庄子哪个不散养些活物,就为着放出来扑棱两下再叫人射下来,铺网子拿箭用弓的,捉的还是自家养的东西。 这玩乐事秋日里总有一回,颜连章由着成王举到市舶司去了,今岁才上任,这个衙门又是个有油水的,跟这些人交际,玩的便是花样。 一众人一处打猎,在林子里拿黄泥糊住野鸡拱在土堆里烘着吃,砸开泥壳子,里头的肉又鲜又香,一咬一口汁儿,带去两坛子酒喝了个精光,吃的七颠八倒,再作得几首诗,想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醉中骑不得那么远的路,明儿又还要当差,想着途经处有个庄头是自家的,便带了人往那头先安排起来,高升赶着快马往庄头上一报,自上往下个个都知道了。 睐姨娘在庄子上呆了快两年,早就行走自如,也没谁特意看了她,她手上有银子,还有庄户送了自家的女儿到她身边当小丫头使。 庄头上人舍不得蜡烛,一到天黑就乌压压一片,睐姨娘这样的过得长了,把挣扎养病时候那些个雄心俱都磨了去,除了思念儿女,倒也不想一门心思咬牙恨纪氏恨安姨娘了。 她本来就性子绵实,成日里看的听的不一样了,心思就跟着变化起来,手勾不着眼瞧不见,连孩子的身量都摸不准,除了嘴里念叨一句,儿子在她心里还是襁褓中的模样,女儿已经记不真切了,可她却知道女儿还惦记她,便是三五百钱,也够她庄上一月开销。 小莲蓬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些个姨娘要为自个儿打算,若是一辈子不能回去,手上没银子往后怎办,江婆子苏大郎头一回来没讨着钱,过后又来了一回,见真的要不出东西来,干脆没再来过,还是过年那一回,江婆子托人带过一瓮腌咸菜。 这一瓮儿上边是盖咸菜,上面那层吃尽了,下边是拿秋油腌的一指长小鱼,拿筷子一插都快没过筷身,层层叠叠也不知道备了多久。 她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睐姨娘知道哥哥嫂子的性子,亲娘本来有她撑腰,嫂嫂要靠着她来讨银子,只有巴结的份,如今自己这里断了银钱,娘还不知要怎么受磨搓。 总归是一路把她从五岁拉扯到十五岁的亲娘,这十年里头,她们俩在颜家相依,有亲娘护着再没受过旁人欺负,连粗糙活计都不曾沾过手,光是想也知道她如今日子有多艰难。 眼泪涟涟哭的庄上那些个妇人也陪着掉泪,睐姨娘百样不通,只一样像了江婆子,会造汤水,既不再看着她,总归长坐无聊,也往厨房走动一回,见着烧汤炒菜也多一句口,渐渐亲近起来。 人心都是肉作的,她的可怜模样就在眼前摆着,有那些个心软的也都怜惜她,为她叹上两句,等再亲近些,便知道她原来差点儿就许了人当正头娘子。 唏嘘一回各自散去,等颜连章要来的消息传过来,就有人拍了她的门:“苏娘子,老爷来咱们庄头啦。” 这一句话,把她熄了的心火又燃了起来,一辈子到老死在庄头上,还是挣一挣拼着回到颜家去!摆在眼前两条路,于她不必选,乌溜溜的头发挽在耳后,留出一束搭在肩上,她这儿缎子是有的,活计却没那么精细,镶不得珠也盘不得金,穿了件素色禙子,端了盅儿过去,里头是炖的野鸡崽子。 她本来就是老爷的女人,由着她去侍候再平常不过,颜连章这才想起她来,竟不知道她叫发落到这个庄头上,旧人也成了新人,她瘦得许多,纤腰一握,眼睛更显得大,水盈盈的瞧过来,喝了汤就办下事来。 颜连章原也没想着把她接回来,两年时光让他只得这么个人,等这夜过去才思量着要怎么把她挪回府里去,也不过回府的头一二日还记得,再往后这心思就越来越淡,哪里知道只这一夜,她竟有了身孕。 明沅坐了一整个下午,那碟子蜜姜丝被她吃个干净,凉茶压住舌头上的火,到了点儿,披上斗蓬,一步一思量的往的正院去,经过花廊,还没走到落月阁前,就听见里头有大响动,她心头一惊,快走两步上前去。 只见院门大开,石阶上的落雪早就扫去了,连两边经得两冬一春长得枝深叶茂的树,都叫打落了积雪,还有花匠预备起裁剪枝叶来了。 采薇一怔,扭了脖子往里瞧,门大开着通风,四五个丫头正在扫尘,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沅却已经往前行去,采薇急赶上两步,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明湘在前边亭子里等着,问了一声:“四姑娘安。” 明湘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也瞧见落月阁扫尘理家什了,睐姨娘一回来,沣哥儿又该怎办?会不会把这个养了两年的弟弟,又抢回去? 两个小姑娘一路无话,再往前明洛也在,她还不曾知道,只问起来:“你们收着姜丝了没?姨娘非得煮了汤给我吃,我一身儿都是姜味。”说着抽抽鼻子。 明沅扯了嘴角笑:“我吃了一碟子的,拿清水漱过口便没味儿了,五姐姐回去试试罢。”扯这几句闲话,明湘跟明洛两个对看一眼,又都默默不语,明洛还呵着气怕自个儿一嘴的姜味,到正房前都不再说话。 纪氏心里这口气儿自然不顺,却不曾到迁怒的地步,丈夫回来一个字都没提,怕根本没摆在心上,只这肚皮却掩不住,若她不把睐姨娘接回来,便是失了职,再不能叫人拿住这个把柄。 才吩咐了请大夫安排嬷嬷,就看见三个庶女排着进来,眼睛往明沅身上一看,冲她笑一笑:“你给你三姐姐送了葱油酥饼去了?她就着那个吃了两碗鸡丝粥。” 明沅眯眼笑了:“三姐姐爱咸的,送药吃了甜的定然不舒坦,这才送些咸东西去。”明潼像纪氏爱吃咸口的,椒盐的更爱,小饼子一层层起酥,再撒上葱花烘了,一块块手掌手大小,若是春日里加上香椿,她更爱吃。 纪氏看看明沅,再想想她亲娘,女儿倒同她全不一样,伸手一拍坐褥,示意她坐过来:“都坐罢,抬桌子进来。” 澄哥儿陪着明潼在小院里头吃饭,沣哥儿还小再不上桌,官哥儿更是吃饱了团在床上睡觉,一桌子就只有纪氏跟三个女孩儿,纪氏跟前一碟子拌鸡冠,上手就一人挟了一筷。 一小碟费去许多鸡,一看就是庄头上又送了活鸡来,一来就是一二百对,风干盐制,这鸡冠便拿了拌凉菜。 明沅觉得自己越来越乐观了,难题一个个的砸过来,她竟习惯起来,到如今端起碗来竟还吃的下,明洛嘴巴最挑,明湘是想着沣哥儿筷尖挑着米粒送进嘴里,独独明沅,捧了这一碗桃花粳,先吃了一口饭。 纪氏自家都有些吃用不下的意思,六丫头一路过来定然知道了,却半点儿不摆在心上,吃了拌鸡冠,又去挟银肚丝,凉菜配着热米饭,还挟了一筷子鸭脯到明湘碗里:“四姐姐用这个,味儿可足呢,半点也不腥气的。” 不说她日日一盅燕窝送了来,是个有长性的,只看她还能吃得下,就知道她心宽,这上头,明潼竟还不如她了。 原来年纪小没定性,到这会儿也能瞧得出来,明湘性子老实,胆小怯懦,不多说一句不多行一步,规矩得有些战战兢兢;明洛在穗州一年呆得霸道张扬,在上房压着性子不使出来,在外头且还得明沅让着她,她的规矩是有一多半儿装出来的;到了明沅又不一样,她守规矩是甘分随时,既不委屈也不妆相。 明沅又是座中吃的最多的,等拿香茶漱过口,纪氏问她们些功课琴棋的话,到掌灯要告辞了,她看看明沅道:“你姨娘不日就要回来,等她回来,你带了沣哥儿瞧瞧她去。” ☆、第58章 黄米枣仁粥 从没有谁瞒过明沅她是姨娘生的,澄哥儿都知道,这两个再没瞒的道理。明沅抱到上房来时,已然记事,才刚住下的时候少提睐姨娘,为着怕她吵嚷着要回去,等住定了,不论是丫头还是婆子再没有噤口不提的。 这些下人领着上房的差,论起来自然是抬着纪氏踩着睐姨娘,虽是人之常情可若摊在三岁小儿面前,天长日久只怕还要为生母羞愧。 沣哥儿却是真不明白,他自记事就养在栖月阁里,满心只把安姨娘当作“姨娘”看待,安姨娘绝口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提。 回回庄头上来人,明沅都要给小莲蓬钱,纪氏是知道的,却自来不曾过问,若真是一文不给,当作没有这个生母,只怕谁都养她不住,知道要给,给的不多,拿捏着度帮补,就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纪氏这才默许了。 明沅不会也不能把睐姨娘当亲娘看待,她的亲娘不在这里,完整的父爱跟母爱她都拥有过,不论是睐姨娘颜连章还是纪氏都无法超越她在现代的父母。 睐姨娘确是对她有生恩不错,可明沅至多交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看待,有些期望不能回报,可有些规矩却必是要守的,在这上面后宅里没一个能给她当先例做对比。 澄哥儿也知道他是程姨娘生的,可程姨娘在他眼里,只怕还不如黄氏夏氏这样的堂舅母。说到底还是没有带在身边的情份。 明湘明洛两个都养在自己亲娘身边,明沅却是独居一院,往后睐姨娘回来了,甚至生了孩子,她要怎么处理这层关系怕才是纪氏看重的。 明沅听见这句吩咐,只点点头:“女儿知道了。”肩不动腰不拧,抬起脸来神色如常,纪氏赞许的看她一眼,抬抬手放了她们出去。 琼珠送了牛乳杏浆炖的燕窝上来,纪氏掀开盖盅儿,拿起银勺还问了一声:“这是沅丫头送来的?” 琼珠应了一声:“是六姑娘送来的。”纪氏翘翘嘴角,才舀了一勺还未送进口里,只见琼珠欲言又止,笑一声:“你今儿倒还规矩起来了,又想说甚?” 琼珠面上一红,还不等她开口,纪氏就摆了手:“你要说甚,我还不知道,我自家心头有数,你去告诉大篆这事儿暂且不必叫大囡知道。” 明湘一路无话,明洛夹在这两个中间,眼睛一时转过来一时又转过去,她也不知道说甚好,一句也不敢搭茬,心里头再想问,还是把牙咬得死死的,到待月阁前匆匆别过,一闪身进去了,留下明湘明沅两个走剩下那条长廊道。 明沅实不知道说些甚好,若睐姨娘还是出府前那个性子,沣哥儿还是养在安姨娘院子里头要更好些,可睐姨娘呢?儿子总归是她亲生的,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捧着怕掉含着怕化,一口一口喂养大的。 沣哥儿才到安姨娘那里,不说睡不好,连着拉了几天肚子,拉的再不肯喝奶嬷嬷的奶,胖脸蛋儿没几日就瘦掉一圈,安姨娘实在无法了,纪氏把睐姨娘院子里头侍候的人一个个的问话,这才问出来,睐姨娘给沣哥儿喝奶,得先挤出来放着,把上头的油花撇去一层,沣哥儿脾胃弱,奶里头油花太足,他受不住。 安姨娘也不可说不精心了,她用米汤上头那一层稠衣把沣哥儿的肠胃调养了过来,如今虽还弱些,却也不是沾着油花就泄肚子了。 纪氏摆明的是让沣哥儿认生母的,前头又还摆着安姨娘,除开张姨娘独门独院身边只一个女儿,院里哪个人不两难? 雪又接连着下了三日,落落停停就是没有放晴的时候,纪氏既发了话说等天晴,那便得等到天晴了再派了车去把睐姨娘接回来。 落月阁一关快两年,里头大件的东西自然还在,小件却都是捡进库里的,还造了册,这会儿要拿出来,便得取了签儿一样样的核对了,再从签子上头消了去,一应物件儿列出单子来,叫纪氏掌过眼,这才好往落月阁里搬。 颜连章下了衙回来已经掌了灯,灏哥儿睡得张着小嘴流口水,他先往西厢房里看一回儿子,拿手指头戳他肥白白的脸蛋,把灏哥儿吵的皱了眉头哼哼,这才背了手往正房里来。 往常这时候纪氏早已经睡下了,知道他回来,也只留一盏灯,今儿却还点了八瓣荷叶琉璃灯,喜姑姑正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回事。 他用热水洗过面,擦了手往纪氏对面一坐,丫头捧了大盅儿进来,里头是鸡汤银丝面,盖着厚厚一层黄油,一开盅盖儿就是扑鼻的香气,他在外头吃酒胃里早就难受,这会子上一碗面,兹溜着喝了两口热汤,拿筷子挑起细面往嘴边送。 纪氏抬头笑看他一眼,手上还拿着单子,也不用笔,拿指甲盖儿在黑字上头划上一道算是删了一样东西。 颜连章只当是礼单子,吃得一碗汤面出了一身大汗,屋子里碳火烧得旺,他脱了外袍穿着夹衣还是热,热鸡油浸的面下肚连夹衣也穿不住了,干脆脱的只剩单衣,放下碗才觉得通身舒泰:“这是甚?官哥儿年辰的礼单子?” 这个儿子来的晚了些,却是实打实的贵人,不止是东府的贵人,确是一家子的贵人,细算起来,怀上他的时候,正是颜明蓁叫选中当成王妃的时候。 抓周取这样的好意头,颜连章心里开了花,他的官位又上一步,同在穗州的盐道又不可同日而语了,盐道只一地方的盐运,市舶司却是管着全部出海贸易,官不大,可能进这地方,若不是成王疏通到了太子跟前,哪里能得这样的肥缺。 光是官哥儿抓个周,那礼自正门抬到夹道往东府送,一长道儿再没断过,颜连章志得意满,受了人情自然也还送回去,自家大哥是真丈人不错,却是个清职,他这里通的才是青云路。 纪氏知道丈夫这向因着高升很有些得意忘形,原来在穗州还想着避回江州去,不卷进太子同于家的争斗里,如今领了职进得官,哪里还能同太子撇的清,成王同太子就走的近,如今别个眼里可不就是太子那一派的人了。 男人在兴头上,万不能浇冷水。纪氏点点单子:“把这个去了,换成大理石云嵌屏风。”她说得这一句,喜姑姑还没应,颜连章先奇道:“可是谁家作寿?”无端端的也没谁拿大屏风出来当礼。 纪氏嗔他一眼,随手把单子递过去,喜姑姑躬身接了退了出去,纪氏这才瞪他:“老爷也太不着调了,若不是韩国道家的来报,我且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桩事。” 颜连章思虑得会,这才想起睐姨娘来,他笑一声:“又不是甚紧要事。” 纪氏伸手点点丈夫:“怎不是紧要事,睐姨娘有了身孕,都已经作了准信了,再不好呆在庄头上,也是我的不是,怀得一胎倒蠢笨起来,连事儿都记不真了。” 这话论谁也不会信,可颜连章却不在意,他若真想着睐姨娘,早早便接了她回来,也不至冷落在庄上两年之久,听见她有孕,还略皱皱眉头:“回来便回来,也不是甚大事。” 纪氏要听的就是丈夫这句话,反手捶腰:“老爷动动嘴皮子,受累的可是我。”说着皱了眉头:“跟着出去的也知道回来报一声,早报给我知道,就早接了来,这大雪天的,若颠着了可怎办?” 一个没拿姨娘当一回事,一个没拿肚里的孩子当一回事,论完这两句,便吹了灯安歇,哪知道这话才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雪竟停了,天一晴地下一层白,衬着红梅枝儿越发的艳,明沅早上起来一面挑着燕窝,一面吩咐采薇把明湘给她画的白雪红梅图拿出来挂上。 九红昨儿几次张口想提一提睐姨娘的事儿,可明沅回来了便先吩咐泡上燕窝,再捡了两付写得不错的字预备着明儿进学带给宋先生看,接着又挑起自家私库里的东西,明蓁送了幅字儿,她总不能不回礼。 九红忙里忙外的跑了两回,这事儿不及提起来,就到了夜里,她折腾的一夜都不曾睡好,白日里起来往正屋去,明沅已经就着鸡脯丁子用了一小碗黄米枣仁粥,九红跺着脚发急:“姑娘真是菩萨性子,半点儿都不急。” 安姨娘那里怕都要火上房了,她好容易教养个哥儿,养到两岁大了,睐姨娘这时候杀回来,她夜里只怕把被角都咬烂了。 明沅听见九红这一句,扑哧一笑,拿筷子头点点碟子:“再给盛一碗来,明儿叫厨房送芙蓉蛋来佐粥,不必加肉,做素的便行。” 看她还吃的下,九红一肚子担忧没地儿吐露,真拿了泥金小碟又给舀了一碟子鸡丁瓜脯,眼看着明沅又用一碗粥,吃的身子热乎乎,罩上白底绣绿萼梅的斗蓬,套上暖手筒,慢悠悠步出院子,采茵采苓两个提着八仙盒跟在她身后往绿云舫去。 九红撤了桌儿去寻采菽,她已经明白些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了,那求着明沅送钱回去的话再也没提过。她知道自家开口求一句,明沅便得为着她这几百钱去央求喜姑姑,喜姑姑再去找外院的管事,绕这么大个圈子,受累的还是六姑娘。 采菽不论姐姐卷碧如何劝告她,呆的久了又怎么会不偏心,论起几位主子,在六姑娘这头当差活计轻省不说,人还最和蔼,从没有因着年小就胡发脾气的事,主子宽和了,下人也更精心。 她往针上串细米珠,来回串线往明沅穿的大红斗蓬上钉,见着九红来也不曾抬头,九红翻翻她手上的活计:“你怎的想起做这个来?” 采菽便是一笑:“我见五姑娘斗蓬上也缀着的,只咱们姑娘没有,收着这些个细珠儿也没用,不如全给盘出花来,这斗蓬还得再穿上两个多月呢。” 九红皱了眉头叹息,采菽也不去问她作甚,上房吹一阵风,几个院里立时就要落雪,先缉珠再盘金,钉完一朵缠枝花,九红的气也顺过来了,拈拈针头道:“太太又没说甚,何苦就自寻麻烦,我看姑娘就稳得住。” 九红鼓了嘴儿,把头往采菽身上一靠,她心里想的同采菽一样,哪里是怕太太如何,她是怕三姑娘又给姑娘脸子看。她眼睛里素来揉不得沙子,好容易待姑娘亲近些,这回只怕又得被迁怒了去。 ☆、第59章 腊肉蒸豆腐 雪水一化,路就难行起来,通往城中的主道两边堆了厚厚两尺雪,脏乎乎的透着黑灰色,马车辙一路碾过湿泥地,拖泥带水慢慢悠悠往城里头去。 小莲蓬手里抱了个大包裹,马车后头还挂着一串儿腊鸡腊鸭,底下还用粗瓮儿装了几坛子腌咸菜,一层土鸡蛋一层稻草的装了满筐,俱是庄头上人送的。 到她真要走了,庄头上人念着往里相处的情份,都有些仪程送她,或是些腊肠,或是些狸肉猪肉,再不济也给了篮子鸡蛋。 睐姨娘同韩国道的老婆处的不好,可总有两个相好的人在,别个知道她的难处,还宽慰起她来:“总归是做小,看得脸色过活便罢,你那两个已是叫别人养了去,便你心里放不下,可不叫人嫌?” 说这话的是个老妇,睐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还赖着她,她在庄头上呆的有年头了,儿子煽猪是一把好手,庄子里头养猪的人家俱都要求上门去,猪一煽过,性子就驯了,只顾着吃喝睡,养出一层层的膘来,过秤的时候才能卖得出价钱去。 睐姨娘认了她当干娘,她儿子又对小莲蓬有些意思,彼此有意说合,说到了年纪她就去求纪氏,把小莲蓬配给秦干娘的儿子。 到得这会儿还是这么个意思,小莲蓬已经十五了,在睐姨娘身边本是小丫头子,如今跟得两年,不是大丫头也是大丫头了,秦干娘想着儿子着意喜欢她,小莲蓬看着又是个心明眼亮的,帮着主子不知挡了多少祸事去,这才想要求娶。 她拉了睐姨娘的手拍她:“苏娘子是见过市面的,我嘴里说不出甚个大道理来,可我知道这公猪一煽过,连着母猪也只老实养猪崽儿,一窝里头哪一只不肥壮。” 自人到畜牲,争的不过就是这些。 睐姨娘捂着肚皮,面上因着气血不足脸色煞白,她弯身一福:“干娘说的是,我不过白天叹自己命苦,养活的几个孩儿,一个也没落在身边。” 秦干娘虽是庄头上人,年岁大了经的见的总归多些,哪家把女儿送人当妾,哪家卖了女儿当丫头,这些个姑娘年轻轻,花骨朵儿似的就没了,爹娘不过得着一份装裹,指指小院里头那株开了的红梅花:“花苞大的不结籽,苏娘子听老身一句劝,把这一个果子结好了,再去思量别个。” 睐姨娘往日也常在她跟前叹命苦,听她说这些话苦笑一声,把自家用不上的白绫缎子留给秦干娘当百年后的衣裳用。 坐在车里两手捂在肚子上,里头一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小莲蓬预备了一盅儿糖水蛋,递到睐姨娘面前:“姨娘且用些吧,这城里的路远的很呢。” 睐姨娘吃了几口热糖水,咬得蛋块滑进喉咙里去,越是往城中去,心里越是害怕起来,大妇是想磨搓她便能把她打发到庄头上来的,只当自个儿算是几个妾里讨他喜欢的,可他当着面温存,落后也只派高平来过一回,送些东西便再见不着人了。 知道他回来金陵是一回事,还当是正房太太阻了他来,哪里知道他心里压根就没拿她当一回事,生儿养女也不过是个抱脚脚床的丫头。 到了这会儿才冷了心肠,可不如秦干娘说的,一猪圈里的猪跟人争的又什么不同,她叹出口气来,推开盅儿不再吃,小莲蓬却满面都是喜意:“姨娘还叹什么,真个是菩萨保佑,送子娘娘都护着你呢。” 睐姨娘看一看她,却没像小莲蓬想的那样欢喜,只靠到枕头上阖了眼儿,心里倒似打翻了五味瓶,酸辣咸苦说不出什么滋味来,里边那一丝丝的甜,也给盖住了。 早上出的车,到正午才到颜府,车里再舒服也还是累人的,小莲蓬先跳下车去,反身来扶睐姨娘,踩着小杌子下得车来,理理衣裳就先往上房请安。 睐姨娘一手扶了腰一手搭在小莲蓬胳膊上,原不过是坐久了腰酸,她原已是撑不住了,想着必要请安,这才忍了过来,腰上那节骨头就跟断了似的,可瞧在丫头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纪氏屋里正摆饭,明沅澄哥儿陪着她一道用饭,庄头上也一样送了腊肉风鸡,今儿就一道腊肉豆腐,拣肥瘦相间的腊肉,切大块上下各一层铺开,中间夹着片成片的豆腐,盖上盖碗上笼去蒸,蒸得肥肉肉汁都浸到豆腐里。 上得桌才把盖碗掀掉,里边热气儿不散,拿筷子挑去肉,用勺子舀嫩豆腐吃,这菜吃进口里的俱是素的,却半丝豆腥味都无,满口肉香,澄哥儿拿这个豆腐拌饭不要佐菜就能吃一碗香稻。 琼玉琼珠见着睐姨娘的模样兹当她是拿乔,见着她鼻子里头哼哼出声:“姨娘来的不巧,太太正用饭,且在这儿站一站。” 睐姨娘已经脸色发白,哪里还站得住,小莲蓬先自忍不住,才要上前去,想着好容易回宅子,再不能被发落出去,忍气吞声道:“姨娘受了颠簸,非得先来给太太请安,还请姐姐们饶个凳子坐。” 琼玉扯扯嘴角,往抱厦里一指,小莲蓬赶紧扶了她进去,让她坐到绣墩上,又讨来热水给她喝,睐姨娘一口热茶下肚,这才缓过气来。 澄哥儿挟了虾圆配饭,手一滑落到地上,叫琼珠捡起来,看着饭用得剩下一道甜茶不曾上,这才把睐姨娘过来请安的事报给纪氏知道。 纪氏原来还有心压一压她,想到丈夫一句不曾问,又懒怠了精神,啜得一口茶,指人把桌子撤了,叫澄哥儿带明沅去看他养的那只麻雀。 澄哥儿拉了明沅的手出去,却冲她眨眨眼睛:“娘有事儿要办。”故意慢着步子走,等到角门边一转身,明沅只看见一道影子,一怔之间立时明白过来,是睐姨娘回来了。 纪氏也已经将两年不曾见过她了,她窝在锦枕里头,睐姨娘跪在织金缠枝花毯子上,等她咽了一口茶这才早了起,搁下茶盅,放眼过去,只见睐姨娘身上一件白底小朵菊花对襟褙子,头上一把玳瑁梳子,身上一件首饰也无,人瘦了一大圈,更显得腰细肩窄,瘦骨伶仃的样子。 一双眼睛大的吓人,原来后就一张瓜子脸,如今愈发尖了,两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上半点胭脂也没擦,看着一脸病容的模样。 心里再不喜她,她怀着孩子病了,也还是主母的失职,纪氏自上往下打量她一番:“若身子不舒坦也不必瞒着,招了大夫来给你按脉。” 睐姨娘斜签着身子摆手:“太太已经为妾操了心的,再不敢叫太太烦心这些。”一面说一面缩脖子,纪氏挑挑眉头,看着她又想起明沅来。 这么一看,明沅跟睐姨娘两个,倒是半点儿都不像,明沅能吃能睡,胃口最好,脸生的圆团团的,只下巴上带个尖儿,笑起来面颊泛红,倒是几个女孩子里生的最福相的。 纪氏心里那丝不快也跟着散了去,不论睐姨娘这胎是男是女,都不打紧,她既问过了话,便不叫她再立着:“下去罢。” 睐姨娘是远远瞧见了女儿的,她自抱厦往上房去时,瞧见个穿着红袄蓝裙的女娃儿,头上攒着金花叶,腰里挂着玉三件,打眼一瞧竟没认出是她的女儿,到进屋门才恍然大悟,才刚那个是自个儿的女儿。 进得房来只得了这么两句,头一句还问身子,后一句便是叫她出去,睐姨娘扯着脸笑,躬着身子退出去,叫小莲蓬一扶,掌心一层冷汗。 小莲蓬还不敢在上房里高声,出得房门才央求:“哪位姐姐帮着搭把手,帮我把姨娘扶回去。”竟没一个搭理她的,还是卷碧念着明沅的情分,指了个扫地丫头,叫琼珠批头骂一句:“要你做好人,谁知道是不是妆相。” 卷碧分辨一句:“总不好才来就病在院子里,太太脸上也不好看。”琼珠这才作罢,扭了身打帘子进屋去。 落月院里头房屋舍都扫干净了,东西也都铺上了,可侍候的丫头却还不曾配齐,除开小莲蓬一个,原来那些个丫头要么就是发落到了浆洗房要么就是派到院子里头洒扫,这么些日子过去,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原来的调回来,还是另给她配上新人。 小莲蓬原当回来了便好了,进得门冷清清连个碳盆都没支,庄头上还有个搭手的,这里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她抹下腕子上一只银镯,托了那个丫头去烧热水,拿斗蓬紧紧把睐姨娘裹起来:“姨娘忍耐些个,一会儿便好了。” 屋子里又冷,人又乏,好在来时吃了两个糖水蛋,可支撑得这些时候,腹里早就空了,也只得干忍着。 等得一盏茶,那些个丫头这才过来,小莲蓬知道怪不得她们,也不急着问姓名,先把碳盆烧起来,再去厨房要了些软和食物,西厢里头还搁着原来的旧箱笼,上边罩着一层灰,也不知道里头还有甚个东西。 睐姨娘用了一碗面,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意,丫头们一字儿排开报了姓名,她便摆了手:“我姓苏,可别记差了。” 上房里赐下的东西不多时也跟着到了,还是喜姑姑被派了这送东西的差事,才刚要称一声睐姨娘,就叫她一把搭了手:“再不敢当姑姑这一句,往后这个字可不能再提,还是按姓名称呼罢。” 喜姑姑拿眼打量她,见她脸上连粉都没搽,眼睛一圈都黄的,人又瘦又倦,赶紧扶着她坐下,睐姨娘眼圈一红:“给姑姑打听,六姑娘跟三少爷可好?” 她这句话送回去的时候,纪氏正在看帐册,有几处庄头今年算是小年,出息并不多,折现银子送来不过二千五百两银子,比旧年少掉一半,她正捏着单子皱眉头,喜姑姑抱了这一句上来,纪氏也不拿这当回事:“她既想改,便长久的改了罢,我这里免了她的请安,叫她好生在院子里养着。” 才刚送了这话过去,夜里落月阁里的丫头就来报,说睐姨娘身上见了红,看样子孩子保不住了。 ☆、第60章 莲子银耳羹 睐姨娘换下来的亵裤上头落了铜板大小的一块红,她原只当身上不舒坦是车坐久了,又受了冻,厨房送来的暖粥姜汤吃下肚中,自觉身上好些了,才刚回来不欲生事,等屋里烧得暖和起来便盖了毛毯子挨在窗边。 一整个下午到晚上一声都不发,只看着小莲蓬领了丫头忙前忙后,屋子虽理得了,还得归置箱笼,原来那些个东西,有记着的,有不记着的,俱得一样样摆出来看,可不可用再由着她点了头或是拾掇了,或是摆到架上。 到夜里掌了灯,才算将将安置好了,由小莲蓬领着来给她请安,睐姨娘眼皮儿都撑不开,略点点头,只觉得觉着腹中坠痛,由着小莲蓬给分派了房里的差事,自家挨在枕上昏昏睡去。 等醒过来,出了一身的汗,烧得面颊通红,急喝了两口蜜茶,拿被子捂了躺到床上,小莲蓬帮她掖着被角:“六姑娘那儿送了一碗银耳汤来,姨娘是温着,还是现喝了?” 睐姨娘眼圈一红,端了碗的手直抖,声音一哽:“难为她还想着我。”小莲蓬心里叹息,脸上却笑:“看姨娘说的,六姑娘是姨娘生的,哪有不记着亲娘的,我可瞧过了,里头莲子都是取了莲心的。” 这话到底心虚,府里可不就有一个不记得亲娘的,小莲蓬把着她的手一托,勉强喝了半碗,睐姨娘先是为着这番话露出点笑意来,可想着已经长的认不出来的女儿,再想想那没影了的儿子,心里一苦,抽抽噎噎哭湿了半条帕子,灯也昏了,人也昏了,解开衣裳要换里衣,这才看见亵裤上头见了红。 小莲蓬急在屋里头子打转,她们能从那苦地界回来,靠的全是姨娘肚里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有个什么好歹,她们这辈子也没出头的日子了。 庄头上确是过的自在,可她这两年都不曾见过家人,主仆俩算不得凄风苦雨,可吃住俱不能跟府里头比,夏日里蚊虫多,长袖衫儿裹得密实实,风都透不进来,可蚊子偏能钻进纱衣里头咬人,庄上的人还说甚个是欺客,捡着血肉香甜的咬,夜里脱了衣裳,白条条的腿上一个个红包,怎么搽油也还是痒。 到了冬日屋门都迈不出去,雪一下就是一尺厚,纸窗薄墙怎么挡得住风寒,柴胡姜汤是日日都要煮的,住的两年,俱都瘦了,睐姨娘倒好,小莲蓬自个儿手也粗了,脸也黑了,在庄上不显,到这儿别个都拿眼瞧她。 来的时候想着那头的好处,真进了好屋子,由着她当大丫头指派起小丫环来,她又不想走了。 一叠声的叫人去报,这时候二门都下了钥,没个急事再不能开,睐姨娘捂着肚皮咬牙哼哼,额上浸出冷汗:“忍忍罢了,咱们才回来半日,便闹这样的动静出来,叫别个怎么说。” 小莲蓬同她一同坐卧,说是主仆,却也能当睐姨娘半个家:“姨娘这会儿还说这些个,肚里的孩子才要紧。”差了人往上房报去,她又不曾生养过,见着红只怕孩子没了,急的眼圈发红,报上去自然就重的多。 要开二门的事,自然要报给纪氏知道,她同颜连章两个正私话,听见睐姨娘身上不好,心里先自冷笑,只当她是专捡这个时候来作乱的,还当她是改了性子,竟还敢当面弄起鬼来。 可当着颜连章的面,却还得持住了:“赶紧请了大夫来看,万不该这时候接了来,只想着赶紧接回来,没想着胎还不稳。” 颜连章听见小妾流产的事,皱了眉头,等丫头出去,却长叹一声:“想是没有缘份的,咱们儿子女儿都有了,也不少这一个,你宽了心便是。” 纪氏勉强笑一笑,又自陈几句:“老爷万不可这么说的,叫大夫诊治了,若能留岂不是有大缘分?”枕在枕上心里却是一哂,男人家都是嘴上说的好听,看看大嫂便知,闺中对着旁人没说道,对着她却曾吐露一句,说哥哥堵咒发誓,若没孩儿便抱养了兄弟的来养活,再不要第二个人。 这话说出来不过半载,就把院里的通房丫头抬成了妾,肚里还怀了纪怀信的种,纪舜英如今受这样的冷待,未必不是当初种下的因,没儿子时自个骗自个,有儿子,那当日情形怎么会不涌到眼前去。 黄氏说的时候满眼是笑,却不住拿帕子擦泪,拖了纪氏的手:“得他这一句,我这辈子都值了。”她自家也知道行不通,可丈夫说了,她便受了这一片情,哪里知道这情会去的这么快。 男人说的话,信一半儿留一半儿,颜连章这么说,纪氏听着顺耳,落后也不当真,若她真跟嫂嫂一般处事,便没婆婆压在上头,丈夫也不会似如今这么甜情蜜意。 两人还真就吩咐了一句,往二门外头请大夫看诊,再开方煎药俱不是她们来打理,琼珠叫起了喜姑姑,由着喜姑姑一手料理。 她在二门上见着去请大夫的是高升,自家儿子跟在他后头,心疼锤子大冬天还起夜,可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给他紧紧袄子,吩咐他:“有甚事跑在头里,别叫高管事特意吩咐。” 锤子身量长了一大截,脸却还是孩儿模样,冲着喜姑姑皱皱鼻子:“我不冷,我可热乎呢,娘你赶紧到房里头去,别吹着风。” 喜姑姑哎着应了一声,她是披着衣裳出来的,戴了风帽还有手炉,既是纪氏身边得脸的嬷嬷,身边自有侍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再冻不着她,可儿子到底是比在家懂事许多,跟着管事往后有个好前程,便是到外头铺子里头伙计帐房二掌柜也都比在宅子里头混吃糊涂过日子更强些。 她眼见着锤子出了廊道,眉间的喜意就又散开去,侧了头往宅中一望,满目黑压压的树,落得一块块白的地方便是积雪覆盖的屋顶,叫层层叠叠压的最远的那一处就是小香洲。 六姑娘的日子眼看着好起来,怎么又出这么桩事儿,不论睐姨娘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这恶名儿总归担了去。 大夫来开了一付保胎药,还有安胎的药丸,叫她含服了,这胎原就不稳,坐车叫颠着了,冷风一浸人有些受不住,先把药吃着,若身上还不干净,这一胎便是保不住了。 小莲蓬点灯熬蜡的把药给煎了,她自家看着炉火,再不肯假人于人,煎了药趁着热吹一会子就送给睐姨娘喝:“姨娘拜了多少菩萨,菩萨定然照管着咱们,且宽了心,喝了药便好了。” 夜里就在床边打着地铺,睐姨娘拿帕子绑了头,歪在枕上有气无力,伸手去拖住小莲蓬的手:“还当回来了能好睡一夜,哪知道受不起这福份,若是没你,我再没如今,若将来能有一日好,再少不了你的。” 小莲蓬坐起来给她掖好被子:“姨娘睡罢,咱们这一闹,只怕得隔得些日子才能求太太让见一见哥儿姐儿了。” 睐姨娘双手护在腹间,动都不敢稍动一下,老老实实躺着,脚尖儿贴着汤婆子,心里想着明沅如今的模样,隔得远看不见眉眼,只记得那一身红绫袄,又想沣哥儿,脑子里转来转去,许久才昏沉沉睡了。 第二日还想下床给纪氏请安,叫小莲蓬死死拦住:“姨娘可歇了这心思吧,太太那儿我去回便是,若你去,这真的也成了假的。” 拿着药方药瓶去回报给纪氏听,一屋子的姑娘少爷,小莲蓬隔着门瞧不分明,眼睛一扫就先看见了明沅,脑后挽了两个螺儿,系着金丝飘带,穿了柿子红的小袄,胸前挂了一把大金锁,只她离纪氏坐的最近,话也说的最多。 纪氏膝上抱着灏哥儿,下首坐了澄哥儿明沅,屋里笑语不住,断断续续听见是要预备起冬至节来,明沅还笑一声:“算着日子,大姐姐的及笄礼也快了,我实不知道送些甚个好了。”说着偏了脸去看另外两个姐姐:“你们都送什么?”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看大姐姐喜欢梅花,想给她绣一幅雪地新梅的坐屏。”明洛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送甚,正愁呢。” 缠七杂八说得许久,小莲蓬垂头等着,立的脚麻,里头这才散了,明沅跟在明洛后头出来,打眼就看见了小莲蓬。 她目光一睇,又收了回来,她是今儿早起捡燕窝的时候知道睐姨娘身上不好的,巧月送了信来,明沅昨儿还送了吃食去,接着了信皱了眉头,想等请安再打听,见小莲蓬还立的端正,面上也无急色,知道是无大碍了,半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小莲蓬等人都出来才进去回话,纪氏知道睐姨娘无事,接过来看了方子,知道正吃药,让琼珠吩咐厨房送些温补之物去,小莲蓬才要谢,纪氏又道:“我原想叫六丫头沣哥儿两个瞧瞧她去,既病着,便罢了,等她好了再说罢。” 面上瞧不出喜怒,连说出来的话也没半分烟火气,可小莲蓬听的这话,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弯着身子行礼:“是呢,姨娘也是这个意思,怕把病气过给哥儿姐儿。”是胎不稳又不是风寒脑热,可纪氏发了话,哪有不遵从的。 纪氏听得这一句,这才打量她一眼,轻声一笑:“她倒是懂事知礼的,卷碧,拿一匣子高丽参来,煮汤沏茶搁一片进去,都相宜的。” 小莲蓬代睐姨娘谢过,接了高丽参,一路回去都想着要怎么开口,姨娘的眼睛都要望穿了,就是盼着想见见两个孩儿,好容易进了门再叫她忍,又怎么忍得。 她自家也知道两个孩子是要不回来了,三少爷说不得还指望,两个都是姨娘,六姑娘是怎么想也不会回来了,便是太太不想要,也万回不来。 睐姨娘吃得这些苦,人倒清醒了些,心里猜测着纪氏怎么也得关她一段,听见小莲蓬说纪氏叫她好生养着,立时就明白过来,白着脸点点头:“是了,我身上不好,也不想叫她们瞧这病歪歪的样子。”转了脸冲着床,不一时枕头就湿了一片。 只晴了这一天,一大早又下起雪珠来,风刮在人身上钝刀子似的疼,明沅写得会字就要放下笔来搓搓手,宋先生让她们临山水长卷,一屋子三个姑娘拿了笔细描,明湘明沅坐的住,明洛却不耐烦了:“画屏,往手炉子里头再加块碳。” 宋先生在绿云舫后头歇着,放三个学生在前头习画,明洛抱了手炉在两人间绕了一圈儿,叹口气:“你俩这是怎的了?出了上房半句话都没说过。”她自然知道是为着什么,张姨娘在院儿里幸灾乐祸了许久。 她自家占了那一年不曾怀上,回来眼见着沣哥儿能走会跑,口里声声叫着安姨娘作姨娘,哪能不嫉妒,谁晓得睐姨娘有孕的消息又传回来,张姨娘差点儿咬碎一口牙:“她倒比只母猪还好生养!” 明洛跺着脚下冲她发脾气:“姨娘怎么这样说,明沅是小猪崽子,我是什么?”出了门要争长短,到底还是记着明沅明湘两个都待她好,回来前生了张姨娘的气,为的就是她不肯摸出银子来,给一姐一妹置办一块绣花地毯,她走的时候满口许诺,却一件大的也没,只带些小玩意,深觉丢脸。 张姨娘手头是很有银子的,颜连章手松,跟着去了穗州这一年,攒下许多好东西来,有家用里头抠的,还有自颜连章那儿讨的,她存下来这些全为着女儿,听见女儿嗔她也不恼:“你是什么,你是娘的心肝肉儿,你挑这个挑那个,娘这里可亏了你?咱们守着银子过活,可不能搅到那混水里头去。” 她的意思是站干岸,看着两边撕撸,最好还能渔人得利,明洛晓得该少说少问装不知道,可她喜乐惯了,姐妹一处虽拌几句嘴,自来不曾这样一日都不说话,她才开了口,明沅就长长叹一口气。 明洛看她蹙眉头,浑然无谓:“我知道你愁什么,你姨娘回来便回来了,总归你又没养在她那儿,澄哥儿的姨娘离的这样近,他也没甚个说道,你难什么。”说着还冲她皱眉,不解她为甚这么愁。 若真能似明洛说的这样轻巧倒好了,她心里是期望着睐姨娘能养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她不能了,沣哥儿也不能,只肚里这个才能安抚住她。 明湘搁了笔,眼睛看看明沅,彼此心领神会,轻悄悄叹了一口,也不再作画,三人坐在一处,采菽端了食盒上来一碟子果仁馅的酥饼,一人捡一块对坐着吃起来。 到底还是小姑娘,有明洛这儿歪一下那儿搔一下,没一会儿就笑起来,明沅也跟着笑,心里跟罩了层阴云,听见外头雪珠沥沥落下的声音,这桩担忧怎么也放不下。 纪氏守着女儿喂她喝姜汤,明潼这病来的快,去的却慢,蒙着头睡了两日,汗出一层身上就一轻一层,只还觉得发虚,纪氏便不许她起身,跟先生请了长假,让她好生将养。 明潼人没瘦倒还胖了些,气色看着也好,叫纪氏搂在怀里喂汤,安闲的眼儿都阖上了,只勺子伸过来,这才张开嘴,纪氏喂完一口,拿手点她的鼻子:“瞅你这懒模样,坐起来些,可别洒到被子上去。” 明潼反身抱了纪氏的腰:“娘在这儿,我懒些又怎的了。”屋里燃着内造百合香,把姜汁味儿冲淡了些,明潼抬头看着模样不对:“娘这是怎的了?可是有烦心事?” 纪氏给她掖掖被子:“哪有甚个好烦心的,你身子好了,娘便万事都不愁了。”明潼嘻的笑一声,挨着纪氏拿被子掩的只露出一张脸,纪氏抬手把散发别到她耳后去,等她睡下,纪氏走到罩门边,点了大篆:“再不许告诉姑娘,让她安生养病。” 她前脚才走,明潼立时就争开眼睛,叫了一声小篆说要更衣,扶了她的手:“院里出了甚事?” 小篆咬了唇儿,只觉得手上越来越痛,兹了一声:“睐姨娘,苏姨娘有了身孕,叫接回来了。” ☆、第61章 面条鱼 明潼心头一片震荡,她咬着唇儿倒在枕头里,小篆急的眼圈泛红:“姑娘再不敢说出去,太太吩咐咱们让姑娘好生养病。” 明潼听见了好似没听见,怔怔盯着帐顶,小篆脚尖往前,张了脸看看她,抖着嘴唇才要说话,明潼吸一口气:“你下去罢,我知道了。” 飞罩门上的纱帘放了下来,明潼无力的躺在床上,不住抠着床罩上绣的金丝牡丹花,指甲一下一下的刮,抠得那一块牡丹花瓣半边起了毛。 怎么还是躲不过,都折腾她要死了,竟又活过来,只当这辈子就在庄头上了,偏还能有孕又回来!上辈子睐姨娘可只有一个儿子!如今不止多了一个女儿,肚里还又怀上一个。 红唇叫她咬得发白,手不住打着颤,已是有了一个半变,再不能生出另一个明数来!,明潼捏紧了拳头,唇儿由白变红,呼的长吸一口气:“小篆,进来给我续茶。” 小篆拎了铜壶进来,见明潼面色如常,心里先松一口气儿,往茶壶里续了水,才刚要退出去,明潼便开口道:“我觉得肚里头有些空,你去厨房要一碗面条鱼儿来,我就馋平姑姑做得那味儿。” 既要平姑姑亲自做,小篆便跑了一回厨房,平姑姑管着厨房食事,除开上房有些大菜还亲自掌勺,已经不碰锅子灶台了,既是明潼开了口点的,便系了围裙做起面条鱼来。 说是面条鱼,却不是真的拿面做的鱼,是拿小刀把半指长的银鱼鱼肉刮下来,打得起浆,拿面粉蛋清一道拌了,捏出个鱼形来,下到汤里,这汤必得用老鸡煨得没有半点油花,捞出鸡肉鸡皮来不用,下进汤锅里头一滚不捞出来,装在砂罐子里头盖上盖儿,用食盒里拎着过来。 平姑姑亲自给送来的,明潼一病,纪氏便让她先顾着这头的吃食,上房倒不要她做了,平姑姑听见明潼点菜,怕她吃的不好,亲自送了来,问问她夜里想吃甚,先给请了安,自小丫头手里拉过砂罐,舀一碗出来,鲜鸡汤白面鱼,撒了粒粒碧绿葱花,看着就勾人的馋虫。 平姑姑端了送上去:“三姑娘尝尝咸淡,夜里想吃些甚么?” 明潼说是说馋这个味儿,端在手里却只吃了半碗:“倒难为姑姑还特地跑这一回,下雪落珠子的,还不赶紧看了茶来。”她在屋里头从不要一屋子丫头围着,小篆出去端茶,剩下的大篆也派了活计:“这般好味,别白费姑姑这份手艺,这剩下的给澄哥儿送了去,让他吃着热热肚肠。” 两个丫头听命出去了,明潼转头看向平姑姑,冲她笑一笑,问道:“如今落月阁的食事是谁来料理的?” 睐姨娘第二日又见了红,唬得她连床榻都不敢下,吃喝俱都送到嘴边,苦药汁子喝下去没有一瓮也有半瓯,大油大肉咽不进喉咙,日日拿鸡汤炖了粥来吃,撕得一块鸡脯子,倒好吃上两餐。 人是回来了,却惹了纪氏的厌弃,便似喜姑姑忧心的,不论这滑胎是真是假,总归担了恶名,心里有意惩治一回,当着人问讯病情,又是请医又是送药,可落月阁里的月钱却迟迟没发下来。 睐姨娘回来时节正尴尬,上一轮月钱早就发了,下一轮发月钱又还离得早,箱笼里头倒有些贵重东西,却换不得银子用,若想吃的舒坦些,可不得往厨房里打点,总不能拿了丝衣锦袄作赏钱。 她这里日日要一只鸡,厨房先给她上了几日,落后便回说,天冷不及置办,每日里都要炖新的,才刚回来几日便吃了快十只鸡了。 小丫头回来报给小莲蓬知道,小莲蓬气的咬牙,这还不是按天算,是按顿来算了,睐姨娘连动都不敢动弹,为着赔了些眼泪,还是忍了这口气:“我仿佛记着,安姨娘张姨娘院儿里,也不并时时吃鸡的。” 姨娘有姨娘的份例,肉菜鸡鸭鱼羊都有定例,手上一松一紧,便差了这许多进出,若按厨房的来算,她确是把一月的份例吃用完了,羊肉嫌腥臊气,鸭子又太寒,只好吃鱼,多搁姜丝,拿姜味盖去腥味,将就着又吃了七八日。 纪氏等于是禁了她的足,明沅听得些风声,却不能去看望,也不能巴巴的日日送汤水过去,只隔得几日给送些点心果子。 这些个消息在下人里头传的最快,睐姨娘受磨搓,没一日就传到她耳朵里了,明沅叹口气,自床底下拉出钱箱子来,打开来拿出一吊钱,让九红悄悄送过去。 这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倒是时常能加一顿粥饭,院里支起炉子来,不往厨房去要,自个儿置办了锅子,拿粳米煮粥吃,又煮了一锅子的鸡蛋,沾了醋吃。 纪氏睁只眼儿闭只眼,总归不是少了她吃穿,还能样样称她心肠不成,明潼折腾了她几回兀自觉着不泄火,知道明沅给睐姨娘送了钱,冷哼一声:“她倒是个孝顺的。” 她有这么一桩事,身子倒好起来,原就是风寒,歇了十来日好个彻底,再往纪氏屋里去时也不藏着掖着,眼底轻蔑乍现,嘴角噙一段冷笑:“娘待她们再好也是好心作了驴肝肺,既这么着还不如发落了她回去,叫她尝尝跟着姨娘的苦处!” 她出这一回手,纪氏立时就知道了,这回睐姨娘撩了她的火性,是该得着教训,这才假作不知,大面上过的去便是,可明潼说的这话却还是左,只当她那性子扭过来了,哪知道她半点也没改,伸了指头就点她:“又混说,姨娘是姨娘,六丫头是六丫头。” “总归不是什么好货!”明潼这口气噎着出不来,哪个知道她为了甚下作手段才怀上了这一胎,她心里又恼又恨,不能对着亲爹发作,只好逮住睐姨娘出气,连带明沅也一并迁怒了,原来就视她作肉中刺的,兹当她是个老实本份的,竟还会暗渡陈仓,这会儿更借着由头出气了。 纪氏屋里燃了内造的百合香,瑞兽香炉两边趴着的麒麟口里吐出袅袅白烟,外头落着雪,屋里一片浅金深红,纪氏身上穿着浅金菊瓣纹的袄子,她一笑,明潼这点火气就先消了一半,自有了弟弟,她愈发依赖起纪氏来,原来全藏着的话,如今倒敢吐露一半儿了。 往她身边一坐,头靠在纪氏肩上,一只手挽了纪氏的胳膊,纪氏伸手抚住她的背:“你这个丫头,人行事还能跟抛角子似的,不是正便是反了?”她笑眯眯的捡了一块酥心糖,明潼堵气不吃:“娘就是太好性,她们才敢爬到头上来。” “哪个骑到我头上来了?是苏姨娘还是张姨娘?非得学那母蝗虫雌老虎?姨娘们不敢抖,你爹难道听着狮吼不怕?”纪氏还是头一回同女儿说起了夫妻相处之道:“敬着爱着是一样,哄着骗着又是一样,开一眼阖一眼的才能过安生日子。” “你觉着六丫头背着我给苏姨娘钱就是没良心?你怎的没瞧见她天天送燕窝?便不巴结着我,咱们家里已是出了一个王妃的,这些个女儿还能随手嫁出去?”纪氏敲敲女儿的脑袋:“若是那起子丢了亲娘一味钻营的,往你跟前腆着面目奉称,亲兄弟都恨不得踩上一脚,你见着便乐意?那些个才最会反咬一口。” 纪氏见女儿还沉了脸,觑着屋里头没人,压低了声音道:“如今蒹葭宫里头那个,可不就是攀着嫡出的姐姐,才一路勾搭上的圣人。”这些秘辛明潼原在宫里就曾听过一耳朵,宫人们闲话起来嘴巴更毒,此时听见纪氏说起,默不则声。 元贵妃家里的大姐姐进得宫去,姊妹两个差了总有十来岁,于妃一路爬上了妃位,圣人带着队去龙头庙进香,回来的时候途经于家,正碰着腹疼难忍,往于家去方便,打院子里出来见着立在玉兰花树下的元贵妃。 如今元贵妃高卧蒹葭宫,于妃又在何处? “原来你小这些不好论道,如今你大了,总该知道些。”纪氏抚了女儿的背:“懂得道理,心肠不坏,些许小事只当瞧不见便罢了,等你出了嫁,这些个妹妹就不走动了?” 明潼这口气到底不顺,对着明沅依旧没好脸,只到底没出手作弄她,明湘明洛两个都为着明沅松一口气,明洛一指头点在明沅的脑门上:“这会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罢,依着我说,你再不必苦了自个儿的。”不理就是了,便也伤不着这么伤筋动骨的了。 “谢着四姐姐五姐姐为我担这份心,我心里有数。”一吊钱说的好听些,也不过七百多,解得一时困,纪氏也不会一直压着月钱不发,救了急便罢,若是得寸缕金线就想着饶一付尺头,那再不能够。 睐姨娘的事,除了明潼跟安姨娘两个心里还存了疙瘩,再没在这后宅里头溅起一点水花来,她身子不好,便不必她请安,原来轻狂种下的苦果,如今都一一咽下。 明蓁将要及笄,整个颜家都在办这场及笄礼,单就着主宾人选就不知变了几番,最后是定下了梅氏的娘家嫂子过来为颜明蓁插钗。 人选确是有讲究,双亲在堂,公婆硬朗,还得儿女双全,俱家称贤的,才能当主宾人,梅氏思来想去,挑了娘家的大嫂,早早就写了信,请了她来,连带着把一双儿女也一并带来。 香合茶合、酒架酒盏、、盥盆帨巾早早就预备起来了,当日穿的衣裳戴的金钗俱是新造,冬至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可明蓁的笄礼却是冬至未过就先办了起来。 梅氏早早写了帖子,她在本地并无亲戚,便起意想把纪氏的娘家人俱都请了来,为着这个袁氏心头不乐,嘴里嚼了又嚼,啐了一口“说的山清水秀,还不是门缝里头瞧人,我出身比不得她,连着娘家人竟还不在帖子上了。” 梅氏瞧不上袁氏,明蓁回头就给补上了请帖,还派了朱衣去说合,先往二弟妹那头相请,自年顺上头算并没出错。 袁氏嘴上念叨,心里却还是高兴的,急急叫人打新首饰做新衣裳,又去刺探纪氏送什么笄礼,好说歹说非得要她抱个数出来,看她伸手就是一巴掌五个指头,先抽一口冷气,五百两!到底咽下了,又觉得自家吃了亏,他把家里那些沾亲的一并请了来。 三府里为着这一桩喜事忙乱,哪知道颜连章却叫圣人一句话调回穗州去了,还不是盐道这样的体面差事,而是专职叫他收荔枝树,捡那好的运回来,办红云宴。 圣人年纪不小了,就快五十春秋,年纪愈大愈好享受,偶然见得闲书写五代南汉王时办的红云宴,便有了这个意头。 可这差事能落到颜连章身上,却少不得同于家有些干系,原是相争市舶司的提举一位,叫颜连章得了,于家那旁枝亲戚没捞着这好处,到本家挑唆起来,元贵妃才有此一议。 她翻翻圣人看的书,便知道他心里头想些甚,假作拿着书翻开,阖下书摆在膝头:“那火霞一边,红云万丈,想是只在书中见了。” 圣人叫她点出心事,立时便道:“宫中太液池同红云湾相似,着人去办个千棵荔枝树来,开得红花结得红果,便给你办一个红云宴。” 他说要点几个去,底下办事的还是于家人,拟了单子上来,圣人阅开一回,批个准字,事前哪有人知圣人能有这个念头,旨意下来措手不及。 朝中诤臣力证南汉王荒淫无度,不问政事独宠女巫,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元贵妃也读得书,知道女巫确有其事,却把这句当作影射,在后宫里白衣跪席自请罪责。 圣人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付模样,一意孤行,偏要办这红云宴,不仅要办,还要在寿辰时办,宴请文武百官赴宴,坐在舟中看两岸红霞弥漫,闻万寿舞乐,共享太平安乐。 那起头劝谏的自没好果吃,叫罢了官放回乡去,余下那些原来相互不待见的,此时倒一意对付于家,下了死心力捧太子正统。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颜连章才坐上提举位,屁股还没热,就叫人夺了差事,他气的闷在屋里半日不响,此时又不好告病,可不明摆着蔑视皇恩,只得忍气吞声,收拾行装打点起来预备再去穗州。 这一回,不论是纪氏还是明潼都无暇再顾及苏姨娘了,纪氏犹豫着要不要跟着,明潼却想着,便因着这一回调了职,她才会去选第二次秀。 ☆、第62章 芝麻糖薄脆(刷不出的伪更) 荔中精品糯米荔是春三月就发花的,至六月挂果成熟,若是要兴南汉红云盛况,此时就当发船去穗州。 颜连章对这些倒不是全不明白,他在穗州却也吃过红云宴,只不过是打着荔枝名头的宴饮,红字不难,难的是个云字,回来遍翻古籍,往往提得一二句,说的也是南汉王如何无度,只说夹岸边俱是挂果荔枝,漫成红云,吃了何种菜肴一字不见。 可不是无度,一个南汉一个杨妃,如今都凑齐了,颜连章心头苦笑,若早知道便该告病在家,如今哪个不将他当成太子一系,可这谁输谁赢还真没个定论。 于氏算是靠着两位妃子娘娘发的家,家中原来就是读书考举的,先出了于妃,便一级级的往上升任,等出了元妃更了不得,都得一个“元”字,可见圣人心中有多看重她,长居蒹葭宫不说,得了荣宪亲王,是自小就抱在膝盖养大的。 才刚会爬就领了他去金殿坐龙椅,太子在下首立着,毛还没长齐的弟弟却在龙椅上头爬,他一向知道自己是天命所归,元贵妃再得宠爱,只要无子便动不得他的根基。 太子,远远冲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笑,还吩咐宫人照看好他,别让他磕着头,心里却在帐本上深深记上了一笔。 父亲自来不喜欢他,太子越是长大便越是放弃了讨父亲的喜欢,他渐渐明白,他一出生便同别人不一样,便是皇帝废后,他也依旧是嫡长子,而有他在,母亲再不得喜欢,也依旧把这皇后的位子坐的牢牢的。 他便是万事不出挑,做到中等,依旧还是众人嘴里得着美誉最多的,只有一样,他得宽和大气,弟弟们闹他不能生气,后宫里头闹,他也不能站出来为亲娘撑腰。 太子老成持重,为人谦逊,便是对待宫人太监也温和有礼,披着这么一张皮,只要忍到今上变成先帝,他就能吐气扬眉,这些个当他好性随意拿捏的人,会发抖跪在他面前求情,祈求宽恕。 他头一个要惩治的就是元贵妃,西宫里头不及修葺的宫室多的就是,择一处最破败的让她安身,收回幼弟的封地,让他这辈子呆在京中,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高兴了,就赏他一口,不高兴了,就斥责一番。 这些想头自他七八岁起便有了,他身边宫人说的,奶嬷嬷说的,还有亲娘张皇后说的,这个圈在他心里越画越大,便是靠着这些想头才能支撑着他在人前宽和大度。 到他年长些,进了书房读了书,拜了师傅,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见识愈来愈广,帐本上的欠债的人就越来越多,姓了于自不能放过,绕着他们捡好处的,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一个个,都不能放过,叫他们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颜连章连池鱼都算不上,顶多是只虾米,担着差事还没个正经的官阶,好好的从五品帽子飞去了,还不如就在穗州不挪动。 他既是去办苦差的,那儿又没有官邸可住,只得先往庄子上住着,苦中作乐道:“倒也好,我办着皇差,还能管着铺子。” 纪氏却皱了眉:“这哪里是叫你去办差,是拿了你填火坑呢,叫办宴,银子可支下来了?少不得还得先填付了去,再扯皮要银子,又怎么要得回来。” 别个当的都是发财的差事,偏他财还没发,先得填银子,也怪不得下边百姓不喜“进贡”这个词了,太湖石要征夫拉石,如今这红云宴可也得买树护树运树,太液池一溜儿都得种上,少说也要一千株。 “总归不是我一个担着差,我上头还有一个呢,你也莫急,办了这差事,我便再不沾这些,等朝中稳妥了,再起复。”他说这些话,纪氏半点儿也不当真,男人哪个不贪权,十年寒窗苦过来的,抓上手里头的东西哪还有放手的道理。 这一趟若是差办好了,自然放不下,若是办不好,兴许还能够出脱,她叹一声,理了一两箱子夏日衣衫出来,临到要走才问:“可要安排了人跟着老爷去?我这儿只怕脱不开身。” 明蓁笄礼不说,官哥儿也才周岁,哪里放得下他,颜连章赶紧摆手:“不过小半年光景,我怕也不得闲的,如今都几月了,要赶着花期挑出树株来,再挪到船上运回来,这功夫一点耽误不得,你且别忧心这些个,我理会的。” 纪氏嘴角一翘,却半句也不提出来,等张姨娘送了孝敬的衣裳,话里话外的想跟着去穗州,纪氏只作听不懂,张姨娘回去扯烂了两条帕子,到底存了希望,下回再请安便道:“这山长水远的,老爷身边没个照应。” 纪氏睇她一眼,笑起来:“老爷去,是办急差,就住在官府后衙,二门都没有,哪里看顾得过来。” 张姨娘面上发红,回去便“病”了,她一贯会弄这些个事体,是真病还是躲羞大家心里都明白,她还真个叫人煎药,开了盖儿散出一院子药味来,惹得明洛气的要搬来同明沅住,说那一屋药味儿都浸到衣裳里去了,把她新做的绉绸满地桃花裙子都熏黄了。 光看明洛这样,就知道张姨娘是假病,明沅微微一笑:“你要来我便扫榻相迎,只不能长住,一二日便罢了,久了成什么样子。” 明洛挽了明沅的胳膊:“我又不蠢,若是咱们姐妹再多些,便不光你一处能借住了,你可不知道,我姨娘聒噪的很。”她是烦不胜烦,这才出来躲清净的。 送走了颜连章,纪氏立时就把明潼送回了纪家:“你曾外祖母身上不好,娘这儿脱不开身去,你替娘尽尽孝,我是曾外祖母跟前长大的,可千万替我尽心。” 光是绣活计也还是磨不出性子来,纪氏越看女儿这付脾气越是心惊,往回去说了一回,纪老太太拍了板:“你把她送我这儿来,她这是当局者迷,眼前雾不散,这辈子也清醒不起来。” 纪氏挨着祖母便红了眼圈,她实是无法了,开解也开解过了,可她办起事来还是那一股子狠劲,若不把这棱棱角角磨了去,往后有得苦头好吃:“倒还要祖母为我忧心这些。” 叫老太太一把搂住了揽在怀里:“女儿都是当娘的心头肉,我是没生养过女儿,可这份心却体悟得。” 明潼果然听了母亲的话,收拾了东西往外家去,就住在纪氏未出阁时住的屋子里头,离纪老太太只隔得一道墙。 明潼一走,明沅暗自松了口气,苏姨娘那头的月钱续上了,纪氏又叫她领着沣哥儿去请安,惩治过了,该照着规矩办的事还得办。 她只动动嘴皮,难为的还是明沅,她去栖月院里头接沣哥儿,明湘连屋门也没出,安姨娘不开口,还是她吸口气,稳了声开口:“太太吩咐,让我带了沣哥儿,去看看姨娘。” 安姨娘扯着嘴角笑,面上还是那付温和模样,声音低软,连身子都侧坐着:“天还早呢,哥儿还不曾起来,叫他睡足些,外头天凉。” 明沅本就觉得尴尬,她原当这事会有上房的的丫头跟着来吩咐一番,没成想纪氏叫她自个儿来,看看天色这会儿确是早了些,她捧了茶盅儿坐了,拿了一块糖薄脆托在茶盖里吃着。 安姨娘抬头笑一笑:“这个沣哥儿最爱,他又出一颗牙,吃这个正相宜。”嘴里说着话,针线还不停,明沅看见绣箩里头摆着三四付小鞋底,嘴角的笑意都扯不开了。 糖薄脆上面撒了满满的白芝麻,加了红糖饴糖,吃起来又甜又香,却不是安姨娘跟明湘的口味,院里头纪氏爱吃咸,安姨娘爱吃酱,张姨娘是北边人口更重些,沣哥儿还是像了亲生母,爱吃味淡的甜的。 “他淘气,穿鞋子可费了。”安姨娘半刻也不闲,拎起手上的小袄:“这五谷丰登,便到正月里头穿,等大姑娘行笄礼,也好抱着哥儿去瞧瞧热闹。” 安姨娘越是说这些,明沅越是如坐针毡,她捏着茶杯的手指头紧了紧,缓缓吸一口气:“是呢,听说派了好些个帖子出去,那一天定热闹的很。” 安姨娘原来不曾看她,这会儿瞧了过来,收敛了目光,只一笑,不再接口,过不得一刻,画屏抱了沣哥儿出来,他睡的小脸红扑扑,圆滚滚的身子扭在彩屏身上,眼睛要张不张,嘴巴噘着,一脸的不高兴。 安姨娘伸手抱他接过去,抱着颠两下,沣哥儿哼哼两声,这才张开眼,一眼就看见明沅,眼睛定定的呆了会儿,伸过手去:“抱。” 一桌子粥菜送了上来,除开牛乳子炖的起花的粥,还配了鸡丁子炒茭白脯,银丝鱼跟核桃本拌香干,沣哥儿吃得一碗,安姨娘给他擦嘴儿:“跟了姐姐去玩,等回来有乳酥红果吃。” 明沅说不出话来了,幸好沣哥儿是乖的,含了指头肯跟她走,踩了石子路,行到栖月院门口,明沅一个回头,看见安姨娘立在窗边,眼睛盯在沣哥儿身上,见明沅瞧过来,冲她笑一笑,这目光就跟在她背后,一直出了绿漆院门。 沣哥儿已经很会说话了,他走到花廊里头仰着小脸,笑得眯起眼睛:“姐姐,我们去哪里玩?” ☆、第63章 香芄饺 明沅看着他的脸上懵懂无辜的神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安姨娘这时候把这些摊出来,自然带了私心,可她待沣哥儿的好,却不能否认,她确是在沣哥儿身上花了心思的。 便是她不说,明沅自个也会看,越是看就越是犹豫,若是沣哥儿知道抱养跟亲生的差别了,安姨娘还能待他这样好吗? 沣哥儿不过两岁,还不晓事,连话都是将将说顺溜起来的,便是告诉了他,他也不会明白。沣哥儿可怜,安姨娘也可怜,苏姨娘便不可怜了?便是纪氏,明沅也觉得她是个可怜人,一院子的可怜人,偏还要分出个输赢来。 自到了这地方,实是无一日轻松,提心吊胆步步小心,真的把自己摆到这个位置了,才能品出这无奈来,这样的日子不宽心过不下去,若她真是无知稚子,养到这样大,只怕把生母忘了个干净,再告诉她,她是姨娘养的,天然就跟嫡女不同,那怨怼愤恨哪一样都少不了了。 昧不下良心,才不能视纪氏的付出为应当,一味只将她作嫡母看待;可也不能对苏姨娘冷清凄惨假作不知,就连明潼,她也是体谅的,换个角度来看,女儿向着妈,造孽的是男人,可仇视妹妹比仇视父亲更容易些罢了。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这是明沅上一辈子去寺庙里游览时看到的,她不懂古建筑,也并不是真的有信仰,但看见这幅对联,却觉得没有白走一趟。 明沅越行越慢,自栖月院到落月阁还不足百步,她翘翘嘴角,蹲下身来给沣哥儿紧一紧头顶上的虎头帽:“沣哥儿乖,这是去看我的姨娘。” 沣哥儿是知道明沅不住在栖月阁是因为不是一个娘,这般告诉了他,他自然把自个儿当作是安姨娘生的,此时听见还怔怔出神,他以为明沅是没有姨娘的。 沣哥儿叫明沅牵了手往院子里去,下人早早就扫了雪,小莲蓬引着明沅往明堂走,路过石甬道,些许几步路拿石子儿拼出衣带形来,倒显得院子更深,一间明堂掩在树后,很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味。 堂前未种花果,两株枇杷树,老翠粗枝,生的根壮叶茂,却是落月阁后堂,见着明沅看过来,小莲蓬才道:“前庭有扇窗户坏了,正叫人修葺,后堂更暖和些。” 沣哥儿自来不曾进来过,行到一半就顿住了,有些害怕的不敢再往前走,苏姨娘已是披着斗蓬等在门边了,若不是小莲蓬拦了,她还要到门前去迎,还是丫头劝住了她,叫别人瞧见又不定传成什么样子,这才缩了步子,立在门前等着。 明沅一弯腰把沣哥儿抱起来,后头跟着的银屏赶紧要过来接:“姑娘仔细着,别摔着了哥儿。”她是安姨娘特意派来跟着的。 明沅也不理会她,往前两步,到门前站住了,看看苏姨娘眼圈发红,人都要站立不住的模样,把沣哥儿往地下一放,牵了他的手,苏姨娘只不说话,先在沣哥儿身上打转,又往明沅身上看起来,泪珠儿连串滚下来,打在襟前,哽咽半晌,只吐了两具字:“来了?” 明沅不可抑止的为着她心酸,生子认不得,这份苦已是够折腾的当娘的了,她捏捏沣哥儿的小手,点点苏姨娘:“这是姨娘。” 沣哥儿先还立在明沅身边,皱起鼻子看了苏姨娘一眼,反身抱住了明沅的腿,钻到明沅的斗蓬里,把脸埋了起来。 阁里没燃香,插了两枝红梅花,看着像是刚剪下来的,白底素釉瓶,换了天青色的褥子引枕,两边的靠手也是素的,跟原来的花团锦绣全然换了一付模样。 沣哥儿不肯喊她,她的眼泪反倒收了去,来来回回打量沣哥儿,眼睛粘在他身上就拔不出来,看的沣哥儿藏在明沅背后,半跪着露出一只眼睛看人,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还是明沅先开了口:“姨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苏姨娘对着这个女儿更加尴尬,看她如今行事说话,便想起来自个是怎么把她当作傻姑娘的,又是怎么听了养娘挑唆,这么个女儿心里还念着她,还知道给她捎钱来,若不是那一吊钱,她也挨不到纪氏松手放下月钱来。 这时候才晓得,什么富贵荣华俱是虚的,若是再来一回,她也学着安姨娘夹住尾巴不出头,能把自个儿的孩子养在身边,便比什么都宽慰了。 “已是好些了。”她两只手挨在裙边不住磨搓,听见明沅问话才抬手,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站起坐下好几回,看的小莲蓬胆颤,急急把她按到椅上:“姨娘有甚事吩咐便是,再不敢让姨娘动手。” 泡的八仙茶,吃的雪花酥,东西尚算过得去了,数量却少,还是手紧,没缓过气来,苏姨娘跟明沅记忆中的人相差很远,穿了件月白素色袄子,头上也没首饰,穿了厚衣裳还显得肩膀空落落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面色也很不好看,看样子倒是真的生过一场重病。 明沅捧了杯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苏姨娘眼睛还盯着沣哥儿,笑一笑道:“沣哥儿如今可能吃,是个小饭缸子,最爱食鱼虾甜糯的东西,身量也长,自去岁找了这许多。”说着伸出两只手指头比划一下。 明沅给做的衣裳鞋子,当着人送了来,安姨娘再不能收着不拿出来,明沅算是半挂在纪氏院里头教养的,她若是在这上头说一句,安姨娘也落不着好,不仅给沣哥儿穿用着,还得对着纪氏夸一句六姑娘手又巧了。 她时常做了送去,自然知道沣哥儿长了多少。她面上笑盈盈的,苏姨娘却不自在起来,垂了头不敢去看明沅的眼睛。 倒是沣哥儿知道她们在说自己,小人家耳朵最灵,甚个好话坏话都听在心里,一探脑袋出来了,狐疑的看看安姨娘,见她瞧过来,又赶紧缩回。 若真个是寻常孩儿,许哄上两句就回转了来,可明沅在她面前却全是大人模样,面目还稚嫩,行事说话却处处都带着纪氏的味道,让她想亲近又靠不过去。 明沅见她怔忡,正想说些沣哥儿会背书的话,正巧采薇拎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进来:“姑娘,厨房里头才备好的,刚才说加一道红糖薄脆,立时就烘好了,还是热的。” 采薇是有意这么说的,明沅帮补生母,屋里的丫头心里明白都不说话,她倒是头一个跳出来嚷着“姑娘不值当”的,才在安姨娘那儿听了带刺儿的话,没等着明沅吩咐就往厨房去又加了一个点心。 明沅知道她这火性子一半是冲安姨娘一半是冲苏姨娘,她看了采薇一眼,又转回来指着食盒:“也不知道姨娘爱用什么,甜的咸的俱都叫了些来。” 一层咸点心一层甜点心,咸的是虾子烧卖,豆腐皮包子,甜的是杏仁茶,藕粉糖糕,小碟里装满了松仁糖玫瑰糖,还有一碟子沣哥儿爱吃的芝麻薄脆饼。 这些点心摆出来,桌上立时就满了,一屋子香味儿,沣哥儿原来看着窗外,这时候也转过头来,缩着脖子歪脸打量苏姨娘,手悄悄伸出去,一把抓了块薄脆。 苏姨娘对着他笑,干脆拿了那一碟,站起来走过去要摆到他跟前,沣哥儿往后缩一缩,抱着明沅的胳膊不肯接。 “别叫他多吃了,免得积食,姨娘身子不便,赶紧坐下便是了。”抬眼看看小莲蓬,双目明澈,透的见底,小莲蓬一个机灵,原来想说的那些个,一句也出不了嘴,真似明沅说的那样,扶了苏姨娘坐到榻上去。 说是亲母女,却是头一回这样对坐,苏姨娘背过身去抹了泪:“可真是,你来瞧我,我竟这么不中用。”自家去开了柜,拿出一件衣裳,一幅裙子来:“也……也不知道姑娘身量多少,比划着胡乱做了,如今看着倒是正好。” 明沅身量算是长的,她比明湘小两岁,却快跟明湘一样高了,明洛穿着高底鞋儿,又像张姨娘,却是三人里头生的最高的。 采菽接了过去,打了包袱包住搁在圆台桌上,苏姨娘面上失望,她还想叫明沅试一试的,沣哥儿吃了饼子,屋子里的东西又看完了,不耐烦起来,摇着明沅的胳膊:“走!回去罢。” “已是预备好了的,夜里便在这儿吃,鱼虾甜口的,叫下边去备。”她这付可怜模样,明沅都不忍心去瞧,看看沣哥儿把心一横:“走的时候答应了去太太那儿用饭的。” 苏姨娘那双大眼睛黯淡下去,挤出一个笑来:“我竟没想着。” “姨娘如今回来了,往后时常走动,也不必急着这一日。”明沅给她画了个饼,见着她脸色好起来,心里不落忍,叫银屏抱了沣哥儿,一路回去,沣哥儿先是不说话,到了栖月院门口,伸手捏捏明沅,明沅弯了腰听他说话,他却把背着的那只手摊开来,原是手心里藏了一颗松仁糖。 这番会晤,不独纪儿满意,安姨娘也放下了心,夜里哄睡了沣哥儿,看着他白团团的小脸蛋,嘴角抿出一个笑来,抬头对明湘道:“六姑娘倒是个好的。” 明湘既不说话也不笑,看看安姨娘,等她瞧过来了,才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手里攥着绣活,安姨娘给沣哥儿掖了被子,又来看女儿的活计:“换来的珠子,可用上了?” “用上了。”明湘指指那一匣子珠,个个都是米粒大,这斗蓬做得仔细,一圈圈儿绕了金边牡丹花,牡丹上边还有四只金凤,是按着亲王妃的质式来做的:“还没问过两个妹妹,咱们这送个去,也太扎眼了些。” 安姨娘摸摸女儿的头发,女儿生的怯弱,可也到底十岁了,最好的亲事自然是嫡出女儿的,可她的女儿也不能落到别个后头去,万幸跟六丫头差着岁数,太太既抱了她往上房去,便是给自己全脸面也不会挑个差的,她笑一笑:“你大姐姐及笄,又是未来的王妃,这样的大事,咱们送份重些的礼,也是该当的。” 明沅洗了头发,采菽九红两个给她绞干头发,靠着火炉一层层烘干,再拿篦子上了茉莉花油,且一枝红玉兰花头的银簪松松挽起来,她的头发一直没剪,已经留到背腰处了。 采菽得了喜姑姑的吩咐,晚里睡前总要拿牛角梳子梳一百下,明沅抱了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只穿着中衣露着脚尖,采苓进来瞧见赶紧要给她盖:“寒从脚起呢,姑娘赶紧脚捂住了。” 明沅应一声,只不动,采苓叹一口气儿,拿了毯子给她搭往腿,几个丫头互换一回眼色,采薇先忍不住:“姑娘心也太软了些!”到底是明沅的生母,她不敢说的过份,却低声念叨:“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因着采茵未去,很有些不解:“给咱们姑娘脸子瞧了?” 采薇啧一声:“可不是,却不是你想的那一位,是那再老实不过,一句都不敢高声的软和人。”她一面说一面拧了腰,手指还点起来。 看的明沅“扑哧”一笑,采薇急了:“便是太太,也没在姑娘跟前说这些个话,她要表功该往正院里去,扯着姑娘说这些有甚用,闲的!” 明沅倒没觉得她无礼:“你这话屋里说便罢了,我一向同四姐姐好,这话可不能落到她耳朵里去!若外头有传出去的,看我说给喜姑姑知道去。” 采薇鼓了嘴儿:“哪用姑娘去告诉,只怕这会儿,上房已经知道了。”各个房头里添的小丫头,可不抱着手炉捧着斗蓬跟着。 “别个说的算不到咱们头上,可自屋里漏出去的,也赖不着旁人,我平素没那么些个规矩,这回却是谁说,谁就领罚去。” 采薇一甩帘子出去了,明沅使个眼色给九红,九红跟着出去劝,采菽看看她并没生气的样子,帮道:“她性子急些,心里总归是为着姑娘。” 明沅缓缓吐一口气来,她为的不安姨娘,是沣哥儿。 ☆、第64章 金丝卷儿(捉) 明蓁及笄倒比过年更成了府中大事,梅氏的嫂嫂自陇西赶来,还一并把梅氏送去梅家读书的明芃明陶带了回来。 西府里刹时热闹起来,既要备年节礼又要备及笄礼,还得安置屋子迎接客人,明蓁年纪渐大,这些个事儿原来还需帮手,如今只自个一人料理,指派了身边四个嬷嬷一人管着一人样。 食事器具,屋子人手,礼器礼具跟司礼接待,她虽一并办了,碍着晚辈身份总要拟了单子给梅氏看,梅氏这时候又想起纪氏来:“这些个我拿不准主意,你不若去给你好婶娘看看。” 明蓁对亲娘行事早就习以为常,只提一声:“娘那时候总是按着古礼办的,看看可有缺什么?”梅氏的笄礼是很盛大的,在陇西有头脸的俱来了,她只记得当时如何风光,要说一步步怎么操办却实不记着了,身边又没老人能提两句,还是一路侍候的她的丫头,还能说上两句:“只记着原来是要围绣幛的。” 说的全是不着四六的话,明蓁也一径听着,出了门心里叹口气,转头便去了纪氏那儿,纪氏听见她说的,端了茶盅儿一笑:“帟幕是必要围的,在屋子的东北角里,既挑了顺德堂,那倒不必画阶了,只列出正宾位同赞者们便是,余下的比着祠堂里头的摆,再错不了。” 这些明蓁却有些不知的,又没亲戚好帮,几位嬷嬷打小进宫,倒是见过公主笄礼,却不同按样子办下来,她即点了头:“多谢二婶了,我这儿确有些不凑手。” 纪氏也知道她为甚不凑手,梅氏却也是想着女儿的,她想把顺德堂前两株古柏换成台阁梅花,台阁梅氏蕊中含蕊,花中有花,俗名叫作有喜花,得着这样的好意头,往后自有好福气。 纪氏丈夫不在身边,也不愿去插这个手,袁氏一向只顾着自家,这会儿也不开口,颜顺章竟还觉得妻子想的很对,把明蓁一人晾在那儿哭笑不得。 过年时候不动土,这会儿都要腊八了,竟还想着要移株,冬日里移栽,哪有成活的道理,好好两株柏树活不成,连移来的梅花也活不成。 纪氏原在妯娌间还会包揽,自得了灏哥儿,便万事都不想了,她要全脸面,叫外人看着颜家三房和睦,反倒还落了家里的埋怨,明蓁写嫁妆单子那事儿,袁氏便说是纪氏有意要摸西府的家底。 这些隐隐绰绰的话传出来,纪氏也不好发落,所幸梅氏读书读的酸傻,听见这话也只一哂,她一向瞧不上这些,到这个年纪了也依旧还瞧不上这些。 明潼倒是生了一场气,她再没成想叫娘受这排揎,那房里的明涴原来就关在屋中,轻易不叫她出来,东府西府办的几回宴请,便连帖子也不曾送去,总归她是个三岁小娃,懂得什么,如今明涴五岁了,却还不曾到姐妹间来。 明潼有意忽略,底下几个妹妹跟着,偏袁氏还不觉着,也觉着女儿还小,她自家不认字的,也没想着要女儿认字,什么琴棋书画,更不必去学,女人家,只要理得后宅便是,学得这样能干,又有什么用处。 纪氏又不是泥人,便是泥人也有几份土性,她不沾手,是想着了没开口,到得梅氏,她却是真想不着,两个不曾开口,男人家更不会管到后宅去,颜丽章自个儿淘换善本珍本,竟不知道女儿到如今还不识字。 “你那头办事,我倒想叫你几个妹妹去看看,总也有了些年岁,往后出门子,见过大事就不慌了。”不一定嫁出去能办大事,但见着事不能怕,不能丢了娘家的脸,叫别个说她没教养好女儿。 明蓁一听就明白她的用意,立时就点了头:“只我那儿乱得很,妹妹要来我派了人来请便是,婶子这儿也要年礼,便不叨扰了。” 等三姐妹夜里再来请安的时候,纪氏便道:“你们几个也都大了,除了读书,也该晓些旁的事,西府大姑娘那儿要办宴,你们姐妹便跟着去瞧瞧,往后遇着了才不怵。” 明湘明洛两个面上带红,往后说的可不就是出嫁之后,带着羞意应声,退回去的时候,两个交换眼色,明沅叫她们挤在外头,她啼笑皆非,才这个年纪倒已经想着亲事如何了。 笑意一闪而过,当真想起亲事了,到了这里才知道亲事绝不是小说电视里说的那样,女人是有选择机会的,寺庙里一见,花会里一见,自此就生情结缘联姻。 小姐身边跟着四个丫头,一只脚动八只脚跟着,她不过一双眼睛,后头还有四双更跟,初中时候看的小说里那些大家庭里落水私通陷害,简直可笑至极。 纪氏便喜欢每一个庶女了?不见得,可她依旧得把她们教养好了,只有教养好了,她娘家女孩的德性才有保障,明潼的德性才有保障,外头人又不能进到内宅来住上十天半月相看,看一个女孩儿的品性,看的就是母亲。 两个少有这样兴奋的,连明湘都掩不住笑意,明洛吱吱喳喳说个不住,一时问明儿穿什么衣裳,一时又说总不好空了手去,得带点儿东西,等发现明沅一直不出声,又转回来拉了她的袖子:“六妹妹,你穿什么?” 明沅笑一笑:“前儿不是才送了衣裳来。”自小到大,除开明潼,她们几个的衣裳一季总有一套是一样的,除开身量不同,花边纹理颜色俱都一样,这大概像是庶女制服,办大事出客的时候穿的。 明洛一闷,连明湘都转过身来,两个也不是笨人,明洛叹口气:“我还想穿缠枝牡丹团花的那件呢。” “牡丹是大姐姐,咱们是绿叶。”明湘接了口,显是已经预备穿一样的出去了,连着首饰金锁也是相同的,除开她们,澄哥儿沣哥儿两个也有一样的衣饰。 明洛觉着没趣儿,她喜欢穿戴,张姨娘又事事依了她,她的衣裳箱子倒是三个姊妹里头最满的,一件小袄一条综裙,这个年纪已经穿起高底鞋子来了,上边缀着珠子,还特意在暖阁里掀起来给她们看,看的明湘满眼羡慕。 明洛垂头丧气的回去,到得门边伸手捋了朵腊梅,噘了嘴儿跺脚:“没趣儿!”哼一声转身回去,一姐一妹反而笑看了她。 再行得一段儿明湘也到了地方,她们自沣哥儿去见过苏姨娘,虽还来往如常,却总有些尴尬,明沅笑眯眯的看她进去,明湘却回转身来,拉了她的手,拖她行到树下。 风一吹,枝上几朵蜡梅扬下来落到明沅头上,明湘伸手给她摘了,冲她露出一点点笑意:“明沅,我代我姨娘,多谢你。” 第二日三人穿着一色四喜如意云纹锦袄,下边一色蜜合色综裙,颈里一样的金锁,发饰挂件也是一样,明洛也不曾穿高底鞋,同纪氏请安的时候,她一打眼就笑起来:“头一日去,这么着很好,明儿再换了一色的衣裳,过得两日去得熟了,再换便是。” 那就是还要穿两日同色的衣裙,可到底能穿自家衣裳了,明洛笑一笑,接了一碗糖蒸酥酪,仔细吃用了,才一道往西府去。 连礼也是一样的,不过几道点心再配上茶水,往大屋里去见过明蓁,一时也插不上手,坐定了看着明蓁一件件的料理事体。 “北上为首,立了案,把酒器摆在那头,帟幕的花色可定下了,支上架子,防着明堂门大开着吹倒了。”她说得两句,还转头笑一笑:“我这儿腾不出功夫,你们自己顽罢。” 仆妇上了一台小圆桌,上头摆的各样吃食,还有双陆花牌,纪氏让她们来是学东西的,明湘存着心思,明沅也不孩子,只明洛一个拿那些花牌下来翻找,还一字儿排开:“咱们来抽牌子罢。” 却无人理她,小声说着话,金丝卷银丝卷寻常爱吃的,这会儿也没人动,明洛正觉得无聊,前边来报:“大姑娘,二姑娘跟大少爷家来了。” 明蓁总有两年未见自个儿妹妹弟弟了,心里虽不能怨母亲,到底想着等出了嫁再没有亲近的时候,这会儿回来,怎么不高兴,立起来就要出去迎,还是宫嬷嬷拦了她:“姑娘好歹换一件衣裳,说要来肯是只到渡口,还有你舅姆呢。” 许氏是主宾,明蓁打小就不曾见过,换了一身大红刻丝满地花的锦袄,再换了遍地金葱绿长裙,脚下踩了软香羊皮高底鞋,披上浅金色斗蓬要出去,回头冲明沅几个招招手:“你们过来也一道罢,总要见过。” 一行人穿过西府花园去往前堂,颜顺章当差,梅氏也急急出来,拉了明蓁的手翘首以待,明洛压低了声儿:“我总有四年多不曾见着大哥哥了。” 明沅更是连颜明陶什么模样都忘了,只记得祭祖的时候见过一回,连纪氏也来了,还带着澄哥儿沣哥儿灏哥儿,这算是一家子的亲戚,沣哥儿一见姐姐就笑眯眯的过来,明沅一手牵了他,澄哥儿也立到她们一边。 前边还防着天阴点起了灯笼,今儿雪雨天气,路上确不好行,一个人罩着墨色刻丝鹤氅急冲冲往堂前冲进来,梅氏一声喊出去,那人掀了帽子便笑:“姑姑认错了!我可不是明陶。” 明陶这才冲回来,两个原是赛跑,梅氏一怔:“你是大哥家的,小四是不是!” 许氏这时候才进了门,笑眉笑眼,很是福态的模样,斜眼嗔了儿子一眼:“可不是,我命里的小魔障!” 明芃跟许氏身边挽了她的胳膊,这时候出来冲着拜见母亲,扯了明蓁的衣袖,眼圈一红:“姐姐。” 那男孩却满屋子绕起来,眼睛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最后落到明沅三姐妹的身上,手指一点:“小姑,你还生了这么些个妹妹?” “不许混说,才刚进门你像个什么样子!”许氏一把扯了儿子,敲敲他的头:“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来的时候非要跟着,我说他淘,老太太还说他这是活泛,到姑姑这儿来,再没有拘束的。” 这个小儿子,是养活在梅家老太太跟前的,梅氏自然知道,她把女儿送了去,便是母亲来信,说让两个小的自小养起来,往后感情才深。 看看明芃瞪他,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心里先笑开了,拉了他的手:“到姑姑这儿来,再不必拘束,这都是你表妹们,这是明湘,这是明洛,这是明沅。” ☆、第65章 荔枝酒 梅季明拿眼儿把明沅几个一一看过去,到底年纪不大,又一屋子长辈,续过礼,梅氏同许氏多少年不见,指了丫头送他们到院子里头玩乐,自个儿拉住许氏,把这及笄礼的单子给许氏过目。 明芃就在许氏屋里头养活着,家里如何早就叫许氏套了出来,自家这小姑这辈子便是这么个性子,也亏得姑爷不相欺,遇着的妯娌又是和顺的,对着纪氏歉意一笑:“原该一处说说话,只我这腰不好,等歇过了气儿,再去东府拜访。” 袁氏自始自终不曾出来,许氏也不在意,跟小姑子一道回去,还叹一声:“你这个二弟妹是真挑不出错处出来了。”她只当几个姐儿穿那么一身是专迎接她的,一眼看着就是有规矩的人办出来的事儿。 梅氏见着家乡亲眷,肚里有倒不完的话,这会儿不拘嫂子说甚,俱都点头:“很是,原婆婆在时,便是这么说的。” 三岁看到老,梅氏三岁就能背长恨歌了,只当她天生聪颖,哪知道到十三岁二十三岁全无长进,诗书读的越多,人越是发木。 许氏能当梅家长子长媳,自然不是光靠着诗文出色,她宽和一笑,一路穿廊过院,到得“吾爱庐”前,抿嘴笑了一下,公公婆婆眼睛真是毒,这么个女婿竟从千人里挑了出来。 梅家立得书院,不独陇西一带来求学的,隔山渡水的也有人上门求学,及其盛时,一片山头都是朗朗读书声,连着山脚下下的农夫也得念两句“道可道”,脚夫货郎也能说两句雅谑,猜个论语灯迷。 家里这个小闺女养成这付性子,便还能挑着个同她一般呆傻气的夫婿,可不是高运。许氏见着小姑子院门口刻得“无俗韵轩”四字,还是颜顺章手笔,开间进去是漆画山水长卷,三间屋子并不用墙隔断,而是用高山流水的雕花门虚隔起来,两边粉墙挂两幅画,一幅是管夫人水竹图卷,一幅是逃禅老人雪梅图。 见着管夫人,便想起了《我侬词》,许氏便似见着了闺房私事,扭过脸去不看,到右边屋子临窗的罗汉床边坐了,丫头送了台阁雨花茶来,专捡了一层开花的白梅花儿,滚水一倾,花心里包着那朵也开了,一屋子的淡雅香气。 许氏是见惯了这些的,出了一个梅氏,她父亲是族长,到了这辈儿,都知道有个清雅出尘的姑姑,俱都学了她的样儿,什么梅花上的雪水刮到红泥瓮儿里,埋到老梅树底下三五年再拿出来烹茶吃;什么择选将开未开的荷花,把新茶叶封到花苞里头,拿红丝线扎住口,隔得四十九日,倒出来三宿三晒,制成莲花茶,一个个的能折腾得出花来。 她自己的女儿,闹腾也是闹腾的,可她却逼了女儿学管帐,小姑子家里,要不是有个能干的女儿,往后可怎么接手。 许氏为着小姑担忧明蓁嫁后的生活,梅氏却浑然未觉得,已经问起了父亲母亲:“爹娘可好?几个哥哥又好不好?我上回子托人送的茶叶,爹吃着怕是淡了,娘约摸正好。” 许氏都插不进口去,抬手摸了梅氏的鬓边,给她把散发往后抿抿:“爹娘都好,爹这个年纪了还上山去给学生上课,挨着个儿的把你哥哥们提溜出来下棋呢。” 梅氏掩口而笑,眼角一弯:“爹就是这个脾气,原来也最爱让望舒陪着下棋的。”望舒是颜顺章的字,这字也是老丈人给取的,取的是“前望舒使先驱”之意。 许氏便跟着笑:“那是妹夫好脾气,你几个哥哥原还陪着,这会儿也没那么好性了,倒把你侄子们推了出来,逗老人家玩呢。” 梅氏先是笑,落后又思念起家中岁月来,感叹一回:“若能回去住上三五年便好了。”许氏哑然,赶紧说到正题:“等往后总能回去,我这回除了来当大外甥女笄礼的主宾,还有一桩便是我季明的事儿。” 许氏的意思,是两家先换了信物:“我原说晚几年也不要紧,总归是落到咱们家了,可娘怎么也不肯,非摸了块老玉出来,得她瞧见定下来婚事儿,才心安。” 有明定自然最好不过,梅氏却拧了眉头:“可若定下来,这两个便不能常见了。”许氏哧的声笑了出来:“不告诉她们便是了,小女儿家还是平平常常待更好些。” 姑嫂两个相视而笑,梅氏教养出来的女儿若像了明蓁,许氏半点也不挑剔,也没个挑剔处的,可若是明芃,还真得好好教一教,琴棋书画自然要学,梅家出来的女孩儿,这些个都不通,可不叫人耻笑,但只会这些,她这个当婆婆的,又怎么放心把儿子交给媳妇照顾。 这边姑嫂两个换帖子换信物,那边明蓁院里头,却吵了开来,季明进了屋子便没了拘束,明沅抱了沣哥儿喂他吃糕,澄哥儿跟明陶两个论起两边学问长短来。 曹先生对陇西梅家极是推崇的,听见是那头来了人,这才准假,澄哥儿还带了一篇自个作的诗文,同明陶两个对答,季明却不耐烦这些,他自生下来听的就是圣人训,家里吃饭,还得择一句《论语》,讲的明白了,才能下筷子。 好容易来这儿松快了,更不肯听他们说这些,钻到东边厢房来,见着一桌子菜,先跳起来:“好哇,瞒着我吃席。” 明洛跟他相熟,批口便回:“早知道你是大肚汉老饕客,咱们一说还落得什么到肚里?”说着掩了袖子笑,还指点起明沅几个来:“赶紧装进肚里,你们不知道,他是食客里的强盗,得从筷子上争呢。” 季明两边眉毛高低一挑,挨着个儿把明湘明洛看个遍:“我这轮着瞧一圈儿,一个个都跟大表姐相似的,统统有福之相,怎么偏你,生了张尖嘴巴!” 明芃一听就立了眉毛,这两个时常就要拌嘴,哪个也不当真的,明洛缩了头不说话,明沅瞧出是玩笑,独明湘绞了手指头,她哪里见过这样场面,澄哥儿自来友爱,虽跟她们不怎么亲近,却没这样讥笑的时候。 她两边望望,有些想出声作和事佬,可这两个她一个都不相熟,不敢贸然开口,往常姊妹间少不得口角,明湘总让着明洛,明沅又最大方,明洛自个儿争一句便觉得没趣,三个人从来没吵起来过,咬了唇儿垂下头,明沅伸手去捏捏她,冲她笑一笑。 那两个还拌个不住,你来我往,一句都不肯吃亏,声音越闹越大,连外头的明蓁都听见了,隔着流云万蝠的落地雕花罩瞧过来:“又混闹,你是主人,怎么这样待客。” 明芃扁嘴儿,趿了鞋子挨到明蓁身边,挽了她的胳膊:“姐姐再不知道,他成日介给我气受的。” 明蓁一手搂了她,眼睛扫扫她脚下的鞋子,抿了嘴儿笑,若不是着实亲近了,哪里会脱了鞋子上床,她一眼过去,明芃立时觉出来,脸上红透了,声音嚅嚅:“我那靴子吃了水,都湿了。” 毛毡底儿的,自院门口进来,底下浸了水,这才脱了,自家觉着羞,拿眼睇过去,梅季明却不曾瞧过来,捡了桌上的金乳酥,拿碟子托住了,一咬一口,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呢,就又伸了手去勾银芋团子。 明芃哼一声,扯着帕子转回来,满面小女儿态,明蓁见了莞尔一笑,搁下手头的事儿,牵了妹妹的手往姐妹中去,抚了她的背往前一扒:“不如夜里便在我这里摆席,叫厨房整治两个好菜。” 既是明蓁相请,便遣了丫头回去告诉纪氏,纪氏也正在同琼珠说话:“库里还有几架屏风?” 琼珠是管着这些的,立时报了数出来:“有一架十二扇的山水大屏风,一架大红缎子金银丝线绣的牡丹富贵,才刚大姑娘那儿的朱衣来回,说想借了使使,笄礼那一日好用。余下四幅的八架,单幅的也有四架。” 纪氏略一沉吟,扣了扣桌面:“我记着有一幅花梨木底座,玻璃纱的玉兰绣屏,拿出来给沅丫头送过去。” 琼珠晓得是纪氏喜她给东府挣了脸,这才赏东西下去,倒是赶了巧儿,碰上梅家来人,纪氏心中受用,含笑应了,等那紫萼过来说明蓁留饭,纪氏一笑:“很该摆宴的,既这么着,明儿我来作东道。” 着人送了一瓮儿荔枝浸酒去,浸得果香芬芳,明蓁寻了一套玻璃杯子出来衬酒,明洛乐坏了,她似张姨娘,量倒不浅,只酒品不好,吃多几杯便成了话篓子,明湘拦着不十分让她喝,自家也拿唇碰碰杯子。 这是今年才浸的,八月里最后一批果子,封上三月能喝,到这会儿封的时候有些长了,颜色味道更醇厚,多用了也一样醉人,明湘一不瞧着,明洛就伸手去拿杯子,她索性压了明洛的手:“这东西喝着甜水似的,总归上头,明儿咱们还读书呢。” 伸筷子给她挟一箸烧羊肉:“你吃这个,我叫她们给沏一壶竹叶茶来。”她同明洛虽没差几个月,一个是春日里生的,一个是秋日里生的,却似大了许多岁,看着明洛比明沅还更小些,轻声细语的哄她,又给她挟肉,怕她吃多了酒,在明蓁院里丢了脸。 明沅照顾着沣哥儿,明湘就给明洛挑鱼肉刺,明洛性子燥,不耐烦吃这些个,吃了一几杯,果有些昏沉,把头搁在明湘肩上,她侧脸瞧瞧,抿嘴一笑,拉了明沅的袖子眨眨眼睛。 等她开口跟明蓁告辞,明蓁点头应了,让朱衣紫萼两个一路送她们回去,明沅给沣哥儿系上风帽裹上小斗蓬,交给银屏抱着,头一抬,瞧见梅季明眼睛瞥过来,扫了明湘好几眼。 明沅一怔,再看时梅季明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心里咋舌,走到门边再扫过去时,梅季明的眼睛果然又盯在穿了竹枝莲纹青斗蓬的明湘身上。 明湘兀自不觉,拿手贴了明洛火烧似的面颊,口里又是埋怨又是宽慰,替她把暖手筒套住了,还回身对着明蓁明芃两个施礼:“大姐姐二姐姐,咱们先告辞了。” 梅季明一挑眉毛:“你怎么不喊我?” 明沅嘴巴一抿,明湘自来好脾气,得了这句挑剔也还是笑声笑语:“四表哥,咱们先告辞了。”她这里一句说话,明芃的时候立时瞧了过来。 夜风一吹,明洛便有些头晕,明湘急着送她回去,沣哥儿又不肯叫银屏抱,非要让明沅抱他,明沅便抱了沣哥儿落在后头,澄哥儿原陪着吃酒的,也出来护送她们,立在左边给明沅挡风。 自明潼去了纪家,澄哥儿也挪到外院去了,倒少见他,沣哥儿趴睡着,明沅拿斗蓬给他遮一遮风,澄哥儿停下等她,看她翘着手指头,知道是怕指甲刮了沣哥儿的脸,原来一直不出声,忽的低声道:“六妹妹,你前儿,见着你姨娘了?” 明沅讶异,才要开口,就见他神色不对,少有的拧起眉头来,前后四个丫头都隔得远,他抬步往前去,嘴唇轻轻掀动:“我,也见着我姨娘了。” ☆、第66章 苦百合 夜风夹着雪籽吹打过来,有几粒打在他头发上,澄哥儿吃了几杯酒,通身发热半点也不觉得凉,走得几步,松开襟前的暗扣,大斗蓬披散开去,叫风刮得翻飞起来。 明沅急急跟着,她到底力气不济,抱不住沣哥儿,见他睡着,摸摸他的脸颊,身子微微一侧,银屏赶紧接手过去。 眼看栖月院就到了,澄哥儿回身:“我送妹妹回小香洲。”他才刚说的那句话,叫风吹散在夜色里,明沅心里“咯噔”一下,觑着前后都是丫头,不敢开口说话,却实是想问一问澄哥儿是怎么见着的,既见着了,又说了些甚。 澄哥儿却不再开口了,他忽的开始拔高,立在明沅身边,明沅只到他肩膀,这一向又说在习骑射,身板也不像原来那样单薄,胳膊上有了力气,才刚明沅抱不住沣哥儿,他还帮手托了一把。 澄哥儿不说话,明沅便不开口,早晚要知道的,小时候想不着,是因着不在眼前,别个说她带发出家当了居士,是为着祈福,澄哥儿便信了。 越长越大,又怎会不去想这其中的缘故?澄哥儿打小便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可他自来也不觉得有甚差别,一样养在上房不说,同嫡出的姐姐最是亲近,待纪氏更像是亲娘一般。 到官哥儿生出来,他不曾变,他身边的人先变了,原来他身上的宠爱是最厚的,他要读书要考举,往后还要给纪氏一个诰命。 这是孝,天生便该这样,他一向不曾在意这些,姨娘也是一样每年拜见一回,这一回就是澄哥儿生日的时候。 在穗州时他还年小,一道去见程姨娘时,总有明潼陪在身边,程姨娘做的衣裳鞋袜当场收了,落后便再见不着,他吃用的俱是上等,寻常事物也不瞧在眼里,去到庄上只当是玩,连话都说不上两句,转头便由小厮带出去玩。 还一心惦记着回府里,纪氏这儿特意给他办席,要吃长寿面定胜糕的,等他再大些,扭了身子不肯这一日去,纪氏便也松了规矩,总归一年中去一回便是。 可等程姨娘回了府,这桩事儿却再无人提起来了,她已经是个在家的居士,这些俗务便不该过问了,这是姐姐说的,澄哥儿信了,等小丫头子觑着他在涵碧山房里头读书时来传话,他还发怒。 涵碧山房是个假山石洞,里边用石头雕琢成棋台的模样儿,四面天然太湖石的镂空成的洞窗,透着光进来,躲在里头就似浸在水里,又阴凉又静心,是夏日里读书的好去处。 澄哥儿不要人陪,挥手指了小厮去倒茶拿点心,自个儿翘着腿,坐在绣褥上挨着石壁看书,一个眼生没见过的小丫头子自北边门跑进来:“二少爷,姨娘是叫关起来的,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 说完这句,跑得影子都没了,站在外边的小厮听见动静进来,半个人影也没看着,还当是澄哥儿唤他,矮了膝道:“茶果点心正端过来了。” 澄哥儿初时不懂这意思,等他懂了,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听见小厮说话,一挥手:“你去罢,别进来扰了我。”越坐越是心凉,那一页书纸都叫他抠破了。 “姨娘是叫关起来到,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这两句盘在澄哥儿心头挥之不去,他想找出那个丫头狠狠发落一顿,站起身来往外奔,立时就想去告诉纪氏。 一路拎了袍角往上房跑,奔得一脑门是汗,热的绸衫都叫浸透了,纪氏正抱着官哥儿逗他,满目都是笑,澄哥儿到得罩门边,却又情怯了,他要怎么说,说有人告诉他,程姨娘是被迫当了清心居士的? 纪氏一抬头看见他满头汗的立在门边,拧了眉头:“跟着侍候的都是死人?由着哥儿这么跑!赶紧除了衣裳,把汗擦擦,当着三伏就不着风寒了。” 澄哥儿立时安心了,他脸上憨笑,脱了衣裳擦汗,换上干净的坐到纪氏身边,卷碧上了绿豆百合汤,他含了一口,这汤是多搁了糖的,绿豆熬的起沙,顺着喉咙滑进去,舀着一瓣百合,嚼得都成了渣,舌尖上一片苦意,这才咽下去。 纪氏伸了手指头点他的脑门子:“多大的人了,就要到外院去独开一个院子的,才说大了,倒又顽皮起来。” 澄哥儿吃这几句教训,心里忽的安生了,一脸憨笑,只不说话,纪氏嗔他一眼,捡个小碟子推到他面前,澄哥儿把百合片都挑出来搁在小碟子上,官哥儿在天青褥子上头翻身,翻过去了就仰着脖子冲人笑,才刚那点疑惑一下子消散,澄哥儿顶着一脑门的叮嘱回去了。 明潼知道他顶着大日头奔了一路,只当他淘气起来,挨个儿把身边人数落一回,又叫厨房里煮了姜汁子来,非灌了一碗下去。 澄哥儿为着疑过母亲姐姐羞愧,还生起程姨娘的气来,他夜里贴饼子似的睡不实,心里存了气,过得几日觑着无人,自个儿甩开小厮,到清音阁去了,他要去告诉姨娘,太太跟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 澄哥儿小时候倒乖巧的,年纪愈大越显出顽皮性子来,钻假山洞子看书,躲起来下棋钓鱼,一时不见他,便连小厮也并很着急,哪里知道他爬了假山廊去了清音阁。 那廊道是斜着造的,两边倾斜上去,靠着见山楼,转过一边就是进了另一重院落,清音阁一向少人去,他爬到最高的地方踩着石头翻过去,落地正是假山,爬过两梯石阶,见清音阁前还有人看守,先自皱了眉毛。 程姨娘是家生子,她老子娘都在府中,纪氏调开了这一家子不在紧要处当差,可这亲亲眷眷总还有些沾连,那个送信的小丫头子,就是程姨娘姐姐的女儿,八九岁大在外院洒扫,因着年纪小,又时常在院间来往,不惹人注意,这才找到澄哥儿跟前。 程姨娘在清音阁里关久了,看守的婆子也不十分精心,总归跑不出去,守着门躲在廊道里拿袖子扇风:“别个院头还能砸巴点冰味儿,凭这儿冰渣子都没一星,说是个姨娘,还不如厨房里升灶的二丫头她娘得体面。” “你可赶紧住了嘴吧。”另一个伸个懒腰:“哪儿去寻这样轻闲的差事,二丫头她娘倒是能吃能喝,这大日头底下不照样跑几个院子送菜。” “闲是闲了,油水也捞不着了,得了个哥儿的,也这么抠抠索索,三棍子崩不出一戳银星子,这差事当得气闷。”她身上穿着葱绿杭绸比甲,一伸手还戴了一只绞纹银镯,听见这样埋怨,另一个就扯她的手:“你这身上穿的,腕上带的,哪个不是榨来的,还不足性?” 前头那婆子扑哧一声乐了:“不要白不要,拿了她的东西,就得帮着她办事?叫她出这门一步,咱们都得不了好,想见儿子,不如念经的时候阖阖眼儿,梦里也就见着了。” “原是太太没儿子,如今得个哥儿,那一个也不至这么看重,说不定隔两年就放她出来了。”后边那个压低了声儿:“北府里的太老爷,眼看要直腿儿,想把那一个过继了的,还不是没成,就没这个命!” 澄哥儿心口咚咚直跳,脸色发白,回去的时候连墙都差点翻不过去,等小厮寻着他,他正在山间堂前坐着,看着水缸里头碗口大的红莲花怔。 夜里睡时却又似回到那个石屋,小丫头的话就在耳边,一层层的出着冷汗,坐起来拿毛巾擦身,开了窗子透风,第二日便头昏脑热生起病来。 又是汤又是药的灌下去,姐妹们日日都来看他,睡的迷迷蒙蒙听见明潼问蝉衣:“哥儿夜里睡着,你们便躲了懒了?不知道起来瞧瞧窗门?一个个都去乐姑姑那儿领罚!”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搽他鬓边的汗珠,夏日里风寒最难受,外头这样热,还得捂了被子发汗,喝不得凉的,明潼捧了姜汤吹温了喂他,澄哥儿眼睛一热,阖紧了眼皮,手在薄被里头紧握成拳。 他想问一问,问一问姐姐是不是真的,可他却不敢开口。 澄哥儿把明沅送到香洲前,纸糊的灯笼照不分明去路,石桥上的雪扫到两边,沿着两条玉带就是桥板,明沅心里叹口气:“二哥哥赶紧把袍子系紧了,若是害了病,三姐姐只怕要从太外祖母那儿飞回来瞧你。” 澄哥儿听见这话脸上神色一松,眼睛却望着一湖黑水,抿了抿嘴角:“六妹姝进去吧,我这便回去了。” 明沅目送他走远,采菽扶了她往里去,行到桥中,采菽看看明沅:“姑娘也不必太忧心了。”她离得最近,只听见一句,这一句也够了。 明沅目光睇过去,又转回来,屋里却灯火通明,采薇九红没一个出来迎的,采菽解了斗蓬:“你们这是怎的?姑娘回来了。” 采薇急急迎出来,满面喜色:“姑娘快来瞧,太太那儿赏了座绣屏下来!” 明沅身子一侧,便看见那付玻璃纱绣的白玉兰花儿,粗枝赭色,每朵玉兰都有拳头大小,瓣大色明,靠近花蕊处还透着粉色,连苞带朵统共四十九朵,这座屏一摆,好似屋里植了一株玉兰树。 “我问了抬屏来的婆子,除开咱们院里,别个都没得着。”采薇兴高采烈,余下几个小丫头子都围着立屏看,这四十九朵就是她们数了好几回数出来的。 明沅赏了会子:“明儿请了四姐姐来看,她定然喜欢。”采薇一听立时拧眉:“四姑娘来便罢了,五姑娘那金徽玉轸断纹琴可还没还回来呢。”说着又去看屏:“这样重,她也抱不走。” 惹得采茵采苓俱都笑起来,明沅一笑置之,通了头发坐在床上,明湘澄哥儿的事在她脑子里头打转,明湘谢她,澄哥儿信她,这两样她却要怎么凭心而为才好。 ☆、第67章 荷花风露 第二日一早明洛那头的丝兰就来了,带了一匣子雪花酥,守着门见纱帐还没拉起来,知道明沅还在洗漱,她本就是来办难差的,便送了东西立在外屋,采薇一打眼见着了道:“丝兰姐姐怎生在这儿站着,可是五姑娘有甚事?” 明沅还在梳头,两边的螺儿还没挽起来,听见外头是丝兰来,搁下镜子道:“叫她进来吧。”采薇掀了绉纱帐子迎丝兰进来,丝兰开口就是笑:“请六姑娘的安,咱们姑娘今儿吃着雪花酥好,叫给送一碟子来。” 采薇伸手接了过来,“这大早上的,怎的吃起点心来了?” 明沅由着采菽给她插头簪,今儿还要去明蓁那儿,两边挽个简单的螺儿,一边系一条绣花金飘带。 丝兰眼睛往衣架子上一扫,见挂了一件浅金色的袄子,下边配大红哆啰呢裙子,要说的话便不太好开口,两只手按在腰前蹲了蹲,嚅嚅嘴唇。 明沅拿了靶镜照着发式,让采菽把蝴蝶结子打的底些,压在螺儿下边,她瞧见丝兰过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掩了口就笑:“五姐姐今儿想穿什么?” 丝兰大松一口气儿,两只手阖在襟前拜了拜:“可愁死我,姑娘真是救命的菩萨。” 昨儿穿的那一套制服,明洛今儿是再怎么也不肯穿的了,张姨娘原就会打扮,整个院子里数她会最会梳头画眉,没生明洛之前,纪氏的头都是她梳的。 明洛这上头全似了张姨娘,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拿了眉笔画眉毛,她的眉毛生的浓,张姨娘又不许她拿刀刮眉,镊子更是一碰都不许碰,她只好拿明湘练手,三个姐妹里头,只她的眉最淡,拿黛笔轻轻一勾一画,原来疏淡的眉目立时就有了神采。 明沅自来不碰这些,以目前的年纪也不该碰,明洛倒是已经涂粉施朱起来,她自去了穗州一年无人管,脸上晒得黑了些,回来见着大伙儿都白,这才拿粉盖起来,一抹便改不掉了。 她那儿除开一季四套衣裳,张姨娘还拿出缎子来给她做,院子里头除开明潼数她花样最多,明沅有这么一问,丝兰这桩难开口的事立时就容易了。 丝兰先已经去了一趟栖月院里,四姑娘倒归了说话的,可当着安姨娘开这个口,她自个儿也觉着过份了,偏偏自家姑娘咬死了说她们要好的很,衣裳裙子定能依她。 可四姑娘那儿却偏偏没依,说是挑的水蓝底绣缠枝月季花样的袄裙,四姑娘不曾开口,安姨娘已是先笑了:“倒不巧了,那一身还在箱子底下压着,总不好穿带了褶的衣裳出客。” 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丝兰还有甚个不明白的,可领了差事总得跑一回,回去也好有个回话儿:“咱们姑娘穿那件石榴红缂金丝扣身袄儿。” 明沅抿抿嘴儿:“既这么着,我如今也捡不出同色的衣裳来,穿个杏子红的便是。”丝兰已是感激,又蹲了一福退出去。 采薇皱了眉头:“五姑娘也太欺负人了,偏得显出她来。”她身条儿最长,穿扣身袄子配上高底鞋子,可不比姐妹们都高出一截来了。 明沅不以为意,女孩子们出门逛街还得着意打扮,何况明洛还是小姑娘呢,只怕跟初中女生要买同色的包包一个款式的笔盒是一样的。 明湘一向依她,这一回没依,明洛便有些不高兴,她立在花廊亭里等着,明沅从小香洲过来,同明湘走了一道,两个原本说着话,明洛一见就先叫一声:“六妹妹,我送去的雪花酥,你用了没有?可是一早叫厨房一层层烘出来的。” 说着身子一挨,倒把明湘挤在一边,扯了明沅的袖子同她说话,从头上的花钗说到身上的花样,明湘原就觉得对不住她,丝兰一走就同安姨娘说:“姨娘,叫我也穿石榴红的罢。” 安姨娘上来就点了她的额头:“你是姐姐,很该她来问你穿什么,怎么倒叫妹妹欺负在头上了?”好性儿软和,原是安姨娘自小教到大的,这会儿全变了,明湘无所适从,抿了嘴儿不说话。 安姨娘也不想数落女儿,若是原来让便让了,退一步罢了,可明湘既有了个弟弟,纵不能压过明沅,也得比得过明洛,往后好亲事上门,太太才能头一个想着四丫头。 明沅抿了唇儿一笑,伸手刮了下明洛的鼻尖:“五姐姐真是,四姐姐那儿没现成的石榴红衣裳,你还用生这个气呀。” 明洛叫她说破,脸上有些挂不住,鼓了嘴儿偏过头去,明湘往一步侧了身道:“是真没有,都叫姨娘收拾起来了。” 明湘却是衣裳最少的,除开份例里头的,只有年节里头另作衣裳时能得着,安姨娘再不会摸钱出来给女儿做新衣,便是身上这件,还是节前发下来的。 明洛回转来,有些懊恼,噘了嘴儿:“早知道我昨儿夜时就说了,你也好先寻出来挂一夜。”说着叹口气儿:“那荔枝酒,香甜甜的倒比露酒还醉人。” 到底是小姑娘,为着衣裳也能这般认真的置一回气,她回转了来,又觉得对不住明湘,手往那头勾过去,挨着明湘:“下回你来我屋里头翻衣裳穿。” 明沅便笑:“五姐姐又说笑话,你是咱们里头最高的,你的衣裳咱们怎么能穿。”满花廊都是女孩儿的笑声,明洛还指了一枝冬梅花儿:“咱们把这个送给大姐姐去。” 进得上房,澄哥儿已经在了,明沅打眼过去一瞧,他笑晏晏的,正端了酪喂官哥儿,纪氏指点他:“这块太大了些,小人家喉咙细,别呛着了他。” 澄哥儿缩手回来,官哥儿却不肯放,一口咬住勺子往后拉,自己用手去扒拉碗,纪氏“哎呀”两声,一把把儿子抱过来,轻轻拍打两下:“馋成这样子。” 笑眯眯的香他一口,官哥儿嘴边还沾着酪,沾花了纪氏的脸,被娘亲香上一口中,咧开嘴巴笑,流出一襟口水来。 澄哥儿先还看着,手里端着的酪搁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明沅几个挨着进屋,一道蹲了个万福:“请太太安。” 澄哥儿松一口气,立起来问安:“四姐姐五姐姐,六妹妹。” 彼此续过话行过礼,纪氏把官哥儿交到养娘手里,伸手抻抻衣裳:“你们今儿可不能再留席了,明蓁那儿事情多,拿经得这么一天天的耽误,请了季明过府来便是。” 原是想摆在香洲里,梅季明说是表兄也是外男,略一沉吟道:“叫丫头把远香堂扫出来,再搬两盆素心台阁,玉台金盏过去,你们要打双陆下棋也行,投壶也行。” “那太太还得赏咱们一桌好席面,昨儿可在大姐姐那儿吃用了许多。”明沅挨坐在榻脚上,也只她跟澄哥儿能同纪氏坐的近,伸手一张,官哥儿就要她抱,他不怕生,见谁都张手。 纪氏点点她:“还能短了你的不成,昨儿那荔枝酒,可不进了五丫头的肚。” 明洛羞的满面通红,那酒是存的时候长了,若真是三个月的,倒不醉人了,她绞了帕子低头:“我是吃的急了,这才醉的。” “今儿咱们便不摆酒,喝些荷花露罢。”这味儿比荔枝酒还更淡,吃得一瓮也不上头,明洛晓得是纪氏提点她,在西府里莫要失了规矩,后头便不再开口,等从屋子里退出来,她就扁了嘴儿。 明湘安慰妹妹,明沅便扯扯澄哥儿的袖子,兄妹两个落后一步,明沅使了个眼色给九红,九红便往前去,还把另两个丫头也隔开来。 明沅不直言道破,只道:“我那儿得着几版好纸,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哥哥得了功夫替我瞧一瞧去。” 澄哥儿像明潼,连着字迹也像,身边的童儿都起名叫蝉衣玉版,还想把书斋改作澄心堂,明沅一说这话,他倒点了头。 既打开了话匣子,便喁喁说个不住,等丫头都往前去了,明沅左右一扫,叹口气劝道:“哥哥瞧见了姨娘,可是觉着心里头难受?” 澄哥儿一怔,他原没想着要跟明沅倾诉,只这桩事压在心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身边丫头童儿不能说,最亲近的纪氏不能说,连自小一处长大的姐姐也不能吐露,后宅里头能说的竟只有明沅一个。 他们俩是差不多的,只他们不养在姨娘身边,苏姨娘是犯了事儿,信那些巫蛊之术,这才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去,可官哥儿夜啼时,母亲不也是贴了符吗?安姑姑还说要贴到大家上去,叫别个念出来,又说甚个抱出去玩的失了魂,还没回家,等去喊喊魂,怎的苏姨娘为着沣哥儿求符便是巫蛊了? 从前不知道时,也不分个一二三五,等知道了一点,原来那不曾费心的事全串了起来,知道的越多,想的也越多,他的亲娘是做了什么,叫关起来这许多年呢? 澄哥儿心里是很可怜明沅的,他吐露那一句,一半是为着倾诉一半儿也是想示意,他是男儿郎,还能读书作官,妹妹有什么?别人总还有个姨娘,她连喜姑姑都没留住。 “我知道哥哥心里头苦闷,见姨娘叫关着,心里总不落忍,可万事都有是有因由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澄哥儿倏地看过来,明沅垂了眼帘,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话,说到底也没谁对谁错,程姨娘干了什么,她们都不知道,可她被有意无意关了快十年却是真的。 “如今有了弟弟,你说娘肯不肯,把姨娘放出来?”澄哥儿垂了头,手指扣在腰带上的宝石上,指甲抠的发白,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人。 声音从喉咙口里挤出来,空廊里头只余下他俩,他说得这一句,只觉得全身都在抖,明沅咬着唇儿:“那太太呢?” 不说纪氏,明潼那个性子,最是爱憎分明,只怕澄哥儿能开口说这一句,立时就要被她当作白眼狼,姐弟多年情份,一丝都存不住了。 澄哥儿一窒,脚下似有千斤重,一步都迈不出去,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可他知道了,便不能再当作不知道,明沅叹一口气:“你若着实觉着姨娘可怜……” 一句话还没完,明洛便自前头寻了来:“你们两个墨虫,笔墨也能说得这许多话?大姐姐那儿只等你们了,二姐姐说,咱们往远香堂,玩鹤格吃醉螃蟹!” 她的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才还不高兴,听见玩鹤格吃醉蟹立时又开怀了,一把拉明沅:“只等着你,咱们还赌彩头呢。” 明沅那后一句怎么也吐不出来了,让澄哥儿送钱给程姨娘?这跟她给苏姨娘又不一样,坐实了“白眼狼”的名头,往后哪一处还有真情份在? 叫扯到远香堂,还没解下大斗蓬,纪氏身边的卷碧便中跑着来报,说是明潼在纪家生了病,纪氏要带着澄哥儿探病去,澄哥儿衣裳还没解开,知道这样急恐怕是真病重了,来不及告罪一声,转身急急奔出,卷碧便又道:“太太说了,若是六姑娘要去,便也跟了一道。” “我去。”明沅转回身来冲明湘看看,明湘一点头:“给咱们带个好,回来了就差人来说一声。” ☆、第68章 红杞珍珠丸子 明沅一路出去,一路问卷碧:“可说了是甚病?”光是身子不爽利,纪家也不会这么巴巴的过来送信,想必是真有什么不好,她皱了眉头,想着生病总要送药材的,转头提点一句:“太太那儿可说要带些什么不曾?” 卷碧一怔,立时回过味来,冲着明沅一福,拎了裙角往上房跑去,往库里支了一匣子高丽参,点心不及细备,只带了自家腌了酱玫瑰酱梅子。 纪氏已经在车上等着,见着卷碧提了东西过来还不立了眉毛要训斥,等看见食盒问一声,知道是拿了参片,眉头更是拧了起来,卷碧细声细语:“我怕咱们姐儿吃不惯,这是拿蜜渍过的。” 坐在车上一路都心神不宁,女儿才去住了几日,怎么就病了,澄哥儿既担忧明潼,心里又存着事,干坐着一言不发。 只好由明沅开口:“太太别急,三姐姐许是着了风寒,这天儿一时晴一时雨的,最易感了。” 琼珠卷碧跟了一道,听见明沅这般说也道:“太太忘了,才刚过的腊八,姐儿每年这时候都要病一场,也不过咳嗽两日就好了的。” 明潼却是每年到这段时候都要病的,或是伤风或是咳嗽,吃药发了汗便好,若不是琼珠提起来,明沅还真没注意。 “等这年过去了,非得替她往庙里寄个名儿不可,也不知是屋子住的不惯,还是底下人慢怠了。”纪氏长眉一皱,恨不得立时就飞去纪家,来报信的小厮叫她连声问了几句,答不出半个字儿来,纪氏又怎么不急。 进得二门,下人还不及去请了黄氏出来,纪氏就带着澄哥儿明沅两个熟门熟路往老太太院子里去,有机灵的小丫头子先去报信,纪老太太还撑了拐杖出来迎。 纪氏一把扶住老太太的手:“祖母赶紧进去,大囡是怎么的了?” 纪老太太一把拉了她:“你也太急了些,不知道的还当是火上房了,她这是病里撒娇想娘了,跟我这儿住着,还能怎么着。” 纪氏脚下一软,还是澄哥儿扶住她,她原当明潼病重,听说只是想娘了,松了一口气,到底没忍住埋怨起来:“大嫂子可真是,既打发人来报信儿,总该说得出子丑寅卯来,一问摇头三不知,急的我立时就赶来了。” 明潼就住在纪老太太院子的后罩房里,她每年到腊八必要生场病,今岁确是更重些,却也不是甚个大毛病,纪氏把这话一说,老太太拍拍她:“便是知道她这么个毛病,这才往圆妙观里去求张仙人的妙方,早些时候带了大囡囡一道去请张仙人看过,拿了一张方子,如今正吃着,不过腾了地方住,总归有些想娘,夜里发了层汗,到好些了。” 纪氏听见是去圆妙观求了方子,知道也只有老太太有这个体面,挨着纪老太太:“倒要祖母为着小辈儿操心。”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已是去看明潼,她穿一件家常小袄,正靠软枕上,散了头发盖着被子,说是说好了,脸色却白纸一般,澄哥儿上去叫一声姐姐,她这才收回目光,似是觉着冷,身子颤了一下。 明沅上前去给她掖掖被角,摸着茶是烫的,桌上还有个食盒子,里头搁了软烂面食,还没涨发开来,想是才刚盛上来的,屋里设了碳盆,点着安息百合香,木扇窗子开了一道缝透气儿。 云笺蹲了个礼,她跟小篆两个跟了来侍候姑娘的,此时姑娘病了,总是没担好差事的缘故,把头埋的更低:“二少爷六姑娘坐。” 说着搬了个绣墩来,纪氏掀了帘子进来,明潼已经缓过了神,见着纪氏很有些委屈,她心里实是又惊又怕,夜里发了一场噩梦,譬如回到前世,一颗心摆在火上煎,出了一身大汗,起来又灌了一碗凉茶,这才闹起肚子来,接着又发热,烧得说起胡话。 这些俱叫纪老太太瞒下去,她怕孙女儿伤心,听那些个胡话,竟也是有些缘故的,寻常人可说不出那样的胡话来。 纪氏抚抚女儿的鬓角,手摸到肩上:“这是怎的了,前儿还送信说曾外祖母带了你出去上香的,怎么这病了,可是贪凉玩雪了?” 最末一句,却是看着云笺说的,云笺打了个抖,立时曲了膝盖:“回太太的话,姑娘是穿着大毛衣裳出去的,只怕是道观里的风野,叫吹着了,这才着了风寒。” 怎么也不敢说喝了凉茶,纪氏听见脸上依旧不好看,伸手给女儿垫垫枕头:“才叫我安心几日,你偏又病了,若实住不惯,等你养好了,咱们便家去。”心里倒后悔起来,左便左着些,往后挑女婿,捡个脾气禀性软顺的便罢,非叫女儿拧过来,倒累她生病。 明潼却不是为着这个生病,她在圆妙观中,见着了太子。 太子如今二十出头,正是他最得意的日子,看着就意气昂扬,对人弯着眼笑,也藏不住眼睛里的锋芒。 明潼扶着纪老太太的手,自偏殿出来,眼睛往院里一扫,便瞧见太子跟成王两个,正立在三清殿前的百年茶树下边,两个正细细说些什么,他眼睛一扫,目光落到明潼身上。 明潼身子一抖,纪老太太还当是她小人家家受不得风,还把她往大毛衣裳里藏了藏,这一动,便把太子的目光遮了去,穿过小门,前后隔开,便再见不着了。 上辈子太子便有个求仙问药的嗜好,越往后那几年越是如此,到后来还开始炼起丹药来了,不独自个儿服食,连带着还把人往上头荐。 头先服食这些个,总觉得气壮身强,越是往后越是掏空了底子,明潼原只当他把这些送上去,是为着大位,后来才知道,连他自个儿都在食用。 若是床榻之间强起来,那便是吃了药,一枚两枚的煞不住性子,落后竟吃到三枚,东宫里头没一个不知道的,却都缩了脖子装相,连太子妃都劝不住,别个哪里还能劝呢? 明潼一向把这些个当作是下头人谗侫,不止一次劝解过,朱砂牛璜解毒片麝香,哪样都是好物,可是药三分毒,日积月累,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那恍惚的一瞥,只见成王伸手指点殿前的宝珠山茶花树,太子微笑点头,难不成?难不成是成王把这起子藏奸小人荐上来的! 太子自个儿作不得主,尤其喜欢能作得主的人,性子越是辣,就越是偏爱,明潼得着青眼,为的也是这股子辣劲。可这些私密事他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夜里睡时常常磨牙,些许吐露两个字出来,还会伸手隔空抓上一把。 他自家也知道夜里梦魇,到了天亮还会一句句的刺探,明潼装着睡得实,一次也未惊醒过,可他还是不放心,有了这么一回,隔得五六日才会再来,他在别人那儿一样是睡不好的。 梦里都怕把心思说出来,明潼晓得他手不干净,可哪一个大位上坐着的能干净得了,太子在她跟前也会提两句前朝的事,却没想到在太子死后,这些秘密会从太子妃嘴里漏出来。 她住得两年,早已经半疯,指点着院子里的树也能骂将起来,一院子妃妾缩在屋里不敢出来,明潼越是听越是心惊,再后来,她便不能说话了。 炉丹道房里头炼出来的药,一半儿是供给太子,一半儿是供给圣人,父子两个彼此都没安什么好心,朱砂一日重似一日,太子年轻底子经得起耗,圣人最后却已是半盲。 荣宪亲王是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别个都当是太子下的手,却原来,正主在这儿,明潼披了斗蓬往廊里去,小篆头一回替她办了事,这后头的不办也得办了:“我瞧着,那像是大姐夫,可是也观里来打谯了?” 小篆面作难色,却不敢拒,往外头一问,小道童却不知道,两个原是微服来此,明潼只怕隔得远瞧不真,思来想去,那付神态却再没错,隔这几年,面目虽不相同了,可太子在得意自矜的时候,确是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侧身微笑的。 可哪里知道,她这里探听不成,那边成王却送了点心来,八层的食盒,装的俱是圆妙观外的圆妙楼拿手的道家点心。 麻姑道姑麻仁粟子糕、全真菟丝饼、首乌馒头、道家茯苓糕、仙人红杞珍珠丸子,挤挤挨挨的摆了一桌子,当中摆了个白米黑米糕蒸出的八卦饭来。 连着太子都有表示,他是为着成王才有这一赏,却叫明潼如惊弓之鸟,又惊又惧,夜里回来便病了,原来这一切开始的这么早,原来太子这时候已经响了丧钟了,这打钟的还是他一意相信的弟弟成王。 纪氏温言软语,抚了女儿的面颊,端了鸡汤细面喂她,明潼实吃不下,可母亲递过来的,她却一口口吃了,原来苍白的脸色多些红润,一碗面下肚看着好了许多。 “能吃就好。”纪氏笑一笑,拿了茶盅儿给她漱口,明潼收拾了心绪:“娘,我想吃家门口摆的那家子辣糊汤了。” “等你身子好,便接了你回去,这个吃口也不知道像谁。”纪氏笑眯眯的,又扯过澄哥儿来:“你弟弟知道你病了,奔了一脑门子汗。”说着又看看明沅:“沅丫头也是好的,还惦记给你带腌梅子来。” 纪氏心一定,便知道腌梅子是明沅吩咐的,拉了她的手轻拍两下,很是满意的模样,明沅也抿了嘴笑:“三姐姐快些家去,大姐姐舅舅家的表兄来了,咱们今儿还在远香堂玩鹤格呢。” 明潼虚应一声,她十三岁进的宫,早已经不记得梅家表兄的事,此时听见也不以为意,只冲明沅一笑:“多谢六妹妹记着。” “可不是她记着,连我都急忘了,你赶紧好了,回去同你妹妹们耍。”纪氏看着女儿目光柔的能滴出水来,倒是澄哥儿不说话,引得明潼瞧他:“怎么几天不见,这小话篓子还封上口了?” 澄哥儿嚅嚅不开口,半晌才说:“我想姐姐了。”一句话说的纪氏明潼都笑起来,连明沅都刮了脸皮羞他。 黄氏小胡氏两个一并来了,就在外堂说话,纪氏听见声音,再不满意黄氏办事不妥当,也还得出去续礼,摸摸女儿的头:“澄哥儿跟我出去,沅丫头陪着姐姐坐会。” 这两个一出去,屋里立时冷了下来,明沅把明潼当作中二少女,给她掖了被子,说些家里的趣事,明潼不在,三姐妹倒似出笼小鸟,成日在香洲打混,明湘的针线箩儿都常备着,脚一抬就串起门子,吃喝都在一处,乐的没人管。 只这些却不能说给她听:“三姐姐来了几日,倒错过许多热闹,季明表兄可会打双陆,听二姐姐说,他打这个再没错的,咱们原来还要赌彩头,也不知道四姐姐五姐姐两个是输是赢。” “季明?梅季明?”明潼倏地瞪大眼睛,明沅叫她一唬,慢一拍才又笑:“是叫季明,说是家里头,最小的。” ☆、第69章 酒酿蒸鸭子 伯仲叔季,梅季明确是梅家大房行四的,明沅不懂明潼为何吃惊,这两日论起来,也自来不曾说过东府里头有人识得这个梅家第三代的四少爷。 明潼一时失口,立时又转过脸色:“是我记岔了,官哥儿沣哥儿怎样?”她伸手出来,拢拢头发,一只摆在被子上,撑着略坐起来些,云笺立时拿衣裳给她披在肩上。 明芃同梅季明换过了信物,两家子至亲,先是换了信物,后头又换了八字立了婚帖子,只差一纸婚书定下吉时过门了,哪知道就差这一步,这桩婚事硬是没能成。 梅季明在陇西一带渐渐有了名头,他不作八股偏好作诗,被盛赞有唐时遗风,他一门心思往这里头钻,家里催着成亲了,连件衣裳都没带就跑到外边游学,成了山水诗人。 一年拖过一年,偏不肯回家成亲,两人打小的情份,只当必定回来,可谁知道,明芃等到了十八岁,等来的却是退还信物的信件。 她便是这么着,叫亲姐姐接去王府散心的,落后又留在里头,一并跟着进了宫,还封了顺妃,梅家因着这件事儿,把梅季明从族中除了名,等明蓁当了皇后,这个小儿子,更是再不敢认了。 “官哥儿一向好吃好睡,只如今天越发冷了,轻易不叫抱出门去,他扒着窗子想出去呢。”明沅想着胖娃娃拉着窗格摇晃的模样就笑:“这一向又爱上了栗子糕,打得细些,不搁糖也能吃得三块了。” 明潼问的是官哥儿沣哥儿,可她心里想知道也只有亲弟弟官哥儿如何,明沅便把沣哥儿隐去,说些官哥儿的趣事,他已经会说些话了,头先会叫的就是“娘”,接着再是“姐姐”:“三姐姐才来那两日,他日日嘴里咕咕个不停,也不晓得说了甚,还是太太听着了,是在找三姐姐呢。” 听见弟弟,明潼紧抿着的嘴唇松出些笑意来,微微勾了唇儿:“你们姐妹呢?四妹妹五妹妹怎样?” “我们不过做些寻常针线,如今停了课,天儿又冷,也没甚事可做,磨磨指头打发光阴罢了。”明沅说不得会子,纪纯馨同纪纯宁两个也跟着各自的嫡母过来了,在外头见过礼,掀了帘子进来看望明潼。 “沅妹妹也来了,前儿咱们还说着你呢。”明沅来的多了,跟这两个小姑娘也有了交情,时常做些荷包袋子互送,有新花样子时鲜点心也一处论道,说得这一句纯宁问道:“姐姐今儿可好些了?” 因有些黄氏这个嫡母在,纪府里的庶女自来规矩的很,纪氏还松了明湘明洛她们吃酒赌钱,虽回数少些,总算是一乐,黄氏却是绝不许有这么些子事的。 因着是她管家,纯宁的嫡母夏氏也不是掐尖的人,更没什么办花宴的事,上回听见明沅说了一句,心里十分羡慕,好容易明潼来了,两个原想着她是娇客,开了口的事儿再没有不应的,纪老太太也已经允了,哪知道她出去一趟竟生了病。 明潼身上发虚,脑子里一团团的事儿,也不耐烦应付这些庶出的表妹们,正巧小篆端了药来,一气儿喝了,装着要睡,纯馨扯扯妹妹的袖子:“沅妹妹,咱们不扰着姐姐睏觉,往暖阁里去罢。” 明沅咬咬唇儿:“华表哥今儿读不读书的?”往暖阁里去,说不定就要碰上这个混世小魔王,她对熊孩子一点好感也没有,每回来都寸步不离纪氏身边儿,他气急了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明沅一说这话,纯馨拿袖子掩了嘴儿:“今儿跟着父亲出门的,这会儿还没回来,大哥哥倒是在的。”她说了这一句,眼睛往纯宁一望,两姐妹换了个眼色。 纪舜英在童生试前便说身上不舒坦,黄氏不以为意,叫喝了姜汤发汗,又净饿了一日,说是叫他败败火,火没败下去,人却烧了起来,烧得人事不知,嘴里直说胡话。 好好的童生试根本就没能进场,连教他的师傅也叹可惜,黄氏为着这事儿,同丈夫纪怀信闹了一回,她自觉委屈,心里又疑是纪舜英故意,把他身边的人狠狠发落一回,再填补上别个,倒把那些个偷奸耍滑偷盗东西的事情给翻了出来。 纪怀信原不过埋怨妻子不尽心,儿子生病也是寻常事,总没个人是铁打的不着风,可这些事一翻出来,他气的半旬不曾往黄氏房里去,这却不是不精心,而是有意纵着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去撒野了。 除开这些个刁奴,黄氏竟还调了十五六岁的丫头过去服侍庶子,纪怀信绝少往儿子屋里跑,这原是女人家该理的事,这回一看,气的满头升烟。 儿子已经十三岁,将将到了通人事的时候,摆着这两个丫头行那红袖添香之事,哪里还有心思再读书考举,他望着黄氏阖阖眼儿,黄氏抿了唇儿说不出话来,到底咬了牙道:“哥儿大了,哪家子不摆两个人的,童儿小厮哪里精心呢。” 纪怀信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这些败德的东西打发远些,若再叫我见着,便要去信问一问丈人,大舅兄家中的儿子可有了通房丫头。” 黄氏是个要脸的人,绝不肯在娘家丢脸,她气的咬碎一口牙,唇上生了两个大火泡,日日抹黄连粉,一面气苦,一面觉着这儿子果然是抱养错了,白眼狼真真没得错,早知这样,倒不如一并料理,如今还落得个干净。 纪怀信看看长子写的字作的文章,叹他有股子志气,童生试是三年两场,误了这一回又得再等一年半,于其留在府中,倒不如送了他出去求学,拿了他的诗文欲送他去栖霞书院,纪舜英却自个儿请求去东林书院。 若去东林,便要出金陵了,光是水路也要两日,纪怀信愈发觉着对不住儿子,家里这碗水再怎么也端不平了,他托人写信,已是定下年后就去的。 却是纪怀信的启蒙师傅荐的地方,这个学生慧极,又最肯下苦功,若再在家中,说不得便埋没了去,倒不如出去求学,还写了信给同年,请他多为照顾。 黄氏再想拦着不叫纪舜英出家门也没得法子,这回也不要她指派的人,纪怀信择了长随的儿子跟着,又从外头买来两个书童,叫纪舜英带了信跟束修开春就坐船去锡州。 黄氏为着这事,在纪老太太跟前很是没脸了一阵,纪舜英院里如今全是老太太给安排的人,她闹这么场笑话,差点儿连管家事儿都丢了,老太太一句:“大郎媳妇事儿,有些许想不到也是寻常,不若叫二郎三郎的媳妇也一并帮手。” 唬得黄氏差点跪下来请罪,当着老太太的面拿帕子捂了脸一通狠哭,把她原来待纪舜英那些个好处俱都拿出来说,甚时候断的奶,甚时候学的步,甚时候开始会喊娘,说的越多,越发连自己都信了,她再没什么亏欠庶子的地方,叫他当了四年嫡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老太太一打眼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实无气力再管这个孙子媳妇,难道还能休了她不成?那才是真成笑话了,敲打两句,便自家添了人手给他看院儿,择了陪房刘嬷嬷的小儿子媳妇一并跟了去,摸出体己来,就在锡州城里置个小宅子守着纪舜英,让他在外逢着年节也有个吃热饭的地方。 纪怀信见着祖母这般心里更是歉疚,偷偷补出银子来,纪老太太看着孙子就叹息:“你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求儿孙多出息,你自个儿修身了,家里却不打点,我还有几年能为着你们操心?说一句诛心的话,我若这般行事,纪家能留几个爷们下来?” 纪老太太也不曾生养过男孩,如今这几房可都是庶子传下来的,说的纪怀信满面通红,伏在地上听她教训,从一百两银子,又补了一百,便是纪舜英在锡州过上三五年也是够了。 这事儿阖府皆知,连明潼这样后来的也听说了,她好一阵儿不曾说话,纪老太太搂了她在怀里:“你心疼你娘,可行事却不能落了下乘,不说这里里外外都是眼睛,举头三尺还有神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凭你一个,再怎么能,还能撑起一家子来?必是大家都好了,才立起得家门。” 纪氏说这些个,明潼总想着上辈子母亲是如何吃了亏的,如今看看黄氏办下的这些事,再看看纪老太太一辈子尊荣,她也没亲生子,那又如何,那些个太姨娘如今又在哪儿? 搂了纪老太太的腰,半晌都不言语,夜里一夜不曾睡,嘴上说放下容易,没经过上辈子的事儿,她也不拿这些个庶弟庶妹们当作仇人。 她是横眉立目,可却比那口蜜腹剑要强,可看看黄氏这模样,生生给自个儿立起个仇人来,纪舜英往后如何,她不知道,却知道她进宫的时候,纪舜英已经是两榜进士了,那时候他不过十七岁。 便是澄哥儿沣哥儿上辈子加起来,也没他一个有出息,照着黄氏这么个养法,顺心意了是养个纨绔废物出来,若是一个不巧,倒在官哥儿身上压一座大山。 她这里还没全想通透,竟又遇上了太子,明潼心一紧,原来她以为不出挑就可以不被选中,如今才明白宫门根本迈不得。 明沅跟着纯馨纯宁两个往暖阁里去,丫头摆了点心果子出来,纯宁同明沅更熟些个,一把推碟子过去:“我听说你大姐姐及笄许多人去,若是我也能跟去就好了。” 这样的事全轮不着她们,纯馨却抿了嘴儿笑:“我听太太那儿的报春姐姐说,这一回确是要带着咱们去的,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跟纯宁两个都要十岁了,这会儿也该带着见客。 相看定亲缓些办才体面,加起来总要四五年,这时候预备着往交际圈里带,也好多几家来择,纯馨纯宁两个俱是庶女,纪家这一辈却没有嫡出的女儿,这两个的婚事总差不了,便是两人的姨娘,也暗地里头把常来往的人家数了一回,心里算是大概有谱。 算算年纪明湘明洛两个也差不多了,明沅捏了块杏仁佛手吃着,那两个彼此看一眼,打趣道:“咱们往日里还说呢,若是你们家里有相宜的,说不准儿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原是想拿这个打趣的明沅的,她却半点也不羞,想想也知道,纪氏怎么会把庶女嫁回纪家来,她听装听不懂,两个也没趣儿:“沅丫头还是顽童呢。” 三个姑娘有暖阁里一直谈到摆饭,因着澄哥儿明沅来了,厨房专给加了菜,纯宁兴兴头头要了一道酒酿蒸鸭子,却不敢要酒,纪氏那头跟黄氏夏氏小胡氏倒吃了两盅,喝的面泛桃花,许了女儿过两日来接,回去的路上竟打起盹儿来。 黄昏才到家,明沅还没解衣裳,明洛就急忙忙过来,采薇还没掀帘子,她就蹿了进来,扯了明沅的袖子,一把拉她到屋里:“这可怎么是好,四姐姐叫安姨娘关起来了。” ☆、第70章 八珍糕 明沅一怔,明洛急的眼圈都发红了,扯了她的手摇晃,到这会儿她半分主意没有,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的,一句夹杂了一句:“明明是咱们受了委屈,安姨娘却偏偏把发落四姐姐!” 面上愤愤不平,咬着唇儿绕着屋子转:“这可怎么好,太太若要是知道了,岂不要禁她的足,好好的摸牌便摸牌,非得赌什么彩头,哪里知道二姐姐这样输不起!” 她缠缠绕绕说了半天,明沅一点头绪也无,拉了她站定坐下:“五姐姐慢着说,四姐姐为甚叫安姨娘罚了?” 明洛急的冒汗,好容易才定下性子来,话还没说出一句来,后头丝兰就跟了来,先给明沅蹲个礼:“姐儿莫怪,咱们姑娘便是这么个性子,并没甚个大事,姑娘跟了我回去罢,姨娘找呢。” 丝兰上回因着衣裳的事儿欠了明沅的情,这会儿便不敢狠劝,张姨娘原不欲让女儿多事,无奈她一听见明沅回来,一溜烟儿跑得不见影子,料定来了小香洲,派了丫头来寻。 明沅笑一笑:“倒底是桩什么事故,五姐姐急得很了,不如你说一说,今儿也是你跟着五姐姐往远香堂去侍候的。” 丝兰咬了唇儿不肯张口,采薇一把拉了她:“你只说进来的时候,话都说完便是了,这会儿已经留下吃茶,你要跟着你们姑娘便去耳房里吃点心,要不跟着,回去回了话也不防碍。” 都到这份上了,丝兰哪里还能推,索性往耳房里去,明洛叫这一岔倒定下心来,嘴巴一噘:“咱们原来摸着好好的牌,我原让着二姐姐,叫她赢了百来钱去,等四姐姐也上桌,一把全输空了,梅家的表哥便说捎手帮一帮她,把二姐姐的钱袋子都赢过来了,二姐姐好一通生气,这两个倒又拌起嘴来,四姐姐才劝一句,她就推了牌,扔下咱们跑了!” 一脑门子官司摆不平,她全秃噜出来,明沅略一理就把这关系理顺了,定是一桌子玩鹤格,明芃明洛手气好,输的只有明湘一个,这也不奇怪,张姨娘什么玩乐不会,打双陆下象棋,吹弹唱打无一不会。 她在屋中闲着无事,又不能弹琵琶唱曲儿打发时间,便教了女儿摸牌,“哪家子大户不玩这些,如今不学,往后当了媳妇也得学起来,总得会给婆婆摸牌。”明洛半是玩半是学,姊妹里头打的最好的,便是她。 明湘却是再不曾沾过,寻常一道玩乐,因着纪氏也至多开个花会,写个花笺,赌两杯酒是真的,赌钱却再没有过,那是丫头婆子玩乐的东西,主子桌上怎么好见铜钱,俱是拿了彩头出来,或是枝簪儿,可是个钏儿,还有添头加上去。 颜家上边没有婆母,下边几个妯娌又不惯这些,梅氏不会,袁氏不舍得,纪氏也乐得不必陪她们耍,这打牌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安姨娘将钱看的紧,那眼睛毒的一扫就瞧出来了,明洛身上带宝垂珠,明湘却一身素淡,首饰也止戴出来那两样,才输了几个钱就有些缩手缩脚的。 明芃上头有个不问钱财的亲娘,又有个宠爱她的姐姐,梅家还有一对疼的外祖父外祖母,回回出来都是满把了好东西出来,她倒不是在意钱财,却是觉得梅季明是故意帮手了明湘,专来煞她的威风的。 梅季明四表妹的叫个不住口,还从彩头里捡了只金打花叶嵌珍珠的大红宝来:“你改明儿穿红衣裳,戴这个最相宜。” 明芃已经知道亲娘的意思了,去到外家,那些个表姐妹们说话间也只把她当作未来的嫂子弟妹看待,前边还忍得,到这句再忍不住,一把推了牌,眼圈都红起来:“我不来了,专来诈我一个。” “打鹤格原是这么着,你自家耳根软眼睛花,倒埋怨别个!”梅季明半句不肯让,他哪里知道家中有这个意思,只玩闹起来顾不得,也确是瞧着明湘有些不忍,明湘见着因为自个儿吵起嘴来,赶紧把东西一推:“原就是玩的,二姐姐别生气。” 这句可算把火撩起来了,梅季明还嫌不够:“你还是姐姐呢,小性儿!”说的明芃趿了鞋子出去,地上打着霜,她一步没立稳,倒把脚给扭了。 这下倒好,原来再怎么也只算是拌嘴的,这下伤着了,梅季明不要紧,明湘倒吃了瓜落,回屋里立时就叫安姨娘关起来,说不许她再往西府去了。 真是城门失火,倒把她给烧着了,明沅心里觉着梅季明性子跳脱,可他远来是客,再怎么也埋怨不到他头上去,连着明芃也无错处,只可怜明湘,她被搅合进去,倒霉的也只有她一个。 明洛吱吱喳喳说的许多,落后恨恨一声:“二姐姐那横眉立目的模样,你且没瞧见呢,差点把炕桌都推倒了,我那件石榴红衣裳叫泼了酒,再不能穿了。”那件衣裳才上身一回,明洛怎么不心疼,气哼哼的鼓了嘴儿。 明沅想都想的到,初中生还会争风吃醋呢,只怕明芃已经懂得了,可梅季明还不明白,她略略皱眉,拍拍明洛:“五姐姐别急,四姐姐避开两日也是好的,安姨娘这才是为着她打算呢。” 那两个闹腾,就让那两个自个儿闹去,明洛也是这个意思,到底觉得明湘委屈了,她踢踢脚儿:“便大姐姐也没拿咱们那样子看待,一家子姐妹偏她就厉害些?非得别个都哄着不成!我也不去了,你也不许去,明湘不能出来,咱们就去栖月院陪着,有什么大不了的。” 姐妹们也争,可到外边便是一体的,要脸面,一个得了不好,另一个脸上也无光,明洛愤愤说完,才发觉出来的急,连斗蓬都不及穿,索性穿了袄子,倒不觉着冷,明沅取了件浅金的刻丝莲枝斗蓬出来给她:“这是送来叫年节那天穿的,我还没上过身。” 明洛翘了嘴角笑,她心里受用,嘴上倒假大方:“便是你穿过又怎么着了。”两个说定了明儿去看明湘,便是那边来请,也再不过去。 明沅失笑,点头送了她出去,那边哪里会来请,梅氏那个性子,也不定要说什么出来,明芃这样使性子,落着个娇纵两字又怎么说? 若梅颜两家有了默契,那明湘受的这桩委屈,怕也只有自个儿咽下去了。明沅知道古代女子定婚早,连纯馨纯宁都预备起来了,明芃只怕是让梅氏定给梅家了,她咬咬唇,转身吩咐:“今儿在外祖家吃的酒酿蒸鸭子倒好,想必四姐姐也喜欢的,叫厨房做了给她送去。” 采薇欲言又止,采茵抓了一把钱往厨房里去,还没出门就听见采薇念叨起来:“姑娘何苦做这个好人,依着我看,安姨娘还得受敲打呢。” 明沅解了衣裳,坐在床上烫脚,纪氏这是吃得醉了,等醒过来哪有不知之理,明沅才脱了袜子,九红摆好铜盆拎了热水过来倒上,试了冷热笑一笑:“咱们姑娘最义气的,太太明白理事,再怪不着四姑娘呢。” 这话倒叫九红说着了,纪氏第二日酒醒了,自有丫头报给她知道,她略拧了眉头,等明沅明洛两个来请安,明湘报病说是歇在房里,她便叫琼珠捡了一匣子八珍糕送去,琼珠一听就知道意思,身后跟着六角去了栖月院。 梅氏那头一句话都没递过来,纪氏叹口气,若是知礼的,怎么也得过来说一句,姐妹间拌嘴儿,并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到好,纵不是大事,也是大事了。 “那件石榴红的叫污了?”纪氏一问,明洛就垂了头,昨儿能想的法子都使上了,这样娇贵鲜艳的颜色,怎么经得酒,那一块已然洗不出来了,绿腰倒说剪一块元缎给盖上,再给绣上花叶,瞧不出来还能再穿,明洛却怎么也不肯了,心疼的张姨娘直插气。 “得了,开了库再给她寻一匹出来,多大的事儿,几百钱也这样闹?太小气了些。”纪氏说着这话,却没怪明湘的意思,明沅明洛彼此对了个眼儿,俱都笑起来。 “也别在我跟前惹眼了,好容易放年假,你们也去乐一乐,湘丫头心里怕不得劲,陪着她散散罢了。”纪氏没说关她,也没说不许她们再去西府,两人牵了手退出来,明洛念了一声佛:“我姨娘还说让我连栖月院都少去呢,这会子好了。” 栖月院里安姨娘却受了好几句斥责,琼珠一张利口,明湘沣哥儿不在跟前,半点也没给安姨娘留脸:“姨娘管得也太宽了些,太太还没说话,便先拘了姑娘不让出去,这是哪家子的规矩,姨娘小心是小心了,也该给姑娘留脸才是,翻年就十岁了,怎么还这么糊涂。” 后头这句才是纪氏说的,可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便要管,也轮不着安姨娘来管,她一张脸盘涨得通红,金屏一路送琼珠出去,还帮着安姨娘告罪:“咱们姐儿昨儿回来只会哭,瞧着是给唬着了,哪里就是关她,怕她再去惹着别个,这才说那番话出来,哪里敢越过太太管教姑娘。” 明沅明洛两个正巧听见这一句,这下想进去也进去不得了,明洛一扯明沅的袖子:“往你屋里去,咱们一道耍。” 两个人去了小香洲里的藤香坞,小小一间亭,上边盖着紫藤,此时只余枯枝,关起来一点儿不透风,明洛拎了壶把,不叫丫头侍候,关上门趴在窗上,看着儿头一片水景,咬着唇儿问道:“明沅,你别装糊涂,你说,梅家的表哥,是不是喜欢了明湘?” ☆、第71章 三友茶(补) 明沅不防明洛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一怔,明洛只当她充傻,翘着指尖尖点点她:“你别同我装相,我看着,约摸是有些的。” 说着转回身来,往碳盆边挨一挨,拎了裙角儿盖在鞋面上,手指捻着腕上的红玛瑙珠子,长叹一口气儿:“这事儿有了不如没有,不说太太怎么着,梅家也不能应。” 明沅原来一怔是惊着了,等听了明洛的话,倒奇起来,往日看着吱吱喳喳,原来心里很是明白,再听她说后头几句,便又失笑,她“扑哧”一声,明洛急的立起来,一脚踢着碳盆,溅出火星子来,她赶紧让两步,提了裙子看衣裳沾着没有,挨过去捏明沅的嘴:“你这个坏东西,笑甚?” “那里就说到这些个了,不过是玩了回叶子戏,便有个不顺意,那也是姐妹拌嘴儿,五姐姐才多大的人儿,倒想姐夫了?”明沅往嘴里抛了颗玫瑰糖,明洛哪里见过她这样子吃点心,再听见后头一句,更忍不住说一句“作死”,便欺身上去。 惹得明洛团到明沅身上,一面掐腰一面捏嘴,笑得花簪儿都歪了,这才拢着鬓发挨到引枕上头,明沅伸手帮她抿头发,把笑的吐出来的糖包在帕子里头扔到桌上:“依着我看,还是梅家表哥同二姐姐的事儿,他俩个闹腾,非把四姐姐带进去,便是到了太太那儿,也再不会发落她的。” 明洛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引枕上头一软,抬起下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头再明白不过呢。” 明沅默不则声,见明洛还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抿抿嘴巴:“得了,我是怕牵连着四姐姐,如今太太这么说着,岂不如意?本来便是没影儿的事儿,传你的口,进我的耳,真个三人成虎,曾子杀人?那一个是娇客不要紧,四姐姐怎办!” “我又不蠢!”明洛翻翻眼睛扁了嘴儿:“我姨娘死扯着我问,我半个字儿都没说的,若不是你口紧,我也不说的。”她捡了个蜜饯梅子扔进茶盅里,等上头的蜜氲开来,就着杯子啜了一口:“便是有了,又能怎的,我看呀,那两个怕是定了亲了,又有什么用。” “呸!”这回轮着明沅上去拧明洛的嘴了:“你混说些个甚,便是对着我,也再不能说这话,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四姐姐的名声要紧。” 两个对看一眼,彼此明白心事,最好便是把这当作姐妹拌嘴,连着梅季明的名字都不能提,两个闺阁里头的小娘子,争两句便罢,扯着个外男,像什么话。 明洛倒为着明湘叹一声:“可惜了,若不然,也是好的。”她一肚子的风流故事,张姨娘是学弹唱的,打小讲起来也是什么《绿牡丹》《金钗记》,听得她满脑子的才子佳人青梅竹马。 如今看看明湘可不就是叫误了的小姐,当中还隔了个明芃,她把这个叹给明沅听,明沅这回捂着肚子笑的翻不过身来,原来不论哪个时代,狗血故事都狗血的很相似。 “五姐姐快别再说,哪有想见面便私会的大家小姐,你就望望窗子外头,一溜立着多少人?”明沅哧哧笑个不住,指头往外一点,九红还当是里头有吩咐,赶紧开了门进来,蹲个礼:“姑娘吩咐。” “赶紧把干柳叶泡开来,给五姐姐贴到脑门上,叫她降降火。”明沅一笑,明洛先脸红起来,听见这句又要撕打,九红立着不知是说笑还是正经,眼看着明洛两颊泛红,果真有些上火的症状,竟应了一声。 这回连明洛也跟着笑了:“看着机灵,原是个笨瓜!”说着扭过身子不理人,明沅好容易笑完了,靠过去缠她:“五姐姐别生气,那些个戏文里头不过是唬人的,哪里就有这样的事了。” 只怕梅季明还真不是喜欢明湘,一半是为着跟明芃作对,一半儿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妹妹,梅家这辈儿并没几个姐妹,因着女儿小了,倒成了父母眼中掌珠,又惯会作得诗画的画的,真个儿是落花落叶子都要伤心,梅季明自个儿也爱诗文,却不是这等满篇小气的文章。 他骨子里很有些怜弱,心平最慕游侠儿,见着明芃一把赢了那许多,连着明湘头上的珠钗都叫赢了去,这才起了帮她的心思。 哪知道会闹成这样,心里更不喜欢明芃小性,打听知道明湘叫禁了足关在屋里头,愈发觉着对她不住,原是想帮她的,哪知道反给她惹了祸事出来。明明吵两句便过去的事儿,偏就这么过不去了。 明蓁第二日便派了朱衣去了纪氏房里,朱衣手里拿了个匣子,里边却是那一回桌上的银钱,还有几件首饰,明芃一伤着脚,哪里还有人顾这些个,明湘更不敢拿,倒让明蓁送了来。 “咱们姑娘说了,原就是赌彩头的,赌得性起一时不防,失了手也是有的,叫四姑娘别摆到心上。”说着把匣子搁到小方桌上。 纪氏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么说的,真是孩子,玩起来都较真了,湘丫头回来着了风,等她好些,便去看看明芃,到底是玩的过了份。”一个字儿也不提是谁的不是,明蓁要的也是这个结果,朱衣蹲了身,跟着卧雪两个退出去了。 “得亏是二太太,若是三太太,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明明是那两个惹的事端,非得叫自家姑娘给填平了,太太还诸多责怪,怕在嫂子许多跟前失了面子,朱衣叹一声:“也是咱们姑娘,换一个,谁肯来抹这事儿的。” 那一日屋子里头乱的很,一地铜板扫起来,寻这么个大小的匣子,自然要装的满满当当,明蓁实觉着对不住明湘,又添了两件首饰进去。 卧雪扯扯她:“罢了,做都做了,落个十全十美的名头罢了。” 纪氏也不打开匣子,指了琼珠把这些东西送到栖月院里去,琼珠昨儿斥过安姨娘,这回她再来,安姨娘比往日还要客气,听说是西府给送来的,当面谢过,又应下过两日叫明湘去看望明芃的事,送走了琼珠把匣子一开,立时惊叹一声。 里头装的满当当的,一匣子铜钱上边摆了一支金花叶的红宝花钗,一只玉头银身的白兰花簪子,还有一对儿黄金臂钏儿,一只金雀儿珠花还有金玉顶梅花簪子一对儿。 明湘委屈极了,又不得哭,只关坐在屋中,也不画画,也不绣花,就这么呆坐,听见安姨娘进来也不站起来行礼,安姨娘把东西往她面前一摊:“这回可好了罢,若不吃骂你,哪得着这些东西。” 明湘抬头瞧了瞧,知道里头有几件不曾有过,也不说话,等安姨娘搂了她,抚了她的背:“你也别委屈,这是命,咱们强不过,就只好软。” 安姨娘还当梅季明是真个瞧中自家女儿了,可她不必想也知道,那头再不会应下这事,这是打了梅氏的耳光,削了颜顺章的脸面,不说纪氏不应,颜连章也绝不肯应的。 她说的这句,明湘扭过脸去,盯着窗外芭蕉老叶,半个字儿也不说,安姨娘发急:“过两日,你去的时候可千万避着些梅家那个,万不能再招惹了他!” 明湘咬住唇,等安姨娘出去了,眼泪再滚落下来,看看安姨娘只给她留了一对金顶梅花簪把别个都收了去,伸手捏住金簪顶儿,想扔又怕出声响,攥得紧紧的,在手掌心里印出个梅花烙来。 隔得三日,就在小年前一天,明湘带着明蓁送的那对金簪子,披了大斗蓬往西府里去看望伤了脚踝的明芃。 明洛明沅两个在花廊上等着陪她去,这些日子都绝少见她少,明沅一意宽慰她,明洛也寻些好玩事物来逗她,她只弯弯嘴角,半点也不见她开怀,余下那些倒是行止如常,只她原就笑的少,如今比原来又更少了些。 两个人把她夹在当中,明洛勾了她的胳膊:“这回有咱们陪着呢,说两句就出来了,你便陪个不是,陪就陪了,咱们知道你没错便是了。” 明沅怕小姑娘钻了牛角,也摸她的手:“四姐姐不怕,还有我们呢,太太都帮着你的,咱们往后只在小香洲玩乐便是。” 明湘捏捏她们的手:“我心里明白的。”到得流云轩前,明湘吸一口气,略提提裙子,弯着唇角迈进门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里头梅季明正出来,一打眼就瞧在明湘身上,他一脸气色,想是又同明芃拌了嘴跑出来的,拿眼儿一瞧明湘,原来她就瘦了许多,如今面上带着病色,莲青斗蓬一罩,一付弱不胜衣的模样。 明洛一下怔住,拿眼去偷瞧明湘,明沅却先笑了:“表哥安好。”有她这一句,余下两个也跟着一道问安。 明湘迈进门去,叫一股子暖香气冲的鼻尖发痒,因着是伤了脚,不便穿厚衣裳,屋子里烧了地龙,她就穿了春日里的衣衫,听见帘响,批口一句:“你不是走了,回来作作甚!” 三姐妹尴尬着不知道如何作答,梅季明自后头进来:“我斗蓬忘了拿。” “你还当游侠儿呢,别个仗剑江湖,你连件斗蓬都离不得,还想当大侠,当大爷还差不离。”说完了才扭身,见着明湘几个,原是歪着身子的,这会儿略坐起来,散了的头发也拢一拢:“几位妹妹来了。” 最后一句,又很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了,明湘是里头最大的,落不到叫妹妹们给她圆场儿,笑盈盈的上去:“早想来看姐姐的,只我发旧疾,咳嗽了两日,挨到今儿才好了些,姐姐莫怪。” 明芃叫明蓁好一通的说,她原就不是冲着明湘发脾气,知道她叫关了,心里倒底有些歉意,既上了门来,便也把这页揭过去:“妹妹说哪里话,若不是脚不方便,也早去看了妹妹了。” 丫头上了茶,焖在白底烧梅花瓷盅儿里,一开盖儿就是一股子清香,两边有些冷场,明沅便没话找话说,啜一口道:“这茶竟有一股清气,却不知为甚。” 明芃抿了唇儿:“这是拿晒干的松针竹叶,加枝头才放的梅朵一同沏的,也只这天儿才有,叫作三友茶。”松竹梅,可不就是岁寒三友,一家子都爱这个玩样儿,明沅也顺着往下说:“等明岁,我也收些,这香倒配了小香洲的名头了。” 说得这会子话,梅季明竟还没走,挨挨蹭蹭立在罩门边,丫头便也给他上一了盅茶,明芃见着啐了一口:“打了他出去,我这儿一滴水也不给他喝的。” 梅季明偏拿起来一气儿尽喝了,吐着舌头直嚷烫,明芃又唬了神,叫丫头去拿冰给他含了:“你要死呀,把你这个口条烫熟了,切巴切巴能吃怎的。” 三姐妹原是想说会子话就走的,见明芃还跳了脚起来,叫梅季明把舌头伸出来她看,更加坐不住了,只不好告辞,明洛盯看个不住,明湘却是半丝眼色也不往那边瞟过去,只跟明沅两个对坐了喝茶。 等明芃回过神来,满面通红,羞不自胜,梅季明还不觉得着,伸着舌头:“赶紧赶紧,冰呢冰呢。” 明洛咳嗽一声,扭过脸去不好再看,明沅执了杯子饮一口三友茶,明湘还是那付不喜不怒的模样,梅季明那儿越是叫的大声,她越是不回头。 梅季明嘴上叫着,明芃躺不住了,抬了脚一面跳一面去催冰块,她急的一叠指了两三个去拿冰,可梅季明的一双眼睛,却分明盯明湘身上。 ☆、第72章 武陵春醉 明蓁及笄那一日,好一场的热闹,进府两边夹道子里挂满了红灯笼,回廊里不光挂了彩灯还系了红绸,隔得数十步便摆一对儿红地描金花盆栽着的曼陀罗花,便是这花好栽好养,寒冬腊月要寻这么些来也不容易。 这些俱是温泉庄子上头送来的,虽是成王的手笔,却不是成王的庄子,他还没分府,原到了年纪就该领着亲王的俸禄了,一年有米粮五万石,铜钱二万五千贯,更不必说还百来匹的锦缎绸纱,本朝以武开国,各各王府里还养的马,马的饲料也有年例可拿。 按理说亲王该是很富裕的,可偏偏卡在了还未成婚上头,既未成婚便还在宫里住着,既住在宫就有得扯皮,不分府给什么安家银。 元贵妃这时候倒知道节俭起来,穿了织纱戴了素银首饰,说些甚个一年年看着内库空耗,虽是内宫女眷也得知道积粮防冬的道理,作了样子把一天菜肉减去一半儿,叫圣人看了直叹她贤惠,便又借机把这个提了出来。 她的儿子才多大,别个却是等米下锅,除开太子有每年的定例,余下那一个不靠着门人孝敬过活。 不独成王不曾得着,他那些兄弟们,比他还更不如,他已经同颜连章搭上线了。颜连章这回是叫贬去给圣人办红云宴的差事了,到如今差事办得如何不好说,可却借了穗州当地征来的银两,买下了两艘船。 这是无本买卖,虚报价格抬高树株的银两,把三年株充作五年株,到时候拿船运来,还有损耗,死三株报五株,价格一层层的加上去,积少成多,做得滴水不漏,这笔帐一算,虽叫贬了官,却赚得比市舶司还更多些。 颜连章总归当了半年的差,里头如何运作一清二楚,便在穗州也无人瞒得住他,又是给成王做的生意,成王上头还顶着太子的名头,赊借容易不说,还有人带着全部家业来投的。 颜连章原来还想站干岸,借光捞好处,如今一绕进去,再出不来,索性把事情摊开来,择了几家纳入门下,甩手把红云宴的事交给他们,到时他拍屁股走人,叫礼部赐两块牌子下来,就够这些个人光宗耀袓的了。 打得一手好算盘,纪氏接着他的信就心口怦怦的跳,夜里必得燃了香才能睡得着,就怕他打雁的叫雁啄了眼,这些事哪是好沾手的,这些个吃你银钱时保得你平安,等真出点事推出去当了替死鬼,于家正不肯安份,却不是送了把柄到人手里。 前堂宾客络绎,后头却一园子幽静,众姐妹原该跟着一处凑乐子的,可既有了明湘这桩事,她的兴头不高,明洛同仇敌忾,明湘便也从善如流,跟着一处在前边露了个脸,又往后头躲了去。 一院子人都在闹,明沅抱了沣哥儿跟两个姐姐躲到小香洲里,厨房要备百来个客人的吃食,更顾不得她们,吃食用了些个茶水点心,到了正午有些饿,却不知道吃什么好了。 “这会儿厨房里头定然忙乱,便是叫上了菜也不定甚时候能送来的。”明洛挨着迎枕,撑起来撺掇起明沅来:“咱们不如叫个锅子来气,直接烫了肉沾秋油虾酱子吃,还能煮点儿汤面条,连沣哥儿也一并吃了。” 旁的没有,清鸡汤总归是有的,提在壶里拿过来,端了壶子烧上碳,烫熟了就能吃用,用的器具也简单,不必又是炒又是炸的,端上来还有一半是凉的。 “便吃这个罢,热乎乎的身上也舒坦。”明洛摇了明湘的胳膊,明沅掩了袖子笑:“成啊,五姐姐作东道!” “做东道便做东道,叫厨房预备些鸭子肉,再刮两条白鱼来,虾子豆腐也不能少。”明洛点了手指头,不一会儿罗列出十多样来。 “再添个芋丝,旁的再不缺了,这时候的白鱼,就是生片了也好吃的。”明沅一说,另两个便捂了口:“也不嫌腥气。” “鸭子还腥气呢,拿这个配了酒,就清淡些的梨花白,那叫一个好滋味。”生鱼片本来就是中国人发明的,好吃的东西太多,这些分支倒不曾保全,原是唐时最盛,如今也还有生吃鱼的,只不盛行罢了。 说是让明洛作东道,另两个也摸了钱出来,一个预备酒水,一个预备果子,像样置了场宴出来,明沅还让采菽却请明潼:“三姐姐既家来了,自然要请,来来是一回子事,请总该请一回的。” 明洛皱皱鼻子:“偏你要当那十全好人。”说着便去看明湘,见她脸色尚可,才转回来:“那便请罢,只三姐姐跟二哥哥两个在前头呢,哪比得咱们清闲。” 那事儿已经揭过去了,可在明湘心里却没这么容易过去,正是消下去的,明潼回来了,也不知怎么,原来再不关心的亲戚,竟多问一声。 她问一句,自有人告诉她,往后再看明湘,倒多了些探究,一屋子人在,她时不时的瞧了过来,先还当是凑巧,明湘自个儿觉着,只不好说,后头连明洛都瞧出来了。 “三姐姐作甚盯了你瞧个不住?”明洛问了,明湘却答不出来,总不过还因着那桩事,三个人想了半天没半点头绪,明湘越发苦闷,实不知道自个儿哪里错了,只好避开去。 她这里不去了,那头却来请,明蓁是有意把这事儿揭过去的,大家只当原来那样相处,请了人来,哪里知道梅季明觉得亏欠她,听她说有咳嗽的旧疾,竟想送她一包茯苓霜粉,叫许氏拦了下来。 借着许氏的手送了给她,当是帮着不着调的儿子陪不是了,这么着又惹了明芃不乐,明潼看着明湘的眼色愈发古怪,这帮妹妹恨不得全避了她。 “三姐姐是个多心的,怕是听着什么了,总归开了春他们又要回去,到时候也没这些个烦恼了。”明洛嚼了梅花猡肉,喝了口梨花白,吁着气说了一声。 锅子里的热气氲上来模糊了人脸,明湘听见了垂下眼帘,筷子一慢一块豆腐衣就叫明洛挟了去:“我还当是玉版笋呢。”她嘟了嘴儿把豆腐衣沾了虾子熬的秋油,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吃的性起,索性把手上的钏环全摘了,水葱似的手自个儿拿了长筷子伸到锅里去,也不拘捞上来什么,挟到碗里就是菜。 明沅实想不明白明潼是想到了什么才这么着,才刚家来的时候,举止行动都好的多,怎么听见梅季明的事,就又转回性子去。 “多心”两个字,却是三个人一道说的,明湘还不敢张口。这么看着明潼可不是个多心的,也只有明沅知道的最多,想着原来小篆盯着她,如今又盯着明湘,抿了嘴儿一笑,这个姐姐除了多心还够操心的。 这事儿却是由不得明潼不多心,她还记得上辈子这两个妹妹嫁得如何,因着她入宫得着太子的宠爱,本家又出了一位王妃,虽没等到成王权重那一日再说亲,可这两个庶妹却着实嫁得不错。 一个嫁了礼部员外郎的儿子,一个嫁了给了掌兵的千户作了千户夫人,虽则后一个年纪不大般配,总也算一门好姻缘了,她绝少过问,也知道明洛生了三四个孩子。 明湘如何,还真不曾听闻,难道梅季明不肯娶明芃一拖拖到十八岁,生生把明芃拖成老姑娘,竟是因为这个上辈子半点儿也不出挑的庶出妹妹明湘? 原来她以为自个儿知道的尽然了,哪晓得叶底藏花,叫这叶子挡了眼睛,竟不知道还有些许内情。 明潼头一回注意了明湘,她自来不曾把这个庶妹瞧进眼里,在家老实,出嫁老实,回门的时候也是安份顺时,连一句高声的话都不会说,叫明洛挤兑的泛红了眼圈儿,要哭不敢哭的模样就是明潼对明湘全部的认识了,哪里能想着,还有这桩事。 她陪着纪氏坐在暖阁,帮手照顾客人,听见有人来请,也只低声回了,明潼这个年纪也该相看起来,若是早早有人来求,她便不必进宫! 明潼少有这样殷勤的,面上挂着笑,看着这个少了毛巾,看着那个空了茶水,爱吃的甜的爱吃咸的,一样样给补的妥当,坐中还真有几家家里有儿子的,拿眼儿一溜,心里先满意起来。 “到底是世代读书的人家,大家子的姑娘教养也不一样,这样大方端庄,我生的那个倒好比到泥地里去了。”说话的这个是安远伯府的媳妇周氏。 安远伯府早就式微,安远伯又迟迟不去,说是世袭,如今都四十了,还在干等,这位世子夫人的小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她来便是知道颜家还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不曾定亲,若是成王妃的亲妹自然更好,若是颜连章的嫡女也能称意。 纪氏微微一笑:“她小人儿家家的,哪里当得这样夸奖。”说着把杯子送到嘴边啜一口茶,安远伯家里头若说有什么还惹人眼,便是这个世袭的伯爷位置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偏今儿来了,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哪个不知,纪氏不接口,别个也知其意。 明潼更不在意,便是她都知道,安远伯家往上数三代靠着军功起家,最后也是因为兵祸灭的族,便纪氏有意,她也得出力把事儿搅黄了,更何况,纪氏根本看不上这样的人家。 明潼把几位夫人一瞧,心里暗自着急,彭远谋逆案牵连甚广,她在宫中着实担惊受怕了一阵儿,不为旁的,便为着这些叫牵连的抄家灭族的人家,在她进宫之前俱是家中座上宾,如今一看也是如此,这些个交好的妇人里头,竟捡不出一家,既有体面又能屹立不倒的。 几家女眷把话一茬,也没人在意世子夫人说了甚话,她面上倒还持得住,眼睛又往明芃身上瞧去,那一个可是亲妹,却依在许氏身边喁喁说个不住,许氏很是疼爱她的样子,瞧着,倒是有亲上作亲的意思。 正预备接着说,小丫头进来往明潼耳边说了甚,她翘了嘴角一笑:“她们倒会躲懒儿,叫厨房备一只獐子腿送去,仔细割了手。”她说话间转脸一笑,眼睛扫着立在花窗前看花的妇人身上,心头一动,咬了唇儿,招了云笺过来:“给文定侯夫人续一杯茶。” “三姑娘谢姑娘们请,只前头走不脱,叫厨房给弄了一条獐子腿来,叫姑娘们片下来烤着吃。”松墨蹲了万福出去。 明洛一声欢叫:“这下子可好,我原就想说吃这个,只没人牵头,三姐姐送来了来再妙不过了。”才刚还皱了眉头埋怨,这会儿又高兴起来,转身又张罗起酒不够来。 明湘抿了嘴儿笑:“可不能再多喝了,明儿还得往两边府里拜年的。”因着初一办及笄,便把拜年事项挪到后头去了,这大年下的还能有这许多人来捧场,还不为着东宫里送出来的一对寿字头簪。 除了那一对翡翠头金身的寿字头簪,还有一套及笄的深衣外裳,还是那鸾鸟团花的,按着亲王妃的服色来,箱子里头装的满满的,上边拿金笺写了两个字儿“宜蕡”,字迹同明蓁屋里收着的那只风筝上头提的诗同出一人。 明蓁羞的满面通红,她的名字本就是诗经里来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原就是嫁娶诗,如今得了一个“蕡”字,怎么叫她不脸红,明芃夺了来便笑:“哎呀,我那姐夫是想儿子,姐姐赶紧嫁了去,也好‘有蕡其实’啊!” 这桩掌故,不知道的如明沅三人,只羡明蓁好福气,这便是丈夫给取的字了,还是这样的好寓意,那知情,如明潼却满心悲凉,如今这番恩爱,又哪里想得着,妹妹也封了妃?她微微一笑,提了一句:“那这会儿大姐姐就该吃乌鸡汤补身子了,才好三年抱俩!” 别人只当说笑,连明蓁一向持重的,都啐了她一口,捏了金笺躲到屋里不出来,宫嬷嬷却深以为然:“三姑娘说的是,这会儿也该调理起来了。” 不知不觉,一瓮儿梨花白喝得精光,明洛闹着吃酒配锅子,明沅便让采苓去要一坛子荷花清露来。 明洛扁扁嘴儿:“喝那淡的,再没味儿,不够劲呢。”她往前厅去吩咐小丫头,趁着厨房里乱,抱一坛子武陵醉春来,明沅咯呼一笑:“那桃花酒都存一年了,五姐姐敢吃,咱们可不敢的。”说着凑到明湘身边,捏捏她的手:“那边,还来不来了?” 明湘一怔,先是顿了下巴,偶后又摇头,眼帘垂下去:“没了。”说完这一句,鼻尖一醉:“我倒成了贼了。” ☆、第73章 鸭肉春饼 安姑姑闻风而动,她原已经叫纪氏赶得远了,回来时内宅再没插手的地方,调了她在外头收庄头的租,原就是个小庄头,半点儿没得油水好捞,这一年又是小年,再不比在宅子里头舒服,回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立时便走动起来。 索性安姨娘心里还有谱,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够,再说求见也不放安姑姑进来,还斥责了一句:“姑妈若想天长日久的过安生日子,这话再不能出口。” 明湘自个儿觉着没趣,她甚事都不曾做下,却俱都拿她当了贼看。 “可别混说!”明沅抬头一瞧,见着没人看过来,宽慰明湘道:“你想必知道大伯娘的意思,我看阖府也只那另一个姓梅的不知道,偏你叫火星子燎着了,太太心里都明白呢,若不然怎么光给你赐那许多压岁钱。” 明湘先还听得,等听见“姓梅的”,嘴巴一抿,脸上浮出一个冷笑,她自来不曾这样厌恶一个人,梅季明真是叫她恼到了极点。 几个姐妹大面儿上收的东西历来是一样的,便是明潼压岁包也并不比她们厚,这一回纪氏却偏偏借了明湘开春就要生日的由头,又再赏了她一套十三件的金打首饰,明洛看的眼睛都快沾在上边了,可明湘的生日在四月里。 梅氏这事儿确是办的小气了,许氏往东府里来的时候,还特意跟纪氏赔了不是,提起儿子来便没好声气儿,好一通的捶,落后却说一句:“倒委屈了他表妹。”话里这个表妹,说的是谁却没指明,只怕还是明芃。 纪氏也瞧出来了,梅家这个小儿子是着当着活宝贝儿来养的,跟梅氏差不离,前头有哥哥嫂嫂给担着,只管胡闹作耍便是,要讨的媳妇也须是那没心眼子的,明芃正正合适。 有打小的情份在,还是姑妈的女儿,又能带回一大批的妆奁来,上头还有个姐姐在当王妃,不说旁的,光是在梅老太爷那儿,娶了颜明芃就是上了心,梅季明这个孙子须还比不上小女儿梅氏。 自家儿子读书是块材料,作官却再不能肖想,他这个脾气去当官,只怕没几日就官印挂牛角了,又不是魏晋,且别给家里惹了麻烦回来,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呆在陇西作学问,往后分起家业来,有明芃在,他那一份绝不会少了。 许氏打得好算盘,纪氏也不是软柿子,端了茶一笑:“亲家太太说的什么话,本来就是作耍,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倒折杀了她。” 一句话接过去,把明湘受了委屈这事儿作定了,许氏也不同她争,阖府真正厉害的就她一个女人,小姑子虽是大嫂,等女儿出嫁了,也还得跟纪氏相处,只笑着受了这句刺,面上一点也不摆出来,借着过年的名头,给明沅三个一人送了一对金镯子。 几个姐妹第二日就戴起来去谢,在许氏屋子里又碰上梅季明,明湘的脸越发尖了,那镯子套在腕上空落落的,别个都卡在腕子上,只她的将将要滑落出来,梅季明才说一声看着清减了,是不是生了病,那头许氏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脸上的笑是温和的,说出的话也很亲善,却偏偏叫明湘如芒在背,明洛这上头最精,把话头接了过去,又是夸金花,又是夸上头嵌的红宝,一屋子只得她的声儿,另两个只应合了便是。 回来的时候踩着梅花砖走的飞快,等梅季明那儿的小丫头子追上来要给东西,她牵了明湘快步往前,把明沅给落在后面,明沅咳嗽一声,拦住了小丫头:“可是大姐姐给的?” 小丫头嚅嚅应了,明沅便掩了袖子笑:“想是记差了,朱衣上回子已经送了一包茯苓条来了,咱们都得着的,你别弄错了差事,叫朱衣罚了。”说着挥挥手:“快回去问明白了,这一包也抵得你几月的月钱了。” 待那小丫头子跑远,九红啐了一口:“还书香世家出来的,凭般不懂规矩,便是我们乡下,也没这么送东西的,唔要面!” 难得听她再说乡音,明沅一笑,到西府花院子门边,见着等她的明洛明湘两个,她佯装生气,噘了嘴儿:“你们俩都是属兔子,蹦两下便没了,倒叫我做这得罪人的事儿。” “你年纪最小,便说差了什么也推了就是,我们原就惹了事的,再不敢了。”明洛吁一口气,抬头看看花院子通西府的门楹:“下回可不敢轻易过来的。” 说是这么说,可到了拜年的时候总归要来,先往北府里去拜伯祖父三叔叔,再往西府里去拜大伯父。 压岁包里不过是些金银锞子,四季如意的花开富贵的,打成生果样儿的,手里挽个大香袋儿,装得满满的回来,明湘的交给安姨娘收着,明洛的她自个儿搁在小妆匣里,只当零花。明沅的由着采薇点了数儿存起来,光是这些金银锞子,就有三四个月的月钱那样多。 明潼跟澄哥儿官哥儿拜完了家里便往纪家去,明蓁摆了宴,在她的院子里头请明沅三个游戏吃宴,三人都有些怯着不敢去,明湘是叫看怕了,明洛是再不耐烦,明沅却是觉得多这一事还不如少这一事,心底无愧,叫人说的多了,原来正的也歪了,这一院子聪明人,竟不明白三人成虎的道理。 她哪里知道,许氏竟真的敲打过儿子了,也只说两句玩笑话:“你寻常连自家里姐妹都瞧不在眼里的,怎么单问了她?” 梅季明一怔,半点儿摸不着头脑:“自然是见着她瘦就问了,她若不瘦,我问什么?”他是八窍通了七窍,这上头一窍不通的,许氏听见倒没话好说,阖府为着他这桩事补救,到他这儿竟成了心底无私天地宽了,又去同梅氏说:“季明还不懂得呢,只当家里姐妹一边相处。” 因着是新春,每人都是大红斗蓬,又穿了一样的红白镶边浅金牡丹纹缎面圆领对襟袄裙,除开明蓁行过笄礼打扮不同,便是明芃也穿得差不多,胸前垂了金锁,腰间挂着玉环,姐姐妹妹坐在一处,香风袭袭笑语晏晏。 这回却不玩那些个叶子戏双陆了,明蓁拿了几枚玉钩出来:“咱们来猜枚,哪个猜中了,余下几个便罚酒一杯。” 挑了紫萼出来当公证,她拿帕子挡着抓在手上,一共七枚,手团的鼓鼓的,挨着个儿的猜,把猜想的数字写在纸上,连得三个筹码,才算赢了,头一轮是明洛猜着了,拍着巴掌叫别个都喝一杯酒,杯子里头是荷花露,连甜味儿都淡,更没什么酒劲,吃着倒似喝水。 明洛帮着明湘吃了这杯罚酒,猜了几轮怕真个吃醉了再惹出什么来,便叫那输的都讲一个掌故,从前说到今,轮到明芃便说起了猜枚藏钩的来历,好在梅家听的看的最多的便是这些个,一说起来头头是道:“原是汉武时候的钩弋夫人,有相面人异其奇,以手作拳十数年不得开,见着刘武一碰即开,中藏玉钩,这才有猜枚之戏。” 这些个学里不教,光看读书多不多,藏书楼里那许多书,也只明沅看的多些,她除了这个也没别的消遣,当中只有明洛不知道,她正点头,明沅一笑:“我看却是买通了相面人做下的巧局,一个人的手十数年张不开,还不跟鸭子似的,皮儿都长一起了。” “呀!”明洛原当趣闻听的,一想着那鸭蹼的模样长在人手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胳膊就去拧明沅:“你这坏丫头,说这些!” 明蓁莞尔一笑:“单为这一句,便值三个筹码了。”她一说话,紫萼立时把玉制的刀币给了明沅三个,明洛还噘了嘴儿,她好容易猜中一回,咬咬唇儿,刮了两下脸皮。 几个姐妹笑成一团,外边小丫头子过来报:“梅少爷说这儿开宴怎好少了他,他带了好酒好菜来。” 明蓁还未说话,明芃先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咱们姐妹开宴,他是梅表哥,又不是梅表姐!” 她方说完,外头便传来梅季明的声音:“好啊,叫我逮着你编排我!亏我还给你淘换了好东西来。”说着进了门,明湘原来靠着坐枕,听见他的声音立时坐直了,把脸偏过去,不往门边看。 明芃脚还未好,坐定了身子往前一探:“什么好东西?” 竟是拿三层架子搭起来的花灯架,上边一溜六盏,统共十八盏花灯,件件不重样,有圆有方,骰子灯、圆灯、关刀灯、花篮灯齐全,有宫纱扎的,彩纸糊的还有玻璃烧的。 嫦娥望月的玻璃烧画灯,堆彩纱扎的狮子扑绣球灯,有棱有枝的彩扎一树万朵梅花灯,明蓁扶着妹妹往外头去,就在院子里头排开来,梅季明负了手:“怎么着,我是不是带了好彩头来?” 几个女孩子长到这样大,也只在府里看看彩扎灯笼,哪里见识过灯会的热闹,梅季明一行说一行比划:“这还是小的,大的更妙,舞龙灯,山水灯,扎的高的有两屋楼那样高,扎的山水人物,西厢记珍珠衫,看灯同看戏差水离。” 说的明洛羡慕不已,只也知道再出不得门去看灯,挨着那灯瞧了好一会子问:“可能点起来?” “这时候点有甚个好瞧的,得夜里点了才好呢,姐姐,咱们还在这儿摆宴,到夜里才散可好?”明芃去摇明蓁的袖子,明蓁哪里经得妹妹央求,原也是在年节里头,再热闹些也不过份。 “不如贴上签儿,掣着哪一枝签儿,便得哪盏灯。”他还玩出了花样,原来挑这些也没光捡那花色好看的,里头一串黄纱扎的铜钱灯,还有一对儿鸳鸯灯,最底下还藏了一只大木鱼灯。 明芃“扑哧”一声笑开了:“最末那个谁要,恁难看了。” 拿了细竹条儿作签,划的长短一样,上边用朱砂写出签号来,再裁红纸作诗贴到灯上,只梅季明一个在写,叫她们不知掣着什么,倒跟寺中作签,上中下各得一些,把竹签子往桶里一扔,咳嗽一声:“咱们击鼓传花,到谁手里头了,就让谁先抽。” 头一个便是明沅,她只当儿戏,手指头先碰着哪个便先领了起来,反过来一看是第十八,心想该是木鱼了,不料外头的灯早就换过位置,她说一声十八,卧雪出去便把那灯提了进来,竟是一对儿鸳鸯戏水,上边还贴了红签“泉沙软卧鸳鸯暖”。 “呀,头一枝就是好意头。”明洛说完赶紧双手阖什:“万幸我瞧中的没叫她得了去。”明沅得着这一个,几个姐姐俱都看了她笑,明沅大大方方叫她们看,还伸的手摸摸地水蓝纱下面铺的黄:“倒真是水暖纱软,梅表哥这诗作得很是。” 因着得了好签,灌了她一杯酒,明湘怕她吃急的胃疼,拿手试试酒温:“你先吃些菜再吃酒,吃急了怕胃里受不住。”拿泥金小碟儿装一块春饼,给她卷上酱鸭丝卷裹起来给明沅吃。 等花再传起来,明洛抓在手里慢腾腾不肯伸过,明湘往明沅身上一挨,那鼓声却偏不停,明洛没得法子,往明湘身上一抛,明湘才捻起那朵纱花来,敲声倒停了,她也掣了一支,第九签,竟是那座一树梅花,上边红签一句“只留清气满乾坤”。 明芃见着这个,咬了唇儿,这一个原是她想要的。 ☆、第74章 老鸭汤 “这个意头也好,”明洛偏头瞧了会子,双手阖到胸前:“阿弥陀佛,我也得掣着一个好的才行。”她嘴里念念有词,念完了还往掌心上吹了两口气儿。 “你那一口是仙气儿呀!”明沅打趣她一句,叫明洛拿手指头一立:“赶紧别说话,我等着抽签呢。” 因着梅花座灯大,倒不似鸳鸯灯好提在手里,里头也是一支支小烛包在纱花里,得往无风处点了才行,明洛说的这一句,明湘弯弯嘴角:“我原是想要那个鲤鱼灯的,好带了回去给沣哥儿玩。” “这值什么,若没人抽中,给没来的也一人一盏便是。”梅季明摆了摆手,既他接了口,明湘倒得谢,叫明沅反握了手,抢了她的话头:“倒要替沣哥儿多谢梅表哥。” 她是沣哥儿的亲姐姐,这话很说得着,明湘冲她一笑,手指在明沅掌心里头一搔,正相视而笑,那头梅季明却对明芃说:“我原是想把这梅花灯给你的。” 明芃确是最爱梅花,她同梅氏一样,见着那扎花堆砌,想带回去献给梅氏的,没成想手慢叫别个先抽了去,她听见梅季明说这一句,拿手指头刮刮脸:“你别说这个哄我,我还不知道你,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呢。” 这两个只作谈笑,抽着了梅花灯的明湘却不安起来,她已是惊纪之鸟,听见弦声就觉着自家中了箭,明沅赶紧轻拍了她,只作不曾听见那两个说话,笑盈盈的持了杯子:“四姐姐掣着好签,咱们对软一杯。” 明洛也端了杯子:“别把我落了,我定也能掣着好的!”她本来就馋酒,别个祝酒自家举杯子,明沅“扑哧”一笑:“赶紧给五姐姐换上海斗,叫她一斗吃个尽够!” 明洛才要伸手去捏明沅的嘴,那边紫萼又响了一声鼓,“咚”的一声响,又传将起来,纱花叫揉得皱了,叶子都掉了一边,挤挤挨挨你传我我传你,因着得花灯的人多了,又作了新规矩,得着灯还留了花的,须得罚酒三杯。 原还是一个挨一个的传,传到后来抛将起来,只管往别个身上扔,鼓声一停,正巧落到明蓁怀里,她捻了花梗一笑:“把那签桶拿来罢。”往签桶里头略伸伸手,细长手指夹了一支签出来,翻出来一看道:“第九签。” 第九签的花灯,却是两个小童儿抬进来的,是十八盏灯里头最大最华贵的一座,是彩纱扎的凤凰落在梧桐树上,那凤凰口中还啣了颗白纱团起来的珠子,这样的灯签文自然不差,明芃翘了脚想去摘那红签儿,捏在手里一看:“扶摇直上青云宫!”。 “才刚我就想说,咱们几个里头,也只大姐姐配抽着这座灯,果然叫她得着了,人这运势怕是天定的。”明芃勾了她的胳膊,指着小童儿把花灯抬得近些:“光是这一座也不知费多少心血去。”凤凰头身尾羽俱是拿细竹骨撑起来的,再包上彩纱,一双眼睛拿黑石头嵌了,正是振翅欲飞的模样儿。 “大姐姐可不是凤凰,你看她衣裳上的团花儿!”明洛羡慕不过,赶紧去拿那朵纱花:“再来再来,我想要那一树元宝的!” 鼓点儿声一落,她却得着一盏走马灯,立时就点了起来,里头烧得一幅奔马图,明洛原是喜欢那宝树上头金银彩带,如今看着这灯会转,倒似里头的马在跑,也觉得新鲜有趣味,叫小丫头子吊起来烧着蜡烛由着它转,拍了巴掌看着:“这一个比那一个尽还好些呢。” 明芃是最后一个,她早就等不得了,把那签桶摆在手里举起来摇,好容易摇出来一枝,小丫头却迟迟不把灯拿进来,明芃自个儿伤了脚,不便出去看,指了梅季明出去,谁知道偏是那盏她嫌弃不要的木鱼灯,叫她给抽着了。 明蓁立时知机,作势起来去看,手掀了红签捏在手里,上下一扫抚掌一笑,点点妹妹的脸颊:“竟是你得着的最好。” 明芃不知其意,正要问,明蓁便道:“缘木求鱼却得鱼,岂不是最好的。”明芃一听便知是自个拿着了那木鱼灯,气的跳了脚就要去打梅季明:“定是你弄鬼!” “紫萼来说,可是我弄了鬼?” 紫萼哪里肯开口说这话,几个姐妹俱都围上来,一个个的夸奖她这支最好,明蓁捎手把那纸团一揉,落进茶水杯里头叫氲开了墨色,上头写的什么再没人知道了。 明芃鼓了嘴儿,这一句到确是好意头了,可花灯样子不好看,兀自忿忿:“定是表兄捉弄我,我再不依的!” 梅季明上回害得明芃扭了脚,心里先自悔了,见她脚上包那么厚的布条,看着伤处实是肿得大,也不再去招她:“原是唬了你玩的,你抽中的是鲤鱼出水。”虚伸了伸手:“赶紧坐下,你要成个拐子不成,到时候给你打付铁拐。” 明芃这回高兴了,吃了这句也不生气,把那木鱼扔到一边,提了鲤鱼灯细看,小姑娘家俱是一个心思,只盼着天黑,把自个儿的灯点起来。 到得半傍,拿眼睛寸着天边的霞光,等纪氏带了儿女回府来,明蓁便把明潼几个都请了过来,明潼不拘什么,随手挑了一个蝴蝶灯,坐在窗前看着她们玩闹,外头花灯映在水中,照得两边楼阁似垂了金花银叶。 她原在宫中时也看过办灯节,一溜儿几万盏灯争奇斗艳,还有舞灯的,抬着灯跳傩的,能到御前自然有真功夫,可宫里头女眷也不过掩了帕子笑一笑,哪里似在家中,连小丫头子也把买来的灯点了起来,院里照的如同白昼。 有吃酒的,有行酒令的,官哥儿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趴在姐姐怀里,手指点着咿呀出声,明潼紧紧抱他的手,在他额头上香了一口:“官哥儿想要什么?” 问了他,他倒又不作声了,看的高兴起来便两条肥腿儿一蹬,咯咯笑上两声,把明潼心底那片阴云全趋散了去,不必自毁才能不进宫去,她只要先定下亲事,宫里可没规矩全等着选过才定,有人家的姑娘是不必进宫去的。 事情过去的久远,她又在深宫之中,便是听也听不全,彭远逆谋案,一气儿牵连了百来人,说是城里头的大宅夜夜鬼哭到天明,那菜市口的血拿水都充不尽,一层层的红浸到泥地里,染了一片。 她的亲事,要怎么既让母亲圆了脸面,又不跟这些惹下祸事的从家扯到一起?明潼不似明蓁,她是太子的嫔妃,便得宠爱也没有陪着太子妃交际的,那些个公侯伯家,她能记着叫处斩了的俱是有名头的人家,余下那些受了牵累的,却不记得了。 明澄明陶两个一个四方一个关刀,连着官哥儿沣哥儿抱出来看烟火,点了烟火炮仗,地老鼠带着火花一钻,沣哥儿反身一把抱住了明沅的大腿,明沅一把把他抱起来,搂了他的头,一只耳朵贴在身上,一只耳朵拿手捂了,瞪大了眼睛去看地下钻来钻的火花。 闹到月上中天,这才各自散了,明湘的那盏花灯因着点的蜡烛多,纱儿又扎的密,等熄了才发觉得红纱叫烧黑了一块,明沅的鸳鸯灯叫沣哥儿攥在手里,澄哥儿逗他向回,怎么也不肯放手。 澄哥儿笑道:“今儿见着舜华表哥,还问你怎么没去拜岁,曾外祖母可没落下你的压岁钱,叫我带了给你呢。”他说完摸出一个荷包来:“你拿着,还有几个表姐送给你的东西。” 原是该带着明沅去的,纪氏思量得会,还是把她留了下来,明潼必然要去,余下两个庶女,一个老实过了头,叫人欺负了也不会回嘴,一个呢性子太活泛,真要把场子圆过去又彼此好看,还得把明沅留下。 纪氏把这些俱都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哑笑失笑:“就是这花骨朵的年纪才争才闹,你看那老梗枯枝,还闹不闹了,总归有这么一槽,也不必看的过重了。” “明湘是个老实孩子,哪能闹这出,便是她敢,她姨娘也不敢,我只咽不下这口气,便是庶女,我们家也不必叫人挑捡了去。” 再怎么着梅家也不可能定下明湘来,纪老太太拍拍纪氏的手:“你那儿可有三个女儿,这样的年纪也该相看起来了,倒不必非得是膀大腰粗钱袋满的,依着我看,往寒门里头择也未尝不可。” “是想着年后办宴先带了两个大的先出去转转,祖母这个儿可有合心意的留给大囡?”纪氏说起女儿倒添一段愁:“她性子强犟,须得择个软和人才好。” 纪老太太摸了她的鬓边:“她是你的心尖尖,我这儿有好的,必先给你留着,纯馨纯宁两个总归也不是嫡出。” 纪氏把头靠在老太太身上:“还是祖母疼我,我只怕她那个脾气,往后去了别人家里吃亏呢。” “你也别说她,她这个性子还不是似了你,没个十成,也有九成,胡氏那儿,你可去过了?”纪老太太叹口气儿:“你是有我给你兜着,她有你给兜着,都是这么过来的。” 纪氏脸上一红,她母亲才过世,一年父亲就娶了继室,年纪小气性儿却高,又养在老太太跟前,先时父亲还来看她,等胡氏生了儿子,哪里还能记得前边这个女儿来。 “都是多早的事儿了,祖母竟还念叨,若这么想着,确是我急了些,我自个儿没拧过来的性子,也不求着她改了。”纪氏一笑,那时候脾气硬,把继母当半个仇人看待,等生了弟弟出来,父亲也不来了,到如今也不亲近,得亏老太太在,若不然不知落到什么境地。 纪老太太一叹,搂了她的肩:“你是我养大的,明潼却不是最像你?我这儿给她寻摸着,慢慢相看,来得及。” 明沅接了澄哥儿给的大袋子,借了这桩事一路送她回去,澄哥儿似有话想说,两个上回的话也没论完,他动动嘴儿,吐出口白雾:“我想着,给她补些银钱,别叫那看门的也来苛待她。” 明沅一听就知道说的是程姨娘,澄哥儿这一样还是学了明沅,她听见了便抿抿嘴角,半晌说了一句:“二哥哥有心了。”才还欢言笑语的,这会儿又冷下来,到得路口,明沅不叫他再送:“这天寒地冻的,二哥哥回吧,我也没几步就到了。” 澄哥儿笑一笑:“也没几步了,我送你就是。” 明沅心里叹一声,想起席上澄哥儿筷子都没动几下,笑道:“才刚席上喝了一肚皮的水酒,这会儿倒又饿了,昨儿煨的老鸭汤,下点细面吃吧。” ☆、第75章 凉拌鱼皮 澄哥儿在纪家也不曾吃饱,揉了肚子笑:“倒是有些饥了,也不要面,可有粥?舀一碗罢了。” 哪个院里吃的东西都断不了,澄哥儿那里还单给配了厨娘,他近来读书越发用功,澄心书斋最费蜡烛,便是年节里也不稍歇,羊油蜡烛没烧一会儿就不足了,纪氏怕他把身子熬坏,叫蝉衣玉版两个盯牢了他,若是到得时还未歇灯,就给记下来,每日里去请安,纪氏都要问一声。 明沅掩口一笑:“那就更便宜了,我今儿吃宴,厨房里必是备了的。”自个儿开院子就是有这点好处,原来在回雁阁夜里饿了能忍就忍,实忍不过垫两块干点心,如今有了院子,想吃个粥面小菜,小厨房里就能做,采茵手艺好,这些不在话下。澄哥儿却不曾受过这个,便他想不着,也有人早早替他想着了。 小厨房里果然熬得好粥,年节里大油大肉吃的多,明沅便叫采茵给熬了黄米粥,澄哥儿不爱甜的,单给他舀一碗出来不搁枣仁。 采茵不独画蛋手巧,衬菜也最会摆花样,既是吃粥总要佐些小菜,当着澄哥儿面显了本事,把那玉兰笋片同酱瓜脯子拿大盘儿摆出玉兰开花的模样来,鹌鹑蛋姆指大一个,拿小银刀切成开花状,用水绿色的碟子衬了,底下摆上萝卜樱,便是一付莲花图,半开未开的蛋心还用红糟点在蛋黄上作花蕊。 余下鸽肉松、凉拌鱼皮、香干拌核桃丁,倒比这两个要不如了,澄哥儿一气喝了两碗,身上热乎乎的,明沅怕他吃多了积食,他只摆手:“我原就要读书到三更的,再没那么早睡了。” 明沅一点拧了眉头:“太太早说了不许二哥哥这么读书,凡事哪能一蹴而就的,把身子打磨坏了,便有状元才也簪不得大红花,哥哥这是何苦!” 澄哥儿搁下碗不再说话,他如今跟明沅倒比跟自小一处长大的明潼更松快些,纪氏跟明潼两个待他的情重,反而开不了口,手上筷子还不停,捡那香干里头的核桃丁吃,嚼了满口香:“我想试一试童生试。” 明沅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也太早了些。” 澄哥儿摇摇头,指了守着的采菽去沏茶,几个丫头晓得是二少爷跟六姑娘亲近,都立到飞罩门后,隔着绉纱帘子,里头的话听不真切。 “我在外祖家见着英表哥了,他开了春就要去锡州的东林书院,娘……娘定不许我跑那远,往后便是去书院,也是栖霞书院,他对我说了许多话,确是有道理的很,我便一考不中,心里也有了底,知道往什么地方使劲。”一面说一面去捡食箩里头的糖酥吃,咬一口皱皱眉头,拿帕子包了吐出来,明沅站起来拿了三层食盒,捡出椒盐的递给他。 “他可好些了?”一病错过了童生试,又扯出那许多事情来,纪舜英此时的日子是好过的,可以后又该怎么论,黄氏想要拿捏他,有的是法子。 “如今是不好不坏,往后若能考中,不好也能好了。”澄哥儿说了这句便不再开口,脸上带着笑,咬掉半个咸酥饼,拿茶过食,一气儿又吃了两个。 原来是听了纪舜英的话,纪家的事,明沅也知道一些,黄氏这不慈的名头却是坐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纪舜英故意为之,若是真的,黄氏真是给自个儿结了个大仇。 明沅同纯宁纯馨两个相熟,倒比之明潼还更说得开些,彼此一样身份,见面先多了三分亲切,相处之中更见心性,明沅性子宽和,从来口严,告诉她的话再没有漏给第二个人听的,两个姑娘喜欢她仁厚,在她面前,也颇倒些苦水。 里头纯宁一派天真,纯馨对着纪舜英却很有些唇亡齿寒,她也是养在大房的庶女,黄氏是前头没有女儿,这许多年只纪舜华一个宝贝蛋,这个哥哥生下来就娇宠,招猫逗狗没一日不惹麻烦,纯馨同他在一个房头里,吃的亏更多些,比较起来还是纪舜英待她更好。 许是同病相怜,舜英对着纯馨也有好颜色,出去还记得给她买些东西回来,那还是黄氏将他视作眼中钉之前,先不过是骂两句斥两声,形状愈发不堪起来,便连着纯馨都受了牵连。 头一回因着纪舜英挨了骂,自此之后,这个大哥哥便待她冷淡下来,纯馨又不傻,知道是怕累了她才如此,心里更念着纪舜英的好,只她也有姨娘的,母女两个在黄氏手下讨生活本就艰难,再惹这些,却不是为着姨娘惹祸端,只好嗟叹两声,偶尔帮手做双鞋子袜子。 “哥哥往后若能熬出头就好了。”小姑娘家心善,瞒着姨娘给纪舜英做了两双鞋,底纳的结实:“便是走山路想也不怕了。”东林书院却不是在山上,她还当是栖霞书院,可纪舜英收了她的东西,却念着她的好,他自个儿不方便出手相赠,把东西交给了澄哥儿。 澄哥儿也只有来找明沅:“这个是舜英表哥谢纯馨的,你下回去把东西递了罢。”纪舜英拿着东西头一想到的就是明沅,他知道纯馨跟明澄都同她交好,东西虽转了手,这两个却都不会说出去。 明澄得着托负自然办好,他送东西惹眼,经了明沅的手,黄氏也就起不了疑心了。明沅摸了荷包条一瞧,里头是一串蜜蜡手串儿,他这时候还不得自主,能拿这东西出来,显是把那两双鞋子看得极重了,明沅点点头:“盼他有个好前程,往后的事儿便不愁了。” 说完了咬咬唇,看着澄哥儿问:“二哥哥也这般想?”不必问能知道,澄哥儿既不说话也不动作,抿抿嘴儿算是认了,隔得会子长叹一声:“娘,娘已是宽厚的了。”若似纪舜英,连生母的坟都寻不着。 “我虽见识少,也知道太太待咱们确是尽力了。”一路把澄哥儿送出门去,说得这一句,澄哥儿笑一笑,冲着西北角一望,只看见重楼檐上一坏白雪:“我心里明白。” 明芃吃的半醉,闹着要跟姐姐睡,身上发热脱得只剩一件小衣,窝在被子里把头挨着明蓁,一说话就是一股子甜酒味儿,两颊飞红,嫩生生的胳膊缠在明蓁手上,嘴里呢喃:“姐姐。” 明蓁散了头发,以指作梳,到发尾上抹一点儿马油膏,调成玫瑰色,往手上搽热了抹在头发上,把断发塞进荷包,这才解了外裳往被子里头钻,叫明芃一把抱住了。 她睁开眼仁,一点烛光映在眼里满满似酿了蜜:“表哥说,那灯是给我的。”她没得着想要的,梅季明给她打了包票,明儿就上街去寻个一样的来:“那一个才几尺,我给你弄个一丈的来!” 她想着就面红发笑,说了好几回,明蓁才想起那座梅花灯来,她还记着呢,哑然失笑,摸摸妹妹的脸:“是你的,快睡罢。” 明芃却吱吱咕咕说个不住,拿手拢住嘴,往明蓁耳边一附,一团团的热气直往明蓁耳朵眼里钻,她轻笑一声,才歪了头,就听见妹妹说:“姐夫待你好,表哥也待我好。” 明蓁一怔,原来心里藏的那些话,更说不出来了,她原是想到娘面前提两句,若梅家真有这意思,就该在小辈面前挑开来说,问明白了再作定夺,可看妹妹这个模样,分明就已经喜欢了他,可那一个且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呢。 明芃醉中口渴,晃了手要水喝,明蓁扶她起来喝得两口温茶,她却又想吐了,喉咙口呕呕作响,朱衣赶紧拿盆接了,果然吐了出来,又是漱口又是换被子,折腾到半夜方才躺下。 明蓁看看妹妹的脸,样子是长开了,可她心里又懂什么叫喜欢?明蓁自家也只懂了半个情字,咬咬唇儿,秀眉一拧,便是她,也不敢说,成王这样待她,便是喜欢她了。 今儿天晴,外头一层落雪未化,微微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外头地上泛着白莹莹的光,明蓁望着梅花窗格出神,把那个字在心里描上一回,手伸到枕头边,摸了个嵌宝秋叶簪出来。 这是成王压在那箱子笄礼里的,一对儿赤金打的秋叶形发簪,满当当嵌得十七八颗各色宝石,端的华贵夺目,明蓁单把这对发簪拿出来却不因为它贵气,而是为着,这对发簪后面,一只刻了她的字“宜蕡”一个刻了成王的名字“守恪”。 心里默念一次他的名字,转头又去看看妹妹,伸手抚她的额头,明蓁自己的姻缘是叫一支朱砂笔给圈定的,轮到妹妹了,签文却再不是好意头,那许多诗句俱想不着,梅季明竟写了那一句,明蓁想着那张叫她揉掉的红签,明芃这个性子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正出神,听见“嘻”一声,低头一看,这个丫头梦里还在笑,明蓁哪里忍心打破她的美梦,想一想,这红签不过胡乱写的,哪里就作得准了。 嫁回母亲的娘家去,确也算一桩好亲事了,总归是亲戚,不说外祖父外祖母两个对母亲的疼爱,单说几个舅舅就没有一个不记挂小妹的,就是大舅姆许氏对明芃也像是对亲女儿了,这个表弟现在不开窍,过得两年总该好了。 第二日梅季明果然寻了一丈高的梅树灯来,就摆在明芃的屋子里,两个孩子越是闹腾,许氏同梅氏两个越是心慰,许氏摸摸梅氏的手:“小姑子这回可放心?我便说了,两个孩子天长日久的处着,哪里会没有情分。” 两个对半儿分了一块双鱼佩,阖上就是一整个圆,分开来便是一条张口鱼,一人一枚当作认记,许氏道:“等再过些日子,把帖子也换过罢,我那个儿子是个顺毛性子,万不能拧着来,总归这桩亲事已经定下,小姑子放宽心。” 她是怕儿子犯起驴脾气来,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万一把喜事弄差了,还不如等他大些,总归一处长大,小儿女处的多了,自然彼此眼里只一个了。 ☆、第76章 水晶鹅 程姨娘在清音阁里出不来,苏姨娘却叫纪氏解了禁,过年吃年饭也把她请了过来,跟张姨娘安姨娘两个坐在下首的小桌,纪氏带着一串子女坐在云纹石大桌上。 正房院子里架起火盆,淋上油燃起碳来算是燎庭,颜府大门口早就换过桃符,还是颜明陶换的,到了东府里,在自家也办小宴,悬起苇索,换过桃符。 这事儿一向是澄哥儿做的,到了今年便是纪氏抱着官哥儿,澄哥儿把旧的摘下来,官哥儿把新的换上去,他还不懂得挂这个要作甚,拿指甲去抠桃符刻的神荼郁垒,官哥儿正出牙,伸手就要把桃符送到嘴里咬,叫澄哥儿一把截住了,塞了一块枣饼过去。 几个孩子俱是一样服色,披了双红羽纱面的大氅,里头穿着织金裙子,厨房那儿一抬抬食盒递过来,纪氏特意让厨房给每人个预备爱吃的菜。 苏姨娘坐在张姨娘下首,她因着有孕便不吃酒,连着醉鸡炝虾也不敢碰,安姨娘同她两个彼此一句话都不搭,张姨娘两边飞个眼,抿了嘴巴,先同安姨娘碰杯吃了一盅儿屠苏酒,又给苏姨娘挟了筷子水晶鸭肉片,才落到她碗里,又把筷子伸回来:“倒忘了,鸭子性寒,你如今可不能受用。” 她是有意,苏姨娘垂了头不则声,还是小莲蓬接了口:“多谢姨娘为我们姨娘想着,我们姨娘就爱这一口呢,平日里倒劝不住。” 坐在大桌上明洛瞧见了,气的直咬牙,对着明沅歉意一笑,把自个面前红脂满壳的醉蟹盛在小碟子上头推给她:“六妹妹尝尝这个,上回你便没吃着。” 明沅拿小银勺子舀了一口,一口因下去再饮椒叶酒,澄哥儿往那桌上一扫,他的姨娘也该坐在那儿的,心里一恍神,明潼转头问他功课,他便没立时就答,纪氏睨了女儿一眼:“年节还不叫他歇,已是天天到亥时了,他又不是铁打的,吃年饭,再不许说这些个。” 明洛给明沅赔小心,张姨娘瞧在眼里,半侧了身子只同安姨娘说话,两个都不搭理苏姨娘,只彼此说的火热,纪氏眼睛一扫,碰碰碟子,把她跟前一碗鱼肉赏给了苏姨娘。 苏姨娘受得这番磨搓,早把性子磨平了,受这句刺也不反口,她关在院里无事可做,自个儿腌些酱菜,闲下来就拈针动线,不独给沣哥儿明沅两个作衣裳,也给纪氏做了身黑底素面绣挑金桃花的元缎袄裙。 趁着年里奉了上去,小莲蓬捧了裙子说了一箩好话,凝红捧过来摆到案上,纪氏伸手一翻,见着用的是揖线针绣的桃花纹样,笑一笑道:“她还怀着身子,哪作得这活计,你们竟也不看着。” “原就是姨娘给太太的孝敬,咱们怎么也劝不住,姨娘原说要绣个满幅桃花的呢。”这却是元缎上头绣出来的,元缎便是黑底子的素缎,织的流水一般,用这个做衣裳裙子,最见绣花功夫,这一条裙子,底下一圈儿缠枝桃花,每幅还有连枝纹样的团纹,倒似落英,光是一朵桃花瓣就有浅红深红金丝银丝五六种颜色,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了。 纪氏的年纪再穿粉桃花并不相宜,可拿元缎一压,便只见华贵了,她心里满意这裙子,看着针角花纹都是用心做的,寻常见客也能镇得场子,笑盈盈一点头:“劳她费心了。” 妾室们孝敬也是寻常,纪氏知道她求的是什么,不过是想着能出来,关也关得够了,她原来就身子沉了,便出来也翻不出浪来。 纪氏原也没拿她当一回事儿,她自家有了儿子,底气更足,这些个妾哪一个能翻出天去,见苏姨娘确是乖巧知事,知道缩了脖子不抬头,想着丈夫没几月就要回来,先放了她出来,大面上也好看。 “你们姨娘若是身子好些,便出来走动走动,窝在屋里身子都坐僵了,往常串个门也能乐一乐。”又吩咐了琼珠:“难为她做这些个活计,往我匣子里捡一对儿金顶玉石榴簪儿给她,叫厨房今儿给她多加一道水晶鹅。” 小莲蓬大喜过望,赶紧蹲礼谢过,这却是允了请安的意思,不独允了苏姨娘往上房请安,还能到别院里去串门,既能串门,就是能见着沣哥儿了! 回去告诉苏姨娘,她先是笑,偶后又红了眼圈,拿帕子按了眼睛,小莲蓬点上香叫她给观音上柱香:“可算是解了禁,往后姨娘的日子就好过了。” 原来苏姨娘只觉得请安是件苦差,老清老早爬起来,穿戴得当往上房去,耳房里头一立,到脚酸了才轮着进去说两句奉称话,真把她外放了两年,回来了请安竟也是件美差,旁的不论,总好见一见儿子女儿。 纪氏既有意放她,便给明沅定下日子来,每一旬带了沣哥儿去看苏姨娘一回,沣哥儿原来陌生,再后来便知道到了时候要去落月阁,他跟亲娘还生份着,却把安姨娘吊了起来,加了倍的对他好。 安姨娘养沣哥儿原就是给自个儿当依靠的,也正因着她养了这个哥,连带着下人都待她更敬上三分,更叫她一门心思都想着怎么把这个哥儿养住了。 苏姨娘回来时,她忧心纪氏让她把孩子还回去,等苏姨娘又被关,她心里这块石头才落了地,一味的巴结讨好纪氏,伏低作小处处顺她心意,想让纪氏念着她一贯小意,就此把沣哥儿记在她这儿。 可她使了这许力气,把沣哥儿从一岁养到四岁,纪氏还是半点意思都不露,这会儿苏姨娘又要出来了,她怎么会不急。 连带着把明湘的事都先按下,只拘了她作针线,不再往姐妹中去胡闹,那一树梅花的花灯,也叫搁到后院里去,算作是给沣哥儿玩的。 明湘原来就没摆在心上,倒是院子里头几个小丫头子自来没见过这样的灯,因着年节日日点起来,还是银屏说一声太费蜡烛,安姨娘才叫把那花灯收了,总共也才点了两日。 沣哥儿闹着要点,安姨娘咬牙允了,专点给他玩,玩得了再把这些蜡烛收起来,她最是节俭不过,得了沣哥儿那份子月例,娘家日子更好过,这会儿苏姨娘出来了,怕她指谪不是,通身给沣哥儿换了新的,连袜子都拿洋布做了,自家的女儿身上却还是那几件。 连纪氏瞧了几回,见明湘身上翻过来换过去只几件上边赏赐的,皱皱眉毛心头不悦,并不曾短少了她,竟连这大面儿上的功夫也忘了作,既有心带了她出去交际,便在请安的时候说了一回:“叫针线上人去给明湘量量身,年后西府里头要办喜事,给做几身新的。” 说的安姨娘面上一红,没口子的应下来,张姨娘抿嘴儿一笑,她是孑然一身没个牵挂的,所念者只女儿一个,她的这点月例全用在了女儿身上,安姨娘那头要做,她就借机也给明洛做了两身,又说要送了金首饰到银楼里头炸一炸,才好在三月三那天戴出去。 苏姨娘听见她说,咬了唇儿,回去开箱子点银子,她回来半年不到,又要补身又要置东西,算一算也没攒下多少钱来,拉了小莲蓬:“安姨娘都帮着明湘作衣裳,我这儿也不能少了明沅的,你看,给她做一身,够不够?” “姨娘赶紧别操这个心,六姑娘那儿太太还没先送去,姨娘且得慢一步,我看着,还是帮三少爷做一身罢了。”小莲蓬给她端了一碗核桃酪,这是明沅叫厨房送来的,每日一盏,钱从她的份例里头出。 苏姨娘整个人瘦的只余一个肚子,原来生沣哥儿时候那个富态样子半点儿也不见,每回来看她,她都比之前要更瘦,如今若不是强撑,两条腿还撑不起个肚皮来。 吃了两个多月的酪,人倒胖了些,身上也有力气,天晴的时候裹了大斗蓬好在花廊里头走一个来回了。 越是不动越是吃不下去,如今逛得院子,胃口倒见涨,连着小莲蓬见着明沅都说:“还是六姑娘这法子好用,姨娘再瘦下去,瞧着都叫人忧心呢。” 明沅笑一笑:“我是瞧着太太怀官哥儿的时候常用这个,想是养人的,这才叫厨房送来,也不值几个钱,姨娘用着便是了。”心里也担忧,小莲蓬悄声告诉她,说瘦的骨头撑着皮,肚子那儿抻的疼,明沅给送了油过来,这么抹着才算好了些。 这一胎怕是个女儿,连苏姨娘自个儿也觉着了,说她怀明沅的时候便是这么着,人瘦不说,半点胃口都没有,背后看着,再瞧不出是怀了身子的人。 “若是没她,我这胎到底凶险的,别个都有了,独她得不着,便是太太心里恼我,衣裳也得做的。”苏姨娘翻翻这一季发下来的布料,想比着明洛身上的给做一件:“我看给她做件大红金边葫芦样穿花袍子罢,她生的白,穿重色的可不比五姑娘更显得出些。” “姨娘有这份心,落后给也是一样的,没听太太说,里头可没姑娘的份儿。”小莲蓬劝了又劝,把苏姨娘的心思劝熄了:“我看倒不如淘换些小东西给姑娘玩,手鞠花键都使得,咱们姑娘就是太静了。” 小大人一般,比四姑娘有主意,比五姑娘想的远,若不这么着,也照管不到姨娘身上来,便是如今这样才好,往后说不得还能带带后头弟弟妹妹们。 落月阁里头的丫头俱都是这个想头,苏姨娘却是真心觉着亏了女儿的,她这个亲娘半点不曾帮衬着她,拖了她的后腿不说,还叫个八岁不到的女儿来看顾她,便连想补些东西都得看着脸色,长叹一声,鼻尖泛酸,把那酪吃尽了,还是摸了原先的首饰出来:“把那个金分心打成桃心的送给她去。”小莲蓬实在拧不过她,点头应了。 如今那只桃心簪子就戴在明沅头上,苏姨娘见着女儿戴起来,抿了嘴巴笑,小丫头给上了两匣子春饼,明潼动手给纪氏裹了一口,就手拿着送到口边,纪氏张口咬了,算是“咬春”,余下那些才分送下来。 官哥儿沣哥儿两个手里都拿着木雕彩画的春牛作耍,沣哥儿养了一付老实脾气,官哥儿伸手去抢,他便让了,索性把两只都给他,张手要明沅抱了喂他春饼吃。 等散了宴,小娃儿先撑不住睡了,明沅姐妹几个拿了剪刀剪春幡,澄哥儿写春帖,明潼动手画了一幅春牛图。 到子时过去,才各回院中,明洛还记得张姨娘下了明沅的脸,系了斗蓬走的飞快,张姨娘跟在后边叫她:“我的祖宗,你仔细着脚,小心摔!” 明沅一路送了苏姨娘回落月阁,这原是跟明湘安姨娘一条路的,安姨娘扯着女儿几步就不见了人影,明沅搭手扶着她,到了落月阁边,紧着斗蓬同她道别,心里还怕她得着好处就抖起来,这一胎且不知道是男是女,面上带笑,意有所指:“姨娘如此,不就很好。” ☆、第77章 红喜果 张姨娘见着明洛把自个儿甩在后头,踩了高底鞋儿往前跟,到她进屋,明洛已经解了衣裳,只穿里头一件雪青色紧身小袄,自个儿拿了牛角梳子通头发,见着张姨娘喘着气儿进来,鼻子里头哼哼一声,扭过脸去不理会她。 张姨娘一只手撑了腰,一只手点了她:“我的活祖宗,你跑什么,还积了雪呢,要是滑了脚怎办?” 明洛把梳子一摔,牛角梳子撞到妆匣上一声脆响:“姨娘作甚弄那个鬼,叫我在六妹妹跟前怎么做人!” 张姨娘听见她说这一句,翻了个白眼,往临窗的榻上一坐,指了丝兰给她顺气,又叫绿腰倒茶来,解开观音兜往榻上一摆:“我解解气!偏她肚皮是个争气的,该!” 张姨娘带着女儿跟颜连章在穗州呆了近一年,原想着怎么也能怀上一个,哪里知道竟没有,好容易独宠了,只当定能抱一个怀一个回来的,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姨娘不过就那一夜,竟带着肚皮回来了!不怨自家不争气,只恨别人运道好,她关那许多日子,出来瘦得那个玲珑相,就坐在自个身边,挺着那样大的肚子,吃菜都勾不着桌上的碟,怎么不惹人的眼。 她原也看不上安姨娘,怪只怪自个走错一步棋,那时候后院里头不过她跟安姨娘两个,若她一意称病,定是安姨娘跟去任上,这个哥儿不就成了她的! 一个偷奸耍滑,一个母猪肚皮,哪一个都不是甚么好东西,真叫她作鬼弄人她且没这个胆子,也不过撒撒气,哪知道这么一会子就叫太太看出来,那碗鱼肉一送过来,还有谁敢不老实。 “姨娘好没道理!”明洛肚里有气说不出为,总归是亲娘,行这等事明洛只怕别个耻笑了她:“六妹妹好性儿,若不然,我往后还怎么同她处!” “你同她处什么,她有太太在上头呢,便是作给老爷看,她这亲事也差不了,你也不想想那一个,满院里也只你跟她争,她养了别人的儿子,自家的腰杆倒粗起来了!”张姨娘越是说是忿然,连茶也吃不下了:“你还当那一院子是好的呢,会咬人的狗才不叫!” “好好的,怎么又说到四姐姐身上去了,我再不听姨娘说这些个混帐话!”明洛跺了脚,推了张姨娘不许她呆在屋里:“姨娘远着我些,我也远着姨娘!”把那格扇一关,钻到被子里头去了。 张姨娘先还生气,推了半日只不出来,气的拍她一下:“你这傻妞,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铜板呢,一院里就你跟她是一年生的,到时候总归一道办亲事,你光捡着吃穿了,有她那个功夫?那梅家的才来几日,这就看上了,你呢,傻大姐一个!” 明洛钻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听见张姨娘说到明湘,在里头又是动头又是动脚,偏不肯钻出来,张姨娘骂了两句,怕她闷着,伸手去扯被子。 一个在外头拉一个在里头裹,争的张姨娘直喘气嘴里还哄她:“赶紧透透气,焖熟了你能下酒啊!” 明洛开了道小缝,闷声闷气的在被子里头说:“姨娘再不许说明湘的坏话,她是叫冤枉的!” 张姨娘冷笑一声:“甚叫个冤枉,我还平地翻出三尺浪来呢,要真是没影的事,怎不说你,怎不说六丫头,单单说了她?你看看西府二姑娘那院里头一丈高的花灯,女人家这点子手段你都不识得,出了门非叫坑死不可,要不是打我肚皮里头爬出来,我且不理你。” 明洛狠声哼了一下,张姨娘听见一咋:“你要把鼻子喷出来啊,赶紧洗了睡,那事儿你别管,真有什么好的,咱们再不能让人。” 说着又恨起来,往被子上拍一下:“就你还混混沌沌的,四丫头晓得自儿去捞,六丫头没个看眼色讨好卖乖的姨娘,可她自个儿会使力气,你看看上房那一天一顿的燕窝子,甚个时候断过?”说着扯扯女儿被子,忧心自家这女儿甚事都不懂,真落在这两个后头可怎么办。 这番苦口婆心全打了水飘,明洛在被子里头转了眼睛就是不出来,张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还傻呢,还想这个冤枉那个不容易,哪个不比你有手段,你看太太跟前的喜姑姑,哪一样不先想着六丫头,一个下人作生日,她倒巴巴的做了抹额送去,你起来,我可告诉你了,明儿把那扎花练好了,也给太太做条抹额去!” 明洛从被子里露出一张脸,立着眉毛:“姨娘再说,我再不理你!”说着又钻回去,把自个儿盖得严严实实的,张姨娘没得法子,只好出去:“成成成,你是我祖宗,那些个待你好,全是唬你呢,亲生娘才真为着你!” 待月阁里头一闹个不休,小香洲里也不得消停,采薇自来瞧不上苏姨娘,就是怕她拖累了姐儿,如今安姨娘跟张姨妇两个给了她难堪,她又打起报不平来:“便是不看旁的,姑娘的脸面总要给,白待她们好了。” 明沅穿了一身玉白寝衣半靠在引枕上头,走了睏劲倒睡不着了,外头风声打着竹叶沙沙作响,冷泠泠的月光滑进来,照的半室光明,她手里捧了一卷书,正看到这两句“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 这一句倒有大道理,细细翻回去咀嚼两回,原来上学的时候觉得这些古话又难记又难懂,如今却是越看越有滋味了。 听见采薇说话也不摆到心上,笑一笑道:“那同四姐姐五姐姐又不相干,你且去睡吧,我再看得会子,累了自然就睡。”明沅一手撑着脸,一手去翻书页,采薇叹一声:“姑娘就是这么好性儿才叫别个欺负到头上,太太还在呢,当着人摆花样,她也有脸。” 明沅拿手撑了下巴只作听不见,采薇负气,给她绞了热毛巾敷脸:“姑娘也别熬精神了,便是走了困,拿毛巾盖盖脸,躺会子歇了罢。” “你把那小匣子里头的书签子拿一枚来,我记着地方。”采茵捧了匣子过来,明沅捡了枚银杏叶,这是她自个儿做的叶脉书签,小时候手工课学过的,到这儿做出来,别人竟觉得新奇,她便每人都做了些分送,染上颜色装在匣子里头备用。 采薇见着这些签子也有话说:“姑娘甚事都想着她们,太亏了。”说着又要念叨那架金徽玉轸断纹琴,明沅匆忙忙把书搁到床边,把热巾子盖在脸上,躺下去睡在被里。 采薇动动嘴儿,知道是不愿听她唠叨,转身把灯吹熄了,叫了采菽守夜,紧着袄子往下房去,九红早已经预备好了洗脚水,见采薇拧了眉头进来,“扑哧”一笑:“六姑娘有主意着呢,姐姐不必忧心。” “我却不是怕姑娘吃了亏。”采薇踢了鞋子,脱下布袜往水里一浸,吁出一口气来:“那两个总有姨娘为着她们打算,我们姑娘有什么,有个姨娘吧不如没有,要真没有,倒索性好了。” “可姑娘也不能不认亲娘呀,我听小莲蓬说,苏家的在二门外头使好几回力了,都报到她这儿了。”九红自个也在通头发,解了衣裳往被窝里钻。 采薇听见这一句差点儿把盆给踢翻了:“真个!苏姨娘可知道了?” “我回了姑娘,姑娘让小莲蓬再不许告诉苏姨娘去,赏她东西叫她封住嘴,小莲蓬自个也知道厉害,哪里敢说,只说姨娘叫关着,再多也没有了。” 九红一说完,采薇就愤愤咬牙:“该,就该这么一文不给,免得见着一就想着二,都没了脸皮了,卖出去的女儿了,生死都跟她们不相干呢,得着些好就想来沾。” 她是触动心肠,骂了两声,往床里一坐,擦了脚叹息:“苏姨娘肚里天佑得是个姑娘,再生一个儿子,没得惹人眼。” 九红扁嘴:“便是再生个儿子才好呢,也不过小时候艰难些,往后有帮衬咱们姑娘的时候呢。” 行完了笄礼,明蓁便该备嫁了,她的婚期是钦天监推算出来的,钦天监测算了三个日子,交到礼部,再由着礼部递到圣人跟前,圣人拿御笔圈出准日子,再发还给礼部,定下二月二纳征,三月三行礼,由着礼部拟定仪程,还派了官员到颜家教导礼仪。 明蓁的嫁妆早两年就已然备妥了,那些个冠服首饰年前就已经在赶制,成王这事儿因着王妃年小多拖得几年,倒比太子大婚那会儿办的更缓些,活儿也更细,里头又有太子开了口,底下办事的尽了心。 正月一过,柳条儿出了芽,待到芽尖儿发黄,金线似的垂在水面上,杏子打了花苞苞,长安街上显出葱笼绿意来,到二月二那日一应器具俱都抬到文楼下,奉先殿里也摆开玉帛案,礼部的彩舆将冠服、首饰、金银、缎匹运来了颜家。 这算是皇家送了东西来纳征,原该圣人着衮冕至奉天殿祭天的,全由着太子代劳,一切化繁就简。明蓁换上王妃冠服,由内官引出来跪在册案前听女官宣读金册,末了一句“奉制命,为成王行纳征、发册。”落地有音,明蓁双臂接过持在胸前,四拜谢恩。 得着金册那日后,便是一府的姐妹也得对着她行全礼了,不独姐妹,连着颜顺章跟梅氏,自此之后也得对女儿行礼。 王妃嫁娶不同民女,她的婚房设在宫中,未嫁的姐妹也不能跟着去观礼,只在闺中为她送嫁,到三月三日,成王驾着彩车来迎时,一屋子姐妹都围坐着,到得此时才知道往后便不能见了。 满案的喜果喜酥,点了红烛贴着喜字,一进屋门就是铺天盖地的红,鸳鸯戏水莲生并蒂的剪纸画儿罩在宝塔样的点心堆盘上,床上罩着百子石榴的刻丝帐子,地下铺了莲藕枇杷葡萄纹的织金毯儿。 梅氏坐在右首,明芃挨了姐姐坐在左首,纪氏袁氏带了女儿们来坐陪,她们在外花厅喝莲子红枣甜茶,里头的小姑娘们却都坐着不动弹。 明芃哭的眼睛都肿了,叫朱衣拿冰帕子镇着,她拉了姐姐的手哽咽:“等你到封地,便是长山水远,我也去瞧你。” 明蓁哪里挨得过,自此之后是好是歹都不是闺中女儿,隔一道宫墙倒似隔了云泥,眼圈一红又要掉泪,宫嬷嬷递了帕子:“王妃赶紧住了泪罢,这可是大喜的日子。” 等外头传说成王不是乘着彩车来娶,而是亲自驾车来娶时,东府里头来报,苏姨娘发动了。 ☆、第78章 人参糕 纪氏正同安远伯忠顺伯家夫人对坐饮茶,卷碧闪着身子进来往她耳边一报,她长眉微皱,这发动的还真不是时候,怎么偏巧是今天。 再算着日子怎么着也该到五月里的,这才七个月大,怎么就发动了,她心里诧异,面上也不露出来,吩咐了下人去找稳婆,眼睛一扫,见着明沅瞧过来,冲她一招手。 明沅还不知是甚事,站起来整整衣衫,两位伯夫人正说到她几个女儿都生的乖巧可人,明沅过去行了礼,哪知道纪氏竟说:“苏姨娘发动了,你过去看看。” 明沅一怔,手指一紧,垂了头应声:“是。”行过礼退了出去,耐着性子走到院门边,这才急声问卷碧:“可着人去接稳婆了?” 卷碧躬了身儿跟在后头:“已经叫人请去了,小莲蓬才来报说是破了水。” 苏姨娘不是头一回生产了,生产过的人生孩子更容易些,前头两胎都平安,这一胎总不会太凶险,明沅心里稍加安慰,可想想她七个月就发动总归是早产,纪氏才刚没问,她咬咬唇儿问了出来:“怎么这时节生养,我听着说要五月底呢。” 卷碧也摸不着头脑,落月阁也少不得小莲蓬,她只差了个丫头过来说是要生了,还不及细问呢,此时明沅问出来,卷碧也没话好答。 她上回算是承了明沅的情,带了参片腌梅子去纪府看明潼,纪氏当时听见参片不喜,落后倒赞她想的周全,赏了她一对儿赤金镯子,这会儿算是还了明沅的情,上手一把扶住:“六姑娘别急,喜姑姑已经先去了。” 明沅原来牙关紧紧咬着,听见喜姑姑先自过去了,倒松一口气,可她知道今儿操办喜事,皇家要办宴,府里也是要办宴的,里头是宫眷吃喜席,外头是亲戚故旧,能来的俱都来了,前边正堂,后边院落,加起来要摆三十桌席面,连着菜单器具,都是纪氏上手,她们几个帮着看的。 如今这通乱,哪里还能顾得着姨娘生孩子,明沅吸口气,急步往东府去,一路眉头紧锁,心里盘算着这生孩子要用到什么,她只记得上一回纪氏从天蒙蒙亮一直生到月上中天,厨房从天亮到天黑再没歇过,可那是纪氏,这回是苏姨娘又在这当口,赶紧吩咐:“叫厨房预备些吃的,等会摆出席来更没人料理了,若有鸡汤先端一砂锅来,再拿些软和点心,不拘什么见着就先端来了。” 采薇连声应是,心里却叹苦,太太这是把这活儿交给了姑娘,姑娘才多大,就能料理人生孩子?再怎么也不该六姑娘管事,还不是看着三姑娘要见人要交际,这才把事儿推到六姑娘身上,总归是亲姨娘,说出去也不为过。 满阖闹哄哄的,明沅绕开人群往角门走去,哪知道门上竟落了锁,采薇看她急也跟着发急:“定是守门的婆子去瞧热闹,把门给锁了,真是混帐!” 这时候再骂也无用,夹道子里头叫挤的满满当当,一百二十抬嫁妆,看嫁妆的婆子,抬盒的仆妇,还有看稀奇的小丫头,一把一把的散着喜果喜钱,小厮童儿争个不住,青砖地一大早就叫洒扫干净,摸着喜果喜糖就往嘴里塞,掐着吉时一放炮,更是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明沅皱了眉头:“往那儿请了稳婆去了?赶没赶车?” 卷碧瞬瞬眼睛:“是往南锣鼓巷子请潘家的催生姥姥去了,为着去的急,特地还赶了车的。” 竟是南街,那岂不是同迎亲的队伍赶在一处了,连二门上都围了这许多人,外头更不必说了,此时车还叫挤的出不去进不来。 明沅正着急呢,一眼瞧见了喜姑姑的儿子锤子,赶紧指了采薇出去拉住。把事儿托给了他,锤子往门里头望一望,见明沅正踮了脚尖儿瞧过来,公鸭嗓子一开:“叫六姑娘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了。” 明沅看看身边的丫头,没人跟着去到底不放心,身边也只九红一个刚上十岁,吩咐她把头上的环儿簪儿摘了去,跟在锤子身后跑。 九红天生一双大脚,在宅子里头叫人笑,这会儿撒丫子跑起来,比小脚窄裙得用的多,她也知道是急事,半点不落后,锤子还要赶车,九红直跺脚:“这时候还赶什么车,拖也得把人拖了来!” 两个还没跑到大街口,就见着出去请稳婆的刘妈妈,她正摸了绢子擦汗,车夫不住叫人让,逆水行舟,哪里出得去,九红跑过去说了一通,让刘妈妈就在这儿等着,自个儿跟在锤子后头去请。 明沅到了那儿,喜姑姑正分派小丫头子糊窗,正房里连门窗学没封上,总想着还有俩月,连东西都没备,还是喜姑姑来了,才往库里去领。 三月三说是立了春了,可天还是冻人,先比着纪氏那一回,叫人拿了浆子来,把窗户缝全糊起来,所幸厚帘子还没掀换,给床上铺上几层干净布,又是催水又是催吃的。 小莲蓬见着明沅哭的满脸是泪:“姨娘本来好好的,那边的热闹咱们也不去凑,才刚在花园里头走了两步,叫爆竹惊的踏空了一阶,这才发动起来。” 明沅此时也怪不着她,反而拍了她宽慰:“你莫急,先等姨娘这儿料理好了再说。”说着拉了喜姑姑的手:“姑姑,我叫人去厨房要吃的,可还有旁的什么好做?” 喜姑姑拍拍她,稳婆不来说什么都是白搭,便是按肚皮催生,她们也不行,只不好说这些话:“姨娘才刚破水,疼是疼些,也不要紧。”又不好同明沅说些松紧的话,一味的劝了她:“不若姑娘去瞧瞧,姨娘已经念叨好几回了。” 苏姨娘人还有神智,听见女儿来了,张开眼睛伸手就要勾她,她疼的满脸是汗,身上的衣裳都叫浸湿了,干瘦的手紧紧攥着明沅的手掌,嘴里哧哧喘气。 明沅见着眼睛一酸,嘴里不住安慰:“姨娘莫怕,已经叫人去请了,立时就来的,姨娘吃些东西,喝碗汤,存了力气把孩子生下来。” 苏姨娘面如白纸,头发一络络贴在颈项里,疼的说话也只有气音:“我倒不怕,就怕肚里的孩子不足月,出来了受罪。” 孩子还没长好,她的肚皮挺得大大的,两条腿趴开来,褥子湿了一片,心里怕这个孩子生不下来,连眼泪都落不出,把明沅拉到身边:“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沣哥儿,这个孩子,要能生下来,就抱给你养,要生不下来,往后你多照应你弟弟。” 明沅自来了这儿从不曾哭过,可见着这情状再听苏姨娘说这些话,眼泪立时下来了,她喉咙口跟堵了石头似的,声音一哑,还要强笑:“姨娘怎么说起这些来,才刚发动,还得力气好使呢,采薇,鸡汤端来没有。” 早就叫了小丫头去催,这时候还没来,明沅等不得,叫采薇亲自往厨房去催,这才抬了砂锅回来,采薇一气儿的骂,厨房里头哪个有功夫搭理,还是舍了一对儿银镯子出去,这才抬了来,除了鸡汤,也只一盒子软面酥油饼了。 明沅瞧见汤里也算有只整鸡,舀了一碗端到床前,小莲蓬扶了苏姨娘,她却只是摇头,明沅吹了汤送到苏姨娘口边:“姨娘便吃不下也得硬咽下去。”把面饼子撕成小块,在热汤里泡得软了,勉强喂进去半碗。 明沅没生过孩子,采薇家里却有许多个妹妹,看着苏姨娘那个肚皮,分明就还没入巷呢,又不好说出来,想了半日出了个主意:“姑娘,不如把安姨娘张姨娘都请了来,总归是生养过的,总也有个人拿主意!” 到这时候了,姨娘又能顶半个主子用了,这两位来了,苏姨娘要真有个不好,也没人能怪到明沅头上去。 明沅却皱了眉头:“不必叫她们来,来了也作不得主。”不是作不得主,是不敢作主,张姨娘油滑,安姨娘小心,既有喜姑姑在这儿,还不一推三五,反叫喜姑姑缩了手脚。 采薇干着急又不好说怕苏姨娘生孩子生死了,到时候谁来担这干系。明沅喂了苏姨娘喝下汤,院子里头架起炉子烧热水,她见苏姨娘只一身一身的出虚汗,扯了喜姑姑的袖子:“姑姑,我看姨娘力气不济,若不然先求太太给些参来,等紧要的时候含了罢。” “姑娘且别急,已是叫人去库里拿了,只今儿府里人手都往西边抽调了去,怕没这么快取了来。”喜姑姑抚了明沅的手宽慰她,拉她往厢房去:“姑娘且坐一坐,姨娘那儿有我,生孩子再快也得一整日,姑娘别站酸了脚。” 明沅哪里坐的住,才拿了杯子就一叠声的追问采薇稳婆来了不曾,坐得会子想起原来听说女人生孩子要架起来,这才好往下使力气,又往产房去,指了小莲蓬把苏姨娘的半扶住起来。 “姨娘哪儿还坐得住,姑娘赶紧往厢房里坐着罢。”小莲蓬只差没说明沅裹乱,半大的姐儿懂得甚么,捎手就想扶明沅到厢房去。 “孩子不下来,怎么生得出,姨娘这样干躺着,里头的娃娃怎么知道往哪儿出来。”明沅正着急,外头九红扯了催生姥姥进门,两个依在门边大喘,几个丫头围上去请潘姥姥去看,她把被子一掀,一望既知还没落蒂:“赶紧扶着斜坐起来。” 潘姥姥坐在榻上歇脚,一面让丫头们解开苏姨娘的亵裤,一面叫拿温糖水给她吃,知道用过了鸡汤点了头,同喜姑姑两个商量起来:“这胎还没长熟呢,若不早出来便难出来了,依着我看,如今只得一个法子,拿手按出来,若是可行我便上手,这儿可有能作得主的。” 她眼睛一扫便知道这几个都拿不得准主意,喜姑姑穿着体面却是仆妇,是主子的这个却又年小,若没人拿主意,她也不敢下手。 这时候成王该到大门边了,彩车凤轿一出去,里头便要摆戏酒,哪里还有作主的人来,喜姑姑一怔,怕是去请了,太太也不会来的,她拿眼儿一睇,明沅心里一阵阵的虚,作主,谁来作这个主,偏是苏姨娘在床上听着了,哑着声音道:“按罢,我的命,我自个作主了。” 喜姑姑把眉头一拧,说句难听的,苏姨娘肚里头的孩子她作不得,便是她自个儿的命,她也作不得主。 “采薇再跑一回,如今该在水阁里头摆戏了,去告诉太太一声,催生姥姥来了。”明沅又指了巧月赶紧去催人参,屋里头闲杂的人清出去,脱了腕上一只赤金的手镯,往潘姥姥手里一塞:“现下这情状姥姥也瞧见了,前头无法分身,姨娘这儿又脱不得,姥姥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再等着纪氏着人来,苏姨娘哪里在撑得住,潘姥姥接了镯子往箱子里头一塞,脱了袄子,在手上涂满了油,从上往下给苏姨娘按肚子,嘴里还道:“摸着头了,胎位倒是正的。” 巧月那头还没要着参,明沅指了九红:“你去澄心书斋,问蝉衣玉版,不拘哪一个先把二哥哥用的参拿些来。” 还是澄哥儿那里救了急,他那儿正经的参片没有,却有磨得参粉红糖做的糕,苏姨娘吃了两三块,那头巧月的参也取了来,含在口里使力,人晕过去又醒过来,只觉得整个肚皮像是裂开一般,除了下边疼,上边也疼。 自前头摆酒,一直到放起烟火来,里头这个孩子总算是出来了,苏姨娘听见出来了,不宵知是男是女,翻眼就晕了过去。 潘姥姥一样浑身是汗,解得只剩下薄中衣,倒提了孩子把污血清出来,半晌那孩子却没声响,几个人面面相觑,这却不是生了个死胎出来! ☆、第79章 玉髓虾子汤〔修) 到生孩子了,明沅便不许被留在屋里,说是血房不干净,她年纪还小,受不得这场面,采薇半是拖半是拉的,跟九红两个将她扯了出去。 明沅哪里坐得住,步子不停走的青砖地都磨薄了一层,才刚只想着苏姨娘有的吃,挨过饭点儿肚里叫起来,这才想着一屋子人可都还没吃呢。 这会儿再去厨房要东西,哪一个还能理会得,前头开了席,按着等的上菜,西府的大厨房把东边北边两府里头的厨娘掂勺全请去了不算,又往篆香楼鼎香楼请了大师傅来专做大菜,里里外外忙个水泄不通,采薇若不是使了一对银镯子,哪里端得出鸡汤来。 “也不拘什么了,有汤最好,若不行拿把挂面来,就着炉子煮面吃罢。”明沅能将就,采薇却不能叫她受了委屈,她这会儿想着镯子又心疼了,带了九红巧月两个,竟真个要了一桌子菜来。 明沅倒吃了一惊:“这会儿怎么还铺的这样齐整,你可同人争了?” 采薇点点九红:“我可没给姑娘惹事儿,你问她。”九红抿了嘴巴一笑:“我说是太太叫赏的,找了高升家的,她还想推呢,我便说,再不成去寻平姑姑,她没了辙儿,只好给咱们理了一桌出来。” 若不是里头情况不明,明沅差点儿叫她惹笑了,拿指尖点点她,松了嘴唇,知道自个儿不吃,她们也轮不着用,这一桌子菜,也尽尽够了,拿筷子挑了几根鸽蛋金银丝,宴席菜也就是做得好看,把蛋白打成块,蛋黄拉丝下锅炸,叠金堆银的,看着好看,吃起来却没什么滋味,这当口还不如来一碗粥面更好些。 明沅不动筷子,采薇却急了,给她舀了碗玉髓汤,又挟了两块玻璃凉糕搁到烧囍字白底儿瓷碟上:“姑娘再吃不下也得用些,这还有得熬呢。” 明沅喝了汤,吃了一块凉糕,把余下的分给丫头们,专把一只金银蹄子给了潘姥姥,她就着汤汁狠吃了小半只,淘得一碗饭,吃得满嘴流油,抹了嘴儿再往里头去。 连着潘姥姥带来的那个小媳妇更能吃,潘姥姥动过的,也无人会去碰了,她索性把两碗米饭全倒进盛蹄子的大碗里,把里头的碎肉也刮了个干净,明沅知道她是使了力气,身上的衣裳都没干的地方,她吃着,还叫丫头给她倒茶,怕她噎着了。 那小媳妇生的圆墩墩,为着能吃也没少遭白眼,见着明沅小小人儿却又是绞巾又是倒茶,半点也没瞧不起她的意思,红了脸盘嚅嚅开口宽慰她一句:“姑娘也别忧心,妇人生产总有这一回的,我婆婆已经摸着了头,等下面再开些,就出来了。” 明沅冲她感激一笑,小媳妇红了脸,里头潘姥姥一叫,赶紧抹嘴进去,走前看看明沅心里叹一声,也见过受不得补的,却没见着怀了身子瘦成这样的,交骨不开,那孩子怎么下得来。 采薇却逮着这句作文章:“我便叫姑娘宽心呢,但凡行这事的妇人,最是要花销的,非得把情状说的凶险了,方能显得出她的本事来呢。” 明沅知道没潘姥姥说的这么险,倒有些安心了,想着小弓箭小香帨都没准备起来,这时候寻也不及,刚想叫人去问澄哥儿借个小弓箭预备着,那边蝉衣端了一锅子粥来:“我们少爷怕厨房里不及预备,专给熬的。” 倒忘了自家小厨房里也能熬粥汤,明沅谢过澄哥儿,采薇叹一声:“到底是二少爷念着呢。”这句话话音才落,纪氏那儿也赏了个攒盒过来,五层点心,摆的满满当当,明洛身边的采桑,明湘身边的画屏都来了。 采桑活泼些:“咱们姑娘原想过来,只脱不得身,叫我带个好,若要用什么,直管往待月院里要去。” 画屏便没这么爽利了,安姨娘院里可还养着沣哥儿呢,她掖了手笑一笑:“咱们姑娘要了一道三花鸭子给姑娘用。” 明沅一一谢过,让九红送出门去,采薇哧一声,只当着明沅没说难听话出来,那边采茵采菽两个抱了薄被,又拿了一匣子纪氏赏下来的茉莉攒香:“这个等屋子里收拾干净了好点起来散散味儿。” 采茵采菽两个俱是妥当人,把明沅的妆镜梳子俱都带了来,西厢的软榻一铺设就成了小床,明沅歪在床上歇息,外头说话声儿不断,总归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西屋床上摆了许多小衣裳。 小袄儿扎了百花绣的童子婴戏,从春天做到夏天,一季季的分开放,明沅一件件的细看,竟没有男孩儿的,苏姨娘一向说自个儿肚里是个女儿,明沅也不当真,原来她是真这么想的,连小裙子都做了,偏没有虎头帽。 前边连唱了三折大戏,请来的晚香玉秋海棠,一生一旦两个绝色唱《三生三世》,三元班定胜班跟荣喜班,三个班子全叫颜家请了来,锣鼓点一响,这边都隐隐听得见。 外头小丫头分吃了一桌席,她们好容易碰上这样的好事,却叫拘在屋子里头出不去,今儿上房发出去的红包大的有一百文,那十文二十文的,更是搁在喜篮时头往外撒的,多拿两个便抵得几月的月钱了,明沅把采薇叫进来:“你回去封几个红封过来,也给她们补上些。” 纪氏那里有没有另说,她这儿却得给的,采薇知道明沅的脾气,也不跟她辩,点了头:“我把我的东西也收拾了来,说不得今儿还得歇在这儿呢。” 苏姨娘阵痛过了,倒头就睡,每回疼醒再抓了丫头的手使力气,一匣子人参糕早早就吃完了,把鸡汤热起来,又泡了一付软饼吃,大菜既是凉的又不顶饿,倒是面饼子充了饥。 她醒着便叫明沅的名字,喜姑姑陪坐在里关,苏姨娘一叫,她就上前安慰,心里也可怜她这时候生孩子没人顾得上,摸了她的手宽慰她:“姨娘把劲儿使在该使的地方罢,姑娘好着呢。” 炉子上煎了紫苏叶的汤,苏姨娘到要生了还在吐,寻常也喝这个止吐,明沅叫进去的丫头俱都用盐水漱口,再拿毛巾擦过手脸,她全无经验也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采薇抱了铺盖回来,把明沅看的那本书也带了来。 眼看着肚皮里的水要流尽了,上边都瘪了下去,娃娃却还不曾出来,潘姥姥抹了汗压低声儿同喜姑姑说:“这情形可得下药,想好了,往后许就不能生了。” 喜姑姑一怔,反是潘姥姥道:“有福鸡酒香,无福四块板,到这份上,不生就是一尸两命。”说着给儿媳妇使个眼色,外头借小炉子,倒进去些催产药,煎得一碗灌下去,伸手进了产门,苏姨娘痛的撕心裂肺一声惨叫。 明沅手一抖,书册子落到地上,外头“噼噼啪啪”放起烟花来,映得黑夜如白昼,火树银花炸在天空,才刚湮灭去,就听见里边丫头一声叫“生了!” 苏姨娘一下苦挣,孩子总算出来了,身子发红发青,潘姥姥倒提着拍了一下,却不见哭声,喜姑姑同潘姥姥两个面面相觑,难不成生了个死胎出来! 明沅听见“生了”脸上一喜,站起来到门边没听见哭声,掀了帘子进去,潘姥姥摸了心口说了句“活的”,明沅腿一软差点摔在门上。 潘姥姥说完就把正口对口把呛的水吸出来。明沅心里一揪,叫九红托住往里去,等那孩子喉咙口有了声音,潘姥姥再提起来一拍,这回一拍,小猫崽子似的哭起来,两只手紧紧攥着拳头,哭得涨红了脸,声音却还只微弱。 “这可好啦。”潘姥姥一只手掌托着给孩子洗澡,拿棉布包裹起来,明沅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潘姥姥笑道:“是个添头,不怕,女儿家命硬,七活八不活。” “添头”说的便是女儿,倒真叫苏姨娘想着了,一屋子看着孩子,只小莲蓬给苏姨娘抹汗,潘姥姥收拾好了孩子,让儿媳妇喂水,自个儿料理起了苏姨娘,下边收拾干净,换过褥子。 当着明沅的面说:“若不是早产,该是顺产的,如今且得好好休养着,往后有没有的,就看造化了。” 明沅伸手接过妹妹,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张脸,眼线又长又深,倒能瞧出眼睛像了苏姨娘,潘姥姥换上干净衣裳:“是个全须全尾的,小是小些,精心的养了也不怕。” 喜姑姑摸了大红封出来,把潘姥姥喜的眉开眼笑,又多说两句吉利话:“三月三生的,好日子呢,往后是个有福气的。” 带了儿媳妇出去,一路走一路说:“你可瞧着了,这还只是交骨不开,再有那产门不闭的,胞衣不下血崩不止的,稳婆没这一双手,怎么跟阎王爷抢人。” 潘姥姥得着重谢,活计也确是做的漂亮,连脐带都用细麻线缠扎好了,拿软棉布包扎好,过得三四日自然就落了脐。 前边宴还没散,明沅抱了妹妹,采薇伸头脑瞧笑了:“姐儿别看这会儿八姑娘生的丑,长开了可漂亮,你看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哪儿都长得好呢。” 卷碧一直守在屋里头,见着平安生产了,赶紧到前头去报,屋前挂起帨巾,沾了血的褥子被单收到外边,里头换上新的,点起茉莉香,又叫热着粥,等苏姨娘醒了给她用。 明沅抱了一会儿孩子,想着还没乳母嬷嬷,苏姨娘又还没开奶,正踌躇,那边画屏送了一匣子奶糕来。 拿热水化了,一勺子一勺子喂给她喝,这么小的小东西,嘴巴上沾着一点,竟知道张开口等着喝,明沅喂得慢了,她还嚅动嘴唇,人小胃口却不小,吃了一小碗,往外吐了这才算饱了。 喜姑姑看着一笑:“姑娘不必忧心了,看这个劲头,定能养好了。” ☆、第80章 鸽子玻璃糕 八姑娘生在三月三女儿节,又是明蓁出嫁的好日子,于她却是落地那日无人垂问,到得洗三,又正巧碰上了明蓁的三朝回门。 原来就是个妾室生的庶女,又正碰上家里头办大事,哪里还会来管照她的洗三办的如何,纪氏只分派了银子下来,索性把这事儿也都交给了喜姑姑料理,明沅喜宴那一日没在,回门再少不得了。 这个新生女孩的洗三也并没在正堂里办,那是招待宾客的地方,明沅原想办在小香洲,她那地方更大些,苏姨娘却道:“哪能借了你的地方使,就在这儿办了就是。” 她怕真的用了小香洲,纪氏心里头不乐,到时候一并不好,摸了女儿的小脸:“她这样大点的人儿,人少些也更清静些。”她心里是想着能让女儿跟儿子都来看看亲妹妹的,可又哪里能开得出口来,肚里想一回,到底咽下去没说出来。 洗三找的还是潘姥姥,她是催生收生一并做的,一事不烦二主,请了她来也算是熟门熟路,原来就办的急,东西预备的也更加简薄,挑脐簪子围盆布便没旁的东西了。 就连金银锞子花儿朵儿小靶镜子梳子之类也是明沅那儿先拿了来使的,官哥儿洗三时存的那些个娘娘像,只请了三尊出来,一是前几日喜宴上头用的那些个杯盆碟碗还不及收库里去,管库房的没精力寻这个,二是苏姨娘房里的长案,也供不下十三尊娘娘像。 碧霞元君,催生娘娘跟痘疹娘娘三位供在案前,香炉里盛上小米作香灰插香,上头一对儿羊油蜡烛,压了金银元宝作敬神钱。 娘娘像这些倒是现成的,可艾叶球儿,香烛钱纸却得现买,娃娃还得用槐条蒲艾水洗身,这些个家里也没备着,桂元荔枝花生栗子厨房里也有,也得泡了胭脂膏子染红备用,光是一个洗三礼,便要这许多东西,这还是简薄了办的。 明沅在屋里头写单子,明湘明洛两个携手来寻她,见她靠着南窗捏了单子核数,轻笑一声夺了过去:“还在忙洗三的事儿?” 明沅笑一笑:“少不得我费些心思罢了,原也是该的。” 明洛冲她皱皱眉毛,拉了明湘坐下来:“那一个哪回不在前头冲锋陷阵的显本事,到这儿偏缩了去,叫你一个担着,好没道理。” 明湘听见这话抬头,见丫头们都在飞罩门外,舒一口气:“你可消停些罢,叫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明洛一甩帕子:“传出去?谁传出去?是你呀,是我呀,还是六丫头!”她鼓了嘴儿,这两日没捞着跟明沅说话的机会,挨到她身边,拖了她的手就说:“你是那日不在,且没瞧见呢,二姐姐还没怎么着,那一个到急巴巴的待起客来了,又不是她姐姐出嫁。” 明沅伸手捏了明洛的鼻尖儿:“你又混说了,怎么不是姐姐了,二姐姐伤了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还没养好呢,怎么好多动,挨下来也只有三姐姐最大,咱们是妹妹,本就该在后头的。” 那一日她虽早早走了,却也瞧出纪氏的意思来,她这是带了女儿出去亮相的,成王的婚事,那些够格往宫里去的自然都去了,家里头有些底子的却都叫请了来,光是明芃都叫人问了许多回。上头三个是嫡出,自然更惹人眼些。 明洛听张姨娘念叨的多了,心里隐隐明白往后好不好,全在嫁娶上头看了,她心里还懵懂着,好坏却能分得清,见着明潼一个人出风头,心里倒不痛快起来。 明沅这样一说,她只噘了嘴儿,落后又叹一口气,明沅笑一笑,吹一吹才刚写好的器具单子,叫九红来给喜姑姑送过去:“上头有些我记着有,有些没的,想也不及办了,先支了银子往外头买,等事儿办完了再报帐。” 明洛才刚还想说她字儿写的越发好了,听见她吩咐这两句“扑哧”一声笑起来:“这还是沅丫头?是哪家的当家太太吧。” 这样的玩笑明沅是自来不会生气的,明湘却嗔了她一眼:“你又说这些昏话了,没得饶舌头,叫外人听见了,只说咱们轻狂。”说着摸出个荷包袋来:“这是我姨娘给的,她这两日身子不适,这个当作给八妹妹添盆儿。” 安姨娘哪里是身子不适,她是躲着不敢过来,她最怕的就是沣哥儿知道自己的亲娘跟隔着一道墙。 沣哥儿虚五岁了,进了仲春就该开蒙了,一日大似一日,也会问每月里要去瞧的那个姨娘是谁,他跟明沅生的那样像,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梨涡,苏姨娘是如今瘦的脱了相,等她养回来,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亲母子。 明沅明白关窍,接过来笑一笑:“替我多谢姨娘。” 明洛见着明湘这个,自家那个倒有些不好拿出来了,明湘的荷包瘪瘪的,她这个却快塞满了,明湘那一个,分明就是她自个儿凑的,她的东西全叫安姨娘收着,身边能有多少余下来,明洛却不一样,张姨娘的妆匣子她也是想开就开的。 明沅只作不知,俱都接过来收了,明湘面上泛红,明洛也怕她尴尬:“洗三总归在正午,回门却在早上,你早上在西府里,到正午再回来便是,咱们还能坐一天不成。” 明沅原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她拍了明洛一下,张大了眼睛:“五姐姐好聪明,我便想不着。”明洛知道她是取笑,拿手捏她的嘴,两个笑作一团,明湘便也跟着抿嘴儿笑起来。 明沅姐妹几个笑闹,上房里纪氏却为着女儿操心,明潼挑明了告诉母亲她再不想进宫去了,纪氏想着明潼选秀生的那场病,心疼女儿进宫去受这些罪,她略提一句,纪氏立时就应了下来,若不然这段日子也不会那样筹划着帮女儿寻合适的人家了。 “安远伯家虽是殷勤的,却再不能够,世子都四十多了还是世子,家里儿子倒那许多,说不得还得靠着女方的嫁妆才能支撑,这样的人家外头摆的花架子再好看,也无用的。”纪氏把这些宾客在肚里过得一回,端了茶盅儿指点女儿。 明潼脸上半点儿不见羞色,笑一笑:“不说娘,我也瞧不上呢。” 纪氏伸手刮刮女儿鼻子,明潼却靠躺在床榻上,手里拿着礼单子,一家家的挑着看。有些事隔得久远记不真切了,可她却记得当时入宫娘便不肯的。 娘跟爹自来没红过一回脸,虽为着那些个姨娘心里不乐,却从不曾摆到脸上来,可那一回结结实实大吵一架,两三个月都不曾说话,到她叫轿子接去选秀时,更是哭的下不来床,明潼那时候只当母亲是舍不得自己,叫挑中了,还想方设法的想传信回家来。 到这会儿倒有些吃不准,当时她是真个叫太子瞧中了,还是家里头把她给荐上去的。那一回在圆妙观里遇见成王同太子心里就起了疑。 她是闺中女儿没法子探听,可太子的事却不是什么秘密,明蓁成婚的时候,就已经听见那些个公侯夫人在谈论,说是太子往圆妙观里跑得勤。 女人们说的无非就是那些个,谁家里养的如花似玉的好女儿,想着法儿的想叫太子见上一面,圆妙观的山门都叫踩薄了一层。 张仙人不堪其扰,只说闭关,连徒弟都见不着他的面,那些个香客,不论是求香的还是求签的又或是求符的,一概不许进山门。 旁人将这当作笑谈,里头沾名带姓的可不丢脸,明潼却听出来,太子应是常去圆妙观的了,原来这么早,成王就已经在往那个位子发力了,她心头一颤,又收回心神,把目光定在文定侯家。 矮子里头挑高个儿,旁的她不记着了,倒记得太子骂过一句,说这一家俱是庸才料,半点儿当不得用,可也就是这一家子没用的,太太平平活到了成王即位,明潼咬了唇儿,把这上头有来往的人家一一看过去,若论保险,还真就是这家了。 到得三朝回门日,一大早全家人就打扮齐整了在正堂里头等着,未嫁的姐妹不好露面,都在明蓁的旧居中等着,连袁氏都一早抱了女儿过来。 明琇才五岁大,生的粉雕玉琢,穿了大红袄子,头上戴的金花金叶,北府里头只她一个,也不论什么嫡庶了,就是袁氏的眼睛珠子,大名儿起了叫明琇,小名儿就叫作招娣。 她跟明沅几个还陌生着,一年也只见个几回,自个儿摸了荷包袋,拿里头的雕花金弹子玩,奶娘怕她失了手,到底是在明蓁屋里,她便唬着一张脸发脾气,叫袁氏抱了到外头哄着去。 明洛咋咋舌头,有明潼在不似私底下说话那样没遮拦,掩了嘴儿装鹌鹑,吃着花茶送点心,才拈了一块鸽子玻璃糕,外头鼓声锣声就响了起来。 亲王妃回门也是有制式的,听见锣声还远,约摸到了街口,袁氏虽是大房却无诰命在身,这时候就看出差别来了,她是长房的媳妇,却得排在纪氏的后边。 几个女孩儿却都坐不住了,立起来往外头看,等得好一会儿,见前边两列宫人鱼贯而入,当中四人抬着一乘软轿,里头坐着的便是明蓁了。 朱衣卧雪几个也一并是宫人打扮了,明蓁身着亲王妃礼服,头戴金冠,扶着朱衣的手下得轿来,侧头见着妹妹们站成两排迎她,微微一笑。 明芃脚还不曾养好,见着姐姐眼圈都红了,在外家时也不曾这样想,出门子三日倒想的不行,上来拉了明蓁的手,才握住了,想到要行礼,明蓁一把托住了她:“一家子姐妹还行什么虚礼。” 宫人立在院里头,屋里还只朱衣几个跟着侍候,明芃把明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觉着她哪儿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却说不出来,明蓁也由得她打量,捧了茶捏一个果酥:“里头可没这个口味儿,原只当是平常物,到了外头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明芃觑着俱是自家姐妹,低了声儿开口:“那一个可难为你?” 她便不明说,也都知道说的元贵妃,明蓁笑一笑,也没跟妹妹们打官腔:“作什么难为我?凡事依礼而行,我是小辈,她是母妃,便是教训几句也是该的。” 明芃差点儿跳起来:“她真个难为你了!”鼓了嘴儿才要啐,叫明蓁一把扯住:“还是这付脾气,多早晚能改了?前头还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呢,再不济还太子妃,我哪儿轮得上呀。” 太子妃确是没少受磨搓,以为苦尽甘来,却是为着她人作嫁衣,怪不得她要疯魔,明潼见着明蓁同上辈子一样回了门,面上也一样大方端庄,只颊生红晕再不与闺阁女儿相同,心里暗暗称奇,只道是成王平叛回来两个才恩义情长的,竟是这会儿就相得了不成? 这话不等她问,自有明芃会问,她握了姐姐一双手:“姐夫待你好不好?”一屋子女儿家,除了明潼,俱都看向她,明蓁这会儿是真的羞了,抿了嘴儿笑,半晌才点点头:“好呢。” 单只这两个字,就引得她们浮想联翩,明蓁面上的羞意止都止不住,若是不好,她今儿哪里用坐软轿,成王身边,却是连一个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没有的。 ☆、第81章 合卺酒 亲王妃的凤轿仪仗一路抬进了宫门口,明蓁头顶着四凤九翠九凤的花钗,两鬓贴着九钿,颈中腕上挂的宝珠金饰,一层真红大袖衣,一层霞帔红罗裙,俱是织金绣凤,底下还踩着三寸高底鞋儿。 这是宫嬷嬷等金冠礼服送来之后特意赶制出来的,成王生的高大魁梧,明蓁的身量并不停了,可若是立在他身边,还是显得身量未足,宫嬷嬷许多年不曾做过鞋子,手艺却一点儿都没落下,刺了一对口衔珠滴的龙凤,拿厚毡子一层层叠起来纳得实实的,同礼服摆在一处。 明蓁一早就练习起穿高底鞋儿来了,不说三寸便是五寸她也一样踩,不仅能穿,站上一个时辰也不会失了仪态,这些个规矩学了两年,早就刻在心里,宫嬷嬷却从不曾懈怠:“姑娘别怨咱们,这些个往后才派得上大用场。” 宫里三不五时便要行宴,别想着王妃就设座在前,连着太子妃都一并靠着两条腿的,难道亲王妃还能比太子妃更尊贵不成。 “那一位便是因着祭祀的时候仪态不稳,才叫拿了错处,臊了一鼻子的灰,若似外头小门小户,还能生个病躲个羞,缓上两日,到了里头日日不断,脸皮得练的厚些不论,这脚底下的功夫才是真章。”四个嬷嬷初来时也只尽本份,就同教导宫人一个道理,聪明些的呢,师傅就教的多些,那愚笨不开化的,尽了差事便罢。 明蓁自来温文知礼,既不摆架子待人又宽和,事事先想在前头,四个嬷嬷见她果然可教,这才把看家的本事都使了出来,说是及笄之后成婚的,早半年便寻了画册过来教导人事。 “姑娘别羞,凡是妇人都有这一遭,阴阳调合古之大礼,这礼同站礼跪礼拜礼比起来,要重的多了。”官嬷嬷跟宫嬷嬷两个姓氏相仿,多那一点墨便是多了这桩差事,这几位里头,只有官嬷嬷是嫁过人的,入了教坊司,偶后才成了教养嬷嬷。 明蓁先时还羞,却知道这是人伦大礼,不独官嬷嬷这般说,连宫嬷嬷几个都道“头一个晚上不顺意,后头便难再调合了。” 她忍着羞意退了身边的丫头,每日同官嬷嬷学上一会,那幅绣技艺精妙,形神色样样俱全,先是看形,再是看神,到最后了然于胸,这才看起色来。 官嬷嬷微微一笑:“姑娘也不必羞,正头夫妻处得好了,下边那些个,纵有手段使出来也不显得稀罕了,没尝过的味儿尝着了,没见过的模样见着了,纵是国色也只平常。” 明蓁自选了当王妃那一日,就知道往后后院里头少不了人,她是正妃,可有多少正妃一辈子不过守个金册,远的不说,只看看当今皇后,张皇后算得是一等一的贤良人了,哪一个不赞一句贤惠大度,却叫挤到了太后宫中,若不是她有个儿子,早不知道叫元贵妃比到哪里去了。 “姑娘既要里儿又要面儿,便得把原来读的那些女四书摆在面上,心里那杆秤怎么掌,得看姑娘自个儿的。” 官嬷嬷给了她一匹大红玻璃亮纱,既是叫玻璃纱,却是用来糊窗户的,她原不知道如何用,官嬷嬷笑一笑:“这东西大户人家用来裹窗户,远水近山端得有意境,咱们只看小处,拿来裹了身子雾里看花,趣味又不同山水了。” 明蓁受了这许多年闺中教养,拿了这个抬不起头来,官嬷嬷又是一声笑:“姑娘别把这个瞧轻了,男人的王旗插在城头上,这一个可是女人的。” 新婚那夜该是她亲手做的,可明蓁哪里拿得出来,这东西再不敢给人看,收得密密的,一笔一笔描了,一针一针刺上,裁是官嬷嬷给裁的,量着她的身子,该包的地方包,该露的的地方露。 她已是成人了,这两年保养下来,从头发丝到脚指甲没有一处不精致的,原来就是长在深闺的,用羊奶羊油膏子一寸寸抹得细腻,唇似点丹,肤白若脂,乌发如云,原来的八分美貌也妆点成了十分。 只看镜中很像是个王妃了,明蓁一步一心颤,上了凤轿才敢拿余光去看前头的彩车,自上回相过一回面,她还不曾见过成王。 成王待她却半点也不陌生似的,扶了她的胳膊下拜,王拜二,妃拜四,她头上那顶大冠才是头一回戴,重的压着脖子抬不起来,每一回站,就感觉后头人托了她的背,掌心又宽又厚,还轻笑一声:“你便是跌下来,也不打紧。” 明蓁到对拜时,也不敢看他,先是见着金玉腰带,后头再见着衣裳上的团龙,目光一寸寸往上,到襟口,她竟不敢看了,只知道他瞧了过来,还闷笑一声。 明蓁耳朵尖透红,规规矩矩不敢抬头,进得宫室,一屋子铺天盖的红,这样的场面,该是圣人同皇后出来受礼的,却挪到了明天,女司官端了金樽来,他只抿了一口,留下满满一杯给她,合卺酒不能剩,连着两杯吃的一滴不剩,他还把杯子转过一头,送到她口边,非要她含他吃过的杯沿儿。 明蓁满面飞红,一宫室的宫人却静悄悄的,只衣裳簇簇响动,她吃尽了酒,礼官还在外头报辰,连甚个时候安歇都叫算定了。 宫嬷嬷在给她递汗巾时捏捏她的手,明蓁挺直了背,帐边人却坐的松开,金刀大刀怪不得说成王好武,连坐着都一只拳头在前一只拳头在后,倒像骑在马背上。 一屋子的红烛,烧得着了火似的,时辰一到,他转过脸来:“把衣裳解了罢。”明蓁明知道他说的外头的大衣裳,虽是在三月,里头也是浸湿一片,可她还是面红不止,成王倒自若:“你到里边洗漱罢。” 里头竟有一个小池,拿汉白玉砌的,水不住从雕的牡丹花柄里头吐出来,汩汩水声不断,满室白雾,那几斤重的金冠儿一脱下来,这才觉出累,一层层脱下翟衣,泡到水里时看见衣架子挂着寝衣,里头隐隐露出一抹红,明蓁知道是官嬷嬷预备好了,才刚吃的酒,让热水一泡通身热了起来。 香汤里挂着香球,池子底下,明蓁趴在池边,叫热气一熏人晕眩起来,口也干舌也燥,才想唤人,后头一声响,他竟脱了个干净,人一进来,池里头水溢出去大半,明蓁还不及遮掩,就叫他长手一捞,整个人贴了过去。 头发是昨儿洗过烘过香的,全挽在头上,细白身子虽泡在白汤里一寸不见,却哪里经得水底下身贴着身,粗指节刮过美人背,只觉得着他嘴唇贴过来,碰着耳垂道:“温泉水滑洗凝脂,竟是真的。” 明蓁这时候哪里还记得教导,抖的腿都站不住了,她自来是不怕痒的,姐妹间游戏自来不输人,哪知道她的痒处竟在这能言说的地方。 男将羁冠,女正笄年,素手雪净,粉颈花团,睹昂藏之才,已知挺秀;见窈窕之质,渐觉呈妍,却是一夜鸳鸯绣被翻红浪,嫩叶絮花次第开。 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湿了,那件她一针针绣起来的战旗不曾披挂起来就先是阵陷兵败,成了他手里的软面团,想怎么揉捏便怎么揉捏,床帐子上头挂的三宝袋摇的落了一边儿,明蓁手足酸软,第二日昏沉沉起不来。 幸而不曾错了礼数,圣人却是在元贵妃的蒹葭宫中受了礼的,张皇后知趣不曾前来,他们便又往太后宫中去,拜了太后皇后,连同太子太子妃一道行了礼。 太子妃生着一张福相脸盘,耳垂厚而圆满,微微一笑眼睛弯得像是菩萨,声音也是轻声轻气的:“往后便是妯娌了,一宫里头住着,也要常来我这儿走动。” 成王同太子一向亲近,太子妃这话倒说的着,明蓁行了这许回的礼,步子一滞,成王伸手托了她一把,把她羞个满面通红,连太子都笑:“他这个蛮牛样子,竟还有嚼着牡丹的一天。” 元贵妃那儿得着一套十三件王母驾鸾赤金簪环,里头那只桃心分心上边一块红宝艳似流火,总有一块板钱大小,元贵妃还满面自矜,推了圣人一把:“他也没说要来,害我没预备东西,倒伤了孩子们的心。” 如今在张皇后这儿得的竟还好上几分,是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太后年纪老迈,说得会子话就打起盹来,成王见机告辞,走到宫门边问她:“给你叫顶软轿吧。” 若真是入宫头一天就叫了软轿代步,她往后也不必作人了,明蓁急了:“不……”一个不字才出口,赶紧忍了声儿:“也不过些许几步路,倒叫人指谪我托大了。”成王胸腔一震,闷笑出声,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明蓁又气又羞,嗔了他一眼。 代王英王几个兄弟叫了他去吃酒,明蓁等到掌灯时分,成王身边的随侍过来报让不必等,等她真个拆了头发换上寝衣,他竟又回来了,满身是酒气,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满屋子的找她,吓得明蓁缩到帐中,只当他要打人,叫他摸了脚一把拎出来,动作猛力道却轻,大掌扣了她的脚踝,又是好一番的折腾。 第二日,明蓁咬了唇儿,吸一口气问他可有人要带出来行礼,他手执书卷疑惑一会儿,跟着便是朗声长笑,退了宫人,抱到膝盖上咬她的耳朵:“我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三朝回门他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亲王冠服,拿了一对儿簪子出来给她,密打的两层金花叶,隐隐露出里头一朵红,明蓁正要上头,他把当中花心拨开来,原来藏着的红不是花蕊,却是一只细巧的金头金脚的红宝蜜蜂,正一头扎在花蕊中。 明蓁哪里见过这仗阵,父母算得是情深意笃,也不过拿管夫人的笔墨相送,字里头藏着你侬我侬,她这一个,竟拿了这东西来调戏她,面上羞红一片,心里却似吹皱了春水。 手上一顿,拈着细看瞧不出来,这才插到头上,一边一只,偏了脸去看他,轻轻啐了一口。 一屋子姐妹见她笑,就知是真好,明芃长长出一口气儿:“这下子好了,我可睡得着吃得下了。” 明洛“扑哧”一声,惹得人人皆笑,明蓁不得久坐,赶紧把她的礼拿出来分送,她才进宫几日,可给亲王妃的东西却是早早就预备下来,明蓁忍着腰酸挑了一回,把今岁新造的珠花捡了出来。 “一人一枝,俱是今岁新造的,趁着春日也好戴出去。”明蓁一招手,朱衣卧雪两个便捧了两个匣子出来。 颜家的女儿算是过得富庶,自来首饰衣裳不曾短少,可见着这一匣子各色翡翠玉片造出来的花样儿却还是一时无言,明洛扯扯明沅的袖子,咬了唇儿,明芃见她这样指了她笑一笑:“看你那样儿,便叫你先挑了,我也让一回花。” ☆、第82章 富贵神仙饼(图) 那匣子里头统共五枝,余下的一对金花是给明琇的,一套金三件儿是给才刚出生的八妹妹的,明蓁歉意一笑:“那一日定没能顾着她,今儿该是洗三,这个当我给她添盆了。” 除了这套金三件,还有金银如意锞子,这便算是很丰厚了,明沅代妹妹谢过,伸手接了过来,明蓁拿了茶盅去撇去上边的浮沫啜了一口,明沅见她身子一歪,似久坐不住,拿了个小锦枕给她垫在腰后边,明蓁略带羞意,明沅只一笑便转头去看花钗。 明芃让了明洛先挑,明洛也不好伸手,毕竟是明芃的亲姐姐,推了几句说道:“让梨都是小的让大的,这花钗自然也是小的让着大的了。” 这么一说又把明沅给饶了进去,她话音才落眼睛瞧过来,明沅立时接了口:“很是呢,就该姐姐们挑才是。” 明芃再推倒显得小气了,拿手指头绕了圈儿点点她们:“猴儿一样精怪,既这么着,我就这枝罢。”材料颜色并不相同,却都是上品,这些个东西宫中低阶些的还分不到手里。 便是明芃先捡余下的也一样精细,说话间伸手捡一支绿色花钗出来,拿翡翠打的薄薄花叶,里头一圈儿碧玺作的红珠,确是明蓁原来预备着给她的。 明潼一向爱蓝,那烧蓝玻璃串南珠花钗便是她的,余下的也不挑捡,随手拿了一枝,俱都簪在头上。 明蓁还得跟梅氏说两句体己话,姐妹们谈笑几句便都辞了出去,梅氏甫一进门,见着上首坐着的女儿头戴金翟冠,身着真红大袖衣,玉革带绕颈而垂,唇间点得胭脂色,眉自横翠目似泛波,前几日还是闺中女儿模样,如今再看倒似长大了几岁。 梅氏同明蓁说的最多的便是如何夫妻相得的话,她不通理财不善庶务,可这上头却极有经验,抚了女儿的手:“原听人说成王好武,你那几卷兵书可曾互通过?排兵列阵女人家不通,可行辇图你却见过,《九域图志》也给你塞在嫁妆箱里,这几日可曾提及?” 明蓁面上一红,她这几日根本不及开妆箱儿,连内库都还不及理清,他那么个大个子,偏没一刻肯自个儿呆着,撵在身边一步都离不得人,圣人放他三天假,到明儿销了假去当差,她才好把这些东西理出来。 这里头倒有一桩缘故,梅氏自女儿定亲到女儿成婚,这中间并没花过多少精力,成王上了一回门,她再见着女儿觉出不同来,又是风筝又是花,料得女儿讨了他的喜欢,下了功夫叫丈夫去探听成王喜欢什么。 颜顺章知道这未来女婿最喜欢排兵列阵读兵书,还嗟叹过一回,女儿诗书琴棋样样来得,不意竟嫁了个莽丈夫,却不是俏媚眼儿作给了瞎子看。 梅氏却不似丈夫这样叹息,她只是烦恼了会子,落后便去书斋寻了这些东西东西出来,家里存的有限,还写了信让大嫂许氏自陇西娘家带回来,那行乐图四时图倒是多,排兵列阵却是少见,可梅家几代相传却也寻了几卷出来,此时嫁妆单子早早就呈了上去,只当作添箱算了进去。 明蓁自来不知母亲还有这样一面,临到她要出嫁,竟同她说了再明白不过的话:“这世上写诗作文青史留名的,也有女人,可大多都是男人,听看诗文里的,便知道他们要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要的是知己,谁为挑灯夜补衣要的是妻子,双蚕成茧共缠绵,那方是情人。你样样都好,他自然离不得你。” 明蓁听得这几句,半晌说不出话来,梅氏却笑晏晏的,拍拍她的手掌心:“不怕顽石不点头,你这会儿不懂,往后就明白啦。” 母女俩这些私房话,别个不得而知,如今她来问了,明蓁却摇头红了脸:“还不及看呢。”梅氏见着女儿模样知道她过的好,也不再说,却觉得心中一桩大事定了,总归女儿还未就蕃,往后还有见的时候。 明沅几个却在暖阁里头看花钗,明芃同明蓁坐在一处,明洛把头上的钗儿拔下来拈在心里头细看,看看自个儿的,又看看明沅头上的,扁扁嘴儿:“光瞧着它红了,倒不成想着我戴红的衬不住。” 明沅头上是一朵粉碧玺打的芍药花,她听见就笑:“我同你换了就是了,这值得什么。”明潼眼睛一睇,原来只当她又是另一个“沣哥儿”,如今看着却是叫喜姑姑养出个泥人性子来,她笑一笑道:“下彩头还有买定离手呢,你自家捡了的,怎又去要妹妹的。” 明洛便绞了帕子不说话,还是明沅笑:“我原来就喜欢这枝正红珊瑚的,叫五姐姐要了去,只不好说,她来同我换,我还高兴呢。”这倒是真话,红的那一枝像是玫瑰,一朵红花只边上衬了两片翠叶儿,插戴在头上,倒似活花一般,戴得这一朵,余下的首饰都不够瞧了。 明潼微微一哂,也不再说,端了茶盅儿饮茶,明芃到底记着姐姐,几个妹妹坐的住,她却坐不住,立起来往房里去,掀了帘子还又撒娇叫一声“姐姐”。 她们姐妹有私房话说,暖阁里头坐着的几个却只说些天气点心的话,明潼的心思全在那张礼单子上头,再不快些,父亲就要回来了。 她既疑心是父亲顺了成王的意把她送上去的,那便得赶紧把事儿定下来,可明潼心里也明白,她自个儿还未长成的,哪里就能动人心意,这会儿看着,不过是大方端庄得体罢了。 红云宴的差事,关系着颜连章的仕途,可她这会儿竟不知道是盼着父亲办的好,还是盼着他办的差了。 若是办的好了,她这头择亲的人家自然也更好些,可颜家在太子跟前就更显眼了;若是办的差了,不定就不惹太子的眼,可她择亲的人家只能往更低里去。 明潼并不想着亲事能如明蓁,说到底家里这些姑娘,也只她一个亲事是十全十美的,那缺棱少角的地方,也全叫那个皇后位给补足了,余下的,还真不够瞧。 明芃自不必说,好好的女儿家,偏为着个负心的东西等那许多年,梅季明出了诗集又如何,写得游记又如何,明芃满腹痴心跟着死了,明潼于当日情状知道的并不详细,可却知道,明蓁还留了个女儿宝庆公主,顺妃到明潼出宫身死,也没有个一花半果的。 只知道她住的永安宫,每一日都是经诵声不断,光是晒经书都能铺满整个永安宫的青砖地。明潼当时还曾想过,这样聪明的大姐姐,怎么拉了个心如枯槁的妹妹给帮她生孩子,如今一想,也只有心如枯槁才能在那地方活得下去。 明湘是不是担着干系她也只猜测,却知道她是嫁了礼部员外郎的次子,她成婚那会儿,明潼还曾赐了东西出来,到得明洛也是一样,这些庶出的妹妹日子过得不错,若不然纪氏宽厚的名声也不会阖京皆知,还有那些公伯家的夫人来问,问她家里可还有旁的妹妹。 连着如今的毛丫头明琇也嫁得不差,成王的权势越来越大,颜丽章还叫赐了官职,除了过继来的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十里红妆羡煞旁人,书袋掉了一辈子,临了还是想着自个儿的骨肉。 明潼看看这一屋子的妹妹,最后把目光落到明沅的身上,她呢?变数是自她而起的,她又会嫁给谁? 明沅一侧头见着明潼正瞧过来,眼底满是晦涩,先是一怔,而后又笑:“三姐姐莫不是也想再要一匣子富贵神仙饼?”这是明蓁自宫里头带出来的,还有一小篓鲜樱桃一筐木瓜一篓儿红果,拿碟子盛了出来,姐妹几个正在分食。 这时候鲜樱桃却是不多得,三个人正商量着要用鲜酪浇在樱桃上吃,明潼听见只一笑:“我便不必了,你们用罢。”里头梅氏母女有说不完的话,她坐在暖阁里却没心思扯那些小姑娘的话,想着纪氏同她说的那几家人家,心里一阵烦闷。 里头最好的,也不过是文定侯家了,文定侯家里传到这一支也显不出什么能为来了,便是上一辈儿也没显出什么能耐,不过靠着老祖宗的传下来的丹书铁券度日,领一封皇家的俸禄,世袭的职位叫一削再削,如今只余下一个二等云都尉来了。 若不是祖上从龙有赫赫军功,也保不得这么久,有了丹书铁券便是累世而袭,不似那等流袭人家,一代代削减,叫朝中新贵挤的站的地儿也无。 老侯爷只一个儿子,早早就请封了世子,家里门第是高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若不是看着人口简单,进得门便能当家作主,明潼也不会留意到他家来。 万般不如意处,也只一条就能立得住了,这家子稳稳当当活到改元,太子嫌弃这家无用,成王难道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了,不过是末了他即位前,这些个五代传承的世家侯门联名写了奏章而已。 那时节圣人除了余下这个儿子,也没一个能拿得出手了,太子废成庶人下了诏狱,荣宪亲王说是急病而亡,到底如何有谁知道,英王这个二哥倒是还活着,却叫吓破了胆,不等大臣请封的折子送上去,他先力荐,为着这,成王给了他一个太平亲王做。 里头风云诡谲,寻常人只听见打雷风动,哪里知道其中艰险,明潼自知这事儿碰不得,除了早早定下人家来,避过这场祸事去,再没旁的法子。 明潼出神,明湘明洛自然看在眼底,明湘只作不见,明洛却为着才刚的花钗,拿眼睛看看明沅,示意她瞧过去,明沅抿了嘴儿捏她一下。 到得如今她再也不是那嫡姐斜一眼过来就战战兢兢睡不着觉的小庶女了,越是长大,越是气定神闲,她的身份没变,可她知道的越多就越是不躁,似这等模样的人家,便为着全明蓁的脸面,纪氏也不可能随手发嫁了她们。 如今见的客,可有那一家是低过五品的,至于嫁了人如何,看的还是自己,便是现代也有许多结婚多年发现丈夫是人渣的女人,到了古代,男人天然就有特权,三妻不成,四妾却是有的,但只要颜家一天不倒,她就一天都不必担心,看看纪氏,捏着庄子又有儿子,手里紧紧抓牢这两样,下边庶子女再多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不是明沅悲观,是她越是认识的深,越是对这个时代的男人不抱什么美好的期望,故事终究是故事,是赚人眼泪用的。 等前边摆了午宴,明蓁便同姐妹几个一处去了水阁,三朝回门之后,她在宫中不得自主,往后一道用饭更是少而又少,挨着一圈儿坐定,厨房里又拿了梨花白出来,座中只有她坐着,余下的妹妹们立起来敬她的酒,饮了一杯,明蓁便眼圈泛红,用完这顿饭,就要回宫了。 男桌女桌隔着一抬山水长卷的大屏风,隐隐能听见成王笑声,明蓁看看姐妹母亲,执了杯子:“往后似这般相聚只怕难得,我敬妹妹们一杯罢。” 她这头话音才落,那边成王倒似听见了一般,同颜顺章道:“往后就是自家亲戚,既在京中时常走动便是。” 明芃先还红了眼圈要落泪的,听见这一句“扑哧”一声,伸出指尖儿冲着姐姐刮刮脸皮:“你看,往后似这般相聚,是时常有的。” 凤轿在院中停着,一应女眷俱都送到二门边,明芃明潼排在前边,梅氏原想扶她的,明蓁只不肯受,便让两个妹妹扶她,明陶明澄几个站在后头,明蓁心中郁涩一去,倒不觉着这是分离苦事,微微笑着把搭在妹妹们胳膊上进了轿子。 下帘子的时候还微动嘴唇:“你懂事些,别叫娘忧心。”明芃喉咙一紧,皱皱鼻子点头,明潼放下轿帘儿一侧身,看见成王亲随中一人眼睛瞥过来,先是一顿,而后眯起双目。 明潼一怔,见着他腰间那把金嵌银丝刀,想起自家院里徘徊不去的麻雀,挺直了身子只作不见,那人却动一动口,咧着一口白牙冲她笑起来了。 ☆、第83章 藕粉桂花粥 明潼长眉一皱,分明瞧见那人作着口型说了两个字,“麻雀”,她先是背脊一紧,接着便收回目光,当日她穿了小篆的衣裳,又过得这许多时候,自个儿都觉得眉眼又张开了,身量也拔高了,她只不认,那人还能过来拉扯不成。 真是莫名其妙!不过一只麻雀罢了,还能问她讨要不成,明潼转身往回走,立到姐妹们身前,只觉得这道目光一直跟着她,到她停下步子立定,借着转身的姿势再往那儿瞧时,那人却又收回了目光,只嘴角边的笑意越扩越大。 一身玄衣一付玉带,说是成王近身侍卫,衣裳看着却又不像,明潼匆匆一瞥,随即收回目光,明芃还立在轿前听明蓁说话,院前这许多人再没一个瞧见,明潼才松口气儿,就见别个都立的规规矩矩的,偏他手扣在刀固上,指节一下一下的敲着。 真是个古怪人,站得离成王这样近,想是很受信任的,不等明潼仔细思量,外边礼官一声锣响,轿子应声而起,明芃跟了几步,眼看着凤轿调头,一路抬出了二门外。 按礼是要行跪礼的,却叫成王免了去,光看这一样,就知道明蓁是很得他喜欢的,这儿一行说一行送,倒把时辰拖得晚了,等明沅去了落月阁,妹妹的洗三礼早已经过了。 她满面歉然:“原想着早早赶过来的,实是赶不急。” 不说庶出,就是嫡出的洗三礼,也不如王妃回门重要,送走了明蓁的轿子,纪氏袁氏两个妯娌还得宽慰梅氏一番,说些自有福德的场面话,长辈在交际,小辈怎么好先退,一直等到天色渐暗了,前边才散,还得送纪氏回到正房。 落月阁东厢房里边一股子药味儿,因在做月子,苏姨娘头上挷了一块帕子挡风,屋里头烧着碳,廊下的炉子上煎着药,窗户都不敢开,只在屋子里点了茉莉香散味道。 苏姨娘笑一笑:“前头的事要紧,我省得的。”低头看看小女儿,笑得满面慈和:“小小的人儿也知道离了娘就哭,我这一屋子药味儿,原不想叫她闻,偏是半步也离不得我。” 她在喝下恶露的药,那褥子隔不得多会子就要换,怕这脏东西把沾着孩子,想把她先安置在西厢房里,这新生下来皱巴巴的小丫头却不知道,只要一抱离亲娘身边,就扯了细喉咙哭个不住。 明沅把明蓁明湘明洛给的添盆拿出来,苏姨娘接到手里一掂,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看看明沅:“怎么有这许多,可要你还礼?”她说得这话又道:“太太那儿也送了来的,你瞧瞧,好漂亮的小衣裳。” 针线上的赶了一套小袄出来,还有手镯脚环,俱都垂着金铃铛,苏姨娘还不能起身,女儿却是片刻都离不得,小娃娃吃了奶正在睡,苏姨娘便摸了她的脸说些杂事:“太太那儿的琼珠来说了,原没这么急着的安排养娘,所幸我也不是头一回了,奶水倒是足的。” 她生了孩子,忽的胃口大开,纪氏怎么待安姨娘张姨娘的,如今就怎么待她,不能跟养了沣哥儿那时候相比,却也同生下明沅来一般无二了,天天有鱼汤下奶,这时节时令的菜蔬也都容易得了,肉菜更是一点不少。 因着生了孩子,又一笔发下些布匹采缎来,除开这些,还有一匣子银子,苏姨娘放下女儿,自床里拿出匣子来,打开来给明沅瞧,却是二两一个的小银锭子,上边压得如意花纹样,这一匣子满当当铺十个,倒有二十两,跟沣哥儿那时得的一样多。 “这是太太赏的,我如今也不得这许多,你自个儿一个院落住着,总有花销的地方,你拿了去罢。”苏姨娘说的恳切,明沅却怎么会伸这个手,她把匣子阖上,又递还给苏姨娘:“这些个姨娘收着罢,我的月钱尽够了,姨娘是养身子的时候,厨房里头要个菜要个汤水也更便宜些。” 苏姨娘渐渐缓过气来,床下边那铜钱箱子也渐渐满起来,她还待要推,明沅拍拍她:“姨娘可别再推,就算我存在这儿,有个不凑手的,我定然开口。” 苏姨娘眼圈一红,点了头,摸了钥匙出来递给明沅:“你把这个锁到柜里头去。”柜门上没锁,里头有小箱子却是有锁的,明沅打开来见着里头不多的几件贵重首饰,把个匣子放进去,再返身看看妹妹,抱了她在膝盖上,小娃儿眯缝着眼睛睡觉,苏姨娘略坐起来看她:“潘姥姥的活计好,你可要瞧瞧那落下来的脐衣?” 拿荷包袋给她收着:“不独她的,你跟你弟弟的,我也一并收着呢。”明沅见不得她这个模样,便原来有多少恶事,却也不能总念着她的恶状,如今这情状虽是自食苦果,却也叫人不忍看。 两个又扯会子闲篇,苏姨娘问些明蓁成婚时的盛事,又尝了些纪氏赏下来的富贵神仙饼,捏着咬一口:“若不是你,这会儿我也得不着这个了。”说得这会子话,上房那头就倒了摆饭的时辰。 小莲蓬一路把明沅送出门去,到得屋门口,欲言又止,九红知机退到一边儿去,小莲蓬引着明沅站到枇杷树下:“我知道姑娘是个有心的,倒不若把那匣银子拿了去,姨娘手里再存不住的,有多少都贴补了外头的,往后八姑娘三少爷跟姑娘总要存得些,早晚也有用得上的时候。” 苏姨娘把这银子给明沅,还是小莲蓬劝的她,她一提,苏姨娘便肯了,自家觉着对不住女儿,才想把这些个东西俱给了她。 明沅拧拧眉头,也不藏着掖着:“可是外头的找来了?” 小莲蓬叹一口气儿:“咱们不去寻,她又怎么祭打听,那街面上走动的,一问便知咱们姨娘请了收生姥姥来,这不,给送了件小衣裳来,我都不知要怎么回了姨娘。” 明沅咬一咬唇:“先不必告诉她,你把衣裳收起来,若是再来,给她三五百钱,告诉她,那件事儿太太还没忘,如今再不许里头外头两边串了。” 小莲蓬是丫头,姨娘算是半个主子,如今明沅开了口,便算是拿了主意,她满面喜意的“哎”了一声,一路送明沅到花廊,一墙而隔的栖月院门口,明湘正牵了沣哥儿出来。 沣哥儿正是爱跑的年纪,往前两步看见明沅,发足奔过来,张了手就要她抱:“姐姐抱!”小莲蓬见着想开口又忍了,明沅回头看看落月院门枇杷枝条挡住半边的院门,抱了沣哥儿往上房去。 她才转身,沣哥儿扒着她的脖子往后看,手指头点一点,皱了一对秀气的眉毛,大眼睛疑惑的看着明沅:“姨娘呢?” 明沅一怔,小莲蓬喜出望外,可花廊里脚步声一响,明湘跟了过来,小莲蓬赶紧把头垂下去,给明湘行了礼,退到门里去。 “姨娘生了个小妹妹,正歇息呢。”明沅既不直说也不遮掩,总归以后要知道的,便是她们想瞒,纪氏也不会允,安姨娘的算盘打得再好,也抵不过纪氏一句话去,倒不如现在就叫他慢慢知道。 明湘脚步一顿,面上如常,走到明沅身边却伸了手:“沣哥儿来。”说着歉意一笑:“才刚说自个儿走的,没几个月就要开蒙的,再不许这么娇了。”可越是不叫沣哥儿跟着明沅,他越是要粘着,躲到一边牵了明沅的手,冲明湘做鬼脸儿。 采菽一路跟着,到见着明洛,那两个打招呼时,她上前半步,低了声儿道:“太太请了潘姥姥过去说话。” 明沅初时不解,转瞬明白过来,怪不得赐了这许多银子下来,怕是已经知道,苏姨娘往后再不能生了。 她是听小莲蓬说的,屋里一个潘姥姥,一个潘家的儿媳妇,一个是喜姑姑,一个是小莲蓬,还有两个婆子,一个烧水烫剪子,一个帮手换湿褥子。 喜姑姑既知道了,纪氏定然早早就知道了,只怕夜里就已经报了上去,等到今日潘姥姥来洗三又再问个明白。 明沅知道,喜姑姑知道,纪氏也知道,偏偏苏姨娘自个还不知道,这番赏下银子来,怕是念着她不能再生了。 明沅心头五味杂陈,到得上房又是一样请安,落坐,各人都戴了花钗出来,明洛还特特换了一身春装,上春是葱绿外裳,下面是浅桃花红的马面裙,专为着配头上那枝钗的,连纪氏都笑看着她:“这样爱俏,可带了披帛不曾?夜里风可冷呢。” 中午吃了大菜,夜里便不再吃油腻的,厨房里熬了粥配小菜送上来清肠胃,纪氏跟前是牛乳子粥,明潼跟前是鸡丝粥,明湘是鸭肉粥,明洛是芡实粥,到得明沅吃的是藕粉桂花粥。 “偏你爱那甜的,再这么吃就是发面馒头了。”明洛在纪氏跟前比在明潼跟前还要松快,这句一说,惹的纪氏拿帕子掩了口笑,一把搂了明沅:“别理五丫头,这么着才是福相呢,我还愁怎么叫她们几个多吃些。” 几个姑娘都瘦,只有明沅面颊饱满,大眼圆溜溜,嘴儿一抿梨涡深深,皮子嫩的能掐出水来,两颊自生红晕,因着这付长相,看上去倒显得更小些,跟苏姨娘再不是一般风情。 纪氏喜欢她这个模样,明沅也是真的能吃,她吃一顿倒够明湘吃两顿的,看她吃东西最香,便是淡粥也能吃出好滋味来。 “就是呢,五姐姐是小猫吃食,我算是只大猫儿,比她能吃。”哄得纪氏高兴,一顿饭吃下来倒说起做衣裳来:“家里办了大事儿,也该松快松快了,等明儿叫了裁缝来,给你们每人量身做出客衣裳,家里要摆玉兰宴。” ☆、第84章 婴儿奶糕 颜家自来不曾办过大宴,不过自家府中一聚,再不曾请了外头人来,纪氏忽的要办宴,倒叫人有些吃惊。 纪氏又是一笑:“既是女儿节不曾游乐,便到花宴上头玩罢,请来的总归是熟识人家,也有一般年纪的小娘子,或是弹琴或是画画,打秋千投壶都随你们,好好乐一乐,你们也都到了年纪,该涨些见识了。” 明沅眼睛一瞬明白过来,弹琴是给明洛预备的,画画便是给明湘预备的,她们出挑了,才有人家过来说亲,明潼天然就不在此列。 她身份不同,只要大方端正了,便有人来求,而明湘几个的亲事,若不自个儿争上一争,总有些相差。 此时作新衣,到得办花宴时也得三月了末了,后院里有五株宝花玉兰,根硕叶茂,生的粉团团的大花,到仲春时节开得繁盛,从水阁里头望出去宛若云霞,纪氏说的玉兰花宴,便等得到那时候摆。 说是说花宴,实是请这一回搭上线的人家过门做客,不拘生男生女的俱都请了来,里头几家有儿几家有女,年岁是否相当,都可彼此相看起来了。 人家相看颜家女儿,纪氏也在相看别人家的女儿,她得及早给澄哥儿打算起来,若是模样好性情好的,也可早早看起来,若真合适,再定下来也宽裕。 纪氏打的这个主意,便少有的不按季便给几个女孩儿作起衣裳来,除开衣裳又捡了新花式的首饰做得些,里头明潼年纪最大,正该打扮起来,得着一套十三件的金嵌玉单凤衘珠,余下的姐妹们便是些金花金叶了。 几个姨娘岂有不知的,便是原先不知,看见又裁新衣又打首饰的,心里也明白了两分了,首饰送了来,明沅得着一对金花,这却是女童戴的,她这个年纪再戴太小了些。 明沅拿在手里一看,就知道这回主角是明潼,明湘明洛都是捎带手的,她这个最小的更加是陪衬了。 喜姑姑还怕明沅无人提点,特意差了巧月来告诉她一声。 明沅让采薇从食箩里头捡些玫瑰花饼给她包回去当茶,笑盈盈道一声:“正要叫人去一趟,偏巧你来了,这是才做的扎花,大的是给姑姑的,小的这些你们分了就是,告诉姑姑我知道了,总归不失了礼数就是。” 巧月接过去抿嘴一笑:“姑姑向来放心姑娘的。” 喜姑姑自帮手纪氏架空安姑姑便不曾回到小香洲来,明沅却从来没断了她那头的联系,年里节里总有孝敬,平日里荷包香袋更加不少,连着她回去过端午作清明,也总预备些个粽子青团,隔得远的,人反倒近了。 明沅心里谢喜姑姑点透了她后宅生存之道,她这番回报瞧在别人眼中又是不同意味,喜姑姑知道她是同自个儿亲近,纪氏觉得她知道念人恩德,安姨娘以为她小心攀附,张姨娘却觉得她会钻营。 明洛掀了帘子进来,鼓了嘴儿往罗汉床上一坐:“我那儿才有送了首饰去,你这儿可得了?”眼睛扫见匣子,张头一看,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啧了一声:“太太也太偏心了些,纵不如三姐姐那一套十三件儿的,也不该拿这个打发了你。” 明沅站起来给她调了杯玫瑰蜜卤,往她面前摆了:“五姐姐大老远跑这一趟,便是说这个?” 明洛噘了嘴儿不高兴,她得着的自然不能跟明潼的相比,可却不能说纪氏偏心,确是明潼大些,她已然到了能着意打扮的年纪,已经能梳起鬟儿来了。明湘明洛两说大了是姑娘家,说小了还是女童,便是纪氏也给两朵金花金珠的,也没甚旁的话好说。 “你得了什么?”明沅开了食盒捡两块果酥摆在海棠花碟上,白饼儿缀着点点玫瑰红,明洛却半点儿没食欲:“还能什么,一对儿金顶梅花宝石簪子,明湘的只怕跟我也是一样。” 明沅知道明洛的脾气,小女孩儿心性,醋起来满屋子闻得见,风一吹立时就又变了,这气性是来的猛去的快,过不多会子,她自个儿就好了。 果然如此,明洛一气儿把一盅儿蜜水都喝了,嘴唇叫沾的蜜蜜的,拿舌头一碰,嘴上的胭脂落了色,她立时从袋里掏了靶镜出来照,开了明沅妆匣子补口脂,打开瓷盒儿一瞧:“你还剩这许多,我那一盒儿都快用没了。” 把明沅桌上摆的七八个瓶儿一一打开,立时把金花的事忘到脑后,倒看起了明沅用的油膏上来,拿银挑子挑出一团来抹在手上:“你这个香味儿淡,我喜欢重些的。” 一心一意磨起了胭脂粉,明沅把金花匣子一盖,她又瞧起口脂来,伸手拉了明沅坐下来,松了头发给她挽起头发来,梳了个流云鬟来,两边留出头发环上去,拿打得薄薄的金片扣在头发上,像是丫环头,却比那个绕得更多些。 这层层叠叠错落着打环儿,等盘好了倒似一瓣瓣花瓣垂在头上,明洛举了镜子给她看:“你瞧,这是我编的,我叫它小牡丹头,你梳了这个,就不能戴那金花了。” 张姨娘那儿才得着玉兰宴的消息,立时就开了衣裳箱子给女儿挑衣裳,既是春日便穿得娇嫩轻薄些,可明洛皮子不白,在明湘明沅两个里头显不出来,明湘倒还好些,明沅最是白嫩,人又生得圆润,不论艳色还是淡色,在她身上都能显得出来。 “你不是惯跟六丫头相好的,这时候可派上用场了,你同她说定,那一日别同你撞上,总归她小些,急得什么劲儿,把你显出来才是正理儿。”这回穿出去就不是制服了,哪一个显得出,哪一个埋没了,穿戴上头先有了讲究。 几个姑娘生各有妙处,明沅倒是像了苏姨娘,可她还小,不曾长开,还是一团孩气,便只明湘一个跟女儿比拼,明洛吃不过唠叨,这才跑了出来的。 “我姨娘可烦人,”明洛叹一声,踢了腿儿往绣墩上一坐,摇头脑袋又叹一声:“可烦人!” 明沅知道关窍,索性说破:“三姐姐要么真红要么湛蓝,四姐姐穿天水碧最相宜,你穿玫瑰红的不就成了。”看见明洛斯斯艾艾瞧了她,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笑:“我穿葱绿的,这可成了罢。”反正主角也不是她,她还差得早呢。 明洛抱了她直摇:“还是你最好,我都不敢去寻明湘了,上回就碰一鼻子灰呢。”几个姐妹处得好,可姨娘之间彼此却并不和睦,这里头的暗斗连明洛都觉出来的,这才不往栖月院去,先来了小香洲。 明沅一捏她的鼻头:“得啦,偏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总归不是为着我,我可不急。”这下明洛反而面红,跺了脚跑出去了。 四月里是明湘的生日,生日之前先到了明沅妹妹的满月,因着是女孩儿,按着颜家江州的老规矩,只给她作单满月,连着名字也是纪氏给起的,总归按着排行来,起了个名字叫明漪。 按着每个姑娘都有的制式赏了一把金锁下去,小孩儿只愁不生不愁不养,落了地一天儿一个样,早产的孩子更虚些,人也更闹腾,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时离了娘就要哭。 苏姨娘就跟养明沅似的贴身贴肉的带着她睡,先时还摆在身边睡,后来一放下就哭,整夜整夜的要她抱着,旁人一沾手就警醒过来,一晚上闹腾的睡不着觉。 这回苏姨娘连符都不敢写了,成日抱了她,手臂酸的抬不起来,夜里就趴在她身上睡,又要防了她掉下去,隔得一个月,连针都摸不得了,一抬起胳膊来就头晕。 除了苏姨娘的奶,只肯认奶糕化的热乳子,连养娘的奶也是一口都不肯喝的。苏姨娘奶水虽足,却也想叫女儿吃的好些,牛乳子养人,可那奶皮奶糕却不是易得的,过了二月便不易存放,连上房都停了奶点心,怕吃坏了肚子。 明沅那儿有的早早就拿过来,确是吃着好,养的肥肥白白,皱巴巴的皮子滋开来,还会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人,叫人一抱就笑起来,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连沣哥儿都在满月这天叫明沅带了来看苏姨娘跟小妹妹,他心里明白官哥儿是弟弟,想同他玩耍,身边总有丫头不错眼的盯着,小人家家最敏感不过的,有了一回二回,便不再去跟这个弟弟玩了。 到了妹妹又不一样,苏姨娘肯把妹妹放到他手里给他抱,明沅叮嘱他妹妹骨头软和还没长好,手脚须轻声,沣哥儿连连点脑袋:“我知道,她还是只小兔儿呢。” 明沅的小香洲里,明蓁原来送来的兔子又生了一窝小兔子,到得春日里就从竹编笼子里头钻出来,窝在草丛里,自小养到大的,再不怕人,便去赶它,它也只往前蹦两步,就又立住不动了。 沣哥儿特别喜欢这一对儿兔子,时常去看,他自个儿追不着,也不叫别人捉,远远摆些萝卜,蹲在地下看它吃不吃。 这还是明沅告诉他的,惹的九红一阵笑:“姑娘也不知从哪儿听来,哪有兔子吃萝卜的,它吃菜叶儿呢。”院子里草木茂盛,拿了小花锄头挑一会儿就有一箩筐野菜,婆丁丁曲曲菜还有薇草娘子,这名头一出,叫采薇拿了小扫帚追得九红满院子跑。 这一窝崽子才出来的时候,九红连着窝里垫的草席软布一道捧出来给沣哥儿看过,还不许他碰,说这比豆腐还嫩的,一碰就死了,沣哥儿就真的不敢去碰,到这会儿他把明漪也当成小兔子了。 苏姨娘看着沣哥儿的目光能滴出水来,捏了他的手去碰明漪的脸,又解开襁褓把她细细白白的手给沣哥儿碰一碰。 沣哥儿这回高兴了,知道这个小妹妹就隔一道墙,日日吵吵着要过来看看妹妹,他还不知这是他同母的妹妹,却知道他喜欢这个女娃娃,就跟喜欢明沅是一样的。 安姨娘这下子更盼着沣哥儿赶紧开蒙了,等他上起学来,便没这许多闲功夫去亲近明沅跟苏姨娘,花宴还没办起来,她就急着同纪氏进言,说沣哥儿也到了年纪,该当要念书了。 纪氏不置可否,明沅却笑:“很是呢,沣哥儿也会背好些书了,这时候开蒙也不算早的。”澄哥儿都要考童生了,纪氏果然点了头,夜里明沅就差人给沣哥儿送了只书包去。 做的是个斜背袋儿,上头绣的童子读书图,杨柳青青桃花艳艳,还有水牛跟个老先生的背影,做的极有趣味儿,沣哥儿拿在手里就不肯放,把墨盒儿摆在里边,夜里背着到处显摆,安姨娘当着采薇的面儿笑的尴尬,落后又不能责斥沣哥儿,再想拿自家做的换过,沣哥儿也不肯了。 明湘瞧见安姨娘真捻了线比着样儿要给沣哥儿做个一样的,这回不曾忍住:“姨娘这是做甚,纵做个一样的换了,那也是沅丫头给的,同姨娘有什么相干?” 安姨娘手一颤,针尖儿扎破指头沁出血珠儿,明湘赶紧要给她捂着,叫安姨娘一把打在身上,气的发着抖:“但凡你机灵些使点力,我哪里还要做这些个!” 明湘一时怔住了,安姨娘见女儿这模样又不忍心,明湘却刹时明白过来,安姨娘说的是梅季明!梅家等这次玉兰花宴之后就要回陇西去了,她先是不信,而后泪珠滚了下来:“姨娘说的这是什么话!” ☆、第85章 白雪松片糕 明湘只是老实怯懦,可她并不蠢,乍然听安姨娘说这些话她先是羞得满面通红,等哭得会儿,便回过神来了,也顾不得拿帕子去抹眼泪,任它们落珠儿似的打在衣襟上,喉咙口似碾过一块大石:“是不是,是不是安姑姑又来了。” 安姨娘要叫安姑姑一声姑母,可明湘却不能叫她姑婆,她说了这话好似开了扇门,原来梅季明闹出那事儿来,安姨娘是同她一般想头的,恨不得这事儿压下去,别挑得主母当她们不老实,发落了她们,为着关了明湘,纪氏还派了琼珠敲打过安姨娘一回。 如今还没过两个月,怎么她的说辞就变了,连着想头也变了。明湘往前一步,眼睛直瞪瞪的盯住安姨娘,安姨娘让她看的一阵心虚,正嗫嚅着嘴唇要宽慰她,伸手过去就要掀袖子,看看她叫打的地方怎么样了。 明湘抽了手冲着她冷笑一声:“姨娘,是想让我作妾?” 安姨娘哪里见过女儿这付模样,她这此日子一直提心吊胆,既怕沣哥儿叫纪氏要回去还给苏姨娘,又怕女儿的亲事落到明洛的后头,再有个梅家的宝贝凤凰蛋出来搅和,连累的明湘在梅氏那儿挂了号。 元宵节的时候吃团圆宴,因着颜老太爷那儿的两个老姨娘也出来坐席,便把东西北府里头挂了号的俱都叫了去,西府一个也无,北府里全无生养,只有东府几个姨娘往前去请安。 苏姨娘大走肚子走不动,呆在落月阁不叫出来,赏了一碗元宵便罢。安姨娘跟张姨娘两个上前请安,梅氏见着张姨娘还点一点头,待安姨娘不说点头了,眼睛扫过来上下一打量,转头同纪氏说话。 安姨娘臊的站都站不住,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等到吃宴时,张姨娘跟她两个坐在矮桌上,举杯敬酒,张姨娘一口尽了,拿帕子按按嘴,头一偏过来,“哧”的一声轻笑。 等安姑姑再来时,见她一脸不开怀,心里知道关窍,略提一句,安姨娘满腹苦水没个人好倒,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姑姑,知道她沾着自个儿的便宜,却还是把这番苦处对她说了。 安姑姑面皮一扯:“我早说了,姨娘还不如往那儿使使力气,也好过如今叫人踩进泥里头去,咱们姑娘模样儿性情哪一件能叫人说个“不”字儿的,又不是咱们姑娘去招惹,是那一个瞧中了她。” “姑妈可不敢说这话,我只她这一个女儿,万盼着她好的,那一个怎么瞧得上咱们。”安姨娘叹口气,梅季明的家世品貌怎么不动人心,可他好是好了,差得太远,便是中间没那么一个明芃,也轮不到明湘身上。 “喝,梅家那少爷若真瞧得上那一位,还有咱们姑娘的事儿?”安姑姑比个“二”字,安姨娘赶紧把她的手按下去:“姑妈赶紧别说了,我还怕叫别个知道了呢。” “啧,姨娘原来没儿子,是小心,如今都有了儿子,还怕甚,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别说我的长,我也不嫌你的短。”安姨娘抓了一把瓜子,安姨娘接过手去,帮着剥了一帕子的仁儿:“这事儿别往心肠上挂,这两家就定能作得成的这亲了?” 嘴里带出来些,她在外头行走,打听的事儿倒更多些了,把有的没的扯两句,又说到甚个花灯,嘴里言之凿凿,说那灯便是给了明湘的,若不然怎么西府里头那个闹,闹得又赔了一座梅花灯去。 安姨娘心里存了这桩事,原来就疑心女儿叫人看中了,再被安姑姑一说道,心浮气躁,在肚里捂了那么久,此时吐出来的话的可不又酸又冲。 明湘说得这一句,眼泪跟掉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住,倒也不抽泣了,肩膀抖个不住:“姨娘想叫在我小桌上吃饭,夏日里给人打扇,冬日里给人捂脚,挑着灯的做衣裳,落了雪珠儿还得给人跪经书!”这一桩桩一件件,俱是安姨娘原先做过的。 不意明湘竟记得这么清楚,她还未说话,明湘发了狠的把才刚簪上的金顶簪儿扯下来摔到地上:“别个调笑我,泼我一身污水便罢,姨娘竟还上赶着了,已经霸了别人的儿子,还想叫我抢了别人的丈夫不成!” 安姨娘一个大耳括子上去,打得她脸肿起了半边,自家的手不住抽抽着,明湘盯得她会儿,拿袖子掩了脸奔进自个儿屋子,把门锁了起来。 这两个吵闹,彩屏画屏俱都听见的,却不敢进来劝,到明湘锁了屋门,这才进来,扶了安姨娘坐下,给她揉心口劝慰:“姑娘气性大,姨娘也不该打,没几日可就是玉兰花宴了,若是带了伤,可怎么办。” 安姨娘叫这一句说醒过神,让人去厨房要鸡蛋给她揉面,明湘却堵了耳朵只当听不见,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一般,到第二日也不肯出来,安姨娘没的法子,只好自个儿带了沣哥儿去上房,给纪氏告罪说明湘病了。 真要让她动那个心思,她是再不敢的,不过生了这一肚皮的闲气没地方发泄,也不过图个口快,哪里知道叫一向乖顺听话的女儿嚷破了。 真要有什么,那便是在老虎口里争食,不说梅氏,纪氏就先活撕了她,想想程姨娘,不过因着生了哥儿,便叫那般关着,多少见不曾见着外头的人,安姨娘心里一个哆嗦:“她着了风,有些发热,正捂着被子出汗呢。” 等到纪氏这里出来,沣哥儿牵了明沅的手往她院子里去时,他转了大眼睛,要明沅抱他,一勾住脖子就趴到她耳边:“姨娘打姐姐了。” 明沅听见兀自不信,可若没见着,小孩儿怎么会胡说出这样的话来,安姨娘打明湘的时候,沣哥儿就在屋子里,他人小,两个争起来没瞧见他,等丫头都进来了,他便去拍明湘的门,听见里边在哭,闷了一夜不知道要跟谁说,这会儿扒住了明沅:“怕。” 明沅紧紧拳头,心里梗了一口气,抱沣哥儿抱到小香洲里,拍了他问:“沣哥儿今儿跟姐姐睡好不好?” 见他点了头,差了采薇去拿沣哥儿的东西,采薇见明沅少有的沉着一张脸,还当是安姨娘给沣哥儿苦头吃了,这是六姑娘的亲弟弟,吃了委屈便是打了六姑娘的脸了,前边的不敢争,跟安姨娘还真没什么怕的。 采薇去了就高声大气的说话,安姨娘原想拦着不让,采薇笑了一声:“姨娘,四姑娘可还病着呢,咱们姑娘是怕哥儿过了病气,不往咱们姑娘院子里头挪,倒是有近的,隔了道墙,东西也都全着呢。” 安姨娘原来就是因为女儿生气,如今叫个丫头抢白了去,等采薇一走,便去拍女儿的门:“如今连个丫头也欺负起我来,你不是同六丫头好么,你看看别个,藏了牙的老虎可是假的!” 里头有点心有茶水,一时倒不怕女儿饿着渴着,谁知道安姨娘说得这话,明湘连原先开着的半扇窗户都关起来了,这下安姨娘真个慌了神。 她在女儿跟前向是说一不二的,明湘事事依她,看着明洛同张姨娘横眉毛竖眼睛的,她还自觉女儿乖巧听话,可就是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女儿犯起了牛脾气。 画屏见着她拍门道:“不若请了六姑娘过来说合,咱们姑娘还是肯听六姑娘的。”她不说这话倒好,一说这话安姨娘眼圈儿都红了:“我自家的女儿不同我亲,竟跟别个亲近起来了。别个是人是鬼披着一张你怎知道,你既信她的,她怎么又那样待沣哥儿,偏把你挤到一边儿去。” 越说越是不像,明湘在里头听见,本就一日未进米面,伸手砸了杯子出去,安姨娘唬得一跳,泪流的更凶:“你可别伤了手!” 便这时候,明沅来了,丫头原本要拦,可这闹出来的动静哪里瞒得住,安姨娘掩了脸:“这丫头,跟我犟着呢。” “姨娘去歇歇罢,我来同四姐姐说。”明沅安置了沣哥午睡,这才过来看明湘,也不知道她叫打的重不重,明沅对安姨娘的观感有些复杂,却不得不说,按她的立场,却是常人会做的事,可打了明湘却又是为着甚。 明湘听见明沅的声音,把门打开了,等她进来,立时又把门给拴上,明沅见她先是一惊,一双眼睛肿了起来,跟核桃似的,赶紧拿帕子浸了凉茶水给她盖着,明湘还不住流泪,面色白了一圈儿,抱了明沅百般苦楚说不出口来。 明沅不知这母女二人是为着甚争了起来,她拍拍明湘的背:“四姐姐这么哭,再把眼睛给哭坏了,便有什么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也不必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耗。” “你不明白。”明湘说得这一句,眼泪又流下来,她本来就虚,耗了这一日,人已经撑不住了,明沅看她这模样,让画屏去厨房里要粥来:“再怎么着也不能不吃,胃坏了怎么了得!” 她到底吃了几口牛乳粥,明沅半是哄半是劝,看着她吃了一块白雪片松糕下去,搁了碗儿,脸上瞧着有了血色,咬了唇儿竟露出个笑来:“我自家也知道,生这场气好没趣儿,六妹妹走罢,这回花宴,我不去了。” “那怎么成,虽是为着三姐姐,可她后头就是你,怎能不去。”明湘不似明洛,明洛有口气,自个儿憋不住先散了,明湘却是心事重的,她既能打定主意不去,便是真的不去了。 安姨娘只当女儿叫劝好了,当天就要接了沣哥儿回去,明沅硬留他下来住得一夜,可谁知道,第二日明湘竟真的高烧,请了大夫过来看病,纪氏发了话,让沣哥儿就住在小香洲里,等明湘病好了再说。 花宴是摆了起来,可明湘却真的没能出来,纪氏派出去的帖子也没得为着个庶女改日子的,到得那一日,水阁开了八扇子门,两边敞厅隔着水赏宝华玉兰,明潼自不必说,连着明沅都有人夸奖她进退有度。 明潼陪着安远伯家的世子夫人说话,眼睛一睇,瞧见礼部员外郎的夫人,竟正拉着明洛,她心头一跳,难不成,为着明湘没出来,竟把婚事搁到了明洛的身上! ☆、第86章 炸玉兰片 座中一共五位夫人,倒都带了女儿来,年纪同澄哥儿相近的,倒有三个,一位御史家的,一位户部主事家的,一家便是文定侯世子的妹妹。 纪氏派得帖子出去,五家俱都来了,文定侯夫人拿眼儿一扫,虽知道自家今时不同往日,可满座的俱是白鹇鹭鸶,连只云雁孔雀都不曾见。 她心里觉着叫人看轻了去,可想想自家儿子,身上却只有个云都尉的闲职在,若不同新贵一道交际,再往下难道要砸了铁券卖铁度日不曾。 说起来文定侯祖上倒真是有能为的,从龙不说还是军师,文武两双全的人物,到如今凌烟阁里头的功臣相,他还排在前五。 无奈这位在女色上头有些防碍的,开国之后娶了公主还不消停,这一个故旧的女儿,那一个知交的妹妹,全都讨到府里,师傅家里的小师妹,还隐隐在平妻之相。 公主其时也不过是个封号,还未有那些金尊玉贵的脾气,圣人念着他功高睁只眼儿闭只眼儿,皇后也教女儿贤良,公主确也贤良,妾生子婢生子一堆,一层层的把那些赏赐分薄了去。 谁知道这么个人物竟不长命,死在四十四岁上,这时候还有什么故旧知交,统统赶出门去,原来一意教着女儿贤良的皇后,这时候半点没留情面,自个儿亲孙子便是新侯爷,余下那些一概不识,身上一串儿虚职也一个没落到那些儿子身上,一个子儿都曾从公主手底下讨了便宜去。 也有能立起来的,可那许多子弟也不是每个就出息了,文定侯府渐渐败落,到如今也只余百亩祭祀田。 五代之前是还尚了大长公主,可一朝天子还有一朝臣,这都隔了五代,哪里还有什么香火情,大长公主的牌位倒是还在家里头摆着,独她一个,那些个连族谱都没上,更不能说是文定侯府出来的。 文定侯夫人嫁进去时便已式微,也曾听得那些个辉煌故事,可家里早已经摆不起排场了,收了心里头那点子酸涩,若能把成王妃的亲妹妹讨了来,家里也算又跟皇家又沾上点边儿了。 她把目标定在明芃身上,梅氏同明芃也确来赴了玉兰花宴,花笺是明潼作的,拿染了花汁的笔在白笺上勾了几朵玉兰花,再写得一首小诗“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梅氏立时回得一笺,可她一来便知是官夫人饮宴,一个个围金戴翠,哪里得玉兰半分真,她给女儿俱都捡得素色裙,那一树花才是真艳,人压不得半分,索性就寡淡了,座中又无人谈诗,又无人论文,只好同女儿两个到临窗边画起画来。 文定侯夫人见着梅氏竟是这样人,几回搭了话头过去,可无奈她不是那满腹学问的,见着白描玉兰好从笔法墨意上绕十七八个弯,没说两句便叫明潼搭了话头过去,请她宽坐给她满上茶。 明潼细细去看明洛,她还是那付活泛性子,装倒是能装得会子,可她自来不是那样人,话没说上两句就漏了馅,一般教养出来的姑娘,也不能说她不规矩,只不静,却不意得了那位夫人的眼。 礼部员外郎家里有四个儿子,里头两个庶出两个嫡出,还有一个亲闺女,里头除了嫡出长子婚事已定,余下的俱不曾定亲,明洛虽是庶女,却是颜家女儿,颜家这位成王女婿,可是铁杆的粉丝。 能坐到颜家这间水阁里来的,要么是两边不靠,要么就是有意跟着太子的人,只局势还不明了,圣人看着龙精虎猛,说不得就有荣宪亲王上位的那么一天。 娶了颜连章的女儿倒是桩好事,往近了说一家子的姐妹,往远了说,总归隔了房。这不是,元贵妃才刚叫个不怕死的言官弹劾了。 “二月二龙抬头,圣人该要稼轩殿里头耕种的,圣人倒是去了,皇后却没去送饭。”说这话的是赵御史家的,她家儿子俱都定了亲,只一个小女儿还在闺中。 纪氏给她添了茶,满屋子女眷瞧了过来,赵夫人便道:“却是那一位给圣人送了饭,这下子可好,叫人抓住了把柄,一个亲耕一个亲蚕,原就是帝后该干的事儿,叫她争了先,怎么堵得别人的口。” 这还不算完的,既把她咬了出来,元贵妃就有一百种法子让圣人更恼张皇后,她说张皇后二月二那日动了针线,是存心想咒圣人,要伤他的龙目。 连着张皇后那儿送来的节令面食龙鳞饼,都叫元贵妃捏住了巧宗,说这东西意头不祥,她的蒹葭宫里再不许端出来的。 本来就是吃龙须面龙鳞饼的时候,民间还有裹了黄菜团子上笼蒸出来开卖的,名儿就叫蒸龙蛋,似这等说,那连着春龙节都不须过了,可圣人还偏就吃了她这一套。 年年都要分送给内阁大臣的,今年连着御膳房都不许做这些,各个宫室里一概不许食用龙鳞饼,连着祭龙神的面食都是紧赶着重做出来的。 圣人如今看着也还身子健朗,却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别的地方显不出来,一双眼睛却渐渐花了,只他自个儿却不肯认,连着下边送上的白水晶嵌金架子镜片,都叫他给摔了,还把送东西的人好一通的发落。 哪个不知,皇帝嘴上不肯服老,眼睛却是真个不中用了,去年的秋围,他就不跑远地儿去了,只在金陵城郊,打得些野兔,还猎着了黄羊。 这地方哪里来的黄羊,还不是为着讨他的欢欣,把那黄羊自草甸子上头活捉了来,养得膘肥体壮,等到围猎炮响把东西放出去,它早就叫放惯了,人到跟前都不跑。 圣人不只猎了黄羊,还是一箭对穿了眼睛,那张皮子半点儿都不曾坏,圣人沾沾自喜许久,把这张皮赏给了元贵妃。 哪里是他猎来的,近卫不说,那些跟着打围的却看的分明,确是成王补得一箭,抬了来只说是圣人的箭羽,圣人骑在马上便朗声长笑,还有哪一个敢去扫他的兴。 元贵妃亲蚕的事儿,却是她借着送饭去看了蚕茧,作出模样来挑捡两个出来,本来也是作假的事儿,能送上来的自然都是好蚕,若真细论起来确实不合规矩,只她把张皇后架起来,说的又是圣人关切的事儿,不仅自个儿半点事也无,张皇后还叫申斥一回。 太子亲自去请罪,说要代母受过。圣人原来就不满意这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求全之毁了,公然便是不满意这个儿子,若说哪里不满意他能从头发一直挑剔到脚跟,性情脾气便是写字作文也是样样都讨人嫌。 可太子来请罪,他除开骂上一通,再无它法,如今且还不到动太子的时候,元贵妃撒娇作痴,圣人便把荣宪亲王的封地又提了一提,两边扯皮,却是余下这些个得了便宜,成王终于在成婚之后将一个月里,有了自己的封地。 圣人行事是荒唐,可他既是君又是父,两重压下来再说不得他的不是,他只要想骂,太子就得跪听,跪的脚都麻了,还得宫人扶他起来,一路蹒跚着回东宫去。 这些事听进耳朵,原来那些旧影便掠过心头,明潼挺直了背脊,脸上带了笑,倒不似妹妹们一惊一乍,明洛一味吃惊,明沅却半带好笑,原来皇宫还真是充满了狗血的地方,只要想折腾,总能折腾出花样来。 座中哪家不知道些趣闻,元贵妃再得圣宠,在这些夫人们眼里也是个使了手段爬上去的宠姬,逮着机会便哧笑她两声,有那胆儿大些的便道:“既这么着,连着龙须牛肉都吃不得了。” 说这话是吏部郎中的夫人,她是蜀地人,最爱的就是这一口,纪氏还特意请了蜀地的师傅做得这一道菜来招待她的。 明洛眨巴了眼儿:“那咱们说的那些个富贵青龙,也都不得吃用了?”她说这话惹来一片笑声,明沅抿了嘴儿笑:“很是呢,往后不说龙连凤也吃不得,再往下飞禽走兽俱都吃不得了。” 还是明潼先笑:“六妹妹真是促狭的,各位夫人可都在呢。”那朝服的补子上可不全是飞禽走兽,真都不吃,只好嚼草根了。 几个姑娘俱拿帕子掩了口笑,前边说设好了花宴,就在大露台上,左边就是藤花小亭,设得几案,攒了鲜果茶食,丫头们来请了过去。 “还是同这些年轻的玩乐有趣儿,咱们这些老人家,见着这花花黎黎的小姑娘也不必去赏花了,满院子鲜花骨朵儿也没得这些养眼。”赵夫人说得这话自先笑起来。 赵家女儿赵贞静却是这三个里头纪氏最喜欢的,小姑娘名字叫静,人也静的很,坐定了便只听着说话,并不插口,倒明沅几个往前头去掐花了,她这才带羞跟着,未开口先面红,绞了花帕子半日说不得五句话。 明沅见着她这模样便更顾着她些,余下的文定侯郑家女儿便跟明潼更说得来些,说到花钗见明潼发间插戴着绯色仿真花,眼睛看了好几回,明潼便笑:“这值得什么,大姐姐自宫里头送出来,一匣子十七八只,我们姐妹每人都得了些的,我那儿还有一支便给了你罢。” 这两个说话,另几个便踩着石桥往池边儿去,见丫头们正拿长竹杆子去打树上的花叶,问得一声,那丫头便道:“厨房里要炸鲜玉兰片儿的,新鲜的打下来,好给姑娘们吃。” 赵贞静便捏了花儿轻叹一句:“好好儿的,偏要吃它,本来在枝头也不过这几日罢了。”明沅“扑哧”一笑:“那便是了,打下来吃进肚里,便随着血肉永存了。” 明洛“呀”一声:“好好的看着花儿呢,就又是血又是肉的,等冬日里头再烤肉吃,给你一人一条獐子腿!” 程家的女儿拿帕子掩了口笑:“那赶情好,我最爱吃这些个了,我娘每不让吃,南锣街那火烧可好吃,饼儿烘得薄薄的,里头夹上肉碎,不拘是鹿肉还是獐子肉都香的不行,我哥哥上学回来总给我带,大冬天得开了窗子吃,散了味儿我娘就闻不着了。”说着咯咯一笑,把帕子一甩。 怪不得程夫人喜欢明洛,原是自家的女儿跟明洛一个性子,两个吱吱咕咕说个没完,倒把赵贞静给冷落了,明沅见她不乐,便拿些花糕点心劝她吃,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位赵姑娘,竟是个不识字的! 她一句话都不说,是怕等会儿要作玉兰诗,她捏了花糕半天也没咬掉一片花叶,垂了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爹爹说女儿家识字无用,自来不曾让我读书。” 明沅到这地方便见着那些官太太们,似梅氏这样古篆都会写,能作两手书的女人是少见,可不识字的却是绝少,不意御史家的女儿竟然不识字,她总不能说不识字不好,便笑一笑:“我也不过此许认得几个,倒是针线上头功夫下的不够。” 说到针线赵贞静便抿了嘴儿笑,她身上的荷包,头上扎的飘带都是自个儿绣的,拿出来说得些小联珠大团纹,到用饭还两个坐在一处。 等宴席散时,却是明潼跟文定侯郑家女儿相交,明洛跟礼部员外郎程家女儿相交,明沅却是跟赵御史家的女儿最好了。 夜里往纪氏那儿请安,纪氏满意的看看明洛,又转过头来问明沅:“依六丫头看,赵家的姑娘可是个好的?” 明沅一顿,知道纪氏的意思,赵家的姑娘人却是好的,性子软和人也生的乖顺,可这问的却不是人好不好,而是配澄哥儿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米错,这个第一代文定侯就是穿越种马男~~~~ ☆、第87章 茯苓饼 明沅吸一口气,嘴角带笑:“赵家姐姐倒真是人如其名,喜静不喜闹的,女红活计好的很,走的时候说定了要给我送几个花样子来,说是衣裳绣袋都是她自家绣的。”夸完这些又掩口一笑:“她还说呢,若是下回办花宴便得了,若办诗宴就罢了,她不识得字。” 既问了她,她便得有这一说,澄哥儿如今且还不到急的时候,这个姑娘旁的且还瞧不出什么来,可只不识得字这一条,只怕澄哥儿那头便过不得过。 澄哥儿是要读书考举的人,连身边跟着的蝉衣玉版都识字的,不说能跟他赌书对诗,总不能娶个睁眼不识大字儿,明沅跟赵贞静处了一日,她却是个温吞性子,可既成夫妻总也得关了门有话说。 这句话一出口,纪氏的眉头微微一拧,却不好露到面上来,看着明沅点一点头,端了茶道:“你们头一回交际,有不周处也是寻常,只往后记住了,哪个爱花哪个爱诗,别把不擅作文的请到诗宴来上罢了,这却是结怨了。” 细论起来,若是如今结亲,还是澄哥儿高攀了,赵家是四品官家,赵夫人也只这一个女儿,不说才情,单论着模样品性,瞧着倒是个老实和顺的。 澄哥儿如今还是白身,虽是长子却是庶出,赵家只怕还瞧不上他呢,纪氏图的却是日后,袁氏原来铁齿,开了春在她跟前却说了好几回,露得那个意思,便是想过继了。 袁氏跟颜丽章一年到头按着季的买人,连夹道里的屋子都住满了,却愣是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来,袁氏原来还咬牙硬顶着,可颜家老太爷却是话里话外都逼这两口子把澄哥儿过继了来。 袁氏心里舍不得那五百亩的水田,一直拖到如今,想着纪氏自个儿都有儿子了,那两个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听除之而后快,还要什么水田,只要她开了口,纪氏便只有答应的份。 袁氏心里打得主意,趁着节里几家相聚透出些意思来,纪氏却偏偏只作听不懂,一样吃酒挟菜,不去接袁氏的口,把她一个晾在那儿唱大戏。 袁氏自觉下不来台,心里暗恨,可无奈后边没一个肚皮争气的,娘家也不是没给她出过主意,想把她自家子侄过继了来,她这话头还没提起,就叫颜丽章痛骂一顿,说不得只好再求着纪氏,谁叫她是个贤德人儿,后宅里头只她家里庶出儿子多! 纪氏却是想着要架一架袁氏,上回过继闹得不欢而散,几家心里都存了芥蒂,虽揭过去不提,这桩事儿再没个完,她还是那句话,想要过继澄哥儿,那五百亩水田得先归了他。 等过继出去,澄哥儿便是颜家大房承嗣的独子,再有功名在身,定亲下聘俱都好看,纪氏眉头一松,原是瞌睡遇着枕头,却不知道赵家这个姑娘竟没读过书的。 想是赵家在女德上头看的严,打小竟没教着一诗半词的,不过这位赵大人是年前才升了右佥御史的,说不得还得往上升,若是能给澄哥儿定下这样的亲家,对他也是个不小的助力了。 明潼只光想着明洛的事儿,到把这事儿给混忘了,她回来的时候,澄哥儿已经过继给大房好些年了,后头娶媳妇作亲家,俱不是纪氏挑头,程姨娘倒是想挑捡,却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嫩了房的姨娘,如今想起来竟不记得澄哥儿后来娶了哪一家的女儿了。 只知道她也来湖心院里看过她一回,生的圆团团的,看着很容易生养的模样儿,也确是个好生养的,到明潼回家,大房都有了三个孙子了。 纪氏去跪求那付桃花洞的板子,里头便有澄哥儿出了力,明潼听见作了唐姑姑的琼珠漏出一句来,说太太去求了二少爷,二少爷念着原来的情份,在老太爷跟前说了好话。 说着便又抹泪,叹二少爷是个有良心的,到底还有人味儿,余下那些个没人味儿的,说的是谁,她心里清清楚楚。 明潼拎了壶把给母亲添上茶,纪氏痛惜的看看女儿,文定侯家确是里头身份最高的人家了,她私心里自然觉得配不上女儿,可如今也只得在这些人家里挑捡。 “往后家里摆宴的时候多,你们妹姐该学的也学的差不离了,往后总要交际的,这还是小宴,又是在咱们家里办的,作主家有作主家的模样,到外头出客是出客的道理,这些个也该慢慢学起来了。” 那个礼部员外郎家的,原是她想着给明湘的,行三,比明湘大一岁,家里儿子多的人家,要娶进门的姑娘便得是和顺不掐尖儿的,明湘这性子正好,哪里知道程夫人竟待明洛很不错的模样,这么个性子难不成是要说给嫡子的? 她想到明湘略皱了眉头:“你们等会子瞧瞧四丫头去罢,叫她好生养身子,赵家程家只怕还要还宴的。” 她这是扯了大旗呢,别个俱都是冲着明芃来的,趁着明芃还未跟去梅家,把几个女儿在那些个夫人心中挂个号。 游乐一日早就乏了,官哥儿又来缠着纪氏,她便挥了手,明洛明沅退到门边,明潼坐在里头伸手抱过官哥儿:“官哥儿今儿背了几句书呀?” 官哥儿伸出嫩嫩三指手指头,他还不识得数呢,不论问他什么,他总也只伸三根指头,声音脆脆的:“三句。” 惹得纪氏明潼都跟着笑起来,明潼抱了官哥儿香他一口:“真乖。”官哥儿腻在姐姐身上,把头往后一仰,后脑勺搁在明潼肩上,自个儿拍了自个的胸膛,笑眯眯的点着小下巴:“官哥儿真乖。” 明潼抱着弟弟摇摆,颠一颠他,官哥儿咯咯一声笑,举了手指头撒娇:“再来!姐姐再来!” 明洛走到待月阁前也不进去,想跟着明沅一道去看明湘,明沅住了步子:“五姐姐便这么着去?换身素些的衣裳罢,四姐姐心里正不好受呢。” 明湘那些话藏一半儿露一半儿,明沅知道,明洛却只当是安姨娘闹起来了,叫明湘心里不好受这才生病,看看自个儿一身玫瑰红衣裙,确是不妥当,伸手点一点明沅的鼻尖:“偏你是十全人,”说着偏头笑了:“我换好了便在花廊里等你,就在彩衣娱亲那块屏画下面。” 两个约定好了,明沅往小香洲去急急换过外头的春衫,沣哥儿已经等着了,回来了便扒着门,看见明沅进来欢叫一声,明沅先把他抱起来颠一颠,解了袄子换上家常衣裳,带了他去看明湘。 “四姐姐疼不疼了?”沣哥儿知道要去栖月院,小脸皱巴巴的,比起栖月院,他更喜欢小香洲,这儿没人叫他规矩,也没人念叨要他让着官哥儿,更没人催着他一定要上进。 写字就写字,写得五张就能玩;背书就背书,背完了就能去抛皮球,他想看蚂蚁就能看蚂蚁,想去钩鱼就去钩鱼,还能拉小弓箭。沣哥儿打小跟养娘睡,来到小香洲里跟着明沅睡了几夜,便再不肯跟养娘一道了。 夜里就跟明沅睡在一张床上,雕花床又宽又大,睡两个人也足足有余。沣哥儿睡觉老实的很,从来也不乱翻,枕在软枕头上自个儿规规矩矩睡到天亮,他侧睡着把身子藏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来,轻悄悄跟明沅说:“姐姐,我不回去了罢。” 明沅喉咙口一梗,摸了他的头,伸了小手指头出来:“不回去了,我跟你拉勾。”沣哥儿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伸出小手指头,两个人真的拉了勾,沣哥儿往明沅怀里挨一挨,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他原来在栖月院里,安姨娘怕摔着磕着他,拘了他不许动不许跳,到得明沅这儿再没什么顾及的,只不往水边去不爬高,春日里又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他动的多了胃口就开,鱼肉奶蛋样样不少。 小孩子是最经养的,一病便瘦,一养就又胖了,连着他去上房请安,纪氏见了都奇一声,戏言一句说是明沅吃福好,连带着把沣哥儿也给养肥了。 话虽是玩笑,理却是真的,安姨娘跟明湘两个能用多少,再不能为着沣哥儿单独整一桌子菜,虽是一日五顿顿顿不少,可那些个鱼虾豆腐总没有肉蛋乳子吃着长身子,明沅是打定了主意绝不把他还回去了。 这会儿说要去栖月院看明湘,他看是想看的,可他怕去了不回来了,什么也不肯带,连着侍候他的小丫头子跟养娘都不许跟着:“叫采薇去,茯苓不去!”茯苓就是侍候他的丫头。 明沅牵了他的手:“好,便不叫茯苓去了,采薇跟着。”采薇性子辣,当着面也敢刺安姨娘两句,沣哥儿知道她厉害,寻常也是她跟采菽两个搭班看着沣哥儿写字玩耍,只当把个厉害的带了去,安姨娘就不能留他了。 明沅牵了沣哥儿,带了一匣子茯苓饼一匣子八珍糕,俱是养人的,走到花廊边明洛已是等着了,她瞧见沣哥儿一怔:“你把三弟也带来了?我还当你不带他来呢。” 明沅知道她的意思,紧紧沣哥儿的手:“总该来的。” 明洛扁扁嘴儿,打头阵先进去了,栖月院里头一片愁云惨淡,安姨娘再想让女儿出挑,也不能让她病里到前边去见客,她一径儿的辛酸落泪,一片心意全是为着女儿,哪里知道她竟半点也不领情。 见着沣哥儿眼睛一亮,才伸了手要抱,明沅拿手一挡:“赶紧给姨娘问安。” 安姨娘一窒,脸上尴尬手却没伸回去:“哥儿不日就要进学的,功课如何了?”沣哥儿给她问安:“我背了书还写了字。” 明沅一眼色过去,采菽留下看着沣哥儿,采苓拎了东西跟明沅进厢房,里边屋子不通气,满屋子的药味儿,明湘躺要床上,盖着一床厚被,人热的起虚汗,不时坐起来吃茶。 她已经净饿了几日,说是败火,嘴里越吃越没味儿,先还能用半碗粥,如今吃个几口就放下了,一张瓜子脸越发瘦削,见着明沅明洛强撑着笑一笑:“倒让你们这样晚还来一趟。” 明洛吱吱喳喳同她说话,一会儿说花开的如何好,一会又说宴上吃了些什么菜,专捡趣事儿告诉她听,明沅原想把话头茬开,谁知道明湘听着竟笑起来,明洛说完了就叹:“等你病好了,那玉兰花也开败了。” “没有玉兰还有桃杏樱李,总有花儿好瞧的。”明沅把那匣子一开:“四姐姐要不要用些八珍糕,才叫厨房做得的,还是热的呢。” 她不拿出来倒好,拿出来满屋子甜香,明湘饿的这些时候,早就饿过了头,胃火烧心全叫这香味勾了起来,她伸手拿了一块,不一会子就把软糕吃了两块下肚,这才觉得身上有力气些。 明沅见这模样一皱眉头:“四姐姐这是怎的?夜里没吃?” 吃是吃了的,也一样是白粥,喝那一碗苦药,再吃白药哪里咽得下,满肚子是水,偏大夫说她是虚火,安姨娘便觉着得净饿败火,她听见这话红了脸盘:“大夫原说要去火的。” “那也不是这么个去法儿!”明洛先自急了:“得拿温牛乳子熬的米仁儿起花,那个性平才是养人的,你这么饿法,再把胃饿坏了!” 赶紧给她倒杯水顺气,这点心原是给她送药的,这会儿倒成了正餐,明洛立时就站起来:“不成,我得跟太太说说去!” 明湘一把拉了她:“我已经觉着身上好了些了,过得两日许就能出门了,万别为这个去扰了太太。” 明沅也跟着扯住明洛:“这会儿天都暗了,有甚事,明儿再说罢。”等到明天,她就去试探纪氏,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意思,让沣哥儿长久留在小香洲里。 ☆、第88章 嫩炒枸杞芽 明湘说得会子话便没了力气,靠在软枕上瞌睡起来,她的风寒倒是好了些,还在床上躺着不下来,却是为着肚里没东西,饿的。 大夫来了说是要败败火,叫她少吃两顿清一清肠子,安姨娘便把这一句当作了金科玉律,给她吃些米粥酱瓜,吃的她反出来也是酱瓜味儿,本来就是病去如抽丝的,吃食再不补上,人看着便恹恹的没了精神。 安姨娘只当她是病还没好,这会儿都急着叫安姑姑去求符灰来了,女儿一向是乖顺的,怎么偏是那一回就顶起牛来,莫不是春日里万物生发,叫院子里的花精柳怪给魇着了。 她摸了银钱出去不算,还想去求几道符回来贴在明湘房里,安姑姑原来就没了进项,再不比原先体面,原来见着她叫个不停的那些蜜嘴儿,如今可不都换了另一番颜色,她逮着机会便想再捞一把,见着明湘咳嗽便说:“怕不是女儿痨?” 唬的安姨娘赶紧捂了她的口,总算还知道好歹,没真个嚷嚷出去,念了一声佛请安姑姑去讨神姑的水,日日倒出一小勺子来,搅在粥里给明湘吃。 明洛伸手给明湘掖掖被子,拿帕子抹了她脑门上的汗,指了画屏道:“便该给捂着,也不能拿这样厚的被告子,该换床薄些的来。” 画屏口里应了,只不动作,明沅扯扯她的袖子:“你同她们说不着的。”画屏听了掖了手满面陪笑,一面退出去一面说:“我给姑娘倒些茶来。” 明洛气的瞪眼儿,在待月楼里,哪一个敢这么着同好说话,不说明洛自个儿,张姨娘头一个就能活撕了她们,在别个院里发作不得,鼓了嘴儿扭脸去看明湘,越发觉着她可怜,抽了帕子出来给她拭拭发间的汗,这么个出汗法,人都虚了。 再进来的却是彩屏,她张头瞧一瞧明湘,咬了唇儿道:“五姑娘六姑娘劝劝咱们姑娘罢,她这是自个儿折腾自个儿呢,跟姨娘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这里头情状明洛不得而知,明沅却听沣哥儿说得一句半句,他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争了起来,杂缠个半日只说姨娘生气了,打了四姐姐,见着他那付害怕的模样,明沅再没有问过第二回。 “倒又混说起来,四姐姐不过是风寒,跟姨娘有什么相干了。”明沅看看彩屏,冲她瞬瞬眼儿,这倒是个好丫头,可这话若传到纪氏耳朵里,安姨娘吃了瓜落,明湘也跟着没脸:“你仔细看着你们姑娘,要茶要水的勤快些个,她嘴里头想是没味儿,屋里香糖果子总有些,拿一碟来叫她含着,心里也舒坦。” 彩屏知道明沅的意思,连连点头应了,去翻了两床薄被:“等姑娘醒了,再给她换过。” 明洛斜眼儿看看明沅,有心想问她,又咬唇忍住了,明沅指了茶盅儿:“时常给四姐姐添水,我看她渴的很。”一身一身的出汗,可不是渴呢:“我那儿还有半罐子黄连蜜,等会儿叫采薇送了来,再理得些沣哥儿的衣裳回去。” 彩屏听见末一句不敢搭腔,外头声音响个不断,明沅立起来出门去,才迈到门边儿,听见沣哥儿道:“不是,姐姐好!” 明沅一听这话就冷了脸,连带着明洛跟在后头都哼了一声,这些个事儿她一向是不沾的,既怕明湘难作又怕明沅不高兴,可听见这一句,便知道安姨娘是在挑唆沣哥儿。 安姨娘还真没那个胆儿,她是想把沣哥儿哄回来的,知道他日日玩耍,说怕耽误了他的功课,往后去学里,吃师傅的戒尺。 可沣哥儿自家知道,明沅天天都教他背书,看他写字,姐妹几个里,明沅的字却是写的最好的,作诗写文她不成,死功夫却容易,日日不缀的练着,总有心得,手把手教着沣哥儿写一回,再听他背书。 蒙学学的那些个,沣哥儿都会背了,颠过来倒过去的背上一回,明沅又叫他教九红背书,沣哥儿正在兴头上,说他耽误了功课,他怎么肯认。 可这句话听在她们耳里便不是那么个意思了,安姨娘窘迫的满面通红,明沅却只当没听见,冲着沣哥儿伸伸手,沣哥儿便牵了她,不咸不淡的告辞:“等明儿再来问姨娘的安。” 沣哥儿走到门边了还扭头看她:“姨娘,我明天再来看你。” 安姨娘扶着门框,心里怨这个孩子油盐不进,也不知道六丫头给他喝了什么迷药了,又想着到底不是自个儿生的,养不亲,等听见这一句了,没来由的眼眶一热,这么丁点儿大的人,是她看着爬看着站看着走的,又是苦涩又是酸楚,捏着帕子点点头。 沣哥儿乐呵呵的转了头,又去问明沅:“姐姐,晚上还给我吃糖酪罢。” 明沅点了他的鼻尖儿:“你肯自个儿刷牙,我就给你叫糖酪吃。”这时候的牙具已经很是精致了,明沅自个儿那一枝就是银柄如意云纹头的,沣哥儿也有,只他到底是小孩子,偷懒儿不肯,每每都是茯苓给他刷的。 沣哥儿想都没想,立时就答应了,一路走一路笑,明洛到得花廊把脚一跺:“真真气死个人了!” 明沅知道她是为着明湘生气,却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哪一天不气死个八百回,得啦,明儿咱们同太太说说,这大夫若不靠谱换一个就是,哪能这么干饿着。” 等她牵了沣哥儿手回去时,沣哥儿又是半点心事都无了,一路走还一路哼小调,九红把穗州的那些改了大半,可这小调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了,没有唱词就哼哼。 沣哥儿玩耍,她在边上看着,嘴里便也哼唱两句,小人儿便是玩耍,耳朵也竖得老高,没听几回他自个儿就会哼哼了,春日里处处透着花香气,暖香杂着湿气润了满面,沣哥儿一步一蹦,还哼出个转意来。 明沅由得他蹦跳,还赞他跳得高,回去洗了澡,厨房里的糖蒸酥酪送了来,还有一碗樱桃浇酪,明沅拿勺儿舀了红樱桃咬在嘴里,撒了化开的红糖,吃在嘴里蜜了舌头。 沣哥儿吃了一碗,鼓着肚皮把《幼学琼林》背了一篇,明沅提出来问他,他俱都会答,洗漱过躺到床上,他还念着明湘:“明儿给四姐姐吃酪。”这些个东西栖月院里寻常是没有的。 明沅摸了他的嫩嘟嘟的脸蛋,心底一片柔软:“好,明儿咱们给四姐姐送去。” 等第二日往上房去请安,明沅便道:“昨儿去瞧了四姐姐,还躺在床上起不得身,胃口倒还好,我同明洛两个带了糕去,她一气儿吃了半匣子,总有五六块,这么看着,定是要好了。” 明洛原是想一气儿吐苦水的,到了明沅这儿叫一口堵住,她忍得半日,拿眼睛瞬瞬明沅,到底把火咽了下去:“很是呢,还叫我今儿去看她,只怕等她好了,衣裳带子都要宽三寸了。” 喜姑姑才刚来报了做夏日衣裳的事,春日里的冬天便在做了,如今才刚仲春,便急着做起夏季衣裳来,几个孩子都在抽条,正是费衣裳的时候,去岁庄头上出息不丰,颜连章又叫撸了市舶司的差事,可纪氏却还大手笔的给女儿们做了衣裳。 “她们几个都大了,自春到秋,有多少饮宴的,说不准王妃还得回来,总得有些体面衣裳首饰才成,按着原来的例再每人多做两身罢。”多两身便是一季有六套衣裳,说得一套是自头到脚,不光是上裳下裙,还有腰封绑带,袄衫裙裳比甲鞋裤样样都少不得,做这六套就够摆一只大箱子了。 “若是一人多做两身,家里头的便不够使了,还得到外头去做。”喜姑姑飞快在心里算出了数儿,纪氏点一点头:“叫送些花样缎子来给她们挑。” 说着又低头去看手里捏着帐册,是这一季才刚送了来的,开了春就要春耕,发种养蚕都已经行进起来,下边的庄头是一季一报帐的,一个冬天过去,总有些损耗,何处要添牛,何处要添人,都由着下边人报给庄头,庄上再给出个总数来。 纪氏预备拿出来教女儿看帐,听见这么说明白她们话里有话:“好啊,这是想叫我补贴点心钱呢,罢了,卷碧,你捡些送了去,再让厨房给四丫头炖些好汤水,昨儿庄上送来的枸杞嫩芽儿给她炒一道送去,看这两个丫头还有甚个好说道的。” 明湘生病打乱的纪氏心里的计较,可这也是往后的事,若能早早得着程夫人青眼自然好,若不能,总归明湘还小,她原是没想着把明洛嫁到程家去的,明洛这个性子原就是有些辣的,要是明沅大些就好了。 几个丫头里边倒是她最稳妥,才刚明洛便要冲口而出了,叫她一句话给堵得软和起来,纪氏知道这三个里头怕是明沅拿主意的,心里也宽慰,是个懂事知礼的,有这么一个,另两个也跟着省心起来。 明沅迎着纪氏的目光笑,两只手交叠在膝盖上:“太太,等料子送了来,我给沣哥儿择吧,安姨娘这几日照顾四姐姐,人都瘦了一圈儿,我想着总归也是送到我那儿,一事就不劳二主了。” 纪氏不意她说这些,抬眼儿一看,见她还是那付模样,人正身直,口角含笑,纪氏收回目光笑一笑:“你哪里知道挑衣裳了,还给安姨娘送去,叫她挑了,再送到小香洲,给沣哥儿也做六身罢。” 明沅面色自若,点头应了,心头却倏地一紧,纪氏这便是不允了。 ☆、第89章 酥炸黄金柳 一个试探一个婉拒,两句话便探了底,明洛缩了舌头不敢出声,眼睛一时看看这个,一时又看看那个,再没想着明沅会乍着胆子去讨要沣哥儿,心里暗暗啧舌,有心想帮她说两句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 明沅也不知要如何才能打动纪氏,此时心里止不住的后悔,不论她多想留下沣哥儿,只要纪氏不允,她就半点法子也没有。 原本以为纪氏肯让沣哥儿到小香洲来住,虽则有明湘生病的因由在,也是觉着安姨娘做的不妥当才有此一举,栖月院里的事哪里能逃得过她的眼睛耳朵,可不成想竟还要把沣哥儿摆在安姨娘跟前教养。 明沅心里一凉,却还坐的定,嘴角的笑一分都没松下来:“太太说的是,我只怕扰了四姐姐养病呢。”赶紧把这话头揭过去,就怕把话说死了,往后不好再提。 纪氏也不多作纠缠:“得闲了去瞧她便是,也别常把沣哥儿带去,他人小,过了病气怎么好,再过几日就要开笔启蒙的。” 听得这一句,倒更摸不着她的心思了,一面是不肯把沣哥儿挪过来,一面又不叫他常去栖月院,明沅口中称是,心里琢磨不透。 澄哥儿一直坐着不曾开口,眼睛却不时打量过去,看见沣哥儿挨着明沅,规规矩矩坐定了,把手放在膝盖上,满眼懵懂的模样,笑着伸手拍拍他:“竟这么快,连沣哥儿都要正经拜师傅了。” 看着沣哥儿倒似看见了自己,他只在生母嫡母中间为难,可沣哥儿往后头顶上却压了三重山,看着他小身子坐得板正,摸摸他的头:“我还嫌一个人在外头没意思的很,到时候就叫沣哥儿同我住着罢。” 明沅不意澄哥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跟着澄哥儿住在澄心书斋那是再好没有的,明沅不急着接话,明潼却笑:“你读的什么书,他读什么书,哪能在一处。” 澄哥儿蒙学十三经俱都学全了,如今都已经开始破题作文章了,纪氏只笑一笑:“你有这个心自然好的,只他太小了些,你自家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呢,就能看顾他?” 说着便略过了沣哥儿,嘴上却说起了四时农事:“过得二月二便是春耕,这会儿蚕都过得一旬了,那菱角莲藕也都有时鲜的送上来,今儿便叫厨房做三白汤。” 这些东西她说得一句,明沅几个便听得一句,明沅尚好些,总有一个喜姑姑在,她也能知道些帐册上头的事,明湘跟明洛看的帐册还是自家小院里头的造的册,俱是些个小物,除了明蓁那一回,三姐妹半是听半是看的接触了家事,到这会儿还没学到看帐。 明潼却是早早就学了的,她接过口去:“我看今岁莲藕菱角芡实这些再不能少的,去岁便少,今岁再少,便该责问庄头了。” 明洛扁了嘴儿不说话在,明沅却还想着沣哥儿的事,也不过一刻就到了时辰,等她们往前去头去上学,明潼看着一并出去的沣哥儿道:“娘为甚不许,我看六丫头带的很好。” 一个是假规矩,得势就想着往上攀,原来倒错看了她;另一个是泥人性子,倒不如把沣哥儿交给明沅,她才多大点子,能有多少见识,如今的沣哥儿可不就听不着让他好好读书的话了。 纪氏能知道的,明潼也一样能知道,不独明湘生病的事儿,平日里那些教导沣哥儿出息上进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吹进了明潼的耳朵里。 纪氏不拿这些当一回子事,她却在心里冷笑,沣哥儿都已经离了苏姨娘,竟还有一个促着他不断上进的,打量什么?便是沣哥儿中了举作了官,还能为着她讨个诰命不成,纵有也是给纪氏的,再不济还有个苏姨娘,怎么也轮不着她去。 纪氏看看女儿,眼睛一扫琼珠琼玉便退了到后罩门外,纪氏这才道:“六丫头才多大点子人,怎么好把个哥儿交给她照看。”明沅看着老成了,年纪却小,真把个哥儿正经挪到她院里,可不吃人说嘴。 “那就由着那院里头这样闹法?原看着她是个老实的,没成想竟也有作反的一天。”明潼实看不上安姨娘,那份子老实小心原还得着一句识实务,如今看一俱是假的,自家没有半分主意便罢了,那样的话竟也能说得出口来,若真坏了明湘的名声,一家子姐妹跟着遭殃。 “她若没那些个想头了,才该仔细盯着了。”纪氏抚了抚女儿的肩膀:“前头吊着萝卜就不怕驴不拉磨,农家人都懂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了。” 六丫头倒真是个不想的,也不怎么就养出这付脾性来了,打小只当她是叫人教的懂事,可喜姑姑才看了她多少日子,身边那些个丫头里头倒有伶俐的,却没有个能镇得住院子的,若不是她自个儿见事明白,哪有养得出这样四平八稳的模样来。 沣哥儿确是不能再在栖月院里养着了,敢挑唆得女儿偷汉,就敢挑唆养子犯上,总归只得两年多就要到外院去的,常跟着六丫头只不占了名分就是。前头既有澄哥儿又有官哥儿,沣哥儿要么是天上的文曲星,若不然也不过平平,再跳不出框去。 纪氏想的却是过继,袁氏开了口,那付算盘打的噼啪响,澄哥儿已经大了,怎么会跟她亲近,便是袭了大房,想着的也还是二房自家人。 沣哥儿便不一样了,他自生下来便养要安姨娘院里,又还年小,把他过继了去,再隔得远些,过得几年便是原来熟悉的,俱都陌生起来。 纵到了年节里,哪有姨娘出来交际的,教会他把“太太”叫作“二伯娘”,前头先费些功夫,往后跟人便亲了,澄哥儿这个年纪再捂也亲不过纪氏明潼,何苦白费百般心思,作那无用功。 “你三婶,这回不买人了。”纪氏淡淡提了一句,明潼立时知机,纪氏心里一直摆着澄哥儿,越是养了自个儿的儿子,她便越是想着澄哥儿的出路,最好便是过继给大房去,再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得更好。 明潼嘴角一弯:“这回她可不扯皮了?” “不许这么说长辈。”纪氏嘴里念叨女儿,却眼中带笑:“怕要等你爹回来再能细论,如今跟我开不出那个口来。”袁氏跟纪氏便是为着过继交恶,原先要的五百亩水田,这回也还是这个价儿,只心里头的底价放的宽些个,原是想着最少三百亩的,这会儿两百亩也就尽够了。 “那他的亲事怎办?咱们岂非管不着了。”明潼才说的这一句,心里了然,怪不得找的是赵家姑娘。 赵家能帮得上澄哥儿的忙,有个好家势往后在大房也更硬气,姑娘又是个和顺的,跟袁氏两个顶不到一块去,袁氏纵占着名分,也不敢十分拿捏儿媳妇。 若真是个会管事掐尖泼辣的,婆媳两个先处不到一块去,把澄哥儿夹在中间难作人,纪氏还不能伸手管隔房的事。 母女两个都知道这样才是最好,心里也未尝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澄哥儿跟在身边这些时候,一向当他亲生子待,也不说欠了他的,能补得一分便是一分罢。 外头一路莺声燕语,桃李满枝,明沅便只皱了眉头,她把沣哥儿送往前边去,他这些日子跟着澄哥儿在胜瀛楼里学书,澄哥儿牵过他的手:“六妹妹放心,我定然看好了三弟。” 明沅知道他是一语双关,虽不曾定下来,却也谢他这份心意,冲他行了半礼,沣哥儿乖乖把手交到哥哥手里,看着明沅往回走,隔得半晌抬头问:“我是不是不跟姐姐住?” 他听的懂,却不敢问,澄哥儿待他一向亲和,很是个当哥哥的模样,沣哥儿这么可怜巴巴的一问,澄哥儿心里先软了,摸摸他的头:“纵不跟你姐姐住,过得些日子也同我住了,今儿就跟我回屋,我叫厨房做酥炸黄金柳。” 庄子上头才送来的鸡鸭等物,澄哥儿喜欢吃炸物,小鹌鹑小斑鸠骨头都太细,不常给他上,鸡腿鸡脯却寻常,拿刀切成长条,拿蛋液包裹着面往油锅里下,炸得金黄香脆,因着油腻,明沅并不吃,沣哥儿也就曾吃过,眯着眼睛连连点头。 到底是小儿,立时担忧抛到了脑后,澄哥儿低看看他,心底可怜他,叫过蝉衣:“你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来给三少爷。”蝉衣摸了钱出去,真个买了花鼓糖人回来,沣哥儿眼睛都看得花了,捏起来不知玩哪个好。 澄哥儿也不拘着他读书,让蝉衣看着他,陪他玩乐,自家往书斋中去,还吩咐了小厮记着给沣哥儿喂水。 明沅一路去绿云舫都不曾开笑颜,明洛在她身边侧头看看她:“你也别太忧心了,太太怎么说便怎么是罢。” 非要把沣哥儿要过来,可不跟明湘生分了,明洛自个儿觉得三个人是一块的,若真不好,她也没趣儿,明沅看她倒皱起眉头来了,眉头渐松:“并不为着别个,只为沣哥儿,他长大这么大,竟连糖酪也没吃过几回。” 明洛这下瞪大了眼儿,落后又了然,嘴巴一抿:“就是那么个毛病,四姐姐还是她亲生的呢,也不过这么着,也不知道这抠抠索索是想作甚,难不成还得她给四姐姐攒嫁妆银子了!” 张姨娘只明洛一个女儿,父母亲人早就不知在哪儿,她的月钱全花用在明洛身上,两个加起来一月有八两,自小存到大,也有二三百两的银子,明洛才能在吃穿上头挑剔,便是存这些也没想着往后嫁妆的事,这些都小添头罢了。 对宅子里的人来说二三百两不是大钱,出嫁更用不着,小妾也不能置私产,存下来也不过作衣食用,可对外头农家,这便是一笔巨款,靠着它就能置宅买田,摇身成了富家翁。 明沅还没火,明洛倒气起来:“论理不该说这话,可你弟弟养在她跟前,少说也五百两银子贴补进去了,咱们才拿多少月钱就能置办东西,她昧下这些,外头连宅子都能置上了。” 张姨娘是在外头呆过的,她时常念叨明洛吃穿用度太过,总得存下些来作体己,五十两就能在闹市赁了带院落的房子了,明洛听的多了,立时算出价来。 不算还觉不出来,这一算才知道安姨娘怕是把一多半儿都攒了下来,怪不得沣哥儿连酪都没吃过几回,更不必说另外打点厨房的银钱了。 “我再不知道四姐姐过的这样日子。”明洛叹出一声,只知道她过的紧巴,却不知道她过成这样,一季总有四套衣裳两套首饰,门面还算撑得住,哪里知道里头这样不堪。 明沅紧着手指不说话,纵然这回得罪安姨娘,也定要把沣哥儿留住,等进了绿云舫,明洛拿起书册来,明沅便冲着采菽招招手:“夜里把喜姑姑请了来,我有事寻她。” ☆、第90章 杏花胭脂鹅 沣哥儿玩了一日,临到澄哥儿放了课要带他回去了,这才想起今儿交不出功课,抿着嘴巴瞪大了眼儿,脖子缩起来,不肯叫澄哥儿送回小香洲去,澄哥儿摸了他的头:“我同你姐姐说,你莫怕。” 沣哥儿还是没精打采,他知道明沅待他是好的,可这上头也没放松过他,只要他写了字背了书,怎么玩都成,可若是没写,不单不许他玩,还要罚他的,这是规矩,他去的头一日跟姐姐拉过勾的。 连钻过函碧棋室的石头洞都没能叫他高兴起来,玉版折了好些柳条给他缠了个小花环,又用细柳枝子编了个花蓝出来,哄他道:“三少爷摘些花回去,六姑娘瞧见了高兴,就不生气了。” 沣哥儿小眉毛一抖,觉得很是有理,他知道明沅喜欢什么,拎了柳枝篮子往花园子里跑,玉版跟在后边不错眼的盯着,澄哥儿人是老成,总还有些孩子心性,跟他一道玩乐起来,两人先是掐花,跟着又捞起池子里的鱼来。 沣哥儿冲在前头,拿折下来的柳条儿抽打水面,余晖漾起一层层的金波,里头的鱼儿叫喂的傻了,一有人靠近就都涌过来探头争食,沣哥儿还没蹲身下去就有婆子过来:“哥儿可别祸害这些鱼,这些个都有数!” 沣哥儿吃这一吓,手上的柳条都落到水里,眨巴着眼睛往后靠,蝉衣捏着网兜抢上前来:“瞎了你的老眼!有数,有什么数,这些鱼春日里生那许多,你都给捞上来点数不成!不说咱们哥儿要几只,就是捞出来吃能怎么着!” 婆子这才瞧见澄哥儿自廊上来,赶紧矮了身子告罪:“再没见着哥儿。”蝉衣还待再骂,澄哥儿挥挥手:“叫她去看,看塘子原是她的差事,给她几个钱当茶。” 婆子千恩万谢,哪里还敢接钱,搭了手讪高往后退,蝉衣啐一口:“这些个老东西,惯会看人下菜碟,给着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又不是捞出来摔死,竟嚼舌头。” 玉版手里还拎了篮子,鼻子哼哼出声:“该好好惩治了才是,连着主子也不放在眼里头了,当着面就该大呼小叫,打量人是瞎子呢。” 澄哥儿同明沅好,这两个也时常得着些小东西,打小明沅就给澄哥儿打刀币结子,越是大做的东西也越多,她院里头没小厮,拘了丫头不许她们轻易往二门上去,有个甚事便来托了玉版两个帮着办,为着苏姨娘生孩子那会儿送了两匣子糕点,倒谢了好些事物,玉版蝉衣看待沣哥儿总有几分偏帮,见着那婆子不过哥儿当回事,便有三分恼意。 沣哥儿眼睛立在澄哥儿后头看着,见蝉衣同那婆子相争,唬的藏起了脸,这会儿探头出来,眼睛一瞬一瞬,澄哥儿知道他自来胆小,拍拍他:“无事,你还想要哪一条?我给你捞出来。” “要大红尾巴的那条,那条漂亮。”沣哥儿立时高兴起来,蝉衣捞了好一会儿,那鱼一时往下沉一时又往上浮,沣哥儿看的出神,小脸皱到一块,拳头紧紧攥着不松开。 澄哥儿看着沣哥儿又想起自家身世来,他从没叫这些下人磨搓过,不说磨搓,半句酸话也不曾有的。 因着养在上房,算是半个嫡子,娘跟姐姐护着他,哪个婆子在他跟前敢高声大气,俱都腆着脸笑,没口子的夸他,原来不懂,听的厌烦,连好脸色都没有。 便是他出来扑个飞虫蝴蝶,花园里洒扫的都要赞上个一筐好话,如今才知道,哪里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娘听的。 两个人捞了两条锦鲤鱼,摘了满篮子的花往小香洲去,明沅早已经等的急了,眼见着沣哥儿蹦着回来,看他一手花篮一手布兜,献宝似的跳出来:“姐姐,都是给你的。” 采薇去拿大瓷缸,九红接过小花篮,一屋子丫头出来给他又是抹脸又是换衣裳的,沣哥儿乐陶陶的,跟着采菽去擦了脸儿,吱吱喳喳告诉明沅:“我今儿吃了炸肉。”他分不清楚鸡鸭子肉,又是蛋又是面,炸出来咬在嘴里只知道味儿好。 明沅谢过澄哥儿:“二哥哥可要留下用饭?太太那头送了信,叫各自在自个儿院子里头吃。”颜连章送了信来,说是将要家来,还派了船只运了些穗州特产,纪氏接着信脸色便不好看,卷碧来送信的时候还特特说了一声:“喜姑姑这会儿怕不得空的,姑娘莫急。” 几个丫头还暗地里头猜测一回,莫不是颜连章屋里头添了人,采薇还道:“哪有猫儿不沾腥,原没人跟着去的,说不得这回就又带了方姨娘圆姨娘回来了。” 她们私底下说,明沅听见一句,斥责了一声,丫头们也不过胡乱一猜,这会儿哪里作得定,等理起院子来,那才是真的进人了。 澄哥儿擦了手,坐下喝了一盅茶:“好啊,一向听说你这儿吃食好,今儿我也受用一回。”捡了枚青橄榄含在嘴里嚼吃了,过不得多时厨房就送了小桌子来。 纪氏心绪不佳,两人并不要酒,四碟冷菜四碟热菜再加一道汤水一道点心便算是齐了,鹅掌鸭信是澄哥儿爱吃的,一碟嫩春笋用水焯过拿香油拌了,还有一碟子鲜菱角,就这么粉嫩嫩的剥出来摆在碧绿碟子里盛出来。 明沅笑道:“我爱这个味儿,倒不喜欢用糖渍浇过的。”菱角粉糯糯的,一碟子倒有一半叫明沅吃了,另一半却是沣哥儿吃了。 就着杏花胭脂鹅脯子,一碗热气胖胖的粳米饭一多半儿进了澄哥儿的肚子,鹅肉片成片,先拿盐淹过摆在深锅里蒸,蒸一道抹一层杏腻浆汁,把肉汁跟杏汁都吃透了,这才起出来片装碟,一整只鹅吃的也只两条腿。 沣哥儿原来吃的少,到了明沅这里也跟着开了胃口,给他盛的饭全吃了不算,又喝了一碗莼菜汤,还想伸手去拿蒸糕,叫明沅伸手给挡了,他放开了肚皮便似怎么也吃不够,明明喉咙口下不去了,舌头却还馋:“可不能再用了,等夜里你饿了再吃。” 沣哥儿拿过来咬一口,尝到了味儿就撒开手去,到大瓷缸前头去看两只红尾巴鱼,澄哥儿用了饭拿茶漱了口道:“我便不多留了,娘那儿我还得去一回。” 明沅送了他出去,澄哥儿一路慢行到纪氏院子里,守门的婆子见是他,赶紧堆了笑,天色有些暗了,忙不叠的拿灯笼给他照亮:“哥儿仔细脚下。”殷勤的送到院中间,澄哥儿抬头看看上房灯火,里头影影绰绰,还有官哥儿的笑声,他顿一顿步子:“妈妈回去罢,这儿瞧得见。” 婆子哪里当得这个,满面是笑,嘴里应着声:“哪就破费这几步路去,哥儿仔细摔着。”还是一路把他送进了正房。 官哥儿正背书,明潼抱了他一句句教他念,听见澄哥儿来了,抬头冲他一笑:“才还打发了丫头往澄心书斋去寻你,这是打哪儿来?” “在六妹妹那里留了饭,娘呢?”澄哥儿坐到小杌子上头拍着巴掌冲官哥儿伸伸手,官哥儿咯咯一笑,扑过来抱住澄哥儿,纪氏从里头出来:“可是同你六妹妹吃饭香,倒真没见着哪个女孩儿似她这样大肚皮了。” 澄哥儿微微笑,抱了官哥儿坐到罗汉床上去,原来他必是要问纪氏颜连章信里写了什么的,这会儿却开不出口来,纪氏竟也不提,只问道:“再没几日就要考童生试的,今儿到松快一日,可是弦子崩的紧了?依着我说倒不必太急,便等两年也还早呢。” “先生说试试不妨,我原也没想着能一回就中的。”澄哥儿笑一笑,官哥儿扒着他叫哥哥,手指头点点桌上的糖果盒子,澄哥儿伸手找开捡一个给他,纪氏笑骂一句:“这个小精怪,今儿吃了多少糖了,再坏了牙,旁个都不给他拿了,只好来缠你。” 官哥儿已经一口含住了,鼓了腮帮子再不肯吐出来,被澄哥儿轻拍一下:“这样坏,往后再不给你了。”他就又缠在官哥儿身上,小狗儿似的拿额头去蹭他。 纪氏看见澄哥儿便想起颜连章的信来,她再不成想,袁氏跟颜丽章两个竟偷摸的把信送到穗州,说动了丈夫想把沣哥儿过继了去。 原她就知道这两个打的主意,只当定要等颜连章回来,竟瞒得风雨不透先送了信,看丈夫这口吻,十分里头,倒有五分意动了。 她心里一哂,男人的记性总没有女人好,许是把她想的太大度了些,过得这许多年,苏姨娘连第三个孩子都生了下来,丈夫只怕当她早就不计较前事了。 纪氏拉着澄哥儿问长问短,这些日子他忙于功课,来去匆忙,才听丫头说了回今儿在院子里头耍,纪氏原也怕他绷得太紧身子受不住,这么看来沣哥儿跟着一道读书也有好处。 明潼嘴角含着浅笑,看着澄哥儿同官哥儿玩耍,官哥儿玩起来没个够,到了他睡觉的时候了,只拿手揉眼,还不肯睡,叫养娘抱在怀里拍一会儿,趴在肩上阖了眼。 纪氏留了澄哥儿,让明潼去看着官哥儿,眼见着绉纱帘子垂下来,她抿了唇儿:“娘同你,也不打什么马虎眼了。” 澄哥儿心头一跳,只当纪氏知道他偷偷往清音阁里送钱了,把心一横索性认了,却不防纪氏问他:“你三叔家里没儿子,一向是想要个嗣子的,咱们才从穗州回来就想着过继了,等到如今你也大了,你自家觉着呢?” ☆、第91章 荔枝菌 澄哥儿再不成想纪氏会说到这个,他愕然抬头,哪里还能想着过继好不好:“娘不要我了!”他自个儿也没想到,头一句冲口而出的竟是这话。 纪氏一阵酸楚,可澄哥儿能说这些,她又欣慰:“哪里就是不要你了,大伯父家里只明陶一个儿子,过继必是从咱们家挑的。” 若是旁人只怕还捞不着,澄哥儿原来心头一酸,这会儿那股子酸意退下去,只余下满心苦涩来,便不必纪氏细说,他这会儿也明白过继的好处来了,他袭得一房,官哥儿再袭得一房,娘跟前养大的孩子都有了好前程。 “这事儿已经拖了三年多,只怕再不好拖了,你是娘一手抱大的,娘自然舍不得你,总归就在一府里头住着,不过书斋换个地方罢了。”纪氏看他垂了头,拍拍他的手:“等你爹回来,这事儿只怕要定了。” 澄哥儿摆在膝盖上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才答:“我知道了。”纪氏眼圈一红:“便是隔了房,娘也还是你的娘。”到底大了,往日早就扑上来,这会儿还干坐着,纪氏心里一酸,伸手摸他的背:“你若不想,娘也不逼你。” 自然不会逼迫他,若不是澄哥儿,她再不会松口,那封信暂且按下,等丈夫回来不论如何都要把这意头给扭过来。 澄哥儿身子还在屋里,魂却飘了出去,恨不得到无人处痛哭一场,他心里半点也没喜悦,反而酸痛难当,神不守舍坐了会子,浮着脚步告辞出去。 才走到回廊边,就看见明潼正了件烟色海棠罗的绸斗蓬坐在花荫下,若不细看,还瞧不见她坐那儿,明潼如今也还比澄哥儿高半个头,见着澄哥儿过来,她立起来笑一笑:“咱们好些时候不曾一处说说话了,我送你到院子里去。” 澄哥儿一肚子心事,却再不能对明潼吐露,他心里还想着过继的事儿,明潼却没提过继,她陪得澄哥儿走过一段路,忽的说道:“你,可是去过清音阁了?” 澄哥儿脑子里混沌一片,猛然听见不及反应,点了头才回过神来,他立住了身子看向明潼,明潼却不看他,丫头小厮俱都隔得远,她伸手折了一朵海棠花揉碎了飘到风里:“去看看也好,往后年节生日也去,原来怎么着,还怎么着。” 这话是明潼思量了好几日问出来的,对她便是一大让步,程姨娘上辈子张不张狂不论,这辈子她是才刚狂起来,就叫明潼把澄哥儿抱了来,底下再不会少嚼舌头的人,叫他胡乱听说,还不如及早告诉了他。 澄哥儿动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能问出“为甚关了程姨娘”的话来,他垂了手立得会子迈出一步跟上前,月亮迷蒙的光打在脸上,照得明潼一面脸明一面脸暗,花枝白日里看着簇雪堆霞鲜妍夺目,入了夜瞧着地上影子,倒似鬼魅摇着爪牙。 姐姐明明离得他这样近,可吐出来的话却模糊不清:“你也别怨了娘,安姨娘张姨娘苏姨娘,哪一个不是好好呆在院子里,怎么偏只她叫念经抄经?” 明潼声音不重,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到澄哥儿心上,说得这一句,已是到了花廊尽头,她冲澄哥儿笑一笑:“你去罢,早些睡,这会儿不过考童生,等再往上且有用功的时候呢。 说着转过身去,夜风翻飞了斗蓬角露出里头的白绫裙儿,小篆打着玻璃灯,今天夜里一轮好月亮挂在枝捎顶,冷泠泠铺了一地的光辉,便不打灯也瞧的分明,澄哥儿怔怔站在花廊尽头,眼看着明潼越走越远。 蝉衣玉版两个小心翼翼靠过来,隔得远了听不真三姑娘跟少爷说了什么,可看脸色绝非好事,两个人互使个眼色,蝉衣上前道:“少爷,咱们回屋罢,春日里夜风也寒呢。” 澄哥儿只觉这阵风自外到里吹得穿心,他原来觉得姨娘可怜,前儿那个小丫头又来山房里,告诉他说姨娘想他,叫他站在山水回廊那楼里,好叫姨娘远远看上一眼,整个清音阁,只瞧得见那一块天。 “姨娘说了,原在山上总还能见着些红花绿叶,如今只晓得天气暖了,半个花骨朵儿都见不着呢。”小丫头子说得这一句,澄哥儿心思更重上十分,如今再听姐姐说的,仿佛里头别有内情,眼前蒙得一层雾,越发瞧不分明了。 明沅好容易等来了喜姑姑,沣哥儿已经睡了,他到夜里洗了脚往床上去,放下帐子来才垂了头坦白:“姐姐,我今儿没写字。” 明沅挂心着栖月院的事,倒把这个混忘了,刮刮他的鼻子:“作什么不曾写?” 沣哥儿见她不发脾气,好声好气的问他,点了手指头告诉她,他上午玩了跳索百戏,下午摘了花还捞了鱼,点着瓷缸里头的鱼说:“大红小红捞了好久。” 一会儿说蝉衣捞鱼,一会儿又说玉版编篮子,说到澄哥儿最高兴,踢了腿儿说:“二哥哥说了,往后我读书就是跟他一处的。” 明沅这才想起来,一屋的丫头婆子,沣哥儿一个男孩却连父亲的面都不曾见过几回,打小身边没个亲近的男性,怪不得跟澄哥儿玩叫他乐成这样子。 “你要高兴,日日都去外书房玩上半天,只一条不许再犯,读书写字不能偷懒!”明沅拉过他的手,在手掌上轻轻拍一下,沣哥儿嘻的笑了,把头埋在她腿上,玩了一日乏得很,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明沅熄了屋里头灯,坐在外间,手里捏着绣活,对着灯影怔怔出神,纪氏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她咬了唇儿半晌也没扎下一针去,灯心“噼啪”爆响一声,采菽拿了银挑子拨两下,劝道:“姑娘明儿再做罢,四姑娘的生日还有些日子呢。” 明沅确是没心绪,把绣花搁到针线箩里,却半点也没睡意,她知道自己是干着急,可还是止不住担忧,听见外头门一响,才要问这时候怎么有人来,九红跑进来:“姑姑来了。” 能在小香洲里称姑姑的,也只有喜姑姑了,明沅赶紧理了衣裳去迎,喜姑姑已经进来了,她笑眯眯的看看明沅,明沅拉了她坐到罗汉床上:“姑姑怎么这会子还来,太太那儿不忙了?” “忙,怎么不忙,老爷要家来了,事儿多着呢。”喜姑姑满面是笑,接过明沅递过来的蜜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春日夜里的风都带足了湿气,叫熏风一吹,她身上的衣裳都跟沾了层薄雾似的。 “那怎么还非走一回,等姑姑闲了也是一样。”别的不清楚,可沣哥儿却还能多留些日子,连纪氏都说寻常不必带他去栖月院的。 喜姑姑笑着嗔她一眼:“跟我还见外起来了,我若不来,你夜里可能睡得实?”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得啦,也不同你说那虚的,太太自有太太的意思,你只管带了三少爷,那院里的东西,能拿点就拿点来。” 明沅听得这二句,原来那点担忧立时扔到脑后,嘴角弯起来,笑着挨过去勾住喜姑姑的胳膊:“我知道了,太太心里肯的,只嘴上不好说明白。” 喜姑姑拍拍她的手:“姑娘打小就看的透,这会儿倒是关心则乱,还能有多少时候,保不齐就能长住啦。”见明沅听不明白又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说不得,二少爷还是二少爷,只不是东府的二少爷了。” 明沅忽的明白过来,转头看向帘子里头,咬咬唇儿满腹疑问的看了喜姑姑一眼,喜姑姑心里暗叹,捏捏她的手掌:“莫急,再没这么容易的。” 荔枝挂果在七月,三四月糯米荔便开了花,颜连章既是要办圣寿,只等着开了花便用船把荔枝树运了上京来,京城里头也有特派的官员,只等着挖开太液池,好把荔枝树种进去。 他人虽在穗州,也晓得自个儿这差事,是两边阎王打架,轮到他这小鬼遭殃,可他自来不是那等干等着差事落到身上的人,既圣人叫他办红云宴,便不能等到宴会才想起他来。 颜连章在穗州这段时日便没有歇脚的时候,红云宴古书上头记载许多,却都是南汉王如何奢靡,红云宴又如何盛大,却连一个菜式的记载都无。 既下了旨意要他办的,他便得办得好了,把这刁难人的活干好了,说不得就能再往上升,连市舶司都跳了过去。 这时候哪里有新鲜荔枝,也一样寻些穗州当地有名的大师傅,叫他们用荔枝作菜,荔枝作菜古已有之,只自来没有一宴俱用荔枝当原料的,若是作配或是当鲜果,拿来炒菜却再不曾有过。 花了这许多功夫,总算用拟出一串菜单子来,有凉有菜有汤有点心,只还不尽善,这份菜单子还不得呈送到御前,却有一样,早早就让颜连章送到了圣人膳桌上。 穗州入春早,这些相定的荔枝树俱都绑起红绸,拿签子扎在上边,一棵棵登记造册,颜连章去田间地头一颗颗细看,到得用饭果农便盛了一碗荔枝菌出来。 颜连章不意如今就有,原该等到立夏之后,若不然这道菜也早早上了单子,那果农便说,这东西最好卖,鲜时不过一月,卖得多时比荔枝果子赚得还更多,他家里一半儿的果树下面都铺了稻草,树根底下自然生出这些荔枝菌来。 “那伞盖未开的才是鲜品,开了伞盖的只能算是次等了。”便专供给城中豪富之家,春天便把夏日里的钱也一道赚了。 颜连章立时动了心思,收了一筐荔枝菌,择一只快船,一路花钱打点,为着这一盆子荔枝菌,花去千把两,尚膳太监得着银钱,圣人才吃着了。 圣人挟得几筷便赏了这菜给元贵妃,第二日又点一回,凡连点两回的,这菜便留用了,颜连章还得金币五十彩帛十匹的赏赐,叫穗州地方时常孝敬。 不说地方官员如何头痛,只颜连章在圣人心里头挂上了号,跟尚膳太监孙公公也搭上了关系,把圣人忌口的爱吃的各各罗列出来,到得此时,这差事才算做了一半。 他正一心奋进,如今又还年轻,怎么不想着往上升,大房来信,只当是伯父的意思,于他过继了澄哥儿,倒不如过继沣哥儿。 官船上的树开了一半花,颜连章看着这些便似看着上升的青云路,十来只官船运了荔枝树上京,比当年运太湖石还更风光些,颜连章只想一想当年那位在什么位上,便觉着浑身有劲。 他快船回来,港口早有人等着接迎,往家里换身衣裳,再急赶着到衙门里去,太液池边可都下了铲子等着了。 纪氏不意丈夫竟黑瘦成了这样,晓得他差事辛苦,却总有下头人跑,叫那毒日头一晒,人生生老了十岁,教了官哥儿行礼叫爹,这会儿见着他,缩到纪氏身后怎么也不肯出来。 颜连章春风得意,把儿子抱起来香一口,急急进内室洗脸擦手,手伸出又粗又黑,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纪氏知道他后头更忙,绞了巾子递过去,开门见山的道:“三弟妹想过继沣哥儿,我是再不会允的。” ☆、第92章 白鱼火腿片 颜连章见着妻子还没心思亲近一番,就叫她这话给堵的立在原地,纪氏却似只说了句平常话,拉过颜连章的手,抖开毛巾替他擦拭,侧过脸去吩咐琼珠:“赶紧把备好的桌子抬了来,让老爷用饭。” 颜连章眉头一松,听了她头一句话生出来的烟火气立时消散了,接了巾子自个儿擦起来,纪氏递了茶盅儿到他手上:“歇歇吧,再急,也总得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她只穿了件家常小袄,耳边带了一对翡翠小葫芦,通身清爽既不挂金也不戴银,生养了三胎却跟熟透了的蜜桃一般,皮子一碰就能流得出蜜汁儿来。 这么着一坐一看,再开口他便软上三分:“怎么?可是我不着家,三弟妹又给你气受了?”颜连章抚了纪氏的手,也不急着去衙门了,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搂了她的肩头:“三弟想要沣哥儿,也是情有可原的。” 纪氏听他话头一软,眼睛原盯着织金毯子的,这会儿偏一偏头,翡翠葫芦在耳垂边轻轻一晃,眼睛睇过来半含着嗔意:“你也问问情由,我自然知道三弟家里想要个年岁小些的,可咱们的儿子,又不是萝卜白菜,她想挑就挑,要扔就扔。” 颜连章听着这话有由头,更不急了,手往下搭住了腰,纪氏却不顺势靠住,把腰身一拧,偏了头:“年节的时候便同我说了,我心里有气,便没搭理,可心里也知道,三弟都到了而立之年了,屋里还只一个丫头不像话,虽没应下,却把话透给澄哥儿了。” 她说的这话,似恼得很了,扭身拿正脸对着丈夫:“哪里知道她又打起沣哥儿的主意来!”颜连章听见她这几句,早就没了脾气,确是的,要澄哥儿的也是袁氏,如今不要澄哥儿的又是袁氏,纪氏原也预备起来,哪知道竟有了变化。 “打量我是什么,偷摸给你送了信,好大的脸!”纪氏这才露出委屈的神色:“她同我开口,且没说换了人,澄哥儿我本就舍不得的,想着去了大房,往后说亲更面上更好看,这才肯了,我话都说了出去,她却背后弄这鬼,澄哥儿心里可怎么想!” 颜连章叫她三句一说,半晌应不出声来,叹一口气:“竟是这上头弄岔了,我原是想着,澄哥儿将要长成的,先生一向说他能往上考,我便想着留下他来,给官哥儿添个帮手,叫他能照看弟弟。” 至于沣哥儿,连笔都没开的毛孩子,看得出什么来,他是一心为着嫡子打算,大房那些个产业,还真不摆在眼里,这些年他添的多少东西出来,大哥三弟两个全加起来也抵不得他一个,往后分给澄哥儿的再不会少。 “大房能有多少东西,便是将来分家了,那些个我也不摆在眼里,只欺人太甚!”纪氏一句话就把颜连章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夫妻两个置的那些个产业,往后都是要拿出来均分的,颜连章到底没做的过份,大哥家里出了个王妃,成王又连着太子,更不能难看,可人谁没有私心?他辛苦积攒下来,兄弟们受得一份便罢了,拿出来均分再不肯的。 这些年他置下的私产俱都放在纪氏名下,只说是她嫁妆庄子上的头的出息,便是族长来了,也动不得分毫。 颜连章抚了她的胳膊来回磨搓:“我原没想着这一节,婚嫁事倒不急,我还想留着看看,给澄哥儿挑个好的。”他的官大了,结交的人自然不同,难不成还挑不出个好的来,等到官哥儿成亲那会儿,更不能同日而语了。 纪氏听见他这一句,哼出一声来:“你们男人心粗,我却已经相看起来了,补子上头绣了云雁的,还是个嫡出姑娘,你说好还是不好?”她叹一口气:“都等你想着,好的早叫别个挑了去,咱们澄哥儿等得,那衬头的姑娘也等得?” 听见是四品官家,颜连章心头一喜,妻子确是样样都好的,她发这通脾气也非没有缘由,只是那等人家,怕瞧不上庶长子,若是过了继便不一样了。 “若不是三弟妹同我说了那话,我也办不起花宴来,想着早些相看,也定个人家,好容易有些眉目了,她倒让我把脸往哪儿搁!”事情自然是一环扣着一环的,什么身份说定什么人家,澄哥儿若还留在家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着这样的人家。 颜连章那五分意动,叫纪氏又劝退了两分,纪氏见着火侯差不多又道:“他过继了便不是我儿子了,官哥儿便不是他弟弟了,就是他大了才记得情分。” 说得这几句话的功夫,下面桌子抬了上来,纪氏也不再说,伸手给颜连章盛一碗热饭,因着赶急要去衙门,也不整治大菜,一桌子几个清淡小碟给他佐饭,一碟子鸡汤浸的嫩笋尖,一碟子香拌芝麻菜,一只松子雏鸡,一碗白鱼火腿片,纪氏不住给他挟菜添汤,再不提过继事。 颜连章吃得一碗抹了嘴儿:“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说,你不必急,三弟那里我去说。”换了外裳出去,纪氏往大迎枕上一靠,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各房几个孩子俱都穿戴齐整了等着迎接颜连章的,没成想他走的这样急,连一句话都不曾说,扫了她们一眼,点了头就走了。 原来预备好了行礼说话问功课的,明沅连着两日多抽一篇书叫沣哥儿背,还想着颜连章总要考问,便不是一篇,总该问上两句,哪知道他不过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 这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爹,沣哥儿很有些怵的,不来问他,他倒松一口气,由着澄哥儿牵了他到外书房去,他已是从一天三张字,写到了一天五张字了。 明沅明洛两个已是请了一日假,这会儿也没旁的事作,干脆去栖月院看明湘,她这病迟迟好不透,安姨娘嘴上生了一圈儿燎泡,既怕女儿身子垮了,又怕沣哥儿叫明沅养熟了回不来。 不独这些,喜姑姑把安姨娘打了明湘的事回报给了纪氏,这是明沅原来打算说的,大宅门里头,妾不过是个玩意儿,对这些个姑娘少爷,既不能算是养也万说不到一个教字儿上,安姨娘打了明湘,便是犯了规矩。 她原来是想用这个把沣哥儿留住的,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也顾不得了,当着面捅出来,便是失了纪氏的欢心,也没旁人好养住沣哥儿了,可听喜姑姑的意思,纪氏是愿意的,她便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喜姑姑。 明湘胳膊上叫安姨娘手上的戒指刮出一道红痕来,她生来就皮子薄,一碰就青,青一块好些天都好不了,这会儿了,那刮痕还瞧得分明。 这事儿报到纪氏口里,自然又减得几分,安姨娘吃了一通教训,明湘得着些缎子绸帛,厨房里也再不敢怠慢,便是安姨娘不叫,也有鸡汤送上。 明湘吃得好了,渐渐补了回来,才进屋就见她临窗坐着,开了窗户伸手去摘外头的粉桃花,回头见是她们来了,先是一笑,目光落到明沅身上,又垂下眼睛去。 姨娘打她,她心里委屈,却是生受的,明沅告诉了喜姑姑,便是告诉了太太,安姨娘没脸在女儿跟前哭,却呜呜咽咽的哽咽了一个晚上,画屏掖了手过来:“姑娘也太伤姨娘的心了,上回伤着姑娘,姨娘心痛得什么似的,姑娘拿这个往外头说,丢了姨娘的脸,姑娘又怎么处呢。” 明湘再看明沅很有怨她,此时见她来了,只点点头,叫风一吹咳嗽两声:“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跟爹请安么?” 明洛扁了嘴儿:“爹往衙门去了,六丫头便说来看看你,你身上可好些了?” “劳你们多走动,换了药吃着,身上好多了,再吃一幅就好了,学里头的功课重不重?”明湘只不把话头搭过去,明沅也不插口,听着明洛说曹先生又教了什么技法,明湘一向爱画,听住了,两人说得好一会儿,才告辞出来。 明洛知道冷落了明沅,出了院门才看看她:“你何苦呢,这事儿不沾就不沾了。”惹得一身腥骚,也没人说她半个好字。 见明沅光笑不说话,跺了下脚,眼睛转了又转,拉着明沅的手往小香洲里去,这时候丫头们都在躲懒儿,采茵拎上来一壶茶,明沅便叫她去廊下歇着,明洛觑着屋里没人,扯扯她的袖子:“沅丫头,你且有好日子啦。” 明沅一怔,明洛翻翻眼睛:“三叔三婶两个,想过继沣哥儿!” 明沅面色一凝,这事儿她是听喜姑姑漏了一句出来,也知道纪氏定然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可明洛又是怎么知道的:“又混说了,哪儿传出这话来,再怎么着,也轮不着沣哥儿。” 明洛翘翘下巴,满是得意:“要是旁个自不知道,我却知道。”她冲着明沅眨眨眼儿,下巴点点炕桌上的茶壶,明沅拎起壶把给她倒了水,双手奉上:“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明洛抿着嘴巴笑了:“是我姨娘说的。”张姨娘进颜家门前是看人脸色吃饭的,也因着出身不高同下边的丫头婆子很处得来,施些小恩沾些小惠,从不拘了丫头们出去串门子,她院儿里的采桑跟北府里头的碧萝没当差前是一个院里的邻居,见着了说上两句,回来就告诉了张姨娘。 “等沣哥儿袭了大房,你弟弟就是嗣子,往后可不有好日子过。”张姨娘说起这话半含酸意,到了明洛嘴里全替着明沅高兴,还偷摸说一句:“往后,也不必十分看别个脸色了。” 明沅心里一跳暗叫糟糕,张姨娘这嘴上没个把门的脾气,过不多时,只怕安姨娘也知道了,她知道了,会不会来闹? 安姨娘果然知道了,整个院子里头,她也只比苏姨娘知道的更早些,几个妾的院子就在一处,走两步还有什么消息传不出去,她又气又愁,在屋里磨了步子打转,当着女儿的面便说:“你还道六丫头是个好的,最会钻营的便是她,怪不得霸着沣哥儿不叫他回来,原是打量这个主意!” 栖月院知道了,落月阁自然也知道了,小莲蓬拉了苏姨娘的手满口念佛:“这会子可好了,姨娘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苏姨娘生了明漪便一直卧在床上,明漪才刚满月,她还下不来床,听见消息怔坐半晌,脑子里乱纷纷的,她的儿子,就要承嗣了? ☆、第93章 四喜饺 苏姨娘才刚一晃神,小丫头忍冬就打了帘子进来,蹲了个礼,回道:“六姑娘来了。”苏姨娘立时撑坐起来,伸手拢拢头发,往帘子外头张望,小莲蓬赶紧出去迎。 明沅既知道了,在小香洲里怎么也坐不住了,不怕安姨娘知道,怕的是苏姨娘闹腾起来,她虽还没出月子,可明沅却记得,明潼是为着什么给她下套的。 还不是为着过继,那时候沣哥儿不过那么一点点大,她就恨不得阖府皆知她生的儿子要承祧了,这会儿沣哥年纪更长,她又受得这番磨搓,眼帘前摆着这样的萝卜,还不跟驴子似的转起磨来,可别再把自个儿绕进去,若再有个好歹,连小女儿也留不住了。 明沅急急过来,走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到得院里见着各处无事,这才松一口气,可出来迎她的小莲蓬满面喜意是掩都掩不住的,蹲了个礼:“六姑娘来了,姨娘正念叨着呢。” 明沅不好立时说什么,冲她笑一笑:“八姑娘醒了没有?还睡着?” “吃了奶玩了会儿,这会儿又睡了,八姑娘的眼睛同姑娘生的一模一样,这会就机灵的很,转来转去的,直找姨娘呢。”小莲蓬掖了手往前两步掀开帘子迎明沅进去。 明沅拎了裙角迈得一步,到苏姨娘屋里立时使了个眼色给小莲蓬,小莲蓬在原地一怔,又赶紧笑起来,拍了巴掌转身去,指了丫头道:“忍冬去烫了茶来,把那套白底缠枝纹的莲花杯拿出来给六姑娘用,报春,你去厨房要个点心,玫瑰花糕,要现做的。” 余下的丫头要守门,采苓又拉着另一个坐到廊下,屋里只有小莲蓬,明沅先是伸头看了看悠车里的妹妹,她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红通通的,这会养得好了,全长开了,也能瞧得清眉毛,尖下巴长眼线,小小的鼻头下边小小的嘴,并不很像明沅,十成十像是苏姨娘。 苏姨娘见女儿看妹妹,眼睛弯起来笑:“她渴睡呢,回回你来,倒总睡着,小儿睡的多了,才长得快。” “还该带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春日里树都抽条,可不是晒了太阳的缘故,妹妹多晒晒,也长得快些。”她不能说晒太阳帮补钙的吸收,但小孩子晒晒太阳多动确是长的快:“连着沣哥儿日日往院子里跑一圈也高了许子。” 说到沣哥儿,苏姨娘眼圈一红,这个孩子还识不得自个儿是亲娘,他心里怕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跟明沅两个这么亲近,可自一岁起便没带过一天,这会儿又怎么肯认她。 “姨娘这儿奶糕可还够吃?若是不够,使了丫头同我说一声便是了。”明沅坐到床边,苏姨娘往床里头坐一坐,她坐着月子,不能沾水,只拿热巾子擦头发,再用痱子子通头发,怕明沅闻着了,拉了薄被盖到肩膀。 “尽够了,她吃不得那许,你送的也太多了些,这个哪里经放呢。”苏姨娘一直奶水不足,才刚生养时闷住了没下来,拿热巾子捂了也不好使,想吃些开奶的药,去报给纪氏,纪氏只说有乳母,哪里就用姨娘自个儿喂奶。 只产这么点儿,全给女儿吃了也不够,乳母的她不肯碰,只好拿奶糕化开水喂给女儿吃,苏姨娘是吃过养娘大亏的,她后头想着,定是乳母做了手脚折腾了明沅,若不然好好个孩子,怎么看着就跟傻了似的。 便是自家奶不够,那田养娘再怎么殷勤,她也不叫她近了明漪的身,如今领了养娘的月钱,只做些衣裳,帮着看看茶炉子罢了。 “这不值什么,姨娘也跟着一道用罢,进了四月便没这些东西好吃了,到时候让丫头拿牛乳子炖粥,专妥粥衣给她吃。”两个说得这些,明沅便看着苏姨娘道:“今儿爹回来了,前头的事,也要定了。” 苏姨娘抬眼看看女儿,叹口气,半晌说了句:“你也不必瞒着,只告诉我,是不是要过继你弟弟。” 明沅也怕不说明白她不懂,摇一摇头:“姨娘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怎么着,也轮不到沣哥和的,妹妹可还没满月呢。” 她放平了语调说出来,可苏姨娘却还是扯了嘴角:“我原也知道,哪儿就轮得着了,太太……”她把原来想说的咽进去,明沅可算在纪氏名下教养的:“太太是个有主意的人。” 明沅松一口气,伸手给苏姨娘掖掖被角:“姨娘安心作月子就是了,总归妹妹还没满月,便有什么,也吵不到姨娘头上来的。” 明沅连点心都顾不得用,又看了一回明漪,转身回小香洲去,外头一时竟下起雨来了,才刚还天好,一片云一来,细密密的雨丝打得芭蕉桃花沾露,眼看着走到花廊还没停,采苓跑回去拿伞,明沅就坐在花廊里头等着。 她正对着栖月院,坐在廊下,看看外头一瞬时就湿了一片,这雨又轻又细,连外头的伸进来的花枝都带了十分娇艳,明沅伸手接了点雨水,反手一晃,听见门“吱呀”一声,转头瞧见个小丫头探头出来,瞧见了她又缩回头去。 九红瞧着就啐了一口:“呸,真是没规矩,姑娘跟这儿坐着呢,还当没瞧见不成!”说着撸了袖子就要去拍门,叫明沅一把拉住了:“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敢这么着定是听人说了什么,明沅苦笑一回,到底还是跟明湘生份了。 再恼生母,到底还是生母,明沅心里也确是想过大刺剌的捅到纪氏跟前去,安姨娘吃一记亏,沣哥儿就能留下来了,她原就没想瞒着。 采苓是往落月阁去借的伞,回来的时候彩屏正抱了伞出来,见着明沅尴尬一笑:“咱们姑娘听说了,叫送伞出来。”是一把竹骨的素面伞,九红看得一眼,眼睛都冒火星子了。 明沅笑一笑:“只这几步路,原不想麻烦了你们,我也用不着了,你带回去罢。”采苓瞥她一眼,撑在伞,不独有伞,还有一件桃红斗蓬,是安姨娘怕明沅着了风,特意给翻出来的,她的半斗蓬,穿在明沅身上正遮到裙摆处。 彩屏讪讪进去,明沅踩了石子地回去,九红哪里忍得住:“倒不如装瞧不见呢,巴巴的拿了那东西出来,便是守门婆子也不用那样的伞。” “安姨娘一贯如此,也不必说嘴,有得使就成了,等会儿赶紧到胜瀛楼送一把去。”九红应了一声,明沅进了屋,她就拿伞往前院去,便是这送伞,又送出一段气来。 明沅是去找苏姨娘,安姨娘这回却去前院寻了沣哥儿,明湘病着不曾去上房,她急急问得几声,问颜连章有没有抱抱沣哥儿,有没有考考他的学问,正巧叫九红给撞上了。 沣哥儿原来就没心思答这个,他扁了嘴儿不肯答呢,看见九红叫起来:“九红,你给我送点心了?” 九红给安姨娘行个礼:“看少爷说的,学里可有一顿点心的!”看着沣哥儿叹息笑了:“姑娘晓得今儿是甜点心了,特意让我送了咸的来。”掀掀盒盖儿,里头是一笼四喜蒸饼,捏得开花样子,填了虾肉火腿,沣哥儿一气能吃四只。 安姨娘叫晾在一旁,画屏扶了她的手:“哥儿可仔细,别吃多了积食。”九红刮她一眼:“哥儿姐儿都是吃五顿的,也没见着谁积发食。”除了三餐,还有一顿早点心,一顿午点心,画屏叫她一噎说不出话来。 九红往屋里摆出筷子,沣哥儿吃了两只小饺一块玫瑰饼,回去九红就跟采薇骂起来:“往不过不说罢了,还真当自个儿把哥儿养得怎么好了,你看哥儿才来那个细瘦的样子,还是咱们给养肥了些,姐姐是没瞧见呢!” 采薇的性子比她更爆,听见就叉了腰:“你就没啐上去,干拿好处,银子落了袋连个响都听不着,哥儿来这许多日子,她一个铜子儿都没送过来,竟有脸说!” 四时衣裳玩物,自然是送到明沅这里了,可月钱,还是由着安姨娘去领,采薇几回说了同帐房说一声,都叫明沅给推了,何苦为了这些撒破脸皮。 “姑娘是大气了,旁人只当咱们好欺负呢,不计较不计较,倒蹬鼻子上脸!”采薇甩了帘子进去,思量着立时又要发月钱的,咬了唇儿:“谁也不许去说,我去帐房,看那一个还要不要脸了!” 颜连章意动了,纪氏却不会只打这一手牌,袁氏跟颜丽章两个瞒下大伯做这事,还不怕大伯自家挑中澄哥儿,他喜欢澄哥儿也不是一日两日,要不然也不会连三赶四的催,说起来一院子的腥臭,竟连外头人使过的妾,也拉进院子来。 嘴上说的风光霁月,一样不是把那几个都安置了,还没开花结果,能怨得着谁,大伯且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便是丈夫允了,也得看看大伯允不允。 她这里稳坐钓鱼台,官哥儿午睡了,自家靠在贵妃榻上,卷碧捏了白玉小锤给她锤腿儿,桌上摆着安远伯家送来的帖子,想着人去打听打听别家还有谁去,外头报说安姨娘来了。 纪氏一拧眉头,正恼她逾矩管教了明湘,虽点了头,也还是阖着眼,一手撑了头,一手搭在腿上,屋里焚着香,安姨娘见着声气就进来就先软了一半。 卷碧几个自家做着手里的事儿,等她说了:“给太太请安。”这才搁下活计:“安姨娘来了,赶紧看茶。” 纪氏不叫她坐,她便只得站着,安姨娘缩了肩,换作原来定然不敢开口,可到这时候却把心一横:“太太,四姑娘的病好了许多,我想着,是不是把三少爷挪回来。” ☆、第94章 葱酱烧排骨 安姨娘说得这一句,屋里一时静下来,纪氏半眯了眼睛睨她一眼,拿手托了头,靠在大红撒金枕头上,略抬抬手,卷碧放下玉锤,改给纪氏捏起胳膊来。 安姨娘得不着回应,屋里又没旁的人,卷碧更不搭理她,她窘红了一张脸,进不是退不得,等水晶帘儿响动一下,却是凝红给倒了茶进来。 纪氏轻轻出一口气儿,动动身子:“四丫头怎么病的,你心里知道,不说沣哥儿如今寄在你那儿是我瞧着你往日本分的面儿上,便是这回惹出这事来,沣哥儿挪不挪另说,四丫头却也能挪出来了。” 安姨娘膝盖一软,当场便站立不住,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趴倒在纪氏的贵妃榻前,叫凝红快手一扶拿了坐墩扶她坐下,她哪里敢坐,还似当初年轻轻进门的作通房的时候,跪到了榻脚上哀哀啜泣:“太太可怜我,四姑娘就是我的命根子!” 纪氏还是那付不咸不淡的模样,阖了眼睛还微微动一动头,怕把发髻压扁了,伸手拔了东珠钗儿,卷碧赶紧拿出帕子来给她包上,放到枕头边儿。 安姨娘拿手绢按着眼睛,想哭又不敢,咬了唇儿呜呜咽咽,纪氏冷哼一声:“这时节倒想起来哭了,明湘叫你养着是你的造化,别把福份耗尽了。” 安姨娘再没想着纪氏会出这话来,往常再怎么教训总归还给她留得三分面,这几句跟冷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她的脸色由红变白,跪直着身子,纪氏不叫起便不能起。 许久都不曾这样跪过了,她才进颜家的时候,纪氏确是喜欢她老实乖顺的,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掀帘打扇端汤抱脚,哪一件她不曾做过,这才抬举她起来,哪里知道姑妈把她买进来,竟是瞒了别个的,没一个知道她跟安姑姑是亲姑侄。 是她自个儿说漏了的,知道失言赶紧说是远房的,只沾着亲,所以才叫她作姑姑,底下人当她是攀亲,纪氏的眼睛却雪亮,晓得里头定有猫腻,却还待她如常,可老爷来的却少了,倒是张姨娘又得了宠爱。 这深宅好似半尺巷,人在里头贴着缝儿走,不得不吸着气踮着脚,她心里感念纪氏的大恩德,若不是纪氏赏下来那一匣子珠儿,她弟弟可不叫人剁了手,可她却不能离沣哥儿。 安姨娘跪着哭了这一通,算是把脸面都丢尽了,纪氏这儿事多,此时将近傍晚,人虽少了,也还是有丫头婆子来来回回,纪氏也不叫起,等她渐渐收了声,这才让卷碧扶她起来:“响锣不必重锤,你自个儿回去仔细思量。” 卷碧垂了脸送她到门口,画屏赶紧搭手过来扶着,安姨娘满面是泪,人只怔怔的,画屏赶紧抽了帕子给她抹泪,架着安姨娘的胳膊躲着人到廊下去了。 “姨娘怎的了?”画屏不必问也知道了,纪氏无一句高声,却叫安姨娘抖的似秋风落叶,指甲掐进手掌心,捂着脸又是一通落泪:“姨娘赶紧收了声,别叫人瞧见了。” 纪氏半点脸面也没给她留,她哭成这样,没给打水没给洗脸,往回的那一段路,安姨娘才真个明白什么叫失了脸面,来来往往那些个丫头婆子当着面问一声好,扭过身去就窍窍私语,背后也不知道多少指谪。 她回到院里搂了女儿痛哭一回,明湘素了一张脸,眼帘垂下来盯在地上,任安姨娘搂着,一面哭一面说:“若不为着你,我立时死也罢了。” 明湘嘴唇一动,一声也没吭,紧紧咬住牙根,反手按住了安姨娘的肩,她哭的更凶了,眼泪把女儿的衣裳沾湿了,薄衫粘乎乎的贴在身上。 “姑娘赶紧劝劝姨娘吧,姨娘可受了大委屈了。”画屏就立在帘子外头,虽没听见纪氏说话,却是眼看着安姨娘是怎么跪怎么求的。 明湘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娘抱了她,紧抓着不放,怕把她也给丢了,明湘的手腕生疼,却咬牙忍了,等安姨娘哭累了哭够了,画屏扶了她回东厢房里去。 明湘直直立起来,一把扯开衣裳带子,把身上这件寝衣脱下来扔到床脚,只穿着里头的小衣,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安姨娘去了正房的消息,没隔一会儿就传到明沅耳朵里,这回是小莲蓬先知道了,只隔了一堵墙,又有那许多丫头婆子瞧见了,还有什么瞒得住,既是哭着回去的,就是没得好,明沅松一口气儿,摸摸沣哥儿的头,叫丫头拿牛筋绳子做了根孩子用的百索来。 明沅自家天天都要跳的,采薇还半通不通的告诉过她,叫她不能用力蹦,说往后要不好的,明沅头一句没听懂,后来才明白了,她上学那会儿,一气好跳一百多个,也没有“不好”,一样玩耍,还带着沣哥儿跳,他倒真爱上了,自个儿就会数,高兴的时候跳二三十个,玩累了,就抛皮球。 一天三顿牛乳子吃着,总会一天天养的壮实的,沣哥儿还不会连跳百索,绳子甩到身前,两腿蹬地蹦过去,这便算是一下,跳一个就数一下,他跳一回百索,整个院子得绕一圈。 明沅坐在廊下给他做荷包,小莲蓬才走,巧月就来了,这回她谁也没客套,直直往明沅身边去,采薇才要说她一句不讲规矩,她已经拿手掩了口,往明沅耳朵边贴去。 明沅手上一紧,针尖儿刺进指甲缝,钻心似的痛,她不动声色的,拇指中指紧紧按住食指,指甲缝里沁出血色,巧月站直了身子:“姑姑说了,春日里的天就是孩儿脸,叫姑娘当心哥儿生病。” “知道了,告诉姑姑,我省得。”明沅把指尖儿含在口里,眼睛往沣哥儿身上一扫,几个丫头听见这话平常,就又给沣哥儿点起数来,他今儿跳得最多,在院子里跳了四十下,小脸通红,热的浑身出汗。 明沅抱了他进去换衣裳,才刚出汗,不好立时就洗澡,开了柜儿抽一条毛巾出来给他垫到背后,掖在衣裳里喂他水喝。 沣哥儿比划着百索,又想放风筝去,明沅拘了他:“歇得会儿。”晚饭的桌子倒早早送来了。 按理今儿该是去上房用饭的,可既厨房送来了,便是纪氏没吩咐,明沅想着才刚喜姑姑递来的话,咬了唇儿,沣哥儿喝了水肚里正涨,幸好天热菜凉的慢了,他吃了菘菜炒肉跟虾皮儿炒胡瓜,又啃了几块葱酱烧排骨,这才摸了圆肚皮往罗汉床上躺着,嘴里“呼哧呼哧”,一脸饕足模样。 明沅原是要他去院子里走动消食的,今天却特别宽容了他,夜里也不背书了,由着他在灯下玩,还同九红道:“今儿就不要守夜了,我来看着沣哥儿就是了。” 亲给他换了寝衣,看着他喝了水,放下帐子,沣哥儿缩在床里边,小人儿觉着大床里头也是一片天地了。 明沅侧身睡着,一手搭住沣哥儿的肩,思量得会开了口:“沣哥儿,隔房的婶娘,想把你抢了去,姐姐留不住你。” 沣哥儿瞪大了眼睛,扁了嘴儿不敢哭,抽抽着红了眼睛,明沅赶紧拍拍他:“我想了个好法子,只要沣哥儿装着生病,她怕你过给别个,就不敢把你抱走了。” 沣哥儿立时不抽了,他眨巴着眼睛点点头,爽快的道:“我装病!”明沅笑一笑,把他搂到怀里,额头上边香了他一口,沣哥儿张了短胳膊抱住明沅,把头拱在她怀里,没一会儿就睡得熟了。 明沅这才收了笑意,一双弯眉细细拧了起来,菱角唇叫一排白牙咬住了,黑夜里握住沣哥儿搭过来的小手,轻拍着他才有些肉的背,过继自然是好的,一时之痛换得往后的前程,可明沅从来没往那上头想过。 沣哥儿太小了,小的可人怜,若是这番得罪了纪氏把他过继,袁氏又能待他好多久呢?明沅是要称一声婶娘,可见着的回数十个指头都不满,她只知道那是个生得有些刻薄相的女人,每见她一回,她便又瘦一点,原来那张圆脸盘变得干且瘦,只抱着明琇能露了笑意来,拿精明的挑剔的目光看向屋里每个姑娘,便是对着明潼也毫不遮掩的样子。 袁氏总让明沅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见的回数也并不多,两个模样教养行事举止全不一样,可看起人来却是一样的,只一个露骨一个藏得深些罢了。 袁氏让明沅想起黄氏来,黄氏不也很多年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她待纪舜英不也掏心掏肺的过了四五年么,到有了亲生子了,前边的一切都是绊脚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嗣子过继了,便是再有儿子也不能承嗣,可要是嗣子死了呢?颜连章根本没把沣哥儿放在心里,若再惹怒了纪氏,她只需少管一点儿,沣哥儿的日子就好不了。 明沅不怕自己想多了,就怕有没想到的地方,那是一条崎岖路,怎么能让这么嫩的脚丫踩到刀尖上去。 沣哥儿刚来时睡得很是老实,缩成一个团儿,住的越久越是活泼起来,他窝在明沅怀里没一刻,脚一蹬,翻了个身,踢掉了被子,明沅给他盖起来,那条薄被单被他两下缠到肚子上,张着嘴巴打起呼噜。 明沅几乎一夜未能阖上眼儿,第二日起来,就叫沣哥儿别下床,沣哥儿还记着昨儿夜里的话,怕自个儿真个叫不识得的婶娘给抱走了,乖乖躺住了不动。 明沅也不急着起身,喝得一盏蜜水,穿了一身素衣裙,头发挽了个简单的螺儿,看着天色不晚了,这才一路急步往上房去。 明湘明洛两个已在给纪氏请安,颜连章昨儿回来晚了,这时候还没起,明潼抱了官哥儿,身旁是澄哥儿,三个人坐在罗汉床上,明洛见她进来,眨着眼儿抛眼色过去,明沅只作不见,哽着声音道:“太太,沣哥儿病了。” 纪氏原是坐着的,听见这话立起来,声音也高了:“这是怎的?” “怕是昨儿玩得出了汗,叫风一吹,今儿有些发热。”明沅满面急色:“喝了姜汤下去,我不敢自作主张,这才来告诉太太知道。” “拿了老爷的名帖,去请了孙圣手过来,你莫急,我跟你一道去看看。”琼珠捧了披帛过来,颜连章打里屋出来:“怎么?沣哥儿病了?”说得这一句,眉头先自皱了起来,过继的事儿就要定下来,怎么偏这时候病了。 “且还不知呢,我去瞧瞧再说。”纪氏说得这一句,颜连章便不再多说:“我今儿要看着树株下坑,这一批又有百来棵,顾不得家里头,你要取什么用什么,叫人去办就是。” 明潼才刚听见明沅说沣哥儿病了就是一挑眉头,等纪氏站起来高声问了,目光了然,这会儿头上的珠钗轻轻一声响,眼睛的余光自上往下重新打量明沅一回:“六妹妹莫急,春日里原就易感的,吃几帖药发散一回也就好了。” ☆、第95章 羌活汤 沣哥儿自然没病,不仅不曾病,脸蛋还红润有光,明沅去的时候吩咐了九红,叫她在里头看看沣哥儿,什么搽粉抹胭脂装病俱是胡说,拿手一抹全没了,又怎么装相。 她叫采菽在外头看着,见着纪氏领人自花廊里走过来了,就让九红用滚水浸过的毛巾子绞干了给沣哥儿盖在额头上,外头咳嗽一声,一勺子腌梅汁送进沣哥儿嘴里。 这么捂得一会,纪氏进来时,确是见着沣哥儿面颊通红,盖了被儿哼哼着喘大气,她拎了裙角迈到榻脚上,坐下拿手往额上一搭,倒真是高烧的模样。 心里暗暗吃惊,作不准这是真还是假,侧头往明沅身上一看,见一屋子丫头都满面急色,明沅更是探头张望,她心念一动,伸手到被里,摸着沣哥儿的手,竟也是热的,再去看他的舌苔,喉咙口一片烧红。 小人家行血最快,她却再想不着还有热巾子烫热这个法子,只当是真病了,还想着天意该是如此,可等孙圣手来了,却只道是身子有些弱,想是挑剔吃食,谷肉鱼蛋一并吃用养回来就好。 纪氏这才知道,发热原是装病!对着明沅另眼相看,见她面上一丝都不露的立在床边,搂了沣哥儿肩头轻轻拍他,嘴角一抿,心里暗叹,真是个机灵丫头,姐妹里头这个最小的,倒最出挑了。 对外自然不是这个说辞,她请的那个圣手,原是纪家的相熟的大夫,给纪老太太看了几十年的病了,央着他开了两剂药,还照着小儿风寒开出一张羌活汤药方子来,又拿了这个出去抓药,府里看池子的扫落叶的传菜的,一时之间无人不知。 头一个过来看他的,不是安姨娘也不是苏姨娘,却是隔了府的袁氏,颜连章还不及拒了,纪氏就把沣哥儿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阖府皆知。 袁氏急着过来一探,拎些糕点,跟着纪氏一道过来,明沅便把对着纪氏做的事儿,又做了一回,沣哥儿在床上躺得无聊,雕花床这样大,干脆在床上跳着玩,外头小丫头一咳嗽,明沅便道:“赶紧着,要抱你走的婶娘来了!” 沣哥儿虽小,却也明白在这后宅里头他是使不了性子的,姐姐比他大许多,可姐姐也不能由着性子做事,她一说,立时就躺进被子,额上还出得汗,再拿热巾子一捂,张了嘴儿喘上两口。 袁氏进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明沅端了碗,正给沣哥儿喂蜜水,边上还有一只药碗,里头还剩着一个底儿,满屋子的苦味儿。 她自然不会就这么信了,拿手摸了,孩子确是在发烧的,再看明沅满面急色,哪里想到这是作假,她还不死心,小孩子家家的,哪能没个头痛脑热,便是生病,发汗出来了就是。 又是糕又是糖,自来不曾抱过沣哥儿一回,今儿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还亲手掰分了一片儿莲子芡实糕给沣哥儿吃,见他咽下去半块笑道:“能吃就是要好了,再没事儿,二嫂也不必忧虑。” 那过继的事儿还照办,纪氏早知道没这么容易,只不成想她还上赶着想把这事儿作定,走的时候拿眼睛睨睨明沅,第二日夜里,便又说沣哥儿病得重了,竟吐起来了。 沣哥儿还是吃了苦头的,他害怕被抱走,假装吐,小人儿喉咙浅,呕得两声,真个吐了出来,明沅又急又怕,给他端来清水漱口,又让厨房炖梨汁,袁氏往后退得两步,怕叫脏东西溅在鞋面儿上,屋里头一股子酸味,她掩了鼻子出去,到这会儿才又信上三分。 再看沣哥儿的眼睛便不那么慈和了,还挑剔起了纪氏来:“二嫂也太放心了些,六丫头才多大点的人,便叫她照看弟弟,有个什么她还能作得主了?” 纪氏吃这一记半点也不气,满面焦虑神色:“我也愁呢,可我屋里哪一个也不中用,她哪里是一个人看着,除了养娘,还有我身边嬷嬷呢,再不成,且得我来守着了。” 纪氏嘴里那两个不中用的,哭着来看了沣哥儿,苏姨娘呜呜咽咽一坐下就急着又是摸手又是摸脚,张罗了要去外头买膏药给沣哥儿贴肚脐,她生孩子遭了罪,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走了这许多路来看孩子,沣哥儿眼睛瞬一瞬,伸手摸摸她的手掌心。 安姨娘哭的肺肠寸断,当着沣哥儿的面哭说“怎么这样没福……”叫画屏扯了袖子,这时候倒看出亲不亲生的区别来,沣哥懵懵懂懂的,这两个全叫纪氏皱了眉头打发出去。 袁氏一肚皮火没处发,气的扯坏了一条帕子,回去就同颜丽章说:“我看,她是成心的,偏不叫咱们如愿!”可沣哥儿确是生病,阖府皆知的,还能作假不成,小香洲都快成了药铺了,没走近呢,就先闻着药味儿了。 沣哥儿反反复复的发热,袁氏天天来看,先一天好了,后一天又热起来,折腾得三四日,她心里怕起来,莫不是出痘,要是真的出痘,治不治得好,看的却不是大夫的医术好不好了,而阎王爷肯不肯放人,袁氏再不敢亲自过来,只叫身边的丫头两边来回的跑。 沣哥儿叫拘在屋里几日,越是看袁氏那里来人,越是害怕,夜里一遍又一遍的问明沅:“我不走罢。” 他问一次,明沅就答一次:“沣哥儿乖,沣哥儿不走,咱们一点也不说出去。”他小小的人儿,原是不懂事胡乱说话的年纪,却把这条记得牢牢的:“不跟人说,我只跟姐姐说,再不告诉别人了。” 小脑袋靠着明沅,两只手紧紧攥住明沅的手指,恨不得钻进薄被里头,连头带脚遮的严严实实的:“我再不叫她们知道!” 明沅只盼这事儿赶紧过去,一天不过继,她跟沣哥儿两个一天没有安生日子过,苏姨娘月子还没做完,已经满天神佛的在拜了,一双眼睛自早到晚没有干的时候,肿的核桃一样,小莲蓬也急的不行,明沅偏不能跟她们说实话,就是她屋里头,也只有九红采菽两个晓得内情。 纪氏见着火侯差不多,扯了颜连章:“沣哥儿病成这样子,还谈什么过继,且别再拖着了,连澄哥儿心里也不舒坦。”颜连章半点没起疑心,是亲姐姐看着,还有差错不成,他把头一点:“罢了,也只得是澄哥儿了。” 颜连章好容易在家一日,去拜见大伯,把过继的事儿一说,颜丽章还说要沣哥儿,叫颜家大伯拿拐杖一下打在膝盖上,嘴里虽不好说那短命的话,可心里确是这么想的。 以他来看自然是澄哥儿最好,这个年纪已经养住了,又要考童生试,眼看着就能长成,说不得再挨上个四五年就能说下媳妇来,他这身子也还能有四世同堂的一天。 颜家大伯是一早就中意了澄哥儿的,这回更没什么好犹豫,颜丽章推三阻四的,他一个孝子压上来,又不好骂颜丽章绝后,可那满屋子的妾,确是一个都没身孕,自家提起笔来写下文书,连纪氏开口讨的五百亩水田也一亩地都没还价,全写在文书上归了澄哥儿。 澄心书斋的匾额挂到了北府里,他还糊涂着,还想着纪氏说的那句“娘不逼你”,心里知道那样最好,能把情份留得更长些,可又止不住的害怕,等纪氏告诉他的时候,事情已经落定了。 他已经成了大房的子孙,纪氏心里衬意,等瞧见澄哥儿的脸,就又辛酸起来,面上却还在笑:“你今儿先去瞧瞧,过继不是小事,得开祠堂的。” 话是这样说,可打今儿起,澄哥儿便不能再叫纪氏作娘了,他立在那儿,手作了拳头,冲着纪氏一拜,最后叫了一句:“我知道了,娘。”叫的纪氏眼泪涟涟,扭过脸去,拿帕子捂了口不作声。 等到了北府,袁氏寒着一张脸立在右首边,颜丽章脸上倒还好看,却也不如意,颜家大伯一声咳嗽,招手唤他:“澄哥儿过来。” 澄哥儿往前两步,走过去先了个大礼,嗫嚅着开口:“祖父。” 一句话叫的颜老太爷连连点头,摩挲了澄哥儿的手:“往后,你就跟祖父一个院子,咱们祖孙俩好好处。”他也不是傻子,袁氏的脸跟上了浆似的,他一句话把澄哥儿放到正院,这夫妻两个纵有小心思,也不敢使出来。 承嗣是大事,还有从江州赶过来的族人,澄哥儿住得几日,明沅便让沣哥儿的“病”好了起来,袁氏此时已经明白是叫纪氏当猴子耍了,可名份已经定,五百亩水田的文书还捏在她手里,别无它法可想。 没嗣子的时候盼着想,这会儿得了,倒又处处都不顺意来,她原来停了买人的,这会儿把家里的妾俱都提溜出来,把那进门三年以上的全提脚卖了出去,北边府里忽的就少了百来两银的开销,可没上好几日,她就又买了人进来。 这些个事明沅再不知道,她这儿得着纪氏赏赐的一面唐时镂花镜,那时候的镜子,如今也当不得镜子用了,虽还磨得光可鉴人,却是黄铜的,只背后纹的花鸟嵌的红宝,端得华贵。 自来赏首饰赏缎子是常有的,这回怎么赏了一面镜子下来,她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吃不准嫡母是什么意思,她这回虽没明说,可喜姑姑传下来的意思明沅却照着办了,不仅照着办了,还办得很好,怎么倒又送了这个过来,正衣冠还是明史实? 再绕着弯子想也是无用,事儿成了就行,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这面镂花镜搁到盒子里叫采菽仔细收起来,采菽捧了盒子欲言又止:“姑娘,既是太太赏的,很该摆出来才是。” 这儿确是有镜子能去邪照妖的说法,可也没人无端端的就挂面铜镜在门框上,明沅不及细想,九红一阵见似的奔进来:“姑娘,采薇姐姐跟安姨娘院里的画屏,打起来了!” ☆、第96章 血燕粥 明沅屋里头人口简单,虽是自个儿单开了一个院子,住的却不是正堂,也没比着栖月院落月阁那样正经的院落配置起人手来。 采薇采茵是大丫头,采菽采苓是二等的,九红是屋里头三等的,还有看门的婆子洒扫的丫头松枝儿,这两个只在院子里头,从不往屋里来,连着下房的屋子都没住满。 等沣哥儿抱来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养娘一个茯苓,是明沅给推了,打的旗号是等明湘病好,不过几日的功夫,她这头又不是没人手,对付几日也就罢了。 明湘的病好了,沣哥儿却没再抱回去,那些个丫头先时没进院门,这会儿也迈不进来了,明沅倒宁愿人少些,一屋子九个人专只侍候她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够的。 因着人少,活计也简单,明沅又不是个小气的,丫头们领着月钱不说,寻常还常有东西赏下来,连看门的婆子跟洒扫的小丫头子都知道六姑娘最宽和,不说打骂训斥,到吃什么应时当令的东西,不独大丫头们有得分,院子里头也能得着。 小香洲里只不添人,松枝儿的妹妹桃枝,便一直想到小香洲里来当差,采薇嘴上答应着,报给明沅她却摇头:“乐姑姑不给添人,咱们也不必先挑起这话来。” 她叫采薇管着屋子,为的就是采薇是外头买来的,没甚个弯弯绕绕的关系,也不必看了谁的情面办事儿,她又一向是个爆脾气,别个来请来托,当面就给回了。 采薇脾气差着些,却也自来没砸过事,还有点子义气,一院子里头的,她俱肯相帮,小丫头想尝个鲜往厨房要些个点心,不打明沅的名号出去,说是采薇要的,她也自来不生气。 明沅听见九红回报就皱了眉头:“这是怎的了?怎么竟跟画屏起争执?” 九红咬了嘴唇:“今儿帐房里头发月钱,栖月院里那份不知怎么着就派到咱们房里了,采薇姐姐一气儿拿了,叫画屏赶上来嚷了两声……” 明沅听了九红的,反而抿了嘴儿,脸上气的带出笑来:“赶紧说实话,还同我遮掩起来了,那可是八两银子,铜钱好换满箱子,她就这样领了来,帐房里派月钱的能做下这糊涂事儿?” 九红不意明沅一句就给拆穿了,她跌跌腿儿:“原也是的,好好个哥儿,又不是没月银领的,非叫姑娘养的,姑娘自个儿的月钱才多少,餐餐加菜,也得亏得姑娘往日里积攒的多,若不然,哥儿也没酪吃了。” 单加个点心果子不过三五十文钱,却架不住积少成多,一两银子如今倒涨了些,好换上一千二百文,点心尽吃且够了,可乳子却价贵,进春天这东西存放不易,就更贵了,这些个还不曾算上大菜。 沣哥儿除了衣裳旁的俱叫安姨娘拿了去,加餐的钱可不是明沅摸出来的,明沅的钱匣子就在床底下,除开每月破些铜钱使,余下的都成块成块的锁在箱子里,沣哥来了不过三四个月,都已经往帐房里换过两回银子了。 这事儿明洛也说过,沣哥儿除了月例还有份例,那些个绸缎绫罗可是拿出去就能换钞的,如今一亩下等的才多少银子,这些个拿出去,安家只怕也置起了院子,买下奴仆来了。 明沅是想着花钱买安心,钱照给,只别来闹腾就是,她这里也尽够用了,原来还要补贴苏姨娘,如今她缓过气来,生了个女儿,再小也是主子,生下来就拿起了份例,纪氏还赏了银两,倒比明沅这里要宽裕了。 苏姨娘知道沣哥儿没钱得的,一意想帮补女儿,说沣哥儿一个哥儿往后破钞的地方更多,几回拿了钱来,还是明沅给推了。 如今还挨得,等沣哥儿大些,身边再添小厮,又要在外头打点,用钱的地方只有更多的,所幸他还小,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画屏为着这八两银可不得跟采薇争起来,想必嘴里也没什么好话,这后头的事儿也不必问了,采薇哪里忍得下这样的气,两个在帐房里就争,画屏仗着自个儿年纪大些,又是家生子腰杆硬,一把扯了采薇的头发。 采薇哪里肯吃这个亏,两个又是抓又是找,撒了一地的铜钱,不独明沅这里知道了,连着纪氏的上房也知道了。 明沅额角一跳一跳的头痛,才刚平静下来,偏又闹这个,她吸一口气,九红见她脸色难看,帮着采薇求情:“采薇姐姐是有错儿,却是一片心都为着姑娘,姑娘好歹帮她求两句罢。” 自然要求的,可想不伤皮毛就回来,却得花些力气:“你可瞧清楚了,确是画屏先动的手?” 九红赶紧点头:“是是是,是她先动的手,采薇姐姐一句话把她堵上了,她气忿不过,伸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呢,打得好响,一屋子人都听见了的。” 明沅沉吟一会,立起来往镜台前照一照,她这儿是没有在穿衣镜子的,这东西价贵,连姨娘们屋里都无,只有纪氏的上房才有一抬,站远了细照,见无不妥,指了九红:“叫采菽去寻喜姑姑,太太那儿过不多时也要知道的。” 明沅穿戴一向平常,既不似明湘过份素了,也不似明洛十分花销,身上这件衣裳还是去岁春天做的,扣在身上显得有些小了,花色倒还相宜,披上一条撒花披帛,再除掉一根宝石顶的花钗,簪上明蓁分送的那枝红花,一路往帐房去了。 主子们不该理会得这些事,未出阁的姑娘们是娇客,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铜钱都不摸的,明沅扶着九红一路到得帐房,见着一地儿是东西,撞倒了的交椅,摔烂的匣子,一众丫头原都在看热闹的,见着主子来了,赶紧都躲了。 采薇画屏两个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着便宜,这会儿已经叫高升家的拿住了,见着明沅来只当是要求情的,却见她满面寒霜,先骂了采薇一句:“往日里纵着你,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她一句一骂,采薇先自一阵委屈,再去看高平家的,她原坐着,这会儿立起来,便是再得脸的媳妇子,也还是下人。 明沅也不往上首去坐,只往右边第一张椅子坐下,拿眼儿睨睨采薇,见她头发叫抓松了一把,额上叫刮出一条红痕来,裙上红扑扑的沾了灰,面上还一付气愤不过的模样,明沅心里一定看向高平家的:“这事儿,依着嬷嬷看,可要报给太太知道?” 高平家的拿眼一打量她,掖着手笑了:“对不住姑娘了,这可不是寻常事,太太治家一向严的,闹得这样,可瞒不住呢。” “这个点儿,太太午睡才起,这些个糟心事往跟前去,心绪也好,可嬷嬷说的在理,我自家带着这个丫头,去跟太太请罪,是我疏忽了管教她了。”高平家的不意她这般好说话,今儿这月钱总归发不得了,也就跟着一处往上房去。 纪氏果然才刚起身,脸上还带了睡意,松松挽了个家常髻,小厨房里才刚热得的糖水燕窝送到跟前,正拿了玻璃碗盛血燕,才吃得一口,就听琼珠说了这事。 纪氏眉头微动,心中一动,六丫头递了枕头过来,教了沣哥儿装病躲过继,这便算是投了诚,也算的没白养她一场,如今可是假借这事儿,想把沣哥儿的月钱也领了? 帘子一响,明沅叠着手走了进来,见着纪氏便先蹲了个礼,斯斯艾艾张不开口,纪氏笑一笑:“这是怎么着了?可是有甚事要说?” 纪氏手里端着的燕窝还是她给挑的毛,眼晴一溜,瞧出明沅这一身儿还是去岁的衣裳,只这条披帛是新裁的,再想想沣哥儿身上多出多少东西,粗略算个数儿也知道是她那儿的月例不够使了,平姑姑来报支出,一笔笔记得清楚,除开上房正院,也只小香洲里花销最多。 能忍得这些时候,想是真个不凑手了,安姨娘抱了沣哥儿去养是她给的,才刚抱过去时确也是劳心劳力,可这人便是架不日久见人心的,但凡聪明些个,常送些衣裳吃食,都是小物,能花几个钱,却不是把大头给留住了,偏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得,也无怪底下丫头都要闹了。 明沅开口就是先请罪:“原是我没管教好下边人,竟这样闹起来,太太别气动了身子,该怎么罚怎么罚了就是。” 纪氏心里不论这回是谁错,都预备轻轻放过了,不独放过,还得给六丫头体面,伸手过去把她拉到身边:“怎么是你的过错,底下人淘气也是有的,我管着偌大一个家,下边哪一天不磨磨牙,也全是我的过错不成?”说着拍拍她的手,又把高平媳妇叫了来。 采薇想着作弄人,又怕给明沅惹事儿,火性虽大,也不是全无脑子,领月钱的时候便说是捎手给拿着,顺路送过去,高平媳妇自然回报上去。 上一回还伞是采薇去的,话里话外刺了两句,两边原就不对付,如今采薇不占理了,画屏自然要闹,当时吵嚷嚷的,许多话也不好回报上来,高平媳妇看着明沅挨着纪氏坐着,立时把经过减了又减又道:“原也是我不该,竟记差了,把三少爷那一份也算到了六姑娘这里。” 明沅才刚帮着纪氏做了这样一件大事,纪氏怎么着也看在这上头恕上一恕,也不必自个儿去问,廊下站着的丫头根本没能进屋,挥手叫来了喜姑姑,不独罚了月钱,一挥手叫明沅领了沣哥儿的月例:“你也不必推,既住在小香洲了,吃用等物也一应你这头出的,没的叫你苛克了自个儿。” 两个丫头挑事儿,一并罚了三个月的月钱,把画屏发回安姨娘院子里,安姨娘知道那八两银子飞了去,抖着嘴唇白了脸儿,还不敢高声骂,在喉咙口咽声咽气:“说起来是骨肉至亲了,断送了弟弟的前程倒给自己脸上贴金,怪不得敢这么闹,原是太太惯着她呢。” 一面说又一面哭起来:“你好容易得着一个兄弟,我还想着往后能捎手帮你一把,结亲也好,嫁妆也好,总能比旁个好上些,哪里知道六丫头这狼性,喝自己亲弟弟的血呢。” 明湘坐在窗前描花,听得她一径儿哭,手一抖,画了半日的富贵牡丹图一笔污了去,抬起脸来,远远看着安姨娘,她上回说了那话,安姨娘一句都不曾听进去,这时也不再说,晓得跟明沅的情份也算到了头,扔了笔道:“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便是三个院子一条心,想把沣哥儿送过去,太太不许,就能成了?” 她这话越发清冷,安姨娘叫她一噎,虽知道她说的是正理,可也止不住的把错处都推到明沅身上:“不论成不成,总归要推一把,可你看看她做了甚,往常我说她惯会讨人欢心,你且不信,同我硬顶着来,如今看看,你跟五丫头,哪一个还能比得她去!” 明湘看着那张污了的牡丹图,垂着头不抬起来,安姨娘还有啜泣:“这回子可好,脸面都叫她丢尽了!” 明湘便这么听着她哭,一句话都不再说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一口气,安姨娘还止不住话头,她原来并不多话的,沣哥儿来便说的多,也做的多,才多少日子,怎么就全变了一番模样呢? “要不,你去同沅丫头说说,叫她饶一半银子出来?”安姨娘心疼沣哥儿,更心疼的却是银子,家里弟弟不成器,帮补多少都没个够,头先那个媳妇没了,这许多年耽误下来都不曾再成亲,前儿才说瞧中了一家闺女,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的聘钱,还要办喜事,置东西,她这儿还真没这多了。 明湘不听倒罢了,一听之下,转头冷笑:“去说什么,求她把沣哥儿那八两银子分一半,只当是可怜我了?” 安姨娘叫这句一噎,抬起脸来怔怔的看着女儿,明湘又是一抹冷笑:“姨娘要脸,我就不要脸了?为着一月八两银子,可要我去下跪求她?” ☆、第97章 炙蛤蜊 明沅坐在罗汉床上,背着窗瞧不清楚面目,采薇原来趾高气扬,太太心里还是六姑娘更重些的,闹这么一场,确是罚得月钱了,可也半儿没吃亏,连月钱都自帐房领了来了,哥儿还怎么好算是养在栖月院里。 她路上且还小心着,进了院门再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也顾不得头发散乱衣裳沾灰,见着采茵出来迎她,一声脆笑:“这回子可好,哥儿就算归了咱们姑娘了!” 二少爷过继了,后院里头只有两个男娃,一个就是官哥儿,一个就是沣哥儿,上房嫡子不能比,可也只那一个少爷了,虽这会儿还小,往后读书作官作不得准儿,到外头领了庶务似三老爷似的,那六姑娘的前程也差不了了。 她是有兄弟的,天生腰杆子就硬!采薇原去上房领罚时还缩着肩,她不怕挨罚,却怕纪氏把沣哥儿还回去,心里后悔,眼泪一串串落下来,等知道只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差点儿在上房门口就笑出来。 她兀自不知,还吱吱喳喳说着好处:“姑娘以后银钱也凑手了,哥儿也是定下名分来了,再不怕她来争!” 明沅知道采薇是一心为她,可却差点儿闹了事来,若不是纪氏念着她的好,沣哥儿何去何从还不一定呢! “你可知道错了!”明沅沉着声儿发问,采薇那点兴头立时消散了,她呆怔一会儿,还是九红扯她的袖子:“采薇姐姐真是,你可不知道咱们姑娘出多少力气呢。” 情分是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此时为着采薇,把纪氏欠的最大的情面用掉了,往后再有事儿可怎么说呢,九红都明白的道理,采薇却没明白,她还满心以为纪氏是喜欢明沅才偏帮着的。 “这事儿也太险了些,何苦跟她动这个气,咱们又不是过不下去了,瞧在太太眼里,只怕是我想要那八两银子呢!”明沅叹一口气儿,指指水盆边的巾子,九红去绞了毛巾递给采薇擦脸。 采薇接过去便又落起泪来:“我只气不过,咱们姑娘劳心劳力的,偏她得着好处。”她拿巾子倒不是擦脸而是擦泪了,明沅也知道她的心意,可这办法也太蠢了些,她看看采薇:“确也是她先打的你,九红,拿镜子来,给她上些药,脸上留了伤疤,往后可怎么好。” 采薇听见她说往后,先自笑了起来,多大的人儿就操心起这个来,脸上还带着泪呢,倒又笑起来,拿毛巾按了额头:“下手真重,我不过刺了她两句,她那指甲总有半寸长!” 可画屏也没讨着便宜,采薇专下黑手,看着不怎么,脱得衣裳一块块的青,安姨娘气的刮了她一眼,捏了帕子去纪氏房里请罪,顺道再说一说明沅。 哪里知道才进上房,就听见高安家的正在报:“庄头上送来二十对活鸡,二十对活鸭,一筐鸡蛋,总共十筐时令菜,还有一筐新鲜蛤蜊,说是给太太尝尝鲜儿。” 纪氏听着一点头:“她有心了,让厨房加菜,每院里加一道,大囡跟官哥儿同我一处吃,再赏一碗蛤蜊给六丫头去。” 安姨娘咬咬唇儿,把半篇话咽进去,老老实实请了罪,半个字儿都不敢多说,纪氏抬抬手放过了她:“你也不瞧瞧年纪,你是姨娘,那一个是姑娘,两个院子里的丫头打架,说谁的不是?自个儿回去掂量吧。” 院子里的人闻风而动,明洛就是头一个过来的,张姨娘死活不许她去栖月院,伸着指头点了她的脑门子:“你傻呀,这会儿太太偏着哪个还瞧不出来,要去也是去小香洲。” 她是想要趁热灶,过继这事儿同她再怎么也不相干,没儿子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倒不如老实起来,往后太太还能念个好,见女儿噘了嘴儿,心里也确是醋的。 怎么能不醋,可醋归醋,沅丫头跟自家女儿差着年纪呢,安姨娘叫太太冷落了,可就把她给显出来了,看着女儿不通的样子伸了指头又是一戳:“光长个儿不长脑子了,苏姨娘那会子这么个闹法,可伤着六丫头了?半点不曾有!真真好手段。” 明洛冲她翻翻眼睛:“姨娘说的恁般难听,什么手段不手段的,丫头打起来了,干六丫头什么事儿,再说不着呢。” “说你不长脑子,你但凡有她一点儿,我就给菩萨跪经烧高香,小时候看着机灵,越长越成空心的了。”张姨娘翻起眼睛来同女儿一模一样:“我说啊,太太心里,只怕三姑娘后头就是沅丫头了。” 明洛跺了脚:“我不听了,我到外头转一圈儿。” 张姨娘哎哟一声:“看你这付作怪的样子。”才要教训,明洛已经出了门,她在花廊上经过栖月院的时候脚步一顿,到底没进去,采桑跟在后头一路的劝:“才闹完了,姑娘远着些吧。” 明洛进了院子,见采薇拿毛巾子擦脸,一看皮都破了,倒抽一口气:“真个打起来了?怎么下手这样重的。” 明沅不欲同她说这些个,拉了她往西厢房坐下,采苓点上梅花香饼,又取了细巧茶果来,明洛歪在枕上,捏得一个茶果:“这回且好了,虽没过继,到底算是你着好了。” 明沅啜着了一口茶:“有什么好,院子里只怕都传遍了。”她叹一口气,明洛见她不似作假,咬了唇儿陪着小心:“真不是你叫采薇闹的?” 明沅叫她逗笑了:“真不是,沣哥儿病才好了,我老实还来不及呢,便什么惹了她去。”想想又是一声叹息,顺了哥情人嫂意,总归有一面落得个不是。 “我说呢,凭你这性子也争不起来。”咬得青白团子咽了一口清茶:“那你同明湘这个丫头,是不是,就不再好了?” 这两个姐姐,小时候是明湘懂事,可越是呆的长,越是喜欢起明洛来了,她那点心思全摆在脸上,一眼就看透了,明湘不说不动,问三声也不定答应一声,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可明沅却知道,安姨娘再不会在明湘的跟前饶人,也不知道说了几筐坏话去了。 她当着沣哥儿的面不是一样说了,孩子才多大,明湘更是她的亲生女,说起来再没了顾忌,她不说话,明洛就当她是认了,果子也吃不下了,摆到碟子上头,眉头拧起来:“那咱们,咱们三个,就不好了?” “她心里要没芥蒂,我再不提起来,若她不想,我也不会拿脸去贴。你同不同她好,干我什么事。”明沅伸手刮她的鼻尖,明洛松口气,脸上才刚露笑影,就又收了去:“到底不美,原来咱们什么事儿都是三个一起的,往后就不一起了。” 正说着,厨房那儿的小丫头子过来回:“今儿庄头上送来鲜蛤蜊,太太赏了一碗给姑娘,差我来问问,姑娘想怎么吃。” 蛤蜊是鲜货,摆久了就失了鲜味了,明沅还没说呢,明洛先拍了巴掌:“咱们炙蛤蜊吃罢,总归是吃烧豆腐配肉都不值当,平白失了鲜味儿,不如起锅子炙它,等它开口,里头那包汤才是真鲜呢。” “偏你会吃,我这儿得了,你那儿定也得了,让你姨娘一个吃饭?”明洛呶呶嘴儿不应,明沅便道:“你听见了,去吩咐了吧。”九红摸得十几个钱给她,再叫配上一碟子芫荽,再调得好姜醋来。 “吃这个须得配了酒,拿那淡些的来,你这儿算是喜事了,咱们也贺一贺。”明洛馋酒,寻着个由头就要吃,明沅早就习惯了,听见她说,拿指头点点她:“想吃就吃,我这儿还少你一口酒了,叫采桑回去说一声便是。” “我不耐烦听她那些个话,我姨娘你是知道的,倒好不曾惹事儿。”明洛也没心思再吃团子了:“你这回可好了,是不是过得几日沣哥儿就要开笔?” 明沅点点头:“说是过得清明就开笔的,总算开始读书了,我心头一桩事,也算落了地。”明洛伸手拍拍她:“你心里有没有想着叫沣哥儿过继?” 纪氏许不许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儿了,这也没什么好瞒,明沅摇了头:“沣哥儿这样想,就好比树吧,他还是小枝条,院子里头那些小树,都得枝起杆起来依偎着才不叫长歪了,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又长成什么样儿?” 明洛听了半晌不说话,伸手摸了青白团子:“还是你明白,我竟没想着。”她咬得一口,又再看看明沅:“你倒不像我妹妹,比三姐姐,还像姐姐了。” 明潼捏了安远伯家送来的帖子皱了眉头,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来了,她抽了一张撒金笺来,小篆磨了墨,写了一封短信给文定侯,信是写给郑辰的,那一日之后两个就相互通信,明潼想问一问,她去不去。 想了会儿,又停了笔,起身去寻纪氏,家里总还要办宴的,抽了郑辰的信看,说是清明时节常往栖霞山去踏青,算着日子也将要到了,自回来了还曾出去过,倒不如就觑着这个空,往栖霞山去。 既认准了,就得有的放矢,若文定侯世子样样得看,也就罢了,若不得看,也好再寻,到下一回选秀,可没两年的功夫了。 明潼开了口,纪氏自然应了:“出去舒散一回也好,我问问你大伯家三叔家去是不去,顶好是能带着澄哥儿去。”还未开祠堂,可澄哥儿却已经是别家人了,这头要请就得请一家子,不能单单叫了他一个来。 明潼知道纪氏心里还是难受的,挽了母亲的手:“娘别想了,澄哥儿就住在伯祖父的院子里,还有哪个敢弄鬼,他也大了,便有什么难道不会回来告状,也不过就隔一个花园子。” 纪氏扯出一个笑来,想到澄哥儿便出一口气:“但愿他能好了,你也知道,你三婶娘这人……便往后有花宴了,也得她来相看。” “娘急甚,还有伯祖父在呢,咱们作不得主,伯祖父总能作主,到时让爹去疏通,伯祖父自然能定下来。”纪氏是怕颜老太爷活不了那么长,可明潼却知道他是个长寿的,真个四世同堂。 纪氏更急着早些给澄哥儿定下来,趁着伯父在时就先订亲,到时候也退不得,颜丽章又无官位,靠什么退,真给澄哥儿定下好亲事,她也算对得起这个孩子了。 既这么着,便不急着给她写信,明潼心里头列了个单子,金陵城里还有哪几家这时候瞧着不差,又能安然挨到下一朝的,思量了半日,也只记得那些个后起之秀,只这会儿俱都不够看,是捡了漏蹿上来的。 那个文定侯家的郑衍,也不知道什么模样儿,什么性情。 ☆、第98章 雪片糖拌青精 柳拖金线,花绽云霞,寒食三日金陵城郊攘攘熙熙,车马人轿往来不绝,民人携妻带子飘纸祭奠,豪门呼朋引伴赏春踏青。 明沅一大早便起来预备,为着这一日的游春,纪氏早早叫庄头上扫干净房舍,先二日已经驱车赶马呼奴引婢到城郊住下。 明沅自来到这里,日日看的都是同一片景色,花园子费几代人之功,造的确是精巧,山石框景四时花木,处处可赏处处可玩,确总有看腻的一日。 纪氏一说要往栖霞山踏青去,院子里立时就炸开了锅,如今出门一趟并不容易,几个院子点的人头,须得先配人过去扫尘,铺床铺被,再点上香先熏屋子。纪氏的上房不论,余下的人明湘明洛一辆车,明沅跟沣哥儿配一辆车。 采薇才在纪氏那儿挂了号的,她自个也知道不能去,采茵是大丫头,采薇不去便是她了,余下的人里,明沅把九红釆菽采苓都带上了,九红采茵两个跟着车,一车里还坐着玉屏丝兰,明沅还特意吩咐:“可别同那两个争起来,也不过几日功夫,便是偏西的也没什么。” 采茵立时应了:“知道姑娘不愿同人争的,先叫她们挑了就是,我多带些香,再多拿些薄荷粉,里头铺设好了,三两日的,姑娘将就些个。” 明沅冲她笑着点点头,又看采苓采菽两个:“晓得你们一般出门不易的,我这儿又还有个沣哥儿,少了人怎么侍候,已是回了太太多带两个人的,赶紧着预备起来。” 明沅说得这话,一屋子丫头俱都乐起来了,只采薇咬了唇,自个也知别无它法,同九红说定了,有个好吃好玩的都要记着她,把热闹记在心上,一字不差的同她说。 丫头们点着指头数日子,把春日里新发的衣裳都捡出来预备着,脂粉头油满屋子香气,沣哥儿也是一般模样,女儿家是首饰衣裳,他拎着明沅给他淘换来的风筝打转,不住问着甚时候出去玩。 仰了小脸,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圆脸蛋儿红润润:“二哥哥教我背诗的!”背的是寒食诗,甚个清明时节雨纷纷,甚个春城无处不飞花,甚个梨花风起正清明,原先生教他的,这会儿轮着他来教给沣哥儿。 自知道要出去,日日都背一首新的给明沅听,一个院子都能听见他清亮稚气的声音,连茯苓松枝都会背了,他说上一句,这两个就好接下一句,沣哥儿越发背的有味,缠了澄哥儿把他肚里的寒食诗掏个精光。 长到这样大了,一回门都没出过,明沅看他这样高兴,又理了染毛彩键回旋陀螺出来给他带上:“好容易出去一回,过得清明就要开笔了,算是疏散疏散。” “去的三日总的带的四身衣裳,把今岁做的俱都带了吧。”采薇人不能去,便十分操心起明沅来:“那些个首饰也得捡一捡,一家子姑娘都去的,咱们也不能太素了。” 明沅在穿衣打扮上还真不挑掦,只因着底子好,穿素显的出,穿艳压的住,几个姐妹里,明潼自不必说,越是艳越是端庄大气,明湘便得走淡雅的路子,明洛须得穿玫瑰绛紫方添得艳色。 “我的倒必带那许多,也不必择那颜色重的,首饰轻巧些,你看着办便是。”明沅吩咐得这一句,又道:“把太太赏的那对金花带上。” “这也太薄了些,四姑娘不说,五姑娘那儿怕是只差三姑娘一头的。”有这样的热闹明洛怎么会不凑趣儿,明沅笑一笑:“她惯是如此的,我不须那些个,素便素些罢了,倒是沣哥儿该多带得些,他最好出汗的,替换多些总比没的换要强。” 采薇应了声是,到底还是理得一箱子衣裳首饰玩物,把明沅新作的春裳全收拾进去,又看着婆子抬出去,自个儿立在阶下盯着装车。 几个姑娘坐车登轿,不过十几里路,倒仿佛换了个世界。这回几个姨娘都不跟着,明洛跟明湘一个院子,同明沅沣哥儿只隔一个天井,明湘好些时候不曾见面,沣哥有些陌生,叫明沅推一把,这才问她:“四姐姐,你病好了?” 明湘点了头不说话,明洛知道两边有些芥蒂,挽了明湘的胳膊:“车上可瞧见那些个人,有担了担子卖柳芽的,倒有些馋了,等会儿我要吃柳芽拌豆腐。” “我吃野鸡肉!”沣哥儿馋肉吃,说起来差点儿咽唾沫,叫明沅刮了鼻子:“馋猫样儿,昨儿还不够吃?” 明湘待沣哥儿原就淡,她早知道安姨娘抱他过来是为甚,先还想着往后有靠,倒得后来却当是摇钱树了。 安姨娘时常规劝,说沣哥儿以后能帮衬着她,得如今就待他好,养住了就是刀也砍不断的。但凡明湘做了甚,安姨娘便是一句夸赞“这么着才好。”越听越是腻味,原来想的也都淡了。 小人儿最会分辨真情假意,稚子跟前一时假了容易,天长日久他怎么不知,再有一个明沅时常去看,带了他玩闹,做针动线,他心里也向着亲姐姐了。 “就在庄上,野鸡鸭子也不难得,叫下面送来就是,今儿算是我作东道!”明洛出来时张姨娘给了一个荷包,就怕女儿在外头不凑手,她先挑头,明沅也应一声:“这倒好,拟个食单子,等去踏青时叫预备下。” 寒食是吃冷食的,点心小菜俱都早早预备好的,庄上鸡鸭鱼虾都不缺,可得做了摆放的住,还得是青精饭冷点心。 明洛明沅两个商量起吃食来,明湘也不站着听,先往屋子里去,叫彩屏收拾起衣裳箱子,明洛才还说的兴兴头头的,一转眼不见了明湘,扁扁嘴儿,抬眼看看明沅,还得帮着她说话:“四姐姐想必是累了,她在来的车上就一直阖着眼儿呢。” 出来玩原就高兴,明洛在车里捏着团扇子掩住脸,一门心思就想着瞧瞧外头的街景,一年能看得几回,她想掀帘儿,那边明湘坐着不动,去推她罢,她也不动,还是彩屏笑:“咱们姑娘想是夜里没睡好,这会儿车一颠人倒困起来了。” 明洛鼓了嘴儿,掀起一个角来,自家看起来了,没个人在身边吱喳怎么似出来赏春的,车柜里的小屉摆了糖果点心,明湘碰都不碰,明洛吃了个棰子酥,一车儿没车,她也恹恹的,好容易到了地方,也不急着去屋里了,扯了明沅的袖子往她屋里去。 挥了手让采桑去理东西,自个儿坐到明沅屋中,见着向阳窗边有株垂丝海棠,正开的盛,枝条撑了满窗,伸手出去摘了一枝:“这个到好,我还带了个小银瓶来,插在里头正好的。” 床上的罗幔是早一天就铺好的,九红早铺了床,垂下香袋香球压着帐子,一屋子花香味儿,沣哥儿哪里还呆得住,急赶着出去玩,他来的时候才睡了的,别个都不得闲,明沅就叫九红跟采苓两个瞧着他,不许他去水边,又叫他小心叫蜂给蜇了去。 沣哥儿一走,明洛才舒一口气:“出来玩的,偏她不高兴,真是没趣儿,便她们不好,也是她们的事儿,咱们好咱们的不就成了。” 换作是她再不理姨娘说甚么,张姨娘是自小唠叨惯了的,无一日不说嘴,全听了她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明洛翻翻眼儿:“咱们原来多好,如今也七零八散的了。” “又混说了,四姐姐是累了,你这么想着才真会七零八散。”明沅也不去说那些败兴的话,只笑一笑又说起了吃食来:“我特特跟厨房要了两罐子雪花洋糖的,拿这上拌了青精饭吃,便是冷食也好用的。” 自打她起意要留下沣哥儿,便知道跟安姨娘那一房再不能好,安姨娘的心思她看的清楚,不说这会儿以父为天,便说现代也照样有生剥活削了自家,得着一文钱一寸布都恨不得补贴了娘家的,再不能放着沣哥儿给她当肥羊。 “那你气不气?”明洛觑着她的脸色,见她不似作伪又叹一声:“换成是我姨娘,只怕要拼命的。”那可是五百两银子!这点子钱能做多少事,低等的田地,一亩也不过一两银子。 “又混说了,她难道不曾带大了沣哥儿?再不许提这些!”明湘远了她,她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更何况想让安姨娘高兴,赔上沣哥儿绝无可能,既然怎么都好不了了,也不必两边都难受。 明洛吐吐舌头,把这话头截住了:“你明儿穿什么?你说咱们到外去会不会碰见熟人?”她同程家姐儿相好,便想着这头能不能碰见,寒食总归要出来踏青,说不定就遇上了。 “那我哪儿知道,听说是拿锦幛围起来玩的,你要穿那高底鞋子怕不能出去,我都想好了,总归如今还不大,头发梳两个双环,穿是素些,说不准还能瞧瞧外头。”这时节便没那许多拘束了,女人家还能戴了帏帽跑马的,也只在寒食这几日,若不然便要叫人看成妓子了。 “你恁般坏,我可没带衣裳,俱是拖泥裙儿,这可怎办?”明洛轻掐她一下,明沅便笑:“得啦,你从我的里头挑一身便是。” 明洛真个挑了一身回去,还告诉了明湘,带了仆从不定还能骑马,明湘出来了还带着一只针线箩儿,安姨娘叫她作了贴补开销,她正扎了一半儿:“你们乐吧,我只坐着便成。” 明洛无法,自家试了裙儿,还道:“我姨娘说,北边的贵女还能穿骑装的,咱们要是能穿也好了。”女人家也能骑马,虽少却总引人艳羡,明湘不答她的话,她说得两句自个儿也没趣味了,反身又往明沅屋里去。 沣哥儿拿着风筝出去玩,庄头上还有几个小孩子,这会儿也没有尊卑之分,见着他那只彩蝶大风筝,俱都围笼过来,打头一个最大,告诉他何处开阔,沣哥儿跑得满身是汗,一会儿就喘住了,还是别个放起来,这才交到他手里。 九红最机灵,这些个小娃拿了赏钱也无用,她跑回来拿得一袋果子糖脆,让沣哥儿抓出来分给他们,这下更高兴了,抓得满把点心往嘴里塞。 这庄上还算是收成好的,也没几个能顿顿吃上肉,更不必提这样精巧的果子了,沣哥儿乐呵呵的分了一圈儿,那打头的还说:“你明儿来不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你,捞白鱼逮麻雀去。” 没肉吃,这些个都是肉,小鱼只长得到一指长,捞得满满一篓子,用面拖了下锅炸,只这东西费油,至多只串起来烤,烤得焦脆焦脆的,一口咬下去满嘴香。 沣哥儿自跟蝉衣玉版两个玩过,就爱跟男孩子玩了,他听着有趣儿点头答应了,九红跟采苓两个却怕他上山下水的磕破了,苦劝他不住,回来告诉了明沅。 “也不只哪个告诉哥儿的,说前头预备了马,哥儿闹着要骑马了,那马倌说,这是给三姑娘备下的。”采苓急的不成,那马虽不高,可哥儿才多大,要骑上去可再没别个能拦了。 明沅却一顿,看向明洛,诧异道:“三姐姐会骑马?” ☆、第99章 桃花鱼(图) 明洛听见骑马光是艳羡,咬了唇儿想着自个儿要是能骑才好,听见明沅这么说,也跟着一怔,拿手挠了脸,偏头道:“倒没听说过,三姐姐竟是会骑马的,我要能骑也好了。” 在她心里明潼会什么都不稀奇,她们才刚读女四书的时候,明潼已经会看帐理家了,一个才学步,一个倒会跑了,当中差的这许多,明洛打小就知道这个姐姐是极厉害的,这会儿听说她会骑马,也半点都不惊异。 明沅把这事儿压到后头,让采苓哄了沣哥儿回来,告诉他明儿再看跑马,得先理得衣裳,预备着夜里用饭了。 沣哥儿果然听话回来了,还摘了许多花枝条,一簇簇的金黄色小花长满在绿枝上,编成花环挂在屋里,一室的春意,明洛急急回去寻一双衬脚的鞋子,裙子能穿了明沅的,鞋子可怎么着。 她的脚寸同明湘相差不多,想去问她借一双罢,又觉得她这一向一直阴阳怪气儿,说不得就要碰个软钉,可出来玩几年也才这一回,穿着高底鞋儿还怎么走动,她急着回去借鞋子,同明沅约定好了,夜里一道用饭。 沣哥儿玩得浑身冒汗,到了屋里一阴凉,打了两个小喷嚏,明沅嘴上答应了明洛,扯过毛巾给他垫到背后,又让采茵调了蜜水来,沣哥儿“咕咚咕咚”喝尽了,出一声气儿扒着明沅告诉她才刚放了风筝:“柱子说溪里的小鱼可好吃,要是拿油炸了,就更好吃的。” 一脸馋相,眼睛闪亮亮的看着明沅,明沅“扑哧”一声笑了,拍了他的背:“好,夜里咱们就吃炸小鱼,采苓,你使些钱叫庄头下人捞个一篓子来,各房都分一些。” 白鱼已经到了最肥的时候了,山泉涤过的,拿蛋液面糊一裹,炸的金黄喷香,送上来时连官哥儿都要吃,纪氏先尝了一个,冲明沅点点头:“倒叫你想着了,吃口确是不错,往日庄上竟没人送上来。” 这鱼叫桃花鱼,也只桃花开的这十几日里有,庄上人自己捞了当肉菜吃的,寻思着送上去还不够塞牙缝的,便自来无人送,如今纪氏吃着好,下边人晓得能换钱,哪里会不殷勤。 因着这鱼吃桃花瓣,白里头又带些淡红色,同溪水里捞出来的小虾子一道上桌,一个是炸的,一个是拿油爆过,指甲大小的虾米,用油一爆连皮也好一道吃,沣哥儿嚼得有味,只这东西嚼起来不雅,当着纪氏只沾一沾筷子。 明洛且喜又见着一样当酒的菜,只桌上没得酒,想好了等回去夜里就要一坛子来,就拿这个下酒,一面抿唇儿一面冲明沅瞬瞬眼睛。 官哥儿一个吃了一碟子小炸鱼,这鱼的骨头细,炸成透酥,嚼两口就咽下去,又没鱼刺儿,很适合小娃儿食用,纪氏见着儿子喜欢,侧头笑晏晏道:“明儿就到外头去了,你们姐妹想着怎么乐了没有。” 无非是荡千秋放风筝,这会儿荡秋千,不是坐着,而是立着,两条腿分立着踩住踏脚,后头有人拖,荡起来衣裙飘飘,落下去时裙儿却贴着腿,闺阁中才可玩耍,再不能当着人玩,这条不行,便只有放风筝了。 明潼一笑:“往常听澄哥儿说骑马如何有趣,我想着庄上也养得马匹的,倒想试一试。”她一说话,余下几个都顿住了,只官哥儿沣哥儿两个还你一勺我一勺的吃小虾。 纪氏听见只略皱一皱眉头:“你想玩那个,倒也不是不成的,该早些说才好,也没个善骑的在边上瞧着。”纪氏倒不奇怪,小娘子习骑术,虽如今愈发少了,可原来却成风气,纪老太太那会儿,宗女中骑马也是寻常,过得这几十年,倒渐渐消退,女儿家只识刺绣了。 “庄头上既养着,自然有人骑,挑一匹矮些人便是。”时人好武的已不多,好骑射的却不少,金陵城郊的庄子上也都蓄养着马匹,圣人是爱此道的,下官哪有不从,因着以武立国,圣祖皇帝那会儿,有一大长公主最爱此道,她的骑射功夫了得,能挽弓射箭的,这位大长公主便是嫁给了圣祖皇帝时的文定侯。 其时崇尚武道,传了几代渐渐湮灭,可那些个公侯伯家里,总也教导子孙不忘乃祖之风,蓄得马匹,不到穷的当裤子,再不会卖马。 明潼原是会骑马的,她的骑术在女流中也能数得上了,这个还是太子教她的,自个儿小跑上几圈并不吃力。 纪氏难得见着女儿贪玩,自然依她,还愁起来:“纵有人有马,却无骑装。”想得会儿点头:“你穿那阔裙,里头衬了马毛的长箍子的,把裙撑起来,倒也成的。” 南边已经时兴起了带着裙撑的裙子了,颜连章回来时给纪氏也置办了几件,穗州的绣活一向颜色艳丽花样大团,纪氏觉着太艳,一向不曾穿过,俱给了明潼。 明潼原就是这么打算的,上边是黑底元缎的绣花短衣,下边是桃花红色的撑裙,阔面马面裙,裙褶处用纸片金挑线,立住不觉得,举动由恍若流光,头发高高盘起来,旁的首饰俱不用,只插一只盘金丝嵌红宝的大金蝶钗儿,骑在马上可不引人注目。 明沅一听就明白明潼是安心要艳压姐妹们的,她自来不曾办过这样的事儿,家常的花宴,她也并不十分打扮,只穿些靛蓝雪青,她人压得艳色,大红真红茜红银红穿在她身上件件出挑,这会儿忽的穿起红来了,便是打得主意,定然是有因由的。 头一个懊恼的就是明洛,她知道要避了锋芒的,可她先想着穿桃红的,这会儿也没了法子,撤了桌儿回屋,连酒都吃不下了,把裙子还给明沅:“也穿不着了。” 明沅就笑:“她穿的是裙儿,你这件是上裳,有什么要紧的。”见着明洛怏怏不乐,伸手推她:“要么,你把这件拿走,我穿黄的就是了。”说的是明沅原来挑的那件,湖蓝色的,下面是妃红色的裙儿。 明洛一听微嘟了嘴儿:“那怎么成,原是你先挑的。”再看明沅笑着不则声,又去摇她的胳膊:“真个?你待我真好,我把我那朵粉叶片的花儿给你戴,同你那身黄衫儿,正相宜的。” 做衣裳的时候,单只明沅裁了鹅黄的料子,这颜色太轻太灵动,不是皮子雪白根本衬不起来。明潼嫌弃这个太轻挑,明湘是怕这料子经不得水,明洛却是显不出来,由着明沅做了,下边是件淡雪青色的裙子,腰间柳芽绿的腰封,穿在身上嫩生生似含苞的花骨朵。 两个换了裙子,再换得首饰,夜里回屋歇时,见着明湘还坐在床前熬针线,奇了一声:“多早晚了还做这些个,这是甚?” 说着趿了鞋子去看,明湘一掩,她却手快抽了过来,拎了带子更是诧异了:“怎么做起这个来了?”却是一件夏天用的腰封,这会儿离得还早,绢上头细密密扎了小花,上边一串下面一串,当中串了丝绦。 明湘捎手把东西放到绣箩里:“不过无事才做着玩的,睡罢。”她说得这一句,明洛恍然:“竟叫你做起这些来了!”她气的不行,直起身子就跺脚:“你就由着,由着她这么折腾你!起来,咱们告诉太太去!” 府里头做衣裳是有定例的,若要再多加几身,便跟明洛似的翻新花样儿,便得给针线上人银钱,这才能挑剔花样儿,便同厨房一般,定例的菜日日都有,想再吃得好些,却得自个儿花钱了。 绢纱布匹也一样发下来,安姨娘一向是存着换钱,间或扯上一身给女儿做衣裳,舍不得那工钱,可不就得自个儿做了。 明洛再不曾沾手过这些,鞋子小衣便罢了,这样的大件,府里养着绣娘,作甚不用,一年到头上房里的帐幔枕套都不知道要绣多少,手熟的很,闭着眼儿也能扎花,更何况是衣裳呢。 明湘吃这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绣房里的不知我的心意,还不如我自个做了,不过这些个小事,怎么就得闹到太太跟前去,是怕我们院里麻烦事儿还不够多?”说得这句便往床上去,歪倒了盖上被子,面朝墙里,咬住被角儿不出声。 明洛脸上通红,自家也觉得尴尬,那句要告诉太太去,便出不了口了,看着明湘这模样肚里千百句话出不来,叫气的噎住了,跺脚回去躺到床上,她原来再不知道安姨娘竟到了这份上,可她攒钱是干什么用? 明沅拍哄着沣哥儿,小家伙下午玩得尽兴,一上床还蹬腿挥手的比划,明沅拿手盖住他的眼睛,没一会儿就呼哧呼哧睡了,她想着家里几回宴请,怕是明潼已经要定下人家了。 明沅庆幸自个儿最小,前面有几个姐姐,纪氏一时还操心不到她身上来,隔着天井的屋子灯火灭了又亮起来,外头不一会有拍门声,竟是采桑,一脸尴尬:“咱们姑娘问,可能往这个屋来睡。” 明沅给沣哥儿盖严实了,披着衣裳起身,明洛气鼓鼓的进来,一把拉住她:“我可忍不了了,我得在这儿睡!” “这又是怎的了?难不成,四姐姐睡觉打呼磨牙。”她这一句也没能把明洛逗笑,她还唬了一张脸,啐一口:“好心当了驴肝肺,我快给她气死了。” 头发都散开了,脚上一双睡鞋,披了衣裳往罗汉床上一坐,唧唧咕咕把事儿说了:“我说要告诉太太去,她倒抢白我一通,呸!” 头一歪啐了一口,明沅拍拍她:“许是她真个想自个儿磨磨针,也不谁人都跟我似的懒怠针线,犯不着为着这个就生气。” 明洛这回连带着也气起明沅来了:“偏你要当和事佬,看我理不理她。” 嘴里说着不理,到第二日早上起来,却还把胭脂膏子送去给明湘用,她到底穿了明湘的鞋子呢,把自己不戴的几样首饰也给了明湘去挑,明沅看着她刮刮脸皮,明洛就脸红起来:“作甚,我这是大人有大量。” 栖霞山下临水的地方早早就围好了锦幛,里头铺了软毡毯子,摆了圆团锦垫,设了短案摆上吃食水酒,既可放纸灯又能飞风筝,还能跑得马匹。 明潼着意打扮了,眼睛点漆也似,眉画新月唇点丹砂,姐妹几个在她全叫压了下去,坐了车到山脚下,处处设得锦幛,明潼使了小厮去打听可有郑家可在。 明沅梳了双丫头,看着更显小了,纪氏一见就笑:“可见是个淘气的,去罢,叫人跟着,别走远了就是。” 大马看着漂亮,也洗涮过了,可再洗总归有味儿,何况还随走随拉,明沅远远看一眼,就是马尾巴一扫一团跟着下来,捂了口鼻就要走,明洛更是恶心的不行:“我再不想骑马了。”两个顺着水流去,明沅带了沣哥儿放风筝,又折得彩色莲花放往溪水里放,两边栽得白樱,开得一树粉白晶莹,叫风一吹,纷扬扬似落雪。 隔得岸正巧见着郑辰跟另一个女孩儿差了丫头去摘花枝,慢悠悠过来个少年,锦衣玉冠,眉目秀雅,施施喊了一声“妹妹”,郑辰见着明洛明沅两个正要喊呢,身后一阵脆笑。 明潼踏马而来,到得溪边一扯缰绳,头上的金蝶翅膀微微扇动,两枝长须上嵌得珍珠莹莹生光,她骑在马上侧脸一笑,红唇似火:“你也来了。” ☆、第100章 桃心蜜意团 她的头发高高盘起来,耳垂上一点流火似的红,这一笑艳极,不独郑辰瞧住了,郑辰身后的少年,手里拿来折得花枝,见着这一笑,立在原地怔怔出神,手一松,堆雪似的白樱簇簇落到衣裳上。 这一位就是明潼相中的人了,明沅咬咬唇角,他自然是生的很好,连着郑辰也生的美貌,可她没成想,明潼喜欢的竟是这么个文弱模样的人儿,明沅只当依着明潼的性子,该喜欢个硬挺大气的,再怎么着也不该生得这模样儿。 不对,她哪里见过郑辰的哥哥,明沅忽的恍然,哪里是看中了人,分明是瞧中的家世了,她一偏头见着明洛也盯着郑家的哥儿出神,赶紧扯一把她的袖子:“风筝,风筝放起来啦!” 明洛双颊微红,也不知是跑得泛红还是旁的,伸手去拨那荷花灯,目光却不住往那头扫过去,明沅一惊,该不是这就瞧上了罢,她一急,挡得明潼的路,纪氏头一个不答应,赶紧去拉了明洛的袖子:“才刚说有桃花酒吃,走得这一路咱们回去歇一歇。” 明洛兀自懵懂,嘴里唔唔应声,眼睛却还往那头溜,明沅索性立到她面前,挡了她的目光,指甲掐一掐明洛的手掌,她这才回过神来,好一阵的慌乱,明沅一手挽了她,一手又去牵沣哥儿:“帐子里头摆宴了,咱们去罢。” 沣哥儿还不曾放够风筝,却惦记着今儿有青精饭吃,寒食正日子不能吃热食,米饭拿青精草泡了自有一股芬芳香气,再拿雪片洋糖拌了,他能吃得一整碗,只因着糯米怕积食,不曾给他多吃。 沣哥儿扯了风筝一声欢笑:“我还吃炸小鱼儿。”明沅连声应他,就盼着赶紧走远些,她实是让梅季明那事儿给闹怕了,再来一回,明洛却不是明湘那个性子,吃了委屈也肯往下咽,张姨娘只怕会把事儿闹糟。 明洛这会儿比刚才脸还更红些,她觑一觑明沅,咬了唇儿满面羞意,一路往回去,还侧了脸把目光瞥过去。 明潼笑盈盈的看着郑辰:“我们家的围幛在那儿,你要不要来?”她执了马鞭子虚指一回,双手莹白如玉,横在胸前,下巴翘起来,那少年原是惊讶,这会儿见明潼晕生双颊,又得意又骄傲的模样,徒自心热起来。 郑辰咯咯一笑:“我倒不知你还会骑马的。”郑家的女儿,往上数两代,女红不会做不打紧,马却是一定得会骑的,破落到这份上了,郑辰也一样会骑马,她见着这马便技痒起来:“我没带骑装,要是带了,同你赛上一程也是好的。” 立时就把跟在她身边那个给晾到了一边儿,说着就要跟着走了,她哥哥急急一声:“妹妹,这是哪一家,你也得说明白了。” 明潼到这时候,才把目光溜过去,似是才知道他立在后头,也不拿正眼看他,挑挑眉毛嘴角噙上两分笑意,把头一歪:“这是又谁。” 郑辰便笑:“这是我哥哥,我同你说过的。”说着拎了裙子要踩着石头淌过溪水,一林子的鸟鸣,溪水泠泠淙淙响个不住,她的笑声也叫这泉水掩盖过去,拿袖儿掩一掩唇:“我哥哥骑术也好,你早告诉我,咱们便骑了马来了。” 明潼这一眼,倒似柳梢儿轻拂,点水般沾一沾就又收了回去,却含珠带露的打湿了郑衍的心,马蹄一动,她把背一直,头发上那只金蝶儿跟着晃一晃:“我哪儿知道你要来,走,跟我作耍去。” 她不再看了,郑衍的目光却收不回来,他往前两步,踩进溪边软泥里,玉色袍子沾得湿泥,一脚踩进水里,鞋子都湿了,明潼瞧在眼里“扑哧”一笑。 别个女儿家笑起来总掩了口,可她却不是,一笑得见齿似编贝,郑衍也怔怔跟着笑起来,郑辰不曾回头,原先跟在她身边的姑娘却咬了唇儿,叫一声:“三哥哥。” 明潼不动声色,伸手拉了郑辰:“咱们吃酒去。”笼住马头往回,声音遥遥传过来:“我竟不知道,你是行四的。” 这句一问,郑辰便把那姑娘的出身来历俱都说了,姑娘姓杨,也是老辈里的亲戚,算起来该是祖宗辈上的八拜之交,也一样没落下来,那演义里头的杨参军说的就是杨姑娘的祖宗。 先辈这么显赫,传过三代一代比一代破落,文定侯家还有几件产业,那家子却是什么都没了,腆了脸上门来说恩情,侯夫人是个要脸的,留下人来,供着食宿,郑辰却不满意:“也不知是哪一门子的亲戚呢,总归是打秋风的。” 明潼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她原怕两人有情,那便是夺人情郎,这事儿这辈子她再不会干了,便上辈子也没干成,太子喜欢她,实是同喜欢一只灵猫一只细狗没甚个差别,要紧的事还是只同太子妃说了。 她知道了原委,看着郑衍也不似对这位杨姑娘有情,只怕是杨姑娘单相思,她走投无路,投靠了侯府,再听些个传奇话本,只怕觉得两个有缘,明潼轻轻一笑,又是一个自作茧的。 带郑辰到帐中,估摸着不多时郑家就要来人了,她满斟了桃花酒跟郑辰对饮,里边姐妹已经吃起白鱼肉玉兰笋了,青白团子除青色白色,还拿桃花揉出汁来染得粉红,做得丸子大小,盛在小碟儿里分食。 明湘在纪氏跟前陪坐,便叫她出去,她也坐着不动,明洛邀了两回,也不再请了,这会儿她坐着吃酒,眼睛却不时去看郑辰,这么瞧着,她同她哥哥生的还真是像的。 明沅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小姑娘家头回见着外男,那个外男又确是生的好,一时起了绮思,等不得见便又抛到脑后去了,拉了她对饮,不一时就喝得面颊泛红,连着沣哥儿官哥儿两个都偷酒吃起来。 明潼料着果然不错,郑家真个来了人,还是送了攒盒儿来的,明潼听见是郑衍亲自送来,嘴角一勾,推了郑辰一下:“倒好了,怕咱们吃了你了。” 八样细巧果物,红殷殷的菱角,白糯糯的荸荠,金灿灿的香椽丝,绿莹莹的嫩柳芽儿,底下的更妙,切丝江瑶,蜜酿蝤蛑,酒浇琵琶虾跟清酱小松菌。 纪氏看着便先笑了:“不过来玩的,何必这般客气,倒扰了人了。” 明潼知道这是郑衍已经上了心的缘故,可这么点子功夫就能细备下这些来,除开心里叹这是侯府之家,又哂道,怪道文定侯夫人要讨个家财丰厚的儿媳妇回家去呢,统共还有多少产业,这么个花销法,撑着脸皮寅吃卯粮,不说卯粮,只怕亥粮都叫破费光了。 这么个花架子了,她还偏得钻营进去,只为着逃了那金笼子,心神一敛,举得金杯同郑辰一碰:“这小松菌这会儿倒还少见的,难为得来。” 不过八个小碟,分送一圈就没了,郑辰笑道:“这值得什么,咱们家的祭田靠着山的,里头好些个老松,底下俱是这些,一府人吃用不尽的,等会子叫我哥哥送两只松鸡来。” 文定侯家里也只余下这些不能变卖的产业了,索性这个不能卖,也因着不能卖,才能养活得后边这两代人。 原来祖上尚了公主,公主不给封地,这位大长公主却不一样,是跟着父亲母亲一路征战而来,硬生生进宫讨了一座山头,还就在金陵城外,就在那儿设了祭田,这么想着,倒真是一位目光深远的女中豪杰了。 丈夫在时一味忍让贤惠,丈夫一去立时雷霆手段,又能惠及子孙,似这般女子,却不能得着丈夫一心相待,到这会儿了,民间还有话本子演义故事,一径儿的说这位文定侯爷如何了得,相星卜算无一不会,可对这位大长公主独具慧眼识得穷途英俊困顿豪杰,却只一句草草提过。 靠她起家时自然是满怀恩义,到得发迹只想着今日富贵,不问从前根由,一房房的纳妾进府,那话本里头他就有三妻四妾,长公主竟也真能忍下心来抬成平妻,与公主平妻,等男人靠不住时,又落得如何下场? 郑辰开了话匣子,吃得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那林子里头除了松鸡还有鹿,春日里在外围打猎,割了鹿肉就烤着吃,香得很呢。”吃松果松菌长起来的鸡鹿怎么会不香。 郑辰也晓得自个儿身份尴尬,顶着侯府嫡女的名头,可前边嫁了两个姐姐,到她这儿婚事也再没有高过大姐的,自家的哥哥又还要聘人,家里牌子是老的,可也老的生了青苔,除了同新贵联姻,一样有个侯伯公名头的人家,是再不能想了。 她眼睛瞬瞬明潼,见着她衣饰华贵的模样,心里暗暗欣羡,她也只这几件出客衣裳,有的还是姐姐们留下来的,家里又要挑剔吃又要挑剔穿,早已经入不敷出,颜家旁的不说,银子,那可是海了去了。 盐道沾过手,市舶司又沾过手,听说家里还有海船,那是什么营生,有本事出得海的,可不是满载着金银回来的,连着城里都有颜家的洋货铺子,市面日新,这洋货可比本地货价贵又紧俏。 上回见着她是一套红宝,今儿又是另一套,元缎的衣裳片金的裙子,光是裙子上那几道皮金又是多少银两,她再是公侯嫡女,打落地也没穿戴过这些。 连哥哥都瞧中她的,母亲再不满意,哪儿还能挑这么好的去,她有意挨了明潼,知道哥可就在外头,扯了她道:“光坐着吃酒多没趣儿,咱们也出去骑马罢。” 明潼正中下怀,出得门去,郑衍还在帐外不曾走远,郑辰叫他一声,他回头就看见明潼一手执了鞭子看过来,脸上似笑非笑的,这么会儿功夫,他竟骑得马匹来了,上前来执礼一笑:“你们跑马,我在后头跟着就是了。” 明潼眼睛的余光睇过去,他便止不住的面红起来,郑辰咯咯一笑:“哪里就这么生疏了,你在我右边,她在我左边不就成了。” 纪氏点了人跟着明潼,左右全是仆妇,今儿确是不禁,倒没这许多规矩了,眼看着马去得远了,明洛掀了帘子望望外头,见着马背上的人儿,眼睛直直沾在上面拔不出来。 纪氏还笑:“五丫头可是想骑?你头回上马,能笼得住马头便好了,若真想学,在庄头上便是。” 明洛连连摆手:“我再不成的,不过白看一回罢了。”明沅紧紧盯住明洛,哄了她联句,还难得拉过明湘,把杯子往她手头送:“四姐姐也一道,人多才有意思。” 明湘大出意外,抬眼看看她,捏了杯沿儿应一声,真个联起句来,纪氏见她们得趣儿,摸了手上一只镯子当彩头,到联不下去了,看谁给得了去。 外头那三个,先还只骑了马走两步,到开阔处忍不住跑了起来,明潼先几步还成,越到后头越是吃力,她这些年不曾骑过,架势很能唬人,力道却不足,眼看着要歪倒,郑衍的手还没伸过来,先有一人纵骑到她身侧,二马并骑,一脚悬空了马蹬,斜了身子长手捞住缰绳,一把扯住了缰绳。 明潼原来并不怎么凶险,马跑得不快,她又还紧踩着马蹬呢,只腰上力气不够,看着摇摇晃晃,叫他一吓,捂了心口瞧过去,那人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第101章 酱鹌鹑腿 踏青归来明洛便恹恹的,纪氏摸出来的彩头叫明湘得了去,她原就是三姐妹里头作诗联句最有灵气的,她得了彩头,谁也没话说。 明洛却有些提不起心绪,往常玩闹起来最起劲的便是她,这会儿她恹了,别个俱没心思再玩,联得一回,就又坐下吃酒菜。 明湘不多话,明洛又存着心事,便只明沅一个享受一番水酒果点,吃得风鸡丝儿,再吃鹌鹑腿,做得蜜味儿的,就手拿着啃,纪氏见着了就笑:“你倒不似个姑娘家,倒像男儿郎了。” 官哥儿同沣哥儿两个凑趣,也一人拿了一只腿吮骨头,葡萄酒不过些许有些酒味,官哥儿不让尝,沣哥儿倒吃了两勺子,吐着舌头说酸,一个皱眉另一个跟着吐舌头。 官哥儿说要放风筝,沣哥儿便把自个带的那只给他,还告诉他怎么扯线,在他耳边吱吱喳喳,一会儿说要捞小鱼,一会儿说要编柳条环,两个娃儿脸上的笑便不曾断过。 看的纪氏也笑起来,执了玉壶玉杯倒一顷葡萄酒,拿白桃脯儿配酒吃,如今桃子还是时鲜的,未到盛时,甜味不足,只不过吃个新鲜吃个富贵罢了,她瞧着郑家送来那个攒盒儿里头有几样也是难得的,便叫人送一篓桃子去:“再送些酱鹌鹑腿去,也凑个细点盒,莫要挑了礼去。” 颜家这一匣子东西送了去,文定侯夫人抿了嘴角笑一笑,见着里头有鲜香螺醉雏鸡两样,一碗给了杨夫人,一碗给了杨姑娘,当了这两位的面,赏了那来送食盒的小厮半吊钱,杨夫人面上尴尬,杨姑娘更是垂了头直绞衣裳带子。 “我们家有松鸡,她们家有竹鸡,正好一道炖个锅子,去送了帖子,问问颜夫人可得空,既遇上了,两家一道吃个便饭罢了。”文定侯夫人执了杯子,丫头在后头给她剔下鹌鹑腿上的肉,拿银签子签上在面送到她手边。 这两位陪坐的,更是低了头不发一语,杨姑娘脸上烧得火红,眼眶都泛红起来,身子不住往后缩,把自己往里藏得更深些,她们母女俩是想来行祖上的约定的。 当日的杨参军同文定侯两个酒后多口定下婚约,可到文定侯过世,公主的儿子又怎么会作配一个参军的女儿,两家再不提那话头,如今隔得几代了,日子过不下去,倒把这个又想起来了。 文定侯夫人又怎么肯,俗话是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她儿子结亲,结的是有成助力的岳家,不说两家既无文书又无凭证,不过一句酒后一句戏言,就肖想她的儿子,这脸皮是连刀都切不进去了。 眼看着儿子就要相看,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破费些银子,赶了这母女两个走便是,给她些银子派了人送回家乡,再这么留着,不是祸患也成了祸患了。 文定侯夫人心头一哂,不说作妻,便是作妾也瞧不上眼,隔了代的攀亲戚,连三哥哥都叫出来了,如今是还小,等再大些,莫不是还要自荐枕席不成,她最见不得这个样儿,半路来投靠的亲戚便罢了,想占着坑儿不走,再不能够! 那姓杨的几回想往儿子跟前凑,倒好还有个闺女脑子活络,才往前靠,就晓得拉着她不许她走近,也还得看紧了才是,知子莫若母,他还确是有些怜香惜玉的心,叫别个挑唆了,岂不白费了一番功夫。 今儿儿子也很有些不对劲,回来的时候衣裳下摆湿了,鞋子也污了,跟着的小厮吱吱唔唔,他又是吩咐酒又是吩咐菜,还亲自去送,莫不是瞧中了颜家哪个丫头? 问明白了女儿是跟着颜家三姑娘去的,文定侯夫人心里便没那么满意,总归差了些,若是成王妃的亲妹妹,倒也算是跟皇家又沾上亲。 她自家也有自识之明的,都到这一代了,再想着尚公主郡主的,再不能够,她们也攀不上这样的亲,位上坐的都不是直系了,还能管这些个事儿,她自家也是个破落公府出来的,父母两边上头都没人,还能有什么法子,只好低头去亲近新贵。 文定侯夫人兀自骄矜,那边郑衍却急起来,打马上前,凑近了问道:“你可无事罢。”说着打量起了那个拉住马头的人,那人打了个呼哨,也不说认识明潼,把马缰绳交到她手里:“你这么骑可不对路子。”说着拿目光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嘴里啧啧两声:“想必没什么力气,还是不碰的好。” 明潼不欲理他,冲他道一声谢,扯了马头就要回去,郑衍急急跟上:“可是惊着了,要紧么?若是伤着,我那儿有好药。” 这一句才说完,那人骑马掠过去,甩手一抛,一个紫金瓶儿抛到了明潼怀里,两只手连缰绳都不扯,懒洋洋撑在后脑勺上。 明潼猝不及防接在手中,等他走远皱了眉头,郑衍看她不乐,还当是那人唐突,他下得马来:“我来牵着,你坐稳了就是。” 一路生怕颠着了她,他身边跟着的小厮几回要接过马绳,都叫他瞪走了:“你毛手毛脚,吓着人怎办。”亲自把明潼送到帐前。 郑辰这才赶了回来,纪氏赶紧谢过,既惊了马,那送帖子来吃饭的事就挪到了明日,也不再玩乐了,收了锦幛回庄头上去。 郑衍见她登车,还只呆望着,这下露了形迹,郑辰抿了嘴儿笑,纪氏遣人道谢,定下明儿派人去接,就在颜家庄上用饭,文定侯夫人应了,两边算是打上了交道。 一场踏春游便早早散了,明潼进得屋子,这才觉出大腿内火辣辣的痛,她关上门掀开裙儿一看,里头已是破了皮,赶紧叫小篆去备伤药。 云笺给她褪下衣裳,从袖子里滚出个瓶儿来,明潼见着便想起那人来,伸手接过,见着瓶身上绕得一圈儿麻纸,掀下来一看,上边写着两个飞扬的字“吴盟”,想是那人的姓名,明潼皱皱眉头,把那卷纸揉烂了扔到水盆里。 伸手拔开盖塞儿,往鼻端一嗅,一股子清香气味,她立时就认了出来,这是她上辈子学马是用过的药,太子特意着人寻访来的。 这下更琢磨不透这人是个什么来历,挥手让云笺打得水来,自家拿软巾子按了,等那火热消下去些,再抹上药,小小一瓶,一回就抹完了。 这药效奇佳,破这点子皮,明儿就好了,她躺在床上,把玩那只紫金瓶,连着塞盖儿都是翡翠的,原以为他是成王的侍卫,这么瞧着,倒又不像了。 可把肚里知道的那些人家翻出来过一回,没一家子姓吴,吴王倒是跟吴沾着边了,可吴王又不是姓吴的,单名也不是个“盟”字。 这人眉眼轻佻,几回见他,都无好事,明潼思量一回,怕是往后才跟着成王起势的,这会儿还是无名小卒,便是待她上了心,颜家也不会允,她伸手把那紫晶瓶儿扔到妆匣里头,盯着帐顶,明儿,明儿要怎么叫郑衍把勾儿咬死了。 明洛满肚心事,明沅只作不知,等她夜里溜了来要同睡,明沅便道:“统共才几天,你就留四姐姐一个?” 明洛咬咬唇儿,她这心思,还真不敢告诉明湘,红了脸摇头:“你最坏!”明沅看破她的小心思,只怕是一场少女烦恼,看着她这模样笑一笑,掀开被子,拍了拍床铺:“进来罢。” 明洛跳了脚钻进被窝里头,把头枕在软枕上,摸了一把头发,眼睛在黑夜里还发亮:“你说,他好不好看?” 明沅故作不知:“谁?这没头没尾的,你总得说个名字。” 明洛拉了被子伸出手捏住明沅的脸颊,拿脚蹬了明沅一下:“你这个臭丫头,你明明晓得我说的谁。” 明沅叹一口气:“你说郑家那个?有什么好看,我倒觉着大姐夫才好看。”明洛听见她这么答“吓”了一声,撑起头来,伸手过去,把掌心贴了她的额头:“也不曾烧啊,你这眼睛莫不是病了吧。” 她满心是郑衍,明沅只好问他:“那你觉得他哪儿好看?”还是个小少年,哪里就看得以后如何,明洛要真是为着这一眼栽进去,那才是糟糕,不说纪氏如何料理,只不理她,冷待着她,再有宴不许她出来,她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他头上的玉冠,身上的衣裳,还有腰上玉带,你瞧见没有,连鞋子的云头,用的都是金线!”明洛一样样比划起来,明沅听见了却“扑哧”一笑:“闹这半日,你是喜欢他的衣裳,虽是有制式的,却也不难得,叫你姨娘给你做就是了。” 明洛急了,探手就去挠明沅的胳肢窝,两个缠了会儿,把睡在里头的沣哥儿吵醒了,他捧着小脑袋抬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张了手就要姐姐抱,明沅赶紧抱他过来,头搁在她肩上,小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明洛吐吐舌头,看着明沅拍哄沣哥儿,抱着膝盖仔细一想,果然是的,连生的什么模样都记不真了,只知道他立在白樱树下,还有那扑面而来吹落的白花。 她不好意思直说,把身子一翻,背过脸去睡了,明沅把沣哥儿放平,自家也盖了被子,伸出指头点点明洛:“怎的?不说了?” 明洛越发堵起气来,等听见床里两个睡实了,她自个儿也睏起来,阖了眼儿,还是一天一地的白,只那人,还瞧不分明。 ☆、第102章 龙须牛肉 郑家来饮宴,一样是带了攒盒过来的,昨儿明潼夸了一句的清酱小松菌,这会儿带了一瓮儿来,郑辰还道:“这个佐粥配饭都是好的,等收了新鲜的,还给你送来。” 郑夫人今儿倒显得有几分殷勤了,昨儿母女两个同睡一床,郑辰把母亲劝得有几分意动,便是心里不满,这一个也强别个许多。 郑辰是十分属意明潼的,她见着明潼几回,捎手给她一个金跳脱,她不过夸了一句红宝好看,明潼又送了一只嵌红宝的开口镯子。 指甲盖大的一块宝石嵌在正中,两边素面的寸许的金镯面,打得薄薄的,单显出那块红宝来,郑辰虽推了不收,可却听见明潼笑:“这值得什么了,船跑到外头,咱们的茶叶丝绸,能换好些回来。” 可不是能换好些,跑了海船出去,到那些个地方瓷器丝绸俱是贵货,叫拿了宝石来换也是肯的,明潼呆过穗州,一半有着露富夸耀的心思一半儿确是实情:“便是七八品的官儿家眷,头上也戴这些个的,红的最易得着,蓝的绿的也容易,还有金钢石,只大件的好物,倒不易得了。” 指甲盖这样大的,竟还不算大,郑辰听她说的这话,回去捡了首饰匣子,确是少有见得人的,今儿也戴了珠花出来,只缠的一重重,戴在头上显眼,却哪里如明潼臂腕上那一付嵌了七宝的跳脱值钱。 她心里暗叹一口气,生在郑家,若是早上三代,许还能见识一回当日的富贵,可叹显赫一时,到如今也不过这般模样,只祖宅里头还能窥出些往日的富贵景象来。 郑家的后院里,有一个酒泉,文定侯一生爱写诗吃酒,说甚个斗酒诗百篇,一时是铁马冰河一时又成了小桥流水,他自家酒醒也要揉搓了去,后人还有收录诗集的,里头真有佳作,说是喝得好酒才能有好诗。 太祖便赏了他一个酒泉,还说天下酒曲尽归郑,郑家初时还真开得酒场,里头出的名品叫作千日醉,如今市井乡里只要卖酒,俱得挂个千日醉的幡儿,便是此间有好酒的意思了。 光是卖酒这一样便日进斗金,各色秤称,最大的那个总有二十两一锭的,那俱是用来称金子用的。 只他身死这酒方便也怢失了去,再也造不出那千日醉来,再往后一代连酒场都变卖了去,也只有御赐的千日醉三个字还留在郑家。 那酒泉里原是到自上往下倾一坛千日醉的,这酒倒将出来,满宅子都闻得香味儿,文定侯便在此间拿了酒爵吃酒,醉倒了就卧在大石上午睡。 便是他吃的酒也有几样讲究,甚翡翠杯配梨花酒,犀角杯配千日醉,古藤杯配百草酒,光是酒器便盛得一屋,当中这八件到如今还藏在宅中。 不独酒场,还有个船厂,造了战船出来,又兴练海军,便到此时圣祖封了他个文定侯,圣祖既无开拓疆土之心,他纵有一腔热血也无处可洒,这才办起酒场来了,日日大醉高卧,再不问朝堂事。 念着这点子往日荣耀没个头,明潼笑盈盈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口:“真个,那葡萄酒定得用夜光杯来配了。” 郑家那些个风流早就湮灭了,这会儿谈几桩掌故,都能叫母女两个面显喜色,若不是这么,杨家母女也不能在郑家住得这些时日,纪氏笑而不语,几个姐妹却听住了。 明潼一意凑趣儿,不独郑辰,便是隔桌坐着的郑衍,也是满怀骄意,因着隔得远,只设一座玻璃纱的屏风,明潼瞧不清他的脸色,可听他说起话来,那里头的自得又怎么能掩的住。 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她已经要十二岁了,再有两年不到的功夫,便是下一轮的选秀,不论父亲是不是同这个心思,她都不能进宫去,若不是选秀在即,她怎么也瞧不上这样的人。 明潼敛了性子,面上笑的温柔可亲,装着懵懂无知的问郑夫人:“我听说书的女先儿说过,连着咱们如今用的百味香也是郑家出的。” 郑夫人笑一笑:“哪儿有的事,原不过是祖上折腾出来的小物罢了。”百味香虽是小物,可闺阁之中哪个不用,原也有香膏香腻子擦手抹脸,这东西却是小小一片花瓣状,拿银镊子夹起来敷在面上,比那什么太真红玉膏七香嫩容散都更好用。 原是奉上去献给皇后的,只宫中会制,如今依旧难得,可有银两又有什么换不来的,郑辰听见这句咬咬唇儿,家里竟也没存下方子来,要用这些不得央了人去市面上换。 明沅怵然心惊,越是听越是不对劲儿,这却不是小说里头的桥段!她也看过几本种马小说,什么造酒造玻璃荡平倭寇四海一统,可那不过是小说家言,发的白日梦罢了,可她越听越是,心里一阵猜测,原来这郑家的祖上,竟是这么个来路! 其时有多盛,如今就有多么衰败,扒着这点荣光念念不忘,那些个玻璃烈酒半点也没存下来,还是由着老厂工复原出来,只烧得这玻璃再不似原来那么澄清透明了,郑家好处沾不着边儿,只余一个好听名头。 明沅满心疑窦,她原来就最小,坐在末位上,先还看着明洛不叫再失了魂儿去看人家的锦衣玉冠,后来便是越听越惊,怪不得到了这里这么久,些许事她听过,可有许多事却又不在谱上,原来是这个人让历史拐了一个弯。 明洛握了杯子斯斯文文的吃酒,小啜上一口,再拿筷子去挑碟子里的龙须牛肉吃,这道菜,便是纪氏专为着郑夫人预备的,她们家在蜀地,便是这个吃口,郑夫人才吃一筷子就笑:“这味儿倒是正宗的,外边馆子里头再治不出这个味儿来。” 招待她倒用起了黄牛肉,可见是有这个意思的,她看看自家的儿子,心里一叹,配这个,到底还是太委屈了些。 自家儿子伸长了脖子,眼睛恨不得透过玻璃纱,目光灼灼倒能把纱布烫出个洞来了,郑夫人再看明潼原来有的三分意动,也消了个干净,讨个媳妇回来,若把儿子给吃住了,往后哪里还有她这个婆婆立足的地儿。 可她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一样是新贵,似颜家这等家资丰厚的更好些,面上也不露出来,吃得这回酒,告辞的时候,郑辰笑盈盈道:“等回去我给你送帖子,我们家院后头的牡丹开了,要办牡丹宴的,你可一定得来。” 明潼应得一声:“这花儿我最喜欢,越是红越是好。” “那倒正好,有株一品丹砂,叫人剪了送来便是。”说这话的却是郑衍,他好容易搭上话头,眼见得明潼今儿梳了高髻,头上簪得大花,身上穿着桃花满地的襦裙,披了织金披帛,花丝累累垂垂,一直缀到额角,头一动就是一抹流火似的艳光,眼睛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郑夫人听得这句,只轻轻一笑:“又混说了,总得等宴过了,才好分送。” 纪氏宴上不曾说得话,彼此你来我往说的也不过是点心绣活,又叹些如今生计不易,底下的庄头出息都少了,到了这会儿才笑:“得啦,还没赏就先讨了花来了,我这儿倒有两盆绿玉,你自来瞧不眼的,换了红的罢了。”不软不硬的把郑夫人给顶了回去。 几个姐妹都拿扇子掩了脸,明洛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郑衍身上,明沅伸手掐她一把,她这才恍过神来,垂了眼睛不敢再看。 纪氏将人送到门口,回转来脸色便不好看,冲明潼点点头:“你跟我来。”又看看三个庶女:“你们且去吧,想吃什么吩咐了厨房就是。” 明湘一径儿往前走,把明洛明沅甩在后边,明沅才要问她,明洛自个儿就忍不住了,她缩了脖子左右一瞧,勾住明沅的手,把头凑到她耳朵边:“你看他是不是,长得不一样了。” 明沅“扑哧”一笑:“原是穿着白衣你才识得,换了衣裳连人都不识了?” 明洛挠了脸儿哧的一声笑:“总归我以后,也要找这样的。”她平日里听多了张姨娘说往后寻个什么样贴心贴意的人儿当夫婿,这会儿说起来半点也不羞。 明沅刮刮脸皮:“前头还有三姐姐四姐姐呢,你倒急起来了。”明洛不听则已,听了扁一下嘴儿:“三姐姐的就近在眼前了。” 到这会儿再觉不出来,也就不是明洛了,席上来问那番问话,明潼少有的温言软语,还有特意预备的黄牛肉,便是年节也不定吃得这道菜的:“我要还不知道,就真成傻子了。” 她不过是慕色,今儿不是那身锦衣玉冠了,后头又没栽着花树,郑衍身上那层光立时不见了,明洛觑着机会瞧了好几回,越看越是寻常,也不过就是靠了行头,连梅季明都比不过。 她还兀自羞涩,想着夜里梦见那人,原来当是郑衍,醒了还不敢告诉旁人,到宴上见了哪里是什么郑衍。 明沅拉了明洛的手:“这会儿知道了?”说着点点明洛的鼻尖:“咱们三个夜里一道用饭罢,就在一个院儿里,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明洛动动嘴巴,抿了唇儿不乐:“她自个儿转不过这个弯来,再说什么也无用。”难得说了句极明白的话。 “纵她心里不乐,事儿总是要说的,便亲姨娘,也太得寸进尺了些。”如今还小,往后岂不是要打嫁妆的心思:“她也未必就是恼了我们,这是她姨娘,心里不落忍总是有的。” “单她会不落忍,对着咱们倒不理不睬的,好了一场,有什么趣儿。”明洛还只鼓了嘴儿,气得一刻又叹口气:“罢了,倒难为她,真个捅到太太跟前,安姨娘没好果子吃,她也好不了。” 这些事休戚相关,拿着主子的钱贴补自个儿娘家,说是娘家,都是卖断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明洛又是叹息又是庆幸,得亏着自个儿姨娘是个没娘家的,打小出来弹唱讨生活,家在哪儿都记不真了,连姓都是虚的,只图个自身才是要紧。 “我受累为你请一回,她要再不应,我也没法子!”明洛点头应了,明沅带了沣哥儿去午睡,许了他午睡过后看人逮麻雀,沣哥儿乖乖趴在床上,盖着被子要睡了,忽的道:“姐姐,我一直同你好的。” 明沅正给他盖被,听见这一句回头,他已经迷迷蒙蒙阖上眼睛,嘴巴微张睡了过去,明沅心里一甜,和衣躺下去,一手枕着头,一手拍打沣哥儿的背,又一次庆幸过继这一步万幸不曾走错。 明潼落后一步进屋,纪氏把身边人都挥退下去,还没坐到罗汉床上,就伸手拉住女儿,满面殷切:“大囡,这家子绝非良配!” 作者有话要说: 明沅会一步步发现真相哒~~~ 啦啦啦 写种马男的下场好爽肿么破。 唔,我还欠一更~~~ ☆、第103章 清酱小松菌〔捉) 明潼自然知道郑家不是良配,花木瓜空好看,连一瓮儿松菌都值得急巴巴的炫耀,可她眼下确捡不出什么良配来,上辈子将将到要说明定人家的时候,宫里开始选秀女了,纪氏急急嘱咐一回就送进了宫,一迈进宫门,就再也出来过,一直到大姐姐当上了皇后。 她心里对良配的定义还很模糊,可她无人能问,好些回想问一问娘亲,爹爹是不是良配,可她知道,便在母亲心中,父亲也是绝不能算成良配的。 不是不坏就成了好,父亲算得不坏了,后宅里头小妾通房一只巴掌就能点过来,也自来没有抬着哪一房妾来打压母亲的时候,掌家权全交给母亲,连带着庄头上的出息洋货行的赚头,若看这些,恐怕也能算个良人。 可明潼自己却不想嫁这样的良人,她嫁过一回了,她是嫁而对方却是纳,太子的手自然也是松的,再没钱也缺不了后院里头女人的花销,平叛乱时,她们倒是苦过一阵儿,可这苦也不过是一日十几个菜改成一日七八个菜,把一天十斤的羊肉,改成一天三斤,便是这三斤,她哪里就吃得完了。 明潼自打进了宫,学的就是怎么守规矩,怎么当太子的妾,怎么和顺怎么同别的姐妹相处,她打心眼里痛恨这些,背地里已经剑拔弩张了,当着面还能和和气气不叫人挑出理来。 她忍了那许多时候,再也不想忍了。 太子确是知情识意了,待她也称得上一个好字儿,可他就是良配了?他也不过拿她当作灵猫细狗,喜欢她那样的性子,一只猫儿嘛,纵是亮起爪子来挠人,也是惹人喜欢的,可若挠了主人,便不那么美了。 大伯呢?大伯倒算是良人了,眼里心里再无第二个,明潼虽不想认,却也不得不认,纵大伯母身上那许多毛病,有一条却叫人艳羡,她同大伯两个,许真能跟那些个情词情诗里头说的,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还是到此时才思量起,自个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没多少时候了,郑家不是良配,余下那些还有谁家才是良配,如今无名的那些连人都不知在何处,有名头的那些,要么就是叫圣人清扫了,要么就是等成王上位之后清扫了。 她想不明白郑家是怎么留到最后的,文定侯爷在那几年也叫人拉出来作笺子,他家确是没留下什么实权,也无产业,可他家却有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到得如今瓦肆勾栏中还有《名将录》,说的就是开国功勋的故事,那里头郑家是从头至尾浓彩重墨的一笔。 成王那么个性子,竟忍下来了,除开文定侯爷叫活生生吓死,郑家一分一毫都没损伤,作了这家子,那些个公侯伯府宅,圣人的时候光了一半儿,成王上位又空了一半儿……她当着纪氏的面,长长出一口气。 纪氏拉了女儿的手:“我知你不愿进宫,可你如今这个年纪也选不上的,咱们慢慢择了好的便是。”女儿家结亲事,自来没有十全十美,月老也牵不得这样的红绳,四角俱全哪里易得,多是你混沌我糊涂,两个人彼此不说破,你情我愿的骗过一辈子,真正明白的,不肯糊涂的,那便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郑家倒也能算一门亲了,小姑子倒还好,眼浅的人有眼浅的好处,可这个婆母却实不是个好侍候的。 “那母亲说,甚样的人算是良人?”明潼轻轻一笑,抚了母亲的手:“我知道的母亲的心思,无非想让我寻一个婆婆慈和小姑友爱,丈夫又上进的人家。这样十全的难得,那便寻那寒门子,可寒门有几个得势不忘糟糠妻,越是叫人踩在泥里,发达了越是一付牛马嘴脸,多的就是陈世美薛平贵之流,要寻那父母不全的孤寡人,母亲心里可能过得去?” 不说孤寡人,便是寒门亦不可为,家里是出了王妃的,隔着房的嫡女嫁个寒门举子,说出去怎么不叫耻笑,纪氏看着女儿,怔了半晌才又出声:“我的大囡这样通透,怎么瞧不见那家子的坏处,这三个,哪一个都能反咬你一口。” 明潼知道不说明白绝计动不得纪氏的心,可此时又还一点苗头没有,更不必吐露出来让纪氏忧心,她咬了唇儿,到红云宴,也不过三个月的功夫了。 父亲这次宴办的极好,不独得了青眼,还得抽成一笔,家里的日子倒似迈上金砖道,先是跟着成王,到后来,又跟东宫属官混在一处,越是往上爬越是功利心重,只不知道他是不是曾把自个儿献给太子。 明潼既不肯定,自然不好说出这话来,握紧纪氏的手:“我实是叫选秀选的怕了,娘,我再进宫。”纪氏闻言便笑,想着女儿定是叫几年前那场选秀唬着了,又心疼她,哄着她:“再不去,纵不成,走走你大姐姐路子,让她托个请。” 沣哥儿午睡半个时辰明沅就把他拍起来,他软手软脚的趴在床褥上,醒过来动动眼睛珠子,都爬起来了又往下一倒,翻了个身抓住明沅的手:“姐姐,我跟你好。”说着还伸出手指头来。 明沅“扑哧”一声笑了,这么点大的人,倒精怪起来了,才刚梦做的那么香,这会儿又说起睡前的事来,她假作了样儿哄他玩:“好,我同你拉勾。” 沣哥儿这才意足,打个长哈欠,把头靠到枕头上,九红听见里头有声响了,进来送茶:“姑娘,厨房里头来问,夜里的宴办是不办了。” 到现在明洛那头还没回音,明沅披了衣裳坐起来:“你去问问四姑娘五姑娘。”说着喂沣哥儿喝水,九红却不走,觑了一眼沣哥儿道:“那边,听着似是争了两声。” 明沅一顿,连沣哥儿都听懂了,她点点头:“知道了,给哥儿穿衣裳,带他到外头玩一圈,别叫太阳晒着了。” 她拢了头发挽起来,套一件撒花禙子往明湘明洛的屋子里去,两人都坐在妆台前,谁也没说话,她打了帘子进去:“这是怎么着了,夜里吃酒的菜单子可还没列呢,给四姐姐要一个八宝鸭子给五姐姐要个桃花虾,还有什么要添的?” 明湘坐定了梳头,明洛扭头瞧过来:“你愿意请,别个还不愿意吃请呢,破费这些作甚,倒不如自个儿留着,裁衣作裳哪样不行。” 这话说的火气十足,明湘扭过脸去,明洛把手上的梳子一摔,跳起来就要出去,明沅却瞧出不对,往前两步,明湘正拿了帕子按住眼睛:“这是怎么的,好好的什么话不能说,倒把她惹得哭了。” 明洛张了口不知说甚好,听见明湘落泪,绞着帕子走过来,探头瞧一瞧她,明湘还要躲,她这下子全然不气了,摸了自个的帕子给她:“哭甚,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姨娘这么着,你就甘心受气,那是你哪一门子的亲戚,倒好意思说个舅字。” 原来是说了这个,明沅手搭到明湘肩上:“这事儿得你自个想通了,既出来玩的,便不想这些,只想咱们夜里玩什么。” 三个人便又回转来,明湘抹了泪,知道是自个儿无趣,也不再说旁的,明洛想说,叫明沅扯住了,三个还只如原来一般言谈,却到底不似过去那般热,明沅也不在意,争吵过后总有个磨合。 一边是生母姨娘,一边是嫡母庶妹,明湘怎么选都艰难,她又不是明洛这样粗疏的性子,压在心里,那委屈可不就越积越多:“要么,四姐姐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出来说不得就好了呢。” 明洛嗔她一眼:“你这又是个什么怪法子,净混说,哭给咱们看有什么的,哭给你姨娘看,我姨娘最吃这讨了,我要同她闹,她才能依我的。” 明湘垂了头,眼眶又是一红,咬了唇儿不开口,又是那付十句也问不出一句的模样,明沅使了个眼色,干脆把话扯开:“郑家送了松鸡来,说是今儿炖锅子的,太太那里没尝着,咱们也不好要,要么先拿竹鸡炖了山笋?” “这倒是最鲜不过,倒又能吃一碗饭了。”明沅摸了肚皮作怪样,明湘到底笑了一声出来,明洛跟着叹一声:“阿弥陀佛,总算开了颜了。” 厨房里真治了一桌子菜送上来,便又似原来一般,一面吃点心一边谈天,小姑娘家吵起来凶,好的也快,到夜里又碰了杯,明洛一口一只桃花虾:“下一个该轮着四姐姐了。” 可不是该轮到明湘,她近来抽起条来,原来是不长,看着只同明沅差不离,忽的拔高起来快同明洛一般了,原来的衣裳倒能穿,裙子俱都短了一尺,这才做起阔腰带,把裙子系下面些,盖住脚便不必裁新的。 明沅还拿起来看了一回:“这个倒好,赶明儿我也做两条,我那几条裙子颜色都不重,拿这个才压得住。” 明沅说要做,明洛也一道跟风,明湘脸上越发好看起来,连着沣哥儿才高兴了,他提了一串麻雀回来,听柱子说能吃,想叫厨房炸了来吃,明潼便笑:“寒食节呢,要吃三日冷食的,可忘了。” 他又抓了把谷米养起麻雀来,哪里知道这些小东西倒有气性,竟不肯喂食也不肯喝水,头一日还活蹦乱跳,后一日就缩在一处不大动弹了,沣哥儿急了,明沅作主牵了他的手往田地里去,就地放出去了。 沣哥儿没吃着炸麻雀却一样高兴,拍了巴掌笑,可那田间几个孩子,却拿起了网兜,冲那飞不动的麻雀扑过去,他们可没什么不升火的规矩,就在地里烧火烤了吃。 统共只出来三日,到第三日上,城里宅子传来消息,说是大姑娘有孕了。 ☆、第104章 奶皮烧饼 纪氏满面喜色:“这倒是桩大喜事了。”吩咐琼珠给来报信的赏了两吊钱作赏,转头就叫起明潼来:“咱们赶紧着家去,没成想这样快就要备贺礼了。” 明潼手上的桃花酥叫她捏碎了半边儿,全撒在衣服上,刹时之间脸色惨白,还强自镇定,立起来笑应一声:“知道了,我就这吩咐下边套车。” 匆匆说了这一句就往外去,叫暖风一吹,竟细密密的出一层冷汗,只觉得背脊后边一片湿意,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叫小篆一把扶住了:“姑娘怎么着了?可是着了风?” 天暖得跟夏日里似的,除开头一日还飘些牛毛细雨,后头一日比一日热了,便是这样的日子最易伤风,小篆关切的看看明潼,明潼却捏紧了袖子把手上的冷汗抹干净,摆摆手:“无事,你去吩咐下边套车,几个房里的东西留人下来收拾就是。” 小篆送了明潼回屋,扶她躺下,明潼盖了薄被还只觉得全身发冷,不该这么早,许多事她不记得了,因为不记得不敢妄动,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只看圆妙观中太子拜见张仙人就能知道了。 旁的她不记得,可她记着,大姐姐有了身孕的时候,成王已经在外边开了府,传到宫里头,各处都有送礼,她还问司绣坊要了金线,那时候她只是太子婕妤,按着份例并不该有那许多金线,可为着太子宠她,是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去为她讨要来的。 这些金线密密掐边,给大姐姐腹中的孩儿裁了一件小衣,可这件小衣还未做好送出去,彭远就谋反了。 怎么算日子都该往后再推,等她进了宫才是,明潼扶住额头,过得越久,这些细节越是淡,她心里只剩下对入宫的恐惧和对太子成王的忌惮,不经得这些,许还想不起来。 说是叛军一日夺三城,金陵城里人心惶惶,米价飞涨,连后宫之中都有好些日子没有北边来的奶乳子吃。 圣人还为着这个发过好大一场脾气,前边在打仗,他想的却是御膳房里连着几日就只上一回奶皮烧饼。 这些事原来于她不过浮光掠影,后宫里头女眷彼此之间说笑一回,还不得当着人说,到这会儿她却思量起来,既是无乳子食用,那就是从北边打起来的了。 原来太子不说,她就不问,前边摆出一付金甲铁卫的模样,后宫里再无人担心这个,不能到花园子里头乐,便关在宫室里乐,千秋风筝放不得,便打起叶子戏来,太子妃还查过一回赌局,罚了好几个宝林采女。 外头那些事,也只太子妃知道的多些,面上却不露出来,在她心里,这些个事加起来都没薛宝林要生孩子更紧要的。 明潼还有印象,大姐姐这胎,同薛宝林那胎是一道怀上的,只大姐姐生了女儿,薛宝林生了儿子,那么软和的太子妃,因着出身不高,被各路的母妃苛责,元贵妃更是拿她当作自家儿媳妇,想排揎一顿立时就能寻着由头。 哪里知道就是这样的太子妃,花不动水不响的,就把薛宝林治死了,孩子顺理成章的归给了嫡母看管。 太子也是很喜欢那个圆圆脸小兔子似的小姑娘的,可他知道薛宝林死了,也不过喝了一回酒,倒在床上嘴里呢喃的也还是外头战事如何。 那是明潼头一回听说,米价飞涨,各处都有逃难的,州府先是施粥放粮,后来拖的本地人也没得吃,干脆关着不开城门,那些个人就活活饿死在外头,饿殍遍野,一到春日又是瘟疫,太子竟还高兴,抓了她的手腕子问:“你说,这是不是圣人的寿数到头了。” 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狂热的模样让她生生打个冷颤,他说的是寿数,是帝王的寿数,说完这句便睡死过去,明潼惶惶然立着,也是这样的天儿,三四月里,枝头柳叶才刚出芽尖尖,窗户全开着,夜里的风也透着暖意,可却叫她出了一身冷汗。 明潼立即送信叫母亲赶紧往江州乡下去,便是要打进来,总是要先打到金陵城,直到听见大姐夫打了胜仗,形式翻转过来,一日一回的捷报送到御案前,这才定了心。 如今听说大姐姐怀孕怎不心惊,日子不对,是这胎没保住,还是又变化了。明潼才躺得一会儿,纪氏便来看她:“这是怎么的,才刚瞧着你不对,哪儿不舒坦了?” 明潼一笑:“像是绞了肠子,歇会儿便好了。” 她小时候也常常肠子绞痛,大了再不曾犯过,纪氏叹一回气,伸手给她按起肚皮来,一会儿重一会儿轻,明潼阖了眼,把头枕在纪氏的衣袖上,嚅嚅说道:“大姐姐才嫁过去一月有余,怎么这会儿就说有身孕了。” 纪氏笑了:“月份确是浅,倒心急了些,既是回来报了,想必是作了准的。”年少夫妻才刚成亲最易有身孕的,成王猛壮,明蓁又得他喜欢,有了身孕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明蓁年纪虽还小些,好好调理也能安稳,她拍拍女儿的额头:“可好些了?若不然,我们明儿再家去罢。” “今儿就走,这痛来的快去的也快的,娘不必顾着我,赶紧预备起礼盒才是,咱们是一家子亲戚,可不能落到人后。”梅氏这么巴巴的送了信来,只怕就等着她们回去的。 余下房里三个姑娘听见,俱都吃得一惊,明沅捂了口半日没回过神来,明蓁才只有十五岁,按着原来算也就是初三高一这么点大,就要生孩子了。 明湘明洛却不无艳羡:“大姐姐福气可真好,要是这胎是儿子,那就再不愁了的。”明沅听见这句一阵默然,听见怀胎只想着生子,却也知道这才是这时候的姑娘们心里想的,只要有了儿子,便是色衰爱驰,那也是有了立身的根本了,她在心里叹口气儿,咽下酸涩笑道:“那咱们送些什么好?” 怀了孕是大喜事,又是同姓的姐姐,便不是贵重物品也得送些礼的,药材宫里头定然不缺,吃食进不得宫门,宝石珠子也没比御制的更好,思想来去也只有衣裳了。 “大姐姐那儿贵重的东西多,咱们三个刮一层也没她能在宫里使还不落人眼的,要么,送她些小衣裳小鞋子。”明洛也是一般想的,她口最快,明沅一问,她就先说了。 本来吃食也进不了宫,后宫里头独一份就是元贵妃了,只她能说夜里想着生母给做的小菜,到了不吃就睡不下的地步。 圣人宠她,连着开了几道门,叫身边的王太监跑了内城里转了三个圈,总算凑够了开宫门的手谕,光是圣人的还不好使,三个都拿齐了,再往于家去,拍开大门,宣了手谕,等厨房烧起火来,天也快泛白了,第二日那菜才算呈上来。 为着这事儿,御史又吵个没完,还是上一回子听那赵夫人闲谈外人才知,明洛说了,明湘也跟着点头:“大姐姐什么没有,咱们倒不如仔细做一身小衣裳,取个好意头的纹样。” “几位姑娘,太太吩咐了今儿就要进城的,有什么随身的东西俱理了带走就是。”几个说的热络,卷碧进来蹲个礼知会这一声,她们三个方才散了,明洛打个哈欠:“这会儿好了,得在车上睡了。” 三个人这回挤了一辆车,明洛回去的时候哪里还睡得着,一路吱吱喳喳说动个不停,从明蓁的肚皮一直说到了大姐夫会不会抬妾。 说的明湘看她一眼:“赶紧别再往下说了,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得了呢。”说着靠着车壁,明洛转了眼珠儿:“有什么的,哪家子不是这样,皇家只怕更是如此了。” 明沅想到一脸宁静嘴角微翘的明蓁,皱紧了眉头,明洛说的也是实话,连外头富室都是如此了,更何况是天家,便是成王不想纳,只怕上面还要赏人下来。 一车人,便只有沣哥儿不动,他抱着柱子给他的小狗崽儿怎么也不肯放下来,巴巴的告诉明沅:“柱子家的狗一胎生了三只呢,这只叫黑背将军,他送给我的。” 他偷偷捧了来,把小狗藏到被子里,还是那被子一动一颤,才叫明沅发觉了,眼睛还没睁开的小东西,离了娘可怎么活,沣哥儿振振有词:“喂汤水好了,妹妹就喝汤水。” 苏姨娘奶水不足,养娘的奶小娃儿又不碰,奶糕子吃尽了,可不得喝粥米汤,明沅见他捧着狗儿不肯放,伸手轻轻摸它的头,小手指头翘翘的,摸着奶狗额头上的黑毛,把脸也跟着贴过去了:“它都不会站的,柱子说了,有了人味儿狗妈妈就不要它的,我抱过它了。” 一双大眼睛看的明沅无法,总归院里已经有了兔子,再养一只狗也不打紧,许他抱到车上来,连明湘明洛都没见过这么小的狗,凑上去要摸,沣哥儿把狗捧在胸前,只许一人摸一下。 车晃晃悠悠到了东府,纪氏要打点礼品便把让她们各自散回去,还没坐定梅氏又来请,纪氏只把事都交给女儿,自个儿过西府去了。 沣哥儿抱着小狗不肯撒手,小东西脚还立不住,软趴趴的,走两步就是一软,整个身子贴在桌上,九红原在乡下养过狗的,真个要了一碗米汤来,喂了小狗吃,吃的沾了一嘴巴毛的白糊糊,拿鼻子不住去拱,闻着九红手上的味儿就拿头去顶。 沣哥儿分明到了午睡时候,却半点也不困,没一会儿就叫一声将军,狗崽子哪里听的懂,喉咙里只要一出呜哩呜哩的声儿,沣哥儿便笑,还当它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他坐着玩狗,明沅几个就拿出绣样本子来挑花样,明湘那儿花样齐全,专有一本是绣了作礼的,若见功夫就该绣百子戏的,还有莲藕石榴,再不就是童子捧桃,这却是个好意头,三个人一瞧就定了下来:“儿子好,就绣这个罢。” 都是女儿家,却说儿子好,明沅也只笑笑,确是得生儿子,若不然在皇宫里头,情爱再难长久。 她们这儿才挑了花样子,又捡起缎子来,给小儿家用的,自然是红兜兜,明沅点着指头数日子:“这个时候怀上,到生下来却是冬日里,咱们不若再缝个襁褓,上头绣百子戏。” 明湘一数却是正月里头,定要抱出来给人看的,到如今,诸皇子里,还没有生下第三代来,这一胎,不论男女,总归是受注目的。 “这主意倒好,也得是大红的,里头衬哆啰呢,叫人揉得软乎些,白毛边便不用了,怕吃进去,钻鼻子里头更不好,只把边掖得严实些,针角细些也就成了。”说到绣活,明湘满肚子学问,明沅才一说,她便把这一条条的都列了出来:“若这么着就很赶了,咱们三个针角不同,且得想想怎么下手好。” 几个琢磨着用针,里边沣哥儿惊叫一声,九红“扑哧”一笑,沣哥儿苦了脸儿:“将军,将军拉尿了。”他是坐在床上抱着将军玩的,淋淋漓漓湿了一身,连着明沅床上的褥子都沾着了。 明洛立时捂了鼻子:“怎么把这东西放屋里头养了,总归是畜生,可臭死啦。”摇了帕子往外头去:“咱们明儿再说罢。” 明湘见明洛走了,看明沅总还有些疙瘩在,咬了唇儿告辞:“我先回去把花样子画下来,要怎么裁,咱们再商量。” 明沅给沣哥儿换过衣裳,再拆掉被褥,点了香四处一熏,采薇怕有味儿,开了匣儿摸了两个梅花香饼出来,拿帕子包住了放到床角。 将军干了坏事,却半点也不知道,还发出呜哩呜哩的可怜声音,沣哥儿看它叫摆在罗汉床上,怕明沅罚它,噘了嘴儿不敢开口,明沅给他扣了扣子,拍拍他的脑袋:“它还是小狗呢,肠子短,吃下去就到底了。” 将军眼睛睁不开,长着绒毛的短尾巴却摇起来了,沣哥儿舍不得打它,看看明沅的脸色骂了它一句:“你这个坏东西,你不乖。” 一面装模作样的教训了它,一面偷偷去看明沅的脸色,怕她生起气来把将军给扔了,骂完了扯住明沅的袖子:“姐姐,它再不敢的,你别扔了它罢。” “等它大些,要再干这坏事儿,看我罚不罚它。”明沅刮了沣哥儿的鼻头,他高兴起来,可他也怕将军夜里再尿,原说要跟它一道睡,这会儿折腾着找小布头,垫得软软的,要给它造个窝,就放在床边。 西府里头梅氏扯了纪氏的手:“说是请了恩典好进去看一看她,她送信出来,说家里姐妹许久不得见的,想借着这一回,见见妹妹呢。” ☆、第105章 芙蓉花饼 既是见妹妹,明芃便该排在头一个,可她跟着许氏去了陇西,连颜明陶都一道走了,西府里又只余下一男一女两个主家,琴棋书画轮换着来,既无旁事要操心了,这一月里头已经办了四回宴。 明蓁有孕的消息才专出来,梅氏便发愁,女儿才将将成婚,新婚燕尔正是情深意浓的时候,便该趁着这时占了心房,偏这时候有了,生生在当中插个人儿,原来美满的也不美满了。 见着明蓁说要见见妹妹们,梅氏立时想起娥皇女英来,若不然,好端端的见妹妹作甚,女儿分明知道,自家亲妹子已经往陇西去了。 她心里有这般猜测,见着纪氏却还斯斯艾艾的:“想是独个儿在宫里头,又想起往日同妹妹一处的好来了,她头一胎,年纪又轻,这回是特意请了恩典才好进宫去的,陪她说会子话,叫她安安心。” 梅氏往日不通,今儿竟通透的很了,纪氏听了这番话半点儿也不曾疑心,抬袖掩了口:“咱们家大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要么怎么是正月里生日呢,一个人在里头却也是寂寞的,这么着罢,进宫可不是小事,叫明潼去,她总归学过宫里规矩的。” 这样的事自然是嫡亲女儿去,别个也还不够份,纪氏说的这话,梅氏脸上的笑却是一僵,她满心满意为着女儿打算,只当女儿是想寻个后手备着,明潼是嫡出,颜连章不好说,纪氏却是绝不肯应的。 若真开这个口,两家倒不如撕破了脸,纪氏看着大方端庄的模样,是个再好没有的大家子主妇,可若动了她的女儿,可不得活撕了她,是以梅氏想的,是在那几个庶女里头挑一个预备下。 梅氏思想了半日,也只好应下,没得把嫡出妹妹摆在一边,带个庶妹进宫的道理,宫里进人有规矩,一个人还能坐着她的轿子,再多便不成了。 纪氏答应了她,又说了些恭喜的话,问定了日子是在十日之后,便笑一声:“这当中可有好日子,咱们去求一尊送子观音来,想必大侄女在里头,可不好办这些。” 她是才嫁进去的新妇,正是面嫩的时候,便想着求平安,上头没人送,她怎么好自家办起来,成王的母亲到如今连个妃位都没熬上,连受敬都没资格的,更别说张罗观音相来了。 再往上数,老太后已是半截入土,张皇后能不多事便不多事,元贵妃听见成王将有子息,还不知道背地里头怎么咬牙的,也只好娘家备了送进去,纵挑起理来,也不好过分。 两人便说定了往福缘寺去一回,求一签再请个观音菩萨像回来,梅氏还拖了纪氏的手:“到底是二弟妹想的周到了,我还想着家里便有牙雕的,拿了那个去呢。” “若有倒好,请了高僧虔诚念经,再使人多念两卷顺产经,一道送了才好。”梅氏进门便有了,接着往下生,自来没尝过求子的苦处,是以并不知道这些,纪氏提点了她,她便谢了,又让纪氏带了一盒子宫里头赏下来的点心回去。 统共只一盒子,纪氏也没想着往各房分送,回到屋中明潼还在点礼单子,见着母亲便道:“爹爹旧年带家来那块粉色金钢石,不如拿出来送给大姐姐。” 纪氏一怔:“那原是我想着留给你当嫁妆的,好难得才这么一块,往后嵌在钗上,戴出去也是难得见的。”那块粉金钢石有小指甲那样大,质地透明颜色淡粉,或是挂或是簪,很拿得出手去。 明潼早知道母亲这是给自己留着的,提笔便把单子勾了:“这会儿值什么,爹的官儿只怕要越做越大的,往后海船多了,给我淘换来当顶针用。” 这话可不曾作假,颜连章的官儿确是越作越大,一路升到吏部右侍郎,正三品的大官儿,要不然凭着三叔那个性子,是怎么安插了作官的。 她的那些个妹妹们,若要看最后的官位,也不能算嫁得好了,只父亲升官的时候,妹妹们都发嫁完了,这辈子他若还能升到那样大,能沾着光的,怕只有八妹妹明漪了。 纪氏听见这话便笑:“又混说了,你爹才叫撸了差事,这一趟虽是发些,可官位如何还得看几个月后,再别当着他的面混说了去。” 这一笑便把这块粉金钢石算在礼单子里头了,明潼又提笔写得几句,也没什么好捡的,布料子里头用不着,吃食不许带,除了玉器宝石也没旁的东西了,若不然按着民间的规矩,娘家该蒸个百来付饼酿了红鸡蛋送给亲朋邻居的。 “我想着咱们家的饼还得照蒸,鸡蛋也总归要送的,到时候问问大姐姐,姐夫那儿也有朋友,相必宫里办不了这样的事儿,咱们捎手给办了罢。”明潼还有一句不曾说,若是能拿到名单,说不得便能知道那个吴盟,是谁了。 她自家开口说这话时,并没想到这一层来,等她说完了,心思已经拐到那上头了,她兀自觉着面颊一热,话还未说完,纪氏已经点头:“说的很是,只这事儿该你大伯娘去提,这才显得咱们娘家人是尽了心了。” 把那匣子宫里造的点心打开,里头俱是半指长的芙蓉花饼,染得粉色,花心间还缀着金桂,端得细巧可爱,这个点心却是元贵妃先兴起来做的,怕那些个大的沾掉嘴上的口脂,御厨做出来便各个厨房都跟着做了。 这味儿倒是许久不曾尝了,卷碧端得茶来,明潼才要伸手,纪氏便道:“才你大姐姐递话出来,叫你十日后同你大伯娘一道进宫一趟,你大姐姐想见你呢。” 纪氏这话再不曾说错,明蓁既知亲妹不在,能见的也不过明潼一个,说出这话来,不是明潼还有哪个,她开了茶盖儿吃茶,明潼却脸色大变,要她进宫去,去作什么! “这是何故?”明潼咬着唇儿问出一句:“我也能进宫?” “可不是特意讨来的恩典,她在宫里头见不着人,总归想念的。”纪氏又笑,女儿到了年纪,若是宫里碰有番际会,或托着明蓁问问成王可有识得的好人家,且不比自家寻摸更好些。 明潼觑着母亲脸色,指甲紧紧嵌进掌心:“知道了,我好好预备着。”她原来只有四五分疑心,如今这四五分升到六七分,越想越觉得是,可她如今还小,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年纪。 宫门是再不能踏进去的,明潼坐得会子又推说肠子痛,纪氏见她果真脸色泛白,赶紧叫躺到内室,明潼摆了手:“官哥儿要睡的,也没个几步路,我还回我屋里去就是。” 半是叫架着半是叫抱着回了屋,明潼躺了半日,忽的侧头问道:“厨房里可有新下的蚕豆?” 这倒是当季的,拿水煮了,加把子盐就粉糯味厚,这会儿的蚕豆好跟竹笋相比了,只明潼自来不爱食豆,厨房里一向不上这道菜的。 不是她不爱吃,是豆子吃多了涨气,主子跟前出虚恭也是不成的,前脚才吃了豆,后头上面的召见,去还是不去?明潼进了宫先学的就是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还是回来之后才又渐渐养了胃口出来,只那酱菜豆子山薯还不爱吃。 “确是有的,姑娘可是要用,夜里叫厨房里上便是。”小篆领命下去,明潼点点头,宫里不吃豆,不光是为着涨气,还有一样,春日里的豆子若不是煮得透烂,吃了最易腹泄呕吐,本是小事,却有许多人并不知道,只当是感了风寒受了冷所至。 她当天夜里便把一碟子煮的透烂的蚕豆吃了个精光,纪氏听见了便笑:“怎么倒长了饭量了,这东西还当只有六丫头爱吃。” “吃是好吃,只太烂了些,我又不是没牙,想吃脆些的呢。”明潼说得这一句,纪氏便道:“这有什么,横竖多的是,只你吃不腻,往海了吃也有,女儿家,得圆润些好。” 明潼连着吃了好几天蚕豆,一天比一天生,纪氏还笑:“再这么着,叫下头爆莲花豆给你吃就是,那个硬,咬着可费劲呢。” 这话才说完,明潼便开始腹疼起来,只她跟前摆了一碗豆子,别个天天吃早就腻了,一筷子都不曾动,她抱了肚子翻倒,唬得纪氏手脚都没处摆放,半是拖半是抱,还是仆妇进来,把明潼抱到床上。 “三姐姐可不是吃坏了罢,我听说绿豆能解毒的。”明沅也奇怪明潼怎么就爱上了吃蚕豆,这会儿明湘明洛两个都缩了脚立在屋角,恨不得赶紧退出,她说了这一句,纪氏听见倒是有用的,一面叫人请大夫去,一面叫人去煮绿豆汤。 大夫叫了来,验看了吐出来的东西,确是豆子未熟才吐,知道厨房熬了绿豆汤,先点一点头:“这确是解毒的,却得少喝,我开个方子令媛吃上几日,慢慢休养,可再不能碰这未熟的豆子了。” 明潼吃了药睡熟过去,纪氏却犯了难,去同梅氏说项,不意她竟面露喜色:“也不拘是哪一个,总归是妹妹就成。” 她说的这句话反而露了形迹,纪氏听时觉着不对味儿,等回去越想越是不对劲,心里一疑,忽的明白过来,气的恨恨咬牙,原是打了这个主意,得亏着老天保佑,若不然难道要送女儿进宫作妾! 既梅氏说了哪一个妹妹都成,纪氏便把明沅叫到跟前来:“你原同你大姐姐相好的,你三姐姐病了,我思想着,也只你能跟着去,你总归还小,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也有个年纪好推脱了。” 等梅氏那里等着明湘明洛两个里头一个过来,没成想等来的却是明沅,纪氏牵了她,摸了她的鬓角,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得一回,见她衣裳首饰再没不端正的地方牵了她交到梅氏手上:“我思来想去,也只沅丫头合适,明湘胆儿小,明洛呢又太毛燥,只这个丫头,纵有些不好,也是年小的缘故,再不然便只能带了三弟家的明琇去了。” 梅氏哑然无言,这,这也太小了些,她虽是想着年纪隔得远些,好等女儿多生养两个再说,可看着明沅打扮的一团孩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只笑:“这说的什么话,沅丫头很好。” 明沅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怎么这事就落到自个儿头上,她看看明潼忽然生病,心里生起不好的预感来,可到底没有由头,这位三姐姐再没有办差过事时候,进宫这样的事,这辈子也不定就这一回了,竟真是个巧合不成。 她要进宫,明湘还不曾如何,明洛先醋起来,可她原就是当中的,挑大的挑不着她,挑小的也轮不着她,只扁了嘴儿生了两天闷气,点了指头告诉明沅:“你进宫可得好好看看,回来把里头如何仔细告诉我。” 明沅便笑:“太太说了,进去得低头,不许东张西望,失了规矩大姐姐也落人口舌。”说着又勾了明洛:“我知道啦,我就去就开始数砖头,把砖上头雕什么花全告诉你。” 两个玩闹着,明湘却淡淡的,明沅得了好处,要进宫又是急赶着做衣裳,又是打首饰,还请了嬷嬷教导了两日规矩,她还不曾眼热,安姨娘却一通好说,进宫这样的好事,怎么偏生轮不到她的头上,她坐着不动,明沅便去拉她的袖子:“四姐姐呢,想知道什么?” “我哪有什么要知道,也轮不着我去。”明湘说这话,自个先一怔,她心里并不曾这么想过,出口却满是酸意,明洛跳起来:“四姐姐说的什么话,这事儿又不是六丫头定的!” 还没进宫,三个才好起来的姐妹便又闹翻了一回。 ☆、第106章 青虾卷爨 天才透出点亮光来,采薇采菽两个就掀了厚绉纱帐进到内室,衣架子上昨儿就挂起了衣裳,是今天进宫预备着要穿的,采薇还想熏些香,叫明沅给拒了:“那里头规矩多,嬷嬷们不是说了,能老实就老实,也不知哪一条就犯了贵人的忌讳。” 这话也有道理,采薇却嘟嘟着甚个熏香碍着什么,到底还是听了明沅的话,只把衣裳挂起来晾平褶子,既是去贺喜的,自然要穿红,又怕大红冲着旁人,纪氏便给她挑了一件杏子红的衣裳,小姑娘家家正是娇嫩的时候,上边穿了杏子红绣石榴纹的衫子,下边穿了一条撒花片金的柳黄罗裙儿。 还是明潼说的,宫里四月初四换罗衣,再穿了锦衣夹袄进去,便显得村了,明沅这一身再配上金花金叶,为着显小些,持意梳了双丫髻,今儿却不能半点脂粉不抹了。 采薇的拿手活总算派上了用场,先拿软巾子用热水捂脸,再用冷巾子冰过,抹上茉莉香腻子,铺上淡淡一层茉莉粉,眉笔淡扫,额间贴了一朵花钿,外头时兴的,宫里头只怕早早就已经行起来了。 明沅穿了这一身往上房去的时候,纪氏也已经早早起来了,把她从头到尾的打量一回笑道:“这才好,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一条,进了宫多底头,顾盼惹非议。” 明沅进去她还真不担心,若换了旁人,只怕不回来都吃不好饭,明沅却是一向有眼色的,心里明白事儿,比明湘明洛两个全而拿得出手,这会儿瞧她脸蛋圆圆下巴微翘,两颊不点胭脂也自生红晕,冲她点点头:“赶紧去吧,别叫你大伯娘久等了。” 梅氏也早早就起来了,她穿的是五品命妇装扮,在门口登车,明沅虚托了她一把,她这才笑一笑,一早没个好颜色,若是换作别个再不能似明沅这样淡色,连着丫头都冲明沅歉意一笑,明沅对她点点头。 梅氏叫这么一扶才回过神来,据头一瞧,看着明沅这付打扮倒更小了,心里吃不准女儿是个什么意思,扯了扯嘴角:“我许久没你大姐姐,心里挂念的很。” “今儿不就能见着了,大伯娘不必忧心,姐姐这胎一准儿是个儿子。”说着抬抬袖子,给她看绣在袖口的一对儿红石榴:“还有福缘寺请的观音象呢,保平安的。” 梅氏靠着车壁,一路往前阖了眼睛只猜不透女儿的心思,车辘轳连辙转着行在青砖道,到了宫门口,早有人等着,这个点儿朝臣们已经进去了,往西掖门过去,递得一块牙牌,马车自然是不能进去的,小黄门带了梅氏跟明沅两个,一面往前一面压低了声儿:“夫人这会儿怕是见不着王妃的,今儿葭蒹宫于娘娘传召,怕得说上会子话才能回来。” 梅氏一听,立时忧心起来,明沅抬手一托,托了她的手臂一路进去,梅氏叫一托侧头看看她,见这么个小姑娘倒还持的住,自家也松下来,笑一笑:“倒多谢公公。” “当不得夫人一声谢,叫奴一声小德子便是。”他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生的眉眼清秀,怕是从贫苦地方征来作了阉人的,开口也并不尖利,只似童生,明沅冲他笑一笑:“多谢小德子公公。” 他怕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叫他公公,还是这么个小姑娘,脸上带点赧色,扭过头去一路把梅氏明沅两个带进东五所。 进了东五所便是成王的院子了,这会儿成婚的兄弟只他跟太子两个,太子住在东宫,东五所旁的院子还没住进人来,进了院门,那个小黄门才吁一口气,立的直些:“太太往里头去罢,王妃都嘱咐好了。” 檀心早就等着了,她见着梅氏过来,赶紧过来扶,口里不称太太,只喊夫人:“夫人走得这些路,赶紧歇歇脚罢。”见着明沅又行了个礼:“见过六姑娘。” 成王上朝去了,明蓁叫元贵妃请了去,进了屋子檀心再没什么好顾忌的,引着梅氏到了东边屋里坐下,烧水作茶,各色点心摆了一桌子。 梅氏有些话不能当面问,只得拿眼睛看,成王的地方统共只这么大,天井里头种了一株梨花树,老粗老粗的枝干,这会儿正是开花的时候,压得枝头累累缀缀,一层叠着一层,满目的白,风一吹就带进来一股子极轻淡的香味儿,树下铺了一层白,倒似落雪。 明沅见梅氏看那株梨花,也跟着瞧过去,笑道:“这样粗也不知种了多少年的,我记着大姐姐的园儿里就有那么一株。” 西府里俱是梅花树,只明蓁院里有一株白梨花,野生野长,也不知多少年月,开得满枝白雪,能收许多酿酒,制梨膏。 檀心是府里带进来的丫头,可一屋子站着这么多侍候的,梅氏也不好问,见东西两边都支起了窗户,东边看着像是茶室,挂着画卷摆了棋盘,西边瞧不清楚作甚用,露出来的那一块儿却堆得满满的书卷,瞧着倒像是书房。 既是两边都给占满了,中间的屋子自然是明蓁住的,那便是成王并没有屋里人,也没因着明蓁有孕就抬一个起来。 梅氏捏了杯子勾起嘴角,心里替女儿高兴,再看看明沅,只怕是她想左了,女儿是真想见见家人,好说说话。 茶换过一壶,点心却没动多少,到底是在宫里,再不敢多看多动,梅氏一紧,明沅也不敢松了,她坐得直直的,茶也不敢多喝,直了身子低头去看杯子上的花纹。 梅氏先还话要问,问明蓁怀相好不好,檀心跪坐在褥子上头:“原是咱们王妃忽的想吃锅子了,端上来只尝了一口就说那肉坏了,王爷尝了说肉是好的,立时就叫了太医。” 宫里是五日请一回平安脉的,太医一摸脉,先还说不准,等再几日倒确是有了,明蓁在娘家便调理起来了,成王又粘乎的不行,没到不方便的日子,总也缠个没完,夜里宫人丫头都不能守在里头,俱都走的远远的,床上连香球都不能挂。 她一时有了,阖宫室的人都不奇怪,成王高兴坏了,上边有嬷嬷来教导一番,却哪里禁得住,还时不时有那声儿,索性这五日一回的平安脉换成了一日一回,太医都没说什么,王妃自然不好说,只说天儿热了,叫熬些绿豆汤给王爷用。 梅氏听着满面笑意,心里比得颜顺章,倒也差不离了,因着明沅在跟前,也不好问那些个私密事,知道女儿一切都好,倒放下心来。 可这日子越升越高,一早上就出去了,快到摆午膳也还不回来,梅氏这才急起来,连着檀心都往外张望了好几回,还宽慰梅氏:“蒹葭宫里这儿有些远,往回许是遇上了贵人们,停下来请安也是有的。” 在这宫里,哪怕是高上一级半级的,只要见着了人就得停下让别个先走,明蓁虽是王妃了,可宫里头比她品阶高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又一向小心,见着母妃们且都让一让,便这么晚了,也有情由。 久等不来,厨房却送了午膳过来,檀心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摸了钱出来打赏了尚膳监的小太监问道:“今儿蒹葭宫里头,可传了咱们王妃的膳。” 两个小太监一直送的东五所,明蓁自来不曾为难过他们,有好糕好汤还分一碗给他们,赏钱也多,说起话来客客气气的,那太监低了声儿:“刚往这儿来,说是去送了,并没有叫王妃的。” 元贵妃那个态势再没人不厌,往她宫里送膳的太监更是难当差,又不好时时换人,稍有不顺意就要领罚,便是尚膳太监也知道这是一位难侍候的主儿。 檀心脸上便带出忧色来,还谢一声:“多谢二位公公了。”她转了身便派了两个丫头去东宫:“赶紧去找太子妃,就说咱们王妃清早去了,到这时候还未回来。” 有这桩子事,梅氏的心又吊了起来,知道女儿定是受了磨搓,如今身子还浅,便是一站一坐也要当心,都这个点儿,还不放回来,也不知道女儿熬不熬的住。 如今女儿肚里头可有皇家子孙,那一个纵过分也总归有谱,梅氏一面心头安慰,一面又想那于氏自来是个无事搅三分的主儿,若真是抬了皇贵妃的牌子压住了女儿,要跪只能跪,要站也能站,便是要她端茶递水,也得照作。 梅氏一个恍惚,明沅赶紧扶住了她:“我看檀心已经想了法子,再不成前头还有大姐夫呢。”檀心正进来,听见这句也扯了嘴角笑:“是呢,已经差人去寻了王爷,不若太太同六姑娘先吃些罢。” 膳盒儿一共五层,一层里摆了三个菜,加起来也有十多个,俱是给明蓁单做的,拿六月杮作的豆腐鱼,汤水带了酸味,鱼肉剔得无刺,是明蓁这向爱吃的,蒸的黑米饭,也是明蓁的吃口,只有一道青虾卷子,是单送上来给梅氏明沅加的菜。 大青虾去脑剥壳,以小刀子薄批,肉连尾不断。拿葱椒酒水淹了,再把头壳捶碎了加在汤里煮到去渣,得虾脑鲜味,下边还衬着冰,摆成一朵晶莹花,吃的时候可生可熟,生的沾了柚子醋,熟的浸在热汤里,梅氏最爱食虾蟹,这菜是特意给她备的。 到那冰盏化成了水,里头虾肉泡淡了,明蓁才回来,梅氏也顾不得礼仪了,她赶紧扶了女儿,心里头刀绞似的痛,明蓁还待说话,她一路送到了屋子里,叫她躺好了:“我的儿,你身上可好?” ☆、第107章 梨 明沅没想到一趟进宫就能遇见这样的事,她让过宫人给明蓁送水,明蓁脸色泛白,却还有精神,反握了母亲的手:“我无事的,母亲放宽心,不过是在元母妃那儿坐得久了,腰有些酸。” 元贵妃气的也还是这进宫的事儿,既是要进人,自然要去讨恩典,宫门也不是说开就给你开的,得拿了牙牌儿定下日子才能进,当值守门的俱都得验过。 成王讨恩典自然是去同张皇后要的牙牌,张皇后这点权柄还是有的,虽则圣人叫元贵妃襄理宫务,手里也确捏着权利,可若说这事儿得先来问她,确又说不过去。 元贵妃自觉受了轻视,折腾不了成王,便来折腾明蓁,她原来是想着把这一对儿拉了过去的,成王宠爱王妃却不是什么难知的事,宫人们都知道了,上头的人自然也知道了。 圣人为着这个还夸了他一句,说他这一点倒是像了自个儿,元贵妃只好陪笑,连听见这话的成王,也忍了没哼一声出来。 元贵妃自觉这媒是她作的,便为着感念她,也该站在她这一边儿来,可成王却是妥妥的做对,不尽跟了太子,还一意抬举起了张皇后,元贵妃心里这口气儿不顺,便把明蓁叫了去。 行礼看座俱都慢了一步,给她搬的是个绣墩儿,这样的椅子没靠背,她腰上无力,又不好靠着丫头,慢条思理说得一上午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她已经有了孕,该抬一个起来,元贵妃还笑:“若是你不便伸这个手,我来吩咐也是一样的,定给你捡一个齐全的人来。” 这些话再不能告诉母亲,明蓁还没说上两句,外头成王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梅氏跟明沅两个避让不及,赶紧行礼,他却一眼都没扫过来,坐到床榻边握了她的手:“如何?” 后头跟着太监捂了屁股一拐一拐的扭进来,成王那一脚踢得他趴在砖地上起不来,明蓁赶紧劝他:“也没什么,只累着些,你又拿小禄子出气,赶紧下去歇着罢。”这两个说话的口吻哪里似是新婚夫妻。 成王是气的很了,这样要紧的事,竟不头一刻就报上来,若早来前头寻他,哪里会拖这许多时候,见明蓁唇上失了血色,眉毛紧紧皱起来:“传了大医没有。” 说得这几句话,梅氏同明沅已经又叫宫人请到东房里稍坐,明蓁见母亲不在了才抚了他的手背道:“也没甚个不好的,哪里就得特意叫一回太医,等那边知道了,又该说嘴。” 成王一只手握住柔胰,一只手却在背后紧紧攥成拳头,上辈子,上辈子她就是这么落了胎,又养了好几年才又怀上,等她再第二胎最艰难的时候,他却在外头领兵,叫她在家里担惊受怕。 若不是这一胎亏了身子,何至于之后两胎这样艰难,她的底子也不会叫掏坏了,自然也没这么年轻就…… 想到这些他便后怕,这辈子她虽无宫寒之症,可到底还是体弱的,原来那些记不起来的事,如何重走一回,俱都摊在他眼前。 她不是一嫁进来就是个事事妥帖的十全王妃,她也不是如今就事事知他心意,他动哪边眉毛,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事。 她也有小孩儿心性,她也有喜恶,她也有狡慧,知道摩挲他的喜好,知道讨他的喜欢。可她却不知道,她便是什么也不做,他也会待她好,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这一辈子,江山他要,老婆他也要。 成王抬手就摸上了明蓁的发鬓,细细捏了她的耳垂,眼底全是柔色,鲜灵灵的,好似枝头才打包的梨花骨朵,她喜欢这花,也像这花,含苞的时候外头是红的,等到绽开,才能见着一片纯净的白,清清白白的干净人。 看的明蓁面颊飞红,却又舍不得推开他去,垂了眼帘:“这又是作什么了,叫别人瞧见。”成王忽的一笑:“她可是同你说,要送人进来?” 明蓁睁大眼睛,难得吃惊起来,这付模样惹得他捏捏她的手:“你看咱们这儿哪里还有空屋,养不了闲人。” 明蓁正面红,成王心底深吸一口气,这才回转来:“再不能因小失大,便叫人说两句,又怎么着,你等着,我有法儿。”一个眼色使了去,自有太监去请了太医来。 他一刻不离的陪坐着,喂她吃些梨膏,见她脸上慢慢回了些血色,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不许她坐着,按着身子躺下去,又怕她饿了,使人去御膳房要吃食。 一并吩咐好了,便把手掌掩住她的眼睛,迫的她阖上眼睛养精神,自个儿陪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静谧的脸,指头握住她的手,一根根细细的摸索过来,温的,热的,她还活着。 于氏这个贱人,这笔帐他上辈子已经讨了一回,哪知道于家付出的跟他失去的,再不可能对等,那他这辈子就再追讨一次,叫于家后悔这十几年的富贵荣华。 上一世那不可一世的于皇贵妃,叫人拖着头发,自她的蒹葭宫一直拖到冷宫,叫宫人们全都立在夹道上看,把她的脸面连皮带肉全部撕掉了,这么拖了一路,头皮都撕掉一小块,她是痛的,可怎么比得上明蓁掉了孩子的痛,怎么比得他失了头一个孩子的痛。 太医匆匆拎了药箱匆匆来了,梅氏自屋里瞧见,立起来就要过去,叫檀心拦住了:“太太坐下等着罢。”进宫不过才一个多月,倒似变了一个人,立在梅氏跟前回话虽半低了头,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这个意味。 梅氏也知道这时候裹不得乱,扶了明沅的手坐下了,等里头太医出来,她再进去,明蓁便安慰她道:“太医瞧过了,我不过累了,正好也告几天假。”她怀着身子也一样要应卯的,早晚两回请安,宫里地方大,她倒是能用软轿,可因着太子妃还不曾生养,也没坐过几回,处处小心,就怕妨碍了他。 成王跟太医到西边书房详谈,梅氏觑了空儿要跟女儿说两句私房话,她眼睛看一看明沅,问朱衣:“六姑娘都坐得一日了,可有什么玩的,拿了她解解闷儿。” 拿出一个扎花球来,捧出去给她玩,明沅并不想玩,听了这话却不得不玩,拿走皮球,走到梨花树下,一下一下连声拍着,还有个小宫人调出来陪她,替她数数儿。 将将数到一百,小德子道:“太子来了。” 明沅手一松,手上的皮球骨碌碌滚到门边去了,宫人跪了一地,她也赶紧跪下来,太子却弯腰拾了那球,走到她跟前,问:“这是谁家的。” 小德子还未答,成王已是从西书房里出来了,一迎行礼一面迎过来,明沅只瞧见袍角将她一挡,半个身子已是叫成王给掩了去,在她身前道:“怎么敢劳动太子过来。” 太子的眼睛却还粘在明沅身上,便是明沅也觉出不对来,她还不曾说话,成王似是恍然,侧身让出她来,见她规规矩矩跪在地下,只看得见头顶心,心头微微一松,笑道:“这是妻妹,她想念母亲妹妹,这才请进来一叙。” 太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手里捏着那个球,却没交给小太监,而是直直伸手递到明沅跟前:“不必拘礼了,起来罢。” 明沅叫小宫女扶着站起来,依旧不敢抬头,只抬起手来接过去,她穿得窄袖,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圆润润的肩头,又直又细的锁骨,在白脖子下边凹下去个勾人的窝,襦裙一直绑到胸口,阔面绣带上绣得石榴,勒着金线。 双手举起来,露出一段纤细白腻的手腕,上边戴了两串金跳脱,松松挽着,她手一动,那跳脱就滑落下去,轻轻的把红罗往后拢,露出臂上白腻的能瞧得见皮子底下细细青筋的手臂。 太子迟得一会才把球放到她手上,里头人听见动静往外来行礼,明沅赶紧走到梅氏身边,把自个儿密密实实的藏在梅氏身后。 太子是为着太子妃来的,檀心早早就派人去东宫说项,可太子妃却不敢当面触怒蒹葭宫,迟迟未派人出去,这原也是寻常,她自嫁进门,吃了多少蒹葭宫的苦头,好容易有个新来的引走了元贵妃,她高兴且还不急,又怎么会把事儿揽到自个儿身上。 这些关窍成王知道,明蓁也知道,明蓁可怜她叫欺负的狠了,在元贵妃跟前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一味的木讷,可成王却在心头冷笑,自来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个太子妃却不是面上那样好相于的。 太子上前一步,拦了明蓁同他行礼,又看向成王:“弟妹身子不好,往后就免了请安,母后那儿我去说。”他一面说一面错开一步去,立在成王身侧,这个位置正好能瞧见小姑娘的香腮粉面,装作不经意的打量着,目光从她的肩上刮到腰上,隔着轻罗却也能瞧出些来。 这个年纪还太孩气,若是长得两岁,腰已经细了,膀子却还不曾粗起来,细伶伶的肩胛,还未拉长的带着圆弧开关的脐窝,两股未开,紧窄窄的甬道,哭起来嘤嘤出声,猫儿似的挠人的心,眉目间还天真,可却已经是女人。 成王把他脸上些许颜色看得分明,双目一眯,笑了一声:“叫她们妇人家说话,今儿无事,不如到外头跑马。” 太子是很喜欢打猎的,他有些意动,再往梅氏身后瞧去,那道杏红色的影子却不见了,香罗轻纱罩着的圆润肩膀,只这一处就动人心魂,立在门外那匆匆一瞥也见着是杏眼桃腮柳叶弯眉,只再大两岁,便该出落的很好了。 颜家的女儿,成王妃的妻妹,太子勾唇一笑,点一点头,总归她还有得长:“我回去换一身骑装。”人都折腰恭送,他却顿了一会,又把目光投到明沅身上。 不说明沅自个儿觉出来了,连着明蓁也瞧出来了,她疑惑的看看丈夫,六妹妹才这么点子,何至于就叫太子这么看着,成王冲她使个眼色,她心头一惊,见明沅自头到尾规矩着不敢抬头,心里暗暗犹疑,等太子出去了,她便又叫人扶到床上,这回拉过明沅,细细看她,分明还是孩子,不说胸,连腰都掩着,能瞧得出什么来。 “大姐姐,这菩萨是咱们一道往福缘寺里求得的,住持师傅说了,心诚则灵,咱们心可诚,一定灵的。”明沅说得这一句,明蓁便对着她笑:“我出去不容易,等往后,求了恩典,让娘一月进来瞧我一回,旁人可都没这个福气。” 只她的娘家是在金陵城的,余下的天南海北,又到哪儿去求恩典,明蓁说得这一句,递了杯子叫明沅给倒茶,伸手拉住梅氏:“往后母亲一个人来,再别带着妹妹们了。” 只这短短一瞬,她忽的明白过来,东宫里头不缺女人,可太子那儿却时常进新人,太子妃还半真半假的报怨过东宫不够住了,这么细细想一回,那些个得宠的,看着是图个新鲜,实则是真个“鲜艳”,便没有一个是过了十四岁的。 她心头一阵阵的发虚,觉得给妹妹招了祸患,明沅递了水来,又抚了她的手笑,明沅心跳也才刚平稳,两个人都想明白了同一件事,这个太子,只怕是有些不同常人的。 ☆、第108章 胭脂粥 成王骑在马上,落后半个马身跟在太子身后,太子虽换了常服,两肩却也绣得五爪金龙团服,骑在马上,侍卫黄门小跑跟在马后,一路招揺驰到城外。 成王却是一身玄衣,只腰间悬一块龙佩,马背上挂弓悬刀,目光不时滑过去,看着那团金龙饰心中冷哂,装的一付谦和模样,却恨不能把那金龙饰顶在头上,让人人皆知眼前这一位是皇太子。 太子的这点子毛病,再来一世一样不改,爱排场脾气大,偏还作个温文模样,连妆相都妆的半调子。 他因着张皇后不得宠爱,幼时很受了些白眼,最恨别个看轻于他,等到长大拜了师傅,晓得自个儿是正统,心底的自卑发酵成了自大,恨不能叫别个伏在地下舔他的脚跟。 这些个成王尽知,却打心底瞧不上他,若说之幼年艰辛还有谁能同他相比,吴王的生母好歹是嫔,落后又抬成了妃,代王的生母原就是妃,如今也还呆在妃位上头。 只有他,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宫人,是圣人一时起意上得北宫翠微楼,而成王的生母孙氏是那里的拂尘宫人,见着一段蜂腰,拉过来就在楼上随意临幸了,落后又抛到了脑后,若不是司寝太监尽忠职守记下“某年某月某日于翠微楼幸宫人孙氏”这一句,他跟他母亲都活不下来。 孙氏生下他时连品阶都无,生下他来也只封了个美人,孙氏生的并不美貌,圣人见着她一回,就再没提起过兴致。 美人是不能自个儿养育孩子的,成王一直磕磕绊绊长到五岁,才叫张皇后指了养育人,把他们母子归到揖秀宫偏殿,归淑妃管束。 张皇后再不受宠总是皇后,皇帝不喜她,还有个太后给她撑腰,太子又是天下正统,纵不受父亲喜爱,该有的却是一样都不差,他们母子又有谁,挣扎度日,直到他开蒙读书,生母份位才往上提,到他越来越给母亲挣脸时,张皇后却叫了他母亲去说话。 他这才知道,他好可以,可他不能比太子更好。 才志平庸却又心比天高,这些个毛病也罢,有一样却叫成王不齿。太子爱女色,这也寻常,有了权柄哪愁得不着绝色,可他爱的却是未长成的女童,越是鲜嫰,越是稚气越是得他喜欢。 上辈子东宫里若不是由太子妃把持着,早就盖不住那些丑事,于氏这个蠢货,竟未曾想到这上头来,还只当是太子脾气乖张,打死个把宫人,这些人的性命她若有一个能瞧在眼中,许这秘密早就被大白天下,换成是他,定要在这事上大作文章,一个失德的帽子怎么也跑不掉。 上一世他就是瞧中了颜家老二的嫡出闺女,八岁选秀时就瞧中了,那点子肮脏心思一直按捺着,官家女却与妓子良民又不相同,原颜家不想再送选,太子身边人透了意思给颜连章,都点名要了,如何能不给,这才送进宫去封了太子婕妤,这辈子却是换了一个不成? 他知道这一世妻子的娘家多了些个原来不曾有过的人,除了一个嫡子,还有一个庶女一个庶子。 颜家的封赏每一桩都是他亲自定下来的,家里有多少人,什么人是什么性子,哪一个合适当什么样的差,他俱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这辈子虽诧异一下子多了三个,却也并不曾特意着人看过。 这些人于他不过蝼蚁,若是他平白多两个兄弟许还能生些变故,如今不过是从五品官员家的庶子庶女,自生下来长到大,到能读书作官嫁人生子了,天下也早已大定,怎么能生得出变故来,无非多给些个清贵的闲职就是了。 却没成想太子瞧中了这个六姑娘,太子的癖好,如今还未有人知,上一世到他跌落云端,这些事才被翻出来,扣上了失德的帽子,墙倒众人推,里头有他的手笔,更多的却是那些跟风谄媚的人。 扬州瘦马也有供官老爷挑的,里头不泛十一二岁未长成的女孩儿,只民不举,官不究罢了,若是妓子纵玩死了也不过破费些银两,太子却是仗势看上了良家子! 那姑娘不过十一岁大,哪里受的这番苦楚,下身血流不止,等他完事,人也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了,这事儿还是他帮着料理的。 那时荣宪亲王早慧的名头朝野皆知,他越是长大,太子就越是将他当作皇位危胁,圣人那一日又是申斥太子却赞了小儿子,太子出城纵马一个回马瞧中了那个倒霉的农家女,她不过是提了花篮想多卖些花,见着太子通身富贵只当是遇上贵人了。 那里知道这位贵人要了她的命,成王给了那家子一大笔钱,绕了几道弯留在下属庄头上,送他们的小儿子读书,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的往上,只差着一步能当官,挨在那怎么也看不到头的举人队伍里,等着朝廷派差。 等请废太子的折子雪片般飞上御案,他便使这对夫妻去京兆尹告状。倒不至为个女儿得罪权贵,夫妻俩也不知那是太子,他们想的是给儿子博个官儿当。 儿子这样会读书,便该当官老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怎么不尊从。便老夫妻俩个不肯,这个儿子也会为了自家打算,逼也会逼着父母去。 一根稻草压不死骆驼,等稻草成垛一气儿倾压下来,太子的骨头先叫这些东西给压断了,他铤而走险想要先出手弄死皇帝,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找他最亲爱的兄弟,许诺给他换盐邑作封地,还把他的儿子也破格封成亲王,隔代就占了两大盐都,成王装作应了,等事发之时,他便成了救驾的那一个。 抬头见着西城门,守城兵士一见是太子带队,俱都分开入城百姓,开道让太子先行,他却偏偏在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拉住缰绳,回马笑道:“三弟,咱们今儿痛快打一围!” 成王垂下眼帘:“必尽兴而回。” 明沅回府时已是黄昏,纪氏还只靠着车壁,只怕眼睛一睁泪水就滑落下来,女儿是王妃不错,得着夫君宠爱也不错,可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 明沅自进了宫一路目不斜视,先是看那小德子,再然后便看着东五所的天井,到出宫时才扶着梅氏的胳膊,这才往后瞧了一眼。 琉璃瓦丹砂墙,晚霞染上一层金,自夹道往后只这一条石砖道,一重重的宫门见不到头,只有想像中的远在天边的金殿玉栏,偌大个宫城,也只有东五所里那一株梨花树还能见着些生气。 回到府中纪氏上房正摆饭,见着明沅问一声:“可见着你大姐姐了?” 明沅急将今日之事告诉纪氏知道,也顾不得外头明湘明洛进来,住纪氏榻前的矮墩上坐了:“大姐姐叫皇贵妃叫到宫中,过了午膳才放回来,东五所里宣了太医。” 纪氏一惊,赶紧问她:“你大姐姐可好?”特特挑了今日耍威风,可不是摆明了要打明蓁的脸! “大姐姐只脸色瞧着不好,太医瞧过了,想是并无大碍。”明沅心惊的是太子,他那眼神叫明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再不是看小姑娘的眼神,是满含着春色的。 明沅惴惴不安,心里安慰自个儿再无可能,她才八岁,便在古代也还是女童。要腰没腰要胸沒胸,若是真的,太子就是个恋童的变态! “你大姐姐也艰难,怪道想家想姐妹们呢。”纪氏一声叹息,明沅又说见着了太子,可他怎么看她却不敢提及。 纪氏一句句问的明白,知道成王宫室一个姬妾也无,东西两屋俱都满了,挤的连插针的地儿都没有。 纪氏倒有些吃惊了,也只微微一笑,才一个月能看出什么来,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时候好是假的,过三年是一道坎,过七年又是一道坎,真熬过几十年,还有个晚节不保的,若真是,那梅氏母女倒真有洪福了。 “既有这事儿想必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就是,叫厨房把桌子送到你院子里。”纪氏吩咐一声琼珠立时去办,明沅退出去,姐妹打了个照面,不曾说得话便回了小香洲。 明沅饭也吃不下,采薇只当她累着了,哪里想到一日不曾用饭,倒头便睡,第二日天大亮了才起来。 腹中空空,喝得盏蜜水闻见粥香才觉出饿来,晓得她昨儿不曾吃,送了胭脂米熬的粥,明沅喝了一碗粥,上来的鸡肉鹅片吃个精光。 沣哥儿守着她半步也不肯离远了,他自搬进来就没见过明沅一直睡到这时候,昨儿纪氏说她累着了,沣哥儿回来就怕明沅生病,他知道的,是因为四姐姐生病,所以他才能到小香洲来住,他怕若是明沅生了病,他就又得搬回去了。 明 沅见他抱着黑背将军,两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一只摸了沣哥儿,一只摸了黑狗崽儿:“姐姐无事,只是饿了。” 釆薇见她胃口好,掩了口笑:“姑娘定是昨儿饿着了,我想着起来胃里空,特特叫厨房熬的胭脂米粥呢。”她说的这一句,又奇道:“才刚三姑娘身边的小篆来了,问姑娘起来没有,说是等姑娘起来了,叫咱们去告诉一声。” 这倒是奇事,明潼自来不同庶出妹妹们来往的,更不必说踏足庶妹们的院子,她自明沅搬进来,她也只到过小香洲一二回。 “这是怎的?可是有事?”明沅才问,采薇便扁一扁嘴:“哪个晓得,我还当今儿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累趴了,扫完墓也举行了家庭活动打德州 全程又吵又闹,手机根本码不出字来 现在全家都睡了,我才刚码完,总算赶在凌晨前了 然后明天要去看生了娃娃的妹妹,我尽量更新 好累好忙,为啥放假这样忙呀 ☆、第109章 清心百合汤 明沅坐到妆台前梳头,穿了件粉色窄袖,披上披帛系上腰带,把头发挽起来,簪一根玉头金钗,摸了沣哥儿的头:“赶紧写了字去,下午还得听先生讲书的。” 她睡了一日还未去给纪氏请安,上房那头到来了小丫头问,问她可是身上不舒坦,要不要请大夫来,采薇赏出钱去,采茵招了仆妇进来把桌子抬出去,明沅对着妆镜照过,拿上一把绢纱扇子一路往上房去。 采菽跟着,采薇留在房里,一送了明沅出门,就叹道:“五姑娘还着人来问了一声,四姑娘那儿一词半句都无,往常看着是好,这会儿倒显出来了。” 她这话是同采茵说的,采茵正铺床,把被子抖落了铺开来,一面听一面道:“且别管她,总归哥儿叫咱们姑娘养的,便她心头不乐,倒也不想想这才是亲生。”说着探头看一看正提笔写字的沣哥儿,隔着一个厅堂,还能看见他小身子板得正正的,手腕悬在纸上,一横一撇。 “哥儿也读书了,这便是好事,咱们姑娘往后有盼头呢。”两个望望西厢俱都笑了,采薇又道:“我看这些日子常下雨,赶紧把姑娘哥儿穿的木屐寻出来。” 不独木屐连夏衣也得寻出来了,金陵夏冬两季长,冬天冻掉人的鼻子,夏日又跟火炉子似的热,轻薄纱衫罗衣也不知哪一日就用上了,得赶紧拿出来晒。 院子里架起晒架晾衣,再把地里头的薄荷叶子摘些下来晒干,这种土法制的茶明沅最爱喝,连带着沣哥儿也爱喝,茶虽是热的,喝下去却有一股清凉气。 小院里头忙碌,明沅搭了采菽的手往正房去,她今儿告了假,这会儿正是下学的时候,明洛明湘两个花廊前边过来,见着明沅,明洛点点她的鼻子:“怎的,你进了一回宫倒还摆起谱来了。” 明沅知道她这张嘴,只笑一声不搭话,明洛自个就给自个找了台阶:“可是昨儿进去干等着吹了风?呵,那于贵妃好大的气派。” 宅子里再什么事儿能瞒得住,昨天傍晚说的,今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便全都知道了,明沅点点头:“可不是,好威风好气派!”这样的女人等皇帝靠不住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依仗。 宠妃幼子,帝王心头之最,可有那一个宠妃幼子是坐到皇帝座上的,最出名的例子,汉武帝还杀了钩弋夫人呢,自来这一路的宠妃便没甚个好下场。 想到元贵妃便想到了太子,明沅一个激灵,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明洛见了道:“还是病了,叫厨房煮些红糖姜水来。”说着拿手肘碰碰明湘,明湘只不说话,垂了眼儿盯住裙摆,明沅也不计较:“这会儿给太太去请安的,等会子再说罢。” 等她过去了,明洛便又跟明湘生气:“你这是怎么的,咱们说好了,那话你也不是有意说的,同她赔个不是怎么了。” 明湘只开不出口来,心里觉得歉意的,可要张这个嘴却是艰难,半晌才道:“我去你那儿。”她实是不想回自个儿的屋子,安姨娘这向也没功夫管她,她弟弟要结亲,开口就是百两银子,安姨娘实不记得外头成婚要多少,却知道再没这许多的,安姑姑却说那是家好人家的女儿,要这些个已然不过份了。 她不好使了女儿,却拘着丫头一道做针线,连着夏日衣裳明湘也没个帮手,想往针线房去,又哪里摸得出银子来,好好个院子,都快成绣坊了。 明洛知道她的性子,却又怒其不争:“你是泥捏的,要是我姨娘这么着,我再不依她,把她的针线箩儿都扔了,看她还做不做。” 明湘静静听了,垂下头去,难道辩白了一句:“便是你姨娘没兄弟,你才能这么说的。”她心里并不羡慕明潼,也不羡慕明沅,可她羡慕明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张姨娘还是个没家累的,母女两个干干净净的过,比她这样头上压着个再没见过面的“舅舅”,要好了许多。 明沅回来了,姨娘定又要问她得了什么好处,明湘再不想听,索性躲到待月阁里头躲个清净。 纪氏那儿正在点夏日布料,见着明沅来了,笑道:“你倒赶了巧了,既见着了,便先给你挑,挑两匹夏布做新衣裳。” 满桌子颜色娇嫩的绫罗绸缎,明沅便笑:“我这一年像没长,丫头们把去岁的捡出来,原说放宽了做的,这会儿还是宽,眼睛想贪,身上却穿不了那许多,只要一匹白绫儿扯裙子罢,等我长个儿了,便太太不给,我也要讨的。” 纪氏笑着点头:“这话倒有理,惜福。”说着指了两匹,一匹湖蓝一匹真红给了明潼,这才抬头:“过得会儿你同我去西府看看你伯娘,早上来报,说她病了。” 见着女儿那个模样,当娘的怎么不忧心,明沅心里叹息,点头应了,没坐一会儿,明潼来了,她越发抽条,高挑纤细,脸也长得开了,穿了一身拖线裙子,进来就先看一眼明沅:“还说你病着,瞧着倒好。” 明沅站起来回话:“哪儿是病着,是昨儿一天在宫里只饮了茶,又连水都不敢多沾,今儿早上吃了个饱,立时就好了。” 这话纪氏倒没听她说过:“这是怎的,竟没赶上摆饭不成?” “饭倒是摆了,只没顾上吃,后头又见着了太子,更不敢乱说乱动了。”明沅笑了一声去看明潼,见她面上色变,心头狐疑。 她垂了眼睛,心里的疑团裹得更大,她既想不明白为甚明蓁一意要见妹妹,又想不明白明潼是怎么恰好生了病,再加上太子那看人的凶光,她倒了来了才想起来在哪儿见过,电视上动物世界,狼盯着猎物就是那种瞧法,恨不得拆吃入腹。 明沅并不傻,一桩事许还是巧合,几桩连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恰好”这说了,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她发了一夜的梦,梦里轮转着这些事,倒让她比梦外还要更清醒了。 明潼是自纪氏那儿知道明沅竟见着了太子,心里一阵后怕,幸好自家并不曾去,若是再遇见,纵使她低眉顺目,也怕弄巧成拙。 她自家避过去了,想着明沅总归无事,她年纪还这么小,她担心的是明蓁肚子里头的孩子,若是元贵妃磨搓她,倒不奇怪了,原来便是成王在外头开了王府,大姐姐这才有了身孕,生下了宝庆公主来,先前的这一胎想必是没养住。 可她听见明沅说起太子,忍了又忍倒底没忍住,漫不经心的一笑:“那你倒是好福气了,别个求都见不着的。” 明沅微红了脸:“我也不曾见,我连头都不敢抬,只看见了袍角,太子的靴子上也绣了金龙呢!”她不能说,也不敢说,便说了有谁会信? 纪氏“扑哧”一笑,伸手就过来捏她的面颊,笑的歪在桌上:“倒不知道六丫头还是个宝货!得啦,为着你没享着该有的福利分,这两匹也给了你罢。”一匹翡翠绿,一匹海棠红。 明沅也跟着笑,明潼松一口气,心头失笑,确是她想多了些,太子那个性子,谦和是有的装样也是有的,可怎么也不会顾及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还是看大姐姐腹中这胎能不能保下来更紧要,她死的时候,大姐姐只有一个女儿,还不曾生下儿子来,若有了儿子,依着这番宠爱,往后颜家是后族不算,还是未来皇帝的外家了。 她出得一会神,又收敛了心神,此时这些都是后事,要担心的便是怎么才好避了进宫的祸事:“我看伯娘是太忧心的缘故,倒不如咱们办些个善事,舍粥舍米,给粥厂也成,给栖流所也成,舍到寺庙里也成,也给大姐姐积些福缘。”这是胎是女儿不要紧,往后生儿子就成,当了皇后再生下儿子来更好,到时候官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纪氏抚掌:“这是好事,等我同你伯娘说一说,今儿便去办。”吩咐了琼珠包了一大包药材过去,又叫厨房端些清心百合汤,一并带到西府。 梅氏听了这话果然坐起来了,她头上绑得帕子,人看着弱不经风,颜顺章告假在家陪伴她,不住宽慰她女儿无事,定能挺过去的,她哪里又把这些话当真,男人家也不懂宫中的弯绕,只气的拍桌骂于氏不慈,可已经不慈了,难不成还会当头棒喝,忽的就成了好庶母?女儿还不是得受她的揉挫。 听了纪氏的话却心头安定起来,她如今能给女儿作的,也只这一桩事了,赶紧点米点面的,拿了颜顺章的名帖送过去。 五城中十个粥厂六个栖流所一个普济堂一个育婴堂,各处都送了不算,特特是育婴堂中,还送了些粗葛布去。不独这些,连着府里的下人也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纪氏听见这话也别无它法,西府里都分派了,她便也赏了一回,气的袁氏在院中砸烂了杯子。 明沅把自个得着的绸罗给了明湘明洛,翡翠绿的是明湘,海棠红的是明洛,明洛喜不自胜,明湘却没甚个笑意,虽派了小丫头来谢,可也知道这个布料子过不得夜,明儿说不得就没了。 明沅也不在意这些事,她也没空闲再去想安姨娘明湘,把白绫分下去给丫头们裁裙子,自个儿坐在罗汉床上,咬着指尖,这世上原真有穿越者这一说,并非小说家言,能有一个文定侯郑天琦,自然也能旁人,她不就是莫名其妙到了这儿的。 原来她是不知道,只当自己是投胎的时候没喝孟婆汤,可如果这样的人不止她一个,那么……说不准,这世上还有其他人跟她来自一个地方。那么明潼到底是为什么听见太子就变色? ☆、第110章 烧鹅 不想的时候全不在意,如今思量起来,便满是破绽了,她如今也八岁了,明湘明洛还更大些,可她们见过最盛大的事也不过是明蓁的及笄宴。 她们在明蓁房里看了好几天嬷嬷们怎么调派人手,底下食器人各样如何打点,有的明白有的模糊,只是学了点子皮毛,也只明沅这样出了社会两三年的人能窥知些道理,另两个全是云里雾里。 纪氏并没特意教过几个女孩子管家,嘴巴上虽是那样说的,甚个要看看怎么理事儿,往后才不至叫欺瞒了去,给她们看的学的,却是怎么办宴,田地的出息庄上的收成,是半点也不曾让她们沾手的。 明沅还有一个喜姑姑在,另两个想学也没地儿学去,可这些事明潼是怎么学会的,难道她真是看会的?她八岁就能算帐了,再往前总要识字读书,从怎么管房里的丫头,到如今了,明洛的衣裳首饰月钱还是交给张姨娘,她自个儿知道些个,却再没个条理。 世上确也有天才这一说,原来只知道这个嫡出姐姐厉害,便似明洛一般,觉得她会什么都不稀奇,知道什么都寻常。 可既然起了疑心,往前去推,还真能找到不寻常的地方,比如她为什么单单盯住了自己,又为了什么单单只给苏姨娘挖坑? 苏姨娘那一向确是自作孽的,可她也不过嘴上不老实,她说的那些个话是怎么就能在两三日里传遍了整个颜府?她便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脑子。 若说明潼是为着给母亲出气才作弄姨娘的,那安姨娘跟张姨娘她怎么不出手,似是瞧不见,根本没把这两个放在眼里,换了明沅站在明潼的角度去看,这两个也远远说不上老实。 张姨娘装病躲请安,到能捡好差事跟着去穗州了,她又立时好起来;安姨娘旁的不说,单只说她是亲姑姑买进来骗过纪氏当上姨娘的,这一口气,明潼便先咽不下去。 她不是宽和的性子,对纪氏跟官哥儿尤其看重,动得一分一毫,都恨不得能剥皮拆骨。可她从从来来不曾在意过明湘明洛,甚至也从没把两个姨娘放在心上,她们两人,一个带着欺骗纪氏的原罪,一个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有些个连明沅都觉着难听,可明潼出手收拾的只单单一个苏姨娘。 她还会骑马,说是才刚学的,哪是在那里学的,明沅跟明洛两个都看着她跑了一回马的,总有百来米,把得马笼头,腰直身正,看着半点儿也不费力气。 在一个院儿里头住着,有什么事是瞒过去的,头一样就是作衣裳,针线房里的活计根本瞒不住人,明潼连一件骑装都没有,却会骑马,骑的还很不坏,听郑辰的意思,她是打小就开始学的骑术,明潼与她不相上下,旁的许还能推辞一句聪明,这个却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能理家会管事,看得了帐册,八岁的时候已经能代管一个小庄头上的出息,明沅一样样的加上去,便是早慧的儿童也还是儿童,便是能打会算,也还是孩子的思维,明潼绝不是早慧,她根本就同自己是一样的。 明沅抱了膝盖坐在床上,越是想越是觉得清晰,原来从未想过的,如今一设想,竟全通了,既然都做了头一个假设,那第二个也一并跟上,她这么针对着苏姨娘,是不是……是不是,她原来就认识苏姨娘,那么,她也识得太子了? 明沅才刚起意,陡然一惊,回过神只觉得外头风都凉起来,搓搓胳膊给自己倒一杯茶,端在手上还未曾吃下,外头沣哥儿便涨红了一张小脸跑了进来。 他一路死死忍住,到见着了姐姐,这才终于忍不住了,就立在飞罩门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肩膀都抖起来,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齐飞。 这样张大了嘴哭,是知道明沅疼他,也只敢在她跟前撒娇,明沅赶紧下床,连鞋子都不及穿,一把搂过了他:“这是怎么了,沣哥儿乖乖,告诉姐姐怎么了?” 沣哥儿还只一味的哭,拿绸衣裳的袖子去抹眼泪,鼻涕沾在衣服上,明沅还不及给他擦,后头九红跟着跑了进来,明沅急问:“这是怎的了?不是让你们带了哥儿去院子里头舒散嘛。” 九红满面难色,还未说话,沣哥儿就哭的打嗝起来,又是张罗着倒水,又是给他绞毛巾子,看他哭成这样,明沅搂了他在怀里,沣哥儿是爱哭的,可也从来没有哭成这样,他许是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哭起来倒似小猫小狗,红了眼圈呜呜,声音都不敢大,这回这么忍不住,也不知道为了甚。 明沅拍哄他一会,好容易从他嘴里挖出两句,他只是抽抽噎噎:“将军……将军……将军没了。” 明沅吃得一惊,抬眼去看九红,九红搓了衣摆,咬着唇儿道:“咱们在花园子里头,遇上了四少爷。” 明沅立时明白过来,小狗崽子长得快,才刚抱来的时候只身上出一层胎毛,密密的金棕里头带着黑,眼睛都不曾睁开来,沣哥儿最喜欢它,抱着它吃抱着它睡,连写字了,都要把它放在砚台边上。 黑背将军先还站不稳,慢慢会走会跑,摇着尾巴绕来绕去,还伸了舌头去舔墨汁,沣哥儿抱过它不许,它便拿黑舌头去舔沣哥儿的脸,沾了他一脸墨汁。 等它能跑得远了,有力气了,便去追院子里头的兔子,兔子是小香洲里的老住客了,生的又肥大,半点也不理它,它趴低了身子低呜两声,再往前摆一个姿势,装着要去扑咬兔子,可那兔子的肥身子一动,它就吓得赶紧夹着尾巴就跑。 明沅还笑它是个窝里横,一院子丫头都喜欢它,去厨房讨了猪大骨头,敲碎了煮饭给它吃,它还会吐骨头,精明的不得了,你蹲下来召它,真有吃的才动,没吃的就路趴在原地,拿黑眼睛望着你,一步也不肯挪的。 沣哥儿是实心实意的喜欢黑背将军,日日带了它出去跑圈儿,这一日竟撞上了官哥儿房里的丫头养娘抱着官哥儿出来玩春,养娘抱了官哥儿在亭子里头歇息,小丫头结香穗香两个又是编花篮又是掐花朵,眼睛一溜,见着这小黑东西蹿来蹿去。 拍了巴掌把它引过去,那丫头眼见着是沣哥儿的,却一把抱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转身就抱回去讨官哥儿的喜欢。 沣哥儿怔怔停住,想追又不敢,他知道那是上房的弟弟,一气儿跑回来,到了屋里才忍不住了,扒着明沅的脖子哭个不休。 明沅听见这些,心里叹一口气,拍着沣哥儿的背,九红赶紧出主意:“再过几日庄子上又要送东西来的,咱们使了银子,叫人再抱一只来罢。” 沣哥儿这会儿也哭不动了,举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只抽抽着鼻子,听见九红的话,却又咧开嘴哭起来:“将军就是将军,别的狗都不是将军!” 九红原不想多事,可听见这句也忍不得了:“才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就这么势力眼,分明瞧见是咱们哥儿的,也一并抱到前头去了,我去讨,那两个竟还敢跟我呛起来。” 明沅亲亲沣哥儿的额头,小人家也有大道理,他的爱物,哪里能说换就换的,明沅拍了他,沉着一张脸:“九红,你拿上两吊钱往院子里头寻看院的计嬷嬷去,就说咱们院里的狗丢了,叫她派人在院子里头找,拿了长竹竿往湖里头捞一捞,别是跌进湖里了。” “将军没跌进湖,我看见它叫结香抱走的。”沣哥儿小身子一抽一抽,明沅抱了他摇一摇:“我知道,我们饶不了结香。” 当着沣哥儿的面,分明不是官哥儿要的,却也该拿了这东西去讨他的喜欢,这一回若是不出头,往后拿走的就不是一只狗了。 两吊钱只派了三个小丫头子去寻,明沅这里又补上两吊,还往厨房要了酒菜,采薇头一个忍不住,气的撸了袖子就要去上房寻结香:“不开眼的小贱妇,还偷到咱们哥儿头上来了,看我饶不饶了她。” 明沅赶紧叫人拉住她:“你才在太太跟前挂了号的,再出头,还要不要留在院子里了,急甚,且看着罢。” 几个丫头都狐疑的看着明沅,明明没丢,也是知道去向的,白使了银两酒钱出去,这么个寻法,哪里能要得回来。 自天明一直寻到天黑,明沅往上房去请安的时候,明洛先问了:“我怎么听说黑背将军丢了,沣哥儿哭了没了有?”这事儿瞒不住人,五六个丫头在院子里头找狗,采菽采苓两个还叫明沅差到栖月院待月阁去问了一回,再没哪个不知道小香洲里丢了狗。 “怎么不哭,若不是他哭成那样子,我也不至找得那样,这会儿哭累了,趴在床上睡的小狗似的。”明沅一声叹:“到底是他亲自喂着长大的,一时不见了,缠得我没法儿。” 纪氏听见了倒多问一句:“可拿竹竿捞了?”她还不知那狗叫结香抱给了官哥儿玩,屋子里头的旁的丫头却有知道的,等摆了饭,几个姑娘都回去了,琼珠才报给纪氏知道:“那狗像是给抱到官哥儿屋里了。” 纪氏一挑眉头,怪道这么大张旗鼓的找呢,她再一问,便问出来是结香抱的,当着沣哥儿的面抱了送到官哥儿跟前。 纪氏最恨这种挑三唆四的人,立时把她换下去,叫乐姑姑又补了个小丫头过来,还叫结香,可这狗儿却得了官哥儿的喜欢,明沅等了两日,纪氏天天赏菜,还专叫厨房做了挂炉子的烧鹅来,却只字不提黑背将军,过得些日子,上房送了一只小猫崽子来。 明沅捧了它送到沣哥儿跟前,他抬眼看一看,站着巴巴的掉眼泪,却知道将军是怎么也回不来了,抱了那团小毛球,把它蹭着脸,眼泪滴进黄毛猫儿的绒毛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分享一点杂事,跟着看过春深的妹子大概有知道愫的表妹带球嫁人的故事,现在生了孩子,男孩儿,原来就已经激化的矛盾更加激烈了 妹妹生产之后的一周是亲婆婆在照顾,一口荤汤没让喝,只给蒸点山芋当口粮,生产完了一点奶水都没有,小宝宝一口母奶都没喝着 婆婆还把自己的内衣裤跟小宝宝的衣服一起洗,为了这个愫表妹跟她起了摩擦,于是她就哭天抹泪的说儿子负担重,又说姑娘家里没家底……现在索性甩手走人了,还到底去说儿媳妇要求高,欺负她是外地人。 娶进了门那些誓言就忘记了,看他老实,结果他对着谁都老实,妹妹的原话。 所以还是劝妹纸们一句,真的,买猪看圈,一窝不好,不可能就单他一个好的,咱们这一辈子,千万别搭进去。 ☆、第111章 荔枝冰淘 沣哥儿自失了黑背将军,便一直闷闷不乐,连着送来的那只小猫儿,他也不并很喜欢,不许它睡黑背将军的窝,也不许它玩将军的玩具。 那是一只草编的蚱蜢,采茵摘了湖边的长草编了给沣哥儿玩的,叫他给了将军,将军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咬着这只草蚱蜢拖来拖去,使了很大力气似的,往外头花园子里去玩,见着真蚱蜢也要去扑,那东西却会跳,一跳起来,把它吓的跑回屋子里,缩到床底下,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沣哥急了,它叫将军的怎么能这样胆儿小,拿细竹棒扎了草蚱蜢,在将军眼前一上一下的晃,逗得将军去扑咬,短短的腿往后用力,猛得一下扑上来,一扑着就甩着尾巴呜呜叫。 如今那只草扎的蚱蜢还放在它的小窝里头,里面还有一件沣哥儿已经穿不下的旧棉衣,他就蹲在窝前,摆弄一会儿蚱蜢,又把这东西放回去,把手背在身后,依旧去写字读书。 院子里头好几日没他的欢笑声,采薇心痛的直叹气,她因着这付性子,虽也结仇,到底还是交好的多,找了同她要好的丫头一通咬耳朵,很快就打听出来,结香叫她娘老子送到庄头上去了。 撵出去的丫头,再怎么也进不得院子了,还是纪氏亲自发的话,连当洒扫丫头都不成,杂役房里都当不得差,既能送到官哥儿跟前,娘老子也是有些脸面的,没成想女儿叫打发了出来,往后连亲事都不便说了,只好把她送到庄头上去,也不必在家里落人的眼。 采薇听了打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该!这下作东西!”骂是骂的,却没人敢说纪氏一句不是,还劝了沣哥儿别再惦记着黑背将军,小猫也一样圆滚滚的,拿手指去碰它,它还会躺下来,四只爪子一并抱住人的手,喵喵直叫。 沣哥儿却只不喜欢它,看也不肯看,明沅知道将军是再要不回来了,除了她,那些丫头婆子,连着明洛明湘也都来劝,不过是只狗儿罢了,若是不喜欢猫儿,再去求一只狗就是了。 只怕对纪氏来说,也不过是只狗,玩物罢了,还较得什么真,她赏了吃食宠物下来,又单给了沣哥儿一套文房四宝,好一块嵌金贴银的墨,雕的连中三元,算是给他的开蒙礼。 开蒙礼是开笔那一天就已经给过的,这一个算是补的,沣哥儿谢着接过来,心里想的却还是黑背将军,他怕穗香丁香两个养活不好它,同茯苓还说了好几回,说将军要喝米汤的,吃碎碎的肉,得拿牙咬碎了再喂它吃。 沣哥儿时常可怜它只能吃米汤,桌上有了肉,就偷偷的扔一块儿给它,将军直摇尾巴,可它尾巴摇的欢,却咬不动,歪着脸把肉撕下来,怎么咬都嚼不烂,还想硬吞下去,叫九红掏了出来,它那小乳牙,却已经知道这是争食的,还张嘴去咬九红,叫九红提起来拍了一顿屁股。 沣哥儿知道它不会吃,又没有狗妈妈教,怕它连肉都不会吃,自家把肉咬了,吐在手里喂过一回,将军吃得欢实,自此沣哥儿便让茯苓把肉捣烂了拌在粥汤里喂给将军吃,明沅夸他的话全说给了将军听:“真乖,吃的多长得快。” 他还一本正经的告诉明沅往后等将军长大了,变成威风的大狗了,就能带了它上山去抓野兔子:“柱子家的大黑就会捉野兔,还给柱子叼过小兔子回来的。” 这么精心养大的,在他眼里怎么只是一条狗呢,是以别个劝他,明沅从来不说,到得后来,便叫丫头们少提,反倒常把那猫儿抱出来,还逗引着沣哥儿给它起个名儿。 明沅知道无法,又不能看着沣哥儿沉默下去,他才这么点子大,便已经尝到这般滋味,心里不忍,却还希望他赶紧忘了,让采茵扎了一个龙眼大小的彩扎球儿,就在罗汉床上抱了小猫儿,拿它粉红色的小爪子去推那个球。 沣哥儿原来不肯看,一屋子丫头都在凑趣儿,他没忍住,扭头去看一眼,见猫儿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盯住花球,先还是由着明沅捏住它的爪子去玩,再后来,它自个儿歪歪扭扭的翘着屁股去推,小爪子一拍一拍,推的那球动了,就机灵的跳开两步,等那球不动了,便又再跳过去推。 把那球儿当作猎物,反剪着身子,尾巴打成一个圈儿跳过去扑住了,可它身子太短,跟着球滚,一个翻身才把球给扑住了。 沣哥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再看两日,他就肯摸一摸猫儿,抱在怀里,揉它的下巴,可却只不肯给它起名儿,还是明沅给猫儿起了个名,原来那只叫黑背将军,这一只是猫儿,又生的这么毛团团的,便不起那威风的名字,因着是只黄猫儿,身上却有一团白,就叫它一团雪。 沣哥儿渐渐肯把它抱在膝头,摆在案边,这只猫儿是个傻大胆,放在书案上也敢滚下去,娇滴滴的喵两声,又爱啃小鱼骨头,沣哥儿有了代替黑背将军的宠物,又要他操心一团雪的吃喝,倒又活泛起来。 采菽往正房送衣裳给姐姐,见着了官哥儿跟狗玩,难得同姐姐卷碧感叹一声:“我们姑娘也难呢。” 卷碧手里拿着扎花样子,奇一声道:“不过一只狗儿,原说要送回去的,官哥儿只不肯,抱了不撒手,还能硬抢不成。”她说了这一句又道:“哪能委屈了哥儿。” 采菽便不再说话,坐在廊下看见官哥儿追着黑背将军跑,将军才来的几日吃不下睡不好,一直拿鼻子去闻,约摸是想找回家的路,可它本来就是小狗,等呆的时间一长,便把旧主忘了,如今又有了个新名字,叫哮天了。 官哥儿有了这狗跑动的也多了,他蹿得那样快,后头的小丫头撒开了脚追,一院子笑闹声,还专叫下边人给哮天做了个狗窝,上边还刻了它的名字,拿牛皮揉制了绳子出来,哮天叫牵了,呜哩呜哩的围着官哥儿打转。 日子滑到七月,红云宴开宴在即,颜连章能带着妻子进宫去赴宴会,家里也叫他徇私藏下两株荔枝树来,糯米荔正挂果,太液池边上一圈,坐在船中行在湖面,远远看却却是万丈红云。 圣人龙颜大悦,先同元贵妃两个泛舟游了一圈儿,把该吃的该玩的都玩过一回,这才摆了红云宴,又请官员一道贺他五十圣寿。 家里这两株荔枝,是颜连章特特挑出来的,挂的果多,一层层的熟起来,拿银剪子把那熟的先剪下来,壳皮还泛着青的,便留下来再等着它长。 这些树株在金陵定是活不成的,也没甚个好留的,俱都剪下来吃,西府里除开纪氏送的,还有明蓁自宫里头赏下来的两篓来。 明蓁这胎坐得稳了,她那里得着这火性的东西不敢多吃,分给宫人,又再赏了两篓出来,一样的鲜果子,非要分两回送,明沅这里得着两碟子,拿白玉碟儿装了,丫头仆妇们一人得着五六个。 九红许久不吃这家乡风味,叹一声:“原在家时那烂的破的全归了自家人吃,吃的想吐,这些年不尝,倒又想起了来。” 若不是圣人起这一回意,轻易哪得吃到这个。为着这两碟子荔枝还专门摆了一回宴,把果儿摆篮中吊到井水里湃过,一层层剥下来壳膜来,沣哥儿一面背白乐天的《荔枝图序》,一面一个接一个的往口里塞,吃的满嘴儿酸甜浆汁,连着一团雪都跟着拿红舌头去舔,它已经能自个儿从榻脚上跳到桌上去了。 台上的点心有它爱的,便自个儿跳上来吃,一个没瞧着,一碟子点心就叫它祸害了去,偏生沣哥儿不许丫头们打骂它,采薇没法子,只好讨了一个碧纱的食罩来,又叫它伸了爪子去挠。 没抓着它,它便四处捣蛋,一抓着了,就瞪了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人,几个丫头都下不去手,还是明沅拎得后背拍过它一回,它倒记着了,再不敢上桌来。 红云宴又是圣人五十圣寿,又叫万寿节,官员四品在列的都能去吃宴,就把宴摆在船上,这些个红果留的多摘的少,又不许宫人们去偷,抓着了就死打一顿,便是太监这些死钻钱眼的,也不敢偷摘了出宫去卖,只得捡一些自树上落下来破了壳的食用。 地下落满了果子,树上又一串串的结起来,连片的红看的圣人满意,便把监理这件事儿的四个人,俱都提拔一回,颜连章往上升了升,自从五品,升到了五品,还回到市舶司这回却不是提举了,一气儿当了市舶司使。 颜连章大有得色,回来便请了阖府人,也办了一回红云宴,把两株树抬到胜瀛楼前的院子里头,宴上菜单子本来就是他拟定的,带来的大厨自此就在宫中当差,可总还有小学徒,这一年里只学这几道菜,早就上了手,在府里掌起勺来。 天色将暗未暗,远香阁前一片红白出水荷花,含苞带露香远溢清,一应儿按着座次坐下,上面坐着颜家大伯边儿上是澄哥儿,左首是颜连章同纪氏,右首是颜顺章同梅氏,他俩个儿女不在身边,往后是是颜丽章同袁氏。 袁氏见着澄哥儿坐在上首,那眼刀子在他身上刮来刮去,颜家大伯咳嗽一声,她便赶紧端了杯子,转身去跟梅氏碰杯。 三家人家,便只有颜连章这里人口最多,最小的八姑娘不曾抱出来,余下几个按着大小排位儿,丫头传了菜上来,全是拿了荔枝肉做的,荔枝鱼球,荔枝虾球,荔枝桂花鱼,脆皮荔枝葱头骨,荷花荔枝鸡还有一道冰淘,冰花荔枝,是拿冰湃过的荔枝肉同凉瓜拌了,沣哥儿一个人把面前的一玻璃碗全吃尽了,明沅还把自个那份让给了他。 官哥儿抱了狗儿出来,黑背将军已经大了,官哥儿却没长得那么快,还只三岁的人儿怎么抱得动它,它没一会儿就摇着尾巴自个儿跑来跑去,绕了个大圈儿,跑到沣哥儿跟前,小狗长得快,早已经不是刚走的模样,沣哥儿怔怔看看它,嚼了一块排骨,吐到手上,弯腰下去逗它:“过来。” 将军伏下身子,冲他呼呼两声,沣哥儿咬了唇儿,满是傻气的又喊它一声:“过来,将军。”小狗一下子立住了,左右踱上两步,像是认出了沣哥儿,呜了一声,小心的靠了过来,伸了舌头去舔他手上的肉,沣哥儿才要笑,前边喊了一声:“哮天!” 将军的耳朵一竖,扭头跑了。 ☆、第112章 白酒杨梅 过得万寿节就进了八月里了,天儿一日比一日热,金陵城似个大火炉子,自早到晚便没个阴凉的时候,白日在往太阳下走一道,背上出得一道道的汗,身上的衣裳再薄也是无用,恨不得把皮儿都剥一层下来。 明沅吩咐了小厨房天天预备下绿豆汤,倒进瓮儿里,拿竹篮子吊了,搁在井台上,丫头们歇下来就提起来,拿碗分喝了解暑气。 大厨房也熬得绿豆汤,却是温的,又舍不得放糖放百合,味儿自然不如自个儿熬的好喝,她这里熬得好汤,也有差事往来一回的,俱都饶一碗去喝,小丫头们有过来的,也饶一碗喝,采薇也知道她们传一回话拿个针头线脑都差事在跑了,指了人就笑:“莫不为着一碗汤来的。” 除了自家院子里头熬,还煮好了送到苏姨娘院子里去,明漪才半岁大,头一个夏日实在难过,热的出了一身痱子,又怕穿少了着凉,这么小的孩子经不得折腾,便是给喝绿豆汤也是喝温的。 明沅常去看望,她倒也识得这个姐姐,生的白胖胖,手臂一节节的,见着明沅就伸手摇晃,沣哥儿去看的多了,也喜欢起这个妹妹来,顾不得出汗要抱她,两个人都热出一身汗来。 明沅也不是头一个熬汤的,是纪氏的上房先行了这事儿,她才跟着学起来,她这里一熬,待月楼也跟着分起汤来,只安姨娘,日日叫画屏往厨房里要一瓮儿来,她的院子里头没井,只好往屋子里放着,那么喝了两天,旁人无事,明湘倒泄起肚子来了。 她的脾胃本来就弱,一点子冷食都吃不得的,别个吃冰淘,她能只能喝凉水,贪凉吃了一小碗汤冰块浸的过酸梅汤,喝着是好,喝完了立时就腹痛起来。 这下更碰不得冷食了,还是纪氏让丫头拿了旧年泡好了白酒浸杨梅,拿了一小罐头给她,不吃酒,只吃里头的杨梅,连肉带核发一道咽了,这才慢慢好转来。 明湘好起来,沣哥儿又开始泄肚子了,明沅赶紧打发了丫头去上房要杨梅,婆子扶着沣哥儿坐在恭桶上,沣哥儿只捂了肚子喊痛。 拉干净一回还不行,才往床上躺得一会儿,又跟着泄起来,采菽急急拿了杨梅过来,明沅挟了一颗出来,怕他喉咙细咽不下核,便不许他干咽,把杨梅肉嚼吃了,又问跟着的丫头,他在外头吃了甚。 是茯苓跟着他上学去的,九红的年纪也大了,再不合适跟到外书房去,沣哥儿还没配小厮,配了小厮小香洲也没地方好给他们住,只好托了澄哥儿看顾。 沣哥儿贪凉,最爱吃冰,明沅怕他小人儿受不住,拘着他不给多吃,可他在学里却是能要着吃的,澄哥儿如今的份例又不一样了,伯祖父特别看重这个孙子,他吃着什么,必要给澄哥儿也送上一份。 他年纪大了吃不得冰,厨房却得照样儿送上去,便是含一口也算解了暑,怕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热浪,再中了暑可了不得。 他便把这些再送去给澄哥儿,沣哥儿也跟着吃一肚子冰淘,读书的时候阴凉,到太阳底下走一圈又发了汗,早晚又要过一回花廊,走在阴凉处再叫冷风一激,可不得闹肚子。 索性没吐,若是再吐怕是吃了脏东西进去,只拉肚子防着脱水就成,明沅喂他吃下杨梅,再喂了些盐水,给沣哥儿盖了被子,他身上虚,可却又热,难受的哼哼出声。 明沅一面拿帕子给他擦汗一面不住口的安慰他,沣哥儿恹恹的,一团雪团在床脚看着他,踩着爪子走过来,拿软肉垫儿拍拍沣哥儿的手,歪了头圈起小尾巴,沣哥儿笑一声,又阖起眼:“我再不吃冰了。” 明沅“扑哧”笑了,捧着衣裳弯了腰,伸手去摸沣哥儿的头:“是,咱们再不吃冰了,往后连绿豆汤都给喝热的。” 沣哥儿听见热的皱住了眉头,想说又不敢话,把被子拉过头顶去,过得会子又觉着热,自个儿拉下来,翻个身睡过去了。 明沅坐在凉磁墩儿上给他缝背心,这个是夜里睡觉的时候给他穿的,小小的人儿睡觉最不老实,夏日里一热要踢被子,明沅特特寻了一匹葛布来,给他裁了一条薄薄的夏裤,又做了一件背心。 明沅原是为着给沣哥儿用的,等他穿起来在床上跳着玩耍时,几个丫头连声称道:“这东西倒未见过的,却是好用,咱们竟没想着。” 现在的人都穿肚兜,哪里见过这个,可是一看就知道这有用处的,不独肚子给遮住了,后背也遮住了,再穿上长裤,脚踝上收点口,护住了脚馒头,也不怕关节受凉。 明沅听见这话记在心里,她在此处见过皮靴子见过皮拖鞋,里头加了毛料的也不少见,冬日里还特意拿出去做了送到各房里来,人人都有一双,跟里面衬着毛料的衣裳一样,叫里面烧,再有便是手套,连着的分开的边上缀着毛料的全有,可不似小说里写的那样,做个靴子手套就成了“大发明”。 不成想,这最容易的背心竟然没有,明沅起了心思,不独做了这个给沣哥儿穿,又做了给小妹妹穿,两院里都没说见过的,起意又做了两套给官哥儿。 纪氏拎起来先是笑,这东西自然不如肚兜做的精致,却胜在实用,葛布又吸汗又透气,比绸绢还更好些,明沅是当着明潼的面儿拿出来的,特意抖落开来给明潼看。 明潼却也是满面新奇,还拿起来看了看,说句不曾见过的模样儿,明沅微微笑着把背心折起来摆到桌上,明潼不知道这个,看着也不似作伪,那她便不是同自己来自一处了。 真个想要刺探,便有百种花样,结果却叫明沅更加心惊,明潼分明认识太子,她厌恶苏姨娘也不寻常,难道……难道她是重活一世不成?! 明沅有了这个想头,便事事都往这上头去靠,竟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姐姐原来那些不寻常,如今看着倒寻常起来,这件事在她脑子里头转,她难道还能去问明潼,你是不是重活了一回。 若是这样,很多原来无解的事,就全有了答案,越是往深了想,越是胆颤心惊,小香洲的屋子对着湖面,夏日里开了四扇窗户,倒比别的院子要阴凉,此时隔风送来一阵爽意,明沅却生生打了个冷颤,赶紧收敛住心神。 纵是猜测也不能再去探究,她的身份摆在那儿,这事儿连她都觉得惊悚,旁人又怎么会信,她身边还带着一个沣哥儿,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明沅打定了主意,原来是怎么做的,如今还怎么做。可心里却止不住的去揣摩明潼的心思,她对谁好,便是往后有可能发达,她对谁坏,便是原来曾经得罪过她。 将心比心,换成是明沅自个儿重来一回,她也不一定能心态平和,趋利避害原来就是人类本能,除了纪氏跟官哥儿是她看重的之外,阖家上下,她对着苏姨娘这一边的人坏,对着澄哥儿好,可却关了程姨娘七八年,除开这些,便只有待明蓁好了。 明沅想的出神,指尖儿叫针尖扎破了,她“滋”一声回过神来,赶紧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抛到脑后去,再这么想下去,可不就疯魔了,不论明潼是不是重生一回,纵是也不能给这辈子的人下定义,上辈子走了一个圆的,这辈子就非得再走一回圆,便不能走直线了? 便把她竖在前头,也一样不知道以后,不如凭着本心行事,她把背心衫放在针线箩儿里,站起来伸个懒腰动动骨头,外头明洛却来了,她晒得满面是红,明沅看着就一惊急问她一声:“怎的?出什么事儿了?” 能叫她不撑了伞往太阳底下跑一回的定是大事儿,明洛喘了气,倒了茶一气儿喝尽了润喉咙,抬起手来扇着风,狗儿似的直喘气。 她脸上抹的粉,因着扑的厚,这会儿叫汗湿了,一道道的淌下来,她跳了脚去开明沅的妆匣子,自家把茶水往绢子上一倒,把脸细细擦过,喘过这口气来,这才开口:“你知不知道,安姨娘,安姨娘把咱们给大姐姐预备做小衣裳的缎子弄没了。” 进了八月,明蓁的肚子也显出来了,梅氏眉开眼笑,直说舍粥舍米是个好法子,按着月的往育婴所栖流所送东西,到了夏天又送起了绿豆,哪家不知道颜府是积善的人家,原来没这个名头的,忽的就成了大善人,要办粥厂也找她,缺了香油也找她,连卖花的婆子都上门说一句积善人家,讨个几枚铜板儿吃茶。 她生产该在元月里,正是天冷的时候,明沅便翻了一块毛料子出来,明洛也拿了一块出来,两个拼起来做个里面烧的婴儿包被子,缎面是明湘出的,她的绣活儿最好,打好了百子婴戏的样子,预备绣好了就把皮子衬到里头去。 便是这两块皮子不见了,明洛原是说好了今儿往明湘那里去看绣活计的,她的那对儿小鞋子也做得差不离了,见明湘外头的缎子绣得差不多,还啧了舌头:“不是你手快,我这儿才一对鞋子,六妹妹只怕比我的手还更慢,她那个虎头帽子也不知道做得了没了。” 两个说着起意把那皮子拿出来比划比划,却怎么翻找都寻不见了,明湘先还着急,忽的大悟,明洛还跟着转呢,要发落丫头又要告诉纪氏来捉贼,明湘一顿,她也明白过来了。 明湘原来身子就虚,人一摇晃,差点儿晕过去,明洛只好退了出来,可她哪里忍得住,又不敢回去告诉张姨娘:“我再不敢说,我姨娘那个性子,巴不得事儿闹大的,这可怎么着好呀。” ☆、第113章 绿豆汤 明洛奔的一头一脸是汗,她喝了茶抹了汗,拿帕子擦过脸,跟在后头的采桑这才进院门,也不知道明洛穿了一双高底儿鞋子是怎么走那石子儿路的。 采桑还不明所以,只知道两个一句话没对上,明洛转身辞了出来,才出栖月院的门,发足就奔,她在后头一怔,眼看着明洛往小香洲来了,就是怎么也追不上:“姑娘怎么的了,便是同四姑娘吵嘴,也不该这么个跑法儿,外头可都瞧见了。” 后院里头人来人往的,明湘这一通跑叫好些人都看在眼里,还有的拦下采桑来问,采桑哪里敢说,只好吱唔个两声,赶紧追上来。 明洛正不耐烦,立起来把帕子一挥,指了她道:“偏你是个多口的!别个问,你就不能不说了。” 还是明沅扯一扯她,冲采桑点点头:“你下去歇歇吧,看跑得这一脸汗,叫采苓打水给你洗洗,再舀一碗绿豆汤喝。” 采桑还真当自家姑娘是跟明湘拌了嘴儿来诉苦的,下去前还又央一声:“六姑娘好好劝劝咱们姑娘,你的话她才愿意听呢。”她只听见皮子不皮子的两句,却不曾听真儿了,还当是拌嘴呢。 气的明洛冲她翻翻眼睛:“还说不是个多口的,用不着你,赶紧下去,我有急事儿呢!”采桑这才往廊下去了,外头隐隐听见采苓拿了毛巾子给她提水擦脸。 明沅推一推她:“你也真是的,她那是忧心你呢,真叫闹出去,你怎么说?”十岁已经是大姑娘了,再没多久,学里就要开女课的,她这么个跑法,小时候还能说是毛燥性子,大了怎么不叫人在后头指点。 明洛把鞋子一踢,她爱美穿的高底鞋子,拿软皮子包了木头做的,跑起来也有声响,还磕了脚后跟,这会儿脚趾头觉出痛来,总归明沅这里没外人,索性脱了鞋子揉起脚来。 “闹就闹,怎么着,还是咱们理亏不成,德性!”她这是气的恨了,那块皮子可是银鼠的,统共就发下来那么一块,旁的都是做成了衣裳褂子才分送下来,这一块她一直打量着要做个什么。 却自发下来就一直不舍得用的,这回专拿了出来给大姐姐,想着大姐姐待她好,虽不是嫡出也一样没差过她什么,哪里知道这份心意叫安姨娘给蹧踏了。 明沅嗔她一眼:“你是痛快了,四姐姐怎么办,你当真是这两块皮子的事儿?不定里头还有多少呢。” 明洛还真不曾想到这个,她咬了唇儿瞪大眼睛,越想越觉得是,皱着一张脸:“真个?她……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安姨娘也不是真这么大胆子,她是拿那两块皮子托了安姑姑到外头去典当了,想着到时候旁的先不论,先把这两块皮子赎出来,既有了钱子周转,又不耽误了送礼。 可她没想到女儿的手这样快,急赶着就把东西给做出来了,明湘这么绣个不住,为的就是她没出皮子,大头都已经是妹妹们出了,她出些功夫也是该的,可她没成想,姨娘竟会给她这么大个没脸。 明洛哪儿也去不了,她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又是么一桩大事,往常虽也知道安姨娘小气抠门,却再不会想到这上头去。 明沅赶紧把她给稳住:“你快别转了,你这么个转法,看得我眼晕。”明洛跺跺脚:“我这是急的,她……她胆儿也太大了!”这话说了两回,头一回是气愤,到这回却是呐呐的说不响了,若是真的,明湘也太可怜了。 “这事儿,告不告诉太太?”明洛转了几圈儿,一屁股坐到褥子上,也顾不得仪态了,叹了口气:“要说吧,得着明湘的埋怨,可不说,皮子是小事儿,往后她可怎么办?这些个东西都要存嫁妆的,我姨娘哪样不给我存着,公中出的是公中出的,咱们不攒着些,也能跟上头那几个一样,有个二五万的嫁妆银子不成?” 明洛说的这个才是正理,公中给的是一部分,许多年积攒,银子是小数,再怎么也不过百来两,东西才是大件儿,比如纪氏那里赏下来的屏风,墙上挂的琴跟画,富贵人家纵是凡品,到外头也能值钱,带出去的东西越多,婆家就越是敬重你,再有那些个个毛料子衣裳,当得一件皮袄子,外头人家好过三两月的。 连明洛都想明白的道理,明湘自然也明白,明沅捏捏她的手:“咱们愁这个没用,不如先想着,怎么把那皮子的事儿给抹了。” “她都……还能怎么抹,只当白扔了。”说着又一阵阵的心痛,她原想着今岁冬天就拿出来使,拿桃红刻丝裹在外头做个手筒,包被没做成,连手筒也没了。 “要紧的是你姨娘知道了可怎么着。”明沅一句话就把明洛那点心痛给说没了,张姨娘自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拿了她女儿的东西,还不闹得叫安姨娘全吐出来才好。 明洛才刚还揉脚,这回敢成捂住头了:“哎哟,我头痛,可痛死了,我今儿睡你这儿,再不能回去。” 她不回去,张姨娘却使了丝兰来寻,跟采桑两个吱吱喳喳说一回,采桑没想那许多,丝兰却是个精怪的,一听着前因后果,立时明白过来,转回去就把这事儿报给张姨娘知道。 丝兰绿腰两个惯常出去打听事儿的,安姨娘的院子也不是不漏风的墙,她那个抠索的样子,院里的丫头除了月例再没什么赏头好拿的,老实的还罢了,不老实的怎么不说嘴。 那些个首饰衣裳再加上皮子,哪一回不得托了人带出去,原是托了给亲娘做得一身过寿衣裳,包得包袱送了出去。 可这一回回的寻由头,旁个不知道,苏姨娘如今万事不管,张姨娘却隐隐绰绰知道些个,女儿拿了皮子出去的时候她就肉疼,肉疼归肉疼,也知道扒上了明蓁才能有个好前程,十分舍得花销,还叫明洛不同别个搭,自个儿作一件:“你傻呀,你出皮子,别个出工?说出来倒成了你们一道的,哪个也没你这么蠢的。” 明洛只不肯,她拿这个女儿半点法子都无,只好由了她去,还没等明洛回去,她就又翻出一块来,也是她存的银鼠皮子,怕给明洛再拿出去,藏着不敢说出来,就等着给她算在嫁妆里,偏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 带了丫头摇摇摆摆的去了,拿皮子往栖月院里头一坐,同安姨娘了几句话,便道这一块比那一块要好些,小姑娘家家不懂事儿拿错了,正好换过来。 安姨娘又拿什么东西出来赔她,她脸上一现出来,张姨娘就冷笑一声:“倒给了你脸,自家女儿你吸她的血啃她的肉,也得看看太太答应不答应,我们五姑娘的东西,也是你能贪的!” 明湘躺在床上听见,阖了眼睛流泪,张姨娘一把揪住安姨娘的袖子,拉着往纪氏那儿说理去,两个拉拉扯扯才到花廊,明洛赶了过来:“姨娘这是干什么时候?” 张姨娘倒好本事,一手拉了安姨娘一手去点女儿的额头:“你看看你这呆样儿,叫人诳了还帮别个点银子,看我饶不饶她。” 明洛苦劝,各房的丫头都出来看,站着一面笑一面指指点点,明洛也是要脸的,张姨娘见着事无善了,一把推了女儿:“你一个姑娘家,来搅和这个做甚,你等着,且给你出头呢。” 纪氏便不知道的,这回也知道了,安姨娘发髻散乱,衣袖都差点儿给扯下来,张姨娘也是钗斜鬓歪,两个也没座了,就站在纪氏跟前。 纪氏一拍桌子,少有的疾言厉色:“成什么体统!你们两个也是宅里头的老人儿,有什么事儿不得分说,非闹出这个样子来给人看!这么吵闹,四丫头五丫头脸上就好看了!” 张姨娘占着理的,自然咄咄逼人,纪氏才刚说完,她就跳了出来:“太太且问问她,我们五姑娘好意儿拿出一块皮子来,说要给大姑娘做个婴孩包被,我想着,既是送到宫里去的,总归得拿好东西,把压箱底的好物拿出来送过去,才刚送到她房里没两日的皮子,竟不见了!那东西还能长脚飞了不成?” 纪氏看她捏着帕子拍胸,满面不忿,再看安姨娘面色青灰,心里便知道了大概,还不等她发话,就看见安姨娘跪倒下来,拿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咚”的一声,唬得张姨娘一跳,侧头看她这么个磕法儿,先两下还得意,再往后便手足无措。 纪氏一个眼色,琼珠琼玉两个拉住安姨娘,张姨娘面上讪讪的,看她磕了老大的包出来,嚅嚅嘴唇:“谁叫你行这个大礼了……” “你出去吧,皮子事儿,给你问清楚了就是。”张姨娘还没退到门边,就听见安姨娘一声哭:“太太,我实是没了法子了。” 安姨娘的弟弟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竟还是个秀才的女儿,身上是有功名的,穷酸秀才穷酸秀才,他怎么也不肯把女儿嫁到安家,就差把女儿淹在水里淹死。 哪里知道这姑娘这时候犯了蠢,一根白绫吊死了,一尸两命,这回安家可逃不掉了,老秀才这才想起来要告安家,说是安家奸了他的女儿,他女儿守贞要脸,这才吊死的。 大律里头,似这等情状的,一律处斩! 安家可只这一根独苗,安姨娘哭着往前跪走了两步,一把抱住纪氏的腿:“太太,求你,求你发发慈悲,救一救我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关注石天琦抄袭事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中枪了,昨天晚上有妹子在微博上私信,说起=点某本书跟我已经繁体出版的《四爷正妻不好当》非常相似,我好奇之下看了三章,前三章就有四五处抄袭撞梗,于是做了简易对比,今天一天都在做调色盘存证并寻求法务帮助。 算是高级抄,整段复制粘贴没有,可是故事脉络情节人物关系特定事件和主要对话基本一样,掰开揉碎抄袭故事主线,照搬场景情节,口语化化用词句,一章的内容分开好几章抄袭!!! 我知道抄梗抄脉络抄人设很难界定,反口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哪怕没有好的结果,该做的事,我也还是要做的!谢谢支持我的妹子们,不能让抄袭成为一种现象,从现在发声,抵制抄袭,支持原创。 如果有兴趣的妹子,可以去微博上看一看,前十五章的对比调色盘微博置顶中,已经寻求晋江法务帮助,正在等待交涉结果。 ☆、第114章 杏仁浆 纪氏一向是宽和的,对着她们这些个妾氏向来不曾红过面,却自有一股威仪,不必高声,就能叫人低头,安姨娘进得颜家门,认准了纪氏是主子,便是颜连章也得排在后头,她在后宅里讨生活,不靠着主母,还能靠着谁。 抱脚打扇吹汤捧盆,她一样样都做了,比那弹唱出身的张姨娘姿态摆的还要更低些,在纪氏跟前用心侍候了一年,才当上了正差,成了通房,到生了明湘她还给纪氏打帘子缝小衣,纪氏身上来红的时候,她还给洗过月事带。 也为着她原来的小心,纪氏一向给她作脸,由着安姑姑往她房里走动,在穗州的时候纪氏才赏她那么一匣子珍珠,那一块红宝也值些银子了,帮着弟弟填补赌债,满心以为他会改好,也确奔着好路子去了,还由着安姨娘拿出银子来,给他做些小本生意,谁知道好容易说到要结亲了,竟闹出这桩事来。 纪氏望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安姨娘还只一味的哭,额头上肿的包叫琼珠拿帕子包住了,她还没说话,纪氏忽的抬起腿来,眉毛一竖,一巴掌拍在桌上,指头上戴得的玉戒子磕着了手,琼珠赶紧捧住了:“太太仔细手。” “你倒是涨出息了,怎么的,为着贴补娘家,就敢做那打洞的老鼠了?”琼玉赶紧给纪氏上了雪菊茶,纪氏一口气儿不顺,执了茶盅还没喝上一口就往桌上一放:“我一向给你脸,你就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份了。” 安姨娘满面通红,叫纪氏虚踢出去伏在地上,还只不住磕头,跟里翻来翻去只有那一句话:“妾知道不对,可妾家里只这一个弟弟,太太开开恩罢。” 纪氏这回倒叫她气笑了:“开恩,你弟弟犯的事儿,轮得着咱们开恩,你是买进来的人,身契上写着,往后生死一概不相干,我是看在你生养了四丫头的份上,才容着你贴补家里,纵不许,外人难道还能说我一句不是?” 安家那件事,眼看着那秀才不肯善了,无名无分的不是骗奸又是甚?人家姑娘的肚里又确是有个孩儿的,一尸两命,到如今那姑娘的尸身后还在县衙里,纪氏不听则罢,听她笔筒倒豆的一说,半是气半是笑。 听她说的这番话,纪氏哪里肯沾手:“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连着长工雇工也自来没打没骂过一句的,你弟弟惹出事儿来,同你有什么相干!” 琼珠见纪氏是真个气着了,上来又是抚背又是劝慰:“太太何必同一个糊涂人置气,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糊涂,我看她明白着,打量我是个糊涂的呢!”纪氏阖得会眼儿,又张开来,出得一口气:“琼珠,你往栖月院里头去,给四丫头理理东西,先把她挪到小香洲去住两天。” 琼珠才应了一声是,安姨娘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纪氏抬眼儿看看她,指了两个婆子,半是拖半是抬的把她抬进了小香洲。 明湘心底对安姨娘是又怨又恨的,可看见她叫人抬着回来,立时发急起来,也顾不得躺着流泪了,鞋子也不及穿,赤着脚跑进房里,扒在榻前:“姨娘,这是怎么的了?” 琼珠看看明湘,见她趴在安姨娘身前,心里一哂,太太最见不得就是这个样子,却还是冲她行了半礼:“姑娘瞧瞧有什么要收拾的,太太说了,叫姑娘先往小香洲里住两日。” 明湘一怔,忽的回过神来,咬了唇儿道:“我哪儿也不去!我给姨娘侍疾!”她抖着手摸出绢子来,掀开手帕一看,肿得老大一个包,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淌下来,又不敢开口问,也不知道这是受了什么磨搓。 琼珠面上还是笑盈盈的,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也没情面了,一个是糊涂的,哪知道这另一个也是糊涂的:“姑娘这话差了,姑娘是主子,姨娘是奴才,也不过比我们好个半截儿罢了,再怎么也轮不着主子给奴才侍疾的。” 明湘咬了唇儿哭得更凶,琼珠身后两个小丫头子却去了西厢,画屏还算有机灵,赶紧扶起明湘坐着:“四姑娘,不过是住两日,还回来的,太太又没不许姑娘过来看望,姑娘别置这口气。” 明湘一怔,回头死死盯住了琼珠,琼珠叫她看的受不住,侧过身去,到底忍耐不得,皱了眉头道:“这里头的腌脏事儿,可不是姑娘该听的,还是听了太太的话,先往小香洲住两日罢。” 安家的事明湘不知道,她只知道是惹上了官非,这才要掏出钱去打通关系,安姨娘许久不得宠爱了,便是想跟颜连章开口,也捞不着机会,明湘倒是想问,回回都叫安姨娘搪塞过去,听见琼珠说得这话,又疑心里头定有不干净的事儿。 她呆坐着淌泪,画屏上前一步拉了她:“姑娘就听了太太的,总归还回来的。”可别闹到后头回不来,急急给她使了眼色,明湘却没接着,画屏只好转过身子挡住她:“琼珠姐姐别忙,坐着喝一口汤,我给咱们姑娘理些个东西,太太那头可说了,能跟几个人?” 琼珠看她一眼,这才算是个懂事儿的:“既安姨娘病着,也离不得人,小香洲那儿人手本来就少,这么着罢,你过去,再带一个小丫头子,余下的先留在这儿照管姨娘。” 纪氏说的是先住两日,也不必大张旗鼓,明湘叫画屏半是拖半是哄的带到了小香洲,明沅这里才刚得着信,屋子还来不及理呢。 正楼空着,东厢是明沅住的,西边这一排儿就归了明湘,她也不打招呼,指了小丫头去打听安姨娘如何,枯坐在西间里头垂泪。 明沅隔站窗户看看那头的动静,先自叹息一声,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了,闹了这么一出,纪氏在梅氏袁氏跟前也失了面子,张姨娘是为着明洛出头,可也得不着好,她叫了采薇理些个东西:“她才来,想必许多东西都没带,先拿了我的给她用罢。” 采薇也知道失了一块皮子的事儿,翻个白眼:“姑娘记着她,她可记着姑娘?”嘴上这么说,到底也明白明湘是被安姨娘所累,还是理得些茶叶茶具过去了,被褥妆镜带了来,这些个却没拿,采薇还留了个心眼儿,专拿了一套竹结杯,看着精细,便是带走了,也不肉疼。 又叫了采苓采菽两个帮手收拾屋子,画屏一向客气,同她们扫了招呼,歉意一笑:“对不住了,来的急,这些个没来得及收拾。” 采薇是得了令了,也不多打听,只把东西给了就又回转来,明湘只坐着不动不问,画屏跑进跑出的忙了一个下午。 沣哥儿下了学回来,他之前泄了一天肚子,脸都显得尖了,又跟着吃了几天粥,好容易能碰荤腥,回到院儿里就有果子糖点心等着他,一进院门欢叫一声:“姐姐,我吃点心。” 忽的瞧见画屏正探出脑袋来,沣哥儿一怔,站住了看,见是西边的屋子打开了,里头坐着明湘,画屏冲他招手,他却不敢过去,反身跑了两步,跑到了明沅屋里,连茶都顾不上喝了:“姐姐,我不回去。” 他还以为明湘来了,他就要走了,明沅笑了,摸着他的头:“不是同你说了,不回去,就跟这儿住着,安姨娘病了的,四姐姐过来住两日。” 这话一说沣哥儿立时高兴了,跟着又忧心起来:“安姨娘要紧么?”有些事儿,不必人说,他总能知道,譬如他在明沅这儿住得一段,渐渐就明白他跟明沅才是亲姐弟,苏姨娘才是生他的姨娘,可他心里也还记着安姨娘,听见她病了,很有些忧心。 “并没什么大妨碍,四姐姐身子弱,怕再过了病气,这才挪过来的。”若是平日里,还得带了沣哥儿看望她,可这事儿却沾不得,明沅一宽慰,沣哥儿就放心了,把书包扔在罗汉床上,爬上去拿巾子抹了手吃起点心来。 一团雪正蜷了身子藏在炕桌下边,沣哥儿头一歪,立时寻着了它:“小东西,又躲在这儿。”说着伸手把花糕递过去给它,一团雪不吃这些,可送到它跟前,它却闻了一闻,小舌头一舔,扭过头不肯吃。 “坏东西!”沣哥儿摸它一把,喝起杏仁糊糊来,说是糊糊,跟豆浆差不多,磨出杏仁浆来加水煮了,拿干净沙布滤过,放得温热端上来给沣哥儿喝。 这味儿一团雪最喜欢,它闻见了从炕桌底下钻出来,它叫沣哥儿养的毛皮发亮,肥肥圆圆,一探出圆脑袋喵呜一声,沣哥儿就晓得它这是要吃了,拿茶盖儿倒了一点,送给它舔,一团雪嘴边的黄毛都叫染白了,吃的喵喵直叫。 等夜里摆饭,明湘也推说身子不适不过来用,明沅无法,叫厨房里治了一道鸭子肉粥给她,如今她算是借住的客,那事儿不好细问,却不能由着她不吃不喝。 采薇倒是跟画屏打听了,只没打听出会来来,可栖月院里却是一场大闹,明湘出来了,纪氏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既能贪两块皮子去,东西可不全没了。 她叫人按着册上登的一件件查点,果然失了好些个首饰,俱是大件,平日里并不常戴的,还有冬衣,也叫她先拿出去押了,柜子里头摆了个小匣子,里头厚厚一叠子当票。 安姨娘这上头倒不蠢了,把那些个不摆在眼前的先押当出去,夏日秋日的还留着,斗蓬跟里面烧的大衣裳一件也没存下来。 琼珠把这个拿回去给纪氏看,她翻了两张,冷哼一声:“往常说她是个老实没心眼子,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把安姑姑寻了来。” 当着她的面,把这叠子当票拍到她脸上,安姑姑跪着直打抖,里头最久的一张都快一年了,她哪里知道会时候闹出来,心里暗骂侄女儿蠢笨,赶紧给纪氏磕头:“太太,这实是姨娘求着我,可同我不相干!” “不相干,你倒还有脸开口说这话。”纪氏半带着笑意说了这一句,也不同她废话,一把撸了差事,连管庄子都轮不着了,直接发到下边的庄头去,再不许她进宅子里来。 安姑姑十几年的脸面丢了个干净,她确是帮着安姨娘当东西再送钱回安家,安家为着这事儿,都要急的卖田了,可她在里头也并不是一文未得,这些个都经着她的手先揩了一层油。 纪氏指了人去查抄,安姑姑趴在地上哭天抹泪,那一处宅院住的都是颜家有头脸的下人,说是积攒,还不是主家给脸,一个卖了身的奴还有什么私产可言,全抄捡出来,只余下一只箱笼给她,把她跟她丈夫两个俱打到庄头上去。 安姑姑的丈夫跟着她发了这许多年财,这会儿又嚷嚷着要见太太,要休了这个女人,安姑姑原趴在地上哭,这会儿忽的住的声,一鞋子拍在丈夫脸上,就地打起架来,眼看着扯了头发破了皮,边上人这才拉住了,把人分开来,拖到板车上,压去田庄。 安姑姑好打发,安姨娘那里没了帮手也跳不起来,可是明湘又怎么论,纪氏撑了额头细眉微皱:“把明湘的东西捡出来,画屏留在她身边当大丫头,再叫乐姑姑给补上人。” 琼珠一怔,这是要给四姑娘单独开院子,纪氏却是一叹:“跟个明白人儿呆在处,也学点聪明劲。” ☆、第115章 酸笋 明湘暂且安顿在了小香洲,事儿却还没完,抄捡安姑姑的家,查寻失物,再往当铺子里头把安姨娘当出去的东西赎回来,衣裳是不能再要了,首饰里头却有几件是贵重的,纪氏屋子里头摆了那堆东西,她看看抬进来的箱子,蹙了眉头。 琼珠拿着单子:“太太,这数儿可要对一对?” 纪氏应一声,她便点了起来,几件是赎了回来的,几件是怢失了的,还有几件拿出来的东西跟造册上的东西是对不上号的。 颜家也开得当铺,安姑姑特意绕了门走,虽不曾往里当,可这点规矩纪氏却是门清的,还不是图着来钱快,别个见你是急当,压低了价儿,再以次充好,单子上头写明白的是东西,什么制式却没写明白。 一气儿当这许多,也不怪别个糊弄你,看着就是个没钱的,押进去的东西只有当没有赎的,总归过得时限就是死当了,早早就拿了替换。 事儿闹开来到底难看的,见着大数儿还算对得上,便也没往里头深究,便是深究了也寻不回来,有当一季的,有当半年的,还有些小东西是死当,哪里还寻得回来。 纪氏看着这堆东西指了衣裳:“这个在外头摆过了,许还叫人上过身,俱都不要了,就往咱们家的当铺里头押着,折了银子来。” 衣服能折出去,可这余下的东西却是再不能给安姨娘了:“把这些个都送到小香洲去,给了明湘,她也大了,也该立起来了。” 明潼一面给母亲揉肩,一面冷笑一声:“娘给她脸,她自个儿可给自个挣脸?原来看着老实,也是一刻都松不得的。” 纪氏反手拍拍女儿,靠在锦枕上头阖了眼睛:“你这话,对,又不对。”她掀开茶盖儿喝了一口花,抚了女儿的手不再多说,明潼说的是安姨娘,纪氏却想到了明湘身上去:“乐姑姑那儿可挑好了人,老实的再不行了,得给她两个机灵的。” 正经的姑娘,叫姨娘跟下人欺负到了头上,竟半点儿也不知道错,这几日可不还日日都往栖月院里跑,这么个糊涂性子,往后还不由了人牵着鼻子走。 “她也不是什么伶俐的,若真为着她姨娘好,就该早早报过来,哪里会似今天这样。”明潼见纪氏满面倦色,伸了指头给她揉脑袋,一面施力一面道:“若她这回还不明白,那也明白不过来了,既不是个明白人,娘又理她作甚。” 纪氏阖着眼儿盖上薄被,躺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莫理那些,郑家送了帖子来,说是中秋之后要办个花灯宴,你把衣裳理出来,我带了你跟明沅去。” 明潼一滞,自清明之后,这许多日子才又送了帖子来,显见得是不曾放在心上,说的牡丹宴,也没有兑现,这会儿父亲升了官,倒急巴巴的办起宴来了。 颜连章升的是市舶司使,官并不大,在金陵城中很有些不够看的,可却是除开盐道之外头一份的肥差了,湖州来的湖丝,苏杭的苏绣,想要运出去,都得拿着官府发的船引,一年的定额才多少张,一个个的争破了头。 船引还分淡水船西洋船,除开船引收费还有水税陆税跟加增税,官方定的价钱便宜,早就叫炒上了天,既然摆不到台面上,便在私底下交易,里头名目繁多,还有想要加日子的,往基隆几日,往南洋又是几日,处处立了名目收钱,颜连章便不出船,只手里捏着船引就能发好大一笔财。 二三品大员家中,也有插手船事的,不挂自个儿的名,绕着弯的亲戚,家里放出去的下人,拿了条子来要船引,这可不是一条清云路了,纵颜连章要挪窝,借着这点关系,也只有往上的。 怪道郑家又凑上来,明潼缓缓吸得一口气,抚了纪氏的手:“我知道了,娘,依着如今这番态势,倒也不定得是郑家了。” 父亲还没露出这个意思来,她就还有挑选的余地,郑家不能放手,却也不能立时就定下来,纪氏原来就不属意郑家,点头道:“原是要选秀的,如今你爹怕得往上升,哪儿还轮得着你呢。” 明潼也是为着这个定下心来的,家里也做不出腆着脸送女儿作皇妾的事来,她自颜连章升了官,日子倒越发悠闲起来,除开女课,又把大字捡了起来,日日磨她那只笔,草书又上进一步。 琼珠带了婆子丫头抬了东西往小香洲去,采薇瞧见了,一把把采菽推出去:“你赶紧跟你姐姐打听打听去,这是怎的?难不成还得长住了?” 采菽叫了九红拿上托盘茶盅儿,往西屋招呼琼珠喝茶,九红进去倒茶,她便立定了拉住相熟的,点点屋子里头,那丫头使了个眼色给她,两个往边上走了两步,脑袋挨着脑袋把事儿说了。 琼珠进得屋子,彩屏正在宽慰明湘,见着琼珠立起来叫一声琼珠姐姐,琼珠对她笑一笑,伸手指了箱子:“这是姑娘的,还给姑娘收着,这回造了册子,可别再混起来寻不见。” 明湘在小香洲哪里呆的住,几日不曾睡好,栖月院里安姨娘发起烧来,日日说着糊话,丫头们轮班侍候,可她还是不见好,醒神的时候能喝下药去,说睡就睡过去了,连粥饭也不用,一天比一天见得瘦了。 她见了东西身子一晃:“怎么抬这儿来,该往我院里抬才是啊。”彩屏赶紧扯她一把,琼珠却笑:“说给姑娘知道,往后这院儿就是姑娘的院子了,这儿东西还少,太太开了库正叫人搬过来呢,乐姑姑那儿也要送人来,姑娘往后就自个儿住了。” 这是要分开她跟姨娘,明湘嚅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罚一罚就行的,再不济禁两天足,哪里知道这回纪氏会铁了心把安姨娘关起来。 她才要开口就叫琼珠截住话头:“姑娘同咱们说不上,我劝姑娘一句,这事儿待姑娘只有好处的。” 也不吃茶,出得屋门就往东边拐了弯,在明沅这里说了两句话:“太太说了,六姑娘一向是妥帖的,得着空儿劝一劝四姑娘,让她别想左了。” 明沅听了这一句,就知道纪氏的心思了,这是能劝就劝,不能劝就放手不管的意思,可这天长日久的呆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便她想不管也难。 明沅赶紧请琼珠坐:“来了我这儿总得喝碗绿豆汤,叫厨房盛出来,当差姐姐们也都喝些,旁的没有,汤还是管够的。” 不必明沅说,采苓早早就舀好了,琼珠原是立时就想回去的,这会儿送上来,也不能不喝,坐了半个绣墩儿,一面喝汤一面打量明沅,怪道太太喜欢她,确是能瞧得见好,对面那一个怕是挑也挑不出来。 几个丫头把东西抬了进来,又有来添家具的,彩屏一个哪里忙得过来,明沅便派了采茵去帮手,明湘还只坐着发怔,请她往东边坐坐,她又不肯,一时是抬书案进来,一时又架了多宝格,彩屏又要顾着她又要看家具,忙的脚后跟都沾不着地。 采茵一个不够,采菽也去帮手,琼珠既喝了汤,也不急着走了,她原来是深厌苏姨娘为人的,可这些年明沅却是没甚好挑剔的,心里还奇,怎么那么个闹腾的倒生了个明白事理的出来,瞧着安分的倒生了个糊涂蛋。 见着丫头们把东西都抬了进去,又喝了汤擦过脸,这才告辞出去,采苓还一人给她们抓了一百钱作赏。 明湘等于是空着身子来的,除了几身衣裳一个妆奁盒子,旁的俱没有,这些个下人嘴巴最毒,拿钱塞住了口,便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彩屏瞧见了,端了汤到明湘跟前去:“姑娘,好歹也喝一口罢,才刚六姑娘帮着咱们给了赏钱,姑娘等会子可得谢谢她。” 明湘这才回转来看她,这屋子她来时不过一座屏风一张床,如今桌榻长案样样齐全了,她先没想着往后这些东西归了她,想的只是她同姨娘叫人分开了。 夜里坐着不睡,明沅到底还是使了采薇过去,在房门口拉了彩屏说话:“既是恩典,你们姑娘可想着去谢谢太太没有?” 彩屏赶紧称谢:“竟没想着这个。”一把拉住采薇的手:“多谢姐姐,我们初来乍道的,有许多不周到,六姑娘担待了。” 采薇冲她一笑:“说哪儿的话,往后一个院了,还不常来常往的,太平安生了,哪头不好呢?” 采薇一回去,就瞧见九红冲着她笑:“你呀,是刀子嘴儿豆腐心。” 采薇翻她一眼,伸手掸了掸裙子:“若不是为着姑娘,我再不去说这话的,太太都发过话,头一天总得有个规矩模样来,四姑娘寻常就有些痴,若不周全了,说不得还得怪到咱们姑娘头上来,破费两句唇舌,大家相安事无罢了。” 九红挽了她的胳膊:“好,你是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说着伸出指头比划一下,两个笑闹了一番回去就理起东西来,明湘这里定也要给配上丫头,原来明沅的丫头们住的松散,进了新人,规矩上该一个屋两个人的,这会儿先理出来,总好过来了再收拾东西。 采菽除了跟小丫头打听,又去寻了一回卷碧,回去把事儿告诉了明沅,明沅料是料着了,却没想到里头还有这番故事,明湘自个怕还不知道呢。 她想了一回,不许丫头们在明湘跟前说嘴,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沣哥儿伸出胳膊一把勾住她,蹭过来就香了她一口:“姐姐,乖乖睡。” 这是明沅哄他的话,这会儿叫他学出来安慰她了,明沅反手搭住他,隔着帐子还看到对面的灯火未熄,她才要阖眼,那边彩屏过来敲门。 九红是当值的,爬起来开了门,见明湘立在后头,身上衣裳未换,头发也没拆,才刚想说六姑娘睡了,明沅就披着衣裳出来了。 明湘坐在明沅对面开不出口来,明沅看看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四姐姐夜没吃罢,我叫丫头下一碗鸡丝汤面,再拌个酸笋来,你且等等。” 明湘两只手紧紧攥着衣带,忽的抬了头:“你,你能不能,借些银子给我。” ☆、第116章 鸡丝肉粥 明沅万般艰难才说出这一句来,垂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扭着手只差把头埋到衣裳里,明沅先拍拍她:“这些个等会子再说,不论怎么总得吃些。” 说着拢了拢衣裳到外头去吩咐九红,九红一奇,大晚上的,竟只跑来吃碗面?眼睛去看彩屏,彩屏也是一样,一主一仆两个都不抬头。 明沅冲九红使了眼色,九红应了一声往外头去了,她转回去坐到罗汉床上,拉了明湘的手:“四姐姐可是有甚难处,若有难处不妨开口,咱们一处商量商量?” 明湘咬了唇儿,指甲紧紧嵌在掌心处,手背上一道道泛起青白色,明沅软言相问,她却只不开口,能叫她说出一句借钱,已经是千难万难了。 她原只知道安姨娘在往外当东西,哪里知道连两个妹妹的皮子都叫她当了出去,明湘实是没脸再见明洛明沅的,可她如今身上半个子儿也没有,今儿若不是明沅,连赏钱都发不出来,可她要不开口,安姨娘那儿要怎么办。 不独安姨娘让禁了足,她屋里的丫头也跟着受了罚,原来就指着月钱的,这回连月钱都叫革了,本来就跟着个小气的主儿,这回还受这等磨搓,安姨娘才出事,画屏就“病”了,她老子娘求了管事婆子,想把女儿接出去。 画屏再没两年就到了年纪的,好容易使上力气往后宅里头当了一等丫头,虽分到了安姨娘跟前,却也总算当上了一等。 还当进了院子落着好差事了,可跟在安姨娘身边,不说平日里的赏赐,连着一针一线都瞧不见拿回来的,原想再等一年就求出来配人,哪里知道安姨娘还叫禁了足,她禁了足不要紧,自家的女儿可怎办。 纪氏一抬手就准了,说是再给补人进去,可那些个家生子哪里还肯往里头钻,下人也会择主,纪氏的上房跟明潼的院子自然是想进的人最多的,余下来就是明沅的小香洲,六姑娘大方,后宅里头无人不知。 再接下来就是去苏姨娘张姨娘的院里,也比安姨娘的更好些,她院里闹的那个样子,机灵的谁还肯进。 画屏在安姨娘跟前当了许多年的差了,可说走就走,同安姨娘磕了一个头,打上包袱就走了,她娘就在二门上等着,两个心里还乐,总算离了苦海,可不是苦海,吃个粥连蜜都舍不得搁的。 原来倒还好些,自去了穗州越发艰难,在她院里当差,她自个儿节衣缩食便罢了,一院子跟着沾不着荤腥,原来还要个肉菜点心,后来连这些个都没了,一样是大丫头,她出去便矮人一头,厨房里领菜是最末的,夏衣冬衣也得等到最后,跟了这么个主子,还不如赶紧回去,早一年配人罢了。 画屏走了,玉屏跟银屏两个各加指使不开,倒是思量着要跟厨房加菜,炖个汤水给安姨娘补补身子,可一开床底下的钱箱子,总共扫出来二百钱。 难道还能去跟太太哭穷不成?连着叫菜的钱都没了,更不必说旁的,吃着药总得有点心配一配,两个急的团团转,明湘去看的时候,便吞吞吐吐全说了。 她们知道明湘身上也没钱,院里头几位姑娘,只有她们四姑娘过得最苦,走的时候只带了妆镜台跟随身铺盖,可这头也没了办法,银屏一咬牙:“姑娘,这实是没法子了,便今儿还是玉屏姐姐给添补的,可咱们能补的有限,不如,不如跟六姑娘开开口。” 再怎么也没有叫下人给主子加钱叫汤的,她们一月不过一两银子的例,又能加几回,明湘在房里苦坐一日,满心以为东西抬进来总能想办法周转的,开了箱子一看,器具倒是都在了,可却没有银子。 便有门路,她也不敢拿东西折成银子用了,何况如今她还没有门路,除了来借,再没别的办法。 明沅是眼看着东西抬进去的,既然来借,便是里头没钱,纪氏没曾想到这个,叫她有心吃惊,纪氏一向事事周全的,她才搬到小香洲来的时候,除了家具这些个大件儿,还给了一箱子铜钱,叫她好方便行事。 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怕不是忘了,是故意不给的,明沅忽的想起苏姨娘那时候的窘迫,她伸手拍拍明湘:“四姐姐莫急,这是救急用的,我省得。” 话到嘴边儿还是没出口,想告诉救急不救穷,又怕她心里多想,经受这翻变故,她又才这点年纪,若想左了更难办,正巧九红端了吃食进来,明沅端推到她面前:“好歹也吃些。” 厨房里炖得鸡汤,拿小炉子煮了鸡汁儿粥上来,上面撕得些鸡肉,再配上酸笋,明湘有好天不曾定心吃饭了,既明沅肯借,她提着心放了下来,拿了勺子舀起一口送到嘴边。 借是要借的,借多少却叫人犯难,明沅想着安姨娘急病,叫九红先拿三吊钱出来,九红当着她便是一叹:“这要给采薇姐姐知道,又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了。” “成啦,这是别个救急用的,她若不好,太太那里我也无法交待。”三吊钱支撑到下回发月份钱是足足有余了,明沅想一想,又再加上两吊:“她那头要吃药,又要加菜,几个丫头也要打点,罢了,再多两吊。” “姑娘是财神娘娘呀。”九红这么说,还是又拿出两吊来,看看箱子空了大半:“明儿可得去帐房换铜钱了。” 钱是直接拿了给彩屏了,明湘吃了半碗粥,回去的时候看着彩屏手里有东西,咬了唇儿不知有多少,进了门一看,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彩屏扶了她坐到床上:“这下子可好了,六姑娘肯帮手,再好没有的,这些个倒好支撑两个月了。”若是纪氏有意要罚,晚些发下月钱来,安姨娘便有大苦头吃了。 明湘看着那红绳儿串的五吊钱,拿帕子按住眼睛:“你去拿一张空笺出来。”彩屏拿了素白笺儿出来,明湘也不磨墨了,拿出眉笔来,在上头写下“五吊”两个字。 第二日一早,两人一道往上房请安,明湘眼见着后头采菽端了个瓷盅儿,明湘往常一向知道明沅挑燕窝送到上房来,安姨娘也叫她学着明沅的样子,原来听过也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才见着这份功力了。一件事做得三四年,也怪不得她最得看重了。 明洛在花廊尽头等着,这几日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明沅夹在中间,眼见着明洛是想开口的,只明湘一味垂了头,她自说自话了两天,觉得没趣儿,也不再说了,这一路倒是少有的安静。 几个姑娘挨个儿进去,依次行过礼,纪氏便问:“在你六妹妹那儿可还住得惯?”脸上笑盈盈的:“若短了什么只管去寻喜姑姑。” 一句话便把小香洲里的主权交到了明沅这里,她不曾打招呼就把明湘塞过来,这会儿又让明沅这个当妹妹作主,明湘根本没打算问上房讨东西,她又低身行了一礼:“处处都好的,劳太太忧心了。” 明洛拿眼儿睇过去,叫纪氏瞧个正着:“怎的,五丫头也想过去了?” 明洛为着明湘的事儿心里不乐,正跟张姨娘赌气,安姨娘没捞着好,张姨娘也是一样,她也叫纪氏罚了思过,乐姑姑还来了张姨娘的院子一回,当着面就要张姨娘像个主子样儿,得有规矩体统。 气的明洛在屋子里绞烂好几条帕子,她恼了张姨娘把事捅到纪氏跟前,闹了这么大一场,大家一起没脸,听见纪氏说一口应下来:“那才好呢,太太疼四姐姐,怎么不疼我!” 这一句话纪氏听了便露出笑意来,伸手点点她:“得啦,你这个猴儿样子,若是去了,不得闹得她俩都不得清净了,到时候来求了我,再把你挪回去。” 明洛噘了嘴儿:“太太编排我,我怎么就跟猴儿似的了。”心头一虚,她跑了半个院子的事,纪氏也肯定知道了。 哪知道纪氏拍她一回,脸上笑意却没淡下去,反倒更盛了:“成什么样子,免得说我不疼你,琼珠去开了箱子,把匣子金桃花顶簪给她。” 明洛吃一大惊,那顶簪是成套的,一共六只,是金嵌粉色碧玺石,自大到小一圈儿,又能拆开来单用,又能成套上头。这是补给她的,那块皮子是不能再要了。 纪氏赏了明洛,又看向明沅:“过些日子,郑家要办花灯宴,你预备起来,同你三姐姐一道去。” 这话一出明洛瞧了过来,明湘还只立定了不动,她心里惦记着安姨娘,恨不得早早辞出正房去看她,手上有了钱,也能给她叫个鸡汤补补身了,心里盘算着要给银屏玉屏两个多少备着,让彩屏先给预备一吊,她怕安姨娘再寻别的出路,连这点傍身的也留不住。 出了屋门明湘一路往栖月院赶过去,明洛一扯拉住了明沅,使个眼色落在后头,斯斯艾艾磨蹭半晌才问:“明湘是不是恼了我了。” 明沅一本正经:“可不是。” 明洛长叹一声,耷拉了脑袋趿着鞋子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喃喃道:“我原只当她们再不好,咱们好就成了,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的。” 安姨娘双目赤红,哭的眼睛肿成了核桃,哪里听得见女儿说话,也不顾丫头们在:“姑娘,你去求求太太,你去求了定然管用,好歹救你舅舅一救,他可是我亲弟弟,要是这笔银子不到,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明湘搂了安姨娘瘦骨伶丁的身子,听见这话却不哭了,她指了玉屏去厨房要汤,自家扶起了安姨娘:“要是太太不允呢?是不是还要去求老爷?姨娘想让我为个外人脸皮都不要了?” 安姨娘抖了嘴唇,想说不是外人,可看她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第117章 猪油渣拌饭 安家的事,却不是拘了安姨娘不管就能没了声息的,安姨娘自个儿病的下不来床,屋里的丫头没胆儿帮她往外头递消息,亲生的女儿闹成这样,每日也还是来看她,可除了吩咐汤药,舍了银子要冰要甜水,只要安姨娘提到本家,明湘立即迈腿就走。 回回都说不通,眼泪涟涟的拉了明湘的手就哭,她先还陪着听,后来便无人管她,她心头那口郁气久久不散,病更加好不了了。 安家那头连着几天等不到钱,派了侄子到颜家来寻人。安家一家本来就是农家,得了些银子一时豪富起来,又置田又是置地。 一整个村庄都只出过两个秀才,似安家这样靠着女儿富起来,那往土里头刨食的先还不耻,等看看安姑姑回来时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后边还跟着小丫头子,那么个富贵法,眼睛里怎么能不冒火星子。 一趟趟的往家运东西,旁个只当家里出个姨娘是怎么样的风光事儿,心里意动的,再被牵头的牙婆一劝,有那颜色好的也托给牙婆去寻主家,安家住的这个村落,一时之间卖出许多人去,当丫头当租妾的都有,有运气好的确是当了妾了,那运道不好的三年两载不见人,再来人就是打发几两银子了。 那个穷酸秀才的女儿看中的也不过是安家富贵,那里知道她爹死活不肯,娘又一味懦弱,先是张口要一百两,满心以为安家纵有家底也拿不出来,谁知道竟真个拿过来,老秀才便又反了口。 他也叫磨的有几分意动了,许再磨上两月就点头也未可知,可他能等得,女儿却等不得了,天气一热,把棉衣一脱,那腰腹间就显得鼓涨起来,再瞒不了人了。 安家到了这会儿反而不急了,若是急吹急打还摆了巴结的样儿,老秀才叫人一劝也就肯了,可安家却拿捏了姑娘肚里有孩子,之前又受了那许多气,很是硬气了一回,先头还请了媒人一日三回的跑,如今三日里也见不着一回。 老秀才原就不满意,这会儿更是气的七窍生烟,掉着书袋骂了女儿两句,那姑娘原来就心下不安,听见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俱是安家不要她了,她赶紧托了人传信,可这回那人却不来了,她坐了一夜想不开,自尽了。 人死了,这下安家慌了神秘,老秀才许久不曾动过笔,写得状子自称学生,才递到县衙,就炸了锅,似这样的小村子,哪家偷了哪家一把菜,哪家的牛又踩了哪家的麦子,只这些个便算是大案子了,这会儿出得一个骗奸案,县太爷接过状纸就赶紧升堂,立时叫人把主犯提到了官衙。 安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确是自家理亏,先自软了,安姨娘的弟弟趴在地上都不敢起来。进一回衙门脱三层肉,不论好歹先开发了二十板子。 安姨娘的弟弟小时候许是吃过苦头的,可等姐姐做了通房,就常有银子补回来,那时候全家等着这点钱好割一顿肉来吃,能有一顿猪油渣拌饭安家人就能乐上好几日。 等安姨娘给颜家生了姑娘,再升上去当了姨娘,顿顿有肉不说,还寻思起了置地盖房来,真个大发,是说她养了一个哥儿。 安家人要脸,听安姑姑说那个哥儿就归了自家女儿养着,对外头便说是给官老爷家里生出儿子来了,这下子真个不用愁,房子也盖了,田地也买了,一天的苦头都不曾吃。 安姨娘自个儿粥里不舍得放蜜,安家却是各色糖蜜都备着,有了地又有了收成,隔得两年安姨娘的亲妈自个儿还买了一个丫头使唤着,那一向也曾补东西去过,除开家里的大枣花生土产,还给安姨娘做过衣裳做过鞋子。 可人就是这么着,得着一分甜意的,嘴里便甜了,得着三分,心也跟着甜了,到七分八分了,就想着那十成十,把心肝肚肠俱掏出来,作了个空心人,就等着银金填进去。 安姑姑来一回就吹一回大气,她也要脸,原来把她卖出去的,这回靠着她又把全家带了起来,她说起颜家那就是金窝银窝,伸着巴掌告诉安家人,太太没儿子,往后家产可不全是哥儿的。 比划着屋子告诉他们,比他们家的田加起来还多,一个屋子里头打扇的吹汤的掀帘子的都有专门侍候的丫头,她坐一下午,喝掉三壶茶,全成了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把安家人听的满面红光,仿佛那宅子往后就成了自家的。 如今犯了事,可不就想着来寻哥儿了,安家的侄子算是进过城的,问了两回路也不知道要往角门等着,往大门口去了,一开口就是找他们家的哥儿。 门房见他穿得破布褂子,扎了个粗布的腰带,绑腿都是破烂烂的,只当是上门挑事儿的,摸了几个钱给他,叫他到外头饶一碗茶吃。 大户人家图个积善的名头,真有那街上过不下去的,只不是见天儿的的来,也有给几文铜板的,说是买碗茶喝,实则是打发人的客气话。 偏这安家的侄子是个实在人,哪里知道这些个规矩,手里捏了钱,胆气更壮了,若不是有这么个小少爷在,哪里会给他钱吃茶,把原来看见朱门绣户胆怯全抛到脑后,拐个弯儿到街口买了一碗茶吃,想着吃完了茶,就能见着姨娘少爷了。 等他再去,还一味想闯进去,门房这回却不留情面了,拿了棍子打出来,他趴在地上一通嚎,嘴里带出了安姨娘来,门房一听挨得着,赶紧往里头报信。 事儿报到喜姑姑这儿,她赶紧叫把人请进来,在大街上闹成什么样子,悄悄回给纪氏知道,纪氏冷哼一声:“给他一顿饭,送了出去。” 那人吃的得一肚子酒肉,吃的满嘴儿流油,酒也喝得一瓮儿,吃的醉熏熏的叫人抬着扔了出去,到半夜宵禁了,他还叉着腿大睡,叫巡城的五城兵马司发觉了,原是该关上一夜的,见他穿的虽破却还干净,只扔在栖流所里头。 明湘自不知这事儿,安姨娘煎药吃下去两大包,只还不见好,那边安家找不着人,急的无法,把田也卖了,使唤丫头也卖了,还有房子也抵了出去,凑出银子来打点衙门。 穷秀才不过一间草屋,县官打的就是捞一笔的主意,收了银子判了个流放,总算保得一命来,安家这回不仅没了儿子,连着两个老的也只借住在亲戚家里。 找不到人的时候痛骂女儿,如今又过得苦日子方才想起她的好了,可这回不仅找不到女儿,连着安姑姑也找不着了。 原来的胆气是女儿给的,这回没了胆,再不敢上门去,索性总归还余下三瓜两枣,住上破屋,给人帮工勉强糊口度日,到这会儿了,又想起那猪肉渣拌饭的好处来。 安姨娘只当弟弟必死无疑了,先时明湘为她是哭是求,等女儿咬定了不肯,她就边哭边骂:“我帮衬他,难不成还是为了我自个儿?若是咱们家里硬气些,你往后……” “姨娘这话越说越没个论道了,我是谁,他是谁。”明湘坐定了,手里拿个碗大的红石榴,剖开两半儿,一点点撕掉石榴上的头的膜,剥下鲜红的石榴籽来,盛在玻璃碗里给安姨娘吃。 安姨娘把茶碗一推:“你这是割我的肉要我的命,四姑娘,我只这一个弟弟,不论怎么,总跟你存着血脉,你使人问问,便是要死,我也给送他最后这一碗断头饭。” “死?哪个死了?咱们添进去这许多,并没有死,叫流放了。”明湘先还不知,等府里都传起来了,她怎么会不知,如今连园子里头也不敢再去了,见着谁都似在指点她,原来她就没脸见两个妹妹,这会儿更加不好抬头。 再不成想竟是这样的腌脏事,两条人命,他是该死的,却没死,明湘心里只觉得那老秀才家可怜,好容易养大一个女儿,转眼就没了。 安姨娘忽的一喜,身上竟有力气了,撑坐起来,扶了玉屏的手,眼睛灼灼盯住了明湘:“我就知道四姑娘不是没有情义的,他流放到哪儿了?” 明湘抬起眼来,隔着床柱床帐叹一口气:“姨娘要再这么折腾,便不光是太太那儿不好了。”她再没想到安家人还能闹上门,嘴里还带出沣哥儿,早知道养个沣哥儿会变成如今这付模样,一早就不该抱养他。 她自个觉得没脸在妹妹们跟前说话,便越发的沉默,天天就在屋子里头磨她那枝笔,幸好小香洲外头不缺景致,铺开了长卷一片叶一支花的,画起了水粉荷花图。 明洛见她这模样,也不肯挨上来了,她只当明湘生了气,唉声叹气几回,有事只请了明沅过去,也少往小香洲来了,便来了,头往那屋里一张望,明湘便是瞧见了也不会过来。 纪氏知道九红往帐房去换铜钱,捏了帐册一看捎手就给她补了过来,安姨娘院子里头的月钱压得些日子,也一并发下来了,这一回是明湘归了明湘,她的六两一拿到手,立时拿出四两来还给明沅。 明沅接着银子笑叹一声:“你同我实不必这么客气,若再有个不凑手的怎办,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已经欠了你这许多,哪儿还能再欠呢。”没了安家,还有什么急用的地方,虽然安姨娘心绪不好,大夫都说她这病已经不是急症了,而是心绪郁结所至,得好好静养,这病总算是好了起来。 明湘说得这句,也晓得明沅不好接口,抬头看了看她挂在衣架子上的衣裳笑一声:“你怎么,又穿这些小姑娘的衣服。” 明沅笑了,纪氏特特带了她去花灯宴,可不就为着,她还是个小姑娘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维权事件又出现一点新情况,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继续努力,底线是必须道歉出公告,不想再有不明所以的妹子在看了抄袭的书之后跑来问我,大大,XX书跟你的好像,你们谁抄谁?非正式非官方的道歉我绝不会就此接受!继续走法务流程!抱住妹纸们么么哒! ☆、第118章 秋荷叶 明沅头一回随着纪氏到外头去作客,午间就预备起来,可等她打扮好了往上房去,纪氏还没开始换衣裳,见她来了微微一笑:“怎么这个点儿倒来了,是水宴,夜里才开席的。” 明沅自然知道郑家请的是花灯宴,摆宴之前必还要到园子里头赏花,赏了花又要吃茶,她自来不曾去过,家里却办过一回,那些个来的小娘子们,还都多带了一套衣裳,怕的就是在园子里碰污了裙子,也好有一件替换的。 明沅这回也备了两套,一套穿在身上,一套包起来带着,纪氏见后头采菽抱包袱,冲她点点头:“也好,你坐罢,也不必大日头底下再走一回了。” 明沅坐在罗汉床上,瞧见炕桌上头摆了绣箩,里头是件小肚兜,知道是给官哥儿作的,伸手拿过来,按着花样儿扎下去,等着纪氏净面梳妆换衣裳,怎么也还得有一个时辰。 这倒有些古怪了,纪氏再不是这么不周到的人,明沅手上扎着针,心底思量一回,莫不是上回清明踏青过后,纪氏跟明潼两个改了主意? 便是以她来看,郑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再进步千百年,嫁人也不是嫁一人,是嫁一家子,单看名头是好听的,郑衍人也生的好,可他母亲却不是个什么好糊弄的主儿。 明潼的性子硬,跟这么个婆婆更加合不来了,她原来想的是这时候的女孩儿,便是再骄傲也得跟婆间低头,这番却不这么想了,明潼要真是重活一回的,那郑家便有她非嫁不可的理由了。 难道她上辈子就是嫁给郑家的? 纪氏自镜子里头瞧见明沅给官哥儿缝衣裳,勾了勾嘴角,这才是心明眼亮的,琼珠绞了热巾子给她敷在脸上,再拿包了冰的软巾子替换过,如此两次才算好了,又是花膏油脂又是画眉勾唇,再到扑上粉儿。 先换衣裳后梳头,铺开大毛巾罩在衣裳上边,纪氏这里才罩上毛巾,张姨娘就过来了,是特意叫了她来给纪氏梳头的,明沅见着她笑盈盈问一声好,张姨娘略扯扯嘴角,算是回了一个笑。 她心里还不得劲儿,那一块皮子有多难得,进了府里这些年,也只得这两块,夜里思想起来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当时就该下手再狠点儿,捂着心口直抽气。 还是明洛宽慰她:“姨娘也不想想,这套顶簪,有六根大簪两根小簪,纵是拆开来家常戴了,也是顶好的东西了,总比那只有冬日里才能穿的皮子要强。”再说那么一块,只够做个手筒的,还能时时带了它出去不成。 张姨娘觉着女儿说的有道理,再看那金簪却是实心的,不是那等往里头灌铅图好看的次货,这才回转来。 可知道纪氏带了明沅出门,心里又不乐起来,她才多大点子,该着急的是排前的两个呢,到底没忍住在女儿面前说了两句:“她最小的,怎么也不该带了她去交际,还有那一位,装着不知道就无事了?那可是银……” 明洛已经试上了花簪,正揽镜自照,先还乐,听见张姨娘说,知道是里头又带了明湘又带了明沅,批口就打断了她:“姨娘还闹什么呢,随了她去罢,都已经这样了。” 安家的事后院里就没人不知道了,同村的也来过几回,回回破费些个铜板把人打发走了,等再上门,出去的管事嬷嬷便冷笑:“再没有这个道理,你女儿卖得十来年,她吃的穿的同你沾着什么?再胡咧咧,一个个捆了见官去。” 这才怕了不敢再闹,回去只对安家老两口说一句女儿不管了,随他们咒天骂地去了,张姨娘想想安姨娘那磕头的样子,嘴里哼哼一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此时见着明沅又想那话来,这个丫头看着宽厚,就是精坏!自家的姑娘偏生是个傻的,一味的信了她,没见着哪回的好事能落下她来的,只看这个,便是个藏奸的! 她给纪氏行过礼,琼珠捧了一套梳头家伙出来,大梳通梳掠儿篦箕,摆了整张梳台,明沅再没见过这个,张姨娘确是手势灵巧,剔子抿子在她手上,不一会儿就给纪氏盘了个凤头,正中是高髻上插上千叶攒金牡丹分心,两边各贴一个花钿,看着既贵气又大方。 明沅这才算见识了,安姨娘是房里侍候过的,张姨娘有一门梳头的手艺,怪道纪氏不喜欢苏姨娘,她确是没尽过本份了。 明潼梳了垂挂髻,上一回已经浓墨重彩,这一回便娇妍起来,一边簪着玉片儿打的出来的花叶,一边是垂明珠的排簪,头顶上扎成蝴蝶结子似的小髻插了一朵金蝴蝶。 便是明沅为着这次出去,也费了力气,纪氏往她身上一扫很是满意,戴得金玉,裙角勾得片金,裙角还缀了一串儿细珠儿流苏。 明沅特意拿了这个去问过喜姑姑,喜姑姑只说了一句:“姑娘往贵里打扮就是。”要贵气,又不能压了人,她这才翻了这套衣服,只中秋家宴的时候穿过一回。 颜家不是来的最早的,却也不是最晚,郑家办宴,如今也请不来什么高门大户,明潼眼儿一扫,在座的这些官眷夫人们,不是有女儿就是有儿子,想必是有意要同郑家结亲的。 她看不上郑家是晓得这家子也就这点儿家底,一个好看的花架子罢了,自家亲娘瞧不上,是为着郑夫人是个难取悦的人,郑辰眼皮子又浅,那个郑衍还是个毛小子,什么也瞧不出来。 可在别家瞧着,郑家却是有世袭的侯爵的,光是这一块金字招牌,就能引得人凑上去了,明潼属意郑衍也是为着郑家家里有爵位,便是太子再露出那个意思来,这爵位就成了砝码,是作太子妾还是作世子妃,一目了然。 座上夫人哪一个不知道颜家,郑夫人正说到红云宴,她们家有爵位的,再怎么座次也得按着份位来排,自然排得近前,正说到宴上菜肴,纪氏便进来了,她还带了一箩鲜荔枝。 哪个不知颜家风头正劲,官阶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银子!颜连章私底下在做洋货生意不说,那些个拿了他船引的人,也得卖他面子,船上原来就地方有限,帮他带得货物出去卖,那采买回来的,先一手就被他收了去。 价钱自然也不能开得高了,难道只出一回船?明岁还得拿船引,坐上这个位子没多久,颜连章就尝到了甜头。 纪氏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她一来,几位夫人又都递了话头给她,把她拉到圈里去,纪氏很给郑夫人作脸,心里想着骑驴找马的,可不让驴先犯了驴脾气,不时搭了话头去,又夸郑家果是几代的积累。 这话倒是真的,颜家再富有些东西也不得逾越,郑家便不一样,他家里造屋子的制式,那是圣祖皇帝看过的,开府的时候不独把金陵最好的一块地儿圈给了他,还亲自看了匠人画图,圣祖御批过的,谁敢说违了制? 再想占地儿,也占不到郑家的来,郑家后辈里头出名的,还是上一代的侯爷,旁边那家扩地,想着总归是郑家院墙外的路,怎么也归不到他家去,便开了墙,把老株老槐树圈到自家,又重修了墙道。 能到这地界来争地,算得是新贵了,侯爷只不开口,那家还当郑家缩了,本来嘛,也早就不是几代前的风光了,又是开道又是推墙,郑家只不动弹,不论那头什么动静都不出头,等人家院子扩完了,拿了家里的图卷,进宫找了圣人。 铺开来指着图册,这可是圣祖皇帝的御笔,说自家已经让了他半亩了,若不然隔壁家后院这一块,全是圣祖皇帝给郑家的地,占了地便罢了,怎么还把他们家的树圈到自家院墙里去了。 第一代的文定侯说喜欢看花从院子外头飘进来,这才把槐树栽在墙外,那家捏着鼻子认了,又不能拍打上门,扩院的时候不说,砌墙的时候不说,到封好了这才说了,心里暗恨也没法子,只好砸墙铺路,再把那棵老树让出来。 到了这儿才知道什么叫积淀,一棵树一块石头都能说出些个典故来,明潼跟着郑辰,听了一肚子的掌故,这些她自小听的,说出来并不觉得,明潼听了一路,倒把原来笑话郑家的心思收去了大半。 若是自个儿生在这样的家里,听听过去,再想想现下,只怕也恨不得再承一回荣光,可惜郑家后代里,竟没一个得力的。 明潼感叹,明沅是知道文定侯来历的,便越发感慨起来了,植树不如育人,但凡他不那么贪恋美色,能好好教出子女来承袭家业,也不会败落成这样。 明沅却盯着这一处处的古物发怔,自郑家拿那些事显摆后,回去几个姑娘就打听起来,院里的婆子总有听过说鼓唱戏的,捡那能说的一说,饶些赏钱打牙祭。 小姑娘家不过听个热闹,明沅却真为着大长公主叹息,连大长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在后宅里头也只能一味的贤良大度,丈夫活的时候看着这一府的莺燕装相,非要到丈夫死了,才能吐气扬眉。 也为着身份才没人敢骂她妒妇,若是别个还不叫人戳断了脊梁骨,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给淹死了。 几家的小姑娘听说着故事,有的不耐烦有的吱吱喳喳问个不休,只有明潼,一路听着郑辰说,到得一地儿略提上一句,郑辰自个儿就能絮叨出来。 等玩完半个花园子,郑辰把这些姑娘一溜瞧下来,还是觉得明潼最好,她就怕自家作主家还压不过这些姑娘去,当中那个戴了一套八枝金嵌水晶簪,郑辰鼻子里头哼哼一声,转回来拉着明潼,直夸她头上那朵玉片花:“这样的玉花再难得不过了,清爽爽的正相宜。” 那一家姑娘就红了脸,明沅跟着明潼当小尾巴,只脸上笑眯眯的,逢人便先笑,别个见着她先不讨厌了,她不过是陪着姐姐来的,要比也比不到她头上去。 这会儿却不是了,那家姑娘一把拉了她:“怎么你姐姐戴了,你没有?” 哪个不知颜连章家里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这跟小的自然不是太太生养的,专捏了这个来说嘴,哪知道撞上了枪口,明沅轻轻一笑,把罗衣窄袖里头的手串儿露出来:“我怎么没有?这个不是我的。” 明潼头上的是白玉,还隐隐透了一道红,倒像曼陀罗花儿,才刚郑辰带了她们去曼陀罗花馆的时候还说了文定侯给茶花起名抓破美人脸的典故,那时候她头上这朵玉花就出彩一回,这回再被挑出来说,这才引得小姑娘不平。 明沅手过腕上的是碧玉,可要打的这样薄,拿金丝串了做成花片儿,里头再缀上石榴红的珠子,也是件难得的东西了,戴在明沅日莹洁的腕子上,更衬得皮子雪白粉嫩。 先说这话的涨得脸上通红,明潼勾了唇儿轻轻一笑,点点她的鼻子:“坏丫头。”只说了这一句,那姑娘脸上更挂不住,干脆不再说话,退到后头去了。 等一处坐下来喝花露,郑辰单只拉了明潼明沅两个,开了窗去看荷花池,明沅反正已经是女童打扮了,干脆扒在窗户上,作个天真模样儿,还指了荷花道:“姐姐你看,那个同我窗外头生的差不离。” 这句一说,明潼眉毛一扬:“自家的花儿祸害光了,又来馋别人的了?”口吻很是亲昵,张口便道:“你不知道她,学着伯娘的样,非要往荷花里头塞茶叶,单拣那未开的把茶叶灌进去,再扎了口儿,拿花香熏茶呢。” 这是陇西梅家的事,听明芃说过一回,她们也只折腾了一回,此时叫明潼说出来,自是有亭有阁有池有花的,像这样的园子,不往上数几代,如今便是新贵也不能一时造起来。 郑辰越发觉得她投机,笑道:“这倒有意思,我也叫丫头试试,你写个方子给我,等我做得了送些给你,今儿先请你喝荷花露。” 盛夏时节,剪得荷叶来,叶心带眼,叶茎是空心的,拿手拢住了作杯,往里头盛酒,经得茎干自带一股清意,几个小娘子听见便了只当是要剪了荷叶出来吃洒,哪里知道郑家的丫头们端出来六只荷花杯出来。 烧得端得精巧,杯底扁平,杯身烧出莲花瓣来,杯口是绿茎干,往里头倒了酒,吸着喝,别个俱不识得,只明潼笑了:“你家竟还有这套东西,我记着是太祖时候烧的窖,叫秋操杯,一窖不过一百零八只,你家竟有这许多!” 郑辰满面得意,说是烧了这许多,这些是私藏,明潼还是在宫中见过,这一套既是太祖时候留下的,也分赏的差不多了,非贵人不得用,明潼用的就是犀角雕的,不如这套瓷器显得尊贵。 郑辰自家不愿显摆,明潼便替她说了出来,明沅又瞪圆了眼儿带着惊叹,她心下一乐挥手道:“这值得什么了。” 她话是这么说了,可拿了杯子吃酒的哪一个不小心,端得精妙,谁也不敢一直拿着,就怕砸了它,吃了这回酒,这些个器具赶紧叫收了起来,几个姑娘话不投机,干脆也不玩旁的,只拿了钓杆儿在池前钓鱼。 几个小姑娘都在喂鱼食,摘莲花,郑辰却时不时往边上林子里看,看了一会儿,忽的拉了明潼:“咱们去看看那儿的凌霄木槿罢,难得开得这样好。” 明潼会意,嘴上还道也好:“摘两朵来。”一面说一面跟在郑辰后头,她分明见着花树下金光一闪,想必是穿了金线勾的鞋子,只作不见,不动声色的踱了过去。 郑辰特特立到花树前,轻咳一声问道:“上回说好了要办花会,却不曾办起来,也没送牡丹花儿给你,你心里恼不恼我?” 这些个伎俩哪里骗得过明潼,她轻声一笑,反往花密处行得两步:“这有什么,我那会儿病了,你便是请,我也来不的。”说的就是蚕豆那件事儿。 花枝一颤,郑唇咳嗽一声,忍笑问她:“你病得重不重?” 明潼偏脸过去,面上一红,伸了食指放唇中间一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藏在花密处的人眼见得这些心口怦怦直跳,只听见他思想了千百回的人,原来大方明艳的,这会儿却娇羞起来。 粉腮桃眼,贝齿轻咬朱唇:“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个。”明潼故作娇意,声音里带了几分甜,郑辰叫她挑起来了,也顾不得哥哥藏在后边:“你说,我再不告诉别个。” 明潼先是笑,又把脸颊凑过去,说得几句往后一退,郑辰恍然:“你原是……怪道呢。”在哥哥跟前谈这个,郑辰到底羞的,明潼却绞了衣带子,咬了半边唇:“我娘说,这就是大了,能许人家了。” 这一句话说的百转千回,绞着衣带低眉敛目,眼睛里头泛着波光,只一瞥就到了花丛里,她似是不好意思,往前又走了两步,伸手去掐一朵木槿花,细指尖儿伸到花枝里头,转来拨去的去挑一朵中意的。 郑辰赶紧喊住了她:“咱们还回去罢,别把指甲染了。”她都瞧见那密枝底下露出来的绸衫子了。 明潼偏了头,头上戴的排珠簪儿跟着她的动作一晃:“偏不理你。”她这会儿娇声娇气很不似她,可郑辰却顾不得这个,才要上前两步,明潼就似挑好了,伸出手去,露出雪白一段手臂,摘了一朵木槿,正要掐另一朵,花丛里露出半张脸来。 郑衍心里就跟猫挠似的,既想她看见,又怕她看见,那花枝动的乱了他的心,正要往后退了,那枝条却叫她拨开来,露一张美人面来。 郑衍心如鼓,明潼却低眉冷笑,好一个轻薄的,可若不是这个性子,又怎么勾上得手,她手一放,那花枝便刮到他脸上,刮出一道红痕来。 明潼急步往前去,郑辰便知是露了相,赶紧赶哥哥走,自个儿追在后头,眼睛一转问:“怎么了?” 明潼回头看她,满面嗔意,又恼又羞,转过脸走了,郑辰再怎么同她说话,她只不搭理,把这姑娘高高晾起来,别个瞧了,只当两个终于不和,哪知道郑辰心头发虚,一味的赔着小心,这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夜里摆起花灯宴,水面上头放了五十来盏荷花灯,隔得水隔得灯,原来只五分姿色的也到了八分,更不必说明潼这样原就生的出挑的,她经得一个春夏越发高挑起来了,人显出曲线来,再精心打扮一回,一众姑娘里头,便只她最惹人的眼。 郑衍还是这么隔着屏风,心里想着她在繁花间若隐若现的模样,喝几口冷酒还是心热,想到那句能许人家,更是发急,要是她早早许了人,那可怎么办。 明潼执了杯子,想着不愧是郑家的儿子,若不是家里没钱,是不是也想效仿祖宗,娇妻美妾?她倒不怕这个,只进门捏得中馈,没有银子男人也就不折腾了。 明沅倒是瞧出些来,可她不敢确定,难道竟真这样大的胆子,敢私会后花园?她看着明潼却瞧不分明。 案上不点蜡烛,只放着两盏荷花灯,拿红绡轻纱裹的,印着人似带了光晕,明沅收回目光,垂头挟菜,明潼已经开始为了自己打算,她呢?等轮到她的时候,她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场宴吃完,已是月上中天了,到得这会儿,郑衍才借了母亲的口,送客出门,那些个小娘子们俱都拿扇子掩了脸,却在经过的时候,把眼睛睇过来看他。 郑衍分明知道,却一脸谦和笑意,等明潼走过去的时候,他却再顾得了,嘴巴咧开来笑,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她。 明潼却作不见,郑辰一把拉住她,就当着郑衍的面摇她的胳膊:“大囡,你别生气好么?”这一句把小名儿也透给了哥哥,明潼跺一回脚反身就往车边去。 郑衍却笑,眼睛一直跟着车上摇摇晃晃的车帘儿,恨不得风吹开它来,好再看一看那双亮的灼人的眼睛。 明沅最后上车,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一府繁华过后的落寞,轻声叹息。颜家来了两辆车,纪氏在前头,她跟明潼在后头,这一声叹叫明潼听见了,她挑挑眉毛,难得愿意同这个妹妹多话两句:“你叹什么?” 明沅一怔,想隐下不说,明潼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倒似在看她敢不敢说真话,明沅偏过头去掀了半角车帘:“大公主这么厉害的人物,我觉着可惜了。”至于什么地方可惜,她便再不说了。 明潼见她侧头,嘴角一勾正要转开去,忽的听见这一句,目光凝在明沅身上,想不到,竟还有个明白的。 ☆、第119章 野鸡锅子 小香洲里一到冬日就比旁的院落更冷些了,因临着湖,风卷着雪花拍打过来,临湖的那面院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霜。 湖面里的绿头鸭子彩羽鸳鸯早早就回到窝里不出来了,锦鲤沉到湖底,雪一层一层的下,湖面原是黑的,渐渐结出薄冰来,再落下的雪化不开来,就成了一片的白。 九红在金陵过第六个冬天了,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了,只今岁比去岁要冷,可她那袄子也并不比别个厚了,把碳分发下去,连他着守门的婆子也得着些。 “这样大雪,姑娘哪里去?”婆子腆了脸笑,接了碳哈着腰笑:“还是六姑娘体恤咱们下头人,晚上若没这点子碳,可怎么挨过来。” “孙妈妈可别贪热就关上窗,烧碳得留点儿窗户缝呢,我往前头去,妈妈替我看着点门儿。”九红也不答她,只说得这句就出了门,后头跟着打伞的小丫头子。 明沅是隔得三日就去一回待月阁的,既看了苏姨娘又看明漪,送些东西说会子话,若带上沣哥儿,就再说说他又读了什么书,学里的先生夸奖了他什么。 雪天少人,不到必要的差事,丫头婆子们都不出来,道上扫的干净,也经不得落雪,进了廊道便好些,地上撒了沙子,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响,到得待月阁门前,小莲蓬早早就等着了。 见是她等着,九红笑道:“怎么好让姐姐等我,赶紧进去暖暖身子。”苏姨娘受得磨搓,学着规矩了,既她规矩了,纪氏那头也收了敲打她的心思,冰碳按着份例一样不少,只原来那些多赏的半点儿不见了。 苏姨娘穿了家常的袄子,屋里头烧了碳,八姑娘明漪穿着小袄坐定,手里头玩着花结子,桌上摆的成套的娃娃小狗瓷猫儿就是明沅送了来的。 苏姨娘见着九红就笑:“怎么这样大雪还来。”再伸头没瞧见女儿儿子,又道:“该是的,我想着这样雪天不会来了。” “倒是想来的,这没几日就要过年关了,许多事儿要预备,姨娘也知道,咱们姑娘同四姑娘五姑娘学着看帐了,日日不断的往管事娘子那儿跑,今儿又要看帐,姨娘这儿实赶不急了。” 明沅过了生日又大一岁,可是看帐学理家却还是沾了明湘明洛两个的光,她们再怎么也得学起来了,明沅也就跟着一并学,连女课都停了半日,早上一早先看管家娘子怎么理家事的,用了午膳再去学里。 苏姨娘连连点头:“才学起来想必难上手的,你劝着你们姑娘些,叫她别做到老晚的。”女儿得纪氏的喜欢,待下人又一向宽厚,苏姨娘原是孩子小不曾出院子,等她出院儿了,下人一半是为着明沅,一半儿是为着沣哥儿,竟待她很客气。 儿女福份,不意这会儿就能沾带着受用到了,苏姨娘对着这个女儿原是有些无所适从的,她心里过意不去,对着女儿便不像个当姨娘的,反而像是走亲戚,带连着对沣哥儿也是这样。 沣哥儿慢慢知道她是姨娘了,小娃儿对着她亲近起来,可她到底为着那一桩没头尾的事害得沣哥儿叫别个抱走,等安姨娘院里头的事闹出来,张姨娘能理直气壮去闹一回,可她却只能坐在屋中,半夜里哭湿了一条枕巾。 这才知道女儿的厉害来,若不是明沅,儿子要再在那地方住上几年,还不叫安姨娘吸干了血,连自家女儿都克扣的,不是亲生的儿子又怎么能逃得过。 她看着这双儿子更加愧疚,咬了唇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女儿趴着爬到她身边,还只会说一个字:“姨!” 知道她是想叫姨娘,苏姨娘抱女儿抱到怀里,明漪坐定了去看九红,她也认识九红了,转头找找明沅沣哥儿,咬着指头流口水。 九红把后头的食盒儿拿出来,里头还是奶糕子,小莲蓬叫丫头下去化开来给八姑娘用,苏姨娘却笑:“一进了冬日就拿这个来,我这里也少了这些。” 九红笑了:“咱们姑娘说了,妹妹是不少了这个吃的,这一份是给姨娘的。”这个东西连沣哥儿也是一天都不断的,明沅自己也吃,肉能少,奶糕子可不能少。 这东西难存难放,一年也只有秋冬两季里有,可不得好好补了,沣哥儿吃这个不吝惜,化开来就温在壶里,他想喝了就去倒了来吃。 这糕就是纯奶味的,还有奶酥奶皮乳饼儿奶窝子,天天换着法的端上来,沣哥儿原不爱吃的,说这奶糕子有股腥味儿,明沅就换着法子做给他吃,吃习惯了,也不必化成水,自个儿往匣子里拿,干啃着也觉得有味儿,拿尺子给他量身,却是比去岁要长了许多了。 苏姨娘渐渐以儿女为重,颜连章又是两年不曾到她院子里来,连见面都难,知道他是个薄情的,更不摆到心上,又吩咐了好些话,让明沅不必苦着自个儿,功课慢些就慢些,拿了一件撒花袄子出来,九红见了就道:“姑娘说了这东西熬精神,再不许做的,姑娘那儿也不少这些个。” 苏姨娘拢了头发笑:“我长日无事,做这个打发时候罢了。”明漪坐在她身上又是一声姨,咯咯笑着团起身子往下躺,她生的白胖,苏姨娘都抱不动她了。 九红也逗了逗她,拿出一个花荷包来,明漪抓着上头的穗子扯过去,对着九红咧了嘴儿笑,九红把东西给了她,又看看苏姨娘,告辞的时候说:“没多久就是年关了,姨娘也把姐儿常抱去给太太请安。” 纪氏自有了官哥儿,再不乐见着这些妾,一月里头也只几日叫她们去请安的,自安姨娘叫禁了足也不叫她们去了,苏姨娘听见这话,点了头:“知道了,我明儿就带了明漪去。” 她这老实又老实的太过了些,该老实不闹腾的她不闹了,可该行规矩的时候她又一味的老实了,眼看着明漪大了,总得在纪氏那儿挂上号,到年节的时候再抱出来一道用饭,见着人吵闹起来倒不好看。 姐妹几个上午看了帐,下午歇着便论起来,明湘还是话少,明洛却已经不放在心上了,都补上了还计较什么,她算盘打的最快,明沅却是心算厉害,只明湘庶务上头并不强,两个说话间就把炭火用了多少算了出来。 明洛咋咋舌头:“这一院子人竟要用这许多炭呢。”光是炭火,东府一个冬天就要破费千两银子出去,炭也分好几等的,每个院里只在正房主家的屋子里能用上银霜,便是姨娘那里也差着些,苏姨娘若不是又有了明漪,连这样的炭都用不上了。 为着这炭,明湘还偷偷送了好几回给安姨娘,怕她病着,再闻这样的烟气对身子不好,还是明沅见她这样不像,这才同她说:“你只管送了去,太太再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先还不信,后头见送了两回真个没事,倒恨不得把自个儿用的一大半儿均出去,明沅扶了额头叹息,又委婉告诉她一声:“这便多了,均得一半儿也就是了。”姨娘院里用的是中等的,也并差,下人们还用柴炭呢。 明湘听见炭更不说话,明洛却吱喳个没完,点着指头道:“我们院里,一天五斤银炭,十斤黑炭,这还有余的多了,咱们不如告诉太太,把这些都减一减。” “又混说了,你不用,下头人就不用了,在你院里当差的就不拿回去了,这些个太太都数呢。” 明沅见她这样子就笑:“你再算算冬衣,这一年的花销又是多少,下人不过一身棉袄,自家不做还得给家人做,总归一身棉花钱,光是咱们做了几件了?” 长短斗蓬,大衣裳,厚袄裙,织金的花缎的,里里外外都要换新,自上往下,算一算这衣服都快赶上炭的价钱了。 明洛咬了唇儿,她院里有个张姨娘,事事都是张姨娘在打点,倒不如明沅,喜姑姑十几日也来不了一回,院里处处都要自个儿看着,这些事倒比她们清楚的多。 明沅轻笑一声:“管这么大个家,太太可不容易,我只看看帐房写的那些个赏钱,哪一家子来请来问来送帖子的不打发个几吊钱去,别个来请自然要回,一天的功夫这许多事,若没个能干的管事,这些个再做不了。” 明洛长叹一口气:“才知道太太这么辛苦,我才看这几天的帐,眼门前那些个字花来花去的,太太天天都要看……”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你给太太剔燕窝,我就给她泡枸杞茶罢。” 说的明沅笑起来,看一眼明湘,问道:“茶不茶的那是后话,行说说,那件包被怎么样了?” 既是送给明蓁的,纪氏又跟着一人送了一块皮子下来,这回连明湘都没落下,只显得小些,三块拼在一处,却比原来给初生婴孩子用的更大,能用的时候更久。 这事儿还交给了明湘,她早早就做得了,明沅怎么会不知道,见她不说话,特意把话头搭过去的,她听见了,抿了嘴儿一笑:“前两天就得了,要不要去看看。” “也好,今儿就在我那儿用饭,咱们叫个锅子吃,庄子里头,可又送了羊肉野鸡来了。”明沅一说,明洛头一个应声儿,明湘叫挪了出来虽过得比原来好,可安姨娘却病了小半年。 她常送些吃食玩意儿来,就是心里觉得对不住明湘,明沅一开口,她跟着凑趣儿,又说明湘活计好,做出来定然好看,明湘脸上透出喜意来,三个结伴回去,还没走到小香洲,纪氏那儿就得着信,说明蓁发动起来了。 ☆、第120章 鲜樱桃 这是特特开了恩的,成王特意去求了恩典,拿了牙牌子请梅氏入宫,梅氏心里没底,又去请了纪氏一道,两个人也来不及打扮穿命妇服了,赶紧收拾了东西。 原还预备了要带参,来接的宫人就是檀心:“宫里这些都是齐的,王妃只是想见见娘家人,安了她的心也就容易了。” 把家交给了明潼,让她先代管着,明蓁是头一胎,不定要生多久,这时节已经傍晚了,说不得得到明儿后儿,明潼立即把要带的参放进纪氏的荷包里头:“这个不给大姐姐,娘这么干熬着也不是办法,若是实熬不住,那头怕也照管不到,这个还得抵得会子。” 纪氏是被架起来了,只好跟着一道,一路上又不能问凶险不凶险的话,把心咽进肚里,梅氏翻来翻去就只那两句,她一把抚了梅氏的手:“嫂子别急,是足了月份的,平安脉又一天一回的请着,御医都说无事的,咱们去就是叫大侄女安心,你先慌了怎么成。” 梅氏自家生产都没这么害怕,眼睛一红就要淌泪:“还是太小了些,若是大些,我也不怕了。”明蓁还没过十六岁生日,得亏是一向在调理的,连着御医都说,明蓁底子好,太子妃就是为着宫寒之症,进门两年了还不曾有音信。 因是特事特办,梅氏纪氏两个很快进了宫门到了东五所,将要过年,一道宫道上点满了红灯笼,东五所里也是一样,天井里那株梨花树只余下枯枝,成王却让人系上许多绢纱花儿哄明蓁开心,这会儿叫大雪一冻结了冰绫子,夜里照了红灯火,晶莹剔透红了满树。 明蓁倒还好,才刚破了水,原来的茶室东屋,叫成王理出来做了产房,大榻上铺得一层层的厚褥,一层褥子一层防水的油布,两加樑上系得红绸,虚垂下来,纪氏正不知道这是作什么用的,明蓁一笑:“是他作怪,说我疼了,能直接拉这个用力。” 她这里一有动静,那边成王扔下太子跟东宫宾客一路跑回了东五所,跑起来顾不得冠帽,脱下来扔给小黄门,自家提了衣衫一路疾奔,迎着风雪跑回来,进了门发觉头发眉毛全叫雪给糊住了,睫毛上都沾着冰碴子。 他先给明蓁洗了澡,再抱了她躺到产室,又叫小厨房里煎好参汤,备下奶糕奶点心,此时正端坐在产床前,手里拿了兵书,梅氏纪氏进来的时候不防瞧见他,赶紧要避,成王咳嗽一声拍拍明蓁:“我就在外头,你同你母亲说说话。” 梅氏只当他要往西屋坐了,哪里知道他竟真往外头站住了,急风卷了雪,他却热的连大衣裳都穿不住,小禄子几回要给他添衣,都叫他给拒了。 明蓁眼睛清亮,神色安闲,握了母亲的手:“真是,我说还有好久,他却急得什么似的,非去讨了恩典来,娘同二婶坐一坐,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就是了。” 明沅回去同纪氏说明蓁同成王两个情深意笃,不独没有妾,看样子连个使唤宫人也无的,哪里知道竟是这付情状。 梅氏不是头一回来,见着已经不稀奇了,纪氏却是头一遭,明蓁的眼睛还似原来那样亮,眉目神态却全不一样了,她竟还坐着吃了些东西,这样的大雪天,成王还给她弄了一匣子樱桃来。 “说是温泉庄子上头进上来的。”明蓁含了一个,又让朱衣分些给梅氏纪氏,这两个哪里能吃,见她也不像着急忙慌的模样,既她不急,那急的就是外头那一个了。 梅氏立时松了一口气,她生养了三个,告诉女儿不急,催产嬷嬷叫用力了,她再用力:“困了就睡一会儿,有得好磨呢,这会儿睡了,到时候才有力气。” 明蓁叫她哄着喝了一碗热牛乳,真个阖了眼儿睡起来,丫头们大气儿也不敢喘,成王进来朱衣给他打了一个手势,他便放慢了脚步,纪氏见这个模样,赶紧拉一拉梅氏,两个人反往西屋里去:“这时候该叫她们两个呆一处呢。” 她心里暗暗慨叹,只道进了宫门一步如履薄冰,明蓁也确是过得艰难,可得了这么个丈夫,作女人的,为了这份子心意也得苦挣到底了。 她们两个坐定了,便有小宫人拎了食盒来,梅氏道一声谢,小宫人带着笑退了下去,她叹一声:“平平安安生下个男孩来才好呢。” 等往后开了府再到封地去,这个儿子就是世子,女儿的位子就保住了,梅氏自个儿得丈夫宠爱近二十年,却还担忧这个,纪氏一听便笑了:“大姐儿是个有福气的,这一胎不论男女都是头生,只他们俩好,这外孙子总少不的。” 宫室里修的大玻璃窗户,此时寒风吹不进来,只看见风卷细雪,越下越大,紫萼带了宫人捧了毯子毡子来,叫她们挨着歇一歇,又说了一句:“王爷也在那边陪着睡了。” 成王就和衣躺在妻子身边,上辈子她生孩子的时候,他没能在她身旁陪她,让她落下病根来,这一回说什么他都要陪着,搓热了手伸进被褥里去,悄悄握了明蓁的身,宫人都立在帘子外头,里边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个。 他的手才抓上去,明蓁就反握住了他,拿指头轻轻抚他的手背,眼睛还闭着,嘴角却翘起来,轻声道:“我不怕,你也别怕。” 分明不同,可他却眼眶一热,这话她上辈子说过,夺宫的时候,不是登上金銮殿,就是作剑下魂,她带着孩子,送他出门,也是这样下着大雪,他的甲衣上冻得结了冰霜,她就是伸出这双手来,又软又干燥,抚过他的脸说了这句话。 他忽的觉着喉咙口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明蓁半晌不曾等到他回音,悄悄睁了半边眼睛,转过去打量他,看见丈夫这个黑汉子脸上竟有涩意,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去碰他的眼角。 叫他躲了过去,翻身两手压住了她,明蓁眨眨眼儿,见他倾身过来,把眼一阖,额上一点濡湿,他说:“生了这一个,你养养,我们晚点再生,是我太急了,下回不在里头。” 情到浓时,哪里忍耐得住,明蓁不意他说这个,满面通红,气的捶他一下,外头人分明听见了,却不敢进来,明蓁听见外头风刮着树上冰棱的声音靠着丈夫睡着了。 等她叫阵痛疼醒,一睁眼儿就看见丈夫睡着,原来还忍得住,等忍不住呼痛了,他一骨碌翻起来,冲出去拎了催生嬷嬷进来。 头一胎生的时候久了些,成王在廊道上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他杀过许多人,披着甲衣上战场的时候,手起刀落,人骨头硬,砍得刀都卷了边儿,只凭着一股子蛮力削人的脑袋,头颅滚出去,血溅在身上湿了衣裳红了眼眶,头发叫血凝住结了块,若能有水泡一泡,能倒出一盆血水来。 他想好了,若不行就他来,侧切开个口子,可光这么想,就叫他手抖,看她耳朵眼上扎的洞都觉得疼,怎么能拿刀子去碰她。 他也不回内室,只在廊上盘腿坐着,他一走动,里头外头的人都不安,明蓁在里边疼着,还得分神顾着外头,怕他冻着了,出来叫了几回让他去睡,他就干脆坐下来。 小禄子要拿毡子给他挡风挡雪,他都给拒了,他曾经这样抱着刀坐在城楼上七天七夜,渴了就抓把雪往嘴里塞,饿了还是抓把雪往嘴里塞,这么着才打了头一个艰难无比的胜仗,可他知道里头一定更难,十来天不曾传信回去,只怕当他们已经城破人亡了。 他得了很重的胃病,吃东西要软要烂,她就顿顿亲手做,拿鱼汤把粥炖成糊糊给他吃,夏日里看着他不许碰冰不许喝凉水,他的身子慢慢养好了,可她却没支撑住,那个千难万难养住的孩子一去,她也就跟着去了。 梅氏纪氏两个在里边,自然看得见窗户外头的影子,纪氏越看越是叹息,真一番的深情厚意,天下女人哪一个不想要这般福气。 明蓁这一胎时候虽久些,到底是瓜熟蒂落的,等到第二天夜半,这个孩子总算生了下来,里头的明蓁已经是醒醒睡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下边一直在疼,先还有力气叫,后头就连喊都没力道喊了。 张皇后那里来问了好些回,太子妃也差了人来,元贵妃却无半点消息,成王为着上一回明蓁受的磨搓,已是同元贵妃一系连面子情都持不住了,太子为着这个越发待这个弟弟好,还开了库拿了一枝成形的老参来。 成王等的许久,先是听见生了,冲进去一室子血味,他是不怕血的,这会儿竟踩不稳步子,看见那一团团叫血浸透的布端出去,太医稳婆都说情况好的,可他瞧见的却是榻上已经昏睡过去的妻子,唇上已经没了血色,出得一身身的汗,头发贴着额头,他伸手给她拨开去,摸了她的脸颊,那边嬷嬷道:“是个姑娘。” 成王似是没听见,他知道是个姑娘,头一胎是宝庆,只不是这时候养的,早来就早来些,到时候给她择个好驸马,这个女儿也是跟着他们吃了许多苦头的,明蓁一去,只余下她一个,成王把她宠上了天,再没有哪一位公主有她这样的尊荣,把盐邑赐给公主作封地。 这个女儿也最像明蓁,抱了他哭,给他做吃食,跪着求他好歹用一口,说明蓁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她已经叫洗干净了,皮子红通通皱巴巴的,成王却知道女儿有一双圆眼睛,这点儿不像他,也不像明蓁,可她笑起来却跟明蓁一个样儿,抖着手抱过来,看她嚅动着小嘴儿,拿手碰碰她的脸。 梅氏怕先生个女儿,女婿心里不高兴,这时一回头,满是喜意的道:“这姑娘是个好福气的,外头的雪都停了。” 成王咧了嘴笑:“是,她是好福气,我明儿给这小东西请封。” 按理血房男人不该呆,可哪个也不敢劝他,明蓁叫擦了一回身,换上干净衣裳褥子躺在床上,成王抱了娃娃盘坐在她边上,定定看着明蓁的脸,等她醒了,要告诉她,女儿的小名就叫阿霁。 ☆、第121章 茉莉花酒 “也不知道大姐姐这会儿生了没有。”明洛往外头张一张,雪还在下着,窗户上结得一层层的霜花,屋檐栏杆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捏了个奶果子,斜倚在罗汉床上,一只手衬着帕子托了腮,一只手把点心往嘴里送。 纪氏已经往宫里去都两天了,这会儿还没个音讯传回来,除了明潼气定神闲,几个姐妹私底下也论过好些回了,可说到生孩子,半点也不懂,明沅倒是知道些,也不能露出来。 古代生孩子,她见识过一回了,全只看运气,催生嬷嬷虽也有些门道,又怎么会比现代医学昌明,她忧心这个,就不似明洛明湘两个闲适。 明洛想起她见过苏姨娘生孩子的,拿手肘碰一碰她,偏了脸儿嚼着奶果子问她:“哎,你说说,生孩子怕人不人的?” 明沅见两个女孩儿都看着她,掩了口一笑,端了杯子啜一口红茶:“是有些怕人,只前头养好了,就不怕了。” “那倒好,大姐姐在宫里头什么没有。”明洛说了这一句,明湘却叹:“上回六妹妹回来说了那事儿,想必大姐姐在宫里也是难的。” 明蓁待她们好,她们便也投桃报李,心里巴望着明蓁能好,知道她那头发动了,倒帮她念了好几些佛。 “要不是太太去的急了,包被很该给了她的。”明洛看一眼摆在桌上的婴儿被子,叹一口气:“这么好的手艺,得等下回再送去了。” 这包被连着明潼知道了都送了东西来,两颗明珠,串起来钉在红丝绦上,抱住孩子便拿这个打一个结子,明洛直咋舌头:“这样的好东西呢。”既说到了,又拿出来看,捻着那颗珠子在指尖打转。 这样的珠子家里也只纪氏戴过,随手拿出来当作扣子用,明洛艳羡不已:“要是拿来当花钗,只这一颗都难得了。” 明沅便笑:“倒底是给大姐姐的,宫里什么没有,只说上回的花钗就再难得不过了,大姐姐这胎不论男女总是圣人头一个孙辈儿,总不能落了别人的心。” 实不是头一个了,成王没有姬妾,余下那些却是有的,自十五六岁幸了宫人开始,只正经王妃正室生养的,到明蓁才是头一个。 明湘明洛也跟着头点,她们也知道这再不一样,有些事到了天家就更不一样了,明湘双手阖十:“这一胎要是个儿子是好了。” 连着明洛也一并念了一声,只明沅笑一笑:“依着我看,是个女儿才好。”太子宫里到如今也只有女儿的,太子妃自家没生养,宫里的头妾倒生了好几个了,如今活下来两个女儿,明蓁这一胎若是儿子,总归有些不美。 明湘抿了嘴儿不说话,明洛却“呸”了一声:“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姐姐待咱们这样好,合该叫她生个儿子,往后就是世子了。” 小篆打了帘子,明潼从外头进来,她一进来就先听见这一句,眼睛往明沅身上一扫,云笺给她解了斗蓬,几个姑娘不意她竟会来,赶紧站起来迎她。 明潼挥了手:“你们坐着便是,在说什么?” 明洛看看明沅,怕她说的这句话叫明潼听见了不好,并不开口,明湘道:“也没什么,咱们在说大姐姐生孩子的事儿呢。” 明潼也不再追问:“我正为着这事儿来,母亲走的急,只吩咐了一声要送东西进去,西府里没个主事的,我已经叫蒸点心果子了,原来发了几家喜果的,这回还照着单子给送过去,你们这儿有什么要送的。” 明潼坐镇管家事务,她们三个见识了一回明潼的厉害,这还只是家里的事,纪氏不在,年节的事却耽误不得,今岁算是大喜,先是家里的姑娘嫁进了宫,再是颜连章升了官儿,再不可同日而语。 眼看着明潼分派人事器具要办宴,便比大姐姐那会儿也不差什么,这番话却又叫她们吃惊一回,这却不是担了一府的事,而连着西府的也一并管了。 明蓁生了孩子,照着规矩是该分送亲戚细巧点心红蛋之类的吉利东西,那头在生养了,她这头已经预备起来。 连着西府梅氏那头的管家也乐意有个人出来管一管,袁氏同梅氏本就不交好的,梅氏走的时候没去叫她,她正在屋子里头发脾气,可明蓁半点儿没提到她,总归有些不对。 几个姑娘都摇头,只明沅道:“要不要,问问三婶?这是阖府的喜事,她那儿许也要些点心送人的。” 明潼一笑:“早预备着了,我往这儿来,叫了喜姑姑去北边府里,再告诉伯祖父一声,是单只来问你们的,上回那包被可做得了?”她做了个婴儿风帽还有婴孩带的手套,防着小娃长指甲刮破自己的脸,一套红绸底子的老虎头帽子鞋子手套。 几个姑娘心里咋舌,果然是厉害,袁氏那一番定没个好脸色,派了喜姑姑去,既是管事嬷嬷,又回报了这样的喜事,袁氏再怎么也挑不出理来,若这当口她敢说些败兴的话,只怕伯祖父头一个就饶不了她。 “咱们只有那床被子,也没旁的好送了,太太还没个消息?”明沅指了包袄皮里包着的被子,又再问了一声明潼,明潼动一动头:“还没呢,红绸已经预备起来了,等报了信来,各院里都要挂的,先知会你们一声。” 说完这话喝得一杯热茶又系上大斗蓬出去了,明洛眨巴眨巴眼睛,奇道:“三姐姐为了这特意来一回?”明沅也觉得她有些不同寻常,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明潼扶了小篆的手一路踩着羊皮靴子回去,雪落下来一层积得一层,化了水结成冰碴,她一脚下去就听见雪叫踩实了的咯吱声,阖了眼儿任风吹着露在外头的面颊,叫冷风一激人才清醒些。 这一胎来的太早了,可有许多事也跟着变了,按照原来的推算,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预备着进宫的,起码该听着消息了,可到现在却半点儿音讯也无,跟郑家的关系越来越近,越是近一分,她就心安一分。 不知道这一胎,是不是女儿,宝庆公主,最得成王喜欢的女儿,所有的儿女里头,他所宠爱的也只有皇后出的这个女儿,一生下来就请封了郡主,捧在掌手娇养长大,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宫里正开始为宝庆公主择驸马,说是驸马,倒不如说是童养夫了。 宝庆公主在后宫里无人能管束,连圣人都不管她,也只皇后还能约束她了,她一马鞭子甩在妃子身上,打得那个怀了身孕的妃子跪在地上起不来,告到了圣人那里,竟是把那妃子直接就关到了冷宫里去。 皇后叫女儿过去要打要骂,这个丫头却钻到圣人案底下,就在那儿藏了一天,圣人还装模作样坐在案前替她遮掩,是皇后往御书房寻人,宝庆公主在桌子底下睡着了,抱着的点心盘子滚出来,这才叫皇后发觉了,父女两个一齐受了训斥。 这样跋扈的公主,前朝朝廷却没人敢议论她,她是能直接坐在圣人身边的,爬在膝盖上坐在马前,若她是个男儿身,就是太子了,可她毕竟不是男儿。 前边小丫头子打着伞叫风吹得刮倒了,惊的明潼回了神,她摆了手:“不必撑了,再撑也还是大雪,身上还能少沾一点儿不成。”她戴了兜帽走在最前面,雪花盖了她的眉毛,怦怦跳动的心口渐渐平缓下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静不下来,直到宫里传出消息,成王妃生了个女儿,明潼大松一口气儿,一天撑着不睡,到得这会儿才眯起眼睛歇了。 她那头歇了小香洲里热闹起来,明洛先是念佛,看着外头丫头婆子挂红绸,各房又都多加两个菜,她一面乐一面去捏明沅的嘴:“偏是你的嘴巴灵了,刚才怎么着也该说生个儿子好的。” “得了,昨儿不曾吃锅子,咱们今儿吃就是了,问问厨房有没有野鸡,炒了来吃。”明沅让丫头摸了钱去加菜,就摆在小香洲里,明湘原是想借着纪氏不在去陪安姨娘,这会儿也走不开了,只略吃了两口就要走。 明洛兀自嘟囔说她扫兴,明沅却拉她一把,等明湘一走,明洛就往后一歪:“她还去呢?安姨娘的病到底好些没有?” 明沅点点头:“叫她去罢,正好两边都管不着,你少吃两杯,等会子又醉了,这茉莉花酒虽淡,吃多了也上头呢。”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馋酒吃。 明洛冲她吐舌头,伸手又吃一杯:“我夜里就住你这儿了,等明儿再回去。”纪氏不在,几个女孩儿没了约束,连明湘都敢往栖月院里住一夜,明洛呆在小香洲更没得说。 她连着喝了五大杯,果然吃醉了,东倒西歪的睡在到西厢房里,明沅给她喂热茶也不知道,吃得通身发热,踢了被子扯开衣裳就睡,采桑一晚上没睡,专给她盖被子了。 等纪氏回来,府里的下人又得多得了一件新衣,再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明潼事儿办的漂亮,梅氏夸了几回,夸得袁氏不乐,她是长房媳妇,却自来被她们落在后头,回去无人可念,对着澄哥儿不阴不阳好几天。 到吃年饭的那一天,颜连章纪氏两个领着一串儿女去给伯父拜年,按次排开,沣哥儿领着官哥儿,明潼后头排着妹妹,连明漪都叫抱了出来,由养娘抱着,团了她的手给伯祖父行礼。 一人往前说得一句吉利话,伯祖父摸出红包来,一人给了一个厚厚的红封,他看着颜连章家里这许多孩子就眼热,轮到他们这一房了,只有澄哥儿带着明琇,明琇还不肯牵他的手,甩开了自个儿往回跑,澄哥儿挨在伯祖父旁边,扶了他的胳膊入座,一人吃了一碗红枣汤。 正日子的年饭是一道吃的,到第二日就是家宴了,西府里头总归是梅氏颜顺章两个,夫妻两个把宴摆在水阁边,赏梅听琴看雪。 东府里却热闹,大的领着小的去放爆竹,明漪也叫抱了现来,缩在苏姨娘怀里咿咿呀呀,纪氏伸手把她抱过来,她看了会儿张手过去。 苏姨娘便松一口气儿,小孩子最认人的,索性听了女儿的话,常抱了她来请安,见着纪氏不陌生自然肯要她抱,明漪坐得会子睏起来,大眼睛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纪氏逗逗她:“也别抱了她回去了,就睡在西厢房里头罢。” 几个姑娘都在放烟花,颜连章坐定了捋着胡子,京里文官都蓄得胡子,他也渐渐养了起来,看着堂前一众儿女,再看看两个儿子,执了杯子又吃一杯。 纪氏看着丈夫轻笑一声,指了苏姨娘:“过来给老爷倒酒。” ☆、第122章 金银花露 苏姨娘不知纪氏心思,却知道这个男人是个薄情的,满屋子的妾没一个放在心上的,在你耳边说的再好听,出了门就不是依仗。 她原来那点子狂意全叫纪氏磨光了,看看女儿如今的体面,再看看儿子已经进学,怀里还有这么点大的小囡囡,早已经歇了争宠的心思了,听见纪氏让她倒酒,竟顿了顿。 张姨娘却是个知机的,要说旱,后院哪个女人不旱着,爷们先是在穗州,回来了又一向住在衙门里,等升了官儿,更是日日不停的在外头交际应酬,外头的妓子弹唱没少睡,院里头的女人哪一个得着好了。 她心里意动,可眼见着太太是要抬苏姨娘了,这事儿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她便笑盈盈的走过来,执着壶把倒了一杯,还道:“妹妹怕是叫炮仗唬着了,她是个胆小的。” 纪氏挑挑眉头,也不说话,苏姨娘就真个缩在后头不过来,哪里知道颜连章这回却不吃酒了,指指苏姨娘:“给我沏碗茶来。” 这下她不能再呆着不动了,也不必她去沏茶,自有丫头们沏好了端上来,她垂了头奉上去,颜连章接了,却不是喝,而是漱口用的。 早先这个也常做,他喉咙一滚,知道要吐,拿了彩盂捧着接了,再交给丫头去,颜连章咳嗽一声,纪氏便道:“可是连着酒肉吃得痰多起来?我记得苏姨娘会造得好汤水,明儿炖一盅金银花露来,给老爷化痰润喉。” 苏姨娘又惊又怕,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垂了头怕叫人看出来,应了一声是,纪氏便又哄了官哥儿去看烟花。 一面摇了儿子的手,一面在心里冷笑,男人说出来的话也不指望他能记一辈子,却连三年五载都守不住,才升了官,外头门子里就有了相好的。 他这是富贵了,跟上位的又联成一条线,捏着船引洋货行,日进斗金,连着盐道里头也想插一手,一边有盐引一边有船引,一引换一引,两边一处发大财。 既是富得流油外头人又怎么不想着沾一口,先是拉着吃酒吃肉,再后来就往茶室去,叫个弹唱的祝兴,接着就是请个诗妓,胡乱绉个几句诗,写上几笔字,换个帕子香巾,再后来便宿得一夜,二夜,枕头衣裳都置了起来。 不过半年,就把原来那份心都给忘了,纪氏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伤心,这事儿她是一点点窥出端倪的,若是惊天雷打在头顶上她许还受不住,越是这样一点点知道的,越是提不劲儿来吵来闹。 吵什么闹什么呢?他也没说要把外头的抬进来,便是抬进来,难道她还能不允?纪氏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女儿说的话,心头一酸差点儿淌下泪来。 若是原来,依着她的性子,既是头一个梳弄过的,自角门抬进来也没什么,可有了儿子,这个家就不能再乱了。 纪氏逗了官哥儿笑一笑,再哄他拿福果儿递给颜连章。官哥儿捧了福果给颜连章,他到底是宠爱这个儿子的,伸手接过来,对着那个大大的福字咬上一口。 纪氏面上在笑,心里却止不住的泛出冷意来,那一家子是个暗门子,暗门子不是挂的艳帜招客,叫着妈妈喊着女儿,看着是个良家,做的却是牵头的皮肉生意。 这样的人烦就烦在不是贱籍,女儿也有亲生的也有抱养的,细细教了弹唱,到了年纪物色起孤老来,勾住了男人也有进门的,可若是进门就得正儿八经的纳进来。 纪氏身边的平姑姑就是颜连章长随高平的媳妇,捏了厨房这许多年,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前头一有风吹,她立时就来报给纪氏知道了,派了人守了几天,那家子,已经去寻妇科圣人吃调理宫寒的药了。 这是打量着要怀上一个好进门的主意,纪氏给丈夫挟了一筷子玉版片,这才不见了一年多,吃口还是一样的,可人却好似变了一个,捏着船引叫人捧得飘飘然了。 养个外宅,在京里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这样的男人却叫纪氏恶心,她执了杯子陪饮一杯,官哥儿又念了两句爆炸声中一岁除的贺岁诗,外头炸开一个紫葡萄,像是倾倒了葡萄架,沣哥儿红通通一张小脸仰头看个不住。 他胆儿大,地老鼠蹿来蹿去他都绕着直追,明洛踩了脚儿直嚷,几个姐妹捂着耳朵看下人放炮,过得子时,又上椒柏酒跟桃汤给她们吃,象眼馒头乳油窝卷,喝了八宝攒汤,再吃玫瑰小金橘。 一屋子笑意,纪氏却半点也不开怀,原来离得那么久的丈夫,不过分开半年,也就远了。她眼睛往两个妾身上一睇,若论相貌自然都是好的,可丈夫喜欢什么她心里清楚。 要知情识意要略通文墨,还得温驯漂亮,古往今来,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差不多,张姨娘倒是识得几个字,可温驯漂亮,也只有苏姨娘一个了。 原来那温驯还差着些火侯,磨得几年,腰也软了脖子也折了,今儿可不就看住了,纪氏在里头,外边这样的热闹也动不她的心,看着女儿抱住儿子捂了他的耳朵去看烟花,这才笑起来,手指一紧,外头那一个,这辈子也别想生出孩子来。 年假这几日颜连章都不曾出去,纪氏留了他下来:“这一年到头,好容易歇两日,还往外头跑作什么,赶紧歇歇罢,我听说咱们家大姐儿的女儿,已经请封郡主了?” 颜连章吃了一口茶,他倒是想出门去,无奈肚子不行,也不知吃了什么竟有些腹泄,躺要床上只能吃热茶,听见妻子说半晌才答:“圣人没应呢,于家那个说了,才这么点子大,这时候就封太急了些。” 这样一来成王同元贵妃一系可不就仇怨更深,颜连章一笑:“是个蠢的,她自个儿养了个儿子,就把旁的全看成仇人了,原来不是太子那一边的,也叫她逼的站了过去。” 纪氏坐在花窗下边扎针,给颜连章缝个扇套,这也不是她的手艺,是凝红做了大半,她来收尾的,刺了个岁寒三友,拎起来一看:“还想着我手慢,这个做好你正用得着,这会儿只好收起来了。” 颜连章便笑:“你做这许多天,便挂出去又怎么了。”伸手拿过细看,捏着把玩起来,纪氏陪他坐着闲话两句,才说到女儿大了要结亲,颜连章便道:“这倒不急,咱们的头生女,自然要择个好的,前儿太子还说,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的。” 纪氏心头一跳,跟着笑起来:“太子怎么无端端的说了这话出来?” 颜连章阖着眼睛闭目养神:“原是东宫宾客请宴,我便去了,哪里知道太子竟也来了,吃得几杯,他便赞了两句。”座中谁不是人精,听见这句都来看他,笑意也盛起来,拉了他饮酒碰杯,妻子说到女儿婚事,这才想到这个。 纪氏见他的模样,怕他有别的想头:“怕是看着成王的脸面呢。” 颜连章还只笑:“若是太子能做桩大媒,明潼嫁出去也面上有光。”纪氏虚应两声,心头冷意更盛,太子做得什么媒,若是作媒倒还罢了,怕的就是他没这个意思,倒把女儿赔了进去。 她吸一口气,嘴上不咸不淡的说着话,过得会子,说到了明漪:“我看八丫头周岁咱们不如开个宴,原来出生洗三都亏了她的,这回周岁正是三月三,给她好好办一办,也乐一乐,再请了几家相好的来,只当办宴了。” 颜连章这上头无话,却想起苏姨娘来,隔得两日,就往苏姨娘院子里头去了,明沅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给纪氏请安,才立到帘子外头,就听见里头纪氏的声音:“捡一匹妆花缎子一匹云缎出来给苏姨娘送去,叫她做两身衣裳。” 才刚过了年的,又没到换季的时候,怎么这时候赏东西下来,明沅正疑惑,后头一句却叫她恍然:“再带些个六安茶去,老爷早起爱喝的。” 明沅心里一顿,年岁前各房发下衣服来,苏姨娘那儿,也不知为甚竟得着了一套杏红色的,领口襟边缀了一圈儿毛,裙上襟上俱都绣得富丽团花。 她本来就生的好,生了孩子也还是窈窕,大眼睛盈盈有光,穿在身上更衬得十分气色出来,自生了孩子,她就有些行血不足,面上苍白,嘴色也似原来粉润,这身衣裳倒把这些全掩去了。 明沅吃不准纪氏的意思,这是又想抬举苏姨娘的意思了?等明洛说出一嘴来,这才知道张姨娘也得了,也是一般制式,只颜色不同,连着安姨娘也有,可她叫禁了足的,只怕出不来。 她这才安心了,哪里知道纪氏真个打了这样主意,后院里头相安无事这许多年了,怎么纪氏又要挑起火星子不成?她垂了头不过一瞬就明白过来,苏姨娘不能生了。 怪道三个姨娘里头特特抬举了她,明沅手指一紧,琼珠已经捧了东西出来了,明湘明洛俱都投了目光过来,她也不往边上瞧,只等着里头一叫,掖了手进去,一排三个曲了膝盖:“请太太安。” 纪氏笑着挥了手:“赶紧坐,今儿外头可冷罢。” “雪住了,天一晴倒比落雪更冷些,明明有太阳,却不中用,照得明晃晃,风还是直刺骨头呢。”别个不敢搭话,还是明沅开了口。 纪氏知道她们在外头站了会子,这会儿看她面色如常,笑看看她:“化雪的时候是更冷几分的,可不能冻着,这几日你们几个姜汤可不能断了,沣哥儿人小你可得看住了。” 明沅喉咙口梗着一块石头,好容易安生了,一夜不要紧,可往后呢?纪氏能送了一罐头茶叶去,想的就是长来长往了。 等几个姑娘往帐房去时,明洛扯扯明沅的衣袖子:“你,你也别往心里去,本来……”本来什么却张了半天嘴说不出来了。 ☆、第123章 芙蓉豆腐 女孩儿们到了半懂不懂的年纪,已经隐隐知道了些,真要她们说出大道理来却又开不出口,到底事关亲爹的房里事,做女儿的再不好论,明洛说了这一句,就眨巴眼睛说不下去了。 明沅拍拍她:“又是什么事儿了,赶紧着,管事嬷嬷那儿还等着呢。”今儿要学怎么看帐,听了十来天,还是头一回摸帐本,明沅不急,这两个也急呢。 抬起苏姨娘来,看着是体面,安姨娘这一向是安分了,张姨娘也不肯意平,纪氏怎么又想起这一茬来了。 明沅不知前头事务,却觉得必是事出有因的,纪氏虽也派了张姨娘跟着颜连章去穗州照顾饮食起居的,可却还没贤惠到当面把丈夫往别的女人床上送的地步,自打回来了,可从来没去过姨娘院子里头呀。 颜连章是个要脸的读书人,他一直不往后院去的因由明沅也猜到几分,女儿都大了,屋子又浅,说是有个院子,也不过几步间隔,姨娘们睡在东屋,姑娘就睡在西屋,要弄出点什么动静来,女儿们怎么看他。 可不说纪氏这一招真是绝,原来是就近住着照顾姑娘们方便,如今住了这么多年的院子,她不说动,颜连章还能说出要给庶女们挪屋子,好方便幸姨娘的话来?既他不说,纪氏也乐得装着糊涂,她已经有儿子了,还怕什么。 这一番挑中了苏姨娘,一个是她不会生了,宠爱就宠爱些,只要她那肚皮鼓不起来,还拿什么作耗,手里还捏着她一子一女,又怎么会不老实。第二个就是明漪还没周岁,孩子小自然不懂事,在那儿留宿再寻常不过。 明沅一路走,耳朵里听着明洛说着不住,脸上挂着笑,心思却不知飞到何处,苏姨娘还不知道自家不能生养了,就怕她生出点别的心思来,一回二回的她还能持得住,长远了呢? 明沅只觉得头疼,苏家那里一回回的送信进来,俱叫小莲蓬给截住了,外头院里要传信也得里头接着,有赏才能跑得快,小莲蓬在乡下庄头上呆得许久,早就怕了那样的日子。 有来送信的,不拘是谁都不许进门,若哪个放了进来,先是叫她一通狠骂,再革月钱,她当得苏姨娘的家,又有明沅帮衬,苏家知道苏姨娘打庄头上怀了身子回来的,可哪里还能搭得上线。 苏姨娘的亲娘倒是送了几回信进来,她在厨房那头总有几个相熟的老姐妹,也都是送到小莲蓬这儿就给截断了,报给了明沅,明沅拿了百来钱打发出去,那头得了几回,还等着这胎是儿子呢。 哪里知道生了个女儿,再一打听苏姨娘竟还关着不曾放出来,苏姨娘的哥哥嫂嫂晓得捞不出什么来了,干脆扔过头去,只亲娘还念叨两声,可她再念叨也无用,少了女儿这个进项,她还得四邻八里的收衣裳浆洗才能过活。 儿子媳妇非但不管她,还要搜刮她的钱当嚼口,她这回晓得女儿好了,原来得着几百来文也要拿出来,如今却晓得藏,总归不能露出富来,吃了顿肉还得藏到别人家里,那不知道的都说她苦,那知道的却说她这是报应,卖了女儿吸她的血,这回报应到她身上了了。 反是那姓周的木匠家里越过越好了,手艺人什么时候都不差一口吃的,见她模样着实可怜,也买些个点心给她,这时候才觉着好,说什么都晚了。 苏婆子自家没脸,儿媳妇倚着门帘看见了,歪着身子调笑:“娘可是真走了宝,妹妹要是家来,这么身皮肉还没个好受用的。” 说的周木匠臊红了脸,等了这些年,再浓的心思也都淡了,这会儿家里预备着给他说亲呢,对家也是手艺人,家里女儿模样生的平平,却有一手针线活,娶进来就能当家。 苏婆子拿了这包点心,跟媳妇又吵一架,这回媳妇的枕头风厉害,作了个主意,把这个老娘卖掉,卖出去专给人帮佣。 苏婆子还有个能造汤水的本事,原来在颜家就是厨房上的一把好手,虽年老了些,价钱贱些也还是有人肯要的,两个合了意,拉她去卖。 苏婆子死活都不肯按手印,咬得嘴唇出了血,那买人的怎么还肯定契约,苏家那两个见老娘怎么也不肯,干脆趁她躺在床上,把房子给卖了,卷钱跑了。 那女人还有道理,鼓动着苏大郎离了金陵城,买一条船来,吃住都在船上,就做这船上的营生,见着肥客唱仙人跳,以色勾得他心动,行到偏僻处行事时,苏大郎再跳出来拿个正着,再不愁赔不出银钱来。 上回来的时候苏婆子已经流落到栖流所去了,明沅把这事儿瞒得风雨不透,原想着让苏姨娘慢慢知道,有了这桩事,她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可明沅这里哪里有那许多银子能帮她置房子,帮补些便罢了,真拿个二三十两给她典屋子住,纪氏头一个就不答应。 她虽没见过苏婆子,可看小莲蓬那样儿也知道她此时定是落魄很了,让小莲蓬一月给她一吊钱,算着食宿也是有余了。 所幸还有租屋住的,她受了这番苦楚,深悔当初听了儿子媳妇的话,可再哭也无用了,住在租屋里头几日,身上倒是不缺钱,可看别个俱是拖家带口的,她自家一个孤伶伶的冷锅冷灶。 干脆也张罗起了嚼口来,洗衣已是有人揽下了,却不会看她年老就让她,她先不知道这也是有主的,收了两件帮人洗,那一家的女人堵着门骂她不规矩。 苏婆子年迈又孤身,不好同旁人起争执,也怕人欺她老迈,数来数去,也只造汤水这一样本事了,炖得汤包上一竹篾儿馄饨,就在天井里卖,自家既吃饱了,还能卖了出去挣钱,三五十户人家想着买柴买水也要破费,不如就买了她的,一大碗十几个钱。 消息传进来,可怜是可怜的,可再可怜她,明沅自个的日子也得过,她这里也至多拿这些出去补贴,就这样采薇还说呢,怕她不论升米斗米的都养出个甩不脱的包袱来。 采薇嘴巴毒,说这话还往西边斜斜眼儿,明沅嗔她一眼,不许她再说,采薇还忍不住念叨:“可不嘛,姑娘待她好,她可是个热心热肠的?” 住在一处反而疏远了,安姨娘禁了足,明湘见天儿的往那头跑,她无人提点,彩屏倒是个机灵了,可又不能当着丫头指谪主子的不是。 年前连明洛都给纪氏做了个手筒,明沅给官哥儿沣哥儿两个一人做了一件袄子,只明湘那里急急赶出个荷包来,她确是一面做包被,一面照顾安姨娘,无暇它顾,可这礼却不能简薄成这样。 还是彩屏过来说,明湘这是两头熬,身子受不住,有心想做也没那个功夫,安姨娘一日不见她就不肯吃饭,到得这会儿了,又念起女儿才是她的命根子来。 明沅叹息一回,可这事儿还真不好帮她往纪氏那里说,在后宅里头,太太就是天了,刮风打雷还是下雨天晴,全都看着她的脸色,便似这一回,说是体面,可苏姨娘想要这个体面么? 坐着听帐,再自家去看,翻了两页倒有些心得,临走的时候,高安家的还给了她们一本往年的:“这是要紧东西,咱们要对帐都要翻这个出来看的,姑娘们拿回去学了,可别千万仔细着些。” “咱们一处看,看了再叫人送回来,嬷嬷放心吧。”明洛打了包票,明湘要去栖月院,明沅跟明洛两个先看起帐来,一进了小香洲,她就不装相了,往罗汉床上一歪:“要死了,这么些个瞧得我脑仁都疼。” “呸,你又混说了,那个字儿也是能挂在嘴边的,这一条条可不清楚的很,高安家的作帐倒有一手。”乱帐才看不明白,里头冰碳茶叶烟丝样样都有,作帐还惜什么纸,一样单开一本,某年某月支了多少又补东西回来录得清清楚楚:“这要再看了头脑,别家的帐再怎么看。” 明洛翻身起来就要去捏明沅的嘴:“你最坏。”两姐妹折腾一歪在床上,明洛托了腮:“我姨娘说,咱们家说不得要进新人了。” 她一面说还一面去看桌上的点心,寻着红豆软香酥,拿帕子托了咬一口,把饼屑抖在托盒里头,明沅一怔,忽的明白过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上头去,纪氏把后院管得铁桶一般,几个妾没一个敢张狂的,却不防外头还有人想进来,张姨娘可不就是上峰送的么。 张姨娘院里的丝兰绿腰是包打听,家人俱在外院当差,这些个事儿倒比她们在内院的知道的多,里头看不见摸不着,外边倒听到些风吹,张姨娘这些日子正在房里仔细收拾呢,连羊乳子都要了一碗,拿纱棉浸了擦脸呢。 叫明洛知道这原是个养人的方子,气的直跺脚,几年姐妹里头只有她最黑,把那一碗抢了来自己敷上了,张姨娘为着这碗羊奶又跟女儿置起气,两个吵翻了天,她这才把话透给明沅知道。 明沅原来就打算去问问喜姑姑的,这会儿明白过来,原来纪氏是因为这个才松了后院了,她吸一口气:“可不许出去说,同咱们不相干的。”抬进来十个八个也跟她们扯不着。 明洛转转眼珠儿:“你这个傻子,怎么不相干了,僧多粥少,该咱们不就分薄出去了?太太面前两锅肉粥,三姐姐官哥儿的是一大锅,咱们本来就只有一瓮儿,一人舀得一碗吃,要是再来人,大锅里头的不少,咱们的不就薄了。” “这也是咱们能说的话,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这话听过便算,真传出去,请个教养嬷嬷来教你规矩。”明沅说完就叫明洛捏了鼻子。 “你是小老太呀,我不信你,你心里有主意呢。”明洛往后一倒:“总归你也不说给我知道,总归火上房了你也不急,德性。”说着一指头戳在明沅腰窝上。 明沅胳肢窝里不怕痒,只腰窝上怕痒,叫她一戳抖着身子笑起来,两个团在一处,明沅顺了气儿:“你要是这么想,把太太当什么了,咱们多大,后头来的多大?你出门子的时候,后头那个还不定有没有影儿呢,哪里就分得你这一碗去了。” 明沅这里叫晚饭的时候,厨房里头抬桌子的婆子说老爷今儿是在苏姨娘那里摆的饭,采菽生了个心眼,多问一句叫了什么菜,报给明沅知道,锅子羊肉俱是颜连章爱吃的,苏姨娘自个儿加了一道芙蓉豆腐。 ☆、第124章 蜜酱兔腿 芙蓉豆腐两面煎,水豆腐嫩得一碰就破,这道菜最是考究功夫的,要煎得金黄不焦,筷子挟了不散,里头的豆腐又得入味不老。 明沅听见采薇说的这一句,先是一怔,忽的又笑,苏姨娘点的这道菜,倒正应了明沅的处境,她可不就跟这芙蓉豆腐似的两面煎熬。 纪氏摆明了要抬举苏姨娘了,这要是放在明湘明洛身上是好事,摆到她身上却不是好事了,说是说体面,可这样的体面明沅宁肯没有。 外头要抬人进来,是什么人让纪氏打出这样的牌来,抬苏姨娘起来分宠,虽不是下策却也不是什么良方,唯一可取之处大约就是苏姨娘不能生育了。 也正是因为苏姨娘不能生了,她才放心的推了丈夫过去,明沅想通了这个依旧放心不下,沣哥儿抱了一团雪窝在罗汉床上背书,前两句就拿手顺一顺一团雪的毛,一团雪懒洋洋的动着尾巴,也不知沣哥儿触到它哪一根筋了,忽的跳起来扒住沣哥儿的手咬了一口。 “哎哟!”沣哥儿赶紧抽回手来,明沅叫他这一惊回过神,赶紧拿他的手看,上边尖尖一个牙印儿,一团雪还不知道自个儿干了坏事了,一本正经的坐在炕桌边,歪了头去看沣哥儿。 没破血也没出血,明沅把一团雪拎过来,在它的肥屁股上拍了两下,沣哥儿倒舍不得了,张手抱了它:“它喜欢我呢。” 反倒摸了个糕儿给它吃,还给它揉起下巴来,明沅轻声一笑,心里这口气先自松了,平白天烦恼这些也没用处,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总归兵来将挡,谁还能知道天什么时候打雷,备着伞也就是了。 哪里知道颜连章不独在苏姨娘那儿宿了一夜,第二日第三日也去了,纪氏那里连着三天赏了菜去,糟鸭信蜜酱兔腿儿,全是原来苏姨娘得宠时候想着法儿叫厨房做的,到第四日颜连章去了衙门不曾回来,明沅这才松口气儿,那边小莲蓬又来请她了… “姨娘说,请了姑娘过去试试鞋寸儿。”这么些时候下来,一院子都知道,苏姨娘给六姑娘沣哥儿做些个小东西,太太是不忌的,有时候见了新裳还要补两匹缎子过来,里头虽有借了她的手做工的意思,却是默许了的。 明沅听见这些,知道是苏姨娘也坐不住了,她按捺了几天不去,就是怕纪氏看了心里不得劲儿,这会儿是苏姨娘请的,理了衣裳过去,还没进门,就叫屋子里的东西闪了下眼睛。 不过三天不来,怎么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儿,进门先是一股子内造梅花饼的香味儿,这香饼虽不难得,可纪氏却不轻易赏下来的,苏姨娘屋里有个奶娃娃,寻常就是一股奶香味,根本用不着熏香。 明沅心里咯噔一下,搭了小莲蓬的手进门去,只一眼就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引枕围幛俱都换了新的,成套的喜上梅梢,床幔床帐俱是松芝麒麟,满眼锦绣,白墙上还挂起了海棠图,底下摆了一盆玉石葡萄一盆黄蜡佛手。 隔断上摆的座屏也换过了新的,是刺绣山水围屏,两边多出来两扇,往房里一围,里头暖烘烘的热气儿不散,进了房门立时一身暖意。 饶是明沅再稳重这会儿也有些慌神,这些个东西,可不是苏姨娘开口要的吧!她赶紧去看苏姨娘,她见着女儿站起来迎两步,身上还穿着今岁做的衣裳,衣裳喜庆,人却素淡,脸上还带着惶惶然的神色。 明沅见她的模样先松了一口气,苏姨娘却一把拉住了明沅,冲小莲蓬使个眼色,嘴里搭着话:“姑娘来了,试试这双鞋。” 小莲蓬一出去守门,她立时就道:“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着了?”她习惯了女儿拿主意,明沅又一向靠得住,遇到这样的大事,她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问女儿讨主意的。 明沅反握住她:“姨娘莫慌。”侧头溜了一眼屋子,手指一点,苏姨娘又捂住心口:“是太太赏下来的,头一日……头一日老爷来,说屋子里头太素净了些,没一会儿就赏了这些下来了。” 原话苏姨娘也不敢跟女儿说,她是有近两年不曾同颜连章独处了,那会儿才得宠爱,尾巴翘上了天,要这个要那个恨不得满园子都知道她最受宠,可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敢要了,问她喜欢什么,她半个字儿也说不上来。 男人变没变,她这个当妾的恐怕比作正头太太的知道的更仔细些,苏姨娘再怎么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当下人又不是作下贱行当,可老爷怎么全变了,那些个荒唐事儿,叫她想起来脸色都白,身子都抖起来了。 太太赏东西是体面,一箱箱的东西抬过来,张姨娘都经不住,先来瞧过一回了,话里头的酸味儿直冲鼻子,可苏姨娘却如坐针毡。 她尝过纪氏的厉害了,这会儿沣哥儿还不能光明正大的回来,来瞧她一回就算是纪氏的恩典,连明沅也还挂在纪氏名下教养。 这两个全捏在主母手里,不得宠爱便罢了,得了宠爱,反倒似踩在春冰上,不知甚个时候一脚空了落到冻水里。 原来是纪氏赏的,明沅这口气却松不下来,苏姨娘这里该有的东西不少,寻常的摆设器具却只看上面的赏,是纪氏自家想着给的,还是颜连章赏的,不论哪一样知道不是苏姨娘开口要的就行。 明白了纪氏的意思,可却不知道苏姨娘是个什么想头,她这辈子是关在后宅里出不去了,算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还这么年轻,往后就守着活寡了?可这话问出来却有煽动的意思了。 她不过二十三四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人生不过刚刚开始,就已经一眼看到底了,明沅敛了心神,握住苏姨娘的手:“姨娘心里是什么想头?我只实话透给姨娘听,外头要进新人还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姨娘听过了便算,太太心里的打算,咱们都不知道,只安分守己便是。” 明沅一句话出来,苏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捏捏女儿的手:“我省得,苦头还没吃够么。”得了她这句话明沅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出了门还在疑惑,难得是要进个贵妾了,再怎么也不该赐下这许多东西来。 不独苏姨娘房里,连张姨娘也有,明洛几日没往小香洲里跑,就是跟张姨娘一起拾缀屋子,一会把座屏抬到东边,一会儿又摆到西边,张姨娘眼睛盯着落月阁的,这会儿才高兴起来,连着绣幛也都换过了,拎着水红缎要给自家做新衣。 两个院里一个得了赏吵吵嚷嚷,另一边却还安安静静,纪氏坐着吃茶,手上翻着官哥儿写的大字,帘子一声响,纪氏就叹一声:“来啦?” 眼睛都不抬就知道是女儿,明潼知道了消息,问明白了赐下去的东西,心里知道不对劲儿,一气儿往纪氏身边坐住,搂住纪氏的肩头:“娘告诉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再怎么赏也该在谱上,一件件的添置了才是,抬了几箱子东西发下去,不是纪氏性子,她以为出了大事,两只手撑住纪氏:“娘只管说,吓不着我!” 纪氏伸手就摸了女儿的鬓角,抚过她的额头脸颊:“哪里有什么大事儿了,总归要赏的,一并发下去省得开库了,我这儿还有许多事好忙,三月三的花宴跟你八妹妹的周岁,澄哥儿又要去应童生试,还有大姐姐那儿,孩子的满月礼得预备着送进宫去。” 明潼听她一句句说的舒缓,可心里却知道再不是因为这些,她眼睛一扫,琼珠几个退到飞罩外头,她搂了纪氏的肩:“娘不必瞒我,家里可是有大事?”说着咬一咬唇儿:“是爹爹要进新人?” 这话不该女儿说的,可她也顾不得了,纪氏不以为忤,伸手覆住了女儿的手,见她气的发抖,反而轻笑起来:“傻囡囡,便是进门也是个通房,我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事情难受。” 看女儿一脸不信,她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她怕的是太子夸了一句颜家女儿好品貌,品性不知,容貌就更不知道了,太子开了这个口,是想绑了颜家上大船,若是有那个意思,满院子数过来,也只有明潼合适了。 明芃是定给了梅家的,余下的又都庶出女儿,看来看去,也只明潼最险,这还不过提了一句,丈夫就发起这个梦来,若是再说一回两回,等他的官做的更大,那女儿岂不必要抬进宫去了。 纪氏手掌心叫指甲抠破了皮,这些话她一个人也不敢露,可她就是死,也绝不能让女儿成了护官符,出了一个王妃还不够,成王同太子那样好,还不够?! 纪氏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儿,拍拍明沅:“不是这桩子事,你自家大了,三月三那一天,好几家夫人要来的,咱们好好看一看。” 明潼满心疑窦,知道绝计不止这么简单,却不再问,把头挨靠在纪氏肩上,心里冷笑不止,这些个男人,嘴巴上说的好听,有了嫡子却还不是往外头寻花问柳,母亲已经这好了,还有什么不顺心意的呢? 明沅打落月阁回来,才进门看见采菽几个铺了一桌子东西,你挑我捡的比划着:“这是怎么了,你们是挨着个儿的要去走亲戚呀?” 采菽一笑:“不是呢,太太屋子里的琼珠姐姐,要嫁给平姑姑的儿子,太太特许了,要在外院办两桌酒,咱们都去的,要给姑娘告假呢。” “倒真是喜事儿了,采薇拿一匹红绸出来,算是我给的贺礼。”下人结亲办酒却是再没有过的体面,明沅一顿又道:“再挑一对金头银脚的簪子出来。” ☆、第125章 喜饼 琼珠是纪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头,她的亲事是平姑姑亲自去求了纪氏的,早几年就已经定了,只平姑姑的儿子比琼珠要小上三岁,才一直耽误到了现在。 “怪道的,你们不说我且不知道琼珠姐姐都十九了,我还当是太太要多留她几年呢。”九红在穗州乡下也见着过梳起不嫁的,自家能纺得丝织得布还能扎得一手好花,养活自个儿有余,还能养得家里,她原来也想走那条路,哪里知道母亲急病,这才卖了她。 女大三倒不是什么稀奇事,高平是颜连章的长随,平姑姑又是纪氏这里得脸的嬷嬷,琼珠能进这样的人家,在丫头们看来已是极好的亲事了,那大了的三岁,也俱都抹去了不提。 “哪儿呀,琼珠姐姐这么得太太喜欢,哪会不安排好了,依我看,你姐姐也快了。你说我穿哪一件衣裳去吃酒?”采薇说得这话就拿出衣裳来比划,采菽听见这一句先自抿了嘴儿笑起来。 这下可不得了,俱都围上去问:“可是你姐姐也有信儿了?”采菽是先还忍着不说,等叫她们围拢起来又是呵痒又是捏嘴的这才忍不过了:“你们可别说出去,我姐姐到年末就要摆酒的。” 卷碧结亲的这家没有平姑姑家里体面,却胜在那人打小儿住对门的,采菽说得这一句,后边可就瞒不得了,叫一屋子丫头催着全倒了出来,明沅坐在里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卷碧是从小就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一院子里头的小子丫头没一个不知道他俩是一对儿,不意女儿还能叫提到上房里当差,原来就是彼此有意的,只差没过定了,卷碧当了几年差,又提到了二等,急急换过了信物,虽没说开,却早就是有人家的人了。 明沅翻着手上的帐册,一面听一面叹,到了这儿,她还两眼一抹望不见星星太阳呢,倒是底下的丫头更宽松些。 这事儿也早早就回过纪氏,怕有别个来求,卷碧一向是个温吞性子,自来不同人争执红脸,也就无人拿这话来取笑她,可琼珠却有些横空出世,说是三年前就求了,怎么半点儿音信也不曾听见。 采茵拿手肘顶一顶采菽:“你姐姐这事儿,知道的人再少总有漏出风来的,便屋里头旁个不说,底下也有个办喜盒裁新衣的,年尾办事儿,年前就开始忙起来了,连着我们家里也收着喜果喜饼了,怎么那一个半点都不知道。” 采茵说的是卷碧家,她们隔着一个院落,都是邻居早就接着了信,只她不常家去才不知道,下人院子里便有来问的,也是问采菽了。 这还是已经要结亲了,还瞒得风雨不透,纵是房里的丫头不碎嘴,底下的婆子哪有瞒得住的,采菽被苦问不过,好半日才道:“说是……说是琼珠姐姐怕羞,只太太问了她的意思,别个俱不知道的。” 不说卷碧不知道,就是跟琼珠一个屋子的琼玉也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丫头们扯上一回便又罢了,明沅却听住了,确是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卷碧那儿嫁妆都绣了这许多时候了,琼珠这里却才开了库赏下红缎子去。 要不是琼珠管着纪氏的首饰衣裳,都要错认了是纪氏留下来的当妾的,可看着样儿又不像,纪氏可没提过身边的丫头当通房当妾,可要真是看中了琼珠何必拖上这三年。 可也不过白说一句,事儿都定下来的,太太给脸,那两桌酒水定的可是五两银的例,按说宅门里头也没什么好东西不曾吃过了,这却不一样,不是上头赏下来的,是单给她们开的。 几个丫头把妆奁全拿出来了,采薇不独请了上房里的丫头,连着她们这头也没落下,平姑姑家里单独有个院子的,此时已经铺设好了,到了日子请了姐妹过去坐。 她们难得乐一乐,明沅也由着她们,还把上头发下来的胭脂头油摸出来给她们用,听说琼珠是十六岁就定下来了,卷碧还要更早,这么一算采薇也到了年纪了。 采薇接下来就是采茵,采菽跟采苓两个年纪也差不多了,她这里不久就要大换血,要是采薇采茵走了,头一个屋里东西就得有人接手,采菽倒是行的,采茵是管着厨事的,采苓却不行,还得九红顶上去,沣哥儿的小厮也得挑起来了。 明沅看着帐册把要添减的人加了一回,一向闲适习惯了,倒把这事给忘了,别房里的丫头有姨娘打算,除了姨娘还有亲娘老子在外头帮着相看,她这里的采薇跟九红却是买来的,得她帮着她们筹划起来。 平姑姑那头也送了一份喜饼到小香洲来,明沅拿了缎子簪子往正房去,琼珠屋里头立了许多人,她把东西给了采薇,自个儿到喜姑姑屋里去了。 喜姑姑这些年越发离不得上房,安姑姑贬到了庄子上,她的事儿也全由喜姑姑担起来,可小香洲里却不留着她的屋子,里头的被褥帐子也是按季换新的,到了天晴还开窗透气熏香,喜姑姑一见她来满面是笑:“姑娘怎么得空过来的,可是帐瞧不明白了?” “看姑姑说的,我必得有事儿才来寻你不成。”说着坐下来挽了她的胳膊,看她脚上的睡鞋问道:“姑姑穿着可好,我特意放宽松些的。” “好,怎么不好,这事儿原不该沾手。”喜姑姑伸手就摸了明沅的头发,虽隔得远了倒比见苏姨娘要自在的多,明沅靠了她的肩头:“我省得,这是采茵做的,我不过描个样子。” 明沅见她桌上摊着帖子礼单,侧头一看巧月并不在,想是一并到琼珠屋里凑热闹去了,伸手拿了笔帮她对了两笔:“这是什么礼单子,竟这许多东西。” 喜姑姑拿了茶盅儿托着吃了一口茶,笑道:“是三月三,这一回说要给八姑娘过周岁的。”不等明沅问阖了茶盅放到桌了,摸了帕子擦嘴:“原也不是为着她,你别往心里去。” 明沅再拿眼儿往那单子上头一扫就明白过来,她跟喜姑姑说的比姐妹丫头说的都要透:“姑姑实话透给我,到底怎么着了,我看着那几箱东西心里直跳呢。” “这是打擂台呢,同你不相干。”再不相干也还是池鱼,就怕一同遭殃,见明沅脸上惴惴,把茶叶沫子嚼了吐在帕子里:“今年同去岁似的,才好过太平年。” 明沅原也是这个想头,搁下礼单子扶了喜姑姑的胳膊:“瞧见太太这儿琼珠姐姐的事,倒让我想起采薇来了,她跟九红两个同别人不一样,既进了院子,我就得操这份心,姑姑替我留神看一看。” 喜姑姑不意她竟提起这个来,怔一怔拿手指头点了她:“真是的,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自家还是半大的姑娘,倒帮别人操心起婚嫁来了。 “总归跟我一场,这会儿挑起来已经晚了,若有好的姑姑可替我看着点儿。”采薇的婚事怕是好不到那儿去,她到了年纪,明潼那里的大篆也到了年纪了,一道配人,外头怎么有那许多好的能配,远的不说,她跟大篆两个,摆在眼前是人都会挑大篆,往后就好给明潼当陪房。 喜姑姑拍拍她:“你是个有心的,我帮你看着采薇就是。”说着她便笑了一笑:“至于九红,我早两年就看好了,六姑娘不必惦记她啦。” 明沅一怔,见喜姑一脸笑模样,想到锤子张大了口:“姑姑这是……” 喜姑姑笑着睇了她一眼儿,九红迈腿进来,她见着明沅就念叨:“姑娘,琼珠姐姐那儿许多好东西呢,我抓了把枣子,你也吃一个甜甜嘴儿。”伸手给了明沅一个,又塞最一个给喜姑姑。 这丫头还知道自个儿叫瞧中了,等回去的路上,她一路都在说琼珠那套衣裳多么好看,再疏心大意的女子,见着了嫁衣还是喜欢:“琼珠姐姐说了,太太给了她一颗珠子缀在衣裳上呢。” 她一脸的艳羡,眼睛都在发光,明沅侧头看了她:“这有什么,等你出嫁那天,我也给你一颗。”比不上纪氏赐的那么多,可一颗珠子还是能给的,若是喜姑姑真有这个意思就更要给了,却不知道九红喜不喜欢锤子。 九红这会儿已经快十三了,还是一团孩气,也没个大姑娘的样子,在采薇跟前更是如此,明沅还是上一回见过锤子,他跟着外头的管事在铺子里头上柜,总比小厮跑腿要强得多,算起来也十五了,这会儿只怕已经有丫头看上他了。 明沅深悔没赶紧给采薇寻摸起来,便是院子里丫头嫁得晚,这会儿也该定下来了,九红不防她说起这个儿,羞的满面通红,跺了脚:“还是个姑娘呢,说这些个疯话。” “这怎么是疯话,连着采薇我都托了姑姑了,等给你们找起好的来,该早两年的,我竟没想着。”想着了也开不出口,早两年她还是个女娃,开口说这些,不论谁听了都要当是采薇挑唆她的,真传到纪氏那里,采薇就不必活了。 九红红了脸儿,抿了嘴悄悄笑,明沅看出些端倪来:“你告诉我,可是外头院里有人瞧中你了?还是瞧中了采薇,问别个都是锯嘴葫芦,你说,我再不说出去。” 九红来的地方是穗州乡间,这些年教是教的规矩了,可她小时候看的那些却没忘,胆子比另几个不知大了多少,见着四处无人就笑:“我不知道算不算的,他送了我一朵红绒花。” 竟还真有!明沅唬了一跳,要不是锤子可怎么办,她稳住心神再问,九红怎么也不肯答了。 第二日姐妹几个还似往常一样去请安,才到了门口卷碧就道:“今儿太太身上不舒坦,姑娘们回吧,明儿再来。” 她原来见人就带笑,这会儿却怎么也扯不开嘴角,明沅几个对视一回,都带上一句问候,转身回去同一个仆妇差点儿撞着,明洛立了眉毛就要训人,纪氏房里的婆子却拉了她没口子的陪罪,急急往纪氏上房去了。 到夜里,采菽回来,搓着胳膊说:“太太,太太房里的琼玉,失脚滑到池子里了。” ☆、第126章 红福果 “这是怎的了?”采薇头一个先跳了起来,她昨儿还去贺过琼珠,那会儿琼玉便不在,说是屋子里头东西堆的多,连她的床上都叫堆满了,她便跟卷碧凝红两个睡了一个屋,把大屋子留给了琼珠一个,让她好安心备嫁。 采菽灌了半杯茶,也顾不得冷热了,外头还下雪,她却跑得一身汗,几个丫头围了她,采薇一把扯了她的袖子:“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我姐姐说,这两日琼珠姐姐夜里头常闷在被子里哭。”采菽自来不多口舌,明沅屋里的事儿不往外说,卷碧告诉她的话寻常也不说出来,这会儿说得这一句,才还吵吵嚷嚷的屋子立时安静下来。 连明沅都给怔住了,吸一口气问道:“人呢?人怎么了?” 采菽垂了头,这事儿原来也瞒不住:“说是叫人来抬了。” 屋里又是一阵静默,人便是此时没事,瞧着也没几日的活头了,卷碧哭的泪人一般,原是她跟凝红两个发觉了的,说这几日琼玉一向吃不下饭,只当是身上不好,琼珠备嫁,纪氏又忙着三月三,前头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哪里还顾得上她。 还往前头药房里给她抓过一帖药,小丫头煎了一碗给她吃,说是吃了之后闷头睡了发发汗,哪知道摆了夜饭回来就不见了,等找着人,已经呛了水,捞上来倒是有气儿的,可也是面如金纸无力回天了。 连铺盖跟随身衣裳都叫卷碧理出来,这事儿原该是琼珠来做,可她却闷了头在床上不起来,别个当她心里不好受,琼玉一向跟她一个屋的,她要办喜事,琼玉人却没了,还是凝红跟卷碧给翻了衣服出来,纪氏指了两个年老的婆子给琼玉换过衣裳。 这自然不光是换一身衣裳了,那两个婆子还把琼玉身上验了一回,人还有气儿呢,先当作死人看待了,先是看皮子破不破,再去看下身,确是处子才松一口气。 这两个婆子也是稳妥人,到这会儿了,不稳妥也不行,叫她们来收拾,还能收拾什么,等会儿报上去便她们不说太太也是要问的,这会儿瞧真了,莲瓣未开花心未分,确是处子。 这两个心里倒先松了一口气儿,若差着些,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腌脏事儿,到这儿截住了,把事儿圆过去也就罢了。 原就是怕她自个儿寻了短的,万幸身子清清白白,琼玉人还没走,先遭了这一回罪,只她昏迷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叫人这么摆弄,两个婆子给她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往纪氏跟前回报。 纪氏自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扶着额头半晌长出一口气,也不想再深究了,只说她这是脚滑了跌下去的,罚了看园子的婆子,又给琼玉预备赔送的衣服,还赐下去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再没有这样的例,她老子娘接了她,谢过主家的恩典,头磕得砰砰响,琼玉的娘已经直不起来了,还是她婶子来接的她,拿了这银子眼睛直冒火星子,嘴里念叨两句“倒是大发了。” “这会儿怕是叫她老子娘抬回去了。”采菽说完了,几个丫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若她夜里不曾哭,那许是真个失了脚,可有了这桩事倒蒙上了疑云,上房里头琼玉住的屋子叫封了起来,丫头婆子都不许乱走。 “都不许说了,全都咽进肚里去,再不许往外头去传。”明沅皱了眉头,人人都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纪氏连着几日不曾开颜,到第三日上,琼玉没了的消息才传进后宅来,她才是花骨朵的年纪,算是横死,还有说要给她去后园里头喊喊魂的,却哪个敢提起来。 纪氏叫人往庙里给她烧了两卷经,卷碧凝红两个把琼玉这些年的积攒俱都理起来送回去,她是大丫头,总也有一只箱笼,可就是这只箱笼横生枝节,里头有一付男人用的绑腿儿。 这东西若不是抖落开来再没人知道,只当是裹腹若是袜带,哪里知道包衣裳的包袄没裹严实,就这么翻出来,青蓝色的,一看就是男人用的。 上房好些个丫头都瞧见了,却都装着没看见,还不敢相互通气儿,琼玉的家人收了,也闷不作声,哪里知道事儿却没完,高平家的儿子高德兴在外头嚷嚷着要退亲。 一刹时闹得纷纷扬扬,原来赶到在节前就要办喜事的,高家住的院子里头喜字红绸都贴挂起来了,可高德兴却怎么也不肯娶琼珠了。 原来别个就打趣他丧了一张脸,不像娶亲的样子,到他叫嚷出来还讥笑起他来,那可是太太跟前的丫头,满院子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不成。 高德兴却只是不肯,闹上了琼珠家,说要退亲,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都已经要办宴了,下人间没什么喜帖,都是送了红喜饼,琼珠得着这么份体面的亲事,托外厨房蒸了百来个喜饼挨家送出去,这条夹道里头住着的俱得着了。 琼珠的哥哥听见了,出来就是一拳头砸在高德兴身上,压着他打,把院里放着的喜饼盒子打翻了,踩了一地的饼屑。 平姑姑拎了儿子回去,原来是这家子扒着她们,这会儿却是他们家好声好气的赔不是了,直拍了胸脯说儿子犯了混,回去好好教他就是。 好一场的闹,原来的亲家这回成了仇家,琼珠的家人哪里肯干休,先还指着高平跟平姑姑两个劝着儿子,直到高德兴嚷出一句,他原来求的就不是琼珠! 这句话一说出来,原来扯着要打架的俱都停了手,高德兴原来求的是琼玉,而琼玉已经裹上了白布,叫一口薄棺抬了出去。 她既没出嫁只能还吃娘家饭,有个兄弟还好些,可琼玉只有一个妹妹,才七八岁,往后也是要嫁人的,如今新丧还有人飘钱烧纸,等过得两年连一碗饭都断了。 她娘老子老实了一辈子,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敢冒头,只缩在屋里,倒是她妹妹有气性,外头嚷成那样子,一盆冷水当头泼了出去,指着高德兴就骂:“我姐姐清清白白,你自家不要脸皮扯个死人当垫背,就不怕她夜里站你家的床头!” 说得这话恶狠狠刮了平姑姑一眼,不过一个小姑娘,那眼睛却跟刀子似的刺过来,刮的平姑姑心头一虚。 这两个有事没事,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就住在对院的琼珠没瞧上,却看上了隔了几个院的琼玉,原来确也有这个想头,总归一样是大丫头,太太身边出来的再不能差了。 到了年纪好容易能开口求了,便没有那一桩事,这个体面也还是有的,平姑姑开口前正逢着琼珠进来送茶。 人只那一念之差,琼珠可管着纪氏私房的,屋里库里有什么她心里自有一本帐,琼玉倒是先来的,却还不及琼珠,一样二样是求,不如求个更好的回去,她把这些在心里滚上两回,再张口就把桃换成了李。 回来只说开口求了,等纪氏那里传出信来,儿子着急上火催她进去再改的时候,平姑姑一指头点在儿子的脑门上:“你也不想想,那是太太开的口,也轮得着咱们挑三拣四!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高德兴失魂落魄,平姑姑却料定了儿子没那个胆儿闹出去,谁知道琼玉竟投了水,捞上来人没死她先是松一口气,还想着养养许就好了,等人抬出来的时候,她又担心莫非是跟儿子有了首尾,等知道是清白的大松一口气,把这事儿蒙过去就算了。 一向听话的儿子睁着眼儿几日不睡,她既要忙喜事又要劝说他:“人都已经没了,咱们多烧几卷经就算了,你可莫为了这个,再把眼前这个给丢了。” 看着儿子点了头,谁知道他还是犯了混,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连琼珠也好几日不曾出来了。 “你姐姐可是要提一等了?”采茵问了采菽,采菽皱了眉点点头,好好一桩喜事牵扯出这些个来,连卷碧也叫带累了,原说好年尾办婚事,这一杆子又不知道支到什么时候去了。 纪氏那里原来就少了一个琼玉,正思量着要把谁补上去,卷碧是预备了要成婚的,凝红便退一步不同她争,原来也是卷碧资历更老些,她此时跳出来不如等卷碧出去成亲,总归下一个就是她了。 要是这时候琼珠再出去,她更脱不开手去了,下边的六角七蕊八宝三个,还没调理到能当大丫头的地步。 纪氏房里暗潮汹涌,几个丫头之间已经暗暗较起劲来,说不得就一下子空出两个二等的位子来,再等卷碧一出嫁,隔年就是一等的了。 只这时候谁都不敢往上使力气,采菽就叹过几回,她姐姐这几日叫六角几个围的迈不开腿儿。 跟私情扯上了边儿就更得三缄其口了,上房不许论,下边的院子却没有不传流言的,张姨娘院里头的丝兰才往前问了一回,立时就叫乐姑姑提过去发落了。 张姨娘院里一个丝兰一个绿腰,无事最爱往外头逛的,惹得明洛闹了个没脸,同张姨娘两个又是一通吵。 明沅早就吩咐过不许外传,有丝兰的例子摆着,她就更不许她们出去嚼舌头,这回也不说什么革月钱了,让采薇传了话下去,有叫拿住了的,不拘大小全送到乐姑姑那儿吃板子。 明沅平日里看着温吞好说话,却是从来说一不二的,答应了九红替她送钱回乡,就真个送了一年多,打定了主意要把沣哥儿留住了,就真叫她成了事,屋里没一个丫头不服气的,这会儿虽为着卷碧叹息却不敢再扯琼珠琼玉的事儿,反倒劝她:“总归是提了一等的。” 有了这桩事,明沅就叫了九红值夜,背着人问她:“他是哪一个,你如今且说明白了,我才好帮你谋划起来,若跟前头似的不清不楚,丫头忍得主子也忍不得。” 纪氏如今是隐忍不发,总有发落平姑姑的一天,上房里两个丫头竟由着她挑捡不成,平姑姑此时晓得不对却也来不及了,只好加倍的殷勤,想把亲事作定,偏偏原来还喜洋洋备嫁的琼珠,这会儿又咬死不嫁了。 一个不肯娶一个不肯嫁,琼珠原来知不知不要紧,此时摊开来了,她彼不叫人指谪,总归是赔了一条命进去了,她连上房都呆不住,更不能回家,怕在院子里还被人戳脊梁骨。 纪氏气的几日用不下饭,连颜连章都知道了,这些个他哪里会放在心上,见着妻子忧心搂了她的肩头:“不规矩打发了就是,为她们操心倒折了她们的寿数了。” 纪氏靠在丈夫肩头缓缓出一口气,再不想自家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事儿,她没立时发落了高德兴,却把喜姑姑的儿子调起来当了二掌柜。 明沅昨儿才得着信,问了九红就是怕不定下来两边耽误,哪知道九红拿被子蒙了头,不论明沅怎么问,她就是不出来。 明沅干脆踩了鞋子到她床边,九红听见动静一抬头,唬得赶紧把被子掀开来,包了她的脚给她搓:“姑娘真是,冻着了可怎办?” 明沅点点她额头:“赶紧交待了,可有人相中了你,正跟我说合呢,到我这儿还能推了,真报到太太那儿,没法子不嫁也得嫁了。” 九红两只手捂了面颊,手上是凉的,脸却烫的通红,说出话来跟蚊子哼哼:“是,是锤子哥。”她半分也没往那上头去想的,总归小时候就认识了,哪里知道那人待她却上了心,给她带帕子带吃的,还给她买了一朵珠花。 明沅大松一口气儿:“阿弥陀佛,得亏是他。”若要不是,该怎么跟喜姑姑开这个口,心里为着九红欢喜,她到是个有福气的。 九红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说了,等我到年纪就求我出去的。” 琼珠到底没嫁成,却也不能留在纪氏身边了,纪氏问过了她的意思,把她配了底下一个庄头,姓唐的,上一辈儿就是庄头,家境不差,可却得嫁到庄子上去,琼珠夜里狠哭了一通,第二日点了头。 琼珠还穿着那身嫁衣,嫁的却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出门子这天,再没那份热闹劲了,只相好的丫头送了她衣裳鞋子,丁香耳环,媒人婆不知究竟,还当是大户人家规矩严,上手给她塞了个红喜果,下人的屋子不能抬轿,一路拿红布牵了她出去。 琼玉的妹妹立在家门口,眼看着她出嫁,到队伍远了,狠狠啐了一口。 ☆、第127章 酒酿玫瑰饼 卷碧悄没声儿的提成了大丫头,凝红同她一道提了一等,余下的六角跟八宝成了二等,七蕊还拿着原来月例钱。 平姑姑闹了这么个没脸,在纪氏这里总归挂了号,她也不防琼玉气性这样大,生生把自个儿折腾没了,跟琼玉的娘家彻底翻了脸。 高德兴都嚷了出来,那句三年前就求了话就成了戏言,是平姑姑为着给自家作脸才说的,琼珠家里顺水推舟,外头这样传了,她也就应了,旁人去问难道还能说没有这回事儿? 琼珠嫁到庄头上,有的为她叹一声,说好好一桩事,倒生生累了她,原来还能在宅里当个管事姑姑的,这下子叫远嫁出去,一辈子都在庄头上过活了。 还有的却在私底下说她两面三刀,一个屋里住的姐妹,彼此之间同亲姐妹也没什么分别了,一处共事一处吃住,抬头不见底头见,就真个不知道?琼玉就是叫她给害死的! 众说纷芸,琼珠琼玉两个都是大丫头,琼珠事事出挑,琼玉却安分小心,有得着琼珠好的说她无辜,那受过她气的便恨不得一口把她唾到泥地里。 再是压也压不住,便当着人不说,背地里哪个不磕牙,连平姑姑都带了进去,她儿子再想求娶,又有哪个肯嫁。 琼珠出嫁那一日卷碧凝红也叫差事拘着去不得,托了八宝带去一对镯子,谁知道八宝又带了个荷包回来,说是琼珠托给卷碧的,让她给琼玉的家人。 卷碧背了人打开来一看,里头好些个金银锞子,装了满满一袋,倒是金的比银的还多些,琼珠手头上油水足,这些确也拿得出来,可卷碧还是大吃一惊,八宝搓了衣角:“我原不肯接,琼珠姐姐定要给。” 这倒成了烫手山芋了,卷碧心里未尝没有疑心她的念头,捏了这荷包却叹一口气儿:“这是何苦呢。”她自家不好去,上房里的丫头全都缄了口,连平日说话都不带出这两个来,别个又信不过,只好捏了荷包去找妹妹。 采菽也不敢接,回给明沅知道,明沅合了帐册拢拢衣裳:“准你一天假就是,回去看看你爹娘,这儿蒸的花馅点心,你也带些去。” 琼玉的爹是院子里头管花木的,自假山上掉下来跌折了腿儿,走路有些跛,她娘是看外院厨房里头帮手的,一家子一月才多少月例,全指着女儿的银子过活,冷不丁没了,看着是赔补了许多,可往长了打算怎么过得下去。 采菽去了琼玉家里,父母在,家里也就挂一段白布,倒是琼玉的妹妹戴了白花,一路拎了半桶水往家去,采菽才要过去,就看见高德兴过来,闷声不响把水桶提了过去,琼玉的妹妹立了眉毛就要骂他,见着有人探头出来,撒了腿往家去,到得门口把门堵住了。 高德兴还不说话,把桶往地上一放,转身回去了。小姑娘这才看见采菽,一怔神,采菽便笑:“我是六姑娘房里的采菽,我姐姐在太太屋里当差。” 采菽说话自来柔声细语的,小姑娘一听见她说话,让开门边叫她进来,把采菽带到房里,采菽同她说了会子话,问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儿:“这点心是里头小厨房早上蒸的,还热着,玫瑰豆沙酒酿一样一匣子,这匹绢是姑娘给的。” 琼珠的娘倒在屋里起不来,家里的事都只有她一个在操持,采菽肚里叹一回,摸了荷包袋出来:“这个,是……是琼珠姐姐……” 她还没说完,小姑娘“腾”的站了起来,推了她就要她走,眼圈红着只不掉下泪来,还是她娘在里屋听见了,问一声谁来了,她才站定了不动,却怎么也不肯收下。 采菽无法,摸了个小荷包出来:“你这丫头真是,这些是咱们一道凑的,便你不要她的,也得要我们的。”里头反倒是采薇给的最多,她是个光身,没爹娘没牵挂,手上这点子也不必养活别个,骨子头还有几分义气,先捏了两块出来,余下的每人又凑了些。 这几个跟琼玉确是没什么交情,可跟琼珠却很有牵扯,采薇还啐呢:“回回去上房,只她鼻子眼睛缩在一块。”对着明沅都是如此,对明湘明洛更不必提,可她势利也势利的有理,拜高踩低也不过人之常情,明沅嗔了采薇一声,丫头们这才收了声。 小姑娘叫柳芽,收了小的,眼睛在那大的上面打了个转儿:“谢过六姑娘,谢过姐姐们。”把那荷包攥得死紧。 送采菽出门边的时候,见门口放了两桶水,柳芽儿拎起来就要倒翻,看见高德兴还站在小巷里,每个桶里头只半桶水,防着她抬不起来。 采菽叹一声,帮着她拎进去,这才回去了,家里正为着姐姐的婚事发愁,有一个琼珠的例子摆在前边,就怕卷碧也叫太太留住了,亲家见着采菽回来,拉了她问,采菽便笑:“姐姐这会儿管上太太的私库了,立时抽手可不成,横竖咱们家求过的,等到时候再去求就是。” 财帛动人心,总归是自家的媳妇了,早进门晚进门有什么分别,立时换过一番颜色,回去就说动儿子:“你便再等三年又怎的。” 少了人就要进人,各处索性把人手都梳理一回,那些到了年纪的家里有人作配的回去发嫁,那家里无人作配的,干脆就由着乐姑姑给牵线,她管着人事,哪家有适龄女娘,哪家有适龄儿郎心里都有一本帐。 琼玉的妹妹柳芽儿也托了门路进来当了洒扫丫头,乐姑姑那里原是不要她的,拐了弯托人说项,这才当上洒扫丫头,这是最底等的活计,拿上三百钱,好就好在省去三顿饭,一季还有一套衣裳好领。 有惦记的还隐隐绰绰说上一回,那心粗些的早就扔到了脑后,扔了这块大石头出来,琼玉的死就跟叶片儿似的沉到了水底,浮在泥上,渐渐被软泥裹住,不过一旬,就少人有再提起了。 乐姑姑成了媒人婆,统共也没几个,到明沅这里只有采薇一个,余下的还都没到年龄呢,丫头下人本来就成婚晚的,若不然才刚上手当了几年差,立时就要出去嫁人,屋里这些事又交给谁去。 各处进的小丫头跟大丫头学规矩,院子里都好好的,可等平姑姑往上房走了遭,院里的风向却又变了,说是平姑姑又给儿子求亲了。 譬如热油锅里倒冷水,院子里立里炸开了,乐姑姑前儿才让把各处到了年纪的报上去,如今就有了这个传言,怎么不叫人心慌。 高德兴原来是再好不过的人,哪个丫头不眼热琼珠的婚事,可出了这桩事,谁还肯嫁,便有那意动的,也叫一院子的啐了一回:“你也不怕她趴在你床头上。” 平姑姑确是去求了,她这回也不想着什么一等二等了,儿子成天介阴着个脸儿,瞧见谁都没个笑脸,当差的时候不知道叫训了几回,平姑姑只好给他请了病假,把人拎回家看着,可就是在家看着更出事儿。 他把原来琼玉给他做的那些东西都翻了出来,铺在床头上,谁也不许碰,平姑姑叫气的心口痛,可骂他罢,他也不还口,一动不动的听了,你当他听见去了,他又还是原来那付模样。 平姑姑这才起意想给他再求一个媳妇回来,她这辈子的脸都没了,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就求了琼玉。 纪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可却又不能不答应,颜连章又是几日没回来了,苏姨娘现在是老实了,可她又老实的太过头了,原来那些个争宠的本事竟全丢了不成。 她看着平姑姑跪在地上磕头,哭湿了一条帕子,这才让卷碧扶了她起来:“你是跟着我的老人了,这十来年我也不曾亏待过你,事儿却是难办,你便来开口,也该问明白了才是。” 平姑姑只说是自个儿没问明白,可这事儿往深说就是私定终身,主家想终究就是死路一条,想成人之美那就是一桩好亲。 “我这儿且还挑不出人来,你等等罢。”纪氏拿手撑了头:“也得等事儿淡些,才好再提亲事。” 有人不想要,有人上赶着,张姨娘房里的绿腰也到了年纪,张姨娘知道这事儿,心里一喜赶紧把她叫到跟前:“顶了天府里也就这么一个好的,若不是上头那两个出事儿,且还轮不着你,你看看心里可愿意?” 绿腰立时就要反口,可再一想,高平是颜连章的长随,平姑姑是管着厨房的,要是嫁了进去,还愁没有好吃好穿。 宰相的门房还七品官儿呢,老爷的官儿越做越大,往后府里得脸的下人也跟着有体面,那些外头人家就是下人也用得丫头,她在心里滚一滚,却还有些咽不下。 张姨娘觑了脸色,知道她心里的想头,点了她的额头:“便是这会儿才轮着你,等这事儿过去了,什么好的都没了,前头有一个又怎么的,你就不能小意些,天长日久的,还有什么不依着你,就是平姑姑也得谢你这时候嫁进去。”说着拿帕子一掩口,咯咯一笑:“再没有的好姻缘了,竟落到你身上。” 她还打了另一个主意,绿腰是她的人,进了高家门,高家可只高德兴这一个独子,张姨娘看的也不是那点子家业,她看中的是厨房一块,还有高平,那是时时就能同颜连章说得上话的,到这会儿了,颜连章也只往苏姨娘院子里头宿过几夜,她这头还没迈过脚呢。 ☆、第128章 麻 张姨娘忽的殷勤起来,一天狠不得往纪氏屋里跑上三回,院里头无人不知,她打的什么时候主意,连小丫头子也能说上两句,原来不好说两个丫头的事儿,这回全提了起来,俱都哧笑一声,再各各底头做事。 纪氏见着她来脑仁都疼,话却不能挑明了说,她心里打量什么,纪氏岂会不知,无非是想来捡这个漏的,也不想想,纵挑不出人来,也不会把姨娘们身边的人配过去。 张姨娘这番作态,明洛头一个气得半死,早上起来堵了门不许她去:“姨娘就不能安生些,那事儿谁捞着谁倒霉还当是个好的呢!” 绿腰躲在房里不出来,她原来心里有些疙瘩,叫张姨娘点了额头说两句,再想想那些个小厮怎么好跟高德兴比,她也是到了要婚配的时候,原来是怕张姨娘这里挑不上好的,既有了好的,作甚缩了头让给旁人去。 张姨娘跌了腿儿,伸指头戳上了明洛的额头:“你可真是个蠢的,白生你一付聪明相了。”说着把她拉到屋里去,明洛还只不肯,张姨娘扭了身子拖住她把她往里拉:“我为着什么,还不全为着你,你也不想想,绿腰是咱们的人,往后老爷跟前也能递得话头去。” 她见女儿还是一付不解的样子,长出一口气儿:“咱们在后院里头,看的都是太太的脸色,她今儿好了,天就晴了,她有个不好,咱们全听着雷霆风雨的。” 这个道理明洛是懂的,可她还不明白怎么就跟绿腰攀扯上了,张姨娘又是捶胸又是跌足,又要去按她的额头,叫明洛一下子躲开去:“这跟咱们又挨不着,打雷下雨又不是咱们坏的事儿。” “撑伞!撑伞你懂不懂!”张姨娘嘴里叽咕两声:“生你这么个蠢,真是白瞎了我那时候变着法儿的要核桃吃了,白饶我那核桃钱,我只跟你说,咱们现在叫个菜,厨房里把咱们排在第几个?” 上房的明潼屋里的,再下来就是小香洲了,那也是明沅出手大方,又有一个喜姑姑的面子在,平姑姑自然是紧着她,可要是绿腰嫁过去,平姑姑就得先紧着待月阁了。 明洛又不是真蠢的,咬咬唇明白过来,除开厨房这下更气了:“娘就为着这个,那可是高家。”姑娘们再是养在深闺,总知道一些,这里头又还扯着了情情爱爱的,她们到了该懂事儿的年纪了,也隐约听说一些。 女儿家都是可怜的,独里头这个男人叫人恨,但凡他硬气些,哪里闹得出这桩事来,两个姑娘都叫他一个给赔送了。 明洛啐得一口,张姨娘却不以为意:“我同你说不着这个,她自家都肯了,我只好性儿才帮着张罗,你一个姑娘再不该管着这些。” 明洛急得无法,可张姨娘说的也有道理,同她是不相干,丫头的婚事她不好插手,可若有了牵连,她也一并没脸。 无人可说,又到了明沅这里,抱了大锦枕愤愤捶得两下:“这样的事儿,别个避都不及,只她上赶着,叫别人怎么看我。” 明沅倒了茶递给她:“你顺顺气儿,依着我看,太太那儿也恼了平姑姑呢,事儿且成不了,可别叫嚷开去,到时候闹出来才更难看。” 明洛还鼓了嘴儿不乐:“真是失心疯了。”她说归说,心里却巴着这事最好能成,都提起来了,打了张姨娘的脸,她自个面子上也不好看,又怨张姨娘多事,翻来翻去的叹息。 她在罗汉床上折腾,一团雪就趴在炕桌底下看着,明洛停下来往那底下一瞧,跟一团雪两个大眼瞪小眼,伸手想把她引过来,一团雪缩了身子往后挪,从那一头跳下去,缩到柜子底下去了。 明沅掩了口就笑:“得了,别个是人憎狗厌,连猫儿都嫌你了,赶紧别翻了,翻也无用,上回那帐册你看得怎么样了?” 提到帐册明洛越发头大,两只手捂着额角直摇:“我可活不了了,活不了活不了活不了。”一唱三叹,逗得明沅直乐,两个正闹着,明湘打安姨娘那儿回来,明洛捅了明沅一下:“还不好呢?” 明沅无奈一笑,可不是没好,明洛吐吐舌头:“她这都不像作月子了,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叫明沅捏了面颊,她也知道说得不中听,捂了脸闪过去,嘻的一声笑:“要是这回为如意,我姨娘怕是也得装病。” 明沅猜的半点没错,纪氏怎么肯让张姨娘的丫头嫁进平姑姑家里去,张姨娘一向只在纪氏要出门或是见客的时候才叫了她去梳头的,这会儿却天天往上房里头跑。 寻常梳头嬷嬷的手艺还真不如她好,头发在她手上更听话些似的,将要进了三月里,张姨娘觉着这份功夫差不离了,坐了半个绣墩儿陪着笑开口:“绿腰这个丫头也跟了我好几年,自来是妥当的,跟平姑姑的儿子倒相衬,想请太太给这个恩典呢。” 纪氏脸上似笑非笑,对着靶镜勾了嘴角,拿眼儿溜过去,一句话就给回绝了:“我心里头有了人选的,绿腰既是个好的,让乐姑姑看着给择个相配的。”半点儿也没给张姨娘留面儿。 卷碧垂了头不说话,一屋子丫头因着提到了高德兴,都飞过眼色去,六角八宝两个更是侧了身子,这屋里再无人敢提,便是平姑姑来了,也只卷碧在旁侍候。这几个总有跟琼珠琼玉交好的,这会儿听见张姨娘上赶着,都有些鄙夷她。 纪氏脸上神色一淡,张姨娘立时就缩了脖子,她倒是想着办法的,可颜连章不往她院子里来,纪氏说是身体不适,他纵回来也都歇在苏姨娘院里,她难道还能去截胡不成。 张姨娘回去就骂骂咧咧,几个要嫁的丫头她心里有数,无非就是明潼院里的大篆,安姨娘院子里的画屏已经家去了,苏姨娘那里的小莲蓬,余下的也就只有明沅那儿的采薇了。 她自家觉得没脸,跌了足拿帕子按住眼睛,回去就说自个儿肠绞痛,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绿腰闷了头也不出屋子,明洛端了汤过去,坐到张姨娘床头,见她似模似样的拿帕子包了头哼哼,给她气得笑了,手上一抖,汤都差点儿撒出来:“该,我说什么呢,姨娘自个儿闹,作什么牵着我去。” 张姨娘原来就是妆相,女儿一说话,把她那口气激了出来:“我为着谁,还不是为着你,太太一门心思给三姑娘忙,可想着你们姐几个,等别个都定下,你们都是捡别个余下不要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歪瓜劣枣呢。” 明洛听见她说起婚事来,把汤碗一放:“姨娘好没道理,我不同你说了。”转身就要出去,张姨娘又忘了自个正装病,掀开被子要去论个究竟,才要下床,卷碧过来送药,张姨娘一脸尴尬,又躺回去把被子盖好了:“卷碧姑娘怎么来了。” 卷碧只作没瞧见笑一声:“太太使我来看看,姨娘吃些排气的东西,那个管用,太太说了,往后让厨房里给每个院儿供羊奶。” 张姨娘立时又高兴起来,便是明洛都晓得这是拿走了甜枣换了个芝麻,可张姨娘却立时叫这芝麻勾走了。 卷碧走了这一遭,索性往小香洲去,她先给明沅见过礼,给妹妹两个缩到屋里头去:“我看这事儿,怕要落到你们院里了。”说着捏捏妹妹的手,采菽原是托了口信把姐姐叫来,好把琼珠那一荷包的金银还给她,听见这话怔住了,落到她们院里,可不是就一个采薇。 卷碧把荷包挂到腰上,又拿些香料出来给妹妹:“这是我那儿才刚得的,你拿着。”采菽包了一帕子芝麻枣泥饼儿给她,一路送到门口,立在门前叹一口气。 叫采薇撞见了,蹑着手脚过去唬了她一跳:“这是作甚,你姐姐还没愁呢,你先愁起来了?”卷碧的婚事往后推了,后院里无人不知。 采菽咬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明沅,那头九红却跟七蕊打听出来了,原她是跟六角八宝一道进府的,受训当小丫头时就住一个屋,这会儿那两个升了等,她也去贺一贺。 七蕊同她一样还是拿着五百钱的例,心里不乐,九红宽慰她,她却一翻眼儿:“你又不愁,总归你也快了,等采薇一出去,立时就能提上二等。” 九红追问两句,七蕊同她咬了耳朵:“太太都问两回了,昨儿才问了大篆,她若不是要,还能有谁。”绿腰没戏,大篆若是不要,那就只有小莲蓬跟采薇了,七蕊满是艳羡的看她一眼:“什么好事儿,都能叫你们姑娘得着。” 这对明沅来说还真不是好事儿,对采薇也是一样,她这两日很有些不乐,就是为着前要给她配人,她根本就没存着嫁人的心思,明沅又不好在这当口去寻喜姑姑,九红去六角八宝屋里前还先去找了巧月,托信给喜姑姑让她帮着相看。 采薇一听消息立时愣了,猛得跺了脚,震得腿上一麻,立时去寻明沅,脸上已经绷不住了,眼泪滚下来落得满襟都是,明沅叫她唬了一跳,一针扎进指尖里,采薇哭的收不住:“姑娘可救救我,我再不能嫁到那家子去。” 出得这事儿,旁人尤可,采薇却把高德兴骂了个遍,别个当他是香肉,采薇把他看作是烂肉一块,看她平素是是个泼辣的,这会儿却全没了主意,只要纪氏那里开了口,就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了。 明沅明白过来,一手搭住采薇的肩头,拍了她:“这事儿还没准信,你且别慌,只你不肯,咱们就不嫁!” ☆、第129章 通心莲 话说的容易,真要不嫁,却是为难,好在纪氏还没叫了采薇去问,便是去问,依着她的行事,也得先问了明沅的。 明沅沉吟一回,心里立时有了主意,她扶了采薇坐到榻上,把话跟她摊开了说:“这事只在太太一念间,我只问你,你等不等得?” 采薇一怔,立时抬起袖子抹了泪:“我这辈子不嫁陪着姑娘也好。”她本来就不想嫁的,便没这桩事儿,心里也没存着要嫁的意思,在院子里多干净,出去了,哪里似这里头好。 明沅缓缓出了一口气:“我们有两个法子,头一个先央着喜姑姑给你择个牢靠的人,先一步去回了太太,有了前头这桩事,太太定然点头。”已经死了一个琼玉了,喜姑姑去说这家子相中了采薇,事情也不会不成。 采薇心里实不想嫁,她张着口,知道为难还是喃喃道:“若我不想嫁呢。” “那就是第二个法子了,本来头一个就有风险,也没那容易就有相衬的,匆忙忙的看定了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躲了虎口又进狼窝,咱们不能干这样的蠢事儿。”明沅伸了手指头:“第二个法子嘛,就是说我如今还离不得你,平姑姑这事儿想着是快,咱们一竿子支到明岁,她等不得,也就另择了人了。” 这不是撕破脸的办法,若要是想撕破脸也不是不行,纪氏心里正恼了平姑姑,一下子折了她的左膀右臂,心里不定怎么恼她,只如今还用得着她,这才捧着她,总有秋后算总帐的一天。 平姑姑这会儿了还来求,要的还是大丫头,只把软话一说,采薇又确是贺过琼珠的,跟琼玉两个也比跟琼珠要好些,只说她心里这坎迈不过去,纪氏也不会强逼她,可拂了纪氏的意,到底不美。 采薇渐渐收了声,眼眶通红,面上还带着泪痕,她哽着喉咙握了明沅的手:“姑娘这点恩德,我记一辈子。” 九红打了水进来,给她绞了巾子擦脸,见她脸色稍霁,心里也跟着松一口气儿,采菽帮着开粉盒儿给她扑粉:“事儿还没定呢,也不过有些风声,若是三姑娘那儿的大篆肯了,也没咱们什么事了。” 不独明沅院子里打官司,明潼那儿更了不得,纪氏这些日子为着这桩事心烦,明潼便恨不得立时发落了平姑姑,心里知道一时动不得她,越是此时要忍,越是心里不痛快,看着纪氏劳神,一面给她揉额角一面忍了气:“娘再不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为着这个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纪氏长出一口气:“倒真是灯下黑了,好好一桩喜事,闹成这个样子,都是我身边的人,十来年竟变得认不出来了。” 明潼松开手去,接过卷碧手里的小茶盘,端了盖盅来:“娘这几日进的都少了,吃这个养一养。”为着纪氏这两日吃的少了,明潼特意问了厨房的菜单,平姑姑大气儿都不敢喘的,这会儿便是龙肝凤胆也得想法子做出来,明潼却偏偏要了些通心莲,就在她院里的小厨房里炖了。 里头是通心莲炖的红枣汤,莲实去皮去心,是旧年晒的干货,跟红枣一处炖的粉糯,既是女儿亲手炖的,便吃不下也要吃,纪氏一整碗全喝了,按了嘴角挥退了卷碧:“我原是想,嫁过去往后好给你当陪房的,哪里知道出这样的事儿。” 到得此时纪氏想着的也还是给女儿当陪房,琼珠人机灵,又是一心向着她的,往后跟了明潼去婆家她也安心些,哪里知道平姑姑把这事儿办茬了。 “她是成心的,娘身边的丫头也轮得着她来挑捡了。”明潼接了碗搁在案边:“娘给了她这个脸,她才更要翻天呢。” 竟还有脸来求大篆,明潼心头冷笑:“娘也不必再问大篆了,我替她回了,这样的腌脏人,我的丫头再不能嫁进去。” 纪氏摸了她的头:“你呀,太直了,你没问过,怎知她心里不乐意?大篆虽不似琼珠,到底是跟着你的,当陪房最要紧只一个“忠”字,可人心有几窍哪能都捏住了,纵有小错,只忠心还在,便且恕她一恕,到真起了旁的心思,才不能用。” 明潼这话听是听了,意思也明白,大篆嫁过去,于她只有得利的,可她咬了唇儿:“我知道娘是为着我,可我实不能把身边人嫁给这么一个混帐,若是她自家允了,我也不要她当陪房,能被眼前这点小利眯住了眼,我又怎么安心用她。” 明潼只知道颜连章在外头有些艳事,还不知道太子饮宴上提了一句,纪氏倒不怵外头那一个,不抬进门只当没有这人,要抬进门,还有大伯在呢,颜家大伯最是方正古板,他是长辈,为着家里出一个王妃,更加觉得是皇家看中了他们家里的教养。 古板的人有古板的好处,更不论还有一个颜顺章,他也是最看不得这些的,真个敢怀上孩子,也就用不着她出手了。 纪氏心里头惦记的也还是女儿,此时捏着平姑姑的错处,她便十二分的殷切,高平又跟着老爷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问实了一句句的报上来,丈夫确是跟东宫走的太近了。 上回漏了一次口风,还只是意动,纪氏却得防着他真个做下这事来,她看看女儿,轻叹一声,到这会儿,竟是郑家最合适了。 丈夫说得那话,纪氏自然能打太极,这几日说了三月三的宴席,明漪的抓周,再有就是郑家的事了:“那郑家姐儿倒跟咱们明潼相好,连着郑夫人都喜欢她的。” 当人娘的不能开口就提哪家小子喜欢了自己女儿,颜连章已然半醉,却还是闻言知意,醉中打了个酒嗝,批头的第一句就是:“文定侯年纪老迈,想也快了。” 纪氏心里霎时凉透了,她不过说这一句,丈夫就先想着这个,纪氏刹时明白过来,颜连章这是指望着有个更高的身份。 大哥的女儿得幸成了王妃,不论是为官还是为商,一兄一弟都无长处,只他样样拿得起来,可如今在外头行走却还要打着大哥的名号,也就为着颜顺章是成王的老丈人。 纪氏看破这个,心头狂跳,这会儿就不平起来,等成王正经开府得封,他不是更不平更不忿了,枕边人成了陌路人,她压下心头的不安,看着女儿泛出笑意来:“脸面是我给的,我自然也能收回来。” 母女两个说话,官哥儿坐在案前写大字,写完三张搁了笔,手也不及擦,“蹬蹬”跑过来,张手就要明潼抱他,明潼把他抱到膝头,官哥儿伸手去揉纪氏的眉心:“娘不愁,打她们。” 他唬着一张脸,做了个打的动作,惹得纪氏笑起来,抱过去香一口:“你是个少爷,哪能跟她们计较,可不许再说这话了。” 官哥儿靠在纪氏怀里得意洋洋的偷眼去看明潼,他自然知道纪氏的规矩,这么说不过为着哄她,明潼冲他刮刮脸,他扭着身子更得意。 纪氏看着一双儿女,心里又是苦又是甜,平姑姑的事到大篆这里卡住了,明潼不肯松口,纪氏也没再着人来问采薇,这是留给明潼的,她既不肯,便闲置了也轮不着后头的庶女们。 采薇胆颤心惊等了两天,还无人提起这话头来,大松一口气儿,连走路都更轻快些,纪氏既不提起,明沅自然不会去问,平姑姑儿子的婚事搁置下来,纪氏应了她要配个好的,平姑姑自家知道如今且得软和着些,余下院里的,她只瞧不上,索性等这事儿淡去,再择好的讨进门。 到了三月三那一日,明漪早早被打扮好了,她是早产的,个头小些,人却粉嫩嫩白胖胖的,抱到花厅里头,纪氏一伸手,她就咧了嘴要抱,穿着大红袄子,戴了玉片金锁,头上还戴了个婴儿风帽。 几家夫人也没拿这么个娃儿抓周当一回事,有来的早的添个盆吃碗茶,有的索性就晚来,纪氏也不计较,哄着她抓了胭脂针线在手里,又交给养娘抱下去。 那眼睛利的一眼就看出来,纪氏身边站着的明沅跟这个姑娘长得像,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可见明沅跟纪氏又很亲近似的,知道怕是养在上房的,看着年岁还小,再有两年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了,再看纪氏同郑夫人相熟,知道这家子差不了,便也打听起来。 这一日几个姑娘俱都穿的一样衣裳戴了一样金锁,只明潼年纪最大,领口缀了一朵翡翠花,底下嵌了金刚石,郑辰看过去眼睛都拔不出来,等前边一散,就拖了她的手:“我同你赔不是。” 明潼一听就知道是说花灯会的事,却只不接口,偏了身去,掩住半边脸:“你又混说什么了,赔得什么不是?” 郑辰轻笑一声:“确不是我,是旁人,那人回去就害了病了,这会儿还躺着呢。”说着去看明潼的脸色。 这样的小巧明潼一眼看破,面上一红,身子没转过来,眼光却睇了过来:“胡说,门上报了,他今儿不是来了?” 郑辰“扑哧”一声笑:“他是哪个他?”见明潼发急要走,这才拉住她,把嘴巴贴到明潼耳朵边:“我娘今儿怕是要提出来了,你……” 明潼作势推她一把,急走出去,绕到廊前,见隔着廊道郑衍就立在那儿,她脚步重重一顿,郑衍忽的转身看过来,两个对视一眼,明潼拧腰转身,又再转过脸来,冲着他轻轻“呸”了一声。 郑衍先还一怔,立时笑起来,这样的天手上还拿着扇子,往前两步,一下撞在石墩上,皱了眉毛跳脚,明潼拿袖子掩了口一声脆笑,他还待说话,那人却又蝴蝶似的隐到花间去了。 纪氏端了杯子,听了郑夫人的话,心里滚过两回,这事儿到底是应,还是不应。 ☆、第130章 莲花卷 郑夫人满面骄矜:“我看明潼这姑娘同我十分投缘,模样性情教养俱都没得挑了,倒想为着我那儿子张一张口,你也知道,我只这一个独子,她过了门,就是世子妃。” 如今郑家能打出的也只这张牌了,郑夫人满心以为纪氏立时就要答应,见她竟还持得住,没立时就显出喜色来,郑夫人倒觉得受了冒犯。 纪氏搁下茶盅儿,脸上露出欢喜神色,样子十分肯的,这会儿又扯起大旗来,拉了郑夫人的手:“不是我不应,你们这样的人家哪还能挑得出个不好来,当这个亲家自是好的。” 郑夫人听着话音就知道后头还有一手,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衡量来衡量去,家里确也再攀不上更大的了,四品里头倒有,可那里比得过颜连章是实缺,哪知道纪氏下一句就叫她眉开眼笑。 “我们老爷跟太子相过几面,倒曾说要为着我们明潼作桩大媒的。”后头的话纪氏不说,郑夫人自家也能想出来,若真是搭上了东宫,这个媳妇倒是娶定了,她难得殷切起来,拉了纪氏的手:“这有什么,作媒嘛,给咱们也是一样做的。” 郑家早已经搭不上宫里的线了,既想要高官又想要皇亲,郑夫人两头都想抓,两头都是空,原来那两三分的不如意,立时换作了十二欢喜,见着明潼几回也没给过什么,上手就要把手上的镯子剥下来。 纪氏阻了她:“且别心急,等我这头有了准信儿,说不得还能请东宫那一位来坐一坐呢。”既是他当的大媒,自然能来坐,郑夫人自来平着一张嘴儿,此时也弯起来了,点了两下头,再看女儿携了明潼进来,怎么看怎么喜欢,招手让她过去坐。 郑辰晓得事情成了,挽了明潼的胳膊:“娘真是,有了她就不疼我了?”座上谁不是人精,两个进去说得会子话,出来就是这付模样了,知道亲事有了定论。 看郑夫人满面是笑,倒都奇一奇,这位侯夫人眼高于顶,哪个不知道,能叫她眉开眼笑,到底是桩什么好处。 纪氏譬如拿了根萝卜吊在郑夫人面前,郑夫人原来十句里头总有一二句不搭理人,到这会儿还有什么不乐的,满面是笑意,眼角都开了三分,看的人啧啧称奇,这颜家的女儿竟这样好,叫她求得了,能高兴成这个样子。 倒不是说颜家不好,颜家如今却是新贵,这许多年的积攒不说,那杭丝苏绣正是价贵的时候,颜家明面儿上是没有货船往来南洋的,却谁都知道他插得一手,颜连章又盘下个茶园子来,今岁送的茶叶可都说是自家茶田里产的了。 郑家自来就一付谁都瞧不上眼的模样,有刻薄的背地里头讥笑她:“又不是百年前了,还当自家非天仙妃子不成呢。” 这说的就是那个立下赫赫功勋的文定侯了,他醉里说过非天仙妃子不要,娶进门的也确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无奈一朝身死,红颜都成了枯骨了。 明潼知道纪氏心思,略在郑夫人跟前坐一坐就拉了郑辰:“你不要到我屋里去,才从洋货行里淘换些得趣的东西来。” 这些东西郑辰最喜欢,立时应了,两个结伴到后头去,连带着明沅三个也一并跟了,几个姐儿都往后院去耍,明洛飞了眼儿给明沅,明沅只作瞧不见,她又来扯明沅的袖子,叫明沅嗔了一眼。 绿云舫里摆了香花净果,有一道跟了明潼往屋里头去的,也有跟着明沅三个往绿云舫去的,赵静贞跟程思慧两个一向同明洛明沅交好,自然跟了来,明湘之前称病,这两位都是到今天才见着,倒有些说不开。 明沅拉了明湘坐在一处,引得静贞跟明湘说得会子针线,这两个姑娘都是腼腆的,彼此间竟合得来,比划了针黹说盘金打籽琐边,明湘柔声柔气的告诉赵静贞:“我画了一幅荷花图,这会儿拿它作底,绣好了给太太嵌一幅座屏。” 赵静贞诗书琴棋画都不曾习过,便是绣也不过描描花样子,无根无土,东一只蝶儿西一朵花,听见明湘竟能画一卷荷花,心里艳羡不已,咬了唇儿:“我,我不能看看?” 明湘红了脸:“还没画完,只有半幅的。”搓着衣角脖子都缩起来,赵静贞看她这模样便不再追问。 明沅却知道她画的好,明湘能静得下心来,画画的时候,任人在旁边说话作事走动,一声儿都听不见的,倒是个画痴。 明沅轻笑一声:“四姐姐的画,要看得先静心念上三句禅,她那可不是画画,是入定呢。”她这么一说,明洛也笑起来了,拉了思慧:“可不是,她这点子功夫,我怕是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赶得上,便打再响的雷,也惊不动我的。” 静贞捏了帕子掩住口笑,思慧倚靠在明洛身上,笑的东歪西倒:“你真是,看我回去学给我娘听。” 明洛再不害怕,她知道程家如今只有一个嫡子要婚配,怎么也轮不着她,心里没了这个想头,反而坦荡起来,点了思慧的鼻子:“我还怕你不成。” 几个姑娘都说要看,明湘便遣了彩屏去拿,隔着水把这画一摊开来,几个女孩齐齐赞叹一声,赵静贞不懂画,程思慧却是知道些门道的:“这样的好花,看了多少日才得来。” 明湘那间屋子半点也瞧不见水的,等往外头绕了,坐在石墩上头,一看就是一天,明沅抚了掌:“这才是功夫呢,你当只是惊雷。” 明洛噘了嘴儿去捣她:“我知道你们自打住了一个屋,就好成一个人了,连我存身的地方都没了。” 几个一面笑一面吃酥果点心,明湘尤其高兴,脸上一直泛着喜意,赵静贞把那她付画看了又看,一枝枝出水荷花拿手指头描过一回,托了腮看得入了神:“我要是画得这样好,就好了。” 她也绣过荷花,可荷花不比旁的花,叫是叫没骨朵花,实则最是有根骨的,一朵显不出它的好来,定得一枝一叶,清荷带露才能得其清韵,不似杏李,只绣的紧凑富贵拿金银丝一勾,热闹就出来了。 静贞自家瞧了不够,还去拖了明湘的手:“好姐姐,你同我说一说,这些花是怎么个妙法。” 思慧见她一脸痴气,笑的差点儿喷了茶,咳嗽一声道:“可不得了,咱们不过吃个宴看个画儿,倒吃出一对伯牙子期来了。” 静贞不晓得这典故,只抿了嘴儿面红,明湘难得叫人夸奖,这些个她平素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明湘明沅说她画的好,怎么比得上不曾见过的人夸奖这一句,她拉了静贞,两个一处喁喁说话,明沅一拍巴掌:“既是为着一幅荷花结了知己,就该吃莲花卷子才是。” 思慧听见了又笑,她面颊上两个酒窝,一笑更显出来,捂了肚皮歪着身子:“你们一家子都是妙人儿。” 莲花卷是端午节里吃的,逢着荷花正好,拿出来应景的,这会儿虽还无枝无叶,几个小姑娘却看着图吃了起来,静贞在诗书上不行,这上头却有巧思:“这个咱们家里也常吃,到年节的时候再捏了跟鱼年糕摆在一处,叫年年有余。” 赵静贞诗书不通,这上头却有巧思,赵夫人信佛,静贞也跟了她一道诵经燃香,说起斋祭无有不知的:“不独莲花的,还有牡丹菊花梅花的,都能做出来,这个是放了猪油的,做佛前的大供盘得用素油,要做的有枝有叶有瓣有蕊才成。” 赵夫人是宗妇,不说这些供盘,一年里头大小祭祀少说也有二十来场,清明端午年关这些不消说,还有节气也要小祭一回,她又信佛,时不时放场焰口,到得初一十五就抬了牲畜消罪积福。 赵静贞跟在她身边,虽诗书上头不行,可这些却再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说得一回这里头的条条道道,几个姑娘有好些还不曾听过,俱都咋舌头。 程思慧还道:“我们家倒没这些个,你家里光是这些一旬有多少事要办,你娘也忙得过来?”原是每家规矩都不相同,还只是看了男人的,若想办得大总有法子。 赵静贞抿了嘴儿就笑:“不是我娘,还有哪个做?”长子媳妇不做,别个谁来沾手,她说得这一句,明洛几个换了回眼色。 颜家倒没这等事,一则是长房媳妇袁氏一意盯着妾室的肚皮,这些个逢着大节才作,小节便混过去罢了,二则是梅氏这个长嫂并不愿意揽事。 梅家这些个祭礼都能写成书了,旁的尤可,一年一回的祭孔子先师却是断断不能少的,陇西梅家的祭孔还是大盛会。 静贞跟明湘两个原来都不多话,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又哪里经逗,几个一凑趣儿,她也活泛起来了,听见她们论书谈诗,也只叹一声:“我爹要是肯松口就好了。” 她身边无人识得字,不给请师傅哪里能学会,连帖子信件都看不成,只能同明沅两个换些绣件,把满腹心事绣到帕子上。 明沅是知道纪氏的心事的,她想把赵静贞说给澄哥儿,到这会儿又请了来,怕是心里已经定了主意的,澄哥儿再几日就要考童生试,自年后有两个多月不曾见着,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想头,让纪氏挑人,总好过让黄氏挑人。 原来只当静贞不识字总有些不美,这会儿看也只她挑得起宗妇的担子,若真给澄哥儿讨个吟风弄月的进来,身上这负担子又有谁来挑? 明沅心头服气,几个姑娘越说越是热络,那头明潼带了郑辰几个过来了,郑辰得着一套水晶瓶子,里头还有西洋的花露,她抹了点在帕子上头,随身带了走到近前才觉出香来。 郑辰笑道:“我家里哪本手札上也曾见过,说这是拿花蒸出来的,只咱们这儿的花不如南洋那边,这才没这样香。” 明潼知道郑辰自来掐尖好强,听过便罢,也不当真,倒是明沅听见手札二字暗暗点头,那个种马文定侯倒真是有两把刷子的,连制香水都会,怪不得能骗这许多女人回家。 到散宴的时候,郑夫人还是一脸春风,明潼这回不露脸了,郑衍情之所至,目光绕了好几回不曾见到她,垂了头回去了,郑辰捏捏哥哥手:“看你这样儿,娘都替你说定了。 ☆、第131章 鼠麹饼团 纪氏扯了太子的大旗给女儿抬身份,可心底却实是怕太子来作这桩“媒”的,明潼十二了,再没几个月就要十三,这个年纪的姑娘相看起来都算是晚的,太子若是提起来,难道他们还能不应? 她抬出太子来安抚住了郑夫人,心里却惴惴不安,前头宴一散,就由卷碧扶了回去,拆了头发换过衣裳,也不叫女儿来说话,只在灯下一意等着颜连章回来。 “去吩咐了门房,老爷今儿怕是要醉的,睡在别处我也不安生,厨房里备上醒酒汤,等回来了,先过来喝一碗。”纪氏穿家常衫子歪靠在贵妃榻上,吩咐得这一句,挥手让卷碧出去。 卷碧应了一声,开了香盒儿往炉子里头放了一块香饼,这才退出来,凝红等在外头问:“太太可是累了要睡?” 被子都是熏过的,只等着洗漱,里头一声喊,小丫头就得把水拎进去,卷碧摆了摆手:“太太等老爷呢,先叫她们预备着,我看太太宴上没吃什么东西,问问厨房可有软和的面食,若有先上些来。” 自打琼珠琼玉那事之后,上房里的规矩就比原来要更严了,凝红也不敢十分往前凑的,她也确是不如卷碧得纪氏看重,卷碧一说立时应了,转身出去吩咐六角八宝两个。 卷碧在外头守了灯,打发了明潼那里过来问讯的松墨,告诉她纪氏累着了,正预备歇下,凝红却拉了她的袖子:“太太今儿怎么等起老爷来了?” 颜连章自个儿还不觉得,这些上房的丫头却觉出来了,老爷太太不如原来恩爱了,算着就是从升官回来开始的,老爷那里还热闹,太太这儿却淡了下去,原来哪有姨娘什么时候事儿,这会儿竟连苏姨娘都肯抬起来了。 卷碧睨她一眼:“你可别裹乱了,仔细她们听见。”凝红不是在卷碧面前还不敢多口,张张嘴咽了声儿:“我不过白说一句。” 到宵禁前,更香都快烧掉一半儿了,前头还没动静,眼看着今儿是不回来了,纪氏却还在等,送进去的面食也一口未动,凝红急起来:“不是有什么大事儿罢?” 纪氏自来风雨不动,除开琼玉那事儿她拍了桌子,平素再没有动气的时候,这么安静的歪着,倒不如拉人出来打两下骂两声呢。 卷碧心里也跟着打鼓,可又不敢进去扰了纪氏,几个丫头挨灯站着都有些睏意,八宝还侧了脸打起哈欠来。 里头一声响动,卷碧赶紧掀了帘子进去,见纪氏睁着眼儿,笑一声:“太太可是要水?”说着过去扶她坐起来,给她腰上又加了个小锦枕。 纪氏摇摇头:“几更了?” 卷碧拿簪子拨了拨烛火,烛花“噼啪”一声响:“一更二刻了,太太要不要歇?”三刻就敲暮鼓了,便是想回来也回不来的。 纪氏才要叫水,外边凝红进来了:“太太,老爷家来了。” 颜连章吃的大醉,东歪西倒的叫小厮扶到了二门上,原来想在外书房里歇了,既是有纪氏吩咐的,便由着丫头扶进来,他眯了眼儿还分不清楚地方,吃得满面通红,见着纪氏喉咙口里哧哧喘气儿:“咱们家的姑娘,有大造化了!” 纪氏心头一阵跳,她今儿一天都心神不宁,落到这句话上,不好立时接口,怕叫丫头们听出来,扶着他坐到床上,又是茶又是水,把他外裳脱了,洗干净盖上被子。 纪氏一挥手:“你们也都下去罢,今儿就不必守夜了。”才刚脱下来的外裳里头还裹着一个香荷包,腰上的扇子也是不曾见过的,卷碧几个都不敢说话,抱了铺盖睡到外间。 纪氏看看床上大睡的丈夫,拎起那把扇子,打开来里头是画得一只蜜蜂钻花蕊,她冷笑一声扔回榻上,坐到床沿上,推了丈夫一把:“你说咱们家的姑娘有什么大造化?” 酒醉还有三分醒,颜连章打得两声鼾,梦里还笑:“叫太子瞧中了。”他面上带笑,显是得意已极,纪氏冷眼看了他,绞了一把冷巾子给他盖在脸上,眼看着醉中就要挣扎起来,这才掀开来,给他抹了把脸,这事儿只当再没听过。 颜连章同东宫宾客走的近,三月三前几日就收到了帖子,请他这一日往城郊别院中饮宴,又是曲水流觞这一套文人玩意儿,作得几句酸诗,请些女乐弹琴歌舞蹈,再作得一幅行乐图。 到今年却有些不同,太子如今一只脚迈进了道门,拿别个起宴,他得看人才能定夺来不来,这些个他是必是得去的,便事务缠身,也得略坐一坐。 三月三本来就是民人往真君庙圣佑观上香的日子,朝中还司礼的官员抬了三牲去灵明显佑宫里头祭祀,他们便把这曲水流觞同北极真君的诞辰放在一道作了。 果盘饼饵新茶一样不少,以太子为首,行起了三叩礼,再打马往田间一走,自然有人吹捧说蛙声一片米价大贱,再请太子去别院中吃酒听唱,吃到半醉间,颜连章去如厕,进门就碰见太子跟前的小黄门,那小黄门笑一声:“颜大人养得好千金。” 太子身边跟着的人,有些好恶枕边人不一定知道,这些太监却都知道的,太子喜欢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有时候不得如愿,就拿身边的人泄火,大太监领了小徒弟,这些个徒弟就没一个超过十二岁的。 太子自打见了明沅之后,虽不知到底是第几女,回来却念了几句西洲曲,这些个太监打太-祖始就不能习文,可再没什么人的心眼比太监更多了,里头也有识得字的,把那整首曲子一通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一句说的除了颜家女儿,还有哪个,若不是这些人记在心头,太子隔得一段许就忘了,可怎么经得身边人想要钻营,既揣摩了上意,就得叫他如愿。 小黄门原来也是太子榻上弄过的,只年纪渐长,骨头硬起来,便常办差不侍候了,这样的人得过宠,如今眼看着后头来的年岁少容貌姣好,自家连个站的地儿都要没了,还不赶紧想着法儿的拍马屁。 颜连章得着这一句,酒醒了大半,他也不是蠢人,太子当面夸一回,还能说是看在成王的面子上,连他身边的人都夸奖起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打脑子里头一过,想着总归是明潼了,自个儿的亲生女,那番见识教养,说不得往后就是贵妃娘娘。 他逢得这桩喜事儿,越发放开了吃酒,只等女儿长成了,露出些意思来,送进宫去还不青云直上,到宴散时,小黄门还特意吩咐一声叫看着颜大人回去,颜连章越发乐的找不着北,他只当这辈子到五品都难,哪里知道时运一个接一个落到他头上。 醉里还在梦呓,纪氏阖了眼睛一夜未睡,听丈夫梦中口齿不清的笑谈,原来凉了一半儿的心,这下子彻底冷透了。 宿醉起来自然头痛,纪氏一面嗔他一面给他揉额角,又叫厨房温醒酒汤来,颜连间此时哪里还记得他说了什么,纪氏给他打水净面,再亲手换上衣裳:“老爷今儿还出去么?便是外头交际也该停一停的,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得熬坏了。” 颜连章心中衬意,扶了她的肩:“今儿还得往王家去,统共这几日假,倒没一日闲的。”纪氏叹一声:“别个说陌上枝头杨柳色,我如今也得叹了。” 颜连章大笑一声,正要告诉纪氏太子的事,纪氏却笑:“老爷一心忙外头,也不问问八丫头昨儿抓着了什么。” 抓周不过是些胭脂水粉针线,还能有什么,颜连章没问的打算,纪氏却又道:“昨儿几家夫人都给了添盆儿,郑夫人拿了一块玉燕,想给明潼呢。” 颜连章一怔,他原当这事儿不曾有定准儿,此时一听,心里翻腾起来,两人夫妻这许多年,他的脸色自然逃不过纪氏的眼去,她微微一笑:“那只玉燕,可是太-祖时候留下来的东西,我忖着老爷说太子要给做媒,接是接下来了,还想请老爷略提一句呢。” 说着不等颜连章反应就自顾自的道:“郑夫人说了,进了门就世子妃,往后也得进宫去拜见太后皇后,正好有个明蓁在里头帮衬着,来往倒比如今更便宜些。” 这些个侯爵里头,世袭本就不多,在圣人太后那里都是挂了号的,侯夫人世子夫人俱得进宫问安,一旬一回,便跟亲王妃也是平辈儿论交的。 颜连章回过神来,他心头打算落了空,可仔细一想确是这么个理儿,纪氏却还嫌不够,又说一句:“往后宫里头饮宴,一处坐着咱们一家就有二个在呢。” 郑家也不过是她这个当亲娘的觉着差,人口简单,家财不丰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进了门就是世子妃,就在眼前的侯夫人位,怎么不动人心。 “真个瞧中咱们明潼。”颜连章还再追问一句,纪氏笑了:“你呀,连东西都给了,还能有错不成?” 颜连章抚掌笑起来:“好好好,我今儿便同王大人说一说,央他同我一道说项,再给几位宫人塞些银子,咱们的女儿嫁的风风光光。” 纪氏还不知他心里打算,想着他到底还顾念了女儿,放柔了眼色:“那便再好不过,真是太子作媒,两家都得脸。” 桌子才端上来,上面还摆着鼠麹草跟蜜汁面粉做的饼团,纪氏拿筷子挟了一个:“知道昨儿老爷定吃过了,也尝尝家里做的。” 颜连章咬了一口便不再吃,急着往王大人家去,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打算,嫡出的女儿当世子妃,庶出的女儿送进宫去作太子嫔妾,往后宫中摆宴,可不就是三个颜家女儿在。 ☆、第132章 乌米粥 纪氏看着膳桌半晌,半口也吃不下去,挥的退了膳桌,卷碧掖了手劝她:“太太,总要吃一些,昨儿便没用什么,我叫厨房里做些粥菜来,请了姑娘来,一同吃些罢。” 本来就要请明潼的,纪氏不愿让丫头瞧出什么来:“叫了她来罢,这油腻腻的,我也吃不下,叫换了乌米粥来。” 早膳桌上哪有油腻的东西,俱是平日里就上的,豆腐皮的虾仁包子,拿油煎的两面黄的白玉虾饼儿,还有一道鸭掌,一道鹌鹑腿肉,已经少见油花了,卷碧一看就知道纪氏是怕吃荤的,赶紧叫人撤了下去,吩咐厨房上一桌全素的来。 这时节才有的青精米,熬成粥送了上来,几样酱脯小菜,摆在各色瓷碟里头送上桌来,明潼穿一件杏黄衣裳,头发挽起来,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身上别无饰物,珠光却衬得她明艳娇俏,嘴角噙了笑意,亲手舀了一碗粥送到纪氏面前:“娘用一些,我看今儿的笋心很嫩。” 看纪氏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到这个地步财帛已经不能动人心了,能动人心的只有权柄。 颜家几代没有出过高于五品的官儿,到这一代,忽的出了个成王妃,跟皇家搭上了线,一步步往高处走,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便是亲爹也是一样。 明潼倒不似纪氏这样忽的冷了心肠,她的心肠早就冷了,纪氏能知道的事,她也一样能打听出来,先是把郑家当作后手,可是越看就越是知道,这一步并不是保稳的,满盘棋子只能走这一步,也只有这一步可走了。 伤心失望上辈子就已经尝了个遍,这一世挣扎至今,总算有了个好结果,不进宫作妾,不作垫脚石,于她已经是好结果了。 纪氏却不这么想,便是再好的人家,女儿进门都怕她受了委屈,何况还是这样的人家,她看着明潼几番开不出口来,明潼却端了小瓷碗,一口口吃的香甜:“把木樨蜜拿些来,我拌着粥吃。” 一倒就倒了小半瓶,拿勺子拌过舀一口送到嘴里,舌尖上甜的发腻,明潼却还是一口口咽了下去。 据说汉武的陈皇后幽闭长门,死前想食一杯蜜水都不得,时人皆叹,明潼却笑,真个在冷宫里头,连麦饭都少见,更不必说蜜水了。 她把碗里的乌米吃了个干净,见纪氏还是少动,挟了一筷子紫姜给她:“虽是春天了,这几日只怕要下雨的,娘吃这个袪袪寒气。” 纪氏搁了筷子:“大囡,那家子,我原不想应,里子烂了,外头看着还光鲜,于咱们倒是高嫁了,可如今不能不应……”高嫁说的是爵位,可作娘的想的却是实惠。 “娘说的我都知道,是我求来的,我晓得分寸。”她们两个说话,卷碧见机退了下去,知道这事定然不一般,再怎么也想不到母女两个会说起这些来。 明潼轻笑一声,头一回在纪氏面前吐露:“都说女人嫁人是投的二回胎,有那运道高的,婆母慈和小姑友爱,譬如大伯娘,可她这样的福分几世也修不来,难道外头便都是这样的亲事了?” 纪家挑到颜连章算是低嫁了,早七八年看着是好的,如今又怎么样呢?外头看着依旧是好的,究竟如何只有纪氏自家知道,她回娘家,哪一房的嫂子弟妹不来巴结了她,说她丈夫有能为,说她往后还要享儿女福,她俱都笑着应下来,真个如何也是莲子心中苦罢了。 到如今女儿嫁的这家也是一样,只当他们上赶着,于丈夫也确是上赶着的,这口气却不平,明潼握了纪氏的手:“我知道娘的难处,娘的难处也是我的难处,郑家,是再好不过了。” 纪氏一惊,看她脸色像是知道什么,才要问却见女儿轻轻摇头,面上带着真心实意的笑:“娘,如今就很好。” 颜连章的打算纪氏也是昨儿才有了定准,见女儿像是知道,也跟着吐露了一句:“我只同你说一句,若不是这家,就要进宫门了,你爹这会儿已经去寻了门道,请个大媒,你嫁过去也更好看些。” 明潼半点也不诧异,可却立时想到了底下的妹妹们,纪氏猜测不到,明潼却明白过来,纵她逃开来,底下还有妹妹们,怪道这样早就出得门去,心里怕是打着那个主意呢。 明潼敛一敛神,捏了一颗腌梅子,念头在心里转了几转,先想明湘,再想明洛,这两个在宫里怎么活得下来,她回家后重病一场,姨娘们嘴里不干净,两个妹妹却也来瞧过她。 虽不过说些个场面话,送些点心药材,陪着纪氏说一回话,到底也是走动过的,若由着父亲把她们中的一个送进去,只怕挨不到那时候就已经没了,里头要是再生出变故来,她自家无孕,几个妹妹都是生养的,若是再生下皇孙来,又当如何? 明潼抿了唇儿,笑意敛了去:“娘,明湘明洛的人家,可有眉目了?” 纪氏先是一怔,忽的恍然,微张开嘴定定看着女儿,明潼把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才吃了蜜粥,这梅子腌得再甜也还是酸,她一皱眉头:“既我的事差不离了,妹妹们的也该办起来。” 纪氏捂着心口直跳,一阵阵的恍惚,还没说什么,卷碧在帘子外头道:“姑娘们来请太太安。” 明湘在最前,明沅牵了沣哥儿立在最后,沣哥儿还背着书包袋子,官哥儿也由着养娘抱了来,连明漪都叫苏姨娘抱过来了。 几个已经知道昨儿纪氏不曾睡好,问过了安也不多话,纪氏却把目光来回在两个庶女身上看,宫门里头的事儿搅和不得,可她要往哪儿再去寻两个衬头的人家,叫丈夫打消这个主意。 颜连章果然托了东宫幕僚,往太子跟前一说,不意太子竟一口应下了,说是他当大媒,也无他什么事儿,不过派了身边的太监跑一趟,郑家满门上下喜不自胜,文定侯家许久没有宫门中人上门了,给太监封了个大红封,这门亲事就这么做定了。 纪氏这头送了一枚玉佩过去,还是纪老太太当日带着嫁过门的,独给了她,如今算作两家信物,只等着官媒过门了。 明潼定亲的事传到几个女孩耳里,倒都没什么惊奇的,原来就别出苗头了,这会儿不过坐实,倒都感叹两声:“咱们家出了个王妃,又要出个侯爷夫人了。” 小姑娘们还不曾为着这事儿如何,姨娘们先乐起来,这可好了,一家子姑娘的婚事都不会差,张姨娘哼哼唧唧装了几天的病,这下子全好了,只把原来的事当作烟云,又带了她一套二十四件的梳头家伙往上房献起殷勤来。 明洛臊得慌,她还点着女儿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敲都敲不响的,接下来可不就是你跟明湘了,不趁着那院里的寻死觅活捞点好处,真等着她回转来同咱们争?” 纪氏也打点起人来给明潼办嫁妆,她心里觉得亏欠了女儿的,东西只往好里头办,连着颜连章都说:“是太子作的媒,这样的好事别个想也想不着的,我们家嫁女儿,可得风风光光的办了。” 他是比着明蓁来的,虽不能跟亲王妃比,到底也是世子妃,一样要报上去的,两家定下这桩亲,文定侯还特特写了奏章上去,他上一回送奏还是给儿子请封世子,圣人最喜欢这样不声不响的侯爵,看见是亲事,挥手一笔就给批了,又按着例赏下东西去,等要赏女家了,这才发觉是颜家。 元贵妃倒是想拦,可她知道消息的时候东西都已经赐下去了,再想反口已是不及,她是打小就听文定侯故事的,捧了汤送到圣人跟前:“那颜家的女儿就这样好,好事儿都落到他家了?” 郑家这些年出不了什么人材了,可原来的文定侯却是威名赫赫,元贵妃心里存着隐秘,听见是这家子结亲,结的又是颜家,心里总有些疙瘩,圣人却笑:“头一桩大媒还是你作的,我看守恪跟他媳妇倒是一对儿,你这一笔也太灵了些。” 元贵妃无话可接,揉了圣人的肩:“虽是我动的笔,这笔杆子却沾了你的灵气,到底还是圣人天子,月下老儿都要靠边站的。” 第二日就把明蓁叫过去说话,见着她就笑:“你妹妹的事想必你还不知道,昨儿才来报给圣人知道,你隔房的妹妹定给了文定侯家了,往后宫里头的宴饮你倒能同她坐在一处了。” 明蓁还在喂奶,体态丰腴,脸有红光,元贵妃是以美貌著称的,这会儿看着她年轻鲜嫩,心里起了妒意,知道她要涨奶,拖着她说了半日,看她坐着身子摇都不摇,知道她身上难忍,还得持住了不露出来,心头一阵快意。 元贵妃宫苑里也有两个嫔,她不说话在,这两个话锋不断,明蓁只作不知,脸上端着笑,却晓得奶涨出来,就怕湿了衣裳叫人瞧见,一直忍到圣人要来了,元贵妃这才抚掌:“看我,只顾着说话,倒忘了你如今不比原来,赶紧去罢。” 明蓁回到东五所,里头衣裳全湿了,身上出了一身大汗,她就防着元贵妃要折腾她,这才穿得厚,这会儿还能忍,后头要怎么,天气越来越热,总不能再穿着三四层衣裳去蒹葭宫。 成王回来就闻着一室奶味,见宫人拿着衣裳出去,略一皱眉就知道关窍,大步进去,阿霁已经吃了乳母嬷嬷的奶,明蓁却还涨得难受,盘起头发泡在池子里,两只手拢住了往外挤。 宫人见着成王进来俱都退出去,他忍了怒意问:“那一个又给你气受了。” 明蓁赶紧松了手,他却已经瞧见了,索性脱了衣裳也泡到池里去:“又难受了,我给你揉揉。” 明蓁见着丈夫心里哪还有气,靠到他身上,两只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成王只这一下就忍不住,喘了两口气:“挤出来太费事,我吃了罢。” 也不是头一回,明蓁面上泛红,由他抱着半抬出水,扶着叫他吃了,由他抱出去躺到床上,扒着他枕在他腿上。 成王以指作梳给她通头发:“你这么靠着疼不疼?”涨得时候碰一下都痛,他手上一点力道都不敢用,明蓁翻了身,仰脸看着他,两只手交缠在一起,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儿叫了我去,说是叔父家的妹妹,定给了文定侯家。” 成王一只手还在给她揉肩,涨得大了肩胛受力,她老是觉着肩膀酸,又给她揉了两下,才道:“郑家?虽不好,也不坏了。”一只手去揉明蓁的耳垂,再差,还能差得过上辈子去。 ☆、第133章 炸栀子 明沅不成想事情定的这么快,三月三时才刚说定,有了太子保媒,郑家只有嫌慢的,太监才上过郑家门,郑家便请了官媒带上一对儿大雁上颜府纳采来了。 两家原就说定了的,这会儿上门也不算唐突,都走到了这一步了,纪氏自然事事圆滑,还请了梅氏过来坐陪,官媒人知道这家子出了王妃的,看见梅氏晓得王妃的亲娘,更带了三分礼让。 纳采过后就是问名了,纪氏拿出一张花帖,把女儿的名字写了交付过去,郑家也回了一张帖子,到这时候,明潼才知道郑家这位世子单名一个衍字,因着还未行冠礼并不曾取字。 问名之后又是纳吉,还是一张红纸上头写的明潼的生辰八字,由官媒人拿着去圆妙观中请人合八字占吉凶,这也不过是个过场,里头的小道士都知道关窍,写得一篇满是吉祥话的黄纸回来。 再往就是纳征了,还未进四月,事就办到一半,连着衣裳缎子珠宝首饰也做了起来,明潼的小楼里堆的满当当的,姐妹们都过来贺她,连着澄哥儿也来了。 在明湘明洛眼里,这便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明洛还记着那少年头戴玉冠,还悄摸了扯了明沅的袖子:“三姐姐这么好看,三姐夫又好看,往后生的孩子该多漂亮。” 明沅“扑哧”一声笑起来了,她嗔了明沅一眼,又拉了明湘去看明潼房里铺设开来的东西,最多的就是画样子,打什么样子的金器,烧什么样子的瓷器,还有四季衣裳的料子。 库房里的木头存了这许多年,为的就是给明潼做家具,单子罗列出来,明洛只扫了一眼就瞪圆了眼睛,明湘自然也瞧见了,她却只垂了头不则声。 光是床就有四张!一张大理石的山水凉床,一张藤编描金凉床,一张嵌瓷画带架床,一张双喜瑞云百子千孙拔步床,余下的还不曾看,光是这四张床,明湘明洛两个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明潼知道纪氏这是在补偿她,觉得这门亲事挑的不衬意,颜连章一气儿摸了一万两银子出来给她办嫁,按着制式不能同明蓁比肩,可里子却比明蓁的还更厚些。 明潼两辈子头一回办嫁妆,她也是到此时纪氏拿了单子出来,才知道这些东西,有些竟是她出生之后就已经零零碎碎办了起来,只不过她活到了这辈子才刚用上而已。 她原想劝了纪氏不必太奢,又想着上辈子自己光身进宫,母亲这些个心血全眼成了云烟还不知道她背着人怎么苦痛,嘴上劝了,纪氏要办就由得她办了起来。 饶是如此,看见这四张床还是说了一声:“我统共多少个身子,怎么睡得过来。”连着床上的帐幔毡子褥子坐枕引枕靠垫,一样样都要备齐,光抬了床去哪里成话。 纪氏抚了她:“这里头原也有我的嫁妆在呢,女人这后辈子过得好不好,一多半儿倒看在嫁妆上,你又是那么一个婆婆,再不能薄了,若不是你姐姐的例子摆在那儿,我还想再给你厚上几分的。” 明蓁用了一万五千两办嫁妆,她的这份嫁妆在王妃里头就是独一份的,太子妃若不是有皇家帮衬,也不能有那八十四抬嫁妆。 纪氏到底还是补给了她,只不能摆在明面上,俱都折成银子:“你自家看看还要办些什么,趁着前头都办好了,手里面的现银却不能多,全都换成田地铺子才行。”这些钱虽成了死钱也变成了活钱,便是郑家开口要用,她这头也有数。 不独床,还桌,桌子上头就分琴案书案炕桌茶桌八仙圆桌月牙桌长条案,这一整套办下来,只家具这一项,就写了七八张纸。 纪氏捏了单子发愁,已经派人去量房了,再没成想郑衍一个的院落竟这样大,便是寻常人家的小院子也没他的大,里头有亭有台有楼有阁,还有一个水池子,上边架得飞虹拱桥,还有九曲十八栏。 这样子要铺陈起来却是费事儿,可既是量房难道还能量一处不成,同颜连章一说,颜连章立时又去外头寻好木头,拿了图纸出来:“这儿就比着西府里头设一座屏风琴架,那家子也还是个风雅的。” 除了余下的风雅,郑家也确是无事可作,纪氏把那两间洋货铺子挑出一间来给明潼,江州置下来的田地,原来已经分了八百亩给明蓁的,这回又给了明潼五百亩。 明蓁的嫁妆好看,一半是因为梅氏的嫁妆可观,梅家又帮补了些,到了纪氏这里,除了她的陪嫁之外,还有这些年的积攒,她把穗州的两个庄子,江州的两个庄子俱挑了一个出来给女儿,便是这样依旧觉得还少。 明潼这时候伸手拦了母亲:“娘再这么给,爹那头可怎么交待,我下头还有四个妹妹呢。”光是她的就有这许多东西,到庶出妹妹那儿按着一半来办,也太过了些。 纪氏却拍了她的手:“这亲事是爹千肯万肯求来的。”不说纪氏拿出来的私房,只说颜连章就从私库里头拿了五千两出来,纪氏这才知道他身边竟还藏得这许多钱,跑船这一条怕是肥的他腰袋都鼓了起来了。 她想着法儿的给女儿东西,颜连章除了讨出五千两来,隔得一段又拿了五千两出来,算是私下里补的,纪氏存心想多榨些,又说起女儿往后是侯夫人,时常要进宫的,东西可不能用的次了,那些个好皮子好衣料一尺一金。 过得几日门上就有抬了两只箱子来,说是府上颜大人存的东西,抬到纪氏屋里,打开一看竟是两箱皮子,灰鼠皮子不说,银鼠皮子都有好几张,还有狐肷皮天马皮,妆花缎云熟绢织金哆罗呢,光是这两箱东西,就要千把两银子。 等颜连章回来,竟又取出一件珍珠衫儿来,纪氏心头一阵跳,见他又是吃的半醉的模样,劝他道:“老爷这是识得哪一个豪客,竟能置出这许多东西来。” 颜连章满面红光:“不必忧心,这些个是相熟人家给的添妆,我只说女儿结亲,太子作媒,那一个个俱都巴结上来了。” 便是这样四六不着的都能扯着大旗要东西,怪道那些太监们心狠手黑呢,纪氏皱了眉头:“我自然也想让大囡的嫁妆箱子好看些,可这也太险了,老爷才拿着船引,就结交这许多富室,惹人闲话便罢了,叫人弹劾了可怎生是好。” 颜连章只是摆手:“我这些算得什么,你没瞧见别个,哪一个不是一层一层的盘剥,若不收倒成了鹤立鸡群,别个防着你要私告,哪一个还肯再亲近。” 此时风气便是如此,颜连章在红云宴上就发了万把两银子的财,这还是小财,同他一道的另两个哪一个不贪的比他更多些,等进了市舶司,这才知道原来白白的财路放着就在眼前溜走了。 俗话说的灯下黑,说是京官不如地方官儿油水足,那得看是哪个衙门,只要朝廷一天不提禁海,一天就饱着他们这些官儿,纵是那二三品的,见着了也是眼热的。 纪氏吊着心,男人家的事务她不懂,却知道不义之财不可取,惶惶过得几日,这才想起往宫里去谢恩,成王那里刚送了东西下来,一只缠枝牡丹金丝冠儿,满当当嵌得十来块红宝,想是明蓁自家的,赏下来给妹妹添妆。 纪氏投桃报李,把箱子里这件珍珠衫儿取了出来,包在包袄皮里头,带着送给了明蓁,这样的衫子倒不少见,少见的却是这一件不是白珠,却是金珠,缀在玉色怀素纱上头,暑天着了它,只看着就止不住的清凉。 明蓁东西是收下来了,却不好穿出来,她自生了女儿阿霁就一向体热畏暑,这件衫儿知道是纪氏特意送上来的,可宫里穿衣有制式,也只元贵妃穿过这样的衫子,她那上头的珍珠比之这一件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颗颗透着粉意,叫桃花珍珠衫。 她最是挑剔不过的人,却不会因着珍珠不同就放过了去,明蓁得着衣裳却不敢穿,譬如那只冠儿,就是丈夫送给她的,却却不能戴出来,怕惹了人眼,平白添了是非。 明潼得着这许多好东西,头一个眼热的就是张姨娘,她觑着个一鳞半爪就啧啧称奇,眼睛溜个不住,嘴上说着奉称话儿,心里想的却是自家女儿结亲可能得着这许多,回去就拿了算盘出来,叫明洛算给她听。 明洛说是出来剪花,剪了一箩儿栀子花躲到小香洲,把箩儿往桌上一摆:“这个给你,叫厨房洗花蕊炸着吃。”说罢歪在明沅的藤床上边绞着衣带子:“咱们怎么好跟三姐姐比,我看,有她那一半儿的一半也就差不离了。”她最是爱美的,看着那些衣裳料子怎么不艳羡,心里却明白的很,嫁什么样的人家备什么样的嫁妆,想到这个她咬咬唇角:“我看,程夫人就很喜欢我的。” 这天一句地一句的,明沅竟然懂了,她正对着江州金陵的米价,知道纪氏分出去的田地正是家里最好的那一块,产得菱藕米芡,千斤肥鱼,光是这些个一年的出息就在三千两上。 她心里默算一回,才刚回神就听见明洛说这个,头靠在手伏了身子笑:“了不得了,你这会儿就想起这些来了。” 明洛坐起来,面上还带些红:“这有什么,三姐姐好为自个儿打算,我说说又怎么了,程夫人喜欢我,思慧又同我相好,这两条好了,还有什么不完满的。” 明沅一怔,盯了她瞧一会儿:“那,那程家的儿子呢?你就不看了?” 明洛刮了刮脸:“才说你聪明的,这会儿倒犯起蠢来了,他好与不好,同我有什么相干的,真个出了嫁,就在是婆母姑子跟前讨生活了。” 明洛说着眼睛溜一溜西屋,跳起来坐到明沅身边:“我问你,赵家究竟是瞧中了你,还是瞧中了明湘?” ☆、第134章 松菌鸭块 明沅叫她这话说的呛了一声,拿帕子按住嘴角拭去茶渍,偏了头问她:“什么叫好与不好并不相干。” 这地方嫁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似她们这样的出身最是尴尬的,读书习字诗书琴棋,拿出去比都不会差了,可只因着出身,高的别个不会要,低的又嫁不了,能选的也不过就是大官家里的庶子,或是小官家里的嫡子。 看着模样,只怕还是嫁高门庶子更可能了,明蓁是亲王妃,明芃嫁回梅家去,梅季明虽则排行在后头,却是实打实的族长嫡子,明潼更不必说,往后就是侯夫人。 这三个把门槛儿抬高了,后头妹妹们却因着出身所限结不成这样好的亲事,门第太低又瞧不过眼去,也只好往高门庶子里头去寻了。 “可不嘛,咱们已经算好了,你看看静贞的娘,我的天!这一年到头要忙多少事儿,静贞的意思还不明白,还不是家里没个帮衬的,婆婆不肯帮姑子不肯帮,不就都堆到她头上了。”明洛往桌上一撑,头搁到手掌上,歪看着明沅:“要是我来,定要择那婆母软和小姑斯文的人家。” 明沅知道明洛的意思,无非是想找个家里人好事少的,却还忍不住逗她:“要是他生的鼻子朝天,满面络腮胡子呢?” 明洛才还信誓旦旦的说“同他不相干”,听这一句“吓”了一声,人也歪不住了,坐直了眨巴眨巴眼睛,嚅嚅说道:“思慧生的小巧,她哥哥,总不至太难看的罢。”思慧是嫡出女儿,程夫人家里有两个儿子要说亲,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若是庶子,谁知道生的什么模样。 明洛立时又愁起来,明沅看她为着这么一桩八字儿都没一撇的事情愁的哀声叹声儿,连炸上来的栀子花都不肯吃了,满心满眼的想着要是嫁个丑汉可怎么办。 明沅再忍不住“哧哧”笑起来,帐册也不看了,坐到她身边去,叫丫头温了茶来,明洛心头惴惴,捏着一只炸栀子半天咬不下一口去。 花蕊叫洗干净了,沾得满满的蛋液面糊,炸的酥香,明沅就着茶水吃了一朵,捏着短短的花茎往明洛眼前一转:“你剪的,真不吃了?” 明洛气的捶她一下:“你这个坏东西,我才问你的呢,偏扯到我身上来了。”她一脸不放过明沅的模样,明沅叹一口气儿,先问一声炸栀子给明湘送去了没有,再回过头来:“你呀,还瞧不出来,太太是瞧中了静贞呢。” 明洛初还不信:“你又混说了,静贞虽好,可也差得太多了些。”她说完这一句,自家转过弯来了,捂了口道:“是给澄哥儿?” 见明沅老神在在的点头,咬了唇儿拿指头戳她:“哪能呢,静贞好虽好了,可她……她不识字。”连明洛都知道澄哥儿读书用功,上回童生试未中,过不得多时又要再考,纪氏怎么也不会把脑筋动到个不识字的姑娘身上。 “若是这回过了童生试,只怕太太就要跟赵家提起来了,我倒觉得静贞很好,模样品行再没什么好挑的,她娘是宗妇,她嫁进来也是宗妇,太太怕是瞧中了这个。”当宗女可不是随便哪一家的姑娘都行的,颜家也有几代人了,只因着子嗣不丰,成套的规矩便不完备,静贞随口一说,便有许多是她们自来不曾听过的。 明洛这才点头,却又带了一抹笑:“你且看罢,再没这样便宜的事儿,我看三婶想的是自家娘家姑娘。” 颜丽章到如今也只一个亲生女,再怎么盯着妾的肚皮就是没个开花结果的,夫妻两个还不死心,寺庙道观里的香油钱也不知道舍了多少出去,看着梅氏往栖流所里头舍米舍面,她也跟着给,这上头很是舍得,可这许多年愣是没音信。 澄哥儿住在老太爷的院子里,由着老姨娘照看,她一是没这个心,二来也没这个胆儿,都已经过继了的,开过了宗祠,她这里出点差子,一家子还不生吞了她,看着澄哥儿是忍不得这口气,想到那五百亩的水田就抽气,可给都给了还能怎么着。 自家若有个儿子便罢了,既没有打量的又是另一个主意,纪氏在过继上头已经插了一手了,她想的便是把娘家的女儿嫁给澄哥儿,到时候那五百亩的水田岂不是又回来了? 她心里动这个脑筋,便回娘家跑了好几回,防着纪氏先下手,想把侄女儿接过来住,袁氏哥哥家里倒有好几个女儿,年纪相当的却是庶女,知道这个提出来也不会有人应,干脆咬了牙把跟嫡出女儿接了过来,姑娘已经快十二岁了,比澄哥儿要大两岁还有余。 纪氏这头忙着女儿的婚事,隔了一道院墙的事儿便没功夫探听了,连澄哥儿考童生要预备的礼都交给了喜姑姑接手,列出单子来再给她过目。 张姨娘那儿却早早知道了,她们府里已经忙着收拾起屋子来了,张姨娘先是笑袁氏打的好算盘,又是笑纪氏只怕要落空,两头都叫她高兴,捎手还要骂一骂女儿:“你看三姑娘,那一付妆奁便是打个金人都够了,你还不赶紧着巴结,往后的嫁妆可别比六丫头还差。” “怎么是打个金人呢,那是能打一对儿金人了。”明洛越是说这话越是见着亲娘瞪眼睛,便添油加醋把瞧见的那四张床说给张姨娘听:“光是皮子就塞不进手去,我看见太太拿了花样子,说定不下楼阁群仙还是孔雀嵌珠,干脆就都打一套呢。”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张姨娘的脸色,张姨娘知道这说是大首饰,现在外头时兴的簪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亭台人物花鸟鱼虫俱都拿金子打出来顶在头上,她有一门梳头的手艺在,便看不得这些东西,便是细巧首饰,头梳的好了也能显得出来,可她却稀罕那些金子,捂了心口道:“这总得有个七八两罢。” “哪儿呀!光是楼阁群仙,就十五两八钱!”这说的可都是金子,张姨娘听见女儿这一句,肉疼的捂了胸口喘气儿,明洛翘了脚尖儿睨了她,她眼睛扫过去,这才知道是女儿使坏,特意说给她听的:“你就作怪罢,这些个你不想?” 明洛叫她看破了,噘了嘴儿:“那怎么了,我自然想要,也得要的到才成呢。”张姨娘点了女儿的脑门:“你还不赶紧着,我早让你往三姑娘跟前殷勤些,你偏不,跟个小的处的好有甚用,往后她可是侯爷夫人!”让她来问明湘借几本花样子,好给明潼做一幅珠儿箍子。 两个正说的热乎,瞧见明湘打栖月院回来,明洛扒着窗子喊她进来:“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些时候了。” 安姨娘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既病着总归优待她些,再加上明潼这头有喜事,纪氏也就松了后院,明湘一天跑个两回,今天又听了一肚子嫁妆事,便在小院里头也有风声吹进去,明潼那付嫁妆怎么叫人不眼热。 安姨娘想的跟张姨娘也没有两样,可一样的话到她嘴边便成了另一种意味,她靠在床上拖了明湘的手:“我眼看着也没几日活头了,你往后如何只看太太的了,如今且跟姐妹们好好处,三姑娘定要到及笄之后才出嫁,还有两年多,你早晚去问安,凡太太有的也给她做一份儿,往后你好了,我死也能闭眼。” 明湘紧紧咬了唇儿,看着她满面病色又说不出话来,回来的路上,一步走的比一步慢,明明想哭,却淌不出泪来,给三姐姐做一份,哪里有妹妹操心姐姐的小衣袜子的。 安姨娘病着不好做针线,明湘就把她手上的活接了过来,给纪氏做里衣袜子睡鞋,给太太做还能算是孝心,纪氏确也看见了她这份孝心,往小香洲里赐了好些东西,可给明潼作算又什么呢? 彩屏扶了她的胳膊,又不好劝她,看她面似寒霜,心里也跟着叹气,便是她这个当丫头的,也怕来栖月院了。 屋门口的芭蕉都叫熏的失了翠意,小丫头们一个个苦着一张脸,安姨娘见了明湘不是哭就是叹,昨儿才倒过的苦水,今儿见着又重倒一回,比昨天的还更苦更涩些,她知道让明湘送钱回安家,她是再不肯的,只好说些自家命苦的话,说着说着就成了真,又疑心自己活不长了,越是说越是下不来床。 明湘到得小香洲门口看见采桑在,却没精神去同姐妹们说笑,听见明洛叫她,只笑一笑就回去了,还是彩屏过来道恼:“姑娘今儿身上不爽利呢。” 明洛有些挂脸:“我不过借两本花样子,你拿了来也是一样。”两个就在明沅屋里头挑起来,明洛喜欢富丽华贵的,挑了一幅百碟穿花的图样子:“我看这个好,拿金线勾了边儿。” 明沅却道:“三姐姐一向喜欢元缎,你这付绣上去要花多少功夫,到她出嫁才送她?”明沅喜欢浅冷色,明潼却喜欢深冷色,倒是明洛最爱红衣,她听了就皱眉毛:“哪有新妇穿那个的,总得喜庆些呢。”到底挑了这个,再配上织金妆花缎子,原是做珠儿箍子的,这会儿倒成了做裙子。 明沅送走了明洛,把花样子拿回去还给明湘,见她歪在床上不动,也不去吵她,吩咐厨房给加一个松菌烩鸭块来,叮嘱彩屏:“我看四姐姐又瘦了些,这个菜她最爱的,多吃一块也好。”她知道明湘不是身上不舒坦,是心里头不舒坦,可这事儿还真没别人能帮她。 彩屏感激的点头,跟锦屏一道送明沅出来,眼看着明沅就要进屋,彩屏追了两步上前跟到屋里,背了人问道:“六姑娘,赵家……是不是……瞧中咱们姑娘了?” ☆、第135章 九子蒲 采薇正打了帘子进来,见明沅皱了眉头看着彩屏,搁下茶托退了出去,明沅吸一口气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姑娘也知道了?” 彩屏的身子又矮了半寸,六姑娘明明是姐妹里头最小的,可彩屏在她跟前却不由自主的弯了腰,见她皱了眉头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咱们姑娘还不知道。” “既不是你们姑娘问的,那是哪个告诉你的?”彩屏一向知事,明湘屋里补上去的小丫头都由她在调理,要说谁最知道明湘的心意,那就只有她一个了,明沅听见她问,很怕明湘漏出什么意思来。 她跟明洛可不好比,明洛心里惦记着程家,可真中意的却是程夫人跟程思慧,便落不到她身上,她怕也只低落两天就罢了。明湘却不相同,她心思重思虑多,若是心里有了这个想头却求而不得,还不知道要难受成什么样儿。 彩屏掖了手,半晌才道:“是我,是我听说来的。” 明沅了然,怕是从安姨娘院里头听来的,如今解了禁,她虽躺着出不来,丫头们却能出来,想必是从哪里听了一耳朵,又或是明潼的婚事把她勾了起来,可不论自哪里听到的,都不该在明湘面前说。 “你便是这么侍候四姐姐的?往常看你是个机灵的丫头,怎么这上头却看不透了,什么事儿都怕捕风捉影,这话我自当没听过,太太心里有打算的,不独你,就是屋里头那几个,也不许露出意思来。”明沅算是越过了明湘敲打她的丫头,立时又加上一句:“若再叫我听见,便回了太太去。” 彩屏不敢再往下说了,弯了腰退出去,回到屋里见着明湘已经坐起来了,就在绣架前边扎了针绣花,玻璃纱上头已经绣了一半荷花图,绣箩里头深深浅浅七八种绿色,草绿青绿墨绿苍绿柳绿,每一根都再分成四五股,一幅绣上头插着十来根针,光是一片荷花叶就分好几层。 明湘低了头,也不管来人是谁,彩屏把花样子搁下,她也分丝不动。彩屏看了就叹一口气儿,给她续上热茶,坐到外间等着去,锦屏知道她才去了明沅屋里,挨过来碰一碰她:“怎的?六姑娘说了甚?” “快别论道了,叫姑娘听见不好。”彩屏叹息一声,锦屏往里头张了张头,道:“姑娘绣花呢,再听不见的,到底怎么说的,咱们如今能打听的地方也只六姑娘那儿,姨娘不中用,四姑娘要怎办?三姑娘的事儿都落定了,也该轮着咱们姑娘了。” 彩屏是真个忧心明湘,明湘花宴回来脸上整日都挂着笑,她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日子,夜里的饭都多吃了两口。 自打挪出来,好容易能吃些睡些,后头又叫安姨娘的病折腾得消瘦起来。彩屏看在眼里,当着明湘不好说什么,跟她同一个屋的锦屏却叹:“姨娘纵为着四姑娘,也该早些好起来才是。” 银屏玉屏两个在外头听着些闲话,告诉了安姨娘知道,安姨娘问了彩屏几句,彩屏哪里知道究竟,如今听明沅一说,知道纪氏另有打算,赶紧摆手:“可不能再说了,只怕,不是那桩事儿。” “不是?”锦屏先是奇了一声,程家的姑娘同五姑娘走的近,赵家的同她们姑娘走的近,赵家的不是,便只有一个程家了:“咱们姑娘也不能排到五姑娘后头罢。”旁人且能争,她们姑娘却是个不争的,一家子两个年纪相当的姑娘,那一个还有姨娘操持,这一个可怎办。 彩屏一走,明沅长出一口气,明洛是误会了,只盼着明湘别误会才好,她阖上帐册,把裁了一半儿的细葛布拿出来,叫了采茵帮她画花样子,要给明蓁的女儿阿霁做两件背心。 周岁的时候送了成套的小衣裳进去,纪氏翻捡一回还夸了她一句,说针线越发好了,特意拿了两匹细葛布出来,叫她再照着样子做两件背心送进宫去:“这东西倒是时新的,我看外头再没有,做出来送上去,也算你想着你大姐姐。” 余下两个女儿她也提点两句,明湘的绣件就是做给明蓁的,在家还能看看荷花,进了宫苑反倒不能时常瞧见了。 明沅自家裁出来的背心早就经过丫头们巧手变化过了,细葛布本来就软和,做夏衣最好不过,也不往上头再扎花,怕那丝线不平整,反倒磨疼了小娃娃,索性就染出花样来,拿莤草汁扎成红色,上边染的小联珠团纹,再收琐上边,抖落开来虽还简单却也拿得出手了。 明沅这里裁衣裳,明潼那里也裁着衣裳,还有两年多出嫁,这会儿就给她添置起夏衣来,除开纪氏给的,还有郑家抬来的。 定了亲就算半个郑家人了,年节也得送了礼盒去,那头自然也要还礼回来,将要清明了,明潼亲手做了一匣子青白团子,再加上飞燕饼青精饭,九层礼盒送到郑家,郑家除了吃食,又送了两匹缎子来。 既得着了缎子,便得做出衣裳来,下回再见须得穿出去见客,再没几日又要办宴了,针线上的急赶着量身,要给明潼做一身翡翠撒花裙出来,这嫩绿嫩红本来就不是她爱的,看着缎子也是寻常。 纪氏到得此时却劝起女儿来:“郑家也算尊了古礼了,纳征的时候拿来的两块梅花皮子,还有那一盒子阿胶合欢九子蒲,都到这一步,咱们便只看着好的罢。” 女儿亲事定了,她还是夜里睡不安稳,愁的嘴里冒火泡,连干饭都咽不下去,日日吃着燕窝粥,明潼却没了心事,所虑者只有庶妹进宫这一条了。 她上回提过一句,纪氏却不着急,明湘明洛还都太小了,便是丈夫有这个意思在,起码还得等上三年,这三年里头说不得就有好亲事落在眼前了。 明潼却知道能把自个儿送进去,那两个更没什么好吝惜的,上辈子明洛嫁的人且不知道在哪儿,可明湘嫁的分明是程家,只这辈子却没瞧中她。 纪氏抖开缎子比在她身上:“这一匹好,放得长些给你做件八幅裙子,如今就时兴起六幅的来了,再往后只怕这褶还得更多。” 明潼披着缎子在纪氏身前打了个转,哄得她面上带笑,把料子递给小篆:“裁衣裳也太急了些,这些个晚些再办也成的。” 纪氏又拿起一匹桃红的来,嗔了女儿一眼:“又混说了,你大姐姐那时候办了多少东西,讲究的人家嫁女儿不说四季衣裳不说一季一箱子,总要备上两三年的,你这会儿还不急,底下人还知道办不办得过来呢。” 明潼挨了她坐下,伸手也跟着翻起来:“这一匹浅金的好。”把下巴搁在纪氏身上:“娘也别光忙我一个,妹妹们不是还音信么?” 纪氏侧头看她一眼,还当是女儿定了亲,人也变的软和了,拍拍她的手:“到底懂事些,她们两个原也看着了。”想到程夫人属意明洛皱皱眉毛:“倒有些阴差阳错,如今也不急,先把赵家定下来要紧。” 明潼知道她说的阴差阳错应明洛明湘身上,上辈子是她进了宫后两个妹妹才定的亲,这会儿只仿佛记得些,连明洛后来嫁的人家姓甚名谁都浑忘了,却知道赵家这个女儿同澄哥儿很是相得,赵氏也常来看她,还带着孩子过来,叫了她一声三姑姑。 “我看那赵家姑娘很好,只怕三婶娘那儿没这么容易松口的。”头一桩过继已经吃了亏,到娶亲这里,怎么也不会这么便宜就听了纪氏的话。 纪氏笑着掸掸衣裳:“澄哥儿总归还小了些,等他再考这一回再说。”她同赵夫人倒是透过意思了,两个不曾说到儿女亲的事,纪氏只说一声家里却有一个过继的儿子,过继到了长房,往后要择也该择个担得起宗妇身份的姑娘来。 赵夫人立时明白过来,面上不作色,神情却更亲热了些,她的女儿为着不识字受了许多累,回回带了女儿出门交际,那些个大家子里的小姑娘却都生了一张刀子嘴,什么不懂挑着问什么,赵静贞回来再没有笑脸,这是她的一桩心病,也是赵夫人的心病。 可回回来颜府却都是笑着回去的,女儿话少,丫头们却能报上来,说几个姑娘说了绣活谈了吃食,又说了些宗法祭祀,俱是女儿打小下了苦功学到大的。 赵夫人扬了眉毛就笑,别个有眼不识金嵌玉,纪氏却一眼瞧中了自家女儿,她的女儿可不就是按着大家宗妇教出来的,偏有些不开眼的,开了宴就要作诗作画,才把她拘得束手束脚,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才来颜家的头一回,也是些画画弹琴,到了后头却能瞧得出女儿的好处来,赵夫人心头衬意,细问了澄哥儿是由着纪氏教养长大的,虽是庶子却承了嗣,要显得出女儿的好处来,又不能叫她吃了委屈,还是这一家子最合心意。 颜家大门无官身,婆母不是亲生的,只要待女婿好了,还会不跟女儿一条心?赵夫人看满了八分,纪氏又有这个想头,正是两处牵线长期处着的时候,袁氏却把娘家侄女接了来。 袁氏只觉得自个儿是一巴掌扇在了纪氏脸上,她给侄女穿戴一新,带了她各房走动,先去了梅氏那儿,等往纪氏这儿来时,还特意带了澄哥儿:“你也许久不曾拜望你二伯娘了,同我一道去,也见见姐妹们。” 袁氏一边带着一个,进门的时候特意把两个人往前推了一步:“二嫂,这是我娘家侄女,我特意接了来作伴的。” 一屋子人都在,明潼头一个皱起眉毛,澄哥儿垂了头,眼睛都不敢扫过去,明洛一个飞眼儿递给明沅,明沅冲她摇一摇手。 纪氏笑开来,先是把那姑娘打量一回,点头倒:“生得真好,可该跟明潼差不多大了罢。”说得这一句不等袁氏接口就冲澄哥儿招手:“过来,叫我瞧瞧长个儿了没有。” 打小也没有把他当孩子似的说过这话,袁家姑娘一听就红了脸,袁氏嘴角一抽,明潼几个却已经立了起来,挨着给袁氏请安:“三婶娘好。” 袁氏一句话未出口叫噎进喉咙里,明洛扯扯明沅的袖子,跟着她瞧过去,明潼已经拉了袁家姑娘:“我叫明潼,你叫什么?” 若不是大家伙儿都在,明沅差点忍不住笑出来,袁氏还想在这儿耀武扬威,纪氏一句话把她给堵死了不说,就是明潼也开始对着袁家姑娘平辈儿论交起来,到得这会儿已经拍了巴掌,一声脆响把视线全引了过去:“那你还比我大上一个月呢。” 袁氏才刚坐下端茶,猛得听见这一句,脸都叫气的绿了。 ☆、第136章 春盘 袁氏的侄女到底在北府里住下了,就跟袁氏住一个院子里头,每日澄哥儿去上房请安,袁氏都要把自家侄女叫过来,一道用了饭才放澄哥儿往学里去。 院里头有眼睛的都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可哪一个也拿她无法,她愿意接了侄女过府来住,澄哥儿难道还能不去给母亲请安?他若真起了这个头,袁氏才有法子大闹。 澄哥哥儿自进了北府就换了种模样,他原来在纪氏身边长大,纵是后头又有了弟弟,下人们也不敢怠慢了他,他是长子,纪氏明潼两个待他情分不同,跟沣哥儿不能同日而语。 可进了北府倒像是落到了冰窟里,澄哥儿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下人也敢往袁氏耳边嚼舌头,捏着点错处便能说出一车话来,早请安晚问讯,一天都断不得,便慢个一刻袁氏就挂了脸,听着话音处处是指谪他不懂规矩,还把纪氏也带了出来。 连侍候他的人都是一样,玉版蝉衣两个原在东府哪个不巴结着,少爷身边的书僮,粗活计根本不必沾手,自有人上赶着讨好,到了北府倒要看人脸色,到这会儿才明白沣哥儿多么艰难。 颜老太爷到底年纪大了,这个孙子养在他院里也不能事事照看的到,索性老爷子心里还有谱,寻常读书还送到前头去,颜丽章倒是动过这个心思的,叫他一句堵了回来:“是你两个哥哥读书好,还是你读书好。” 颜丽章摸了鼻子不敢说话,回去却又发起脾气来,说甚个科举不过读死书的,偏把灵性一说抛到脑后,袁氏知道他事情没办成,一只耳进一只耳出,落后又自家想法子,总归要叫这过继来的儿子知道,谁才是这府里头作主的人。 袁氏的性子摆在那儿,澄哥儿怎么能躲了请安不去,便是颜老太爷也说不得这话,颜老太爷还巴望着孙子能跟儿子媳妇亲近起来,往后他百年了,总归是儿子的依靠。 澄哥儿自来不曾在袁氏院里用过一餐饭,如今却按着点儿的去请他,澄哥儿先时还应,用了几回饭他也觉得悖了礼数,到后来便说课业重,先生留了破题脱不开身去,除开早晚,午时那一顿就在学里用了。 明沅几个见过上房那一场官司,明洛回来了就笑个不住:“三姐姐真是绝了!”说着拿帕子掩了口就笑:“你且没瞧见婶娘那脸呢。” 可不是绝了,明潼都已经是定了亲的人,虽还未及笄却是大人了,再不能拿她当小姑娘看待的,纪氏一句话点了出来,明潼又接了话茬,再一问,这袁家姑娘竟比明潼还大了一个月。 纪氏搂了澄哥儿,他如今不能长来,也只四时节庆里才能见着纪氏了,他见明沅还比见着纪氏更多些,沣哥儿开了蒙的,就跟他一个院子里头读书,明沅常送些吃食点心去,天冷了要加衣,天热了要打伞,若是得了闲也偶尔来接他,两个在廊道上还能说得几句话。 这番再叫纪氏搂在怀里,澄哥儿倒有些尴尬,他早过了这个年纪,叫纪氏搂了一会儿就问:“怎么不见官哥儿?” 纪氏看着他就笑:“他这会儿还在睡呢,小人儿觉多。”澄哥儿立时想起自家这样大的时候,纪氏也是这么说的,叫他多睡,从来也不拘了他定点过来请安,他眼睛一弯笑起来。 袁氏本就看不得澄哥儿同纪氏亲近,又不是亲生的,摆了这个脸作给谁看,可她身边围着一圈小辈,再怎么也不能说难听话,只招手叫了侄女过来:“这个是我大哥家的闺女,叫阿妙,我接了她来小住,她同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一处玩乐。” 正正经经的姑娘家要么正在学管家理事了,要么就已经定了亲在绣嫁妆了,袁妙无事,明湘几个哪一天都不得空闲的,也只明琇到现在还不曾学书。 颜丽章倒是想起来让女儿读书了,可明琇早就知道澄哥儿天天点灯熬蜡,只当进学苦得很,闹腾着不肯去,袁氏护女心切,便推到了年后,嘴上还振振有词:“姑娘家些许识几个字不就成了,还指望着她读书考举中个女状元不成?” 她说这些话,连明沅都替她脸红了,却不能不应,明潼笑一声:“我虽不得空,妹妹便是有闲暇的,宋先生那里,隔得三日就歇上半天的。” 她不说便罢,她说出来袁妙更是红了脸盘,她已经大了,可澄哥儿还是个半大的小子,立在她身边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的,她自家知道来是作什么的,可看着这么个毛小子,哪里生得出绮思来。 她自家心里不衬意,却怎么强得过父母去,臊得没了边,再没有这样没脸没皮贴上来的,可她跟袁氏是亲姑侄,父母亲又已经是默许了,送了她来,就是叫她好好奉称了袁氏,能把这事儿定下来,嫁进颜家便是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正是呢,咱们得了闲便差了人去请,到时候可得来。”明洛接过口去,袁妙早就听说这几个都在上学,绞着衣带子笑着点了头。 “很是呢,她们姐妹平日里也不得闲,来个亲戚好叫她们也跟着松快松快。”纪氏让卷碧寻了一付金锁片出来:“倒是头一回见你,这个只作见面礼罢。”心里再不乐,规矩也不能错。 纪氏只把她当亲戚家女儿看待,说得一会子话,便催了澄哥儿进学去,澄哥儿垂头坐着,她们说话,他连头也不敢抬,听见纪氏这句正巴不得,提了脚往外头跑。 袁氏念着来日方长,只天长日久的处着,再把名分定下,一个隔了房的婶娘还能搞什么手去,自家可占着礼法呢,心里这样想,面上就带了出来。 明洛一出得门就笑起来:“她倒是打得好主意。”明沅也笑着不言语,只明湘皱了眉毛:“我倒喜欢赵家妹妹的,这可怎么好。” 明洛溜了一眼,还当是明沅告诉了明湘的,明沅却偏了脸去看明湘,她心里倒跟明镜似的,彩屏锦屏却是白担心了。 “我看三婶娘如不了意的,这一个跟那一个,差一头呢。”袁妙除了是袁氏的侄女,旁的比着赵静贞都还差了一头去,人品学识上头还不知道,只看赵家同袁家,便不能比。 一个官身一个白身,但凡是真个为着澄哥儿着想,也不会定这门亲了。袁氏本来就是正经的母亲,澄哥儿过继了去,可是记在她的名下的,婚事上头她很有说头,却偏偏打起这个主意来,这却不是把把柄送到纪氏跟前。 纵不愿让纪氏插手,请了官媒人来,不拘是用颜顺章还是颜连章的名帖,请了来一说家里的哥想结亲,官媒人心里自有一本帐,哪家有合适的,两家又衬头,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纵稍不如意,拿出来堵了纪氏的嘴儿,纪氏想要转圜也绝非易事。 可她打的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想着出去的那五百亩水田还能还回来,能再刮一层给娘家再好不过,把自家侄女抬出来,袁家女又怎么跟赵御史家的嫡出女儿相比。 纪氏根本懒怠搭理她,只看见她一个跳得厉害,还似模似样的送了帖子过来,说要请明潼几个过去摆宴。 纪氏捏了帖子便笑,夜里就叫了几个女儿过来:“你们明儿歇一天。”说着看了明沅:“明儿澄哥儿怕也不上学的,你把沣哥儿也带着,我便不去了,让大囡带了你们去。” 袁氏知道说得闲了就请是客气话,索性自家办起宴来,连着梅氏那儿都送了一张过去,袁氏原来倒还精明强干,是个当主母的,越是求子不得越是疯魔了,梅氏越来越仙,她却越来越俗,如今连体面都不讲了,纪氏手头这许多事,不耐烦堆积着倒去应酬她。 几个姑娘眼睛一对,应声出来,走到门边听见明潼在里头说:“去大厨房问问采买了什么,明儿北府要了什么去?” 明洛吐吐舌头,压低了声儿:“三姐姐这是要打仗呢。”说完了又鼓了嘴儿:“这一季发的是天水碧的,同我一点也不衬。”北府请宴还是头一回,不是相熟的人家亦或是头一回请宴,几个姑娘总是衣饰相同,连明潼都穿得一样,明洛只当这回又要穿那一身了,叫明沅一下点住鼻子。 “你呀,怎么好看怎么穿,身上的首饰衣裳再不能素了。”明沅一向是最知纪氏心意的,便是明湘明洛不管嘴上说不说,心里却都明白,明洛一听这话,掩了口就笑,倒是明湘,心里喜欢赵静贞的,可却不愿意踩了袁妙:“这,总不大好罢。” 明洛叹口气:“好不好,是咱们说了算的?我知道四姐姐心眼儿好,也得看对谁。”袁妙的衣裳簇新,首饰也是新打的,想是袁氏叫她换了来的,又不曾量了身做,裙摆衣袖长了几寸,明洛眼睛最毒一眼就看出来了,却不曾往那上头想。 到得那一日,明洛的眼睛沾在明潼那身五彩凤凰通袖袄裙身上,看看自家身上那一身,松一口气,要不是明沅说那一句,她这会儿还穿着当季发的衣裳呢。 虽是去赴宴,也不能空着手去,明潼昨儿打听的清楚,叫厨房里备下春盘来,二十来人有拎着食盒捧着酒瓮的,俱在门上等着。 纪氏往几个姑娘身上一打量,微微点头:“虽是亲戚家,也得讲礼数,别叫人背后说你们不知礼。” 连沣哥儿都穿着万字锦地的蓝绸衫儿,打扮得很是精神,他给明沅带的常来上房,倒不怎么怵纪氏,只乖乖站着牵了明沅的手,跟在几个姐姐后边往北府里去,一路走一路拖了明沅的手问她:“我们是不是去二哥哥家?” ☆、第137章 蜜馓子 颜家是兵祸起的家,当年进城时候那些个兵头占下华屋亭园先是给自己居住的,官家收拢起来,有权柄大的占了不肯去,便破费些个银两买下来。 颜家祖宗买了这个园子来,一代代的东修一道西修一道,先还按着三间七架的制式来,一代代传承,不独民间便是官员也不十分苛求这些,到这些年规矩越发松散,宅子便越修越精细了。 颜家这个祖宅是从别个手里盘下来的,那些个当兵的俱不是善茬,能搬的东西搬走了,搬不走的东西便拿了棍子一通烂打,连雕花窗飞罩门这些也一并破损了,走的时候且还嬉笑,说是帮下位家主改门换庭了。 这些个荒废的院落便是一间间修起来的,先是末等的,只家里有些钱钞,却也按着三间七架修了起来,刷的土黄梁栋,黑门铁环。 等到了这一代,官儿还没升上五品,已然修起三间三架的正堂来了,如今更是缀上了青碧瓦兽,别个说的朱门风流,没到那朱漆大门的品阶,又怎么风流得起来。 上一辈儿把院子一分为二,到这一代了,大房的还是归大房,只把二房的一分成二,颜连章跟颜顺章两个划分了东西,上边那一大块都是颜丽章的。 姐妹几个还不曾赏玩过北府的花园子,只知道北边府连着湖的,借了活水来,倒比自家园子里的大的多,还能坐了窄船采莲藕。 袁氏早早就等着了,姑侄两个果然打扮的鲜亮,袁妙到这样大,也只年节的时候穿一穿织金的妆花缎子,打眼一看,来的四个身上穿着的似金非金,倒像是裙幅里头埋得金线,走动起来隐隐闪现一点流光,再要细看却又不见了。 袁妙哪里见过这阵仗,见着人来倒有些气怯,叫袁氏扫了一眼:“你这是作甚,挺直了,这几个还能活吃了你?” 袁家这一代已经无人作官了,科举那条道走不通,到袁老太爷过身,只余下些财产,靠着几个姻亲帮衬,只在乡下作个富家翁,家里有个姑太太嫁进这样好的人家,出了个王妃又要出个侯夫人,袁家一家子都说是积了德有福报,只万事总有点不完满,这个嫁的这样好的姑太太,一直没生育。 袁氏是大房的嫡出女儿,说亲事的时候,是在她跟另一个妹妹之间挑出来的,颜家老太太说得一句,为长为尊家里教出来的更好些,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因着这句话,把袁氏聘了回去,袁家二房的妹妹就嫁在了乡下。 本来是桩扬眉吐气的事儿,哪知道等二房那个都生到第二胎了,袁氏的肚皮还只没动静,捏着这一桩,倒成了制胜袁氏的法宝,年年月月只逢着节庆都要说一回,二房的婶娘还道:“还是咱们丫头福气好,花着生。” 袁氏为着自家肚皮不争气,没吃着什么妯娌的闲气,回了娘家倒叫娘家人挤兑,乡绅人家最讲究这个,多子才是多福的,有了新生儿街坊四邻都要送红蛋,不论儿女都要做满月。 袁氏无子不说,连个女儿也没有,很是受了些冷言,不到大节,都只送了攒盒回去,可想也知道,那吃了她的,还得再叹一句,大姑娘是个命苦的,命里头无子呢。 等到明蓁选了成王妃,袁氏立时跟着水涨船高,原来那些仗着肚皮争气,在她跟前说三道四的姐妹们,忽的哑巴了,恨不得把原来吐出来那些个俱都咽回去。 袁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反倒拿起乔来,娘家三催四请的只不肯回去,五回里头有三回她说在忙着预备婚事,她是隔房的婶娘,可却是大房的媳妇,总归要出力的。 这回回去又把家里同侯府结亲的事好好宣扬了一通,哪一个不叹她命好,她把心里的打算同嫂嫂一说,嫂嫂笑的见牙不见眼了,立时收拾了东西出来让女儿跟着过门。 女儿心里怎么想一句也没问,若能嫁进颜家,还相看什么乡绅家的儿子,袁妙叫人送了上车,跟着姑姑到了颜家,她打小只也来过一回,原来只当自家已经是日子过得好了,进了城才觉出不同来。 这会儿袁妙瞧见颜家几个姑娘施施然行过来,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她的吃穿用度自然不差,可到了袁氏的园子里就先开了一回眼,这个姑姑并不经常回来的,隔房的几个婶娘跟姑母闲话的时候也提到她。 说到她便只一句生不出来,袁妙那时候只不懂,姑母也是自家人,怎么非这样编排了她去,几个说起她来好唠上一整日,从定亲时候的风光,一直说到这会儿还无子,好似原来的风光都赔送了,颜家不开眼才娶进姑母去。 等进了颜家门,头一回进袁氏的屋子,袁妙倏地明白过来,怪道那些个要这样说她,这哪里是乡下大屋可比,等丫头拿了给她的衣裳首饰过来,她越发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氏却只觉得平常,这些个花销自来是省不了的,屋里那个个通房婢女,哪一个一季不作几身衣裳,得宠爱的就多挑些,隔得两年不曾想起来的,就发卖出去。 抖了衣裳比在侄女身上:“我估摸着你该这样高的,来看看可要改,先做这几身,余下的叫人量了身给你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颜丽章有多么挑剔袁氏最知道不过了,那些个通房若没一点姿色他是再不肯碰的,把这一套用在侄女身上也是一样。 见袁妙生的圆团团的有福相,心里暗暗点头,隔得几年过了门,先生个儿子出来,抱到自家身边养,嗣子亲不亲的抛开去,往后孙子跟她亲就成了。 姐妹几个按着座次落了座,沣哥儿知道男女不同席的道理,他见澄哥儿也在座,眼睛一眨明白过来,上去就拖了澄哥儿的手:“二哥带我去玩。”想了想又加一句:“游船!” 袁氏才想拿吃的勾住他,明潼先点了头:“可不呢,只这儿水大能游得了船的。”也不过是从东边的亭子划到西边的亭子去,走来的时候都瞧见的,哪里还能作谎,袁氏吩咐了下人去牵了船来,还问袁妙一声:“阿妙要不要去?” 袁妙一张脸烧得通红,搓了衣带抬眼看看一座的小姑娘们:“我陪妹妹们坐坐。”袁氏气她不会来事,扭了头让丫头们摆宴,这时候俱吃的粉菱桃花鱼,这些个袁妙家中倒也尝吃,并不以为奇,到纪氏叫人预备下的东西拿出来,中间几样不说吃,连认也不认得的。 她越发拘谨,不敢开口说话,也不识得几个字,姐妹四个论一回带春字的诗,她便嚅嚅着不开口了。 明湘心肠最软,见不得她这个模样,搭了话茬过去,看她挂在裙上的压裙的结子打得好看,便问一声:“这个花样儿倒没见过,是怎么打的。” 袁妙且喜有一句能答得上来:“这是也不难作,拿勾针勾出来的。”两个从攒心海棠说到八角如意,还待往下说,却叫明洛给打断了:“我才便瞧见了,这荷包儿也绣的好,宝瓶样的,我前儿才得着一个。” 这却是府里作的,叫袁氏拿来给了侄女,袁妙心里有事,如今光身一个,穿着颜家吃着颜家的,听见这一句动动嘴角:“是姑母看我喜欢这样子,特意寻了给我的。”落后就再不肯多说话了,捏着一块花糕,托在帕子上一直不下口。 几个姑娘坐在亭中,竟冷了场,明沅开口问道:“听说姐姐住在城郊,咱们去岁也去了一回,见着捕麻雀来炸着吃的,还有踏青的,摘了荠菜花拌着吃的。” 袁妙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我倒不曾见过捕麻雀,家里老人也不让吃的,这时节香椿荠菜马兰都好吃的,下人去田埂里头挑出来,新鲜的切拌了来吃,淋上点香油送粥最好。”开了这么个头,席上的菜俱都说一回,这场宴才算挨了过去。 澄哥儿从头至尾不过来,沣哥儿也懂得事体了,两个人坐在船上,沣哥儿叹了气拍拍他的膝盖:“二哥哥饿不饿?我倒有些饿了。” 澄哥儿摸摸他的头,沣哥儿心里明白只说不出来:“你不喜欢婶娘当娘,我也不喜欢姨娘当娘。”他跟澄哥儿亲近,说得这一句,澄哥儿就明白他说的是安姨娘,嘴边噙了一抹苦笑:“我叫他们上些点心来,你要吃甚?” 两个躲在船上,就着茶吃了些蜜馓子,估摸着前头宴快散了,这才摘了一捧花回来,几个女孩一人分得一捧,袁妙的那一束,是沣哥儿给的,他还小,袁妙接过去,伸手摸摸他的头。 回去的时候明湘不曾忍住:“作甚欺负了她,她也不过是听了父母命才来的,这样给她难堪,咱们成什么了。” 明洛本来就是爆脾气,听见她说立时反口:“我怎么欺负她了?偏你要作好人,她若不来哪个欺负了她?婶娘打的主意你不知道?我最看不得你这个样子。”说着气哼哼的带着采桑走了。 明湘呆怔在原地,眼圈儿一红就要淌泪,明沅扯扯她的袖子:“为这个拌嘴,何必呢,好与不好,我们说了都不算。” 明湘拿帕子一按眼窝,半声儿都不出,垂了头往回走,明沅才抬步要赶上去,卷碧打花廊那头过来,见着她一声笑:“六姑娘脚慢,倒省去我一段路了,太太那儿请呢。” 明沅一奇,说散了宴就各自回屋的,这时候又有什么事找她,卷碧满面是笑:“是好事儿呢,宫里头来人,说是大姑娘想见姑娘了,连牙牌都送了来,请了姑娘去呢。 ☆、第138章 河豚肉 明潼散宴归来就同妹妹们别过,径自往上房去,丫头掀了帘子请她进去,纪氏一手捏着笔一手捏着单子,明潼晓得是给自己列嫁妆,走过去挨着纪氏坐下:“娘何必自家做这些,叫个僮儿来,让他写就是了。” 纪氏头都不抬,却伸手就摸住了女儿的鬓角,轻轻抚了一回:“这样的大事我只怕有错漏的,哪里还能叫别个动手。”她是恨不得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必要把最好的给明潼带出门去。 明潼抿了嘴儿往纪氏身上一靠,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自定下郑家,她倒觉得有了盼头,再不必进宫去,再不必同太子有什么牵扯,那一宫的鬼魅就此侵不得她的身了。 纪氏侧头一看,女儿正笑,嘴角翘翘的,自来没这么个欢喜模样儿,伸手捏了她的鼻头:“今儿宴饮怎么样?” 明潼一听就知道问的不是袁妙怎么样,袁妙再怎么好,单是出身这一条就已经进不得门了,她倒奇怪三叔竟由着三婶娘折腾,越是折腾越是落不着好,大房已经式微了,还想再硬气起来不成? “明白的依旧明白,糊涂的还是糊涂。”明潼说得这一句,知道母亲听的懂,转头吩咐了卷碧:“给不沏杯茶来,那头全是冷意,吃的肚里冰凉。”这时节在水亭子里头开宴还太早了些,再吃冷食可不是腹中不适,纪氏听见搁了笔:“去沏杯红茶来,不必浓了,温温的就好。” “这时节倒吃起醉蟹来了,蟹壳还没长好,一盘子送上来肉都没满。”明潼絮叨叨说起宴上的吃食,纪氏一面对单子一面听她说,定了亲倒变小了,原来只是个大人模样哪里说过这些,索性把帐册阖上:“外头送了一尾河豚鱼来,我叫人拿到外头找大师傅做了,今儿夜里叫了她们过来一道吃。” 明潼才要点头,就瞧见炕桌上头摆着的锦盒,才刚让帐册盖住了,她心里一突,这样的锦盒再熟悉不过,是宫里头用来放牙牌的:“这是什么?咱们家有人要进宫去?” “是你大姐姐送来的,还叫了六丫头去。”纪氏心里纳罕,也不知道六丫头哪里就投了明蓁的眼了,上回算是可巧,这回却是特特叫了她进去的。 若是明湘明洛,明潼且还忧心一回,既是明沅便没什么好思量的,她总还是个孩子:“娘不也是喜欢她,几个妹妹里头,独她是个明白的。”别个都只道大长公主嫁给文定侯是一对神仙眷侣,只她叹一声大长公主可惜了,光是这一句话,明潼便高看了她。 母女两个才说得这几句话,梅氏那里的碧云来了,她进来先蹲个礼,往纪氏耳边悄声说得几句,纪氏才还松快的脸色立时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了,告诉你们太太一声,多谢她。” 碧云应了声是,又退了出去,明潼才接了茶盅儿不及喝,纪氏就指了卷碧:“去请了六姑娘过来。” 宫里头要见人,也不是今天说请,明天就能见的,便是明蓁说想见娘家人了,也得早先几天报上去,拿了牙牌送出来,一个人一块,进内苑的时候把牌子递过去,自然知道你是因着何事要见何人。 梅氏先头两日才把家里姐妹做的东西送给明蓁去,明洛的裙子跟明湘的纱屏都不曾得,只有明沅做的背心最容易,才送上去明蓁拎开来就笑,还赐了一对儿嵌宝的金镯子下来,只比明潼那一对差着些了。 今儿宫里有人来送牙牌,纪氏还不曾多想,到这会儿梅氏那头来人说,却不是明蓁想见妹妹们了,是蒹葭宫那一位要见明沅。 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儿,梅氏是明蓁生母,小太监对着她更能说得着话,捏了红封这才吐露出来,若不是蒹葭宫那一位开了金口,牙牌哪这么容易得,便是梅氏一月能进宫看一回女儿已经是成王求来的恩典了。 明潼也不吃茶了,急问一声:“这是怎的了?” 纪氏还皱了眉头:“是皇贵妃娘娘要见咱们六丫头。”阖宫只有一位皇贵妃,她独霸六宫,后宫里连个贵妃也没有,四位妃子正是形同虚设,虽因着明蓁跟成王的婚事,是她的一枝笔圈出来的,可颜家确是太党这一边的,纵原来不是,如今也是了,她又怎么会想起要见明沅来。 明潼心头一颤,她是见过元贵妃的,年年宴饮她总是坐在圣人右手边,张皇后只好同太后坐在一桌,不说明潼是太子嫔妾,便是太子妃,在元贵妃的跟前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初时明潼份位低,只远远看见一个头戴金冠的影子,等她坐到太子妃下首了,这才见着这个女人,她很美,媚意天成,她斜眼看你,只让人觉得眼角含了一段情,明潼生平见过的美人中,她远远把旁人都甩在后面,便是之前那位于妃,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她骄横她跋扈,背靠着圣人的宠爱,每回都能顺心顺意,宫里都知道皇贵妃的脾气,圣人却只把这当作是天真,本来就大了元贵妃二十多岁,遇见她的时候元贵妃正是豆蔻年华,便一直把她当作小姑娘。 就是这个“小姑娘”折腾了宫里多少人,明潼敛一敛神:“怎么单单要见六丫头?”明沅打小就长在颜家,进宫那一回也只碰见过太子,元贵妃又是从哪里听说了她,还指了名的要见她? “说是她针线好,聪明灵巧,这才想着要见一见。”小姑娘家的针线能有多好,明沅虽肯做,却再不如明湘出挑,纪氏怎么也想不透,元贵妃是从哪儿见着了明沅做的针线。 等卷碧请了明沅过来,她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卷碧来时还说是好事儿的,怎么进了屋子纪氏半晌不开口,还是明潼先说的话:“你明儿进宫去,可小心着些,这且不是在大姐姐宫里,有什么都有她给你兜着。” 明沅一头雾水,说了是明蓁想要见她,怎么又不是去她的宫里,纪氏这才开了口:“明儿进宫去,见着人有问话的,先在肚里滚两回再出口,少飞偎祷啊! 纪氏也实想不出不有什么要吩咐女儿的:“是元贵妃说你针线好,想见你,你心里有个底,进去了虽慌,你是臣女,不是宫婢。” 元贵妃就有殴死宫婢的前科,只圣人不发落她,竟还说那宫人侍候得不好,怠慢了荣宪亲王,很是该杀,这事儿便这么了了。 明沅听见这句,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个儿是怎么在元贵妃那里挂上号的,明潼却道:“许是心血来潮,见着你看一回,说两句话就放你出来了。” 纪氏也没疑心到明沅身上去,这于她本来就是无妄之灾,上回她倒是进宫了,回来把太子的鞋子说了半日,连头都没敢抬,如今都隔了快一年,这会儿叫她除了是元贵妃闲着无事还能为着什么。 明沅一一点头应了,心里直打鼓,纪氏挥了手让她下去预备,明潼站起来同她一道出得屋门,明沅一看就知道她有话说,两个就立在藤花架子下面,丫头站得远远的,明潼咳嗽一声:“皇贵妃自家最爱娇嫩颜色,她皮子白,越是嫩越是显得出。” 身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跟她撞了裳子的颜色,明潼看了明沅一眼,明沅立时明白过来,可她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衣裳是往重色里做的,又是春日,才换过罗衣,鹅黄柳绿杏子红,再没一件老气的。 明潼见她攒眉思索,提点一句:“越是素越是好。”元贵妃年纪越大越爱同小姑娘争俏,只明沅到底还是孩子,总不会同十五六岁的争,还要同八九岁的争罢。 明沅垂了头,一字不问明潼是如何知道于贵妃的好恶的:“多谢三姐姐,我这便回去预备着。” 她想了会子,进门先去问明湘借衣裳,明湘的衣裳都是冷色,她挑缎子纱罗也只捡冷色的,才刚做的春衫,里头那一件雪青的,看着倒还老成些。 明沅进得门去,明湘还没缓过来,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四姐姐才作的那个新裳子,可能借了我明儿穿一天?” 明湘不知前情后因,只当明沅是来寻了她说话的,一怔之后才点头应了:“彩屏去取去罢。”半句也不多问明沅借衣裳作什么。 “等我穿过浆洗好了再送来。”说得这句就预备要回去,雪青太素,明湘一向拿这个配白绫裙子穿,可是进宫要素又不能太素,正想着配黄裙子,明湘便道:“你这是作什么去?倒想起借衣裳来了。” “是宫里头的贵妃点了要见我,怕冲撞了她。”明沅说得这句,明湘慢得会子才应出声来:“你进去过一回了,总归熟些的。” 明沅知道她心里那股气还没下去,也不同她多说,道一声谢就回去了,让丫头开箱子挑首饰,夜里还特意把这一身穿去给纪氏看过,纪氏一眼就瞧出这是明湘的衣裳,却只笑一声:“素了些。”说着赏了她一只水晶花钗:“这样瞧着倒好了。” 第二日进宫去,连梅氏都不能跟着,明沅由着小黄门领进去,走的还是那一条路,小禄子见她脸上绷得紧,知道关窍:“姑娘不必害怕,咱们娘娘也要跟着去。” 明沅这才松一口气儿,见了明蓁正在行礼,明蓁一把拉了她起来:“倒是我的不是。”清明摆宴的时候,她带了阿霁一道去,阿霁吐了奶,湿了衣裳,正到内室换衣,更遇上元贵妃,她一见里头的短衣背心便问,明蓁随口答了,哪知道她倒起意,想把做这衣裳的人带进来瞧瞧。 “真是……真是疯魔了。”这话音极低,明蓁再想不到一件没甚花样的衣裳有什么好奇的,还当是元贵妃想折腾她,寻了由头把她娘家妹妹叫进来揉搓一回,看着明沅满心满眼都是歉意,又怕她再叫太子瞧见,倒替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看着时辰这会儿还在上朝,捏捏明沅的手:“咱们这时候就去,等圣人下朝,定要放我们回来的。” 明沅咬咬唇:“我知道了,大姐姐不必忧心,我只不抬头就是了。”明蓁听她说这话便伸手拍一拍她,转过脸去又蹙起眉头,这宫里哪里是不想抬头就能不抬头地方。 一路絮絮说些忌讳事,明沅用心听了,再在肚里琢磨一回,谁知才到蒹葭宫,里头的大太监就拦了明蓁的去路:“娘娘只诏了颜家姑娘,可不曾诏见成王妃,王妃还是先回去歇着,等这头事了了,咱家定然全须全尾的把姑娘给送回去。” 明蓁一怔,明沅也抬了眼睛惊魂不定,连宫门口都不叫进,明蓁心里发急,面上还笑:“有劳公公了。”说着从衣袖里头掏出个荷包来:“我这妹妹年小,还请公公多多担待着些。” 大太监拿眼儿把明沅通身上下打量一回,见她年纪虽小,生的却不俗,好在这一身显不出来,收了荷包拢在袖子里:“倒是有点福气的,王妃不须忧心,今儿贵妃早上还多用了一碗酪呢。” ☆、第139章 蜜茶 那便是心绪尚佳了,大太监能说得这一句,已是对得起这个荷包,明蓁面上带笑对着唐公公点头:“有劳公公了。”转脸再去看明沅:“贵妃娘娘最是仁慈的,你莫要慌。”一面说一面作势拉她的手,把个荷包塞到她手里。 唐公公方才说话并不客气,捏了红封倒多等了一刻,让明蓁说了这一句,便侧了身:“姑娘请罢,可别叫娘娘好等。” 明蓁知道自家是再进不去了,心里“突突”的跳,看着宫门只似兽口,明沅知道她担心,把荷包掖进袖里,反过来宽慰了她一句:“大姐姐去罢我,这位公公送我回去的。” 唐公公这才溜她一眼,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回明蓁拦不得了,贵妃这么做又不是不合规矩,确是不曾诏见她,牙牌也是由着蒹葭宫送到颜府去的,明蓁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再托了人出宫说上一回。 她立在门边看着明沅进去,明沅的肩还平稳,步子也迈得不急不徐,可明蓁心里就是觉觉得抓不着边,见她已经走了一半了,立即转身:“我们往慈宁殿去。” 过得清明天就热起来,往砖道上走一回,明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因着是往蒹葭宫来,恐叫人挑了理去,并不曾坐软桥,此时走的发急,一脚踩出去没立稳,差点扭了脚。 朱衣一把扶住了明蓁:“姑娘别急,那会有什么事儿。”她嘴上说不急,却连家里的旧称都叫了出来,明蓁看看她再笑不出来:“都是因我之过,才叫她遭这份罪。” 明蓁自家也不知道哪里就惹着了元贵妃,她在宫里头便是最大的一尊瘟神,再没人敢碰敢沾的,先进门的太子妃挨了两年才等到成王妃,新人进了门,太子妃先松一口气儿,再没个妯娌帮着分担点,她只怕要挨不过去。 两个原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可自打明蓁怀了孕又不相同,太后皇后哪一个不盯着太子妃的肚子,就是太子自个儿都急,要是有个嫡子,他的座子才能坐的更稳些。 可太子妃偏偏一直没动静,才进门一个月的妯娌却得孕了,算着日子是才进门就怀上的,张皇后受了元贵妃许多年的打压,到儿媳妇这里自然盼着她赶紧生出皇孙来,越是生的早,元贵妃越是没戏唱。 太子妃进门的时候也才十五岁,进门头一个月,还是新婚燕尔,太后便叫了太医过来给她诊身子,说是有宫寒之症,这原也寻常,太子妃本来就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嫁的又急,之前只学了半年礼仪,这上头还不曾调理过。 这在张皇后跟太后眼里倒成了了不得的大病了,又是药补又是食补,又叫嬷嬷测算日子,太子妃喝得脸盘儿都黄了,却依旧无孕,好容易进门一个妯娌,这才几天就有喜信了! 眼看着明蓁的肚皮越来越大,她怎么不急,原来两人交好的,后头也就淡了下来,上回明蓁家里来人,她分明知道的,却只装着不知,由得元贵妃叫了她去敲打。 到明蓁生下女儿来,她便又和气起来,还给阿霁送了红袄金锁,眼瞅着这个小东西越长越大,会坐了会爬了,如今竟站起来跌冲着走上两步,女儿也没什么好作难的,可底下的弟弟们,要么就是没娶正妃,房里人倒是有的,生下来的不论男女都不是嫡出。 份位不够,怎么好往太后跟前请安,只有等太后想着了,才能叫人抱了来看一回,这还是殊荣,到了阿霁又不同,明蓁回回请安都抱了她,太后眼看着她会坐会爬会叫太祖母,一日不见嘴里就要念叨两句,心里怎么会不更偏爱。 张皇后依靠的就是太后的宠爱了,她不在媳妇跟前说,却在儿子面前念叨,太子妃越来越怕了那事儿,恨不得一回肚里就有了,总好过回回折腾回回都落空。 明蓁看的清楚,这桩事依旧求不到太子妃身上,还是得去慈宁殿里求了太后,她面有急色往慈宁殿里去,可到了地方宫女却说太后还在歇息,老人家觉少,早上天不亮就醒了,这会儿前头还没散朝,她倒又睡起回笼觉来。 明蓁急得无法,看着更香一寸寸烧下去,只不见太后醒过来,还是张皇后出来了:“这是怎么着,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明沅一步步跟着内监进得蒹葭宫去,此处宫室是圣人专为着元贵妃造的,今日见了倒仿佛在哪里见过,明沅不及细想,忽的恍神,可不是在哪里见过,高台相连,当中一架虹桥,这却不是照着汉宫建的。 她还没想到深处,唐公公就又领了她过了一道门,踩着大花砖,人看着稳,却跟踩在棉花上似的直不起脚来,这位贵妃也曾听人提起过,莫不是她如何骄横的事,今番把姐姐拦下单请了妹妹进去,明沅心里打了个突,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为了折腾明蓁就来打臣女的脸? 明蓁礼法上是媳妇,可明沅又不一样,就像纪氏说的,她是臣女,不是宫婢,也不是元贵妃想发落就能发落的,无非跟折腾明蓁一样,干晾着她而已。 明沅再没想到,里头的宫人竟规规矩矩,一声不发,一队队结伴走出来,自首到尾没一个交头接耳的。 唐公公送她到了屋门口,便立住了不再往前,将给一个绿衣宫人由她引着进去,原来看着不可一世的,却只是守门的,明蓁对着个守门的太监都这般客气,宫里的日子又怎么是好过的。 元贵妃不在正殿当中,绿衣宫人领她转了个圈儿,她原是低了头的,面前十来阶台阶迈上去却还没到地方,明沅忍不住抬眼一看,这才爬到一半。 那位绿衣宫人眼睛一睇见还是小姑娘,心里倒有些可怜她,看她生的无辜可爱轻悄悄提点她一句:“贵妃娘娘在内室,她喝茶要搁两勺子蜜。” 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明沅赶紧记在心里,一阵风过,楼顶上传来一阵金玉敲击之声,却是拿金子玉片打成风铃垂在檐角上,绿衣宫人往前一看:“就快到了。” 明沅微微一笑:“多谢姐姐相送,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儿?” 那宫人看看她:“我叫豆绿,姑娘快去,娘娘不爱等人的。”听这话音竟已经等了她些许时候了,明沅快步往前,豆绿领她进前,给个穿紫衣的宫人行了半礼:“魏紫姐姐,人来了。” 一路上见着的宫人,都只能算是人材普通,偏这个魏紫生的十分打眼,她见着明沅一笑,推开了门:“进去罢。” 明沅还没迈过门坎就瞧见地上铺的一层孔雀毛织的花毯,这里倒更像是角楼,只建的更大更开阔,开得四面门,里头垂着朦朦胧胧几层素纱,帘子叫风吹得飘荡起来,露出一点腥红衣角。 毯子边放着一双嵌宝缀珠的银丝鞋子,明沅知道室内只有元贵妃一个,见着模样也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踩在孔雀翎毛上往里走,在纱帘前面跪下来行了个大礼:“请娘娘安。” 里头半晌没有声音,明沅跪着一动不动,女课里头有一样就是行礼,各式各样的礼节,不但得会行,还要行得好,行的好便是不能摇,如今她是跪在软毯上,又不是跪在冰天雪地里,自然稳稳的一动都不动。 帘子叫风一掀,透出隐隐香气来,里头人懒洋洋一声:“把头抬起来。” 明沅垂着眼睛不敢动,楼上四面通风,便是暖风这会儿也叫吹得起了一层冷汗,元贵妃不叫免礼,她就还得跪着,跪在地上抬起脸来,眼睛盯在前边纱帘里白玉一样的脚面上。 她脚上踩着白狐皮,却分不出哪一个更白些,莹润的指甲上涂的朱色豆蔻油,两只脚掌叠在一处往明沅这边一偏,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你叫什么?” “明沅。”明沅垂了目光,还稳稳跪着不动,她心里自然是好奇的,让圣人独宠于六宫的,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对白玉似的小脚。 元贵妃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出来:“沅?哪个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明沅的名字取自楚辞,芷兰生于沅水,明沅进学头一日,宋先生就先教了这一首九歌。 元贵妃听见了又似不曾听见,还是懒怠说话的样子,却是一吸一呼间全是这个女人的香味,明沅忽的听见她轻笑一声,比那檐角的金玉还更脆嫩:“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不敢冒犯娘娘天颜。”越是把她说的尊贵,她就越是高兴,明沅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笑了,既是她有意的,明沅便小心翼翼把目光抬起来,落到她脸上,怔怔然半晌不曾回神。 雪肤花貌都不可比拟,明沅也算见得多,家里姐妹相貌都好,苏姨娘更是美貌,可在元贵妃跟前,却都排不上号了,可她惊的却不是这个。 元贵妃穿了一件妃色的薄纱,从头罩到脚,宽大的袍袖滑过到手肘,白腻的好似一块羊油脂膏,胸前丰腴,神色却似少女,笑起来微微眯着眼睛,嘴角卷起来,看着明沅这模样叫她逗笑了,她一笑胸前半含半露的勾人心魄。 先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忽的敛了去,美目流盼在明沅身上打了个转:“那件小衣裳是你做的?” 明沅心头忽的清明过来,大费周章把她叫进宫来,问的竟是一件小衣裳,她口里含混:“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一件?我们姐妹给大姐姐做了许多。” 元贵妃忽的又没耐烦了:“那件背心,可是你做的?” 明沅点了头:“确是臣女做的,污了娘娘的眼。”她一问一答俱都有礼,元贵妃一时不好发作,看她的恭顺模样又再逼问一句:“你自家想出来的?” “我手慢,掏三个洞,比把带子裁下来再缝上要便宜的的多。”倏地明白过来,小衣抹胸也有相似的,可这时候却再没有为了图省事,连着裁剪的,外头反罩的背心要做琵琶襟的,对襟的,还得盘上钮扣,再细细绣上纹样,就是里衣也是一样,前后两片露头露胳膊的再没有过。 她就是想着这个才拿背心试探明潼,却不知道明潼没试出来,在这儿撞上一位,元贵妃玩味的打量明沅:“你是庶出?在家排行第六?”不等明沅说话,她便道:“我也是庶出,在家排行第十。”她冲明沅招招手,点了点茶盅。 明沅站起来近前给她倒茶,见着黑地描金牡丹的瓷罐子知道里头是蜜,伸手舀了两银勺子出来,搁到茶盅里,倾得八分满送上去。 元贵妃尝了一口,伸手把茶盅搁到明沅手上:“看见那东西,倒叫我想起过去来。”细细看她的脸色,还是一脸的懵懂,她也打听得些明沅的处境,怎么看也不似同她一样的人,老实的过分了。 她也不知是有些失望还是庆幸,小时候背天生丽质难自弃,到了这儿看见这付身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的时候十三岁,这具身体也是十三岁,也就是在那一年遇见了圣人。 她凭着这付相貌进了宫,凭着这付相貌摆脱了于家后宅,凭着这付相貌独步后宫,这些岁月就像是在做梦,这是她的梦她的世界,怎么还会有旁人呢? 她看得明沅一眼,容色平平性情平平,无有一样出挑的,满心以为是遇见了同乡,想着捉弄一番推到楼下去,如今这番到没了心绪,扬声叫了魏紫进来:“我乏了,把颜家姑娘送回去罢。” 明沅隐隐有些头绪,心里翻腾个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还跟着豆绿出去,到得门边忽的回神:“多谢姐姐了。”明蓁给的荷包用上了。 领她出去的还是唐公公,摆了八仙阵却又轻易把她放了出来,能在蒹葭宫里头混上去,不比别人会办事,也得比别人会忍耐,唐公公一句也不问,带了明沅往东五所走去,才行到一半,唐公公几个侧身跪下,明沅也跟着一道跪下来,也不知前方是谁路过,便见那只绣得金龙的袍角停在她们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咩,其实元贵妃的设定是追星途中被车撞飞穿越的 但是你们懂,不能写怎么穿越的方式,于是就这样吧 本来还想说她没撞上皇阿玛却遇见了努达海,感觉太出戏惹,就算了~~~~ ☆、第140章 茯苓红枣山药粥 明蓁还没等到太后起身,檀心便使了人来报,说是已经接着了六姑娘,明蓁带走了朱衣把檀心留在蒹葭宫前等消息,明沅一出来,檀心赶紧着着人来报。 明蓁拜过张皇后退出来,回到东五所见着明沅安好,脚下发虚一把搂住了她:“你怎么样?” 明沅整个人都恹恹的,脸上煞白一片,自来不曾亲近到这样,这时候却也忍不住,靠在明蓁肩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蓁也不再多留她,催她喝下一碗热茶,见着面上有丝血色了,急急让小禄子还送她出去,明沅是真的腿软站立不住,可她又没资格坐桥,明蓁只怕留下她来更多一桩提心的事,看她生的比一年前更好,更不敢留,这些日子,太子是常来走动的。 她暗暗着急却不好说出口来,明沅跟她急的却是一样,彼此都不知道,却又想到了一处,明沅反握了明蓁的手:“大姐姐,我不打紧,让小禄子即刻送我出去便是了。” 明蓁摸了她的脸:“你可还撑得住?”进得蒹葭宫就是虎狼窝,明蓁哪一回去不是湿了一层衣裳回来的,她也不细问妹妹如何叫折腾了,只把她送出去要紧。 明沅叫朱衣半是扶半是搀的送出了内苑的门,到外头自有车等着,车上还坐着喜姑姑,纪氏不好亲陪了来,便叫了喜姑姑跟车,明沅踩着脚凳身上一软,喜姑姑在里头抱住了她,伸手把她拖了上去。 吩咐赶车的平稳着赶回去,明沅趴在喜姑姑腿上,先还能应两声,整个人脱了力,脑袋晕乎乎的抬不起来,还没到家,人就晕睡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盯着帐顶瞧了好一会儿才把回过神来,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棉絮,撑着手想坐起来,半天都没能动一下,她一有动静采薇立时过来了:“姑娘可是要茶?” 明沅一点头她赶紧把温着的蜜水拿出来给她润喉咙,背着灯瞧不出来,侧在她身边就看见采薇一双眼睛通红,想是哭过了。 明沅还觉得头晕脑涨,采薇扶她喝了水,再喂过药,问要她要不要吃用什么,都摇过头这才又扶她睡下:“姑娘发热呢,睡会子发发汗就好了。” 明沅背过身去,没一会就又睡着了,采菽进来张一张头:“三姑娘那儿的小篆过来了,问姑娘好些没有,我只说姑娘还没醒,今儿倒是奇,三姑娘已经来问过两回了。” 采薇哪里还听得见这些,忍不住哽咽:“姑娘也不知道遭了多大罪,就病成这样子。”采菽赶紧给她绞了个帕子:“快压压,一个你一个九红,都成什么样了,明儿去上房你就顶着这对眼睛?” 明沅是叫人从车里抱出来的,喜姑姑见她晕过去,急的没法,又不能当街叫大夫来看,急赶着回家,让跟车的小厮先跑回去,往内院说了一声,到家的时候开了门把车驶进去,到夹道里了,赶紧由着力壮的仆妇把明沅半抱半扛的送回了小香洲。 纪氏已经在小香洲里等着了,明潼也在,大夫就在外头等着,扶了脉开过方子,煎着药却喂不下去,纪氏等大夫走了才问喜姑姑:“这是怎的了?” 送出来的朱衣也不能多说,只说得一句贵妃娘娘诏见,没许明蓁跟前,喜姑姑一说这话,纪氏立即叫人放下纱帘,就让喜姑姑把明沅身上的外裳解开,细细看着身上腕上不曾有伤,这才松口气。 明潼立在床边指指明沅的膝盖:“看看那上头有没有伤?我在宫里时听说元贵妃最爱让人跪冰渣的。”不独冰渣还有细珠,铺开一地跪下去,伤不了人,却疼的钻心。 解开裙子一看又是好的,纪氏倒更忧心起来:“也不知道她拿什么法子折腾了六丫头。”定然是狠狠折腾过的,若不然怎么不许明蓁跟进去。 明沅倒头一场大睡,府里几个院里的人都不曾睡好,苏姨娘自来不曾进过女儿的院子,纪氏有心隔开她们,她也不往这头来,这回忍耐不住,带了小莲蓬过来看,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似的,还得背了人不叫人瞧见。 沣哥儿唬住了,他知道姐姐进宫去的,没想到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挨在榻前不肯走,想哭又不敢哭,到晚上了才叫喜姑姑劝住,喜姑姑带了他就睡在西厢里。 明沅一场好睡,沣哥儿却睡不实,夜里梦呓两句,叫喜姑姑拍了,伸手要去摸她胳膊上的软肉,等摸着了才睡实了。 第二日一大早,自家坐起来穿衣,趿了鞋子往东屋里跑,见明沅还睡着,蹑手蹑脚走过去,跨上踏脚挨过去看她,叫九红一把抱起来:“哥儿可别闹了,姑娘生病呢,要过了病气可不好。” 沣哥儿自家穿戴好了去纪氏屋里请安,纪氏问一声知道明沅还没醒,吩咐了丫头一醒就报过来,明潼坐不住,等妹妹们都去帐房了,她道:“我去瞧瞧六丫头。” 明蓁的赏赐一早就下来了,怕是给明沅压惊的,里头一只玉瓶一只嵌玉金如意,取的就是如意平安的意思,纪氏接了这东西反问起采菽来了:“昨儿你们姑娘回来可是带了东西的?” 采菽一怔确是有一只匣子,只还没人理会得,不曾打开来看,原还当是明蓁赏的,既又补上昨儿那个便不是她给的,明潼本来就要去小香洲索性一道跟了去,开了匣子一看是一对儿宫绦环。 明沅睡得足了,一睁开眼儿看明潼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那对绦环,人还晕着先开了口:“三姐姐。” 明潼皱了眉头,见她还是脸色煞白,上去扶了一把,采茵喂过水,明潼便道:“叫厨房上碗粥来,把酱菜笋尖切成碎沫给她拌粥,不要鸡汤,炖一盅鱼汤来。” 把丫头调开去,她伸手给明沅扶住枕头:“你可是见着了圣人?” 明沅一怔,索性点头,明潼提点她贵妃的喜好便没刻意想着瞒她什么了,她也不问明潼是怎么瞧出来的,干脆答道:“出了蒹葭宫,在大道上遇见了。” 她在摘星楼里出得一层汗,迎面撞上了贵人,跪在地上等人过去又出了一层,谁知道圣人竟踱过来,还问了一声这是谁。 牙齿咬了舌尖,指甲紧紧掐进肉里,越是疼,人越是警醒。她到了这儿一直说不上顺风顺水,可靠着小心谨慎也在颜家占得一方天地,能照看沣哥儿补贴苏姨娘苏婆子,在纪氏跟前凡事尽心,这些在她的小圈子里头已经做到了最好,可她进了宫,便知道在她看来一步一步艰难得到的,在这里却能轻易就被人夺了去。 见着这片袍角明沅又想起太子来,将近正午,砖地上有些烫人,明沅却一点也觉不出来,只死死咬住了牙不让自己发抖。 太子的眼神让她发冷,她本能的想要躲避这个人,不成想竟然又在这里撞见,明沅以为站在跟前的是太子,唐公公却已经尖着嗓子行礼:“请圣人安。” “这是谁?怎么自蒹葭宫出来?”声音的主人并不年轻了,明沅听见他开口,莫名松一口气,唐公公一一报上,说是看见她针线好,便把人叫进来见一见。 圣人便笑:“她呀,这小姑娘的性子。”看看地上跪着的明沅,见她腰弯着,背却绷得紧紧的,笑了一声:“把别人家的闺女吓坏了,还叫人空手回去,拿对玉环来赏了她。”话里埋怨,声音却带着笑,明沅从头至尾不曾见到这圣人生的什么模样,说得这两句,他就又抬步往蒹葭宫去了,一路走一路还问:“可是在摘星楼?” 明沅这才刚抬头,看到的也不过是明黄身影,再抬头,看见摘星楼上那一抹夺目的红,圣人下了令,还没走到东五所东西就送了来,明沅不及跟明蓁说,上了车就晕了过去,回来了便无人知道这是圣人赐的。 明潼听见她这么说,把那对宫绦拿出来给她看,一对羊脂白玉的玉环儿,饰成绞纹,系着碧色结子,玉质上佳也算难得,明沅拿在手里看了,知道她还有话要问,索性拉了明潼:“贵妃娘娘好吓人。” 明潼不动声色:“怎么个吓人法?” 明沅东拉西扯,说些宫室毛毯跟那些飘荡荡的素纱帘,明潼听她说了好一会儿,眼睛扫过她:“只这些?” “只问了针线,就又放了我出来。”要说折腾,这真不能算是折腾的,明潼意有所指:“倒不知道你是个胆小的。” 明沅往枕头上一歪:“我也不知怎么着,只觉得贵妃吓人的很。”她说得这一句,明潼也不再说了,可不是吓人的很,到她死了儿子发疯的时候,什么糊话都说出来了,圣人都拿她无法,说的那些忌讳的话,换别个早就死了千百次,偏圣人只将她关在蒹葭宫里,还时常去看她。 两人只说得这些,膳桌就叫抬了进来,明潼却手镯给明沅舀了一碗粥,见是茯苓红枣山药的,炖的起了起了米花,把上头那层油衣全刮下来给了明沅,明沅接过去一口口吃起来,明潼的目光却还没离开她,元贵妃作事自来没有因由只凭好恶,喜欢的时候什么都肯赏送给你,不喜欢了立时翻脸,再不留余地,她大张旗鼓把人叫进去,又能平平常常放了人出来。 难道,她知道不该有这么个人? 明潼所虑的正是成王所虑的,明蓁勾了他的脖子,心头还有余悸:“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六妹妹因我之过受了什么罪,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成王抚了她的背:“我已经请旨开府了,既不肯放咱们去封地,便先在京中开府,你便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明蓁仰脸看他,听见这一句,直起身子来,一口就回绝了:“不成,若开了府,去封地就更艰难,我有什么忍不得的,再不能因为这些就拖住了你。” 成王搂了她磨搓她的胳膊,抱着她亲上一口:“你放心,拖不住我的。”这辈子再不能叫她受这些个闲气,伸手进衣裳去揉她的腰窝,安抚得她有了睡意,侧躺到她身边,看着明蓁阖了眼帘于氏究竟知不知道,这个颜家六姑娘是多出来的,不该存在的。 ☆、第141章 水蜜桃 明沅得着一对玉瓶如意,压过惊躺在床上养病,庆幸自个没在元贵妃那里挂上号,只当这事已经过去了,哪里知道却是一石惊起了千层浪。 成王对元贵妃又多了一分忌惮,观其行听其言,她又分明不是重活一回的人,若重活一回还似她这样蠢,那便是老天都觉得她上一回死的不够惨。那她为何要诏见颜明沅,自她起始,颜家才一个个的多出人来。 明蓁赐下来的金如意跟玉宝瓶摆件就搁在明沅房里的多宝格上,她这场病来的猛去的却慢,吃药吃粥慢慢养着,等试夏衫的时候,腰也细了,肩也窄了,原来圆润的面颊尖了下去,本来就是一对大眼,如今更显得大了。 “姑娘可是遭了大罪了。”明沅没说出什么来,可任谁都觉着她吃了大亏,明沅自来了这里也只那一回生过大病,再后来就一直能吃能睡,又跟着沣哥儿一道跳百索,几个姐妹里头倒是她最壮,明湘换了季就要咳嗽,明洛也也偶有小病,她连头痛脑热都少有。 “也没什么打紧的,总归是因祸得福了。”她这话旁人只当是说赏下来的宫绦,那可是圣人给的,虽在宫中只是寻常物件,可能有这份运道却是不易。 采薇叠着衣裳欲言又止,明沅病的第二日,元贵妃那里就传出来颜家姑娘在皇贵妃面前失仪,消息传进来纪氏按着不许人说,可外头却都传遍了。 元贵妃是想折明蓁的脸面,指桑骂槐,她这番作派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宫里头的都知道成王妃最是宽厚,她宫苑里的宫人再没有随意打骂的,在蒹葭宫里更是步步小心,只恐错了一步就似太子妃似的被人说嘴。 明沅生受了这份“罪状”,可却无处说理去,纪氏又赏了好些东西下来,不说作夏裳的纱罗缎子,连首饰吃食也更精细几分,梅氏晓得明沅是代女儿受了过,送了一张画来。 能从她手里送出来的东西便不是凡品了,明沅病着,由着纪氏作主拿出去裱起来,就挂在她屋里,一抬头就能瞧见。 上头画着十一只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灵猫,或是扑蝶或是钻山,一团雪似也知道这是同类,挂上去那一日,蹲坐在案桌上,仰头看住了半晌都不动弹。 明沅屋里头因着家具端正大气,便一向往那疏朗开阔里收拾,别人闺房里总有软帐珠帘,到她这儿一座小屏挡住就算隔断了,这画挂到墙上很多了几分活气,梅氏是来小香洲里看过了她这才送了东西来的,她还同纪氏叹一声:“倒没想着六丫头是这付脾气。” 若真是个心量窄的,听见那些可不得再病一场,纪氏应了一声是:“咱们大姑娘在宫里也难呢。”元贵妃说这些话也没人当个真,只她能当众指谪,平素定没少给明蓁脸色看,纪氏一奇:“不是我看着咱们家的姑娘好,要说明蓁确是毛病挑不出不是来了,怎么非不合她的眼。” 比之太子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太子妃是天生立场,明蓁又是为着什么叫她这般厌恶,纪氏想不通的关窍,梅氏心里却似明镜一边,只不能说出来。 一个女人这样为难另一个女人,还能为着什么? 明蓁是生的好,可要跟元贵妃比便差得远了,她天生绝色,叫圣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自此捧在手心里,为着她建宫苑封她作皇贵妃,如今还安生些,原来还说要给她出诗集,还是朝上大臣苦劝才把这念头熄了下去。 旁的不论,元贵妃的诗稿里头有许多跟文定侯郑天琦的句字重了,这样的诗稿如何能够刊印天下,圣人却只觉得这是化用,既作诗也有和韵的,倒不如两边一道印了,才显得出元贵妃的才气来。 还是她自家歇了这心思,让这一代文定侯长出一口气,这好似别个踩着祖宗上位,郑家那一位到如今可还有功臣像在的,诗集文集流传甚广,圣人发昏了,可他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叫那上谏的看了也暗地里啐上一声。 论相貌论才情,明蓁都不能同元贵妃相比,那比的便是宠爱了,梅氏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不说妯娌,便是她的娘家嫂嫂,难道心头对她便没有一点艳羡了? 女人心思都是一样,元贵妃桩桩件件都如意了,那一桩不如意的,偏生落在明蓁头上,一样是独宠,圣人老了,她还年轻,原来是一桩佳话的,三十壮年的圣人采了豆蔻梢头的美人。 可隔得十多年呢?圣人已经五十春秋了,再怎么说圣上龙精虎猛宝刀不老,他也都已经开始走向暮年,元贵妃呢,她正是盛放的时候,揽镜自视,心里就不生起一点惆怅? 明蓁跟成王两个却是年岁相当,又是正头夫妻,再没什么君生我未生的感叹,一回还不惹眼,回回瞧见,元贵妃本就是性量狭小之人,好似眼睛里头揉了砂子,看着别个恩爱了,正戳中这桩十全九美的事,不想着那九样好处,却单盯住了里头一件不如意的。 梅氏只叹一声:“往后总要去封地的,也没几年了,等英王成了婚,再压也就压不住了。”元贵妃给这些皇子们订的都差着几岁,里头还只明蓁最大,总要等着及笄才好迎娶,给英王定下的姑娘比明蓁还更小些。 纪氏这上头又比梅氏明白了:“总归如了意才好。”只怕没这么容易,说是一年,如今连孩子都这样大了,还一点就藩的消息都不曾传出来。 梅氏看看纪氏,微微一笑:“要不要趁着还没往封地去,把澄哥儿的婚事定一定?”纪氏一怔,见梅氏还带着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明蓁说一说,把纪氏看中的那位赵姑娘给定下来。 纪氏却只摇头:“再没有隔房的伯娘还插手这个的,只看孩子的造化就是了,若真要相帮,我还会不开口?”袁妙跟赵静贞两个摆出来,任谁都不会选袁妙,澄哥儿的婚事袁氏想插手都难,不如等她开了口,再把赵家推出来。 梅氏睇她一眼,笑而不如,纪氏握了竹骨扇儿摇一下:“我倒确有一桩急事要央着大嫂,大嫂下回进宫,帮着相问,可有牢靠的姑姑放出来,想请来家中教教几个姑娘规矩呢。” 梅氏有些诧异也还是点了头:“要到下月了,等问了叫她传信回来就是。”心里想着纪氏不愿落人口舌,便为了外头这些传言也要请了宫里放出来的姑姑摆个样子。 纪氏细细吹了吹茶:“多谢大嫂了,我这几个女儿,真是操心的。” 袁氏眼见得侄女儿怯了,头一回宴就把她比到了泥里,回去就念叨起她来,她说动袁妙也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总归是嫁人,嫁到姑母家里却不比嫁到别家好上许多,更不论颜家这样的人家,跟乡绅人家更不能同日而语。 袁妙带来的两个丫头也是得过吩咐的,两个丫头见了这般富贵怎么不劝:“姑娘瞧瞧,这样的缎子不过做枕头,进了这家子,可不就是掉进了富贵窝了,又是姑娘的亲姑妈,还能错待了姑娘不成?” 袁妙晓得她们说的这些俱是好处,可她已经十二了,澄哥儿才多大,袁氏便又劝她:“大些好,往后房里就是你作主,还有人家专想寻个大些的儿媳妇,懂事知理,带着把儿子也教导好了。”她心里打的可不就是这个主意,儿媳妇跟自个亲,等生下孙子来,还怕这个儿子心里不向着大房? 开了库拿出布料来,半是哄半是骗的让袁妙给澄哥儿做针线,她这点上头还有分寸,拿了缎子苦坐一日,没给澄哥儿做,先给袁氏做了一双鞋。 袁氏暗暗恼她是个榆木脑袋,却又喜欢她把自个儿还摆在澄哥儿前头,打定了主意再不能叫别房帮手去,拿着那对鞋子在颜丽章跟前说了一车好话。 再办起宴来,俨然把她当作儿媳妇了,端茶捧汤擦手挟菜,摆出个婆婆款来,纪氏不好回回都不去,只看着她跳,几个姐妹里头,明洛最看不得袁妙那个样子,同明湘很是拌了几回嘴。 明沅病着,她那头却没歇过,请了姐妹几个过府去,惹得明洛一来探病就跳脚,明沅虽在养病,这些话却一样都没少听。 明沅也觉出些来,只没精力问,倒明洛第三回再来,她才道:“你怎么这些日子不同四姐姐一道来了?” 明洛一个字儿没提明湘,她哪一回不抱怨两句,一时说袁氏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一时又说明潼是怎么回的,次次都能把袁氏的脸气绿了,便到了明沅这里,她还要说了再乐一回,明潼一张口次次都能堵得袁氏说不出话来。 明洛不叹:“三姐姐怎么想出来的,我就想不出,见着婶娘只好干瞪眼。”跟明潼竟亲近起来了,她原来还要抱怨两句明湘,说她作好人偏生跟个外头的好,如今竟一个字都不往外蹦了。 明洛正剥桃子皮,采薇哪里肯让她沾手,她撕得两片就叫采薇夺了过去,交给小丫头细细剥了,拿刀得一瓣瓣儿,摆在水晶碟子上,配了银签子端上来给明沅明洛用。 “这东西恐吃了泄肚子,姑娘少用些。”采薇知道她们有话说,放下来便退了出去,明洛插起一瓣来咬得一口,眉毛还拧着,抿了嘴儿道一声:“没趣儿。” 少了一个明沅,原来不觉得,越是时候长了,她跟明湘两个越是说不到一块去,没了明沅打圆场,原来就磕磕碰碰的两个更是没一句话对得上。 怪不得这两个错开了来呢,明沅一直躺在床上,明湘也常来看,却不知道两个已经闹成这样了,纪氏把她挪到小香洲来,就有让明沅带一带她的意思,如今竟越处越差了,她才一拧眉毛,明洛便说:“你赶紧好起来,我可忍不得了,太太说了,要请个宫里头的嬷嬷来教咱们规矩,再叫我整日对着她,我也成苦瓜脸。” 如今张姨娘再唠叨,明洛也少为着明湘说话了,张姨娘最知道女儿,一看就知道有事,好容易女儿开窍,自然上赶着:“你当她是个好的,你待她好,她呢?”这话正戳中了明洛心头所想,见明湘还这样儿不敢,自家先缩了,明湘同她又不是一个性子,明洛不过去,她竟也来了。 “太太怎么忽的想起这些来?”明沅一口蜜桃还没咽下去,端了碟子一怔,姐妹几个出去教养规矩也算得出挑,怎么的倒想起这些来。 明洛面上尴尬:“也不为着什么,城里也有人家请了嬷嬷的,你别多想。”她越是这样儿,明沅越是知道有事:“到底怎么了?” 明洛咬了唇儿,挨过去坐在她身边:“我告诉你,你别往心里去,本来也不是你的过错。”她越是这么说,明沅越是不安:“你便不是那藏得住话的人,说了便是。” “是元贵妃,说你,说你驾前失仪。” ☆、第142章 银苗菜 采薇怕明沅听了心里难受,拘了院里的丫头一个都不许说,明沅就真个半点风声都不知道,自宫里出来将要一月,她还是今天才听明洛吐露出来。 明洛说得一句跟着又吱喳起来:“可不要脸,还凤架,她算什么凤?外头哪个不知道她那个性子,自家姐妹都不肯提她的,根本无人当真,你再别往心里去。”偷偷觑了明沅的脸色,见她初时一怔,后头又好了,这才放下心来。 明沅笑一笑,元贵妃这个性子,她也没想着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只是斥责她驾前失仪已算好的,她反握了明洛的手,使力捏一捏:“没事儿,我不是得着一对绦环么,你要不要看?” 明洛果然点头,宝瓶玉如这两样她就看了许久,只那绦环是收起来的,明沅不说,她也不好要了来看:“你可是真运道好,别个进宫几多趟也没一次撞上圣人的。” 她见明沅不放在心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来,伸手就去捏明沅的脸:“脸儿都尖了,可受委屈了。”明洛晓得明沅遭了罪,她这头吃穿用度都提了一等,便是张姨娘都不曾说话,明洛也不妒忌,有什么应时当令的,除了正院,便是明沅这里头一个得着,这回的桃子就是一样。 鲜桃子是纪家送来的,说是纪家在东林书院读书的长孙买了来,托快船送来进给纪老太太的,里头有两筐是专给纪氏的,老太太疼爱纪氏,又多给两筐,统共四筐鲜桃。 纪氏捎手就给郑家送去两筐,余下的除开四下里头分送,落到自家只有一筐,一个房头只分到两三只,明潼说吃着好,纪氏便捎人去买了,这会儿还没到,待月阁里也只得着两只尝个鲜头,偏只明沅这里得着一盘五个。 这时节的桃子还是时鲜货,味儿自不比后头的好,吃的也是个意头,可得的多到底不同,明洛嚼了两块儿才想起明沅才吃一块,赶紧把碟子递过去:“你也吃。”说着还冲她眯着眼睛笑一笑。 采薇拿了宫绦来,明洛这会儿又把水晶碟儿搁到一边了,比对着妆镜把宫绦挂在腰上,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儿,一面照一面说:“纪家那个可真了不得的,叫那一个耽误了一年,县试便是第一,这回府试又是第一,过了院试,说不得就是廪生了呢。” 明沅想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说纪舜英,他去锡州读书,纪氏这里是年年有送东西过去的,她之前看帐,才知道纪氏一年里头冰炭的银子也支了出去,叫人带去锡州给纪舜英,虽是亲戚也太厚了此,明沅看了帐册一是感叹纪氏厚道,二是学她的周全。如今一看,纪舜英倒是个知恩的人。 明沅还记得同他对坐过一回,那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有志气的人,只是过于锋芒外露了,可若不是凭着这股子锐气,又怎么会在这个年纪就进了院试,澄哥儿上一回可是连县试都没过的,她还记得纪舜英那付冷淡的模样,黄氏这样待他,也怨不得他同嫡母撕破了脸,想起来便叹一句:“他倒是有志气的。” “可不是,若这回过得院试,就是廪生了,领得廪保,有了廪米津贴,哪里还须看那一个的脸色,倒真是吐气扬眉。”黄氏那点子事,光是看纯馨就知道了,两家是亲戚,到了年节里总要走动一回,纯宁的日子比她不知好过了多少,一样是庶女,一个已经相看起人来,一个还没着没落的。 明沅叹一口气,庶出就是原罪,遇上个好主母为你操持,遇上个不讲究脸面的,怎么磨搓了你也是该当的,父亲想起来便罢,想不起来等着年纪渐大,哪里还择什么人,一付薄奁发嫁出去,生死由命罢了。 明洛慨叹完了又高兴起来:“你赶紧好起来,纪家这回要为着纪表哥办宴呢,咱们也好久没一处玩了,我那儿还存了好些东西要给纯馨纯宁的。” 明洛拎了玉环比在腰上,嘴里还在叨叨:“若是我才不那么傻,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倒养成了仇了,你不知道,送桃子那天,太太跟太外祖母身边的嬷嬷论了好些时候,落后就又往锡州送银子去了。” 纪老太太心里是疼这个曾孙子的,再加上纪舜英自家争气,在外头读书连着年节也不曾回来,怕的就是在黄氏又作出些什么,让他赶不上二月的县试,哪里知道二月一试取中了,四月一试又取中了,还都是头一名。 纪老太太心里更加觉得亏欠了孙子,自私房里头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过了纪氏的手送到锡州去,给那个小院儿再添置些东西,那银子又叫人送了回来,纪氏捏着便叹一句:“好好的哥儿,偏把性子养的这么孤介。” 原来还叹的,纪老太太心里自然也不好受,等这蜜桃一送来,只怕纪老太太夜里睡不着觉,黄氏不知背地里头怎么发落,只知道纪家过了明路送了一百两银子去,这一回纪舜英接着了。 明沅生病错过这许多消息,明洛见她大好了,这才吱喳个没完,明沅看她这模样就笑:“你挂在腰上好了,这么比划哪里看得出好坏来。” 明洛倒不好意思了,却也不再客气,真个把玉环系到腰封上:“玉倒归是好玉,只这结子配不得好看,作甚不打桃花红的。”明洛哪里知道元贵妃最喜这些轻薄红色,以前赏人的东西俱不落得她的眼。 明沅也不叫采薇收起来了:“这东西放久了也要收拾,天也热了,就拿出来压裙罢,再把旧年得的也拿出来,要烫要梳的都赶紧着些。” “还要姑娘吩咐,早都捡出来了,去岁的裙子我看短了收,都略放了一指,姑娘试试,前边太太来问,若姑娘身上好,今儿就到前头用饭。”采薇看着模样也知道她是要去的,理了一身衣裳出来烫好了挂着,衣架子上挂一个香包,不必熏就是香的。 明洛还待说话,听见外头有响动,知道是明湘打安姨娘那儿回来了,赶紧立起来:“我回去了,咱们夜里在太太那儿见。”说着带了采桑就走,跟明湘打个照面,把头一偏,竟没理她。 明湘进来的时候脸色便不好看,见明沅醒着,也坐到绣墩上细声细语的问一声:“六妹妹今儿瞧着倒好了许多了。” 明沅冲她笑一笑:“你天天来看我,不好也好了。”明沅其实算能体谅明湘,她最是怜弱,待袁妙也是一样的,见着她孤身一个来了颜家,又叫人排挤心里不落忍,可背地里是一回事,当着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纪氏还在宴上,她说话作事,还能瞒着别个不成,袁妙身边的丫头是来了好几回了,还来看过明沅一回,明沅知道她是为父母所累,自家也并不十发看中澄哥儿,可既有了赵静贞摆在前头,想跟她亲近再不能够了。 明湘不爱说话,明沅便问了她也说不出来,又不好干坐着不说话便道:“这天儿越发闷热了,闷得人难受,怕是要入梅了。” 明湘也应一句:“前头库房正催着去领石灰,又叫补屋瓦,冰片樟脑也分了些下来,你才病好,可不能贪凉,多罩一件衣裳,下雨刮的风带着湿气浸人骨头呢。” “到底是姐姐,真会照顾人。”明沅把头往她身上一靠,明湘红了脸,手指头抠起衣袖上的绣纹来,明沅叹一口气:“五丫头面上硬,你说句软话,她就跟着软了,给她的台阶罢。”再这么闹,纪氏都要知道了,她最不喜姐妹之间生嫌隙的,若是知道了,明湘定然得不着好,不如劝过去,彼此和睦起来,纪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明湘叫她一说,咬了唇儿不出声,不论明沅怎么再劝,她就是不出声,心里也知道,却只放不下,明沅推一推她:“偏这样有什么趣儿?”一句话说得她又要落泪,采薇性子最爽利,每每明湘一来,她便躲了出去,由着采菽进去递巾帕抹香粉,她只躲回下房里头生气:“真没得说了,咱们姑娘还是妹妹呢。”由着两个妹妹让她,越活越回去了。 擦了脸也没将她劝过来,只叫她回去换过衣裳,去上房不好沾了药味儿,明沅自家也换过一身衣服,她脸盘尖了,便穿起艳色衣裳来,恐青绿显得更瘦,戴了金花挂着宫绦,同明湘两个一道去了上房。 纪氏那里已经摆开膳桌,明沅还只吃牛乳粥,因着天气闷热,也不吃大油大荤的东西,就摆了水面,拌了银苗菜,单给明沅上了一碗热粥,她已是穿得轻薄了,拿勺子刮了粥吃,还是出了一层汗,纪氏怕她着了夜风再病,让卷碧寻了件半身斗蓬出来。 见她想挟又怕生冷,捏了筷子点点她:“可别嘴尝,等你好了,有的是吃这些的时候。”明沅凑上去撒娇:“太太诳我,等好透了,这银苗也长成嫩藕了。”银苗菜就是莲藕嫩秧,只这时节有,几日过去生的粗些,便得等长成了莲藕才能当菜吃了。 纪氏轻轻一笑:“你呀,赶紧把身子养好了,我好带了你们一同回去吃席,纪家表兄的贺宴,你们几个可一个都不能少。” 几个人吃得水面,三姐妹吃了茶要告退了,卷碧抱了斗蓬来,纪氏托得茶盅道:“明儿给你们请的嬷嬷就来了,沅丫头也去略坐一会,这规矩人情,还是得好好学一学的。”她目光看在明湘身上,说到人情两字回了重音,明湘当即红透了面颊,纪氏收了目光回去,挥手道:“散了罢。” ☆、第143章 三友茶 明湘出了纪氏的屋子就先绷不住了,明洛一把拉了明沅,眼看着她穿花拂柳往廊道里快步行去,在屋子里头还绷得住,走到廊道上因着天色暗了,也不再忍,把两个妹妹甩在身后,彩屏急步追在后头,远看还能瞧见她肩膀一抖一抖的,怕是哭了。 “叫她哭罢。”明洛压低了声儿,虽出了院子,可那许多丫头婆子,纪氏虽是说的她,却也没点明了,她自家受不住,还得让人说一句不庄重。 明沅出一口气,小姑娘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爱胡思乱想,明湘自来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改的,她拖了明洛的手:“到底是怎么着,太太怎么想起请教养姑姑来。” 京里排得上号的人家,确是打小儿就请了放出来的女官当教养姑姑的,这些个规矩自小时候学起来,往后嫁人去了婆家,才好叫人没处挑理去,若是说家里请得姑姑教规矩的,媒人那里是一种说头,提亲的时候也总要看了一面去。 可那宫里头的姑姑也不是那么好请的,她们有的便嫁了小官儿当填房继室,有的守着一份银子,再自宫里头带出一身扎花刺绣的少绝活出来,自家谋生也并不艰难,当官人家要请了奉养,有头脸的女官们还自不肯。 末等的宫人便出来了也无人请,那有品的女官,若是尚宫局里头当得五六品的,也得择了人家,颜家是富贵,只品阶未到,也请不来。 如今又不一样了,颜顺章因着女儿当了王妃,也跻身进了皇亲一流,再请女官,由明蓁出面,自有人肯应了。 明洛把头凑过去同明沅两个咬耳朵:“请嬷嬷这事儿,半个月前就在说了,到这会儿才敲定的。”她说着不好意思的看了明沅一眼:“我原当是为着你,贵妃那儿传出这话来,太太也怕人挑了理去,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为着明湘。” 纪氏这是直批她不通人情了,明湘确是不通人情,或说并不世故,可在纪氏眼里便成这个女儿是个糊涂的。 既是个糊涂的,就得有人教导她明白事理,往后出了嫁,不叫婆家人在背后戳颜家的脊梁骨,说纪氏不会教女儿。 明沅心里明白,这事儿不好论对错,明洛却觉得天然该是如此,她同明湘两个好些时候不说话了,心里却还挂心她:“你去瞧瞧罢,劝她一劝,跟太太拧着来,能落着什么好。” 可不就是跟纪氏拧着来了,纪氏心里属意赵静贞的,哪个不知道,偏跟袁妙好,可不是打了纪氏的脸,为着这个纪氏也得敲打她:“我回去好好劝她。” 回去了明湘那屋里竟吹了灯,这样早就歇了,显是不愿同明沅说话,采薇拉了明沅劝她:“姑娘赶紧住了罢,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总得自家想通了才好。” 逼她倒不如她自家想通了好,明沅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明洛都十一岁了,惹了纪氏厌烦,还能得着什么好处,几个庶女实是连成一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湘若不是怜弱,那时候又怎么会来亲近她,世事总有好坏两面,得着了别人的好,便想把那坏的给抹去了不成。 第二日一早,明沅便去看明湘,她显是哭了一夜,彩屏拿个鸡蛋剥了壳儿正给她揉眼睛,再拿井水湃过的帕子盖住眼儿,折腾了一早上,这才往停机阁去,停机阁是专门教授女课的地方,为着喻德,这才起了这么个名儿。 宫里头的嬷嬷来,颜家自然预备下屋子,宋先生眼看着姑娘们都大了,颜家也没有留她到明漪长大的道理,那一个明琇来过一回,她实不愿教,辞了出去,如今她的院子空着,就给了那位教养嬷嬷住。 她人立的板板正正的,身子似拿尺比过,平肩直腰,说起话来虽是轻声细语,却一个字一个字儿的传进耳里:“我姓沈,姑娘们叫我沈姑姑沈嬷嬷都成。”因是延请来的教养姑姑,并不称契,自然也没什么主子奴婢之说,她笑一笑道:“姑娘们的规矩自然是好的,我出来前也曾听说颜家出来的成王妃,是样样都挑不出错来的十全人。” 她说得这一句,明洛明沅两个相视一笑,明蓁在规矩上头可是下了苦功的,几个姐妹俱都瞧见,她那付身子,说是站便站一个时辰,练跪坐便跪一个时辰,再穿上高底鞋子,脚皮都不知磨破了几回,这才练出那付礼仪来,她们虽也跟着学,却没她这样痛下苦功。 这位姑姑看着不过三十岁,身穿素净布衣,头发挽成发髻盘在脑后,身上也没什么名贵的首饰,可往仆妇里头一站,精气神儿便不一样。 她见明洛拿眼打量她的站姿,又是一笑:“这是宫里头立得习惯了,主子看的就是个精神,若是病歪歪的还当什么差。” 沈嬷嬷很是爽快,明潼一问便把来龙去脉说知了,她原来是尚仪局的,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尚仪局主管礼仪,梅氏进宫把纪氏之请告诉了明蓁,明蓁自然往这上头去寻,还真寻着一个放出来的掌赞姑姑,把人送到了颜家来。 “姑娘们不必拘束,大家子的姑娘学规矩,不过是精益求精,同咱们再不一样,咱们那是侍候主子的,主子一不高兴,可不就要拿大顶了。”这是宫里头的刑罚,不好带伤,带了伤就不能跟前侍候,要么就是顶着东西罚站,往墙根底下站着,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站到腿麻手软还不许靠着。 明洛吐吐舌头,叫沈嬷嬷瞧见了,她已经认出了排行来,先点了明洛:“姑娘这便不好,喜欢的说一声是天真烂漫,不喜欢的便说是举止轻浮,合了人的脾胃是好,不合人的性情就是坏,若是初见琢磨不出好恶来,便只规行矩步。” 明洛赶紧端正正坐了,沈嬷嬷也并不似宫嬷嬷那样教走教行礼,她眼见得大面都不错,便只跟在身边看她们说话往来,略有不到的地方才一一指出,看得几日回报上去,几个姑娘里头竟是明沅最好。 沈嬷嬷当着纪氏的面便道:“几个姑娘各有千秋,三姑娘进宫那一回怕是遇上了厉害的嬷嬷,便是我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三姑娘太傲气,在家自然是好的,可当人媳妇说穿了同我们这样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看脸色,这份傲气就折腾人了。” 这一句正说中了纪氏的心事,女儿虽则定了亲,她却依旧操心,这付脾气如今能藏着,往后怎么藏得住,她叹一口气:“嬷嬷说的实在话,我也照实了说,我所忧者也只这一样,她但凡肯软和些,我倒了了心事了。” 明湘太软明洛太活,只有明沅处处周道,沈嬷嬷不过看她们两日,便把几人的脾气说的分毫不差,她原来进门纪氏就已经赏了东西下去,又是给她做衣裳,又是给她封束修,把她当正经师傅看待,她便也当收了这几个学生,让明湘不停的交际,让明洛哑了声儿不许开口,可明潼要改却难。 这些个都只能一步步来,明湘明洛叫苦不迭,让她跟谁都要说上话,还得是对家爱听的有论道的,她自来不是那能言善道的人,全身上下一张口最拙,怎么也说不出来,张口结舌好一会子,看得明洛都替她发急,恨不得自个儿替了她。 沈嬷嬷便笑:“姑娘家碰在一处,无非说些针线,再往上呢左右也就是些琴棋书画,可宫里的娘娘们也不是哪一个都懂得的,倒不如说说家常。”绣花样子吃食单子,一年这许多节气好聊,不论甚个时候碰上了,只说些节令话再不会错,打开了话匣子,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 明湘吸一口气,再跟明沅说话的时候便问:“就要天贶节了,三姐姐必要晒书的,你那儿呢,可要给一团雪洗澡?” 这才算是开了好头了,这几个都有缺憾,明沅也是一样,她旁的挑不出来,却有一样沈嬷嬷很是提了几句。 明沅的毛病就是她没脾气,既没脾气,丫头倒好做半个主,寻常说话都是商量着来,沈嬷嬷看了便提点她,叫她不能事事宽和:“和气是好的,宫里头和气的主儿,都能长命千岁,可和气也得分事,姑娘也不能一味和气了,事事和气,旁人便只当你是好欺负的。” 沈嬷嬷一语戳中了两位,怪道她这个资历这份眼界竟到出宫也不过是八品的掌赞,一个说的是元贵妃,她这样的人自然不能长命百岁,一个是张皇后,事事和气可不就叫人踩到头上去。 采薇听见了恨不得拉了沈嬷嬷的手喊一声知己,她一向觉得明沅太和气了,倒不像个妹妹的样子,回去很是说了明沅几回,明洛借东西明湘苦了脸,她便把沈嬷嬷抬出来:“姑娘又犯毛病了。”惹得明沅哭笑不得。 这么着学了半旬规矩,便是六月初六了,这一日出嫁的女儿都要回娘家去,几个姐妹跟着纪氏往纪家去时,再站出来便很不一样了,同纯宁纯馨立在一处,不说不动也显得仪态不同,纪老太太眼睛毒,端了茶看一眼就笑:“这是请了像样的人教过了。” 纪氏笑而不语,她原是为着敲打明湘,也为着堵别人的口,这样一看竟得了许多好处:“也到了这个年纪,再不好跟孩子似的胡混了。” 说的黄氏脸皮一僵,她眼睛睇过去,见纯馨绞了手,心里觉着她上不得台盘,嘴巴一扯正要说话,外头来人报说:“大少爷回来了。” ☆、第144章 水八仙 纪舜英是晚辈,再急着见他,也没有长辈到外头去迎他的理,纪老太太一听回报,把敲打孙媳妇这事儿暂且按下,使了丫头去迎:“叫他进来了,先不必去洗漱换衣,一家子骨肉,先来见过我再说。” 纪老太太瞒着孙妇孙媳妇给送的钱,纪舜英一意不收,到纪家出面送去,他这才收了,收下的银子又折成东西送了回来。 黄氏不知纪老太太前头还送过银子,只当丈夫是为着儿子有了出息这才越加看重,等那些土产送回府里,她嘴里不好说,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句,拿着家里的银子作人情,一府人都说他是个孝顺的,黄氏听的多的,脸上还要笑,背地里却咬碎一口牙。 这会儿听见老太太说这些,她便立时出来说:“老太太疼他,可他这一路舟车风尘的,总该洗洗尘再过来,可别差了礼数。” 她说话,夏氏只不开口,余下几个都缩了脖子不开口,小胡氏却笑:“老太太这是想孙儿了,见一见再让他下去拾掇,也不差这点子功夫。” 小胡氏是纪氏同父弟弟的媳妇,她开这个口,黄氏很没放在眼里,一来小胡氏是靠着继三婶的姑侄关系进的门,二是她这些个不曾生育,在后宅里头也只巴结一个老太太过活,连自家亲姑母都一日胜一日的看她不顺眼,黄氏是管家太太,又是长嫂,再没有听她的理。 “弟妹怎不心疼老太太,外头船车上头有多腌脏,还是换过了再来。”明明一桩小事,她倒跟人抬起来了。 小胡氏把头一垂:“是我不曾周全了,只想着老太太思念孙子,倒没想到这一节。”她一面说一面做个安抚的模样:“曾祖母不如移步去花厅,哥儿来了,立时就开宴,想必路上定没什么好吃用的。” 踩着黄氏把她显出来了,黄氏话出了口,才听见她拐这个弯儿,纪老太太已是两手撑在拐杖上,阖着眼睛不说话了。 黄氏再想改已是不及,拿眼打量一回小胡氏,上手扶了一把老太太:“三弟妹说的是呢,花厅那儿摆得了宴,我特特交待厨房,把英哥儿爱吃的都端了上来,叫他去洗尘也是先去几分疲累,才好跟老太太好好说会子话。” 纪老太太这才睁了眼,伸手招了纪氏过来,既不要黄氏扶她,也不要小胡氏扶她,一手搭了纪氏,一手搭了明潼,立起来一路往花厅去。 小胡氏兹当自个儿讨着这份好了,哪里知道老太太心里清楚,半点也没买她的帐,黄氏做了这些年的当家太太,这些个妯娌明里暗里总对她不满,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可还轮不到她来挑唆,面上带了笑,伸手拉了她:“三弟妹周到,我却不如了。” 明湘明洛几个跟着瞧了一场好戏,留在后头往花厅去时,明洛扯扯明沅的袖子,冲她吐吐舌头:“这就掐起来了?”颜家算是人口简单的,梅氏不管事,袁氏在纪氏跟前也跳不起来,哪里见过妯娌间这样明争暗斗。 明沅嗔她一眼,让她别露了出来,明洛原来便不笨,只心思直不打弯,小胡氏说出来的话这样软和,哪里知道竟是给黄氏挖坑的,她听沈嬷嬷讲古,倒明白起来了,不等黄氏说话就知道着了道了。 纯馨纯宁算是主家,纯宁的性子跟明洛相投,明洛还没跟明沅说上第二句,就叫纯宁拉住了:“你好些时候不来了,上回你给我的花露喝着倒好,跟我领来的又不一样。” 明洛下巴尖儿都要翘起来了:“那可不,我统共就分着一瓶,倒给了你一多半儿的,说是内造的,再不一样呢。”两人半点也不生疏,叽叽咕咕说上了。 明湘明沅跟纯馨三个落在后头,纯馨因着黄氏难处,也是个少说少错的性子,只今儿着实欢喜,嘴巴抿了笑,走得几步忍耐不住:“这回可好了,大哥哥也回来了。” 明沅知道她一向跟纪舜英亲厚的,只因着黄氏十分看不上纪舜英的,她跟她姨娘在黄氏手底下讨生活,倒不好露出这些意思来,那回为着送纪舜英出门做得两双鞋子,便叫她姨娘受一回罚。 后院不过这三亩地,这许多丫头下人,一个漏嘴,可不就连累得生母叫嫡母立规矩,纯馨的姨娘已是老实了,她怕纯馨再叫拖下去嫁不得好人家,这回苦劝了她,叫她断不能露出来。 明沅看看纯馨,再看看自家,对比起来她的日子已经算好的,若是换一个似黄氏这般的主母,沣哥儿且不知道有没有命活。 这么想着又去看明湘,因着她少言寡语,纪氏出门很少带她,也只大节里能见着一回,可她自来敏感,一两回就知道纯宁纯馨再不相同,往日里相安无事,因着沈嬷嬷那回单叫纪氏拎出来,心里头过不去,如今比一比纯馨,她自家亦有所觉。 “我听说再往后就是府试了,得是州府里头学政主考的。”明沅见明湘垂了头,自家找起话来跟纯馨拉扯,纪舜英县试院试都是第一,若是三试都是头名,可不得着学政的青眼,往后就算作了门生,再往上考举人考进士,有了这样的才名,到哪儿都更打眼些。 “若真考中就好了。”纯馨隔得会子才轻声开口,说完这一句便道:“为着这个,太太头一回训斥了三弟,叫他用功上进,他这会儿正生气呢,若等会有什么,你们再别往心里去。” 庶子出息了,嫡子便显得平平,更何况纪舜华本来就不喜文墨,他自小是黄氏捧在手心里头长大的,人说慈母多败儿,黄氏比之慈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请来的师傅自然一样开蒙上课,在纪舜英这里要他们严些,恨不得一个“好”字儿都不提及,到了亲生儿子进学了,便说是师傅偏了心,听见前头来报说儿子淘气,黄氏还要埋怨先生,总归自家的儿子是再没错处的。 她这个养法儿,把纪舜华更引得无法无天了,二房的舜荣同他一道读书的,她先是埋怨纪舜英,后头又埋怨起纪舜荣来,他是哥哥,怎么就不让着弟弟些,非得在师傅跟前样样出挑,才能显得出能为了? 自打纪舜英去了锡州读书,纪家的先生便辞了馆,再教不下去了,他也是有家累的,黄氏不能在他跟前说,却能在他妻子跟前说,一来二去的,还怎么执教。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况纪舜英是他教出来的,作了一辈子不出仕的举人,好容易到晚年教了个百般聪明的学生,指着这个学生一鸣惊人,黄氏却偏偏作好作歹的不叫他去考,老先生气的打转,索性连这项营生也不要了,到外头再寻馆去。 纪舜英县试第一,院试又是第一,这下子老先生出了名,也不是哪家子都能送了离子去东林书院读书的,开蒙师傅最要紧,老先生出了名,竟不坐馆了,好几家孩子送到他那儿,一人收得四五份束修,自家开馆执教。 明湘听见这句看一眼明沅,纪舜华也不知道哪儿看着明沅不顺眼,无事便要惹她,等到七岁不同席了,只要见着便瞪眼睛做怪相,明沅若不理会他,他便越发折腾的厉害。 “哪儿瞧得见呢,设着大屏隔开的。”在厅里用饭,当中设着八扇山水透屏,只听得见声儿再看不见人的,便是纪舜华想要折腾,也得看看今儿这场合允不允,纪老太太还在呢,他再怎么也不能当着曾祖母的面闹。 下人报着说纪舜英回来的时候,他正从码头过来,派去接船的几个小厮挑了书箱子回来,半船人半船书,一路行一路歇,这会儿天热,叫太阳打头一晒,背上全湿了,纪舜英施施然回到纪家,先是洗过脸擦过手,再换了竹青色的长袍。 先去前厅给祖父父亲行礼,家里出得这样一个儿郎,在同侪当中怎不面上有光,别个都说他教子有方,纪怀信见着儿子便先点一点头:“大郎这回府试可有把握。” 纪舜英满面老成,垂手立着:“勉力一试。” 纪怀信实指望着儿子说些好听话的,不说他几个兄弟,连带着澄哥儿沣哥儿也在,纪氏带了他们回来,就是教他们亲近亲近这位表兄,听听童子试如何考得,两个小的打他进来便眼巴巴瞧着,这会儿纪怀信听他说得这一句,脸上的笑倒不好挂下来,倒是几个叔叔又问他两句学业功课的话,又叫他往后头去给曾祖母请安。 花厅里早已经摆好了八仙水宴,看菜拿冰衬着,两边设了高屏,小姑娘们俱都在里头等着,下人报了三四回,黄氏已是不耐,不过才中个两试,就叫家里人好等,若是中了状元,心里才想着,赶紧啐了一口,便是此时,纪舜英来了,进门就是一撩袍角,先给纪老太太跪下行了个大礼。 他年岁时便不曾回来,到这会儿纪老太太已是快要两年不曾见过他了,见他人高了许多,走的时候还带着孩气,如今眉开眼深,人抽了条,骨头长开来,原来柔和的全成了方正,换作一付少年模样。 倒不是寻常书生的文弱,看着虽瘦,肩膀却宽,只因着了一身素面青绸衫儿,看着便显得清瘦。 纪老太太一看眼圈儿就红了,张了手就要拉他起来:“在外头可苦了你,快来,叫曾祖母看看,怎瘦了这许多。” 黄氏也跟着拿帕子按住眼睛:“你这个孩子也太实心眼了,送你去读书是叫你明白道理的,又不是非得博出个功名来,倒忍心过年都不回来,叫我好挂心。” 她说的情真意切,看着便似慈母一般,几个妯娌俱是长辈,全有话说,到了纪氏这儿先是问了几句居住吃食的事又招手把澄哥儿沣哥儿叫到身边:“澄哥儿这回童子式并不曾中,过得会儿跟你哥哥对一对文章,看看是哪儿作得不好。” 别个妯娌他只应声并不说话,到了纪氏这里,竟作揖行了个礼,还特特点了头:“等表弟去我房中,这些年书单文章都还留着,若有要的,只管拿去。” 明沅听见他说这话,知道是有纪氏那些冰炭的效用在,可他人竟越来越直了,黄氏还在那儿瞧着,底下的弟弟也不曾过试,先把书册文章许了姑母家,便是夏氏也拧了眉头。 纪舜英一一行过礼,纪老太太便把姐妹几个召出来:“你也许久不曾见过妹妹们,一处见一见,往后也不生份了。” 除开纯宁纯馨,明沅明湘几个俱半侧了身子,同纪舜英隔得几步,一一见过礼,到了明沅这里,他竟抬头冲她笑笑,明洛就立在明沅身边,撞了个正着,等再退到屏那边去,她拿手肘一捣明沅:“表哥作甚对着你笑?” ☆、第145章 荸荠水 明沅自家也摸不着头脑,她是姐妹里头最小的一个,依次见过了礼,最末才轮着她来,哪里知道在别个姐妹跟前不过点头全礼的纪舜英,竟对她颔首一笑。 这一笑再没能瞒过人眼去,明洛不过离得近了才问一声,自明潼到明湘就没有不曾瞧见的,他笑过之后竟还问了几句沣哥儿的诗书。 沣哥儿不似纪舜英这样小小年纪就下得人苦功读书,明沅也不硬逼着他读书科举,只该作的还是得作,先生布置的功课,写的大字,还有背的书,她没一刻放松过他。 沣哥儿写字背书成了习惯的,明沅给他划分好了,甚个时候读书,甚个时候写字,甚个时候吃点心,吃完了点心再往小园子里头逛一圈儿。 沣哥儿养成了习惯,到了点儿不必人说自家就学起来,看着澄哥儿这样用功,便也跟着多看些多背些,倒不必明沅操心他了。 纪舜英听得两句,竟冲他点点头,沣哥儿知道这位哥哥是极厉害的,他觉得澄哥儿已经很厉害了,可澄哥儿县试也未曾中,这位表哥却是两试第一,得着他的首肯,小脸都仰起来,明沅对赞许他一笑,他把背挺得更直了,小脸绷得紧紧的,连澄哥儿见了都捏捏他的手。 明潼早已经不记得上辈子的纪舜英到底娶亲了没有,他性子越来越独越来越孤,纪家出得这样一位,便是黄氏再从中作梗,也挡不得他的好亲事,年轻轻就是两榜进士,虽如今没有榜下捉婿的事,也是媒人婆那儿头一等抢手的亲事。 可他却似不曾成婚,上辈子她进宫之前,这位表哥便一意科举,他也确是中了,明潼进宫那年春天,他中了进士,那时候才将将十七岁,还不曾说亲。 明潼在东宫中听见太子说过一回,说她母家这位兄长确是少年英才,后头又说一句,那些个作媒的人家他都瞧不上眼,不肯答允,还问明潼在家时可曾听说这位表兄是有心上人的。 明潼哪里知道这些,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说小时候不曾有过多少交际,纪舜英稍长就往外头去求学,连年节也不曾得见,等他考举人就更不曾有过了。 明潼眼儿一溜,瞧了眼明沅,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她还只一付小姑娘的打扮,穿着嫩绿衣裙,腰上配了如意结子的宫绦环,梳得双丫髻,人一瘦更显得姣小,站在她身旁的明洛比她明艳照人的多。 纪舜英进门不过一刻,对着老太太行过礼,到见这些姐妹们,除了纯宁纯馨他还记得,余下的都是按着年纪同他问好,他得按着高矮来分姐妹,到明湘明洛两个,因着明洛生的高,他略顿一顿这才认出来,若说瞧中了,难不成是天定的姻缘? 明潼收了目光不作它想,余下几个各有思量,黄氏有这么一个庶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长进,压在她心口的巨石就一年比一年更重,不过一个庶子,又不是三元及第,这会儿便有人来探她口风,她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见着纪舜英行礼,忽的心念一动。 总归要说亲事的,不如尽早给他寻访起来,若这回中了,她这里也有说辞,若是不中,下回哪里还有这样的高运,到时便说些少时了了的话,那些个想结亲的人家自然熄了心思。 纪老太太这里拉着曾孙子说得几句话,底下儿媳妇孙媳妇一个个各有心思,夏氏小胡氏两个把娘家姑娘都盘了一回,小胡氏虽同黄氏一向不和睦,到这会儿却想起家里还有个侄女儿,若能配亲,长房也自家人了。 说得会子话,后头宴也设好了,丫头一来报,纪老太太搭了曾孙子的手,由着他扶着往女眷里头上座。 明洛看看纪舜英再看看明沅,想不出所以然来,拉了明沅入座,只冲她眨眨眼儿,坐下来立时规矩了,两只手交叠着摆在膝盖上,澄哥儿跟着沣哥儿两个跟了纪舜英往男席里头入座。 沣哥儿还算是孩子,还是纪氏挥了手:“既进了学就是成人了,跟了你二哥哥到外头去。”沣哥儿看一眼明沅,见她面上带笑,乖乖跟在澄哥儿后头,澄哥儿顾着他,不给他吃酒,叫人倒了一杯子荸荠水来。 座上自然说些个三元及第的喜庆话,瞧着很是和乐,便是女桌这里,也是奉称居多,夏氏少开口,小胡氏却不叫冷了场,一时说纪老太太有福气,一时又说黄氏会教子,还未开席,祝酒词都说了一箩筐。 这头都已经举起杯子来了,纪舜华竟还不曾来,黄氏早就让丫头去寻,却只遍寻不着,好容易看见儿子进来,她这才松一口气。 他一来先是往女眷桌这头来,衣裳倒是换过了,额上却全是汗,黄氏怕声张了叫丈夫听见回去训他,干脆给他擦过手脸道一声:“华哥儿赶紧去,学里先生真是,都支会过早些放课,偏到这时候才放。” 纪怀信分明听见,只作不知,他越是严厉,妻子越是护子,把这个嫡子惯的越发没了样子,既是大宴,便睁一眼闭一睁儿,哪里知道纪舜华非得挤在母亲这里,不肯往男桌上去。 他比澄哥儿还大,连沣哥儿都去了男桌,他再凑在女桌里头怎么像样,明湘已经侧过身子去,明洛也垂了头,明沅只低头看玉绦环,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竟叫纯馨说中了,他果真出来闹,连黄氏都下不来台:“又混说,赶紧过去,你哥哥也在呢。”她越是提纪舜英,纪舜华心里越不得劲儿,他原是黄氏的眼睛珠子,长房嫡子,自打他记事起,听见的都是他如何聪明,进了学里也是一样,师傅待他很是客气,对哥哥却不是罚书就是留堂。 哪里知道这个哥哥出去两年,竟中了县试院试回来,阖府无人不在说,原来落在他身上的夸奖,全都换到了哥哥身上,还是他自来就不瞧在眼里的哥哥,他闹着脾气也要去考,可连他亲爹都知再无可能,也只黄氏纵了他,说纪舜英都能得个头名,亲生子自然也能。 黄氏温言软语的劝着儿子,那头纪怀信却忍不得了:“把他拉出来,成什么样子了。”明洛已经低头剥起指甲来,纪舜华板着一张脸,也不再腻到黄氏身上,站起来绕了个圈儿,走过明沅身边,拿脚使力去勾凳子腿儿。 明沅一个不防,差点儿摔到地上,她原来就执着杯子在喝水,这一下全洒到裙摆上,纪氏一见心头火起,立马去看黄氏,黄氏却只作不见:“催三催四,你急得什么样儿了。” 这下子明沅这宴也吃不成了,她再不成想,纪舜华竟能在这许多人面前作下这事儿,还不及拿帕子出来擦,纪舜华已经作出满面惊诧的样子来:“六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泼得一身水。” 明洛气的头顶冒火星,却全无办法,这是在宴上,便是纪氏也不好开口,黄氏还在催促儿子:“你六妹妹失了手,干你什么事,赶紧往你爹那儿去。”打发了儿子,又去看明沅:“沅丫头也太不小心了,赶紧下去清一清。” 明沅眼见着纪氏似要开口,却去看了纪老太太,不欲在祖母面前同黄氏起争执,只沉了脸,她便笑一笑,却不开口说话,明洛脸上还是藏不住事儿,干脆背过身来替她擦试,索性是一杯子荸荠水,明沅身上这件轻纱最经不得酒水,若是沾了菜汁酒渍才作的也洗不出来,不能再要了。 纪氏平了气:“六丫头大病才愈,这会儿手上无力也是有的,到后头换了再来。”明沅依言站起来,明洛刚想立起来陪她同去,叫她按下,自家带了采菽往后头罩房里去了。 出来宴饮都多带一套衣裳,明沅差了采菽去取,自家坐在罩房里头,纪老太太特意调了身边的嬷嬷陪出来,进了罩房先赔个礼:“姑娘吃了委屈。”明沅也不搭她的话头,只微微一笑。 夏日里穿得薄,一杯子荸荠水全翻在前胸,淋淋漓漓浸得腰封上裙角上全是,那嬷嬷使了丫头去打热水,拉了帘子叫她擦擦身,等采菽回来,把衣裳一抖,是那件杏子红两袖挑金线牡丹团花的。 连鞋子上都沾着些,只拿布擦掉些,要换却没有多的了,采菽咬了唇儿:“来的时候倒疏忽了,不曾想着带鞋。” 明沅让她把裙子系得低些,原来就是齐地的,低些便再瞧不出来了,回去时已经上了一半菜色,明洛挨着她,给她挟了个蝴蝶卷子:“我看旁的也寻常,这个做的好看,给你挟了一个。” 明沅冲她一笑,到底没了吃饭的心情,那边桌上高谈阔论,这边女桌却没了气氛,举一回杯,喝上几杯水酒,等男桌散了,这头也潦草散了。 一场宴,于宴的主宴的还有一个开宴的由头纪舜英,就没一个高兴的,明沅感叹一声,拆了头发听采薇叽叽咕咕,衣裳脏了藏不住,采薇知道原委,立时把纪舜华啐了几口,又发愁这衣裳怎么洗,哪知道明沅才通了一回头发,卷碧就拿两匹纱过来。 明沅还从纪老太太那里得着一只芙蓉石的戒指,黄氏反倒一句话都无,她收下纱罗,叫采菽舀一碗汤给卷碧:“这大晚上的,还劳卷碧姐姐跑一回。” “哪儿的话,太太知道姑娘受了委屈,姑娘不放在心上,太太哪儿不知道呢。”纪氏气的直摇头,可碍着亲戚的颜面却什么都不好说。 “我省的,姐姐喝汤罢。”明沅才说这一句,沣哥儿洗干净出来了,他身上扑着痱子粉,连鞋子也不及穿,一路跑到床上,踩了榻脚爬上去,那榻脚上边就留着两个白花花的肥脚印,他今天得了称赞,到这会儿还在乐,在床上翻来翻去,一团雪才要跳上去,沣哥儿立时坐起来:“你太热,往你自家的小竹席上趴着去。” 一团雪甩甩毛尾巴,真个往竹席上卧着去了,明沅“扑哧”一笑,穿着中衣往床上去,沣哥儿冲她笑一回,伸手放了半边帐子,自家藏在帐子里头,把手一摊,里头是一个松香金珀的扇坠儿,明沅一怔:“这是哪儿来的?” 沣哥儿背了手:“大哥哥给的。” 他嘴里的大哥哥,说的是纪舜英,明沅只当是纪舜英给了他玩的,正要笑呢,沣哥儿往她手里一塞:“大哥哥给姐姐的。” ☆、第146章 糖夹烧饼 明沅已经得过纪舜英的礼了,此时从沣哥儿手里接过扇坠儿,张手抱了他到膝上,侧头软声问他:“真个?” 怕不是弄错了,或是沣哥儿人小记错了,哪知道沣哥儿大力点头,伸了手指头:“真的,大哥哥给的。” 纪舜英在席上对他颇为照顾,沣哥儿就很喜欢这个哥哥,越是小越是能分辩真情假意,一顿饭没吃完,沣哥儿原来就听说他厉害,这回越发仰慕他,到散了宴,澄哥儿往纪舜英屋子里去,沣哥儿也跟着一道,见着几大箱子书册,澄哥儿翻捡的时候,纪舜英道:“我这儿倒有个小玩意儿给沣哥儿。” 沣哥儿兴兴头头的跟过去,是一只小竹笼子,里头是拿长草编的蟋蟀,还用红珠子串了眼睛,尾须挺翘昂首吸腹,栩栩如生,沣哥儿一看就爱。 明沅虽待他好,到底是女子,又不能往外头去,木刀木枪倒是备着,这些个他却不曾见过,纪舜英见他瞪大了眼仁儿,微微一笑,伸手把那竹笼子打开来:“这个还能拿出来。” 两个说得会子话,纪舜英便从袖袋里头摸了这个扇坠出来,拿背挡住澄哥儿,把东西给了沣哥儿:“这个,是给你姐姐的。” 沣哥儿还知道什么叫私相授受,可他知道但凡姐姐的,都给他一份,如今他得了竹编小笼,那姐姐也该当有一份,于是点了头,把东西妥帖的藏到小荷包里,他还知这是多给了他们的,对着澄哥儿也一句不说,一直藏到夜里这才拿出来。 明沅见他一脸得意,不好立时说他,接了来就拍拍他:“快睡,明儿可该读书了。”沣哥儿自己往里爬,盖着薄被躺下了,明沅却捏扇坠儿想不明白这个大表哥是什么意思。 纪舜英这回回来颇有些荣归的意思在,纪家除了办宴为他洗尘,各房的长辈们都预备了礼物相赠,纪氏特特从库里寻出一套儿七件的三元及第砚台,嵌金贴银,还有成套的暖砚搁架配着一个白底儿喜鹊登枝的笔洗,又是连中三元,又是喜报三元,取足了好意头。 纪舜英也自锡州带了些小玩意回来分送,给长辈的是二泉银毫,兄弟几个是笔墨一类,到姐妹们这里都是锡州出的泥人娃娃,俱是成套的,有人有物有兽,沣哥儿得着一套西游记师徒四人,明沅得着一套白娘娘。 连纪老太太都有一套,是一套童子献寿,每个童子捧着一个寿桃,统共九九八十一只,还有一只大寿桃摆在中间,描金写得个篆字的“寿”字儿。 明沅原来只当纪舜英读书读的直了,哪里知道这些人情往来他竟清楚的很,这套泥人所费颇多,纪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口,她送了银子纪舜英不收,她便觉得是这个曾孙子心中存着芥蒂,这会得了礼,才知道他心里明白,越发怜惜起来,立时就叫人把她的博古架子清出来:“拿玻璃打一个方罩,该罩起来才好。” 黄氏脸上要笑不笑,到底绷住了,当着人面不好说败兴话,可看见庶子出得风头,总归心头不衬意,也不知道要怎么拜佛,求着菩萨不叫庶子中得院试呢。 既已是得了礼的,怎么又假了沣哥儿的手,送她这么个玩意儿,摊在手心里头一看,这块松香金珀澄澈透亮,东西虽小品相倒是好的。 明沅捏在手里细看,微一思量明白过来,纪舜英只怕是谢她帮着传物,这个扇坠儿就是谢礼。他去锡州时纯馨为他做了两双鞋子,他的回礼就是一条蜜蜡手串,是先给了澄哥儿,澄哥儿托了明沅交给纯馨的。 在明沅这头藏了好几个月,等再去纪家时才给了纯馨,今儿她就拢在手腕上,怕是叫纪舜英瞧见了,这才特意寻摸出来谢她的礼。 她把这块松香金珀拿帕子包了收到床边的小匣子里头,跟香丸冰片粉摆在一处,躺下来时侧着半边身子,手腕一动倒有些痛楚,虽不曾摔到地上,手腕子却重重磕在桌子上,骨头那块青了一片,当时拿袖子遮了瞧不出来,这会儿倒有些泛青。 明沅掀了帘子下床,采菽听见响动问一声:“姑娘可是要更衣?” 明沅索性把她叫起来:“寻个药油给我,腕子上只怕青了。”采菽赶紧点灯,拿蜡烛一照果然红了一块:“可得赶紧揉揉,明儿怕是要紫的。” 采菽把药油推开来抹上去,拿拇指按得几下,再拿帕子包住了,第二天早上解开一瞧,还是紫了一块。 采薇鼻子最灵,解开的帕子搁在桌上叫她闻见了,拉过来一看差点儿惊叫起来:“竟磕得这样重,这可怎么好。”一面揉一面庆幸:“得亏得那杯子不曾砸烂了,要是划伤留了疤可怎么办?” 今岁起越发行起窄袖来了,夏日里的罗衣少有宽袖的,拿金线锁了边,抬起来光华灿烂,好看是好看了,可腕子上边这一块怎么也遮不住。 明沅抬起手腕看了会子,叫了采茵把首饰匣子拿出来,她屋里东西都是规整了放的,钗是钗环是环,一匣子打开来有金有银有玉,明沅挑了个三环的手钏儿,绕上三圈儿怎么也瞧不出来了。 “按我说,姑娘很不必遮掩,就该叫太太看看,这么大一块,得青多少天呢。”采薇肉疼的不行,为着明沅报不平,明沅却知道,既当场没说出什么来,落后也不会说了。 带了沣哥儿往上房请安,明湘早早就在侯着,看她出来了上前两步,见她拿金钏挡了手,捏着帕子问一声:“可青了吧,昨儿那一下可重了,便他心里不得劲儿,也不能往你身上撒气。” “谁知道呢,他这么个性子,往后有吃亏的时候。”明沅是打心眼里讨厌纪舜华的,小时候捉弄人还能说一句淘气,现在又算什么,他比澄哥儿还大,打小泡在蜜里头长大的,竟叫养成这么个样子。 明洛就在花廊尽头等着,她见了明湘还只看着别处,这回明湘倒先叫了她一声:“五妹妹。”明洛抬眼一奇,却不那么轻易接口了,回得一声,就只挨在明沅身边同她说话。 明洛鼻子灵,她没瞧见金钏,只闻到了药油味,鼻子一抽皱了眉头:“怎的?可是昨儿摔青了?”手伸拉了明沅,撸开袖子一看,自家先抽一口气,明沅不曾说话,沣哥儿先皱巴了一张小脸:“姐姐可疼呢。” 他自然瞧见了,还帮着明沅吹了吹,明沅生的白,这一块总有锁片儿大小,内圈发红发紫,看着倒是骇人。 明洛跺了下脚:“真叫人可厌。”她咬了唇儿咕了两句,又叹一声:“也就是咱们,你看三姐姐他就不敢惹,打量咱们是软柿子呢。” “你不先挑软柿子,可会去咬毛栗子不成?”明沅打趣得一句,明洛“扑哧”一声笑了,挽了她的胳膊:“你还能玩笑,下回看见他绕着走都不够的。”一样是兄弟差得那许多,明洛还记着昨儿纪舜英冲着明沅笑,想着避开人好好问一问。 纪氏见了她们便笑:“来的正巧,我正吩咐下头浸今岁的合欢花酒,你们谁要的,多加一坛子。”说完招了沣哥儿过去:“昨儿见着大表哥了,他学问顶好,沣哥儿也得用功,往后才好跟大哥哥一道作官。” 沣哥儿认真点头,纪氏笑着摸了他的脑袋:“今儿有糖夹烧饼,等会儿你带些去学里,还有葱油的给你二哥哥吃。” 糖夹烧饼这会儿还是热的,里头不单有糖,还有芝麻糊,跟白糖一起拌了馅,包在起了三层酥脆的饼里,烘熟了一个不过手掌大小,沣哥儿拿了小茶碟托着吃,一口上去里头的糖汁儿就溢出来。 他跟苏姨娘一样爱吃甜,纪氏明潼官哥儿三个却是爱吃咸的,厨房若不是特意吩咐,并不上甜点心来,今儿就是特意给他做的,这倒是少见,明沅走过去把帕子铺在沣哥儿膝盖上,他喝了一碗白粥,又吃一块烧饼,这才饱了。 前头先生开课早,他吃完了就由着丫头送去学里,明沅几个都还捧了粥,沣哥儿似模似样的行了礼,背着书袋昂了脑袋往书房去了。 明沅端了粥碗眼见着他出去,这才垂了头挟一筷子茭白尖儿炒鸽子肉,才拿勺子一拌,腕上的金钏滑落下去,她拢一拢袖子掩了过去。 纪氏原把这事按下去了,看见这个倒想起昨儿晚上纪家送来的帖子,说是黄氏要来,纪氏捏着帖子半晌应了下来,她也不知黄氏过门想要说些甚,她却有话要劝,纵黄氏不来,她也要寻了由头请的,再这样娇惯,纪舜华哪里还有个哥儿样子。 她昨儿不曾说,到这会儿叹了口气:“六丫头受了委屈,我那儿还有一罐子玉容膏,卷碧寻出来给了采菽,先拿热巾子敷了去去瘀,再抹上推推,夏日里头衣衫薄,也不好总拿环钏儿遮着。” 明沅确不是有意叫纪氏瞧见的,低头应了一声是,纪氏的眉头还不开,她在闺中时一向跟纪怀信要好,这个哥哥护着她许多,后来又跟黄氏亲近,黄氏无子那会儿,她也怀不上,两个一道拜菩萨求医,偏方吃了多少,先后有孕还彼此一道取笑过,哪知道一别三年,再回来她竟变得这般模样了。 这头膳桌才撤,那头门房上便报说纪家太太来了,纪氏不曾想黄氏来的这样急,想必是有急事,挥手叫她们下去:“沅丫头今儿就在房里歇一歇罢。” 明沅落后一个月的功课要,只看帐学算她比明湘明洛强得多,也不急在这一时,谢过一句这才退出来,走到园子里头明洛就拿手指头勾勾她的鼻子:“你这个坏东西,倒知道讨巧。” 明沅不去,就只她跟明湘两个了,别别扭扭走在一处,往帐房高平家的那儿交帐去,哪一处帐不平,这两个都没看出来。 黄氏一大早叫人套了车出来,急步进到纪氏的房里,不及寒暄,黄氏便道:“我看你们家六丫头很好,不如咱们结一回亲家。” ☆、第147章 黄连蜜 纪舜英才着家,正经给他扫净的屋子不住,带了书僮就住在他原来读书的外书院,黄氏头一个挂不住,这且不是在打她的脸,她可是在纪老太太跟前打了包票的,说家里什么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定让哥儿住的舒舒服服的,可谁知道纪舜英竟连门都不进。 黄氏斜了丈夫一眼,皱了眉头:“这是怎么说的,赶紧去请了来,屋子都收拾好了,外书院怎么比里头好。”庶子竟敢,黄氏气的手抖,却实无办法,到这会儿她不软也得软了,差了丫头去请,告诉他后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热水都烧得了,小厨房里日夜留着火,他读书晚了想吃些什么尽有的。 丫头去得一刻,回来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垂了头回说大少爷在书院里头读书成了习惯,怕他自家早起晚睡扰了院里人的清梦,这才住到外书院去。 黄氏气的仰倒,她原来就预备了两条路,他若不来,便给他扣一个不孝的帽子,他若来,也有法子叫他读不进书,那时候还小,这会儿却是到了该懂那些的年纪,两个丫头往跟前一放,还有什么心思读书,哪里知道叫他反将了一军。 黄氏咬了牙说不出话来,纪怀信却连连点头:“很是很是,舜英正是苦读的时候,可不能扰了他,把书院里头清一清,闲杂人等不许往里头去,叫他在里头安心苦读便是。”说着还看了看妻子,满面寒霜:“原来怎么我且不论,如今是他要紧的时候,你若安排不好,自有人安排了去。” 说得黄氏一噎,这一口气半晌没提起来,自那一回纪舜英生病错过了童子试,这一家子便不拿正眼打量她,一个个认定了是她下的手,是她心肠歹毒想要弄死庶子好叫自个的儿子既长且嫡。 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黄氏还真没这个想头,纪舜英是纪家孙辈子里最大的,若说她怠慢,纵了下人轻缦他,那确是有的,可要说她起意谋害了他的性命,黄氏还没这样大的胆子。 她是放纵了下人不好好当差,可这点子手段,就让他要死了不成?纪舜英那一场大病,病得阖家皆知她苛待了庶子,黄氏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便是说了又有谁肯信她。 原来同她不咸不淡的丈夫,那会儿更是一句话都不同她说,进了后院,连正房都不迈一步,把几个妾又抬了起来,一向万事不管只顾着念佛的婆婆,偏这时候给了丈夫一个使唤丫头。 说是丫头,还不就是通房,黄氏眼里冒火,捎手就把这个丫头叫到跟前,让嬷嬷赐了她一碗药,侍候男人就侍候男人,想要凭着肚子作反,便再不能容她。 她的养娘嬷嬷也曾苦劝:“太太何必如此,这会儿阖府只等着挑你的刺儿呢,缓一缓再收拾了她,又有什么难的。” 黄氏心头百般滋味只说不出来,拿帕子按了眼角:“嬷嬷只看看,我可还有立的地方,那万事不管的太太,往日里说些积德行善的话,也净只做些虔婆的勾当。” 嬷嬷唬得赶紧捂了她的嘴,见她哭,也陪着一道掉泪:“我的姑娘,你这份苦,可是白吃了。” 黄氏进门的时候,同纪怀信两个好的蜜里调油,天下但凡婆婆,便没一个肯看着儿子听儿媳妇的,无事都要搅三分,更何况黄氏进门独宠许久肚皮还没起来,理由都是现成的,曾氏隔得半年先给了一个丫头。 就是这个丫头,怀上了头一胎,还一胎就是儿子,黄氏背地里不知弹了多少眼泪,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她自家不会生,还是嬷嬷告诉她,去母留子也是有的。 黄氏抱了纪舜英过来,实指望着往后有了孩子好过活,哪知道丈夫先前对她说的都是假的,到她自家也有儿子,也把眼前这个男人看得透了,夜里睡不着时还曾想过,若能倒回去,她这辈子也不会为了这么个男人脏了手。 如今她能指望的也只有儿子了,眼看着儿子还一团孩气,庶子倒有了出息,黄氏面上好看,嘴里却破了一圈泡,外头人上赶着便罢,家里的小胡氏竟也不省心,跟胡氏两个在她跟前提得一句,说是娘家有相衬的女儿家,想给纪舜英说亲事。 黄氏怎么能肯!没了丈夫的宠爱,她还有管家的权柄,胡氏打量得什么她心里清楚,越是跟丈夫离心,越是放不下手里这点权利,到得如今纪怀信在她心里是一寸都不占了,她所重者也不过是儿子跟中馈。 她夜里着急忙慌的把帖子送到纪氏手里,便已经想好了说辞,她看看纪氏,原来心头泛酸,可这些年酸意也淡了下来,看看这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她的日子也不比自家好过。 她又是痛快又是怅然,忽的想起来,两人上回对坐还正是她有身孕,纪氏说要摸一摸她的肚皮好沾沾喜气,眼儿一瞬十年都快过去了。 “大嫂子怎么想起这个来,六丫头可还小呢。”纪氏微一怔,又回过神来,黄氏看她,她也正在看黄氏,记忆里还是旧时一道看玉兰花开的年纪,风云流转物在人非了。 “我看你家六丫头很好,她是养在你房里的,规矩教养我信得过,舜英的年纪可不小了,我观他往后是有大能为的,肥水也不能落了外人田不是。”黄氏一开口先夸了明沅,又夸了纪舜英,可落在纪氏耳里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舜英的亲事,只怕由不得我们两个作主,再者说了,前头姐姐们还没定,怎么好反过来给六丫头先定。”这实是一桩好亲事,纪氏自家也知道,便是丈夫再升,错过纪舜英,明沅也不可能再配着比他好的,可知道归知道,一想到黄氏心里的打量,她便再不能应。 黄氏听见这个便笑:“老太太这样疼你,你去说她有什么不应的,你只想想,可不是一桩好亲,那两个我也瞧过了,还是养在你跟前这个最好。”吃了气受了委屈也能咽下去,想必没少受磨搓,年纪还小,等她能进门了,舜华的亲事也差不离了。 黄氏一念已经转到了嫁妆上,既是嫁进纪家,嫁妆再不会少,纪氏是个硬气要脸的人,再不会让娘家人看了笑话去,年轻轻的姑娘嫁回了外祖家里,到时候说放权叫她管家,说不得又好补一批陈年亏空,怎么算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黄氏这一招把纪氏纪老太太纪怀信跟纪舜英全算了进去,她以为得计,还想着纪氏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不是要脸么,她不是有贤名么,这样好的亲事不为着庶女应下,显见得是有私心的。 纪氏端了茶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黄氏正急切,一把拉了她的袖子:“连着三弟妹都想把娘家侄女说过来,我实看不眼去,想着你家岂不比胡家的好上一百倍。” 纪氏忽的笑了,连胡氏都抬了出来,她跟继母跟同父的弟弟确是不亲,可不亲却也不是由着黄氏挑拨两句就自家往上凑当了枪出头的蠢人。 黄氏见纪氏笑了,也跟着扯一扯嘴角,扯得嘴里的火泡一阵疼痛,纪氏见她这模样,心里叹息一声,叫了卷碧:“去再沏一碗三清茶来。”说得这句又道:“不要茶了,我记着有黄连蜜,拿些来。” 黄氏才还急切,听见这一句默然不语,前倾的身子也往后软下去,靠在竹枕上头:“难为你还记得。”黄氏爱吃甜的,苦的东西一碰也不肯碰,不说带了苦味的菜,连茶也不喝一口的。 卷碧拿了烧琉璃杯子盛一小杯蜜来,又倒了凉水,红绿琉璃碗里头还搁着砸下来的冰块,黄氏拿勺子抿一口在嘴里,又搁下来:“还是给我倒茶吧,我早吃不得那么甜了。” 纪氏听见这一句,正中心事,她看看黄氏,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啊,依着我说,平心待他就是了,何必……” 黄氏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自家也不是不知,若真连这点都不明白,怎么还能当这许多年的家,她干脆含了一口冰在嘴里,自家打算叫纪氏看得一清二楚,索性扯开来说,冷笑一声道:“我便不耐烦看你这脸,你自家摸着良心说,你辛辛苦苦守起来的家业,全落到别人手里,你忍不忍得?” 纪家就是个年深日久的烂摊子,曾氏作甚把家给儿媳妇管,自个儿躲到佛堂里去念佛,一日三餐吃素,打着不管事的旗号,其实就是想当个甩手掌柜。 纪家早就今时不同往日里,一房房的添人添东西,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狭,开销一日比一日大,既未分家,一年到头公中这点银子要管着这许多的嚼口不说,三餐饭食四季衣裳还有红喜白丧,家里还有一个宗女老太太的场面要全,这哪里是易事,可黄氏却咬着牙一年年的撑过来了。 她先是怕叫人看轻了去,因着没生养便要叫旁人看看她的能耐,等她真陷进去出脱不得,想扔不能扔,想放又放不得,那些个嫁妆七七八八全填了进去,别个说些她刮了油水填补自家,那本来就是她的! 黄氏任谁跟前都不曾说过这些,今儿再忍不得,直盯盯的看着纪氏:“你自个说,把澄哥儿过继了,就没一个点私心?若不是颜家大房没生养,这个儿子,你预备摆到哪里去?”她也不等纪氏回话,纪氏也实是无话好回,黄氏一面说一面苦笑:“这家是我守下来的,我的儿子倒要排在后头,凭得什么?” 纪氏半晌不曾言语,垂了头不去看黄氏,拿手扣了杯沿:“纵不能平心待他,也不能卑劣了去。” 黄氏收了泪光,到这会儿也嘴里的泡疼也觉不出来了,她已然想不起才得了嫡子时是怎么想着要把庶子养成助力的了,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这地步,除了这条路,竟无路可走了,她吐出一口气来:“这亲事,你是许,还是不许?” ☆、第148章 酸梅浆 纪氏一时之间竟无法答她,黄氏能来开这个口,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她自家也知道这点子心眼绝难瞒过纪氏去,可摆在纪氏前边的也明白的很,纪舜英实是百里挑一人的人选了,错过了他,往后再难有这样好的了,如今看起来,还是明沅配不上他。 他这个年纪,县试第一府试第一,再往后还有一个院试,若再得中,就是小三元了,这样的人不说百中无一,便是千中万中也无一人,科考路便是青云路,鲤鱼跃了龙门,身价就此不同。 黄氏知道这个儿子要压是不压不住的,他十来岁就能玩心眼把嫡母陷进苦水里,往后又怎么还能压得住他,照这个势头必是跳得高的,既压不住他,只好想法子拖一拖。 除了出身,他身上还有什么好攻讦的,黄氏脑子一转就先想到了亲事上,似这样的儿郎,外头也有不问出身肯把女儿下嫁的,虽如今尚无这个苗头,可若是这一回中了秀才,博了个出身,再往下考举人考进士,说不得师长里头就在青眼相待的,肯把女儿许了他。 天地君亲师,不说黄氏自家不好反口,纪家这些个只怕巴不得,到时候再拿什么拖住他?外头有了丈人帮衬,里头又个出身好的姑娘帮着操持,黄氏再想拿捏也拿捏不住。 黄氏到得此时方才懊悔起来,早知今日举步维艰,倒不如做个糖里有毒,面上蜜团团,便有什么打算也只放到肚里。 外头这样的嫡母也并非没有,把庶出儿子捧上了天,不打不骂的泡在蜜糖里,把骨头泡得酥了,还想着什么上进,往后也不过一个纨绔。 黄氏不是不知,先时不曾想着,等想着了也晚了,她前头忍得那些年,等有了亲生子扬眉吐气了,便再忍耐不住,那些个百般忍耐的妇人,又要捱多少时日才换得一日松快。 事已至此,两边都不曾想着修补,扯着遮羞布作甚?黄氏到这上头却又明白起来,定下明沅的好处数之不尽,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她年纪小,挨到及笄过门,舜华的亲事也能一并办了,若早个一年,说不定连儿子都生了出来。 颜家这样的人家,规矩教条一堆,又是姑奶奶的婆家,黄氏自家就能寻出一堆由头来,不许纪舜英先生出庶子来,男人家到那时候岂有不想的,天然就把正室妻子恨上了,她进得门没个依仗,除了来讨好婆婆,还有什么地方能叫她立足? 年纪小嫁妆厚,还沾亲带故,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到了,只等着纪氏一点头,她若是往纪老太太跟前去说,由着老太太定下,下头的再没一个好质疑这桩婚事。 卷碧上了三清茶上来,黄氏托了茶盅儿抿上一口,清火去燥的茶自然是很苦的,才刚咽下蜜去,再饮一口苦茶,原来八分苦,更添了两分,她把这茶在舌尖上滚了一回,方才咽下去,心头有了成算,这事儿是不成也是成的。 纪氏迟迟不语,她心底来回转念,犹豫难定,若是嫡女还要挑剔他的出身,可既是庶女便没了妨碍,颜家如今这个声势,出得一个王妃一个侯夫人,再往下还能挑什么样儿的人家出来说亲,才不显得低了? 于颜家来说这桩婚事只有好处,便是对纪氏也只有好处,可放到明沅身上好,这亲再算不得好,纪颜两家是亲上加亲,嫁过去的女儿呢?顶头有个难缠的婆婆,嫁的又是年岁相差这样大的丈夫,进得门还不知道怎么受磨搓,若是夫妻不合,更叫黄氏衬愿了。 为人莫作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嫁人只好比是二回投胎,看着是花团锦簇的良缘,里头却连芯子都烂成破絮条了。 纪氏迟迟不答,黄氏不耐烦起来:“我往别家去寻也不是不能,不过为着往日一点情份,才先想着你来,我也不拿话哄了你,也哄不住你,你自家想了,使了人来回我。” 黄氏家里一摊子事,等不到纪氏的回话,她也不再多坐,总归好坏摆在哪儿,她再不信纪氏不动心,伸手拿帕子按按嘴儿:“家里还有事,老太太要过大寿了,许多东西要预备,你可紧着些,说不得就有别个捷足先登了。” 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去了,留下个难题扔给纪氏,纪氏使了喜姑姑送黄氏出去,自家撑了头靠在引枕上头,等喜姑姑回报说人送到了二门上,她才徐徐吐了口气:“姑姑去把府库单子拿出来,我给老太太择一份生辰礼。” 喜姑姑应一声是,出去了就皱起眉头,黄氏同她也算是旧识了,平安喜乐四个,也只她还留在纪氏身边贴身侍候着,旧年回家时,便知道明沅是由着她教养的,这会儿看着她便一笑:“往后两家子结了亲家,走动的便更多了。” 喜姑姑一怔,黄氏却不把话说死了,喜姑姑送了她出门,心底一思量,这莫不是来说亲的?她见纪氏不愿提及,知道是一桩难办的事,黄氏登门还能为着谁说亲,若叫纪氏觉得难办,说不得竟看中的是六姑娘不成? 纪氏送走了黄氏,拿了礼单去翻给纪老太太的贺寿礼,老太太是不欲作生日的,年纪越大,越不肯大办,说原来阎王小鬼全都糊涂着,都那锣一响鼓一敲,可不就叫他们知道寿数到了,该收人了。 因有这个说头,纪老太太的生日便一向含混了过,底下小辈儿还叫个戏吃回酒,到了她老人家这里,不过聚在一处吃一碗寿面。 年年是简办,黄氏却是年年都要问的,她是当家人,老太太不肯办是老太太的意思,她若是循着旧例简单办了,那倒是她的不是了,这回再问,老太太竟有几分松动。 黄氏一见便知她心意,把话说的漂亮,家里也正逢着喜事的,索性一道乐一乐,叫一班小戏,再整治两桌酒席,也不请旁人,只自家晚辈一同祝寿。 说的容易,办起来依旧事多琐碎,纪氏是在纪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贺礼不同旁人,年年都是一早就预备起来了,按着日子还有三个多月,这些年把能送的俱都送过了,这回想着给老太太亲手做一身衣裳,早早送过去,到了正日子也好穿出来。 “那缠枝牡丹金宝地锦缎得没有,再不下功夫只怕要赶不及了。”纪氏把那事儿压到后头:“先往三姑娘房里送,叫她裁幅裙子出来。”一身衣裳说的容易,却不只是上衫下裳这样容易的,头上的金冠脖子里的领约,还有底下的鞋子袜子,自头到脚都得预备好了才算是一身。 纪氏是想好了让家里的姑娘们都出回力,叫了人寻这金贵缎子,让针线上人看着她们裁出来,也不拿回房头里,就在明潼那里做了,略有不及的再让针线上人帮把手。 “已经拿了去了,姑娘们午间就去三姑娘的屋子,裙子都已经裁出来了。”卷碧回得一句,纪氏才想着昨儿就问过了,冲她点点头又吩咐:“那缎子可不许污了,叫她们在西屋里头做,要吃什么喝什么就往东屋去。” 这些话她昨儿也说过了,卷碧却不指出来,只笑应一声,纪氏索性也不看帐册了,叫凝红拿了白玉锤儿给她捶腿,把黄氏的提议翻来翻去细细思量。 若不管她死活,嫁进纪家确是有脸有面的好亲,可六丫头打小养在她跟前,不说情总在份在,就这么把她嫁到黄氏手底下看脸色,不是她的作为。 黄氏说的确也有道理,过得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若不是纪舜英前程未定,还轮不着明沅来挑捡她的。 “娘!”官哥儿猫着身子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卷碧凝红两个早早瞧见了他,他却连连摇头不叫她们说出来,这会儿一跳,纪氏按着襟口一阵笑,伸手就抱他:“怎么这早上就玩得一脸汗?” “我牵了大黑玩,它跑得可快。”官哥儿自家脱得鞋子往榻上坐了,转头挨住纪氏:“娘,我想吃冰。” 纪氏一面给儿子擦汗,一面刮他的鼻子:“不许,把肚肠都吃冷了,喝个酸梅汁子,过得会子就要午膳了。” 官哥儿噘了嘴巴不乐,大黑趴在外头厅堂的砖地上吐舌头,他也不是自家想吃,是想给大黑吃,它身上的毛密,天一热就直吐舌头。 摆了冰珠的酸梅汁子一端上来,官哥儿自家喝得两口,拿了杯子往大黑跟前凑,纪氏也不阻了他,只看着儿子一派天真,她待纪舜英好,确是可怜他,可心底未尝没有为官哥儿打算的意思在。 便是往后纪舜英作不得大官儿,能在科举上头提点一二,也是好的,若能照拂了官哥儿,才是更好,若是家里要嫁个女儿过去结姻,明湘是再不成的,明洛这个性子只怕同舜英也合不拢,单只明沅,黄氏看着她软和可欺,实是太小看她了。 一根称杆两头加码,一时重一时轻,把家族儿子前程全加上去了,再看另一头,也只有明沅过得好不好,纪氏心里有了计较,干脆立起来牵了儿子的手:“来,咱们去看看你三姐姐去。” 明沅正明潼房里,纪氏让她歇着,她也不会真个甩手甚事都不作,明湘明洛早就告诉她在裁纪老太太的衣裳,那两个进学去,她便带了丫头到了明潼这儿。 整匹锦花红叶绿满地金,织得三层才把这些花样儿织就上去,这样的织锦再不必绣,只裁了盘边钉扣就是一件好衣裳,纪氏这里好东西也算得多了,却自来不曾见过这个,明潼坐着在打花样子,见她看个不住笑一笑:“这原是宫里头才用得上的,除了老太太,认还能穿在身上。” 明沅偏了脸儿一笑:“往后,三姐姐也能穿在身上。”侯夫人是一品,这些个自然能上身的,明潼微微一笑,最先上身的,还是大姐姐,她自明沅进宫一回,没来由的多她竟多了几分亲近。 纪氏牵了官哥儿进门,一眼就瞧见女儿跟明沅对坐,两个手里都拿着碳笔,桌上铺开薄纸,正细细描一个五蝠捧寿的花样子,她原在心头已经定了主意,猛得看见明沅抬头一笑,脚下顿步,把官哥儿往前一推:“找你姐姐去。” ☆、第149章 清风饭 明潼抬见着母亲弟弟,搁下笔站起来去迎,明沅起身让出座来,纪氏就在她空出来的位子坐下,伸头看得一眼,大幅团花的五蝠捧寿已经描了一多半儿。 官哥儿踮了脚:“也给我看看。”纪氏不理会他,他就自家立到榻脚上去,明沅扶了他的背,他就搭住明沅的手伸头去看花样子,那上头是用碳笔描的,哪里看得什么来,官哥儿皱皱脸觉得没趣儿,侧头问明沅:“三哥哥怎么时候下学,我找他玩儿。” 明沅笑一声:“等太阳落下去,他就下学了。”官哥儿果真伸头去看太阳,见着太阳还没到中正,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 他说话越来越溜,扯着人就说个不住,纪氏叫他小话篓子,进得屋门就不停,连明潼看见他都头痛,一桩事倒好问个十七八种为什么来,他还专爱拉了母亲姐姐说话,丫头们自来只会答他一句“本该是这样的”,他小人家也不吃骗,先还听着,等到第三句本该是这样的,便甩了手不再说了,如今拉住了明沅不肯放了:“六姐姐为甚生病呀?生病喝不喝药汁子?我今儿想吃冰,娘没许。” 他也知道许久不曾看见明沅是因为生病,也是明沅同他熟,这才吱吱喳喳说个不住,明沅一句句答他:“吹了风受凉才生病,喝了许多药呢,你要吃得冰肚子也该生病了。” 官哥儿鼓了嘴儿作怪相,一屋子的缎子珠儿金丝线,他伸不开手去,便还想往外头跑,纪氏拉了他:“吃了饭再去院子里头消食,天儿太晒了。” 干脆把膳桌儿摆到明潼这里来:“叫厨房把西瓜湃在井里,午后吃了好消消暑气。”因着夏日里天热,便不上那大油大肉的东西,天入了伏,这热劲一上来,甚都吃不下,平姑姑自上回的事触了纪氏,便一向小心在意,费了大功夫专做了一道清风饭盛上来。 四只琉璃碗里头盛了拿金提缸垂到冰中湃过的水晶饭,这头一叫膳,那头才提出来盛了,已经冻得透了,切成块状,拌了龙眼粉龙脑末,用牛酪浆子调过,看着倒像结了块的牛乳子冻。 这乳子到了夏天经不得久放,做成这样膏状又清凉又不腻,她舀了一勺子问:“可给学里送去没有?”澄哥儿这顿午饭是在东府里吃用的。 “早送了去了。”卷碧拿筷子给纪氏挟了块嫩笋尖,是取得春天里最嫩的尖头腌的,这会儿取出来拿香油一淋一拌就是一道爽口凉菜,纪氏近来苦夏,旁的吃不了,只爱吃些凉拌菜。 “到九月里就是老太太的生日,到时候你们姐妹都要去的,大礼咱们备了,各自总还有些小礼,看着预备起来。”纪氏说着顿了一顿:“再有一样,你们大姐姐大姐夫,要单出来开府了。” 明潼倒不讶异,上辈子成王也没能去封地,只他出来建府的时候,明潼已经进宫两年了,这辈子她还没到年纪,成王竟已经请建府邸。 不管是哪个拘了他不叫他去封地当土皇帝,只怕等见了阎王爷都要悔青肠子,明沅只当明蓁早晚要走,哪知道就留在京中开府,往后虽能常去走动,可一个藩王不就藩,怕是叫于贵妃给压住了。 自来也有藩王不就藩的,那是得着皇帝的喜爱,舍不得儿子离开眼前,譬如如今这位圣人,他年轻的时候就很得宠爱,一年有三百天住在京中,余下的是去围猎游玩去了。 虽不是皇太子,倒比太子还更得父亲的眼,留他下来开府,圈了最大的一块地按着制式造出府邸来,这会儿专作了花园子,他跟于贵妃两个还时常去赏玩。 意思不同,一样的事便不一样了,梅氏为着女儿发愁,进得宫去说了几回,明蓁自个儿也想就藩的,藩王不就藩,许多事情施展不开手脚,那安家银子到如今还没发下来,困在京中动弹不得。 她往张皇后跟前说得许多好话,又到太后跟前走动,可这两个一个帮不上忙,一个依仗了儿子过得尊贵,轻易并不去逆了儿子意,若是太子的事她还为着正统说上两句,这些个杂事朝臣便争个不休,她也不愿插这个手去。 于贵妃先是留他们下来贺英王婚礼,等英王成了婚,便说要妯娌亲近一番,明蓁忍了又忍,成王却自家上了奏章,这下从就不就藩变作了该要哪一块地建府。 “那倒是该预备贺礼了,只不知道把哪一处赐给大姐姐大姐夫。”大约是为着赶紧出宫,成王府并不曾专圈了空地建造,而是把现有的园子修整一回,换上朱漆大门,按着制式改过便住了进去。 纪氏只摇摇头:“且还不知,先预备起来总没错。”她嘴里说着别话,眼睛却不住往明沅那头看去,见她仪态半分不乱,官哥儿就坐在她身边,挟了虾叫她剥,她取了手上的戒指环儿剥得虾壳,剔出来的红肉摆成一朵花。 确是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儿来了,明潼不论,明漪太小且瞧不出,余下的女儿里头,只这个最合她的心意,便是黄氏不单把她提出来,三个里头挑,也是明沅最合适。 纪氏吃得半碗清风饭,便不再吃了,明潼叫人上得茶来,又说她这头有石榴籽儿榨的汁吃:“是红白软子大石榴,我不耐烦吃那个,叫她们剥出来去籽儿,哪知道这浆儿倒好吃。” 纪氏也吃得一杯,心里还只定不下主意来,等明湘明洛来了,纪氏也带着官哥儿午睡去了,见着喜姑姑使得个眼色,卷碧凝红退出去,纪氏叹一口气:“我也不瞒你,早上我大嫂过门,是来提亲的,你说这桩亲事,该不该允。” 喜姑姑一听便知道说的是明沅,纪氏见她半分也不惊诧,先是拧拧眉头跟着又笑起来:“我倒忘了她的性子,不说你,只怕我今儿没音信,她就得往老太太跟前说合去了。” 黄氏打的确是这个主意,一箭三雕,纪老太太是有几分喜欢明沅的,除了看纪氏的面子外,也是明沅投了她的眼。 纪氏顾及老太太,老太太也顾及她,这桩亲事由着黄氏提出来,已经作得五六分了,再有人推一把,这事儿只有成的,譬如丈夫,纪怀信会不乐意?颜连章的官儿可是越做越大了,颜连章会不乐意?纪舜英的文章摆在那里。 颜连章自家科举不利,只考个举人,还是家里出银子替他一步步的挪动到了高位,可却差着一步不曾考中进士,他平日里多少应酬,去给一个晚辈接风,他竟去了。 虽也有在纪家人跟前扬眉吐气的意思在,可他实实在在是看中这个的,他心里的想头,纪氏清楚的很,余下三个女儿,前程只怕早早就让丈夫盘算好了。 真到这时候,自然是把最好的这个留给她合意的,余下两个另说。这事儿也不是纪氏想回绝就能回绝的,她这条路走不通,黄氏自有别的路好走,她说得这一句,摇头苦笑,自家竟是十成十的要当这个恶人了。 “你慢慢儿把这话透给六丫头知道,舜英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人品模样再没得挑。”若不是有一个黄氏,这样的亲事且还轮不着她,纪氏心里打定了主意,挥手叫喜姑姑退下去:“你去吩咐轿房的,我明儿回娘家一趟。” 真等到纪怀信来寻了颜连章,事儿便没那么美了,纪氏也知道娘家越发成了个空壳子,洗尘宴上也不是黄氏故意怠慢,确是再治不得更好的了,老太太一办寿,只怕还没到下半年,府里就亏空起来,这烂摊子全推到黄氏身上,她一妇人,却要撑门楣,还不是因着家里没个能拿得出手的男人来。 喜姑姑得着吩咐往外头退,到她这样,也只碰一碰嘴皮子,叫了巧月往小香洲里去:“告诉姑娘,我今儿夜里过去。” 可等不到夜里,喜姑姑就推了这头的事往小香洲里去了,她心里也跟油煎似的着急,采薇守着屋子,见着她便立起来盛汤倒水:“姑姑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咱们姑娘还在三姑娘那儿呢,姑姑先坐。” 喜姑姑回去自家屋子,里头窗室洁净,还点香,她一年也不过来住三两日,六姑娘却一向为她留着这间屋子,自来就没有不周到的时候,这么好的孩子,却偏嫁到那家子去。 喜姑姑叹一口气,这话又要怎么说出话来,男人看的是前头的事,女人瞧的却是后宅如何,那一个已是那样的年纪了,再等两年会没个房里人?说是妾是通房,可正头太太却成了后来的,这口气她还只能咽下,能挣个贤名出来还能有一地可存身,若是连贤名都无,可不叫人捏在手里揉搓。 丈夫靠不住,婆婆不慈和,可不就是虎穴龙潭,喜姑姑一面想一面叹息,采薇端得汤来见她这样儿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可再一想,姑娘这里还能有什么事儿:“姑姑喝汤,姑娘这会儿就要回来了。” 采薇却不是个能存得住心事的人,寻常事喜姑姑都只遣了巧月过来,今儿却自家来了,瞧着还脸色不好,她扔了手上的活计,叫九红侍候着,自家往花廊上去,作个掐花的模样,一瞧见明沅打那头过来,急步往前去,见着明湘在,扯开嘴角一笑:“姑娘回来了,我老远就瞧见了,剪得一篮子花,烘了作香包用。” 她这番急态,明沅怎么不知,进得门同明湘别过,低了声儿问她:“这是怎的?”采薇点点喜姑姑的屋子,明沅索性也不回屋,扣了门进去,喜姑姑抬头看她,一把搂了过去,嘴巴一张眼泪都要淌下来:“我的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第150章 葫芦鸭 明沅叫喜姑姑一把搂在怀里,正自诧异,喜姑姑已经红了眼圈,这一声哽咽,跟在后头的采菽也听着了,她立时把门掩过,见着茯苓探脑袋,指了她:“你去打点水来,这天热的,给我擦把手。” 大丫头使唤小丫头也是常事,茯苓满肚好奇,听得这半半截,可看采菽的眼色只好依言去拎水,采薇一见这样子便刮了她一眼,走过来问采菽:“这是怎的了?” 采菽摇摇手:“还不知道,只怕有什么事的,我去端茶,姐姐看着些。”采薇挥手叫她去了,自家坐在廊道里,等茯苓端了水来,采薇又指使她去拿点心。 明沅再不曾见过喜姑姑这个样子,她心底一沉,知道事情不好,吸一口气这才反手拍了喜姑姑一下,话里还带点笑音:“姑姑怎么了,碰着什么事儿?” 喜姑姑只那一句哽咽,等明沅笑着问她,她自家把泪收了,纪氏的意思是叫她慢慢吐露出来,或是说说这桩亲事的好处,或是把纪舜英的前程抬出来,再有也还能提一提嫁妆。 可喜姑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同纪氏有了情分了,跟明沅又怎么会半点情谊没有,这个孩子实实样样想着她的,年年生日亲手做的礼,给她留的这个屋子,平日看着并不来往,她自家撑了起来,再没有什么求着帮忙伸手的时候,喜姑姑摸摸明沅的鬓角,咽下泪去。 “姑姑知道我的,再没什么不能说。”别个说这句,喜姑姑再不会信,可明沅说来,她却只叹一口气,看着明沅脸色不变,连眼神也似平日一般沉静,心底才压下去的酸意又泛了上来。 “今儿,姑娘的大舅姆来过了。”喜姑姑不知从何说起,看着她张不开这嘴,顿了半晌才道:“舅太太是来……来跟太太提亲的。” 明沅脸色微变,能称一句大舅姆也只有黄氏了,她来提什么亲?明沅才要问询,见着喜姑姑怜惜的目光倏地明白过来。 纪舜英确是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可一般人家怕是要等儿子中了秀才,有了出身抬着少年秀才的名头出去,怎么也是媒人争抢的对象了,换到别个身上许还没这么大的把握,那年近古稀还在考的也不是没有,似纪舜英这个年纪任谁都要说一句少年英才。 可到了黄氏这里,她想的又不一样,这个庶子有了出身更不好压制,这时候早早给他定亲,打的就是往后拿捏他的主意,明沅还不曾想着子嗣事,喜姑姑却拍了她的肩头:“这事儿,只怕是……就此定下了。” “姑姑慢着,大舅姆提的是谁?”到得这时,明沅反倒希望这事儿是她想茬了,喜姑姑见她一向明白,这时候偏说得一句糊涂话,忍回去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这一哭,明沅全然明白过来,怔怔坐在绣墩上出神,张了几次口,直说不出话来,昨儿才见的纪舜英,脑子里倒还记得他的长相,今天就告诉她,这就是她往后的丈夫了,她脑子里这根筋怎么也扭不过来。 喜姑姑见她呆住倒不忍心再说,只拉了她手:“姑娘,那是太太的娘家,又是打小处着的亲戚,嫁过去再没个错的,老太太不消说,舅奶奶们也一样是有过交情,比两眼一抹黑,嫁到外省外地的那些,好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都已经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捡好处说,这桩婚事对明沅来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喜姑姑才刚想到艰难处为她担心掉泪,到了这会儿却得挑好处跟她说了。 一面伸手去抚她的鬓发,一面脸上笑开来:“姑娘想想,便是大姑娘当王妃的,王爷又待她情深意重,可她往后也要去封地,还不是同家人隔得十万八千里,音信难通,有个甚事都伸不过手去。”明沅只坐着听她说,喜姑姑忍着辛酸还在笑:“姑娘嫁进纪家,就是太太的娘家,有什么事儿先占了三分亲戚的情面,纵……纵有个不好,太太还在呢。” 明沅原来是想着自个儿前面还有明湘明洛,总归这事儿轮不着她,看看两个庶出姐姐嫁给什么人,她也有了谱,颜家如今这样儿,正是拿亲事连接关系的时候,只看纪氏宴了几回宾客,再单独请来的程家赵家,就知道纪氏挑出来的总不大差。 可她没想到,纪氏会起意把她嫁回娘家去!程夫人儿子还是白身,身上并没有功名在的,不论嫡庶都是一样,纪氏看着是有意打明湘明洛里头挑一个,只怕还是明洛。 娶媳妇跟嫁女儿不同,纪氏没立时跟程夫人说项,也是在等着看那家子儿子是不是个上进的,纪舜英这个年纪,便是定下明湘都还显得小,定下她又是为甚。 关心则乱,她只想不透这事怎么就落到她头上来,眉头一皱正要问,便听喜姑姑说:“舜英少爷姑娘也见过的,模样人品再不差,虽年岁差着些,往后才更疼人。” 明沅听见那句年岁差些,恍然大悟,黄氏又怎么会真心给纪舜英作配良缘,挑了她,实是从那些不可能里捡了个最可能的,她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及笄了,她及笄进得门去,连纪舜华都要成亲了,黄氏打量的什么主意,司马昭之心。 外头忽的一记闷雷,才刚只是起了风,这会儿就落下雨来,明沅叫这记雷一惊回过神来,她看看喜姑姑,垂下头竟笑一笑:“看姑姑说的,这还没定准呢,总不好前头姐姐们没定,我先定下来,便是两家有意,也没这样快的。” 喜姑姑原来便知道这个姑娘明白,不成想她这样明白,一语中的,把里头扯皮的难处便说了出来,明沅反手拍拍喜姑姑:“咱们如今愁什么,等事儿定了再愁也不晚。” “哗啦”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至,园子里头原来静悄悄的忽地吵闹起来,茯苓抱了兔子回笼,九红打了伞去寻一团雪,采薇吩咐人去学里接沣哥儿,采菽把晒在阴处的衣裳收回来,娇声莺语伴了急风骤雨吹进明沅的耳朵。 她站起来关得一扇窗儿,一便合上窗扉,一面回首笑道:“原说夜里吃水淘饭的,这会儿倒凉起来,不如叫厨房上个炖鸭子,姑姑也留下一道用罢。” 明沅行事如常,倒叫喜姑姑张不开嘴儿,思忖着果然还是小姑娘,便再明白,夫妻之道又怎么会通透呢?她有心想要说上两句,可那些话很不该她来提点,再者姑娘又小,还没到该懂的时候。 自来只有女人守寡的,可见着男人不娶?万中无一,为着什么,男人那是非根就是个守不住的,喜姑姑想到自家,心底一叹,儿子进得颜家当差,她那个家更是少回去了,这么些个租的妾买的妾,也不知道打发出去多少个,还能是为着什么,男人的被窝里头就少不得一具热身子。 外头看这亲事自是样样挑不出错来,嫁回娘家不受磨搓是一样,娘家的侄儿人中龙凤是一样,赔得厚奁又是一样,可日子又不是过给外头人看的。 依着年岁怎么也该有房里人了,姑娘进得门去就要当现成的太太,说不得连庶出子女都有了,到时候口里称太太,心里还不是向着娘,这些个她却不能点破,六姑娘也是庶出呢。 雨一时不住,厨房便不抬膳桌,改拎了膳盒过来,明沅这里人口简单,要的菜并不多,跟沣哥儿两个一个荤两个素再加一道汤,为着她要的菜少,厨房里便往精心了做的,那婆子一面领赏一面掖着手笑:“六姑娘担待,不防下这一场雨来,原做的冻鸭,这会儿吃着怕是凉了。” 明沅是想要炖鸭子的,这会儿大雨怕是上房跟明潼屋里头也要换菜,冻鸭又颇费功夫,既婆子告罪,看着一道汤是滚热的八珍汤,便只笑一笑揭过,请了喜姑姑一道,她带着沣哥儿两个坐在罗汉床上,喜姑姑便坐在榻脚上。 沣哥儿打外头回来一身湿气,进门就先找一团雪,九红绕了一圈,石洞子里头都寻过了只不见它,等进屋一抬头,一团雪像模像样的趴要柜顶上,正转着圆脑袋看她们往来,九红气的啐了一口,它还趴着,到沣哥儿叫了,懒洋洋伸个懒腰,抻着腿儿拉长了身子灵巧的跳了下来。 冻鸭子跟冻肉皮吃口差不多,只里头不光有猪肉冻,还有鸭子肉,沣哥儿喝得一碗热汤,上房的七蕊拎了食盒过来:“太太给姑娘的菜。” 一掀开盒盖儿是道八宝葫芦鸭子,拆了骨头焖得皮肉酥烂,做成个上圆下圆的葫芦样儿,明沅知道纪氏为甚赐菜,抓了十几个钱打赏七蕊,叫分作两半儿,一半儿给了喜姑姑。 她心里明白纪氏为甚要赏菜下来,也只似寻常一般接过吃了,喜姑姑又忧又喜,这顿饭倒是她吃用得最少,余下的全分给丫头们。 沣哥儿照例背书,他背书的时候明沅是要他规规矩矩站定了的,摇头晃脑背得一篇,自家往床上爬去,坐在床沿上忽的抬头问:“姐姐,我的屋子能不能似大哥哥似的打扮?” 明沅一怔,听见纪舜英顿了一顿,却还是抬头笑起来:“他的屋子什么样儿?”沣哥儿咕咕说个不住,比划着告诉明沅,纪舜英的书房有一面全嵌得玻璃,玻璃外头种得几竿翠竹,书案不似别家置在正中,就靠着玻璃,放着文房四宝,身后一排书架全堆满了书,房里除得一桌一椅一架书,再无别物了。 明沅听见他说便点头:“好啊,等我回了太太,就把西边那间收拾出来,专给你当书房用。”给他脱得衣裳:“采薇再抱一床被子来,这雨还不断,夜里只怕更凉。” 喜姑姑熬不得精神,采菽采薇两个知道些事,全瞒着不说出来,等喜姑姑下去了,沣哥儿躺进薄被里头,采薇忍到此时已经忍耐不住了:“究竟是甚样事体?叫喜姑姑这样急?” 明沅晓得两个丫头担心她,可这话没个定准再不能就此漏了出去,她摇一摇头:“还没作定的事儿,你们知道了也不过徒添烦恼,我心里头有数的。” 明沅还是头一回不把难办的事告诉她们,这样瞒着倒让采薇更忧心了,她点一回头,出去看着黑压压的雨幕就拉住了采菽:“你去问问你姐姐去,必是上房出了什么事了。” 纵采薇不说,采菽也要问的:“我看姑娘不欲说的,等我探探口风。”说得这句,里头屋子吹了灯,她们互看一回,采薇双手合什:“菩萨保佑,无事才好。” 明沅吹了灯,却睡不着,她知道这里的婚嫁是父母之命,有好的隔着花园子隔着窗扇儿看一回,那不好的,随你如何,挑开盖头才见真人,甚个翻花园子私定终身,都不过是戏说,似明潼这样婚前能见得一面二面已是算得有幸了。 她回想起纪舜英来,原来一年总也要见个四五回的,可脑子里却只记着同他对坐那一回,他说都是一样的这句话,那时候还是半大的孩子,多少辛酸苦楚被一语道尽了。 知道他艰难是一回事,可真要嫁进这家又是另一回事,喜姑姑欲言又止,明沅哪里会不明白,这桩婚事譬如赌博,赌的就是纪舜英的人品。 不说成王,连郑衍房里都没有房里人的,成王倒好让人叹一句天定姻缘,郑衍那头不过是为着见过明潼,有了情谊,可她跟纪舜英有什么? 是他最厌恶的嫡母给挑的亲事,还没进门先带了三分可厌,年纪又差得这样大,也许到她能嫁,他的儿女都已经能满地跑了。 本来就无情谊,他又为什么顾念她?可她也知道这事儿自己说了不算,就是纪氏也说了不算,说得算话的只有颜连章,明沅在此之前还真未想过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似梅氏那样琴瑟合鸣的,还是似纪氏这样貌合神离的,或是似袁氏那样当个管家婆子的,如今一看自己且还不如她们,至少她们顶头没一个存了坏心的婆婆。 明沅深吸一口气儿,沣哥儿在她身边打起了小呼噜,她再躺不住,掀开帘子坐起来往外去,穿着中衣立到窗前,听着雨打窗框的淅沥声,开得窗扉,一股湿衣扑面而来,她就立在窗边,一院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隔得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一团雪轻悄悄跳到罗汉床背上,两只绿眼睛盯着明沅,明沅低头瞧见笑了一声,伸手去摸它的脑袋,一团雪喵呜一声,眯起眼睛来任她揉,明沅干脆抱了它到床上,一团雪难得能上床,把胖乎乎的身子往明沅跟沣哥儿当中一挤,爪子掩住脸趴下绻起了身子。 明沅这里熄了灯,纪氏却在等丈夫家来,颜连章又是一夜晚归,到要宵禁了才堪堪到家,他今儿倒不曾吃酒,纪氏先给他除了衣裳,再绞巾子擦手脸,只作个闲话模样:“今儿我大嫂来了,说是想给舜英定一门亲。” 颜连章未醉了时脑子转得更快,知道妻子这样说定是跟自家提亲,把擦手巾子往盆里一扔,面上带了笑:“那到是好事,就从明湘明洛里头挑一个罢。” ☆、第151章 鸭汤裙带面 纪氏听见这话微微一笑,接了衣裳裹起来交给卷碧,倒了酽茶来递给丈夫,颜连章吃着热茶长吁一口气:“你看着哪个合适,依着我看,还是明湘好些。” 纪氏也不急着同他论道,自家也斟得茶来:“老爷吃过没有,可要吃些汤面扁食去去饥?”颜连章同四五年前仿佛变了个模样,酒席宴请一多,水酒把肚皮喝得涨起来,官服都松得几松,可这宴上哪里有什么当饥的东西,回得家来又且饿了,听见纪氏一说点点道:“肚里头空落落的,潮着难受,可有辣糊汤?” 卷碧听见立时出去吩咐,她也跟着心惊一回,吩咐了八宝去要汤水,自家立在檐下,往喜姑姑屋子里头一瞧,无灯无火,知道她是往小香洲去了,两边一想就对上了号,舅太太的意思莫不是想把六姑娘说给表少爷? 卷碧头一个想的就是妹妹采菽,采薇到这会还未嫁,采菽只怕是要允当大丫头跟着过门去了,六姑娘待她好,她又是个实心眼子,先还晓得只尽心办事,可跟得这些日子早把全付心思放到了六姑娘身上,这事儿可要不要透给她知道? 凝红见卷碧立在檐下不进去,走过去拉了她一把:“姐姐怎么在这儿立着,水汽多大,赶紧进去。”才说这一句就住了脚步:“可是老爷太太在说事儿?”见卷碧点头,干脆也不进去了,同她一道立在檐下听雨声。 纪氏吃得一口热茶,把茶盅儿搁到矮桌上,心里知道丈夫的打算,几回透出意思来,可不就想着送一个进宫,明湘明洛年纪相仿,要挑也是从这两个里头挑一个,如今黄氏开口要定亲,这两个在他心里便都有了归宿了。 明洛身材高挑五官艳丽,又是个活泼性子,颜连章这才打算着要把她送进宫去,旁的不说,光是长相就更易得着喜欢,明湘看着就软团团的,进了宫哪里出得了头。 这两个女儿的终身暂且不论,纪氏心里头,这桩事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不应,这事儿就此完结;若是应下,嫁过去的人便只能是明沅,再无第二人选。 明湘太面明洛又太暴,一个是加了水的面团任人拿捏,一个是燎着火星的木碳遇着事就要跳,这两个嫁过去,无事自然是好的,可若有事,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总归是颜家女儿,纪氏既是姑母又是亲家,黄氏摆明了不会叫儿媳妇好过的,真个闹得不好看了,纪氏难道还能甩手不管? 明湘自不必说,她这个性子吃了委屈只怕也得咽下,她是软了,失的又是谁的颜面?换了明洛更不行,若真吵到纪氏跟前,岂不难看?再说程夫人很喜欢明洛,若是颜连章碰着机缘再往上升一升,说不得便是配给嫡子。 于黄氏来说也是一样,明湘明洛眼看着就能嫁了,她挑明沅就为着她年小,打的就是同亲生儿子一同结亲的心思,换一个人,她必不肯。 纪氏晓得丈夫要开这个口,早已经备好了说辞:“那头的意思,是想叫舜英一意科考的,便不急着要他成亲呢。”黄氏再荒唐也是娘家嫂嫂,她心里那点打算再不能透给丈夫知道,纪氏寻着这个由头,颜连章想一回竟点了头。 “倒是这个道理,他若能考上去再好不过,成亲晚些也没什么妨碍。”可既是晚些成亲,家里的女儿倒有些不上不下的意思了,明湘明洛一般年纪,再往下明沅又太小,颜连章皱皱眉头:“你娘家的意思,是想说定明沅?” “老太太喜欢她,她又是我身边教养的,若不然也不提这话了。”纪氏轻飘飘一句,把这桩亲事的难得说了出来,若不是她是纪家女,纪舜英的婚事也落不到颜家来。 “若是你娘家乐意,咱们也没什么不好的,暗暗敲定了就是,也不必宣扬出去,总归是在你跟前长大的,又是嫁回你娘家去,界时妆奁厚上三分也就是了。”颜连章浑不在意,汤面还不曾吃上,便把事儿定了下来。 纪氏称了心愿,卷碧端了一碗鸭汤裙带面来:“辣糊汤在急做,老爷先吃这个垫一垫。”颜连章拿了筷子,吹一口汤吃起来,纪氏挟一块鸭脯子给他,自家陪吃了两口小菜。 吃得汤面也不要辣糊汤了,摸了肚皮说要往外头消食,纪氏送到门边,知道丈夫的脚要往哪里迈,可心里竟半点酸涩都没有了。 卷碧凝红几个丫头看着她转身,想也知道老爷该是往姨娘院子里头去了,纪氏却一挥手:“给我拆了头发,明儿的衣裳烫了不曾?”换过寝衣上床,半点儿也没等颜连章的意思,盖起被子还又多吩咐一声:“明儿叫厨房给落月阁加几个菜,鸭肉包子,猪油糖糕,再给苏姨娘送个西瓜去。” 卷碧小心应了,吹了灯躺到铺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帐子里头睡着的人呼吸都轻缓下来,显见得是睡着了,太太是越发不在乎老爷了,卷碧想得一回,又去想着要不要告诉采菽,也不知道喜姑姑说了没有。 明沅第二日清早去请安,纪氏见着她只似平时,只道喜姑姑还不曾说,也不点破,招手叫几个姑娘坐下:“你们大姐姐要往外头开府了,算着日子怕跟曾外祖母的生辰碰到一处,两处的贺礼都不能薄,大囡带了妹妹们预备起来,咱们也是要过去暖房子的。” 匆忙忙用过饭,等颜连章出去,便叫门房套了车,带了丫头往纪家去了,挑贺礼是下午的事儿,上午还得看账,明潼自回屋中去预备嫁妆,明洛拉了明沅往帐房走:“都叫你混过一个月了,你再不来,我们可苦呢。” 她跟明湘磕磕碰碰再没好过,原来是明洛让着她,如今她不肯让了,两个便再少说话,沈姑姑再怎么也跟不到帐房里去,学规矩的时候两个彼此客气,出得门明洛便不再搭理人,明湘张不开嘴,一天比一天还更疏远了。 明沅也没想到明洛这一口气能憋这样久,她自来没有隔夜仇,哄上两句说几回好话,这事儿就该过去了,哪知道都十来日了,还存着气。 明沅先是生病又是婚事,少有精力从中周旋,采薇却知道一些,明沅问时便答:“姑娘且不知道,四姑娘如今在教袁家姑娘识字儿呢。”说到识字,连话音都飘上了天。 明沅一个头两个大,采薇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四姑娘可是大好人,见着谁都可怜,这菩萨性子呀”前边说的轻飘飘,落后一句忽的下了重音:“往后有得苦头吃。”采茵几个掩了口一笑。 这话便太过了,明沅一皱眉,采薇便咽下去不再说,可她依旧忿忿然,得亏姑娘病一场,太太把四姑娘安排进小香洲原就是有让姑娘帮衬着的意思在,那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若不是姑娘病了,少不得要一道担了干系。 明沅身边的下人也过回神来了,借着由头请宫里出来的姑姑教规矩,哪里为着明沅,分明是为着明湘,觉得明沅平白担了虚名,本就有些替她不平,如今明湘又是这番行事,要说她糊涂,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要说她清楚,办出来的事就没一桩不落人眼。 “不是还有四姐姐在,作甚说的这样可怜。”明沅才要去拉明湘,明洛在袖子底下暗暗掐她,眼睛一翻十分不乐意跟明湘说话,明沅还不及劝解,小莲蓬就在花廊上等着:“请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的安,姑娘,姨娘请姑娘过去稍坐。” 若不是纪氏出得门去,苏姨娘也不敢当面拦人,明沅只当她有事,松了明洛的手,明洛跺了下脚,看着明沅过去了,斜一眼明湘,自家往前走去。 苏姨娘这里每来一回就是一回变样,她屋子里头的摆设愈发精致,桌上摆了几样花酥卷子,见着明沅来赶紧叫沏茶。 颜连章来的多了,纪氏便把她这里的茶叶香料吃食点心俱都提得一等,颜连章如今也只在她这里歇,苏姨娘先是诚惶诚恐,恨不得缩了脖子不往纪氏跟前去显眼,她吃过的苦头一刻都不敢忘,哪里知道纪氏竟转了性子,竟变得爱叫她过去了。 还当面赏她东西,张姨娘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苏姨娘自家知道,这些跟原来那些再不一样,原来赏她东西,颇有些打发她的意思,她拿着那些张狂起来,如今得了这些她只压着不敢用不敢穿,纪氏竟还让丫头直往针线房里头送,裁好了做出来,她也只得穿在身上。 此时她身上就是纪氏赏的杏色螺纹压花衫子,头上戴得金玉首饰,手腕上套了三五个镯子,瞧着便知道是得宠爱的姨娘,此时她满面喜色,脸上更添了艳色,一把拉了明沅:“我的姑娘,老爷昨儿说了,要给你定一份体面亲事。” 她哪里知道的详细,颜连章在她这儿又吃了些酒,见她侍候的好,便漏了一句出来,说有一桩好亲事,他已经定给了明沅,苏姨娘再缠了问,他只说得一句,县试府试第一,有了出身就定亲。 苏姨娘也知道些外头的事,先还摸了心口跳,再问了年纪,喜不自胜,这样的好亲事,她怎么不高兴,百般用心侍候了,清早送得他出去,就想着要把女儿叫过来,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真是菩萨保佑,便是折了我的寿数,也甘愿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明漪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她已经会走会叫人了,见着明沅来,立起来张手要抱,嘴里还叫姐姐,明沅看着这一大一小肚里有话也说不出来,又怕苏姨娘宣扬出去,抱了明漪:“姨娘可不能往外头去说,我前边还有四姐姐五姐姐呢,得定准了才是真。” 她的意思简单,苏姨娘却听出些别的来,赶紧点了头:“很是很是,可不能叫别个截了去。”明沅也不解释,逗了明漪一会儿,教她背了两句诗,明漪记性甚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很快一首就会了,只隔得会儿又混忘了个干净。 苏姨娘心底这份欢喜没处去说,见明沅倒坐的定,对着小莲蓬叹了一声:“咱们姑娘就是太稳了。”这事儿也只有小莲蓬知道,两个都高兴,再听明沅一说,又都想起隔壁院子的来,可不是她最大,跳过她许了明沅,两个还一个院子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还怎么处? 这样的事却只能关了门偷乐,苏姨娘心头畅快,留了明沅吃饭,单叫厨房加了一道花篮鲈鱼,一份鲜莲子汤,再叫了一个荷叶蒸饭。 明沅陪着吃了些,明漪却能吃,吃得一碗鱼肉又吃了饭,苏姨娘看看两个女儿,抿了嘴儿笑个不住,明沅用了饭出来,还又叮咛小莲蓬一声:“怕有变故的,再不许声张,姨娘这儿托你看着些。” 竟叫她说着了,纪氏一大清早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直如寒霜,她进得门就先叫了喜姑姑来:“那事儿,你可跟六丫头说了不曾?” ☆、第152章 凉拌黄花菜 喜姑姑一怔,纪氏昨儿吩咐的急,说的也是叫她慢慢透出去,今儿早上又不及问过,这会儿瞧着脸色只怕有变,莫不是真叫六姑娘给说着了? 喜姑姑见机得快,转得一念立时便答:“倒没寻着由头说起来。”说着便抬了眼儿去看纪氏的脸色,见她面色稍霁,反倒心中一紧,真出了变故不成! 纪氏脸上神色一松:“那便不必再提了。”她忖着明沅也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哪里还能如平日一般行事,也是她着急了,这门亲事好坏一眼瞧得见底,想着先透给她知道,先明白了关窍也好,哪里想到黄氏竟办出这样的事来,倒把别个都当傻子算计了。 喜姑姑看着纪氏的脸色,既是知道内情的便也多问一句,她自来是个锯嘴葫芦,纪氏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办,才刚瞒下已是再不曾作过的事,这会儿又提了心问:“太太这是怎的了?可是舅太太那儿出了什么变故?” 纪氏才要说话,卷碧端了茶来,她长吁出一口气,挥手叫卷碧退下,拿手撑了头,喜姑姑见势上前替她揉额角,纪氏隔得好一会子才道:“大嫂子打得好算盘。”说着冷笑一声。 她不言明了,喜姑姑也不好再问,心里不住为着明沅担心,这桩亲事实是难以取舍,原来顺畅的时候只想着坏处,如今有了波折,倒显出了好处来了,过了这一个,后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比这好的呢。 六姑娘再知事也还是小姑娘家,这些个事体怎会通透,女人嫁了人,在娘家看的是婆家如何,在婆家看的又是娘家如何了,她心里的想头喜姑姑也摸着一点,看着长大的姑娘,她的心思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 却再不能够如了她的愿,颜家如今是什么样的人家,只看这些吃穿小处,就比原来不知道奢侈了多少,三姑娘办嫁妆,那些个东西,原来再少见,如今也只寻常了,那外头的皮货商珠宝商还米面粮商,兹要打了出海的主意,就要来巴结颜家拿船引,三姑娘库里存的好木头还不曾锯开来雕床,已经有人又送了更好的来。 虽不至再出一个侯夫人,总归差不得太远,喜姑姑常在纪氏身边侍候,知道纪氏有意把明洛也配给程家嫡次子的。 纪氏吃得这一记闷亏,黄氏只当把她架起来了,她却偏不能买帐,若叫黄氏尝着这一分甜头,往后便没有收敛的时候了。 黄氏竟是一字未提,专等她去开这个口,把人情都落在她身上,自家还要妆贤惠,捏着人情让纪舜英也不得不点这个头,应下这门亲。 纪氏早早送了帖子过去的,套了车行到纪府,黄氏身边的嬷嬷急急迎了她进去,见着她的脸色就晓得事情有了着落,满面堆笑,迎她进去。 黄氏听说纪氏登门便通身舒畅,她坐在罗汉床上,等纪氏进得门来,这才起步相迎:“你可来了。”说着眼睛往刘姨娘身上一看:“你还呆站着作甚,赶紧剥果碟装围盘来。”支开刘姨娘,又叫丫头上茶,门边守得她心腹的嬷嬷,拉了纪氏的手:“可是有准话了?” 纪氏倒不想显得十分急切,嫁女儿很该吊着些,如今这情势虽急,也不能上赶着,往后明沅进了门,倒要叫一家子看轻了去,只笑一笑:“既是有意,不妨坐下来详谈。” 黄氏却挑了眉头,心里头哂一句这会儿还作张作势的想拿乔,好在她早就预备了,伸了指头点点矮桌上头那匹纱绢缎子:“你若再不来,我可扛不住了。” 纪氏瞧过一眼,确是好料,只摆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只怕是专程想叫她看一看的,她脸上还只笑,黄氏却抿了嘴儿:“那边那一位,这些日子脚步就没断过,八百年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的,这会儿倒连三赶四的来了,昨儿是点心,今儿是纱绢,到明儿只怕连心肝都要掏给我了,别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家这一个倒成了摇钱树。” 纪氏心里蹙眉,脸上却不能露出来:“你便这样好打发,一匹纱罢了,还能少了这些个。”黄氏晓得她应了,说起话来越发没了顾忌,此时听见她软钉子顶回来,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丫头上得茶来,她便骂一声刘姨娘:“那果碟怎么这许多时候不上来,还等着姑太太兜回去不成?” 纪氏知道她是迁怒,只摇了扇儿不说话,折腾得会儿果碟围盘茶水都上齐了,黄氏这才说到正题上:“却是好亲不是,我们俩的交情,有这样的巧宗儿,不给你还给谁。” 纪氏此时倒还忍得,她知道黄氏的脾气全变了模样,初嫁时还羞涩如闺中女儿,同她也是论过诗文花食点心的,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为着曾氏拿婆婆的款儿压她,旁人那里不好哭,在纪氏这儿却哭过一回,红着眼圈好不可怜,问还有什么没做好,叫婆婆不衬愿了。 如今再看,那一个黄氏倒似自来不曾存在世上,她少年时候圆润如珠的模样全变了,人越来越瘦,眼睛透着精明,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算计,那个立在玉兰花树底下,踮了脚尖择最大的一朵打下来炸着吃的身影,是一年比一年更淡了。 “这事儿因着你家六姐儿的出身,到底有些不好,我们老爷还想着聘个高门回来,我原就担着干系的,再张不开这个嘴去,你往老太太那里说,老太太一定听你的。”黄氏自说自话了一会,纪氏只不搭理了她,她便也不再说了,晓得纪氏能来就是想明白了,把枝儿抛出去,可不就钓了大鱼来。 纪氏一听原捏了枚橄榄,手一松复又抛回桌上,她怒极反笑:“大嫂子原是调笑人,你起的头说亲事,怎么你自家一字未露,倒叫我往老太太跟前去说?” 黄氏见她是真的动了怒气,笑着挽了她的胳膊:“你急什么,我只说事儿难成,既是难成,咱们都加一把子力就是,我也不是出工不出力的,你起个头,我才好往下顺不是。” 纪氏瞧她一眼,她满脸瞒眼都是笑意,挑了眉毛想着这事儿定是成了,又拿软话出来说:“你怕是问明白了,两边愿意还怕什么。”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纪氏自来是个要脸的人,办事又一向妥当,今儿能来必是问过了颜连章的,这样好的女婿人选,哪个男人能放手。 黄氏心底再酸,也得认下一桩事,纪舜英有了出息,在外头人眼睛里,他就是少年英才,乘龙快婿也不过如此,这样好的事摆在眼前,还有谁会不答应。 纪氏叫她气的一滞,这回忍不得了,这是拿捏着她在丈夫面前开了口,既把消息放了出去,这事儿办不圆可不得埋怨,先是小胡氏再是颜连章,一环套一环的,倒把她往坑里带。 纪氏若真个叫她拿捏了去,便也不是她了,官哥儿往后还能少了人提举,只成王一日在京,官哥儿的前程便不会断,便不嫁庶女进门又如何,她只待纪舜英亲厚了,有什么事求上门去还能推了不成,便跟着小辈儿拉下脸来央求,也比叫黄氏算计了强。 她站起来掸掸衣裳:“原是大嫂子的玩笑话,我却当了真,大嫂子真是的,都要当婆婆的人,还这么淘气。”说着竟掀了帘子出去了,黄氏这台戏唱得一半,锣鼓点才起,角儿还没亮相,纪氏撂挑子走人了。 这下了她傻了眼,再要起来去拦,纪氏也不再听她的,这个点儿老太太还在补觉,纪氏也不去扰了她,直直往门边去,坐了车又回来了。 黄氏身边的嬷嬷也跟着一起呆住了,急的似在热锅上头打转:“这可怎么好,老爷那里可也帮着打听了。” 黄氏不意纪氏有这样大的气性,她先是捂了心口猛得吸了几口气儿,落后挑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她既走得这遭,这事儿不成也成了。”说着扬得声儿:“去个人,老太太一起就来回我。” 纪氏忍不得气回转来,可这事儿确不好交待,她不欲娘家在丈夫跟前失了体面,又不能把这裹了糖的黄连咽下肚去,思量来回,只好先按下,黄氏怕比她更急些,提点了喜姑姑不叫她再说出去,自家便歪在榻上,八宝打扇子,六角捶腿捏脚,纪氏阖了眼儿想着对策。 喜姑姑原想往小香洲去,可她在纪氏面前一口咬死了并未吐露,纪氏是怕明沅心思活动了,再有这样的消息受不住又病一场,她按捺着不去,叫了巧月往小香洲送个花样子。 明沅打苏姨娘那儿回来就心神不宁,采薇见她来回走动,还当是她夜里不曾好睡:“可是昨儿夜里雨大了,扰了姑娘的觉,趁着这会儿补一补,我看着钟点儿,姑娘睡罢。” 这么干打转儿也不是办法,明沅往床上躺了,顶着帐顶,再择一个就能比纪舜英更好了?她心里想着寻一个小户人家,婆母慈和小姑友爱,丈夫也不须得多上进,只能顶立门户就成。 可她也知道,依着颜家这个势必头,这样的人家再不能够,只怕连寒门学子,颜连章也是入不了眼的,若不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好的,从一个宅子跳到另一个宅子,顶头上司难缠些,并没什么本质不同,明潼的婚事,难道就好得很了? 她一面想一面开了床边匣盒,从里头拿出那件松香金珀的扇坠儿出来,握在手心里细看,想起纪舜英来,头一回见他是孤,上一回见他是傲,原来看着阴得能滴出水来,如今不须走近就能觉出他的飞扬来,他还是知恩感恩的,真成了夫妻,你敬我我敬你便是。 明沅在帐子里头听见外头巧月说话,她正想急着掀帘子便听见巧月说:“姑姑说了,姑娘这些日子还得清清火气,叫厨房拌了黄花菜来。” 明沅小时候是喜姑姑亲自喂饭喂汤的,吃的时候教了她认菜名,说到黄花菜,还念过一首歌谣,食得忘忧,百忧皆无,明沅听得这一句,先是一怔,而后又笑开来。 ☆、第153章 刀鱼圆 夜里厨房果然送得菜来,一碟子凉拌黄花菜叫明沅一个吃得一多半儿,沣哥儿最喜吃肉,夏日里却能多吃两口菜蔬,见明沅用得香,伸了筷子也去挟,只吃得一口便不再吃了。 皱巴着小脸儿直摇头,碟子放着的那一根就他招一声一团雪,把碟儿放到榻脚上:“喏,给你吃。” 明沅“扑哧”一声笑出来:“它哪里会吃这个,猫要吃鱼的。”一团雪自抱了来养,先还吃米汤,能隔着鱼缸伸爪子去捞里头的鱼了,明沅就叫厨房炖小鱼给它吃,专叫茯苓剔掉鱼骨,把肉拆的碎碎的给它吃,等再大些,连蒸得烂烂的米饭也能吃了。 明沅还记得猫狗不能吃咸了,并不许沣哥儿自桌上拿菜给它吃的,沣哥儿偷偷留了肉给一团雪吃,是以他坐在桌边,只要一声喊,一团雪就从竹窝里头出来,踩着白脚爪跳上来,先低头闻上一闻,圆眼睛怔怔盯了沣哥儿一会儿,伸了爪子一拍,把那小碟子拍的滚到青砖上。 “哎呀,真是猫大爷!”九红赶紧收拾,明沅责备的看一眼沣哥儿,沣哥儿吐吐舌头,指了一团雪:“只知道吃肉,菜怎么不吃。” 活脱脱便是明沅教训他的样子,采薇采菽几个掩了口笑,明沅从七色丸子汤里头捡出一个鱼圆来,一团雪却怎么也不肯过来了,又跳到柜顶上,把脸藏在爪子底下不看她们了。 “得,这猫大爷还生气了。”采薇拿帕子去勾它,它只不动,把那鱼圆放在它吃饭的碟子里头摆着,沣哥儿也跟着生气了:“我也不同它玩了。” 他开始学画了,画的倒还算有模样,只蹧踏了好几张采茵勾好的花样子,好好的十二只蝶儿,非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说这是死物,没有活气儿,在上边勾画出山石柳条来,采薇急了眼儿,这可是明沅出门要穿的衣裳。 原还按着不曾说,这会儿见巧月来了一回明沅的眉头就开了,知道必是无事了,脸上也绽开了笑,小香洲里也跟着放晴了,外头雷声一住,里面的雨声也跟着停了,便道:“哥儿又淘气,再没听说猫儿吃素的,前儿还把采茵勾的花样子乱涂一气,姑娘可还等着出门穿的呢。” 这说的是纪老太太寿宴跟成王开府两桩要紧事,纪氏的上房里头已经开始忙了起来,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能简薄了。 上房是备贺礼发缎子下来,到几个院里便是预备着出客的衣裳,明沅比去岁要瘦,这会儿又苦夏,生得一场病,好些衣裳都显得小了,便是能穿也要裁新的。 明沅听了点点沣哥儿的鼻子:“知道你近来学画的,再不许混闹,我明儿就回了太太,叫抬一张大案来,单给你学画用。” 沣哥儿立时点头,嘴里还道:“是没活气儿,姐姐,先生说画的好的蝶儿,要振翅欲飞的。”那教画的师傅是另请来的,也并不细教技法,先教他们看画册,澄哥儿是学过的,沣哥儿却不懂,倒也跟着一笔笔画起来了。 不成想沣哥儿很喜欢画画,明沅见他有志趣,便也去淘些画轴画卷来给他看,那教画的师傅听说家里隔房的主母是陇西梅家人,告诉两个学生梅家才藏得善本真迹,沣哥儿心里向往,也不提出来,还是明沅问过了丫头这才知道。 书画不能借,理个书房出来倒成的,她摸了沣哥儿的头,许了他理出书房来,又对采薇道:“先把里头的杂物清出来,按着季放的衣裳箱子也都收到库房里去。”她早已经打算好了,要在书房里给沣哥儿按着两面玻璃。 西梢间本来就是两面窗,当隔断那面墙安上山水绢画屏,这样他抬眼就有光,读书也不费眼睛,累了还能看看画卷。只这事儿算是大动,不经过了纪氏便是吩咐下去也开不了库房的。 夜间采苓给燕窝泡了水,明沅执了扇子给沣哥儿打扇,他就是个小火炉子,夜里睡得一身是汗,又不能整日放了冰,给他穿了单衣单裤盖了小簿被,枕头里撒上冰片粉,他倒能睡得好些。 明沅握了扇把躺下去,想着这一天的轮转不由失笑,这事虽没成,却叫她想明白一件事,嫁不嫁纪舜英都不是由她能说了算的,她本来也只守得住自己,不论往后是嫁给谁的,好好过日子就是。 纪氏第二日才算缓过来了,见着明沅倒觉得亏了她,凭白叫人算计一回去,虽她不知,也待她又多两分宽和。 见沣哥儿有些提不起精神,问得一声:“这是怎的?可是夜里不曾好睡?”下雨的时候凉快些,等雨一停,天气越发热了:“叫库房每日里再多送一份冰去,他人小更经不得热了。” 明沅因着养了沣哥儿,房里的份例多加一份儿,连着冰都多些,也不欲在姐妹们中间显出来,笑一声道:“哪儿呀,是他昨儿捣乱,把采茵画的好好的画样子全涂了,我教训他,他还说是这画的没有活气,添上山石柳枝才算是幅画。” 纪氏一听便笑了:“咱们沣哥儿还能说得这个来,那师傅倒是没白请。”她说得这一句,倒想起来:“你那屋里头也没个地儿叫他读写,干脆理一处出来给他,也不叫他同别个裹乱。” “原就想着把西梢间理出来,只我病了些日子,丫头们也不敢擅动,就这预备起来了。”明沅把生病的事又提出来,纪氏再想着纪舜英的事,倒算是吃了两回委屈,把手一挥:“有要什么只管跟库房开口去,哥儿开了蒙,本就该有个像样的书房了。” 明洛眼睛斜斜她,趁着纪氏瞧不见做得个鬼脸儿,明湘底头顶了鞋尖,一个女儿叫纪氏顺意了,另一个却还只一付油盐不进的样子,纪氏把她们都打量一回:“再没多少日子,就是你们曾外祖母的寿宴,再一桩,是你们大姐姐要开府,余下的杂事都先搁在一边儿,先把这两日要用的要穿的要戴的收拾出来。” 听话听音,纪氏才叫明沅把拾掇书房的事儿接过去,这会儿又说余下的杂事搁到一边儿,还能指了谁,说的便是明湘,这回且是明着下令不许她再去北府里头同袁妙一处了。 明洛把眼儿一翻,见明湘底了头又收了目光,可这事儿却不是明摆着的,得着这一句便受不了了,前头一意孤行时怎么倒不怕了。 出得廊道明洛便装模作样的叹一口气:“这可怎么好,袁家姑娘每日都眼巴巴的等着四姐姐过去呢。” 明湘原就忍着,这回实忍不住了,她再没想着姐妹也会说这些话,明沅一把扯住了明洛,知道这时候该说两句好话的,可再这么下去,明湘的亲事又落在哪里? “咱们家的事儿也忙着呢,叫丫头去回了她,想必也能体谅,再怎么,也是自己家里更要紧些。”她待袁妙好,难不成袁氏往后还能伸手帮衬一把? 明湘倒没哭,只看了她们:“她也是个可怜人,既想学字,有什么不好?静贞不是也想学写字的么?” 明洛气的往前两步:“她跟静贞也能比?四姐姐糊涂了,静贞是谁她是谁,她作什么想学识字?司马昭之心,你还上赶着帮她,把咱们都摆到哪里去?” 明洛脾气虽爆,这回却是说到点子上了,赵静贞是头一回见就羡慕她们能读书识字的,借了字帖回去挨个儿认起来,可袁妙又是什么,见了几回也不曾听她想认字,若不是为着说出去好听,她怎么会做这些个。 明湘脸上一白,明洛已经扯了明沅要走:“再不必理她了,叫她自个儿作去,我再不管她了,真真气死我!” “四姐姐明白过来便好了,她是心肠软,叫人一求便只当别个是存着好意。”明沅连连对她摆手,明洛好容易回转来,再回头时,明湘却往另一头走了。 彩屏倒还站着,掖了手道:“姑娘往姨娘那儿去了,两位姑娘的心,我代咱们姑娘谢过。”她也着急,只劝不住,明湘心里未尝不知,可她总觉得在两个妹妹跟前矮得一头,难得来了个比她大的,事事且不如她,还得由着她提点,不知不觉就走的近了,这会儿叫明洛点出不,觉得一番好意全成了东流水,心里先自受不住,又没脸面见两个妹妹,这才急步躲了。 明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看看,我说什么,你愿意当吕洞宾,你自家去,下回也别拖着我了。” 明沅回去小香洲,先吩咐了采薇往库房里要六块玻璃去,再要了四幅玻璃屏,采薇一咋舌头:“要这许多?” 确是多了些,明沅思忖得会儿道:“若是库房里的话说,就先把玻璃屏要了来,嵌上绢纱画儿,玻璃咱们倒能自个儿想法子。”说着看一看九红,九红脸上一红,她瞒得再紧,采薇也知道了些,她自家不想嫁,看着九红跟锤了倒为她高兴。 主仆几个都当是要往外头买玻璃去的,哪里知道这边才去要,当天下午就给送了过来,还请了人来安,明沅叫放下主屋的帘子,由着婆子守住门,把丫头们都赶到一边儿,来的原也是小厮,只手脚利落,去掉窗框,安上玻璃,再把屏扇安好,只往里头夹上绢纱画儿就好了。 只当这些就够,哪里知道纪氏又叫库房里抬出三架书架,一架带门带锁的描金漆画书架,两把罗圈儿椅子,一张雕花案,成了对儿的矮几,还有一个豆青瓷器画缸。 连桌上的文房四宝都预备妥当了,里头竟还有一座牙雕的蟾宫折桂小屏,东西虽小却是难得,架子上头的书便更不必说,成套的四书五经一架架的摆在柜里。 采薇满面是笑,太太这样给姑娘体面,往后底下的更知道姑娘在太太眼里不一般了,明沅先还在笑,等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的时候,她便敛去笑意,整个儿书房收拾好了,她再进去一看,便知道那忘忧草,只怕是白送来了。 ☆、第154章 冰西瓜 喜姑姑怕还不知纪氏的心意,明沅却瞧出这事不似喜姑姑以为的那样就此完结,单看送来的东西就知道纪氏的意思了。 若说给玻璃扇屏算作是补偿,余下这些便太过了些,纪氏自来是很规矩的,怕是受了纪老太太的影响,后院里头什么身份就用什么东西,家里再富,规矩却不曾乱过。 苏姨娘已是特例了,如今给沣哥儿开书房又作了个特例,落月阁的事且不能算到明沅的头上来,沣哥儿这个却是记在明沅身上的,外头看着,便是太太宠爱六姑娘,六姑娘开口一求,库里的东西便一样样流水似的往她房里流。 沣哥儿若是到前头开院独居,用这些东西还是寻常,如今便只两个儿子,过继了澄哥儿,沣哥儿就是庶长子,家底原来就厚,纪氏也不会在这上头薄了庶子的,可如今就抬了来,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明沅敛敛心神,把这屋子看得一回,又吩咐采苓点上香,寻得一幅苍松图挂到墙上,见着窗明几净,经书满架,若再起个名儿,倒是个像模像样的书斋了,寻得画帖笔墨摆到案上,再给门上卷一幅湘妃帘,上边拿草汁儿染就得事事如意,余下的绢纱画儿等着沣哥儿回来挑,书房便算是收拾好了。 明沅不知为甚这桩事按下去,也不知为何又提起来,她枯坐也无用,干脆不急这事,放到眼门前了,再来探听也来得及:“再没几月就是大姐姐开府的吉日了,一家子总要过去暖房,须捡一样贺礼送了去,我看四姐姐只怕就是那幅荷花绣屏了,九红你去瞧瞧五姐姐得空不曾,请了她来,咱们一处商量商量。” 明洛自然有空,她巴不得出来,张姨娘没少说怪话,她正烦着,又想去看看新布置的书房长个什么样儿,九红一请赶紧过来,惹得张姨娘在后头啐着嘴嚼舌:“你是茶肆里的跑堂不成,别个一叫就去。” 九红只作没听见,明洛也不搭理,顶着太阳往小香洲去了,一面走一面还说:“叫你们姑娘请我吃西瓜,这天热儿的。” 到了地方她一进屋子便看的呆住了,怔得半晌,这一惊把张姨娘的北面口音带了出来:“乖乖,这……”她一下子鼓了嘴儿,心里自然羡慕的,可也知道纪氏布置这个不是为着明沅,是为着沣哥儿,她跟沣哥儿也争不到一处去,指了明沅便道:“我不依,单请西瓜不成了,你得请我吃冰奶糕子。” 本来请她来就是为着商量贺礼的,明沅应得一声,茯苓往厨房里去,两个挨坐了,明洛自家也没想好要送什么,只知道不能俗了:“明湘给那么一座屏,她光画就画得许久,这绣又绣得三四个月了,咱们拿什么送?” 她同明湘置气,说起来便觉得她故意耍奸:“哼,早该同咱们一道说好的,偏她悄摸做了。” “这你还真赖不着她了,开府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话儿,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明沅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得啦,瞧在我的面上,你们和好就是了,闹得多难看,连太太都知道了。” “我偏咽不下这口气的,凭她是个小姐身子,咱们是丫头不成,原是同你不好,有我哄着,同我不好了,又有你哄着,偏她的脸这样大,都成太阳花儿了。”西瓜还没来,先拿盐焙过的瓜子送上来,张姨娘最会磕这个,明洛学着样儿打小就会吃,一面说一面磕了一把爪子。 明沅伸手搔她:“赶紧别磕了,再磕你那牙还要不要了?”明洛有瓜子牙,专咬爪子那一颗微微凹进去一点儿,她听了赶紧住手,拍掉手掌上的渣子,看看明沅叹一口气:“算了算了,姑娘我大人有大量,谁叫我气性大呢。” 明沅一笑:“采苓赶紧去请了四姐姐来。”她冲着明洛抱了拳头:“五姐姐大人有大量,改明儿百年千古了也不写什么孟德曹操的话,就写‘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罢了。” “你要死!”明洛一听上来就扭明沅的脸,知道她怕痒痒,伸手就往腰上呵,明沅经痒不住,歪在床上,明湘来时就见她们玩成一团。 明沅把手一勾,明湘也倒在床上,明洛到底还是气她,跟明沅两个联手压着她呵痒,到她求饶起来,明洛便扬了下巴:“往后你还敢不敢了!” 到明湘摇了头,这才放过她去,三人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玩得疯了,赶紧又是梳头又是理衣裳,就着井水湃的西瓜,明洛道:“下回吃这个,该叫她们开个口子,往里头灌些荔枝酒,那滋味才好呢。”几日不吃,她又馋起酒来。 明湘抿了嘴儿一笑:“再吃成只醉猫可怎么好?”明沅听见这两个打趣起来心底叹出一口气,自家这个看管中的姐姐,总算扭过来一点。 明潼这两日也觉出母亲不对,今天又把这许多东西往小香洲抬,知道这么着给东西,必是事出有因的,等姐妹们都散了,她便往内室去,见纪氏抱了官哥儿学识字,她就去了钏儿戒指坐在矮几边剥桃子。 这时节的桃子已经全熟了,皮子好去,肉实酥软,明潼已经开始蓄起指甲来,最抹两个手指翘起来,拿指甲去挑开皮子,一撕就是一大块儿,整颗儿果肉不坏,摆到冰盆里头湃着,怕冲淡了桃子本味儿,在大盆冰上放着水晶碗儿,隔着碗取它一点寒气。 这是她在宫里时练出来的,虽说是宫妃,侍候人的活计一样不能少学,连太子妃都给太子剥石榴,底下的更不必说,自穿衣学到挟菜,不必你时时侍候,可该用得着时却得能拿得出手来。 官哥儿握了笔管,还不时抬头看看那冰盆里头摆着的桃儿,他还没到能坐定的年纪,纪氏握着他的手描红,待写得一张大字了,他抬了头指着冰盆要吃,纪氏替他擦过手,知道女儿有话说,叫丫头带了官哥儿去换衣裳吃桃子,自家坐到桌边。 明潼也不藏着掖着,开口便问:“大舅姆来我们家,跟娘回外祖家,可是有什么牵扯?”纪氏看看女儿,对着她倒还能埋怨两句:“是你大舅姆想跟咱们结亲。” 纪氏说得这一句,明潼先自一怔,她上一世确不曾听说纪舜英结过亲,多少人要给他作媒,他也没有应下,别个当面不说,背后哪一个不论一句脾气古怪。 “这倒是好事儿,只怕大舅姆没存这样的好心。”明潼一句话点出关结,纪氏气的便是这个:“她是面子里子都想要,分明是来求亲,我这儿说了出去,她却一字未提,等着我到你曾外祖母跟前去说,拿情份压人呢。” 明潼眉毛一皱,想得会子明白过来:“她打的,竟也是跟蒹葭宫那一位一个主意不成?”黄氏这招还真是从元贵妃那儿学来的,明蓁跟成王也差着年纪,皇子里头,最早成亲的除了太子就是成王了,英王比成王还大些,娶亲比成王还更晚。 “蒹葭宫那一位能玩的手段,她就能学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元贵妃再不经脑子,只要后头站着圣人,便连皇太后都不得动她分毫,若不如此,她又怎么能这样由着性子胡来。 前朝的朝臣论后宫事虽不雅,可论起子嗣事来怎么会含糊,也不过因着太子妃进了门,圣人又是一意惯了她,那些个王爷房里收了人,可正妃人家,哪一个不把元贵妃啐了又啐。 “既作得这打算,她想定下的就是六妹妹了?”除了她也没别人,明潼拿银刀刮开桃肉,一瓣瓣拿银签子插住了递给纪氏。 纪氏点一点头:“可不是,我已经同你父亲开了口的,这事儿可怎么圆回来好。”她心里实则已经有了打算,说是说不叫黄氏拿捏了,可事已至此,再怎么跟颜连章这门亲事黄了?娘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明潼自家送了一块到口中,手指捻了银签儿一转:“娘也不必急,依着我看,这事儿倒是应下的好。”她不能说纪舜英往后如何,如今这些妹妹们的亲事俱都不会差了,上辈子没有明沅这个人,轮到她时,正是成王在外打仗传出死讯,太子得了圣人厌恶,颜家跌到谷底之时。 郑家是没什么大用处的,若有几个厉害的姻亲,确也能伸手帮衬一回,一边加码多了,才不止叫爹一门心思扑到太子身上去。 “依着你看,到是一门好亲?”纪氏反问女儿,明潼一点头:“我看表哥往后还有的好升,六丫头终归是养在母亲身边的,还有一个沣哥儿在呢。”有姨娘有弟弟,就不怕她往外嫁了之后离心,她还有个亲弟弟是颜家人,不伸手也得伸手。 纪氏到没想的这样远,可打的也是这个主意,这记闷亏是吃定了的,只怎么吃还有个讲究,明潼见母亲还蹙着眉头笑道:“娘不必烦忧,不会这么容易就定下来,咱们只以静制动就是。” 老太太死后,纪氏在纪家的根也跟着断了,明潼还记得上辈子纪家人并没有支撑纪氏,背后没了娘家支撑,连说话的声儿都叫不响,她进宫再小,宫里也是一样,谁家的官职大身份重,连带着那一家出的妃子都比别个更硬气些。 急不是颜家,是黄氏,颜连章问起来,纪氏便嗔他一句:“哪里这样容易了,还不曾放榜的,也不算有了出身,咱们大囡嫁的可是一品人家,后头这些也不能太差了不是。” 颜连章深觉有理,他在外头叫人奉称习惯了,再不拿自家当个五品官儿,到哪儿都摆着官谱,既是要订亲,女婿自然要更出挑些才好。 纪氏哪里知道这一静,就静到了九月初,纪老太太生日的时候。 纪家的花园子里头到处张灯结彩,请得一班小戏在石台子上唱戏,几家请来的女眷俱都坐在楼上往下看。 沣哥儿因着年小楼下楼上的成蹿,他跑了两回便满身是汗,明沅一把拉了他给他擦脖子里的汗,沣哥儿趴在明沅膝盖上偷摸说得一句:“姐姐,大哥哥说在花园子里头等你。” ☆、第155章 寿字糕 纪老太太生辰这一日,亲旧俱都来贺,纪家花园子里头处处点得彩灯,纪老太太那一支里也还有些堂表兄弟,平日里因着年纪大了疏于走动,黄氏趁着办寿发得帖子出去,倒有一多半儿派人送得贺礼来的,还有带了家中晚辈来祝寿的。 纪老太太许多年不曾办过大寿了,黄氏想把这事儿办得漂亮,除了公中出得银子,各个房头又还榨了些出来,勉强把这桩事办了起来,依旧左支右绌。 她才跟纪氏闹得这一场,倒没好意思来跟她开这个口,纪氏是养在纪老太太身边长大的,眼看着老太太年事渐高,还得作得几场寿,到得寿宴前半个月,自私房银子里头拿了些出来,拿锦盒锦帕托了送到纪府去。 给老太太她是定不肯收的,出了嫁的外孙女儿,还得为着上她作寿破费,这封银子便直接送上了黄氏的案头。黄氏接着银两一点竟有两百两,知道这是纪氏给老太太作宴用的,却还是咋了舌头,还跟乳母嬷嬷一叹:“若是她自家亲生的,配给我儿再好不过了。” 可惜却不是纪氏亲生的,这才给了纪舜英。那日纪氏一走,她便去了老太太那儿一趟,一面给老太太端茶一面道:“才刚姑太太来了,往我那儿坐得会子,这会儿才走。” 老太太听见了就一奇,纪氏还有来纪家却不来拜见她的时候,眼睛一扫黄氏,黄氏便捏得帕子一笑:“老太太可别怨我,原是我的不是,前儿舜英回家,我看着他年纪也到了,也该相看起来,便在妯娌里头也说得一回。” 纪老太太一听全明白过来:“阿季是有意把家里的女儿嫁回娘家了?”老太太面上半点儿瞧不出喜怒,黄氏拿眼睛的余光瞥过去,又赶紧收回来:“不独是姑太太,连三弟妹家里也有年纪合适的,在我那儿正遇上三弟妹送东西来,我哪里敢擅专,自然还得来回过老太太才能定夺。” 依着老太太爱纪氏之心,听见小胡氏相争,头一个便不喜,胡氏作得填房不够,又聘了娘家侄女儿嫁给儿子,到第四代了再想插手,纪老太太头一个就容不下她。 老太太人老了却不糊涂,把这事儿在脑子里过得一回,阖了眼儿问道:“阿季,可提了哪一个?” 黄氏嘴角一松,赶紧绷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她也不曾提,只我看着,她心里总归偏着自家教养的,那两个,哪里同她亲近呢。” 这话说出来老太太先自不喜,她教养出来的姑娘,端方大气再没能挑剔的地方,可一想确又是真的,谁能估算着人心往哪处偏呢,她转着手上的佛珠,除开最小的这个,余下两个确是不大亲近的模样,可若是最小的,却又太小了。 黄氏下了舌头,见老太太松动,心里已经乐开了,这就是有门,她接下来的日子便装着十分忙碌的模样,跟丈夫又有话说:“宴上来那许多客人,说不得就有门第模样都般配的,若是好再定下岂不好,你这会儿火急火燎的,就不怕委屈了孩子?” 这话说的很是有理,纪怀信拿眼儿打量妻子,见她说的恳切,不似作伪,心里一奇:“你倒转了性子?” 黄氏心头冷笑,若不是这么个扶不上墙的男人跟整日里作天作地的老虔婆,她也不是生来就这付性子的,嘴上还道:“看老爷说的,英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便有苛责也是求全之毁,我家里家外这许多人应酬交际,懒看一眼是有的,下人们偷奸耍滑都归罪到我头上,我也认了,孩子怨我,怎么老爷也瞧不明白了?”说着眼圈一红,拿帕子按住。 纪怀信若是个有主意的,也不会叫母亲挑唆的同妻子离了心,黄氏自来不曾在他面前摆过这软弱模样,这会听她言之有理,心里倒先多一份愧疚,夫妻两个竟有冰消之态。 黄氏到此时才晓得糖里有毒是个什么意思,既见成效便往那上头靠,待到纪老太太摆宴之时,夫妻竟又有坐在一处说说话了。 老太太最喜家中和睦,原就在心头盘算娶个什么样的曾孙媳妇进来,那日听了黄氏的话虽知道她说出来的一半是不实不尽之词,却也想到其中好处,她年纪大了,身子看着还硬朗的,可到底如何她心里清楚,一辈子养的儿女没一个存世,只这个孙女儿是打小带到大,连着嫁妆也是她一手操办的。 老太太心里也是愿意第四代里头亲上加亲的,往后才不能不断了来往,虽则身份上头差了些,可颜家如今势头正猛,结的几门亲事都算得有门第的,这个曾孙子性子有些孤拐,配个大方些的姑娘正合适。 到了老太太这里又是一片心思为着儿孙了,若娶个高门大户的嫡女,纪舜英少不得叫妻子压去一头,可他这个性子,不说一世,一时也忍耐不得,夫妻不睦,家中又怎会安宁。 若娶个太低的,往后官场里头往来要怎么走动?颜家倒确是一门好亲了,若是将来外放了,同当地人官员走动起来,不说旁的,打成成王文定侯两块招牌,便只当见着了上官,哪一个不高看一眼。 扯虎皮作大旗的道理纪老太太可明白的很,她自家就是宗女,跟皇家实不亲近了,可别个听见她的姓氏,哪一个不避得两分。 纪老太太又怕曾孙子受了委屈,两代里头也没他一个出挑的,纪舜英来请安时,纪老太太便露得两句,他却只笑言得金榜高中,这才想结亲的事。 纪老太太心里有了这个打算,便拖得曾孙子的手:“这家里也护不得你几日,须得聘一个有情有义的,我翻来翻去的打量,只没有相配的,夜里觉都少了,门第高的,怕压了你去,往后你在她跟前倒矮一头,那门第低的,又怕委屈了你,你为官作宰,怎么出去交际,我哪里还有多少时日,不把事定下,心里总是发虚。” 一席话说得纪舜英垂了头,连眼眶都泛出红来,他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着老迈的曾祖母满面慈爱的同他说这些自来不曾有人说过的话,口里先放软了。 纪老太太也不急着提出来,抚了他的手:“我知道你立志科考的,若是老天爷给寿数,我还能活着见着那一天,若是不给,我也算活够了日子,别个都有人打算,你可怎么好,这回办宴,能请的俱都请了来,为着你相看呢。” 纪舜英记着这事儿,可他又不想受人拿捏,可这一片拳拳之心,于他是久旱甘霖,左右为难便到得饮宴的正日子了。 楼台前的石台上唱的先是郭子仪祝寿,再是大闹天宫等应景热闹的戏,接着便唱了起夫人太太们喜欢的戏,教着怎么作人媳妇怎么当人儿女,近来便有一出很是时兴的《贞娘传》。 楼上的夫人太太看得很是入神,纪氏明潼两个陪在老太太身边,明沅三个便在右手边一众女孩里头坐着,一面吃瓜果,一面听戏词儿,明洛挨着明沅坐了,看得一会就翻起了眼睛:“这么个也不知道是谁瞧的。” 既是贞娘,说的便是妇人如何为家为夫为子掏出一片心来的演绎,倒有些跟王宝钏相似,却比王宝钏还更苦命得多,里头还有一个因着思念儿子百般苛待媳妇的婆婆,跪着捧汤端茶,婆婆吃稠的,她自家便吃稀的,恨不得割了肉待婆母好,又百般辛苦支撑着儿子读书,临了临了,丈夫又带了个美貌的妾回来了。 这位贞娘立时自请下堂,自言不曾侍候在丈夫身边未行夫妻之道,待到丈夫生病,要用心尖三寸当药引子时,贞娘挥刀剖开心口,把肉煎作了药引喂给丈夫吃。 明湘看得满襟眼泪,明洛口里啐了又啐,只明沅见得多,原来那些个也不过换个罐子,里头放的可不就是这些迷药汁子,真信了这些个男人写出来的混帐玩意儿,一辈子再苦不过了。 这出戏还没演到一半儿,纪老太太便皱了眉头:“哪个点的这个戏,赶紧换了去。”她一说话,陪着的几个妇人俱都松出一口气来。 纪老太太那一辈儿,武官还受敬重,因着以武开国,她嫁的也是武官,往来的自然是武官家眷,如今这些来贺的人里头,还有一多半是行武的,哪里受得住这个,见着恨不得啐上一口,若是吃辛吃苦男人还敢带了人回来,拿着棍子打出门去。自请下堂,呸她一脸。 明洛“吃吃”直笑,摇摇点得当中一位:“你看,那位夫人脸儿都绿了。”姐妹们分食茶饼,沣哥儿跑上来一把的住姐姐的膝盖。 明洛并不怎么喜欢孩子,她也曾笑过明沅就是个老妈子命,这会儿见沣哥儿一头一脸汗,拿帕子掩了鼻:“跟的人怎么看的,得亏你多带了两套衣裳。”小娃儿出门,比她们自个儿要再多带两件,就防着他冷了热了出汗了。 明沅听见这一句,见着人多,牵了沣哥儿的手,带了采菽到后头罩房给沣哥儿换衣裳,引座侍候的小丫头子原来看得起劲,忽的叫采菽叫住了,脸上有些不乐,采菽立时摸了个荷包出来,她换过脸色,把明沅带到后罩房,采菽取出衣裳来,叫小丫头子去打水,明沅一面给沣哥儿擦汗,一面问他:“是大哥哥同你说的?” 采菽一听这话,先自吸了一口气儿,赶紧退到罩门外头去,替明沅守了门,她不知道关窍,可听见这一句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明沅往外头扫了一眼,沣哥儿穿了单衫趴在明沅腿上,想了想道:“是个小厮同我说的。” 明沅立时皱了眉头:“哪一家的小厮,你可识得他?” 沣哥儿大约知道闯祸了,拿眼儿偷偷打量明沅的神色:“他说,他是大哥哥院里的小厮。”说得慢吞吞的,把脸埋在明沅的裙子里。 明沅摸了他的脑袋一把:“可不许再信了,这不规矩的,若有人给你东西,你也不能接,可明白了?” 换了衣裳,又带他去楼上看戏,换过的戏是文君出塞,正弹琵琶,姐妹们俱都看住了,明洛正拿了帕子擦眼泪,明沅喂了沣哥儿吃糕,他先还坐得住,见前头放起烟花来,站起来好几回,明沅见他坐不住了,难得玩闹一回,便也不再拘着他,叫了采菽跟着:“看住了他。” 采菽依言带了沣哥儿去看烟火,外头放的一丈高的火树银花,渐渐的连戏也没人打起精神听了,俱都趴在栏杆上看烟火。 纪老太太九十高寿,这会儿便要放九十注火树银花,一时照耀起来,外头如同白昼,便这当口,方才那个小丫头寻着了明沅:“姑娘,才刚那位采菽姐姐叫我来报,说沣哥儿不见了。” ☆、第156章 鹤年酒 外头又点了一注火树银花,信子燃尽了,火星子蹿到天上去,大团金红色火花就在耳边炸开来,明沅脚下一软,明洛一把扶住了她,托了她的胳膊这才立稳了。 外头天儿已经黑了,乌压压什么也瞧不见,有灯火的地方还能隐约见着山石树荫,没灯的地方便是一片黑影子,这院子里头还有假山有池塘,若是跌着了掉下去,身边又没跟着的人,怎么不叫人心慌。 明沅不及细想,拎了裙儿转身就要往主楼去,明洛急急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叫她:“你这是往哪里去?” 明沅还能往哪里去,自然是去回禀了纪氏,采菽一向稳妥的,定是不敢耽误这才寻了人过来回报,她一面走一面回头:“你跟了我来。”这话是对着那个丫头说的。 丫头哪里敢,脚下一虚不肯靠近了,明沅眼睛一眯知道有诈,趁着楼上人多往栏杆前挤,快步上前,逼视她道:“你说,是谁使了你来报的?” 那丫头这下子急了,转身要跑,叫明沅牢牢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也没料到明沅竟这般力大,又这么不顾身份体面上来抓她,更不成想她头一个想的就是回给当家太太知道。 明沅见她慌张,便知沣哥儿无事了,她心里先松一口气,边上几个丫头见她这模样都把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明湘急的不成,上前来挡了视线:“放了她罢,可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闹得难看了,可怎么好?” 明沅冷哼一声,伸手就指了个站着看热闹的丫头,拿眼儿打量她一回,点点传信的丫头:“你过来,她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知道出了事儿,才有这番相问,到底是外家的小娘子,瞧着眼熟,却认不出来,很有些为同伴遮掩的意思,吱吱唔唔说不清楚。 明沅知道这番不问明白了,过得会儿就抓不住她了,张口就道:“我们失了东西,那一桌就是她看着的,你若不说,便是同犯!” 不好当着面说她假传音讯,里头又牵连了是谁传这等谎话,只好借了托辞,偷了客人东西便是大事,倒有两个上前来拖了她往前头去。 “她叫坠儿。”那丫头经得这一唬,赶紧说了,明沅冷眼一扫,她赶紧低了头:“姓李,是信大奶奶院里头管厨房的李妈妈的女儿。” 把来历都说明白了,垂了头只不敢抬起来,信大奶奶,说的就是黄氏,原是黄氏院子里头的,明沅这回更加确定,前头那来传话的必不是纪舜英。 他若真作得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少年英才了,蠢才还差不多,十来岁就舍得一番辛苦把嫡母填进坑里,若真是他干的,那就是撞破了脑袋。 有婆子把这丫头压下去看管,这事儿却还是得知会纪氏,明沅神色如常的走到纪氏身边,她们倒不曾立起来去看烟火,前边栏杆也没丫头敢趴着,一面说话一面笑着指点。 石台子上演的戏都停了,只坐着专等烟花放完了再唱,纪氏挽了老太太的手,正同老太太碰杯吃酒,纪老太太今儿尤其高兴,整日都是乐呵呵的,明沅走到她身边矮着身儿把话一说,纪氏听的两句面上变色。 明沅把沣哥儿头一回说的话隐了去,只说那传信的丫头已经叫人带了下去,纪氏皱皱眉头,忽的笑了一声,把老太太引得看了过来:“真是,小男孩子淘气也是有的,你倒急了,也罢,不多时就要吃寿面的,叫他也沾沾曾外祖母的福气。” 说着回过纪老太太,差了人去把沣哥带回来,明沅也不回座去了,纪老太太伸手把她拉过来,知道她顾着弟弟,对她很多是点了两回头,她看着明沅倒是满意的,差就差在她年纪太小了,配给舜英,要等多少时候才能成亲。 心底犹豫不决,又还没同纪氏说起这话来,看一看她道:“能为着弟弟操心,也是有悌爱之心的,是个好姑娘。”说着再看一看抱了官哥儿看烟花的明潼:“你教养的姑娘都是极好的。” 纪氏一听这话便知道有情由,她也料着了黄氏要跟老太太露口风,眼儿扫过去,黄氏正得意洋洋的受着奉称,哪个还能说她这宴办得不好。 可等那一九十注火树银花放掉一半儿了,竟还没寻着人,丫头往纪氏跟着一报,她也急了起来,纪老太太还正乐呵,她便借口更衣,领了明沅就往外头去,她是姑太太,说的话也有用,吩咐下人点了灯往花园子里找寻:“去池边找一找,把灯全点起来,拿竹竿网兜寻一寻。” 到底没能说个捞字儿出来,小孩子往人群里一钻找不见了也是有的,往大门边去看烟花放炮瞧热闹也寻常,门上有人守着,沣哥儿又穿得好,必不会叫人拍了去,那便只有园子里一处可寻了。 黄氏也叫人请了出来,她听见是沣哥儿也跟着脸上变色,可她心里想的却又不相同,她拿眼儿一瞧纪氏,挑挑眉头,嘴上吩咐了人手去寻,心底却疑这事儿是纪氏做下的。 官哥儿眼看也养住了,沣哥儿便是眼中钉,借了外出宴饮的当口弄死了他,便是颜连章也没话好说,再处置两个丫头婆子,装着哭上一场,办一场像样些的丧事,水陆道场作个七七四十九天,还有谁能指谪她的不是。 她一面想现心头冷笑,平日里装的风光霁月的模样儿,原来也是一肚子的坏水,她倒是会妆相,怕是死了庶子,别个还得叹一句他命不好,碰上个贤惠的嫡母也没能好好存住身。 她有了这个心思,再看纪氏面上的焦急神色便觉得好笑,可要是人死在园子里,倒成了她的不是,她也得担着这份干系,赶紧着人点了灯去寻,叫把山石洞子里头俱都找一回。 纪氏知道关窍是在那丫头身上,叫了黄氏一道去去了后罩房,那丫头见着是当家太太来了,脚一软跪到地下起不来。 “是谁使你来报的信?”纪氏面上还笑盈盈的,那丫头却抖个不住,黄氏已经叫人搜她的身,果然从身上摸出两个荷包来,里头装了三五个金银锞子,待黄氏问明了姓名院落,使了婆子上去就是一巴掌。 那丫头捂了脸哭起来:“是,是三少爷……”她一句话还没完,黄氏亲上前打得她一下,叫婆子将她捆起来,回身便道:“这丫头是魔症了,舜华可在前头陪着宴饮呢。” 明沅气得发抖,纪氏带她来本就有对制的意思,不成想竟听见这个,那之前使了人叫沣哥儿引自己出去的便也是他了! “是与不是的,太太使人往前看一回,也就知道了。”明沅这句说的半软不硬,她知道此时口气不能冲了,可又哪里忍耐得住,纪氏听见丫头说的倒松一口气,既是跟纪舜华在一处那便无事,小孩子至多掏个山洞,身边总少不了侍候的人。 黄氏是晓得自己儿子淘气的,小娃儿顽皮些才聪明,她听得这一句便拿眼儿打量了明沅,眉头一皱,使人往前去寻。 隔得会儿却来报说纪舜华也不在,黄氏这才真急了,拉过那丫头,叫婆子们又掌得两下嘴,整张脸都肿了起来,自己亲生子的事,黄氏再不会客气:“你若不照实说了,我立时打折你的腿。” 丫头见识过黄氏的手段,知道她不是唬人,软在地上拿眼儿看了明沅:“三少爷说,把六姑娘骗出去,作弄她一番,叫她丢个脸。” 纪氏满面寒霜,看得黄氏一眼:“嫂嫂好教养,知道的说是孩子淘气,不知道的,又该怎么个论道。” 黄氏满面通红,却还为着儿子辩解:“华哥儿再没什么坏心,他不过想着同姐妹们亲近亲近。”儿子爱作弄人,黄氏是知道的,纯馨哪一日不叫纪舜华折腾一回,黄氏看着自不要紧,等大些就好了,哪里知道他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明沅再坐不住:“太太,我领了人也去寻一回。”纪氏眉头皱得死紧,两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黄氏叫人去纪舜华屋里找,再去他时常玩的院里头找一回,这两个孩子还跟着小厮僮儿,总不会真不见了人。 明沅下得楼便遇见明洛,她见明沅死皱了眉头,知道事情不好,明湘跟在后头,沣哥儿没了她也着急:“人呢?可寻着了不曾?” “正要去寻呢。”旁的事也不好多说,明洛跟上来一道,明湘顿一顿,往后头看看,扭过脸咬牙跟上。 才刚行到门边,到月洞门边上见里头点了灯,下人们俱都在喊着寻人,脚步往里头一拐正撞上了采菽,她急得满面是泪,见着明沅一把拉住她:“姑娘,姑娘,哥儿不见了。” 若是九红采苓还有个看丢了人的时候,放在采菽身上再不能够,寻常丫头们出去耍,只她守屋子不挪窝,明沅脑子里也乱纷纷的,咬着舌头问她:“甚时候的事?” “才刚放烟火,哥儿也拿了地老鼠要点,我劝他不玩这个,哥儿便有些不乐,往里头来,碰着几个小厮,先是说得会子话,又领了哥儿往前去,转过假山洞子就不见了人。”采菽见着明沅就有了主心骨,她还不知有人了假传消息,一听便啐:“胡说,前头来了人寻咱们,便那前一刻还在的。” 那就是纪舜华先命人来骗,再哄走了沣哥儿,明沅咬咬唇:“茯苓呢?”问完又挥了手,这丫头爱热闹,不定往哪儿站墙根去了。 采菽先还看着沣哥儿跟那些僮儿小厮玩,放个地老鼠点个霸王鞭,一串串的炮响,偏有人往她脚边炸开一个,差点儿燎着裙子,她跳开两步撞上栏杆,捂着腰再抬眼看时,沣哥儿人影便不见了。 她也跟明沅似的拉住一个不放,哪里挣得过男子,叫人一甩走脱了,就在山石洞子这里打转,一路高声叫沣哥儿的名儿,又是烟火又是锣鼓,哪里传得出去。 明沅细问得她是甚时候丢的,知道确是在那丫头来报之后,采菽抬手抹泪:“这事儿还是那几个小厮弄的鬼,姑娘只叫了人来,我定能认出来。” 那也是之后来事,明沅自家也提了灯去寻,这一片没通着湖,只不过堆着太湖石做了个假山,里头一洞套一洞,小厮丫头们得着令要寻哥儿出来,提了灯矮着腰钻山洞。 纪家的花园造的久了,人口越来越多,便东隔一道墙,西隔一道墙,这里开个海棠门,那里开个宝瓶门,光是这个小园子,就开了四道门,也不知道沣哥儿往哪里走了,明沅见此间寻过并没有,便把人分成四人一组,往各个门洞过了院去寻。 她忖着沣哥儿不敢往没光的地方跑,拎了灯笼往前头有光的地方去,那边是玩花楼,搭得荼靡架,明沅打头走在前边,往前两步,差点儿撞上纪舜华。 他一脸心虚,知道黄氏在寻他,可他也不知道沣哥儿钻到哪儿去了,原是想留住了他,把明沅骗了来的,纪舜英不知道,他却听见嬷嬷说要把姑太太家的六姑娘配给哥哥,一个两个他都讨厌,这才想着法儿出口气,哪里知道人没了! 纪舜华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了?”他心里也慌的,派了身边的小厮去找,说是玩迷藏,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要是掉到池子里,那就是闯下大祸了。 他骂了一句就要走,明沅拦在他身前:“沣哥儿呢?” 这一句正中心事,纪舜华挥挥手:“我哪知道他在哪儿,我又不是老妈子!”明沅把他从头到脚看一眼,还道是他不肯说,手往后头一挥:“采菽守了门。” 采菽一怔,明洛只当明沅要问话,把采桑一推:“你也去。”话音还没落,眼睛一眨的功夫,明沅已经上前一步拎了纪舜华的领子,往前一拖一带把他摔在地上。 明湘惊叫一声,瞪大了眼儿看着明沅,明洛也跟着发怔,眼睛看着明沅打人,自家嘴巴还大张着没合拢,却结巴着道:“叫什么叫,噤声。” 纪舜华叫这一下子打懵了,他兀自不信叫个小姑娘摔在地上,明沅占着先机,往他身上狠狠砸了两拳头。 自来不曾同他计较,他就越发蹬鼻上脸,今天这事若不打他,黄氏定又回护了去,再没有他受罚的时候。 眼见得后头无人再忍不住,明洛明湘受气颇多,明湘还怔在原地,明洛怕明沅吃亏,快步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腰上,她鞋尖儿上缀了珠儿,这一下把纪舜华踢着了,他哪里正经打过架,叫明沅一把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说!你把沣哥儿藏哪去了。” 一拳头又要砸下去,前面一个声音细细的传过来:“姐姐。”明沅一抬头,沣哥儿正叫纪舜英抱在怀里,扒着纪舜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明沅。 ☆、第157章 藕粉糕 明沅的膝盖就顶在纪舜华的脖子上,这小霸王平日里欺负人从不知道轻重,这回叫明沅扯住了头发,压住了脖子,懵在原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明沅原是想逼问出沣哥儿下落的,这会儿见着纪舜英把人抱了来,知道里头又有缘故,她还没动,明洛却跳开两步,伸了头直往月洞门后头张望。 见纪舜英后头没跟着人,先自松一口气,接着又尴尬起来,绞着手指头不知如何是好,她没跟着明沅进罩房,也不知纪氏是怎么审问李坠儿的,只当是错怪了人。 这下可闯下大祸了,纪氏若是问罪可怎么是好!摸了心口怦怦直跳,伸手就要去拉明沅:“快,快,赶紧起来。” 她才就结巴,结巴着还上前下黑脚,那一下子踢得可不轻,正中纪舜英腰上软肉,她鞋尖儿缀得一排珠儿,平时走动起来一翘一翘,隐约露出一点珠光来,掩在裙底虽瞧不见,这番作难倒派了大用处。若不是明洛那一脚上去踢着了痛筋,纪舜华早翻身起来了,等被明沅压住脖子扯了头发,他便再无力还手了。 纪舜英长到这样大,再没见过纪舜华叫欺负得这个样子,还是叫两个小娘子给打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先是往后退得一步,树荫下面瞧不清他的脸色,接着又上前一步细看,明沅正对着他吃惊的模样。 打都打了,还能怎办,小霸王要是去告状,她们也只有受着,明沅到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了,纪氏还能怎么罚她,顶多这门亲事黄了,总归别人又不知道,面子里子都不伤,黄氏要是敢到外头去宣扬,纪老太太头一个就饶不了她了。 想到此节,明沅干脆也不站起来,见纪舜英怔着没说话,抬头对他道:“大表哥,还烦请你遮一遮沣哥儿的眼睛。” 纪舜英怔得一下,抬手挡住沣哥儿,明沅松开膝盖,趁着纪舜华挣扎起身的时候,又给了他一拳头:“你记着,下回再办这样的事儿,便不只这几下就能了结的。” 纪舜华实是想哭的,可他还要脸,叫两个比他小的小姑娘打了,还打得他躺在地上翻不了身,抽了鼻子想哭又哭不出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窝里横,离开了黄氏,他的胆子一下子就缩了。 采菽采桑两个站在外头,彩屏扶着明湘,主仆俱都呆住了,都不曾想到六姑娘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连下人也从来不打不骂的,同人便没红过脸,发作起来竟这样厉害! 那头院里寻了一圈儿,提了灯往这儿来,明湘原就立在门边,听见响动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叫抓个现形,她们全都不必作人了。 明洛才刚一脚上去踢得狠了,接着又心虚,等听明沅说得这话,知道自家这里占理,松得一口气,可她到底心慌的,知道前边来了人,缩着脖子抖个不住。 明湘才刚还吓得惊叫,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她咬一咬唇,一把拉了彩屏,作个往外头走的模样,明洛吓得呆住,怕明湘去告状,这会儿躲还不及,怎么好撞上去,谁知道明湘越过采菽去,竟柔声细语的同来人道:“咱们才刚从那头来,那边也没有的。” 来的不过是两个下人,本来就不敢抬脸看来作客的姑娘,听见这话告了声罪,又返身往对面院子去了。 纪舜华此时再叫已是不及,他抽抽着要哭,才叫了一句“来人……”,叫明沅一把堵了嘴,眯起眼睛冲他冷笑一声:“明洛,照着腰再踢。” 明洛是不敢的,可让明沅这一叫胆气却壮了,她也是破罐子破摔,打都打了,一样要受罚的,不如打个痛快,把先前的仇给报再说,明沅下手去掐他胳膊上的软肉,明洛一脚又踢上去,这回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用力了。 纪舜英先是惊,而后又是笑,沣哥扒着他的指缝往外头看,见着一向好脾气的姐姐这样发威,怔怔盯住了看。 明沅知道再打下去不成,松开他往后退一步,提了灯往地下照:“采菽,来看看可失落了什么没有。”采菽脑子里头嗡嗡乱响,她只晓得姑娘打人了,打的还是黄氏的心尖尖纪舜华,可明沅这样镇定,她竟依言瞧了一回。 明沅已经理了衣裳,抻一抻裙子上的皱褶,把头发首饰俱都理过一回,走到纪舜英跟前,伸手抱过沣哥儿,沣哥儿迟疑得会儿,把手一伸,勾住明沅,明沅拍他一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沣哥儿赶紧摇头,趴到明沅的肩上,到底是五岁的小儿,还是怕的,叫人哄到山洞子里头,两边全没了人,他一急就哭,摸着石洞钻出来,头上还磕了个包,有一处子洞地势底,一脚踩着了水,鞋子裤子全湿了,若不是纪舜英路过瞧见了他,他还不知道要在没人的院里头转多少个圈呢。 明沅看见他额头上青得一块,鞋子也给脱了,叫纪舜英拿手帕包了,恨不得刚才多给纪舜华几下,明湘折回来,这回也不再说劝人的话:“咱们赶紧走罢。” 打了人不跑,可不是等着叫人抓现形,明沅托住沣哥儿,手往纪舜华背后指一指:“我祝大表哥三元及第蟾宫折桂。” 纪舜英生得很高了,少年人抽了条,看着很是清瘦,他一直抿了嘴,这会儿一笑:“多谢六妹妹吉言。” 纪舜华还跌坐在地下哭呢,他身上的绸衣裳叫蹭得全是泥灰,明沅带得几个丫头流水一般退出园子,回到席上禀报过纪氏:“原是有人哄了他玩迷藏,又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纪氏听得这一句,眉头都挑起来,冷哼一声看向黄氏:“大嫂子真是会调理人儿。”伸手抱过了沣哥儿,见他额头上起了个包,伸手给他揉一揉,见他裤子也是湿的,鞋子也脱了不知在哪里,气极反倒笑起来:“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我且不同嫂嫂理论,改明儿,我再登门要个说法。” 明洛拿眼儿看看明沅,低了头不敢出声,还要什么说法,人都打了,只怕等散席的时候,黄氏就要兴师问罪了。 纪氏见着明沅因抱了沣哥儿衣裳都叫沾湿了,再回宴上很不好看,干脆叫她往后罩房去,给沣哥儿换过衣裳,沣哥儿趴在明沅身上回来的,晓得自己跟姐姐都闯了大祸了,纪氏再来问他,他便垂了脸,白生生的脚丫子伸着,等明沅给他擦干净。 纪氏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还知道瞒,把纪舜英抱他,在园子里遇上明沅的事说了,却把明沅打人的那一段给隐了去。 纪氏才离席一刻,老太太那里就来人询问,纪氏自家去陪老太太,明湘明洛留下来陪着沣哥儿,明洛使丫头去打水,只留下刚才见着的几个丫头,明洛咽一口唾沫:“这可怎么好。” 一道打人的,都是同案犯了,这会儿急也无用,明沅冲她笑一笑,只说得两个字儿:“不认。” 明洛这下子又结巴起来:“怎么,怎么不认?大表哥也看见的。” “三表哥一时失了脚,跌了跤也是有的,咱们遇着大表哥,可不曾见着三表哥,莫不是院子里头走茬了道。”明沅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洛明湘。 明湘晓得事情躲不过去了,明洛还在绞着裙边儿作难,她已经咬住唇点头,跟明洛两个彼此看得一眼,都垂了头,等着黄氏拍上门来。 黄氏是派了人去寻儿子的,寻儿子的只怕还比找沣哥儿的人更多些,不一时就知道儿子躺在院子里头,丫头来报时一脸的惊慌,黄氏急急赶去看了,见着儿子这模样一把搂住他:“我的儿,这是怎的了?” 纪舜华本不欲说的,见着亲娘却再忍不住,跟着一道哭起来,他叫黄氏宠的还是一付小孩子心性,觉得丢脸不说,黄氏还道儿子是摔了碰了,小姑娘家哪里有力道,除了腰上那一下青了,旁的还看不出来。 纪舜华眼见着黄氏要发落他身边的小厮,这才开口,是颜明沅打了他!纪氏一听之下差点仰倒,可儿子这番哭又不是作伪,拉开衣裳腰上那块青总有指甲盖那样大,纪舜华又捂了腰直叫疼。 黄氏急的落泪,只当是伤脏腑非同小可,儿子是她的眼中珠,叫个丫头片子打成这样,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一面赶紧给儿子预备伤药,叫人揉化开来去淤,一面自家带了一串儿丫头婆子,一路行到戏楼后头的罩房里,推开门满面霜雪的盯住里头这几个小娘子。 明沅自在吃茶,明湘明洛两个哪里还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明沅指了采菽喂沣哥儿吃面,她在席上本没吃过什么,才刚又使了力,这会儿正饿着,捏了藕粉桂花糖糕吃,咬得半个,见着黄氏,还把另半个送到口中,嚼吃了咽下一口茶,这才站起来:“劳大舅姆忧心,沣哥儿无事。” 黄氏叫她这一句堵得气越发不顺,知道是她打的人,上前一步就要扇她,叫明沅错步躲开:“大舅姆这是怎的?纵有事发落,也该回了我太太才是。” 她点了明沅的鼻子,把那些个规矩教养全扔到了脑后,只知道宝贝儿子头发叫揪落了,身上也是青的,一件衣裳后背俱都磨得不能看了:“你倒也有脸讲起规矩来,把你三表哥打成那个样子,竟还有脸问。” ☆、第158章 铁秤砣 知道黄氏不聪明,却不知道她竟蠢成这样,明沅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黄氏待纪舜华,譬如她对沣哥儿,她碰着沣哥儿的事忍不得,把纪舜华这小子打得哭娘,黄氏也是一样心思,只她是长辈,先动了手,再占不着理。 “大舅姆所言何事?外甥女并无一事不妥,舅母若要罚,也该说出个理来。”明沅略站住了,侧了身子护住沣哥儿,立在黄氏跟前,目光直直盯住黄氏,黄氏倒伸不出这个手了。 明湘明洛已经吓得傻住了,她们哪里见过这仗阵,便是明洛常听张姨娘说些外头市井的事,也只当是外边人没有规矩教养,哪里知道黄氏这样的大家太太,也是说伸手就伸手了。 沣哥儿哭起来,还不敢大声,他坐床上跳下来跑到明沅身前,又想挡到前边去,心里惴惴着害怕,抱着姐姐的腿哭。 “舅姆好大的威风,要打六妹妹,便说得出个所以然,也不合规矩罢。”黄氏一巴掌还没落下去,纪氏已经闻讯赶过来了,后头跟着的还有明潼,纪氏不曾说话,明潼已经忍不得她,不论如何,明沅在外便是颜家人,黄氏打的可是颜家的脸。 黄氏气得很了,反身冲着纪氏怒道:“姑太太家里好教养,好好的姑娘竟跟哥哥动起手来,把我们华哥儿打的躺在床上起来了。” 纪舜华自家觉得丢脸,可不就把八分疼装到了十二分,黄氏只当打坏了脏腑,这才急急过来发落明沅,在她眼里,儿子可不就是起不来床了。 哪知道明潼听见这一句竟轻轻笑了一声:“舅姆可是在玩笑?六妹妹这么点大的姑娘家,她是母夜叉还是母大虫,竟能把华表弟这么个壮实的男孩儿打得起不来床?赶明儿也不必作女红了,去考武举人就是,保管叫一众男儿失色,咱们沾亲带故的俱都得脸。” 她连讽带嘲,说的黄氏脸上挂不住,拿眼把她一刮:“多好的教养,倒敢跟长辈顶起嘴来?这就是姑太太教女的规矩?” 这一句却触了逆鳞,纪氏有些话不好说,由着女儿说出来,还能托辞一句是女儿不懂事,这回黄氏直指了纪氏,她脸上也不动气,笑盈盈一声:“明潼说话自来是直来直去的,她问的,我也想知道,还烦请嫂嫂告诉我,明沅这样的小姑娘,得有多大的力道才能把华哥儿打得起不来床?” 黄氏这下说不出来了,她也不曾细问,只听见儿子说是明沅打的,急冲冲过来兴师问罪,把怎么打的,又有谁在全然忘了。 明沅见了满面委屈:“我去寻沣哥儿,太太跟舅姆都是知道的,底下的下人也俱都瞧见的,碰着了大表哥抱了沣哥儿回来,连三表哥的影子都不曾见过,舅姆怎么好平白诬赖人。” 明洛理不直气不壮,缩在后头不敢开口,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明湘却开口了,她晓得若是认下,事情再不能善了,索性一口咬死了并不曾见,上前一步行了礼:“六妹妹说的不错,咱们寻得好一会儿,正遇上大表哥把沣哥儿送回来,并不曾见着三表哥的。” 明洛眼见得最弱的明湘都开口了,也跟着道:“可不是,再没见着三表哥,哪个知道他在哪儿失了脚跌了撞了。” 黄氏气的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眼见得那两个说话不敢抬头看人,分明就是作伪,可明沅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不说,眼睛还直视了她,脸上半分虚意都不见,她心口一滞,若真给纪舜英聘了她进门,却不是招了个丧门白虎星。 不论如何,纪舜英这门亲事都不能再往下了,她瞪了明沅“哧哧”出气,偏这个平日里看着软团团的小姑娘这时候还道:“舅姆莫不是听茬了,哪个乱嚼舌头,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舅姆再别叫气坏了身子。” 一句“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听得黄氏眼皮儿直跳,一叠声的使了嬷嬷去问儿子,吩咐完了冷笑一声:“咱们只坐着,不时便有分晓,没的华哥儿叫人白打了。” 纪氏动了气,两桩事加在一道,也往椅上一坐,伸手抱了沣哥儿,摸出帕子给他擦泪,一面哄他不哭,一面道:“正是这个道理,没的叫六丫头白受了委屈。” 嬷嬷去得一刻,满面难色的回来了,当着纪氏的面道:“哥儿说了,是几位表姑娘一道拦了他,六姑娘先动的手,大少爷全瞧见的。” 黄氏听见纪舜英也在里头有沾连,越发不能把这事儿抹过去,她拍了桌子:“把他给我带过来!” 明洛一下儿慌了神,明湘同她两个立在最末,彼此牵得手,不住拿眼儿去看明沅,这时候认了说不得只受罚,若是叫纪舜英捅了出来,又该怎么好呢。 明沅往她俩身上一扫,明湘作得这番事,原来就是咬牙壮着胆儿,如今叫这一吓,腿都软了,明洛腿肚子直打抖,两个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俱都不敢出声。 黄氏回头打量她们一眼:“姑太太也真是的,非得把面子里子都拉下来不成?华哥儿怎么会平白诬赖人,何必非把英哥儿拉了来。” 她是意有所指,在场的也只有纪氏跟明沅听懂了,纪氏心底可惜这门亲事,明沅也知道似这样的人选难得,可于她确不是心中所愿,并不可惜,黄氏心下衬愿,她原就在想怎么把这门亲事推了,若是纪舜英自家不愿,她也能好开口。 男人哪个不喜欢温柔小意的,这会儿见着这么个母大虫,哪里还会答应,也不必她去出这个头了,只等着纪舜英露出意思来,她再去纪老太太跟前说,纪氏不是惯会作好人么,把别人家的庶子也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就叫她看看,她花了心思的这个侄子,怎么打她的脸。 纪舜英送了沣哥儿便往前头去了,正跟颜连章纪怀信两个论文,叫人请到后头来,纪舜英知道为着何事,脸上只作不知,施施然行来,到得门边高声道:“儿子给母亲请亲,给姑母请安,问表妹们好。” 他说得这话,里头自然要应,黄氏气急败坏,招手叫他进来:“一家子骨肉,还避得什么,赶紧进来,我有话问你。” 纪舜英知道有这遭,没成想宴还没完就能发落起来了,他进屋便垂了头,并不拿眼儿去看明沅,只冲着纪氏又点点头。 黄氏指了他道:“你弟弟说你亲见的,你说吧。” 明沅半点不怕,反倒奇怪黄氏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这个庶子同她离心已非一日,到此时还指望着家庭大义能叫他搅和进来不成? 纪舜英顿得一顿,反问道:“不知母亲所问何事?” “你自家说甚事!”黄氏开口便是一盆子脏水倒上去:“你跟沅丫头两个,把你弟弟打了!是也不是!”若不然,一个小姑娘哪有这么大的力气,纪舜英定也在里头出了力,这才好彼此瞒过。 纪舜英一阵讶异,轻笑一声:“母亲可是在玩笑?” 不等黄氏跳起来,他便道:“华哥儿自来顽皮,他可是扯了谎?儿子一路抱了沣哥儿,可都是有人瞧见的。”一句话把罪名定下来,不是下人嚼舌头,不是黄氏听差了,是华哥儿有意说谎。 黄氏叫他一噎,瞪了他道:“你同你弟弟一向不睦,却再没有帮着外人欺负他的道理,华哥儿可是什么都说了,今儿且不闹,可别当着你父亲的面闹出来。” 她说得这话,连跟在身边的嬷嬷也不大信,纪舜华不去欺负别个便好,家里还有哪个能欺负了他去。 明沅适时开口:“舅姆可听见了,并不曾有的,我们一道见着大表哥的,再没遇见过华表哥,华表哥别是跌了摔了糊涂了吧。”她这一句,说的黄氏手痒,可当着纪氏的面,怎么也不能伸手。 她眯得眼儿看了明沅一回,点头道:“好好好,好教养,咱们且走着瞧。”一家子宾客在,纪氏又摆明了帮着庶女,她确是奈何明沅不得,转头看了纪氏一眼:“姑太太的女儿教得好,我们家里池子小,咱们说的那话就此作罢。” 说着拂袖出去,纪氏叫她最末一句气很了,当着纪舜英却不能露出来,冲他点一点头:“倒多谢你寻着沣哥儿,他胆儿小,还不知道怎么哭的呢。” 沣哥儿眼睛还红着,他哭得这样两场,又累又乏,纪氏还说着话,他就点着脑袋快睡过去了,明沅伸手过去抱了他,黄氏那一句只当没听见,轻轻拍拍他的背,采菽拿了斗蓬来给他罩上。 “不敢当个谢字,沣哥儿乖得很。”纪舜英也听见黄氏最后一句,心头一怔,把这屋里头的人在心里过得一回,明潼已经定了亲的,再轮不着,明湘明洛明沅三个里头,明湘最大,莫不是想把她配给自家。 他眉头一敛,借着退出去的姿势,抬眼看了一眼,明沅自抱了沣哥儿拍哄,纪舜英晓得出了这桩事,不论是哪一个都成不了,眉间先紧再松,作揖告退出去。 纪氏陪得宴散,纪老太太也知道底下出了事儿,可今儿这样的日子,她怎么会问,只问得一句几个丫头怎么不在,纪氏便说是沣哥儿淘气,头上磕了个包,几个姐姐疼爱他,都看他去了,纪老太太冲她连连点头:“有悌爱之心,再好不过了。”一面赞纪氏,一面心里叹息,好好的兄弟,非养成仇。 纪氏挨到宴散,到得门边上车了,拿眼儿把三个女儿看一回,叫明潼带了沣哥儿坐到后头,明沅三个跟着她坐车。 明湘明洛早出得一手心的冷汗,本就心虚的,叫纪氏一看越发心虚起来,车子才刚动,纪氏便长出一口气:“说,你们谁先动的手?” ☆、第159章 庆功酒 纪氏先时也不信明沅能打人的,打的还是华哥儿,说破了天去也没人肯信,这么个霸王,自来见着他,几个姐儿都只有躲的道理,可等黄氏问得两句,纪氏便知道,人定是叫她们打了。 黄氏这番气急绝不是妆相,若是她想回了这门亲事,也不必闹这么一出出来,先是孩子丢了不见,又是华哥儿被打,里头的干系扯不清,说到底还是华哥儿自家作的。 纪氏见着这几个女儿的脸色,便知道黄氏那话虽说的有水份,可华哥儿却是实实在在挨了打的,许是真疼许是躲羞,这才没来当面对质。 她靠着车上的大枕,见几个姑娘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垂了头互换眼色,这时候倒把规矩都想起来了,俱都不敢抬头。 纪氏既气且笑,也不知道她们三个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亲戚家办大寿的时候把嫡孙给打了,她索性点了出来:“明沅,你来说,谁先动的手。” 纪氏还猜是明洛,她脾气爆,头一个跳起来也是有的,华哥儿许是撞着她们,再说些不中听的话,新愁旧恨加在一起,另两个再帮帮手,可明洛冲动归冲动,能把这事儿圆回去,还是明沅下的功夫。 明洛是出脚踢过人的,她身上也有一半干系,此时听见纪氏问,抖个不住,就要掉下泪来了,明湘也是一样,到底是小姑娘,才刚想着瞒过去便好,哪里知道一眼就叫纪氏看破了,不但看破了,还大有问罪的意思。 两个抖成一团,明沅却抬了头,眼睛还垂着,一脸恭顺,开口道:“太太明察秋毫,再瞒不过太太的眼去,人是我打的。” 纪氏听得这一句,看着她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为着沣哥儿出头,确是明沅不错,可说到打人,怎么会是她出的手,她还不及问,明沅就已经全说了:“确是我打的,同四姐姐五姐姐并不相干,她们是怕闹得难看,这才替我遮掩。” 话说到这里,纪氏也不想缠在谁打了谁没打这样的话上,哪里知道明洛肩膀一抖,哭将起来,一面哽咽一面道:“我,我也打了人,不光是六妹妹一个动的手。” 明洛明湘两个叫纪氏这一问,头皮都麻了,才刚在罩房里头出得一身汗,这会儿又是一身,明沅一个人全认下,明洛心里先是一松,再想着这番惹了祸了,又怎么能看着明沅一个被罚,害怕的哭起来,也跟着认了。 在座三个全逃不脱的,明湘倒没哭,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却还是道:“我,我给望风了。”两个打人,一个望风,还把来人支开去,纪氏听见她们一说,撑了额头角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纪舜华这小子,按着她的规矩,必得狠狠打一回叫他知道厉害,可那是父亲母亲该干的,旁人再不能插手。 她在外头帮着女儿们遮掩,那是要脸面,不说没抓着,就是抓个正着,纪氏也不能认,非得反口把黑的说的白的,到黄氏这里,她半点儿证据也无,便是拉个小厮来也好,竟一句都反驳不得,她更是不忧心了,可三个平日里看着规矩的庶女,竟能打人,才更叫她头痛。 “请了嬷嬷教得规矩,倒越发活回去了,那是什么人干的事,你们是大家子的姑娘,又不是市井泼妇,怎么能行这样的事?”纪氏叫气的不轻,看着三个庶女,挨个点过来:“都是大姑娘了,往后还要说亲事的,若是闹了出去,谁敢登门?” 她说得这一句,拿眼儿看看明沅,只怕纪舜英的亲事又要横生波折,黄氏原来当着明沅是个软面团样的人儿,如今知道了厉害,定要反口,可既到了这地步,便由不得她了,颜家的姑娘也不是她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明湘也红了眼圈儿,纪氏度着就快到家,总不好叫人瞧出来,开了抽屉拿出镜子水粉来:“赶紧擦了脸儿,叫人看见更不成样子了。” 明沅接得妆镜给明洛补粉,今儿出来宴饮,她脸上搽了胰子调的茉莉花粉儿,此时一哭全花了,又不敢拿帕子擦脸,怕一擦更糊,明沅叫她自家拿住妆镜,捏牢了帕子,把糊开的地方再抹均了,又在眼睛上补了些粉,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了。 纪氏见她们这样,也在想着要如何发落,由着性子定然不行,可罚得重了也不成,总归是纪舜华先闹起来的,沣哥儿得亏得是叫纪舜英找着了,若在院子里头迷了路失脚摔了掉进湖里,那可怎么是好。 明湘也一并补了眼睛上的粉,几个姑娘里头也只有明沅不曾用粉,到这份上了,终归要罚的,也不必作什么苦相了,纪氏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软了心肠。 到得颜家门边,明沅几个先下去,纪氏扶着卷碧的手下来,官哥儿沣哥儿两个已经睡着了,明潼上前立到纪氏身边,纪氏看看明沅几个挥了手:“天儿晚了,有甚事明儿再说,且回去歇着罢。” 这就是压后再罚了,明洛松得口气儿,三人别过纪氏,自往院子里去,先还不说话,后头明沅见她们都丧了一张脸,轻笑一声:“我们多厉害,下回他再见着咱们,可不得饶了路走。” 明洛原还吸鼻子,这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顶一顶明沅:“你可吓死我了,就这么不顾不管的打上去了?” 明湘也跟着抿了嘴儿笑,三个人彼此笑看一眼,不敢高声大笑,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眼,伸手拉住了,明洛又活泛起来:“太太也不会怎么重罚的,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事儿,再说了,咱们又没叫抓着。” 三个人一道也没什么好怕了,明洛还点了明沅的鼻头:“你这臭丫头,还想自个儿一个人认,打量太太喜欢你是不是?”她吱吱喳喳说得会儿,又奇一声:“就不知道大表哥,怎么就肯帮我们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明洛心里约摸明白,却说不出来,明沅笑了:“非为着帮我们,我看他自个儿也手痒的很,只不好下手去打,咱们帮他出得一口恶气,他怎么不高兴,若要闹,当时就叫起人来了,落后再认,他自家也有错的。” 两个小姑娘刚在车上吓得鹌鹑似的,这会儿倒不怕了,明洛还伸了指头:“便为着这个,也当浮一大白。” “成啊,等这事儿过了,我作东道,咱们往藤香坞里头吃酒,就当是庆功酒,也不用什么合欢花浸的茉莉花浸的,五姐姐爱吃浇酒,咱们就吃那个。”浇酒类似白酒,辣喉咙,也只有明洛爱这一杯。 明沅一口应下,明洛又欢喜起来,才刚还哭花了脸的,这会儿全不见颓色了,跟明沅一击掌:“好哇,我们吃霜麻辣兔就酒。” 明湘还是惴惴,可既两个妹妹都不怕了,她也不提扫兴的话,只笑听着她们说话,她自来没干过这样出格的事儿,今儿心里虽怕,却觉得痛快,明洛一路吱喳着到了待月阁,这才依依不舍的挥别。 明沅跟明湘两个往小香洲去,明湘不是多话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了,才刚乐过了,这会儿就担心明天受罚:“六妹妹,你说太太会怎么罚咱们?” 明沅冲她眨眨眼儿:“怕什么,难不成还能打我们?四姐姐当是宋嬷嬷说的那些个?罚站拿大顶不成?至多是学学女四书,要么就抄几回,再不会伤筋动骨。” 明湘自来不曾听过这样的话,申斥一回罚着抄书或是当面下脸,那已经是没了脸面了,哪里知道明沅竟不把这当一回事儿,她先是一怔,再忍不住,笑得一声点点明沅的鼻子:“还是明洛说的对,你这个精坏精坏的丫头。” 两个一回说一回笑,牵手回了小香洲,明沅怕沣哥儿受了惊吓,夜里发热,叫了养娘过来陪着,沣哥儿睡得四仰八叉,给他换衣脱鞋,半点儿知觉也没有,明沅把给他盖上小被,摸了他肉嘟嘟的小脸,又去捏捏他的手,看着额头上那块青心疼的不行。 采菽端了汤过来:“这是拿菊花叶子煎的,清心降火,姑娘喝一碗罢。”暴起打人,可不就是火气大,明沅一笑,依言喝了半碗,采菽站定了不走,咬了唇儿问:“姑娘,太太,可是想把姑娘说给表少爷?” 同有此一问的,还有锦屏,她也在屋里头,听的真真儿的,到明湘拆过头发洗漱了,她便拉了彩屏一道,忧心道:“姑娘,咱们且不知道还有这门好亲等在前头,姑娘便不该跟了去出这个头的。” 纪氏到了上房先安排了官哥儿睡下,再叫卷碧端清心茶来,黄氏这事儿到底麻烦,桩桩这样歪缠,癞蛤蟆落到脚面上,便是她也觉得心头不适。 明潼一面给母亲揉心口,一面问道:“六丫头几个,真个打人了?”她问了沣哥儿一句,沣哥儿一语不发,再问也问不出来。 纪氏长出一口气儿:“可不是,六丫头自个儿认了,她先动的手。” 明潼先是挑了眉头,然后又挑了嘴角一笑:“该,只恨打的不够重。”真个倒得起不来床,黄氏还不把屋顶给掀了,黄氏那点心思叫人看的透透的,她奈何不得明沅,便把这事归到纪舜英的头上,想给他按个不悌的名头。 纪氏不意长女竟也这般说辞,点点她的脑袋:“你呀,不高兴就伸拳头,那是什么人?市井闲汉的行事,我正想着要怎么罚她们呢。”悌爱之心确是有的,不管在家中如何,出得门去就是一家人,头顶上都是一个“颜”字,再不能白白叫人欺负了去,可上手就打人,又是什么行径。 明潼却笑:“不是我说三表弟,再叫这么惯下去,成了什么样儿?外头不敢横,却在家里欺负姐妹弟弟,说他纨绔都是轻的。” 纪氏自家知道这个侄子怕是养坏了,可嘴上去不能说,拍了明潼一下:“你是姐姐,可不许这么说,这几个丫头得好好作作规矩了。” 明潼上手给纪氏揉揉肩:“何必就罚她们呢,若不是有因,哪里得果?作个样子也就罢了。” 纪氏睨了女儿一眼:“这是怎的,你倒求起情来了?” 明潼只是笑,半晌才道:“若是我,真个打得他起不来床!”明潼说了这句,把真心想问的问了出来:“娘,我听舅姆的意思,是想跟我们家结亲的,定下的是谁?” 纪氏微微一笑:“是你六妹妹。”也不知道前边颜连章同纪怀信谈的如何,这门亲,说不得已经结成了。 ☆、第160章 葱油拌面 秋日里天还亮得早,外头一露白,明沅便起来了,沣哥儿夜里发得一回梦,哭了两声,又不要养娘抱他,明沅搂了他拍个不住,在他耳边不住说话,说得许久他这才又阖上眼儿,到底不安稳,天不亮又醒了一回,这回却是肚子饿了。 厨房里熄了灶火,小厨房也只些糕饼点心,沣哥儿偏说想吃咸的,明沅自来了这儿,还是头一回起的这么早,她一向能吃能睡,夏日里瘦下去的,到得秋日又渐渐补回来了。 明沅难得有了兴致,往小厨房里看,只有些挂面,还是防着丫头们夜里饿着预备的,柴矮矮靠着墙边,旁的食材没有,调料葱姜倒是全的,她干脆换上采苓的衣裳,把头发也包起来,亲自给沣哥儿下面条吃。 锅里下得虾油加了葱爆香,只得这两样,旁的甚样都无,把煮熟的面盛到碗里,倒进烧滚的虾油,整个儿拌开来盛给沣哥儿吃。 这虾油是大厨房里熬的,年年到得三四月的时候都要熬个几缸,那时候虾子才起鲜,打湖里头刚捞出来就,一网里头还有些青鳞鱼小杂鱼也不仔细挑捡,俱都放到一起熬油,这个鲜味不比寻常,还有下人讨回去专程拌米饭吃的。 沣哥儿吃得一碗不肯停口,又吃了一碗,摸了肚皮实在吃不下了,似模似样的叹息一声:“真好吃,再没吃过比这个更好吃的。”一面让九红给他擦手,一面还咂吧嘴儿:“姐姐,夜里还吃罢。” “这一碗什么都没有,你要是喜欢,咱们便常备些干货鲜菜。”明沅忍俊不禁,沣哥儿原来在安姨娘那儿也吃不饱饿肚皮的时候,只不似在明沅这里给变着法儿的给他要东西吃。 经得前面几年,他再见着鱼虾绝不开口,鸡鸭鱼肉里头单只一个鱼是不肯碰的,可鱼虾总得吃,明沅想着法儿的叫厨房里头做了来哄他吃下去,一直没有成效,沣哥儿晓得是能跟姐姐撒娇的,鱼肉不碰,虾肉不吃,做成丸子打成块他还能吃两个,全须全尾的上来,他再不肯动筷。 这下可好,明沅找到了办法,转头吩咐采薇让厨房里捡些大虾来,放在油里一道煸过,拌在面里,他定然要吃。 沣哥儿吃饱了更不困,明沅看他这会儿精神,等进了学定要发睏的,索性叫人去回先生,说沣哥儿不适,今儿请一天假,把功课领回来。 如今教书这位先生,实是重在澄哥儿身上,可经不得有明沅打点,哪一个先生不爱用功的学生,他也在外头坐过馆的,这等人家,不来便不来了,还把功课领了去自学,第二日还能接得上,他心里头便很乐意多教几年,便是澄哥儿往后到外头求学,余下的这个小学生也堪教化。 眼见得天亮起来,明沅叫采薇给她换衣裳,今儿算是去认错的,不能穿得过份华丽了,捡了蓝色葫芦纹的绸衫出来,底下是白绫裙儿,两边戴一对儿堆纱花儿,让采薇去请明湘。 明湘也早早就起来了,采薇一请,立时过来了,明沅见她脸带郁色,还道是她怕受了重罚,伸手握住了她:“四姐姐不怕,你至多是从犯,主犯是我呢。” 彩屏锦屏两个跟在后头垂了头,行到花廊里,明洛也在那儿等着,她也没穿鲜艳衣裳,身边跟的也不是采桑,眼眶都是红的,见了明沅就抱怨:“我姨娘吵吵了一晚上,我都不曾睡好,早知道就不同她说了。” 不说也瞒不过去,她红得眼眶回去的,张姨娘最爱热闹,拉了女儿问唱了什么戏喝得什么酒,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立时就乍起来:“哪个欺负了你?” 明洛心里还带点自得,一五一十全说了,说着还不解气,把自个儿怎么踢了纪舜华的,他怎么滚在地上起不来说了两回。 张姨娘捂着心口这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揉着心口跌足:“我的活祖宗啊,你怎么尽闯祸,这下可怎么好?” 明洛着急了:“太太都没说什么的,再说了,咱们又没叫人抓着。”张姨娘气的直翻眼儿,想上去找她的,可巴掌一扬,到底舍不得,自家身上掉的肉,怎么不疼爱,她也知道女儿叫纪舜华欺负过,背地里没少啐过他是短命小王八蛋,可这些一个字儿也不曾在明洛面前露出来过,就怕女儿学了去,这下可好,把人都打了。 “真个没叫人瞧见?”看见女儿点头,这才吁出一口气来,抚了胸正吸气,忽的想起来,指了明洛的眼睛:“胡说,你没叫人看见,怎么还红了眼儿?那小王八崽子打你眼睛了?” 这下可没瞒住,张姨娘一句秃噜出来,赶紧掩了口,明洛一听怔了,跟着又抱着肚皮笑起来,张姨娘作势必打她一记:“还笑,就没你不敢惹的了。” “哪儿是叫他打了,他叫六妹妹拿脖子顶着脖子,掐他胳膊里的肉呢。”明洛还自乐陶陶的,乐完了又说:“是太太知道了,说明儿罚我们。” 张姨娘才想说明沅果然是个机灵的,知道专挑这种地方下手,便是壮汉也经不得这样掐法,她才要笑,听见落后一句,一嗓子哭了出来:“我的天爷,你胆儿壮了,还敢闹到太太跟前去。” 明洛跳开两步没叫她打着,见张姨娘不依不饶,晓得今儿躲不过去了,指了脚说:“我难道不疼了,一脚上去,我自家也疼呢。” 可不是疼的,珠儿顶住纪舜华的腰,也顶住了明洛的脚指甲,张姨娘一听就急了,赶紧给她脱鞋子,褪了袜子一瞧,果然红了一块,她立时把那些扔到一边,先给明洛揉脚,嘴里骂了十七八声短命的小王八崽子,只不敢让明洛听见。 明沅早知道待月阁里会有这一场热闹,只明湘竟一直不出声,她侧头看一看,对着明洛道:“你赶紧劝劝四姐姐,她又担心起来了。” 明洛经得一夜早已经不怕了,头一个怕起来是她,这会儿不怕的又是她,她扯一扯明湘的袖管:“得啦,还能怎么着,总归要罚三个一起罚的。” 纪氏也早早就醒了,她用得茶汤时明沅三个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卷碧请了她们进来,纪氏眼见得这三个垂了脸,放下茶盅儿叹了一声:“人都敢打了,到我跟前又是一付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了。” 纪氏自鼻子里出一口气:“昨儿这事虽是你们三表哥不对,可你们几个知道了就该来回给我,哪有自己出手的,得亏不曾叫人瞧了去,一个不庄重的帽子压下来,你们怎么办?” 明湘又想起锦屏说的那句结亲来,她当场喝斥了去,心里却跟着翻起来,安姨娘如今也不再念叨娘家了,反过来念起她的亲事,明湘羞于听这些,可心里又怎么会不想。 纪氏见她们一个个缩了肚子装鹌鹑,搁下茶盅儿:“你们几个在外头晓得是一家子,这是好的,可也得看着场合,老太太寿宴都敢闹,反了天了。” 纪氏本来也没有要重罚她们的意思,说得几句,叫她们知道利害了,便道:“也不必去学看帐了,那头的课业先停一停,跟着宋嬷嬷,把规矩再学一回,女四书俱都抄一份儿上来,哪个再敢不规行矩步,便没这么容易了。” 这个惩罚算是让明沅猜着了,明洛松得一口气儿,纪氏问了明沅:“沣哥儿怎的了?可是夜里惊梦了?” “夜间是醒过一回的,倒没发热,只作了噩梦,哭得两声,是我压着叫他歇一天,没让他去学里。”明沅答道:“昨儿也给他吃了姜汤的。” 纪氏点点头,她心里也不乐,却不能叫几个丫头看出来,为着这事儿,还得再登门一回,这回且由不得黄氏说什么了,颜连章已经跟纪怀信两个彼此露了意思,男人在这上头说出来的话,比女人家顶用。 那头黄氏也知道自己走差了一招,得亏有这么一桩事搅出来,若不然给纪舜英讨了个厉害娘子,她还不知道呢,夜里借着儿子伤势嚼得回舌头,可纪怀信却怎么也不信她。 “混说个甚,你怎么连个章法都没了,那几个丫头就能打了你的宝贝儿子,你且瞧瞧可有他吃亏的时候!”纪怀信同颜连章这向少见,他身上也有官职的,到这会儿了却还是个六品主事,家里这点子家底也要叫掏空了。 颜连章有意来挖纪家这块金嵌玉,自然把事儿作的漂亮,告诉他某船载多少货,连本都不要他的,说是自家的货,均给他小半船丝,先叫他有了本钱,下回得了利再还给他,纪怀信算得一算,光是这半船丝的得利就有千把两,他哪里见过银子来得这样快,这时候还挑什么,儿子多等两年又如何,既小的这个两边都满意,干脆就作定了,摸得身上一块玉佩,连信物都给了。 前头还志得意满想着也插一手作大生意,这会儿进得后院,还没开口告诉妻子,就一盆冷水浇下来,若不是纪舜华躺在床上,他还想再拎起来抽一回。 黄氏拉了纪怀信的手:“老爷这就定下来了?”她的本意,是让纪怀信急一急颜连章的,哪里知道颜家有手段叫纪怀信更着急。 “你挑得六丫头,这会儿反口晚了,我连信物都给了,若再折腾,可别怪我不客气!”黄氏遇上丈夫半点法儿也无,她抽一口冷气,咬了牙,绝不能叫颜明沅进门! 反身往老太太跟前一通哭诉,纪老太太怎会不知家中有事,她装糊涂和稀泥,可伤到了纪氏的脸面却再不能忍:“怎么?别个家里的女儿是瓜菜,由得你想挑就挑,想扔就扔?我只告诉你,这事儿怀信已经报给我知道了,定的就是六丫头,我看她很好,你不认也得认!” 黄氏是譬如嚼了黄连根,事儿是她提出来的,人选也是她定的,哪里知道一开场就看错了,把母大虫当作白兔子了,她还没出纪老太太的院子,脚下一软差点儿晕过去,如今这两个就知道联手打她的儿子,往后进了门,可不得啃他的血肉! 她扶住丫头的手吸得两口气:“叫门上套车,我要去姑太太家。”万不能是那个活土匪,再不济便是四丫头也是好的。 ☆、第161章 合欢酒 纪氏一接着颜连章递来的玉佩便知道事情作定了,他昨儿算是宴会上头手上油水最多的官儿,纪怀信每到一处都把他引在前头,原就有沾一沾油花富一把的意头,正好两边又提儿女亲,便把面子做足了十成十。 颜连章如今是官阶不大,手头有银,那些个来寻他办事的大员里头,总有以势压人的,或是一帖或是一言,他都得依言而办,不然三年大计,又到哪里混个优等,坐得这一任,还想着往上升呢。 可他心头却实不衬意,到得纪家,来的多半是武职,经得几朝,早已经矮了文职一头,再者颜连章那乌纱帽儿都快成金的了,还有哪个嫌金子晃眼不成,原是想亲近却无门路,如今席上见着了又怎么肯放,同他碰杯敬酒,一圈儿转下来,醉中他便把事情定下来了。 纪怀信自然是大喜,再不成想妹婿还能这样帮衬他,心里在觉得怕是这六丫头在纪氏那里是颇得宠爱的,趁着酒性两边换过信物,见着席上很有几个巴结着他的,还探听起有中小儿女亲事了,纪怀信心里怎么不急,就怕过得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两家有了默契,还得及早写下婚帖婚书,她倒不怕纪怀信反悔,黄氏那点子心眼,在她跟前且不够看的,可由着她在里头跳总归可厌,索性把这些死定下了,叫她想跳也跳不起来。 颜连章拿出这样的饵来勾住了纪怀信,由不得他不意动,他下了这样的血本,纪氏一听便皱了眉头:“虽是我的娘家,可这些也太过了。” 颜连章端得茶盅啜了一口:“若不是因着你的娘家,我又作什么给六丫头这样的体面,先时说挑她,确是小了些,可既是你兄嫂提出来的,想是瞧中了六丫头是在你身边教养的。”他想到纪怀信那付喜意又是一笑:“你娘家兄弟也只这一个亲近,往后作了亲家,不比外头更强些?” 他也有些人脉的,官场的清流又有哪些是真干净的,再者他又没为着纪舜英出力,不过打听一回,院试头场过后,送请宴饮的不知凡己,颜连章自家也经过,似这样只问个名次,都不必到学政跟前,往笔帖式那儿送个请,从抄送的案卷里头寻一寻纪舜英的名字透出来便成。 这一回草案,纪舜英的卷子就在一等当中,考场同官场相连,里头门生故旧遍布,覆试只怕得不着第一,可一个禀生却怎么也跑不掉了。 纪氏听得这话微微一笑:“是我的娘家,可我也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哥哥那个人,耳根子软,外头人也不管亲不亲,但凡有求到门上的,他都抹不开面子,必要相帮一回,老爷这行当,却不是谁都能插手的,若是坏了里头的规矩,老爷且得担干系呢。” 颜连章听见她说这话,先是笑了:“我省得,只同他说定了,再不许接旁人的货物,若叫人扯出来,这财大家都发不了。” 夫妻两个说得一会子话,前头来报说舅太太来了,颜连章一听又笑:“他们倒是急,这怕是送帖子来了,罢罢,我正有事要往外头去,夫人交待的我办了,后头全由你来操办。” 黄氏的事,纪氏还不曾同他说,她知道纪怀信的性子,死要面子,答应了别个的话,再不肯失言的,脸面大过天去,当着那许多人说出去的话,再不肯反悔。 黄氏倒是想闹,可她一个妇人,再是妹婿,也能说这些话。纪氏知道黄氏来意不善,也还是笑:“老爷早些回来,庄头上才送了刚贴秋膘的兔子来,几个孩子都说要烤了吃呢。”装样儿罚了几个丫头,沣哥儿那里又补了东西过去,明沅却提出院子里要换下人,把茯苓换了去。 茯苓是安姨娘给沣哥儿安排的小丫头,纪氏不发话,她不好伸这个手打发了她,纪氏也厌了茯苓自家看热闹,没跟紧沣哥儿,由着明沅自个儿挑人,明沅忖着院子里丫头的年纪都大了起来,得捡个小些的打小调理起来,从乐姑姑那里看了几个老实的,还没定下人选来。 连着采菽也一起受了罚,罚了她一季的月例银子,采菽自家也有这个意思,沣哥儿安稳回来了,她念得百来声佛。 明沅把这些报给纪氏知道,纪氏见她办的妥贴,也不再罚,只让采菽又去乐姑姑那里领规矩,她也甘心去了,应得几回卯,晓得她是真个老实,别个有意作弄,自然防不胜防,想着真个要嫁到纪家去,可得配两人得力的丫头婆子,便叫乐姑姑跟宋嬷嬷两个一道看起来。 纪氏一路送颜连章到门外,这才挥手让卷碧请了黄氏进来,黄氏上回急巴巴的来,很带着几分骄矜的,昂首疾步,今天再来,全换了一付模样,进屋前还想如何说辞,一迈步就见着纪氏穿着家常衣裳歪在榻上,身边丫头捶腿打扇,听见她进门也不相迎,心口立时憋住一口气。 脸皮一抽,忍道:“妹妹好睡,这会儿了,也这样懒怠。”黄氏晓得此事还得求她,气儿不顺也只得放低姿态,堆得笑脸儿迎上去。 “嫂嫂真是一日一个说辞,怎么今儿我又成妹妹了?”在纪家发作那会儿可不是一口一个姑太太,纪氏说得这一句,黄氏一噎,面上笑意都扯不出来,吸得一口气儿往纪氏跟前一坐:“看你说的,怎么同我倒生分起来了。” 纪氏叫她碰了这么个钉子,想着就要定亲,事儿不能做绝了,挥手让凝红上茶,又摆开四样点心,这才问道:“嫂嫂今儿怎么有空来?家里不忙?” 家里当然忙的,寿宴是办完了,拿出来待的器具要收回去,外头叫的厨子要的菜都要会帐,请来的戏班子还得跟班主结钱,黄氏正是忙的时候,却扔了一大摊子事儿赶出来,为的还不就是纪舜英的婚事。 纪氏晓得她忙,这句一问,黄氏也不再绕弯子了:“倒是我的不是,妹妹担待,我原想着六丫头是在你身边养大的,却不曾想着她年纪太小,不说旁的,家里的老太太还等着五世同堂呢。” 这时候她倒拿子嗣说话了,纪氏哑然失笑,扶了卷碧的手坐起来,伸手拢一拢头发,笑得一气儿不歇,黄氏越是听她笑就越是心虚,讪讪道:“妹妹笑什么,我这番也是为着你想,哪有前头两个不定亲,把小的先定下来的,说到外头去,也不好听。” 纪氏收了笑意,眼角含笑打量黄氏,也不同她打什么机锋了,干脆直言:“嫂嫂怎么越活越是回去了,天下便没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儿,我们老爷才刚还说的,若不是六丫头在我跟前长大,再怎么也没有这个体面的,这话我只说一回,若要换人呢,我立时就叫人回了我们老爷去,只后头的事儿,嫂嫂且也别指望着。” 黄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纪怀信昨儿看着儿子被打也不肯出声,想的就是不要开罪了颜连章,若是换了人,这亲事能不能定是一回事儿,要是颜连章翻了脸,纪怀信失得这桩发财生意,发落到她的头上来,家里更不知道要受妯娌多少闲气了。 原是纪氏两难,这会儿轮到黄氏了,她把那一千两银子拿出来一掂量,讨这么个活土匪回家,便是银子叠银子,到底也是难忍这口气的,此时忍了她,进得门来还不成了活祖宗?到要她这个当婆母的人迁就忍让,后宅里头哪里还有她立足的地方! 纪氏看着她脸上诸番变色,只不则声,掀开茶盅儿细细吹一口茶:“嫂嫂仔细思量着,就不知道哥哥得不得等。”黄氏本就是瞒着纪怀信来的,这桩事到得此事,早已经不由着她的喜恶行进了,这个儿媳妇再可厌也得进门,黄氏茶点也不吃了,看一眼纪氏:“妹妹真是好打算,倒把我往套里引。” 纪氏原来同她总还有些交情在,想想她这些年诸多不易,将心比心还有些可怜了她,可黄氏自个儿却把这些情谊一点点磨光了,她搁下茶盅,帕子按住嘴角:“嫂嫂就不想想自个儿?你若没那些想头,正正经经想着替舜英结一门亲事,事儿怎么会搅成这样。” 黄氏听她说得这句,反倒笑起来:“你是什么模样,我是什么模样,同我换个个儿,你也未必,至多做得比我干净罢了。”她也是以心比心,比的却是满肚子的诡计。 纪氏知道多说无宜,她早已经认准了一条道,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了:“三书六聘,嫂嫂办起来罢,我们老爷说了,今儿要跟哥哥吃酒呢,回来一问,我也有说辞。” 纪氏看她总有几分悲凉,虽作得个恶人,却是个叫黄连汁子浸透的恶人,说完了又叹一声:“嫂嫂好走,我便不远送了。” 黄氏这头已然交恶,纪氏便怕后头的事她有意出茬子,果然不出所料,这头还没纳采问名通婚书呢,那头黄氏便抱了病。 纪氏有意把桩事定下,却不想做得大张旗鼓,也不欲人说她偏着自个儿身边带大的庶女,把到了年纪的两个压在后头,原是想着把事儿定下来,只办的隐秘些个,两处换过八字婚书,余下那些,等到了年纪再预备。 纪氏为着这桩事又跑了一回纪家,这才知道黄氏不是装病,她是几桩事情不如意,真个给气病了,病里还骂明沅白虎丧门星,她是发梦呓,可这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样。 纪老太太知道两家事定,把纪舜英叫到跟前来:“我原为你相看着了,上回说的你也知道好坏,你母亲病着,这事儿就由我出面,定下了。” 纪老太太一多半儿是给纪氏作脸,哪个知道孙媳妇是真病假病,谈到要换婚书了,当家主母便下不来床了,这事儿叫颜连章知道了,纪氏脸上总有些不好看,由着老太太自亲出马,把这礼作足了,老太太上回埋下了根,这回一叫纪舜英来,他面上还有难色,却一点头答应了。 纪老太太招他到得身前,一只手搂了他,抚着他的胳膊:“你说想要科举,我不拦着,好男和志在四方,可这人总得定下来,有这么个稳妥的,我往后闭了眼也安心。” 一面说一面看纪舜英的脸色,晓得他终有些不情愿,拍一拍他:“是你姑母房里的女儿,你也见过的,年纪虽小些,我看却挑不出差子来,不是这样的,我再不放心。” 纪舜英心中一动,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纪老太太:“不知曾祖母说的是谁?” 纪老太太经过见过,拿眼一瞧就知他有异,却只作不见,便是心中中意了,也再不会改过人选,索性一气儿说出来:“给你定的六丫头,往后你读书也好考举也好,等她及笄便谋个外放,我总得把这事儿办完才能闭眼。” 纪舜英想过明湘,想过明洛,黄氏那话一说出来,他还曾经庆幸过,这两个妹妹自然都是好的,可是一个太面,一个又是喜怒皆形于色的,原只当六妹妹明沅是同明湘一样的人,那回见着却叫他狠狠吃了一惊。 他实是跟在纪舜华后头的,她们争吵他便听见,等走近了正看见明沅伸手去拉纪舜华的衣领子,下手又快又准又狠,再瞧不出平日里半丝影子来。 要说纪舜英此时就对明沅有些什么再不能够,他心思不在此,明沅又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儿,可他听说定下的人是明沅,竟莫名松得口气,再抬起脸来时,面上一片温润:“全凭曾祖母作主就是。” 纪老太太见他脸上变化,知道这人选他并不反对,这就是开了个好头了,心里缓缓吐得一口气,立时差人报给纪氏知道,寻得官媒人把聘书送了过去,纪氏那头把写着明沅生辰八字的红帖装了过来。 ☆、第162章 竹节鸭 明沅定了亲的事,纪氏有意瞒了下来,连她本人也并不告诉,只纪氏跟喜姑姑两个知道,一个是为着她前头两个姐姐还没定亲,再一个就是怕把她的心思引到了歪处。 喜姑姑上回把事儿漏给了明沅,明沅半点儿也没叫人瞧出来,连纪氏都给瞒了过去,这回她更不忧心了,拿院子里头添人的由头去找她,还没坐定就把事儿告诉了明沅。 闹了这么一出,倒比之前一口定下要更好些,往后有甚事,纪氏必是站在明沅这一边了,喜姑姑抚了明沅的鬓发:“等今岁过得生日,就能留起头发来了。” 喜姑姑说的留头发是能梳髻,明沅一向梳着双丫髻,看着还是小女孩模样,虚岁都要十岁了,是该留意打扮起来,一面说一面抚了她的手掌:“这样倒好,那家子婆母虽难缠,却把恶名作出来了,你但凡有事只妆得委屈些,也没哪个肯信她的话,比那面甜心苦的要好的多。” 若真是个腹内藏奸的婆婆,待庶子好不说,还得待庶子媳妇好,养得天真不知事,或是娇纵不堪教,那往后还有什么不是叫她捏在手里的,黄氏这样摆明了就是恶婆婆的,别人看着儿子媳妇倒多一份宽和了。 明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大大方方点了头:“姑姑说的我省得,太太为我费了心的。”可不是费了心了,这门亲事拿出去看实是绝少有的好亲事了,比不得亲王,比不得世袭,可纪舜英自家有能耐便强似那些个官二代了。 喜姑姑原还怕明沅心里怵了黄氏,这才宽慰她,见她嘴上应得快,总怕她受了骗:“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姑娘便是进得门,也须得防着她的,再不能因着她待人一点好,就以为她改好了。” 明沅又是一笑:“听其言还得观其行,日子久了才能见真心,姑姑不必为着我忧心的,我心里头都有数。”说着冲喜姑姑眨眨眼儿。 喜姑姑再想开口说说夫妻之道,她自家到如今也只过得这模样,再没有什么好指点别人的,女人家嫁人就是碰运气,叫你高运碰着个热心热肺的,只你待他好,他自然也能投桃报李,可若是遇着石头木头,那便是一片心全放在他心上,也还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这些话不好这时候就跟明沅说,她到底还小呢,男女之事半点不懂,总归到成亲还长得很,慢慢把道理告诉了她,她这样聪明,总能把日子过好,再不济,似太太这样,女人一辈子也没什么好求了。 明沅心里也有预感,先看着这桩亲事定无可能,接下来一件裹着一件,这事儿怕是要成,她倒不怕纪舜英将她当作母老虎,也不怕将来黄氏磨搓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纪舜英干过一回了,只黄氏视她作眼中钉肉中刺,天然就已经得着纪舜英几分好感,两个人在同一条战线上,彼此亲近,日子也就好过了。 明沅心里却有些担忧纪舜英会不会有妾,可哪怕是明蓁明潼,就能保证丈夫以后不纳妾没通房了?若计较这个,绞了头发做姑子还更爽利些。 年岁还长,总归她要等长成了再进门的,那时候该有就是有了,事到临头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明沅思量得会儿,把退了茯苓的事儿跟喜姑姑又提了一提:“这个丫头毛毛燥燥的,到得我这儿许多年也没个长进,倒不如调个机灵懂事些的来。” 喜姑姑知道她在挑人,明沅把乐姑姑挑出来的几个人在肚里翻一回,开口道:“这里头有个柳芽儿,是原来琼玉的妹妹。” 这名字许多时候不曾有人提起了,明沅却记得这个小姑娘,觉得她是有些志气的,怎么也不肯要琼珠补赔的钱去,采菽无法只好退给了卷碧,卷碧也不知道得寻什么法儿给琼珠送去呢。 明沅在院子里头见过柳芽儿几次,她是洒扫丫头,有甚事跑个腿很是勤快,采薇九红几个总有烦着她拿伞捎衣裳的时候,她嘴上不会说好听的,手脚却快,明沅喜她勤快人又不多话,确是有意把她提到院子里头来的,洒扫小丫头,一个月才只二百钱,琼玉家里那个境况,不定怎么艰难,可她却顾虑纪氏。 “太太要忙那许多事儿,这些个再不会放在眼里,只差当的好,没甚要紧的。”喜姑姑知道明沅问这话的意思,两句定了下来,由着她去跟乐姑姑说。 柳芽儿当天夜里就抱了铺盖进来了,拜见明沅的时候,采薇已经把新的褥子铺盖全理了出来:“咱们院里头不用那个,都给你预备了新的,你给姑娘磕个头,放你一日假,理理东西,再回去给你爹娘说一声。” 柳芽儿磕得三个头,明沅赏她些大钱,除开铺盖给了新的,又给她两套新衣裳,院里几个丫头一个给她瓶头油一个给她一套梳子,她那床上柜里立时就装得满了。 柳芽儿心里感激,给明沅磕头尤其真心,明沅笑一笑叫她起来:“我这里寻常也没什么规矩,只一条记着了,不许乱嚼舌头。”柳芽儿一一点头应了,明沅又叫她帮手照看沣哥儿,由着九红带她去房里,采薇叹得一声:“也是个可怜见的。” 明沅指了九红教她房里的规矩,院子里头的杂活她也做,也得留一只眼睛看看沣哥儿,柳芽儿上手很快,当着她的面无人说,背后却道她这周到不多话的性子,像她姐姐。 明沅这里才安排定了,明湘却来寻她,先是说当乔迁贺礼的座屏,说得没词了,她便低了头绞帕子,红着脸道:“六妹妹,你是怎么同太太开口要换丫头的?” 明沅一怔,明湘垂下头去,她见着模样不似无事:“四姐姐怎的?可是屋里头哪个丫头侍候得不好了?”除开一个彩屏,余下的都是现调过来的人,明湘先时出来还抱着往后要回去的念头,小香洲里不过是暂住。 可住得越久越知道是走不了了,不说纪氏叫库房里头把家具点齐了一套,明沅有的,她也都有了,再连着月钱也都发放到她的手里,明湘心里明白,却还指望着能回去,到底是她生母,在她身边长到这样大,心里十分挂念,眼见她好是好了,只还动不动就病,她也想在一个屋里住着,也好就近了照顾。 谁知道安姨娘那个性子怎么也改不过来,越是久病,吃进去的苦药汁子越是多,喝得越的,倒出来的也越多,明湘回回过,只觉得她整个人都能拧出药汁来了,她心里也曾想过,早知道如今这样,还不如当初不曾抱了沣哥儿来养。 明湘低了头,明沅这里换丫头是事出有因,可她那里打发丫头的因由就不能说出去了,可锦屏确不能留,想着告诉谁都不如告诉明沅稳妥,皱了眉头:“是锦屏,她太多口舌,我想换个本份些的丫头。” 一个丫头来指谪了主子的婚事,明湘心里知道不妥,这也不是锦屏头一回了,她话说的委婉,满口为着明湘打算,可明湘却实厌她这番说辞。 明沅还不知道锦屏在明湘耳边说了什么,可连明湘都生气起来,必是很不规矩的,她握握明湘的手:“四姐姐不必怕,不如告诉喜姑姑知道,实不成,还能告诉太太。” 明湘涨红了脸,她就是怕到纪氏跟前去说,若是纪氏问她,她也不知如何作道,说个甚,说她身边的丫头为她操心婚事,这回闹出打人的事来,丧送了她的大好姻缘。 锦屏说得这话就叫彩屏啐了一口,明湘气得脸色发白,她自来不会教训人,只说得住口二字,锦屏且还说个不住:“姑娘这会儿还小,再不知道婚事顶顶要紧,如今姨娘不能帮衬姑娘了,姑娘且只有靠着自家,纪家那可是门好亲事,舅太太都说得那话,显是两家要作定的,姑娘不如求求太太去,看看事情可还能转圜。” 说着还推一推彩屏:“彩屏姐姐赶紧劝劝姑娘,我说的可是这个理儿?”拿眼儿瞧瞧彩屏,她跟彩屏睡在一个屋里头,听了黄氏的话回来心思就活动了,想着自家往后是要跟了姑娘出嫁的,原只当再无出头的门路了,哪里知道还有这一遭,说不得往后就是房里人,纪舜英年轻才俊,生的好学问好,再做个大官儿,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寻,眼前就有一个了,这要握不住再往哪里找去。 彩屏在屋里就斥过她一回了,没想着她还有胆儿往明湘跟前说,彩屏到底大得几岁,她定是等不到明湘出嫁的,往后就是放出去,知道锦屏心里的打算,当着面便那么客气了:“你越发混帐了,这话也是在姑娘跟前说的,再说这话,便姑娘不说,我也往太太跟前说去。” 这样的人怎么好再留在身边,明湘只厌她说话没规矩,怕是觉得她好性就拿大起来,彩屏却是怕她往后坑了主子,作个恶人跟明湘说得许久,还拿了明沅这头的茯苓作比,这样人留着,再小的事也总能出纰漏,明湘这才肯了。 明沅不知里头还有这番故事,只见得明湘听到要去寻纪氏又犹豫起来,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四姐姐怕甚,你往太太跟前去说,太太再只有高兴的。”纪氏这段日子对明湘确是诸多不满,可头一个不满意的便是她立不起来,晓得发落不规矩的丫头,那就是立得起来的。 明湘知道明沅最知纪氏心意,心里惴惴,谁知道她才结结巴巴的起了头,纪氏就一口应下来:“往后这样的事儿也不必回我,告诉了乐姑姑就是,大丫头确是要留下脸面来,可若她自个儿不知道规矩犯了忌讳,那也不必容情,你这就很好,再没有叫个下人拿捏的。”见她总算明白些事,当着面便赏她夜里多加一道竹节鸭,这菜颇费功夫,寻常厨房并不做的,明沅明洛也一道到她屋里吃了。 明湘只当这头换了人这桩事便完了,哪知道纪氏把彩屏叫了来细问,她不比明湘,听得一句就看破了锦屏的心思,寻个由头打发出院子去,再不许她往院子里头当差。 明湘办得这事,原来房里度着她软和就懒怠敷衍的丫头立时全变了模样,晓得这个姐儿再不好惹,不声不响便把大丫头给打发出去了,倒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候她,连着彩屏说话都比过去更肯听了。 到得月末,院试覆试榜文就发了出来,纪舜英果然中了一等禀生。 ☆、第163章 水晶菊花糕 纪舜英自此正经有了出身不说,还领得银米得了禀保,消息传到颜家,纪氏自然高兴,连着颜连章都欣喜一回,庆幸自家手快,外头果然开始寻着纪家,为纪舜英说亲了。 为着女婿中了秀才,颜连章封得一百两银子当贺仪送了过去,再添些笔墨纸砚,还有一套四书五经,放在红漆盒中着两人抬着去。 黄氏是当家太太,原推说病了不见人,听见抬了贺礼来,撑着起来见一回,接了银子倒不病了,父母在无私产,这些是贺礼不错,却一个子儿都不曾落到纪舜英的口袋里去,只把笔墨等物送到纪舜英房中,他也并不计较,如今便是离开家中供养,他也不是活不下去了。 这门亲事黄氏结得不如意,却知道不能明着说什么丧兴的话,只在纪怀信跟前说学政夫人很是看重纪舜英的,那学政家里也得几个女儿,若不是订得早了,这会儿说不得还有更好的亲家。 纪怀信只当她耳旁风过,干脆把那一百两银子拿出来,又添进二百去,作了本钱跟着颜连章跑船,他眼见得船只一艘艘的出得港口,那上边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氏的话再动不得他的心。 黄氏也晓得连婚书都换过了,再想反口绝计不能,也不过是自家心里堵着难受,给别个也添点儿堵,便这些话有些还是小胡氏同她说的。 一样竹篮打水的还有小胡氏,她满心属意胡家女儿,往黄氏跟前说得多少好话,送了多少东西,全打了水漂,半点儿响动都不曾听见,又怎么不酸纪氏出手快狠,酸话没少往外倒,一见眉眼高低就晓得黄氏也不满意这桩亲事,想着原来两人怎么联起来挤兑自家的,背地里好一场乐。 纪舜英还只住在外书房里头,后院除了请安再不踏足一步,他原还担心黄氏给他订的亲事面上看着花团锦簇,里头不堪,既定下了明沅,便再没什么好忧心的,倒能一意科举了,家里才贺过一回,他便想着打点行装,再往东林书院去。 纪老太太十分舍不得,想多留他一留,想着纪氏说过成王要开府,一家子都要去暖房,便留了他:“外人虽不知道你订下了颜家,可往后总是姻亲,且多留几日,跟着你姑母家一道去王府见见世面。” 纪舜英中了秀才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能到外头去结亲了,若还是白身,哪个还能多看你一眼,纪舜英并不是迂腐的,想一想确是这个道理,便此时不见,往后也总是要见的。 这事儿叫黄氏知道了,又打起另一番主意来,想让纪舜英把纪舜华也带了去:“带着一并见见世面,你是兄长也得提携弟弟才成。” 还是纪老太太发了话:“舜英既是连襟又是秀才了,自然好一处交际,原来就是沾亲带故的,什么时候不好亲近,舜华身上还带着伤,走出去总不雅相。” 黄氏气的打抖,小妇养的,倒尊贵起来了,把她的亲生子踩到泥里,纪舜华为甚带了伤,还不是因着颜家那个活土匪! 她越是想越是气,这时候倒想起要叫儿子上进了,她一向盯得严,师傅又是一味的夸奖,纪舜华书读的很有劲头,可等纪舜英中得县试报回来,他便有些不服气了,等纪舜英成了一等禀生,知道自家是再不能跟纪舜英相比,原来那些,不过是师傅哄着他而已,自家把心淡了,趁着伤病,躲了不去书院。 黄氏坐在儿子床边,抚了他的胳膊:“你可长进些吧,往后也给娘挣一个诰命当当,等你出息了,也没人再看不起咱们了,这回你可得去,我便不信老太太能偏心成这样。”她打的主意是叫纪舜华自个儿去说,那一个是曾孙,这一个便不是了?又没伤到脸上,怎么就见人不雅相了。 纪舜华这话听得多了,很不耐烦再听,他把头一蒙转到床里去:“谁爱去谁去,我再不去。”倒发起牛脾气起来了,不论黄氏怎么说,就是不肯去老太太那儿,到了儿子跟她闹别扭,她又半点儿法子没有了。 黄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门亲定的不好,肠子都叫悔青了,嘴里念个十声八声的活土匪,纪舜英眼看埋怨不得了,便把一腔怨气都发作在了明沅身上。 虽两家互通过消息,商量定了不要这样早就透出消息来,可既是定下的媳妇,四时年节双方都得互送节礼,也不过是吃食一类,重阳节的鲜菊花重阳糕,很该按了礼数送来的,黄氏却只装着不知,把这事儿含混了过去。 颜家那头却着紧着送了来,两盒儿九层的重阳糕,咸的拿牛羊肉簇丝儿,甜的拿红绿蜜丝妆点,插得一圈儿彩绸小旗子,顶上还拿彩纸剪了一只羊出来,取个重阳的意头。 今岁的节礼比之往年还要更厚几分,这两盒儿重阳糕就是明沅亲手妆点的,这个年纪的姑娘也得开始学这些个,将来出门也拿出手,纪氏把这事儿交给了她,别个不明白,明沅却晓得因由,做得很是用心,亲自盯着厨房蒸得糖面糕儿,撒上芝麻核桃碎儿,一层层插上旗子,给纪氏过目了,她也点头直笑。 哪里知道送到纪家,纪家却还按着旧年的例来,比之旧年还更薄了,纪氏捏了礼单子,晓得是黄氏在里头弄鬼,可这哪里是打了明沅的脸,分明是叫纪氏脸上不好看,她娘家送来的东西,一府的人都看着,袁氏知道了背地里很是笑了一回。 纪氏不好冲着娘家撒气,便又叫明沅再单做两匣子菊花糕送回去,明沅晓得纪氏这么吩咐是存了气在的,就是让她显显手艺的意思。 颜家的女儿们还不曾上灶学厨,可这些个点心却吃的多,金陵城里每多都吃粉糕,她却记得原来有一道葛粉菊花糕,成得清澄透明,里头包了枸杞菊花,拿秋天新下的水梨汁儿调和,比外头卖的且要好看好吃的多。 这东西九红拿手,她是穗州人,手把手的教了明沅一回,明沅自个儿再调进菊花蜜,做出来切开来,奉上去给纪氏一瞧,她便笑了,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儿,叫明沅也不必多做,三个匣子,一只里头摆得六个,送到了纪家去。 这回是直接送到老太太屋里的,老太太一看就知道纪氏的意思,拿了一匣单赏给纪舜英,告诉他是明沅亲手做了送来的,又把余下的赏了一盒子到黄氏那儿。 趁着人来给她请安,拿水晶碟子盛出来,拿银勺儿妥了吃,黄氏小胡氏一个都不开口,偏偏夏氏端了碟子就赞:“到底是姑太太教养出来的,这份儿心思手艺,再巧也没有了。” 纪老太太冲她一笑,夏氏便又道:“我吃着很好,倒想问姑太太请教个方子,往后自家也能做了。” 小胡氏还不作声儿,黄氏知道这是老太太心头不衬意了,也缩得脖子不开口,纪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这样的糕防着吃得多了腹泄,食得一半儿就不用了,搁下碟子对丫头道:“把那套金嵌玉菊花的十三厢首饰捡出来,给颜家送去。” 黄氏死死咬了唇儿,出得门去还未曾吐一口气呢,小胡氏便拿帕子按了嘴儿:“老太太也真是疼人儿,这还没进门呢。”说得这句扶着丫头的手走了。 黄氏更是一口气儿顺不过来,小胡氏这句话正中她的心事,这还没进门就这样回护,往后可怎么办?自家头顶上压得两重孝道,难道还得看个媳妇的脸色不成! 她自家气的胃疼,明沅却在请安的时候叫纪氏赏下一套首饰来:“这是老太太吃着好,赏给你的,赶明儿再去,便戴了这个给老太太看看,过了生日也能开始梳头了。” 这差事派到明沅头上的时候,明湘明洛就有些奇怪,明洛还叹过,说大舅姆再不容易讨好,这差儿只怕不好办,哪知道转头明沅就得着一套十三厢的金玉首饰。 明沅应得声是,接过首饰叫丫头拿着,几个姑娘又听纪氏说些往成王府里去作客的规矩,叫她们不许在园子里头乱逛,防着见着外男,到了日子说不得有许多不圆满的地方,总归是才搬的屋子,不能事事妥当,叫她们俱都忍了不许大惊小怪,临了,纪氏又冲明湘点点头:“四丫头那座屏我瞧过了,很得过,这会儿送去,也能再摆上几日。” 明湘有许久不曾往北府里去了,赶针线且不及,哪里还有空一坐一天,明湘少得纪氏夸奖的,这会儿面上微红,嘴巴抿起来笑。 几个又在一处说一回坐客的衣裳首饰,明潼专管着打首饰的事儿,一套头面项圈儿都是一样的,只制式有些不同,丫头把东西送到了小香洲,几个姑娘俱都转着镜台妆点,正轮着明湘梳头,明洛扯一扯明沅,把她拉到一边,点了她的鼻子:“你说,你可是有甚事瞒着咱们?” 明沅一脸莫名,明洛装着挑捡首饰,拿了那朵金菊花片贴到她鬓边:“我打量你也不敢,我可告诉你,太太只怕想把你定给纪家!” 明沅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她看得明洛一脸:“你怎么知道?” 明洛把眼儿一翻:“这个都好当聘礼了,曾外祖母也不是出手没轻重的,为着你的糕好吃就赏这些了?上头人别苗头,那也该给三姐姐,怎么能落着你?”她一面说一面咬了唇儿:“这下完蛋了,你赶紧求求太太去,可千万别把你配给小霸王!” ☆、第164章 红绫饼 明沅定亲的事后院里头谁也不知道,倒是张姨娘探听得里来得个官媒人,登了几回门,可纪氏身边的丫头嘴紧,那外屋侍候洒扫的问了也是白问,再问也没探听出什么来。 先是黄氏上门,再是官媒登门,张姨娘两边一串思量着怕是要给家里的小娘子定亲,她想着自家女儿也近了,虽不知道是为着谁,可心里头却实是一番取舍。 那个短命的小王八崽子是不成的,是能承家业不错,可自家在外头见识的还不够,那些个婆婆磨搓死媳妇的事儿也不少见,若是娘家肯为着出头还是一说,若不肯那就只有看着女儿受苦受难,她自家是个妾,这口气更硬不起来了。 若是纪舜英,那自然是好亲事,可要命的还是婆婆,一个孝道压下来,女儿还能翻天,知女莫若母,张姨娘很是知道女儿的脾气,性子已经养成这样儿了,毛毛燥燥为着一点事儿就要跳,耳根子又浅,别个往里头一倒,她先自信了,这样的性子嫁过了,不出一个月就叫婆婆拿捏住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纪舜英本身却真个叫人贪图,张姨娘也晓得自个儿不过白想着一回,若是真事,也轮不到女儿头上来,掉个个儿想一想,换成自己当婆婆,挑暴的还是挑软的? 她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却忍不住要动那张嘴,当着女儿的面就歪歪个不住:“你看你这傻大姐的样子,前头好容易远起来了,这会儿倒又好了,我活这一辈子就没见着比你还傻的!”女儿打人这事儿得着轻罚,她还松一口气,等知道主犯明沅也没伤筋动骨的,她倒又不平起来了:“我看哪,上房那个也没她精明,就你们一个个傻子似的叫她捏在手掌心里头,若不是她年纪小几岁,说不得这亲事就是她的。” 明洛跟张姨娘对着干已经成习惯了,再没什么能顺着她的意的,她原来只作耳旁风,晓得纪舜英难得,可黄氏简直就是海里的夜叉,哪个不开眼的还想着嫁进去,她心里想一回程家,若是像那样的人家才好呢。 顶头一个难缠的婆婆,再有什么神仙眷侣都磨成怨偶了,她原没把这些放到心上,张姨娘胡说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见着老太太赏下这样一套首饰来,这才动得念头,心里怕明沅真个嫁过去,依着她的年纪定是纪舜华,先为她捏得一把冷汗。 明沅听她说的认真“扑哧”一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尖,明洛往后一躲:“你还笑呢,这不明摆着了,太太作甚让你蒸糕?这是把你当成她们家的媳妇了。” “五姐姐也不羞,张口定亲,闭口媳妇的,赶明儿我去回了太太,若太太真有这个想头,就说五姐姐想去,让给五姐姐。”嘴上这么遮掩过去,心里还是为了明洛替她着想感动:“不说这事儿咱们作不得主,便是嫁过去,我也不怵她。” 明洛这回更急了,把脚一跺:“你这样呆可怎么好,那是婆母呢,你还能打她不成?”急得恨不得打转儿,见明沅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敲她的脑袋。 “她要是欺负我,我就打她的儿子,比比谁心疼。”明沅这句掷地有声,明湘把头一扭,两道弯眉皱起来:“怎么又喊打喊杀的,打了一回架,心还野了不成?” 她换上新裁的衣裳,戴得一整套头面,明沅看了赞叹一声:“四姐姐打扮起来比那画上的人儿也不差了。” 明洛原来就喜欢这些,才刚说的那个到底是推断,又没走采纳的礼,也不过担心一回,见着明湘这样,立时被她引过去了,摸了她头上的水晶簪儿:“真好看,我再不知道三姐姐还有这一手的。” 这些新打的样子是明潼画出来到银楼里打的,有好些是后头宫眷戴的,明湘人穿是素,头这一套倒把她显出来了。 明洛赶紧也坐下来梳头,她知道纪氏的意思,这就是叫她们着意打扮了,好到外头交际,成王乔迁那一日,来的俱是有头脸的人物,有着替她们定亲的意思。 既是纪氏发得话,明沅也不作女童打扮了,把头发高高梳起来,穿得高底儿鞋子,她自来不曾穿过高底鞋子,这会儿一穿,才裁的裙子倒短得些了,赶紧又加一道闪缎儿阔边。 这么瞧着,上衫跟下裳倒有些不配,赶紧给袖子也加得一道,这么穿在身上,出得门时纪氏倒一眼瞧出来了:“裁的时候倒没想着你穿这鞋子,往后裙子还该放长了裁才是。” 成王开府并未正经划地儿盖园子,可他却借着这个由头,把该给他的安家银子要了来,既是单开王府了,那么按着王府的制式,就该有三支每支三千亲兵的队伍调给他用。 因着是在京中,这么个规矩便行不得了,朝中有人提了出来,既是在正经开府,就该把亲王配备的一并配上,列得人员兵丁还有安家银子,里头光是王府周长,就有三里三百零九步,计算下来便该有半个皇城那么大,既在金陵又到哪里去寻这么一块地方。 也有人说到得年纪就该去封地,可元贵妃最怕的就是这些成了年的皇子不在眼皮子底下呆着,她那一派也有人回顶,实在无法了,只把兵丁扣去,先发了银子下来。 可王府总得有守卫的,还跟民宅似的用着家丁怎么像样,到底调了五百人出来,成王圈院子的时候便说,旁的无碍,只要地儿大,能有地方叫他跑跑马,射射箭就是。 这样的院子内城里是没有了,干脆到城外头去寻,到真找出一地来,原是人家别墅,也后头靠山,前面临水,原是个小园子的,一路扩建,建起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来。 按着祖制,王府光是正前殿就有十一间阔,前中后三殿一殿都不得少,若是短了倒成了郡王府,怎么像样,干脆把那一片地都占得去,因着是城郊靠山的地方,便有一半儿建到山上,着了兵士挖石,这事儿办了大半年,总算囫囵造了个王府的模样出来。 这实是不合规矩,可在如今这位圣人身上,再不合规矩的事儿也干过了,扣着儿子不去封地,那些原来占着地方捏住兵权的,且还乐呢。 明蓁为着这事儿没少跟成王怄气,她劝得又劝,叫他戒急用忍,挨到去了藩地,还有什么可怕,可成王这回却没听她的。 仓促而就,后头还有好些个谷仓粮房不曾修好,只前头两处院子能用来待客,原来府中也该似东西六宫那样造得几个像样园落,可到了成王这里,后头的那些一样不能少,当中这些个院子却叫他一笔抹得去:“不必这个,地方大些,才好跑马。” 宁可多起两层夹道也比造院子有用,藩王蓄妓养妾蔚然成风,成王又不一样,全然一派武人作风,把这些个东西俱都隔开去,只给明蓁造得一座园子,把拱桥花廊楼台全缩在这里头,余下的俱都疏朗开阔,栽得一陇花一丛竹,就算个院子了。 如今进得门来,倒另有一番意味,明沅几个坐在楼上,明洛隔着栏杆往外头望一望,放眼望却都是山石廊坊,可她们打外头进来,却知道只这一处有水有花有廊有厦,余下那些全是空屋,再没甚个好看的。 她便拿手肘碰一碰明沅,同她咬得耳朵:“还没有文定侯府造得好呢。”明沅摇摇房子,拿扇面儿掩得口:“那怎么能一样,若是在藩地,便是个小皇城的,哪里还能靠腿走进来,脚都得断了。” 里头除开明蓁,也只有明沅进过宫的,明洛一听咋了舌头,落后又叹:“便是往后大姐夫去了封地,我们也见不着那屋子呀。” 今日来的倒有英王的王妃,还有些命官的家眷,人多手杂,明蓁单开了一座两边对望的小楼给妹妹们会,地上铺得隔花砖,一溜儿开得十来扇窗,因着在楼台上,远远就能看见青山绿水,明蓁抽空说得一句:“夜里才叫好看,地上的萤虫跟天上的星星映在一处,我今儿不得空,往后再邀了你们来小住。” 她这里委实太空了些,隔得两个院子出来住人的,也只正屋一间用得上,成王既没那个心思添人,她也不先开这个口妆贤惠,她出得宫来,反倒比寻常人家的主母更有权柄些,在这一块地方哪个见了她不拜,接了妹妹来住,再没什么好置喙的。 几个姐妹还不曾住过这样的大园子,今儿虽停了工,后头拿油布盖住的地方却是未建好的墙楼,明沅立在樽边,推得窗格扇往外头看去,前头有火光的地方就是正殿,再往前是前殿,后殿那头正在宴客呢。 “得亏叫得咱们在这儿躲清净,那许多人,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么一个个记住的。”屋里侍候的俱是颜家旧人,吃得鲜葡萄红绫饼儿,甜咸点心干湿果子摆满一桌儿。 明洛说得这一句,明潼便是一笑:“大姐姐身边的公公便是专干这个的,若不然任谁也记着这许多人。”看妆品看官服,里头的门道多的是。 明潼一提这个,明洛恍然:“怪道呢。”几个小姑娘说笑一回,看见戏台子只造得一半儿,指点一回,还是卧雪道:“原王爷是不想造的,可王妃说总要待客,这才赶出来,若不然今儿很该在这头摆戏。” 迎宾的时候能躲了清净,到得开宴便躲不了了,文定侯夫人也来了,明潼再躲不掉,几个小娘子一路往前,才刚行到后殿门口要迈腿进去,前头一声报:“太子殿下驾到。” ☆、第165章 金丝蜜瓜 一行人里头最大的明潼打头行在第一个,后头按着年龄一溜儿排下去,前殿一报太子驾到了,领路的卧雪刹时停了下来。 王府里头用的人都是宫里调出来的,余下的再有从当地补的,也得调理好了,才能往主子跟前侍候,如今这番用的还是旧人。 她们在宫中便听的习惯了,一报着哪一位过了,前头总有迎路的,虽不似唱大戏开锣叫回避,也都得挨着墙根儿跪下相迎,等人过去,再能站起来。 这位置实有些尴尬的,若是进得门去,倒好往后头躲,可既是在门外,就没有听见贵驾来了还自行走动的道理了。 明潼一听见前头报太子到了,心头先是一跳,再又想着自个儿如今跟太子再无瓜葛,一口气稳住了身子,平肩直腰弯了腿儿跪下去。 里头人除了成王俱都出来相迎,官员命妇次第跪开去,一众人跪得许久,太子却还没过二道门。 明潼晓得他这是摆谱,太子的毛病跟圣人一个模样,就是爱处处显出自己的身份来,将要开宴了才来,为的也不过是人齐了好迎他,他行事要显得身份贵重,偏又要作个亲切和蔼的模样出来,只把旁人当傻子哄。 太子见得这一地人跪着,连忙叫起,成王见着了他再行礼,他也只虚托一托,并不曾真的免了他的礼:“是你的喜日,怎么同我行起礼来。”一面说一面把目光缓缓扫过去。 卧雪停下时,明潼要退已是不及,这会儿就跪在当口,因着一队都是女子,太子并不去看,等他入得席了,下官们这才入座。 太子妃等闲是出不得宫门的,来的也只有太子一个,明蓁既不必陪太子妃,也还跟女眷们坐在一席上,正中竖一块山水玻璃在屏,只听见些衣裳簇响香风微细,再见不着人。 明潼就掐着点儿进去了,正是里头又开始叙话拉桌椅的时候,一殿人声,她晓得只这时候进去不落人的眼,急急带了妹妹们往里去。 迈过门坎就往屏风那头去,拎得裙角儿往前,自有丫头扶了她,只今儿是大妆出来的,如今外头时兴起了马尾裙,是拿马尾巴毛撑起来的,打高丽传得过来,因把腰掐得细,富贵人家皆都穿着,越蓬越好,作不起马尾牦毛的,便用竹骨儿撑起来。 不独女人穿,连男人也穿起来,叫裁缝打个马尾褶就是做条马尾裙的意思,因着男人也穿了,女人家的裙子就越发蓬松起来。 穿得这样的大裙,行动便得缓慢,明潼再急也不能拎得裙子奔进去,她只垂了头,叫丫头搀扶着,下边又穿着高底鞋子,瞧着是快了,可一举一动还是落入眼中。 太子身边自不乏人奉称,他执得酒杯,坐在上座,心底乏味,举杯遥示,那入座的便能陪饮一杯,眼睛往下一扫,一眼就看见了明潼。 她这个年纪已经大了,可撑不住她颜色好,眉眼已经长开,眉长口小,琼鼻挺翘,旁的尤可,点晴处却是身上的窄衫,裹得胸口微微隆起,身后撑开的裙子又显出一把细腰。 太子目光一凝,自有太监见着,凑上去倒酒的功夫,见着这一队女孩儿都往明蓁身边去,晓得是成王妃的妻妹,往太子耳边道:“颜连章家的女儿,倒是一个个都出挑,怪道殿下也夸好,这位的媒,还是太子作的呢。” 太子混忘了这回事,叫太监一提,这才想起来,确是见过颜家女儿的,如今也不知长大了没有,他往心里过得回,再看那后头几位,倒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执得杯子一笑,太监已经打听去了。 那一个实是太小了,虽养得两年滋味更妙,可这一个却是刚刚好,等明岁春天进宫,都有些迟了。想着自家给人作的媒,定的又是一品侯府,心底有些可惜,那样的胸腰,竟无法受用。 明潼还不知道她两世都叫同一人瞧中,前头那番苦心终有了回报,太子如今且还要脸,过得年纪的又不在他心里,险险躲得开去,却不防明湘又叫看住了。 匆匆一瞥,除开最小的那个,余下两个俱都有姿色,明湘生得柳眉细眼,不是太子喜欢的模样,明洛却是圆眼浓眉,他心里转得一回,阅看的多了,知道这样的长相,半开未开的时候都已经有些粗相,再长便不成了,还是小的那个好,软耳粉腮,白生生的腕子,里头细细的青筋,看着娇脆脆的,只不知道用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 太子心驰神摇,旁人哪里觉察,见他执得杯子,只当是等着开宴,成王在一边相陪,晓得他盯住的两个都定了亲,太子若能稳步做到皇帝,这两个的年纪也都过了,如今他且还没本事干出奸污臣妻的事来。 按着座次,郑衍也离得近,只他那一双眼儿也盯着明潼,满眼望去再没有比她更美的,他乐陶陶看得会子,这才想起来给太子敬酒。 太子心头不衬意,对着他却还是点一点头,文定侯除了祖宗,往下数的都是庸才,没一个立得起来,到得这辈儿也只余下个云骑尉的闲职在身,若不是他祖宗的画像在凌烟阁里头供着,太子再不愿理他。 郑衍哪里瞧得出这是敷衍来,听见太子说得一句一家子亲戚,兴奋的面上泛红,可不是亲戚,大长公主雷霆手段,那些个红颜知己一个也没能留住,只她生的儿子是正统,一代代传下来,血缘虽薄了,却也能算半个宗室。 太子这一句,实是为着拉拢成王的,这两个是连襟,他素喜成王心无城府,又有一把子蛮力,这样的人,往后等他当了皇帝,也能放心把兵将到他的手上,为着守边关也好。 明潼几个入座后自然就在偏席,明沅坐在最边上,她边上坐的还是明洛,明洛拉一拉她跟明湘,轻拍了胸口:“可吓死人了,我连头都不敢抬。” 明沅似不曾听见,倒是明湘应得一声:“可不是,这许多人呢。” 明洛见明沅不应她,轻轻捏了一把,明沅这才回过神来,明洛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可是要更衣?才刚茶吃多了罢。”这会儿怎么好再出去,可实要出去也行,两边开得角门的,只进来的时候遮掩些便是。 明沅摇一摇头:“不是,我就是想起了进宫,那里头更吓人呢。”明沅不知太子竟然会来,她一听见这人的名头,想到的就是他那叫人汗毛倒竖的目光。 明沅读书也要看些律书,她到了古代才知此处律法并不如现代人想的那样落后蛮横,《大律》里头分明写着,十二岁以下女童不论骗奸还是自愿,都一律处斩。 太子那种病态的欲望,她那天非常清晰的感觉到了,若不是还有一层身份庇护她,那一天她或许就出不出来了,若她不是臣女,只是平民,或是宫婢,又怎么逃得过这样一双滴着毒的眼睛。 她才刚是怕明湘明洛两个叫瞧见了,可座上这许多人,太子又怎么会分神来看这些,她心头略定一定,伸手托得碟子,使银签儿插了金丝蜜瓜吃。 咬得一口咽下清甜汁水才觉得心里舒服些,明洛还推一推她:“你怎么不长记性,赶紧摆住了,别个……要看呢。” 怪道今天两个姐姐都特别规矩起来,原是得过提点的,到得结亲的年纪了,好容易碰上这样的大宴,还不得好好表现,说不得就有人瞧中了,两边好合婚。 明潼睇得一眼,抿了唇儿笑起来,她知道太子再不是她的威胁,心头一松,整个人都活泛起来,她自是知道明沅定了亲的,拿扇子掩了嘴儿:“你们俩个规矩便罢了,我同六妹妹也没什么好装相的。” 这时节还有金丝蜜瓜,虽不多,却是每桌上都有的,明沅知道她的意思,接口道:“可不是,总归不是我。”又咬得一口,笑眯眯咽下去了。 既装了不知道,自然不能在这时候漏出来,可哪里知道明潼并不信她,她不比纪氏,见着小姑娘家里头,哪一个心上不多长两个窍,明沅同她几回相处,便知道这是个心头有成算的,知道安分守己的聪明人,倒不必再去盯着,可若要说她不知,明潼怎么也不信。 她见着明沅接口,也不再说话,只侧了头一笑,把自家这份推得过去:“六妹妹爱吃,便多用些。” 座在鼓乐一起,就是宴会开始了,纪氏坐在一众官夫人里头,跟梅氏一道受贺,她知道梅氏才是主角儿,旁人奉称不上明蓁的,俱都来奉称了梅氏。 梅氏实是厌烦这些宴,可却不能失了女儿的面子,强打起了精神应酬,有纪氏相帮也并不出差子,那些个官夫人哪个不是人精,眼睛一错便知道梅氏性子,她是王妃的母亲,自然要给脸。 座中也只有程夫人相熟,她也坐得一桌儿,她丈夫官位四品,若不是跟纪氏梅氏有交情,也不能坐的这样靠前,把话头一转,递到纪氏那里:“阿季养得好女儿,那几个丫头哪个我都爱,不如均一个给我罢。” 纪氏知道这是要结亲家的意思了,拿了帕子掩住嘴一笑:“大的那个定给了文定侯家的世子,小的那个是我宝爱的,我须得多留了两年,你要喜欢,中间两个挑一个去,只一条,得拿你家的思慧来换,一个换一个,我才不吃亏。” 赵家太太听见这话笑得一笑,澄哥儿的婚事且已经有了定论,她也不开口,只笑看了不说话,纪氏才刚在花厅里就拉了她,想等着澄哥儿过了童子试,两家就把事儿定下来。 ☆、第166章 佛手酥 前边席上纪氏在交际,后头席上坐的这些个小娘子们也都相互递了话头来,坐在明沅身边的小姑娘生了一张圆团团的脸儿,一笑一对双眼睛就眯缝成一条线,两边面颊一边一只他梨涡。 人生的圆润不说,性子也好,到这样的地方总有些拘束的,旁人身边总有姐妹几个相陪,她却没有,坐她身边的一对儿原来就是相熟的,咬了耳朵说个不住,到是她没人理会了。 小姑娘也不认生,往左边去寻是不成了,那两个一堵,她也找不到人说话,只好右边去,眼睛一扫就看见了明沅,明沅觉出有人看她,一抬头,她就笑眯眯指一指地下,明沅裙边落得到方手帕,上边绣得水仙花。 明沅捡起来使了丫头还回去,那边又送得一碟儿奶白葡萄来,明沅确是最爱吃这个,桌前那一小碟子已经吃尽了。 这下子两边搭上了话头,隔着过道交谈起来,小姑娘点点坐在第三桌上的夫人们:“里头那个穿官绿的,是我娘。”一面说一面问:“你是不是成王妃的妹妹?进来的时候我瞧见她摸你的脸蛋了。” 明沅轻点点头,觉得这个小姑娘倒是大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似寻常闺秀,头一回见,纵然想问,也绝不会出口的。 “我叫瑞芝,你叫什么?”瑞芝跟明沅一熟悉起来,便想把椅子也挪过去,逢着明潼太太席上去,文定侯夫人也来了,说招得王妃的妹妹当儿媳妇十分得意,非请了她去说话。 长桌坐下五人且还有余的,明沅冲她笑一笑,招手让丫头把她的东西都挪了过来,瑞芝一坐下就叹一口气儿:“我故意找你的,那两个都不肯理我呢。” 明沅还没说话,明洛就先眨巴了眼儿,她一直在打量瑞芝,这会儿听见她说得这话一奇:“她们作什么不理你?” 瑞芝笑一笑:“左不过是那些个,我说不来弯绕绕的话。”瑞芝性子有些憨,旁人说什么她也不会打弯儿,譬如她身边一个,说头上的戴的冠子太沉:“我娘非叫我戴这个出来,我原说巴巴的戴得这个作甚,沉也沉死了。” 另一个开得口:“这怕得有十两重吧,沉是沉些,可这花叶儿缠得好。”得着夸奖的那个受得这番奉称心里如意,反过来夸:“你这裙上的褶儿也打得好呢,我看别个都太过了。”这别个说的便是颜家姐妹,特别是明潼,她生的最高,那裙子穿在身上显得身长腰细。 两个彼此吹捧,偏瑞芝听不懂话音,人说冠子太沉了,她便说换个轻些的戴戴,人说裙子褶儿好看,她点了指着明潼的那一身赞叹“我要有那样一件就好了。” 那两个小姑娘这才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瑞芝约摸知道自己又惹人厌了,可她一个巴巴坐着实是无趣,看着明沅一直在笑,这才过来搭话。 明洛扑哧一笑,倒觉得瑞芝有些呆:“你也太实心眼了,哪个是真埋怨,说的就是自家的好处呢,你变着法的夸就是了。” “是不好看嘛,只恨我生的圆,要似你们这样,我也好穿马尾裙了。”瑞芝身上确是没穿马尾裙,她看着年小,却已经十三岁了,瞧模样却跟明沅一般大,生的圆润润,一瞧就是没心眼的模样儿。 到上第二轮果品的时候,明潼还没回来,明湘往那儿一瞧,见她已经坐在席上了,文定侯夫人正在一脸满意的拉了她笑,她这才回身问得一句:“今儿郑辰怎么没来?” 明洛跟瑞芝两个说得热火朝天,明沅便同明湘两个坐在一处:“说是受了风寒,这会儿在家里不定怎么发脾气呢。”这样的宴,若不是起不来床了,郑家怎么肯放过的。 明湘也知道明沅说的是郑辰那个性子,垂头拿帕子掩了口笑,明沅拿一个菊花佛手酥,正吃着呢,眼睛一抬就见对面席上那些个太太,正拿眼睛往这桌儿打量,她知道这是相看的意思,寻常事事怎么个儿做的,这会儿偏装了年小的模样,叫明湘替她动手。 明湘原来就会看人眼色,却不说周到,只不过别个一动,便知道要什么了,明沅眼睛瞧得什么,只看不自个儿拿,她就帮着伸筷子挟到碗里,又给她换茶,明沅捧了杯子一谢她,她越发着意起来了。 明洛是活泼,明湘便是周到,似她这样周到的,倒比活泼的更叫这些个夫人太太喜欢了,等两道大菜撤下去,纪氏那儿倒有几位在探口风了。 纪氏晓得明湘这个好处,别个也不会说要定你家女儿,只说请了去吃宴,或是逛院子,或是赏花会,总归有个由头,纪氏一一点头应下,等回去把各家探听过了,这才好择一门衬头的。 正说着,有位夫人指指道:“你家三丫头在这儿,怎么还多一个,那个圆脸的瞧着倒讨人喜欢。” 纪氏眼睛一扫,摇头道:“不知是哪一位的千金,我那五丫头惯是个爱交际的,怕是别桌上叫她招了来的。”既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千金,才刚问话的便歇了心思,到有一家子起了意,看着圆团团是个有福气好生养的,一面上相中了,便往下边去打听是谁家女儿。 不说则罢,一说明潼就拿眼睛扫过去看,一见之下反倒愣住了,手上一抖,差点儿把汤洒了,里头有凑趣的便道:“可是才刚郑夫人给的手镯太沉了?” 明潼侧了脸儿装羞,把这事儿茬了过去,可心里却翻起浪来,那一位,可不就是薛宝林,是她亲手喂了汤,叫太子妃给毒死的。 想着她往日那付笑眉笑眼的模样,再想不到此时再见竟是在成王府里,她心头一跳,这会儿怕是她给太子瞧中了罢。 数着时候太子的头生子这时候已经要生了,可这个孩子却没养住,到得薛宝林这一胎,才是东宫头一个养住的男孩儿。 太子妃这样急的弄死了薛宝林,就是觉得自家年纪大了,纵能生养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干脆抱一个来,先养熟了,再图往后,这样鲜灵灵的小姑娘,说没就没了。 明潼借口更衣,到得一边儿,差人把明沅也叫出来,明沅出来就见她正往席上看:“薛家的女儿怎么到咱们席上来了?” 明沅不明所以,却见着明潼深锁眉头,这才暗道糟蹋,今儿是什么日子,算是相亲大会,自己家里两个姐姐还没定,再来一个坐到席上,却不成了争名额的。 她咬得唇儿,再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来的,明潼这番看明沅才有了看妹妹意思,对她摇摇头:“平日里不是明白,见着别个笑,就真当是亲和了?” 薛宝林的死,她自家也不是全无干系的,别人也一样生养,怎么单是她就死了,一是生了儿子的缘故,第二个怕是仗着太子喜欢她,没少给人上眼药。 明潼是除开太子妃之外,东宫里头地位最贵重的,外头又有家势撑着,她面上交好,里头也不定就没有别话,只明潼亲手端得汤碗,到死还记得这个,便不愿再同她扯上干系,带了明沅往外去,真个到后罩房里歇一会:“你等会儿也不必告诉明洛,把今儿圆过去就是了。” 明洛这个脾气若是知道瑞芝是么个心思,定然立时就要翻脸,便不翻脸,脸上也挂不住,明沅晓得自家轻忽了,只看着她一个人寂寞,却不知道是这小姑娘设了套,可她看着,真不过是个十岁都不满的小丫头。 “这会儿知道了,有的是人面甜心苦,五丫头那脸跟门帘似的,说放就放,你等回去了再告诉她。”她们俩这样一坐,就有丫头送得茶来,信阳毛尖儿,沏出了茶色,如今吃着正好,明蓁便为着这一碗茶,都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进去。 明沅这回是佩服了,她微微侧了头一笑:“那似三姐姐这样呢?算不算是面苦心甜?”她还是头一回在明潼跟前这样说话,明潼托得茶盅儿,斜了眼睛看过去,明沅已经就着茶,吃起了点心来,她勾了唇角儿笑一声:“你倒抬举我,苦不苦的,自然要日久见人心。” 明沅知道她是一天比一天更松快,先是有了官哥儿,接着又定下郑家的亲,虽不知道为着什么这样赶,却晓得必是事出有因,明沅咬得一口酥,两姐妹再不说话,看着冰纹裂格的窗户外头正开得好花儿,外头喧闹个不住,里头静下来,听那乐声似更远了。 两个谁也不先开口,托得杯子坐住了,等再有人来,明潼和把茶盅儿一搁:“走罢,回席上去。” 正逢着薛瑞芝跟明洛两个一道进来,明潼把眉头一皱,不愿再同她照面,拉了明沅往右边的宝瓶门走去,不过是多绕个圈子,过得门去,还听见两个丫头吱吱喳喳的。 哪知道那一头郑衍拖了纪舜英,也正绕得圈子,两边隔得十来步,再没有的避让的地方,明潼执得扇子盖住半边脸,明沅只作不知,先问一声好:“纪大表哥好。” 她都已经问得好了,纪舜英便也回得一礼,郑衍正巴不得好跟明潼说上话,喜得旁人再不得见,直通通走上来,满面通红:“你怎么在这儿?” 明潼眼睛扫一扫明沅,明沅立时知机,作个不知事的模样儿:“大表哥,我才跟三姐姐说,要捡一朵大的,你替我摘好不好?” 墙边只有株紫薇花,根深年久枝繁叶盛,正当花时,枝头开得满簇簇的,落花把地上那片绿都叫盖住了,本就是小花挤在一处,模样看着跟绣球似的,纪舜英哪里好下手,他真叫明沅引到一边儿,抬了头去看哪一朵最大,明沅“扑哧”一声笑了:“还要吃宴的,怎么好拿这东西进去。” 纪舜英不通内幕,这才知道原是托词,也跟着一笑,笑完了,才想起眼前这一位是他往后的妻子,心里多少觉得尴尬,倒开不出口来了。 明沅装着不知道,若说知道倒是更蠢相,干脆问道:“大表哥甚个时候回东林?往下回,可是得考举人了吧?” 纪舜英松得口气,他还真怕她叫他摘花,明沅原也不是要他答,不过干站着实在尴尬,没话找话说罢了,这时候看他,已经抽了条了,青竹衫儿,身上沾着酒气,怕是没少人贺他,这个年纪就戴得生员方巾,别个不识他的,也想着来结识了。 “我听说科举就得脱层皮,鸽子笼里头又冷又窄,纪表哥也别死读书,我每日都促了沣哥儿往园子里跑一回的。”他看着太瘦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抽条还是辛苦,恰好应了文弱两字。 明沅说得一回,余光瞧见明潼那里还未说话,实找不到什么好说的,便道:“我读那些故事都有悬樑刺股凿壁偷光的,大表哥可不兴那样,往后上得金殿是秃子半瞎了。”嘴里说俏皮话,可气氛还是越来越凝滞。 纪舜英听着一笑,大大方方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们俩定了亲?” ☆、第167章 菊花蟹斗 纪舜英原当她不知,纪家还不曾宣扬出去,又不曾抬了东西到颜家放定,纪老太太的意思是总还有两个没定,不好叫纪氏被人在背地里说嘴,说她只拿自己养在身边的当一回事,余下两个庶女便不看顾。 此番见着了,他也并不想问,原也没什么好问,纪老太太在定下明沅前是问过他的,他也点了头,左右是娶妻,要是娶进个娇脆得来,怎么受得那番磨搓,就是该娶个厉害的,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 若不是打那一架,他只当明沅是个软和人,见她出手不犹豫,事后又能赖个干净,半点儿也不心虚,这才高看她一眼,纪老太太问他的时候,他也确是松得口气。 换一个哭哭啼啼的来,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越是听纪老太太说合,越是觉得明沅身上有别人取不着的好处,不顶好,可要嫁给他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纪舜英原不想问,总归她年纪还小,往后且有明白的一天,可没成想,她会说出那些话来!叫纪舜英听的心头一动,疑心她是知道了。 纪舜英的亲娘生下他来便没了,他长到纪舜华出生,还一直当黄氏就是他的亲娘,这些个话原也在黄氏的嘴里听到过,越来越少,以至于一句也不再有。 他这才知道,黄氏关怀他,是因为他是儿子,在她自个儿没儿子的时候,有这么个儿子能帮她站得住脚,这才把他捧高了,哪里知道有朝一日会成了绊脚石。 家里的人也是一样,亲情是能动人,可不论是他的父亲还是老太太,都给的太晚了些,原来他是弃子,只要后宅不乱,他能长大不夭折,只怕就是他们这些人能给的最多的感情了,直到发现,他是有用处的。 纪家本就是武官,一辈辈儿下来再没有会读书的,到得纪舜英这里却不一样,他小时候就会读书,原来黄氏也曾抱了他膝上摇晃着哄他,说往后英哥儿要给娘挣个诰命当当。 小小的纪舜英,举着藕节似手笑嘻嘻的点头,他确是有天赋的,一目成诵,半点儿难不倒他,黄氏也曾经很欣慰。 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换了一付脸孔,纪舜英先还抱着期盼,指望着自个儿读书更好了,能挣诰命了,娘就又能喜欢他了,可他越是用功,她就越是厌恶,若是叫师傅罚了,丫头婆子说她不规矩了,她的脸上反而能多出些笑意来。 纪舜英尝过那种一盆凉水兜头而下的感觉,整个人冻成了冰桩子,他自那时便明白这世上再没有无缘无故就待你好的人,到了娶妻这里,自然也是一样的。 明沅瞪大了眼儿,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纪舜英也不着急,明沅穿得高底鞋子还只到他胸口,看着实足一个小人,梳高了头发,戴得金饰也还是个小姑娘。 明沅见他问的干脆,索性干脆的答了:“我是知道了。”手交握在身前,脑袋一点,侧了脸去看纪舜英,等着他后头要说的话。 哪里知道他也没防着明沅一口应下,目光看过来,竟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明沅见自家把他噎住了,实是想笑的,却只清了清嗓子,事儿总归已经定下来了,纵是纪舜英心里不愿意,也只得愿意。 纪舜英这会儿看她,倒又像夜里揍人的小姑娘了,像头豹子似的蹿上去,连他都不曾回得神来,纪舜华已经叫她借着上冲之势摔拉在地上,原来只当她是个软弱人,哪知道她也是能亮爪子的。 他看着这么点大的丫头目不转晴的盯住自己,倒有些无措,半晌才应得一声:“过两日我就回书院去了,这三年不会回来。” 明沅还等着他说什么,哪知道他问一声知不知道便算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倏地见着他耳朵都红了,脸上却还是那付神色不动,心里不由得想笑,再冷情,也还是少年人,既是往后的丈夫,明沅便指望着他过得不要太坏。 “千钟粟黄金屋,大表哥都不必心急,好容易出得门去,且不多看看,行得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一张一驰文武之道,这些个不必说表哥也比我更懂的。”也没什么好羞涩的,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拿眼睛从上打量到下:“表哥也太瘦了些。” 明沅缓缓道来,她全然一付大人口吻,往常对着沣哥儿也是这样说话,可听在纪舜英耳中却又换了另一种意味。 不过平常一句话,纪舜英好似叫钉在那儿动弹不得,家里哪一个不指望着他三年之后中举,得了举人再中进士,一路考上金殿面御驾去,偏只她,说的竟不相同。 “你是打心里这样想?”纪舜英低头盯住她的眼睛,他这话才问出口,那头明潼便唤,明沅冲纪舜英笑一笑并不答他,一面伸手摘得一簇紫薇花,别到衣角上去,一面拿帕子揉掉手上沾的花汁。 “我知道你如今不信。”明沅这一句,又是一记重击,纪舜英叫她说中了心事,她却只甩甩手:“你不信我,我也不是全然信了你,我只一句,便不好,也还请相敬如宾。” 郑衍还立在原地依依不舍,明潼拉了明沅回宴去,拿眼儿一睇她,见她还是一付坦荡荡的样子,半点儿也不扭捏,要么就是小丫头还不懂,要么就是真个没放到心上了。 明沅入席时又已经吃了两道大菜了,明湘拉一拉她:“怎么去的这般久?”明沅指指襟上的紫薇花:“后院里头老大一株,我看着喜欢,便摘得一枝来。” 薛瑞芝还跟明洛说个不住,明沅看着明洛便想笑,她来的时候也知道是为着相看的,这会儿倒又混忘了,叫薛瑞芝说的话逗的笑个不住,只这样倒好,与其如今妆相,还不如本性流露,看得中她的自然看得中,明沅拿眼看了一眼薛瑞芝,见她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儿,疑惑起来,她是真个不明白,还是假装? 明潼却已经想得明白了,她在冷宫中便听得些风言风语,说薛宝林是个有心计的,把自个儿作死了,她那时只不相信,是她递上那碗药的,是她看着她咽的气,可又怎么经得住那一复一日的回想。 无望的日子里,越是想越是分不清,想的越多不是越明白,而是越发糊涂起来,干脆认下她就是那么个小姑娘,把假也认作了真,心里也还痛快些,到得这辈子,原已经把这人扫到角落里了,偏这时候撞上了,这么一看,原来那些说辞竟是真的。 她不是天真不知事,是真个恃宠而娇,明潼坐回去,郑夫人一见她便又拉住了:“你姐姐才来过,偏你不在,还问你呢。” 明蓁这样作脸,郑夫人心里怎么不高兴,明潼不好说给郑衍绊住了,她到今日还不明白,郑衍就光为着看她那一眼,就这样喜欢她了?可她却知道天底下再没有婆婆喜欢儿媳妇跟儿子亲近的。 张皇后那样的人,还能挑了太子妃的不是,却待她们这些嫔妾好,文定侯夫人又怎么能免俗,干脆抹去不提,替着郑夫人,拆起鱼骨头来。 一样拆了鱼骨头的,还有明湘,明洛一说起话来,便把她给冷落了,她也不在意,倒帮着明沅把鱼骨细细剔去放到小碟上,等她回来了,把鱼肉往她跟前一搁:“吃罢。” 明沅往明湘身上一挨:“四姐姐再好没有了。” 明湘抿了嘴儿笑,拿勺子舀出菊花蟹斗里头的蛋白蟹肉吃起来,明沅同她小声说话,她侧了耳朵听,仪态再挑不错来,虽有明艳似明洛,福相似瑞芝,却依旧叫好几家的夫人看中了,明湘生的单薄相,却是个知礼懂事的。 到纪氏这里问薛瑞芝的人越来越多,纪氏面上还笑,心里却皱起眉头来,等再一位夫人问时,便乐呵呵一笑:“罢了罢了,叫她们都到这儿来请一回安。”说着一个眼风扫过去,卷碧自去请了姑娘们过来。 到这时候薛瑞芝便不能再跟过来了,她满面不舍,还拖了明洛的手:“等你回来,可要来找我。”才刚明明是跟明沅搭的话头,这会儿全把她给忘了似的。 明洛还直点头,到往席上走了,明沅才扯她一把:“五姐姐真是,怎把大事忘了?”明洛兀自不解,明湘却已经拿扇子掩了口,明洛回过神来,飞红脸儿嗔了明沅一眼,她还不明白呢。 等到得纪氏跟前,正听见她在说:“那个大屏风就是四丫头绣的,她性子静,倒坐得定呢。”出来了便没有再说儿女坏话的,便是给自家作脸,些许不妥的也得说得好了,纪氏拿手一招,明湘便过去行礼,她双颊微红,自有一个夫人看着她上下打量:“是好姑娘,颜太太会教女。” 明洛明沅也挨着个儿的被夸奖一番,嘴里说的自又是不同说辞,程夫人带了思慧来的,只不坐在一处,这会儿也过来了,拉了拉明洛:“你也不来寻我,真是没良心。” 明洛真个叫薛瑞芝缠得忘了这回事,此时想起来不住抱歉,纪氏正逢时机问得一声:“那一位是哪家的姑娘?我都叫问烦了。” 明洛这才恍然,薛瑞芝这是借着亲近的由头,显出她自个呢,她明白过来,脸上不免露出些来,明沅碰碰她叫她收了颜色,等她们转得一圈儿回去,薛瑞芝却不在了。 明洛也懒得再去寻她,辞了宴出回去,还且闷闷不乐,过得几日,颜连章回来便说薛家的女儿进了东宫,也不知怎么在席上叫太子看中了。 明沅咋一回舌头便丢开去,叫她吃惊的,是纪舜英在去锡州之前,给她送了一套瓷娃娃来,单只她一个有,旁人一个也没得着。 ☆、第168章 陶令酒 凡送往家里的礼再没有不过纪氏的手就分送出来的,纪舜英除开这一对瓷人,还有余下些吃食重阳糕等物送来,算是补上黄氏怠慢的那些。 礼单只薄薄一张,也没几样东西,除开两坛菊花酒跟两盆沉香贯珠菊花外,余下的不过是市场面上常见的攒盒,想是仓促间预备的,纪舜英买得东西哪里还能放在屋里头齐全了再送来,自然是叫了小厮往街上去采买了送来。 纪氏晓得那二百两银子纪舜英是得不着的,还想着等他上船再送些去,哪知道这个孩子提早送了礼来拜别,她看了几件果品点心点了头,冲喜姑姑微微笑:“这孩子倒是个有心人。” 却有个锦盒是不曾写在礼单子上头的,纪氏打开来一瞧,竟是一对儿瓷娃娃,她一看便愣住了,这却要怎么给了六丫头才好。 东西一看就是给明沅的,可明沅且不知道定了亲,纪氏先是皱眉,而后又笑,这回确是真个有心人了,可这事儿也办得太孩子气。 这边还没放定礼,算是事情不曾过明路,虽有了婚书,可两处都瞒着,纪家若不是有个黄氏在,早早就宣扬的阖府皆知,原也不该叫那几个舌头尖的知道了去。 纪氏拿了锦盒笑一回,把东西给了喜姑姑:“这个就交给你,你去给六丫头,好好说道一回罢。”还真把她当小姑娘了,一个还小,一个半大,送九索风筝的都有,哪有送对瓷娃娃的。 喜姑姑接过去,还为着明沅担心一回:“若是前头的姑娘知道了……”姑娘们知道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姨娘们知道了,若是闹起来,岂不难看。 纪氏挥挥手:“这事儿老爷也是知道的,凭她们去闹,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说得这句又问喜姑姑:“官哥儿去书房了没有?” 喜姑姑一笑:“去啦,四少爷喜欢读书,一早起来就去了。”官哥儿还未到开蒙的年纪,却也该跟着哥哥们读两回书了,送得去听一段,再抱回来,耳濡目染,往后进学便不觉得辛苦了,这个法子,还是纪氏打明沅身上学了来的。 沣哥儿不是太太平平从半日呆到了一日,既没闹学也没害怕,她又看一眼那对瓷娃娃,叹一口气儿道:“若是六丫头大几岁,说不得我还能叫老太太多过几年舒心日子。” 儿媳妇全叫纪老太太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番手段到得孙媳妇身上也一样有用,可纪氏也明白,收拾儿子那是为着稳住自家,收拾孙媳妇老太太一是再无这个精力了,二是自觉无用,到她这份上了,还能再受气不成? 哪知道一松就把纪家松成这个模样了,老太太心里也是后悔的,可她已经装聋作哑这许多年了,再管起来力不从心,送个省事些的曾孙媳妇进门,老太太可不高兴,黄氏便是要闹,明沅也能叫她闹不起来。 “我大嫂这么个人,竟还不如孩子了。”想着黄氏又是一叹,女人的日子受磨搓,到底还是跟男人有关,她想着颜连章外头养的那个,不由扯起一抹冷笑来了。 平姑姑近日往上房跑得勤快,又把她儿子的婚事重提起来,纪氏心里厌烦,可却不能不应,还不是为着外头那一个,吃得几月的温补药物,还且没怀上,如今已经开始往玉皇观里头求仙药了。 指望着怀上一胎赶紧进门,她是暗娼门出身的,打着良家的旗号干的下贱营生,如今钓住了一个怎么肯松勾子,玉皇观里卖的是什么东西纪氏心里有数,那些个香药香丸含得半颗人都迷了过去,房事上头索求无度,底下那子孙袋儿哪里经得这样的折腾。 她要些钱财便罢,打着进门的心思也是寻常,起这样的歹毒念头,纪氏便再不能睁只眼儿闭只眼儿的放她过门。 听说是个年轻妩媚的,这会儿仗着颜连章宠爱她,要得许多东西,纪氏可是一笔笔都记下来的,几匹缎子几匹丝罗,打了多少头面,买了几个下人,一笔笔的添下来,只等着算总帐的那一天。 纪氏冷笑一声,捻得樱桃梗儿咬住红果,汁甜浆馥,咽得这一口,她便问:“人,送过去了没有?” “已经办得妥了,绕得几道弯呢,再没有差错的。”喜姑姑低了头,屋里头点着香,香烟袅袅从瑞兽口中吞吐出来,纪氏拿手撑了头:“许久不曾去玉皇观了,这时节看看桂花也是好的,你预备着,看哪天天气好些,带了丫头们往玉皇观里走一遭。” 喜姑姑一听之下,握着锦盒的两只手一紧,却低头恭顺道:“我去吩咐,太太别劳了神,我叫卷碧进来侍候太太。” “你把这锦盒拿了去,再分一盆花到明沅屋里。”这样藏着掖着也瞒不得多少时候,倒不如一点点的透出来,总归明湘明洛的亲事都有了眉目。 喜姑姑低了头应声,拿着锦盒儿把东西送到小香洲去,一路走一路恍惚,到底叹出一口气来,捏着锦盒的手似又沉得两分,少年夫妻一朝得志还能闹出这样离心的事来,六姑娘这样的,可又怎么办,等她能嫁,那一位也不知道纳了几个。 明沅正作针线,桌上还摆了帐册,是才刚几个姑娘看过的,她一见着喜姑姑来,把绣片儿搁到箩儿里,立起来迎她:“姑姑坐,姑姑这会儿怎么有空来。” 喜姑姑把锦盒儿往前一递:“我是来办差的,太太叫我一遭。”采薇下去预备围碟,喜姑姑把嘴儿往那盒子上头一呶:“这个是那位送来的。” 明沅接着先是一怔,落后才知道说的是纪舜英,她打开锦盒儿,喜姑姑又道:“还有一盆沉香贯珠,这会儿也该搬进来了。” 明沅看见锦盒还罢了,听见抬了花来,便知道纪氏是有意放出消息了,她先是一笑:“可是四姐姐五姐姐都定下了?” 喜姑姑一笑:“太太自有主张的,总是有喜信儿。”采薇倒了茶来,又说明沅给喜姑姑做了鞋子,几个围在一处,等喜姑姑一面看花样子一面笑:“这个倒好,等过得几日姑娘们去玉皇观,穿这个正好。” “太太怎么想起来要去玉皇观?”纪氏是信佛不信道的,佛家往生转世积德行善,道家却有些歪门邪术,若说道观,自然是圆妙观里的张老神仙最出名,连太子都想拜作师傅,只他一向不肯收,说太子的人间富贵未及,不能修道。 太子自然高兴,赏赐许多下去,又叫张老神仙的两个徒弟炼药,圆妙观的名头越发响亮,而玉皇观,却一向是求签买药的地方。 圆妙观有着一日解三签的规矩,一事不求二签,一签不卜二事,凭你是贩夫还真是走卒,只要去得早了,解签分文不取,凭你是皇亲还是贵胄,过得时辰再求也是无用。 哪有人有这兴头天天赶早赶巧去解那三支签的,虽圆妙观灵验,可玉皇观的香火才是鼎盛,除开求签解疑,还有买药求符的。 “那儿是去拜三清的,是想带着姑娘们舒散一回,那儿种得一株百年金桂,正是花开的时候。”喜姑姑一说,几个丫头都高兴起来,一年也没得出门几回的,难得纪氏想带着她们出去赏桂。 明沅微一讶异,喜姑姑捏捏她的手,她只当是有人定下了要到玉皇观里头相看明湘明洛两个,微微一笑,想着提点她们两句,喜姑姑却知道再没这么简单,纪氏只怕是要出手了。 丫头们围在一处吱吱喳喳,都在想着那一日跟车出去穿些什么好,到喜姑姑走了,这才想起阶下放的花来,还是采薇叫人抬了进来。 “姑娘,这花放在哪儿?”采薇指了地下摆的花盆问道,自明湘来了小香洲,纪氏赏下来的东西就没有单件的,这会儿只得一盆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明沅绕得花盆一看,这时节的菊花已经快过花时了,花叶不肥,却也开得几朵,她伸手摸摸叶子:“就摆在正堂书案前,对着湖。” “也不知道是哪个送来的,怎么单姑娘有?”采薇一问,明沅也不再瞒:“是大表哥送来的,那对儿瓷人儿也摆到架子上头罢。” 采薇一怔,房里几个丫头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俱都看过来,倒是采菽一时明白过来,怪道喜姑姑哭那一回,原来是为着这事儿,见明沅应得安然,她头一个笑了:“我看摆在窗台更好些,那架子是一团雪上柜必要跳的地方,若是打落了便不好了。” 明沅点了头,采菽就拿绒布把两个瓷娃擦干净摆好,余下几个又想问,又不敢开口,明沅已经歪在榻上翻书,一时也没了作针线的兴致,翻得回书页,把那对儿瓷娃娃拿到跟前,几个丫头都在屋外头立着,采薇采菽换过眼色,彼此知道早有其事,余下的九红几个便都面面相觑,九红咬了唇儿:“这也,这也差得太多了些。” “差得大些,才知道疼人。”采茵说得这句,也是一叹,才刚还想着出去玩,这会儿全无心绪,好亲是好亲,可这坏处也太打眼了些。 外间几个丫头才彼此无言,里边明沅已经叫人进去,单叫了采茵,采茵跑进去一会儿,出来的时候面色古怪,采薇一把拉了她:“姑娘说了甚?” 采茵哑了声儿,采薇推得她一把,她这才出一口气:“姑娘问我,给舅太太做鞋子,用什么花色好。” 这不是上赶着叫糟蹋了去,她做的鞋子,舅太太肯穿才有鬼,都这模样了,定是已经定下亲事来,儿媳妇给婆母做鞋子也是该的,放了定来就该有一整套针线送过去的,早做总比赶不急要好。 几个丫头俱都不知说甚好,偏采菽轻声一笑:“得啦,姑娘心里有成算,穿不穿那是舅太太的事儿。”有这么个难缠的婆母,往后更是一丝都不能错。 采茵回房里头拿花样子,才还彼此相顾无言呢,这会儿俱都相视而笑,姑娘都不怕,她们更没什么好怕的。 ☆、第169章 玛瑙葡萄 纪氏要带了她们去玉皇观里赏桂花的消息,院里头不一时就全传遍了,明湘只差了彩屏来问一声甚个时候,明洛却是急巴巴的自个儿跑来了,一进门就往明沅身上一挨:“咱们真个要去道观?” 她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进过道观呢,明沅笑一笑:“可不是,说是玉皇观里有一株百年金桂,今岁开的尤好,这才起了意要去看看。”说着拿眼儿打量明洛一回:“五姐姐到时候可得穿得鲜亮点儿。” 明洛一听就明白了,赶紧上手拧她的嘴儿:“说什么呢,就你精怪的。” “倒说起我来了,那个薛家的,你怎么没瞧出来?”明沅自个也没瞧出来,薛瑞芝一张圆团团的脸,大眼睛小嘴巴,神情一派天真,眨巴着眼睛瞧过来,凭哪一个也瞧不出她是个奸的。 “就你聪明,竟不提一句,害得我真同她好,还想往后请她家来呢。”明洛嗔得一句,落后又叹:“你说她瞧着生得这样小,怎么倒进了宫去?” 就在眼前见过的人,进得宫去当了采女,薛家原来就是捐官儿,因着出手阔绰堪堪挤到五品上,那还是往前数修河堤的时候,原来就不是正经读书考举出来的,如今这番名声且不好听了,送女儿作妾,虽是太子嫔妾,那也还是妾,图的是个什么,明眼人一看就全明白了,抱着相同心思的不是没有,只做得这般急切,到底难看。 “我哪里聪明,若不是三姐姐说起来,我哪儿知道。”好端端的她的帕子是怎么落到明沅脚下的,只怕是叫自家身这的丫头失落在此的,再借着回礼搭上话头。 跟着太子怕不是也用帕子这一招?明沅心里知道太子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薛瑞芝这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正搔上他的痒处了。 “若是三姐姐在,这样的把戏也不必出来现眼了。”明洛叹一回,抬手捶捶自己脑袋:“偏我还当她是好的呢,进得宫去说不得往后是个什么前程呢,你说往后大姐姐见着她是不是要行礼?” 薛家原来的想头怕也只是跟有实权的官员扯上些关系,哪里知道女儿竟有这样的福份叫太子相中了,急巴巴的送进宫去,只怕还打着生下皇孙的主意。 “又混说了,大姐姐是正经的王妃,她不过是采女,给她行得什么礼,便真有那一天,又是多少年后?好与不好,还得看造化呢。”明沅见过太子,也见过元贵妃,一个是变态一个是经神病,圣人有这样一个宠妃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也不定是什么样的人,可总归比个变态上位要强,明沅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愿他长命百岁好呢,还是早死些更好。 明洛吐吐舌头:“我不过一说,大姐姐总归要去藩地的,咱们以后要能去玩就好了。”旁的不想,先想着玩儿,接着又想起玉皇观来:“我听说玉皇观里的丹药可灵验呢,安姨娘了都快一年了,还不好,不如叫明湘给她求一枚来。” “你可别起这个头,太太不喜欢这些的。”明沅说得这句,明湘正好进来,她略站一站,掀了帘子进来先叹得口气儿,原也有这个打算,听见这句倒是一默,可心底到底挂念了生母的病,往前行得几步,坐在绣墩上叹一口气:“我思量要不要暗暗求一枚来,姨娘说是心绞痛,大夫的药吃得许多,怎么也不见好。” 安姨娘只怕是心病,作下了病根,疑心生暗鬼,明沅不好大剌剌说出来,倒点一点头:“若要求个安心,不如求个灵符,挂在床头便好了。” 若是求符,便不妨碍了,明湘抿了嘴儿一笑,又点一回头,几个小姑娘说定此事,到时候在的殿求一枚符,明沅还道:“我正好也给沣哥儿明漪都求一个。” 采苓捧得果碟进来,是明蓁那里送来的金丝蜜瓜,一房得着一只,明沅这里就专用来待客了,瓜已经酥透了,除了蜜瓜,还有大玛瑙甘甜葡萄,是八月里连枝条剪下来,往缸里头存少许水,悬封存住了,这会儿拿出来吃还是鲜的,宫里头的秘法儿,若不是颜连章因着红云宴同尚膳太监打好了交道,寻常人家里且学不来这方子。 这会儿还有鲜葡萄吃,八月里存下一大批来,为的便是等着正月送人,方能显得出本事来,因存得多,偶尔也拿出来给明沅姐妹几个食用。 一面剥得葡萄皮儿,一面吃着当茶食,明洛眼睛尖,进来的时候急,这会儿才瞧见大案上头摆的沉香贯珠,奇一声道:“怎的这时节了还有这样好的菊花?” 九红听见她问,正不知明沅要怎么答呢,明沅先笑一笑:“是太太那儿送来的,似是大表哥给的拜别礼。” 她是指望明洛往那头去想的,叫她说破了,总比自己说跟纪舜英定得亲要好些,可谁知道往日里最会咋乎的明洛啧得两声儿道:“果然还是太太疼你。” 连明湘也只是吃葡萄,半个字都没多提,明沅啼笑皆非,怕是在她们眼里,自家跟纪舜英实不相配,差了将五岁,到哪儿配婚事去。 明沅又不好自行说破,再提那瓷娃娃的事倒显得刻意了,干脆也不再说,留她们吃了点心,便趁着天好,往学里去接沣哥儿。 沣哥儿今儿又是学画,他在这上边很有劲头,明沅给他理了个书房出来,他便日日都要画上两笔,年纪虽小,笔触却有灵气,连先生都说他有天赋。 这一夸他,越发不可收拾了,牵了明沅的手告诉她今儿又学了什么,这位先生擅画水牛,可沣哥儿却喜欢花卉,怕是见着明沅描花样子描得多了,下笔也很精致秀气,先生叫他画水牛,他倒有点无从下笔:“姐姐,牛生的什么模样,大不大的?” 他长到这么大了,竟连牛都不曾见过,明沅扑哧一笑:“玉皇观就在城郊的,到时候定能见着牛,你上回去庄上,竟没瞧见?” 他只记得抓麻雀了,却不记得牛长什么样子,这回知道要出门,很是念叨了一回,等坐上车了,还记得要看牛:“咱们见得着牛么?”扒了车窗不肯松,城里少有牛车,到得城外他指了车外头欢叫:“我看见牛了。” 明沅伸头一看,笑了:“那是驴子,不是牛呢。” 沣哥儿都不记得了,官哥儿更不知道牛长什么样子了,也跟着哥哥一起扒住车窗看,小脑袋点个不住:“这是驴子。”隔得会儿问明沅:“为什么叫驴子?” 问得明沅哑口无言,再不知道怎么答他好,明潼轻笑一声:“哪个叫你答他一句,这回可好,不答也不成了。” 往玉皇观烧香求药的人许许多多,只一道窄道得过,颜家一出门就是三辆马车不说,纪氏还邀得程赵两位夫人一道,缓缓出得城门,在玉皇观门口,堵得动弹不得了。 纪氏气定神闲,听见沣哥儿发问还冲他笑一笑:“是该带他们见见稼穑,等明岁开春了,带得你们往庄子上住些日子,见些野趣也好,往后作文也不至言之无物,五谷不分。” 坐在车上缓缓说得会儿话,那头有人来叫:“且把车让一让,好叫咱们娘子先过。”说话的车夫很不客气,明潼在车里点见了,略挑一挑眉头。 城郊处又没铺得青砖地,向来是晴天三丈土,雨天三尺泥,官家出行俱都带得水,先几步就开始洒,把那尘土盖下去,不叫脏了衣裳车幛,再没有把道洒好了,却叫别个先行的道理。 纪氏今儿出来坐的是青绸车,京城里头作官的人家多,一个五品哪里够看,出门便撞上大员,路上官阶高的,一抓一大把,纪氏自来不是张扬的,干脆便避了锋芒。 可听见这番话,家里的车夫往那车上一看,竟也是个没记认的,不说纪氏,后头还有程赵两位夫人,一个个也是四品官家的家眷,也不容个平民造次。 喜姑姑跟车,她往外一伸头,在车边打量一眼儿,再伸回来时,冲着纪氏微一点头,明潼立时觉出不对来,明沅也看出眼色,纪氏笑一笑:“去问问,是哪一家的家眷,若是上官,咱们让一让便是。” 怎么可能是上官,正是那个暗娼,纪氏今儿来就是等她的意思,不意竟在当口就撞上了,跟车的人叫这一问倒给问住了,原就是门子里头出身,也不敢大剌剌的答是市舶司司正颜家的家眷,半晌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车夫便指得车子自报家门,那边一听,怎么敢跟大妇相争,拉得车儿往后退去。 纪氏挑得眉头,一路儿悠悠过去,沣哥儿还扒在车窗上,明沅伸手把他抱下来:“就快到了,停车的时候颠呢。”她原只当是为着给明洛明湘“相亲”,不意竟有旁的缘故。 虽不知道纪氏是打着来收拾外室的主意,可事事谨慎些总没错处,不说明沅,便是明潼也不明其意,她上辈子十三岁上进了宫,外头之些个腌脏事半点也不知道,等她出宫的时候,也已经叫纪氏料理了去,便是见着了,也再想不到是父亲的外室。 颜连章这会儿实是已经长包了,外头说的名花有主,说的就是同孤老长期相好,屋里的一床一桌一榻,加上铺盖枕头,全是孤老出钱,妓子往日里的开销也是由着颜连章花销,纪氏借着沣哥儿往外头一看,自家不过是绸车,那一个竟也使起绸子来了。 若不是摆了这样的派头出来,也不会送这天然的把柄到纪氏手里,她搭得喜姑姑的手下车,观里自有小道接得进去,进得观门自然先进香,两殿里一边刻着清净无为,一边刻着离境坐忘。 玉皇观里头地界不大,却号称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几个姑娘依次进得香去,拜过了三清,夫人太太们在里面饮茶歇息,她们几个便先往外头打转去了。 金桂正是花期,满观皆是桂子香气,观中还有桂花香袋儿卖,说是长在三清殿前,更有灵气,配之凝神引福。 道观并不大,前殿绕得一圈儿就是后院了,几个人花树下头略站站就沾得一襟桂花香,叫小丫头剪得两枝来,头一侧便见那头又有一间后殿,才要过去,小道士便拦:“那儿是元君娘娘祠。” 但凡妇人拜处先一个就是求子,是以此地香火鼎盛,挂得彩幛彩幔,殿前两棵枇杷树,此时已不结果,上头却挂满了红绸红带,几个小姑娘既瞧见了,自然要进去拜一回,小道士见没拦住,赶紧往前去报给知观。 才执得一束清香,便听见里头隐隐有人念元君咒,往里头一看,帐幔掩住半身,只穿着件扣身衫儿,把腰条掐得极细,头上插金戴玉,人往前拜倒,口中称愿,求元君娘娘赐子。 听得这一段儿,几个小姑娘还且咬了唇儿互看,心里猜测着是哪家的夫人,她烧完了香,把藏在布袋里头的一对小人供出来,又求请赐药,这话一出,明潼立时皱得眉头,拉了妹妹们出去:“来得清修地,竟是个腌脏人。” 哪里知道叫门边的丫头听见了,上前拦得去路:“哪一家的小娘子,红口白牙污赖人!”明潼且不把她放在眼里,见着便不是正经模样人,那丫头却不服气,打量得她们衣饰也并不华丽,开口便道:“我们娘子是市舶司颜老爷的家眷。” ☆、第170章 八卦饼(修) 那丫头想是往日里张狂惯了,在主家身边很是得用,眼见得这几位身上也没什么出奇处,开口便把老底泄了出来。 明沅几个今儿是出来上香的,路途又远,纪氏说得句身上简单些,既是简单些,便没穿那马尾裙子,也没梳高髻,披戴得满身金玉,丫头哪里知道她们头上的羊脂玉簪儿值多少银子,只认衣裳不认人,度着金饰不多,便不是什么要紧人家出身,光这一句便能吓得对方缩得脖子。 明湘明洛听得这句,怔在当场,跟着的丫头婆子也俱都愣了,明潼一时屏息,打量那丫头不似作伪,眼儿一眯,指了身边跟着侍候的婆子:“掌她的嘴。” 这是叫人欺到门上,婆子哪里就知道这丫头是颜连章养的外室,在外头置办了小院子,还当是张口骂人的,市舶司颜家,可不就一个颜家,心头还想着若不是叫人岔了,那丫头却后退得一步:“我们娘子可是市舶司司正……” 那丫头才要往下说,就叫两个婆子一人一边扇在地上,明潼到得此时也明白过来,她紧紧攥住拳头,长指甲掐进肉里去,越过那丫头往里去,瞧着样子怕是得坏事。 明潼往里行得一步,香炉里已经点得香了,烟雾缭绕,只显出那女子的身段来,说她是个腌脏的,真个来路不干净,若指谪得旁人也还罢了,不论是不是真,也不该在外头伤了母亲的颜面。 明洛见得这番情状,懵在当场回不过神来,眼见得明潼面色发寒,腿肚儿忍不住打抖,她扯一扯明湘,两个正不知道怎么办好,明沅眼见得那头有人瞧过来,后殿人再少,也是有人往来,干脆上前一步,指了自个儿的婆子:“把人拖进去!” 动了手就不得善了了,她想到纪氏跟喜姑姑交换的那个隐秘眼色,也不知道纪氏是什么意思,是想撞破这事,还是只来看看这妓子是甚样人。 “把哥儿抱了,送到前头去。”沣哥儿见过明沅打人,官哥儿却叫唬住了,沣哥儿把手一伸握了他:“咱们往前头找太太去。”明沅打人的时候,叫纪舜英掩了他的眼睛,这会儿他盖住官哥儿的眼睛,带他往回去。 一手点得一个丫头跟着,明沅心里直打鼓,这却怎么好,咬着唇儿皱起眉头,看得明湘明洛一眼:“四姐姐五姐姐,快去请太太来,别露了形迹。” 一个明潼已经不管不顾,余下这两个若还在,也不知会出什么变故,不如支开了去搬救兵,再不能让人瞧见颜家的女儿在外头打架! 她此番见机得快,也不过是为着她心底从不曾把颜连章当作父亲,明潼少有这样发作的时候,明湘明洛两个也还回不得神来,一个是为着亲娘,另两个虽跟父亲不亲近,到底还是父亲,就因着是父亲,作得这样事出来,两个姑娘懵在当场动弹不得。 元君祠中再无别人,前头就有求药的,到这里头来,多半是有些隐秘事,明沅说得这一句,后头跟着的婆子立时明白过来,堵了那丫头的嘴儿,半架着往里去。 里头事未齐全,经才念了一半儿,符还不曾烧,药也未求得,丫头关得半扇门,把那小道士先撵了出去,他知道事情要遭,赶紧往前头禀报知观去,明沅指了一个婆子两个丫头守在门口。 自在带得人进殿,既不知道纪氏是个什么意思,便不好立时就闹大,眼见得明潼脸上那付神色,明沅也不敢把她一个留在此地,再叫明湘明洛见着这样的事便更不好了。 明沅安排妥当了,那里头的女人也回过神来,她生得娇弱弱的,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涂得脂粉,头上艳晶晶的八宝簪儿,身上穿得织锦缎子,开口声如黄莺,娇滴滴道:“我的丫头是怎么……” “你是市舶司司正颜老爷的家眷?”明潼开得口,底下的丫头婆子连动都不敢动,明沅才还想叫明潼从长计义的,这回哪里来得及,她已经上前一步,拦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惯是风月场里行走的的人,到得此时也还侧得身子,眼儿从下往上一睇,知道模样不对,晓得碰见了正主儿,似她们这样门子里的,常住的街巷里俱是叫长包了去的,她运道好些,才刚来着就得着好主顾。 那一街巷即是住得妓子,寻常说话逗趣俱是皆以夫人相称,总归是玩笑话,到得外头为着行事方便也含混说得一二句,哪里知道这番竟撞上了李逵。 她度得这么个小姑娘,生的骄傲漂亮,怕是经不得激,可她自家得宠,且又年小,因着生得美貌很受追捧,咬得唇儿便笑,神色暧昧,拿眼儿把明潼自上打量到下,心忖生得出这样的闺女来,那里头的正室倒也是个不俗的,心里起了意气,想着颜连章哄她的那些话,把扇儿轻轻一摇,身子一拧:“姑娘也不须得来问我。” 一句话说得妩媚婉转,声调儿转得三转,那最后一转不曾转完,已然一声惨叫倒在地下,里头诸人俱都一惊,明潼却直定定的蹲下身去,那妓子还且惨叫不止,无人敢上得前去,明沅皱得眉头一前一看,怔在原地半晌,这才咽得口唾沫:“九红,去外头守着,看看太太来了没有,若是两位夫人跟了来,你拦一拦。” 明潼手里头捏着她早上戴出门的那枝玉头金脚簪,雕得玉兰花,斜插在发间,正配她今儿蓝底儿素面缎子绣得玉兰花衣裳,如今那只簪儿抵着妓子的脸,自鼻梁到嘴巴,生生划出一长道。 那妓子捂得脸颊,嘴里才骂得一句“贱种”,明潼拿得簪儿抵住了她的眼睛,往下一压,这回她连叫都不敢再叫了,抖着唇儿看向明潼,花瓣一样的嫩脸,留下这么一道长道来,虽未见血,未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人了。 簪在头上的钗儿,后头是磨圆了的,只因着力大才生生划了道道来,明潼转过簪身看得一眼,很有些可惜,明沅却已经拉了她:“姐姐何苦脏得手,似这样的,捉了去送官,先扯了裤子开发个三十板,制她个冒名之罪。” 到得此时也只有为着遮掩这一个办法了,一个坏了名气,一家子都别想落好,到得此间才知道那些个诬陷姊妹清白自家争抢姻缘的绝无可能,一荣俱荣,一损则俱损,纵真有私情捅破,自家姐妹便平日不睦,也得先想着掩过去再说。 在家已是如此,在外更甚,明沅拿眼儿把带进来的几个奴仆都看一眼,要么是明潼身边的,要么就是她自个儿身边的,她扬了声音道:“她冒了母亲的名,你们也都是听见的。” 几个婆子丫头里边总有胆小的,见着明潼这般行事,早就给吓得傻了,明沅眼睛一扫过去,采菽把牙一咬:“不错,听的真真的。” 她一认下,那些个婆子俱都回过神来,没拦着姐儿上手,若还失得先机,姑娘若是伤了脸面,她们一个个也不必再活,俱都点头,那妓子身边的丫头还想叫人,叫个婆子一巴掌扇得昏了过去。 都已经这付模样儿,再不能善了,若是能掩下去自然最好,若是盖不下去,就得先占住个理字,明潼厌恶的皱了眉毛看向那妓子,她心里自然有打算,叫明沅抢先说了,冲赞赏的点一点头,指了小篆:“去看看她的符,供出来的东西,俱收拾起来,若要送官,怕还有个巫盅之罪。” 那妓子到得此时才害怕起来,她还未开口,那一个跟了她的丫头却伏在地上道:“我晓得,连着家里也有,俱是盅惑人的东西,床下枕头下边都埋着,我全说了,发发慈悲,别把我送官,我家中还有亲娘要奉养。” 明沅不意还能扯出这些来,她哪里见过这个,明潼却翘了嘴角,叫人把那妓子身上的汗巾解下来,把手反绑了,她这时候倒想起自家是个良家的来,嘴里嚷得两声,小篆一巴掌扇在脸上。 纪氏原坐着吃茶,玉皇观里的八卦饼儿也很有名头,几位夫人正说笑,见两个女儿来了,她还一奇:“怎么?明潼明沅呢?” 明洛已不成事,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到这当口还是明湘,往纪氏跟前一说,只说三姐姐在后头同人起了争执,纪氏心里立时暗道糟糕。 她再想把那女人踩死,也不会叫女儿冲在前头出手,她到得此间不过为着抓那些厌胜之物,人都安排好了,哪里知道叫女儿搅了出来。 把人送进去一月有余,木偶人像半片经书跟香丸香药俱都预备妥当,只等颜连章自个儿去发觉,这一手原是干净的,她不过要个由头揭开,如今却是揭得太早了。 她告罪一声,带了人往后殿去,小道士还知道拦着前头人不往元君祠里去,见着纪氏恨不得念一声无量天尊,纪氏进门的时候,几个人都已经叫捆了。 她打眼儿一瞧,就见得那年轻轻的姑娘脸上老长一道,再看自家女儿手上还捏着簪儿,搭了喜姑姑的手先是一紧,还不及说话明潼先道:“冒名,厌胜,实可告官,杀头的大罪。” 有了这两条治死她也没什么大不了了,打那三十板子,她这么个娇滴滴的模样,可能挨得过去?明潼全没想着怎么保全自身,纪氏却恨不得打女儿一下,再把她搂在怀里拍哄一回。 哪里能这样办事,她来的时候正遇上九红,九红口齿伶俐,把怎么起的争执全说一回,又帮着明沅说些好话,终归打头的是明潼,纪氏心里还得给明沅记上一笔好。 她眼见得女儿这样冷静,心里却着实吓得一跳,这么个性子,往后可怎么办,却不知道女儿想的同实是一样的,若是自家还求个缓而圆,遇着与对方休戚相关的事,却怎么也缓不下来了。 事儿都出了,躲是躲不得了,纪氏一脸寒霜,叫人去请了知观来,说要告玉观皇里行厌胜事,那知观吓得三魂去得六魄,俱都推到妓子身上,他也是迎来送往的人,晓得这事一出,就是断了大财路,官家夫人有钞还是平民有钞,想都不须得想,把冒名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说这妓子往日里就打着官夫人的名头来进香的。 明沅眼见得事情到得这个地步,这才松出一口气来,她看看明潼,见她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那个女人,上前扯一扯她的袖子,耳语道:“三姐姐,太太只怕早知道了。” 明潼这才回想起来,可那时那刻又怎么忍得!若不暴起,也算不得为人子女了,她吸得一口气,对着明沅竟还露出个笑脸来:“怕甚,父亲再不会拿我怎样。” 她挑得嘴角冷笑一声,纵为着郑家那门亲,颜连章也断断不会叫这事儿传扬出去。 ☆、第171章 凤脯珍珠 事情到得这地步了,这几个人是再不能放回去的,那妓子身后又且有鸨母,便她不闹,失了个摇钱树,鸨母也是要来闹的。 可纪氏还真不怕她闹,略一定心神就把事儿定下来了,先叫人把这三个人捆了,说要送了她们去见官,罪名都是现成的两条,她先是一气冷笑,笑得那妓子心头发毛:“既他不要脸,也都别要脸了!” 那妓子这会儿才知道怕,她才还梗得脖子想着自个儿是良家,又非贱籍,便是纪氏想摆布了她,也没这么容易,哪里知道这个大妇竟是想着鱼死网破的,她这时方才磕头哀求:“太太想想老爷罢。” “掌她的嘴。”纪氏连眼神都不落到她身上,伸手掸掸衣裳:“凭你一个下贱东西,也敢称我太太了。” 明潼下令,那些个婆子还留着后劲,这会儿听见纪氏说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天塌下来还有前头这位顶着呢,两记蒲掌上去,打得那妓子眼冒金星。 “捆起来见官,我倒要看看,你这身条儿经不经得板子开发。”纪氏一说完,先头张狂的丫头把头直捣,一气儿求饶,另一个原就是纪氏安排进去的,她才刚说的那些个,便是给纪氏指得一条路。 那妓子叫掌得嘴,反而泼起来,扭在地下:“我是平民,我妈妈总要来找我,到时扒府上大门哭,还看太太怎么把这事圆过去。” 她这话出口,纪氏反而笑了:“她纵不来,官府自有拿她去的,你的丫头都说了,家里也行得此事,我只看看鸨母保不保得你。” 只听见见官一事,那一个就抖个不住,这里头且还有纪氏安排进去的丫头,只这时候还须用她,纪氏眼睛一扫,她便垂了头。 妓子满面死灰,心头却还存侥幸,只要颜连章知道了,便没这么容易送她去见官了,脸上几番变得颜色,把唇儿一咬,今儿不死,这一个个都不会放过。 纪氏再懒得瞧她,叫人堵了她的嘴儿,又反过来看两个丫头:“你们不过买来的人,想也是听命行事,跟着她呢便是捆在一处的蚂蚱,哪一个想活命?” 纪氏的眼睛往那青衣丫头身上一溜,她一个机灵跪了下来:“奴婢要活,太太只管吩咐,奴婢再没有不应的。” 另一个原还在犹豫,这会儿想跟着磕头,纪氏也不理会了:“把这个捆下去。”留下了青衣丫头,勾着嘴角一笑:“你收拾了东西回去,就说你们姑娘我很喜欢,想接进府里来住着,等作定了再送回去,用轿子抬进来。” 青衣丫头立时学舌一回,若她不是个机灵的,纪氏也不会挑了她,冲她点一点头:“是个聪明的,想明白了,可别把事儿办岔了。” 能呆在里头原就是心腹,这会儿听见纪氏吩咐,明白纪氏并不想闹大,说着见官不过是唬她们的,到底跟老爷姑娘连着,若是让那妓子叫嚷出来,一家子的脸面都没了。 把车叫到后角门,拿披风罩住了头脸,把人往车上一扔,派了两个婆子跟车,一路先行回去,喜姑姑先跟了去,把人看押住了,不论这两个怎么求,只把人看紧了,一个字儿也不露。 那个小丫头拍干净衣裳立起来,手脚麻利的把那妓子余下的东西收进包袱里,纪氏叫卷碧褪一个镯子出来给她戴上:“告诉她,这是我赏的,还有人会去收拾衣裳箱笼。” 有了凭证,也不怕那鸨母立时察觉出不对来,小丫头点得头,拎了两包点心,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儿跑出去,同那车夫说:“咱们夫人,这回可交了高运了!” 戏到得此时还未散,纪氏见着明潼怔怔出神,明沅却还镇定,一边拉了一个:“走罢,这道观里倒有野鸡子吃,这会儿该上得桌了。” 明沅拿眼儿打量纪氏,她还是那付八风不动的模样,好似才刚不过一件小事,既没捆人也没骗人,她吸一口气,抿了嘴儿一笑:“可不是呢,才来就听说了,这儿有道凤脯珍珠定是要尝的。” 跟着的下人暗暗称奇,这六姑娘莫不是成了精怪,才刚打起来是她支派的人,帮着三姑娘遮掩,这会儿又是她接的口,她竟真个不怕? 明沅在颜家也算有了名声,头一个是宽和待人,第二个就手上大方,说白了不过是些汤点心,跑一回差多得两个赏钱,可就是这几个赏钱的事,一日日把她的名声传得出来,有论道的说一句她是个明白人儿,且还有人觉得她这头便宜好占,如今一看再不是那么回事。 明沅说得这一句,纪氏就有了台阶,她一手紧紧勾住女儿,另一边却是明沅扶了她的手,言笑晏晏的打趣:“知道你是只馋猫儿,等会子那些个点心都多拿两包回去,你多送一份给你姨娘,若不是怕小人家眼净,也该把你八妹妹带了来。” 底下人经得这事儿哪敢乱嚼舌头,却有跟在后头互换了眼色的,心里品砸一回,真是个厉害的,往后且得小心在意,万不能开罪了她去。 这第二个不能开罪的,便是明潼,明沅还不过是嘴皮子厉害,这一个上手就是先断人的路,那妓子凭着什么,凭的还不那一张脸,一句多余的话未说,先把脸给划了,纵她原来娇媚,如今也是失了颜色的花儿了。 纪氏时不时打量一眼女儿,明潼也算得经过事了,才刚怒极,这会儿见着纪氏行止如常,知道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她若不是早就灰了心,这会儿必不是这般模样了。 “娘闻着花香,凭般醉人,我原嫌这花开得小,又藏在叶间很显不出来,不意竟是个好的。”说着一笑,指了丫头:“多剪几枝来,带回去插瓶。” 明潼一开口,纪氏松得一口气,她所忧的头一样,便是叫女儿知道了,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她是颜连章头一个孩子,抱她比抱官哥儿还多些,家里纳妾便罢了,连暗门子外宅都置了起来,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明沅轻声一笑:“可不是,咱们家却没有,我看外头这会儿还有卖木樨香球的,我等会儿差了丫头买几串去,挂在身上且不比熏香更好些。” 几个人一路说着回去了,明湘正陪了程夫人赵夫人两个说话,明洛也缓过气来,见着纪氏回来了,一姐一妹脸上都有笑意,虽不知事情是怎么料理的,却知道无事。 赵夫人程夫人也不是蠢材,晓得这番出去中定然有事,只纪氏不开口,她们也不问,摆开桌儿吃一回道观里头的点心鲜菜:“这鸡就是后山上打的,这菜俱是他们自家种的,倒是新鲜。” 知观就怕在观里闹得人命出来,他自家担得干系,若是一家告三家,把他也算在里头,便是全须全尾的出来的,这观里头的生意也必要糟,十分巴结着,叫厨房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治得满满一桌子菜。 “这也是个八卦了。”上得一道糯米甜饴饭,黑的是豆沙,白的是糯米,两边一边挖一个小圆出来填上鸽蛋,一边黑一边白,圆溜溜一小碗,官哥儿早忘了前事,这会儿吃得正香,沣哥儿很是可怜他,把自己那个鸽子蛋也给他。 赵夫人看了心里点头,一个儿子好算不得什么,就是得这样和睦了,才是一家子都好,袁氏人虽可厌,可澄哥儿是纪氏教养大的,她有意定下了儿女亲,等到小娘子们再往院里舒散时,便道:“我看,咱们俩家,甚个时候吃一回茶。” 纪氏心头一喜,明潼出手把她全盘都打乱了,到底还有一桩好事,握得赵夫人的手:“总要叫静贞往后也有个诰命。” 程夫人倒犯起难来,她两个儿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明湘温婉明洛活泼,哪一个合适还真不好说,这两个已经到了年纪,再看便得叫别个捷足先登了,她是喜欢明洛的,可明湘的性子却更合适。 两个又说些玩笑打趣的话,赵程两位身边也跟着有丫头的,到坐上车了问得一句,却无人知道,都想着道观里头能有什么事儿,倒没深究的想头,纪氏却叹得一口气儿,单拉了明潼一个坐上了车。 当着沣哥儿官哥儿的面,明洛忍着不能问,等回了家,哪里还顾着别个,才要张口,明沅皱了眉头冲她摇摇头,倒是明湘晓得这事能不问就别问,自往房里去睡,明洛只觉得心口一阵跳:“那一个,可是……” “是。”明沅索性应了,把玉佩首饰解下来,只当明洛还要问,却见她坐着不说不动,心里叹得一口气,上前拉她,明洛却立了起来,满面通红:“太太有什么不好?家里有什么不好?” 就是因为都好了,男人的心才不在家里了,明沅拉了她:“你可千万别漏出去,太太这会气不顺,那一个是叫捆进来的,若担得半点儿干系,你姨娘也要糟糕。” 明洛兀自气愤,听见人都叫捆了回来,倒抽一口气,捂了嘴儿直点头,张姨娘那个嘴,她再清楚不过,若嚷嚷出去,或是想从里头讨得什么好处,纪氏总在秋后算帐,她咽得口唾沫点了头:“我也乏了,回去歇着了。” 一面走一面还吩咐采桑:“你要是敢说,我再不留你!” 明潼坐着看纪氏拆头发换衣裳,眼见她竟真个丝毫不乱,还记着让卷碧自家补个镯子,心底一颤,立起来往纪氏跟前去,把丫头都挥退了,一把搂住了纪氏:“娘受了委屈,怎么不说。” 纪氏一向撑得住,她知道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整桩事都谋划好了,还有什么好心酸苦涩的,可叫女儿一抱,听着她一声哽咽,眼泪却落得下来:“傻囡囡,我受了什么委屈?” 明潼只说不出来,她从没这样哭过,堵得嗓子眼出不得气,一声一声的抽气,纪氏听见她哭,反收了泪,拍只她一阵:“大囡不哭,万事都有娘在。” 明潼听见这话反倒立直了身子,眼泪虽收不住,却冷笑得一声:“我再不怕了。” 后院里头一片宁静,连着跟回来的下人俱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儿,纪氏把人关在罩房里头,到得此时,心里反倒静了,她一院院的赏下菜,连着罩房也没忘,那妓子已然知道受了骗,她晓得纪氏是骗了她来的,这会儿也不怕了,帕子一取出来便道:“你们再不敢捆了我,赶紧放了我家去。” 那送饭的婆子只不理会她,她心里却得意起来,原是个纸扎的老虎,到底怕男人不敢动她呢,又是要水又是要镜子,还要丫头侍候。纪氏只给了饭食水,婆子们报上去,她理都不理,叫人还堵得她的嘴儿,把门看严实了。 明沅跟明湘两个也不多说,沣哥儿举了筷子吃菜,见明沅一动都不动,眨巴了眼睛问:“姐姐,我是不是又装病?”明沅抱了他香一口:“没事,沣哥儿不怕。” 到得月落星沉,颜连章回来了。 ☆、第172章 野鸡人参 等丈夫回来,夫妻这许多年,甫一进门,纪氏光听他走路的步子轻重,就明白他已经知道那妓子的事,怕是下了衙门往那头去了,娇娘却不曾在那外宅里头等他。 按着时辰推算,他且还在外头逛荡一圈才回来,身上带着皂香气,想是去了澡堂子,跟那些个同僚吃了酒,这才家来。 纪氏歪在榻上,拿手枕了头,身上盖得薄毯子,屋里只点得一枝琉璃荷花叶子灯,烛光暗幽幽的照了她半边脸。 颜连章到底心虚,丫头要上得前来给他打水洗脸,他接了毛巾便挥了手:“下去罢,别吵着你们太太。” 纪氏分明听见,却只作不闻,她既不兴师也不问罪,索性阖了眼儿,她不开口,他的心便一直吊着,倒要听听这个男人有什么说头。 卷碧早就得了吩咐,这会儿把膳桌抬了上来,几个丫头踩着软毯,半点声儿都不曾出,上头摆得小菜面食,俱是纪氏叫预备下的,人退了出去,卷碧站到门边,压低了声儿:“这是太太吩咐炖的,今儿从玉皇山上带下来的野鸡子,灶上文火煨了一天,一直等老爷回来呢。” 颜连章点点头,眼睛看看纪氏,见她还睡着,说一声知道了,自家坐到桌前,掀开瓮盖儿,里头一只整鸡,放得参须枸杞,汤水收的只余下浅浅一层,黄澄澄的油盖着,鸡肉早就炖得酥烂,筷子挟得腿骨一使力,就把整条骨头抽了出来。 颜连章这才看见底下还卧着面,鸡肉味儿全吸进面条里去,里头还有切碎了心肝肺,配着一碟子秋油,他挟得一块儿沾着秋油咽下去,叫这香一勾,肚里倒又饿起来了。 鸡肉吃得半边,里头的脏腑全吃了,面也吃得一多半儿,这才搁下筷子,从袖兜里摸出帕子来抹嘴儿,卷碧进来收得东西,又道灶下烧着热水,颜连章摆了手儿:“洗了回来的。”果然是去了澡堂子。 他眼见得纪氏把吃穿都预备齐全了,料来怕是已经把人安排好了,有心想要问一问,可又伸不出这个手去把她推醒。 颜连章心里头实是存着恼意的,他并不埋怨纪氏,似这样的大妇半点儿也挑不出理来了,他恼得是那个妓子娇娘。 鸨儿说是去玉皇观里上香正巧遇上的,两边相互知道了,娇娘上前拜见也有的,纪氏当着人的面,自然只有应承下来,全了他的脸面,说接回家去,只怕她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 必是娇娘先挑的事儿,她早就想进门了,可她这么个出身,颜连章喜她颜色是一回子事,真个弄进家来又是另一回事。 可这事儿偏偏就岔在这儿,他在外头置一房,也是为着此许事情图个方便,有些私隐事在外头去见人吃酒总不安心,置个外宅便不一样了,那头还有娇娘相好的姐妹帮着说合客人,里头置得几间干净房屋,那些个助兴的东西都是齐全的,且吃且用且玩,还不比外头现找要便宜的多。 娇娘有什么想头,他明白的很,可他已经拿了娇娘出去待客,怎么还会讨进门来。她在吃药拜菩萨,颜连章也是知道的,可却并不曾打算叫她生养出来,既是置下来待客的地方,就该好好的守着本份,这回闹到妻子跟前,他心里原就是存着怒意,宠得她太过,是该好好敲打一回了,只这话,不好明着跟妻子说。 他脱得靴袍,眼见得纪氏还歪着,这才上手轻轻碰她:“往床上去睡,天儿有些凉的。”纪氏恍如一场好梦刚醒,睁开眼儿还拿手挡一挡光,待见着是颜连章,叫一声老爷,颜连章才应,就见她脸上既无怒也无嗔,眼儿一瞬眼泪淌了下来,开口便是一句:“这可怎么是好。” 颜连章先自怔住了,便是气着了,也不该是这个调调,发怒质问都是寻常,哭起来又是怎么回事,颜连章先是一疑,纪氏拿帕子按住了眼睛:“大囡,大囡可怎么好。” 这个女儿,颜连章很是看重,头生女儿得宠,再往后就是她定下了郑家这门亲,听见大囡,第一个先急了:“这是怎么的,大囡病了?” 纪氏这时才似回得神来,她由着颜连章扶坐起来,一只手搭住他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住他,愤愤捶得两下:“你外头那些,我不是不知道,体谅你官场不易,一向忍得不说,可那一个却在外头冒了我的名声行走,当着赵家程家的面,叫明潼听见了,原就忍耐不得,又还有些腌脏下贱的事,郑家这门亲,可怎么是好。” 囫囵把话说得一回,颜连章再问,她却只是哭,说是他造了孽,扯起他的衣裳来:“若是坏了女儿的名头,我且同你拼命。” 颜连章急得连靴子都穿不得了,外头喜姑姑早早等着,他叫了卷碧进来扶住纪氏,自家往罩房里头去,里头没有半点灯火,喜姑姑开得门锁,来时已然把来龙去脉说得一回,却怎么也不肯说明潼作了什么,颜连章自家拿了烛台,一手掩了光,伸腿踢门进去。 里头娇娘等了一日,料想着该回来了,却一直挨到这个时候,她见得烛光照的人影就是颜连章,也不知道身上绳索是怎么解开的,扑过去便叫:“二郎,二郞救我!” 她不过身上衣裳首饰乱些,连头发都要干干净净,一张梨花粉面,哭得含露带珠,再看她脸上,自鼻梁到嘴角长长一道划痕。 颜连章凑近了细看,娇娘自知面上无碍,先还火辣辣的疼着,后头便不十分疼痛,伸手一摸连肿也消了下去,她作得十分委屈的模样,一声声哭得凄惨:“二郎给我作主。” 纪氏出口的话,颜连章已然信了,心里又恨她在外头叫他失了脸面,原来不过是个养着的玩意儿,这番闹出这样的事来,若把郑家的亲事搅黄了,头一个饶不了娇娘的,就是颜连章。 不曾见血就好,关她两天养养伤,再把人送回去,若她不肯,也不是没有手段,忽的又想起妻子说的下贱手段,拿眼把她一打量,执得烛台去看摆在桌上的包袱。 包袱皮一掀开来,里头滚出一对木偶人,瓷瓶里还有调的丹药写的符咒,展开来一看,黄纸上边写得红通通一串,哪里知道写些什么,可那对木偶人翻过来一看,却分明写得他的生辰八字。 娇娘脸上的伤并不重,这会儿看着虽红,可至多不过留下一道浅白印子来,颜连章见得此物,还想什么往日恩情,她一句求子还未出口,就叫颜连章照着心窝子一脚踢了上去。 喜姑姑退在门外并不曾进去,却还是听见里头一声闷哼,娇娘不过一弱女子,连明潼都能压住了她,颜连章这脚半点也不留情面,她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此时还没到宵禁,他叫人捆住了娇娘,让长随去外宅抄捡,说是要紧东西丢了,鸨母要拦便拉要去见官,行院人家头一个怕就是沾上偷盗事,这些个事儿沾着了再甩不脱,鸨儿此时也晓得不好,拎了那丫头的耳朵问她究竟,她只一口咬死了,认定是纪氏喜欢娇娘,这才接了她家去。 鸨母心里头没个底,她手上养的这些小娘们,也有手脚不干净的,掏个客人的三事七事,便是银挖耳也顺手拿一根,到得这份上,怕真是偷了要紧的凭证,还想着掩过去便罢,谁知道床上一个枕头滚落到地上。 描着欢好春画的瓷枕头一落地,敲了个角儿,里头露出一束头发来,那鸨儿倒抽一口冷气,这番再掩不得了,叫人全收到包袄里头。 又翻出些黄符,小丫头抽抽哒哒认下了,说是颜连章每来吃酒喝汤,娇娘亲手造的汤里总要拿指甲挑一点符灰往里头放,这才能长长久久作夫妻。 鸨儿一听这话,原想追究的也追究不得了,她捂得心窝直叫苦,翻了白眼儿装个昏死过去的模样,见着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儿不似善了,等人一走,赶紧收拾起东西来,把贵重东西先往外头藏了。 原来娇娘是她的摇钱树,这会儿就是肉中刺,嘴里啐得又啐,骂了总有千百声,说她是个猪油蒙得心的下贱东西,生来就是来带累她的,又拍了大腿哭,一院子的姐妹都叫她给祸害了去。 鸨儿捶胸号哭不提,行院里头俱知娇娘这回事发,赶紧把自家屋里收的那些个东西拿出来烧了,院里火光不断,原来交好的,此时也只先想着保住自家。 等娇娘悠悠醒转来,桌上已经铺开她往日用的那些个丸药,瓷人儿瓷画不提,还有拿头发打的同心结子,里头包得符咒,再有烧过的灰,知道事败,抖了嘴唇想要说话,一开口胸口就是一滞,“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纪氏收了眼泪,只扫过一眼便道:“老爷自家惹的事儿,自家了吧,我如今是再没有脸面往外头去了。” 颜连章实是还想着让纪氏往赵家程家去走动,得把事儿压住了,眼见她这个模样,嘴里直念叨着女儿,此时后悔却是已经晚了。 纪氏原是想着花不动水不响的就把人料理了,既已经闹了出来,便索性闹个透,全扔给颜连章去,再没有丈夫在外头偷腥,妻子却在里头给他找补的,往外头去时还回了头:“老爷看着办吧,若有一星半点儿带累了大囡,我绝不饶了她。” 颜连章原来也不打算饶她了,听见说吃过香符香灰,这妇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方子,连着身上流下来的东西,都调在酒里,说是他吃过了便一意听了她的话。 颜连章气的手抖,才刚气头上踢那一脚,到得这会儿倒踢不上去了,他招手要来文房四宝,把白纸往娇娘面前一铺:“你写个卖身的文书罢。” 娇娘脸上一片煞白,知道此番写得卖身文书,往后作好作歹的也再没个依仗了,捂了心口落泪,气若吐丝:“二郎,真个不讲往日恩情了?”见着颜连章不答她,冷笑得一声:“二郎君心似铁,也须怪不得我。” 颜连章反身看她,只见她叫划得长道的脸上露出个得意的笑来:“颜二老爷那些个迎来送往,我都且记在心里,生怕一个不慎忘了去,记在心里还不够,且还得造个册子留着傍身。” ☆、第173章 豆腐饭 还是那一管柔媚婉转的声音,还是那个水葱一样鲜灵灵的人,说的却再不是往日里那些个浸了蜜洒了糖的虚言妄语,她娇滴滴的把这句话说完,冲着颜连章便是一笑。 娇娘的脸上虽叫划了道儿,可模样却还在,她惯常侧了脸儿对着人笑,此时因着伤了脸,抽了帕子半掩住,目光也是自下往上看,眉眼间风情无限,年纪虽不大,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原想着上岸,趁着年貌还在,进了宅门也好有些栖身之所,只捏着良家这一条,便是正头太太也拿捏她不得。 在颜连章身上花去多少心血,十二分的精力抛下去,他却只没个回应,要她办事时,便满口夸下往后如何如何,手上流出来的东西也再不曾少过,可真个说起甚时候摆酒抬她进门了,这个男人便一声儿都不肯接口了。 娇娘年纪不大,人却老道,长在娼门的,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打小瞧着鸨母迎来送往,因着生的有颜色,行院里头能是能排得上号的,她这才存了志气,想着往后能跳进龙门,也作个呼奴使婢的夫人太太。 纵是大房不成,二三总轮得上她,自家会画会描会算,比那寻常人家的娘子,又不知多了几分风流,怎么便因着生在脏地界就登不得官家门了。 眼见得颜连章不是那等腆肚凸腰大腹便便的糊涂官儿,生的白净面皮,说话也文有理,先存一番心思,把他勾上了手,再图以后。 便是妓子也是寻常女人,行得下贱营生,可心底却没哪个不想着早早出脱的,一双玉臂千人枕,真个千人枕去,这一双也不是玉臂是块老朽的烂木头了。 她存着上岸的心,行事便处处在意,妓子陪客也是常有的事儿,一院里头迎得人来,又有看茶的,又有弹唱的,还有陪酒的,一屋子人,挟得菜儿往嘴里送,含了酒儿往口中度,舌头挨着舌头呷一回。 那些个官儿,穿着衣裳倒是人模人样,脱得一身皮,哪里还像人,嘴里说的眼睛看的手上摸的,有那上头行的,还有那上头不行的,配了药吃便觉得自家威风起来,尝了这个滋味,便再离不得这个道道,眼前这一位不也是叫她用百般手段留住了? 先他们说话,还要停了弹唱,把人清干净了仔细着说,等后头常来常往,也没甚个好顾忌的,娇娘向来知情识趣儿,听见了也不多话,可那流水一样的银子,又怎么不动人的心。 家可不是连喝水都流着金银,娇娘越是听越是意动,想着上岸进得颜家也是个好归宿了,哪里知道颜连章压根没有这个心思。 男人不论嘴上说得多好听,有一样事行过了,便是再没想着纳她进门了,他叫她侍候了别人,娇娘当时不能拂得他意,可心里却明白,自家想往颜家门里迈,怕是难上加难了。 她原想着怀上个孩子就好,到得后头,也不知是哪一起的头,把当日来玩的人是谁,说得什么话俱都写了下来。 初时不过是为着讨好颜连章,他偶尔一问,她立时就能答,颜连章喜她乖巧记事,赏得许多好东西下来,惹得同院的眼热不过,她却不敢把这个生财的法子教给旁人,便连这册子都藏得妥帖,再不曾叫别个看见。 娇娘原来就识字,又不是走街卖艺的,既当了雅妓,便得识诗书会弹唱,提笔还得会作两首诗,其中诗才好的,引得文人追捧,捧出个诗妓的句头来,还有人来求了笺儿。 似她这样寻常的,只任着容貌吃饭,且不得赶紧寻着下家,初学弹唱也学得两句白天乐天的词句“老大嫁作商人妇”,年老色衰了,还作什么人妇。 娇娘眼见着颜连章叫唬住了,软着腰身往前一步,手掌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抚:“二郎,这回是不是能抬得我进门了?” 才刚吐得一口血,这会儿嘴角还沾着血色,似叫她整个人都活起来,更添得几分艳色,她自家也知道这番再进不得门的,如今只求出得颜家,说那一句不过刺一刺颜连章。 哪里知道她话音才落,颜连章竟冲她笑,拿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你原求的,不过是这个。”他只摇一摇头:“你在外头帮衬我,有什么不好,竟一门心思想着要到内宅里头来立规矩,姚仙儿几回说项,叫我抬了你进来,她愿帮衬,你莫不是,听了她的哄?” 妓女也有挖墙角的,孤老也有跳槽的,这个姚仙儿一向是娇娘的姐妹,两个彼此要好,往日里也常劝了她赶紧上岸,趁着有颜色的时候,进得门还能与大妇一争,在外头,便生出孩子来又有什么用,能保管肚里是谁的种?读书人最顾忌这个,便是现下有了,也万不肯认下的。 只进得他的门,他就再推脱不得了,不认且得认,生下来的孩子还能分成一半儿家产,这样的好事,过得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娇娘心头一跳,往日只当是金玉良言,到这会儿了再一思忖,竟是姚仙儿自家想着占了她的窝,先提起十二分的火气来,嘴里骂得十来声贱蹄子,再抬眼看了颜连章:“二郎到底是待我好,这才没听了贱蹄子的话,外头的事只我最明白不过,哪里好叫旁人接得手去。” 她一面说一面觑了颜连章的脸色:“是进门还是回去,全凭着二郎一句话,只我原是良家,再没有成了二郎的人倒是奴婢了,纵要抬我入门,也该按着规矩来,大红不敢肖想,小轿却得有一乘。” 她转得几个弯,就是想回去,颜连章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原也没打算放她回去,放了她再想拿捏她就更难了。 先作个回心转意的模样,手伸上去摸得她的脸儿:“便是回去,也先养好了脸才是,等明儿我叫了大夫来,给你配些药。” 说到配药,娇娘身上一抖,颜连章知道此时两边半点信义也无,原就是恩客妓女,却非得扯什么情爱,也不再说话,眼睛一扫见着罩房里头还布置的妥当,有床有桌有凳,挨着墙边还有一个脸盆架子,冲她点一点头道:“我便不陪你,这些事总得知会夫人知道。” 娇娘却是一点儿都不怕了,她手里头捏着帐本,颜连章且得让她三分,又怎么还怕她,娇娘原是想嗔一句黄脸婆的,可纪氏模样端庄,不怒自威,怎么也跟那三个字儿不沾边,她看看床桌:“总该给奴送些洗漱物品来。” 到得此时,纵纪氏不想她死,颜连章也不会饶却她了,眯了眼儿一笑点头:“等会儿便叫人给你送来。” 娇娘再说想叫翠儿过来侍候,颜连章也一口答应了,反身想要吩咐人,后宅里头却是纪氏把得牢牢的,他便想派牢靠的人,也不知哪个是嘴紧的,这事儿纪氏说是不管了,可得着帐册,还得叫她相帮。 纪氏听见丈夫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紧紧攥了拳头:“老爷,真个想要抬她进门?”若不是作这想头,又要什么铜镜花粉。 颜连章一声斥退了丫头,绕了圈子踱得几步,卷碧先还不敢走,纪氏见着模样不对,冲她挑挑眉头,她这才往后头退了,还立在罩门后头,颜连章一把搂了纪氏:“这个人,是留不得了。” 纪氏闻言一惊,转脸去看他,丈夫的脸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云雾似的瞧不分明,她心头一颤:“你,你可是有什么把柄……”一句未说完,心头便明了了,她咬得唇儿,伸手就是一下。 这一下不轻不重,可却是夫妻成婚十多年来,纪氏头一回冲着丈夫发怒,她从不曾跟颜连章红过脸,不说拌嘴冷战,便是一二句酸话都不曾说过,到得此时一掌上去,又是怒又是怨:“我知道你在外头行事有些荒唐,可谱总该有,叫个下九流的东西拿捏住了,若还有别人知道呢?一家子姓命系在你身上,你竟做得这事出来!” 颜连章挨这一下打,倒把他打软了,伸手搂得纪氏拍抚她:“你不必怕,得亏着女儿这一簪子,若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捂到什么时候才拿出来。” 人是留不得了,可东西却得找出来,颜连章假意要娶她过门,纪氏也换了一个模样,她自家懒怠跟个妓子打交道,单给她挪了个院子出来,把人跟后院里头间隔开了,派得守门婆子守住,财物倒不吝惜,还开库拿了一披粉色织金的妆缎出来,叫人给她量了尺寸,要给她做一身新衣,好进门子的时候穿。 除开颜连章去看她,小院里再无人迹,娇娘的丫头也一并发还给她,主仆二人好肉好菜的吃着,绫罗绸缎的穿着,今儿珍珠鸡,明儿琵琶鸭,天天换着法儿吃用。 翠儿还喜兹兹的比着缎子做新衣:“娘子,我只当外头已经很好,哪里知道这里头竟更好,娘子受得这番苦楚,也算是有后报了。”说着又双手合什:“元君娘娘真个灵验。” 娇娘啐得她一口:“蠢材,如今给你吃着肉喝着酒,后头且有一碗豆腐饭等着你呢。”翠儿先是一惊,又赶紧啐了:“娘子可不兴说这丧气的话,赶紧啐了去,坏的不灵,好的灵。” 如今外头那间宅子只怕是要掘地三尺了,可这些天还有东西送来,便是不曾寻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只盼那地方够隐秘,只要不曾寻出来,她就能活命。 人送得几日,翠儿便道:“娘子,咱们可得要那月事带子了。”娇娘一怔,恍然回神,她已经两月不曾来得葵水了。 ☆、第174章 爆肝儿 为着求子,娇娘吃得许多丸药,不独是玉皇观里求来的,连那些个师婆给的符灰秘方,她都一一试过,这上头且不知投下去多少银子,终归是为着颜家求子,这钱自然也是颜连章给的东西里头的搜刮。 门子里头的姑娘们,若不是到了想上岸的时候,哪一个也不会想着怀孩子,被宠娇客是一回事,生养过又是另一回事了,如今这位鸨母,就是养得女儿才失了进项,索性买了几个女孩子来,自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寄养,买来的女儿们为着她赚银子。 娇娘自打开得苞,便没少喝过避子汤药,宅子里头哪一个没宫寒的毛病,只她更重些,自来得葵水,便一向没个准头,这回没来,她也不曾往那上头去想,可既已经叫关了起来,她便打得主意,拉过翠儿来,使了她叫人来。 帐册是她的头一道保命符,只要颜连章不曾寻着,便不敢动她;肚皮便是她第二个保命符,便是没有,也能再拖得几日。 娇娘有了身子这事儿一报上去,纪氏的手便是一颤,她把这个女人关得远远的,为的就是不摆在眼前看着她死。 颜连章的心思,她很明白,娇娘若是安安份份,他自然不会少了她的银钱,可她既打得那个心思,还留下东西来,这条命便有一半儿迈进了鬼门关。 喜姑姑垂了头:“太太,可要叫人来摸一摸脉?”自然是不能找正经大夫来的,外头那些个姑婆稳婆,也有知道些的,摸肚子看下身便能知道是不是有了,虽作不得十分准,也有个五六分了。 纪氏把手一紧,轻轻摇头:“不必了,叫小厨房里给她单送些补物,这事儿,且慢告诉老爷。”有了孩子便不一样,纪氏眉头一拧,挥手叫人把点心撤下去,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留。 明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纪氏深锁眉头,卷碧凝红两个不敢立在门里边,见着她来行了礼,明潼往里头一张,卷碧便低了头:“才刚喜姑姑来了,太太正在养神呢。” 那便是后院那一个又出幺蛾子了,她点头应得一声儿,走进去往纪氏身边一挨,纪氏一听见掀帘子就知道是女儿来了,睁眼儿看看她:“东西都点好了?” 颜连章给每个孩子都收罗了一箱子东西回来,明潼官哥儿更甚,纪氏叫她们个个在房里造册,不必过来请安,旁人听得,女儿却是再不会听的。 “娘何事忧愁,便旁人不能说,女儿跟前有什么不好说的?”明潼伸手扶住纪氏,她知道那妓子不曾离去,也容不得她离去,纪氏留她关她定是有因由的,看着模样又不似是父亲要纳她进门,心里隐隐有了想头。 “可是那一个又折腾了?”不等纪氏说话,明潼便握了母亲的手:“娘只管照实了告诉我,她手里头有爹的什么把柄?” 纪氏身子不动,眼睛却是一阖,这一下便是认了,明潼徐徐舒出一口气儿,反倒轻声笑了出来,纪氏正狐疑,明潼却挑了抹冷笑:“她自个儿作死,须怪不得旁人。” 男人最恨的便是女人手头有了依仗,以为拿捏得他们,却不知道男人最恨这些,纵你一时拿捏住了,往后他翻了脸,且有的苦头吃。 纪氏也不再瞒着女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成这个样子,她原还疑惑明潼怕些什么,明潼的出身教养品貌摆在那里,不说万中无一,却也是官眷里头出挑的了,小时候便聪明通透,纪氏也曾开心过一阵,没个儿子,却有个这样的女儿,可她自小到大却无一日是开怀的,心里头不知装了多少事,只不说出来。 等丈夫一日变似一日,纪氏方知,女儿的害怕都是有因由的,颜连章前儿还说过,薛家那一位,因着里头女儿得宠,竟挣了个实缺,满口都是明岁考评要挪位子的消息。 他心里又怎么会不意动,那薛家女儿且还不如明潼颜色好,纪氏眼见得丈夫这样,原来那一份期待也没了。 她总想着自个儿是太过谨慎了,丈夫未必就会把女儿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侯府这门亲事她这么早定心里总有些后悔,哪知道当日筹谋那些,还把他想的太干净了些。 他的主意已经打到了明湘身上,后宫同后宅也并没什么分别,既然样样出挑的长女已经定了人家,他再往下挑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可惜六丫头太小了些。”这话一出,纪氏紧紧咬得牙关才能不啐出来,当着这么个男人,她还得陪了笑:“老爷说到哪儿去了,六丫头已经定了人家了。” 看着薛瑞芝也知道太子喜欢什么模样的了,他喜欢讨喜的姑娘,圆脸蛋儿大眼睛,一家子里头便只有明沅沾着边儿,她性子叫纪氏养的沉静了,模样倒是对得上的。 “老爷怎么能动这个糊涂心思,咱们如今也不必用那手段。”纪氏再忍不得,颜连章却点了头:“不错,是不必用自家的女儿,还是得跟朝中结亲才是正道。” 等纪氏知道时,他已经在外头寻访那模样的女孩儿了,调理起来送进宫去也未尝不可,薛家本来就是一双女儿,大的进了宫,小的那个请得嬷嬷在家教起来,也学着于家模样,等大的年纪大了,再把小的送进去。 已经走了歪道,想再扳回来实属不易,纪氏彻底冷了心肺,眼着这一子一女才是她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抱了明潼:“再不许管了,总有人收拾,你只管点你自己的东西。” 颜连章因着这回事,倒觉得对不住纪氏,还得烦着纪氏往赵家程家去说合,他那洋货铺子原已经给了纪氏的,这回又拿出银票来:“六丫头的嫁妆也该办起来了,嫁回你娘家去的,总得风风光光。” 说是办嫁,可一出手就又是三万两,纪氏捏着银票都心头一跳,她知道这是丈夫补偿她的,却还是忍不住劝说:“老爷且悠着些,岂知外头没有另一个娇娘。” 颜连章冲她一笑:“不怕,咱们上头有人撑天。”他这些个银子,不过是添头,那一位拿的才是大头,我且对你说,这回退下来,下一任只怕要落到江洲府去了。”他得意洋洋翘了脚,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来:“织,造。” 纪氏跟着心头一阵跳,到这态势了,倒指望他能跌个跟头,一家子都指着他过活,可再由得他这样下去,跌下来也是早晚的事,蹙得一双眉毛:“这可怎办?四丫头五丫头的事儿且得定下了,还有澄哥儿,说亲到放定,一件件总得缓着来。” “那头便没好亲事了?也罢,你把澄哥儿的定下就是,那两个丫头,我且再看看。”纪氏心头一跳,程家这样家风正的,再往哪里去寻,只这时候不好再去触他,先把娇娘的事办妥当了,再图其它。 颜连章这几日差不多把外宅摆得个空,鸨儿原就怵他,他说失得两枚船引,是叫娇娘摸了去,鸨儿瘫在地上差点儿起不来,统共一年才只有多少,又不是千儿八百的一时觉察不出,去岁加过一回,也不过了一年百枚,她倒好,一下子就拿去两枚。 鸨儿横央竖告,只求颜连章放过她一回,颜连章迫得她吐出许多钱钞出来,说要送娇娘见官,鸨儿自带了女儿赶紧往外地赁房子去,一家子搬得空了,带出去的东西,一样样的查看,连着月事带子,都拆开来看。 这番查捡,不独鸨儿信了,连着别家也信了,暗地里啐得娇娘一口,各家关得门去,颜连章纵为笑谈也得把那东西寻出。 一块块青砖地的摸,却还是没寻着,他失得耐性,等回家想着把娇娘拉出去,到城外头寻个地方办了,纪氏却对他道:“她怕是有了身子,老爷去看看罢。” 颜连章听见这一句,却不以为意,挥了手道:“也不必你的人,你只管叫人收拾了东西,便说送她到城外去安胎,我来办。” 纪氏打了个抖,手心冒汗,湿得握不住杯子,已经深秋了,身上却一时热一时冷,掌手烫得直冒火,头皮一层层的发麻,知道丈夫说的这个办是什么意思,把牙一咬,叹道:“送出城也是好的,可要备养娘嬷嬷?” 颜连章原还在吃茶,把眼儿一抬,似笑非笑的睨了纪氏一眼:“你不须管了。”纪氏还蹙得眉头:“这孩子上不得族谱。” “我知道。”颜连章淡淡一句,倒有兴致说起吃的来:“上回那个野鸡肝儿我吃着不错,叫厨房里爆个肝儿来,炸得酥些。” 纪氏早在头一句就明白颜连章的意思了,可她还忍不住出声相问,不论是真是假,他脸上半点儿顾惜都不曾有,纪氏也知那不过是一个妓子,这妓子便是怀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可她却还是心底一凉,听见丈夫要炸肝儿吃,扭过身子不去看他,借着续茶的动作深吸一口气:“老爷倒会挑,庄头上才刚送了鸡鸭来。” 娇娘那头自有喜姑姑去办,告诉她去城外头养胎,再造个身份好进颜家,娇娘自以为得计,还说那东西就是她最要紧的嫁妆,带得翠儿收拾了东西坐上大车,出了城去。 过得几日,颜连章拿回个包袱来,拿油布儿紧紧裹着,伸手一抹一手绿苔,他把东西交给了纪氏:“你仔细收着罢。” 纪氏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除开包袱,里头还有一张身契,摆在桌上久久不伸手,收回目光冲颜连章笑一笑:“老爷今儿是不是还吃爆肝?” 颜连章砸砸嘴儿:“炸得酥些。” ☆、第175章 木樨香茶〔捉) 那本帐册,纪氏锁得牢牢的,压得死死的,除了夫妻二人,再无人知道,拿了娇娘的身契交给乐姑姑,让姑姑记在册上,接着又从帐房里支得十两银子,发送了她。 十两银子里头置薄棺,办丧品,还有些香烛黄钱白幡新果,再往庙里烧得几卷经,下边收拾尸身的人糊了口去,还得破了钞出来买酒割肉,草草办过了丧事,喜姑姑回来往纪氏耳边耳语,她倏地睁开眼睛,手指甲紧紧嵌在肉里:“真个有了?” 连着翠儿的命也没饶,颜连章一并“办”了,给她戴了个忠仆的帽子,说是伺候的主家死了,她打小陪着长大的,撞了棺材死的,把她也装裹了,随身带的东西有陪下去的,也有烧了的,颜连章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心来。 连着那处宅子,也都卖了,再不能往那地界去,那一家子的鸨儿妓子俱都往外头寻活路,先还有人谈起来,再后来便无人知晓了。 纪氏也不问那册子是从什么地方寻出来的,她能想得到藏在水里,也怨不得颜连章这翻天挖地也找不出来。 喜姑姑点点头:“头七就发送了,太太安心罢。”到听见喜姑姑说娇娘这是真有了,心底一阵阵的蹿了寒气上来,捂了嘴就要吐,喜姑姑托得盆儿等她干呕半日,她才往后一躺,连热茶也不吃了,摆了手:“去庙里多烧几卷经。” 虎毒尚且不食子,纪氏冷得直打抖,睡在身边十来年的人,忽的成了恶鬼,她搓得胳膊,卷碧立时拿了软毛毯子过来:“可要给太太换上毛料?” 纪氏还只觉得心口发凉:“换上,把这帘子帐幔俱都换了,给屋子里头再加个炭盆子。”才刚进十月,这会儿的才将将烧起炭来,卷碧也不多话,应一声下去吩咐了小丫头。 两个丫头搭得木头架子进来,里头的铁盆已经烧着红炭,纪氏这才觉得舒坦些,心口还只犯恶心:“说我身上不舒服,不必叫她们过来请安了,夜里自家吃喝了就是。” 喜姑姑才应一声,纪氏便道:“你去告诉六丫头,下元节的礼该预备起来了,旁的不说,豆腐包子她得蒸上些,后儿就有船往锡州去,她那儿有什么捎带的,一并带过去就了。” “太太真是疼六姑娘,我这就去,太太歇着罢。”喜姑姑脸上还笑,往香炉边上拿出一块香料来,切得半角扔到香炉里,眼见得纪氏阖了眼睛盖上毯子,这才往外头去了。 定了亲的男女,四时节礼就该按着亲家来走,下元是祭祀祖先的节日,跟冬至又不一样,这一日还要放河灯,扎纸船的,还得做些点心分送亲友,到得纪氏这里,既是娘家又是亲家,东西就更不能少了。 喜姑姑于娇娘这事儿知道的颇深,心里也猜测过为甚是老爷要了她的命,知道怕有不妥,也不敢往外说,把嘴儿封的严严的,怕给一家子人都惹上祸事。 这可真是一尸两命,看着鲜花骨朵似的人,说没便没了,说是往城里来的时候翻了车,车夫倒是扔下车跳开了逃命,里头的人,头都叫沟里的石头砸扁了,连车带人的拖出来,哪里还有命在。 那车夫见势不妙蹿上山就逃了,等尸首抬回来,翠儿一见就知道自己也活不了了,又是哭又是跪,又有哪个怜悯她。娇娘原想作个局金蝉脱壳,看管的人不断,她骗了翠儿说是大妇吩咐的,她要出得门去往衙门里寻着颜连章,见着了他就好了。 翠儿哪里知道究竟,跟娇娘换了衣裳,娇娘又说要带些东西给往日里相好的姐妹们,翠儿又信了,还巴着她早点儿回来,拿一根金簪买通了守门的,哪知道颜连章专在这儿等着她。 她是想把那东西拿到眼皮子底下傍身,总归有了孩儿,哪里知道颜连章根本不把她肚里这块肉当回事。 喜姑姑心底念得几声佛,若是不起恶念,也不会有这等事了,可怜太太叫吓成那个样子,她紧紧衣裳,这事儿外头总有闲言碎语,可死了一个妓子,鸨儿都跑了,谁还为着她出头不成,不过当作趣闻一桩,说过了便丢到脑后。 可后宅里头这池子水却没这般容易就静下来,娇娘在颜家几日,扯得绸罗作了衣裳,又是要鸡又是要鸭,什么好吃得什么,旁人少有打听的,张姨娘却知道的清楚,她这回又是一猜就着,跟明洛两个咬得好几回耳根子:“得亏你没上手,家里的姑娘都疯魔了不成,啧啧啧,你可给我离那个大的远点儿,划了你的脸可怎么好。” 一面吐瓜子壳儿一面叹:“倒真是个厉害的,一个大一个小都厉害,怎么偏你是个敲不响的锣?这又是鱼又是肉又是金又是玉的,莫不是,怀上了?” 她说这些也不定就要人应,不过嘴巴闲不得而已,明洛一句也不应声儿,索性由得她自个儿猜去,可听见说怀上了,她手上一抖,指尖儿戳了个孔儿。 张姨娘“哎哟”一声,抓过来吮了,要给女儿包手,还拍她一下:“多早晚你才长长心眼子,得得得,要不是我跟着你后头转,你一早就那两个吃了。” 张姨娘因着女儿得了一箱子好东西,倒没嫉妒那后头来的,还猜测着什么时候就要摆酒,还想着要拿出一匹织金的花缎子裁衣裳,明洛却惴惴的:“姨娘急个甚,再没这容易的事儿呢。” 明潼那个样子,像是要吃人,怎么还容得她这样进门来,张姨娘却哧一声:“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成?老爷到底是老爷,太太也不能一手遮天的。” 她心里实是有些幸灾乐祸,家里有一个苏姨娘了,又来一个,太太不定怎么闹心呢,可等她乐过了,又愁起来,本来就是僧多粥少,再来一个,她就连口汤都吃不着了。 等娇娘挪出院子去说是安胎,张姨娘便倒抽一口气儿:“要死,太太还真个压过了老爷不成。”她说这些个半点没避着女儿,明洛晓得事有因由,想着姨娘这张嘴儿,也不敢告诉她半句,只道:“瞧见了罢,可不能再胡说。” 等娇娘的死讯吹风似的透进来,张姨娘反不敢说话了,她捂得心口,急巴巴的叫丫头置上香炉,供上观音像,说要替纪氏祈福,真个每日烧起香来。 连着安姨娘竟也好了起来,她原来躺在床上少动弹的,一日能下来走一回就算好的,针线也已经许久不动,总归明湘这里又没短了她什么,听见要进新人的消息,心里头也不是不高兴的,还暗暗的想过纪氏也有这一天,到娇娘怀着胎死了,她当天就坐了起来,不仅坐起来了,还叫人拿了缎子出来,重又开始给纪氏裁起小衣来了。 这里头变故最小的还是苏姨娘,她小心安分惯了,知道要进新人,还悄悄出得一口气儿,那么个折腾法儿,她实受不住,进得新人有人分宠出去,她心里还巴不得,哪里知道竟死在外头了。 纪氏一时之间又成了这些妾眼睛里的洪水猛兽,太太到底压过了老爷去,动一个怀了身子的女人,老爷什么话都不曾说,竟还补给官哥儿明潼东西,又说官哥儿的生日要大办。 官哥儿的生日是水官节后一日,既要大办了,家里已经开始预备起来,几个姐妹又聚在一处商量着要送些什么。 连明洛都不曾提起娇娘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这事儿过了就过了,再不能提及,明洛开了盒子拿出几串儿香球来,一人给了一个:“这是木樨香珠,外头买来的,倒是真个拿桂花做的,上回沅丫头说要,我便叫人往外头淘换来的。” 这东西寻常货郎担子上也有卖,只没那许多真花,虽香的久些,香味儿却不如这个,明沅立时拢在手上:“多谢五姐姐记挂着。” 正说笑间,喜姑姑进来了,她先要行礼,可哪一个也不敢受她的全礼,拉了她往榻上坐了,点了木樨香茶来,喜姑姑啜得一口便笑:“再几日家里有祭的,又有官哥儿的生日,我看这意思太太是不想大办,姑娘且别急。” 不想大办的意思谁都明白,那头才刚死了一个呢,明沅点了头:“姑姑来一回,可是想吩咐下元节的事儿?”纪氏信佛不信道的,下元节却是道家节日,往年也不曾大办过,这回倒办的比之前都要隆重。 几个小姑娘学得这么久的管家理事,也能开始帮手料理家事了,纪氏听说是身子不好,有些能捎手做了的,自然也要相帮。 喜姑姑笑一笑:“那倒没有,东西都是齐的,只开库拿出来就好。”她别有深意的看了明沅一眼:“是往纪家送的东西,太太吩咐了,让六姑娘亲手做了送去,锡州那儿有什么要送的,也一道送了。” 重阳节的九层重阳糕就是明沅做的,这回又要她做,这便有些奇怪了,明洛咬得指头看她一回,明湘也是一惊,明沅却大方应下来:“原也是该的,等我列个单子叫太太过目,看看还少些什么。” 喜姑姑说得这句就要走:“我前头还有事儿,便不留了,太太那里不传饭,姑娘们要什么只管往厨房去说便是。” 明沅送她到院门边,喜姑姑往里头看一看,捏捏明沅的手:“早些说了好,捂着瞒着,才成愁。” 明沅冲她一笑:“我省得,无事的,姑姑且去罢。”喜姑姑笑看她一眼,这方去了,等她回屋,就见两个姐姐神色各异,明湘捏了帕儿不则声,只咬着唇儿看她,明洛却已经双眼含泪,扑上来搂了明沅就抽鼻子:“这怎么好,那个,竟想这样害你!” 明沅一把接住了她,明湘也是一怔,她先还想着自家未定,怎么也该轮着明沅去,再听见说锡州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东西,自然是给纪舜英送东西去,心里一涩,这才看着明沅,哪知道明洛已经哭了出来。 明洛抽抽哒哒个不住,一口咬定了黄氏没安好心:“你们俩差这许多,上回又打得那个短……华表哥,她还把你聘回去,定是没安好心,想着怎么折腾你呢。” 她差点儿就顺着嘴儿把短命的王八崽子说出来了,明沅叫她说得这句先是一笑:“别哭啦,我都没哭呢,我不怕她的。” 明洛听见明沅说得这话,急得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你这个呆货,进得门去她就是婆母,要磨搓你再不费吹灰力的,你赶紧去求太太去!”若是定给纪舜华,那就跟明沅说的,黄氏折腾她,她就折腾黄氏的宝贝儿子,哪里知道这个大舅姆凭般歹毒,竟把明沅配给了纪舜英。 明沅哭笑不得,赶紧拍她一回:“好啦,别哭,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夜里要个酒吃好不好?” 明湘也立起来,往毛巾架子边去绞巾子,给她抹得脸儿:“你真是,忘了你叫六妹妹什么了?还有太太在呢,她吃不了亏。” 明洛经得这回的事,给明沅起了个诨号叫“沅大胆”,明潼不怕,她竟也不怕,两个人联手把娇娘治了,不提后来如何,前边这段总叫她敬佩的,这会儿脸一红,嚅嚅着不说话了,明沅却立起来,叉了腰道:“可不是,我说了不怕,就是不怕的。” ☆、第176章 火晶柿子 明沅同纪舜英定了亲的消息,到得此时才在后宅里头传开来,连着苏姨娘也才知道颜连章说的人竟是纪氏的娘家侄子,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抱了明漪就往纪氏上房去。 带得自家做的腌菜还把一套绣花小衣,明漪已经会说话了,走路虽还不太稳当,话却说得很好,圆墩墩的身子,藕节样的手臂,因着天凉了穿的多些,站定了就迈不开步子,纪氏伸手好几回,她只急得喊太太,涨得脸都红了,就是不敢迈步。 纪氏掩得口笑一回,让苏姨娘把明漪抱过来坐到她身边,摸摸她圆润的身子,叫六角剥了火晶柿子给她吃。 纪氏身上有些不好,这不好怕是心病,她自家也知道,自打娇娘怀着孩子死了,她这心里头怎么也过不去,每回想起颜连章那么轻描淡写的笑着说要吃炸肝儿,就觉得这男人怕是心肺五脏都烂坏了。 索性就说病了,躲起懒来,前头的事有女儿帮着料理,后头这些个姨娘,也一个个都转了性子,安姨娘那儿的玉屏还来报说安姨娘的病好得许多,想往上房请安来了。 纪氏先是晾着她,等她作好作歹说病了,便由得她去吃药折腾,知道她这是三分病装到了七分,也不去拆穿了她,不往跟前来显眼,她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来。 张姨娘也是一样,她是个嘴碎爱打听的,嘴巴是坏,人却没什么胆子,这回更叫吓得缩在屋子里头,好些日子不往各处去蹿着打听事儿。 纪氏知道她们怕的是什么,娇娘这事儿只怕是算到了自个儿头上,哪里管你男人在外头胡作非为,只出得事儿来,背黑锅的总是女人。 她也不耐烦跟这个姨娘扯个明白,倒不如就叫她们这么老老实实的才好,苏姨娘一把孩子抱了来,她还当是什么事儿,哪里知道她放下明漪就磕了头。 纪氏知道她为着明沅的事,把手一挥:“作这个样儿干什么,赶紧起来了,我如今病着,你纵有什么,只管侍候了老爷就是。” 这样的男人真是脏到了极点,纪氏再不耐烦留他,门子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干净的,不说是正经宅门里的大妇,便是平民见着也能啐得一口,为着的便是卖皮肉,不干净,哪里知道这不干净里头还有更腌脏的。 那本帐册,纪氏打开来看过,颜连章自家也有小帐本,一笔笔记在上头,一桩桩都不是小数目,他记的是数目,哪里知道娇娘竟还把何人说得何事写了下来。 这是她门子里头存活的法门,颜连章提得一句,她便能把这些个沾亲带故的都说出来,不意她竟存了这许多,快织成了一张网,得亏早早治死了她,若不然拿这网一套,颜连章再无活路可走了。 这本帐册这才留了下来,颜连章干脆自家也记了下来,纪氏却是越看越恶心,娇娘还把自家待得几回客写在里头了。 如此她看苏姨娘也有些可怜,再怎么她也是个清白身子,想着余下的儿女都得了东西,只明漪因着年小不曾得着,干脆补了一箱子:“六丫头很好,你也不必操心,家里人同她都熟识。” 说得这一句,苏姨娘已是感恩戴德了,年纪差些怕什么,丈夫出息才是真,明沅往她房里去,她便把纪氏赏的东西挑好的出来给她:“这些个你全收了去,往后好跟着你出门子,你妹妹弟弟总归还有的。” 明沅赶紧推了不要:“姨娘这是作甚,我早早定下来了,存东西的时候有的是,再不必从姨娘牙逢里挤。”看看明漪翻身子躺到床上,两只眼睛溜溜转个不停,伸了指头逗一逗她:“便是沣哥儿,姨娘也不必留,全给妹妹攒着就是了。” “她有她的,老爷那儿,还有呢。”苏姨娘算得是后院里头得宠的了,因着明沅这门亲事,颜连章一来更是吹茶抱脚无所不做的,颜连章赏下许多东西来,有的是他自身上撸下来的,有的是银袋里摸出来的,苏姨娘十两二十两的攒着,到得如今点一点,也有近千两的身家了:“老爷手松,我这儿三瓜两枣的给你存着,太太那儿的东西都有准数儿,这个你拿去也无人知道。” 明沅知道再说也是无用的,干脆点了头:“我那儿存着不放心,姨娘替我存着我就是了,等要用时,再给我。” 苏姨娘立时点头应了:“我不单给你存着,还有沣哥儿,小囡囡呢。”她攒下的确不止这数儿,却想着每个儿女都要分些,看着明沅就又心酸又高兴,她自来不曾为着女儿做过什么,连着亲事,也是明沅自家挣来的,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十二分的想补偿,见着明沅做过来的小衣裳便问:“那边儿,可预备了没有?” “已经做得了,跟着船送到锡州去了,太太有吩咐的。”明沅说一回自家,又拿出一幅沣哥儿画的画来:“这是前儿才得的,先生都夸他画的好,我想着给姨娘来看看。” 苏姨娘展开画儿看个不住,手指头一点点摸过去,沣哥儿再叫明沅带着,也还是跟苏姨娘不亲近,他待安姨娘跟明湘也是一样,都不能放下心来撒娇似的,苏姨娘还更好些。 苏姨娘拿了画儿就说要到外头去嵌屏,就搁在柜上,天天都能瞧见,明沅笑一笑:“这还不算顶好的,等沣哥儿再学一段儿,真能给姨娘嵌屏用了。” 回去的时候也带了些个腌菜,苏姨娘做的与旁人不同,她最会造酱菜,原是没想着这茬,叫明沅提点了,赶紧做起来,连着上房用的小菜也是她自家动手腌的,光是姜片就是冰姜蜜姜甜姜三种。 那个糟物更不必说,她这儿做得了,连着张姨娘都想要了去就酒,她们母女就爱这一口,明沅还特意送了去,明洛吃一口要赞个七八声。 纪氏见着她老实了,也是有意抬举她,总归几个女孩儿要学厨,大厨烟熏火燎的不能去,单给她们腾出个小院来,让苏姨娘指点她们造汤水。 明沅才刚出得落月阁的门,后头柳芽儿九红抱得坛子,才走到花园里,那洒扫的赶紧过来帮手:“哪用姑娘动手的,叫一声就成了。” 能嫁回嫡母的娘家去,在颜家便是对着明沅最大的肯定了,纪氏是个什么性子的主母,下头人哪会不知,肯把六姑娘嫁回娘家去,那便是桩桩件件都十分满意的了。 下人自此更加精心侍候,看门的洒扫的,连着厨房里头抬水送菜的,往常过来总是伸手要赏,如今倒很有些不敢接的意思。 明沅也还是按着原来的赏下去,下人一月能挣几个钱,院里头当差的丫头还好些,那些个洒扫的也不过五百钱,金陵物价不比穗州,下人们就住在颜府后头的夹道里,院里头当差的有饭吃有衣穿,那无差可当的又怎办。 还有送一个进来养着一家子的,这上头明沅再没短过她们,箱子里头铜钱总是满的,便是才来当差的柳芽儿,屋子里有些个点心也无人同她争,好叫她包了回去给老子娘吃。 能到六姑娘屋里当差,那是大造化了,原来亲事未定,如今一听要嫁的是纪家,那一位还是少年秀才,更是满口的夸个不住,说她是前世修来的,该享这个福分。 阖府里头看过去,虽说明湘明洛还未定亲,可那些个老油子也俱都知道这两位的亲不会比明沅更好了,柳芽儿家里因着出过一个琼玉,很是得人奉称过一阵儿,琼玉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家里有到了年纪的女儿,往她那里说项进院,比往乐姑姑那里还更便宜些。 只琼玉是个老实性子,再不敢揽得这样的事儿,又有一个比她嘴皮子活络的琼珠在,别个奉称一阵见得不着旁的好处,也就散了。 到得柳芽儿这头,那起子人便又来了,见着她家里吃喝俱全,上边发下来的花酱也有分回来的,啧了舌头赞叹:“到底是跟着姑娘们的,这东西咱们就可就少见。” 说得一车好话,柳芽儿俱都应下来:“我帮婶子问问院子里头的姐姐们,若成再给婶子回话。”来求人办事自然带得礼,柳芽儿收了这一筐鸡蛋,把花酱分出一半去:“带回去调了水儿给姐儿们吃。” 她家这位婶娘,总还在姐姐过世的时候帮衬过一回,如今也只余下这门子亲戚了,可柳芽儿也知道明沅那里轻易并不进人,别个托到她这儿,她便把事儿截了,带回来的东西倒有一半儿作了人情。 此时见得别个上来巴结,九红还奇,她先笑了,别个献殷勤,小事上头便接着,她把坛子一放:“多谢姐姐了。” 等回得院里,采薇见着便笑:“咱们姑娘这儿原就人不断,如今倒好,门坎不出三天就要磨薄一层了。”她一面说一面拿指了里头的东西:“姑娘去点一点,看看还少什么。” 明沅想了半日给纪舜英做些什么好,总归往后要嫁,不如此时就尽心起来,她倒是想做,可既不知道他身量多长,也不知道他脚寸多大。 这个又是黄氏给挖的坑,定了亲就该把鞋子衣裳的尺寸全送过来,不独是纪舜英的,连着黄氏跟纪怀信的也得一并送来,若是讲究些的人家小姑子也要得着一份。 明沅些须都无,老太太的东西尺寸倒是齐全的,可旁人的还真没有,结亲的时候纪氏同黄氏两个已经扯破了脸,纪怀信千肯万肯的,黄氏却能在里头弄巧,衣裳便是一样。 她干脆含混过去,在外头又好说都有媳妇的人了,一件针线都不曾穿上,左右还不曾抬了礼来,纪氏也不理会她,似如今这样,纪家颜家摆在一块儿,哪个又会来说她的不是。 以为打的是明沅的脸,矛头还不全指着纪氏,纪氏手上事情一多,实不耐烦再同黄氏扯这个皮,到得明沅这儿,便是她真不知道该给纪舜英做些什么了。 想了半日这才想着做袜子,袜子这东西估摸着也就能做了,冬天就快到了,也不知道他是住在外头,还是住在书院里,山上落雪定然比下面更冷些,明沅把这袜子纳得厚厚的,想来想去,又做了一双里面烧的睡鞋。 等她再想装上酱菜,采薇几个便立在墙角咬了帕子哧哧笑个不住,挨在一处咬耳朵,明沅把东西点过一回,抬起头来才看她们笑,先还不知笑个什么,等回过神来自家也笑了,把酱菜抹了去:“这东西也不好带,就把这个包起来送过去罢。” 东西送到纪氏那里,她开得包袱看了,这才想起黄氏还没把尺寸送了来,此时也懒怠再动,想了回把苏姨娘送来的糟鸭信糟鹅掌都装上些,还给纪舜英捎了二十只风鸡二十只咸水鸭,使了船往锡州去。 ☆、第177章 咸水鸭 纪舜英去锡州读书在纪家人眼里实是无奈,旁人只当他是外出求学,可纪家哪个不知他是叫黄氏逼的没地方可呆了,这才往外头去,原只当他是躲清净去了,等他中了县试府试,再回想起来,这个吃了亏的,可不是处处得着了便宜。 为着纪氏那番作派,他还得了个孝子名声,嫡母磨搓他,他只忍气吐气,那知道的还叹几名芦衣顺母,是纯孝之人,哪里知道黄氏背地里咬碎一口牙。 纪家为着他通门路,还在特意在锡州当地买下宅子,纪老太太亲自安排了她陪房的孙子跟了去,就跟着姓纪了,就叫纪长福,四十来岁的年纪,跟着去料理纪舜英的吃穿,把老婆也带了去,赁下一个小院子来,学里放假的时候也好有个存身的地方。 原来这譬如发配,若不是黄氏把得家业,老太太身边的人,怎么也该拿个管事当当,纪老太太不欲跟儿媳妇孙媳妇相争,她的嫁妆产业自有人打理,余下的便帮着跑个腿打个杂,到得纪长福这辈儿,原好好的管着个小庄头,发配出来陪少爷读书,可不是从九重天掉到泥地里了。 既接得这份差事,只得捏着鼻子认了,纪长福的娘到有见识,这个年纪了还柱着拐打他一下:“那可是少爷,这辈里的头一个,你跟着他就是福气,等他年岁大了读得书作得官了,你再想出挑,凭你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想头!” 纪长福心里到底不忿,跟着黄氏才有好处可沾,跟着这么个发配出去的少爷,便他能理事立得住了,他也五六十了,老都老了,还有什么用处。 哪里知道纪舜英读得几年书竟中了秀才,纪长福这下子回过味来了,阖府里看一看,跟着谁也没跟着纪舜英长出息,当日他说要寻书僮,纪长福还往外头去买了,自家儿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便不当书僮,也能当个长随。 他才一开口,纪舜英便给拒了,他嘴里还叫一声长福叔:“这么点大的院子,怎么住得一家子。”纪长福的儿子都要成家了,纪舜英在这头读书的,难道还能单给这一家门再典个小院儿住不成? 纪长福这时候后悔也已经晚了,他也摸着些纪舜英的脾气,这就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主儿,你若先时待他好了,他自分辨得出,若是巴结了他求着什么,他便不拿你当一回事了。 新买上来两个书僮人精一般,晓得他们这辈子只有死跟着纪舜英才能出息,原先在锡州不知道,回了一趟纪家也明白过来,那里头大妇厉害,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只有跟着哥儿,他们两才有好日子过。 凑上去十二分的殷勤,原来就通些文墨的,如今纪舜英成了秀才,也有些拜帖礼帖送上门,既识得字,便把这些个分门类收拾归整起来,铺纸磨墨,渴了倒茶,饿了办点心,到把纪长福挤在后头,他先时还跟这两个僮儿置气,再往后见着纪舜英也不过平常,倒把气平了下去,晓得这一位讨好也是无用,还不如就本分行事。 纪舜英除开置下的小院,在书院又有住处,若是功课紧要时,便不回来,纪长福倒乐得跟浑家两个烫一壶酒,切点儿酱肉就花生吃。 昨儿一夜大雨,纪舜英便在书院并不回来,他早上亲往书院跑了一回,夹得油伞送去,又置办些吃食一并送到书院,知道纪舜英这几日都不回家,倒清闲起来,置下炭柴等物,算着日子家里的银子东西也该送到了。 这一回又是颜家送来的东西比纪家的先到,外头下的这样大雨,时不时打得几声雷,他搓了胳膊正要再给自己倒杯酒,外头有人拍起门来,纪长福还懒洋洋的应一声儿,待知道外头是颜家的,赶紧趿了鞋子去开门。 箩筐上头都盖得油布,到底还是湿了些,纪长福收得礼单子,清点了数目,叫浑家把吃的收拾着挂起来,厨房立时堆放满了,纪氏还写得一封信来,里头有澄哥儿一封信,纪氏的无非是关照他吃穿,澄哥儿却问得些学问上头的事。 纪长福也识得几个字,知道这里头还送得银子等物,虽是年年都送的,今岁却又多得些,他也知道关窍,原来是晚辈子侄的,这个当姑母的且还照应着,这会儿都是女婿了,自然只有更精心的。 今儿雨大,便留得送货的住上一夜,等着明儿再送他们去码头,若还下雨,且得等雨住了才好行船。 纪长福置办得几个菜,又开了一坛子酒,几个人都喝成个大红脸儿,夜里泡了脚儿同老婆说道:“咱们家这个姑姑,还真是菩萨心肠了,怪道好事儿都落在她身上呢。” 往金陵回的礼,可不是纪长福在办,纪舜英往纪氏那里送了甚,又往黄氏那里送了甚,他心里门清儿,他既是老太太的人,对黄氏自然不满,砸巴着嘴儿道:“当家的太太真个不开窍,如今就这模样了,往后要是把那事儿捅出来,可怎么好。” 他老婆啐得他一口:“可不许混说,少爷在别个那儿知道什么咱们管不着,可再不能从咱们俩嘴里听见,老太太忌讳这个,可别到老了丢了几辈子的脸。” 纪长福吃得几杯觉得酒多了,老婆点来的茶也吃不下,摸得炕头上的花生米抓一把往嘴里塞:“你且等着罢,少爷总有一天要知道,那一个连骨头都叫野狗叼没了罢。” 女人家心软,听见这句念得一声佛:“真是罪过,好好的,便容下一个姨娘又怎么。”两个说得会子话,这才熄了灯。 第二日雨竟还不停,一层秋雨就是一层寒,纪长福留得送货的再多呆一日,自家拎得咸水鸭子跟风鸡往东林书院去。 书院倒并不在城外,而是在城中,就在俪湖边,这一地多开书肆茶楼,卖得文房四宝野史传记,一到得清晨,便有读书声入耳,跟着外头挑了担儿的小贩叫卖声应和。 因着天儿阴恻恻的,这会儿倒没几家开着门,在此地做的都是学子生意,书院也跟和尚庙似的有早晚课,这会儿正是早课,早课毕了,书院大门才开,纪长福来的早了,寻个茶肆坐着,店堂里便只他一人,小二端了热茶上来,又甩了毛巾子挨在窗上打起瞌睡来了。 一等书院门开,便有书僮出来买吃食的,街角生意最好的就是豆腐脑,这东西热乎乎一碗下肚,越是冷雨天越是熨人肚肠,加得香料虾子碎肉沫儿,切点葱花芜荽,端进书院刚好也不烫口了。 纪长福正遇上了出来买豆腐脑的青松,好好的书僮,非得给纪舜英起了个道童的名儿,一个是青松,另一个便是明月了,他见着纪长福又看见这许多东西干脆先叫店家做起来,拎了东西带着纪长福往书院里去。 一路走一路还道:“咱们少爷的文章又叫先生夸奖了,先生要带了他去锡山诗会呢。”纪长福只知道这是读书人的玩意儿,却晓得定是好事儿,嘴里应得两块,见着了纪舜英,他正在窗边读书,这一圈儿俱是好房舍,全都换了玻璃嵌过,他坐在窗边读书,纪长福进来先行个礼:“少爷,姑太太送东西来了。” 咸水鸭子四处分送一回,带来的酱菜肉酱留得配粥,纪长福略顿一顿,又拿了个布包出来:“姑太太还送得鞋子袜子来,想着这两天天潮,也一并带来了。” 纪舜英先时一怔,纪氏送银子是有的,一年的冰炭俱都捎了来,说是冰炭,却是折了现银送来的,除了笔墨也不曾送过衣裳,他少年人长得快,衣裳或长或短,再改也不方便,不如就在当地置下现成的来。 听见袜子鞋子便知道不是纪氏的手笔,他手上握得书卷,也不搁下,点一点头,由着明月收了去,青松往外头又买了豆花来,纪舜英把书签儿挟在里头,掖了袖子吃用,明月看了茶,纪舜英问了几声,纪长福便告辞出来。 哪个都知道少爷定了亲的,只当这个是纪氏教养出来的,总归得了他的眼,哪知道也不过寻常,纪长福把撑得伞儿一路沾雨带珠的回家去了。 纪舜英把送来的吃食分送些给师长同窗,自家留得二只下来,他倒不馋这个,只为着离开故土便不再尝得这味儿,黄氏那里送来的东西,银子是不敢少的,东西却自来也无。 因着天雨,便挟得书册往书院后头的丽泽堂去,三两两正坐在屋中,有翻书的,也有对论的,纪舜英在里头年纪最小,书却读得冒尖儿,可因着年小却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干脆也不停留了,往后院的石亭中去。 吹得冷风细雨把早上看的书又默背一回,坐而忘时,到得天色渐暗了,这才往住处去,踩着石阶下来,一脚踏进了泥水里,回去半幅衣裳都湿了,青松去厨房讨姜汤,明月打了热水给他烫脚。 换了身干爽衣裳,到穿袜子时,想到颜家送来的,拆得布包一看,里头齐齐整整做得九双袜子,针线细细密密的,布料厚实,纪舜英套上去捆得带子,再去试那双睡鞋,是拿了皮毛做的,外头是皮,里面是毛,鞋子穿着有些紧,裹得实了,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纪舜英也不说话,明月还问一声:“少爷中午想吃什么?”书院搭伙的饭食难吃,有些余钱的,俱到外头买进来用。 纪舜英踩着睡鞋站起来,脚底又干又暖,叫明月剪一段绳子来,伸了脚出来,比着脚寸长短剪下一段儿:“叫青松办些土仪吃食作回礼,给几位妹妹们都办一起,这个是给六妹妹的。”想了想又看明月,皱得眉头:“你也不要叫明月了,改个名儿,叫绿竹。” 下元节前,纪舜英的回礼便送到了颜府,姐妹们俱是水粉胭脂,再不就是竹胎篾器,独明沅的那个漆万字小竹箩里头,比旁人多了一段草绳子。 ☆、第178章 清蒸酒酿鸭子 姊妹几个都知道她是定给纪舜英了,这回纪舜英回礼,明湘且不好意思看,明洛却兴兴头头的过来了,她那儿才得着,就赶紧到小香洲来看看明沅得着什么。 “五姐姐怎么这会儿过来?”明沅笑着叫柳芽儿上茶,明洛也不答她,才刚坐下就伸头往桌子上张望,看得半日东西都是差不多的,只竹箩儿编的花样子不同罢了,既没多精致,数量也一样。 连着胭脂粉盒儿也都是一样的,明洛打开盒盖儿一闻,鼓了嘴儿道:“大表哥也真是,怎么送的都是一个味儿的。” 明沅自然知道她是来干嘛的,这是八卦来了,看她这模样就笑:“怕是叫底下人办的,他那儿要么是书僮,要么是老妈子,哪个来办这些东西。” 明洛嘴巴一翘:“瞧瞧,这就帮起来了。”托得茶盅儿啜一口,抿了嘴儿皱了眉,脸跟帘子似的又放了下来,这么看着大表哥待明沅也并没多上心的。 想想大姐夫,那时候给了大姐姐多少好东西,不说多贵重,却是时时放在心上的,时新的宫花花钗,风筝画儿胭脂粉盒,新鲜的花骨朵儿,数一数两只手都点不过来,怎么到了大表哥这里,便什么新奇的也没了。 她还是忧心明沅嫁过去叫婆婆折腾,张姨娘在屋子里头可已经幸灾乐祸过好些回了,先是张口叹明沅的亲事有多好,接着便又酸两句那样的婆婆如何是好。 明洛原来不懂的,听了她的话也明白起来,既是已经不压着了,男方那头该按着一样样的礼办起来,请期得到成婚前,可纳采问名纳吉总能办起来了,纪家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张姨娘摇着帕子笑一回:“看看,太太想蒸喜饼还礼,都不成呢。” 明洛知道她这个性子,自来这张嘴开口就没好话,翻了眼睛不理她,官哥儿的生日要办了,她还没挑出礼来,张姨娘为着这个又置一回气:“这么点子大的哥儿办个什么生辰,你们哪一个也没大办过生辰。” 明洛这回忍不得了:“我们没办,三姐姐就办了?姨娘可省些事罢。”那个娇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连姑娘们都知道了,要瞒也是瞒不住的,办丧仪的事儿,是按着规矩来操办的,宅子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下元节那一日,还往寺庙里去舍了银米,专为着她跟她肚里的孩儿又再念了一回经呢。 张姨娘也想起娇娘了,赶紧念了一声佛,阖了嘴巴不再说了,鼻子里却哼哼唧唧的出气儿,为着女儿的亲事没个着落,心里怎么也气不平,可她想闹也得闹得起来,顶头那一个简直就是个活阎王,怀着身子进的门,说死就死了,自家都已无宠,还能求着谁。 过得会儿竟想通了,眉开眼笑的推了明洛一把:“你今儿怎么不去跟你六妹妹玩?贺礼的事儿也问问她,赶紧去,闷在屋里你能闷出花儿来啊?”又叫明洛不要空着手去,带几样点心,寻常都是明洛去小香洲里吃喝,这回张姨娘出手大方了:“太太今儿又不叫饭,你去,我给你叫一桌子席面送去。” 她自家也没闲着,把明洛推出门去,也带了点心吃食,又翻出两件明洛小时候穿的花袄子出来,比着看上头绣的纹样还活灵活现,年年拿晒的,看着还似的新的,拿包袱包了往落月阁去,既然太太求不得,老爷也见不着,不如就求个见得着的人。 张姨娘打的主意也便宜,总归明沅已经定了亲了,明漪又才这么丁点儿大,苏姨娘帮衬着说一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她自家得着那样好的女婿了,已经是个饱汉了,也得帮帮她们这些饿着的。 姨娘们套交情也不过说些缎子衣裳吃食的话,张姨娘还是头一回登门,眼见得里头气象不同,先咽一口唾沫,往那摆设香炉上头一扫,再去看床上褥子桌上的罩子,心里自然还是酸的,可再酸也还是女儿的事情要紧。 清清喉咙笑道:“我翻着几件明洛小时候的衣裳,想着白放着也是霉坏了,给了明漪倒是正合适的。” 苏姨娘知道她特意登门一回定不止是送一件衣裳,却也不提,接过来看了就点头:“这样好的料子绣工,姐姐真个舍得给我。” 张姨娘掩了口一笑,抬自家还不忘踩别人:“我又不是你隔壁住的着铁公鸡,要不翻箱子我还想不着,既翻出来了,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铁公鸡说的自然就是安姨娘了,她有多抠门,园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想是这回经了娇娘的事儿,原来说她下不得床的,竟能走动了,人瘦得一把骨头,原来再怎么瘦也不至脱了形,这会儿颈上的皮肤都皱巴着,人看着也恹恹的,只那吝啬的脾气却怎么也改不脱。 如今还是明湘常叫了吃食给她送去,若是她自个儿吃,还是那些鱼虾,又怎么养得出肉来,那么一沙锅的鸭子汤,她能吃上两天。 苏姨娘跟她一比,过的就是神仙日子了,颜连章常往她这儿来,菜式自然又不一样,她这里要个什么厨房送的也快,日子跟纪氏自不好比,跟几个姨娘比起来却要好的多。 张姨娘逗得会儿明漪,又夸了回苏姨娘的衣裳头簪香料,一样样的夸过来,又装个亲热的样儿拿手肘捅捅苏姨娘:“倒得恭喜你,六丫头定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苏姨娘听见女儿就笑个不住口:“哪儿呀,是她自个儿的造化。”可不是造化,这样的好事且还没落到旁人身上呢,张姨娘心里酸着,嘴上却道:“可不是,我那五丫头,还不知道落在谁家呢。” 苏姨娘也不是蠢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里还会不明白,她跟张姨娘两个原也明争暗斗过,她被打发到庄上,又挣扎着回来,经得这些年,原来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早就淡了,听见她这样问了,接一句道:“姐姐也不必太忧心了,太太的性子摆在那儿,万不会错的。” 张姨娘听得这一句,看看边上无人,才叹一口气出来:“你是老实的傻了不成,那一个事儿就不曾听见?” “那是她不老实,老实了,也就没这事儿了。”苏姨娘说着咬一块芙蓉花糕,心里越发觉得明沅说的对,她自又得宠爱,往她这头献殷勤的人怎么会少,苏姨娘一是记着前事,二是怕女儿儿子叫拖累了,等到娇娘说没就没了,她这才胆寒起来,明漪还这么小,若她真个得志便张狂,大的两个一个定亲一个读书,小的这一个可怎么办。 这句张姨娘倒是认的,她扯扯苏姨娘的袖子:“烦着妹妹帮我问一句,就一句,我这心挂着总放不下来。” 磨得苏姨娘应了,这才出去,她心里头高兴,道:“叫厨房再给席上加道个鸭子。”眼睛往栖月院里一瞥,得意洋洋往回去了,这时候不巴结甚个时候巴结,叫那个姓安的作梦去。 这会儿鸭子肥壮,正是吃这个的时节,厨房里办的蟹斗蒸鸭子上了桌,明沅正自不解,明洛却已经知道张姨娘的意思,她帮着手把那些竹箩儿收起来,掩掉脸上些尴尬道:“一向是我在你这儿吃,今儿我作东道。” 手一翻,把箩盖儿掀翻了,这才看见里头有一段麻绳:“这是个甚?”拎起来看捏在手里转着看,也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赶紧他送东西,明沅就比旁人多一段草绳子? 明沅也是一怔,接过来一捏在手里就知道纪舜英的意思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聪明人犯起呆,还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么条绳子,是长呀还是宽。 她不笑倒罢了,这一笑,明洛眨巴着眼儿看着,明白这大约是什么哑迷,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表哥就是个怪人了,这一个竟也是怪,明洛迟疑着问:“你这是,笑个甚?”问完了又摇头:“罢了。” 明沅把这段草绳儿收起来,也不知道他放松些不曾,等再送东西过去,说不得他的脚就大了,想着还是忍不住笑意,明洛受不得她这个模样,寒毛都立了起来:“去,把四姐姐请了来,咱们一处吃,这道酒酿清蒸鸭子她定然喜欢的。” 明湘却还在安姨娘处不曾回来,明洛叫丫头把那鸭子分得一半儿留给她,两个人就着合欢花浸酒把蟹斗,全吃了,她吃得甚是享受,银筷子挑一点儿蟹黄蟹肉,再抿上一口酒,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 明洛吃得喝得,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哪有人传情送个麻绳子的,什么丝罗帕檀香扇,不是顶顶好,就是再送你一对泥娃娃也成啊。” 明沅执得盅儿陪一杯,拿帕子按住嘴角,拭了酒渍,微微勾一勾嘴角笑了:“他是让我,给他做鞋呢。” 明沅且还没什么,明洛听得这一句,手上一抖,才刚吃下去的酒上了脸,满面通红,两只手捂住面颊,嘴里不住哎呀几声:“这是,这是真把你当媳妇了呀。” 明沅一怔,才只觉得纪舜英好玩,用这么个笨法子,等做过去可不又小了,听见明洛的话,这才回得神来,补衣作鞋,可不就是妻子干的活儿,上一回说的相敬如宾,他竟真的听进去了。 明沅会意,明洛面红,小香洲里叫这一段麻绳搅出了春意来,采薇采菽几个俱都抿得嘴儿笑,两边这么来往,倒不怕日后生份了。 明洛笑眯眯饮得一口酒,操心完了又说起八卦来,搁下杯子道冲着明沅眨眨眼儿:“你可知道,安姑姑的缺儿叫人顶了?” 明沅还真不知有这回事,思量了一回没人好补,明洛已经笑了:“是琼珠,嫁给唐庄头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求到了太太那儿,太太调她回来补上安姑姑的缺了。” 正端得酒壶倒酒的柳芽儿一个抬头,九红赶紧接了壶把过去,明洛也不当回事儿,采薇却跟着出去了,只看见柳芽儿站在天井里垂了头不说话,采薇上去推她一把:“姑娘跟前呢,你心里不得劲,也不能办差了差事。” 柳芽儿低头应了,往自家房里头去,采菽同她相好,夜里带了吃食看她去,柳芽儿正捏着个花帕子淌泪,采菽劝得她一句,她捏着帕子嚅嚅一句:“她竟还有脸回来。” ☆、第179章 豆粉红糖糕 琼珠如今成了唐姑姑,她回来当差,当的还是纪氏身边的差,这消息先是打明洛嘴里说出来的,等真个传到后院里,采薇便换下了柳芽儿,再不叫她跟着明沅到上房去请安了。 原来一院里总有轮着她的时候,跟着明沅去上房是个好差事,谁不想着在主母跟前露脸儿,明沅这儿也不是专带了一个,她先是轮了一回,接下来丫头便知道她的规矩了,总是一对对的轮换。 纪氏见着柳芽儿年小乖巧还打赏过一回,可既琼珠回来了,柳芽儿再去,总归落人的眼。采薇还怕她多想,宽慰她两句:“这是没法子的事儿,你可别多心。” 柳芽儿点了头:“我知道的。”说着又绣起花儿来,她的绣绷里头夹着丝帕子,绣得紫藤花,这是琼玉最喜欢的花样儿,下元节就要到了,她想把这个跟家里折的那些个金银元宝一并烧化了给姐姐带去。 九红跟她一个屋儿,倒是知道些的,横竖她家也不在这儿,跟采薇两个再没了牵挂,索性便多做些个,余下的丫头有家人在的,总要预备些东西送回去过节。 采薇跟九红两个闲了也磕一回牙:“这会子可好,偏是她又回来了。”琼珠当丫头的时候眼睛里便瞧不上几个庶出姐儿,只有明潼跟官哥儿两个,明沅还算是养在纪氏身边的。 别个能行方便的事儿,到她这里便不方便了,若不是后头有个喜姑姑在,明沅这里再不会省去那许多事儿,采薇说得一句,九红便哼了一声:“咱们姑娘如今再不一样了,她出去过一回,哪里还似原来。” 庄头上再好,怎么比得上府里好,琼珠是城到城郊去的,虽说唐家也是小庄头了,可日子怎么比得府里锦衣玉食,纪氏穿不下的衣裳有她的,赏下首饰有她的,连着吃食也跟姑娘们吃的差不离了,到外头可怎么受得住那份儿苦日子。 琼珠人瘦了一圈儿,原来那点水灵俱都褪了去,跟失了水的花儿,她是跟着秋收来送粮送鸡鸭的,托人往里头递了话,说要给太太请个安,她走的时候很是狼狈,往日风光半点不留,那些个原来巴结的她,在背后又岂会不嚼舌头根子。 这不是琼珠第一回跟车进城了,却是纪氏头一回应了要见她,她到得上房,还不曾见着纪氏,跪在毯子上头一个没忍住,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 上房里头几个丫头除了卷碧,没一个伸出手去,卷碧把她扶起来,又给她打了水擦脸,见她瘦得不成模样,问道:“家里头可好?” 能有什么好,在太太屋子里头当差,跟嫁给庄头的儿子,差的何止一点,若要说什么好,那便是琼珠家里少不了米面鸡鸭,可这东西有银子还能置办不来? 琼珠咽了泪:“都好。”她甫一嫁人,就怀上了身子,生下来是个女儿,婆婆帮手带着,原来只当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后来见着纪氏这么长时候也不曾问过一声,知道里头有情由,送东西的时候寻人打听一回,回去对她便再没个好颜色。 怀着胎的时候便辛苦,等生下来是个女儿,更没个好字了,琼珠在府里何曾受过这般气,只此时后悔,怎么也都晚了。 卷碧问得这一句,便知道失言了,可话还能怎么说,她这里还存着琼珠要给琼玉家的金银锞子,捏捏她的手:“姐姐见了太太留一留,我这儿有东西呢。” 纪氏见着琼珠也是一怔,她最是泼辣能干的,竟变作这付模样,心里叹息一回,琼珠却已经跪下来扒了她的腿儿哭:“太太,太太救一救我,进来当奶妈子也好,作婆子也好,我再不回去了。” 纪氏微微一哂,这个丫头,胜在能干,可能干的人也心大,把她来回打量,叹道:“好好的嫁出去,怎么不好好的过日子?”琼珠还只掉眼泪,到底是跟在身边殷勤侍候了好些年的,纪氏手上也确是没有能用的人:“你且留下罢。” 琼珠便这么留了下来,她能回院子里头当差,她自家是高兴了,唐家却不乐意,琼珠的婆婆还想着能再要一胎,赶紧生个孙子出来,再转念一想,纪氏身边哪一个不捞着油水,琼珠既是得她喜欢的,保不准儿还能给自家谋个好差,便也不再阻挠,琼珠回去理得东西,便回到了宅中。 她那间屋子一向空着,卷碧原想着就叫她住在原来的屋子,再配个小丫头子侍候,可她却怎么也愿住那个屋子,宁肯住的朝向差些。 琼珠在琼玉的事儿里头究竟担得几分干系,除了她自个儿谁也不知道,别个也只关心她回来了,自家有什么变动,譬如喜姑姑,原来是她接手了安姑姑活儿,既然纪氏开了口,便一并都交给了琼珠,她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回来了倒很有几分风光,没过几日,连着脸上的笑影儿都多了起来。 她在纪氏身边这许多年,自来很得重用,她一来,纪氏便把料理下元节的事交给了她,总归也不是大办,要紧的事还落在喜姑姑手里。 琼珠只认院里头姐妹还是一样,哪里知道她嫁得人生了女,又是因着那一桩事走的,旁个总有议论,因着她回来,原来压下去的事儿又翻出来说了。 下元节这一日按着旧俗是要斋三官的,天地水三官都要敬奉,拿秋收才收上来的新谷子碾成粉,调了菜馅儿蒸成小团子,供到大门口,两边再挂上黄幡,若是信道的人家还要点灯,吃素祈福。 庄头上这些个礼节更甚,在田头摆开祭坛祭水神,要祈风祈雨,求着风调雨顺,烧了草木灰盖在田上,好好养养土地,到春耕时地也肥了,人也歇过气了,来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今岁秋收收成好,粮食不说,鸡鸭百只百只的往府里头送,多的吃不下了,说要往外头卖好折银子,纪氏挥了手,许他们一家分一回沾些喜气,也是借得节庆好好热闹一回,庄头上杀得猪分肉,一家还分到一担粮两只鸡两只鸭子。 到得颜府里头倒没这许多繁文缛节了,吃了节令的豆腐皮包子,豆泥骨朵儿,灶上还有煎的红糖年糕,沣哥儿打早上就吃得一块,今儿既是节庆也放一日假的,可他却不肯歇,说先生正跟澄哥儿说三国志,他正听的入迷,再不能落下。 明沅便叫采薇多预备一份送到书房去,除了澄哥儿,先生跟书僮都有,沾着红糖豆粉,沣哥儿又吃了两块,这么个吃法,可不敢再给他多吃了,怕夜里吃宴积食,又叫柳芽儿九红两个带他往园子里走了一回。 院里处处张灯结彩的,还搬了花来,满地堆秀,说不大办也依旧比往年不知热闹了多少,外头拜大禹点天灯,里头便是玩乐居多了,扎得彩纸彩船,就往院后的池子里头放一回,油纸里头灌些灯油,捻了灯芯进去,点亮了一排排水灯下水。 几个姑娘便坐在绿云石舫里头,各处都扎得彩绸彩灯,这倒不是专为了下元节预备的,而是国着官哥儿的生日,早些预备起来,也好叫院里头的丫头们也一处松快松快。 纪氏是有意办大些的,自出得娇娘的事,院子里头死水一般的静,她心头压得这口气儿不顺,很想做些热闹出来,把那些阴郁趋散,索性由着丫头们乐,自家也坐在舫上,还点几个女儿:“你们也是一并去放放灯,走走病,祈个福。” 连几个姨娘都一道出来了,明洛原就坐不住,听见这话一笑:“还是太太疼我们。”连着大花灯都预备好了,走到大石边,丫头擦了火折子点上灯,再把那纸灯儿往水里头拖,明洛最喜投壶游戏,花灯轻巧巧下了水,里头的点的灯火星子都不曾动。 她得意的一拍巴掌,把明湘明沅的也拿了过去帮着放,明潼的也交给她,抱了官哥儿点给他看,官哥儿眨巴着眼睛看个不住,他挣扎着下地,跟沣哥儿一道拎了灯笼玩耍,这灯笼还是采茵现给他们缠的,拿细柳条儿把荷花灯扎在一起,再捆上竹条儿,就成了元宵节的花灯了。 一园子笑闹声,纪氏听着人也精神了些,几个姨娘在她跟前小心翼翼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原来都是安姨娘张姨娘出挑的,如今换成了苏姨娘,她抱了明漪,纪氏总有话同她说,便问一问明漪又学了什么话,两个人也能说上许久。 沣哥儿牵了明沅的手带她往廊道上走,一路走一路说今儿先生又讲了什么书,他这个年纪对故事记得比书本要牢,先生正说三国志,今儿说到蜀书,他听得一耳朵,只记住一句善小恶小的话来,鹦鹉学舌给明沅听。 明沅一听便笑了,这一段她也学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沣哥儿也学着说得一回,迈得一步台阶,到得廊道上,忽的听见一句,“你敢不敢堵咒发誓你半点儿不知?” 明沅一惊,略一张望,竟是琼珠跟柳芽儿两个,立在芭蕉丛后头,若不是这管声音,黑漆漆的她也瞧不分明。 柳芽儿是来祭姐姐的,正巧看见琼珠竟也在点香,这才有此一问,沣哥儿伸手点一点:“我今儿看见她化金包银了,”早上大家一起烧过,他还记得金银元宝叫什么,明沅拉了他往后退,沣哥儿还说:“就在这儿,逛园子的时候看见的。” 小丫头子也有祭化给园中草木鬼神的,这时节烧倒不算犯了忌讳,这么一提,琼玉可不就淹死在这池子里,竟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明沅牵了沣哥儿往远处走,采薇正拿了花灯赶过来,丫头们玩闹在一处,谁也没往花廊里头看,采薇拿眼儿往里头一扫,皱得眉头:“这是作甚。”看得明沅一眼,嘴里嚅嚅出声:“柳芽儿认定了琼珠是知道的,我看,总不至于罢。” 明沅目光落到水面上,池边围着一溜儿穿红着绿的丫头,水面上俱是赤橙黄绿的彩纸灯儿,灯火一闪一闪,照得水面都亮起来,连着池边的石头也映着光,看着暖洋洋的,整个水面都热起来,哪里想得到去岁这儿死过一个人呢? 明沅看着明湘伸手把灯推得远些,明洛立在她身边搓着手,夜风这样凉,可一个个人却都笑的面是红晕,明沅看了一圈收回目光:“人都已经没了,真还是假,追究了又能如何。” 采薇自来是个打破沙锅的性子,可听见明沅这一句也跟着默然了,可不是,人都已经走了,说破了天也是无用。 沣哥儿哪里会乖乖站着,自家去寻了官哥儿,拖了他的手,得意洋洋的把先生上课说的三国显摆给他听,官哥儿只去半日,下半日正好是讲书的时候,他听的入了迷,沣哥儿那一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吱唔了半日,眼睛往明沅这里一看,这才想起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他没说到点上,明沅也只一笑,柳芽儿挎了篮子出来,身后却没跟前琼珠,可不就是一念小恶,反倒害了三家人,柳芽儿还红着眼眶,明沅也只作不见,到得宴散,作了唐姑姑的琼珠也还没影子。 到过了下元节,颜连章连着几日脸色不好,他那个织造的缺儿叫人顶了去,纪氏知道消息心里念得一声佛,围着太子转的人且多的是,好处又怎么回回都轮着他。 颜连章心里却愤闷不已,顶了这缺的,不是旁个竟是薛家人,宫里传出消息来,薛采女得着太子宠爱,这才没两个月便已有孕在身,虽还不知男女,可凭着太子的宠爱跟肚里的孩子,连着往上升,如今已经升了宝林位了。 一直到冬至过了将要腊八,司礼监制的九九消寒图抹了三九,颜连章还不开颜,纪氏也不理会他,自家办得年货,正差了人往锡州给纪舜英送皮袍酒食等物去。 颜连章进得门来,看着这一堆堆的单子册子踱步不止,他这个位子是好容易谋来的,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人顶了去,不过是个女儿,难道他家没有,倏地一转身,问道:“你说明湘明洛哪一个合适?” ☆、第180章 莲心茶 纪氏不意他忽的问出这话来,手上还捏得礼单子,丫头婆子俱等着她吩咐年关事宜,颜连章竟未退了人私下来说,这数九寒冬,他却直冒虚汗,摘了冠儿搁到帽架上,汗珠还只顺着头发往下淌。 纪氏心里一抖,这么个着急忙慌的模样,定是出了大事,可无端端的提起两个丫头来,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纪氏自拿了帐册,掀得几张就知道事情要糟,虽知道男人在外头干净不了,可似他这样贪的恁般狠的又有几个,纪氏晓得官场只似洗砚池,可自家的男人往里头浸得一身墨,只想着哪天叫人参了,她便连睡觉都不安稳。 “把我安排的事儿吩咐下去,今儿不必叫姑娘来了,松快一日。”纪氏把帐册一阖,端得茶碗掀开盖儿,茶是早就沏好的,这会儿已经不烫口了,她却端着杯子细细吹了好半晌,等丫头婆子都退出屋子,这才啜得一口,茶是温的,心却凉了个透。 经得娇娘的事,纪氏算是把这个枕边人看了个透,她不必问也知道,往日好时,丈夫定然也说得些甜言蜜语,哄得娇娘一心为他奉称那些个上官,打通关节送礼请私。 至于说的甚样话,纪氏也能猜得着,门子里头的女人皮肉就是饭碗,百般下贱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一身衣裳,娇娘所求不过是个挡风的屋檐,知道归知道,便颜连章打定了主意要纳她进门,纪氏也断断不肯,更不必说颜连章自始至终都是诳她的。 他能骗一个娇娘,自然也能去骗别个红红翠翠,他能骗得旁人,自然也能哄了她,纪氏也不是没想起过他许诺的那些话,说是有了嫡子便不折腾了,确是不折腾了,再不折腾她了,连着那些个哄人的话,他也再没说过。 她吃得一口茶,这才立起来给颜连章递一块香巾子:“老爷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倒似个毛头小子似的急躁起来了,赶紧着歇一歇,纵外头有甚事,也不该当着下人说。” 颜连章是真个急了,这会儿都进了冬至,到得明岁春天就要大计,他早先得着个优,只看这回再得一个,就能升迁,好好的肥肉就在眼前了,忽的一阵风刮跑了,他心里又怎么不急。 若是凭着旁的手段胜了他,颜连章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可偏偏靠的却是女儿的肚皮,太子身边的汤公公,明里暗里透了话给他,这一份本来且不是落在他头上的,偏叫别个拔了仙气儿去,这下子可好,薛宝林若能生得儿子,便是东宫头一子了。 薛家也不成想自家的女儿竟有这样的高运,进宫便得宠爱,先还不过是个无份位的采女,承宠才一个多月,立时就传出有孕的消息来,一家子自上到下乐开了花,便是个女儿又如何,女儿年纪还轻,能生就是好的,便生个女儿,往后也是出过公主的人家了。 颜连章又是气恼又是懊悔,明潼这桩亲事,他是满意的,横竖总是侯夫人,嫡嫡亲女儿能当大妇,又怎么去做太子妾,可他这会儿倒遗憾起明沅太小了,这一个若是大些也能进得宫去。 再急切,颜连章也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实则都不合适,送进去便是想着出人头第的,白白赔个女儿进去,扔得金银在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颜连章且还没这么蠢,可到得此时,他的眼睛却盯着织造拔不出来了,便只权宜之计,总归薛宝林有孕了,不能承宠,这时候送进去,岂不更妙。 “若要送一个进宫,你看明湘明洛两个,哪个合适。”颜连章拿着巾子擦得把脸儿,索性说开了,纪氏早知道他有这个意思,此时说出来半点也不惊异,反倒笑了一笑:“老爷且不是玩笑,都这两个还小呢。” 十一岁,怎么也够不上格的,真个送了进去,那就是猪油蒙了心窍了,她把巾子往铜盆里头一搭,颜连章拿了桌上纪氏吃剩下的残茶猛灌一气儿,他自是知道女儿还小,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八字儿,也不是不能动的。” 明湘生的纤弱,明洛却高挑……纪氏若不是背了身子,恨不得狠狠啐一口在丈夫脸上,竟打起这个歪心思来,竟也配作人父! 她此时万般庆幸赶早就给明潼定下郑家来,若是明潼不曾定亲,说不得此时进宫的,就是明潼了,她略稳住心神,据头转回来,面作难色:“老爷可真是,纵户籍能动,外头哪一个不知道年纪,都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了,那些个夫人也是知根知底儿的,老爷外头便不再交际了?” 颜连章也曾想到这一节,心里这才犹疑不定,纪氏冷眼儿看他,原来在她面前,总还装装样子,经了娇娘的事,倒把这一张画皮撕了下来,她干脆也不作伪:“老爷还是别打这个主意的好,两个丫头都还没成人呢。” 身上月信未至,便是不曾成人,这样的姑娘送进宫去也不能承宠,你再手眼通天能买通验身的嬷嬷们,进得内廷,也依旧没人必把未长成的姑娘送到太子榻上的。 律令写得明白,凡十二岁下,不论是强奸骗奸,俱都斩首,主家若是逼迫未满十二岁的奴婢,也可击鼓告官,太子若行得这事儿,叫人揭出来,头一个遭殃的不是太子,而是颜家,按一个欺瞒之罪,太子又有何罪过,反是颜家从上到下都沾着干系,连着成王明蓁都逃不脱,明湘明洛都是她的妹妹,她还能不知道年纪。 颜连章说得这句蠢话,拍着脑门儿叹气:“我是急糊涂了。”纪氏心头一哂,怕不是急糊涂了,根本就是整个儿糊涂了,她微微一笑:“何事让老爷焦急,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事缓则圆。” 这些个话她原来也常劝,此时说出来,颜连章还反手握住她:“是我一急便乱了章法,此事如今行不得,有再想旁的。” 只纪氏知道,原来她是真个忧心丈夫,如今她为的却是儿女,若不为儿女计,她一个字儿都不会再劝了,伸手拍拍颜连章:“老爷升官譬如登山,登得越高就越是吃力,也该停下来歇一歇才是,士林里头若真这等事,岂不叫人耻笑,那一个是什么出身的,咱们家可是正经的读书人。” 不论如何都要将他这念头给掐息了,便女儿们到了年纪也绝不能送进宫去,颜连章吸得一口气,纪氏扶着他躺到腿上,两只手一轻一重的给他揉额头,压低了声儿道:“便是上头升迁,也该看差事办得好不好,那一个又办过什么差了?” 话确是不错,颜连章得着消息是刘太监透出来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这很,他给太子捞了那许多银子,可这织造的位子,却还是没他的份,万两白银也比不过肚里没俩月大的皇孙。 颜连章缓过神来,送女进宫这条路如今是行不得了,还得往别处谋划,他便躺在妻子腿上,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他不是进士,不过是个举人,早早补了官儿,一路升到现在,想再往前,实是不易。 如今好容易办得这些事,叫太子记住了他,自市舶司退下来,若寻不着个好门路,太子跟前献殷勤的那许多,歇得三年,哪里还能再轮着他出头。 躺得会子还是坐了起来,整整衣冠又往外头去了,这回他又觉出没了娇娘的不便来,连个置酒宴的地方也无,总归还能再寻访一个,置下宅子,才好请人往来。 纪氏一阵阵的心凉,颜连章一出门,扬声就叫卷碧进来,拿滚热的水再沏一碗莲心茶来,她小口小口饮得一杯,还是手凉脚凉,这家也不知道撑到哪一日就散了,心里怦怦跳个不停,立起来理理鬓发,换了一件衣裳:“往北府去。” 得先把澄哥儿的亲事定下来,等颜连章是再等不得了,也顾不得不规矩不体面,纪氏拜见颜老太爷,把澄哥儿的婚事摊到旧面上来:“赵御史家倒有个嫡出的女儿是相宜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姑娘我是瞧见过的,模样品性再没一线挑得出错来,伯父看着可好?” 颜老太爷多少年不曾管过事儿了,好容易养了个孙子,百般上心,袁氏把娘家女儿接过府来住,一住就是大半年,他又怎么不知道意思,此时纪氏说个样样都压过一头的人来,他只有高兴的:“这事儿总要叫老三知道。” “我不过身边正遇上合适的,这才有这一说,好与不好,还得看伯父定夺。”纪氏说得这番话,辞出来又往西府里去,自上回办宴后便不曾再见过明蓁,她须得想法儿跟梅氏一道去成王府一趟,能使了力气让丈夫缓下来的,也只有成王了。 纪氏还不曾拿定主意要怎么说项,可她却咬定了女儿们不能进宫,不管是明湘还是明漪,从大到小,一个都不行,跟着天家沾了边儿,歹也不必说,便是好也是如履薄冰,一着不慎一家子跟着吃瓜落,男人所谋者大,女人却只求着家宅安稳。 梅氏应了,明蓁那里总有上门的命妇,她一个人去,少不得要应酬起来,有纪氏在,便不必操这份心了。 哪里知道明蓁那里才刚送了回帖来,冬至前夜,半夜响起了钟声,连绵响个不断,一声一声自朱雀街传过来,纪氏夜里睡得不安稳,钟声才响就惊醒过来,颜连章又宿在外头不曾回来,她睁开眼睛盯着帐顶,先还数得清楚,没几声就模糊了,可心里却着实松一口气,宫里死了人,份位上的人,颜连章便是通得天,也没得法子把女儿送进宫去了。 ☆、第181章 冬至团 等到钟声停下,纪氏这才坐起来,她今儿不曾叫人守夜,卷碧披得衣裳从外头进来,掀了帘子就道:“是太后娘娘薨了。” 上房这头灯一盏盏的亮起来,下边院子倒没动静,宫里头有丧,也是当家主母预备素服,是以纪氏起了,几个院子里倒都还在歇息。 纪氏这些日子再不关心颜连章去了哪儿,她原来要问车马房,要问平姑姑,总归心里要有个数,可如今却半点也不再问,无非又是再置一门外室,到外头行乐宴饮去了。 她还没缓过劲来,那事儿不想管,可既出得这样的事,也得着人去问,好把素服送了去,明儿要去思善门外哭丧,他可不能穿着官服去。 城里头是有宵禁的,宫里头既出了这样的大事,更没有开门往外头寻人的道理,纪氏也睡不着了,干脆穿了衣裳起来,叫卷碧点了浓茶来,喝得半杯提神。 她本来也就不困,明儿是冬至,除开家祭,还得办国祭,这样的事颜连章且排不上号,圣人正在斋宫里头斋戒,等着冬至这天曙光一露便要迎神,这会儿圣人还在斋宫,宫里头太后却薨了,这后头的事要怎么办,是按着典章来,还是他自个儿兴一套,没人知道。 太后娘娘身子一向算不得好,张皇后小心侍奉着,就怕太后哪天一撒手,上头再没个压得住圣人的,她跟太子的日子难过,太后于圣人来说,分量是有的,虽不重,礼法摆在前边,再怎么也压得住他。 当今的圣人,并不是养在太后跟前的,显贵起来靠的也不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生子之前不是主位,生子这后也不是主位,是依附诚孝皇贵妃的,是贵妃宫里头的嫔,贵妃自家没得生养,也不拘了宫里的嫔生养,生下儿子来,就抱到了身边养着。 她既无子,便一门心思的让儿子跟自己亲,若不是她得圣宠,圣人也不会得着宠爱,先帝时常到贵妃宫里来,便时常能见着圣人,打小看到大,情份又不一样。 这些个秘辛,老宫人都能说出一箩筐来,如今圣人这般宠爱元贵妃,别个便说是学了先帝的样子,诚孝皇贵妃病重将死的时候才封又加上个皇字,元贵妃一直呆在贵妃位上,便是前朝有人拿了这个压着圣人。 诚孝皇贵妃的宠爱分到了圣人身上,圣人自个儿又把这宠爱回馈了皇贵妃,两个好似亲母子,倒把如今的太后娘娘挤到了角落,等皇贵妃死了,圣人当上了皇帝,这才显出她来,再没情分,她也是太后,皇贵妃到死,也还是皇贵妃。 圣人在诚孝皇贵妃的丧礼上是哭的直不起身的,当时的先帝还叹他纯孝,没一个跟先帝对着干,偏把生母提出来给皇子难堪,圣人既摆得这个孝顺模样,生母又怎么会不侍奉,实则太后在他心里,怕比不上诚孝皇贵妃一半儿。 再比不上,那也是太后,若是丧仪上头出差子,可不是现成的借口指谪你,底下的管事婆子也俱都起来了,先开了库,把白布白灯笼寻出来,上头到底怎么安排且不知道,这些总用得着。 得亏颜连章如今还是五品,若再升一升,纪氏也得去哭灵,便是不必去,也得换上素服,天子以日易月的,按例要着二十七日素服,缀朝三日,天子都穿素服,百官自然也是一样,只不知道民间停不停嫁娶家祭。 挨得一夜,到天刚拂晓,纪氏早早就叫人把衣裳送到衙门去,防着颜连章不及回家,他身边的长随高安跑了一趟,知道衙门里已经备了一套,粥饭也不吃了,扎了一根白腰带,急赶着又回衙门去。 几个院里也叫人吩咐下去,卸了首饰钗环,素服虽还没做得,也要穿着青绿衣裳来,明沅倒好,有件白底绿色缠枝花纹的袄子,下边是绿裙儿了,早早就打扮好了。 明洛却是翻遍了柜子也没寻出一件素色衣裳来,她的衣裳俱是红色紫色,怎么出挑怎么来的,这会儿哪里去寻素衣裳,还是采桑跑到小香洲,总明湘借了一件。 明潼一身蓝衣,纪氏不曾好睡,靠着酽茶撑了一夜,明潼也是半夜就起来了,一听着钟声先是一惊,等数明白知道是太后没了,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回神就叫丫头点灯,开箱子换了素衣,这才往上房来手纪氏。 太后死的太早了些,这位太后娘娘是很长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张皇后跟太子的依靠,张皇后就住在太后宫里,有这么个庇护,张皇后纵吃些小亏,也没伤筋动骨,元贵妃再怎么也不敢到太后宫里撒野。 她已经接受这一世同上一世并不一样,原还当是多出个明沅,可薛宝林早一年进宫,早了一年怀孕,太后又提前这许多时候早死,桩桩件件都不干明沅的事,是不是因着她自个儿重活一活,各人的命数这才不一样了。 此时想这些也是无用,明潼不知颜连章跟纪氏那番对谈,太后去世,圣人服丧二十七日,太子却得守满一年的丧,底下如何不知,明面儿上怎么也得守满一年的。 太后一死,皇后跟太子便少一道屏障,太子尤可,皇后又当如何,圣人是个偏心起来再没道理的人,太后死时他又不在宫中,皇后这一番又不知道要跟着吃什么瓜落。 她见着明沅进来请安,冲她点一点头,再看沣哥儿身上也换了素色衣裳,规规矩矩的垂手立着,连官哥儿都揉了眼睛叫丫头领过来,伸手一招,官哥儿就扑到她怀里去。 “素服已经做起来了,如今这番到底太过华丽,咱们也不必出门子,停了荤酒便罢,旁的么,也不过是弹琴作画,琴音停了就是。”明潼把这些吩咐了,看着明沅点点头:“宫里头的规矩,问问宋嬷嬷,别犯了忌讳,姐妹们做些素食给大姐姐送去,她且得哭满三日,这天寒地冻的,开了库寻付裹膝出来一并给她送去。” 命妇有一至四品的规矩,官员只在京中就得素服去思善门外哭灵,只到这会儿还没个准信儿,明洛明湘结伴来了,一看便知道是借来的裙子,明洛生的高,裙子堪堪遮到脚面,纪氏看过一眼点了头:“你们这几日正好也学一学看一看,往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往后出嫁了总要操办丧事,逢着丧事听一听规矩,再跟着宋嬷嬷学一回,心里有底,往后碰着事儿也不怵了。 几个姑娘都应了是,又都面面相觑,冬至节到底办不办,还没话传回来,太后的丧事,比着这一位办,那就是国祭家祭都不停的,今儿又是冬至正日子,又不能托大先办起来了。 等颜连章自衙门送出信来,圣人说是太后遗诏,丧服以日易月,服二十七日,哭灵三日即止,天地宗庙社稷跟百神之祀按时进行。 说是不停,身上围着白腰带的,总不能大办,纪氏又还得去看梅氏,她却划在了四品里头,得跟着丈夫去思善门外哭灵,得穿着麻布大袖圓领的长衫,盖了头跪哭三日,自清晨始,到更鼓歇,这么个哭法儿,年轻的还好些,那些个年岁大的,又怎么经得住。 纪老太太也得去,她也是四品的诰命,这会儿已经妆扮起来了,家里只她一个四品之上,哭跪的时候连个能帮扶的人都没有,纪氏怎么放心的下,料得梅氏那里预备不及,半夜里起来叫人把麻衣裁了,先草草做出个样子来,天一亮就往梅氏那里送。 除开梅氏的,又说她这里还预备下了颜连章的,官员又不一样,素服乌纱黑角带,官服齐全了,借给颜顺章使。 有得这份情,虽梅氏不妥当,可总也有些能看顾一二了,梅氏承了纪氏的情,扎了白腰带,坐上车往西华门去了。 家祭本就是袁氏主祭的,经了这事儿,也只草草过了个场,梅氏颜顺章俱不在,她也不愿跟纪氏扯皮,自家的侄女儿这许多日子以来也算是小心殷勤了,还给颜家老太爷做了衣裳,颜家老太爷却不肯收,便是儿媳妇的娘家姑娘,也到底还是外姓人,他这头自有本家女儿做上来的衣衫鞋袜。 这事儿实是纪氏不曾想着,她记事的时候,纪老太爷早早就没了,家里的姑娘没哪一个做过针线给纪老太爷的,梅氏根本不通,也想不着,袁氏的女儿还小的捏不得针,到袁妙了,这才做了一整套衣裳出来。 纪氏赶紧叫明潼几个做鞋,凑得一双黑底盘金绣的五蝠捧瑞的云头鞋子奉给颜老太爷,他立时穿到脚上,夸了好几句孝顺,可不是孝顺,他鞋子的尺寸还是澄哥儿拿过来的。 袁氏气的在房里直骂白眼狼,又晓得纪氏把赵家姑娘推了出来,当着面不能说什么难听话,可等颜老爷太一走,她立时翻了眼儿哼出一声来,这事儿也不打算跟纪氏善了了。 逢着这样的事,冬至宴也不办了,把家祭的冬至团热了分食,这些还是急赶着重做的,本来甜的赤豆馅里头包了猪油,咸的萝卜丝里头抹了肉沫儿,蒸得百多个,就这么全白放着,正日子不过犯忌,便是放坏了,也不能分下去。 哭灵头一日,先倒下去一片,纪老太太倒无恙,前头报的消息却说,明蓁跪了半日,晕过去了,等抬回去已经有了落红的症状,怕是小产了。 ☆、第182章 红枣胭脂粥 梅氏心头万分挂念女儿,可才哭了一日,后头还有两天要哭,她自家且脱不开身,跪得这一日,手冻脚冻,思善门外倒下去一片,冬至的日子偏偏落起了大雪。 便是下雪下雹也得照样哭,张皇后带头在太后宫里哭,哭的几欲昏死过去,余下的人连妃位嫔位俱都老老实实呆着,别个还敢有什么托辞。 梅氏听说女儿昏了过去,急的无法,倒是有歇的,宫里头抬出大桶来,里头是滚热的姜汤,怕这些个老大人老夫人们又冻又哭,身上受不住,每回国丧哭灵总要跟着哭几个过去。 先帝那会儿就是,还给按了个好听的名头,说是跟着去侍奉先帝去了。思善门外也有一排房舍,此时分开男女,里头总好烤烤火喝碗汤,还有冬至团子吃,那团子做得只有小娃儿拳头大,就怕做得大了,把这些年纪大了的大人夫人们吃得噎住了。 御膳房里什么没见过,再稀奇古怪的事也见过,还有蒸团子粘住老大人的牙跟着一道咽下去的,年年都要办群臣宴,在京的宗室里也有年纪大的,底下人办事都已经熟了,不能太粘,不能太大,最好就是给他们喝稀的,可吃了稀的又要如厕,更不方便,不如就蒸馒头包子。 梅氏扶了纪老太太进屋子,自有宫女捧了汤来,纪老太太吃了半碗,承了梅氏的情,拍一拍她:“不急不急,怕是月份浅,经不得这又冻又跪的,也不定就保不住了,叫阿季替你去看看。” 这边哭灵没完,纪氏就已经接着信儿,无奈素服没得,幸好这些个衣裳也没个花纹,又不是宫里头的宫妃皇后,身上得穿着仙鹤葫芦这些暗八仙的吉祥纹送葬,裁个样子出来也就是了。 纪氏原来就想着要见一见明蓁的,可既是身上不好,那些话倒不好说了,带了些冬至蒸的赤豆糯米,两支两山参,一包的当归枸杞红枣坐着车儿去了成王府。 太子是孙子,成王也是孙子,便是除了服也要齐衰一年的,此时府门口都挂上了白灯笼,成王妃晕在床上起不来,整个王府闭门谢客,收得拜礼拜帖跟成盒送来的药材,余下的俱都等到事毕才能回礼请见。 纪氏是明蓁的娘家人,一路叫卧雪引去了后堂,府里处处都换下喜庆颜色,原来才搬迁挂的红绸还没挂足日子,就叫撤了下来,帐幔坐褥引枕俱都换上青蓝这样的素色,连着丫头也都穿上素服,腰间扎着白带,头上饰了白花。 纪氏是带了女儿一道来的,明潼一意跟了来,纪氏便把她也带出了门,见着卧雪皱了眉头问一声:“王妃身上可好?” 卧雪敛了眉头:“如今正吃着药呢,太医说是落了胎,日子还浅,一日一回的平安脉请着,也不曾诊出有孕来,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纪氏紧紧皱了眉头,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明潼却看了卧雪一眼,成王出了宫,也依旧是王爷,太医院里的不说院判亲来日日请一回平安脉,可医正总该来的,这么个摸法也不知道有孕,那又是谁弄的鬼。 明潼再不信成王能叫人瞒着对妻子下手,除了打仗那一回他叫人围城外,再没见他吃过大亏,明蓁是他摆在心尖上的人,两人成婚这些年,生得一个女儿,到如今还只好的蜜里调油,谁敢? 明潼想着的是上辈子的事,成王是胜者,又出了皇宫,整个王府捏在他的手里,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再不能够,这么想着便隐隐猜测一回,莫不是大姐姐竟没怀孕。 明蓁哪里是怀孕,她这是来了小日子,她一向料理得好,每到这时候乌鸡红枣汤就炖了起来,来的日子准,去的日子也准,太医昨儿摸脉还说是行经,到今儿早上来一回,竟成了小产了,这下哭灵也哭不成了,躺在床上,烧了地龙,屋子里头只陪着朱衣一个,见着纪氏,朱衣先蹲了个礼,上前几步迎住了:“王妃才喝了药。” 屋子里确有一股子药味儿,明潼扶着纪氏的手,越过朱衣去看躺在床上的明蓁,她脸上煞白,人看着恹恹的,还想撑坐起来,叫纪氏按住了:“你如今可不比原来,赶紧歇着,再不能大动。” 明蓁这才靠回枕头上,她并不真个落胎,她根本就没怀上,原是来了小日子,身子正虚,一时不支,成王听见消息干脆叫她不必再去,她也确是体虚,太后宫里大开着宫门,天这样冻又不好起火盆子,就这么干跪着哭,明蓁受不住,英王妃也受不住,她是真个有了身子,大着肚皮跪了半日,叫人请到后头去了。 这个黑锅自然由太医院的人来背,只说月份还浅不曾诊出来,张皇后顾不上,太子妃也顾不上,宫里倒没个主事的,干脆往张皇后那里一报,说是小产了,张皇后自来是个没决断的,听见这话只好放她回来歇息。 成王一是怕明蓁累着,二是怕圣人回宫,跟皇后起争执,殃及了明蓁,倒不如叫她在家里歇着,那一宫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呢。 这事便是三个人知情,明蓁是醒过来才听丈夫说的,成王跟太医两个人把事儿办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战战兢兢,王爷待王妃怎么个好法,便是那没眼睛的瞎子也能说得出个三五六来,她这可是落胎,虽怪不得她们,可总有个失职的干系在,家里上上下下俱都等着成王回来发落,眼前更是无有一事不精心了。 虽说是落胎是假,可她受了寒气却是真,张皇后跟太子妃那一通哭,里头外头都没个章法,若没司礼太监在,这两个能坏多少事。 见着皇后已经哭得半晕,太子妃跪在身边陪着哭,有事俱都来问英王妃成王妃两个,英王妃是个大肚婆,说话都带喘,除了明蓁还真没人能拿主意了。 元贵妃在这当口跟着圣人去了斋宫,冬至之前的规矩就是持斋三日,要沐香汤戒荤腥,可他带了元贵妃去,哪一个敢说不字儿,太子妃也没经过这样大的事儿,皇后都晕过去了,她揽这事儿作甚,也作个不支的模样儿,由着司礼太监去办。 明潼听了明蓁说些里头的事,倒松一口气出来,太后娘娘去世的时候,她已经进宫几年了,太后娘娘算得高寿,一向是东宫的福事,但凡有些头痛脑热的,皇后跟太子妃比圣人更急百倍,一直尽心尽力,张皇后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为着太后请口尝药,太后病得起不来身,张皇后帮她擦身梳头喂饭。 老小老小,太后一辈子是个没脾气的,到了晚年,倒把这脾气全撒在了张皇后身上,一顿饭要吃一个时辰,张皇后也是受了半辈子受磨搓的人,原来有脾气的,这会儿也叫元贵妃折腾没了,在病榻边侍候一个起不来床的病人,竟还叫太后娘娘多活三年。 圣人心里明白皇后跟乐宫为何如此忧心的,他也甚恼这些个心思,可他却不能明着说,妻子照顾母亲是用心险恶另有所图,等太后没了,皇后娘娘说要为着太后娘娘吃长斋念佛,圣人立时就点头应了,还专造了个祥瑞宫,给皇后念经用。 皇后一去,多少妃子也一并跪求了要去,宫里原来就是元贵妃的天下,连皇后娘娘都要避她的锋芒,留下来的可不是活生生的靶子,那些个老妃子俱都说要去陪伴娘娘,有了年纪是分不薄宠爱了,可她们还有成了年的儿子在呢。 宫里好一阵的动荡,太子那会儿就没一天是高兴的,稍稍露个笑脸的时候都不曾有,夜里睡着了还磨牙,那动静听的人骨头打抖,像是要生磨人骨。 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太子才一日日叫逼得疯魔,元贵妃也是自那时候开始,想着放手一搏,如今太后早死,那后头的事岂非又不一样了。 明蓁这会儿躺着动弹不得,腰酸腿软,还淋淋漓漓涌个不止,若不是她知道这是说出去骗人的,这会儿也要害怕,反过来安抚了纪氏。 这当口纪氏便是想说,也说不出来,除开带了药材,还有补血的胭脂米大红枣儿,如今吃不得鸡,只好炖些这个补补身子,亲自喂了明蓁吃下米粥,自中午坐到傍晚,说得好些个宽慰她的话,来的时候只知道身上不好,哪里知道是真个小产了,抚了她的手,叫她万万仔细着身子,可不能因为年轻就仗着底子好胡作非为,等年纪大了,有后悔的时候。 明蓁一句句的应了,纪氏见她一付精神不济的模样,这才辞离开了,拉得明潼的手:“作皇家的媳妇且这样辛苦,更不必说作皇家的妾了。” 纪氏是有感而发,这一句却正中了明潼的心事,她微微一滞,扯着嘴角一笑:“母亲说哪里话呢,咱们家再不会出皇家的妾。” 纪氏听得这句微微一笑,抬头见着大雪初霁,想着那回明蓁生女也是这样的天气,今儿不曾见着阿霁,想是明蓁自个儿家来了,女儿却还留着,想到她小小年纪又懂甚事,还得穿了素服哭,倒心疼起来,叹得一句:“便是生在皇家,也不是什么幸事。” 明蓁小产,成王亲往圣人跟前跪求,他抱了女儿行五拜三叩的礼,阿霁也乖乖陪着哭,圣人见这样小的娃儿都知道哀恸,自然免了明蓁哭灵,不独免了她的,连着英王王妃的也一道免了,可太子太子妃两个却不曾放过,张皇后晕过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有儿子给他作了笺子,太子被圣人斥责一句失仪,斥令他思过了。 ☆、第183章 当归 外头如何纷扰不论,家里小儿女也不过穿得三日孝,再换上素服便是,平民官眷也不似皇家人要齐衰一年,只等过了二十七日,民间嫁娶婚丧便又能办了。 明沅几个知道明蓁落了胎,还都叹息一回,都说明蓁受了罪,阿霁都已经一岁多了,说不得这胎就是个儿子,阿霁没请封下郡主来,生个儿子依着大姐夫对大姐姐的疼爱,一个亲王世子是板上钉钉跑不掉的。 好突然出了宫,不必看着两宫的脸色过日子,自个儿能当家作主起来了,偏遇上太后的丧事,好好个娃儿生生叫跪没了,明洛叹得一口气儿:“死的真不是时候。” 明沅嗔她一眼:“赶紧别说了,太子都叫思过了,你说这话,抓住了拔舌头!”一个大暑天一个大冬天,这两季办起丧事最要人命,阖宫自皇后始到小太监小宫女,就没一个心里乐意的,张皇后是干脆躺在榻上不起来了,那些个宫女太监们,叫捉着一点儿错处,都要严办。 哭灵三日,日日下雪,一天比一天大,成王抱了女儿,把阿霁裹在大毛斗蓬里边,圣人见他早来晚去的,又特意免了阿霁哭灵,还夸一句成王孝顺。 把太子骂得恨不能缩到地底去,偏又把另两个儿子抬起来夸,后头的吴王代王,一个个都是好儿子,只有皇后出的这个嫡子,被他骂了一轮又一轮。 太子也不跪在灵堂里了,干脆就跪到殿外头,也不要席子跪褥,天寒雪冻,直挺挺跪着下拜,自早到晚,行的五拜三叩礼,到得午间站都站不起来,眉毛眼睛全叫雪给糊住了,还不许人擦,又不喝姜汤,等夜里叫人抬回去宣御医时,膝盖肿冻得发紫。 宫外人听见了无有不唏嘘的,圣人有意磨搓儿子,可也要看是怎么个磨搓法,谁人不知张皇后对太后娘娘事事亲躬,这样欲加之罪,便有文官上谏。 圣人本来就看儿子不顺眼,若是老老实实给他出气倒还罢了,太子这番作做,再叫元贵妃上些眼药,圣人便觉得这是太子成心要让人觉得他不慈,反给自家作脸,自此隔阂更深。 太子的腿轮番着叫太医来看,说是跪伤了,往后一到雨雪天气便得加紧保养,拿姜片擦抹膝盖发寒,再大张旗鼓的找金陵附近的温泉过冬。 圣人跟太子之间原来便似隔得一层绉纱,父子两个虽彼此防范,总还有些真情宜在,这些年越磨越薄,绉纱成了窗户纱,一捅就破了。 还是张皇后适时醒了过来,她是真的晕了过去,太子妃一刻不离的守在床前,就怕张皇后也跟着去了,两道屏幛去掉一座大的,总还有一座小的在,若连这小的都没了,元贵妃那些个阴风鬼火可不全冲了东宫。 张皇后一醒转来,想起太后没了,又是了一阵哭,哭的太子妃心烦,一把握住婆婆的手:“娘,事到如今,咱们要怎么打算。”她哭的比张皇后还要凄惨,把太子跪坏了一双腿的事告诉她,张皇后倒抽一口冷气,哭不出来了。 哪有瘸子当皇帝,她只这一个儿子,上半辈子托了太后的福利,下半辈子还得靠着儿子过活,若是真个叫皇帝弄废了,她活是能活下去,可怎么活的却大有不同,张皇后忽的有了力气,把身子一撑,穿着皇后服去跪圣人,说要替太后祈福。 太后是登福地仙境去了,张皇后却譬如落到了十方地狱,这辈子也不曾似今日这般无助,圣人轻笑一声,竟然允了,不独允了,还要给张皇后建观院。 圣人对张老仙人一日比一日信服,那些药他吃着确实有用,先是服药,后来便求着能升仙,张老仙人须发皆白,问他春秋多少,他只笑而不答,再后来便说生于嘉康元年,算到今日已经是一百二十岁的仙龄。 圣人自来多疑,听他说得这些怎么肯信,可问他嘉康年间事,他却如数家珍,又告诉圣人圆妙观中一棵七八人合抱的大树里,藏着了一只玉瓶葫芦,那棵树转头就叫圣人刮开来了,里头竟真有一只玉瓶葫芦,张老仙人便说,这是他挂在树上的,长得这许多年,跟树同枝相连了。 便年份有误,这树也生了七八十年,张仙人说他三十多岁入道门的,到这会儿也有百岁,圣人服得他的明目丹药,果然觉得眼睛明亮,便不能长生不老,能延年益寿也是好的,要往三清山修道观给张老仙人修道。 张皇后一说,他便想让张皇后学道,作个在家的居士,在宫里修起道宫来,供了三清像,自家还要穿绣了暗八仙纹的衣裳。 张皇后这一记,原是想要自保的,却正中圣人下怀,连着对太子也不似原来这样苛责,太子妃才刚松一口气,圣人便又说她当不得大任,哭灵的时候,思善门外死了三个。 太子妃再不敢揽事,出了事难道还能让元贵妃吃瓜落,宫里份位最大的除了皇后就是她,皇后晕了,贵妃就该襄理宫务,圣人跳开元贵妃,把责任怪到儿媳妇的头上。 太子妃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地方给她倒,还指望着丈夫给她出头不成,明蓁落了胎,倒跟她沾不上干系了。 自纪氏明潼去瞧过明蓁后,梅氏缓过气来就去看女儿,颜家几个女儿俱都去看了一回,明沅见着阿霁小小的人儿坐在母亲床前,一会儿给她掖掖被子,一会儿又摸摸她的额头,话还说不囫囵,却皱了一张团子脸,把小脸蛋儿挨在明蓁身上,明蓁吃得人参当归,总有些味儿,她皱了鼻子还不肯坐远了去,有人靠过来,她头一个转了眼睛珠子盯着。 明蓁拍了女儿的背,摸摸她的头笑道:“倒叫她爹养成只小狗儿了。”成王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只獒犬来,还是只小奶狗,刚刚睁开眼睛,着专人养着,抱了阿霁带她去玩,捉了她的手伸过去,獒犬伸了舌头就舔,阿霁痒痒的直笑。 若不是明蓁躺在床上,姐妹们还真想去看看这只金棕毛的狗儿,这会儿喝的不是旁的,是豹子奶。 阿霁听见母亲说她像小狗儿,眯了眼睛就笑,还把头点一点,叫明蓁抱起来亲一口,几个姐妹见她脸上倒无郁色,俱都松得一口气,想得开就好,就怕她想不开呢。 梅氏原来忧心女儿的,见着府里样样都好,成王要齐衰一年,更不能这时候纳新人,等那一年过了,明蓁的身子也养活好了,抚了女儿的手道:“你妹妹原说冬至回来的,怕是路上耽搁了,等她到了,我再带了她来看你。” 明蓁出嫁之后,明芃便跟着明陶一道去了外家,怀孕生女都不曾见着妹妹的面,她知道母亲是这个性子,去了外家,倒比跟在父母身边要强,也时时去得信件,一早就知道今年妹妹要回来的,可不得回来,家里该放定了,抿了嘴巴一笑:“好,我这儿还给她预备了东西呢。” 几个姐妹俱都了然,回去的路上明洛又叹:“大姐姐可真是个心宽的,我想了好些时候的笑话都不曾用上呢。” “可了不得,都说了禁乐声,五姐姐竟敢说笑话。”明沅打趣一句,叫明洛捏了脸颊:“你这向还不够乐的,那一个可不掉坑里了。”一面说一面笑,吐得一口气:“该!”比明沅还解恨的模样。 连明湘听见都忍不住笑了,这说的可不就是黄氏,冬至日进鞋袜与舅姑,原是旧俗,偏被她翻了出来,专等在冬至前三天,着人把尺寸送了过来,说等着冬至节这日,穿上明沅亲手做的鞋袜。 纪氏一见就知黄氏这是特意来撒气来了,依着她的想头,纪家不给尺寸,很该女家带了礼着了人,说好话陪笑脸把尺寸要过来,当人媳妇的,这点子规矩总该明白,哪里知道纪氏半点儿也不急,分明跟纪老太太开个口就能要着的东西,她只作不知,倒把黄氏急得一急,觉得那个活土匪果然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干脆挑明了,就是要折腾她。 三天怎么作得两双鞋,不说明沅手慢,便是熟手也没有三天做两双鞋子的,送给婆母的,难道还能草草裁了绣了,要盘金要绣纹,黄氏在尺寸里头还加了个花样子,打籽针,光是一片云头,要用打籽针填满了,三天也不够用的。 太后一死,这事儿便拖后了,明沅裁了个样子,针都没动一下,她原就没打算按着黄氏的意思来,纪氏不开口,她便知道是给她撑腰,干脆作作样子,针上连线都没串。 明沅含笑睇得明洛一眼,黄氏这回心里还不定怎么呕呢,童子试正在这孝期里头,说是往的推,总不能主官扎着白腰带作主考,她满心指望着纪舜华能比纪舜英更有出息,连着两桩事不顺心,心里还不定怎么翻腾呢。 黄氏确是气急败坏,她气的不是旁的,而是纪怀信听了纪舜英的话,想让纪舜华再晚些去考童子试,说纪舜华如今的学问不够,不如一鼓作气,先考童生,再考秀才,县府院一气儿过了。 纪怀信想着纪舜英那会儿的风光,倒想再尝一回那滋味儿,连着纪舜华都叫说动了,哥哥能行,他自然也能行的,黄氏再怎么劝也无用,若不因着有这桩事,也不会挖空了心思想着折腾明沅,哪里知道连这点也没如愿。 明湘先是笑,后来又皱了眉头:“躲得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还得赶紧做起来,你要不顺手,我同你一道作。” 明洛鼓了脸儿:“好容易高兴一回,四姐姐偏说这话。”心里也知道明湘说的有道理,躲了这一时,黄氏也还是明沅的婆母,往后便是叫她做全套衣裳,她也得做。 明沅却笑:“急个什么劲儿,能挨一时是一时,太太都不急,我更不急了。”两个阎王要打架,她才不搅和,总归是纪氏赢。 太子吃了瓜落,连着颜连章都老实了些时候,不再出去戏酒,一下衙就回家,竟还考起沣哥儿的功课来,沣哥儿背得几首冬至诗,就是预备着冬至节那天要背的,这会儿一气背出来。 背的是晏殊的诗,一辈子没经过困苦的人,写诗也带足了富贵气象“吉序冠三正,民时顺盛成。”,背的颜连章点了头,竟摸出一方砂糖石给了沣哥儿,叫他刻个小印。 沣哥儿高兴坏了,把这石头紧紧捧住了,藏着谁都不许看,明沅回来了,他才捧出来,眼睛一闪一闪的:“姐姐,我也有印了。” 明沅伸手刮了他的鼻子:“可不是,沣哥儿想刻什么呀?”沣哥儿攒眉苦思,想了半日也想不出来,仔仔细细把东西收了:“等梅表哥来了,问梅表哥。” 明沅一怔,怎么想起他来了,沣哥儿那会可不曾记事呢,沣哥儿便笑:“先生说了,梅表哥有三才。” 梅季明这时候已经有了才子的名头,三才,说的便是诗书画,陇西一带有了名声不说,外头也有传扬的。 明沅闺阁之中再没听过,却摸了沣哥儿的头:“成啊,等他来了,你问他便是了。”沣哥儿笑着点点头,又仰了脸道:“是梅表哥厉害,还是姐夫厉害?” ☆、第184章 胡桃麻饼 沣哥儿大眼睛圆溜溜的,黑眸子里满是疑惑,他从不知道家里还有另一个厉害的表哥,今儿听了先生说了,见着先生那推崇的模样不敢比问是谁厉害,这会儿见了明沅,才敢问出口来。 纪舜英很厉害,沣哥儿打小就知道的,他自读书起,便晓得纪氏的娘家,有个会读书的侄儿,后来纪舜英一回就过了童生试,连澄哥儿说把他作了榜样,他虽还懵懂,却晓得哥哥已经很得先生喜欢的,比二哥哥还会读书,那就更了不得了。 后来又听说纪舜英县试府试都拔了头筹,等在纪家见着他了,满满四箱子的书,那箱子,比他人都高。 沣哥儿还学着他布置书房,他自然知道读书是顶要紧的,等到纪舜英成了他姐夫,他就更乐了,别人说起这事儿来,口气都跟裹了蜜似的。 不独明洛明湘几个平日里说话漏出来,就是家里的下人也能说得上两句。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原来下人对他们自不能算是怠慢,一来明沅给的赏钱多,二来明沅脾气宽厚好说话,可总也不如现在这般殷勤。 自打明沅定下纪舜英来,上上下下上赶着的趁热灶,能嫁回纪氏的娘家,便是很得纪氏宠爱了,这跟平日里纪氏优待明沅的意思又不一样,嫁的还是这么个少年英才,年纪轻轻成了秀才,人是大出息的。 纪氏治下甚严,有些露骨奉称的话下人们不敢当着明沅的面说,背后却都念叨,说六姑娘往后一个诰命夫人是跑不了的,那戏文里头可不都是这么演。 明沅见着沣哥儿这付模样,忍住笑意,她明白沣哥儿心里的想头,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自然是你姐夫厉害。” 沣哥儿听了这一句已经满意了,姐姐从来没骗过他的,可想着先生说梅季明的诗书画,又狐疑的挠挠脸,带着一排肉涡涡的小手撑住下巴:“梅表哥极厉害的。”说来说去,也只有厉害这两个字儿,若问他如何厉害,他也学不出先生的话来。 明沅伸就摸了他的头:“梅表哥可曾举业?”沣哥儿喜欢书喜画,梅季明能走这么路,不代表沣哥儿也能走这条路,他如今虽还小,明沅也不指望他能跟纪舜英似的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但秀才是个出身,沣哥儿若能考上,往后结亲成家都能更好些。 除了结亲成家,还有另一条,她因着是嫁回纪家,纪氏要作脸,这才把嫁妆加厚了,明湘明洛两个不定能有她这样的嫁妆,纪氏也不瞒她,说这陪送的东西,她心里该有数才是,虽还没捡点起田房产来,家具摆件已经开始打理起来了。 喜姑姑还私下同她说了,若是纪舜英下回能中举入进,这嫁妆只怕要更厚些,喜姑姑晓得明沅在这事上大方的很,便照直说了:“结了亲了,往后他好,你自然也跟着好。” 换到明沅的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她没想着沣哥儿往后也能中举入进,什么一榜二榜,那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更难,而是沣哥儿出息了,颜家能分到他头上的资源能更好些。 儿 女不一样,纪氏再大度,也不会真个对半开,官哥儿拿大头,沣哥儿自家就得先立得住,她伸手摸摸沣哥儿的头,书画虽好,沣哥也确有天赋,却不能跟梅季明似的,真个把全付身心都放在这上头去。 沣哥儿笑眯眯的点了头,满面得意,他私心里姐夫比梅表哥更好才行,圆了转眼睛道:“等先生再说,我就问他。” 叫明沅一下拍了头:“再不许混说,谨言慎行,又忘了?”坐馆的先生是举人,在京里等着补官的,因着无门路排不到前头去,说不得要等个三五年的,难道坐吃山空,金陵城里什么不贵,着急寻个进项,这才坐馆教书,叫沣哥儿说了纪舜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可不是戳了人家的脊梁骨。 沣哥儿嘻嘻一笑,又坐到桌前画画,他那水牛图还不曾画出来,可花鸟却已经很有模样了,明沅想着纪氏曾说过要到乡下庄头上住一段,也不急着叫他画,每日功课做得了,便凭他高兴,爱画什么就画什么,除了花鸟,他还画得一幅枇杷葡萄,取个多子的好意头,送给了明蓁。 沣哥儿调墨画画,明沅就坐在窗前裁鞋子,鞋子是给纪舜英做的,年关的时候又要送东西去,他既“相敬如宾”了,那明沅也得有来有往,度着他的脚下还得再长,按着他送来的麻绳子又放长着些做出一双来。 除开鞋子,明沅还打算做一个扇套送给他,纪舜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生的,旧年都是纪氏给他备下一份生辰礼送到锡州去,也无非是些笔墨纸砚之类。 明沅往年并不曾特意送他些什么,今岁却不一样,他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了,明沅便想把事情接下去做好,思来想去,也只有扇套他能用得着,拿笔细细勾勒出墨竹墨梅来,预备给他绣个双面的绣套。 白绸儿打底,一面是三两枝浓淡不一的墨竹,一面是数朵将开未开的墨梅,大有水墨韵味,梅开数九,竹生经年,取的就是个坚韧的意头,做这些既不出格,又算是勉励他,至于他懂不懂,明沅也不操心,连着麻绳都寄送过来了,他能不能想着? 这东西却叫明洛翻出来了,她见着这式样不对,翻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做给谁的,一下松手扔了,嘴里啧啧出声:“你一付扇套要做半年?这可是夏天用的,倒要叫纪表哥望眼欲穿了。” 明沅自然知道是夏天用的,想着他曾说三年不会回来,春夏秋冬能用的着的,除了鞋子扇套,不算过份,难道还要叫她做里衣不成,捡显眼的做出来,纪氏那头也好相送,除了扇套,她还预备做个书袋的,他总有些笔墨要随身带着。 明洛打趣了一句,明沅还是半点不羞,她吐得一口气儿:“没趣儿。”想着便道:“一个千里送麻绳,一个冬天做扇套,你们两个呆子,正好凑个媒。” 她伸出两只手来,食指碰到一处:“可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两个呆字儿写一处,可不就是念媒,明洛说得这巧句儿,明沅竟还不羞,气的捶她一下,不再理她了。 纪舜英是年关前养的,黄氏初得着他,说他是添福添财来的,如今便说他是个讨债的,人嘴两张皮,原来说过的反口便不认了,纪舜英越是不肯回家,黄氏倒越要折腾他,非叫他回来不可了。 这回哭灵三日,纪老太太虽是跪了哭一会再歇一会,可她到底年纪大了,很有些支撑不住,这回跟着太后灵去的就有三位,纪老太太回去一倒,家里便慌了神,纪氏还专门请了太医上门。 太医院里这样来回请送的不知凡几,都是哭灵闹的,一到四品夫人里头,年纪大的占了一多半儿,若不是颜连章通了关系,太医且还得一家家的跑,纪老太太这是累很了,年纪一大再受这罪身子就一阵阵的发虚。 年轻人熬上三日,回去一通狠睡便又补了回来,年纪大的人却不相同,想睡也睡不着,到了点儿自家睁开眼睛,若不起来,越躺越累,吃了温补的药,慢慢将养着,这才一日好似一日,原来连粥饭都用不下的,如今也能吃些栗粉粥了。 黄氏便拿了这桩事,传信到锡州去,要纪舜英跟学里请假,回来一趟,她这回不写信了,派了心腹的仆人跑了一趟,急急赶到书院去,寻着人便说家里有急事,纪舜英便不回来,也得回来了。 他也吃不准纪老太太是不是真有不妥,东西也不理了,带着书僮长随轻舟快船回来,急匆匆往家里赶,衣裳都不及换就去看望纪老太太。 他既回来了,便得留他到过年,黄氏做个贤惠模样:“英哥儿一片孝心,也没几日就是年关了,总得过了年再走。”如今才只十一月末,过了年船行不得,又得留到开春,这么一耽搁,可不就过了一季。 纪舜英却不能甩了袖子说走就走,也不一意在书斋中苦读,都已经回来了,干脆便几家走动走动,跟他同科的秀才,有在金陵城里住下攻读等着考举的,他收拾些先生出题的文章,自家作了甚,同窗又作了甚,还得看看金陵本地的见着题目又写些甚。 纪老太太知道这是黄氏弄鬼,可她身子不适,也没力气管这些事,再者黄氏打着贤惠孝顺的旗号,老太太也不能说她自家病了,孙子不必回来看望,抚了纪舜英的手道:“你姑母那儿可得走动一回,往后更是亲上作亲的,头一个便得去,莫要失了礼数,上回她来瞧我,说是梅家人来了。” 纪舜英一点就透,纪老太太说得这话,要紧的在后头一句,但凡读书人,便无人不听得梅家的名头,东林书院早年曾经请到过梅家本家的人坐馆,教了半年便又离开游学去了。 纪舜英不曾有幸听他授课,这回知道来的是梅家子弟,却也是梅家人,把那些个书稿又捡一回,仔细选了自家觉着做得好的,这才往颜家去。 黄氏知道他要去纪家,却装着不知,那头丫头来报,说大少爷出门去了,她还只捏个咸渍梅儿一动不动,不说备礼盒,一句叮嘱也无。 纪舜英原也没指望着黄氏能帮他全礼,书僮都知道的,往街上办了四样果品点心,因着回来的急,也不曾预备旁的,还怕失礼,纪舜英却摇了头:“无事,姑母不会计较这个。” 书僮却急了,改了名字叫绿竹的,想着自家因何改了名儿,掖了手道:“少爷,就不给表姑娘带些个?”他嘴里说的表姑娘,除了明沅还能有谁。 纪舜英一怔,想了回实不知道要送些什么了,路过彩帛铺子,往里头挑了两块缎子,还未除服,彩帛铺子里头也都是一片青白蓝,纪舜英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该给姑娘家挑些什么,见着架子上头有摆好了卖的绣帕,叫店家随意包上两块,就算给明沅的礼了。 绿竹瞪了眼儿差点拍脑门,这少爷是半点儿没开窍,他却觉得已经办好了,一路往颜家去,进得门奉上礼,那两块帕子倒不知道要怎么给,原来可都是混作一堆送去的,单单两块,倒不好出手了。 纪氏见着他来满面是笑:“英哥儿回来了,我看看,又高了。”正是抽条的年纪,才一季不见,他又高了许多,纪氏正问他读书,那边六角奉了胡桃仁麻饼进来:“六姑娘做的,厨房里才得了。” 纪氏抿了嘴儿一笑:“那是小寒送的,她这会儿就上心了,也好,拿了来一并尝尝。”小寒也有节令食,这些东西如今都由明沅一手料理,特别是送到纪家去的,纪氏知道纪舜英回来了,黄氏便轻易不会放他走,忖着他在家里也是苦闷,拍一拍他:“等到小寒那日,往姑母家来,六丫头炖得好汤。” 纪舜英原只寻常,听得这一句,耳根却红起来了。 ☆、第185章 豆腐脑 纪舜英回来了,还来了颜家,消息传到后头,明沅姐妹几个正在西府明芃的屋子里,明芃是昨儿回来的,若不是因着逢丧要整顿,早就该回来了。 “一只只的船儿都排在港口出不去,打得官船旗号也无用的,一船人的衣裳都要换,街铺店坊里头,连白布都卖空了。”明芃是姐妹里头去的地方最多的人,说起路上的见闻,把明湘明洛都给听住了。 不独明湘明洛,连明沅明潼也没出去过,坐船自穗州到金陵是多少年的事了,明芃在陇西也跟着许氏去好些个地方,或是到乡下收租子,或是办学会时女子一道跟了游玩,把她养的明媚娇艳,自带着一股天真气,眼睛一弯就是满面笑容。 “我打后舱的窗户看出去,官兵都在街上逮人呢,民人也穿素衣的,大家都不敢犯忌讳,有个馄饨摊子卖的鱼肉馄饨,可了不得了,连家伙什都叫收缴了。”明芃一说,明湘先可怜起来:“罚他回去便罢了,收了东西要怎么糊口。” 明芃转转眼睛:“后来我便听说,这是些个当差的想吃馄饨了,特意捡最有名气的一家,把那一天千只馄饨都给包圆了。”明芃在陇西呆的久了,说话却有些苏杭口音,全是跟着许氏学来的,声音落珠儿似的响,一屋子都是她的笑。 “二姐姐这回来,怎么不见梅表哥?”这话是明洛问的,说是梅季明也要一道来的,却只有许氏跟明芃先回来了,连着明陶的影子都不曾见。 明芃说得这些个,捡了带回来的礼一堆堆的分送,一屋子铺的满当当的,她这个外孙女,在梅家比正经当孙女的还更受宠爱些,她这回回来,到出嫁之前便不再跟着去陇西了,外祖疼她,塞了许多好东西。 “他呀,白脚花狸猫,哪一天有停的,都要到金陵了,又听说寒岁山有个什么洞,非得往那儿拐一圈去,舅姆许了,可不把弟弟也给带跑了。”明芃嘴上是责备,眼睛里却是笑:“我急着回来看姐姐和阿霁的,要不然也跟了去了,你们不知道,坐滑竿可有意思了。” 她去的地方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梅季明又擅画,她那些个东西里头,有一大箱子是梅季明画的山水,或是一涧或是峰,墙上原来挂的那些,全叫她掀了下来,预备裱好了就挂上新的。 “这一幅是咱们去西山画的,那水涧里头有那么小的鱼,表哥非说要捞些来烤,一烤就糊了,一林子焦味和。”每一张画,都有一件故事,光是看画还不算,明芃一面说一面笑,引得明洛也向往起来。 “真好,咱们去的最远的地儿也就是栖霞山,还只到山脚下,不曾上得山去呢。”明洛托了腮,捧着脸叹,转头去看明湘,明湘的眼睛却粘在画上出不来了。 她哪里见过这般景色的,园子里有景,那也不过一丛竹一枝花,夏日里池子开满出水荷,便已经是好景致了,再不曾想,外头还能有这样的山水。 明湘看得怔忡,明芃便又说些山里如何的话:“湿气可重呢,这会儿更是冷的不行,两个去之前都把斗蓬穿起来了,表哥只作怪,说要竹杖芒鞋,也不怕把脚趾头冻掉了。” 她说着开了一盒子,里头好几个小匣,陇西出墨玉,她除了带了些原料回来,还一人给带了一只墨玉镯子,似这样通体黑色不加白绿的才是上品,还雕得扭纹花样儿:“我是比着我自个的手来挑的,你们自个儿挑一个。” 她拿了礼出来,又去看明沅几个穿的衣裳,陇西那边就没这许多花样子,见着盘金缠枝,一件衣裳绣满了满地娇,她拿起来看了羡慕不已:“那儿就没有这许多讲究,我见着南边过去的官眷,一层层的裙褶袖子,也想着做,偏那头的裁缝手生,裁出来又不好看。” 明潼坐着看姐妹们挑东西,自家捧了茶盅儿,听见这话抿唇一笑:“我倒喜欢你身上的样子,看着就清爽。”不似南边裙子一道道的嵌边滚边,只嵌一道宽边,上头绣花也少,红就是红黑就是黑,往人前一站很是显眼。 明芃听了便笑:“那赶情好,我跟你换一换。”正说笑着,又说要给她摆宴,又说要玩投壶打双陆,一想着二十七日素服还未除的,又都个个叹息,家里有长辈作官,这些个规矩便更要紧了。 明潼一笑:“没几日就要进年了,到时候有的热闹呢,还短了这几日不成。”虽不能喝酒,还是调了些花酱花蜜来,明芃坐船时候长了,带在船上的厨子又一味的做面食,她只觉得上火,多喝了两杯润肠。 “你们且不知道船上怎么吃的素食。”明芃又灌下去一杯黄连蜜,她一说,明洛头一个捧场:“怎么吃的?” “素食就是面食,扯面油面吃个不停,这会儿看见口绿的,我的眼睛珠子都要跟着绿了。”进了金陵才吃上全素,豆腐白菜吃的明芃赞不绝口,别个吃得这几日素,哪一个不想吃荤的,肚里一点儿油水都无,沣哥儿都饮起了鱼虾来,他往日是自来不肯吃的。 明沅掩了口笑,那头七蕊过来了:“太太专给送来的麻仁饼儿。”说得这句又掩了口笑:“表少爷来了,太太吩咐了,让六姑娘回去下晚上的菜单子。” 她话一说完,明湘明洛俱都笑起来,明芃不知所以,明洛往她耳边一凑,说得一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倒不知道这个。”她这回家来就是放定的,船上六块俪皮,梅家还是循了古礼,把这个当作定下婚事的定物。 不过四个人来,却装了满满两船东西,除开明芃在梅家用的东西,贴身衣物首饰之类,余下的俱是聘礼,明芃自个儿知道,打趣别个,自家却脸红起来,过得几日,只怕是她们来打趣她了。 一屋子姐妹都含笑看了明沅,明沅却大大方方的,站起来往前去,还伸手指一指点心碟子:“挑出来的胡桃仁儿都是炒过的,可香呢,这个也润燥,二姐姐多用些。” 她一大方,这些个便没话好说了,明洛原想取笑她那付扇套的,当着人却不曾说出来,只张了手儿做个扇风的动作,明沅嗔她一眼,心里想着菜单子,要全素,可有些难办了,一面想着吃过的素宴,一面带着采菽九红往前头去。 纪舜英身上揣了那两块丝帕子,却没机会送给明沅,知道是梅季明还未到金陵,这番带上的文章也没派上用场,纪氏却笑着留他用饭:“吃了晚饭再走,我叫澄哥儿来陪你。” 说到澄哥儿,纪舜英就想到了沣哥儿,捏一捏袖兜,要是他在,叫他捎了去也是一样,应了声,往书房去。 一来一往,在花园子里的廊上碰见了,明沅还要想着纪舜英有什么忌口的,她还真不知道这个,他出门总带了小厮书僮,着人去问一问,问明白了才好列单子,心里盘算着既是列菜单子,那就是纪氏预备办个正经的宴留他用饭了,总得有个八凉八热才算是宴。 素食除开豆腐面筋还有什么,家里的厨子也不擅素食,她一面走一面想,头一抬,人已经在她十步开外了。 采菽往前两步,凑到明沅身边,低声问道:“姑娘,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明沅摇摇头:“避什么,是赶巧碰见的。”又不是私会,有什么要紧,再说还是在颜府的大花园子里头,若是避了倒显得小家子气。 明沅不避不闪,眼睛往前看,纪舜英也是一般模样,两个俱都平心定气,走到复廊里头的岔道上,明沅先冲纪舜英点头行礼:“纪表哥好。” 纪舜英捏了袖兜里两块帕子,前后都是人,也无法给她,也冲她点头:“六妹妹好。”人还是瘦条条的,却比原来看着气色要好些,声音有些低哑是,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几个月不见,她倒长大了些,原来是小姑娘,现在是个大点儿的小姑娘,只别个都是春日里抽条的,她怎么倒冬日里还长了个子。 明沅裙子里头穿的是高底鞋子,纪氏觉得她定了亲就是大姑娘了,全往大姑娘的模样打扮,有明湘明洛的,也照着样子给她也做一份。 明沅也止不住去看纪舜英,他也长高了,穿着青竹衫儿,戴了秀才方巾,因着守二十七日的制,巾上没用玉扣,用的竹节扣子,长衫盖到脚面,看不到里头的脚有多大,可光看这个个子,鞋子只怕又小了。 看着比上回有肉,原来瘦得那样子,衣裳跟挂在身上似的,这回却好的多,明沅微微一笑:“表哥可是往哪里去?” 见了面总要寒暄几句,明沅开了口,纪舜英也跟着回话:“往书房去,六妹妹可还安好?”到真说上了话,才觉得有些尴尬。 “都好,表哥也保重身子。”这对未婚男女,说的话半点绮思都无,采菽几个在后头缩了脖子,纪舜英身后跟的青松绿竹也装听不见,寒风里吹了会儿,半句热的也没说,纪舜英正要往前去,就听见明沅问道:“不知表哥有什么忌口的吃食。” 纪舜英都要抬步了,听见这句一顿,他还真没什么忌口的吃食,原来是娇气过的,可没几年也就娇气不得了,在外头读书这些年,更没什么好挑嘴的,他已经算是家中富裕的,学里还有人冬日里两个馒头过一天,夏日里就划粥而食的。 见他怔忡,明沅又笑:“若没忌口的,爱吃的也成。” 纪舜英旁的再想不起来,他有许久都不讲究吃穿了,身在书院,更没东西好挑,不说问他爱吃什么,便问他锡州有些甚样吃食,他也说不出来,也只记得冬夜裹着厚袄点蜡读书,到半夜了,外头有人担了担子卖一碗热豆脑,一碗下去通身舒泰,全身三十六十个孔儿都跟着发汗,一肚子暖意,想着这个说道:“我爱吃热豆脑。” 明沅满以为他说些精致吃食,再不曾想到竟是这个,心里有点涩然,孤身在外求学,终归是苦的,她垂了头一笑:“我知道了。” 纪舜英这才往书房去,往前走得两步,这才想起来,刚才就该把帕子给她了,脚步一停,回头望她,见明沅也正侧了身子看过来,心头一动,她还是头一个问他忌口什么爱吃什么的人。 哪知道此时明沅心中想的,却是那碗豆腐脑,是要甜的,还是要咸的。 ☆、第186章 罗汉素 办宴是大厨房里头料理的,颜家虽不似候门大户分得荤素两个厨房,却也分大小厨房,平日里太太姑娘们的吃食都在小厨房里做了,到办宴了,才开大厨房,分红白案。 纪舜英来时已经近午了,这宴便得放到晚上,纪氏也知道此时置办再赶不急,留他吃的也是晚饭,只这菜单子得费些心思。 明沅接了这差事便要办好,她先叫丫头吩咐了大厨房预备下素菜,接着带了采菽九红去了宋嬷嬷的院子。 学了这些时候的规矩,宋嬷嬷能教的且都教完了,这是教大家闺秀,又不是调教小宫人,不能有纹丝儿错处,只大面儿上过得去,显得比旁人强些也就是了。 如今明沅几个也不是天天都有功课,她们学起管家理帐,会看帐本了,便得学着管家里一日的开支流水,这才是真本事,往后出了嫁天天都用得上的本事。 纪氏虽不能把话说透了,却也提点过她们几句:“这才是往后立身的根本,又不修仙,还能餐风饮露不成。”她实是怕几个女孩儿被眼前那两个给教坏了。 一个梅氏,那就是个仙人,甩手什么也不管,外头米贵还是菜贵,她一概不知,身边的管家娘子说是甚,她就信甚。另一个是袁氏,她是恨不得事事亲为,一把葱也要问问价钱,给她办事,那是半点儿油水沾不着。 过尤不及,该放手时放手,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若不然这个家怎么转得起来,要么被底下人诳骗,要么自家累个半死。 等这一日日的流水管好了,还得让她们学人情往来,这些个事儿讲道理都是无用的,得自家上手了,才知道里头的关窍,一日送过来多少拜帖,有请安的有请宴,分着远近亲疏,哪些是真个走动,哪些是托帖子问声好,里头的门道光说哪里说得清。 这些东西便是明潼原来也不曾学过,这会儿纪氏身边的事都交给她来打理,厨房里的流水分派给了明沅几个。 因着食素,豆芽木耳菌类采买了许多,总归也吃不得荤了,再是吃素,也得日日换着法儿来,一人轮五天管事,一个当管事,另两个都帮着出主意,看着是办得都好,里头几分真几分假,纪氏心里清清楚楚。 下人办差,不偷奸耍滑便是尽了本分,若要她们尽心心力的帮衬,几个姑娘里也只有明沅了,她最受宠,手又是一贯松的,大厨房里便没人没得过小香洲的赏,明沅开口,又跟明湘明洛两个开口不一样,她道个恼,问些话,下边人十分乐意答她。 便是底下人乐意尽力,也是巧妇难为无米炊,颜家又没有吃长斋的老太太,厨娘做些家常素菜还成,真个要办素宴也没这手功夫,外头做斋菜的大师傅,要么在观里,要么在庙里,一时也请不来。 明沅这才想到了宋嬷嬷,她在宫里呆得久了,宫里吃素的时候多,连着先帝的冥寿都要停个三日荤腥的,总能知道些。 宋嬷嬷果然说了几个菜,几个学生里头,她并无偏爱,既是明沅来问,便也照实说了:“宫里吃的,哪里是真素,都是假素。” 开国太祖留下来的规矩,怕后世子孙日子过得太好,不知民间辛苦,每一旬日都要吃一回粗菜,到得圣人这代,那些个黄面粗菜早就换了细粮,白面里头放些个稷黍枣豆,只有比白面更香的,苦菜根枣芽柔瓜,数出来有三十几样,倒得用鸡鸭鱼来调味,吃这些又能知道什么外间辛苦。 圣人宫妃的嘴巴都叫得叼了,皇太后还有个过斋月的习惯,一个月吃素,御膳房照样能做不重样儿的送上去,可再做也是些个豆腐面筋,还能做出花儿来不成,去掉豆腥味儿是成的,要做的好吃,御膳房里自然有旁的法子。 “那都是些假素,烫菜就真个往白水里滚?”宋嬷嬷笑的眼角一道道的细纹:“再不是,得把鸡子鸭子剖开来,把菜塞进去,拿缝被子的针串了线缝起来,下到汤里,滚得一回就得起出来,就这么着,圣人才动筷子。” 明沅听她讲古也有意思,就跟后世那些个素菜馆似的,打着素菜的旗号,里头也不知道要搁多少调味品:“那嬷嬷说,那些个素宴,俱是这样办了?” “摆御宴,里头那一圈儿都是看菜,看的是刀功,不能入口的东西,入口的,也不能做得那鲜亮了。”宋嬷嬷想得会儿,报了几个菜名儿出来:“素宴多是吃豆腐,豆腐也有百来种做法,千张百叶素鸡,老的嫩的炸的卤的,姑娘挑几样,看着有白有红,那便算一桌子素宴了。” 明沅受教,心里也几样菜是厨子做得好又能上桌的,再把宋嬷嬷说得几个菜告诉给厨房,不定得做出御厨的味儿,总也算得大菜了,得亏吃素不禁吃蛋,厨房里还能做鸽蛋圆子。 明沅列了素食单子,亲拿着给纪氏过目,纪氏拿眼一扫,见着福字瓜烧里脊,花菇素火腿,鼎湖上素跟龙井竹荪汤,捏了单子便笑起来:“这是去问过宋嬷嬷了?” 也不必明沅点头应,她拿指甲在单子上头划了一下:“也难为你相这许多豆腐菜,把这个东坡素肉去了,厨房里只怕不好做,换个罗汉斋。” 明沅接了单子就往下吩咐,喜姑姑就在一边,明沅一出去,纪氏便笑:“她倒是最省心的。”想了回又叫开坛子素酒,说是说素洒,不过是拿些桔饼儿冰糖冲调了的,这是和尚尼姑都吃得的东西,便是孝里停了酒,这个也是能喝的。 明沅在前头厨房吩咐办宴,纪舜英在书房里跟颜家请来的坐馆先生一处论文,先生是举人出身,原还想他虽是秀才,到底年少,纵有学问也是有限的,等拿了文章一读,便收起了轻视之心,倒感叹起自家枉读这些年的书,竟还比不过十三岁的少年。 这一论起来,倒把两个小学生晾在一边,澄哥儿还能跟着听,沣哥儿便是点儿也听不懂了,可看着纪舜英能跟先生你来我往的论书,想着姐姐说的果然不错。 午间也不回去,厨房里送了饭来,炝冬笋跟辣萝卜,因着先生是蜀地人,爱吃口辣的,回回送来的吃食里头,都有一碗辣菜。 几样小菜摆了出来,那送饭小厮冲着纪舜英笑一笑,端出个大海碗来,里头一整块儿豆腐,几个小碟子里头放得秋油虾油,切碎了的葱花芜荽,因着不能放虾皮肉沫,便切了木耳丝香菇跟黄花菜,油里炸过的花生,最末一个小碟子里头,搁了红糖浆芝麻糊,里头的底料是红豆沙,这却是九红说的穗州作法了。 纪舜英先是一怔,他才刚说了豆腐脑,不过随口说一句,她竟叫厨房送了来,绿竹舀了一碗出来,按着纪舜英常吃的调好了,又恭恭敬敬的问沣哥儿:“少爷要吃什么。” 沣哥儿爱吃甜的,这东西并不常吃,家里头做不出外头担子的味儿,可外头的东西,纪氏是不许他们吃的,也只尝过一回,见着这个就砸了嘴儿:“我吃甜的。” 沣哥儿连菜也不吃的,见他吃的香甜,连澄哥儿也跟着来了一碗,先生还把辣子拌在里头,更是鲜香,吃得这一碗,通身热起来,打赏了来送饭的小厮几个钱。 纪舜英在外头吃的哪似厨房里专门做的精心,虽没肉,料却足,吃得一碗又用一碗,想着明沅笑眉笑眼的模样,倒觉得纪老太太说的对,讨老婆得讨个会疼人的。 到用完了饭,这才想起袖子里头还有两块帕子,沣哥儿算是他的妻弟,才没关照到他,这会儿往他书桌前去。 沣哥儿正吃着糖点心,是明沅专给他做的,防他吃素肚皮饿做的奶香饽饽,到了下午还有一道拿牛奶炖的胭脂米粥,沣哥儿吃了饭,还觉得肚里没饱,这才想到桌肚里还有点心,笑眯眯的托了点心出来,纪舜英虽不饿,也捡了一块吃了。 他并不爱吃甜食,吃得一块便作罢了,沣哥儿喝了茶,眨巴着眼睛看他,看看两边无人说道:“我姐姐说,你顶厉害。”说着想了想:“比梅表哥还厉害。” 纪舜英原是想哄他拿帕子回给明沅的,听见他说这个倒说不出话来了,眼神还骄矜,嘴角却翘了起来:“你姐姐说的?” 沣哥儿用力点了两下头,纪舜英也不知后面要接什么话,应了一声,想着那碗豆腐花,眼底又染上些笑意,这下倒不矜持了,自袖子里摸出帕子来:“这个,给你姐姐。” 沣哥儿用力点了两下头,纪舜英也不知后面要接什么话,应了一声,想着那碗豆腐花,眼底又染上些笑意,这下倒不矜持了,自袖子里摸出帕子来:“这个,给你姐姐。” 沣哥儿接了就往书包里塞,他冲纪舜英眨眨眼儿:“我知道,是悄悄给她的。”这两块帕子,没等到晚上就到了明沅手里。 沣哥儿一路快跑回来,把东西塞给明沅,咬着耳朵告诉她,是姐夫送的,满是得意,明沅接帕子抖落开来,一眼就看出是外头随意买的,上边还绣着两句半文半白诗,她笑了一回,也不在意,起码还知道带东西给她,摸了沣哥儿的脑袋:“你夜里看见纪表哥,告诉他,我还不及舅姆做鞋。” 沣哥儿成了小鹦哥儿,夜里吃宴,觑了空把这话学给纪舜英听,纪舜英一筷子玉兰片,听见这话顿得一顿,心里倒后悔起来,早知道这样,怎么也该带把黄扬木梳给她的。 ☆、第187章 当归羊肉汤 纪舜英送的那两方帕子,到底叫明洛瞧见了,她跟明沅最好,见这帕子放在绣箩里头,瞧着眼生不曾见她用过,拎起来一看,奇道:“哪个的绣活这样粗,这样的东西怎么进上来给你用了。” 说着就蹙了眉头:“针线上的也太不精心了,我告诉太太去。”才刚想把这东西裹起来拿着,明沅拿了一碟子梅花糖来往她跟前一推:“不是针线上的做的。” 明洛拿眼儿看一回屋里人,丫头们的绣活儿也有好有坏,可样子总是精心的:“你莫要哄我,这些事儿可省不得。”帕子先怠慢了,接下来就是衣裳鞋子了。 若不是采薇几个咬了唇儿笑,明洛还回不过神来,她“哎呀”了一声,拎了帕子的一角问道:“这,难不成是纪表哥给你的?” 采薇把小丫头们都赶出房去,自家也抿了嘴儿退到落地罩外头,屋里只留着明洛明沅两个,明洛捡得一块糖含在嘴里,也不必明沅答应她,一只手托得腮,嘴里啧啧出声:“纪表哥怎么就送这么个东西,也……也太难看了些。”越说声音越轻。 这帕子是不精致,明沅却不在意,拿过来铺平叠放好了:“嗯,是不好看。”一面说一面放进绣箩里。 明洛更吃惊了,明沅得着东西不止不羞,竟也不失望生气,换了是她,说不准儿就要发脾气的,大姐夫送给大姐姐的,样样都可心,文定侯世子送给三姐姐的,也都件件是精品,都是老年头的东西,张姨娘嘴上说郑家这是掏老底了,可心里也依旧艳羡。 “你们俩可真古怪,怎么跟大姐姐那会儿一点不一样的。”说着伸手挠挠脸:“跟梅表哥和二姐姐也不一样。”想着梅季明,他还更古怪一点,从山洞里掏个石头就送给明芃了,明芃竟还说要做个鸡翅木的架子摆起来,这两个也不知道是谁更怪些。 梅季明赶在腊八之前来了,若不是明陶拉了他,他还想留在山上钻雪洞子,脚趾头差点都叫冻掉了,是叫家人抬下来的。 许氏把他一通狠骂,拘在家里不许出门,明芃待许氏出去了,上手就要拎他的耳朵,叫梅季明闪身躲了过去,瞪了眼儿骂他:“你便要钻雪洞子,也得穿大毛鞋子,踩进雪窝子里头,你是人还是长毛畜牲?” 梅季明跟明芃两个打小胡闹惯了的,明芃说话,他也不在意,跟许氏骂他那付无赖模样又不一样,摆了手道:“你且没看见呢,那山洞里头的石头,生的石笋一般,千奇百怪,底下还凉,往上几步就跟春天似的,若不是没带着刻刀,很该刻上两个字的。” 明芃先还嗔他,听见他这么一说,又向往起来:“真个?那你怎么还把脚趾冻着了?舅姆说都冻红了的。” 梅季明两条腿确是架着不能动,叫许氏包的严严实实的,想动也动不成,他两条胳膊抱了腿往床下来:“溪水结了冰,你再没见过的,我想着走近点儿掰个冰棱子回来送给你,一脚踩空了,踩到冻水里头。” 明芃伸手就扭他一下:“满口胡说,冰棱子怎么带得回来,带回来也化了。”扭头不再理他,又催着厨房要姜汤,梅季明靠在床上歪着,趴得不成样子,姐妹几个也有去看他的。 旁个一进门,他赶紧拿被子把半身盖住,等只剩下明芃了,便又把被子一掀,嘴里直嚷着热,想挖外头的雪作冰淘吃。 明芃说一句,他便抢白一句,两个没有一句不拌嘴,话赶着话头,原还当他们是吵嘴,却原来平日里相处便是这样。 这才家来几日,就已经拌了好几回嘴了,明芃就少有争赢的时候,输了就不理人,梅季明也不在意,她气个一日半日,第二天自家就好了,明洛缩了肩膀摇摇头:“也就二姐姐能忍得住他,我看啊,连舅姆的话他都是可听可不听的。” 明沅见她半趴在褥子上,两只手托得下巴,两只金蝴蝶在头上一点一点的,说着纪舜英,又想到了梅季明,面上带得笑,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头去了。 明沅由着她自个儿发呆,喝着清茶,把黄氏送来的鞋样子扎上两针,过年的时候总要过门拜年去的,不能叫她挑了礼数去,手上扎得几针,抬头看看明洛,见她又低落下来,轻问一声:“怎么了?” 明洛摇摇头,身子往后一仰:“没,没怎么,四姐姐呢?又往二姐姐哪儿去了?”身子摇摆,眼睛一转,往外头看着明湘的屋子。 她是知道张姨娘托了苏姨娘问话的,张姨娘也置得好几回素酒了,因着守制没荤腥可吃,她还认真抱怨过一回,说是太后死的不是时候,早不死晚不死,她才托了苏姨娘说项,就死了。 太后薨了,颜连章在衙门里头日日不得空,见不着人再巴结也是无用,张姨娘白赔进去这许多酒菜,怄丧的什么似的。 “是去安姨娘那儿了。”明沅没像黄氏要求的那样用打籽尖,也没用她用来的元缎,用了大红团金的,黄氏为着折腾她,特意送了元缎来,素黑缎子,要绣得好看得下多少功夫,用织金的料子就是取巧了,上头本就有纹样的,此许绕个边儿就成了。 明洛也不过失落一会儿,思慧待她好,程夫人又喜欢她,两家还走的这样近,她心里隐隐知道纪氏想说定程家的,便更上心了,做的针线荷包有一半儿送给了程思慧。 “我还当她又去了,那些画儿有什么好看的?”明洛不得其解,见明沅只自个儿下针,坐得会子总觉得没趣,心里又挂着程家的事儿:“按我说,你跟纪表哥是真个两呆合一媒,他头一回来不就住你屋,读书家来的时候偏对你笑了,再不成想你们竟真定了亲。” 虽是两个呆子,到底也是天定姻缘,明洛一时笑一时愁,明沅放下针线抬手摸摸她的面颊:“也没烧啊,怎么就发起昏来了。” 明洛嗔她一声,她天天听张姨娘念叨,听的久了自然心思浮动,只不知道程家那个,是个什么模样儿,千回百转,没一会儿又想起明沅得的帕子来:“纪表哥总还要上门的,你给个什么回礼?” 明沅倒没急着回礼,明洛只当她心里不满意,点了回头:“也对,你要这会儿就给了,他下回就更不精心了,是该急一急他的。”兴兴头头的说着,倒比明沅还更急切些。 到得小寒这一日,纪舜英果然来了,他这些天日日在外走动,还是纪氏叫了人去请的,梅季明既家来了,纪舜英也想见一见这位号称有三才的才子,拿了文章过门讨教。 纪舜英一来,厨房里的事就是明沅打理,这回都不必纪氏吩咐下去,平姑姑派了小丫头过来讨主意。 小寒补补一冬,好容易解了禁能吃肉了,明沅便叫厨房炖一个当归羊肉汤,前两日天就阴,云压得低低的,到得这一日果然下起雪来,围着炉子烤火吃肉汤,纪氏还笑:“这倒是好的,小寒大寒不下雪,明岁夏日里就要旱了。” 今岁庄上收成少了两成,便是夏日里缺了雨水的缘故,纪氏这才有此一说,总归如今颜家也不靠着田庄过日子,可田地是根本,往后断了市舶司船引这条路,还是要靠庄头。 颜连章拿回家来那些个银子,俱叫纪氏折成了地,买在金陵打人的眼,便买到江州老家去,原来颜家在那儿就有鱼塘湿地,如今又连片儿买了个茶园子,光是送年货,就得一船船的载了送来。 底下庄子上还送上狗肉,这东西说是大补,除了羊猪,狗肉也是庄头人家的补物,可沣哥儿跟官哥儿都不肯吃,沣哥儿还记得黑背将军,官哥儿喜欢哮天,纪氏便不叫狗肉上桌,只做了一桌子羊鱼。 本地的风俗是小寒这天要吃鸭肉菜饭的,按着颜家老家的规矩,又要吃汤圆,明洛又说小寒这天穗州的规矩是吃八宝饭,干脆一并做了。 纪舜英跟梅季明都是自家亲戚,干脆坐到一处,前头大老爷们在吃酒,后头小辈有玩击鼓传花的,也有笑闹着要往外头堆雪人的。 “这鹅毛片似的,出去仔细跌着。”沣哥儿吃了满满一碗鸭肉菜饭,又喝了羊肉汤,吃得满嘴儿是油,拿帕子擦了,撒开腿就想往外头跑,叫明沅一把拉住了:“等雪停了再出去。” 官哥儿叫把哮天牵出来,哮天已经长成大狗了,撒丫子在雪地上跑,沣哥儿就靠着窗户口看,这狗也晓得玩雪,在雪里头打个滚儿,跳起来去拍落下来的雪花,官哥儿隔着窗子咯咯直笑。 回回见着哮天,沣哥儿便少开怀,年纪越大越知道掩藏了,便索性不再去看,转儿说起一团雪来:“它比人还懒,见着雪倒是想玩的,踩出去一爪子就回来了,地上按了个梅花印儿。” 笑眯眯的模样叫人半点也瞧不出来,明沅却关切的看着弟弟,见他跟纪舜英说得上话,微微一笑,沣哥儿已经说到明沅给他做的葱油面了。 纪舜英先还觉得她目光看过来,却不知道要怎么接,手脚都僵住了,等一会儿她不看了,他又微拧了眉头,看着沣哥儿说话间不时拿眼睛去扫外头的哮天,心头了然:“那狗,原是你养的?” 沣哥儿一怔,低下头去,伸手去摸衣带上挂着的结子,嘴里嚅嚅出声:“我的一团雪,也很好。”一团是个猫大爷,可偏是这样,却怎么也跑不脱,春天还防着它跑出去不回来,哪知道它出去了几日不见,又踩着爪子回来了,一回来就倒头大睡,沣哥儿心疼它,给它好些鱼肉吃,它睡足了吃饮了,就趴在垫子上舔爪子。 纪舜英听这一句,明白过来,这样的事总免不了,原来觉得他是个萝卜丁,这会儿倒伸手摸摸他的头,沣哥儿捏得结子提给他看,这个万字结,是明沅新给他打的,上头缀了一支玉笔,雕得精细,沣哥儿解下来想跟姐夫显摆显摆。 才放到纪舜英手里,他便接了过去,摊开手细看一回,一共打得三个万字结,排成一行,墨绿金丝的绦绳,倒能挂在衣服上,才想挂上,又觉得露了形迹,干脆拢到袖子里,还冲沣哥儿点一点头:“替我谢谢你姐姐。” 明洛一双眼睛溜溜的打着转儿,都坐在一个屋子里了,偏偏一个南一个北,两边隔得这样开,便是她想看看这两个有什么,也半点儿寻不出痕迹来,还不如去听梅季明跟明芃两个拌嘴来得有趣儿。 她眼睛一瞬,忽的见着沣哥儿把东西给纪舜英,纪舜英接过去就拢到了袖兜里,她一下瞪大了眼儿,分明看见纪舜英又从手上拿出把梳子来,这回却是给了沣哥儿的,她面颊一烫,连耳根子都红起来,两手不及捂腮,轻掐了明沅一下:“你这个坏东西,你不是说不回礼么!” ☆、第188章 冻葡萄 明沅哪里知道给弟弟的东西叫纪舜英拿了去,见明洛一双眼睛晶亮亮的看过来,忍不住扑哧一笑,点着她的鼻头问:“你哪儿见着我回礼了。” 明洛急了,扯着明沅的袖子,压低了声儿同她咬耳朵:“怎么没有,我都瞧见了,你是不是打了个结子送给纪表哥,他还了你一把梳子呢。”说着往纪舜英那儿瞥去,伸出指头绕一绕,轻轻弹了明沅一下:“还不认,想逃过我的眼睛去?” 见明沅还一付不知所以的样子,瞪大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你们都是定了亲的,本来就是一家子亲戚,太太若不乐意叫你们见面,哪里会请到家里来,作甚还叫沣哥儿当红娘,你自己给了他也是一样的,何苦把官盐作了私盐卖。” 明沅知道同她说不清:“好不羞,什么官盐私盐的,那一对儿才是官盐呢。”说着看看明芃跟梅季明两个,他们俩正夺一张花牌,梅季明腿脚不便,奔走不得,只转了圈儿不叫明芃拿在手上,明芃恨的捶他一下,他又把那花牌摆到她眼前去了。 这两个闹腾起来没个完,纪氏知道了也只皱皱眉头,倒不明白梅氏究竟何意,若要定就及早定下,若不定,便把内外分分开,这样子厮混,无事也出了事了。 明湘这回是怎么也不搭理梅季明,只管跟明洛明沅坐在一处,听见这两个玩闹,只低了头盯着杯子,安姨娘说的那话,是她心里一根刺,刺儿拔掉了,可见着这扎针的,心里还是有些疼,笑一笑便挨了姐妹们坐着,并不上前搭话。 她们不过去,明芃倒过来了,她叫梅季明作弄了,扭身就往姐妹这儿来,挨着明洛坐下,冲着梅季明吐吐舌头,拉了明湘问:“你们在说什么?” 官盐私盐的事儿,怎么好说给她知道,明湘笑一笑:“正说年节时要穿什么衣裳,今岁倒好去大姐姐那儿拜年串门子了。” 明芃不听见明蓁还好,听见姐姐的名字,面颊飞红一片,她才家来,就往明蓁那儿去了,王妃回家是有仪仗的,她回来,还不如明芃跟梅氏两个去看她。 原知道她落了胎,明芃在船上就着急,后来报说无恙也还是挂着心,到这回瞧见了,两姐妹早已经换了个模样。 明蓁作了人妇,又生了阿霁,原来那份少女的娇俏全换了雍容,因着成王待她好,她府里头便没什么烦心事儿,身边又有太监尚宫,除了要往宫里去应卯,连元贵妃这个专爱挑刺的也见不着了,一日闲似一日,倒把气色养活得比出嫁前还更好些。 明芃见了姐姐,自有说不完的话,明蓁问她吃穿住行,接着便问母亲可是预备给妹妹定下来了,梅氏点了点头:“可不,这回他们来,是带了书礼来的。” 明芃听见了拿手掩了脸,她怎么会不知道,天天在许氏房里进出的,见着礼单子跟那六块鹿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许氏实是拿她作了半个女儿看待,连着姑嫂都已经相处了这些年,梅季明又是打小青梅竹马长大的人,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明蓁说得几句,却寻了个由头让梅氏去看阿霁,自个儿拉了妹妹的手:“你这桩婚事件件都挑不出错儿来了,娘的意思你的想头,我都有数,可表弟那付跳脱的模样儿,他是拿你当妻子,还是当妹妹?” 问的明芃一怔,张了口说不出来话来了,拿她当什么,这个她还真没想过,大家住住在一个院里,吃吃在一张桌上,梅季明身上还有她做的鞋子荷包扇袋,这要是再不明白,还能怎么挑明白了。 打从她五六岁能听的懂话起,就知道娘有心要在姐妹里头择一个出来嫁回娘家去,原来还想是明蓁,哪知道明蓁竟叫点了成王妃,那便轮到她头上了,七八岁跟了许氏去梅家,她心里自然是害怕的,身边陪着一个弟弟,也还是害怕。 哪知道梅家这样好,比呆在家里还更好,那边的姑娘们也爽快大方,还能跟着外祖舅舅上山下水,去过许多不曾去过的地方,见着许多原来怎么也见不着的景致。 她晓得自个儿要嫁的,小时候嫌弃表哥捣蛋欺负她,可舅姆舅舅总是帮她,等她渐渐长大了,两个人的脾气磨了这许多年,便不好也磨得好了,她心里觉得梅表哥是她的夫婿,那梅季明呢? 梅氏不会同她说这些个,梅家的表姐表妹们也是拿她当了自家人看待的,真到回了家,听见明蓁问了,她这才回想起来,打趣全是别个打趣,说笑也是别个在说笑,梅季明可自来不曾应过。 明蓁见妹妹白了脸儿,叹息一声:“你既回来了,便不会再跟了去,你想法子问问明白,若好就成,若不好,你还差着谁不成。” 明芃抿得唇儿半晌不说话,听见姐姐说这些话,方才喃喃出声:“他……他自然是明白的。”可明白什么,明芃自个儿也说不出来。 原来日日呆在一处,再没有片刻分开的,这回分开几日,她把姐姐说的话在嚼了又嚼,这话不能问梅氏,也不能问待她如亲母的许氏,除了自家思量,身边一个能吐露的也没有。 明芃一失落,许氏便觉得她是在想梅季明了,拍了她的头安慰她:“你表哥不过出去几日,玩够了就回来了。”心里满意这个媳妇,等儿子来了,这事儿就跟他摊开了说。 可梅季明却是叫人抬进来的,许氏又急又气,照着头拍两下,又去料理他受伤的腿,这事儿又往后压了,梅季明昏睡得一日,醒过来就看见明芃愁眉泪眼的看着他,他哪里见过明芃这个模样。 小时候她就是个哭包,碰一下就要哭的,这会儿见着她呜呜咽咽不出声,竟取笑不起来了,伸手碰她一下:“怎么?我这腿又断一回?” 他哪一年不折腾几回,只父母拘了他,不叫他往远了去,若不然,他哪里会只逛整个陇西,江南江北塞上都是要去的。 明芃原来听他这一句就忍不住要啐的,这会儿还只拿了帕子抹泪,梅季明这下没辙了:“哎哎,你再哭成个泪包,往后可没人要啊。” 这总该跳起来打他了,可明芃不仅没跳起来,眼泪还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住,她哭的收不住,肩膀一抖一抖的,身边跟着的丫头没一个敢守来劝,这两个一时好一时又恼,一天不拌个十七八回的嘴,就跟没吃饭似的。 梅季明这下苦了脸,摸了盖头的毛巾给她:“得啦,你哭吧,你哭成个大泪包,没人要,我娶你。” 明芃叫这一下噎住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拿帕子捂了嘴,跺着脚跑出去了,梅季明在后头喊也没喊住,她进得自个儿的屋子,梅氏许氏只当两个小的又拌嘴了,许氏对着儿子就是一通狠捶,谁也没拿这两个吵嘴当个真,明芃却心定了。 他说得这话,便是愿意娶她,脸上哭的满是泪痕,眼睛也肿得核桃似的,可心里却止不住的泛出蜜意来。 梅季明见她挨到姐妹身边去,往屋里头一扫,那头坐着纪舜英,他一个头两个大,家里就是些老学究,这位见着他,出手就是十来篇文章,说要讨教讨教。 梅季明自来不曾想过举业,他满腹不是山水就是诗画,要怎么考举,他又不能明说,拿着文章看一回,确能看出好坏来,家里耳濡目染,抬头底头都是这些劳什子,拍了纪舜英的肩:“你若到我家去,我爷爷父亲叔叔舅舅,定然喜欢你。” 优劣能分,要说哪里好却说不出来了,纪舜英同他说得几句,就知他的心思只怕都用在杂书上头,随口一句都能说个典故出来,可真要做时文,他却不成了。 梅季明既不想往纪舜英那头凑,便腆了脸儿挨到明芃身边去,明芃嘴角漾出个笑来,却只不理会他:“我们玩什么?” 梅季明拉了她的袖子:“带我一个,我可不想跟那根会读书的木头说话。”他还不知道明沅跟纪舜英是订了亲的,说得这句,却见姐妹们都盯住明沅看,明沅笑一笑,不知者无罪,纪舜英那板板正正的模样,大家一处乐和还坐得方下,可不像个木头。 这话偏叫沣哥儿听着了,他把脸儿一偏,拉了纪舜英的手:“姐夫你不是木头。”纪舜英挑挑眉毛,再看明沅宽容的看着梅季明,想起那句谁更厉害的话来。 明潼带了官哥儿进来,哮天跑了几圈累得叫人牵回了窝,官哥儿小脸蛋红扑扑的,叫明潼擦了汗,又给他垫了毛巾子,领进来喝茶,他还叫呢:“三哥,你怎么不跑?外头好大雪。” 没了哮天,沣哥儿便自在起来了,拉他的手一摸:“你出这许多汗,得一口口喝水。”给官哥儿拿了杯子,给他倒了点儿,看着他喝了,两个坐在褥子上拍起花牌来。 明潼放了手让他们俩玩闹去,丫头捧了大毛巾子过来擦干她袄裙裙摆上的沾着的雪花:“一进来就听见你们在乐,说什么呢?” 明芃拉住了明潼,还不理梅季明,明潼拿眼儿一扫,心里一叹,到这辈子总该好了,明陶今儿去送礼盒给明蓁,明蓁那儿的回礼也有冻葡萄,烤着火喝羊肉汤,吃冻葡萄,葡萄自夏日里就冻起来了,此时皮子未破,里头的却成一汪水,一咬破皮里头的汁子就流了出来。 明沅看纪舜英一个人坐着不动,趁着她们说笑起来,拿小碟子装了葡萄,送到他跟前去:“纪表哥也用一些罢。” 纪舜英坐姿不变,眼睛抬起来看着她,微微一勾唇角,伸手接了:“多谢。” ☆、第189章 冰糖川贝梨 国丧期间无事可作,家里各种都停了鼓乐,冬至家祭都囫囵过了,颜老太爷连宴都不许办,各房分得些冬至团,就算过了节了,到得小寒过了守制的日子,索性办的吉庆了些。 午间留了纪舜英用饭,庄头上又送了一批野味上来,野鸡野鸭獐子猞猁大鹿,还奉上些猪牛口条,纪氏见这许多东西,使人送信回纪家,把纪舜英留下用晚饭,活鹿叫厨下放了血,夜里割肉烤了吃。 这回便不饮素酒了,明洛拍着巴掌直乐,叫了采桑往厨房里头捡了三坛子酒过来,别个喝茉莉酒梨花酒,独她一个喝浇酒:“吃这烤的肉,便得喝这样的酒才好呢。” 明湘知道是杀的活鹿,很有些不敢吃,可这一碟碟的红肉端上来,獐子腿儿野猪肉,哪一个又不是活杀的,明芃原来瞧不出,哪知也是个擅饮的,她在陇西喝的酒还更烈些,说这水儿甜甜的,软绵绵没劲道,见着明湘不敢吃自家又饮了一杯,伸手给她挟了块糟鹌鹑:“什么东西不是活杀了吃的,真讲究这个倒不如做了姑子去了。” “你当都你的,活黄雀也吃的尽兴。”梅季明抢白惯了,批口就是一句,明芃却已经定了心,有他那句话,再不相疑,伸手就要掐他:“黄雀儿还不是你捉来的,说什么碎了脑仁儿加要面里蒸馒头滋味最好。” 明洛看看明湘,见她又低了头不说话,开口应合明芃:“可不是,四姐姐莫不是二十七日的素吃出瘾来了,了不得了,往后可得吃长斋了。”一面说一面挟了筷子獐肉,也不粘酱就这么干吃才觉得香。 厨房里理了一套儿铁叉出来烤肉,把肉片的薄薄的串上去,还分好几种柴火,有果木有松枝,沣哥儿肚里是饱的,见着一块块油滋滋的肉也吃不下去,反倒去看烤肉的炭火架子,明沅一个转身他就不见了。 他正是好动的时候,又自来不曾见过这样烤肉的,听着松枝噼啪响,拿了长枝条去捅一捅架起来的木头,手上力气不足,勾出来一串儿火星子,边上丫头一叫,明沅就见黑夜里那一串儿噼啪烧起来,为着木柴烧得快些,这上头还浇了油的。 明沅一声惊呼还没出口,纪舜英已经一把把沣哥儿拎过来了,沣哥儿知道闯下祸了,惊魂未定就往明沅那儿去,往她裙子里头一藏,叫明沅提了领子唬住脸:“你还淘不淘气了。” 沣哥儿赶紧摇头,乖乖坐定了不动,明沅却站起来往外头吩咐小丫头们:“那些尽够了,肉也不必再割了,再上几个清淡的小菜来就是。”今儿正轮到她打理厨房,把獐子肉野鸡野鸭肉切成长条,纽股糖似的扭在一处,盘成花朵状放在铁盘子上烤,倒比干吃一种更有滋味,那一碟子,全分光了。 本来就是为着玩,哪一个肚里都不少油腥,这吃着还嫌太腻,明沅转回身去,见着纪舜英正抚了手背,在背人处对着灯火看手,想是才刚叫火星子溅到手上了。 外头落了一地的雪,为着怕屋里头有烟味儿,便在院子里扫了块空地出来,架起木炭烤肉,廊上栏上俱是落雪,明沅抽了帕子出来,包了一手帕的雪,做了个雪包出来,走到纪舜英身边:“表哥可是伤了手?” 纪舜英还待要缩,叫明沅看个正着,手背上溅得一块红,是才刚伸手替沣哥儿挡了一下,明沅把手帕给了纪舜英:“先拿这个敷一敷。” 包了雪的帕子敷在伤口上,灼热的痛感叫冰雪消退了些,明沅又叫丫头去拿药油,纪舜英见她帕子上绣得一枝桃花,下面是两只游水鸭子,不过寥寥几笔,勾勒出来一付春水图来了。 这才想起来,虽见她次数并不多,穿戴倒都很简单,若不是年节里头,并不十分打扮的,想是并不爱奢华的,见着这帕子,再想着自家送给她那一块,便显得有些粗糙了,连着那黄杨木的梳子,也不过是铺子里头挑的。 他自来喜欢实用的东西,那梳子上头便没甚个花饰,如今一想,果然该买那把雕得花儿还描金描银送给她才是。 明沅且想不到这些,丫头拿了药油来送到她跟前,若再避开叫旁人给他上药,未免太矫情了些,这一屋子的人,还有什么好扭捏的,干脆引他到窗边坐下,把蜡烛拨拨亮,拿软布包住竹签儿,沾了药油给他抹上。 药油总有股子苦味儿,明沅一只手拉住纪舜英的手掌,一只手捏住签子,轻轻在他皮肤上头一层层的抹药。 纪舜英只觉得手心比手背还痒痒,明沅的手又暖又干燥,指尖搭在他掌手上,得那一块儿都是热的,隔着灯火看她,倒没小姑娘的样子了。 睫毛一颤一颤,纤巧细长,鼻子弯出个弧度来,鼻头微翘,嘴巴便不开口,嘴角也微微勾起来,不说话先含笑,皮肤白的透亮,眼珠儿墨玉也似,比才刚她送来的冻葡萄还更水润。 明沅抹得药膏,只把纪舜英当作了沣哥儿,还给他吹了吹,拿帕子包上了:“烫得不重,等明儿再换一次药就成了。” 纪舜英抽回手来,面上镇定,手心却发烫,他又说一声多谢,明沅冲他点点头,上回见便觉得他声音低哑,这回还不曾好,莫不是生病才哑了声儿,她叫了采菽:“叫厨房里炖上冰糖梨汁儿,这会儿吃了鹿肉,怕是太燥了。”说着拿眼儿望一望纪舜英:“给纪表哥的那份,放些川贝。” 纪舜英原来还持得住,听了这话面上泛红,他嗓子哑了好些时候了,明沅还是头一个说要给他炖梨水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绷了脸怕露出笑意来,冲她点点头,再想称谢,光今儿一天,已经说了三声了。 这时节便冻梨,挖了核儿里头搁上川贝冰糖,秋李汁多不必放水,冬天的就得搁些水在里头,一只梨也只焖出几勺子梨水来,收了烤肉碟子下去,端了盅儿上来,明芃吃了一口直夸:“还是六妹妹周到,吃这么些肉可不上火。” 明潼整个席上便没吃什么,官哥儿倒吃了许多,明沅见她脸色上好,还上前问得一声:“三姐姐可是吃不惯,叫厨房里炖个粥来?” 明潼摆一摆手,梅季明却跳起来:“我不曾吃饱,吃肉都恁般秀气,就该整只活羊架起来烤,吃一块拿刀子割一块。” 他们吃便不吃粥汤了,扎扎实实一大碗的葱油面,明芃见他吃的香,本来不待吃的,看他拖了面三两口大嚼着咽下去,陇西那头主食就是吃面,梅家为明芃特意蒸得米饭,她吃了几年也吃习惯了,再没见他吃得这么香过,偏了脸儿问一声:“味儿这么好?” 加了许多干贝的,怎么会不鲜,梅季明吃着,拿筷子挑出些来:“给你。”惹的明芃捶他两下,脸盘煮熟的虾子似的。 他看明芃不要,自家吸溜着吃了,再伸筷子往碗里捞,伸头一看,纪舜英不声不响,都快吃空了,搁了碗儿觉得肚皮饱了,舌头还没饱。 外头一时又下起雪来,纪氏打发人过来,已经给纪舜英安排好了屋子,留他一夜,等明儿天晴再走。 沣哥儿到要散席了,才想起那把黄杨梳子来,摸了口袋想着回去给明沅,却叫纪舜英拉过去,伸手问他讨回去,沣哥儿瞪大了一双眼,纪舜英咳嗽一声,面上带点尴尬:“这把不好。” 沣哥儿却眯了眼儿笑:“好,姐姐喜欢这样的。”素面,刻了三两朵桃花,她最常用的就是这些,那些个梳篦平日里再不拿出来用,只摆着看看而已。 明沅正站在檐下等着弟弟,纪舜英抬头看过去,见她侧身立着,脸叫屋里头的灯火映得半边明媚,见他看过去,冲他弯了眼睛一笑,伸手招一下:“来。” 纪舜英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哪知道她叫的是沣哥儿,沣哥儿应一声,箭似的冲到她身前,伸手过去,明沅一把握住了,又跟纪舜英点点头,这便算是别过了。 纪舜英就这么立在角灯下,眼看着明沅拉了沣哥儿的手,斗蓬扬起一角,头上缀了一圈儿白毛的风帽遮了脸,便她侧脸低头对沣哥儿说什么,站在这里也瞧不见脸,只看到绒绒一圈白毛,可她一定在笑,纪舜英心里一跳,她一定在笑。 散了宴回去,明潼便躺下了,她捂了肚皮,小篆吩咐厨房炖个桃胶来,又夹了炭到手炉子里,给明潼搁到小腹上。 明潼只觉得小腹坠坠的疼痛,算着日子是该这时候来的,叫小篆预备下月事带,也不要人帮手,自家穿好了,还给床榻上铺上厚毛巾,这番躺下去,僵着手脚不敢动。 她进宫的时候实是已经来了月信的,但初潮刚至,进了宫又是学规矩,又是看眼色,停了半年多,也不曾好好调理,后头每一回来就得躺在床上躺个几日,这事儿当时经得苦,可现在想想,若不是她有宫寒之症,得宠几年都不曾有孕,说不得就是薛宝林的下场了。 宫里要死一个人说难也容易,太子妃不就挑得那时候下手,正是薛瑞芝产后宫口收敛的时候,这时候给她下了重药,行血不止,生生流血流死的,太医来了,也只说是产后血崩。 下手这样快狠,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原来竟还当她是个平庸之辈,怪道说,会咬人的狗才不叫唤,明潼捂着肚子阖了眼儿,自嘲一笑,那她自个儿就是会叫的狗了。 在她跟前装个软弱样儿,回回去见两宫,都带了她,明潼便为着东宫的脸面,也不能看着太子妃被磨搓的说不出话来,事事替了她圆,等太医问她,薛宝林吃喝了什么时,她一个字儿也不敢说,说什么?说那药是她亲手喂下去的。 到这时候才能安下心来一点点回忆前尘,明潼长长出得口气,这辈子总算好了,那宫门离得她这样远,这辈子也不会再迈进去了。 纪氏晓得女儿躺着,赶紧过来看她,披了斗蓬打了伞,身上还是沾了一层细雪,见着女儿满面是笑,抚了她的脸颊:“我们大囡也是大姑娘了。”转头便又是乌鸡又是四物汤的吩咐了一堆事。 明潼听的眼眶湿润,把脸偏过去,纪氏轻声一笑:“这还羞起来了,可是好事儿,等你及笄,也好及早嫁过去了。” 织造的事儿,颜连章倒底没落到薛家手里去,可依着他这般行事,颜家还能保得几年太平,纪氏伸手摸了女儿的脸:“娘是想叫你在家多呆几年的,可女儿家总归要嫁,趁着他待你意热的时候,好过冷淡了。” 明沅也早早定下来了,颜家若有什么不好,纪家是她的娘家,总不至毁婚,她一下下抚着女儿的手:“程赵两家,定下日子相看了,年前,我预备跟程家定下来。” ☆、第190章 雨花茶 纪氏心里这样打算,是为着袁氏那儿又出了事,赵家那头有意,可袁氏却不愿就这么着讨个媳妇进门,儿子已经算是外头的,养了等于白养,虽拘了澄哥儿不许他往东府来,可他心里还是向着东边。 袁氏气的无法儿,丈夫这许多年都没种出什么来,人一批批的买,又一批批的卖,连那生养过的都买了来,那是开过花的,总能再结个果子出来,哪里知道颜丽章就跟炒熟了的种子,怎么耕种都不结果,这许多女人,愣是一个怀上都没有。 牙婆都不肯再担这桩生意了,袁氏一意儿抬高了价钱,原过看屁股看腰,如今连八字都算起来了,拿了帖儿去庙里算一回,说是命里有子的,这才买回来。 到如今了一个中的也无,若不是袁氏还要脸,说不得连寡妇都想拉进门了,她这个作派,纪氏梅氏怎么肯同她多交际,两房越隔越远,原来还让明琇过来吃宴说话的,袁氏既心里厌恶了两个妯娌,干脆也不放明琇过来了,姊妹几个人多,哪里还想得起她来。 袁氏原想着本家的姑娘能进门,可袁妙能做的都做了,老太爷就是不松口,她背地里也不知道骂了几句短命鬼,这个公爹,她自进门起就小心侍候着,他身子不好,吃不得太荤又不能吃的太素,光是吃饭这一样,袁氏就花尽了心思。 原来还有两个老姨娘帮衬着,这位太爷连年纪比他轻的姨娘都熬死了,他看着七病八灾,一吹风就咳嗽头疼的,竟一日活似一日,袁氏心里咒他,还跟颜丽章两个论过:“说不得比咱们活得还长些。” 颜丽章瞪她一眼,可心里也急,这个嗣子有了还不如没有,干急也没用,往后院努力耕耘,还是颗粒无收,他独独一个明琇,总归澄哥儿已经养不熟了,不如给她招个女婿上门。 老爷子哪里能肯,这样的大事饶不过他去,颜丽章还没相看起来,老爷子已经把他叫过去一通狠骂了,拿了拐棍打他一下,自家累得直喘,咳嗽得一口气都差点没接上来。 只是差点,歇得会子,他便又能断断续续的骂人了,颜丽章苦无办法,妻子的侄女儿进不得门,他便想了个阴招:“一样是讨媳妇,不如讨个两边都不亲的,你也没想着你娘家了,干脆请个媒婆来,只说咱们哥儿要结亲,你是母亲,不得你来相看。” 这法子袁氏也不是没想着过,可她心里还是想定下袁妙,年纪大些又如何,进了门就能帮手理事,也不怕她向着丈夫去,若能把澄哥儿哄住了最好,若哄不住,也能把孩子拿捏住了。 哪里知道这个侄女儿这么不中用,袁氏还想说话,叫颜丽章横了一眼:“你那侄女木呆呆的,瞧着就不是机灵的样子,赶紧歇了这心思,总得拉个像样的,才好打擂台。” 袁氏纵心里百般不乐意,也得承认丈夫说的有道理,赵家那个是四品官家女儿,她要找个匹配的,也还难办,请得官媒人过来,把事儿一说,又预备一坛子酒两只风鸡笑道:“若事情成了,东西少不了你的。” 官媒人捏了红封,肚里翻得一回,倒真有几个相宜的人家,把袁氏提的那几条都给填上了,她既要别个是官家,又得是嫡出,官阶还不能低,媒人婆若不是看着那红封转头都想走了,家里是有当官的不错,出得个王妃也不错,可颜丽章自个儿还是白身呢。 袁氏这么火急火燎的相看起来,又把侄女忘到一边儿,袁妙好好的呆在家中,叫她接进了城里,住了大半年了,冬至回家一趟,袁氏便再没去接她。 先还说是让她在家里头多住两日,孝敬孝敬父母,等时候一长,亲戚间那些原就眼红的,便嚼起舌头来了,说是颜家看不中袁妙,不要她了。 袁妙住得近一年,吃穿用度大不一样,纪氏不愿跟袁氏争这些小处,说她苛待了亲戚女儿,按着等分,自家姑娘做衣裳,袁妙便也跟着做,打首饰她也跟着打,她这回家去,身上穿的戴的用的,俱都换过一新。 说话行事也都大不相同了,跟姐妹们站在一处,倒不似一家子,袁妙在颜家吃穿虽好,到底受气,可回来这么一呆,倒觉得还是颜家更好些,姑母难侍候,顺了她的意便成,先是行过宴,后头又守了制,还想着过了二十七日袁氏就来接她了,颜家的车马却迟迟没来。 到小寒送了节礼来,袁妙的父母自然要问,跟车的却说,太太不曾吩咐过,这下子可好,袁家俱都知道袁妙叫人退回来了。 背地里讥笑她,说她上赶着巴结,闹这么个没脸,也是该当的,整个乡镇都知道袁妙已经有了人家的,原来来说她的人家,已经结了亲,余下那些没说定的,也再不想上袁家门了。 袁妙的娘气的想赶了车进城骂小姑子一通,叫她父亲拦了:“你还嫌不够丢人的,赶紧放出话去,说是姑太太生病,想着娘家人了,这才去看她,都是你这张嘴,若你平日里在意些,何苦闹出这些来。” 袁妙大病一场,倒在床上起不来,这时节懊悔也晚了,她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便如今想起来救,也没好人家登门了。 袁氏真个挑出一家来,问了年纪家境,比赵家更好,她加厚了赏钱打赏了官媒人,遣了人去问那一家子可也有意,官媒人自然把颜家说的天花乱坠,那家子也有些意动,两边正在说项。 袁氏上回吃得一记暗亏,这回便学聪明了,也不再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学了纪氏的样子,把人跟颜丽章一说,直往颜老太爷那儿去了。 到这时候,颜老太爷又站到儿子媳妇这头了,袁氏拿帕子捂了脸:"二嫂子却不是在打我的脸,澄哥儿是我儿子,哪有隔房的伯娘插手侄子婚事的,叫人知道了,我还怎么作人!"她只不想着叫娘家女儿进门,颜老太爷也没甚好惮压她的,要是讨个媳妇进门,婆媳不眭,也非他所愿,本来也不是非赵家姑娘不可的,只袁家那个颜老太爷瞧不上。 袁氏忙得打转,把袁妙扔到脑后,再不曾想起来,袁妙苦病一场,消息送到袁氏这里,她打发些药材点心回去,一字未提她这头要同别个结亲家,可哪里还瞒得住,娘家人这回也帮着踩袁氏了,关了门把她骂个透底儿。 纪氏这时候还想等着澄哥儿开春过了童子试再提结亲的事,那头袁氏已经悄没声儿的走动起来了,她到底接了信,却是澄哥儿使人报了来的,这些事隔着院墙瞒了纪氏,却瞒不过一院里住着的澄哥儿。 他身边跟着侍候的人也还是纪氏原来安排下来的,袁氏倒是想插手,可那时候澄哥儿还小,颜老太爷怕他换了人侍候不惯,倒不曾把人换过,袁氏先是觉得伸不开手去,到后来也不再想着插手了,孩子都大了,再换过人又有什么用处。 纪氏这边一听着消息,先是一噎,不意袁氏竟想通了,她若是死捏着袁妙,颜老太爷怎么着也不会肯的,抬出个官家女来,倒有些难办。 赵家夫人那里她是打了包票的,她也不急着声张出来,先使了人往外头打听袁氏挑出来的人家如何。 既要说定儿女亲家,便定下日子家里办一回宴,冬日里无花无果好看,却总得寻个由头,程夫人这回来,把儿子也带来了。 原来一向是女眷里头走动,沣哥儿太小,澄哥儿又叫袁氏管着不好常往这头来,没有适龄的男儿要怎么走动,可巧这回梅季明在,纪舜英也已经是自家的女婿了,干脆把这两个都请过来。 程夫人有两个儿子,为免得显眼,把两个都带了来,一嫡一庶,年纪差着一岁,却都进了学,过了童生试的。 程家家风正气,这个庶子就是程夫人陪嫁丫头养的,一向跟嫡子似的长在眼前,对他也很是宠爱,两个正当年纪,彼此见了,很有话说。 这样人家长起来儿子,嘴里说的是孔孟,心里想的是举业,梅季明这块牌子,还不如纪舜英少年秀才好用,程夫人的儿子也是师从名儒,在书院里头读书。 梅季明却最不耐烦这个,他一家子名儒,按着字号排下来,有在家坐馆的,有到外头去游学的,还有大老远请过去坐馆教书的,满眼皆是这些,最受不了就是张开之乎,闭口者也的的人,可他是陪客,也不能甩了脸子,只不大说话,偶尔哧一声冒一句出来,却皆是惊人之语。 纪舜英知道他家学渊源,诗书画能有名头打出去,也不过是不肯用功。聪明是有的,可这一身傲气,便显得有些可厌,在姐妹里头觉不出来,放到少年人里,便有些不合时宜了,他聪明,难道在座的便是蠢才? 程家两位原也听了梅家的名头,可说得一回话,心里认他有才学,可这人却不似纪舜英好相处,两个少年也颇知道些事了,晓得这一回子来怕是有相看的意思在,满口锦绣,正襟危坐。 程思慧来时便跟两个哥哥打趣,若是细听得有衣裳簇簇响的声音,那便是小娘子出来看夫婿了。正说得兴起,里头真个簇响起来,除了衣裳声音还有细细的脚步声,钗环相叩,这便是程思慧说定了的,若了来了,便发点声响,提醒哥哥们,当弟弟的忽的冲哥哥眨眨眼睛,那作哥哥的脸上一红,又把身子正得几分。 程家两个不好四顾,梅季明却没什么顾忌,他把头一侧,就看见立着大屏风后头,站了一排,梅家姐妹也多,可梅家门生多,从这里头挑出来结亲,除了看人,还能看见字,还没见过小娘子躲起来往外看的。 他嘴里啧得一声,见纪舜英也瞧了过去,轻笑一声,一本正经的清清喉咙,看着程家两个儿郎,才还一嘴的孔孟,这会儿俱都红了脸皮,压低了声儿:“是那绿衣跟红衣的两个。”说着端起茶盅儿,喝了一口雨花茶。 纪舜英一皱眉头,那方格窗外开孔大了些,倒能依稀瞧得出模样来,里头站了四五个姑娘,打头的是明湘明洛,明洛手挽了明沅,她们俩都穿了红,只明沅身上是大红缠枝织金缎袄子。 他拿眼儿一扫,收回目光道:“那个穿红金缎子的,已经定下人家了。” 梅季明一口茶咽下去一半儿,听了这句,“噗”的一口全吐在衣袖上。 作者有话要说: 纪表哥:我媳妇也穿红你没看见啊! 梅表哥:你媳妇那么小是个有眼睛都不会看上啊! 纪表哥:我有眼睛 梅表哥:→_→ 怀总今天也棒棒哒,更新完下班去按摩 希望赶紧瘦一点儿,马上要拍照啦~~~ ☆、第191章 梅花冰酒 外头梅季明喷了一口茶,里头明芃一声脆笑,她是跟着来凑热闹的,梅季明在她跟前藏得住什么话,明陶叫明蓁留在成王府里,他既是表亲又是半子,叫人请出来待客时,还在明芃的屋里。 明芃知道有这样的热闹好瞧,怎么会不跟着出来,她在梅家再不少见外男的机会,梅家的院落,前头是书斋,有读书台有藏书楼,效仿古人在石台上读书,梅家姐妹往见山楼里一钻,南人北人,俱都见得着。 小娘子们私底下也都活泼,最爱给人取诨名儿,叔伯父亲的案头还能见着这些人的文章,那字儿瘦的人却是个胖子,那字儿潇洒的,人却看着木头一块。 自家子弟出色了,看着旁人只觉得寻常,明芃见得不少,隔着屏风看人,程夫人两个儿子也都生的端正,把眼儿转得一圈儿,把这几个都看了个遍,盯的也还是梅季明,自然是各有各的好处的,可在她心里依旧还是梅季明最好。 等听得纪舜英说这么一句话,她先是止不住笑了,落后又看着明沅,笑容里满是狭促,伸了根手指头,往面颊上一指,轻轻刮了一刮。 明沅这回倒有些脸红了,平日里取笑归取笑,到底是私下里的,这会儿当着这许多人,纵她不在意,也有些面热。 这两个少年来时就知道是相看媳妇的,听见里头这么一声笑,哪里还能坐得住,那原就脸红的,这下子脸更红了,那正坐的,身子挺的苍松也似。 梅季明一听笑声就知道是明芃,再看程家这个红了耳廊,目光飘忽,心头一哂,这该羞的不羞,不该羞的倒羞起来了,他这大冬天,手里还拿了湘竹骨扇儿,把手一转,虚点一点:“那个笑的,也定下人家了。” 明芃原来还笑别个,这会儿自家闹个红脸,“哎呀”一声,跺脚就要走,叫明潼拉扯住了,她看着明芃脸红,还吁出一口气来,这辈子总没那污漕事儿了。 明沅逮着机会,也冲着明芃刮刮脸皮,耳朵里缀了一双明珠耳珰,头一偏珠光流溢,她原就生的一双明眸,这会儿带些俏皮的冲着明芃眨眨眼儿,明芃更是羞的不行,拿手捂了脸,嘴里轻轻啐一声:“哪个定人家了。” 心里却止不住的甜蜜,说是要走的,可脚步怎么也动不了,往窗格里头一瞧,梅季明也正抛了眼神过来,轻轻哼一声,到底走不开了。 这样的热闹,明洛却一动不动的站着,明沅侧脸去看她,却见她抬着袖子挡住半边儿脸颊,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外头,再一看,她已经张了口咬住衣袖了。 明湘却不动弹,她错开一步退在后头,自家也知道,程夫人瞧中的是明洛,她往后退了,明沅便知道她的心意,伸手碰碰她,手伸到袖管里头,握住明湘的手,用力捏上一捏。 外头几个少年除了纪舜英行止如常,程家两个哥儿俱都紧紧绷着,梅季明坐得会子觉得无趣,人还坐着,心思却已神游天外,明芃在里头瞧见了又是一笑,他两条腿脚尖相对,那就是想走了。 几个姑娘也不过看这一刻,又赶紧退到后头去,又是程家那个弟弟耳朵尖,再看兄长红了脸,咳嗽一声,当哥哥的这才敢往屏风那边一瞥,里头哪里还有人影。 近看过了,还有远看,这时节正是冬日,可西府里却正是花时,梅花开的娇艳,有红有白有黄,梅氏不爱杂色,一个院儿里头种着一种,这时节正是红梅开得好的时候。 西府里还有岁寒春心阁同煮酒亭两个赏梅佳处,只一东一春,到梅子结实可摘下煮酒时,便是在煮酒亭里饮乐,这会儿天冻路滑,便是岁寒阁里围炉赏梅。 楼上一应儿都是玻璃窗户,外头飞雪天气,也能见底下朵朵红花,纪氏借了此处摆宴,还有一桩巧事,就是这栋小阁是中空的,造了个回字型,底下设的假山老竹,算是楼中之景,两边楼里四处景致不同,隔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是想着在此处好叫两边对望,设得香果茶点,烧暖了屋子,一边在左一边在右,姑娘们先去了,后头梅季明跟纪舜英再带了人来。 设这样的雅宴,便比到外头上香看夫婿要便宜的多,外头人多口杂,再清净的地方总不如自家的,若是看岔了人,岂非不妙。 明洛挨在后头不肯上前去,明潼明沅几个却无顾忌,两边对望的窗户也是镂花的,要看也不过看一道影子罢了,明潼便跟明芃两个商量着却下边剪一枝梅花来。 明潼点点明洛:“五妹妹去剪罢,四姐姐倒不如画一幅画出来。”里头笔墨也早就铺设好了,白瓷瓶儿摆在香案上,只差一枝红花。 明沅知道明潼的意思,还不曾看口,思慧就咳嗽了一声,伸手推一推她:“咱们一道去。”明洛也不敢一个人去,有人相陪,便出得一口气儿,面颊红扑扑的,系上斗蓬,带着丫头下得楼去。 阁子是回形的,却只开了一道门,两边上楼各不相遇,出门进门却都有一处,明洛拿风帽掩了脸,一面下楼一面忐忑,眼睛定定盯着楼梯,耳朵却在听那边的动静,思慧跟在她后头,见她走的慢,知道她是紧张,往那边楼梯上一扫,果然瞧见一段衣角。 一片墨色就是二哥哥了,思慧装样儿同明洛说话:“偏叫咱们两个下来吃冷风。”明洛微红着脸,再不似平日里活泛,低低应得一声儿便不再说话了。 外头纷扬扬下着细雪,门一开便叫风卷的飘进领里,思慧缩了缩脖子,丫头在前边打了伞,两个人紧紧戴了风帽,思慧知道哥哥在看,明洛却偏偏跟转了个性子似的,有心带她往前去,挑得一枝又一枝,明洛斯文着不开口,捡得一枝插进瓶里,抱了瓶儿回来。 她急得无法,就着梅花抓了一捧雪,往明洛脖子里一塞,这下明洛装不得样儿了,惊叫一声,拉了思慧就要掐她,伸手抓了花枝,甩了她一脸的雪,两个咯咯笑得一回,明洛原就红了脸的,这会儿更红了,伸出指头偏了脸儿:“你这个坏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湘已经调好墨,铺开了纸,等那红梅一供上,仔细端详得会儿,画起梅花来,明芃眼睛溜溜的看着明洛,明洛在外头转得一圈儿,既没听见响也没看人,往窗边一挨,捧了热茶烫手,心里七上八下,没着没落,自觉刚才忘形,也不知道程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幅供梅图,几个都下了笔,明芃却觉得无趣儿:“这瓶子里供的有甚好画。”自家铺开一张纸来,画得一树梅花,她下笔随意,看着不过由着性子在纸上涂抹,画完了老梅枝条,再画一块顽石,拿笔沾了红,撸起袖子一甩。 落到枝上的便是刚开的,落到石上的便是落花,落到留白处,便是随风吹去,明湘自家拿着笔,迟迟不再往下落了,见着明芃下笔,才知道她画的那些,不过就是好些的花样子。 她们一幅不曾画完,明芃已经得了,净过手捏了茶点心吃,思慧哪里见过这个,讶异一声拍了巴掌:“我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了。” 明芃便笑:“这算得什么,还有能一笔成画的,我就不行。”说的就是梅季明,她一面嚼了雪花酥,一面勾了笑出来。 画了画又作诗,先还知道对面有人看,玩闹起来哪里顾得上,烤肉是吃不成了,把新摘下来的梅花泡在淡酒里,拿了玻璃盅儿对饮,嚼了一嘴的红沫子,包了吐在帕子上。 她们这边儿玩的兴起,那边却是对面枯坐,程家两个哥儿不时就绕到窗边,便只看见一段影子,都引人遐想,梅季明两只手勾在榻上,嚷嚷着要吃酒,左边是块木头,前边是两块木头,他在罗汉床上架起腿来:“这个天,该去湖上泛舟。” 却没哪个理他,他又是一声叹,梅花有什么好看,若是山上生的野梅,那才叫得天地清气,转山过坳,头一抬就是一丛梅花,孤芳独赏,这样栽在园中,四时有人看管的,还有什么趣儿。 桌上的酒水点心叫他吃了一多半儿,象眼棋子小馒头还让他刻上了车马炮,自家跟自家下起棋来,纪舜英见他这样开口道:“不若下围棋。” 他听了啧一声:“我不爱那个。”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人都要跟石墩子长在一起了,正无聊,那边送了梅花酒来,梅季明接了酒问:“那边在干什么?” “姑娘们正画画儿。”送酒的丫头急急退出去,梅季明一时心痒,叫着把画拿过来看看,又没写名字在上头,哪个知道是谁画的,等把画拿来了,他眼儿一扫便笑,把明芃那幅拿过来,上下一看就摇头:“半点没长进。” 程家两个哪里知道他天一句地一句的性子,只当这就是他定亲的那位姑娘的,也不伸头去看,反把另几个画的评品一回,还看了纪舜英,觉得他颇有胆气,当着人还能说出那话来,想是十分爱重未过门的妻子的,这幅说是合画,便问他:“不知,那未红金缎子的姑娘画得哪一处?” 纪舜英哪里说得出来,梅季明笑的咳嗽起来,程家当哥哥的兀自不觉,弟弟却明白了,以手作拳,也跟着笑了一声。 等到傍晚程家告辞,纪氏送了程夫人到二门边,程夫人一看儿子的样子,就冲着纪氏笑着点一点头,纪氏还在说招待不周,程夫人却笑:“哪里不周,万般皆是如意的。” 纪氏吃得这一枚定心丸,也跟着笑起来,知道程夫人说的是客气话,再没有万般如意的婚事,不过就是两边都无恶感,能往后一道过日子罢了。 她听了程夫人说的不够,还叫了明洛来,明洛把头垂的恨不能缩到胸前去,脸上飞红一片,却还是低低应得一声,纪氏这回给她定的可不是庶子,是程夫人嫡次子。 既是两家彼此有意了,便只等着媒人婆上门,可却迟迟不见人来,程夫人却亲自过门一趟,这番说起来便有些吐吐吞吞,笑得一脸尴尬,握住纪氏的手道:“万般对你不住,我家老二,心里……想要个娴淑的。” ☆、第192章 蘑菇灯笼汤(补全) 纪氏只当程夫人来是两家说定日子下聘的,见她来得急,虽诧异却不曾想她能说出这番话来,乍听之下面上变色。 程夫人在她跟前差点儿抬不起头来,她不等纪氏说话便叹一口气儿:“我喜欢哪一个,你最知道,可怎么也没想着,他竟不爱这性子,我真是,我真是没脸见你了。” 程思慧是他的亲妹妹,妹妹爱娇些,当哥哥的自然喜欢,哄着她逗着她让着她,全是因为那是他妹妹,可到讨媳妇了,他却想娶个娴静温柔的女子,能磨墨能补衣,跟书里写的那样子。 纪氏听得这一句,便已经笑了起来,忍气的功夫到了十分,纵心里再不满,脸上也不露出来了,伸手就握住了程夫人的手:“你这说的哪里话呢,纵没缘份作儿女亲家,还不能常来常往?” 程夫人听得这一句,便知道纪氏的意思是两个女儿都不成了,全叫纪氏这话堵的无法开口,她原来想着,若不是明洛,明湘也成,她再喜欢明洛,儿子也还是最要紧的,明湘倒是个不声不响的性子,若能聘下明湘来,也算是一桩好亲,两家依旧亲近,不成想纪氏一口就把路给堵死了。 纪氏还拍一拍她:“看你,这般着急作甚,卷碧,上了茶来。”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在想着这事儿要怎么跟明洛提,好好的亲事,偏给黄了。 那一日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了,两个庶女性子鲜明,一个喜静,一个爱闹,一眼看去知道性格脾气的,程家的儿子瞧不中明洛,这桩事便作罢,再没有由着他们挑的道理。 程夫人知道这事儿是她担干系的,只当儿子平素跟女儿闹腾,便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的,哪里知道南辕北辙。 颜家这门亲却不想轻易放手,等着上了茶吃得一口,杯子拿在手里转得三转,这才开口道:“我们两家这样好,若作不成亲家倒可惜了。” 纪氏脸上纹丝不动,程夫人便又叹:“我也知道说得这话我们不在理儿,可哪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巧,既是结亲,便该办得两家都欢喜才是。” 话儿越说越软,打的就是把明湘定下来的意思,纪氏看了看程夫人,只作听不懂:“这话你莫要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不知理的,晓得你也难办,两边都不容易,这事儿揭过去罢了。” 对外不要说有这个意思,各自男婚女嫁了就是,纪氏饮得一口茶,拿帕子按了按嘴儿:“若有衬头的,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就是,只如今的姑娘不比我们那会儿,小娘子们性子也都活泼的。”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程夫人哪里还能听不出来,帮着留意看看的意思,便是颜家女儿不会由着她挑。 这便是很不满意了,程夫人把话咽下了不好说,想着儿子那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唇儿一咬:“我再多一句,你可别怨我,原想着明洛很好,我很喜欢,便想说给我亲生的儿子,既这般,你看我那养在跟前的老三,可好?”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程夫人确是喜欢明洛不错,她自个儿的女儿就是这么个性子的。这样的姑娘讨进门最省心不过,她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自家的女儿想着能多些城府,讨进门的媳妇却想着简单天真些。 颜家如今越发好了,既有这桩媒摆在眼前了,又怎么会走了宝,过得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外头只在传颜连章要升织造,那可是第一等的肥缺,有这么一门姻亲,家里的孩子们要出来作官岂不更便宜些。 纪氏不意她说得这一句,也不成想程夫人这样喜欢明洛,眉毛一抬笑了起来:“你真是说笑了。”可她心里,这桩事倒也不是不成,略一沉吟,便道:“既是大事,也该思量两日,等着年后我再给你回音罢。” 跟明洛那儿却是透过口风的,说是的嫡子,这回换成了庶子,也不知道她心里愿不愿意,想着又问:“我们明洛就那个么性子,老话说的好,这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程夫人知道她的意思:“我省得,这回子只等你的回音,我这儿出不了纰漏。”她上门带得许多东西,纪氏也不肯收她的:“若是事成,你这些个也还得成箱抬了来。”若是不成,也不必收这些东西了。 程夫人到底尴尬,嘴上应了,把东西拿了回去,当着儿子无话说,却在女儿面前叹得一口气:“你哥哥心里是个什么想头,还能有比颜家更衬头的。” 思慧也是恹恹不乐,听着母亲的话把跟着叹气,她跟明洛说得来,若是明洛作她嫂子,再好没有了,可哥哥偏偏不喜欢爱笑爱闹的,程思慧扁了嘴儿:“理他呢,娘给他寻个匠人雕一个来,保证不说不笑,贞静得很!” 她自个儿也气,把脸一挂,扭头就走,出得院门边儿,正遇上哥哥过来,程思慧跺了下脚,眼看着哥哥过来了,偏就不理他。 思慧是家里最小的,她一生气,几个哥哥都过来哄她,这回偏是为着这个,满脸苦笑:“这是怎么了,娘说你了?” “娘再说不着我,要说也是说你!”思慧噘了嘴儿不理人,程家二郎无法,相看不中也是常有的事儿,送得一匹缎子去,这事儿便了了,便是家里再想跟颜家结亲,也不能拿了他填送进去。 程家这场官司且有的好打,到了明洛这里,她等了这许多天,原来就挂着心的,几日得着着音信,张姨娘又急的团团打转,她心里就更燥了。 自家的屋子呆不住,出去疏散罢,外头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也只有往小香洲去,日日挨在明沅房里躲清净,干什么都没心绪,就要过年的,新衣裳作得了送过来,她也只翻一回,又趴在引枕上头叹息起来了。 明沅今年长得快,又穿上高底鞋子,裙子便放的长些,旧年那些腰身倒好,裙子却短了,采菽拿出来给她放长了,正一件件的对着穿衣镜试呢。 这穿衣镜也是颜连章的船从西洋带回来的,这价贵的东西,纪氏捎手就拿回来了,原来只有明潼屋子里有,如今给她们一人添得一架,采薇九红两个做得几个罩子罩在上面,说怕搁在屋里晃了人的眼,明沅是习惯了镜子的,这样的镜子虽比铜镜好用,到底不如原来,她不怕,丫头们却不依,这纤毫毕现照着人影儿,还是得拿东西盖一盖。 明沅对着穿衣镜试衣裳,从镜子看见明洛打不起精神来,手搭在一团雪毛绒绒的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 一团雪尾巴一扫一扫的,明洛来的多了,它早就不怕了,睡得正香,也不管有没有人摸它,阖了眼儿舒舒服服的团成一团儿,明洛叹了许多声:“还是一团雪好,吃了睡,睡了再吃,有什么烦恼。” 明沅“扑哧”一声笑起来:“那你有甚烦恼?”解得扣儿脱下衣裳,这一件满绣的石楠花,鹅黄底儿绣得绿枝儿粉白花儿,冬日里倒没用重色,这淡色儿底儿的料子绣了满花色,竟也挑得出来,穿在她身上更是娇嫩。 衣裳叫采菽拿下去收袖口,明沅使了个眼色,屋里几个丫头都退下去,她往明洛身边一坐,把一团雪抱起来放到膝盖上,一团雪懒洋洋睁睁眼睛,见着明沅又阖上了,还翻得个身,从团着变成四脚朝天的伸着,让明沅揉它肚皮上的毛。 明洛见着肥猫儿这模样也还是不开颜,到无人时才敢开口:“你说,是不是我不合他的心意。”一面问一面红了眼眶,鼻子一抽就要掉下泪来了。 明沅心里叹息,像摸猫儿似的伸手摸摸明洛的头发:“难道那个程家小二,就这样得你的青眼了?”若是平时明沅也不会说得这么透,可看着明洛这么个明媚的小姑娘为着婚事犯愁,忍不住劝她:“你倒是知道他的长相了,可他的性子呢?他喜欢吃甜还是吃咸,喜欢猫儿还是狗儿,你除了知道他姓程,连名字且都不通呢,作甚就烦恼起这个来了。” 明洛又长长出得口气儿:“我不似你,你有太太给你打算,挑的又是纪表哥,他人虽呆些,可呆有呆的好处,那么护着你,往后你嫁过去,更没得说了。”她捏个酸梅,咬破点皮子,酸得直皱眉头:“我哪儿能跟你一样。” 明沅听她这话说的不对,不是她的口吻,知道是张姨娘说的多了,在她心里种了根,伸手又揉了她两下:“你又混说了,程家这样的人家,不也是太太给你张罗来的?”她指指自己:“我的事,若不是舅姆跳上蹿下的,也不会那快成,她打量什么我清楚的很。” 这却算是姐妹第一次交心了,明沅跟明洛明湘再好,也不曾在她们的面前说过这些话,明洛一怔,抬头看了明沅,明沅拍拍她的头:“再别想着这些,这家子不好,便不要,有太太有前边张罗,你跟四姐姐都不会差了。” 明洛心里总存了几分疑虑,头一桩程家没看上她,就够叫她懊丧的了,她喜欢也不过是喜欢程夫人跟程思慧,把明沅说的话思量一回,确是没错儿,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思慧再快口,也知道规矩,从来不曾提着哥哥的名字,程家儿郎于她,细论起来也不过见到个模糊的影子。 成也好,不成也没多可惜,这样的人家难道就再寻不着了?明洛也不真就看上了程家二郎,只不过为着程夫人喜欢她,程思慧也喜欢她,相看一回竟没音讯了,心里起了个疙瘩过不去而已。 她听明沅这么说,把脸儿一鼓:“有什么的,他还是个方脸呢!”心里狠狠念了两句方脸疏眉毛,原来不过中人模样的,她也只见着那一面,在心里添油加醋,等她再想起来,便成了个丑模样,起得一身鸡皮疙瘩:“思慧生的这么好,怎么她哥哥就这么丑了。” 明沅叫她一噎,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掩得口儿一笑,就听见明洛说:“我便不想着纪表哥梅表哥的模样了,可总不能太差了。”她忽的又想起明沅才刚说的话来:“这么说,你知道纪表哥爱吃咸的甜的?爱猫儿还是爱狗?” 纪舜英不知道明沅画画如何,明沅也不知道纪舜英口味如何,听她满怀憧憬的问,一本正经的答道:“他喜欢吃咸的,喜欢猫儿。” 明洛真个叫她唬住了,挠了脸颊点点头:“是了,往后我也得问问。”纪舜英是亲戚好常来常往,别人还能怎么问,她却半点不想,只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就得照着办。 明沅还想着纪氏只怕要物色下家,不知比不比程家更好些,就到年关,姐妹几个跟着平姑姑料理过年厨房要办的菜色,渐渐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到得腊八前一日,都掌了灯了,小香洲门却叫敲得“呯呯”响,婆子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的却是玉屏,她头发衣裳俱都乱了,还穿着夹袄,见着明湘便哭:“姑娘快去看看罢,张姨娘跟姨娘打起来了!” ☆、第193章 青橄榄 玉屏这一通拍门,把整个院子的人都扰起来了,沣哥儿原本都睡下了,叫着拍门声一惊,整个人往被子里头缩,那声响只不停,他便困坐起来,这会儿揉着眼睛,两条胳膊摆在身前,小身子团起来抱着被子,一脸困倦的看着明沅,听见安姨娘跟张姨娘两个打架,他嘴里含含混混的就喊姐姐。 明沅扶他躺下去,拍拍他:“我去看看,你睡罢,我让采菽陪着你。”沣哥儿闭上眼睛点点头,明沅伸手要拿袄子披起来,外头采茵已经过来了:“姑娘,可醒了?” 掀了帘子透出光来,对面屋子的人全起来了,连着下人房都亮起灯来,明沅匆匆穿上衣服,采茵采薇几个全来了,玉屏那一声喊,满院子人都听见了。 采薇见这模样赶紧劝她:“姑娘可不能揽这事儿,咱们去问一声便罢了,搅进里头去,太太还不定怎么发作呢。” 那可是姨娘打架,还打得满院子都知道了,纪氏那儿还不定怎么发落了去,这里头又没她们什么事儿,能躲得这事儿便躲了去,哪有往上凑的。 明沅趿着鞋子下床来,一团雪正趴在榻脚上,她一脚差点儿踩着猫尾巴,一团雪拱拱身子往里头挨一挨,明沅下了床披上衣裳:“我省得,这会儿不能去。” 却也还是皱了眉头:“着人去问问,让柳芽儿跟了去,她人小,跟着也不打眼。”说着又加一句嘱咐:“去落月院看看,若是姨娘起来了,叫她别出院门儿。” 落月院跟栖月阁就隔着一道院墙,那边打个响点的喷嚏这边都能听见的,这会儿闹得不可开交,两个姨娘争什么,明沅一听就想着了,这事儿却不能把苏姨娘也搅进去,明洛当着她的面都说出那话来,张姨娘又是个口没遮拦的,再嚷出点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这时节争起来还能为着什么,无非就是女儿的亲事,张姨娘先拍上门去,那便是这桩亲事落到了明湘头上,明沅怎么也想不通事儿怎么拐成这样,纵看不中明洛,也不该是明湘,不是明湘不好,而是纪氏的性子再不会应下来。 她哪里坐得住,听见明湘那里点了灯笼要过去,彩屏两只手拖着她的胳膊,苦劝了她让她不要去淌这混说:“姑娘,姑娘咱们不能去。”一面说明湘已经披斗蓬往外来了,彩屏抬眼儿看见明沅:“六姑娘,六姑娘你劝劝我们姑娘。” 纪氏必是要大发雷霆的,明湘有好几桩事不如她的意了,不过按下去不提,这番事情未明了,她去了便受了牵连,姨娘说是半个主子,也有一半儿是下人,若是姨娘打架,还能说是下人争闲气,主子姑娘搅和进去了,又怎么是好。 彩屏急的眼泪都要淌下来了,可事关生母,明湘又怎么不担心,安姨娘一向身单体薄,张姨娘比着她便算得是高大强壮了,这会儿两个打起来,吃亏的便只能是安姨娘。 “四姐姐不必急,先差了人去看看,若真不好你自家再去。”明沅看一眼玉屏,见她身上衣裳都叫扯了,知道前边打得起劲,这会儿只怕纪氏院子里头都听见动静了,叫了明湘去,是拿她当挡箭牌呢,有她在,纪氏便不会重罚了:“四姐姐纵要去,也别这么着急“姑娘听我一句劝,连五姑娘都不曾去,姑娘何必去赶这个场子,打发我们去也是一样的。”彩屏死拖不住,明湘斥了她一声:“赶紧别说了,你若再拦着,我回了太太打发了你。” 彩屏一时怔住了,立在原地落泪,采薇蹙了眉头帮衬一句:“你们姑娘这是急糊涂了。”伸手推一推彩屏,彩屏出得一口气儿,这才急步跟上去。 等她们走远了,采薇才叹一声:“她倒是个忠心的呢。”可不是忠心,一门心思只为着明湘打算,连安姨娘都排在后头,采薇看着院门又叹:“这真是寒了她的心了。” 明湘一走,整个小院儿又安静下来,阶前灯色如霜,檐前瓦上俱都画得一道白线儿,这会儿雪住了,化下来的水结成一道道冰棱子,明沅总归也睡不着了,玉屏能一路过来,就是把门上的婆子都拍醒了,这事儿不能善了,只盼着柳芽儿未到时,苏姨娘还没出来。 苏姨娘确是没出来,张姨娘气势汹汹的拍上门来,落月院里先还不知,那边一拍门,这边也跟着震,苏姨娘叫惊醒了,细听着不是来砸她的门,才要叫了小莲蓬去看一看,就听见对面开了门,张姨娘一把把开门的小丫头子推到地上。 先是一声闷叫,后头便是张姨娘指名道姓的骂,她还知道避讳,不把纪氏扯出来,只从安姨娘怎么进的门到怎么使的手段勾住了老爷,接着又骂她是个搬家老鼠,作了妾的人还不安份,只想着贴补娘家。 苏姨娘不欲揽事,装着不闻,关了院门儿不许人出去看热闹,可别拉架的倒叫下了重手,对面大约是砸了铜盆,那“哐”的一声响,几个屋子的灯都点了起来,小莲蓬把着门,把丫头们都赶回去,不许她们看这个热闹。 那头张姨娘已经把安姨娘的一层皮都掀了下来,她指了安姨娘的鼻子骂,栖月阁里头自然有人帮着反口,大丫头扇小丫头的耳刮子,小丫头跌坐在地下哭个不住,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把明漪也给惊起来了。 她正好睡叫惊醒了,扯着嗓子便哭,苏姨娘抱了女儿更不欲去惹这事儿,还想着总有人来止住,便前头一时无人过来,张姨娘也总有力竭的时候。 哪知道张姨娘变着花样的骂,一个字儿也不带重样的,她一面骂一面砸东西,身边两个丫头已经跟安姨娘身边的银屏扭在一起。 安姨娘只是坐在榻上垂泪,被骂得急了,还自反口两句,她只有那一句,原来张姨娘打砸的许多东西,已经没了力气,才刚想歇下来,安姨娘却只冷笑得一声:“你养的女儿没人要,怎么倒赖在我身上。” 这一下触着张姨娘痛脚,她跳上去扯住安姨娘的头发往外一拖一拉,安姨娘半个身子磕在地上,玉屏想拦叫丝兰绿腰两个掐着腰上的软肉一把推在门框上,她眼见着张姨娘伸了指甲去挠安姨娘的脸。 玉屏才容易跑脱了,不敢往纪氏那里报,先跑来找明湘,想着等纪氏来了,见着安姨娘受伤,再有明湘相求,总能看过一面儿,不至重罚。 可等明湘赶到的时候,却见着安姨娘把张姨娘压在身上,头发扯得散乱,状如疯妇,明湘惊的往后一倒,彩屏一把扶了她,还想劝她离得远些,小香洲这样远,她们都到了,太太那头且还没人来,可不是有蹊跷。 纪氏那儿早早得着信了,颜连章吃得大醉,倒在床上一场酣睡,纪氏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跟他如此已不能同榻,索性歪在罗汉床上,眼睛盯着红帐子,听着他的打鼾,翻转了身子发愁,他是一口应下了,挑的还是嫡子,可又要家里两个女儿怎么办。 程大人来年就要升礼部郎中,他是有意跟那最末一趟顺风船的,他虽是礼部,却不是制典司这样的清水衙门,他是管着主客司的,主客司管的是藩邦来贡接待赏赐之事,四夷来人不说,那些弹丸地里也出得好东西,送贡来朝的使臣中除了上贡给皇帝的,自然也要给主客司的官员带些东西。 他们来朝总要觐见皇帝,又不能自家去叩宫门,要衣要食要住要行,还得打听些个进行近来的忌讳,自家所求也总得有人得分说一回,若是逢着圣人心情好,那手上肯松动的东西多,他们这点贡上来的东西也都有了回报。 里头有汉化的深的,也趁着来朝挟带私货,这些货怎么出,往哪儿出,可不就想着跟主客司的通一通门路。 苍蝇再小也是肉,一来二去作得惯了,程大人手里很有些银两,这笔财接着怎么生财,便想到了颜连章这头,便是船引批不出来,他在穗州当得三年官,又因着红云宴当了一回上差,跟穗州地方的官商都混了个面熟,自家家里又是有船通商的,结得姻亲,可不便宜。 颜连章经得那一回,也知道自家两个女儿要进宫是无望了,家里也只有一个明漪,如今年岁还浅,若能养得住,那也是太子登上大位之后的事,失了先机心头不衬意,程大人提出要结儿女亲,抛出来的还是嫡子,足见诚意,他实是不把两个女儿放在心上的,程家门第不差,吃得酒酣耳热,竟一点头应下了。 纪氏再想转圜也无余地,按着颜连章心里头排位,那自然是明湘早过明洛,明湘才是姐姐,哪里知道后头还有这么一番官司,回来便说已经定下了,还交割了信物,再无更改的。 纪氏还是打程夫人信里知道的,她也知道事情办岔了,在丈夫跟关叹得两回,程大人一拂袖子,倒把儿子骂了一通,自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由不得他来挑捡。 既有这桩事,便同颜连章连上了线,彼此一说合,也没什么不如意处,索性定了下来,回去告诉程夫人,却吃了程夫人的埋怨,女人家想的是家宅和睦,男人想的却不一样,颜家的女儿娶回来,又不是不能再养房里人了。 纪氏气的仰倒,可丈夫回来便说事情已经定下了,纪氏再气也是无用,若再反复,跟程家倒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这才忍了气把安姨娘叫到跟前来,若不然也不会隔了一天才透出去。 哪里知道安姨娘知道了消息就有意显摆出去,她也催着明湘上进,若能在相看的时候显一显自家更好,可女儿那个性子怎么说也是无用,知道这门亲事落到明洛身上,心里怎会服气,不成想还是落到明湘头上。 安姨娘总算出得一口恶气,张姨娘又怎么肯把她出的这口气咽下去,知道了消息见女儿呆呆坐在窗边一天不言语,等听见安姨娘往库里要缎子要金子,她越发忍耐不得,夜里明洛在屋子里头细细的哭,哭的她譬如百爪挠了心肝肺,穿了衣裳带着丫头就来寻衅。 等那头闹了个不可开交,纪氏这才披衣起床,推醉了颜连章:“老爷,两院里头的,打起来了。” 颜连章兀自发梦,叫纪氏推醒了,听得她声音急切,甫一睁眼儿纪氏就喂了他一口浓茶,他咬着橄榄,才刚坐起来,下面的婆子就一拨一拨的过来报,说是砸东西了,连着屋子里头的帐子都烧了起来。 颜连章急怒之下,衣裳且不及穿:“反了反了!”说着趿了鞋子就往栖月院里去,卷碧才要问纪氏换不换衣裳,就见她又往榻上一挨,挥了挥手:“给我沏杯蜜茶来。” 张姨娘安姨娘两个见着颜连章哪里还有雌老虎的样子,趴在地上哭个不住,颜连章原就酒醉,这会儿更是叫这两个妾吵的额角一抽一抽的痛,他转头见不着纪氏,这才问:“太太呢,把太太请了来。” 纪氏听见叫请,应得一声知道了,却只是不动,喝了茶再来请第二回,她这才披了斗蓬往外头去,闹了一夜,天边已经泛白了,张姨娘安姨娘两个也早就不年轻了,见着纪氏比见着颜连章更害怕些,纪氏挨个儿看她们一眼,又见明湘缩在墙根,把眉头一皱:“谁,竟把姑娘惊着了?” ☆、第194章 铁脚炸雀儿 明湘是真个惊着了,她早上来栖月院的时候,安姨娘还未同她说起这事儿,一整天再没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到晌午了,太太还赏了一道锅子下来,她跟明沅明洛三个一起吃了,席间还吃了酒。 明洛这几日心绪不好,她跟明沅都哄着她,明沅还打发了丫头往厨房要了羊羔酒来,除了薄片的羊肉锅子,还单了要铁脚炸雀儿,专给明洛当下酒菜吃。 一桌子摆满了东西,纪氏吩咐得厨房,几个姑娘若是要,就尽管上好的给她们,本来姑娘们治小宴叫菜,厨房就不敢不应,纪氏又这样吩咐,自然百般精心,一桌子光是糟物就有五六样,糟鹅掌糟鸭信还有鹌鹑腿儿鸭肉脯儿,红红白白放满一个海棠攒心盒儿。 明洛原来是有些不高兴,后头虽叫明沅劝过了,到底心里有疙瘩,可见着姐姐妹妹都这么顺了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执了杯子饮了一杯道:“今儿我作东道,你们可别同我争的。” 明沅见她缓过气来了,陪着吃了一杯,她并不好酒,也不似明洛善饮,这酒后劲足,她吃得两杯就面颊通红,明湘还劝:“你等会子还要拼果狮的,可别吃醉了下不去手。” 明儿就是腊八,腊八粥是早早就预备起来了,家里还得熬上好些往流民所送去,城里的道观佛寺也都要开了寺门舍粥出去的,到得腊八,城里便再无饥馁,自城东走到城西,光是喝粥也喝得肚儿圆。 到得颜家也是一样,除开往外头去舍,还得熬好了给下人分送,纪氏一早就叫了姐妹几个跟着,看着袁氏开了谷仓,下人婆子打仓里抬出五谷来,加上桂圆龙眼松仁预备熬腊八粥。 这是往外头舍的,自家用的还更精细些,里头搁上二十来种的料,栗子杏仁葡萄白果菱角还有青红玫瑰丝,一样都不能少,一斗斗装好了盛出来摆上,洗干净往大锅里倒,拿小火熬上一夜,等到腊八早上祭祀祖宗。 明潼明沅除了要跟着家里熬粥外,还得早早舀出来往婆家送的,既是往婆家送了让婆家尝尝手艺的,那便越发要精心了,这些事也不必她们来做,底下人便做好了,送去的时候说一声是我们姑娘的亲手做的便算。 只上头的果仁儿得她们来摆,总得意思意思算是动过手了,这事儿且难不倒明潼,她在宫里年年都得跟着太子妃拼出十七八盘来,除了圣人那里要进,张皇后元贵妃也是一个都不能少,元贵妃挑剔花样,不是好的炫丽的她再看不上,她的那一份例来是要放金箔的。 除了两宫外,还得往各宫送去,哪一处都不能不周到,除了果狮子还要找图案,什么松柏长青花开富贵,她回来这许多年,手也不曾生了,一年总要摆上一回。 明沅便差着些,得亏九红是个手巧的,帮她把里头的果仁儿也雕成狮子样儿,专熬了出来送礼用,上面还拼了两大两小四只果狮子,熬了饴糖粘在一起,再蒸些个八仙人罗汉老君像这样的面塑,节礼便算办得很体面了。 色色都办得齐全了,只等着腊八当天送出去,明沅听见明湘说,抿了嘴儿就是一笑:“我手不巧还有九红呢,差不了五姐姐这杯酒的。” 明洛碰得一杯儿,吃了酒肉才算是真痛快了,她本来也不是非程家不可的,不成便不成,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姐妹们到此时还是和乐的,午间散了席,明沅裹了斗蓬到外头舒散,采薇九红开了窗户透风,羊肉养得再精细,下了锅子还是有一鼓子膻味,吃得这个锅子,小姑娘们夜里都往厨房要了四桶水洗澡用。 纪氏那里如常,各种都没起什么是非的,怎么想到半夜里会打起来,她急着去看姨娘,就怕安姨娘再叫重罚一回,她可才能出院门,身上已经瘦得没肉了,看着细骨伶仃的,哪里经得住张姨娘的拳脚。 玉屏只说打起来,又说安姨娘叫张姨娘压在地下,明湘哪里还能想到旁的,急急赶去了,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打砸东西,还有一股子糊味,竟是罩门边上垂的帘子叫烧了起来,若不是冬天屋里头烧炭都备了水,房子都要点起来了。 安姨娘这一向在纪氏那头是不得脸,可再不得脸,纪氏也不会在吃穿上头苛待她,地上铺的桌床上盖的俱都是按时来换过,也不知道哪个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帐子,还是几个丫头觉着不对,把水浇上去,若不然都要烧到张姨娘的裙子了。 明湘不意竟打成这个样子,她喊了两声无人应她,往前想去劝的,安姨娘一句话叫她怔在当场半天回不得神,安姨娘把那句戳张姨娘心窝子的话又说了一回。 明湘这才知道自己定了人家,定的还是原来看中明洛的程家,她先是一头雾水,等安姨娘半句也不饶人的争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听了个七七八八。 安姨娘的嘴里,自然是自家女儿温柔贞静,这才讨了程家哥儿的喜欢,张姨娘不好扯着明湘,便说安姨娘手段下作,狐媚子勾引人,听在明湘耳朵里,羞愤的恨不得能叫亲娘住嘴,程家哥儿哪里见过她,她又有什么地方使了手段。 两个姨娘越说越不像,彩屏却不再拉了明湘离开了,来都来了,再走可不显得心虚,只拦了她不让她上前,若是她身上挨着一下半下的,事儿就更了不得了。 等颜连章来了,明湘更是没有站脚的地方,不独是她,连着她来的丫头都怔在当场,哪知道这不声不响的,竟是已经定下亲事了。 纪氏眼睛一扫,头一个看见明湘,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听了多少进去,纪氏先指了彩屏:“把你们姑娘带下去,这也是她该来的地方?” 她满面怒色,同刚才的气定神闲,只不似一个人,先说得这一句,又看两个姨娘:“下人们争闲气,她一个主子搅和什么,已经定了亲的姑娘了,还来沾这事儿。” 这话一半是说给安姨娘听的,她得了信儿便到处去宣扬,没先想着往女儿这里通个声气,却去挤兑张姨娘,纪氏心里怎么不怒,她原来就想把这门亲事说给明洛的。 依着明湘这么个性子,但凡是家里人口多些的人家,她便应付不来,最好是那人口简单的,婆母脾气好些,又没个大姑小姑能磨搓她的,原还想着替她寻访,哪知道颜连章问都不问一口应下来。 事已至此,再想旁人也是无用,要她为着明湘跟颜连章硬顶,还得开罪了程家自此交恶,那是再不能够的,只好捏着鼻子把这口苦水咽下去,明湘也得着意调教起来,万不能由着她这么出门子。 见她这模样知道她必是不知情,可就算不知内情,听见这事便不该搅进来,纪氏眼睛一睇,跟着明湘的几个丫头全都打了个冷颤,彩屏赶紧把明湘扶出去,明湘叫纪氏那一句话说懵了,被两个丫头架起来拖了出去。 她一路白了脸儿,脚步虚飘飘的,心里一阵阵的翻腾,也不知在想什么,彩屏见她动静全无,抹了一把脸:“姑娘,姑娘你可别吓我。” 还没到小香洲,人就半晕过去了,还是跟着的丫头叫了采薇几个,这才把人半拖半抬着送回了小香洲。彩屏拿了药油给她闻,明沅也不能不管,上手一把掐了人中,掐出个红印子来,明湘悠悠醒转来,半晌才抽了一口气,泪珠儿断了线的滚落下来。 明沅听了两句,彩屏不敢直说,吞吞吐吐半掩半藏的说了两句,可柳芽儿却早回来了,她人小园子又熟,走了小道往落月阁去,拍开门跟小莲蓬一说,苏姨娘立即就叫院子里全熄了灯,凭着对面院里闹翻天,她只当没听见。 连明漪都不在哭了,她缓过劲来趴在苏姨娘的身上一抽一抽的,苏姨娘搂了她,拿个布老虎哄她,嘴里咿咿哦哦,明漪已经会说些话了,等那头响了一声又一声,她便自己说道:“打雷了。” 这头熄了灯,可人的耳朵却都竖着,知道老爷太太都过去了,苏姨娘心里念声佛,紧紧搂了女儿:“是,是打雷了。” 柳芽儿也听了两耳朵才回来,几个丫头一听说,俱都惊的瞪大了眼儿,采薇最急,她知道明沅跟明洛最好,五姑娘人虽然爱占理爱挑东西,可自有来什么事也是最急公好义的,哪个不知道这原是她的亲事的,上房都透出这个意思来了,偏落到四姑娘身上,这两个姑娘往后可怎么处。 先是想着这个,后头又想明沅,六姑娘夹在中间,又得两头受气:“这可怎么好。”几个丫头都不睡了,俱都披着衣裳在堂前等着,听见这话面面相觑,还未有解,那边明湘就叫人抬了进来。 这一通忙乱,到天边泛白才算歇了下来,也不知道安姨娘张姨娘两个怎么发落的,明湘自醒了便怔怔落泪不说话,明沅陪着宽慰她,她先还不说不动,只盯着帐子上的缠枝花,明沅咬了唇儿:“这事儿赖不到四姐姐身上,四姐姐何必自苦。” 明湘不听尤可,听的忽的一声悲泣:“你知道,我知道,又还有谁知道?”她哭的抽气两下,捂了胸口,心里一大半儿却在埋怨安姨娘,这样的事,避且不及,她非得闹得满院皆知,明湘先还仰了脸哭,落后双手掩住脸:“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五妹妹。” 这话说得明沅无言相对,要劝她,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那面,若说不至如此,可前头的消息她们俱不知道,两个姨娘怎么发落的更是半点音讯也无,这回可真成了死扣了。 明沅抽了帕子给她试泪,又叫采菽到外头去敲一根冰棱子下来,天亮了就是家祭,再怎么也得出去,要是让袁氏看了笑话去,纪氏心头这把火可不烧得更旺了。 她才拿帕子包了冰要给明湘冰眼睛消肿,那边卷碧来了,眼睛一扫见明沅夹袄只披在身上,里头的裙子还是睡裙,明湘也是一样,向着床里扭了脸不看她。 卷碧脸上还是平日笑容,一字未提只作不知,笑一笑道:“太太让我过来一趟,叫姑娘们预备起来,前头家祭莫要失了礼数。” 这才像是纪氏的行事,里头再闹,外面也不能丢了面子,明沅冲她一笑点点头,也似平日口吻:“知道了,你回给太太,我们已经预备起来了。” 卷碧掖了手退下去,明沅一个眼色,采菽赶紧跟上姐姐的步子,等明沅又劝了两句,采菽却一脸尴尬的回来了,冲着明沅微微摇头,竟是一句都不肯透露,明沅回过神来,扶了明湘的背:“四姐姐不为着姨娘也要为着自己,天要亮了,赶紧妆扮起来才是。” ☆、第195章 腊八粥 腊八家祭,祭拜了祖先还有门神灶神井神,这些个家宅神仙俱得要供上一碗腊八粥,今儿是祭百神的日子,除了宅神还有农神田官,最要紧的还得祭一祭虫神,各种想得到的都要搁上些粥果,再点一支香。 几个房头的姑娘哥儿们俱都穿戴了出来,颜顺章打头,颜丽章最末,兄弟三个跟在颜老太爷身后,上得一柱香,又各有祝祷,梅氏纪氏袁氏三个也要跟着捧粥捧果,一个挨着一个递送上去。 明陶明澄明沣是男丁,也得跟着一道拜过,明沅几个还跪在明沣后面,连最小的明灏也穿戴齐整着出来了,沣哥儿牵了他,要跪就带他一道跪。 明湘明洛看着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脸上拍了粉盖去印子,两个彼此挨着,却连眼神都不相接,明洛也拿了冰敷过眼睛,却还看着有些肿,天色还未大亮,若不细看倒瞧不出,明沅自早上见了她,还不及同她说话,苏姨娘不得来,明漪却是要来的。 肉团团的小身子就跪在明沅身边,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裳角,明沅顾着她,怕她见这许多人害怕起来,拿花帕子哄她,到下拜的时候略压一压她的背。 行这样多的礼,明漪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趣起来,扭着身子想动,叫明沅轻轻拍一拍,她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嘴巴一扁,摇一摇手上的金铃铛,自己哄了自己玩儿。 等拜完了,明沅还不能抱她,扶起来站直了,牵了明沅的手立到一边去,这才叫奶娘抱起来,明漪趴在奶娘身上不肯起来:“我找姨娘。” 她还知道不能高声,压得低低的,明沅一看上头还没完,冲她点点上面的饵饼跟腊八粥:“囡囡乖,等分了饼跟粥,你带回去给姨娘。” 明漪还只扁了嘴儿不乐,她也跟着一夜不曾睡好,天没亮就叫拍起来换衣裳,这会儿便有些闹觉,明沅看她扁了嘴儿要哭了,赶紧道:“昨儿拿萝卜雕得小花,摆在碗里结了冻的,你若不哭,便全给你。” 腊八雕花冻冰,是外头的民俗,穷人家里没个玩意儿,拿这个哄孩子玩,到得大宅院里,小姐少爷甚都有了,反觉得这个有趣味,夜里窗台上摆了一长排,早上没人去管,红白萝卜雕得花雕得鸟,还有用芜荽拼得成叶子。 明漪听见果然不哭,鼓了嘴儿趴着扭动一会,奶妈子拍哄她,她便不闹了,歪着脖子睡过去了,明沅叫丫头寻了小斗蓬来给她罩上,怕她着了凉。 几个姐妹一退下来,便一左一右的分开来站,明沅照顾了明漪,走到明洛身边,见她低了头盯住鞋面,有心想劝她两句,只身边都是丫头婆子不好开口,轻轻伸手拉拉她的衣角,明洛还只盯着鞋面不动,却把唇死死一咬,忍了泪不叫淌下来。 不碰她还好些,一碰她,她心里那点委屈全翻腾出来了,明沅跟明湘且不知道姨娘怎么叫发落了,明洛却知道,颜连章气的要将张姨娘跟安姨娘两个都赶到庄子上去,张姨娘搂了她哭了一夜,明洛还想着今儿求一求纪氏,这时节万不能哭,不能触怒了纪氏。 夜里那个动静,两边哪还有不知道的,中间隔得一个花园子,可下人的口哪里封得住,都排了队儿往大厨房去领粥的,你前我后的串,可不就串出来了,梅氏自不在意,袁氏却等着看笑话。 她原想刺探两句,可纪氏脸上半点也瞧不出来,她再侧目打量,纪氏也只回她一笑,再看几个姐妹都行止规矩,心里略点点头,目光转到明洛身上,先是皱了眉而后在心底叹一口气。 一院子人各有各的思量,等仪式过了,便是颜老太爷主持分发腊八粥,他那么个身子,怎么经得住折腾,由着澄哥儿扶回去,分粥便是叫纪氏主持的,袁氏原来定要挂脸,今儿却存了别的心思,使了眼色给嬷嬷,让人去打听东府里头的事儿,等粥都往各种送去了,那头她的嬷嬷也回报上来了。 袁氏正吃茶,眼看着梅氏纪氏两个说得亲热,等嬷嬷回来往她耳边说上两句,“扑哧”一声,差点儿喷了茶出来,她还不知道明湘明洛定亲这回事,却知道是东府两个姨娘打架了。 这事儿也瞒不住,有耳朵的人都听见了,东府里从半夜闹到天亮,守门的看院的,还有厨房里头留火的,哪一个没听见,先还关门,等天亮了一问,可不全都知道了。 怪不得这回家祭拜祖宗没有房里人呢,按理姨娘们也该来的,袁氏带着笑意打量纪氏一眼,纪氏持得住,明潼却已经看了过来了,冲着丫头吩咐:“还不给婶婶换过茶来,要温的。” 一句话说的袁氏是因为茶烫这才喷了,这便是讽刺袁氏教养不好,袁氏脸上一黑,可想到纪氏一向被人说是主母典范,连着颜老太爷也把她赞了又赞,后宅里头不还是闹出这些事来。 她屋子里头多少个妾,哪一个敢闹,提脚卖出去就是了,还打架,打得府里都知道了,再没有比这个更丢脸的事。 安姨娘脸都叫挠花了,张姨娘头发叫扯了一络,两个青眼歪腿的,怎么好出来,干脆连苏姨娘也不叫她出来,这会儿纪氏正吩咐把粥送下去,冲着女儿点一点头:“还得赶紧趁着午间把粥送到郑家去。” 纪家是她的娘家,自有人料理,明沅拼得果狮子也给她瞧过了,除了腊八粥,还有腊八豆腐,再加上些庄头上才宰的鲜猪,零零总总十来样。 给纪家的跟给郑家倒都是一样的份例,这会儿也早就分送出门去了,赶在午前送到方可,颜家的东西才刚送出去,那头纪家的东西也送过来了。 跟着来送礼的是纪舜英,不一时连郑家的礼也送到了,郑衍亲自来的,带得许多郑家庄头上出的东西。 袁氏才刚那点子幸灾乐祸还没乐完呢,就叫这两个刺的肚里冷哼一回,纪氏立起来冲她一笑:“还劳三弟妹帮手,我去见见我娘家侄儿。” 袁氏叫这一句噎住了,面上还得笑过,眼见着纪氏出了门,咬牙啐得一口,纪氏都不同她纠缠,梅氏更不愿理会她了,纪氏一去,把女儿儿子也都带走了,连着澄哥儿也都扶着颜老太爷回去了,一屋子只有明琇还陪着她,见她看过来,噘了嘴儿撒娇:“娘,她们不带我玩儿。” 袁氏又是狠狠一口啐:“理她们作甚,咱们自家玩,你想要瓷人儿还是小屋子?娘全给你办了来。” 明琇才还不高兴,这会儿听见立时笑起来,她实是没有玩伴,听见这话便说:“表姐什么时候回来,我跟她玩儿。”说是玩,不过是明琇指使了袁妙干这个做那个,她不提便罢,一提起来,袁氏便想到她早早送了粥去,到这会儿娘家人可还没送东西来呢。 这边袁氏使了嬷嬷往门上去问,那边纪氏着人迎了纪舜英跟郑衍进来,既是姻亲了,两家彼此亲近也好,郑衍将来是要承了爵位的,打小读书便不那么用心,本来他心用了也没用,还能比如今袭的职位更高的? 文定侯是超品的爵位,开国太祖定下来的奉禄,往后哪一个皇帝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削了这个,奉禄不改,职位却跟着一步步往下降,如今只有一个云都尉了,那也是三品官儿,多少人一辈子也爬不到这个位置。 郑衍跟纪舜英两个纵坐在一处,也论不到一块去,这两个彼此都有些看不上对方,自打上回在成王府里见过,这回算是第二次见。 郑衍定了亲,文定侯便给他求了个官职,说是求,也不过是把自家身上的摘下来,只说年已老迈,把这都尉的职位给了儿子。 郑衍是正经的三品官儿,纪舜英这个少年秀才在他跟前便有些不够看了,来往的也都是世家子,哪一个不是公不是伯,纪舜英以才闻名,在这些个少年眼里,便跟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而在纪舜英眼里,也瞧不上郑衍这么个绣花枕头的模样,他一肚皮的墨水,又最知道眉眼高低,心里怎么不明白这些人瞧不起他,郑衍上回就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这回也是一样,彼此叙过一回,纪舜英便说些诗书见闻。 郑衍最不耐烦这个,他跟梅季明还不一样,梅季明不耐烦是为着听的太多,闭着眼睛趴睡着嘴巴不停好说个三天三夜不重样,郑衍肚里的墨水有限,硬挤也挤不出多少来,他生着一张漂亮傲气的面庞,打小便听的祖上如何如何,偏到了他,骄傲承了个十成十,学问却不及万一,花木瓜空好看而已。 纪舜英甫一知道他是文定侯的后人,还将他高看一眼,文定侯留下的那些个东西,如今也还在刊印,家里必还有些珍本善本,他是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的,单挑出哪一个来他都不输于人,哪知道说得两句,便知道他的后人也不过如此,郑衍只说家中天一楼藏书过万,可究竟哪些竟说不出来。 守着个金库却是穷人,纪舜英再想借了来看也开不出这个口,两人干坐,好容易等着纪氏出来,她见着郑衍便笑:“便不来也要去请的。”再看纪舜英便问一句:“老太太身子可好?” 纪舜英算是自家子侄,问过了安能往里头去,郑衍便眼巴巴看着,算起来他又有许久不曾见过明潼了,连影子都淡起来,只知道她美得盛气凌人,这会儿看向纪舜英,纪氏也知其意,冲他点一点头:“总要留下来喝一碗粥。” 纪舜英熟门熟路往里头走,郑衍也跟一道,他这才觉出跟纪舜英一起来的好处,他自家来时,哪里能进得后院来,纪舜英却已经往绿云舫里去了,此时屋瓦一片雪白,水面却是墨沉沉的,站定了看便是一付好画,郑衍要要说话,就见那河边岸走过来一道红影子。 满目枯意,便只那一点红是活的,火团一样落到他心上,郑衍心口一热,那道影子越来越明亮,走的近了,果是明潼。 她身后还跟着明沅明芃跟梅季明,郑衍却只看见她一个,她走过一片,那一片的屋瓦石木便跟活了似的。 郑衍在看明潼,纪舜英也在看明沅,轻灵灵的鹅黄色,满底的粉白花儿,隆冬天偏是一天一地的春意,他伸手捏了袖兜里的帕子,上回明沅拿自用的帕子给他裹伤口,上头绣了两只水鸭子的,他带回去洗干净了,一直想还给她,却一直没寻着机会,放在身边久了,倒不舍得拿出来了。 他还踌躇着要不要还,那边郑衍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大冬天还执了扇子,纪舜英扫他一眼,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玉边象骨,该配个好扇套才是。”一面说一面一脸的骄矜,沣哥儿告诉他的,明沅在给他绣扇套儿。 郑衍也不蠢,一听便知道了,他还真没收到过明潼亲手做的东西,除了鞋子是家里人人都有的,一听之下皱了眉头,等在亭中短叙几句时,他便看着明潼:“你也给我做个扇套罢。” ☆、第196章 辣糊汤 这一句明沅听个正着,一个也字叫她侧目去看纪舜英,他脸上半点也瞧不出旁的来,看见明沅望向他,还冲她微微颔首。 他眼睛上下一溜就把明沅看了个遍,嫩生生的好似春日里初生的柳芽尖尖,满底的粉白石楠花儿绣在黄缎子上,把她原来的好气色衬了个十足,纪舜英手里才摸着那手绢子想还给她的,这会儿见了人又摸不出来了,把那帕子往袖兜里掖一掖,干脆提也不提。 明沅是知道东西在他那儿,却不好开口讨要,采薇收捡衣裳的时候倒是说过一嘴,她的帕子收罗起来总有一小箱子,这东西用起来最费,针线房都是一匣子一匣子做了送上来,连着丫头们的例也从明沅这里出,丝织的东西沾上一点旁的就用不了了,也没人拿失了一块帕子当回事,这上头又没记名,失落了也没什么打紧。 一个有心瞒下一个也不讨要,这方帕子就留在纪舜英身边,这番情状落到明芃眼里,她抬了袖子掩住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扯了明沅一把:“也?好一个也字儿。” 梅季明再不顾忌,哈哈两声就笑起来了,他笑完了才想起自家来:“哎,我的扇套,你从夏天做到冬天,可别再等个夏天再给我。” 明芃又气又羞,她手上活计是差些,只怕比明沅还不如,梅家的姑娘们画的画儿比作的绣活计更多些,若单论画画,她在姐妹当中是头一等的,山水花鸟俱都难不倒她,可要说到绣活,哪一个都比她更熟。 明芃绣箩儿里头搁得许多花样子,都是她想起来便挥上两笔,描出来的花样子没一个不说好的,可要她上手去绣,她便不成了。 不说外祖父外祖母惯着她,连许氏都不叫她多动手,梅家姐妹在一处自来不是坐在窗下作针线的,要么是品诗要么是论画,真个到作针线了,那便是定下人家了。 明芃偶有几回想给许氏梅季明做些东西,许氏见她手上扎得针孔儿,倒把丫头们拎出来骂一通,家里又不是没有针线上人,手拙些又如何,能描会画才是梅家看重的。 明芃听见梅季明编排她,噘了嘴儿生气:“总归你走之前给你就是了。”心里却算着日子,若要在他走之前绣好做成绣件,也只有两个月功夫了。 梅季明嘴里啧了一声,他还不知道明芃留下便不跟着去陇西了,听见她说走了的话满不在乎:“什么我走你走的,你就不走了?” 当着这许多人说出来,明芃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去,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儿:“我在我家,干什么跟了你去。” 梅季明一张利口,再没有答不出话的时候,明芃这一句本是想堵他的,他却得意洋洋挨到亭间栏杆上去:“我娘说了,你往后就常住我们家的。” 这话若是七八岁小儿说,那是真不解其意,梅季明大剌剌说出来,在座的听了都觉得他有些轻浮,更不必说还有个郑衍在座。 许氏把话都透给了儿子,意思就是明芃同他已经定下亲事了,哪知道梅季明只此一窍不通,半点儿也没当真,明芃却只当他知道了,面颊红透了,拉了明沅坐到一边,头偏过去只不理会他。 脸偏了过来,耳朵却竖起来听他说话,脸上跟扫一层胭脂似的,目光盈盈生波,往梅季明身上一睇,又收了回来,明沅只顾低了头笑,听见那边明潼道:“我活计不好。” 郑衍只当她撒娇,笑弯了眼睛:“只你做了,我就带着。”明潼无话好回,点头虚应,郑衍挺了胸膛,在她跟前说个不住:“我如今是云骑尉了,先生还给我取了表字,叫广泽。” 泽之广者谓之衍,取这个表字倒也对得上,明潼并不耐烦同他一处说话,可他在眼前,便侧坐了身子,斜了眼睛盯住他,他一开口便微笑点头,目不转晴的模样儿,叫郑衍耳根子发红。 再没几个月就要办喜事的,若不如此,纪氏也不会让郑衍到后院来,亭子四面穿风,可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叫她拿目光一看,只觉得全身发热,伸手解开斗蓬系带,随手就把乌云豹皮毛的斗蓬搭在石栏杆上。 他里头穿着玉底金线描绣锦袍,腰上是红珊瑚腰带,一串儿玉事金事,还挂了两个荷包袋,他身份摆在那里,在座的又都是见过富贵的,明潼初时不以为意,只嗔一句小心着了凉,等眼睛落到他腰带上,见着那五谷丰登的荷包袋儿,轻哼一声道:“你有人给你做,做甚还要我给你绣扇套。” 郑衍一怔,低头扫一扫腰间,还只不知明潼指的什么,明沅明芃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他腰上那个五谷丰登的荷包袋儿,底下打得满满一串儿相思结。 两个彼此看过一眼,明芃蹙了眉头,明沅却去看明潼,见她眉头一拧,面带薄怒,可眼睛却还清亮,心里明白她这怒气有一半儿是假装的。 明潼原来也不是真心计较一个荷包的事儿,却从这荷包里知道郑家规矩不干净,定亲的时候就拐着弯问过了,郑衍是通了人事的,既是通人事的,便是房里有人,如今压着不叫抬通房丫头,干的却是通房丫头的活计。 郑衍打小来往的那些个公伯侯家的爷们,到了年纪就尝了滋味,早就开了荤,正妻没进门,丫头先使上了,只等着正妻进得门来,隔些时候就给个名份。 若不是郑夫人只这一根独苗,怕他在这事上头掏空了身子,把他房里的丫头看得死紧,拖到十六才放人,郑衍只怕才刚有点什么,身边就有人凑了上来。 纪氏为着这事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摆在她身上不觉得苦,可心肝宝贝般养大的女儿,怎么不想着嫁得再美满些,自家心里不痛快,还得劝了明潼:“这也是寻常事,大家子的哥儿,懂得早些。” 明潼知道这是避不过去的事儿,往后澄哥儿大些,也要收房里人,何况郑衍已经十七了,她原来呆那地方比郑家不如的更多,一溜儿院子都住满了,自家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太子早七早八的开了荤,十四就知道事了。 若不是黄氏那般行事,纪舜英防贼似的防着她,不也是早早就塞了丫头过来,打的还能是个什么主意。 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哪个针线上人给爷们家打这样的结子,他过门还带着这些,便是想的不周到了。 明潼是小怒,郑衍却是真的心虚,这东西还不是他房里人做的,是杨家那个给他做的,年后都要办喜事的,却只住着不动,郑夫人倒是想赶人的,可郑侯爷却觉得无事,这可是祖上留下来的交情,多两碗饭两双筷子又有个什么说头。 郑衍怎会不知这是杨家姑娘给他做的,只她自住在府中,便说寸草都占着府里的,身上一文一线没个报偿,便常帮手做些个活计,郑辰的帕子袜子,郑夫人的抹额腰带,做着做着,便把心思花到他身上来了。 他这番也知道不妥了,想着回去就要发落,搓了手看着明潼,明潼却瞧出不对来,房里人是过了明路的,郑夫人给他添了人,还来知会了纪氏一声,他连眼睛都不敢抬,只怕这东西是那一位的手笔。 一个未婚的姑娘,不明不白的住在非亲非故的人家,无事也要处出事来,这拐了十七八道弯沾上些旧故,就肖想着插手这些事,郑衍房里头只怕不太平。 明芃不好插嘴,明沅却说得一句:“这针线上的也太不精心了,这结子哪里能这样打。”一句软话说出来,郑衍立时明白过来,原来就涨红的脸,这下子涨得更红了。 明潼瞪眼儿看他,脸上怒意一现,身上这团红越发的艳了,郑衍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儿,心里又酥又软,眼见得明潼就要扭身,急得想要把那荷包袋儿解开来,他越是急越是解不下,干脆抽了佩剑,把荷包带子割断了。 郑衍身上这把剑大有来头,郑家也独此一把,是文定侯自家造了流传下来的,原来一向供在祖宗案桌前,别人家里供着如意,郑家摆的就是这把佩剑,虽短些却是削铁如泥,一鞘就是满室寒光。 文定侯造这剑时还说比干将不差,勾践的佩剑也过如此,除了郑家有一把,宫里也有一把,明潼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就见那宝剑寒气逼人,她还不曾说话,梅季明先自出声:“好剑!” 这一声赞的郑衍面带得色,梅季明借来细看,郑衍把剑递过去,自家却小心翼翼看向明潼,见明潼也盯着看个不住,暗暗松得口气,梅季明看着剑柄上嵌得那一串宝石暗叹可惜,可剑确是好剑,手上一握跳出亭子去,在雪地上舞将起来。 明芃叫了一声好,倚在亭前盯住不放,明沅也不意梅季明还会舞剑,只当他大雪天里不罩斗蓬是为着风流,一见之下才知道是他身体底子打的好,一把剑舞的寒光点点,脚下积雪踩出个圆圈来。 明芃竟还能品评两句,一时说他快了,一时又说他刺高了,明沅也挨在边上瞧,她还从没见过这个。 明潼立在最后,郑衍上前一步:“我下回不了。”明潼侧了脸儿睇也一眼,下巴一偏,又是一声冷哼,郑衍这会儿恨不得剖了心肝出来给她看看,伸把那荷包扔到地上,一脚踏了上去。 他鞋底上又是雪又是泥,一沾就是一个泥印子,明潼咬咬唇儿,这才露出个小小的笑意来,郑衍见了也跟着她笑起来:“以后除了你给我的,我再不用别个了。” 梅季明舞完了剑,明芃又是端茶又是抹汗,梅季明还摆了手不要:“这温吞吞的,有什么喝头,来一碗辣糊汤。”明芃一面嗔他,一面指了丫头往外头去买,这东西外头担儿上多的就是,热腾腾吃上一碗,出上一身汗,梅季明弹得剑身:“痛快。” 明芃嘴上埋怨他,眼睛去一刻也离不得,到了明潼这里,便是郑衍离不了她,两处一般的柔情蜜意,明沅跟纪舜英倒无话可说了,她正打算着要不要问问他近日读书辛不辛苦,就听见他说:“我的东西俱是长福婶做的。” 长福婶就是纪长福的浑家,跟着他去锡州料理吃穿的仆人,明沅呆呆应了一声,那头梅季明一口辣糊汤呛在喉咙里,捶胸咳个不住。 ☆、第197章 三清汤 纪舜英说得那话,自家半点也不觉得不妥,他本来就没房里人,回了纪氏也还是住在外书房里,黄氏经得上一回的事儿,也不敢再给他塞人。 纪老太太为着原先那两个娇滴滴的丫头狠发了一通脾气,黄氏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她也早就改心思,原来塞人是想着让丫头分了他的心去,红袖添得一段香,后头便也没夜读书什么事儿了,可添香归添香,却不能有子嗣。 她自家的儿子吃着了庶出兄长的亏,便不能叫没出世的孙子也吃这个亏,一计不成,这才想着要把最小的明沅聘进来,纪老太太顾念着纪氏,不好叫她脸上过份难看了,正合了黄氏的心意,等明沅能进门的时候,纪舜华也能娶妻了,头一个孙辈儿且不知道从谁的肚子里出来呢。 黄氏连后手都想好了,等她进得门来,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自个儿揉搓,生不生得出不说,怀不怀得上还没个定准呢。 纪舜英一门心思在读书上,明沅于他是妻,自然不同看待,那余下的纵有往他跟前献殷勤,既两边说定了要相敬如宾,便把这个敬字刻在心里,彼此爱重了,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明芃先还想看明沅害羞的,可见她应下一声,便跟明洛似的觉着无趣,又转过脸去看梅季明,娘亲都同她说了,到后年春天,两家就办喜事。 这已经是拖晚了,明蓁是一及笄就办婚事的,到了明芃这里,梅氏却写了信回去,说想把女儿多留些日子,明芃小小年纪就叫梅氏回到陇西,如今当娘的看着女儿要嫁了,想陪一段日子,梅老爷一接着信便点头允了。 明芃知道母亲不是那个性子,可叫她回家心里也是高兴的,一来能多见着亲姐了,二来她这些年有舅姆舅舅疼爱,有表姐表妹闺中陪伴,可身边没有亲娘,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连许氏都觉得这一桩好事,梅季明越是大越是没个拘束,说他是没笼头的马且还不能一言概之,他就是个定不下来的风性子,一时好一时歹,这模样怎么成亲,须得狠狠拘上一阵,才能安安生生娶妻生子。 许氏在这个儿子身上操心最多,可偏偏是这个儿子最不听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他循规蹈矩,前番问他往后想作甚,举业许氏是再不肖想了,儿子有没有天资是一回,真个中了难道要他去作官?他连他老子的话都不耐烦听,又怎么应酬吃请,这会儿可不是魏晋。 哪知道梅季明听见这句很是乐意答她,告诉许氏,他想当个游侠儿,把许氏气的怔在当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想要打罢,儿子已经大了,比她高出许多,身上肉紧,她一巴掌下去,梅季明腆了脸儿给她吹手,许氏也顾不得手痛了,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巴掌,拍的一声脆响:“哪儿也不许去,你给我定了性子磨一年!” 梅季明也不正经答允,却也不回绝,他总归有法子的,许氏还能把他栓在裙带子上不成,许氏到这会儿才认真后悔起来,想着这门亲事再没不好的地方了,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怎么偏留不住儿子的心。 早知道这样,不如赶紧成亲,成了亲便算把终身大事了了,丈夫公婆处,她都有个交待,若再往好处去相,说不得儿子娶了妻,心就定下来也未可知,可梅家二老都应了,她先也觉得好的,这会儿再想反口已是不能。 这话她也不好跟梅氏说,哪里知道梅氏又是另一样打算,她怕的就是女儿跟梅季明太稔熟了,小时候那是青梅竹马,等大了要嫁,可不能叫男人觉得取妻不过是卷了铺盖从院东搬到了院西,得叫他知道,这个媳妇儿是山长水远讨过来的。 再一样便是两个这样熟,偏得叫他们远上些,隔得一年,女儿家变了模样,进门一挑盖头,叫他见着另一般风情。心里打算是好的,哪知道梅家那一家子学究,什么都循古礼什么都讲规矩,偏偏养出了个梅季明来。 前边是颜家女婿凑对儿,后头明洛明湘一到东府就各自分道,明洛已是知道了前情后果,张姨娘还叫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留不留得到过年,她一门心思都在姨娘身上,明湘几回想要开口,她都没瞧见,进得院门便带着采桑回去了。 采桑哪里敢劝,明洛虽没跟着去闹,可丝兰绿腰两个却是跟着去的,张姨娘还叫关在待月阁里头,丝兰绿腰却已经叫拿住了关了起来。 说她们跟着挑唆主子,不知道规劝,可张姨娘那个性子,越是劝越是燎火星子,吃穿上头叫人赢得一面儿去,她念叨几日酸上几句便算完了,女儿的亲事怎么肯让。 若不是她心底这把火越烧越旺,怎么会这么不管不顾的打上门去,脸上没带伤,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大约是叫指甲给刮了,眼底一片血色,到这会儿也还没消。 明洛好容易止住了不哭,回了院子见着张姨娘缩在床上,眼泪立时就淌了下来,她此时半点也不想着程家的好了,心里不住后悔,早知道是这样,程夫人跟思慧两个再她,她也不不会想着嫁进程家去。 张姨娘头上绑了帕子,她这回算是结结实实吃了亏,可安姨娘也没能讨得好去,侧了半边身子,一动就身上疼,知道女儿来了,身子都翻不过来,到这会儿也跟明洛一样,晓得后悔了。 要是老老实实的,说不得太太就能给明洛再寻一门好亲事,可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这是在挖她的心头肉! 明洛全无办法,趴在张姨娘身边呜呜咽咽的哭,张姨娘事到临头,后悔比害怕更多些,她摸摸明洛的手:“姨娘走了,你可别叫丫头们拿捏了去,太太必得给你配新人的,若是能留下丝兰绿腰来,总还有人替你出头,一个也留不得,你就跟六丫头走近些。” 到得这会儿,她又想起苏姨娘跟明沅来:“我是不中用了,原来看着温柔的背地里藏奸,你万不能信了四丫头,离她远着些,碰到她哪一个都不沾好。” 明洛原来听见这话必是忍不住要跳脚的,这会儿却哭的梨花带雨,她哪里有什么决断,知道张姨娘说这些是怕她走了,自家叫人欺负了去,她一面抽着气哭一面立起来:“我去求求太太……” “可不能去,万万不能再触了太太的霉头,别个都定下了,只你没个着落,太太但凡不上心,你可怎么好。”悔青了肠子也是无用的,嘴上的祸已经闯了出去,这会儿只盼着等伤好了再发落。 张姨娘困倦极了,身上有伤抹了药吃了药汤,却还拉着明洛不肯放:“我那钥匙藏在何处你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你俱都收好了,这些往后都得攥在手里。” 明洛一径听一径哭,等张姨娘说倦了睡过去,她叫了个院里洒扫的小丫头子过来:“你去看看六姑娘回来了没有,悄悄把她请了来。”除了明沅,她也找不到人帮她拿主意了。 张姨娘自然都灰了心,颜连章是嚷嚷着把她们赶去庄头上的,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跟苏姨娘似的怀了身子回来?那便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小丫头子听命往小香洲去,在门口差点儿撞上明湘,明湘先还不敢往栖月院去,回了小香洲枯坐,屋里丫头没一个往她跟前凑,明沅既不在,她心里起了念头也拿不定主意,想着往栖月院去的,可颜连章夜里那通脾气把她吓得发抖,纪氏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刮在身上,她头脑昏沉沉的,坐得会子叫一声:“彩屏,你去看看姨娘。” 若换在平日彩屏必有话要说,可这回她竟只低应了一声,却不出门,整个栖月院都要叫关住了,纪氏打的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主意,若仔细论起来,还是安姨娘的错处更大些,她做的事,不合当家太太的心意。 明湘见指使不同丫头,这时节也没人肯去,安姨娘那里的玉屏,已经叫她娘老子领回去了,明湘哪里还能分神去想丫头们,她一直屏着这口气儿,干脆立起来往栖月院去。 安姨娘身上没什么大伤,只脸上一道道的看着骇人,她看见女儿来便先哭起来,明湘还不知就里,她却坐起来抱着女儿:“姑娘,姑娘好歹去求求太太,万不能把我撵出去。” 明湘一听就懵了,她知道纪氏定要重罚的,可怎么也想不到竟要把安姨娘赶出去,她怔得会子却不流泪了,她一夜都在想着这事儿是怎么出了岔子的,张姨娘打上门来,她心里明白不独怪张姨娘一个,自家亲娘定没少在里头拱火,可到了这地步,再想着谁对谁错也是无用,连哭也是无用,怪安姨娘更是不必开口,见她身子打颤,伸手抚一抚她的背。 “我去求太太。”明湘这话一开口,安姨娘立时松得一口气,她看见安姨娘点头,端了汤碗送到她嘴边,府里这会儿还给她熬了三清茶,好叫她去一去心头的火气,明湘扶着安姨娘喝下,把空碗搁到架子上:“我这回去求了太太,往后姨娘的事,我便再不会开口了。” 眼见得安姨娘面色煞白,明湘垂了眼眸不再看她,只觉得心一寸寸凉透了:“姨娘,好自为之。” ☆、第198章 红枣茶 明湘说得这一句,任由安姨娘扯了她的衣裳哭天抢地,下边的丫头俱都不敢进屋子,一个玉屏已经叫发送回去了,她老子娘来的时候,玉屏白了一张脸,她这回出去可是半点脸都没了,下人这辈子在主子跟前挣了脸,也不过想着婚配上头好看一些,她这样叫撵出去的,还能落个什么好。 彩屏听见明湘一口答应,先是忧心,再听她说最末一回,心里又是一喜,一口气却没松下来,这要去求太太,太太又要怎么说。 自打跟着她,便算得是尽心尽力了,明湘那一句话虽说寒了她的心,可也是打小跟着她的,眼看着明湘要往坑里跳,彩屏怎么不急,此时见安姨娘拽着明湘的袖子不放,上得前去劝:“姨娘松松手,别伤着了姑娘。” 明湘既不躲也不让,就这么定定坐着任由安姨娘扯着她嚎哭,一面哭一面叹自己命苦,指甲在明湘手上抓出道道红印子来,把她袖口滚的边都扯松了。 明湘不动,彩屏却发急了,这要是带了伤可怎么得了,眼见得安姨娘紧紧拖住明湘的手,哭骂道:“我还不是为着你,你作了姑娘,搬了院子,就把我全忘了,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一只手紧紧攥着明湘不放,一只手捶着床板,一声声哭的凄惨,明湘却只垂了眼瞳不动,等安姨娘抽气再骂,她便抬起脸来,黑漆漆的眼仁锁着安姨娘,既不喜也不悲,轻轻开口道:“姨娘为着我?姨娘是为着自个儿。” 说得这句,再不愿呆在栖月院里,立起来就要走,安姨娘一声悲鸣,死死抓着明湘的袖子不放,两边角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 银屏赶紧扶了她起来,眼看着明湘往外头去了,抚了安姨娘的胸口劝她:“姨娘不须急,姑娘回转来就好了,姨娘总归是姑娘的姨娘,姑娘总要回来的。”嘴上说得这话,心口却一阵阵的发虚,若是连姑娘都不肯再看顾姨娘了,她们这些丫头又该怎么办。 安姨娘这么个哭法,可叫银屏一劝却抽哒着住了眼泪,可不是,眼下只不出府就行,她就有恃无恐,明湘都已经定下亲了,还能更改不成?便是纪氏也拿她无法。 彩屏眼看见明湘出得院门,穿过花廊想往上房去,一把拖住了她:“姑娘,姑娘再想想,惹恼了太太,往后可怎么办。” 定了亲事,还得办嫁妆,亲事是颜连章给定下的,可嫁妆却得是纪氏来办,便连彩屏都知道,办什么怎么办,是面上光鲜还是里子实惠样样都有讲究,这些个全捏在主母手里,纪氏已经恼了安姨娘,若是再迁怒明湘,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明湘哪里还管得这些,此时叫她刮肉还母也是肯的,亲娘若能真心为着她打算一点半点,她又何至落到这般境地,她只想着了结这事,凭着冲劲穿过花廊,正撞上了明沅打前头回来。 彩屏见着明沅便似见着了活菩萨,也顾不得体面规矩了,当场便嚷出来:“六姑娘,六姑娘劝劝我们姑娘。” 明沅见着明湘神色不对,知道定是为着安姨娘了,她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扶住明湘的胳膊,带笑问她:“四姐姐这样急,是往哪里去?”从这里要么是去外院,要么就是去上房,这时节去上房,可不是引火烧身。 明湘正在火性头上,这回是真叫安姨娘伤透了心,一心只想着作个了断,从此谁也欠谁的,听见明沅问她,她竟不瞒:“我去求太太……” 明沅一句掐掉了她的话头:“今儿是腊八节,又是佛祖成道日,各家都有送得礼来,太太正前堂呢,大姐姐那儿的礼也送来了,伯娘婶婶都在的,咱们只在院里等着吃宫里的腊八粥就是了。” 当着外客的面,明湘要是真叫出来,纪氏便连她也饶不过了,彩屏心里念得一声佛,拖了明湘道:“太太这会儿正忙,姑娘可不敢去扰了太太,等太太得闲再去也不迟。” 前边纪氏确是在待客,各处新朋都要送礼盒出去,还有预备下现成的等着回礼,这会儿去确不是时机,明湘叫明沅劝了回去,还没迈进小香洲,明洛那头的丫头早已经等着了。 明湘想着求得一回就此了断,明洛想的却是什么都不要也要留下张姨娘,她原来就受了委屈,可这事儿寻根问底也怪不到纪氏头上去,这会儿想着补救,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似的肿着,见着明沅就趴到她怀里。 明沅也跟着叹气,抚了她的后背:“此时太太正在气头上,万不能这时候去求,姨娘总得养好了伤再说,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发落两个姨娘也得安排,腊八之后便是年节了,府里正是忙乱的时候,要祭灶蒸点心办年货,还要接玉皇赶乱岁,一直到小除夕没一天得闲的。 纪氏暂时也抽不出这个手来,上一回发落苏姨娘往庄头上去,看着是立时出府了,那头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的。 苏姨娘送到庄头上时还是春暖,只包些寻常衣裳便是,这会儿却是冬天,随车总还要带了炭去,一来二去往后拖,拖得纪氏火气消了,说不得就另改了心意。 明洛先还点头,跟着又摇头哭起来:“不成的,不是太太发落的……”颜连章发落下来的,便是纪氏也得照办。 明沅劝得她几句,好歹把她给劝住了,颜连章说出来的话,纪氏也不并一定都照着办,把姨娘们都发落出去有什么好处,院子一空,可不得进新人,张姨娘安姨娘这样的性子好拿捏,又是犯过错的,便跟苏姨娘一样,指东不敢往西,换一个进来,于纪氏又有什么好处。 明洛还只哭个不住,明沅叫丫头包了冰给她敷眼睛:“你顶着这双眼睛,太太不生气也要生气了,夜里还要吃宴的,再哭下去,粉可就盖不住了。” 她前后这么一跑,回去了便有些倦,采薇看她歪在榻上,赶紧端了红枣汤出来,一颗颗枣子都是槌破了皮的,还又调了些枣花蜜进去:“姑娘陪着受这份罪,这汤早上泡到现在了,赶紧吃一碗。” 明沅接过来吃得半碗,叹一口气,她这一声叹,倒把采薇的气勾出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太太怎么会不怒,好好的事儿办岔了已经叫人恼,两个姨娘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明沅嗔她一眼:“可不许再说了,这事儿能混过去倒好。”纪氏只怕也是这么想的,小惩便算,她实是不愿大动干戈了。 可两个姨娘却似惊弓之鸟,张姨娘拉着女儿说个不住,恨不得把她脑子剖开来,把自家知道的事全装进她脑袋里去,就怕女儿往后一个人过活叫人欺负了去。 安姨娘却惶惶不安,生怕真个叫赶了出去,一叠声的叫丫头去请明湘,明湘再不应她,越是不应,她倒越发害怕起来,越是怕就越是胡思乱想,张姨娘没将她打得多重,这份忧心害怕倒把她拖垮了,前头在吃腊八节饭,安姨娘人却烧起来。 丫头们再不敢触纪氏的霉头,这事儿也得回报上去,安姨娘一向久病,里头一多半儿是装相,颜连章听了不以为意,就是明湘听见也只当她又在玩花样,干脆垂了头,明洛也是一样无精打彩。 明潼本就知道明湘是嫁了程家的,此番虽有变故到底还是落到明湘身上,上辈子看着老实的是个假老实,上辈子看着张狂的又是个纸老虎,她拿着帕子给官哥儿抹嘴,满座也只有官哥儿吃得欢,连沣哥儿都低了头,只敢扒拉眼前的菜。 一顿饭吃得满堂寂寂,颜连章吃了几杯水酒,这样的节庆他该留在家里的,分吃了胙食腊八粥,便甩了袖子往前头书房去了,纪氏说一句送老爷,身子却是半分未动,她眼睛往几个庶女身上一溜,眉头就皱了起来。 心里叹一口气,拧着的眉心又松开了,好歹也算知道规矩,面上难看些,也没嚷出来,她看着明洛的模样抿得嘴角:“我看五丫头脸色不好,叫厨房里头给她上些补气血的汤。” 明沅听见这话松一口气,到底还是念在明洛受了委屈,打算轻轻揭过了,可既是这头轻了,那一头便得重了。 明湘也是一怔,抬起头来木木看了纪氏一眼,席上她跟明洛挨着坐的,两边却连碰都没碰到一下,她这番看过去,明洛正抬起眼睛来看她,目光碰个正着,又各自别开眼去。 纪氏是喜欢她们姐妹和眭的,事情已经这般,再把这两个一道责罚了,明湘明洛可不就结成了仇,往后姐妹出了门子,又要怎么互相帮衬。 明蓁今儿送得一匣子柿子过来,这会儿该吃冻柿子了,偏她送来的是鲜柿子,跟冻葡萄一样存放,里头的柿子肉都化成了冻,屋里头烧得炭盆,解了大衣裳吃柿子肉,将凝未凝的肉舀在水晶碗里,一桌儿摆开来跟开了花似的,除了官哥儿吃得欢实,还只无人说话。 纪氏见这么着不像,干脆挥手让她们散了:“你们也累了一天,歇着去罢。”话音才落,那边喜姑姑自外头进来,往纪氏耳边说得一句:“程姨娘,没了。” ☆、第199章 酱鸡肝 程姨娘在颜家后院里活得无声无息,年节她不出来,生辰她也不出来,好似颜家这头一位姨娘早就已经过世了,叫人想不起来她曾经也很是风光过一阵的。到她死了,这才炸雷一般响在耳前。 她自来是不出于人前的,先是纪氏抱了澄哥儿来,她不能出来,等澄哥儿过继给了大房,她就更不能出来了。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纪氏还且一怔,隔得会子想起她来,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挥了手还叫她们退下去自家歇息,到她们退出门边这才问道:“你可看过了?” 喜姑姑垂着头:“看过了。”程姨娘比纪氏还年轻些,这些年从来不曾缺衣少食,屋里的东西几个姨娘有的,她也都有,可人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皮子紧紧裹在骨头上,皱巴巴倒似老妇人。 纪氏生下明潼便亏了身子,一直怀不上二胎,不得已给颜连章抬起了通房丫头,正妻只得一个女儿,程姨娘从丫头抬到通房也曾学过规矩,可万般规矩也不比她肚子争气,才得一对儿银簪坐定了通房的身份,她便开始害起口来,纪氏立时给她摆宴,成了正经的姨娘。 安姨娘张姨娘两个同她差了月份怀上身孕的,纪氏还盼着这两个也生下儿子来,哪里知道一胎是女儿后一胎也跟着是女儿。 偏只程姨娘一个生出了儿子,程姨娘的娘老子在家就染起红鸡蛋来,各处分送出去,只把这个哥儿当作是自家的外孙子。 纪氏并不是没吃过她的苦头,暗亏也是亏,身份手段全抛到脑后,颜连章其时只有这一个儿子,去看过再留下,这是多么不可挑剔的事。 若是换到如今,纪氏再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枕边人早已经是陌路人,可在那时候,她却真是夜夜睡不着觉,丈夫无意间说的话,露的笑,都能叫她辗转反侧。 日子过得越久,纪氏越是知道自个儿不对劲,她是大妇,打小听的看的学的,都是大妇要如何端庄,要贤惠不嫉妒,可丈夫不过才有一个庶子,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纪氏打从心里可怜黄氏,不过为着四个字,感同身受。她经过的,她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痛法,不是一时就打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好似极细的刀子在身上划出伤口子来,那道伤口又细又小,不会立时就流血而亡,可它会化脓会溃烂。破了一个小孔,从这个孔一直烂到全身。 此时回想起来,若不是明潼把澄哥儿抱了来,纪氏自家也不知会如何,程姨娘恃宠生娇,可在当时也不过是些小事,要吃要穿,要给娘老子挣个管事当。 这一些,也都是抬抬手就过去的小事,颜连章半点不曾放在心里,程姨娘问了,他便全都交给纪氏,给还是不给,全凭纪氏一句话。 吃穿全给了,管事却压着不曾放手,颜连章确也觉得合理,程姨娘再提起来时,便甩了脸子不去她房里,程姨娘立时小心起来,她再有个儿子,当时也还不能跟纪氏相比。 纪氏心里是满意的,可往后呢?孩子才几个月大,她就能开这样口,等到会爬会走会说话会读书写字的时候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这个儿子一日在她身边,她所求的就只会越来越多,而纪氏牢不可破的地位只因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就岌岌可危起来。 纪氏自然知道事不至此,可这种手里抓不住就越发用力的尴尬处境,她也曾经历过,再后来明潼抱来了澄哥儿,颜连章便绝少再去程姨娘屋里,留住他的是儿子,而不是程姨娘。 当时她只认颜连章与她才是真情意,对几个姨娘也不为是为着子嗣,纪氏所恨的也是自个儿没有儿子,若有个儿子,他们夫妻间哪里还会插进第二个人来,哪里知道富贵权势哪一个都比她排得更前。 此时再来感叹这些也是无用,若彼时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变作如今这番模样,只怕也是一样选择,程姨娘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手上没了筹码,老老实实呆了一段,第二回想翻身,是趁着澄哥儿过继,纪氏却不会叫她翻盘。 一桩事已经办了,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纪氏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先着人给她换衣裳装裹,把事儿去报给老爷知道。” 程姨娘死了,几个孩子都要守孝,她算是有子的妾,除了明潼官哥儿两个服三个月的细麻衣裳,余下的都该守上一年,到了澄哥儿,该守杖期,再服素三年。 可澄哥儿已经过继出去了,程姨娘是生母不错,若按着这个守,底下那些个嫁娶又要怎么办,她不自家定主意,她一面叫人捡出素服来,一面催人去报给颜连章知道。 这时候多用缎子绸子,又是节年里头,不说白了,连青蓝等闲都不见的,还不等婆子把库里把细麻捡出来,那头颜连章已经派了人来,说哪有什么程姨娘,是清心居士,她已经出了家了,不好按着在家的来算,好好发送出去便算完了。 纪氏一怔,她正按着日子算明潼除服的时候,年节里要拜年,不能穿着素的出去,只家里过了人要瞒着也不规矩,又再有三个月开春儿就该备起及笄的事来,郑家也该去请期,除此之外,明湘也得守上一年,这一年跟程家的婚事该走的礼还是得走。 她一门心思算这些,不料颜连章竟是这么答她的,纪氏怔得一会儿,点一点头:“知道了。”竟是一日素都不叫儿女们穿,明潼官哥儿为着程姨娘穿素,纪氏心里痛不痛快是一回事,到颜连章嘴里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了,便是又另一种想头。 喜姑姑正把册子上头有的麻布白布点出来,刚进门要报个数给纪氏,纪氏已经挥了手:“着人去办一付好些的棺木,作个水陆道场。”清心居士便是把程姨娘完全给抹去了,这事儿是她起的头,若说她没想过程姨娘如何,那是假话,可真的到这地步,却也还是悲凉。 第二日颜连章才往正房来了,他昨儿先是在外书房,后头又去了待月院,苏姨娘乖巧省事,得了他的欢心,年节正是吃孝敬的好时候,他给上官送礼,底下自有富贾给他送来,抬抬手又是许多东西,流水似的进了苏姨娘房里。 苏姨娘听见锣响就怕是打雷下雨,才出了打架的事,怎么还敢接这许多东西,颜连章便说赏给明沅了,今儿早上到纪氏这里有饭,他端了粥碗吩咐一声:“我那儿有些个东西,等会儿叫人抬给六丫头去。” 纪氏应得一声,也没心思去管赏了什么下去,捏着筷子道:“若要按着居士的规矩来办丧事,却得请僧道来。” 颜连章摆一摆手:“送到观里去就是了,破费些银子自然就办妥了,给她寄个名点盏灯罢了。”他说得这一句,见纪氏还不下筷子,伸手给她挟了些酱鸡肝:“正是年节里头,总要出去交际,为着她一个还断了往来不成?大囡要嫁,明湘也要换定帖了,别叫孩子们沾得这晦气。” 纪氏勉强吃得一口,扯着嘴角笑一笑:“知道了。”跟着程姨娘多年的两个丫头给重重的赏赐放了回去,小院里头的东西全清出来检点着关进库里,一样样造了册,里头有间小屋子堆得满满的黄纸,婆子翻开来一瞧,是一个又一个的朱砂点儿。 程姨娘念得一回经,就在这上头画一个点儿,这一屋子的黄纸,她究竟念了多少经,那婆子一叹:“是个苦命的,往生去罢。” 另一个啐她一口:“当心烂了嘴,她这是给自己积德呢,念这许多经,往后投胎可不投到好人家去了。”晓得这地方已叫人都翻过一回了,却还往墙角地缝里去看,想着拾些东西,也不算白走这一遭。 “可是她自个儿说要出家的,也是傻了。”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过,非得闹着出家,还当有人留她,哪知道自个儿架起了柴,火星子都点起来了,又怎么会不把她放到火烤去。 “她要是老实,会比苏姨娘差?”一句句说得没完,叫外头管事的婆子听见了,敲敲窗框,这才无人说话了,心里又想,程家出了这么个会生养的女儿,却是半点没捞着好,如今也不知在哪个乡下看屋子去了,只怕还不知道女儿已经没了。 真不知道程姨娘没了的,是澄哥儿,院子里的姑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些风声了,只他一个半点也不知道。 明湘明洛两个哪里还能管到旁人,明沅却知道出得这桩事,安姨娘跟张姨娘两个便不必出府去了,她两头宽慰,知道这回两个人再难和好,明明这桩事谁也没错,可明洛却连提都不肯再提一句明湘了:“你也别劝我,便为着我姨娘,我也不能去。” 她最爱往小香洲跑的,一日无事要跑个两三回,如今却只在院子时头不出来,分明是年节却连酒都不吃了,守着张姨娘不动,还把这些年从明沅这里“借”来的东西都理了出来:“这些全是你的,也都还给你。” 明沅还正诧异,就看见明洛咬了唇:“姨娘便是错,也是为着我,我不能叫她一个人去吃苦头,若是太太要赶她,我便陪着一道去。” 明沅叹一口气,伸手拉了她,见着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你再别打这糊涂主意,太太不会叫两位姨娘出去的。” 明洛先是一脸坚定,听见她说这话抿抿唇儿,兀自不信:“你莫唬我。”见明沅跟她点点头,心里还自惴惴,却信了七成,两手一阖:“阿弥陀佛。” ☆、第200章 五辛盘 纪氏果然没有再提让两个姨娘出府的事,颜连章是听见争闹急怒之下才说要赶出去的气话,单只看纪氏愿不愿拿这句气话作文章。 她便真个把这两个挪到庄子上去,那也是颜连章发落的,她不过是帮着料理而已,可纪氏却没打算让这两个出府去。 一来是明湘明洛都是要定亲的人,底下人还睁眼看着,真个赶出去,这可不是损了她们的颜面。二来若真赶出去,院子岂不是要进新人,只一个苏姨娘摆着也不够看。 纪氏有心拖一拖,本也就在年节里头,每日都有吩咐不完的事预备不完的礼,如今又加上了程姨娘的丧事,确也忙得腾不出手来,她这里松下来,张姨娘跟安姨娘却还没松气,都等着她怎么发落。 张姨娘躺在床上提心吊胆等了几天,半点动静都没听见,却让她知道程姨娘已经没了的消息。程姨娘是头一个通房又是头一个抬的妾,早先可没少给张姨娘安姨娘气受,连着纪氏那儿,她都能弄些小巧出来,更别说比她底一头的两个通房了。 可过去这些年了,再有不乐也都忘了个干净,她先被关起来的时候,张姨娘还幸灾乐祸,这会儿听见她死了,先是一怔,这才嚅嚅道:“原来都过了这许多年了。” 可不是好些年了,连明洛都到了说人家相看的时候了,她想着便抬眼去看明洛,见女儿经得这事把那咋咋乎乎的性子改了一多半,正守了她做针线,心里又是酸楚又高举,往常叫她定定性子,她总不肯听,等她肯听了,张姨娘又觉得对不住她。 明洛自听了明沅的话,在纪氏跟前便无比乖巧,她越是老实不惹事,张姨娘就越是能留在府里不出去,她这会儿手上做的就是给纪氏的手筒,这时候做已经算是晚了,她赶了几天,想趁着元日之前把东西奉上去。 张姨娘知道女儿的手艺,里头怕有一半儿是采桑帮手做的,见她拿在手里一针不停,心疼起来:“你歇歇,外头这样阴,仔细坏了眼睛。” 腊八过后雪就不曾停过,因着出了这样的事,年节的喜乐便叫冲淡了些,连底下人看着主子脸色也不敢过份热闹了去。 明洛也有好些天不曾往外头跑了,她也不再往小香洲去,反是明沅常往她这里来了,明洛抬起头来一笑:“无事,我也正好练练手。” 张姨娘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出头是为着女儿,如今苦的也依旧是女儿,明洛虽嘴上说着不歇,却还是依言搁下来走动了两步,一直低了头,脖子也受不住,可她也没歇着,张姨娘不能起来主事,落月院里外总得有人主持。 丝兰绿腰两个都叫她们回家,年节里不卖人,可谁都知道,这两个怕是回不来了。虽没立时补上人,可该办的事却得办。 新衣是早就领了的,明洛还开了匣子取出银子来,叫采桑到帐房换了大钱,按着人头发赏钱,只丝兰绿腰两个不好明着给,也还是补了东西过去。 明洛还是打明沅那儿学来的,她那个院里,逢着大节,除开纪氏多发一个月的月钱之外,明沅也会多发个百来钱,按着等来分,也不越过纪氏定发下的例来。 下人们忙得一年,盼得也不过是几个赏钱,明洛才刚办这事还吃了张姨娘埋怨,她平日里也大方的,可却怕女儿往后拿捏不住,下人见她撒漫就爬到她头上去。 明洛安静听了:“过年总得图个喜乐,这些加起来能有多少。”不过发了一回赏,下面人就说得那些个好话,多少年了张姨娘都说明沅是傻大方,其实放出去的钱哪里动得了根本,花这些小钱买个好名声,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女儿开了窍,张姨娘心里却难受起来,若此时纪氏过来,叫她趴在纪氏的脚底下哭求都是肯的,只求不要离了女儿身边。 年前按着风俗该从头到脚都洗漱干净,张姨娘身上有伤,衣裳脱下来一块青一块紫,胳膊上老大一块乌青,明洛便不让她动,也不叫丫头沾手,叫厨房抬了水来,预备好了香膏鸡蛋往浴房里头坐着给张姨娘擦身。 这母女两个原来时常争闲气绊嘴,不论有事无事,待月院里总归是热闹的,明洛还时常嫌张姨娘嘴碎躲出去,可出了这么一桩事,两个再没红过脸,张姨娘把那毛病改去一大半,明洛也安静下来。 明沅日日过来,她原来只往苏姨娘院子里头走动,自沣哥儿抱出来,便没再去过安姨娘的院子,来张姨娘这儿也是头一遭,或是陪着明洛坐一会,或是帮手做做针线,还告诉她太太不喜欢什么花色,手筒上头也不缀珠带宝。 等走动的多了,张姨娘在女儿跟前叹一句:“她倒真是个好的,若是我走了,你万不能再沾那一个,跟她倒能多走动走动。” 说着又要淌泪,那么一门好亲事,就有眼眉前了,伸手就要勾到的,偏还给抢了去,往后还不知道着落在哪里,跟明沅多亲近,说不得还能帮着明洛在纪氏跟前美言几句,赶紧把她的亲近给定下来。 “那一个”说的就是明湘了,明洛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却不再帮着明湘说话了,扶了张姨娘坐下给她梳头,张姨娘还嗔:“我哪里就动不了了。”跟上这么说,心里怎么不欢喜,看着女儿越发乖巧有了大姑娘样子,偏偏又要离了她了。 到了安姨娘这里又换了一付模样,她等了几日还不见明湘过来,这才心焦起来,怕女儿真个不认她了,指了丫头去小香洲,可又有哪一个听她的,玉屏已经走了,留下的也只有银屏一个,院里那些个二等三等的,更不敢出头。 银屏苦劝了她:“姨娘再等等,姑娘说了去求定然要会去的,这些日子府里不得闲,姨娘可不能这时候跳出去。” 她忍着没告诉安姨娘,所有的丫头都出不得院子了,连着张姨娘那儿还没这样的的指令,偏是她们院子叫看管起来,丫头们都想着回家过节的,便没赏钱好领虽能回去吃一口年饭,当着面不说,背地里却都在谋出路。 画屏那时候不也是求了人去找娘老子,求太太把她放出去嫁人,这会儿连孩子都抱上了,跟着安姨娘这辈子都没出路了。 女儿不来,上房也没句准话,安姨娘这才晓得怕,再听银屏说一句程姨娘没了,她就更怕起来,原来就病,再添上多思这一条,更是起不来床。 她不能下床,丫头们还更高兴,喝了药就叫她睡着,睡着的时候比她醒着省心的多,银屏那儿有好几个丫头来求着要出去,俱叫她骂一回赶回去了,可她心里也跟着没有着落,往盆里再添一块炭,望着窗外头直叹息。 最安闲的便是苏姨娘,每有一桩事出来,她都更老实几分,她还生过儿子呢,不是照样说挪就挪到庄头上去了,纪氏越是赏东西下来,她越是要去拜去谢,连着这回颜连章拿了一箱东西给明沅,她谢的也是纪氏。 前头那两个不省心,纪氏再看苏姨娘便把心里积的恶感都去了几分,见她身上还是旧年那件衣裳,便道:“这大节下的怎么不穿新衣,我记着也做了几件。” 说是旧衣,也不过年节拿出来穿两回,看着还是簇新的,纪氏说这话是为着抬举她,苏姨娘把头压的更低:“是做了,想等正日子再拿出来穿呢。” “看你,哪里就非得元日才穿出来,我这儿倒有几件袄子,卷碧捡两身出来,给苏姨娘穿。”把她上下打量一回还点一点头:“你们年轻,穿这个正相宜。”说是旧衣也还是新的,苏姨娘更惶恐了,纪氏甚个时候赏过旧衣给人穿,她穿过的衣裳,便是旧了,也自来不赏下来的。 一身儿玫瑰红的织锦衣裳,当着纪氏的面就换了上去,纪氏坐在窗前看着苏姨娘,满面都是笑意:“我晓得你来为着什么,给了六丫头就是六丫头的,不值得什么。” 那一箱子的东西,明沅点出来造了册,已经呈送上来给纪氏看过了,里头确有几件好东西,大件的蜜蜡佛手摆件,一套金魁星对角杯子,还有甚个芙蓉石翡翠璎珞,东西又杂又没个章法。 既有摆件又有首饰,还有随身带的三事七事,想必又是下头进上来的,他随意指了些便抬到了明沅的房里。 这话纪氏已在明沅面前说过一回,又跟苏姨娘说得一回,点了头挥手叫她下去,这回她缩在后头没出来裹乱,那便是真老实了。 明潼进门的时候正瞧见苏姨娘穿着纪氏的衣裳告退出去,冲她点一点头算是见礼,也不等她错身过去,便抬腿往内室里去,见着纪氏阖了眼儿撑着头,知道她还在烦心程姨娘的事。 人没了就没了,要紧的却是怎么跟澄哥儿开这个口,她想着便又看一眼苏姨娘,隔得窗户还能看见她缩了脖子低着头。 原来挡在眼前捍不动的山石,一戳就倒了,原来看着开在脚底的小花,却偏偏长成了缠人的藤萝。上辈子眼见得越不过去的,这辈子不过伸手就推到了地下,万般不过为着一个儿子,明潼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挨到纪氏身边:“娘也不必忧心,澄哥儿那里,我去说罢。” 纪氏张开眼睛:“不必你去,我来同他说。”抱了澄哥儿过来,确是对程姨娘不曾安下好心,可若不是到她身边,澄哥儿也没有如今的体面,是好是歹,总该都该由她来说,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等到头七,叫他去祭一祭。” 颜连章的意思,是连谱都不给她上了,族谱上头只写她出家了,把她的名字抹了去,连坟都不能安在颜家的坟茔里。 明潼抚了母亲的背,纪氏看了女儿,握了她的手:“虚的,娘只告诉你,那些全都是虚的,你进了郑家的门,捏着丈夫的心不要紧,得捏着儿子,才是立身的根本。”越是说越是悲戚,品性样貌管家理事,一样都立不住,立的住的只有儿子。 这话不是亲生再不会说,纪老太太从没告诉过她,她走到如今才全明白过来,如今教给了明潼,明潼反手握了母亲的手:“我记下了。” 年节前除开办年货还得走亲戚,头一家要走的便是纪家,年后得拜,年前也得拜,纪氏带了一串儿女去看纪老太太,一进门就先行叩拜大礼,纪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口:“这是怎么的,想着多拿一份儿如意锞子不成?”一面给她们发各色金银打的如意锞子,一面叫厨房备了五辛盘来。 这样的场面几房的人自然都在,纪舜英还未看过来,纪舜华先把目光放到了明沅身上,看她隔得半年也依旧是那付模样儿,圆脸盘儿笑的甜滋滋的,大眼睛一弯就是一汪蜜意,可看她一眼就觉得身上疼的很,她拿膝盖抵住他的脖子,差点儿把他的喉咙都给压断了。 纪舜英立在纪舜华身边,初还想着犯着弟弟再犯浑,已经定了亲,便是他的娘子,纵是年小也不能叫人欺了去,可他拿余光一扫,见着纪舜华盯住明沅怔怔出神,眉头便紧了起来。 ☆、第201章 珊瑚水晶卷 明沅自然知道纪舜华在看她,不独她觉出来了,纪舜华那直通通不知道避讳的模样儿,在场的俱都瞧在眼里。 小胡氏就立在夏氏身边,见夏氏笑盈盈看着老太太,半点儿也没瞧见的模样,拿手肘碰她一下,再往纪舜华那儿抛了一个眼色,夏氏接了眼色往那头一瞧,到底不干自事,把脸一偏又去跟老太太说话,这么个看法,很有些不对劲了。 在场的就无人不知道明沅打了纪舜华的事,这事还得担在黄氏身上,别个瞒还不及,偏她为着退了门亲,把这事儿嚷嚷得无人不知,说明沅没教养没规矩,一翻苦水倒了又倒。 也不想想指谪明沅教养不好,那便是在说纪氏教养不好,明沅那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就跟着纪氏来了纪家,哪个不知道她是养在上房的庶女。 再往前攀扯,纪氏可是打小由着纪老太太养大的,黄氏一句话骂了三个人,等她觉出来,纪老太太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亲事没退成不说,还成了一桩笑谈。 说明沅打了纪舜华,那是再没人信的,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胳膊伸出来还没纪舜华一半粗,能把他按在地上打,那可不得是个女夜叉。 纪舜华这一向越发生的高壮起来,两边站的也不远,看着已经比明沅高了一个头,说被一拳头打在地上,那真似明潼说的,明沅好去考武举人了。 纵是一家子亲戚,那也是纪舜英没过门的媳妇,便是纪舜英当着这许多人,也没这样子瞧她,纪舜华惹得这一出便有些不规矩了。 黄氏兀自不觉,她跟她儿子一个样,也在暗地里打量着明沅,从身高长相挑剔到穿衣打扮,可看了一圈儿,还真没挑出什么不是来。 不说明沅本来就生的好,好吃好穿精细养大的姑娘,皮子嫩得能掐出水来,弯眉大眼,一张樱桃口点得口脂,眉间还贴着时兴的花钿,立在姐妹间,除了明潼便是她最出挑了。 出来见客几个姑娘都穿一样的衣裳,独明潼因着年纪大些,穿得也比她们更富丽些,余下三个都穿着一水儿金红缎子的衣裳,不独衣裳一样,首饰也是成套的。 明沅头上那一套却是纪老太太赏下来的,她捡得几件戴了,领了如意长生锞子,还被纪老太太拉过去,一手拖了明潼,一手拖了明沅,笑眯眯的打量一回:“都是大姑娘了。” 老太太眼睛发花,拿着玳瑁眼镜看向明沅,一把拖住了她:“你们年轻的手气灵,等会子摸牌,你帮我摸。” 原来帮着老太太抹牌的是明潼,这会儿轮到明沅身上,黄氏便打趣:“老太太真是见一个爱一个,这会儿又把潼姐儿抛到脑后去了。”说着拿帕子掩了口笑,在座的还有谁听不出这其中玄机,只都不开口。 老太太也作个没听见的模样,连明潼都轻飘飘看过一眼去,黄氏说得这句冷了场,她却半点不尴尬,脸上还有笑:“我还想着,带了沅丫头去拜一拜太太呢。” 黄氏口里说的太太,便是她的婆婆曾氏,曾氏一向推说身子不好,在房里养病念佛吃长斋的,等闲并不出来,年节里家祭出来一回,还得叫两个丫头扶着,看着是真个身子不好的模样。 黄氏心里也不知道咒了她多少回,她虽时不时就要闹个病,打发了丫头婆子往了黄氏这儿要一回人参灵芝,可若真说哪里不好,大夫也说不上来,只说她身子弱,要好好养,这一养,就养了七八年。 黄氏这话,谁也挑不出错来,可却谁都知道她没安好心,纪氏目光往黄氏脸上一溜,见她嘴角含笑,知道她是有意的,再看明沅还端着笑,很是持的住的模样,半点也没因着黄氏这句就露出怯色来,她还伸手挽了老太太撒娇:“曾外祖母不必急,等我转来了,再给你摸牌。” 拜见曾氏本来就是规矩,只不过原来无人计较,既然计较起来了,那明沅也就跟着照做,黄氏还当得计,这一路去可不得好好敲打她一番,她再胆大也是要当媳妇的,见着婆婆教训还能不领着。 黄氏打得主意,哪知道纪舜英这当口开了口:“我也该去拜见祖母,给她老人家请安。”他这话一说,屋里头飞来飘去好些眼色。 小胡氏捏着帕子一掩口,差点儿笑声来,千挑万选的,偏给冤家挑了个助力回来,这还没进门呢,若是进了门,黄氏这恶婆婆的名头可不坐定了,哪家子还敢把女儿嫁给纪舜华。 黄氏便是枉自作了恶人。原来不过想着言语上头敲打明沅一回,除了骂她两句,难不成还能打她?可纪舜英这么回护,两边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他的话也在理上,一屋子人都不接话茬,连纪氏都有心晾着黄氏,明沅却开了口:“原就该去请安的。” 曾氏按着排行也是外祖母,她不出来是她的事儿,不去拜见叫人挑了礼数就是明沅没做好了,明洛飞快的看了一眼明沅,这下算是明白过来,明沅带来的一包东西,只怕是等着奉给曾氏的,怪道连姨娘也赞她了。 张姨娘这张嘴,便是夸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她说明沅说的便是“针插不出孔儿,水泼不进缝”,是个铜凿铁打的全和人儿,她一面说一面叹,总归还含着点酸意:“有这么个女儿,怪得连着她都能往太太那里讨巧。” 张姨娘只当苏姨娘又受宠爱是明沅帮衬的,明洛也不接她的话,当时觉得张姨娘言过其实了,这会儿却晓得她半点没说错,那包东西里头,有给纪老太太的,有给黄氏的,还有给纯宁纯馨的,万万想不到,她竟还预备下了曾氏的。 纪舜英说得这话,黄氏脸上还持得住,明沅接下来说的,却叫她脸儿都绿了:“原当外祖母在念佛,不好扰了她的清净,还想托着舅姆把这东西进过去,这会儿上门送礼去。” 丫头一闪身,拿出个手筒来,明黄底子,绣了大朵莲花,边上拿着一排卍字琐边儿,一拿出来就知道是专给曾氏做的,这下却是打了黄氏的脸,她还想着刺一句,小胡氏已经开了口:“这活计大伯娘定然欢喜的。” 卖了个好给纪氏,纪氏也微微点一点头,别个都当是纪氏叫做的,实是明沅自家想着的,这是定亲之后头一回上门,又是年节里头,黄氏这口气再不会忍过去,必是要寻了由头发出来的,都已经开了包袄了,索性把东西都拿出来分送。 黄氏那双鞋子也在其中,明沅递过去还说得一句:“赶得急了些,也不知道舅姆喜欢什么花色。” 花色是随着鞋寸送过去的,此时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不知,再一看并不曾给她做满绣的打籽针,黄氏有心开口,可连老太太都满意点头了,她又怎么好说败兴话。 这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黄氏心头堵了一口气,急急把明沅带了出来,再呆下去小胡氏夏氏两个也不知道要说出几筐夸奖的话来了。 有纪舜英在,黄氏便有再多敲打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打头走在前边,明沅跟在她身后,纪舜英就在最末,错开来往前走,黄氏好几回脚步一顿,纪舜英怕她真不顾脸面斥骂起来,干脆往前迈了一大步。 明沅觉出有人牵了她的裙带子,她一侧头,就见纪舜英跟在她身后,后边的丫头低了头,他拿手牵住她的衣带,把她往后一带,换作是他立在黄氏身后。 明沅低了头就是一笑,她哪里会怕这个,黄氏左不过说两句难听的,还能吃了她不成,可纪舜英肯往前站这一步,她心里当然高兴,快步往前,侧身对着他笑一笑点点头。 黄氏哪里知道后头这场官司,她想了会子,打算拿婆婆的口吻教训几句,可等她一回头,后面却是纪舜英,明沅整个人缩在后头,只能看得半片裙角了。 她这口气没出,又跟着堵上一口,到得曾氏住的院门前了,这才捞着机会:“外祖母这儿可不能再不讲规矩了。” 明沅还只笑盈盈的,连看都不看黄氏,面上一付恭顺模样,腰背却挺得直,跟着纪舜英一前一后进了小院。 院门一开就是一股子檀香味,这时节曾氏才刚做完早课,正在用早饭,给她备的菜自来不敢不精心,她再作个闭门的模样儿,也还是黄氏的婆婆,黄氏在帘子外头肃手立了,丫头回报进去,里头立时就叫请。 黄氏回回来,哪一回不多等一刻,曾氏这回半点也不拿乔,拿眼儿一看明沅,知道是定下亲事的姑娘,冲她点一点头:“你们太太教养出来的,半点儿错都挑不出来。” 手筒在丫头通报的时候就送了上去,很得她的喜欢,说白了,只不得黄氏欢心的,那便得了曾氏的青眼了:“若早些来,正好陪我吃顿素斋。” 她是念佛的人,可哪一天不要十七八样菜,光是素点心,厨房就得变着花样儿给她端上来,什么珊瑚水晶卷儿,四宝腰果酥,寻常那些个罗汉酥观音饼的,且还看不上眼呢。 明沅跟着便笑:“我在家里,也跟着太太吃斋的,初一十五都要吃一回,还跟厨子做过一道炒素肉松,拿豆渣做料,外祖母若是喜欢,等回去我做了送来。” 曾氏挑了眉头,眼睛一扫黄氏,见她脸上不看好,立时笑开了:“好好好,你是孝顺的,往后可得常过来。” 黄氏曾氏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于的,可跟黄氏已经结了仇,便真个把二十四孝都行一回,纪舜英也还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不如干脆舍了她,明沅早早拿定了主意,才会把这手筒做的这样精心,一记讨着曾氏的好。 曾氏也是一般,她自家是打不动擂台了,且喜又有孙子媳妇进门,笑眯眯的摸了明沅的手:“别听你舅姆的,我这儿规矩最松散,你甚时候想来,就来,我叫厨房蒸点心给你吃。”真把明沅当作没开窍的小姑娘看待了。 明沅脆应一声,跟着点了头,黄氏却在心里一哂,曾氏是个什么德性,她最清楚,新人进了门,又多了一份儿嫁妆好算计,此时看着再和顺,也能背后咬你一块肉去。 此时的曾氏,却真是百般和蔼的老太太,她眼见得黄氏脸色不好,还单单把她留下来,叫明沅跟纪舜英先去。 这两个出得门,一路却都一言不发,纪舜英替她挡得一回,明沅很该谢一谢他,才侧了头要开口,纪舜英却先道:“芦衣顺母,非我所为。”说着侧了头等她答话,他心头一片清明,知道她必不会不懂他的心意。 明沅低头轻笑一声:“母慈则子孝。”既不慈,也就没有孝顺她的道理了,纪舜英听见这句,侧过脸去,嘴角弯起来,迎着细雪露出笑意来。 ☆、第202章 元宵 颜家这个年过得比往年还更热闹些,程家赶在年前把帖子送了过来,纪氏没想着在婚事上头拿乔,那头一递过来,她也把帖子还了回去。 明潼明沅那会儿,纪氏却没这么不讲究,郑家送得帖子来,她留了几天,这才把明潼的庚帖送过去,到得纪舜英也是一样,在黄氏面前显得爱重这个女儿,叫男家急上一急。 再一个便是合八字,明潼那会儿,除了郑家请人合过一回,纪氏也送出去合了一回,两边都是吉利的,这才定下事来,连着明沅也是一样,到得明湘,程家说合得好,她就没再着人去问。 一桩事本就有两种办法,明潼明沅是一样,明湘又是一样,开春儿明潼就要及笄办婚事了,纪氏从年前就忙乱起来,哪里还能顾得过明湘。 下人哪一个不是看着眉眼高低来行事的,纪氏盯着的就往精细了办,纪氏看过便算的,那就躲个懒儿,明湘的嫁妆办的且比明沅还快上些,得过且过,可不就快了。 安姨娘只当女儿要备嫁,太太腾不出手来,这事儿必还得交给她来看着,哪里知道纪氏把这事儿给了管事婆子,都不是喜姑姑来料理,列个单子出来,她也不看物件了,略翻一翻就点了头。 安姨娘见着女儿便又一通哭诉,她自家叫禁了足不算,还罚了月例,张姨娘同她倒是一样责罚,两个都叫关在院里,年节祭祀都没许她们出来。 这下倒把苏姨娘显出来了,纪氏赏了衣裳下来,她便穿着纪氏的旧衣叩拜,下人有眼尖的,便把苏姨娘得了太太青眼的话传开去。 纪氏也确是有意抬举她,院里两个已是那样,苏姨娘原来那些倒抹了去,趁着年节,除了衣裳又赏下首饰来,苏姨娘晓得这东西份量有多重,赏的越是多,越是让她好好侍候颜连章。 安姨娘当着人不敢说,对着女儿却哭,说纪氏偏颇,有意折腾她们:“她女儿的亲事还没定,罚个一年算得什么,你都要办嫁妆了,怎么能差了这一年的钱。” 除开月例,连着缎子首饰都减半了,安姨娘正是攒东西添补女儿的时候,失了这些怎么不叫她心焦,明湘难得来看她一回,进得门就见她哭,坐得远远的回上一句:“姨娘不必忧心这些,太太会预备的。” 安姨娘叫她说的一噎,她病好了大半了,在明湘眼里便是这病又是装的,答起话来便有些不冷不热,她那时正是伤心失望,过后虽好了些,却实是不愿再顺着安姨娘了。 “太太预备的都是死钱,你便比不过三姑娘,也不该比六丫头差!”她一面说一面恨不得捶床板了,何止是比不过明潼,连跟明沅都相差远矣。 明潼的嫁妆是打出生起就备下来的,存的那些个好木料,因着是要嫁进侯府,原来存下的便有些不相衬,开了大价钱到外头去寻好料,送出去叫人又雕又凿,做了成套的二十四样家具出来,放在库房里头晾晒吹风,只等着搬到郑家去。 到那头请了期,眼看着就要抬家具了,颜连章又不知道从哪儿淘换了一套更好的来,黑漆嵌螺贴贝的千工床,榻案条几俱是全的,这么一套可不得万把两银子。 若说这个安姨娘也眼红不上,叫她眼红的是原来预备给明潼的花梨木家具,全漏下来给了明沅,按着年纪怎么着也该是明湘的。 便明湘不及明沅得宠爱,也不该一件都得不着,纪氏把那一套全给了明沅,因着是备给明潼用的,样样都是精雕细刻,木匠做了整年,才做出这么一套来,不及那贴贝嵌螺的富贵,却连茶桌都分了大小,各有两桌的,明湘的反倒再去寻了木料子雕造去了。 她越是说越是气,半点法子也无,只好对着女儿垂泪,明湘坐着听得一刻,也不管她说完没有,立起来告辞:“程家送了尺寸过来,我这些日子要裁衣裳做鞋子,姨娘这头,便不过来了。” 说着转身出去,安姨娘在后头又是哭又是骂,都没能留住女儿,银屏劝了她,她还只是哭:“我一片心全为着她,她怎么不明白。” 银屏没口子的劝她,她这一哭,不到夜里再不会好,连银屏都知道,越哭四姑娘便越远,可安姨娘却偏偏想不明白。 连五姑娘都知道往太太那头献殷勤了,安姨娘这儿还只是埋怨,知道嫁妆只有公中的例了,还不加紧讨好太太,银屏叹一口气,扶安姨娘躺下去,又往门上去,跟她娘老子通声气,过得节就求了她出去。 明湘回来的时候,正撞上小丫头来送元宵节的插戴,雪柳灯球闹娥儿,满当当摆了两匣子,俱是明蓁送来的,都是宫里头新造的样式,分到她那儿,她又叫太监送回了娘家。 明沅见着她来赶紧招一招手:“我说四姐姐快回来了,明儿要戴的,我挑了两个,你看看哪个好些。” 明湘见明沅给她挑得玉梅雪柳,点一点头:“便这两个好了。”伸手却去拿了只红纱扎就勾了金线的蝴蝶,捏在手里一转,蝴蝶翅膀微微打颤,便似活的一般,她咬咬唇儿把这个搁在一边:“这个五妹妹一定喜欢的。” 明沅听她说得这一句,心底一叹,自打出了那事儿,都快正元十五了,这两个面对面儿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四姐姐记挂她,她也未尝不记着四姐姐呢。” 明沅却知道,明洛这回是铁了心了,明湘也不是没有同她和好的意思,送了几回东西去,却回回都叫纹丝不动的送了回来,明洛心里头存了芥蒂,这两个要想再和好并非易事。 明洛忽的就开了窍,原来一味爱闹爱玩,于纪氏那头也并不十分上心,年前做得个手筒送了上去,这会儿还没到十五,才能动针线,她又预备着做个抹额送去了,明沅回回去看她,她回回都是针线不离手:“太太大恩德,我不似你知道太太的心意,也只好在这上头出点力气了。” 张姨娘不念叨了,她倒自个儿明白起来,知道往后全靠着纪氏,连着请安也比明沅明湘更早,她失了一桩婚事,在纪氏心里倒进得一步,纪氏用着手筒还赏了她一块皮子。 明湘听了低了头微微一笑,自家也知再难和好,看见桌上明芃发来的帖子道:“二姐姐那里我便不去了,你替我带个好罢。”说着便辞了出去。 跟着闹妆赐过来的还有花灯,比旧岁梅季明买的还更多些,单有一树扎着彩的梅花灯,全给了明芃,就摆在她院子里头,明芃还递了帖子过来请,说要作东道办花灯宴。 外头市井人家能到街巷上看花灯会去,宅门里头可不兴这个,小的时候不许是怕抱出去叫拍花子的拍走了,等大些就是这个年纪的姑娘不能出头露脸。 明蓁赏得发饰花灯,一并赏的还有吃食,元宵节送来的自然是元宵,宫里头的却跟外边做的不一样,同是糯米细面加上核桃白糖玫瑰馅调成馅,裹得一个核桃那样大,却是在酒水里头滚出来的,吃着还带些甜酒酿的味道。 一家子除了明潼是吃惯了的,没一个爱吃这口味的,明洛扁了嘴儿说这宫里头出来的东西,还没街角十五个大钱一碗的元宵好吃,里头纯是黑麻馅的,咬一口甜馅儿就从里头涌出来,别提有多香甜了。 厨房上头的人在穗州还学得新鲜作法,打些虾茸肉茸做咸元宵,这个却是明洛爱吃的了,一碗里头个个都不重样。 想着去岁元宵节怎么热闹,再想想明年过节,明潼已经嫁了出去,明芃只怕也嫁了出去,原来一家子人只剩下她们三个了。 明沅想趁着元宵宴,把她们两个再撮合起来,想想往后聚一年少一年,等嫁出去了,更不似如今松快,当人媳妇的,哪里还能想吃酒就吃酒,想猜枚就猜枚。 明洛那里说定了,明湘这里她说得些好话,明湘是最听不得离别的,一听往后果真没日子好相聚,点头答允,还想着到那日说些软话,趁着节里把明洛劝回来。 哪知道这最末一个元宵宴,也没能办起来,明芃不知为着甚事同梅季明争了起来,元宵这一日便提得几盏灯分送下来,那一树梅花灯,叫她扔了出去,梅季明袖子一甩,跑出去了。 里头的因由不好探问,却知道梅氏脸上很是不好看了几日,许氏当着这个小姑子的面差点儿抬不起头来,对着明芃又是哄又是劝,又差了人往外头去寻儿子,不打听不要紧,一听打,梅季明坐了船,不知往哪里去了。 许氏告诉梅氏是说他回陇西去了,明芃这回再不肯服软,总归她也不跟着去,把自个儿锁在屋里头生闷气,到得明潼及笄那一日,她也少笑。 梅氏也是愁眉不展的模样,明潼的笄礼赞者就是梅氏,纪氏见着她这付模样心里很有些不得劲儿,还是明蓁接过手去,帮着插钗,她虽是姐姐,总还有王妃这个身份,算是全了礼。 她是带着仪仗回来的,过门并不能多歇,拉着母亲的手急急催问一声:“既是定了礼怎么还闹这一出?母亲赶紧把事儿回了,悄没声儿的,往后便是再说亲,也不难。” 梅氏却皱得眉头:“何至于就成不了亲了,季明还是孩子脾气,你妹妹同他是知根知底的,便咱们开得口,她也不乐意。” 明蓁知道同母亲扯不清楚,干脆道:“我一个人在王府,总归寂寞,不如接了妹妹来散心。”留她住了劝她,哪有解不开的结,这话梅氏倒是应了,却说要打点东西,等明蓁再来接她。 郑夫人也带了女儿过来观礼,两家把日子定在暮春时节,见着成王王妃很是得意,这个媳妇倒没讨错。 八十四抬嫁妆,抬抬塞得满当当插不进手去,一院子里全是空的,明潼的东西一样样抬进来,把院子摆的落脚的地儿都无,光是紫檀的箱子就是二十只,专开了个库放摆设,钿螺家具看的郑家亲戚无一不交口称赞,郑夫人面上有空,便很给明潼作脸,及笄这日送得一对儿长公主留下来的金簪儿。 到得吉日,郑衍带着一对儿大雁过门来娶,明潼穿得真红大裳,戴得七翟礼冠,由澄哥儿扶着上轿,她眼儿一睇,见着郑衍正乐陶陶的等着,眉眼一低,垂下头去,说怅然并不全是,说喜意又不尽然,倒有些空落落,抬头望着那道背影,听见外边说一声:“新娘子可真是端庄。” ☆、第203章 合卺酒 合卺同牢撒帐宴客结发解缨,这些个上辈子明潼一样也不曾经过的事,这辈子全办了个热闹,颜连章为着女儿亲事好看,特意使了银子通了太子身边的刘太监,媒都是太子保的,到成婚,便由着东宫送了一份贺礼出来。 保媒虽是难得的事,可太子宫里一年也不知道要走多少这样的人情往来,在郑家人眼便觉得很有体面了,要紧的是太子还送了一幅字出来,写着百年好合,这幅字硬是叫郑家送出去刻了匾,就挂在郑衍新婚的喜房里。 明潼坐在喜帐中,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块匾,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太子的字,太子写字是要讲究个平和中正的,没有棱角处处是圆,这幅字便是中规中矩,别个还得赞一声这字写得有气度。 明潼是早就知道东宫赏了字出来,此时见着却有些恍惚,到这时候才知道隔得一世,比隔得万水千水还更远了,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辈子她成婚,太子赐礼下来。 除了太子这儿,明潼还请纪氏出面,央着明蓁送了东西来,明蓁自来周到,何况是自家姐妹的婚事,嫁的又还是文定侯世子,不独她送了一抬礼的添妆来,明潼还求了成王的墨宝,太子的字没有枝节棱角,成王却不相同,他的字拿了来,纪氏先是一笑,写的是天作之合,可怎么瞧这一笔笔都跟在冲出纸幅去的样子。 这东西明潼妥当收好,压在箱中跟着却了郑家,她知道太子一倒必还有两年苦日子要过,有这样东西傍身,郑夫人也不敢拿她如何。 等如今坐帐了,再看那幅挂在太子匾边上的“天作之合”四个字,倒有些刺目,可不就是天作才能才合,她微定一定心神,冲丫头送来的茶果点心摇一摇头。 明潼的仪态是半点儿都挑剔不出了,坐在房中戴了大冠还能一动不动,这许多男家亲戚进进出出盯住她看,她也半点没有露出怯意。 结亲是喜事,郑家请来的亲戚女眷围坐房中,各各说些吉利的话,还有快口的打趣明潼两句,大姑娘听见说早生贵子,再是大方的也还得脸红,明潼却定定坐着,口角含笑,外头再端了东西进来给亲戚分食,她也一样目不斜视。 两个坐床的喜童子在她身边爬来爬去,往被子里头掏花生桂圆出来吃,她也只笑看一看,小篆端了甜茶捧上来,这是要喝的,她微一张口抿了一口。 自早到晚她还一点东西不曾吃,早上蒸得糖饼糖糕,送上来她也只吃了一块,水是半点也不敢沾的,穿着这样一层层的厚礼服,还不如不吃。 这样的新娘子当得一声端庄,郑衍穿着喜服在外头请宴,他那些个公侯伯家的交好俱都来了,还打算要闹房,却扇那一回,明潼抬起眼睛一笑,一个个都在捶着郑衍,说他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个美人,都说夜里要去听房。 郑衍就这样叫他一杯一杯的灌酒,还是明陶替他挡得几杯,澄哥儿沣哥儿都来了,沣哥儿还仗着年纪还小,领了官哥儿进新房,笑眯眯往明潼跟前一站:“恭喜三姐姐。” 官哥儿还不知道嫁娶的意思,自他懂事,家里还没嫁过姐姐,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懵懵懂懂道:“姐姐是不是明儿就家去了。”他还当嫁人就是过一夜,等明天就又回家住了。 沣哥儿却懂得些,拍拍他:“四弟弟乖,等三天姐姐就回家了。”惹得房里一众夫人都跟着掩口而笑,还有已婚未孕的,拉了官哥儿过去给他塞糖吃。 有知道的,便说这一个是嫡一个是庶,一家子和眭最是难得,家里没儿子听过便赞叹一声家风好,家里有儿子的便去打听这家子可还有姑娘没定下的。 程夫人也在列,这会儿便笑了:“倒对不住,她们家的四丫头叫我手快留住了。”想着明湘也是一样教养大的女孩儿,对不得自家的脾胃,总归是儿子喜欢的娴静姑娘,没定着明洛是有些可惜的,可也没一家子的姑娘嫁嫁给兄弟的例,她也到不是没有这个意思在,纪氏却没应允。 没把明洛讨进门,程夫人总是有些遗憾的,连着思慧也好些天不开颜,程夫人定下明洛,原就有思慧的因由,明湘虽也不差,折腾几回,倒有些将就的意思在了。 可心里存着是一回,在外头又是另一回事,她说的话漂亮,听在别个耳朵里就程家同颜家交好,这么一张网可不越织越密,再探问一声,程夫人也不藏私,自家没讨到明洛作儿媳,也替她说得几句好话:“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会儿可剩一个了,再慢些可没了。” 明潼坐着听了,程夫人再看过来,她便冲着程夫人一笑,家里如何是家里的事,在外头一家子都好才是真好。 外头一直闹到掌握灯还未散宴,文定侯下一辈儿里,只这一个儿子,他成亲,圣人都遣了太监来送礼,太子那份是先给了颜家的,这会儿又在圣人的礼后头送了一份来,场面越发热闹起来,成王还专带着王妃来吃了几杯水酒。 这两个的仪仗加起来,把郑家门口那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太子不来,成王就是品阶最高的,明蓁由人引到后院,见着明潼拉了她的手:“我来的晚了,你可别恼。” 这放话说的很是亲近,在座的郑家亲眷来回对了个眼色,这位新娘子可不能看轻了,明蓁虽不欲多礼,可该有的身份还在,受了礼又细细问明潼这会儿饿不饿,还告诉明潼:“别怕,前头有你姐夫在,那起子闹腾的也是敢过份。” 这才是娘家姐姐说的话,明潼低头一笑,明蓁也不能久坐,前边那些个公伯侯敬过一圈酒,成王便叫人来请,明蓁见着红喜帐里头许多金银锞子还有专打的小金锭小银锭,往后一使眼色,朱衣便端了个托盆出来,里头是两柄金如意,嵌得白玉珊瑚翡翠,开面这样大,实是难得,还一出手就是一对儿。 明潼伸手接过,新娘是等闲不开口的,这会儿才笑:“姐姐疼我。”叫明蓁掐了一把脸,这才反身出去了,等她一走,静得片刻,这才嗡嗡起来,眼睛盯住明潼膝盖摆的如意,啧啧称奇。 这样喜庆的日子,杨家母女很该关在自家屋中不出来的,可等明蓁一走,那位杨家姑娘也穿得红衣进门,不识得她的只当是亲戚姑娘,识得她的却把眼儿一睇,这样的出身还想来抢新娘子的风头,可不是伸了脸叫人打。 哪知道杨姑娘却只是笑,缩了脚立在屋角,等着前头簇拥着新郞倌儿过来了,她这才迈得几步,想立到显眼处去,叫个妇人一把拉住了,嘴上打趣她:“哟,这也是想嫁了罢。” 明潼看在眼里,她身边的小丫头子早去探听消息了,座中是谁,到明儿就能知道,她也不急,郑衍一进门就见着她那一段眼波,又偏头露出个害羞的笑意来。 此时他眼里还能看得见谁,郑夫人却瞧见杨家姑娘,她原来发下话去的,说家里办喜事,许多贵人走动,还想送杨家母女往城外往得两日,这两个打了保票不往前头来,她眼睛往那头一刮,自有丫头请了她出去。 明潼心里明镜一般,这个姑娘不能留,若她不刺到眼前来,她作新妇的且不好开这个口,还想着等些时候再料理,可既然在进门这天就敢出来,那就不能怪她手黑了。 杨姑娘叫送回了小院,杨夫人正等着女儿回来,见小丫头子都没个好声气,倒要赔笑,哪知道那丫头正生气,好好的喜事,这会儿房里正撒钱呢,偏她沾了这个差事,若不是这个没眼色的闹妖,这会儿说不得抢了一年的月钱了,那撒的可是金银锞子! 杨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进得屋门就垂泪,杨夫人叹一声:“我的儿,你怎么还作那痴心思,咱们家若还似过去也你迈不进门的,更何况这般田地,一线一针都要看人脸色的,你可安生些罢。” “我再不甘心,明明是我先来,郑家欺心才不认我。”杨家原来也曾富贵过的,那得是往上三代,后来便一代比一代败落了,颜家祖上是什么,大头兵一个,杨家还是参将呢,跟着文定侯水里来火里去的,如今这番富贵也不能落到别人头上。 哪知道传到这代,只过得十年安生日子,连着家里的田地宅院都没保下来,不得已才想得这么个法子,她只当家没败前过的就是好日子了,进得郑家才知道什么是锦衣玉食,一门心思想着郑家能认,郑衍定了亲,她也不是没往这上头使力,到得这会儿,才明白差别有多大。 那一抬抬的嫁妆,那房里头的摆设,还有明潼头上戴的七翟冠儿,一样样都刺得她的眼睛,杨夫人只还劝她,她却打定了主意:“娘不必劝我,我这辈子,是怎么都要留在郑家的!” 外头送走了客,里头郑衍便急巴巴的问她:“你戴这冠儿累不累?”喜婆说了吉祥话儿,这时便该退出去了,明潼嗔他一眼,低下头去,冠上垂下来到流苏挡住她半张脸。 等人都退出去了,红帐子一拉,外头龙凤红烛烧得正旺,一层层的纱衣里衣委在地下,红罗帐里除了喘息再无别的声响,明潼往红帐缝里往外看,只见着红烛火光跳动,映得匾上红底黑漆“百年好合”闪烁不停。 ☆、第204章 软米饭 三朝回门,明潼是带了一车的礼回来的,郑家送的回礼是按着亲王例减等的,这还是头一代文定侯,他娶长公主为妻,长公主又为他生下儿女,那点子宅门破事儿不说,长公主的儿女却是正正经经圣人的外孙外孙女儿。 那时候文定侯郑家还正风光,太祖皇帝便有一句说话,说郑家子孙皆嫁娶皆以亲王制,这句却是说话不错,可这话却叫写进了起居注里,是有根可寻的。 长公主的儿女确也是按着这样嫁娶的,后来虽一代不似一代,家里送的定亲礼回门礼便过得些,也无人指谪,换作别家有个这么牛气的祖宗,又哪一个不照着办? 郑家随车送来的礼,便比明蓁那会儿减上几分,却也很可观了,收了那许多嫁妆好处不说,颜连章还拉了郑家往那船运生意里头参上一股,不过一季就见着千把两银子出息,怎么看这个儿媳妇怎么如意,郑夫人因着明潼是她说回来的,在郑老侯爷跟前很是拿乔几日。 郑家人都是一个德性,好色,那房里头小妾通房塞了满院子,若不是郑夫人厉害,还不翻了天去,她却把那些个都教训的服服帖帖,哪个敢作反,捎手卖出去。 纪氏在家里提心吊胆等得三日,婚后第二日就送过一回礼来了,看着礼品成色也知道女儿叫郑家满意的很,可当娘的心里怎么不急,只盼着真个见着女儿的面,亲眼看一看她过的好不好。 回门礼先拿锦盒托一百两银子过来,还有杂色丝绢二十四疋,羊一对,酒二十酒,俱用红绿绢销金的盖袄盖住了,这些东西也一并记在礼单子上头,余下的果品壶瓶酒注等物,也都是金的,除了金的成套,还得有银的一套漆器一套,只这些个金子银子,于郑家就是一大笔的花销。 可这些个东西抬出来,哪个不说郑家富贵,那外头的说书故事,太祖皇帝可是把金矿银矿都给了郑家的,怪道这样有钱,街头巷尾走街串巷的货郎,开脚店的婆子焌糟,走商的客人,见着这些个东西抬过来,俱都站住了看。 闲汉小童知道颜家办喜事,三日前送嫁拿了一回钱,如今算着日子要回门了,早早就在巷子口就等着派钱了,混着生果喜糖扔出来的铜钱直往怀里兜。拿这钱也是有讲究的,若是三五个一道喊些吉利话,喊得响亮些,那撒钱的管事婆子便往这里多扔几把,一路都能听见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话来。 明潼坐在车中,郑衍今儿不曾骑马,陪她坐着,握了她的手,满眼皆是笑意,明潼十几岁离家,二十多岁回家,如今算起来到跟上辈子差不多,在这门里见着各样糟心事体,可出得这门便又无时无刻不想着娘家了。 “就快到了。”马车颠得一下,明潼坐着一晃,郑衍顺势搂了她的肩头,明潼抬眉冲他一笑,她的眉毛,细细修成两弯柳叶儿,去了凌厉,一动一笑都显得温婉起来。 郑衍每回来之前,明潼都要修去眉毛的棱角,把自己描画成个画中佳人,对着郑衍使小性子是成的,偶尔滋意一回也是成的,可他骨子里爱的,还是顺从的女子,譬如杨家姑娘,上回他丢了她的荷包讨明潼欢心,回来了却又补了一个给她。 郑衍的院落,除了原来侍候他的人,头一个来拜山头的,便是他那个收用过的丫头,明潼也不接她的茶:“这事儿还能问过母亲的。”吃她一口茶不打紧,要紧的她可不能给自己定下名份来。 明潼这话传到郑夫人耳朵里,便是她知情识趣,少女嫩妇的不敢就手接过事去,这才是郑夫人喜欢的儿媳妇样子,这个丫头又无孕,郑衍如今一片心思在明潼身上,瞧着也并不看那丫头的模样儿,还想打发了去,明潼却捎手拦了:“她也侍候的广泽许多时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那丫头晓得抬通房无望,立时就投了城,把院子里头那些个弯弯绕绕俱说给明潼听了,里头就有这杨家的狐狸精是怎么巴望着要作妾的。 这个丫头也有自家心思,进门一个主母再怎么也越不过去了,可再进一个身家清白的妾,便显不出她“头一个”的不同来,杨家姑娘原来同她相争的时候,抢了许多她的活计去作,裁衣裳做鞋子,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半点也不害臊,往她屋里来一回,捎手就把东西带回去了,做了再斯斯艾艾的把东西送到郑衍面前。 这上头绣的鸳鸯成双,莲花并蒂,郑衍见着这番示意,哪有不懂的,可他也不曾放到心上,这位杨家姑娘,姿色是有的,可比之明潼却不及多矣。 郑衍没放在心上,却也不曾拒绝,还夸一句她的绣活儿好,实则那东西进得门就叫丫头收了去,一府人都拿杨家母女当笑话看,偏她两个还不在意。 明潼顺势必往郑衍怀里靠了靠,她是不打算留这个杨姑娘了,可要怎么赶,却不急在这一天半天的,打定了主意,拿眼儿一溜郑衍,这一个倒是枉自多情了。 纪氏早早就在堂屋里头等着,郑衍跟明潼明了门先拜过颜连章跟纪氏,接着便是郑衍留在前头,纪氏拉女儿往后头去说话。 明潼见着母亲,看她面上带笑,眉间却带愁,伸手握住她,再去看姐妹们,一个个都立住了,看她很是陌生的模样儿。 出门的时候是闺中女儿,这会儿盘了妇人头,又怎么一样,明潼一笑:“怎么,今儿倒哑巴了?” 明沅先是一笑:“有些不敢认,见着三姐姐,太太就放心了。”说的纪氏嗔她一眼:“又混说,我怎么不放心,我最放心就是你三姐姐了。” 这是假话,真话该倒过来,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亲生女,明潼由着母亲打量一回,见她脸上粉团团的,看着这三日没受磨搓,还自问她:“今儿早上,郑家人可满意?” 新妇三日下厨房,这规矩在民间很是盛行,便到天家也是一样,只没那么多讲究,亲手捧得一碗甜汤,也算是敬过了翁姑了。 到得郑家,明潼却不欲叫人说嘴,她身上有银子傍身,厨房上便把各个主家爱吃什么俱报了上来,里头掌管着郑衍院里小厨房的管事婆子,原还当明潼伸手就要接过去管家了,听见她只是问,半点儿没有要接手的意思,倒放下一半儿心,连着郑衍爱吃硬米饭还是软米饭都说了。 明潼身边的小篆立时就记了下来,一家子两种吃口,郑侯爷跟郑衍两个男人吃的是软米饭,郑夫人跟郑辰吃的就是硬米饭。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潼当成笑话说给纪氏听,纪氏一面想赞女儿懂事,一面又心酸不已,当着掌珠一般捧在手心里头看大的女儿,在家娇养了这许多年,半点儿苦不曾叫她吃过,进得婆家才三日,连这些个都要过问了,在颜家,别个喜欢吃什么,干她什么事。 明潼见着母亲酸楚的样子,冲她一笑:“这有什么,娘不是这样过来?妹妹们也要这样过来的。”这些小事怎么好同过去相比,她这苦已经受过一次了,进得宫去,先还带着一身傲气的,吃得几回小亏就知道宫里头行止跟外头不同,太子太子妃爱吃什么不算,连着太子妃身边的老姑姑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她也记得清楚。 姐妹几个闲话几句,哪个都知道纪氏定有私房话要跟明潼说的,俱都寻了由头出去,纪氏看着她们出得小院,叹出一口气来:“他待你,好不好?” 明潼微微一笑:“此时自然是好的。”纪氏差点儿淌下泪来,女儿到底没能嫁得如意,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便劝她道:“这会儿才几天,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也不是才进颜家门,就似今天这般模样的。” 明潼点点头:“我省得的,娘再不必忧心我,这些个道理我刻在心上了。”头一样就是要儿子,必得个儿子,若没儿子,她在后院怎么站得稳脚跟,可有些她却是连母亲也不能说的。 郑衍那事儿上头,太急了些……便是他收用过的那个丫头,只怕也不知道究竟,明潼却是嫁过一回的人,太子那一回,她也是无孕,她原就宫寒,在宫里来的月事,又往哪里调理,等她有了份位了,能好好调理起来了,太子又已经吃着丹药了,那些个朱砂等物最是毒的,一日日的积在体内,也难至孕。 这话再不好跟纪氏说,明潼也只能自个儿想法子,她带得一房陪房,等日子久了,且有用她的时候,总归不是她自家身子不好。 纪氏一直挂着心,见着郑衍知道这个女婿肚里有付花花肠子,可只要明潼拿捏得住,后宅里头安稳就是,她忧心的却是杨家姑娘:“那个姓杨的,可还在郑家住?” 明潼知道母亲忧心什么,莞尔一笑:“娘要是忧心这个,还不如想想五丫头的婚事。”她这几天里头,郑夫人那些个亲戚也被好几家托着问过了:“看中咱们家姑娘的,且有好些人呢。” 纪氏知道她有了计较,也不再问,叫她放了手去做,总归放得这些个陪房丫头还能没有半点用处,她才放下心,问一句那个收用的丫头,明潼笑一笑:“没有她也有旁人,这一个等着机会抬起通房就是了。” 通房也不这一个月一两二钱银子的例,就能叫她伏在明潼脚下,有些事儿,她自家不好出手,却得养一个往前冲杀的。 纪氏一面安心一面又伤心,女儿哪里有新嫁娘的喜气,原只当她气色好,近看了才知道那是脸上扫的胭脂,心里一酸差点儿淌下泪来,明潼坐在小楼里却眉头舒散,如今这日子,比她原来且不知道舒心多少倍了。 明湘出得房门,见明洛拉了明沅有话说,自家往前去了,明洛见她走远了,这才道:“我怎么看三姐姐,跟原来不一样了。” “三姐姐是作人媳妇的,自然不一样了,你又想什么?”明沅伸手点点头,再往明湘那头一看,明洛如今也只在她跟前还有些过去的样子,生生把性子转过了,便是她也觉得心酸,再逗了她要玩要闹,她竟然会说不规矩了。 “也是,人总要变的。”她叹一口气儿,又笑起来,原来笑的合不拢口,非得拿帕子掩了去,这会儿抿了嘴巴笑:“你瞧见那回门礼没有,听说郑家原来造酒,不知道这二十瓶,太太会不会在节里发下来叫咱们吃。” “你要是喜欢讨一瓶来就是了。”明沅轻掐她一下,她又摇了头:“对饮有什么意思。”原来吃酒,哪一回不是摆了圆桌出来,十来个食盒子,光是酒就有两三样,尽她们吃,吃得不够还能再要。 自去岁腊八,到今春谷雨,三个人除了在上房一桌上吃过饭,连一个屋子都没再呆过,明沅叹一口气:“你真不同她好了。” 明洛抬眼看看她:“我想与不想,都没甚差别,叫我姨娘安安心心的,往后可别再生事端了。”说得这句又压低了声儿:“我不比你们,我再不能折腾的。” ☆、第205章 茶饼 明洛的亲事却没想的那么容易,原也有人问到了纪氏跟前来,有几家瞧着也还衬头,可偏偏是这当口,颜连章的差事叫撸了下来。 他原就在跟薛家争织造的位子,该送的礼送了,该通的路子通了,本已是十之八九的把握,薛家不过凭着裙带,真个能干实事的却挑不出来,颜连章在太子跟前有个能办事的评语,把市舶司这块的油水都捞进了大口袋,他搭上线的这几年,太子甚个时候缺过银子。 光看着那一年十来万的银钱,太子又怎么会不多看上一面儿,金陵城里悄没声儿就开了三家当铺,俱是颜家的产业,里头入股的且有东宫一份儿。 薛家除了个会争宠爱娇的女儿,还能行得什么事,便是有家底的,怎么比得上颜家这许多的积累,更何况颜连章还是正经科举出来的,比着进士他没底气,可跟薛平望来比,他连眼睛梢都不屑看过去。 家里一个颜顺章是钉在翰林院里了,一个颜丽章还守着江州的田地,颜连章志得意满,等回去江州,便把水田再置起来,再盘些茶叶园子,那些个丝商有的是地,只伸伸手指头,都不必开口,自有人献上来。 他打的是好主意,到得大计,又评了个优等,只当这回织造收入囊中了,面上不免露出些骄矜神色,再见着薛家人倒有些轻狂神色。 本来倒是无事,哪知道四月里头要升迁委任了,薛宝林在宫里头竟提早一个月发动,挣得两日两夜,薛家急得都求到颜连章这里了,问他可有好参,叫颜连章打了个哈哈,什么好东西不先进到宫里去,他自家怎么敢藏私。 薛家也是急得无法了,东宫前一向又多一个女儿,如今已经是两位郡主了,若是女儿这胎生个儿子,那可就是头生子! 颜连章这两天过得尤其高兴,若是这位宝林的福气压不住龙胎,说不得竟没了,那薛家这一家子,这辈子也别想着再来指谪他了。 哪里知道薛宝林竟真个生了下来,不仅生了下来,还是男胎!孩子在娘肚子里头呆的时候长了,脸上涨得青紫,再晚一刻出来也是死胎,哪知道竟是个命大的。 这孩子来的甚是凶险,薛宝林好好的走在廊道上,竟能失了脚,若不是她底子强,说不得便是一尸两命了。 太子见着儿子这才狠狠发落了一回,连着太子妃脸上都有些不好看,鬼门关里走一遭,可不就是求中了险中富贵,太子一高兴,把颜连章压下去,把江州府织造的位子给了薛宝林的亲爹,又怕他不会办事,点了颜连章当了织造郎中,一道上任。 颜连章气的在家里砸杯子,出去还得预备上礼往薛家送去,这回换成是他看别人的脸色了,不独看脸色,薛平望还特意晾着他,叫他等着,一等就是一下午,冷板凳坐穿,出来个人说是家里老爷给恭嫔娘娘祈福去了。 那可是头一子,薛宝芝从宝林的位子上,一下子升到了嫔,还有自己封号了,颜连章留下贺礼,这些个东西倒是入薛平望的眼,却也得好好出一口气。 颜连章这些年早已经不似原来,忍得这一时气,回家就想好了,这么个蠢货往织造成的位子上放,知道的说太子疼儿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太子要坑死这个蠢货。 颜连章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走通了东宫大太监钟福海的路子,给他在城里置下宅子来,又给他买了个年轻标志的瘦马作夫人,似模似样的办得一场喜事,宫里头上有些头脸的太监俱都来贺。 这桩事办的他尤为满意,太监爬到那份上,在外头也有置宅的认干儿子的,可到底还是想要个讨房娘子,钟富海头一样是满意颜连章官服办的齐全,各样家具摆设且不必说,连着恭桶铁锅都预备好了,只须光身住进去,开得柜子就是衣裳,叫得茶汤就有小厮,连着那瘦马也作个管家娘子的打扮,口里称老爷,叫钟公公很是过得一把老爷的瘾。 这第二样是为着薛家那位恭嫔,因着生了儿子,说话作事日渐疏漏起来,一回二回钟福海能忍得,这二回三回的,他也不是善茬,太子宫里当大管事这些年,便是太子妃也对他很是客气,不过才生了个肉团子下来,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太监少得一根,便是天底下最毒的人种之一,此许小事能记十年八载,何况就在眼前的新仇,他也吃薛家的孝敬,可薛平望也同女儿一样,生了儿子,往后再怎么也是实打实的亲王,说不得往后还能是太孙! 人皆如此,朝北坐跟朝南坐哪能一样心思,说话的声气儿也不相同,听在钟福海的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宫里头起起落落的事自来不少,到如今宠冠后宫的,从开朝以来也只一个元贵妃,那一位想让儿子当太子,且还不能如意呢,更别说这个才生下来一月未足的小肉团子。 这才刚生了个儿子出来,薛家人就想打上皇孙的旗号了,当着面无人说,背后哪一个不耻笑。 钟富海端得茶盅儿一品:“好茶,这该是江州茶叶了,颜公人还未到,孝敬倒先来了。”钟富海一见这东西就知道颜连章求什么,那一匣子茶叶饼子,上面一层是茶饼,下面一层却全是赤金饼,他眼睛一阖:“咱家省得,颜公勿需忧心。” 颜连章要往江州去,纪氏便不跟去,两个还是那番说词,明湘的亲事走了一半儿,澄哥儿要考童子试,明洛这头还未定下,这些都得赶紧。 可颜连章这里却不能无人照顾,纪氏想得一回,只一个苏姨娘,那就只有苏姨娘跟着了,连明漪都已经两岁多了,也一并带了养娘乳母丫头跟着往江州去。 颜连章这里纪氏也不多说,却把苏姨娘叫来好好叮嘱几句:“在外当官不比在家里,送帖回请都有高平高升来打理,你只照顾好了老爷便是。” 苏姨娘心里怎么放心,小女儿带在身边不打紧,可明沅沣哥儿还留在颜家呢,纪氏见她不开口,笑一笑:“六丫头的婚事是我定下来的,你不必挂心这个。” 正室夫人能对着妾室说得这句,苏姨娘赶紧磕了头:“太太替她操心是她的福气。”也顾不得平日的顾忌了,抱了明漪就往小香洲去,告诉明沅她要远行。 明漪不是头一回到明沅的屋子里头来,她最喜欢的就是纪氏赏下来给明沅的大屏风,一进来就往那儿去数玉兰花儿,只会从一数到十,再往下就含了指头怔怔看着,九红抱了她逗:“十一,十二……” “姨娘今儿怎么过来了?”明沅也是一奇,苏姨娘等闲不迈出院门的,这会儿急巴巴过来了,还带了明漪,苏姨娘见着她穿着家常衣裳正在看书,眼眶一红:“太太,叫我跟着老爷往外任去。” 明沅先是一怔,落后又明白过来,不说张姨娘安姨娘两个正禁足,只这三个里头想一想,就只有苏姨娘最合适,她最年轻最漂亮,她还已经不能生了。 明沅略一沉吟便笑:“这是好事呢,姨娘好容易能出趟门,也好带了明漪多走走多看看。”到得外头可不就是她最大了,一面说一面握了她的手:“姨娘好容易松快,可这松了也别紧不回来。” 在外头呆个三年,便是当家作主的人,往后回来了,还能甘心看纪氏的脸色?哪知道苏姨娘却道:“那不能够,太太还要来的。” 明沅听她说得这句,倒笑起来,她心里明白纪氏是不会跟到任上去了,苏姨娘却不知道,还当纪氏是吩咐了她,叫她照顾几个月,等这头的事儿了了,她就带着人跟过去了。 “按着日子算,怎么也得等到年后了,三姐姐那头还未庙见,这头二哥哥若是过了童子试,也得定亲事了,再一个四姐姐的婚事才行到一半儿,还有五姐姐的,曾外祖母听说这向身子也不好,一件件的事儿堆起来,最快也得到明岁了。”明沅说得一件,苏姨娘就点一回头,明沅笑看了她:“旁的下人料理也是一样的,只一样,节里送来的礼,姨娘能往重了办,就别轻忽了。” 苏姨娘赶紧道:“这点子事我还省得的。”说着又拍女儿:“我只放不下你跟沣哥儿。”沣哥儿要到外院去开院子了,再有个半年就是正经七岁,不能再跟明沅一道住,早些时候已经睡到西厢房里,这个儿子苏姨娘最放不下。 “姨娘不必忧心,我都省的,太太把挑书僮小厮的活计也派给我了。”这还是头一遭,苏姨娘晓得是女儿挑人,倒放心了一半,就怕下人弄鬼,沣哥儿吃了委屈也说不出来。 明漪看完了花,伸手就要姐姐抱,她的话越说越顺,指着桌上的梅花攒心盒儿就说:“我吃点心。”她实则是很受宠爱的,家里最小的就是她了,官哥儿又是男孩儿,明漪还跟姐姐们不同,她是时常能看见颜连章的,也并不怵他,想要什么就跟爹说,张口就来,一点不怯。 她这么丁点儿大的人,又能要些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吃的玩的,颜连章眉毛都不抬就允了她,小小的人儿就穿起牡丹花的纱衣来。 明沅捡了个卷子喂她吃,明漪拿帕子托了吃完,抹了嘴儿腻在明沅的身上,睁得一双大眼儿偷偷睨她,见明沅看了她笑,自家也嘻一声笑了,知道明沅依着她,举着手指头要吃的:“我吃包儿饭。” 明沅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好,我们明漪吃包儿饭,给你多少鸭子肉。” ☆、第206章 白术汤 颜连章去的急,也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就要走,薛家那个哪里作过官儿,一向领着闲职,里头关窍半点不通,这当官也得拜山头,到得一地有一地的风俗,江州自来是鱼米富贵乡,那些个造着蚕丝茶叶发财的乡绅大户成百成千,官老爷到了地方,除了他们来拜会他,上官也得办宴请这些人宴饮,两边有了通好的意向,这事儿才能办得下去。 江州是颜连章老祖宗的本家,置得许多桑园田地,他也算是半个本地人,此时回去,可不比薛家那个更多一份亲近,便是那些个托人办事的,说是同乡也得互看一面。 他急着要走,纪氏这里一样样吩咐下去,在他走之前把各样东西都预备齐了,还问他是住官衙门呢,还是住私宅。 “两处宅子都有人看着,先送了信去叫理出来就是了,老爷看看住哪一处。”纪氏捡点一回颜连章要带的衣裳鞋袜,把自春到冬的衣裳都备下了,除了衣裳要紧的是官服补子,一样样收罗在箱子里,贴上条儿,俱都交给了高平娘子。 颜连章一早就想好了:“我寻常住在衙中,也不必备什么大宅,只两边都理出来,靠临河街的那套,我住着。”临河街的那间屋子只有三进,算是个小院儿,纪氏还不解其意,颜连章便道:“那靠着平江坊的,也一并理出来,我叫了高安先去,这一间给薛家住着。” 纪氏一怔:“给薛家住?”那间宅子颇为精巧,又在平江坊里,一向不曾租于人住,到是临河街住的都是来往作官的人家,并不久住,只赁了房子住上三年。 颜连章点一点头:“就这么安排,他如今是上官了,作好作歹还不是他一句话,如今那一位正得宠,能忍些便忍些罢了。” 纪氏垂下眼去,当面坐着也说这些个虚话,官儿是作大了,却半句真言也无了,伸手给颜连章倒一杯茶,往他身前一推:“老爷是办实事的,那家子不过是花木瓜,外头光鲜罢了,真要用人,上边那位还不得把事儿交给老爷。” 事儿是他办,功劳却是薛平望来领,颜连章这才忿懑,他点一点头,端起茶来吹了一口:“不急,总有三年呢,你把这头的事料理了,就赶紧过来。” 纪氏嘴角含笑:“我也急呢,可这些事又是急不得的,苏姨娘虽没当过事儿,总有高平几个帮手料理。”她说着又说些明潼要在郑家庙见的事,拜过祖宗告过家庙,就算是正经的郑家媳妇了。 还有沣哥儿在外开院,明湘这头嫁单子该送过去了,还得去量房子打家具,一样样没个停的时候,颜连章先还有兴致听,再后来索性摆了手:“你办了就是。”半点儿也不操心了。 等到苏姨娘带了明漪坐车要走了,明漪却含着眼泪哭起来,她也出过门的,可她出门哪一回不是跟了明沅纪氏,苏姨娘带她坐车,那还是头一遭,明沅摸了她的头:“明漪先去,姐姐们过段日子就来了。” 明漪抽抽哒哒,看见颜连章在前头走,反身一趴,隔得车帘子一直盯住明沅沣哥儿,沣哥儿很是喜欢明漪,有了这个妹妹,也肯常去苏姨娘那里走动了,对这位姨娘他既谈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疏远,见着妹妹走了倒叹一口气。 苏姨娘抱了明漪不住哄她:“看看,姐姐送了什么来?”明漪叫她一逗伸头去看,见着匣子里头摆满了鲜灵灵的樱桃,她抹得一把眼泪,伸手拿了一颗出来,脸上还有泪,嘴里就嚼起樱桃来。 苏姨娘这才往后望去,哪里还能看得见,两女一子,也只眼前这个同她最亲近,苏姨娘叹息,小莲蓬却高兴:“姨娘总算过得些松快日子了。” 明沅说是说纪氏一年之后要去的,可总还有一年呢,便是苏姨娘虽则离了儿女,却还是心头一松,那宅里头好是好,可事事都要看了人眼色来办,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连着高兴也不能畅快了笑,已经有一个女儿养成了刻板规矩的样子,这一个能松些就松些。 张姨娘看着懂事的明洛心酸,苏姨娘看着明沅就更心酸了,这个女儿事事都想在前头,她自家的事半点儿不要苏姨娘操心不说,还能把弟弟妹妹的事一道安排了,她在外头庄上那几年,也不知道这么点子大的人是怎么过来的。 送走了颜连章,宅子里的日子还是得过,纪氏还更清闲下来,原来那些些拜帖送请,哪一日不是满满一拜匣的,他人一走,纵有走动也是女人家的事了,纪氏也不必再备各色礼品给他送人通路子,往罗汉榻上一坐,徐徐出得一口气儿。 比起记挂丈夫,纪氏更忧心的是女儿,听着她的口气只怕要大动,这些事儿不急于一时,头先把牌子竖起来了,才好动手收拾那些个不安份的,可女儿就是这个性子,明潼不开口,还有她身边的丫头,纪氏问明白那位杨家姑娘竟大剌剌的跑进了喜房,气得咬牙,这郑家还真不是规矩人家! 可女儿都已经嫁了,也得亏是嫁了,颜连章面上瞧不起薛平望,可他心里的打算不也跟薛家一样,送女儿进宫去,肚皮争气那就攀上了青云路,皇孙的外家,竖得这面旗,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圆了。 纪氏正自忧心明潼,那头程家的婆子过来送帖子,说请了颜家一家过门,设花宴吃酒,纪氏捏得帖子笑一笑,此时请还早了些,她知道这是程夫人修好的意思,都已经定下人了,便想着两边都办好看些,开口先是笑:“按理是该去的,可我那女儿才刚出门子,亲家头一回办宴,帖子前两日就送出来了,倒负了美意。” 程家的婆子也是知事的,这头嫡出女儿办宴,怎么着也该去,回去禀给了程夫人,程夫人心里叹息却也无法可想:“那便罢了,端阳宴再请了人来罢。” 思慧听见叹一口气儿,拿眼儿去睨睨亲娘,把满肚子叹息又咽回去,半晌才开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嫁妆上头要用的料子已经往明湘这里送来了,量房的家具尺寸她也知道了,单子往手里一拿,彩屏问得一声帐子要做多大的,便知道程家这位次子的屋子并不大。 这又是一桩巧事儿,先量了屋子做家具,那便是省木料的意思,纪舜英那个院子,难道就能放下整套二十四件?自然是不能的,可纪氏把东西列到单子,递到老太太那里,难道还能丢脸说一句,咱们家没这样大的地方,给你们家女儿减去几件东西不成? 既不能说得这话,又得排开家具嫁妆给人看,自然得给他挪个大院子,纪氏是从纪家出来的,家里多大她心中有数,黄氏原来就预备着让纪舜英在原来的屋子里头成亲便算,可等着明沅的嫁妆单子一送过来,纪怀信头一个便皱眉头,那个院子实是太小了些,连晒嫁妆都排不开。 为着这个还同黄氏又争过两句,三房人家住在一处,两代都没分家的,日子还能怎么过,各处院里都挤得满当当,往后第四代还得娶亲生子,可不就更挤了,黄氏好容易给自家儿子留下个单独小院儿来,一下子就叫纪怀信给了纪舜英,她怎么不气,等把纪舜华拿出来说罢,纪怀信又摇了手:“八字还没一撇,等他中了童子试再说。” 这一回纪舜华还是榜上无名,澄哥儿却中了,再往下就是考秀才,这一回纪舜华还是榜上无名,澄哥儿却中了,再往下就是考秀才了,阖府喜乐,颜老太爷却高兴的叫一口痰堵住了,人往后一仰,亏得叫澄哥儿托了一把,底下人赶紧拿了香油姜汁灌他,这才一口吐了出来。 大夫是常年给颜老太爷看病的,这一位碰着沾着就要病,可养几天就又回来了,本也没放在心上,叫痰厥着却不是小事,因着催吐又伤了喉咙,吃着二陈白术汤,慢慢将养。 为着颜老太爷这事儿,澄哥儿立意不办宴,袁氏也一口应了,本来办宴就得她来操办,他自家开这个口,袁氏还扯皮扯脸的说了一句真孝顺。 澄哥儿却往东府来了,他长高得许多,瘦条条的穿着蓝绸袍子,纪氏打眼一看他便笑起来:“回回见你都要长高一大截。” 澄哥儿笑一声,春天里蹿个子,他是高得许多,这会儿来就是给纪氏报喜的,纪氏不必他说也知道这事,拉一他往身边一坐,仔细打量他一回,含笑点点头:“你过了童生试,我这心也能放下来了,往后再进学去,一步步往上考,不求你为官作宰的,能谋个缺也好。” 澄哥儿只是笑,他考了三回,第三回才中,已经知道刻苦还不够,还得有天赋,似纪舜英那样更是千里挑一,听见纪氏这么说跟着点点头:“婶娘说的是,我还得苦读才是。” “你有这份心就很好,趁着你大哥哥在家,同他一道多处处。”梅家倒自来没有早早送了子弟去考举的,明陶却不一样,他此番留在家中,就是为着举业,跟澄哥儿一道去的,名次还在澄哥儿前边。 他在梅家见得聪明人多,到得外头也觉得自家并不如何,哪知道下场一回倒有些心得,试一试手写出来的东西,连考官都仔细看了一回,知道他师从梅之孝,还单发了帖子给他,请他过门论文。 澄哥儿心里明白,纪氏说得一回,便点头应和,他好容易歇一回,对纪氏道:“我想往院子里头逛一逛,看看旧屋子。” 纪氏点头允了他,澄哥儿也不带小厮,自家往院子里头逛荡,这会儿正是石榴花开的时候,一片浓绿里点点似火的榴花,明澄看一看他原来住过的澄心斋,又绕到后院里头看看山石树木,过得石棋洞,一路往夹道走去。 原来这块地方总是重门紧闭,这会儿却半掩着门,澄哥儿原是想着过几日托人去看程姨娘的,总该叫生母为他高兴,这会儿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程姨娘住的小院两扇绿漆大门也是半虚半掩。 这里安静的连木鱼声都听不见,澄哥儿脚下这一步迟迟迈不出去,便程姨娘不曾诵经念佛,里头的婆子也不会一声不出,他吸一口气往前迈得一步,人定定立在门边,见着石阶上头生得翠草,还开得星星点点的白花。 若是常有人走动,哪里会生出这些东西来,澄哥儿施力把门一推,他还从未踏进过这里,四方方的小院子,极小的一口水井,两层小楼看着就又浅又窄,他一推门,樑间燕子扑着翅膀飞了出去,里头房子没落漆,井台还加着盖儿,可石砖缝里头生得细茸茸的草。 人去楼空,窗户纸还糊得好好的,人却没了,澄哥儿往后退得一步,不敢伸手推门进去,他胸口起伏不定,脑子嗡嗡作响,忽的听见后头一声响,是个看屋子的婆子,往这儿来撒雄黄粉,她见着澄哥儿一惊,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澄哥儿指了屋子问她:“这儿的人呢?” 婆子又是作揖又是下拜,只不肯告诉他,澄哥儿不必再问也知道结果了,他跌跌冲冲往后退,退到门边又看这院落一眼,提着一口气,往小香洲去了。 明沅正在点给沣哥儿的东西,他要往外头开院,色色都要带齐全了,就怕一时不凑手,那两个才挑上来的小厮也得教了规矩,不许他们贪玩爱闹争闲气,她正指点着九红装箱子,外头澄哥儿一掀帘子进了门。 明沅见着他先是一怔,再看他这四月末的天气出得一头一脸的汗,人都喘不上气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这便是知道,她叹一口气,站起来往脸盆架子边去,挥手退了丫头,绞了一块巾子递过去:“二哥哥擦擦汗罢。” 澄哥儿先还盯住她,不知道该不该问,等见着她这模样儿,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伸不出手来,望着明沅,怔怔问得一声:“我是不是,是不是不孝?” ☆、第207章 咸酥酪 澄哥儿原来想着,只他出息了,亲娘才能出来,纪氏于他是有大恩的,越是年长越是知道这份恩义难得,过继争田哪一样不是有纪氏在牵头。 他打算的好,若是出息了,成了秀才中了举人,就能说上话了,便似纪舜英一般,如今他开口有了份量,纪家人哪里还敢看轻了他去。 可他没想到,还没等自个儿能求着姨娘出来,程姨娘就没了,连怎么没的,他都不知道,他抬眼看看明沅:“是,是甚时候的事?” “腊八节那日。”捂了一个冬日一个春日,总归还是没瞒住,本来这事儿也瞒不住,连明沅都知道澄哥儿隔得段日子就要给程姨娘送些银两过去的,纪氏又怎会不知,她是知道的,只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罢了。 两下里相安,真要把这事儿挑起来,可不得揭开伤口挤出脓水,她既不想大动,就由着澄哥儿使了人去,先还是银子,后来便是些养人滋补的吃食了,茯苓粉一送就是一包,有多少能落到程姨娘嘴里不说,澄哥儿却是一季就要一送的。 他在颜老太爷屋子里住着,袁氏自然不敢苛扣他的月例,只不如纪氏这里给的多,一个月也有四两银子的例,颜老太爷唯恐委屈了这个孙子,除了袁氏给的,私下里还贴补澄哥儿。 他除了读书也无处可去,身上更没什么要花销的地方,吃穿用都在府里,这攒下来的钱便在这上头派了用处。 东西看门的婆子肯收,人却是再不能放出来见的,这时候再去计较程姨娘当初犯了什么事也是无用,澄哥儿也不亲来,寻了小厮往这儿跑一趟,尽了心就好了。 他同程姨娘认真说来并无情分,打小记着的就是明潼纪氏,不说程姨娘没在他跟前了,便是在他跟前,有前头那两个,也一点都显不出他来。 若不知此事,他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惦念生母,可既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他又如何心安,姐姐告诉他的话,他心里确是想过一回,知道程姨娘是犯了错的,只这些个无人告诉他罢了,瞒着也是为了他好。 可程姨娘死了总该告诉他一声,不论如何,都得给她烧幅纸钱,澄哥儿怔怔坐到榻上,明沅叹一口气,他也确是无处可说了,要不然怎么会来小香洲。 给澄哥儿倒了一杯茶,里头搁两个酸甜梅子:“太太原是想头七的时候告诉你的,可老爷说了,清心居士是出家人了,她的身后事就不必大动了。” 正死要年节里头,颜连章往外走动还不及,程姨娘的身后事不愿大办,也不过备得一付薄柜送到道观里头去,还是纪氏给她加厚了丧仪,这才把丧事办的好看了些,过后又给她点了长明灯,正正经经作得七七的。 “太太还给居士点了长明灯供了牌位的。”明沅把知道的都告诉了澄哥儿,一家子人,没一个敢在澄哥儿跟前透口风,明湘明洛不说,明沅更不会说。 澄哥儿还只垂头坐着不动,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把程姨娘说成是居士,那便是族谱上不留她的名字了,他抬起头来,嚅嚅看着明沅:“那我呢……” 都没程姨娘这个人了,那他又记在何处,岂不是连他都没了,还谈什么过继,若是袁氏拿这个作文章,说澄哥儿不是颜家子,他又当如何。 明沅抿抿唇儿,这事儿纪氏也问过了,颜连章只没当一回事儿,说老三那个样子,哪里还能生得出来,便抱一个也晚了。 再说些什么劝他也是无用的,明沅干脆也不说话,坐在澄哥儿身边,他却站了起来,既不吃茶也不再坐,还同她告辞一声:“多谢六妹妹了。”一路虚浮着步子往外头去。 采薇在外头瞧见了,进来一看明沅的脸色就知道是程姨娘的事,也跟着一叹:“好好个哥儿。”可谁也不能说纪氏办错了,连明沅也是一样,若她嫁的人不是纪舜英,或是纪舜英那相敬如宾的誓约破了,那她也得想着法子自保,有些地方就是一寸都不能让的。 过得些日子,便听说澄哥儿要了车出城去了,袁氏先还不知此事,等她打听出来,捏着帕子乐个不住,当着澄哥儿的面便说些生恩养恩的话,就该叫他看看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比亲娘还更亲的嫡母,是怎么待他的。 她也不必自家开口,只寻些个婆子丫头嘴嘴舌舌说上几回,廊下阶前,甚至是澄哥儿习字读书的书房外头,含沙射影的拌上几句,澄哥儿纵心里无事的,也叫挑出事来了。 澄哥儿原来心里糊涂,这桩事总归压在心上,可等他听的多了,知道是袁氏弄的这一出,反倒明白了些,连着袁氏都能借机生事,那原来底下的下人呢岂不更是要看人下碟。 袁氏自以为得计,见着澄哥儿来请安便说他瘦了,想是多思多忧的缘故,不独当着澄哥儿的面这样说,还往纪氏跟前去说。 拿了澄哥儿的婚事,作个问寻她的模样儿,本来已经挑定了一家姑娘了,她心里定下,便是纪氏说她不好,也必得讨进门来了,坐着茶还没沾口,就说得十七八样好来,说完了还叹一口气儿:“澄哥儿这向,连吃都吃得少了,人看着轻减了,脸色也不好看,必是忧虑所至。” 纪氏怎么会接她的话茬,笑一笑道:“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纵吃的多也还瘦条条的,我这会儿炖得好奶酪,差人送些过去就是。” 自澄哥儿过了继,纪氏还不曾这样插手他的吃穿,袁氏心头一噎,还想找话说呢,明琇忽的过来问她:“娘,甚个是生恩养恩?” 袁氏一口气儿差点提不上来,纪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哎呀,我们七姑娘也懂事儿了。”说着睇一眼袁氏:“叫你娘慢慢告诉你。” 袁氏面皮紫涨,说不出话来,明琇跟在她身边,听的多了可不有此一问,她当明琇是亲生,可她到底不是她生的,她能明里暗里指谪纪氏,纪氏也能捏着这个把柄说她。 袁氏回去便把说这些的丫头婆子全罚了一通,半点也没想着自个儿授意的,明琇就是她女儿,谁要是敢提起一句来,看她不剥了皮。 澄哥儿坐了车出城去,就是想去祭一祭程姨娘的,阖家都知道,却无人去伸这个手了,纪氏知道了叹一口气,叫人往街上买了许多金包银送去。 澄哥儿往程姨娘灵前化得许多纸钱,有心想要说几句话罢,搜肠刮肚一句也无,他连程姨娘长的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么个亲娘,在他心里到底也只有这么一个姓氏,连怀念的影子都种不下来。 隔得半晌澄哥儿方才说道:“姨娘,我进学了,是生员了。”除此之外,一个字儿都没了,身这的小厮僮儿催了他回去,原还想舍下香油钱来,见着长明灯里酥油倒得满满的,桌前案上还供得香火鲜果,知道是纪氏料理的,心里说不出的百般滋味,出得庙门往回去了。 回去了直往东府里去,纪氏见他穿了一身素色袍子,知道是才回来的,还不及换衣裳,半个字也不提他去了哪里,只笑一笑:“这会儿怎么过来,要不要吃酥酪?” 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直到他过继出去,回回过来,回回都有,专预备了给他吃的,纪氏说得这一句,澄哥儿眼圈都红起来,低头答应一声:“我正想用呢,旁的再做不出这个味儿。” “哪儿是味儿不对,你那碗酪里得搁些盐,自小就认这个咸味儿。”纪氏陪着也吃一盅儿,澄哥儿一勺一勺吃尽了,两个相对坐着一句话也无,到把个盅儿吃空了,澄哥儿才道:“娘,我的亲事,往后再拖一年罢。” 纪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想为着程姨娘守上一年,可听得澄哥儿叫出娘来,心头也是一酸,程姨娘如何不论,她确是亏欠了澄哥儿的,缓缓吸一口气,阖眼点了头。 到得端午前一日,一家子姐妹换过衣裳出门去,郑家的宴摆在郊外庄子上头,明潼特意请了一家子姐妹过来,连着明琇也得着帖子了,只叫袁氏压下去不提,她才吃了气,怎么肯再去看明潼的脸色,嫁得好,就已经够刺她的眼了。 郑家这个庄子就在山脚下,因着按着祭田,是算在族中产业里头的,旁的都卖了,这个却不能卖,也得亏得不能卖,这才留存下来,郑家的宅子哪一处不是精心打造的,这个庄园也是样,中间还有一大块空地,用来跑马玩蹴鞠,既是端阳节,那便是射柳了。 原来这宴并不是在郑家摆的,摆这样的宴席怎么能不花钱,郑衍想带着明潼出门玩乐,可她是新妇,既要顾着郑夫人,又要顾着郑衍,讨好了婆婆把丈夫丢了,她往后可怎么行事。 明潼趁着纪家送来端午节的节礼,奉上去给郑夫人看时,把这话头提了起来,果不其然,郑夫人是不肯允的,她还微拧得眉头:“你们新婚是该和乐些,可这般玩乐也太过了。” 明潼抿了嘴儿一笑:“太太这倒是委屈了广泽了,他这番可是为着妹妹呢。”郑衍补了云骑尉,那里头全是些勋贵家的儿郎,识得人多了,自然有了交际,原来郑夫人把他看得紧,他哪里见识过这许多玩意儿。 勋贵人家想着法儿的玩闹,这回一到端阳节,便说要寻个场子射柳玩,郑衍好面子,一拍胸脯应下来,等到真要开口了,这事儿就落到明潼身上。 才刚初嫁,得先把牌子立起来,明潼把这事儿揽在身上,又同他撒娇作痴:“我办好了,你怎么谢我?” 郑衍冲她作揖下拜,口里应下事事依你,明潼本来也没想着叫他当真如何,只把事儿办了起来:“安远伯家的,景顺侯家的,还有吏部侍郎家的,可都去呢。” 郑夫人立时知机,郑辰到如今还未定下亲来,高不成低不就,正是她心头压着的事,如今叫明潼点了出来,她看这个儿媳妇十二分的满意:“你是个好的,我竟不曾想着,倒是好事。” 老的那个半点用场派不上,这会儿小的倒能帮着操持了,郑夫人一高兴,立时就应了,还让明潼却跟郑辰开口,叫她到那一天妆扮起来,明潼轻轻一笑:“她一个可不羞?咱们也落了人的眼,不如把我娘家姐妹都叫了来,统共也只一个未定下的,都是有人家的人了。” 郑夫人赞她想的周到,明潼却送了信回家给纪氏,纪氏一接着信就知道女儿的意思,明洛可还没着落呢,便不是伯侯家的,余下那些个年轻的,也有读书当差的,总好挑上一挑。 这一来,明洛的亲事就比明湘还好着些,是纪氏心中所愿的,到得这一日,明洛果然打扮的出挑些,戴上纱帽儿坐上了车,一路往城外头驶去。 ☆、第208章 蜂蜜凉米粽 郑家宅子上头这一块空地,是专造出来玩击鞠的,此时击鞠风俗渐落,宫里头又时兴起射柳来,上有所好,底下这些王公勋贵本来也是富贵闲人,除了领着闲职拿着俸禄外,还得陪着圣人太子玩乐,宫里头办起宴来,这些个俱都下场的。 郑衍马上功夫说不上顶好,却也着实不差的,郑家祖宗却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功勋,宫里头行宴,总有郑家一份儿,郑衍也是要下场的,这一回的射柳就是先练练手。 郑夫人把事儿交给了明潼,虽没磨搓她的意思,却也无提点之意,射柳是才兴起来的东西,哪个也不曾办过,索性全扔给了媳妇,她是新妇,便有不到之处,也情有可原。 哪里知道明潼办的丝丝挑不出错来,一早就叫人往场子上剪草,经得一春,蓬草生的繁茂,这样的场子,草可不能高过马蹄,说是射柳,射的不是柳叶儿是柳枝,筏得柳来剥去柳皮,露出里头的白芯子,一尺长的柳枝,入地五寸,上头分得颜色扎上各色绸子,到时入场,只看中羽最多者为胜。 除射柳,宫里还兴玩过射葫芦,葫芦里头藏一只鹁鸪鸟儿,挂在柳树枝上,若是射中了自有鸟飞出。 场边高台设得纱帐,里头摆上吃食鲜果,设了坐褥团儿,外头那层全用的玻璃纱,看着似隐非隐,似显而又非显,专给郑辰排了个前头的位子,等那马儿驶过的时候,她能看得清楚些。 郑家一家自然是早早就去到了城外了,明潼还给明蓁送了帖子过去,明蓁虽婉拒了不来,却把住在家里的妹妹托了来,还送了一份加厚的节礼。 光是送来的各色粽子就四百只,咸的甜的各两百,里头又分得风味,一匣子五十只是宫里头内造的,专给明潼作脸,叫她好往各种分送。桂圆蜜饯板栗是甜的,咸蛋火腿大肉是咸的,还有专裹出来的凉米粽儿,沾了蜂蜜吃。 漆盒里摆的满当当的叫人担了来,不独粽子,还有五黄礼盒,里头大小黄鱼各十条,四十瓶内造的雄黄酒,光是担这些礼来,就有两车。 郑夫人看的合不拢口,这些个虽宫里头也赐了来,可成王妃单单送这些,可不就是同娘家姐妹亲近的意思,明潼觑了郑夫人的脸色:“我们姐妹一向交好的,大姐姐也想来,只宫里头要连办三天宴,她抽不出空来。” 郑夫人点得头,纵心里原来有些想头,这回也满意了:“都是你娘家的姐妹,那便是自家人了。” 明潼点头下去安排,又是给郑辰裁衣又是新打首饰,这会儿时兴全贴金,头发梳得越高,首饰戴的越多越好,郑辰全身上下行头翻了个新,东西送到她手上,她搂了明潼直转圈儿:“嫂嫂还是你待我好,怪道我哥百得娶你回来呢。” 明潼一面拿着比到她头上,一面咬得唇儿:“这回去,你可得心里有数了。”她张口就来:“你只看着哪个好,便不好意思同太太说,只管告诉了我,我替你张罗。” 郑辰羞的满面通红:“才还说你好呢,你就说这话,这是正经嫂子该跟小姑子说的?”她先偏了脸生气,叫明潼推一把,便又转回来去看那金厢玉草虫嵌宝的首饰,这倒跟端午对得上,打的这么大,又应了节,喜滋滋戴个不住,回身见明潼皱眉,放下首饰奇道:“你这是怎么的?能出去玩儿,还不高兴?” 明潼微微一笑:“我哪儿不高兴,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你这般操持了,我是想着,那一个要不要带了去?” 那一个说的自然是杨家姑娘,她有个极妙的名字叫作杨惜惜,这个名字一出口就带了三分风流意味,郑辰便悄声说过听名字就不是个规矩的。 若说出身罢,确是低的太过了些,祖上参将,本来在这些个人里头就不够看,更何况还早早就没落了,真扯这个可不惹人耻笑。 明潼进门这些日子,这位杨姑娘是时不时就要出来一回的,郑衍正在情热时,哪里会看她一眼,她眼见得心上人夫妻和眭,自家抛出去的俏媚眼儿作给了瞎子看。 走通郑衍的路子是不成了,这位杨姑娘也确是能忍,既是打定了主意留在郑府的,以她的出身断断不能谋得正妻之位了,她倒想的明白,知道妻是不有了,要留下也只有作妾。 既是要当妾的,便得在明潼手底下讨生活,她打得这个主意,便存下了姐妹和眭的心思,先讨好了明潼,她这里藩篱松了,自然就有可趁之机。 打定了主意,便做个温柔小意的模样出来,她也明白自己姿色不比明潼,既是样样不出她,便得比她更解意,这时候却不是往郑衍跟前露脸的好时机,得先拢住了明潼才是。 有这些想头,她便专挑了郑衍不在的时候往院子里头来,头一回只说是拜见,做得几样点心,又专拿了一幅绣件儿来,她在郑家颇有些穷亲戚的意味,明潼既是新妇,便不能这时候拿乔,挑一挑眉头迎了她进来,一见她送出来的东西,明潼便微微含笑。 在她跟前弄这些巧,也真是难为了这位杨姑娘,竟能想得到这个计策,打的也确是好主意,她比明潼大得两岁,这会儿明潼又是新嫁,有个人对她示好,说不得就真把她当作姐妹了,再说些个身世可怜凄苦的话,明潼是宅门里头养大的女孩儿,能见过什么苦楚,只叫她心软了,往后一步步才能往下走。 宫里头女人用滥了的,她竟还拿出来现眼,前儿还是姐妹,后儿就能离心,套路都是熟的,她进门才刚开得一句口,明潼就知道她后头要说什么了。 杨姑娘斜签着身子,拿出自家做的绣件递出来:“我那一日原想着来贺喜的,这东西不及给你,如今才补上,失了礼数,你可别见怪。” 明潼叫了丫头上点心茶水,端上来一个梅花攒心盒儿,她抬眼儿一扫,竟有三四样是没见过没吃过的,明潼往她跟前一推:“到叫你受累,我还想问的,怎么那天见着你了,身子一晃就又不见了。” 可不是一晃就不见了,连着郑夫都嫌弃她不会看眼色,杨家姑娘垂了头:“是我的不是,没想着自家身份,太太生气也是有的。” 她说得这一句,明潼差点儿没笑出来,自古婆媳不和十有七八,可郑夫人这会却还没待她不好,这么急巴巴的站队可不露了形迹,她微微拧拧眉头,又笑道:“大喜的日子,太太又怎么会生气,必是你听茬了,底下人淘气,也是有的。” 杨惜惜说得这一句,便不再多言了,她也知道这是份水磨功夫,等把明潼先磨软了,才能接着往下走,至此回回都掐着点来,郑衍当差出门,她便过来小坐,一日二日明潼还肯应酬她,时候多了,她便皱得眉头。 郑辰请了明潼好几回,小篆都亲去回:“杨家姑娘在呢,我们夫人脱不开身。”一回二回便罢了,次数一多,郑辰先烦了起来,连她都知道兄嫂新婚,无事不好往那头去,偏这个杨家的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明白,再往后明潼就先把她请了去,两个开个小宴,一处说笑玩乐。 郑夫人管着家,不肯放手给儿媳妇,因着郑侯爷外头几桩生意有了出息,这会儿再不能放手,明潼也不急着伸手,若不必她管,她也乐得清闲。 杨惜惜再来,便撞见过郑辰几回,见着她们玩乐吃宴,却不去请她,脸上便带出些委屈来,郑辰哪里见得这个,转脸就往郑夫人跟前去了:“嫂嫂是我吃的,她偏掐了点来,有些东西哪里有她的份。” 什么珊瑚蜜蜡的手串儿,什么新打的金花金叶子,都是小物,可杨惜惜一来,明潼却不能不周到,郑辰眼看着送给自家的东西分得一朵给了杨惜惜,心里怎么不难受:“怪道她时常往嫂嫂那儿去的,原是讹东西去的!” 明潼看她生气还劝了她:“她总是亲戚,我没想着她是我不周到了,可她这么着,倒有点上赶着,本就是给你的。” 因着有这些事,明潼再提出来,郑辰就不耐烦了:“带她作甚,她是哪一门子的亲戚,上门打秋风,一打就打了三年多了,在我们家连孝都守完了,还想从我们家出嫁不成?” 明潼却皱得眉毛:“她可是十七了?”一面说一面剥得个小粽子,拿银签儿插着,递到郑辰手里,桌上摆得几样花酱,叫她沾着凉米粽子吃。 “可不是,打得什么主意呢。”她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潼,杨惜惜的心思算是司马昭之心了,明潼却只作不解其意,问道:“你说,她这几日越走越勤,是不是,也打着主意呢?” 郑辰才想哧一声,立时又顿住了,可不是,她知道了要出门的消息,来的越发勤快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她愤愤咬唇:“凭她也真是敢想!我告诉娘去,绝不能带了她!” 明潼还待留她,郑辰又怎么留得住,跳起来就往郑夫人那头去,明潼出得一口气儿,郑家连着清明都能带着杨家母女出去舒散,可那是在她没进门的时候,这场宴,还有一半儿是为着明洛。 自家亲爹的打算,明潼说不得还比纪氏知道的更多些,如今只留一个明洛了,可万不能让她落到太子手里去,她想着便又蹙了眉头,那一票人里头,倒有一半儿是跟谋反案沾带着的,此时看着好的公伯侯,过得几年全成了刀下鬼,如今郑衍同他们走的近,却要怎么把自家摘出来才好。 ☆、第209章 火腿咸蛋粽 万事只有一条,再不能和太子再有牵扯,明潼把这些全记在心上,只不进宫去,她总有法子可想的,若进了宫成了太子的人,那便真的摘不干净了。 颜家女儿没定亲的也只有一个明洛了,明洛上辈子嫁了个武官,虽不知为何年纪大她许多,可明洛嫁过去就是当家太太,还生养了一串孩子,回娘家来的声气都不一样。 她来看望明潼的时候不曾显怀,却听说肚里又有一个了,也怪道她能把明湘挤兑的没地儿站去,看着明湘的样子,就知道在婆家并不好过。 既是能生的,就更不能进宫,赔进去一个女儿,还能捞得出来,真还为太子生下孩子来还怎么扯得清,依着颜连章的性子,真个有子,他只怕一头就往火坑里头跳了,那个薛宝林也得亏是死了,若是不死,她又有个儿子,薛家还不定怎么倒霉。 明潼此时再回想过去,也知道她呆在冷宫那些年,外头颜家定不好过,若不是大姐夫成了赢家,颜家是板上钉钉的后族,且还不知如何落魄。 上来的新皇不论是哪一位,只想着颜家是太子那一系的,怎么会不清算,更何况颜连章还帮着太子办了那许多事,他的手可不干净。 这回办宴算是顺了郑衍的意,哄了婆婆又哄了郑衍,还卖了个好给小姑,可她想的却是好好看看这些人家里头,有些哪往后会跟谋逆案扯上关系的,此时开始断起来,过得三年五载,也不至叫人翻出旧帐来。 明潼还不曾把郑衍当作丈夫看待,两个原也并不熟悉,性情脾气明潼自家有一半是装的,郑衍难道不是,得日子久了,才能看得出本性来,若他是个能成事的,总也能帮手一二,若是个不能成事的,便指望不要拖了后腿就好。 明潼便没见过郑家的帐册,也能估算得一二出来。才刚办的一场婚事,问宴上菜色排场,再看看外头送进来的礼,约摸知道郑家办的这场喜事,不仅没亏,只怕还小赚了些。 这些个礼郑夫人全收到公库里头去了,除开几样花色衬头的座屏玉雕抬到明潼房里来,那些个金银缎子,明潼一样也没见着,叫郑夫人留到库里了,预备着给自个儿的女儿出嫁用。 单只看着这个,就晓得郑家如何了,那里头可还有颜家亲戚朋友给的礼金,颜连章那些个旧友,前头九十九步都走了,哪里还差这一哆嗦,拿托盘儿送了进来,上头盖着红色剪纸的双喜字,连这个都捎手拿进去了,明潼心底冷笑,总有她吐出来的一日。 郑家的花销确也多,抬出来的礼也算给明潼作了脸,她这才按捺住了,只装着不知,这回办事列出条框来,郑夫人支出银子来的,她就办了,支不出银子的,她便用旁的替了,郑夫人便只当她听懂规矩,不敢逆着来。 可她才进门,总不好示意她拿出银子来补贴,她身边的婆子却也说过两句,明潼却直皱了眉:“万不能这么办的,太太说了过奢,怎么好逆了太太的意思。” 堵得郑夫人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跟着去了庄子上头,见她竟把事儿办圆了,倒有些诧异,再看自家女儿,那便真是差得远了。 这回来的,明潼粗粗一看,倒有一半儿是失势人家出来的,定远伯家好歹凭着祖上传下来的丹书铁券活了一命,可宅子却叫收了去,家都抄了,余下这么些个人,全靠着祭田过活,家里的妾全卖了个干净,一家子躲到庄头上去,连着女儿都送于人作妾了。 树倒猢狲散,这会儿一个个干净漂亮的世家子,骑马弯弓,奔在草场上玩乐,射柳还不足,还玩起马球来,挥了杆子,那马皮扎的球差点儿打到台上来。 那人也是故意,打着马就过来了,往帐子里头一扫,这才拿了球奔过去,等过得会儿,那球又叫打了过来,这回来的又是另一个人了,这是变着法儿的看小娘子,郑辰拿袖子掩得口去,等上回那个再来,她便忍不得了:“你这准头也太差了些。” 那个儿郎听得这话又策马回去,不一时连进三球,冲着这头摇一摇马杆子,郑辰满面羞意,明潼瞧在心里,着了丫头去打听这是哪一家的。 明湘明沅是坐在后头的,吹开了帘子也见不着她们的人,明洛便坐的远些,明芃却懒懒靠在后头,半点儿打不起精神来。 梅季明确是回了陇西的,还给明芃寄了一封信来,上头只有八个字儿“山水为家,闲云为冢。”明芃一接着信就泪似雨下,梅氏只当是小儿女传情,并不曾拆开来看过,等见着这八个字,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等梅家派了人来,这才知道梅季明跑了,跑之前确是斩钉截铁的说过,过二年就回来娶了明芃。 许氏的信比梅季明的船还更早到家,他是破了冰才上路的,路上绕了几处玩山转水,到家时可不就晚了,等他一进家门,就被他几个哥哥给按住了,这回家里的老人不再惯着他了,把他跟明芃定亲的事告诉了他。 梅季明先是一呆,接着又甩袖子,他心里明白的,却又觉得这且不是大事,总归是一道长大的表妹,娶就娶了,可等他点了头,家里人告诉他过一年就要娶进门,他便怎么也不肯了。 口口声声说着还未到外头去看尽山水,家里人只当他看不中明芃,好言劝他不听,便说若不成赶紧退亲,可梅季明却又反口了。 连番逼问他时,他又点头肯娶的,还说旁的他也瞧不上,就要娶明芃,可什么时候娶,却得他说了算,气的他爹拿出藤条狠狠抽他一回,打的他皮开肉绽,趴在藤床上一个月不曾下得床。 梅季明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儿,自小到大最受宠爱的,又是养在梅老太太跟前的,哪个敢碰他一下,他叫这一打越发无赖起来,说总要他坐船去迎亲,再逼了他,夜里跳船走。 这回却无人依他了,只把东西装好,叫哥哥们押了他,立时就往金陵去迎娶,只怕夜长梦多,总归他待明芃是真有情意在的,若叫他出去野上两年,这个儿子还不定回不回来了。 梅季明打小就是个驴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会儿犯了驴脾气,越是要他立时娶,他越是不肯,夜里跑出去了,一跑就出了陇西,派出去追,哪里还能看得见影子。 除了梅氏明芃,颜家且还无人知道,倒是明蓁拉了妹妹问道:“你若此时反口,哪里还愁嫁的。” 可明芃夜里流泪暗恨,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她,听见姐姐叫母亲回了这门亲事,趴在明蓁身上便哭:“他与我约定的,既定下两年了,我怎么也要等他。” 明蓁看妹妹哭成这样模样,知道她打小就想嫁给梅季明,梅季明也并非不肯娶她,可两年七百多个日子,若是他变了卦又如何。 “若是表哥不遵两年之约,我便再嫁他人,绝不饶他。”嘴里说着狠话,心里却还是念着他,她此番住在王府里头,也早早就做起端午节的荷包来,也不知道心上人在何处,打得一个个同心结,摆了满满一匣子。 她本不欲来的,明蓁却定要送了她出来散散心,若是能有别个看中的,就此住了梅家这门亲才好,苦口婆心该说的都说尽了,可嘴里说出泡来,到明芃这儿也抵不过心甘情愿四个字,她甘心等他,两年怕得什么,他既说了,总会回来娶她的。 明沅见明芃一个人坐着,捎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二姐姐这个荷包真是精细,可是内造?”明芃点点头:“是姐姐身边的嬷嬷给裁的。” 明湘明沅便又拿出自个儿的来,同她的比对一番,看上头绣的五毒,又打开包袋儿看里头的香料:“这跟我们府里的倒不一样。” “这是梅家的方子,里头得加些冰片麝香,再拿排草甘松压一压。”明芃说得两句话,还只没心绪,明沅便拿了三个粽子,说解粽叶儿比长短。 明湘拿着的是板栗粽,明沅拿着的是蜜饯粽,明芃拿的是火腿粽,她比原来瘦得许多,拿着也并怎么吃,咬得几口,咽不下去。 “二姐姐必是在王府里吃多了。”明沅说得这句,剥了个枇杷给她,明芃晓得不能如此,冲她笑一笑,这才抬头看看马球:“王府里头也有这么一块空地,便是打马用的,大姐夫常在上头跑马,姐姐就在边上等着,等下了场,再拿毛巾子给他。” 她一开口,几个小姑娘都看了过来,成王夫妻情深,无人不知的,此番听见明芃说了,各各都想着自家要嫁的人,连明湘都抿得唇儿,明洛往明沅身边一挨,剖开半个石榴给她:“你给纪表哥做了什么没有?” ☆、第210章 糟小黄鱼儿 在外头明洛同明湘两个倒瞧不出不和来,若不是这样,纪氏早早就敲打了她们,既然大面儿上过得去,那私底下如何也就由着她们去。 明洛往明沅身边一坐,明湘便递了块五毒饼过去,明洛笑盈盈接了咬上一口,搁到碟子上,把自家跟前的鲜樱桃往明湘那边推。 明沅早早就开始做起五毒荷包来,给家里兄弟姊妹的不算,还有一份是给纪舜英的,这个荷包做的尤为用心,光想也知道黄氏是不会为着纪舜英预备这些东西的。 沣哥儿开院住到前头去了,纪氏把给他理院子调派人手的事儿,交给了明沅,明沅往前去一回,看着屋子虽不大,却胜在两边都嵌得玻璃,很是敞亮,便把沣哥儿喜欢的那幅山水屏给搬了过来。 床帐褥子都是新晒过的,屋子也开窗通风换气,为着端午蛇虫现,还撒得一圈儿雄黄粉,又在屋子里熏得几回艾草,窗子上的细纱也都换过新的。 她经过这一回,便想着纪舜英在外头也是一样,住在书院里,身边就跟着两个小僮儿,总有不到的地方,纪氏叫她写礼单子,她便把想着都添上去,除了吃食外又给纪舜英作得一身青竹袍儿。 纪舜英也不巴巴的送了麻绳子来,他写得一张纸上传进来,纪氏睁只眼闭只眼,这东西就到了明沅的手里,按着上边的尺码,再给他放宽两寸,倒是回回都合他的心意。 采茵采苓两个事儿办的多了,给沣哥儿备下的,先还问一声明沅,要不要给表少爷备下,等看见明沅来者不拒,便干脆不问了,磨药粉装香袋的时候,都多做一份儿,摆好了再往礼单子上添。 白芷川芎芩草甘松七八样药材磨了粉装了一瓶子,还有雄黄粉冰片粉,做得几个小袋儿,有双鱼的有梅花的,专给他压帐子用。 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好,这边一匣子一匣子装好了,给纪氏过目的时候,纪氏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可了不得,倒不知道我们六丫头这样能干。” 能想的都想到的,从早上睁眼到晚上睡觉,端午要用的色色都齐备下来,明沅笑一笑:“我是看着太太这头备下什么就也学着样儿预备下了。” 纪氏拉了她,摸摸她的手:“今岁的生日该办一办的。”十岁整生日,明湘明洛都不曾大办,到得明沅这里,纪氏却想给她办一办,明沅赶紧摇头:“我怎么好越过姐姐们去的。” 连着明潼那会儿也不曾办,她就更不能办了,哪知道纪氏却是一笑:“你是你,她们是她们。”就把这事儿定了下来,明沅看一眼喜姑姑,见喜姑姑脸色无异,便知是事出有因的,果然纪氏又道:“把寻常来往的几家姑娘都请了来,再叫上一场戏,算是正经的作生日。” 明沅这下应了:“那我可得跟太太讨彩头。”纪氏伸手一把掐了她的脸,明沅嘴里哎哎出声,把纪氏逗笑了:“彩头再少不了你的。” 纪氏应下澄哥儿婚事再拖一年,可赵静贞却十三了,不给赵家一个准话,他们又怎么肯等,澄哥儿这是打定了主意,婚事上头就听了纪氏的,纪氏便也想着,叫两边能远远看上一眼,或叫明沅明洛几个陪着打一照面,能说得两句话便更好,彼此觉得好了,等这一年才能心甘情愿,若实是无缘的,也不能强留下人家姑娘来。 好容易澄哥儿中了童生试,眼看着能定下来了,偏又生了波折,纪氏心里叹息,还拎了那件袍子:“针线倒是越发好了,这一身倒是衬了舜英的。”说着点点她:“给老太太的点心可蒸了没有?” 明沅一点头:“蒸着了,连着给外祖母的也一并做好了。”这说的外祖母可不是纪氏的后母小胡氏,而是黄氏的婆婆曾氏,明沅是专炒了素肉松出来装在罐子里头送回去的。 只一回明沅就看出来了,她说是茹素的,可吃的素菜却样样都讲究,那一桌子素,不是外头专做素斋的,等闲且办不出来,于曾氏不过一顿早饭,便是老太太那里吃的也并不差什么了。 黄氏这个婆婆怕是十分难缠的,明沅如今有了天然优势,怎么不赶着讨好,素肉松是拿豆渣炒出来的,吃口自然不比真肉,却总有那么几分意思在,曾氏便不觉得好吃,为着膈应儿媳妇也能夸出十七八朵花来。 黄氏再气也是无法,明沅回回做了送去,黄氏那儿总没有好话,送东西的婆子是打纪氏这儿派过去的,就是纪家跟出来的老人,黄氏是想扣下也不能够,只说得些个酸话,再把东西送去。 纪氏冲着明沅点点头:“你一向妥当的,我再不忧心,你看看可要给明漪捎些什么去?”这会儿颜连章早到了江州,连着那头出的好丝都送了一百捆来了,叫纪氏拿出去织缎子,正好给几个女儿添妆。 明沅给明漪作了件小娃骑鱼的肚兜,还拿五彩丝绳给她做了长命缕,俱是给她端午这天戴的,纪氏这头也有东西要赏给苏姨娘,一道发船,先去锡州再到江州,正好载了节礼再送回来。 纪舜英接着东西的时候,人正在书院里,他一个人住在小院里,还不如住在书院中,青松绿竹也都惯了的,一旬日往回收拾些衣裳,再把脏了的送回去浆酒,纪长福这差事领得松快,他也有年纪了,在往宅门里头听差,骨头也使不动。 到得节前纪家的东西还没送来,颜家的又先到了,这也成了惯例,黄氏是当家主母,她那边拖上两日,这头可不就晚上三四日了。 礼盒一到,纪长福先切了一个咸鸭蛋下酒,叫他浑家嗔一声:“还没给哥儿送去呢。”纪舜英光身一个,也吃用不得这许多东西,倒有一半儿是给他们吃的,可还没送去先动了,叫人看见可不好:“青松绿竹那两个嘴巴最尖,瞧见了可不得说。” 这回天儿晴,又急赶着往江州再送下一趟的礼,抬礼来的人只略坐坐就走了,纪长福挥得手:“哪儿能,算日子也是明儿才来的。” 他浑家长福婶伸了指头戳他一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大的黄鱼,可不得蒸两条送过去,这小的,咱们留下一半儿,一半儿拿酒糟了送去也好。”说着啧得一声:“说不得哥儿就是举人老人,这会儿待他尽心些没错。” 纪长福滋溜一口酒,拿筷子沾点儿咸蛋黄,砸巴了嘴儿:“这鸭蛋可真好,切出来这油,早上蒸的馒头给我热一个,我就着吃,家里送来的可没这吃口。” 长福婶蒸了鱼,敲了对面的门,叫出个半大小子来,摸了十几个钱给他,叫他担了东西跟着纪长福往书院去一回。 黄鱼连汤带水,纪长福自家拎了食盒,把衣裳香包叫那小子拎着,一路到得东林书院,送进纪舜英房里,青松接了东西点一点,一看这样就知道是颜家送来的:“这又是姑太太送来的?” 纪长福点一回头:“可不是,家里的只怕还得晚上两日。”何止晚两日,说这话他们且不信:“这黄鱼是刚蒸的,蒸了两尾来,哥儿吃着好,再回去吩咐,一共有十条,小的也已经糟起来了,等入了味才送来。” 青松点了头,开了包裹看见衣裳等物,知道是那一位裁的,道一声:“长福叔你且等等,少爷往前头吃豆腐花去了,我去请他。” 东林书院外头的豆花摊子生意尤好,五文钱就能吃一碗带肉碎的豆腐脑,纪舜英图这个吃的痛快,夏天日里一碗下肚出得一身汗,冬日里吃这一碗手脚都暖和了,便是当点心也总得来一碗。 摊前支了两张桌子,摆了几把椅子,天儿越发热起来,除了豆花还卖起凉面来,不日就要端午,也裹得粽子卖。 这摊上卖的豆花最香,原来生意就好,前一向老妇人病了,家里的女儿出来帮衬,这回可了不得了,东林书院里这些个学子,无一不知,这摊上有个豆花西施。 美名一传出去,豆腐摊原来得摆上一天的,这会儿半日就卖完了,老夫妻自来不曾想到生意还能好成这样,等那老妇人身体好了,女儿不来了,这档口的豆花又得卖上一日了。 豆花西施年纪不大,人却有主意,晓得爹娘不许她抛头露脸的,便日日在家蒸得米饭炒得小菜,到了饭点儿往摊子上送饭。 虽不能久留,却也能趁着吃饭的时候多卖得几碗,这些个学子当人面也干不出言语调戏的事儿来,非但不说话,还一个赛一个的正经,嘴里不是孔就是孟,豆腐摊子前都染了几分书香气。 还有好事的,写得几首酸诗,就在书院中吟咏,原来七八分的美貌,夸到了十二分,还有人专掐点儿等着,三五结对的吃一碗豆腐花。 纪舜英自来东林读书,就一向长吃这摊头上的豆腐花的,他因着是熟客,这对老夫妇还单给他加料,他自然吃得出来,便回回都多给一文,别个吃五文豆花,偏他吃的是六文豆花,到得豆腐西施这儿,便不肯多收他那一文钱:“你是老客,该当给的。” 纪舜英也不同她多话拉扯,吃个干净便把碗一扣,等她来收桌子了,便瞧见里头扣着一文钱,次数多了,她便上了心,可又摸不准他甚个时候来,连带着青松绿竹都识得这位姑娘,若是她来打豆花,比着老夫妻两个给的料还多些。 纪舜英正坐在桌前等着上豆花,豆腐西施在炉子后头偷睨他一眼,往那碗底多加两勺子碎肉,妥得嫩豆腐再盛上汤,加得葱花香菜,正要端上去了,青松跑了来:“少爷,家里送节礼来了。” 纪舜英一听就知道是纪氏送东西来了,纪氏既有东西过来,那明沅就一定有东西送来,乍听之下嘴角就翘了起来,也不吃豆花了,抬步就要走,豆花西施急急出来说得一声:“豆花已经好了。” 纪舜英把拿在手里的六文钱扣到桌上,青松端了碗跟在他身后,还同店家招呼:“饶你一个碗,明儿带出来。” 豆花西施站住了咬咬唇儿,她本来还想多送两只粽子的,那老妇人出来扯扯女儿:“锅都开了,赶紧看着去。”再往那书院大门一看,女儿这番情状,怎么不瞧在眼里,可那怎么是他们能肖想的。 “这个哥儿看着倒是好人家出身的。”老头子一开口,老妇人便跟着搭腔:“可不是,回回来穿的都是绸衫儿,上回一碟子秋油污了他的衣裳,他也没说要赔,我说往后不收他的钱,他也不肯。” 豆花西施听得这两句,面上似染了胭脂,也不再看锅了,把篮子一挎,收拾了菜碗:“我家去了。”一气儿往家走,越走越是慢,前边就是彩帛铺子,若给他做一方帕子,也不知道他收不收,心里这么想着,脚步就迈了过去。 ☆、第211章 酸菜黄鱼豆腐汤 纪舜英急步回屋,见着纪长福先叫了一声长福叔,纪长福回一句不敢当,这才把便同青松说过的事,又回一遍,这回多加得两句:“因着赶得急,还得往江州送节礼去,倒不曾留下来用饭。” 颜家送来的礼,纪舜英是很看重的,纪长福这才有此一说,等见着纪舜英点头了,这才把食盒儿掀开来:“这是才蒸好的鱼,养在水里送来的,杀时候直摆尾巴,新鲜着呢,哥儿趁着热吃。” 鱼一凉就腥气了,纪舜英见两层食盒一层摆了一盘,指了条大些的对绿竹道:“把这个往山长院里送,再捡些个粽子咸蛋,各位先生处也送得一些。” 眼睛往床上一扫,见着个青绸布包的包裹,知道这里头是明沅做来的东西,却也不急着捡看,往桌前一坐,执了筷儿挑鱼肉吃。 长福婶的手艺自比不上府里掌勺的大厨,寻常也只作些家常小菜,可书院毕竟是读书的地方,不好过份精细了,纪舜英在吃上头又不甚讲究,夏日里熬个绿豆百合汤喝了解暑气,冬日里做了软饼儿烘得一付,填满了肚皮挨过夜里的苦读便算。 这黄鱼活杀了拿酒浸过,再隔水清蒸,去腥得鲜,只上边搁的葱焖久了失了绿意,纪舜英头一筷子不吃鱼肚,先挑了鱼背,这上头才是活肉,细细吮了上边的丝丝活肉,把刺儿吐出来,这才想起那碗豆腐花来。 纪长福见他是吃黄鱼的,又自来爱吃豆腐,便道:“那些个小黄鱼,夜里炖个酸菜黄鱼豆腐锅来,哥儿可爱用?” 这倒是行的,天越是热,他越是爱吃口热的,茶跟汤都得又浓又烫,发出汗来才觉得解暑,见着纪舜英点头,他这才拎了食盒回去了,还吩咐两个书僮照顾好了哥儿。 出门时就见着纪舜英把那一大块黄鱼肚子挟下来泡在豆腐花汤里吃了,这倒是纪家再没有过的,那一句怎么说得来着,食不厌精,宅门里头的哥儿,哪一个吃饭不挑剔,纪长福的浑家想往厨房里头浑也没进成,里头就有一道考究的,叫拿蛋作得三样菜。 这哪里能够,干脆也不去淌这个混水,如今领得这差才知道是真清闲,哥儿不生事,活计又轻省,说不得往后还能把儿子也带了出来。 纪舜英一筷子挑得鱼肚,再饱吃一碗豆腐脑,吃得满身淌汗,到吃完了,吩咐一声:“去打水,我擦个身。”一面说一面趿着鞋子往床前去,把那个包得厚厚的包裹打开来,里头摆得一件袍子,正是夏日里穿的,下摆绣得一丛竹,底下还压着个扇套儿,自冬绣到夏,可算是得了。 纪舜英拎起来一抖,又抖出几个荷包香袋来,看上边绣的五毒,身上又染得梅花冰片味儿,风一吹就是一股清凉,上手摸着衣料软和,领口挺括,配齐了腰带头巾还有底下的裤子鞋子,立时往衣架子上挂起来。 绿竹正在捡点五黄礼盒,活物留在小院里,倒送得些雄黄酒来,还有一匣子五毒饼各色粽子每样二十只,正欲开口要不要请对面的秦相公一道对饮,就看见纪舜英比划着那件长衫要上身。 赶紧跑出去催水,纪舜英解得衣裳擦试一回,再换上新衣只觉得通身舒泰,可不舒服,细葛布染得竹青色,软和透气,穿在身上可不比绸的绢的要舒服。 纪舜英穿上了就没脱,再比划上挂上荷包,又把竹骨扇儿放进扇套里,通身上下换过一新,见包裹里头还有四只小香袋指了绿竹挂起来,那香袋下面,还缀得小银铃,是明沅专给沣哥儿做的,怕他一个人住在外院心里害怕,这铃儿一响,他就不怕了。 她是捎手做习惯了,做到纪舜英这一份的时候把银铃儿也钉了上去,此时叫纪舜英拎起来一看,不由失笑,这是把他当成娃娃了,心里在笑,却还是吩咐绿竹挂起来,帐子的四个角儿,一边挂上一个,还有一个香袋给他压在枕头底下。 纪舜英书院里的同窗无一不知他已经定亲了,原来虽也有人料理衣食,可怎么也不比明沅精心,住他对门的秦相公才得着鸭蛋五毒饼就知道他家里又送东西来了,进得门先闻见艾草香。 “才刚想给你送粽子来,你倒先得了,夜里可还作文?咱们温壶酒,煮几个粽子吃罢。”秦易一见着粽子就先想着里头的肉,他年纪长得纪舜英许多,住的日子长了,也知道些家里的境况,见着岳家待他上心,倒为他高兴,这头送了咸蛋去,他便带了些糟黄鱼来。 “我正要去请你,今儿家里送黄鱼锅子来,青松,你赶紧往摊子上买两碗水豆腐,等汤来了下在里头吃。”纪舜英预备好了酒器,秦易见着他这一身衣裳,嘴里啧啧两声:“可是你媳妇儿给你裁的?” 他也娶了妻室,既在外求学,妻子便在家中侍奉父母,小门小户的也不能按着时令送东西来,只为着他领得癝米,这才能住在这边院里,那一头可是大通铺,一间屋子住四五人的。 “把雨农兄也一并请了来,他前儿就在馋黄鱼了。”陆雨农也是一等的癝生,却不似秦易住在小间里,他宁肯睡在通铺里,好把余下来的米面折成银子送回家去,这边一叫请,他立时就来了,一面进来还一面笑:“我可不是闻着味儿就来了,赶紧赶紧,先煮个肉的我吃。” 脚上还趿了草鞋,绿竹端了碟儿一进来,他捎手就抓了个红线绑着的,撕开来一看却是赤豆的,口里连呼三声:“倒霉倒霉倒霉,你嫂子裹粽子,缠了红线的就是肉的,你家那小娘子却不是一个路数,叫你在外头好好吃素呢。” 秦易见他敞着胸口,身上点点全是红印子,知道是蚊虫叮咬的,皱得眉头道:“让你往这头来,那边夜里怎么睡得着。” 人一多又是汗又是臭,生的虫子也多,虽有人料理,总不如住在小间里干净,这和还能抬水进来洗浴,那头却得往书院后的混堂里去洗,冬天还好些,天儿一热,可不就虫叮蚊咬的。 陆雨农三两口把那甜粽子吃了,又捡了个白线的,这回却是肉粽了,他专挑一块油肉下口,肥滋滋的肉油浸在米粒里头,又是连说三声好,他不论说什么,前头总得加上三回叠字儿,又且生的粗相,别个也不叫他的名号,只叫他作陆三声。 吧唧了嘴儿吃了一个,还冲纪舜英比划起来:“你媳妇疼你,看这里头的肉裹的多足,这哪里是米包肉,是肉包米了。”一面说一面又去拆了一个。 等纪长福带了黄鱼锅子来,陆三声哪里还吃得下去,四个大个儿的粽子把他的肚子撑得满当当的,倒是秦易坐下来陪纪舜英喝了一碗酸菜黄鱼豆腐汤。 黄鱼是新鲜的,就加了酸菜炖的汤,炖得鱼骨都沉在锅底,光秃秃的只留个鱼头,把那鱼头一挟出来,里头酸菜夹着黄鱼肉碎,又鲜又香,再焖得一锅子碧梗米饭,盛上来纪舜英就扒拉了大半碗。 再有两年便是考举了,中了举再考进士,若能博个两榜是最好不过,若不成,依着家里也只能往外头去补官,先得了官位,填补家里的开销,这才好接着往下读。 陆雨农却压根没想着要往上考,他只想中个举人了事,举人就能免赋,他家那个小镇子,多少年只出得他这一个秀才,若真中了举人,那也不必补官了,开馆就是,一家子不愁吃喝,挖得半亩塘有个两进院,想吃肉便割上一些,想喝酒就打上两角,比在外头当官钻营且不知道逍遥多少。 “我不比你们,你们都有大志向,我那点子不值一提,将来要是作官了路过我那镇子,记得收了姓陆的帖子,别当火引子烧了就好。”陆三声原来已经吃饱了,一闻着这黄鱼香,又饿起来,干脆舀了一碗,吃了汤还不够,拿汤浇了饭又吃下一碗去。 秦易跟纪舜英两个对答,陆三声就卧在凉床上,敞了肚皮晒食,偶尔听见他们说得两句,便插上一句,手上还摇一把蒲扇,摇了半日一抽鼻子往那床上的香包袋儿看过去:“我说我躺了半日一点嗡声都没听着,赶情是你有这东西。” 纪舜英又叫青松包了一包药粉给他,这个搽在身上便不叫虫咬,陆三声一面打开抹上点儿,一面道:“你这个娘子算是讨着了,往后作官山长水远的带了她,你就饿不着冻不着了。” 秦易实看不得他这模样,觉得他有辱斯文,这样子倒像个街边闲汉,哪里像个读书人,可架不住纪舜英同他有话说,两个竟很能论到一处去,见着天晚了,便告辞出去了,陆三声也不久留,回味了粽子鱼汤,往他那通铺走去。 青松这才收拾了锅碗,一看已经见了底,里头也只余些鱼骨头了,他啧得一声:“陆相公好大胃,得亏没把锅给舔了。” 纪舜英皱得眉头:“噤声,雨农兄方是有大智慧的。”说着又叫青松明儿再送粽子去,若不是他生在纪家,不出头就得被按死,三餐足食衣丰,又有什么不好。 夜里解了衣裳,才想起细细察看衣袋来,好容易送一回东西,总该捎个一言片字,可他翻了衣兜又去翻荷包,俱都打开了都没见着,青松绿竹见他这样子也不敢开口,点得艾草熏过屋子,执得蜡台问一声:“一道送来的还有新窗纱,少爷看明儿换可成?” 纪舜英出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明儿换了就是。”往床上一躺盯着帐边挂的香袋儿,她怎么就想不着写封信来呢?再一想,自家也不曾写得信去,她又是做衣又是裹粽子,他这头却实没东西给她,翻个身儿问一声:“锡州还出得什么?” 青松绿竹一个睡在凉床上一个睡在地下,都已经迷糊过去了,听见问话迷糊糊答一声:“紫砂?” 纪舜英想一回,确是紫砂,先生吃茶是拿了茶壶对着嘴儿吃的,壶里头压得茶叶,一层层的泡出色儿,加一回水就有一回的味儿,他第二日起来便往外头去淘换茶壶。 隔得几日,明沅便收到纪舜英自锡州送来的,刻了老君献寿的紫砂壶,只有一个壶却没配杯子,捏着壶把看来看去,只有对嘴喝这一个法儿,一屋子丫头都不解其意,还是明沅笑得一声,这个纪舜英,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212章 白茶 纪舜英送给明沅一个没配杯子的茶壶,明湘明洛俱都知道,却没一个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若上边刻些个风花雪月便罢了,偏是个老君献寿,便不是送给明沅,送给纪老太太都相宜。 这么个没情致的东西,摆出来看都嫌弃它粗重,偏明沅拿在手里笑了好些天,见着它就弯起眼睛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都不曾单独说过话,又自来没传过一言片纸,却偏打这哑迷,明洛心里痒痒,想问问明沅是怎么就承了纪表哥的意的,却不好意思开口,心里又傻想一回,这怕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送进来的东西俱都是先过了纪氏的眼的,纪舜英的端午节礼早就来了,他那里也办不到旁的,只有甜粽子一样,锡州人爱吃甜的,连着肉粽都带甜味,他自送得两百只来,里头各色蜜饯的倒有一多半。 既是节礼,自然要蒸些出来分吃,除了明沅沣哥儿两个爱吃甜的,把那带着甜味的酱汁油肉粽都吃了,余下的都觉得味儿不对,倒是甜粽,因着馅料没见过,分去了好些。 他除了粽子,还送得一匣子豆娘来,外头买的,自然不如家里的精细,锡州比不得金陵,已经是搜罗了好的来了,递上来给几个姐妹,也只能说一句颇得野趣。 男人家不似女人想的细,可能想着总是好的,明洛原来是羡慕大姐姐明蓁的,似成王那番情深,天下能得几人,可她看了明沅几回,手里拿着茶壶,这东西份量很足,两只手才托得住,明洛怕把这个给打了,小心翼翼放下。 见明沅靠窗坐着,拿了一支眉笔细细描花样子,侧了脸儿嘴角微翘,小手指翘成兰花,细细的眉笔不一时就勾出个一枝柳条来,忽的心头黯然,抿了嘴巴叹一口气:“我便不似大姐姐,跟你一样也很好了。” 这话她有许久不曾说过了,口吻还是旧时模样,心事却变了,明沅抬头看看她,捏着眉毛隔空虚点一下:“你又知道后头没好的了?说不得你的就是最好的。” 明洛叫她逗笑了,又问她生日那天要穿什么:“你作生日,我可不能跟你穿了一样的。”生辰宴在秋日里,这会儿才刚入夏,她倒已经思量起这个来,明沅笑看她一眼:“这才多早晚,就想起这个来,昨儿太太叫你去,是为着什么?” 明洛脸上一红,绞了衣带子垂下头去,还能为着什么,为着端午宴上头,户部郎中詹家夫人,见了明洛起了这个心思。 明沅见她这个样子,赶紧扔了笔,那细眉笔骨碌碌从茶桌上滚下去,原来趴着一动不动的一团雪一下子撑起两只前爪,眼睛盯住了茶桌,看见那东西下来了,一下跳起来扑住了。 一枝细眉笔断成了两截儿,九红赶紧跑进来收拾,明沅却顾不得,叫九红抱了一团雪出去玩耍,自家挨住了明洛:“真个?”问着就先笑起来,詹家夫人看着很是和顺的模样儿,明洛如今又大改脾气,若真投了眼,瞧着詹夫人的教养气度,总算是桩好姻缘了。 想着明沅又是一笑,程家才刚升了礼部郎中,纪氏便又给明洛寻了一个郎中来,虽官位相同,可比着程家,又高得些。 “太太只问我可瞧见了,那许多人,我怎么瞧得清楚。”明洛捶了明沅一下,她只知道詹夫人冲她笑过两回,心里也曾想过,不意纪氏竟这番问了出来:“可詹家要往任上去的,若要定可得先定下了。” 明洛托得腮,鼓了嘴儿叹气才有些原来的模样,明沅也陪着她叹气,她已经算是幸运了,起码还知道纪舜英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这几个姐妹也不过远远看上一眼,就把终身给定了下来。 运气好的便似明蓁,嫁个丈夫琴瑟和鸣,再不然还有明芃,自小一起长大,更加知根知底,似纪氏这样肯问儿女一声的,已是少见了。 “那你,应还是不应?”明沅碰碰她,明洛把头往明沅肩上一搁:“那一家子说的是庶出,不日又要举家往湖广清吏司去的。” 纪氏早已经着人打听去了,连着郑夫人都叫托了问上一声,詹家三个儿子,只一个庶出,前一个哥哥已经定了亲,正轮到庶子了,纪氏倒有些皱眉,这才来问明洛,便问张姨娘,她也答不出来,那一天詹家子弟俱在,明洛却偏偏没瞧清楚。 采菽上了茶来,汤色碧绿,是江州送来的今岁新白茶,拿滚水一烫就出了茶色,执在手中细细吹了半晌,到那茶再不冒烟了,明洛才咬了唇道:“我想答应。” “你不是,不曾瞧见么?”明沅急问一声,拉了她的手:“你可别急,太太那头也不急呢。” “我想过了,等詹家自湖广回来,我也及笄了。”明洛低了头,满是活气的眼仁儿垂下去,却忽的又笑起来:“有甚不好,再好的也轮不着我来挑了。” “你不是想嫁个婆母和顺,小姑友爱的人家么?”明沅咬了唇儿。 “詹家没有女儿,只看婆母就成了。”明洛轻笑一声:“詹夫人看我的时候,眼晴里都是笑,总没错儿了。” 有些事说了也是白说,有意装相,纵见个十回二十回,也一样能装,只有等天长日久的过日子了,这才能觉出好坏来。 明洛见明沅叹息,反而转过来劝她:“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大姐姐在宫里头也不一样有人磨搓她,三姐姐往后也是侯夫人,可那一家子没一个好相于。”说着觑了觑明沅的脸色:“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也是一样,太太的娘家了,可舅姆那人,得多难缠。” 明洛一口饮了杯里的白茶:“日子全看怎么过。” 跟前坐着的,倒好似不是明洛了,她自来是个爆脾气,小打见着什么就要跳,纪氏宽厚,张姨娘宠爱,她的心思一眼就望得到底了,可这会儿,偏是她想的明白,明沅拍拍她的手:“这会儿,倒真要叫你一声五姐姐了。” 明沅的生日宴还不曾办起来,纪氏就跟詹家把亲事定下了,事儿虽急,詹夫人又撞上一个可巧,她拖得几日去湖广实是娘家在办喜事,必得留下来吃酒不可,接着郑家的帖子,原也并不想去,磨不过小儿子爱此道,便把两个儿子都带了去,哪里知道竟会在座中看中了明洛。 便是有意访寻也不见得能访到这样好的,两边一说合,便把事儿给定下了,约定了过得三年回来叙职,便把亲事办了。 明湘那时是冬天捉不着活雁儿,到得明洛纳采问名俱都送了活雁来,詹家事儿办的急,礼却是全的,大茶小礼,三门六证的上了门,花茶果物团圆饼羊羔酒,再加上金头面彩缎子,该有的都齐全了,詹夫人还托媒人打招呼,说是办的急,不曾周全。 明洛来不及做一身衣裳,只好做了鞋子送过去,她往明沅这里来讨样子,明沅伸头一看脚寸,捂了嘴就笑:“这脚可不小呢。” 惹得明洛满面通红,又急又笑:“你这个坏东西,你那会儿,我可没打趣了你。”她真订下亲事,人倒松快了些,张姨娘虽还叫关着,却开始着手起女儿的嫁妆来,纪氏不曾叫她过问,她就自己偷偷贴补。 开了箱子把这些人攒的许多金银比着成色往外头去换,明洛还嗔她:“姨娘哪里用这样急的。” 张姨娘白了女儿一眼:“倒外头问问,这会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金子,若是划算先换了来,等到了时候再出去打金器。”说着又拿手指头戳女儿的额头:“你当是前一个月就能办妥了,缺心眼!” 早前程家有消息的时候,张姨娘就先问过一回了,这番听见竟跌了,赶紧拿银子去换回来,还一个个的验看成色,纪氏那里知道了,倒叹一声,也不再拘了张姨娘,虽不许她出院子,可也吩咐了帐房,若是张姨娘却换银子金子,捡了好的给她。 到得明沅作整生日,明洛那个院子,已经叫摆的满当当的了,明沅往她屋里一去,先一个忍不住笑起来,这一床的缎子,可都是这些年张姨娘给她攒下来的,母女两个又在争嘴:“这哪儿能放坏了,我全给你看着呢,趁着时价好拿出去换了钱,这些个闪缎皮子可是能存的。” 明洛见着明沅笑,也跟着脸红,张姨娘这是把存货全拿出来晒了,看着好的就再存下来,再有些趁着价贵拿出去换银子。 原来还有这么个生钱的法门,明沅自来不知道,纪氏那里的东西,要么是存着,要么是赏出去,还没有拿出去换钱的,这样一想,年年发的东西可不一直堆放着,张姨娘却生财有道,缎子绢丝这些放也放不住,不如换了钱,往后要了再买新的来。 明洛拉着明沅出去,一面叹一面笑,眼睛亮晶晶闪个不住,不好意思叫明沅再看,干脆拉了她往廊间坐下:“你这回生日,纪表哥送了什么来?” 算算日子,只一旬日了,明沅却只摇头:“还不曾接着呢,许是忘了,也未可知的。”这话还真是冤枉了纪舜英,他确是没忘,却不知道再送些什么好,想着那个老君献寿的茶壶,倒不如晚些送她。 他正烦恼,回回送来的,都这样精心,他这头若是差了礼数,那也不是相敬如宾了,姑娘家喜欢什么他还真不知道,又不是登徒浪子,哪会知道姑娘爱什么,想了几日都不得要领,干脆去问陆雨农。 陆三声连笑也是笑三声:“哈哈哈,女人家爱的无非就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这些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你挑那好的送了去就是。” 要挑胭脂他是真不在行了,里头这四样,衣裳颜家有针线上人,首饰有匠人打造,连着胭脂水粉都是内造用的,书院休沐,别个去混堂洗澡街上吃请,他一大早就往南北两条街上溜达去了。 见着竹编的小笼子也觉得好,也不管是不是买来养蟋蟀的;见着漆器小盒儿也觉得好,再看见珠子铺,干净进去买了一斤珠子出来。 青松绿竹两个跟在后头拎了一串儿东西,眼见得纪舜英还要买,赶紧拉他:“少爷,咱们先歇歇脚儿,把东西送回去,这都正午了,也该填个肚子才是啊。” 这么一想确是饿了,纪舜英又一头往回去,走到书院门口了,一指豆腐摊子,青松绿竹进去放东西,他往那桌前一坐,要了三碗豆腐花。 今儿又是豆花西施看摊子,她那帕子做得许久,一向带在身边,只一向人多,没好意思出手,他身边又总跟着小厮,眼见得这回落单了,盛了豆花递过去,手底紧紧攥着绣了鸳鸯的丝帕。 纪舜英道一声谢,接过碗搁在桌上吃起来,豆花西施手上一空,挡着帕子的碗叫拿走了,可那人却一眼也没看她手上的帕子,她微微红得脸,白皮子透出粉色来,又再添得几分娇意,正想开口,便看见纪舜英自袖袋里掏出一方丝帕来,按了按头上的汗。 擦完了还抖开来看一回,他最爱出汗,金银丝的绣线哪里沾得汗水,用得绣都褪了色,纪舜英立时有了主意,不如再买些彩线素帕给她,大概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便是丝线褪了色,可那料子做工绣样,还有上面盘的金银丝线,也俱是豆花西施没见过的,她抽一口气儿,咬了唇儿了:“小相公,可是有妻室了?” 纪舜英咽了一口豆腐,正呼哧呼哧的吹气,听见她问,把头一点。 ☆、第213章 蟹膏 明沅生日前一天,纪舜英的贺礼紧赶慢赶总算到了金陵,来送礼的是纪长福,纪舜英身边可用的也只有他一个,两个书僮离不得,年纪又小当不得事儿,便把纪长福派了回来。 纪舜英并不知道明沅这回的生日要大办,他的生日先是黄氏没为着他办过,再后来想办,他也不愿意了,只算着年纪是整生日,便杂七杂八备得两抬礼,送过来算是给她的寿仪。 他想的是他这儿不办,黄氏那头也不会办,若两边都没有,明沅脸上就难看了,定了一年亲了,桩桩件件她都费心许多,应时当令的礼盒子自来不少,吃的穿的用的,色色都是齐全的,他也该回报一二才是。 纪舜英还真没料错黄氏的心思,黄氏是想把这么个生日给混过去的,到时只推事忙,给混忘了,就算要补一份子礼,好与歹的还不是她说了算。 哪知道纪老太太开了口,她人老了记性却好,明沅的生日就跟她的隔的并不远,旧年她作寿的时候,纪氏还说过这月再有一个寿星,说的就是明沅了,只因着年岁小自来不曾做过,家里吃一碗长寿面便算,越是老人小孩越不过生日,到得整岁才能办一办。 纪老太太便在请安的时候提了出来,便她不提,黄氏也没法子混,纪氏来了帖子,把纯宁纯馨都请过去吃宴的,既请了她们就少不得带礼过去了,夏氏都预备了一套首饰的,黄氏便叫下头人,随手捡两匹缎子出来,拿红销绿金的丝带子扎上,盛在漆盒里头,就当了贺礼了。 纪老太太既然开口问了,黄氏且没说话,夏氏已经点头笑起来:“是呢,我这儿也接着姑太太的帖子了,真是个有心的,请了我们纯馨过去吃寿酒的。”她说得这一句,满面带笑:“我只不知道她爱什么,想着姑娘家大了,能好好打扮了,打了套头面预备给她。” 说完又去看黄氏:“便嫌我赚这巧宗儿,实不知道该给些什么,六丫头生的那样好,看着就跟画上的龙女儿似的,穿戴什么都好看的。” 夏氏在妯娌里头自来不显,只占了贤惠两个字儿,这回说的这番话,倒叫纪老太太看她一眼,冲她点头一看,黄氏咬咬牙:“可不是的,小姑娘家家的,送得太厚,怕压了她的福气,我便想着送些绢花缎子,花花黎黎的,才衬她们年轻面嫩。” 纪老太太怎会不知她打的是个甚样主意,抬眼扫她一下,笑了一声:“说得很是,便是年少才该穿得花哨些,如今也不知道哪儿吹来的一鼓子歪风,说什么年岁小什么色儿都能衬得出,非把小姑娘家往素里打扮,我们老骨头了,倒要穿红着绿,按着我说,就该年轻的时候穿起来,越是年长越该稳重了。” 说的黄氏面上火辣辣的痛,纪老太太这话,是拿明沅开了个头,说的却是纯宁,那花团锦簇的缎子,可不比素缎子花销多,黄氏又自来不爱看她穿着奢华,年岁越长,越是往素里头做了,她这素是真素,比得明湘那些个天水碧上缀得细珠儿,紫丁香上盘得金再不相同。 老太太这一句还是暗指,下一句就打了黄氏的脸:“把我那儿两套芙蓉石的璎珞拿出来,一个给纯宁一个给纯馨,再看看有什么衬她们的缎子,白放着也是霉坏了,赶紧拿出去裁判衣裳穿起来,走出去也不丢纪家的脸。” 说着又叫丫头捡出个白玉雕的玉兰花插出来往礼单子上头补得一笔,黄氏一口气忍的心肝疼,回去便把缎子换过,咬牙添了个金镯子,心里却还想着老太太这回的大手笔。 那可是花插!通身是羊脂白玉雕的,下面有个紫檀小座,里头是真能灌得水插得花儿的,这么就给送了出去,黄氏怎么不心疼。 她愤愤咬牙,等嬷嬷来问补上多重的黄金,她这眼睛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光头的金镯怎么能看,总得带嵌带宝,抖了唇挑了个累丝嵌珠的一对儿,心里还疼着,这么一对儿,可有七两五钱重了,一面想一面恨,黄金有价玉无价,这送出去的,可都是华哥儿的东西。 到底把缎子换了,老太太那里又寻了缎子绸罗出来,算起来也是两抬,叫人往颜家送过去,纪氏收得贺礼,眼睛一扫就知道那些是老太太的,哪些是黄氏的,见着夏氏那一幅头面冲喜姑姑点一点头:“我记着,纯馨定了亲,就快了。” 喜姑姑立时点头,这些个礼自然是要还的,夏氏给纪氏作脸,那纪氏到时的贺礼也就不会薄了,她把这一份记下,全看过一回,往明沅房里送去。 黄氏送来的缎子必是得裁了衣裳穿出去的,老太太的那个花插她倒是真喜欢,明洛明湘各自看过一回,明湘手指一点这瓶儿:“最妙就是这雕的黄皮虫儿了。”原是一处瑕疵的,这样一雕倒活泛起来。 明洛明湘都定得亲事,这两个碰着面,倒比原来那尴尬好得多了,又逢着明沅作生日,纪氏有意叫她们练手,总归请来的也是小姑娘们,便有甚地方不周到了,也不打紧。 明沅便把她们俩都邀了来,爱看戏的明洛来给她列戏单子,周的明湘就来帮手看看食器人还少些什么,都坐在一个屋里头了,总能说得两句话,原来是背了人一句话都不开口的,这会儿也能说上两句了。 秋日里庄头上送了活蟹来,既有这样鲜物,便按着大小捡出两篓来,要办个螃蟹宴,请来的人也是原就相熟的,明潼那里带了小姑子过门,纯宁纯馨还有静贞跟思慧,明沅特意把静贞思慧跟明洛明湘排在一桌上。 纪舜英的贺礼送到的时候,三个人正安排食器,说着要去讨纪氏那儿的大玻璃盆子,里头搁上菊花好洗手,又好看又新奇,那个原是夏日里吃宴用来摆开菜的,这会儿装上水盛上花,摆在座中,吃蟹前后就拿这个洗手。 外头抬了礼进来,明洛先扑哧笑了一声,打趣倒:“好啦,这回可该把成套的紫砂杯子送来了。”说着掩了口吃吃笑起来。 明沅便不当着她的面看,她那眼睛也转个不停,明沅无法,拿了礼单子一打开,头一个入眼的就是十捆各色丝线,再有一百方素帕子。 明洛伸头一看,笑的歪倒在罗汉榻上,哪里还能动弹,捂着肚皮笑个不住,她一下撞到明湘身上,可却偏偏坐不起来,两个人滚作了一团,等丫头把她们俩分开,明洛头上的珠钗都笑掉了。 “我……我不成了……”说得这四个字,又是一通笑,明沅捏着礼单子,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下面什么竹箩漆盒茉莉粉玫瑰粉便罢了,虽是寻常事物,好歹有心了,可这素帕子又是什么。 连明沅都不解在其意,只把这些个东西搁到一边,这乱七八糟也太多了些,里头倒捡出些木石雕件,却不知派什么用场,翻到最下面,有一个小匣子,打开来一看竟是各色花笺,洒金的带香的,还有印得暗花的,零零总总倒有十多样,看着就是往墨铺里头捡了好的顺手就买了来的。 明沅把里头漆盒漆器拿出来,再把花笺放到书桌上压下镇纸上面,别个是再没地方好放了,里头一个大漆盒叫一团雪看中了,这个是一件儿七套的,从大到小,它往里头一跳,窝住了便不肯再出来了。 再一个葫芦,外头看着是黑底描金漆的,打开一看,里头竟是酒器,有酒杯有酒注,小小一个壶把,好倒七杯酒吃,这个便是用来赏玩的了。 明沅既得了他的礼,也该回给他,正逢着厨房办宴,哥儿姐儿们的嘴巴都刁,官哥儿就不肯吃螃蟹,他怕咬,丫头挑出来的肉他又不肯吃,见着她们都拿八件儿吃蟹,拆了半天也只那一点肉,纪氏便吩咐了厨房拆出螃蟹肉跟黄来,专熬了蟹酱备着,存的时候也长,想吃的挖些出来便是。 明沅也看着灶上的人拿擀面杖在蟹腿上一滚,整个儿蟹肉就出来了,她要了两罐头来,按纪氏的性子,必还得回礼的,只等着一道给纪舜英送去就是。 等夜里点了灯,九红在给她通头发了,采薇进来问:“姑娘,那十捆丝线跟那些个素帕子,往哪儿放?”帕子这东西是真不缺,各色花卉的明沅都不少,为着配衣裳又得做几方,一匣子早早拿出来熨烫过了,可不比这素帕子好的多。 这个姑爷只怕有些缺心眼子,哪家子姑娘不喜欢绣件儿,偏他送了素帕子来,若那不知道,岂不是面红羞愧,只当未婚夫觉得她针线不好呢。 明沅想着那帕子又是一笑,真个拿过来看了,这才瞧见是细葛布的,正好夏日里头用,有青有蓝有白,她挑了一块出来,伸手从妆匣子里拿出眉笔来,在帕子两只角上勾出两只螃蟹来。 一时功夫就得了,拿着金银线绣出来,两边再绣两朵金桂花,取个意头,跟那两罐子蟹膏一道送回去。 纪舜英收到东西,见是两只瓷罐头,打开来一看里头是黄澄澄的蟹膏,夜里就拿这些做了蟹粉豆腐吃,等打开软包抖开里头的丝帕,拿手指头抠抠帕子角落上的螃蟹,一会儿是水鸭子一会儿是大螃蟹,纪舜英抬起头,看住青松:“锡州可有甚水产没有?” ☆、第214章 寿桃包 明沅生日这天,虽说是大办,却也没为个小辈就阖府扎彩绸的例,只请了相熟的女眷家来,在水阁上头摆了宴,又请得一班小戏。 颜家在大花园子里头,把原来的枇杷园改建成了小戏台,两边栽得枇杷树,又在台前开花圃种上月月红,这花不到冬日俱都成花,这会儿开得正好,坐远了望过去,只见着一片花丛里头,旦角儿正在飞水袖。 明沅既是寿星,便坐在纪氏身边,主位也还是当家太太的,明沅并不喜欢看戏,咿咿呀呀听不懂不说,里头诸多规矩体统全是作给女人看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把窑洞守穿了也无事,丈夫带得新人进家门十八天,她便一病西去了。 看这些还得赞她是个古井无波,一片冰心的贤德妇人,小娘子们听见这些唱段俱都恹恹,到得夫人们处,却听的有滋味儿,明洛就坐在明沅后头,椅子错开了摆,把头往前一凑:“早知道这个,还不如看智取生辰纲。” 明洛如今专拿这个典故来打趣明沅,把纪舜英送来的那一在张素帕子当作大笑话,明沅却知道这东西也只有绣娘买回去做,只怕店家见是个年轻公子问,张口就说了个虚数,哪知道他竟真个买下来了,不知道的,还当他要开丝线铺子了。 明沅微微侧了头去看她,伸出手指刮刮脸:“打趣谁呢,我倒想过,只外头班子说不让唱了,还坏了好些行头呢。” 纪氏听得一句,倒是一奇,她们办宴点戏,总是往热闹里唱,譬如《报恩》《拜寿》再有便是《白蛇》,连着西厢梁祝都不能点的,就怕调唆坏了小娘子,把心看野了,这些个打打杀杀,也时兴过一段儿,只女人家不爱这番热闹。 不意就不能叫唱了,她倒问得一声:“我竟不知道这个,六丫头问了?”连着外头请戏班子,纪氏也一并放手交给三个女孩儿去做,既是请了戏班,就得问会哪一出戏,拣最拿手的送上来。 明沅大大方方,一面说一面指着头上的金牡丹:“我早知道五姐姐要拿我取笑的,谁叫我要了她的套牡丹首饰来,便是预备叫她来点的,哪知道问下去说这戏旧年年末就不许唱了。” 纪氏听见明沅问明洛要首饰,知道是明洛给的贺礼,叫明沅逗笑了,一把拍了她,转头便对明洛说:“这值什么,我那儿还有一付更好的赏给你。” 听见明沅叫一声偏心,笑着回转来,往台上一看:“这倒稀罕了,咱们如今是不兴这个了,往年可不曾少点,倒是可怜见儿的,我说那个小旦怎么唱词儿都不圆熟,原是新戏。” 一个戏班子能整唱一出大戏,那就能走江湖讨生活了,练出来一整出戏来得多少时候,一时说禁了,那可不断了生路,急赶出旁的,还怕砸了自家的招牌。 不许唱戏倒还是头一回听说,在座的妇人说得这句便罢了,只说多赏些下去便罢,笑过便算,还有听的入神的,连这头是个什么动静都不曾听见。 郑辰坐在明潼身边便是如此,她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台上俱都听着笑得一声,明潼心里却咯噔一记,她记着有一年宫里摆宴,请了外头的戏班子来,元贵妃点得一出《林冲夜奔》,当时圣人不曾说什么,元贵妃喜欢看话本子,还专叫了宫外头会口技的人拿声捏调的读给她听,一人通读全书,有一点儿叫她不衬意的,便拉出去打板子。 这回打人的不是元贵妃,圣人当时哄了她高兴,等宴一散,这个戏班子,就不见了,里头那个打戏精妙,能徒手后翻二十下的武生,才刚在金陵城打出名气来,说没也就没了。 宫里头没的,你说往哪儿去了,余下的人都在猜测,是元贵妃见着年轻的戏子多看了两眼,给的赏厚,圣人吃味儿了。 元贵妃自然知道了,冲着圣人撒娇作痴,两个连出行都同撵,元贵妃就坐了圣人的撵在宫里头来回,撞着了张皇后,也不把帘子掀开下来行礼。 这都是后话了,再怎么算也得是两年之后,如今看来,是这出戏犯了圣人的忌讳,可哪里犯忌讳,却不得而知。 明潼闺中闲时少,小时候囫囵塞得教养规矩就进了宫,到宫里想看这些个话本闲书更不能够,这出戏自来不曾看全过,看得一折折的,还是宫里牌位上的你点一出,我点一出拼凑起来的,只知道这话本子是郑家那位先人写的。 明潼打了主意回去便把这书寻出来看一回,或是问问郑衍,他许也能说得出来,心头略定,再去看郑辰,还看着戏台子,倒咬得唇儿,她喜欢哪一个不好,偏偏喜欢了景顺侯家的儿子。 景顺侯曹家比定远伯家里还更惨些,定远伯好歹还保了祭田,一家子虽卖妾散仆,总还能过得下去,景顺侯却是全家抄斩,半个活口都没留下,分明有詹家傅家蒋家,里头蒋家往后还要升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她一个都没瞧中,还央到自家这里,想让自个儿替她到郑夫人那里说合。 只当离了太子便无事,谁知道还有这一出,明洛定的詹家,纪氏便托了喜姑姑往明潼这里跑了一回,明潼原就想过,这几家里头,除了蒋家高升了,詹家傅家倒不曾听见消息,那时死的俱是公侯伯,想来无事,这才去信给母亲,詹家这门亲可结。 哪知道偏偏是她夫家的小姑子,上赶着往火坑里头跳,偏偏郑辰是个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性子,明潼又不好拿话堵她,轻易也糊弄不住,好容易寻了由头把她缓住,就拿她自家作比:“我同你哥哥,也是见了几回才定下的,你瞧中了他,他可瞧中你了,咱们不得试一试的?总归他同你哥哥好,寻了由头再见几回就是,最好,是他来求你。” 郑辰一听是这个道理,这才把心思按捺住了,却时不时的想着什么时候再见一回,若不是她实不好意思跟郑衍提,说不得郑衍都已经把那人请回来了。 明潼一想着这些就额角一跳一跳的痛,她正恍神,眼睛一扫,却扫到明芃那儿,她也跟郑辰一个模样,只盯着戏台眼中闪光,明潼往戏台子上一瞥,正唱到重逢,她原只当这辈子不同,却不知梅季明真还要走那条路去。 前边明沅明洛一道凑趣,后头又有明湘带笑坐着,静贞并不曾少看戏,赵家大宴小宴一年办得二三十,家里长辈这个作完寿便又倒了那一个的生辰,这些个戏老人最爱,看着上头唱,都能背出词来了。 等上边上完一折,底下夫人们便笑了:“我们在这儿,她们总不能乐,今儿既是作生日,咱们只往花厅去,给她们让出场子来,凭她们乐罢。” 明沅知道这是纪氏留出空来叫静贞见一见澄哥儿,这事儿是交到她手上的,立起来招呼明洛明湘自家点戏,她往外头去送两步,行到静贞身边,冲她使了一个眼色。 静贞不明所以,却也站起来往跟着她走,两个一道送到了花廊尽头,再转身走回来时,明沅便道:“你别慌,等会子,我二哥哥从廊那头过来。” 静贞不听则罢,一听之下满脸通红,嘴里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她是见过澄哥儿的,也知道家里有意给她定下这桩亲事,可这么对面相逢,确有些不合规矩。 赵静贞面红耳赤,伸手就想捂了脸,明沅却一把拉了她:“我实话对你说,咱们在宅子里头能见着几个外男,似王宝钏似的,看门见个乞丐都觉得是英伟男儿,你真觉得那好?说得会子话,还能叫你断臂沉塘?有我跟着,又不坏闺誉,你只看看是不是你想嫁的,你肯不肯等就是了。” 见赵静贞还只羞着不开口,明沅叹得口气:“看戏落泪,那是替古人担忧,若是往后不好,可不一辈子不好。” 赵静贞眼见得对面儿有人提了灯笼过来,知道是澄哥儿来了,此时也顾不得脸红,跺得脚儿:“赶紧走罢,我……我再不能……”这不规矩,可这四个字却说不出来。 明沅也不强求她,叹一口气,心想这两个无缘,堪堪绕过回廊,后头澄哥儿却赶了上来:“六妹妹等等。” 赵静贞这便有些恼他,既想着不打照面了,追过来作甚,哪知道澄哥儿站在三步外立住了:“这环佩,可是六妹妹的。” 赵静贞一急,她才刚急着转身,腰上挂的丝绦落到地上,侧了身子一看,见他站在后头,手上托得一方帕子,帕子里头才是自家那枚玉环,明沅见她这样,约摸不成,伸手接过来:“多谢二哥哥。” 赵静贞忽的咬了唇儿,拉住明沅的袖子,眼睛里头映着光:“他,许不许我识字。”明沅叫她问得一怔,原来这姑娘,竟只有求这个,眼见着澄哥儿已经反身回去了,明沅伸出手去捏捏她的手:“我替你问,若肯,我便给你送一本字帖过去。” 等她们回到席上,上头的戏已经改成《贵妃醉酒》,上边那个贵妃披红戴金,拿了折扇摆身段,下面早已经热热闹闹说开了,明洛正跟思慧坐在一处,思慧眼眶还红起来,明洛正自无脱身之术,见着明沅赶紧叫她:“寿星可来了,咱们送得这许多贺仪,你可用什么回礼?我可不要花笺。” 只留下小娘子们了,说话便松快一些,知道花笺典故的明湘还弯起嘴角,明沅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我哪儿就这么小气,一斤珠子,通通磨成粉,给你搽脸去。” ☆、第215章 三白 纪舜英送来那一斤珠子,是锡州产的太湖珠,色不比南珠个头不比东珠,穗州是出南珠的地方,比那西洋运过来的红蓝宝便宜的多,给明蓁送去的那件桃花珍珠衫,就是全用的南珠。 再看这太湖珠,便觉得个头小了些,只胜在色泽莹润,倒能串些个手串珠花戴着玩,明沅果然把那一斤珠子拿出来分了,小虽小,却饱满圆润,嵌个珍珠冠儿也能戴得出去。 柳芽儿坐在檐下挑珠子,采菽来回见着她道:“秋老虎也晒人,你怎么不到里头挑去。”柳芽儿抬头冲她一笑:“才刚姑娘也叫过了,里头总归暗些,我怕挑出来颜色不均,要送人的东西怎么好马虎了。” “等着,我给你端汤来。”采菽进去倒了瓯儿酸梅汁,见她面前摆了椅子,上头就是纪舜英送来的漆盒,摆得五个,按着颜色来分,里头全白的粉红的还有红中带紫的,她捏起一颗细看,再往匣子里头比对,这才摆进去。 “真是份水磨功夫。”采薇端了绡纱往屋里头,见着柳芽儿跟前那五个匣子都快摆满了,布袋里还余得许多,专还有个口袋是放残珠的,珠子上有小坑的,颜色不均的,都不能要,等挑好了,送下去磨珍珠粉,采薇见她挑的认真,笑一声道:“等会子分粉,多给你一瓶。” 采菽手上事了了,也坐下来帮着挑,见着采薇捧得绡纱问一声:“这是打哪儿来?”采薇略停下步子,侧了身:“昨儿叫我去领的绡纱,换季糊窗子用的,今年的色儿倒好看,说是新染的,我看见太太那儿的,上边是染金的团花呢。” 晒了一夏天,再亮的颜色也晒褪了,夏日里尤其换的勤,越是热的时候用的越是青水碧,到秋日里的,外头红枫堆霞,里头也得用素的,再到冬季,那便是什么鲜亮就用什么了。 说得这句见着她们俩手上都不停,啧得一声:“姑爷可真是,那外头打好的冠儿手串又不难得,非得巴巴的送了这些来。” 柳芽儿抿了嘴儿一笑:“这才是待姑娘好呢,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送了这一斤来,想穿个手串做个冠儿都成。” “那一百方素帕子,也定是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便叫她自个儿绣了?”采薇掩了口就笑,三个丫头想着那厚厚一摞丝线帕子俱都笑的打颤,又咬了唇儿不给明沅听见:“这珠子又要干什么用?” “姑娘说了,要配块红玉穿一百零八百颗的手串儿,又说四姑娘五姑娘那儿都要送,我看这些个串了也就没剩下了。”采薇站着说得会儿话,采苓便出来把东西接了过去,采薇干脆也坐下来一道挑捡:“我进去正听几个婆子说,咱们又要发新衣了。” 采菽一怔:“不是才领过的,怎的又要裁了?”纪氏不是个苛扣的主母,家里富裕了日子好过,便也时常打赏下人,重阳节的时候,除了每人有重阳糕能领,还发了一套衣衫下来,才没几日,倒又要做新的。 “不独新衣裳,还有一个月的月钱呢。”采薇轻笑一声:“家里怕是要有什么喜事儿了?”上回子多发钱,是澄哥儿中了童子试,往后就是生员能进学考秀才了,袁氏那里还不如纪氏这里动静大。 为着这个袁氏还怄气,纪氏一出手就是多加一个月的月钱,倒显得她不为着儿子高兴,只好也吩咐下去,怕叫颜老太爷看了心里头不舒服。 别个心里舒服了,她便不乐意了,说出来的话也中听,话里话外都是颜连章有钱钞,同她们这些干吃租子的不一样。 纪氏再没给她留脸,听见她这一句,也不还回,只对颜老太爷说,江州族里的祭田又加了三百亩,加这些田,算是族中的,可说是一族的,算一算也只有些旁支,颜家实是没什么亲戚,这些个田的田租子还是收在自家手里,只这些却得拿出来平分的。 袁氏心头才刚一喜,后头颜老太爷就着纪氏直点头,她再不说话也不成了,便给北府里的下人,也人领得一身新衣,再多得一个月的月钱。 纪氏这样高兴,却是赵家点头应下了,明沅问了澄哥儿的意思,这个比现代相亲结婚还不如,可总比盲婚哑嫁要好上些。 明沅专叫厨房里蒸了桃花糕,往前头学里送去,沣哥儿见着姐姐笑眯了眼睛,虽在外头开了院,也还是一天往明沅这里来一回的,趁着夫子午歇,带了明沅进去,就在澄哥儿习字的屋子里头,明沅端出糕来,往他跟前一推。 才蒸出来的桃花糕又软又香,澄哥儿却不伸手去拿,反笑看了明沅:“六妹妹必是带了口信来的,如何?” “赵家如何太太相必也同哥哥说了,只她托我问一问,若是嫁了你,她可能读书习字?”赵大人是个老古板,一门心思把女儿养成四德娘子,说读书是圣人事,是男人们该干的事儿,女人家碰了,便是糟蹋了先贤的圣典。 澄哥儿不意明沅有此一问,明沅叹一口气:“她不似我们,家里是不许她碰笔墨的,只她自个儿很是想学。” 澄哥儿一听她想认字,原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他就已经决定顺着纪氏的心意了,听得这话笑了,这方才低头捏了一块桃花糕:“劳六妹妹等一晚上,明儿我给你回音。” 明沅猜着澄哥儿也不会不肯,可见他不立时应下,倒有些吃不准了,哪知道隔得一夜,他让沣哥儿带了一本字字帖过来。 这上头墨迹还是新的,明沅一看就知道是澄哥儿的字,只怕是夜里急赶着写出来的,最末几张的墨迹带点儿湿意,连着针书册边上还染了蜡烛油渍,他只当赵家姑娘不曾习字,先写了一本《千字文》出来,拿包裹送到明沅这儿。 明沅打开一看就笑了,静贞只怕再想不到会收到这个,捎手往赵家送去,隔得些时候赵夫人身边的嬷嬷便来了,这事儿算是定下了。 挑好的珠子分成三份儿,余下两种颜色不均的干脆分给丫头们串珠花戴,明沅把这些年得的零碎石头翻出来,挑了个翡翠福豆,送出叫人串起来,里头再夹些些翡翠珠子,一颗隔一颗的串了来,这样一配,挂在胸前也使得了,明湘的配了块蜜蜡,明洛的配了朵珊瑚雕花。 好容易把这一斤珠子用掉了,纪舜英那儿又打锡州送了太湖三白来,还拿太湖水养着,都是活的,往厨房里头一抬,夜里就蒸得白鱼白虾吃,那虾肉儿光是剥就费了一下午的功夫,挖空了梨子,把梨肉跟虾仁一道炒了,梨子雕成玉兰花作盅,一人跟前摆得一盅儿。 纪氏睇一眼明沅,指了玉兰花盅儿道:“这是舜英送了来的,这会儿不似春季里常个鲜味儿,肉倒是肥的。”她这一眼,倒把明沅看的面上发烧,明湘明洛打趣她,她自来不羞,可纪舜英这礼,送的也太勤快了些。 明洛“扑哧”一笑,一面拿了小银勺子舀虾仁吃,一面道:“咱们可是托了六妹妹的福了。”一面说一面冲了明沅挤眼睛。 纪舜英天马行空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是珍珠竹篓跟丝线,一会儿又是三白,说不得下回连锡州黑山的陶泥都要送几斤来了。 她冲明沅一挤眼,明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纪氏笑看了明洛一眼:“你这个丫头,只看着她好性儿就打趣她,你自个儿可不是一样。” 詹家举家去了湖广上任,詹夫人到得那头搜罗了些特产送来,也算是节礼,重阳之前到了,又有红瓷又是桃花石,知道颜家在江州是有茶园子的,特特送了那头的茶叶过来,狮口银芽青岩茗翠,吃的戴的不算,里头还有桃江竹席竹枕头。 明洛一下子红了脸,倒不再说话了,那一块天然桃花石,张姨娘让人做了梨花木的小架子,就把这石头摆在上面当摆设用。 里头还有桃花石杯石碗,全摆出来粉艳艳的似到了春天,明洛如今就拿着那只杯子喝水,明沅私底下笑她,说她这是练臂力,也不嫌弃沉手。 一座上和乐,明湘也跟着拿帕子掩住口笑,程家待她也不薄了,节礼也办的全,安姨娘却偏偏不衬意,同明洛比了,又要跟明沅比,比明洛的不如,比明沅的也不如,詹家是外放的官儿,油水可不足的很。 纪家倒是寻常,只纪老太太要给孙女儿作脸,不肯亏待了明沅,这么两边一补,明湘的那一份,就显得寻常了。她送得那套衣裳,程夫人倒是喜欢的,可此番思慧来,却还是跟明洛交好,同她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几句话。 明湘心里叹息,手上却加紧做针线,只她样样妥帖,程夫人总会喜欢她,可叫她学着明洛,她却再学不来。 明洛定下了詹家这门亲事,张姨娘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她也就跟着不往心里去了,程夫人思慧再好,她只没嫁过去就是外头人,詹家看重她,才是真的,满心不再挂念程家了,倒托了明沅,让沣哥儿从书房拿出地域志来,看看詹家去的是湖广何地。 几个女孩儿一个个都有了着落,算是了却纪氏一桩心事,见着姊妹们又和乐起来,心里点头,若是明潼有得一胎,在郑家立住身,那她便再没什么好愁的了。 ☆、第216章 桂花金糕卷儿 “那地方有什么趣儿,嫂嫂怎么巴巴的想往那头去。”郑辰歪在罗汉榻上,针线活计往绣箩里头一扔,打得个哈欠:“那地方也只六月初六开一回,平日里都锁着呢,咱们也不去的,灰尘大的很。” 明潼一个眼色,小篆把手里拎的食盒子摆到茶桌上,里头蒸得几样花糕点心,郑辰见着桂花金糕卷儿,拿小银签子戳得两下,送一口到嘴里,抬头望望明潼,脸上难得见着些羞意:“嫂嫂,那事儿可……可有谱了没有?” 她看上景顺侯曹家的儿子,明潼一个字儿也没往郑衍面前露,自端午到重阳这许多时候,明潼一意儿拿话哄了她,若能拖过今年年末去,只怕那事儿就要发了,她听见吃问笑一声,笑的郑辰红了脸儿。 “你的哥哥,你不比我清楚,我正寻着由头呢,若把实话告诉他,不到明儿只怕曹家的就知道了,你若不羞,我夜里就告诉他去。”明潼见她不吃,自家拿帕子托了,新下的桂花熬了酱来,咬一口满嘴的桂花香。 郑辰听得这句坐起来就往她身边挨:“好嫂子,我可拿你当亲嫂子看,你可不能卖了我去。”一面说一面摇她的胳膊,那糕儿一下子滚落下来,郑辰见花酱污了衣裳,吐吐舌头。 明潼作态:“这可是娘才刚赏了我的衣裳,这下子可好,娘可要生我的气了。”说着一指头戳在郑辰额头上,郑辰捂了头:“我去跟娘说,嫂嫂别恼。” 重阳景的罗衣,进宫吃端阳宴的时候穿了一回,郑家的位子排在前头,明潼远远的还能见着太子妃,她按品妆扮着,下首坐着太子嫔薛瑞芝。 原来明潼的位置给了她,这个圆脸的姑娘生了孩子,身上看着更丰腴了,些,旧年的重阳节宴,她还巴巴的跑来颜家姑娘的席上献殷勤,今年她已经生了皇孙,东宫之中一人之下了。 太子妃还不似后来那样两面受困,少了一个明潼,竟能容得下薛瑞芝了,待她很是和善的模样儿,还亲手递得一块菊花糕给她。 薛瑞芝笑眯眯吃了,不独自家吃了,还拿了残糕去逗怀里的孩子,太子妃急急夺过来,嗔她一眼,她吐吐舌头,还把孩子放到太子妃的怀里,叫她也抱得一抱。 这么看着太子宫中确是妻妾和睦,偏上头坐的元贵妃不乐,张皇后避居祥瑞宫,连着重阳宴也不出来了,元贵妃很是过了一把皇后的瘾。 宫务本来就捏在她的手里,只上头顶着皇太后皇后两位,回回这样的大宴,她都只能屈居在侧,虽就坐在皇帝手边,张皇后却能俯视了她,她心里这口气怎么能平。 到得今岁,不说开春亲蚕桑,连着天仓清明端午,每个节庆她都能坐在圣人身边,皇后不出来,她就是最大的,再不必受这闲气,元贵妃的儿子荣宪亲王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还坐在圣人身边。 这个儿子他十分宝爱,脾气也养的娇惯,撒起娇来同元贵妃一个模样,要圣人给他剥石榴吃,元贵妃志得意满,眼睛往下一扫,见着太子宫里的这个皇孙,手里握的金筷子都差点儿叫她捏断了。 就是为着这个嫔生了个皇孙出来,圣人难得感叹自己老了,原来那些个儿子家里的,他只不当一回事,到太子宫里的,却叫他不重也得重。 元贵妃张口就叫太子妃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一看,薛瑞芝身子一僵,抬着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却沉稳,抱了孩子过去还笑道:“他可沉的,母妃仔细着手。” 元贵妃手上长长的指甲套,便是自她这里兴起来的,把金子打得又细双尖,上头贴花嵌宝,手指一翘,虚着往那孩子脸上一指,太子妃的心都吊起来了,元贵妃正等着呢,手轻轻一划,太子妃死死抿得唇,薛瑞芝却轻声一叫。 孩子没事,她却去领罚了,在这许多人面前失仪,便是太子妃也保不得她,连宴都不叫吃完,罚下去思过,元贵妃还趴在圣人膝上,说是吓着了,心口疼。 明潼瞧在眼里,她前面还有郑夫人,两个缩了头,景顺侯家还能帮着说句话,郑家却没这个胆儿开口。 太子坐在位中,还对元贵妃行礼:“惊扰了母妃,是儿臣的不是。”元贵妃翻了个眼儿,圣人却训道:“你宫里的人,竟连御前的规矩都学不好了?” 太子妃满面羞愧,太子受得这句训斥面上还平和,明潼却知道,今儿角门又得抬尸首出来了,她把目光压得低低的,郑家位子靠前,却无人在意,吃了重阳宴出来,郑夫人在车上还叹得一声:“圣人也太过了些。” 这话也只能在儿媳妇跟前叹一回,旁的地方也轮不着她说,明潼先不作声,听见郑夫人说这话,也跟着一叹:“太子殿下真是有雅量的人。” 这句正说在郑夫人心上,明潼光是听郑衍平素里说话,也知道郑家是支持正统的,他不过见着太子几回,就太子长太子短说个不住,一脑门子的正经嫡支,背地里还骂荣宪亲王娇纵,不堪大位,说到激昂处,恨不得为着太子肝脑涂地。 明潼自来也不给他浇冷水,脑子烧得发热了,往外头吹吹风便成,他一个三品云骑尉,就是想替太子作什么,也落不到他头上,为着他叫上一声好,拍一回巴掌,让他觉得妻子明白他的抱负,便成了。 就是郑夫人,她也是指望儿子能出息的,可要替太子站到于家的面前挨冷箭,她头一个就不答应。 小篆拿了湿帕子给明潼擦衣裳,郑辰转了眼珠儿:“好嫂子,我去母亲那儿求钥匙,你替我想法子好不好?” 明潼伸手刮了她的鼻子:“早替你想好啦,我自个的妹妹倒没劳动我,替你倒快把头发给愁白了,咱们往栖霞山上上香赏红叶去。”说着又看她:“你哥哥那儿我能替你圆着,母亲那儿可得你去说,可别叫她当着我爱往外跑呢。” 郑辰弯了眼睛一笑:“知道知道,我去求娘,她也好些时候不曾上香了。”佛寺里头不比外面看的那样严,栖霞山上又有大小石佛可看,若说是看石佛碰见了,说得几句话,也不算不规矩。 明潼求的是郑家那幛天一楼的钥匙,里头收藏得许多头一代文定侯的手扎藏书,他初时建得此楼,规矩就是这里头的书绝不外借,只自个儿一个躲在里头写写画画,要么就吃醉了酒躺在大石头上,要么就是把自个儿关在天一楼里。 明潼听得郑衍说过一回水浒,说的无心,听的却有意,她关在深宫之中,于前头起事知道的并不多,可这里头还确有些是对得上号的,不过一群土匪,就把朝廷逼得要招安。 这书原来到处刊印,如今却实难买,连说书的都不说这些个了,一样是郑家出的话本子,那些个你情我爱的,听的人多赚人眼泪,又不担干系。 “担干系”三个字,是书肆伙计说的,叫学出来给明潼听,她打着给郑衍收罗书的旗号叫人出去的,回来报给她听,她立时觉着不对,这三个字,往小往大都能说,如今却有些个别样意味了。 初时知道文定侯,男人家叹他建的不世功勋,女人家却叹他风流多情,明潼独叹一个长公主,家里如今还供着她的绣像,告家庙的时候,她还仔细看得一回,上边的画像与寻常画像再不相同,郑衍告诉她,这是文定侯亲画的。 琴棋书画,凡他沾得一样,必与旁人不同,就连这人物像也不一样,这许多年下来,长公主那一双眼睛不论你站在何处,都似正在看你,再不曾见过这样运笔上色的画卷。 明潼原来只啐男人没良心,知道的越多,越是敬佩起来,外头那些个话本竟没戏说,文定侯确是样样来得,只子孙后代,没一个立得起来的。 郑辰果然求了天一楼的钥匙来,六月初六的晒书节那一日,明潼只远远看着下人把书拿出来翻晒,晒的地方都编得号,晒完了再原物放回去。 这楼顶上并不封住,开得两边窗,是能通气的,虽则年代久远,却不曾霉坏,就像在开口的院子上头又腾空搭了个卷棚,飞檐挡去雨水,四面架空又能通风。 上面天一楼三个字儿是刻的篆字,郑家能见着的原来风貌的地方俱是奢华的,只这幢楼看着却全上了黑漆,郑辰见着明潼抬头去看两边的砖雕,手往栏杆上一扶,道:“这上头裹得铁皮呢。” 怪道是黑的,这么看着,里头倒是铜墙铁壁,门一开,就先听见鸟雀声儿,扑腾得会翅膀,这才安静下来,两处漏光,印得地下晕出一个光圈来。 郑辰叫明潼吊住了胃口,一直不曾问她想来做甚,等进来了才这问:“见着了吧,阴森森的,哪有什么好瞧的。” 明潼抬头转身,叫着旋天铺地的书格给惊住了,这里头的书架子,竟是圆的,站在当中往上看,只觉得一层层都是书。 郑辰扁了扁嘴儿:“除开头一层,上面的没人读得懂,说是先人写的卜算,原还有人借了看,连着圣人都问爹爹借过,这楼里头的书,都叫锦衣卫搬空啦,扣着好些日子,只没看懂,又还回来了。”原来还有一个沙盘,做得极精细,也都叫搬了去,只没还回来。 就因为看不懂,这楼才一锁百年,里头不用书纸用的却是竹简,一卷卷的摞在上头,晒书也只须晒底下那些个寻常的,上面的竹简绝少有人动过。 明潼正自仰头去望,上头那透光处,却露出一点黑影来,她眯得眼睛再去细看,那影子倒又不见了,郑辰拉一拉她:“嫂嫂看这些作甚,你给我挑一挑去栖霞山的衣裳罢。” 想是鸟雀在那屋檐下面作了窝,明潼只装着一付好奇的模样:“咱们家可有规矩不许进来看书的?” 郑辰看她一眼:“倒没听说过,想是能看的,只这么些个,嫂嫂能看懂?我竟不知道,你还是爱书的。”她把头一歪:“你想看书,有什么难的,来就是了,这儿锁着是怕人乱闯的,问娘要了钥匙,你得闲就进来罢了。” ☆、第217章 黄羊肉 天一日冷似一日,前几日看着红枫堆霞,这两日便落的一地红叶,过得寒露就是霜降了,小香洲里一向比别的院子阴上许多。 临着水建的屋子,看着景致好,却是夏天里多蚊虫,冬天里又隔水吹着寒风,比院子里头那些屋子要冷上好些。 到得霜降,就该去领了炭来往下发了,明沅屋里子头又是毯子又是帐幔,自然不觉得冷,丫头屋子里却难挨,柳芽儿人小怕冷,早早就穿起了夹袄,她晓得院中该到了立冬才发炭的,见着婆子抬了炭来先是一奇。 这还是柳芽儿在小香洲里过的头一个冬天,眼见着四个婆子抬了两筐炭来,奇道:“怎么今岁的炭发的这样早?” “那是你不知道,咱们院里头年年都早的,你要是怕冷就抱了褥子跟九红一道睡,她也是个冻死鬼,姑娘每回都要多拨些炭给她。”采苓说得这一句,看她身上穿得厚,扑哧一笑,笑的构芽儿红了脸。 采苓扯扯她的衣裳,知道是拿旧衣改的,里头塞了厚棉花,这才看着臃肿:“穿得这样厚,怎么好当差,罢了,我那儿有件穿小的了,给了你罢。” 明沅是特意去回过纪氏,特特把要炭的时间往前调了,这样一来,她屋子里烧炭的时候就比别的院里要多,银霜炭自是她一个人使,下人房里烧的黑炭便得再往外头买了。 送炭来的婆子立在廊下,采薇给了赏钱,四个婆子乐呵呵走了,采菽还又拿了一匣子四只柿子给她们:“你们也尝个鲜,才刚赏下来的柿子呢。” 一冬天要用炭火的时候多,这些个婆子甜了嘴儿又拿了赏,下回来送炭便又殷勤些,掖了手满面是笑的退了出去,拳头大那么个柿子,若不是得着赏,她们也吃不着。 明沅这头领了,明湘那儿却还没要,她攒了两年也算得小有积蓄了,只安姨娘那里一文不拔,旧年多烧的炭就是明湘贴补的,她的月例一屋子是够过了,再加一个栖月院,又过得紧巴起来。 旧岁明沅就送得些炭过去,今冬也是一样,才刚拿过去,那边彩屏便笑:“今儿姑娘才跟我说了叫我去领,我给混忘了,见着你们抬过来才想着,已经叫人去领了。”竟不肯收,还一路把采茵送了回来。 一个院里头处着,虽不在一个姑娘手底下办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是稔熟的,彩屏满面是笑意:“前儿特意去厨房叫做糟鹅掌糟鸭信,才刚送来了,等会子给你们分送些来。”说着便又笑着往回去了。 不要炭便罢了,明湘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家觉得亏欠了明沅的,这些个再不肯要,可在吃食上头也大方起来,倒是头一遭,采茵进得屋子便道:“这是怎么的,四姑娘改性子了?” 采薇往那头一瞧:“怕是这些日子叫她自个儿看着办嫁妆,手上又有节余了,那边一个不吸血,四姑娘可不松快了。” 明湘这一回却没给栖月院送去,安姨娘还叫拘着不出门,只怕今年年宴也不叫出来吃的,明湘这回却少去了,便是那头叫了丫头来了请,她五次里也有三次是不去的。 安姨娘先还哭,骂明湘没良心,养她这样大,却不知反哺,后来见明湘真是铁了心,她无法可想,只得老实了,不往明湘这里要东西,竟还花钱叫厨房里帮手做芙蓉团子送来给明湘吃。 明沅在里间听见了,笑一笑,纪氏把这捡点嫁妆的活儿交给了明湘,明湘倒真没让纪氏失望,她原来再不知外头物价,算了一年的帐也该明白了,上房来的婆子拿得绢缎绸给她看,也说些几两几钱的话。 明湘先是没往那头去想,等彩屏叹一句,说张姨娘那头攒得缎子也够五姑娘办个五箱子四季衣裳了,明湘这才动念去算,这一算,安家何止是五两八两的拿,拿回去的都够成地主富户了。 安姨娘自来爱说些安家如今贫困,小时候又过得多么凄苦,明湘只觉得姨娘的娘家可怜,后来便是麻木,渐渐才明白这跟安姨娘抠克她,没什么两样,哪里是缺这几两银子就活不下去了,只不过张惯了口,把那几张嘴养刁了。 她自家想明白了,手里又有银子,明洛明沅怎么过的,她便学着过起来,让彩屏比着明沅这里,该要炭的时候要炭,要加菜的时候加菜,尝了这滋味,才晓得原来过的有多苦。 几个丫头还凑了头说闲话,外头六角带了人来了:“四姑娘六姑娘可在?”采薇赶紧出去迎:“在呢,怎么这会会过来。”往后一瞧见婆子抬了山茶花儿,开得正好,知道是上房送来的:“这都打了霜了,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花送过来?” 六角便笑:“这是三姑娘送回来的,送了一车来,郑家有暖棚,这才养得住,太太说了,几个姑娘都有的。” 郑家的暖棚是冬日里办花宴的好地方,明潼不独送了帖子来,还送了十八盆花儿,纪氏见着这花就晓得女儿在郑家日子过得不错。 女儿过的好,纪氏心里头自然衬意,便也想着到外头买些花来,也不等着年节再摆上了,这会儿就先挑得金结红果买进来,六角抿得嘴儿一笑:“太太吩咐下头去办了,姑娘房里总不好断这鲜花鲜果的。”她往屋里行了两步,掀了帘子给明沅请安:“请六姑娘安,六姑娘瞧瞧这花儿可好。” 两盆花一红一白,两个搬花的婆子把花抬进来,明沅便笑:“我不爱这个,叫四姐姐先挑,倒记着她爱这玛瑙山茶的。” “太太也记着呢,两边都有,一红一白配着色来,是怕一个太艳另一个又太素了。”六角坐着吃了一碗银耳汤,这才去了。 明沅仔细看着山茶,一朵朵开的硕大,正是盛放吐蕊的时候,白的那一盆就摆到书室里去便不必点香了,捡着好的还剪下几枝来送到明洛那里去:“她才刚得着红瓷,这个插瓶正好。” 不一时采桑便托了红山茶来:“我们姑娘说了,她也有的,六姑娘偏急着给她送,这一束给六姑娘。”说着又笑:“我们姑娘犯了馋,说想吃奶糕子,发下来的吃尽了,问六姑娘这里可有,先饶些去,等办得了再送来。” 奶糕子是张姨娘爱吃的,她是北边人,年年都断不了这个,明沅笑一笑,使了九红去拿,九红拿出个红底描金菊的了盒子来,打开一看也只余下几块了:“今岁本就送的少,也只余这么些了。” 天一凉喝红茶养生,这奶点心就是冬日里头当茶的,明沅跳百索踢键子练身体,这些个奶制口也自来不断,连着沣哥儿那里也是一样,他虽挪到外院去了,前面几年却养定了性子,到了什么时辰就干什么,沣哥儿吃得好动的多,一向生的墩实白胖。 “连着盒子一道拿了去罢,怕是过几日就要补上来的。”明沅既开了口,采桑也没什么好客气,连着食盒一并拿走了。 倒是明湘听说了叫采桑送了半盒来,她自来不爱吃这腥膻的东西,奶糕子做的再好,总还有一股子羊奶腥气,她连碰都少碰,把自家得的那一份,一半儿给了明沅一半儿送去给了明洛。 “这倒怪了,往年怎么也吃不尽的,今岁怎么不够吃了,可是采买上头记茬了数儿?”九红去点心案上讨要一回,那儿只说没有,也不是采买上出了差子,而今岁市面上就难得奶制品:“怪道入了冬连乳饼泡螺都少吃呢。” 明沅听见这句才抬了头,把给纪舜英做的棉鞋一放:“不是府里没买?是买不着?”她这个月管着衣裳,上个月却是她来看着采买的,说是看着,也只瞧这些采买上头送来的单子,估算着一府一日的吃用开销,细点心也是一样,当时奶糕子乳饼乳酪便比旧年的要翻一倍,怎么如今是有钱也买不着了。 “这么一说倒对上了,今岁连北边的皮毛也少见。”明沅给纪舜英做了两双鞋子,一双塞了棉花做棉鞋,一双给他做靴子,里面烧的羊毛毛料子,外头是揉制过的羊皮子,穿在脚在又暖又厚。 明沅既要做,就没只做一份的,沣哥儿自然也有,还做得更精细些,往库里去取,拿出来的还是旧年的,说是今岁新得的分的差不多了,明沅是拿多余的碎料子拼起来才做了这双鞋子的。 按理便是抠克也抠克不到她的身上来,转天为房送来了兔毛料,这个却不如羊毛的长厚,明沅把这两个连在一处想了,忽的抬头问道:“这些个奶糕子羊毛料子,是哪儿来的?” 这话一说,九红“扑哧”一笑:“姑娘可是才刚歇晌糊涂了,那是打北边来的,四姑娘定下的那一家,可不就是管着这个的。” 明沅一笑,那是礼部主客司,跟管着边贸的不算一处,她才要说话,又顿住了,可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确是漠北出了事,却不是往里头打,关外游牧也分立为王,开国的时候太祖收拾了关内,又把刀枪指向关外,差点儿把这些人赶到鄂罗斯去,年年来朝来贡,献上牛羊,太祖便开了几个边城,设得九卫三所,许外族人通商。 说是边陲小镇,却开得养马场,把好马毛皮奶酪贩进来卖,那一块气候虽差,可当官的哪一个不富的流油,光是当今圣人爱吃的草原黄鼠黄羊,年年冬天都是整车整车的往金陵运来。 今岁秋日里便争抢起草场来,先是争何处水草丰美,再到抢羊抢牛抢女人,都司下领把城门一关,都已经秋天了,再打还能打到冬天不成,料定这仗是打不长的,想等打完了,再开门通商便是。 城中人只知奶糕难得,黄羊价贵,今年的冬天过得不如往年适意,少吃几回当茶食,少做一双羊毛鞋,哪里想得到边陲正有战事,成王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第218章 芙蓉丸 文定侯府中也是一样,明潼一听说奶酪价贵,便知道北边不太平了,算着日子也到了时候,她还记着上辈子在宫里,早早就耳闻得边疆有战事,消息还是太子妃透出来的,吩咐东宫里的嫔妃言行庄重不要惹了人眼,仔细被人借故发作了去。 先时还是外头几个部族交兵,没打到里头来,花剌虽来求援,可另两部也是上贡来朝的,年年送得牛马来,圣人早已经过了好战的年纪了,他其实一辈子也没打过仗,只隔空喊话,却半点也没出兵的意思。 这场仗只是开始,这三族先是打的头破血流,等到冬天无以为生了,牛羊少去一半儿,再往朝廷求援而不可得,守城的人也不敢再开贡市,把门守的死死的,怕是趁机作乱的。 饿得一冬,没忍到春天,这里头便有人带得十几人往小镇作乱,先是抢些衣食,尝着了甜头,又来抢牲畜,守防的官兵出得一回兵,大胜而还。 圣人再没把这个当一回事,他太平宝座坐久了,哪里把这些小鱼小虾放在眼里,偶有南犯,也不过为着要点银米,部族隔几年就换一个首领,这一番只当是又起了争斗,争那几百几千人的首领位置罢了,总得挑些事出来,不隔多久便又遣使来朝。 哪知道这三部吃了亏,眼见着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便选了个领头的人来,扯了大旗立国,一二年间养马换铁换盐,又来朝求银求米,学着卫所屯田,说些倾慕教化的鬼话。 圣人最爱听这些,不过是他手指缝里头落出去的银屑,半是扣半是放,给得些个好处,还封了首领一个忠顺王,底下那些个来附的部族头领按着人数封了百户千户,领起了朝廷的奉禄,又兴起了太祖皇帝时那一套来。 原是安抚住了,谁知道里这个忠顺王夺了来附的千户妻子,夺妻之恨如何能忍,趁着夜同妻子里应外合,割了忠顺王的人头,这样一来,朝廷不出兵也得出兵了,正经封的王侯叫人弄死了,朝廷岂肯干休,那一众早已经养肥了胃口养壮了牛马,干脆举兵反了。 没人把这个新立的多模国当回事儿,圣人才见着上报,便下令驱逐掠夺边氓的夷族,那一年连宫里的宴都给停了,下面的人都是人精,哪一个还敢嬉闹,俱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东宫有一向还停了乳品。 这自然又是太子的孝道,可圣人不喜欢他,便把心掏出来都无用,一宫又能省下多少嚼口来,却叫阖宫上下都知道北边不安宁,圣人便是想要粉饰太平也不能够了。 能叫宫里头的女眷都觉得出艰难来,那时仗已经打了一年,可吃用上头停了谁的也不会停了圣人的,太子这番作态却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还不如荣宪亲王说些犯我者虽远必诛的话来的中听,圣人越发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有祖宗遗风。 这些且是后话,如今也只少些草原羊肉羊酪吃用,明潼自家操持起来,一沾手就晓得事情不对,仗打到后来,京城还曾戒严,不许出入。 宫里还有一段兴起流言,说是后宫主位们都预备着要往南边躲了,这事儿闹起来,杖毙了十来个宫人,这才噤住了口,那时薛宝林正怀胎,天天腆着肚皮提心吊胆,就怕走的时候不带上她。 这场仗是成王领了兵去打下来的,他的声望就是靠着打仗累积起来,先是攘外,接着就是安内,这才是个导火索,后头还得扯出彭远逆案来。 明潼揉着眉心烦恼,正该是不说不动安心缩头的时候,偏偏郑衍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剑献给了太子,大明宫里也只有一把,这样的宝物送上去,在别个眼里可不就是站了队,偏他还一脸得色,觉得自家办了一件大好事。 勋贵人家若想出头,要么就是真有才干掩也掩盖不住,要么就是献宝了,安远伯家才刚献得一双白驴卵给圣人,郑衍就不甘落后把剑献给了太子。 安远伯家可没因着这壮阳的东西得着好,圣人见着玳瑁镜都能想着暗讽他眼睛不好使,见着白驴卵,岂不是在说他不行,郑衍回来当笑话告诉明潼,明潼应合着他笑,却知道圣人只怕是真不行了。 吃了这许多年的丹砂,眼睛却一日差似一日,宫里炼丹的道士若是真有升仙的妙法,还给别个做嫁衣,早早羽化了去。 连着元贵妃也吃了三四年的芙蓉丸,吃的色如将开芙蓉,一丸入肚好似饮得醇酒,半醉半醒,通身发热,薄纱衫儿罩在身上也只嫌热,每每服药都在大帐后头,脱得浑身不着寸缕。 圆妙观的道士说这药能令身上的毒气都顺着汗液发散出来,常服身轻延年色如少女,外头求也求不来的宝贝,整个宫中就只有元贵妃能日进一丸。 明潼知道这又是成王的手笔,上辈子太子吃药也是后来了,如今圣人贵妃都早早就吃起来,只怕连着寿数也早折了好几年。 她正想着要怎么劝郑衍别往前头凑,外头小篆进来:“家里送了冬至的节礼来,还有一车海棠花儿,是送到暖棚里,还是分到各院去?” 明潼吁出一口气来:“先送到暖棚里头,等花会过了,再分到各房去,叫花房里先剪两枝给太太跟二姑娘送去。”二姑娘说的就是郑辰,明潼垂了眼儿想一回:“给杨姑娘房里,也送一枝。” 杨惜惜自端午射柳不曾去,作了个委屈样儿,往明潼这儿来,也说得好些可怜的话,明潼自来不吃这套,半句也不接她的口,面上只为难的笑,等郑辰再来的时候,松墨云笺两个便有意无意露出两句来。 郑辰只当她是在背后挑事,气的往郑夫人跟前说得许多,非把她赶出门不可,杨惜惜听说了,迎着细雨在院子里头饮泣,叫郑衍撞个正着,见着她哭,安慰几句,还递了一方帕子过去,回来便跟明潼叹息,说郑辰叫养的娇惯了,竟不知道外头日子有多苦,容不下个可怜人。 明潼面上不作色,心里却冷笑,捎手就把这消息递到了郑夫人那儿,郑夫人一向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这番杨惜惜挑唆兄妹不和,她却再忍不得了,郑辰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女不和眭,往后女儿嫁出去了,兄长怎么给她撑腰。 明潼看的明白,郑夫人知道杨家如今一穷二白,赶她走再不能够,为着名声好听也赶不得,可要她陪一付妆奁嫁出去,她又怎么再为着杨惜惜花这个钱。 一拖二拖,眼看着拖不下去,说不得就给郑衍作了房里人,明潼当着郑衍也叹息一回:“可不是,若不是遭到了灾,她这个年纪也该出嫁了,我偏不又不好提出来,按着我说,既是故交的女儿,备一付妆奁寻个妥当人家嫁了也好。” 这才是占得住脚的道理,哪有见着是故交的女儿,就叫人作妾的,这才是不顾情分磨搓人,就是良妾也还是妾。 郑衍再不曾想过杨惜惜会嫁出去,她又是作帕子又是作荷包,郑衍又不傻,只杨惜惜容色差着些,若是个绝色,说不得早就成了事,他到底还记着正在新婚,嚅着嘴儿不开口,明潼只作瞧不懂他的脸色,嘴上叹上几句,便不再提,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再留她过年了。 她还只想不通,好人家出来的姑娘,不想着嫁到外头去作妻,非上赶着当妾,竟是叫富贵蒙得眼,自甘下贱了。 花宴设在小寒前,杨惜惜知道府里开宴她也能来,带着自家做的点心送来给明潼:“我这样的人,还叫你为我费心。” 明潼却笑:“都是亲戚,哪有费不费心这一说。”她抬眉打量杨惜惜一回,见她这个天儿还穿着薄袄,腰束的细细的,裙儿拖得长长的,远看过去,可不是身段风流:“那一日许多相好的人家要来,杨家姐姐可仔细着些。” 杨惜惜面上应下,心里却哂,若不是她横插一杠,如今作当家主母招待客人的就是她,垂了面点头答应了,面上又是那要哭不哭的模样,明潼最不耐烦看她这样,不说自家姐妹,便是郑辰也再没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可这付模样偏偏就招了男人的喜欢,郑衍一进屋子,就瞧见了水晶帘后的背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那有那样一段背影,再看她头上簪得三两只珠钗,发间簇海棠,侧着身子倒有比正面多许多动人处。 杨惜惜听见郑衍进来了,立时红着脸盘告辞,走的时候垂下颈项,手在身前交握,拖着裙子往外头去,郑衍的目光追了一段,她上回就开了窍,郑衍待她,是从没有过的温和,如今一看,竟是喜欢柔弱的。 明潼但笑不语,郑衍收回目光,就看见她挑挑眉毛,无端热了面颊,他手里还拿得个匣子,打开来是一付珍珠冠儿:“这是给你的,你看看可喜欢?”明潼当着他拿出那冠儿来比划,他却想着,若是给杨惜惜也戴一付珍珠流苏钗,她那侧脸儿就更好看了。 他送了冠儿就往前边去了,明潼送他到门边,眼见着他过得曲桥出了院门,回身就把珠冠拆下来扔到匣子里,叫了松墨:“去把竹晴叫来。” 竹晴就是郑衍原先那个通房丫头,明潼不喜瞧着她在杵眼前,等闲不叫她往屋里头来,打帘子梳头吹汤,她有的是丫头可用,竹晴觑着明潼不是好相与的,自家又不得郑衍的喜爱,自然缩了头老实呆着,这番听见明潼唤她,她立时往前来了。 一进门就先给明潼请安,明潼见她身上还穿着半旧的衣裳,头上也没什么首饰,让小篆吩咐针线房给她裁新衣:“办宴那天,你就跟在我后头就是。” 这是要带着她露脸的事儿,竹晴怎么不明白,明潼说得这一句又道:“杨姑娘也要去的,你仔细些个。”竹晴听见了抬抬头,又低下去应得一声是。 “你同她既先就有来往的,如今也不要断了,没的叫人说我拘得你太严,也别见天儿的关在房里,能往外头走动,便走动一回。”明潼说得这话,竹晴还有什么不明白,是叫她往杨惜惜那里去。 她果然去了,借着要花样子,这两个女人在明潼进门前彼此发着闲气,等明潼进见之后再见,倒有些同病之感,杨惜惜见着竹晴过来,留她坐了,叹一声道:“可少见妹妹你了。” 竹晴也是一叹,她还记着自家是来套话的:“可不是,新奶奶进门,总得老实些,还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呢。” 一面说一面翻花样子看,指着两个说描得好,杨惜惜果然按捺不住:“我看着她倒好,待你很凶不成?” “姐姐怎么说这话,在太太跟前守规矩那是应当应份的。”这意思便是明潼不好相与了,杨惜惜咬得唇儿,竹晴又道:“这番我倒好造化,太太给我裁新衣裳,叫我跟着看花宴呢。”点着手指头说些个哪家哪家要来,杨惜惜听入神:“这番,可是给二姑娘看人家了?” “二姑娘往后的亲事哪能差了……”说得这一句,外头就有小丫头子来寻:“竹晴姐姐,量身的人来了,赶紧回罢。” 竹晴快步出去,杨惜惜咬得唇儿,同得借着花会,赶紧把事儿定下,她从绣箩里头翻出个绣了蜂钻花房的荷包,想了半日在那里头绣上惜惜两个字。 ☆、第219章 如意卷 到得暖棚花宴这一日,明沅几个早早妆扮好了,纪氏特特叫她们着意打扮,这回比之射柳又不一样,那是出外玩耍,这回却是正经上门作客的。 先敬罗衣后敬人,既是出客又是去明潼的婆家,便是要给女儿撑场子去的,不在郑夫人郑辰跟前显摆,也得打扮给下面人看,叫人收了轻缦的心思。 明潼那八十二抬的嫁妆,实是已经叫郑家自上往下无一不知世子夫人娘家底子厚,可到几个姐妹下车进府,迎门的丫头还是惊得一回。 明沅扶着纪氏的胳膊,明洛明湘跟在一边,纪氏掐着点儿不早不晚,里头已经有了客,这才进得门来,郑夫人迎上来握了纪氏的手,领了她往内室里去,花房早已经铺设好了,里头设得几案,摆了鲜果,明潼已经在里头招待安远伯夫人了。 纪氏打眼一看,见着女儿一身松鹤纹对襟的金缎大袄,头上戴着嵌了大颗南珠的金凤钗儿,身后跟着个眼生的丫头,正同安远伯夫人谈笑,偏头见着纪氏来了,灿然一笑:“母亲来了。” 安远伯夫人原是上回见过一次纪氏,此时再见微微一笑,眼睛一扫,落到明沅身上倒又是一叹,颜家女儿都生的出众,明蓁明潼自不必说,这么个半大的丫头竟也似个画中人,宝石红撒金牡丹的衣裳,领口袖口缀得一圈儿白毛,胸前戴得金螭璎珞的项圈儿,未语先笑,一双眼睛盈盈生光,见着明潼启唇而笑:“三姐姐。” 说完便扶了纪氏入座,手腕上一串儿东珠的手串儿,也分不清是珠子透光,还是手腕子白晢生晕,纪氏把她留在身边,另两个年长些的倒往后排了,一看就是很得宠爱的。 安远伯夫人把目光往明沅身上一睇,这般品貌此时看着就出众了,待过几年成长了,还不知多惹人眼,她把头一偏,身边坐着的景顺侯夫人便笑:“真是标志,这么个养法,跟嫡出的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两个夫人一对眼,安远伯夫人笑一声:“倒是好品貌,也不知定没定人家。”都说颜家富的流油,她原来也只不信,如今看见纪氏身边三个庶出女儿,眼睛一扫就知是真。 明潼的嫁妆确是丰厚,可安远伯夫人是有女儿的人,给亲生女儿办嫁怎么一样,如今看着三个庶女俱是一样穿戴,除开主母宽厚,这一季的衣裳首饰又是多少花销。 “说是全都定下人家了,那个穿胭脂红的,便是定下了詹家,上回子射柳见着一回,倒是她手快。”景顺侯夫人原也没想着要跟颜家结亲,不过附合了安远伯夫人。 “可惜了,若不然倒好结门亲。”安远伯夫人叹得一声,她家里也还有儿子没定呢,这一番便把儿子女儿俱带了来。 上回摆宴也都见过,见了面便笑一回算作打了招呼,明沅坐定了就给纪氏奉茶,明潼也过来坐到母亲身边,母女两个才说一句,那头又迎了人来,暖棚里头坐满了。 里头摆不开戏,便讲得个说书的女先儿,杌子上头摆得花面小鼓,带了两个丫头,一个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弹琵琶,另一个看着大些的弹弦子,先行过礼,面上堆满了笑,等问起她会说些什么,便道:“苏扬两地不论,平胡四明,都能说得。” 郑夫人虽坐着主位,景顺侯夫人却先开口:“你这跑江湖,还带两个妹妹?”叫点出来的两个姑娘俱都欠身曲膝,那妇人便道:“这是小妇人两个女儿,一个叫大巧一个小巧。” “我说呢,你们这些唱弹词的,身边带的都是小瞎子,怎么两个倒生的一双好眼睛。”安远伯夫人说得这句,先抬手给了赏钱。 那女先儿谢得赏:“那是买来的,要么就是拐来的,自个儿肚里出来的,怎么舍得。”吃这碗饭,是只进宅不走街的,大家子妇人心软,行这个行当原就有个浑名叫瞽目艺人,有人买了孩子来便拿烟把眼睛熏坏了,才开始教着摸琵琶学弹唱。 出落的齐整,偏只坏了一对眼睛,别个见着了,赏钱就给的更厚些,明沅见那两个女孩儿大的也不过跟自己现在一般,小的才七八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这倒再不曾听过,我说怎么十个里头有一多半是目盲的,竟是这个缘故,真是作孽。”郑夫人说的一句,几家夫人俱都叹息一回,还未开唱先给了厚赏又问她拿手什么,女先儿知道后头还有赏钱是,在坐的未嫁的姑娘多,也不说什么《三笑》《珍珠塔》了:“目莲救母跟观音出世,太太们点的多些,也有讲旧事的十段锦,这些个少爷们爱听。” 一样点得一段儿,女先儿打得一段鼓,这才唱起来,明沅戏听的多,弹词还是上回纪老太太寿宴上听见一段,这个先儿一时紧一时慢,说起来拿腔捏调,把目莲在地狱中受得苦楚说得绘声绘色,明洛身来好戏,这番听的弹词,拿袖儿掩得口,一双眼睛溜溜直转。 到一面说毕了,那个才留头的小姑娘拿着托盘转得一圈儿,除了赏钱,还得着两只金戒,伸到明沅跟前,偷偷抬眼看她,又赶紧把眼睛垂下去,明沅见着纪氏也摸下手上的戒指来,也跟着脱了一个。 来的时候便知道要打赏的,这些个分量不重戴着好看的俱是赏人用的,一圈儿转到杨惜惜跟前,她咬牙把手上两上褪得一个下来,往托盘里一扔,哪里还显得出来。 几个夫人见她衣饰再看座位就知道是亲戚家的姑娘,晓得底细的,还各自换个眼色,这么个赶不走的,往后难不成要作小? 纪氏只作没瞧见,郑夫人面上尴尬,有些埋怨的看着了眼明潼,明潼端得笑,哄低了头跟郑辰说话,挟了个吉祥如意卷儿往她碟子里头一放。 郑辰气哼哼的,眉毛一皱:“丢人。”两个字压得极轻,明潼拉拉她:“总得面上好看,若她再哭哭啼啼,我可怎办。” 郑辰一听更气了,她拿眼儿刮得杨惜惜一回,见她又归地付缩头鹌鹑的模样,侧坐了身子,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星子来,好歹还顾忌着景顺侯夫人在,心里念一回那人的名字,抬手灌了一口茶。 杨惜惜的眼睛先是盯着明潼,接着又去看明沅,明沅头一回见她还是小姑娘,梳个双丫髻,头上一边一朵金花,隔得三年再看,大变了模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通身气派再不相同。 杨家就是在她七岁那年败落的,她自家也认作是名门之后,若不是家道中落,如今也该是这个模样,哪里会被座中人耻笑了去,一时去看明洛身上胭脂红赤金满绣衣裳,一时又去看明湘身上青绿缎面绣折枝的金玉兰袄子,一圈轮转下来,便连竹晴身上都是新的,只她穿是件半旧衣裳,头面首饰俱都寒酸。 杨惜惜受过几次软钉子,知道明潼待她也没安好心,未嫁的姑娘坐在一处,或是凑着说话,或是碰杯饮酒,只她一个孤伶伶无人搭理,咬得唇儿面上烧红,再坐不住,借口更衣离席,披了斗蓬往外去,行得几步,远远看见几个金红影子投在水面上。 她心头一跳,细看时却是郑衍,正破了冰,披着大毛斗蓬同人冬钓,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身上原就只有一件单斗蓬,此时披了,缓缓行在曲桥上,一面走一面回顾,意态风流,从观鱼台上看过来,一道碧影衬着寒潭,此间瞧过去,远远一片红梅花。 景色把人也衬出十分美态来了,她只偏了头不转过来,作个没瞧见的模样,身后跟了红衣丫头,走到一半儿借口落了帕子,叫小丫头回去替她拿:“里头闷得很,我也不去了,替我告罪一声。”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捏袖袋里的荷包。 丫头本就不乐,她还想多听一段书的,听见吩咐赶紧转回去,说不得还能听见最末一段,回去的时候,书已经说完了,正折得暖棚里的红海棠传花,那女先生打鼓,紧时鼓点似雨点,疏时鼓点似更漏,屋子里头笑作一团,扯了个丫头问,说是正赌酒赌彩头,眼见得盘上一对儿金簪,立定了看谁得着。 明潼眼睛一扫,小篆往后一退,把托盘酒注交到大篆手里,她是明潼身边的大丫头,干什么都惹人的眼,走到外头寻了个小丫头子,是院里专跑腿传话的,叫她去寻一寻杨惜惜。 小丫头子寻得半日,转头见着杨惜惜过了一道月洞门,才要高声唤她,眼见着一道青影跟一道红影子往山洞里去,小丫头子瞪大了眼,急步撵过去,只听见门儿一声响,屋里头没点灯,背着光瞧不清楚,她没胆子扣门,听得里头嘤嘤几声哭,接着就便没了响动,等里头再传出声音来,她倒抽一口冷气,扭头跑走了。 回去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只说没寻着杨姑娘,小篆见她神色惊慌还宽慰一句:“才刚石榴说了,杨姑娘回去了,是我跟她错开了,这才叫你白跑一回。”说着抓了一把细糖果子给她,小丫头捧了果子缩脖子跑远了。 小篆借着倒酒的功夫,往明潼耳边低语一句,明潼面上带笑,握了酒盅儿,敬了郑夫人一杯,一口饮尽了。 ☆、第220章 蚌肉豆腐(捉) 女先儿说得一段书,再由她击鼓传得一回海棠花,联句行令俱都玩过,胜的总有小东西作彩头,明沅不擅这个,行完了令也只得着一枝花,还是座上都有的,那一对儿的金玲珑石榴簪儿叫明洛得了去。 依着席上的规矩,得着彩头陪一杯酒,她许多时候不吃,早就馋酒了,席上的又是武林春醉的桃花酒,后劲最足,吃得一满杯,面上飞红。 女先儿眼见得宴散,一个眼色过去,小巧托着托盘又要一回打赏,走到各人身前,说一句吉祥话儿。 托盘上头叮当作响,女先儿眼见着得这许多赏钱,知道才刚说的故事触动了这些太太夫人们的心肠,作出十二分疼爱女儿的模样拉了大巧小巧两个谢赏。 郑夫人见着两个丫头瘦巴巴的,叫丫头带了人去厨房,叫她们吃顿饭再走,才刚这两个小姑娘,眼见着席上的吃食,连头都不敢抬,不住咽着唾沫。 这头玩闹一回,那头宴便摆得了,婆子丫头过来相请,这回是专请了鼎香楼的大师傅来掌的勺,往外头采买的许多鲜菜鲜果,连着此时难得的黄羊肉都预备了出来。 杨惜惜离了席,便没再回来过,明潼为着周到还特意问得一声,叫丫头送了食盒子去:“才刚见着她脸盘烧红,怕是挨不住热,别往外头吹了冷风病了。” 她这话一出,在座的夫人俱都飞得一段眼色,不知道的叹一句颜家姑娘贤惠,再有见过明蓁的,慨叹一回家风如此,那知道的却都明白杨家这一位,说不得往后要进门作小的,这份贤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面儿上不错就成,郑夫人却不满意明潼这时候单把她提出来:“罢了,她身子一向不好的,怕里一冷一热挨不住,你也不必费这个心,她娘还在呢。” 这句出口,纪氏脸上显出点笑意来,郑夫人郑辰两个都不喜欢这个杨惜惜,女儿往后要料理起来,这两个不出来拦着,能顺水推一把就行。 郑夫人领着诸位夫人出得暖棚,身上罩着大毛斗蓬,才刚天还亮着,这会儿倒阴起来,刮得一阵冷风,飘起雪沫子来,一溜儿夫人姑娘们,丫头打着伞,手里抱了手炉子,一路穿过红梅林往前头的拙政堂去。 这名儿自然是文定侯取的,是个精致小厅,两层楼临水又能摆宴又能泛舟,还刻得一块匾,上面写着“天下逍遥我一人”,如今还挂在拙政堂里。 明沅明洛几个落在后头看花,明洛趁着前头人隔得远了,从手筒里伸出手来,把着花枝摘了两朵红瓣黄蕊的红梅花,给明沅簪在观音帽沿边上,越发显得她皮子嫩白,一点红花妆点着再精神不过。 几位夫人行得几步回头瞧见,俱都笑过一回,景顺侯夫人轻声一笑:“了不得了,倒能画一幅踏雪寻梅图了。” 安远伯夫人仔细辩认那几道影子,抿了嘴儿笑:“这一个个的倒真似画中人儿,”说着睇一眼纪氏:“我最爱你家六丫头,才还问呢,不想竟有了人家,倒是可惜了。” 纪氏抿唇一笑:“那倒真是不巧了,我们六丫头是打小就养在我眼前的,早二年就定给了我娘家侄子,等他应举就成亲的。”说着是应举,那便是已经中了秀才了。 这倒再没想到,安远伯夫人原来不过四五分中意,听见这一句就是七八分了,再看明沅正偏头一笑,万朵红梅间见着白玉般的脸盘,枝上满簇簇的花儿都没她亮眼,嘴里又一声可惜:“织造夫人真是不厚道,养得好女儿就该叫百家求才是,怎么偏给了自家人。” “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纪氏掩口一笑,等她们往前来了,明沅手里还拿了两枝花枝,手上既没手炉又没暖手筒,玉笋似的指尖尖冻得通红,纪氏见着就嗔她:“仔细了手,冻坏了可怎么好。” “冻不坏,这两枝我摘给太太跟三姐姐的。”明沅笑盈盈说了,安远伯夫人嘴里哎哎两声:“这嘴儿裹了蜜了,我真恨不得拐回去罢了。” 一路说一路笑,明潼也跟着掩得口:“在家便闹,怎么到这儿又闹起来,可别叫人笑话。”说着往那月洞门边一看,小篆冲着明潼点一点头,明潼作势去看明沅手里的红梅花,搭着她的胳膊,掐了她一把。 明沅不动声色,把花枝儿凑过去给明潼看,明潼摘得一朵夸一句香,眼睛往窄路上那个门洞瞧过去,嘴儿轻轻一呶,示意明沅带了人过去。 明沅不知所以,可既明潼示意了,她便笑得一声:“红梅颜色鲜亮的,可香味儿却不如腊梅,原来大姐姐办梅花宴,院前就全是腊梅,只往里头走一遭,出来就满身带香了。”从这里远远看过去,只见墙头露着一片黄,这时节也只有腊梅花儿,她说得这一句,明潼果然笑起来。 明潼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小惹人精,得啦,那边也有一株,总有百来年了,这会儿开得花,落雪都见不着白色,地上石上全是一片黄花,一株不说千朵万朵了,我看是万万朵也是有的。” 明沅一拍巴掌,她本就年纪最小,此时把脸一偏,作个爱娇的模样:“真个,三姐姐,你带我看一回。”前有纪氏后有明潼,都只当明沅是很受宠爱的,便是当成一母同胞,也不差什么了。 “既有这样好花,咱们若不是恰逢其时只怕也瞧不见的,一道去看看便是了。”景顺侯夫人听说这花有百来年,倒起了意,反头一看,果见一片黄云,才刚就觉得满鼻香气,这才知道是腊梅花香。 郑夫人尤其得意:“哪是百来年,那是先人手植的,算起来快三百年了,为着它还单拆了一道墙呢。” 明沅眨了眼儿:“那该是多粗一株老梅,大伯娘院儿里有一株的,说是几十年的,开花的时候隔着两道墙都香呢,这一株可是千朵万朵压枝低了罢。” 一路说一路往前边行,明潼越是先的近,越是紧着一双手,明沅同她搭着手,见她整个人都绷直了,难不成那院里有些什么,她们是小辈,自然是跟在后头的,明沅侧头看她的脸色,明潼冲她微微一笑。 郑夫人跟景顺侯曹夫人行在最前,安远伯夫人因着跟纪氏投机,倒落在后头两个人说话,才刚拐过了月洞门,就听见一声惊呼,明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上正色,拎得裙儿往前去:“母亲怎么了?” 话音才落,就见景顺侯曹家的小儿子立在前面,两只手上还握得腰带,身上胡乱罩了件斗蓬,郑夫人打眼一瞧还当是自家儿子,心底暗叫不好,待身边的曹夫人惊叫出声,郑夫人定晴一看,斗蓬是郑衍的,人却不是郑衍。 她方才缓缓吐得一口气,往曹霆身后一看,见着小楼屋门开得一扇,里头还隐隐有哭声传出来,面上色变,心也跟着吊了起来,这却不是吃醉了酒,在这无人处胡天胡地了一把。 曹夫人想的也是一样,儿子寻常荒唐爱玩便罢了,可在别家的宴上,竟也这样乱来,她一脸的尴尬,扯得几回嘴角都说不出话来,伸了手指点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潼却是一怔,她也没想到竟是曹震,眼睛往小篆身上一扫,小篆也是一脸惊诧,却还是冲着明潼点一下头。 几个长辈都不出声,她自然也不去出这个头,只见曹夫人定一定神,上手就是一记耳光:“你这个混帐,平日里在家混闹便罢了,竟还闹到旁人家里!”这一下轻脆响亮,把曹霆打懵了,他本就多了酒,才刚在酒兴头上,这会儿叫冷风一吹,又吃一记打,倒回了神,见着后头跟着十七八个人,院子里都叫站满了,晃着脑袋叫了一声娘。 曹夫人虽打了儿子一下,却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总归一个丫头,再不济便是个小厮,说不得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看他腰上那许多东西都不见了,说不得就是让人骗了去,只这些再不能嚷出来,便是别个挨过来,他不该在宴上行这等荒唐事。 曹夫人拖住郑夫人的手:“万般对不住你,我这个儿子,最是贪酒的,只吃得几杯就要闯祸,还请你多担待些个,那一个,多少身价银子,我总给你补了来。” 郑夫人也只当是曹霆酒后拉了丫头进去泄火,她也不欲把这事儿闹大的,听见曹夫人这般说辞,也只一笑:“年轻人,酒后糊涂了也是有的,哪里值得曹夫人动这样大的火气。” 明潼只立在郑夫人身后不出声,她是新妇,便有什么郑夫人也怪不到她的头上来,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找个垫背的,里头那个没出来的,可不就成了替罪羊,郑夫人眼睛往嬷嬷身上一扫,嬷嬷往前知道她的意思,快步过去,往门里张了一张。 曹夫人倒好,身后跟着的几家,原就没有结亲的意思,儿子再混,难道这些小娘子还能往外头去传闲话,总归这事儿得捂住了,一个丫头,带回去不过一个通房,她正想呢,就听见儿子说:“是她,是她拖了我的。” 这话说的倒有蹊跷,曹夫人才刚想使眼色过去,里头的嬷嬷出来了,面上发白,郑夫人皱得眉头,难不成是吃醉了乱了性,把人给弄伤了,郑夫人睇得一眼过去,见着曹霆锦玉袍角上落得一块红,去看嬷嬷时,嬷嬷往她耳边一凑:“是,是杨家姑娘!” 郑夫人恍了神差点一晕,曹夫人也听了个正着,曹霆却已经先嚷了起来:“是她自家说爱慕我,还送我个荷包……”说着在身上乱摸一气儿,曹夫人扶着额头:“闭嘴,你这个混帐!” 她嘴里虽在骂人,眼睛却盯住了郑夫人,有意勾引,跟儿子酒后失德却不一样了,往难听了说,是趁着曹霆酒醉投怀送抱。 安远伯夫人见着事情越扯越远,再看这两个面色不对,知道那里头定不是寻常丫环,心里还在猜测是小厮,可看郑夫人紧锁了眉头,忽的明白过来,这里头,怕不是那离席不曾回来的杨惜惜,她当即便开了口:“我带着姐儿们先往水阁里去。” 下面那些话,未嫁的姑娘们怎么好听,安远伯夫人才一转身,便见着郑辰呆呆站住了,定定看着曹霆,余下三个颜家姑娘,远远站着不往前头来,拿油伞掩却半边身子。 明沅呆在原地,她已经知道屋里头是谁,明洛明湘两个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明洛虚着声儿问:“你早知道了?”若不然,怎么她跟三姐姐两个引得人来,明湘抬眼看往明沅,三个人都知道,这下子杨惜惜可算完了。 ☆、第221章 香肉 杨惜惜立在桥上,两边是水,一面临着观鱼槛,一面便是叠云石,她不好直通通看着郑衍,只俏生生立住了,脸往叠云石边的红梅花儿看过去,头微微偏着,拧得一段细腰,看上去就跟仕女画中景致一般。 那头郑衍果然看住了,曹家两个儿郎,曹霆架着钓杆儿斜插在水里等着鱼儿上勾,因着坐着无聊,不时倒了酒吃,吃得兴起,自布袋里摸出弹弓来,叫小厮拾了地上的石子儿往冰面上打。 曹震却坐的定,他就快收杆儿了,弟弟那枚石子儿往冰上一弹,破得一块,底下的游鱼也叫惊散了,他皱得眉头,才要斥一声,就看见弟弟一手叉了腰,一手点着虹桥上的杨惜惜:“这是哪一家子的女眷,倒是个好身条。” 这话说的很有些轻佻,在别个家里作客,那一个说不得便是亲戚姊妹,倒叫他玩笑了去,曹震赶紧咳嗽一声,郑衍便笑:“这是来投奔的亲戚女儿,家里都败空了,着实可怜。” 曹霆听他说的正,嘴里啧啧一声:“既是亲戚的女儿,收了便是,也给她一个遮鱼的屋瓦,这身段儿,想着容色必是不差。” 确是不差,可却太清淡了些,不对郑衍的脾胃,他持正身子:“恁混帐了,等有合适的人家,便备一付妆奁嫁出去。”连他自个儿都知道,心里那点子隐秘的想头是再不能够的,明潼嫁进来虽事事顺他,却是软中带硬的人物,想欺了她去,再不能够,杨惜惜又不是绝色,不值当出这一回头。 郑衍说得这话,曹霆哎哟一声:“怪道你家打头一个就是文字儿呢,原是孔孟之道读多了。”他先是虚作了个揖,接着一甩袖子:“你也不嫌牙疼,谁不知道谁呢,你是有色心,没这色胆儿罢。” 曹霆是个既有色心又有色胆的,他早年还曾带着郑衍去开荤,原来世家子弟逛个秦楼楚馆也无伤大雅,在那些个张得艳帜打名气的行院姑娘眼里,似他们这等勋贵子弟才是好客,手上有钱钞,年纪又轻。 能侍候着年轻轻的后生,哪个肯去接老头子,身子骨儿不行了,脾气且还大,这些个年轻公子哥儿,倒有许多是肯捧着她们耍闹使小性儿的。 曹霆才是龙抬头,就已经探过桃花洞,得着妙滋味了,就又想着玩起花样来,行院里头专有一等捧客,把人往这上头引,自家也不过赚个皮条客的钱,却污得许多好子弟。 院里的小娘太骚,那清倌儿又太端着,曹霆新鲜劲头一过,便有些无聊了,再相好的也留不住他三个月,这些个捧客便告诉他,城外头也有清静地方能作乐,只无人引荐了,那门儿是不开的。 曹霆还当是暗门子,想着他也不是没见识过,那捧客却笑着摇头,不肯说破,头回上门,他就带了郑衍,郑衍是头回开荤,那人打得包票说是样样都妥帖的,到得城外又行上二里地,眼见得一方清净小院,上前拍门,出来开门的竟是个剃了光头的小尼姑。 郑衍吓得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他哪里还敢进去,打马回头就走了,曹霆却壮着胆气留下来,尝过一回自此成了痷中常客,还四处宣扬,说这才是真趣味儿呢。 连着尼姑都下得去口,哪里还有他不吃的荤货,郑衍听了也不当回事儿,曹霆却心中痒痒,见那道碧青影子只在虹桥上流连徘徊,他有心绕到假山洞后头看一看那人生的什么模样儿,又急吃两杯酒,说要去如厕。 也不叫小厮跟着,郑衍怕他酒后吹风,还吩咐一句罩上斗蓬,他们三个饮得白浇酒,通身发热,大毛斗蓬便解了搭在栏杆上,曹霆心里着急,随手一抓,也不拘是哪一件胡乱罩在身上,往前边去了。 杨惜惜偏得脸儿把目光往那边一睇,金红斗蓬在那白墙黑水间最是醒目不过,她心头一跳,已是先认下那人就是郑衍了,她心里存就存着心思,这时节正好诉得衷肠,怕丫头寻上来倒坏她的好事,拎得裙儿往前两步,知道他必得从前边院儿里过,一面心跳气喘一面往那儿去。 曹霆酒多了,拐到院墙边往梅花洞窗里头一瞧,桥上哪里还有青衣身影,正自扼腕,就听见身后轻轻一句:“衍哥哥。” 曹霆先见着一片青色衣角,看她含羞带怯的绞了裙带子,身子娇怯怯的打颤,这样冷的天儿,还只穿着一件薄斗蓬,越发把人衬的带了三分弱相。 曹霆头一句便想笑着道:“谁是你的衍哥哥。”话才要出口,就又咽了下去,想听听她后头说些什么,拿这话儿去取笑郑衍,家里的美貌娘子才进门,这会儿就又有人惦记着,这声儿娇的,比那外头唱曲儿的都勾人。 他含含混混应一声,只不转过身来,杨惜惜垂得颈项,见他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往前一步:“衍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说得这一句,已经是落泪如珠,曹霆见她哭的身子打颤,倒怕叫她看出来,避开两步就要往前去,哪知道她竟有胆子跟上来。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哪里是他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杨惜惜咬得唇儿往前赶两步,见他绕过了月洞门,这回再顾不得了,一天一地的腊梅香,借着花枝遮掩,她一头扑上去,自后头扑抱住他:“你心里真没有我么。” 曹霆才还心头一哂,想着你的衍哥哥还想着把你嫁出去呢,这会儿叫这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身子骨都酥了半边儿,他是骨头酥了,身上却跟火烧似的,两只小手往胸前一扣,抱都抱不住他,环了他的身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裳,脸儿就埋在郑衍的斗蓬里嘤嘤哭泣。 一面哭一面还把荷包递过去,这些情物曹霆见得多,那门子里头几日不去,就作得些个锦帕枕头送来,什么姐儿的一把头发,连着缠脚的带子,裹胸的肚兜,曹霆哪一样没收到过,他上手拿了,见着上头绣的蜂钻花房,再看底下两个小字“惜惜”。 嘴里念得一回名儿,心头就跟着热起来,真是个妙名儿,枕间席上嚼两回,可不口齿生香,光一个名儿就能想到婉转莺啼上去。 这送上门的香肉,曹霆哪有不啃的道理,这姑娘的来历也都清楚,小门小户,等得了手弄回去也就是了,他反身一抱,热气直往杨惜惜耳朵里钻,她哪里还敢抬头去看是不是郑衍,只觉得热乎乎的酒气往她四肢百骸里冲进去,她明明不曾吃酒,人却醉了,软手软脚哪里还立得起来,叫曹霆抱了往小楼里去。 小楼背着光,里头也无床铺,原是写字读书的地方,打扫的还算干净,只除了桌椅再无别物,曹霆把人往条案上一放,伏身就亲了上去,一面啃嘴儿一面揉胸,杨惜惜先还有声儿,后头便跟着直喘。 连衣裳都没脱,那件斗蓬叫压在条案下,得亏他还想着怜香惜玉,没在硬木上头成了了事儿,等杨惜惜瞧见人不对,也已经生米成了熟饭了,她哭满襟是泪,曹霆才受用过她的身子,搂她坐一回,许得百八十条,又说郑衍满心想着要把她嫁出去,他可怜她一片痴心,这才作些安慰。 他吃得热酒,酒性发散一回还不够,说着话儿又同她胡乱一回,杨惜惜吃得这个亏,哪里还敢声张,见他也头戴珠冠,身着锦衣,面目看着熟悉,知道是富贵人家,嘴里虽还哭两声,那身子却已经叫他得了去。 若不然也没这样撞个正着的,他嚷得这两句,把脏水全往杨惜惜身上浇,说她在后头跟着,又是搂又是抱,还送个荷包袋儿给他,打袖兜里一掏,果真掏得一个出来,曹夫人赶紧接过手来,见上头绣得这些先“呸”了一声。 郑夫人脸色铁青,这还能有什么错漏,难不成曹霆还是污奸?专带着荷包摆着好栽赃不成,声音不大不小,后头跟着的俱都听见了。 明沅原来白着一张脸,听见一个荷包,便知道纵是明潼有意算计,若她自个儿没半点因由,也不能成事。 明洛听的面颊通红,也跟着曹夫人“呸”了一声,隐隐听说荷包上头还有些个不正经的花样子,她赶紧扯了明沅一下,抿得唇儿:“咱们赶紧走罢。” 明沅是想留下来听听这个杨姑娘会被怎么发落,可前头安远伯夫人转过来,冲她们一点头,小娘子们知道听了不该听的,俱都跟在安远伯夫人身后,只见她走在前边,目光往明沅脸上一转,又收了回来。 她先还疑心这是明潼作下的套儿,哪一家子的大妇能容得个上赶着作妾的亲戚,可如今一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心里虽知道有蹊窍,却也不再往下深想。 她若真不愿意,喊两声不成?这儿隔得观鱼槛又不远,扯破了嗓门求救,总有人听见,还有个荷包落在曹霆手里,可不是现成的把柄。 原当明沅是个帮手挖坑的,如今见她唬得小脸儿煞白,倒有些心疼起她来,看着一行四个俱都白了脸儿不说话,叹得一声:“她自个儿心不正,怨不得别个。” 这话说得很妙,明沅一听就知道意思,只垂了头不抬起来,若说明潼心狠手黑,她自个儿不撞上去,哪能成事? 明洛深以为然,都嚷出荷包来了,难道明潼还能卜会算不成,算好了她会缝得荷包投怀送抱?明湘待离得远了,再听不见那头的喧闹声了,这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第222章 蟹脚面 明沅几个由安远伯夫人带着往拙政堂去,这一路无人说话,相互挽了手,紧紧挨着过得虹桥,安远伯夫人见着几个小娘子垂了头一声都不敢吭,倒宽慰她们一声:“唬住了罢,这等腌脏事污了你们的眼,好歹也算订了亲的,往后经的见的多了,就不怕了。” 她笑晏晏说得这话,几个姑娘俱都对视一眼,明洛往明沅脸上一扫,各各都不接这个口,这事还不出格,依着她们的教养,那是把天都戳了个窟窿了,难不成还有更不规矩的事儿? 明沅还只垂了头不言语,明洛怕她是真个吓着了,跟明湘两个,一边一个搭了她的胳膊,等往桌上坐定了,安远伯夫人要茶要水,又来问几个姑娘吃喝什么。 母亲嫂嫂俱不在,郑辰很该顶上去,她年纪也不小了,该有个主家的模样儿,可她却只呆呆站着,不叫她坐,她都不知道坐下。 索性她身边跟着两个大丫头,扶了她入座,又替着分派活计,上得茶再上点心,此时谁了吃不下,才刚在暖棚里头已经吃过了,这会儿面前摆得两三个食盒,主家没来,谁也当了动,便是能动,也没这个心思动。 屋子里头设了绣幛,烧了地龙,一屋子摆得香花,小娘子们脑子里却还想着那事儿,这个杨惜惜可怎么着? 这事儿说到哪儿去,都是她品行不端,她能跟曹霆见得几面儿,又是扑又是抱,自家把身子贴上去……后头的话,她们羞的都没脸去听,这哪里是好人家女儿的行事,连着外头那些个卖唱的都不行这等事,人家卖的是嗓子。 明洛倒还稍好些,握了茶杯子递到明沅手里:“六妹妹暖暖手。”她也自悔问得那一句,怕是那句话把她给问的怔住了,这事儿说是无心确是无心,可若要说有意,那也是真的有意。 那许多路偏偏不挑,怎么单往那头走过去,可话也不是三姐姐挑起来,偏偏是明沅,若不是她说腊梅,只怕曹霆得手了,也就扔过到脑后去了,杨惜惜叫人坏了身子,有苦也没地方吐。 难道郑夫人还能为她作主,去跟曹家要一个说法,连着曹夫人那话音听起来都不善,若不是真个撞上了,她会说拿银子买丫头的话?若真是个丫头,曹霆心里惦记,也不过一句话要了过去,若不惦记,郑家也再没有她的存身之处,发卖出去也已经是破了身的,给人牙子,人牙子且还高兴,这些个经过事儿的,或租或典,都有好处去。 明沅接得茶盅儿,掀开茶盖闻得一股子桂花香,泡的是桂花双窨,上头飘着几瓣碎金,明沅啜得一口,嘴里嚼了桂花沫子,嚼得舌尖微微发苦,这才把她桂花沫咽了下去。 明潼为甚找上她,她心里明白,一来她年纪最小,二来另两只怕事发了也要露出惊惶神色来,再有第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跟这个三姐姐就有了一点默契,她递个眼神过来,明沅就知道她的意思。 既能接得眼色,又能持得住不露出马脚,也只有她一个能办,可这到底是害人终身的事儿,明沅心里明白,若不是她杨惜惜先起了意,也不会着了道,如今这番一半儿是因着她自个儿,可若说明潼没挖坑,她也不信。 郑夫人却信了,她先还疑惑,等看见曹霆身上这件斗蓬眼熟,知道是儿子的,那一口气儿差点没吊上来。 杨家这个怀的什么心思郑夫人如何不知,她不过不想管,既赶不得,又不想管,那便由着她去,总不能翻了天,哪知道她还真想翻天。 郑曹两位夫人,也不扯什么你对我错了,两边都有错,要紧的是这事儿怎么圆回来,曹夫人先开了口:“我家霆儿糊涂是糊涂些,这事儿却不是他强来,咱们家也还得往外头说亲去的。” 曹霆没定亲,他也一样是个上不去下不得的,人家真好的,瞧不上他酒色财气,那不好的,曹家又不肯,一拖二拖便直等到现在,杨家这个再是良家,也不能讨回去作妻。 郑夫人也没这个打算,她又不是吃饮了撑得慌,这么个姑娘,谁肯为着她出头:“这可跟我说不着了,她是有母亲的人。”竟想着一推四五六,不管了。 还是纪氏叹一口气儿:“总该叫人把她扶回去,也不好就这么放在屋里。”小楼里头什么也没有,她才说完这句,嬷嬷便说:“昏过去了。” 不昏也得昏,听着她们割皮卖肉的,谈的却是她的终身,两个力壮的婆子把杨惜惜抬回小院,她娘正靠着窗儿做针线:“我儿来了,宴上可有什么趣事儿?”甫一说完,就见两个婆子把她放到床上。 她提起一口气,赶过去看,只见裙衫都是乱的,斗蓬也不知道落在哪里,杨夫人抖着手把裙儿一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此时还只当女儿是跟郑衍成事了,两个婆子见她竟不大嚎,更是认定了母女两个早就串联好了。 等她们出去了,杨惜惜才醒转过来,醒了便是先哭,杨夫人拍了她:“你如今得计了,怎么还哭?此时没个说法不要紧,娘给你讨说法去。” 哪知道杨惜惜紧紧扯住她的袖子,抖着唇儿道:“不,不是他。”说着伏在床上哀哀直哭,她知道不是郑衍的,身子已经被曹霆摆布了去,这时节后悔也晚了,哪知道曹霆会披了郑衍的斗蓬出来。 杨夫人立在原地,这会儿嚎啕出声,外头婆子才走到门边,听见了还对视一眼,这怕是知道认错了人了,两个往那院门啐得一口,这才往回去交差。 杨夫人摇着女儿:“我苦命的儿,这可怎么是好!”她们母女能想的,也不过是郑家一院里一席容身所,除了靠女儿,又还能靠什么,连着女儿这条路都叫人坏了,往后可真是没法儿活了,她抹得会子泪,这才想起来问:“那人是谁?” 杨惜惜不识得曹霆,却认识曹夫人,听到说是她的儿子,便嚅嚅道:“娘别哭了,是曹家的。”最不济,不过从郑府换到曹府,虽不能再依仗着沾亲带旧就抬得几分身份,可曹家也一样是侯,她虽进门进的不风光,可只要拢住了曹霆,总还有可图之处。 杨夫人听见是曹家,知道是景顺侯曹家,那哭声先就止住了,拿帕子抹了泪:“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大的就是曹震,他是世子,往后要袭爵的,若是小的曹霆,虽也一样是曹夫人生的,可怎么好跟哥哥相比,杨惜惜呜咽得一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是大的还是小的,可到得这般田地了,哪里还能管是大是小。 曹夫人心疼小儿子,杨惜惜一叫抬出来,她就也叫曹霆回家去,郑夫人睇得她一眼,本也不想管这事儿,明潼扶了郑夫人的胳膊,郑夫人还嗔她一句:“看看,这喂不熟的白眼狼。” 却不想想,若是她能打发杨家,此番也出不得这事儿,明潼作个受教的模样:“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纪氏心里门清儿,这招请君入瓮,钓的是杨惜惜不错,可那香饵原不该是曹霆,她心里难受,晓得女儿是真没把丈夫当回事,虽自家如今也是这般,到底为着她酸楚,原来想着斥责她的话,半句也说不出口了。 几位夫人把这事儿按下不提,郑夫人不追问,曹夫人乐得往后推,一行人往宴上去,郑夫人一进门先笑:“些许小事儿,倒扰了大家的兴致,赶紧开席罢。” 曹夫人只有比她说的更多,笑一声应和了,等掀开了盒盖儿,又是夸着酒好,又是夸着菜好,一道道说了个遍,两个就撑起一台戏,再有个不拆台的安远伯夫人,这场宴就算吃下来了。 明沅往明潼那头一看,明潼也正带笑执杯,两个目光一碰,又各各扫向别处,明沅手指一紧,差点儿把酒给撒了,她心里似堵得一块石头,想问问杨惜惜如何了,可却又知道,还能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送进曹家去作妾。 等散了宴回去,纪氏拉了明沅:“六丫头陪着我。”本来就是明沅陪着她的,扶了她的手送上车,自家也踩着小杌子往上踏,一转头就看见明潼正站在二门里边相送,此时天已经暗下来,门上挂得两只大红灯笼。 细雪红灯,人影儿藏在后头瞧不分明,明沅却知道明潼也在看她,她往车里矮身一钻,纪氏阖着眼儿靠在车壁上。 她只当纪氏有话要问,纪氏却一个字儿也没说,长长叹得一口气儿:“你也累了,养会儿神罢。” 后头车里明洛跟明湘两个,还是头一回两个私下里对坐,俱都不发一言,坐定了不动,等车辙往外头碾过去,明湘又是一声叹息,她虽不说话,明洛却知道她是为着什么叹的,她张张嘴儿,想刺一句你叹什么,到底咽下去,把头歪在车壁上,紧着斗蓬阖上眼睛。 明湘才就想问,到无人时才敢出口:“你说,六妹妹知不知道?”若是旁人再瞧不出,自家姐妹又怎会不知,三姐姐何时跟明沅这样亲近了。 明洛倏地睁开眼儿,反诘一句:“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自个儿跳下去的,你还想怨一句六妹妹不拉着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湘一时觉得明潼心狠,一时又觉得杨惜惜是咎由自取,此番叫明洛问住了,她咬得唇儿开不出口。 明洛又往车壁上一靠:“换作是四姐姐,定然是不会给人挖坑的,说不得还得铺路造桥,扫出捷径来。”她挑着嘴角一笑:“我,是再不成的。” 回了颜家,已经是掌灯,纪氏既无话说,姐妹三个都回各自院落,明湘叫明洛问住,一路都不再说话,明沅也不愿开口,回得屋子,解了斗蓬大衣裳,只觉得浑身无力,往罗汉榻上一歪。 采菽采茵跟着去的,九红采薇留在家里,九红拿了梳子给明沅拆头发,采薇觑一觑采菽采茵两个,这两个都摇一摇头,采薇便道:“托采买买的奶酪送了来,我均得一半儿给三少爷送去了,三少爷那儿只怕不够,这东西越发贵了,姑娘说不能断,是趁着这时节再多买些,还是等等看着价儿能不能下去?” 九红拆得一托盘首饰,把头发细细梳过,采薇见明沅不答,知道这回不是小事:“姑娘可饿了?叫小厨房下碗面罢。”说着不等她答应,就吩咐了下去。 不一时厨房端了蟹肉面来,是拿秋天蟹肥时拆下来的蟹脚腌了放罐儿里,调得好汤煮了面,上头满满铺开一层蟹脚,明沅嘴里不想吃,可肚里却饿,席上除开郑曹几位夫人,别个还真是一点都吃不下去。 明沅出一口气坐起来:“买了来,总不能断了他的。”这才接过面,拿了筷子不曾吃得一口,才刚还睡得好好的一团雪,轻悄悄跳到榻上,圆溜溜的眼睛盯住明沅,偏着脑袋“喵”了一声。 ☆、第223章 杨惜惜的事,再不曾有人提起,纪氏上房一点儿声音也无,明沅几个便都拘了丫头不许往外头说,本来也是不相干的人,家下预备年节都不及,哪个去打听这么桩七绕八绕的事。 若不是明潼嫁去了郑家,这桩事倒成了笑谈,如今总归有些防碍的,郑家可还有个女儿没结亲呢,杨惜惜便是曹霆的人了,也不能一乘小轿抬过去,她又不是买来赎来的,得按着正经讨二房的规矩把人给讨回去。 曹家再看不上杨惜惜也得把人抬进门去,曹霆还好,他正是新鲜的时候,可曹夫人心里怎么会衬意,自家儿子可还没有定亲呢,先抬了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当妾,再往外头结亲,但凡体面些的人家又怎么能肯。 可这个烫手的山芋,郑夫人也再不想留了,也留不得,这么个不要脸的,这回是曹霆着了道,下回说不得就是自家儿子。 原来杨惜惜出门子,郑家怎么也得陪送一付妆奁的,可既是进门给人当妾,郑夫人懒怠再管,郑辰恨不得活剥了她,还是明潼拿了两匹缎子,又给了一套头面。 便是如此而已,郑辰还不乐意,她对曹霆这点子绮思早就没了,见着他腰带都没系上的狼狈模样儿,心头一时震动,她跟曹霆也不过见得一面,对他又不是情根深种,见着不好,虽当时难受,过后也就丢开手去。 叫她膈应的是杨惜惜,她长到这样大,好容易喜欢一个人,哪知道惹得这一出,人她是不要了,可也把杨惜惜给恨上了。 这上头她跟明潼倒有话说,郑夫人并不知道她原来叫明潼帮着出主意,这会儿自也不好跟郑夫人倒苦水,只往明潼这儿来,回回都是骂那个杨惜惜。 她是闺中女儿,自小娇养了长大,便是骂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来,左一句不规矩右一句不庄重,至多骂一句贱人,可她眼泪涟涟的模样,却叫郑衍看了去。 受了委屈自然要哭,不能跟郑夫人哭,只好跟明潼哭,明潼也由着她哭:“按我说,你还得谢谢她,若不是这么着,你过了门还是那付荒唐劲儿,才该哭呢。” 郑辰叫她说的一噎,思想过来确是这个道理,若是嫁过了门才知道曹霆是个风流浪荡的,那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用了。 郑衍这几日很有些不得劲儿,他看中的叫曹霆得了去,曹霆虽不敢再上郑家门,在外头却跟他一道吃酒,自然不能说杨惜惜是冲着郑衍去的,只说她是如何表白的,又说心里爱慕了他,又送他荷包,说完了还啧一声:“这个小娘子,可真是辣。” 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手里拿了酒注儿往嘴里倒酒,吃得半醉伸手勾住郑衍的肩:“你可知妙在何处?”冲着他眨眨眼儿:“为有源头活水来。” 好好一句诗,到他嘴里转得三个音儿,竟是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来玩笑,这等女子在曹霆眼里跟妓子暗娼一流也无两样了,他砸巴着嘴儿品一回,从袋里摸出一袋银子来,往桌上一抛,“咚”的一声响:“我知道她那等身世,怕是连个像样的箱笼也无的,这个你帮我给了她。” 睡个清倌可不止这个价钱呢,这么个什么东西也没要就进了门,给她置两身衣裳首饰才能花多少个钱,还不得对他死心踏地。 郑衍不好当面翻脸,心里却实是存着邪火,杨惜惜进进出出这许多日子,绣的衣裳做的鞋子,郑衍嘴上不说,却实是把她视作私物,只等着新婚过了,好把人给纳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偏曹霆还问过一回,哪知道就在他家里,叫别个先摘了玉桃去。 他心绪不佳,明潼自然知道,连着他也心里那点子隐秘心思,明潼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等夜里她解了头发,一面梳头一面叹:“今儿妹妹又往我这儿哭来了,劝了几日,她还只伤心呢。” 郑衍嘴里虚应两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哭?她又为着什么哭?”自这头看过去,明潼一头秀发披到腰间,对着镜子通头发,偏了脸儿扭过来,听见他问嗔得一声:“才刚跟你说的,还能为着什么,你自个儿的妹妹,半点也不精心。” 郑衍张口结舌:“难不成是为着曹家那个?”他看见明潼点头,立时急起来,他只郑辰一个妹妹,坐起来便道:“不成!我的妹妹哪能嫁给他。” 明潼搁下梳子,转回身来:“我原还想问问你曹家那个人品如何,这回也不必问了,母亲再不肯应的,闹得这样难看,这可是外头作客呢,家里还不定怎么胡闹了去。” 郑衍这上头脑子倒明白起来:“你跟她说,他连尼姑都碰,这起子人再不能想。”明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抽得一口气儿:“真个?这话我可不好说,我只劝着她些便罢了。” 郑衍这才想起身上那包银子,拿出来给了明潼:“这是曹霆给的,你替我给了去,说是叫她收拾出个箱笼来。” 明潼挑一挑眉毛,也不再问是哪个“她”,见着郑衍再不提这事儿,把银子收了,真个去了一趟小院,闹了这种事,杨惜惜也没脸再出门,只关在院中,除了杨夫人,连小丫头子都不见了,这会儿见了明潼,半日张不开口。 明潼拿了银子出来,说是曹霆给的,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果然收了去,落后自家托人出去,裁得两身衣裳,又打了些首饰,郑夫人许她把这些年给她做的衣裳都带了走,可她能进曹家,杨夫人却没跟过去的道理,也不能再借居在郑家,她便拿余下的到外头预备典间屋子住。 连郑夫人都不管了,明潼自然不会去管,要紧的是要送出去的节礼,这可是她出嫁之后头一份年礼,比着小节该厚些的。 出了这么一桩事,明洛倒又常往明沅这里来了,明沅也不知道她跟明湘两个又生了什么事,原来还能好好的说几句话,这番明湘再来,明洛也不把话头搭过去了,之前是尴尬,这会儿看着倒成了明湘想开口,明洛连眼神都不扫过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才刚好了,又闹什么?”趁着屋里只有她们俩,明沅坐到明洛身边,她手里正拿了画谱,明沅就是按着这个给纪舜英做衣裳的,花样子怕他觉得太俗,忽的想起沣哥儿才学画那会儿,照着图样一枝梅一丛竹的画,这样想到这个,这个又有意趣,绣出图案来也不落俗套。 “能有什么,合得来就多说两句,合不来就少说两句罢了。”这话她原来就说过,如今再说口吻全不一样。 明洛把那夹着书签的几页翻开来看,见着拿笔勾过知道是绣过的:“你怎么好端端的绣起这个来?要做画卷不成?” “那是裁衣裳用的。”明沅见她满不在乎,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改了性子,明湘的性子她倒能猜出来几分,袁妙是一个,杨惜惜只怕又是另一个。 她点着明洛的鼻子:“你呀。” 明洛还只管翻图册,手上动作一顿:“那么一付菩萨心肠,怎么不可怜流民所里的无家可归的,这一个个要不是上赶着,能有这些个事儿?” 明沅听她说的跟自个儿猜的差不离,要是明湘不叹息也就不是她了:“听说过了年就过门了。”两个彼此对看一眼,都不再提明潼,明洛自个儿把话头茬了过去:“上回纪表哥来,还是在节里,都隔得一年了,这回总该回来了罢?” 程家詹家的节礼都到了,独纪舜英的那份还没到,算着日子怕是要亲自送来,明洛掩得口一笑:“你这回做得什么给他?小螃蟹还是小银鱼儿?那一百方帕子,总还余得七八十罢。” 明沅一笑,哪里还余七八十,她想起来就做两方,勾了两条银鱼儿,拿蓝线绣出波浪来,也不精心做,一会儿一幅就做得了,实在没花样子做了,他送什么来,她就比着样子绣一个角落,这么七七八八的,竟也做得一叠,只这东西不是精工细绣的,平日里倒不好用。 明沅这头发愁送给纪舜英什么好,纪舜英那头也在发愁,锡州特产送了个遍,他这里也真没什么好寻摸的,青松一来问要置办些什么,他就搁得书攒起眉头来。 脚底下还穿着明沅给他做的棉鞋,又厚又软,雨雪天气俱都不怕,脚往里头一蹬,就跟踩着云朵似的,他住在书院中别无它物,光是明沅送来的东西,就能放上满满的一箱子了,衣裳鞋子袜子香包,还有扇套儿三事荷包袋,除了贴身里衣不曾做过,旁的都齐全了。 青松见着少爷半天不展眉头,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要不,买付头面?”这个少爷读书有着用不完的聪明,可到要讨小娘子欢心了,便老是买些千奇百怪的东西,胭脂头面不见送送些个竹器漆盒。 越是这么着,青松跟绿竹两个便越是觉得颜家这个姐儿好,事事周全,连着新年下人都得着两套成衣,他这会儿身上穿的厚棉裤就是颜家送了来的,到哪儿挑得这样好的岳家去。 “她不少那个。”纪舜英见明沅的次数不算多,却知道衣裳首饰她再不缺的,既要送,就该送些,她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 青松听的这句儿翻了个眼儿,写那些个淫词艳曲儿的也是书生,自家的少爷也是书生,怎么两种书生半点也不相同,两个人正大眼对着小眼,外头绿竹进来了,自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少爷,新诗印出来了。” 纪舜英伸手接过来,下角印得小小一朵梅花,封面上一个字也无,是梅季明的新诗,偶然听见有人谈论,这才叫绿竹到书肆里头去买来,翻眼见着头一句“锦帐低垂掩云屏”,他“啪”的一声把书扉合上了。 ☆、第224章 红豆饼 锦帐低垂掩云屏的后一句,是珊瑚枕翠钗横,香艳非常,纪舜英扫得一眼,皱了眉头把书往案上一抛,恰落在他才刚写的文章上头,纸上墨迹未干,倒把最末几行蹭糊了,青松赶紧拿起来,纪舜英一看已是污了,索性重写一章。 绿竹正在烤火搓手,外头落得雪珠子,不是正经的干雪,里头还夹着雨珠,下一场湿一场,地下便没一寸干的,他往外跑这一趟,衣裳鞋子全湿了,沾衣就化,这天儿出去打伞无用,得穿着蓑衣。 他见着纪舜英扔了书,把手往嘴边一放,呵了气道:“少爷,可是我买错了?”书肆里头除开话本卖得好,头一个就是这梅季明的诗词集,他这人连出书都有古怪,没写名字就一个梅花印作了落款,却卖得极好,这书还是他抢来的。 “不是买错了,是无用处。”纪舜英往墨砚里头加热水,青松赶紧磨墨,天儿这样冷,屋里头烧了炭,地上的青砖还反出潮气来,身上的衣裳吸水,又冷又湿,桌上的纸张不易干,砚里头的墨却不一时就冻住了,搁在暖砚里也无用,水一会儿就凉了,干脆用小铜壶烧得热水,书写起来还更方便些。 绿竹拿了那本书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收罗起来,纪舜英挑出笔来往温水里化开来,沾得墨汁,抽出一张纸来,眉毛都不抬一下:“昨儿说榻脚有些斜,拿这个垫一垫。” 绿竹听见了扁扁嘴儿,书僮都是识得几个字儿的,拿远了一翻,咋着舌头冲青松招招手:“这可了不得。”两个到底没把这书垫了桌子脚,绿竹道:“少爷不要,不如给了我?” 纪舜英把之前写的反过来扣着,手上落笔不停,听见绿竹的话,还反问一声:“你要这东西何用?”一面说一面写,不一时便把才刚那篇文章默写出来。 绿竹“嘿嘿”一笑:“才刚秦相公想要的,我只说买岔了,给了他去。”还能赚个零碎钱,纪舜英不以为意,本来他也不想要,索性点了头:“给他便给了他。” 绿竹嬉皮笑脸:“这冻死人的一天儿,少爷饶我几个。”说着就往外头跑:“我给少爷买碗豆腐花来。” 绿竹不独买了豆腐花回来,他还乐颠颠的告诉了纪舜英,说秦易也在预备着送妻子的礼:“我可瞧见那帕子包的红豆了,一颗颗血血红,秦相公还掩了不给我看呢。”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纪舜英便把一篇文默了出来,青松接过去晾干,绿竹把豆腐花摆到桌上,趁着纪舜英往里头调蟹膏蟹脚的时候道:“少爷不喜欢,秦相公却喜欢的紧,还说是绝妙好词,赏了我十来个大钱呢。” 纪舜英吹了两口豆腐往嘴里送,不置一词,那些个诗曲儿倒也曾读过,写的好的口齿生香,写理四句便说尽千古诗,这才是好词好诗,梅季明这一本,真是连垫桌脚都嫌骨头软,撑不住。 他且不知道梅季明跑了,也没费神打听这个,却知道他在游学,除得诗集,还有一本游记,山水佳处,不论险滩崚峰还是溶洞峡谷,只听说何处有洞有谷必要往里头去钻。 那些个稿子只零零散散往外流落,这些个淫词艳曲青楼事,倒刊印成册,买者甚众,纪舜英拿这东西垫桌脚,一半儿是为着瞧不上眼儿,另一半儿是为着可惜,满腹的才华只写出这些东西来。 他看不上这些,可梅季明却着实靠着这些写出了名气,他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钱钞,先还能行船坐车,他自来不曾出过远门,年纪又轻,上船才一日,就叫当作肥羊,行船到江中,问他要钱要东西,若不给,便把他从江心抛下去。 这是行江的用惯了的手段,见着单身客才敢下手,先说船中无舱,梅季明急着要走,哪里还计较通铺还是客舱,往偏僻屋里一住,同人少有交际,再下手就不惹眼了。 原来只他一个,不多时又进来一个,满头倒发,胡子拉渣,背上背一把铁剑,梅季明原来嘴里说着要当游侠,叫他碰见一个,怎么不乐。 那人也不甚搭理他,倒头就睡,一沾着草枕鼾声震天,梅季明说得半日,他撑开一只眼儿,冲他一瞪,便又睡了过去。 梅季明也不以为意,他才得自由,见着谁都有三分亲切,买茶买吃食时,便也给他多带一份,摆在他桌边,也不管他吃不吃。 那几个船上水手是做惯了的,似这等年轻的最好骗,看着衣冠锦绣,像是个有钱人家出来的,却无仆从跟随,晓得是偷跑出来的,剥干净扔江里,家人又哪里去寻,骗他说外头有三尺来长的大白鱼出水,行船多少年也见不着一次的江中龙王,梅季明果然出去了。 叫两个水手自后头套了麻袋,把身上的腰带锦袍都解下来,眼看着就被抛下船去,叫那豪客救他下来,行船的见他一脸煞气,背后又是老长一把铁剑,倒不敢动他,那豪客把他带到了蜀中。 那地方好山好水,雇向导买小厮,通身银两用尽了,竟也能挨得苦日,就着馒头咸菜,宿得破庙山洞,等他见着卖酸文的,折了笔间风骨,换得三餐饭食。 那些个游记卖不出价去,他便写得花间词,等在一处有了明堂,便有人出资给他,还有人请他登山吃酒,最多的自然是逛青楼,那些个诗妓也有仰慕他才华的,见天儿的送帖儿给他,不独请资他衣食,还肯叫他作入幕之宾。 梅家寻着诗稿一路找过去,听得许多香艳事,却只寻不着他,这些个事送信回去,许氏气的肝疼,倒是梅家二老打定了主意,再不能误了外孙女的终身,这小子是扯不回来了,就让他野在外头,可明芃却不能这么干等。 许氏还只求情,说他年小糊涂,等再大些,知道轻重了,定会回来成亲,梅老太爷掀开眼皮看看妻子跟许氏:“一个两个把他给纵坏了,退亲!” 许氏差点儿晕过去,可既是梅老太爷定下的,哪儿还有她说话的余地,信送回颜家,颜顺章看着是师长岳父写的,原来他好退亲,既定下了盟约就该守约,此时接着信才方长出一口气儿,拿给妻子看,又是拍又是哄,梅氏倒赔去许多眼泪,却也拿定了主意。 男人在外头闯荡不出,自然还得回家里来,可梅季明既能活得有滋味,那家便再栓不住他了,她抹得眼泪便捏着信去明芃屋子里头,先是好声好气儿的劝着,接着又晓之以理,多少年不曾说过的道理,对着女儿全吐露了。 “撒出去的鸟儿,不知倦不会回来,你看他写的东西,可是想要回来的样子?收了这份痴心,咱们再寻别家,成不成?”梅氏还没说完,明芃便怔怔落泪,咬死了不肯,既说定了两年就要等到两年。 梅氏此时焦心也是无用,前边的事儿已经办岔了,还能怎么圆回来,她苦口婆心说得许多,偏明芃死不肯认:“娘答应了我两年的,我就等到两年,若他不回来,也绝不等他!” 梅氏晓得女儿一时难转圜,便叫人到外头收罗些梅季明的游记回来给明芃看,叫她知道这男人的心已经放在外头了,哪里还能回来。 明芃从来不知这个,等见着了,看得两三篇,竟抬头露出笑容来:“这才是表哥写的文章。”那些个八股自来不是他所长,这些读着才是身临其境,仿佛亲身陪了他上山下河行舟滑杆。 梅氏叫她一堵,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眼见得女儿一脸痴气,她此时再悔也是无用,背了身便对着颜顺章哭:“是我害了女儿。” 明芃原来不过一意痴等,此番见字如见人,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差了人往外头去一篇一篇的收罗,她把收罗来的文章,按着路线划分,从何地至何地,上面都写得详细,有笔误处还一一纠错。 明芃写得一手好字,又擅山水,她做得一本大册子,先誊写上小记,再配上山水图录,里头总画的一个人,或是援石而登,或是缠藤而下,或是逆水行舟,或是平原走马。 原来整日无聊,如今有了事作,只觉得同他身处一地,见他写登山遇雨避之不及,索性剥了衣衫洗个天浴;又看他说夜宿石洞,腹如雷鸣只得伸手接了雨水解渴,心里不住向往,便似置身天地,把这一幅幅都描出来画出来。 她总画这么一个人,谁都知道是梅季明,梅氏见她情根深种,心里也指望着梅季明真能守这两年之约。 明芃这般,家里人哪会不知,梅氏特特请了明沅几个同她一道玩乐,叫她别成日陷在那里头出不来,若是看着别个备嫁,说不得她也起了念头。 趁着年节摆起宴来,梅氏还专到外头请了女先儿,又寻那些个玩杂耍的童子,算是开了一回眼界,可她们玩闹她们的,热闹过后,明芃回去头一句问的还是画可晾好了,外头有没有新篇送进来。 她的这些个宝贝儿,也拿出来给明沅几个看,程家詹家颜家都送了节礼来,梅家既要退亲,纪氏便不许明芃见那送礼来的婆子,怕她说漏了嘴儿,女儿心里缓不过来,便不告诉她梅家来了人。 明芃却半点也不在意,天下间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节礼,她把制得的一册拿出来,明湘明洛明沅三个倒都知道些口风,还没开口劝她,她便叫丫头翻过第一页,开篇就是夜游峡谷,上头画的点点萤火,怪石奇松,顺着粗大松枝挂下一个红衣人来,明芃满眼笑意,拿指尖轻轻碰触一回。 几个姑娘各自对视一眼,倒都开不出口来了,明洛回去就酸了一鼻子:“梅季明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对得住二姐姐。” 明沅知道的且还多些,梅氏对着纪氏哭诉一回,纪氏很是叹息,似梅氏这样一辈子醒不过来才好,若似她这样,梦了十几年才一朝清醒的,又怎么受得住。 明沅知道的且还多些,梅氏对着纪氏哭诉一回,纪氏很是叹息,似梅氏这样一辈子醒不过来才好,若似她这样,梦了十几年才一朝清醒的,又怎么受得住。 明芃这模样落在三个姑娘眼里,除开明沅明白,另两个一个也不明白,明洛跟詹家那个儿子见都不曾见过,连牵挂都谈不上,明湘也是一样,她倒是见过程家少爷的,可也不过相得一面,还是远远只见得个身量,眼睛是圆是长都不知道,更谈不上相思了。 这闺中女儿总有些绮思,她看见明芃作得那本大册子,可不就是写给梅季明的情书,明洛叹一回:“他赶紧回来娶了二姐姐罢。” 明湘自来对梅季明存着芥蒂,最恨他那轻浮的性子,事儿过去的久了,此时便道:“莫不要有变故才好。” 明沅却明白,明芃只怕更喜欢她画册里头那个梅季明,眼睛里只见着他的好,半点没想着他的坏处,她也跟着明湘叹一口气,几个姑娘彼此看看都不说话,外头七蕊却来了:“给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请安,六姑娘,才刚表少爷送了东西来,太太差我送来。” 明洛“扑哧”一笑,拿眼儿一睇明沅,赶紧拿帕子捂了口,也不知道这个纪大呆子,这回又送什么来。 明沅早就习惯了他送些古怪东西,还猜测这回送得什么,抬进来却有一个盒子,七蕊满面是笑:“表少爷送得些节庆果子。” 这回倒送起吃得来了,明洛把头伸过去,明沅打开一瞧,是个福盘,里头一圈儿杏仁红枣长生果,还有蒸糕儿,底下是一匣子红豆饼,明沅见着一笑:“可要在我这儿吃茶?当茶食也是现成的了。” ☆、第225章 胶牙饧 秦易送的是海红豆,到了纪舜英这儿便觉得红豆饼红豆糕也不错,既有了意头,又能吃,比干巴巴的送上一筒小豆可不精致的多。 绿竹听了吩咐瞪了眼儿:“少爷,秦相公那个是手串。”哪有往家送吃食的,纵是送吃的,也该送些个应时当令的节鲜。 青松瞪他一眼,绿竹赶紧住了口,那头纪舜英已经在列单子,单送个红豆饼也太小气了些,索性加上干果蜜饯,凑了一抬吃的,着人往颜家送去。 纪氏为着女儿的事忧心,看见纪舜英送来的一抬东西,连瞧都没瞧,报说是吃食,干脆全往小香洲里抬了。 明沅见着这一层层的果子细糖,真个拿出来当茶,纪舜英在外头办的,自然不如家里造的精心,各院里意思些送去一碟子,余下的她全分给了下人,一抬点心,就是天儿再冷也存不久,倒不如发放下去。 过年前明沅给屋里人轮番放假,除了采薇九红两个无处可去的,俱都回家休息一天,采菽好容易排着跟姐姐一天休,明沅还给她家送了个节礼盒子去。 卷碧当得两年贴身大丫头,行事越发稳重起来,一屋子的姐姐妹妹坐着,她搂了采菽,九红跑这一趟把东西送了,她还留下九红吃席。 下人们也置办年货,何况两个女儿都有个体面差事,寻常拿回来的东西吃用就够,到得年里,屋里堆得满满当当的,九红见采菽家这许多亲戚,圆桌儿都坐不下,也不留了,把东西一放就道:“你们都歇了,姑娘那儿还得用人呢,我去了。” 采菽又把人送到门口,这才进去,她那些个姐姐妹妹,只个不羡慕她们姐妹俩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光是一身暗花缎子的衣裳,就叫人摸了又摸。 手上戴得三五个手钏儿,也叫最小的堂妹妹讨了一个去,饶是如此,姐妹俩个还是满面笑意,拿出各色点心果子往妹妹们手里头塞。 九红紧紧袄子往府里去,还未到门边见着柳芽儿,快步往前几步:“你这是怎么的,姑娘不是放了你一天假?” 柳芽儿把脸一抹:“我们都有假,姐姐们可不忙,我娘身子好得许多,家里也不必操持,还是回院子看看安心。”九红见她眼眶儿红红的,也不再多说话,平姑姑的儿子,等得两年终于成亲了。 一路吹打着进门,柳芽儿只下元节还刚化了纸给姐姐,平姑姑却上门送了喜饼红蛋,她气得无法,娘死死拖着她不许她到外头应门,自家去接了东西,还得说一句恭喜的话。 柳芽儿心里难受,在家里怎么能呆得住,干脆回了院子,两个结伴还没走进小香洲,就听见采薇再啐:“她也有脸送这东西来。”平姑姑就管着厨房,这样忙的节里还蒸得喜字饼儿,各个院里都分送了些,若不是明沅得纪氏看重,她也不会送这许多来。 明沅看着这些个东西皱得眉头:“你分下去罢了,想必也不是每人都得了。”这许多饼儿,得分派多少人手出来蒸,还要染红蛋红果红团子,平姑姑这厨房只怕也呆不久了。 柳芽儿只作无事,拎了铜壶进来,明沅见着她,便知道她在家里呆不住,笑一笑道:“我才刚还说呢,要出客的衣裳还没熏,偏你又家去了,想再换个日子给你的,你倒回来了。” 柳芽儿得着吩咐,立时转到外头叫婆子抬了热水进来,把大铜盆儿搁在大熏笼下边,倾了满满一盆热水,往熏笼球儿里头倒了几滴茉莉香油。 明沅自来不爱香料香脂,寻常屋子里烧的香也是极淡的,养了一团雪还能往什么地方藏香丸,它只要起兴便满屋子的扒拉,非得把东西都找出来才算。 纪氏赏下来这许多,她只闻着一种舒心,这一玻璃瓶子的茉莉香油还是西洋带回来的,统共两瓶子,全给了她,她也不往身上头上抹,叫人隔着热水把让这香味儿氤在衣服上。 节里要穿的几件,件件都要熏,柳芽儿跟采苓两个搭手,把芙蓉色绣得锦带花的锦袄里外熏过一遍,明沅坐在屋里替纪氏誊写礼单子,闻着一股茉莉香,再看她们熏的衣裳,便侧头叫采薇把那串纪舜英送的太湖珠拿出来。 他那个性子,只怕戴了也不定能认出来,可既是送了,就得带着叫他看见,总也是一番心意,采薇拿是拿出来了,可这珠子确算不得大,家常戴着便罢了,若要带出去,自然还是纪氏给的那串南珠手串儿更惹人眼。 “不碍的,先拿出来备着。”纪舜英在纪家呆不住,只怕还得往颜家来,纪氏要留他住下,东西倒要先备起来,不能明说是给他预备的,便让人去外院看看沣哥儿那头被子够不够厚。 沣哥儿那头的小厮都是明沅挑的,他一看九红来了,说得几句就笑:“我知道呢,早把屋子打开通风了。”姐姐原来怎么照顾他的,他都瞧在眼里,如今依着模样一条条安排下去,竟很有模样。 九红见客房早已经开了窗子,屋子里还熏了香除湿去霉,帐子被褥也有小厮烘暖了铺设上,掩了口就知笑:“姑娘还怕哥儿在外头住不惯,天天都要问一回呢。” 沣哥儿红了耳朵,伸手把一团雪从脚上抱起来:“这个抱回去给姐姐,又蹿了来,天天来骗顿吃的。”一团雪自沣哥儿走了,先还不以为意,接着喵喵寻了一天,第二日夜里还没回来,丫头满院子找寻,却是沣哥儿给抱了回来的,它竟一路找到前院去了。 九红伸手抱过一团雪,它越发沉手了,一天见不着它,原是又往前头来骗吃的了,抱了它回去,它便往漆盒里头一趴,明沅见着它就笑:“干脆给它脖子里头挂着锦袋,我有什么话嘱咐,也不必叫你们去了,让它去便是了。” 一屋子丫头笑开了,采茵凑趣儿,真个寻了只锦袋出来,缀上长绳子,往一团雪脖子里系,它吃饱了懒怠动弹,任由采茵抱着把袋子套到它头上,伸了爪子碰一碰,觉着那个金铃儿有趣,抖抖耳朵,趴下去抱着锦袋睡了。 纪舜英在灶日之前回来了,原来给灶王爷斟酒的活计便从纪舜华手上交到他的手上,除开倒酒供糖,还排在前边上香奉胶牙饧。 黄氏脸上皱得难看,却也无法,他确是纪家孙辈里的老大,祭灶就该排在纪舜华前面,她再是咬牙也无用,只敦促了儿子加紧读书,日日往菩萨那头烧香,别个都求着高中,偏她求的是名落孙山。 一日跪的比一日虔诚,香花鲜果天天轮换,磕头的蒲团都薄了一层,越是见着纪舜英在亲戚前露脸,黄氏越是要关在小屋里头上一回香,腕间挂得佛珠都叫她摸得又圆又亮。 她身边的嬷嬷还悄摸跟她说,外头的师婆有法子,只要一束头发就能作法事了,烧得各个地方灰水哄了他吃下,定能咒得他头疼,上不得考场。 黄氏乍听之下吃得一惊,捂着胸口半晌没回过神来,她也是正经规矩人家教养长大的,巫盅之事听是听过,却哪里有胆子一试,嬷嬷却道:“太太怎么不想想自个儿,他出息了,太太还能得着好?那一个的坟包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黄氏捂着心口直喘:“怎么没有坟头,不是寻了地方安葬的,他要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妇人产子,便是往鬼门关里走一遭,死了有什么稀罕的,便是他往那头想了,去问当年那些旧人,也寻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说着又冷笑一声:“一院子的干净人,只我一个是手脏的,谁敢扯出来,扯出来大家都落不着好,没动手的就是清白的了?”她嘴上是这么说着,心底却依旧有些发虚,嬷嬷这话倒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原来只想着这个儿子不出息就行,却从没想过,若没了这个儿子,又当如何。 她知道不能这么想,事儿万一办差了,她也别想在纪家呆了,可却经不住往那头去想,这才一个秀才,就已经挤得华哥儿没站的地方了,若是再中了举人进士,说不得天不开眼,到时候她跟华哥儿又往哪里去? 一屋子人,没一个不偏心的,自老太太到太太再到丈夫,一个个嘴里念叨着纪舜英,早七早八的就让她理屋子,又叫做他爱吃的腊肉,这一桩桩一件件,她们不过动动嘴皮子,上手做的可不还是黄氏。 她揪着领口怔怔出神,定个小媳妇有什么用,眼见得也是个厉害的,人还没过门呢,就哄得那个老虔婆都喜欢她,说不得就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世,满院子没一个说她不好,全跟自个儿对着干,若是纪舜英没了,也是她八字硬,克的。 她越是想越是打颤,只想着若没了他,华哥儿就是头一个,家里还有谁敢再挤兑她们母子,田庄商铺一样样都是他的,再结一门好亲,生几个孩儿,往后就是花团一般的锦绣前程了。 越是想越是着了魔,满面烧得通红,好似喝得甜蜜饮得醇酒,心口一阵阵的跳,那头丫头来报说大少爷来请安,黄氏竟露得个笑容,她轻轻掀得唇角:“快叫他进来,外头多冷的天儿呀。” ☆、第226章 长生果 黄氏待纪舜英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她笑盈盈的叫端茶,见他衣裳下摆湿了,还嗔得丫头一眼:“赶紧给大少爷擦一擦,别着了凉。” 纪舜英听得她这个口吻,倏地一惊,黄氏还笑,伸手叫他过来:“我看看,可是瘦了?”纪舜英不往前反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向前:“让母亲忧心,并不曾瘦。” “胡说,我看衣裳都空了,怎么不瘦,得多补补才是,叫厨房里头给你上个羊肉汤来,这个天儿就得喝羊汤才暖身子。”纪氏拉他一把,拉得他坐在榻上,看他身上衣裳厚不厚,再看他手上有没有生冻疮。 纪舜英缩了手回去,黄氏也不以为意:“你常在外头,这上头就该精心,若真真了冻疮,年年都要吃苦头的。”一面说一又叫丫头却拿羊油来。 纪舜英听她说得这一句,垂下眼帘,他不是不曾生过冻疮,而是已经养好了,他在家那几年,黄氏何曾过问他冬天冷不冷,扣克衣食也是常态,若不是他身边跟着一个奶嬷嬷,常给他抹油涂手,似他这样寒冬腊月也天天捏着笔不放,怎么会不生冻疮。 等黄氏以他年纪长大为由把奶嬷嬷调走,他身边留下那些俱是偷奸耍滑之辈,哪个还来问他冬天手冻得是不是开裂。 为着这事儿纪老太太狠狠斥过黄氏一回,年节里吃宴,他把一双手露在外头,大大小小生的红疮,甫一伸出来,夏氏就倒抽一口冷气,看着他眼里都要流出泪来,纪老太太眯着眼儿看得一回,把黄氏一瞪。 这才有药油送来,手已经冻坏了,一块块碰都碰不得,油抹上去火辣辣的疼,一寸寸皮肤都似有针在扎,纪舜英小小年纪忍得这番苦痛,别个不给他抹,他自家换药。 等到外头去读书,大夏天的擦生姜,把手都抹红了,到跟明沅定了亲,年年冬天她都捎羊油胰子来给他抹手。 沣哥儿大冬天也一样习字,手背上先是生了一点红块,他抬手给明沅看,一屋子丫头又是给他搓手又是给他抹油,天天搓得手掌发热,那块红块这才消了下去,明沅经过一回,这才想起纪舜英来,一样是要备东西,这个也就一道送得过去。 纪舜英接着羊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承了她的情,过得两个冬日,手上倒一年比一年更好了,有这前摆在前头,黄氏如今再来说这话便显得矫情。 两个人许久不曾这样亲近,纪舜英心里并不感动,反倒疑心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既她说得这番话,他自然不能拂了母亲的面子,恭顺的低了头:“母亲说的是。” 嬷嬷见着黄氏这番意态,知道她有了打算,一叠声往外头叫汤,黄氏又叫纪舜英解外裳,还叫丫头往炭盆里添炭,看着吃了羊汤再放他回去,不一时又有小丫头过去送炭送褥子。 这些大面儿上的事儿,黄氏还是得下功夫的,她吃得一回亏,更不能在此时苛扣了他,屋里的东西都铺设好了,还再加厚了褥子被子,第二日纪老太太就知道了,冲着黄氏点点头,想着她总算有个当主母的样子了。 “你既回来的早了,也该往你姑母家走动,总是亲戚住两日也不打紧。”纪老太太笑眯眯的叮嘱了他,她活一年便少一年,难不成还真活成个人瑞?纪氏跟自家亲爹这辈子都不能够再亲近了,纪舜英也是一样,这两姑侄正有明沅连着,往后两边才能不断了来往。 纪老太太平素说得这话,黄氏便嘴上不酸,脸上也不好看,这回倒点头:“是该去拜会的,你在外头读书,也多赖你姑母烦心。”说着还吩咐下面人去办节礼,依着她的性子,才刚送过,纪舜英上门的礼是不管的,这回却色色齐全,按着例又办了一份儿。 纪老太太看她便更衬意了,面上笑的越发慈和,还告诉纪舜英:“记着给你六妹妹多备一份儿,我老太婆,可没少吃她炒的素肉松。” 说到这句,黄氏竟还能笑,脸上一张皮都扯松了,抚了掌就叹:“很是很是,小姑娘家家的,手艺恁般好,吃着她那素肉松,我连粥都能多喝一碗。” 纪舜华原坐着吃果子,他见着黄氏那股子亲热劲儿直起鸡皮疙瘩,听见母亲说得这句,嘴里嚅嚅:“就是拿豆腐渣炒的,有甚好吃。”提起明沅,他总是别扭,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就是想要踩上两句,扯出来说着了才觉得乐意。 黄氏瞪他一眼:“胡说个甚,往后她过得门,就是你嫂子。”黄氏在人前不说斥责,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纪舜华的,这番叫她骂得一句,纪舜华扔了手上的点心,转身出去了。 黄氏骂归骂了,也不过是当着人作态,儿子生气起来她也还是心疼,又回护两句:“见天儿的闹孩子脾气,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改好。” 纪老太太因见着黄氏这番作事圆缓,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去,又叮嘱了纪舜英两句,着他给纪氏带好,便叫他往颜家去了。 出得大门,纪舜英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他呆惯了书院,说是回家住,可纪家却没一处叫他安心。纪氏估摸着他这两日要来了,见着人招手叫他喝了甜汤,他端起来汤来,纪氏便笑一声:“这个可是六丫头亲手煮的,你送来的红枣子长生果,叫她煮了一锅甜水,各院都分着了。” 纪舜英自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不论粽子月饼还是豆花,一样样总是吃咸口的,原想着几口灌下,听见是明沅煮的,这才小口啜饮起来,喝得一口便挑了挑眉头,半点也没加糖,只有枣子的甜香味,他吃得一碗,又添了一碗。 正逢着颜连章那头送节礼来,纪氏也不再多留他:“你到后头去罢,这会儿怕是在绿云舫里头呢。” 纪舜英知道纪氏有事要忙,退出来往后院去,喜姑姑把纪舜英带来的礼单子递上去,纪氏扫得一眼挑了眉头:“怎么这回倒齐全起来了。”除了羔羊酒花缎子点心果子,还有整羊整猪。 难不成是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这时节才想起来要作个“慈母”了?纪氏把礼单子搁在一边儿,把颜连章送来的那一套仔细看过,装了满满一船,颜连章还写了信来,纪氏也不拆信,只把礼单子上的东西看过一回,送来的鸡鸭鱼等活物分得一半儿给明潼明蓁送过去,余下的再交给厨房整治。 彩帛缎子成颗的宝石珠子也不少,都收到库里,等用着再拿出来,纪氏把单子一搁,还不去看信,问得跟船的是谁,那头可有事,跟船说一声家里进了位新姨娘,纪氏点头应下,原来也不指望苏姨娘能拢得住他,吃惯了荤膻物的,怎么还能再吃素。 “你送礼单子去时问明白明潼甚个时候家来,年节里头可能住上一日?”纪氏想着又摇头:“罢了,你只问问她何时回来便是。” 后院的花廊结得一排冰棱子,下人拿着长杆子去敲,碎了的冰块扫到箩儿里头就倒在雪堆边,今年的冬天,比旧年还更冻骨头,湖面上结得一层厚冰,因着过年,围着一圈儿摆了许多荷花灯,就摆在冰面上,大冬天里给院子添了些生气,树上扎得彩绸,廊下挂着红灯。 此时天光还亮,看着却阴恻恻的要下雪,纪舜英披得斗蓬因怕路滑便行的慢,又是一年未见,此番该长得更高了,纪舜英见着绿云石舫前挂得两盏红灯,还挂得彩帆作个出航的模样,那帆叫风一卷扬起来,把立在船的人影儿也掩去一半儿。 领路的七蕊一看就知道是明沅:“那是六姑娘,怕是输了彩头。”她们几个也玩不了旁的,便写些花签儿抽,明沅输了,便叫她到外头去勾一盏花灯进来。 纪舜英只见着明沅罩着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她整个人都给遮住了,因着是罚她,便得她自家拿了竹杆去勾,这原是摆着池边勾水草的,这会儿拿了勾花灯,明沅手上力气不算小了,却依旧抬不动这长竹篙,里头的人隔着玻璃窗子看她怎么也抬不起来,笑的捂着肚子歪在案前。 纪舜英往前快走几步,踩着积雪脚下一滑,七蕊掩了嘴儿就笑:“表少爷仔细着脚。”他哪里还听的见,一径儿往前去。 明沅穿着斗蓬伸展不开,也顾不得冷了,解了斗蓬的系带,脱了交到丫头手里,采薇几个也跟着笑,可见她解了斗蓬,却都来劝:“姑娘仔细冻着。” 明沅一身芙蓉色的衣裙,晕生双颊,额间泌出薄汗,唇上点得淡胭脂,叫她一抿抹去了些,倒又带着天然的红,踮了脚儿把长篙伸出去,怎么也勾不着最近的那一盏花灯,冰上滑得很,一记勾不着,就往前去了。 纪舜英几步到得石舫边,还没走近也把斗蓬给解了,他快步上前去,伸手就把竹篙托得一把,明沅全身使力,这会儿叫他一托反倒往前倾斜,叫他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明沅差点儿撞进他怀里,抬头见着是纪舜英,一下子笑开了,纪舜英低头看她,见她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皱了眉头道:“我来。” 绿云舫里明芃掩口而笑,明洛捂了面颊,明湘咬得唇儿,明沅原就吃力不住,这会儿全交给他,粲然一笑:“你来啦。” ☆、第227章 醋 纪舜英听见她问,自然应得一声,低头往船头一扫,明沅错步站过过去,他握了竹篙勾起花灯,拎起灯柄递到明沅手中。 她抬手接过去,走在前头带着纪舜英往石舫里去,纪舜英才没觉着,这会儿她隔得远了,倒闻见她身上有隐约的香味随风而来。 当着人面,不好抬袖来闻,等进了内室,各自问过好,小丫头端了茶托来,递给他一盅儿三清茶,借着吃茶举杯,这才嗅得一下。 明洛才还红着面颊看这两个,见他们又是寻常模样,她冲着明沅挑眉毛,明沅也不理会她,无趣得很,这会儿见纪舜英闻袖子,“扑哧”一笑,一屋子人抬眼儿看她,她先是睨了眼明沅,咳嗽一声道:“这三清茶是好闻,可表哥也得掀了茶盖儿才能闻见不是。” 纪舜英红了耳朵根,明洛偏了脸冲着明沅眨眼睛,回回见着这两个,她都笑不够,见明沅嗔她,也不是真生气的模样,赶紧托了碟儿,拿得一块雪花酥递到她嘴边。 纪舜英脸上绷得住,到底还是把茶盖儿掀开来,那一点点清淡的茉莉味儿,便叫三清茶里松子梅花佛手的味道冲淡了,可等盖上茶盅,不一时又透出来,虽然淡,却萦绕不去,身在深冬,仿佛将入夏至。 石舫本就不大,这会儿纪舜英靠窗坐下,边上就是明沅,几个人取笑完了,又去抽签,也是闺中无事,里头写得些各自能想着的,取花灯是一样,折梅花又是一样,这活计落到明芃手上,明洛推她一把:“这一个,除开二姐姐,还真没人能去了。” 一个赶着一个,明芃立起来系斗蓬,明洛也要跟了去,她见着石舫里只有明湘还栓着,上手拉她一把:“四姐姐一道去。”说着拉了她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往里头一睇,明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就剩下她们两了,竟还干巴巴坐着,明芃领着两个妹妹,干脆去的远些,一路走一路说:“去我院儿去,白碧照水正开得好。”这一来一回,要走许多路,前儿已经看过那株绿萼,此时拿出来说,不过作个筏子。 这三个一走,石舫里便没了声响,丫头都跟着走了,余下的也只有明沅身边跟着的,她见着纪舜英不开口,干脆自个儿找话说,把碟子上头的黑白象眼饼推过去:“表哥甚时候家来的?” “灶日前回来的。”他说得一句,又饮一口茶,也并不觉得拘束,这么想来还是头一回跟她独处,竟比一屋子人要自在的多。 “路上可安稳?我没坐过小舟,到听说锡州湖面上的水市,夏日里满开了荷花,人还在花叶底下,表哥见过没有?”她的听说,自然是听明芃说的。 陇西也有好荷花,大的荷叶上还能站人,梅家后山就种得许多,松竹梅跟荷,一大片一大片的栽了,她还记着再小些乍着胆子跟梅季明坐窄船往荷花里头钻,也只那一回,差点儿迷了道路回不来了,如今说起来却有滋味,还同明沅几个感叹,那才是听取蛙声一片。 “并不曾去过。”纪舜英搁下茶盏:“倒是听说过,书院边上就是东湖,夏日里确是开得许多莲花,也有人趁着月色好,半夜往湖里头去挖莲藕。”这个有人,说的就是陆雨农,他挖莲藕,是为着吃,才刚一指长的莲藕最嫩,去了皮儿咬在嘴里一口汁水。 明沅自来不曾听他说过外头的事,此时听住了,知道问了他就答的,原来不曾问过,这番倒一句接着一句,自春说到夏又到冬:“今岁冬天可冻人了,鞋子表哥穿着可适意?金陵下了好久的雪珠子不见停,又湿又冷,可得仔细着不生了冻疮才好。” 纪舜英一句句应了:“锡州也一样下雪,书院里的屋子潮气重,冷不过就回去住,倒能捱得几日。” 明沅听见了心里叹息,提着茶壶给他续茶,手碗一动又是一股茉莉花香,纪舜英轻轻一嗅,他自来不爱这些花粉,除了端午一年到头也不熏一回香的,这会儿倒觉得这茉莉香气宁神静气,耳里听着明沅说:“该拿毛料做褥子才是。” 他在外头,大毛衣裳能办了来,毛料褥子有谁记着,只一笑也不再应,说话间又转到吃食上去了:“那儿的汤包跟金陵不同,便是汤汁也是甜的,吃着腻人。”一面说还一面拿眼儿看她:“蟹肉蟹膏倒很下饭。”可不下饭,送来的两罐蟹膏两罐子蟹脚早已经吃光了,边底下的汤汁儿都拿出来淘饭了。 明沅一听便笑了:“等再造时,多做些送去。我在穗州吃得鱼肉虾肉包子,只当包子里头都该是这些,等回了金陵才知道不是,不知这个甜汤包又是什么味儿。” 她说话的时候手搁在矮桌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手上去不停,两只细白小手剥得生果瓜子,细细吹了皮子搁到帕子上,纪舜英看着她手指一下一上的用力,嘴里说着话,不一时帕子上堆了一小堆果仁,她还只细细的磕去壳儿搓皮,纪舜英见她指尖微红,皱得眉头:“我自个儿剥壳。” 说是这般说的,手却往上伸,捏得核桃仁往嘴里送,明沅一怔,抿了嘴儿不说话,等帕子上头这些吃的七七八八了,外头沣哥儿跟官哥儿进来了。 他一进门就先叫姐姐,见着纪舜英又叫一声表哥,解了大毛斗蓬灌了一口茶,见着桌上一堆壳儿,笑嘻嘻凑过来,却只有零星几颗,沣哥儿眨眨眼,明沅把剩下那些一包,往他手里一塞。 纪舜英这才知道是剥给沣哥儿官哥儿两个吃的,这两个跟着明陶去了成王府送节礼,沣哥儿还得着明蓁给的金嵌玉佩,解下来给明沅看,他跟官哥儿两个,都是一样的五谷丰登。 两个小的一来,石舫里立时吵闹起来了,明芃摘得梅花回来,见着官哥儿点起了花灯,沣哥儿在玩投壶,那两个却还一动不动的坐着。 明洛叹息一声,好容易想着由头叫他们俩呆在一块,偏给辜负了,隔得会子,明陶也来了,他先跟纪舜英见礼,这两个说到一块,明沅走到明湘身边,四个人摸起花牌来。 纪舜英眼见着没人往这头看,抬眼看了明陶:“可曾读过梅兄的诗?” 明陶倏地一惊,赶紧回头去看明芃,见她正捏着花牌皱眉头,松得一口气:“可不敢在这儿说。”姐姐一门心思要嫁,那头却混不拿她当回事,明陶后悔不曾跟着梅季明回去梅家,若是他在,行动坐卧都不离身,看他还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在金陵也寻得大儒拜师,街上一走,自然知道梅三才的名声传了出来,先还想着许真就闯出名头来,到时上门来娶,也算全了姐姐的颜面,可拿到手里一看,同窗都在赞叹,他却气的嘴唇发颤。 这东西却怎么好拿给父母看,颜顺章方正了一辈子,不说秦楼楚馆就是勾栏瓦肆也不曾踏进去一步,更别说这些个淫词艳曲,懒系香罗带,羞见双鸳鸯。 什么罗带什么鸳鸯,只差写怎么解的衣裳,哪个不知道他是梅季明的小舅子,当着他的面儿不说,背后怎么不笑,明陶同也是一处长大,梅季明的性情如何,他也明白得很,只不曾想到,他竟这样荒唐! 纪舜英也不过提点一句,见他知道便不再说,明陶却直皱了眉头,父亲母亲只怕并不知道,便是颜顺章识得的人里见着这些诗词,也也不能大剌剌的拿给颜顺章看,梅氏就更不知道了。 他那儿收得一本,这才几月功夫,竟又出一本,比他的游记传的还更广些,四块玉小桃花的唱起来,只怕再隔几月,城里就唱开了,到时候父母不会不知,明芃又如何是好。 论起情谊来,明陶是跟明芃更亲近的,大姐姐留在家中,他们俩去了梅家,明芃比他大,事事都照顾他,住到外家也是亲戚,怎么比得自己家里好,姐弟两个彼此关照,知道姐姐要嫁往梅家,明陶也松一口气,一个姐姐已经吃得苦头嫁入天家了,另一个嫁到外家去总好过往外嫁,两个也是情投意合,若是不合,那连吵都吵不起来了。 谁知道出得这样的事,明陶思来想去,既想把这东西给她看,又怕她看了之后想不开,藏着瞒着,到现在还没开口。 妇人的醋酸劲儿,纪舜英是吃过亏的,黄氏这般待他,不过为着他是长子,他也曾亲耳听过黄氏身边的嬷嬷嘀咕着骂他的亲生姨娘。 他的亲娘一面也不曾见过,可他却知道,自有了纪舜华,黄氏就能安心吃醋了,原来那些捂在心里的酸汁这时候翻腾出来,又酸又臭。 喝醋譬如喝毒,原来再是纤纤弱女,一碗下去也成了恶毒人,他越过明陶去看明沅,官哥儿正倚着她看牌,她把手凑过去点给官哥儿看,沣哥儿伸手拿个核桃仁,塞到官哥儿嘴边。 官哥儿张口就吃了,几个人笑作一团,纪舜英看着她便露出点笑意来,鼻音又是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隔得这样远,也不知道是她身上传过来的,还是他袖子上沾着的,,纪舜英抿抿嘴角,心里笃定,若是她,定然不会喝醋的。 ☆、第228章 银丝面 晚间纪氏自然留得纪舜英用饭,年节里头大菜多,庄上又送了牛鹿羊鱼来,厨房里炒了鹿筋扒了海参,整鸡整鸭的端上来,一桌子山珍海味。 纪氏不把他当外人,家里常来常往这些年,姐妹一道玩耍的,到吃饭再架起屏风来便有些作态了,干脆就坐在一桌上,男一边儿女一边,官哥儿按着规矩坐在沣哥儿边上,并不曾往纪氏身边去,明沅沣哥儿两个一个左一个右。 明湘执了筷子给纪氏挟菜,纪氏摆了摆手:“哪里要你来,我前头还有事要忙,陪你们吃一杯罢了。” 一人说得一句祝酒词,纪氏也不是真吃一杯就走了,看着她们说话和乐,越发思想起明潼来,她还是头一回郑家过年,必然要叫她来操持,也不知道她那头的事儿了了没有。 心里头有牵挂,便不大动筷子,看着几个孩子吃得乐,纪舜英又吃得几杯酒,便留下他不许回去。 “可不许回去,路滑又下雪,打马再惊着了怎办,倒叫老太太怨我了。”连着书僮都一并安排住下,地方也是现成的,她看得明沅一眼,这才笑道:“地方早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沣哥儿开了院的,你就在他那儿睡。” 明洛咬了筷子就笑,明湘看她这一眼,她这才放下来,接得一句:“可不是的,还没进年呢,就预备下了。”顺着纪氏打趣明沅一句,纪氏看着她就是一笑。 纪舜英正喝蜜水解酒,他原就吃得面上通红,听得这话就更红了,在姐妹兄弟跟前他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纪氏开口,听着面上发烫,呛得一口蜜水,拿帕子捂着喉咙咳起来。 “我原就听你声儿有些哑,可是着了凉,赶紧叫厨房炖个梨汁儿来润润燥。”纪氏转头吩咐下去,卷碧却掩得口笑:“早已经备好了,今儿是六姑娘掌厨房。” 明沅难得红了脸,她也不是特意为着纪舜英预备的,年节里头吃荤的多,荤腥多了最易上火,每回轮到她管着厨房,就叫拿秋天存的玉梨出来,把核儿挖出来,里头搁上麦芽糖,整只梨儿摆在盅里上蒸笼去蒸,蒸得里头只余下一口梨汁儿,吃得梨水再吃梨肉,最是解燥的。 听见纪舜英声儿哑了,特意吩咐了厨房给他多炖一盅,又预备下了姜汤,怕他睡在沣哥儿院子里,叫沣哥儿过了病气去。 “年节里吃得燥,秋梨下火呢。”她替自己辩白这一句,倒显得此地无银了,纪氏也不再拿她取笑,又吃了两筷子就往回去,明沅几个搁下杯子送她到门边,纪氏就挥手让她们回去。 那头纪舜英已经看起沣哥儿的手帕来了,澄哥儿不在,他就挨着沣哥儿坐,他咳嗽的厉害,手上用的那条沾了汤汁儿,沣哥儿赶紧把自己的拿出来给他。 明沅做得许多手帕,沣哥儿不爱那些个花竹松,又觉得素白白一块没有意趣,见着这些绣小螃蟹小银鱼的倒很喜欢,明沅也体贴丫头们,一方帕才多大,上面密密绣蝴蝶花叶,光是帕子就要费多少针线功夫,便把那些精工细绣的收起来配衣裳用,这些个寻常抹手擦嘴便是沾着油污也不可惜。 纪舜英捏在手里就见着边角上头拿黄线绣得鱼鳞,拿在手里摸了摸,往袖兜里一塞,沣哥儿看看他,自家叹得口气儿,在身上摸得会子,把腰上的荷包解下来给他,这是明沅打趣他,给他做的猴子爬树。 纪舜英老实不客气,全收进袋里,等跟着沣哥儿往外院去时,外头又下起雪籽来,细细的一颗颗打在伞上,叫风一吹,斜斜打在身上,明沅到得廊道边,又嘱咐了沣哥儿几声,转身就要往回走。 纪舜英背手立着,眼见得她就要走了,拿手敲了敲沣哥儿的头:“你怎么不送送你姐姐?”沣哥儿眨巴了眼儿一怔,应得一声,转身快步跟了上去:“姐姐,我送送你。” 他叫明沅照料习惯了,哪曾想到这个,明沅一转身,就看见一小一大两个站在后边,纪舜英虽不曾看她,却紧紧跟在沣哥儿身后,花廊上挂得红灯笼,把两道影子拉成长长一条。 明沅轻声一笑,伸手就点住了沣哥儿的鼻子,刮他一下:“作怪。”嘴里这样说,可弟弟送她总归高兴,采菽打得伞,扶着明沅往小香洲去。 雪籽夹着雨水,石头上既湿且滑,明沅身上穿得一层层厚衣裳,采菽又怕雪籽打在她脸上,手撑得高了,便有些支撑不住,明沅脚上还穿得高底鞋儿,平日里在院中走不觉得,此时踩着圆石打滑,身子往左边一偏,叫纪舜英一把牢牢扶住了。 明沅站定了,他就松开手去,却一路跟在她身边,心里想着那醋不醋的话,侧头去看她,见她脸盘微红睫毛卷翘,鬓边露出细软的头发,半边脸叫灯照着,映得脸上绒绒生光,脸盘还没有巴掌大,一圈儿白毛围住脖子,更显得眉眼玲珑,黑眼仁儿泛着光华。 忽的刮了一阵疾风,纪舜英往前一步替她挡雪,眼见得细雪珠儿被风卷过来,鼻尖一点沾个正着,他伸手就拿衣袖给她拂了一下,拭了雪珠儿又提灯往前看去。 采菽全瞧在眼里,垂了头不吭声,明沅倒哑然失笑,到得小香洲前,沣哥儿也明白过来了,哪里是要送人,这是想再多呆会子呢,他作势摸了肚皮:“姐姐,有面没有?我饿了。” 沣哥儿的书房还留着,两个不能往明沅屋里坐,只得坐在书房里,明沅又是递手巾又是叫点炭盆,沣哥儿耳朵都冻红了,她伸手就去搓,嘴里还唠叨他:“早给你做的风帽怎么不戴,冻掉了耳朵才知道疼。” 纪舜英坐在椅上,看着明沅把手指头曲起来弹沣哥儿脑门,嘴里喁喁说个不住,跟才刚在石舫里头同他对谈的模样全不相同,心里微觉有异,忽的明白过来,相敬如宾,说的是宾客,可沣哥儿是她的弟弟。 他垂下眼帘,心里倒涩然起来,再抬眼看她时,只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嘴上在责备的,眼睛却在笑,一时问寒一时问暖,从头到脚管了个遍。 他都不记得自家也尝过这滋味,再没人这样管过他,一个字一个字都透着暖意,外头风打冰棱的声儿都听不着了,心里暖融融的快活。 瓦罐里头煨得好鸭汤,下了一把银丝细面,作了两碗端上来,沣哥儿原来不过半饱,席面吃得多了,着着这个倒更爱些,先喝一口汤,再拿筷子扒拉面条,明沅看着他吃:“你慢点儿,外头不是给你送了汤水去,怎么还饿。” 纪舜英并不饿,那香味儿一上来,勾得肚里馋虫直叫,索性也跟着吃了一碗,连里头的老鸭汤都喝尽了,肚里一饱,身上就暖洋洋的,坐着不一会儿,沣哥儿就打起瞌睡来了,明沅推他一把:“赶紧回去,记着泡脚。” 送到门边了,采菽一把拉住九红,往纪舜英身上一呶嘴儿,几个丫头纷纷站住,倒让明沅送他们出去,沣哥儿走在前头,纪舜英回身看她,难得笑了一笑:“我嗓子好的,并不曾伤风。” 上回确是感了风寒,这回却不是风寒了,等明沅回过神来,他已经牵着沣哥儿走远了,一面搓手一面回去,才还站在廊下的丫头们一时间全散到屋子里去,有提水的,又拿着托盘预备给明沅梳头的,她拿眼儿把她们一溜,一个个赶紧收了笑,上来给她解衣:“姑娘饿不饿?” 沣哥儿的院子,也是明沅一手打理的,客房里早早就烧好了炭,屋子暖烘烘的,青松绿竹两个不好到后头园子去,屋里头烧得热水点得茶,点心匣子里还有荤素咸甜两种点心,眼见着纪舜英过来了,迎他进来:“少爷可要泡一泡澡,水都是现成的。” 连衣裳都是现成的,一件四时如意黑缎的锦袍叠放在罗汉榻上,榻上矮几还摆了白瓷瓶儿,插了一枝红梅花。 屋子收拾的干净齐整,顶要紧的是铺着厚毡子,脚踩在地上暖和的很,纪舜英把这屋子打量一回,比他在纪家住的小些,却胜在妥帖,人往罗汉榻上一坐,青松就泡了茶来,他拿在手里一看:“这壶倒像是锡州出的。” 青松把托盘儿一搁:“少爷,这是咱们办的礼。”老君献寿,送这么个东西给姑娘家,也只他家少爷想得出来,纪舜英手里握得壶把,原想送到嘴前喝的,这回倒不知怎么下口中了。 “你们谁会种花?”纪舜英既不吃茶也不把茶壶放下,握在手里暖着手,忽的问了一声。他一向省事,侍候得吃穿也不过偶尔买些笔墨纸回来,听见问这一句,都有些诧异,绿竹却点了头:“在家原也种过。” 纪舜英点点头:“会不会种茉莉?”就种在书院院墙根下,打开窗子就能闻到茉莉花香,他一面想一面觉得屋里也染得那香味儿,衣袖之上尤盛,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钻得人心里痒痒。 想一出是一出,绿竹青松两个换了个眼色:“那是夏日里开的花儿,要种且得等着一年才开花,不如往街上买两盆,连泥带土的移到咱们窗下就是了。” 纪舜英点了头,解衣洗漱,倒要床上盖被子,还是一帐子的茉莉香,他自家也知道绝不是沾着的香味儿,哪有什么香料香油能香得这样久,可鼻子一动,却好似真的闻着花香,满帐都是绿意。 ☆、第229章 豉汁蒸凤爪 纪舜英自扫尘日过来了,便见天儿的往颜家跑,往年不过年前来一日,拜年再来一日,他跟明沅两个一年也不过就见这几回,今岁倒改了性子,日日得闲就往颜家来,门上的见他走的勤,又是亲戚,也没人跟进去通报了,他自个儿熟门熟路就往后院里去了。 纪氏自然高兴,见着他来就打发他去园子里,年节里头又不动针线,姐妹们聚在一处玩乐,他头一回跑来,明洛掩着袖子打趣一回,等他天天来,也无人觉得稀奇了,倒还都问一声,这个点儿可是来了,要不要多加一付碗筷。 今儿他来晚了些,进得阁子几个姐妹已经用罢了饭,明洛还一奇:“还当表哥今儿不来了,才刚撤了席。” 明沅便问:“厨房里色色都备齐全的,表哥要用什么?”后头那几个睇眼色她也只作看不见了,纪舜英这些日子回回见着她都觉得跟原来不同,可到底怎么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不见的时候想着,见着了又说不出话,比在石舫里头胡扯还没谱,他何曾有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此时听见她问,便道:“随意用些便罢了,吃面就很好。” 明沅笑一笑:“厨房里有才点的豆腐,表哥不如先吃一碗豆花垫垫肚子,今儿厨房里有做蒸点心的。”院子里一天到头的吃,除开三餐饭,还有各色点心随叫随上。 今儿中午一道糟凤爪原是下酒的,明洛忽的想想穗州做法来,她在那儿呆的最久,说起吃的如数家珍,说要拿豉汁蒸凤爪,先炸再蒸,蒸得骨酥皮烂,入了味儿连骨头都吮个不住。 里头明芃明陶不曾吃过,当下几个人叫她勾了馋虫出来,凑得份子,叫厨房里专做穗州菜的厨子治一桌点心出来,午饭都将将吃得几口,又匆匆抬下去了。 这两个说话,见得多了也无人再揶揄取笑,他们俩说着话,后头已经玩起投壶来,就拿蒸笼点心作彩头,明洛急的差点连外头的厚袄子都脱了,她输了一屉儿烧肉包子了。 “好。”他说得这一句,便坐着看她们玩乐,明芃是个中好手,别个投大圆开口的,她还嫌这个太容易,叫丫头抱了个美人弧来,把竹箭往小口里投,依旧越投越满,座下只她最多。 “我不跟二姐姐赌了,都输干净啦。”明洛急的冒汗,不住拿袖子扇风,明芃便转着竹枝轻笑:“得啦,我让你。” 说着叫丫头拿一枚铜钱摆在瓶口,拿了细竹枝往那孔儿里投,这般她进的便少了,明洛手熟起来,两个堪堪打了个平手。 明沅坐在后头,见着人人都轮着投竹枝,无人往这头看,便对纪舜英笑道:“我听九红说,穗州街市上,常有人担着桶儿卖及第粥,表哥要不要吃上一碗?” 纪舜英这番倒笑起来:“那边人口音古怪,及第的人可不多。”穗州人说话难懂,便是学子也不个个都说得来官话,文章作得一团锦绣,开口却是乡音,圣人连话都听不懂,怎么还会点状元。 两个说得这句,明沅见他不再一言不发,问得一声:“表哥可是家中有事?”要不然为什么天天过来,是在家里呆不住? “此间清净。”纪舜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托得茶盅儿吃一口茶,她连着几天熏的都是茉莉香,今儿一身胭脂红的织金小袄,却换了玫瑰香,比茉莉香竟还更淡些,侧着脸儿听他说话,耳边缀得一颗明珠,纪舜英忽的想起文定侯的诗句来“这边风景独好。” “明儿我们一早就要去观音庙上香的,表哥来不来?”明沅怕他扑个空,今岁颜连章不在,纪氏便那许多交际,忽的想起往寺庙里上香去了,她自家得着官哥儿是求得一支好签,这番便想替明潼也求一支。 明潼虽不说,纪氏又怎么不知道,她派过去的嬷嬷,前儿回来走亲戚,特意往宅子里来,旁的什么也没说,只说明潼屋里连着几天吃的雀儿药粥。 纪氏听见心里欢喜,补是一回事,能给她求个送子的好签,也在节里沾一沾喜气,说不得来年就怀上了,生下儿子来,明潼才是什么都不怕了,这才定下举家都去上香,连着梅氏听见了也要一道去,她是替女儿求签的。 明沅低头吃一口茶,嚼得茶沫子吐在帕子里:“表哥若是无事,正好舒散舒散。”见他应下,点一点头,又侧过身去看沣哥儿投壶,他拿捏不住力道,满把竹枝,也只投进去两枝。 不一时豆花端了过来,大块的嫩豆腐加了酱料,纪舜英试了一口便搁下勺子:“这里头点的什么酱?”比去年吃的还更好。 明沅微微一笑,知道他喜欢吃豆花,这时里的肉酱是拿牛肉熬的,虾油是挑的三月里才刚出水的小虾熬出来的,可不比外头买的鲜,他饱吃了一碗,吃的头上冒汗,舒展了手脚下场去,不一时就把沣哥儿手里的签儿都用完了。 等一桌子蒸点摆开来,明洛上手就啃了烤鸽子,调得酸梅酱沾脆皮肉吃,这里头还有掌故,说是文定侯在穗州兴船厂练水兵的时候,把整猪往炉子里头扔,专割上头的脆肉,大块的便分散给穷人。 明沅听了抿唇一笑,关于文定侯的传说流传的很广,冷不丁听见一桩事,便跟他沾着关系,蜀中一代还有人替他立祠,托个神仙的名儿供奉了他,郑家原来也有,叫长公主给改了,说他不过凡人,怎么好享用圣人都没有的香火。 这话拍在太祖皇帝的心上,虽没下令去禁,也不再风行了,还是郑家后代把神像又立在家庙里头,跟长公主一道受着早晚一柱香。 桌上俱是小笼小屉,却叫这些个姑娘少爷吃了个干净,沣哥儿官哥儿两个最能吃,吃了点心还喝了粥,沣哥儿还问纪舜英:“表哥今儿别回去了罢,还住在我院里,明儿跟咱们一道上山去。” 纪舜英原就这么想,叫书僮往家里报一声,黄氏知道要上山,还特意包了一包衣裳让他带回来,嘴里嘱咐了又嘱咐,叫上山的时候当心,别摔着碰着了,等人一走,她便变了一付脸色,叫了嬷嬷进来:“那符,可画好没有。” 纪舜英天天不着家,她想尽了法子也没法儿从他头上弄下头发来,这东西得是才离了身的有用,黄氏倒是收着纪舜英的胎发,可师婆却说离体久了,早就不沾着精气了,又是掐又是算的,说纪舜英命里是该中状元的,若不下手,往后就得打马御街赴宴琼林。 黄氏怎么能忍的,一面越发对他好起来,一面加紧了叫师婆画符,又后悔自家怎么早没想到这法子,可是考秀才前能叫他进不得场,家里还有哪个还能再看重他,也不会招一个母大虫进门来了。 黄氏得着这个法子,干脆把婆婆曾氏也一道算在上面,这个老虔婆害她不浅,她却拿她半点法子也无,若能早下手,何必吃她这许多苦头。 黄氏也知道师婆磨磨蹭蹭是为得什么,她摸得一支金头银脚的簪儿下来:“叫她先给我验一验,若真个灵验,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嬷嬷拿了东西出去,黄氏便往纪老太太那里去,告诉她纪舜英又留在颜家,面上带笑,口里却道:“一年到头不着家,好容易回来,偏偏煞不住脚儿。” 纪老太太自来不把这当回事,黄氏也不过报备一声,心里却哂,骑马滑下来才好,这雪天儿的,偏想着去上香。 哪知道晴得一日,雪倒半化了,坐着车碾得一地黑雪往前城外去,纪舜英也不骑马,跟沣哥儿官哥儿一辆车,沣哥儿跟纪舜英住了两日,比原来更熟些,他笑眯眯的看着纪舜英:“姐姐说了,替我求一支签的。” 他跟官哥儿两个裹得毛团似的,官哥儿更圆,车里颠着也不觉得难得,两张脸看着纪舜英,纪舜英也学着明沅的样子,伸手刮了沣哥儿的鼻子,官哥儿等了一会儿,嚷道:“我怎么没有?” 观音庙里自然香火鼎盛,纪舜英落后一步,跟在明沅身后,婆子给她打伞掩了脸,一路往后殿去了,他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背着手在后殿前的院子里,看一树的冰花,雪是不下了,可冰棱子却没化,枝条上全冻得是霜雪,远看着倒似开了一树白花。 他正抬头去看庙檐上结冻的铜铃儿,沣哥儿自里头跑出来,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捏得个黄签子,伸手往他手里塞去:“给,这是你的。” 纪舜英把那黄纸卷儿细细展开,只见左边写着四个大字“龙门得过”,右边写着“罗通拜帅”,反面还有四句小诗,“自小生在富贵家,眼前万物总奢华。蒙君赐紫金角带,四海声名定可夸。” 小小一枚签儿,挤挤挨挨写得许多事物,纪舜英手指顺着那一串儿家宅山坟往下看,见着婚姻旁写得个“合”字,脸上透出笑意来。 这签虽是中吉,可字字句句都合了纪舜英的心事,罗通十七拜帅,他再有一年也是十七,就该下场春闱了。 里头纪氏也抽着一只中吉签,她捏着签文到后头请人解,原是报着好意头来的,可听那签上所说,却是一句一个机锋,布施得些香油钱,说定了要请一尊观音回去,连素斋也不吃了,又坐上车回城。 满座也只有纪舜英一个高兴,等到了颜府,还不曾进门,里头的婆子就跑着迎出来,见着纪氏便弯腰:“家里递了白帖子来。” 纪氏心里一突,那婆子便道:“老太太没了。” ☆、第230章 盒饭 氏自小长在纪老太太身边,婚事嫁妆都是纪老太太一手料理的,生父继母于她只似寻常亲戚一般,独将这位祖母当作亲人,听得这一句,她还没回过神来,怔忡着又问一声,那婆子垂了头:“老太太没了。” 明沅就站在纪氏身边,纪氏求来的签文并不好,明洛明湘觑着脸色不敢往前凑,只明沅扶了她进来,觉着她身子一歪,赶紧扶住了。 纪氏一口气没回转来,人差点儿晕了过去,脚已经使不上力,卷碧凝红两个哪里抬得动,还是叫着婆子过来,把她架进屋去。 喜姑姑拿了药油过来抹在她两边额角,又是按又是掐,人这才醒转过来,呆坐一会儿,缓得一口气儿,哽了声儿道:“寻一件素衣裳出来。” 老太太没了,她定是要回去的,也不知人是怎么去的,甚个时候去的,家里一堆事要料理,她连哭的功夫也没有,先想起办后事来:“去帐上,支二百两银子来。” 这话是跟喜姑姑说的,老太太算是喜丧,年岁一大,东西都置办起来了,可她一向身子安康,瞧着还有年头好活的,虽则棺木衣裳备齐全了,那孝棚孝幡彩亭彩车却没能预备,不论家里怎么置办,她都得多尽一份心。 纪舜英自然要快马回去,明沅抽空出来吩咐了采薇一声,叫她差人往西府里,去跟明陶借一身素衣裳,这会儿都穿喜庆颜色,他这一身回去,只怕落了人的眼,明陶与纪舜英身量差不多,勉强也能对付过去。 采薇也不叫别个跑这一回,亲往梅氏那儿去了,给纪舜英借了一身蓝衣裳过来,只鞋子无法换下,所幸衣裳长些,堪堪盖住了脚面,这才带了书僮回纪家去。 府里乱糟糟的,只门口两只红灯笼撤了下来,门上还没贴白纸,屋里也没起孝棚,纪舜英迈步进去,一路往纪老太太院子里奔,下人乱糟糟围在一处无事可为,他眼睛一扫过去,有的竟连艳色衣裳还不曾换下来,只腰间扎了根白腰带充数。 纪老太太也是四世同堂了,虽则去的突然,也不至就连个办事的人都找不到,他心头起疑,再往前去,就是一院子的丫头婆子,夏氏小胡氏两个守着屋中,床上停着纪老太太的尸首,也不过拿白布一盖,两个妯娌对座着,一句话儿也不说。 纪舜英才要进去,就叫纯馨一拉,她倒已经换了全素,见着纪舜英赶紧把白腰带递过去,他才进来的急,门上竟无人守着送腰带,纯馨小脸煞白,拉着纪舜英就往外头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压低了声儿道:“大哥哥别进去,里头正闹呢。” 纪舜英还不知道闹得什么,只当纪老太太去的有蹊跷,狐疑看她,纯馨嚅嚅道:“老太太是梦里走的,倒不曾吃得苦头。” 她没病没灾的,身子骨好的很,近来虽显得弱些,可看见纪舜英回来也多用的一碗饭,别个见她说着话吃着饭都要打个盹儿,也只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哪里想得着,她不过歇个午觉就过去了呢。 纪舜英忽的抬头:“是歇晌午过去的?” 纯馨咬得唇儿点点头:“大哥哥噤声,不叫咱们说的。”既是昨儿晌午就去了,也就是他才一出门老太太就没了,却捂到这时候才报丧,他手指一紧,知道这怕是几房人在争东西了。 纪家头一号的财主就是纪老太太,老太爷那时候也风光过两年,纪老太太又是宗女,她的辈份,摆在宗室里头也算高了,便是出了嫁,也年年都有银米缎子送来,她这么些年攒得许多东西,底下哪一个不看着她的私库,原来纪氏出嫁的时候,老太太掏出来的东西就叫人吃惊,自来不见她言语,随意拿些出来都是好东西。 她人一走,几家想的都是一样,东西!老太太既是生前无话,那就该三份均分,可又不曾分家,这些东西是归了公还是归了私却不好说了。 这个紧要时刻却不曾见着黄氏的影子,纪舜英往屋里一扫,大房来的也只有纯馨跟她姨娘:“母亲呢?” “母亲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却害起了头风,躺在床上起不来呢。”纯馨也觉得奇怪,黄氏的为人,家里哪个不知道,该她起来争了,她却躺倒了,怎么不古怪。 夏氏平日里看着温柔和顺,到得这当口要温柔和顺有什么用,小胡氏眼见得黄氏不在,还想赶紧捞一把的,哪里知道夏氏竟一步不让,看着是个口拙不会说话的,真到要她开口了,竟把她堵得没地儿回嘴。 两边对坐着,谁也不让谁,前头兄弟几个没争出长短来,后头的女人便守着老太太的尸身,一夜都不曾睡,就怕一个看顾不着,叫别个得了东西去。 这当口怎么少得了黄氏,夏氏跟小胡氏两个都已经盘算好了,她是长房长孙媳妇,到得这会儿怎么能不争,原还想着两个一道对付了她,哪知道她竟病了。 黄氏是叫吓病了,那些个师婆哪里是好沾的,碰着了非得咬下一口肉来,黄氏正叫老太太的身后事急的嘴里长泡呢,那头师婆送了信进来,说咒符灵验了,来收账了。 黄氏一口气噎住了,她又不曾叫师婆咒老太太,哪里知道师婆一张嘴,说得她身边的嬷嬷无所还口:“老太太是府里的定盘星,不把这颗星星摘了,那文曲星怎么能落得下来。” 嬷嬷学舌给她听,她一双手抖的连茶盏都握不住,她这里实是什么都不曾做,那些个桃符小人还没往纪舜英屋子里头埋呢。 心里一时怕那师婆骗她,一时又怕是真的,若是真的,她的咒这样厉害,说不得纪舜英就跟着去了,既疑心她又不能不应承她,若是这时候捅出来,她也不必在纪家呆了。 开了箱子拿出五两银子出来,哪知道那师婆竟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五十两,黄氏才刚收来的田租归到帐上,此时也拿不出来,那师婆怎么肯信,看着是个宅门,竟连这点子银钱也拿不出来,便说若是赖帐,也就收手不管了,府外的夹道里,可有野鬼等着翻墙进来找她索命呢。 师婆诳人不过这套说辞,哪知道正中黄氏的心事,她可不就做过一桩亏心事,师婆也是见得多了,宅门里能有什么冤屈鬼,走街串巷的,全是女人咒女人,要么就是咒前妻生的儿子,真个咒丈夫的少之又少。 既一下就叫她说中了,她便信口胡扯,说那野鬼是个年轻女人,身上血淋淋的,张着口在府外头等了十来年了,专等着家里的定盘星一倒,好进来吃黄氏的血肉。 黄氏叫她咒的就是庶长子,生辰八字儿都给了她了,前头那个野鬼可不就是这个年纪,嬷嬷一道下的手,黄氏不曾听着,她先唬得满面土色,吓得自家摸了二两银子出来给那师婆,叫她画得一道符给她保命用。 连猜带蒙,知道了这桩隐秘事,师婆心里乐开了花,这么好的由头不用白不用,干坐在家里等着银子送上门,七套八问的,把那人死时的情状也能说得差不离,吹风说道她死时不闭眼儿,只等着府上气运衰退了,就来索命来了,不独要黄氏的命,还要纪舜华的命。 黄氏听了夜里就作起噩梦来,一时梦见老太太,一时又梦见那个死鬼,死了这许多年,她早不记得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了,却真个是立在院墙外头,长着一张纪舜英的脸,只等着满府的红光衰落下去,就能爬进来吃人了。 她夜里惊叫一声醒过来,心口怦怦直跳,怎么也睡不着了,点着灯到天明,嬷嬷自家心里也怕,两个人嘴里念得佛号,挨了一夜,天亮了她这才睡过去,第二日赶紧叫嬷嬷出去求那师婆再画符来,又许了她许多金银,等过得这当口,才有银子给她。 师婆眼见得她上了勾,第二天又来,就知道是鱼儿咬勾子咬得紧了,作个不接银子的模样:“这都十六年了,早已经成了气候,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收不了。” 她若要钱,黄氏还心安些,她不要钱,连嬷嬷都慌了,作好作歹,那师婆才画了一道符,宰了一只公鸡,拿鸡血画了符,说这符只可保得几日平安。 黄氏急病乱投医,便保几日也是好的,心里不住悔起来,倒忘记了是那师婆嘴嘴舌舌勾得她要下咒,哪里还能想着后头那些财物,她连老太太的房都不敢进了。 病的病,闹的闹,一屋子人竟没一个着手料理丧事,还是捂不住了这才往纪氏那里报,纪舜英回来不过一刻,那头纪氏的车轿也到了。 纪老太太的丧事是往上头上表的,这会不说章程,她见着府门还不曾贴白,气的眼冒金星,扶了喜姑姑的手一路气冲冲往院子里来,这才多少功夫,她已经全身换了素,连着跟的丫头婆子也换上香色衣裳除了钗环。 一进院子就见着这乱烘烘的没个章法,也不斥责丫头婆子,骂她们也是无用,该管事的人不出来,那两个也挑不起大樑,她想都不必想,那些个定是一门心思在算计着老太太的私库呢。 她进门见着小胡氏跟夏氏两个,冷笑得一声:“大嫂子病了?家里便连个管事的人都没了?” ☆、第231章 清汤面 夏氏小胡氏两个一见她,都立起来迎,小胡氏快步往纪氏跟前一站:“只等着你呢,咱们俩也拿不准主意,大嫂子病了,大伯娘也病了,一院子倒得七七八八,只咱们俩个,且不知道怎么拿主意呢。” 纪氏拿眼儿打量她一回,夏氏叹一口气:“老太太睡梦里头走的,倒没受苦痛,只她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咱们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氏若不说话,纪氏也就罢了,几个都不敢往前凑,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她清楚的很,斜她一眼笑出一声来:“二嫂子这话说的,难不成老太太的丧事,还得老太太自个儿安排好了不成?” 夏氏一脸的尴尬,她才扯了嘴角要笑,纪氏已经越过她去,伸手就揭了老太太脸上的白布,见她确是一脸安详,又手阖拢了摆在胸前,哪里还能忍得住,伏在榻上放声悲哭,还伸手去握她的手。 人都死了一天了,身子都硬了,纪氏却还捧着哭个不住,就是这双手把她从小楼里接出来,就是这双手为着她安排衣食,就是这双手给她料理嫁妆。 老太太一向同她叹,儿女缘份薄些也是无奈,可她身后事竟办成这样子,纪氏怎么不恨,心里一个挨一个的骂一回,猛吸一口气儿,抽了帕子抹掉眼泪,回身便道:“怎么没人来抬灵?外头连个供茶烧纸的也没有,可派了人去请姑子念经?孝幡都不立起来,门联都没贴上,赶情大嫂子一病,家里连个会张口的都没有了。” 她此时也猜度着黄氏是不是真病,可这事儿竟无人出头来管,心里着实窝着火气,夏氏不张口,小胡氏又哂哂的,没人接这个茬,黄氏都病了,这些东西难道不得破费银子,公中是拿多少钱出来办丧事,前头那些个男人们可还没争出个结果来呢。 两房人家早就想好了,等着老太太一走就分家,再不能看着大房把钱贪了去,这会儿还没争了个结果来。 纪氏气的肝疼,她冷冷看得夏氏小胡氏,知道那几个怕是听见黄氏曾氏病了,也都赶紧“抱病”,派了孙媳妇来盯着,是怕有人动老太太的东西。 纪氏吸一口气,也不再搭理夏氏小胡氏两个,知道她们此时定不肯走,索性光明正大的叫了纪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来:“叫门子去请贴白纸,把门联儿盖上,府里各处有挂彩挂红的全都撤下来,里里外外的门帘儿俱都换过,拆了大堂的隔扇起堂灵,屋里是谁收拾的,把老太太的褥子拿一套了来铺在板上,阴阳先生来过没有,罢了,赶紧去请。” 小胡氏脸上赔笑:“到底是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妹妹一来,咱们可不就摸着门道。”她说得这话,便是想着纪氏能在后头分家的时候替自家这一房说两句话,她再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那也是她们二房的人。 纪氏冷笑一声:“可不是,也只老太太教养过,别家竟没这些个规矩。”她说得这一句,可不是打着胡家的脸,直说胡说没有教养。 小胡氏此时有什么忍不得的,只作听不着,转身去吩咐要茶要点心了,夏氏也乐得做个闭耳菩萨,她上头只有一个公爹,这会儿她不撑着,还有谁能撑着。 老太太一共两个庶子,两个庶子又生下三个孙子,挤挤挨挨住了满院子,临了身上的衣裳还是她身边的老嬷嬷见这么争下去身子就僵了,趁着热乎给她换上的。 纪氏一来,一院子下人就有了主心骨,事儿总是要办的,听着她的吩咐,又是往外头请扎彩匠,又是预备杉条杉木起孝棚,家里没预备那许多黄绢白布,也紧赶着去铺子里头置办,一个传一个,先把鲜艳衣裳换下来,勉强能看得过眼去。 这年节里头哪儿能请得着裁缝,帷幕帐幔桌围还有各房里头的裙衫,如今不过撤得红色,还得换上白布的,小厮丫头也得穿上白衣,纪氏是带两百两银子来的,倒先把这个支出来,叫人到外头店铺里去买麻布黄丝孝绢。 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算是喜丧,总得请一班细乐来吹打,又要请僧道念经,还得到外头去买碗分送,还要蒸得饼儿供在案,纪氏在心里盘一回,一桩桩吩咐下去,小胡氏跟夏氏两个只管坐着不动,可耳朵里听着她这么吩咐,却得托得茶盅儿直往她身上打量,知道这个姑太太厉害,竟这么厉害,两个对视一眼,可万不能叫她落了东西去。 老太太生前,也曾说过的,往后她的私房均出一份儿来要给纪氏,这些话便是当着纪氏的面儿也曾说过,若不然,夏氏也不会等着她一进门就说“老太太没留下只言片语”来。 纪氏满屋子一个也指望不上,夏氏小胡氏那里的丫头摆明了不听差遣,曾氏胡氏连面儿都不露,纪氏气性过了,便着人去请,不一会儿丫头回来了:“我们太太身上不好,托了姑太太把事儿办了。” 外头男人就差打起来了,她能差的也只纪舜英一个,一场丧事一个人办怎么办得过来,这些个不帮手便罢了,竟还拖起后腿来,只自家服素,也不敢别人院里的下人如何。 纪舜英好歹算是男丁,丧表该他来写,还得一家一家去呈送,纪氏把这事儿派给了他,那头阴阳先生也请了来,见着一屋子女眷,倒一纳罕,只顾低了头,问定了寿数,掐得指头算一算,点出相冲的属相来。 纪氏便吩咐这些个避出去,这才起灵,外头堂屋才置起灵堂灵门来,设了香炉花筒蜡扦,厨房里紧着做了供食来,将将才把香给点上。 前头报说粗设好了,后头请叫了不相冲的往外头抬,给纪老太太铺设锦褥的事儿按理该是曾氏,便不是曾氏也该是黄氏,纪氏再气,这个却还得她们来办,听说设了灵堂,便往黄氏院子里去,气冲冲进得门,就见着里头静悄悄的,黄氏蜡黄了脸儿睡在床上,廓下煎着药,见着纪氏来,连坐都坐不起来,纪氏这才知道她是真病了。 黄氏拖了她的手:“我知道前头一个也指望不上,想去信叫你,她们又打得那个样子,我是不成了,老太太的事儿,还得你帮把手。” 她也未必就似自家说的那样弱,可不能起来办事却是真的,纪氏也无心宽慰她,她是晚辈,难道还能去拍曾氏的门把她从佛堂里拖出来不成,反正已经不规矩了,干脆不规矩到底。 她给纪老太太铺得一层厚锦褥子,最上头铺一层红色蟒锦褥,这才把老太太抬上去,身上盖上一层白布。 这才想起老太太口里的含物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也随着换衣裳的时候就塞到她嘴里了,纪氏叹得一口气,才刚是强撑着,这会儿万事有了头绪,立时叫卷碧让人带口信回去,说是今儿便住在这里,丧事头两日,她定脱不开手,想了想皱眉道:“叫六姑娘一道过来。” 家里的事就是交给三姐妹料理的,纪老太太们曾外祖母,她们也一并要缌麻的,换下鲜艳衣裙,令丫头们也少换上绿蓝的,正在预备着丧仪,叫厨房里备下八盘饼馓、三牲汤饭好送到纪家去,那头纪氏专派了凝红回来接明沅。 明洛看一看她:“这是怎么说的,还得你去不成?”她再怎么也没过门呢,服素便是,这会儿过去又非祭又非奠的,也没个说道。 明沅细细问了凝红,知道是纪家乱成一团,竟无人料理丧事,纪氏要在纪家住上几日,想是无法再叫上她,别个哪一个还能占着名正言顺? 明沅原来就换上麻衣,坐上车往纪家去,正碰上纪舜英送白帖子回来,两个在门上碰个正着,明沅见他还没穿起素服来,身上还是明陶那身衣服,知道纪家是真没人搭手,既碰见了便道:“门上怎么没人接丧仪,寻两个识字的小厮守着才好。” 夏氏小胡氏见着明沅竟来了,脸上倒有些挂不住,这不是摆明了打她们的脸,倒帮着吩咐起事儿来,只她们一开口,便想着作主,譬如小胡氏,头一样想着的,竟是把老太太的私库拿封条儿贴起来。 纪氏再不接她的口,知道明沅带了奠仪来,略扶扶她的手站起来,纪舜英就等在外头,白事铺子里头有现成的孝冠先置了来,他先披得白布麻衣,换过一双素面的鞋子,纪氏便道:“你到你父亲那儿去罢,总得有人迎客。” 里里外外的事儿一忙,到天色渐晚了,纪氏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明沅陪在她身边,她说一条,她就记一条,甚样事体派给谁去做了,僧道打哪儿请来的,请了几个要念多少卷经,她都细细列得出来。 小胡氏跟夏氏两个,先还当她是个陪衬,等听见她轻声回话,给僧道安排歇房茶水,把厨房里的人排成两班轮换着治席,又叫人到纸蜡铺去补金银纸钱羊油蜡烛,烧的寿碗不够也得去补,再有便是得去街买炭,一样样的补上去,一丝错漏都无,彼此换了个眼色,这又是一个厉害的,黄氏哪个不好定,偏定了这么个姑娘进门,往后且有她哭的时候。 来吊唁的都得留下吃席,流水的席面,可不得时时上菜,纪舜英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夏氏的儿子纪舜荣,还有纪舜华三个跪着,有人进来叩拜,他们便还礼,还得领人往宴上去。 眼见得堂前几个小辈儿在守,里前有甚事光想也知道了,年节里本来就事儿多,也有不吃席的,送上丧仪,再拿一套寿碗,便急赶着回去。 等外头来报说没买着这许多杉条毛竹,也无人搭这个手,大节下的许多东西都没处去买,还有铺子关了门等元宵再开张的,买的这么急,哪里办得过来,明沅见纪氏发急,咬得唇儿:“咱们家里倒是有的。” 纪氏一听明白过来,可不是有的,为着给颜家老太爷办丧事,这些个东西都已经预备了十来年了,俱在库里头存着,棺木衣裳动不得,那些个毛竹杉条却还是在的,她才一动念,便知道袁氏要狮子大开口,可这事儿赶得急,确也无法,派了人回去,只说银子另算,先把东西拿了来。 这么囫囵着才把孝棚搭起来,纪氏已是累得直不起腰,她就坐在老太太的卧房里头,见着东西还在,人却没了,连那镜台上的镜帘儿都没搭起来,心里一酸淌下泪来,明沅端得汤面递上前去:“太太好歹吃一些,这样子,怕得过了头七才能歇的。” 面是清汤面,连着虾肉都没放,葱花也无,只搁了些盐,纪氏自然吃不下去,咽了两口就推了不用,拉过明沅:“总还有你能帮衬,你也去吃一口,我陪着老太太坐会儿。” 明沅也无处去吃东西,她才出门,纯馨便立在廊下冲她招手:“你可饿了罢,跟我走。”她不敢把明沅带回自个儿屋子里去,竟一路把她带到了纪舜英的屋子里,此间原就无人,青松绿竹在外头跑腿,里头守着纯馨身边的丫头,摆得一个食盒:“这是大哥哥叫我给你送来的。” 打开一看,里头是小米粥,搁了红枣子,还有些小酱瓜,纯馨咬得唇儿:“实是办的急,也没旁的了,你别嫌弃才好。” 明沅冲她一笑:“旁的我也吃不进去。”知道黄氏不许她过来,她却差了她的丫头到纪氏跟前听差,已是十分有心了,坐下就喝起粥来,纯馨笑眯眯的看着她,托了腮儿道:“你做我嫂子,可真好。” ☆、第232章 羊酪干 纪舜英倒是想到后院看一看明沅的,只前面脱不得身,便叫了纯馨来帮手,她还得在黄氏跟前侍疾,两边跑着也不见怨色,见明沅坐着喝粥,便挨着她给她挟菜。 厨房里为着年节备下许多年货来,又急赶着往外头去办素菜,也实是没甚好吃的,粥上摆些红枣核桃就算是佐粥的了。 她一面看着明沅喝粥,一面问她:“前头怎么样了?”那么个闹法儿,她还是头一回见,纪老太太一走,各房先是往她屋里看一回,知道人确是没了,站在床前就开始谈论分家的事来。 这些年日子一年比一年过的差,纯馨最清楚不过,小时候吃的穿的比现在都更精心的多,黄氏的脾气也更好,再不似如今这般难相处,她到如今还没个着落,黄氏打的就是想把她嫁到商户的主意。 纯馨心里明白,可她姨娘并不受宠,事情又是纪怀信先挑的头,黄氏既不上心,姨娘在纪怀信跟前又说不上话,心里只当亲事就这么定了,老太太当初不曾照顾大哥哥,便也不会为着她说话。 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那家子虽是商户却是独子,纯馨打听得是做丝绸生意的,是纪怀信跟着颜连章走船货生意结识的人,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没嫁,露了这个意思,纪怀信想把生意长久做下去,那家子也知道颜家跟纪家又要结亲,这才为着独子开了口,黄氏只看着那一季一拆帐的银子也没什么不肯的,既是纪怀信开的口,便顺手推舟应下了。 纯馨这门亲事,也就因着两个都不看重,竟还不差,她姨娘在屋里求神拜佛,说她嫁出去不必操那一院子的心,只看着黄氏的模样,嫁妆上头不会太好罢了。 纯馨知道自家的事儿且比不得纯宁,夏氏自家不曾生养,只有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那一房在家里一向不得脸,安分却有安分的好处,一应用度两个都差不多,总归都不是夏氏亲生的,她扣下了又还能给谁。 嫁妆是按着公中的例来算,说不得还得减等,好在前面还有个纯宁,比着她的那份儿,黄氏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哪知道老太太没了,她得服孝,黄氏又病了,亲事又耽搁下来,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番见着明沅,看她年纪比自个儿小,分派事儿却有条理,她不过才来了半天的功夫,底下的下人都传开了,说英少爷没过门的妻子是个厉害人物。 就得厉害了才不受欺负,纯馨和顺惯了,既无人给能她出头,她除了和顺不惹人的眼,在这后宅里头也没甚自保的手段,可这回哥哥回来了,竟特意问起她来。 纯馨对着哥哥亲近,纪舜英次闪回来都记着给她带东西,她也做些鞋子袜子暗暗送给他,跟明沅两个又一向亲近,她那个姨娘主母跟前开不得口,却告诉女儿不独要跟纪舜英处好了,还得跟明沅交好。 女人出了嫁,靠的就是父兄了,眼看着亲爹指望不上,黄氏又是那个性子,满院子能指望的也只有一个纪舜英,跟哥哥处得好,还得跟嫂嫂处得好,往后这四时节礼可不是嫂嫂置办的,男人家心再细,总不会去打理这些个。 纯馨跟纪舜英又不是一母同胞的,若不巴结着些,往后还有谁来管她,纪舜英越是有出息,郑姨娘越是说得多,等定下是明沅,她便长出一口气,摸了女儿的头:“你姑姑教养出来的不会错,只你待她好,她必会待你好的。” 字字句句金玉良言,可不如此,明沅是个易相处的,两个纵脾气性子不相投,坐在一处也绝不叫她尴尬,她的生辰,明沅这头的礼就不曾断过,跟纯宁的比还更厚上几分,她有这个么没过门的嫂嫂,郑姨娘吃了好几日的斋还愿。 明沅微微一笑,吃了粥便要往前边去,眼见得纪舜英屋子里头还没换过,知道是下人都往前堂后厅去了,轻声道:“这儿总该叫人换过才是,便是蓝的,这图也不合适。” 纯馨叹一口气儿:“才刚已经吩咐了,只人都往前头去了,卷棚还没搭起来,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她轻轻扯了明沅的衣袖,贴着耳朵告诉她:“老太太常说有一份东西是留给姑姑的,她们争归争,这事儿却一齐瞒了。” 明沅捏捏她的手:“我知道了,你可也别再说,小心吃了瓜落,我自家往后头去,你往你母亲那儿罢,病中的人脾气总燥些。” 黄氏便是不生病脾气也燥得很,纯馨也只笑一笑,出了院门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天色昏暗下来,前头吩咐买的白蜡这回派上了用场,前边办丧无人出头,这会儿眼见得办起来了,倒一个个都做出孝子贤孙的模样来,争也争不出个结果来,族中有人来吊唁,总得先把场面圆过去。 明沅紧一紧斗蓬,出来的急,她那儿也没素色的斗蓬,便把明湘的借了来穿,莲青色的羽纱斗蓬,里头是一色的袄裙,只上头罩了麻衣,还想着到了纪家换过孝裙的,哪知道她们会连这些都不预备。 老太太作寿时这里处处张灯结彩,这会儿是怎么个冷静寥落,正想着前边有人拦了她的去路,抬眼儿一看,竟是纪舜华,自她打过纪舜华一回,他就再没往她跟前凑,这会儿遇见了,她只笑一笑:“华表哥。”就要绕过他往回走。 哪知道纪舜华竟没错步让开,站在她跟前,明沅只当他有话说,眼看着他这两年长的高壮了,抬头看着他笑一笑:“华表哥有话要说?” 纪舜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瞧见了她,便迈了腿儿过来了,等拦在她面前,这才窘迫起来,听见她问,一个字儿也答不上来,他也不知为何拦了她的去路。 他一年里见着明沅的次数,比纪舜英更多些,但凡过年她都要来,可每回见她,她总不一样,在长辈跟前乖巧的像只雪兔子,背着人又张牙舞爪像只母老虎,这么凶,笑起来却甜蜜蜜的,跟他小时候养的猫儿一样,挠了人,却叫人舍不得打它。 明沅只当他是来寻晦气的,正要皱眉,纪舜英叫了一声:“三弟。”明沅越过纪舜华,见他站在不远处,急急出声,想是怕她吃了亏,冲着他便是一笑:“表哥来了。” 廊下挂得灯笼,全拿白纸糊了,这会儿叫风吹的摇摇晃晃,明沅把脸罩去大半,裹在白毛里越发显得脸小,这会儿一笑,纪舜华离得她最近,恨不得屏息。 纪舜华忽的明白过来,怔怔盯着她的笑脸出神,叫他是叫华表哥,到了哥哥那儿,便只有两个字了,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笑脸给他。 纪舜英走过来,先把她上下打量一回,也不再去问纪舜华站在这儿作什么:“天暗了,你回去仔细着路。” 明沅微一点头:“我省的,谢谢表哥。”两个对视一眼,明沅便往前头去了,纪舜英目送她转过垂花门,连影子也瞧不见了,这才对纪舜华说道:“三弟,咱们往前去罢。” 他前头事稍停些,便想着往后头来看看明沅,见着这付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心里却谈不上高兴,看着纪舜华不言语,自家也不出声,心里却庆幸,若是晚上两年,说不得就被他定去了。 纪氏靠着罗汉榻略阖一阖眼,哪里睡得着觉,她来就是来料理老太太丧事的,分家争产她一概不问,可她眼皮还没粘上,小胡氏便来了,坐下就是先叫姐姐,红了眼圈又是哭又是叹,把苦楚说到了十分:“哪里是我们不想伸手,姐姐你也瞧见了,长房都不开口,我们怎么好往身上揽,爹这些年身子都不好,听见老太太去了,大哭一场,娘又是万事不管的性子,可不得我来出头,我的苦楚,姐姐哪里知道。” 绕了半天,她打的主意,是想把纪家的财产分作两分,一份归大房,一份归二房,接着再让那一家子去争,她好隔岸观火,看着黄氏跟夏氏相争。 她自然知道纪氏跟胡氏两个不和,自来前妻生的跟继妻能相得便是少数,胡氏后头又生了个儿子,把这个前头生的女儿也不知道扔在什么地方,若不是老太太许就养不活了,结下这样的仇,也没想着她能帮衬,哪知道颜家竟这样发迹了。 寻常一沾不着光便罢了,却跟大房亲近起来,发财拉着大房发,结亲又跟大房结,自个儿的亲爹却不看顾,胡氏也不知道说了这个女儿多少坏话,可到时候却求起她来,不为旁的,这个嫁出去的姑太太能说得上话。 纪氏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若不是颜家老太爷没死,颜家也早就分家了,她听见老太太没了,就料到有这一招,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样样看得透,若不是把那些东西牢牢了捏在手里,儿孙哪一个会孝敬她。 她已经替纪家守了一辈子了,临了扔下这么个烂摊子来,说不得还有看笑话的意思,纪氏笑一笑回道:“我是出嫁的女儿,回来不过帮把手,那里头的,我可没嘴说话。” 小胡氏料到她要这么说,蜂子也得见了蜜才钻,没落个半点好,她怎么肯出力,便把老太太有东西留给她,大房的人不认给说了一回,纪氏一叹:“老太太的东西,便是该归了长房长孙的,我怎么能拿。” 小胡氏气的脸色铁青,这是摆明了要帮女婿了,对着个庶女还这么掏心掏肺的,死了难道还指望着她给你捧盆摔瓦!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把脸儿一扭,转身就走了,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着纪氏歇下来,把办丧的事儿接过手去:“姑太太总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烦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把脸儿一扭,转身就走了,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着纪氏歇下来,把办丧的事儿接过手去:“姑太太总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烦心。” 纪氏没在纪家住上一夜,小胡氏就嚷嚷着赶人,她这头要赶,那头大房便死活也得把她留下,纪氏没见着老太太入土,怎么肯走,小胡氏也不敢真跟她撕破了脸,心里又疑她这么不留后路,可是已经跟大房商量好了,多分些去,也有她的那一份儿。 纪氏一根不理会,连着夏氏过来示好,她也只作不懂,夜里要守灵,她是出嫁的女儿,没有守灵的规矩,可她却想跟纪老太太多呆一会,她既要去,明沅也不能睡,这会儿孝裙也得了,干脆换上,头上戴了白绒花,扶着纪氏过去。 到了灵堂前,纪氏便不让她进去了:“你在这和等着。”连儿媳妇都不必守灵的,小胡氏夏氏这样的孙媳妇更不必说,纪氏进去上一柱香,看着老太太生前画的影儿,见灵堂里竟只有纪舜英一个,心里凄凉,若是老太太知道她死后只有这个曾孙替她守头一夜,只怕当初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沅丫头在外头,我给老太太上柱香,你去罢。”纪氏说得这句,纪舜英便站起来往外头去,见明沅果然在棚下立着,夜风吹得她斗蓬飘起来,走过去替她挡一挡风。 明沅心里叹口气儿,看他身上的衣裳不厚,伸手摸摸他的手:“这样凉,怎么不穿厚些?”一面说一面拿了个袋子出来往他手里塞:“这个是我带过来的羊奶干,夜里饿了,就吃一块。”纪舜英的耳朵倏地红了,却没把手伸回来,她这双手可真是暖和。 ☆、第233章 红糖姜水 纪氏一直在纪家挨到纪老太太下葬,她跟明沅两个回到颜家时,梅氏亲往门前来迎,见着纪氏瘦了一圈,赶紧叫人预备热水饭食。 不独纪氏瘦了一圈,连着明沅也瘦了,下巴都尖起来,满面倦色,叫丫头扶着进门,天天吹吹打打,各处都是烟火缭绕,连睡都睡不安稳,她去的时候只带了采薇采菽两个,回到小香洲里,几个丫头早早把替换的衣裳预备好了。 明沅泡着热水解乏,她在纪家这些天,夜里就睡在纪氏出嫁前的小楼里,还真是没能好好洗个澡,她跟纪氏两个睡一间屋,先还能睡个半夜的整觉,再后来纪家人撕皮了脸皮,自早争到晚,时不时还要闹到纪氏跟前来,连着一刻的安稳也没了。 老太太一入土,纪氏一刻也没多停留,带着明沅回了家,那家里狗咬狗,什么烂事脏事都扯出来说,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嬷嬷也都各持一词,一个说是老太太说了东西全留给大房,一个说是老太太说了要三分均分。 只身前侍候老太太的丫头碎玉先时一语不发,到后头才开口,说是纪老太太生前吩咐过,这些个东西,一半是归纪氏的,另一半儿再作几分,纪舜英纪舜荣纪舜华三个人人都有,连着纯宁纯馨也各自有五百两银子的嫁妆补贴。 纪氏听见了就落泪,可却偏偏是碎玉的话,无人理会,纪氏连日苦撑,哪里还有精力去争,她带得一幅纪老太太的画影,一把她日日用来梳头的梳子,余下的一根没碰,便是这,她开妆匣子的时候,夏氏小胡两个还不错眼的盯着。 想着老太太身后这番凄凉忍不住淌泪,才刚一挨着坐褥,就觉得身上骨头都要断了,六角八宝两个端得茶来,八宝觑着纪氏的脸色,道一声:“三姑娘送得信儿来了,说是有喜信了。” 纪氏才还累的坐不直身,听见这一句,倏地睁开眼:“真个?” 八宝点了点头:“昨儿孙嬷嬷送的信来,如今日子还浅,家里还没人知道,等有了准信儿再来送信。” 纪氏口里念得一声佛,赶紧叫喜姑姑备一份记送到郑家去,说是说还郑家奠仪的礼,又带得些补身的药材,说是她得吃素,家下庄子送来的东西分一些给女儿,里头活鸡野鸽子挑得许多,叫炖了汤给明潼补一补。 一时又喜又忧,倒有力气坐起来吃一口粥,厨房里做得两种,俱是素的,纪氏吃着,官哥儿便回来了,她不在这些时候,官哥儿是托给了梅氏看着的,先挪了去跟明陶一道睡,既纪氏回来了,梅氏就把他送了回来。 官哥儿抱了纪氏,他也跟着人上过纪家门,磕了头又叫抱回来了,这会儿见着纪氏粘着不肯离开半步,还是卷碧哄了他,又给纪氏点上安神香,纪氏这才沾着枕头,沉沉睡了过去。 明沅这里也是一样,明洛明湘两个俱来看她,可她哪里的精神应付,头发都来不及烘干,就先趴着睡过去了,明洛明湘才过来,就见着采薇直摆手:“姑娘歇了,四姑娘五姑娘等会子再来罢。” 明洛还拎着蒸酥酪:“这个摆着她起来吃,我看她都瘦了一圈儿,荤腥不能碰,这个总是能吃的。”连着明湘也带了奶点心过来,见她睡了,沣哥儿也不进来了,就在书房坐着,连采薇采菽也跟着下去睡了。 明沅一场好睡,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了,屋子里静悄悄没声儿,她坐起来想喝水,帘子一掀采苓进来了:“我估摸着姑娘得醒了,可要吃茶?” 明沅尽吃了一杯茶,九红又端了粥来,明沅连连摆手:“可有垫肚子的东西,我连吃了七八天粥了,这汤水水的再不想看了。” 纪家做什么最方便,自然是熬粥,总归主子一个个都称病,不上粥清肠还能吃甚,连着纪氏跟明沅也跟着喝粥,纪氏是吃用不下,明沅却是不好开口,得亏每日里还有纯馨给她送一回点心来,这么净饿,胃肠也吃不消。 “姑娘不是带了一匣子奶糕过去?”她带去的奶糕可不全给了纪舜英,若不是带的人少,纪家各种又乱,一早就派了人到街上去买来,纪舜英守足了三日灵,叫他吃粥,他怎么挨得住。 九红一面问一面下去吩咐蒸些米饭来,明沅足了一碗米饭,原来只想挑两筷子,一闻到那米饭的香气,便忍不得了,此时也不炒菜,拿些蟹膏蟹酱,小松菌酱蘑菇酱姜芽,几碟子小菜,她吃了一整碗,一付饿狠了的模样。 九红见着这样子,干脆也给采薇采菽送去些:“这是怎么得,倒跟挨了个荒年一般,姑娘可慢些吃,伤胃呢。” 一面给明沅布菜一面告诉她:“三少爷等得多时,见天晚了才回自个儿院子里头,四姑娘五姑娘都来看过连歇了两日,这才缓过气来,丧事一办,年也已经过完了,纪氏要为纪老太太服五个月的孝,连着明沅几个也得穿三个月的素,家里停了戏酒,再不比往年热闹,大节里就把红绿衣裳收拾起来,又急着翻出珠冠银饰,连着下人知道主母心绪不好,也不敢有吃酒耍钱的事闹出来。 纪氏到收拾起妆匣子,这才打里头翻出给明潼求的那只签来,她早已经忘了,门上报说纪老太太没了,她急着回来换衣出门,这东西便塞在妆奁里,到这会儿翻出来展开一看,心里还是一突。 虽是中平签,末二句也是好意头,可这前二句却太艰难了些,她心里怕明潼这胎不稳,把这四句在心里嚼一回“一锥凿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锥地求泉,先难而后易。卦像如此,她还想着只怕是怀胎艰难,想寻个妇科圣手去给明潼调理身子,哪知道这就报了喜信来,早知道挨得几天就有好消息,哪里还用去一趟观音庙,也不必捏着这劳什子,倒让她心神不宁起来。 把这东西收到锦袋里头,派了喜姑姑往郑家去看一看明潼,她身上有孝不好过门,明潼此时又最是要紧,叫喜姑姑安抚住她,别往家里来,那马车一颠,要是颠着了可不好。 心里着急,偏不能去看她,嘱咐她千万小心,车轱辘话说得三四回,这才放喜姑姑去了,明潼那里连着郑衍也不曾告诉,只推了房事,想等着大夫摸了脉,才好宣扬出去。 喜姑姑带得许多东西来,明潼头一个问的就是纪家的事,她不记着老太太是甚个时候走的,却记得纪氏后来与娘家并不亲近,连个能撑腰的人都没有了,听见喜姑姑说得两三句,咬一回牙,到底是她的长辈,不能当面骂出来,心里却暗啐,又叫松墨拿人参出来。 “母亲忙了这些天,偏我不能去帮手,姑姑把这上带回去,给娘炖汤吃。”颜家哪里就少这些,可她不给也不安心,听见是明沅陪了她去的,回来也跟着瘦了一圈,喜姑姑是看着明沅长大的,自然替她说话,明潼也知道情由,可她也是个能帮上忙的,寻出一对儿嵌了大宝石的手环:“这个给六妹妹,娘跟前,劳她多费心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喜姑姑自进门到坐下,说得几句话,便知道明潼把这个院子把住了,虽上头有个婆婆,能把自个儿的院子看住便是不易,见里里外外都是陪嫁的,单一个通房还在外头打帘子,心里稍定。 明潼正问着纪氏的身子,外头丫头进来:“杨家太太过来,老太太身子不适,叫少夫人去见一见。” 明潼懒洋洋一撑头:“我身上也不好,不能陪客。”说得这一句,偷乐再理会了,那丫头转出去,不一时又过来,说是杨家夫人等着,明潼笑一声,这番却没好脸了:“叫她等着便是。” 杨惜惜去了曹家当妾,杨夫人也到外头典了屋子住,却时不时就要过门,要么就是哭穷,要么就是叹道艰难不易,杨惜惜只怕也不得宠,不能帮衬母亲,这才又想起郑家来。 杨夫人每回来,总能得着些东西,郑夫人先还打发她,后来便连看都不愿再看了,推到明潼这里来,都出了这个门,明潼又怎么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给她一吊钱打发轿夫,没的在门上闹起来。” 大家的媳妇哪里是好当的,喜姑姑回去便把这些隐去了,只告诉纪氏,明潼看着气色还好,正吃阿胶糕补血,又送了参,又给了明沅首饰,纪氏叹得一声,便吩咐厨房买好的阿胶来,加红糖核桃枣子做成糕点往明潼那里送。 见着明潼给明沅送东西,她也卷碧开了箱子翻出一套头面来:“沅丫头这些日子陪着我也吃辛吃力的,叫她多歇两日,厨房里给上些滋补的东西,别亏了身子。” 哪知道明沅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累得这些天,腰一直隐隐酸痛,只当是久坐久站的缘故,回来躺了两天,腰酸还不见好,夜里只觉得腿间湿濡,早晨起来一看,床罩上头竟落得一块红。 隔得这些年,竟是又来了月事,她见着亵裤上头一块锈迹似的红,赶紧叫采莲进来给她换床褥子,拿草纸垫了,换上干净衣裤,叫厨房煮红糖姜水来,拿手炉子捂着小腹,偏这时候,前边小丫头来请,说是纪舜英来了。 ☆、第234章 桃胶银耳汤 纪舜英是来还礼的,黄氏还在床上歪着,家里的事小胡氏没争着,叫夏氏争去了管家权,头一个跳出来的小胡氏倒成了垫脚石。 夏氏在孙媳妇里头自来是不出挑的,也是她老实和顺惯了,曾氏才没来找她的麻烦,本来就是讨给庶子作妻子的,找的就是门第不显人才不显的。 夏氏也果然似曾氏期望的那样,不出头不惹事,但凡有了委屈也都咽下去,她这么个作派,倒叫纪老太太怕她受曾氏的欺负,很是为着她说过几句话,大面儿上三个孙媳妇都一样,可家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这一房人。 哪知道黄氏一倒,夏氏竟立了起来,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来,小胡氏原来存着看热闹的心,只当她这事儿定然是办不好的,谁知道夏氏办的叫人挑不出错来,小胡氏再想抢过来已是不及了。 夏氏想着事事周全,自然要送回礼进门,纪氏不偏帮了有交情的黄氏这一房,也不帮手有血缘的小胡氏那一房,两边争下来,倒是分成三分,各房都得一份。 这比她期望的要好的多,原来做的那份难看嘴脸,也不过为着防着两房一道欺她,在分家的时候叫她们这一房吃暗亏,纪氏两边不帮,几个人没争出结果来,拖到族中长辈来判那就已经占着便宜,事儿一上手,赶紧分派了纪舜英来回礼。 因着纪老太太是喜丧,她的寿碗倒有人争,她既是高寿,走的又无病痛,底下又是儿孙满堂的,连着相熟的邻居都来讨个寿碗沾沾喜气。 这些成套的东西,还是明沅吩咐了下去办的,这会儿纪舜英带了回礼来,也是想在走之前见一见明沅。 哪知道七蕊进来见着明沅白了脸儿躺在床上,抱着手炉子喝红糖姜汁,这么个情状也出不去了,明沅笑一笑:“我身上不好,你替我道一声恼。” 七蕊眼见得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知道是初潮来了,掩口笑一回,那边采薇已经拿了红封出来,这是好事,是该给赏,她捏得红封儿行礼答谢,便又回去复命。 进了上房,纪氏一见后头明沅没跟来,先是一奇,七蕊往纪氏耳边一凑,耳语得几句,纪氏忽的笑起来:“也是该轮着她了,叫厨房里煮红糖水给她吃,让她好好歇一歇,前一向也是累着她了。” 七蕊拿眼儿一睇纪舜英,抿了唇儿就笑:“六姑娘都吩咐好了,我去的时候,已经喝上红糖姜汁儿了。” 纪氏点一点头:“她一向省心的,只这事儿可得仔细着,总是大事,把阿胶糕切点儿送去,再让厨房这些天,日日给她炖一盅桃胶。” 纪舜英原来挺直了背等着明沅进来,半晌不曾等着那一段清幽的茉莉香,耳朵里也没听着环佩声,才刚派了去叫人的丫头又往纪氏耳边低语几句,纪舜英竖起耳朵也没听着个所以然。 他正心底皱眉,纪氏竟笑得几声,说是身子不适,也断没有还笑着吩咐的道理,等听见纪氏说要把厨房才做得的阿胶糕切一匣子给明沅送去,他倏地红了耳朵根。 纪舜英也曾读得医书,若先还不明白,听见阿胶桃胶红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此她便不是小姑娘了,心里这个带着茉莉花香的小姑娘成了大姑娘,纪舜英又一路想到了婚娶事,能穿红着锦戴凤冠盖红巾,垂得双明珠,系了双玉环,坐在龙凤红烛前,对吃莲子汤了。 纪舜英咳嗽一声,倒也不瞒着纪氏了:“六妹妹既是身子不好,也该去看一看。”他说得这话,自家也觉得奇异,后院闺房,他只借着沣哥儿送姐姐去过一回,还是直往西屋去的,她屋子里是个什么模样,半眼也不曾见着。 这么说便有些逾越了,纪氏打量他一回,轻轻一笑:“原也没什么,身上不好,你也该去看一看,可她这番却不是你能看的病症。” 纪舜英垂下眼帘,拿了个小盒子出来:“这个,是我给六妹妹的。”想去见明沅,还寻了个她身子不好,要探病的由头,给这个东西却是半句也不多说了,偏他还是大明大方直通通拿了出来,就是纪氏叫他这句一说,也回不过神来。 经了纪氏的手,便不算是私相授受了,七蕊又跑了一趟,明沅已经在吩咐柳芽儿把用旧的大毛巾子两块缝在一起,拿这个垫下草纸下面,她也不必一直挺直了腰,原来就酸痛,再僵直了睡上一整夜,可不更酸痛了。 屋里几个丫头都是知道事的,见着明沅竟也分派得当,便依着她说的做,不一时毛巾就做了出来,明沅靠坐在榻上,倒无心去想着纪舜英的事,小腹里坠坠地痛,手炉子捂得一会儿就不暖了,开了盒盖儿让九红往里头添炭。 柳芽儿一面做针线一面道:“要么拿小汤婆子给姑娘用,拿大毛巾包了,倒好搁在身上的。”采苓又去灌热水,里里外外这一通忙,七蕊进来时,明沅已经抱汤婆子歪着了。 “这是表少爷给六姑娘的。”她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过了明路的东西,可确又是单独送给明沅的。 明沅倒不在意,接过来打开看了,一对白玉的耳坠,一边一朵含苞的茉莉花,里头的花蕊还带着黄,东西虽小,却着实精致,捏在手里看得一回,倒真似夏日里初开的两朵茉莉花。 九红便笑:“倒真是姑娘喜欢的花儿,表少爷真有心。” 七蕊心头一哂,可不有心,把太太都堵的没话说了,也陪着笑一回,等她想要告辞了,明沅这边又有回礼了,是给纪舜英做的鞋袜,她闲下来就做,他穿衣穿鞋都不费,原也想着可有旁的能做,可她看着明芃给梅季明做的些个贴画儿,绣荷包,或是风筝或是箭袋,便一意做起鞋袜来,这些个随时都能用的上。 这付茉莉花的耳环,倒成明沅从纪舜英这里收到的头一份首饰,比那些个阿福娃娃紫砂茶壶红豆杏仁要可意的多。 九红觑着她的脸色也知道她是喜欢的,拿靶镜过来,催她戴着试试,明洛明湘两个进房来看她时,就见她散了头发靠在大引枕上,黑漆漆满把的头发搁在襟前,露出耳朵上扎着的两朵白玉茉莉。 明洛一偏头:“这是甚时候添的,我怎么没瞧见?”她们俩个俱都知道纪舜英来了,掩得袖子笑一回,又坐着陪明沅:“头一回总有些肚疼的,这个天儿你想吃凉的也不成,比我好得多啦,我那时候是大暑天,热的恨不得能脱了皮儿,我姨娘死活不叫我沾一点凉的,非得喝暖的,可折腾死我了。” 明湘也带了个软枕来:“把这个垫在腰上,倒能舒服些的。”明沅一一谢过,接了小方枕垫在腰间,神色还是恹恹,只提不起精神来。 明洛坐着同她说笑,一时说袁氏跟袁家闹翻了,年节礼盒子都不曾送来,一时又说明芃裁了一付九尺长的玻璃纱:“二姐姐说了,要把那些个山山水水的俱都绣出来,起个浑名儿叫作梅氏仙域志。” 明湘早就想跟明芃学画,九尺长三尺宽,可不是寻常绣件儿,又要拓下画来,再配线配针,可不是个学艺的好时机,她便给明芃打下手,开年头一天就动了笔,到得这会儿,才把头一幅画勾出个大概来。 “我看二姐姐也实是无事可作了,这么老长老长的一卷玻璃纱,甚个时候才能绣完,二姐姐真是好耐心,换作是我,我再不行的。”明洛也捏得一片阿胶糕,咬得一口嚼里头的核桃仁儿。 明湘却叹:“二姐姐才貌双全,梅表哥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也该早些把她娶过门去。”她嘴里说着梅季明,自来是没有好话的,可原来却再不似这样直白。 明洛扑哧笑得一声儿:“得啦,知道你如今跟二姐姐拜了师的,倒没学得一技呢,就替师傅打起报不平来了。” 明湘正色道:“若是担当的好男儿,既许下诺言就该践诺,白叫二姐姐等着两年,真是可恨可恶之极!”她跟明芃两个是因画结义,原来闹过一出,虽明芃无心,到底是让她受了委屈,可自学起画来,倒为着明芃一片赤诚所动,一面是拜服她的画技,一面又是感慨她的情深,对梅季明比原来更严苛了。 明洛冲着明沅瞬瞬眼睛,清清咳嗽一声:“我可还有新鲜事儿不曾告诉你们呢。”说眼睛溜溜的转起来,作足了样子,压低了声儿道:“你有没有瞧见过梅表哥写的词?” 明沅摇一摇头,明湘皱得眉头,明洛便道:“四姐姐跟二姐姐两个画画,我坐在里间儿翻话本子,在罗汉榻搁的软枕下边摸出一本来,书扉上刻着梅花,里头是梅表哥的诗词,还有二姐姐的朱批呢。” 明沅奇道:“梅表哥写了甚?” 明洛耳廊儿红了一圈,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了,明沅伸手推一推她,她这才咳嗽一声,把声儿压得更低,防着外头丫头听见,两只手拢住嘴儿道:“懒系香罗带,羞见双鸳鸯。” 只这一句便也够了,明湘倒抽一口冷气,明沅也怔着一张脸,偏明洛脆笑一声:“你们且不知道二姐姐写得甚,她就写了两个字儿,文贼。” ☆、第235章 梅花双窨 梅季明出的那本诗词集,是明陶拿出来给明芃看的,他先还想着旁敲侧击,露得这个意思,免得她瞧见了一时心里受不住。 明芃先只是画画册,接着便是配诗作文,还为着梅季明的那本劳什子的仙域志写序,等开了年,她又想着要为这本仙域志出绣件,还一绣就是九尺。 明芃倒不是见天儿的把梅季明挂在嘴边,她每日里有做不完的事,原来跟梅季明在一处,这两个就没停的时候,一个出主意另一个应合,两个人在后院闹个不住,如今只留她一个了,她也还有冒不完的念头。 她也不是不出大门边儿,该交际时便交际,跟姐妹几个一道吃锅子玩花灯摘梅花儿剪春幡,还自个儿扎风筝淘胭脂串香球。 今岁因着梅花大盛,还想着做梅花双窨,天才亮就起来,往梅林里头去摘那将开而又未开的梅花,一朵朵分开梅瓣梅蕊,一层茶叶一层梅,大罐子封的密密的,只等着来年好吃梅花茶。 做得这梅花茶,便又想到夏日里的荷花来,同明洛几个说定了,等小香洲里的荷花开了,她要坐着窄舟往藕花深处去,选那才打苞的荷花,把茶叶封在里头扎紧,还告诉明洛明湘:“再起出来晒就失了清意了,等到想喝的时候连花带蒂的撷了来,把整朵花儿泡在玻璃壶里,看它泡发开来,那茶味儿才好呢。” 明洛几个哪里过过这样安闲的日子,纪氏便是再宽厚,也不能看着女儿们这样闹,明芃却是由着性子来的,便是跟着许氏去收租子,她眼里见着的,也是两个黄鹂呜翠柳。 黄氏就怕她跟梅氏一个性子,小儿子再不愁衣食,总也得有个能理事的人,便带了明芃跟在身边学着收租,又学着打算盘。 这些事儿,不求她精通,总得有个谱,往后也不过多问一声,不至叫人诳骗了去,哪知道明芃竟真能理得起来,她打小儿看着姐姐明蓁是怎么料理下人的,母亲不行,还有姐姐,依样画葫芦倒叫许氏吃一惊。 既是能理事的,平日里风花雪月也就罢了,该出手的时候不露怯便成,平日里放纵了她玩,爬山涉水,这两个还坐着船偷摸往外头跑,胆子奇大,到底还有规矩,略破格些又赶紧缩回来,许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梅家的时候确是她过的最快活的时候,有一众姐妹陪着她,又有一个梅季明样样事体不等她说出口,先能想个百般花样出来,回了家觉得寂寞,梅季明的游记倒又叫她忙起来。 梅氏也指望着女儿能把梅季明抛到脑后去,她要干点什么俱都依了她,哪知道她玩归玩,心里还惦记着那本游记。 梅季明是越写越少了,市面上也有许多印成册的,却往往只是按篇收录,里头还挟带私货,明芃一看就知道哪一篇不是他写的。 明陶眼见她走火入魔了,这才把诗集拿出来给她看,谁知道她才看得第一眼,便咯咯一声笑出来,手指头点得两句词:“文贼,倒把这个写上去了。”面上不但不见一丝愠色,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明陶一呆,明芃便红了脸儿:“这是梅表哥作耍呢,你怎么竟跟外人似的,不知道他的脾气了?”这两句不是旁人写的,而是明芃作的。 她还记着是那一天雨点儿铺天盖地,说好了爬山的,梅季明还给她削了一根新竹杖,上不得山便派不了用场了,她噘了嘴儿守在窗前看雨帘儿,梅季明过来哄她,跟她两个赌诗。 让丫头小厮把书都翻出来,两个扔色子,第几本的第几句,把这一句摘出来,以此作首句,往下继写,明芃抽到的竟是一本书肆里头淘换来的花间集,说是花间集也还抬举了,她看得一眼就捂了脸。 梅季明也不知道这本是怎么混进去的,怕她告诉母亲,便激她可是认输,明芃跟他是争惯了的,哪里能肯,真个依韵合得一首,写完了往梅季明眼前一晃,叫他知道自个儿作得了,再揉作一团,往窗子外头扔去。 那张撒金的海棠纸也是明芃做的,把海棠花儿捣出汁来浸在纸中,这样晒出来的纸笺,天然带着淡红色,上头再撒上金粉,收来一箩儿海棠也只做得半刀来。 此时叫雨一打全失了墨色,糊成一团再瞧不清原来写的什么,明芃也只当他不记得了,哪知道他印诗集竟还把这个当作头一篇。 “怪道他说往后没饭吃就去卖酸诗了。”明芃喜滋滋的把这本集子收拾起来,月明灯昏拿出来看一回,那上头的朱批且不是朱砂,是她拿画眉用的刷子,用新淘的胭脂膏子调了水,沾着一笔笔写上去的。 明陶吃了姐姐的教训,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等听见明芃告诉他这不过是写着玩闹的,看着他的一双眼睛满是光华:“我还怕他在外头缺吃少穿,原是拿这东西结交,打发些俗人倒也尽够了。” 这里头一番事,明洛自然不知,这会儿告诉了明湘明沅,明沅还呆怔着,明湘已经捂了胸口,半晌狠狠啐得一口。 明洛还自来不曾见过明湘这个模样儿,明沅扯扯她的袖子:“那后头呢?”知道是梅季明写这些东西,竟还能一片痴心改,倒为着明芃叹息了。 “我哪儿知道,我就怕二姐姐看见,赶紧藏起来了。”明洛踢了腿儿:“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许说出去,四姐姐跟二姐姐见得多,更不能说了。” 都见着这些了还能执迷不悔,那便再说也是无用,三个人彼此看过一眼,明洛明湘都想起各自定亲的人来,似梅季明这样写的满天下皆知的是少,可谁又知道自家那个什么样儿呢? 明洛伸手掐一把明沅的脸:“还是你好。”都是大呆子了,肯定没看过那些东西,谁知道就是这个纪大呆子,没见着明沅回去了,第二日竟送了十只乌鸡来。 这些鸡装了两个箩筐,下边人报上来说表少爷送了乌鸡来,纪氏正在点算着给明潼送的东西去,听见这个失笑出声:“真个是呆了,只晓得这东西好,怎么没想着她也服孝?便是三个月也得穿素吃斋。”想一想让厨房办了血燕来,叫炖了给明沅吃,把那十只乌鸡给明潼送了去。 这桩笑话可是阖府皆知了,等明沅头二天过了,能走动时,便跟着明洛明湘去看明芃勾的长卷,整个一个卷玻璃纱,她已经绣得一片山水了,巴掌大小的一块儿,光是山色就用了七八种深浅不一的绣线,这还是同色的,打眼一瞧上去,山石树木的纹路纤毫毕现。 明芃正托着腮儿,见着妹妹们来眼睛一亮:“你们可来了,我正愁着呢,早知道就该学郑笔。” 郑笔说的是文定侯的画技,宫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给太祖皇帝画的人影儿,不论是画人像还是长卷,他都是一时圣手,别个再没想过再没画过的东西,偏他能画的出来。 “那便不是为这些了。”明湘指一指桌上那些个石赫莲青朱砂,他用的技法后世也有流传的,却极少,有一个擅作此画的也都收入宫廷中去。 等跟外边通了商,才知道这是西洋画技,也不知道文定侯从何处习得,可此间人却不叫它西洋画,偏要叫它作郑笔,盖因文定侯的画技还比那流传进来的所谓佳作要画得更好些。 明芃是唯恐自个儿画的不够好,满桌子铺开着大小粗细不一的画笔,她画画的时候,光是侍候笔墨的丫头就有两个,到她作绣件了,比原来更费人工,丫头想接手过去,她也不肯,就想着要自个儿一针一线的把这画册绣出来。 几个姑娘互换一个眼色,除了夸她也再没旁的话好说了,明芃一抬头见着明沅,便冲她刮刮脸颊儿,打趣她一句:“改名儿得闲了,我给六妹妹画一幅斗鸡图,黑毛黑冠黑铁爪,泼上墨就得了。” 说着做了个卷手的动作,自家先受不住往明洛身上一挨,拿袖子掩了脸大笑起来,明沅也不恼,却实是有点羞的,这可不摆说了意思,他已经知道了。 这事儿不好拿出去宣扬,叫他知道了总有些不好意思,明洛觑着明沅的脸色,伸手推一把明芃:“二姐姐没瞧见她耳要上的茉莉花?再不肯摘下来了,依着我看,那乌鸡图上还得留个点点白,算是茉莉斗鸡图。” 明沅好脾气,明芃先看着明洛拿她打趣还帮着圆,等知道她再不放在心上,便也跟着一道乐起来,她原就是这么个性子,等笑完了,真个许了给她画一幅画儿。 明湘咬得唇儿,半晌说一句:“郑家总该有的。”郑笔拿寻,市面儿上的大多粗制滥造,买过来看了也是无用,才刚不曾想起来,这会儿明湘一说俱都点头,可不如此,外头的也有冒了郑笔名气的假画,可郑家总该有真迹的。 明沅抿了嘴儿一笑:“急甚,咱们不能去,二姐姐不日就要去的。”她笑看了明湘明洛两个,明洛眼儿一眨:“为甚?” 明沅笑叹一口气:“乌鸡。”那两筐儿活鸡,可不叫纪氏送到了郑家去,来送阿胶的丫头又说这是厨房专给明潼做的,急巴巴预备这许多东西送过去,只怕是有了喜信儿了。 纪氏身上有孝,她们也是一样,怎么好往郑家去,纪氏放心不下明潼,自然要托了梅氏过去看,明芃也能跟着一道过去了。 明洛“呀”了一声:“真个!那倒得恭喜三姐姐了。”说着一偏头:“也恭喜二姐姐,就要看见郑笔真迹。”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先告诉大家一声 梅季明跟明芃不会在一起的 觉得虐的妹子,做好心理准备哈 明芃的CP文中出场过啦 ☆、第236章 核桃羹 正月里是走亲戚的时候,明沅偏在送亲戚,她身上短短来了三日就没了,却足足吃了七八天的燕窝子跟杏汁儿炖桃胶,吃的原来尖下去的脸盘重又圆了回来,除了这个,纪氏还日日叫厨房磨了核桃花生杏酪给几个孩子吃,就怕守孝把人守憔悴了。 等纪老太太过了七七,再点香送上一回,那头明潼的准信儿也来了,确是怀上了,请的太医摸的脉,明潼塞得个大大的红封儿,那太医便告诉郑夫人,这一胎不安稳得好好将养。 把郑夫人才兴起来的想头给掐灭了,她想让明潼接手管家,进门也快一年了,宅子里的事也都有数,这时候接过去,郑夫人又装模作样的的带着她学了几回,话儿说的漂亮:“那些个田庄收租的杂事你先不必打理,只把府里的人管起来就是,等上了手再一样样接过去。” 好处沾不着,劳心劳力的活计让她来干,明潼一口应下来,郑夫人还乐呢,第二日她就叫了太医,太医一诊出她怀了身孕,郑夫人打的主意自然不成了。 郑家也不知道是碰着哪根筋,也就太祖时候生的许多儿子,越往后来越是艰难,到郑夫人这一辈就只有郑衍这一点骨血了,这回明潼怀上一个,可不就跟眼睛珠子似的,郑侯爷知道消息喜的不行,干脆免了明潼请安点卯,郑夫人心里自然不乐意,可她那会儿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独不能露出来,还赏了许多东西给明潼,又是吃喝又是玩物,还寻出一枚老玉来:“这东西有年头了,你佩着也好压惊。”说是长公主留下来的旧物,是传给儿媳妇的。 是个手托净瓶的玉观音,净瓶里头的杨柳枝儿随风摆动,明潼笑纳了,既是给儿媳妇的,怎么过门的时候不给,这时候给了,她让小篆收在妆匣子里,去见郑夫人的时候再带。 她想着回来看望纪氏,可她这胎还没作稳,经不得颠簸,只能时常让丫头婆子回去走一遭,打的也还是丧事的名头,走动的多了,郑夫人便颇有微辞。 她有话说,却不当着明潼的面说,而是在儿子面前念叨,说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哪有时时派了人回娘家的,至于纪氏随车带回来的东西,她吃是吃了,用也用了,偏没有一句好话,这些个在她看来都是应当应份的。 可坐实了有胎,明潼便不惧她了,原来还防着婆母下绊子,如今怀了身子,不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有了依仗。 先是跟郑衍说她心里头害怕,总归是头回怀胎,一时有个心虚气短都当作大事,郑衍听她说的多了,又有太医说这胎不稳,她再派人回去时,也就无话可说了。 郑夫人心头堵得一口气儿不顺,却也拿她无法,儿子向着她,她说得两句,郑衍便不耐烦起来,在他眼里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非得说明潼太娇纵,还有更娇纵的郑辰在呢,郑夫人舍不得逆了儿子,只好也就顺着媳妇了。 梅氏带着明芃来看过明潼一回,明蓁也赐了东西过来,家里几个姐妹都裁起小衣裳来,纪氏还把官哥儿穿过的衣服寻了一套出来,上下一套红衫儿,包起来给明潼送去,叫她压在枕头底下,指着这一胎是男孩。 明芃陪着梅氏坐着,梅氏别事不通,生孩子倒是经过三回的,也得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叫她不要累着,不要久坐久站,也别吃的太多,不然孩子太大不好生养。 明潼俱都笑着应了,有了儿子,她就在院中站住了脚跟了,再不必哄着郑衍捧着郑夫人了,她把手放到肚上,轻轻抚摸一回:“多谢伯娘这尊观音像。” 梅氏也不是空手来的,她自陪嫁里头寻出一尊象雕的观音像来,正抱着婴儿送子,这样大的象雕却是难得,明潼谢过一回,便把观音像供起来,寻了个青金的小香炉出来供上香果。 梅氏看看明潼都已经怀上了孩子,明芃却还见不到头,心底叹息,侧脸看一看女儿,却见明芃正盯着桌上的小座屏出神:“三妹妹,这可是郑笔?” 明潼笑一笑:“是呢。”说着把这画得花鸟的小屏送了给她,明芃还直摇头:“等我学会了,这个还拿回来还给你的。” 明潼听着便是一笑:“哪里值得了,二姐姐等着,我前儿倒曾在书阁里见过一本画谱,上头列着技法,我不爱这个,你拿了去看便是。” 明芃眼睛都亮了起来,喜滋滋的乐个不住,梅氏又是心酸又是懊悔,可此时懊悔也是无用了,她为着女儿的事也不知求了菩萨多少回,求女儿死心怕是不能,只好求梅季明能回来。 这时候才知道苦早已经晚了,等陇西再来信说要再结一门亲事,眼看着明芃跟梅季明的事儿是不成了,便想着要给明陶再谋一门亲。 梅氏眼见得女儿捧了画屏画谱看个不住,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女儿养在外头这些年,早就跟她不亲近了,嘴里念的心里想的还是许氏,到得冬日里还给许氏做了一付坎肩送过去。 她自个儿劝不住,便想让明蓁多劝劝,若能把她接过去住一段更好,把这仙域志的事儿抛到脑后再好不过,哪知道她才给王府送信,颜顺章就带回了成王要去边关领兵的消息。 自去岁到今春,边境上时时有小股外民来犯,先只是抢口粮裹腹面,再是抢牛羊牲畜,到后来便是抢女人了。 前头才报上来的,那些个尝着甜头的,这回把边陲一个镇子抢光烧光了,连着镇长县官都叫吊起来挂在大旗杆上,平素不过调得边防官兵巡视一回,既死得这许多人,又杀了个官员,那便是打了朝廷的脸。 开春就已经先打了一仗,本朝是以武立国不错,原来也很是出过几个骁勇善战的武将,在功臣录里,这些个武将的画像可比谋士文臣要排得前。 那一回把周边小国外族部落全都打怕了,差点儿把人从草原上赶出去,若不是国家刚立要休养生息,文定侯可是主张一直打到高丽琉球的,还要造军船制火炮。 太太平平过得几朝,若说还有善战的,那也得打了才知道,这时候成王请缨,圣人原还不肯的,倒是元贵妃把他磨得肯了。 那地方有于家人坐外镇,偶有来犯都叫瞒了下去,只告诉圣人,于家人守国家边疆就跟元贵妃守圣人的裤腰带似的,铁桶一般的江山,还有谁能撼动,此番闹了这事儿,可不打脸。 元贵妃想的简单,成王不过是个武夫,还是个没打过仗的武夫,纸上谈兵又有甚用,真个把他扔过去,圣人桌上弹劾于家的奏章也不会跟那冬日里的雪片一般了。 若是死在外头,那就更好了,她心里这样打算,便替着成王说了许多好话,圣人未必不知,却觉得她小女人闹得出什么事来,不过藏些小心思,对着他撒娇作痴罢了。 圣人近年来越发精神不济,吃得丹药便觉得通身舒泰,一日只有半日的精神,等停了不吃,便觉得眼皮叫粘着掀不开来,他还当是春困的缘故。 便是在早朝中也依旧打着哈欠,文武大臣面面相觑,里头有个妖精似的元贵妃,倒无人往那上头去想,只当是圣人有了年纪,房事上再无度些,可不就精神不济。 听大臣们争论起来只觉得耳朵里钻了小飞虫,嗡嗡直响,再费劲去听,连着头也跟着疼起来,草草散了朝,请了太医来看。 原来就是一天一回平安脉的,也依旧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的身子是日渐掏空的,倒是劝他先停药,吃一阵温补的药物,等身子好些了,再吃那丹药。 圣人是极信张仙人的,眼见得他一百多岁还身体康健,只当是他住在山中的缘故,前边还没派人出去,他已经下旨要跟元贵妃两个往避暑山庄去了,那儿人少幽静,去一去浊气。 成王领了旨意就预备着出城,他把身边的亲兵留了一半儿下来给明蓁,明蓁自知道他要走,便着手预备起东西来,旁的尤可,最要紧张是药物,怕装在瓶子罐子里头碰碎了,专到外头制牛皮袋子。 把药粉药膏装在这里头,带起来方便不说,也不容易碰落,干药材更是一箱箱的预备下来,成王抱了女儿坐在腿上,拿胡子去扎阿霁,她笑咯咯的扭来扭去,可不管怎么扭,都有一只手托住她:“爹往边关去,你在家里看着娘好不好?” 阿霁叫他养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来,听见他说,便点一点头:“好,我看着娘。”说着还拍一拍小胸脯,见着明蓁还皱了眉头,把嘴巴贴到成王耳边:“爹,我还能看着小弟弟。” 成王叫她这话说的一笑,成亲这些年,府里再没有第二个女人,阿霁自打会说话会走路,越长大越是觉得外头跟家里不一样,她跟着明蓁按着日子进宫请安,小小的人儿,在家里无人逆着她,到了外头却晓得不一样。 她这话还是打蒹葭宫里头听来的,元贵妃话里带刺:“你是个好福气的,恪儿跟你是夫妻情深,只你也得想着替他留点骨血,便是郡主也是要嫁出去的。” 阿霁人小却最会看眼色,知道这说的不是好话,回来就学给她爹听,丧着一张小脸:“我为什么不是,我不是阿爹的骨血了?” 成王把她架在肩膀上:“怎么不是,你是爹的宝贝。”不仅是宝贝,往后天底下再比她更尊贵的女孩儿,她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比宫里头公主还更精心,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还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元贵妃怎么不恼。 明蓁是能少去就少去的,张皇后都避世而居了,她们这些个王妃更不必说,若不是丈夫要去边关,也该就藩了,英王跟英王妃两个可不就预备着迁居了。 她百般放心不下丈夫,夜里靠在他肩上轻轻叹息,成王勾了她的肩膀抱了个满怀,阿霁在脚跟头翻个身,趴在大枕头上叫了一声娘,明蓁脸上烧红,趴到他耳边:“今儿,就在里头罢。” 成王摸着她的长发,抱了她亲上一口:“我这一去,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若真有了,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生产?”阿霁就生的太急了,后头这个儿子,可更不能来得这样早了。 明蓁往他剑上绑了个平安结的剑穗儿,抱了阿霁一路送到门边,阿霁扬着手冲他挥个不住,成王一跃上马,扯着缰绳往后看,看了明蓁一眼,夹紧马腹往前疾驰而去。 ☆、第237章 冰心糕 树间榴花初绽,叶间点点新红,连着热了几天,一场急雨浇下来,把新生的花苞打落了大半,明沅除了孝,穿了一身榴红新衣靠在窗台边,把头发挽到一边,雨水沿着屋檐珠帘了儿似的不断,她贪那外头的一丝清凉,把手伸出去接水玩儿。 雨点儿才还疏落落,一时又急起来,九红见明沅伸了手玩水,赶紧拿了半身斗篷出来要给她披上:“姑娘快到日子了,且得仔细着,若受凉可不好。” “前两日那个热法,好容易凉快一日,我又不曾到外头去,不过窗边略坐一坐罢了。”明沅伸手回来,把手上接的雨珠儿一甩,正甩在一团雪身上,它前两天也热得狠了,这会儿正趴在窗台边,眯了眼儿盘着身子不动,任外头风吹雨打,它至多动动耳朵尖。 明沅又去揉它的猫脸,一团雪还是懒洋洋不肯动弹,叫她揉急了,就轻轻“喵”上一声,九红笑出一声来:“猫大爷倒改了性子,成了猫姑娘了。” 今岁热的早,才进了五月天,就跟蒸笼似的闷,连着一团雪都从个大圆球瘦成了小圆球,直往阴凉处钻,趴在青砖地上就不起来,连沣哥儿那里都不去了。 九红一面笑一面把披风往明沅身上罩:“便不系着,搭一下也好,这事儿可是万不能大意的,若是受了寒,往后到了日子且有苦头吃呢。” 九红说的日子是明沅正月里来月信的日子,来了那一回就再不曾来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明沅倒不担心,纪氏却多问得一声,吩咐丫头婆子仔细着些。 九红更是放在心上,到了日子就把大毛巾子铺在床上,光秃秃的不像个样子,又想在上头绣花:“我看四姑娘那儿,彩屏做的可仔细了。” 明沅“扑哧”一声笑了:“做给谁看?绣多了花纹还硌人呢,这东西软和些垫着才舒服,你且别忙了,若是有功夫,不如给采薇做裙子衣裳。” 采薇的事定了下来,不日就要往乐姑姑那儿去了,自此便不在小香洲里当差,她虽不是出嫁,平日里相好的几个便把她当作出嫁看待,给她做衣做鞋子,明沅也停了她的活计,不叫她再上差,可她偏偏不肯,说往后再不能在跟前侍候了,能尽心几日就尽心几日。 采薇自家也知道不能长长久久留在院子里的,听见九红说穗州有自梳女,心里还着实羡慕了一阵,可她年纪大了,再跟在明沅身边,便是明沅不说,纪氏也得把她发嫁出去的。 她心里愁这个,跟明沅吐露了几回,说是不想嫁,清清白白的身子,嫁个没见过面的人,她又不似九红采茵,九红是自个儿识得的,采茵是有娘老子替她家罗,她孤家寡人一个,便是不嫁,只要过得主子这一关,还有什么不成的。 明沅知道她的心思,她也早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就得为她再谋一条路了,整个颜家,未嫁就当到姑姑的,也只有乐姑姑一个人。 当丫头的,到了年纪就该配人,作了妇人能在院里当差便当差,若不能当差了,就由着男人养活,采薇既定了主意,明沅也不逼迫她,只对她说:“你若不想失了差事,那前边就只有一个乐姑姑了。” 春日里乐姑姑往小院来了一回,似她这样方正的人,没先报上去说要配人,而是先往明沅这里过问一声,便已经是很给明沅面子了。 功夫都用在细处,若不是明沅时常让采薇往乐姑姑那儿跑,乐姑姑自有小丫头侍候着,人又极难亲近,明沅给她倒了茶,又叫送冰碗来,乐姑姑肃了一张脸,当着明沅的面也是半坐,挺直了背,把手放在腿上,板板正正的道:“姑娘这儿的采薇,可有前程了?” 等明沅及笄还有三年多,采薇是再等不到那时候跟着出嫁的,按着年纪早该嫁了,乐姑姑既提起来,明沅便把她的想头说了,乐姑姑若不是心里头有这份意思,也不会特意跑这一趟了。 “难为姑姑大暑天儿还跑一趟,采薇的想头也都跟我说了,人各有志,她既不愿,我也不能强了她去。”明沅把面前的薄荷饼给乐姑姑递过去:“只想着跟姑姑讨个主意,这事儿得怎么办才好?” 乐姑姑是比采薇还更年轻的时候打的这个主意,纪氏那时候都许了,这会儿明沅软言相求自然也能答应,纪氏应下她的时候,已经嫁人当了主母,可明沅却还是个未婚的姑娘,能许下这事来便不容易了。 乐姑姑看着明沅的眼色露出点笑意来,连眉头都松开了:“她自个有这个意思,六姑娘许了不算,得太太也许了才是。” 明沅笑着点一点头:“我省得,也得姑姑肯教她,我才好去跟太太开这个口。”乐姑姑都点了头,嘴角一松说道:“姑娘出了嫁,身边总得有个打理杂事的。” 明沅原也打算比乐姑姑来,她听了指点,再到纪氏跟前去,带了自家做的紫绸底儿白玉兰花的湘骨扇儿送给纪氏,底下打着如意结子,纪氏拿过去一看便笑了:“这是怎么着,跟你二姐姐学的,连作扇子都会了。” 莲青色的底儿,挑银线绣的玉兰花儿,做的这样精心,不过为着一个丫头的婚事,纪氏拿在手里越看越爱,跟她身上雪青色裙裳正相配,抿了嘴儿一笑:“得啦,在我跟前还弄鬼,乐姑姑都告诉我了,你是个有主意的,跟在身这的丫头也有主意,这事儿只她自个儿不后悔,我有甚好说的。” 采薇又是喜又是忧,她干脆拜了乐姑姑当干娘,给她做了一身衣裳并鞋子,院儿里头想给乐姑姑当干女儿的丫头多的是,采薇虽年纪大了,却比她们都更合心意。 采薇一则没有亲人在此,二来乐姑姑喜欢她拿得定主意,倒是纪氏,知道了还叹一声,她是想着给乐姑姑认一个,将来成了婚生下孩子来,乐姑姑也算有了依仗,只有假女儿,没有假孙子,可既是她自个儿乐意的,便也赐了一根金簪一对儿银镯下来。 到了日子要走了,换过一身新,特意来给明沅磕头,明沅端坐着受了一礼,拿出一匹绢一匹布来,给她包了一包银子,比着纪氏减去一枝金簪,送了一对儿镯子给她:“你有志气,自然很好,也不必哭,往后等我出门,就去求了太太,还把你要回来,若你同你干娘好,不回来也是成的。” 虽不是自梳,却是认准了不嫁了,再不好反口,不独屋里的丫头为着她叹一回,连明湘明洛也替她可惜,只明沅对她说:“你既觉着不嫁好,那便不嫁了,我能替你作主也只到这一步,往后可得你自家小心,在乐姑姑跟前,把这火性子改了去。” 一面赏她衣料首饰,一面又单叫厨房给她做了一屉儿冰心糕,拿澄粉做的,皮子又薄又透,里头裹着一小团花酱,采薇一哭,九红采菽俱都红了眼眶,倒是明沅笑了:“哭甚,总能回来的。” 她屋里的丫头,走了一个采薇,又还有一个采茵,都是到了年纪要嫁,不独她这头,明湘那儿的彩屏,明洛那里的采桑,便是下人也很是办了几日喜事,一般年纪的,可不是前后脚的嫁出去,新丫头还没补上来,九红便叹:“一下子空了两间屋,都觉得院子里头清净了许多。” “等小丫头来了你便不得清净了,你忘了你才来那会儿,咱们几个哪一天不叫你围着打转,累也累死人。”采苓打趣一句,她跟采菽两个提了一等,九红虽是二等,明沅却补她几百钱,也算是个半个一等的。 明沅这里九红补上了,明洛那儿有一个木兰,只明湘这儿缺人,总归要补,便一气儿补了四个来,两个归了明沅,另两个一个给了明湘一个给了明洛。 新进的人都是受过调理的,只到了明沅的屋子里,就得学着她的规矩,半夏跟翦秋两个先还拘束,柳芽儿便笑:“等你们呆久了,就知道六姑娘多和气了,只用心当差就是了。” 采苓教这两个丫头规矩,把明沅的喜恶一一说给丫头们听:“六姑娘最省事儿的,只她好性儿,咱们也得侍候得好,不能因着她好性就怠慢了去。” 屋子里教丫头,外头便是教鹦鹉,这是纪舜英送了来的,七蕊提了来的时候,明沅怎么也不信是纪舜英自家送的,想了一回,心里猜测着是外头人送给他的,看他那个性子也不是个能养鹦鹉的人,干脆充作生辰礼送了来给她。 哪知道这小东西挂在廊下才一日就已经识得人了,明沅进进出出,它都扑着翅膀,还认识柳芽儿,知道她是喂食的,会冲着她要水吃。 柳芽儿把小米磨得碎碎的,拌着蛋黄给它吃,它来的头一日就把小小一个食槽给吃空了,吃的肚皮鼓起来,不说扑棱翅膀,连站都站不稳,柳芽儿下回便不敢给它放满,只放一半儿,它还不乐意,在笼子里头闹个不住,非得给它加满了,它才敢吃。 这只八哥是剪过舌头的,先还当它不会说话,谁知道它开口就要了水,倒把几个丫头引过去看它,可再逗它,它却不说话了,还把头藏到翅膀里,一付害羞的模样儿。 它挂在廊下,一团雪便哪儿都不去了,天天趴在窗台上看它,看得这只八哥甩着带白圈儿的黑翅膀不住想飞远去,可它脚上锁着细链子,哪里能走,一团雪原来还能扑,现在腆着个圆肚皮也扑不着了,明沅便叫这一鸟一猫两两对望。 明洛明湘逗得它好多天,它除了吃跟水之外再不说旁的,明沅还暗地里笑过,怕是这只鸟儿在纪舜英的手上日子难过,非得学了这两个字儿才能有吃有喝。 这只八哥还引得沣哥儿给它画了幅画儿,竹笼子里头一只昂头挺胸的白翅八哥图,拿给它看,它两只绿豆眼儿怔怔盯住,一动不动,笑得半夏歪在踏脚上半天儿直不起腰来。 一团雪都有个名字,八哥自然也要起个名字的,明沅想了半日,看它这巴掌大的一只,抿了唇儿道:“不如就叫煤块吧。” 明洛皱得眉头:“好好的,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也不给它起个威风些的名儿。”这哪里像是纪大呆子送的,简直就是大姐夫送的,这么个活物,见天儿在眼前栓着,可不叫明沅时时都想起他来,大呆子可算开了窍了。 这一日两边廊下要挂竹帘儿,半夏把它取下来摆到石凳上头,它先还神气活现的踱着步子,等看见一团雪跳上来,扑着翅膀大叫起来:“明沅,明沅,明沅。” 连着叫了三声,半夏赶紧过来把笼子拎起来,里头明沅也听见了,推开窗子一看,这小东西耷拉着翅膀,声音颤颤的:“明沅好。” 明沅还没什么,一屋子丫头已经笑起来,一家子再没一个叫姑娘名字的,这会儿叫起来,除了纪舜英,又还能是哪一个教的? ☆、第238章 荷花酒 煤块自叫过一回明沅,便时长扯着嗓子叫她的名字,屋里的丫头进进出出,听见它这么个叫法都笑一声,哪里认真跟它计较。 它便越发得意起来了,脑袋一晃一晃,张着鸟嘴咕咕唧唧,连一团雪的名字都记住了,却不是叫它一团雪,而是学着九红的模样叫它猫大爷,那语调那声气儿,活脱像足了九红。 既连语气声调都学了个十足,那它叫起明沅的名字来,还能像谁,丫头们不说,明洛明湘却忍不住,明湘常往明芃那儿学画去,明洛跟明沅两个更是无语不说了:“喏,纪表哥定是这么叫你的。” 明洛掩得口,每回说到明沅都不肯认,两个虽定了亲,说话行事也不过如此,再没有明洛脑子里想的那般柔情蜜意,冷不丁窥知了这桩隐秘,她怎么不拿出来说:“你这个坏东西,还唬我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老实的。” 明沅没脸红,她又脸红起来,明沅便咳嗽一声:“要我说,五姐姐也该去看仙域志,说不得梅表哥就从蜀中去了湖广了。” 这回端午节,詹家可不送了竹枕竹席来,抽的竹丝编的凉席,上头染着富贵牡丹的花纹来,明洛早就换在床上,连着明沅都沾了光,床上正铺着,枕头都是一套的。 回回都是明洛先挑起来,可回回又都是她先败下阵去,捂着发烫的脸颊,再听明沅说那枕着云席一场好梦的话,上去就要捏她的嘴儿:“就你脸皮厚,针儿都插不进。” 闹了一回,再去逗那八哥,拿小勺子喂它蛋黄吃,八哥吃了还会点头,明洛爱得不行,比起那些个死物,自然是这活物更讨人喜欢了,她托了腮儿:“纪大……纪大表哥,怎么就想着送了这个来了?” 这只八哥倒比纪舜英这个人还得明沅院子里头那丫头们的喜欢,就连一团雪也爱盯着它,对它很是新鲜了两日,等知道这东西屋里人都不许它碰,就不再趴在窗台上仰着脖子看了,只勾着尾巴尖儿一甩一甩的,煤块跳脚叫人的时候,它再把脸扭过去。 次数多了,连翦秋半夏都不信了,听见煤块叫人,连头都不伸出来,煤块叫得越发起劲,等真个见不着人,它又蔫了,乖乖呆在笼子里头拿鸟嘴儿给自己梳理羽毛。 天气一热它便不肯再进屋子,等摆上了冰盆,它就又见天儿的叫明沅的名字,非把它挪到屋里来,它才能喝几口水歇上一会儿。 明沅听见明洛问起,自家也觉得古怪,这哪里像是纪舜英的作派,不独这只八哥,还有一袋儿干茉莉花,就搁在放八哥吃食的布袋里头,拿个小荷包套着,若不是柳芽儿仔细,只怕得等到那一袋子吃食都吃尽了才能看见这底下压的东西。 柳芽儿偷偷拿进屋来给了明沅,谁都不知道,明沅把这荷包拆了,见着里头一捧茉莉花,倒笑了,伸手一倒里头又滚出几颗桂圆大小的黑壳儿来,她看了半日也不识得这是什么,柳芽儿也摇头不知,只先摆起来,把这袋子干花就放在随身的香袋里头,九红理衣裳荷包还纳罕了一句:“这东西哪儿来的,姑娘自家摘的?” 她想扔了,明沅便说是摘回来夹在书里的,搁在袋中混忘了,她自来不是做这些事的人,若是明湘旁个就信了,若说是她起意要串个香球装个香包,除了跟姐妹们一道玩乐,还真没有过。 明沅真把这些个茉莉花夹在书里,这花若是摘下来就烘过,那还能存得长些,摘下来立时就装进袋里,此时都已经干的快锈了,指头用和一捻就成了粉,哪里存得住。 可明沅想起来便觉得好笑,他那么个方正的人,这些花是街上买来的,还是自个儿摘的?她哪里知道,这些花是纪舜英种的,就种在他窗台底下,种得小小两捧,连花带盆的买了来,湿过泥移了盆,初夏就开了花,一朵朵晶莹洁白,夜里花香一盛,就叫他想起明沅来。 这才摘了些头一拨开出来的花苞装在锦袋里给她送来,那只八哥不过是附带的,这么千里迢迢的送一袋茉莉花,他怎么也做不出来,想着再送她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吃的用的玩的?她俱都不缺了,又还能送些什么。 这个请教秦易没用,上回那红豆饼,她提都没提起来过,还是得问陆雨农去,他果真有说头,既是请教,纪舜英就很有请教的模样,让青松去街上打了一坛子酒,再去切了一只白鸡一碟子猪舌,买得许多糟货,摆开七八个碟子,单跟他碰杯吃酒。 陆雨农吃起酒来是慢慢滋溜的,配得这许多菜,吃得更慢了,啃上两只鸡爪子才就一口酒,还要叹上三声“美哉美哉美哉”,等他吃饱喝足了,这才摸着肚皮问:“小老弟有甚事要问?” 等听了纪舜英问的,大笑三声:“这便把你难住了,她是你定下来的媳妇,又不是蓬莱仙山上的仙女儿,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到底是吃人的嘴短,又说些自个儿的心得:“乡下可没这许多规矩,我同你嫂子就在一个村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见着甚就送她甚。” 说自个儿爬树采过柿子,下水摘过荷花,还套过兔子逮过麻雀,春夏秋冬没一季断了礼:“那一网麻雀原是给她烤着吃的,非得养着,这东西哪里养得活,死了又要哭,女人就是麻烦。” 纪舜英学着一招,又再让青松补上一坛子酒,陆三声砸巴了嘴儿道:“富贵人家的姑娘还能养什么,还能学你嫂子养麻雀,要么你寻个鹦鹉八哥,装在金丝笼里头送给她,这活物有活物的好处,瞧见鸟就想着人了。” 绕了那么个大圈子,就为着送一袋茉莉几枚荷花种子,纪舜英哪里会调弄鸟儿,一事不烦二主了,干脆又请了一回,让陆雨农给他寻了一只来,正经的白翅,看着就灵巧,已经剪了舌头,正是学话的时候。 纪舜英是天天背书的,那八哥就歪了头看着他背书,他背完了有时是作文章,有时是打棋谱,八哥学会的头一句话,就是叫少爷。 纪舜英只当它学不会,等听见它跟青松绿竹一个声调倒乐起来,干脆把两个书僮赶出去,教它学说明沅的名字,一天念上百八十回,八哥可不就记住了。 明沅得着那一袋儿五枚圆壳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拿小刀切开个口子,里头却出了汁儿,也不知道是吃的还是用的,她便带了一枚去问明芃。 明芃果然识得,拿过去一看就笑了:“这有什么不识得的,这是荷花种子,预备个大缸往里头灌满了水,把种子扔进去,不必管它,它自个儿就能破壳出芽的,这东西最好养了。”说着把种子还给明沅,梅家那一池荷花就是这么种出来到。 明沅依言回去叫婆子抬了个大缸到屋里,她的屋子本就开阔,抬个青花大缸也不显得挤,把种子往水里一扔,过得二十来日,果然出了水,细细一枝绿茎,越长越长,缓缓探头出水,明沅看着这嫩绿的芽尖尖喜欢得很,那没缝完的帕子,立时又添了两块。 一块是八哥跟猫儿对望,一块是睡莲出水图,不见花叶,只见一根细长绿茎,两块叠在一处,等下回送节礼的时候给他送过去,比写信还更有趣的多。 六月里荷花开出小碗似的花来,见着的都称赞一回,连纪氏听说了都来看一回:“你倒会过日子,这么看着屋里不摆冰盆也凉快得紧,改明儿我屋里也摆一个,这个可比摆屏风有用的多。” 到底是真花真叶儿,开得叫人喜欢,出水的叶子碟儿那么大,一枝枝粉嫩嫩的,开到盛时,便把它剪下来插瓶,几个女孩儿还簪起花来吃冰水酒,郑家那一套秋操杯,明芃的箱子里竟也有两只。 这是她打陇西回来的时候,外祖母送给她的,原是她的陪嫁,也只得这么一对儿了,给了明芃就是为着她爱梅家后宅连着的湖里那一片荷花。 那地方还是她给起的名儿,把原来的名字给改了,就叫藕花深处,为着她喜欢李清照的词,连身边的丫头都一个叫碧舸一个叫兰舟。 东西是好东西,可她却嫌这东西烧得匠气了:“烧得再艳哪儿有真花的意趣,这没骨朵的花儿失了清气怎么当酒器,咱们就得剪了荷叶来,上边开得口,把水酒倒在荷叶里,就着茎杆吃才有味儿呢。” 她还会酿酒,起出一坛秋露白来,说是没酿好,可借着荷叶的清香掩掉几分酸味儿,倒把明洛吃的大醉,扒着她就不肯放了,口里一声声的喊着二姐姐,明沅掩了袖子直笑:“罢罢,二姐姐若是男子,我看四姐姐五姐姐两个都得上赶着嫁给你呢。” 惹得明芃仰着身子笑,一边搂了一个,笑晏晏的道:“那可不成,我若是男人,定然是比目鸳鸯,成双成对儿的。” 玩笑还没开完,那头采菽过来了,往明沅耳朵边低语一句,明沅便皱得眉头,明湘吃得满面晕红,明洛更是一身酒气,只明芃有量,看她面上色变,问得一声:“怎么了?” 明沅咬了唇儿:“三姐姐,落了胎了。” ☆、第239章 树灵芝 采菽过来报的时候,纪氏已经出了门,那边婆子一登门,纪氏连衣裳也不及换了,急匆匆套了车就赶去郑家,还是喜姑姑觑着空赶紧叫喜月跟采菽说得一声,好让她们心里有数,别在这当口触着霉头。 明沅赶紧吩咐厨房做醒酒汤来,原就是荷花会,梅氏又纵了女儿玩闹,屋子里全挂着水晶帘儿,撤了门窗,全换上青色透孔的薄纱,屋子就在水面上,四面通风很是凉爽,水晶珠帘儿叫见一吹譬如落雨声,几个姑娘又是赌酒又是猜花,吃了个酩酊。 连明沅都觉得有些上头,明芃这酒可是拿陈年的酒曲酿造的,味儿虽不正,后劲却足,这会儿头一阵阵的发晕,舌头是木的,脑子却清楚,见着明湘明洛一个倒了一个歪着,赶紧吩咐起事来。 丫头们立时收拾起了屋子,把酒注酒构还有一桌子的碗碗碟碟俱都收拾起来,再撤下窗纱,收起水晶帘,明芃自回家去,另三个扶着往小香洲走。 明湘要好些,她不似明洛把酒当水似的往喉咙里灌,不过头略昏沉些,扶她坐到一边儿吃醒酒汤醒酒,再让丫头拿替她打扇子扇凉风。 明洛却是彻底醉了,人还没到小香洲呢,眼皮已经撑不开了,索性她不撒酒疯,只一场好睡,卷了被子就歪在榻上,头发披散下来,枕着胳膊,还轻轻打鼾。 明沅又是拿冷毛巾擦脸,又是喝蜂蜜水解酒,眼见得脸颊桃花似的红艳,这酒劲儿一时半会儿的退不下去,赶紧差人往门上等着,若是纪氏回来了,立时过来报。 才还欢声笑语的,哪知道能出这样的事,一个醉着一个半梦半醒,明沅便是想商量也无人说话,她哪里坐得住,立起来在屋子里踱步,煤块挂在樑上,歪头看着她左右来回,柳芽儿上了一盅热茶,劝她一声:“姑娘莫急,先吃杯茶解解。” 明沅哪里喝得下去,摆了手皱起眉头来,算起来明潼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胎了,既是说落了胎,那出来的可是孩子,她捂着胸口叹气,纪氏这一回,也不知道要怎么个心疼法呢。 “叫采菽去问一声儿,喜姑姑跟着去了,唐姑姑可跟了一道?若是她没去,也该收拾些衣裳给太太送去。”唐姑姑说的是琼珠,她夫家姓唐,再进院子当差,便不能用本姓了,她一向跟着纪氏,这回却不曾去,倒底还是喜姑姑年纪大更妥当些。 喜月火急火燎了跑了一趟,只说明潼落了胎,旁的一概没提,明沅原想派半夏去探探消息,又怕她不牢靠,干脆叫采苓去,不一时采苓便回来了:“确是喜姑姑跟了去的,太太甚都不及收拾,身上还穿着孝衣呢,还是喜姑姑拿了一身儿赶出去的。” “可有说些旁的?哪个来报的,是郑家的还是三姐姐带去的陪嫁?”明沅一句句的问,采苓只是摇头:“唐姑姑也是一字不知,我说了要收拾衣裳妆奁送去,她已是理好了。” 明沅略一沉吟,指了采菽:“还是你去,也不必问唐姑姑了,看看七蕊在不在,六角八宝说不得就要跟车的,七蕊不定能跟上,你去问问她。”怕是刚才明沅多加的那句叫她心里不舒服了,这才不肯透露。 等采菽这回回来,便有些消息了,来报信的是明潼的陪房,明沅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往坏处去想了。 本来怀了五个多月了,过了前头三个月哪里还会这么容易落了胎,若真是意外,那怎么郑家不来人?既唐姑姑不说,那她这里再问也是白问,点一点头,又去看明湘明洛,明湘已经醒了,明洛却还在睡。 明沅便叫木兰去栖月院里说一声,把明洛留下来,眼看着天都快黑了,纪氏只怕今儿不会回来了,干脆挪到书房里睡去。 纪氏差点儿晕过去,一进房里扑鼻的血腥味,纪氏一看就知道事情有异,只女儿昏睡在床上,人还没醒过来,郑夫人倒是在屋里头守着,几个丫头都不敢开口,大篆小篆两个,见着纪氏差点儿淌泪。 见着女儿这模样,纪氏好似叫人往心上戳了一刀,她深吸一口气,晓得此时不能弱了,硬是把眼泪忍了回去,端着身子开口问道:“产婆怎么说的?” 都五个月了,可是得正经把这孩子生下来,郑夫人满面陪笑,见着纪氏把眼圈儿一红:“好好的,竟碰着了。”抽了帕子就要抹泪,她这么个作派,纪氏越发疑心,面上却不露出来,见着郑家除开请了产婆接生,还请太医来,还是太医给开的催产药,若不然这会儿宫口且没开呢。 她看了方子问了大夫,大夫也是郑家请来的太医,纪氏晓得他在太医院里供职,心里还舒服些,大夫说是月份未足就发动起来,这胎保是保不住了,生下来还得清宫,不能留下旁的症状,仔细调理了身体还能养下一胎。 郑夫人在房里,郑辰等在外头,只不见郑衍的踪影,纪氏按捺不住,到底开了口:“这样大的事儿,女婿在何处?” 郑夫人一脸尴尬,若不是郑衍,明潼也不会落胎了,他这会儿半是害怕半是内疚,躲在书房不肯出来,抱了酒坛子吃的大醉,郑夫人趁着纪氏脚还没踩到郑家门边先吩咐了下去,叫下人都说世子不在家。 纪氏冷哼一声,如今追究这个也是无用,万事都不如明潼醒为要紧,干守着也不是办法,纪氏也不指派郑家人,干脆使起了明潼带来的陪嫁丫头:“全在这儿栓着,可有人去灶上预备些吃的?” 这些丫头哪里经过这么大的事儿,倒知道把褥子被子拿一套干净的出来,安排吃食还真没想到,郑夫人一句也没接口,便是她也不曾想着,面上讪讪的赶紧道:“厨房里有备好的乌鸡。” 大夫没来,郑夫人就知道这胎是活不下来了,七活八不活,到这会儿也不过五个多月,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也活不了,她只气的心肝疼,可没都没了,这会儿再埋怨也无用,只盼新着纪氏就此揭过去,别怪到儿子身上才好。 这事儿她是想着先混过去,等明潼醒过来,知道孩子没了必得闹上一场,叫儿子好生劝上一劝,等她心里气平了,哭够了,这才叫人往颜家去报,哪知道她的下人手伸的那么长,眼见着这头没动静,竟敢自个儿跑回颜家报信。 郑夫人当着面不说什么,心里头却想着等这事儿过去了,且得好好管管明潼带来的下人,往后郑家有个风吹草动,纪氏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篆领命下去炖汤,还寻出一枝老参来,纪氏眼见得女儿脸色苍白,人事不省,握了她的手道:“只用参须,她这样模样也受不得补。” 大夫倒是列了一张单子出来,她落这胎譬如生产,又是时辰未到宫口未开,这才开始疼,也不知道要甚个时候才能生下来,纪氏想着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明潼一醒,纪氏赶紧把位子让给产婆,产婆又是挤又是压,这样早产比到时候生更费力气,这大暑天儿,产婆也是一身的汗,丫头不住递得毛巾给她擦试,又给她嘴里含着薄荷,纪氏这会儿哪里还能计较,不住叫着女儿的名字,一只手给她紧紧攥住了,长指甲刮得她手背上一道道的血痕。 纪氏叫她这么抓着半句也不吭声,等鸡汤端上来,叫丫头吹凉了,扶着她喝上一口,全身都叫汗给浸透了,连着明潼身下的褥子,也是一半汗一半血,她向来自持,从不肯喊一声痛,到这会儿还死死咬得唇不肯嚷,纪氏急的叫人递毛巾给她咬住了,让她用力。 连着产婆都道:“这样吃得住的,接生这许多年,再是少见的。”但凡女人生子,哪一个不似滚水烫猪毛,怎么个叫法都不为过,偏她死死咬住了,哪里像是生孩子。 等这胎出来,是个女婴,手指头都长好了,眼睛紧紧阖着,叫产婆拿大毛巾包了起来,似这等讲究的人家,还得给她念经超度,预备小棺木。 郑夫人才还心口疼,这会儿见着是个女孩,已经成了形,到底还是吁出一口气来,赶紧请了姑子来念经,再预备小棺木,还有里头的装裹,看纪氏脸上不好,叹了一句:“也是她前世不修,咱们这样好的人家,偏没福气托生了。” 纪氏一口气都差点儿提不上来,绞了巾子给女儿擦脸擦身,细细替她换过衣裳,也不敢再用席子了,怕她小月子里受了寒,往后身上骨头疼,再吩咐了汤水吃食,只不去接郑夫人的口。 小篆还拿出一套织金红缎子的包被来,纪氏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做的,心里酸苦难当,吩咐下人把这个装进棺木中去,郑夫人见着这模样儿知道不能善了,小棺材也是描金画银的,就埋在家坟里,当着纪氏的面吩咐下头人把金包银灵幡都给预备起来。 眼看着纪氏是不预备走了,郑夫人也不好赶她,心里又埋怨起明潼身子弱,不过是个玩物,叫扑一下又怎么了,这头安排了纪氏的食宿,那头又去看儿子,郑衍已经喝的瘫在地上了,郑夫人看着就来气,上去就是一记。 郑衍迷迷糊糊睁开眼儿,郑夫人一气狠骂:“这会儿知道怕了,让你不要养,你偏要养,那东西是放在宅子里头养活的?” 曹家送了他一条獒犬,郑衍喜滋滋牵过来,扔生肉骨头给它吃,吃的毛皮油亮,又说要带着它去行猎,等到秋围的时候,在圣人面前好好显显身手,知道明潼怀着身子,还把这东西牵进院子来,说给她看看,解解闷儿。 再是训过的,也有野性,何况曹家送来这个,哪里会像禁中那样精心调弄,那狗正是发情的时候,往一堆女人里头扑,明潼狠狠一撞撞着了石栏,里头还有一个小丫头叫它咬了腿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郑衍哼哼着哭,撒起酒疯来又说要宰了那狗儿给孩子偿命,又说对不住明潼,满书房的找剑,要去砍了狗头,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上手掐了几把,又抚了儿子道:“你那个岳母看着就不是好相于的,你这几日万不能到后头去,只在这书房里头,咱们家总归要给她一个说法的,真是不成器!”一面说一面又打他一下。 纪氏住了下来,家里送了衣裳吃食过来,唐姑姑还跟了车来,把家中事报备一声,纪氏吩咐一声,想了会儿抿着唇道:“把官哥儿送到六姑娘那里去,让她看两天。” 唐姑姑一怔,竟不知道纪氏甚时候这样看重明沅了,她就一声是,又跟了车回去,纪氏守着明潼一步不离,到得半夜,明潼才醒转过来,纪氏立时坐到她知边,就见她怔怔瞪着眼儿:“娘,孩子呢?” ☆、第240章 人参鸡 唐姑姑一回来,便先把纪氏吩咐下的事儿给办了,开了库点出药材来包上,又让人到外头纸烛店买金包银并香帨纸烛送过去,再理些随身衣裳,除开纪氏的还有喜姑姑跟卷碧几个的。 接着便是把官哥儿送到小香洲去,这事儿本该头一桩办的,压到这会儿,官哥儿还不知出了甚事,听说跟六姐姐住,倒有些别扭。 他还没到开院的年纪,却也知道事了,不肯按着纪氏说的跟姐姐们住一个屋子,琼珠见他犟着,略劝了两句,见官哥儿扭了脸不应,也不再说,转身跟婆子安排饭食:“先叫哥儿用了饭,我往六姑娘那儿走一遭。” 说着便往小香洲那儿去,明沅那里也已经摆起了饭,纪氏不回来,她们本就是各自吃的,明洛还只在凉床上躺着,天儿这样热,甚也吃不下,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便叫厨房备了个冷淘,正饮酸梅汁子,琼珠便进来了。 她把来意一说,明沅先自皱了眉头,她回来也有些时候了,才刚采菽还又往正院跑了一趟,却一个字儿都不曾说起,到这会儿了,才来告诉她纪氏的让她照看官哥儿,这个点儿上房都已经摆了饭了。 她也不开口,听着琼珠说道:“总归是太太的吩咐,只四少爷不肯,咱们也不好强要他过来。”一面说一面笑,是官哥儿不肯,那便怪不得她了,琼珠才说得这句,那头柳芽儿就进来上茶,琼珠见着她脸色一滞,脸上的笑也跟着消下去了。 本来送茶的事儿是半夏翦秋做的,哪里用得着柳芽儿,她寻常就不往琼珠跟前凑,这会儿偏出来了,明沅一看,见采菽正立在罩门边,知道是她的意思,抿了唇儿笑一笑:“我去看看他罢,四姐姐五姐姐先吃着。” 明湘明洛两个已经皱起了眉头,明洛头还晕着,却已经把琼珠上下打量了一回,还是明湘扯一扯她的袖子,冲明沅点头:“我们等官哥儿一道来吃。” 明沅说着就站起来,采菽跟上去,琼珠原还想拦的,可再一想,原就是官哥儿不肯,便跟在她后头回了上房。 官哥儿今儿一天都没见着纪氏,他倒是按着时辰写了字读了书,回来依旧没见着纪氏,喜姑姑又不在,他不肯动,丫头们也劝不住,眼见着他发了犟脾气,连送上去的饭食也不肯吃了,嘴上苦劝,官哥儿哪里肯听,正怕琼珠回来怪罪,见着明沅过来俱都松一口气。 明沅见上房空落落的,纪氏把身边几个丫头都带了去,怪道要叫官哥儿到她那儿去,眼看着官哥儿使性子,明沅进来就坐到他身边:“这是怎么了?可是饭食不合口?” 官哥儿见着她进来就立了起来,等她坐下来也跟着坐下来,他对明沅几个都不陌生,手上扯住她的袖子:“六姐姐,娘今儿怎么不回来?”他知道事儿不对,却无人肯告诉他,问了丫头,丫头们也只知道摇头。 明沅摸摸他的头:“太太往三姐姐那儿去了,三姐姐身上不好,太太去看她,今儿就不回来了。”说着伸手揽住他的肩:“我知道今儿沣哥儿那里吃炙蛤蜊跟田鸡腿儿,要不要我带了你去他那头蹭饭?” 夏日里庄头上除开送鲜果,田庄上还专有小娃钩了田鸡送上来,这些个鲜货宅子里的人都爱吃,只取下面肉厚的腿儿酱了送上来,沣哥儿总不爱吃鱼虾,这个倒爱,夏日里过得几日就要一回。 官哥儿还不高兴,却点了头,明沅便叫人把小桌撤了,带了官哥儿往沣哥儿院子里去,使了个眼色给采菽,采菽便去跟官哥儿的养娘道:“把哥儿的衣裳用物理些出来,我好带过去。” 主仆两个一眼都没往琼珠身上看,养娘尴尬着一张脸,拿眼睛去扫琼珠,采菽便笑:“太太吩咐了的,等回来事儿办不好,可不折腾人?” 跟着卷碧的小丫头赶紧跑到后面去理东西,包了个包袄拿出来,采菽冲她笑一笑,接过去就交到半夏手里,一路往沣哥儿院子里去。 官哥儿先还觉得没趣儿,一屋子没人理会他,一个人用饭可不冷清,等见着沣哥儿,两个坐了一道,把一碟子田鸡腿儿都给啃了。 官哥儿越大越不肯跟姐姐呆在一块,跟男孩儿却处得来,明沅见他们吃饱了,便问他:“官哥儿今儿便跟沣哥儿睡罢,明儿起来就一同去上学。” 官哥儿想了会子点头应下了,沣哥儿凑到他耳朵边儿:“夜里咱们开了窗子,外头有萤火虫看。”他听说捉得萤火虫,翅膀上面的萤粉是能做颜料用的,画出画来夜里都能发光,原就有人拿这个骗人,说是观音像夜间发光显灵,引得众人去拜。 他读得许多杂文,便把这些拿出来给官哥儿说,明沅并不拘了他必得读圣贤书,沣哥儿得了闲就看这些,一肚子的古怪话,官哥儿心里记着姐姐,却也露出笑意来。 明沅又是吩咐水又是吩咐冰,不许开窗着了凉,再叫凉床上铺上薄毯子,让小厮丫头值夜,等掌起灯来,这才回小香洲去。 明洛早就走了,明湘也回了屋,夜里风一大还是些凉意,采苓送了披风来,一路往回走一路啐道:“她还当如今是原来那般呢,给了她脸了,若是采薇姐姐在,看不啐到她脸上去!” “走了一个爆炭,你倒又烧起火性子来了,同她计较什么,总有太太收拾她呢。”采菽心里也不衬意,明沅早不比原来,下头人见着哪一个不是客客气气的,偏她倒摆起谱来,使这些绊子有甚用,难道还能回来当大丫头不成。 琼珠人虽回来了,日子却不好过,差事叫卷碧顶了,前头又还有一个喜姑姑,万般没有她伸手的地方,再想出头哪有这么容易,连着纪氏也不似原来那样看重她。 卷碧也跟妹妹提过两句,只姐妹两个都不是惹事的人,这才有此一说,明沅听见了笑看她们一眼:“这事儿罢了,可不许再提,往后有事也别叫柳芽儿再往前边凑,太太心里不好受,别拿这个去烦着她。”若是平时明沅也不会受了,既是这当口能忍便忍了。 采菽应一声是,采苓却扁了嘴儿:“还当自个儿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竟想着磨搓起姑娘来了。”也知道纪氏回来确不能惹了眼去,三姑娘可是纪氏的眼睛珠子,这番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纪氏正是烦心的时候,再拿这事儿去烦纪氏,定没好果子吃。 纪氏正抱了明潼,她不哭,纪氏心里就越发的苦,若能淌出泪来心里头还能舒服些,她这么不哭不嚷,纪氏只觉得心一抽抽的疼,摸了女儿的鬓发,她才刚出了那许多汗,到现在还是半湿的,纪氏拿袖子给她擦了,一面哄她:“养好了身子,总还有下一胎,万不能堵气,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话说出来,纪氏比谁都更辛酸,可又有什么法子,这会儿他心里愧疚,还能占着理儿得着好处,若真闹起来,把那点子愧疚都折腾没了。 两个闹翻了,男人能往外头去,女人又能怎办,他还能旁的孩子,明潼可不遭罪。有了儿子便再不看丈夫一眼又如何,可如今落了胎,这时候拧了性子闹翻,往后苦的还是她自个儿。 明潼心里自然明白这番道理,她睁着眼儿不说不动,却是觉得郑家荒唐至极,为着躲开虎口落入狼窝也就罢了,可这哪里是狼窝,这一家子全是烂心烂肺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吸得口气儿,只觉得脸上一凉,原是纪氏见着女儿醒了再忍不得,眼泪滴到她脸上,明潼伸手替纪氏拭了泪:“娘,我自个儿挑的,这苦我吃得下。” 纪氏不听便罢了,一听这话抬手捂住眼睛痛哭,纪氏这般模样,明潼只见过一回,上辈子她出宫的那一日,纪氏接了她,就是这么哭的。 纪氏咬紧了牙关不让哭声漏出去,此时心头除了郑家叫她嚼烂了骂一回,还有一个颜连章,若不是他叫鬼迷了心窍,母女两个哪里会出此下策。 女儿若是哭她得劝,如今见着她心里这样明白,却越发难受,明潼见着母亲哭个不住,知道再劝她她心里还是痛,痛在她的身上,却伤在纪氏的心里,勾起嘴角一笑,声调都是软的:“娘,我饿了。” 一句话说的纪氏三魂六魄归位,把泪收了,抚了她的头:“有吃的,炖了鸡汤,给你下碗面吃,还有熬好的胭脂粥,搁了枣子的,若想酪,也有糖酪。” 明潼半靠着吃了半碗粥,她哪里咽得下去,可怕纪氏伤心却还是把一碗都吃尽了,纪氏舀了汤来,她捡了两块鸡肉吃了,人身上一暖,脸上就看着有了血色,指尖去了些凉意,她先是吸一口气,跟着又叹出来:“娘,我想给他纳个妾。” 纪氏一听就明白过来,她身子必得将养,郑衍心里再愧疚,身子也是熬不住的,于其他自个儿找一个,不如明潼给他一个,教过规矩知道忠心更好。 纪氏替她把被子掖一掖,脚上更是包的严,扶她躺下去:“这事儿你不必操心,我知道了。”定得寻个稳妥的,不能在明潼前面生下孩子来。 ☆、第241章 夏至三鲜 纪氏在郑家住了五日方才回来,她实是放心不下的,还想接了女儿回家来休养,做完了小月子,再回郑家去,生怕郑家这些人怠慢了她。 可不说郑夫人,连明潼自个儿也不肯,她握了纪氏手安抚她:“娘回去罢,我既醒了,哪里还由得人摆布了去。” “我哪里是怕人摆布你,我的女儿也没有这样弱的,慢待了你她们且还不敢,可你那婆婆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我再清楚不过。”纪氏叹一口气儿,看她躺在床上出得一身薄汗,拿了干毛巾替她擦拭:“那是她的儿子,千错万错也不是儿子的错,怪的还是你,娘一走,她说得难听话,你又要怎么受得住。” 这么些天了,郑衍一回面都不敢露,就怕叫纪氏捉着了问罪,害怕比担心更多些,明潼躺在床上,他连看都不来看一回,这样的人便是一片心全扑在他身上也没有回报,遇着事了,只会把身边人推出去当挡箭牌。 道理都是明白的,可进了人家的门,便万事由不得自身了,明潼原来便不是那等一心扑在男子身上的女人,指望着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还不如要了她的命,这种日子她过过了,这辈子绝不再过。 “我受得住,娘不必替我忧心,我不怕。”屋子里头熏了几天香,窗上罩着厚纱,夏日里既怕她闷又怕她吹了风着凉,摆得一盆冰,叫丫头轮流打扇子送凉风过来,不是亲娘哪里会想的这么周到,明潼仰了脸儿一笑:“娘放心罢,我不会跟他起争执的。” 可也不能轻易饶过了他去,那个叫狗咬了的小丫头,挨了两天还是死了,一条腿肿涨得全是黄水,郑夫人把这事儿瞒了下去,明潼却悄悄叫小篆去探听了消息,若不是她在前头打伞挡得一记,那狗儿扑上来咬的就是她了。 若不送走了纪氏,她后头那些手段且使不出来,纪氏看她这是缓了过来,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了,脸上有了血色,说起话来也不似原来虚弱,人虽然还憔悴,那双眼睛却灼灼生光,知道她必忍不下去,劝告一句:“事缓则圆,别露了形迹出来。” 掉了的这个孩儿,不说郑夫人不可惜,连郑衍也并不十分伤心,明潼知道孩子要生下来看着长大了才知道心疼,可心底还是由不住的齿冷,叫她受得这番痛楚,也得报还在郑衍身上才是,什么郑夫人且还得排在后头。 纪氏一走,郑衍没来,郑辰却来了,她站在罩门外头拿脚直蹭青砖地:“嫂子,你好些没有。” 明潼见着她,眼睛一眨眼泪就下来了,郑辰更是无措,她早就想来了,可郑夫人不许,等纪氏走了,她这才过来,往前一凑摸出帕子来给她擦泪,明潼握了她的手:“你告诉我,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儿?” 自然是女孩儿,郑辰想着郑夫人的口气,那是她的亲娘,可她也忍不住心里头害怕,明潼看她这样拿袖子掩住脸:“我原想着,母亲待我这样好,能生下个一子半女来,也算报偿了她,哪知道,竟这么没有缘份。” 花园里头的事儿,郑辰并不曾亲眼看见,可她听下边人说了,原来跟郑夫人一道等在房外头的,可她是个未嫁的姑娘,见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头端,腿都软了,叫丫头扶了回去,等她再想来看,纪氏又来了。 纪氏来了就没走,郑夫人倒是日日过来看两回的,可却拘了郑辰不许她来,明潼待她一向好,她心里过意不去,天天都问,等纪氏一走,她可不就来了。 明潼拉了她这番哭,她便恨恨碎得一口,嘴里骂了郑衍,明潼却还替他说话:“他哪里知道那畜牲这样凶暴,他的孩儿他难道不疼。”说得这一句,实再说不出来,便道:“那个丫头,还请妹妹替我去看一看,若不是她在前头,说不得咬着的就是我了。” 郑辰果然依言去问了,知道那丫头死了,捂着胸口干呕,回来告诉了明潼,明潼又是淌泪,小篆苦劝:“这是作小月子呢,比作月子还得更精心些,把眼睛哭坏了怎办。” 明潼叫小篆拿出钱来,给了郑辰,让她把这钱补给这家子,再叫人超度一回:“总是作了孽的,可别叫你哥哥担了才好。” 狗是他牵进来的,可不得由他担着恶果,郑辰肚里哪里藏得住话,立时告诉了郑夫人,郑夫人也跟着一惊,白白天没了条人命,她也给了银子发送的,这会儿想到是儿子作下来事儿,赶紧叫人念经烧纸。 出了这样大的事,郑侯爷那里怎么瞒得住,他先只当是明潼摔着了才落的胎,等府里传起这流言来,才知道竟是儿子玩狗惹下的祸事,气的把儿子拿到跟前,拿皮鞭子抽得几下。 郑衍从小长到大,甚个时候挨过打,滚在地上哀叫,还没叫上两声,郑夫人就来了,年纪越大她越不怕丈夫,指了他就骂起来,这个年纪了也不怕他再折腾个儿子了来,一面肉疼一面去拦丈夫的鞭子,口里还直埋怨:“便是作个样子,也不能真打。” 把郑侯爷气的说不出话来,扔了鞭子就往外头去,大夏天衣裳薄,这么几鞭子就见起了鞭痕,皮上一道道的红印子,郑夫人一叠声催大夫,上药看诊,连明潼那里都淡了几日。 明潼这头只作不知,郑辰却原原本本把她的话全告诉了郑衍,郑衍人趴在床上,听得她这几句恨不能立时起来去看明潼,同她悔过一番。 郑夫人这时候再说些明潼娇气难养的话,郑衍原是不则声的,这会儿倒反口了,那样子他是见着的,这么扑过去,两三个都没拉住,趴了一日等不得伤好,就扶着屁股往明潼屋子里去。 他心里发虚,便把他不往屋里来全推到郑侯爷身上,说自家受伤,好容易好些了,这才能过来,明潼自然知道是假的,心里冷笑,却白着一张脸儿垂泪,见着他跪着还要起来扶他,两个人重归于好,郑衍搂了她放下心来,明潼人靠在他怀里,阖了眼儿抖着肩膀,心里想的,却是再等得十天半个月,等他心里这劲头过了,就能给他他纳妾了。 纪氏回到家中已经是夏至,见着各处都安排得当,揉得额角歪在榻上,心里还在盘算着人选,是从外头买了来,还是打家里选过去。 琼珠端得茶来,把家里各处的事儿回上去,又道:“四少爷怎么也不肯往六姑娘屋子里去,咱们劝不动他。” 纪氏摆了摆手,她这几天很是清减了,满面倦色,喝不下热茶,只觉得通身燥得慌,心里为着明潼发急,琼珠说得这句,她也没放在心上:“跟沣哥儿一道也好,可出了什么差子?” 官哥儿没往明沅那里去,倒跟沣哥儿两个住了几天,明沅日日过来打理衣食,把琼珠挤到后头去了,她是姐姐,又是正经得了纪氏吩咐的,当着下人的面派下事去,便都到她这儿来回了,官哥儿一天吃什么用什么,甚个时候起床上学习字,样样都清楚。 明潼病了,官哥儿心里挂念,借了他的口,明沅也能吩咐上房的丫头理东西送到郑家去,纪氏人还没回来,隔得一天就能收着东西,心里满意,才刚迈进家门,便见着夏至的东西都预备好了,明潼落了胎,纪氏并不欲告诉纪家人。 既是过夏至节,便该送了三鲜去,她人不家,家里事便是管事婆子在料理,那番忙乱哪里还能想到这个,下面人年年都备的,自然不必吩咐,明沅几个也不过开口问一声。 今岁的三鲜礼盒就是姐妹几个给定下的,郑家那里自然是样样都要齐全,地三鲜水三鲜树三鲜样样都不少,纪氏见着樱桃梅子都按筐装送出去了,问明了程家纪家跟纪舜英那儿都没落下,冲琼珠点点头。 七蕊一向跟小香洲走的近,这会儿正给纪氏打扇,见着琼珠回事把明沅抹了去,便快口一声:“六姑娘亲自看过的,这才分了三份的。” 纪家分了家,节礼可不得分成三份送去,虽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却已经各自当家了,纪氏的礼只送一份,门上该往哪一房抬? 这话儿琼珠便不曾说过,纪氏挑得眉头睇她一眼,琼珠脸上端着笑,也不去看七蕊,可等明沅几个过来给纪氏请安,纪氏便感叹一声:“你们都大了,也不必我事事操心了。”再去看三个女儿身上,心里又点一回头。 大夏天本来就少穿红,有了明潼的缘故更不能穿了,一水的湖色夏裳,头上身上都戴的简单,纪氏知道她们有心:“等过两日你们都一道去看看大囡。” 姐妹几个应了声,明沅端了盅儿出来:“知道太太回来,日日都熬了汤等着,天炎暑热,也好润润燥。”里头是拿井水湃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熬的绿豆起沙,莲子百合俱都酥烂了,纪氏接过去倒吃得半碗。 明洛乍着胆子问:“三姐姐身上可好?” “半养着就是,天儿这样热,又不能用冰,原就是苦夏的时候,只盼她仔细着。”纪氏就怕女儿年轻不知事,她虽是满口答应了,作娘的又怎么能放心的下。 “喜姑姑是事事妥当的,留她看着定能劝着三姐姐些,太太累了这许多天,养好了身子,再一道去看三姐姐就是了。”纪氏回来,喜姑姑并不曾跟着回来,明沅便猜是留在郑家照顾明潼了。 纪氏也不欲多说,官哥儿自外头进来,冲进纪氏怀里直叫娘,纪氏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立时满付心神都叫他占了去,又是问他吃又是问他喝,还摸摸他的背看他轻了没有。 后头沣哥儿也跟着进来了,请过安坐到明沅右首,纪氏哪里还有精力摆饭,留下官哥儿,叫她们各自散去,等官哥儿磨够了,纪氏才往榻上一歪,自进得家门,也只吃了半碗绿豆汤,她一手支着头阖了眼儿养神,隔得会子对琼珠道:“去把乐姑姑叫来。” 琼珠松一口气,往外头去了,门口撞上了七蕊,冲她挑着眉头冷笑一声,七蕊当面不曾说,等她过去了,啐上一口,小丫头子拉了她,她嘴里还不停:“打量谁不知道呢,狠心烂肠的,真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叫人拉一回,这才止住了,心里兀自不忿,见着那头琼珠领了乐姑姑过来,乐姑姑身后跟着采薇,立时扯了身边的丫头耳语几句。 等乐姑姑进了屋,小丫头带了采薇下去喝汤,七蕊凑上去便把事儿说了,采薇的脾气哪里能忍,换作原来早就跳脚了,可她跟了乐姑姑是起了誓的,听见这话,从手腕上撸下个银镯子来,往七蕊腕上一套:“好妹妹,若不是你说,咱们姑娘吃了亏且还不知道呢。” 她离了小香洲,却还是改不过口来,一句一个我们姑娘,知道明沅的性子此时定不欲生事,可这功劳也不能白白叫别人领了去。 ☆、第242章 清肝汤 夏至三鲜送到锡州,纪舜英才刚刚除服,他只等着纪老太太的丧事一办完,过了七七就回了书院,族里如何分家一声都不曾问过。 这般行事自然叫黄氏往纪怀信耳朵里吹了几次风,他可是下一代里头最出息的,本来很能说得上话,哪知道他不闻不问,带了人就往书院去了,中了秀才又如何,便是中了状元,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 纪怀信心里也窝着火,这回分家,他打的就是得大头的主意,他是长子嫡孙,承了嗣的,再怎么也该多得些,哪知道偏是一向不出挑的纪怀仁临阵倒戈,竟跟二房的纪怀瑾勾搭成奸。 夏氏跟小胡氏原来也不过是面子情,丧事上头掐起来,早已经斗的乌眼鸡一般,夏氏把她挤了操办起纪老太太的丧礼,小胡氏原来是看不顺眼黄氏的,这番又跟夏氏起了嫌隙,眼看着这两房要先斗,他们能坐收渔翁之利了,这两个却忽的握手言合了。 纪怀信回了屋里便先骂黄氏:“你不是精明能干?这会儿倒挑着日子生病了,那两个憋着坏水你就不知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黄氏反倒和顺下来,她确是病着,还病得很重,老太太的丧事都没撑着长孙媳妇的面子去跪拜,衣裳都撑不起来了,瘦得两颊凹陷眼睛突出,听见纪怀信骂她,也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声音:“是我的不是。” 她一口认了下来,纪怀信倒骂不出口了,可火气未消,捶了桌子又骂老二老三:“好他个老二,原来看着老实,原是个肚里藏奸的东西,不帮着自家人,却胳膊肘往外头拐,只当从我这里分出的,就能落到他口袋里了?” 曾氏先还想着甩手不管,那可是治丧,老太太的寿宴贴进多少钱去,别人家里办红白喜事那是有进帐的,颜家办事自来就是亏空,外头那些个香烛彩扎木料木工哪一个不盯着要帐,等事儿办完了,收进来的白包还不够贴补的。 老太太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起孝棚还能不带着卷脊?再少也得起个三间,这三间孝棚要多少杉条?又要多少竹子芦席?还有那彩扎,二十亭大的,二十亭小的,亭台楼阁车马奴仆一样都不能少,又是多少银子? 曾氏只光把这些往脑袋里一过就头疼,她是许多年不曾管帐了,可她也知道家里是越来越没钱了,黄氏挖去多少不说,这些年府里的进帐是越来越少,下面田庄的大小庄头,哪一个不张嘴哭穷,年景好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撑,年景不好的时候,还得给下头人发月银,这些钱又从哪里来。 她听说黄氏病了,眼儿都不眨一下,立时也扶了额头晕厥过去,胡氏贼精,消息还没报过去呢,房里先熬起药来,夏氏把事儿接手过去的时候,曾氏还皱眉头,她一向是个扶不起来的,这时候倒逞起能耐来了。 她自来是瞧不上庶子跟庶子媳妇的,这两个唯一一样好处就是老实,知道不挑事不出头,哪知道老实了半辈子,偏在这当口冒了头出去。 曾氏原想着黄氏定然坐不住,这番病也装不得了,非得出去跟那两个争,哪知道她等了两三日,黄氏竟还没个动静,她差了丫头一探,黄氏竟是真病了。 曾氏骂的话跟纪怀信没甚两样,说黄氏是个挑日子生病的丧门白虎,万不得已只好自家出马,有个婆母的身份,她总能压得过去,便是胡氏到她跟前来,也得敬她一声嫂子。 事儿到这地步,闹了个不可开交,小胡氏又咬出黄氏贪没公中的银子,要她对帐,把帐盘干净了,才好分家。 黄氏还真不惧她,她身上不好,撑不起来,眼见得夏氏也靠不住了,跟曾氏两个倒联起手来,年年三房都一道看帐的,哪一本帐不平,早就能提出来,把这话甩出去打了小胡氏的脸。 这下子连胡氏也坐不住了,阖家除了黄氏一个真病的,俱都了来了,争自家房里那一份,连着老太太的东西也一并争起来,老太太身后除了田地庄园,还有私库里的东西,小胡氏头一个跳出来,这东西原就说一半儿给纪氏的,既然纪氏不要,就得归了她们那一房。 夏氏一听立时翻脸,这两个又起了内讧,厅堂里男人吃茶不说话,女人吵得翻了天,最后谁也没让谁,哪个都占不着便宜,除开纪怀信多得着一百亩地,田地俱是均分。 到分老太太的私库了,曾氏便提出来,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孙,分作三份儿,给纪舜英纪舜英纪舜荣每人一份。 小胡氏一口气差点儿接不上去,她气的差点儿仰倒了,那头纪怀瑾开口了,他在外头,竟有一个儿子,已经养到三岁大了。 这下小胡氏扑上去差点儿把他的耳朵扯下来,胡氏却喜笑颜开,这下好了,管他是什么来路,先把孩子抱进门再说。 小胡氏往她跟前哭,胡氏便又安抚她,孩子能进门,孩子的娘这辈子想都不必想,得着的这一份,也不给孩子,全是她的。 这么一场闹,还时时写得信去锡州催纪舜英回去,他只作不见,等那头分得差不多了,黄氏捎手就把给纪舜英的那一份儿收进自己袋里。 曾氏冷眼看着只不说话,既事定下了,她跟黄氏两个又似原来那般。纪家又是分院子,砌墙断路,又是另起厨房大门,三家还从一个门里头出入,可却再不相互往来了。 纪老太太一去,清明端午可不就断了节礼,连着银子都不再送来,得亏得纪舜英领得癝银,虽不多,再加上原来积攒的也能过活,只纪长福两口子的日子不比过去,只巴望着颜家送来的东西好好开开荤。 年前备下的腊肉风鸡风鸭,再不吃就坏了,蒸在米饭上也算得一样大菜了,再挎了篮子往街上去买那鱼虾豆腐,纪舜英于吃食上头自来是不挑剔的,总归日子一样过,不过纪长福桌上少有酒肉。 边上街坊都猜测着是这家子败落了,出门读书的少爷连大肉都吃不起了,原来像样的鲥鱼也能整治,如今买些草鱼便算,连黄鱼都少买了。 外头邻居议论纷纷,等见着纪舜英不住书院回到小院里来,便说连那书院的租钱也付不出来了。 等见着颜家还依旧送节礼来,聚在门前东一嘴西一舌的唠叨两句,拿着一把葱一块姜去敲纪家的门,平日里纪舜英在书院里,便想跟纪长福两口子套个近乎,想着探听两句。 纪长福最烦这些长舌妇人,约束了妻子不许她往外头去嚼舌根,平素只把门关的牢牢的,幸而这些年是一年一付租金的,等到明岁,纪舜英也要考举了。 这回接着颜家节礼,很是宣扬了一番,地上三鲜树上三鲜水中三鲜,摆的满满当当的送了来,里头苋菜蚕豆是到了地方才办的,就挨着太湖边,粉糯糯鲜灵灵,樱桃杏子枇杷每种都有一筐,水里的更不必说,黄鱼鲥鱼还养在盆里,送了来都是活的。 这番节礼是明沅预备的,厨房里只备下了吃食,成套的衣裳还是她自个儿做的,底下的小匣子里头还有二十两银子,这个纪氏并不曾吩咐,是她自家补上的。 纪家闹成那个样子,到他这儿能捞着什么,不分家倒还罢了,分了家就要在黄氏手底下讨生活,黄氏又不必再做给纪老太太看,他在书院还不知道要怎么挨下来的。 明沅倒是问得一声,琼珠却说没有纪氏的吩咐,不好往帐上支银子,明潼的事来的急,纪氏连节礼都没想着预备,何况是银子。 明沅自家补了上去,等纪氏缓过神来问节礼的事儿,这事便瞒不过去了,知道是明沅自家摸了银子出来,晓得她这些年也是小有私房的,再是纪舜英没过门的媳妇,这会儿也不该由她补贴。 纪氏也不叫琼珠了,叫了卷碧拿银子补给明沅不说,还又多给她裁了一身衣裳,配了首饰补上去,琼珠见着小丫头送东西去小香洲,一问送的什么,立时知道不对,端了汤奉给纪氏,见纪氏不说破,干脆自个儿认下了:“前儿节礼,因着太太不曾吩咐,我也不好开口预备银子,还是六姑娘自家拿出来的,前几日混忘了,竟忘了告诉太太。” 纪氏连眉毛也没抬,还只喝汤,等搁下碗来,拿帕子按一按嘴角:“你自嫁了人,记性竟差起来,往后可怎么当差,不若放你两日假,去庄上看看你女儿。” 琼珠一听怔在当场,这就是发落她的意思,原来她能回来靠的就是纪氏可怜她,这番不如她的意,想打发自然还能打发到庄子上去,这时候膝盖软了下来,可纪氏这两句,既没指谪她,也不曾敲打她,竟是要她立时就走。 她求也求不得,双眼含了泪,叫一声太太,纪氏这才抬眼看她:“你往外头去过了,日子怎么样,苦还是甜你自个儿知道,若不能安心当差,我这儿少你一个也不缺人。” 这番官司纪舜英自不知道,他住回小院,确是有省钱的缘由,接着银子也不知道是明沅给的,只当是纪氏给的,便又重住回书院去,那儿读书且比市井中清净,青松绿竹两个理起箱子来担了去,他眼看着理出来的袍子一件件俱是明沅的针线,不知不觉竟也攒了一箱子出来了。 上回送她的荷花种子,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他正想的了神,青竹把新送来的袍子一抖,里头竟摆着帕子,纪舜英拿过来一瞧,总有七八块,先是圆溜溜一个壳,接下来便是破壳发了细芽,接着就是出水的银苗,接后来便有铜钱大的一块绿斑,最末一张已经是迎风开风的粉荷了。 最底下那块帕子上,就只绣了只黑色的八哥,八哥旁边还有两个字“煤块”,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不跟煤块似的,纪舜英先捏了帕子笑,不见只言片语,却偏偏似写了七八封信。 他把这些帕子理起来,正要放到匣中预备着用,忽的把那绣了八哥的重又翻出来,“煤块”是不是“媒快”的意思? 她是不是也等着媒人去请期,纪舜英一皱眉头,若是老太太在,等她及了笄定能遣了媒人去,如今老太太不在了,黄氏又怎么会念着他? 纪舜英把这块绣了字的帕子叠起来贴身放好,拢在袖子里头,手指摩挲着两个凸起的字,明岁这一科他必得金榜提名,只有出人头第了,黄氏才不敢怠慢了他,也不敢怠慢了明沅。 ☆、第243章 盐蚕豆 纪氏到底给明潼物色了一个妾过去,当着人是说给三姑娘补一对丫头过去,挑人的时候却往容色姣好性子和顺上头去挑,除开这两条,还必得是家生子,娘老子都在府里不算,家里有兄弟的最好他。 这几条一露出来,下边人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是给三姑爷挑房里人呢,哪知道这意思漏出来竟少有人肯的。 一则是离了本家到外头去,可不就是离了父母兄弟,有个好有个歹捞都捞不着的,二则,三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于的。 明潼厉害的名声府里无人不知的,当家三年,猫狗也嫌,明潼还不止当了三年家,她才留头就跟着纪氏管家理事了,眼睛里最是揉不得沙子,下边有人叫她发落过,有人叫她敲打过,听见要到三姑娘那儿去当差,可不一个个都缩了脖子。 挑妾又跟挑丫头不一样,这事儿且有一桩难处,还得有个乐意不乐意的,这是当通房当妾,又不是当了差还能放回来,便是侯府人家也得看看在谁手底下讨生活,乐姑姑虽自来铁面,可底下人为着自家女儿,也得往她面前去求。 那等明知道是送过去做妾还上赶着的,不必送到纪氏那里,乐姑姑就淘过一回了,这么着筛选下来,合适这几条的竟没几个人,连年纪都不大相衬,把这事儿一报上去,纪氏便先皱了眉头。 她也知道这事不易,这才赶紧着挑起来,等这向过了,好把人给女儿送过去,听着乐姑姑报的几个人,都摇一摇头:“罢了,这几个就没有如意的,看看可有那等丧父丧母的,只不断了府里的根便是。” 乐姑姑早已经备好了,父母双全有兄有弟的寻不着几个,她挑的时候便把那次一等的也都预备下来,防着纪氏要问,这会儿便拿出来说:“倒是有一个,是长女,她老子后头又讨了一房,她有一个同胞的弟弟。” 纪氏吁出一口气来:“人品相貌如何?在哪里当差?” 乐姑姑能挑出这个丫头来,便是生的好的,只为着给后头的妹妹让路,便只让她在院里洒扫,她弟弟可是在前头当小厮,没了亲娘还能如何,一家子两女两子,她带着弟弟都没处下脚,叫继母挤兑的连年节都无法回去过,总是她轮值,跟弟弟两个就算过了节。 纪氏不听便罢了,一听又是一声叹息:“这等的虽好,有了牵挂就不敢乱来,罢了。”这样有志气的自然好,受了后妻磨搓又有个弟弟的,要是报了上进的念头,送进去可不坏事。 “那便只有往外头买去了,可买来的不曾教过规矩,还不如府里的挑过去贴心。”纪氏听见了又是一叹,她头先想的就是这个,忠不忠心还是另说,有了亲人便不敢胡来。 阖府没有合适的,便还把那姑娘择了上来,乐姑姑把人带来给纪氏看过一回,人生的颇有几分姿色,进园子的时候学过规矩,进了上房头也不敢抬。 纪氏从头把她打量一回,裙子眼看着短了一截,缩脚弓肩立在地下,说是说十七了,身量却看着显小,纪氏冲乐姑姑点点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竹桃儿。”她说得这一句,牙关都在打颤,人更是恨不得缩到地逢里去,她自然知道是为着什么来的,乐姑姑俱都告诉了她,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壮着胆子回话。 纪氏赏了点心给她,慈问一声:“季季都发新衣,你的呢?” 她的自然是让后母生的妹妹拿了去,后母不舍得让自个儿的女儿到院里头当差吃苦头,便抠克了她跟弟弟的月例钱,连着衣裳都要拿去,发下来的首饰再是寻常的素面儿,也一件不留,旁的丫头能用上些花儿粉儿的,她连油脂都都用旁人的。 纪氏一看就明白过来,见她缩得鹌鹑也似,便问她:“我也不强求你,你若不乐意,只摇一摇头,依旧有东西赏给你。” 竹桃儿一听就跪下了,给纪氏磕得三个头:“太太慈悲,我再没什么想要的,只求给我弟弟派个好些的差事。”她都十七了,她弟弟也年纪也不小了,却依旧在门上跑腿领那不多的几百钱,后母的儿子已经在说亲,她跟她弟弟却没着落,若不为着他打算,这辈子也没个出路。 纪氏点一回头:“若你差当的好,就把你弟弟调到外头柜上做伙计,若是个上进的,学得字打得算盘,就叫他跟着锤子跑帐,再配个媳妇,往后你回来走亲戚,总也有个屋子住。” 竹桃儿一听立时又磕三个头:“太太大恩大德,这辈子也不敢忘,给三姑娘作牛作马也是甘愿的。” 她一面说一面哽咽,她的继母便想着把她说出去当填房,为着那人是门子上的,进出来往方便,可那人都已经四十年纪了,见着她就咧出一口黄牙,这番还送得两匹布去,她说要去退,继母已经裁了衣裳给妹妹穿,咬死了没东西好还,若不然也不会喜姑姑一提,就立时肯应,只把纪氏当作再造的菩萨。 “你先到上房来当差,学学规矩,等齐全了再到三姑娘身边去。”纪氏开口落定了,竹桃儿的东西立时挪到了上房,就跟卷碧住一个屋子,学着打扇儿吹汤,掀帘子捶腿。 身边的丫头自然更好,可也因着太近了,难免就起了轻慢的心思,花了大功夫调理出来的人儿,就是明潼的左膀右臂,自断臂膀的事儿,便是明潼想干,纪氏也绝不会许。 上房多了个丫头,外头柜上多了个伙计,纪氏还许竹桃儿跟她弟弟在二门上见一回,用一餐饭,竹桃儿通身换过新衣新裳,脸上施得脂粉,这桩事于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弟弟只埋头苦吃,一面吃一面哭,竹桃儿反倒劝他两句:“往后你出息了,我就是死了也对得起娘亲。” 纪氏身边多了个丫头的事,后院里无人不知,竹桃儿往后是干什么的,下边人哪会不议论,还有那等想钻却没钻进去的,怎么不说嘴,若不是纪氏看的严,早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了。 张姨娘如今虽老实了,可遇着事儿还得砸两句嘴,总归是吃了苦头的,再不敢当着丫头说了,只跟明洛念叨两句:“也是可怜见的,那么个要强的,偏生落了胎,倒要指望个妾。” “姨娘又混说了,我看三姐姐倒很好。”几个姐妹都去看过明潼一回,郑家的院子比颜家不知气派多少,外头是郑家,一进了明潼住的院子,处处都透着纪氏的规矩,明潼虽落了胎,人却养了回来,除了脸色还不太好,说话行事却都跟平时一样,看不出悲戚来。 “傻妞,你当是她愿意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厉害的姑娘,出了门子也是作人媳妇的,若是不低一头,还能跟丈夫婆婆闹起来。”张姨娘吐了一地儿的葡萄籽儿:“你往后也是一样,她那么个厉害法照样得服软,你这个花花架子,进了詹家也得仔细,那一个可还是亲生的呢。” 詹家那个,可不是庶出的,哪有人不偏着亲生,她进了门怎么能跟嫡子媳妇比,行事说话便得越发小意,明洛虽长进了,张姨娘也还是时时提点。 明洛听着就叹一口气,明潼在她的心里是极厉害的人,这样厉害的三姐姐,嫁出去了竟受这份苦,当着人还不能道,连诉苦都不能,想着就为她辛酸,跟着又愁起自家来:“姨娘,我往后呢?” 张姨娘往嘴里扔一个葡萄,咽下汁水吐出籽来:“你往后?能怎么,三姑娘是个明白的,我看啊,院里还有一个明白的是六姑娘,你比着她们来,没错儿。” “有苦得咽有乐就享,该吃的时候就吃,该喝的时候就喝,日子能差到哪儿去,再差还能差得过给人打帘子梳头?”张姨娘说得这话伸手一指头戳住女儿的脑门:“当你长进了呢。” 明洛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推人及己,她也知道自家的性子,出了嫁还不定比明潼过得好,詹家那一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虽定了亲,却往外任去了,除了四时节礼,连家里女眷都没照过面儿。 小香洲里却正在说唐姑姑回庄子上事儿,采薇打乐姑姑那儿来,满面都是笑意,唐姑姑过来领银子开假条,知道是纪氏叫她回去的,采薇心头出了一口恶气,捎脚就跑过来了。 进了门先是一通笑:“活她个大该,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非得在姑娘身上使劲儿,猪油蒙了心!” 如今喜姑姑还在郑家留着,纪氏身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还能把她放回去,可不就是失了纪氏的欢心:“她做的那起子事,打量谁不知道呢。” 采菽脸上也笑,琼珠回来之后,可没少跟卷碧攀比,卷碧不欲生事,她没两年差好当了,等出去嫁了人,前头的事儿也不还归了琼珠打理,能忍便忍得些,可采菽哪里能忍得下,一个是明沅一个是亲姐姐,这番纪氏出手,她也吁出一口气儿来:“自她来了,咱们总束手束脚的,这下子可好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当着咱们姑娘好性就下绊子,走得几年,回来竟成了这样子了。”采苓叹一声:“原还说跪在太太脚前抱着腿哭,才回园子多久,那付脾气倒比原来更厉害了。” “太太不过叫她回去几日,也不曾想着断了她的后路,原来如何,往后就如何,可不许露出来。”明沅挨个儿点一回,九红吐吐舌头,俱都应下一声是,又都各自去当差。 卷碧亲自捧了纪氏赏下来的衣裳头面往小香洲来了一趟,明沅抖开衣裳试过一回,湖蓝色的丝缎穿在身上越发显得皮子白腻,卷碧一面笑一面道:“上回见着姑娘穿一回,太太便说原只当姑娘穿红的好看,不想穿着这个也好看,这才叫裁出来。” 明沅知道这是纪氏补偿她的,也不问明洛明湘有没有的话,只自家试起来,又把纪氏给的珍珠梳篦试戴起来,卷碧掩得口笑:“可真是大姑娘了。”自袖兜儿里拿出一封信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姑娘瞧这个,可怎么谢我呢。” 只见那信封上头,写得纪舜英三个字。 ☆、第244章 茶礼 明沅脸上泛红,好似开了粉桃花儿,卷碧既拿了过来,自然是写给她的,可她跟纪舜英两个,定亲两年多,虽则因着纪氏宽厚私下里也时常见面,一处说话一处用饭一处饮茶,可要说写信,却是自来没有过的。 卷碧难得见着明沅有害羞的时候,屋里几个丫头虽不敢笑出声来,却也抿得唇儿扭过头去,到底不能过份打趣了,卷碧把这信儿往明沅手上一递:“兹当我作了一回鸿雁罢,六姑娘安心,太太也是知道的。” 纪氏若不知道,卷碧也没这胆子把信给明沅递进来,再是定过亲的,这事儿也不合规矩,裁衣作鞋是一回事,两下里递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沅酡红着一张脸儿,接过信来,却不立时拆开,反倒搁在桌上,拿水晶碟儿压了,上边摆着新鲜杨梅,个个红艳欲滴,水晶碟子上头染得杨梅汁儿,明沅手指沾着了,那信笺上便似沾上一瓣桃花。 几个丫头都知道明沅这是羞了,俱都装作无事,卷碧笑一声:“我这就回去了,六姑娘不必送。”站起来拉了采菽往外头去。 姐妹俩出了屋子走到廊下,卷碧这才压低了声儿:“那一个还得回来,太太念着那份情呢,六姑娘真是难得,你也帮着劝劝,别让屋里那几个新来的闹出事来。” 说得这一句又冲妹妹点点头:“越是老实本分,太太越是不会亏待了。”捏捏妹妹的手,阶下小丫头正等着给她打伞,她跟着纪氏越久,直是知道纪氏是个将讲分寸的,在她跟前想出头的不如沉稳的,便是琼珠于回来,六姑娘也吃不了亏。 明沅等着屋里人都散了,这才坐到床边,咬得唇儿把那纸笺拆开,捏着就是薄薄的一张,这会拆开来,里头果然只有一张纸,也不曾有多少墨意,明沅心里一奇,难不成他竟寄了一张白纸来? 等自里头取出信纸,展开来一看,“扑哧”笑出声来,拿手掩得口,不好叫外头的丫头们听见,拿袖子遮住口,两根手指捏得信纸,一张纸上只画得一幅画儿,加上纸封上的署名也不过十个字。 单只看画,只看得出画了一只碗,里头点点墨团也不知道是什么,再去看诗便明白过来,他写的是才刚夏至送去的节礼,地三鲜里的蚕豆。 明沅先是笑一回,接着又皱起眉头来,纪舜英自来不是那等受了礼便算的人,他收了颜家的礼,总也得办一份儿回过来,明沅这里更是自来没有断过的,便是泥娃湖珠红豆,这些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东西,他也总算是在心里念着的。 可这回他却送了这薄薄一张纸,明沅咬了唇儿,她知道纪舜英这一年在外头必会过得艰难,却不曾想着,会艰难到他连外办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纪家分了家,各自为政,原来纪老太太在时的那份面子情也不必作了,夏氏小胡氏两个又怎么会管着隔房侄儿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明沅皱得眉头,把那信纸儿叠起往信封里收好,扬声叫了采菽进来:“那送来的新衣拿出来给我换上,再把太太给的珍珠梳篦拿出来,我要往上房去。” 采菽听见了就是一怔,眼看得她细细拧了眉头,觑着脸色不好,见才刚那份信压在床边的桌上,只当是那信里头写了甚惹得明沅生起气来,虽不知道究竟到底开口劝一声:“姑娘为着甚事?才还劝我们呢,这会儿是怎么了?” 明沅冲她摆摆手:“我有事儿要同太太说。”她自来是个有主意的,采菽劝得一句,见她不曾回转来,知道是事出有因,拿了衣裳给她换过,再梳了头插上梳篦,一身清爽的去了上房。 纪氏见着明沅过来,心里也猜到一些,她这会儿来还能为甚,定是为着那一封信,小儿女传情达情也不是甚大事,纪舜英那封信是拿蜡封住的,纪氏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却知道自家侄儿不是那等轻薄浪荡的,信里自不会写露骨的话,可见着明沅进来,纪氏倒一拧眉头,不等她坐下便问:“这是怎么了?” 她既问了,明沅也不瞒,坐下来便同纪氏道:“我看纪表哥在锡州日子过得清苦。”纪氏一听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回的节礼单子送上来,她还不曾看出什么来,可想一想也知道他那儿怕是很不凑手的。 这事儿怎么也不必明沅来说,她早已经差了人补了两百两过去,等他年节时回来,还有银子东西补上的,可明沅特意来一回,纪氏便道:“怎的?是舜英信上说了甚了?” 纪舜英这回的节礼便回的晚了,他那头无人帮衬着,身边这点银子越花越是见底,黄氏那儿充聋作哑,手上便艰难了起来,到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生计。 张开眼睛就要吃穿,停得一日就没了裹腹食,他在纪家过得是苦些,到得外头便似鱼入水鸟上天,说不出的自由逍遥,可到黄氏断了他的银子,这才知道,养得两个书僮一个长随一个厨娘的,还是纪家。 银子的事他自来不伸手过问的,也没哪家子少爷打算盘的道理,到得此时却是不能不问了,匣子里头有多少结余,这些余下来的钱又够不够他支撑到春闱,这些他自来不曾打算过的事,全都摊到眼前。 纪老太太一去,竟是个连个过问的人都无有了,得亏着他原来花销便不多,同他一道读书的,有玩扇子的有玩金石的,还有人收珍本善本,再玩的杂些,还有淘换鼻烟壶的,他却没这些爱好,纸是寻常的用纸,墨也是寻常的用墨,连着砚台,还是他才往外头求学时,纪氏送的那一方,连中三元的端砚。 吃的简单穿的简单用的也简单,三样无一样花销大的,原来那些按着时候送来的银票,倒有许多压在匣中,他捡出来点过,还有小二百两。 这些个若是光读书自然够了,可他还得备礼回家,孝敬师长,交际同窗,等回了金陵春闱,又有多少东西要预备,更不必说考完之后还得拜山门送礼请吃。 纪舜英头一回为着银子发起愁来,他在纪家时,吃的差些穿得差些,总不至就饿死了他,可如今一算,这些钱便多出一倍来也还不够花销的。 青松绿竹跟着他久了,自家少爷的文章如何,便不自夸也能听见书院里旁人夸他,里头的门道也摸得清楚,便劝他道:“少爷的前程要紧,这些个断也不过断得半年,等明岁金榜提名,再有什么要不来的。” 纪舜英却摇了头:“哪有这样的容易的事。”学海无涯,人情也无涯,书院山长替他写得荐信,除开看中他的才华,他那些个孝敬也占着份量,拿文章只可作敲门石,真要行得远,这些功夫再不能少。 那许多的先生他自来是周到的,也不过嘴上说一句,支出钱钞去,办事儿跑腿的自有青松绿竹,这两个肯跟他挨得一阵儿,纪长福夫妻又当如何。 便是这时候,纪氏那里送了两百两银子来,锦上添花怎么比得雪中送炭,他此时虽无力报还,却记在心里,又拿银子来办些了穗州特产送去当作夏至礼,那送来的黄鱼鲥鱼作了节礼敬给师长。 这一番送礼去,似那珠子玉雕茉莉是送不得了,纪舜英摸得那些丝帕,抽出一张纸来,几笔勾一碗蚕豆了,上边配得一句诗“且将蚕豆伴青梅。” 他自家觉着这句双关写的极妙,夏日里吃着煮蚕豆,上头撒上些细盐,蚕豆肉糯鲜甜,煮得一碗配着杨梅酒,不一时便吃尽了,这番好味与她分享,她如今还不是豆蔻年纪,自然是颗小小青梅。 哪知道看在明沅眼里全不是这番意味了,蚕豆青梅,可不是贱价食物,他写得这一句来,日子又怎么会好,便是甘贫乐道,学圣人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明沅也怕在他在外头过得不好。 既是纪氏已然补上了,明沅自然不担心了,接信时只不过微红了面颊,这会儿脸都涨红了:“太太自然想的比我周到。” 纪氏却拍了拍她:“你是个好的,往后待他也是一般,石头人也有焐热的一天,何况舜英还不是石头。”晓得给明沅写信了,哪里是石头,是木头开了花儿。 明沅红着面颊回去,纪氏却在她身后一叹,倒是一对儿好的,若能处好了,未必就不是佳话了,一家子女儿,该成佳话的只怕得成笑话,先头看着是笑语的,倒成了佳话了。 竹桃儿正送了茶来,纪氏见她进退也像个样子了,眼看着就要到观莲节了,明潼的小月子也做得差不多,接得茶盅儿道:“等观莲节往外头买些荷花来,你给三姑娘送去。” 莲蓬多子,竹桃儿一听便明白过来,垂下头应得一声是,回去便收拾起了东西,纪氏立起来往神位上上一柱香,旁的一概不求,只求女儿往后事事平安。 到得观莲节,竹桃儿坐上车,带着两缸子荷花往郑家去,进得门规规矩矩跟明潼磕了个头,明潼眼睛粘在书在,连动都不动,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等一页看完了,合上书还久久不语,到小篆警醒她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起来吧。” 竹桃儿美不美,她再不曾分神去看,心里只想着一桩事,原来文定侯竟留了铸剑的法子下来。 ☆、第245章 玉葡萄 竹桃儿也并不是送了来就立时作了通房丫头的,她算是领了送花的差事的,带了一车荷花莲蓬过去,到了地方由着喜姑姑开口把人留下来。 明潼小月子没作完,人还躺在床上,纪氏送得花来,一来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等她把竹桃儿打量一回,便点了头:“喜姑姑这几日很是劳心,你们来了,也好为她分担些。” 纪氏办事自然是妥帖的,说是送花去,也给喜姑姑带了换洗衣裳日常用物,喜姑姑便道:“姑娘体恤我,我再推倒矫情了,你们两个留下便是,也好帮衬我一回。” 有头脸的嬷嬷,身边自然也有侍候的人,给她打水洗衣捶肩捏腿,郑家的丫头怎么好比自家使惯的顺手,除开跟着明潼丫头知道竹桃是后补上来的人,郑家还只当她是一向跟着喜姑姑的,叫纪氏派了来侍候喜姑姑的。 除了竹桃儿,还挑一个丫头,两个干脆起了配对儿的名字,一个叫竹桃一个就叫云桃,两个就跟喜姑姑住在一个屋子里,跟着一道学郑家的规矩,竹桃没跟过明潼,她的喜恶虽在家里学过了,到底如何还得一面侍候一面学。 明潼早已经盘算好了,先借口竹桃侍候得好留她下来,不过一个丫头,郑夫人再没话说,等郑衍忍耐不住了,再把她抬起来,还能得个贤惠的名声。 郑衍这番愧疚,竟比明潼想的还更长些,不独那只獒犬叫他宰了,还自书房里头搬回来住,就睡在西梢间里,他身上受的伤不重,作得那付模样不过为着叫郑侯爷不再发落他。 原想着彻底装病的,只听得明潼的话一时血热,这才撑着身子过来看,既能走动,伤便不重,等他再想着该叫人抬了竹床让他进出,却已经晚了,提心吊胆的怕郑侯爷再打他,那头郑侯爷竟赏了东西下来。 带着东西来看他,一烟袋儿敲在他脑袋上:“你媳妇受了委屈的,你且得哄着她些,好好一个孩儿落了,她心里怎么不难受,你陪些小心,纵她使小性儿,忍了也就是了。”郑侯爷还跟着颜连章一道作生意,才摸着些现银,家里多少年只出不进了,好容易有了进项,他怎么能舍得。 女人嘛,耳根子最软,又不是真个摘星星月亮给她,嘴皮子碰一碰有什么难的,儿子又不是哑巴,那哄人的话还不是张口就来,不管做不做得,能说得便行。 郑衍满口答应了,少不得往明潼跟前陪小心,先还见她时时红了眼眶,等着意哄了她两日,果然不再哭了,对着他也有了笑影儿,知道他受了伤,又是药又是汤,把他也当作小月子待。 郑衍得了甜头,才知道媳妇竟吃这一套,怪道说女人都是纸作的老虎,看着厉害,拿蜜一糊也就轻轻放过他了。 只做个病体难支却还日日问候她的模样来,东间是做小月子,西间给他养病,他走马惯了,若真起不来便罢了,偏偏是装病,又怎么受得住,先还乖乖趴着,等过得两日,忍不住就想往外头跑。 明潼根本不曾把他放到心上,总归是作戏,难道还死揪着不放,同他你来我往了两日,恨不得他早早出去,伤处连皮儿都没破,更别提什么结痂落痂了,她却备得药油,说是怕他痒的难受再把伤处抓破了,让竹桃时时绞了浸了薄荷汁儿的水给他,好让他敷在伤处上。 竹桃儿在家时便听说三姑娘厉害,等后来知道她落了胎,心里还慨叹一回,知道自个儿是作妾的,不过把这段儿圆过去,等三姑娘养好了身子,她也就没了用处,可为着不嫁给四十岁的老鳏夫,不叫弟弟这辈子都没出息,她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别个替她不值,这却是她唯一的出路,若不是有这桩事,她只怕就是这命了,心里感念纪氏的恩德,也知道弟弟往后前程如何,还得看她这“差事”当的好不好,十二分的用心,明潼叫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 虽叫她在郑衍跟前露脸儿,她也不敢露出轻佻的样子来,回回往郑衍跟前去,都垂着头不敢抬起来,身上还是纪氏给她预备的青绿衣裳,连胭脂粉也不敢搽。 郑衍连竹桃的模样儿都不曾看仔细了,他一门心思想着外头的观莲节,曹家蒋家说要去去湖上泛舟看莲,送了几回帖子来催,他那身子又怎么还躺得住。 帖子送进来,明潼先已经看过,知道他长吁短叹是为着什么,吩咐了小厮又给他预备了衣裳,赶了他出去:“我作小月,你也作小月不成,外头总要交际,你不去当差,别个替你轮值,也该回请一番才是。” 郑衍只把她看作天上有地下无,满口道:“我不去,陪着你就是了。”心里总归想去,明潼拉他坐过来,伸手捏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扯:“去归去,若叫我知道有陪酒伴唱的,看我把你耳朵也给拧下来。” 郑衍就喜欢她这模样,又甜又辣,不能辣得过份伤了喉咙,又不能甜的太腻失了胃口,他立时打得包票,绝不要那陪酒的,明潼把脸一扭:“你倒有地方去,我这头还没躺完呢,娘就叫我管家了,没趣儿。” 郑衍才得着好处,听见她叹便道:“这有什么,我来说你身子不好,再修养修养,娘闲着也是无事。”明潼这给他一个笑脸儿,妻子不体贴连着亲娘也不体贴,只等她有了儿子,这个男人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郑衍得着笑容,这才换过衣裳,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天青色织金缎的袍子,衬得身长玉立面似敷粉,风采翩翩,这才骑着马出去了。 眼看着他出门去,明潼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拉开床边的格屉把书拿出来,把夹进去作书签的那只素面儿金扁簪取出来,眼睛落到那页泛了黄的纸上,皱着眉头细看。 只说是铸宝剑的,上头也确是写得的配方,可那一长串儿的记号,她却不识得。明潼是想着能铸了剑来,献给成王的。 郑家那宝剑,她曾经见识过,吹毛断发最是锋利,既是当世无二的宝剑,若能造出来,或是拿这材料打得宝甲,献上去也算大功一件,旁的她不知道,以她的身份也看不见战报,却知道外头传成王身死时,他是在守孤城,想来必是十分凶险的。 她费心瞧得这个,上头那一长串的记号却是看不明白,恨不得立时就能起身,往天一阁去,再找找可有留下旁的来。 郑衍到了地方,才刚下马就见系着一艘画舫,曹震曹霆的小厮正在船头上等候,见着他来赶紧跳上来迎:“世子往这头来,咱们大爷二爷正等着呢。” 眼看着悬得红灯起了彩幡张着艳帜,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有些什么,郑衍哪里知道他们会包下一花舫来,正自踌躇,他身边的小厮长随便拉扯他:“世子,夫人可特意吩咐的。” 郑衍脸上挂不住,觉得在个奴才跟前丢了脸面,反身踢了他一脚:“我又不叫妓,有甚要紧了。” 才跳上去,里头掀了水晶帘儿,出来个抱了琴的丫头,生的粉面桃腮,冲他偏头就是一笑,声音软的滴水:“少爷请。” 不过是个丫头就生得这般颜色,那里头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美人了,郑衍心里还想着答应了明潼,却又想着不过看一看,薄纱帘儿掀开来,一阵香风扑面而来,里头坐着三四个美人,有扶着筝的,有抱着琵琶的,见着郑衍进来眼睛一亮。 曹震曹霆身边各自坐得一个,那弹筝的却还空着,眼睛把郑衍一勾,掩了半边脸儿笑,郑衍立时看住了。 他哪里见过这调调的,曹霆带他见过一回野痷里头的俊俏尼姑,那一回把他吓着了,还没摸着门边立时就跑了,曹霆倒成了常客,等后头他再说那尼姑如何知情识意,郑衍听都不听,也不肯再跟着他去那些地方,这回说是游湖的,哪知道竟租了画舫来,还包了妓子陪客。 郑衍拘手拘脚的坐了,这些个陪客的说是乐妓,既是出来了,自然也还有些旁的营生,一时讨花一时要翠,倒是郑衍身边这个,见他生嫩的很,只按着筝弹弄两下,作个乐妓的样子,问道:“公子可要点个曲儿?” 郑衍松得一口气儿,这才看仔细她的脸,见她头戴着花翠冠儿,身上带金带玉,一双纤手玉笋也似,指上拨得弦儿眼睛却往郑衍身上勾去,眼见得那两个弹琵琶吹笛子的已经劝起来酒菜来,她便把捏得个冰葡萄,指甲挑了皮儿,汁水顺得指尖儿流下去,挽袖往郑衍口边送去:“公子尝一尝这个。” 那两个已经是含舌贴腮了,郑衍面上泛红,几杯水酒下肚,湖中一片清凉,这会儿却燥起来,张口含了,连籽儿都吐不出来,一口咽了下去。 ☆、第246章 岩茶 天儿一凉下来,明洛的生日就到了,她已经十四了,眼看着就要及笄,纪氏便许了她多裁两套新衣,又叫了金银匠来给明洛打成套的首饰。 这些个东西明洛最喜欢不过,再加上詹家送了祝礼来,一箱子的蜀锦,展开来光华灿烂,她还不曾比到身上,纪氏已经叫了裁缝,詹家给了一箱子,她这儿也不能薄了,没出门的女儿,不能叫人说穿了别家衣裳。 明洛日日脸上都绽开了笑,还专挑出几匹来,明沅明湘明芃都有,明沅拿了缎子就打趣:“这可是别个千里迢迢送了来的,你真舍得?” 为着这两箱子的礼,可不是得从初夏就预备起来,别个说礼轻情义重,说的就是这番山长水远,走车换马还得行水路,这样难行还送了东西来,詹家确也是很识礼数了。 明洛红了面颊,冲着明沅翻翻眼睛:“给你东西都堵不住你这嘴儿,你收那些泥娃小豆,我笑你了没有?”嘴里这么说,自家先撑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抻了抻裙摆,这也是新裁的,上头绣了牡丹团纹,她张头看看明湘的屋子,伸手把桌上湖蓝色的那匹一推:“这个是我给四姐姐的,你替我送了去。” 明沅一怔:“就两步路,倒要我走一遭,这又是怎的了?”明湘就住在小香洲里,这会儿虽不在,可也不急着这一时。 明洛手里还捧着茶,细细吹上一口,才拧了眉头:“四姐姐生日比我早,那会儿太太可没说要给她做生日的。” 不独没说要做生日,程家送来的礼也不似詹家这样厚,明湘素来是个多心的,这会儿给她送东西去,她心里还不定怎么难受呢。 这也怪不得纪氏,那会儿出了明潼的事,她怎么还有精力想着替明湘作生日,家里连酒都停了,还拘束了下人不许过份玩闹,到了正日子也才赏了一桌席面下来,衣裳首饰自然也得了,只不比明洛这回这样大办。 程家那头更怨不着了,成王在边关把那小股流窜的匪人一举给剿灭了,他去得那头半年多,那一带如今不说掠抢烧杀,连牛马市又开通了,金陵人不知边关事,可有一样却知道的,今岁的皮子比原来通货时还更便宜几分。 那三部正经推了个王出来,说是推出来的,也还是拳头里争出来的,一统三部本野心大起来,还想着能占些便宜,哪知道头一回,就叫成王撵到草甸子上头,出来一队人,折了大半,立时缩了脖子,又肯臣服了。 外邦来朝,主客司正是忙的时候,原是该男人出面忙这事儿,可这回那个首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他的夫人,圣人要封忠顺王,他的夫人自然就是王妃了。 这些事全是主客司在忙,原来该张皇后出面见一见忠顺王妃的,可她早已经避在深宫不出大门了,元贵妃倒是想去,可她这么个脾气,谁敢把她推出去,圣人见了一回忠顺王,赏下衣冠宅院去,交际便还交到主客司。 自来没有来朝还带着夫人的,这一个看着年纪也不是正头夫妻,只怕是个得宠的小妾,说是打仗的时候也骑着战马东奔西走的,可再悍也还是女人,主客司里还得找出人来应酬这个忠顺王妃。 她这样的身份难道只单叫个宫里的嬷嬷教导规矩也不合适,还是得找个命妇去,这一对儿都是要叫圣人的,万一闹出些笑话来,该跪的时候不跪,该笑的时候不笑,等事儿了了,他能推一句不知规矩,主客司的人又怎么推脱? 这事儿可不就把程夫人顶了上去,吃食衣裳自有人料理,可交际这一道却不是底下宫人能干的事儿,程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又怕听不懂藩邦人说话,又怕她真是个粗野无礼的,明湘的生日还是过后才送了东西来。 等后来上门,还跟纪氏学得一回:“我原当那女人定是又黑又壮,哪知道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穿上裙裳竟比南人还更似南人。” 这事儿只当作新奇事听,忠顺王留下宅院,便带着女人回部族去了,走的时候带了一大票的赏钱,而元贵妃却发了好一通脾气,圣人自然见了忠顺王妃,回去赞了一声。 “那里就想那许多了。”明沅笑一声:“那也是正碰上了,太太都说了要补的,只如今不得空罢了。” 明洛说得这话面上一红:“可不是我小人之心,给她送东西还叫她不痛快人,倒不如不送了。” 明沅轻笑一声:“得啦,你就送去吧,四姐姐再没功夫跟你计较这些,你只去她屋子里头看一看,一屋子都铺满了山水书法,她把二姐姐的画册借了来,光是描就描了一桌子。” 明洛一奇:“我只知道她在跟二姐姐学画,倒不知道她这样用功的。”听得明沅一说,明洛还只有些犹豫,伸手把缎子往明沅身边一推:“还是你去,好容易又在一处了,没的为了这些小事起嫌隙。” 明沅只得点头应下了:“好,我跑这一回,你拿什么陪我。”明洛上手就捏了她的脸儿:“这还不够的,知道啦,我那儿还有送来的岩茶,等会子分你些来。” 倒不是明洛想的多,而是经不住张姨娘念叨,她三十多年的脾气性子改不脱,自明洛定得亲事,虽也是衬意的,可到底还跟安姨娘有了芥蒂。 这头纪氏说要给明洛做生日,她立时就乐开了花儿,等再看见詹家送的东西来,恨不得把箱子抬到安姨娘院子里头,叫她好好看一看开开眼。 这回总算吐气扬眉,离得远又如何,有心的照样儿能早早送了东西来,她一面收拾这些缎子蜀锦,一面往安姨娘院子那头啐:“自家姑娘的是个没人打理的,送个生辰礼还过了日子才到,这还是一个城住着呢,等嫁出去,可不三年五载的也没节礼送回来,该!” 她还记恨着安姨娘说明洛是个没人要的,若按着她的性子,说不得早已经叫人宣扬出去了,可她吃了苦头,这回只敢自家嘴上过过瘾,再不敢往外头去说了。 等明洛说要给几个姐妹都分一点儿,张姨娘原是肉疼的,这会儿一拍大腿应下了:“好好好,赶紧挑些出来,给那起子人看一看,叫她双眼滴血也只能要你剩下的。” 一面笑一面叫丫头展开缎子挑起来,既给了一个,那余下两个便不能不给,张姨娘一面挑一面叹:“那隔房的便不给了罢?” 叫明洛翻了眼儿,只好去挑些看着盘金少些的,明洛挑了两匹出来,她还直咂嘴儿:“这个可贵。” “这个是素的,便裁了衣裳我也穿不出来。”她穿素的确不比明湘明沅好看,张姨娘无法,只得听了她的。 明沅听见岩茶,呸了她一声:“你自家喝着那个苦,这才肯送我,打量我不知道呢。”两个又玩笑两句,明洛怕碰上明湘,便告辞出去,明沅拿出自个儿那匹来,叫采菽还把彩绸扎好,只等着明湘回来给她送过去。 采菽一面笑一面道:“五姑娘到底大了,比往日稳妥了不少。” 明沅提笔给苏姨娘写信,听见她这么说点一点头,拿笔沾了墨:“再有个一年四姐姐五姐姐就嫁了,咱们姐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她倒不是叹这个,说着便道:“她们俩能稳妥便再好不过。” 采菽正打着蝴蝶结子,听见这话闷笑一声:“姑娘可真是的,这样老成的话哪里该是姑娘说的。”明明是妹妹,倒像个姐姐了。 明沅写得信晾干了信纸,收到七夕节的节礼里头给苏姨娘送去,还一双她给明漪做的小鞋子一套小裙裳,等明湘回来了,便把那匹缎子给她送过去:“五姐姐等了好一会儿了,摆在我那儿让我给送来。” 明湘还满脑子是画,叫明沅说的回了神,看一看缎子抿了嘴儿一笑:“她自家倒不来,差你替她跑腿。” 她的屋子大变了模样儿,原来隔扇全叫拆了,就跟明沅那儿一样,只设一个大屏风,摆着大案,悬了两三排的笔,一块块的石青赫色朱砂莲青堆的满满当当的,明沅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起,她这儿倒跟明芃那儿差不多了。 可明芃画画是梅氏给支的银子,买得那许多墨色纸,到了明湘这里,可不得她自家掏出来,画画且是个花钱的,因着沣哥儿喜欢,明沅这儿买一回东西便去掉半个月的月钱,明湘哪里够支撑。 “这个墨条儿倒难得的,姐姐从哪儿得来的?”明沅拿了个揉金,这金可是匠人拿手一点点揉出来的,比纯正朱砂更贵,一小点就值得十两银子。 “这可不是我的,是二姐姐削给我的,叫我学点金,好画花蕊。”她一面说一面就去把自个儿画的一张张理出来,这番山水除开上头的无人,跟明芃画的那些活脱一个模样。 明沅看着便赞:“这倒好,等四姐姐出了师,也去教教沣哥儿。” 明湘手上只管摆弄那些个颜料,明洛送来的缎子也只扫过一扫,她全付心神都在画上,明沅才坐了一会儿,她便已经说得十来句画上的事了,一时说明芃制的那个绣件儿快有了一付座屏那样大,那么个精工细绣法儿,出来得这一块,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还有上头的人,二姐姐说全是绣的梅表哥,要绣上一百单八个才算呢。”她画的画里,全是山水,再没有人物:“明儿就开绣雷壑了。”说的是梅季明山间遇雨。 明沅见她这样着迷,人虽坐着,眼睛却盯着画册,不时就要回过去看一眼,略坐一坐便笑着回去:“我就不扰着四姐姐了。” 她还没出门边儿,就看见明湘往书案前去了,抿嘴一笑,回去捡了衣裳再翻出要给明洛的寿礼来,到得前一日还想好了给添酒添茶,蒸得寿桃寿糕去摆着,正是一家子合乐的时候,纪氏那儿却接着了信,说是彭远谋反,湖广两边书信不通了。 ☆、第247章 蟹酿金果 抱牛崮这地方四面是山,山壁陡峭山顶扁平,四周俱是重山叠嶂,轻易无人进去,因着这片山势阻了通商的道路,这地方便穷的响叮当。 这个名字的来头,便是这地方道路极狭,连着里头的牛也得是在牛犊初生的时候,由着人到外头买来,再抱进村里,等小牛长成了才能耕地。 这片地方原不该住人,开国之初此地人丁稀少,便自各种抽调人口过来当了填民,原还说要开山修路,可为官一任不过三年,开山就要筹措的火药匠人,此地清贫若此,又怎么办得出来。 相邻的两地没一个肯接手这地方,收进辖区便得分配种子,管着收成人丁,穷成这样还得给口粮,又得开竹道从山上引水,统共百号人不到,谁肯花这个心力。 这地方的山水养活出来的姑娘却是一个塞一个的水灵,年年春天有人进得山来采买,或是作使女,或是卖出去当妓子,天蒙蒙亮就进来,到得天将黄昏了,也不肯留宿此地,只带着采买来的女孩子,顺着山路回去,一路亮着火把蜿蜒盘旋。 连着卖女儿要的都不是银子,盐跟铁器,再有便是衣裳鞋子,一台纺机就能换上三四个女孩儿,到得今岁春天因着蝗灾,原来总能靠山吃山的,连着树皮都剥干净了,别地儿有粮好调,这里怎么有人管,分到抱牛崮来当县令的彭远久等着粮水不到,干脆带着人出去了。 一出去就成了流民,流民所里已是人满,他是一县之长,若不是为着活不下去,谁肯离开故土,先还是无吃无喝,人是出来了,却死了多半,上官还要治他的罪。 这才干脆反了,弱民见着吃食眼睛里还怎么看得见旁的,这个县令乞得些银米,说还带着人回去,上头拨了些米面,他便带着这些人,占山作了响马。 内宅里头知道的消息,还是梅氏说的,颜顺章在翰林院里修书,从同僚嘴里听了一耳朵,说是下面压着奏章,还想缓一缓再把事情报上去。 如今只说是流寇作乱,可这事儿又怎么瞒得住,先不过五六十人,接着是上百号人,若只他一个还不能成事,蝗灾本就闹得不太平,不知治蝗只知拜神,贡出一个大神来,先不过是骗人钱财的,充神弄鬼的演些神迹出来,入了他教派的越来越多,声势浩大,两股合成一股,便彻底成了谋逆了。 一个是读书为官挨得几年都补不到缺,好容易领了差事,偏又为着无钱通门路,上官既无粮种又不引水,眼看着叫他自生自灭。 一个是半路的和尚,眼看着活不下去,行了江湖骗术,叫他高运撞上了蝗灾,一举成名,手上惯会使那些个骗人伎俩,什么石佛出土,不过是埋了豆芽,天天讲道之后一杯净水,豆芽发起力来,把那石佛顶出土来,见着这番神迹山野村民哪个不信,俱都拜倒。 这两个也是为着活路才搅到一处,竟也蓄起了兵操练起来,里头又有原来学得野路子的镖师打铁的铁匠,一样是没活路的投奔上去,竟隐隐成了势力。 山长水远也打不过来,只那头通信艰难却是真的,詹家的生辰礼提前送了来的,既收了东西,纪氏便得还礼,还要给詹夫人去信。 东西是派了人送去的,把几个节的节礼一并装了船,信却是由着驿站送的,东西还没到,信却已经过去了,却迟迟没有回音。 纪氏心里忧虑,却不能说出来,原还能跟明潼说一回的,如今再无人可说,只自家持住了,等着前头的消息,又写了信给颜连章送去。 明洛的生日办的尤其热闹,比着上回给明沅办生日的例来,开了小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又叫厨房做了各色时鲜的彩色来,还专到鼎香楼要了寿包来分送。 明洛人看着乍乍呼呼的,却爱听文戏,台上打闹的她倒并不爱看,请了来的小戏便是唱文戏的,可为着座中人喜乐,也点得一出《姜太公封神》,别个听戏她便吃酒,总有人来敬,连着她身边得脸的丫头也来凑趣儿。 因着是明洛的生日,连张姨娘都被许了出来吃一杯水酒,她自从跟安姨娘打那一回架,还是头一回出来透风,又得持住了不给女儿丢脸,光是衣裳就备了好几日,到了日子却规规矩矩往纪氏身后一站。 纪氏略笑一笑:“今儿是五丫头的生日,你也不必站着了,座着听戏就是了。”张姨娘还要推,纪氏又说一回,这才往边上坐下,见着女儿同那些个闺秀坐在一处和乐的样子,比大热天吃了冰淘还更妥帖。 纪氏竟还叫人送了戏单子来,问张姨娘要点什么戏,这却是再没有过的殊荣,张姨娘心头一喜,当初明湘不独没作成生日,连安姨娘都不曾放出来过,她心头一喜,捏着戏单子道:“哪一出都是好的,太太点了便是,我却不懂这些。” 纪氏冲她点一点头,原就是给她体面,看她这番果然知道事了,翘了翘嘴角,只叫台上再演一折,就接着才刚明洛点的演下去。 明蓁明潼那儿都送了贺礼来,明蓁的是两匹贡缎,明潼的是一套头面,明洛笑的眼儿都眯了起来,坐得会子只留她们姐妹了,更是乐和,执了金脚水晶杯,一杯杯的吃葡萄酒。 “可别又醉了,连寿面都吃不下去。”明沅刮刮她的鼻子,明芃却又陪着她碰杯,不等明洛吃尽,自家先饮了半杯。 “了不得了,二姐姐这个哪里是祝寿。”才说完这一句,明芃便搁下杯子:“这才是吃酒呢,那小杯子一口口的抿,甚时候吃着味儿?” 等厨房里把蟹酿金果的时候,明洛怎么也吃不下了,一肚子的水酒要去更衣,明芃也陪着她去,坐中只留下明沅明湘来,明沅便问:“二姐姐看着比往日不同,这是怎么了?” 明湘睇她一眼,比着手指头在嘴前作了个啉声动作,扯了明沅的袖子压住声儿:“今儿才收罗了一篇游记来,二姐姐心里头不痛快呢。” 梅季明有许久不曾写游记了,按着脚程该出了蜀地的,他一时没了消息,明芃到处打听也不知道人在何处,哪知道好容易传出一篇游记来,开头却说“余病久矣”。 明湘只说得这一句,后头却不再说,若只这一句,能再写游记便是身子好了,偏梅季明写的是他养病中有一胭脂侍奉在侧,明芃心里又怎么能好受。 她忧心梅季明的身体怪道说着话儿就走神了,明沅略点点头,也不再提,等这两个回来,明洛还只嚷着肚里太撑,吃不下去。 明沅便笑:“这一个金果里头得装着两只蟹,五姐姐不吃,不如饶给我,虽归凉了也不能吃了。”金果便是橙果,麻橙剖开来挖出橙肉,把挑出来的蟹肉蟹黄放在里头蒸,调出甜鲜味儿来,整个儿金果就摆在银架子上。 明洛赶紧掀开果盖吃得一口,两个又是争寿包寿桃,又是说笑话击鼓传花,直闹到掌灯过后,这才扶着丫头的手往回去。 张姨娘早早就在待月阁里等着了,她是北边人,拿手的就是作面食,亲手擀了寿面出来,又做得寿包,把芸豆蒸出来去皮儿筛成泥,和了桃花做陷料,蒸出来的寿包一个个不过小儿拳头大,还染得桃红贴得面捏的绿叶儿。 见女儿吃得醉,又叫厨房给她造了汤来解酒,哄着她又吃一小碗面一个寿包,才许她解衣睡下,明洛只嚷着肚里太撑,扶着肚子只歪着:“躺平了,我就吐出来啦!” 张姨娘哎哎叫,又差了报春去要枣泥山楂丸子来给她消食:“这个干嚼,可不能再喝水了,把面涨开来你非得吐不可。” “我吃了那许多水,姨娘怎么才刚不说。”明洛又怕吐了污糟了衣裳,脱得只剩中衣,就这么靠在床上,张姨娘面上讪讪的:“我哪知道你这样实诚。” 一面给她揉肚皮一面笑:“这么个热闹法儿,比六姑娘那回更热闹。”她哪里见过明沅过生日,明洛看看她也不揭穿:“姨娘就知足了罢,四姐姐的姨娘可还没出来呢。” 纪氏既叫她出来听戏了,那便是许了她解禁了,张姨娘听见女儿说的咯咯一笑:“明儿我就去给太太请安,把我那套梳子拿出来,明儿非得显一显本事不可。” 她草草给明洛揉了两下肚子,便去打理她那一套家伙事儿了,许久不出去,外头时兴什么样的头发都不知道了,今儿见着几位,梳了小牡丹头,百合分髻改小些也合适,满脑子都是头发,过得会子放下梳子:“要是你及笄那会儿,能我给你梳就好了,旁个哪里有我这手艺。” 她也不过叹一回,知道这事再无可能,可这一说又想到笄礼上去,也不知道纪氏要请哪个当赞者:“我看最好是你大伯娘,那可是有儿有女的全福人,你大姐姐还是王妃,再好没有了。” 明洛抱着肚皮在床在哀声叹气,张姨娘擦着梳子唠唠叨叨,等她把梳子挨个儿擦完了,明洛已经歪在枕头上睡过去了,张姨娘一看她连被子都没盖,天儿可早已经凉起来了,嘴里啧啧出声,却还是上前把她的被子拉起来盖上,又叫丫头熄了灯,自家捶了腰,往西边屋里子里去了。 ☆、第248章 秋分糕 天气一凉,便是吃柿子栗子的时候了,今岁庄上打得许多野栗,外头的刺儿皮还没绽开来,就一筐筐的往颜家送进来。 九红拿了一个进到园子里来,除开她竟是无人识得这东西是甚,她拿帕子包了出得谜题,托住了问她们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转了一圈儿下来,没一个猜得准的,正碰上明洛往明沅这里来,她也不曾见过,拿手去碰一碰直嚷扎得慌,听说是吃的,怎么也不肯信,还笑歪在矮桌上:“这东西要怎么吃,舌头都叫扎烂啦。” 明沅掩得口笑:“这不就是栗子,等晒得到了时候,皮儿爆开来,就是咱们见着的那些了。”她说得这话九红直摇头:“姑娘们见着的都是里头的软肉,哪知道外头是这样的硬壳,便是爆出来了,厨房里还得又剥又去皮,捡那品相好的拿蜜浸了,把芯子都浸透了才好上桌的。” 明洛这才眨眨眼儿信儿:“这个就是栗子呀,我说呢,叫它毛栗子怎么没生毛的。”伸手轻轻拿住了,再怎么也想不到这毛团子里头包着这个。 长在深宅里头,吃西瓜也不认识瓜蒂,吃萝卜也没见着过萝卜缨,便是偶尔吃一回拌萝卜缨佐粥,那也是又秋油又是虾酱拌好了的,怎么能认得出,明洛还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没等明沅答她,便一时失手滚到地上,一团雪倏地从窝里跳出来,拿爪子去拍那团毛东西,叫刺儿一扎,抱着爪子看着那东西,毛都炸了起来。 “这可真是,怎的就叫她一团雪了,该叫她毛栗子。”眼见着一团雪想扑又不敢扑,笑个不住,她还在笑,明沅已经吩咐了九红:“你盯着厨房,叫多存下些,晒好了随着节礼一道备下。” 明洛“扑哧”一笑,哎哎两声:“这又是给纪表哥预备的?可真是,咱们家两个表哥都是有福气的人。” 一个明芃满心满眼都是梅季明,这一个明洛虽则感叹,到底没尝过那滋味,也不知道明芃是为何情钟至此,可另一个明沅,她便很有些羡慕了,两个也算青梅竹马,能这样牵念就很好了。 “我是想不出送什么去好了,要我学二姐姐似的制香画画,还不如晒点鱼干做些蜜栗送去更便宜些。”明沅笑一笑,想着明芃专养了紫茉莉制心字香,做出香来是专在她画梅氏仙域志的时候点,心里除了叹她痴气,也不知说甚好了。 明沅生日的时候收到纪舜英做的一只竹骨风筝,不过巴掌大,也不是精勾细画的什么蝴蝶牡丹,只单单涂黑了两只翅膀,画个燕子的模样。 这只风筝下面还挂了一只银制的小铃铛,往绿云舫的顶上一站,趁着风大把风筝放出去,叮叮作响,这只巴掌大的燕子竟能飞得极高,一气往天上飞去,便不扯它,它自个儿也能响。 明沅很喜欢这只风筝,何况随着风筝送来的还有纪舜英写的一封信,上回他写了十个字儿,这回却只有五个字儿了,折去一半儿,一张素白天笺儿上头孤伶伶的一行,“默存遥贺芳辰”。 那默存两个字,便是他的字了,该是师长给他取的,怕是他专想着告诉她一声的,这才写了这东西来,明沅看过了,便把这张笺儿跟原来那张一摆到一处。 既非金又非玉,算是他送过最寒酸的礼物了,明沅也不计较,知道他在外头过的艰难,有个半年不到,他就要下场了,也不计较这个的时候,想着给他带些松花粉新栗子,既能造饭又能作粥,再腌些小鱼,也好配饭吃。 “我记着庄上送来的野兔子,有做了霜麻兔腿的,记着列上单子,再有浸的菊花酒,也给送两坛子过去,有甚个腌的小菜点一点,秋分节的糕也切些送过去。”酸甜辣都有了,想一回再没什么疏漏的,这才挥了手叫采菽下去吩咐。 明洛听着她一条条的吩咐便笑了:“按着我说,若是纪表哥外放了作官,有你在便不愁吃喝了,你连栗子都识得,再饿不着。” 她说了这话不过是感慨,对着明沅也不妆相,可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吐了吐舌头:“只不过纪表哥得是金榜提名的,再怎么也是进翰林院,哪有去穷地方当官的。” 明沅自来不曾想过还能步出大宅,听得明洛这么一说,竟怔忡起来,她还记得去喜姑姑家里时的情形,挤挤挨挨的街道,热热闹闹的坊市,大姑娘小娘子也上得街,能同人说话对谈,比在宅中要有意思多了。 “若能外放自然是好的,我还怕往后进了门去,婆母不饶我呢。”黄氏跟纪氏还在来往,却比纪老太太在时淡了许多,不独是黄氏,纪氏家跟纪氏都少了来往,原先过节日度节气,总得走动一回,送些节庆果子,用一顿饭。 老太太一走,便说按制守孝,各处都停了交际,连着节礼都减半了,这回的七夕节连帖子都没送来。 明洛听她这么说,伸手抚抚她的背:“老太太若在,你过去了,还能受她庇护,她这一走,你进门可不得吃苦头呢。”说着又皱了眉头:“若不是太太的娘家,还不定说的多难听,纵不预备旁的,素酒备着又不麻烦,何必做的这样难看了。” 既是分了家,便得一家家的送节礼去,黄氏已是连面子情都不顾了,倒是夏氏还凑足了份了,送了两瓶素酒过来。 “你告诉纪表哥,我看他也不愿意在家呆着,原还回来过节的,自老太太走了,他便没回来过。”明洛替明沅叹息一回,又出了主意:“到时候求一求大姐夫去,等大姐夫回来,怎么也该就藩了。” 成王立了功,他是皇子,做得些寻常事还有歌功颂德的,更不必说是这样的事,不大不小的也算是个军功,到时候去了藩地,谋个五品官儿绝计不是难事。 “我只怕纪表哥志不在此,也没能问问他考了举想如何呢。”明沅大抵明白他的想法,他读书不过为着在纪家显出能耐来,他也确是有能耐的,等他考上了又想作什么呢? 明洛咬得唇儿:“怪道要作诗说什么杨柳色了。”她一面说一面红了脸儿,詹家的那个,到得春日里要进京考举的,纪氏特意透出意思来,叫她给做一双鞋子。 那意思怕是要请了他来用饭,到时候不论远近总能见一见,到如今也不知道这个詹家少爷是圆还是扁。 经得程家一事,明洛也不想着那詹家那一个会是如何俊俏的少年郎了,几个姐夫里头最俊的还数三姐夫,可又有甚用,她们再去探望,三姐夫连面儿也不露,连着去王府,成王知道妻子的娘家姐妹来了,还吩咐着给她们烤整只羊羔吃,那些个兵丁,抬得酒肉过来,再治上小菜,整个院子任她们作耍。 明洛见识过了,才知道分别,似郑衍这样,再是面如冠玉又如何,还能天天看着那张脸下饭不成,三姐姐面上不露,有郑夫人那头的丫头过来,她还笑盈盈的,可明洛却知道她再不是这个性子,只怕三姐夫同她实没甚个情义可言了。 明沅见她脸红就知道她想着什么,轻轻咳嗽一声:“我听说贡院里头又湿又冷,春秋两季白日里尚好些,若是到了夜里,冻得打抖,若是字迹也抖了,那可不糟糕。” 纪舜英也是明岁春闱,家里无人替他打点,纪氏定不会袖手看着,九十九步都走了,哪里会差这一步半步,吃食衣裳早就想好了,烘了墩实些的饼子带进去,再把带得些肉干,里头有水有茶,多使些银子要一口热的总成。 再有衣裳,只许带一件,宁可穿得厚了,也不能穿得薄了,这些事体她全交给了明沅,自家把这些一条条说了,由明沅记着去办。 明洛果然发起愁来,她确还不曾见过詹家那一位,可却已经订了亲事了,往后好与歹都同她相干,若是能中举中进士,那她也是官家娘子了,姐妹里头一个王妃一个侯夫人,明沅是板上钉钉的官夫人了,只她跟明湘两个还不知道前程如何。 想着又羞起来,不住绞着衣裳带子,把嘴巴贴到明沅耳朵边:“你说,太太会不会叫我看上一眼?”举着一根手指头:“要么你替我去看一眼,若是不好你也别告诉我。” 明沅乐不可支,伸手捏了明洛的面颊:“这是怎么得,难不成明儿人就到了?”虽不是明天,确是在秋分过后就来了,信却来了。 纪氏接着信很是松得一口气儿,她这会儿就怕那头打起来牵连了詹家,看着詹夫人信里的意思,那头确是有些不太平,这才把儿子早早送回来,若是情形不对,怕得举家回来,只留詹大人一个在任上。 詹家这个到了地方自然是先回自家,收拾了东西把亲朋旧友俱都问候一回分送些土产,这才送了拜帖到颜家来,纪氏回了帖子,隔得一日他便带了土仪过门来了。 明洛知道了消息心口“噗噗”直跳,虽知道纪氏不会叫他进内院,却也依旧开了柜子一件件的挑衣裳,张姨娘给亲给女儿梳了头,挑珠钗花翠就费了许多功夫,她在屋子里头干坐也坐不住,便往小香放里走了一遭。 明湘万事不管只随着明芃学画,明沅却在给沣哥儿做衣裳鞋子,看见她来,脸上惶惶然的模样,扔下针线伸个懒腰:“屋里头气闷的紧,咱们往绿云舫去罢。” 明洛面上赤红,见明沅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把牙一咬:“去就去!”明沅一声脆笑,披上半身披风同明洛手牵手往花园子里去了。 明洛只垂着头不动,明沅一双眼儿左右四顾,还拿手肘顶一顶明洛:“四姐姐这样低着头,便是他就立在跟前,你也瞧不见。” ☆、第249章 竹笋鸡脯 明沅打趣的她的话音才落,明洛就抽了一口气儿,人也站住了不再往前走,微微侧过身去,恨不得把脖子都缩到衣裳里去,扯了明沅的袖子把她拉过来挡住半边身子。 明沅一挑眉头,目光往前一扫,掩了袖子就笑:“那是二姐姐跟四姐姐。”这两个人身后跟着丫头,丫头手里抱着画卷墨盒,正缓步过来。 明洛大羞,伸手拧了明沅一下,心口还只跳个不停,心里是想见的,绞着衣带子垂了脸儿吱吱唔唔,明沅眼见得明芃跟明湘两个穿过隔廊往小香洲去,想着明儿明湘说要画残荷,知道必是去了那儿,清清咳嗽一声:“要不要,我去探探太太的口风?” 说不得此时人已经过来了,他是外男,不能进后院里来,纪氏得在兰雪堂里见他,若是兰雪堂设了大屏风,带着明洛自后头悄悄看一眼再退出来,也并不为过。 明洛吸得一口气,咬了唇儿:“能成吗?” 明沅一甩帕子,歪着头摊开双手:“若不成就只好等掀盖头的时候见了。”明洛恼得又要来拧她的腮,到底还是想见的,一咬牙冲她点点头:“都出了院子了,看就看。” 明沅差了采菽去小香洲拿礼单子,她写好了一直没往上房送,这会儿送过去,也好打听打听纪氏在不在,看看詹家少爷过府了没有。 明洛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坐在廊下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倒扯起明湘跟明芃来:“二姐姐跟四姐姐往哪儿去,竟这样急,连咱们都没瞧见。” “那两个画痴,怕是去小香洲看残荷叶去了,我昨儿还听四姐姐说了,说这样好的景致该画下来才是。”明沅挨着她坐着,歪在美人靠上,眼睛盯着绿云舫那一片水,伸手捏住栏外一片绿叶,往廊下带,捋下一手的金桂花来。 捧在手里满手是香,明洛也靠近了闻一下,人却咬得唇儿直往回廊尽头看,见明沅又要打趣她,赶紧开口:“也不知道那枯枝条烂叶子有甚好看的,昨儿我还瞧见二姐姐在园子里拣菩提叶,说这东西也是能作画的,莫不是发痴了。” “这我倒知道,是二姐姐要画的,说要拿菩提叶子画药师佛,替梅表哥求平安呢。”明沅只知道梅季明在外头生了病,明湘却知道他不单生了病,替他侍候汤药的还是一个叫胭脂的姑娘,明芃落落不欢了几日,到底怕他真个伤了根本,把那一句反复涂抹了去,仙域志也停画了,先寻得菩提叶画药师佛。 “这是怎么说的,行走在外光一个药师佛就够了?说不得往后日光菩萨也要画,月光菩萨也要画,把漫天神佛画个遍才好。”明洛心里隐隐为着明芃报不平,她报不平便是嘴碎说上几句,明湘的报不平却是当着明芃的面一字不提,只默默替她收罗这些东西,好叫她心里高兴些。 一提起这些,明洛连詹家少爷都忘在脑后了,等采菽急步回来,说一声单子送过去了,人却不在,她整张脸儿涨得通红,耳朵竖起来,脖子却低着。 明沅站起来牵了她的手儿:“我记着兰雪堂那儿栽了两株拒霜花,咱们瞧一瞧,这会儿怕是开遍了。” 明洛低低应得一声儿,人是站起来了,却跟后头有人牵着她的裙带子拉扯她似的,脚步就是迈不开,明沅回头见她这模样,知道她这是近乡情怯,反手握了她:“生辰年纪都知道的,总不会大错儿。” 明洛壮着胆气跟在明沅身后,兰雪堂是外头见客的厅堂,前后都有门,两边只一边摆屏风,纪氏正在跟詹家儿郎说话:“从湖广过来,长山水远,可走了许多日子罢。” 詹家在京里也是无人了,若有人再不能够叫他这么一来一回的,纪氏眼见得他衣着洁净,人又生得清秀,心里先带了几分满意,这几个姑娘喜欢什么合适什么,她心里都有一本帐,只没一个是按着谱找的,倒是明洛得着这么个好的。 依纪氏来看,纪舜英还算勉强,若不站在姑母的身份看,明沅便是嫁到再好些的人家作主母也是成的,她心里念一回老太太,又把这番心事咽下去,又打量詹家儿郎一回:“你父亲母亲可安好?” 他头一回上颜家的门,也带得礼品来,背挺得直直的,很有些拘紧,听见纪氏发问才回得一句话,这一门亲事算是来得不易的,只看看连襟如何,便知道母亲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既非嫡子能承家业,也不比哥哥能得个荫恩往国子监读书,只能靠着自个儿考出来。 想着便低头回道:“父亲母亲一切安心,我先行一步赶着秋闱,母亲与哥哥嫂嫂过得年就启程回来。” 纪氏再是长辈也是妇人,湖广乱不乱,她也不能问,便叫他尝一尝芝麻核桃红枣儿做的的秋分糕,这东西必得往甜腻了做才好,上头厚厚浇了一层蜜,切成小块儿搁在碟子上头,上面的蜜直往下淌。 既是纪氏是叫吃的,他也不便推辞,捏得一方往嘴里送,甜的只灌清茶,才放下茶盅儿,就听见里头衣裳簇簇作响,偶有环佩轻碰之声传出来。 纪氏一听嘴角翘了一翘,拿帕子掩了口遮去笑意,知道是后头有弄鬼,猜一猜也知道是谁了,明湘绝不敢,明洛看着乍乎真叫她挑这个头,她也不敢,里头起头必是明沅。 看一回也不是大错,她跟颜连章定亲之前,也由着纪老太太带去烧香拜菩萨,在庙里头见过一回,还听他说过话,求过签。 既是后头在看,她便不住问些吃穿上头的事,又说山长水远,送节礼不便,这些个吃食就不曾送过去,等厨房里造得菜,按份儿给他送去。 又问他回来的仓促,家里可有预备下炭,这时节已是该烧炭了,这会儿再不采买,等一落了雪,炭价就贵了。 詹家的儿郎也不是蠢材,知道后头必有人看着,一一谢过,面上神情越发肃穆,一个字儿也不肯多说。 明洛先还不敢看,推了明沅往前头去,替她在那缝隙里头窥探一回,见着模样好坏再告诉她一声,好叫她心里有底。 等看着明沅探头看个不住,她心里急的似火煎一般,见她回眸一笑,虽不曾见着那人模样,却长出一口气,再去看时,心头大定,虽不及梅表哥三姐夫,却跟纪舜英不相上下的,那张脸儿看着也老成,明洛歪头看一回,又拿袖子掩了脸儿,扯住明沅的袖子,往外头呶一呶嘴儿。 进来的时候就冲丫头们都摆了手不许她们出声儿,走的时候捏着环佩,不一时人就往后院去了,等走远了,明沅才笑:“这下好了,可安心了罢?” 明洛只不说话,却松得一口气,也没心思再逛院子了:“我回去了,你瞧见二姐姐四姐姐再不许混说!纪表哥要回来了,赶紧预备起来罢。” 说着扭身就要走,明沅赶紧拉她一把:“顾头不顾尾,才刚打好的幌子也不要了?”说着接过采菽手里一小花篮儿的拒霜花,往她手里一塞:“带回去插个瓶儿,正配那芙蓉石的。” 明洛先还恍恍然,等走到花廊,忽的明快起来,这么个人看着不错,一面想一面抿着嘴唇笑起来,木兰就在她身后跟着,拎了篮子快步往前去:“姑娘等等。” 明洛转身等她,伸手抽出一枝拒霜花儿,往发间一簪,笑眯眯的转回去,忍耐不住的要去告诉张姨娘去。 纪氏听见后头没声儿了,知道几个丫头怕是回去了,顺势端了茶,詹家少爷告辞出去,连个小娘子的人影儿都没见着。 回去小香洲就看见主楼大开着,明芃明湘各自坐着,看着都在画画,拿笔却不相同,明沅把拒霜花儿拿出来分送给她们,一人头上簪得一朵,低头看时“咦”了一声。 明湘用的还是寻常毛笔,七八枝铺开来画着残荷,明芃手里拿的却是眉笔,正在厚纸上勾着线,明沅这一声奇,叫她抬起头来,冲着明沅就是一笑:“郑笔还真是难学,往外头苦寻,也不曾见着教技法的书籍,这还是按着收罗来的画作自家琢磨的。” 明沅对她刮目相看,一桩事有了起头的师傅,凭着聪明灵巧总也能学得会,若再加上苦功,再怎么也不会差了,可她这个却是从无到有,光是看着画作,就能知道里头的用笔了。 “坏了一幅画儿,我拿银刀把这上头的东西一点点刮去了,若不刮一幅,且不知道里头竟上了这许多层颜色,刮去厚厚一层,才见着里头这般模样,倒跟咱们描花样子似的,只填进去的色不一样。”明芃擅画,也不单单只是花卉,她的山水极好,可看着水墨的楼台却跟郑笔里头画出来的屋室再不一样。 “真是妙极,这样小的一幅便似看见矮桌矮凳上头坐着真人儿,若是画的大了,可不身临其境?”她一面叹一面道:“还是打这些来,等我学好了,再去画仙域志去。” 明沅倒还真学过一阵画画,想起来恍如隔世,为着考试学的,这许多年不画早就忘记了,她没这个天分,画不出佳作来,后来就没再学了,眼看着明芃这样上心便道:“穗州那儿倒有许多洋人画师的,还时兴叫人画人像,跟真人似的,二姐姐不如往那头淘换一回,看看可有教技法的书。” 明芃掩口而笑:“早就叫人寻摸去了,只这会儿还没到。”说着又低头下去,明沅又道:“这些个光影这样好,若能绣到布上岂不更妙了。”这却是明芃不曾想到的,她咬得唇儿,发了宏愿,两个都得作得一份儿。 明沅回去也找出花插来,那个白玉的花插还是老太太在时给她的生辰礼,这番老太太要作冥寿了,纪氏十二分的用心,颜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全这个礼,她却是尽心,若是时候赶的急,还得把纪舜英也请过来。 心里正念叨着,纪舜英便送了帖子来,说是人已经回来了,想问纪氏可否借住在颜家,等到这回举人考过,再搬回去。 纪氏捏着帖子虽皱了眉头,却还是吩咐厨房拿食盒装两个大菜送去给他,又怕叫黄氏说嘴,干脆寻了两样鲜货,一个田鸡腿儿一个竹笋鸡脯,算是两样鲜货往纪家送去。 ☆、第250章 酸菜鱼 卷碧特意往小香洲去了一回,纪舜英这番来,可不是住三两日就走的,纪氏既允了,便得事事妥帖才是,小丫头跟在卷碧身后打了伞,急急往明沅那儿去,纪氏这儿已是送了信去,说不得立时就要来了。 明沅正看明湘画荷花,听见消息一怔:“这是怎么说的,今儿就来了?”连回来的信儿都没接着呢,怎么立时就要过府了,屋子许久没人住过,里头陈设是有的,却得扫尘抹灰,还得开了门窗通风洒石灰熏艾草。 纪舜英的性子,明沅也摸着几分了,他既是开了口,必是纪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匆匆送得信来,说不得连家门都没入,立时就要过来的。 明沅皱皱眉头:“可安排下人手了?”这会儿抽调过来也不及,她嘴上这样问,眼睛已经往院里丫头婆子身上扫去,看有谁能帮手的。 卷碧点一点头:“我来的时候太太已经吩咐下去了,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这可不似上回他来,是提前许多天布置好了的,这会儿事多杂乱,她也不能不去。 明沅也不及换衣裳了,带了丫头就往沣哥儿的院子去,屋子本来就不大,必得安排好了才能住的适意,纪氏自各处抽调了十个人来,明沅到了,她们且还不曾动手。 明沅把眉心一拧,知道这是事情办的急,只看着谁闲着就抽了谁来,她问明白这些个原来俱是做什么的,把人分成两组,一人专管一样事体,再抽了两个婆子出来抬摆设。 一桩桩吩咐下去,抬水的去抬水,点香的去点香,各司其职,大开着屋门窗户,小丫头端得水来一层一层的擦着柜子,连窗户纸都全撕了,冰纹格的窗花一个个擦拭过来,吹得没一点灰尘了,再给糊上新纱。 小丫头拿了窗纱来问:“六姑娘看糊哪一样花色好?”窗纱上头都染得花样,一个是竹报平安一个是岁寒三友,知道是给少爷用的,也不拿那花儿朵儿的,专挑了这个送上来。 “不必用这些,素纱就很好,拿那绿的糊窗子,看着也清凉些。”小丫头转身下去,后头那个又且跟上来了:“原这屋子里头的隔扇用的是屏风,冬日里收了去,姑娘看看再抬什么出来好?” 倭金贴银的,只怕他不喜欢,冬天用的那个又太厚重了些,这会儿也不能拿出来用,明沅想了回道:“有个三扇竹子的,就用那个,轻便些。” 这些丫头婆子俱是专长干这个的,手脚又快又干净,不一时里头就扫好了,这时候还有虫蝇,小丫头点了艾香,角落里也洒了石灰粉,再在门上廊上挂上竹帘子就算理干净了。 明沅就站在厅堂里,一面吃茶一面吩咐事体,竹席被子帐幔也都一一挂上,她细细吹得茶汤,啜饮一口,采菽接过去搁在茶托上。 明沅又指了喜月去库房领东西:“安神香是一个,羊油蜡烛多取些来,冰片粉先拿一盒子,再有干净的巾子,大小都要……”正说话间,门边纪舜英进来了。 他实是站着看了一会儿,若不是婆子抬屏风进来避让,还不知道要站多久,明沅坐在廊下,身上是家常穿的衣裳,紫袄白裙,半幅裙子上绣的紫茉莉花儿,映着日光,仿佛能闻见夜风浮动的细细香味。 微微侧了脸颊,声音又软又轻,却一句句落在耳朵里,叫他不由就翘起了嘴角,后头青松绿竹抬着书箱等着,觑着脸色不敢开口,还是明沅一回头看见他,立起来笑盈盈一声:“表哥来了。” 纪舜英嚅嚅应得一声,明沅见着书僮担了担子,指一指阴凉处:“屋子还没理出来,表哥先坐着,可用饭了没有?我才刚叫厨房煮了酸汤子,下碗细面米粉来,先垫垫肚子。” 绿竹青松两个早已经饿的前胸贴着后脊梁了,自下得船来,只在渡口吃了一碗茶,进得纪家门,不独没单住的屋子,连热饭热菜也没一口,又乏又累,坐在书箱子上还得跟黄氏那些下人扯皮。 黄氏先还对着纪舜英好过几日,等老太太走了,纪舜英在分家之前回了书院,眼看着纪怀信对这个儿子失望,她便收了那番做作,连节礼也不按着点儿送过去了。 等到他回来,竟连住的地方都没预备下来,好容易有间空屋,还是落西晒的,这个天儿又闷又热,窗户纸儿也不曾封上,小院里一口水井早就干了,黄氏身边的嬷嬷还直叹:“大少爷担待,实是没有空屋子了。” 纪舜英见得这模样,也不强留,原想在外头客栈里包一间,这时节俱是学子,房间早就订完了,不得已才写了信去问纪氏。 纪家既是分家了,一整个大宅便分作了三份,正中间那一块自然是该给大房的,到这时候小胡氏夏氏又闹崩了,黄氏大病一场,那师婆却还缠住她不放,她又疑心是这师婆弄鬼,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前头都已经折进去这许多了,眼看就要到秋闱,怎么肯这时候放手。 银子花销的多了,那师婆便神神鬼鬼扯出许多忌讳来,一时又说纪舜英是魁星,一时又说他阳气壮,小鬼扰不得他,得花大价钱请一只大鬼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请小鬼是小鬼的价钱,请大鬼又是大鬼的价钱了,师婆一张嘴,把黄氏骗得团团转,她已经上了船,这样相着站干岸,别个怎么能肯。 师婆同她说定了,请只大鬼来咬断他通天那条路,这却不是好办的事儿,须得请五只鬼来,断他七七四十九日,若是这一科过了,到进士那一科也过不了。 黄氏全盘信了,又想着请五鬼进宅,若是伤了她的儿子可怎么是好,那师婆先是说远在外地鬼路不通,还得问城隍讨个路引来,东加西添一直没办下来,还告诉黄氏,官牒那是这么容易办的,城隍跟前还有小鬼呢。 等纪舜英回来了,她说事情可办了,听见黄氏担忧儿子,便道:“你是实心做这个,同我又有了交情,五鬼一上门,这家子运势得霉三年,你看看可有地方安排?” 黄氏一听了这话,立时想到了颜家,她还记着明沅打了纪舜华的仇呢,心里不忿纪氏这些年越过越好,叫她霉上三年再转运,也是该的。 纪怀信倒是问过两声,心里却也觉得这个儿子冷情,分家争产半点不出头,耳朵里听黄氏念叨两声往后再指望不上,想一回确是不曾同这个儿子亲近过,还不如纪舜华,他口上骂手上打,到底跟他比跟纪舜英要亲近的多了。 等他想起来再问,黄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往他丈母娘家去了,进得家门,已是给他安排了院子,为着他要读书,单给理出个小院儿来,有井台有灶头,甚事都齐全了,他倒好,又嫌院子不够大,又嫌屋子不够凉,连上房都没进,拔脚就跑了” 家里屋子花园都划分开去,本就浅窄了不少,纪怀信原来就窝着火气的,到这会儿听见黄氏挑唆,一甩袖子:“随他去,这不孝的东西。” 纪怀信都不管了,黄氏更不愿管了,还想着,便这回中了又如何,后头总归中不得,她寻常都是派身这嬷嬷去,好容易自家出去一回,眼见得那师婆烧完了符,符上画的字都浮了起来,自此越发相信,老太太的事已经归在她身上,倒不如一次儿把事做绝了。 眼看着纪舜英领着青松绿竹出来,她只阖了眼儿作不知,等人走了再往纪怀信跟前去哭,拿帕子掩得脸儿,还在想着,这下子可是一箭双雕了。 纪舜英混然不觉,他往屋里一坐,厨房立时送了食盒来,天色已经不早了,纪氏必要给纪舜英接风的,这会也不给他吃大菜,取了新鲜的黑鱼,片得一块块的厚片,下到酸汤里头,搁的米粉,米粉泡了酸汤汁子,鱼肉厚厚盖在上面,纪舜英一看就饿了。 这时候才觉着腹中饥饿,酸汤里还搁了花椒,一口汤喝下去胃口大开,鱼肉全剔了骨头,往汤里一滚,嫩生生的鱼肉咬在嘴里没嚼就先咽下了肚,他自家这一碗吃尽了,还只觉得饿。 明沅正立着吩咐事儿,转头见他把汤都喝尽了,微微一笑:“这会儿不过垫垫肚子的,可不能吃多了,夜里还有大菜,表哥可要往院子里头舒散一回,这儿收拾好了,再叫人请你。” 纪舜英应是应了,只坐着不动,明沅也就不再管他,看着各处都理好了,连青瓷画插笔洗墨盒这些散碎东西都一样样添了进去,进去一瞧再没有疏漏的,这才拎了裙子出来:“表哥小歇一会子,太太那儿夜里要摆饭的。” 纪舜英想开口几次都要没找着插话的时机,她站远了就想过去同她说话,等她站近了,他又开不出口了,还是一声低应:“我知道了。”到这时候他到恨起自个儿嘴拙了,若似陆雨农那样无事也能说三句,也不愁无话可说了。 明沅走了,婆子们才抬了水来,连他洗漱的衣裳都收拾出来了,解了衣裳泡到热水桶里,搭着巾子拍下水面,溅了自家一头一脸,才刚怎么不提两句八哥,那且不是个好由头么,竟是半点儿也没想起来。 ☆、第251章 竹筒饭 纪舜英一身清爽的出来,婆子还抬着脏水出去,沣哥儿正跳长绳,他长得越大跳得就越多,这会儿一气儿能跳百个不断,日日跳上三五百个,出得一身大汗,洗过浴才去上房用饭。 纪舜英的温发用一根竹节簪子盘起来簪上,沣哥儿见着他就想开口,口里却数了数儿,到一百才停下来,微微喘气道:“我姐姐说了,头发得擦干了再盘,这么湿着得得头风病。” 这句说完了,他又一二三四的跳起来,两个小厮替他数数,他一时双脚一时单脚,绳子在身侧甩的生风,不一时就跳完了,担来的滚水也放得温了,把绳子一甩就往屋里去泡浴,下人早早预备好了酪,给他泡在浴桶里的时候吃。 纪舜英笑了笑,回屋解了头发拿毛巾擦干,桌上还有镜台跟梳子,他在学里时哪会这样讲究,只明沅都想到了,拿梳子通过头发,到半干了这才又梳起,戴得软巾往沣哥儿屋子里走。 沣哥儿还靠在床上懒洋洋的晒头发,看着跟小牛犊子似的结实,他打小开始的跳的,个子比同龄人高得许多,腿跟胳膊尤其有力,腿儿一蹬就下了床,套上衣服同纪舜英一道去了上房。 纪氏屋里已经摆开席面,几个姐妹都坐在纪氏右首,见人来了问一声安,纪舜英的眼睛往明沅身上一溜,她还是那一身雪青色的袄裙,襟口勾了白茉莉,耳朵眼里却扎着他送的那对茉莉花耳环。 屋子里俱是脂粉味,一个人用一样香,偏只她身上那股味儿直往鼻尖钻,隔着坐那样远,一丝丝的甜茉莉味儿就跟绕在身边似的,叫他又想起书院窗下那两丛茉莉花来了。 这时节还有晚花未谢,开了窗子夜读,萤火杂着茉莉花香,就是初春东林书院一景,他那茉莉花养了快一年,本就是移株过来的,挑那生的高大的买了来种在土里,花季的时候半墙绿叶里点点纯白,满院飘着茉莉香。 既是接风,桌上便都是大菜,纪氏略动了几筷子就不再吃了,反要了一碗粥:“你们多用些,这才入了秋便有些不好,比夏天还吃不下饭了。” 明沅轻轻一笑:“昨儿太太还说想吃冷泉面,怕是夏日里存的暑气还没消,煎些荷叶茶吃也好,我那儿晒了许多,等会子给太太再送一罐来。” 明洛掩了口就笑:“四姐姐为着画残荷恨不得一片荷叶都不动,六妹妹为着荷叶茶早早就坐了窄舟剪下来,依我看得把一亩塘隔成两边,既有了残荷又有了清茶。” 明沅佯作生气的模样:“五姐姐这时候倒来说我,做那荷叶包鸡的时候,哪个吃的多最?”一面说一面拿指头画了个圈儿:“反正不是我。” 纪氏指了明沅便笑:“六丫头淘气,见着甚都想着吃,上回可是去你二姐姐那儿要竹子了?我说忽的怎么就砍起竹子来,也得亏你能把这至清的东西做了菜。” 竹筒饭还真不是明沅想起来的,是明芃读梅季明写的游记里头提到的,说是类似粽子饭,只在竹节上开得小口,里头半了米水跟酱肉,若有鲜笋更好,架在火上慢慢蒸熟,那滋味自带一股竹子的清香气。 她便真叫下面人砍了棵竹子来,明沅眼见得她砍一棵老竹赶紧拦,比划着原来吃过的大小,告诉她这样的正好,再粗里头的饭便不容易熟了。 几个姑娘就在天井里升起火来,听着竹筒“哔啵”作响,就拿竹叶竹子当柴,烧出这顿饭来,上面的还夹生,底下的却是熟的,腊肉里头的油脂浸到饭里,拌了竹笋干儿的滋味尤好,明沅明洛两个吃的最多,明芃一面吃还一面写了小记,就附在梅季明那篇游记的后面。 这原是打趣明沅的话,不过是姐妹们哄着纪氏,明沅故作不乐,垂了脸儿不言语,纪舜英却开了口:“想来也是风味绝佳的。” 他是真的觉得美味,拿荷叶包鸡用竹筒煮饭,两个都不曾试过,只可惜荷叶过了季,竹筒倒不知道能不能一试。 他一开口,明洛咬得唇儿掩住脸,就怕自个儿笑出来,连明湘都忍俊不禁,偏得脸儿拿帕子掩住口,连沣哥儿都晓事了,独官哥儿一个把她们都看了一圈儿:“六姐姐,咱们再砍一回,我又想吃了。” 这一下明洛没撑住,哧笑出声,明沅却一本正经的点了头:“咱们明儿就往园子里头砍竹子去,竹筒做饭,竹叶作茶。”明芃那儿还有样学样雕了个竹结壶出来,拿这个泡佛手梅花,就算是三清了。 用完了饭,纪氏便问些读书如何的话:“知道你自来有成算,只也得养好了身子骨,那三天的贡院可不是好过的场子。” 贡院里头乡试三天两夜不得出场,就关在鸽子笼里头,学子里头年轻体壮的还能挨得过去,那等年老体残的,有没考完三场就昏过去的,也有勉力支撑,抖抖嗦嗦好容易考完的,那一笔字到最末已是不能看了。 纪舜英年纪轻,原在家中时身子弱,那是不曾好好将养的缘故,等出去求学了,心境一开阔,倒比原来在纪家时舒畅的多,长身子的时候,纪长福跟长福婶两个自然不敢慢怠他,又是老太太那里调过来的人,总是炖汤造菜送到学里去。 总比那寒门出身天天吃盐萝卜配饭的穷三白自然生的高壮,这三天拼的就是原气,纪氏还指点得纪舜英一回:“你正经的写个帖子,往西府送一回,大伯却是正经中了进士的。” 考官里头总有一两位点得翰林,说不得就有颜顺章的同僚,再不济他总能传授些心得,里头如何还得听进去的人说道说道。 纪舜英一一应下,纪氏便又送了一只玉雕的船儿给他,船身上刻着桂元荔枝核桃,取个连中三元的喜庆意头,船上玉帆满涨,船底压得万千浪花。 纪舜英一接到手中便笑,握在手里谢过纪氏的好意,回去便把这只玉船搁在案台上,沣哥儿自外头进来,皱皱鼻子:“姐姐叫我问问,表哥这儿可缺什么没有?” 纪舜英才刚想说甚都不缺,忽的心上一动:“窗口可能替我移两株茉莉花来?”就不知她懂不懂这个意思。 沣哥儿受了命,第二日便把纪舜英的话告诉了明沅,明沅怎会懂得他那点心思,倒犯起难来,这时节的茉莉都快开到头了,他无端端要这个作甚,却也想着法子去问,着人往街上去买晚开的茉莉来。 倒还能置办出来,买了四盆茉莉回来,两盆是素白的,两盆是紫茉莉,这时节不好移栽,就搁在房里,屋子里暖和些,能开的时候也更长。 不独给他办了花来,只当他喜欢这味儿,还把精油送了半瓶过去,拿灯点着一点点外头熏出香气来,比鲜花香的更久。 纪舜英见着这四盆茉莉便勾起了嘴角,心里想着她穿那套家常袄裙的模样儿,可不就是一白一紫,等闻着精油的味儿,立时明白过来,她身上这香,可不就是这个,怪道总是似有还无,读起书来越发下功夫,连着沣哥儿看他写的那些文章,学问都长进了不少。 要茉莉这事儿,后院里头也无有不知的,明洛还奇:“我道读书人都爱梅兰竹菊,怎么这两个表哥全不一样,一个就差焚琴煮鹤了,一个不爱君子竹不老松,偏喜欢茉莉花儿,真是古怪。” 她不说便罢了,她这一开口,明沅立时想到了纪舜英送的那对茉莉花的耳坠,心里隐约明白一步,又似不是,看他说话行事,哪会如此,分明还未开窍呢,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高中生,喜欢什么姑娘就该天天往她眼前凑才是。 明沅咳嗽一声:“只可惜家里没第三个表哥,若不然也不必詹家了。”明洛大窘,扭了脸儿不说话,飞了明沅一眼,心里却喜滋滋的,自上回看过一回,她又在后院里头遇上一回,这回不独她见着了,詹家少爷也见着了她。 纪氏并不曾厚此薄彼,明沅有的,明洛也一样有了,既是詹家少爷的父母亲不在身边,她又是受了詹夫人托负的,便也时常去问,还说家里有侄儿也要下场,请了詹家少爷过府,两人一处讨教一番。 明洛便是这时候又见着一回,丫头打伞堪堪遮过她半边,詹少爷却能从伞底见着一段裙子,又听见几声笑语,知道她脾气是个爽快舒朗的,先自松得一口气。 詹夫人把他养在自个儿身边,他自来是把詹夫人当母亲待的,除了不曾让他荫监,也没甚个亏待了他,虽没见着长得如何,听声音便知道是个明快人,他心里一松,脸上就带出笑来。 明洛明沅两个就缩在绿云舫里,这头吃着炖秋梨,还特意给纪舜英詹仲道一份,纪舜英是吃惯了的,詹仲道却托了盅儿慢慢腾腾一口口往嘴里送。 纪舜英咳嗽一声:“快些吃,她觉着你不喜欢,下回就不送了。”一面说一面把去了梨核的梨肉啃了一块。 詹仲道深觉有理,便也学着纪舜英的样子,拿勺子挖了一块嚼吃起来,哪知道明洛在绿云舫里头看的呆了,眨巴着眼儿道:“原来他喜欢吃甜的。” ☆、第252章 乳饼子 纪舜英就这么在颜家住了下来,到了日子下场的时候,纪家才派了人上门来,说是过来送少爷去贡院的。 赶车的人有了,车里却是空的,甚个吃食衣裳笔墨篮子都不曾备下,只光身来了个人,还掖了袖子冲纪舜英笑:“少爷上车。” 青松绿竹两个眼里差点儿冒出火来,这么空落落的也好意思说是送考,青松还冲着绿竹咬耳朵:“可别上了车下不来,我看上头这一个巴不得咱们少爷考不了呢。” 一边一个紧紧跟牢了纪舜英,对着车夫道:“哪儿就用送了,就这几步路,走走就到了。”一个拎了食盒一个抱着包袱,后头还跟着纪氏派的长随,四五个人簇拥着纪舜英。 那赶车的也不过是领了命来的,就在颜家门口等着,黄氏也不是非去送不可,她还不曾蠢到家,这许多人眼睁睁的看着,难道还能用这四面薄车壁把纪舜英给困住不成? 车夫见着不肯坐,便又驾车回了纪家,报给了黄氏,她原也不过摆个样子,纪舜英不坐这车倒合了她的心意,转头对着纪怀信又是一通哭诉:“竟疑心成这个样子,院子是他嫌弃了不住的,这样的大日子,我巴巴的派了车去,为着保平安还替他念了三卷经,这倒好,连碰都不肯碰一下,白养他这样大,却一心向着外人。” 纪怀信哪里听得这些,这些年他早就把黄氏原来待纪舜英那些事给抛到了脑后,想着自来不曾亏待了他,他却这般记仇,说不得真个养了个白眼狼出来,看着黄氏拿帕子捂住脸哭,不耐烦的挥了手:“你不必管了,随他去。” 黄氏等的就是这句话,放下帕子,露出揉红的眼儿:“看老爷说的,总归是我的儿子,总该派人在贡院外头侯着才好。” 她渐渐摸着了门道,儿子跟不跟她亲,纪怀信是不在乎的,可是不是心里想着纪家,他却十分看重,越把他说的不孝,纪怀信越是看不上这个儿子,再等他落了榜,家里可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若是中了举人倒是能当官了,可家里不替着疏通光是补官就能等个三四年,还没个好去处,又最是个熬资历的,三年一轮换,便叫他高运干出政迹来,那也已经半截身子埋黄土了,这辈子又能有什么出息。 若是没考中,那一个秀才的出身又有什么用,到时候铺子田地都捏在自个儿手里,纪怀信又断了这个念头,给她的儿子当个二管事。 她花得那许多银两,师婆把她紧紧钓在勾子上,样样事体都自有一套说法,原说那通天路已经是叫五鬼给斩断了,只差着最后一步。 黄氏把师婆的话奉作了金科玉律今儿她起的比谁都在,往屋子里头供的佛像前边,不多不少真个念了三卷经,外头说是保他金榜高中,可前头供的却是从师婆那里写来的人神符。 求菩萨的人那许多,有人灵有人不灵,那不灵的自然就是不曾通路引,她求了这个来,念完了把这东西烧化了,菩萨就能听见,万望着能显灵一回,叫他名落孙山外。 车夫一走,青松绿竹倒松一口气,这会儿时候还早,可要走去夫子庙也不是几步路就能到的,还是坐了车,一路走了小道绕过去,大路叫堵得水泄不通,真走了大路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了。 这一样还是明沅想起来的,科举跟高考多有相似之处,她除了天天给纪舜英炖汤补身,还趁着纪氏给预备东西的时候说了一嘴:“也不知那天路通不通,若在路上耽搁了反而不美。” 纪氏一听便叫车夫先把路摸熟了,挑个老实可靠的,来回的路走了两三回早就熟了,到得日子还按着原路去,虽是绕了远道,却比寻常走大路还更快些。 到了地方时候还早,车里也设了软座,纪舜英还能坐着看一看书,还有家里带的点心饭食,那些个精致酥糕便不给他带了,带来的是早上才烘好的乳饼跟肉干,明沅还给他装了一罐头清凉药油进去。 外头早有小贩把路都给占满了,专到这停车的地方来叫卖状元果,还是及第粥,各色跟金榜高中搭上一点儿边的,俱都卖开来,纪舜英也不再看书了,趁着时候尚早,倒往外头逛了一圈,花三文钱买了一个状元果吃。 青松还道:“少爷真想吃口热的,我往大三元去买碗汤馄饨,何苦跟他们挤。”纪舜英却摆了摆手:“进去就是鸽子笼了,我伸伸腿脚。” 就在摊主支着的桌子上开吃,一咬开来才知道不对,这状元果竟是甜的,里头是核桃桂元跟糖渍荔枝,那摊主还道:“这么个好口彩,少爷可得吃了才是。” 到底还是青松去买了一碗鱼肉馄饨来,摊前还有人干坐着不吃,眼巴巴的等着开锣入场,等两个兵丁把锣抬出来,敲得一下,人便似潮涌似的往里头挤。 纪舜英还坐在摊子上头吃馄饨,绿竹急了:“少爷,入场了。” 纪舜英应得一声,慢慢把这一碗二十五只鱼肉小馄饨全吃了,还把汤底儿都给喝了,抹了嘴儿还只坐着不动,等人少了大半,这才拎过东西往前去。 先带到室里一样样的开东西验看,连斜织衣裳的纹路都看过了,说是上一回有个灯下黑,旁的东西都干干净净的,让解衣就解衣,开了包袱连饼儿都掰开来看了,却是一件衣裳作了的脚,细密密把字写的蚂蚁大小,整件衣裳全是。 若不是后来落了雨,天儿冷的受不住,他还只解了衣裳,叫那巡场的起了疑,这才查出来他作弊,说不得就骗了过去。 进得贡院先得验明正身,籍贯姓名家中父辈有何官职俱都一目了然,纪舜英交了牌子领了号,便进了两道院墙围着的贡院,一间间窄笼里一坐,哪还有什么学子的模样,前面就是砖墙,时辰一到便封门敲锣。 至公楼里主考官员还得勉励一番,又说些不负皇恩的话,这才随卷发下考题,以刻香为凭,香火一燃,便提笔作答。 里头考生开考,外头家仆下人也离不得,若是三天支撑不住,叫人抬了出来,也好有人报信,把人带回来。 青松绿竹两个也不想着回纪家了,就窝在车里,跟车夫一道等着,两个轮换着一日往纪氏那儿报一回信。 头一日只有一个头发半白的考生叫抬了出来,越到后来越是,白日尚可,夜里冷风一吹,立时有人熬不下去,哪个门进去的,就从哪个门抬了出来。 回回有人叫抬出来,在外头等的人便涌上去辩认,看是不是自家人,夜里巡视的越发严密,起得两层墙就是为着怕有人传递夹带,今岁夹带的人少了,打着从外头塞东西的主意,叫人抓住了便往牢里头关。 绿竹跟青松两个说定了一人看一夜,等到夜里,纪长福来了,问他们少爷如何,青松绿竹知道他如今也艰难倒怪他,见他带了辣汤来,烫热的吃下去,纪长福不能久留,他妻子叫黄氏发配到了浆洗房,他也正是一肚子的火气,越发盼着纪舜英高中,若是中了,他们俩也能有个盼头。 纪氏带了明沅替纪舜英往菩萨跟前烧得一回香,纪氏还悄悄吩咐喜姑姑往金匠铺子里头让打个状元及第首饰来:“先打了来再说,总归有个好意头在。” 这原是取个意头的,若真是一甲传胪状元及第才能戴那花色,这东西也打不出来了,又赶制新裙新裳,这些忙完又还有老太太的冥寿。 她吩咐了一堆事,这才想起明洛来:“倒把她的忘了,罢了,既是要打三个都一处打了。”程詹两家礼盒子都送了过去,若是中了办宴,也该把东西戴出去才好看,纪氏思量一回问道:“几个姑娘都在作甚?” 喜姑姑笑一笑:“四姑娘还往二姑娘那儿学画,五姑娘倒是在房里头。”明湘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明洛却在屋里头求神拜佛,独明沅一个跟着纪氏烧了回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了,老太太冥寿上的香烛就是交给她料理的。 她没办过这事儿,寻了管事娘子里的老人正问规矩,三年五年规矩都不一样,该用白纸还是彩纸,可不能出了错儿。 纪氏听了也跟着一笑,笑是为着明沅,笑过了便又皱眉头,这回却是为着明湘了:“叫四丫头预备起来,程夫人要作寿,她也得办个像样的东西好送过去。” 喜姑姑应得一声,纪氏遣了卷碧出去换一壶茶,只留了喜姑姑在,这才问道:“那一个可抬起来了?” 喜姑姑回来的时候,明潼顺势把竹桃云桃两个都留下了,却一直都没消息传回来,纪氏问的便是竹桃儿是不是当了通房,喜姑姑摇一摇头:“还不曾听见消息,想是姑爷心里还念着姑娘,这事儿便缓得些。” 纪氏缓缓吁出一口气,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桩好事了,她点点头:“还得盯紧了,家里头不乱,外头就乱起来了。”捏得梅子咬了一口:“给八丫头的东西再加厚一层,做的衣裳打的金镯儿也一并送了去,按量那东西也该吃完了,放在给八丫头的东西里,再送一包去。” 喜姑姑垂了头退出去,到了廊上这才出一口气,纪氏说的是避子药,也不是给苏姨娘喝的,她早就亏了身子,吃补药也不定能得孕,更不必吃避子药了。 纪氏这头预备的药,是给颜连章吃的,便没这个新人,也还有下一个,那一个没摆开席面,那就是不是姨娘,那一头却是已经叫起来了,纪氏也不计较这个,总归有进门的一天,凭她在外头如何,只要进了门,就轮不着她说话。 颜连章吃的补药,全叫苏姨娘换了这汤药,隔得几日吃一回,那个新进姨娘,正想趁着天高皇帝远的怀上一胎,却怎么也怀不上,越发使出浑身解数来,任期再有一年多就满了,她不带个肚皮回来,回来了也还是通房。 越是急越是没有,还有个明漪摆在那儿,纪氏又作不知有她有这么个人儿,自来节礼虽没少了她的,却是拿她当通房丫头看待,凭她在外头如何穿金戴银,她送过去的到她手里就是银簪素布,给苏姨娘的便加倍的华丽。 苏姨娘原在宅中缩头老实起来,在外头想掐也掐不起来了,好在还有一个小莲蓬,纪氏许得她婚事,嫁到外头的柜面的二掌柜,她便越发的出力,拿了苏姨娘一半主意,叫她想想沣哥儿。 太太的儿子是嫡子,除此之外可就只有沣哥儿一个儿子了,若再有一个孩子,沣哥儿便显不出来了。 苏姨娘早就吓成了老鼠胆,可跟着派去管厨房的俱是纪氏的人,那个姨娘倒是想着插手的,撒娇作痴也没成,越发跟苏姨娘不对付,知道她还有女儿儿子在金陵,说话先还软和,后头见她不吃这套,便夹枪带棒起来。 苏姨娘软了,身边除了丫头婆子还有一个明漪,明漪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头一个跳出来护着她亲娘,眼见得婆子丫头也能跟那个姨娘对掐,她全听了去,冷不丁甩出一句来,别个还替她叫好。 这些事明沅俱不知道,苏姨娘又不识字,写信也是叫个算帐的小厮进来,对着外人她能说什么,无非是些日常琐事,连明沅的嫁妆也一句不提,就怕这信叫别人看了去。 苏姨娘成了纪氏的心腹,财物上头对她就越发宽松,连明漪都会拿这个来刺新人了,把纪氏给的衣裳花缎首饰拿出来显摆,一时说是太太给的一时又说姐姐哥哥给的,童言童语才最是刺人心肠。 两个势成水火,是纪氏乐见的,她想着便又给明沅沣哥儿都添了东西,算着日子还有一日就出来了:“取只鸡来,拿沙锅炖上,等明儿出考场,立时就能吃。” 明洛在自家屋里头念佛,明沅两日不曾见着她,往她院里去了,一院子的人都恨不得拜在蒲团上,九红便道:“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再抱个佛脚?” 明沅轻笑一声:“我平日里烧得香足够了,再用不上这些。” ☆、第253章 罗汉果 这一科还不曾放榜,詹家少爷便急急赶回湖广去了,人都上了路,詹家老宅才把信送来,上头墨迹未干,说是接着急信,詹夫人病了。 纪氏早已经放下心来,既是又恢复通信了,那地界就是乱也乱不了多久,来不及备仪程,问明白人已经上了船,匆匆理出来的药材吃食也送不上去了,纪氏还问一声:“你们少爷才出了贡院,可歇好了,这样急着上路,可别熬坏了身子。” 那送信的长随弓了腰:“少爷孝顺,看见信上说自他走了咱们太太便害风热,这会儿不曾好,便急赶着回去。” 纪氏点一点头,知道怕是这回考的不如意,若是如意,便他要去,家里这些老仆难道没得吩咐,拖也得拖到放榜。 纪氏把这事儿压下去,且等等再告诉明洛,三个女婿都下场,袁氏还在纪氏跟前刺得两句,说甚个别个父子探花,说不得回纪氏就得着三个举人女婿了。 纪氏也不接她的口,含笑看了她,只问一声:“那位戚家姑娘,怎么又没说头了?”袁氏脸上色变,甩了帕子就走,这事儿都闹了小半年,她再不信纪氏没听着信儿,这会儿拿出来可不是打她的脸。 戚家说好听了是官身,家里又富得流油,可再往里头扒,不过是捐的官儿,捐官儿的钱还是舅舅拿出来的,戚家一家没个显贵的,可说到他舅舅,京里却是少人不知的。 内监王庆的外甥,姐姐姐夫一家子往京里来投奔他,既置下了宅子,又把自个儿生的儿子过继给他,王庆只有这么一个亲姐姐,若不是家里穷得无法,也不会把他这么一个独苗苗给送到宫里当净身当太监。 等他发达了,便还回去找姐姐,姐姐差点也叫卖给胭脂户,跟了个老男人,只贪图那点聘礼,她倒是能生,进了门就生了两个儿子,眼看活不下去了,弟弟做了贵人回来了。 这家子如今看着鲜衣宝马,可根上比那地里头刨食的还不如,天子脚下还过不下去,再怪不得别人了。 戚家这个姑娘,就是王庆外甥的女儿,也是呼奴使婢身着绫罗的,戚家又捐了官身,可那知道内情的,除了上赶着巴结,哪个肯同他家结亲。 颜连章也巴结这些个内监,置宅买人不说,还替他把管家娘子都寻摸好了,吹弹唱打识字算帐,这一记马屁拍得正正好,可要叫他跟太监家里结亲,怎么也不会肯。 这事儿是纪氏叫人捅到颜家大伯跟前去的,袁氏吃了好大一场训斥,颜家大伯这辈子没作过像样的官儿,可却是正经的读书人,知道儿媳妇起意要跟个太监的孙女儿结亲,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纪氏原来跟程夫人有默契的,捏住了往颜老太爷那儿漏出几句来,袁氏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便是颜丽章也全推在老婆身上,眼看着颜老太爷待他再不同往日,赶紧程家这个亲事定下了。 袁氏甚也没捞着,想也知道往后这个媳妇进了门是跟谁亲,这时节又想起自家侄女来了,再去信回家,还想做最后一博的,袁妙竟嫁人了。 袁氏这才回过神来,娘家是有许多时日不曾同她往来了,她自来是看不上那些个嫂子姐妹的,原来笑她无儿女,后来又上赶着的巴结,可真到不来往了,她又慌了神。 补过去的礼送到袁妙跟前,她经得那一遭哪里还有好亲事等着,挑了个不好不坏的嫁过去,虽是小户,却也不愁衣食,身边又还有两个丫头可以差遣,见着东西便拿到外头去卖了。 这家子原来也娶不着袁妙,不成想这门好亲落到头上,进得门见她行事与别个不同,竟还能识文断字,婆母更是高看一眼,倒把全盘家事全交给了她。 袁妙是见着黄氏理家的,多少总也学得些个,也听明湘说些纪氏如何理家管事的话,学得一二分只管着这点子事尽够了,家里立时清爽起来,连丈夫也多敬她爱她几分。 袁氏说是给她添妆的,倒有一套金头面,这套头面袁妙看也不看,按着重换了银子,她算着日子怕是坐下胎来了,这个姑姑竟还想着拉了她去出丑,心里啐上一口,立时送信回家。 袁妙的娘听着更气,好好的女儿叫耽搁了,原来好挑那些个富户嫁进去的,却受得这样的苦楚,往丈夫耳朵里再吹几回风,袁氏这回跟娘家是彻底断了。 澄哥儿的事,她便办的不情不愿,无奈有个颜老太爷看着,她便想糊弄也糊弄不得,请了官媒人,办下鱼雁礼。程家那头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两边放了定,事情就算定下来再不得更改了。 纪氏定下心便去看纪舜英,他既吃住在沣哥儿院子里头,明沅也不便去了,只头一回理院子替他安排好了,连要叫沣哥儿也是叫到小香洲去。 三日考完出来,他人还清醒,脚却没了力道,叫青松绿竹两个抬了他送到车上,一路慢悠悠回到颜家。 吃食饭菜早已经预备好了,纪舜英却没力气吃,在床上整整睡了一日,这才缓过气来,纪氏去看过他两回,见他醒了坐着吃鸡丝肉粥,看着精神尚好,笑了一声:“吃了几天干东西,先吃这软和些的,养好了胃再上大菜。” 这粥是拿鸡汤熬出来的,加得笋脯鸡丝,煮稠了送上来,纪舜英嘴里早就淡得没味儿了,乳饼子奶香虽浓,干放了三天早就硬了,吃着干打嗝咽不下,这会儿好容易吃些连汤带水的,一口就去了半碗。 “我原说该上个状元及第粥,六丫头却说吃了三天淡口,再吃甜的也不开胃,这做了鸡粥上来,里头的鸡肝俱都打碎了,就怕你不好克化。”纪氏摇了扇儿,看见纪舜英耳朵红了一圈儿,便不再说话了,只笑看着纪舜英,心里感叹,到底是长大了。 也不问他考得如何,只同他说要给纪老太太作冥寿,纪家若不做,她也要做的,她是出了嫁的,这事儿便不能在颜家办,得往庙里去:“你正好也去疏散一回。”再不提什么殿试策问的话。 这回选的地方是栖霞寺,有纪舜英这个追庆曾孙在,纪氏便想做上三天的道场,叫僧人作上三天水陆,自圆满日始,三日而终。 到外头去作一是隆重,二是不想落人口舌,到时候她跟纪舜英两个跪经跪香,几个女儿上一柱清香,就说是到外头去理佛的。 哪知道纪氏一说要到栖霞寺去理佛,明芃也想跟了去,纪氏又不能不允,便把她也带上了,一行七八人一道上了山。 明湘四个住一间净室,屋子倒是打扫的干净,摆着香花点了檀香,丫头们在屋里铺被褥设帐幔,明沅几个便带了人往后山去。 明芃一面走一面道:“我生在金陵也少来看过,后山说雕得百余尊石佛,我还不曾见过呢。”她举目四顾神采飞扬,别个上了山都披了半身披风,只她一个还穿着平常衣裳,也不怕凉风,踩着石道打头走在头一个。 明沅几个头一回来栖霞寺,这儿树木年深日久,掩去大半天光,一呼一吸俱是清泉绿草:“这么个好地方,怪道菩萨都得在山上证道呢。” 后头跟着的丫头一人手里拎是个篮儿,里头装着鲜果,见着石佛就在底下供上鲜果,还有蒸得糖糕,专是拿素油做的。 那小沙弥便道:“这些个供着不是人吃了就是鸟兽吃了,总算是件功德。”他这里话还没说完,那头就来了个和尚,僧衣草草套在身上,趿着僧鞋,踢踢踏踏往这头过来,眼睛也不看人,一时看天一时看树,一时又停下来抬头仰望,顺着他的眼睛,看见树上有一只正在磕果子的松鼠。 他在树下手舞足蹈几下,那松鼠竟扔了一个松果给他,他笑嘻嘻的拾起来,往僧衣上蹭蹭,放到嘴边咬开来就吃。 发等见着石佛前供着东西,眼睛里似没有这一群人,拿了糖糕就啃,明湘明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明芃却咯咯一笑,问他:“这位师傅怎么称呼。”连松鼠都肯饶一个松果儿给他,这个和尚倒有趣儿。 走的近了才看出这人十分年轻,说是年轻,看着就跟明湘明洛一般大,他好似听不见明芃说话,只去啃那果子,明芃便把篮子整个儿递过去。 他这才抬了头,双手合什谢过,还是一句话没有,双手拎了篮子就往回走,走到刚才那棵树下,从枣糕上抠了个核桃仁下来,冲树上挥着手儿,那松鼠竟真跳下来拿了。 明湘明洛愕然,面面相觑不知说甚好,连丫头们都齐齐抽了气儿不说话,明芃又是一声笑,立在原地,一路看着那个和尚慢悠悠走到远处,跳进密林里头,还有一只鹿探出脑袋来拱他手上拎的篮子,叫那和尚拍了一下角,口里呼呼哧哧,那鹿便低了脖子。 小沙弥叹一声:“叫他喂的,原来吃草的也会来石佛前啃果子啃糕了。”他又念得一声佛,听见明芃问,小沙弥道:“这原是来挂单的和尚,咱们寺前有韦陀像的,偏他似看不明白,进了门就吃喝,要赶他,他也不走,如今就住在山上的石洞里。” 说着摸摸光:“他大概是个哑巴,自来不曾听见过一句话,给吃给喝一句谢也没有,也不念经。” 听见这和尚是个哑巴,几个小娘子倒都可怜起他来,明洛叹一口气:“早知道该叫他把这一篮子也拿去的。” 明芃却笑:“他倒是自在。” ☆、第254章 什锦拌菜 明芃跟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纪氏要给纪老太太过冥寿,纪氏同她一说,她倒先红了脸儿,这些个妹妹们多少总要往纪老太太跟前上香跪经的,她又不便进殿去,料想着纪氏是不便明说,总归是出嫁女,再说这三家也隔得多年不曾为着祖母祖父做过冥寿了。 明芃赶紧道恼,纪氏也只笑一笑:“你们一年能出来几回,能散一散也是好的,只你几个妹妹正日子那天都得跪经的,只你一个可不寂寞。” 明芃摇了手:“哪就寂寞了,这一山的桂花红叶,再不会寂寞的。”纪氏话才说完,她已经想着往后山去看才刚泛红的红叶了,五角叶尖才刚泛红,摘一捧来去掉叶肉,倒好做些枫叶签。 出来见着明湘便刮她的脸:“可真是的,你也不说一声儿,我跟了来,倒叫婶娘不自在了。”若不寻常庙宇她也不来了,既是栖霞山中,便想看看这儿的清泉苔石红叶黄花。 明湘倒想她跟着出来散散心,眼看一年过去了,明芃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梅季明的两年之约,明湘日日去她那儿学画,梅氏便是乐见其成的,有个年纪相仿的陪着说话总好过她一个人坐在房中痴想。 连纪氏这里梅氏都来央告了一回,她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苦楚,好容易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却偏偏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又是自家子侄,连怪娘家人都不成,白陪了个女儿进去,跟泡在黄连汁子里头似的,有苦也说不出来。 梅氏心里明白,梅季明是不会回来了,他若肯回来,当初也就不会走了,那些个说什么山水为家的,哪一个家里不曾娶得妻子才出门,便是诗仙游侠太白,那也是娶了妻的。 等梅氏看见那些个游记就更笃定了,野惯了的人哪里还肯规规矩矩呆在家里举案齐眉,可女儿便认死了这个两年之约,梅氏一面心里把梅季明啐了又啐,一门心思的盼着女儿能赶紧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去,她这会儿都十七了,再等一年十八,虽是晚些,到底也还能嫁出去。 姐妹间玩笑说要拜师,梅氏立时替明湘往纪氏那儿说项,这原是闺中女儿玩闹的,却正经按着拜师的礼节,明湘真给明芃斟了茶,虽没行拜礼,也算是明芃的学生了。 “能出来走走总是好的,我还想多看看山水,画起来总不如意。”明湘挽了她的手:“这许多石佛总够你看一天了,后头两日我跟明洛都得闲,陪你往山上走。” 明沅却是要跪经的,几个女孩子里头,除了明潼,纪老太太最喜欢她,连明潼知道纪氏要在栖霞寺给纪老太太作冥寿道场,也添了许多香油,还想跟着一道过来,只郑夫人不允。 她也走不脱,郑衍自上了花舫,虽不至这么就叫勾住了,却三不五时的要跟着曹霆去一回,明潼先还不知,等发觉得他身上的银子一进袋就见了底,便觉出不对来。 郑衍身上确没多少能花用的钱钞,开国定下的奉禄,这些年就不曾涨过,他生下来就请封世子,为的也不过是能多一年百来两的银子,就这还是太祖皇帝开过口的,比着别家要加厚过的,再厚也就这点银子,还不够一府人发一回腊八粥的。 可他花钱却从来不知道数,手上有多少便花用出去,还是自个儿当了差,拿着奉禄了,才知道银子难赚,他的私房明潼并不过问,可眼见得他往帐上支了银子,原来吃请也是有的,可隔得几日就要支,她便先留意了起来。 这样花销,不是赌就是嫖了,明潼身子才养好,通房还没抬起来,郑衍却闹了这么一出,她握了拳头,把跟着郑衍出门的两个小厮叫进来问过,这两个原还不肯说,叫明潼一句话吓的吐了出来:“好哇,你们敢挑唆了少爷去赌坊,捆了往太太那儿送去。” 这么一诳,这两个便磕了头招认了,哪里是去赌坊,是迷上了个烟花女子,成了孤老,三不五时要去看一看她,一时要新鲜的石榴,一时又要一只半斤的大螃蟹,还不光是她自个儿一个吃,得请她相好的姐妹们一道,几个妓子把郑衍捧上了天。 不独他一个这么花销,曹霆曹震也是一样,还有蒋家也插了一脚,四个人轮换着来,长久不去,还送绣花帕子过来。 明潼知道了,倒不发脾气了,拿眼儿把这两个看一回:“你们俩也都是跟着少爷打小长大的,竟这样不知轻重,这事儿报到太太那儿,你们能得着什么好?”说着挥手叫这两个出去,小厮见她竟不发落,还自奇怪,哪知道一出门小篆便道,往后少爷再去,只管把行踪报了来。 都已经叫拿捏住了,还能如何,只得听她的,等郑衍到了约定的日子再去时,明潼便当着郑夫人的面叫他往成王府中去送礼:“这个是给阿霁的,大姐夫不日就要回来,这些日子可走动的勤快些。” 给阿霁的都是活物,他便不能快马出城,须得一路慢慢腾腾的骑在马上过去,明蓁那儿又有回礼,还要留他用饭,到回来了也是掌灯时分了,隔得几日便是一回,两回过后,那头送了个绣花枕头来。 小厮得着重赏,总归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儿,小篆说了再不会牵连他们,这东西是送到他们俩个手里的,只有街面上寻了个送东西的,破费些钱钞,直直送到了郑家府里。 规规矩矩拿锦布儿包了,郑夫人怎么知道究竟,又没落款,又没留帖子,一拆开来竟是个绣花枕头,原不过是绣得并蒂莲花的,叫小厮往那包布里塞了两张春宫。 郑夫人还是当着郑辰抖落开的,郑辰还伸头看了一眼,惊叫一声捂着眼睛跑了,这回却真把郑夫人给气着了,先审的就是小厮,只把话往散漫里说,一时说破费得百来两银子了,说那个妓子要花要翠,要吃要喝,石榴宴也办了,螃蟹宴也办了。 听的郑夫人肝疼,郑衍才刚轮值回来,叫她叫到正堂里,好一通的骂,郑衍先还回嘴两声,郑夫人这下更气,为着媳妇也就罢了,为着外头的腌脏女人,她怎么能忍得下,这上头女人最通,鸨儿要钞姐儿要俏,没了银子样样都办不成。 干脆便把郑衍的月银给断了,不许帐房再支钱给他,他没了银子,哪里还敢再去花楼现眼,郑夫人把那枕头烧成灰,通通扔了出去。 他好歹还没跟明潼伸手要钱,除了当值也不再跟曹家兄弟交际,就怕他们又拉着他去吃花酒,这个花酒实是吃不起了。 竹桃儿就是这时候提起来的,明潼眼见得他在家里干转了几天,也不必明说,只暗示几回,郑衍便知道这一个是给他预备的。 若是原来他看也不会看竹桃儿一眼,叫外头的花迷了眼,只等着这些桃花障全叫郑夫人砍光了,倒显出竹桃儿来了。 便是长得不如,总归是个新鲜的,收用过了,正经算是通房丫头,明潼也作势赏下一匹布两根银簪子下去,竹桃儿梳起头发,还只在明潼房里头当差。 有了这桩事,明潼也上不得山了,她这是抢了个先儿,没等着郑夫人想起来,先把两个通房的位子给占住了,她这番回了神,心里正有些不如意,给明潼甩脸子看。 纪舜英沣哥儿官哥儿再加上几个姑娘都跪要蒲团上跟着和尚一道念经,纪氏还亲手给纪老太太件了身衣裳,等一段经念毕了,便烧起路引来,写明了纪老太太的生辰姓名,再写上何上贡奉,连同金包银跟衣裳一道烧化了去。 香一烧到头,纪舜英便接着点了插到香炉里,他跟纪氏两个轮换着来,底下一排跪着,跪得膝盖都麻了,便起来到内室坐着歇一会儿,明沅进去饮茶,明洛也跟着进来,坐下来就叫木兰给她揉腿:“也不知道二姐姐一个人往哪儿去了?” 明沅轻轻一笑:“咱们起来的时候二姐姐也起来了,这样早,怕是得去爬山。”柳芽儿看着木兰给明洛揉腿,赶紧也学起来,给明沅按着腿便问:“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明沅摇一摇头:“咱们出去罢,我去换四姐姐进来。” 明芃一个人带着丫头先去了厨房,她们住的净院里,有个小厨房,里头的米面油全是带上山来的,等走时若有节余便留在庙里,她取了新鲜的菇菜做了个什锦伴菜,里头摆了十三样素,不加葱跟芫荽,又叫丫头蒸出乳饼子来,搁在篮子里头,带人往山上去了。” 这时候山间起得一层薄薄雾气,远看隐隐作蓝色,她一路吸着水汽往前去,想去找刚刚开始泛红的枫叶,行到石佛前,合手拜一拜,拎着裙子往石道上去。 半山腰上有一片圆石场,似给刀削去一块,切口平整,自左往右的倾斜,她才坐着拿竹结壶喝了一口水,就听见有人过来,回头一看,却是昨儿那个哑巴和尚。 他还只当没见着人,爬到大石头上伸了脖子看个不住,明芃叫得几声,他都不理睬,碧舸兰舟两个便拦了她:“好姑娘,咱们别理他罢。” 明芃一挥手,她爬不上石头,却也学着他的样子,踮脚站起来望着什么,密林里到处都是鸟鸣声,这时候正是热闹的时候,明洛赶紧叫丫头撑开油纸伞,果不多时,群鸟出林,留下密密一地的绿蓝之物。 可他站的那块石头却干净得很,连伞上都落得几滴了,偏他无事,还只仰了脖子,明芃眼见得他动也不动,也不觉得无趣,拾了片大叶子,就在叶子上用笔勾画了个人影出来,一个光头的和尚站在大石头上抬头看。 隔得会儿等一众鸟都飞走了,他也顺着从石头上滑下来,明芃把大叶子伸到他眼前,他伸手就来拉明芃的手,碧舸唬得一跳,惊叫起来,却见他不过拿了笔去,又在旁边添上一棵树,树上画了个小小的鸟窝,上面点两个墨点儿。 明芃跳起来欢叫一声:“里头有鸟蛋!” 她话音刚落,忽的一声细细的啾鸣声,在万籁俱寂的林间十分悦耳醒目,明芃跟那和尚俱都顿住了,往树上一看,先是一只破了壳伸出黄嘴来,跟着另一只也出壳了,啾啾啾连着三四声,一共四只小鸟,闭着眼睛张开嘴,嚷嚷个不停。 和尚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了。 ☆、第255章 冷泉面 统共作了三天的水陆道场,纪氏都在跪经捻香,明沅几个自然陪在左右,便是纪氏叫她们到山上舒散一回,她们也不能应。 “好容易出来一回,圆满日过了,也用不着这许多人,你们轮换着到外头转一圈,看看红叶石佛也好。”纪氏是实打实的在跪经,蒲团再软和,久跪还是觉着膝盖肿痛,六角给她揉个不住,夜里拿热巾子敷膝盖,明沅几个知道了,自然得往前去,叫她多歇一歇。 明洛原是想到后山转一转去的,这么着也去不成了,索性谁也不去,两个跪经,一个便照顾着纪氏,看她要茶还是要水。 沣哥儿官哥儿两个倒是只跪足了一日,余下的时候或是去看放生池里的锦鲤,或是去看莲池里的荷花,那儿是莲池大师证道的地方,他养的那只绿毛龟,在他证道后便不知所踪,他的舍利供在舍利塔前,莲池里刻得一只石龟,仰头望着舍利塔。 也算是寺中一景,沣哥儿官哥儿两个每日早中晚过来上三回香,余下的时候便在寺里闲逛,纪氏拘得他们不许他们上山去,沣哥儿便带着画夹到放生亭去画莲池里的绿毛龟,年深日久,石龟背上生出厚厚一层青苔,看着便真是只绿毛龟了。 寺在山中倒有许多野物,黄白猫儿穿行殿间,有僧人看着还会舍一口吃的,以至这些猫儿全不怕人,白日里便懒洋洋的卧在石上亭中,赶也赶不走。 沣哥儿住得这些日子,倒数出十来只花色不同的狸花,那些猫儿们也识得他了,知道他带的糕点比寺里的馒头好吃,放生亭外围得一圈儿,就等着他来抛撒吃的。 枝上雀儿吱喳不住,这些个猫儿不往放生池里的捞鱼,却会爬树扑树上的鸟儿,沣哥儿看了几,回来就告诉明沅:“姐姐,怪道说猫儿是小老虎,可真是厉害的。” 明沅一门心思在为纪老太太抄经,纪氏提不动笔了,这活计便落到她的身上,几个姑娘里头,她的字是最好看的,为着她能静下心来练,抄得几日那经书便记在心里,一气呵成半个字儿也不错。 除了明沅在抄,纪舜英也在抄经,纪老太太在世的末几年,对纪舜英也是有情谊的,安排他在锡州的吃住,给他银子,开解他定亲一事,还替他定下了明沅,这一桩桩纪舜英都记在心里,白日里跪经,夜里便抄经,抄得几篇便在她灵前烧去,受的这份恩惠也算是还报了她。 里头纪氏才是最动情的一个,纪老太太打小把她养在跟前,别个能少跪,她起身歇得一会儿,就支撑着叫卷碧扶了她过去,老太太教的道理那许多,到如今她也只明白一半儿,还有一半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参悟。 明沅一面点香化纸,一面心里头感叹,老太太一辈子撑起半个纪家,可到身后事,还真叫她说着了,不是亲生的不会上她的坟,怪道她年纪越大,越是睁只眼儿闭只眼的过活了。 “作得百岁便去投胎转世,倒是我能尽的力的。”老太太去时都八十多了,纪氏这话说得着,她执着香求老太太保佑明潼,把那香插进香炉,扶着丫头的手跪下来,到得正午,连素斋都咽不进去,只往净室里躺着歇晌。 明沅看着饭菜怎么端进去的又怎么端了出来,知道纪氏这是累得很了,便吩咐灶上的再做了旁的来,这炒面筋炒双菇都带着油,光看一眼就叫人腻味了,殿里头又是香又火的,倒似夏日一般,还不如做了冷泉面来。 山里就有好泉水,请沙弥担了来,把烫热的面浸在泉水里头,再盛到冰上,拌了秋油酱汁,盛开十来碗酱松菌醋笋脯,再有酱菜心苦菜根蒲公英龙须菜,还有个皮蛋拌豆腐,做得清爽爽一桌子全素送上来。 纪氏正是吃不下睡不着,卷碧拿锤子给她捶腿,她人靠在榻上,点得安神香,肚里是饿的,只喉咙口似堵了一块,甚都咽不进去。 这时候送得冷泉面来,她倒笑一笑:“必是六丫头想着的。”竟坐起来吃得一口,醋笋嚼得一口就是满嘴的酸味儿,这下开了胃口,把小菜吃得大半,面也吃了半碗,拭了嘴角:“英哥儿几个可送了去?” 官哥儿沣哥儿吃了几天素早就坏了胃口,便是素菜做的再精致也还是素的,纪舜英是又热又累,再吃香菇面筋豆腐,勉强吃得几筷子,又撤了下去,明沅的冷泉面一送来,滑溜溜的下了肚,沣哥儿吃了一碗又要一碗,盘子里的冰还没化呢,他就吃尽了。 这银丝面儿拿热水煮了再过凉面,面条倒真跟细银丝一般,一口就滑进嘴里,沾得酱汁儿又是拿虾子熬的,不知不觉碗就见了底儿,吃饱了倒在床上,不一时就睡过去了。 明沅几个午睡,却没见着明芃的人影儿,明湘原是想去寻她的,可她自个连步子都迈不开了,问得一声知道是去山里作画了,也不再问,屋里点上香,不一会俱都睡了过去。 明芃却在看鸟儿,破壳出来的鸟儿还不会飞,翅膀上的毛秃秃的,只知道成天吱吱喳喳吵着要吃的,明芃便是把脚踮得再高,也只能看见它们从窝里伸出来的黄嘴儿。 可她却总上山看一回,自上回跟那和尚打过交道,他倒好似能听明芃说话了,只不会说,明芃知道他真是个哑巴,很为着他叹息一回。 可他却很会画画,明芃见着他拿了白布来,还想着他是要给鸟儿窝里垫东西,比划着告诉他那树这样粗这样高,爬不上去。 哪知道他把白布铺在石头上,拿剪齐的毛刷子画起画来了,明芃大惊,她正学郑笔,和尚勾了两笔便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一支支从皮管子里挤出来,挤的只余一丁点儿了,他就用剩下的一点儿,画一窝鸟儿。 明芃把那张叶子画送给了他,他便把这块巴掌大的布送给了明芃,还乐呵呵的拿手指头在地上划了两个字儿“拾得”。 明芃念得一回,抬头笑看了他:“这是小师傅的法号?” 拾得听不明白她在说些甚,却还是点了头,于是明芃也拿指头在地上划拉:“这是我的名字。”她才写得一个字儿,碧舸兰舟两个便赶紧拉她,明芃想着也觉得不妥,只写得一个芃字,接过拾得给的画布,把食篮儿留给他,拿了个馒头,一路掰开来往林子里头扔。 掉在地上的屑儿便叫雀鸟儿吃了去,大块的有松鼠有小鹿,栖霞寺这一块儿无人杀生,又是香火鼎盛,时常有人舍米舍面舍油过来,和尚们也会喂食,倒比旁的地方活着自在的多。 明芃一路折得花草下山,手上染得红红绿绿的草汁,连裙子都给染上了,兴冲冲回屋翻出一套颜料来,把画布颜料包起来,刷子倒并没有备下,又上山找拾得。 拾得早已经走了,她便把包袱放到大石边,来回这一趟已是出得一层薄汗,拿了绢子擦过汗,还叹一口气儿:“他画的这样好,若能教我就好了。” “姑娘又说玩笑话了,这可怎么使得的。”碧舸说得这句扶着明芃起来,一面给兰舟使眼色,一面扶她下山去,连着三日都跟着哑巴和尚在一处,若是叫人瞧见了可怎么得了。 再不讲规矩也断没有跟个和尚学画的道理,明芃也知道这事再不能够,叹一口气,倒有些遗憾了,这么好的手笔,也不知他从何处学了来的。 可惜拾得认识的字有限,花树鸟云都会写,吃喝睡也能通,长句他便不会了,明芃才还遗憾,忽的又想起来:“教他识字的人必能通他的话。”拾得是会比划的,只别个看不懂。 碧舸一个头两个大,就怕她真想着去结交了和尚,她是姑娘,可她们回去了不得脱一层皮儿,赶紧道:“他是来挂单的和尚,住持好心这才留了他下来,还往哪儿寻他的师傅去?” 兰舟也道:“姑娘赶紧歇歇罢,今儿法事便做完了,明儿就要下山的。”下山回去了,她再念叨什么和尚也是无用了,下回便来进香,这和尚也该走了,哪有挂单就长住的。 哪知道纪氏作完了道场,便身子不适起来,上山下山这许多路,颠簸不得,她便想先把几个孩子送回去,明沅几个哪里能肯,再多捐些银米面油,又多住了几日。 这下明湘明洛几个倒能往外头转一转了,明沅跟她们轮换着侍疾,寺里僧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会医的僧人把脉看过,抓了药吃,纪氏吃了药便睡,几个女孩儿倒能看一看山间红叶了。 纪舜英还搂了些莲蓬来,叫厨房里剥出莲心,做了个鲜莲子汤,叫青松寻了柳芽儿,单给了她一手帕的刚剥的莲子,送给明沅当零嘴儿吃。 柳芽儿送进来的时候,叫明芃瞧见了,几个人问得是纪舜英叫送来的,俱都哧笑一回,明沅同他这几日日日相对,偏一句话都说不得,这会儿见他送了莲子来,抿了嘴儿一笑,拿着分给明芃吃,她便道:“这个莲心不要去,叫厨房熬糖稀来,拿这个裹了,外头脆里边糯,又是外甜内苦,滋味不比别个。” 丫头果然熬了糖稀来,拿小铫子熬了一小锅,一颗颗莲子滚得糖稀就摆上板子上晾干,成了糖莲子,等那糖干了,装了袋儿带在身上吃。 明沅给纪舜英送得一小包去,余下的明芃拿了些装在身上,想着要给拾得吃,她给拾得的那包布跟颜料叫拾得一早就捡了去,自得了这个,他再没出来过,明芃以己推人,怕他是画得痴了,再循着山路去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那一包糖莲子,叫她放在食篮里头,跟面饼摆在一处,还有些糖烧饼核桃枣子糕点,一并放在大石头底下,第二日再去,那篮子叫踢翻了,里头的东西吃的一点儿不剩,地上全是残渣,一看就是夜出动物吃的,吱喳喳围了许多麻雀在吃饼屑。 明芃寻了个小沙弥,给了他一大块糖糕,让他拎着篮子上山给拾得送吃的,那小沙弥果真去了,回来还篮子的时候便结结巴巴的,明芃问他,他张着嘴巴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石洞里头,有菩萨!” ☆、第256章 桂花酱 拾得这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在他住的山洞里头拿明芃送给他的颜料画观音,只画得半身,观音身下的海水浪花还不曾画出来,颜料却用完了,可只这半身像,已是叫上去送饭的小沙弥惊掉了食篮。 小沙弥哪里见过郑笔,他得了糖糕拎着篮子踩着石阶上山去,到得洞口还喊了一声,石洞里有漏光的一线天,洞里拿并不黑暗,小沙弥才见着拾得睡在石头上,一抬头见着石壁上将出未出的净瓶观音。 他立时扔了篮子跪下念得佛号,拜得三拜,见着观音只有半身,再一细看,原是石头上画出来的,这番技艺他是见所未见,软着膝盖好些时候,才颤悠悠立起来,伸手去推拾得。 连看拾得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口里唤一句师傅,拾得耳朵听不见,叫他一推推醒了,闻见食篮里头新蒸的乳饼香,坐起来就吃,小沙弥想同他说话,可他是个哑巴,再望一眼那白衣观音像,到外头摘得一片大叶,盛了山泉水给他喝。 拾得也不在意,就着山泉把一篮子乳饼吃尽了,他吃得肚子鼓涨起来,人还往石头上一仰,不一时就睡了过去,小沙弥围着他转了半日他都不醒,只好收拾了篮子下山去,心里还想着那观音。 明芃一听就怔住了:“石洞里真画了观音半身像?” 小沙弥已是说不出话来了,只会点头,明芃眼儿一转便道:“这样的事,你该告诉了方丈去,若果画的得好,怎么能留菩萨在石壁上,该画到院里来。” 小沙弥原就不甚机灵,这会儿听了明芃的倒聪明起来了,可不是一桩好事,他本来就在寺里白吃白喝,赶也赶不走,若有这个本事,在方丈跟前显一显也是好的。 他冲明芃双手一合,转身就往院外跑,一路飞奔到方丈的房,把拾得在山洞里头画得观音禀报给他。 方丈带人上山去看,天光一线照石壁上,观音面上带笑,指尖执柳,净瓶下倾,画到碧波万顷,却是没了颜料,单看半身,已经是叫人双手合什,方丈念得一声“南无观世音。”跟着的徒弟俱都阖念一声。 再想不到这么一个挂单的哑巴和尚,竟还有这番技艺,能在栖霞寺当方丈,也不光修佛法,立时想着把拾得留下来,郑笔难寻,有价无市,送上门来的菩萨怎么好放手,正能画得壁画供世人瞻仰供奉。 立时扫得净室,带了拾得下山,让小沙弥领他洗澡擦身,换上干净僧袍僧鞋,他却不肯把原来那件扔了,到人脱下他的衣裳,才见着衣带子里头刺的字“六榕寺拾得”。 这才知道他的来历法号,专调去跟着他的小沙弥便把法号告诉方丈,方丈修书一封,送去穗州六榕寺,说要留他下来画一幅观音像。 不光写信回去,有那富户香客来拜佛,便告诉他们山上还有这画得一半儿的观音,身出南海还未驾云,立时就有人摸出钱钞来,说给观音捐衣贴金。 未过两日,连龙女金童都有人捐了,接着便有人道一样是画,作甚不画庄严真身,五百菩萨天尊侍奉左右,那数儿翻得几倍出去,香火功德源源不断。 明芃一句话,免得拾得再受风雨之苦,她正想去看一看石壁里头那幅观音,那头纪氏却说要下山去了,急急叫了个小沙弥,把身上带的一本郑笔画册给他,让他给拾得送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个辈份的小沙弥如今都要唤他一声拾得小师傅,双手接过去奉给了拾得,拾得一看就知道是明芃给他的,翻过一回还只扔到一边儿,只躺在青砖上,看着四壁皆空的大殿阖眼儿睡觉。 沙弥见他一笔都不动,催他他又听不懂,骂他他还冲你笑,想着方丈的吩咐,急的剁脚,可夜里依旧给他添茶倒水,日日把那庄严真身的画卷的铺在他眼前,可他只扫过一眼,等第二日来,这东西给他垫在身下。 少有人迹的山间,明芃还能跟拾得说一会子话,或是对坐,或是看山看云看鸟,可他在寺中明芃便不得见了,纪氏一缓过来便说要收拾东西下山,她画册也给了颜料也给了,知道方丈求他画五百菩萨,抿嘴儿一乐,真要画起来,三年五载也不定能成,总还有再上山的时候。 知道他打六榕寺来,倒不奇怪了,穗州本来会洋画的就多,他这一手不是郑笔却是正经的西洋画了,虽有人评品郑笔与洋画之不同处,可实则却是一样的,只郑笔用的金是真金沙,拿金子揉出来的颜色,又非一般洋画可比。 下山便只有明芃一个是精神的,俱都累的靠在车上一言不发,明湘见明芃面带笑意,知道定是画成了好画,才问得一句,明芃笑着眨眨眼儿:“等再上栖霞,你就知道了。” 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城,一个个都累得要不起精神来,回屋便下了,夜里也只吃些清淡的粥菜,这五六日的素一吃,人比夏日里都还清减,明沅靠在榻上,采苓端了茶上来:“叫姐姐们都去歇罢,我来便是,柳芽儿也赶紧躺一躺去,这哪里是礼佛。” 把后半句咽下去,扶着明沅吃了茶,连一团雪都跳上榻,团起个大圆球,拿猫脸去蹭明沅的手,采苓看着便笑:“姑娘在时它倒不想着,姑娘去得几日,见天儿的在屋子里头绕圈子,一个个屋子的找呢。” 除开一团雪,还有煤块,它在笼子里头跳上跳下,屋子里头静悄悄一点声儿也无,它就歪着脑袋直往窗子里看,柳芽儿不在,便把喂食的活托给了采苓,它便趁着采苓开笼子想逃出去,脚链栓着,怎么飞得出去,扑两下翅膀又老实起来,只不时就扯着嗓子叫一声明沅的名字。 见着明沅回来,吱吱喳喳吵个不住,扑的笼子都晃起来,还说了一句新学的话:“柳芽喂煤块。”这是明沅说的,说的多了叫它记住了。 明沅伸手挠挠一团雪的下巴,抱了它到膝盖上:“这些天可收着姨娘送来的东西了?”按着日子算也该到了,她的生日过了就是沣哥儿的生日,苏姨娘年年都要做一身衣裳来的。 “前两日到的,给姑娘办了一箱子的东西呢,这回她倒不敢使坏了,太太没回来不好分派,也先叫我过去看了一眼的。”采苓说的是琼珠,她往庄上待了几月还又回来了,纪氏这回却只拿她当个寻常婆子使:“姑娘可不知道,她还送了两个绣花垫子来,那手工,原来可只在太太身上看见过。” 采苓很有些扬眉吐气,这回琼珠可不敢拿鼻孔看人了,她再回来,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倒比头脑回还更憔悴些,还抱了女儿过来,就放在娘家,有知道的说了两句,她那个当庄头的丈夫,在庄子上又养了一个。 琼珠这样厉害,可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她养的女儿哪里还有站脚的地方,若再失了纪氏的欢心,她跟她的女儿那是什么指望也没了。 明沅听了倒叹一口气,看了送来的一对儿绣垫,绣的是开口石榴,全是打籽绣,是下了大功夫的,她看着便道:“总不能白饶了她的东西,叫采菽预备着回送一份儿,也不必是她的,给她女儿的也成。” 采苓且笑且叹:“知道姑娘必要这样说的,甚事儿都只念着别个好,我早送过去了,一套小衣裳一对小银镯子。”说着又道:“采茵姐姐的喜封儿我也包了去了,折枝牡丹的大红缎子,一对儿金身的雕花簪子,姐姐们包的红包做的活计,俱都打包送去了,采茵姐姐回了喜酒喜饼来他。” 明沅这回笑起来:“喜糖喜饼存着,夜里分给她们吃去。”正说着厨房里端得汤来,明沅吃了几口,盖着被子沉沉睡过去。 一觉就睡到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没声儿,一团雪趴在窗户上甩尾巴,煤块吱吱几声没人理它,却安心的梳起毛来,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也跟着睡着了。 院里人都歇了,明芃却还没歇,把那幅麻雀图拿出来,学着拾得的样子,也画起来,梅氏来看她,她便道:“娘,栖霞寺好灵验,咱们下回也去那儿拜佛罢。” 梅氏见她桌上铺着画布,知道她必是爱那儿的山水,点着她的鼻子:“是真拜佛还是假拜佛?若你喜欢,山上也在园子可住的,只这会儿天凉下来,若是夏日里说,早就住了上去。” 明芃一拍巴掌:“冬日有什么不好,满山银装琉璃世界,只看得见黄墙铜铃,岂不妙哉。”一面说一面又道:“等我去画了画儿,表哥回来给他看,可不止他一个见着好雪景。” 一句话说的梅氏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道:“你住在山上吃雪呀?米面油菜怎么往山上担,见天儿的胡咧。”忽的识起烟火来,明芃听着就笑:“娘不是说,千树万树梨花开,摘得梨花儿吃。” 梅氏也不应她,只告诉她这几日后院里头的金桂花儿开得好,再不摘下来做双窨茶,等雨一落打得满地金黄便无用了。 明芃心里还惦记着要去看拾得的画,不许她往山上去住,总能想着法儿去拜佛,果真把这事儿往后推,带着丫头拿了小箩儿去收桂花,要做木樨香珠儿。 待到一园子桂花齐放,金桂飘香,隔得院墙也能闻着时,便是放榜的时候了,纪氏早早派了小厮去等着,哪知道纪氏派去的人还没回来,纪家的人就先登了门,见着纪舜英就是一弯腰:“少爷高中,且回去看看,太太欢喜的昏过去了。” ☆、第257章 状元红 放榜历来择得寅辰日,寅属虎辰属龙,取个龙虎榜的好意头,贡院里头唱名上榜,填得五魁星,再写副榜,全部填完,便盖上顺天府尹关防大印,盖以黄绸彩厅,左右鼓乐仪仗,两边兵丁护卫一路往布政司去。 早就有人在那儿等着,派去的家人俱是识字的,纪舜英的名字也很好找,左数第三便是他了,那家人是黄氏派了去的,见着名字反复审对,确是一丝错漏都无,心里暗暗叫声苦。 该报的信儿还是得报,跑回家里却不往黄氏处,而是见了纪怀信,双膝跪地便叫一声老爷大喜,纪怀信一听就知道是中了,看见他伸出三根指头来,说是第三名,喜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那头黄氏也立在门里头等着,听见一句大喜还能撑得住,等说到是五魁星中排第三,一口气没缓过来,双眼一直人就往后仰倒,叫嬷嬷接个正着,丫头一乱便嚷了出来,说太太昏过去了。 纪怀信听见这话眉头才要皱起来,那头嬷嬷赶紧道:“真是菩萨保佑,也不枉太太发得这番愿念了这三天的经了。” 纪怀信这才想起来黄氏为着纪舜英能高中在佛前跪了三天经,赶紧请了大夫来摸脉,对着纪舜英更是不满,虽是高中了,可自回来金陵家门都不曾踏过,如今中了总该回来看看,挥手就叫人去颜家请:“他娘都昏过去了,赶紧让他滚回来!” 派得这巧宗的却恨不得立时哑巴了,门上派了他来传话,他也是无可奈何,走了一路搜肠刮肚的反复思量,这才想着这一句来。话都是人说出来的,明明黄氏是急怒攻心,到他嘴里却成了为着纪舜英高兴。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都是一怔,传话的小厮低了头不敢抬起来,这话实是晦气的很,别个今儿高中,偏黄氏这个嫡母却在这时候晕了,不论怎么回报上去,上头听着都不会高兴。 哪知道纪氏微微一笑,还冲纪舜英点点头:“果是老太太保佑,你自家也心诚,赶紧回去看看你们太太。”说着又打赏这个报喜的,这一来一回,纪家派去的人才回来,却是迎着送榜的一道。 纪氏眼见着不是事儿,留得两个公人吃茶又摸出厚厚赏钱来,叫纪舜英快走一步,这两个发榜的差人再往纪家走一趟。 若不是看着银子给的厚,两个差人也不肯再走一趟,这才第三家,家家都如此,可不把腿儿都给跑断了。 也亏得这两个差人,纪怀信原是见着纪舜英就要一通教训的,谁知道他前脚才到家,后头报喜的就到了,纪怀信一句话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缓得一口气儿,才对着儿子点点头,又摸了红封出来,把差人打点了。 等这两个差人一走,他作势就要踢纪舜英一脚,被他避身闪过,正气的拿手指头指着他,纪舜英行礼说道:“父亲脚下留情,明日还要赴府尹大人的鹿鸣宴。” 两个差人除了来报喜,还送了帖子来,上头墨迹还未干,旁人还可不去,五魁星却必是得去的,昨儿夜里红烛高烧的闹五魁,主考监临学政房官俱都要到场的。 纪舜英是第三,解元亚元后头数到他是经魁,除了赏银二十两,还有顶戴衣帽匾额,匾额可悬在宅门之上,五魁星的门前还可树立牌坊。 纪怀信心里原来叫黄氏拱起来的火,见着这衣帽匾额便连半点火星子都不剩下了,黄氏晕着,他自家摸出私房来到外头换了铜钱撒出去当喜钱用,又叫下人把匾额挂到门上,还扎了红绸,至于牌坊他也想着要立,到底是做官的,叫人去探一探解元亚元可是金陵人,家里立不立坊。 再看纪舜英还坐在堂前吃茶,才要喝斥他,外头那挂匾额的下人便进来了,说二房有人出来说话,一个大门进出的,怎么也不该把匾挂到大门口,叫纪怀信挂去二门上,自家门上。 纪怀信气得噎得一口,提声便骂:“断了子孙的东西,这是叫他们家沾光呢,难道还想着那私宅生的下贱种子能高中不成!” 这番却不是小胡氏惹出来的事儿,是纪怀那个外宅,原说好了去母留子的,哪知道她手段了得,把儿子教的谁都不认,却一味会讨好胡氏,胡氏先还向着自家侄女的,可哪里经得这么个孙子在眼前天天晃着。 这么丁点儿大的人,知道老太太喜欢了他,便常作稚子之态问:“为甚娘不喜欢我,要吃我?” 胡氏等了半辈子,只等来这么个宝贝大孙子,哪里容得小胡氏待他不好,听见他这么说,便想起黄氏来,纪舜英可不就差点儿叫她整治死了,她立时把这孩子同养娘挪到自个屋子里来。 那外宅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先叫胡氏起了疑,再往纪怀瑾那儿吹枕头风,她若是没些手段,也不会生了儿子还在外头一人独占着宅子,把小胡氏瞒得风雨不透,连纪怀瑾身边跟着的长随小厮也没一个通风报信的。 这一步步的,先把儿子算在小胡氏的名下,又叫纪怀瑾把自个儿纳到府里来,作个贤良模样,小胡氏越是跳脚,她便越是低眉顺目,有别人问起来,也只说自家薄命,既作了妾了,怎么还能跟大妇顶嘴。 小胡氏叫她挤兑的无处立身,若不是胡氏是她亲姑母,这个外宅还真什么都不惧了,光凭她有个儿子,往后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在外头这许多年,也攒得许多东西下来,小胡氏为着自家没有生养,丈夫又是一意儿顺着她的,快把半付嫁妆贴给了丈夫用,知道他拿出去养了外宅生了孩子,心里怎么不气,可再气也是生米熟饭,一个姑母眼睛盯着宝贝孙子,倒没了她站的地方。 外宅既是个有钱的,最肯收买人心,一半儿下人倒听她的调味派,小胡氏正是手紧的时候,比不得她这个外来的财主了。 二房传来这话,黄氏昏沉沉不知日月,曾氏倒跳了起来,这是光耀门楣的事儿,上门就把胡氏叫了出来,事儿一查却说是小胡氏说的,也没正经传话,不过是几个下人在挂匾的地方多口了几句。 小胡氏指天咒日的剖白:“若是我说的,叫我立时五雷轰顶,我这儿才备着礼要给英哥儿送去,状元酒也备了及第糕也蒸了,谁说的夜里叫小鬼立到她的床头。” 小胡氏说得这番话来,曾氏也是信的,她争什么,便争着了又有什么用,拿眼儿看一看胡氏:“弟妹自来是个有决断的,多少年了可别临老了倒叫人蒙了眼晴耳朵去。” 胡氏那些个手段,别个不知,曾氏却是知道的,胡氏后进门的填房,把纪广德拢在手心,让往东不往西,让往西不往东,服服帖帖连前头生的女儿都不要了,说娶娘家侄女就娶了娘家侄女,那大把的聘礼送回去,回的礼又是个甚。 曾氏扔下话便往回去,佛也不念了,直直去室里看儿媳妇,见她果然昏着,嬷嬷还说她是欢喜坏了,心里一声冷哼,一面吩咐赏钱一面叫人理出院子来:“举人老爷没地儿踏脚,你们太太还真是欢喜坏了。” 说的嬷嬷脸一红,她也正跟着抽气儿呢,黄氏这样虔诚,连她也陪着跪了三天经,吃了三天素,半点儿荤油都不搁,就差拿白豆腐拌饭了,哪知道竟还叫他中了,还是第三名,别个不知道,嬷嬷却是知道的,黄氏在那师婆身上花用的怕有小二百两银子了。 就连来摸脉的大夫,一碰就说是痰迷了心窍,这是急怒攻心,嬷嬷赶紧啐得一口:“我们大少爷才中举,太太这是欢喜的痰涌上来了。” 若真叫大夫去说黄氏是急怒攻心,那黄氏也不必作人了,纪怀信才刚待她好点,立时就要翻脸,那大夫摸得银子,药方子还是照开,却说得些劳累过度的话,把急怒攻心说成是欢喜,捏了银子就走了。 小学徒还跟在后头问,老夫人背了手,转头看着自家徒弟背了药箱一晃一晃,同他摆摆手:“你管这作甚,赶紧去我打酒切肉” 曾氏也来看过一回,也知道这时节妆不得假,自家儿子却真个信了黄氏是为着纪舜英跪经跪坏了身子,她心里头一哂,由来最好骗的就是男人,看看床上的黄氏,面上煞白,纯馨正端了碗儿吹药,若早这么明白,哪里还有后头这些事来。 等曾氏给纪舜英重新安排了院落,那头纪氏的贺礼也到了,两坛子状元红状元糕,讨个好意头,来年春闱也好再上一步。 青松绿竹把东西打包回来,正开箱子整理,这屋子虽不大,也是朝南的,又打扫的干净,不比沣哥儿的院子,总比原来那个下人住的院子要强上许多。 绿竹一面拿东西了来,一面报给纪舜英:“咱们理东西的时候,小舅爷说了,发下来的衣裳怕不合身,少爷该去改改才是,我把少爷的尺寸拿了,等会子到外头去寻裁缝铺子。” 明儿是鹿鸣宴,这榜得中的学子俱都要去,解元亚元经魁更是坐在最先的,若是衣裳冠帽不合适,可不难看,若不是女人家想到,屋里都是男人,只怕得明儿试穿了才能想起来。 纪舜英正在桌前写信给秦易陆雨农两个,听见绿竹叫沣哥儿作小舅爷,笑看他一眼,顺手摸了一锭的银子出来:“你去街上看看,可有好的茉莉精油,那水晶细瓶子的或是银瓶子的,罢了,你去改衣裳罢。” 绿竹知道这是要买给明沅的,嘿嘿两声抱着衣裳出去了,往裁缝铺子里头一摆,裁缝立时把旁的活计放下来,小伙计还给绿竹上茶,听绿竹得意洋洋的告诉他们这个是魁经的衣裳,那老师傅立时叫小徒弟去店心铺子称点心。 称了两斤状元糕来,绿竹还待要推,老裁缝却道:“这魁经的衣裳,摸着也叫我也沾沾喜气。”给纪舜英改得衣裳,半文也不肯收,绿竹吃得半碟子点心,到底把钱给了:“我们少爷不是那等人。” 老裁缝笑着送出来:“下回再赴琼林,那衣裳可还到我这儿来改。”绿竹一面摆手一面抱了衣裳回去,还一路看哪家洋货铺子里头有上好的茉莉精油卖。 一样是放榜,却只有纪舜英一个欢喜,程家詹家都未中,明湘还能打趣明沅,叫她一声举人娘子,明洛却叹得一气儿,她知道詹仲道回了湖广,若早知道也不抱指望了,叹了两声这才打起精神来,点了明沅的鼻子:“举人娘子怎么不请个东道。” ☆、第258章 杏汁燕窝 纪舜英往府尹府上赴鸣鹿宴,明洛打趣着明沅叫她作东道,明沅一口应了下来,原想在小香洲里办个小宴的,就请几个姐妹,割了鹿肉黄羊肉烤着吃。 纪氏知道便笑:“这几个淘气的,寻着由头就开宴,倒诳六丫头一个,罢了,总是喜事,也别摆小宴了,开了水阁,把那整套的烤炉烤叉拿出来,点点厨房里有什么,给几个姑娘送过去。” 卷碧立时吩咐下去,还找了采菽,把纪氏的意思透给她:“本就是一家子合乐的事儿,六姑娘既是办宴,也该把两位表姑娘也请了来才是。” 这说的便是纯宁纯馨了,自打纪家分了家,明沅还不曾见过她们,此时听见纪氏说请,便正经定下日子,写了帖子送到纪家去,既是隔开了日子的,便把纪舜英也一道请了来。 除了纪舜英,纪舜华跟纪舜荣都在帖子上,明沅写了三张,却度着纪舜华跟纯馨两个不能来,黄氏说是病了,可连纪氏也不曾派人去探望。 哪知道纯馨跟纪舜华都来了,却是纪舜英不曾来,他是五魁星里头年纪最轻的,那些个主考学政,见他年轻,更愿意提携他,自放榜之后,日日都是大宴小宴不断,推了哪个都不好看,只得轮着转。 纯宁纯馨就少有出门的时候,纯宁还好些,纯馨还天天拘在黄氏屋里头给她端汤送茶,她姨娘就站在床头打扇,一时冷一时热的折腾人,颜家送了帖子来,她原是推脱了不来的,哪知道黄氏竟把手一挥,准了。 这话她同谁都说不着,也只能跟明沅说上两句,老太太丧礼的时候,便是她时时给明沅传信,又是送吃食又是提点她忌讳,两个处了几日彼此都很合乐,这番见着她来,明沅一手拉了她往里间坐:“早就想请你来,先是你没除服,等除了服又总琐事不断,到今儿才见着了。” 明沅说的琐事便是分家一事,不独几房撕破了脸,三家人把纪氏那一份吞了,纪氏虽不在意这点钱钞,到底寒心,这才少了来往。 纯馨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哪儿还用跟我说这些,家里也没一天是清净的。”日日在那小院儿里住着,倒不如赶紧结了亲嫁出去,老太太过世前说要定下的那门亲事,那家子还等着,纪怀信又不愿意了。 他不愿意还不是为着儿子中了举人,媒人都上门好几回,两边原是定了的,等过得一年纪怀信除了孝就办喜事,见着纪舜英高中,那家子还按着亲家的例送了礼来,可纪怀信翻脸便不认人了。 儿子是举人了,若再上一步就是进士,除了纪舜华,就只有这个女儿能外嫁,怎么着也得寻一门可好的亲事,那家子虽来的早,可事儿就是那么巧,这才几日,就有人来问纯馨的亲事了。 她姨娘在黄氏跟前就差割肉剖心给她作药引子了,就盼着女儿的亲事能早点落定,好容易纪怀信来看黄氏一回,叫她求了一句,差点儿吐了她一脸的唾沫星子,当着纯馨的面就论起婚事来,骂她不规矩。 可纯馨的姨娘实是无法可想了,原来还能求一求纪老太太,如今还能求谁,曾氏倒又有些当年揽权的模样现出来,黄氏却倒在床上了,看着病症也不是三五日就能好的,若是亲事不定下来,黄氏再没了,纯馨且得守上三年。 这三年一过,她就是个老姑娘了,还能往哪儿去寻好亲事,夜里暗暗垂泪,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露出什么来,还劝了她,商户不嫁便不嫁,择个清白的读书人家也好,可这时候凑上来的又能有什么好人家可挑。 明沅见她比老太太丧礼的时候还更瘦,明湘在姐妹里算是身段窈窕的,她似了安姨娘削背窄肩,纤腰一握,看着身段细,却是气色红润,自打习了画,更是日日都有使不完的精神,原来的孱弱之态尽去,纯馨却面带病色,眼底淡淡青灰,明沅一问,才知道黄氏是真个病了。 “大夫摸了脉,说是欢喜极了,叫痰堵了心窍,这些日子都躺在床上。”她是好容易才出来松快一回的,无人不知她在家里的处境,那边纯宁跟明洛已经说到嫁妆了,一屋子也只有她还没定下。 明沅便叫厨房上了蜜梨枇杷水给她:“你就别吃茶了,夜里还放烟火的,总要留下来,等会子到我屋里去歇晌。” 纯馨捏捏她的手,冲着明沅就是一笑,两个既是相熟的,也不同她扭捏:“那倒得多谢你,还得烦你再给我要些素食。” 明洛正说着吃什么酒,听见这句奇了一声:“不是五个月的孝,这会儿都除了服,怎么还吃素?” “母亲这些日子病着,大夫说得清淡饮食,我怕一时胃里受不住。”纯馨是除服了不错,可黄氏还在守孝,她还有三个多月才孝满,家里除了纪舜华的小院子是单开了尽着他吃荤的,余下的俱都吃素,她不好直说不曾吃得荤,便寻了个由头遮掩。 采菽赶紧去吩咐厨房单炒两个素食来,明沅却皱得眉头,见着她瘦得厉害,扯过她在耳边就问起来:“你这么吃素,小日子来了不折腾人?” 纯馨咬得唇儿,明沅比她小几岁,说出来的却是大人话,也不瞒她,叹了一声:“这半年都没来了。” 明沅听见借口吩咐菜色,往廊下去,叫采菽往上房要些乌鸡白凤丸,又把自个儿房里存的茯苓霜粉雪花梅粉糖全包了,理得个小包裹出来,交给纯馨的丫头。 里头吃烤肉,纯馨便吃着乳子炖蛋,这一桌子大肉是吃不成了,看着却眼馋的很,别个都坐在前边,偏她一个缩在后头,明沅冲明洛明湘眨眨眼儿,带了纯馨往小香洲去。 到了地方被子也熏好了,屋子里也点了炭,纯馨解衣裳往床上一卧,立时睡了过去,她累得很了,嘴上说着要谢谢明沅的,眼睛一阖就再睁不开了。 明沅叫九红看着,自家还往前去,披得斗蓬往水阁走,在园子里的回廊上,碰见了纪舜华,他见着明沅便把目光定在她头上那三元及第的金分心上,既是宴客便是着意打扮过的。 她身子抽了条,腿也长了腰也细了,原来带着稚气的脸盘又尖了起来,琼鼻小口,一双眼睛盈盈生波,身上穿了胭脂红的裙裳,勾了一圈儿凌霄花,头上梳了高髻,眉间点着额妆,看着他走过来道一声:“华表哥往哪里去?” 纪舜华也不应她,只看着她头上那套应景的首饰,知道这宴实是为着纪舜英办的,那些个姐妹打趣她,她也大大方方应下,她往后可不就是举人娘子了。 明沅见他不答,也不好错身过去,到底是在颜家,便笑道:“可是她们几个罚酒,差了华表哥出来摘花儿?” 纪舜华这才应了:“叫我寻一支石蒜花,这会儿哪里还有。” “必是二姐姐说的,”明沅虚指一指:“石舫那地儿做得一圈勾丝花,别个再想不到,华表哥去那儿摘罢。” 纪舜华却不让过:“烦请六妹妹陪我一道,我不识得石蒜。” 明沅是防着他使坏的,自打了他一回,他便一直都记着仇,好几回碰见她,都神色古怪,连她身边的丫头也都互相看看脸色,明沅微微一笑,随手指了个丫头:“你去陪着表少爷摘一枝石舫这的绢花来。”说着又冲纪舜华一笑:“我作东道也不好把几个姐姐们扔在那儿不管。” 也不管他后面要说什么,干脆往前,就光黄氏做的那些事,她看着纪舜华便平和不起来,知道于他无关,也实在不能假以辞色。 纪舜华早知道她不会答允,看着她行过去,心里一阵阵的苦涩,他原是想问一问,若是他中了举人,她会不会也这么高兴。 明沅到了水阁,里头已经醉了一个,除了明洛还有哪个,明芃已是趁着醉意画起画来,一勾一画就是一天水色,纪舜荣原远了吃酒,这时候也挨过来看,笑道:“这是放翁的诗。” 明芃画得一叶小舟,舟上负手立着一人,几笔用墨便画了一片山水,这一室的热闹,却叫她越发思念起梅季明来,略一怔忡便扔了笔,自家又去吃酒,已经灌醉了一个明洛,扯着明湘同她行起酒令来。 几个姐妹俱都吃得半醉,夜里放起烟火来,纯馨披了大斗蓬过来,她睡得面颊通红,总算有了精神,看着明沅便对她一笑,姐妹们也没人问她去了哪儿,看她头发重又梳过,知道定是午歇去了,又吃杏仁汁子炖的燕窝,又吃八珍糕,人人仰头往天上看,偏她伸了手出来,往明沅手里塞了个东西:“才刚竟忘了给你。” 细长长一只瓶子,盖子上还是拿玻璃烧出来的花,通身是松绿色的,明沅一接过来就知道是纪舜英的手笔。 纯馨冲她隐秘一笑,光张嘴不出声,说了大哥哥三个字,说完又冲她眨眨眼睛,明沅把这瓶子紧紧攥在手里,拢到袖袋中去。 到送走了客,拧开瓶子,自瓶口浮起茉莉花香,瓶身上还刻是花纹,一看就是西洋货,等明沅转过来一看,竟是颜家铺子里头卖的,她“扑哧”一声笑起来,九红不明所以,还是采菽看明白了,拿袖子掩得口:“表少爷还真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九红这才明白过来,也掩了口笑:“咱们姑娘往后就是举人娘子了,说不得春日一过,就作了翰林夫人。” 得中进士,排位靠前的,才能进翰林院,算是天子的近臣,说明沅是翰林夫人,可不就是位列一甲,状元探花不好说,头甲却是能夸口一回的。 明沅倒不在意这个,却实是心里松一口气的,纪舜英越有出息,往后她嫁出去,在婆家的日子就能过得越好。 她脸上是笑,却道:“当翰林夫人有什么了得,我要是作了翰林的姐姐,那才是了得。”说得一句玩笑,又盘算起了春闱该给纪舜英送些什么,日子隔得这样近,只怕他也不会回去书院,黄氏那儿的日子可不好过。 还没想出个章程来,纪舜英便逃也似的回了东林,连年也没回来过,到得年末明沅跟纪氏一道对礼单子送年货去给纪舜英,外头纷扬扬下得大雪,纪氏才报了个风鸡的数目,明沅低头去看,忽的一室俱静,丫头掀了帘子,外头丧钟响了起来。 ☆、第259章 暖姜汤 一屋子人屏息凝神数着丧钟声响,到最末一声,久久没再响起第二下,卷碧原在廊下搓着手数钟响的,隔得许久没声儿了,这才掀了帘子进来道:“皇后娘娘薨了。” 纪氏手上一顿,先是松得口气儿,接着又提了起来,挡在太子前头最后一座屏障也没了,张皇后自太后过世便一直避居祥瑞宫,连亲蚕这样的事都让给了元贵妃,便是年节大宴,张皇后也是称病不出的,圣人身边只一个元贵妃,也并不曾听说过皇后有恙,怎么忽的人就没了。 她心里疑惑,嘴上却吩咐了起来:“赶紧把这些红的艳的都给撤了,年里的戏酒俱都停了,把节礼里头的荤腥酒肉都给去了。” 不说死了皇后,便是死了皇帝,该走的礼也得走,只不过上下都安份些罢了,这些事纪氏早就办熟了,一条条吩咐下去,底下人便忙乱起来,若是夏日里倒还好,用的多是青色绿色蓝色,可这在年节里头,各房用的都是红金,一处处都得换了。 自上往下,连灯笼上都贴了白纸,连屋门外头挂的红布帘子都换了下来,柳芽儿一时兴起给煤块做的红棉罩子也都得换下来重做一个。 这个年快又是过不好了,颜连章在不在京里,纪氏却还是五品命妇,得往西华门思善门去哭灵,这时节可不好挨,哭太后灵那一回,京里就跟着走了好几位老夫人,天家办完了丧事,底下这些人家也跟着办了丧。 纪老太太的丧事也是在年节里头,素服麻裙倒是齐的,卷碧又把整套的银首饰找了出来,纪氏摆了手:“用不着这个,金珠银翠俱都不能带,却不是咱们自个儿家里守孝,给我把那衣裳的尺寸放一放,里头多穿一件素的,也不知过几日下不下雪。” 下人们进进出出自门帘换到褥子帐幔,柳芽儿还给一团雪也换了个青绿色的褥子垫进猫窝里头,一团雪却发起脾气来,宁肯睡在地毯上,也不喜欢这个新窝。 “随它去罢,总归地毯铺着也冻不着它,竟还知道挑颜色了,你看煤块多乖?”明沅话音一落,煤块就在笼子里扑腾翅膀,它也知道是在说它的好话,把胸一挺,尾巴毛都低了,嘴儿一动一动的叫着明沅的名字。 明沅屋里头的地毯都叫换了莲青色的,冬日里看着冻人骨头,原来的金红色一瞧就是满室的暖意,如今这个烧了炭也不觉得热。 “柳芽儿去看看沣哥儿那换下来没有,他年节里要穿的衣裳还没预备,先把身上的荷包三事去了。”自听见丧报始,军民都得服素三日,这会儿赶不及做,只先把衣裳上的头的装饰除去。 纪氏又着人送信给明潼,她是在册的世子夫人,哭灵的排位还在她之前,前儿才说身上不好,这会子要去哭灵,可别再把身子给跪坏了。 丧钟一响,公侯伯家立时预备起来,不独百日这内要停嫁娶,祭祀也得往后推,有素的服把素服寻出来挂烫,无素服的急赶着制起来,说是批麻带孝,也没谁在这大雪天里还只穿着麻衣麻裙,里头也得穿素,,裁缝铺子针线上人赶工起来,到得第四日在京的官员命妇俱都往思善门外哭灵去了。 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穿了全身的素,把麻布衣裙套在外头,穿着麻布衣裙里头还能穿件素面的棉袄,可脚底下这麻鞋里却无法加东西,从里面烧的皮毛靴子里脱出来,不一时就脚下发凉,还没踩到雪地里,鞋子就得湿透。 还是凝红往那麻鞋鞋底上头缝上一块毛料,穿在脚上也瞧不出来,只两边还是漏风,脚趾头冻得麻了,一上车卷碧就赶紧替她烘起脚来。 明湘明洛明沅三个一路送到二门上,纪氏挥了手:“你们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没的陪着我熬,家里各处能理的理儿都捎手理了去,我怕得到傍晚才能回来。” 说是朝夕哭灵,那便得从天蒙蒙亮,哭到天色将晚,厨房里给预备了点心,因是大家一道吃的,就只有素面饼子,明沅还叫厨房抬了小炉子到车上:“总好给太太热热一水,里头盛了蜜,调些也暖暖身子。” 纪氏只笑一笑,哪里能喝水,万一要更衣却往哪里去?这东西也只得沾沾唇儿,等上了车才看见里头不光有炉子,还有个盅儿盛了姜汤,卷碧拿毛毯给纪氏盖了脚:“太太到了地方先吃个半碗,身上有了热气,也挨得住些。” 纪氏还算好,她身上是五品的诰命,并不排在很前头,程夫人在她前边,两个还打了个眼色,近处远处全是一片白茫茫,也分不清哪一个是明潼,只听着礼官喊一声哭,于是个个都哭起来,男人无法,女人却能掏出帕子往眼睛上一抹,眼泪不落也落下来了。 跪在纪氏身边的,便是薛家夫人,她两个女儿俱都进了宫,薛宝芝生了儿子,她的妹妹又叫父亲献了上去,姐妹两个乍一看十分相似,是东宫里头最得宠爱的姐妹花,只如今妹妹还未生养,姐姐是嫔了,妹妹瑞芝还是宝林。 这便已经够叫薛夫人趾高气扬了,恭嫔生下的儿子,是太子的长子,皇后比圣人还少着几岁,圣人也是有寿数的人了,等他一去,半个天下都是她孙子的,眼睛红着在落泪,嘴巴却翘个不住,颜连章就同薛平望共事,可薛夫人却半句也不搭理她。 纪氏也只顾跪着听令,那头一喊哭,便齐声悲鸣,一说收,便又万籁俱寂,早上起来不曾下得雪,哭到一半儿却下起雪来了,自细盐下到鹅毛,礼官喊完了十五次,便能往小屋里头喝口姜汤暖一暖身子。 明潼跟着郑夫人跪哭,郑夫人不起来,她也不好起来,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小篆一扶住她,她便道:“娘,我肚子痛。” 郑夫人收了哭声,原就是干哭,脸上没泪,一听她说这话,先还说她太娇气,见她面作难色,立时明白过来:“你这是……” 明潼略摇摇头:“是晚了几日,还作不得准呢。”她这一句话,把郑夫人要孙子的心又勾了起来,她看着明潼的模样,知道是没个定准还不曾报给她知道,可自上回落得一胎,她早就盼着第二胎了,房里两个通房一个怀上的也没有,若不是逢着国孝,她正想趁新年给儿子那儿添两个人呢。 赶紧扶了她起来,把她安置到屋子里,屋里都是有了年纪的老太太,见着这么个年轻的,知道是有了身子,倒都感叹一句:“碰上这个也是无法,撑不住就进来歇歇。” 卷碧一说明潼往屋子里头歇去了,纪氏赶紧立起来过去,卷碧扶了她的手,做个不支的模样出来,到得屋里往明潼身边去:“这是怎么了。” 明潼的小日子一向很准,五月里落了胎,也是坐足了两个月的小月子,郑夫人几回明里暗里的刺,她只允耳不闻,后头又有郑衍的事,郑夫人便睁只眼儿闭只眼儿,她忍着暑天调理身子,补得圆润了一圈儿,身上一干净,就又按着日子来月信,往后推了半个月,算着日子确该是有了。 小篆端了姜汤来,明潼喝了半碗,她倒不觉得冷,素服里头贴身穿了一件里面烧的毛背心,是想着明沅做的那一件,急赶着把大衣裳剪了的,既是剪了一件,余下的便叫小篆缝成了裤腿儿,一直包到膝盖,这天里大家都穿得厚,只要外头瞧不出来,再没人挑剔这个。 小篆同卷碧耳语得几句,纪氏出来再接着哭灵时,她便把这事儿说了:“三姑娘暖和着,太太不必忧心了。” 纪氏脸上这才显出点儿笑影来:“这个倒好,回去紧着也裁一件出来。”天色越来越阴,人跪在蒲团上冻得直抖,先还只下雪,后头雪渐渐小了,开始落起了冰珠子来。 这下许多人受不住了,天才将午,阴风一刮雪珠直打在人身上,盖着麻哪里挡得住,晕过去好几位老大人老夫人,便是看着年轻轻的,身子不好也一样倒了过去。 原来跪得密麻麻一片,不一会儿就一个个空了,程夫人也受不住,同纪氏两个携手往屋子里头去。两边的屋子都立满了,连坐的地方也无,这些个夫人们只好站着。 宫人发得姜汤,一人也不过抿上两口,唇上冻得发青,有相熟的看着明潼脸色倒好,便道:“是个带着火性的,这会儿不觉得,暑天可得遭罪了。” 几家夫人们都老道,一看她坐着,俱都知道是怀了胎的,外头的冰珠越落越大,先不过米粒大小,再往后黄豆大小,打得门窗噼啪作响,才刚没进来的,此时连躲都没地儿躲了。 一位老夫人颤颤悠悠道:“变天啦。”她这话一出口,屋里便是一静,在座的也没人敢搭腔,有相熟的彼此看看,余下都只端了杯子不说话。 明潼手扶在肚皮上,看得那位老夫人一眼,却认不出她是谁家的,说的倒是不错,过了年,可不就该变天了。 哪知道事儿比想的来的更快,三日哭灵一毕,京里正是一片人仰马翻,头七还没过,圣人便想立元贵妃为后。 ☆、第260章 野鸡汤 张皇后瘦的只余一把骨头,哪里像是五十不到的人,看着倒似老妇,皮子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因着长期茹素,整个人半点光泽也无。 她说的吃素,是真的吃素,过的尤其清苦,一日不过两餐,豆腐白菜而已,说是思念太后,为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作行乐之想,连她身边的宫人也跟着一道吃素,穿着素衣麻服,整个祥瑞宫,连吃荤腥香气都闻不着。 宫里头一日五餐,可就是十餐又有甚用,张皇后着素衣穿麻裙,先是净饿,饿得瘦脱了形,圣人听见底下回话后,便赞一句她是至孝之人。 圣人都称赞过了,她便是再想慢慢吃过去也不成了,天天在佛前跪经,数佛豆点朱砂,人都念傻了,眼睛越来越混沌,后头便连儿子也不再见了。 里头有没有元贵妃的手笔不得而知,却知道她穿上皇后冠服进棺的时候,衣裳挂在身上,那画师要画皇后的小像,画像是个略见瘦削的女子,太子乍看上去,竟想不起来张皇后还有这样的时候。 拿最末这几年拼了这么个好名声,就是想为着儿子最后加一块砖,哪知道圣人不等着张皇后身后事了,就把立后的事抬了起来。 圣人不曾把话说明,不过露出个意思来,臣下的脑筋立时就动了立后上,皇后在世时两个便少有相见的,这时候叹起孤苦来,哪一个能信? 叹鹣失其鲽,自此比翼不全,从他嘴里叹一回,再由太监嘴里传出去,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圣人能这样叹,自然是有后手的,他说得这话,立时有人劝皇帝另立新后。 朝里除了于家人,还有哪一个敢应,张皇后的谥号礼部还没拟出来,倒要先办新皇后的依仗跟册封大典不成,便是人走茶凉,也还有太子在前头呢,太子都已经快要三十了,亲母过世不到七日就流传出这些来,也得防着他秋后算帐。 颜连章不在金陵,纪氏有事也无处打听,只知道颜顺章定是立在正统一边,圣人打的出就是这个主意,既有一个正统在,他便把自个儿心爱的这个也变成正统。 圣人说得这话,除了他自家安排好的,竟无一人接口,若元贵妃是个贤德的,那也得等到除服之后再谈立新后的话,更何况元贵妃那个样子,宫里宫外无有不知,京畿地方的女孩儿,到了宫里要征宫人,也不拘年纪,都恨不得赶紧定亲。 运气好的到了年纪还能出得来,运气不好的一卷破席就扔了出来,原来家里有个美貌女儿,还想着能光耀门楣,有一个元贵妃在,哪个还想这事儿,过得几年也还不知道自家闺女是死是活。 满朝允聋作哑,圣人只要一天不说要立元贵妃为后,这些人就缩着脖子不往前探,张皇后发丧那几日,漫天都是灰云,那雪要落未落,半丝风也没有,低压压的压着房樑,叫人喘不过气来。 明潼零零碎碎跪了两天,到第三日报上去有孕,可隔几日就有些不好,躺在床上不敢起身,御医还摸不出脉像来,知道是算着日子有的,也给开了温补的药物,叫她无事不要下床,干躺着保胎。 明潼就真的不动,郑夫人那儿连请安也都给她免去了,要吃什么喝什么,也俱都紧着她,只盼这胎能顺顺当当的养下来,竟还叮嘱起儿子来,叫他少往外头去。 明潼按着医嘱,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一日三餐该补的一样不少,说是少吃的就一丁点儿都不碰,她捧着肚皮就像捧着宝贝蛋,小篆知道她看见郑衍就气不顺,回回他来,便说夫人在睡觉。 郑衍来了几日便再没兴致了,明潼待他,自来是一时冷一时热的,原是说怀了胎的缘故,后头做小月子也是一样,郑衍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进屋几回果然在睡,也就不再来了。 明潼在房里供得送子观音,日日上得一柱清香,心里不住求着菩萨给她一个男孩,只要生下了儿子,郑衍想去哪儿去哪,她半刻也不会留他。 好色轻浮软骨头,最厌恶的几样,偏偏全在他身上集齐了,结亲的时候想着避开太子,求仁得仁了,对着郑衍却依旧好过不起来。 她自个儿比郑夫人还要看中肚里这一胎,等到正月里头能摸出脉,御医说确是有了,她便连门都不叫郑衍进了。 纪氏也是一样的忧心,她又把喜姑姑派了过去,这胎且不知是男是女,再不能叫几个妾趁这时候怀上,若是明潼生了女儿,妾的肚子里却生了儿子出来,依着郑夫人那个性子,明潼的日子怕不好过。 她不好时时上门,喜姑姑却时常派了巧月回来通消息,张皇后的丧礼不比高皇后是自然的,却是开国以来办的最简的,除了头三日,后头过七都不必去思善门,虽官家还停着嫁娶,可家里却也不食素了。 明潼不肯落人口舌,太子且还有两年的得意,他对张皇后也并不存着多少母子之情,可他却最是记仇,又最是心细,若叫他觉出来,只没报还便记在心上忘不去。 牛乳蛋类倒还能吃,又用着杏仁核桃酪,又吃着秋日里存下来的果子,头三个月甚都不想吃,可厨房还道世子夫人好胃口,她是回回都把送上来的东西吃掉大半的。 哪怕喉咙口中跟堵着棉花似的,也得一粒一粒的把米咽下去,喜姑姑知道她实是不想吃的,干饭咽着难受,便换着法儿的给她炖粥吃,送上来说是粥,里头用的是乌鸡汤,再加上菜叶子,倒能多吃半碗。 明潼这么吃着也还是见瘦,胎一坐稳,便开始吐起来,比怀上一胎再不一样,烧心气短都来了,又不能用药,连香也不敢多点,果真叫那几位老夫人说中了,这会儿就燥,等夏日里可怎么是好。 纪氏一头忙着女儿,一头又忙着侄子,二月里纪舜英便要春试,这一回却不能再往颜家住了,还没到日子纪怀信就一封封家书往锡州去,催着儿子赶紧回来,那些个请吃的这时候就上了门,全等着纪舜英回来,要同着这魁经一道论文呢。 纪舜英只作不见,凡是纪家送来的家书,都只接过就摆到信匣里,纪怀信是哄是骂,他都不在意,只让纪长福定下房间,到时候就住在贡院外头,纪怀信也不好埋怨。 纪怀信心里便又把这个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他不独在书房里骂,还在黄氏床前骂,可在外头却无处不说这个孩子好,打小就用功,府尹如何如何喜欢他,他解元亚元两个又是如何交好的。 若不那两个门口没立牌坊,纪怀信怕比别个还造的更快些,同僚间哪个不知道他有个魁经儿子,宴不曾少吃过,若不然纪舜英也不会逃回锡州去了。 他那一回就听了一肚子黄氏是慈母的话,纪怀信难得有能宣扬的事,除了儿子考了举人第三,便是对人叹妻子为着儿子日夜在菩萨面前跪经,都有人来问黄氏供的是哪一尊佛,念的又是哪一种经了。 纪家是再不能回去的,到了地方就进了客栈,派了青松去颜家报信,纪氏听了还皱皱眉头:“这个孩子,再怎么也不能去住客栈。”心里却明白,如今他身份不同,不住本家住姑母家中,被人知道了,不定怎么说嘴。 赶紧把备下的干净褥子枕头被子帐幔理了叫人送去,问明白包了个小间,临着湖的也算安静,又怕他呆在市井中温不了书,青松回道:“少爷说了,功夫不在这几日。” 到春闱了,纪氏才叹,想一想高皇后过世那会儿,缀朝三日不说,因着正逢初九,太祖皇帝还停了一科,天下戴孝,得亏得张皇后不得圣人的心,若他仿着祖宗来这么一回,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再等着夏日里补开,那天儿就热起来了,鸽子笼大点的地方,还不把人热晕过去,纪氏见着纪舜英都打点好了,便派了门上日日过去给他送饭,怕他在外头吃的不如意,旁的肉菜倒还罢了,一盅汤是再不会少的。 一时是润肺的一时是补脑的,天天换着法子的喝,菜肉还有剩下的,汤却是从来不剩,每一回都是喝干净的。 纪舜英上回下场,住在颜家便是天天一道汤不断,他知道这汤是明沅的手笔,这回隔着街市还日日不断的送来,外头拿厚棉布做了套子,放在食篮里头,送过来还是温的,下得米线面条,吃得身上暖洋洋的。 这客栈里也不住客商了,俱是赶考的举子,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见着纪舜英年纪这样轻,都上来结交,见纪舜英到了饭点儿就有人送饭菜来,再问他是本地人士,倒都有些诧异。 这一日是炖的野鸡汤,炖的汤色澄清,半点油花都不见,里头加了虫草花,一盅儿送上来,打开来扑鼻的香气,那汤盅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笺,纪舜英从底下抽出来往袖子里头一拢,叫眼尖的瞧见了,咳嗽一声:“难不成默存这汤是心上人送的。” 纪舜英先舀了一口汤喝,咽下去才道:“是我妻子。” 他不说便罢,说得这句个个惊诧,看着年纪轻轻,竟已经成了家,纪舜英这才勾起点笑意来:“青梅竹马。” ☆、第261章 猪头肉 纪舜英这句话一出口,酸倒一票人,人酸倒了,连那来打探消息的,也不再往他身边凑了,他是有了婚配的,再怎么年少英俊也作不得女婿妹婿。 这些日子客栈里头的小二跑堂有了赚头,大比之年一到,除了他们赚头多,便是媒人婆跑得勤快,家里有闺女的,也都肯往她那儿多打听一嘴,再多听一耳朵。 那外头来的,有婚配无婚配,可不得问清楚了,媒人也不能胡乱牵红线,明明家里有了糟糠,还看着年长有为就替人说合,到时候妻成了妾,那是自拆自招牌。 这些个事体跑堂的伙计门清,有要寄信寄东西回去的,扫一眼就知道那是给父母寄的还是给妻儿寄的,再上下那么一串,籍贯年岁不说,父母是否在堂家中有无妻室,俱都一清二楚。 这时节作媒的许多,女家家里若有小产业的越发吃香,倒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圣训抛却脑后,若是中了自然好,若是不中,还得在此地等着补官,不扎根怎么等得起。 纪舜英这个年纪又是孤身在外,客栈掌柜的娘子一眼就相中,看他身上穿得富贵,说是本地人,却不回家去,两个僮儿口里又再不提什么老爷夫人的话,还猜测他怕是早年丧了父母的,人又俊又是财才双全,恨不得把自家女儿配了他。 纪舜英半点儿没觉出来,也不知道自家这屋子朝向好是为着甚,还时不时就有汤水点心吃,天一暗房间里就添得炭盆子。 青松绿竹却是明白的,不说掌柜便是掌柜娘子自个儿都已经打听了好些回了,如今纪舜英当着这许多人说得这话,原来知道的不过一笑,不知道的也不往他跟前去说,哪家哪家有好女儿了。 二月里考过春试,纪舜英取中成了贡士,隔开一月还有殿试,他也不回家,还只住在客栈里,等着明沅每日按点儿送过来的汤。 原来他住在外头纪怀信还颇有微辞,这番取中了,还能有甚话说,便在黄氏跟前也换了另一种模样:“他读书辛苦,你这当母亲的,怎不想着与他送汤送汤送菜?倒叫阿季先办了。” 阿季是纪氏的小名,她在家中未嫁时,跟纪怀信还很亲近,隔得许多年,人情早就浅了,只这称呼却还改不了。 黄氏气的半晌不曾说出话来,口里叫嚷着不管的是他,这会儿赖帐的依旧是他,她一气儿忍下来:“我久病在床,家里头的事儿都松散了,万不该叫老爷操心这个的。” 纪怀信听见这话便不再说,点一点头又道:“你把纯馨的婚事先停一停,再有来送礼,你也缓一缓。”纪舜英送了信来,说是识得许多才俊,家中无有妻室的也有许多,想着妹妹婚事未定,先代问一声,若纪怀信若无定下的,他便帮着留意。 这话正中纪怀信的下怀,嫁个为官的,自然比嫁商户有利可图,接着信便急巴巴的赶到后头来,叫黄氏见那些个夫人时别把话说满了。 黄氏心底儿气不平,应下那些个商户娘子,也是纪怀信开的口,万事可不是她一个在周旋,那些个送来的礼他又不是没沾,说的倒似便宜叫她一个给占去了。 “这点主意我还是有的,总归只这一个女儿,她又这样孝顺,怎么能不择好了叫她嫁。”夏氏这么个蔫了半辈子的人,临了倒抖起来了,说是大房还在一处,也还是砌起了院墙,说是给纪舜荣往后结亲要单圈出个院子来。 曾氏自来不曾把这个庶子放在眼里的,贴心贴肉的就跟着亲生子,夏氏站了干岸还得说一句:“嫂子侍奉得好,我便不如了。” 可不是不如,曾氏的事儿她自打进了门就办过一回,黄氏只当自个儿病了,曾氏这么个享清福的性子可不得往夏氏那儿躲懒去,她哪一天能断了儿媳妇的侍候,可谁知道曾氏这回喊着身子不好,竟伸手要揽权了。 黄氏病着也得支撑起来,把家事一件件再抓进手里,真叫这老不死的虔婆把管家事抓过去,她后头可也没个翻身之日了。 纪怀信的话是这么说的,可黄氏却指着这些商户太太给她送钱钞来,她还是头一回尝着这样的甜点,那一个个凑上门,贩丝的送丝,贩茶的送茶,还有开洋货铺子的,送了一匣子珠子来。 这些个东西全是为着纪舜华攒下来的,里头均出来些个,叫她贴补了自家的私房,心里还暗暗打算一回,拿这些巴结纪舜英的钱财来叫他这辈子翻身无望,光是想黄氏就恨不得夜里也能笑出声来。 哪知道他竟又一次取中了,这番成了贡士,下一步就是金殿策问了,一个官身总是跑不掉的,黄氏揪着领口喘不过气来,师婆一步步把她骗进了套,她就信了纪舜英是魁星,初听的时候心里只还不信,甚个魁星投胎投到那么个下贱货色的肚皮里头? 可是越想越觉得有异,还问起老嬷嬷来,问她纪舜英出生那一天,可有过什么蹊跷事儿?隔得十六七年哪里还想得起来,黄氏越想越觉得是,越发往师婆那儿去得勤快,还往寺庙里添香油香火,把城里有名头的,俱都舍过一回。 她忽的信起佛来,也似曾氏一般日日吃素,曾氏吃的白胖福态,她却一日似一日的消瘦,又是久病,开了春都脱了大衣裳了,她却还裹着不能脱,一着了风就咳个不住。 眼中钉成了材,掌中珠却还没个样子,黄氏一日比一日忧心,就盼着儿子这回也能中个秀才,满腔的心思花在他身上,眼见得纪舜华确是下了功夫的,日日书房的蜡烛都点到半夜,黄氏炖得汤水给儿子补身,只盼着他这回能中。 既是纪怀信说了,她便也派人给纪舜英送汤送水去,夜里纪舜华吃剩的,往里头加些滚水,把炖得无味的肉块俱都堆在里头,当着纪怀信的面打开来看一回,远远看着是满当当的,这才给纪舜英送去。 这些个汤他自然不吃,连青松绿竹都嫌着没味儿,好容易炖只鸡来,上面是鸡脯,下面是鸡爪子,好东西一样不见,汤水还寡淡的很,还不如对门摊子上卖的辣糊汤。 客栈里空去一半的人,俱是不曾取中回乡再读的,也有不曾取中却留下来等着举人补官的,这头因着离贡院近,又得从小巷子进来,算得是闹中取静,走得许多人,又住进新的来,掌柜还专给开了小灶,若是里头出了一位新科的状元,他这楼也好叫状元楼了。 先还住着,等后头人越聚越多,纪舜英便想着往外头去,他是本地人,知道有些寺庙也能典屋居住,收拾了银两叫青松往栖霞山去,那地方清幽空寂,真是静心读书的好去处。 只舍不得明沅那一盅汤,摸摸胸口存着的黄纸,他自来是不信运气的,幼时听的许多黄氏把他抱到身边养活是他高运的话,说他该心存感激,说他日后得还报,听的多了,再比一比后来的际遇,实不能算是好运。 可明沅给他这个,他倒一直带在身边,这番要上山住上一月,便去信给了纪氏黄氏,黄氏心里头一抖,她才把珠子换了钱,送到师婆处,叫她这一个月日日念经,盼的就是这回落马,可得栖霞,小鬼还怎么进门。 师婆自然又有一番说辞,面上作个为难状,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是命数,他生下来就该是魁星命,上回叫他从解元压到魁经,已是不易,这回要再请小鬼,哪个敢在菩萨头顶上作恶。” 一面摇经一面缩了脖子:“叫你家太太收了这些个心思罢。”这一二年间光她从黄氏身上搜刮下来的,也足够她到乡下买间大宅呼奴使婢了,这钱来的快,可师婆自个儿也犯嘀咕,若真是文曲,那她造的孽可大了。 干脆缩头想跑,她已经唱了这么一出戏,黄氏怎么肯放了她走,作好作歹,给了她一袋珠子,倒出来总有三颗,师婆原是铁了心要断,赚完这一票,换个地方再生这营生,可偏偏叫这珠子给迷住了眼,把牙一咬:“成,最末一回。” 说完了又叹:“原来那地方住的都是读书人,离得贡院那样近,那孔圣人像受了多少年的香火,可不得庇护这一干门生,想着他换个地界能行事了,偏偏又去了庙里,到了菩萨的眼皮子底下,这可怎生是好。” 送钱去的嬷嬷这番也忍耐不住了:“回回都说灵验,回回都不灵,他的命就这样硬?住在别人家里,怎么也是半点事都无?” 师婆张了嘴儿说不出话来,故弄一句:“这是天机,我先也不知,那府里头有更厉害的人物在,小鬼也不敢近呢。” 嬷嬷看着她眼儿都不转,她知道兜不住就露了破绽,指指天日:“不可再问,行得那一回,我供的佛像都裂了两半儿。” 正正经经的供上三牲,那嬷嬷看着,师婆当着她的面念了咒,她这一年里把看家的本事全使出来了,不得已只好去问问同行,使了钱钞出去,别个也教她几套新本事,这番使出来,确是嬷嬷不曾见过的,眼看着她摇头晃脑翻了白眼仁儿跳舞,心里也慌得很,一时又怕纪舜英真的气运旺盛,若这番结了因果,可不得作牛作马。 嬷嬷只看了一半儿就先回去了,师婆只作看不见,还念着纪舜英的生辰八字儿,等那嬷嬷出了门儿,她还只摇着铃儿,眯起一只眼儿,看人走的没影儿了,往地下一瘫,叫了儿子出来:“赶紧的,把那猪头切了,给老娘下酒吃。” ☆、第262章 素豆花 纪氏这儿接着了纪舜英的信便笑:“便他不来信,我这儿也要送信过去的。”纪氏原就打算好了,还往栖霞寺去,给老太太点了长明灯,清明节颜家祭祀,她便早些过去,再为老太太念念经。 四月里又是文殊菩萨的生辰,纪氏还想着怎么也得叫纪舜英去拜一回,既他去山上躲清净,正好一道,连着老太太也一同拜祭了。 明潼上回说了清明要去,如今怀了三个月的胎,纪氏也不敢叫她再动了,想着签文里头写的艰难,怕她这一胎还不稳,叫喜姑姑看牢了她,再不许她动。 三月末上山去,山道两边开满了二月兰,一地的紫色白色花朵,一道山路转过去白梨艳桃撞入眼中,几个姑娘坐着滑杆戴着帏帽,伸出手来,把帽帘儿掀开一角,去看那山上的野桃花。 到得栖霞寺,纪舜英早已经在山上等着,纪氏看见他就叹:“瘦了。”寺里再用心做素食,也不过就是豆腐素菇,他连着吃了半个月,看着可不比在客栈中天天荤汤补着要瘦。 纪舜英冲着纪氏行过礼:“此间清净少人,长住精神倒比原先要好。”眼睛一扫,目光就定在最末那个身影上,一个个帏帽还没摘下来,因是上山来要坐滑杆,便只戴了半身的,堪堪遮到腰间,纪舜英一眼就认出了明沅来。 山上比下边冷些,一个个却都换了罗衣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是嫩得掐得出水来的柳芽色,底下雪青色的裙子,外头披着薄斗蓬,两条绣带垂了金铃儿,两手藏在袖间,只露出一排指尖,还没走近就先闻见淡淡一点茉莉香味儿,纪舜英抿了唇儿,伸手扶住纪氏的胳膊。 纪氏头一侧,招了手道:“六丫头过来。” 明沅才刚迈进寺门,解了帏帽,听见纪氏叫她,往前扶住她另一边胳膊,跟纪舜英两个一左一右的虚扶着纪氏进了净室。 还是她们原来住的那一间,这会儿也打扫干净了,既不做法事道场,也不多留,只待两夜就回去的,纪氏进了屋便摆手:“你们都去罢,上山这段路也怪累人的。” 也不留纪舜英,只叫他中午一道用饭,两个一齐退下去,连丫头们也知道避让,长长的廊道上,就只有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了。 明沅微微有些面红,她叫明洛几个打趣的多了,这两个月里尤是,原是叫她举人娘子的,如今开起玩笑来又叫她作状元夫人了,明沅也知道纪氏的意思,不过就是勉励他几句,可这话明沅还真说不出来。 纪舜英比上回见的时候瘦了许多,再是胸有成竹的,见着一干人都在苦读,也跟着点灯到半夜,两个并肩行了一段路,明沅侧了脸儿道:“表哥夜里睡的可好?” “虫鸣鸟语山风松涛,怎还会睡不好。”纪舜英微微一笑,低头看她,这一年她长高了许多,离上回见又隔了半年,春日里正抽条,不仅人长得高了,肩腰面颊看着都似少女模样。 怪道诗云娉娉婷婷十三馀,可不是娉婷,可偏了脸儿的模样又还跟原来半点分别也无,只下巴看着尖了些,原来下巴上看着圆圆的那块肉给瘦没了。 明沅看他瘦了,他看明沅也觉得她瘦了,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忽的道:“后头有个小厨房,是专供给方丈吃的,里边点得嫩豆腐做豆花,虽不能加荤,也比面筋炒香菇好吃的多。” 明沅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说起了这个来,纪舜英说句一向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忽的说到吃上来,却还是抿了嘴儿道:“赶着上山来,天才亮就起了,表哥一说倒有些馋了。” “从这儿走也没几步,我带你去。”说着往山道上去,明沅穿得软底鞋儿,裙子垂到脚面,裙前还挂着丝绦系的玉环作禁步,她迈不得大步,纪舜英便先行一步,又回转身来把手伸了给她。 明沅也不扭捏,把手搭在纪舜英手掌上,借着他的力半跳下台阶,裙间环佩作响,耳边明珠一晃,轻轻笑得一声,纪舜英握住了便没放开,此地绝少有人,倒也不怕人看见,一路带她抄了近路。 走到后殿的黄墙下,指一指建在一边的小屋:“你等着,我去拿。”叫她等在黄墙边,自家进去端了两个粗陶碗出来,一抬头就见明沅垂手在黄墙下立着,远处就是桃花涧,此时开的烂漫,远远望去似一片红云。 陶碗里头盛的豆花还是热腾腾的,一个少爷一个姑娘,就挨着翠竹绿松,站在阴凉处听着风吹竹叶的声儿一勺一勺舀着豆花吃。 “守炉子的小师傅叫晴明,他喜欢绿竹编的蝈蝈笼子,给他编了一回,这儿凡有热的,都能吃着了。”纪舜英看着她端碗凑近了,怕酱汁污了衣裳,转着一双大眼一面吹气儿一面往嘴里吸,吃得小心翼翼不出声儿。 纪舜英不止一回跟明沅同桌吃饭,哪一回她都是规规矩矩的,筷子伸几回就不再吃了,又要行酒令又要接口说笑话,跟纪氏一桌时尤是,照顾着别个吃什么,满桌子的精致菜肴也没见她吃成现在这样子,眉毛是弯的眼睛也是弯的,只嘴角翘起来,看着就忍不住想对她说上许多话。 “贡院外头的孔庙,这样的豆花加熬的肉酱是十文一碗,东边曹婆婆的肉饼最有名气,一出锅就有人争着去买,得赶清早才能买着,西边吃的更杂更多,咱们吃黄羊肉烤鹿肉,那儿有卖鹿肉羊肉的包子,有切碎了作馅的,也有整个一块大肉夹在包子里头的。”明沅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长串,嘴里的豆花也咽不下去了,这些个街景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能不能见着。 纪舜英一只手端了碗,一只手拿着勺子把自个儿碗里的香菇挑到她碗里去,隔得这样近,她的眼睛这么清明,都能看得见他的脸:“我往后带你去吃。” 明沅面上烧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叫豆花烫的还是叫纪舜英烫的,她碗里还剩大半,拿勺子搅得不成形,成了豆花汤,纪舜英把自个儿的那碗换给她,把明沅那一碗端过来就喝尽了,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明沅就着勺子把那碗吃了,他笑一笑:“我送你回去。” 明沅进屋子的时候,明芃明湘两个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明洛一个挨在床上,一见着明沅就翻身起来,挨过去掐一把她粉透粉透的面颊:“好啊,说,去哪儿了?” 明沅脸上越发红了,纪舜英送她回来的时候,一院子丫头都只当瞧不见,这会儿明洛问起,她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哥带我去吃了一碗豆花。” 明洛瞪大了眼儿,栖霞山上这许多名胜,这时节正是野桃花开的好的时候,怎么偏偏不去看花,倒吃起了豆花来。 这两个行事,她半点儿也不懂,再不通总该知道个花前月下,花前成了豆腐花,那月下是不是该分月饼?明洛把脸儿一皱,又回自个儿床上去:“罢了罢了,指望这个纪大呆子呢,等会子还是我带你去看桃花罢了。” 明沅也跟着躺到床上,合衣靠着枕头,把脸儿对着墙,这会儿还只觉得面颊发烫,明洛一口一个纪大呆子,哪知道大呆子能说得这样的话。 明沅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说这样的话,听着满满烟火气,回来的一路,牵了她的手唠叨个不停,告诉她什么地方有捏的糖人卖,什么地方有饴糖卖,五文钱好转一回花盘,里头也有茉莉,只别个都喜欢牡丹,那个花如碗大,一勺子饴糖推开来,薄似蝉衣,一口咬下去就全碎了。 又问她喜欢不喜欢小馄饨,鱼肉打成茸,鱼骨熬的汤底,加细葱花再撒上芝麻盐,蛋皮摊薄了切成丝,这些寻常的,宅门里头连大丫头都瞧不上的东西,明沅却觉得口齿生津,一路带笑听他说着,将要到门边了,纪舜英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双鱼配来,一对鱼儿合在一处,他把这东西往明沅手里一塞:“你给我打个丝绦,我们一人一半儿。” 明沅自袋里摸出那对白玉鲤鱼来,半个手掌大,细细端详得会儿,打算好了一个串桃花红的,一个打竹叶青的。 明沅跟明洛两个在屋里歇息,明芃却是一来就打听起了拾得,小沙弥一听她问便道:“是想看拾得师傅的画罢,这会儿那头人多,女施主去了不方便,等会前边人散了,我再来请。” 明芃满腹疑窦,难不成拾得竟这样出名了,她才问得一声,那小沙弥便笑起来:“求着拾得师傅画佛像带回去供奉的没个千儿也有八百,女施主想必也是听了名头才来的,等见着了就知道了。” 明湘早听明芃说过栖霞寺里有个会画郑笔的哑巴和尚,她心心念念着要再上栖霞看他的画作,明湘一听纪氏说要上山来,立时差了丫头去告诉了明芃,明芃再央到纪氏跟前,纪氏知道她素喜绘画,听说她要上山画桃花,答应了带她一道上山来。 ☆、第263章 梅花饴 明芃自袋里摸出一颗糖来,这是她自家做的,原是摘绿萼梅花要酿雪梅酒的,看见厨房里头熬了糖稀做冰糖葫芦吃,她便择得一碗泡开的绿萼梅来,拿了做小花糕的模子,把洗干净的梅花摆在模子里,再倒了糖稀进去。 结起来澄清透明,等糖凝结了倒出来,一颗颗不过棋子大小,又好看又好吃,不独梅花,海棠梨花俱能做,做得了摆在花碟上,又好看又好吃,明芃送了一匣子给阿霁,阿霁欢喜的不得了,装在袋里走哪儿都要带着,明蓁怕她把牙吃坏了,还嗔了妹妹一句:“又拿这个来招她了。” 阿霁把手背在身后,摇着小脑袋:“我不吃,我留给爹吃的。”一面说一面偷看明蓁的脸色,知道甚样事体只要说到爹,娘就再不发脾气了,果见母亲眉眼一松,咯咯一笑,扑过来把头埋在她裙子里:“给我存到冰室里去,就不怕化了。” 阿霁生的同明蓁很是相似,成王极珍爱这个女儿,光是替她养的马驹就有三匹,带她骑马,带她打猎,还说等她大了要教她拳脚功夫。 明蓁听见了便笑:“哪有姑娘家学这个,她还能受了委屈不成?”亲王的嫡女便是郡主,不论嫁到哪家子,谁敢轻缦,阿霁这个火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爆起来哪个受得了,偏偏她爹宠爱她,明蓁趁着丈夫不在,带着她看管家理事,又让她学女课。 “爹说了我不学这些个!”阿霁把圆脸儿一鼓,大眼睛溜溜委屈的盯住明蓁,见她半点也没妥协的样子,垂了头噘起嘴巴:“爹说的。” 明蓁叹一口气,揉了女儿脸道:“你爹说的是对,是正统是规矩,可娘说的,又是另一样,你往后还能一辈子呆在家里?结亲的人家还得给你行礼,可你的日子就不过了?能松便松些,咱们这样的人家,你肯让个座儿端杯茶,就是贤惠了。” 她知道丈夫的志向,心里也隐隐明白这久去不回,是为着什么,一多半年亲兵都留下来守着她们母女了,无事便是无事,若有事,这些人也不抵用。 她守在家中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忠顺王都往金陵来了一趟,丈夫却还没回来,说是交接事务,也没有这么久的,就连张皇后的丧事,他那头也送了信来,说是天雪路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圣人大笔一挥准了,可再怎么慢,四月里也该回来了,明蓁到庆幸有个元贵妃顶在前头,太子的眼睛还没落到别个兄弟身上去,她心里念一声佛,便为着这个也该祝愿元贵妃活的久些,折腾的多些。 明芃见着姐姐教女,想起许氏来,她去得好几回信,那头却少有信送回来,收拾起心里的异样,伸手问阿霁讨糖吃,阿霁从袋里摸了一颗出来给她,她笑着含进嘴里:“养女儿都说跟娘贴心的,怎么到姐姐这儿,阿霁倒跟姐夫亲了?” 阿霁嘻嘻一笑,挨着明蓁往她嘴里也塞了一颗糖,明蓁叫宫人带了阿霁下去学女课,握了妹妹的手:“你可接着书信?” 明芃神色一暗,长长睫毛垂下来,好似一片阴云,咬得唇儿摇了摇头:“表哥那儿山长水远的,纵写了信,只怕也寄不到的。” 读那些个游记,便似他写了信回来给她,她半点也不觉得寂寞,明蓁说得这话,她却忽的怔住了,一年多了,梅季明写了百来篇游记,加起来总有十来万字,却偏偏没有只言片语是寄给她的。连那叫胭脂的姑娘都得着他半来字的谢,怎么她倒一字全无了? 明蓁坐过去搂了她的肩头:“你一向聪明,怎么倒叫一片叶子遮了眼儿,瞧不分明了?”明芃才要说话,明蓁就止住了她的话头:“你要等,要求个心安,我也不劝你,可过了两年,你便得为着自个儿打算了,你如今这些,往后没了又要怎办?” 等自成王府回来,明芃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好些天都提不劲儿,也不画画也不绣花,更不去钻研什么郑笔,她住的两层小楼,上上下下堆满了东西,院子里头埋着春酿,树上系着彩条绢花,底下三间全打通了,就作书房画房绣房用,多宝格里摆的全是纪舜英收罗了给她的。 把这些都去了,她自家余下些什么?扔了笔扔了针,连琴上都积得一层薄灰,到明湘怕她厌气,告诉她要上栖霞,她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想着要看看拾得的壁画,收罗起颜料画布,又做了一匣子糖,暂时把秋绪抛到脑后去。 原想来看看他画了多少,这样久了,总得有一壁的菩萨了,哪知道小沙弥摇了头:“拾得师傅画起来不吃不睡,可要是扔了笔就只顾着吃睡,半个月也不动一笔,闲着就往山上去,栖霞山上就没他没去过的地方了。” 明芃见着这半身佛像,微微一笑,跟着又慢悠悠长出一口气,正止不住要笑出声来,门外头钻进那只小鹿来,她摸了糖球摆在手心,那鹿竟不怕人,歪着脑袋看她,两只耳朵一上一下的动,鼻子凑过来闻一闻,伸着舌头舔了一下。 这下明芃再忍不住了,咯咯笑出一声来,才要把手伸回来,小鹿拿舌头一卷,整个儿糖球都给它卷走了。 明芃“呀”一声,见它低头吃的欢,想伸手去摸摸小鹿的脑袋,指尖想碰又不敢碰,忽的叫抓住了,拾得抓着她的手腕按在鹿脑袋上,看着她眼睛含笑一弯。 明芃叫一声拾得,他虽听不见,却知道这个口型就是在叫他,点一回头,往壁画前溜达了一圈,明芃跟在他身后,想问他怎么不画了,可他分明是背着画囊下来的,手上还沾着丹砂,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定是往山上,找了块石壁画画了。 小鹿吃完了糖球,踩着蹄子进来了,却不去寻拾得,反倒拿脑袋去拱明芃,明芃轻笑一声,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来,叫拾得瞧见了,明芃便也给他一颗。 他对着余辉把这颗糖看了许久,里头的花还是刚刚绽开的模样,两只手指捏着糖转了一个圈,看着花蕊花瓣花萼花梗只似还在枝头,笑了一下,一口把糖球塞到嘴里。 碧舸兰舟两个原在门口等着,眼见着天色晚了,进来唤了明芃一声,明芃把一大袋子哗哗作响的糖球全给了拾得,冲他摆摆手,再点点壁画,示意还会再来,便转身出去了。 碧舸松得一口气,跟兰舟两个一前一后的看住了明芃:“姑娘明儿早上去不去爬水?桃花涧的流水都是桃花色的呢。” 风一吹,那片桃花林就纷纷扬扬的落下花瓣来,叫风一卷,溪涧里满是的,远看了去,就似一条红飘带,明芃心绪大佳:“去,怎么不去。” 夜里用饭也还是些素食,只这山间野菜也比平地不同,拿素油拌了,自带们股清香,寺里还捣了青精饭来,取了洁粉梅片雪花糖来,撒在乌米上头吃,小小一只碗,明沅分明能多吃的,也不再用了,搁了勺儿喝起汤来。 纪舜英自白日里同她吃了一碗素豆花,就知道她爱这些,吃的东西是一回事,趣致又是另一回事,陪着纪氏说了话,说定了明儿早早起来给纪老太太念经,因着要早起,夜里也早早歇下。 明洛咳嗽一声,拉着明芃明湘两个就往前走,明芃一个回头,就见明沅微低了头立着,对面站着纪舜英,屋里投出来的灯光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微风一动,就闻着一股桃花香气。 明洛一面扯着人走,一面自个儿还回头去看,花前月下,两个都有了,这要再不成,那纪大呆子是真没救了。 明洛才刚出来的时候,冲指纪舜英指着桃花涧的方向,就差提着他的耳朵叫桃花两个字了,可他偏偏没明白,微拧着眉头询问似的望向明沅。 明沅等她们三个转过去了,才微微一笑,转身往前,纪舜英便跟在她身后,一路行到了院外,也不走石道了,那一处桃花,夜里也瞧得分明,山上的星星又密又多,抬头一看漫天都是星辉。 明沅拢了拢披风,觉得面上有些烫热,纪舜英还不明白,她低了声儿:“她问我,你怎么不带我看桃花。” ☆、第264章 香蕈 第二日晨钟一响,几个姐妹就相继起身,俱是一样的素色衣裙,戴得简单几样首饰,用了清粥,便往偏殿去了,纪氏不曾来,纪舜英却已经来了,他正坐着吃茶,见着明沅进来呛了一口。 明湘明洛皆是一奇,把目光在明沅脸上溜了一圈儿,明沅也不知所以,昨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咳嗽起来了,想着不日就是殿试,柔声问道:“表哥可是吹了山风?清晨是有些凉的,还该保重身子才是,等会子叫丫头们煎姜汤来。” 纪舜英摸摸鼻子,他哪里是着了凉,他这分明就是火气太大,碗里还泡着莲心茶呢,再吃姜汤可不更厉害了,吱唔着应得两声,又想着四月里吃绿豆汤,也是太过了些。 垂了眼帘一扫也不敢扫她,那头姐妹们在说山上的桃花涧,这时节溪涧里头生的许多小虾,寺中无人捕捞,倒有许多猫儿围着,立在石头上,从那一层层的桃花瓣里去挑小虾子吃。 “连畜牲也这样聪明,还晓得蹲在大石边,溪水打弯的地方,那儿桃花过不去,虾子一跳就叫叼住了,清早一群猫儿等着,怪道吃的这样肥呢。”这话是明芃说的,姐妹几个已算得起的早了,她还更早些,也不等着粥饭送上来,拿了素包子就往桃花林里去了,逛一圈回来,绘声绘色说给妹妹们听。 “你们倒来的早,可得用了饭?”纪氏叫卷碧扶着进来,先端茶啜饮一口,接着便是净手执香,对着纪老太太的牌位喃喃自语,无非说些家事,求着老太太保佑纪舜英高中,俱都说完了,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求老太太保佑明潼。 拜完了便是念经,纪氏挥了手:“你们去罢,我给老太太念卷经,别去的远了,带着人,不许走小道。” 室里早就摆好了经台,朱砂都调好了,纪氏坐下抄经,明湘明洛两个舍利塔去,留下纪舜英跟明沅,一面走的远了,一面还把头凑在一处,说得句什么,笑着转过头来看她们。 明沅见他身上穿的薄,怕他真着了凉:“表哥身子不适,赶紧回去歇着罢,虽是苦读,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纪舜英就立在她面前也不敢看她,眼睛盯着石砖,忽的抬起来在她脸上一扫,紧着又去看她身后的青竹,隔得会子问她:“去不去看桃花?”低头看她皱了眉头,看他倒跟看淘气的沣哥儿似的,微微一笑:“我是呛了茶。” 哪里是呛了茶,是真个做了分月饼的美梦,只是梦里,既分了月,又破了瓜,眼睛前像蒙蒙的胧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分明,可却知道抱着的人是她。 明沅听见他说是叫茶呛着了,“扑哧”笑了出来,才刚怕是不好意思说,点了头跟着他往前去。 这会儿天色还早,远看过去山顶绕着雾气,花是湿的叶是湿的,连石头泥土也都浸润着雾气,苍苔鲜灵灵的,水涧边趴着几只猫儿,花色大同小异,只等着虾子跳起来就一跃而起,咬住虾身。 吃饱了的卧在石头上甩尾巴,没吃够的还只等着,里头有只小奶猫,怯生生的站在石头边,伸着圆圆的爪子去碰溪水,虾子一跳起来,它便缩了爪子反身逃回去,躲到圆石头后头,藏起尾巴只露个圆脑袋出来。 “倒不该叫桃花涧,该叫跳虾涧。”离得近了,溪水的湿气扑打在脸上,明沅才要取了帕子擦拭,纪舜英就伸出手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抹,伸回手去背在身手,拇指食指轻轻摩挲,软的,温的,湿濡濡的。 一面觉得热一面又去拉她的手,眼睛盯着远处,耳廊微红,常年习字的手上带着薄茧,磨得明沅掌心发痒:“二甲是一定有的,不作编修检讨,主事知县也是行的。” 昨天是她用指甲挠他,今天轮到他了,明沅也不挣脱,不过三两句话,却已经想到了三年后,庶吉士还得散了馆考过试才能分派,她轻笑一声,反手握住了纪舜英,只觉得他的骨头硬的很,拿小手指头刮一刮,他就止不住的抖。 明沅抿得唇儿笑,她一笑,纪舜英回过头来:“别动。”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可他整张脸都忍红了,看她还笑个不住,倒想起了明沅养的一团雪,松开她的手,学着她揉猫的样子,两只手捂住她的脸,轻轻揉了一下。 明沅立时不出声了,一林的桃花红都似染在她脸上,耳朵烫热烫热,只看得见纪舜英的脸离得越来越近…… 树后头探出一只鹿脑袋来,它半点也不怕人,见着明沅就往她腰上拱,凑着她闻了半日,甩着乱尾巴走了,明沅松得一口气儿,若是不冒出一只鹿来,刚刚差一点就要碰着了。 明洛回来的时候,明沅已经蒙着被子歇晌了,她见明沅去了首饰换了衣裳,知道是早就回来了,把脸儿一皱,问了柳芽儿说是回来了还吃了一碗香蕈粥。 明洛叹得口气儿,心里啐了一口纪舜英,又觉得明沅也是个不中用的,怎么半点儿都不开窍,这会儿不上赶着,等到他真当了官儿,说不得就先有了房里人了。 这些话明洛自家自然想不出来,俱是张姨娘告诉她的,女儿今岁就要及笄了,这些事要再不教就晚了,头一回说明洛还捂着脸儿不肯听,张姨娘也不管她,就坐在她身这絮叨个不住。 明洛再不想听也听进去一二句,日子一长,倒觉得张姨娘有些话很有道理,“你看着太太好,还是大太太好?太太眼睛一张就要操心一家子的事儿,大太太呢?她要操心个甚?全是你大伯父替她办完了,她就画画画写写字,再晒晒书,变着花儿的哄自己玩儿。” 明洛皱了眉头,张姨娘剥着核桃裹糖吃,看女儿脸盘皱成包子不理她,才翻了眼儿问:“你看看看太太,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你可见她挑剔吃挑剔穿,说要茶要泡三回才出色这话来?那都是闲的。” 明洛抿了嘴巴,这话她倒是认的,她再没见过比梅氏更清闲的当家太太了,踏青赏春看花逗鸟儿,颜家哪个不知道,颜大老爷最爱哄着老婆玩儿,也不必人多,两个人就是一宴,西府里头两间一人亭,隔着个水池子还琴瑟合鸣。 张姨娘伸了指头弹她脑门一下,明洛捂了头,张姨娘恨恨道:“说你蠢,你怎么不开窍,大老爷是大太太娘家爹的门生,打小一道长起来的,这会儿拢住了,锯子也锯不开,你看看六丫头,那付贴心贴意的模样儿,为着甚?” 明洛先还觉得有道理,等听见张姨娘拿纪舜英作例子,也不听了:“那叫我嫁进纪家去,姨娘肯不肯的?” 张姨娘赶紧啐一口:“混说个甚,太太剥了你的皮,理儿就是这个理儿,你这脑子是空的还是实,我是叫你看看六丫头这手段,那一个还没发达呢,家里尚且这样待他的,有个姑太太有个订了亲的姑娘掏心掏肺,怎么不叫他念一点恩情,男人呐,狼心狗肺的多,可这要是碰见一个你大伯那样的,一辈子福气都享不尽了。” 是个人哪一个不选梅氏的日子,这个年纪了,她有些头疼脑热,根本不必丫头倒茶端汤,全是丈夫来做,给她调蜜水喂粥汤,那酸劲儿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别个看着倒牙,可哪个女子不艳羡? 张姨娘进门久了,也听得些事:“你道老太太在时,就满意这个媳妇了?你要是嫁出去这个样子,太太不得打断你的腿,也就那一个还在做梦呢。” 明洛知道她说的是明湘,抿了嘴巴不言语,到底想知道旧事,推了张姨娘一把:“姨娘快说罢。” 张姨娘见女儿听进去了,得意洋洋道:“大太太连着两胎是女儿,老太太原说要给个好生养的妾,大老爷死活不愿意,大太太还在床上坐月子呢,男人素了……”好歹算是给咽进去了,看看女儿没听出来,吃口茶道:“大太太一个字没说,知道老太太要给妾,还起来谢她,那个妾连大老爷的衣角都没摸着,婆母可奈何得了她?” ☆、第265章 清明粿 “外头的日子是过的苦些,主事知县这样的官儿,住的吃的用的俱都不比家里好,你往外头头一个就不能喊苦,英哥儿是过过苦日子的,你却没有,他若报怨你还得先劝着。”纪氏是过来人,光看脸色就知道这两个有事,心里是乐见其成的,又怕明沅年纪小,把这其中的道理分说给她听。 再是热情热意,也经不得消磨,明沅是个懂事体贴的,可到底不曾经过事儿,先把道理说的透了,她是个聪明的,点一点也就通了。 明沅低头应得一声,便是外放也在三年后,她及笄出嫁,纪舜英正好外放,正是凑巧的,若是早些晚些,她还真得进门吃着黄氏的苦头。 纪氏也想的明白,若不是掐着点儿,黄氏说不得就真把明沅留下来了,可若是新婚,她再提这个出来,便好为着她出头,总该有个主事的跟着上任料理事务,便是纪怀信那儿也好张口。 纪氏是跟着颜连章一路作官上来的,里头的门道多,正要同明沅分说,便接着了信,送信进来的丫头还说这是急件,纪氏微拧得眉头拆开来。 心里头“咯噔”一下,捏着信纸的手一紧,两张厚的信纸,差点儿叫她给抓破了,詹家可不就在太平乡里,怪道这时节了,清明的节礼还不曾送来。 詹夫人一向是很客气的,她的这份客气落到实处,便是每年的节礼都不曾断,虽定下亲事就往任上去了,可该打点的,千里迢迢也送了来。 这一回送不及时,纪氏还猜想着詹夫人可是病的沉重了,这才无暇顾忌这些,可身边总有媳妇在,哪有主母病了,就无人料理事了。 詹仲道自秋闱之后便赶回去了,纪氏还曾接着詹家送来的信,詹夫人写了送来的,谢纪氏照顾詹仲道,随信自还有一份礼,到了年里也是按着时候送东西来的,纪氏也回信回礼过去,又提了提京中这些风雨。 两家算得交好,詹夫人跟纪氏虽见的不多,却是彼此都知道对方为人,对这桩亲事也是满意的,詹家子弟原来不曾见过,到上门一看,纪氏倒觉得不曾定错,至于詹夫人的为人,只看她生着病,儿子急急赶回去,就能知道一二了。 原是打算着这回节礼来了,就把定日子的事儿去信说一回,明洛这是远嫁,可不似明湘这头出了门,绕上半个城就能进程家。 隔得这样山长水远,詹家必是得派了人来接亲的,是这头成了礼再过去,还是迎了亲到那头去成礼,水上陆上这许多路程又怎么安排,纪氏还想着要派牢靠的人跟着去送亲,最好是能到成王那儿借几个人来,打着他的旗号,路上各处都能得些照顾,哪知道竟收着这么一封信。 明沅见纪氏脸色不对,知道是江州来的家书,觑了纪氏脸色问得一声:“太太怎么了?”只见纪氏看向她,目光缓和下来,知道不是苏姨娘跟明漪的事,心头松一口气,纪氏挥一挥手:“你先去罢,到殿试总还有半个月,到时候再说也不晚。” 明沅见纪氏眉头紧锁却不同她说,知道事情要紧,也不再问,立起来告退出去:“太太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纪氏听见这句竟叹一口气,若是整个太平乡都落到叛逆手里,那地方的官儿,要么是附逆要么就是身死,她心里咚咚直跳,颜连章不在,连个打听消息的地方都没有。 明沅才刚走到门边,喜月就往门口跑去,明沅使得眼色给采菽,采菽叫了她一声,喜月回了一声:“太太要寻高管事。” 家里的管事都是姓高的,两个跟着颜连章去了江州,两个留在家里帮衬纪氏,可既是要寻到管事了,那便不是小事儿,明沅点点头,喜月又往二门上跑去。 采菽凑到明沅耳边:“姑娘,可要我去打听打听?” 明沅摇摇头:“先看看,还不定是什么事儿呢。”江州送来的信,既不同苏姨娘明漪相关的,那便是颜连章的事了,也不必费心打听了。 苏姨娘的信里不会提旁的,不过是明漪也读书了,还是纪氏写信过去,颜连章才想起来安排的,到外头借了个馆,跟旁的闺秀一道读书。 颜连章借的馆却不是薛家一道,而是江州城里的丝户商人,只明漪一个是五品官家女儿,她读书读得好,女先生也夸她许多,说不准儿到明岁就能自家写信过来了。 明沅知道苏姨娘不会报忧,翻了一回,见最末一张写了明漪的名字,一个字就撑破了一张信纸,两个字写的横七竖八大如斗,看着就惹人笑,明沅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个怕在苏姨娘眼里再好不过了。 她既不曾见着明沅入学,也没见着沣哥儿读书,怪道把这些细事也一样样说出来给她听,连着明漪说了什么话,也都写在信上,拉拉杂杂四五页,半点端倪也没有。 这下更拿不准出了甚事,纪氏的脸色那样难看还真是少见,招了采菽过来:“清明里头给她们几个都放假,你同你姐姐可有说头了,先问问她几时回去,给你们俩调到一天。”说着又指指厨房里送来的桃花烧卖:“把这个给你姐姐送些去罢。” 采菽一听就知道意思:“咱们还蒸了些清明粿,我也捡几只去,好说是才蒸的,热着给她送去的。” 明沅点一点头,若还打听不着,只好往采薇那儿看看了,竟真没问出什么来,纪氏瞒得风雨不透,詹家还不知如何,若是附逆了,这门亲事便成了烫手的山芋,若是不曾附逆,那詹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头半点消息也无,颜连章的信里,却是叫纪氏先退亲。 要退信就是往詹家族中去退,这会儿只怕詹家也接着消息了,可庚帖信物全在詹夫人手里,这时候退信,可不显得太下作了些。 若是不退,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明洛又怎么好?纪氏撑着头阖了眼儿,总还没个准信儿,连个说法也无,这么巴巴的上门去退亲,若是詹家安然回来,却不成了小人,明洛的婚事只有更难说的。 采菽正是这时候来了,凝红使得个眼色给卷碧,卷碧往外头去,采菽便问她甚时候放假:“我们姑娘说了,跟你同一天放我,叫咱们一道回去聚一聚。” 一院子的丫头都听着,卷碧也是嘴角含笑:“难为六姑娘想着。”扯了妹妹的袖子往房里带,半阖上门:“出大事儿了,虽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我再没瞧见过太太是那个脸色。” 纪氏还自来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明潼落胎,她心如刀绞,可一面痛也一面把后头一条条俱都安排好了,最好的最坏的,事事想的周全,可自接着信,她就一个字也没说过。 “一句吩咐也无,可看那样子,绝非小事。”卷碧咬得唇儿:“你回去告诉六姑娘,叫六姑娘安心,并不是苏姨娘跟八姑娘的事儿,我看,还落在四五两位姑娘身上。” 原在栖霞寺里,纪氏念得经还在吩咐着明湘明洛的嫁妆,程家已去请期了,等到家帖子也该送来了,虽不比明潼那会儿,可一桩桩事也该安排起来,估摸着在秋日里,最后点一次嫁妆,也要择日子把打好的家具先送到程家去,再预备宾客名单,把喜饼分送起来。 就连在车上,还告诉卷碧回家就把单子拿出来,看看后头还添了什么不曾,单子一式三份,程家一份自家留一份,还有一份是要往官府报备的。 可等卷碧把单子拿出来,纪氏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搁在矮几上,在屋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坐立不安:“连清明的祭祀也没吩咐,厨房里要蒸糕,外头得送礼,一句都没有呢。” 采菽冲着姐姐点点头,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拎了空食盒回去报给明沅听,明沅也跟着皱起眉头来,却还想不透是甚事,明湘明洛的还能是什么事,无非就是婚事,这两个都到请期了,还能出什么纰漏不成? 这一等就等到了四月里,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纪氏着了人出去打听,抄得份邸报回来,上头赫然写着詹家的名字,说是已经附逆了。 纪氏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这便是死罪了,她赶紧着人找着詹家退亲,詹家却大门紧闭,门上还贴了封条,一家子昨儿就叫抓走下了狱,那一家子办了事,京中的族人可怎么活。 便是原来不知道的,也俱都知道了,抓起来也不一家子,本家不在京中的,也着各县府捉拿,附逆就是造反,这时候要么自个儿死,要么外头的亲人死,落到哪家都一样。 纪氏捂着心口,这一迟疑可不就耽搁了明洛,张姨娘听见消息一瞪眼儿往后倒去,明洛怔怔坐着,半晌才听明白是甚个意思,同她定了亲的人家,成了逆贼,捂着心口“哇”一声哭了出来。 纪氏这时候也追究不出张姨娘是从哪儿打听的消息了,外头风风雨雨传什么的都有,叛军已经是从太平乡打到平望乡,连知府都叫杀了,把头挑在旗杆子上,就这么挂在城门外。 一家子兵荒马乱,纪氏还是头一回进了待月阁,张姨娘躺在床上不晓事,明洛伏在枕头上哭个不住,一院子丫头手脚都没地儿放,纪氏才进得门,还不曾开口,丫头急急进来报:“表少爷中了,二甲头名。” ☆、第266章 白鱼火腿虾圆汤 这话是在纪氏耳边回报的,这一屋子哭的哭晕的晕,连喜意都叫冲淡了,可该办的事儿却不能不办,纪氏眉角微微一拧,使了个眼色给卷碧,低声吩咐:“叫六丫头先把该办的办起来。” 事总有个轻重缓急,舜英二甲传胪这样的大喜事,倒得排在詹家后头,这可是兵祸,不论真假,总是没命了,这会儿想的,该是怎么把这门亲事退了去。 詹家在金陵的全叫捉了下狱,这当口还有什么说头,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纪氏接着信先是没缓过气儿来,等缓过来了,便又松得一口气,得亏得詹仲道没留在京里,若是他还在京中,这门亲是退还是不退? 卷碧转身出去了,纪氏看一眼张姨娘,先想叫丫头拿嗅瓶过来给她闻,再一想,她晕着比醒着好,干脆往明洛身边去,坐到榻上,伸手抚了她的背,柔声道:“还没个定准,怎么听风就是雨了?里头的消息传出来也不尽不实,这会儿就哭起来,若再打听了不是,岂不惹人笑话。” 明洛立时抬了头,一双泪眼看着纪氏,反身抱了她的胳膊:“太太,是不是真的还有转圜?”她抖着肩膀,满眼全是冀望,目不转晴的盯住纪氏。 纪氏拍了她的背:“这时节传来的信,十句里有二三句是真都难说,上头不也关着那些人不曾发落?你这成了什么样子,赶紧看看你姨娘去。” 明洛哭的急,这会儿听说还有指望,立时收了泪,人还抽抽着,却去看张姨娘,掐了她的人中,张姨娘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见女儿的脸,扑上去抱住她,嚎啕一声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啊!” 纪氏也不再管,转身出来看着木兰玉兰两个:“有甚事劝住了姑娘,若再闹,我只来问你们俩个!”急急回上房换过衣裳,知道明沅已经在安排走礼的事儿,略问了一声就叫套车,急往成王府去。 这时候除了明蓁谁也帮不上忙了,纪氏急着去的,也没送帖子过去,门上一听是王妃的娘家人,立时就给放行了,明蓁见着纪氏便叹一口气:“我也想着婶娘要跑着一回的,王爷不在,也无处打听,我先使了人往宫里打探一回,那一位,说是气的不轻。” 圣人得着消息狠拍桌子,即刻下令把那些附逆的人家俱都抓起来,明蓁还有一条没说,只怕这些个人都少活不到平叛的那一日,这雷霆怒意,总要见点儿血才能煞煞性子,朝上哪一个敢在这时候劝。 “我求的也不是这个,不论这信儿准不准,明洛的亲事都得退,到这地步了,便再传出来不是,又能如何?”还能叫明洛守望门寡不成,当退就得退,纪氏一眼望过去,明蓁立时明白过来,她有一刻倒说不出话来了。 “婶娘想的很是,我立时派了人去,总要把五妹妹这桩亲退了才好。”明蓁心底叹一口气,能想到这么细的,也只有纪氏了,若是定死了附逆便罢,若不是,又当如何是好? 纪氏想的也是一样,已是错过一步,万一詹家是拒逆身死,颜连章会不会叫明洛守寡,换那一块牌坊。 事既定下,明蓁便送得纪氏出门,她隐隐觉着,丈夫是特意等到这时候回来的,看着信,再有两日就该进城了,他是有战功在身的,派他出去平叛正是时候。 心神一恍,裙子叫阿霁攥住了,小姑娘伸头看她:“娘,我绣好了花儿,给不给爹看?”满眼都是狡黠,她知道爹爹是不舍得她拿针的,怕她扎了指头,明蓁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纪舜英二甲头名的事送到小香洲里,采菽几个俱往明沅跟前贺喜,这可是大喜事,采菽道完了,便说要开箱子拿钱:“便外头不赏,咱们院里几个总要赏一回的。” 明沅听也是面上带笑,九红拿出一个匣子来:“这下子戴这个可是应了景了。”里头是纪氏着人打来的一道金首饰,上头的花色便是二甲传胪,原是讨个好意头的,哪知道真个中了。 “这回定得办宴的,姑娘正好穿了这个去。”纪家办宴,纪氏定然要去,明沅必是跟着的,这一套十三件的二甲传胪金首头面,正好戴了去,可不定是怎么样的风光呢。 “这也太过了些,十三两的东西戴在头上,我这脖子还要不要了。”这首饰自打送来,明沅便没想过真能有戴上的一天,若是中二甲,戴这个总归有些刺眼,到不如收着不戴,哪知道纪舜英说是二甲,就真个是二甲头名。 一屋子人正在笑,那头卷碧进来了,进门先说恭喜:“倒是我来晚了,还想当头一个传喜报的。”这样的大喜事,门上怎么不派了人进来报喜拿赏,一个二个都往明沅这儿来,一箩的铜钱都叫抓完了,卷碧进得院门,后头还有小丫头过来沾喜气呢。 “太太说了,这回的礼叫姑娘先办起来。”她一说这话,明沅就知道不对,叫了采苓看茶,问道:“可是太太有事儿忙?”若是平日送给纪舜英的节礼叫明沅帮衬便罢,这是要分送出去的,叫她一个人料理,又没喜姑姑看着,纪氏自来不曾这样办事过。 卷碧也晓得这话扫兴,却不能不说:“前头抄了邸报来,湖广那头乱起来了。”她说到这儿便不往下说,明沅立时想到明洛身上:“是打哪儿乱起来的?” 卷碧拧了眉头,口中叹息:“太平乡。”一屋子丫头才刚还在笑的,俱都收了喜意,卷碧指一指前头:“太太在待月阁呢,吩咐我先来知会姑娘一声。” 明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太太可还有吩咐旁的?”见卷碧摇了头,便还按着回中举时的例把几家要走的列了出来,卷碧看过没有错漏了,差了丫头去告诉厨房库房,到底摸了个红封出来,卷碧拢到袖子里出去了。 “你们把这些先收起来,我去看看五姐姐。”明沅立起来拢拢头发,看着衣衫没有不妥的地方,带了人往待月阁去,到得门边,里头传出哭声来,木兰玉兰两个守着门,看见明沅都是一脸尴尬。 “六姑娘先回罢,咱们姑娘这会儿不肯见人呢。”纪舜英的喜事,比这恶事传的都还快些,丫头才来报,院子里便都知道了,明沅这会儿来了,可不是戳中明洛的心事。 明沅听见里头哭声一时止住了,却无人来应门,知道明洛是不愿叫她看这狼狈模样:“你劝着你们姑娘些,夜间我再来。” 既知道了事,就没有不管不问的道理了,纪氏回了府,明沅立时过去问,见她神色疲倦,先把办的事儿一桩桩报给她听,又说纪舜英送了信来,已是打栖霞寺搬回了纪家,明沅除了四色礼品,还送了一套衣袍过去。 按日子他该赴杏林宴的,只这会儿也不知道圣人有没有心思办宴,纪氏听见她一桩桩料理得当,点一点头,厨房里端了白鱼火腿虾圆汤来,纪氏也是一口没吃就叫撤下去,看明沅还不走,知道她有话问:“还没准信儿,你这几日也不必去看她,叫她自家静一静,过了这火性头,就好了。” 说到底,同詹家那个也不是生死相许,明洛此番哭也是大半儿为着自个儿,真说有几分是为了詹家,也还不得知,这回退了亲,往后再寻一门也就是了。 明沅也知道纪氏说的在理,宽慰几句出了门,立时吩咐九红:“叫厨房做个攒汤给五姐姐送去,她这会儿心里不衬意,说些什么你们也别摆在心上。” 王府派了主事出面,亲很快就退了,牢里的詹家人也知道有这一天,把退亲书写了,一个个知道难逃一死了,明蓁派人去的时候,还叫打点一回,给口热汤饭吃。 纪氏接着文书,拿在手里看得几回,写出来的字儿都在抖,想是恐惧已极,未必不曾说些求救的话,也传不到她耳朵里来,只派人收罗些礼,这才想起告诉明蓁,她娘家侄儿高中了。 明洛还在房等着消息,张姨娘一醒,先是哭女儿命苦,接着便搂了她:“咱们赶紧往太太那儿去求,把这门亲给退了。” 明洛怔在当场:“姨娘!”叫完一句姨娘,她又说不出话来了,迷蒙蒙立着,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心里知道不该,得等了消息才是,可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张姨娘看她这样子伸手打了她一下,又抱着她揉搓一回:“好姑娘,听我的话,你不能去,我去!把这亲退了,赶紧退了,不论这消息实不实,你都不能再沾这一个。” 明洛还没缓过神来,听见张姨娘说到最后一句,眼泪直流:“姨娘……”抱着张姨娘泣不成声,她还真是一半哭自家命苦,另一半想的却是往后怎办,待看见屋里摆着詹家送来的芙蓉石花插,还有衣架子挂的衣裳,想着詹仲道模糊的模样儿,一声哽住了声儿都哭不出来。 张姨娘却擦了泪就往上房去,跪在纪氏跟前磕头求她,纪氏接着信纸才定下心来,纪家送来的红帖儿请宴,她正答应了,张姨娘就这么闯进门,纪家的婆子一看姑太太这儿有事,倒知趣儿的退出门去,卷碧赶紧塞了红封儿。 “太太开开恩,救救我们姑娘罢。”张姨娘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往后我给太太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太太的恩德。” 纪氏叹出一口气来,张姨娘正自心惊,就听见她说:“事儿了了,你回去慢慢儿告诉五丫头,叫她便钻进去出不来,詹家给的摆件儿能理的都理出来,再没占着别个聘礼的道理。” 张姨娘捂了嘴儿一声呜咽,连着给纪氏磕了三个头,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玉兰上来扶着她出去,一路腿肚子都是软的,到了待月阁,人还没进门就道:“叫厨房里往后不必给我上荤腥,我给太太吃长斋。” 又叫木兰寻了观音像出来,正经摆在佛龛里,使人往外头买朱砂经卷,张姨娘不识得字,只能供着这个,发愿要替纪氏捡佛豆,求菩萨保佑她,保佑三姑娘保佑四少爷。 明洛怔怔坐着,看丫头们把屋里头的摆件一样样收捡起来,先是矮桌上的花插,再是多宝格上的锦屏,两个丫头还互看一眼,送来的竹枕席子可都是用过的,又该怎么办,再有布料都裁了作衣裳的。 张姨娘指点着俱都收出来,这些衣裳不能还回去,却也不能穿了,她这辈子头一回这样大方:“这些拿出去烧化了,再开了库,用了多少缎子就补上多少匹,叫人抬给太太看。” ☆、第267章 占鳌头 詹家送来的东西都是有礼单子在的,吃食用具且不说,摆设都一一捡出来装在箱里,另有裁了衣裳的布料,张姨娘这儿却补不上这许多。 明洛是在办嫁妆,恨不得四时衣裳都办齐了才好,张姨娘早早给她做了起来,那几只衣裳箱子塞的满满当当,还趁着皮子价贱的时候,拿出好几些个缎子换了几件皮子来,做了毛料衣裳斗蓬和筒,锦袄上面嵌得一层边儿,到这会儿还哪里补得上。 还是纪氏开了库捡出来补上去的,她也知道张姨娘是真没有了,满满几箱子的东西,贴上封条造了册子,叫力壮的婆子抬到上房,可这些个东西又往哪里送?詹家在金陵的宅子都叫封住了,纪氏也是无法可想,干脆先抬到库里,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那些个送来的时候不觉着,到这会全理出来了,才知道有多少,明洛越看越是伤心,詹家也确是算得有心了,明湘那儿可没这许多东西。 张姨娘看见女儿还在发怔,往屋子外头去,招手叫过了玉兰:“那边院子可有动静没有?”她问的是安姨娘的院子,她叫纪氏禁了足,关得这样久,为的还不是两个打架,如今明洛出了这样事,还不知道她怎么幸灾乐祸呢。 玉兰摇摇头:“倒不曾听说什么,六姑娘来了一回,又送了汤来,只姑娘不肯用。”明洛从听见消息就吃不下饭,张姨娘也是一样,到纪氏把退亲的事儿给办了,她这才把心咽回肚子里,听见明沅送了汤来,想啐却啐不出来,她再不是个肯锦上添花的人,何况自家如今真是雪里失炭。 隔得会子还是叹了口气:“等会子你跟木兰两个去贺一贺。”张姨娘说得这一句,又要为女儿淌下泪来,怎么独她们明洛运道这样差,只当求了个好人家了,谁知道竟会有这等事砸在头上。 张姨娘想着歪头看一看明洛的屋子,她也正在收拾东西,里头有给詹夫人做的衣裳裙子,给未来妯娌裁的荷包打的结子,还有给詹仲道做的鞋子。 这些都是预备着嫁过去之后拿出来分送的,花了百般心思,一针一线精工细绣,从打花样到配绣线,一样样都是明洛反复比对了才落的笔。 给詹夫人的是满地菊花牡丹纹样的衣裙,全用的金线勾边,光是这一身,花了她多少心血,给詹仲道的鞋子,鞋底一遍遍的上浆,纳得密密实实一层又一层,上头的鞋邦云头片,她才描了个样子,原是想绣连中三元的,还不曾落针,如今俱都用不着了。 张姨娘拿袖子一抹泪,心里知道如今算是好的,起码这亲已是退了,若是退不成,不上不下的吊着,等上头追查下来,又要怎办。 木兰玉兰两个往明法那儿去贺,待月阁里冷清清的,这儿却是止不住的热闹,门上来贺喜的丫头婆婆子就没断过,既出得明洛的事儿,明沅这儿只上门来贺就抓点喜钱,饶是这样,柳芽儿翦秋忍冬几个都往帐房换了两箩儿铜钱了,知道六姑娘这里发喜钱的,哪个不过来沾着点儿。 木兰玉兰一来,明沅就叫她们进屋,把礼单子一放,问道:“五姐姐可用了?”看着脸色知道还不曾吃,皱得眉头,明湘才还来了,明沅托她去看一回,她便垂了头,半晌才道:“连你都不叫进门儿,我更进不去了。” 就是张姨娘也不会让她进去,两个彼此看着叹息一回,明湘又道:“等等许就好了。”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好好一桩亲事,看着到年底就要成亲的,非出这样的事儿,便是等风头过了,再寻好人家也难了。 明沅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大肆发赏,给木兰玉兰一人抓得些便让她们带个好,两人才要出去,那头六角七蕊八宝全来了,六角笑眯眯给倒了喜,又道:“太太那头接着帖子,后儿舅老爷家办宴,太太说了,把打的那套首饰带出去呢。” 明沅点一点头,知道这是给纪舜英撑场面的时候,不给旁人看,也要做给黄氏看,只不知道这一番黄氏又要出点什么幺蛾子。 木兰玉兰只觉得站在屋里尴尬的很,谢了赏就退了出去,明沅也不留她们,叫采菽拿出头面来,采苓把衣裳拿出来挂着熏蒸,既是这样的喜庆的日子,自然要穿红,可穿什么红就有讲究了。 把这一季的红衣都捡出来,纪氏喜欢小姑娘穿得活泼鲜妍,明沅的衣裳大多都是鲜亮的,挑了件荔枝红金枝线叶纹的罗衫,底下是元缎暗纹裙子,滚得一道红一道金的镶边,挂金带玉,连项圈儿都是二甲传胪的。 这么一身立在黄氏跟前,怕能把她生生气晕过去,明沅知道纪氏的意思,既是叫她不必收敛,那她也没甚好顾忌的,抿了嘴儿就是一笑,也不知道黄氏瞧见她,会是个什么脸色。 到宴客那一天,纪氏跟明沅是掐着点儿去的,黄氏这回倒没欢喜的昏过去,只脸色很不好看,穿着大红的衣裳,脸上擦得许多粉,却盖不住眼睛下面一片青,脸颊也凹了进去,唇上抹得口脂。 脸上唇上能遮能盖,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里头布满了血丝不说,看着还带浊气,声儿也是木的,见着纪氏还想挤出个笑来,可眼睛往明沅身上头上一扫,当即就差点儿咬了牙。 倒是曾氏把明沅揽了过去,儿媳妇也不知怎么了,一天比一天更上不得台盘了,这样的日子曾氏哪有不出来的道理,她如今也不是整日念佛了,干脆带着夏氏两个,一把拉过明沅,带她给诸位太太们看:“这是我们姑太太家的,可是水灵俊秀。” 几位太太刚还问起纪舜英的婚事,曾氏只说定了人家,这会儿拉了人来,明沅对着几位太太一一行礼,品貌举止都是仔细教养出来的,倒叫几个太太一点头,还掩得口笑:“怪道这样早定下来,原是这么个标志的人物。” 有那些起意结交的,这会儿已经摸了见礼出来,正是门上唱礼,先是成王府的,接着又是文定侯府的,几位夫人倒知道因由,往后纪舜英跟王府侯府可就是连襟了。 黄氏脸皮也不动一下,她自知道纪舜英是二甲头名,脸上就一直木木的,那师婆说了,原该是状元的,这番把他运势改了,她跟黄氏两个都要折寿数的。 折了寿数他也还是二甲传胪,往后就是一条青云通天路,这一科状元点了翰林修撰,探花榜眼是翰林编修,到底拖了他一拖,若这会儿就是六品修撰,那品阶可不跟纪怀信一样了,纪怀信是武官,纪舜英是文官,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往后越混越上去,她在纪家可还有立足之地。 黄氏微微侧了脸儿去看明沅,眼见得她面上带笑,脸盘生光,那一身荔枝红的衣衫衬得她肤如凝脂,头上戴的金分心正是二甲传胪的模样,正听人说到这个,纪氏便笑了:“我原想着讨个好意思,我们六丫头捡了这个花色出来,我还嗔她两句,哪知道竟叫她说中了。” 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在座的也凑趣儿夸上几句,偏黄氏听在耳中如炸雷一般,怪道师婆说她是个有来历的,又是哭天又是抹泪儿,只怨黄氏误了她,原是问黄氏要了明沅的生辰八字儿,拿过去还不如何,扶乩一占,醒过神来便满地的磕头。 把嬷嬷都给惊着了,师婆这翻作做,不过为着脱身,送上门的由头不用白不用,却把黄氏吓得不轻,心里还想这么个毛丫头片子,哪里就有什么来历了,师婆便道:“怪道派出去的小鬼近她不得,这可是犯了大忌讳了。” 黄氏再给她多少银子,她都不肯干了,她越是不要钱,黄氏就越是认了真,连纪舜英这样的状元命,师婆都敢动一动的,怎么到这个丫头这儿,竟把她唬得这样。 越看明沅越不对劲儿,等再去寻那师婆,竟人去楼空,只说是夜里就走了,家具等物都折价贱卖了去,就跟她儿子儿媳妇三人套了车出城,连去哪儿都没说。 黄氏找不到人心里更急,她怕真个报应到自家身上,想再寻个有门道的看一看明沅的生辰八字,又怕找了不牢靠的人把事儿泄了出去,想着缓一缓再找人,这会儿偏往她跟前刺了她的眼。 纪家这场宴,自然不能办得小气,是叫了外头的红白班子进来做的菜,八两银子一席,花园子里头摆了长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样样都齐全了,里头一道大菜叫独占鳌头,光是鱼头就有一斤。 席上男女分桌,纪舜英叫纪怀信带着各处敬酒,这回连他上峰也来了,同纪舜英这么个小辈说话也客气的很,纪舜英还有一桩事儿不曾说,却是圣人喜他年轻,多问了一声,知道是纪家长辈有个宗女,立时眉开眼笑,把他也塞进了翰林院,只比编修还再低些,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 ☆、第268章 血曼头 似这等事,也有消息不明误报了的,可不曾明了就先杀人的还真不多,若是以命相挟不得已附逆了的,还能念着妻儿家人,行事多些顾忌,上来就把人全杀个干净,那是不反也反了。 似詹家这样死了半截还留半截的,又当如何是好,似那两家,人都死干净了,一个都没留,上边要做个样子出来都无人可安抚,看看詹家留下一片妇孺老幼,干脆先放了回去,这家子原在狱中知道谋反就是杀头的罪,虽则不平怨恨,可也是无法可想,再不能逃出升天的。 如今知道原是拒逆身死,死的还很惨烈,原该受到嘉奖的,竟莫名叫人砍了一半儿,法场都上了,半道叫人提溜下来,知道竟是这么个缘由,砍刀没落到头上,却止不住的大悲,生生又过去了两个。 这些人家抄家是快的,等着东西发放回来却是一层一层的手续,詹家余下的人哪里还有精神去走动,连棺木都备不出来,又还得收裹那些尸首,都已经冤死了,哪里还能没个葬身之处。 这时候才有人敢伸手帮衬一回,原来相好的人家也有,结交这许多年,也未必没有交心的,可谋反这样的大事谁敢帮着说一句,圣人都说了,附逆与谋反同罪,抓着了就是杀,连审都不必审了。 詹家是冤枉,那两家哪家子不冤枉?圣人又是个抹不开面子的,倒还怨起传令的来,若当时把人都杀了,追赐一下便算完了,如今这家子半死不死的戳在眼前,总归膈应。 詹家人一个个连哭也哭不出来了,门上的封条是揭了,可里头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连着奴仆也无,几个老太太守着年轻媳妇,男人都是头一轮推出去杀刮了,余下的有男儿也还是不知事的幼子。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此时还能说这话的,那是不曾经过这事,老太太哭的昏死过去,年轻媳妇子又当怎么支撑,便是这时节,纪氏送了银子上门。 除开银子,还有詹家这些年来按着四时送上门的节礼,还有詹夫人给的聘礼,原样怎么抬去的,又怎么抬了回来,长随还送了一封银子,五百两,算是那些个补不上的东西折成现银给了。 詹家人也不知是喜是忧,一个谢字到了嘴边儿说不出口,本来就归他家的东西,归还也是应当的,拆着卖了,先把丧事儿给办起来,这家子老太太原是无以支撑才昏过去恨不得撒手走了,得着这笔银子又能撑下去,倒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叫了媳妇出去谢过一声,再捶着床板道:“把孝棚搭起来,咱们等着,等着赏赐!”是真个捶床板,连房里的月洞拔步床都叫抬走了,只余下这么几块板子拼起来凑和着用。 真是胆儿小的,抄家那天就先吓死了几个,这会儿能活下来的,总还有股子韧劲,托人卖的卖,当的当,也有知道这桩惨事的,把家里原先备了的棚条芦席拿出来送上,只当是奠仪,家里点一点,连着在湖广的,一气儿死五十来人,整个詹家就这么没了。 纪氏原还想先把救急的银子送上去,聘礼慢两日再抬过去,做得这样急,脸上可不难看,谁知道这头才放了詹家人,那头颜连章的信就来了,他头一桩了问的就是亲事退了没有,纪氏捏着信纸冷笑,还只封好了作没看见,立时叫人把库房里头理出来的东西退回给詹家去。 亲都已经退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颜连章打的主意是什么,纪氏门清,他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徽州当个芝麻绿豆的官儿,那一座座的牌坊立起来是光宗耀祖,苦的却还是女人。 明洛跟张姨娘两个,明洛还不曾缓过劲来,张姨娘却是缓过来了,日日拿软话儿劝着女儿,生怕她想不开:“那是叛逆,拿刀架在脖子上的事儿,点头不点头,都是一个死字,你若是进了门,这会儿我往哪哭你去?” 明洛也知道道理,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还是一抽一抽的疼,詹家待她很好,詹仲道她也曾经见过,也不是没想过往后怎么过日子,忽的说那一家子附逆,她心里难受归难受,可也是害怕的。 纪氏找了明蓁替她退亲,张姨娘告诉她的时候,她心里确是松过一口气,这样杀头的事,她虽没过门,到底有关联,可等她退了亲,理了东西出来送回去,又换了说辞,说是拒逆赴死。 这事儿是瞒不住的,张姨娘还待不说,明洛却已经知道了,詹家怎么个死法,宅子里也有流言,菜市口的血冲洗了一天那土还是红的。 她心里头没着没落的,坐不定睡不稳,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脑子里却是乱纷纷的,怎么也想不明白。 张姨娘见着她这付模样,眼泪都快流干了,她一面为着纪氏吃长斋,一面学着念经,把荤酒都给戒了,三荤五厌,一碰都不碰,就求着菩萨能叫明洛往后好过。 明湘明沅来看她,她俱都关着门不肯开,这两个也不好逼她,谁能料到呢?谁也料不着,得亏得纪氏替她退了亲,死绝了的另两家里,就有定了亲的女儿说要守贞,这辈子都不再嫁,圣人办的那事,总有臣替他兜圆了,太子赐下钱钞来,礼部送了一块匾下来,敲锣打鼓的送上门去,还给银建坊。 张姨娘知道这消息,才晓得后怕,若不是退了亲,这会儿明洛又该怎么办,那家子不光要女儿守贞,还又给那个姑娘过继了个孩子,自此那一家算是有了香火,连着田地米粮宅院都一并到手了,没过门的姑娘,先梳起了妇人头,住到死绝了人的宅子里头,带着个儿子给延续香火。 另一家子倒没这番折腾,因着未有定婚而未嫁的,只从出了五服的亲属里头挑了一个袭了这支,不叫这家子往后断了阴间一碗饭。 到得詹家问明是退了亲的,帮着说项的还是成王妃,虽皱一回眉头,也是无法,到底还有血脉在,小孩子才七八岁,便已经得荫恩,往后直入国子监读书,又给了他一个闲职,度着一门老小无以为生,还赐田地银米下来。 张姨娘眼见得女儿这个样子,一巴掌打在明洛身上,打完便嚎啕大哭:“你这是要割我的肉,不如拿绳子吊死了我,你想怎么着?真想替他守了不成?” 一下还不解恨,接连几下打下去:“有福你不惜福,你非得跟那家子似的,白赔你进去守活寡,你就衬心乐意了?” 明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哪里是想守,只心里过意不去,詹家死的委实太惨了,叫她往后可怎么是好。 张姨娘看见女儿哭,又心疼起来,抱了她拍她的背:“过段日子就好了,太太定给你再寻一门好的,顺顺当当的嫁出去。” 颜连章的信一来,纪氏立时回信给他,说上一封信送来时,便已然退了亲事,如今再凑上去,别个要怎么说,沾着女儿的血得一块牌坊,踩着女儿的尸骨博名声,再怎么也不会好听,颜连章这才作罢,言语音还颇为可惜,可转念一想,倒又有个女儿不曾婚配了。 为着这事儿,明潼还坐车回家一趟,纪氏见着她就嗔:“你是有身子的,什么大事值得你跑一回!”又去看喜姑姑,明潼却一摆手:“娘别看姑姑,是我自个儿要回来的。” “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来。”她的肚子已经显了怀,走路到哪儿都有人扶着,纪氏给她腰上垫得软垫儿,握了她的手心发烫,叫人调了蜜水来给她喝。 明潼先问的也还是明洛的事儿,这事郑家也知道了,郑夫人还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说是可惜了一块牌坊,明潼垂了眼睛不语,怪道上辈子明洛是嫁了千户,难不成这辈子她的姻缘还该落在那人身上不成? 那明湘明沅又怎么说?明湘就在程家门里换了一个,明沅纪舜英两个更不必说了,上辈子倒她撒手,纪舜英也还是未婚,倒是这一回科举,他原来就是二甲,只没想到这回竟是二甲头名。 她扶着腰往后靠,容色也未见憔悴,拉了纪氏的手便道:“娘这一回可再不能给明洛急着定亲,我看这事儿还没完呢。” “我省得,你大姐夫这一回又是领得兵去的,得亏是离得远,若是近,京里还不知景况如何。”仗还没打起来,已是物价飞涨,一斗米涨上去七十文,肉鱼面更不必说。 明潼出得口气儿,这些事上辈子她就不清楚,后宫里不许提这些个,她却知道关外那一场仗不该这么容易的,固城死守,守了三月,这才守了下来,那一向连着宫眷也断过几日肉,说是吃斋祈福。 不曾想这一回竟这么顺风顺水的就过了,是还没打完,还是又有变化?明潼回来,除了明洛不曾来,另两个妹妹都来了,明潼见着明沅,心里还在想着纪舜英的事,留下来入翰林也是好的,原听母亲的意思,是想替他谋外放的。 冲着两个妹妹点点头,她单有贺礼备了给明沅,既是有明沅的一份,另两个也不能没有,只明洛那儿的交给了纪氏,等过了这个劲儿再给她:“好事多磨,往后她就好了。”原是这样嫁了千户,可不是好了,那家子既没爹娘又无长兄,光身一个拼出来的,长她几岁知道疼人,那便是极好的了。 纪氏叹一口气:“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日子长了就好了。” ☆、第269章 鸭肉馉饳 明潼微微蹙起眉头,怕的就是不等明洛自个儿把这道坎迈过去,颜连章就先一步把明洛的亲事给定下来,隔得这许多年,她记着的人家着实有限,这会儿那位千户且还不曾争得军功,又要往哪里去寻人? “你难得回来一趟,卷碧,你去把五姑娘请了来。”纪氏还待吩咐,明潼已经摆了手:“罢了,她心里头难受也是有的,也不必非叫她出来。” 明潼这回来便是想劝纪氏把事儿再缓一缓,纵颜连章那头有了意愿,也得合八字写婚书,一家子姑娘的庚贴都有纪氏这里,只要她寻个由头慢递过去,亲事便不能成了,等到颜连章回到金陵亲自盯得这事儿,外头也该乱起来了,婚事再没这么容易作定,依着颜连章的性子,再不敢把自家姑娘贸贸然定出去。 明湘明沅接着礼谢过明潼,姐妹们都是金头面一套,只花样有些不同,给明沅的是大金五凤珠宝首饰一付,给明湘的是花开富贵,这个花样寻常,甚个场合都能戴得出去,给明洛的却是福禄寿三厢一套十三件。 明沅明湘还拿了自家做的小衣裳出来给她,几件换着穿的棉布衣裳,一件罩在外头的红缎子小斗蓬,斗蓬的风帽上还嵌得一颗红宝,却是她们三个一道做的,绣着暗八仙纹,取个长寿平安的好意头,比原来给阿霁的那一件还更好些,手上存货多了,绣活也更好了。 明潼一看便笑:“难为你们想想,这么大个斗蓬,得养到多大才能用。”伸手去摸斗蓬上的纹样,葫芦莲花绣得满满当当的,针针落到实处,底下一圈边儿还是打籽,足见功夫。 “小孩子家,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生下来见风就长了,还当是捧在手里的年纪,没一会就会满地乱跑了。”纪氏眼瞅着女儿的肚皮大起来,几次想开口接了明潼回来安胎,她实是信不过郑家了,这一胎可再不能折腾。 明沅笑一笑:“本就是放着尺寸做的,小时候好当包被,大些了就作斗蓬用,原说要给缀一圈毛边儿,怕孩子小吸进去。” 小鞋子小袜子,不独她们自个儿做,连着丫头们也一道做,还是六角七蕊几个先裁起来,叫采菽看见了,报给明沅,知道必是给明潼作的,便也跟着做起来。 这会儿拿出来总有十来件,纪氏一看就点头笑:“你们倒是有心的,生下来就能穿了。”按着日子明潼该是秋日里生,天好身上容易干净,还不受罪:“这个孩子是心疼亲娘的,这才来的这么巧。” 明潼也只笑一笑不说话,按着日子能晚些最好,可她等不得了,这些个小衣裳确是用的着的,冲着两个妹妹笑一回:“四妹妹的喜酒,我倒吃不成了,到时候先给你送了添妆来。”九月里她正在坐月子。 因着明洛的事,程家送了日子来这样的大事也没宣扬,只各处吩咐一声,把该办事都预先办起来,还去了信问颜连章回不回来,安姨娘得亏出不得院子,明湘去看她一回,她平素不开口,一开口就是满腹酸意,还埋怨起纪氏来。 “好好的喜事,怎能为着她不好,就把你的也按下去了?”安姨娘关得这些日子,先是消瘦下去,跟着又似吹气儿似的胖起来,原来别个都说明湘生的像她,这会儿再看,那是半分相似也无了,人生的白胖胖的,眉眼间却愁苦:“你还能办几回喜事,没的再折了她后头的福气。” 明湘倏地立起来:“姨娘糊涂了,还是多歇歇,我过一向再来。”程家把日子定在重阳后,她早知道安姨娘这个性子改不脱了,再细论怎么变成如今这付模样儿也是无用,告诉了她日子,带了丫头就走。 安姨娘赶紧撵在她身后:“你都要出门子了,太太总该发发慈悲了,总得吃一杯你的水酒。”明湘听见她这句说的可怜,忍不住回头看她,哪知道安姨娘又道:“家里的亲戚也该讨杯酒吃……” 明湘回头就出了门,到得院门上头吩咐了银屏玉屏两个:“看着姨娘,你们俩是老实的,我也放心,等往后姨娘好不好也只看你们了。” 走到花廊上头一张脸还是木的,彩屏怕她心里头不舒服:“姨娘就是这个性子,姑娘再不能当真,连表少爷中进士太太也没大赏呢。” 明湘看她一眼,叹一口气:“我省的,五妹妹的事要紧。”一家子为着这个都喜乐不起来,若是没关着她,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安姨娘知道明湘给明潼做小衣裳小鞋子,嘴里就嘀咕个没完,一说她到日子就要嫁了,得赶紧绣嫁妆,折腾这些有些用,把婆婆小姑哄好了是真。 明湘只她一念叨就转身出门,安姨娘哭了两鼻子,晓得女儿的心硬了,再哭也哭不回来,倒收了那些个说辞,只顾叹起自身来:“我是个命苦的,太太如今也不拿正眼儿瞧我,往后你出了门,这宅子里头哪还有我立脚的地方。” “姨娘也别思乱想,太太是什么人,姨娘守着本份,哪里会没有立足之地。”她说得这一句便听见安姨娘叹:“你在,别个还看了你一面,你一走,我这里还有谁管,那起子奴才,太太瞧得见的地方自然待我如常,太太瞧不见的,哪一个不磨挫了我。” 明着是叹辛苦,暗里还是要银子,明湘听见她后两句,垂了眼帘儿露出笑意来:“姨娘放心罢,我心里头有数。”话都到了这份上,也再没别的好说了,她原就给安姨娘预备着的,可这么个要法儿,说着生恩养恩,也还是一样叫她心寒。 “到时候我看三姐姐去,洗三满月可不能少了我。”明湘又要画画又要做衣裳,她的嫁妆倒有一多半儿是丫头给绣的,这几件小衣还真是她自个儿做的。 明潼扶着腰微微一笑:“再少不了你们的。”她再不曾想到这几个妹妹还能想着给她裁这许多小衣裳。 她怀前头那个的时候也预备得许多,成了形的胎落下来,备得小棺木下葬,把这些也全都烧化了,一件都没留下,郑夫人颇有微辞,可也不好说些什么,对着儿子念叨两回,郑衍哪里把这个放心上,想着落了胎都是他的不是,把手一挥:“烧就烧了,难不成还缺这点衣裳。”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个棉布绢布细纱,是不值多少银子的,可绫罗缎子再有那些个作工可不值钱?瞪了儿子一眼,再想跟女儿埋怨,郑辰也站在明潼那一边:“嫂子怀的头一个,好容易带到这样大了,再有几个月就能落地了,她心里怎么不难受,娘还计较几件衣裳。” 家里没一个听她的,她看这个媳妇便越发不顺眼了,先还知道是叫那狗扑的,再后来便想着是明潼身子弱,怀不住胎,要不怎么叫轻轻一碰就没了孩子,那个死了个的丫头也是,说不得就是她胡叫一通,把那狗的野性子激起来才咬了人的。 她这些话也不过肚里滚一滚,连对着郑侯爷那儿都不敢说,作个小月子万事甩手不管,好容易出了月子,才把管事的事往她手上推了点,她倒又有孕了。 纪氏还特意往观音殿里求了平安灵符,就叫她日日带在身上,把喜姑姑派去看了几个月,郑家再有说嘴,也只当听不着,郑夫人便在明潼耳边念叨,她也是一只进一只出,只管把身子保养好了。 “再有一个月就该在里头动了。”明潼是怀过胎的,说得这话却是上胎那个孩子已经会动了,纪氏听了难免辛酸,她面上却笑,还伸覆住纪氏的手,轻轻捏了一捏。 少了明洛,屋里头三个静的,明沅便把头一偏:“我听人说小娃娃在肚里还会翻身,能摸着头跟脚的。” 纪氏便笑:“是这个道理,头往下的生产的时候也更便宜些。”想到女儿好端端的已是第二回生产,心里头的苦涩止也止不住,当着明湘明沅不好说,心里却直叹气儿。 明潼坐得一会,肚里就饥了,厨房端得核桃酪来,明潼几口就吃尽了,肚里还不觉得饱,又要了一碗鸭肉饳馉儿,纪氏细问得一声:“鸭子性寒,你不好多用的,怎么不送了鸡肉的来。” 卷碧冲她眨眨眼儿,明潼果道:“我是听见鸡就要吐的,一日一只,也不知道怀这胎吃了多少鸡,连牛乳蛋也吃不进去了。” 里头却是鸡肉,不过加得些虾茸,调得味儿加了香菇碎,几个人都吃得一碗,明潼吃得一碗又要一碗,一碗里不过五六只,她一气儿吃了两碗,这才觉得舒服了:“这肚子倒成了无底洞,上一回也不曾这样吃法。” “都不一样,官哥儿那会儿,我也只当是个姑娘,跟怀你的时候一样,哪晓得生下来是个小子。”纪氏看着女儿吃心里就高兴,叫厨房急赶着再做些出来,放在食盒里头,给她带回去:“你想吃了就烫一碗,比去厨房要菜可不便宜的多。” 眼看着天色晚了,把女儿送到门边,扶着她上车去,明潼往后一看,明湘明沅两个就立在门边,她贴着纪氏的耳朵:“娘,四丫头的婚事,若能早,就尽赶着早些。” ☆、第270章 冷面饼 明湘的事该办的也办的差不离了,打好的家具早早就往程家送去,跟着去的嬷嬷把程家里外都看过一回,回来报给纪氏听。 程家长子已经成了亲,几个儿子都有单独院落,小虽小些,胜在关了门就是一方天地,东西南北四个角,住得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程夫人把南边角的院子理出来,明湘往后就是住在这儿的。 “院子不过巴掌大,转个身的地方,种得枇杷石榴,里头打扫的干净,窗纱也是新糊的。”婆子躬身回了话,纪氏点一点头,早先量房的时候就知道了,程家的花园子大,几个小院倒都是小巧精致的,纪氏听了量房的回报还想了一回,既是地方浅,也就没地儿塞通房妾室了。 又问可见着了程家那位新妇,还是年节里头成的婚,才进门子,就碰上了皇后的丧事,若不然倒是跟明湘前后脚了。 “在程夫人那儿相了一眼,看着倒是个和善人,还吩咐着下人担水倒茶来。”这么说便是这个媳妇也已经管了事了,纪氏微微蹙眉,进门没半年就叫程夫人这么喜欢,怕是个会来事能管家的,明湘这点上差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婆子一退下去,纪氏便叫了卷碧:“这些日子四姑娘在作甚?还往东府学画?”卷碧觑着纪氏脸色:“倒不曾去,为着五姑娘的事儿,四姑娘六姑娘两个轮着往待月阁去,六姑娘也不知打哪儿抱了一只小奶猫过去,五姑娘这些日子饭食倒进的多了。” 纪氏含笑应得一声,明湘管家也学了几年,出去也算拿得出手了,只她想办也能办出个样子来:“你去告诉四丫头,后头那些个先停了,这几个月,先把厨房的事接过去,不许六丫头给她帮手。” 话一传到小香洲,明沅就知道这是替明湘做婚前急训,拿出去也得不怯场面,打听知道原是有那么个厉害的妯娌在,倒为着明湘捏一把汗,明湘却笑:“我待她有理,她若再挑剔我,那便是她没理了。” 道理是对的,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她也不过进门半年,这会儿还是新妇,又才从程夫人那儿拿着些管家权,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没烧旺,来个弟媳妇,可不得把明湘比下去才行。 明湘听了就拿手指头刮明沅的鼻子:“我不同她争,她要管就由得她管,只往后不能常回来,倒有一桩事要托给你。” 明沅一奇,就见明湘拿出个荷包来放到她手里头,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银票:“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个给我?” 明湘轻轻叹一口气儿:“我思来想去,托谁都不比托你安心,这些个是补贴给我姨娘的,我出了门也没有三月两月就往家跑的,这些个先应付一段时日,你看着果是用得上的,再给她送去。” 明沅见她面上不悲不喜,知道她是怕这些银子给了安姨娘,她下回又接着要,这是救急用的:“你自个儿怎办?” 里头的银票俱是五两一张的,点一点也有五十两,明湘还真没存下多少现银来,纪氏给她办的不过是公中该出的一份儿,她可不似明洛,有张姨娘替她打理,明洛的嫁妆,算起来得比她厚上一小半儿。 明湘又爱画,手上那点银子全叫掏空了,安姨娘不说补贴她,恨不得从她这里再刮两层去,光靠着纪氏给的,虽不少,可真要用起来,也不凑手。 “不过是些打赏的银子,比着前头那个来,总不至一时就把我掏空了,太太每人给了一百亩地,两间铺子,这些个总是能盘出钱来的。” 明沅听她都打算好了,也不再言语,接过来收到妆匣下面:“我知道了,这银子我可不按点给,甚时候急用了,甚个时候才给。”最好是不给,安姨娘见了银子就跟水蛭见了血,不到吸饱了甩也甩不脱。 明湘放下心中一桩事,转头又去办端阳节的节礼来,她还是头一回独自办节礼,原来姐妹们彼此商量着,有错漏处彼此补一补也就齐全了,这会子她一个来办,便小心着写了单子,一样样的勾画了去,端阳糕雄黄酒,还有要戴的八宝群花蜘蛛豆娘排草蜥蜴,除了自家要用的,还得一家家的分送。 端阳节的节礼还没办下来,纪氏先备了奠仪送去詹家,收得着尸的收不着尸的,俱都一气儿落了葬,族中无人主事,只有一个詹老太太还能出来顶门户,抱着最小的那个重孙子,披麻带孝的出了殡。 如今这个孩子便是十亩地里一根独苗了,他年纪还小,戴得重孝,自家还叫个老仆抱着,一样样教他摔瓦捧盆,这时候相熟的生疏的都来了,他便挨着个的同人回礼,一张小脸煞白,只捱得会子,就叫人抱了进去,怕他年纪小撑不住。 纪氏派了管事走这一趟,回来就叹:“詹家也是不易,到这会儿了,那孝棚还起的一殿三卷,下了隔扇搭了牌楼鼓手棚,丧事倒是办得风光了。” 活下来的还能替死的作些甚,杀人的令是圣人下的,也生不出报复皇帝的心来,又是一家子女孺,能办的也不过是把丧事办的风光体面些,总要叫人知道詹家是忠心的。 纪氏听见了长长叹一口气儿,詹家事后不曾来纠缠,一来是没有精力再纠缠这些个事,二来是这时候也不能得罪了颜家,若真咬着明洛不放也不是不成,退亲的时候说明白了,那是逆贼,后来不是了,退亲的文书上头虽写得含混,却有两句说是自家不配退的亲,如今配得起了,官司也还有得打。 在这当口,把这桩事闹出来,会怎么断?明洛说不得就还是詹家人,也不必吹打着进门了,抱着牌位行过礼,从此在詹家守活寡。 退了亲一声不吭,那便是人家厚道,詹家既厚道了,纪氏也要投桃报李,只这回报也有讲究,不能叫别个还当她们是亲家,往后明洛的婚事更没个着落了。 旁的是不能给了,也只银子能多给一些,抬了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上祭,送去的时候只说纪氏同詹夫人相厚,也算是尽一份心,灵堂前停的满满当当,有一抬二抬担了来了,也有十多抬送来的,纪氏给的这份银子委实不少,詹家此时也不是咬牙硬挺着充骨气的时候,接了银子谢过一回,又分些冷饼算是回礼。 大堂里这些个灵都停不下,砍了一半的本来就是身首异处,专请了人来,把一颗颗头对上了缝起来,有找得见的,也有找不见的。 菜市口那许多人,詹家的惨事传的满城皆知,听见传旨的说是拒逆,那一片嚎啕听者伤心,一家子俱都死透了,往后未嫁的姑娘也结不着好亲,几个媳妇里头倒有家人想要接回去的,心里也有愿意的,这么阴森森的大宅院,谁还肯住。 全叫詹老夫人给打了回去,从此生是詹家的人,死是詹家的鬼,能过继就过继,不能叫这一房房的断香烟。 遭了这样的祸事,娘家不来的便罢了,左右也无处可去,那娘家肯来接,詹家不肯还的,又怎么不带着怨气,此时跪出来一个个都面色青白,没人男人撑场面,老太太又久跪不得,便是几个女眷跪着烧纸,请得一干僧人念经超度。 灵堂里摆不下四十来具棺木,后院里也停满了,阴阳先生光是写冥引就写了好半日,孝棚里点得两排儿臂粗的羊油蜡烛,里里外外照的明晃晃的,可一屋子女眷还是止不住发抖。 东宫送得份奠仪来,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先进来了,说些躬迎的话,捏着嗓子等一干人都跪出来迎了,接着太子才进来,虚扶一把,再说得许多痛悯的话,又勉励那个男孩儿好好读书,面上带笑,往詹家人身上一扫,见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素衣麻服,头上簪得小小一朵白花儿,眼睛里头含着泪,又可怜又可爱,太子心头一动,多看了两眼,跟着他的太监是侍候他的老人了,也没少干过送人上床的事儿,宫里宫人不说,才进了净事房的小太监,也是他去挑人补进东宫来的,太子眼睛一眯,他就知道有事儿。 宫里头那一个,姐姐腻味了,又有个妹妹,可那对姐妹是圆脸盘儿带酒涡,这一个却是尖尖下巴大大眼睛,若说像谁,倒有些像早年看中的那个颜家姑娘,只可惜了,颜家几个俱都定了亲。 若是别家也就罢了,往上数的官不作这样下作的事,可底下那些个商户,捐官上来的,养出个漂亮女儿哪个不想更进一步,看看薛家,原来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两个女儿都有宠爱,生的还是长子,往后一个王爷妥妥是跑不了的,等太子登了大宝,自家的女儿就是妃。 太子瞧中哪一个都成,可偏偏是詹家,再要不得的,他看过一回收回目光,詹家那小姑娘跟小兔子似的,哭红了一双眼睛,勾得人端阳的热劲儿都上来了。 他也知道这个人碰不得,说得几句话就又被人跪送出去,换了常服往郊外去,庄子上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鲜的,叫穿一身白衣裳来侍候,看了几个都没那般标志的,这股子火气无处泄,去的时候又吃了丹药,脱了衣裳直往身上浇凉水,身上热气就是不散,夜里要进城时,打马在城门边撞上个卖花的女孩子。 篮子里头没卖完的花撒了一地,几个随从把她拿下,她抖的秋叶儿也是,太子见着她这身条挑了眉头,待抬她抬起头来,还冲她笑一笑,叫下边人摸了银子赔给她,又宽慰她两句,看着身上没伤,放人走了。 那守门的千总还陪着笑脸儿,叫那姑娘给太子磕头,拍马说得些个好话,太子的眼睛却盯在那小姑娘身上。 也是簪得一朵小花,十来岁的年纪,住在城郊,靠着卖花作营生的,太子一眼就看中了,给随行的打个眼色,自家往宫里头去,自有人跟了去,把人打晕了直接拖到庄子上,叫人收拾干净了。 第二日太子急急打马过来,昨儿回去那了两个小太监都没把这股火气平下去,把那姑娘折腾得半死。 詹家且不知道躲过一劫,守过了七,抬棺材的都有许多人,飘了白钱一路往城外安葬,见着这许多棺材,又叹一回,这许多年了,金陵城中就不曾见着一气儿死这许多人。 先还在感叹百来年出得这么桩惨事,吹吹打打出城的时候,一条长街全是白的,眼睛都望不到那头的孝幡,这桩事没在舌头上嚼多少,等到端阳节那一日,城里又开始抓人了。 ☆、第271章 碎金荷花酥 锦衣卫百户蒋朝告发定远将军傅朝谋反,连书信都拿了出来,圣人原先还想定下他去湖广平乱,他却称年老托病辞去,这差事才又落到成王的手里,于家那一系,经此一事晓得成王厉害,再不愿领这份功劳的。 太平了多少年,位子上的要么是会钻营的,要么的就是靠父荫的,真要说操练,还不如下头刚考上来的武举,那些个武举人,还得考几则兵法,这些个熬资历熬着坐上将军位的,骨头都生了锈,听见要打仗,立时痛头脑热起来。 圣人也不是傻子,逆了他的意思,本就恼怒,再一看书信,连确实的年月都有了,就把事定在下元水官节,趁着他去斋宫时动手。 蒋朝立时提了千户,傅朝下狱,家叫抄了,自上往下连奴仆也不曾放过,一个个细细盘查,金陵城里才太平了几日,又是满城风雨。 先还当是捉叛逆的,前一段儿抓了那许多,牢里都住满了,有的投不了监,就关在衙门里,有专人看着,倒还比大牢好上些,等一茬茬的杀完人,一间间囚室就空了出来,才又往里投人。 这回比上回还更快些,先是傅家空了,停得三日,东城区里不时就有锦衣卫带队路过,再过得一月,又把景顺侯曹家一家也抓了进去。 一时人人自危,圣人在火性头上,劝谏一句也听不进去,但凡扯出些来,都先拿到狱中再说,这才三十来日,里面满满当当关着人,女眷挤挤挨挨缩在牢房里,到还算好的,男人却时时叫提出去问讯。 锦衣卫的手段开国的时候还曾出过册子,怎么审问怎么套话怎么逼供,进得锦衣卫的,一季一考。又还有追查刑侦,这却是一年一考,办了多少案子,考评如何,可有同僚伤亡,各样合格,才穿上飞鱼服,配绣春刀。 那本册子如今还留着头一本,底下写得个石字,除太祖皇帝,跟那一批早已化了土的,少有人知是文定侯郑天琦所书,太祖看后还曾赞过一句不世的奇书。 最早进来的傅家倒是最硬气,子孙总还习武,得摆个样子出来,可余下人家一代代早成了纨绔,沾了咸水的皮鞭子,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便你在外头戴什么金玉腰带,进他这地方没人识得你的帽子靴子,叫审问,先还问一声,问了不答便是上刑了。 这事儿拐得这许多道弯,从谋反案渐渐演变成了谁对圣人不满,酒后宴上可曾吐露出来,一个个熬不过苦刑,你扯我我扯他,把能说的全说了。 圣人看着呈到案上字纸怒意一天比一盛,里头不独谈论他不好,还有夸奖太子的,说他谦逊仁爱性子宽厚,这比单起了反意还更叫圣人吃惊,坐在榻上半晌睁不开眼,头痛欲裂,元贵妃抱着圣人的腿哭的梨花带雨:“郎君,若你不在,我们母子如何能活。” 事儿确不是于贵妃那一系挑起来的,她不过见缝插针,也不必编造圣人的坏话诬陷这些人家,只加两句太子的好话就成了,比单说太子有谋反之意,还更加让圣人相信。 他将老,可儿子却还年轻。 傅朝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也审不清楚了,身上痛的熬不住,审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唔唔出声也叫人认作是他认了罪,那些个牵连进来的人家,先还想着审完了能脱罪,一日日关着,牢里又不是养的地方,四壁都是红的,破席沾得血迹,提出去审讯的一个个回来都脱了一层皮。 傅朝更是在入狱之后不曾撑过三日就死了,他本就有年纪了,他一死,子孙推不知也是无用,圣人还当堂扔了案卷,说他有何本事能够谋反,背后必有主使之人,要锦衣卫把里头有关联的全都扯出来。 日日有人破席一裹扔出去的,先还能听见女眷哭声,再后来连哭声都无,进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就叫撸了个遍,谋反抓进来,还能全须全尾的出去不成。 大件儿连着衣裳也一并叫摘了,小件的倒有些留下来,这时候也不指望着娘家有人来疏通打点了,恨不得离远些才是,所盼的也只有夫家无事,摸下戒指耳环来,托女监牢头去探问一声,自家的丈夫可还平安。 女人到这时候娘家是再指望不上了,有那惦记女儿的,悄悄使了银子,得着一口干净的水喝能吃上个热馒头,有那恨不得撇清干系的,也更不必指望了。 先是傅家,再接着是曹家,一家连着一家俱是有姻亲的,哪会不吃酒不办宴,前一天客客气气上门说是问几句话的,第二日便一齐下了狱。 里头自然也有想咬着别人上位的,先头风光了几日,跟着自家也挣不脱,来来往往只这些人,别个宴上吃酒说话,你就一言不发了? 朝上朝下的官员,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事情早已经止不住了,傅家一家百来人,再接着曹家一家百来人,如今牵扯进去的,数以千计,有那老道的叹一声:“这是要动那一个啊。” 颜家干脆毕门谢客,得亏得颜连章在不在京中,这二年间也没甚个人家走动的,连节礼都停了,就怕沾着一星半点儿。 “这都是口舌上造的祸事,若平日里就谨言慎行,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竟连书抄也查抄了出来,白纸黑字的证据,推到菜市口就砍了头,傅家已经是定了罪,大逆,同座连罪的,到现在还不曾审完。 纪氏说得这一句,还教导几个女儿:“你们往后出了门子,也有为官的,必得劝诫着些着。”她一说完这话还看一看明洛,明洛人瘦得许多,还不曾缓过来,却也不是天天呆坐屋中甚事不干了。 她叫张姨娘撵着出来给纪氏请安,又让她跟姐妹们走动,那些个针线也都收罗起来,就怕她看见花样子就想起给詹夫人做小袄来。 屋里的琴重又拿了出来,原她学着管家,这些东西俱叫张姨娘收了,怕她分心在旁的事务上,这会儿恨不得哄着她玩,摸一下也是好的。 可明洛就是提不劲来,除了往纪氏这头请安,连小香洲也不再去了,明沅三催四请的,还说要借了碧筒来开个荷花会,纪氏都许她们喝酒了,还把明芃那里存的酿酒都要了来,她还只摇头。 明湘叹一口气儿:“只好叫她自个儿缓过来了,肯到屋子外头走一走,总好过日日关在屋里。” 明沅点一点头:“该请还是得请,说不准哪一天她就愿意了。”又拖了明洛制点心,也不必她动手,只看着做就是,趁着观莲节,做了个碎金荷花酥。 荷花会到底没办成,明蓁那头送得信来,叫这一向有送的红帖儿都一应回绝了,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不能去。 纪氏接着消息就给明潼也送去一份,跟着就病了,说是进了夏日里觉得身上骨头重的很,行动困难,还叫大夫上得门摸脉,大夫也是经见过了,金陵城里真病的假病的那许多,药铺里头温补的药物都快卖光了。叮嘱些清淡饮食的话,煎点药汤下肚,再有人来,一律回说病了。 等曹家下了狱,纪氏又怕郑家有牵连,日日提心吊胆的等消息,知道曹家同郑家相好,心里宽慰自个儿郑家有太祖皇帝赐下来的丹书铁券,可这东西旁的能保,谋反是再保不了的,等里头又扯着吏部侍郎跟兵部尚书的时候,蒋家自个儿也没能逃掉。 明潼心知郑家无事,却也挺着肚皮操持起来,一样闭门谢客,下人连菜都少买,事儿出的多了,就有那起子想往上爬的人构陷,趁着买米买菜把信藏在里头,再往锦衣卫指挥使去告发,一查就查着了,无辜菜贩米贩也跟着一齐死。 锦衣卫自立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大的权柄,原来也不直属于皇帝,那是开朝以来的规矩,到这会儿全改过来,除了听圣人的旨意,谁的也不听,凭你一二品,说拿你就得锁着走。 郑夫人更不经吓了,曹家蒋家哪一个不是座上宾,前儿还一道摸牌的,第二日就说抓了起来,郑侯爷也是一样,他叫唬得关了大门不出去,原来就不是那等门庭若市的,这时节也没人上郑家的门了。 郑夫人也顾不得儿媳妇怀着七个月的肚子,干脆把事儿都交到她手里,总归还有一个在京的王爷姐夫能靠,关了屋门就跟女儿抱头哭起来,郑辰的婚事,得亏没有落定,那家子也一并下了狱,只盼着千万不要扯出什么来。 这倒是郑家自个儿把自个儿抬得高了,郑家如今只有一个侯一个二等云骑尉,别人要攀扯着攀扯不上,却一个个吓得跟缩头鹌鹑似的。 便是这时候,明潼觉出郑衍不对劲来,郑侯爷能闭门不出,他却还得当差,一日隔着一日往宫里去,总能打听些情况,可偏是这当口,他竟也称病不出了,一家老的病了便罢,怎么连年轻的也躺在家里不出门,何况郑衍还不是不出门,他隔得几日就寻了由头出去一趟,明潼问了几回,他只不说。 到后来又成了:“男人的事,女人家少问。”明潼一听,眉头都挑了起来,这时候到知道自个儿是男人了,等郑衍前脚一出门,她立时就把平日里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叫了来,那两个经得上一回,算是明潼的人,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明潼皱头眉头,心里猜测着他在外头做了甚,外宅他没这个钱,若说妓子,他身上又干净的很,再没有胭脂花粉的味道,知道他是骑马出去的,便叫小厮在马房守着,等郑衍回来了,去看那蹄子,湿着绿苔湿泥,那就是出城了。 这时候出什么城?明潼等他再去,便叫了陪房嬷嬷的儿子跟着,郑衍一路出得城去,只作个踏青的模样,见着有卖果子的,还买了一篮子果脆梅,一路上了山,看准他进了个女尼痷,这才回来报给明潼知道。 竟还玩起小尼姑来了,明潼心头冷笑一声,这时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里又不是没妾没通房,妓子也还罢了,尼姑又是个什么说头。 她自有孕起,郑衍便少往她房里来,明潼不请,他也乐得歇在别处,今儿回来又要往竹桃房里去,小篆却来请他,郑衍进门见她一日比一日丰腴,插着肚子等着,嘴里还道:“这么晚,有甚事?” 明潼也不同他多说,笑盈盈问一声:“我害口倒想吃个酸的,素心痷前的脆梅,你怎么不带些回来?” 郑衍大惊失色,张口结舌的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有人知道?万不能漏了风气去!” 明潼立时知道事情不对,放下脸来:“怎么,你有胆子做,这时候又怕起来了?”她这句一出口,郑衍捂了脸:“捉曹家那一日,他就在痷中,听见风声不敢露头,我不过是……不过是为着平素好那么一场,曹家你也知道,走些私货是成的,谋反再没有那个胆子。” 明潼手指一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看着郑衍倒似不识得他:“你,你还藏了逃犯!” ☆、第272章 云豆酥 逃犯二字一出口,明潼扶着桌沿儿缓一口气,手抚住胸,心口怦怦直跳,她再不曾想着,郑衍竟有胆子做下这事来。 郑衍脸上虽白,口气却还硬:“他家也是勋贵,又没明证,如今只不过下狱,等断明白了,自然放他们出来。” 明潼不怒反笑,拿眼儿打量得郑衍一回:“是你断案?你是锦衣卫还是大理寺?只他如今是谋反的逃犯,你就是连座!” 她先一句还高声,惹得肚里胎儿踢她一记,这才摸了肚子,眯了眼儿越说越轻:“傅家事难道就有明证了?不过是写着年月的书信,要怎么进斋宫,又要怎么靠近圣人,一个多年未出过战的定远将军,是有人脉还是有威望,他凭什么谋反?” 郑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明潼松开手,坐的纹丝不动,眼睛先还看着郑衍,接着又把目光投到衣架子上挂的妆花纱罗上去:“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景川侯家孩子虽多,可哪一个生养下来不录名册,等一个个验明正身上法场了,纸也就包不住火了。” 曹家抓人的时候是在夜里,锦衣卫上门也是拿着名册的,抓一个就勾去一个,先有了傅家的事,虽是万没想到能落到自家头上来,可心里也明白这是牵连上了。 人都上了门,绝不是无事还能放回来的,进得刑司脱层皮,曹侯爷听见锦衣卫问曹震哪里去了,他指了一个庶子,说这是曹震。 曹侯爷小妾庶子众多,却只两个是嫡出,一个个拿了来,有的还是从床上拖起来的,裤带子还没系上,曹震不是长子,世袭的职位没落到他身上,曹霆是再脱不得身的,这个儿子倒能先躲一阵。 可这事怎么能瞒得过去,只瞒过一时,真等审到他头上发觉不是,就要发海捕的文书,贴告示了。 郑衍这才害怕起来,曹家被抓的那一日,曹震正跟郑衍在素心痷中寻欢,这个小尼痷里一个师太一个小尼,俱是曹震包下来的,里头的床桌凳榻帐幔陈设俱是曹震掏的腰包,比置下个外宅也不差什么了。 说是个师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原就是私娼,城里头哪比得城外好赚,设个尼痷,把艳帜藏在痷中,打扮成个清净地的模样,再买个女孩子来细细调教,剃了头发,倒有了活路,原来五六分的颜色,叫缁衣一裹,竟多添了几分,拢下几个常客,比当暗门子痛快的多。 这个小痷堂前后两进的小院子,痷里常备的素食,点得檀香,供着观音,间间都是净房,早先还有来痷中私会的,这个素心师傅便开得后门行个方便,后头这桩生意没落了,她就把这个小徒弟推了出来。 小尼经没念得几句,倒惯会说场面话,素心就是看着她年纪小生得好,才花了大价钱买下来调弄,头发是剃去了,房里却也藏得绸衫假髻,偶尔妆扮起来,叫那素久的爷们尝一尝肉味。 看着是个清净小痷,进去却别有洞天,小小的院落也造的精致,引水绕石丛竹兰草,石桌瓷凳,寒天有红炉温酒,暑天有绿竹冷泉,曹震在花舫里流连的久了,到得此地便能歇一歇,抬一张竹榻搁在院里,小尼姑给他剥葡萄,素心替他揉肩捏腰,兴起了便在竹榻上颠倒。 他带着郑衍去时还道:“那可是我私密处,若不当你兄弟,再不会引你去的。”又说那女尼风流比之花魁又是不同。 郑衍听他说得许多好处,这才肯跟他过去,原也去过一回,出来了个光头小尼姑,把他吓的打马就走,这会儿那尼姑大了,十五六岁的年纪,缁衣做的似件扣身衫儿,把身子裹的玲珑,虽还是光头,却披了细纱出来,只露眉眼,也是个有十分颜色的美貌姑娘。 因着他新去,曹震便把那小尼让给了他,自家搂着素心进得屋去,小尼姑带人进得净室,里头还供着观音,灰纱帘儿一掀,里头却是间精致绣房,郑衍还只瞧不惯她这光头,她只是一笑,脱去布袍儿,通身一丝不挂,只头上披个长纱巾出来,勾住郑衍往床上去。 舌尖儿挑着丸药往他嘴里送,这药是曹震常用的,郑衍隔一会子就觉得通身发热,这时候还管她是不是光头,压上去便行起事来,女尼痷里莺声燕语,自白日里一直闹到太阳下山。 郑衍这才收拾了要回去,曹震见那小尼姑媚眼如丝,心口痒痒,留下来说要过夜,还想拖着郑衍一道,他却不敢再留,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了。 前一日胡闹了几回,第二日便睡的迟些,郑夫人知道儿子起晚了,赶紧叫人替他告假,待郑衍起来,外头早已经山河变色,曹家人全投到大牢里,门上贴得封条,他还记着曹震,往素心痷里去了,曹震人还没起。 敞着衣襟躺在榻上,两个女尼衣衫半掩靠着他,口对着口儿喂他葡萄吃,到郑衍大嚷一声家里出事,他还半醉着要笑,只当郑衍是诳骗他的,待知道是真,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离了曹家还能作甚,母亲哥哥都在牢里,能替他拿主意的一个都不在身边,得亏出城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摸出来全给了素心,叫替自己掩藏一二。 对着郑衍又是一番哭求,说的郑衍心软,答应替他打听风声,隔得几日就来看他一回,曹震一无所靠,倒对着郑衍掏心掏肺起来,日日跟那守门的小娘子似的,盼着他过来,回回来都没有消息,既不说砍也不说放。 明潼看见他怕了,又加一句:“后头抓进去的,且还能有放出来的指望,傅家之后就是曹家,你说是为着甚?” 曹家跟太子是很亲密的,还肯把女儿嫁给张皇后弟弟的小儿子,早已经是妥妥的太子党了,郑家原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晚了一步而已。 这一家子,雪中送炭不行便罢了,连锦上添花也不行,郑衍到此时还浑浑噩噩:“你这意思……是要……动太子了?” 开头确是指着太子的,只怕圣人自个儿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许多人来,他起了个头,一刀砍下去,一片麦子地就没还站着的麦杆了,一个带倒另一个。 “这可怎么是好?”才还梗着脖子,这会儿面如土色,挨着罗汉榻就坐了下来,丧着一张脸:“要是,要是牵连到咱们家里……”这时候方才想起这个来。 明潼转过脸来:“你还照常上差去,锦衣卫各处问话,别个都在你不在,不说你说谁?这事儿我一个拿不得主意,去寻父亲母亲,看他们怎么说。” 郑衍忽的上前握了她的手:“你心里有主意了?你告诉我,我照着做就是。”明潼一寸寸的把手抽回来:“瞒不过去,说开了倒好,你一个能办什么事?” 郑衍背上一疼,他自小到大没挨过几回打,上回为着明潼落胎,叫郑侯爷狠狠抽了一回,那才叫真疼,这会儿告诉他不是又逃不过一顿打,明潼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放心罢,不会打你,你还得去当差呢。” 天儿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塘里荷叶初生,自铜钱大长到碗口大再到脸盆大,明沅房里那一水缸的荷花一朵朵粉白粉红开的清艳,明湘坐在画架前,对着那缸荷花,拿眉笔描了一支出来。 “四姐姐画的越发好了,拿这个当花样子,倒有些可惜,我拿了黑地芝麻纱,绣个座屏可好?”明沅倾身看一回,夸了一句,明芃手上拿着描彩的笔,也过来看一眼,跟着点头:“是有样子了。” 明湘听见前一句还不如何,听见明芃夸她,嘴儿一抿笑起来,明芃又把明沅拖过去:“可别碰了。”她在替明沅染指甲,调得嫩红色,淡淡染了一层,得染上三层才算,这会儿颜色还没出来,叫她吊着两只手搁在青玉臂搁上,伸着手指头等它干。 明芃看着她想动又不能动的模样便笑,伸手捏得一块绿豆酥送到明沅嘴边,皮子是绿豆的,馅儿是芸豆的,明沅吃了一块又点点茶杯,明芃倒了半杯喂她喝了:“早知道该先染一只手了。” 明洛恹恹地靠着枕头,往日描眉画眼她最起劲过,这会儿半点提不起劲来,明芃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手指头一动不动的搁在膝盖上,别个说一句,半晌才回神应得一声。 “我连水都不敢喝了,早知道就不染了。”明沅叹一口气儿,明芃便笑:“这东西我也不爱,倒喜欢替人调色染着玩和,家里那些个姐妹,一个个都逃不脱,连梅季明,我都替他染过的。” 说着轻轻一声笑出来,她确是替梅季明染过指甲,两个打赌,梅季明输了,明芃便调好了花汁,替他染了指甲,这东西染上了就洗不掉,非得长长剪了才行,哪知道梅季明染完了便把手往墨汁里浸,说要以掌作画,天天晒着大黑手,明芃又怕他洗不掉,按着他的手拿细马毛的刷子一块块给他清干净。 她说着趣事,除开明沅,哪一个都没笑,明湘待梅季明厌恶极深,明洛也不知道心神飞往哪去,只明沅笑一笑,才要说话,七蕊进来道:“表少爷来了,太太请六姑娘过去。” 明沅才要站起来,看着十个手指头包的萝卜似的,又哎哎叫起来,明芃笑的前仰后合,还推她一把:“赶紧去罢,别叫纪表哥等急了。”眼睛眉毛都在笑,说到纪表哥还拖得长音,打趣的明沅无法,这东西又不能立时取下来,手上未干,染上纱衣更不好洗了。 明沅才要解开来,七蕊咳嗽一声:“六姑娘,表少爷往绿云舫看荷花去了。”这句一出口,明芃笑的脸都红了:“原不是太太叫请,是表哥叫请。” 明沅红了脸儿,把手拢在袖子里,急急出得门去,迈过门边才想起来,才刚歪在枕上的,也不知道头发衣裳乱不乱,待要回去理一理,又怕明芃再笑,连采菽都抿了嘴儿,她吸得一口气儿,一路往绿云舫去了。 ☆、第273章 西瓜冰 一到得夏日绿云舫就是最惬意不过的去处,满池出水的荷花,观莲节刚过几日,一朵朵开的盛大,剪下一枝来插进青瓷瓶里,光放在桌上都自有一股凉意,各各房里俱都摆得一盆荷,除了明芃养了一片海芋叶子,只看叶子不看花儿,说这比看花更好些。 塘里这些泥也不知积了多少年,里头的鱼虾院子里再无人去捞,倒都做了花肥,荷叶生的极大极肥,莲花瓣尖带着艳红色,昨儿还是花苞的,今儿整个暴开来了,露出里头的黄蕊莲蓬。 鱼虾无人捞,等花瓣落尽了,倒有小丫头坐着窄舟去采莲蓬的,摘得几篮子回来,一个个剥出来,磨粉做粥,或是沾得糖稀,做糖莲子吃。 因着荷叶出水极高,倒把绿云舫掩去一半儿,远远看过去,只当这石舫是开在湖中的,纪舜英顶着大太阳等明沅,搭了个凉棚看过来,见着明沅,弯了嘴角笑开了。 明沅穿得一身蜜合色的纱衫,落过水几回,这纱罗颜色便更柔和了,去了新裁的艳,余下这点浅红浅黄揉在一处,一眼看了就觉得家常熨贴。 明沅登船上去,踩得石条儿石阶,纪舜英早早下来等着,伸得手去拉她,明沅脸色一红,她手上还绑得布条儿,还不及解下来,缩了手不肯伸过去,纪舜英只当她是害羞了,身后跟得这许多丫头,便缩回手,眼着她缓步上来。 石舫里头早已经设了点心茶水,明沅进了石舫里才觉得身上微微出汗,才刚那段路虽遮在廊下晒不着太阳,可她并不是缓缓行过来的,脚步一急,连着额角都沁出汗珠来,想抽帕子擦一擦汗的,指甲却还叫包着。 纪舜英看看她:“要不要吃甘草雪水?”不必自家厨房里做,外头挑着担儿的就能买的着,五文十文一碗,专在宅门边上晃,角门一开就能买进来,比自家磨冰浇上汁子更便宜些。 明沅点点头,哪一回,都不似这一回,她还是头一次希望着见到纪舜英,他来颜家的次数也不算少了,逢年逢节都要过门来,一处用饭一处吃茶,能说话时便说上两句,更多时候,明沅都同姐妹们一处,取笑作乐,他就这么安静的看着。 她跟纪舜英两个,在这个时代若不是有表兄妹这层关系,既不可能结亲,也不可能见这许多回,明湘跟程家少爷也早早定下亲事来,可从头到尾,不过见着一个影子,生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俱是打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是谁都似明芃跟梅季明那样,他们俩是耳鬓厮磨一道长大,明沅跟纪舜英只能算作一半的青梅竹马,打小认识,定下亲事,也无深情也无厚意,后头那些俱是一点点处出来的。 明沅再没想着他会在栖霞寺里说出那番话来,原来见他既不期待也不雀跃,纪舜英是她该见的人,料理他的杂事,是她该办的事。 可打他说得那些之后,她便不似过去那样了,听见他来,心里也会觉得高兴,他伸手过来,她竟还有些含羞。 纪舜英听见她想吃,立时吩咐了青松:“到街面上买几碗来,看看有甚样浇头,若有西瓜的,更好些。” 明沅睇过去一眼,倒不知道他还记得她喜欢吃西瓜,纪舜英的喜好,她是记得很牢的,这个还是从纪氏身上学来的,颜连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爱穿什么料子的衣裳闻什么味道的香料,连着屋子怎么归置,她都一清二楚。 明沅看在眼里,学着她的样子办礼,纪舜英喜欢什么,她自然得先摸清楚了,却没想到他也知道她喜欢什么,还当他不在意这些,原来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回礼,可没少让明洛笑话,这会倒能说出她喜欢的瓜果来了。 “也不必外头的,不起沙不甜,庄上才送了几筐西瓜来,叫剖一个来,挖里头的肉浇着吃。”甘草雪水就是磨碎的了冰沙,上头落些甘草熬出来到糖汁,也有浇花酱果肉的,算是夏日里少不得一道冰品,只纪氏不许她们多吃,怕贪凉惹出病症来。 青松答应着出门去,还没跑出大门边,就听见外头摇着铃,他赶紧叫停了冰车,一气儿儿买了二十碗,在颜家,纪舜英还是头一回请客,再不能小气了,各色的鲜果花酱都加了打了一份,满满两匣子。 明湘明洛明芃也都得着了,明芃端得碗:“果然来糊咱们的嘴了。”把手上的碗塞到明洛手里去,又问她要吃哪种:“这酱调得不好,我记着我那儿还有桃花酱玫瑰酱,旧年的木樨也还存着些,拿了来浇这个吃。”又问明沅那儿吃的什么,分了些给她送去。 厨房送了半个切开的瓜来,肉脆汁多,单吃西瓜也解渴的很,青松买的多了,除开送到小香洲,便全赏了下去,采菽采苓两个你拉我我扯你,笑着谢了赏,端了匣子到正面分发。 明沅这下急了,她手上的细布条儿还没解开呢,纪舜英端着碗送过来,就看见她红了脸,吱唔得两声,把手伸了出来。 他眉头一皱,放下碗把她拉到身边,握了她的手问:“手怎么了?”这些日子他在翰林院里,也时常能听见些刑司的话,里头有往指甲里钉签子的,也要上夹棍的,一看她手指尖包着,便想直这个来。 明沅倒不好意思了:“是二姐姐给我染指甲。”说着就要解开上头绑着的细布条,纪舜英松得口气,自家也觉得好笑,再怎么也不能够把手都伤了,他家里只纯馨一个姐妹,哪里知道这个。 伸手扶住碗:“你吃罢。”明沅到底不好意思叫他喂,伸着指头要解开,纪舜英一层层替她剥了,凑得这样近,能瞧见她鼻尖一点点汗星,他解开一只,就见那葱白手上一点红。 明沅的手生的饱满,两边的肉紧紧包住指甲,一样染得嫣红色,纪舜英看着,拿手指头揉了一揉,花色已经浸在皮肤里,指尖愈红显得皮肤愈白,纪舜英揉了一下,觉得手指痒痒,干脆拢住了,在手掌心上轻轻搓一搓,还问她:“这个竟揉不掉?” 明沅面似火烧,外头虽没人站着,却还是抽回手来,叫纪舜英捉住了,他也不知作甚不肯放,就是觉得她的手生的好看,心口跳得厉害,除了揉一揉,还想闻一闻尝一尝。 他这么想着,便握得那指尖往鼻前凑,明沅脸红的厉害,眨着眼睛看他,他掌心微微带汗,先是搭得指尖,叫他一把攥住,才要往唇上碰,吸得两口气,倏地放开了。 若不是隔着桌子摆了冰,他通身热的又跟在栖霞寺里做那场梦一样,借着吃冰舔舔唇儿,才刚还觉得石舫里有荷有风凉爽的紧,这会儿碰着冰片还是心口发热,手都麻了。 明沅低头吃冰,丫头们也各各分得一碗,就往廊下去了,独留纪舜英跟明沅在室里,纪舜英见她挖得果肉配冰吃,低下头去发丝往碗里飘,伸手就捻住了,他自来不知道什么宝钗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究竟是哪里美。 可这会儿,他捏着一缕发丝,屏着气儿说不出话来,明沅面上染着淡粉色,隔得这样近,他呼出来的热气儿就喷在她头顶上,只觉得他伸出手来扶一扶她头上的发簪,问她:“你簪不簪花?” 她作的家常打扮,头上只两排弯月形的压发,一支步摇,明沅也不知他作甚这样问,疑惑的看他一眼,纪舜英有些窘迫:“我自翰林院回去,要过十方街,见着许多卖八宝纱花的,没见你戴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明沅轻轻一声笑出来:“我喜欢的。” 纪舜英不说话了,打着主意,明儿要仔细挑一挑,她是戴排纱的好看,还是簇枝的好看,心里了一回,预备着各样挑一些全买了来。 一碗冰化了半碗水,连汤带水吃下去,纪舜英这才又开口了,这回说的却不是花不是果了:“家里预备着替我在十方街前边置一间宅子。” 明沅还是头一回知道,拧了眉才要问,纪舜英又道:“我往后当差也更便宜些,那儿路近,往翰林院去,只几步路。”纪长福跟长福婶还跟着一道,再有便是青松绿竹了。 “这是舅舅的意思还是舅姆的意思?”明沅一下就问到点上,纪舜英也觉得古怪,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替他置院子来,黄氏的脾气非得把他压在眼皮底下才好,怎么这会儿倒转了性:“是母亲的意思。” 若是纪怀信,那还罢了,黄氏看这个口,明沅便知道不寻常,纪舜英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来,他才中举人的时候,黄氏待他很是好了一阵,到这会儿忽的又换一番面孔,话也不对他多说,平日里他晚些去请安,都要叫黄氏挑理,这回竟免去了,叫他不必一早过来。 先还当是他有差事的缘故,庶吉士散馆之后,若是考得文辞好的,方能留在翰林院里,圣人觉着纪舜英有一半儿是自家人,年纪且又轻,名次还考得好,大笔一挥勾了出来,把他安到翰林院里,可若黄氏为着这个,又不见妒色,她纵这样安排了也该必是不甘愿的,怎么忽的就殷勤起来。 不独立时给他办了个两进的小院子,里头也打扫干净了,还派人去补瓦架凉棚:“过得六月屋子也就粉好了,我搬过去,你若有甚事,也可写信送到那头去。”说着对她说了十方街荷花里。 明沅叹一口气:“你在外头,也自在些。”想得一回又道:“若定下日子要搬了,先知会我一声儿,地上可得铺上青砖,秋日里雨多,墙边种些香草去去蚊蝇,屋子能用玻璃就别用纸糊,那个不透光,别把眼睛熬坏了……” 她才要往下说,见纪舜英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倒张不开口了,他伸出手来,碰碰她的鼻尖:“我的意思,是怕往后,她就要咱们在那院子里成亲。” 明沅笑了:“十方街上,可有卖加了肉酱的豆腐花?” ☆、第274章 薄荷凉糕 黄氏要给纪舜英置宅子这件事,纪氏还是打明沅嘴里听来的,夜里摆饭的时候,见着几个都少动筷子,还当是苦夏,叫厨房再添凉菜送上来,又问她们吃不吃冷淘面线。 明湘轻笑一声:“才刚冰吃多了,这会儿倒用不下。”吃的时候贪凉,吃完了又觉得撑,明芃拿出一套烧琉璃的小碗小碟来,一碗碗分放好了,拿细长的银勺子舀出花蜜来,一勺勺的浇在冰上,等浸透了,才分着吃。 各色口味的都吃一小半,肚里可不就撑满了,明洛也笑一笑:“倒要多谢表哥,那一盒子,一院子分完了还多呢。”她在姐妹们面前还能由着性子,在纪氏跟前却是被张姨娘耳提面命过的,再不许摆那付脸。 张姨娘如今日日吃素,嘴巴也不是不馋,可只想着纪氏保下明洛这场大祸事,再听见另一家定的那个姑娘如今守着阴森森的宅子当活寡妇,就恨不得多给纪氏磕两个头。 她原来嘴碎,关过一回好了些,经得这桩事,嘴里再不说纪氏一个不字儿,那些个经文她念不会,这辈子爱听的也就是女先儿说书,连戏也只爱听热闹的,哪时学得会念经。 既不会念经,就只管往菩萨面前一跪,嘴里都是巴望着纪氏怎么怎么好,又替明潼求这一胎平安,时常念叨:“若没太太,你这会儿还能穿红?守上三年重孝,若是好还能过继一个孩子给你,若不好,那这辈子你就看着四面窗过日子了。” 詹家惨是惨的,后头有了谋反的事儿,把詹家那场官司给压了下去,詹家活下来的媳妇里头,有人夜里扯了腰带上吊了。 惨事连着惨事,旁人还只当她是殉了的,可那家子却吵吵起来,说是詹老太太把女儿给逼死的,守寡的妇人,只要婆家肯放,娘家肯收,也不是没有了去处。 这姑娘是嫡出的女儿,如珠如宝的养了十六年,出了门子才一年,又没丈夫又没孩子,娘家的亲妈替她打算,接回来贴补些妆奁也好,哪怕为着詹家守三年再回家,二十岁也不算大,往低了嫁就是,往后还能有孩子,有依靠。 哪知道詹老太太不肯放人,说了生是詹家的人死是詹家的鬼,余下这些女人,一个个牌位都已经刻好了,这辈子,活就在詹家活,死也得在詹家死,活着住詹家的屋子,死了进詹家的祠堂。 那年轻媳妇因着有回家的心思,她娘家又很是来闹过一场,詹老太太便半点好脸色也没给她,给她一套女四书,叫她好好学学女德,夫死就该守节。 詹家老太太这样认死理,若不是纪氏通了明蓁的关系,趁着詹家男人还活着的时候写了退亲文书,手里缺了这张纸,说不得就要把明洛要过去,两家虽有官司可打,可张姨娘也知道,真个弄到上公堂,明洛这辈子也别想嫁个好人家了。 颜连章还会为着女儿出头?张姨娘自个儿都不信,那个小媳妇眼看着没指望了,天天听冷言冷语,牢里都活下来了,可还不是一根罗带了结了性命。 张姨娘是真个感念纪氏,恨不得为她塑金身,纪氏一半儿是为着明洛,一半儿是为着颜家,那时候风声不定,詹家还是附逆,可只看着她救了明洛一命,张姨娘就肯为她念经。 明洛天天听她劝,虽还少笑,却总有了人色,姐妹不揭她的伤疤,当着纪氏也能笑上一笑,说上几句话了。 沣哥儿官哥儿那儿自然不能少,明沅不许沣哥儿多吃,纪舜英送去的就是外头卖的一大碗,他正是贪凉的年纪,全给吃了,还是小厮瞧着劝两句,要不然官哥儿也吃了。 这些个街面上的东西,自然不比府里自家做的精致,却胜在有味儿,里头再是加奶再酱,就是没街面上这个味儿正,官哥儿舔了舌头:“表哥下回甚时候来?” 问的却是明沅,他也知道,纪舜英是必要看一看明沅的,明沅脸上微微泛红,吃不准纪氏知不知道纪舜英要搬到十方街的事儿,可怎么着也得提一句:“纪表哥说家里要替他在十方街上置宅子,这一向怕不能来。” 纪氏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她心里也是一奇,黄氏的性子无人不知,头一个想的便是她想把纪舜英踢出家门,眉头一蹙,嘴上却道:“那倒是好事儿了,十方街离翰林院近些,他上差也便宜。” 知道官哥儿吃了冰,叫厨房端个胡辣汤来,怕他们再吃凉的冻坏了肠胃,不许再吃桌上的冷食,官哥儿馋道:“我想吃细料饳馉儿,吃前门鱼肉的。” 纪氏伸手摸了他的头:“家里也有的,非得吃那外头的,那个不干净。”官哥儿也不强要,家里有便吃家里的,一桌子人都吃了,喝得一肚子暖汤,吃的鬓角冒汗,这才放下碗来。 明沅且还又叮咛沣哥儿一声:“夜里盖好被子,穿着衣裳睡。”还在给他做小背心穿,连着官哥儿的一并是明沅的手艺,两个穿着这个,再怎么翻身也不容易卷起来,倒能护一护肚子。 吃了饭便是听官哥儿背书的时候,他早就背惯了的,一点也不怯,一篇背完还学着先生的样子讲了一回,这才吃了夜里的酪,纪氏再看一看明湘画的画,明沅做的小衣裳。 到掌了灯,告辞了出去时,纪氏才顺嘴把明沅留下了:“舜英这孩子,倒跟我外道了,家里替他置宅子,他竟一字不漏,我知道了,总还好帮把手。”就是当着官哥儿,纪氏也不肯说一句纪家的不是,虽不能夸一个好字,却也不说坏话。 对着明沅又不一样,明沅往后是纪家的媳妇,算是半个自己人,瞒也没甚好瞒的,对她道:“按理说买屋子,也得请个风水先生相看相看,四邻问问可有恶事,白日里看一回,夜里看一回,阴天落雨都得去看。” 明沅还是听一回听见这个说法,纪氏便细细教她:“那些个经济哪一个不奸滑,里头老实的也得把七分坏处说到一分,这才好脱手。带着去看房子,必是青天白日,日头最好最盛的时候,便差一些的,也衬得好,若是屋顶漏雨脚下浸水,买了来还得自家修补。” 十方街那儿住的都是小官,邻居里倒不曾有什么恶事,那一片都是为官的人家,兵丁巡起来也勤快,打听打听邻居是甚样人,再看看上一任住着是谁:“这可有讲究,若是贬官的再不能要。” 一样的道理,若是原主升了官儿,那这宅子就抢手起来,明沅光想也知道黄氏定不会花大价钱替纪舜英办个好宅子,这宅子归不归他是一说,既是给他住的,黄氏就不会挑好的来办。 纪氏也是一样的想头,可这总是纪家事,她插不去手,叹一口气道:“罢了,你细细写明白了,把这事儿告诉他听,他既没在我跟前提起来,怕是不想说,可别说漏了。” 明沅一点头明白了,估计又是男子汉的自尊心,她看着沣哥儿长起来的,刚会走路的时候一直跌,他却不要人扶,小牛脾气上来了,还把丫头的手给打开,喜姑姑看见了就笑:“再小也是少爷,有气性呢。” 这会儿看纪舜英也是一样的,他约摸是怕纪氏知道了又来补贴他,明沅也想过一回,可她若要替他办些东西,再怎么也绕不过纪氏,倒不如告诉了她。 喜姑姑不在身边,纪氏便自家告诉些明沅新置下的宅子要怎么料理,风水先生看一回不算,既是新宅子,还得请尊菩萨来。 要杀虫打老鼠,屋里头有洞就得填上,再下了窗隔门扇,好好把屋子晒两天,里里外外熏一熏:“可别小看这些,住的舒服不舒服全看前头料理的好不好了。” 明沅把这些细细记下来,前边还排了序号,第一桩做什么又得在什么时候做,俱都写得清楚,也不把信送到纪家,怕叫黄氏截了去,直接送到翰林院去了。 纪舜英接着信放进怀里,看字迹就知道是明沅写的,只觉得心口这块微微的热,不住想着拆开来看,趁着午间无人,打开细细看过,房子怎么收拾,厨房怎么归置,院子里有没有井,井水得掏干净,最好能上在头建个小木头亭子。 不过巴掌大点的院子,她足足写了五张信纸,还加上一句,若有漏的再给补上,纪舜英回去就找了纪长福,把一桩桩事都吩咐完了,叫他到了地方照着做。 纪长福苦了一张脸,这些事不必吩咐他也知道,宅子里的老积年了,这些便是听也听会了,可要办却没钱,又要粉屋子又要补瓦还得掏井,金陵又不比锡州,人贵料也贵,且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家具,这些全都补上怎么着也得有个七八两银子。 纪舜英拿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出来,预备着修葺屋子用,哪知道这回黄氏办下的宅子,里头竟还算干净,屋瓦不必补墙也需要略粉一粉,里头家具都是全的,还有两间耳房,倒不是开门见底的屋子,前后有两层。 略收拾一回,换上新窗纸,贴上新门联,放过鞭炮,就算乔迁了,纪氏送得礼盒过去,这回倒压了二十两银子在里头,还送了新的被褥铺盖来。 纪舜英常年在外,还是那几口箱子,抬出来就算是全付家当了,黄氏还道,既领得月俸钱,就不再给月钱了,屋里碗筷锅瓢总得备下,这时候倒可惜起锡州那间院子来,早知道该把要用的都给带上。 新搬家得给邻居分送些点心吃食,她料想着纪舜英也不及备,自家摸了银子来,叫厨房做得薄荷糕,蒸得满满两匣子,就放在乔迁礼里头给纪舜英送过去,长福婶一看就知道预备着送人的,心里叹一声“这个没过门的新夫人,倒是个周到的。” 把这一些一家家送了,别人家里自然也有吃食做回礼,虽不贵重总是新意,纪舜英见着小院四处妥当,屋角下还种得两盆兰草,除了差个女主人,再不差什么了,他弯弯嘴角:“把这兰草挖了去,种上茉莉花。”哪知这一挖,挖出了个木偶人来。 ☆、第275章 白切水晶肉 挖土的是青松,纪长福年纪大了,叫他看个门收个信还成,这些个体力活,是再不成了,他是跟过纪老太太的老人了,纪舜英对他也礼让几分,青松绿竹两个,虽是少爷的书僮,可也不指使他,倒是长福叔长福叔叫个不住。 那土结实的很,一铲子下去,那土竟没松动多少,这两丛兰草生的极好,青松原是不舍得挖出来的,读书人不是说什么君子如兰,怎么到得少爷这儿,偏偏喜欢起茉莉花儿来,这会儿又不开花,等到明年春天挖了再种上茉莉也是一样的。 绿竹比他有眼色些,瞪他一眼:“少爷叫挖就挖,都官老爷了,有些脾气也是该的。”纪舜英虽是从七品,可他是翰林院的,还是圣人亲点的,连庶吉士试都没考,这一科除一甲那三个,只就纪舜英开得这个先例了。 纪长福也是脸上有光,他侍候了八九年的少爷,可不是有大出息了,他在纪家很是扬眉吐气,只想着把差尽心给办好,往后若是升了官,可不得置大宅子,若能把儿子一家也拉出来,那可是妥妥享福了。 叫老妻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这时节也不吃大热的东西,买了猪肉来白煮了切片儿吃,再切上一盆猪耳脆,配着颜家送来的荷叶酒,置了一桌子菜,说是一桌,也都是寻常吃食,纪舜英倒很满意,拿面饼卷了猪肉吃。 纪长福很是过意不去,原来是在外头求学,吃的差些那是没法子的事儿,可少爷都当官儿了,就该跟家里似的,可他们也没钱请厨子,只好吃这些粗菜,纪舜英却吃的多,不等青松把兰草挖出来,他已经吃了半碟子猪肉了。 那土是一层层刮下来的,越是铲不动,越是奇怪,青松把那兰草一扒开,看见底下根上都烂了,这几天又没下雨,正是三伏天里,土却并不干,青松费了老大力气,他先还想着把这兰草种到自个屋前,一看底下叶子烂了,干脆拔了起来。 这兰草看着也不似生了多深的根须,连铲带挖,这才把它挖出来,出了一身大汗,喝一碗绿豆汤这才又挖起另一棵来。 好容易两棵都挖了,想着干脆把土翻一翻,看看是不是土不肥,茉莉种下去要是死了,又得再挖一回,哪知道底下的土却软得很,一铲子下去,还当是碰到石头了。 旧宅子里挖出东西的事儿,青松绿竹都听说过,这一铲子这样深,说不定房子主人还真有东西埋着,绿竹过来帮忙,两个人七手八脚的挖出一个盒子来,赶紧把这东西给纪舜英看。 盒子就是寻常的盒子,还更精致些,上头描着花,已经褪了色,黑地大红花纹的,又长又窄,上头也没带锁,可拿在手里一掂,就知道里头不是贵重东西,轻飘飘的,盒子只怕还更重些。 青松绿竹两个都有些失望,还想着挖出金玉来,说不得也能发一笔财,纪舜英不是个吝啬的人,若是得着东西,说不准儿还能赏些下来。 哪知道这盒子一打开,青松“吧唧”一声坐在地上,软着腿儿站不起来了,口里呼呼喝喝:“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一惊叫,倒把纪长福两口子打厨房引出来了,纪舜英是少爷,自然没有一桌吃饭的道理,却也不要他们侍候,叫他们自个儿下去吃饭,纪长福还给青松绿竹两个烫了面条,正凉着面,等他们来吃,听见院子里喧哗起来,赶紧出来看。 纪舜英打开这盒子,冷不丁抽得一口气儿,红匣子里装着个木雕人偶,说是一个又像是两个,纪舜英想拿起来细看,叫绿竹嚷了一嗓子:“少爷使不得!” 纪长福也进来瞧见了,又是一口冷气,这东西似人非人,一对手一对脚,却有两个身子两个头,纪舜英看得会子,知道这是甚个东西了。 有双联瓶就有双人偶,双联瓶是婚嫁的时候陪送的喜器,因着难烧而价贵,讲究的人家,在女儿出嫁之前,都要给陪送一对儿双联瓶的,摆在房里既添喜意又显财力。 看着这人偶竟也这番模样,纪舜英心里打一个突,听见绿竹嚷起来,沉着声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说着就要去拿,还是纪长福年纪大些,说了些使不得:“这东西总不是个好物,少爷有乌纱官帽挡煞气,可这东西能不碰还是别碰。” 拿了帕子包住了,这才拿起来,这木偶分明是一对新人模样,男穿绿女着红,若说是新人,也能算是新人,这个男的身上还是从七品文官官服,上头雕画的细致,跟纪舜英挂着的那件,一模一样。 女的凤冠霞帔,还雕个脚出来,两个人都没刻脸,巴掌大的东西,却邪性的一家子都骨头发寒,长福婶赶紧念了一声佛:“看看,这上头可有刻着姓名八字儿。” 妇人总能知道一此地,天桥下边专有打小人的,这宅子是买来的,只知道里头原住着京官儿,外放出去了,才空出来,这匣子甚时候埋的,又是谁埋的,谁也说不清楚了。 这屋里的五个人,心里也都是有数的,谁埋的?还能是谁埋下的,怪道这房子这样齐整呢,墙是粉过的瓦是补过的,连门上的黑漆都是重新上过的,地下的青砖也铺的厚厚实实平平整整,除开少些器具,真是贴了门联就住下了,再想不到窗台下边还会埋着这东西。 纪舜英把这联体的小人翻过来看一回,又把匣子也找一回,没见着生辰八字,黄氏也是留着后手的,自家宅子里的,埋些甚她都逃不开干系,外头的,你能说这是哪个年月埋的,纪舜英要是敢嚷出来,她就敢去告他不孝。 长福婶又是念得一声佛:“少爷,这东西起出来,赶紧烧了好。”她双手合什念得几句,青松绿竹俱都没了主意,纪长福叹一口气:“少爷,烧了罢。” 又想着往后得叫浑家看紧了,但凡是那家子送来的东西,头一样要紧的就是吃食,都能埋下这东西来,往后还不定要干出点什么来呢。 纪舜英却把这人偶放进匣中:“看看院子里可还有旁的。”青松一激灵爬了起来,才还觉得手脚无力,这会儿使不完的力气,饭也不必吃了,拿着铲子把各处种着植物的地方都给挖上一回,绿竹也是一样,连纪长福都开始在屋子里头找起来。 “少爷,咱们要不要请人来看看,这东西怎么埋的总有个说头。”说话的是纪长福,他到底有了年纪,揭过去不提埋的人,只想着把东西找出来。 青松跟绿竹两个少不得凑在一处把黄氏骂一回:“狠心烂肺的,咱们少爷做了官儿,诰命难道不是给她的?” 暗暗又啐得一口,又想起大公鸡跟黑狗血来了,无端端抱只黑狗来放血总有些骇人,买只鸡来又不惹人眼,把这法子一说,竟连纪长福都应了,还叫青竹赶紧去买来,公鸡阳气重,这些个东西能挡一挡。 纪舜英倒叫他们逗笑了:“我不信这个,若真有用,我哪里还能好端端的坐着。”心里又想着,若不是因着明沅,这东西还不知道要甚个时候才能挖出来。 可这鸡还是买来了,就养在厨房边,圈了个小竹篱笆,这只公鸡趾高气扬在里头踱步,兴致高起来还打鸣。 家里各种挖过都不见有东西埋着,青松绿竹摆了竹子茉莉进来,挨着围墙种下竹子,在窗台下面种上茉莉,连土都换过了。 长福婶赶紧给观音烧香,心里想着定是菩萨保佑,说不得少爷真是个有官运的,往的飞黄腾达,到底是跟过老太太的人,又想着,若叫老太太知道黄氏行这等事,还不定怎么发落呢。 来来回回跑了几圈,这才把事儿料理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厨房里的饭食原是热的,这会儿冷了也没心思再热,就着冷面饼子吃了猪肉,一个个都吃的满嘴是油,晓得这事儿无处可说,干脆全都不提了。 这个木偶纪舜英并不曾烧掉,也不曾扔出去,就这么搁着,青竹觉着渗人,去玉皇观求得灵符贴在上面,还问:“少爷,这东西留着作甚。” 纪舜英微微一笑,翻过一页书道:“有用,有大用。” ☆、第276章 罗汉酥 黄氏置下这个宅子,还不曾想着要在里头埋东西,她瞧见纪舜英就想着自个儿断了他的状元路,那师婆事儿是办成了,人却走了。 师婆是卷款跑路,到了黄氏的心里,却信她是真个怕报应到身上,躲走了,可这报应的事儿,可不是走了就能躲掉的。 每见着一回纪舜英,黄氏就是一阵儿心惊肉跳,看着他穿了从七品的官服过来行礼请安,黄氏眼睛都不敢看他的脸,她原来就多思,后头再添上了多病这一条,人已经瘦成了竹杆,再怎么补也回不到原先的圆润。 因着夜里多思多梦,一个月没几日能睡上个整觉,夜里总是惊梦,非得喝了安神汤药,才能支撑个半夜,到天蒙蒙亮,她就又醒了。 这样吃不下睡不好,脸盘渐渐透出黄气来,眼下一片青灰,看上去比曾氏还更没精神,她这付模样,纪怀信原来存着的怜惜,感念她变好了,成了慈母,也只能在她房里头坐一刻,转头又讨了个新人进门。 说是讨,不过是挑个容色好些的丫头,当了个妾,屋里人本来不少,俱叫黄氏一个个打发了,只留下生养过纯馨的刘姨娘。 纪怀信新抬的这个,黄氏半点儿也没在眼里,她早就对纪怀信没了指望,搂着钱看着儿子过下半辈子。 把纪舜英挪出去住,也是黄氏的主意,她是一眼也不想看见这个儿子了,处到仇人的份上,她自家也悔过,早知道就该把他惯上天去,如今出息的是纪舜英,不慈的倒成了她。 可这窟窿越是填补就越是大,她这会儿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就要咒他的,先是想着叫他倒霉,最好是连着倒霉,可哪知道他气运旺,他人没事儿,老太太却先一步死了。 这下陷进去出不来,能死一个老太太,他怎么不死?他怎么没事?该死的是他,若是没了他,这辈子可不安安稳稳顺顺当当。 黄氏吩咐管事去十方街看房子,对着纪怀信又还是那一付慈母的模样:“他这样来回,可不辛苦,外头有个宅子,他要上差也方便些。” 这房契上写的可不是纪舜英的名字,纪怀信还摸了五十两银子出来,五十两够干什么?还当是在锡州?五十两就能办下像样的屋子来了?这院子虽不大,也有两进,屋前有凉棚屋后有井台,样样齐全,里头还得置家具,这些个算一算她又贴补进去百来两。 纪舜英有了官身,她不能似原来那样轻慢,曾氏死了顶头的婆婆,又想跳出来兴风作浪,万不能叫她捏着把柄,买院子的时候还带了一个曾氏的人去,看着交割了房款,后头的修葺却是黄氏派了人去的。 她原是想着这屋子不差什么,便不修也是能住人的,纪怀信问得一声可有粉过院墙,黄氏心里立时不乐起来,这口气忍着撒不出,倒想着那师婆说的话来,这两个都是有来历的,可恨没打听出那活土匪是个什么来历。 置了宅子还有诸多杂事要她料理,一样样的回上来等她吩咐,黄氏原来不过不耐烦,等到问新屋子里可要种些什么,她忽的想起师婆给她的娃娃来。 这个联体的木偶人,做得新人模样,便是黄氏专为着等明沅过了门用的,那时候且还不知她有来历,做这个不过是恨屋及乌,想着若是她进了门,纪舜英有个什么,那就是她克夫。 这些个东西,黄氏也有耳闻,埋得久些,日子长了才能成气侯,这木雕的小人,是师婆做过法的。先把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经念烧化,拿这灰这雕了漆,刷了第一层,一共九道漆,上一道念一回咒。 师婆说的活灵活现,只要埋在地里,等着两人在一块时,就能发动,黄氏不信也信了,到这时候再也不疑其它,又是银子金子的撒出去。 把这对木偶翻出来,指使了嬷嬷,说要种兰草,叫人挖开坑,再叫人歇下用饭,悄摸摆上去,填上一层土。 屋子是好的家具是全的,进去还能折腾什么,往后成婚得在纪家,可也得跟着去料理纪舜英的衣食,到时候那兰草跟木盒子长在一块,神不知鬼不觉。可她再没想到,纪舜英会为着明沅挖了兰草种茉莉。 纪舜英起出这东西来,倒还安稳着当差,他的差事是修国史,也不是叫他来写来编,只把前几卷看看可有错漏处,跟着抄抄书而已,日子过的很是清闲。 这日下了差,往十方街逛了一圈儿回家,换下官服,穿上常服回纪家去,进门先是给曾氏请安,还给她带了罗汉酥,曾氏看着他便笑,问得会子话,听见纪舜英话里都是些老大人,说对他颇为照顾。 年纪大的读书人,看着个年轻上进勤奋的,怎么不喜欢,他这点子年纪,且还有得好熬,同僚间不眭,也惹不到纪舜英身上去。 曾氏听着点一回头,转脸就叫厨房加菜,又道:“赶紧看看你母亲去,她这一向身子不好。”一家子初时都当黄氏是装病的,等她病久了,又都认作她身子确是不好,自打老太太走了,一年倒要吃半年药。 纪舜英应得一声,往黄氏房里去了,若是平日里,黄氏身边的嬷嬷定要回说黄氏歇着,没力气见他,可因着东西才埋下去,她也心虚,黄氏也想看看这东西有没有派上用场,反把他请了进去。 又是上汤又是上点心,这暑天吃的是绿豆汤,端上来里头还搁了冰,小小几颗冰珠子,在汤碗里晃晃荡荡的,一口含了满嘴凉意。 黄氏靠着榻,做个虚弱模样出来,看着纪舜英喝汤吃点心,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见他面色如常,心里松一口气儿,看来确得等到那活土匪进了门,这东西才能灵验。 嘴上又问他些吃住如何,当差辛不辛苦的话:“你也别常在外头住,若是差事清闲便回家来,你的屋子,也是日日都扫尘的。” 纪舜英弯一弯嘴角,笑了,手里还握着汤匙,喝了最后一口绿豆汤,把瓷碗轻轻一搁,摆到桌上:“还没多谢母亲替我安排这些琐碎事。” 黄氏扯着脸皮一笑:“这孩子,说这些也太外道了,你在外头住着,不比家里头舒服,再不办好了,我怎么安心。” 纪舜英还只笑:“屋子各种都很好,长福叔还买了些茉莉花种到窗台下。”一面说一面看了黄氏一眼。 黄氏脸上骤然变色,原来就是黄脸盘了,这会儿煞白,顿得一会儿抖着声儿道:“倒不知道你喜欢这花儿,陈管事还说院子里种着好兰草,我特意不叫人挖了,早知道就先替你种好了。” 她看着纪舜英,心里惊疑不定,他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那地方该挖得很深,便是再把上头的花叶拔了,也不该看见里头的东西,肚里安慰自己,可看纪舜英的眼色到底不同,身边侍候的嬷嬷也是脸色发白,主仆两个对视一眼,恨不得去起开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纪舜英也不多说话,说得这一句,就退了出去,黄氏捂着心口,手一伸,嬷嬷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太太,太太别急,我看少爷的脸色,定是不知道的。” 黄氏却唬得面无人色,身子不住颤抖:“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好端端的作甚提起种花来,这是有因由的,定是有因由的。”越说越是害怕,指了门口:“去看看,去看看他往哪儿去了,是不是去找老爷,你去看看!” 一把推了嬷嬷,连惊带吓,人颤个不住,身下竹编的凉席叫她的指甲划出长长一条道来,丫头们不明所以,叫嬷嬷把眼儿一瞪,给瞪了出去,又是揉胸又是拍背。 黄氏满面惊惶,嬷嬷没了法子,问一声丫头大少爷去了何处,丫头回说是回了自个儿屋子,嬷嬷这才扶了黄氏的他肩:”太太,太太。”连叫了两声,她还不回神,叫道:“大姑娘!” 把在闺中的旧称都叫了出来,黄氏扑簌簌的落泪,嬷嬷道:“大姑娘不怕,大少爷回去了,他不知道。” 听见纪舜英回了自个儿屋子,黄氏缓过神来,若是知道了,断没有不拿出来的道理,他必定是不知道的,才安定了会儿,又反口:“我看他像是知道了。”一把抓住嬷嬷的手:“人,人挑了没有?” 嬷嬷还似她小时候做了噩梦那样替她揉拍,嘴里哄她,看着她如今这付模样,想着原来玉兰花一样的脸,眼圈一红,差点儿就要淌泪:“安排好了,等过一段日子,就把人送去。” 黄氏缓缓吁出一口气来,心口还烧得发慌,不由又多问了几句:“人生的如何?可是按着那个活土匪挑的?” 嬷嬷点了头:“是按着那样子寻的,模样好的价贵,这么个丫头花了五十两银子,倒能买上十个了。”说着拍拍她:“太太不急,正教规矩呢,总要调教的可人疼了,才好往那儿送。” 黄氏露出个隐秘的笑来,埋娃娃不过是第一步,纪舜英那儿总没有她的人,哪个爷身边没有丫头侍候,他也到了年纪,那个活土匪,若叫黄氏来看,除了生的伶俐些,一无是处,一百样里也就生得好这一条了。 男人哪个不动花花心思,纪舜英既喜欢她,那就挑个长得像的,一个还得等上两年再吃,一个就近在咫尺,哪个男人能守得住,等那个进了门,叫她眼看着前头一个跟她长得像,还有了宠,心里又该怎么想? ☆、第277章 乞巧酥 纪舜英回纪家之前,先往十方逛荡了一圈儿,他还记得许诺了明沅要送她堆纱花儿,既忙完了,便往十方街边这些个铺子担子上去寻可心的,挑最合适的买了送给她。 往担子上看了一圈,有牡丹有芍药这样大团富贵的,也有玉簪葱兰这样细巧可爱的,偏只没有茉莉花,若是她簪一把在头上,再配上茉莉香,光是一想,就叫他忍不住弯起嘴角来。 他身上还穿着从七品的官服,却当街买花儿,大姑娘小媳妇哪一个不飞眼过来看他,年轻轻的文官儿,生得眉目端正,带着书卷气,往担子边一立,连担主的生意都红火起来了。 那担主见他看了一圈儿也没看上眼的,问一声:“相公要甚,只要是花,小老儿都能扎。”纪舜英看他一眼,确是他担子上的纱花儿样子最多,那担主怕他不信还道:“排草豆娘五毒,只要小相公说出来,都成。” 纪舜英听他这样夸口,问道:“茉莉花能不能扎?” 小老头笑了:“能扎,只那朵儿小,费功夫,又卖不出钱去,这才不上担子,相公若要,明儿来取,只多饶些钱罢了。”大花卖的价贵,用的纱料竹骨多,一朵做出来既快还能卖得出钱,这些个小花非得一簇簇才好看,越是小越是费眼睛,又不比桃花卖得好,这才少人做。 纪舜英摸了钱出来:“这是订钱,替我扎一匣子,若是扎的好,往后就在你这儿买了。”他从钱袋里抓了一把,总有五六十文,给了这老头儿:“若是明天不成,晚两日也行。” 那些个挑花的姑娘也有偷眼看他的,这会儿正热闹,门楼铺子正是待客的时候,黄昏下立着这么个买家,光看两眼也值得了。 可他这么细的挑花,说不得就是买回去给娘子的,各各看一回,叹口气儿,见他扔下钱便走,相约着出来的便扯着袖子念上两句。 纪舜英往纪家去了,绿竹却按着点儿来拿纱花,老头得了钱,回去做了半日,真个堆得满满一匣子茉莉:“娘子戴不得这许多,这个拿来挂在来插都成。” 一看那嫩面的官儿就是个老实的,买纱花买这许多,老头就怕他醒转过来退货,想着法儿做了好几种,素馨的也有,紫茉莉也有,白花不好上头,把这两种扎在一处,就能簪在发间了,光戴这个也能见人。 绿竹知道这付心思嘿嘿笑了两声:“咱们娘子不嫌多,这是补的钱。”拿了匣子就往颜家去,也不进门了,递给门房送进来,纪氏一看就知道是送给明沅的。 她今儿正穿着那一身绣茉莉花的衣裙,淡紫色的纱罗绣着白茉莉,底下的白绫裙儿挑线绣了紫茉莉,八宝往她这儿一送,看见就笑:“倒叫我送了个可巧。” 几个丫头一看掩了口笑起来,明沅再没猜着他会送这么些来,想了会子叫人拿出个花插来,扎成一捆插在瓶里,摆在桌上,余下的或戴或挂,采菽还道:“这要是冬日里也还罢了,夏日里谁戴假花。” 鲜花鲜果自来不缺,这些纱花,要么是冬天无花可戴的时候簪的,要么就是出客的时候,怕鲜花失了色泽才戴的,更不必说,这一簇簇小茉莉,宴席也戴不出去。 明沅却把这个挂在珍珠长链上边,绕上三圈挂在脖子里,比单戴珍珠多些活泼意味,又比独挂几朵茉莉要显得贵重许多。 余下的纱花,姐妹们中间分送了一圈儿,给明洛的那一份儿,把白的全挑了出来,单把紫的送过去,她有一段不穿红衣戴红花了,往上房去的时候换过鲜亮的纱罗衣裳,可是红衣,这一向都不曾见她穿过。 张姨娘也不是没劝过,连着纪氏那儿新发下来的秋天衣裳,给她裁的也全是她原来喜欢的色儿,大红的深红的正红的玫瑰红的胭脂红的,满目的红,快跟给明湘的一样了,可她还是少穿,少有的穿起了暗花的素纱衣裳来。 明沅想着就叹一口气,紫花倒合了明洛的眼,她院里生得两株花,开得正好,剪下些来送过来当回礼,明芃干脆回了一瓶香露,明湘替她画了一张茉莉花的扇面:“我看你衣裳首饰都有的,偏没扇子,拿了花样叫外头制了来正好用上。” 明沅细细做了两个扇套,想送东西的时候给纪舜英送过去,他也住了几日,送礼去的人说是个干干净净四四方方的小院,他在外头求学这些年,明沅倒不怕他住不习惯,只暗暗盼着他甚时候再过来,沣哥儿要进学读书了。 沣哥儿还不曾考童生,说进学,是纪氏寻了个馆,叫他往那头读书,执教的几位先生都颇有名头,还是托了人才能送进去的,怕他跟官哥儿两个学的呆了,想着纪舜英也是这点子年纪就出去的,多看多学有个比较总是好的。 沣哥儿这些日子很有些腻歪着明沅,纪氏是想叫他在学里住上几日,也不必天天都在,一旬总得有个六七天住在学馆里:“咱们家的孩子,不是含金含银,那也是在蜜里泡大的,叫他往外头多看看,往后才能立得起来。” 明沅总有些舍不得他,又想着放他出去看一看就当是长见识,总归就在金陵城里,来往方便的很,总有小厮长随跟着,若想回家坐个车就到了。 这才想问问纪舜英学里如何,接了这一匣子花,明沅就写了张笺谢他,叫绿竹带回了颜家,纪舜英细细回了一封,把学里如何孝敬先写了,再写的衣食住行,想一想有明沅这个姐姐在,还有姑母那样的嫡母,沣哥儿比他那儿可不妥当的多。 明沅接了信,按着信上写的理起东西来,原想派人去看看屋子如何,又怕纪氏觉得沣哥儿娇气,沣哥儿倒不觉得什么,坐在房里抱了一团雪,看着明沅来来回回的理东西吩咐事儿还摆了手:“姐,你别忙,这些个我都知道。” 他看过好几回明沅怎么归置屋子的,心里有谱,明沅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出去了可不许淘气,若是回来功课不成,看我告诉太太去。” 又叮嘱些夏日里的吃食,不要冰着不要热着,虽有书僮料理,若能自家动手的也不必事事都吩咐了下人做:“太太可说了,那先生收弟子是不以家境论的,你日子过的好了,仔细旁人瞧你不顺。” 除了对着沣哥儿耳提面命,还把两个书僮又都叫过来:“到了学里,少吃独食,哥儿有的,给旁人也预备着一份,可也不能日日请吃,若是平行端正有来有往的,才好叫他多来往,若是专等着伸手的三四回就远着些。” 沣哥儿听着不好意思了,往明沅身边一挨,把头枕在她肩上:“姐,我又不是三岁大,我知道呢。”说着又道:“你可记着给我送吃的来。” 明沅“扑哧”一笑,伸手就拍他一下:“吃货,给你预备着呢。”先着人把被褥席子帐子都送过去,书僮把屋子扫了一回,虽小倒还干净,只里头支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再没旁的落脚地儿了,便是打地铺,也只能睡一个人。 明沅叫两个书僮轮了班,叫他们有事自个儿交接了,不误了沣哥儿读书就成,各种事都料理好了,也到了七夕节前了。 往年城里要开乞巧市,今岁这许多事儿,外头的街市还没到宵禁就全关了铺子,街上一队队的过锦衣卫,城里的胭脂户都关了好几家,连着妓子暗娼都有抓进去拷问的,何人宴上说了甚话,一句句都翻了出来。 乞巧市开是开的,只不如往年热闹,一条街市楼面的铺位早早就该租出去的,如今饶了租子钱也放不出去。 纪舜英送了些七夕华胜过来,剪彩作的人形彩帛给明沅贴鬓,明沅也自做了乞巧果子跟七菜羹汤送回去,他还写了张笺,问明沅想不想去乞巧市。 去是自然想去的,可这会儿京里不太平,纪氏便没放人:“原带着人走一回也不是不成,小娘子们中秋也有走月亮的,只这会子事多,能避些便避些,到中秋,叫他带了你出去走月亮过三桥。” 明沅难得有些可惜,却规规矩矩回了信,又告诉纪舜英到中秋那天纪氏许了能叫她出去走三桥,这些日子来回的信件,比前头三年的都要多,纪舜英看了就笑,把信收进信匣里。 既是七夕节,女儿家都要供摩诃罗,彩泥捏的娃娃,描金饰玉的最佳,纪舜英买了两个江州出的,一个给了明沅一个给了纯馨,家里还设了乞巧楼,专供着这摩诃罗娃娃,还得设上果子香糖,乞美貌乞灵巧。 越是富贵的人家,摩诃罗就越是供的多,明沅姐妹还得着明蓁送来的,三层高的乞巧楼,里头供着的娃娃从头到脚穿的戴的都是真金打的,不必问也知道这必是成王给女儿做的。 几个姑娘在院子里头给这些摩诃罗供上香果,明芃还道:“你们可没瞧见姐夫那样儿,我再没瞧见过拿象牙雕的,一层层穿着衣裳,金镯金钗环佩都是真的,那个乞巧楼有七层这样高,比宫里头的怕也不差什么了。” 成王疼女儿,疼的人尽皆知,这么些年只这一个女儿,不是无人想着送女儿进去,若能生个儿子,可不就是世子了,这些年没儿子,明蓁也不是没担过恶名,元贵妃便再无好话,一句句刺的明蓁垂了头,听着她的教训,俨然已经把自个儿当作皇后了。 可成王就是一个也没收,那些明里暗里提起来的,叫他拿眼儿一看,都收了声,再看他宝贝女儿这模样,心里头也不是不嘀咕,一个女儿,再宝贝还能当世子不成? 明芃也很为着姐姐忧心,明蓁却只是笑,也不同妹妹分辨,一意把这恶名担了下来,原来说成王妃如何如何温柔贤惠,如今却再没人这么说了,提起来都说她是个妒妇。 宫里也不是没赐下人来,这些个进了成王府的门,就再没摸着过明蓁住的院子,有一回在阿霁跟前露了脸儿,阿霁既不曾见过,便问她是何人,那宫人竟娇滴滴的道是来侍候王爷的,叫阿霁一鞭子甩在脸上,擦出血珠子来破了相。 气的不肯跟成王说话,冲他跺脚使性子,成王知道了,把女儿拎起来弹她的脑门:“这就值得生气了?你不喜欢她打发了就是。”第二日这个宫人就不见了。 明蓁也不冲女儿发脾气,只晾着她不跟她说话,连着丈夫她也没个好脸色:“王爷宠爱她,才该为她计长远,这么个宠法,往后可怎么办?生气就使鞭子,便是公主也没这样的性子。” 成王懒洋洋的在后头搂了她,看着女儿小鹌鹑似的缩了脖子,大眼睛里含着泪,要哭不敢哭的样子,冲她眨眨眼儿,伸手去抚明蓁的背:“我的女儿就这个性子,我惯得起她。”这辈子必要活的长长久久,看哪一个敢嫌弃他女儿性子不好。 明蓁止不住的头疼,好容易走了这一年半,把女儿教的有些淑女相了,偏他一回来,把这一年多的功夫全抹了,又变成个小霸王,阿霁还凑过来,把脸埋在明蓁的裙子里头:“娘,我错了。” 明蓁看看她这付可怜相又心软:“你怎么错了?” 阿霁眯了眼儿一笑:“不该叫别人知道。”明蓁气的要拍她,叫成王抓了手:“她是大姐姐,往后一串弟妹,她护得住。” 造反那事儿,圣人不急着派他出去,他就不急着出去,前头那场仗有的好打,这时候玩心眼,后头有的好后悔,他闲了,明蓁却替他忧心起来,成王搂了她的肩:“不怕,没事儿。”明蓁靠在他身上,手摸着他的腰,眼睛往一扫床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七夕这天,明蓁还把几个姐妹跟纪舜英沣哥儿官哥儿都请到府里来,连明琇都没漏,一处玩乐乞巧,做巧酥染指甲还问明沅要不要拜一拜魁星,七月七是魁星生日,别个不拜,到她却是免不了的,明沅红了脸谢过大姐姐,声儿细细的:“在家,已经拜过了。”惹得明湘笑起来,两人住一个院子,有点动静都瞒不过,可不是一大早就起来拜了。 明芃脆声一笑:“他们读书人该拜的,怎么叫你操心?”说着拿面往明沅鼻尖上一沾:“你就管着拜织女罢。” 她打趣的明沅,明沅也打趣她:“我可不是织女,哪个该拜哪个知道。”说着冲着明芃比了二,两年之期,可不就快到了。这下把明芃堵着没话说,跺了脚不饶她,两只沾了白面的手,捏上明沅的脸。 纪舜英遥遥听见,笑弯了嘴角,见她巴掌大的脸盘全沾着面粉,看一眼就是一眼的笑,沣哥儿唉唉两声:“完了,那巧酥也不能吃了。” 夜里把纪家姐妹兄弟送到家门口,这才告辞回去,手里拎着明沅做的巧酥,有捺香的有方胜的,撒得满满的芝麻,拎在手上都能闻到那热烘烘的香,明儿纪家也要吃宴,早就来请他,叫他今儿务必回去了,青松绿竹两个才一点灯,就见床上坐着个姑娘,穿是窄袖衣裳,白绫裙儿,乍看之下活脱就是个明沅。 纪舜英先是一惊,接着眉头一皱,嘴角紧紧抿起来:“谁叫你来的。” ☆、第278章 七菜羹 纪舜英的院子在这一房里还是算偏的,纪舜华就离黄氏隔个百来步路,过了回廊就是他的屋子。纪舜英的却远远的挨着院墙,若不是原来那个院子实在拿不出手来,黄氏也不会再给他找地方。 连着曾氏那头的嬷嬷都来看过,还给纪舜英添了些东西,这屋子除了偏些,自然是不差的,里头虽没砌灶台没设小厨房,两间屋子都朝南,一间书房一间卧房四四方方齐齐整整,就怕叫人挑了理去。 这个小院里头也配了洒扫的丫头开门的婆子,地方不大,样样都是齐全的,黄氏那里再添一个丫头,实是没甚好说的。 可这个丫头却大晚上的坐到床上去了,纪舜英沉着声道:“点灯。”屋子里是点了灯的,给少爷留门可不是就开一道门,还得留着光亮,屋里点得羊油蜡烛,莹莹一点灯火,照得这个丫头乍看之下同明沅极像。 等四下里灯都点起来了,再看她时,纪舜英就是一声冷笑,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绫子的比甲,底下一条白绫裙儿,头发也没梳成丫头模样,而是梳了个螺髻,打着薄薄的留海,头上月牙形的压发,两条小辫扎的一长一短垂在襟前。 才刚暗幽幽一点光,照得眉毛鼻子嘴巴俱像,这会儿亮了灯,便显出原形来,眉毛拿刀剃了重新画过,嘴巴拿粉盖了去,只留一张樱桃口,点得口脂,正了脸儿转过身来,便只余下五分相似了。 “谁叫你来的。”纪舜英阴着一张脸,青松绿竹两个暗暗咽了口唾沫,这么大剌剌的坐在床上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通房么,这事儿长福婶子都说过,说小夫人是个知道疼人的,可惜年纪还差着两岁,若能立时过门,往后就和和美美了。 这些年宅子里旁人不知道,跟着纪舜英的这四个却是知道的,明沅给送节礼来,连着他们也一齐沾光,青松绿竹都承了她的情,在颜家住的那些日子,有纪舜英的一口,也少不了他们吃的,这会儿见着这么个“李鬼”,心里可不替她捏把子汗。 少爷那事儿,也就他们最清楚不过了,到了年岁,裤子褥子上头不干净也是有的,长福叔吃了酒,也会念两句,说是年纪到了,想女人了。 纪舜英待明沅的这份心,有眼睛的也都看见了,若是不摆在心上,巴巴的买什么茉莉花,原来还当少爷没开窍,花儿粉儿一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一个可还得等两年呢,眼前这个虽只有五分像,伸手就能捞得着,两个一时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会儿长福利婶子又不在,讨不着主意,看着那个标志姑娘,倒似看着精怪。 那丫头听见他问,心里一抖,嬷嬷领她来的时候,是着意把好打扮过的,怎么站怎么坐苦学了许多时候,在嬷嬷跟前行走坐得着一句“像样了”,这才领到纪舜英房里头来。 还吩咐她坐着不许动,眼睛都不能抬起来,眉毛能描嘴巴能画,眼睛却是再怎么也掩不住的,嬷嬷好容易寻着这么个像的,这丫头生的好,人牙子看她急着要买,坐地起价,一说是在大户人家里受过调教的,一说原是要卖到花巷里去的,别个开的价,可比她家高得多。 最要紧的是这个丫头识字,是读会写的,若不然再怎么也开不到五十两银折高价去,杀了那许多谋反的人家,男的砍了头,女由着发卖,运气再次些的,就归了教坊司,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小姐,作了弹唱卖笑的妓子。 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来历,她也是受了牵连的,只于詹家不同,她家是真个赴逆,几房里头有正经娘家的全叫买了回去,总不至让自家女儿外孙女流落在外,余下的姨娘通房庶出女儿,还有谁来买?若不是黄氏买下她,她这会儿怕已经开了苞。 牢里也不是关了一日两日,出来的时候姨娘同她说了,自此荣辱看自身,原来再是金尊玉贵的,到了这地步也只得仰人鼻息。 黄氏买下她,调教她,她也知道是为着甚,那些个丫头也不是没有艳羡的看过她,她模样好识得字,是黄氏专买了当通房丫头的,不必做那洒扫理尘的活计,上来学的就是吹汤磨墨,在别个眼里,这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她心里那点冤屈不平,早就在牢里磨平了,只剩下小意,立起来往下拜,舌头牙齿碰着颤个不住:“太太叫我来侍候少爷。”怎么个侍候法儿,那便不必说了,这句说完了,看着纪舜英脸色非但不曾变好,反而更差,心里先起了疑。 她自家也有嫡母,也在嫡母跟前讨过生活,一看就知道事情不似说的那样,是儿子到了年纪专给预备的,她心里叫苦,这会儿也把纪舜英看清楚了,年少英俊,倒真认下是福气了。 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她原还当定是丑的出奇,若不然,似她家里几个哥哥,早有丫头凑上去,怎么竟还要往外头买来,不意纪舜英竟生的这样正气,这会儿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嘴上半点儿不客气,可她却偏偏半个字儿也答不出来。 纪舜英知道黄氏用意歹毒,心里生出不尽的厌恶来,看看屋里也没甚东西要理的,干脆转身出去,青松绿竹两个紧跟其后,纪舜英大步流星出得门去,门上的看少爷回来了又走,急往黄氏跟前报。 黄氏急急把那丫头叫过来,先是一扫,觉得甚是想像,怎么偏偏纪舜英竟没看中?她跟嬷嬷两个交换个眼色,那嬷嬷也皱得眉头,抽了细竹条就要打她的手掌心:“可是你言语冲撞,把少爷气走了?” 丫头低了头,细伶伶的肩膀,看着就有一股可怜意味:“奴婢不敢。”说着眼圈就红了,眼看着眼前这么一条好出路,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纪舜英连她的名字都不曾问过。 “你可是老老实实坐着的?”嬷嬷问得这一声,她含着眼泪点头,可不是坐着的动都不敢动一下,脖子身子都发木,好容易等着了人,见着她倒跟见着鬼似的。 原在家里,她也是姐妹里头出挑的,既认了命,想着当通房当妾也就罢了,哪知道竟连正眼也不看她。 黄氏皱了眉头:“你下去罢,这些日子先不必去了。”等人走了,她才道:“难不成,他不喜欢这个模样的?”才说得这一句,自个儿先笑起来,怎么会不喜欢,急巴巴的送东送西,真不喜欢哪里会上心,心头忽的一动,若不然就是做给纪氏看的。 说不得是知道自家得不着家里的助力了,有这么一门亲在,干脆借这份力!黄氏越想越是,他打小就一肚皮的坏水,装的竟这么像,一个毛丫头片子,哪里就值得上心,倒还为她守身如玉了。 黄氏越想越是,男人嘛,嘴上说出花来,也一个个都是负心的东西,这么个毛丫头片子,就能把人勾住了?这时候越高兴,等揭下这层皮来,有的她伤心难过的日子,黄氏原是病恹恹的,这会儿眼睛里冒光,越想越觉得痛快解气,好似她受的这快二十年的委屈能撒出气去了。 这头纪舜英一气儿往十方街去,这会儿天还不算晚,街上却少有行人,乞巧市开了半日又关了,实是没生意,才刚热闹起来,锦衣卫带着人十来个人从这头出城去,这下子铺子也不做生意了,卖杂货的倒还好,卖吃食差点儿哭出来,纪舜英是书生打扮,叫人查问了一回姓名,报了名报了官位,那人倒不再难为他了。 这时节出来办案,一个个都是一肚皮的火气,纪舜英问得一声:“这是怎么?倒不曾听见消息说又要抓人。” 那人看他是个文官儿,往馄饨人子上头一坐,要了碗七菜羹,原该是卖空的,这会儿还有一锅子,搅一搅吹得口气儿:“可不是,跑了一个,正找呢,找见了,不活剥他的皮。” 这人身上有公务,手上还拎着一串东西,有香包有百索,还有华胜,一看就是预备着送给心上人的,好好一个七夕节,叫人搅和了怎么不恼。 他这儿才吃了一口,那边就有人叫:“赶紧着,要出城!”端起碗来就往嘴里倒,吃完了摊子上扔得十个钱,挎着刀出城去了。 担主见着人走了才敢叹气:“往日里哪有这么神气。”收了碗勺,晓得生意也是做不成了干脆早些收摊儿,闷头睡个安稳觉。 纪舜英一路碰着三个问讯的,想来丢的那一个同他年岁差不多,好容易到了家,长福叔开了门还一惊:“少爷怎么回来了?要不要用饭?” 青松冲他摆摆手,纪舜英一路上都沉着脸,还没缓过气来,这事要说恶心,办的确实恶心,不独恶心了少爷,往后少夫人进门,见着了又怎么论,眼看着纪舜英往桌前一坐,他这么个脾气,高兴了也看书,不高兴也看书,不高兴的时候看的还更狠些。 绿竹却机灵,拿了小碟子,把明沅做的巧酥叠起来,舀了一碗七菜羹,一齐送到纪舜英面前,纪舜英见着这碟子巧酥,又想起她粘着面粉的模样,抿嘴露出点笑意来。 等吃完了巧酥,纪舜英特意找了长福婶,他身边能去套话的也只有她一个,家里甚时候买的人,找的哪一个人牙子,总能打听的出来,再问问那丫头是个什么来历。 才刚叫气昏了头,很该忍住了问一声,他这么想着,摸摸腰上明沅给他做的扇套,必得把这事料理好了,万不能叫她受这份委屈。 第二日到七夕正日子了,纪舜英着长福婶回家走亲戚,一家子人都在纪家当差,还有什么打听不着,他这头慢慢悠悠出门去,才刚出得门,就听见外头说那逃犯抓着了,不独抓着了,拒捕当场就要革杀了,说是景川侯曹家的小儿子,曹震。 ☆、第279章 肉包子 曹震被抓的事,郑家自然脱不得干系,这事儿也不是明潼一个拿的主意,郑衍既办了这么件要命的事儿,光她一个瞒不下来,原是叫他自个儿跟郑侯爷去说的,可他叫郑侯爷那一回给打怕了,畏畏缩缩拖了一日。 明潼忍不得,挺着肚皮却见了郑侯爷,饶过了郑夫人,直接去了书房,郑夫人如何应对,她不必想也能知道,这当口要是再想着保下他瞒一瞒,事情捅出去,郑家的铁书铁券怕也保不住他们。 郑侯爷气的差点晕过去,他若不是个老实的,这会儿锦衣卫早就上了门,自开始抓人,折进去多少勋贵人家了,郑家一点事儿没有,一是他没用,一是他老实,好容易安安稳稳混到这份上,眼看就要平安把爵位让给儿子了,竟出了这一桩事。 郑侯爷跟郑衍郑辰一样,打小就是听着郑家如何显赫长大的,等他领了差事,这才知道隔得百来年什么都是假的,祖上显赫有甚用,那些个马场船厂酒厂,哪一个留了下来,如今的人吃酒知道要吃郑家老曲,可郑家的早就不握着酒厂了。 人总得讨生活,他年轻的时候也轻狂过几日,可他的这份轻狂,别人看在眼里却是笑话,一天比一天安分,安分到了无用的地步。 郑侯爷扶着椅子坐稳了,哑着声儿把郑夫人跟郑辰两个都叫过来,郑衍一进门,看着明潼在,知道事情瞒不住了,腿肚子一抖,差点儿跪在地上。 郑侯爷叫人取了竹条来:“你给我跪下!” 郑夫人正迈过门,眼见得丈夫要发落儿子,扑上去就拦了,一把抓住了竹条不让往郑衍身上落,转脸瞪了明潼一眼:“你是死的,眼睁睁这么看着。” 明潼一语不发,抱着肚子退到身后,郑辰却扁了嘴儿:“嫂嫂怀着身子呢。”走上去一把挽了明潼的手臂,挑眉看看郑衍,小声的问明潼:“哥哥又作甚?” 明潼一手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摇头,郑辰正疑惑,郑侯爷已经骂了起来,一把抽过竹条,往郑衍身上打了一下:“你这个逆子,你竟敢窝藏逃犯,那可是谋反!” 郑夫人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听见这句吓得一抖,接着又道:“侯爷是听了谁的挑唆,咱们家广泽,怎么会干这样的事。”一面说一面拿眼睛斜了明潼一眼。 郑衍原就跪着,这会儿抖个不住,他怎么不怕,傅家全叫拉出砍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曹家,曹家的屋子又叫查抄一回,他远远看见了,连茶水铺子的人都道曹家这回是真完了。 曹震成了个烫手的山芋,要扔怕牵连上自己,要保又拿什么保他,在郑侯爷面前抖的话都说不出来:“爹,爹救我!” 郑夫人一听这话,倒的一口冷气,再顾不上明潼,扑上去捶了儿子两下:“你真,你真藏了逃犯?” 郑辰也跟着白了脸儿,她差点儿定亲的人家,也受了牵累,全都下了狱,郑夫人跟她往菩萨跟前烧了好几回的香,若是过了八字,总归有了牵扯,往后还怎么嫁人。 郑侯爷问他是怎么保下曹震的,郑衍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身上又挨得一下这才道:“曹家出事那一日,儿子正跟他一道往城外的……痷堂里上香,我先回来,知道出了事,赶紧告诉他去,他说他家里绝无谋反一事,必会还个清白,我这才……” 这番话就连郑辰都骗不过,哪个男人上香往痷堂里跑,她也已经到了年纪,早就懂些事了,听见是往痷堂去,立时知道郑衍是行下那下贱事,比去妓馆还更恶心人,一把握住了明潼的手。 曹震她是早就放下了,听见曹家下狱还松得一口气儿,当日若真露出那个意思来,没有杨惜惜的事儿,说不得就成了,连郑夫人都露过口风,确是想把她说给曹家的,万幸出了这事,可真是菩萨保佑。 “哥哥还要不要脸!”若是明潼说得这话,郑夫人只怕要跳将起来,宝贝女儿说了这话,郑夫人也是轻轻一拍,扇了儿子一巴掌。 郑衍连眼睛都不敢抬,更不敢看明潼:“爹,如今怎么办好?”一杀起来就算是定了罪,谋反的罪名,也确有平反的,可平反也是等上十几二十年,甚至换一任皇帝,那时候要牵连早就全家一起陪葬了。 他这会儿差点悔青了肠子,早知道那天就该早早起为去当差,不知道曹家的事,由着曹震自个儿回家,自投罗网总也怪不到他头上来,可他偏偏报了信,郑衍恨不得自掌嘴巴,也果然抬手打了自己两下。 郑夫人一把拉了儿子的手,伸手就给他揉脸,她心里自然也是害怕的,可又没杀到眼前来,还是儿子更要紧,郑侯爷见着这母子两个的样子,喘着气站立不住,明潼看看身边的郑辰,捏了她一把,往郑侯爷身上使个眼色。 郑辰赶紧过去扶住了:“爹,这时候再打哥哥也是无用,咱们……咱们可怎么办呀?”怎么办,若是郑侯爷能想到怎么办,也不会拿着竹条撒气了人是绝不能留的,曹家也不是铁板一块,那许多个小妾庶子,就无人告发?人都要死了,拉个垫背的也好,曹家可不是太平人家,郑夫人说要把女儿许给曹家的时候,叫他一句话给回绝了。 “咱们,咱们报信叫人去抓。”郑衍这时候也不念旧情了,更想不到曹震同他好了一场,只想着曹家男人已经叫拖出去砍起来了。 明潼眼看着一家子一个拿主意的也没有,眉心一拧,就算报信叫人去抓,曹震难道想不着是郑家报的信,若是把这一家子咬进去,便是能说他挟私报复,总也得脱得一层皮。 郑侯爷也不定就真个干净,进去了叫人咬住,那就再脱不得身了,明潼眼看一家子不出声,开了口:“若是他把你咬出来,家里的丹书铁券也不保大逆罪人。” 她这话说的半点没有烟火气,一屋子人却全都看着她,没人搭话,只郑辰,才刚就忍着泪,屋子里静下来,她便抽泣起来,哭声止不住,这会儿明潼说话了,她好似抓着了救命稻草,奔过去贴着她:“嫂嫂,你可有法子?” “爹跟你哥哥都没法子,我有什么法子。”明潼回了这一句,郑辰又哭起来,明潼看了郑侯爷一眼,便不再说话了,哪一个都想当干净人,想让她把话说了,郑夫人郑辰想不到,郑衍想不到,郑侯爷还能想不到? 郑侯爷阴沉着脸,这辈子老实到头,偏叫儿子惹出祸事来,吸了几口气:“曹震不能留,最好是死得干干净净,同咱们家万不能扯上干系。” 郑辰还拉着明潼的手,她听见这话手上一抖,一家子一个都逃不脱,关严了门,商量着怎么叫曹震死的无声无息。 这自然是最省力气的办法了,左右他就在痷中,吃食用具都是郑衍送去,那地方又最是清净,寻常少有人去,弄死他往山上一抛,尸首都寻不着了,叫锦衣卫发海捕文书,翻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两个尼姑也好办,窝藏逃犯,抓起来还能有个好,这事儿她们只怕更想了结,弄死一个曹震,全家都平安,他看看儿子:“你明儿就去上差,等轮休的时候,带东西去看一看他。” 郑衍还不明白:“看他?看他作甚?躲都来不及了。” 郑侯爷但凡有第二个儿子,也不会叫郑衍当世子,他吸一口气:“他活不得,死了才好,报信抓人风险太大,厨房里做些肉包子,叫他死之前,吃一顿好的。” 郑衍忽的明白过来,这是叫他下毒杀人,他哪里敢做这些,杀兔子射羊还成,杀人,他光想一想,就不住淌冷汗。 “不去也得去,事儿是你惹出来的,家里保不住你,我便是断了这个香火,也不能拖着全家去死。”这时候倒不心软了,扔了这么一句狠话,郑衍是不办也得办,越少人知道越好。 明潼偏在此刻想起了太子妃来,不告诉他实情,只说要去报信,报信之前觉得对不住曹震,给他置办些好酒好肉,这番告诉了郑衍,他再不能成事。 郑衍也不回书房了,跟着明潼一步步回了院子,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明潼折腾得这许久,早就累了,小腿肿涨起来,竹桃儿跪着替她揉腿,郑衍先是发怔,等回过神来,扭头看了明潼:“你好狠的心。”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却是一字一句落到明潼耳朵里,她只作没听见,头也不抬,松墨送上鸡肉粥,她舀起来吃了一口,才刚说要报信的是他,这会儿倒成了她的心肠狠毒,带着全家人去死,就是忠孝两全了? 郑衍到底没有反抗,第二日去上了差,夜里醉熏熏的回来,这时节谁还往外头吃酒,人人自危,就怕一不小心说点什么出来,偏他嘴里还嚷嚷个不住,抬进明潼房里,明潼一碗冷茶泼到他脸上。 等酒醒了,他依旧穿戴起来,厨房里的馒是郑夫人看着做的,耗子药带着点甜味,拌进馅里,加上大葱调的全肉的馅儿,里头还加了香菇碎,便有没拌开的,也不显眼了,蒸得一笼馒头,拎上一壶酒,再切些肥鸡鸭子,一样样装进食盒,交到郑衍手上。 他手抖的几乎拎不住,一家子看着他,郑辰干脆没有出来,明潼挺着肚皮扶住腰,郑侯爷正要说话,外头来报:“锦衣卫,锦衣卫上门了!” ☆、第280章 甜酒酿 郑衍手上拎的东西落到地上,蒸得又圆又大的包子滚了出去,一路滚到门坎,叫那个进来的锦衣卫一脚踢远了。 他看着这滚远了大包子,再拿目光扫一回郑家这几个人,郑辰唬得往明潼身后一藏,郑侯爷面上涨的猪肺色,恨不得踢儿子几下,还不等他说话,那人便道:“侯爷好大的礼啊,这是,要打发叫花子?” 若放在原来,郑侯爷还真不怕锦衣卫,他自个儿知道,装傻充愣的功夫,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了,知道自个儿没那个本事,自来也不逞口舌之利,外头抓那许多人,他心里还很笃定,总归是抓不到他头上来的。 眼看着来人连飞鱼服都没上身,知道是没入品的,可吊着的心却没放下来,无端端的上门来,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郑侯爷使了个眼色给郑夫人,郑夫人还愣着,明潼两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娘,咱们后头去罢。” 郑辰也跟着回过神来,跟着明潼把手一扶,明潼又去看郑衍,见他脸上青白变色,指了丫头:“还不赶紧收拾了,叫厨房再给世子预备一份。” 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料理好了,搭着松墨的手往后头去,那锦衣卫轻声一笑:“世子今儿不当差,这会是往哪里去?”眼睛往明潼身上一扫,一家子人偏是个怀孩子的妇人有条理。 明潼脚下一顿,郑侯爷已经开了口:“几个朋友开诗会,往栖霞山上看花去。”他把手一摆:“你还等着做甚。”使个眼色要把儿子支走。 郑衍就要出门,那人又是一声笑:“世子还是在家的好,曹家跑了个人,四边城门正戒严,去哪儿见谁都要造册的。” 郑衍立都立不住了,他活了二十年,却再没见过这仗阵,脸上原来还能挤出笑,这会儿张着嘴巴一个音也吐不出来了。 明潼一回身,嗔了一句:“可真是,甚时候不能办花宴,非得在这当口上山看什么珍珠梅,赶紧给那几家送信去,说不去了。” 郑衍连连点头,那人似笑非笑看了明潼一眼,明潼倒觉得他有些熟悉,却不好多看,溜了一眼就往外头去了,郑衍却站在檐下不动,不去送这加了耗子药的肉馒头他是松了一口气,可锦衣卫上了门,他又怕叫人知道了,恨不得曹震打山上摔下去摔死,来个死无对证。 明潼连扫都懒得扫他一眼了,知道他指望不上,原也不曾指望过他,这会儿心急的却是这个锦衣卫上门作甚,若真是有了名证,可就不是他一个人上门了,该是带得一队人来,哪里还要上茶上点心。 明潼先吁出一口气来,捂着肚皮安抚不住踢她肚子的孩子,扶着腰往后堂去,果然在仪门边见着了郑夫人跟郑辰,这两个吓得动都不敢动,明潼解了裙上的环佩步到仪门边,只听里头人道:“我为什么来,侯爷不知道?” 若只听这么一句,还只当上门来讹钱的,这些日子这么干的人也不少,往勋贵大臣家中一坐,那一个不抖着手把钱送上去,就只怕给的少了,这些个活祖宗挑刺,扯着些莫须有,请你往衙门走一趟。 可他刚才说了跑了的曹家人,那便是话里有话,一句话先把郑衍吓着了,这第二句,就是把郑侯爷给唬住了。 这生死落在别人手里感觉又回来了,明潼急喘一口气,抚住肚皮咬破了舌尖,尝着血腥这才稳住了心神,既是独个上门,事儿就是能商量的。 郑夫人往后一仰,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明潼扫她一眼,冲着仆妇使了个眼色,这些跟着硬着郑夫人的下人,极少听她的,这会儿却被她扫过来的眼风打住了,又扶胳膊又抬肩,把人往院子里抬。 郑辰吓得手脚冰凉,几回要张口,却只是抖着身子叫一声嫂嫂,伸手去握明潼,明潼虚握住她,她却松得口气,想问又不敢问。 外头郑侯爷也是一样,缓了一口气道:“说笑了。”干巴巴这么一句说完,又道:“不知,大人上门所为何事?” 到了称大人的地步,明潼算是知道郑家是怎么能保住的,一品的侯爷跟个连飞鱼服还没穿起来,未入品的锦衣卫说这话,怪道别个样样不带他,也带不得他。 “明人不说暗话,我能替侯爷绝后患,只看侯爷怎么谢我。”眼见得郑侯爷还只咬死亡不认,他轻轻一笑,笑声过后,声音冷冷的浸进来:“我没带着人上门,已是大恩德了。” 郑侯爷再不敢装糊涂:“我们往书房详谈。”站起来引着那人往书房去,明潼从漏花格扇的缝隙处看出去,只见那人跟在后头,倏地的转头,眼睛盯过来,竟挑了眉头露出个笑。 郑辰出了一身冷汗,掌手滑溜溜的,等人走了,她腿肚子一软:“嫂嫂,那人想做甚?他,他要什么?” 明潼对郑辰倒有些另眼相看,郑衍躲起来不出现,郑夫人吓得晕了过去,偏郑辰还能立得住,明潼松得口气:“无事了。” 郑辰满面疑惑,明潼拍一拍她:“他既开得出口,那就是咱们付得起的价儿。”便是再大的代价,郑侯爷也得付。 郑辰不敢一个人呆着,跟着明潼回了房,就看见郑衍正倒在榻上吃闷酒,也不知灌进去多少,一屋子的酒味,旁的丫头不敢进身,竹桃儿一个侍候着他,他那手竟还不老实,伸手要去解她的衣带。 气的郑辰狠狠打他两下,又要拿热茶浇他:“一家子都快被你害死了,你怎么有脸!”发了怒再去看明潼,只见她脸上淡淡的,不知怎么,郑辰心里一点点发凉,他们也是两情相悦,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叫厨房给世子预备醒酒汤。”明潼扶着腰坐下,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原想着若这胎是个女儿,总还得再生个儿子才好,可她如今再看郑衍,譬如看着一块烂肉,竹桃儿扯着衣带子发抖,明潼这话是对她说的,听着没半点火气,她这才退出去要汤。 郑辰陪明潼坐着,眼睛看着郑衍,一遍遍的打量他,哥哥不过是软弱些,怎么就能办这样的事,她一面想一面打了个冷颤,若不是那人贪财,这会儿说不准已经下了狱。 郑辰后知后觉的抽一口冷气,那里头的女人,要么是发卖了,要么是入了教坊司,她看一看明潼,她总还有娘家人来赎,还有一个王妃姐姐能保住她,自家又要怎办? 靠着明潼越发紧,明潼看她吓得脸色煞白手指尖连点热气都没有,指了丫头道:“去温些汤面片来,二姑娘同我一处吃,再看看太太醒了没有,也给送一桌子去。” 这会儿了,还没用过早饭,肚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饥饿,郑辰派了丫头去看郑夫人,自家只坐着等消息,等汤面馄饨送上来了,她捧着碗,勺子就是送不到嘴里去,明潼却吃的安然,膳桌上还有碗酒酿小圆子,加了红糖枸杞,圆子软糯,她吃了几口面汤,把这一碗甜酒酿全吃了。 郑辰却觉得喉咙口堵着,一口也咽不下去,到底喝了热汤,榻上躺着的郑衍,却是无人理会,还等竹桃儿拿了汤进来,一口口喂给他吃。 不说这些主子,就是丫头下人也知道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儿,连嘴上也不敢怠慢,等人走了,来报告丫头面上都带着喜色。 郑侯爷却丧着脸坐在书房久久不曾出来,这一张口,快把家底儿都要了去,可能怎么办,那人挑了眉头笑:“侯爷要觉得出不起价儿,也罢了,我只这一份功劳也够升官儿了,不当场革杀,就抓进牢里慢慢审慢慢问,他是逃犯,还藏了那么久,比别个总能多知道点。” 郑侯爷心疼的喘不上气,一口气要五万两,郑家早不似原来,祭田能有多少产出,还养着这许多佃农,这些钱拿出来,那就是伤了根本动了元气。 除了要银子,还开口要了天一阁里的书,前头银子都答应了,书也没甚可惜的,这许多年都无人看的懂,给了他,他也还是看不懂。 等传来曹震在七夕前夜叫锦衣卫追捕当场革杀的消息后,曹家算是一个男人也没留下来了,曹家那些个姬妾,也有发卖的,也有叫赎回去的,侯夫人倒还好,娘家使了银子把她捞出来,第二天就送她落发出家了去了,余下的那些个,有烟花地里出来的,也有丫头抬上来的,一半儿没入教坊,一半儿充进掖庭。 郑侯爷怎么不心疼,对着郑衍也没个好脸,郑衍无处可去,也只有在她房里报怨:“那姓吴的也太黑心,开口就是五万两银子。” 明潼一听家里快叫掏空了,就知道郑夫人缓过神来定还有后手,她正垂了眼帘打算,忽的皱起眉头来:“那个人,姓吴?” 郑衍点了头,明潼恍然,只觉得此人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看见过,说到姓吴,忽的想了起来,他是成王的人!先想到这个,接着咬了唇儿,他再不似原来,如今又黑又壮,只那一双眼睛还是原来的模样。 明潼先是想到了他笑嘻嘻递过来一只麻雀,接着又想到他扔给她一只瓶子,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吴盟”,明潼一时间怔住了,成王要郑家的书作甚? ☆、第281章 炸巧果 七夕节的时候,程家送了一套七只的摩诃罗给明湘,明湘也回送了巧酥过去,九月里就要办喜事了,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有许多事能省就省了去,得亏着进家具的时候吹吹打打过的门,总算还有些喜气。 纪氏原还觉得家具抬的太早了些,白放着还得叫个人去看,这会儿却庆幸起来,得亏听了明潼的话,早早就吹打着铺了房,要是悄没声儿的抬了去,哪里有办喜事的样子。 程家把娶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头上,那时节天儿也该凉快起来了,穿那一层层的嫁衣也不至于太热,又定了人来绞面修眉,再点一回嫁妆人手,事儿就算齐全了。 宋嬷嬷叫颜家供奉了许久,也献得几个玉容膏方出来,姑娘们到了十三岁,这些也能用起来了,口里含着香丸,喝着花露,抹上红玉膏,身上脸上手上,一寸寸都白晳滑腻,头发一洗过就拿发油通。 明湘这些日子,拿蛋清洗了脸儿就厚厚抹上一层红玉膏,夜夜一碗杏仁酪不断,只薄薄打一层胭脂,就是一付好气色了。 明蓁那儿还抬了添妆来,光是添妆就有一抬,除了赤金嵌宝的头面,还有一整套的金盆金碗,一柄金嵌玉的如意,比着明潼那时候薄上几分,可也是很贵重的了,纪氏一看就微微笑:“该谢谢你大姐姐才是。” 这些个东西,便是底气,明湘嫁妆拿出去比自然不差,要是跟颜家家里几个比,便有些薄了,颜连章给明潼两万两银子的贴补,到了明湘这儿,还是苏姨娘接着纪氏的信提起来,他这才摸了两千两银子出来,叫苏姨娘看着办。 苏姨娘当了两年多的家,心里头有数,这些银子拿到金陵去,实是办不了多少东西的,可在江州又不相同,出蚕出丝的地方,缎子云锦都便宜,料贱人价也贱,还出得珍珠绣扇,干脆都办了些,五只箱子的东西置办出来,还余下一半儿。 纪氏接了单子很是点了一回头,把这些抬进库房,单子给了明湘,还特意说得一声:“这是苏姨娘办的,到比金陵要便宜了一半儿,珠子存不住,给你串个珠冠儿,再做些小珠花钗,大颗的你先留着,思慧也到年纪了,你总要给她添妆的。” 这就是预备着让她送礼的,明湘点过头,丫头拿了礼单子,纪氏又把给她陪房的人家定下来:“彩屏定是要跟了你去的,你看看还有哪些,你手上这点子东西,总要寻个牢靠的给看着。” 一百亩地跟两间铺子,几个庶出女儿明面上能拿的都一样,可张姨娘会钻营,苏姨娘又守着个钱袋子,只有安姨娘没东西好补给女儿,不仅不补,还想从她手里抠出些来,纪氏只作不知,安姨娘也关的够久了,这回连着衣裳都给她做了,只先不告诉她,怕她又趁机生事,想起她来纪氏也拧了眉头,一向最老实不过的,怎么竟变成了这样。 明湘得着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苏姨娘是用心办了的,虽是纪氏的吩咐,也谢了明沅一回:“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总是多赖你。” 明沅拍拍她:“一家子姐妹怎么说这样外道的话。”苏姨娘差事办的用心,明沅跟沣哥儿在纪氏手底下就越发好过,沣哥儿还进了学馆,若是里头好,说不得官哥儿也要一道,怎么给明沅体面。 七夕节是打初一开始过的,泡巧芽做巧工,明沅种了一小花盆子的种子,太阳一晒水一润,生出细茸茸一片绿意来,上头再架上水车,摆上小房子,似田舍一般,像赏玩的盆景,她一气儿做了四个,自个儿留一个,沣哥儿那里两个,还给纪舜英送了一盆去。 正日子那一天,纪家的姑娘也要晒书投针的,纪氏不往娘家走动,那头也没人来请,程家送了摩诃罗娃娃来,纪家却是花不动水不响,半点音讯也无。 哪知道七夕都过了两日了,纪家竟送了一抬摩诃罗来,也是一套七个,虽比不得明蓁那里送来的精巧华丽,却也不是街面上随处可买的。 除开这个,还些节礼,四色的缎子并一付头面,若只有娃娃,纪氏还觉这是黄氏又行了下作手段,供过的娃娃再拿来送人,可一看见这缎子头面,倒拧起了眉头来,吃不准黄氏是个什么意思了。 明沅接着东西也是一阵诧异,纪氏也不解其意,只当黄氏又反复起来,这份礼后头定还有后手,只叫明沅用起来:“既是她给了,就裁了作衣裳,过节吃宴的时候穿出去。” 明沅应得一声,接了缎子就叫采菽几个做起来,缎子还是时兴的花样,一匹纱罗妆花的,裁了正好这时节穿,采菽把纱罗展开来细看,见是暗纹的,得配上细绣的镶边才好看:“这咱们可不比针线上那几个功夫好,不如拿了去那儿做。” “这些日子正忙着给四姐姐做衣裳缝帐幔,我这个送过去,不是耽误了事儿,就自家裁了罢,看看可有绣片,能不能裁了贴上去。”明沅说得这话,采菽便把花片拿出来挑选。 九红口快:“好些时候不送了节礼来了,怎么这会儿给姑娘补上了?”说是好长时候,就是老太太走之后,给颜家送的礼自然不会短少,纪怀信可还跟颜连章做着生意,可到明沅身上,却是半根草也再给过,这会儿忽的又送起礼来,几个丫头可不奇怪。 明沅只摆了手:“她既给了,咱们便裁起来。”她也不知道黄氏怎么改性子,一看见这些缎子纱罗就先想到无事献殷勤,不定有什么坏水要倒,等厨房里炸得巧果,便差了人给纪舜英送去,又写得小笺,告诉他收着了黄氏的节礼。 纪舜英收着巧果还是热的,洒上厚厚一层雪花糖,捏吃了一颗,又甜又脆,展开信一看就笑了,黄氏哪里会白送这些东西,她是怕事儿被纪舜英捅出去。 纪舜英放了纪长福跟长福婶的假,他们也是有儿子孙子的,老太太留下的旧仆分给了三房人家,看着散了,可因着不得志,倒比原来走动的还更多些,有些甚个风吹草动,主家给瞒着,这些下人却再瞒不得。 长福婶带着点心吃食回去看儿子,跟老邻居走动一回,便把黄氏买来的丫头探听了个七七八八,若说身世也确是可怜的,父兄一死,她便似飘萍,好好的闺秀做不成,倒叫卖出来作丫头作妾。 这番来历自然作不得假,这个丫头一看就不是做过活的,手指纤细又识字会画,画出来的花样子,小丫头们争着想要,吃饭说话都是斯斯文文,旁个却因着她这付长相,拿她当个稀奇货看。 生的像谁不好,竟像姑太太家的六姑娘,这六姑娘还是定给大少爷的,黄氏买了这么个姑娘来,知道的哪一个不晓得她的心思。 长福婶知道了来历,便报给纪舜英,纪舜英听见说是犯官的女儿,立时笑起来,原还没个地方发落,竟撞个正着,谋反入官的,可不是等闲人家能够买了使唤的。 私下里买卖也是有的,这些犯官女眷,少有娘家来赎的,正室夫人还有娘家可靠,哪怕为着脸面好看,不叫自家女儿沦落了,也得使银子把人捞出来,捞出来之后是出家还是旁的,那是后话。 这些事自来是不查到头上就作无事,可真要发落起来,也是一条罪则,若不是侯爵人家怎么好用官奴?纪怀信撑死是个六品,摆在金陵城里,一条街上走了能撞上七八十来个六品,能算是什么大官儿? 若是平日里,倒也不算大事,可这时节正是人人自危,傅家曹家全死了还不算完,圣人不过开了个头,韩家邓家也接连叫抓了进去,韩家还是尚书,细数罪状,可不就有一条,他的门人娶了个犯官的女儿作妾。 盛时就是十个百个又有何人说嘴,衰时连门人犯案也都算作治下不严,纪舜英本就等不得,直往纪怀信跟前去。 纪怀信气的发抖,立时要黄氏把人退回去,黄氏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进来的人,一天活计没做过,就这么退回去,她怎么甘心,跟纪怀信两个吵了两句,她说的确也有道理,哪个查到他们家来,纪怀信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是个不知甚时候会烧起来火星子,不如立时掐灭了安生。 曾氏蛰伏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纪老太太死了,轮着她最大了,偏偏儿媳妇把持中馈十多年,她正等着挑错处,出得这么一桩事,她便笑盈盈的了来打圆场:“你媳妇病得这么些时候,偶有个顾不着也是有。” 黄氏一看婆婆都来了,知道再无好事,可话却不能接口,咬着牙不说一句辛苦,曾氏又道:“看看她这模样,可得好好将养,把身子养好了,再管家不迟,若惹了大祸事,可没老太太再保平安了。” 纪怀信甩了袖子:“你若是身上不舒坦,也没人逼着你定要管家理事,先偏劳了母亲,等养好了,再接手不迟。” 黄氏咬着牙差点昏过去,却知道这个丫头留不得了,差人去叫人牙子来,追回一半的银子,叫人把那丫头带回去,哪知道她却伏在地下哀哀哭泣:“夫人,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 ☆、第282章 青梅子 这话一出口,黄氏先是一喜,心里才想着果然没有不偷腥的猫儿,跟着又皱起了眉头来,纪舜英自那回拂袖而去,这些个日子可自来不曾在家里过夜,若说收用了她,难不成是在青天白日? 想着就看了那丫头一眼,原看她还念着原来那点子礼教,是个放不开的,不成想竟想通了,可不得巴着少爷才能过得好,这一付娇滴滴的模样儿,看着就是做粗活计的料。 黄氏脸上才要透出点笑意来,纪怀信跟曾氏两个都皱了眉头,那人牙子道:“太太,这破了身跟没破身的,那可不一样。”想着要把那退了二十五两银子再要回去。 黄氏眼角隐隐带笑,还得做个蹙眉的愁模样:“这可怎么好,哪知道就要担这干系了,可要是舜英喜欢她,总不好逆了他的意思。” 那丫头缩了脖子,才刚说得这么一句,这会儿看着黄氏的神情,倒不敢吐露实情了,她知道自个儿要是给退回去,必还是入教坊司的,进了那地界还能落个什么好。 黄氏一脸无可奈何,纪怀信却气的拍了桌子:“就是他来告诉我的,再不能留这祸根,还要什么银子,只当是破财消灾了。” 一屋子人都当纪舜英收用了她,偏是这时候,她把心一横,咬咬牙,抖抖缩缩的开了口:“我,我是三少爷的人了。” 黄氏还没明白过来,曾氏却看了过来,问道:“你说甚?不是舜英?”她伏在地上就哭,自家行了下贱事,她心里怎么不明白,原也是诗书读着,琴棋学着的,冷不丁遭了祸事,要当妾当通房,最惨的是摆在她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 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自尊自爱的,黄氏那头来的嬷嬷可是说了,拢不住少爷的心,还把她发卖出去。 若不能当上妾当上通房,难道要去教坊司里卖笑?做那迎来送往,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不成!已然进了纪家,还是这么个少爷进士,好好一条路,她却知道是死的,绝计走不通的。 纪舜英拂袖而去,她怎么不探听消息,总要知道为甚厌恶了她,才好想办法应对,她既出了师,身边就再没嬷嬷看着了,她能跟小丫头子交际,自然能从她们嘴里打听纪舜英的事儿。 这一打听,她就知道坏了,黄氏跟纪舜英的恩怨,上头那些个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要一床大被掩过去,叫外头人只看见一团锦绣,可里头如何,下人最清楚不过。 她也是当过庶女的,将心比心,这么个嫡母送过来的人,可不视作洪水猛兽,要把这么个人捂软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她原来还想着,既只这一条路,便是再委屈也要受着,日子久了总能见功夫,水滴还石穿,她是头一个,磨上个一年半载的,总有些成效。 可偏是这时候,同她相好的丫头,悄悄告诉了她,说她长得像没过门的大少夫人,这句话一说,好似叫人兜头浇了冷水,冻得她骨头缝都在打颤,旁的也还罢了,这番她可怎么活! 她既存了这份心思,便绕着弯的往纪舜英身上打听,这个年纪按理该娶亲了的,到这会儿还没办事,说不得就有什么茬子。 一点点把事情探听清楚了,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发凉,原来不是不办,而是不能办,定下来那个姑母的庶出女儿,竟才十三岁有余,将将要过十四岁的生日。 这样小这样嫩,要过门还得等上一年多,于她却是大有好处,主母年纪轻那就是没经过事儿,说不得是个好调弄的主儿,拢住了男子不管用,还得拢住主母才是真,她家里那些个庶出姐妹,虽一个也没能跟着嫡母嫡姐一道赎出去,可总还有人过得十多年好日子,为着甚,还不就是讨了嫡母的好。 她原来在家里姐妹间除开生的好,样样不出挑,可就因着生的好,嫡母是想着拿她配一门好姻缘的,十五岁之前,再不知道什么美貌,闺阁里头做针线学女课才是真,一朝下了狱,那些原来掩着遮着的全摊到面前来,当着她的面便说“生得这么个好模样,若有个好处去,总能挣一份前程出来。” 这份大好的前程,就是给人当妾,如今连妾也当不成,她怎么不怨恨,大少爷对着没过门的大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姑母家的女儿,打小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下了亲事来,大少爷在外头求学,回来的书僮都说了,节节都不断了礼,少爷身上穿的衣裳鞋子全是这个六姑娘做的…… 一样是庶女,怎么她的命就这么好,下人里还有传言说她旺夫,可不是旺夫嘛,同她定亲的时候还是秀才,三年一过举人进士边着中,还是二甲头名。 别个背着她还叹,说若是六姑娘生的平常些就罢了,可六姑娘比她美貌上许多,这番是连斗志都没燃起来,立时就熄了火,怪道他看见自己这么厌恶,原是为着冒犯了他的心上人。 她晓得无路可走了,又不敢在丫头屋子里露出什么来,越想越是绝望,坐在假山洞里头,垂了头只顾落泪,便是这时候,纪舜华过来,原不过扫一眼,丫头们绊嘴吵闹是时有的事儿,他也不会件件都管,可这一眼扫过去,偏偏转不回来了。 她半垂了脸,身上还是那付打扮,纪舜华一眼看住了,呆呆站住了不动,不自禁的走过去问她:“你哭甚?” 她哪里敢抬头,既是个爷们的声儿,那一定是这家子的少爷了,她羞红了脸,拿帕子掩住了就要往后头绕过去,叫纪舜华一把拉住,惊惶之下,倒不像明沅了,她脸上就没有过惊惶的表情,自来都是大方的,连打他的时候都沉稳的很。 才想放了她,却见她偏了脸儿擦眼泪,侧脸儿看着又相像起来,抓也不是放也不是,纪舜华想着同他这辈子都再没缘份的明沅,伸手摸了她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脸来,泪眼朦胧,眉毛嘴巴尤其像明沅,她细着声儿答:“青梅。”黄氏给她改的名字,既为着膈应明沅的,索性就恶心她到底了,不成想,竟中投了纪舜华的眼。 又酸又甜,酸涩多些,甜蜜得到酸意尝尽了,才能品出一点点来,可不就是青梅,青的有些发苦。 青梅是抓着这么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放,纪舜华是终于尝着些如愿的滋味,两个人虽还没成事,却是常常相见的,这番说出是少爷的人,虽不确实,也不远了。 黄氏盯住青梅,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你说明白了。”她的意图谁都明白了,曾氏却冷笑得一声,黄氏这么个蠢东西,竟还当自个儿得计了。 “三少爷,我是三少爷的人了。”青梅哭个不住,纪舜华待她是很好的,先只是看她的长相,再后来知道她能识字会弹琴,便一天比一天待她好起来,等知道她原来家里是遭了祸事的,就越发待她好起来了。 青梅心里也有些明白,丫头婆子都说她有几分像没过门的大少夫人,三少爷就瞧不出来,她心里猜着些隐秘,却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等纪舜华问她在家里排行第几,她便垂了头道:“家里六个姐妹,我是排行第六的。” 这句出口,纪舜华怔得半日不曾出声,对着她笑意,满是温柔意味,指尖碰碰她的鬓角:“我问太太讨了你来,好不好?” 哪知道纪舜华还没寻着黄氏,这头却要把她撵出去了,黄氏差点儿昏过去,她揪着领口喘个不住,手指指着青梅发抖:“你……你说甚?” 曾氏长出一口气,想着作弄明沅的,偏把亲生儿子给绕进去了,黄氏身边的嬷嬷拿了竹条就往她身上打,“噼噼”抽是十来下,青梅咬破了唇角不敢哭叫,那人牙子却道:“太太,这要打坏了,可更卖不出钱去了。” 嬷嬷一时歇了手,黄氏眯着眼儿看她一眼:“带走,折了银子就折了银子,不差这些,把她给我卖了,卖的远远的。 这么个丫头断没有留下来的理儿,人牙子半是拖半是拉的把她拖了出去,青梅扒着门叫:“太太,太太求求你,发发慈悲。” 等纪舜华回到家,青梅早就不知却了哪儿,他去问黄氏,黄氏难得打了儿子一回:“你是叫猪油蒙了心了,那个么个下贱东西,是你能沾的?” 黄氏到此时也不知纪舜华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丫头,心里认定是青梅眼看着勾搭不上纪舜英,这才转投纪舜华,一个婢子敢挑起少爷,那就该狠狠打死才算。 纪舜华一声不吭的任由黄氏打他,黄氏打了一下,又心疼起来:“你呀,娘还得给你定门好亲事的,你这时候可不能犯混,往后要多少有多少,不急着这一时。” 纪舜华明面上应了,出了门就去寻那人牙子,买人卖人都要写过手的文书,早上才刚叫她领回家去,正挨了几下在灶下烧火,她哪里会干这个,叫烟呛得直咳嗽,眼泪不住的流,人牙子说了,还把她给卖到教坊司去,这回不论她怎么求,都没用了。 纪舜华就是这时候上了门,摸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人牙子眼见得这么个少爷是真对着青梅上了心,倒拿眼儿把她看一回,果然是个聪明的,在家里呆了两天竟也学了狐媚手段,勾搭着这么一个,总算也有了出路了。 五十两银子没退,又多了二十两的外块,她摸着银子笑的见牙不见眼:“少爷,总得给她寻个地方住不是?这么些银子,不如就典间屋子,我这儿再给她添个小丫头,你看可好?” ☆、第283章 软子石榴 人牙子想的是作长久生意,这个丫头不好出脱,破了身子也卖不出价钱去,虽因时日尚浅,孔还未开,倒也能骗得人一时,充作处子给卖了,可万一闹了来,砸的是她自个儿的招牌。 人牙子倒不觉得麻烦,再卖一回又是多一回的钱钞,当官牙这些年,这点门路总是有的,再不济,还送到教坊司去。 纪舜华便是这时候上了门,既上来了,断没有叫他再走脱的道理,公子哥儿们爱的就是这一套,她把空院子典给纪舜华,可不一回买断了,一月总要三五两银子,这小丫头又要开销,再给她配一个小大姐使,人还从她这里买,这一笔,她赚的可不是二三十两的银子了。 纪舜华是赎了人才想往后该怎么办的,黄氏是断不会容她的,都把她发卖出来了,再带回去,也不是在救她,黄氏这一回哪里还会轻易卖了她就算的。 黄氏实是不想留她的,可无奈何她的身份是官奴,原来无人过问也就罢了,纪怀信跟曾氏都知道了,她就是想干点什么也不能够,把她发还回去,算是出一口气,可饶是这样,也还是恨得心口直抽抽。 原是给纪舜英挖的坑,想着把他埋里头,既离间了那个没过门的活土匪,又叫他失了纪氏的心,哪曾想到自家儿子倒成了填坑的,叫这么个丫头给算计了。 她眼见得纪舜华不吵不闹,先还想着要狠狠发落儿子一回,必得叫他受些教训,往后院子里头的丫头再不许他沾,好容易亲事有些眉目了,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闹出难看来。 哪知道纪舜英一言不发,问过了那一回,就再不曾提起来过,好似全忘了还有青梅这个人,黄氏又觉得这是她打了儿子,儿子伤了心的缘故,又转过头来安慰起他来:“便是你中意,等结了亲,再抬起来就是,这时节可再不许。” 说的也还是诳他的话,等他结了亲,青梅说不得成了老梅子了,便拉到他跟前来,他认不出来,更别说还念着她,要抬她当通房当妾了。 黄氏自觉亏待了儿子,看他这样乖觉,倒舍不得他了,她舍不得儿子,就是给他好吃的好玩的,年岁越大,越不知道补些什么给他了,便给他银子花用。 纪舜英那头的月例早早就给停了,纪舜华这头却是一月十两银子的开销,她宁肯抠克了家里的用度,也绝计不亏待了儿子。 来钱这样容易,纪舜华手头一向散漫的很,一时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就是东拼西凑,里头一半儿还是问学里同窗借来的。 黄氏拿了钱来,可不正中的他的下怀,他实也不知道这个姑娘该怎么办,说她可怜她确是可怜的,可他也不能逆了黄氏纪怀信的意思,真把她抬起来当通房。 就连人牙子说在外头养着她,他先头也再想不着,可他却是青梅唯一的指望了,要是连纪舜华都不肯要她,她眼前就吸一条死路。 进了人牙子家里一天,她眼睛看着井台,腰上系的罗带,无奈自家一个不得空闲,人牙子的小女儿对她是跟进跟出,看管着她不得片刻自由,她只想好了,若真卖到下贱地方去,立时就去死。 落到这境地了,前尘往事都是空,她还曾求告过人牙子,叫她去见一见嫡母,她是叫娘家赎回去的,叫了她十几年的母亲,看看她肯不肯救她一救。 人牙子差点儿啐了她一脸:“你还当你是小姐,那个是太太呢,我实话可告诉你,她自个儿都落到尼痷里去了,保你,保你做小尼姑!” 她这个年纪,死了丈夫死了儿子,顷刻间家就散了,还能有什么出路,能去尼痷还是家里有个亲兄弟在,一年施给痷堂多少银子,叫她就在痷堂里了却此生。 她自身都难保,怎么有余力再来替青梅操心,青梅自家也知道,跟着纪舜华是唯一出路,见着他就扯了他的裤管哀哀哭个不住,她想要的不过一条活路。 纪舜华也确是可怜的她的,听说有办法安置她,破费些银子把人安在小院子里头,浅浅一间屋一间厨房,院里一个井台,又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个乡下的大脚丫头陪着她。 那人牙子,倒是寻了些标志的丫头出来,青梅却独挑中了她,看她手脚粗大给干活,嗓门也大,往后一处总有些胆气壮的好支门户。 她自家知道外室是个什么身份,可她是差点进了鬼门关的,能有个容易身的地方已经是前世修来的,他来就是爷,安排吃食住宿都是她该干的,纪舜华还给了她银子,让她置办东西。 院门一关,就只有她跟那大脚丫头在,问一声名字就叫大丫,她也不改了,差了她出去问问四邻何处有接活计帮补家计的,总不能就巴望着纪舜华过活。 这么个小院子,先是置下了锅碗,再买了笤帚,大丫还学着样儿淘井水,除了纪舜华来时,差了她去买甜井水来,平日里她们能讲究就讲究,连着肉腥也不见,接了针线活计,竟也慢慢立了起来,勉强能够度日了。 中秋节一过,明湘出嫁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小香洲里各处都挂了红绸贴得喜字,栏杆窗户连着廊下摆的花盆也去了素色花朵,全换了大红的花儿。 池塘里残荷枯叶俱叫婆子坐了窄舟剪了去,前院后院楼阁因着明潼出嫁前都漆红粉白过一回,只把漏雨处补上些,屋子就算修整好了。 纪氏怕那一日人多事杂,两个姑娘一个院子,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便想着叫明沅先挪出来。院子里屋子都是满的,只苏姨娘跟明潼的院子空着,明潼的院子还是她旧年在家时的模样,半点没有改动过,连里头的摆设用具小丫头也是日日除尘洒扫的。 纪氏说安排屋子,琼珠想了一回,要把明沅安排到苏姨娘的院子里去,叫纪氏驳了,在正房里头理出一间屋子来,让明沅先对付两日,身边就跟着采菽采苓两个,调了九红几个到明湘那儿帮手。 后罩房是澄哥儿小时候睡的,明沅住便显得浅窄了些,两个丫头没地儿呆,采菽跟姐姐挤一个被窝,采苓就在地上打地铺。 “先委屈你,也只这么几日。”纪氏吃着明沅亲手炖的燕窝,才咽了两口就不吃了,把银勺子一放,微拧起眉头来。 明潼这胎都过了时候,竟还沒个生产的迹象,这会儿还不曾没发动,算着日子都晚了两天,她上一胎不安稳,到这一胎纪氏悬着心恨不得日日捧在手上看着,虽说也有晚上些日子的,可轮到明潼,纪氏怎么不挂心。 明沅知道关窍,宽慰她一句:“太太且安安心,老话说了,晚来的才是贵人呢。”一面说一面剥开个红白软子大石榴,拿指甲挑开膜衣,小银勺子剖下石榴籽儿来,盛到琉璃碟子上头,往纪氏面前送。 纪氏听了就笑一声:“你才多大,又能知道几句老话了。”她话音才落,一屋子丫头凑趣儿:“可不是这么说的,晚上三日两日,那都是有说头的。” 把纪氏说的松了眉头,想着晚来的大多是儿子,这胎若真是个儿子,往后明潼也不怕婆母再挑了理去,到底放心不下,又派人套了车,叫管事婆子去文定侯府上,见一见喜姑姑。 明潼这一胎是事事小心的,快到产期就请了御医来,摸了脉算了日子,不像是发动的模样,又请了产婆稳婆,摸肚子摸骨头,明潼由着她们摆布,却只说好生养着,还没到时候,明沅见纪氏又派人去便道:“许是在肚里头呆舒服了,叫三姐姐走动走动,说不准它就急了,肯出来了。” 纪氏又是一声笑:“看你说的这孩子话,她就怕生时无力,天天动腿,这还不出来,还没长熟。” 喜姑姑那儿回话也是一切安好,纪氏还不知郑家出了事,明潼不许她告诉纪氏,等生下了孩子,再告诉纪氏:“别叫娘操心,且还没到时候。” 郑衍很到外头祭了曹震几回,中元节的时候还给他化了纸钱,悄摸请了和尚念几卷经,明潼上回那么个冷模样,叫他寒了心,当着她的面就说她狠心,连着她要生产,也不怎么往后头来。 郑辰知道他去给曹震烧线念经做了一场法事,气的差点儿又拿茶浇他:“这会儿他又是好人了?家里若不是为着他办的糊涂事,何至于就成了这样!” 首当其中的就是郑辰,她的嫁妆也全填补了进去,好好一份嫁妆,总也有两万两,虽是算上田地铺子的,可拿出去也很能看,不独嫁的人飞了,连嫁妆也跟着一齐没了。 明潼如今走几步就要歇一下,拉了郑辰的手:“好妹妹,总算田地还在,这东西能生钱,你哥哥办的事儿到我口里也说不出夸他的话来,你可得醒着神,万不能叫娘,把该给你的又叫他胡乱拿了去。” 郑辰经得曹震一事,很把明潼的话放在心上,听见她确是为着她着想,红了眼圈落下泪来,心里想告诉明潼,郑夫人已经打起了她嫁妆的念头,她便是再贪小些,也知道这事儿作不得,只当颜家是商户不成?欺负了也没人出头?成王可是又打了一场胜仗了。 可看着明潼,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那总归是亲娘,抿了嘴儿道:“嫂嫂还是多歇歇,生了孩子最要紧的就是保养了。” 明潼听其言观其色,就知道郑辰是话里有话,笑着拍她一下,心里也怕这孩子不出来,太医天天上门,若再不发动,就要吃催产的药了。 且喜就在明湘前婚的前一夜里,她吃了一碗冷泉面,肚了就忽的疼起来,她这一胎不能算是头胎,前头那一个也是挣扎着生下来的,这回倒比之前生的顺利。 九月十八的正日子,明潼生下个男孩儿来。 ☆、第284章 一口糕 一大早小香洲里丫头婆子穿行不休,明湘天未亮就让丫头扶坐起来,拿软垫子给她垫着腰,叫她阖了眼儿,头发都拢到脑后去,由着全福人拿红绳儿给她绞面。 全福人必得儿女双全公婆爹娘俱在,还得有一份开脸的手艺,这样的妇人家里没有,花了银子早早定下,为着怕早上赶不及过来,前一天就先接了来住到小香洲里,天刚一显出亮来,就带了全套的家什,到明湘房中来了。 敷上厚厚一层玉容膏,红绳拿滚水煮过,自发际边缘弹线绞面,口里还说着吉祥话,修眉修鬓绞面,因着明湘一张瓜子脸儿,眉毛就叫修的柳叶儿也似,绞完了脸上粉,唇上拿口脂点得红,那绞面人一笑:“姑娘生得一张好嘴巴。” 明沅早早起来往小香洲去,丫头俱都穿着鲜亮衣裳,头上还簪着红绒花,明湘房里的喜盆儿放满了桂元莲子核桃花生红枣,昨儿帐房就抬了喜钱来,全混在一处,进来的丫头一人抓一把。 不住有人给明湘道喜,明沅一进来,就看见她正梳头,梳头婆子跟前摆得十七八把梳子抿子篦子,明湘的头发是前一日拿花露洗过烘过的,一层层盘起来,戴上金冠簪上金钗,挂上金珞,一边手腕上还戴了三五只金镯儿,俱是厚实打出花形来的,莲花并蒂枣生桂子,全身上下这么一戴,连头都动不得了。 “到二烛才来接呢,这会儿戴起来也太早了,赶紧把冠儿摘了,迎亲的人来了,前头总要来报,到时候再戴也成。”明沅说得这一句,那梳头婆子应一声,替明湘把头上的东西去了。 明沅带得一口糕来又叫丫头兑了蜜水:“四姐姐吃些,这个不花了妆。”明湘修了指甲染成红色,手上也敷了粉,丫头捏着糕点送到她嘴里。 “五姐姐就来,我才过来的时候,木兰正往厨房去呢。”明洛那头还有一个张姨娘,只怕今儿触景生情,明沅过来的时候,看着木兰脸色不好,却说了等会子明洛要来,她自家也捏得个一口糕,做得莲花模样儿,往嘴里送着嚼了,伸手握住明湘的手。 明湘冲她抿嘴一笑,心里自然是忐忑的,揣了十七八只兔子似的没一刻安宁,头上一松,人倒觉得松快些,只还说不出话来,明沅拿小勺子刮开枣肉给她吃,口里宽慰她:“还早呢,你这会儿想吃喝些都快,总能垫一垫肚子,男家那头还得拜父母拜祖宗,都要按着吉时来,这会儿就饿着,上轿可不晕过去了。” 明湘又是一笑,两个说话间,明芃明洛都来了,几个姑娘昨儿就把添妆送了过来,就是她们几个的添妆,也能凑成一抬,明芃给了字画并一套金器,明洛给的是皮子缎子,这还是她特意差人买进来的,原先张姨娘给她预备的嫁妆里倒有现成的,明沅原说就拿这个,也不必急巴巴的高价买了平常货,她只是摇头,心里觉得不吉利,不能给明湘。 明沅的也是一套十三件的头面,送这个最实惠,明湘最能用得着,明蓁明潼给添的东西也是这些,纪氏见着几个姐妹给的,倒笑一笑:“我要是不给的厚些,倒叫你们比下去了,一个个未嫁的手上还这么大方。” 纪氏给了明湘五百两银子压箱,这钱给的这样晚,是怕明湘又心软给了安姨娘,到出嫁这一日,安姨娘穿了簇新的衣裳出来了。 纪氏也不叫她去小香洲,只把人带到上房来,她几回要开口,纪氏都睇她一眼,到她按捺不住说话了,纪氏只看她一回:“她们姐妹俱在,走的时候总要拜别,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安姨娘涨红了一张脸,她关在院中,万事都不操心,只恨女儿同她远了,胖的好似的个发面馒头,连纪氏见她进来,都有些认不出她来,穿着新衣戴了新首饰,只看她这付模样,哪个也不能说纪氏苛待了她。 安姨娘当着明湘的面抱怨,对着纪氏半句也不敢多说,心里自然不无怨言,可纪氏越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就越是不敢开口。 纪氏也知道她心里头想的什么,也不是必不叫她去,等明洛几个出来,让她去见一见明湘,卷碧进来往纪氏耳边一凑,说是几个姑娘出来用饭了,纪氏便冲着安姨娘道:“你去看一回四丫头罢。” 安姨娘满面喜意,去看明湘时见着珠围绣堆,她哪里进过小香洲,见着这付模样,原来还红着眼儿,倒收了一半泪意去,到女儿要出门了,她又悔起来,拉了明湘的手:“你就要出门子,到了那儿,可得好好的。” 明湘眼眶一湿,将要流泪又忍了回去,安姨娘眼见得她屋里铺天铺地的红帐红毯,桌上案上榻上,知道女儿过的这样好,她抹了泪,想说的话倒说不出来了。 等着外头催妆,安姨娘又被请了出去,明湘拜过纪氏,又对着江州的方向拜过三拜,由着颜顺章说“往之尔家、无忘肃恭”,把颜连章该说的给说了。外头炮一响,由着喜婆搀出门去,上了花轿。 金陵城东区的宅子空了好几栋,朱漆的大门上头贴得封条,檐的红灯笼叫撤了下来,连着门匾石狮都蒙了一层灰,住在这地界,再心大的也受不了锦衣卫一回回的进来抓人,能往外头去的,俱都到京郊的别墅里去了,走的时候说是避暑,这一避就到了重阳节后。 程家的院子,就西边一块,住在这地方,程大人还算是品阶低的,吹打着进来,里头倒似小半个空城,原来办喜事总是四邻相贺,住在这等地方,也得大肆派发喜钱,扔些桂圆莲子出去,可程家门口却也稀稀落落十来人,连着黑漆大门上贴的红喜字挂的红灯笼,也红的不那么耀眼了。 这是也无可奈何的,世道不好,便是想办的喜庆,别个也不来凑这趣儿,礼倒是都到了,明湘进门的时候,还听见门房上在唱礼,只原来唱礼都得寻个嗓子好的,扯开了喊起来,某家送得某物,若是缎子得报花纹数量种类,若是酒也得报酒器产地。 似这等事便得请知客过来办,一是怕门房没有眼力界,二是怕传唱错了失礼,今儿也请了知客来,专派了识字的僮儿在旁边写礼单子,可这回却得了吩咐,不许十分嚷嚷,叫那知客的把嗓子收一收。 明湘进得喜房,院子果是窄小的,还没小香洲一半儿大,她行得几步就进了房,坐在帐中,由着男家女眷相看了。 出嫁的姐姐们原是该相陪的,可明蓁身份不同,明潼又将生产,明芃明洛明沅未嫁,只得由着梅氏袁氏相陪。 明湘前两日就知道喜房里头少有本家亲戚,此时坐定了叫人看,也只眼观鼻鼻观心,倒是男家的亲戚说些新娘子漂亮恭顺的话。 明蓁送的嫁礼也是看着人来的,郑家大办,便当天送到,给明潼撑住了颜面,程家不欲惹眼,便早早就送了添妆,把金如意一摆出来,自然有人问,有人问就有丫头答,说是王妃给的,想着她们是姐妹,倒又凑在一起小声谈论起来。 连着纪舜英也来吃酒,郑衍竟也来了,纪舜英算是女家的亲戚,明湘上轿,那头郑家来人报说明潼发动了,纪氏急的不行,只家里也办宴,脱不得身,叫卷碧过去,还只放心不下,女儿里头只有明洛明沅,她想也不想,指了明沅:“你去走一趟,若有事赶紧过来报给我。” 梅氏袁氏都坐车去了程家,纪氏确是无人可托了,明沅一身锦绣,坐着车去郑家,纪舜英问得一句,知道是明潼发动要生孩子,还想跟着去,叫纪氏给拦了:“你去可就没论道了,去程家要紧。” 这会看见郑衍,纪舜英就皱了眉头:“广泽兄,才来的时候听说三妹妹发动了,你怎不留在家中?” 郑衍尴尬一笑:“有母亲产婆在,我留着也帮不忙的。”他是躲出来的,家里上下忙成一团,无人理会得他,干脆出来吃宴,这会儿门楼铺子里头都是无人,走哪儿都能看见锦衣卫,除了来吃喜酒,也无处可去了。 郑衍说得这话,纪舜英便不再开口,官哥儿却气的脸都涨红了,澄哥儿紧紧皱了眉头,一手按住官哥儿,眼睛往郑衍脸上一扫,冷哼了一声。 沣哥儿板了脸一言不发,郑衍跟他们搭了几句话,却没一个搭理他,沣哥儿还开口问纪舜英考童生的事来,郑衍听了些时候,自觉无趣儿,吃了几杯酒,又拿筷子去挑大菜吃,等到夜色盛了,干脆觑着上菜的功夫离了席,在街上一通乱走,心里想着明潼,觉得她心冷。 胡乱走到胭脂铺,想着她原来那些个笑声笑语,不论待外人怎么,待他总是好的,进去买了几色胭脂,往家赶去,才一进门,就看见府中下人挂起了红绸,他知道这是生了,急步往自家院里去。 才走到院门口,就见着悬起小弓箭,处处红烛红绸,丫头婆子脸上俱是笑意,他知道是儿子,脸上笑意更盛,才刚要往明潼那儿去,想着男人家不能进血房,脚下拐了个弯,看见暖阁大开着门,里头人影绰绰,脚步一顿往那儿去了。 还没进门,先听见一管声音:“问问厨房可染了鸡蛋生果,喜饼也要蒸起来,羊羔酒,洗三的姥姥请没有?接生礼上的猪羊可曾备下?” 这声音他自来不曾听过,脚下一缓,先看见妹妹郑辰,再往里头去时,先见着盘金叠锦的裙子,露了半边美人面,耳间一对红宝,手上身上披金挂玉,正想着家里没有这样人物,郑辰叫了一声哥哥,那人听见了便转了脸过来,见着他眉心微蹙,低身一福:“姐夫。” 鬓边簪了大凤凰珠钗,口里啣得珠儿叫烛光一映,衬得明沅面色莹莹如玉,今儿是着意打扮过的,描眉画眼点上口脂,如今外头时兴的点妆花钿贴在额间,一双大眼盈盈望过来,叫郑衍屏住气一时无言。 郑辰见着哥哥呆住,皱了眉头:“哥,这是嫂子家里的六妹妹,你不记着了罢。”郑衍听见妹妹说话,还似听不真切,半晌才回道:“倒是真不记着了,还想着是哪一家的姑娘。” 初见明沅的时候,她还梳着双丫髻,小女孩模样,如今看着,竟是长成了,看她不像明潼,却是另一种美貌,心不在焉问得一声:“孩子呢?” 明沅闻见酒气,知道他这当口还出去吃酒,心里厌恶,却怕他说得这句,真有人把刚生的孩子抱出来给他看:“姐夫稍安,孩子叫乳母抱下去吃奶了。” 郑衍的眼睛还盯着她的脸,嘴里应得两声,还是喜姑姑进来:“六姑娘,此间事了了,你回去给太太报信罢。” 明沅一点头:“姑姑辛苦。”说着又同郑辰道:“替我跟郑夫人告罪一声。”郑夫人听见是生了儿子,万事不管了,还是郑辰留下来作陪客。 郑衍接了一句:“这路上总不太平,我叫了车送妹妹回去。”喜姑姑一听往郑衍脸上一扫,笑道:“不烦着大姑爷,来的时候说定了,叫表少爷来接的。” 明沅看她一眼,心里明白,跟着一笑:“表哥这会儿怕已经等着了。”扶着丫头的手往外去,走到明潼房前,心里叹一口气。 纪舜英不过是个托词,明沅光一眼就觉得郑衍恶心,想着一向骄傲的明潼怎么忍得这些时候,心里为着她叹息,到门边问过云笺知道明潼已经睡了,又叮嘱她几声,这才往院外去。 走到二门边上了车,明沅靠在车壁上,听见采菽道一声:“表少爷!”明沅睁了眼儿,不等采菽报给她,就掀了一角车帘,眼见得纪舜英果然立在门边。 纪舜英见着她,两三步赶上来,就立在车边,跟着车一道走,明沅掀了帘子看他:“表哥坐上来罢。”也不是坐在车里,坐在车夫身边,他只摆摆手:“我们往孔庙过,给你买冰雪冷丸子吃,你看看有甚要的,告诉我,我去买来。” 明沅只觉得面颊发烫,连丫头的轻笑声也听不见了,细声细气的道:“我想吃豆花。”纪舜英也跟着笑起来,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根上:“好。” ☆、第285章 珍珠鱼丸 如今的孔庙也不如原先那样热闹,连着秦淮河上的花舫都少出船了,锦衣卫还有到花船上头去拿人的,今儿这家的大人,明儿那家的大人,先还吃着酒碰着杯,一见着锦衣卫脚都软了。 打烂了东西,吓坏了姑娘,抓的人多了,河上就是停着花舫也无人去坐了,生意一淡连灯笼都少点,孔庙街上出摊的也少了,白日里还好些,夜里来回巡逻的尤其多,生斗小民惹不起躲得起,本来夜里生意就不好,干脆夜里收了摊子,少赚个十文八文的。 纪舜英熟门熟路带着明沅往豆花摊子上去,那摊主也正要收摊,见这时候还有客来,一人给盛了满满一碗,多给加了肉酱和葱花,本来这东西就放不住,隔了夜有味儿卖不出去,葱花泡在水里,这会儿切了撒上去,还是鲜灵灵的。 明沅在郑家确没吃什么东西,自早到晚,肚里还没进口热汤水,捏着小勺子一勺勺舀着吹气,纪舜英多加了五文钱,叫摊主多饶一勺子肉酱给她。 豆腐雪雪白,葱花绿的喜人,肉酱熬的味厚肉足,加了酱油花椒,吸溜一口满是鲜香,这个天儿吃的鼻尖沁出汗珠来,软豆花顺着舌头滑进嘴里,明沅不由叹了口气出来。 采菽采苓两个也都还没吃,小厨房灶上炖的汤水是给明潼送进去的,小篆倒是问了,叫厨房做些吃的给明沅送上来,是明沅给推了的。 郑夫人坐着,明沅还得应承她,免着麻烦,也不少这一口吃的,两个丫头都觉得还不如吃这街边一碗豆花,明沅吃了半碗,把碗递了出去,纪舜英就着碗把剩的也给吃了,看见明沅在车里头冲他笑。 若是平日带她下来走一圈也无事,今儿却却不同,吃了豆花还坐着车赶回家去,纪氏已经等的心焦,也不问纪舜英是怎么会去的,见了明沅就拉了她的手问:“怎么?” 既无人过来报信,事情必是顺利的,看着明沅脸色就知道平安,明沅笑一声:“三姐姐母子平安。”又把她出来的时候,郑家把各色事物都预备起来的事说了。 “三姐姐都安排好了,我不过白问一声,这会儿怕是帖子都发出去了。”这事儿明潼不曾假手他人,她原来当着郑夫人还软和些,委婉的把话说了,可郑夫人因着她落了那一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明潼干脆自家吩咐了。 既是生孩子,这些事都要急赶着办起来,没得到落了地再去请人洗三的,她一手办了,郑夫人倒也挑剔过几句,明潼便一付为着她打算,不忍她劳心的模样,郑夫人倒没话好说,堵气不管,正中了明潼下怀,她不管更好,办起事来还更便宜些。 经得这三年,府里下人也知道跟着世子夫人,活计是不轻省的,可事儿办的圆的,办好了还有赏,明潼虽还没接过管家权去,却已是跟郑夫人平分秋色了。 外头吃喜宴的客人还未散去,纪氏听见女儿生了个儿子,先松一口气,又问明沅:“这一胎可顺当?”有喜姑姑几个看着,她还是放心的。 明沅笑一声:“顺当,产婆几个赏钱都发足了,孩子可沉手呢,那一声哭的可响了,三姐姐看过孩子就睡了。”这一胎算是明潼第二胎了,宫口开的快,她自家又受过第一回的苦头,原就是晚了的,发动了生起来到快。 纪氏吁出一口气来,早早就备好了礼,等着明儿过门去看女儿,又笑眯眯的拍了明沅:“你也累了,别往前头去了,后头歇着些,厨房里备好了桌子,叫抬到你屋里去。” 抬上来的都是大菜,明沅才吃了豆花倒不十分饿,略挑了两筷子,见送上来的还有道珍珠鱼丸,把这个挑吃了,余下的分给了底下几个丫头,九红柳芽儿两个忙了一日,到夜间才回来,拿汤淘了饭泡着吃了。 “可拿了不少赏钱罢,我看程家给的红包倒厚,你们这些个陪在姑娘身边的,一抓就是一把。”采苓调笑了两句,九红果然摸了一把出来。 红包俱都扔到桌上,由着留着守屋子的小丫头也分得些去,翦秋忍冬两个没到前头去,还看着不敢拿,叫九红推了一把:“赶紧着,大伙儿都沾沾喜气,等咱们姑娘到了时候,你们也都多拿些。” 明沅听了就笑,采菽却为着明沅一叹,办喜事看的也不光是女家,还得看男家怎么办,三姑娘的喜事风光,四姑娘的喜事虽碰上这些事,各色总也是齐备了的,黄氏那头可不是什么善茬,面子风光了,里子圆不回来可怎办,难道要叫姑娘受这样的委屈。 红包不能空,喜钱不能见底,这些个要是黄氏不办,这头又不能补上,可不难看,采菽见着明沅还在笑,也不说这丧气话,替她拆了头发,把一套首饰摘下来放进匣子里,这些个贵重的平日里并不戴,还锁到柜里去。 九红给明沅换下衣裳,看着天儿不早,怕是明儿还要跟了纪氏往郑家去的,扶她上床去,偏沣哥儿过来了,进来就板了一张脸,几个丫头见着不对都退了出去,明沅上手一捏他的脸:“这是怎么?” 沣哥儿鼓了嘴儿:“我说我跟表哥一道去接姐姐,他分明答应了,转头再找他人就不见了。”纪舜英叫缠不过,点头应了他,却自己先走了。 明沅听见了就笑:“今儿喜宴吃的可好?可去喜房了?”沣哥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能往喜房里去,他点了头:“那院子可小的多了,男家好些个亲戚。”说着眨巴了眼儿:“我看四姐夫房里,像是个丫头的。” 明沅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沣哥儿说的丫头是甚,少爷房里怎么会没丫头侍候,单挑出来说,便是通房了,程家原是应过不过门不抬妾的,可这丫头,同少爷有了首尾难道还能赶出去不成。 明沅怔怔坐了,想着明湘叹一口气出来,她回门那一天,可不就是明潼的洗三礼,也不知道纪氏要怎么把这两件事儿茬开来办。 程少爷屋子里头的丫头,连沣哥儿都瞧见了,她身边的丫头婆子怎么瞧不出来,明湘坐在床上是不盖盖头的,她是盯着裙子看,那丫头却来来回回许多次,把这位新夫人打量了好些回。 往后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也不知道脾气如何,只看长相,却很有些单薄,程家为着守信,确是不曾给儿子塞通房,可原来就侍候着的,时候长了总有些事,程少爷对明湘也不是情根深种,到这番进屋子吃交杯酒,这才看清楚样貌。 明湘不是明艳那一流的长相,穿红尤其显不出她的好来,却也是有姿色的佳人,看着也是安静温柔的,程少爷对这个妻子很是满意,再退一万步来说,如今结亲,头一样就是不受牵连,兵部吏部抓了多少人进去,程老爷还叹一回,得亏这两门亲,都是安分人家。 他往外头去宴客了,丫头留在房里端茶倒水拿点心,一屋子知道关窍的,都看她一眼,见明湘弯眉小口,生的秀气,再看这丫头倒是明媚许多,还换个眼色,也不知道这位新娘子投不投新郎倌的眼。 明湘到这时候反到安静下来了,她自然知道在家的日子比出嫁不知好上多少,眼见得那位妯娌在新房里左右逢源,再看看通房丫头也知机伶俐,却半点也不害怕了。 等宾客往前头去吃酒,丫头倒了蜜茶她吃,俱都扫那丫头一眼,有机灵的同她搭起话来:“这位姐姐不知叫甚名儿?” 那丫头笑得一声:“我叫白芍。”往明湘那头睇过一眼去,见她只坐着不同,倒咬一咬唇儿:“我是太太那儿调过来的。” 明湘听的分明,却不以为意,程夫人她见的不多,却知道她性子同纪氏相差仿佛,若要给人定是明着给,这番说辞倒不必太信。 白芍见着明湘一动不动,便不再说,跟着明湘的丫头倒气的咬了牙,只在喜房里不能说晦气话,一直坐到前头客人散了,程少爷才进来。 天色也不算晚,两个喝合卺酒,吃了莲子枣子,丫头们便退了出去,由着他们俩个呆在房中,程少爷少言,明湘又是个安静的性子,两个对坐半晌无话,还是他先开的口:“咱们,咱们歇了罢。” 金冠儿缠在头发上,明湘对着镜子拆了头发,衣裳却羞的不敢解开,程少爷是经过人事的,伸手握住她,往床上侧坐了,他倒是想说两句话的,可偏偏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只余下一对儿大红烛,明湘垂了头,他伸手试探着去拉衣带子,明湘身子一抖,到底忍住了,帐子一放下来,闭着眼儿成了事。 第二日给程夫人敬茶时,程夫人给了一对儿金嵌珠子的手镯跟一块玉佩,妯娌之间算是见过了,只这会儿才通姓名,她给了明湘一对金簪,明湘也各有还礼,一屋子人,除了撑开手指没说上十句话的丈夫,就只有思慧跟她最熟。 思慧挽了她的胳膊,说个不住,又邀她到自家屋里去玩,明湘东西不不曾理得,院子里头的丫头也还不曾给她磕头,看思慧一眼,明湘捏捏她的手:“等明儿,明儿我一准来找你。” 等她回屋,丫头们已经抬了大幅的山水绣屏出来,明芃送给她的,画就是明芃自个儿画的,到外头请了绣娘,绣得一幅水墨山水画,细窄窄一只孤舟,里头一个穿了蓑衣的渔人。 新婚原不该把这个拿出来,明湘却很喜欢,好容易能用上了,赶紧吩咐人取出来,谁知道程少爷见了,竟多看明湘一眼:“这画儿倒是不俗。” 明湘只笑一笑,等她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把书架子占去一半儿,程少爷翻得一二册,笑了:“你这喜好倒跟三弟差不离,他也爱这一笔画儿。” ☆、第286章 洗三面 洗三的东西纪氏是早早就预备好了的,明潼这胎晚生她一直悬着心,好容易顺顺当当生下儿子来,她又怕郑家办得不精心,总算早早把喜姑姑留在那儿,乳娘跟丫头都是受过调理的,就怕新手不会带孩子,往后给明潼苦头吃。 破船还有三斤钉,郑家是衰落了,可祖上的东西也还留着,拿出来洗三用的金盆玉匜还是长公主那时留下来的,因着是长公主亲生子用过的,每一代的文定侯都在生了嫡子的时候拿出来给孩子洗三。 这盆儿还是太祖皇帝亲自赐下来的,金盆上头雕的鱼龙变化,足见宠爱,底下还打着御制年号,除开这两样,还有洗三当天用得着的,挑脐簪子金银锞子,这些个却是明潼着人往外头去打来的,笔锭如意状元及第八宝联春,俱是喜庆花样。 什么镜子锁扣全打了金的来,明蓁那里又送了一套内造的花朵艾球,堂里下了隔扇,铺得红坐褥红靠背,长案上供着十三尊神像,奉着米面点心香花鲜果,两边一对儿羊油红蜡烛,还有一盘子真金白银的敬神钱。 按理不算铺张,可郑夫人却抽着气觉得腮帮子疼,跟郑侯爷说郑侯爷倒啐了她一脸,郑家又没花用钱钞,管她办的如何,要是含酸了,脸上可不难看。 郑夫人只好跟女儿叹一回,郑辰手上正扎着小衣裳,翻了眼儿看了母亲一回:“娘,你凭白操心这个作甚,嫂嫂怀着胎呢,还想着您身子弱,把这些个杂事都自家料理了,还念叨什么。” 郑夫人气的了戳了她的额头:“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倒全为着她说话了。”郑辰叫她一瞪便不再说话了,明潼那儿裁衣裳总不忘了她的,有甚吃的用的也都有她一份,对着她又常忧心郑夫人身子不好,可不是不好,接连昏过去两回了。 郑辰自觉嫂子是个万般贤惠的人儿了,偏偏母亲还一样样的挑剔她,若不是出了这桩事,她如今也该备嫁,只想着自家,就知道媳妇难为,往后要是碰上个母亲一样的婆婆,她可办不成明潼这样的事儿。 索性不接口,想到亲事就发愁,如今还不知道亲事落在哪里,嫂嫂千托万嘱的,请她留心看一看哥哥,就怕做月子的时候,哥哥又闹出什么来,郑辰不曾管过家,可盯人却有一套,只管问着门房就是。 她也怕了,怕哥哥再一糊涂,家里人全落不着好,眼看郑夫人有力气挑明潼的刺儿,却半点也不说郑衍的不是,心里不平,扁了嘴儿做活计,只不理她。 郑夫人往儿子跟前更没得说了,这是他的头一个孩子,又是儿子,他怎么不高兴,孩子刚生下来皱巴巴红通通的,过了两日也还是小小一团,丫头婆子凑趣儿说长得像他,等大些,眼睛也像鼻子也像,他看着这么个小东西抱都不敢抱他,裹在襁褓里抱出来给他看一回,再陪明潼说两句话,就算一天的事儿办完了。 明潼狠睡了一日,醒过来就叫喜姑姑把悠车挪到自家屋里来,如今天气凉下来,屋子里虽不开窗,却扎了小孔儿透气,她见着孩子,缓缓吁得一口气,看着这皱巴巴,红桃子似的脸,才觉得心里有了着落了。 手指轻轻摩挲孩子的小脸,看着他睡觉还不住吮着嘴巴,轻笑一声,问道:“前头的事儿可预备好了?” 小篆点一点头:“全预备好了,六姑娘前儿一直陪着。”明沅是颜家人,虽是小辈,说的话不如纪氏有份量,却好过喜姑姑一个下人,她当着面问了,郑夫人不管,郑辰却得去问一声。 明潼点一点头,小篆又道:“太太也来了,只姑娘在睡,太太不叫咱们扰了姑娘。”纪氏见天儿的套车过来看女儿,她一来,院子里的丫头都听她的调派,郑夫人心头越发不衬意,可纪氏也跟女儿一样,小事忍便忍着些,洗三这样的大事,再不能由着郑夫人办。 她也有办法,见着郑夫人先带三分笑意:“倒不是我放心不下,只这回子不同,连我们家大姑奶奶也要来的,她一来可不事儿多。” 王妃出行是有仪仗的,不独有仪仗,怎么坐怎么请俱都有规格在,郑夫人咬得牙,这下子更没说头了,背地里却啐得两声:“出个王妃罢了,又不是出了个皇后!咱们家还嫁进过公主呢!” 这话也不是郑夫人头一回说了,自然瞒不过明潼,她听了抿嘴一笑,底下丫头生气,她却只伸着手叫嬷嬷给她修指甲,怕刮伤了孩子,修的又圆又短,嬷嬷还道:“这也太短了些。”明潼只摆了手叫她剪,磨光了再抱了儿子香上一口。 “她爱说就叫她说去。”如今有子万事足,后头郑衍的孩子年纪差的大些也就是了,她取了自家做的小衣裳给儿子穿上,郑侯爷跟郑衍两个还没能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她却想叫他慧哥儿,但愿生的一双慧眼,补了她上辈子的遗憾。 洗三是午时之后办的,明湘赶早了回门,纪氏必得两头跑了,索性明湘这里也得着了信儿,她原也预备着明潼生孩子要送的礼,既是亲家,程夫人也随了一份,连着明湘的嫂子戚氏也跟着随了礼,一对小金镯子。 明湘的嫁妆在几个姐妹里算是薄的,可也一样是颜家公中出一样的份例给办的,拿出来也很够看了,晒嫁妆的时候,戚氏身边的丫头就看了一圈,里头绫罗缎子尤其亮眼,明湘得着戚氏给的金簪,回了两匹苏绣的缎子去,戚氏看着这缎子光华灿烂,倒很喜欢,她一眼就知道明湘不是个掐尖儿的。 院子里的丫头们说这位二少夫人屋子里不是画就是书,婚房铺红那是不能换的,书房里头却供出青瓷对瓶,设着花梨木的山水围屏,绣的春日踏青夏日纳凉秋日供菊冬日赏雪,戚氏听见便笑,这么个通身文气儿的妯娌,往后倒好相处。 存得这么个心事,礼上头也给的足,明湘谢过了她,也知道戚氏心里想的什么,虽戚氏邀了她一道管事,她也确是去了,住正堂里一坐,除了吃茶吃点心,一个字儿也不多说,凡有戚氏问她的,她便笑:“我不曾管过家事,只听嫂嫂的就是了。” 去了一回,再有空闲就只往思慧院子里去,思慧的性子同明洛差不多,相处起来倒不觉得陌生,思慧知道明湘画画,还起了兴去看一眼,明湘自觉画的不好,离着明芃的手笔还差得很远,可在闺阁里头却很能拿得出手了,思慧一眼就看住了,摸着画纸上头的惊涛红日:“嫂子竟画的这样好,比我三哥还更好些。” 明湘只是笑一笑:“我不过闲着无事,画着玩儿的,哪里比得外头爷们画的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明芃的画便是男儿也少有比得的,若是她没嫁,这会儿该跟着上栖霞山拜见那位拾得师傅了。 嫁了人成了媳妇,这点才情便不宜宣扬了,明湘问过了丈夫,在院子里头搭了个紫藤架子,两三根木头架起来,到外头寻了紫藤种下,靠着白墙,等生出枝条花朵来,看着就是一幅画了。 程家三个少爷是按着骐骥骅来排的,程骥是个安静的性子,若不然程夫人也不会想着讨个活泼的媳妇闹一闹他,这会儿听见明湘问,看着院子里头果是光的,倒点了头,又告诉她等婚假过了他还得往学里去,明湘便把事儿安排在他去学府之后再办。 在程家住了两日,虽不习惯,到底妯娌和睦小姑友爱,程夫人自家要往外头交际,一应事都交给了儿媳妇,戚氏大包大揽,明湘也不插手进去,除了读书就是画画,跟程骥两个,一整日坐在书房,说得话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那个叫白芍的丫头,先还怕新夫人厉害,再看她不争不抢,连重话都不说一句,松得一口气儿,还似原来似的打理房中事务,等她再拿去学里要预备什么东西问过程骥时,程骥皱了眉头:“这是夫人该管的事,怎么拿来问我。” 白芍脸盘涨得通红,她不曾想到这个,只当多了一位夫人,行事还似原来,这会儿叫程骥打了脸,自觉无趣,回去就躺在床上说是病了。 夜里用饭,明湘见上来侍候的不是白芍,还问得一声,听见她病了,点一点头:“叫厨房炖个汤给她送去,既是病了,就好好歇一歇。” 既是她说病了,后头这些事可不能不办,底下哪个丫头也不敢再绕过明湘,明湘是常见着明沅给纪舜英送节礼的,什么时节预备什么东西,丫头一问,她就报了出来,把原来没预备的也都给添补上了。 当着程骥的面吩咐的,程骥便觉得这个娘子确是贤内助,问明白原来自家这份月例银子还没交到她手上,皱了眉头叫白芍把箱子钥匙交出来,他的婚假只有三天,回了门就要回学府去了,难道对着明湘多说一句:“有甚事你只管去找母亲,底下人不服管的,也不必给她们留脸,你发落了就是。” 明湘听见他这么说,虽没指望过,也还是松得一口气,回门那一日,程骥也早早起来了,带着明湘尽早回去。 明洛明沅早就等着,连明芃也早早过来了,前头拜过纪氏,程骥留着跟明陶明澄几个吃茶,明湘还回了小香洲,不过三日不在,倒似隔世,明洛见着她就一把扯了她的袖子,把她自上到下的打量:“怎么样?程家好不好?” ☆、第287章 添盆果 明湘看着气色不差,明洛把她由上到下打量一圈,笑眯眯握了她的手,明湘也跟着笑,挨着明洛坐下:“过得两日也就习惯了。” 明沅是很想问一问那个通房丫头的事,可当着这许多人实不好开口,也往她身边一坐,看明湘梳起了妇人头,新嫁娘一月不断红,衣裳裙子俱是红的,手上还戴着一对儿实沉的嵌珠嵌宝金镯子。 若是没程家这事儿,明洛只怕得问个不住,可既有了这事,她便为着避嫌也不好问太细,只问了明湘过的好不好,又拉了手看她,看一回皱了鼻子,把头一点,言之凿凿:“瘦了。” 明沅“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那眼睛是尺子呀,这么上下一量就知道四姐姐瘦了?”绞面修面看着便是妇人模样了,日子还浅也看不出什么来,明湘也还是一样沉静,明洛不好问,她便多问两句:“你那个妯娌好不好相处?” 程夫人跟思慧她们都是熟的,程夫人便先头不曾看中明湘,也不至进了门就来磨搓她,倒是那个妯娌戚氏,听说是个厉害的。 明湘笑一笑:“各安本份,有什么好不好相处,这回的回门礼还是嫂子办的。”明湘既避了戚氏的锋芒,戚氏自然投桃报李,她把回门礼办得好了,明湘自然要谢她,还当着程夫人的面特意挑出来说,程夫人满意了,戚氏越发待明湘好起来。 几个姐妹说笑得会儿,前面程骥在吃回门搅面,后头卷碧过来了:“太太说了,等会子四姑娘往栖月阁去一回,看看安姨娘。” 今天明潼那办洗三礼,本来也不能多留明湘,前边饭一吃完,纪氏便留着儿子来应酬女婿,自个儿套了车急着往明潼那里赶。 明沅觑着空儿问过明湘:“我听沣哥儿说了,那屋里的可闹起来没有?”明湘听见她问就知道说的什么,抿嘴一笑:“闹不起来的。” 若是原来她也不知道这个白芍在程骥心上排第几位,听她说是病了,还想着必是受宠爱的,若不然哪里能装病拿矫,若是程骥反倒转过头去哄她,倒有些难办,不是该轻还是该重。 可既是她拿乔不成,还受了训斥,那便是寻常的通房丫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连着白芍自家也不曾想着,原来她也觉得自家是得脸的,屋子里的大小丫头都归了她管,新夫人进门,她充个糊涂,没立时把权交上去。 若是新夫人说了,她便推说是忘了,总归日子浅,再不能就断了她的不是,若是少爷提出来,那便是这新夫人有手段,可她万没想到,新夫人竟是个绵里藏针的。 失了这么大的脸,早上出门的时候,她便缩在后头,同她一道提上来的丫头青萝看着她就笑一声:“姐姐这病也该生的久些,最好是真病,少爷就也不追究了。” 说的她满面赤红,回去便红了眼圈儿,少爷虽没许过她什么,可她到底是头一个,夫人把她调过来,除了这个哪还会有旁的意思,虽没挑明了,可她确是已经成了少爷的人,平日里待她也是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的,进了新夫人,她倒成了脚底下的泥了。 吃了这么一记亏,知道少爷看着是好性,却是有脾气的,新夫人也不好惹,倒收了那份心思,只到底没脸,真个装了几天病,还往药房拿药来吃。 明沅听见明湘这么说,很是松了一口气儿,明湘冲她一笑,程家的日子已经算是好的了,几个人又问起思慧的亲事来,这当口有女儿有儿子的人家俱都不敢轻易结亲,不定哪一天就受了牵累,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好便罢了,但凡沾着一星半点,都得往牢里过一圈。 思慧定的那家子人,也有心把婚期往后推,两家虽没把话说开,却都抱着这个意思,身上有亲不要紧,若是成了婚,那才是真脱不开干系。 明洛听了就是一默,詹家的那几位守贞的夫人,得着圣人给赐下来的牌坊匾额,拿全家爷们的命换回来的,立了七八座,就在詹家住的那条街上,原来詹老夫人不肯放的那些个媳妇,如今得了这么一块牌坊,更是脱生无望,这辈子都只能被压在牌坊下当个活死人了。 明沅见着这两个都各有心事,只明芃一个喜气盈盈的,知道她是收着了梅季明的信,这会儿看谁都百般顺眼,拿袖子捂了嘴儿:“唉,下一个就是二姐姐了,金银首饰你定然瞧不上的,到时候可怎么给添妆。” 一面说一面指了明湘:“你是二姐姐的亲传弟子,到时候画幅画儿送给师傅也就是了,我跟五姐姐可怎办?” 明湘还不知这事,听说梅季明送了信回来,总为着明芃高兴,还问她:“我说怎么二姐姐还没上山去,原是接着喜信了。” 梅季明出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寄信回来,信上说定了回来日期,虽没写明了回来就成亲,可还能有什么旁的意思,梅氏明陶两个俱不曾想到,都松得一口气,梅氏还给梅家去了信,连着黄氏也一道赶了过来,就怕这个儿子再跑了,趁着他来,赶紧把事儿给办了。 到这一步,梅氏总算放了心,两年之期将过,还怕女儿想不通,他既回来,顺着女儿的意思办了事,也就罢了,只盼着出去这么一回,往后就收了心安份过日子。 明芃叫她们笑的红了脸儿:“你们这一个个都有那一天,倒来取笑我,看我撕不撕你们的嘴。”伸手就往明沅脸上掐了一把,明沅哀哀直叫:“二姐姐手也太黑了。” 一屋子姑娘笑作了一团,知道明湘要去见安姨娘的,也不多留她,送了明湘往栖月阁去,又说起明潼的孩子来。 “六斤六两重,胖小子一个,哭着也有力气。”明沅是亲眼见着,同她们又说一回,明洛听了就念佛,上一胎落了,到底可惜,郑家在几个姑娘心里也不是什么好婆家,还都说明潼是可惜了,明沅却是见过太子那付模样的,知道纪氏跟明潼只怕也是无可奈何,她们两个叹可惜,她便不接口,只把做了一半儿的小衣裳拿出来:“等这个做得了,再给做一双小鞋子,脚寸放得宽些。” 几个姑娘凑在一处低语轻笑,明芃想着压在箱子底下那一重重的真红嫁衣,等梅季明回来了,她便穿着这个,带着这梅氏仙域志作嫁妆。 明洛手上虽然扎针,却是五针错了三针,漫不经心做了些,又全给重拆了,今儿明湘回门,张姨娘脸上就很不好看,她也知道出来迎是纪氏的时候,可眼看着明湘嫁人都回门了,自家女儿却连个能说亲的对象都没有,心里怎么不急,又不能搂着女儿哭,更不能再提詹家,她是恨不得明洛把詹家忘的透透的,再想不起来。 可明洛哪有这么容易就忘了,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明沅见她们都不说话,一手刮了明洛的鼻尖:“咱们吃菊花浇酒好不好?” 明洛一听就笑骂她一声:“要死了你,太太才走,你就翻天。”浇酒上头,比那些个浸酒后劲足的多,明洛最爱这个,说旁的就跟甜水似的,吃这个才辣得够劲,明芃跟着凑趣,还拿了一套玛瑙菊花杯子来作酒器,专等着明湘过来一道吃酒。 给明湘的是葡萄酒,吃不醉,回去了也落人眼,哪知道明湘回来红了眼圈,一看就知道是跟安姨娘起了争执,明沅这里收着的五十两银子,还不曾给安姨娘贴补过去,见着她这样子,就知道是安姨娘又跟她要钱了。 几个对视一眼,都不挑破,只拉了人坐下来吃得一杯酒,明洛还拿兔腿儿哄明湘吃:“原叫你吃,你总嫌这太麻太辣,程家可能放开了吃这个?” 明湘果然挑了兔子肉吃了,明沅给她补了粉儿,眼看着时候不早,程骥在前头催请一回,明湘就拉了她们手:“我去了。” 回来的时候欢天喜地,到她要走了,明洛倒跟着掉泪,明沅扯一扯她:“又不是天南海北的,我算算冬至节里可不得回来。” 明洛叫她逗得一声笑,送了明湘到花园门边,见她往前去了,转回来就叹一口气:“往后,就不能日日一处了。” 对着明沅叹了两声,连余下的酒菜也不吃了,明沅知道她总还没缓过这口气来,也就由着她去,明芃也一样先回去,她那头要办喜事,琐碎事务更多,嫁妆虽是理好的,这二年也加了许多东西,又想着嫁过去要给几个姐妹备礼,屋子里铺开一地的箱笼。 梅氏见着女儿欢喜,心里自是高兴,为着耽误明芃这二年,梅家又把聘礼给加厚了,再没有聘礼还跟嫁妆似的一抬抬抬进来的,里头缎子都裁作了衣裳,纱罗上头不用绣,拿笔画了兰草竹子给她裁衣裳穿,这些个一落了水就无用了,竟只是穿一回好看的。 明沅也不强留她,等人都散了,这才觉得清净,九红还道:“原四姑娘挪进来的时候觉得院子挤,这会儿她嫁出去了,倒又觉得院子空起来了。” 前头明湘刚走,纪氏也坐车回来了,明潼生了个壮实的小子,她走路都带风,家里除开明湘办喜事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明潼这回生子,除了月钱多领一份,下人们都有衣裳领有红蛋吃。 她才进门明沅就等着了,纪氏看她一眼,笑了:“你也歇着去罢,等满月的时候,带你们都去吃酒。” 明沅应一声退出去,琼珠却抬头看了她一眼,咬得唇儿,才刚怎么三姑爷还特意问一声六姑娘,虽喜姑姑说是见着六姑娘辛苦才有此一问,还说三姑爷有心,可却怎么品怎么不是那个味儿,她侧脸觑着纪氏的脸色,才想张口,又把这话咽了进去。 ☆、第288章 黄金泡螺 慧哥儿的百日宴按理是该大办的,帖子都发出去了,却是礼到了人未到,前儿才抓了靖泰侯叶家一家子,叶家倒硬气,竟把主审的官员咬了下来,喊着同谋,只说某日附宴附会两人说定了一同起事。 这是眼看着自家不能善了,能咬一个是一个,圣人大怒,前儿还得意滚滚审冲别个的,今儿就一道成了阶下囚,再哭冤屈也是无用。 连至亲也不敢上门,这场百日宴,办的便有些冷清了,郑夫人嘀嘀咕咕,明潼却是心头略定,这时候能捂着些便捂着些,前头又有那样的事,郑家还没甩开锦衣卫,再叫别个盯上了,还从哪里摸出五万两去填窟窿。 只有至亲姐妹到场,明蓁倒是送了厚礼过来,这一向她只在家中闭门不出,除了还往宫里头点卯请安,已是闭门谢客了。 想到这个郑夫人就不住得意,拿个王妃抬起来显摆,如今不是照样有参成王的,这事儿起头起的蹊跷,却同那造反的事一样,一点星火就燃了起来,真个把成王拉下来,看看这儿媳妇还怎么抖威风。 郑夫人眼里,不把她供起来,那便是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明潼自作主张办好了洗三,又自作主张的办起了满月,她虽是看在孙子的面上忍了,可听说成王也叫参了,想着儿媳妇的靠山要倒,心里怎么不高兴。 她这点子心思再瞒不过明潼去,蠢有蠢的好处,事事带出来,往后打脸她就更没什么好折腾的了,明潼由着她挑剔,总归她在做月子,再没有没出月子的媳妇就要给婆婆端汤递水的,郑家又不是乡野人家,传出去郑夫人也不要脸面了,连着郑辰的亲事也更不好说。 明潼只把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作耳旁风,郑辰倒不好意思起来,当着郑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背了人倒跟明潼告罪:“嫂子可别往心里头去,娘这一向心里头不好受。” 怎么会好受,先是女儿亲事黄了,接着儿子又犯混办了这么一桩蠢事,跟着锦衣卫上门要钱,一下子把家底都掏空了,她不好挑别人的不是,只能挤兑明潼。 明潼握一握郑辰的手:“我省的,娘心里头不痛快也是有的,我没往心里去。”郑辰见她这样说反倒为着她叹气,咬了唇儿道:“委屈了你。” 哥哥扶不起来,母亲又这样挑剔,父亲是百事不管,到这会儿了,家里竟没一个能支撑的,母亲还想着,赶紧把管家这事儿甩到嫂嫂身上去。 满月前一日郑夫人去看孙子时,还提起这一茬来,明潼只不接口,倒把她气的一噎,才要拍板说这事儿就定下来了,明潼却笑得一声:“娘,咱们家那祭田的出息一年两季怕得有个一万两吧。” 说的不多不少,好的时候自然有一万两,差的时候也有七八千,这个郑夫人可没打算交出来,连着余下的两个田庄,她也藏着不愿交出来的。 “家里人不多,一年总有两万两的进项,日子也很能过了。”明潼心里自有一本帐,郑家一大一小两个庄子,庄头的大小可不是自家说了算,都要往官府报的,丈量了土地,才算算出大小来。 大庄子一千八百亩,小庄子九百亩,地租也是有定例的,一亩地年租是二两银子,光是地租一年就有五千四百两的收息,祭田比这两个庄子加上去还大些,里头的猪羊鸡鸭,丝蚕粮果,差不多确是这个数了。 郑夫人一下子哑了火,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原是想哭穷的,年景不好收成不多,底下的佃农又不老实等等等,谁知道明潼张嘴就把她给堵了,堵的她越发气儿不顺,话也不说了,看过孙子转身就走。 到满月这一天,她还耷拉着脸,纪氏只作没瞧见,带了明洛明沅两个抱着孩子逗个不住,奶娃娃眼睛是睁开了,明洛哎哟一声:“看他眼睛多亮。” 这个娃娃的名字,郑侯爷按着族谱排名起了出来,郑瞻,私底下全都随了明潼叫他慧哥儿,才出生的时候就觉,长了一个月,越发沉手了,明沅抱了他轻轻摇晃,他便咧了嘴儿笑,小小的嘴巴动一下就叫明洛啧啧出声,拿手指头虚点点他。 官哥儿沣哥儿两个急着要看,官哥儿倒是想抱,只纪氏怕他毛手毛脚,不叫他抱,两个姐姐轮番抱着给他看,这么软软一团,若不是扎了襁褓,明洛也不敢抱他。 今儿慧哥儿满月,明潼也出了月子,昨儿就通身洗过两回,今儿清清爽爽的了来,因着十月里有了凉意,穿了薄锦袄出来,身子丰腴起来,脸庞也跟着圆了,看着倒有几分像明蓁。 郑衍还不住拿眼儿往这头看,这回却不止看明沅一个,把明洛明芃也一道看了进去,颜家女儿生的各有特色,等明湘跟着程骥过来,他是越发挪不开眼儿了,当时这三年年纪都小,只显了明潼一个出来,如今看着却是环肥燕瘦,别有风情。 他这么个看法,纪氏自然觉得,厌恶着皱起了眉头,明潼却捏一捏她的手,郑衍这德性,她成婚之前就知道了,本也不指望他,昨儿才出月子,他就急不可待的进了房,在明潼这里吃了个软钉子。 明潼看看儿子,再看看郑衍那掩不住的好色相,想着他连杨惜惜这块没吃到口的豆腐还惦记着,那是但凡有些可看处,都免不得叫他心里念想一回了。 郑衍确是出去打听过杨惜惜落到何处,曹家完蛋了,男人死了,女人作了奴婢,里头曹夫人跟曹家嫡出姑娘叫赎了回去,那些个妾生养的,也不知道落到哪个欢场去了。 杨惜惜姿色不足,又是破了身子的,也不知道是叫那个行商的买回去做了小老婆,郑衍问过一回便也罢了,哪知道杨惜惜的亲娘却找上了他,当街哭诉一番,求着郑衍给她一条活路。 女儿没了,就是没了生计,原来曹震不谈多喜欢她,却是很爱同她胡闹的,她自家也知道,颜色比不过旁人,只好在这上头比旁个强些,曹震才不至把她扔到脑后,她是能活,母亲在外头可不得有片瓦遮头? 如今她下了狱,杨夫人也失了依靠,她一个老妇还能做什么营生,求上郑家好几回,郑夫人理都不理,骂她女儿自甘下贱,把她赶了出来,她除了郑衍也没人好求了。 郑衍听她诉苦,倒赔着叹息一回,摸了几两银子给她,应承替她打听打听杨惜惜的事儿,哪知道他这头才见过杨夫人,身边跟着的小厮就把事儿报给了明潼,明潼点一回头,给了赏钱,只说往后有事还报上来。 若他真个托人打听,也不是打听不着,可郑衍却没这个胆儿,只问问买卖的,确是找不到杨惜惜了,也就叹一口气,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周济杨夫人几两银子度日便罢,连杨夫人自个儿,也知道叫人买走了,这会儿天南海北也不知流落在哪,有钱过日子,就再不想别个了。 如今看着郑衍打量几个姐妹,明潼心里知道,托一句坐不住了,带着母亲妹妹们往花厅里去,郑衍不好跟着,眼巴巴看着人去了,心里叹一回,若是原来还能往花舫里去,这回是有钱也办不了事。 他这模样,官哥儿沣哥儿还看不明白,纪舜英怎么会不懂,心中不悦,对坐也无话可说,郑衍得了儿子,却连同僚也没来,只走一回礼,只看郑侯爷满面红光,嘴上说得郑家有后,不住吃酒,又定下日子开宗祠,把郑瞻的名字记上族谱。 里头明潼坐着看明沅几个逗孩子玩儿,拉他的小手,看着手上一排几个肉涡涡,俱都轻轻笑起来,明芃还道:“看他生的这样好,往后大了可不知怎么俊美呢。” 郑衍品行再不堪,皮相却是好的,明潼勾了嘴角笑一回,看着明芃眉眼带笑的模样问她:“梅表哥甚个时候到金陵?” 明芃脸上笑意更盛:“算着日子,没几日就要到了,家里连红喜帐都预备起来了,剪的双囍字放了一箩,只等着梅季明一回来,就把这些个贴起来,许氏再有两三日就到金陵了。 明潼心里松一口气,明芃还只偏头去看小娃娃,拿了个荷包去逗他,他这会儿看不远,荷包一离得远了,把头转来去的找,就是找不到。 一屋子人笑作一团,等孩子一歪头睡过去,明沅看着纪氏像私房话要说,带了明洛明芃两个去看院子里开的金桂,小篆还上了桂花点心上来,明芃捏了一个就道:“这个拿来做泡螺倒好,挤些桂花汁子,外头只有粉红纯白两样,有了这个可不是能凑成三色了。” “这个倒巧,咱们院里桂花就开得好,捡那金黄的摘了,揉了花汁打发了奶酪,走礼也很体面的。”明沅应和一声,总归无事,跟明洛约定好了,等回去就挑个晴天摘桂花去。 纪氏握了明潼的手:“你心里可有打算了?”明潼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反手握了纪氏:“我知道,总处这胎是个儿子,竹桃也能抬起来了。”侍候她这么久,确是个老实的,弟弟的前程又捏在纪氏手里,这才可以抬一抬。 纪氏点了头,郑衍看着就是个不能定心的,有了儿子可不大松一口气,心头略定,把百日的事又说一回,趁着黄昏辞出去,明沅还想着黄金泡螺,纪舜英看着她上车时,她便侧了身子冲他一笑,等做好了给他送去。 果然摘得金桂花,拿纱布揉出汁来,留下些黄花瓣点缀在上头,那泡螺做的汤圆大小,里头挤了奶油,一个个倒似金饼子似的,一匣儿摆满了写了笺儿送过去,纪舜英自家不爱吃甜的,翰林院里倒有两个老翰林是爱这一口的,把这个分送出去一半儿。 这东西做的喜人,吃口又好,两个翰林赞不绝口,这下子翰林院里无人不知,这个小小年纪就当上翰林检讨的魁星,家里有个贤惠娘子。 连着程家纪家也都得了,明蓁那儿更少不得,纪氏且吃且笑:“一院子花树都叫你们捋的秃了,晚桂都没得赏了。” 明芃还巴巴的做的送给拾得吃,想借拾得的画作一看,她想绣一幅观音图,给梅老太太供观音用,哪知道东西才送出去,许氏还未登门,就传来消息,说是蜀地大乱,朝廷分调兵士过去平叛,梅季明正行到蜀地,自此音讯皆无。 ☆、第289章 豆腐羹饭 颜家先还没把梅季明失了音讯的事儿跟蜀中大乱联一处,只知道过了约定的日子还不见人,梅氏派了人日日守在渡口,天天自早等到晚,等了十来日,下元节时接着的信,到冬至节前还没有消息。 许氏是在慧哥儿满月礼之后到的金陵,路上颇多周折,不独她来了,还带了一个儿子一个侄子来,不至于路上遇着事儿,身边没个人帮衬。 明芃接着许氏就咬了唇儿要淌泪:“舅姆好些时候都不给我写信了。”许氏不是不想写,自家养大了的,怎么没有情份在,她实是不敢写,为着梅季明的事儿,梅老爷梅老太太两个,不知发了几回脾气,两家早就做好了退亲的准备。 姑娘都这个年纪了,再呆在家里怎么合适,往后再嫁也是低嫁,好好一桩亲事,若不是梅季明早就结了两姓之好,女儿也不必天天吊着心,就怕再有个什么,明芃一时想不开。 家里既是要办喜事,各色东西都已经预备起来了,许氏又多带了聘礼来,光是夏日里用的扇子就有半箱笼,绣花的缂丝不算,还有贴金贴玉的。 明芃也知道这就是要办喜事了,她的嫁衣凤冠是早早就预备好了的,流水一样的织品,上头用的绣线都是真金拉出来的。 样样事体都急备起来,连外头的红事班子都定好了,许氏还告诉梅氏:“晓得京里头不太平,你放心,这儿办一回,回去还得大操大办一回的。”因着觉得耽误了明芃,梅家一接着梅季明的信就预备起来了,屋子全换了个新,比着梅氏出嫁那会儿,还更风光些。 许氏也是松了一口气儿,这个儿子到底守了信,若不然她在妯娌里头连头都抬不起来,抬不起头也就罢了,婆母公爹两个时时要提起一二句来,她一辈子守了礼数,养个儿子竟这样不着调,差点儿悔断了肠子,早知道有今天,早早就该把他的腿给打折了。 喜事是就在颜家办了,可三书六礼却还得再走一回,显着梅家很是看重这桩亲事,明芃虽因着家里娇宠,又一向跟妹妹们玩在一处,看着就显得年小,可算着她也是实足十九岁的人了。 梅氏见天儿为着她犯愁,倒不如梅季明就死在外头了,女儿念上两年也就再嫁,这样干吊着,她有几年青春好磨,每每恨起来都咬牙切齿,丈夫虽不说重话怪她,她自家却怪自个儿,可谁能知道这么百般好的一桩亲事,竟出了梅季明这个变数。 若是老老实实成亲,可不比明蓁嫁的还好,如今也是松下一口气来,梅家跟颜家两家子使力气办喜事,既不好惹人的眼,只好不停的给明芃补东西,除了给明芃,还有给梅季明的。 他是新郞倌,出去这些年,也不知道变作甚个模样了,衣裳是该字宽些还是该窄些,鞋子又要放大多少,全没了主意。 明芃却笑起来,报了个尺寸给许氏,许氏还诧异,明芃便笑:“表哥这个爱唠叨的毛病写起游记来也改不脱,一时脚上打了泡,一时身上衣裳倒短了,总有感慨,若是他没作假,便跟这个差不离了。” 许氏心里头又叹,搂了明芃不撒手:“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给我几个小子也不换,把你那几个表哥,全比下去了。”等过了门就加了倍的待她好,跟梅氏两个又是一番推心置腹:“我这可不是光面话儿,明芃是在我跟前长起来的,我本来就拿她当女儿待,又是我那个孽障对不住她,只她进了门,若有个待她不好的,我头一个先不依。” 连将来没有儿子,过继的事都想好了,总之绝不叫梅季明跟旁的女人生下孩子来,许氏握了梅氏的手,她虽没养过女儿,看着明芃也差不离了,知道当娘的最怵的是什么:“你放心,家里的人都是她的靠山,那些个糊涂混帐的,连着咱们家的牌坊街都别想迈进来。” 梅家有一条牌坊街,比詹家那个贞节牌坊不同,俱是中了进士,乡里给银建的坊,长长一条街十来个牌坊,里头还有推辞不受的,说是街,想进梅乡,就得从这条路上进来,许氏这么说,便是连乡都不让旁人进了。 她这么说也有因由,家里那许多读书人,同各地大儒书院也都有信件来往,梅季明过一所写得什么,也有人抄录了寄回来的,里头他那个胭脂,就叫梅家上上下下都绿了脸,许氏那三个儿子,俱恨不得把这个弟弟拎回来揍一通。 梅氏心里也正记着这个,女儿真在兴头上,似把这人抛到了脑后,可当娘的怎么不替她多想些,那一个也是跟了一年多的,若真要带进来,可又怎么说? 得了许氏打的包票,梅氏又叹一口气儿:“若是,若是已经有孩儿,又怎么办?总没有叫梅家子弟流落到外头的理。” 许氏冷哼一声:“聘者为妻奔者妾,那么个东西,连妾都算不上,家里再什么这样不规矩的事儿。” 梅氏听了这才算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明芃一头热,她想的却有了孩子怎么办,庶长子往哪里摆,她是出嫁女儿,再受父母宠爱,也断没有写了信回去叫不认孙子的。 事事都商量好了,偏偏梅季明迟迟不归,他是两头都写了信的,那便是有了定准,必要回来的,若是想逃,也不必还给梅家送信了。 家人笃定他是要回来的,派了人到渡口等着不算,还各种写信问他的行路,梅季明却是真个没了音讯,按着日程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这时节怎么也该到了。 一家子个个都着急,只有明芃不急:“表哥怕又拐到哪个山涧石洞里头去了,等他玩闹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她不急,梅氏才刚放下来的心却又吊了起来,许氏也是一样,叫儿子这么折腾,真真折她的寿数。 颜家无人不知,明洛当着明芃的面不敢说,跟明沅却道:“你说梅表哥,是不是……是不是又跑了?”明洛眼里梅季明哪里是去游学的,根本就是逃婚,作个两年之约不过骗骗明芃,这回来信说要回来,她先是一喜,跟着又皱了鼻子,跟别人不敢说,却跟明沅道:“必是没银子,知道外头日子不好过,这才回来的。” 明洛跟明湘,一个是明着嘴上就不饶,一个是暗里厌恶至极,明沅看着她们俩这样就笑:“说不得是造化呢,二姐姐这些画儿,拿出去可有人能比?”再说梅季明确是写了信,要回来了。 明洛想着自家,再比一比明芃,她还不比明芃呢,依旧还是为着明芃担心:“会不会,会不会跟那话本子上写的,甚个嫁衣都穿好了,人却不回来了?” 她这一肚子的话本,全是张姨娘说给她听的,原来当她要成亲了,雅事自小学到大的,这些个俗事可不得赶紧多知道些,嫁了人可不是香闺里的千金了,成了人媳妇哪一个不是柴米油盐,张姨娘经的事儿多,肚皮里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话本拎出来,竟把明洛听住了。 拆开了揉碎了,总是一样的故事,无非就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每个故事到了尾巴,张姨娘都要再加上一句:“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你把手上的钱钞捏紧了,随他怎么浪,总得回来找你。” 明洛鼓了嘴儿说得这些,将心比心,她才及笄,张姨娘就急的满嘴是泡,纪氏把她叫过去两三回,都是说外头如今时局不稳的,圣人杀了都有千把人了,跟谁家结亲都怕再坑了明洛,张姨娘道理是懂的,可她怎么不急,自出了詹家事儿,她人都瘦了两圈,嘴里的泡是好了,可还时不时的着急上火,这个天儿还在煮莲心茶吃。 明芃都要二十了,还在干等着,家里人不说,往外头去时别个怎么不说不问,若不是明芃一直念着梅季明要回来的,又怎么受得住。 “她那些个画跟长卷,若是能作嫁妆自然好,要是嫁不成,可不戳心戳肺的。”明洛绞手帕子,说的确也有道理,她自经过詹家事,再想甚事都先往坏的那一面去思量了,说着就叹一口气:“要真能顺顺当当就好了。” 不意竟叫她给说中了,一直到冬至节后梅季明都没回家,明芃不急,梅氏跟许氏却急个半死,许氏当着梅氏的面,一天也不知道要把这个儿子骂上多少回,急火都要烧了心肺脾了,两个相对都没话说,若是这回再出什么茬子,这门亲戚也作不成了。 正在这两个人拿不出办法的时候,跟着梅季明的小厮投到颜家来了,进了门就大哭一通:“少爷,少爷没了。” 许氏倒抽一口气,差点儿晕过去,梅氏急问一声:“说明白了!” 那个小厮是梅季明在外头买的,因着他手脚快又识字,回来的时候也带着他,他们原是不经过蜀地的,那地方那时候还没乱起来,梅季明却想着蜀地有些旧友,顺路看望一番,哪知道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正逢着叛军作乱,难民潮水似的涌出城去,一半儿走路一半儿坐船。 他们倒是挤上船去了,船还没开呢,倒踩踏死许多人,叛军引火烧船,梅季明跳上船头跟人撕打,小厮眼睁睁看着他叫人扯着摔下船去,落进水里,生死不知。 说是生死不知,哪里还能活下来,便活下来了,叫叛军抓着还能有个好,小厮无处可去,这世道哪里都不太平,想着少爷是要回金陵的,千里迢迢带着东西回来,值钱的事物也不余下什么了,路上就换了吃的,倒有一书篓的稿子,是这小厮留下来当记认的,他要上门总得有个说头,不能叫人当乞丐流民赶出去。 许氏听见这话,身子虚晃两下,“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梅氏揪着心口还不曾叹了来,明芃打罩门后头了来,行到小厮跟前,怔怔看着他:“把东西拿了来。” 她适才紧紧咬得嘴唇,唇上叫她咬出血来,此时脸色煞白嘴唇血红,伸手要了稿子,只打眼一看,就知道确是梅季明的东西,她一声不吭,往后栽倒,碧舸兰舟两个搭手扶住了她。 ☆、第290章 苦人参 许氏明芃一前一后晕在床上,梅氏两头顾不过来,她心里头是想过梅季明若是死在外头怎办,外头这样乱,便遇不着兵祸,若是碰着流寇土匪,梅家教的那点子剑术又能派上甚个用场。 梅氏也差点儿阖了眼倒下去,叫身边的嬷嬷一把扶住了:“太太,太太可得看顾姑娘。”梅氏这才稳住了,叫人把许氏明芃都扶到屋里头去,又拿了颜顺章的名帖去请太医来。 她脑子里头乱纷纷的,先是想着女儿的命也太苦了些,接着又想如今明芃可更得认死理了,心里头泛着苦,这一屋子人指着她,她又不能哭,打发了人去翰林院把颜顺章请回来,又叫人把事儿报给明蓁去,若这两个能回来,她也不必一个人提着心。 嬷嬷一面给梅氏揉胸,一面给她嗅瓶,指了个丫头往东府呶一呶嘴儿,那丫头立时知机,退出去就往东府奔去,一路上见着丫头婆子见她这么乱闯还骂上两声,等跑到东府的上房,六角八宝见着还笑:“这是怎的了?” 纪氏的屋子里摆了饭,只明沅明洛陪着她用饭,一桌子空了一大半,纪氏吃着炖的酥烂的野鸡崽,笑一回:“这个是沣哥儿爱的,叫厨房里明儿炖一只给他送到学里去。” 明沅便笑:“他这个小馋唠,按我说该叫他吃吃外头的米面,叫他知道知道外面哪里比得家里头好。”明沅不过无心一句话,倒叫纪氏想起梅季明来,可不还有这么个吃了苦当作乐,一心逍遥的人在。 明洛听了就笑:“你恁般狠心,等他回来,看我告诉不告诉他,”说着又对纪氏道:“太太这会儿嫌着人少冷清,等儿媳妇进门了,这一桌子可都坐不下。” 她说的是儿孙满堂,纪氏笑着点一点头:“是了,那时候可不吵得头疼,一屋子的小猴儿。”她才得了外孙,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这会儿谈起来就笑,想着就要百日,到时候送点儿什么好,最好是能接了明潼回来住几日。 正说得和乐,小丫头子在门上一报,纪氏还一奇,等人进来了,看着颜色不对,还责问一声:“甚事值得这样跑?” 小丫头磕了个头:“二太太赶紧过去看看罢,我们姑娘跟舅太太都昏过去了。”纪氏一听就推了碗筷,知道梅氏没晕,可她一个必是支撑不住才来请,一面拢了衣裳一面问:“这是怎的?” 明沅明洛对视一眼,既是明芃许氏两个晕了,那必是梅季明的事儿,明洛眉头都皱起来了,心里头猜着莫不是那一个又逃婚了,或者更不好干脆是想着退婚了。 她从袖子底下扯一扯明沅,明沅也是一样想头,反手握住了明洛,她对梅季明也没什么好感恶感,只觉得他风流浪荡,可明芃对他却是一往情深,若说两人无情,梅季明也不必许诺两年了。 几个人都在猜测,哪知道小丫头道:“是门上,门上来人报丧。”还能是报谁的丧事,自然只有一个梅季明了,明洛听见就抽一口气,二姐姐怎办这句话脱口而出,明沅却急问:“可确实了,来报丧的可是舅太太识得的人?有没有明证?” 纪氏也是一样想头,小丫头摇头不知,纪氏带着丫头往西府去,明沅明洛两个挂心明芃,也跟在后头一道。 梅氏见了纪氏一把拉了她的手,只是摇头,女儿遭了祸事,作娘的感同身受,纪氏拍了拍她,也不问她了,只去问嬷嬷:“可去请大夫了?” 嬷嬷赶紧回:“拿了老爷的帖子去请了,还差人去衙门请老爷,报给大姑娘。” 纪氏听了皱眉:“那人可细细审过?”时节不好,外头又是打仗又是叛乱,也有那等报了假丧混饭吃,再饶些银两的无赖闲汉,往往家里要办丧事了,才知道人还没事,莫不是叫人诳了去。 嬷嬷看一眼床上的明芃:“二姑娘看了留下的书稿,确是表少爷的字迹。”跟了纪氏出门,在廊下把梅季明的事儿细说了。 纪氏一听也只有叹息了,既是遇上了叛军,那是再无活路了,便是活着,难道梅家还出一个附逆不成,便是活着,梅家也只能当他是死了。 纪氏打理好了屋里的事,到了花厅把那小厮细细审过,问明白了自何地上路,走了水陆还是路陆,因何到了蜀地,又是怎么碰上乱军的。 那小厮一样样说的分明,他在路上风餐露宿,若是还有地儿去,也不能回金陵来报信,书篓里头银子不多,还把随身几样笔砚给卖了,乱世之中这东西哪里值钱,旁人送给梅季明时说的都是如何如何珍贵,到要卖出去,三钱不值两钱,那些个买家,见他不过一个小厮还说他是偷了主家的东西出来卖的。 小厮在路上很吃了些苦头,书稿也只留下一半儿,吃纪氏这么一问,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路上的辛酸苦楚一说,纪氏连连叹气,这番是没死也死了。 她请了梅氏出来,梅氏还木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大夫请了来,拉了帐子把脉,纪氏往里头一看,扯一回梅氏的袖子:“嫂子如今想怎办?” 梅氏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总要报丧回去,好办葬事。”她说着眼泪就滚落下来,为着女儿红了眼圈:“我苦命的芃儿,这下要怎么好。” 纪氏见她这番哭,越发皱紧了眉头:“大嫂只说一句,想不想二丫头再嫁?”她一句话问出来,梅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把握他她的手,叫纪氏捂了嘴儿,拉到凉棚底下。 梅氏这才抖着声儿开口:“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盼着她好,可她这么一付死心眼,但凡有些指望,是断不能再嫁的。”她这才急着要给梅季明发丧,发丧就是死人了,明芃往外头说亲,只说死了未婚夫,如今外头碰上这事儿的闺秀也有许多,又不单她一个要再定亲,年纪大些,也有大的说头。 纪氏吸一口气儿:“小厮只见着人落下去,咱们都知道他这是活不成了,二丫头可不这么想,她不见着棺材再不肯认。” 梅氏听见她这么说,把牙一咬:“不独是掉下海了,那小厮亲眼瞧见的,叫捅了一刀,满身是血。”她打落地起就没说过这种话,自家一面说一面发抖,却咬死了:“可怜见的,活不成了。” 纪氏松一口气,握了她的手,颜家的姑娘,便是明蓁的亲事也算不得顶好,都悬了一半的心,她这口气还没叹完呢,那头袁氏进来了,还带了明琇,一进门就哭起来:“可怜的二姑娘,怎么遭这样的罪。” 她这一声没哭完,把梅氏气的面皮都涨了起来,她再没跟人拌过嘴,这时节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回她,袁氏看着是在哭,可不是幸灾乐祸,软刀子扎人,扎的梅氏一口血沫子吐不出来。 纪氏自来最恨自家人拆自家的台,不帮衬着圆回来,倒踩了痛脚作乐,立时把眉毛一立:“三弟妹这是为着谁家哭?我倒不知道明芃这是遭了什么罪了,便要哭,也该去亲家舅太太跟前哭去。” 袁氏叫这话一堵,帕子还没抽出来,讪讪停在半当中,白眼儿一翻:“我说二嫂子,院里头哪个不知道二姑娘跟梅家是定了亲的,礼都备起来了,如今那个生死不知,怎么不是遭了罪。” 纪氏倒掩口笑起来,脸上半点儿没有怒意:“三弟妹莫不是糊涂了,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你是见着见了礼还是过了定?怎么就空口白牙的,把二丫头配了出去?” 明芃的喜事确是在办了,可梅氏一向是同梅家书信往来,又不曾正经操办,许氏还等着儿子来了,再正正经经走一回三书六礼的。 “二嫂这话说的,这前前后后,都来了多少抬礼了?这不是放定是个甚?年轻轻没过门就遇着这样事体,倒真是个命苦的。”袁氏也不哭了,她可不就是来看着梅氏倒霉的,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悲戚模样,见着纪氏回护,倒把新仇旧恨俱都勾了出来。 纪氏这回笑得更乐:“三弟妹可真是,这话可只能在家里头说一说,娘家给女儿孙女送礼来,还非得立个嫁妆的名目不成?大嫂过门的时候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比那些个公主娘娘也不差了,老人家给点私房,这个数还不够看呢。” 袁氏知道自家嘴皮子再比不过纪氏,这番却冷笑起来:“红绸红喜字都预备起来了,不是办二丫头的,还能办哪一个?” 纪氏转脸哼了一声:“这是大嫂替澄哥儿预备的,三弟妹也是,只这一个儿子要办喜事,又是咱们家的嗣子,早早就该挂起红来,依着我说,都挂满三个月才是,大嫂这儿都预备好了,你那儿怎么还没动静。” 把袁氏气的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就往外头去,连明芃也不看了,一把扯过明琇,唬了一张脸回去,又把下边预备喜事的人叫过来骂一通,生怕纪氏真个往颜老太爷那儿嚼舌头,赶紧着人把红绸挂起来。 明沅明洛眼看着纪氏跟袁氏两个唇枪舌剑,袁氏连招架之力都无,明洛抽得一口气儿,她哪里见过纪氏这个模样,把黑说成了白,红说成紫,拉拉明沅的小手指头,明沅冲她点点头,两个互看一眼都不说话。 梅氏正抹泪,里头丫头奔出来:“二姑娘醒了!” 明芃既不哭也不闹,坐着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梅氏叫她,她缓缓转过头来,梅氏一手抚住她的脸:“明芃,你这是怎的了?”便是痛哭一场,也好过这么痴呆呆的坐着不动。 明沅拿了茶递过去,纪氏接了,再送到梅氏手里,参茶带着苦味儿,明芃却张口就喝了一杯,到把苦汁子都咽进去,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来。 梅氏见她有口气儿缓过来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劝了她好,明芃却笑一笑,看着梅氏道:“娘,叫我做姑子去罢。” ☆、第291章 松菇 自小到大,梅氏再没有碰过三个孩子一根手指头,这会儿听了明芃的话,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她往后一歪,倒在枕头上。 梅氏手掌发麻发颤,却半点儿不觉得疼,打得女儿一下,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搂着她的头扣到怀里,痛哭不止。 明芃叫打这一下,原是眼睛发涩怎么也哭不出来的,这会儿先是湿了眼眶,接着滚下泪珠来,等梅氏抱了她哭,她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了,咬得唇儿抽泣,眼泪湿了梅氏的胸前衣襟。 哭了这一回,算是把心里的毒哭出来了,大夫先时摸脉说是心脉堵了,在外头听见这一通悲声,叹一口气:“府上姑娘适才便是未通,此时通了,就无大碍了。” 一屋子丫头都红了眼圈,明沅才要摸帕子,明洛哭的都抽起来了,抖了肩陪着哭,明沅才落了两行泪,见她这样,反倒安慰起她来,把她带到罩门外头,明洛一面哭一面抽抽:“二姐姐,二姐姐也太苦了些。” 明沅叹一口气,明芃这样认死理,打十岁到二十岁,喜欢了这许多年的人,冷不丁的死了,譬如从她心尖上怎剜去一块肉,怎么不痛。 里头哭了半日才渐渐歇下来,明芃哭的眼泪淋漓,梅氏细细擦去她的泪,拿巾子给她捂眼泪,她才刚不哭,一哭起来泪水就止不住,梅氏怕她把一双眼睛哭坏了,拿巾子包了冰按着眼角。 眼见着她不说话了,端了汤药喂给她吃,明芃老实喝了一碗,没一刻就安稳睡了过去,梅氏叫嬷嬷扶着出来,她这一场大悲早就浑身无力,外头颜顺章要进来,纪氏赶紧领了明沅明洛避出去。 梅氏把她当作半根主心骨的,此时颜顺章来了,哪里还顾得,扑到他怀里一阵呜咽,又道:“是我误了她,叫她吃这番苦头,只她能安稳过得这个坎,便折我的寿数也愿意。” 纪氏一面叹一面往东府回去,明洛还拿帕子按着眼睛,这模样也不必再吃饭了,早早回了屋子,纪氏索性叫明沅也回去,摆了手道:“你也去罢,这一场闹也都乏了。” 明沅点了头,把纪氏一路送到上房,这才往小香洲去,她身边几个丫头也都跟着叹息一回,九红还道:“二姑娘往后会不会梳起不嫁了。” 她是打穗州来的,这许多年乡音也改了吃口也改了,可说起话来,却还记着前事:“我家乡就有许多,出海死了的,征兵征工,出去了就不回来的,有情义的阿妹,都盘了头不再嫁。”还没定下亲事,就替人守活寡。 明沅看她一眼:“这话再不许往外头去说。”明芃的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梅季明,人死了,短短时日她怎么肯再嫁。 便是明洛,统共只见过詹仲道一回,詹家出了事,她全撇干净之后就能赶紧再嫁了?若按平日里行事来看,明芃跟明洛都是心直口快的,可细论起来,明芃不知道比明洛多了几个心窍。 她要是生得七窍玲珑,那就装了七个梅季明,把心一个个割了,那也就不是明芃了,怪道连纪氏都叹。 碰着明洛的事,纪氏可自来没露出那样的颜色,千难万难退了亲也就是了,缓上一二年的,等乱劲过去了,明洛定亲再嫁,若给詹家烧一付纸,那是她情深意重,若抛到脑后,哪个也不能说她是薄情寡义,可明芃呢,她怕是真能用这付身子骨,替梅季明守节的。 明芃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许氏叫那老大夫下了针,人算是醒了,人却一夕间憔悴了许多,原来看着富富态态的贵妇,如今头发根上都冒了白,她哭过了,也跟纪氏似的,想着把那小厮审问一番。 可心里也知道,能活那是万中无一,下饺子似的淹了水,不淹死也叫人拖死了,淹死鬼都是一个拉一个,再没人能活。 才刚给梅季明做的衣裳鞋子,倒正好给他置个衣冠冢,许氏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着梅氏就直流泪:“是他没福气,讨不着这么好的姑娘当媳妇。” 说得这些话,就理起东西来,要回梅家给儿子立坟,或是能成再订一门阴亲,过继一个孩子,往后三朝五节的,能给他供碗饭点支香。 许氏走的时候,明芃挣扎着起来送她,两个人一句话也无,许氏再不忍看明芃,若说有人同她一样伤心,除了明芃再没旁人,她登上车转脸看一回明芃,忍不住悲声:“是咱们娘俩儿没福。” 明芃抖着唇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回去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日,到梅氏在门口求她出来时,她把门打开了。 明芃一开门,梅氏就先看她的头发,见着头发是好好的,先松一口气,她怕的就是女儿割鼻断发,此时见着明芃安好,软了声儿问她:“厨房里做了松菌双菇汤,可要喝一碗。” 明芃不吃荤了,自打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肯碰荤腥,梅氏由着她,就怕逆了她的心思,倒把她逼上作姑子那条路。 明芃也不点头,请了梅氏进来,看着她道:“我知道娘要说什么,我想明白了,守节不嫁对不起生养之恩,只等梅氏仙域志成册,我就嫁人。” 梅氏先吊着心,等听见最末一句,忽的长出一口气,欢喜的差点儿落泪,梅季明那点子书稿又不是大儒修书作了个十年八年的文,光是排序纠错就要花上半年功夫,不过是些游记,明芃又是配诗又是作画,又是写小记,都已经快完本了,她便再拖又能拖多年,有个一年半载的,怎么也够了。 梅氏头一条应了她,她便又说起第二条来:“我要往山上去,结庐也好,痷堂也好,有个一年,叫我全心把这书做成了,也不枉他来人世走一遭。” 梅氏赶紧又应下这第二条,明芃见她都应了,再无别话:“娘既应了我,这一年,我不在家中,想结哪一门亲事,只管走礼,只不必叫我知道。” 梅氏恨不得念佛,一叠声的应了好,明芃又不许多少人跟着,梅氏便替她理出栖霞山上那间小院来,身边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还有守门的看院的,这一行七八个,已经算是简朴了,琴棋书皆不带,只带了画卷颜料,连随身的衣裳也不穿红,裁了青衣带得白珠儿,家里姐妹一字不通,就这么上了栖霞山。 纪氏几个知道的时候,明芃已经上了山,这一年她再不见家人,梅氏已经是求天拜佛的欢喜了,眼看着就要冬日,山上已经落了雪,办了许多山货木炭送上去,又怕她吃不饱,又怕她穿不暖,可也由着她折腾,还对纪氏叹道:“若是这番了了心事,往后再嫁,我也甘心。” 再不济嫁到成王麾下将士也好,梅氏晓得女儿说是一年就嫁,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跟丈夫有甚情谊了,嫁给成王手底下的将士,便是往后有妾有通房,也越不过明芃去,哪一个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原是十二分好的亲事,如今砍去一半只留一半,总也有一门亲,她上门寻得明蓁,明蓁知道消息也跟着哭了一场,阿霁抬了脸色问她作甚哭,明蓁摸了她的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是为着这不如意哭的。” 阿霁全不明白,她皱了眉毛:“爹爹说了,我这辈子都如意!”说着又看看亲娘,扯了她的袖子:“娘这辈子也如意。” 明蓁叫女儿逗笑了,不好当着她的面反口丈夫说过的话,只拍拍她的背,轻轻叹息一声,阿霁乖乖叫她抱了,虽不知道有什么好叹的,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出来。 跟着就写信给了丈夫,叫他留意军中可有憨厚老实未成婚的,家里须得人口简单,没有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亲戚,想着妹妹这个性子,不能嫁个情投意合的,往后只怕是个石木人,便又写了一句,最好是热心热肠,年纪大些也不要紧。 明芃自此便在栖霞山中度日,梅氏三日就派人去一回,此时出城不便,她还专讨了成王府的通行令牌来,若不是出城要叫人盘问,送去的东西也要细细搜捡,她恨不得一日就让人去一回。 家里姐妹知道消息都为着明芃叹息,明沅明洛两个还合计着要去山上看她,叫纪氏给劝住了:“等些时日再去罢。”明芃便似当了寡妇,这新寡再比别个不同,此时心志坚硬,再劝只有往去路上多送出几程的,只等着时候长了,叫她自个儿慢慢回转来。 哪个也没料想着,竟是明湘先一步上了山,她作了人媳妇,原要出门也是不易,可收了信知道有这么一桩事,却为着明芃哭的不能自已,万般不肯开口求人的,竟求了程骥带她往栖霞山上去一回。 新婚脱了大红,但凡红紫胭脂色,明湘就没上过身,程骥虽是休沐日才回来,却知道妻子是个喜静不喜闹的,越是一个人越是安然,他倒喜欢上明湘身上这淡,见她哭的哀切,再一问,倒对她另眼相看,叹她为着知己竟有这么一份心意。 禀过了程夫人,说要带着她去栖霞寺去上香,明湘承了他的情,待他倒比原来热络些,可她上了山,也依旧没见到明芃,只在门边,见着碧舸兰舟拿出来的画卷。 程骥自家不擅,看的却多,只看一张就此拜服:“怪道你画的这样好,原是名师出了高徒。” 明湘知道进不去,把带来的吃食托着碧舸兰舟送进去:“俱是素油做的,我知道二姐姐定不吃荤,你们平日肉不能吃,杏仁核桃枣子生果可别断了,乳子她肯吃就一日也别断了,我来一趟不易,往后送信上山,千万叫二姐姐看看。”嘴里嘱咐得许多,又道:“二姐姐喜欢拾得师傅的画,若能得些画卷叫她看看,也是舒散。” 碧舸兰舟得着这一句提点,去栖霞寺求拾得的画,拾得却是识得她们俩的,知道就住在这山上,兴冲冲的抱了画去拍门,明芃怎么肯见,他就把画留在门边,隔个四五日,想起来再来拿。 碧舸兰舟常常备些素点心他用,如此到新年时,拾得画了一幅地藏王菩萨给她,明芃展开画卷,屏息良久,把门推开了。 ☆、第292章 枣生桂子 澄哥儿办喜事明芃也不曾回来,只趁着梅氏差人上山送米面吃食时叫人带了一幅戏水鸳鸯下来,算作是给澄哥儿的贺礼。 梅氏接着画卷展开看开了,见着是一幅郑笔,鸳鸯彩羽画的纤毫毕现,一只昂首一只低头,两只挨在一处,后头是一片并蒂莲花。 梅氏原是怕女儿伤痛之下失了礼数了,等摊开来一看,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这画挂在堂前都够了,可见画了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想着她忍耐着悲苦还要画这样喜庆的图案,眼泪差点儿淌下来。 嬷嬷见了就劝:“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太太想想,若是结了亲再出这事儿,可不得守寡,如今这样不能同好的比,总也不差了。”外头那许多因着牵连了祸事断了亲事的小娘子,一家子遭灾遭难不说,自家的终身也叫赔了进去。 若不是跟着梅氏久了,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梅氏拿帕子按着眼角,挨了嬷嬷道:“我不怕别个,她说一年,我也是信的,可我怕她画的痴了,一年过后更出不来了。” 若在家中,总有旁的事分她的心神,上了山可不是把梅季明翻过来覆过去的思量,就是枚苦果子,也叫她嚼成了渣子全吞进肚里了。 不依她不行,依了她又还不安心,梅氏自落地就没操过这样的心,她自家想不出主意来,老嬷嬷跟着年月再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道:“不如去问二太太。” 纪氏替着明芃出头,把袁氏刺的话都说不出来,多少年的妯娌里也不曾见过她这样厉害过,有条理有成算,也算是闺阁之中有见识的了,嬷嬷说得这话,梅氏便叹一口气:“把咱们预备的礼拿着,我去东府一回。” 纪氏这里也正预备着澄哥儿的婚事,这喜事是她起的头,虽办起来碍着袁氏颜丽章两个夹在当中,可她却捏着袁氏冲梅氏抖威风的错处,往颜老太爷跟前不软不硬的告了一状。 纪氏把西府里头采办进来还不及用上的红绸红纸红箩全吃了下来,一气儿往北边府里送过去,这么大的动静,颜老太爷不会不知,纪氏再往他跟前去,说这是专给澄哥儿备下的。 连隔房的伯娘都在替澄哥儿的婚事操心了,偏偏袁氏这个礼法上正经母亲却一点都没预备,该走的礼确是已经走完了,有官媒人上门来,袁氏也不能给赵家脸色看,可她也是拖到不能再拖了,这才把事草草办了,赵夫人只静贞一个女儿,又是早早定下来的亲事,心里怎么会乐意。 京里变故这样大,赵家没降反而升了,静贞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赵家是守礼人家,还按着原先的约定来,又想着颜家再不好,这门亲却是平平安安的,那一家子连官职都无,还怕甚。 哪知道袁氏办起事来这样不顾体面,纪氏带了东西往颜老太爷跟前去,也不必吐露什么,颜老太爷岂会不明白,这个孙子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好容易三病六灾的撑到他要成亲了,说不定等个一年还有重孙抱,怎么不气,把颜丽章拎过来狠骂一通,又摸了银子出来,要把澄哥儿的喜事办的风风光光。 纪氏见着梅氏就知道她来是为着什么,无非为着儿女,梅氏同她妯娌这许多年,一向和睦,此时坐在她跟前不住淌泪:“我实是无法了,前儿明陶去看她,想着姐弟一处长大,她还是连门也不开,倒跟发了愿似的。” 纪氏也是一叹,知道梅氏托了成王给明芃挑人,她便道:“这倒比外头寻摸要强,这会儿也不敢结亲,挑个合意的,也不必非得立时定下来,依着我说,若是人能来,便走动一回,彼此见着不厌,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 这不厌说的是明芃不厌,若连大面儿都圆不过去,且还不如把她留在家里,总有父母兄弟能够看顾着她。 如今也没甚个上策下策了,能想着法子就是好的,梅氏点一回头,又落了许多泪,纪氏别无办法,只等着她哭够了再送她回去。 澄哥儿的事定在二月初二这一天,日子有些紧了,袁氏那里一着急,纪氏这头就把预备好的东西全抬了过去,袁氏上回吃了她的气,这回看她办了东西,心里高兴,还装模作样道:“难为二嫂想着了,我倒不好意思,怎么好叫你破费,不如的把这些个东西折给我罢。” 她想着纪氏是惯作好人的,在澄哥儿跟前尤其如此,她便是张了这个口,纪氏也必是不会应的,才端了茶盅儿啜一口茶吃,脸上笑还没收下去,就听见纪氏道:“成啊,改明儿我把帐单子给你送过去。” 袁氏叫这一口呛的咳嗽起来,她茶盅儿还没搁下来,纪氏又是一句:“得啦,也别改日了,你这儿事多,一改日可不就混忘了,干脆今儿把帐了了。” 把单子往她跟前一递,这些东西去个堆头还要一百两,袁氏气的面皮紫涨,可又不能赖帐不给钱,恨不得自打嘴巴,只好把钱拿出来,再想着叫人往澄哥儿跟前嚼一回舌头,心里念着她当亲娘有甚用,碰着事儿,还不是算得清清楚楚。 哪知道纪氏转身就叫了澄哥儿过来,把这一百两银子给了他:“你要讨媳妇了,手上总得有钱花销,这一笔先拿着,等花用了,我这头还有。” 澄哥儿只是推着不肯要,纪氏却叹:“这钱,你还没过继时我就给你预备好了的,原来你没媳妇,这钱留着也看不住,等她进了门,总有人能替你打理了。” 澄哥儿拿了银子回去,自家置办了些东西,还给赵静贞打了一套金头面,他手上银子不多,租子叫袁氏拿捏着,月例又是减了又减,他纵有用处也不肯跟颜老太爷开口要钱,原还想着要给静贞置些什么才好的,纪氏这银子送的正当时。 除了纪氏这里补贴他的,还有明潼给他送了银子过来,一气儿给了两千两,叫他收好了,最好是置在赵静贞名下,就说是嫁妆银子办的,袁氏若想沾手,赵家必得出头。 到得二月实二这一天,出嫁的在家的俱都打扮齐整了往北府去,明洛明沅坐在花厅里,听着袁氏在那儿夹枪带棍的说:“咱们家这喜事还真是没断过,才刚办了四姑娘的,又轮着咱们澄哥儿了。” 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洛,这下刺了两个人,梅氏纪氏全叫她带进去了,纪氏不欲理会她,梅氏却忍不得这一口气儿:“三弟妹,这点儿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总该往外头招呼娘家亲戚。” 袁氏倏地的变了脸色,她哪里还有娘家亲戚肯上门,袁妙的事儿把同她亲近的大哥哥哥家得罪光了,这回澄哥儿成亲,她帖子是发出去了,那头却连个响都听不着,不说没礼送上门,半点音讯也没,只把她当作泼出来的水了。 这就是当着夫家亲戚面打了她的脸,有相熟的宾客还问一声娘家人怎么没来,袁氏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只说娘家长辈了生病,家里人走动不开,礼却是送得极厚的。 这番叫半个俗字儿都不吐的梅氏揭了短处,她心里怎么不恨,可这嫌隙也是由来已久,打澄哥儿过继起,她跟这两家就不对付,看着她们沆瀣一气,当着人面揭了她的短,气的转了脸儿,赵静贞进门要是敢跟那两边府里头走动,看她怎么敲打这个儿媳妇。 先是明潼抱了孩子来了,接着又是明湘带了程骥来了,纪舜英倒是来的最晚,他远远看了明沅一眼,冲她笑一笑,往男宾里吃茶去,明潼抱了快半岁大的慧哥儿过来,她原来看着丰腴的身子又消瘦下去,身上也不戴那许多饰物,为着要抱儿子,连戒指都摘了。 明沅个了手指头过去,慧哥儿一把抓住了,抓住了就咯咯直笑,看着倒是个欢喜娃娃,明潼看着是抱习惯了的,过得许久也没换手,明洛明沅两个都戴着整套首饰,倒不方便抱孩子,只同他玩乐一会儿,慧哥儿打个小哈欠,粉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咂吧两下嘴儿,把脸儿缩在包被里头睡着了。 “慧哥儿真乖,半点儿也不哭闹。”明洛说得这一句,明潼抬头冲她就是一笑,伸手去摸慧哥儿的脸,指甲也修剪的圆润,娃娃胖乎乎的,真个生了一双大眼,黑的发亮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神气极了。 明潼这才把孩子交给乳母,新娘一接来,几个姑娘便往新房去,静贞戴了金冠端坐着,眼儿一抬见着几个熟悉的,嘴角一抿露出笑意来,等看见抱在怀里慧哥儿,更是眼前一亮,只不敢妄动,却翘了嘴角,冲明沅几个眨眨眼儿。 几个姑娘对视一回,明洛叹一声:“才说四姐姐出嫁冷清了,静贞来了真好。”明沅看她说这话,也不笑她,当闺女时来作客,跟嫁进家来作媳妇怎么一样,看袁氏那脸色,且不知道静贞要吃什么苦头呢。 屋里头的人各怀心思,外头梅氏却拉了纪氏:“我托了明蓁,替明芃寻一寻合适的,倒真有一个,如今也不求着他发达显贵了,只盼着明芃嫁过去,总能有个伴儿,若不然,我将来怎么闭眼。” 成王给挑的这个人,出身确是差了些,白身起家,就是蜀地人,投了成王平叛军的,天生一把子力气,上得场中最不要命,倒也识得字儿,只不通文理,原倒是想要考武举的,只没路资,若不是逢着乱世,也不过就是卖把子力气为生了。 可偏偏叫他碰到这个世道,先不过是当大头兵,接着又作了队长,管十人小队,再接着又做到百夫长。 成王挑他,实是别有用心,到明蓁写了信来问他,他这才想起还有明芃这一回事,上辈子梅季明并没有死,可他也回不来了,蜀地大乱,他先是下落不明,接着又叫叛军抓了起来充作兵丁,不管他杀没杀人,就是附逆,若不是念在他是妻族,也不会使了大力气把他捞出来。 他先是平乱,跟着又是夺嫡,等闲下来了,才知道妻子已经把妹妹接进府中,明芃闭门不出,天天只在小楼中念经,到他登了大位,给她一间宫室保她一生荣华而已。 她早已经以心为牢,在哪儿也是一样呆着,梅家把梅季明除了名,一来是为着经过附逆这事,二来是为着他拒了婚,本来也结不成婚,颜顺章是个呆气不过的读书人,是肯撞柱的,牛脾气一上来,怎么肯把女儿嫁给一个叛逆。 成王原没想起这事来,等见了信便想起这一位,他既领得兵打得仗,最是忠心不过,运气也算得好了,自大头兵混到千户位,若是能好好提拔一番,往后又是一员得力的干将。 心里有了打算,自此对他施以青眼,底下人知意,倒给他许多立功机会,他自个儿更是觉得成王于他那是有知遇之恩的,卯足了劲儿冲锋陷阵,身上的功劳越积越多,半年换了个百户作。 纪氏听了心头一动,若说哪儿人多,自然是军营里头,可明洛这样脾气要怎么嫁个军人,心里犹疑不定,实是为着明洛挂心,到底咬得唇儿:“还请大嫂子看看,若有相配的,咱们明洛也还没个定准儿呢。” 再有一个月,颜连章就要回来了。 ☆、第293章 保命丸 家里一个个的办喜宴,到了年纪未定的,除了明芃就是明洛了,好好两个姑娘偏生遇上这样事,明芃是情深意重一时拐不过弯儿来,明洛却是时节不好,寻不着个可靠的能再定亲。 纪氏听了梅氏的打算,倒觉得她想的好,不是亲娘也不会为着女儿定这门亲,想着颜连章不日就要回来,明洛的亲事还未定,心里倒为着明洛忧心。 颜连章人没到,东西先送回来了,一条船载了箱笼行到港口,再派了人运回来,因着东西多,纪氏拿着单子就皱起眉头,这当口也太惹眼了些。 纪氏还只当是先行的,总得有个二三船的东西,等展开信看见只这一船,倒安定了,颜连章也不是离了金陵就不知金陵事,地方官员也不比京中松快,朝里分得派系,以地域分,以书院分,也还有彼此结成儿女亲家,打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这会儿可不是牵一发动全身。 颜连章把值钱的东西多数折成了银子,收罗来的金银压箱,上头盖些彩帛锦缎,底下铺得一层,抬起来也不吃重,原来回京总要各种送礼,自少不得金银等物,如今也全换成了土产。 江州出的绣屏绣扇,根雕竹雕,檀香扇子,把珍珠换成鸡头米,茶叶换成三白鱼,一样样的送回来,叫纪氏按着礼单子先分送起来。 京里进得三月,到了年限回来述职的挤得满满当当,东区那一处不敢住了,外头的四合院子全叫租了去,十方街里天天有经济带着人看房。 想在金陵城里置下一幛宅子可不是便宜事儿,除了有银子还得有门路,这会儿十方街里的宅子翻了一倍,还有两家子挤在一间院子住的,纪舜英那间院子虽小却也有来问,有没有空屋子出租。 纪氏把颜连章送来的东西分作礼盒送出去,倒也没多少值钱的,要么就是腌莼菜,要么就是鸡头米,送土产就真个只分送了土产,纪氏看着礼单子不对,心里猜测一回,这述职分派的当口,怕是旁的打算。 他人还没回来,信却送来了,里头特意提了明洛一句,让纪氏别急着替明洛定亲,纪氏接着信倒忧心起来,难不成那头已经替她定下了? 她思量一回,若有合适的,倒能替明洛争一争,可眼前连个影子都没有,又怎么挑出合适的来堵颜连章的嘴? 到了日子,颜连章的船还没到,纪氏日日派了人往港口去等着,却先接着了信,说颜连章在船上生了病,正停在往金陵来的桃川渡上,请了当地的大夫瞧病,又让纪氏这头请了有名望的大夫,快船往桃川渡去。 纪氏不意颜连章会忽然生病,若是小病小痛的,定是撑着回来再看,停在渡口动不得,那便是害了急病了。 纪氏早些年就待他淡了,丈夫依旧是丈夫,若他出了事,一家子便没个依靠,沣哥儿官哥儿都还小,要定亲要考举,凭她一个妇人怎么支撑得起来,看了信说颜连章得了急症,立时叫人到外头去请了大夫,多付上几倍的钱钞,带了药僮长随,往桃川渡去。 纪氏这头心焦,那头只有一个通房一个姨娘,若是颜连章病体难支,这两个也作不得主,把这事儿报给颜老太爷,想请颜丽章走这一趟。 平日兄弟几个并不亲密,颜连章跟颜顺章倒还有来有往的,偶尔也写得信件,可跟颜丽章这个弟弟,自来就不亲近,托到他跟前去,袁氏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嘴。 哪知道袁氏竟一个字儿也没多说,知道了消息就把衣裳理好了,推了颜丽章:“二哥那儿正盼着着,老爷赶紧去罢,总是亲兄弟,平日里我跟二嫂便有些磨擦,那也是牙齿碰着舌头,一家子骨肉至亲,哪有推脱的道理。” 把颜老太爷听的连连点头,还道:“老三媳妇倒是长进了,也总是有媳妇的人了,这便很好,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儿来。” 当着颜老太爷的面卖了乖,回到屋里头就扯了颜丽章的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下子可好了,若是二哥不成,那头也只有一个姨娘,连个正经的儿子都没,你可得把箱笼看住了。” 颜丽章早年过继,也是读了几年圣贤书的,又是一味的讲究风骨,虽跟颜顺章也合不来,可再没有害人之心,心里想的不过是多些银子好去买那青铜炉子细竹雕件,家里收罗得许多价高的匠器,肯为着扇子鼻烟壶一掷千金,这会儿听见妻子这么说,拿眼儿刮她:“混说个甚,怎么好起这样的念头。” 袁氏打鼻子里头“哧”出一声来:“你那个二哥可是个官迷,就是病个半死,兹要岸上吊个乌纱,他游也得从江上游过来,这会儿竟说病的动弹不得了,你说还能有个好?便宜了别个,不如便宜咱们,那两家子,可缺钱?” 颜丽章听这一番话,倒沉吟起来:“若真有个不好,总也得带回家来才是。”那两家确是不缺钱,这许多年,他也知道是造不出儿子来了,索性放开了花用,这家往后落到澄哥儿手里,又不是他亲生的,还一心向着亲爹娘,给女儿的怎么也够了,倒不如自家享受了去。 年纪越大,越觉得就是这个理儿,袁氏一向抠抠索索过日子,澄哥儿一娶媳妇,她倒想开了,把那一院子的妾都发卖出去,东西自然是带不走的,能卖就卖了,首饰金银也都重打,学着纪氏的样子,一两银子的燕窝也吃起来了。 便是这么着,江州的好田好地也都还在颜丽章手里,一年租子钱怎么也够夫妻两个过活,没人嫌着钱多,袁氏心里打得算盘,估摸着颜连章自任上回来,他那个捞钱的性子,贵重东西定是自家带着,怎么也该有个万把两,那可是织造,他最会干的就是闷声大发财。 颜丽章立时去了港口,包了船只过去,到了地方苏姨娘带着女儿避在内舱房里,去看颜连章时,果然看着脸色不好,人也瘦得厉害,见着他握了手就是流泪:“我是不成了,总得置下棺木来。” 颜丽章不意竟听着这话,看着哥哥确是时日无多的模样,倒拿袖子掩脸哭了一回,总得请着大夫摸脉瞧病,一船上都是药味,被褥帐子连着枕头衣裳俱是苦味,一日除了吃上几口白粥,甚也吃不下去。 江州请来的大夫摸了脉都道是没多少日子了,倒劝着颜丽章:“这几日有甚好的,只给大人炖了就是。”开了几帖药出来,颜丽章见确是不治,连着病因病灶也不问了,倒下了船,在小镇子上头办起白烛纸钱来。 后头女眷听说这个,抱了头就是一通哭,颜连章在江州除了苏姨娘一个,又多添了几个通房,那些个丝商惯走这么一条路的,送金银不如送女人,薛家那个在任三年,收了十个八个姨娘,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颜连章虽没少收,却都是按着通房来的,管事的不是只有苏姨娘一个,只这些个通房竟一个开花结果也没有。 苏姨娘是生养过的,扶柩回去又不一样,她们这些个连主母的面都没见着,可纪氏哪一回派了人来送信送东西,苏姨娘不是规规矩矩的站着听信的,那些个管事婆子满口的太太,也有那得宠娇纵起来的,跟颜连章磨着要当姨娘,颜连章也是看过一眼:“等回去了再说。” 再怎么小意温存就是不松这个口,那聪明的便想着走一走苏姨娘的路子,捎节礼回去的时候能顺带提一句,也给纪氏做鞋子衣裳,只那头收了东西,半个字儿也没回。 这里头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送来的时候正是花开好时节,眼看着颜连章不行了,主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又没个一子半女傍身,怎么不哭。 有那心思活的已经求起苏姨娘来,拔了头上的金钗撸了手上的玉钏儿送到她跟前:“姐姐,咱们比不得你,你是有儿有女的人,太太那里总好靠着儿子女儿活下半辈子,咱们这样的还守什么?” 这一说就淌泪,团团围住了苏姨娘:“姐姐求一求老爷去,不是不替他戴孝,可他也该给我们几个姐妹一条活路走才是。” 苏姨娘抱了女儿看着她们且哭且求,再给颜连章喂粥时,便提了一句:“老爷可想过,怎么安置妹妹们?” 颜连章脸色不好,眼睛却并不混浊,把眼儿一抬,冷笑一声,推了粥碗不吃:“有谁想走的,一并发卖了出去罢,也算我给她们一条活路了。” 苏姨娘松得口气儿,她是知道究竟的,颜连章这病来的古怪,先时停船不动,他也不过有些咳嗽,跟着又说泄肚,再没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地步,她日日侍候着,也没见他身上有重病之人有的死气,反倒神志清明,说话也有条理,哪一点也不像挨不过去的模样。 她既得了吩咐,便回去问一回,那些个通房,有一多半儿是门子里呆过的,平素连苏姨娘都瞧不上她们的作派,这会儿一个个都急着出去,这么一卖,船上除了苏姨娘,就只留下一个来。 颜丽章备得些白帆白纸,等到三月过一半儿,颜连章还只吊着那一口气儿,既不死也不活,他借机在船上转了一圈,知道后舱并没有多少东西,倒劝着颜连章回去,总归已经得了一注钱了,是颜连章交给他,叫他办白事用的东西的。 “落叶归根,在这船上总归不好。”颜丽章说着这话,便吩咐了开船,张满了帆,急往金陵赶去,到了地方把人抬着回去,那些个白布也都一路带回家去。 纪氏早早接着信儿,带了女儿们立在门边等着,眼见颜连章支撑不起,抬到房中,握了他的手掉泪:“老爷,可还有甚个吩咐?” ☆、第294章 白粥 颜连章一日一碗白粥都吃不下去,又受了这一路颠簸,此时眼皮都抬不起来,耷拉着将开未开,拿手指头摩挲一回纪氏的手。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他也不好开口,肚里原有许多话说,儿女却都挨着跪在地下,倒似他是真个生了重病,要死了一般。 纪氏同他总也有过十来年的夫妻情份,后头渐渐离心离德,可颜连章对她到底算得是好的,此时见着他脸色青白,瘦得一把骨头,指节都凸了起来,眼晴下面肿起来,一付不久于人世的模样,拿袖子掩了脸,哀声哭起来。 她这一哭,地下跪着的女儿儿子一个个都跟着哭起来,明沅来的时候没预备,不意颜连章竟真的要死了,若是纪氏重病,她必然哀伤,可对着颜连章实没多少感情,只这会儿见大家都哭,也拿袖子掩了脸,手藏到袖里,狠狠掐自个儿一把,眼眶里头盈了泪。 纪氏哭得会子,便叫了官哥儿沣哥儿过来,拉了颜连章的手:“老爷可有话要留?官哥儿沣哥儿都在呢。”她一面说一面把官哥儿推过去,颜连章却只看着儿子动动眼皮,一个字儿也没吐露出来。 一屋子人跪着也不是办法,纪氏看着颜连章阖上了眼儿,便把人都清了出去,开了匣子把参片儿给他含在口里,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明洛惶惶然,哭是哭着,可多少为着颜连章也说不上来,她想着赶紧去给张姨娘报信,红着眼眶看一眼明沅,只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要点头还是要摇头,匆忙忙往待月阁去了。 明沅脚步一顿,裙边伸出一只小手来,一把攥住她裙边挂的玉环,抬了头看她,明沅一低头,止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原是明漪跟在她身后,软乎乎的手勾了她,见她看过来低声叫她:“姐姐。” 明沅弯了腰把她抱起来,她这么小的人,船上等着这许多时候不动,进家门的时候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苏姨娘怕药味儿把女儿给熏坏了,自家替颜连章侍疾,就怕一眼看顾不着,女儿有个亲失,干脆不许她出门。 进门歇得会儿就往上房来,她倒知道哪个是她姐姐,带她来的丫头指一指,她就乖乖挨着跪到明沅身边,大家一道哭的时候,数她哭的最伤心。 江州宅子里头就只有她一个孩子,颜连章偶尔也抱了她玩耍,小人儿心里害怕,还是明沅把她搂到怀里,这才抽抽着收了泪。 明沅才还看着丫头抱了她,只当她回去了,哪知道竟跟在自个儿身后,明漪把头往明沅肩上一靠,明沅叹一口气,颜连章要是没了,苦的却是这几个还没着落的。 又怕纪氏问罪苏姨娘,正想问问好好的,怎么就忽的病起来,在任三年,也是时时有家书寄回来的,可是一句也没提过颜连章身子骨不好。 她抱了明漪往落月院去,苏姨娘这儿箱笼也不曾开,见着明沅先是笑,又道:“你饿不饿?我叫厨房给你做道三白汤来。” 明沅赶紧摆了手:“家里头正乱着,哪能想着吃。”把苏姨娘打量一回,倒有些吃惊,她看着风尘仆仆,可眉间却没多少憔悴颜色,心里猜测她是觉得有儿有女就有了仪仗,也不怕颜连章死后无靠,挨着她坐下来。 “姨娘,父亲这是什么病症,怎么来的这样急?”明沅问得这一句,苏姨娘便把身这的丫头支了出去,连着明漪也抱下去洗脸擦手,大人不吃,孩子也是要吃的,刮了鱼肉剥了虾给她炖肉粥吃,明漪一听就嘟了嘴儿:“我不吃鱼了,我吃肉。” 临着河又在船上,也只能吃些鱼虾,再没当家的病的快死了,她一个姨娘还张罗着往菜市肉市去买肉来吃的,大人能熬,小娃儿却生生瘦了一圈儿,还得哄着不哭闹,确是受了委屈的,苏姨娘心疼的看着小女儿尖下来的小脸蛋:“好好好,给你吃鸡丝粥,赶紧把衣裳换了去。” 她竟是半点也不急,把明漪全安排好了,这才转身看明沅:“你妹妹也可怜,守着船一个月没见一点儿肉星子了。” 说着坐下来,这回倒望一望窗外,拉了明沅的手捏一捏,低了声儿道:“那些个孝髻孝裙儿,倒不必这么急着裁出来。” 明沅闻言抬头看她,就见苏姨娘冲她笑一笑:“你替我透给太太知道,老爷这病是心病,死不了人。”在外头呆了三年,说话的声气也不一样了,明沅这才觉出不对来,苏姨娘去的时候,跟回来的时候,倒似两个人了。 “姨娘这话没头没尾的,我去告诉太太,可不得吃瓜落,一家子都急着呢。”明沅垂下眼帘,按着原来苏姨娘的性子,她说这话,明沅是再不敢信的,可这会儿看她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她是贴身侍候着颜连章的,有个好坏怎么能瞒得过她。 “这事儿我不好写在信里,家里也没人知道,只经了我一个人手,告诉太太,叫太太有个应对,我是不便去,若能去,早就去了。”苏姨娘抿了嘴儿:“外头这样乱,躲一躲也是好的。” 又说颜连章一日半碗白粥,又说他吃药手抖,泼在身上也不肯换洗,得亏是三月天里,若是盛夏,那日子可怎么过:“等把胃养回来了,再洗漱干净,这病就去了七分了。” 明沅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多留,叫了采菽回小香洲去,把挑好的燕窝端过来,她亲自拿着送给纪氏去。 不管颜连章是不是要把这病装到底,也得告诉纪氏一声,明沅急着赶过去,到得门边,听见里头静悄悄的,冲卷碧一招手:“太太呢?” 卷碧也才哭过,主子在哭,当丫头的不能不哭,她见着明沅手里的东西便道:“六姑娘有心了,太太在西厢房里。” 明沅打了帘子进去,见着纪氏靠在榻上,眼儿红通通的,知道是狠哭过一回,凑上去坐在踏脚上,纪氏见了她缓缓出得一口气,明沅一见便知颜连章还不曾告诉她实情,她叹得口气,倒有些忐忑。 听苏姨娘那几句话,就知道她已经是纪氏的人了,虽则有挑拨之嫌,可这话还真不能不说,想着就拉了纪氏手:“太太安安心,我才刚去见了姨娘,父亲这病症虽来的快些,却是不碍事的,慢慢养着,也就好了。” 纪氏先还诧异,明沅自来不是那等说话没轻重的,若是明洛说这些,便是寻常宽慰人的,可既是明沅来说,她便品出些旁的意味来,随即叹一口气:“若真这么着,倒好了。” 说着就拍明沅的手:“一家子饿着也不是事儿,叫厨房里预备些干净的吃食来。”说着把卷碧凝红两个全差了出去,一个守着颜连章,一个往厨房吩咐菜色,等这两个都出去了,纪氏立时正色起来:“这话当真。” 明沅屏息点头,纪氏先是松一口气儿,跟着又咬得唇儿,怪道他进门的时候还能张眼,看着她似有话说,等躺下来只怕又改了主意,不独想瞒了外头那些人,连着她也想瞒了。 纪氏心里有了谱,慈爱的看一眼明沅:“既是这么着,就叫沣哥儿日日下学都回家来,往床前侍候汤药也好,说话解闷也好,叫老爷知道,作儿女的心里有他。” 他既想妆相,就叫他妆个够,一家子陪他唱一场大戏,糊弄糊弄外头人而已,只怕家里还得起孝棚挂孝幡才是,也不知道他哪儿想出这么个主意。 纪氏这么想着,又怕是跟薛家有了牵连,索性亲往丈夫跟前守着,不独守着他,还垂了头哭个不住,等他醒过来,便同他说些少年夫妻,怎么忍心抛下她一个独活的话来。 颜连章却是变过一番心思的,他原想着要对纪氏说明,家里先把丧事治起来,嚷得外头都知道他病的要死了,能断的且都断了,除了这么个法子,再没有办法好保命,说不得守着病榻过两年就是。 可等他进了屋子躺下来,一屋子儿女跪下来哭了,他却想起船上那些吵着要出去的通房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天底下无情无义的可不只这两种,他倒想看看,家里哪个为着他真伤心。 颜连章听见纪氏这样说,又看她换了素衣过来,绞了毛巾子替他擦身,把肉汤炖稠了去掉油花,拿小勺子一勺勺喂到他嘴里,他偶尔吐出两口来,她也半点都不嫌弃,等他躺下去假装睡了,她又背着他哭。 连家里的儿女也是一样,日日过来看他,沣哥儿还给他擦脚,官哥儿给他抹脸,三年不见,倒一个个都记着他是父亲,几个女儿,出了嫁的未出嫁的,俱都回来了,明潼还抱了外孙,让他团了手儿拜一拜。 颜连章人是踩在刀尖上,心底却觉得熨贴,颤颤悠悠开了口道:“我是不成了,家里后事先备起来,那箱笼里头的东西,该分的也分一分。” 他是说了这话,纪氏却一字不提箱子里的东西,只劝他:“老爷这说的是甚话,今儿还吃了一碗肉粥的,我看着气色都好了许多,老爷不必忧心,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一说,颜连章第二日就不敢再吃,肚里饿得打鼓,可偏偏却说喉咙口里咽不下去,送到嘴边也一口不吃。 明沅手指甲掐着掌心才把笑意忍下去,这哪里是劝他,上赶着给他添一把火,颜连章只怕这病装的不像,生生饿成这个样子,哪里听得人说他气色好起来了。 外头有了客来探病的,纪氏还把人迎进来,掀了帘儿看一回,跟着又是哭,薛家人来了,汪太监来了,连着太子的门客也来了好几人,往吏部报了病,连杉条蒲团都备起来了,院子里头起了孝棚,那些人也有存疑不信的,等见着人,倒都信了个十成十,还叹一回:“这一回,原是该升的。” 真个升上去就是打上印记的箭靶了,颜连章也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可再没有抱着胳膊去拧大腿的,只要把这病装成了真,往后不论哪一个上了位,他也都是干净的。 ☆、第295章 白面饽饽 颜连章打得这付好算盘,头一样就是得装得像,叫别个真以为他病的快要死了,病上个半年一年的,原来同他交好的,自然避开去了。 他吃不准太子是不是要倒,可看着模样想要上位必得伤筋动骨,圣人闹出这些动静来,不过换一回血,好捧了荣宪亲王上位,太子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到手的宝座叫个毛孩子占了去,父子两个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不管是谁胜了,底下人也得倒一回血霉。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颜连章这些年的钻营奉称,托关系走门路,说白了就是为着自家脑袋上这乌纱更大些,乌纱大了,连捞的银子就更多,盛的钵满盆满,才算对得起受的冷遇吃的白眼,可他万万没想着要去站队。 送了太子登上帝位,头一个得有命受那份好处,若是没命活下来,也别想着封妻荫子了,傅家曹家也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 作戏自然要作个全套,颜连章还躺在床上,纪氏却已经操办起来了,院子里头起了孝棚,彩纸香烛店里扎了亭抬,猪马牛羊件件不缺。 做生意也有个互通有无的,这头彩纸店里才定下纸亭来,那头棺材铺子也上了门来,纪氏便拿了银子出来,叫那人必得寻一付好棺木。 家里俨然一付办丧事的模样了,再有上门来看的,见着孝棚都搭起来了,院里头的丫头婆子连着喜庆颜色都不许穿,纪氏更是黄了一张脸,见着就先带着哭意,领了人去看一回颜连章,再把他的病症说一回。 三月底回金陵的时候,门上络绎不绝,俱是来看他的人,连着郑家程家纪家也俱都来了,等进到了四月,来的人就渐渐少了,倒有不少白事的知客过来问,颜家可请不请人。 百来只羊油蜡烛就这么买好了白放着,请了十来个裁缝把家里要用的白幡白布都裁出来,出嫁的未嫁的,一个个都裁了通身八幅的孝裙儿,连着银首饰孝髻都打出来送上了门。 万事俱备,只等着人蹬腿了,只要一闭眼,立时就能吹打起来,连白事班子都定好了,颜连章这岁数不算得高寿,也不往外头烧寿碗礼器去,纪氏眼看着家里样样都齐全了,往颜连章床前一坐:“没享着儿女福,倒要先送了你,你走了,我一个也难支撑,几个女婿里头,也没一个能为着出头,我看,不如趁着你心里还明白,把大伯父请了来,家里这些东西怎么安排,总有个定准。” 把江州有几亩地,穗州有几亩地,各处又有几间宅院几间铺子全都列了出来,她握了颜连章的手:“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本家怕还要收回去些,我这一份嫁妆总不至就叫几个孩子饿死了,沣哥儿官哥儿,还有一个明漪却得多留些,也有个后路。” 颜连章倒是想说明的,可他这会儿骑虎难下,纪氏日日叫丫头熬了苦药汁子来喂他,隔得几日虽叫炖些荤粥给他,可他却得强忍着用去一半儿,不叫她看出来,到这会儿实是忍耐不得了,叹出一口气来:“你这是何苦,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实话告诉你了,这病有一半儿是装的,京里有大祸事了。” 纪氏目瞪口呆,望着他且哭且笑,笑是笑得出来,哭却流不下眼泪,干脆拿袖子掩脸伏在床上大作悲声,外头守着的丫头还当颜连章没了,人还没进来问过,先哭起来。 颜连章拉了纪氏的手:“并非我不信你,只怕家里有人露出形迹来,这场祸事躲也躲不过去了。” 颜连章装病半个月,薛家却已经叫人给参了,跟薛瑞芝还扯上了关系,说是她仗了自个儿是太子嫔,叫身边的公公给御史脸色看。 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寻常文官看着得宠的太监确是要退上一步的,这起子无根的货最狠不过,又爱记仇,不定哪一句惹着了他,就记在心底,隔得一年二年再报复了回去,你看那太监坊太监巷子边上,寻常人都不敢住。 可是御史又不是不同,不是那等骨头硬脾气倔的,还轮不着当御史,先不过是小事,跟着就把薛家扒了个底儿朝天,几时买的官,怎么以女媚上,又是怎么在任上收受贿赂的。 这事儿自然也牵连上了颜连章,可他事儿做的干净,倒没留多少尾巴,便是收了的,也只当是替着薛平望收的,太子这回可不能明哲保身了,便他不想管,那薛瑞芝也是他头生子的亲生母亲。 哪知道薛家扯出来的事越来越多,太子先还为着辩白两句,等薛平望在任时搜刮的钱财罗列出来,连太子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钱有一多半儿是入了太子的口袋的,薛家至多落得一二成,可这一二万也惹来了抄家的祸事,太子原来为着他说话,此时见保不得他了,便又撇清了干系,只说受了他的蒙骗,又说按律惩治。 薛瑞芝薛宝芝两个在太子跟前哀求许久,太子连见都不肯见,再到太子妃跟前去求,太子妃却只摇了头,她自家的父亲不过得了个闲职,平日里见着这姐妹两个受宠,不免有些心思,再看着太子给了这样的实缺,说不妒忌是假,可薛瑞芝肚皮争气,她总也忍着不好发落,此时还作个贤良人的模样儿:“他正在气头上的,等这段儿过了,我再去说情。” 哪里还能等到风声过去,薛家叫抄了家,薛平望还掉了脑袋,薛家两个姐妹一朝失势,叫太子禁了足不说,还自好好的宫室挪到背荫的屋子里去,孩子叫太子妃抱走了,两姐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原就是以色示人的,这会儿连着薛宝芝都不复颜色了,长成了,太子也就不好这一口了,若不是看着姐妹两个侍候得法,他早早把这一对姐妹花丢到脑后去了。 等宫里头传出恭嫔自尽的消息来时,颜家也来了锦衣卫,颜连章这付人之将死的模样,还自贴身事物中摸出一个帐册来,里头何时收了多少钱钞写的清清楚楚,这帐册显着已经不是做了一年,里头却是一笔都未提到太子,写着收了的钱,全给了薛平望。 颜连章再是装病,这一回也没能躲过去,他交上去的东西也不费一日之功做成的,原来他身上也不过些小钱来往,锦衣卫里头收了大笔的银子,纪氏又去求:“好歹叫咱们老爷落个好死。” 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阎王殿了,想着这一位跟成王还连着亲,又有程家赵家来说项,便是太平年景里,这些个小钱,上头也是不查的,为官一任,不捞个万儿八千的,说出去也没人信,又不似薛家,那是落到米口袋里恨不得搬空了去,收出来两三万两,都叫这些人自家分了,回去便报说确是干净,人又快死了,连帐本都交出来了,再没什么好审的。 破财消灾,颜连章又悄摸把地契拿出来:“这些个是我在江州置下的,京里就是一笔烂帐扯不干净,原就是写着你的名儿,便查出来也有转寰。” 他这番倒是信了妻子了,把官哥儿那一笔全拿了出来,纪氏再不曾想,他在任三年,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攒下十万来,这些个银子就不过帐? 她这话一问出口,颜连章就笑:“有个死鬼担着,我还觉得小心太过了些,早知道该再多收一倍。”薛平望是个万事不过数的人,当着官倒把为商时那一丁点儿算计都给扔了,钱来的多来的快,自家也不知道有多少,查出来四五十万两,里头有一半儿是虚数,他自家竟还不知觉,真是仗着女儿生了个皇孙,还当自家脑袋也成了铜浇铁铸的。 纪氏把这些银子仔细收起来,心里头惴惴不安,城里闹得许久,锦衣卫可不是掘地三尺,这番能平安得过,又得收拾了礼去各家拜谢,谈起来只说没多少日子,纪氏先不过是托辞,等说的多了,心里又犯起嘀咕来。 人活着就是张嘴一口气,话说的多了可不就一语成谶,她先是忐忑,跟着倒说的更多了,家里这番祸事,且不知道能不能真个躲过去,三年捞上十万又如何,补进去的还不止这点钱,若是安安心心当官儿,不想着巴结太子,怎么会到今天差点儿把自个儿饿死的地步。 颜连章这一病,眼看着外头生财的路就断了,再说到要死了,程家倒不如何,郑夫人头一个跳了起来,媳妇娘家得力了她心里头不衬意,这会儿眼看着要倒了,她越发不如意起来,眼看着明潼往娘家跑了几回,她也不再绕弯骂人了,干脆就道:“哪有出嫁的女儿见天儿的往娘家跑的。” 明潼听见这一句,挑了眉头:“我爹重病,总要回去看看。”郑夫人还待要说,她便又道:“家丑不好外扬,可娘也不是外人,我爹带回来的东西,我那个叔叔可盯着呢。” 郑夫人立时换了一付颜色,想着明潼是颜连章疼爱的女儿,纪氏又是她亲娘,说不得还能分得些,这钱还没落袋已经叫她看作是自家的了,等人死了,她又没了靠山,还不只能听她的,赶紧道:“是得尽份孝心,赶紧去看,总是你娘家爹,该当的。” 哪知道颜连章这病还没装完,京里果然出了大事,荣宪亲王到外头踏青打猎,惊了马从马上翻倒下来,抬回宫去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 ☆、第296章 蜜梨汁 此事一出,金陵城里炸开了锅,元贵妃是圣人的眼睛珠子,荣宪亲王又是元贵妃的眼睛珠子,自打元贵妃怀上这一胎,圣人就把她供了起来,等生下儿子来,更了不得了,比生太子那会儿还欢喜,恨不得大赦天下。 若是正宫嫡出头一子,那也还罢了,圣人又不是没儿子,既不长又不嫡,更不必说什么梦熊入怀满室红光天生异象了,甚都没挨上,还想着大赦,又要加开恩科,朝上朝下没一个赞同的,就算偏心到了胳肢窝里,也没有为着宠妃生个儿子就开恩科的道理。 圣人也不是真个昏了头,话是说出去了,等着潮水一样的折子送上来,他又把这事儿按了下去,只把盐邑给了小儿子当封地,这事儿朝臣也管不了了。 落地不到三日就封了亲王,给定的还是两个字的封号,元贵妃原就圣宠已极,再生下儿子来,连皇后太后都要避她的锋芒。 等着满月的时候又给儿子加了头衔,周岁的时候再加一次,这么个儿子,长到如今,身上的封号职位都挂了十七八个。 先不过是大家哄着皇帝玩儿,哪知道他还玩上了瘾,只一个毛孩子,走都不会就挂了大将军印,就因着元贵妃说她的儿子得是大将军侯,又不领兵又不打仗,哄着女人孩子玩,也不过一年多给些钱粮,本来给元贵妃的就不少,朝臣一气儿充聋作哑,荒唐就荒唐些,只不拿大事当儿戏便罢。 这番出了事,人才抬进宫门口,跟着去的就已经知道自家活不长了,等御医诊治了,说是内脏未破,只断了腿骨,才刚松一口气,就全叫投到狱中。 既是去打猎的,自然有跟着相陪的,荣宪亲王这么个身份,跟着的人出身也不会低,除了元贵妃娘家子侄,再有便是巴结着于家往上爬,挤破了脑袋靠上来,只等着太子倒台,好把荣宪亲王送上去当皇帝的。 圣人震怒之下,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扣上一顶大帽子,说是有人欲行谋害之事,想害死他最宝贝的儿子,直把矛头指向了太子。 元贵妃恨不得咬下太子肉来,他往蒹葭宫去探望荣宪亲王,连门都没叫他进,送来的人参补药,尽数扔了出去,骂他作这恶事,是想着杀弟弑父,好早登大位。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最末一句得要他的命,赶紧跪下来向圣人请罪,可圣人却不理会他,还阴恻恻的道:“此事着锦衣卫办。” 锦衣卫竟真从荣宪亲王坐骑的马蹄里头取出一根银针来,先时插在铁掌上,越是奔的奋力,越是扎的深,那马吃痛不过,这才翻倒。 这匹马是荣宪亲王的爱物,等闲不许人碰,把他摔了下来,拉回来当场就给砍了,如今连着马夫也拷起来,抽筋剥皮的审他。 审也无用,这马一整个冬日就没出去过,到春天林子里头的鹿兔鸟雀都出来了,这才骑了它去郊外打猎,皇家的马是专人专养,荣宪亲王这马还是成王送给他的,专从边关带回来的好马。 那头的马场里千挑万选了几匹,给每个兄弟一人送了一匹,有好文的不过白养着,到围猎的时候牵出来跑一回,有好武的,倒是得闲就遛上一回,荣宪亲王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忍了一个冬日,早就按捺不住,哪知道头一回骑出去就出了事。 荣宪亲王身边的伴读长随侍卫,哪一个不是勋贵出身,既是站了这一边,越是有出息的孩子,越是往他跟前送,这会儿下了狱,家里人怎不往圣人跟前求,先看着他怕是要没了,自家孩子也只得跟着陪葬,哪知道吃了一枚圆妙观的药,他又醒转过来了。 就在家家都松得口气,等着孩子挨了板子好回家,等个一年半载圣人气儿消了再谋差事时,这些人在狱里,叫人用绳子绞死了。 跟着去的五个,除开于家那两个,一个也没活下来,到发觉的时候,尸体都冷透了,这事儿自然也又跟于家扯上了干系。 先说于家杀人出气,跟着又说是太子趁机挑拨,办这案子的锦衣卫差点儿把牢房挖地三尺,那两个还在出气的,竟是甚也没瞧见,半点声音都没听见。 想进牢房可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进来的,得有手令才能进来,这几家人倒也托了人送进吃的喝的来,可花了再多银子也不敢让他们进去看人,这会儿可好,一气死了三个,还半点头绪都没有,甚都查不出来,成了悬案。 于家暗暗叫苦,这事儿还真不是他们做的,元贵妃恨得要杀人,这话也不是没说过,说要千刀万剐一个也不留,可也不过是放放狠话,她手上又没人,要办什么还不得托了娘家。 太子力证清白,他还为着这些人求过情,叫圣人打了一巴掌,说他不顾念兄弟亲情,是个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心里早就想把他废了,此时更是说他不堪为国之储君。 朝上两派各有相争,当着圣人的面就打了起来,金陵城里风向又是一变,连那谋反案都停下来不再审问了。 明潼抱了慧哥儿回来看望纪氏,她先还忧心颜连章可是真个活不久了,等纪氏对她吐了实情,她倒也不惊诧,这辈子家里没有女孩儿进太子东宫,若不然,颜家只怕跟薛家一个模样了。 上辈子能摘出来,一半儿是靠着颜连章,一半儿是靠着成王,她确是记着亲爹有好几年不曾当官儿,家里也有许久没能送信进去给她,她自家更是举步维艰,想送信出来,又怕母亲看了难受,索性闭着眼睛耳朵过日子,别个想要踩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若不是太子觉着她还有用处,对她宠爱不减,那几年也熬不过来。 明潼自知道父亲是装病,倒笑一笑,原是用的这个法子,听纪氏说零零总总的上下打点,若不是前头正在打仗,有了折罪银子这个保命符,颜连章又确是牵扯不深,这会儿家里只怕得掏空了才能保下一家人来。 明潼握了纪氏手:“且熬上两年,只家里人不往那混水里淌,就是好的。”再有两年圣人病重,他到临死,下了狠手要弄死太子,太子奋力一搏,到底输了,只圣人也没赢,输给了老天。 纪氏又是一叹:“好好的,偏乱成这样了,如今家里大门都不敢开,任谁送帖子来都不能接,得亏你父亲病着。”说着又皱眉头道:“你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惊了马?可真是那一位做的?” 太子跟荣宪亲王,此时不斗,往后也是要斗的,太子若是顺利登基,绝不会留元贵妃母子一命,于家也要跟着遭殃,可若是换过来,元贵妃也饶不了太子,一水一火,哪能两立。 纪氏说的这话,明潼却不开口了,她比旁人知道的多些,这事儿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有了,能做这事儿的除了成王,再没别人。 来郑家那个锦衣卫,每隔着五日就来一回,天一阁如今也不再上锁,他进进出出也无人拦着,别个不知道,明潼却晓得他必是在找东西,到他来,她就不再去,宪亲王出事的那一天,按理到了日子,他却没来。 明潼拉了纪氏的手:“如今父亲在家,娘也不必担心这些,后头只怕还更乱,那些个想上门的也不会再来了,正好过过清净日子。” 纪氏看着她就是一叹:“旁的我倒不忧心,他能装病,心里头就是有数的,我只怕你在郑家日子要不好过。” 明潼只笑:“这值什么,我还怕了她不成。”搂了纪氏就道:“说了多少回,娘再不必为我忧心了,我心里都有数。” 纪氏伸手摸了女儿的鬓发,又去看睡熟了的慧哥儿,看他皱着小眉头,拳头捏得紧紧的,倒笑一回:“这么点大的小人,还作梦不成。” 明潼也跟着笑,看他动着头扭两下,喂他喝了些蜜梨汁儿,用水兑的淡淡的,他咕嘟嘟吃下去小半个茶碗,嘴巴咂着味儿,人又睡了过去。 颜连章病重将死,头一个盼着他没了的是袁氏,接着盼他早日升天的就是黄氏,一来纪舜英没了助力,往后纪氏一个寡妇,还能怎么帮衬女婿?第二个她想的,便是最好能把明沅这门亲事给退了。 纪舜英没了助力,往后升官儿就没这么顺当,最好一辈子当个穷翰林,死在从七品上。至于退亲,她倒有些犹豫,自打听了师婆的话,她便暗暗怕明沅是个有来头的,纪舜英是魁星,她是个什么连师婆都说不准儿,能不进门最好不要进门来。 可如今颜连章要死了,进门也没有娘家人能靠,还不任由她揉搓,就是纪氏还在,又拿什么跟她顶?心里一时想东一时想西,只拿不定主意。 退有退的好处,不退有不退的好处,竟说不出哪个更好些,黄氏既想退亲打一回纪氏的脸,又想等着明沅进门好好折腾她一回,两下里思量,拿定了主意,便退不了,也得上门去,看看纪氏的脸色有多难看。 她心里隐隐觉得痛快极了,原来只她一个过得苦,如今看着纪氏比她还苦,心里怎么能不痛快,吸了一口气儿,叫了嬷嬷进来:“给姑太太送帖子去,就说我明儿过去看她。” ☆、第297章 蜜豆团子 黄氏这回上门趾高气扬,一路上坐在车里都在乐,等到了颜家门口,见着这萧瑟模样,越发乐和起来。 纪氏为着叫外头真信颜连章眨个眼儿的功夫就能蹬腿,门房边卷着白纸,耳房里还放着吊唁用的白布,若是人真没了,对联儿得糊起来,下人们也得扎上白腰带,若不是人支撑不住了,也不会就这么摆在门边。 黄氏一路进得院中,看见起了两卷的孝棚,就只差挂白帘子摆蜡烛香纸了,除开一个灵堂未成,其他都是安排好了的,她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来了,可走等走进来了,倒又乐不起来了。 这时节正是仲春,院子里头开得许多鲜妍花朵,春光大好,小丫头们却拿竹箩剪子,把那些艳色的一朵朵掐了去,这一箩花也不能往瓶子里插,随着嫩芽儿剪了下来,一多半全都都抛到了水中。 黄氏走到花园子里头,见着满池的红花翠叶,一时间竟立住了,眼见着一院子花木只留下两株纯白的玉兰花儿还得好,余下的都叫打落了,她看着小丫头把红色揉碎了飘到水里,好让花瓣顺着水流流出去,心底微微苦涩,出门上车一路上那带着炫耀跟不关自事的痛快的心,一时间都收了去。 可等她走过了花廊,叫人引着往花厅去见纪氏,一进门就见她还是那付模样,不说衣裳打扮,只看眼梢眉角,半分凄苦神色也无,见着了她还扯了扯嘴角:“嫂子来了,快请坐。” 又叫茶又叫点心,等坐定了,黄氏还只当她要诉苦,哪知道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看了黄氏,等她先开口。 丫头上了茶点,茶叶是新茶叶,点心是细点心,因着到了清明,还有做的小巧精致的清明粿,包了红豆泥的跟包了红豆粒的,一色两样,底下衬着紫苏叶子,拿小银叉子小银碟子送上来。 若是平日黄氏只说一句周到,可到这时候了,她只觉得胸口叫气堵住,这当口了,纪氏怎么不慌,她怎么不哭诉。 黄氏这一辈子,开心的日子没过多少年,进了纪家门,也只快活了一年不到,她自然知道自个儿离那个摘玉兰花的初嫁小娘子越来越远,是以才对纪氏这样妒忌,两个一起长起来的,怎么偏她过的这么好,见着她也遇上了这事,倒想劝一劝她,听她倒一倒苦水,哪知道纪氏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模样。 黄氏只觉得满心酸苦无处盛放,张嘴就往外头吐:“这是怎么的了,自来也没听说妹夫身子不好,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颜连章装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纪家来看的人不少,纪怀信还特意跑了一回,拎了些药材来,看一回病人,再问纪氏那行船的生意还跑不跑了。 纪氏只得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没了男人顶门户,外头又怎么支撑。”纪怀信便劝了她该为着官哥儿着想,生意都是作熟了的,便不敢托给旁人,托给他总是成的。 纪氏只拿了帕子按眼角,说她如今也想不着这个,等人过去了,把事儿办完了再说,纪怀信倒想劝她的,想想又忍了回去,回家就催着老婆上门,黄氏倒不似丈夫那样头脑发热:“等妹夫没了,妹妹能管着什么事儿,颜家可还有大伯小叔在呢,能轮得着她管?你赶紧把生意接过来,咱们自家做了就是。” 路都跑熟了,也不必非得颜连章在里头牵线搭桥的,纪怀信原是舍不得那一份本金,这会儿一听颜家还有人,也不再言语了,只往船商那里使劲。 黄氏看着纪氏,只当她这番平静是妆出来的,心里笑她死要面子,伸手却握住她的手:“你心里头有什么苦,旁人不好说,对我总好说一说的,遇上这样的事儿,任谁都不好过。” 纪氏眼看着黄氏作戏,看着她目光闪闪的模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平日里对人说熟了的词儿也蹦不出来了,抽了手:“生老病死,是个人总有这一遭,也过了这些年好日子,我也没什么苦要叹的。” 纪氏越是这样说,黄氏越是觉得她心里浸透了苦汁子,看她跟蚌壳似的撬不开嘴,便先叹一声:“好好的人,说不成就不成了,可叫官哥儿怎办。”官哥儿也才读书几年,连童生还未考,往后又靠着谁去。 纪氏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对着黄氏叹过辛苦,大嫂子不管事,三弟妹扶不起,一家子她一个女人支撑内事,别个不好开口,拿黄氏当手帕交的,聚在一处怎么不叹。 越到后来便越是后悔,当初不该在她面前说了那许多,纪氏还没开口,黄氏又是一付稔熟口吻:“你那两个妯娌,我也是知道的,万事帮不上手,你若有事,叫我来就是了。” 眼见得纪氏油盐不进,不论她说什么都是一付风清云淡的样子,心里冷哼一声,转过话头道:“只有一桩事,还想着你点头。” 纪氏端了茶盅吃茶,搁下来就看着她笑:“是甚事?只我能办的。”她等的就是黄氏这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是来看她笑话的,二才是她要办的事。 “妹夫若是有个不好,家里的姑娘们自然都要守,这是孝道,再没有二话,可我也得舜英想想,他如今都十八了,再等个三年,过了二十,别个都当爹了,他这媳妇还没进门,我这心里头,怎么过意的去。”黄氏一面说一面觑着纪氏的脸色,眼看着她脸上变色,心里觉得受用:“咱们是亲戚,有些话也好张口,不如退了亲事,再另娶另嫁就是,相互都不耽误。” 纪氏只觉得荒诞,她怎么真有脸开这个口,万事不想,先打了主意要退亲,眼光往黄氏脸上一扫,也不知这事儿纪家人知不知道,她笑得一声:“嫂嫂这话倒稀奇,自来红事碰着白事,也没有就退了亲的,都这么办事,哪家也办不成喜事了。” 黄氏听她话里带气,面上作个歉疚模样:“我知道,沅丫头是个好的,如今也十四了,到了九月就该办及笄礼,眼看着能成亲了,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儿,可这孝总得守,一守三年,沅丫头这年纪不算大,可我们舜英,等不得了。” 自打说定这门亲事,黄氏便不知出了多少幺蛾子,这时候来张这个口,连纪氏也未想到,她竟能蠢到这地步。 “我心里自然是不想着叫他们退亲的,可日子实是久了些,一家子骨肉也别闹的生份了,太太还等着孙子,你看,能不能先抬个姨娘。”黄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退亲难,正经抬个姨娘可不难,她也算是占了理的,总归是添赌,不如叫纪氏跟明沅两个都难受。 纪氏实不耐烦再跟黄氏扯皮了,看着她那付沾沾自喜的模样,就厌恶的恨不能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喝得一口茶,道:“若真是这么着,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总不能叫舜英就这么干等着,我看咱们就这么定下,真要守孝,就由我挑个人给舜英抬姨娘。” 黄氏抿嘴笑起来:“还是你通情达理,这事儿也得跟六丫头说一声,不是不给她脸面,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么。” 外头交际的妇人,凡有知道纪氏的,哪一个不说她宽厚贤惠,能理得家不算贤惠,待庶出女好,那才是真贤惠,黄氏自来不愿看她跟几个庶出也一团和乐的模样,心里觉得她假模假式,面上好看心里藏毒,出了这事儿,那个活土匪怎么不跟她离了心。 黄氏是突发奇想,却一击就中,多少年不曾这样畅快了,又问些病症,留下药来,这才带了丫头婆子告辞,一路行到花廊上,遇着了过来问安的明沅明洛两个。 明沅明洛冲她行礼问安,黄氏自来不愿正眼瞧明沅的,这会儿却着意把她打量一回,家里头有病人,小娘子们便不能穿艳色衣裳,身上件浅蓝色暗纹实地纱裳,身上素素净净几件首饰,人比去岁看时又大了些,将要长成又还未长成的模样,天生就是美人,这会儿长开起来,越发显得美貌,枝头新开的玉兰花也不如她的脸盘白净细腻。 她越是美貌,黄氏越是觉得舒畅,先是打量一回,说一句六丫头又大了些,跟着一拉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可别舅姆,这事儿都是赶上了,往后你进了门,依旧是正房,哪一个也越不过你去。” 这番话说的模糊,明沅先还听着,到后来心里头咯噔一下,脸色都变了,黄氏等的就是她脸上色变,她若只说这一句,怎么挑拨,跟着又加一句:“这事儿你母亲也点了头了,先给舜英抬一个通房,等你过门,叫她给你敬茶。” 越说越是不像,再没哪个有身份的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说这些,可黄氏偏是越说越大声:“你再别往心里头去,舜英不是个得新忘旧的。” 明沅听见她后头两句,心里明白过来,黄氏这是眼看着颜连章要死了,上赶着为恶心纪氏恶心她的,她垂了头只不说话,黄氏本也没想着听她说些什么,把该说的说了,带着人往花廊那头去。 明洛就立在明沅身边,气的浑身发抖,等黄氏走远了,咬牙骂一句:“挨千刀的!”一面骂一面替明沅忧心,她自不知道颜连章是装病,只当他是真要死了,想着人还没死就欺负上门来,明沅往后日子还不知怎么过,眼圈一红就要掉泪:“我们去找太太,叫太太给你做主。” 纪氏若是不应,那就怎么也不会松口,既是应下了,求也没用,她一面说一面真个哭起来,看着明沅面上渐渐回暖,还劝她:“表哥待你这样好,必不会肯的。” 明沅看她哭的这样伤心,倒有些想笑,跟着她的丫头们都是一脸怒意,得亏是带了采菽出来,若换了九红,只怕已经跳起来了,要是换成采薇,更了不得,她伸手拿帕子替明洛擦泪:“可不是,我再不怕的。” 明洛见着明沅这样放心,又跺脚急起来:“你真是没长心!”男人的话不能信,张姨娘哪天不在她跟前念个几回,若真要守三年,等她进门,不定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明沅先只觉得明洛可人爱,等她急起来,才想着,纪舜英若是知道要抬姨娘,是肯?还是不肯呢?她一时想住了,明洛见她不说话,又觉得是把话说重了,戳了她的痛处,赶紧开口把话又说一回:“表哥这么待你好,必不肯的!” ☆、第298章 竹鸡锅子 黄氏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想着避人,她好容易畅快这一回,纪氏又答应的这么干脆,一路出来就想着怕是纪氏自个儿也知道没了丈夫,能靠的就只有娘家,在她跟前服了软。 这会儿就软下去了,等颜连章没了,还不定怎么伏低作小,她自觉吐气扬眉,偏又迎面遇上了明沅,若不上去刺两句,给她添点堵,也就是不是黄氏了。 她就在廊道上拉了明沅说这些,又不曾低声,来来回回的丫头婆子俱都看着,不一时就报到纪氏那儿去了。 卷碧皱了眉头,下人不知底细,却觉得这是黄氏在打纪氏的脸,当家的还没死,就先欺上了门,原来颜连章好好当着官儿,黄氏怎么会往纪氏跟前说这些。 卷碧是知道究竟的,纪氏又把抬姨娘的事一口应下来了,她妹妹在明沅那儿这些年,明沅又是怎么个为人,下人全都看在眼里,知道黄氏竟往六姑娘跟前使劲,倒为着她说一句:“六姑娘也是知礼的,半个字儿也没多说呢,舅太太说了一通,就回去了。” 纪氏听见不置一词,隔得半晌冷笑一声,且叫她高兴这两日,往后有打脸的时候,她才吐出一口气来,明洛跟明沅掀了帘子进来了。 明洛一面不忿,明沅倒还持得住,她那心思只动一下就又收住了,黄氏给人,纪舜英定是不会收的,既不会收,也不必假设,想着他如何如何,倒跟他生了嫌隙,到时候高兴的就是黄氏了。 明洛扯了明沅一把,见她还不开口,咬得唇儿对纪氏道:“太太,咱们刚遇着舅姆了,她说……她说要给表哥抬姨娘。” 这话一说,纪氏微一拧眉头,明沅虽知道明洛是替自个儿着急,可也知道她当着纪氏的面说这话便是不规矩了:“是在花廊上碰见了,舅姆没头尾的说了许多话,五姐姐是急了。” 颜连章装病不会死,纪氏知道明沅也知道,明洛却只一门心思为着她着急,把原来学的规矩都扔到一边了,黄氏再不好,那也是纪氏的娘家嫂嫂。 “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是家里娇养大的姑娘,也一口一个抬姨娘,再不许说了。”纪氏说了明洛一句,明洛咬得唇儿红了眼圈,她看明沅一眼,明沅冲她摆摆手,自家留下来陪着纪氏说话。 “也不必挂在心上,我同她说定了,若真要办丧事,从咱们家里添人过去。”纪氏这话,叫明洛听个正着,她才走到门边,脚步立时顿住了,只听见明沅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回到待月阁里,越想越觉得没有盼头,一个明湘,嫁出去头一夜就见着了通房,一个明沅,还没嫁呢,婆母就想着给添房里人,纪舜英算得对明沅有情有义了,可不说三年,就是三个月,也不定能出点什么事来。 她闷了头,半是替明沅半是替自个儿,很是掉了几滴泪,张姨娘正着急,拉了她问颜连章今儿好些了没有,她心里还真没多少是牵挂颜连章的,纪氏把一整个家操持得好了,姨娘们也有姨娘的活法,不指着男人也能活,那就没几个放低了身段儿往男人跟前争宠,便不争,女儿也是一样学理家拿嫁妆说亲事,好嫡母可不比半调子亲爹派用场。 眼看着明洛红了眼圈,张姨娘只当颜连章真个不成了,张嘴就要哭,才想着拍大腿哀嚎,想着没听见敲云板,那就是人还在,可也还是颤着声儿哭了两声:“苦命的,这可怎么好。” 明洛本来就拖晚了,要是再守上三年,明芃有人要,她可怎么办,难不成真个嫁个鳏夫?一面想一面哭,赶紧去给菩萨上香,求菩萨让颜连章长命百岁:“信女愿终身吃斋,以示心诚。” 她原来就在替纪氏吃着长斋,一时把誓言许过了头,心里倒有些后悔,这该求的事还有这许多,一个口欲已是忍的辛苦,再加上旁个,可不得真要了她的命。 索性有事想求就把这个吃素拎出来说,把万事都归到这个吃素上,自觉心诚到了断口欲的地步,菩萨怎么也得看了一面去。 明洛原来在哭,没来由的觉着胸口堵得慌,眼睛也不看着张姨娘,只看地毯上那一块光斑,耳朵里听着张姨娘又在絮叨吃素的事儿,忍不住松了眉头:“姨娘这一个,得许上多少回呀。” 张姨娘不吃荤,明洛也跟着不吃荤,张姨娘却不许她也跟着吃素:“我是替太太发愿的,你跟着我吃算什么。”话是这么说,明洛在待月阁里确是一点儿荤腥都不碰,到了外头还是该吃就吃,进了门却怕张姨娘闻着香味忍不住,她可是起了誓的。 明沅出了上房的门就去寻明洛,见她恹恹的靠在窗边,走过去挨了她:“太太说了,庄子上才送来的竹鸡,挑两只肥的,拿笋尖儿炖锅子吃。” 明洛听见白她一眼:“你是吃货不成,事儿不说明白了,倒要了菜吃。”扭了身儿不理她,倒是张姨娘听见,一面流口水,一面推了女儿出门:“去去去,见天儿关在屋里作甚,外头走一走去罢。” 明洛还不肯呢,张姨娘满嘴的口水都要淌下来了:“这野货正是鲜的时候,才出的竹笋,这会儿家里哪还有地界吃这个,赶紧去,”都送到门边了,又加一句:“多吃些!” 把明洛臊红了脸,明沅轻声一笑:“我知道你为我,可太太怎么会叫她凭白欺上门来,说句不道的话,便是真个办起事来,太太也不会由着舅姆踩到头上,这会儿应了不过是权宜罢了。” 明洛把这一句听进去了,她长出一口气:“是我叫气急了,也真是有脸说这个。”连挨千刀的都骂出来,是真个为着明沅着急,若放到平日,光这三个字就够明洛喝一壶了,这会儿不过给个冷眼,已是轻饶了她。 明洛松得口气儿,又想着要吃锅子:“若是原来得把表哥也一道请了来,你们也好见一见,你可得问明白他的心意!”拿手指头点一点明沅,盛了汤吃竹鸡腿儿。 黄氏自觉威风,回去就把事儿说给纪怀信听:“我还不是为着舜英,本来六丫头就年小,舜英眼看着就二十了,外头这个年纪的,哪一个没成亲,叫他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同妹妹说定了,若是要守,就由着她给抬个姨娘过来。” 不论送过来的是谁,她得惯着纵着,便是个萝卜,三年也长成精了,还怕一个姨娘不成气候?只要风调雨顺,她就能压得过正头太太,男人嘛,一个是眼门前能吃得着的,一个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哪还有放在嘴边不吃的道理。 那一个青梅是挑错了,好歹料理了干净,这一个可是颜家给的,名正言顺,他还有个甚好挑的,一面想一面笑,见着儿子回来还问一声:“今儿你倒早,学里先生可总算叫你们清闲些了,赶紧换一身衣裳,我叫下面治两个你爱的小菜。” 纪舜华越是长大越是沉默,这会儿人也瘦了,面上未褪稚气,说话却已经很老成了,摆了手道:“我不在家里用饭,我邀了同窗,把先生给的题破一破。” 黄氏不疑有它,还给他预备两色糕点:“可是去洪家?他是个好学上进的,你同他一道也好,这两样带了去走礼。” 洪家是贫寒人家,黄氏原来很看不上,等听说洪家这个已经是秀才了,倒松了口,由着纪舜华去结交,总好过好家里豪富,却一味拿读书当消遣的好上许多。 黄氏高高兴兴送了儿子出门,又怕他身上没银子用,摸了半钱银子给他,往外头去一回,半钱怎么也够了,纪舜华只说身上还有,黄氏非塞了给他。 纪舜华拿眼一看小厮,出了门摸了百来钱给他,叫他自个儿往外头遛圈儿去,自家拎了糕点去了双茶巷子,轻轻叩门,里头紧绷绷问了一声谁,听见是纪舜华,这才把门开了。 大门叫一声姐夫来了,里头青梅穿了一身青布裙子出来,见着纪舜华就笑,又打发大丫去买水,捻一撮茶搁到小壶里,这屋里头除了纪舜华,没人吃茶。 纪舜华看着青梅床上摆着打好的络子,绣好的绣片儿,两个人正在点数,攒足了就去卖,因着图好,倒比寻常的卖的还好些,眼看着进了四月天儿,还买了竹骨来,在绢丝上头画画,做了绣扇卖。 小屋子里干干净净,桌椅虽是旧的,却扫得纤尘不染,衣裳也洗的干净,屋外头还养得两三盆茂盛的野花,怕是大丫从外头挖了来的,这时候开得密,星星点点开着紫红花儿,院子里头立时有了生气。 两人对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纪舜华原是拿她当明沅的,后来沾了手,不忍心甩了她,看着她流落,却再没想到,青梅竟没叫他多花心力,除开先时他给的银子,再没伸手问他要过钱,跟大丫两个不好往外头做工,她便接了绣活来做,大丫就替邻居洗衣裳。 这么着竟也过了半年,纪舜华来看她,她就好茶好饭的预备着,不来看她,她就跟大丫守着小院子,过自己的日子。 人是越发清瘦了,人一瘦,原来那点相像的地方也没了,纪舜华再看她,虽还能找着一二分明沅的影子,可半点也不会把她认作是明沅了,见她拆了点心盒子,拿碟子装了点心送过来,她把点心推到纪舜华手边,眼睛也不看他,出去把院子里头摆的绣架拿布罩上,丝织品娇贵的很,染上一点颜色,就不能卖了。 纪舜华清了清喉咙,觉得嗓子眼里有点冒烟,捏着半块点心,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默然半日才问她:“你要不要,跟了我。” ☆、第299章 桑椹酒 青梅一时怔住了,手里还捏着盖绣件的布,她转过脸来,抬头冲着纪舜华笑一笑,买了她,就已经能够处置她,再想不到纪舜华还肯问这一句。 不论他说什么,都是不能反对的,纪舜华捏着的她的卖身契,就是捏着她的命门,想叫她生就生,想让她死,她也只能去死。 他问的这话,她也已经想过许多回了,天亮就起来做绣活,到天黑,腰肩酸的跟快断了一样,哪里还想着屋子窄小,床板硌人,一碰着枕头就睡了过去,偶有大丫打鼾声太重,她实睡不稳的时候,才阖了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想着纪舜华。 头一个想的,就是他预备拿她怎么办,凭她手上的绣活没个三五年,怎么也攒不出银子来还赎身银子,她一无长物不说,又是这么个出身,除了依附着纪舜华,再没别的出路,这一天总要来的。 青梅在双茶巷住了大半年,来往的只有隔壁的陈娘子,陈娘子颇为热心,看着她身边只一个丫头相陪,还问她可是家里遭了难。 青梅再是下狱发卖,也不曾到这市井中来过,她哪里知道要怎么应对,陈娘子蒸得一屉饼儿送了来,说是拜访新邻居,却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虽还知道的不全,却晓得青梅家是遭了难的。 双茶巷里住的俱是平民,天子脚下日子倒并不难过,也没甚活不下去的,若是肯作肯吃苦,总能活下来。 这时节遭难还能为着什么,看她的模样斯文秀气,瞧着也不是跟她们一路的,倒为着她叹息两声,又见着纪舜华偶尔过来,倒还问她一声:“小娘子,你这总不是个长久之法。” 陈娘子眼睛毒,一看她就知道还是处子,拉了她的手摩挲着:“看这手嫩的,你不寻个依靠,往后可怎么办?最好是能生个孩儿下来。” 青梅黯然不语,陈娘子便劝她:“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可再有志气,也不能当遮雨的瓦挡风的墙,人活一口气儿,总能活的好。” 青梅心里明白,又谢她善意,她寻常跟大丫都不出门,活计是陈娘子给领来的,还由着她去交,就怕出头露脸的,抛了祸事来。 此时纪舜华说了,她便把思量了半年的话告诉他:“总得预备一套新褥子。”龙凤烛跟红盖头,她是不能用的,可也不能这么平白就作了夫妻事,就是睡个通房,也得有两身新衣,一对镯子。 纪舜华点了头:“我明儿送银子来,你置几件衣裳,再挑个日子。”他说了这话,倒有些坐不下去了,心里燥得很,把杯里的茶吃尽了,道:“我走了,你歇着罢。” 纪舜华一走,青梅就让大丫去陈娘子家借时书,往后翻了几页,进了五月才有好日子,她指尖一顿,又缩回来,那是嫁娶的,她这个身份,只看纳小就行了。 陈娘子一听说借时书,立时知道是要办事了,拿了一筐儿桑椹来,往青梅跟前一推:“我家小子才摘来的,”说着笑得眯起眼睛:“可是要办喜事了?一辈子就这一遭,可得好好拾缀一回。” 这时节说一辈子就一遭,那是夸人的话,夫妻到头才算是一辈子遭,青梅微微一笑,倒有些局促,搓了指尖:“娘子说的哪里话。” 陈娘子跟着搂了她的肩:“可不能说这丧气话,人嘴一口气儿,越说越灵验,置两根红蜡烛总是要的。”喜烛不能用,红烛却是成的,她也不能穿红裙儿,收拾出一身荔红的裙子来,青梅手艺好,在裙角上绣了一对蝴蝶。 这时节瓜果鱼虾都便宜,大丫不会做精致菜肴,陈娘子帮手,料理了一只鸡,一条整鱼,青梅又花了五文钱买了一箩桑椹泡了酒,添上一套新碗。 院子里外打扫干净,让陈家小子摘了些红花来,就算是装扮好了,到了前一日,这才发觉青梅还没买胭脂水粉。 陈娘子使了大丫出去买,青梅却拦了她:“看看货郎担子上可有,也不必非去店里。”花个三五文买了两张胭脂纸,拿眉笔画了一道弯眉,陈娘子替她开了脸,磨得溜光水滑,把上色一块块的红胭脂纸细细抿了,便有了十分模样。 天将黑的时候,纪舜华来了,他给青梅带了一对儿金镯子来,青梅接过来就是一怔,这一付金镯,分量可不轻。 纪舜华身上可没这许多钱,现银没有,却有许许多多的金银锞子,一到了年节就要赏下来的,一包银一包金,他屋子里的东西,哪个敢动,动一分一毫,黄氏还不剥皮抽筋,一年年攒着,竟有好几包,这番拿了一半儿出来,往金匠那儿打了对金镯子。 纪舜华把这对手镯往青梅腕子上一套,两个人吃几杯薄酒,纪舜华问她:“你本家,姓什么,叫什么名儿?” 纪舜华还自来没问过她的本名,青梅不欲提起姓氏,只拉过他的手,伸着指头在他掌心写了“蕴宜”两个字。 看着天色暗下去,青梅低了头,由着纪舜华扳正了她的肩,伸手去碰她的衣带子,薄衫儿一落,里头是大红的戏水鸳鸯,她不能明媒正娶,好歹叫她里头穿一回红。 第二日青梅就梳起了妇人发式,送走了纪舜华,把昨儿的菜收拾一回,一半送给陈家吃,一半儿留着给大丫吃顿好的,腰间酸的坐不直,大丫拿了垫子给她垫上,她道:“把彩绦拿来,今儿打个葫芦结。” 大丫懵懂:“姐姐,咱们还做呀。” 青梅看她一眼:“做,还得做。”手把手的教了她,可大丫手笨,只会打双钱,葫芦青蛙宝瓶,学一回忘两回,搓了手儿要去四邻讨衣裳,替洗衣裳去了。 纪舜华一夜未归,自然是跟黄氏报备过的,只说住在洪家,黄氏也不疑心,等闻着他身上有酒气,还催他去睡,又叫厨房里给他炖补身子的汤。 纪舜华进了屋子,坐到床上就想直了青梅,那屋子虽能挡风遮雨,却不能算得上好,也是该把屋子整一整,地上的青砖要起出来重铺,顶上的屋瓦要补,院子里头再给她搭一个凉棚,他想得一回,把匣子拿出来,叫小厮瞧见了赶紧拦着:“我的少爷,又这是要做甚,可消停些罢,叫太太知道了,我的皮都保不住了。” 纪舜华知道他说的在理,若不慢慢长久的来,早晚会叫黄氏知道,若是她知道了,青梅也就无处存身了。 小厮见他沉了脸,心里暗怕他是真个上了心,赶紧说道:“少爷,那头意思意思就算了,太太那儿可替少爷说着亲呢。”最好是能断了,断个干干净净,若不然依着黄氏的脾气,他们可都没活路了。 纪舜华怔住了,皱了眉道:“哪个说的?”他竟半点儿也不知道,小厮缩了脖子:“我听太太院子里的姐姐们说的,已经有谱了,少爷要是胡闹,我可真没命。” 纪舜华站起来就要往黄房屋里去,叫小厮一把抱住了:“我的少爷,你只当可怜着我罢,”猜到纪舜华要去找黄氏,差点嚎起来:“少爷难道这辈子不娶妻?不如学三老爷,等青梅姑娘生了孩子,就能抬进来了。” 纪舜华呆立着不动,心里一时后悔,后悔什么却说不明白,他起先是后悔养了这么一个人的,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跟着又后悔没立时就放了她,他也算搭救过她,不叫沦落烟花,如今又后悔不该同她真成了事,可她又还有什么出路呢? 小厮见把他给劝住了,心里松一口气,又跟着道:“少爷别急,等着少夫人过了门,看是个贤良的,就把青梅姑娘这事儿告诉她,叫她一处求了太太,若再有了儿子,那可不是皆大欢喜,这时候顶起牛来,一拍两散,青梅姑娘且不知道落到哪里去呢。” 纪舜华虽没答应她什么,可既问了那话,就是想着把她再接进家里来的,一时成了空,觉得没面目见她,隔得十来天不曾去。 青梅不急,大丫倒急起来:“要是姐夫不来可怎么办?”她就怕青梅没地儿出落,她跟着一道再被卖一回,她因着长的粗笨,大户人家不要,小户人家不用,就差卖给老鳏夫当老婆了,青梅待她这样好,她再不想往别地儿去了。 青梅倒不放在心上,他不来,日子也还是一样的过,隔个几日交一回货,还有街坊里头衣裳破了,请她在上头绣花遮一遮的,这样的活计做的快,还有旧衣改新衣的,青梅见的多,多加一道镶边,再滚上一圈儿花,一件衣裳就成了新的,家里头有闲钱的娘子,也拿了衣裳到她这儿来。 等家里酿了酒能喝了,就给陈娘子送一坛子过去,数一数攒的钱,够在院子里头搭个凉棚了,便请陈娘子替她寻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凉棚不必大,最好是能种东西,这时节搭起来,夏夜里就能纳凉了。 等纪舜华隔了解向再来双茶巷时,小院子里的凉棚已经搭好了,几根细木头扎的牢牢的,成了个井字形,底下摆了一张木桌两张木凳,底下还还移来了葡萄苗,葡萄爬藤快,这几日雨水又多,绕着木条往上爬,一根细木上已经爬到半人高了,嫩绿的叶子,细的一掐就断的茎干,青梅站在凉棚底下,拿手去摸才生出来指甲大小的叶片儿,冲着这片绿露出笑容来。 ☆、第300章 蒸黄鳝 清明过后就是谷雨,一侯萍始生,二侯鸣鸠拂其羽。这一日街上许多小贩挑了身圆口窄的竹篓来卖黄鳝,纪舜英一早吩咐了青松,叫他买上一篓,给颜家纪家都送上些。 这时节的黄鳝卖的贱,可若是等着谷雨再出来买,那价总得贵几成,长福婶子跟了纪舜英许多年,也替他打理送回金陵来的各色节礼,这些事是早早就想着了,买了两篓养着,挑了肥壮的分成两份,让青松送回纪家去。 颜连章生着病,家里总有些上门探望的人,纪氏虽不各处走礼了,可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这事儿交手给明洛明沅两个,给纪舜英这小院子里头,又多备了一份。 既是单给纪舜英的,便不必做面子上的好看了,专挑了实用的能吃的送了来,两尾大鱼两罐子雨前茶,还有桑椹果酒高邮鸭蛋,连着自家做的腌菜都送了小坛子来。 这会儿长福婶便把那最肥的,全装在颜家那个篓筐里,青松绿竹两个分了两头去送,青松进得门边,把东西交给门房送到厨房去,想着歇一回吃口茶的,听见廊下两个婆子扯闲篇,说的就是黄氏要给纪舜英抬姨娘的事儿。 自打院子里头起出那个木盒子来,小院的人就把黄氏当作了洪水猛兽,旁个谁都说不准好坏,只她一个,但凡遇上只有坏事,再没一件好事儿。青松赶紧打听,饶了半碟子点心,听那两个婆子把事儿说了。 黄氏是恨不得全家都知道此事的,可不是她作践儿媳妇,实是舜英等不得了,又是颜家答应了她,姑太太都肯了,她这个当娘的自然要帮着张罗。 她自以为贤惠,连纪怀信都说她想着儿子了,小胡氏自家一团乱,只夏氏一个,背地里暗暗笑她,还跟出了嫁的纯宁道:“且看着罢,送上门叫人打脸呢。” 夏氏自猜不着颜连章无事,可她却知道纪氏跟明沅,这两个都厉害,光一个纪氏出阵,黄氏就招架不了,再加一个明沅,光纪舜英心里喜欢她,就够了,更不必提他还把嫡母当作是仇人。 黄氏看着是个精明的,不过一付聪明面孔,肚里只怕是空的,夏氏为着躲开曾氏的挑剔,隐在黄氏身后过了这许多年的安稳日子,到这会儿分了家,倒渐渐显了出来,还叫底下人特意给纪舜英备上礼。 原是住在一处的,节礼便不单送,自纪舜英搬到了十方街,她回回都多预备一份儿,舜荣也要考秀才了,家里有这么个厉害的,不赶紧结交起来,作甚费劲到外头去结交。 替夏氏走礼的人,在长福婶跟前也提了一句,等青松急着跑回来,几个人一合计,认定了这不是个好来路,长福婶是妇人,叹一声:“我看呐,舅太太只怕是叫逼着答应的。” 她想的跟黄氏一样,眼看着颜连章不成了,还不得赶紧向着娘家,长福婶想着又叹一句:“若是老太太多活几年,舅太太也不必跟大太太服了软。” 一个个面面相觑,就怕叫黄氏得逞了,少爷好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进门个姨娘,往后后院可不得起火,俱觉得黄氏心肠歹毒,此时颜连章病重,提这个出来,可不显得无情无义了。 黄昏时分纪舜英才回来,抄了一天书,手腕酸麻,热天也拿热巾子敷腕子,才搭到手舜上,便问:“黄鳝可送去了?” 绿竹应得一声,青松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纪舜英,纪舜英听见纪氏应下了,立时皱起眉头来,青松又道:“只怕舅太太应的勉强。” 可不是勉强,这是叫人打脸呢,按着纪氏的性子,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纪舜英跟着又想到明沅,她看着温驯,骨子里头却有一股子倔劲儿,表面一团水,里头却是火,若不然也不会拎了纪舜华的领子把他摔打在地下了。 纪舜英饭也不吃了,换了家常衣裳一路往颜家去,因着走的急,到了颜家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这事儿都出了十多天,她心里难不难受? 若不是上头把一卷国史的校对全交给他,他也不至这些日子都不住颜家去,他人不去,却常差了绿竹青松两个送些小玩意儿去,她怎么不捎信来,难道真当这意思是他露出来的? 若不是上头把一卷国史的校对全交给他,他也不至这些日子都不住颜家去,他人不去,却常差了绿竹青松两个送些小玩意儿去,她怎么不捎信来,难道真当这意思是他露出来的? 他进门时,颜家已经掌了灯,纪氏听见他来就知他听说了,见着他额角沁着汗珠,倒笑一笑:“怎么这会儿来,可用饭?”不等纪舜英答,就吩咐卷碧:“去告诉六姑娘,表少爷来了,叫她盯着厨房预备些饭食。” 说着又冲纪舜英道:“就摆在水阁那儿罢,院子里都是药味儿,别坏了你的胃口。”这就是许明沅跟他两个人见一见了,纪舜英张口想提,纪氏只一声轻笑:“你来的也太急了些,这有甚好急的。” 纪氏不好取笑小辈,可看着纪舜英着急,也忍不住笑了一回,又留他说些话,纪舜英见她面色尚好,知道颜连章身子有所好转,问了几句病症,八宝便进来回:“水阁里饭摆得了。” 纪氏又是一通笑:“她倒快,这才多少功夫,就把菜整治好了。”说着含笑看了纪舜英一眼,冲着他摆摆手:“你赶紧去罢,这天儿还是该吃热的。” 纪舜英才刚听见纪氏那玩笑,把意思想茬了,倒又忐忑起来,难道明沅竟不急,因为不着急,这才不派人来问? 水阁比绿云舫还更近些,开了门对着观鱼台,点上灯,又设了一桌子菜,有凉有热,纪舜英肚里空落落的,闻见热饭热菜的香味儿,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只看见明沅坐在榻上沏茶,看见他进来抬脸一笑:“新开的茉莉,泡了花茶喝,表哥要不要?” 纪舜英才还吊着的心松了下来,低头笑了:“我饿着呢,先吃了饭。”说着就往桌前一坐,拿筷子吃起来,一筷子夹了蒸黄鳝,先啃了一个,接着再把半碟子香椿鸡蛋拌在饭里。 明沅一看就笑,搁了茶杯,拿小碟子倒了点香油,推给他:“拿这个拌了,要不要喝汤?”还有煎兔肝,豆皮卷香椿,凉拌柳叶芽,酥炸桃花鱼,腌渍的桃花虾,一桌子谷雨时节吃的家常菜,吃的纪舜英一碗不够,又再添了一碗。 明沅坐在桌边看着他吃,九红几个忍笑避了出去,几个丫头替明沅担了好几天的心,听卷碧说纪舜来了,还看一回她的脸色,哪知道明沅还平常模样,几句话就把事儿安排好了,还叫点起香来熏一熏小虫子。 汤是酸笋鲜笋烧竹鸡,肉不堪吃,汤却是鲜的,纪舜英拿汤淘了饭,又呼拉拉吃下去一碗,明沅那茶也泡出色来了,递了一杯给他,他肚里饱了,心也踏实了,啜了一口,茉莉茶全在一个香字,白朵儿浸了热气,扑鼻都是香味。 才来的时候急巴巴的,恨不得立时同她说明白了,这会儿吃饱喝足,倒不急着开口了,纪舜英把杯子里的茶喝空了,这才道:“我不会有姨娘的。” 明沅看见他吃的香,虽是吃过了,也觉得馋,拿筷子挑了豆皮香椿吃,听见他说这话,模模糊糊应一声,把豆皮在嘴里细细嚼了,一口全咽进去,这才抿了嘴儿笑起来。 纪舜英还当她饿了,替她挟了鳝段儿,明沅全吃了,吐出来的骨头排成一列,两个没甚事好作,纪舜英就看着她把鳝鱼骨头排好,想了半天,除了不抬姨娘也没甚好说的,问她:“你知道的时候,怕不怕?” 明沅又笑:“等事儿来了再怕,没来的事,怕什么?”说着抬头看他:“你答应了我的,若是想改了,也得告诉我一声。” 纪舜英只知道看着她,竟说不出话来,当着她的面,诺言都许不出来,要说些甚,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还是说他眼里心里吸她一个?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了,索性便不说,一辈子过到头,总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一辈子不变的。 纪舜英夜里也不走了,还睡在沣哥儿院子里,窗台下种的茉莉花,还是他上回住下的时候种的,这会儿开了几朵,开了窗户,一阵阵的花香送进来,他抱着被子翻个身,打定主意要待她好,她守孝的时候,他就等着,三年又不长。 天儿一早就有人叫醒了纪舜英,粥菜面食都摆在桌上,侍候的丫头就是九红,她嘴巴快,问明白了纪舜英要吃甚就给他盛出一碗面来:“我们姑娘说了,表少爷要去衙门的,吃粥不顶饿,得吃面食才行,这面是厨房早上才擀出来的。” 除了面还两样粥,几碟子小菜,面的浇头有鱼元子虾元子,汤也是拿鲜鱼熬的,纪舜英吃了一达,吃了还拿,一匣子咸甜点心装的满满当当,交给纪舜英带到翰林院里去,九红说个不停:“这是给表少爷当茶的,跟衙门里的大人一道吃用了。” 纪舜英听她说了一车话,竟还笑眯眯的,昨儿夜里他就想好了,她这么好,待他这么个好法,不一辈子一心一意,就对不起她了。 ☆、第301章 合和酥 黄氏盼着颜连章赶紧蹬腿,可他熬过了春天又熬过了夏天,黄氏派了人去颜家探问了几回,都说眼看着就要当了了,黄氏连奠仪都备起来,想着人走总得体面点,三牲水饭当作三抬,再给扎五座小亭,五座大亭,凑成十抬,送过去体面风光。 还是嬷嬷提了一句:“这数儿可不大对,看着是整,还是个零的,得一样再加一抬,凑了十二亭才好看。” 黄氏笑得一声儿:“可不是,竟忘了,定下匠人叫先扎起来,总归用得着的,不是夏就是冬了。”病人最经不过这两季,冷不得热不得,多少人挨不过暑热没了的。 黄氏自个儿病了几回,身子很有些虚,今岁夏日里酷热不过,过了分龙夏至,她就觉得身上不住出虚汗,可又脱不下罗衣来,前两年还能穿纱衣,今岁才上身一回,她就觉得肩腰受不住,脖子一阵阵的酸,赶紧又换了下来。 屋子里头大开着窗户,却用不得冰盆,外头知了叫个不住,她只坐在屋子里头淌汗,请了大夫来看,说她内里还是虚寒的,再受不住冰,连冰雪元子甘草雪水都要少碰,西瓜也吃不得,最好是喝温热的。 黄氏心里头燥,肝火旺可脾胃寒,天儿一热起来,只觉得日子都无法过了,轮番叫着丫头给她打扇,汗一层一层的出,越是出汗越是发虚,自家这样难受了,还想着纪氏的事儿:“我一个好人都成这样,那一个怕也快了,姑太太要强一辈子,这事儿得给她作脸呢。” 这话是当着曾氏夏氏的面说的,曾氏原就想好了,等明沅进门要好好抬一抬她,听见黄氏表面叹惜,隐隐却带着幸灾乐祸,便为着刺她也得替明沅说话:“到是有孝心的,这会儿了,我这里的素肉松也还没断过。” 明沅是惯常做了送来的,曾氏说过一回好,每回送节礼来,总要捎手带些什么,送礼的婆子嘴甜,嚷得纪府阖府都知道,给曾氏的,不论是腌菜还是素肉松,都是六姑娘亲手调理的。 宅门里的头的姑娘,说是亲手做的,外头也没人信,难道她还能烧火不成,可既有了这份心,那就是好的,曾氏特意说一回,睇了眼儿斜了黄氏,婆媳斗了这许多年,早就成了水火,你来我往这一回,只算是短兵相接。 黄氏正是得意的时候,身上再难受,只想着纪氏要守寡,明沅进了门就任她揉搓,热汤也当凉汤喝了,曾氏刺了她这么一句,她连话头都不接,还只坐着笑:“太太看看,咱们可要给些杉条竹条甚的,总是娘家人,得替她撑一撑,她那个弟妹可不是好相与的。” 夏氏垂了头吃茶,儿媳妇郭氏乖乖立在她后头,听见那头唇枪舌剑,只顾给夏氏添茶,曾氏最见不得二儿媳妇这付事不关己的模样:“老二媳妇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夏氏把杯子一搁:“母亲嫂嫂定夺就是,我看倒这么急,说不准儿百毒一发,身子竟好了,也不是没有,咱们这么急着备起来,知道的说是咱们念着姑太太,不知道,还当盼着她不好,说出去也不好听。” 一句话戳了黄氏心肝,曾氏也点了头:“可不是这个理儿,咱们记挂着阿季,就常叫人走动,这事儿却不能急着备下来,送药材是盼着生,送竹条那是盼着死。” 把黄氏说的满面通红,不敢去看曾氏,只拿眼刀子刮了夏氏,心里骂了十七八句的憨面刁,回去撕了两三条帕子,当着丫头就骂起来:“最会妆相就是她,打量我不知道呢,正经在家的时候没见着她年节补上东西,搬出去了她倒殷勤起来了,作的什么妖!” 这说的是夏氏年节礼特意给纪舜英送去一份的事儿,黄氏出了气,眼见着纯馨在门边等着,指了她又是一通骂:“你又干站着作甚,定了亲事的人了,天天傻站着,衣裳袍子可做好了?没的你出了门子倒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纯馨的亲事,又是黄氏一桩不满意纪舜英的地方,是纪舜英替着纯馨说合的,金陵本地人,家里薄有资产,读过几年书,是纪舜英原来的同科,只中了秀才,再往上考不曾中过,干脆承了家里的布庄,纪怀信一听就应下来了。 纯馨吃这番骂,红了眼圈回到自家屋里,一进了夏日黄氏的脾气还更坏上几分,她一日不往上房去应卯,黄氏就能寻着由头发落,这回她去了,竟还这么一通骂。 姨娘见着她这样儿,搂了她就抚她的背:“过了夏日你就嫁了,出了门子就太平了,只这几个月,咱们熬了就是。” 黄氏在嫁妆上头还真不能克扣纯馨,前头有一个嫁了的纯宁,还是一向不显眼的纪怀仁,夏氏没有自个儿的儿女,这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倒都按着例给备了东西,黄氏一向不肯在妯娌间示弱,倒真倒了五百两银子出来给纯馨备嫁妆。 好有好的办法,差也有差的办法,黄氏一气儿甩了五百两银子出来,妯娌里头都嚷遍了,家什用具不能按着好的办,二十四件总是件件不差的,也塞得满满八只衣裳箱子,拿出去算也得有三十二抬嫁妆了。 黄氏拿了银子出来,往外头采办东西的却是她手底下的,原来看着纯馨是个好性儿的,姨娘又不能替她撑腰,倒存了搜刮些的心思,苍蝇再小也是肉,到了嘴边,哪有不嚼一嚼的道理。 纯馨的姨娘特意为着这事儿寻了纪舜英,也是一事不烦二主了,原来合适的人里也有考了举人的,纪舜英问过纯馨一回,她自个儿拒了,因着那是外乡人,她若是远嫁了,姨娘更没人看顾。 纪舜英把这事儿交给了纪长福,知道他总要得些跑腿钱,可东西却不会以次充好,勉强办出来,又急着量房铺房,到了观莲节那一日出门子。 姨娘宽慰了纯馨两句,又道:“这一个总是家境殷实的,你也算是低嫁,还有个哥哥能替你撑腰,过日子过的就是个实惠,等你嫂嫂进了门,你可得常常走动,这一门再不能断了。” 纯馨靠着姨娘哽咽,拿绢子擦了脸,叫丫头拿帕子浸了井水敷眼睛,等这红消下去了,拿了急赶着做出来的鞋子裙子,一件件抖开来细看,把满付的心血都倾在这上头,已是开了个好头,必得走出一条好路来。 等到纯馨嫁前,纪氏跟明沅几个都送了添妆来,纪氏心里存着气,一出手就是两箱缎子,还有一套十三件的金首饰,明潼明湘明洛明沅,手镯金簪珠钗压发,几个匣子一装,倒又凑出一抬来。 刘姨娘欢喜的差点淌泪,纯馨由着纪舜英牵出了门,一路送到男家,两间布铺,后头的院落摆了五桌席面,街坊四邻都说这是讨了个官家小娘子,哥哥就是当官儿的,晒嫁妆那天就看了一个遍,这会儿在新房里见新娘子,一个个都说讨着这么房媳妇是好福气的。 明沅人不能到,除了添妆,又加了两筐喜饼送去,明洛也加了些,撑着脸叹息:“她可总算熬到头了。”再这么耽误下去,黄氏还不知道要把她嫁到哪去呢。 明洛说完往床上一翻,蓝绿实地纱裙儿折的流水也似,慢悠悠叹出一口气来,她还不知落到哪儿去,自家翻了回肚肠,把辛酸咽进去,倒说起了明芃来:“二姐姐这一年,还有半年可就到时候了,你说大伯娘,会不会叫她嫁?” 明沅替纪氏做睡鞋,大夏天拿了绿纱儿,绣了白兰花,兰花蕊上钉上米珠,串着珠儿听见明洛问了,放下针叹一口气:“我只怕二姐姐心里不愿意。” 男家再好,她也是个空芯人了,好好的说要成亲,却偏偏闹出这样的事来,等她自个儿想通,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两个姑娘闺中闲话,那头梅氏却接着了明蓁的信,说是寻着了合适的人,等平了蜀地的叛乱,就带了人来给梅氏相看。 梅氏捏着信就来找纪氏讨主意:“我思量着,怎么也得看了人再说。”她信上不能写得明白了,当兵的定不似文人生的斯文,可若是满面横肉的,她自个儿先不能应,可又不能挨着个的挑,满肚子愁绪。 反倒是纪氏宽慰起她来:“早见了也好,若不中意还能再寻摸,这还有大半年就到了时候,二丫头那里,要出书你就替她出罢了,不过寻个印坊,印上几册,破费些银子,了了心愿意就是。” 山上旁的没有,松菌竹笋倒有许多,明芃似是常在山里走动,拾了松菌松菇,挖了竹笋,回回都不多,送下山来,也只够两三个人吃的,可她既肯出门就是好的,梅氏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梅氏自知便是她不允,明芃自个儿也要摸了银子出来替梅季明出书,倒不如了了她的心愿,好叫她安心嫁人,她原想着明芃再学了这些年的诗书,这些个事也是办不成的,哪知道她一开口,便已经把前两卷都送了来。 只等着打板刻模刊印成册,字倒还好,要紧的是画,寻了几个刻板师傅都不成,嫌木头雕的死气,明知染不出那山色来,又拿水墨画过,找铜雕师傅来刻。 梅氏叹得品气,她问明白了这书全五册,这五册不出完,只怕明芃也不能嫁人,倒不如替她寻着好的,把事儿办了。 梅氏这里正寻人办事,那头成王却是已经大胜,只余下小股流民乱军,留下兵马镇守,自家带着大军班师,他人还没到金陵,明蓁已是接着了信,成王寻着梅季明的下落了。 ☆、第302章 水晶脍 成王是在攻打叛军的时候发现梅季明的下落的,明蓁信中提得一句,成王却是知道旧事的,料定了梅季明没死,叫底下人破城之后在城中搜寻一回。 纪氏同那报信的书僮串好了词儿,断了明芃心里头最后一点念想,可许氏又怎么肯信儿子是真死了,梅家也托了人在蜀地寻找。 明蓁接着了信,见着梅季明没死,先是松了眉头长吁一口气,跟着又倒抽一口气回去,梅季明能活自然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也不是因为他有高人相救,而是他挣扎着湖里爬出来,叫叛军活捉了。 他是有些底子的,在蜀地也有名声,自有人识得这是诗书画三绝的梅季明,这才留下一命来,不独留了他的性命,还逼迫他附逆。 城中有名望的读书人,或是逃了,或是身死,余下的人拖儿带女,生不能死不能,求名节的不等上门就先投了水,自也有贪生怕死,面上作个舍不下妻女涕泣横流的模样,却还是顺了叛军。 梅季明倒是不曾附逆,可叛军中的一位首领却很看重他,原来也曾买得他的诗画,更不必说梅季明身后还有梅家这一块招牌,他们不光想打下蜀地,还想着要去陇西,既然反了,就要反个彻底。 将梅季明关在衙中好酒好食的招待着,只叫人看住了他,不许他出屋门,想要写诗作画,也都由着他,梅季明几回想要逃跑,看门的可不同他扯酸文,一个个都是当兵的壮汉,见着首领对这么个弱手弱脚的书生另眼相看,原就十分的不顺眼,自是铁面无私,不论梅季明怎么施计,都不接口。 里头倒有两个叫他说动,他们少吃酒肉,梅季明便叫来了一桌子,拉了这两个一道吃酒,他是海量,那两个却也难喝,直吃了三坛子,这才灌的人舌头发木,梅季明拿烛台一砸,两个应声倒下。 他把脸浸在冷水里醒酒,调换了衣裳,抬了一个到床上,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充作他在床上睡觉,自个儿穿了兵丁服饰,往衙门外头去。 那些个演义故事里头,确是这么写的,梅季明也差点儿得了手,门口出不去,也能爬墙,他时常攀援登山,这三尺墙头也难不倒他,后衙原是知府住的地方,里头假山流水样样齐全,藏个人倒不难,可他运道不好,看他那两个是叫他砸晕了,却还有去交班的。 梅季明人还没从假山上跳出去,就先叫人给抓住了,这回还叫他住客房,双手双脚却捆了起来,他骂人骂得再凶也是书生,嘴里说不出难听话来,换上来的兵丁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儿。 前头那两个一人三十军棍,几棍子下去皮开肉绽,打的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换上来的两个,哪个还敢再搭理他。 才子坐监,不必三年,三个月换一付模样了,梅季明想逃又逃不出去,首领干脆散布出去,说是梅季明已经归顺了,他这点不大不小的名气没甚用场,要紧的归他姓梅,后头有一整个梅家。 皇帝要是听说了,杀的兴起砍了梅家,那陇西不反也得反了,看他行事,哪里是个有气量的样子,出个不肖的子孙,就恨不得诛连全家,梅家眼看是活不得了。 若是碰到旁人,许还救护不及,既是成王,上辈子已经打过一回了,这辈子更是老辣,上来就把城池围的铁桶一般,鸟都飞不出去,传言再多,也不过是城中人知。 等战事吃紧,衙门里的守军再顾不得他时,竟真叫他磨断了绳子逃出来了,此时水路被封,想逃的都上山,梅季明便也跟着上了山,这里的山他爬了四五回,哪里有涧哪里有洞,知道的清清楚楚。 原想着爬过去到了安宁地界再回家报信,哪知道流民里也有抢吃抢喝的,他虽关了这些日子,身上的衣裳却是好的,四五个人冲上来抢他的东西,这些人俱是饿急了眼的,哪个不想逃走了再谋一条活路,梅季明纵有功夫方寸间也施展不开。 抢了东西不算,还伤了他的腿脚,若是有剑在身,他也不至这么狼狈,可这东西却一早就丢在了湖里,伤了一条腿,走是走不得了,爬却还能爬,他既想求生,就翻过山石,歇在道边,叫个老汉救了回去。 这一家子原是山上的猎户,常走山路的,知道山上有许多隐秘山洞,下面一乱起来,就搬了米面躲到山上,洞前堆了杂草,里头却有床有桌,山上有鸟兽,河里有游鱼,此时不能吃热食,便捉了大鱼洗净,片成脍来生吃。 梅季明才脱苦海,见着拿叶子盛的鱼脍哈哈一笑:“不想这山中也有红丝水晶脍。”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落到这地步,还笑的这么舒朗,那老猎户倒愿意同他相交。 猎户无儿无女只跟老妻两个在山间躲避兵祸,这山上人来的多了,野兽便跟着少了,索性此时天气暑热,山上的冬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挨过去。 梅季明受了恩惠,便想着要带他们,太平乡是再不能去的,那头就是叛军作乱的地方,平望乡也不能走,那便得翻两座山往崇城去了,梅季明养好了腿伤,老猎户便预备了些吃食,又探明了道路。 三人预备着隔日就走,夜里却听见求救声,是个女子疾呼,梅季明拿柴刀出去了,原是抢他东西的那几个故计重施。 这回不怕抢了东西,还杀了人,把那女子的父亲扔到石上活活摔死了,正欲行奸污事,叫梅季明给救了下来。 她无处可去,老猎户又无儿无女,索性认了她作女儿,梅季明一个人都走脱不得,何况还带了这一家子,老猎户的妻子受不得苦楚,翻山一半先自支撑不住。 小半年不曾吃热食,哪里还受得住,猎户升起烟来煮一锅鱼汤,这一锅鱼汤倒把人引了过来,这回不是流民了,而是蹿上山来要逃走的乱军。 梅季明到底没能救下夫妻两个,猎户死了,他妻子也跟着活不成,只留下一个年轻姑娘,藏身空心大树里头,竟躲过一劫。 梅季明伤了背,行走不得,坐等着也是死,两人还是藏匿山间,采些鲜果裹腹,梅季明既受了伤,总得换布喂水,猎户留下的刀伤药,敷在身上竟也抵用,挨过了发热,人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两人朝夕相待,又替他裹伤擦身,除了跟了他,倒无旁的出路,梅季明受了她的恩情,许诺了带她回去,成王大胜,他带了半身伤下山,身边就带着这个姑娘。 明蓁接得信,倒不知如何是好,把这事儿告诉了梅氏,梅氏赶紧捂住,这要告诉女儿,人是活了,可还带着个救命恩人回来,按着理法成了姨娘,可往后又怎么办? 不等梅氏两难,却又传出梅季明在蜀地附逆,梅家听到消息,不论许氏怎么相求,梅老太爷都没半分容情,把他从族谱上剔了出去。 这仗原来是打了两年的,如今半年就破了叛军,成王却不赶尽杀绝,留下小股逃蹿出去,报到朝中,皇帝便叫他了儿子回朝。 他自觉压不住太子了,要再抬一个起来,同太子相争,先时把荣宪抬的太高,竟忘了鹬蚌相争的道理,不独封了王,又封了儿子作将军,还大手笔的把封地给了他。 成王自请回去封地,哪知道拦着的却不是圣人换作了太子,这个弟弟出去两回,每去一回,回来就越发叫人看不透,太子防着兄弟早成了天性,只有一点儿对不上号的,他就怕别个是要害他,荣宪的事,明明不是他出的手,黑锅却是他来背的,立时叫他知道,兄弟里头有人想要一齐害死两个。 他若是真笨,也坐不了太子位三十多年,他跟荣宪若是死了,剩下的兄弟里头,还有谁能登大位?除了成王除下的且都不放在眼里,他人虽不在京,自来又同自个儿相好,虽没叫人疑心的地方,可总要防备一二。 太子再看这个弟弟半点也欢喜不起来了,别个看着他是太子一系的,若不然圣人也不会忽的以待他好起来,不就是要离间兄弟,太子嘴上说那是诡计阴谋,心里却是已经落到了圈套里。 他心里存着这番心思,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去,身边人也不全是心明眼亮的,兄弟不似原先亲密,圣人自觉得计,却又是黄雀在后,叫成王摆了一道。 他是被父亲算计,被哥哥疑心的那一个,又才打了胜仗平了叛乱,回去抱了酒坛子作个大醉模样,倒有人劝着他早作打算,这便是站队投诚了。 这番动向,没有刻意相瞒,太子且惊且怒,旁的事无法弹劾他,扒拉了一回,把梅季明的事寻了出来,说是成王徇私,谋反的妻弟竟不革杀,还把人带了回来。 梅家想不认也得认了,脏水上了身,再怎么也洗不掉,越描越黑,梅季明在颜家又受了冷遇,一气之下,竟带了人走了。 明洛明沅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梅氏还不及上山告诉明芃,明洛气的大骂:“二姐姐守这么久,他竟不想着问一问!” 问自然是问了,只没人肯告诉他,此时恰逢梅家将他除名的消息,他只当颜家全都疑他,连着明芃疑心他成了叛逆,负气出走。 明沅听得明洛这样说,长长叹息一声,无缘无份,趁早了结了才好,忽的想起纪舜英说的“季明志骄,广泽器小。”可不是在这上头吃了亏了。 ☆、第303章 蹄膀 梅季明活着回来的消息,让梅氏瞒了个风雨不透,她有心瞒过,明芃又住在山上,一应用具都由着家里送上去,梅氏派心腹上山去,送了米面粮油搁在小院门口,根本不进屋去,山上的人又不下来,明芃只当梅季明死的透透的,半点不知这个叫她牵肠挂肚的人已经活着回来了。 纪氏有心劝一劝梅氏,明芃这样总不是办法,便是梅季明有了个姨娘,该嫁也还得嫁,总好过再找一个半死不活的过日子,可她还没张口,梅季明是附逆的事,便传扬开来了。 人嘴两张皮,上下嘴皮子一开一合,吐出来的话比刀剑更伤人,梅家都把他赶出来了,明芃更嫁不成了,倒不如瞒着她,让她真以为梅季明死了,一辈子都听不见他的消息才好。 明芃半点不知山下事,还拿着画好的画交给梅氏去找版画师傅,拿铜雕出来,有凹有凸,墨色印上去浓淡相宜,拿印好的册子给她看了,明芃点了头,真个刊印起来。 梅氏急的嘴里生了一圈儿泡,这册子发出去,梅季明岂会不知,若是再来寻了明芃,可不生生叫他给拖累了,他的罪名还未定下,可名声却已经臭了,别个捏着他攻讦成王,哪个管他是不是真的附逆,只捏了这个短处,把小墨点儿抹得一块黑罢了。 一家子粉饰太平,梅氏还特意往纪氏这头说一回,万不能把梅季明还活着的消息透出去,纪氏一听就点头应下了:“只当是有缘无份罢。”除了瞒着还能怎么着,梅季明已经叫除了名,再不是梅家人了,失了宗族,他又是个什么,难不成还把明芃嫁过去跟他过苦日子不成? 找个寒门颜家也能贴补,可断不能把女儿嫁给附逆,圣人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詹家死的冤不冤?按着戏文里,那该是六月飞霜的,可摆在眼前有些甚?不过是几座牌坊而已。 纪氏应下了,还把明洛明沅两个叫到跟前,特意嘱咐一回:“这事儿半个字也不许说出去,把你们院里的人也看牢了,若是漏出一个字叫我查着了,谁的脸面都不给。” 说着看牢,还特意看一回明洛,明洛微微低了头,张姨娘嘴碎的毛病,比吃荤还更难改,已经叫她改了一个了,另一个怎么也禁不住,张姨娘还道:“我这舌头已经不能碰肉滋味了,还不叫我动动,不如活割了埋到地里去。” 明芃的事儿她就没少说,只不敢出院子罢了,明洛赶紧应下来,明沅倒不忧心,连着苏姨娘那儿也不怕,她出去三年,回来换了一付模样,行事倒有些章法了,不必明沅去说,早早约束了下人,不许她们往外嚼舌。 纪氏吩咐过,又把明洛看一回,跟着对明沅道:“你几个姐姐都办了及笄礼,原也该给你办,只你爹病在床上,办这事儿没的叫人说嘴,只咱们自家人插一回钗便罢了。” 一家子合演一场大戏,除开纪氏明沅几个,再没人知道颜连章没病,连颜连章自个儿都装不下去了,却又不能说自个儿前头是装病试探,只假作身子一天天好起来,等纪氏拿帕子捂了眼睛“喜极而泣”时,他又拉了纪氏的手,情真意切的道:“外头世道这样乱,我这病,倒病的是时候,索性等过了这段日子,再想起复的事儿。” 纪氏自然“深明大义”,听他一说立时点头:“老爷说的很是,我原就日夜担心,如今这番乱,倒把事儿躲了过去,锦衣卫也不上门来了,咱们只过安稳就是好。” 颜连章叹息几声:“只苦了你,叫你平白受许多闲气。”袁氏黄氏嘴嘴舌舌,纪氏一句也不曾瞒了他,半是诉苦半是委屈的全告诉了颜连章,没的他装病,叫她一个人受气的,颜连章这才有此一说,跟着又告诉纪氏:“江州我还有银子,这回带来不过是个零头,等风声过去,给你再添些田地,明潼也受了苦了。” 纪氏光诉自个儿的委屈还不算,把明潼的一道说了,她婆婆那付嘴脸,可不就欺她娘家势弱,颜连章越当官当的大,心胸就越是窄,这番又不是他自个儿想退,心里原就存着念头,再叫纪氏避轻就重的一诉,越发看不上郑家,若不是有个安稳的爵位在,总要叫女儿合离。 颜连章人躺在床上,脑子却没歇着,这么看下来,鹿死谁手还未定论,他看一眼纪氏,说不得往后就是成王登了大位,索性跟大哥家中一向关系和睦,想着便道:“我身子好了,也该给明洛说一门亲事,我看,托着大嫂到王妃那儿说一声,就在那兵丁里头寻一个好的。” 纪氏倒是一怔,再没成想,丈夫会说起这个来,倒同她想的一样,也不说自个早已经托了,只道:“我原也打算着,五丫头年纪也不小了,眼看着六丫头都要备嫁了,她的亲事不定,我总存着一桩心事在,既你开了口,就往那样的寻摸就是了。” 颜连章既开了口,纪氏也不必想着法儿说服他了,这时节只图一个太平了,她既说定了,又去梅氏那里问讯,梅氏却一口一叹,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里头生了口疮,涂的满嘴的药,一说话就流口水。 她这个样子,原是不想见纪氏的,可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不见人更拿不出主意来,索性拿扇子掩了半边脸,请了纪氏进来。 纪氏知道她这火气来的有因由,只当没瞧见,她不开口,梅氏先忍不住:“人都要上门来了,这可怎么好,若这时候把她接回家来,知道了消息可不是要她的命。” 纪氏听见她说人要来了,便知道是成王寻的那个人,若是能成,明芃往后日子也不愁了,梅氏下的每步棋都算得是好棋了,只棋子不对,倒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她若下山来,必要问书的事儿,印了怎么不往书局送,这卖出去,梅家怎会不知,总归是要受牵连的。”如今这样儿,除了成王上位,自然人出手替梅季明洗涮冤屈,若不然,这个帽子只怕要扣一辈子了。 这事儿纪氏也只心里想想,绝无可能,她看梅氏叹息,眼睛里也全是血丝,自梅季明回来了又走,梅氏天天夜不成寐,如今人走了,还不得安生。 纪氏宽慰她两句,又叫人送了黄连蜜来,给她清热解燥,又把明洛的事儿提了一提,梅氏如今出不得门,只写了信送到明蓁那儿,明蓁接了信问过丈夫,哪知道成王随口说道:“就把这个配了你五妹妹就是。” 明蓁拧了眉头:“那明芃又怎办?” “总还有合适的,往后她就更不愁嫁了。”成王原来生的就黑,此时更是黑的好像一块炭,回来那天阿霁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扑上去抱住他叫一声爹,明蓁抿嘴儿笑个不住。 他说的这话,伸手一捞,抱了明蓁,素了这么长时候,见着她哪里还忍得住,夏日里又穿的薄,衣裳带子一解,露出里头白嫩的藕节似的胳膊,大掌抚在肩上,摩挲她的肩胛,扶住她的腰肢:“也是时候生个儿子了。” 明蓁搂了丈夫的脖子:“总该叫我看一回人,实不成,再作打算。” 陆允武让成王提作了千户,连名字都是成王给取的,家里无父无母,人生的浓眉大眼很是端正,虽没读过收,人却很有些聪明劲,知道甚个时候该冲,甚个时候缩了脖子装相。 在蜀地经营日久,那地方有一半儿算是他的,陆允武要么就留在蜀地,一步步从五品千户升到指挥同知,要么就进京,成王却是想叫他留在蜀地的。 明蓁想看一看人,成王就叫了人过来,陆允武也知道成王怕是看中了他,要提携他的,却不知道想叫他作连襟,可他原来常年混迹街市,听见里头一点人声,脑子里过得一回,就知道了究竟。 陆允武不傻,成王对他另眼相看,他可没想着自个儿是个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天上掉不下饼来,来的时候就把事儿打听的清清楚楚,他只须问问府里有哪些人。 王府里只有一个郡主,离长成的年纪还早的很,王妃家中更是简单,除了一个未嫁的妹妹,还有甚事能落到他的头上。 听说年纪老大,前头也是订过婚的,说是未婚夫死了,换别个还要挑剔小娘子命不好,可对陆允武来,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了。 他想往上爬,成王就是一条捷径,放在眼前的青云路哪有不走的道理,便是那姑娘眼斜口歪,吹了灯也是一样的,把她讨进门来,就把她作观音娘娘供着罢了。 哪知道明蓁一打眼,就先摇了头,这个人同明芃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是天上云,另一个就是脚下的树根,单论人才,确是不错,眉目之间又有刚气,可跟妹妹那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结成怨偶,倒不如不结亲了。 可这么个人,若要推了,倒有些可惜,想着母亲托负的事儿,明蓁便问:“若是说给明洛,好不好?”从亲妹变成堂妹,叫人知道了也不好听。 成王难得花了心力再去想上辈子这些不相干的事,想了一回,忽的笑起来,就跟明蓁这辈子还是他的姻缘,这一个竟也没能逃过去:“怎么不好,我来作媒。” 上辈子陆允武哪里会升的这么快,两下错开,没能跟上成王,也不曾留在蜀地,倒是来了京中,从个百长做起,也不知怎么就跟颜连章结亲,把庶出女儿嫁给了他,这辈子兜了个大圈子,竟还是结了这门亲。 一个五品的千户,就这么落到了明洛怀里。 ☆、第304章 梨肉好郎君 陆允武自个儿琢磨着成王是要给他作媒,若不然不会叫人细问他家中还有何人,原来可曾定过亲娶过妻家里有没有姐妹,顶要紧的一样,是问他老娘是不是还活着。 这几样一问,他心里也有了底,这是要替他说媒人意思,问这些是为着姑娘娇气,娘家又宠爱,怕她出了门子受苦。 可就算是娇得一碰就化,他也得娶,置了一身新衣,把自个儿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洗涮的干干净净,光是那替他搓澡修面的,就给了百来文的打赏,觉得自己很能看了,这才去了成王府。 可偏偏就再没下文了,他这心里直打鼓,难不成是王妃没有瞧中他。陆允武生的不是斯文白净那类的俊朗,那戏子上涂朱敷粉的白脸儿小生,同他半点也挨不着边儿,他生就是一付英武模样,大眼浓眉脸盘方正,肩宽腿长,站在人群里就比旁个占便宜。 若是他生的不好,头先就不会叫成王看中,不中王妃的眼,他回去拿了前几日才买的铜镜子,对着照了会儿,难不成王妃喜欢那白面书生? 肚里想一回,年少时走街串坊,仗着这张面皮好,生的就比别人面善些,可不占了许多便宜去,哪知道这回这么个天大的便宜竟没占到。 他只当这门亲事无望了,料想着挑妹婿嘛,说不得不止他一个,一家有女百家求,没看上他就是看中了别个。 陆允武丧气了一刻,叫了小厮到外头打了两坛子酒,再切上一斤白切猪肉,叫上些肥鸡鸭子切好了送进来,他吃的满嘴流油,看着这大宅子叹一口气。 他的宅子是新置的,打下蜀地,朝里挨着个儿的封赏,他头上顶着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千户,发下来的银子锦缎米面不少,别个吃酒买马换刀,独他想着是要娶亲的,急巴巴的买了房子。 地方就在东城区,房子倒是好房子,三进的大宅子,卖的价儿也算不得便宜,原是个犯官住过的,若不然轮不着他,早就给别人捡了漏了。 他捏着这个由头,跟经济把这房子压低了价儿,心里却不觉得晦气,他是武官,不走文官的道道,还得看跟的是谁,遭不到这些罪。 东数三家西数五家,家家院墙隔着,却是家家无人,有的是抄了家,有的抄了家不算,全家人都死绝了,还有的觉得这儿地界不好,搬到别院去了。 陆允武捏着钱袋子逛了一圈,定下这个地方,过一条长道就是街,算是闹中取静,若是说亲的时候量房觉得地方还小了,他就把左右两边都买下来,打通了就是。 陆允武在兵祸的时候很攒了些家底来,成王去蜀地之前,陆允武已经当了兵,混到了百长,他要是真从个大头兵当走,成王便有千里眼,万万人马里也瞧不见他。 他原来干的就是这些个勾当,街面上的混混,有什么不会的,趁着乱世捞一把,若不是当兵出了头,他也是发一笔财就要溜的。 如今婚事不成,这宅子就算砸在手里了,若不是想着娶的是王妃的妹妹,他也不买这么大个宅子,他光身一个,躺下也就一块床板,还得蓄奴养婢,既要安身总得请门房请管事,一脑门子的事砸上来。 陆允武再有些聪明劲头,这些也不明白,再有官员的走礼,没了成王这条路,他也还得同人交际,这些家底,没个人操持,留也留不长。 心里头想着要卖了宅,如今都娶不进婆娘来了,赶紧把房子下人卖了,这些个人养一天可不多一天的花销。 就在要去找经济的时候,成王那里差了亲卫来,叫他再过府一趟,这一回陆允文还穿着上回那套衣裳,这回见他便把事都说了。 说是家里有个堂妹未定人家,只原来退过亲,未婚夫死在了蜀地,一家子遭了兵祸,若不然也不会到这年纪还不出嫁。 嬷嬷拉着帘儿,明蓁坐在里头,和风细雨的把事儿问了,一席话还未说完,成王扛了女儿进来了,阿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蛮牛似的陆允武竟也不怕,指了他咯咯笑一声:“你是谁。” 女儿生的不像成王,那就是像王妃了,姐妹总有三分像,这么看着那个妹子长得不差,就是受了难,京里又乱成这样,那讲究的人家说不得还嫌她命硬,若不然,这香饽饽再落不到他嘴里。 陆允武笑的见牙不见眼,知道是换了人了,可半点也不露出来,出去一打听,老丈人原来也是个五品,若不是生了病,眼看着就要高升的,他好似老鼠落到了白米缸里,问明白了甚时候请媒人上门,回去就叫管事预备礼品去了。 这门亲事,明蓁摇了头,梅氏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年轻的时候听婆婆的,婆婆没了听纪氏,后来女儿长成了,就听女儿的,明蓁拿了主意,她虽叹一回,却也知道确是不合适,便把人送到纪氏跟前。 陆允武这个人,纪氏只问了情况,心里便有些疙瘩,若不是遇上兵祸,这样的人再入不了她的眼,这出身也太差了些。 明蓁是好的坏的全说了,家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光身一个,跟上门女婿也差不离了,年纪虽然比明洛要大上十岁,可人却生的不差,又还能往上升迁,京里还买下宅子来了。 纪氏心里举棋不定,便把张姨娘叫过来问了一回:“若是说给老爷听,老爷只有肯的,你掂量一回,跟明洛可合适?” 明洛是娇养长大的姑娘,读得书识得字,女课琴棋无一不会,这一个跟詹家那一个比,总归差了些,不谈家世,只说人,也大得太多了。 张姨娘却连连点头:“大些好,大些的知道疼人。”她有满肚子话不好跟纪氏说,却是欢喜的快要晕过去了,要家世有个甚用场,嫁过去就有五品诰命等着,千户夫人!张姨娘一口气都差点儿没提上来。 不必侍候公爹婆母,又没大小姑子缠人,进了门全家听她一个人调派,还是成王保的媒,那人还敢欺负明洛不成,捧起来供起来都嫌不够的。 张姨娘欢喜完了又红了眼圈:“太太为着五姑娘的事儿这样操心,我便再吃多少斋都不够还的。” 纪氏还只皱了眉头:“你回去慢慢说给她听,明洛,是个爱俏的。”张姨娘才刚还满心欢喜,忽的似浇了冷水,可不是,自家的女儿的自家知道,明洛可不是爱俏的,当兵的能有几个生的好,若是生得十分粗相,明洛心里怎么会乐意。 张姨娘脑子里头一转,就咬定了:“太太只管定下就是,五姑娘那里,我去说。”若是再不赶紧着出嫁,要是颜连章闭了眼咽了气,明洛可真要拖成老姑娘了。 她打了满口的保票,雄赳赳往回去,先做个十分欢喜的模样来,拉了女儿就道:“天上掉下来桩好亲,你往后就是五品的诰命了!” 可不叫安姨娘眼里滴血,她那千好万好的女婿可还是个光身,秀才有个甚用,读一辈子也是秀才的多的是,这一个可是进门就是五品官夫人,纪氏身上也不过这个诰命了。 想一想家里这些个姐妹,她原当着是六丫头嫁的最好,哪知道是自个儿的女儿嫁的最好,五品!一巴掌伸出去,就能打翻一竿子人了。 明洛正做针线,家里不弹琴嬉乐,外头又暑热的怕人,花儿都叫掐了,叶子也晒蔫了,哪儿都不想去,明沅那儿又在替沣哥儿预备着书院里头的学典祭祀,她没地方去,还是屋子里头凉快些。 听见张姨娘说这一句,一针差点在指头上扎个眼儿,张姨娘一把拉过来吹一口,把那绣片儿一扔:“是你大姐姐保的媒,五品的千户,家里只他一个了,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太太,家里还有个三进的大宅子,这真是作梦都要笑醒了!” 张姨娘恨不得拍了栖月阁的门,指着鼻子把安姨娘骂一回,她那女儿是嫁了程家了,又怎么着,上头有嫂子,下头有小姑子,顶上还有公婆,嫁的还是个白身,再看看明洛,如今这一个又是什么亲事! 张姨娘的嘴巴咧到了耳后跟,拿帕子也掩着也止不住的乐,又一把搂了女儿要掉泪:“可算是出了头了,我就是立时死了,也甘愿了。” 明洛叫她这么噼噼啪啪说了一通,脑仁都疼,隔得半晌才明白过来,却笑不出来,只怔怔看着张姨娘:“真是给我说亲?” 叫张姨娘一巴掌拍在头:“说个甚,不是给你还是给谁,我可告诉你了,这门亲事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人是大你些,可年纪大的会疼人,武官力道大,还有甚个不好,这回不应,你还等着守孝呀!” 屋里头没人,张姨娘还是压低了声儿,打女儿一记,又摸女儿一把:“太太还怕你心里不愿意,你可别犯傻,赶紧应下来,等过了夏天就过门。” 明洛越想,越觉出不对来,大姐姐怎么会给她作媒,她平日里听得些风声,此时转过弯来,就知道这人原不是说给她的。 明洛心里想一回,抬了头:“我不捡别人的漏,我不要。” 张姨娘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上去就要拎耳朵,手还没伸过去,又软下来:“小姑奶奶,有这么个就不错了,她不要,是她没眼,咱们应了,那是咱们有福气。 这头明洛还没应下,那头陆允武差人送了四干四鲜四咸四甜,十六样点心过来,纪氏单把梨肉好郎君挑出来,给明洛送了过来。 ☆、第305章 喜茶喜果 张姨娘可是在纪氏跟前打过包票的,原来还能张口去说一说,这霜糖梨肉脯送过来,张姨娘还怎么能张得开嘴,明洛说得这话,她又觉得女儿确是受了委屈的,好好的亲事飞走了,看着来了个好的罢,又黄了不说,还差点给折进去,如今这个,确是明芃手指缝里头漏出来的,可这么个人选再合适不过,万不能使性子回绝了。 张姨娘把那碟子梨肉好郎君往明洛跟前一推:“看看,这是送什么来了?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学着那个矫情,我可再不管你!” 往常说得这话,明洛早就跳了起来,可这会她却只偏了头过去,拿帕子掩了脸,轻声哭起来,好好的未婚夫死了,这一个不说年纪大,又是个什么出身,姨娘竟还当成一门好亲,别个不要的,叫她捡剩的了。 明洛这一腔的委屈没地儿诉,只伏在枕头上呜呜哭个不住,张姨娘急的无法,好言好语说的嘴皮都干了,她就是捂了耳朵不听,恨得张姨娘拍了她一下:“你也得有那命,别个是甚!你要再挑,连这样的都没了。” 话说的难听,道理却是有的,颜连章要是死了,先一个守孝不说,守完了孝,哪里再去找个五品的官儿来嫁,不说程家詹家那样的,只怕连着商户也不是不能了。 张姨娘急的团团转,木兰上前来:“姨娘,要不然,把六姑娘请来劝一劝?”这事儿不定也定了,纪氏不觉得好,可颜连章却觉得好,不看旁的,只看是个五品的武官,他就肯把女儿嫁出去,远着是非地不说,竟还能是个官身,如今这模样,也很够看了。 张姨娘揪着领口喘大气,指了木兰:“赶紧着,请了六姑娘来,万不能叫人知道,就说,就说咱们这儿有好事,请了她来吃席面。” 木兰立时转身去了小香洲,明沅听说吃席,就知道是明洛有事,张姨娘自打吃了素,房里头连着荤点心都没有过,还办什么席,不初一不十五的,还吃斋菜不成。 她抻了抻衣裳,纱衫不经穿,上了身就皱,换过一身新的,再吩咐采苓把东西送到沣哥儿学馆里去,这才由着丫头打了伞,一路避了日光往待月阁去。 “这是怎么了,往常都是五姐姐往我这儿来,怎么这回,倒请我过去了?”明沅一开口,看着木兰似笑非笑的,木兰知道瞒不过去,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咱们姑娘犯了犟脾气,请六姑娘过去劝劝。”木兰一个下人,再不能说这门亲事的好坏,也不能把张姨娘的话学给明沅听,只说明洛不肯应。 明沅一听就知道关窍了,必是亲事不满意,跟张姨娘闹起了别扭,张姨娘这是请她来作说客的,既不知道说的是谁,人品相貌一无所知,她又怎么开这个口,才刚一挑眉头,木兰觑知其意,细声细气的道:“老爷已经点头了。” 明沅抿了唇,颜连章已经点了头,便看纪氏愿不愿替明洛周旋,若是纪氏也不愿,这桩亲事也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她脚下一顿,问道:“太太呢?” 木兰只敢说自己知道的:“太太请了姨娘过去,姨娘回来跟咱们姑娘说的。” 那就是纪氏也应下来了,明沅吸一口气,知道木兰不会说明洛是哪里不满意,心里想着难不成这门亲事很坏,一路往最坏的去打算,脚下发力,急赶着往待月阁去。 张姨娘早就伸着脖子往外望,见明沅急赶过来,亲自出去迎她进来,拉了她的手道:“六姑娘替我说说好话,我这上下牙都磨薄一层了,她只咬着是捡别个剩下的,怎么也不肯松口,你说说,打哪儿寻这么好的婚事去?又没公婆又没姐妹,嫁过去可就是五品官夫人,自个儿当家作主的,哪里不好?真是猪油吃蒙了心!” 明沅笑一笑:“姨娘宽宽心,我去看看她。”进门就看着明洛躺在床上,拿帕子盖了脸,冲张姨娘点点头,张姨娘再是嘴碎爱掐尖,也是个疼女儿的,若这门亲事真不好,头一个她就不能应,她那一串儿听见明沅耳朵里,光想也能把人给描画出来了。 家里半个亲戚都没了,小时候必是苦过的,如今能挣到五品官,那就是上进的,说是别个剩下的,那就是成王明蓁那儿挑出来的,原来怕是想说给明芃的。 后头怕是出了梅季明的缘故,这才没说给明芃,明沅往明洛身边一坐,拿手轻轻抚她一下:“这是怎么了,这样热的天儿,屋里头你也躺得住,咱们往绿云舫去,叫她们开了窗户看荷花。” 明洛扭了下身子,把脸埋到枕头里,嗡声嗡声的道:“装什么蒜呢,你平白无故跑这一趟?吃了谁的请,倒来作说客。” 明洛明白,这事儿过了颜连章的嘴,那就是定下来了,她不嫁也是得嫁的,心里这番不痛快,说不出倒不尽,张姨娘问了她百十来句,她只不开口,不是不想说,确是一句都答不上来。 明沅把她的头扳正:“要死了,你不想嫁也不想活啦,这么闷着,怕不给闷坏了。”明沅自来少开玩笑,说一句要死了,还是学的明洛,明洛听见她这么说,抿出一个笑来。 笑完了,还是把身子扭过去,面对着墙,只把背给明沅看,闷声闷气道:“烦死个人了。”她心里不得劲,可要说拒,她又拒不得,张姨娘话不好听,道理却摆在那里,真个拒了这个,说不得就得守孝,她原来就因着前边死了一个,说亲的时候已经有了些防碍了,要是再守上三年孝……一面想,一面捶了床板一下。 明沅见她这样子就知她心里明白,轻轻笑一声:“吓,你都要当五品诰命了,这还烦,可还有什么不烦的?”明沅一把抓过床头上摆的扇子替她扇风,歪在床柱上伸手去摸她的手臂:“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怎么叫捡剩下的,倘不是好的,大姐姐也不会挑了出来,那是跟明芃不合适罢了。” 明沅一向觉得那一家子都把明芃想的太脆了,把她当成水晶花,一挨一碰就碎了,这才事事都不告诉她,怕她哭怕她闹,可这么蒙着她的眼睛耳朵,这桩事就能了了? 总还是要回来的,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梅季明走的时候连着问了好几回明芃在哪,他也不知道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这才负气走了,若是再回转了,看见明芃嫁了人,不闹便罢,若是闹起来,明芃又知道梅季明未死,可不成了惨事。 梅氏确是对明芃有了十全的安排了,自个的娘家,嫂嫂又是个讲理的,那许多哥哥护着,嫁过去万事不必愁,连生不生儿子都不怕了,若不是横生枝节,明芃这会儿早就该当娘了。 如今她又觉得先头亏欠了女儿,原来万事不管,此刻事事都管起来,倒把她当成是娇花,觉得她这也受不住,那也经不得,恨不得把她圈起来含在嘴里。 若是明芃在家,倒还能旁敲侧击的探一探,如今这么由着梅氏安排,到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知道真相了。 明洛还只不转身,她自家受过这份委屈,这才不肯答应,明沅给她打着扇,轻声同她道:“原来怕是给二姐姐挑的,梅表哥既还在,这事儿就没个定准,阴差阳错落到你身上罢了。” 明芃叹一声,翻身转过来,噘了嘴儿看着明沅,搂了她的胳膊:“你也别劝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总归只能嫁。”才刚张姨娘说甚个过了这村没这店,又说些矫情的话,她觉得刺耳难受,自家躺了会儿,却知道她话难听,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跟明芃还真没什么好比的。 “可累死我了,赶明儿,我给你打一把金琴。”明湘的添妆是一付金卷轴,金叶片打的薄薄的,卷轴还能展开再卷起,巴掌大小,摊在手中赏玩,明沅才说完,自家先笑起来:“不对,该给你打个金酒坛子。” 张姨娘听见里头有了说笑声,这才松一口气儿,赶紧往上房跑一回,纪氏听见她说点一点头:“既是成王保的媒,男家又急赶着买了宅子,咱们这儿的东西也不能薄了,只老爷身子不好,不能大肆操办,咱们落个里子实惠罢了。” 张姨娘又是千恩万谢,嫁白身跟嫁官身本来就不一样,这下子明洛有的好风光,也算出了她心里一口恶气,她想着要谢明沅,真个摸出银子来叫了席,不独明沅这里有,苏姨娘那儿也有,还给明漪打了一对小金镯。 苏姨娘收了她的东西便笑:“原在江州时,给四姑娘办缎子,想着五姑娘总也快了,就都办了一份,太太收着,这会儿该拿出来了。” 傍晚果然就有婆子抱了缎子到张姨娘院子里来,叫明洛挑花样子,除了裁衣裳,几只箱子塞的满满当当的。 连颜连章都摸了银子出来,说是男家一个空宅子,里头件件要置办,不如做的好看些,量房的时候,不独新房,看看哪儿要补什么,补齐了就是,一捎手就摸了五千两银子出来。 远远比不上明潼那时候,倒比明湘却是好的,若是放在太平年景,武官显不出什么来,如今倒是武官说话比文官硬气,颜连章又是知道陆允武回了蜀地还得往上升,成王经营的地界也不能撤了兵就给丢了。 他原来是想给一万两的,还是纪氏给止住了:“我晓得老爷的心思,五丫头是受了委屈了,可也不能给的这么厚,叫程家知道了,心里头不痛快。” 颜连章还真没想着明洛,纪氏给他寻了这么个由头,他接口就认下来:“到底是远嫁,往后山长水远的,该给她银子傍身。” 纪氏便笑:“老爷一片慈父心肠,我就不是慈母了?放心罢,我都预备好了。”全给了现银,还不如置下地来,蜀地才闹过兵祸,那儿田地必是便宜的,托人买个小庄子,跟在金陵的二百亩地,价钱倒差不了太多。 彼此有意,陆允武就请了官媒人上门,说定了日子,抬了聘礼过来,按着风俗奉上聘金,十二抬的聘饼,八式海味四瓶羊羔酒,再有三牲鸡猪羊两斗米面,一对十来斤的肥鱼,香糖果子喜茶喜果,帖盒里头盛的满当当的莲子生果,最底下两只大金镯子,盘龙雕凤,口上还啣着大的的红宝石。 收了礼,女方自是要回的,原该做公婆鞋,既无公婆,便只给陆允武做,从头到脚做了一身,再把送来的东西抬一半回到男家,双方过了帖,这亲事就算是作定了。 ☆、第306章 子孙饽饽 陆允武有心,颜连章有意,这桩亲事便办的顺当,走礼极快,纳采纳吉一过,纪氏就叫上门去量房子了。 张姨娘欢天喜地的替明洛办着嫁妆,明洛嫁的人,虽比不得明蓁明潼,那也能排得上号了,想着女儿嫁过去就是当家太太,谁的脸色都不必看,张姨娘就恨不得再替纪氏发一次愿。 她把体己银子全摸了出来,纪氏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头克扣妾室,姑娘长大了,花销多了,她还把月钱提了一提,张姨娘攒得这些钱,就存到钱庄里头利滚利,这时候全拿出来了,点一点这些年积攒,竟也有小一千两。 上回办嫁妆折进去些,此刻全不是事儿了,纪氏竟又给了五千两,专只叫明洛置办衣裳首饰小玩意儿,还同张姨娘道:“她手上没数,你得教一教她,进门是当家太太,总不能两眼一摸黑。” 这话是给足了张姨娘脸面,明湘嫁的那会儿,到大婚当天,安姨娘才许出来坐一回,到明洛这儿许了张姨娘替她办嫁妆,显着是很看重明洛了。 明洛先还尴尬了几日,她实是想见一见陆允武的,可纪氏不开口,张姨娘又不肯替她去说,明洛自个儿更开不出这个口了,哪有将要嫁的小娘子,见天儿想着要看一看夫君生得甚个模样。 她这话连跟明沅都不好意思直说,只绕着弯子道:“当兵的会不会脾气大,要是吃醉了打人骂人可怎办?” 明沅怕她嫁前胡思乱想,赶紧宽慰了她:“哪能呢,大姐夫保的媒,要真有这些不好,也不会跟他议亲了。” 这一条还真不必忧心的,这人原来可是预备着要给明芃的,就是成王不上心,明蓁也定是提起十二万的精神,只把他当自家女婿那样审过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底朝天,底层出身,能混到他这份上,便算是个人物了。 明洛还直烦忧,捏着扇骨儿,手指甲抠着扇把上雕的花:“那,要是……”半日想不出旁的词儿来,只得丧了脸,把话咽回去。 明沅推她一把:“你这份快活,别个想还想不来呢,四姐姐算得好了,是个什么光景你也瞧在眼里,三姐姐这样厉害,又怎么着?你呀,身在福中。” 明洛一声长叹,便是这么着,她才问不出陆允武生的如何,哪个姐妹都过的不易,里头最好的竟还是明湘,再看看她的这个,除了家底不厚,余下的再挑不出刺来了。 “他可比我大十岁呢。”明洛没话找话,拿了绣箩把里头的东西翻出来又放进去,一付百无聊赖的模样,几回抬起来看明沅,又都低下去不说话。 明沅听了两句,明白过来了,抬头看了明洛一眼,咳嗽一声道:“是呢,到底大了你这许多岁,若是莽汉子一个,又怎么办?说不得睡觉打呼噜呢,你可不知道,连一团雪都打呼的,长得越大,越是打得响,夜里没法叫它在屋里呆,都挪到外头去,我才睡得着。” 明洛倒抽一口凉气,看看窝在床底下的一团雪,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她绞着手里头的帕子扯着好多下,明沅这才“扑哧”一声笑起来,伸了指头点点她:“跟我弄鬼,还学会绕着弯子说话了,怎么,你要嫁了,多生了一个心窍不成?” 明洛急红了脸,却不好意思再说,嘟着嘴巴闷头,明沅看她这样就是一叹:“你可真是当局者迷呢,就要量房了,那人总得在,叫张姨娘给些打赏,叫那几个婆子仔细看一回,不就成了。” 明洛立时欢喜起来,回去就把这话告诉给张姨娘听,张姨娘早就存了这个心思在,可她却怕那人真个生的不好,倒没满口答应她:“那也得赶巧,五品官家里还少下人不成,若是见不着人,我可不打包票的。” 那几个婆子往陆家一去,房子是好房子,也已经修补起来了,廊上阶下都雕着花,这宅子就有八成新,再里外一扫,很能见人。 陆允武人不在,只有一个管事,这事儿没办成,张姨娘却骗了女儿:“远远看了一眼,生的端正,你还想怎的,戏台子上唱戏的倒俊呢。” 明洛也不求旁的,只不是五大三粗就成,心里满意了,立时回去点起嫁妆来,几个姐妹兄弟各有礼送,她捡点一回,明沅真送了她一个金酒坛子,干脆打了一套给她,除了酒坛子,还有各色酒器,打的杯盘碗碟,给她凑了一床席面出山来。 装在红漆描金小匣子里头,一层层打开来,倒有意思的很,明洛把这当玩意儿,也不收起来,就摆在床头,想着了,就打开来玩一回。 天热的人恹恹的,忽的一日下起雨来,等连着下了三天雨,天转瞬间就凉快起来了,请期的帖子一送过来,纪氏就把明洛叫了去。 “你嫁过去,虽是上头没有公婆,下边又没有姑嫂,家里也不是你一个独大,下人也得看你立不立得住。”纪氏端了茶盅吃一口茶,倒是头一回,单叫了明洛来说这许多话。 “陆家家底薄,又没个宗族在,不论是留下还是去蜀地,当家太太立不起来,这家就不成个家。”这几个姑娘学了这些年的管家理事,头一桩学的,就是多听多看,有些规矩刻到骨子里了,不必说自家就做了起来。 纪氏不过点一点她:“宅子是新的,下人是新的,正是你立威的好时机,娘家带过去的,自然都帮你,那头的也得好好管教,作下规矩来,往后才不敢翻天。” 纪氏只怕说的不够,明湘看着不言不语,心里却极有主意,明沅更不必说,只明洛一个性子急脾气爆,若不说透了,怕她吃了亏:“待人待事,都要软中有硬,等你嫁了人,管着一家子,自然就明白了。” 余下的却是张姨娘告诉她的:“先把男人攥在手心里,那日子才好过,他这个年纪这个出身这个家底,能讨着你当娘子,那是烧了高烧,你心里头明白就是,在他跟前万万不能露出来。”说着打鼻子里头一声哼哼:“只要是男人,就恨女人看不起他,就是街口卖馄饨的,也指望老婆拿自个儿当大爷看。” 明洛原是在纪氏那里听得些互敬的话,却是张姨娘才嚼烂了告诉她,她被塞了一脑门子治家御夫的手段,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出门子这一天,坐进轿子就全忘了,心跳的好似打鼓,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陆允武请了知客来办喜事,请了大厨来烧席,家里那十来个下人勉强支撑起一场婚礼,他牵着小娘子送进房门的时候,倒瞄过她一眼,大红衣裳盖头掩得密密实实的,是圆是扁都看不清,只知道那双手生的白。 到了喜房还不能挑开盖头,既是成王保的媒,那些个军户全来贺他,吃起酒来拿着坛子就上了,这几桌的菜,便不必精致,只管饱了就是,倒又另开了个院子,专放女家的亲戚。 几个出了嫁的姐姐也来贺,明潼抱了慧哥儿来了,郑衍却坐不定,席面没吃完,她就带着孩子走了,倒是明湘,坐在喜房里陪她,捏她的手,叫她不要怕,自小长到大,哪会不知明洛想的什么,见着房里无人了,悄声道:“生的英武。” 明洛吃了定心丸,等来的却是个满身酒气的大汉,掀了她的盖头,她脖子都仰酸了,才看见他的脸。 陆允武见他的小娘子这么仰着颈子,嘿嘿一笑,合卺酒也喝了,甜汤元子也吃了,这就得关门放帐子了。 陆允武心里乐开了花,亲妹变堂妹,总是差了一层的,他知道这是王妃没瞧中,不能配给亲妹妹,正好家里还有个堂妹,便作了这么一桩亲。 可就算是堂妹,颜家也是几代经营的,他算什么,看着发了财,可打明洛的嫁妆抬进来,就知道自个儿还是占了大便宜,下人嬷嬷进门来,打眼一看,就知道跟他买来的那些个天差地别。 这么一看,便想那堂妹是不是生的丑,若不是个丑的,也不至要嫁他,陆允武心里再美,也知道他年纪大了,小姑娘十六有余,十七未到,正是好花初开,他可要打着十岁呢。 若是王妃的亲妹妹,两个还相差仿佛,差个五六岁,配起来也相当,这一竿子支出这么远,他肚里作了最坏的打算,怕是个丑的。 哪知道盖头一挑,见着这么个小娘子,陆允武在成王露了一点意思的时候就知道了关窍,打完了仗,也有人叫着去乐一乐的,什么都倒了,脂肪户也不会关门,总有生意可作,只他忍的身上燥热,也咬住牙不去,到场上打一套拳再练一回刀剑,出了满身的汗,倒头就睡。 可有半年多没沾过肉滋味了,酒还没吃,只见她腮上红晕,他就两眼发直,就想着那帐子摇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还不住提醒自个儿,得放尊重些,别把这小姑娘吓坏了。 心里这么打算的,可等人走干净了,屋子里头只有两个人了,他站起来就放了帐子,转头一看,小娘子已经把身子都缩到床边去了。 他也觉得自个儿猴急了些,帐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眼睛一转,瞧见桌上摆的酒,拿了个杯子进来,问她要不要吃。 原是想把她哄得半醉,头一回成了事,第二回就不怕了,这么嫩,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哪知道她吃了一壶还不醉,脸上红了,眼睛却还亮,见他傻了眼,扑哧一声笑了:“甜水儿似的,我得喝浇酒。” ☆、第307章 金猪 明洛出嫁三日,热热闹闹的回了门,陆家一大早就抬了回门礼来,烧金猪羊羔酒,齐整整八抬一回来,张姨娘欢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纪氏也暗暗松一口气,陆家只陆允武一个,连个能帮衬的长辈都没有,她还怕陆家失了礼数,明洛脸上不好看,一看这回门礼办得齐整,倒放下心来,吩咐下人往外头叫桌席面,单给张姨娘的,预备着等明洛回来,好跟张姨娘吃一顿饭。 给张姨娘的,自然是素桌,张姨娘吃得这一年多的素,嘴巴早就吃淡了,再想着荤也不馋了,只这面筋豆腐再怎么烧得好,也还是不够味。 明洛回门,颜连章撑着“病体”出来见了女儿女婿,出嫁那一日,他出来说了两句期盼的话,就被人扶回了房,此时再出来,也不过还是那两句,又问陆允武蜀地如何。 打仗颜连章不懂,可民生他却是经过手的,若不是要装作久病的模样,他怕得拉了陆允武问个不住,还是纪氏叫人扶了他回去,又对陆允武道:“我们明洛是自小娇养长大的,脾气性子往后你也就知道了,你既大得她些,能让便让一让她。” 陆允武俱都一口答应了,他原想着娶个丑姑娘进门都要供着的,如今讨着个美娇娘,恨不得含在口里,一院子人由着她调派不说,捎手就把家底讨出来,全放在她的钱匣子里。 这姑娘心眼实,看着聪明,还是个傻子,陆允武能有多少家底,一半儿买了宅子跟下人,一半儿又办了场喜事,余下来的钱堪堪够走礼,可却把明洛高兴坏了。 男人肯叫你捏着钱袋子,那就是让你捏着命根子了,手上没钱,哪个当你是大爷,说难听些,就是出去嫖,也得有钱结帐不是。 明洛成婚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陆允武倒是早早就醒了,拎着大刀在院子里头武一回,跟着的丫头婆子见那刀光剑影的,都不敢往前凑,全都挨着墙根站着,木兰倒是看着点儿想去叫明洛起来,叫陆允武瞪了眼:“叫她睡。” 木兰看着新姑爷这样,把话咽到嗓子眼里,厨房造了汤水粥菜,院子里头的灶上还烧着热水,可等了半日,明洛还没起来。 陆允武又打了一套拳,拿凉水浇一回,洗了身上的汗,赤着上身往房里去,掀开帐子一看,明洛趴在床上,压了半边脸,面颊红扑扑的。 起来时候替她盖得好好的,这会儿踢了被子露出半条腿来,陆允武干脆也不穿衣裳了,解了裤头往被子里钻,把她身子扳扳正,别压着两个宝贝,还得再长长,万不能叫压扁了。 明洛昨儿夜里吃了整整一壶浇酒,睡得迷迷蒙蒙的,什么打呼磨牙半点也没听见,这会叫陆允武抱了,还无知无觉的,翻个身又睡了。 陆允武恨不得把她再嘬一回,硬生生忍住了,到底把她拍醒,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明洛披头散发坐起来,拢着被子才知觉,小衣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要问她昨儿夜里干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身上酸痛,脑子里却只记得吃酒了。 可她却知道羞,拿被子抱着人,一声声的喊木兰,木兰玉兰两个这才敢进来,陆允武避了出去,丫头替她梳发挽头,明洛问一声什么时辰了,木兰咬了唇儿,这都下午了,还问什么时辰。 明洛嫁的时候都想好了,便是不能拜公婆,也得拜牌位,听说已经过了点,肚子却不觉得饿,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儿百子石榴的大红罗衣罗裙,一转头,看见玉兰红了脸,她原正在收拾床铺,这会儿却到外头叫了婆子进来。 床罩被子全换过了,明洛想问为甚,又觉得羞,到底忍住了,等摆了菜出来吃,她还想替陆允武挟菜,纪氏就替颜连章挟菜的,不独挟菜,还盛汤倒茶。 哪知道陆允武替她吹好了汤,送到嘴边要喂,明洛一张脸涨得通红,陆允武挥手就叫丫头都下去:“这么看着,我吃不下饭。” 明洛笑了一声,人一走,他伸手就把明洛抱过来了,这么个活宝贝,恨不得挂在裤腰带上,混了那么多年,就是发春秋梦,也没作过这样美的。 置上这么个大宅子,娶个官家小娘子,自个儿还当上了五品官,夜里作梦都觉得不真,人抱在手里了才有点着落,等桌子一撤下去,就把家底跟收来的礼,全给了明洛。 明洛原来脑子还在发懵,接了东西立时想着,她是要作当家太太的,一步步都打算好了,先得拜牌位,再得叫下人见礼,她好给打赏,再由着身边的婆子讲一讲规矩,看看门房厨房都有哪些人,她自家的人也得跟着安排。 一睡晚了,甚事都没办成,明洛急的红了脸,出门子前纪氏千叮万嘱的,她一件儿也没办,饭也吃不下了,脸也耷拉下来,陆允武端着碗吃面还看着她呢,见她脸一拉,还当她是嫌这些钱少了,哪知道明洛隔得半晌问他:“公公婆婆的牌位,还没拜过呢。” 陆允武立时就乐了,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我还没打理,都交给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几个下人叫什么他都不知道,全交给管事调派了,管事一早就等着给新奶奶请安,一直从大清早,等到过了晌午。 明洛急的想哭,头一天就甚事都没办,下人要怎么看她,她急了,陆允武却不急,昨儿吃了酒,她的量再高,也不比拿浇酒当白水喝的兵丁,吃得她半醉,把什么话都秃噜出来了,陆允武哄她:“昨儿收的礼多,下人们光是点礼盒子就花了许多功夫,叫他们明儿再给你请安。” 跟着明洛的婆子丫头已经理起了嫁妆,来来往往的,叫陆府的下人看着,新奶奶也是安排了事儿的,明洛东西多,这会儿还没理完,各处要放什么,全由着木兰玉兰两个作了主,她出嫁的时候,把院子里跟着久的丫头都带了出来,嫁了人的采桑丝兰,就当作陪房跟了她。 库房里一样样的捡点造册,眼门前用得着的衣裳摆件俱都开了箱子捡出来,嫁的时候就知道陆家没家底,屋里头柜子上东西都摆不齐,明洛那一套书摆出来,倒占了半个书房。 陆允武本来就不看书,倒是买了几本兵书充门面的,屋子里头空荡荡,等着丫头小厮摆满了东西,他再进去一看,全变了模样了。 墙上挂了山水画,临窗摆了大琴案,上面的摆着琴,两边垂着丝绦珠串,长案上笔墨纸砚俱都齐全了,一整套的瓶炉三事,还有宝瓶如意四象升平,博古架子一下就满了。 明洛忧心陆家的下人不听她的,那真是白担了心,光看新奶奶这么个排场,她们就不敢不恭敬了。 明洛不起来,木兰只好问了陆允武,他说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书房里就又设了倭金描彩的蝴蝶大屏风,珠围绣绕,打扮得跟明洛在家时的书房一样,有那上来讨近乎的小丫头子问,玉兰几个就笑:“原就是这么摆的。” 房子里头还专拿香熏过,小丫头眼睛都看直了,那香筒都是金的,带着雕花龙凤的,这可算是开了眼界了,陆允武昨儿还没觉着,今儿一看,才知道官家小娘子是个什么样子。 睡都睡了,这会儿才忧心起来,看着明洛半点没瞧不起他的意思,心里越发喜欢她,等着天色才暗,就逗她道:“还吃不吃浇酒了?” 明洛又羞又气,抬手捂了脸,叫陆允武一把抱了:“羞什么,家里总归你作主,谁还敢笑你不成?”明洛偷眼看他,还有些羞意,心里蜜滋滋的甜,姨娘说他生的好,原来倒没骗她。 昨儿夜里忘了的,又来了两回,她这才知道为甚腰酸的要断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再怎么也不来第三回了。 第二天可不能再迟,她早早起来了,牌位是没处找去,陆允武一早就不记着亲爹娘了,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别说立坟头的事,只叫了下人来拜过新夫人,一人打赏一个红封,她这儿是有管事的,却不好一来就夺了别个的职,留下管事来,还开他工钱,叫他专管打理宅子。 门房厨房两个地方,明洛全换了自家人,能干的就留下来打下手,不能干的就全给了管事,叫他安排人管着院子,花木要管,院子要扫,她还走了一圈,看着各处要添补些甚。 陆家叫明洛一手接过,竟打理的很成模样,陆允武出门有专人跟着,拜帖回礼有人接管,厨房里头也不再是过了餐点就熄火,一日三样点心,甜的咸的带汤水的,全按着颜家的来。 出了门子,才知道原来觉得寻常的,全是下过功夫的,明洛果然把看着的知道的,全都安排了下去,陆允武出门一天再回来,整个宅子都不一样了。 门上有人听差,进门有人迎,各个屋子外头都有专人侍候茶水,原来他觉得买来十多个人,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头团团转,这会儿倒是各司其职了。 只当她娇滴滴的万事不沾手,这才知道娶了个定海神针回家,出去还给他银子开销,礼物也是办好了的,现成送上门来的礼,他总要谢一回,原想着随意拎几样就是,却早有人造了册,回的礼价钱相当,东西也没送重了。 陆允武立时服帖,夜里抱着啃的不是块香肉,是个金元宝! ☆、第308章 细叶茶 张姨娘接了女儿,笑的合不拢口,拿眼上下一打量,就知道她过的极好,这舒心日子叫她得着了,可不是烧了高香,引了她坐到床边,问她:“怎么着?日子好过吧。” 说着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还不想嫁,这会儿换谁也不肯了,德性!”看着女儿抿了嘴儿笑,倒又舍不得女儿了,在京里能呆多少日子,外官能往京城来,还是托了圣人大肆封赐的福,不日就要回蜀地去的,恨不得把一肚皮用得着用不着的全告诉女儿,可看她笑的恁般甜,这嘴又张不开了。 张姨娘把女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先还笑,后头倒红了眼圈淌起泪来了:“这么着我也就安心了,你可得过得好,往后远了,也想着我。” 明洛眼圈一红,就要掉泪,叫张姨娘拿帕子按住了:“这好日子可不能哭,我这儿日子不会难过,你往家走礼走的勤快些,多写了信来就是。” 纪氏手底下的日子不难过,只要老实本分了,不自个儿挑事,怎么着也不会缺吃少穿,统共一个苏姨娘,也已经改了性子,后院像锅温吞水,再烧不起来了。 明洛哭了一鼻子,等到却见姐妹,她又笑起来,不过短短三日不见,成婚那天早上,明沅还陪着明洛给开脸婆婆绞面的,修了鬓角修了眉毛,那会儿看着还是少女,三天回门,她竟似变了个人。 满面娇羞意味,原来说话爽脆脆的,这会儿竟温柔起来,看人也不再直通通的,说话也捏着嗓子,那竹筒掉豆子一个字一个字蹦个不住的人,倒似不是明洛了。 明沅见了就笑,拿扇子掩了半边脸儿,指着明洛打趣起来:“五姐夫会什么仙法儿?宋嬷嬷这许多年都没教成的,才三天就出了了师了。” 明洛面上一红,明沅见她这付模样,哪里还不明白,明湘过的好不好,脸上再瞧不出来,可是明洛过的好不好,都不必认真打量她,眼睛一扫就知道好坏了。 她今儿回门,明潼来了,明湘却没回来,明潼还抱了慧哥儿,明洛见慧哥儿在床上爬个不住,腿脚十分有劲的模样,伸手就要抱他,想着借一借喜气,往后也生个男娃娃。 她心里想着,面上就露出来了,明潼一眼就知她肚里打着什么主意,倒忍不住露出笑来,她还真不必担心这个,姐妹里头生养最多的就是她,一串儿的儿子,想要女儿还不可得。 明洛抱了慧哥儿没一会儿就抱不住了,慧哥儿小牛似的有劲,脚一蹬明洛就往后仰,还是明潼一把抱了过去:“我来,你抱不住他。” 慧哥儿到亲娘怀里头更不老实了,一会儿趴一会儿坐,一会儿又要下地,明潼抱他不住,将给丫头婆子带出去玩。 明洛反手捶一捶腰,只这一下,就叫明沅看出来了,拿扇子掩了口笑,明洛自个儿也觉着不对,赶紧把身子一斜,脸都低了下去,粉透了面颊,这三天,就没大歇的时候。 明潼虽是生了孩子的妇人,可看她也只当是新嫁娘的娇羞,伸手点点她:“这会儿松快了,等跟去了蜀地,那头可有宅子可有田地,这儿总得留下看屋子的,事事都不能拖,你可得赶紧理起来了。” 明洛听见这一句,又顾不得羞了,到愁了起来,她已经知道陆家的家底了,根本没有多少现银,陆允武是当兵的,只比别个多些小聪明,又是常走街市的人,外头打起仗来,里头有跑的有乱的,他便趁着乱捞了一笔。 多数还是东西,金器银器,寻了个妥当地方藏着,他把这些个藏在一口枯井里,乱世里坟头扒不得,破庙去不得,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地方,这事儿却没告诉明洛,他怕这个刚进门的小娘子看他不起。 明洛愁起宅子田地的事来,明潼却一样样告诉她:“那地界才打过仗的,总有人空出宅子田地来,寻个靠得牢的经济,这时候压价也容易,妹夫又有五品官在身,抬出去总能压一压人。” 明洛咬得唇儿:“真愁人。”她说这一句,明沅就笑了,伸出手指头来绕着脸盘转了一个圈儿,她脸上不搽胭脂都红得喜人,还说个愁字,倒叫人笑话。 明潼却笑:“立起来就好了,头先把事儿办了,后头也不忙乱,说不得去了蜀地,连宅子都不必买。”她说着端了杯子吃一口茶,看见明洛还眨了眼儿,似笑非似的道:“大姐夫才呆过的地儿,王妃的妹妹去了,说不得还有人捧着宅子送上来呢。” 明洛吃了一惊:“吓!那可不敢要。”一面说一面摇脑袋,她是见过锦衣卫上门来的,纪氏让各院里关紧院门,无事不许出来,外头那些被查抄的人家更不必说了,太子身边的管事太监都叫抄了家,光是金陵就有他三处宅院,那些个铺子田地更不必说。 明洛知道害怕,明潼却笑起来:“一点不收也不行,首饰衣裳收了倒不要紧,宅院田地立个契儿,就说是买的也成。”此时还得把帐作平了,再等个二年,连帐也不必做了,大姐姐,怕是怀上孩子了。 一个武官,原也惹不上大事儿,再贪能贪多少,等成王上了位,明洛的日子必是最好过的,天高皇帝远,便不扯着这块皮,也有人凑上来。 “那哪儿能呢,再不至就办这样的事。”明洛还一脸惊异,就怕给陆允武惹上事儿,知道明潼开了口,就不是虚言,却还是转了脸儿去看明沅。 明潼身子往后一歪,靠在引枕上头:“外官都是这么办的,你不同了,别个倒要排挤你了,那些个夫人太太,走起礼来也是成百上千的,咱们在穗州那会儿,也是一样的。” “你还是赶紧学着罢,那儿可没娘家人再教你了。”明沅劝说一句,却去看明潼,她这话也说得着,在穗州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着纪氏管家了,起礼的单子都过着她的手,外官怎么走礼的,姐妹里还真只有她知道。 明潼原就想着亲事说的急,又有这许多琐碎事要办,纪氏怕还不及跟明洛说这些,见她果真半点也不知道,倒多提了几句:“你想想,不说往外头怎么走礼,只说送到京里的,那可更了不得,平日里不吃孝敬,进京怎么孝敬旁人,大姐姐那儿也是一样的,偌大一个成王府,靠着安家银子跟俸禄,就能周转了?” 明洛点头听个不住,恨不得把明潼说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她先还愁就要远去蜀地,这会儿倒惶恐起来,她是新嫁,家里又没人能帮衬,等到了那儿,就怕在官太太里头的人情来往上吃了亏。 明沅也是一样,纪舜英是想着谋外放的,按着他的出身,点外放能谋个好些的差事,不必真从七品县官当起,可这走礼吃请还真是官场上的大学问,纪氏那时候怎么回的礼,她真不记得了,家里只教着怎么理家,可没教怎么当官太太,还真是听一句就少一句。 明洛站起来替明潼倒茶:“还有甚个?我就怕往后叫天不应呢。”她这三天日子过的舒服,家里人人听她的,陆允武事事顺她的意,可出了门子,却不是顺她的心意就能把事儿办好的。 “怕个甚,大面上不错就是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你得了闲,总得往大姐姐那儿去一回,问问明白,那任上可有跟着大姐夫的,你新来乍到,也得有个人引进门。”明潼吃尽了一杯茶,明洛又给她续上了。 明潼见她这模样笑着点点她的鼻头,往外一看,慧哥儿正追着哮天要扯狗尾巴,哮天早就是条老狗了,叫他扯着也不动,懒洋洋的回了头,张张嘴不动了。 “总不能去了先住客栈,还得先把宅子置下来,寻个靠谱的人去,还得打扫屋子安置家具,先住下来,才好说旁的呢。”明潼一席话,说的明洛直点头,攥了拳头想着回去定要提一提,立时把事儿给办了。 回家的路上,陆允武在外头跟车,明洛就坐在车里,路过小吃摊子他就问明洛要不要吃些,她原是满肚子愁绪的,这会儿闻见香,就又忘了大半,她原来就爱吃零嘴,陆允武这几天也知道了,每样都不给她多,包了小包送进去,到家已经拆了好几个包,各各都吃了些。 她回了家就又叹,陆允武是吃饱喝足了回来的,抱了小媳妇要去摇帐子了,明洛扒了他问:“往后去了蜀地,总要置地置宅,总得有些安身的地方,要不先叫了人去办?你可有相熟的,好帮着请个靠谱的经济。” 陆允武抱了她就拍她的屁股:“我就是地头蛇,还要甚个相熟的,你吃饱了没?吃饱了就睡。”二话不说放了帘子,把明洛身上那件绣葡萄石榴的罗袄七手八脚的解开来,明洛先还嗔上两句,又拿脚去踢他的脸,叫他一把抓住了。 两人挑了个日子去了成王府,这媒是明蓁作的,她便格外仔细,先问明白甚时候去蜀地,跟着就拿了王府的信件路引出来,说是替明洛先去封信问一问,实则就是叫人办下宅子。 看着明洛这样儿还笑:“原来那么点子大的姑娘,竟也出嫁当太太了,我看,既要走,就赶紧走,这会儿不冷不热上路正合适,等天再凉下来,行道总不方便。” 明蓁说了这话,陆允武便当是成王的意思,回去果然理起东西来,也没甚样事物好理的,一多半儿都是明洛的东西,急巴巴的佣了船,装上东西,再办些金陵的土产,就这么上了船,船还未到蜀地,各地就接着丧报,荣宪亲王,没了。 ☆、第309章 虎眼窝丝糖 荣宪亲王说是害了急症死的,天气虽不暑热,却没停多久的灵,元贵妃扒着棺材不让下葬,还是圣人抱了她,叫人把棺木抬走了。 圣人最爱这个儿子,失了荣宪,他看着比原来的年纪忽的就老了十岁,圣人因着宠爱一个小贵妃,自来爱惜身体,将五十的人,看着跟四十出头也似,忽的冠下见了白发,人更憔悴,连走路都要人扶了。 荣宪亲王并非是害了急症死的,宫里的传闻瞒不住,只没查出什么来,停灵盖着黄缎子,棺盖一早就给盖上了,不叫人看见他的脸。 这便由不得人不猜测,死了人自然有定阴阳时辰的,宫外有仵作,宫里依着身份也有专人查看,到了荣宪亲王这里,好似没这个人一般,就连他是甚个时辰死的都无人知道,圣人隐忍不发,元贵妃都叫看管起来,不许她迈出蒹葭宫一步。 大半夜无声无息的就没了,第二日宫人唤他起来,他人都已经僵直了,眼睛下面带着青,嘴唇泛着紫,手脚骨节全都僵直了,元贵妃看了一眼,人就晕了过去,圣人摸了儿子的手跟脸,还想亲自抱他起来,卡嚓一声,脊梁骨都断了。 荣宪亲王宫里这许多太监宫人守夜,半点也没发现异状,圣人把这些人下到狱里,打的死去活来,还全都咬死了说没看人,没听见声儿。 当着这几个的面,把守值的宫人剥了一张皮,当场吓疯了两个,可依旧没问出什么来,他们俱都自个儿活不成,便是乱攀扯也是一样,若有人供词不同,余下的更受折磨,一齐进去的,一齐抬了出来,连那两个疯的,也没放过。 验身的时候,才知道里头这些个宫人,俱不是处子身了,俱是荣宪亲王用过的,有一个还落过胎。 荣宪亲王早已经定了亲,定的还是安阁老家的嫡孙女儿,荣宪亲王到了年纪该要婚配了,元贵妃看了一圈儿,替儿子定下了安家,说是这位安家姑娘知书达理,打小儿当着孙子一般教养的。 元贵妃说她可堪为后,宪亲王却不乐意了,他在宫里头见过这姑娘一回,比他大得一岁,说是端庄,就是死板,一说一动都跟宫里头教规矩的嬷嬷一般,讨这么个媳妇,他怎么乐意。 这一回元贵妃却没依着儿子,一意把这姑娘定了下来,虽生的欠缺些,还不如荣宪亲王生的好,可当皇后跟当宠妃怎么能一样,元贵妃劝了儿子,告诉他只要当了皇帝,多少美人由着他挑,安阁老家可是万里挑一的,只等过一年到了年纪就要大婚,这之前再不许有丑事闹出来。 安阁老原来答应这门婚事就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原说孙女儿已经定了人家,自然也是朝中要员,原来倒不曾交好过,彼此你来我往了几回,放下面皮结交,想在这时局不稳的时候结成同盟。 可既未过定,事儿就不算定下,叫元贵妃出了手,说是宫里头办花会,要把这些个姑娘请进去赏花,接着帖子的人家,哪一个不是七窍生烟,都知道她是替儿子选王妃,可选王妃有选王妃的规矩,张口说是花会就进去,哪家能高兴。 有几个小姑娘出了宫门口就病了,一个个都是往素里打扮了去了,看的远些的,都不肯搅进这摊子事儿,折一个女儿不算什么,于家可是有办法把一家子都拉进泥沼里的。 等看中安家小姑娘的话一传出来,别个先松一口气儿,跟着又提了心,圣人这是存心要给荣宪亲王辅路了,纵原来不明白的,看了这事儿,也都明白过来。 圣人特意把安家的亲家叫进宫去,问他一声:“我与安家女儿,可算得佳儿佳妇了。”圣人当着面问,还能说不是?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回去就断了与安家的来往。 已经是定下了婚约的,荣宪亲王一死,安阁老松一口气,可看着小孙女,这口气又松不下来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元贵妃死了儿子疯闹了一场,要叫安家的女儿穿着嫁衣作冥婚。 安阁老气的七窍生烟,这回连圣人也知道绝无可能,把她看管起来,每日里好菜好饭的待的,宫人看紧了她,就在摘星楼里,便是叫骂,也无人听见。 圣人缀朝三日,又说要按着皇太子的仪仗发丧,最喜爱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圣人偏要给他用太子的仪仗,此言一出,跪倒了一片。 原来圣人这般闹,礼官言官也不过拖一拖,总还是要开口的,再没有国有太子,死了个皇子还按着太子仪发丧的,偏偏太子这时候站了出来,把亲王仪再抬高一等,比着太子的再降上一降。 “真是疯了。”明潼看着慧哥儿学话念诗,听见宫里头的消息,转头无人时冷笑一声吐出气来,朝上一个疯子就罢了,眼看着也没多少年好活了,总要死的,朝臣怎么还肯再拱一个疯子上位? 正值秋日,园子里红枫红成了一片,配着银杏的黄,倒是一幅好秋景,明潼眼儿一抬,就看见隔着湖的天一阁大开着的门,知道是那个锦衣卫又上门了,看着慧哥儿还口齿不清的念着诗,冲他招招手,慧哥儿嘴里咿咿哦哦,根本听不出念的什么,明潼一把把他抱起来,带了一众丫头往回去。 荣宪亲王的事一出,颜连章倒有了精神,他先还关在上房里装病,后来就挪到了书房,听见消息沉吟了半日,叫了纪氏过来:“你去成王府一回,同王妃讨个主意,就说咱们想把这船运的生意作下去,想借王府的名头,本金咱们出,收益对半分。” 纪氏皱得眉头,不明白他怎么又想起作生意来了,船运上是走惯了的,就算没有成王府,这条路比原来捏着船引时艰难些,也不是走不通,比原来是收的少了,可这些年江州的丝贩到穗州,卖到南洋去也很了赚头,平白拉人进来,自家倒要折损一半儿。 哪知道颜连章又道:“不是五五,二八分帐,咱们占个四成。”纪氏这下子明白过来了,她还只一惊:“这……那一位不是没了嘛。” 颜连章也不同她多说,挥了手:“去罢,趁着这灶还没烧到最旺,咱们算添一把火。”纪氏心头一紧,点了头:“到是正好,我原就要跟大嫂去看大姑娘的,隔得这些年,总算又怀上了。” 明蓁自生下阿霁,这许多年都未再有孕,她自家不急,跟着的人怎么会不着急,丫头嬷嬷们便不必说了,补药一直吃着,太医也是诊了又诊,身子没毛病,就是怀不上。 这许多年的食补药补,把原来生阿霁的时候虚耗的都给补上了,夫妻两个又不是感情不好,偏只怀不上,又能有什么法子。 梅氏急的无法,见着明蓁就要劝,劝她赶紧挑一个老实的作了房里人,往后生下孩子来,抱过来养大就是,虽说没有未生儿子就被夺了位的王妃,可没个儿子,再不可能长久。 情义一半儿都是虚的,小家小户倒还罢了,那可是王府,成王此时同她情深,等再过得几年,想要儿子的时候,可不被别个笼络了去,到时候再哭可就晚了。 外头又有了流言,说成王妃是个妒妇,府里连个侧妃也无,圣人几回要赐人下来,都叫成王给拒了,梅氏一半高兴一半忧心,劝了女儿百来回,明蓁一向是明白事理的,这回却是咬死了没松口,这番又怀上了,梅氏怎么不高兴。 两个女儿比起来,还是明蓁叫她省心些,一个已经叫她愁肠百结了,这一个好歹有了好消息,赶紧带了东西上门去看她。 明蓁自个儿却是知道的,这回是叫他抓了脚堵着没叫流出来,日子算得准,两回就有了,她小日子一向准,过了几日不是,口里觉得味道淡了,心里明白怕是有了。 成王也不往别的地方歇,回回晚了,就在外头睡罗汉床,若是早就搂了她睡,夜里她一动,他便先醒过来,抱了她,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平安脉原就是一天一请的,如今可好,干脆叫了个太医住在王府里,早上一回,晚上一回,每日里吃的喝的,全定下单子来,就怕她有半点儿不适。 上辈子就是生产上头亏了身子,不独阿霁多病,连儿子也生下来是个药罐子,这辈子看着女儿有劲,随她爱怎么折腾,恨不得把她纵到天上去。 哪知道阿霁晓得母亲怀孕了,头一个乖巧起来,嬷嬷们说什么耳不听恶声,口不言恶语,她全记在心里,在母亲跟前斯斯文文,忽的就像个大姑娘了,那些个猫儿狗儿全关起来,原来她养的那只白雪狮子,最宝贝不过的,这番也叫人抱走,怕它扑上扑下,撞着了明蓁。 外祖母过门来,阿霁去迎了人进来,笑盈盈的看了茶上了点心,作个大人模样:“外祖母稍坐,母亲小睡,过一刻就醒了。”到底还带着孩子气,说完这句又道:“我弟弟怕是个爱睡的。” 惹的梅氏笑起来,到底有了一桩舒心事,山上传下来,说明芃拜了个和尚当师傅学画画,梅氏的头一抽一抽的痛,接着明蓁的信说怀上了,她这头痛都好了一大半儿。 桌上摆了一桌子的点心,阿霁看一回道:“怎么没有虎眼窝丝糖,昨儿娘还多吃了一块的,叫厨房做了来。”说着学了明蓁平素的口吻:“也太不仔细了,既是爱的,很该预备起来。” 宫人便笑:“就是看着王妃爱用,余下的都送到房里去了。” 阿霁这才点点头,纪氏见她这模样,想到颜连章露出来的意思,难不成真个是成王?她端了杯子吃茶,里头明蓁披了斗蓬出来,生阿霁的时候她畏热,这会儿到怕起凉来,梅氏见她过来,赶紧站起来拉了她的手:“身上可好?” 明蓁点一点头:“都好的。”眼睛往纪氏身上一扫:“倒多谢婶婶来看我,三妹妹昨儿才来过,送了一堆东西,还有一件慧哥儿的小衣裳。” 阿霁特别喜欢慧哥儿,抱着就不肯撒手,还要留他下来住,慧哥儿也不哭,由着阿霁同他玩闹,阿霁原来倒是想要小妹妹的,见了慧哥儿就改了口,一口一个我弟弟,明蓁听了就要笑,成王抱了她颠几回,同她拉勾,弟弟妹妹都会有的。 明蓁把那件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讨个吉利意头,也生个男孩,丈夫虽不说,她却知道,还是生个男孩才能定心,她眼见着纪氏有话说,拉了梅氏说想喝她点的茶,梅氏带了阿霁下去点茶来,纪氏这才开口,把来意说了明蓁一怔,昨儿明潼过来,把郑家西陲的马场献了出来,此时又说到了船运,明蓁垂眉一笑:“那有什么不成的,婶婶也太实在了。” 马场是必要的,船运却能再等一等,荣宪死不是好死,这事儿还留着尾巴,再不能这时节就张狂起来,明蓁想得一回:“只如今宫里事儿多,王爷也脱不出身来,我看,再往后拖一拖罢。” ☆、第310章 糖炒栗子 朝上朝下再是暗潮汹涌,到了内宅里也还是一样过日子,颜连章不作官了,后院的日子就更清静,原来还有人来走礼,一歇大半年,哪里还有人再上门来。 明湘明洛都嫁了出去,明芃呆在山上拜了拾得为师学画,颜家就只余下明沅一个了,明漪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她开蒙已是有些晚的,原在江州时,颜连章就没放心思在她身上,苏姨娘再学了理事,也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哪知道要请师傅开蒙。 还是回来颜家,纪氏料理过了颜连章的“病”,这才照顾到明漪,替她请了师傅回来,开笔起蒙学女四书,请个师傅也还得慢慢寻访,头一样要紧的,是她把这些年养出来的小脾气给磨平。 明漪在外头呆了三年,苏姨娘就是后宅里头说了算的人,底下还管着这许多通房,那些个丫头通房,哪一个不往她跟前献殷勤,连带着明漪也是宅子里唯一的姑娘,哪一个不来巴结着她,叫她觉着苏姨娘顶厉害,别个都要看她的脸色,哪知道一回来,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明漪原来就知道家里有太太,她人还懵懂的时候跟着去了江州,呆了三年再回来,家里的事都忘了个干净,若不是苏姨娘时不时提上一回明沅沣哥儿,明沅又常有小衣裳小玩意儿托了人送过来,她连姐姐哥哥都不记得了。 还是回了家,才慢慢想起来了家中原来是如何的,江州的宅子正房也是空着的,苏姨娘自个儿只住小院子,那些个通房更不必说了,明漪原来不知道为甚,还问过一嘴,苏姨娘告诉她那是太太的地方。 回来了看见纪氏,苏姨娘给纪氏行礼,教明漪叫太太,她才眨巴了眼睛,细声细气的叫了一声太太,她小人儿也知道眉眼高低,便是跟着回来的下人,自不比原来了。 难免是要发作的,她的脾气还全是叫颜连章惯出来的,如今叫她收敛,很是吃了几回苦并没有,苏姨娘舍不得女儿受委屈,对着她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过的,可回了家又不一样,纪氏喜欢讲规矩的姑娘。 明漪闹小脾气,苏姨娘也不惯着她了,连着丫头也得了吩咐,再不许事事都依她,回了金陵要有金陵的规矩。 自春磨到秋,这才送去师傅那儿学字,又跟着宋嬷嬷学起女课来,她长到这样大,连针都没碰过,苏姨娘哄着她做女课:“你姐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给太太打络子了。” 明漪天然的有些害怕纪氏,她再小也知道,就是回来家里,见了纪氏,她才要“讲规矩”,若不是纪氏,她还似在江州的时候一般快活。 乖乖拿了丝绦,翘着小手指头笨笨的穿来穿去,打得好几日也不成个结子,苏姨娘自家手巧,明沅的手也不笨,到了明漪这里连个双钱结也打不出,只好压着她慢慢做。 苏姨娘还把明沅请了来,指点明漪写字,琴棋书画里头,她挑了琴,明沅就把那张金徽玉轸断纹琴送给了她,那张琴原来就是明沅学琴的时候纪氏给的,这会儿给了明漪,还道:“收在箱子里头许久,该送到琴行里头正一正琴音了。” 明漪得了新琴,过来抱了姐姐嘻嘻笑,明沅还叹一声:“你要是早些学,倒能问问五姐姐,她的琴弹的好。” 明洛往蜀地去了,到了那头写了信回来,给纪氏报平安的,还有满满八页写给明沅的,头一样自然是叹辛苦,若是不吱喳也不是明洛了。 蜀地吃辣,明洛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她在家时就爱吃辣,涮锅子非得沾辣酱吃,去时还想着吃的总是合口味的,哪里知道此辣非彼辣,才呆了两天,嘴里就生了泡。 蜀地的辣跟平日里吃的锅子辣菜再不一样,辣的嘴皮子都发麻,她捂着嘴巴要哭,后悔没打金陵带个厨子出来。 只好叫丫头煮粥炖汤来吃,那头又吃面片馒头,她想着要吃烤馒头,想着这东西总不难,叫烤个甜的来,厨房折腾了半日,送上来一碟子撒满红椒跟糖的“甜馒头”来。 明沅笑个不住,跟着又看明洛怎么安排了宅子,怎么买了田地,果似明潼说的,便她们一样也不买,也有人送上门来,东西收了,屋子宅院作下契约,算是贱价买进来的。 越写越像个当家的太太了,信末还问了明沅,让她定下成婚日子一定要送信告诉她,她必得回来一趟,到翻了页了还抱怨了一句,说走的太急,不曾跟几个姐妹好好道别。 明沅越看越是放心,明洛一句也没提陆允武,可一看就知道陆允武待她极好,说招厨子就满城给她找做甜菜的师傅,说买宅子就寻摸着靠山的宅子,又是挖池子,又是架秋千,还请了明沅去看她,痴想着若是纪舜英往后外放到这儿,她们姐妹又能在一处了。 借着成王的势,陆家也算立起来了,明洛信里还写着,因着陆允武早就失了爹娘的名姓,连哪儿来的都不记得了,城里好几个姓陆的人家说跟他是同宗,这会儿正闹着要认亲呢。 明洛还教起陆允武识字来了,若不是碰上兵祸,他想正经考个武举人都不成,孝武举那是要写一段兵书的,孙子总得学上两句,他到如今也只识得自个儿的名字,如今又多识一个,明洛的名字。 不求着他通晓诗文,邸报总得看得懂,陆允武果真练起字来,明洛当了师傅,得意洋洋的派发他写字读字,学着师傅的样子,若是读的不对,就要拿细竹条打他的手掌心。 这小师傅当的似模似样,板了脸此着他背书,旁的也不背了,单挑了兵书出来,明洛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一天背上一段,先会背了,再教他写,若是背的不对,就要打手心,她这点子力气,跟猫儿挠痒痒似的,陆允武一半是真觉得学兵书有用,他这个千户是成王提携他的,时势如此,若不然还轮不到他作官,再往上去,哪一个肚里没墨水,当将军也得会看兵书。 日子越过越觉得有滋味儿,家里各处都不须他操心,进了门就有小娘子候着他,先是吃了夜饭读一回书,跟着就从桌前读到了床上。 这么个弄法,才进了冬天,明洛就送了信回来,说是怀上身子,特意送信回来报喜,纪氏捏着信倒有一刻不曾说话,明潼怀的艰难生的更艰难,明湘出门子一年多了,也还没喜信传回来,明蓁更不必说,隔得这许多年才有了第二个,再想不到明洛出门子三个月都不到,竟然有了。 明沅一面笑一面替她预备小衣裳,明洛高兴坏了,她是远嫁,丈夫待她再好,总不似在家里似的,有这许多亲戚姐妹好走动,怀了娃娃,家才更像家了。 陆允武原来就恨不得含着她,这会儿更是把她拱了起来,她没怀身子之前一样辣都沾不得,怀了身子,倒爱吃起辣子来了,陆允武夜里摸了她的肚子嘿嘿笑:“果然是老子的种。” 明洛早就惯了,说着说着他就要秃噜两句出来,她捏了细竹条戳着他的肩,竹条都弯了起来,明洛鼓了嘴儿:“你说,你敢不敢纳妾!” 陆允武一把抓了她的手,直往被窝里伸,一面腆着脸笑,嘴巴去香她的脸:“你替我揉揉,揉揉就行。”这辈子的美梦这几个月全做完了,置了宅子有了娘子再没几个月就要有儿子了。 陆允武少时也在大户打过散工,有份钱粮好糊口,大户人家哪一个不讨姨太太,多的一字儿排开,从一数到九,出来的那个排场,他原来也羡慕过,后来活作得长了,那个么闹腾法儿,他倒乍了舌头,养这些个婆娘,家里还不得安生。 他远远看过一眼大户的太太,生得满面横肉,比那大酒桶还更胖些,也怪不得大户要讨姨娘,新人成了旧人,就再讨一房。 可他这会儿看着明洛,这娇滴滴的样子,给哪一个都不换了,看她羞红了脸不肯伸手去碰,送到嘴边啃了一口,恨不得吞到肚里,这才安生。 几个出了嫁的,倒是明洛的日子过的最惬意,纪氏看了信预备了好些东西给她送过去,榛子大枣核桃杏仁,还有秋日里新下的板栗跟奶皮饼子,又写了信去嘱咐她别吃多吃油了,孩子不易生下来,再没想着她走的这样急,又怀的这么急,派了一房年长的过去陪着。 张姨娘亲手裁了许多小衣裳小鞋子,她的心全在明洛的亲事上操完了,女儿一出嫁,她就跟发面馒头似的吹气肿了起来,光吃青菜豆腐那会儿她倒是瘦了许多,人本来就高挑,脸盘一尖看着更瘦了。 哪知道明洛出了门,明沅每见她一回,她就更圆几分,张姨娘原呆在待月楼里轻易不出门,女儿嫁了心事了了,她倒时常往外头跑了,安姨娘的院子她是再不会去的,倒跟苏姨娘交好起来,常过去吃茶吃点心,还教着苏姨娘摸牌打双陆。 还有兴头往纪氏那儿去,早上请安替纪氏梳头,再陪着说话解闷儿,纪氏三不五时还留她用饭,只纪氏坐正桌,抬小桌给张姨娘。 “她这会儿是万事不操心了,满院子也没她过得松快。”纪氏半真半假的同明沅说得这句,原来女儿们多的时候事情也多,如今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她倒寂寞起来,说着抬眼儿看看明沅:“你的事儿,也该预备起来了。” ☆、第311章 七石米 眼看着就要过年,再有个大半年的功夫明沅就及笄了,纪家也该来请期,定下日子出嫁,纪舜英却还有两年的任期,之后是在翰林院里熬资历还是谋外放,都还没个定准。 有一个黄氏摆在那里,嫁出去必要熬上一年,虽能周旋,可黄氏的脸色又岂是好看的,原来还有颜连章摆在那里,他既不作官了,纪家又变了一番颜色。 今岁的节礼到这会儿还没送来,不独节礼没送来,纪家是半点儿消息都无,按道理该请官媒人上门的。 纪舜英自家备了礼盒子送来,他奉禄不多,又要养活那几个下人,金陵城里开销又大,支撑得很有些艰难,明沅一看送来的东西,就知道他大半年过得比在读书的时候要清贫多了。 黄氏无有一样做不出来,只说他都作了官,家里不伸手便是好的,再补贴他怎么也不像话,先头半年还有些衣裳吃食打发过去,后头这半年一针一线都没了,更不必说还得办婚事。 纪舜英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月奉七石,若是一岁月奉发足了,也就九十四石米,更不必说还发不足,把米换成棉布绢纱,发下来的是新米还罢了,若是陈米,又折掉一半的价钱。 纪舜英无田无地,又没铺子好收租,若在乡下,他这个进士身份,还有人来投了避税,既在金陵连这一条路都断了,他可不就靠着这一月七石的米过日子。 换成银子不过三两半,明沅一月的胭脂月钱要翻了一倍还有富余,纪老太太留给他的银子田产又叫黄氏吞了进去,他半点傍身物都无,平日里可不连鸡鱼都吃不起了。 纪氏看看明沅,伸手拉了她坐下:“你们几个能嫁的好,自然替你们谋划,从上往下数,只你出了门子,度日要艰难些,可这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舜英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你陪他过了苦日子,往后他只有待你好的。” 若往远了看,自是纪舜英前途更好,陆允武此时是五品武官不错,可太平年景里,武官可不如文官吃香,可此时确是过的艰难,家里个个女儿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便是明沅知礼懂事些,纪氏也怕她挨不过这苦处。 “太太说的是。”明沅也知道纪舜英这一年日子不好过,给他送节礼时,一多半儿是吃的,衣裳用具一年装载也没使坏的道理,就怕他吃食上不如意,外头一碗素豆花都要十五文,他那个小院子,还有四个下人,两个书僮一人八百文,纪长福跟长福婶两个加起来总要一两多,这就去了一半,余下的怎么够开销。 纪氏自然知道这个侄子过得不易,也知道纪家人办事不厚道,她这里漏出去的银子也足够纪舜英过上原来的日子,可男儿郎就怕磨没了志气,同明沅也露过意思,吃食衣裳送些便罢,银子也不过一年的年节里给上一回。 明沅原就有这份心,又得了纪氏的授意,逢着端午重阳小暑大寒,就作了节令食送过去,端午有黄鱼鸭蛋黄鳝,大寒有童子鸡八宝饭,一月里总有一节一气,这些既算是贴补又是走礼,小院里的日子倒不难过了。 “我看她的意思,进了门只怕要住在十方街的,那地方浅窄,好却好在是你自个儿当家作主,你打小也没住过这么浅的地方,可舜英也是一样的,等你出门,我这儿自有贴补你的,比着你两姐姐来。” 纪氏话是这么说的,可明沅嫁的是自家的侄子,这门亲事又是纪老太太给定下的,除明面上的一百亩地跟两间铺子,她私下里还预备着再补上一百亩田地,再加两间铺子,这比着明湘就算翻了一翻了。 颜连章“病”着,女儿出嫁倒还罢了,及笄礼却办不起来,前头三个都办了礼的,到明沅这里不办说不过去,纪氏便同她商议着,只自家办个插簪礼,还请了梅氏来,黄氏那头也跟着发帖子,来不来却是她的事。 明沅一一点头应了:“倒叫太太替我操心了。”纪氏看她一眼,拍拍她:“过两年就好了,吃了苦才晓得后头的甜。” 这是怕她看着明洛的亲结的好,心里头不痛快呢,明沅只笑一笑,拿了小娃儿的衣裳出来:“五姐姐写信来,说想求慧哥儿一件衣裳,压在褥子下头,生个男孩儿。” 明洛哪里能想到这个,这是明沅替她要的,她是远嫁,更不能跟娘家疏远了,寄了慧哥儿的小衣裳过去,再叫她捎些蜀地的土产来,一来二去成了习惯,谁也忘不了她。 纪氏一听这话果然笑了:“这个麻烦精,出了门还这么丢三落四,想一出是一出,等过年的时候跟你三姐姐说,要一套齐整的,跟着节礼一道送过去。” 说完了明洛,纪氏又想着明湘:“程家的礼也来了,你办些当归枸杞,给她送过去,程夫人这病,可有三四个月了。” 若不是程夫人生病,明洛回门那一天,明湘也不会出不来了,程夫人害了热病,进了秋日不见好,倒越发沉重,思慧也是一样,好好的,得了银屑病,蒙着头不能出门,两个媳妇一个忙婆婆,一个忙小姑,腾不出空来出门,只送了礼来。 “前儿就送过去了,说是思慧看着见好,只程夫人还病着,四姐姐两头跑,人瘦了许多,我又叫厨房蒸了些奶皮饼子送去。”原来明湘在家的时候倒不爱吃,去了程家,为着程夫人怕腥膻,连碰都碰不着了,她倒又想起来了,难得回家一回,在明沅那儿吃了一壶红茶,半碟子奶糕子,这才做了给她送过去。 自打颜连章病着不出门,纪氏倒清闲起来,把杂事都交给了明沅,自家只顾着看官哥儿读书,跟沣哥儿送到一个学馆里头,两个人一道读书,也算有个伴儿。 听见她都安排妥了,点了回头,看着明沅出去,皱眉叫过了喜姑姑:“送帖子去纪家,我要亲去一回,总该把日子定下来。” 黄氏充聋作哑,纪怀信也未偿不是一个意思,这会儿倒觉得定下明沅是亏了本,早知道就该往高门里头去寻摸的,纪氏心里头明白,坐了车往纪家去,进门就见着曾氏在堂前发落事,她行了礼问了安,知道这是黄氏斗败了,霸在手里十多年的管家权,又交还给了曾氏。 “伯娘这一向可好?”纪氏笑盈盈的,也不急着再去见黄氏,曾氏又一回把儿媳妇踩到脚底下,见着纪氏,晓得她跟黄氏交恶,自然对她露了笑脸:“阿季来了,可是想着给老太太上香?” 年节里头要祭祖宗,老太太自然在其中,这才有此一问,纪氏听了便笑:“自然还要来看看伯娘,我们家六丫头前儿还念叨,说给伯娘做的手筒不知道挑个什么毛缀边,样子都绣好了,是仙灵祝寿的,直磨着我问呢。” 只黄氏不喜欢的,曾氏心里先存了几分善意,她笑一回:“我老人家了,还用什么毛,不是紫的就是红的,喜庆些。” 纪氏一口应下了,紫的就是紫貂毛红的就是火狐狸毛,曾氏倒真是不挑好的不开口,可纪氏来是事要办,又不是做个里衬,不过是缀上一圈毛边罢了,干脆的应了:“我原也这么说,我看着倒是红的好,那仙灵祝寿衬的是绿缎底子。” 曾氏自然满意,一时又想起黄氏来,夫妻两个发了财,竟不知道好好孝敬她一回,连着儿子也不似过去那样听话,这个手筒得了,倒好在黄氏跟前刺一刺她的眼了。 纪氏陪着吃过一盏茶,到续上水了再立起来:“我还有紧要事要寻嫂嫂,便不陪伯娘再坐了。”才要走,叫曾氏拦了。 “你嫂子进了冬天就害伤风,一直都养不好,若不然我这一把子老骨头,还来沾这个作甚,一个是病着一个是扶不起,你有甚事说与我知道就是了。”夏氏还是主持过老太太丧事的,到了曾氏口里,只说她扶不起来,一竿子把两个儿媳妇都敲下去了,纪氏也知机,舜荣都讨了媳妇了,曾氏却还捏着权柄不肯放。 “是我们六丫头到了年纪,总得要官媒人上门请期,走完三书六礼的,才算是结了亲。”纪氏又作个懊恼模样:“是我疏忽了,没想着嫂子病着,过些日子等她好了,我再来。” 曾氏笑了,拉了纪氏道:“看你急的,她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作下的亲事,也不过就是走一回礼,便不必去烦着她,原来请的哪一个,我还让哪一个上门去就是了。” 总归是作定了的亲事,难道还能反悔不成,纪舜华亲事都走过了纳吉纳征了,纪舜英这个也该进门了,曾氏心里头又乐,黄氏可是巴着颜连章死的,哪知道拖过夏,眼看着又要拖过冬天了,就是好好的,没个办丧事的模样,这番再定下日子,她还不定怎么丧气。 “姑爷可好些了?”曾氏一问,纪氏就一叹息:“到是比前些日子又好上些,只还不见好,吹了风就头痛,原想着春天起复的,这么看着,还得再养养。” 曾氏问明白了就道:“迟些便迟些,这些年没个歇,也该缓缓了。”人还在跟纪氏说话,已经备下四色礼上了媒人的门,催了她去请期,捏着纪氏的手:“六丫头我很喜欢,放心罢,进了门还有我看着呢。” ☆、第312章 如意茶 有曾氏一力促成,黄氏那儿得着信的时候,官媒已经带着雁礼去了颜家,请期是按着男家定的日子来的,为着显得尊重,得先往女家问明了,可有三族不虞的,若无不妥再定下日子,写了婚书送来。 嬷嬷报给黄氏知道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吃药,一碗灌下去,含了口蜜水,咽尽了才挥手:“送去就送去了,她也该急了。” 黄氏倒不曾有旁的打算,这亲事又赖不掉,总要结的,只不上心罢了,她病的晕沉沉的,连一直攥在手里的管家权都叫曾氏借机夺了去,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纪舜英。 “太太那儿,可是把这一季的月例,都给那一个送去了。”嬷嬷觑着黄氏的脸色,黄氏听了冷哼一声,自她嫁进门来,曾氏就没有一天不折腾她的。 少女嫩妇进了门,院子里头想扎个秋千架子,那时新婚,同丈夫正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纪怀信一句话,院子里头就扎起了秋千,大红漆的,上头还垂了铃铛,后头一树桃花,花开的时节荡起秋千来,满院子都是香味笑声。 为着这个秋千架,叫曾氏话里话外刺了多少回,她初来纪家,正是惶恐的时候,就怕婆婆不喜欢她,顺了她的心思,把秋千拆了,再后来,连桃花树都没留住,说是犯了煞,叫人砍了去。 纪怀信言之凿凿说要再替她扎一个,一晃都快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秋千架,到如今也还没再立起来。 凡是她喜欢的,曾氏必然厌恶,凡是她厌恶的,曾氏就是不喜欢也要高看两分,她接过管家权去时,黄氏就知道有这一天。 舜英舜华都是她的孙子,纪舜华还叫黄氏看着,自小到大,也没少听曾氏怎么折腾黄氏的话,自来与她就不亲近,曾氏又怎么不多待纪舜英好一些。 曾氏往纪舜英那里送了二十两银子,等纪怀信回来,曾氏立时拉了他道:“你们也真是,舜英一个月的月奉才多少,你也不过比他多一石,一个月四两银子够作甚,你媳妇病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 纪怀信还真不知这个,他自来就是甩手掌柜,只亏空不到他头上,家里又无人闹出事来,管黄氏怎么理家,他倒是知道黄氏这一向病得厉害,倒在曾氏跟前替她说上一句好话:“母亲定便是,她病得久了,办事糊涂也是有的。” 说了这番话,半个字儿也没提要去看她,自往书房去了,曾氏还对着夏氏感叹一番:“老大就是这么个万事不管的性子,你嫂子再不搭手,我可不忙乱。” 夏氏只笑一笑:“只恨我不中用,到不能替母亲分忧,若不然叫舜荣媳妇给娘打个下手。”曾氏面上才刚色变,夏氏便又道:“只这一向她也不得闲,她娘家走了礼,还有纯宁婆家来的礼,样样都要还的。” 说到还礼曾氏更不接口了,说是大房二房分了家,她底下这一个亲子一个庶子,还从同一个门里进出,礼却是各走各的,看着没分,里头却已经算得一清二楚的了,拉下个舜荣媳妇过来帮着管家,岂不是把帐本送到夏氏眼皮子底下去了。 夏氏原也没想着曾氏能应,她是知道黄氏处境的,嫁门的头两天,就晓得这个嫂子跟婆婆处不到一块儿,她嫁进来之前,亲娘就教她要藏拙,她嫁的是庶子,文不成武不就,光一个家世好看些,里子还不知道怎么苦,若想火不烧身,那就得叫那两个去掐。 这么一掐就掐了快二十年,夏氏眼看着黄氏受磨搓,只不关自事不开口,少不得还有扇风的时候,曾氏少有几回想到她头上,都叫她作愚作痴混了过去。 她一来是个庶子媳妇,不是曾氏亲生的,再有什么事也轮不着她,二来她又未生养,别个看着二太太,都知道她是个无用的软和人儿,哪知道到老太太丧礼上,夏氏竟实打实的出了一回风头,曾氏这才知道这个二儿媳妇,也不是个蠢的。 夏氏不好再装相,好在曾氏也没想着叫她管家,她又成了那个一说一动的木头人,纪怀仁那点家底,曾氏且还看不上,这才一直相安无事,如今眼见着黄氏叫斗了下去,夏氏这算盘倒要重新打过,想着怎么伸一伸手,万不把让这火烧到自个儿身上。 这会儿见着曾氏有意抬举了明沅,她原就时常添补些东西给纪舜英的,到明沅这儿更不会少了,开口道:“既请了期,定下日子了,那咱们院儿里也该扫出个院子来,我看舜英原来那个,一个人住也就罢了,成了亲还住,就太窄了些。” 曾氏点一点头:“是呢,定了日子也得预备起来了,你姑太太出手大,给的东西必是多的,屋子小了也盛不下。” 家里还要动工动瓦,把两间小院并成一间,报到黄氏那里,要她摸银子出来,黄氏为着舜华能结一门好亲,把底子都给掏空了,不说没钱,就是有,也轮不着纪舜英。 嬷嬷把曾氏说的话告诉她,她冷笑一声,一个个惯会作好人,真倒要摸银子了,又都来指着她,她装着头疼乏力,先说租子都交到了曾氏手里,又说进了年节不好动土,等过完了年再说。 黄氏头半年还一心想着颜连章若没了,要怎么给纪舜英添人,后头半年她操心着纪舜华的婚事,自个儿又吹了风不见好,越是躺得久越是无力起来,倒把这茬忘到脑后,要是人没了,总要来报一声,那时候再说也来得及。 哪知道颜连章竟竟又一天天的好起来了,都起了孝棚的人,阎王殿前走一遭,竟还又活了,她心晨这口气不平,思量一回,明沅身上的事,还真没有一件叫她顺心的。 师婆那话时不时就在她脑子里转一回,她也拿着明沅的八字去给算命的算过,也有说她凶煞的,也有说她命好的,还有一个说她贵不可当,算了十七八回了,有好有坏,一个个都想要赏钱,单只那师婆,算了她的命,就远远跑了,越是不要钱,黄氏越是觉得她算的准,每经一回事,黄氏就更信几上几分,她命好,自个儿压不住她。 八字重跟八字轻的,命数都不一样,六丫头赶巧是个八字重的,若是家里没人压过她,她还不翻了天?黄氏可是打定了主意,不叫明沅进门的,十房街的院子都置下了,就叫她跟了去侍候纪舜英。 她这里打了主意,倒把年节里不好破土的话忘到了脑后,说要替纪舜英粉一粉房子,看着可还能加个隔断,派了一溜儿木匠瓦匠过去,纪舜英深知其意,他原也不想明沅嫁进纪家就看黄氏的脸色,干脆自个儿画了图,叫木匠瓦匠按着图来添减。 二进的院子不算小了,若是安排好了,也很像样,原来纪舜英搬进来那是现成的,这会儿既想着明沅也得跟着他住在十方街,那就得好好把院子打理一回了。 纪长福跟长福婶两个就住在进门左边那一排屋子里,青松绿竹两个也跟着住到那儿去,里头这道仪门一关,那就算是后院了,屋前搭上凉棚,种些月季紫藤,若是人少西晒的屋子就拆了造个廊道。 他把图样画了又画,总不如意,干脆卷了画纸往颜家去了,要拿给明沅看一看,叫她添减一番,才要卷了画纸出门,又顿住脚步,在凉棚底下,给她添了个一人坐的秋千架。 纪舜英往颜家来,连丫头都知道是来看六姑娘的,纪氏也知道是请了期,他坐不住了,留他说了几句话,就叫他往后头去。 昨儿落的雪,此时雪还未停,纷扬扬一片儿都是白的,只看见桥上明沅穿着玫瑰红的小袄,底下墨绿的综裙,挽了头发,戴一朵金花,从山水廊道上过来。 纪舜英看着她就笑,明沅脸上泛红,手从手筒里抽出来,看看纪舜英冻红了的鼻头,笑一声:“怎么下雪还跑一趟,有甚事等雪晴了再说。” 挽起袖子给拿毛巾子包了茶壶柄,倒了滚水出来给纪舜英沏茶吃,腕子上一手三个金镯子叮叮当当,倒到莲花瓷的小杯子里了,拿指尖捏了递过来。 纪舜英晓得她指头嫩怕烫,不叫她再倒,自个儿接过去,替她分了茶,把卷纸展开来:“你看看,可有哪里要添的?” 规规整整一个二进的院子,明沅一看就知道是十方街的那个小院,进了大门就是照壁,因着预备新婚用,上头的雕花就是鸳鸯并蒂的,明沅见着这个抿嘴就笑了,手指头点一点:“哪有人照壁上用这个,就是西府的藕园,也没用这个的。” 纪舜英听了就笑:“若是别个用过,我也就不用了。”指给她看这上头的花卉,有麦穗有百合,一样样都是好意头。 明沅面上微红,几个丫头退了出去,纪舜英挨过来,看她指头红红白白,在正屋的窗上绕了一圈儿,点头那个木头雕花窗上的双嚞字道:“用个万蝠的也就是了,冰纹的我不喜欢,这个也太过了些。” 她正说着话,叫纪舜英一把捏住了手指头,用力攥在手里一捏又给松开了,嘴里还一本正经的道:“也是,别个万蝠捧寿,我们万蝠捧嚞。” ☆、第313章 肉酿金钱 纪舜英一向少年老成,早几年的时候,明沅甚少见着他笑,每回见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板着脸,走起路来规行矩步,自头发上扎的四方巾到脚上穿的双梁鞋,俱都透着方正。 这两年他倒是笑得多了,明沅再少见他板了脸儿,私下里碰面,嘴角总是翘着,看着眉眼都活了起来,却再不曾想他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纪舜英捏了手指头还不算,又侧了头含笑问她:“好不好?”他原来生的正气,棱角都是带方的,书生里头算不得文弱长相,这会儿笑起来,竟似春风化雨,叫明沅哪里还说得出好与不好来。 这笑意正撞上心口,明沅敛一敛神,不敢再看他,低了头去看图纸,手上一抖,点在花架子上:“紫藤海棠月季都种也太热闹了,这块儿种一丛竹子,再种上两株蜡梅,我喜欢金盏的,春玉兰秋海棠夏荷花冬蜡梅,样样都齐了。” 她说话轻声轻气的,跟流水似的淌到他心里去,她说完了,他还觉得听不够,伸着指尖搓一搓她的手指头:“还有呢?” 明沅叫他碰着也不缩手,认真思量起来这二进的院子要怎么铺设才好,除了住人,还要待客,他总得有个像样的书房,屋子一浅,正堂就临着左右厢房,总不好拿来待客用,就得挪到书房去,设上山水屏,挂上画摆上长案,这才像个读书人的屋子。 “这一块三间打通,就给你作书房,朝向也好,隔断就用山水画屏,全嵌上玻璃,有了画,墙上挂字儿也好,不挂也好,临窗设个罗汉床,摆上棋桌棋盘,右面就设上琴案,若有好的根雕桌椅,用来温茶烫酒都好。” 说了春夏秋冬,又说到琴棋书画,纪舜英越听越是神往,眼睛盯住她,忽的道:“恨不得立时就到秋天了。” 明沅的生日在秋初,请的日子就在秋末,枫叶红银杏黄的时候,想着一院子挂上红绸迎她过门,纪舜英就觉得再没这么快活过,外头落大雪,他却满身发烫,从鼻尖上沁出汗珠来。 两个挨得这样近,送当茶点心进来的忍冬倒不好意思,她端了托盘立在门边,见着九红采菽都退出来了,越发不好进去,那两个咬了唇儿笑,还是采菽接过去,在门边说了一句:“这乳饼怎么是凉的,姑娘要吃热的,配红茶。” 里头明沅听见了,这才让开去,同纪舜英隔得有一步远,打荷包里摸出一支眉笔来,袋里小镜胭脂都是齐全的,她来的时候还点了唇,一把头发拿金花扣住了垂在襟前,流海密实实压着弯眉,越发显得眼睛大下巴尖,拿着眉笔在卷上勾了一幅“安居乐业”来:“那个莲藕的用在里头就是了,外头照壁用这个罢。” 才说西府的藕园,那是颜顺章专造了给梅氏的,取佳偶的意思,处处雕花都用荷花莲子,可也没在照壁上就显出来的。 纪舜英“哎”了一声,把那画纸儿卷出一半,外头采菽这才拿了点心进来:“外头天寒,厨房里拿出来还是热的,到这儿就温了,我再起个炉子,给姑娘烤一烤,可别吃了冷食,夜里闹肚子。” “我记着今儿厨房里有肉酿金钱汤的,叫盛一盅儿来。”明沅爱吃甜的,纪舜英却爱吃咸的,托盘上四样点心三样是甜的,一个腰果酥还是半咸半甜,这才想着给他盛一碗热汤来。 采菽应声而去,屋子里留了他们俩个,相视而笑,光看都看不够,更别提说话了,明沅拿着那枝眉笔,又描了两幅图出来:“这些个倒不急,总要去铺房的,我那儿有百蝶穿花的瓷屏好嵌。” 她说起这话来,半点也不羞,大大方方的打算着,本来铺设家具就是女家来的,讲究的人家,空屋子里外铺好,她这会儿已经想着要铺毛毡子地毯了。 还未大婚就先商量房子怎么拾缀,一家子姑娘里还真只有明沅一个,她说甚纪舜英都点头,不一会儿,从里到外都说了个遍,明沅想了一回再没甚可说的了,看见纪舜英还眼巴巴的盯住她,一时之间倒说不出话来了。 纪舜英也不必她说话,只两个人坐在一处,心里就熨帖的很,到厨房送了汤来,他热乎乎一碗下了肚,额上淌下汗来,明沅拿了帕子给他擦,他一把拢到袖子里去,细细把图纸卷起来,才又道:“我慢慢办,到九月,也尽够了。” 这回轮到明沅轻应一声,看他喝了汤还不够,又包了几样点心,看着天色阴恻恻的,怕再晚了路更不好走,这才告辞出去。 他来的时候下大雪,走的时候雪倒小了,明沅一路送他到花园子的门边,不能再出去了,这才停住脚步,看着他撑了伞,胳肢窝里夹着一卷卷画纸,目送他走远了,乌溜溜的头发上盖了一层细雪,九红几个忍了笑,明沅只作不知问道:“咱们可还有没用过的皮子没有?” 九红管着缎子皮子,立时应得一声:“有的,姑娘要派什么用场,倒有一块香云皮子的,好做双小靴?”今岁冬天明沅还没做过新靴子。 她拿眼儿看了两个丫头:“可有黑的,拿出来做靴子用。”纪舜英脚底下还踩着一双棉靴子,连皮的都没换上,踩在雪里可不冻脚。 底儿纳的厚厚的,里头加了毛料,这双靴子做好了,年里正好能穿,明沅这双靴子才刚做好了送出去,外头又一回变了天。 圣人重病,带着元贵妃往山上温泉庄子去了,留下太子监国,太子先还事事送报给圣人知道,连着十来日件件都得一个御批“可”字,他便觉着圣人是真老了,出国的时候连马车都上不去,两个太监扶了他。 元贵妃也没了生气,死了儿子,她花容憔悴,原来是个丰腴美人儿,这会儿细伶伶的,倒显得眉长口小,别有一番可怜神色,披了一件白狐皮的斗蓬,眉心微蹙,目光流水似的扫过太子。 天原来就冷,可太子却半点也不觉得,皇位近在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太监要扶着圣人上车,他赶紧接过手去,托着父亲的身体,见他虚的站也站不住,心里一阵天眩地转的快活。 轮到元贵妃登车了,太子让到一旁,她却垂了眼看过来,离得近了,还能看见她眼泛泪光,一颗泪珠儿就砸在太子脚边。 圣人去了温泉山庄,朝中百事不管,太子当了三十年的太子,还从没有宝座这样稳的一天,圣人连年都不过了,把新年开笔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可不是只差一纸诏书,只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 他生怕圣人在山庄上把病养好了再回来,到了口的熟肉,再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越是坐上这位子,越是比原来碰不着的时候要更煎熬,他既想办实事捏住喉舌,又想求安稳,原来荣宪的事总有人疑他,他便想着要把声望再抬一抬。 太子想着的法子,是替那些有冤屈的平反,谋反案杀的人难计其数,只要沾上这两字儿,管他是不是真的,先拿来下狱,关起来审,总能审出些不妥来,这不妥就当作了罪证,砍的砍革的革,革职流放还算好的,运道差些进去之后再见天日就是上法场的时候了。 太子不独提出这个来,还把这些成了年的弟弟们都放到封地去,留在京中他总觉得芒刺在背,旁人且还罢了,代王这一向往宫里跑的尤其勤快,连圣人去了温泉庄子,他还带着王妃往那儿去,引得弟弟们效仿。 诸王就藩的提意自是送到圣人那里去的,圣人难得回了一句,叫留下来过了年再走,说自个儿老病,怕再没几日好活,留着儿子们聚最后一回。 代王吴王都要走,成王自然也不会留,太子早年对这个弟弟还抱着交好的念头,等他的功劳越显,太子倒有些隐隐压不住他的势头了,跟他这个太平太子不同,成王是杀场上拼杀过的,北边的忠顺王,进了京里,除了对圣人行大礼,只对成王另眼相待。 洗尘宴上提了成王许多次,又说要同他吃酒,这根刺那儿就已经扎在心里,等到蜀地平乱,太子这才回过神来,攘外安内,这两样可都是成王干的。 太子急着把弟弟们都派到封地去,颜家自然也接着信了,明蓁还怀着胎,这可是盼了许多年的孩子,虽说要等到年后,总得冰雪消融,道上好行,可算着日子也不过六个月有余,七个月未足,正是紧要时候,怎么好上路。 梅氏一则急着女儿要去封地,二则急着一年期满,明芃就要下山来了,她嘴里这泡,自夏到冬就没好透过,一轮还没好透,又烂一回,太医看了许多回,只说她这是心火,再不能着急,可她怎么能不急。 颜顺章倒提了几个门生旧故,可那是嫁过去当填房的,梅氏怎么能肯,她实是无法了,那本仙域志由着印了百来本,搁到书局售卖,哪知道竟卖了个空,颜家自个儿不印,外头也有盗了去印的,只字画印的粗些,倒替着梅季明又回打响了名头。 梅氏两边打磨,一病不起,又不肯叫人送信上山去,就怕女儿下来了听见梅季明未死的消息,纪氏带了药材看她,皱一回眉头:“嫂嫂何必自苦,心病才要心药医,瞒着掖着不是事儿,难道还能瞒上她一辈子不成?” 梅氏只是淌泪:“我自知瞒不住她一辈子,可怕她受不住,她这么实心眼,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不必活了。” 明沅就立在飞罩门外头,扶着纪氏的手回东府时,听着纪氏一叹,她便道:“我倒觉着二姐姐未必就真似大伯母想的那样脆了,这事儿告诉了她,才能有个结果。” 纪氏却不好越过父母去管侄女的事儿,皱着眉头:“若你大姐姐身上好,倒能管一管的。”明蓁这胎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胃里泛出酸来,灼的食管痛,一口也咽不下去,只能吃米汤粥汤,带点油花还没咽进去就要吐。 光吃素的哪里能成,人比原来瘦了一圈多,成王四处寻了大厨回去,把汤做得又清又淡,也只喝上两口就咽不下去了,连见客都少,顾着妹妹已经差人跑了几回,那头还在寻摸合适的,支撑着看过几回,都没挑着合眼的。 隔得几日明芃又送了信下来,说要回来,梅氏请了纪氏过去拿主意,纪氏才披了斗蓬要出门,那边纪家急忙忙来了人请,却是曾氏身边的嬷嬷:“姑奶奶,赶紧回去瞧瞧罢。” 纪氏挑了眉头,知道这必是有急事了,把家里安排年节礼收庄上租子年货的事安排给了明沅,叫她有事跟静贞商量,自家登车回去,坐到车上才问:“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黄氏有了好歹? 嬷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纪氏皱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若不说还来请我作甚?”嬷嬷这才开了口:“咱们家,咱们家三少爷,置了个外室。” ☆、第314章 川芎白芷炖鱼头 曾氏身边的嬷嬷早知道来报给纪氏,纪氏必不肯管,只做个十分着急又言语不得的模样,到她上了车,这才把话露给她听。 纪氏听的分明,当着她的面就是一哂:“这事儿怎么也轮不着我来管,怎么巴巴的请了我去,家里就没个能主事的人了?” 这话便说的重了,上有曾氏下有黄氏,再不济还有夏氏,纪氏一个隔了房的姑姑,确是轮不到她来管,那嬷嬷腆了脸笑:“姑太太自来有主意,家里乱成一团,太太且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请了姑太太回去定夺。” 纪氏面上依旧不好看,若是黄氏有个好歹,叫纪氏回去也还罢了,可纪舜华置外室,同她八杆子倒能打着着,却也不归了她管,黄氏也必不肯把这丑事摊到她跟前来,她也不想上门讨人的嫌。 若是纪舜英,她自然管得着,纪舜华既不亲近,又有黄氏隔着,他置了外室,怎么也不跟她相干。 嬷嬷不好多说,纪氏已然上了车,又不好就这么回去,索性到了纪家,出来迎的是夏氏,见着纪氏就一把挽了她的手:“阿季回来了,赶紧去劝一劝,太太这会儿谁的话也不肯听呢。” 纪氏拿眼儿打量她一回,这个嫂子万事不肯沾身,好处不肯少,坏事却手都不肯搭上一把,自来是个冷心冷肠站干岸的,这会儿立在门边,里头怕是吵得不可开交了,她这才借了由头在外头等着,好躲个清净。 “二嫂子这话说的,我还糊涂着呢,到底是甚事?我叫架上了车,半个字都没听着,叫我去劝,也该听听是甚事。”纪氏一把推了个干净,夏氏又不好去问曾氏身边嬷嬷,知道纪氏必是叫骗过门的,扯了她的袖子往耳房里头一立。 “还不是舜华,这个孩子,读书不长进倒还罢了,竟学起歪门斜道来了,在外头置了个宅子,养着娇娘,这会儿好了,大嫂子花了力气好容易要结亲了,他倒来个非卿不娶了!”夏氏两只手拍了巴掌,双掌一摊:“大嫂听见说话就昏过去了,人都凉半边,只心口还暖着一口气儿,大夫正扎金针呢。” 若是此地有个戏台子,夏氏倒是作念唱打全齐了,她话说的惋惜,话音却恨不得高到九宵云上去,她虽是藏拙,却也叫曾氏黄氏压了这许多年,这番大戏都开锣了,怎么少得她这个看戏的。 纪氏见着舜荣媳妇还乖乖立在后头,不好说些难听的话,把眼儿一睇:“二嫂赶紧噤了声罢,这样的家丑,不说传远了到四邻嘴边,就是传到亲家耳朵里,也不好听呢。” 夏氏面上讪讪的,尴尬的扯着嘴角,纪氏指一说二,嘴上说的是舜华说亲的亲家,看的却是舜荣媳妇,她确是有些得意,赶紧敛一敛神色,带了纪氏进去,只看见纪舜华跪在堂,正跟纪怀信说:“她清清白白的,我怎么不能娶她?” 纪怀信一脚就踹上去了,纪舜华叫他踹倒在地上,一时吃痛爬不起来,曾氏正坐着叫丫头揉心口,见着纪怀信动手了,又站起来去拦,一屋子闹的不成话,夏氏一把推了纪氏:“姑太太来了。” 纪氏叫一声大哥,看看曾氏满面青白,晓得这事儿绝非是养了个外室,叫迷去了心窍这么便宜的,先扶了曾氏坐下,又去问纪怀信:“这是怎么了,纵是孩子不对,也不该上脚,若踢坏了怎么办?” “踢坏了!我恨不能踢死了他!”纪怀信气的满面通红头顶生烟:“孽子做下的好事,这会子可好,亲家结不成,败坏家风,往后还有谁肯跟咱们家结亲!” 纪氏才还听夏氏说黄氏正在屋子里头扎金针,这一屋子没一个过去看她,连着自家儿子也念着外室,心里倒为着黄氏叹上一声,缓过神来问:“才刚听二嫂说,大嫂正在扎针,她可还好?” 这句一提,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是夏氏开了口:“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只人还晕着,大夫说了,这是急怒攻心,往后得好好养着,再不能受气了。” 竟还是夏氏送了大夫出门的,纪怀信面上泛红,又是一脚要却踢纪舜华:“为你气死了你娘,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纪氏的目光从里到外的把这几个人都打量了一回,老太太一走,一个个竟成了这付模样,面子不要了,里子也不要了,她心里觉得酸楚,索性不管这些,往后头去看黄氏。 黄氏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在,见着纪氏进来,眼泪都淌了下来:“姑太太,姑太太有心了。”自黄氏晕过去,到请大夫,到扎金针,纪怀信连屋子都没踏进来过,曾氏更不必说了,唯一一个管事的,还是黄氏自来瞧不上眼的夏氏,还带着一半的幸灾乐祸,此时见着纪氏,口还没开,眼泪已经先落下来了。 嬷嬷让出椅子给纪氏,黄氏脸上的憔悴连粉都盖不住了,躺在床上看着比她平日里装扮出来看着要老十岁,显得比纪怀信还更年长,纪氏看着就心酸起来,叹一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嬷嬷“扑咚”一声跪了下来。 扒着椅子求纪氏:“姑太太,好歹救我们太太一救。”到这会儿了,纪氏才从头至尾,听了个大概,纪舜华那个外室,原来竟是家里买来的丫头。 “原只当是着是官奴,哪知道还有平反的一日,三少爷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念着那个丫头,说她也是官家女,娶进来也不损了颜面,我们太太怎么受得住这个。”嬷嬷哭的满面是泪:“如今大老爷只说是咱们太太办下的错事,要……要休了她。” “都这当口了,你还说这些不尽不实的话,我便想帮,也帮不上忙。”纪氏看着嬷嬷哭的气都接不上了,可这番说辞往耳要里一过,就知道不详实,好好的怎么会买了官奴来,又是怎么叫舜华看上了眼。 这话嬷嬷一个字儿也答不出来,总不好说这是给纪舜英预备着的通房,还特意挑了个生的像六姑娘的,六姑娘便不是纪氏亲生,也这是在打她的脸,她要知道了,怎么还肯帮着黄氏说项。 嬷嬷只得把泪咽了进去:“那姑娘,原是太太买下来,预备侍候大少爷的,大少爷都这个年纪了,哪能没个房里人,太太想着大少爷是读书人,总得挑个识文断字的,才好侍候他,哪知道惹了这祸事出来。” 纪氏一听立时明白过来,黄氏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见天儿的想着算计别个,自个儿掉进坑里去了,看她躺在床上无人来看,又觉得她可怜,可再想想她作的恶,又觉得是报应。 “你们老爷再不会休了大嫂的。”纪怀信说的这话,也不过就是气急了,出了事便推到女人身上,他自个儿落个轻松自在,真个休了黄氏,纪怀信还丢不起这个人,更不必说黄氏是守了大伯的孝的。 前头闹纷纷的,后头倒还安生些,嬷嬷止了泪,又去给黄氏擦脸,吩咐小丫头炖川芎白芷鱼头汤,这方子还是老大夫开的,纪氏看着黄氏脸上不对,问得一声,这才知道黄氏这是中了风,半边身子都动不得了,大夫才刚下了针,一天就要扎一回,若是好,往后还能活动,若是不好,往后半边就僵住了,连话都说不出。 前头纪舜华还梗着脖子,纪怀信却甩了袖子:“娶,你拿什么娶,她是个什么出身的货色,平反了就是官家女儿了?我倒要看看,哪一门子的官家女能干这下贱事!” 太子摘了几家出来平反,原也是牵扯不深又没实据的,还博个仁爱的名头,却不知道她他办的这桩事,连苦主自个儿都不乐。 原来扯着谋反的人家,全拉出去砍了,男人死绝了,剩下女人若是有娘家,还叫赎回去,若是没有娘家,沦落到教坊司烟花地也不是没有,若叫她们认了命,这辈子都这么过了便罢,无端端说家人竟是被冤枉的,受得这番苦楚都是白挨了,怎么还能支撑下去。 青梅算是里头过的好的,说到底外宅也是侍候人,好就好在,她只跟了纪舜华一个,纪舜华又自来不磨搓她,拿她当个人待,天长日久的处着,倒处出几分真心来了。 原想着这辈子再好也就是当个外室,青梅同纪舜华好上的时候,就托了陈娘子买了药来,等纪舜华走了,就叫大丫煎药,一碗下肚绝了后患,她跟纪舜华,不是纪舜华不要孩子,是她不肯要。 生下来又如何?平白顶着奸生子的名头,难道还能认祖归宗,纪舜华自个儿都作不得主,还能替她作主不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着,她眼下最好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了。 青梅还悄悄使了大丫去探听她那些姐妹们如何了,有入了教坊司的,有叫人买回去的,原来那些个姑娘们跟前的大丫头好的给人买回去当妾,坏的就落到了那秦淮河上,在花舫上卖笑。 青梅打听知道同她最好的一个庶姐叫卖到烟花地去了,很是痛哭了一回,很想去看一看她,可自家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河,何苦又去相见。 等她知道自家平反了,先是揪着领口狠狠喘了几口气,跟着伏在被子上痛哭,倒想着要去见一见姐姐,连宅子都发还回来了,去寻了太太,看能不能回家,还没等她找到人,就听说姐姐投了河,尸首都捞出来了。 遭了难的时候都活下来,知道这个消息却撑不住走了死路,这么死了的还不光是青梅的庶姐,本来就只有女眷了,散落在各地,还有的卖到了外地去,金陵城里的,死了一多半儿。 纵活着,也没面目回去了,青梅原还想着要去寻嫡母,她晓得自个儿是当不成妻了,若能正经当个良妾也好,可哪里知道,家里余下的这些人,竟都不回来了。 纪舜华知道她正了名,可以去官府消籍,再不是官妈了,一把握了她的手:“我娶你,好不好?” 青梅一怔,先是抬头,跟着又低下头去,半晌才道:“好,自然是好的。”哪里还能谈一个娶字,却不知她这一句话,纪舜华真个回去说了,还惹出这许多事来。 ☆、第315章 符灰水 纪氏看过了黄氏,又问了病症用药,吩咐了几句又叫嬷嬷守着黄氏,有事就往前边回报,出了门边这才叹一手:“看看,一门心思为着儿女,可有谁记着她的好?” 卷碧扶了纪氏往堂前去,听见这话知道纪氏是一时感慨:“那也得看是怎么个好法,恨不得割肉喂他,他自然觉着吃父母的肉是应当应分的。” 纪氏拿眼看她,点头笑一笑,倒不知卷碧还能有这个见识,父母为着子女,更该计长远,眼门前有甚好的都往他跟前堆,他哪里还知道感恩。 堂上纪怀信拿了竹条批头盖脸就是一顿抽,冬天衣裳穿得厚,打上去“啪啪”响,却半点也不痛,纪怀信自个儿手抽的累的,竹条吃不住力,一声脆响,折成两截。 纪怀信越发气恼,把竹条扔到一边,手上有什么就冲纪舜华身上招呼什么,滚茶也扔过去了,淋得他一头一脸是茶叶,皮子都叫烫得红了,跟着又寻起鸡毛掸子来,这回不打身上了,照着腿打:“倒不如打断了你的腿,叫你往后再出去丢人现眼!” 纪舜华原来就沉默,任纪怀信怎么拿竹条抽他,他只跪着不动,竹条打断了,又换上鸡毛掸子,彩扎的鸡毛掸子打的脱了一地鸡毛,厅堂里毛羽乱飞,纪怀信自家不行了,支着桌子喘气,又叫着让大儿子回来:“叫舜英回来,让他来管教他弟弟。” 还是纪氏给拦住了:“这么个闹法,成了什么样子,舜英这会儿正当差呢,等夜里再请也是一样。”平日里全然不管教,只扔给黄氏,出了事只知道打上去,若早上心,哪里会有这事闹出来。 儿子养到这样大,打是早就打不动了,猛然踹那一脚,纪怀信自个儿先茬了气,捂着腰汗如雨下,曾氏原还坐着一付吊不上气来的模样,看着儿子变了色,赶紧叫人绞了热巾子来给他敷。 一院子人不是不肯主事的就是主不了事的,纪氏人都来了,再没甩手不理的道理,眼见着纪怀信办事连个章法也无,关着儿子有甚个用场,外头那一个才是要紧的,得赶紧先问问身契在不在。 她也皱了眉头,拿眼直看纪舜华,到底为着黄氏说了一句:“你娘还在床上躺着,往后起不起得来还是一说,你这会儿为着外头那个要死要活,白费了你娘对你这份心。” 纪舜华只不说话,由着人把他拉下去,等他出了门边,纪氏这才问:“可把地方问明白了没有?” 纪怀信这才回过神来,总得先把地方问了,家里出面把这事儿料理了,如今这姑娘的身份不是官奴了,同她一处也有些时候,若生了孩子,跑不了是个妾,再想要旁的,绝不能够。 纪怀信一摇头,纪氏拧了眉:“此时问他,他必不肯开口,如今那姑娘身份尴尬,既是不是奴婢,咱们也不好处置,干脆冷上一冷,慢慢儿问了舜华,家里还有谁,可还有作主的?” 纪舜华先只说他看中一位姑娘,想要讨进门来,黄氏能说下孙家来,就已经花了大力气了,似纪舜华的年纪这会儿说亲已是晚了,媒人婆都不肯再上纪家的门,知道黄氏挑剔,好容易择了这一门亲出来。 黄氏又要女家出身好,又要姑娘嫁妆厚,跟着又要家里有兄弟,到姑娘自个儿这里,还得品性相貌出挑,这样的好人家,哪里轮得着纪舜华,一早就叫更好的人家挑去了。 黄氏在媒人身上花了大把银子,好容易才挑了孙家出来,样样都是降了一等的,却也算是一门好亲了,黄氏心里还不如意,可也知道再挑下去更坏,两边彼此有意,便把亲事定了下来。 乍一听见纪舜华要换人,黄氏头一个先拍起桌子来了,等看着儿子话说的死,便又收了脾气,耐着性子仔细问他:“是哪一家的姑娘,你是怎么瞧见的?” 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抛头露脸的,就是看见也是远远扫一眼,哪里能看的真,家世更不必提了,心里想着把儿子哄住了,只说去问了,那家子已经定了亲,他就再无办法了。 “若真是好人家的姑娘,去提亲也不是不可,”黄氏一面装相,一面嘴上还埋怨儿子:“你也该早些说,孙家都快说定下了,这亲事可不好退。” 纪舜华还当此事有望,也知道不能立时告诉黄氏就是她买下来的官奴青梅,只说了青梅父亲的官名,原是布政司的参议。 黄氏一听立时心动,布政司的参议,那可是从四品的官儿,比着纪怀信要高出两阶去,她心头一喜只问纪舜华,那家的姑娘可有瞧中他,看见儿子默然不语,心里知道十有八九,喜的合不拢嘴:“娘这就替你去问,是哪一家?是李家还是吴家?” 纪舜华道:“蕴宜父亲活着的时候是这个官,只如今过世了。” 黄氏眉头立时拧了起来:“甚个时候死的?”若是早个十来年,那也不必提了,听见纪舜华说一年未到,黄氏便笑:“可是她去上香祭拜的时候你瞧见的?” 一年不到,家里总还有家底,里头嫡庶摸个清楚,若是儿子真个上了心,也不是不能结,可她忽的回过神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布政司参议,可是姓徐?” 青梅可不就姓徐,名字就叫蕴宜,黄氏还未开口,纪舜华干脆点了头:“如今她家平反了,又是官家女儿,朝廷还要发还房产田地,她清清白白的跟了我的,娘……”一句话还未说话,黄氏瞪眼儿往后仰,纪舜华赶紧住了口,背了黄氏送到房中。 这事儿闹的阖家皆知,纪舜华被纪怀信关在屋中,不许他踏过门半步,把他身边的小厮全换过,让长随看着,屋门上了锁,开了个窗户给他送饭递水。 纪舜华把牙咬得死紧,不论怎么问,就是半个字也不吐露,纪怀信把他身边跟着的人叫过来,又是一顿狠打,可连这两个也不知道青梅住在何处,又不好大肆寻访,若叫孙家知道了,这门亲更作不得了。 黄氏扎了几天针,慢慢缓过劲来,身子倒是能动了,只半边脸还僵着,话说动了就流口水,她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拉着嬷嬷的手说:“她就是个邪祟,扫把星,专克别人不克自个儿,万不能叫她进门,万万不能叫她进门!” 一气儿说,一气儿竟哭了出来,嬷嬷好容易缓住了她,又把丫头都支出去,这才知道黄氏说的不是青梅,竟是明沅,但凡沾着她,就要倒霉,追根究底,还不是为着青梅生的像她,黄氏想把这姑娘买了来给她堵赌。 黄氏本就深信不疑,人躺着不能动,脑子却是清醒的,嬷嬷说的话,她也能听的见,只答不出来,能张开口了,颤悠悠把话说了,能使力的那只手抓住了嬷嬷:“赶紧请一尊菩萨来,请个大的,压得住她!” 连着嬷嬷心里都发毛,不往这头想的时候,自然无事,一往那上头去想,便觉得事情果然蹊跷,存着小恶念,还报的就是小事,如今倒好,报应到纪舜华的身上。 黄氏头一个想的是怎么消这邪祟,若是明沅有画像,她恨不得供起来给她烧香,赶紧拿了银子出来,叫嬷嬷给纪舜英送去:“修房子,修得好些,叫她就往哪儿去。” 一句话说了大半晌,嬷嬷连连点头应下,又喂黄氏喝水吃药,家里闹得这样,总得有个拿主意的,纪怀信的主意就是关着儿子,连学里也替他请了假,只说母亲重病,他要侍疾,叫人见不着面儿,那个勾引人的狐狸精,就沾不上他了。 黄氏听说儿子叫打了,又叫关着,心疼的眼泪都落下来了,走还走不得,就要嬷嬷扶着她去看儿子,还是叫两个婆子抬了竹椅,把她抬到纪舜华房前的。 纪舜华叫关了这些日子,见着母亲就在门里跪下了,他这么不说不动,黄氏却只当儿子是中了邪,还想着要去求符拜菩萨,那青梅她也不是没见过,要说生的好,还有比她更好的,儿子若是喜欢这样的,再按着这个买人进来就是。 她一肚子话只说不出来,呜呜了半日,拉了嬷嬷的手,嬷嬷知道她的心意,劝了纪舜华两句,见他只不起身,也不知是求着黄氏原谅还是求着叫青梅进门,怕黄氏急起来病愈发难好,吩咐了厨房叫炖大肉来给三少爷补一补,又告诉黄氏是抹过药的:“老爷到底心疼儿子,没下狠手。” 黄氏点了头,还只不出话来,急着叫嬷嬷去求灵符,这回却不敢再去寻什么师婆了,正经往圆妙观去,求了道在三清像前压过的黄符来。 黄氏把这事忙完了,才想着要去找青梅找出来,她把人牙子寻过来一问,立时就知道青梅住在哪儿,可她知道了也不能下手,既是平反了,青梅就是还是官家女,便不是黄氏能随意磨搓的了。 哪知道一打听,才晓得徐家已经无人了,男人都死了,活下来的女人也死了一多半儿,徐夫人虽叫娘家赎了回去,却是心灰意冷,连带着女儿结的亲事也叫退了,年轻轻的姑娘,病了一年多,眼见得平反要发还田产宅子了,竟没挨过去,才知道好消息半日,人就没了。 徐夫人原来没了儿子还有女儿,等女儿也病没了,自个儿也倒下去了,徐家竟没一个能主事的人了。 ☆、第316章 羊肉水晶饺(补全) 太子下的这个令,苦主死了一半不算,当初那些主审的官员也一样落了骂名,担了名声,却也没落着好,从国库里再把这些东西吐出来,忙的年前一日未歇,几家有的死绝了,有的寻不着人了,还有的,便似徐家,由着徐夫人的娘家帮忙打理。 徐家的田产家宅退回来,接手的就是徐家的远枝,原来出事的时候一句不问,到拿钱了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钻到人耳朵里去,落到徐夫人手里,只有十之一二。 这十之一二里,还有赔补赎人的钱财,东西看着不少,真折算到手里也只有七八百两,抄家的时候一样样登的详细,恨不得连器具上头的花纹都描下来,到发还的时候,缎子布匹这些以次充好了不算,连着玉瓶金盒也都换了镀金的,拿出来的根本就不值钱。 里头层层盘剥,徐家又没人再出头,这一份就已经是横财了,徐家人就怕徐夫人娘家来闹,这才分了出来,卖人的时候不管,这时候倒假惺惺的想起徐家还有几个女儿了,对着徐夫人道:“总还得给几个丫头留下嫁妆钱。” 宅子田地俱都贱卖了,倒还给徐夫人留个二进的院子,光这就叫他们肉痛,拿了钱财赶紧回乡,来领钱的还想着还刮一份儿。 徐夫人亲子亲女俱都死了,女儿还是叫人退了婚死的,换作原来,若是女儿未死,她必把这些钱交给兄弟,由着兄弟来照顾她们母女,可女儿病时,那些个嘴脸她看得够了,到女儿发了丧,就搬了出去,就在留下的那间小院里度日。 青梅就是这个时候找回去的,徐夫人身边只一个婆子一个丫头,娘家骂她是白眼狼,得着好了却不分钱出来,却不曾想过这余下的就是她的棺材本了。 青梅自称姓徐,那婆子还不敢认,这些个都是后头雇佣的,知道主家遭过难,也确还有流落在外的,把她引进去,青梅看着堂前头发花白的徐夫人,哽咽出声,跪过去叫了一声“太太”。 徐夫人原来待她产算不得好,可到如今这小院子里头,也只余下两个跟徐家相关的人,徐夫人看了她一会儿,辩出了面目:“这是……这是小七罢。” 青梅一怔,看着徐夫人眯了眼儿,又去看那婆子,婆子就站在徐夫人不远处,伸手点点眼睛,冲她摇了摇头,青梅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徐夫人的眼睛,她对庶出子女一向严厉,若不然她的女课也不会做的这样好,谁知道出来了,还能用女红挣裹腹食,若是嬉笑的,徐夫人必然要拿眼看过来,叫她眼儿一瞪,姐妹们都大气儿都不敢出,如今这双眼睛,竟就这么坏了。 “我是蕴宜。”到这时候才说出这话来,大丫还懵懂,原来青梅姐不叫青梅,她看着青梅跪了,自个儿也跟着跪下去,徐夫人再仔细看了她,冲她点一点头:“你回来了,给你父亲兄弟上香去。” 青梅久等不到纪舜华,天天差了大丫到街上打听消息,大丫能探听出什么来,还是托给了陈娘子家的小儿子,知道徐家平反,家产悉数送还,在小院里等了又等,想着总要跟纪舜华说上一声,可等到徐家人把家业收回去了,纪舜华还没半点消息。 青梅打听知道徐家如今只余下徐夫人一个了,这才回来寻她,听见徐夫人说得这一句,泪出雨下,院里头摆的有一半是旧东西,墙上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瓷画,一块破损了,里头梅的那一块,还佚失了,只余下三块,并排挂着。 桌上供着先人牌位,除了徐老爷跟兄长弟弟们,还有一排刻了小字的,上面连名字都不曾刻,只有一个排位,青梅挨着个儿的念过来,这才瞧见自个儿的那一块,也拜在上头。 婆子执了香点上交到青梅手里:“姑娘,这些个太太不肯收起来,就摆在厅堂里,姑娘劝一劝罢。”哪有人家进门就祠堂的,家里遭了难,总还有些旧友,同徐夫人相好的,原来不敢帮手,这会儿到打听了地方,送了些奠仪来。 徐家死的时候是罪人,自然是没有发丧的,这会儿找起尸首来也是不易,乱葬岗里一卷一扔,哪儿还寻得着,只好造了个衣冠冢,徐夫人既不想见娘家人,也不想见夫家人,干脆守着这些个牌位过日子。 青梅回来了,徐夫人却不问她原来呆在什么地方,过的什么日子,只理出厢房来,家具物件早就不成对了,花案一个是海棠式的,一个是就是素面圆式的,连花瓶也凑不齐了,屋子里头就没整套的东西。 徐夫人却只不觉得,还是一样过她的日子,她不问,青梅也不好说,她总不能告诉徐夫人,她当了外室,无媒苟合。 青梅走的干干净净,她知道纪舜华要说亲了,也知道那不过一句戏言,两个要说情份,也没情深意厚到这个地步,到不如彼此断个干净,她的身契就算还在纪舜华的手里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去官府里消了籍,从此她又是良家女。 徐夫人原来万事不管,有了个姑娘回来,那一房老夫妇跟两个丫头算是有了主心骨了,每日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管,青梅原在徐家时哪里碰过这些,可在外头这一年,她却是事事经手的。 家里又没存下金山银山来,一家子人指着这点银子吃喝,干脆就说守孝,全裁了素衣孝裙来,一家子食素,她还替徐家二十多口人,绣起了地藏经。 纪舜英叫纪怀信请回家的时候,纪舜华已经不吃不喝两天整了,黄氏那里不敢说,怕她知道了又是一场闹,要是再气急了晕过去,只怕不能好了。 纪舜英原不想管,可纪怀信却推了他过去:“总你弟弟,你劝一劝,那个狐狸就这么好?好的他父母全不要了不成?” 纪舜英走到纪舜华屋前,门早已经开了锁,还是黄氏怕他关在里头闷坏了,只把院门锁上,好叫他在屋子里头走动。 纪舜英进去时,他正闭着眼睛坐在桌前,两天不吃,身上无力,见着纪舜英点一点头,叫了一声大哥,纪舜英与他对坐,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厨房里送了一屉儿羊肉水晶饺来,才刚出蒸笼,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纪舜华却连看都不看。 就是纪舜英也知道这是他爱吃的东西,小时候若是蒸了这个上来,一屉儿他一个人就全吃了,往他跟前一推,还只不开口。 先说话的竟是纪舜华,他看一眼纪舜英,又叫一声:“大哥,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似的,觉着我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像娘似的以为我中了邪,要给我喝符灰水?” 纪舜英不置一词,他只觉得这一桩同他并不相干的事,整个纪家,若不是有礼法压着,同他都不相干。 纪舜华轻笑了一声:“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大哥想的也很对,换作是我,也不能够,我只问大哥一句,你是为着甚喜欢六丫头的?” 纪舜英实不想管,这家子里头,老太太死了,纯馨嫁了,没哪个再叫他挂心,若不是为着明沅进门必得先进纪家大门,还得庙见成妇,这一应的礼纪舜英不在乎,却得把这体面全给了明沅才算不负她,若不然这一回纪怀信三催四请,他也依旧不会回来。 纪舜华不等哥哥说话,又道:“大哥是为着喜欢了六丫头,我就是为着甚喜欢蕴宜的。”先时还是因为相貌,他那点小心思只怕瞒不过纪舜英,老太太没了办丧事那会儿,就叫哥哥看出来了。 纪舜英神气一冷,皱了眉头看着弟弟,纪舜华却直直与他对视,见他看过来还笑了一笑,年纪越大,他的性子倒越发模糊起来了,小时候那番盛气,也不知道何时就磨没了。 “我说的,不是相貌。”当弟弟的喜欢定下亲事的嫂嫂,确是难以启齿,他那会儿对蕴宜另眼相看,肯伸手搭救,也不过是为着她的长相,长得像明沅,那一个于他好似隔着云端,这一个却是伸伸手就能把她从泥地里拉出来。 纪舜华自个儿也想过,到底是为着甚待六丫头不同,想了许多回,后来才明白过来,小时候是因为旁人都待他热心热肠,只她待兄弟两个并无不同,他心底觉得不服气,再后来就是她长大了,生的这么好,可待他还是那一付面孔。 他还不知道自个儿原是喜欢六丫头的,她就已经成了名份上的嫂嫂,他也不是不怅然,可也很短,短的叫他记不住,就扔到脑后去了,待她真个上了心,是看她对纪舜英这么好。 纪舜华在街上见过沣哥儿跟官哥儿,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大袄一样的鞋子,头上戴了一样的毛皮帽子,大冬天下了学,沣哥儿牵着官哥儿走,后头跟着书僮小厮。 两个人冻得鼻子发红,脸上却笑呵呵的,到炒双肝的摊子上头,官哥儿想吃,沣哥儿摸了钱出来,要了一碗,两个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吃了,担子上的紫米粥汤,也就着碗分了。 官哥儿一口一个哥哥,沣哥儿就笑眯眯听着,逛了半边孔庙,吃了羊肉馒头,手上拎了许许多多东西,见着他还打了招呼,拎了满手的东西都是带回去给姐妹们的,见着党梅说是五姐姐爱吃,不知蜀地有没有,见着奶窝子,就想着四姐姐,看着担子上扎的红绿纱花,左挑右捡,官哥儿专挑了两朵大花牡丹要送去给明潼。 沣哥儿连纪舜英都想着了,说要送一屉羊肉包子到十方街去,差了小厮去办,满口姐夫长姐夫短,纪舜华站着听了,自己家里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哥哥觉得这个家没什么好呆的,我也这么想,没什么好呆的。”纪舜华说得这话,想到那个小院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求哥哥一件事,若是方便,替我看看她去,她没了我也活得好,可我不能没了她。” 纪舜英隐约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黄氏待这个儿子恨不得挖心掏肺,叫她割了肉喂给纪舜华,她怕也是愿意的,她待儿子这么好,可纪舜华竟然不想要。 ☆、第317章 糖白藕 纪舜英一走,纪舜华就把一屉儿羊肉水晶饺子吃了一半,就着米粥汤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气,纪怀信知道了,便觉得是自个儿的法子奏效了,早就该把纪舜英叫了来,下人报到黄氏那里去的时候,她正在用饭。 纪舜华不吃东西,嬷嬷下人俱都一气儿瞒着黄氏,就怕她知道了病越发重了,这会儿丫头过来报说三少爷吃了半一屉羊肉饺子,黄氏不明就里,还扯了嘴角笑一笑,磕磕巴巴的道:“他打小,就爱这个。” 说这两句话,就用了老大的力气,她半边脸动不得,拿肉骨熬了粥给她吃,搅的稀烂,肉汤全渗进米粒里,不必动嘴,勺子送到唇边,就咽下去了。 饶是这样,这一碗粥还是从温到凉,再舀了新的出来,这一碗粥吃上大半个时辰,衣裳上还要围上大毛巾,就怕流出来把衣裳弄脏了。 嬷嬷听见纪舜华用饭了,心里念了一声佛,又去宽慰黄氏:“三少爷能吃能睡,相必也不怎么把那姑娘放在心上,咱们也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黄氏都想着要上门去了,可如今那里能上门,最好是把这事儿抹过去,嬷嬷不敢告诉她纪怀信请了纪舜英来当说客,喂完最后一口粥,给她绞了巾子擦脸,叫厨房夜里还炖黑鱼汤,把鱼肉片下来搅在粥里,给黄氏换换口味。 “太太,依着我看,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挑头,少爷不去,看那姑娘来不来,若是不来,咱们只当没这事儿。”嬷嬷说了这句,拿了个粽子糖叫黄氏含着:“那家子难道不要脸面了?若敢闹上门来,咱们可没什么不敢说的,是她自甘下贱作了外宅,就算吵着要进门,也还是个妾。” 黄氏一动不动的靠着大枕头,眼睛转了转,她也知道嬷嬷说的在理,可这么一闹,孙家若是知道了,这亲事必是不能成,最好是先一步找着徐家,把事儿给摆平了。 要是那姑娘非得给舜华作妾,那就等着孙家这个抬进来,都进了门了,生米作成熟饭,孙家就是不应也得应了,徐家那一个身份也不算低,还能压着孙家这个,她就跟纪老太太似的,抬一个打一个,摆出一付向着媳妇的样子来,孙家这姑娘还不掏心掏肺? 她满肚子的话只说不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话还没说完,先出了一身汗,想同纪怀信说,可他哪有这个耐性,只得先跟嬷嬷说了,嬷嬷再把这话告诉纪怀信去。 徐家这个姑娘回了家的事,略一打听就知道了,纪舜英按着纪舜华说的地方,找着门拍了半天不见开,还是隔壁的陈娘子开了门儿,看见是个书生,拿眼儿一看问他是不是姓纪的,纪舜英一点头,陈娘子便叫他等着,往屋里拿了信出来:“这原是要给纪家少爷的,这十天半月的不来,门口的雪都该积三尺厚了。” 青梅久等纪舜华不来,知道事情必是不成的,她原也不曾指望过,只把信留给陈娘子,自个儿回了徐家。 陈娘子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她心里是很喜欢青梅的,知道她家里遭了难,原来是个千金小姐,却能忍得下做针线洗衣裳,一条街谁不知道她手艺最好,守着门户轻易不出来,街上也不是没有闲汉招惹,全叫大丫拿了扫把打了出去。 等她说要走时,也给陈娘子露了几句话出来,不提家世姓名,只说父亲平反了,陈娘子这才知道她真个是官家出身的姑娘。 纪舜华久不来,陈娘子还存了气,看着就是个弱气的,半点也撑不起来,怪道姑娘家不敢托负了他,把信一甩,门就又关上了。 纪舜英拿了信,却没立时回去纪家,受了纪舜华的托负,总得有话回他,打听知道徐家如今在哪儿落脚,还没上门就见着宅子门口拿白纸糊了门楹,显着这家正在守孝。 徐家的来历根本瞒不过人去,街上哪有不传的,既是办丧事,街坊四邻也要添上些奠仪,徐老爷生前是从四品,遭了这个难,同僚中也来走动的,都送了彩扎的亭台来,院子里摆的满当当,点了羊油蜡烛,孝棚却只起一庭一卷的。 这些事俱是青梅一个人在打理,徐夫人每日里除了念经,就是挨着火盆坐着,阖了眼儿不知在想什么,家里有人主事,下人们也不再去烦她,这个姑娘又识字会算,走上一回礼,倒有人惦记上了。 似她这样,要嫁官家是再不能够了,金陵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事儿捂不住,可若是升斗小民,还真不计较这个。 里头就有个少东家看上了她,确是这条街上开了米铺布铺的,家里算有些资产,因着是街坊,有人办丧事了,自然要送上一份礼,好在家里就开的布铺,拿上两匹当作礼送过去。 二进的院子能有多深,进了门往灵堂去,就看见徐家的姑娘穿了一身孝,正跪在盆前化纸,这事儿轮不着她一个姑娘家做,灵堂里该跪的是子是孙,如今子孙都没了,这才落到她身上。 看她料理事体吩咐下人,收了礼再还礼,眼睛垂着,再没抬起来看过别个一眼,到了时辰还吩咐了饭食,觉得她能干,通身的气派就跟小家子出身的姑娘不一样,倒起了要结亲的心思,只碍着重孝,没这时候上门说亲去。 青松绿竹打听一回,回来就告诉了纪舜英,纪舜英皱皱眉头,想起纪舜华说的那句话,果然是个立得起来的,只把信带回去给他,别的事一字未吐。 纪舜华拆了信,坐在床前一夜没阖上眼,第二日叫人打了水来,洗漱得干干净净的,去书房找了纪怀信,告诉纪怀信,他想去书院读书,就跟纪舜英那会儿一样,读上三年,若还不中,就老老实实听家里的安排。 纪怀信把他从上到下的打量一回,算着年纪再过三年,也还不晚,点头应下了,纪舜华得了首肯,这才往黄氏院子里去,跪在黄氏床前求她,黄氏嘴里说不出来,眼泪流个不住,扭开脸不愿意再看他,没了孙家,再往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亲事。 纪怀信已经烦了,当着纪舜华的面就跟黄氏说:“叫他往外头去好,受些苦楚,免得成日在家想着翻天。” 心里也盼着儿子能中个功名,真中了,哪里还稀罕孙家的婚事,保不齐能说上个更好的,替儿子写了信,地方都是现成的,就去锡州,纪舜英住过的那个小院儿还在。 纪舜华理了两口箱子,除了衣裳书册,旁的一样没带,跟着他的书僮也只挑了个老木讷不多口的,黄氏还想叫人跟着打理他的一日三餐,嬷嬷还道:“便是大少爷,也还带了一房人家们,三少爷身边哪里能只带个书僮。” 纪舜华到底只带了一个书僮过去,坐了船直往锡州去了,消息传到颜家的时候,他人已到了锡州,纪氏连礼都来不及备。 “这是怎么说的,去的这样急?”纪氏没见过青梅,可在她看来,能挑唆着爷们想娶的女人,怎么也不是个规矩的,谁知道竟还跟纪舜华断了,走了个干干净净,徐家无人来闹,纪家就装着不知这事儿,两边捂着。 连年都不过了,可见是伤了心,他巴巴的想娶,别个竟不肯嫁,纪氏一哂,原来也是个志气的,既是往外头读书去了,那原来纪舜英的礼怎么备的,给纪舜华的也是一样。 这事儿自然是明沅打理,她是做惯了的,年节礼盒多备上一份,差了人往锡州送去,因着是年里,东西便备的齐全些,梨干梨条李子樱桃的干果,龙眼荔枝金橘白藕这些连糖汁的浸果子,风鸡风鸭也不能少,装了三大盒子,纪氏看一回点了头,倒为着黄氏叹:“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明沅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黄氏的,黄氏因着长子连年都不在家过了,越发伤心起来,连饭也不肯用,纯馨回去看望一回,还叫她使脾气摔了药碗。 出了嫁的姑娘,还受这个气实是少见,纯馨也一样咽了,还往颜家来走年礼,给纪氏拜年,纪氏见她身上衣服是新的,人比在家时圆润得多,看着脸上透光,就知道过得不错,拉了她的手:“原来你不方便,如今方便了可得常来,我这儿人一少,显得空落落的。” 纯馨掩了口笑:“姑姑便不说,我也要常来的,我心里一向记挂着姑姑呢。”说着去看明沅,叫纪氏笑着指了指:“你记挂着你嫂子罢。”留她吃了饭,再叫她跟明沅一处说话。 纯馨很是叹一回:“太太如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知道她,最快的就是一张口,如今话不能说,人越憋闷越是脾气坏,如今身边除了一个婆子,丫头都不敢进房门了,三弟,也实在是太狠心了些。” 明沅捻了块梨条咬着,笑一笑并不说话,纪舜英对她也叹过一回,这两个眼里的蜜糖,到纪舜华嘴里焉知就不是黄连根了。 这一句叹完,纯馨又笑:“这一回太太也是转了性子了,倒拿出钱来叫大哥哥修院子,我去看过了,那院子说不出的安逸,往后你进了门,也能享福了。” 黄氏连话都说不了了,还怎么折腾儿媳妇,纯馨回去时,姨娘还跟她叹,说六姑娘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别个不知道,她经年呆在后院里,青梅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心里门清,连纯馨也知道,只不好说出来罢了。 明沅抿嘴笑了:“若真能住在外头,你可要常来,十方街离着你家里也不远。”纯馨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到时只怕你嫌我烦人,赶都赶不走了。” ☆、第318章 灶糖 黄氏肯摸了银子出来叫纪舜英修房子,可到了年底也请不到工匠了,索性等开年再办,纪舜英把屋子各处的图纸都再细画过一回,他年少时候一味读书,除了该会的,再没深下功夫,画出来的图纸也不过一个大概,拿这个大概去给明沅看。 年前十方街上全是买卖年货的,纪舜英拿着图纸打街上过,见着有卖风鸡咸鸭子的,有卖香糖果饵的,还有卖茶酒油酱的,肉市上还有整猪整羊卖,买了片成条切成块,包在油纸里头拎回家,冬天天寒,肉冻得硬邦邦的,上头结着霜花,那一块块白的,分不清是油花还是霜冻,剁肉刀一下去,骨头咔咔的响。 纪舜英的小院子里头也办了些年货,算是头一回过年,虽还要回纪家去,却也把院子打扮出个过年的模样来,长福婶还道:“可得开始接玉皇赶乱岁了,既是住进了人,就得祭灶王爷。” 买了许多灶糖回来,捏成各色模样,供在灶王像前,还教纪舜英,纪家那头拜完了,小院里头的也得拜,说不得灶王看着他勤勉,就在玉皇跟前多说两句好话,他这个从七品,好赶紧升到七品上去。 纪舜英不信这些,可是年俗还是要过的,见着灶糖捏的花花绿绿,想着给明沅带些,大宅子里头的灶糖都是自个儿拿麦芽熬的,味儿更甜,却不如外头捏的样子好玩,不给她吃,就给她看着玩也好。 他有了这个打算,溜一圈下来就零零碎碎买了许多东西,先还只买灶糖,后头见着珠环画扇扎花花领子,眼睛都看花了,样样挑上几个,都包起来带到颜家去。 青松绿竹两只手拿满了东西,实拎不住了,便往街上雇个跑腿的,先把这些送到颜家去,纪舜英想着往后要带明沅来逛,连冷清时候的孔庙她都觉得有意思,外头的年市可不叫她看花了眼。 纪氏看着东西就知道是给明沅的,一股脑儿全送到小香洲去了,明漪年里头不上学,正窝在罗汉床上,见着这许多东西,先笑着拍起巴掌来,明沅看见那一匣子的糖瓜糖羊糖葫芦就笑,明漪捏个糖元宝,伸了舌头就要舔,叫明沅止住了。 “这可不能吃的,要吃就吃家里做的,这糖看着香,没家里熬的干净。”九红拿了灶糖来,明漪捏着个糖瓜子吃了,甜了一嘴儿,凑上去就挨着明沅:“姐姐,我再吃一个。” 明沅这儿不许她多吃糖,苏姨娘止不住她,明漪又爱吃甜的,年纪不大,烂牙倒有几个,明沅看见了,便叫丫头盯住她漱口,拿马毛细刷子刷牙,还不许她多吃甜的。 明沅不开口,苏姨娘就由着小女儿,吃些糖果点心,又不是值钱的物事,苏姨娘如今身份不同,年前纪氏还赏了她一匣子燕窝子,她拿这个炖了粥,明漪还跟她一道吃起了燕窝粥来了,更不必说这些巧果点心了。 可明沅一张口,苏姨娘就立时听了她的,看见女儿年纪还小,确是生了几个坏牙,疼起来捂着腮帮子在床上哼哼,这才不许她多吃,一天一块糖,吃完了还得拿茶漱口,多了再没有。 明漪闹过一回,可她也知道牙痛起来受不住,明沅还告诉她:“你要是不怕烂牙,那就吃,等掉干净了,正好去装一副假的,你要金的还是要银的?”说着捏住她的鼻子:“姐姐出银子,别个拿铜线扎,你用金线扎。” 唬得明漪不敢不听话,想吃糖就拿小镜子拿出来照一照,见着里头黑黑的洞,就再不敢吃了,乖乖等着这牙掉下来,长出新的。 这会是年里,苏姨娘那儿却不见甜点心,好容易到了明沅这里吃一块,明沅看看她就笑:“既是年里,许你多吃一块,再多可就没了。” 只吃一块糖,她就拿帕子包了,小小的咬上一个角儿,搁在舌头上一点点化开来了,这才拿出糖块再咬一角,明漪听见姐姐许了,嘻嘻一笑,挑了块大的,这块既是多得的,也不一角一角的咬了,干脆一整块儿塞进嘴里,鼓了嘴巴吃得满面是笑。 原来年里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姐妹多,如今却只余下明沅明漪两个,静贞虽嫁了进来,可袁氏拘着她,不许她常往东府里来,嫁进来许久,除了到东府来请一次安,明沅几回请她,她都没能来。 今年的年节祭祀,袁氏就全交给了静贞,她更是忙的腾不出空来,小香洲的宴也办不起来了,静贞不来,明芃又才下山,明漪还是个孩子,明沅自家也不得闲,明湘明洛嫁出去,原来三个人管着的事儿,可不就落到她一个身上了。 明漪吃了糖,坐到罗汉床上扎花,她女课才学起来,难免手笨些,看着明沅绣出来的花很是艳羡:“我甚个时候能扎得像姐姐这样好?” “我这可不叫好,四姐姐手上的功夫才叫好呢,你看她扎的这个绣带。”明沅拿出来给明漪看一回,明漪吐了吐舌头:“我不成,我手慢。”咕咕两声,又去扎她的花儿,看着倒有个花样子了,只下针还不精,更不必说什么桂花针水纹针格锦针了。 等外头卷碧来请,明沅知道是纪舜英到了,往镜前一照,节里穿得喜庆,雪里金遍地锦的袄子,襟上压着老绿的翡翠的葫芦压襟,下面是元缎包了羊皮闪缎的金边裙子,披上斗蓬就要往外去,采菽拿了个元缎绣金叶花的手筒来:“姑娘仔细冻着。” 明漪的眼睛溜溜的转,叫明沅虚点一回:“赶紧扎你的花儿,这么个荷包,多早晚才做好,太太年里还用不用得上了。” 明漪果然低了头,可等明沅出去了,她又抬头冲着煤块皱皱鼻子,煤块拍了翅膀对着她叫:“八姑娘,吃糖。” 煤块原是吃蛋黄小米的,自打明漪喂它吃了一点糖,它见着明漪就叫,花样百出的讨糖吃,九红把笼子取下来摆到桌上,叫明漪逗它玩儿,没一会儿煤块就讨了两块过去,明漪自个儿还往袖子里头藏了一块,煤块歪了脑袋,自个儿吐了个气音“嘘”一声。 寒冬腊月,只水阁里头能见面,明沅去的时候,炭盆已经烧起来了,纪舜英脚上穿着她做的靴子,因着来的急,额上全是汗,正拿了帕子抹汗,见着她进来,面上笑开了,看她罩在身上的斗蓬不是里面烧的,还问一声:“冷不冷?” 明沅摇摇头:“我不冷,表哥冷不冷,做的鞋子合不合脚?”不独给他做了靴子,还给他做了毛拖鞋,纪舜英这个年纪身量还在长,连带着脚也比之前大些,靴子原想着放一些,哪知道将将跟脚,若是再长,明岁冬天就不能穿了。 采菽端了点心上来,冬日里明沅不吃旁的茶,专爱吃红茶,厨房里常备了奶窝子,拿出来还是热的,桌上铺开图纸,这第二回看,就跟明沅心里想的差不离了。 凉棚也搭起来了,上头画的紫藤花,纪舜英只去过两回小香洲,还是天黑了去的,只听沣哥儿说过,小香洲里有个藤香亭,亭上爬了满满的紫藤花,到了花开的时候,明沅爱坐在里头看书写字做针线。 明沅果然一看这个就笑起来了:“甚时候动工?这样改,你可不得住回家去?”她知道黄氏病了,跟纪氏两个趁着节前也去看过一回,却连黄氏的面儿都没见着,一听说她去了,黄氏怎么也不肯见她的面。 是嬷嬷出来说黄氏睡着,觉轻好容易睡着,就别折腾她起来了,还得换见客的衣裳,黄氏是嫂子,纪氏也没有一定要见着的道理,留下各色礼品,带着明沅回来了。 嬷嬷说的自然是托词,黄氏一听说明沅来了,本来心里就有鬼,更不敢见她,嘴里含含糊糊说她是邪祟,把挂在脖子里的观音像紧紧攥在手里,几个丫头看着面面相觑,心里都犯嘀咕,太太莫不是疯了罢。 这话自然不能露给明沅,嬷嬷只把黄氏的院子管的铁桶一般,除了刘姨娘隐约知道些,可她也不敢往外乱说,只女儿上门的时候露出一两句,还叫她守严了口:“别看着如今亲近了,多口多舌,往后都是要惹了祸端的。” 纪氏也不知道,还当黄氏是真个病重不能见人,回来叹一回,又补送了好些个药材去,对着纪舜华这时节往外头求学颇有微词:“就不能过了年节了,总得看着他娘好些才是。”她话里隐隐指谪纪舜华没良心,不能当着官哥儿的面说,只好跟明沅说上两句。 明潼带着慧哥儿回来拜年的时候,纪氏一说,明潼就笑了:“娘再少去,她这时候看着是可怜了,原来那些可恨处就相抵了不成?” 纪氏也不过白说一回,她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只抱了慧哥儿香上一口,看着女儿这一向瘦了,倒皱了眉:“怎么生个孩子还把你生瘦了,可是家里事忙?” 孩子再小,耳朵眼睛也是齐全的,大人说的做的俱都听着看着,纪氏不好实问是不是郑夫人又折腾人,明潼却笑:“管家了自然事儿多些。” 纪氏把她从上到下看一回,见人瘦了,精神却好,也就不再提,明潼心里却藏着事儿,不好让纪氏瞧出来,转了身去哄慧哥儿。 郑家原就向着太子,如今见着太子势大,恨不得一门投了过去,郑衍原来就献了祖传的宝剑,见着势头不好,自个儿退了出来,此时又觉得献上宝贝却没捞着好,越发往上凑,竟想起开口要马场来了,明潼对着郑家是说马场签了长租,原来放在手里就没个出息,契约还是郑夫人看过的,银子收进来,她可一文没碰,全给了郑夫人作私房,家里正闹着,要把这马场要回来,献给太子。 ☆、第319章 两熟煎鲜鱼〔捉) 慧哥儿安静得很,大人说话,他就自个儿玩,郑家本也没有孩子,等官哥儿沣哥儿送了年礼回来,纪氏再把明漪叫了来,许许多多人围着他,他倒乐起来了。 官哥儿很像个当舅舅的样子,还给慧哥儿包了红包,把自个儿小时候玩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一股脑堆在慧哥儿身前,抱了慧哥儿坐在床上,他坐在踏脚上,慧哥儿低头看着他,肉肉的小肚子勒出三道褶来。 叫官哥儿一把掐了身上的肉,他还咧着嘴巴傻笑,一笑口水就流下来了,纪氏看着他满眼都是欢喜:“倒是个文气的孩子,像你。” 明潼打小也是这么不哭不闹的,纪氏不看她,她就低头玩自个儿的,若是看过去,她就仰了脸儿笑,纪氏看着外孙,倒想起明潼小时候的模样来,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鬓边:“真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你就大了。” 明潼掩了口正笑,外头纪舜英跟明沅也进来了,明沅正听着最末一句,知道纪氏感慨,便道:“等太太儿孙满堂又嫌弃他们打闹吵着头痛了。” 一屋子都是慧哥儿的长辈,明漪还当了八姨,她头一回听这个称谓,先是瞪大了眼儿,又急着摸身上的小荷包,摸了里头的海棠莲花的金锞子出来:“我是姨了,我要给压岁钱的。”自来只有她磕头收压岁钱的份儿,还没有当长辈给过压岁钱,倒觉得新奇,一把抓了许多,金的银的全铺在床上。 明沅这里早早就备好了,拿个绣了连中三元的金红荷包塞给他,里头是笔锭如意的金锞子,还有金子打的长命果,慧哥儿接过去,竟还知道交给丫头,他半点也不认生,见着明沅就张手要她抱。 “他倒认人了,上回去大姐姐那儿,几个夫人要抱他,他都不肯,只要大姐姐抱,大姐姐抱着身子,哪里能抱他,他还知道凑过去听响呢。”明潼看见弟弟妹妹围着慧哥儿逗他玩,笑着说了这一声,又道:“怎么明湘没回来?” 纪氏把口一掩,凑到明潼的耳边:“前几日差了人来,说是身上不好,我看怕是有喜了,日子太短,程家不放她出门,还想着叫明沅过去看看她呢。” 明潼忽的笑了,点一点头:“是怕小娃儿脾气大,说开了就不来了?”俗话里是有这个说法,才来的娃儿脾气大,叫人知道了,就要走的。 这都快一年半了,好容易有了喜信,早明湘半年多进门的嫂嫂却也跟着这时候有了,是该叫个娘家人去看看,纪氏礼都备好了,叫沣哥儿跟车过去,明沅带礼走一趟。 “可不是的,悄摸的使人回来说了一声,还不敢声张呢。”明沅这些天就在给明湘裁小衣裳,明湘的嫂嫂比她早两月怀上,程家算是好事成双,只等着胎作稳了就要派红蛋。 因着明潼回来了,连静贞跟澄哥儿都来了,澄哥儿先进门,再伸手去扶静贞,静贞冲他笑一笑,进门先问安:“三姐姐好。” 才还围着慧哥儿的,一个个都站起来,相互问过,静贞立时挨住了慧哥儿,伸手就要抱他,慧哥儿眨巴了大眼睛盯住她一会儿,手掌张开冲她一张一合,眯着眼睛笑起来。 屋子里坐的满满当当的,澄哥儿坐着跟纪氏说话,说得两句就拿眼睛去看静贞,扫一眼就笑一回,纪氏见着他十分上心的模样,倒不枉费她跟袁氏那番周旋了。 那头官哥儿逗着慧哥儿叫舅舅,慧哥儿早就会叫人了,学说话头一个学的就是称呼,可他知道官哥儿疼他,闭紧了嘴巴不开口,等官哥儿拿了糖来,他这才张口了,眼巴巴的盯住了糖,嘴里嘣出一声“舅舅”来。 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慧哥儿吃了糖,又挨着静贞玩起来,静贞笑眯眯的揉他有脑袋,看他长得圆团团很是结实的样子,还笑:“三姐姐把慧哥儿养的真好。” 小胳膊小肚子上全是肉,天一冷穿上厚棉裤子站都不好站,原来都会走了,冬天一到再不肯下地,非得把火烧旺了,厢房堂屋都是暖的,这才肯脱了衣裳下地走上两步。 人一多,他笑的多动的也多,不一会就出了汗,静贞解了手上的环钏儿给他脱了一层衣裳,见他额上汗出的多,丫头拿了软布过来,说是衬在里头垫一垫,怕汗湿了再干会受风寒。 慧哥儿乖乖趴着,静贞替他把毛巾给垫上,明潼看着就笑:“他倒不费衣裳,光是这巾子就不知用了多少了。” “我那儿裁了些,等会子叫采菽拿来,拿细葛布做的,琐了边儿,给他垫着也不扎人。”明沅是连着尿布一道做的,她一句还没说完,那头慧哥儿尿褥子了,尿的滴滴哒哒,明潼立起来就走过去,一把抱了他,巴掌拍到屁股上,慧哥儿只咯咯的笑。 纪氏嘴里哎哎出声,伸手接了过去:“真是的,打他作甚,这可不是把福气都带来了。”说着给他解小衣裳,慧哥儿竟还知道羞了,一屋子人看着他,他还扭了脸儿不好意思。 澄哥儿挨过去:“沾着了没有?”静贞衣裳上头果然有块水渍,她摆了摆手,压低了声儿:“说不准真是福气呢,我听人家说讨了小衣裳压一压,就能有娃娃了。”这话到底有些羞,头挨着头说了,又道:“能不能,问三姐讨一件?” 两个好成这样,怪道袁氏看了静贞不顺眼,百般挑剔她,澄哥儿也不是时常在家能护着,纪氏又伸不过这个手去,静贞却一味忍让,还道:“我家里太公也是这样,年纪大了,闹小孩子脾气。” 纪氏还不能在袁氏跟前夸她贤惠,只能跟梅氏说一说,这一回祭灶静贞就办的很像样子,袁氏拿出来挑剔她的,她都有礼可循,年前还放焰口,说是为着颜老太爷祈福,把袁氏赌的没话说,几回下来,袁氏知道这个媳妇不好拿捏,越发使劲的花钱,如今明琇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快赶上明潼了。 澄哥儿听见静贞这么说,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推她一下:“你自个儿去跟三姐姐说,她必肯的。” 静贞绞了衣带子开不出口来,叫明沅听个正着,替她说了:“三姐姐,二嫂子想问你讨一件小衣裳呢” 明潼听了就笑,明湘上辈子无子这会儿都能怀上,原来静贞跟澄哥儿就有孩子,笑完了道:“得啦,慧哥儿的小衣裳都快送完了,早知道这样紧俏,我可得算个高价卖出去。” 厅里头摆了饭,纪氏带了孩子们往前去,明沅在最后,纪舜英进了屋子就没开口,见她要出去了,抢先一步迈出门边,跟着返身伸出手:“你慢些。” 明漪澄大了眼儿看着,明沅低了头,差点和笑出声来,才刚澄哥儿扶着静贞进来怕是叫他看见了,现学现卖呢,她也不揭穿,真个伸了手出去,裙儿微动,迈过门坎,跟着立定了理一理裙摆。 纪舜英心满意足了,看见澄哥儿跟静贞两个走在前头,彼此挨着喁喁说个不住,想了半日,再没甚要对明沅说的,看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沉默着往她身边紧凑了一步。 明沅原是牵着明漪的,纪舜英一挨过来,明漪就往边上靠了,她探头看看纪舜英,见他一本正经的板了脸,倒有些怕这个姐夫,缩回去不敢说话,鼓了嘴巴走这一路。 到了席上,男女分开坐,明漪理直气壮坐到了明沅身边,手拉着她裙上的玉环丝绦,冲屏风那边望了一眼,明沅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她吐了吐舌头,指着桌上了两熟煎鲜鱼:“我要吃鱼。” 她在江州长大,倒不爱吃红肉爱叫鱼虾,这可跟沣哥儿全反着来了,纪氏这头桌上每人爱吃的菜都有几样,明沅跟前有绣球鲈鱼,等开了席,细细挑了鱼刺儿挟给明漪,明漪吃了一整碗鱼肉,又吃珍珠肉圆,她生的圆团团的,吃起来格外的香甜,纪氏看着她就忍不住笑起来。 “跟你姐姐活脱一个样儿,我那时候光看着她吃,都能多用半碗呢。”纪氏果真挟了筷子珍珠肉圆,送到嘴里嚼吃了。 明沅一听就笑:“正好叫八丫头陪着太太吃饭,我这差事可算交了。”明漪涨得脸红,放了筷子不再挟,纪氏却给她又舀了一个:“吃罢,到八分饱就是了。” 明漪却不再吃了,纪氏再说一回,她才道:“等会子有小元子吃的。”芝麻红豆沙的还的酒酿小圆子,自她坏了牙,苏姨娘就不许她吃了,好容易吃一回,可不得留着肚子。 一桌子都笑起来,纪舜英还真不记着明沅这点年纪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了,听纪氏说上两句,倒笑了,隐约记着她确是生的圆圆的,后来抽了条长起来,这才渐渐瘦了,脸颊红扑扑圆润润的,配着梨涡笑起来好似一勺子甜蜜糖。 等散了席,明沅送了纪舜英出去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含了笑看过来,看的明沅一头雾水,抬手摸了脸,还当是哪里碰花了,纪舜英一看顺势掐上一把,心里想着,若是往后生个女儿,像她小时候这么圆圆的,倒很不错。 明潼坐了车回去,到了郑家,各处都已经掌了灯,慧哥儿早已经困了,耷拉着眼睛睡在嬷嬷身上,明潼先送他回了屋子,这才往自个儿屋里去,走到门边见竹桃儿守门,皱了眉:“世子哪儿去了?” 竹桃摇一摇头:“早上去了,便没回来过。”一早上原该跟着明潼去颜家的,他却推了头痛不去,明潼知道他必是外头又约了些狐朋狗友,死了那一批,立时又结交了一圈儿新的,越混越是荒唐,劝他几句,还觉得明潼是要断他的青云路。 她扶着额头进了房,也不叫丫头侍候了,自个儿坐在镜前拆了头发,把满池娇的金分心往匣子里一扔,抬头就看见镜子里她身后立着个黑影,明潼倒抽一口气,却没喊叫,阖上眼儿稳一稳神,打镜子里望着这道黑影:“又想要什么?” ☆、第320章 金盏银台 明潼进屋就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屋子里早早就烧了炭,她自生了慧哥儿就畏冷起来,人不在,屋里也烧了两个炭盆,进了屋没一会就额角微汗,干脆把小袄跟袄裙也给解开了,只余下里头的罗衣罗裙。 冬日里明潼是不熏香的,屋子里头摆了两盘金盏银台,开的累累垂垂,挤挨挨的压低了茎干,拿红绸儿扎了扶起来,就搁在香炉边,热气一蒸,屋子里满是香气。 屋角的琉璃落地烛台上只点了一只羊油蜡烛,泛着幽幽的光,素色的寝衣上满绣的水仙花儿,她对着镜子拆了头发,手上还拿着牛角梳子,那人猛然出现,她一只手紧紧攥住了牛角梳,身子往前倾,眼睛的余光锁住了绣箩里头的绣花剪子。 见着来人是他,明潼松了口气,搁下梳子,拢紧了衣襟,侧过身去看着黑影,头发一直垂到腰间,红罗裙儿层层叠叠的盖着脚面,挡去了大半的灯光,她整个人都在阴影里,只看得见睡鞋上绣的金丝鸳鸯泛出一点光来。 那人听见她问,倒沉默了不说话,明潼平心静气的等着,明白他不打算开口了,这才又转回来,拿起桌上的小银瓶,倒了点发油出来,两只手搓开了抹在发间,牛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头发,屋子里头除水仙花的香味,又多了点别的,香的更沉更绵长。 “东西我还在找,你回去复命罢。”明潼通着头发,对着镜子里的黑影说了一声,那黑影仍旧不答她,明潼背着身子自镜里与他对视,伸手抹去唇上的胭脂色,挑了眉头等着他说话。 跑这一趟,总不能是为着吓她一跳,她越是气定神闲,那人越是不急,明潼越等越是起疑,黑影人还站着,却靠得越来越近,明潼指尖一动,他就倾身上来,胳膊张开了把她半身框住了,明潼手还没伸到剪子上去,就叫他一把按住。 明潼自镜里望向他,还不及张口,就听见他说:“不要什么,我来看看你。”说着把那把缠了丝绳的绣花剪子取过来,拉开抽屉往里塞:“你用不着这个。” 声音压的极低,热气拂过明潼的发丝面颊,明潼这才斜了眼睛看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脚在裙子底下慢慢挪动,到碰上他的脚尖了,抬起来狠狠踩下去。 他那只脚是受过伤的,叫明潼一碰疼出冷汗,他这才退开去,明潼又坐直了身子,这回去正过身来看他:“若有事就留信在天一阁里,别再过来了。” 那人才还疼得抽气,听见她说的笑起来,明潼头一回见他,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脸上饱满,笑起来像照见冬天的光,再见他,他瘦的只余一付骨头架子,好半晌才认出是他来,五官褪出去稚气,刀削似的锐利,这会儿一笑,却还是那个爬假山救麻雀的少年:“你说了不算。” 明潼听见他推开窗子,脚受了伤还一跃就上了房樑,燕子似的飞了出去,走的时候,不知使了法子,还把窗给关严实了,屋里头的暖意一点儿没散,外头松墨轻叩了门:“少夫人,杏仁酪送来了。” 明潼轻轻应得一声,松墨推了门进来,云笺掀了帘子,见她在妆台前坐着便道:“姑娘怎不叫我,这行头可重呢。” 丫头替她头上的宝石冠子,替她把戒子手环全摘了,拿暖水绞了巾子抹一把脸,打开盖子,杏仁酪还冒着热气,明潼刚要端起来吃,忽的伸手打开抽屉,把剪子又拿出来,还搁在绣箩里。 “慧哥儿睡了没有?”明潼一问,松墨就笑:“哥儿睡得实呢,送过去的酪都不吃了,我作主把那一碗给了养娘。” 明潼点了点头,一碗全吃个干净,叫两个丫头不必守夜,留了灯躺到床上,等外间声音轻下去,她赤脚下了床,轻轻开了小柜,打里头摸出一本软皮书来,对着灯火细细验看。 这本书翻来翻去看过两三回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子,郑家祖上的冶炼术,竟一字半句都没留下来,明潼在天一阁里寻着许多东西,多是食谱酒谱,一个酒谱还能寻着造酒的方子,这方子也无用处,原来郑家酒厂里头,早就有人拼了秘方出来,把郑家的酒方传遍了天下。 要紧的造船冶钢怎么也寻不着,只有零零散散几张手稿,一半儿还因存放不当失了墨色,上头写着画符似的圆圈曲线,也不知是甚个意思。 这些她能寻着的,全照着画了一遍,用的就是画花样子的办法,小姑娘们手生的时候,全是把薄线罩在上头,照着线描的,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了,却还是不明白意思。 明潼不懂造船,存世的书籍也不多,文人一辈子能写上十多本诗集,可工匠一辈子也不定能写上两页造船术,天一阁倒存着许多,却没一本是文定侯写的。 可明潼也有法子,她不懂但她可以看,郑家甚个好的都没留下来,只一条传了个十万十,文定侯是个很张狂的人,越是早年存下来的书,他的批注就越是多,满满一页纸,上面全叫他涂抹,只之许多年,有叫虫子蛀了的,也有纸张粘在一起撕不开来的,还有失了颜色辨认不出的。 明潼带了慧哥儿就在天一阁里活动,叫她寻出一箱子木条木块儿,把这些给慧哥儿玩,又教他识字念诗,她自个儿就对着这些纸堆从百来本书里寻有用的字句。 她对外只说想叫慧哥儿多沾一沾祖宗的才气,郑衍笑她拔苗助长,连郑夫人都从鼻子里头出气,只郑侯爷一个点了头:“去多看看也是好的。”能不能看得懂,又是另一说了。 若不是她嫁进了郑家,成王怕想不起还有这个妻妹来,明潼把软皮书阖上,重又锁到柜子里,躺到床上阖了眼儿久久不能入睡,索性睁着眼儿盯住床帐,看着上头勾的石榴葡萄,听见外头有响动,知道是郑衍回来了,他跟了太子,竟连宵禁也禁不住他了。 没一会儿外头又是要水又是要吃食,明潼翻了个身,知道郑衍这是睡在竹桃儿房里了,想着明儿给她添道菜,再隔上两年,也能让她有个孩子,后半生总有个依靠。 哪知道郑衍竟还撒起酒疯来了,几个丫头拉不住,过来拍明潼的门,明潼不说话,外头的松墨云笺都不敢出声儿,郑衍嘴里没遮没拦的闹了会子,久拍不开,只听见竹桃儿一味的劝:“太太睡下了,世子先歇着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一声脆响,是郑衍扇了竹桃儿一个耳光,明潼倏地坐起来,披上斗蓬,叫两个丫头开了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风卷着细卷沾在她的头发上,她眼睛微微一眯,叫冷风激的打了个抖,定定看了郑衍。 郑衍不过是半醉,借酒撒疯,上来就要搂抱她,叫明潼伸手格开:“跟着的都是死人不成?世子爷醉了酒,怎么还叫他吹风?赶紧把人扶到房里去,醒酒汤可煎起来没有?” 她冷冷一眼睇过来,郑衍立时蔫了,半身倚在竹桃儿身上,竹桃儿看了一眼明潼,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扶着郑衍往偏房去,明沅扰紧了斗蓬,眼看着郑衍回了屋子,脚才迈进去,里头就砸了个杯子。 是时候再给他纳个妾了,她一转身,点了松墨:“去拿药膏给竹桃,叫两个小厮侍候着世子,拿冰给她敷一敷脸。” 闹了半宿,后半夜才安稳下来,慧哥儿也被吵了起来,叫养娘送来了明潼屋里,他见了娘就不哭了,小手握住明潼一根手指头,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她,明潼轻轻把他搂在怀里,碰碰他的胖肚子,慧哥儿咯咯一笑,咬着手指头睡了。 第二日起来,郑夫人自然有话说,她晓得儿子夜醉回来,儿媳妇竟没侍候着,明潼抱了慧哥儿进门,就叫她挑剔起来:“身子骨娇贵,连早上的安都不请了。” 明潼只笑一笑,把慧哥儿交给小篆,由着小篆给也喂肉粥吃,自个儿坐下来,笑意盈盈的问她:“娘,那事儿,广泽又催了,娘可想好了不曾?” 郑夫人嘴角一抽,马场是她扔给明潼的,那地方早就荒了,没草的地儿还放什么马,是她交给了明潼,说她生了儿子,该打理些郑家的生意了,明潼一看帐就知道不对,却伸手接了过来。 郑家的帐,越到后来越是乱,可早些的那些,却是清清楚楚的,马场占地大,原来养的千匹良驹,后来渐渐没落了,却有一条祖训是不能卖的,马跟马场都不能卖,若不然早早就卖了出去,这会儿一年赚不着钱,还白放着得付人看管的费用。 她没安好心,却又奈何不得明潼,见她接下了马场,心里还骂她奸滑,马场上十来个工人,只余下三个了,一年才付多少银子,旁的亏本生意怎么不见她要。 哪知道明潼拿着马场,竟又多雇了人,把石头拣了,杂草除了,趁着春日里养护起来,到了秋天竟把这马场给租出去了,一租就是十年,先付两年的定钱。 一进帐就是三千六百两银子,郑夫人喜的合不拢口,自来在郑辰跟前少有好话的,还夸了一句:“性子是刁的,倒能来财。” 郑辰好容易说定了人家,正是办嫁妆的时候,这一笔横财入手,哪个不高兴,钱都花了大半了,郑衍又想着要把马场献给太子,郑侯爷再不敢搅事,郑辰却想着这银子都用了,要拿什么补出来,只郑夫人一个听儿子的,可要她拿钱,她却拿不出来了。 “地我租出去了,一亩一两银子,就是良田也没这个收成,说好了要退的时候补人家三年,秋天才租出去,还没到养马的时候,这抹了零头,也还得赔一千两呢。”明潼接过松墨递过来的粥碗,挟了一筷子松菌,咽了一口下去,就看见郑夫人脸上红红白白,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第321章 鸭蛋黄〔修) 郑夫人不肯把塞进腰包的银子拿出来,却不是因着没钱,她实是拿得出来的,秋日里才收了这一季的租子,粗粗算一算,若是下头瞒报克扣都在谱上,交上来总还有三千来两银子。 得钱的进项郑夫人半点没让明潼沾过手,郑家一向是寅吃卯粮,这些银子放在原来必是不够的,全还完了还得举债,家里撑着体面大宴小宴的不断,办一场的花销多则百来两,少则三五十,又不是简薄寒酸了,样样都挑好的上,办上几回钱就去了一小半。 再有就是家里人的一年的衣裳首饰还有月例银子,吃人请还人情,郑家好歹算是侯府,虽大不如前,也还要到外头去交际,再加上红白喜丧,这里二十那里三十,加起来也不少,这些个又去掉一半。 府里头各处房屋要维护,平日里的菜金米粮,还有下人要发月例衣裳,已经过得紧紧巴巴,再去一半,便没余下什么了,更不必提一气儿摸了五万两银子出去,把家底子都给掏空了。 今岁有些节余,还是为着金陵城里冻了快一年,自谋反案始,城里就有许多时候关门闭户,连红白事都往小了办了,郑夫人更是能推就推,关紧了门户,那些个踏青赏花重阳花朝,一节不落要办宴的,如今一宴都不曾办过,府里唯一的喜事,就是慧哥儿满月周岁。 余下来的银子把前头的亏空补一补,再把月例银子分放下去,郑家还得预备着过年,这几进几出,捏在手里的银子也还有两三千两,只郑夫人这性子,必不肯拿出来的。 郑家是越过越穷,郑夫人才嫁进来的时候,还能看着婆婆拿燕窝当水喝,如今到她当了婆婆了,燕窝子不到儿媳妇孝敬竟不能日日都用上一碗。 明潼原来初嫁的时候,一匣子一匣子的送了来,她还有富馀拿了这些送人,除了燕窝还有人参,高丽的红参不说,光是长白山的就有好些,虫草人参,年份小的全叫她拿去送人了,不独自家吃,女儿也跟着吃,吃尽了就张口问明潼要。 哪知道把她嘴巴吃叼了,明潼竟然不供了,问她要,她倒是笑眯眯的,只要三回给一回,再要也没有,只说这东西难得,叫她也不必事事送人,更要看着厨房是不是中饱私囊了。 还真叫郑夫人抓着两个,拿燕窝子出去换钱,她自觉没脸,再张不开这个口,可心里却埋怨起了儿媳妇,她的那份家嫁妆,光是小庄头上八百亩的地,一年的租子是多少,打下来的粮食又是多少,更不必说还有小庄子,还有铺子,看她娘家妈待她这劲儿,说不得里头还补了许多,没写在嫁妆单子上头。 她都是郑家的人了,还守个什么嫁妆,家里这样难,就该拿出来补贴,哪一个进门的不是这样,郑夫人自个儿可半点嫁妆都没留下,早填了郑家这个大窟窿了。 如今明潼不给,她自个儿为着撑面子,也拿了银子出去买,这一买才心疼起来,光是燕窝一年就要三百多两,不用上好的,又觉得撑不住她的排场,先头已经拿好的送了人,这会儿还再送怎么好换了差的,满口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说甚个不够用尽管开口,她这里多的是。 得亏着几家都不上门来了,要是伸手开口,她得拿什么去堵这些嘴,她只说燕窝吃腻了,只隔个几日使了丫头拿银铫子煮粥送上来,打听知道明潼那里一日未断,气的七窍生烟。 赶着她用的时候跑了去,明潼还端着碗吃的大大方方的,见着郑夫人来还笑一笑:“娘来了,赶紧倒茶拿点心去。”坐得稳稳当当的,一碗吃干净了,拿帕子按着唇角:“我吃着倒好,可惜娘吃厌了,拿红参煮粥,总有怪味儿。” 郑夫人差点仰倒,她气得回去冲着儿子发脾气,郑衍倒是回来跟明潼说了,明潼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娘那儿的厨房可不干净,我一年送了多少盒去,吃到后年都够了,叫她们拿出去换了银子,我不开好口,你也该说一回才是,这一年百来两,都够置田地了。” 郑衍索性不管了,连他都知道,厨房上是郑夫人的陪嫁,再插不进手的,也碰上好几回叫菜没有,明潼拿一吊钱给他加道鸭子,心里很不满意,冲着郑夫人使过一回脾气。 亏着儿媳妇叫她自个儿贴钱吃东西,郑夫人是不往心里头去的,可厨房亏着她儿子,她怎么能忍得,狠狠发落了一回,小院里头加菜再不许报价。 到明潼生了儿子,更不把这些放到心上,郑夫人存心刁难,连她一个正眼都得不着,只管看着儿子,一天天算着日子,等他长大等他进学。 昨儿郑衍那么个闹法,这会儿就起得晚了,郑夫人才刚叫明潼堵了嘴儿,见着儿子倒忽的又帮郑侯爷说起话来:“你爹原就不许你去搅和这些事儿,那马场一年的银子快赶上一个大田庄了,你再折腾,连你妹妹的嫁妆钱也出不来了。” 郑辰嫁的艰难,想结亲的那家叫砍了头,后来又是一片凄风苦雨,郑家不敢结亲,别家也不敢跟郑家结亲,一拖就拖到了郑辰十六岁多,眼看着就快十七了,原来挑剔的,这会儿也不挑剔了,文定礼定过后,预备着嫁妆,等到开年春天就嫁人。 郑衍难得唬起脸来:“娘怎么这样短视,若是我往后好,妹妹还能愁嫁不成?太子当了皇帝,咱们这个就是大功一件!” 明潼伸手拿了半个刮开了鸭蛋,这样的鸭蛋黄,郑家早上吃粥一人跟前一碟子,郑衍更是爱用,若是吃白粥,他一碗能配上三五个,明潼挑了一筷子,把米粒咽进去,再喝一口茶,算是用过了。 “已经是超一品了,再往上升,还要升到异姓王不成?圣人可还在温泉庄子上呢,若是养好了身子,再回来掌权,太子做下的这些事儿,可合他的心意?”明潼这话不知说过几回,可全家除了一个郑辰,再没人听她的。 郑侯爷是富贵想要,险却是不想冒的,知道富贵险中求,便宁肯不要富贵,也不愿涉险,锦衣卫上门那一回,已经吓了他半条命去,再摸了五万两出来,生生割了他的肉。 年纪越大越想着安稳,若是他在,不必明潼开口就先否了郑衍,圣人不到盖棺那一天,郑家就绝计不能出这个头。 可到盖棺,想求什么都晚了,郑衍气极败坏:“你懂得什么,几家都献上去了,咱们家若不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哪里就打马场的主意,别为着眼前这三五千,把后头的三五万都给丢了。” 明潼干脆不再说话,只立起来抱了慧哥儿:“该学诗了,我原也不该多嘴,娘定下就是。”快一步出得门边儿,郑夫人哪里肯拿钱出来,可叫儿子说的又心动起来,等明潼走远了,才指了郑衍:“咱家没银子,你媳妇可有银子,你叫她把钱拿出来,我去说动你爹。” 郑辰坐在一边,端着粥碗一声没出,到这会儿才搁下碗来:“我看嫂子说得对,爹不会肯的。”看着哥哥跟亲娘一个脸红一个脸白的模样,细细拧了眉:“我不图那三五万,我那点东西尽够了。” 说着饭也不吃了,抬步就要回去,叫郑夫人拦了:“你傻呀,往后婆家看的可不是嫁妆,你底子厚些,才不吃亏。” 郑辰咬了唇儿回一句,话里带了些哭音:“底子再厚有甚用,白叫婆家惦记着,不如先头就没有。”这话带上了郑夫人跟郑衍,这两个脸上很不好看,郑夫人气的一噎:“我是为着谁,我还不是为着你!” 郑辰再不答话,闪身出去了,郑夫人面上讪讪的:“我这点东西可不全给你们兄妹,她拿些怎么,还不是为着慧哥儿,你出息了,慧哥儿难道不跟着沾光?” 郑衍原来还有些踌躇,听见这一句,倒有了底气,他只慧哥儿这一个儿子,得着的好处还不全给了他,心里有了底,撩了袍角坐下来,端了粥吃起来,郑夫人把鸭蛋黄挑出来挟给他。 郑衍想着先当值,等夜里回来了再跟明潼提这事,哪知道下了差又被人拉着去吃酒,他正恨同这些人混的不够熟,赶紧摸了银子出来,叫了席面到花舫上去。 秦淮河上的大小花舫是一年四季都有生意的,前头停了这些时候,出来的姑娘们万分殷勤,嘴里亲亲爱爱说个不住,原来自矜身份的也不端着了,点了曲了弹唱着,这一喝就把正事给忘到了脑后,回去又是一天一地的吐。 郑衍这里不开口,明潼就乐得作不知道,到去采买了女孩子来,问明白了出身,原来好出身的不要,只择那颜色好的,若是调-教好的瘦马,知身份懂规矩,又还会吹弹唱打,明潼原就想着往后要给郑衍添上一个,当日若不是落了胎,也不会用自个家里的丫头,外头买的虽没根,可是身份底了翻不起浪来,比丫头抬起来还更如意些。 这事儿纪氏也一并帮着寻摸,竹桃儿忠心是够了,可男人哪一个不贪新鲜,纪氏叫了喜姑姑去人牙子那里说一回,见着明沅送了各处的礼单子来,先叫她别忙:“这事儿不必你来,才刚你伯娘来请,叫你过去陪陪你二姐姐。” ☆、第322章 实心果 明芃自山上回来一月有余,却一向关在屋里绝少出门,还是接灶王祭灶那天夜里出来一回,大节下里自然不能见素色,明芃裹了件红斗蓬,通身上下都是簇新的红衣,面上施了脂粉,点着胭脂,头上环钗身上环偑样样齐全,远远看过去,人略消瘦了些,精神倒好,这么看着半点也不像经过惨事的。 纪氏这会儿叫明沅过去,明沅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家里姐妹都嫁了,明芃既是回来了,自然要她去作陪,明沅这一回倒不曾应下,反倒垂了眉。 纪氏看了她一回,跟着叹一口气:“我晓得你心里头想着什么,可她自家父母都不开口,再轮不着咱们来说,你去,不过陪她解解闷儿,她的亲事,也快了。” 梅季明就这么走了,倒是回了一趟梅家,把那个救了他的姑娘托给了许氏,只说随了她,若是想嫁,让许氏给寻一个牢靠的把她嫁了。 梅老太爷不许他进梅家的大门,他就真个转身走了,许氏好容易等着儿子回来,一眼都没看着,想着他身上盘缠衣裳都无,还想差人给他送些银子,人赶过去的时候,梅季明早不见了踪影。 许氏哭是哭的,可还指望着有一日儿子还能回来,把那姑娘细细问过一回,知道是叫乱军追着跑上了山,越发坚定自个儿的儿子没附逆。 可偏是这时候,荣宪亲王死了,太子眼看着就要坐上宝座了,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上上下下都知道家里这个是冤枉的,可梅老太爷发了话,祠堂里刻的名字都拿刀子刮了去,梅家再没有梅季明这个人,许氏就是哭瞎一双眼睛也是无用。 她心里明白再叫明芃进门是不能够了,却知道明芃一片情深,若是儿子没死的消息传进她耳里,说不得就肯跟着他的。 她也知道如今儿子有这名声还不如没这名声,若是个无名之辈,早也就惹不如这许多事来了,一时想着颜家怎么也不会肯把女儿嫁了个没宗族的,一会又想,凭着他们这许多年的情份,说不得颜家就肯了。 许氏这番想头,不敢跟梅老太爷说,却悄悄吐露给了梅老太太,老太太带大的孙子跟外孙女儿,怎么不想着把他们凑成对儿。 老太太一听就点头肯了,她为着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病得躺在床上半年多起不来,知道孙子没死,倒渐渐好了起来,只为着小孙子可惜,好一对儿鸳鸯,偏偏散了,听着许氏这样说,心里觉得这事作得,还拿出私房体己来,悄悄给了许氏:“这些银子置田宅买商铺都成,两个孩子是可怜的,老天爷都不开眼,我写了信去问问阿囡,能不能,还叫这两个孩子一处。” 信还没送出去,梅大老爷成亲这许多年都不曾冲着妻子红过脸,这回狠狠发了脾气:“你怎么能撺掇着母亲做这事儿,这岂不是拿孝道去压了小妹,母亲一开口,敬文哪会不应,你若有女儿,竟肯嫁么?” 许氏自知这是强求,眼里淌泪扒着丈夫道:“可季明是冤枉的,就看着他流落不成?叫他在外头风餐露宿过一辈子,我死也闭不了眼!” 梅大老爷四个儿子,除了梅季明,哪一个不出息,连着三儿子,也已经在家坐馆了,偏这个小儿子,这许多年不长进,要论着才情,三个哥哥加起来比他不多,可他偏偏是里头最不肯下功夫的。 梅大老爷看着许氏:“到如今了,又能怎办,不能为着他一个,把全家都拖下去,要么就是上头换人坐,要么这辈子他也不能回来了。”叫许氏再别想着讨明芃进门,也不许再传消息去颜家:“只当他死了罢。” 许氏为着儿子先已经病了一场,如今又病一场,支撑着病体看着那个姑娘,问来问去,算是问了个大概出来,梅季明平日里同她再没别个言语。 看着她是个农女,还怕她因着共处就非梅季明不嫁的,再一问,这几个月里,姑娘自个儿想明白了,她早知道梅季明跟她不同,等进了梅家,越发知道差得有多远。 先是看气象,再是看这进进出出的人,连许氏的捶腿丫头都比她体面些,再想想两个除开吃饭喝水,旁的再没说过,心里一番痴意过了,点头肯嫁了。 许氏怕她反悔,立时替她在梅家的庄头上寻了个佃户,说她是身边嬷嬷的远房亲戚,是过来投奔的,既是年纪到了,就寻个安分的嫁去出,因着是得脸的嬷嬷,许氏还给两根金簪四匹彩帛,那家子欢欢喜喜把人迎进了门。 梅氏原也没想着要把女儿再嫁给梅季明,如今太子作大了,更不能提这一节,圆了二女儿,就是坑了大女儿,好容易这会儿明蓁有孕,再不能有一点差错,都已经瞒了,干脆再瞒得久些。 可见着明芃房里那些个笔墨彩条,笔炉锅罐,胶砚绢箩堆得满地儿搁不下,又怕她还痴念着梅季明,她自个儿不好问,一问倒成了逼迫她了,这才寻一个闺中姐妹,好问一问探一探底。 明沅身上落得这个差事,心里实是不愿去的,可纪氏都把意思说透了,她不去也不成,若明湘明洛两个没出嫁,这事儿必是落到明湘身上的,她跟明芃一向走的近,明沅便差着些,就怕她说话也说不真。 既要去,便要有个由头,直白白的进门,明芃立时就知明沅是去作说客的,她新得了个山石盆景,上头养着草树文竹,还扎着茅屋竹篱,瓷烧的人物动物,给冬日里添得一景。 拿了这个说是要跟明芃赏玩的,叫两个婆子抬着往明芃那儿去,外头下了细雪,没几天就过年了,各府里都扎得红绸,连梅氏这样不爱红的,屋里也铺的大红洋毯,明芃的屋子,外头远看过去,挡门的厚帘子还是洋红布的,可一掀开,就见着里头是青布的。 明沅果然脚步一顿,地上堆得许多事物,光是各色排笔染色笔就有十来支,全铺在梨花大理石案上,自粗到细,细的笔尖同针尖似的,粗的笔头扎完了倒能扫尘。 光是各色的笔,明沅倒能识得几种,沣哥儿原也爱画,房里收罗得许多鼠须笔卷心笔白云笔须眉笔,一种笔有一种用法,可她光会说,不会画。 明芃自里头出来,见着她倒还露出点笑意来:“怎么打我这儿来了,我回来这许日子,都不见你,想着明湘明洛嫁了,你定不得闲,也就不去请你了。” 明沅不是不想来,是不知道来了要怎么面对明芃,她知道真相却不能开口,这会儿见着她脸色还好,原来上山前人都瘦的脱了相了,这番回来竟还圆润了些,比山上去那付模样好上许多。梅氏也就是看着她好了许多,怕再把旧事勾起来。 明芃拉了明沅:“我这儿倒没坐的地儿了,里头还宽敞些,到里间来罢。”地上除了水缸还摆了扎起来的细柳条,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搁着,明沅绕过一个,看见时头放了炭,指着笑一声:“这是怎么说的,竟还用起炭来了。” 明芃便笑:“我既回来了,山上的东西都要带下来,这会儿是该收起来了。”明沅听她话音不同,才掀起绣帘来,便叫屋里的景色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拿来的是一个山石盆景,可明芃屋里哪里还用得着这假山假石瓷人瓷狗,屋里了连床都搬了出去,只有两只绣凳摆在中央,整个屋子围着墙,挂满了一幅山水,明沅定睛细看了,才看出这是绣在玻璃纱上头的,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连绵起来倒似置身山水之间。 “里头不点明火,倒有些冷,六妹妹要不要把斗蓬披起来。”不说火了,连桌子都无,更不必提茶水点心,分明空荡荡的,却满目都是晨曦日光,转一个圈儿,自天边泛白到月落星沉,不独分了一日,还分了四季。 明沅站定了,屏息看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明芃轻轻碰她一下:“我原想着把郑笔也画出来,郑笔也不是这么好学的,只先把绣件做出来,挑了二十四景,余下的便不做了。” 画册里她是一篇游记配了一付画的,明沅看完了绣件再去看她出的画册,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这一年真是把全付心神都放在了这一件事上,哪里是书是画,分明就是心血痴情想念。 明沅把最末一张画阖上,使了个眼色给九红,明芃一见就知机,她明了一笑,点了碧舸:“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到后头花房里吃。”她的屋子跟个画窟一般,哪里还能坐下吃东西。 明沅一路走一路想,踩着细雪看着红梅,明芃见她出神,便道:“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谁叫你来的,也知道你为什么先前不来,我说的出,就做得到,叫娘放下心,不论她给我挑哪一个,我都肯嫁。” 明沅的手在暖手筒里曲了起来,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她自来了这儿就没冒过险,顺着纪氏才能替自己替沣哥儿挣个体面,在这后宅里头活得舒服些。 她把目光投到明芃脸上,她说这话的时候既不怨也不忧,一点波澜也无,明沅笑一笑:“我一向觉着大伯娘也好,我们太太也好,都把姐姐想的太脆了些,看着那些就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芃听得这话微一拧眉头,进了花房,叫碧舸把点心摆上,挥了丫头们下去,捏着一个果子不说话,抿着唇看向明沅。 明沅长长出一口气:“梅表哥,还活着。” ☆、第323章 糖麻叶 明芃怔了半日,竟露出点笑意来,嘴角微扬,手里捏着的那个实心果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秋日里存起来的,到冬天拿出来用,甜汁子全锁到肉里,一口下去舌头根都甜的发腻。 她看看明沅,笑意收了去:“是娘叫你这么问的?我说了肯嫁,就是能嫁,她不必忧心这些。”明沅说得这话,她也没皱眉头,心里却是厌恶极了的,她自己都认了,偏还要拿生生死死的话来试探她。 哪知道明沅却没回她,只坐着不动,眼帘垂下去,盯着茶盘,却不再看明芃了,纪氏不见得就赞同梅氏这么瞒着明芃,可要她开口是再不能够的,哪怕是为了维护颜家,也得瞒了明芃,梅氏为什么不说,纪氏又为什么沉默,明沅心里明白。 明芃知道了,必有一场风波,可她既开了口,就没打算再藏着瞒着:“二姐姐上山半年多,梅表哥就回来了,是跟着大姐夫一道回来的,他在蜀地叫叛军扣下,传了附逆的名声,家里这才不敢告诉二姐姐。” 一句话把来龙去脉全说了,却没提梅季明叫梅家除了名的事儿,人是活着,却没了宗族,家里再不认他,怕明芃一时受不住。 明芃先时看着明沅面上神色不变,心里隐隐觉出些来,可她自己都不信,没了一年的人,怎么能说活就活过来了,可也知道家里几个姐妹都不会无风起浪,明沅更不到盖棺不轻易开口的人,她都说了,这事怕有几分是真的。 明芃嘴里还咬着果肉,手却伸到襟前按着心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果子滚到地毯上,她撑着手站起来要往花厅外头去,明沅吸一口气,手上一紧却没拦她,由着她往外去。 可她只往外头迈了两步,人就顿住了,她是想奔出去问母亲真相的,可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下。 明沅快步站起来一扶,架着明芃的胳膊把她扶到榻上,屋里的炭火备的足,满屋子暖融融的,只明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发虚,人都坐不住,倚在大引枕上,好半日才转回来看了明沅。 面上一片煞白,她原来里头就穿着青色的衣裙,这会儿越发显得气色不好,抖着嘴唇半日,胸膛起伏不断,手紧紧攥了大红引枕,她因着画画刺绣并不留指甲,手指头无力的抓了几下引枕上绣的金钱纹,忽的笑起来了:“怎么这样冷。” 花房里头摆满了各色花木,冬日还有花开得好,里头单独辟出一个小厅来,设着长榻花桌凳子,当成待客的所在,里头说话作事,若不是高声叫嚷,丫头们再听不着,明芃把人都指了出去,这会儿一个侍候的也没有。 明沅搓着微微冒汗的掌心,立起来把挂着的大斗蓬取下来盖在明芃身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原不该说,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二姐姐蒙在鼓里。” 明芃手上无力,明沅却紧紧握住她,旁的话不必多说,明芃自个儿也能想的明白,她无知无觉的叫明沅抓了手,面上几回变色,眼眶红通通的,只是落不下泪来。 “他既活着,作甚不来找我?”到明芃的手都叫明沅抓着出汗了,她才说了这一句,一双眼睛木呆呆的:“他担了污名,梅家还肯不肯要他?” 这两句,明沅一句也答不上来,明芃也不是真要答案,梅家她呆了这许多年,梅季明又同她一处长到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咬唇的力气都无,软绵绵的趴在小榻上,到额角沁出汗来,还只觉得心口似灌了一阵冷风。 两个人都不开口,外边的丫头进来添炭,见明芃躺着,还当她身子不适,碧舸进来见着就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芃不答,明沅也不开口,冲着碧舸使了个眼色,碧舸声音轻下去,心里猜测怕是姑娘心里头难受,六姑娘正在宽慰她。 碧舸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把帘子放下了,掩得严严实实的,外头想透着玻璃也看不见了,出去了就冲兰舟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芃前头半年确是关在屋中足不出户,后来拾得送了画卷来,有时是草有时是花,有时候是果子,还有果核鱼骨头,明洛收了画,倒一天天缓过来了,想着出去看看,山上没人比她大,那几个都听她的吩咐,她还换过衣裳,穿了骑装天不亮就起来爬山登顶看日出,扎了网子去捉鱼捞虾。 她为着梅季明茹素一年,捉着这些就养在水缸里,养上几天又放出去,半日关在家里作画,半日出去爬山,袋里总装着吃食,馒头饼子,一半给了拾得一半喂了动物,还散了小米出去喂麻雀。 她初上山时,只一想到梅季明就心口疼,不吃不睡不说不动,为他遭了这样的祸事哀痛,等到念了佛经,再拾起画笔画起仙域志来,想着把他最后留下来的稿子印成册,叫他不白来人世一回,画的越是用心,越是少想到他。 从无时无刻不想,到一日想一回,再到隔个三五日,等仙域志画完雕铜版,她想到他的时候已经不再伤痛,替他做了这样一桩事,倒叫她自个儿平静下来,办完了事就依着原来承认的,回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 却不知整个家里就瞒着她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喘出来再吸进去,心口回暖怦怦跳个不住,打明沅掌中抽出手,竟还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我知道了,六妹妹回去罢,你能说这些已是难得,旁的我再不问了。” 明沅坐着不动,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呆着,明芃却笑:“你便不说,我也知道,你去罢。”明沅无法,叫了碧舸兰舟进来,旁的不好多说,只叫她们日夜看着。 碧舸这才皱起眉头来,她跟兰舟两个也不知真相,只觉得明沅这话古怪的很,她们姑娘这一向好了许多,偶尔还能提上一二句,不似原来半个梅字也不能提,眼睛里连梅花都不能看见。 明沅裹上片金斗蓬往回去,过了西府,也不急着回屋:“我们往园子里头转转,这会儿腊梅该开了。” 九红知道明沅必是忍不住说了,心里替她担忧,却不好说什么,应得一声扶了她的手往园子里去,园里积得一层雪,石头上落满了,远看倒跟一个个雪团子似的,偶尔还能见着雪上细细的脚印。 肥乎乎的麻雀一个挨着一个的站在枝上,毛蓬松的撑起来,看着就跟圆球似的,树底下的野猫盯着麻雀虎视眈眈。 明沅站在四面亭里,一边一株腊梅开得正好,九红立在一边陪了她,她伸出手去碰着腊梅上的落雪,冻得指尖发麻了,这才转身问道:“九红,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二姐姐。” 梅氏为难,明蓁更为难,一家子都是两难的,偏她先去捅破了秘密,明芃知道了就不再是小事儿,她绝不能装作不知安心嫁人,明沅也逃不开干系九红替她叹一回,这事儿也没个对错,心里替明沅担忧:“要不,我去寻喜姑姑一趟?”她跟锤子的婚事订了下来,喜姑姑是想着九红跟了明沅当陪房的,儿子如今是个二掌柜,若是跟了明沅,大小也能当个庄头了。有了这层关系,凭着她在纪氏跟前的体面,总好帮着劝一劝。 明沅一听倒笑着摇起头来:“哪用得你去说,叫人要把剪子来,剪几枝腊梅,到屋里取个瓷瓶来,我给太太送去。” 等着东窗事发,不如她自己先去认下,九红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叫了一声姑娘,明沅冲她笑一笑:“是祸躲不过,我既说了,就没有不认的。” 挑了半开半打苞的花枝剪下两三枝来,九红快步回去取了瓷瓶儿,明沅拿在手里,一路往上房去,鼻尖闻着腊梅香气,倒渐渐清明起来,心里虽吃不准纪氏要发多大的脾气,可却一点也不后悔开了这口。 卷碧见着她来欢欢喜喜的掀了帘子:“太太才还念着姑娘呢,问我可从西府回来了,缎庄上送了缎子来,叫姑娘挑一挑,好裁春日里穿的新衣裳。” 衣裳都是早一季做的,过了年的九月就是明沅的及笄礼了,赶着十月里过门,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是新媳妇,身上的衣裳不能素,纪氏挑了好些个轻快的颜色,预备拿贵重的花样绣上去,又显得年轻又不会压不住。 新妇自然还要多做两身出客的衣裳,除了百子的石榴葡萄的,还有宝相花如意纹的,件件都不重样,正要叫她看花样子,她倒来了。 纪氏先闻着花香才瞧见的人,看明沅进来还冲她招一招手:“赶紧的,我眼睛可挑花了,你自家看看,哪个缎子配哪花色好些。” 明沅把腊梅递给凝红,纪氏叫换个瓶儿插到白玉花插里去,又让卷碧去取糖麻叶来当茶,花还没换了瓶送进来,明沅就先开了口:“太太,我才刚把实话告诉二姐姐了。” 纪氏还侧了身翻缎子,听见这话皱了眉头,待看她垂眉敛目的模样,知道不是作伪,一时沉了脸,又问一声:“你全说了?” 明沅一顿:“梅表哥叫除名的吏和,并不曾说。” 纪氏出一口气,坐着侧过身去看她:“你去的时候,我可叮嘱过?好歹你也不是分不清,一向稳当怎么竟出这样的纰漏!” 明沅头也不抬,听着纪氏训她,纪氏把缎子一放,晓得不时梅氏怕要过来,这事儿梅氏都拿不准主意,窗户纸偏叫明沅给捅破了,她立起来行得两步,再看明沅时也不知该怪她还是罚她,拧了眉头道:“你回你的屋去,把年饭吃了初一拜过祖宗,就不许再出来了。” 明沅两只手垂在身前交握,听见这句指尖一紧,应得一声是,见纪氏没有再要说的,一步步退出去,罩上斗蓬回小香洲去了。 外边凝红才刚换了瓶来,见着明沅还笑一笑,夸一句腊梅香的很,就听见里头纪氏吩咐:“添了茶来,把这些缎子收下去。” 外边凝红才刚换了瓶来,见着明沅还笑一笑,夸一句腊梅香的很,就听见里头纪氏吩咐:“添了茶来,把这些缎子收下去。” 凝红一奇,里头卷碧出来了,手里就捧着几块,冲凝红使个眼色,眉头深锁的看了明沅:“太太气的不轻,六姑娘……”说着也叹一口气。 明沅点一点头:“明儿还劳姐姐过来取燕窝。”说完这话,过了垂花门,不许出来就是禁她的足了,自小到大,哪个都叫纪氏发落过,她这回还真是头一遭。 ☆、第324章 鸡爪黄连菜 明沅惹着纪氏生气,叫禁了足的消息,不必特意去宣扬,到下半日下人们能传的俱都传遍了,先时自然不信,哪个不知道纪氏在这些姑娘里头顶喜欢的就是六姑娘,六姑娘又懂事知机,再没有逆了太太意思的时候。 等消息坐实了,还一个个的惊讶,门上的厨房的把这当新鲜事去说,还是厨房里头先点了头:“可不是,今儿的饭菜可是送到六姑娘屋里的,太太还没叫加菜。” 冬日里为着怕送上来的菜凉了,俱是往纪氏屋里吃的,若是分开单用,纪氏也必赏一道菜过去,这许多年厨房里都习惯了,冷不丁今儿数碟子要装菜了,这一点才觉出少了一道来,再一问,太太那儿竟没给加菜加汤。 寻常该办的事没办,那便不寻常了,家里几个庶出的姑娘,真个细论起来,便只有明沅没叫纪氏罚过,四姑娘五姑娘两个,要么是因着姨娘要么是因着自个儿,总有叫纪氏敲打训斥的时候,独六姑娘自来都是和风细雨,再没有一回本来姑娘家就是娇养的,要脸要面,脸皮子薄的,一句重话就能引得多愁多思,更不必说是禁足了,这一回必是气得狠了,这才禁了六姑娘的足,四姑娘五姑娘那会儿可没说的这么明白。 原来冬天就无处可去,明沅干脆把缎子拿出来叫采菽采苓几个裁衣裳,葡萄纹的禙子,十样锦的扣身长袄,等嫁了人就是妇人模样,原来那些个袄裙再穿就太孩气了些。 明沅进了屋子坐定了就要采菽拿缎子出来,采菽还一怔,几个丫头只当明沅怎么着也得难受一阵儿,哪知道她半点无事,见她们发怔还道:“冬日里左右无事,总归出不去了,干脆先做起来,等春天再做总归晚了些。” 采苓真个抱了缎子出来,一季发下来的缎子存着也有好些,明沅去年起就捡那花样喜庆颜色鲜妍的留着,这会儿正派上用场,铺在罗汉床上,说好了花样,整块缎子做不完,指了葡萄纹的:“这一块有多余的就做一件掐牙背心,这一块有余的或是帮了腰封或是裁了缝同色的荷包,配一整套出来。” 采菽应得一声,给屋子里添了炭,沏上茶拿了当茶食来,见着明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拿眼儿看了看九红,招手把她叫到外头去:“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叫太太发落了?” 九红冲她一叹:“姑娘那性子姐姐还不知道,向来不招惹是非的,这番去见二姑娘,了是得过吩咐的,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哪知道从那屋里头出来,姑娘就改了脸色,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采菽皱了眉头,都快出嫁了,怎么惹这样的事,二姑娘的事大家也都惋惜,可没一个人敢张嘴,偏姑娘去开这个口,怎么着太傻了些:“姑娘去那屋里可是二姑娘说了甚?怎么忽的就改了主意?” 明沅原是不打算说的,连跟二姑娘最亲近的四姑娘也不曾说,一家子粉饰太平,她更不能贸贸然去开这个口,梅氏如今还没替明芃找着合适的人选,却是打算了叫她嫁的,原来想着嫁在眼前,这番是再不能够了,倒可惜起了陆允武来,若是当时留着,说不得人就合适了,一样是嫁人,那个好歹算是拿捏得住,又在蜀地,依着梅季明的性子,怕是再不会去蜀地了。 私心里还咬起牙来,觉着平白一桩好亲给了明洛,如今明洛才出门多久,连孩子都怀上了,梅氏包了喜饼小衣裳小金锁过去的时候,心里也还犯嘀咕,原是没看上的人,这会儿眼瞧着过的好了,倒可惜起来了。 当着面自然露出些来,哪里瞒得过纪氏去,她眼儿一扫就知道梅氏心里含酸,摸着小衣裳说了两句场面话,明洛都已经嫁了,孩子都有了,这时候竟后悔起来,光是一瞧陆允武跟明芃两个就成不了。 这事自然不能露给别个听,这会儿明沅说了实话,纪氏想着这个越发不乐,梅氏原就有明洛抢了明芃姻缘的小心思,再出这么桩事,到成了东府的不是了。 九红摇一摇头:“也没听见说甚,二姑娘房里都是画册绣件,姑娘看住了,许久没说话,哪知道在花房里说了。” 采菽点一点她:“你怎么也拦着些,这话岂是好说的。”这时节再埋怨也无用,个个叹一口气,双手合什:“只盼着太太早些消了气。” 九红抿了嘴巴:“还得看西边,闹不闹呢,若是闹起来,只怕咱们姑娘落不着好。”非办了这么桩吃力不讨好的事,真闹出来,梅氏只怕活吃了明沅的心都有了。 “就该不开口才是。”一个个都这么说着,彼此望着叹一口气,她们跟的是明沅,自然只先想着她,可明芃那里的碧舸兰舟却已经知道了,抱着明芃一阵痛哭。 明沅还只看见成品,碧舸兰舟两个却是看着明芃一针针一线线刺出来的,针针线线都是心血,如今听说了那人没死,先还为着明芃高兴,只当她终于有了着落,好事多磨,只磨完了有个好结果,前头那些难处看着也不那么难了。 可谁知道明芃摇了头:“一个字儿也不许落出去,再不能叫娘知道。”她先是觉得冷,进了屋子丫头给添上炭盆,不一时又烧得全身发烫,干脆脱了袄裙,只穿着素白寝衣坐在床上,两个丫头正含泪欢喜,听见这一句,倒都一怔。 “娘不说,姐姐不说,只一个六妹妹肯跟我说句实话,她有难处,说的不尽,我哪里能不明白,梅家……梅家不要他了。”眼泪自眼角落下来,顺着面颊滑到领中:“要嫁是不能够了,娘跟姐姐不说,必是大事,可要叫我这么嫁给旁人,也再不能够。” 明芃心里头是感激明沅对她说了实话的,也就因为知道这话难出口,才不想给她惹了祸事,她若一闹,必然知道是明沅说的了。 碧舸抱了明芃,泣不成声:“好姑娘,我们求一求太太去。” 明芃摇一摇头:“不能求,求了也无用,不能叫沅丫头担了干系,总归是我同他没缘份。”她一管声音哑得不能听,这么说着,兰舟也捂了脸痛哭,她看着两个丫头替她把眼泪落了,倒笑起来,抬头沾了面颊:“他要是有心,早就打听着来找我了,若是他找来,刀山火活我也不怕,可他没来。” 两个丫头怔怔抬了头,明芃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墙上挂的梅氏仙域志,一双美目映得山水绿意:“可他没来。” 纪氏这里久等不到梅氏,差了卷碧去西府送些点心,又叫她问一问明芃如何,卷碧小心翼翼的探问了,满面疑惑的回来告诉了纪氏:“我看大太太还不知,西府里头并没什么异状。” 纪氏皱了眉头,明沅告诉了明芃,明芃怎么不闹,哭总要哭上一场,依着她那个性子,能闹到在栖霞山上住上一年,又是刻书又是绣长卷的,不闹出些大动静来,倒似不是她了。 “真个半点风声都无?”纪氏问了一句,不等卷碧答她就挥了手:“你下去罢,那头有一点消息都过来报给我知道。” 卷碧退出门边,叫了凝红替她,自个儿往小香洲去了,进门先问明沅在作甚,采菽愁的叹出一口气:“我们姑娘正挑样子裁衣裳呢,这会儿怕是把背心的样子都裁好了。” 明沅自个儿不动手,底下却有人是擅针线的,衣裳样子剪出来,这会儿都在盘扣子了,紫底葡萄纹的掐牙背心,上头盘上黄玛瑙的扣子。 卷碧听着扑哧一笑:“你们姑娘倒好,半点也不愁。”她一进门从开门的翦秋到迎门的忍冬,再到柳芽儿九红几个,哪个不是满面愁容,偏只六姑娘一个,倒还有闲心裁起衣裳来了。 “不独作衣裳,燕窝都泡起来,还说明儿给太太炖粥用,银铫子都预备好了。”采菽手上正做裁鞋面儿,拿剪子剪了线头又叹一声:“原来只知道五姑娘心大,再没想着我们姑娘还能心大成这样,哪一个也没叫禁了足。” 她话音没落,柳芽儿就来叩她的门,见着卷碧叫了一声姐姐:“采菽姐姐,姑娘问过年的时候要用的金银锞子可预备下了,红封儿封了不曾。” “都预备下了,连着手帕绒花,还有表姑娘那儿的礼都备好了。”表姑娘说的是纯馨,明沅自来多备一份给她的,年节里更不能停了。 卷碧听了这些,也不去瞧明沅了,干脆回了上房,等第二日送了燕窝粥来,纪氏还看看她,她立时道:“是六姑娘昨儿吩咐我去拿的。” “叫厨房给她加个鸡爪黄连菜。”纪氏咽得一口燕窝粥,这才吩咐下去,到了午膳的时候,明沅见着桌上除了棒子骨还有一碟子黄连菜,晓得是纪氏特意赏下来的,抿了嘴儿挑了一筷子。 等饭桌撤下来,那碟子黄连菜吃得干干净净,明沅却还叫禁着足,等着吃年饭那天才放她出来。 沣哥儿知道姐姐叫禁足了,急巴巴的拉了官哥儿当说客,纪氏看看两个小的:“你姐姐犯了错,就要受罚,你们俩个也是一样。” 沣哥儿急了,又怕姐姐受了委屈,又怕她下不来台,去看她时,小厨房里竟自个儿在点豆腐,沣哥儿坐下还吃了一碗炒肉酱的豆腐花。 不必往各种去,又不用到前头去管家事,明沅倒闲了起来,想着纪舜英爱这一口,不如学起来,这才知道点豆腐不易,不仅学了点豆腐,还学了做什锦拌菜。 沣哥儿见姐姐这样悠闲,闷了声儿说不出话来了,等纪舜英拎着礼来拜年,他又急着告诉纪舜英:“表哥,我姐姐叫禁足了。” ☆、第325章 称心糖 纪舜英乍听之下挑了眉头,明沅自小到大自来没惹过事,打舜华的那一回,他抱着沣哥儿看了全程,打的时候干脆利落,推的时候一干二净,倒纳罕起来究竟是甚事竟能让纪氏禁她的足。 纪舜英深知纪氏为人,能叫她气的要禁足了,必是大事,可明沅在后宅里头,又能有什么大事,他甫一问,沣哥儿就小老头儿似的叹了口气:“还能为着什么,姐姐一时义气。” 他那么丁点儿大就看见姐姐打了一场架,从来就知道自己的姐姐绝不是外头看着这么个温吞性子的人,她要是爆起来,那就不是小事儿,问明沅,明沅只是摇头,叫他不必多问,不过是多了口舌招来的。 沣哥儿哪里能信,就算是四姐姐多口舌,他姐姐也不会多嘴说些不讨喜的话的,哪知道问了九红,知道自家姐姐把梅表哥未死的消息捅了出去,沣哥儿张了嘴巴说不话来了,他再没想着姐姐还会办这样的事儿。 这可不是小事,家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瞒得风雨不透的,二姐姐知道了,还不得寻死觅活,她若是闹志来了,谁也落不着好,大伯母一着急一上火,大伯可不得兴师问罪,到时候姐姐纵没错也错,还不知要怎么挨罚呢。 沣哥儿急的满头是汗,纪舜英来拜年,久等不见明沅出来,纪氏更是提也不提,他心里就已经起了疑,等沣哥儿拉了他面带急色,纪舜英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等知道了缘由,他竟笑了一声。 把沣哥儿笑呆了,他眨巴着眼睛看看在他心里极厉害的姐夫,学里可无人不知道他的,沣哥儿为着这,还很受过一向的追捧,他那书篓里,总有几篇纪舜英作的文,连着馆长也来借阅,更不必提同窗们了。 学里哪个不知道纪舜英是魁星,沣哥儿官哥儿很是得意,家里有这么个亲戚,往后这个亲戚还是他姐夫,说起来都面上有光,沣哥儿也不藏私,确是拿了几篇,抄了出去传阅。 这会儿他急的冒汗,姐姐不上心,不想着怎么叫太太软一软,还裁起衣裳来,又拿了杭绸说要替他也做也一件,沣哥儿一面站着给明沅量身,一面呼哧呼哧的喘气发愁,姐姐不上心就罢了,姐夫竟然也不上心,还笑起来,这事儿哪有可笑之处。 纪舜英伸手就摸了他的头:“你姐姐心里有数,姑母也是在谱的人,过得这一向就好了。”看沣哥儿还哀声叹气,面上满是笑意:“你又不是不曾见过你姐姐意气的样子,也没什么好惊的。” 说的沣哥儿愣住了,这才想着不独他看见了,纪舜英也看见了,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姐姐原是个母老虎,还算拿个纸糊的温柔模样骗过了表哥,这下成了惹事精,以他来看,这两种最惹人厌,沣哥儿以己度人,表哥要是不喜欢她可怎么办? 他心里多一桩担忧的事,等官哥儿来寻他,见他坐着书桌前不住叹气,知道他心里忧什么:“到年节就好了,娘定要把六姐姐放出来吃年饭的,咱们多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了了。” 官哥儿倒真没觉得这是大事,拿手拍拍他的肩,沣哥儿在家时与官哥儿处的平常,可到了外头这两年却跟他无话不谈了起来,只他们两个兄弟,在学里就挨着住,彼此就比旁人亲近的多,一来二去怎么不亲近。 沣哥儿想了会子,告诉了官哥儿,官哥儿更不明白了,他还小的时候明潼就嫁了出去,他还没到担心这个的时候,只想着姐姐成婚是不是就往外头住一天,等过了一夜,就又回来了,还长久的呆在家里。 等官哥儿知道姐姐嫁了人就再难回来,蒙着被子哭了一场,红了眼睛去跟纪氏说,叫她把明潼接回来,不要嫁到郑家去。 他那会儿经过事了,如今再看沣哥儿,虽年纪比他大,可这上头他却先经过,拍了他的肩膀告诉他:“急个甚,等你出息了,自然没人敢欺负六姐姐。” 纪氏一向对他说,说原来姐姐带着他,既嫁出去就要靠娘家,他就是姐姐依靠了,官哥儿把这个道理告诉沣哥儿,老气横秋的背着手:“大丈夫不独要封妻荫子,嫁出去的姐姐妹妹,都要当她们的靠山。” 沣哥儿还自来没听过这样的话,纪氏虽也说过几回,可明沅打小就没催逼过他,他这会儿听住了,想一回却是这个道理,打定了主意等新年过了,就把那画卷收了去,一心读书。 纪舜英来了一回没见着明沅,知道纪氏是真打算罚她了,他也不往纪氏跟前说破,总归是年节里头,只没交际总来坐上一刻。 他也不提叫纪氏放了明沅出来的话,街市上办些个年货,或是瓜子生果类的炒货,或是路过鼎香楼买些鹅肉包子水晶糕点,拎着就过来了,门上见他来的多,知道不是正经拜年,干脆也不通报,由着他自个儿到二门上。 纪氏自然明白纪舜英的用意,可明沅却是不能不罚的,她也知道明沅怕是临时起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头还有口热血,见着明芃那番深情,怕是受其所感,可这根本就不是她该管的事儿。 梅氏心里怎么想的,纪氏能猜着几分,无非就是保了大女儿,弃下小女儿了,嘴上冒泡夜里失梦,可这话拉过来扯过去的说,却不会透一个字儿给明芃知道。 若是此刻有合适的,早就把女儿嫁了过去,嫁的天南海北,这辈子只怕到年老眼花儿孙满堂也不定能听见梅季明的半点消息。 要说愧对,自然是愧对了女儿的,明蓁这半年见天儿的往家送东西,有了身孕还不断替妹妹张罗,从根上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了,梅氏来来回回的哭诉,纪氏先还宽慰她两句,后来不过听着,再少张嘴,说甚都是无用,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这会儿不过要人安慰她几句,说些不得已的话,说的多的,真觉得自家是全无办法的,原来那些个错事,也都叫她如今这份慈母心肠给掩盖了去,求个心安理得了,再把明芃嫁出去。 要论对错,这事也没个对错,一家子都站在成王这边了,明芃知道也得装着不知道,看她咬牙忍下来,纪氏倒对她另眼相看,她是知道一家子连手挖了坑要埋她了,她虽不出声,却不知道肯不肯往坑里跳。 纪氏不过心里头想一回,原来觉着这个嫂嫂活得仙了,如今再看,仙得连半点人味儿都没了,她眼着见纪舜英跑得勤快,连着三天跑了来,问过安再说些闲事,就又回去,纪氏却没松口,到吃年饭那一天,纪氏放了明沅出来了。 年节里通身都是新的,翡翠色撒花洋绉裙玫瑰红万字不断头的小袄,头上金翡珠玉,颈上挂了大璎珞,腰上垂了东珠禁步,裹着刻丝斗蓬,手上拢了五谷丰登的手筒,到得堂前拜过颜老太爷。 家里没余几个未嫁的女儿了,明沅挨着明芃坐,边上是明琇,再过去才是明漪,明漪不能挨着姐姐,很有些不乐,可大年下不好摆到面上,怕吃教训,眼儿不住溜着明琇,看她头上红宝石的冠子,比明芃戴的还更华贵些。 明芃自来不爱这些,吃年饭却不能素了,离得远了见着她面颊红润有光,到近了细看,才知道拍了层胭脂,她一直垂着头,只明沅进来的时候,冲她笑了一笑。 两个目光一接,纪氏的眼睛就扫过来了,席上儿孙对着颜老太爷说吉祥话,小丫头子在外头放烟花放炮,一院子吵吵闹闹的,到后半晌纪氏几个还要摸牌,她这一眼,便是叫明沅再别出格,再有事可就瞒不得了。 三人抹牌缺一个,拉了静贞一道,梅氏只觉得明沅去过,女儿便好上许多,也不见天的儿折腾那些画了,坐着或读书或写字,还给她做了个抹额,这会儿头上就戴着,拉了纪氏的手:“还是她们年轻人说的到一块儿去,若是六丫头得闲,便叫她过来陪陪明芃。” 纪氏笑一回,手上摸了牌子,口里却拒了:“六丫头好事要近,闲的功夫少,这会儿不做了,进了婆家门再做就迟了,总也得扎个抹额缝个袜子不是。”梅氏只觉得明沅去过,女儿便好上许多,也不见天的儿折腾那些画了,坐着或读书或写字,还给她做了个抹额,这会儿头上就戴着,拉了纪氏的手:“还是她们年轻人说的到一块儿去,若是六丫头得闲,便叫她过来陪陪明芃。” 纪氏笑一回,手上摸了牌子,口里却拒了:“六丫头好事要近,闲的功夫少,这会儿不做了,进了婆家门再做就迟了,总也得扎个抹额缝个袜子不是。” 明芃看在眼里,等散了席,总要守岁,明琇同她们玩不到一处,把两个姐姐的衣裳首饰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见着明芃手上那串一百零八子的红玉髓眼睛都直了,她咬了唇儿就去找袁氏要。 明漪更坐不住了,跟着丫头看放烟花,点着要看紧吐莲跟慢吐莲,放得好了还摸了铜板打赏,明芃原来挨着窗边坐着,睇一眼过来,走到明沅身边,伸手在十锦果盒里头捏了一枚称心糖,送到嘴边,嚅嚅对着明沅道:“多谢六妹妹。” 明沅也没把实情全说给她听,觉得当不起明芃这一声谢,跟着拿了个糖,往嘴里塞,长条的糖外头裹了一层黑白芝麻,满口香甜,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她原来并不后悔,可听见明芃这声谢,倒后悔起来,除了告诉她那一句,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了。 明芃却觉得足够,拿着糖又往窗边坐去,手上捏着海棠碟子,瓜子堆得满满的,这一晚上,她除了那一颗糖,什么也没吃。 年初一纪舜英来拜年,这才看见了明沅,趁着无人看见,伸手拧了明沅的鼻头,眼睛里满含着笑意,低声问她:“你还敢不敢了?” ☆、第326章 榛子松仁 “怕是有些怕,可说还是要说的。”明沅知道纪舜英来了许多回,她虽不能出去,可还有个小耳报神沣哥儿在,纪氏虽禁了明沅的足,可没说不许人来看她,他跟明漪两个就见天儿的往明沅这里跑。 原来没被禁足的时候,沣哥儿明漪两个也不定一天能来一回,明沅不得闲,他们也不得闲。沣哥儿虽是在假里,也一样要读书写文章,等开年上学去,还得给夫子评断,明漪功课还要学女课,跟着宋嬷嬷行走坐卧,好容易节里歇下几日,又要给纪氏做袜子,还打算给苏姨娘明沅绣帕子,哪能成日介过来。 可明沅一被禁足,这两个天天都要跑一回,或是说话解闷儿或是带吃食玩物,怕她一个人呆在屋里觉着无趣,沣哥儿还带回只小猫崽子来逗明沅高兴。 这只猫崽子生得一身黄茸茸的毛,头顶上一个小黑点儿,眼睛还没张开,是纪舜英带来送给明沅的,原是一向往院子里来串门的老猫生下的,啣到他屋门口。 老猫一共生了两只小猫,一黑一黄,长福婶留了一只下来,等养大到好捉厨房里夜游的耗子,余下一只原说不养了,看看左右可有人要,叫纪舜英拦了,把这猫崽子捂在怀里带到了颜家,给了沣哥儿,让沣哥儿给明沅送来。 一团雪上来嗅过它,知道是只小东西,倒没把它轰出去,甩着尾巴走了,明沅就把这只猫崽子给了柳芽儿养着,这会儿已经能睁眼打滚了。 柳芽儿为着逗明沅高兴,时不时就抱了它出来,叫它在罗汉床上,翘着小尾巴趴着四条腿在洋红毯子上头拱来拱去,站得会子就立不住了,往床上一趴,轻轻喵呜一声,惹的明沅抱了它放在腿上,任它绻起来睡觉,自家就挨着引枕看书。 沣哥儿见姐姐除了不出院门,一切如常,渐渐也不忧心了,明漪却吓坏了,她没吃过教训,又一向知道纪氏待明沅很好,冷不丁看她受了罚,唬了一跳。 苏姨娘确是想去求一求纪氏的,若是原来她已经去了,这会儿先派了明漪过来探问,明沅直认确是她错了,叫苏姨娘不必去求,明漪一张雪白的小脸满是惶然,扯了她的袖子问她:“姐姐犯了什么错?” 明沅抱她坐到身边:“姐姐说错了话。”她嘴上认了错,明漪便挽了她:“那我去求太太,叫太太别罚你了,你都认错了。” 明漪长到这么大,自来没被罚过,偶有错事,因着她年小,只要认下,苏姨娘不过说她两句,这回知道还要叫禁足,她小小年纪也知道要脸面了,怕明沅难受,带了香糖果子来,还有苏姨娘替明沅裁的衣裳打的首饰,全借了明漪的手送过来。 关了她几天,倒收了一堆物事,这会听见纪舜英问她,她还真垂眉想了一想,若是不看见那一屋子的绣件画册,怕真不会说,她将要出嫁,这时候闹起来与她也没好处,可那一刻她却不能昧着良心装作不知道。 纪舜英笑起来,看她垂目敛眉的模样,又想伸手捏捏她,当着人不便说,只笑看她一眼,大伙儿坐下来吃茶,一屋子没一个热闹的,还是纪氏说有送上来的獐子狍子,问她们要不要烤肉吃。 雪天里不是烤肉就是涮锅子,明芃不开口,倒是静贞笑起来,她好容易不必陪着摸牌输钱给袁氏了,面上一松笑起来:“我看就不必那烟熏火燎的了,不如就吃涮锅子,起两个大锅,我记着五妹妹送了麻料来,倒想尝尝蜀地风味。” 静贞嫁了人,好似变了个人似的,那能干的劲头越来越像程夫人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袁氏几回想要挑她的刺,愣是找不出来,她进门头几日就给颜老太爷做了一身袍子,针针都是自己绣的,如今这半年多,老太爷身上的鞋子袄子皮袍子,都出自她手,明沅还笑着打趣,说她进门半年做的,比姐妹几个一年替老太爷做的都多了。 出了嫁便不似闺中时说话作事都含羞,北府是正堂,她作东安排下来,庄上送了野鸡兔子过来,因着这两个不能同吃,她又各处问了要吃鸡肉还是兔肉,沣哥儿官哥儿两样都馋,静贞便笑:“今儿吃了野鸡肉罢,兔肉叫挂着,明儿烤着吃就是了。” 大圆桌上摆满了果盒肉食,青枝葡萄橙片杨梅春橘金豆,江米黄糕山楂丸子鹅油酥饼点,冻肉豆腐鹿脯野味,还有全鸡全鱼,围着桌子坐了一溜。 真个上了两口大铜锅子,一锅是清汤,一锅是麻椒汤,满屋子都是鲜香味。这吃着不雅相,却最是热闹不过,浑了坐在一处,明沅碗里叫纪舜英堆得满当当的涮鱼片,她吃锅子最爱这个,往汤里一滚就赶紧盛出来,不加酱料专吃鱼肉鲜味。 明潼明湘自然都要回来拜岁,明潼跟郑衍带着慧哥儿先到了,郑衍锦衣玉冠春风得意,他原来身上一个二等云骑尉升成了一等,跟太子那一干人更是打得火热,大年初一不过把明潼送过来,连饭也不及吃,竟要出去,说是跟几个人约定要碰面。 颜连章坐在上首,听着女婿的话音,拿眼看他一回,他在丈人跟前也不似原来那番恭敬,夸了海口:“上往上就叫我当统领了。” 颜连章此时无官在身,原来有官身也不比女婿身上这世袭的,自来只有降等,他还升了一升,见他得意忘形,也不露在面上,只拿眼儿扫一扫女儿,见她面上笑盈盈的,回房的时候特意叫了纪氏:“不该沾的,便不要沾。” 想着郑家无事,只要不扯着旗子谋反,郑家这块牌子不论哪个上位都要高高挂起,别个有铁帽子王,郑家就是铁帽子的侯爵,颜连章倒不担心,只提点女儿心里有数,别跟着一道脑子发热发昏。 明湘是带着程骥来的,进门的时候跟在程骥身后,程骥进了门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身后跟着的却不是锦屏玉屏两个,梳了妇人头却作丫环打扮,低眉顺眼的在她身后站了,又问她要不要汤要不要水。 程骥进了门就跟纪舜英坐到一处,不好十分往女眷里头看,只跟着纪舜英论诗文,可纪舜英的眼睛却粘着明沅不放,见她脸色尚好,不住跟明漪对答,拿了一碟子松仁榛子,剥得果肉就搁在泥金小碟上,堆得满了便叫沣哥儿给明沅送去。 明沅接了果仁冲他一笑,捏起一个来送进嘴里,静贞拿帕子掩了口笑她,明漪伸手也要抓,指尖还没碰着就缩了手皱皱鼻子:“这都剥碎了。” 她指了身边跟着的桃枝,桃枝果然剥的又快又好,皮子细细搓掉,果仁半点不破,静贞揉了明漪的脑袋:“你姐姐吃的可不是品相。” 这头说说笑笑,那一头明湘一进来问过安,就寻了明芃,两个人往后厅去坐,连白芍都叫打发出来,头挨着头说话。 明芃先问了她身上如何,再看她人还是瘦,身边又跟着通房,便劝她一句:“不喜欢何必叫她跟着,这会子她还敢在你跟前现眼不成?” 明湘往帘子外头看一眼:“就是这会儿不敢现眼才要带着她。”不敢的久了,就变成不会了,垂头笑一笑,拿了荷花酥托在帕子上递给明芃吃。 明芃摇一摇头,明湘自家吃了,就着茶咽尽了道:“我这儿收罗了好些石黄田黄,过一向都给你送了来,你以后离得远了,也要给我送信。”说着低头剥了个松仁,似原来一般托在手心送到明芃眼前去。 明芃却不去接,也不看明湘的脸,只看着她单薄掌心里那一颗松仁:“你不必预备这些了,我不嫁了。” 明芃在山间单只给明湘写信,到她回来还是头一回相见,明湘一怔,这同信里写的可不一样,心里猜测她是知道了,细喘一口气:“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改了主意?你原不是说,许了诺的,仙域志一出,就听伯娘的,不拘挑个什么样的,都肯嫁了。” 明湘天人交战了许久,梅季明死的时候她为着明芃痛哭,到梅季明活着回来了,她也为着明芃高兴,她打小就看不惯他,等梅季明出门游学,明湘更是对他厌恶到了十分,可就是这么个叫人厌恶的人,却是明芃心中宝。 她自然得过吩咐,一家人初时的惊惶过后就都有了默契,在明芃跟前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能漏出来,明湘也是一样,为着她跟明芃更好些,纪氏派人去看她时还特意问她如今是不是还跟明芃通信。 明湘嫁都嫁出去了,便是娘家待她淡些她也不放在心上,可明芃的事她却不能不放在心上,辗转反侧了几夜,写了信去探她的口风。 明芃接着信怎会不知,她自然提笔宽慰,打定了主意不改口,明湘接着信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里拉扯好几个来回,咬牙把真话咽下肚。 梅季明不过是个风流浪荡子,怎么配得上明芃,若是能忘了他,就当他死了,嫁人生子岂不比嫁一个浪荡的好上许多,便是成了婚,他一年出去个大半年,守着空房可是明芃。 明湘看着明芃,明芃也抬头看向她,清泠泠的目光在明湘脸上打了个转儿,明芃低下头去,扯着嘴角勾出个笑来:“是,我改主意了。” 不能哭不能闹,连再提起他都不行,下人丫头小心翼翼,梅氏在她跟前如履薄冰,连仙域志也成了大笑话,她还给梅季明作了序,写着这是三绝才子的绝笔,如今都成了一场笑话。 她原以为明湘最明白她,哪知道竟然不是,目光收回去,嘴角还含着笑意:“我还回栖霞山上去,不为着别人,为着我自个儿修行。” ☆、第327章 春橘 明湘心里打了个突,再去看她时,明芃的已经挪开了目光,还是那付云淡风轻的模样,话里头一句重音也没有,笑一回捏了个金灿灿的春橘,剥开一个,一瓣瓣的撕开桔皮桔肉,把桔瓣上的白络撕得干干净净,白络一堆,桔肉一堆,这是梅季明惯常的吃法,这许多年竟改不脱了。 她把小泥金碟子推给明湘,便不再跟她说话了,明湘一时猜测她知道,一时又猜测她不知,心里七下八下,白芍进来续茶,明湘摇了摇头:“不要茶了,你替我问厨房要一碗酪来。” 她原来并不爱吃这带着奶腥味的东西,这会儿却改了吃口,家里送去的奶皮饼子奶窝窝全是她一个人用了,程夫人不爱这些,为着她喜欢还特意叫厨房采买了来给她当茶吃。 白芍应得一声是,见两个神色不同,猜测着可是姐妹拌嘴儿,她是知道程骥是怎么对明湘一点点好起来的,心里原来就存着心思,她是程家丫头,原来就当不成明湘的心腹,若是不能生个孩子出来,这辈子难道就在后宅里当个通房丫头不成,不比大丫头立得住就罢了,月例可就只多两百文,要是能倒回去,她也不走这条路了。 正逢着明湘有孕,白芍还想趁着如今自个儿还算是新人,再把少爷给拢过去,有了孩子也就不怕了,为着没把帐交出来,少爷很是厌恶了她一阵,低眉顺眼这许多时候,那气也该消了。 白芍就在呆在小院里,知道程骥素了许多时候,捏着日子这时节凑上去,就是夫人也不能说她什么,哪有媳妇有孕不给安排下人的。 白芍再没想着明湘脾气竟这么大,进门那日露出形迹,原只当明湘定要吃她敬的茶,说不得为着贤惠的名头,还得把她抬起来当正经姨娘,哪知道她只作不知,白芍连妇人头都梳起来了,还是个不明不白的通房丫头,她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且得往走少爷那条路去。 不一时又端了酪进来,替明湘净了手,把小银勺子送到她嘴边,心里感叹颜家富贵,她是头一回跟着明湘家来,心里明白是明湘要敲打她的意思,可她见着珠围绣堆,再看看颜家姑娘这份体面,心里确是生了怯意出来。 算一算,还真只有她们家少爷弱些,王妃不必说了,还有个世子夫人,再往下数一个个都不差,五品武官跟七品文官,也只她们少爷还是白身了。 明湘原跟明芃坐着吃酪,外头明蓁送了春盘过来,有鸡肉兔肉鹿肉猪肉四种的,送来的薄饼还是热的,配着羊角葱青韮芽,还有一篮子带露的红萝卜。 既是明蓁那儿送来的,搁到桌上叫丫头卷了,一人都吃上一张,颜老太爷牙不好,也送了一份去,不过沾沾味儿,算是咬过春了。 丫头再端了一托春的华胜进来,是明蓁并着春盘一道赐下来的,分送给诸姐妹,送到姑娘们跟前,一人挑了一个,还余下许多,全给了最小的明漪,明琇便不乐了,绒花彩帛她有许多,不独袁氏买了一匣子给她,连静贞也到外头买了一匣子,她有许多了,眼睛去还看着托盘,只觉得这东西比她有的好的多。 明漪叫宋嬷嬷教导了将近一年,她原来就伶俐会看眼色,这会儿更是知机,偷看看纪氏,把那华胜匣子递给明琇,叫她再挑些。 哪知道明琇把大朵的彩帛全挑了去,里头还有明漪瞧中了的金缕花,她冲着明漪挑挑眉毛拿着就转了身,明漪一时噎住,又想哭,又是新年里头不能说丧气话不能落金豆,委屈着去找姐姐,把头往明沅胳膊上一挨,噘了嘴儿眼圈都红了。 静贞看在眼里,尴尬着陪笑,把自家那份给了明漪,明沅伸手摸摸她的小脸:“你那儿不是有一匣子了,几个脑袋能戴那许多,我这个给你。”明沅拿的是个宝树金花的,明漪捏在手里转一圈儿,静贞替她贴在发上,她就又抿嘴笑了,叫丫头拿镜子给她照看。 静贞叹口气:“我那儿还有些,等会子给八妹妹送些来。”她这个小姑子,挑吃挑穿挑用具,偏偏袁氏还纵着她,但凡静贞说些甚,袁氏头一个就不给她好脸子看,纵得明琇上了天,这会要说亲了,七挑八挑,不是这家家底薄,就是那家有姑嫂。 静贞没在澄哥儿身上受着半点委屈,倒是这个小姑子学着袁氏的模样挑剔她,她自然不能出声,回去却不免当着赵夫人说上一回。 赵夫人心疼女儿,自家的女儿自家知道,能叫她吐出怨言来,这小姑可不光是难缠了,伸手就抚了女儿的肩背:“还有几年她就嫁了,难道她不当人媳妇不作人嫂嫂?往后她就知道了。” 就连澄哥儿,平日里就是避着明琇的,明琇打小听着袁氏的话,若没这个哥哥,一付家产全是她的,如今又有个嫂嫂,若再生下小侄子来,她能得的就更少,这才可着劲儿的折腾静贞,可她挑剔了几回,颜老太爷就出面护着,明琇不敢顶着老太爷来,只背地里告诉袁氏。 家里哪个不知道,静贞也瞒不住,一个袁氏一个明琇,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还露了形迹,不必她去宣扬,哪个不知道袁氏是个难处的婆婆,明琇是个刁钻的小姑子。 这会儿明沅拉了她的手:“哪里就少这个,不过是戴着的玩意儿,你也太仔细了些。”跟这个妹妹绝少来往,等长成了,更处不来,对着姐姐们她还不敢如此,哪知道对着妹妹跟嫂子是这般行事。 静贞笑一回,挨着明沅坐下,年节里不好露愁容,可心里却止不住的烦恼,袁氏这会儿倒想起来,叫她回去看看族中可有兄弟未婚配的,想把明琇嫁到赵家去。 这又不是乡间换亲,说出去可不笑落人的大牙,袁氏打的主意也明白,看着赵家是官家,女儿嫁进去身份不同,又有个静贞在颜家,不怕人欺负了她去,再一个还能叫女儿盯着,怕静贞把家里这点产业扒拉回娘家。 这话静贞都无法开口,一向胡乱应付着,袁氏越发急起来,竟当着来送节礼的嬷嬷说了,若叫母亲知道,岂不白担一份心。 这些明沅俱不知道,只拉了静贞的手:“你若是得闲常往我这儿来坐坐,四姐姐五姐姐一嫁,我这儿越发空荡了。” 静贞垂了头:“若是能够,怎么不想来,你这儿且还松快些。”才说得这一句,那头袁氏又叫她去摸牌,静贞看了眼丫头,丫头赶紧回房摸钱去了,哪里是摸牌,是给袁氏送钱去了。 一家有一家的操心事,看着闹哄哄的,却不是真和乐,明沅才垂了眉想叹息,纪舜英就到了她身边:“年里可不能皱眉头。” 明沅忽的笑了,以袖掩口抬眉看住他,伸了手指刮刮脸皮,早几年他哪一年不是皱着眉头过年,脸板得像块冰砖头,刀都斩不破,这会儿倒说起她来了。 纪舜英也跟着笑,笑完了才问:“你皱什么眉头?”他隔得几步远就见着了,明沅笑一回:“我不过感慨,纯馨真是个好性儿的。” 年前特意送了东西来,她如今是布庄的少夫人,虽比不得颜家在江州是丝织大户,倒也送了些好料子来,过了纪氏的手,纪氏倒笑一笑:“总归要卖,一年给个三五十匹也很够了。”竟是打算要跟纯馨的婆家做起生意来了,这三五十匹,说的就是锦缎妆花这些贵料。 布庄绸庄不大,里头的货也多是寻常物,一年也卖不了多少好料,进的少货源就贵,纪氏开了口,实是给这个娘家侄女作脸,纯馨可自来没有断过纪氏这头的礼。 投桃报李,纯馨越发走得近,家里做些个腌菜得尾鱼鲊也要送些来,礼虽是轻的,纪氏只念着这份心意,连着明沅也一道受益。 纪舜英知道她说的何事,背了手:“真有难为你的,那我只好点灯磨刀了。”明沅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知道他说的是磨刀劝妇,自沣哥儿上了学堂,她倒时常能得着新书,有沣哥儿买来的,还有纪舜英经着沣哥儿的手送进来的。 这类故事明沅一向当笑话看,知道纪舜英也拿这个作笑谈,更可乐了,你看我我看你一回,莫名有些羞意,纪舜英替她剥了一碟子的榛子果仁,她这儿也捡了几样他爱吃的,小碟子里摆了四五样,又问他开年的工匠可定下了。 两个细细喁喁的说话,先还说着房子的事,跟着又说到年节,再往后就说到了衣裳鞋子,纪舜英脚下还穿着明沅给他做的皮靴子,说是又暖又轻,比别的鞋子都好,明沅正抿了嘴儿笑,明湘自里头出来,看了明沅一眼,叫了一声:“六妹妹。” 明沅一听就知她有话说,屋里人多口杂,干脆立起来往外头去,纪舜英点一点头,见明沅神色如常,便不再多言,把小碟子搁到手边,吃着明沅挑的点心。 年初一雪停了,外头却是一处白,遮了栏杆屋瓦,处处扎着红绸贴了窗花,这一片白茫茫里,也掩不住喜庆颜色,明湘说是出去走一回,摘一枝红梅花,到了外头转身看了明光,眉心微蹙:“六妹妹何苦说破,叫她忘了,岂不很好?” 明沅紧了紧斗蓬,知道她怀着身子,不好在雪里多站,指了采菽去剪花枝,扶了明湘的胳膊:“若真能忘,自然很好。” 明湘叫她一噎说不出话来,轻推开明沅的手:“二姐姐不肯再嫁,要上山修行,伯娘知道了这事定无法善了,你心里有数罢。” 采菽不一时剪了红梅回来,两个摘了花儿回去,就见明芃等在窗边,见着她们进来,冲明沅笑一笑:“越是雪落得大,越是开得艳。”说着掐了一朵簪在发间。 梅氏差点儿红了眼圈,便是在年里,女儿也不碰红的,她在屋中就是一身的月白石青,身上的金饰红衣一半儿是梅氏做的,一半儿是明蓁送来的,这会儿见着她戴了红梅,欢喜的差点儿淌泪,这便好了,只缺个合适的,得叫明蓁赶紧寻访起来。 闹哄哄过了年初一,初五还没过,颜家就出了两桩事,一是程家送信过来说明湘见了红,二是明芃拒了亲,要回栖霞山上去。 ☆、第328章 腌萝卜 明芃年前一直行止如常,还把素色衣裳换了下来,寻常金的红的又上了身,只素了这些时候,一时还吃不得荤,可佐粥的小菜里却叫加上鱼松鸽肉松。 梅氏只当女儿是死心断念了,沾唇念了百来回的佛,又说要去各处烧香还愿,为着女儿的亲事,她可算是把金陵城大大小小的菩萨都求过了,不独求菩萨,还去流民所施粥施米,说是替明芃祈福,腊八那天颜家的粥厂真个给人吃稠的腊八粥,插筷不倒。 自觉得功夫已经做足了,这会儿听说女儿还不肯,脚下一软,差点儿昏过去,鼻子一酸淌下泪来:“你这是作的什么?原答应了的,家里还有哪桩事没做好,我只求你安安份份嫁个人,只当全了父母的恩义还不成?” 明芃垂了头不去看她,坐在床帐的阴影里,双手搁在腿上交握着,不论梅氏说什么,她只不开口中,东西都已经理好了搁在房里,碧舸兰舟两个缩了身子立在一边,大气儿都不敢喘。 梅氏说到动情处,走过来拉了女儿的手:“你只看你娘,为着你的事儿,我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害,怎么还能开这个口,你这是生生要我的命。” 明芃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二年间母亲是见老了,人也显得又瘦又弱,见着她这样子,狠不下心来怪她,可也不能自己骗自己。 梅氏见再说软话无用,这个女儿哄着骗着两年多,却还是不开窍,指了她又哭又骂:“为着你表哥,你还想逼死父母不成?家里还不够依着你的?你算算年纪,似你这般未嫁的,又有几个?” 明芃到此时才开了口,却不再看向梅氏了,容色惨然,阖了眼儿扯出笑意来:“娘要我嫁,我也能嫁,只水上没上盖儿,梁上没打锁,我只不愿,总有法子。” 梅氏叫这一句堵得没话回复,她忽的面上变色,猜测着明芃是不是知道了,脸上阴晴不定,把目光往两个丫头身上扫,碧舸兰舟立时就叫梅氏喊了过去,细问她们明芃可是听着什么消息了。 碧舸兰舟是颜家出去的丫头,可在梅家也呆了这许多年,又眼看着明芃这样自苦,得了吩咐咬紧了牙不能说,只摇了头,把事儿都推到一个“痴”字上去。 梅氏原是想着好好审一回的,可这两个一说,她又觉得有理,反过来又哭一回,当着颜顺章哀哀切切:“怎么这样命不好,要是烧符灰能叫她醒过来,我折了寿数也是肯的。” 颜顺章搂了梅氏:“她既不愿嫁,便罢了,家里养她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往后明陶那儿过继一个孩子给她养老,再逼,还能逼死她不成?” 梅氏心里想的自然是女儿能嫁人最好,嫁了人才算有了依靠,趁着如今正青春,这么跟梅季明纠缠下去,能落着什么好,心里恨恨,便是娘家侄子也是仇人了,伏在颜顺章肩上哭自个儿命苦,颜顺章宽慰她许久,还是由着明芃又上了栖霞山。 过了年,纪氏不说,明沅自个儿就又禁起足来,可明芃山上去那一日,一家子送她出门,明沅自然也去了,明芃上了车,掀开帘子看了眼大门,目光在明沅脸上打了个转,总她笑一笑,就放下了帘子,坐着翠幄清油车一路行的远了。 留下梅氏为着女儿愁的生了白发,眼睛都哭酸了,卧在床上起不来,明蓁知道了,还特意请了太医过来看,颜顺章请了假在家里陪着她,劝她宽心,往后若是着实无靠,还能跟着明蓁去封地。 藩王在封地可不就是土皇帝,依着成王如今的威望,明蓁照顾一个妹妹还是力所能及的,到时候不说她要作画写诗,就算作道作尼,总也能保得一生太平了。 梅氏叫他这么一说,心里还真起了这个念头,她虽病着还在想明蓁这一胎是不是个男孩,若是男孩这才算是放了心,赶紧请封世子,这位子才算是稳当了。 问了太医,太医说是胎稳得很,可他又不是神婆,怎么能说得准男女,梅氏前头消灾解厄的白衣观音没拜完,跟着又拜起了送子观音,只求观音娘娘开开眼,给大女儿送一个儿子下来。 颜顺章见她有事忙,病倒还好上三分,干脆把替明陶说亲的事也提了起来,明陶娶妻是颜顺章说定的人家,也是个翰林,家里世代书香,比明陶少了几岁,这会儿才十四,若不是家里这许多事,去年就该相看起来了。 梅氏顾着女儿忘了儿子,这番想起来又问:“那姑娘可是好的?性情如何,跟明陶可能说到一块儿去?”她自个儿一个拿捏不准,又请了纪氏跟她一道,春日里摆个宴,请了那家子姑娘上门来,掌掌眼看看品貌,若真是好的得赶紧定下来。 纪氏答应了,总归只看一看,好不好还不是听梅氏的,倒能算着日子把明沅放出来了,元宵前特意叫了她过来,一进屋门就让她立在身前:“你知不知道错了?” 得亏着明芃没闹,若是闹起来,不独梅氏要来算帐,就是颜连章怕也放过她去,明沅垂了头:“女儿知道错了。” 纪氏叹出一口气:“得啦,你也不必往我跟前装相,你打小就有主意,只当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原来还是个傻大胆。”再罚她事情也无法更改了,派了她去程家看看明湘:“四丫头身上不好,你替我走一趟,看看她去。” 明湘年初一回去就躺下了,还只当是乏力的缘故,怀着身子受不得累,马车上街总有些颠簸,累着了躺了会子,到夜里用饭还全家聚在一处,也没见有甚不好。 夜里程骥睡在西梢间的书房里,自明湘有孕,他若在家都是歇在书房,明湘早早睡了,他那头还点了灯,夜里白芍端了鸡汤细面来,说是怕他夜里饿了,特意给预备下的。 两边只隔一个厅堂,有些动静怎么也瞒不过去,明湘正为着明芃多忧多思,心里止不住的后悔,可这后悔也没来由,她到如今也还觉得梅季明不堪为配,明芃痴心错付,如今还为着他不再嫁人,翻了几个身没睡着。 这么醒着,听见那头起了动静,心里约摸知道一点,她本来就不预备把身边人给丈夫作妾,有一个白芍就是现成的,可这个现成的,在书房就闹起来了。 锦屏在明湘房里值夜,听见动静披衣起来,知道明湘没睡,却只不开口说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到外头碗碟碎了,明湘才坐起来,叫丫头去看看。 程骥原是有些动念的,他素得久了,白芍原来就是他的通房丫头,可他却想等着明湘开口,安排通房的事儿,本来就该归她管。 明湘今日精神不好,程骥也没心绪,吃了汤面要叫她走,白芍却轻声哭起来,跪在地上抱了他的腿,求他放自己出去:“我如今没名没分,跟着少爷又算什么,客气的叫一声姑娘,不客气的,还不定怎么编排了我,求少爷看在这些年我尽心心力的侍候,就许了我出去罢。” 程骥一怔,他再没想着白芍还会求去,一时叫她抱了腿儿,又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倒看了她一回:“你出去了,又是怎么打算?” 白芍一听他接了话,只把头低下去拿袖子掩了半边脸:“不拘什么,总比留在园子里头,叫人背后说嘴要强。” 她哭的凄切,程骥先还可怜她,白芍跟他的时候就有些半推半就,那是一时起了火性,她这么贴身侍候着,哪里能忍得住,这回见她确没这个想头的,倒觉得先时是冤枉了她。 白芍只哭个不住,不住说些程骥的随身事,说的好似她走了,程骥立时就要饿死冻死,到后来又说一句:“我出去了,也不碍人的眼了。” 程骥先还可怜了她,到听见这一句,皱了眉头:“你在院子里头碍了谁的眼?”白芍只摇了头:“我都要出去了,何必再说这些,少爷保重了就是,过得几日,我娘老子来求太太,还请少爷替我说项。” 两个这番对答细细碎碎传到东屋,明湘再没精力管这些,哪知道后来白芍竟指起明湘来,她原是想勾起程骥往日那些个恩爱来,两个肌肤相贴自也说过些好话,程骥还不曾开口,东屋的门却开了,锦屏知道不该在程骥跟前吵,忍了气道:“白芍姐姐,夫人觉浅,姐姐有甚话,白日再说,这黑灯瞎火的,歇了罢。” 锦屏这话自然带着烟火气,叫白芍抓个正着,低头抹了泪:“扰了夫人的觉,是我的不是,只我没几日好呆了,这才……” 锦屏拿眼看看她,轻笑一声:“这话怎么没听白芍姐姐提起过?昨儿白芍姐姐家里不还送了腌萝卜来,若是要走,怎么还送这许多?屋里头都没地儿搁了。” 白芍脸上一白:“是我想分送给姐妹们的,没什么好东西,自家腌的,干净清爽。”她寻着由头想把事儿茬过去。 锦屏却不依不饶:“那姐姐还说要提月钱的事儿?夫人已经回了太太,太太说了,若是得用,提一提也没什么。” 程骥听到此时,已经知道受了愚弄,白芍扯了锦屏说她冤枉,他拍了桌子,打碎了汤碗汤碟,白芍叫绿箩拉回去的时候,还想着怎么把这脏水洗了去,哪知道第二日,明湘竟见了红。 她抖抖缩缩的跪在程夫人跟前,程夫人把前情后因一听,就知道是白芍弄鬼,可锦屏当面拌嘴也是不守规矩,看在明湘的面子上饶过她,只罚了月钱,眼睛扫到白芍身上:“这几日菩萨忙的很,你可劲的念佛求平安,若是骥儿媳妇有什么好歹,正月不好发落,二月里也行。” 白芍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哭一声太太,程夫人却寒了脸:“你是我房里出来的,看着你安心小心原是个黑心烂肠的东西,你跟绿萝都是我给的,怎么偏你就生这许多想头,本来也轮不着你!”也不叫她娘老子来领,只叫她往浆洗房里去。 明湘自知一多半是因着明芃,可白芍确是不能留了,日日躺在床上吃着安胎药,倒把程骥唬住了,他自责一番倒天天陪着她,明湘还宽慰他:“许是叫颠着了,没睡好的缘故,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师长那儿也要拜年,哪有守着我甚事都不做的道理。” 程夫人越发觉得她懂事,她原是打算等明湘肚子大起来,就真把白芍抬了当姨娘的,哪知道她竟这么不受抬举,这会儿倒打消了念头,等这一胎安稳生下来再说。 等明沅到程家来看明湘,程夫人更是尴尬,若是纪氏来了,她还真不知要如何交待,且喜来的是小辈,同她问了安往明湘房里去,见着明湘面色发白的模样问得一声:“大夫怎么说的?” 明湘当着人答了她两句,等人都散了,屋里只有明沅的时候,明湘便问:“二姐姐,是不是往山上去了?” 明沅点一点头:“前儿走的,还没信送下来。”这句说完,两个都没话说了,明湘心里觉得愧疚,隔得会子道:“梅表哥那个样子,瞒着比叫她知道更好。” 明沅抬头看看她,从荷包袋里摸出一枚符来,这是她来之前,安姨娘托了人给她的:“这个是安姨娘给姐姐的,说是烧化了调在水里喝了就能安胎,安姨娘也是为着四姐姐好的。” 明湘倏地抬头,眼睛定定盯住那张黄纸。 ☆、第329章 四式汤圆 上元节前两日,颜家的大厨房里早早就裹起圆子来,金陵本地人家除了吃甜的还要吃一味咸的,厨房里就分成两种来做,搓得滚滚圆裹的就是赤豆沙黑芝麻的甜馅儿,上头还留着个尖头的,裹的就是猪肉虾肉的。 颜连章在穗州当过官,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带了两个做菜的师傅,里头有一个是专做点心的,他调的甜馅儿,除了糖冬瓜没人吃的惯,绿豆沙甜芋头,各个房里都爱吃。 九红几个穗州出身的丫头,年年都是要道聚一聚的,她开年就要嫁了,干脆开口跟明沅借小厨房说要做个东道:“厨房里这样忙乱,使了银子也不定尽心给做的,倒不如我自个儿做些。” 大鱼大肉还从厨房要,打着明沅的名头,点了几个菜,叫厨房上的送了来,汤圆却是她们几个自个儿做的,说要做个团圆宴,明沅年节里也不得闲,颜连章不当官了,年节礼还是不少,他既没真个“病死”,也还得跟原来那些人家走节礼。 在姓薛的人家身上花了三年功夫白费了,也还有汪太监几个要走动,送来的礼单子,明沅先过一道手,看看有没有错漏的地方,这才送报给纪氏。 她握了笔分红黄笺的抄写,听见九红说,把笔搁到白玉竹结的笔舔上,细细吹了单子看她:“成啊,要吃什么只管问厨房要去,节里鱼肉鸭子总不缺的。” 九红既要嫁了,就预备办一个有趣味的,除了同她一道自穗州出来的丫头,还有平日里相好的,也都一一请了来。 她是明沅的丫头,嫁的又是喜姑姑的儿子,哪个不看上几分,听说要摆宴席,一个管茶水一个管点心,还有管香料木炭的,几个人一凑,再人人出一道菜,这宴就算是办起来了。 “我还想办个汤圆席的,只没那许多品种,换汤不换药,总归是水里淖了盛上来。”九红这话一说,明沅倒馋了起来。 “也不必非得是汤里煮的,煮了再拿油炸一炸,甜咸可不又是两种滋味儿了,再有捞出来沾酱沾糖粉,又是一样吃口,咱们秋日里存的那些个蟹肉蟹粉都冻成黄冻了,拿出来裹了圆子,比猪肉的可不鲜些。”明沅一气儿说了许多,说的九红不住点头。 “到底是姑娘呢,我再没想着这些个,这一算可不得裹上二三百个。”九红请的人多,想借着年里的喜气,上头也能睁只眼闭只眼,连纪氏都给了添妆,厨房再忙也是收了银子的,倒替她把粉馅都调好了送来。 明沅觉得有意思,自个儿也想上手裹几个,九红知道她是要给纪舜英送去,笑道:“姑娘非得自家动手作甚,这几个捎手就给做了。” 明沅裹了几个,手上功夫确不比她们,不是馅多了就是馅少了,干脆看着她们包,还特意叫九红先裹几个蟹粉的来煮着吃。 干脆一气儿用了一罐子的蟹粉蟹肉,给各房都送了些去,还单给张姨娘做了份不放猪油的甜圆子。 纪氏吃着这裹的圆子好,还特意又送了一罐头蟹粉来,好让明沅平日里吃,烧豆腐下细面都用得着。 九红这宴办的热热闹闹的,沣哥儿跟明漪也一道凑趣儿,苏姨娘为着明沅担了许久的心,这会儿也跟了来,一屋子人往主楼去吃席,苏姨娘却往明沅屋里坐了:“作甚逆了太太的意思,这事儿你也管不了,下回可再不能说了。” 明沅笑意敛了去,看一眼苏姨娘,见着屋里头无人,这才问道:“姨娘是怎么知道的?”头一句还有说头,第二句一出口,明沅就知苏姨娘是知道究竟的。 苏姨娘面上一僵,她自然是听纪氏说的,她替纪氏做下许多事儿,为着女儿求情的时候,纪氏便露出两句出来,却不防明沅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去求了太太,按道理该狠罚你一回的,得亏着二姑娘义气,竟生生忍住了,真是可惜了。”一家子没一个相信明芃能撑得住,明沅听了笑一笑,也不再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心里猜着怕是苏姨娘对纪氏投诚了,纪氏这才拿她当自己人看待。 颜连章装病这一回,纪氏全程知晓,却确装到颜连章自个儿说出来,装了一年的病,躲不躲了祸且不说,江州带来的那些个银子可又归到了纪氏手里。 明沅直觉没这么简单,苏姨娘如今可比旁个要体面的多,她回来半年,纪氏还把管家的事儿分了给她管,如今苏姨娘经手的,可是江州送来的丝锦缎子。 明沅还当这是苏姨娘这三年安安分分,不因着隔得远就起歪心思,看好了一院子的通房,又给纪氏通风报信的功劳,这么看着远远不够。 她才要开口问,九红端了炸元宵进来,甜的咸的一碟子摆了四只,明沅一笑:“你是东道怎么好出来,赶紧进去,我这儿不少人侍候。” 拿了银签子插了个甜的,苏姨娘见她吃了一个又去吃咸的,伸手把自个那碟子推到她跟前,嘴上却道:“这东西油大,仔细吃了上火,隔几日还要往太太娘家去给你舅舅拜年的。” 苏姨娘说着又去看明漪,明沅配着茶把一碟子炸元宵全吃了,等九红又送了凉的来给她沾着糖粉吃,见碟子都空了,赶紧收起来:“可不能再吃了,这东西吃多了积食。” 一屋子丫头说说笑笑,明漪还自个儿上了手,学着搓了一匣子雨花石的元宵来,苏姨娘笑的合不拢口,搂了她替她擦脸上沾的糯米粉:“真是的,这衣裳还是新的,也不知道仔细着穿。”嘴上责备她,面上却笑,捏了她的手指头搓一搓,明漪端了匣子给明沅看。 她织金的红袄裙上面沾了一片片的白,还没靠到明沅身边,就叫忍冬拦着掸过身上的糯米粉,小猫崽子正在罗汉床上爬,明漪跳坐上来,伸手就是一搂,把猫儿搂在怀里,猫儿喵呜一声,缩着不动了:“姐姐看,我搓的圆子。” 倒算应了景,做的红白褐三种揉在一处,明沅伸手看她顶着张花脸就笑:“明儿要去大姐姐家吃元宵宴的,你这匣子倒好送了去。” 明沅说着玩笑,明漪却当了真,还挠了脸儿:“大姐姐也吃元宵?”她出生那一天正逢着明蓁出嫁,长到大听着的都是家里的大姐姐如何贞静娴淑,只夸得天人一般,等她大些知道礼数能去成王府了,又跟着颜连章外放出去,算起来还真是头一回去见明蓁。 明沅“扑哧”一声笑了:“大姐姐又不是供在庙里的菩萨,自然是吃的,她爱吃甜的,跟你一样。” 明蓁一向锦衣玉食,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东西,两日一回平安脉,又因一直无孕,身子调理得极好,这胎一怀上了,肚里的孩子也乖巧的很,能吃能睡,又有丈夫陪在身边,可她偏偏一天比一天瘦起来。 瘦的成王心惊,就怕她这一胎养不好,生的时候还遭那份罪,明蓁自家也知道要吃,可这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嘴里却一天天没味起来。 腌菜小粥还吃得些,旁的一沾着就吐,厨子变着法儿给她做吃食端上来,她也只能用得一小碗,强塞进去,碗里最末一口还没入喉咙,吃进去的东西就全吐了出来,竟是越有了身子,看着越虚弱了。 一家子女眷过府,梅氏一看女儿穿着大衣裳,显得脸颊都凹进去了,心里一惊,等相互问过一回,阿霁待客的时候,梅氏赶紧跟着女儿进了内室。 明蓁说是更衣,实则是又吐了一回,肚里没东西好吐了,只得吐酸水,食管都灼痛了,吃一口蜜水压一压,见着梅氏还笑:“原来怀阿霁的时候,只当很辛苦了,想不到这一胎还更辛苦些。” 那时候上头还有皇后太后元贵妃的,她日日在宫里小心仔细,不敢多行一步不能多说一句,如今想想竟也不觉得苦了,肚里这个,来的不是时候。 梅氏看着女儿吃那金橙梅片,就着酸意把那恶心劲压下去,外头吃着热闹,她在席上却什么也没吃,桌桌都有的荤腥,到她跟前却是白萝卜红萝卜。 坐上生养过的都给她出主意,真有法子太医怎么会不说,桌上不见鱼,也少见肉,倒有一盘五辛盘跟包春饼,阿霁同明漪年纪相仿,玩在一道,说定了夜里要放烟花挂灯笼,叫下边去预备双响的震天雷,竹节花千丈菊金盆捞月和叠落金钱。 明蓁先还坐着陪,到后来就往室内去了,院子里挂满了花灯,摆着吃食抛色子猜灯迷,明沅坐着,看着阿霁跟明漪两个在灯火间钻来钻去,倒有些感慨,少了三个人,厅里的交椅都坐不满了。 纪氏端了茶吃一口,看了看明沅:“舜英旧年就说要带了你出去走百病,那时候宵禁又是满城风雨的,我便不曾应,前儿他又来说,你预备起白裳子来,到了正日子敲了更鼓他来接你。” 明沅再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十四年里除了坐船上香,她一步也没迈出过颜家大门,就是出去也是坐车坐轿,忽的能下地自个儿走一圈,喜的不知说甚好了,纪氏看她一回:“不光你们俩,外头人叠着人的,总要叫几个人跟前,可不能走散了。” 怪道他今儿没来,明沅原来还惦记着,心里一喜,眉头松了,露出笑意来,想着花市灯如昼,还不知道怎么个热闹法。 里间明蓁歪在床上,身上披了乌云豹子毛做的毡毯子,眼睛望着星星点点的花灯,满目都是花红叶绿金线菊,彩绸彩帛随风舞动,丈高的树上还挂了月亮灯,映着一天星辉,明蓁眉目不动,忽的轻声问梅氏:“娘,我这一胎,要再是女儿怎么办?” ☆、第330章 糖浸栗子 梅氏面上变色,一把立握了女儿的手,声音都抖起来:“这是怎的?可是王爷说了不是男儿就要进新人?” 明蓁见母亲这付模样,赶紧摇头,脸上露出笑容来:“我不过白担一回心罢了,王爷并没有这个意思。” 梅氏立时松一口气,抚了她的手背宽慰她:“王爷这么喜欢阿霁,就是再生个女儿,还怕他不爱不成?只你们俩个好,总能生出男孩来,养好了身子才要紧。” 明蓁面上难掩倦色,听见亲娘说得这几句,也是她这一向在脑子里转的,扯扯嘴角笑一回,又去看那花灯,阿霁一身珠玉在花灯下打转儿,一时想着玩一时又要顾着宾客,在座全是她的长辈,她倒撑起来要当个主家模样的待客,玩得会子,就正了脸色指派丫头添茶添水。 明漪算起来是阿霁的七姨,可两个人就差着一岁,自然玩得到一处,阿霁听明漪说家里吃了炸元宵,还有蟹粉蟹肉的,倒馋起来了,一叠声的吩咐着也要吃,檀心赶紧吩咐下去,过不了一会儿厨下就整治了来。 成王原在前边宴客,他如今在朝上只挂个闲职,摆着好看的大将军,可到得年节里,门前宾客不断,早早吃了宴,借着要陪女儿看花灯的由头散了人,叫他们及早进城去,元宵三日金吾不禁,城门却是要关三门的,只留着北门开着,若不及早,堵在门边进不去。 阿霁欢叫一声扑过去,成王一把抱了阿霁,阿霁的年纪说小不小,半大的小姑娘,赖在她爹身上,叽叽咕咕说个不住,又告诉成王今儿不吃汤元宵,吃炸元宵。 他一进院来,纪氏就带了女儿们往内室里避去,只明漪挨得近,年岁又跟阿霁相仿,倒没特意叫了她,明漪抬头看着成王生得这样壮,抬了头都见不着脸,她哪里见地这样的人,吓得一噎,更不敢说话了,还是紫萼过来:“七姑娘,挑花灯啦。” 明漪感激的看她一眼,给成王请了安,只觉得脚下发虚,随意点了一盏九曲黄花灯,叫丫头拎着,进内室找明沅来了,顾着礼仪只得慢行,到了明沅身边这才一挨,嘴巴凑到明沅耳边:“大姐夫真吓人。” 明沅“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鼻头,她还是孩子心性,转头就忘了,手上拿了金乳酥又想吃蜜浸栗子,明沅点点她:“吃这许多甜的,牙不疼了?” 明漪抬手捂了腮帮子,纪氏笑起来:“她还换牙呢,是丫头该罚,夜里怎么好含着糖睡!”明漪自个儿喜欢吃糖,白日里吃的多不算,到了夜里睡时,丫头守着她,她人小精灵,把糖块藏在袖子里,闷在被子里头含吃了,哪个也不知道,这才蛀了牙。 因是节里也不十分说她,叫她吃了要拿茶漱口,明漪咬了半口糖煮栗子,又甜又糯,连声赞了,紫萼便笑:“把新下的栗子拿糖水儿煮了,收了汁不能立时吃,浸上三个月,这栗子就跟糯米团子似的软了。” 明沅听着就笑:“这法子倒好,必得是小栗子,原来就粉多软糯的。”见明漪眼巴巴看着她,手上还端着碟子,尝了一个道:“回去就浸起来,到二月里就能用了。”明漪眯着眼睛笑起来,又拿了小金勺子去舀栗子吃。 成王抱了阿霁进来,各各问一声,还特意问了颜连章的病情,纪氏笑着回道:“倒劳王爷记挂着,如今只慢慢将养着,已经能坐起来自个儿吃粥了。” 能坐起来,就是还不能下地,既不能下地,自然不能去跑官,纪氏是防着成王再提起来,特意说了这一句,如今谁身上都不干净,开了年还不知道太子又要作什么,她同颜连章商量定了,官能慢慢当,这事儿可不能沾。 成王知道颜连章自来是个滑头,上一回他就掐着点儿送了银子,也算是见机早的,这回也还有此意,冲纪氏点头笑笑,余光瞥了明沅一眼又提起纪舜英来,问了两句便往屋里头去。 纪氏倒有些吃惊,她再没想到成王还能记得纪舜英,倒是见过几回,可也没听说舜英说些甚,若是客气,却又客气的过头了,他带了陆允武年后要升,只提了这两个,程家一字未提不说,连郑衍都一个字儿没有。 这回的元宵宴,说是请了明蓁的娘家姐妹们过府来叙,郑衍却没来,连着明潼也不曾来,倒是送了个八层的礼盒过来,满当当装着节礼,派了贴身的媳妇子,给明蓁磕头问了安,说是家里也正摆宴,她如今当家了自然脱不得身。 可纪氏依旧皱了眉头,这个女婿心也太大了,已经是一品的爵位了,还想往上升什么?看明潼的模样都替她揪着心,连颜连章都说了一回,郑衍却只不肯听,一脑门子的加官进爵,想要封妻荫子,却不想想他这个位子了,还能怎么加封? 她敛一敛神,又端上笑,夸明漪挑的九曲黄花灯好,等外头放起烟花鞭炮还把明漪拉过来,叫她避着些,不让她跟沣哥儿官哥儿两个往前钻,官哥儿一手捏着小黄烟,一手拿了水老鼠,火一点就往水上扔,因着窜得快,竟不熄灭,就在水面上绕圈儿,明漪拍巴掌叫好:“四哥四哥,再放一个!” 成王一进屋子,梅氏就退了出来,叫她们一家三口坐着看灯看烟花,成王搂了明蓁,把阿霁摆在腿上,一手抚住明蓁的肚子,笑道:“等明岁就是咱们一家四口看烟花了。”说着低头捏捏阿霁的脸蛋:“阿爹抱了你,你抱着你弟弟。” 明蓁先还笑,听见丈夫这一句,嘴角微抿,还靠在丈夫肩上,手却抚住了肚皮,自怀上这一胎,他就笃定是个男孩儿,房里预备着小弓小箭,连衣裳也吩咐着做了男式的,打心眼里就没想过会是个女孩,眼看着就要临盆了,明蓁一天比一天挂心起来,这要真是个女孩,他又怎么想? 明蓁自打有了身孕,成王便不把前头的事再来烦她,偶尔说一回,又立时叫她宽了心,可成王理事自来不避了她去,书信往来,她也有看见的,初嫁时就知道他存那份心思,如今眼看着太子要上位了,怎么不替担心,就怕他露了形迹,叫太子捏住把柄。 成王紧一紧搂着明蓁的那只手,叫她紧挨着自个儿,手指头还揉着她的肩,腰上给她垫了软枕头,挨到她耳边说:“待得明岁,抱着儿子,在城楼上看烟火。” 明蓁声色未动,等丈夫转过去逗弄女儿,她把一口气分三回吐出来,想着床下格扇里的东西,咬了咬唇儿,右手扒上他的肩,指尖抠住他肩上的龙纹饰,贴了他的耳朵:“我等着那一日呢。” 成王低头含笑看她,紫葡萄十段锦当空炸开,映得明蓁满面灿然,她把头靠在丈夫肩上,手指一紧,是该把那东西拿出来了。 夜里散宴,个个都拎了一盏花灯回家,沣哥儿官哥儿一个拿了猴子偷桃一个拿了跑竹马,两个还想把院子里冰水浇的灯带回去,无人抬得动,搁在车里也就化了。 明沅挑了一个百花盆景的,扎得堆纱华儿里头点着蜡烛,薄纱透着亮光,红的黄的紫的粉的,满目是春色,明漪看看自个儿手里的,又眼馋明沅手里的,她索性全给了明漪,走百病纪氏许了沣哥儿官哥儿,只怕她年小叫拍花子的拍了去,不放她出去,她眼圈发红一付可怜相,拿了花灯倒抿了点笑意出来。 官哥儿之后就没有孩子出生了,明漪虽出去了三年,回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官哥儿跟沣哥儿好,纪氏又是一般相待,这会儿伸手揉了她的脑袋:“八妹妹别恼,我带好东西回来给你。” 明漪还不高兴,可话是纪氏说的,她再没胆子闹,巴巴的点了头,伸了手指头:“四哥,给我带糖葫芦吃。” 官哥儿点头应一声:“我把那一草垛都买来给你,我喜欢吃果馅的,酸里带甜,三哥爱吃核桃的,咬着坏的就是一阵吐,还有海棠果的冻葡萄的麻仁山药的,全给你带回来。” 明漪听的眼睛发亮,抱了灯笑起来,官哥儿还要往下说,沣哥儿使了眼色止住了,再说到灯舞鱼龙,她可又得掉眼泪了。 纪氏梅氏两个各有心思,想的都是女儿,一个想着女婿非得跳到泥潭子里头去,要怎么劝住才好,那个劲头,还真能打断他的腿不成?一个想着女儿这一胎果真还是姑娘,可又要怎么交待,她自个儿生了两个女儿,明陶没生之前,颜顺章也听了许多闲言闲语,如今这一个可是王爷,往后去了封地,难道还能少了献美的? 两个一样操心,到了家各自散开,明沅送明漪回了苏姨娘院子里,告诉她十六要去走百病,苏姨娘一听立时笑起来:“一年只这一回能上城楼的,你可看仔细了,走了桥记着往正阳门前摸门钉去,成了亲好生个大胖小子。” 苏姨娘市井出身,也走过百病,虽年纪尚小,想起来还是满面喜意,告诉明沅要穿白衣走三桥,摸门钉:“你自个儿提灯笼,跟紧了人,拍花子的不说,偷儿也有许多呢。” 明沅一一应下,回了屋就找起白绫袄儿来,家里自来没人出去走百病的,只一件旧年的小袄,还是张皇后故去时,急赶着裁出来的,统共就穿了那几日,窄是窄了些,倒还能穿。 采菽觉着太素,寻了花片出来在襟口袖口衣摆裙摆上绕了一圈儿,再钉上红玛瑙的扣子,这便能看了,一屋子丫头能去的只有几个,采菽算一个,柳芽儿算一个。 又有托了她们买东西进来的,又有吵嚷着也要去的,一个押一边儿挠痒痒,必叫她们把热闹说明白了才放开。 倒她们闹完了去睡,采菽才想着把纪舜英送来的灯拿出来:“吵得人头疼,倒把这个忘了。”是只巴掌大的兔子灯,里头点的蜡烛也是小枝的,拿到手里赏玩,底下还像模像样的加了轮子,猫儿见着这灯就想去扑,一扑就滚了出去,倒把小猫吓着了,一团雪懒洋洋抬头看看它,又把头埋进毛里睡了。 阿霁睡去了,明蓁叫丫头把她抱出去,成王挨过来抚着她的肚皮,见床边还摆着绣箩皱了眉头:“叫你别做针线了,坏了眼睛怎办?” 明蓁笑一笑:“不过摆着看看的,一天也扎不上三针,哪里就坏了眼睛了。”她看看丈夫,伸手拉开出床下的扇格,拿出一封信来,递到成王手里:“你看看这个。” 成王低头,火漆还在,竟是没拆过的,伸手从绣箩里取出剪刀,裁开了信口,里头倒出一封信来,摊开一看,骤然抬头,竟是太子笔迹,明蓁反手捶一捶腰:“这是我写的,如今十成十分辨不出了。” ☆、第331章 海棠果 成王自然知道明蓁会仿写字体,只她用心想学,就没有练不会的,两人称帝封后,住进交泰殿里,那时候他的胃疼已是陈年旧疾,略吃硬些难克化些的东西,就要犯胃疼,偏他还是个爱食酒肉的,哪里耐烦吃那软面烂粥。 又强撑得几年,先时还犯的少些,年纪越大越是耐不住那疼,一犯胃疼就是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御膳房里送上来的东西全是好咬好咽的,他一见就要发脾气,明蓁干脆自家拿小铫子煮了粥给他,说是皇后亲手熬的,他才能吃上些。 御桌上还有这许多折子要批,接过来的江山折腾的半死不活,不是这里旱就是那里涝,他火性又大,忍得这许多年,再不必忍那些个不顺心的事儿了,又看起老天的脸色来,一生气就胃疼,只好由着明蓁念上疏折子给他听,再由着明蓁写批阅。 她那一笔朱批,便是成王自个儿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只明蓁说过,单看不同,若是摆在一起细看,却还是能看出来的,她还笑过,说自己是拿绣针的手,跟他拿刀剑的手,出手的力道就不相同:“外行自然不懂,内行仔细着挑错,总能找得出来。” 她看却不是看字面,而是反过来看背面,数着墨点儿,成王下笔力气大,字字力透纸背,她便不一样,形似了神也不似。 可她的左手字,仿太子的笔迹,却连打小把着笔教太子写字的师傅都不曾辩认出来,太子弑君的事闹出来,那老先生见着罪证,当堂撞死在大殿上,说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再无面目见天下人。 她会写双手字的事,是嫁给他许多年,到了阿霁长大要学写字的时候,他才看见的,左手是一本字帖,右手又是一本字帖,许是为着逗女儿开心,她两只手轮换着写,诗句是一样的,字迹却浑然不同。 还写了梅季明创的梅花体,字如梅花,有大有小有仰有俯有开有合,错落纸间参差不齐无行无列,倒似梅花图,这才被称作是梅花体。 明蓁写出来指了告诉阿霁,阿霁却皱了眉头,,她当时学的是正统书法,横平竖直,指着这个就摇头,说喜欢看阿爹的字,这个一团团的她再不爱。 成王自来不是爱舞文弄墨的性子,他练的多的是兵法武艺,书房里摆着的也多是兵书,还是娶了明蓁进来,偶尔听她说上两句,才品出味来,圣人书有圣人的道理。 见着妻子能作双手书着实吃惊一番,便是外头人捧到云头上的梅季明,只怕也没这个能耐,若不是女人,倒也算得一家。 明蓁能仿着太子的字,他是知道的,可那却是上辈子的事,他走的无比艰难才走到那个位子上,这辈子重来,尽他所能护着明蓁,不叫她再受一点苦楚,上辈子那些她迫不得已费心费力去做的事,这辈子再不叫她沾手。安安心心的当王妃,再安安心心的当皇后。 明蓁盛年早逝,一半儿是因着于氏这个贱人,在她怀着身子的时候折腾她,一半儿是为着呕心沥血把太子的字迹学了个十成,这些信送到圣人跟前就是明证。 只他再没想到,重来一回,明蓁竟还替他做了这些,成王一时说不出话来,明蓁腰间酸疼难当,往后挨在引枕上,叫成王一把攥住了手。 早年间他与太子是常有书信往来的,太子一向拉拢这个弟弟,成王上辈子就同他是兄弟,他的喜怒好恶了如指掌,把排在前头的代王都挤了下去,挨到太子身边,看着确是太子一系,他去边陲那二年间,太子妃年节时令俱都送了东西来,总有些问候书信。 书房里还有往来的公文私信,既不曾避了她,她自然能见着,只再没想到,隔了一辈子,她还是写了出来。 明蓁反握住丈夫的手:“你想的什么,我岂会不知,既然做了,就没有退路。”自她嫁进来,他就没想过在她跟前妆相,当着太子自要说些违心的话,可对着她却再没瞒过,他怕她忧心,越到后来说的越少,可明蓁怎么会不会挂心。 她一无所长,因着没生儿子,府里又没有旁的姬妾,连在长辈跟前都不讨欢心了,索性圣人眼里只有一个元贵妃,皇后受得诸多折磨,早早离世,她在妯娌里头只好一味敦厚周到,等丈夫掌了兵,日子倒似踩在冰面上,步步小心仔细,就怕一时不慎,就落到冰窟窿里。 成王听她如是说,倒辛酸起来,上辈子她担惊受怕,这辈子还当她能安心,哪知道还是如此,他搂了明蓁肩头:“快了,至多一年,再等一年,就不会叫你受委屈了。” 明蓁眼圈一红,挨着丈夫枕在他肩上,他一只手抚住她的腰,一只手抚着她的肚皮:“到你生下儿子来,咱们一齐过那道门。” 明蓁的手跟着抚到肚子上,脸却紧紧埋进丈夫肩窝里,这一胎要不是儿子,不说成不成,若是成了,他也已经三十了,这个年纪还没个儿子,便是他肯,朝臣也不会坐视。 梅氏想到也是一样,夜时闭目不寐,如今明蓁尚算盛年,若是早年有个儿子,便后头进府也越不过她去,若是叫别个抢了先,守着树这许多年,都开了花了,果子却叫别个摘了去。 她也想过让女儿挑几个身份低微的,可若是后头有出身高的生了孩子,岂不又是一桩麻烦事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颜顺章拍拍她:“这是怎么?” 梅氏摇一摇头,想着纪氏刚给明潼送了个瘦马去,可王府里养些个歌姬乐姬便罢了,怎么能叫瘦马生下孩子来,又要出身清白,又要忠心明蓁,生下了孩子肯老老实实的给明蓁教养,万不能等着孩子大了,在他跟前挑唆。转了一圈,哪里有这样的人。 十五元宵节十六走百病,金陵城里一岁只有这一日上城楼,男女老少盛妆出行,走过定胜桥再去摸正阳门的门钉,门上的红漆都叫摸掉了,回回元宵后都要补一回。 明沅夜里用饭便不多吃,一家子只陪着纪氏,纪氏看他们一个个都只浅浅动几筷子,晓得是要到外头去吃夜市,把他们全看过一回:“夜市哪有这么早出来的,这会儿不吃饱了,可走不动。” 她小时候也跟着纪怀信纪怀仁几个到外头去走过百病,纪老太太派了两个得力的婆子看护住她,就怕她叫人拍了去,外头那番热闹寻常是不得见,今岁上头坐着的太子又很有三把火的意思,御街上张灯结彩,东西两边的坊市也是一样,花灯会热热闹闹办上整三日。 门楼铺子栏杆俱不得空,彩绸从街这头连到那一头,还叫底下人把吃的用的分开来卖,左边一道全是吃的,右边一道都是花果玩意儿。 街上人说了好几日,到真要出去了,哪个忍耐得住,听见纪氏说都低了头笑,官哥儿还伸手捣一捣沣哥儿,冲他眨巴眼睛。 明漪越发想哭,吸吸鼻子,知道自个儿再不能去,她还偷偷求过苏姨娘,可苏姨娘怎么肯放女儿出去,吓的一声拍了她:“再不能够,你姐姐大了,跟的人又多,你小人家一点点,真叫拍花子的拍了去,连家里都说不明白。” 苏姨娘打小就因着生得好,邻居都叫苏大娘把她看牢了,拍花子的拍着这样的,连个干净去处都无,全往最脏的地方卖,一条街上也有找回来的,卖到外头都生了孩子,怎么还肯认,这辈子只叹一个无缘,引人几句唏嘘罢了。 既抓不着人贩子,又惩治不得买家,便是那起意要告的,也叫人劝住,都成了夫妻还告什么?叹一句命苦,好容易回家了还有上吊吊死的,身后事且没个着落。 苏姨娘打小就听,苏大娘更是恨不得把女儿系在裤腰带上,拿这话吓唬了明漪,又担心起明沅来:“穿得素些,也别戴那金的玉的,叫人摸了去,到外头可得跟着人,走大道别走小道。” 她絮叨起来没个完,明沅且听且笑:“那儿就这么怕人了,太太叫了人跟着的,姨娘不必担心,有甚个要的,我给你带进来。” 苏姨娘不说话,明漪却挨着她,还在吸鼻子呢,嘴巴一动:“我要麻仁的糖葫芦。”想了回又要面人,一气儿报一串东西,说的时候高兴的,说完了又想到自个儿不能去,接着吸起鼻子来。 纪舜英早早就来了,吃了饭还又打了双陆,下了会棋,到外头掌灯,两个小的怎么也坐不住,急着套了衣裳就要出去,纪氏叫了六个下人跟着,纪舜英又有小厮跟了来,这么一数倒有十来个人了。 明沅怕人多倒走茬了,专叫两个看着官哥儿,两个看着沣哥儿,这一行人出得门去,先去走三桥摸门钉,明沅没穿白的,还是穿了一身红袄,却是喜姑姑说的,说八月里才穿白绫裳,正月里都是盛妆出门的。 明沅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迈脚走出颜家,外头处处张灯结彩,没走到巷子口,她就见着好些个打扮各异的小娃儿,戴了虎头帽子,分糖豆吃。 巷子里还有挑担子卖细糖果子各色饳馉儿的,明沅觉得有趣,这么个木头担子,有锅有灶有碗,还能放上两张长凳子。 纪舜英只当她是馋了,捏捏她的手:“越到前头,好吃的越多,留个肚子,咱们到前头吃去。”沣哥儿官哥儿已经忍不住,各各买了糖葫芦在手里啃,这东西倒是差别不大,纪舜英问她要不要吃,明沅见着那一层薄薄的糖衣,倒有些馋,算起来多少年都没吃过这个了。 站着看了一回,她有好几样想吃的,纪舜英干脆叫那老汉串个什锦的,多花了两个钱,明沅捏着长竹签,咬了一小口海棠果,吸一口热市上咸甜夹杂的热香气,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了。 一串什锦糖葫芦走到东街才只吃了两颗,街面上的孩子眼巴巴看着,还有机灵的知道她吃不了许多,一路跟着,干脆给了他们,又摸一把钱叫他们分了。 走三桥是不能回头的,往前去就是把病痛扔在身后了,一路过了定胜桥清江桥再走到五音桥,过了三桥摸门钉了,纪舜英倒拉了她的手:“这摸了就生儿子了,我想先要个女儿的。” 明沅一怔,满面通红,围得许多人,有听见的也只转头看了笑笑,明沅啐他一口,真没再摸,挤挤挨挨上了城楼,因着人多,夜风吹着也不冻人,全挤在一边看城里的灯火,连成线好似一道道游龙,忽的身后有人喧哗,转身一看,竟是从山道上也下来两条火龙。 太平年岁过久了,不论是官兵还是民众俱不拿这当回事儿,纪舜英先还想把明沅几个都带下楼去,等一辩方向便不再动,到这火龙队离得近了,火把照得城里城外如同白昼,这才看清楚,却是圣人回来了。 ☆、第332章 炒鸭肠 圣人回宫于朝野是大事,于生斗小民不过是谈资,元宵节里外都是灯火,站在城楼上的人个个拎着灯笼,圣驾非挑夜里进城,倒是添了一份热闹。 金陵城的百姓一年算是能见着皇帝一回的,年年除夕元日,圣人都要在楼上看烟火,不在家里守岁的,就往城楼下守着,既看了烟花又看了圣人,远远的模模糊糊的一团,只知道穿着明黄衣衫,身边还跟着贵妃娘娘。 圣人出了城,除了出城那一日的仪仗叫城中百姓念叨过一回,今岁元日城楼上换了太子太子妃,一样是黄衣衫,烟火还放的更多更绚丽,进了年节始街上的懒汉孤寡就不愁吃的,倒比旧年过着还更舒服些。 太子要显着一番新气象,自然在这上头下功夫,可底下的百姓除开觉着更热闹些,楼上坐着什么人,于他们半点儿不在意。 这会儿也还拿这个当热闹看,小娃娃一面吃糖葫芦一面点着火龙队伍,看完了,就往另一边下去,赶着去东城的夜市看花灯。 明沅侧了脸看看纪舜英,见他眉头皱起来,问得一声:“这是怎的了?”纪舜英立时回神摇一摇头,知道她绝少出门,指了东西街市告诉她何处有寺何处有湖。 “诗里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城中也有大大小小许多寺庙的,东南西北四个算是镇城的,数东边那个最大,里头还有一幅郑笔画的罗汉。”这罗汉却是寺里的方丈往栖霞寺请了拾得出来画的,原想画一百零八的罗汉,拾得只画了十七尊就扔了笔,东寺就只有十七罗汉,少了的那一尊,叫人拿金箔在墙上作了个罗汉模样。 明沅听的有味,身边人挤挤挨挨,官哥儿沣哥儿两个还不住戏闹,纪舜英护着她不叫她被撞了,又告诉她哪里是鼎香楼,哪里是十方街,再远些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夫子庙。 里头最热闹的还是秦淮河,画舫船只游荡湖面,一船都是灯,自城楼上看不见,还是走清江桥的时候站住看了一会儿,明沅心里疑惑怎么好好的元宵不回家过,倒往这声色场去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站的这么高,可就是站在城头上也望不了那么远:“要是能往塔上看的就更远了。”这儿再往远看也只看得见半条街,等山上下来的龙尾巴进了城门口,纪舜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握了她的手,把她从城楼上扶下去。 官哥儿沣哥儿还没看够,又在城楼上磨得会子这才下来,官哥儿吱吱喳喳,一路说着刚才圣人进城的排场,哪个也没料到他今天回来,路上的担子铺子俱都向后退,等他过去了,才又担了出来。 太子接着急报,争赶着过来迎驾,圣人看着越发的老迈了,连腰都直不住,元贵妃泡了温泉竟越发好颜色起来,她扶着圣人的胳膊,大节里也还穿着一身白,乌发雪衣,眉间点得花心,弯眉轻蹙:“圣人只不放心,出了这样的大事,太子怎么瞒着。” 元贵妃说的大事,是君山地动,太子一听就面上变色:“是怕父皇为着这事烦心,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一国之中旱涝有时,春蝗夏涝秋旱冬雪,灾祸不断,不酿成大祸就算是一年风调雨顺了,地动日食是少,可也不是全然没有,自开朝以来,大动便碰上过两回了,君山这一回且不能算大的。 可这山却再不一样,那是开国皇帝封过的山,太祖皇帝行到此处,文定侯听了山名戏言一番,君臣两个相谈甚欢,酒后竟真个在那山脚下找了块石条盖上大印,这个还当作传奇故事,编了《封君山》的戏出来,有说书打弹的,有唱文武戏的。 石碑确有一块,还专刻了印上去,那头既是皇帝亲封,传了几朝,就成了圣人的象征,说龙脉自那儿起,一个君山一个泰山,两边都要办祭祀的。 那头地动,却有人传出是圣人不在宫中的缘故,太子背地里咬牙,却寻不着这说话的起自何人,再后来连钦天监都插了一条腿进来,说要请圣人回宫,叫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就罚了钦天监监正剃了头发去当和尚。 叫他不如做个僧道,太子自荣宪出事,就停了丹药,连着观里的道士也不怎么相信了,他所信的只有扶乩一条,越是风光得意越是害怕,常请了张老仙人的徒弟替他扶乩,得着两句乱句,能胡思乱想上几日,君山地动,他就去问过,此时叫元贵妃说破,也知道这事总会传到父亲耳朵里,却不知道他回来的这样快。 圣人进了宫,自然又是另一番气象,可这会儿街上还是灯市如昼,纪舜英带着明沅逛了灯市,问她想要甚样的灯,也有猜灯迷得灯笼的,只都是些寻常物,扎得好的,还得拿银子买。 身后跟的人手里拎了满当当的东西,有官哥儿许诺给带给明漪那一草垛的糖葫芦,还有各色的糖果点心,他们知道明漪不能出来心里难受,见着摊子上铺开着卖果子蜜饯也包了些,还有买珠环花粉的也包上些,一条街还没过,东西就拎了满手。 官哥儿沣哥儿出来都带着银钱,自打沣哥儿去学里,明沅就时常给他百来文零花,也不拘着他用多少,沣哥儿除了吃食,寻常用的玩的都有,知道这百来文的钱可以买许多东西,连着官哥儿也叫他教会了。 学堂门口的馄饨担子一碗多少,街口卖蜜柿饼子的一包又是多少,旁个见着身着锦绣,可这两个却老道的很,见着这大冬天还有卖冰雪元子跟冰酪的,才刚走了一身汗,买了一碗分吃着。 明沅见着豆腐花担子,扯了纪舜英一回:“那儿有豆花吃。”铺面藏在巷子里,倒不叫人挤着,一张桌子两条凳子,还煮得鸡杂鸭肠,拿这个炒了葱花,算是浇头,这吃法倒很新鲜,那人便笑:“原是卖鸭肉血糕的,天冷,不如这豆花卖得好。” 青松数了十来个大钱,买上两碗,还替官哥儿沣哥儿买了小馄饨来,鸭肉粉煮鸡杂,热腾腾煮上一大锅,光是开了锅子闻闻香,就不住有人买了,五文一碗喝得满身热气,再跟着月亮继续过三桥。 生意算是才好起来的,前一向杀人砍人,夜市真成了鬼市,原是经宵不歇,到后来无人问津,生意自然做不下去,如今这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可算把这份冷清熬过去了,再不过去,家里连嚼口都挣不出来。 明沅吃了半碗豆腐花,纪舜英把另半碗吃了,告诉她西市卖许多缎子布匹,想得着的甚都有,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一个个打着招牌,还有专卖洋货的铺子,支着小摊,木板上头零零总总摆开十七八种香粉香膏胭脂,见着这样年轻的就上来招呼生意。 做这生意的多是妇人,把明沅夸出一朵花来,又说她皮子白又说她生的好,纪舜英跟在后头每样都要了些,明沅倒还劝他:“哪用得了这许多了,有个两三样也就罢了。” 等再逛到花领子小珠钗,那一匣子一匣子俱是细碎米珠,湖珠也不过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实不比家里领的好用,可明沅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许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逛街。 摊主也知道似这样穿戴的买了不过好玩,拿珠子串的花篮子,可托在掌间,里头插着堆纱花儿,有桃有梨有杏,还有写着寿字的大寿桃。 明沅挑花了眼,光是珍珠花篮就买了好几个:“这东西倒有趣的,回去各房里分一分。”她披了斗蓬戴着红兜帽,乌发垂在襟前,一时下起细雪来,纪舜英举了袖子替她挡一回,她却半点儿也不觉得冷,从包了糖果的纸袋里摸出两个糖来,自家吃一个,还递一个到他口里。 这样的编物不值多少钱,除了花篮还买了珍珠塔珍珠船,明沅扫过一回,那摊主笑的见牙不见眼,不住点头哈腰,拿了个大竹篮子给她装起来,明沅不意竟挑了这许多,倒有些面红,看一眼纪舜英,吐了回舌头:“一时没收住手。” 她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纪舜英由得她,看着她买不算,还同她挑捡起哪个船串得好,光是这些珠子串物,就去了一两银子,那些个领约抹额手串儿倒是小东西了。 到月亮往西,这才回去,明沅竟不觉得累,走了这许多路,连纪舜英都问过几回,问她要不要叫个轿子,她只是摇头,到了家门边,因着今儿不宵禁,纪舜英便又回去,明儿必要回去当差了。 明沅没点胭脂也满面红晕,眼睛是亮的脸蛋是红的,嘴角带着笑意,到门里跟纪舜英道别,说定了叫他天穿节来吃甜饭。 回来的这样晚,纪氏却还没睡,眼见着他们一个个玩得眼睛发亮,便问一声外头如何,官哥儿把看见圣人进城的事说了,纪氏脸上还笑,却问:“真个是圣人的仪仗?” “可不是,那火龙似从山上游下来似的,城楼上的人都看住了。”官哥儿把买来的东西铺了一桌,兴致勃勃叫纪氏挑,纪氏点点他:“这么晚了,赶紧歇着去,后儿可就得上学堂去了。” 等明沅几个回到各屋里,纪氏却披了斗蓬去了外书房,把这事对颜连章说了,他这病只怕还得再装下去。 颜连章听了却笑:“想废太子的时候泰山地动,如今太子位子稳了,君山又地动起来,倒有一场好戏可看,等开了春,先把这一季的银子给成王府送过去。” 明蓁先时没应,纪氏再去,她就应下了,如今颜家的船货丝缎生意都有成王的份,算一算一年补进去七八万,家里倒没有赢余了,纪氏听见了就拧了眉头:“开了春船未出海,蚕未结丝,哪里有钱补过去,再这么贴补法了,家底子都要掏空了。” 后头的儿子要说亲,女儿又要出嫁,哪里都是用钱的地方,成王眼看着要回藩地去,这投进去的钱,可不定能收回业。 颜连章笑一回:“听我的,没错处,便是真去了藩地,那儿的银子也能收回来。”成王的封地是盐邑,这桩生意怎么也不会亏。 明沅回了屋,屋里采菽柳芽儿守着,九红听见动静打屋里出来,忍冬翦秋两个轮休回了家,采苓肚疼早早睡了,明沅把东西一分,丫头们各各称奇,还是采菽想得细:“姑娘走这许多路,可得泡泡脚。” 往水里泡了药草替她解乏,明沅走的时候不觉着,倒坐下来才觉得腿酸,往热水里一泡,酸劲儿直往上钻,采菽替她按了腿,柳芽儿捏肩捶背,明沅笑着把珠串的美人瓶跟首饰盒子挑出来:“这个给八姑娘送去,七姑娘那儿你们看着挑一个。” 既要送给静贞,明琇的就不能漏了,九红先挑了个寻常的,明沅摇摇头:“可不能用这个,静贞那个也留不下来。” 宅里头光是分这些就闹到了十七八,官哥儿沣哥儿出门读书,明沅跟着纪氏操办起婚事上用的东西,离着天穿节还有十来日,太子却叫拿着关了起来,罪名还是监禁母妃。 ☆、第333章 鸿门宴 这事出的突然,等消息传到颜家,已经是两日之后,成王那头没消息过来,还是明潼送了消息过来,当日正逢着郑衍当值,关在宫中已是两日未归。 郑衍自搭上太子这条路,只当自个儿通了天,圣人老迈,余下的皇子哪一个也不如太子名正言顺,眼看着皇位唾手可得了,他虽才挤进去,却打着郑家的褪了金的老招牌,也在太子跟前混了个脸熟。 郑侯爷先还说过儿子两回,不搅这趟混水,郑家也还是一品的侯爵,老祖宗把路都铺设好了,作甚还得提着脑袋去趁着热灶。 可郑衍见得人多了,自觉比着家里老父老母都更领市面,把他们都当作井底蛙,只说自个儿在外头办大事,往后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靠着他了。 郑侯爷阻拦不住,郑夫人又站在儿子这边,自觉在媳妇跟前扬眉吐气,只郑辰年纪越大越是惶然不安,就怕哥哥又给家里惹了祸事出来,她自无处可去,同郑夫人说上两句,就要吃一顿骂,郑夫人心疼女儿,可是更看重儿子,这两个起了争执,自然是儿子摆在前头。 郑辰只好来寻明潼:“嫂嫂,这可怎么好,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她的婚期定在年后的九月里,数着还有二百多日夜,她心里慌得不行,拉了明潼的手,眼圈都红起来。 明潼拍拍她的肩,郑辰少时娇纵,越大越知道自家并没有亲娘哥哥夸的那样好,在外头且撑不起来,她读的女学里,勋贵人家数郑家起势最大,如今却是最落没不过,她都明白了,可郑衍却还不明白。 明潼知道后头还有一场乱,婚期晚比婚期早要更好,合婚的时候她倒是能为着郑辰说一回,叫那算期的人把日子往前提,可郑辰年纪越长倒越发懂事知礼起来,明潼不愿看了她嫁人再受苦楚,倒顺着郑夫人的意思,把郑辰的婚期定在了九月里。 郑夫人也有跟颜家叫板的意思在,明沅的婚期就在九月,明沅是养在纪氏跟前的,嫁的又是纪氏的侄子,几个姐妹里头,算是跟明潼往来最多,她自然要回家帮忙替纪氏作脸,郑夫人便拿女儿的婚事绊住她,不叫她得空回去。 明潼握了郑辰的手:“是福不是祸,你哥哥如今在兴头上,成日的劝了他也是无用,如今连我房里都少来了,你统共这么一个侄儿,你哥哥连他都少瞧,一门心思往那云头里钻,我心里怎么不怕。” 郑辰听她说得这些,倒安慰起她来:“嫂嫂宽心,哥哥总不至太胡闹。”说是胡闹,倒不如说郑衍那点斤两,还不足以谋大事,有他算是锦上添花,若真指望着他来办大事,太子也撑不了这许多年了。 就是郑侯爷也是一样想头,自己的儿子有多少能耐他心里清楚,志大却才疏,郑侯爷自个儿也年轻过,原来也有一腔热血,想着要建下什么功勋才好,总得不堕了祖宗的威名。 可似郑家这样,头一代已经封到了顶,就似明潼说的,再封还能封到异姓王不成,连祖宗从龙有功,又打得这许多胜仗都不曾封王,越到后头越是难。 一家子都当郑衍是在闹着玩,郑侯爷还自个儿劝自个儿,如今不过是热血上头,等这段过去了,自然就好了,老老实实多生几个儿子,好跟圣人讨封赏。 哪知道圣人会忽然发难,眼看着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没见着人的时候倒还存着几分忌惮,见着人连话都说不清了,不仅说不清话,耳朵也背的厉害,各家虽不说话,却都有了预备,若是过去了,大家也好哭丧上丧表,再恭贺新君。 等郑衍不曾回来过夜,还只当寻常,他自交了那些个朋友,就成了烟花地常客,花舫里夜宿也是常有的事,可等他第二日还不回来,郑夫人便先坐不住了。 她坐不住,开口指谪的也还是明潼:“他不回来,你就不知道劝?你怎么当人媳妇的,叫人掏空了身子可怎么办?” 明潼扫她一眼:“娘不是替他炖了雀儿肉粥么,他补得够了。”那个姓柳的瘦马,他也新鲜了几日的,可这新鲜怎么比得上加官进爵引他意动,还只往外跑,自明潼识得他以来,再没有那桩事他能花这许多功夫的。 到各种问了,只没有郑衍的消息,郑夫人这下子也骂媳妇了,又叫郑侯爷去五城兵马司问消息,托了人找一找:“衍儿不是说了,他在这里头有朋友,总好托着问一问的。” 问消息的人还没出大门边,明潼就知道宫门叫戒严了,不独郑衍没出来,那天去当差的俱都有进出无,宫门还是能进的,只进了就不能出来。 此时宫里还未传出消息来,可世上未有不透风的墙,便是宫墙也是一样,太子逼-奸元贵妃传出来一片哗然,元贵妃自然很美,说她祸国也是能配得上的,可若说太子会逼-奸她,却实是少有人信。 离大位只一步之遥了,这时候闹这个出来且不是自断前路,而一意往死路上走了,里头如何且难知道,外头乱起来的不是明蓁,而是郑家。 成王代王吴王其时都宫中,消息又没长翅膀,便是传也要传上两日,明蓁等在家中整整三日,三日还不见成王回来,她身上便见了红。 郑夫人更是早早就坐不住了,外头各样的消息漫天飞,一时说宫里死千把人,宫城上空的云都是红的,一时又说太子逼宫,不日就要登基。 城中人心惶惶,男人在宫里的,女人便支撑着各处通门路,连着程夫人也是一样,颜家如今不作官了,一个颜顺章还是翰林,在翰林院里当值,无事并不进宫去的,她急得无处可去,这才拍开了颜家的门。 颜连章“久病”原就帮不上忙,旁人不是自家吓个半死,就是一问摇头,跟程夫人一样半点消息也无,程夫人家里两个儿子一个才中了举人,两个还是秀才,儿媳妇又怀着身孕,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她人就憔悴起来,急的额角生泡,拉了纪氏的手就淌泪:“这可怎么好,原是为着番帮来朝的事儿才进宫去的,若是那一日不进宫,也摊不上这场祸事了。” 纪氏只得不住宽慰她:“亲家这官职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是上头的事,他不知过清客司的,哪里就挨得着了。” 程夫人此时还能站起来四处奔走,想的也是这个,几位阁老家里,可已经乱成一锅了,再急还能闯宫不成,里头没祸事,这时候闯了宫倒成了祸事。 郑夫人急的晕了过去,她这才悔起来,不该叫儿子去搅这混水,郑侯爷既无人脉又无声名,求告无门,连儿子在里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郑夫人这时候倒想起了明潼来:“你姐姐不是王妃,赶紧问问她可有消息,若能把衍儿搭救出来,我给你磕头都成。” 明潼去自然去了,可明蓁也无半点消息,成王之前半句话也没留下,她担心之下几日米不沾唇,阿霁原就急的要哭,见着明潼叫一声三姨,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明潼倒还镇定,握了明蓁的手:“如今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大姐姐可万万保重身体,我只说句难听的,真个打起来,里头可有人打得过姐夫?” 圣人回来摆明了就是要惩治太子的,叫了几个儿子入宫,说是饮宴,除开明蓁肚子大了实行不得,吴王代王还都带着王妃呢。 圣人只怕是想那个见证,上辈子必没有这一出,若是有早在诏书上写了出来,圣人这一手算是下作,却最为有效,自古以来逼-奸庶母的太子,头一个出名的就是杨广。 圣人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狠招,朝中原是太子一系的,也不敢发声了,先还有人议论是太子酒后失仪,并不曾真的就逼--奸,许是烂醉之后看花了眼,可没等三日宫门开,元贵妃自缢身亡,死前哭诉太子无礼,说已无面目活在世上,这便是把逼0奸作实了。 宫门一开,消息就传了出来,成王代王几个留在宫中陪伴圣人,一时死了长子又失了爱妃,他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宫中事务无人打理,按着长幼该代王,成王也确是退后一步,把料理元贵妃丧事的事交给了代王去办,代王原还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接了手才暗骂成王奸滑。 元贵妃哪里是个好死,说是缢死的,都不必验伤的嬷嬷来看,脖子上头那么一条青紫,指甲全都断裂,手腕都是脱了臼的,这哪里是自缢,分明就是被缢死的。 怪不得她一死,阖宫的宫人太监就一起殉了,蒹葭宫里里外外都停着尸首,便是寒冬时节,这里头也比旁地儿要冷上许多,巡夜的兵丁都只敢围在外头过,得亏着是冬日里,若不然这么摆着烂都烂了。 太子只叫冤枉,他确是吃醉了酒的,可他还没醉到分辨不出来人是谁的地步,他吃得半醉,叫人引着往偏殿里去,因着身边跟了人,便先大意了,哪知道进了宫室,里头竟有个衣裳半褪的女子等着。 他挨了上去,一眼就知道是于氏,太子酒醉之下,还当是她要以这种手段替她自个儿在皇家寺庙里谋个好些的位置,他嘴里哧哧笑一回,舌头发着木:“母妃何必如此。” 以女人来说,她自然是很美的,可惜却不是太子喜欢的那一种,他说得这句,元贵妃却上来就扒了他的腰带,连扯带拉,冠儿也歪了,头发也散了,衣裳扣子都滚落到地上。 他一巴掌打在元贵妃的脸上,喝斥她疯了,可元贵妃却露出得意的笑,她还不曾笑完,大门就叫踢开来,他的父亲穿着龙袍在外头站着。 元贵妃哭的凄凄切切,又是寻死又是觅活,外头一干人先只听见她嚷太子不要,还当是什么小宫人,等听见喝出大胆等话,知道有异,再想进去已是不能,圣人就站在门外,数着数,到听见落了一地的朝珠,这才使人推门。 元贵妃好好的回了蒹葭宫,他们这些人却也跟着一道关了起来,等再传出消息,就是元贵妃自缢身亡,圣人重病,来看他们的却是成王。 郑衍这才想起自家妻子是成王的妻妹,跪地哭求,成王却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叫了锦衣卫过来问话,问他们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圣人过得几日才有力气坐起,成王就近侍疾,见着他手背上一道道指甲划痕,有的连肉都刮了起来,知道元贵妃这一回竟是死在他手里的,心头冷笑,只听见圣人道:“活着没叫她穿上皇后的冠服,如今她薄命去了,追封一个皇后罢。” ☆、第334章 保命符 明蓁见红的事,叫她死死瞒着不送报到宫里去,元贵妃一死,太子的罪名就作实了,这辈子也翻不得身,代王英王吴王都在宫中,若是此刻她见红的消息传进去,成王势必分神,若是打马回来看她,这一来一回这功夫,便叫这两个有了可趁之机,圣人可是眼看着就要撑住了的。 阿霁哪里经过大事,一门心思想着要叫父亲回来,叫明蓁一把拉住:“把下人看牢了,若有外传的捆起来等着发落,不必宣御医来,着人到外头请个大夫。” 阿霁要哭不哭,她心里隐隐明白母亲为甚不叫父亲过来,于是越发吓得不敢再哭,太医开的保胎药是一向常备着的,明蓁事事小心,这时候叫人煎了吃下去,血暂且止住,可这肚子却还坠坠的痛。 跟着明蓁的宫嬷嬷拿了主意出来,见明蓁睡着派了车去颜家,把梅氏跟纪氏一道请过来,宫里头时局不明,文定侯世子夫人也算得走得近,可沾着勋爵的都怕有变,王妃的娘家亲妈百般无用,只有一个二婶还能撑得些场面,顶要紧张是先叫王妃安心。 也不用打着王府徽号的车去了,翠帏青油小车进得城去,紫萼只作寻常打扮,进得门里见着梅氏,把明蓁的事一说,梅氏赶紧理了东西要跟过来,待紫萼说了请二太太一道,梅氏这才缓了缓神,她也怕拿不住主意,差人请了纪氏去。 颜连章听说倒捻一捻须:“大姑娘心里明白,你只管去,先保住了胎要紧。”问他哪个更重,自是成王更重,可若明蓁这胎得男,颜家就又多几分筹码。 纪氏衣裳都不及换,急着就要赶过去,把家里的事都托给了明沅:“你把家中料理好了,这消息不能传到宫里去。” 明沅自小到大,除了进宫那一回,再不似现在这么紧张过,她点头应了,纪氏去王府可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开了宫门城里先是静寂一日,等消息传开,倒似往滚油锅里倒水,府上门前就没断过人。 忽的颜顺章的事窗知交好友旧故就多了起来,便是成名立功那会儿,也没来往这许多人,倒是代王英王两个且瞧不出来,他们妻子的娘家,不过是平民,因着成了王妃,封了个小官来做,不论妻家还是自身,三王里都是成王最优。 这个当口怎么能叫他从宫里出来,代王英王吴王家的三位王妃,可一个个都守着圣驾,亲手煎药端汤,就怕圣人眼一阖撒手归了天,不在宫里头的落不着好。 英王是脑子一热,想着自家为长,吴王却很快就调转枪头,他一非长二非贤,能有甚样好处跟这三个哥哥争,一个太子生死未定,二哥却这付模样,心里很有些看不上他,他跟吴王妃两个,原就同成王夫妻亲近,原是想不到这上头来,如今就摆眼前了,再不做它想。 “咱们原来都不亲近,那两个还跟太子更近些,如今又怎么,我听说了,还是四哥叫人去看了太子一回,替他预备了些褥子被子,若不然这大雪天一夜都捱不过来。”吴王妃的意思是成王厚道,既是厚道的人,自然念旧情。 更不必说她跟明蓁两个私底下还开过玩笑,说要是再没个儿子,就过继了吴王的儿子来养,便是成王当着弟弟的面也提过一回。 这些不过笑谈,吴王妃能挑中了当王妃,自然也是无功无过的,规矩体面教养跟着嬷嬷学上一年也很有样子,她进宫晚,可生的多,还是胎胎是儿子。 太子妃先是看明蓁不顺的,后来便看着吴王妃不顺了,年年节宴看着她,她的肚皮都是大的,前头统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说不得还要再生。 她把这话一说,吴王斜她一眼:“真个上了大位,还差着儿子不成?如今想的,是远近亲疏,若是他上了位,说不得咱们也不必去云南了。”说着比了个四,按长幼是轮不着成王的,可他声名最显却是真。 成王在宫中半点不知道明蓁见红,隔得一日总送信回去一趟,太子的罪如何定夺,朝上吵的乱成一团,两个阁老还打了起来,安阁老的孙女叫于家坑了,心里是恨的,可这时候却只作个老弱模样,横竖就是不开口。 英王在圣人跟前卖好,代王管着元贵妃的丧事,叫礼部拟封号,商量丧事如何办,要不要按着皇后的礼,叫百官来哭灵。 圣人眼看着不行了,几个兄弟还得聚在一处,商量着父亲的事,要不要提起来也办一办,如今算是有两位皇后了,于皇后能不能跟张皇后排在一处,分个左右。 便是这时候郑侯爷进了宫,当日沾上这事的,一直关着没放回去,郑家听见消息就知道不好,郑夫人眼睛一翻晕了过去,郑侯爷一口气儿差点提不上来,郑辰守着母亲哭的眼睛肿成桃子大,再不曾想着郑衍竟会撞上这样的祸事。 明潼先还乱着,上辈子绝无此事,太子废为庶人的罪名里头可没有逼-奸庶母这一条,若是有,那一宫的女眷早早寻了绳子吊死,何必还苦撑着等翻案的那一天。 她心里过了一遍,就知这事绝不寻常,太子逼-奸庶母,不说他怎么改了口味,只说他行这等事,还带着这许多勋贵子弟就说不通,圣人又怎么正好撞见,更不必说元贵妃这样的人,怎么会自缢。 她心里先想着成王设套,跟着又否决了,圣人跟元贵妃原在山中,赶着元宵回来,还办了这么大的元宵宴,这却不是成王能左右的。 这事本来漏洞百出,到元贵妃死了,一切便尘埃落定,太子的罪名绝洗不清,等的不过是圣人怎么断他而已。若是圣人作下的套,那他这最后一把博的又是什么? 郑侯爷苦等不回儿子,接着的风声,却是说圣人那日气急,下令要把这些人俱都赐死,哪个见着自个儿小老婆被儿子逼-奸会不恼羞成怒,说是赐死,外头人俱都信了。 郑夫人这下更撑不住,躺在床上水米不进,郑侯爷想的又不一样,儿子若不捞出来,郑家这许多的威名,可不蒙尘,纵容太子逼-奸庶母,郑侯爷光是想都喘不过气来,把祖宗祠堂里头供着青铜铸就的丹书铁券取了出来,捧着一路进了宫。 郑侯爷自然没能见着皇帝,却把儿子必死的消息又听了一回,他出了宫门口就没撑住,叫人架着上了车,回去缓了一日,若不是儿子这罪名实不好听,倒恨不得自来不曾养过这个儿子。 这事儿且还没完,郑侯爷才一进宫,跟郑辰说亲的人家就着了婆子来退亲,连体面话都不再说了,只笑一回:“如今贵家同咱们可不太相配了。” 郑夫人躺着,是明潼见的来人,她勾了嘴角笑一笑:“两边既作不成亲,也不必就要作仇,你们夫人这话说的真真好听,少不得往后要叫旁人也笑一笑的。” 此时郑家看着是要倒了,这事能不牵连族人就算好的,哪里还敢跟郑家结亲,郑辰关着门又哭一回,这回却撑住了,家里已经倒了两个,她可不能再倒了,握了明潼的手道:“这门亲事不要了,嫂嫂替我退了罢。” 明潼果真捡点出聘礼来退了回去,名声虽不好听,可也免得勉强进门,往后更叫婆家磨搓了去,哪知道郑夫人醒过来听见明潼替女儿退了亲,又是急又气,伸手就把药碗砸在明潼身上。 明潼看着她着急跳脚,郑辰也伏在床前痛哭辩白,明潼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母亲也不必发怒,宫里头还定怎么样,是死一个够平了圣人的气,还是要死一家子,还没个定准呢。” 郑夫人刹时收了声,惊疑不定的看着明潼,抖了手指着她,嘴里还想骂,叫明潼一句话堵住了:“太子都眼看着要杀要刮了,郑家可有这么大的脸面,把人捞出来不成?” 郑夫人连怒带怕,竟又昏厥过去,郑辰只是哭,又请了大夫来把脉,城里这样病倒的不止一二,连看诊都看不过来。 郑侯爷一回见不着,天天按品穿了大衣裳进宫守着,他家里还有块铁券,总能保得平安,余下的人可是连哭的地儿都没了,成王许他在屋里头等着,总有一口热茶好吃,好容易等圣人歇足了力气,当真下令把听见的看见的俱都办个干净。 郑侯爷跌跌撞撞把那铁券捧过头顶进去了,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圣人半撑着坐住,眼睛下面浮肿一片,问得一声来者是谁,英王先答了,圣人想了会子,竟笑一声,声音哑的好似夜里密林中的林枭:“许了你,可他若说了甚不该说的,这铁券可就没有第二张了。” 郑侯爷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是叫两个太监架出门去,一屋子人都知道太子的事不简单,可没人敢出声,圣人叹一口气:“给她加两个谥号,诚孝皇后,同敬肃太子葬在一处罢。” 原来诚孝皇后还是元贵妃的时候,圣人一意要与她葬在一处,这会儿都是皇后了,竟下了这样的令,可代王除了答应再没别的好说,他心里也瘆得慌,元贵妃怎么死的,他们几个心里清楚,只谁都不说,蒹葭宫一到夜里就起阴风,如今诺大的宫室,都已经空了。 郑侯爷保了儿子,可没等着郑衍叫带回家来,他就在摇椅子上睡了过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担子卸下了,把他的命也带走了。 第二日下人去看,屋子里炭火烧得旺,郑侯爷的身子却已经僵了。 ☆、第335章 鸽子蛋 郑夫人儿子没出来,丈夫却先死了,人原来就病着,这下更起不来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郑辰也没了计较,家里两个男人没了,她先是哭过一回,肿着一双眼睛来问明潼:“嫂嫂,咱们如今可怎办。” 明潼自然稳得住,叫养娘嬷嬷带了孩子往后头去,不许把他带到前边来,郑衍一时半会儿还放不回来,总要等着圣人发话,这时候要紧的是先把丧事办起来,她扶着郑辰,叫她的丫头把她带下去洗脸。 “拿白纸出去把大门贴了,院子里头起孝棚,把艳色衣裳都换了去,白腰带怎么还没裁出来?香烛纸钱扎彩亭的匠人,念经的僧道都赶紧去请,顶要紧的是阴阳先生,请了来看看侯爷是甚时候走的,也好写文书。”没这张阴阳纸作路引,阎罗王便不收人。 家里原来是乱成一团的,郑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先还有些轻慢心思,叫明潼捉了一个出来,一顿板子下去,几辈子的体面都没了,明潼给她按的罪名谁也说不得情,都办丧事了,竟还敢嘴嘴舌舌夹缠不清,打一顿赶出去,再不许进府当差。 这下子再无人敢挑头,明潼换上八幅孝裙戴了孝髻,连着慧哥儿也换了一身白,她一面给儿子换衣裳,一面替他戴上观音玉像,就怕他小孩子眼睛太干净,家里死了人招些脏东西来。 郑侯爷这个年纪不能算是寿终正寝,又不好说他是叫吓死的,死相还不怎么好看,怕是夜里突发心疼病,平日里都有守夜,偏那一天,他才交了丹书铁券出去,心里实当了受,这块东西,一代代的传下来,到他这儿倒断了。 叫了酒叫了菜,吩咐下人不许打扰,若是不叫不许进来,他吃空了一壶酒,疼起来的时候,拿手打翻了酒壶,可他砸东西,是这些日子常有的事,不是痛哭流涕就是闷声不响,下人叫了一声,还叫他喝骂一句,哪知道早上进来,人就没了。 书房守着的下人自知不好,把他人扶正了,盖上毯子,倒了的酒壶菜肴俱都理下去,只说人已经过去了,郑夫人听见就晕了,明潼进得门再不好对公爹的尸首细看一番,心里知道他这是叫吓死的,干脆也不追究,看了郑侯爷贴身的长随一眼,那人腿都打着哆嗦,明潼干脆转身出去,叫人来料理尸首。 可不得料理尸首,郑侯爷是坐着死了的,但凡人死要葬,都得趁着还有口热乎气,叫人躺平了,才好落进棺材里,郑侯爷这样坐着的,骨头都硬了,要埋要葬,先得把骨头给压断。 老实本份了一辈子,到老叫儿子给坑了,棺材是早早就存下的,可人不直躺不进去,叫压得骨头都断了,再给他穿上寿衣。 人躺在棺材里只露个脸儿,如今天还冷着,倒不怕放着坏了,可阴阳先生批的时辰要下葬,郑衍不回来,就只有慧哥儿能捧盆摔瓦了,明潼样样事加紧办着,郑夫人却忽然发难,非要等着郑衍回来再把人给葬了。 又推了明潼让她去成王府里求一求成王,郑夫人嘴上是求人,却是一肚子的怨气:“你说你同你大姐姐自来相好,怎么她竟不知替你张一张口?” 明潼原在郑夫人跟前还作个恭顺模样,这会儿早懒得妆样子了:“母亲这话说的,皇城里又不是只有一位王爷,圣人还在呢。” 连着郑辰也求起来:“咱们如今再没旁的法子了,嫂嫂去求一求王妃,总要哥哥家来,才好出殡。”郑侯爷一死,她的婚事又得拖上三年,穿着素服戴着重孝,鬓边一朵小银花,原来生的圆润的姑娘,生生瘦成了柳腰儿身条,父亲已是没了,总还有个兄长。 明潼原也想去成王府看一看的,可她身上戴着重孝,怎么好上门去,写了一封问候的信送了去,哪知道正叫纪氏接着了,她原也想开口求明蓁替郑衍说上两句好话,总归圣人已经答应了的,早放晚放都是要放,不如早点儿放出来,不叫他多吃苦头。 可眼看着明蓁连见红这样的事都不报给成王知道,郑衍的事就是求了也无用,不过多吃几日的苦头,郑衍也确是该吃苦头了,这番再不明白,这一家子都要叫他拖到火坑里去。 明蓁的胎是保住了,可后头的日子,一直到生产都得躺在床上不动,不论吃喝都得在床上靠着,梅氏又请了送子观音来,但凡别个说是灵的,她都求了来供着,可心里却止不住的发慌,若是这胎不是儿子,那大夫可说了,依着现在的身子,怕得调养得几年才能再生孩子了。 她原来就想过,这回更是翻来翻去的想,肚里这点肠子,打结的不打结的,俱都翻了一回,心里隐隐生出念头来,便是娥皇也有女英。 她心里生出这个念头来,又赶紧掐了去,如今女婿在宫里,荣辱不知,女儿躺在床上,肚里这个是不是宝也还不知,她倒比明蓁更着急,嘴里的泡才好了些,又长了出来,一嘴的口疮,明蓁还能吃些肉粥鸡汤,那些个热的,她都不能咽。 大冬天肉汤一冻上边一层白油花,梅氏干脆只能吃冷粥,热茶都喝不得,吃什么嘴里都疼,大夫开了药磨成粉,拿麦杆子点在疮处,也只医得一时,一停了就又生了出来。 纪氏倒还宽慰她:“嫂子不必这样,大姑娘都保住了胎,后头不过辛苦些,也没多少日子就要出来了。” 她正说着,外头颜家送了信来,却是明沅写的,郑侯爷的丧报除了上报,还得知会亲戚,她接着信儿立时告诉了颜连章,把奠仪送了过去,不过是些三牲水牢,再有就是些金银纸钱,急着叫人去扎彩亭,给郑家送了三十亭彩扎大亭,三十亭彩扎小亭。 纪氏消息难通,此时明潼又出这样的事,便对梅氏请辞,原来请了她来就是怕明蓁落胎,梅氏一个人拿不出主意来,明蓁的胎稳了,她便急赶着坐了车,也不往颜家去,先去了郑家。 明潼一个人打理一场丧事,连个能帮手的人都没有,拉了郑辰出来,叫她收了泪,把事儿先理起来,叫她专管着起孝棚要用着的杉条竹子草席香烛,只这些东西,郑辰就忙得团团转。 明潼见着纪氏来还一奇,跟着想到必是明沅送了消息过去的,先问得一声:“娘怎么这时节来了,大姐姐身子可好?” 纪氏见她面色如常,到忍不住要淌泪:“你这孩子,出这样的事,竟不知道知会我一声,娘总能来帮帮你。” 明潼扔了手边事,扶了纪氏坐到房中:“我又不是撑不过来,不必娘帮手的。”郑家如今上上下下都等着明潼发声,原来郑夫人不放手的权,这下也只得放了,全交给明潼一个人打理,丧事要办,春耕要办,一桩桩可都拖不得。 纪氏见女儿人看着累些,面上却没有倦色,看她捞着功夫吃上一碗面片汤,还笑一声:“尚算清闲,原来那些想来的,也不敢来了。” 郑家儿子关着,老子出了宫就死了,谁还敢过来吊唁,为着面上不难看,奠仪是送来了,可人却不敢到,厨房里日日备着豆腐宴只没人吃,既人不来,明潼也不必到外头去,慧哥儿也只一日抱了出去一回,再不许他在灵堂多呆。 纪氏见女儿这样皱了眉头,眼睛一扫,几个丫头出得屋去,她搂了女儿道:“大囡,你同娘说,你想着他回来么?” 郑家这个爵位是换不走的,世袭不降等,没了郑老侯爷,郑衍就是侯爷,若是郑衍再不回来,慧哥儿就是文定侯了,原来要熬一辈子,这会儿倒省去了那三五十年。 明潼听见母亲问,笑了一笑:“想不想的,想了也没用,圣人必要放他回来的,老牌子的勋爵,可就只有郑家一家了。”有的开国之后没挨到第二任皇帝就死了,有的挨倒是挨到第二任了,三四又没过下去,如今到了第五任,真个算了开国初就有的,一支传下来的,只有郑家。 纪氏心里明白,看见女儿不想答,也不再问了,却不知该怎么劝她好,郑家如今且还不比郑侯爷活的时候,郑衍一出来,就背上了污名,别个怎么会说郑侯爷是叫圣人吓死的,只会说是让儿子活生生给气死的。 还不曾说得几句话,嬷嬷就抱了慧哥儿来,松墨拎了食盒来,里头是才做好的酪,还有一小碟子鸽子蛋,明潼褪了银戒指银手镯,洗了手替慧哥儿剥起鸽子蛋来。 慧哥儿张嘴等着吃,看见纪氏还识得她,结结巴巴叫了人,舌头就伸了出来,明潼一只蛋还在手里不曾剥好,他就张着嘴巴伸了头过去往她手上凑。 一口咬住嚼了,吃得又香又快,明潼一个没剥好,他嘴里的已经咽下去了。明潼见了儿子,脸上立时笑开了,她喂了慧哥儿吃了鸽子蛋,又吃了下半碗酪,叫他自个看字牌。 纪氏见着这样,也不再多说:“等人回来了,想折腾就由着他折腾,只你守住了,日子就不差。” 明潼抬头笑一笑,伸手摸摸慧哥儿的脸,见他咧着嘴笑,点点他的鼻子,慧哥儿吐舌头出来,笑着在罗汉床上滚成一个圆球,明潼笑得一会儿:“娘,你回去罢,我这儿无事的。”若是圣人殡天,母亲跟官哥儿,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哪知道自葬了元贵妃,圣人的身子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月里竟还亲自去了地坛祭农神,祈求新一年有个好年程。 ☆、第336章 金谷酒 英王代王几个眼巴巴的盼着父亲赶紧死,若是能在他死前要一道诏书,或是从他嘴里抠出句话来,便大位有望。可谁知道眼看着要死的,他又一日日好起来了,三月里祭了农神,到四月又能上朝听政了。 英王代王空欢喜一场,伴君如伴虎,伴个病了的君王,那比陪着老虎还更凶险,一句话得在肚里过三回才敢出口,煎的茶端的汤,必得眼看着他们亲口尝,才肯咽下。 跟前一字儿排开四个儿子,英王代王自然更殷勤些,可圣人此刻恨的就是这番殷勤,只觉得这两个儿子想的是他屁股底下的位子。 他看殷勤的不顺眼,看两个不那么殷勤的,他也依旧还是不顺眼,人老多病,越是病越是跟浸了苦药汁子似的,把人都给浸黑了,这些人都盼着他死,可他偏偏不死,不仅不死,还把身子调养好了些。 原在温泉山庄时,圣人就停了丹药,他吃了快十年却从不敢多吃,近年来越发衰老了,才倒这药当延年的好物,道士也是他招进来的,丹方也是他看过的。 初停那一个月里,不住口渴瞌睡,吃得不多喝的倒多,整个人发虚,一身一身的出汗,人瘦的脱了形,看着比原来还更苍老些,皮肤按下去的凹洞,许久都不会平复。 那时候他是真当自己要死了,可越是觉得自己要死,就越是想要多活几年,停了丹药,靠着食补,太医说他是气血两虚,身子损耗的厉害,圣人这回终于听了话,食五谷补原气,吃了一个月的素食菜粥。 竟一天天腿脚有力了起来,这些他留了一手,不曾开口告诉元贵妃,这个他最宠爱的女人,在爱子死了之后,确有一段日子发疯也似,嘴里不清不楚说出许多话来,圣人先只当她是疯了,可那疯话太过骇人,他不住去思量,想得会子,忽的想到了文定侯郑家。 元贵妃说,她是天人,与文定侯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是天上的星宿,是注定要站在顶端的人,自她十来岁入宫起,她就是金笼子里养着一只金丝雀儿,她进宫之初连字都识不全,还是进了宫才学了起来,怎么会是天人。 元贵妃一日有一半儿是疯着的,圣人就专挑了这半日去哄她,想听她嘴里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越听越觉得真。 她初识得字就会作诗,写出来的诗句却有许多同文定侯相同,圣人当时还当是小女孩子作戏玩笑,可她那付懊恼的模样实作不得假,此时想起来,她便是恼怒有人先她一步,把她嘴里“天上”的诗给说了出来。 问她问的多了,她便神秘的笑,到这个年纪了,再美的人也已经看的失了新鲜,圣人宠她,也只是后宫之中再无鲜妍颜色而已,到她死了儿子,便是发疯也对她很是怜惜,毕竟是宠爱了这许多年的小儿子。 听的越是多,圣人就越发心惊,郑家的东西,高深无人懂,也确有人戏称过郑天琦写的书是天书,可从元贵妃的嘴里说出来,确只是九牛一毛。 若是旁人只怕就当元贵妃是叫鬼上了身,疯子的精气弱,叫鬼压住了拿狗血点额,任一一间道观的道士都会干这事儿,可圣人却信了。 一旦信了,元贵妃在他眼里就是异类,比那志怪里的狐精鬼怪且还不如,这是个把自己看作高他一等的女人,可却依旧在博他的宠爱,要在他的宠爱之下才能享受这富贵荣华。 她自称是天人,可儿子死时她一点也没办法,吃了这许多药,她也不知道不对,再想想郑天琦留下这许多著作秘密,而她要的自来不过就是万人之上的宠爱罢了。 计策是他们两人一起定下的,元贵妃丹药吃的多了,可越是疯癫的人,想出来的办法才越是直接干脆不计后果,她想的是陷害太子,太子杀了她的儿子,她怎么能不报复。 可圣人却从她说了这话之后,就没想着要再留她的活路,她是个怪物,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改变,近四十岁的人了,还似双十年华。原来是得天独厚,如今天不容她了,那就把这二十年的宠爱偿还了来。 元贵妃先还得意,自以为就能登上后位了,花这样少的功夫,就把太子拿下了,她执了金酒爵送到圣人面前,看着这个日渐老去的男人,觉得自己一辈子算是对他忠诚了,不嫌他老了,不嫌他丑了,还愿意跟着他,若是她当到了皇后,等他死了,不独下面是哪个皇子当了皇帝,她都是太后。 哪知道圣人没有接过酒爵,他那一双在她眼中已经苍老的无力的手,死死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元贵妃目眦欲裂,两只手扒着他的手背,长长的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她指甲都翻了起来,死了之后十指指缝血液凝结,眼睛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阖上了,嬷嬷的手一松,那双眼睛就又瞪了开来,死不瞑目。 杀了她,圣人一点也不后悔,若是早知道她的来历,只怕早就杀了她,让她能跟敬肃太子葬在一处。 到要死了,她也下了狠手,手上捏着金酒爵,酒爵三足,一下下打在他的胳膊上,圣人吃痛,却不放手,虎口用力,生生把她捏死了。 到她的手脚无力垂下那一刻,这个局才算完了,身边一切能害他的,俱都解决干净,圣人实是无力再把她挂到房上去的,他就坐在元贵妃尸体的身边,明黄衣裳上头还沾着她窒息死时那一瞬间失禁流下来的脏物。 他坐得许久,久到投过红窗格的阳光缩了回去,他才把元贵妃披着的那件锦袍玉带取了下来,挂到梁上,举着她的身子,挂了上去。 圣人几近脱力,唤了太监进来,见着模样抖的似秋日里的落叶,圣人叫他们收拾干净,他们就真的收拾了个干净,不止把地擦了,圣人身上的衣裳换了,还把元贵妃挂的好看了一点儿,她是最爱美的,死的时候也愿意更美一点。 太子是必得死的,可到如今这地步了,圣人倒不想杀他了,他身上担着这份污名,再没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天。 如今他好了起来,写了废太子的诏书,还得去告庙祭天,太子是庶人了,东宫里头那些个女眷却得有地方盛。 圈了个宅院出来,把太子关在里头,可太子的儿子,却叫圣人封了郡王,太子统共就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养在太子妃跟前的,封了寿王,一辈子就呆在京中,这可比变成庶人要好上许多。 到太子妃带了他出宫进王府居住时,那一院子的姬妾,她一个都没留下,带走了公主跟儿子,没了这个丈夫,她身上也没了封号,可她却是郡王的亲娘。 圣人是叫她选的,选陪着丈夫小院里头相守,还是选带了儿子到王府之中度日,这两个都是一样,圈禁了一辈子不许迈出步子来,太子妃想都不曾想,立时先了跟着儿子,两座笼子里头,她选了个银子打的。 文定侯的丧表报上来的时候,圣人还想着那些跟着胡混的子弟要怎么办,一时发落了,太伤筋动骨,可全放回去,他又怎么安心。 丹书铁券换了郑衍一条命,可他自此也没了差事,圣人单单把他一个拎了出来,叫他从此安安分分当他的文定侯,当侯爷又不必上朝来,便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也一样可以是文定侯的。 元贵妃一事无成,可一样来历成谜的郑天琦着实打出一片天下来,圣人初上位时还想着要借了书来看,越到后来他这皇帝当的越是太平,都太平了舒服了,作甚还想着其它,如今又动起心思来,想要把郑家的宝再挖一挖,可他已经暮年,再没精力了。 若真是留下些什么好东西,郑家人还会如此无能不成!郑衍回来郑家,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朱漆大门全糊上了白纸,府门口那红漆描金的匾额也都换了白纸黑字,门上小厮换了素衣扎着白腰封,见他回来,扑到他脚下:“老侯爷没了。” 郑衍伏在地下,哭的几欲昏死。 ☆、第337章 麻油鸡蛋羹 圣人赐给郑家的奠仪是跟诏书一道送了来的,郑衍关了三十来日,早已经面无人色,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害怕下一刻就没了性命,一时想着家里再不济总还有丹书铁券能保他的性命,一时又想着他听见的看见的非同小可,圣人会不会杀人灭口。 同他关在一处的那些,离屋门口近的,听得分明些的,一早就不见了,是死是活看监的人一句话都无,几个人既是进宫来饮宴的,身上多少带着些值钱物事,摸了金冠玉佩递出去,换了看监的一声冷笑,东西收了却没吐露一星半点儿,只说了一句:“这东西总归在你们身上也无用了。” 原来跟着太子指望着飞黄腾达的,这时候都喊起冤来,知道了这样的阴私事,想活也难,有的人挨着墙就痛哭起来,总归是要死的,死之前还把郑衍打了一回。 却是为着他惶惶然念叨着家里那块铁券,叫那些以为自个儿必死的听见了,抡了拳头欺上来,若不是换成一人监,他说不得根本出不来。 成王来看过他们一回,郑衍伸着手求他救一救,成王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对看守的人道:“日子且还没到,是放是留还等着吩咐,别把人饿死冻死了。” 郑衍前半辈子没吃过的苦头,全在这三十来日里吃尽了,身上一床薄被,碗里几口冷粥,到圣人能坐起身来,宫里庆贺过一回,给他们每人加了一个肉饼。 可就是这个肉饼郑衍也没能吃下去,那看守的斜他一眼,嘿嘿一笑:“如今就是太子,也不定能吃上这个,你们倒还挑三挑四。” 圣人醒了,就是要发落他们了,便是平日里再混帐的,也知道碰着皇家阴私事,就只不得好死一条路,那天夜里,就死了一个,无处上吊撞墙,把被子里头的棉絮掏了出来,塞了一肚皮的棉花,就这么死了。 看守的自此看得越发严,送来的东西看着他们吃了再把碗收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先还数着祖宗的权势,又说家里如何如何,眼看着捞不出去了,一个个闭了口阖了眼,院子里头再无半点声息。 到那看守的把郑衍提出去说放他回家,郑衍听了两回才听明白了,还关着七八个人,里头有跟着太子日久的,也有似郑衍这样才刚挤进来的,听了这话哪一个不痛骂,叫看守啐了回去:“你们也得那么一个祖宗,嘿嘿文定侯。” 郑家的事迹生下来就听,与开国太祖皇帝如何如何君臣相铺打下江山,这会儿倒成了笑柄,虽也有人背地里笑郑家两句,祖宗显赫,子孙不肖,再不曾叫人当面扯出来过,郑衍满面通红,回到家中,才知道自个儿把父亲给气死了。 给这事定性的却是圣人,死了一个,自然要郑衍给补上,还很是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原来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一句好话,如今听到耳中却成了只觉得针扎虫咬。 郑衍哭的差点儿晕过去,下人抬着他,洗澡换衣裳刮脸修面,再穿上孝衣,披着麻布,人看着瘦了几圈,脸生生凹了进去,跪到灵堂中,他那眼泪倒流不出来了。 灵堂边上就是卷棚,里头置着豆腐宴,郑衍三十来日不曾吃得一碗饱饭,闻见饭香,早已经饿得发抖,他撑不起来,下人架了他到后头,怕他真个贪吃当着亲戚的面总不好看,吃了两碗豆腐饭,加几滴秋油,香的他差点又掉下来泪来。 明潼等着他用好了,这才进来,把家里发生的大事,一桩桩告诉郑衍:“你一叫关起来,孙家就来退了亲,母亲叫气病在床上,家里上下打点着捞你出来,如今父亲也没了,你既当了家,先把这丧事治完,再想想妹妹的事如何办?” 郑辰叫一拖二拖的,年纪已经不小,她原来就算晚嫁,既是晚嫁了还再拖上三年,明潼除开替她跟孙家退亲,又相看起了别家来,只这样急的定下,到底不十分的衬心如意,可这会儿急起来的却是郑夫人,她想着赶紧趁了热孝把女儿嫁出去。 郑辰那份嫁妆,虽叫打劫了一回,可备下这许多年,总还是可观的,官家别个是不肯沾了,豪富人家还是肯的,要结几辈子的亲,才结到一个侯府的嫡女,嫁过去就把郑辰捧在掌心上面,可郑夫人却实不乐意。 “便比不过孙家,也得相差仿佛,辰儿是个什么出身,到要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你存的这是什么心!”郑夫人倒在床上,中气倒足,指着明潼骂一回,明潼斜了一眼过去,把郑夫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一回。 “看母亲说的,家里如今是个什么情态,母亲也该到外头去瞧瞧,连着吊唁都无人敢上门,便是误她,可也是她亲哥哥误的。”明潼说得这句转身出去,她手头上事多,没功夫跟郑夫人纠缠。 郑夫人吃了这口气,可底下却没了替她出气的,连气的叫丫头叫婆子,一个个充聋作哑不敢答她,她气的捶了桌板,等知道郑衍回来了,立时就找到了主心骨,催了人把儿子请过来,见儿子瘦得这个模样,又流了一襟泪,眼见得明潼不在,把她拎出来骂了又骂。 郑衍心里原就不满,痛说一番成王的所为,母子两个竟连成王也捎带上了,郑夫人急急一声:“赶紧休了她!这样的恶妇,我郑家再不能容!” 真个说到要休妻,郑衍又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他如今是侯爷不错,可他的这个侯爷有多少分量,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要休颜家的女儿,也得看看颜家答应不答应。 母子两个说的话,转瞬就传到了明潼耳朵里,家里办丧事,自下往下的人,她都梳理了一回,听见回报正喂了慧哥儿吃鸡蛋羹,软滑滑一口,吹凉到送到他口里,慧哥儿吧哒吧哒全吃了,丫头附到她耳边说这一句,明潼只挑挑眉头,看慧哥儿“噗”了一口出来,赶紧拿帕子接住了,伸手刮了他的鼻子。 明潼立时就“病”了,病的躺在床上不起来,丧事的事儿全扔给郑衍,郑衍连花宴都没办过一次,哪里治得了丧,院子里头乱了套,郑夫人又不能相帮,还是郑辰过来劝:“我晓得嫂子为着我受了委屈了,我守三年再嫁。” 亲哥哥亲娘还一味想着自个儿,她怎么不心灰意冷,心里也实是想替父亲守三年的,可她这个年纪,再有三年,不说头婚,嫁出去给人当填房也是有的。 明潼看了她,笑得一声:“妹妹真这么想,可得预备好了,母亲求的,你哥哥求的,跟来求你的人家里,就只有当填房这一条路了。” 既要有家财又要官位,能选的本来就少,如今是无人敢碰郑家,等三年之后又不一样,说不一样,也好不了多少,郑衍这罪名,好人家哪里肯上门来,能挑的也只是些十全九不美的人家了。 郑辰苦无办法,让她自个儿说嫁,那是不孝,可让她三年之后当填房,她又怎么甘心,偏偏这些母亲全不为她着想,只想着要面子上的体面:“总是我命苦罢。” 热孝百日说过就过了,郑辰叫明潼劝动了,才刚提起来,郑夫人就哭天抹泪,她怎么也受不住,自家的女儿要嫁个商户,郑辰先还背地里偷哭,后来便知道再无可能,索性关了门,只在屋里头守孝,绝少出屋门了。 郑衍待明潼敢怒不敢言,丧事上知道了厉害,还得请了她了来主持,一时忍气,心头难平,看她越发厌恶起来,他宁可对着瘦马,也不愿意面对着明潼,因着守孝不能胡来,心头更加气郁,才想往外头走走,原来的旧相识,也不敢开门迎他了。 关了门就叫他吃酒,吃个烂醉,郑夫人还要说儿子这是伤心的缘故,常叫人备了竹荪汤菌子汤,又替他整治素鱼素肉。 世人皆知郑家怕是完了,圣人放了一马,是把存了五世的丹书铁券献出去的缘故,偏偏郑夫人还当是圣人念着郑家祖宗的一点好处,可她也怕了,叫儿子安安分分的当这个侯爷,不求他有功,但求他无过。 郑衍才疏却志大,听了这话怎么甘心,再不甘心也是无法,如今他连宫门都进不去了,夜里还睡不安稳,一睡就梦见在牢里是怎么过的日日夜夜,那些个人家,连丧事都不及办,叫圣人削成一块白板。 这一手把一半的太子党打了下去,罪名还很不好听,正逢着小计,官员评选考核的时候,空了的缺儿立时补了上来。 原只当这事儿过去了,进到三月里,圣人又下了旨意,让郑家把祖宗留下的书简俱都抬到宫中去,这可是再没有过的事,这番要就是不打算还了。 郑衍恨不得双手奉上,若是献书能有一星半点的功劳,他只恨献的不够多,带头分捡了起来,明潼却皱了眉头,只说自个儿头痛,叫养娘嬷嬷带着慧哥儿回屋睡,自个儿衣衫齐整的坐在屋里,挑了一盏灯,等着那人来。 未到夜半,那人果然来了,见她头发未拆衣裳未换,还轻笑一声,抱了胳膊道:“上头吩咐了,能用的都抄录下来,不能抄的,就拓下来。” 明潼点了头,正要送他走,那人又问:“郑家想休了你,你竟不愿?” 明潼一直垂了眼睛听他说话,这会儿冷笑起来:“你管的也太多了些。”这事儿不是她愿意就成的,她还有个父亲在,又已经替郑侯爷守了孝,颜连章只怕是后悔的,当日若把长女嫁给别家更好,可哪里还有别家可以挑捡。 东宫郑家都不是好去处,原来那些他结交的倒有一半死的死退的退,郑家尚算保住了家宅,说是虚名,说不得三五年后,虚名就不是虚名了。 成王回了家,才知道明蓁胎不稳的消息,阿霁见父亲来了,闷在心里这些委屈全哭了出来,成王叫了太医,看了药方,知道明蓁是为着什么忍了不告诉他,等人走了,伸手搂了她,那情势有变的话倒说不出口了,这个儿子来的真是时候,若是圣人忌惮成了年的儿子们,要赶着去封地,他还有孩子的借口好用。 明蓁握了他手:“你在里头凶险,我在外面怎么好再添乱,我心里有数,没事儿的。”却不敢说大夫说了,这胎养过,得再隔上两年才能再怀。 她的肚皮原来就不大,因着吃不了许多东西,快九个月了,看着还似不足月,人也消瘦憔悴,因着成王回来,她心头一松,那口气儿泄了,没到日子,竟提前发动了。 ☆、第338章 奶油窝子 明蓁不是头胎,却是隔了这许多年之后再生的,比之生阿霁那会儿虽有些经验,可疼还是一样的疼,跟着她的都还是老人,原来那一胎在宫中,总有不便,这会儿是在自家府里,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王妃生孩子,自上到下的吩咐下去,入夜不吹灯,屋里备足了羊油蜡烛,厨房里光是汤水吃食就起了五个灶台候着,只等着上房一开口,要吃些什么就往里头端。 王府里早早就备下了奶娘接生婆,还差了人再去请了两个专看妇科儿科的太医来,单理了一间屋子出来叫他们等着。 明蓁好容易这最末一个月能吃些东西,午间不仅多喝一碗鲜虾丸子汤,点心还多吃了半碟子奶油窝卷,她少有吃得这么足的时候,阿霁还高兴,特意打赏了厨房,叫她们看着时鲜能做的使了本事端上来,哪知道下午就发动起来了。 阿霁正守着明蓁做针线,明蓁怀了这一胎,倒让她小脾气收去了大半,自觉当了姐姐了,很有个姐姐的模样,成王一直说是弟弟,她也把明蓁肚里的孩子当作是弟弟看待,给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裁了衣裳做了鞋子,还献宝似的拿给成王看。 只明蓁看着那件褂子不是褂子的小衣裳笑个不住,两边袖子都不一样长短,成王还直夸女儿做得好,明蓁边笑边点头:“是好,到两三岁恐怕就能穿了。” 这会儿明蓁一发动,阿霁先给唬住了,成王一把把她抱出去,叫丫头带她去暖阁里等着,自个儿在屋里陪了明蓁,明蓁直劝他出去:“爷出去罢,产房见血,不吉利的。” 成王大手一挥:“胡说,我见的血还少,怎么不吉利,你安心生,我看着!”他这话一说,梅氏倒不好劝了,上一回明蓁生产,成王就没避讳,她劝了女婿:“姑爷往外头等等,屋子里总要理一回的。” 请他到屏风外头坐着,几个人把屋子急急布置起来,要给明蓁身下垫褥子的时候,怎么抬得她,还是成王进来,两只一托稳稳抱住。 垫上厚厚一层褥子,再给铺上布,再铺一层褥子,明蓁才破了水,此时倒还不怎么疼,勾住成王的脖子,倒冲他笑一回:“真不必留着,我也不安心,你去看看阿霁,再给我娘家报个信儿去。”梅氏是在了,还得告诉颜顺章一声。 成王放下妻子确是去了,阿霁就在暖阁里打转,见着爹就扑过来:“生了吗?是不是弟弟?”成王倒叫她惹笑起来:“哪这样快,生你的时候,磨整两日。” 阿霁才还团团转着要去看明蓁,见了爹倒不敢再添乱了,反过来照顾成王的吃用,一时叫沏茶一时又叫蒸点心,还问起明蓁要不要吃,檀心跟着她侍候,宽慰她道:“郡主安心,王妃才刚叫了吃食,离着要生还早呢。” 颜家接着信,纪氏赶紧备起红蛋来,算着日子就要生了,这些都是备好了的,香糖果子红蛋红生果红枣子,但凡是这时节能办的,俱都按着新鲜的办了来,再有就是给小娃娃的,红衣裳红肚兜,脖子上的素面金项圈跟素金的手环脚环。 零零总总一大车,赶着给明蓁送去,颜连章还道:“总是大事,你也去看一回。”纪氏扫他一眼,答应下来,这么急巴巴的赶过去倒有些急相,可自家跟成王再斩不断的,不如就殷勤到底,换了衣裳跟车过去成王府。 临走的时候拉了明沅吩咐:“少说也要呆个两日的,你先把洗三的礼备起来。”知道明沅办事妥当,也不多说,带了几个嬷嬷出去了。 上一回纪氏离家,家事就全是明沅一人打理的,她原来再学着管家,也还有纪氏在上头镇着,有个拿不准主意的,还能去问一问,上回明蓁见红,梅氏纪氏都不在,还正逢着要过填仓节,外头风声又紧,明沅一个人办倒显着有些吃力,亏得有个静贞在。 家里正经的祭祀都在颜老太爷那头办,静贞晓得纪氏梅氏不在,她既是主持家祭的,便不能似袁氏那般阖了眼儿只当瞧不见,备五谷置柴炭分送红丝煎饼,不管明沅是不是懂得,总要来知会一声。 如今轮着明蓁的事了,明沅自然投桃报李,使了忍冬拿了新剪下来的三两枝桃花插在瓶里给静贞送去,告诉明蓁生产的事儿,好让她赶紧把庆生礼跟洗三礼都备起来。 明蓁怀孕这事儿,静贞自然是知道的,可她这会儿发动了要生了,却实不知道,若不是明沅派了丫头来说,还得接着红蛋才知,那时候备礼便晚了。 “替我谢谢你们姑娘,我这儿有新送来的蔷薇粉茉莉油,你各各取些去。”静贞笑着接了花,转头吩咐了管事婆子备下礼来,跟纪氏前后脚的往成王府里送去。 梅氏与袁氏自来不亲近,年轻的时候还彼此忍得些,越是处的长了,越是不愿交际,到静贞这里,确是想要彼此交好的,便是为着澄哥儿,这门亲戚也得越走越近,一个门里头的不交际,往后若分家,还能指望什么。 忍冬带了一包蔷薇粉两瓶茉莉油回来,明沅笑一笑,叫采菽收起来,又问采菽:“九红那儿预备得怎么样了?可还有缺的,她不开口,你多看着些。” 九红原本定的是正月里出嫁,主家都缩了脖子,这时候怎么好热闹着办喜事,干脆往后推了,因着她在本地没娘家,喜姑姑牵线给她认了房干娘,就在那家预备着出嫁。 那一家自也是府里老人,认下这个干女儿,倒算是多了门亲,帮着出了缎子,还打了首饰,明沅也有赏赐,九红跟了她这么多年,备的东西不好比琼珠那时候多,可也不差什么了,九红面上好看不说,喜姑姑跟那家子认的干亲都觉得面上有光,再有三两日就要过门了。 采菽采苓两个也年纪到了,小香洲里的都想跟着明沅出嫁,倒是柳芽儿,因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了,明沅虽待下人们好,她也舍不下爹娘,若是她跟了去,明沅常在京中也就罢了,若是往外地作官,她就再难回来看望父母。 明沅也不强求,许了柳芽儿留在颜家,她定了八月里出嫁,正是桂花开的时候,十方街的房子动工两个多月,该拆的该建的都差不多了,黄氏自上回叫纪舜华气的瘫了半边,就一直扎着金针,冬天又说不好,到了春日里,倒能下地扶着慢慢走起来了。 这大半年里,黄氏连见都不肯见明沅一面,难得上纪家门去,她都避而不见,可若是纪氏一个人去,她竟是肯见的,纪氏只当黄氏这是厌恶明沅,这才故意下她的脸面,当面就敢打脸,往后她进了门不知要受什么磨搓的,哪知道黄氏竟想叫明沅就在十方街成亲。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敬茶拜公婆,还得祭一祭老太太,当着祖宗的牌位上过香奉过茶,自此才算得是纪家妇,在十方街办了亲事,是算妻还是算妾?在外头成亲传出去还当是纪家不认这个媳妇。 纪氏捏着这一条发难,曾氏也骂儿媳妇是猪油蒙了心,还把儿子叫到跟前:“你媳妇不喜欢姑太太家的姑娘也是她自个儿看准的,老太太给提的亲,如今倒好,老太太走了,你媳妇就反口了?这要是传出去,该怎么说?” 黄氏七病八歪,连家都管不了,全交还给了曾氏,却把嫁妆铺子收拢了,她管了这些年的家,哪个不当她刮下三四斤的油花来,曾氏还想着叫她把钱吐出来,收的那些租子,放的那些租子,帐上轧平了,可是谁肯信帐长本。 “一个是姑太太的面子,另一个,你就不看看颜家的面子,如今可跟那一位沾着亲呢,你这从六品,还想不想往上挪一挪了。”曾氏话儿说得软,一下下拍在儿子心上,纪怀信回去就喝斥了黄氏一回,叫她不许作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纪氏院子都粉好了,只等着五月抬家具进来,纪氏还拉了明沅:“我晓得往在家里总是不便,十方街固然好,可该全的礼都得全了,没的叫人说你进了纪家门,却不是纪家妇。” 明沅很有可惜,可再可惜也知道这是礼,没这个礼字,往后也占不得理字了,点头应下了,告诉纪舜英,往后总有法子再往十方街去。 成王如今势大,家里的各各变了一付面孔,原来颜连章不作官了,那些个故交俱都远了他,太子倒了,余下四个皇子里,就只有成王压了余下三人一头,自然又都往来颜家相交。 颜连章生了两年的病了,也不曾收到过这许多人参,多是上赶着来求着引见的,颜连章东西收下来了,可却一个也不曾替着说合,圣人正是忌惮儿子的时候,越是守拙越是能讨他的喜欢,如今这几个里头,最平庸的代王,倒是最得圣人青眼的。 如今这态势,颜家自上到下都盼着明蓁能生个儿子下来,圣人身子好起来了不说,还下了旨意,叫几个儿子都尽早往封地去,连最小的宁王,轮番守孝还不及结亲呢,就要往封地去了。 圣人这个年纪了,算着还有几日好活,死抓着权柄不放,底下这些个儿子们倒是想吃那块肉的,可一个个都不敢露出狼牙来,还都恭顺的接了旨意,预备起了行程。 明沅光是想一想明蓁见红还死咬着牙不告诉成王,心里就说不上是要叹息还是要该赞扬,明蓁能办到的,还真少有人能办得到。 明蓁在产床上躺了两日,睡了又醒,倦极又睡,成王府里的蜡烛彻夜不熄,到第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她终于挣扎着生了出来,脱力将睡去,还想看看是男是女,只听见梅氏喜极:“是个男孩儿!” 明蓁心头那口气一松,昏了过去。 ☆、第339章 菘菜 明蓁到要生了肚皮也不似原来怀阿霁那样大,早就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大,却不曾想,竟比想的还小些,皱皱巴巴像只剥了皮的猴儿似的,阿霁欢欢喜喜的奔进来看,见着弟弟这个模样,咬了唇儿皱着眉头看了半日。 成王却知道这个孩子是有些弱的,上辈子头生子就是在他行军打仗的时候出生的,身子一直不好,好容易活下来,明蓁把这个孩子当眼睛珠子似的养着,依旧还是没养住,连带着把她也带走了。 成王问明白了明蓁的身子要好好调养,按着开的食补药方子替她炖滋补汤食,倒是吃素吃鱼居多,大油大肉的东西吃的少。 孩子也叫有经验的奶嬷嬷抱下去给喂奶,小猫儿似可怜,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哭的绻成一团,阿霁原来看着弟弟很丑,听见他哭了要吃,又围了过去,紧追着奶嬷嬷出去了,成王看着睡在床上的明蓁,抱了她起来叫人换了身下的湿褥子,摸着她浑身透湿,替她擦了额边的汗珠。 明蓁睡了一夜,到第二日的中午醒了过来,汤水早就备好了,她生完了孩子,倒像肚皮一时空了要找东西填进去似的,胃口大开,宫嬷嬷劝了她,不叫她立时就吃米,把粥炖的米粒儿开花,加上些清淡小菜送到她跟前,宫里头的规矩,是越虚的越不能大补。 明蓁想着蜀地的辣料馋起来,旁的不能吃,炖的奶白鱼汤里头撒上些红料,又辣又鲜,连着吃了两碗,黑鱼肉剁成肉茸搅在粥里,搅得碎碎的,连阿霁看着也跟着吃了一碗,明蓁笑她:“你刚长了满口牙就是这么吃的,可是想起来了?” 有了儿子,她人立时松下来,原来那点隐藏在眉间眼角的焦虑全不见了,身上出了几层大汗,叫嬷嬷拿热毛巾擦过一回,穿了红色寝衣躺床上,外头又是悬弓箭又是起筷子,为着叫明蓁快生,成王把自个儿寻常用的那双筷子埋在院前的土里。 日子还短,小家伙还皱巴巴的没长开,阿霁逗他一会儿,又过来看娘:“娘,我生下来是不是也这么红。” 明蓁听她说得几句孩子,越发笑的舒心,往悠车里看上一眼,总算觉得脚踏着实地了,又想着要去栖霞寺给菩萨贴金身还愿。 哪知道还没等洗三起名儿,孩子倒泄起肚子来,生下来就不壮实,拉了两回,连哭的声儿都哼哼起来,弱的没了力气。 明蓁也了不得下恶露作月子了,亲自抱了儿子踱步哄着,见他难受的连哼声都是气音,哪里还忍得住泪水,嘴里不住祈愿,求菩萨叫他赶紧好,便是折了她的寿数也是肯的。 儿科的大夫叫成王提了来看诊,孩子太小根本开不出药来,只好叫他吃些稠米粥上的米汤,拿小勺子喂进去,他吃倒是肯吃,也实是饿得没了力气,闭着眼睛张嘴一点点倒进嘴里。 吃着粥汤的时候他渐渐好了,等再吃奶,才吃进去立时又泄了出来,奶娘唬得跪在地下,她的吃食都有朱衣亲自盯着,再不能吃什么不干净的,都是怎么补怎么来的,奶水养的好,孩子这点胃口还吃不尽,得挤出来才行。 换了个奶娘依旧这样,孩子总得吃奶,米汤可不养人,明蓁坐卧不安,守着孩子吃不下睡不着,倒比怀孕的时候更瘦了些。 梅氏跟着着急上火,陪着明蓁的嬷嬷俱是自家不曾生养过的,哪里知道这关窍,还是底下的婆子说了,怕是奶娘吃的太好了,生着富贵命,就得吃吃苦头,这是老天爷的道理。 这话原是不敢说的,说这个可不是触了霉头,哪里还有命在,传到明蓁的耳朵里,她先也不信,可孩子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成,问了太医,太医叫挤一碗奶来,放到外头没一会儿就结了一层油花,叫她们让这两个奶嬷嬷吃的素些看看。 把油皮挑了去,再热过给孩子吃,他竟不泄了,闹了这么一场,明蓁哭了好几回,月子没做好,人又吹了风,到四月里孩子满月了,她还没养过来。 明沅明湘几个也都各各送了礼来,洗三因着孩子体弱没办,满月却是风风光光的,成王还进宫请字,圣人却道孩子小了怕养不住,先起个小名儿叫着,特别得避开满福这些圆满的字儿。 成王心里自不得劲,可孩子身子弱确是有的,这辈子他没胃病,生下来的儿子却偏偏脾胃虚弱,他自觉有些因果,这个孩子倒替了他受得苦楚,原来就是宝贝,这番倒更宝爱他了。 阿霁是雪后初霁起的名字,到了他既是破晓,便起了个晗字,明蓁有了儿子万般满足,也不拘叫个什么,只盼着他平安长大,百忙之中还想着谢一谢明潼,谢慧哥儿那套小衣裳。 明潼这的小衣裳倒成了紧俏货,明蓁要了,明洛要了,跟着明湘也要了一套去,明洛这胎算下来也有七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蜀地,又怀了胎,还时时打点东西寄到家里来,原来在家的时候纪氏也不曾念叨得这许多回,人走了,倒说得多起来了。 明湘也是一样,她因着胎不稳见了红,程家再不放她出门,画笔也不许再拿,一屋子就盯着她一个肚皮,妯娌之间原来倒处得好,却叫人打趣一句一个肚皮圆一个肚皮尖,心里存下心事来。 明湘倒不在乎生男生女,她还想要个女儿,生得乖巧伶俐些,教她读书识字学画弹琴,她做了几身女孩儿穿的小衣裳,存着盼生个女儿的意思,叫程夫人看见了也点头:“先开了花后结果也是好的。” 妯娌便觉得她这事上头奸滑,这下子倒不好说自个儿也喜欢女儿了,两个原是有商有量的,这么一来便重又不咸不淡的处着,等思慧了嫁,寻常一日也见不着一回了。 明湘嫂子怀的更早,程夫人便念着叫她先生个哥哥,跟着哥哥又能带了弟弟来,她只觉得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原就大着肚子畏热怕寒,嘴里没味儿,天一热火气跟着上来,静一会儿也确是觉得不对,可火性头上哪顾得这许多,明着暗着,刺了明湘好几句。 明湘却只当作没听见,她性子本来就淡,也不愿同人争吵,有丫头要争的还叫她斥责两句,只安心养她的胎,对着肚子看看画册。 程骥越发觉得她贤良起来,家里总有些闲言碎语的,明湘实不放在心上,程骥先是当她贤惠,倒替着哥嫂陪两句不是,谁知道明湘半点没放在心上,他倒觉得她隐隐有林下风。 程夫人原来自是喜欢长子媳妇的,若是不好,也不会聘了来嫁给嫡长子了,明湘自进门就从没同她起过争执,她心头计较这些小事,便不是大家子出来的教养了,当着人不能明说,却常常赏了东西下来,又想一回明洛那个性子,要真是讨了明洛进门,这会儿两个还不对掐。 明洛自在蜀地过她的逍遥日子,陆允武常给成王送信来,明洛也捎手送家信回来,她这嘴碎唠叨的毛病半点没改,写到纸竟还更多了,一张张的墨迹都不一样,显着想起来就写上一张,攒了一叠再寄回来。 明沅且看且笑,张姨娘不识得字,她就拿了这些往张姨娘那儿去,一样样读给她听,张姨娘原来就没了挂心事,知道女儿过得好,再有什么不满意的,一面听一面似跟女儿说话:“可不是,我说的,年纪大些的才知道疼人。” 说得明沅都笑起来,张姨娘自家不好意思起来,她跟苏姨娘结了伴,可女儿出嫁了,总归寂寞的,养了十六年,一出门就是远门,怎么不跟着牵肠挂肚,佛豆捡的更勤了,就盼着女儿这回能生个儿子出来,当着明沅的面就道:“我可求了送子娘娘呢,做得这个荷包袋叫她带在身上。” 她那荷包袋是讨了十个生了儿子的人家,衣裳剪下一小角来,拼了个荷包出来,有新衣有旧衣,却都是男孩儿穿过的:“替她借借福气。” 只张姨娘为着女儿的这番心肠,自上往下数的几个姨娘,就少见的,安姨娘除了黄符,每做了甚个小衣裳小鞋子的,就要叹明湘在程家算是过了好日子。 这些话纪氏不是不知,只不来计较,把她当作糊涂的,晓得明湘贴补银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的女儿有了着落,只有明芃一个还在栖霞山上,不论是明蓁生产还是梅氏生日,都不曾下得山来,原先总还有只言片语的,这回一个字也无,她还在小院里开了一块菜田出来,种了小萝卜菘菜。 山上捡得野菌摘了野菜,最好的导师就是拾得,他样样知道,一到春天,山里怎么会缺吃的,明芃也学着拾得画些郑笔到寺里换些米粮,竟够她一个人吃的。 梅氏偶尔分神,知道女儿过这样的日子,又跟着哭了两声:“她这是要出家不成?”可流上两行泪,又叫晗哥儿分去了心神,这个孩子生的太弱相了,恨不得捧在怀里养着,就怕养不活。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到晗哥儿快半周了,明洛的儿子也办了满月宴,成王还特意送了一份礼去,新桂一开花儿,明沅出嫁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第340章 喜字饼 离着出嫁的日子还有半月有余,小香洲里的丫头领了成箩的红绸来,自院门口到屋门前俱都悬上了红绸,明沅还说挂早了,几个丫头却都嗔起来她来,嫁了的九红回来帮手,听见她这番说,把红绸一放:“姑娘可真是,早挂才是早沾着喜气,还有多少日子,且拖不得了。” 明湘明洛嫁的时候,可是早早就布置起来,明湘再不爱红的,前一个月里也挂起红绸,屋里还换上各样红帐红褥红毯子,入目全是红,她屋里那架荷花屏风,还在上头贴了两只红纸剪的鸳鸯。 明沅晓得说不过她们,秋日里屋里各色用的都是蜜合色秋香色,全给换了下来,帐子是大红缎绣了龙凤呈祥的,被面也是大红缎子绣了子孙万代的,富贵长春百子石榴枇杷莲藕这些更不必说,坐褥引枕镜罩样样俱全,倒难为她们全挑了不一样的出来。 一团雪懒洋洋绻在窝里,也叫柳芽儿抱起来,给它也换了个红褥子,煤块的笼子罩底子是黑的,外头也还是红的,小丫头在上边绣了十七八个金线喜字儿。 喜姑姑往小香洲来一回,他进了门就笑:“才刚太太还说,叫我来看看姑娘,万不能因着疏懒,就把这事儿往后头推,不成想都预备好了。” 明沅也跟着笑:“是她们着急起来,按着我说再过两日也是成的。”她拉了喜姑姑坐到桌边,见着桌上的绣罩也换了鸳鸯并蒂的,连瓷壶瓷杯都是喜瓷,烧了莲花的送了来,笑着替喜姑姑倒了茶:“可是太太还有甚要吩咐的?” 颜家也办过好几回婚事了,明潼是嫡女,嫁的又是侯爵家,办起来的规格自然不同,轮到明沅了,纪氏也是预备着仔细了办的。 明湘明洛有办的缓的有办的急,总归妥当,只明沅是嫁回纪氏的娘家去,便为着她面上好看,这喜宴也得办得更漂亮。 “太太发了话,叫厨房蒸喜饼了,纪家送了六担过来,分送了几家没余下多少,底下人总也要分一回的,好叫她们也沾一沾喜气,太太还预备着在园子摆几桌,菜单子都列好了,姑娘可要看一回?”喜饼分酥皮的面皮的,还有实心的带馅的四种,上头印了红喜字,馅里加了枣泥山药,厨房里的大桌上排开来上蒸笼,一笼出来百多个,一个个叠在红匣子里,往亲戚朋友家里送去。 喜姑姑对明沅的情份又不一样,打小带过她,讨来的儿媳妇又是明沅的贴身丫头,儿子的喜事上,明沅还特意点了席面跟羊羔酒送了来,喜姑姑自然更出力。 “太太都看过了,我就不必再看了。”女家也要办宴,也不是全去了男家吃酒,拿这菜单子来问她,是给她作脸,她要真挑剔起来,倒是不知趣了。 “喜事儿姑娘也经过三回了,旁的再没甚好说,只喜钱多备些,来恭贺的人多,别短少了。”院里都知道六姑娘大方的,到成亲这一天了,也不拘是哪处的,只要过来贺,说句恭喜的话,都要抓把喜钱去,多换了不要紧,就怕少了不够分的。 “绞脸的梳头的早已经定下了,姑娘只等着大喜的日子就是了。”喜姑姑送来一篮子剪好的窗花,双喜字的最多,再有就是各色花样的,里头还几张剪了一对儿穿着喜服的新人来。 展开来看一回,能贴的地方全贴遍了,窗上不说,门上柱上也都贴足了,要抬出去的喜盒跟盛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的四样锦匣上也盖了一张红喜字,一圈儿贴了个遍,连着苏姨娘那儿也要了些去,她的院子也贴了些。 虽养在纪氏跟前,苏姨娘那儿也还是要贴的,纪氏裁了衣裳打了首饰,给苏姨娘也裁了新衣打了新头面,苏姨娘还自个儿摸了银子出来,叫厨房蒸得许多喜饼,赏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又赏了江州那些旧人。 纪氏对苏姨娘越发宽厚,明沅问了几回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自个儿就要出嫁,苏姨娘得着纪氏的青眼,总比不受她待见要好得多,往后明漪的事也总有纪氏操办了。 苏姨娘还特意过来一回,拿了几匹锦缎,还有两套做好的裙衫,上头绣的自然还是喜庆图案,又从袖兜里摸了几张银票出来:“这个给你,当作压箱钱,往后出去了,要买田买地还是买铺子,都由着你。” 明面上庶女的嫁妆都是一样的,明湘明洛明沅三个都是一百亩地跟两间铺子,若只放着收租,日子也算得过了,可苏姨娘一出手,就给了明沅两千两银子。 明沅这些年也算是小有积攒的,她得纪氏的宠爱,私下里多些赏赐,可月例银子首饰也还是一样的,见着这么大额的银票,先是一惊,跟着又奇起来,这许多钱,若是零碎银子,若是五两一张的小额票面儿,苏姨娘是办得出来的,攒上些再往帐房去换,一张张的五两且还引人注目,这两千两,她是怎么换出来的。 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两千两也是厚厚一叠了,苏姨娘就这么拿了出来,明沅微微拧了眉头:“姨娘自己也该留些才是,后头还有沣哥儿呢。” 不是纪氏点了头,帐房早就把这事儿报上去了,她身边的丫头总不能一天跑一回票号罢,明沅还猜不出纪氏怎么就对苏姨娘好成这样,心头疑惑愈重,苏姨娘却笑:“有你的就有他们的,你收了就是,太太心里有数的。” 明沅看着这叠银票,趁着屋里无人,压低了声儿问:“姨娘老实告诉我,到底替太太办了什么事儿?若说病症的事,我再不信的。” 安分跟孝顺绝换不来纪氏这样的优待,若是苏姨娘的小心就能叫纪氏似这样待她,早些年安姨娘也是一样安分小心的。 苏姨娘原就打算在出嫁的时候告诉明沅的,她低了头,看了女儿一眼:“你跟着太太这许多年,太太的行事也学得七八分了,我今儿告诉你的,就是最末一样。”说着把嘴巴凑到明沅耳边。 明沅许久不曾吃惊过,这会儿看着苏姨娘竟说不出话来,苏姨娘道:“这样东西,我也给了你,用不上是菩萨保佑,可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怪道自明漪之后,家里再没添过一个孩子,那三年颜连章在外头纳了这许多通房,竟是一个怀上的都没有,他的年纪且还没到四十呢。 苏姨娘捏捏女儿的手:“你心里明白就是,万不能露了痕迹。” 明沅送走了苏姨娘,把那叠银票收到随身的小箱子里,那头六角送了银锭子来,四只五十两的官锭,是纪氏给明沅压箱子用的,四只角上各压一个。 六角满口吉利话:“太太说了,这是给姑娘压箱的,搁在随身的箱子里头带了走,常用的东西晚些搬,等过了门要去十方街了,再往出抬也成。” 卷碧出嫁了,凝红成了第一人,六角八宝七蕊几个从才进院子的小丫头,升成了一等丫环,她把这些东西送上了,又取了个包袱出来:“我没什么东西好送给姑娘,只给姑娘做两双袜子。” 袜底还是并蒂莲的,明沅谢过,留她吃一碗甜汤,屋里该收拾的都收拾起来了,嫁妆早已经铺在纪家院里晒着让人看,余下这些俱是她常用的东西,收起来也有几只箱子,总不能点都不带,挑了两只成亲那一天抬了去,余下的先存在家里,等她要跟着纪舜英往十方街去了,再叫人来抬。 夜里明沅怎么也不着,躺在床上盖了薄被,脑子里一次次想起苏姨娘的话,再想不到纪氏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她平日里对颜连章俱是作戏不成? 到此时明沅再往前推,就能知道纪氏是怎么一点点跟颜连章离了心的,怕是从纪氏知道丈夫在外头养了个暗门子当外宅起,就同他再没半丝情份可说了,这许多年,颜连章竟半点儿都没觉出来。 明沅再往前想,还能想到在她还小的时候,颜连章在穗州作官时,纪氏跟颜连章两个是如何恩爱的,可就算是在他们恩爱的时候,也还是有苏姨娘有张姨娘。 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守夜的忍冬便一骨碌坐起来:“姑娘可是要茶?”说着就要爬起来点灯,明沅坐起来吃了一口白水,复又躺下去,忍冬怕她要嫁了想的多,就跟九红那几日也夜夜睡不着似的,倒劝起她来。 “姑娘可不必发愁,往后再没人敢欺负姑娘,给姑娘脸子看的。”忍冬这话把黄氏也说了进去,圣人一进暑天身子又差起来,几个儿子堪堪要往封地去,就又都赶了回来。 明沅再没想到这个,她可不怕黄氏,可听见忍冬劝她,也还是笑了一声,翻个身脸朝了墙,二十年的夫妻,有似颜顺章那样此时还恩爱有加的,有似纪氏跟颜连章这样初时恩爱,渐行渐远的。 她跟纪舜英,先也想着要相敬如宾,可处着处着,心里倒越发看重他了,既看重了他,就绝计不要再到那一步去。 婚前诸多事要忙,算一算倒有一月不曾见过纪舜英了,婚期越是近,他越是隔得三五日就要来一回,还是纪氏说了不合规矩,这才一旬一来,这样久不见,明沅倒有些想念他。 心上才念过几回,第二日他竟真来了。 ☆、第341章 缨珞枣子 纪舜英回回过门不空手,既是常走动的,拎些时鲜的果品就上了门,缨珞枣子白子石榴常山贡梨,再有一样糖粉裹山楂,算作是孝敬给纪氏的零嘴。 他还没进上房的门,一路见着他的小丫头都在笑,哪个不知道这个是六姑爷,再没有他跑得这样勤快的,都说六姑娘高运,不说西府里,东府里这几个,数来数去,还是他待没过门的妻子最上心。 吃食给了纪氏,他来的时候往花担子上头买了一把玉簪花,这个却是送给明沅的,纪氏只作不知,还道:“我可不用这些个,八宝,给六丫头送了去罢。” 八宝抿了嘴儿笑,拿托盘盛住了,往小香洲去,她一说纪舜英来了,房里几个丫头咬了唇儿,直往明沅身上瞧。 她正对着镜子梳妆,头发还没通好,桌上摆了一匣子的梳子梳篦,忍冬把花露倒在手上抹开来搽到明沅头发上,这许多年养下来,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手里拿着小镜对照,听见纪舜英来了,不自觉红了面颊。 “倒是不巧,可早可晚的,这花都不算白剪了,这会儿还哪里派得了用场。”翦秋拿了个泥金小托盘,里头盛了两朵粉木槿,还带了露水送到明沅面前,这时节花儿开得正好,寻常在家也不戴那金分心银簪子,捡着新开的花儿剪两朵下来,簪在头上比花钗更添颜色。 明沅嗔得一眼,还把木槿簪上,纪舜英送来的玉簪,叫忍冬摘了一段细藤来,把花缠在藤上系到腕间。 煤块在笼子里头一跳一跳:“一大早,一大早。”几个丫头原都忍了笑,这才撑不住了,掩了口哧哧笑起来,笑得明沅面上好似火烧。 可不是一大早的,算着日子他今儿休沐,便是休沐日也没这么早来的,赶得这样急,不知有甚事要说,他急了,明沅却不能急,丫头一边一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了个牡丹分心髻,头上簪了两朵木槿,对着大穿衣镜换过衣裳,这才往上房去。 纪氏也是要笑不笑的,端了茶盅儿拿眼看一回纪舜英,他人倒坐得端正,她问一句就答一句,可听见风动帘响,眼睛就要往外头瞥一瞥。 纪氏咽了茶,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家里可得预备得了?”黄氏是个什么性子,纪氏早已经认得清楚了,她心里厌了明沅,不说周全,连体面也顾不得,若不是纪氏往曾氏耳朵里递了两句话,喜饼还不知拖到甚时才送了来。 纪舜英知道纪氏的意思,点一回头:“母亲身上不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祖母在操办,前儿地藏会,母亲也只出来上了香。” 纪氏听了又问一声:“上回送的红参,她可还吃着?这病得养,叫她不必心急,总有伯娘在呢。”她未嫁的时候,也是曾氏在打理家事,曾氏若是个手上干净的,也不会哄了黄氏接过管家权去,把嫁妆拿出来补窟窿了。 红喜白丧最有油水可刮,曾氏隔了这许多年又再接手管家,还是头一回办喜事,张口要了八百两,搜刮总要搜刮些去,可面子上也还能圆得过去。 纪氏也不去管曾氏那点打算,安下心来,又同他说些衙门里头的事儿:“到明岁可是要谋外放了?”跑官也得尽早,三月大计,到二月再走门路可就晚了。 纪家是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给他跑官的,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不过就是吃死银子的,月俸七石,便是不吃不用,也攒不下多少银子来,纪老太太这才额外留了东西给纪舜英,再没想到,根本没能落到他手里。 纪舜英一是志不在此,不愿坐在这从七品的官位上熬资历,颜顺章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他也自检讨做起来的,二十年下来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可若是到外头转一圈回来,升起来自然就快了。 若是外放,能谋的也就是知县,往吏部疏通,要的也不是肥缺,只不是贫苦之地,总能有些作为,三年评个优等,就好往前再升一升,纪舜英虽不自负才华,算一算十年间升到同知还是有望的。 帘儿一响,纪舜英再看过来,这回真是明沅来了,她来了,婆子们便把膳桌抬了上来,如今也只明漪明沅两个陪她用饭,纪氏笑一回:“别看入了秋,秋燥也厉害的很,六丫头上回送的香橼煎,舀两勺子冲水来吃。” 明沅一路过来平复下去,这会儿听了这句,又面红起来,睇了纪舜英一眼,把手腕微微伸出来,叫他瞧见腕上那缠的一圈白玉簪。 饮了蜜水再用粥饭,膳桌摆的满满当当的抬上来,纪氏到会儿反不许她们俩个单独呆着了,明沅垂了眼帘,不敢看过去,又经不住的要去看他,两个就隔了一张桌子,你一眼我一眼的,一胶着便又赶紧分开,就怕叫纪氏抓着。 再有个十来日,她就进门了,纪舜英一眼一眼的看,碗里粥吃了大半,小菜还一筷子都没动过,纪氏执着银勺儿吃了两口菱粉栗子粥,搁了碗亲给纪舜英挟了一筷子蟹油浸的针鱼。 一顿饭两个红脸对红脸,纪氏才吃了一半儿,外头小丫头来请,说是颜连章请了纪氏到书房去同他一道用饭。 他自在家养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会儿才起来用饭,既是他请了,纪氏也不能不去,把粥碗一搁:“得啦,你们俩吃着。” 明沅知道那头吃的也是一样,倒吩咐了一句:“往厨房要一碗鳗面给太太送过去。”纪氏如今是再不肯在颜连章身上花心思了,她们吃什么,颜连章就吃什么。 纪舜英等着帘子放下来,这才笑了,明沅也不再吃,两个在上房里自然不能挨着,也不高声说话谈笑,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才送来的时候粥还烫口,到这会儿都嫌凉了,外边的丫头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问这桌儿可要撤了,纪舜英这才端了碗,把半碗凉粥全吃了。 “你怎么这会儿来?”明沅先问。 “后边几日不得闲,想先来看看你。”纪舜英眼睛盯着她的腕子,又觉得自个儿买错了,不该买白色,该给她买一串红色的花来。 说了这个竟又没甚可说的,丫头进来上了茶点,摆上奶油卷子糖麻叶刀切,泥金海棠攒盒当中放着了枣生桂子,明沅眼儿一扫就知是采菽做的好事。 纪舜英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儿来,打开来里头是一股金钗,钗头上打出一个囍字来,不过大姆指的指甲盖这样大,纪舜英把它从盒里取出来,却是能分开的两个小簪,圆头不扣住,就是单个的两个喜字。 昨儿才从金匠处取了来,攥了一夜,就想着她戴上是什么模样,一大早就忍不住,这才急赶了来要送给她。 明沅伸手取了一支,留了一支给他,捏在手里细看,份量不重,胜在巧思,两个喜合成一个囍,难为他想出来,她把这个拢到袖里:“我去的时候头上必戴了这个,你留一支,那天替我簪上。” 纪氏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两个人对坐饮茶,明沅正吃枣子,又脆又甜,小碟里头吐得十来个枣核儿,她自外头来竟一句声响都没的听见,静的碰着静的,也算得好姻缘了,到要送纪舜英走,他也含笑而去,纪氏哪有不懂的,等明沅回去,还跟喜姑姑叹得一回:“竟配了桩好亲事了。” 哪里想得着,千挑万选的,不定能择着如意郎君,似明洛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落到了她怀里,算着这样不济那样不美,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倒也有情份在了。 明沅口里说得那一天,剩下的日子竟过的飞快,一天天往后推着,一瞬间竟到了要出嫁的前一日了,明儿就要出门子,万般事都不必明沅再操心,平日里做针线的绣花箩儿,常看的野史怪谈,俱都收罗在箱子里,再开箱子不便,她倒闲得无事可做,想要往花园子里逛一回,又叫采菽几个拦住了:“哪有要嫁的姑娘的前一日还往园子里头去的,可要吃些甚喝些甚,叫厨房里磨了石榴汁儿来可好?” 不好也得好了,出不得门,只得逗逗猫儿再喂喂煤块,小猫儿叫明漪要了去,一团雪也留在家里陪着沣哥儿,跟着明沅出门子的,倒只有煤块了。 猫大爷倒不跟着走,正好留下柳芽儿来,就往沣哥儿院子里管事,一团雪半点儿不知道愁,还懒洋洋的躺着,越老越不愿意动,连晒太阳都得丫头抱了它到外头,若不然团着一天都不动一下。 明沅算着它的日子也差不多了,也不必再挪个地方,叫它安生在家里养老,还请了沣哥儿替它画了幅画儿:“往后叫人烧成瓷屏儿摆在桌上。”画上的一团雪,还是刚来的模样。 沣哥儿知道明沅打算烧瓷画,干脆把小香洲里的藤香亭也画了上去,捡了几个明沅最喜欢的景致,凑了四个,小儿跳百索,跟女娃儿拍皮球,一个是他,一个是明漪。明沅看了画儿直笑,连煤块也画进去了,半个金丝笼,里头煤块伸出半只爪子来。 明沅把这些话俱都收到箱子里,此时看着这屋子的一窗一柱,倒觉得留恋起来,啜着石榴汁儿,吃着芙蓉饼,往后再想这样清闲,倒是难得了。 过了午后就不许她再多喝水,夜里也只吃干食,苏姨娘倒带了蜜食来,明沅先还一奇,略一想就明白过来,说是给她做了一对儿小鞋子,鞋子里头却塞了绢画儿,画的自然是夫妻事,苏姨娘自家倒羞起来,把鞋子给了明沅叫她仔细着看,明儿用得上。 这画也不知她从何处淘换来的,赤白的身子,脚上还套着红绣鞋,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又莫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纪舜英,他懂不懂这个的。 到第二日一早,开脸的婆子早早就叩门进来,说得一串儿欢喜吉利的话,分明已经打听了嫁的是个十七岁就中了二甲头名的才子,还特意问得一声。 今儿什么话都要往吉祥了说,小丫头应一声说姑爷是魁星,那婆子便哎哟哎哟叫起来,连声夸得郎才女貌,拿热巾子给明沅敷脸,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膏,绞得面盘发光,这才又拿冰毛巾敷上。 嫁衣是早早就绣好的,裙下衬着一串儿湖珠,一颗颗都有黄豆大,光是这衣裳上用的珠子,就有满满一匣子,绣的金龙彩凤牡丹莲花,真红罗衣衬得明沅肤色莹莹生光。 冠子到迎嫁的人来了,这才戴到头上,明沅趁那梳头婆子不见,从袖里取了金簪,簪在发间,喜字合起来就只有指甲盖儿那样大,分开更是细巧,明沅头上还没戴过这样轻的金簪,她对着镜子细细簪了,抿了嘴儿一笑。 红盖头上掩了脸,叫人扶出去,原是走惯了的路,眼睛一挡倒没处下脚了,跟着丫头一步步踩过圆石,到得堂前拜了父母。 苏姨娘带了明漪就立在一边,纪氏许她到堂前,就是恩典了,苏姨娘拿帕子按着眼睛,一手拉住了明漪,眼看得明沅一步步出门上轿,忽的想起她才生下来的模样,好似是她,又好似是明漪,只记得她不哭不闹,原来当她痴傻,竟是最叫她省心的一个。 时人办喜事,男子都穿七品官服,纪舜英就穿了他的官服来,坐在马上引着喜轿过轿,按着规矩喜队也要走三轿,富贵太平高升三座,绕了半个城,这才进得纪家门。 跨米袋过瓦片,过火盆的时候,两个婆子架着明沅把她抬了过去,亏得鞋子做得紧,若是松些,就落下来了。 一院子喜气盈盈,打门前起挂了一路红绸,明沅两手稳稳牵了红绸,知道对面那一个是纪舜英,这段路该是慌张忐忑的,却半点也不觉得,到坐进了喜房里,一掀盖头,就看见纪舜英立在她跟前。 ☆、第342章 荤素豆花 这是掀盖头见人,挑了这盖头,叫男家的亲戚见见新娘子生得什么模样,跟着就是坐床,纪舜英得往前头去招待宾客。 盖头一挑,不说不动才是端庄的新娘子,可明沅哪里忍得住,到底翘一翘嘴角,冲着纪舜英露了个笑意出来。 媒人婆自有吉利话好说,屋里头的女眷也都知道情由,倒没说新娘子不规矩,只掩得口笑一回,前边催得急,纪舜英才看了明沅一眼就叫人拉着往外头去,出门的时候踉跄一步,差点儿摔倒,新房里头的笑声倒更响了。 满屋子女眷,一半儿是明沅识得的,纪家人再没哪个不认识明沅,她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着别个把她从头到脚看一回,嗡嗡说着她身上的环佩嫁衣,一时说金线一时又说湖珠。 明沅听见一声笑,再见着一截裙子,抬头看了那人冲她眨眨眼儿,却是纯馨,她梳了妇人头,手在背后撑着腰,肚子鼓起来,显着有身孕的模样。 纪舜英屋里头不用丫环,曾氏急调了几个过来侍候着,俱是生手,还不如纯馨知道事,冲着明沅笑一笑,软声细语的同采菽几个丫头道:“后头略备了茶水点心的,你们轮着去吃用一回,壶里调了蜜水,若是渴了,就沾沾唇。” 她就挡在明沅跟前,低声说话,后头哪个也听不见,还替明沅说一回后头坐着的人:“穿紫衣裳的是荣二嫂子,明儿敬茶也要见过的。”荣二嫂子就是纪舜荣的媳妇了,明沅倒是少见,纯馨怕她不识得。 明沅左右一看见无人过来飞快说了一句:“你赶紧歇着去罢,挺着肚皮还操心这些。”坐床是不该说话的,可她说了,纯馨也只以袖掩口笑得一声,又冲她眨眨眼睛,这才坐了回去。 一屋子女眷俱都见着外头晒着的嫁妆了,知道明沅在颜家是受宠爱的,三十八抬嫁妆,抬抬满的插不进手去,箱盖儿一看,光是缎子毛料就数不过来,更不必说旁的事物,知道的便说这是纪家姑奶奶打小带在身边的,又是嫁回娘家来,合该有这么些。 黄氏那个样子哪能全瞒过人去,她不满意这个儿媳妇,纪家无人不知,小胡氏夏氏两个一个看热闹一个站干岸,端了香糖果子吃着,一句句夸讲的话满口甩个不住。 “可不是,我们姑奶奶那可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六丫头又是姑奶奶教出来的,怪道老太太在时顶喜欢她了。”小胡氏说得这一句,哎呀叫了一声:“可不能再叫六丫头了,如今可是舜英媳妇了。” 有她在屋里就不冷落,先还当着人面笑呵呵的,等外头抱了个男孩儿进来,小胡氏的脸一下子放了下来,那孩子还没到门边,她却又立时笑起来,伸手把他抱过来:“宏哥儿醒了?” 小胡氏跟那外室斗了这许多日子不分胜负,倒有一条,这孩子如今养在胡氏身边,倒渐渐远了亲娘,见着小胡氏也知道喊一声太太了。 纯馨冲明沅使个眼色,那娃儿过不得多时就要上床来摸枣子生果吃,叫纯馨拉住了,递了个糖块过去:“宏哥儿吃。”纪舜英交待了她多多看着些,怎么好叫个外室子爬到床上去。 明沅倒不在意,一屋里有一半儿是识得的,各各笑一回,见纯宁手里抱的女娃儿还想看一看,只宏哥儿一来,几个女眷暗暗笑话小胡氏,把眼色往那孩子身上一递,再又收回来,连带着胡氏脸上也不好看。 她花了这许多功夫,讨进门的侄女儿竟不会生养,伸手抱起了宏哥儿,叫他在膝上坐着,又把话茬到明沅这儿来,把那份嫁妆夸了又夸,再说人品相貌,直把明沅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明沅倒诧异起来,胡氏可不就是纪氏的后娘,纪氏同她自来就不亲近,她说这话,也不知有什么用意。 胡氏一串儿说完了,这才又道:“算起来,也是我半个外孙女儿,你们哪个欺负了她,我可不依的。” 原是在这儿等着,明沅顺着纪氏,纪老太太又顾着纪氏,胡氏自来不往前凑,喊也是喊过的,可当着这许多人,她再没提过一句外祖母的话。 胡氏是长辈,纯馨也不好开口相帮,一屋子人也有随声附和的,也有笑而不语的,只小胡氏笑一声:“娘往后可得偏心了。” 胡氏一把搂了她:“多大的人了,眼看着侄子都娶媳妇了,竟还撒娇。” “看看,晓得你们婆媳似母女,倒还在这儿酸上了。”说话的却是夏氏,妯娌两个你来我往一句,又拉了纯宁的女儿过来:“这是芸姐儿,看看新娘子,要叫舅妈。” 这孩子并不像纯宁,却生的白团团的,笑起来眯了眼儿,很是讨喜的模样,明沅倒想抱一抱她,叫夏氏给拦了:“抱什么生什么,得抱个男娃儿。” 小女娃儿还张了手,抱了明沅的腿仰了脸儿对着她笑,纯宁赶紧过来,掏了帕子给她擦口水。 明沅看了眼采菽,采菽开了匣子取了一对儿金铃儿出来,夏氏笑个不住:“侄儿媳妇周到,竟还预备了这些。”纪家往下数,还真只有二房里有新生儿。 既是纯宁都得了,宏哥儿自然也少不了,小胡氏扯着脸皮笑一笑,胡氏却是高兴的,团了宏哥儿的手冲明沅拜一拜。 屋里自然又有夸的,还有端了杯子不开口的,好容易到外头要开席了,一个拉一个的出去,纯馨留到最末一个,人都走干净了,她便道:“我使人拿碟子如意酥海棠饼来,你先吃着垫一垫,外头人且多,哥哥怕一时还回不来的。” 屋外头不守着青松,等人都出去了,他这才探了脑袋,站在门外给明沅一骨碌行了大礼,站起来拍拍膝盖:“少爷着我看着,姐姐们有甚个要的,只管来找我就是。” 明沅点点头,采菽塞了个红封过去,青松笑嘻嘻接了,麻利的磕了个头:“谢过新奶奶!”把红封往袖子里头一拢,满口姐姐叫个不住,纪舜英不往宅子里住,这房子也是新粉的,院子也都才修过,院子里头还真给明沅架了个秋千架子,青松跑前跑后吩咐人抬了水来,又请了几个丫头到后头轮换着吃饭。 采菽几个看过了下房,把自个儿的东西往里头一摆,院子虽小,东西倒都齐全,采菽里外看了一圈,拧拧眉头,院子是好的,却少个小厨房,总得单圈出一块地方来,好架个炉子,往后要汤要水还得往大厨房去。 明沅虽静,也没一气儿坐这许久,人一走,她就松动起来,几个丫头里外守着,也不怕人瞧见,等看着外头宴散了,纪舜英往房里来,媒人婆引着他又说两句吉利话,饮了合卺酒,丫头们上了一桌子菜,掩上门退出去。 纪舜英的同窗同僚俱都是读书人,调侃得两句便罢,也没人要来新房闹的,纪家再无未嫁未娶的,单一个纪舜华还不曾回来,院子里头静悄悄,把门一关也不怕有人动箱子的主意,各回各屋里,只外头留两个人轮值。 明沅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整日就吃了两口甜汤,才刚吃了一个如意卷子,也还是饿着,见着桌上有热汤,肚里咕噜一声,纪舜英听了轻轻一笑,他吃了酒,两颊泛红,眼睛明亮,倒还站得直,扶了明沅坐到桌边,替她盛了一碗汤。 桌上俱是些成双的菜,鱼是一对儿,鸡是整只,拆起来麻烦,拿汤泡了米饭,垫了两口,便不再吃了,纪舜英就坐在她身边等着她吃完,明沅叫他盯着反而吃不下了,叹口气道:“这些个鱼鸡,倒不如吃碗热豆花了。” 纪舜英听了便笑:“你等着。”出了门叫一声青松,叫他往后门上去,给守门的几文茶酒钱,往外头街面上买两碗热豆花来。 今儿是办喜事,收下来的酒菜下人们分了,门上还在吃酒吃菜,处处都还点了灯,见着青松奔出去,一会儿又拎了食盒进来,还不曾闻得香,青松就闪身进来了。 明沅取下金冠,拆了头发,乌发散到腰间,外头的龙凤喜褂脱了去,里还还是一袭红裳红裙,纪舜英开了门把食盒拎进来,豆花拿碗扣着,倒没撒去多少,一碗碗肉酱葱花分开来搁,纪舜英调了一碗舀到她嘴边,明沅咽得一口下肚,这才吁出口气来。 纪舜英见着她这模样再忍不住,拿手往她面颊上一拧,手指头一搓,竟搓下一层胭脂粉来,明沅捂了脸儿就笑:“喜婆说了,不红不吉利。”她原也想要上淡妆的,可到这时候哪里还能听她的,说是新娘子最大,却有一样样的规矩压下来,才刚掀盖头的时候,明沅就怕纪舜英乍见之下认不出她来了。 洗脸换衣,折腾到了后半夜,到要歇息了,红烛都已经烧去了一小半,纪舜英才刚嗓子眼里直冒火,叫豆花熄了一半,这会儿又星星点点烧了起来,明沅坐到床边,他竟挨不过去了。 帐子一下,两个盖了锦被,外头烛光不灭,映得里头脸也是红的,眼也是红的,明沅拉了被子掩过鼻子,只留下一双眼睛。 若说明沅还知道些,纪舜英便只见过画册,还是同窗给他的,看过两页画的粗糙,哪里还能引人绮思,这会儿晓得要解衣裳,可见着明沅颈里一片透着红的白腻肌肤,眼睛连看也不敢往下看。 知道下面起伏的是软脂温香,可这手却怎么也伸不上去,耳听得外头敲绑子,再晚天都要亮了,明沅把心一横,把被子拉过头顶,把那耀目的红光掩了去,只听得见彼此喘气的声响,过得会儿,手也上来了,腰也搂住了,可解了裙子,却找不到地方了。 ☆、第343章 竹签蟹肉(补全) 纪舜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除了一个长福婶子,再不见着旁的女子,夜梦里思的想的,连面庞都模糊不清,自心里起了念,很是梦见过几回那事儿,知道梦里人是明沅,可这舒服却不是实打实的办了什么,就是搂着抱着,再香上一口,真要问他那事儿是怎么做的,他还真不知道。 天儿虽凉下来,可罩了被子又贴在一块,到底是热的,明沅头上身上俱都抹了香露,平时不觉得,两个贴得这样近了,一缕缕往他鼻子里头钻,没一会儿,额角身上俱沁出汗来。 明沅也觉得羞,可她先还闭了眼睛少说少动,等腰上撞了几下,硌着难受,再听纪舜英嘴里哧哧出气,就是寻不着地方,她便是想羞也不能了。 “扑哧”一声,轻笑出来,纪舜英更是急得满头早火,男人女人不一样,可到底怎么个不一样,他又不敢去摸。 这双手调墨挥毫再灵动不过,到这会儿却笨拙起来,身子贴着身子挨了一会儿,明沅实伸不出手去帮他,难道还扶着他不成? 折腾了好一会儿,就是没成,再顾不得再拿被子蒙着,总归衣裳已经解了,裙儿也已已经散了,两个该贴该挨的都挨着了,忙得大汗淋漓,就是没能成事,把被儿一掀,灯光透着红帐子,上头密密绣了百子千孙的小儿像,光是这幅绣帐,就花得三四个绣娘一月的功夫。 这帐子上的小儿活灵活现,可帐子里头的人却羞的不敢开抬,纪舜英晓得明沅不会看他,倒大胆的看着她了,兜上绣的锦羽鸳鸯双双戏水,被子翻着一层层红浪,可里头弄潮的男儿支着竿子却不知道往哪儿去撑。 明沅扯了绣枕捂住眼睛,由着他摸索,心底最多的是羞跟怕,迷迷蒙蒙许久,裙开身仰,眼前一片深红浅红。 两个都是初尝,好容易对了地方,汗雨过后,身上乏得很好,时辰倒没过去多久,明沅还想挣扎着起来洗一回,纪舜英倒把她牢牢抱住,锦被盖鸳鸯,红枕宿并蒂,到天亮起来了,明沅还睡得实。 外面丫头却是早早就起来了,听见里头一点动静,立时端了水预备着给明沅洗漱,门一开,采菽就要端了水进去,却叫纪舜英把盆儿接了进去,跟着又把门给关上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要拍门罢又是头回侍候,表少爷成了姑爷,这门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姑娘针线女红样样来得,可这梳妇人头,她还真不会。 明沅在他醒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人是醒了,眼睛却不睁开来,把脸儿埋在被子里,昨儿总有些疼,又有些不好意思,半边脸儿埋到被子里,偷睨了帐子外头一眼,只见纪舜英正仔细看着那对红烛,到两边都烧到了头,这才一口气儿吹灭了。 等外头送了水来,她更不好意思了,纪舜英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头发,上下齐整着把水端进来,伸手过来摸她面颊的时候,她还阖了眼儿不睁开,眉弯似新月,藏了眼波,头发乱蓬蓬的露在外头,纪舜英先还摸她的头发,跟着就伸手到被子里,指尖碰了雪背,明沅叫他碰得一麻一痒,身子一抖这才睁开眼来。 睁了眼儿红脸对红脸,还没说得一句,外头又拍了门儿,明沅赶紧把裙子衣裳自背子里头翻出来,披起来开了柜子,打里头翻出一身红,自个儿把衣裳穿好了,这才让采菽进来。 今儿是要敬茶家祭的,在祖宗跟着上了香,这才算是进了纪家,明沅从昨儿进门,还没见着纪家的长辈,把预备好的礼拿出来,采菽采苓两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上妇人头,簪上花好月圆的一套十三厢大首饰,这才往上房去。 黄氏只拜堂的时候出来一回,一付憔悴模样,身上的衣裳倒是新的,只人撑不起来,面上敷得粉,看着却还是虚弱,受了礼之后又由着婆子把人扶了进去。 曾氏跟纪怀信两个一前一后的张罗着,到明沅进了正堂,也还是他们坐在主位上,丫头拿了拜褥摆到跟前,明沅扶着采菽的手下拜,捧了茶盅送了过去。 曾氏笑盈盈的接过去,从手上撸下个镯子来替明沅带上,把她从头打量一回:“出落得越发好了。” 拜了曾氏,跟着就是纪怀信,他说些勉励的话,又叫明沅听从婆母长辈的话,一轮下来,就轮到了夏氏跟舜荣媳妇,这两个自来不多口,曾氏在更是一字都不多,说些个恭喜白头的话,夏氏送了一对金钗,舜荣媳妇虽比她早进门,却得叫她一声大嫂的,明沅回了一对儿响珠镯儿,收了她送的绣袋绣帕,彼此就算是正式见过了。 “这儿都见着了,还得去拜一拜你们母亲,她身子不好,昨儿撑着出来,夜里就害起热来,赶紧着去她一回,再往祠堂去,好给祖宗上香。”曾氏开了口,纪舜英应得一声是,带了明沅往后头去。 来到院前,黄氏竟然避而不见,明沅疑惑的看了纪舜英一眼,便是再厌恶她,面子功夫总得做足了,哪知道她竟连见也不见,茶不吃便罢了,曾氏既叫他们来,便是叫她们全了这礼数,她竟还推,拂的却是曾氏的意思了。 明沅听见嬷嬷婉拒,也还笑盈盈的:“太太既才睡下,总不好拢了她的觉,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那嬷嬷脸上一僵,纪舜英接得飞快:“很是,总不好扰了太太的觉,咱们等便等些时候。”说着一手扶了明沅,往花荫下面一立,摆足了架势,不等到黄氏肯见,就不走了。 黄氏听见回报,气的咬牙,她害热是真的,起不来床却是假的,婆子架着,总能往外头去,她不去,倒不是不想全礼,实是怕了明沅。 黄氏心里头有鬼,越是想越是心虚,先不过觉着她运道果真是好的,自那师婆说她有来历,她前前后后寻了好几个算命的替她算八字,八字还有个轻重的说法,她这八字,算不得重,却也不轻,看着只是个平安富贵命,要说如何有来历,轮番几个都没说到。 也有说她后头有大劫难的,算完了开口就要钱,黄氏思来想去,信的还是那个跑远了,不知躲在哪里的师婆,字字句句说中她的心事不说,人跑了,还留了这么个尾巴,黄氏也怕中了她的套,可想一想,她哪回都说准了。 把纪舜英的状元给压没了,可他依旧还是二甲头名,能拖得他仕途十年二十年,那师婆便说自个儿寿数到了,折了福分,再动明沅是动不得了。 等她走了,黄氏是不曾歇手过,可她回回都提心吊胆,想着要作弄她,最后总是弄巧成拙,她这身子养了这些时候,明沅昨儿一进门,夜里她就害起热病来了,烧得迷迷糊糊,还拉了嬷嬷的手:“她是来克死我的,克死我的!” 嬷嬷生怕她嚷了出去,如今曾氏管着家,传出去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这对婆媳作对多年,一个得了势必要踩着另一个,黄氏手上捏着管家权且还不能把曾氏如何,如今更不必说了。 她听见明沅纪舜英在外头等着不走,心头暗暗叫苦,黄氏还昏睡在床上,嬷嬷往窗子外头一张,果真见着那两个垂手立着等待,咬一咬牙,又出去了。 “太太确是病着,才吃了药,这会儿还睡着,少爷少夫人既是有心的,到她床前拜一回罢了。”敬茶之后就是见庙,真叫曾氏拿了把柄,当着纪怀信的面又不知要说甚,亲生儿子不在身边,无人替她分说,只得忍了,养好了身子,再图其它。 明沅并不意外,外头纪怀信还等着,黄氏拿乔又拿给谁看,她只当黄氏是装病的,等跟纪舜英往里头去,嬷嬷也不避着人,掀了帘子给她看,黄氏果真昏沉沉,头上绑着帕子,脸上烧得通红。 既进来了,便是黄氏无知觉,也得把礼全了,面前摆了拜褥,明沅跟纪舜英两个齐齐拜了,端了茶由着嬷嬷接了去,跟着又拿了锦盒出来:“这是太太预备好了要给新媳妇的,只不巧,夜里竟生起病来。” 明沅自也有漂亮话好说,退出去就叫采菽取支参来,既是送了,干脆往曾氏那儿也送一支,面子上作足了,这才往堂前去。 一众人盛妆等着小夫妻两个,曾氏已然等得不耐烦了,当着儿子的面,酸了好几句,纪怀信也不耐烦,却知道黄氏生病是真,见着儿子媳妇进来,皱了眉头:“怎去得这样久。” 纪舜英便道:“母亲睡着,不好扰她,在她床前磕了头。” 一行人进了祠堂,纪怀信站到东阶下,纪舜英立在他身后,曾氏立到西阶,明沅跟在她的身后,原该是黄氏来行的礼,叫曾氏代了去,捻香下拜,在祖宗牌位跟前言明了讨了新妇,三上香,三祭酒,拜得四拜,才算全了庙见之礼,明沅往后就是纪家的人。 曾氏到不急着立明沅的规矩,也没有孙媳妇到祖母跟前立规矩的道理,既全了礼,便让她还回自个儿屋里去:“往后就是一家人,也不必拘礼,总归你常来常往的,各处都熟,跟着你二弟妹,散一散去。” 明沅应得一声,到得门边拉了舜荣媳妇:“我那儿还有许多东西要理,昨儿乱糟糟的,没空理会得,等得了闲,再寻了你散心。” 她看着娇滴滴的,比舜荣媳妇要小上三岁,舜荣媳妇看着这么个小姑娘叫大嫂,还怕说不到一块去,笑着应和两声,还跟了夏氏回去。 明沅回去就把东西理起来,册子都是造好了的,一箱箱的东西往库里抬,箱子上头落了大铜锁儿,真正贵重的,还放在她们自个儿院子里。 明沅在前头吩咐,纪舜英就挨在床上躺着,等明沅进来,看他懒洋洋翻了书页,倒奇一声:“这会儿看得什么书?”头往前一探,霎时红了面颊,啐得他一口要出去,叫纪舜英一把拉住了:“功崇为志,业精为勤。” ☆、第344章 翡翠虾球 明沅倒叫他逗笑的,纪舜英还真是一本正经说着这话的,昨儿夜里头一回,自家也知道他得了趣儿,明沅还不觉得,翻了这东西了来看,竟看出些趣味来了,再想不到,还有这许多千奇古怪的样式。 明沅叫他拉着往床前坐了,终归好奇,眼睛往上一瞟,脸上火烧似的红起来,却是男的自后头抱着女的,两个人正对着镜子,她想着自家鞋子里头藏的那块绢布来。 纪舜英说了业精为勤,却不打算大白天就行那事儿,传出去了可不叫人笑话她不正经,虽看得火起,到底忍住了,胸膛兀自起伏,手紧紧攥了明沅的腕子,却不敢稍动,就怕一动,反而忍耐不得。 明沅也知道他情动,昨儿夜里就这么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儿,跟小狗小猫似的乱拱一气,衫子也揉皱了,裙子也提到腰上去了,褥子换了,帐子却还是这帐子,叫人看着心里头发虚,咬得唇儿道:“表哥,要不要往外头院子里吃茶。” 默存这个名字,怎么也叫不出口,昨儿夜里也是叫的表哥,她也是头一回,心里害怕,叫着表哥安抚他,好让他轻些温柔些。 纪舜英这个表哥,当了这许多年,昨儿夜里却是最欢畅的一回,听见她还这么叫,自来不爱吃甜的,觉得腻人,这会儿却似灌了整瓶子蜜,却还甜的不够。 明沅带了纪舜英往院子里坐,小院里栽得两株紫薇花,正开得粉艳艳的,树底下一桌两凳,还有架一人坐的秋千。 纪舜英的院子并不大,纪家自分了家,整个宅子隔成三段,原是个长圆型的,这会儿两边隔断,正中这块有祠堂有正堂的,自然是给了长房的。 院子切成了长方型,曾氏一个占了大院不说,黄氏还得有个院子,纪怀信又得有书房跟待客的前厅,当中还得造一个小院,纪舜华的屋子又得单划出来,还有那些个妾,也就是间挨得一间,比下人房略好上些。 纪舜英如今住的这个,比不得十方街那两进的院子,那儿门房前廓厨房样样齐全,小小一方,进了屋子左边是厢房右边是书房,两边摆上屏风算是隔断。 明沅昨儿夜里不说,到今儿了,便对纪舜英道:“屋子这样摆设,也太费地方,该用得上的俱没有,我看不如好好隔一隔。” 纪舜英自然点头,好好两间屋子,卧房里挤挤挨挨的,书房倒空空荡荡,明沅得到他首肯,请他往小花园子里坐,自个儿陪着,拿了一套茶具出来,叫人要了水来煎茶,预备了婆子丫头,把里头的家具动一动。 她带来的人手也尽够了,可要大动,外头岂会不知,听见响动来探一回头,个个都惊一回,好个新娘子,别个进门少女嫩妇就怕多说多做,说话还得在肚里滚两回呢,她倒好,拉了少爷吃茶,屋子里竟一件件的抬出家具来。 既是新婚,东西都是新的,样子也吉利,讨个好口彩,紫砂的南瓜大茶壶,取个瓜瓞绵绵的好意头,茶托也是缠枝南瓜藤的,茶洗茶盘茶钵,俱是同一制式,翦秋拎了铜壶烧了水,就坐在院墙里种的紫薇花下,还给明沅在石凳子上垫了个子孙万代的红锦坐褥。 她一面取了茶铫倒茶叶进小壶里,架在茶炉子上烧,一面把心里想的如何布置屋子说了一回:“窗边摆了上个流云大理石屏的罗流床,镜台铜架子放在一道,单隔出一块来,把浴盆放进去。” 拉深屋子的长度,把书房往小了缩,架个屏风挡住卧房,一进门就先看见床,总归不方便,多宝隔就是现成的隔断,房里的圆桌圆凳子摆到堂前,若是有人来串门,总不至请了到卧房里坐。 这样一改,再挂上绸帘子跟水晶帘,倒比原来还显得地方更大些,正有曾氏身边的嬷嬷来报说今儿是新妇进门头一日,该一道在正厅里摆饭,把头一张望见了便笑:“这倒像是老太太的屋子了。” 摆设屋子明沅是跟着纪氏学来的,纪氏又是跟着纪老太太学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哪儿传下来的,明沅赏了她一把大钱,屋里设上软毯子,罗汉床靠着墙边摆上个描金高柜,竟还空出地方来,设了一张长案,写字画画都成。 纪舜英往里头去转了一圈,连声赞起来:“该叫你也去看看十方街那院子,等回门那天,我带你去十方街转一转,叫他们也给你行个礼。” 明沅端了茶送到他手里,打发他往书房里坐,叫采菽拿了大铜壶来,一壶一壶的烧了热水,昨儿就没洗过身子,今儿可得好好泡一泡。 头发全挽起来,拿大布巾包了头发,往热水里一浸,舒服的叹出一口气来,采菽才拿了水晶瓶子想往里头加花露,叫明沅摆手给止住了:“泡一泡便罢了,搁了香露一闻就闻出来了。” 哪有上午就泡澡的,她身后桶沿上也铺了厚布巾,头枕在上面,采苓替她揉着额头:“这才头一天,姑娘就这样累,真个能住到外头去就好了。” 纪舜英那模样,明沅说甚,他就没有不好的,这会儿隔了几层帘子听水响,来来回回的走动,便是丫头们听了,也抿了嘴儿笑一回。 明沅自也听见,叫热气一蒸,骨头缝里都觉得酸,吃没好吃,喝没好喝,院子里头这点事儿,还得仔细着叫人说嘴,洗澡得拿铜壶一壶一壶的烧水,这会儿她泡着,外头还在茶炉上烧水,没一会儿水就凉了。 明沅泡了会儿,采菽看着时辰要到了,扶了她起来穿衣,把头发再重挽一回,开了窗子散一散屋里的热气,前边摆了饭,叫了丫头来请,明沅一身清爽,跟着纪舜英往前头去。 他才刚在书房里那番踱步,明沅听得真切,脸上倒有些发烧,便是亲密过了,也还没到能叫他看的地步。 厅前摆了宴,黄氏不出来,曾氏再没有叫孙媳妇立着给挟菜的,干脆坐了一桌子,明沅挨了纪舜英,才开了席,他就先挟了个虾球摆到她碗里。 既是新妇,总得着几句打趣,明沅也只一笑,桌上便没有没成家的,便是取笑也有限,一顿饭吃的平静,倒是黄氏退下去的热度又升起来,嬷嬷来报一回。 明沅是儿媳妇,婆母病了,便是送了参去,这会儿反复起来也得去看的,她搁了筷子才要站起来,嬷嬷连连摆手:“少夫人且坐,太太说了,不必去看她,免得过了病气。” 座中几个俱都一惊,拿着乔让小辈侍候汤水挑剔不是,这才是黄氏的行事,夏氏还曾私心里想过,黄氏最厌恶的就是曾氏,活着活着,倒活得跟曾氏一个样儿了,这会儿转了性子,不说明沅,就是舜荣媳妇也还看了她一眼。 明沅也觉得诧异,却怕黄氏这是存坏心,这会儿当面装着慈和的模样,背地里折腾她,可人行事总脱不开谱的,她若能有这番主意,也不会到如今这般田地。 “嬷嬷说的哪里话,太太既病了,我又怎么能安心坐着用饭,总要去看一看她。”明沅说着站了起来,抻一抻衣裳就要往黄氏院子里去。 曾氏总不能说婆母病了媳妇不必去看,点一回头:“舜英媳妇是个孝顺的,等会子叫厨房单给她送一份儿去。” 明沅打了个眼色给纪舜英,叫他坐着不必动,哪知道他还是站了起来,纪怀信便道:“叫你媳妇去便得了。” 黄氏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家里人先还一日问一回,日子久了,再说她身上不好也是平常,照旧用饭喝汤,隔得一旬,问问大夫好不好,要不要替她换一个。 黄氏这病一半是心病,心里念着儿子,怕他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又怕他叫人勾引坏了,恨不得飞身去看他,心头忧虑,病就难愈,金针倒是不扎了,身子却还动不利索,药跟水似的灌进肚里,不吃粥饭,哪里养人,如今连荤汤也吃不得了。 这会儿黄氏已然醒了,正坐着吃药,身上火烧似的发烫,正等着大夫来摸脉,听见嬷嬷说明沅来了,一口气都差点儿提不上来,才受了她一拜,人又烧起来,她不是霉星扫把,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才想让嬷嬷不许她进来,丫头已经掀了帘子,明沅立到床前:“太太怕是劳累过了。”她一句才说完,黄氏竟把脸儿扭了过去,明沅看了嬷嬷一眼,嬷嬷面上尴尬,却还是立在明沅面前替黄氏挡了一挡。 “少夫人且坐,等会子太医要来,不若往西边厢房里等等。”再赶了人走,可不难看,总不好说太太怕她是个丧门白虎星,不克别个,就专克了她? 明沅倒是想替黄氏亲手端个药吹个汤的,嬷嬷却急三赶四的撵了她,她心里皱眉,面上却笑,避过人去,只听太医说些虚火上升的话,又开了一付药,叫她再不许着急上火,若不然一近了冬日,再来一回,可不是扎金针就能好的了。 大夫一走,黄氏立时躺下,嬷嬷便请了明沅回去,说黄氏已经睡了,这一睡也不知要睡多少时辰:“少夫人是个有心的,等太太醒了,我告诉太太。” 明沅也不强留,一路回去,厅前已经收了饭桌,到了院里,石桌上果然摆了吃食,纪舜英晓得明沅爱吃鱼,还特意给她又加了一条鱼来,饭也是才焖出来的,有赏钱拿,哪上跑得不快。 明沅捏了筷子,挑了一筷子鱼肉,嚼吃了道:“太太可是怕我?” ☆、第345章 回门金猪 嫁到了纪家也一样是穿衣吃饭,只夜里身边多睡了一个人,早晨她还没睡醒,就先叫人搂住了,原来年里节里才见一回的,这短短三日,就没不呆在一处的时候。 到回门这天早上,明沅早早就醒了,纪舜英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搂到怀里,明沅推一堆他:“今儿要回门的,得赶紧起来了。”说着自个儿先爬起来,坐到妆台前通头发。 回门的东西是曾氏办的,算是中规中矩,要说好,也算不得太好,挑剔黄氏的时候她头一个冲在前在,等轮到她自个儿摸出钱来办了,也不过图个大面儿上过得去,虽不至把明沅当作死对头,可到底对纪舜英也并不亲近。 回门礼又不是当天办出来的,前两日打听一回,差丫头往厨房跑勤快些,看也能看得着,有无金猪有无好酒,眼睛一扫就心头有数了,明沅知道曾氏不曾办,也不说破,干脆叫了青松绿竹两个往街上办了,带回去也好叫纪氏面上有光。 猪一口鹅一对,酒四瓶,拿红绿罗的彩绸扎了,茶六供认,果盒便备得对些,芝麻缠糖的茶缠糖的,砂仁糖胡桃糖枣子蜜煎样样齐全,再有贴了红纸花贴面的圆饼子两百个,大小的红纱罩盘十只,这一份回门礼便很够看了。 明沅吩咐起来顺嘴儿,她来的时候全问明了喜姑姑,明洛是嫁的急,怕陆家无人预备,她自个儿又糊涂办不齐全,干脆嫁人的时候就把这些都给办好了,回门再抬回来,为着这个陆允武还觉得颜家周到,这个娘子没因着官家出身就压他一头。 程家更不必说,程夫人自然样样备齐了,明沅原就看着几个姐姐怎么回的门,列好了单子,照着样子来,纪家虽是纪氏的娘家,便又加了纱罗锦绢各二匹。 纪舜英知道这些俱是明沅自个儿办的,曾氏这里也只出了酒品糖盒茶饼,他心里觉得愧疚,手掌抚了明沅的背:“等外放了,必不叫你再吃苦受委屈。” 他自个儿不讲究吃不挑剔穿便罢了,明沅却不一样,她虽是庶出,打小也没吃过苦头,叫她为着这个委屈,心里怎么好受。 明沅实是不委屈的,听见他说“扑哧”一声笑:“我哪儿就委屈了,既没少吃又没少穿,进门的时候五姐姐还怕婆母给我气受,如今可是她避着我,我却没怕她。” 妆匣子一打开,露出里头那对儿喜字簪,明沅盘算梳什么发式,把这只钗簪在显眼处,正对着镜子比划,后头纪舜英也起来了,就披了一件长衫,露着胸膛走到她身后,看着她笑,明沅自镜里看见了也跟着笑。 铺天盖地的红映在脸上,连胭脂都不必点,面上自带七分喜意,到听见外头采菽拍门,纪舜英赶紧背了身系衣带,套上外衫把玉簪挽起发来,这才开了门。 这两个无事就呆在一处,采菽几个原是时时呆在屋里的,就怕明沅有甚个吩咐,成了亲,却只要屋外头呆着,就怕往里头去冲撞见什么,便是拎茶壶进去添水,点香传菜也得先在帘子外头问一声。 这两个无事就呆在一处,采菽几个原是时时呆在屋里的,就怕明沅有甚个吩咐,成了亲,却只能在屋外头呆着,就怕往里头去冲撞见什么,便是拎茶壶进去添水,点香传菜也得先在帘子外头问一声。 纪舜英却不觉得,他原就不喜人近前侍候,便是磨墨铺纸,也不必青松绿竹两个来,说是书僮,更像是跑腿打杂的。 采菽低了头进来,把熨过的衣裳自衣架子上取下来,给明沅换上,她既是的新婚,要穿上一整月的吉利纹样,回门更是得穿红的,大红流云万字不断头的袄子,跟底下元缎绣了暗八仙纹的裙子,挽发梳妆,点得胭脂扫了眉黛。 纪舜英也难得换下他那青罗衣裳,宝蓝地福字团花绸衫,衬得面似冠玉,明沅再少见他穿这鲜艳衣裳,拿眼看他一回,竟把他瞧着不好意思起来了。 拜过曾氏,便套了车往颜家去,明沅坐在车里,纪舜英坐在车外,不时问她可要吃用些什么,一时说有饧沙糖粆栗子,一时又说有酿桂花东酒,马牙枣儿红绡梨,一个两个也卖得,车帘儿一掀,东西就递了进来,人还没往朱雀街上过,明沅满绣了金花叶的裙上就托了好些个果子香糖。 釆苓翦秋陪了明沅回门,坐在车上咬了帕子哧哧直笑,明沅笑盈盈的嗔她们一眼,捏了个枣儿送到口中,还拿帕子托了蜜桔,剥得一个包起来递出去给他,纪舜英剥了一瓣往嘴里塞,甜的蜜水儿似的。 街上正预备着中秋节庆的彩饰,拿黄沙土调了水,堆成个兔子模样,有捣药的,又团手拜月的,还有结伴嬉乐的,这些个泥捏的兔子涂白抹朱,小篮子儿里头盛了,一买就是一篮子,纪舜英捡着好的,又买了一篮。 车后原就扎着礼盒,车里也没处下脚,翦秋咬了唇儿笑:“再买,等会子我跟采苓姐姐只好跟着车跑了。” 到得颜家大门口,纪氏早派了喜姑姑等着,车才到巷子,就有下人出来撒了喜果,糖块喜钱一落地,巷口小儿涌上来举了手跳着接,知道这家子有喜事,送出门的时候就拿了一回,这会儿更是不住口的说着吉利话。 喜钱打着青砖地,“叮叮”作响声不绝于耳,喜姑姑早盼着了,见着车来赶紧拿了小车凳扶了明沅下来,面上笑开一朵花:“太太早等着了。” 不独纪氏等着,颜连章也等着,他这病装了二年多,也不必再装下去了,太子那一系叫圣人拔了个干净,边上跟着沾着油星油花的都发落了一回,似颜连章这等,竟半点事儿没有,为着他出脱的早,那些受了牵累的,还咬牙骂他奸滑。 进了门红绸喜字还没拆,颜连章等在正堂,同纪氏两个也穿了见客衣裳,见着人来,早有丫头递了拜褥,两个往前一跪,磕头全礼。 纪氏来回打量了明沅,她在家的时候,倒没觉得这个丫头是个多大的帮手,这许多年下来,纪氏早把一半的事儿交给了她。 明沅能作主的俱都作了主,绝不递上去烦着纪氏,这会儿她出了门,纪氏便觉出不同来,越发念着明沅的好来,等她行了礼赶紧扶起来拉着看一回:“赶紧到里头去,大囡回来了。” 明洛远嫁,明湘将生,都回不来,只明潼一个回来了,明沅成婚那日,她还回家来吃了喜酒,只郑衍不曾回来。 郑衍封了侯爷,她自然是侯夫人,一个王妃一个侯夫人给明沅送了新婚礼,纪怀信面上格外有光,文定侯家几辈儿过去早没了荣光,可似纪怀信这样的六品小官儿,在一品的侯爵跟前依旧还得弯着膝盖,更不必还有个成王妃了。 他越发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好是托了纪氏的福,若不是纪氏,纪家哪里攀得上这样的亲,这两个还没坐定用茶,那头纪家又送了五十瓶羊羔酒来。 纪氏一看这回门礼,就知道是明沅的手笔,礼送的有个前后,缎子金猪先来了,糖果细点后进门,这会儿又来了酒,一样样的着补,知道是为着两个人面上都好看,笑着拍了拍她,带她到了后头的水阁里。 慧哥儿正攥着鱼杆,老老实实坐在小杌子上,伸长了脖子去看池里的鱼,里头的鱼早就养得蠢了,一下饵就上勾,没一会儿他的小篓里头就装满了鲜鱼,沣哥儿官哥儿今天都告假,正陪着慧哥儿钓鱼,这两个懒洋洋的,慧哥儿却一脸认真。 听见有人过来,侧了小脸看一回,动着嘴巴低声叫了一句六姨姨,跟着就又鼓了嘴儿,一本正经盯住了湖面,看得明沅直笑,小肉球的背绑得直直的,水面一出泡儿,他就手忙脚乱的拉鱼杆。 明潼坐在水阁里看着儿子钓鱼,明沅迈进来,她的眼睛还盯着慧哥儿,见他扯了线缩着身子,两条腿儿扒在地上用力,两个舅舅帮他拉了条大鱼上来,莞尔一笑这才转了头过来:“六妹妹回来了。” 明沅叫了一声三姐姐,姐妹两个挨在一处坐,明潼穿了件宝蓝绣银水纹衣裳,胸中挂了一串一百零八颗大珠的珠串,领口缀得细茸茸的白毛,衬得她肤色白腻,眼睛明亮。 水阁外头种的银杏才刚泛起黄来,秋日里阳光好,撒在洋红毯子上,后头是山水大屏,一红一蓝坐着两姐妹,端了小盅儿吃茶,明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搁了茶碟问:“可想好了往哪儿外放?” 郑衍百无一用,如今又没了丹书铁券,把往上爬的想头扔到一边,老老实实做起了太平侯爷,酒多些色稠些,圣人倒还睁一眼闭一眼,因着郑老侯爷死了,还把二等云骑尉的职位又赐给他,只他再没去当过值,连宫门都不愿再进了。 郑衍都缩了,郑夫人更是无用,郑辰又关了屋里轻易不出门,她自个儿院门一关过清净日子,总归要守孝,郑衍也不能在家里胡闹,明潼在郑家的日子依旧算不得好过,可也不再难过了。 明潼能问得这一句,便是能使得上力,明沅笑一声:“他已经定了主意了,倒谢三姐姐记挂着。” ☆、第346章 鳗面 纪舜英自有考量,明沅既不打算干涉他,明潼这份好意便不能领,她说完了便垂眸一笑:“多谢三姐姐记挂着。” 明潼挑挑眉头,纪舜英自然有志向,若无志向,两辈子且挣不出来,早就叫黄氏给磨死了,黄氏没能磨死他,倒把自个儿磨瘫在床上,她端起杯子吃口茶,余光扫了明沅一眼,更不必说纪舜英这辈子,还有个六丫头在。 明潼已经许多年都没想过明沅的事了,她是好大一个变数,明潼原来防着她盯着她,这许多年下来,却也渐渐明白了,她既来了,自有她来的道理。 想着眼睛就投到窗外去,慧哥儿又钓起一条大鱼来,小身子蹦得两下,非得自己挥杆子,那鱼杆比他高出两个人去,他却抱着不肯撒手,非得自己挥。 往前踉跄两步,大头小身子,差点儿栽倒在栏杆上,沣哥儿官哥儿两个,一左一右拉了他,他冲那鱼杆跺跺脚,沣哥儿把他抱起来,把着他的手把鱼杆挥出去。 明潼轻笑一声,身子往引枕上一挨,反手捶捶腰,丫头见着便拿了个小软枕给她垫到腰后,明沅便问:“姐姐可要红糖茶?”一面说一面让丫头去办,又吩咐了茶果点心送到外头观鱼槛去。 丫头调了红糖水来,明潼啜得几口搁在桌上,看着采菽送了奶窝卷子给慧哥儿,她自个儿嫁得早,若能不嫁,必留在亲娘身边,这辈子再不会嫁人,可既不行,又挑了郑家,心里头也想过好在还有一个明沅能替纪氏分忧。 懂进退知高低,既不是个百无一用的老实人,又不是个不明是非的热火性,有她在,明湘明洛也不似原来那般反目,里头变化最大的,还是沣哥儿,坏的成了好的,好的却原来还有那么个坏法儿,明潼又看一回慧哥儿,郑衍迟迟不肯,替慧哥儿请封文定侯世子。 郑家是世袭的侯爵,前一辈儿死了,后一辈就跟上去,到这两代,俱是独子,郑衍一落地,还没过洗三宴,就已经请封了世子。 死了的郑老侯爷也是一样,上辈儿连个女儿都没活下来,一向子息单薄,生得一个算一个,可到了郑衍这里,先时是他关在宫中,家中无人上表,等他回来得了爵位,却只当没这回事了。 明潼眯眯眼儿,她嫁进郑家,不过为着求一个平安,可既有了孩子,便不能把该是他的落到别人手里去。 那一位嫁进郑家的大长公主,贤良了半辈子,等着男人一死,不是照样儿痛下杀手,纵是爱过的男人,不要便不要了,可她儿子的东西,绝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明潼想的也是一样,她原来就不在乎郑衍,说她嫁给了郑衍,不若说她嫁的是郑家这块牌子,有这块牌子,便是亲爹也打不得她的主意。 郑衍是当上了侯爷,可他眼前的路比原来作世子的时候还窄得多,无人敢跟郑家走动,郑夫人的娘家亲戚上京来,连门都不敢过,郑夫人不肯叫女儿嫁给商户,想着往小官里头低嫁,好歹是个官身,可当得京官的,哪一个敢跟郑家结亲。 到这会儿再后悔也是无用,明潼冷眼看着这母子二人折腾,郑夫人虽知道走错这一步,可不能怪儿子,就只好怪儿媳妇了,说讨她是个没用的,劝不住丈夫,男人脑子发昏,她就不能当个贤妻劝醒丈夫了? 明潼懒得搭理她,她这会儿全然忘了,家里唯一一个支持郑衍抱太子大腿的正是她自个儿,那时候也是她骂的明潼,说她不贤,丈夫往外头去打拼了,她竟不知道帮手。 明潼正眼也懒得睇给这对母子,老的跳,小的不敢跳,却胡搅蛮缠起来,伸手要银子,作不得官了,他就要做生意,本钱哪里来得?伸手就叫明潼入股,拿她的嫁妆钱,赚了再还她。 明潼自然不会答应,他倒还知道郑夫人那里的银子,是要给妹妹备嫁的,不好动用,夜里又来拍门,叫明潼打着守孝的旗号,把他拦了出去。 守着孝家里又不能胡来,虽有瘦马,却总怕圣人叫人盯着他,他还记得那天隐隐听见的话,睡梦里都怕叫人听了去。 家里不能胡来,可心里这点郁气又怎么消下去,干脆打了马往城外去,各处游荡,却又再遇见了杨惜惜。 曹家抄斩的时候,杨惜惜也叫发卖出去了,她姿色不如旁人,教坊司里还不要她,流落到烟花地去,自也不如那些个打小学了弹唱的,万般无奈,总还得活,那些个一道发卖的,也有曹家的正经姑娘,要么就是头先撞死了,要么就是投湖死了,人捞出来,尸身泡得发涨。 可杨惜惜却还活着,不仅活着,她娘还又找了来,卖了院子又凑又借,一半儿还是郑衍这里盘剥来的,竟将她赎了出来,母女两个在乡间无以为计,托身到尼痷里,穿着缁衣梳了光髻,作得还是那个营生。 杨夫人如今也不称夫人了,只作杨大娘,路上遇见了郑衍,追了他的马叫他两声,郑衍这才又遇见了杨惜惜。 明潼的眼睛耳朵俱都跟着郑衍,他在外头胡来,怎会不知,可她懒得管他,郑家上下百来号人,再加上生病的郑夫人,跟一个心灰大半的郑辰,郑衍只不自作孽,他在外头倒比他回家来要清净得多。 哪知道郑衍竟还打起这个主意来,想用世子之位拿捏她,她又怎么会叫他如意,圣人把天一阁里的东西能拿走的全没放过,竹简书册搜刮个干净,一箱子的道德经全拿走了,里头连只言片纸都没留下。 拉了整整十车进了宫,隔一日吴盟就过来把余下那只箱子给带走了,这里头是明潼一点点取出来给慧哥儿的玩意,车船沙盘水楼,还有个涂了色的六面方块板,有拧成一片的,也有打乱了的,慧哥儿光是玩这个,就能玩上好半日。 有用的书,早早就收拾起来,趁着太阳好,比照着拓下来,里头残缺的字一点点补足,不光是拓写,她几乎把书库里头能找着的造船的书都啃过一回,凭着强记,做了个填空出来,文定侯写的这东西,看着像是字,却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越是仔细越怕写漏了,花了许多东西才拓出两本来,这份大礼送出去,自然也是要回报的,吴盟问她:“你想要什么?” 明潼伸手摸了摸慧哥儿熟睡的脸,侧了脸儿抬眼看他:“这一箱子东西,可值一个世子之位?” 吴盟笑了:“便是你现在想当侯夫人,也不是不成的。” 明潼一怔,抬眼看他,吴盟勾了嘴角,一条腿支着,半边身子靠在床柱上:“你想好了就是。”说着一反身踩在窗框上,两手一搭,攀上屋顶,轻轻几声瓦片响动,不留意还当是上了房的猫儿。 明潼久久坐着没动,慧哥儿梦里一声呢喃,她这才回神,起身关了窗户,这一回,她没把那把剪子拿出来。 明沅见她出神,也不说话,叫了一轮糕饼点心,小碟子上摆得各色花饼蒸糕,纪家厨房里的菜,她用的不合口味,又没个小厨房好加菜,这三天确是吃的不适。 “竟馋成这样了。”明潼回过神来,笑着虚指她一回,明沅抿了嘴儿笑了:“可不是,中午可得吃鳗面的。” 拿新鲜大鳗上锅蒸烂,拆了肉出来和在面中,加清鸡汤揉成面团再擀成面皮,切了细条烫熟,鳗骨炖成汤加鸡汁蘑菇滚过浇在面上,因着费功夫看时令,鳗鱼不大不行,不新鲜也不行,连颜家都少做,这会儿她既馋吃,还真给置办出来。原来回门这一天,按着江州的规矩,就要给女婿女儿吃搅面的。 纪舜英也知道这三日她吃不惯,院里设了个茶炉,热些点心还成,要做菜便不成了,越发急着要把她带到十方街去,让她自个当家作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才刚颜连章算是提点得女婿一回,叫他往蜀地谋缺去,蜀地牢牢的攥在成王手里,若想升得快些,往那儿谋缺是最好的法子。 纪舜英原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一来才刚经过灾,兵祸之后百废待兴,那头空出来的缺也多,又好谋筹,又易得官,似他这样想的不在少数。 既打了主意,也跟明沅说得一回,她倒是笑了一声:“真去了那头,倒又能见着五姐姐了。”陆允武已是五品了,下一回说不得得升,牢牢钉在蜀地,朝里有人好作官,一个成王,一个陆允武,纪舜英要再当不好这官,那早些年也考不中举人进士。 颜连章听着点一回头,这个女婿便算是站了队,拿眼儿重又打量他一回,早知道他不是个读死书的,有这份钻劲儿,就能往上爬。 对着纪舜英越加另眼相看,从上往下数,爵位人脉前程,几个女儿倒都占住了,他自个儿也预备着来年春天起复,也不去别处,还去穗州,海运断了半年,可不得重开。 一桌子上全吃鳗面,慧哥儿知道这是鱼面,还当是他钓起来的鱼做的,吃了一碗又要一碗,肚皮吃得圆滚滚,还招呼别人吃起来,明潼抚了他的脑袋,思量着甚时候替他开蒙,纪氏眼睛里只瞧得见这个大外孙,原来哪一个小时候都必得自个儿拿筷子的,到慧哥儿这里,竟是纪氏拿了碗要喂了。 纪舜英趁着别个都看着慧哥儿,伸手捏一捏明沅掌心,明沅反手搔一搔他,他倒握得更紧了,心里忽的想到,还不知她吃不吃辣的。 ☆、第347章 粉白藕 等用了饭,纪氏特意把明沅叫到屋里,慧哥儿玩了一上午,早就累困了,眯了眼儿团在床上,纪氏冲着明沅招招手:“你赶紧过来,抱了他眯一会儿。” 明沅还正诧异,明潼却笑了:“娘可真是,拿他当仙丹了。”先有一个明蓁,再有一个明洛,两个生的都是儿子,都讨了慧哥儿的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纪氏不好往外头去夸口,心里却觉得全是慧哥儿跟来的福气,趁着明沅回门,赶紧抱一抱,来年不定就能生个小子了。 明沅也跟着笑起来,却很愿意抱一抱慧哥儿的,明潼养孩子的办法全学了纪氏,又因着郑衍的例子摆在前头,但凡郑夫人要惯着,明潼就得伸手把那点火苗掐了去,竟比纪氏看的还更严些。 慧哥儿小小的人儿就很懂得道理,纪氏再宠爱他,他也不过把脑袋往纪氏身上一挨,再不会趁机淘气,这会儿翻了肚子摊开手脚,身上搭了小被子,嘴里打着小呼噜。 明沅一看就笑,她自知这付身子还小,纪舜英也不定就有当爹的准备,再有便是明岁要外放出去,若是此时就怀上了身子,还怎么跟着坐船行路。 便是有情份,隔得久也淡了,明沅再不会因着怀孩子,倒把纪舜英丢远了去,她挨着抱了会儿,坐起来便笑:“我也想了,最好是在任上有了,也不折腾。” 她说的不折腾,屋里的都知道意思,虽是说的纪氏的娘家,可自打老太太没了,纪氏便对纪家的情份越来越淡,胡氏小胡氏两个见着颜家越发好起来,也不是现在就来巴结了,十年多年就想来往的,纪氏那时候不冷不热,如今也依旧不冷不热。 就是黄氏,也早磨尽了情分,纪氏听了倒拧了眉头:“是该跟了一道外放,原同你说的,你也思量一回。”待人接物两桩事,明沅做得好了,纪舜英这官就好过大半。 黄昏回去的时候,郑家也无人来接,明潼抱了儿子踏上车去同母亲挥别,翠帏车上打着文定侯家的徽号,搂了儿子坐定,低头问他:“慧哥儿要不要买几个彩泥兔子回去?” 来的时候他就趴在窗上看,玩了一天早就忘了,这会儿又想起来,连连点头,行到街面上,车停在摊子前,丫头抱了慧哥儿去挑泥烧的兔子,慧哥儿看了这个想要那个,明潼掀了一点帘子看着他,见他挑得喜欢,大眼睛闪亮亮的,不自觉露出笑意,微觉有人看她,眼睛一抬却见吴盟正立在街角,负手看了过来。 明潼倏地把帘子一放,身子往车壁上一靠,脸上的笑意跟着隐去了,等着慧哥儿上车,一个个把小兔子举给她看,她面上带笑,心思却远了,他这一向,来的太勤快了些。 原来他来,是因为必须来,明潼也猜测过,成王必是知道了不同,这辈子许多事不一样,不光一个明沅不同,连成王也不同了,明沅是多出来的无疑,成王同她一样也是再来一回。 她心里搜肠刮肚想过一回要如何骗过他去,可却没有一点儿办法,她能认定的事,成王也能认定,可在他眼里,自己依旧不过蝼蚁,除了天下只有妻女。 得亏着她姓颜,跟明蓁是同宗,若不然,她自选了郑家开始,成王就能对付她了,可他想的却是借她的手把郑家那点东西掏出来。 吴盟是他安插在郑家的眼睛耳朵,可这双眼睛,看的也未免太多了些。算一算两辈子,她都没尝过情爱滋味,到这个年纪有了娃儿,也依旧并不懂得,可不懂得,不代表她感觉不出。 她看过许多恩爱,行到一半分道扬镳的如纪氏颜连章,只顾两人好却半点不管它人的梅氏颜顺章,整个颜家能看的太多,明蓁成王这样的,明芃梅季明这样的。 不管是成婚后还是未嫁前,她再没有过一刻的闲心想情爱事,虽不懂得,可他来的多了,说的多了,总能觉出不一样来。 吴盟先不过有命在身,渐渐走的愈加勤快,年少时那些许的牵扯,到如今早就烟消云散了,可他偏偏又想了起来,不独想了起来,还问她记不记得那只麻雀。 明潼心头微微厌恶,她记得这只麻雀,是因为记得她在重活一回之后,头一次见着那个未来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那个把太子扯下了宝座,拼杀上皇位的人。至于那只麻雀,澄哥儿只怕都比她记得清楚些。 每隔两天就来一回,便是把慧哥儿放在房里,他也毫不在意,明潼皱了眉头搂住慧哥儿,慧哥儿只当母亲发愁,伸手揉揉她的眉头,捧了脸儿冲她嘻一声。 明潼松了眉头,拧了他的鼻尖搂住他,得了这一声笑,把烦恼全抛到脑后,这点心思纵是他有了,只不曾当面挑破,就作无事。 明潼一走,明沅也跟着上了车,纪氏也预备了些东西还礼,车后堆得满当当的,又问明白明沅甚时候能搬到十方街去,若是不能先不要逆了曾氏的意思,别为着这几个月的快活,就把后头外放的事给搅黄了。 明沅一一应下,坐上车还没出巷子口,就问纪舜英:“咱们是不是去十方街看看?”想着能往街市上走一走,眼睛都亮了起来。 纪舜英看着她笑,伸手替她扶一扶发髻上的喜字簪,一早就让青松去预备着,纪长福跟长福婶两个算是见新主母,备得冷切热炒七八个菜,早就等着了,路口一见着车到,就赶紧往外头迎。 明沅早就预备着红封,一人一个打赏过,进得门先看见砖雕,左手边一条廊道,右手边种得两丛竹,透过漏花窗,进了二道门,是个回型廊,院子中间搭了葡萄架子,才刚搭起来,藤还没爬满,底下小小一座秋千架。 院子不大,却比在纪家舒服得多,明沅整个扫一回,纪舜英就扶了她的手往屋子里头去:“里头的摆设你看着办,有什么要动的,再动过就是了。” 这图纸是明沅看着一点点画出来的,哪还会不满意,只这屋子怕住不得多少时候,人往屋里榻上一挨,这才有了些当家作主的感觉,指了丫头去买些火晶柿子来,水晶黄梨来,靠着就叹一口气:“好是真好,只再没多久就要外放了,这时候折腾着住出来,可不难看,忍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之后又有中秋,中秋之后又有重阳,再有年啊节的,想走也走不脱,心里打算是好的,可不到外放出去,两个人还真难过这种日子。 纪舜英原来还兴冲冲的,听了明沅的话,脸上的笑都敛了去,这房子是他一点点画了图纸装出来的,就这么白放了一天都不住,怎么不可惜,若不是明沅拦着,他非得往门上写爱庐两个字不可。 明沅拉他坐到身前,手指头碰一碰他,纪舜英叫她一碰,立时反手握住,指腹搔着她的手掌心,倒比在家里还更大胆些,脸儿凑过来,屋里垂了帘子,明沅看一眼无人,红了面颊任他亲。 先不过碰一碰面颊,跟着又碰一碰嘴唇,到纠缠起来,含珠吐露的,她便撑开了纪舜英,外头正送了鲜果来,柿子梨子买了来,还有青莲白藕,就这么单切了送上来,一口白藕咬了,叫他从口里夺了去,两个呆在屋中,摆设家什甚都没看,分吃着一截白藕,舌头都甜得麻了。 这么着回去,时候就晚了些,曾氏却没说甚,还当是纪氏留茶留饭,还笑:“我就知道她是个多礼的,哪这么容易就放了人回来。” 纪舜英明儿就要上差了,夜里未等着风定人静,就先搂了明沅不肯撒手,他把那册子细看了两日,果有心得,那句业精为勤,真个不是虚言。 明沅也是初尝,哪里识得滋味,倒是搂抱还更开心些,叫他一弄真有些趣味,夜里咬了被角,由得他磨,原来束手束脚,可才短短三日,竟觉着同他是真分不开了。 一面拉过被子掩住眼睛,一面由得他扶着软腰探索,身子动得厉害起来,整个人都在摇,晃得心尖都发颤,纪舜英一身汗水躺到她身边,被子底下滑溜溜的干净,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满足的叹息一声,正要拍她睡,明沅红着脸轻声道:“我想洗一洗。” 明沅进门不足五日就是中秋,家里布置的红绸喜字要摆上一个月,倒省了再花心思搬花扎绸,只把摆蔫的花换一回,堂前厅里,还是一样陈设。 连着纪舜英成亲发放下去的赏钱,也跟中秋的并在一处,说是多发了半个月的月钱,却是把中秋的赏钱也一并儿算了进去,采菽几个再没遇上过这样的事儿,因着她们不是纪家的丫头,明沅发了一份,纪家又发了一份。 大丫头们倒知道口舌,并不往明沅跟前来说,几个小丫头怎么忍耐得住,私底下报怨一回,叫采菽听见,很训了她们几句,这事儿还是叫明沅知道了,她也只笑一笑:“叫她们不许往外头去说嘴。”怪道传她是个大方的,原来是因着一份赏钱。 曾氏叫了她去办中秋节的节宴:“你母亲病着,你是长房长媳,往后这些也得你来经手的,如今先学着做起来,姑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必是不错的。”倒成了她说不会,就是丢了纪氏的脸。 明沅笑一回:“原也是跟着我们太太练手的,倒怕冲撞了,我还给祖母打下手就是了。”曾氏连说她太谦了,转手就把置办宴席的事交到她手上。 没等明沅再推,外头门房上来报,说是纪舜华回来了。 ☆、第348章 乌玉珠 纪舜华旧年离家,连年也不曾回来过,黄氏病得许久,他倒是常送些土仪特产,又采办些药材着人送了来,只人却呆在书院,下人先还说他住在小院里,后来便带着书僮住到书院,吃住都跟同窗一道。 他人不回来,却常写了信来,也不是写给纪怀信黄氏两个的,是寄给纪舜英的,就寄到翰林院里,免得叫人拆看了去。 纪舜英对这个弟弟实是热不起来,冷了这许多年,便是想改,一时也改不过来,纪舜英接着信倒是看了,却少有回信,来个两三封,他才回了一封去。 除了文章功名,纪舜华也提一两句徐家的事,请纪舜英帮着打听,纪舜英上回替他奔走,是见他绝食,如今接了他的信却不肯管,只叫他好好的读书,若是读成了,自有百年好合的一天。 那位徐家姑娘便是不打听,也有人说道,为着徐家如今这屋子离十方街并不远,长福婶也时常会念叨上两句,这么个好姑娘家,生生叫耽误了。 这孝一守,便打了她主意的,也都不敢再提亲了,她只守着徐夫人,嫡母庶女相依为命,打得旗号,要么就入赘徐家,挑的还不是贩夫走卒,得是读过书识得礼的人,这话一说出来,哪个还敢上门? 这话却把一街上打她主意的人都给得罪了,布庄的掌柜想娶她个落魄了的官家小姐,她竟还不愿,真当自个儿是天仙,落到这个境地了,哪里还由得她来挑,一个口字好起三尺波浪,到这街上又有多少张口搬弄是非。 原来她回来,就很有些不明不白,搬进宅子的时候只有一位徐夫人,过没多少日子,这位徐家姑娘自个儿寻了来,身边还带着个小丫头,不是作了暗娼,就是当了外室,还等着瞧热闹,看看有没有上门来找逃妾的。 徐家惨是惨的,可三姑六婆背后叹一回她前世不修,竟又说起徐家另外几个女儿来,死的死病的病,唯一落得个清白的,还是徐夫人的嫡亲女儿,叫男家退了婚,自个儿病死了。 一众徐家人里,这个姑娘竟还算是好死,余下几个连祖坟都不能进,只潦草的有个牌位,这牌位还是徐姑娘给添上的,但凡徐夫人还肯管些事,必不会肯叫她这么摆着受香火,那些个可不是污了徐家的清名。 人嘴两张皮,说她是可怜的,却又说,这些个姑娘都死了,她怎么不去死,当外宅当妾还罢了,作那下贱营生卖皮肉,倒不如死了强,这样的姑娘讨回家去,都不知道跟多少男人当了襟兄弟了。 徐蕴宜只作不知,她既能回来,就知道后头等着的是什么,她住在纪舜华租下来的小院里头,门墙关的那样严了,也依旧有闲言碎语吹风似的吹进来,如今守着一个寡母和这一院子的牌位,别个怎么不说嘴。 她放得那话出去,也不是真想招个男人进来,不过想着门前就此清净,每日里关了大门,还只派个丫头出去买菜,每日除开陪着徐夫人念经,就是做做针线,徐家发还回来还有几亩田地,总好支撑着过活。 纪舜华一走,黄氏便想的人上门去讨个说法的,她也不知道骂了几百几千回的狐狸精了,若不是后来骂不出,咒也要咒死她。 徐家男人虽死绝了,徐夫人身上也是有诰命的,她眼睛一天比一天差,渐渐连站在前眼的人都看不清楚了,这个原来不曾上过心的庶女,倒成了她的眼睛,替她打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 徐夫人一天醒着比睡着多,只除了念经捡佛豆,一天一句话也难说,家里大小事务俱是徐蕴宜来打理。 这一年过得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守门的老两口是本份人,徐夫人又成了半聋半瞎,屋里只有一个大丫还能跟徐蕴宜说上,她倒渐渐辣起来,门上要有人说嘴,恨不得拿了大扫把赶出去,指着别个鼻子骂。 一家子也就能从她那儿听见些人声,徐姑娘先还叫她忍些让些,后来便不再拘了她,总要出去交际,她自家不好抛头露脸,这个丫头也能顶半边。 这一日大丫出去买菜,回来便一直看向她,徐蕴宜挨着徐夫人坐着,就在她身边扎花,徐夫人阖了眼儿躺在摇椅上,手上挂了一串十八字,是她女儿留下来的,翠绿胭红,底下垂了两颗珠子,拢在她干枯的手腕上,半点也不相衬,可她却时不时就要摸一下,摸得碧玺珠子都发亮。 她知道大丫回来,抬头一笑:“买着新鲜的桂花了?”大丫这趟去的久些,必是往河岸上去了,她虽泼辣些,实也是叫人逼得无法了,能往河边买些小菜,再不肯跟那些个三姑六婆挤菜市的,明个就是中秋,出去的时候吩咐了她多买些菜蔬,再买两枝鲜桂来,家里也染一染花香。 大丫头应得一声,从竹篮里头倒出三条小鱼来,这是给下人的加菜,徐夫人跟徐蕴宜两个,是常年食素的。 徐蕴宜拿了剪子过去剪桂枝,插到瓶中供到家人面前,一时香风盛了,徐夫人都眯起眼睛来问一声:“大丫?是不是中秋了?” 徐夫人从来不叫蕴宜的名字,她知道陪着她的人是蕴宜,却不愿开口,一家子死绝了,留得这一个,反而开不出口来。 大丫应得一声:“太太,今儿做桂花饼子吃。”说着把落到篮子里的桂花瓣扫出来,油纸包里还包了几块月饼,两串紫葡萄,三五个红石榴。 别个有小娘子的人家还要拜月,徐姑娘说不拜了,大丫还是给她买了香烛来,圆妙观请来的黄符上还写着月府素曜太阴皇君的名号,供在香案上,算是祭月。 厨房里揉了面饼,枣泥拌了桂花,调好了馅儿两个挨着桌台裹小饼,趁着只两人在,大丫抬了眼儿吞吞吐吐道:“我在街上,瞧见大哥了。” 徐蕴宜正往饼胚里舀馅,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一看她:“再加点糖,太太喜欢甜些的?”大丫应声去寻糖罐子,徐蕴宜敛一敛神,能叫大丫喊一声大哥的,除了纪舜华也没旁人了。 大丫递了糖罐头过来,她舀了两勺子拌开,大丫觑了她的脸色:“姑娘,大哥说,他想见见你。”大丫是纪舜华买了来与她作伴的,小院里那些个日子,说苦倒也不苦,可要说甜也并不甜,她无处安身,只抓着纪舜华这块浮木,可既有了地方靠岸了,明知道作不成夫妻,又纠缠些什么? 纪舜华回来了就先偷偷去了徐家,他没敢进门,就在门口的瓦肆里叫了一碟花生一杯清茶,见着大丫开门出来了,才跟了上去,就要过中秋了,篮子里头却还不过那几样菜蔬。 大丫自也瞧见了他,却不敢上来相认,到了过街过了桥了,才敢喊一声大哥,纪舜华见着她篮子里那三条草鱼,怕她吃不好,摸了银子出来,叫她买些肥蟹回去过中秋,大丫连连摆手:“这鱼不是姑娘吃,姑娘吃素呢。” 甜沙月饼新鲜桂枝还有乌玉珠葡萄红子大石榴,俱是他买了给徐蕴宜的,又问大丫她过得如何,每日城做些甚,大丫懵懂:“不过就做那些,做个针线,再念念经。” 纪舜华原想问的,是她有没有提及过他,这么看来也不必再问,她打心眼里就没信过他能娶她作妻子。 此时说些信与不信的话,半点用处也无,不到媒人能上门提亲,她必是不会信的,纪舜华叫大丫替他问一句,买了云仪纸马:“中秋,总要拜一拜月亮。”说着就转身走了,大丫站了半日,想着他们在小院里挂了红绸扎彩那一回,倒替这两个生生叹一回。 纪舜华回了家还是一付闷模样,见过黄氏磕了头,说是同窗请他回来拜先师的,八月二十七,日子过了就要走,等着来年下场再回来。 纪怀信自家文章不通,问了纪舜英,听见他说已经有了些底子,心里自然高兴,原来中秋宴就要办,儿子回来了,又叫加了几个菜,就是黄氏,原来成日里昏昏躺在床上的,也能起来了,不独起来了,还料理起纪舜华的饭食来。 纪舜华却是哪儿也没去,拜了家人就先来了小院,纪舜英休沐在家,正坐在书房里看书,明沅就临着窗替他做鞋子,做了这许多年,闭了眼儿也能剪出鞋样子来,她依着硬纸剪了个下来,叫纪舜英坐下翘了脚比划一回,果然正合适。 明沅有些得意的比了一回:“得亏得你这脚不再长了,原给你做鞋的时候就怕送了去你又穿不了,回回都得放宽了半寸做。” 纪舜英把书卷一放,上手就要来抱她,两只手紧紧扣住腰,脸凑过去要香面颊,明沅拿鞋样子挡着:“窗还开着呢。”才落了一场秋雨,吸一口都是湿漉漉的花香味,到底叫他腻住了,缠着压在竹榻上弄过口舌,身子底下热腾腾的,光是挨着都舒服,忽的听见纪舜华来了,明沅赶紧推开他,自家往卧房里去了。 纪舜华来,却不是来见纪舜英的,却是想见一见明沅:“我想请嫂嫂替我走一回,问一问她可愿意嫁给我。” 明沅不知其事,纪舜华头虽垂着,却全说了,听的明沅怔在当场,拿眼儿看一看纪舜英,见他正着一张脸,不置可否的模样,心里叹口气:“三弟可曾想过,便是她肯了,太太肯不肯?太太倒也不必不肯,只往床上一躺,她进了门,难道要背上了气坏婆母的名声?” 纪舜华这回抬起头来:“只要她心里愿意,我再不会叫她吃苦。” ☆、第349章 烤腰子 明沅不由得失笑,纪舜华嘴里说的坚定,可若是黄氏以死相逼,他又能如何,扣个不孝的帽子,便是科举出来,也当不得官。 可看他这模样,确是对那位徐家姑娘情根深种,两个在一块儿才多少时候,竟能叫他一意往书院去读书,他若是真中了功名,纪怀信还怎么肯结一个这样的亲家。 纪舜华有些狼狈的看着明沅似笑非笑的神色,也知道此时说的还是空口白话,他原是想着科举的,也确是下了苦功,可越是往下读,越是知道书山有路,以勤为径且还不够,能登顶的必得是天赋非凡的,便是他能三年一考,难道徐蕴宜还能等他三四个三年不成? 若是一味跟家里伸手,这辈子也立不起来,只要还伸手一天,就得看一天的脸色,自家的亲娘自家知道,恨不得割肉喂他,可等他真娶了徐姑娘,黄氏只怕得割她的肉。 “我想请嫂嫂代为一问,若是她肯,这一科不中,我便去行商。”小本经营的本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有了进项,不必再跟黄氏伸手,婆媳不在一个屋檐下,便是苦也有限。 纪舜华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小院,浅浅两间房,搭了藤罗架,井台灶头样样齐全,圣人说一箪食一瓢饮,比住着他那大屋子,睡着高床软枕食着金莼玉粒,那个简陋的屋子叫他安宁的多。 纪舜英原来不懂得,心里还诧异过,他求而不得的,纪舜华竟是身受其中却不觉得甜。可成了家,他倒懂了一点,守着这么一个人,高官厚禄也再不肯换。 明沅低了头想笑的,可却忍住了,纪舜华又开了口,说得窘迫,却字字真心:“她同我约定了三年,我知道世上无易事,便是行商也不容易,若是这科不中,就到铺子里头学着当掌柜。” 纪家确也开了几个铺子的,黄氏心里原来定下的就是叫自家儿子作官,纪舜英替他跑腿打理铺子生意,辛苦赚来的钱,还得供出来给一大家子用,等讨了老婆,就是一个管事一个管事娘子,家里家外全都包圆了,风光的还是他儿子。 哪知道阴差阳错,竟叫纪舜华打了这个主意,明沅默然不语,她看一看纪舜英,见他神色松动下来,知道怕是想答应,再侧头去看纪舜华,却不期然想起了梅季明。 明芃在她出嫁前送了礼下山来,除了礼还有一封信,同她告罪,这样的大日子竟没能来恭贺,还送了她一幅人像画,眉目神情十分相似,明沅还打算拿画框裱起来挂上,等再过些日子,就往栖霞山上去看一看明芃。 想着明芃,心头一软,冲着纪舜华点一点头,他少时常常在笑的,不论是作恶还是作乐,总是在笑的,可越是长大,明沅就越少见他开怀,跟纪舜英正好调了个个儿。 他从锡州带了一对福人泥娃娃回来,一男一女,画得白胖胖红扑扑,穿着红肚兜,一人手里抱了一条红鲤鱼,这个算作是给纪舜英的新婚礼物,纪舜华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来:“多谢哥哥嫂嫂了。” 他一出去,明沅就叹口气,往纪舜英身上挨过去,靠了他道:“三弟竟也这样大了。”她的年纪比纪舜华还小,说起三弟来却像模像样的,叫纪舜英抓住手亲一口,又把脚伸出来,比划着道:“还有另一只不曾裁剪。” 明沅“扑哧”一声笑,把脸埋到他怀里,再没想着能碰见一个纪舜英,想想又觉得原先想的可笑,竟还想着夫妻是能相敬如宾的。 她这样凑过来,纪舜英怎么肯放过,手扶着腰,头侧过去亲她露出来的耳垂,这会心头满足,这么个人倒把他这辈子都给填满了,亲她一口道:“不过问一声,后头的事,叫他自个儿办。” 没等明沅寻着由头出门,中秋夜这一日,城里忽的戒严起来,街上站满了锦衣卫,中秋十五走月亮,去岁人就少,今年还当能出来作耍了,出来的人尤其多,街头巷尾摆了许多彩泥堆的玉兔儿,还挂了许多花灯。 烤羊肉热烧刀南炉鸭烧小猪,不是脂粉香就是酒肉香,才开了门出来走月亮,锦衣卫却齐齐出动了,那带着小儿的也不敢出门,俱都急着回家,街上还有掉落了的兔子灯,踩得满地的花纸。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祭日于坛,祭月于坎。年年中秋这一日,圣人都要往阜成门的夕月坛祭月,迎神饮福食胙,再上香祭酒,时辰到了就送神归去。 年年要办的事儿,今岁却不一样,明沅在纪家拜过月亮,换了一身白衣跟着同样穿了一身白的纪舜英手牵了手要出门走月亮去,要过明月巷,再走彩云桥,哪知道刚出了巷子口,还没走到大街上,就见人零零落落的回来,见着这么对儿小夫妻要出去,还摆了摆手:“锦衣卫行公务,赶紧家去罢。” 小儿有哭的有闹的,听见锦衣卫三个字,便似听见了猛鬼夜叉,京城里这三年间就没太平过,锦衣卫一出,立时就破家灭门,便是小儿也知道轻重,明沅看了纪舜英一眼,她穿了一身白衣,发间除了喜字簪,只插了一枝木樨花,盈盈一点香味,身子一侧,就钻进纪舜英鼻中。 “咱们往西城去。”便是抓人,也只往东城去,西城俱是平民,东西不如东城的精致,却也是热闹非凡,明沅听了立时点头,又馋起了豆花来:“正好,我还嫌东城的豆花,没有西城的味道足。” 纪舜英心里是很出去的,明沅一口答应了,又说要吃豆花,虽不过三两个钱,他心里在却极乐意,牵了她的手就往城西去。 过得彩云桥时往东城望了一眼,处处灯火通明,倒看不出是哪一家又遭了难,扎灯的老儿原是要去东城做生意的,背上背了几只彩花灯,明沅叫住他买了一只兔子的,点上蜡烛拎在手里照路。 还没走到兰溪街就见着前头竟是纪舜华,他吃了中秋宴一早就出来了,这会儿手上拎了扎彩灯笼并几包点心鲜果,明沅扯一扯纪舜英,纪舜英却已经替她买了一串冰糖山楂来。 两个原不想躲的,见他守着一动不动,来来往往的人这许多,倒无人注意他,良久那门里出来一个白衣少女,梳个丫环头,同他连说带比,纪舜华似是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递了给她,丫头连连摆手,等有人瞧过去了,她这才接下来。 明沅扯着纪舜英躲得远些,撞破这些总会尴尬,替他留一点颜面也好,等纪舜华走远了,两个这才走过去,家家门口都挂了灯笼,只这家没有,既是已经回拒了,倒也不必问了,可等两个走过兰溪街,再回去去看时,纪舜华送的那盏灯竟挂了出来。 这么看着,倒也并非无情,两个对看一眼,正要说话在,叫人挤着往前去,纪舜英张开手护住她,东城不能去了,西城人就更多,路中间就搭了戏台子,正演牛郎织女,这时节开得茉莉花儿,摘下来串在细竹枝上,浸在水里卖。 纪舜英买了一把来,恨不得她两只腕子上全都套满了,腕子一动满袖是香。明沅吃得串蜜丸子,又吃猪脆肚,平日里宅院里吃不着的,俱都尝过一回。 两个从街头走到街尾,鸡碎烤腰糖荔枝煎夹子,一样都尝过一点,街边还有卖水酒的,这酒儿兑了糖水,不过带点酒味儿,明沅也守着摊子吃了一盅儿,心里快活,面上止不住的笑。 纪舜英同人猜迷争桂枝,给明沅换回满头的桂花枝来,那人见他是个书生模样,知道是肚里有学问的,他自家不过是个白衣秀才,拱了手问他可曾科考,见他笑了连连作揖请他走,纪舜英摸了一把大钱放到那小箩儿里,拉了明沅退出去,几条街都玩遍了,眼见得街上人少了,这才往家走去。 东城几乎无人,西城却人挤着人水泄不通,闹了一夜,待到天将破晓时,传出消息来,昨儿夜里,废太子死了,还是大逆罪,叫锦衣卫绞死在禁所里。 太子这段日子算是过得不错,他一叫圈禁,便撕了身上一片衣裳,写了一封血书呈上去,此时也知道这局是谁设的,到这时节求的不过是个平安,便是圈禁也还活着。 这血书呈到圣人案前,他竟骂了两句,把这衣裳上撕下来的锦帛扔到火堆里,烧成了灰。太子一次不中,下一回又写得更哀伤些,圣人依旧置之不理,斥责他废作了庶人还贼心不死,太子便隔得一月就有一封送上。 这些个血书总换了些衣裳饭食来,圣人心头虽恼他逼迫,却也不能摆出个全然无情的姿态来,赐了些衣裳下去,又把原来东宫里头的姬妾调了两个给他,当着朝臣的面落了两滴泪,倒怀念起了张皇后,说她一向贤德孝顺。 圣人原就身子不好,断了丹药虽比原来强健些,底子却叫掏空了,他自知大限将至,皇位要给哪个儿子都不甘心,偏偏是这时候,传出一封信来,却是看守太子的守卫呈送上来的,拆开一看果是太子字迹,他联络了几个,要在祭月这一日起事,还许诺他事成之后,可统领五城兵马司。 圣人气极,也不斋宫祭月了,他自知这信绝不是出自太子之手的,可那个守卫要往上递却层层经手,报到他跟前,逼着他把这庶人儿子绞杀了。 圣人是想他死,可什么时候死却得由着他来定,到得此时,他才把目光放到了成王身上。 ☆、第350章 生地 圣人自知年高,再不服老,也还是老了,除了太子跟荣宪,这些个儿子里,能挑得出来的,就只有成王,如果他能够等的再久一点,能够让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也许圣人还更甘心。 若是到这个时候还想不透,那这几十年的皇帝也就白当了,除了废太子被绞杀了,信里写的那些个人家,多多少少受了牵累。 安阁老被迫致仕,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去,他是自圣人还是藩王时就跟着圣人的,一路升上来做到了阁老,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害了整个皇家。 他不愿意承认是圣人太平天子做得久了,这才折腾起来,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这把老骨头想着要明哲保身,没有及时规劝。他已年老,激进不得,这个皇帝,打年轻的时候起,就得顺着毛来捋。 忠言逆耳,圣人当场听了,却一辈子都记在心上,单以这条来看,太子可不是活脱像了他,父子两个一样的脾性。 安阁老同跟太子不可算是不相交,可他也知道自来帝王最怕的就是身下大位受人觊觎,何况还是个不讨他喜欢的儿子,便一直粘粘乎乎,不曾十分出力。 依他所想,便是最得宠爱的荣宪,也不过是死得早了些,若是再等几年,圣人暮年时,看着这样的年轻稚子,心里依旧不痛快。 若不是于贵妃闹得那一出,狠狠扫了安阁老的颜面,他也不会倒向太子那一边去,虽不过几回示好陷得不深,可是白布上染了墨点,再揉也成了灰的。 太子被绞杀,下面这些示过好的,有过交际的,哪一个不战战兢兢,安阁老到底还算跟圣人有着年轻时候那点情分,把自个儿年轻时写的那首诗送到了御案前,还和韵又作一首,前一首自然是意气风发,如今这一首说是年已老迈,只想着回去煮茶烧红叶,提诗扫青苔,过过最后的清净日子。 太子贬为庶人之后,安阁老是意欲立长的,太子没了,挨着数下来的就是英王,英王才干智谋都只平庸,有一点还很能看,他知自无能,就很听话,这些个臣子受够了任性妄为的皇帝,便想捧个平庸听话的来,老老实实活到风光回乡,又能给家人留点余荫。 安阁老还能乞尸骸告老还乡,保得一身清白名声,余下的人家便没这般高运了,太子人都死了,朝堂上才争起这封信的真伪来。 圣人喉咙里跟“嗬嗬”出声,把那纸书信自案前扔下来,太子代理监国,能立在此处的自然都见过他的字迹,更不必说他原就领了政事,拾起来一看,果真是他的字迹。 安阁老默然无语,怪不得败了,便是把太子真迹拿出来,也鉴不出真伪来,可是再像真的,这封书信也还是假的。 非字迹不真,其情不真,太子养尊处优,他的字里也透着十足的富贵气,可叫圈禁了这许久,一个外人都不得见,他若还能气定神闲的写出这样的字来,早些年就已经成了事。 未必无人不知,可为着一个已死的庶人,谁肯去担这桩事,安阁老都告老还乡的,别个就是想伸头,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 安阁老回乡那天,英王代王几个皆去相送,打的还是师生之谊的旗号,安阁老当过几天师傅,此时却道自个儿眼瞎。 成王自也来了,他少时并不如何用功读书,倒是刀枪剑戟耍个不休,与他占着一个师生情份,自来也不亲近,几个俱都下马相送,只他一个坐在马上冲他点一点头。 安阁老家眷坐了车先出城,他自家弯了腰同几个皇子告别,到成王跟前,成王这才下马,安阁老上下打量他一回,拱了拱手。 英王往前送他,打马跟了一里路,他自家也是丧气的,安阁老一走,他少了一大助力,九月里麦子成熟,车行到麦田间,入眼金黄一片,青帏车行在羊肠道上,晃晃悠悠一路,既已致仕,坐的便是驴车,原倒是调了马队要送他,叫他一口回绝,说自此就是田舍翁了,再骑不得马。 安阁老掀了车帘,看看英王,只怕到此时他还不明其中关窍,叹一口气:“老朽只有一句,劝王爷赶紧封地去罢。” 英王一怔,就见安阁老又是一声叹息,竹帘儿一下,他牵了马绳立住了,目送了安阁老坐着驴车远去,再返身回来,把几个兄弟都看一回,他自觉离大位只一步之遥,迈过去就是万人之上,哪知道前头竟还有个拦路虎。 安阁老的驴车才刚出了金陵城郊,圣人就急诏成王入宫,成王正在府中抱了儿子,细胳膊细腿的,慢慢养着倒壮了起来,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发点什么声儿,他就咯咯笑个不住,成王拿手里的雕龙玉佩逗他,穗子是金黄色的,往他眼前一闪,他就蹬了腿儿伸手去抓,嘴里咿咿哦哦,自说自话。 阿霁盯着弟弟看,不时凑过去亲上一口,又道:“晗哥儿是个小话篓子。”自能发声就没停过,一天到晚的同人“谈天”,若是不应他,他还要发脾气。 明蓁听了就笑:“你问问你阿爹,你小时候可比他闹人多了。” 阿霁睁大眼睛摇头:“才不是的,我才不闹人,是不是?”挨在成王身上撒娇,成王拍拍她的脑袋:“可不,阿霁最乖巧。” 一室乐意融融,圣人的口喻传进来,明蓁手上的针扎进肉里,沁出一颗血珠儿,她收了针线,把手指送到口边轻吮,唇间留得一点嫣红,成王看她一眼:“不怕,无事。” 说着把儿子交到女儿手里,理了衣冠打马进宫,到得宫门下马,引路的太监说圣人等在奉先殿中,成王心头了然,到得殿门口,门虚掩着,太监报说成王来了,里头慢慢悠悠叫了他进去。 奉先殿大变模样,成王眼睛一扫,原来圣人把自郑家运出来的书,全都堆在此处,摆在太祖皇帝的画像跟前。 太祖皇帝的画像是郑笔画的,一双眼睛尤其有神,不论站在何处,总觉得这双眼睛正盯着你看,不到冥寿祭祀,从无人来。 九月里的天气,圣人已然披上了细毛料的斗蓬,殿里还架着两个炭盆,饶是这样热了,面色青灰,一脸死气,眼睛里早就没了神彩,他在一堆书简之中席地而坐,抬头看了这个儿子一眼:“你过来。” 成王依言上前,跟着圣人一道席地盘腿,与他对面坐下,他惯常行军,便是坐着也挺直了背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胳膊虽松,肩却是绑紧了的。 圣人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发半白,元贵妃死时那一场病,挨过是挨过来了,人却将近灯枯,最后亮得一刻,还真当自个要好了,哪知道爆亮一瞬,倒比原来精神更差,他倒是还想早朝,可早上支撑着起来了,坐在朝上竟打起瞌睡来。 越是看着祖宗画像,越是觉得这辈子大半虚度,前半段争皇位,后半段却耽于享乐,越是年老越是心慌,到真的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心头竟清明起来。 一只手都能勾到一个死字了,害怕恐惶反而淡了,他心里真正恨的既非太子,也不是成王,而是那个自称天人的元贵妃,生生掐死她还不够,夜里想起来,都恨不能再把她拎出来挫骨扬灰。 可纵是他有这个心,也无这个力了,还得打发人体面的发葬了,想着前头那二十年,再看看算计筹划了许久的儿子,知道大势将去,嘶哑着问道:“多久了?” 成王垂着的双眼抬起来看他,目光好似墙上的画像,圣人只觉得前后两道,一道灼着他的背,一道灼着他的心,捂着胸口闷咳一阵,成王笑一笑:“二十七年。” 他半路回来,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确是二十七年,可听进圣人耳中,便是他自三岁识字起就谋夺帝王位,便是早知他有野心,也依旧大吃一惊,一双黄浊眼睛定定盯住了他,喉咙口嗬嗬出声:“比我出息的多。” 藏了十来年,临了露得这个破绽,也是知道他就要死了,眼前再无能挡他的人,圣人此时说不后悔是假的,可再后悔也是无用,反倒摆一摆手:“你去罢。” 成王立起来往外去,听见身后竹简一响,却是他把郑家那些个书简往炭盆里扔,成王余光见了,转身离开,不到入夜,圣人就下旨叫成王监理国事。 明湘在寒露前生了个女儿,喜信报到纪氏跟前,纪氏一面安排了人送喜盒去程家,一面倒替她松得口气,这个孩子原当保不住,不仅足了月,还晚来了几天,是个女儿倒省了许多事。 早两个月程家长媳也生了个女儿,明湘这个性子,安静度日便罢了,掐起来非得吃亏不可。明湘倒很欢喜,她一向生的单薄,便是怀孕时也还是那付身条,打背后看再不像是孕在身的,她越是不胖,程夫人越是觉得是头三个月叫气着了,这胎才怎么养都养不壮。 白芍一家子叫打发了不算,余下一个绿萝恨不得缩了脖子装鹌鹑,寻常都不敢往程骥面前凑,先还想着胎稳了总有出头之日,可没成想明湘是这个怀相,越发不敢造次,程骐都添了妾,程夫人还牢牢看了二儿子,不许他胡来。 明沅自也备了礼,并几件小衣裳亲自送了过去。明湘躺在床上,床边就是悠车,她人不胖,孩子却生的白胖,头发细茸茸的,小小两只手兰花瓣儿似的翘着,小嘴巴抿得一点,明沅一看就笑:“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儿。” 明湘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女儿的额头:“我哪里还想这些,只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就足够了。”怀的时候巴望着是女儿,又想着她往后要学些什么,长的如何,可真等生产了便只想她平安健康,稳婆说得一声是个千金,明湘还睁了眼儿,倒是锦屏道姑娘样样齐全,明湘这才昏睡过去。 明沅听了就笑,摸了她的细指尖:“这样小。” 明湘抱了女儿,摸着指尖放到唇边亲一口:“转眼就大了。” 明沅笑看了她,光看气色就知她过的不错,这屋里因着做月子,窗户缝糊的严严实实的,可厢房隔断的墙上整一面挂着一幅山水图。 明湘见明沅看这画抿了嘴儿笑了:“他怕我闷得慌,专淘换来的。”两面玻璃嵌着这么幅纱画儿可是所费不菲,程骥肯花这份心,明沅便替明湘高兴,伸出根指头刮刮脸儿,这却是明洛常做的。 明湘会心一笑:“也不知道五妹妹在蜀地过得好不好。”姐妹两说得些话,程骥回来了,明沅见天色尚早,知道是特意早回来看妻女的,以掩口一笑:“我也该走了,再晚天就暗了。” 把给明湘嫂子的礼也拿出来:“这个是给你嫂子的。”既来了,多一份礼不过多费几个钱,却是两面讨了好处,她一拿出来,明湘就带着笑意伸手点点她:“记着带些红蛋喜钱回去,还有新酿的菊花露、黄地精,再带些生地回去煮粥吃。” 明沅坐了车回去,往朱雀街上走,待到这么晚,就是跟纪舜英约定好了要一道在外头用饭,她连帏帽都带了出来,这时节正是热闹的时候,担了柴担了菜的往菜市肉市去,再有早出摊子的,一根扁担上挑着锅子凳子,车马行的慢,走走停停,明沅正想着纪舜英带她去哪儿,就听见响了丧钟。 街上才还人声鼎沸,刹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小儿两声啼哭,也叫哄住了,隔得许久,明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圣人驾崩了。 ☆、第351章 寸心糖 街市上原还热闹,听得丧钟,静默一刻,等那钟敲完了,嗡声还未尽,复又热闹起来,门楼铺子前呼呼喝喝,把红绸彩幡先行撤下,街上倒比刚才还更熙攘。 明沅原是想着还去十方街等纪舜英的,这会也去不成了,吩咐了车夫赶紧家去,这些日子只怕他得呆在衙中,虽不知可有遗诏留下,若是按先祖旧制,须得成服二十七日方除,依着圣人的性子,这二十七日也是不可免的。 圣人驾崩,百官命妇俱得披麻戴孝,明沅使了跟车的往翰林院中寻纪舜英知会一声,又赶紧在街上寻个布铺,买了两匹麻布素纱。 在京官员可领麻布一疋的,可等那布发下来,又得裁又得缝,早赶不及去思善门,街面上此时最热闹的就是布帛店了,把那彩绸缎子俱都收到库里去,反把青的蓝的白的黑的拿出来摆到柜面上,明沅且算去得早,若不然连黑纱料都买不着了,这些个东西不比红金织物,自来少有人用,店面小些的至多两三匹的存货。 她急赶着到家,正逢着初一,东寺街上挤满了香客,还有香头领了香众做了晚课正要走,除了平民坐得驴车板车,还有帏车软轿大马,街上挤挤挨挨,行了好一会才出了东寺街,再绕了小道往家赶去。 平民尚可,不过停了音乐婚嫁,为官人家,再跑不了要去思善门外哭灵的,只不知道要哭上几日,自开国以来最多不过十日,最少三日,再不会越过去,依着圣人的性子,连皇太后张皇后两个都办足了日子,他自个儿的葬礼必不会往简了去办。 明沅回到纪家,门口还挂了红灯,不曾糊上白纸,她进得门去,各院中正拆红绸,库房里把积年存了的白布麻纱翻出来,才拿出来的布总有些霉味儿,还有的叫虫蛀了小孔,捡合用的抖开来晒。 得亏着明沅买了来,等前头把布给送来也赶不及裁孝衣了,她自家回屋叫了丫头剪裁,铺在床上桌上画出样子来,纪舜英的衣裳常做,麻衣也不必锁边绣花,做了两套给他先换着,圣人的丧仪再是大办也总不能越过先祖皇帝去,至多就是二十七日了。 京里上一回的丧事还是元贵妃,虽叫追封了皇后,也不曾响丧钟,圣人一面说要风光大葬,一面又只叫持服三日,这话一出,便有人家报病免去哭灵的。 圣人一死,上位的必然是成王了,他最后明白了一回,给自己留了个好死,却没封成王做太子,此时当不当太子已无防碍,圣人一去,大太监先是一声嚎啕哭先帝,跟着又拜了成王,几个兄弟俱在榻前,吴王见机极快,除了下拜又吩咐礼部赶制衣冠,着手预备登基大典。 到得夜间,无人不知,颜家要出了一位皇后了,翰林院先拟了诏书,才开始写先帝的祭文,纪舜英夜里就宿在翰林院中,明沅打发人送了铺盖衣裳去,天才刚凉下来,也怕他在院里睡着凉,还给他送了些炭,哪知道绿竹回来便道:“少爷那儿早烧上炭了,我进门时,那守门的还冲了我笑。” 翦秋听了就咬了唇笑,才刚纯馨送了些布匹来,头一个得着的便是明沅,不独曾氏使了人来问可缺什么,小胡氏亲来一回,送了两根银扁方来,说怕明沅新婚不及备下银头面,叫她拿了这个戴。 黄氏怔怔坐在床上,儿子回来了又走,对她早没了小时候那番亲热,越是长大,竟越陌生了,叫她保重身体,就再没一句话好说,问他什么,他都只点头,可到黄氏说要替他说一门媳妇,他却道:“不立业,如何成家。” 黄氏还待劝他,他又成了那付模样,黄氏看着儿子张口也说不出话来,等他走了,她才拉了嬷嬷的手,枯黄无神的脸上满是戚色,嘴唇嚅嚅:“他怎么,他怎么,他怎么就不像他爹!” 声音先是又细又轻,陡然尖锐,恨得人在床上发抖,嬷嬷伴了黄氏大半辈子,打小带了她到大,黄氏不哭,她已经是不住淌泪,心知黄氏说的是甚,拍了她的背:“再等他大些,大些就好了。” 黄氏颓然摇头,她的儿子她心里明白:“好不了了。”她这样恨纪怀信,可这会儿竟遗憾起儿子不像他来,若是像他,哪会这番长情,把外头那一个记上这许多日子,竟还不如……不如,就像了他爹。 这回听得丧钟,先是倏地睁大眼睛,伸出手来,嬷嬷一把扶住了她,两个手握了手默默数着钟声,数完了还呆坐着不动,往床枕上阖了眼儿,身子不住起伏,隔了许久才道:“我记着,有一套银花的首饰,拿出来,给老大媳妇送去。” 嬷嬷抹了眼泪,知道黄氏这是示好了,她厌恶过害怕过,却没服过软,成王上位,这个妹婿必要重用的,成王府里一子一女,往后就是太子公主,颜家几个女儿俱都跟着水涨船高,她不跟明沅纪舜英服了软,她是跟皇后的妹妹妹夫服了软。 东西送到明沅跟前,她接了便笑:“多谢太太想着,只我怕用不上这个。”明沅是敕封夫人,跟黄氏一样怕挨不着哭灵的差事,嬷嬷再三劝她,她这才收了,嬷嬷心里自然不乐,可却一路陪了笑脸,接了赏钱,转身出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又替黄氏难受,往后是真要看着儿子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 等她回去还装着高兴的模样,把明沅给的药材拿出来给黄氏看一回:“太太看,到底是知道礼数的。” 黄氏默然不语,把脸扭到帐子里头去,纪舜英出息了,她虽恨却并不灰心,光是想着他往后怎么掉下来,就能叫她胸中留得一口气在,可亲生儿子这般,她半点气力也无,躺在床上不愿动弹,还争什么管家权,还刮什么银子,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丧钟一响,纪家忙成一团,颜家也是一样,颜连章还在想着如何起复,拿了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总不能再去蜀地,他还想着去穗州,总是熟悉的地方,各处如何运作心里头有一本帐。 他一笔下去还未写完,钟声一响,笔尖顿住,宣纸上留下好大一个墨团,待他确定圣人身故,猛得喘上两口气,扔了笔儿大笑三声,惊得门口的长随赶紧进来:“老爷可有事?” 颜连章笑着摆了手:“无事,叫夫人给预备素服。”跟着又想来,他无官在身,不必持素服哭丧去,才要叫回来,又催一声:“让夫人给家里上下都做一套素服。” 纪氏先去恭贺了梅氏,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付不急不徐的模样:“咱们家的大姑娘,倒总算是熬出头了。”往后颜家一家富贵荣华是再少不了的了。 梅氏双手合什摆在胸前念了一句佛,颜顺章还在翰林院里,倒没急着回家来,这头要办素服衣裳给他送去,才念了一句佛,便不住口的吩咐下去,有红的俱都撤了去。 祭文诏书俱由翰林院草拟,颜顺章自持身份,纪舜英却使了青松往颜家跑一回,告诉纪氏,翰林院里已经在拟写皇后的册封诏书了,连礼部也一并备起仪仗衣冠来,等停灵一过,就要登基。 梅氏吸得一口气儿,到得此时才回过神来,往后颜家,就是后族了,不独是后族,若是晗哥儿封了太子,颜家说不得还能封侯封爵。 她这一口气提着,还是纪氏拍了她的手才缓缓吐出来,可梅氏跟着又发起愁来,恩爱了这许多年,可当了皇帝三宫六院,可还能保得宠爱么? 她自不知道明蓁做了什么,心里一时喜一时忧,换到纪氏这里,却长长吁出口气来,明潼的日子可总算省心起来了,郑家可还敢压着不替慧哥儿请封世子不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颜家原就不是鸡犬,纪氏心里猜测着颜顺章既是皇后亲父,虽是文人,一个大学士也是跑不掉的,自家又给成王送了这许多银子,虽出的力晚了,若是早些,在他去边陲时就给了银子更好。 虽不是雪中送炭,也不是锦上添花,到底还有些功劳,颜连章这回起复,便不必成王开口,吏部也不会不给实缺,她把这事儿挨着人头数一数,竟没一个不好的,到得此时才跟着梅氏念了一声佛,又道:“大姑娘住的那个楼,是不是得封起来了?”除了明蓁住过的地方,小香洲的那块匾也得描金重刻。 梅氏连连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这可真是,真是祖宗保佑。”她说了这话又想起明芃来,眉头一松:“我们二丫头,这回总好如愿了。” 梅氏满面是笑:“怎么不肯,她这心心念念的,可真是老天爷成全她。”抿了笑意,吩咐了人预备着明蓁住的屋子贴金,又使了人往山上去接明芃,纪氏不好浇她的冷水,只自家回去料理事务,又急着带了口信给明潼。 接着信的时候,明潼正临窗坐着,手上捏着郑衍才拟好的请封书,她仔细看过一回,笑了:“倒也不必这样急的,说不得,慧哥儿有大造化。” 郑衍原是来卖好的,见着明潼不接,面上一滞,听她说的大造化,心里咯噔一下,明潼还只在笑,松墨传了口信进来:“夫人,太太才刚送了信来,表少爷打翰林院送出来的消息,如今已经在拟诏书了。” 明潼捏了个寸心糖,送到口中嚼吃了。 ☆、第352章 八宝豆腐 先帝的丧事谥号落葬,新帝的冠服登极册封,这些个事儿加在一起,自白露一直忙到了下元,先帝的哭灵不曾越过太祖皇帝去,减了三日,依旧还是得哭足七日,持素服二十七日毕,跟着便是成王的登极大典了。 纪舜英这些日子俱宿在翰林院中,偶尔才回来一趟,明沅这里吃食物品不断,他既是板上钉钉的新皇连襟了,自然处处得着优待,原来纪舜英在翰林院是后生晚辈,因着年纪最小,又是新进院的,些许杂事便由他代劳,除了平日茶水点心,誊写校对这样的活计,派到他手上的总最繁琐的。 这番却再不一样,连着看门的都知道这是新贵,翰林院不许外人出入,守门的小吏把东西客客气气的接了送进去,过得会儿,再把纪舜英的包袱拿出来交给书僮带回去。 偶尔有些空闲,纪舜英就往家里赶,明沅借了东风,说纪舜英这番辛苦,她去十方街住得些日子,也好就将了照顾。 曾氏满口答应下来,还要派了丫头婆子先去打扫归置,笑的满面慈和:“虽是稍住些时候,也要样样妥当才是,着了人去好好看一回。” 房子都是新粉过的,哪里还要人看,可既曾氏这话说了,明沅就领她的情,确也无甚好理的地方,买了两盆素心腊梅两盆丹砂红桂送了去,枝间开得满是繁花,一黄一红一绿同院中翠竹相映,窗扉推开个角,一屋子都是清香味。 连黄氏都松一口气,她实是想叫明沅去十方街的,可她自个儿不提起来,黄氏也不能说,就怕又遭了祸事,明沅理了些日常要用的东西送去,黄氏还摸了私房出来:“外头柴米俱费,这些个就当作安家的本钱。” 她摸了五十两银子出来,明沅说是去住到除服,可黄氏给的银子够过一年,明沅自然要推:“太太心疼我,可这也太多了些,不过住到除服,等默存衙门里事了了,自然还搬回来的。” 话得这么说,又没分家,贸然说要在外头住,总叫人拿住了话柄,明沅这么一说,黄氏却怕她真住个二十来日就回来,原想亲热的拍一拍她的手,还没伸过去就又缩了回来:“不打紧的,你也没几日乐和了,等舜英外放,多的就是事儿,能有几日清闲日子就过得几日,家里总有我跟你祖母呢。” 明沅要搬到十方街去,连着胡氏小胡氏都过来送礼,一个个都知道,这会儿纪舜英还是从七品,说不得不到年底就连升三级了,把暂住真个当作了乔迁,小胡氏送了一对儿联珠玉瓶,明沅一开匣子就知道是纪老太太的东西,原来老太太在的时候,把这对玉瓶儿摆在多宝格里。 她拿出来细细看得一回,做了个爱不释手的模样:“怎么好叫舅姆这样破费。”一面说一面看,小胡氏哪有不懂的,见她装在匣中要退回来,赶紧按了她的手:“这是怎么说的,我可是你亲舅母,怎么不该多疼你些。” 有了小胡氏这一出,夏氏那里拿过来的是玉嵌檀木的玻璃镜架,好作两扇开,也还是老太太的东西,夏氏拉了明沅的手便笑:“可惜了老太太没见着你进门来,她原来就顶喜欢你的,这一个是老太太年轻时候使的,后来又赏给了我,这会儿也该传到你手里了。” 明沅又再谢过,留下了镜架子,把联珠玉瓶儿扎了绸送到纪氏跟前,纪氏打开来一看,眼圈一红,她问明白了知道这是上赶着巴结了,轻轻一笑,叫了九红过来:“告诉六丫头,老太太走的时候,给舜英留了东西。” 她是出了嫁的姑奶奶,这些个不给便不给了,她贪图的也不是老太太留给她的东西,可纪舜英便不一样,他是正经的长子长孙,连他的东西都叫昩下了,如今能要回来,自然得要回来。 这事儿明沅也是知道的,当时还替纪舜英不平,可那会儿他争不过家里,争产的事不论多么有理,说出去总要叫人戳脊梁骨,骂一句不孝的。 这事儿纪氏记得牢,明沅却早抛到了脑后,连纪舜英自个儿也不在意,老太太的情份他记下了,东西得不得着不值得攀扯。 明沅晓得纪氏并不是真想要东西,是觉得纪老太太身后事凄凉,心底这口气难平,连跟娘家的来往都淡了,心里觉得她们辜负了老太太这份心。 采菽几个听了,倒有些迟疑,嫁进门三个月,日子虽过得不差,可要说好,也绝计好不到哪儿去,若不是大姑娘成了皇后,这些个人也不会上门来巴结,这时候开口讨要东西,往后还要处上十几二十年呢。 明沅见几个丫头都欲言又止,知道她们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我省的,赶紧把箱子理了,能带的用得着的,都带了去。”她在曾氏跟前说的好,也是存了在十方街长住的念头的,也不知道纪舜英改了主意没有,是还想着外放,还是在京里舒舒服服当京官儿。 住进十方街头一天,按理该整治几个像样的菜乐一回的,可在孝中,连素酒水都免了,只赏了些东西下去,吃了个素锅子。 这一片住的都是官员,热闹了也不好看,明沅还预备得些素点心叫丫头往各种分送,就算是同人打了招呼,这宅子住了女主人进来了。 有送礼的自有回礼的,长福婶还算熟些,下人们也有来打听事儿的,知道这家子的夫人是皇后的族妹,倒都回了礼来,左近人家是太太是北边人,做得一匣子面食送来,八宝方胜海青卷子攒馅馒头。右近人家是南边人,送了些泡螺来,倒有金桂粉玫瑰的,配成两色,明沅一听知道也是翰林院供职的,便笑了起来,这个调色还是她做了给纪舜英送去的。 孝中不能饮酒嬉乐,搬家原该放炮的,也都禁了,虽无事可作,明沅还是挨在榻上松得口气儿,忍冬几个见了就笑,又问她夜里要吃什么。 过了三个月无主可作的日子,明沅倒真列了个菜单子出来,又叫青松往翰林院去,告诉纪舜英家里已经打点好了。 纪舜英夜里就家来了,桌上是去了荤的八宝豆腐,把虾子鸡肉去了,多加了松仁蘑菇瓜子,清汤浇了端上来,煮烂的山药包在豆腐衣里用油煎过,切成小块端上来,算是个素鹅肉,再加上芋头羹煮三笋,纪舜英饭也不要,光吃芋头当饱,他这些日子在翰林院里,还真没吃好。 “登极要预备的都预备好了,册封皇后的诏书也拟定了,只等着登极之后,接了大印头一个颁布的就是这个。”饿得很了,也顾不得吃相,桌上又有豆腐又有芋头,便拿勺子扒饭,软滑滑的下了肚,又喝一碗汤,这才饱足了。 “连阿霁跟晗哥儿两个,也有封号了。”阿霁自然是封了公主的,晗哥儿却封了王,没立即就封太子。 明沅看他端了茶杯坐在桌前吃茶,倒有些疑惑他怎么没立时就挨上来,想着面上带出红晕来,他初尝滋味,就没肯停的时候,这会儿老老实实坐着,倒叫明沅觉着奇怪。 哪知道她心里才刚这样想了,纪舜英就搁了茶盅儿:“烧水了没有,我好好洗洗。”在翰林院里有地方睡,却没有地方洗澡,洗干净满身湿气的出来,坐在床上挨着明沅抱一回,觉得泡过的身子寸寸发热,赶紧灌了口冷茶,数着日子还两个月,叹一口气又坐回到罗汉床上。 明沅缩在帐子里笑个不住,拿被子闷了脸儿还在抖,哪知道睡熟了半夜里叫人搂到怀里,迷迷蒙蒙翻个身,纪舜英凑过来就啃她的耳朵:“抱一抱总是成的。” 哪里只是抱一抱,抱了就没撒过手,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夹在怀里,从脖子一直揉到腿儿,明沅叫他折腾得也睡不着了,抱了被子不撒手,纪舜英哧哧直喘,叫明沅快活了,自个却忍着,把脸埋进她胸口,热气喷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明明是天天在翰林院里头上差的,怎么他学的越来越多,老实都是假老实的,明沅反手捶他一下,面上酡红久久不去,这个天儿还热的想踢被子,两个磨着嘴唇舌头,口都干了,这才停下,一觉就睡了过去,明沅醒的时候,他早已经回翰林院去了。 登极自是黄道吉日,设金椅于七十二级郊坛之上,金椅前设冕服案,百官拥着新皇入座,献冕服,再山呼万岁,百官于御先殿上贺表,再祭奉先殿奉慈殿,跟着又要祭天告庙。 登极自是黄道吉日,设金椅于七十二级郊坛之上,金椅前设冕服案,百官拥着新皇入座,献冕服,再山呼万岁,百官于御先殿上贺表,再祭奉先殿奉慈殿,跟着又要祭天告庙。 成王登极之后,果然先是册立中宫,明蓁授了皇后金印,颜家几个吊着的最后一丝气儿,这才松了出来,阿霁封了安康公主,晗哥儿连走路还不会,叫阿霁抱着受了封。 却是明蓁提出来的,只这一个儿子,又是皇后嫡出,可晗哥儿生来就身子弱,明蓁怕他受不住这福气,这才先缓得一缓,等他大些再说。 梅氏成了皇后的亲娘,颜家便是后族,颜顺章成了文渊阁大学士,梅氏也得了个一品诰命,京里忽的有人记起明蓁可还有一个亲生妹妹不曾说亲,拿出挖山填海的架势来,把明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那本只要金陵城里流转的梅氏仙域志,忽的就流传开来。 颜家的门坎都叫踏薄了一层,来说亲的自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梅氏原是想着顺了女儿的心愿就嫁给梅季明的,梅家老头子却犟,说出去的话不肯收回来,还不肯认梅季明是梅家子弟,梅氏原想着再劝一劝的,这会儿媒人婆送上门这许多帖子,她倒又拿不定主意了。 ☆、第353章 烤柿子片 梅氏头一个想的就是先把女儿接下来,这时候便告诉她梅季明没死也不打紧了,梅季明是因着成王的缘故吃了暗算的,这会儿自然该抬起他来,皇帝都开了口,梅家总要松口的,这桩婚事便成了。 可她原来就不住后悔给女儿挑了这么个浪荡子,如今有好的摆在跟前挑捡了,何必非在这棵树上吊死,梅氏自觉亏欠了女儿,原来万全的安排竟生生把女儿拖累了。 梅氏拿了这些个帖子去问丈夫,颜顺章如今无一不顺,明陶亦不是无人来问,可他既早早就定下了婚约,等的只是姑娘及笄,两个都是翰林院中的同僚,哪里又还会再去挑别家。 可明芃的婚事又不一样了,按着颜顺章的性子,先是很喜欢这个准女婿的,是恩师的孙子不说,又是师兄的儿子,也想让女儿嫁进梅家去,这一支绵延繁衍下去,可哪里知道梅季明会背上这样的污名。 他舍不得对妻子说重话,看着她生病上火哪里还说得出责怪的话来,可既然妻子问了,他便道:“梅家旁人都好,只这个小子,伤了恩师的心。”言下之意,就是不嫁他更好。 梅氏心头摇摆不定,有人替她拿了主意,她立时松了口气,既这么着,也就不必再告诉明芃了,省去许多烦恼,再择个好人家,都不必远嫁,就嫁在她身边,总有人好照看她了。 “真是菩萨保佑,还得往庙里头还愿去,往后她的日子就好过了。”梅氏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松得口气儿,又吩咐起匠人修葺屋子,把明蓁住过的小楼翻翻新,再把明芃的院子也一道粉饰了,要是能明岁春天就出嫁,她就什么心愿都了了。 可明芃却没下山来,梅氏派了人三催四请,只当告诉她如今在位的是她姐夫,往后她再没甚可愁的,她就会乖乖下得山来,谁知明芃听了信,还是那付模样,笑倒是笑了一笑,笑完了依旧调得墨色,画完了人物,梅氏只好亲自上了山。 山上的小院,完全变了一番模样,院里石子铺的黑白梅花早早就铲了去,反倒用这些黑白石头圈出几块地来,种了茄子萝卜,还架起了细木条,种了些红番茄,除开这些,还专圈了一块地出来养鸡,早上一摸能总能摸出三四个蛋来。 山上冬天来的早,这时节看着光秃秃的,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老树倒还结着银杏,打下来往火里烘了,撒上些细盐,装在兜里,带到山上去喂鹿。 梅氏在小院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女儿回来,这才问起她去了何处,碧舸跟了她去,兰舟呆在院中,替梅氏煮了山泉水点茶吃,又拿了一碟子麦饼来。 梅氏再不知道女儿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打小就是锦衣玉食,不说麦饼,就是硬些的米她都自来不吃,粥要吃胭脂米熬的,饭要吃碧梗焖的,哪知道在山间竟拿麦饼当点心了。 梅氏也不去看旁的,只单往明芃案上看,屋里临窗的长案叫撤了下去,当窗竖了一张画架,画架上绑着画布,画的是山色红枫。 屋子里头里里外外看一回,半点没有梅氏仙域志的影子,梅氏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既不念着他了,多说说外头的好处,她总是肯嫁的了。 梅氏自早上出城,到了栖霞坐了滑竿上山,等到午间兰舟摆了饭食,还未等到明芃,问了她道:“姑娘平素也是如此?” 兰舟低了头:“姑娘带了干粮进山的,一画就是一天。”门敲得三声,守门的开了,竟是碧舸,捡了一篮子松子蘑菇回来,梅氏见她独个儿回来了,气的直拍桌子:“姑娘呢?” 兰舟碧舸两个瞒不过去,只得老实答了:“姑娘往山里画画去了。”梅氏一手捂了心口一手撑住桌子:“就叫她一个去?” 兰舟动了动嘴唇:“拾得师傅一道去的,到黄昏就要回来了。”如今小院里头的吃穿用度俱是明芃自家挣出来的,她跟着拾得学画,一颗树一块石,也能坐着看上一天,闭了眼儿山间的花草树木全在脑中。 “你们俩个是死人不成!竟叫她跟个和尚去!”梅氏一口气儿差点喘不上来,嬷嬷扶着她的背给她揉心口,梅氏怎么会气顺,她原当明芃拜了个师傅,就是跟着人在寺庙里学画画,哪知道竟还爬到山里去,这要是做出些什么来,一家子的脸面又要往哪儿搁。 梅氏气苦,又要抹泪,连着自家大嫂也埋怨起来,好好的姑娘送过去的,怎么这会儿竟成了这个性子,心里更把梅季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他这么个不着调的,女儿何至于此。 山里头冷得快,炭火不如木柴易得,屋子里头烧了柴,往里头撮了些松针,烧出来一屋子的松针香味儿,松果子串成了串挂在屋檐下,当作了风铃,到得晚霞漫天时,明芃回来了。 她人还没到门口,梅氏就先听见她的声音,只当女儿还怀着满肚子的忧愁思恋的,哪知道竟还能听见她快活的声音,梅氏还怔着,门就叫推开来了。 明芃穿了一身葛布衣裳,长长的头发缠成麻花垂在襟前,额上带着薄汗,背后背了个小竹框,才一进门就笑道:“赶紧过来,我今儿摘了好些柿子。” 山里的栗子柿子这时节都落了地,栗子外头的毛刺壳儿爆开来,往林子里走一回,能捡回一筐来,柿子树生得高,要捡那没有野兽啃过的,落下来掉在软草落叶上不曾摔破的,这样的柿子做成柿子干,摆在身边作零嘴儿。 明芃自家进来了,又转身去扶拾得,爬树是他爬的,摘了许许多多挂在枝头上的,都已经熟透了,皮儿一碰就破了,拿嘴吮着吃,只当是在喝蜜水儿。 梅氏不看还好,一看又喘不过气来了,她指着女儿心口一阵阵的绞痛,明芃这才看见她坐在屋里,冲着拾得连说带比,拾得就背着竹筐儿往院角去了,兰舟绞了巾子给他擦脸。 她进得屋子,看见梅氏脸上的笑意早就淡了下来:“娘怎么来了?” 梅氏上下打量她一回,明芃人黑了瘦了,身上粗衣麻布,头上饰物全无,扎着的腰带上还别了好几条秋天开的红花,她似才想起来似的,把这花儿抽出来搁到桌上,拿毛巾子掸掉身上灰。 梅氏气的肝疼:“你赶紧把东西收拾了,跟我回家!”再不能依着她,叫她跟个和尚一处厮混,若是坏了名声,非带累了明蓁不可! 明芃掏出绢子来擦汗,往窗外一望,拾得既听不见,自不关心,坐在木庄上头剥起栗子来,明芃答应了他,今天请他吃栗子软饼的。 “母亲答应了的,怎么又变卦?”明芃说得这一句,梅氏摆了摆手:“你非得在这山上作甚,如今咱们家不比原来了,赶紧家去,也好叫我们安心。” 明芃看了梅氏一眼,忽的明白过来,她原是个叫人挑捡的老姑娘,如今姐姐当了皇后,还是独宠,身份自然不比原来,她原就想过,姐夫登极之后,必是要替表哥平反的,母亲总该对她说实话了,可几回送得信来,一字未提,如今见梅氏这个情态,哪里还不明白。 一颗心原就已经冷了,倒不如就在这小院里头自在,她看了梅氏:“娘,我如今有什么不好?姐姐既是皇后了,难道还有人戳咱们家脊梁骨不成?又有谁还敢说闲言碎语?叫我顺了心意,有什么不好?” 梅氏恨不得打她两下,只当她还全心全意惦记着梅季明,提了一口气要说,却见明芃坐到镜台前,把打成辫子的头发散开来重又梳通,重打了一条麻花,垂在襟前:“娘留下来用饭罢,也尝一尝,我的手艺。” 梅氏到底心虚,又不好直说梅季明没事,女儿空等了他四年,等来的就是这么个消息,若是她经受不住,更不肯嫁,又要如何。 拾得跟她们同坐一桌,他如今已经是十七八岁了,常在山野里行动,行的宽肩厚背,一人打横里坐着,碗里满满堆着山菌,拿清酱炒了,光是素的就吃了整整一碗。 烘银杏烤柿子片儿,还有栗子粉加了面粉烘的饼儿,拾得用薄饼包了柿子流出来的糖汁,一气儿吃了四五张,梅氏越看这情态越是不对,一碗粥半天都没咽下一口气,脑子里嗡嗡乱响,牵挂一个梅季明便罢了,难道还喜欢上和尚不成?既聋又哑,自家的女儿怎么荒唐成这样子! 拾得原是进了屋子就要提了桶冲身子洗澡的,擦干净了再回去庙里,他叫明芃教的懂得些道理,吃了饭把碗跟锅都洗干净了,背上背筐就走,门口早等着一只鹿,拾得摸了它的角,把布袋子里包的饼儿撕给它吃,明芃还跟那鹿打了招呼,它伸了舌头舔一舔她的掌手,尝着咸味儿高兴的直甩尾巴。 等拾得一走,梅氏指了明芃:“要么,今儿就跟我回去,要么,你这辈子都别再回家。”自小到大一句重话不曾说过,这会儿见她这要模样,恨得说不出话来,明芃微微一怔,竟冲着梅氏笑一笑:“母亲回去罢,我在山上住得很好。” “作孽!我生你为着什么,你为了那一个糊涂东西陪上这些年竟还不够,非得作践了自个儿就高兴了?你就不想想生你养你的爹娘?”梅氏这辈子都没这样失态过,若不是嬷嬷扶了她,她就要倒在地上。 明芃垂下眼睛:“娘,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不管是谁,就表哥还活着,我也不会嫁他了。” 梅氏哭声立时止住了,抬头看向女儿,见明芃淡淡看着她,见她抬头,又说一次:“就是表哥还活着,我也不会嫁他了。” ☆、第354章 腌菜 梅氏立时败下阵来,她原就心中存着这桩事,想着要怎么瞒过了女儿才好,梅季明已然不是良配,误了女儿十来年,可不能再叫他误下去,听着明芃这一句话,一口气儿都没提上来,原来是盯住了明芃不动的,此时背了身避开目光,隔得好一会儿才道:“你心里还牵挂着他不成?” 屋里头的丫环俱都退了出去,碧舸兰舟站在廊下垂了头,明芃早就吩咐过不许她们吐露出去,可到得这会儿,却不免为着她心伤一回,明蓁当了皇后来消息传上山来,明芃坐在窗边正拿画笔画得秋色,听见消息怔忡一会:“这下子可好,一个个都如愿了。” 可不是如愿了,碧舸兰舟只当姑娘要哭,谁知道她只阖了阖眼,手上画笔都没搁下来,那幅山色秋夕图正是收尾的时候,一片绿叶中点得二三处金红,火一样的燃在蔚蓝天色里。 层层叶底露得一阙金顶,便是栖霞寺的佛塔顶尖,上头还挂了两只鎏金铜莲花,这画儿叫拾得讨了去,就糊在他睡觉的禅房房顶上。 明芃还只坐着,半个字也没答梅氏,拿了小银刀把烤柿子片儿切成细丝,她一双手生的极好,纤纤细指,因着长年拿笔,三根指头生着一层茧子,两只手指夹着刀片,食指架在刀背上,切了细丝儿再捻起来往嘴里送。 放到火上烤的柿子都还是没长软的,烤过去了水,甜蜜里就带着涩味儿,她细细嚼着,舌头卷了甜又尝了涩,饮一口山泉水,就只有余甘了。 梅氏见她动都不动,心里觉得自个儿猜对了,这一片深情也该寻着可托负的人才是,她待要说梅季明没死,可颜顺章却又定了主意,再怎么也得同他商量了再说,叹得一口气:“你在山上再住两日,过一向,我叫了人来接你。” 趁着黄昏赶紧下得山去,找颜顺章拿主意要不要把梅季明未死的消息告诉她,这个女儿认了死理,不叫她嫁梅季明,若再是闹出些什么来,如何收拾才好。 下山的路上梅氏拢着白狐狸皮的大毛斗蓬,坐在四人抬的滑竿里,人跟着下山的台阶一颠一颠颤个不住,拉一拉观音兜帽,人往下坐了了坐,脚踩住了前头的挡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 可不就是债,生了她养了她,还费心费力的替她找了这么个好亲事,若不果梅季明这个混帐,说不得如今连孩子都养了,哪里还像现在,跟天上飘的云朵似的,摸不着抓不住,成天也不知道这脑袋里想的什么。 琴棋书画诗酒花,不过是为着叫日子过得有滋味些,一门心思的钻进去,自家把自家带得左了性子,还怎么过日子,难道还真饮木兰坠露,餐秋菊落英不成?她这哪里是学画,这是想要成仙了! 梅氏双眉深锁,她年轻的时候就生的美貌,若说美貌还不尽然,单捡出来看,鼻子眼睛嘴巴都不是顶美的,可长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妥帖,声音轻柔语调淡雅,若不如此也不会叫颜顺章一见倾心,刻在心上这许多年也依旧当作宝贝。 她回了家,解了大衣裳,坐在窗前等着丈夫,一手托了腮,长眉微蹙,目带泪光,颜顺章才进院子,就是红枫秋桂映着窗里微泪的妻子,颜顺章赶紧进去,衣裳也不换了,搂了梅氏的肩:“这是怎的了?二丫头又惹着你了?” 颜顺章对这个女儿要说情分,自不比明蓁,明蓁自小到大养在身边,明芃却早早寄养在了梅家,明陶还是儿子,她便怎么也显不出来了,情分再淡也是女儿,他原是想顺了她的意的,不嫁便不嫁,人生自是有情痴,碰着了,却没缘份,非让她嫁人,倒是苦了她了。 等后来他也跟着改了主意,妻子一味想叫女儿有个依靠,嫁人生子,全天下女人都要干的事儿,她也该干,经不得梅氏一颗泪,除了点头答应又有什么办法,这会儿见着她哭,知道必是明芃的事,还没问明白,就先怪罪了她,怎么竟不懂得父母的一片心。 梅氏反手揪住颜顺章的衣领:“总是我的不是,再没想着,竟害苦了她,我算是明白了,她这是存了非君不嫁的念头了。” 这四个字触动颜顺章的心肠,他低头看看梅氏,见她好容易因着喜事又养起来的气色又叫女儿愁的憔悴起来,抚了她的背:“她总是咱们的女儿,有些痴气也是该当的,我看,不如就告诉了她,不求闻达,一生富贵总是有的。” 梅氏松得口气儿,她一个人拿这主意是再不成的,有了丈夫这句话,便把头靠在他身上:“总也瞒了她这许多年,贸然去说她受不住可怎办?依着我看,叫个同她处得好的,慢慢儿告诉她,许能好些。” 梅氏也没想到女儿的性子竟这样硬,原当她过个一年半载就忘了梅季明了,见她痴等,又想着有个二三年了怎么着也淡了,哪成想一个“死”人她怎么也忘不了,恨不得给他塑了金身,供在案上日日上香。 梅氏满面倦色,弯眉微蹙,挨在颜顺章肩上,心里念上两句罢了,既识不得这份好,那便是她命里该当的,只要去寻这梅季明,却得花大功夫。 颜顺章件件依了她,梅氏便摸了银子出来,加印了梅氏仙域志,总归要把女儿嫁过去了,这番深情厚意,总该让梅季明知道才是。 梅氏双管齐下,一面加印了书分散出去,一面请了纪氏过来,打着让明沅去当说客的主意,家里姐妹只余下明沅明湘了,明湘要做双满月,能上山的可不就只有一个明沅了。 程家给足了明湘面子,女作单男作双,是江州的老规矩,连这个都打听着了,送了红蛋喜饼回来,说程夫人心疼她,这才叫她做双满月的。 纪氏听着梅氏的放在,不想管也不成了,原来是妯娌,她帮手是情分,不帮也有道理,可如今梅氏却不止是妯娌了,是皇后的亲娘,开出口来,她轻易回绝不得,点了点头:“这也是好事儿,总算苦尽甘来。” 一家子磨着明芃,她还哪里有甘,可话却得说得漂亮:“我今儿递话过去,叫六丫头择了日子过来,叫她上山去,把话慢慢告诉二丫头。” 明芃早就知道了,能死死瞒了父母就为着一口义气,这样的姑娘,逼着她嫁,怎么能成?纪氏揉了额角,也得亏是明沅,换哪一个这会儿上山去告诉明芃,家里骗了你将四年,这会儿已然好了,不必你再装聋作痴了,顺了大家的意思就嫁了罢,再要强明白的人,也得疯。 纪氏叫了明沅来,明沅如今住在十方街,听见说纪氏寻她,套了车就出来了,还把家里的饭食安排好了,叫纪舜英回来有口熨帖的热菜吃。 她还给纪氏带了她自个儿做的腌菜,纪氏见着她,就想起早上那一盅儿燕窝,如今她走了,这活计就交给了明漪,明漪手还生,回回挑过的燕毛,还得叫人再挑一回,可就是这么着,才知道是她亲手挑的。 明沅笑着给她请安:“太太这向可好?”她还当是纪氏要问她东西的事儿,说了有些日子了,可纪老太太要给纪舜英的东西,她还没开口要。 纪氏心里也明白,嫁出去了,便有了自己的考量,着她办事,便得缓着圆着办,看着她便笑,知道她带了好几个腌菜缸子回来打趣一声:“统共才多少大的地方,还腌起菜来了。” 家里吃的腌菜,就是苏姨娘腌的,富阳冬笋黄芽菜箭白干春不老,佐粥配饭都好,纪氏吃了她腌的,就再不吃外头买来的了。 还真挑了点儿尝了尝味儿:“倒比苏姨娘腌的淡,再下些盐巴才成。”说着冲她招招手,明沅知道必不会无事让她急着走一趟,挨过去坐了,纪氏叹一口气:“你挑个日子上栖霞山去见一见二丫头。” 明沅一怔,略一想就明白过来,纪氏又是一声叹:“好好的姑娘,叫耽误了,如今想着顺她的心意,你别管旁的,透一句叫她知道便是。” 明沅知道必是梅氏托付,推拖不得,除了她还真没人能去,明湘便是不做月子,也自来深厌梅季明的,要叫她上山,只怕还是一个字儿也不透。 她低头应得一声,纪氏还怕她意气,特意叮咛一句:“再不许搅和这事儿,好了自然是千般好,差着一星半点儿,都是你的不是。” 明沅带着心事回去,走之前又看了看明漪跟苏姨娘,明漪赶紧告诉她:“我替太太挑燕窝子了,天天都不断的。”她自家想不着,还有苏姨娘,还有丫头们。 明沅点了头,摸了明漪的头,夸她一句,苏姨娘却知道她有事,问道:“太太这样急着叫你回来,是为着何事?是不是难事?” 明沅搬到十方街,好容易过几日舒心日子,苏姨娘抚了她的手:“真个为难,也就罢了。”明沅听了摇一摇头:“姨娘安心,不难的。” 她回去的时候,门口的灯笼都点了起来,纪舜英正眼巴巴的望着门等她回家,明沅人进了屋也不停,吩咐着要上栖霞山去,旁的东西都不带,带些秋天才出的板鸭并自家酱的小菜,一连声的安排好了,这才想起纪舜英来。 纪舜英坐在她身边好一会,还给她递了巾子擦脸,明沅见他抿了嘴唇,反手抱了他,往他怀里一磨:“我闯的祸,我自个去补窟窿了。” ☆、第355章 清泉白石茶 纪舜英难得见她这模样,才还觉着受了冷落的,叫她一搂那点不快全散了,两只手抱了她,细问她来龙去脉,明沅叹得口气儿:“是大伯娘的意思,央我上山去,劝一劝二姐姐。” 说个“央”字儿已是客气,这事儿摊在身上甩不脱,哪里有回绝的余地,倒不如一口就应下来,叫梅氏觉着她是情愿的,若办不好,总也尽了力。 纪舜英皱得眉头,伸手抚了她的背:“你若不想去,便不去。”亲生的暂且不管,倒要叫个隔着房头的妹妹去劝解,这一家子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明沅知道不能不去,可听他这样说,还是心头泛蜜:“我哪里为着大伯娘,我是为着二姐姐,原本我就想去栖霞山上看看她的。” 纪舜英低头看她,想说梅氏拿捏的也就是这点情份,偏偏她自己对女儿实是没有这许多情宜的,想着要叫明沅跑这一回,面色不虞,开口问她:“你这去要几日?” 明沅才还发愁要怎么说,听见他这样问,面上一红,觉得腰上叫掐了一把,正掐在那块痒肉上,身子一软挨到他肩上:“总也要去上三两日的,家里我都吩咐好了。” 纪舜英“哼”得一声:“光家里吩咐了有甚用,我你还没吩咐呢。”两人成婚四个月未完未满,原来婚前想的那些,全变了模样,板板正正的纪舜英,竟还能说得出这话来。 明沅面上发烫,知道他说的是甚,把脸儿一歪:“总少不了你吃穿的,我把衣裳饭食都……”一句话还没说完,纪舜英搂了她就往榻上倒,伸手去摸她的裙带子,嘴里还咕嘟:“我你还没安顿呢。”光想着三日不能呆在一处,就不肯放了她。 原来一张床一个人也睡得惯了,到她嫁进来两个头碰了头睡过几日,就再不能睡冷榻寒被了,翰林院里忙得人人不得闲,年长的还回家,年纪轻些的俱都留在院中,更不必说纪舜英这样的。 夜里睡在窄床上两面翻,听外头吹风落雨,总觉着身边少个人,味道不对软硬不对,翻了半宿也没能睡着。 解了帐子躺下去,还跟抱被子似的把她抱住了,自新婚头一夜起,他就成了习惯,平民二十七日释服,官员却得百日齐衰,可在自家却没顾忌,搂了她又亲又摸,吮着耳垂一路勾到颈项间,再自两道玲珑锁骨的蜜凹处,一路吻下去。 明沅身子火热,等事毕了,炭盆里的炭也全烧成了灰,最后那一点火星子还要狠狠跳一下,跳得她眼前一片红,伏在被子上直喘,又热又湿又闷,哪里还盖得住被子,掀开来却又不着寸丝寸缕。 心口那热劲儿还没散,喉咙口干的冒烟,又不想吃热的,推了纪舜英去倒茶,他端着杯子过来,明沅舌尖一伸就缩了回去,她要去三天,他就恨不得把三天要吃的饭,一口全吃了,明沅蔫蔫地躺在床上,纪舜英替她吹了茶,喂她吃了,搁了杯子又抱到怀里揉搓,明沅软绵绵伸手推开他:“你怎么就没个够。” 没个够的纪舜英夜里明明吃得饱了,到早上还又折腾一回,怕她累着,把她当着仙泉仙露似的饮了,这才算是半饱,等她自山上回来再算欠了几回帐。 明沅裹了毛斗蓬上山去,莲青色缠枝纹缀了一圈毛边儿,从头盖到脚,身上衣裳俱是素的,一张脸脂粉未施,却似一捧雪里开了朵艳桃花。 明沅坐了滑竿往山上去,山下桂子落尽了,山间红叶还叠得满树,明沅紧紧身上的斗蓬,风吹来扑在面上确是有些寒意,到得小院前,门儿一开,明沅就先笑了。 檐下拿草绳子挂了一个个的柿子,草编袋子里头满满当当装了栗子,明芃便是做这些家事也还带着巧思,一串儿长一串儿短,长长短短红红褐褐,衬着院子里那棵金黄张扬的银杏树,一开门就满面的烟火气。 上回着人下山,换了头驴子来,驴子带着磨盘一道上山,这个院子倒成了农家小院落,一边的假山梅花木还在,一边倒成了个柴门引水浣葛处了。 碧舸见着明沅便笑,引了她进来:“六姑娘上山怎不知会一声儿,咱们姑娘一向念着呢,今儿往山里捡红叶去了。” 捡来的红叶,拿浆子浆了做一幅花,就把这深秋的山景,有叶片给贴出来,明沅一看,院里果然摆了四个筐,每个筐子里头都是不同颜色的叶片,她笑一回,把自家做的清酱腌菜叫婆子抬进来。 因着山上人不多,也不用大罐子,一样一瓯儿,又再带些个风鸡风鸭腊鱼腊肉,往厨房里一挂,打窗子外头都见不着人,只看见一串儿鸡鸭鱼。 “我还给你们俩个带了袄子来,二姐姐的身量比我高些,我有件做着太大,也带了来给她。”明舸收了衣裳道一声谢,搬了茶炉子出来,一张矮桌两张矮凳,山泉水煮得松针茶,糖浸栗子烤柿子片,明沅坐定了等她,小口小口吃着。 碧舸看着明沅带了许多东西来,就知道是要小住两日,把屋子理出来,带了丫头去安置东西,明沅少有这样安闲的时候,抬头看着一整片云从天上滑过去。 这些日子天气晴好,屋里还晒着几张画,跟没串起来的柿子栗子串在一起,明沅看看这小院,再看看明芃画的那些画,心里明白她是再不会嫁给梅季明的。 明沅心里有一刻的犹豫,若不是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明芃此时知道梅季明未死,会不会欣喜?会不会高高兴兴下山,高高兴兴嫁人? 也可能,她早早就叫梅氏远嫁了出去,挑个小官人家,或是商户人家,好好一颗明珠就这么投到了灰堆里。 明沅指了地上铺着的稻草席子问:“这是做什么的?” 碧舸听了就笑:“这是姑娘想着的,原在陇西也有山地,秋日里还好再收一茬,拿草席子盖着防冻伤。”十月的天了,地里全是大白萝卜,叫草席子盖住了,一掀开来就是一截截的白跟顶子上缨缨的绿。 明沅坐在这个院里,不由得不笑,嘴角含了笑意,把这一瓦一石都看一回,觉得这里满是活气,连她看了都觉得明芃过得好,尝过自由的味道了,还怎么肯回到笼子里。 她自忖做不到明芃这样,眼前有选择的时候,她总是选择相对好的那一条路,可明芃却是硬生生自己开了一条路出来。 梅氏摆在她眼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是嫁给梅季明,二是嫁给旁的人,总归是要嫁出去的,或许能挑个依着她的,有皇后胞妹这个身份顶着,便是她喜好画画,也没甚个说头。 一个爱诗爱画的儿媳妇许还能忍得,一个爱诗爱画,爱山爱水,还要过这样日子的儿媳妇,哪一家肯娶?只怕就是公主,也挑不着合心意的。 明沅中午还用了一顿饭,青菜豆腐白萝卜,加上米饭,明沅竟也吃了一碗,碧舸便笑:“这柴是松木的,煮的茶也更香些。” 说着又点了清泉白石茶来,松子都是现成的,剥出来还能当点心吃,肥的很,白白的捏在手心里就出油,明沅吃茶配点心,还拿撒了一把米喂鸡,到风吹到身上又有些凉意了,这才等来了明芃。 明芃见着归也,先自笑起来,背篓一放就想过来拉她,见着她身上缎面斗蓬里头又是素面罗缎,赶紧先把手给擦了,干干净净的,这才坐下来陪着明沅吃茶。 明沅也是这个时候,头一回见着了拾得,拾得剃了个光头,这会儿已经有些冷了,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子,背后的背篓里放着捡来的松果,这是用来扔在炭里的,烧炭总有些味儿,加了这个倒好去去味道。 他哈得一口白气,拿眼儿看看明沅,又斜过去跟那只拉磨的驴子亲近起来,拿了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明沅看他一眼,就知道梅氏这样急着要把明芃架回去是为着甚,拾得虽然聋哑,可生的却好,俊俏的脸蛋加上高壮的身形,碧舸还道拾得师傅天天来,就是这天天来,才叫梅氏心惊。 夜里焖了栗子饭,明芃动的多,吃的也多,这两年竟还又长了身量,眼睛有神面带红晕,腿脚也有力道,拾得吃了满满一大碗的栗子饭,里头还加了红米松仁,配着素菜又吃一碗。 天一凉黑的就早,他走的时候,明芃还拿出个灯笼来,替他点上,给他照路,送到门边叮嘱一声:“明儿记着把灯笼带回来!”拾得又听不见,却心领神会的点了头,明沅这么看了会儿,连着采菽也都同她换一个眼色。 夜里睡觉的时候,明芃跟明沅睡一张床上,明芃铺开被子,被面竟是自家烧的,明沅伸手一摸,明芃便笑起来了:“你要是再早来些日子,后山有一处开满了红花,我原是摘回来当颜料的,那许多也做不出一管来,还是调了不染了被面。” 夜灯如豆,两个人穿着中衣缩在被窝里,明沅自小到大还没跟人这样亲近过,明芃在梅家时,却常跟姐妹们一个被窝,两个人严严实实盖好了,明芃问她:“你是专来看我?还是叫娘差遣来做说客的?” 彼此都知这秘密,明沅也不瞒她:“二姐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明芃挨过来搂了她:“你是不是过得很好?”光是看脸,就能知道她过得好:“跟锡州的水蜜桃似的,鲜灵灵红扑扑脆生生,我看着你,都觉得甜。” 明沅不知该怎么接,明芃就又道:“我过得也好,我自生下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具是安排好了的,连喜欢的人也都是别个挑好了,摆在眼前的,长到这样大,好歹要为自己作回主。” 明芃竟是真个靠着自己自立更生了,她趴在明沅肩上,细细告诉她,会画郑笔的少,因着两个佛院俱都画了郑笔,山下许多人要求了郑笔的菩萨画像去供着:“我的那些个,摆在大利银号里头,还赚着利钱呢。” 明沅再张不开这个口了,明芃凑得这样近,弯了眼儿笑看她,嫩竹一样的人,挨着她磨磨蹭蹭:“拾得一幅郑笔好卖出去千把两银子,我虽如今不成,往后难道就不成了?” 山风松涛扑面而来,吹开来窗扉,明沅披了衣裳去关窗,回来的时候,油灯照着她半开的领口,明芃见着明沅颈项里的红印子,伸着指头刮了一下:“这是怎么了,叫小虫咬了去?” 明沅面色透红,除了纪舜英还有哪个,他恨不得盖上一串儿梅花印,她拉一拉衣裳,明芃却想起来给她找紫草花的药膏,拿出来给她抹了,告诉她道:“这个夏日里开在水边,清晨过去一片紫雾,你很该来看看。” 明沅咬得唇儿,思量了半晌,依旧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梅氏可是双管齐下,可不是明芃不愿就罢手了的:“那,要是他回来找你呢?” 明芃才还满面是笑,听得这一句,抱了膝盖,袄子披在身上,乌发披在身后,两三缕垂下来盖住了耳朵,她笑一笑,伸手把头发顺到耳后去:“他若真来了,就招待他一盅茶,送他下山去。” ☆、第356章 桂橘酒 明沅在栖霞山上住足了三日,比原来说的还多加一日,她跟着明芃爬山,见识山中秋色,左面是栖霞寺,右面是栖霞书院,这山上还有一座小小道观,只香火不盛,里头却也有三四个道士,因着山泉好,酿得好酒,拿这酒往山下换米面盐糖。 明沅也不过在外头转一个圈,真要往密林里去,她也走不进去,栖霞山上处处有景,深秋红叶满山谷,一层层的红夹着黄,明芃自背篓里取了个小酒壶来,就摘了叶子当作酒器,喝桂酒橘酒,酸里带甜,糖水也似。 “要看紫雾,你来晚了,要喝好酒,你又来早了,只这一山红叶正当时。”明芃一向好酒量,她觉得淡的,明沅吃了倒面红起来。 拾得不喜欢外人,见有明沅跟那几个丫头婆子,他便没跟前,自去山上转悠去了,明沅还想问一问明芃的,可看这样子,也知这两个就真是画友,连酒友都还不算,拾得是不饮酒的。 明芃心知是离不开这山头的,下了山就要回家去,她吃得熏然,还叹一口气:“一座山就有这样景致,若不出去看看,倒是枉费此身了。” 她又还能往哪里去,梅氏就是她的茧,一座栖霞山让她住着已是不易,再想往外头去,梅氏又怎么肯,明沅缀一口酒:“二姐姐前脚走,后脚就要发海捕文书了。” 王土王臣,又能跑到哪儿去,明芃半眯了眼儿靠在大石头上,这地方她常坐的,就只这一面不生青苔,她如今想着梅季明,也只想那一本仙域志,若不是因着他,她也不会出这本书,往后若能去,必是要去的。 她纵是如今想起梅季明来,也依旧想着他好的地方,若不是他,也看不得那许多山水,小儿女的情思淡了,可那些同他一道做的事,想起来也还是乐的。 泛舟采莲夜色里躲在船舱偷浇酒吃,煮茶西山落梅瑛里笛音声声,这许多好处留在脑中,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梅季明淡了,那含露带珠的莲花,淙淙汩汩的山泉却留在心底,便是天各一方,也想着他安好。 明沅知道她心头想的,倒为着叹一回,同她看石窟卧佛,山间银杏,她总有许多话说,拾得要么就干脆不来,来了就跟在明芃身边,和尚跟红颜,先还觉得刺目,后头竟觉着得亏有拾得这么个画友,若不然,明芃且还不知道要怎么走出来呢。 拾得扶了明芃爬到大石头上,明芃踮了脚尖去看落日,手搭在额前,叹一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于还,拾得分明不懂,却也憨笑,明芃盯着落日,拾得就盯着明芃,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 若换成别个,必要觉得两人有事,到了明沅,却觉得他们惺惺相惜,拾得不能同她吟诗作对,却把诗意都揉在画里,可这样的相伴又能到得几时? 明沅总觉得心口一跳跳的,总不得安稳,梅氏不会善罢干休,一个不嫁的皇后妹妹,好的时候自然千般好,坏的时候怎不叫耻笑,可让她劝着明芃为了家族的脸面嫁人,她怎么也做不到。 明沅回去前一夜,明芃坐在镜前通头发,还絮絮叨叨的告诉明沅,要把这两进的院子打通,这样能种更多菜,跟上来的那一房人家有个半大的小子,种菜还是跟了他学的:“我还想改个柴门。” 院边还堆得柴,寻常不许人用,明芃乐陶陶:“去岁这时候来了只母狐狸,就在柴堆里养活它的小狐狸,只不知道今年还来不来了。” 明沅几回想开口问她往后怎么办,听着她这一句句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明芃许久不曾这样高兴,还拿出琴来,调的不是甚个阳春白雪,却是不知名的小调,弦子拨得三两下,欢快的意味满满透出来,明沅替她打拍子,她嘴里不住哼哼着,唱了一首陇西民歌。 明沅下得山来,先回了十方街,长福婶见着她来笑得一声:“太太可回来了,再不来,少爷就要去接了。” 说好了三日,四日才回来,纪舜英可不发急,他回来还皱得眉头,长福婶笑团团的告诉他明沅回来了,他“嗯”了一声,进屋就盯住她,明沅再不知道他还会生气,心里先乐了,人却躺在床上捶腰:“爬了山,脚可受不住了。” 纪舜英剥了她的袜子给她揉小腿,明沅趴在他身上,隔得会儿他自个儿不别扭了,轻声问她:“谈得如何?” 明沅闷声闷气:“我没说出口,她如今好了,何苦非得再拿刀子扎她。”屋里烧得炭,纪舜英进来就脱了外袍,明沅嘴里热气吹在他身上,原来就相思甚苦,人都在怀里了,总要亲一亲。 手还给她抚背揉腰,嘴巴凑上去啄一下,碰一下不够,又勾着舌头吻一回,这才喘气道:“不说便不说,也没什么不好交差的。” 依着他,明沅就不该去,都是纪家妇了,还管什么隔房伯娘的事,明沅叫他越揉越想睡,山上日子是好,可夜里松涛晨间鸟鸣,她自出来到十方街,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哪里还撑得住,趴着没一会就上下眼皮直打架,纪舜英摸摸她的头:“原是哪儿外放都成,我还是定了蜀地,你同明洛也亲近,放你一个太寂寞了。” 明沅听在耳里,头却抬不起来,摸摸索索拉了他的手,照着手背亲一口,自家翻了个身,靠在软枕头上要睡,纪舜英的心陡然一跳,下面本来就是半抬头,哪里还忍得住,钻到被子里又把她给搂住了,知道她累,脸儿埋在头发里,明沅还推他,山上不方便洗头,他却怎么都不肯松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起来吃口茶的功夫叫纪舜英给抓着了,第二日又睡到大早晨,扶着腰起来套上袄裙,扑在斗蓬,到外头叫了小轿,一路往颜家去。 梅氏早就在等她的好消息,明沅却先去见了纪氏,纪氏觑见她的神色就知不成,明沅轻轻摇一摇头,纪氏缓缓吁出口气来:“罢了,等会子见你伯娘,可得把话说漂亮了。” 明沅应得一声,梅氏在敞花厅等着,下了厚帘子,供了水仙花,屋里点了香,一层层的香烟氤出来,桌上摆得十来样细点心,好些都是宫里内造的,梅氏也不客套,直话说了出来:“你二姐姐可愿意?” 明沅垂了头,满面难色,梅氏抽一口气儿:“她是拿乔?” 明沅心里挑眉,面上不露,半抬了头吞吞吐吐:“二姐姐说了,活着也不嫁给他。”若说是拿乔自然更好,全把事儿推到明芃身上去,叫梅氏颜顺章两个轮番磨她,可明沅却替她说了。 梅氏看她一会儿,轻笑出来:“你二姐姐口非心是,这许多年了,早认准了的,这番心里还不定怎么乐呢。” 明沅看着这个自作多情的母亲,加上一句:“我看二姐姐,是真个放下了。”把她采叶片吃酒的事说了,梅季明都回来了,她早该赶着下山,既不急,就是真的不摆在心上了:“我原也见过二姐姐的,梅表哥买个灯笼去晚了,她都念上十来回,可自打我告诉她,她半个字也没提起来过。” 梅氏这才怔住了,可她怔住了,脑子里转的却是另一件事儿,狠狠吸了一口气,难道竟真是那个和尚叫她改了性子不成! 这话怎么也不能在明沅跟前问,真有个好歹,可不落掉人的大牙,这些个来求亲的人家,非富即贵的,若是知道拒亲是为着个和尚,颜家还要不要脸了! 明沅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倒茶端给她:“伯娘别急,二姐姐既有成算,便该好好问问她。”梅氏哪还有心思搭理明沅,只想着赶紧进宫去见女儿,明沅总归是跑了一趟的,拍拍她的手:“辛苦你走这一遭,我这儿就秋天才造的桂花酿,等会子带些去。” 明沅知道事情不成,她也没能为明芃出些力气,回去就写了信往栖霞山上送,两个也不打哑迷了,直言梅氏不会放弃,明芃很快回了信,素白纸上画了一只知了。 梅氏递了表送进宫去,皇后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纵是皇后亲娘,如今也一样要递了表进宫,只批得快些,明蓁一说请,第二日她就进了宫。 阿霁出来迎她,头戴银冠身上是牡丹银丝团花的十六幅绣裙,十足十像了明蓁,乖巧巧立住了笑,倒让梅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进内室拉了女儿就吐苦水:“也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纵是拿乔也好,去得这三年五载,也该磨一磨他,可她这心事又是个甚?” 说着眼圈红起来,明蓁柔声安慰母亲,心里却不免发急,丈夫一接手,便显出了才干来,倒似是做熟了的,几条政令下去,那些个大臣也不敢看轻了他,知道他是个不好哄的,不似原来那一位,糊弄过两回,叫他半笑不笑挑出错来,下回哪里还敢。 可明蓁却是初上手,宫务一概不通,原来嬷嬷教的那些不过管一个王府够用,管一宫不免吃力,她自来打点好了后宅让丈夫不需忧心的,这番也肯落人话柄,更不必说,孝还没出,就已经有人请新皇充盈后宫了。 母亲帮不上忙且还罢了,还得添乱,明蓁揉一揉额角,把梅氏给劝住了,同她说定了会劝明芃,心思却还转在宫务上,梅氏见女儿答应了,心里有了底,看她面色不同以往,忽的明白过来,笑着拍拍她:“我知道你能干,可该诉苦的时候,也要诉苦。” 明蓁一怔,见母亲笑的笃定,点一点头,送了她出去,心里转了几回念头,等丈夫来,果然叹得一回,圣人搂了她在怀中:“这有何难,不许再发愁了。” 隔得日子,明沅就听说梅季明回来了,还上了栖霞山。 ☆、第357章 烤松茸 梅季明能回来并非是明蓁之功,皇帝发了话,怎么着也得三山五岳去寻回来,他还示意下去,把梅季明那附逆的名头去了,若是遇着便把人请进京来。 梅季明不曾听着信,自家往京中来了,进了京城就往颜家去,他身上一件布袍子,竟还知道办些礼,门上早换了人,竟不认得他,听说他是梅家人,还眼儿上下打量一回,叫他在门前等着,自家往里报。 一层层报到梅氏耳中,她先是一怔,立起来往外赶,差点儿踢翻了脚凳,喜的衣裳也不换了,就穿着袄子直往厅堂去,见着梅季明,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眼眶一红:“瘦了,高了。”说着落得一串泪,上去拉他:“你这孩子!竟还知道回来!”心里着实松得一口气儿。 梅季明撩了袍角往地下一跪,给梅氏行了个大礼,梅氏万般欢喜,原还发愁怎么说动女儿,此时再不必忧心了,那个和尚同梅季明怎么好比。 她在山中,眼前能见着的只有一个拾得,偏巧还对了她的路子,会画一笔郑笔,山中凄清,眉间心上怎比得日日在眼前晃,正主回来了,再把往日那些个好给翻出来,还能算得一桩好姻缘,思想起来,倒是能写进话本子演到戏台上的。 梅氏正盼着他回来,立时吩咐了下人安排屋子,预备饭食,带了梅季明回屋洗漱,又翻了明陶的衣裳出来,挑了几身,蓝的青的配着竹节玉簪,把他从头到脚打扮精神了,告他明芃自知道他身死就到山上清修去了,家人苦劝不回,一意替他画经。 这么说着倒也没错,明芃画的最多的,除了风景就是菩萨,她的观音小像,家里还供了一幅了,画得目善眉慈,放得无数光明,说是替梅季明画经,勉强倒还对得上。 “好好的丫头,先是听说你没了,一声不响闷头往后倒,醒过来没流一滴泪,只说上山替你祈福,不求平安求轮回,叫你不要受业障苦。”梅氏一面说一面哭,仿佛眼前真是自家孩儿,心中藏了万种委屈:“这一念就是两年,跟着你活了,却又说是附逆,这消息叫我当娘的如何开口,好容易告诉了她,又是拿刀子剜了她的心。” 梅季明垂了头,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才要说话,叫赶进来的明陶一拳头砸在地上,颜明陶打得一拳且还不够,伸手还要打他,梅季明比原来还更结实些,却立在原地由着他打,梅氏赶紧拦了儿子,明陶兀自不解气,叫梅氏扯住了还要拿脚踹他。 明陶打小就跟明芃一起长大,对明芃比对明蓁要好的多,大姐姐是皇后了,二姐姐却这样苦,他心里明白是为着甚,这番苦闷吐露不出,时常往山上去看明芃。 可叫梅氏知道了,必要说些让他劝劝明芃的话,他先还听上几耳朵,等后来再上山去,便不把梅氏的话告诉姐姐,只叫她怎么舒服怎么过,往后他娶妻生子,总有明芃落脚的地方,也不必全依仗着父母。 心里深厌了梅氏,连带着连跟明蓁的情份也淡下来,他读得书原是为着考举当官的,如今倒歇了那心思,不如坐馆教书,一家子联手埋了二姐姐,这会儿倒还得听她说一个谢字。 明陶揍了他出气,打得他唇角出血,俊脸青了一块,梅氏拉不住儿子,气的打他两下,这模样怎么去见明芃! 梅季明却等不得了,面上还带着伤,人就往栖霞山上去,他在羁旅之中见着一本梅氏仙域志,这书他看过许多本了,印得少卖得少,可盗印的却多,他看着梅氏两个字,再看署名是梅季明,还当是别个盗了他的,可是翻开一看,就知是明芃的手笔。 他才打陇西出来的时候,在客舟中翻得一回,到得下个渡口,立时跳下船,哪有直往金陵去的,问着哪一路近了,就往哪一条上跳,一路换了七八条船,这才到了金陵。 他自金陵回去陇西,全是一时火性冒头,旁人给他泼污水扣帽子便罢了,怎么竟连家人也不信他,还想着回去辩白一番,哪知道连陇西梅家的地界都没迈进去,等一个人再跑出来,竟越行越慢了。 他头一回逃家,直似游鱼入水,恨不得快些再快些,生怕叫家里人逮着了,此时却是越行越慢,心里隐隐盼着人来寻他,错身一步,可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睡山神寺宿土地庙,有时连这样的地方都无,就睡石洞子,他梅季明并非没吃过苦头,可原来吃苦,那是玩乐,真没了能在林间石上念一回的家,他竟惶然起来。 见着这本书,书上只落了他一个人的名字,梅季明只当是家里替他印的,宗祠除名不过是做个样子。等翻开来一看,这画这批这小诗,处处都是明芃,看得人眼眶跟胸腔一道发热,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她身边来,心里一万遍的懊悔,怎么着也该见她一面,她再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时气性上来,哪里还顾得那许多,颜家人又都瞒了他,他还真当明芃不肯出来,可见着仙域志哪里还不明白,只知她用情,哪知她情深。 梅季明进了金陵城住了两日,把自家收拾个干净,正要办礼上门,就听得颜家要结亲的消息,说的还是颜家二姑娘,因着女儿年纪大了,家境殷实便可,也不求那为官的读书的。 瞬时就心灰下来,他些时算得是人生最不顺意的时节,亲人背弃了他,朋友如过眼云,转念想到的只有明芃,还后悔起走的太急,等知道颜家在结亲,心肝肺都燃作了灰。 他还想着要见明芃一回,想着她总在颜家,还能往何处去,守着等了,媒人婆进进出出,她在后宅哪会不知,一日三回门坎都薄了,也不必自讨没趣儿了。 他如今有得什么,叫除了名,自家也养活不起,便是颜家念着情份把女儿嫁给了他,他难道就一辈子吃明芃的软饭不成,光是想就觉得整个脸都烫。 他兀自心灰,还往山水间去,分是作了池鱼,这苦怎么咽得下,咽不下去的时候,就和着酒一道往肚里灌,心中不平之气转得三山泛得五湖也就渐渐得复下去,只不再动笔写游记,放浪形骸,吟酒对歌,又去了花柳巷中。 日子越过越无趣,干脆往远地界走,想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自江南的好山好水,一路跑到了漠北,见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锦绣堆里没明白的事,睡在草垛上吹着带沙土的风,看着繁星倒明白了。 原在眼前时没把她放在心上,等放到心上了,她又嫁了旁人,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眼前哪个人也不是心上那一个,后悔怎么就没早早娶了她,可再后悔,也是无用了。 他这么浪荡的过着,作作诗写写词,等到成王登极之后,他听见消息,吃了一壶闷酒,这一壶就把他给吃的醉倒在地。 梅氏仙哉志慢慢出到了卷六,他原把这作伤心事不愿去看,知道竟有六卷才完本,急着往书摊子上收,卷六最末一篇是明芃写的,写的栖霞山中日升日落,春夏秋冬,最末一句才是这书为了谁而作,横纹织就梅郎诗,西风吹断回纹锦。 他这番回来,便是打算了怎么着也要看她一眼的,便是颜家折辱他,他也一一受着,哪知道竟听见这一番话,这一番真情热意,恨不得肝脑涂地。 急赶着出了城,连竹滑竿都不及坐,一气儿从山脚奔到半山腰,问了路摸到山中小院,开门的见是陌生男子,不许他进来,知道主人不在,他便等在院前,心里火烧火燎的急,想着赶紧见她,发力往山间去。 林中处处秋色,他见着村女在山间捡食野蘑,身边竟还陪着一个和尚,捡一个举过去,那和尚点了头,她就把这东西扔到篮子里,隔得四年,早不是旧时身量,可等她一开口,梅季明就叫钉在原地。 “拾得,吃不吃烤蘑菇片,这个可香,拿叶子包了烤,一屋子都是香味,不沾酱也好吃。”她手上捻着松茸,回得身来,四目对望,一时寂静。 梅季明怔忡忡望着她,明芃也松开手上的松茸看向他,她想过会再见,不是梦中见,可也该隔得三五十年,她同明沅说的好话,一半儿真,一半儿假,要见他,送他下山是真,可心平气和对坐饮茶,总要再有个四五年光景。 可到此刻,明芃便知自家说的是真,回了神,她叫得一声:“梅表哥。”实没甚可说的,加上一句:“要不要饮松针茶。” 这话明芃自小到大不曾说过千回,也说过百回了,新鲜的松针落到地上,晒干烘炒,炒失了水,便锁住了味儿,风雪天里饮上一杯,端得清香,他听见这一句,那些脑里翻腾了百来回的旧时时光,立时跳到眼前,隔得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好。” 他只当那些个词词曲曲不过是哄人的玩意儿,说得多情深就有多情深,此时却信了“不由得人眼眶不热”,垂头盯着脚面,这才把眼热给忍回去,见着明芃走过来,身后的拾得竟也跟着,他便把目光放到拾得身上。 离得远只知道他是和尚,这样一看竟还是个年轻和尚,他抿了嘴唇,明芃却不觉得,带他进了院子,拾得自在磨边坐着分树叶,梅季明却看见这一院子的郑笔画。 “我这画儿,是跟拾得学的。”明芃正在沏茶,两个丫头都呆住了,她把水添进炉里,正在撮了针叶添进去,那边拾得似知道在说他,回身过来,冲着明芃憨憨的笑。 梅季明端着竹节杯,一口也饮不下去,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停在明芃回拾得的那个笑里。 ☆、第358章 梨花湛白 梅氏着急忙慌的预备起了喜事,眉头一松好似年轻几岁,心头一块悬着的大石落了地,红烛彩绸香糖果子都预备起来,还叫人拿了才颁的时书挑吉时,年前就择了几个出来,送到外头叫人看过,拿了明芃跟梅季明两个的生辰八字,看看这日子可对冲,必得挑个大吉大利的出来。 明芃原来的嫁衣怕不能穿了,急召了绣娘重做,展开来到是一件好衣裳。金银丝绣龙凤呈祥,可梅氏心底觉得这件衣裳不吉利,怎么还能叫她穿着压过箱底的嫁衣裳再坐花轿出门子。 赶紧把绣娘雇回家,这样一件精工细绣的龙凤嫁衣熟手也得做上半年,干脆请了三四个,一道剪裁下针,按着原来那一件,肩腰不变,只身量长些个,裙底再上两道襕边。 明芃都已经二十二了,这个年纪梅氏早就已经生下了明蓁明芃,肚里还有了一个明陶,眼见着女儿耽搁到这时候,恨不得把喜事再办的风光些,吹打得满城都知道颜家的女儿出嫁了。 颜家今时不同往日,要请的客人得列单子,可到了梅氏手里却又拿不准主意了,她喜气盈盈的往东府去找了纪氏,谁得跟谁坐,谁又不能跟谁一张桌,心里也得有个数。 纪氏捏着那写了一半名字的单子微微吃惊,一笔好字儿,人名却写得七零八散的,把公侯爵并几家子新贵排开了放,纪氏笑一笑,把这单子按下了:“嫂嫂也太急了些,再怎么也不能挨着年里出门子,等级都等了的,不如缓着些,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梅氏实是欢喜极了,恨不得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才好,纪氏这样一说,她反倒叹起来:“都说好事多磨,咱们明芃也磨得太苦了些,我这当娘的,怎么不心疼,如今好了,我恨不能叫她风风光光明儿就出嫁。” 梅氏是绝少出去交际的,一来她同人也交际不到一处,别个说东西家联姻联益,她难道还能接一句何处山泉煮何茶?既不精通也不必往外头去,叫人哧笑她是个泥捏的美人。 二来是颜顺章二十来年也还是个翰林,与他一道进了翰林院的,有同窗同科同榜,要么往上高升,要么往外头外放,只他老老实实一个位子坐了二十年,自从七品升到五品,还是前头那个死了,才挪的位。 这样的人家,办些诗会茶会酒会花会也就顶了头,交际圈子这样窄,翰林听着是清贵了,可在金陵城这官位却不够看,明蓁选作了王妃,也是学两年规矩的,几个嬷嬷把这人情往来一样样的说给她听,又宽慰她,她到底还是官家女,那几个妯娌不过是平民,学起来更慢。 要是换到外头高门大户当媳妇,没了这些嬷嬷的教导,明蓁也不能一进门就自家撑起来,还得用心学一段。 纪氏听见梅氏这样说,跟着连连点头,话比平素还软上三分:“我晓得嫂嫂心里急,再急也得全了脸面,嫂嫂想想,叫二丫头嫁个秀才呢,还是嫁个进士?若是能进门就是诰命,面上可不有光?” 梅氏立时顿住了,明芃已是老女,若不是看着新皇专宠皇后一人,送上门的媒人帖子里头,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人家,哪家二十出了头的男子还未议亲,得亏着早年先帝那么个闹法,结了亲的也叫他拆散了去,若不然哪里还余下好得来。 便是这样的,梅氏心头也不满意,长女是皇后了,次女怎么也得嫁个五品往上的官家,最好是嫡子,跟皇帝做了连襟的,家里怎么着也得把这个媳妇供起来,那可是皇后的亲妹妹。 她心里犹豫不定,实是梅季明反复了几回,若再不赶紧成亲,等到明岁春闱秋闱的,他又变了主意又要怎办,心里知道那样儿更好更体面,却摇一摇头:“可不敢再等了了,我也晓得事儿缓了办得美满些,可这个还真不能拖。” 纪氏也知她是怕夜长梦多,梅季明能回来,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了,可明芃又不一样,错差得一点半点,可就成了笑柄,梅氏那头没女儿要嫁,她这里还有官哥儿沣哥儿要说亲呢。 这话不好当着梅氏的面说,总归梅季明上了山,一时半会下不来,由着她去采办东西,宫里头的赏赐不断的进门,这夫妻两个再不差钱。 就是纪氏也要叹梅氏好命的,少时靠父母,到这个年纪了,又能靠上女儿了,天下再没有哪个女子比她过得如意了。 “大嫂先把家里事料理了才是,总不好事事烦着大姑娘,自来最惹人非议就是外戚,三弟妹开得那个口,我听着脸上都臊,大嫂可万不能开这个口,咱们家如今还缺吃少穿不成?”纪氏赶紧把话头给岔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颜顺章升了大学士,梅氏当了一品诰命,家里的屋子也按着一品的制式来改了。 颜连章原就要起复,这会儿百病全消,有知道的只敢在背地里骂他滑头,谁还敢当着面触着他,他又确是能办些事的,盐运海运他都熟,只这明岁能青云直上了。 只有颜丽章只是个秀才,没考上举人,自不能出仕,他这把子年纪了,却想着要跟澄哥儿一道下场,考个举人出来,皇帝还能不赏他个官儿当当,两口子到这会儿了,竟一日比一日处得来了。 年轻时只想着求子,求的都疯魔了,除了儿子再说不出旁的话,倒有了澄哥儿,竟把这对陌路夫妻,越搓在一块儿了。 先是想着怎么藏家产,跟着又想怎么把钱都给了明琇,总归是自家的骨血,给一个不亲近的嗣子,还不如给自家女儿,若能招赘就再好不过了。 成王一登极,颜丽章又把年轻时作过的官梦想了起来,他是该挂官印的,原来在这儿等丰,他这年纪也不算老,总还能再当上二三十年的官儿,只要有了出身,可不得求个肥缺来。 袁氏一向看着纪氏那点钱眼热,颜连章多么会捞,打着皇后叔叔的名号外放了,哪个不送钱来,到时又是怎么样的风光。 梅氏听见这句也皱了眉头:“小叔子胡闹就罢了,竟连弟妹也胡闹起来了,张口就要个四品,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儿。” 纪氏跟着点头:“总归是亲戚,不好太难看了,也不必非为着这事儿去烦了娘娘,她那头也有事要忙的。”头一个要忙的就是选妃。 梅氏一桩事情都难办,不必说三件摆在眼前,若说轻重缓急,明蓁的得先摆在前面,又上了表要进宫去,顺道再把明芃的事提一提。 等见着明潼的时候,纪氏不免就吐了两句出来,不跟女儿叹,还跟谁叹,明潼看着气色好了许多,脸颊都丰润起来,拍了纪氏的手:“连我都照顾到了,何况是亲妹妹呢。” 这也是纪氏必要明沅答应了往山上去一趟的缘故,郑衍不把慧哥儿报上去请封世子,圣人却说皇后很是喜欢这个外甥,还预备着大些要带进宫去跟晗哥儿一道开蒙读书的,没个身份怎么行,亲点了他是文定侯世子。 纪氏还不知明潼献了马场,又给银子又帮着保住书简,明潼嘴上说的照顾,是跟成王换了来的,她还当是明蓁伸的手,想着要还情,才在梅氏这事上热心起来。 “不是我嘴毒不巴着人好,六丫头自来不胡说的,她开口就是有八分准了,依着我看,这两个怕是有缘无分。”纪氏倒为着明芃叹一回,怎么也该是桩好姻缘的,却阴差阳错,生生错过了。 明潼皱得眉头,她同明芃虽不近也不远,这回明蓁有了亲生子,身子又比上辈子好的多,只怕也不会动心思再把明芃接进宫去,一辈子当个念经抄经度日的顺妃。 “娘不必忧心,伯娘再想着,二姐姐也不是那低头的人。”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奇异,怎么上辈子就真个听了母亲姐姐的话,那时候的梅季明可也没死呢。 人人都有猜测,明湘还亲往十方街来了一回,她生孩子的是没胖,做月子倒看着白胖了些,下巴也不那么尖了,看着还有些肉,见了明沅就道:“二姐姐是个什么想头?” 明沅给她倒了茶,端了一匣子点心出来:“四姐姐留下用饭罢。”她上知道梅季明回来,今儿一早就叫人送了一坛子竹叶飞清,一坛子梨花湛白上山去,还写了信,说待茶淡了些,待他一壶酒罢。 明芃无暇回她,她有一刻的迷茫,怎么偏偏是她放下的时候,梅季明偏又回来了,两人之间算得是心知肚明不曾挑破的,既如此,她也就还装着不明白,何必非捅破了叫彼此都尴尬。 可梅季明哪里会由着她揭过去,他自漠北跑来金陵就只想告诉她那一句话,把梅氏仙域志第六卷摊在她眼前,看着她笑,这些年过去,不独是她黑了,梅季明更是晒得黝黑,原来这双眼睛失了神采,抱着这本仙域志,倒似原来那些个神气都回来了:“晚了两年,我来娶你。” 明芃倒了满杯的梨花湛白,薄瓷杯子里头一晃一晃泛着淡红色,半杯泼上衣襟,这同她想的全不相同,捏了杯子低下头,看着酒色轻笑一声,怪道说茶淡,该以酒待之,她抬了头把杯子递过去,拿袖子拭一拭襟前的酒:“表哥想娶,我却不想嫁了。” ☆、第359章 后悔药 明芃再不曾想到,有一天能跟纪舜英两个相对坐着谈论这嫁不嫁的事,她并非不曾想过,小女儿情怀总想过相悦时谈起这些,却全然不是她想过那十七八种情境之中。 许是红烛帐里,许是琉璃灯下,两个耳鬓厮磨夜半私语,再没想到会是在松风晚霞之中,旖旎情思尽去,只余心头一片清明,说这一句,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了,梨花湛白是今岁新岁,却饮出一点经年的苦意来。 梅季明怔在在场,他涉过千山万水回来了,他想的这个人还未嫁,可等他开了口,她却又不应了,他一双眼晴在她面上来来回回的转,想从眉间眼间寻一点她口不应心的蛛丝马迹来。 她总是有会骗人的,从小一处长到大,家里又有那许多姐姐妹妹,小女儿的心思梅季明看得许多,独明芃骗不过他去,只消看着她的眼睛,她自己就撑不住要笑,笑完了再随手拿个什么事物砸到他身上。 好的时候是一把花,花汁染得锦衣,真把她惹恼了,连着毛笔砚台都能往前眼扔,墨砚沾了袍角。他过腻了这样的日子,出去转了一圈,心底到底还是想念的,若不然也不会回来履行诺言,哪知道不过是在水路上头拐个弯,竟拐的这样远,拐的再也回不来了。 梅季明一眼就知明芃不曾骗她,他原是想笑,可眼眶却湿起来,第一回彻底明白,旧时光景再回不来了,不因为她等不起嫁了别人,只因为她不想嫁了。 梅季明一时竟说不出是哪一种更叫他心里好受些,她说的这样平常,他头一次在她的面前张口无言。 他心里都想着了,想着她要发脾气使小性儿,让她等了这样久,要打他要骂他要使东西砸他,他都一动不动的受着,哄着她气消了,性子平了,就接她下山去,还为他穿嫁衣挽长发。 梅季明经得除名也知道世事,在明陶跟前还作过保,明岁就下得场去,博一个官身回来,好叫明芃面上好看,他知道她必是不在意的,可皇后的妹妹嫁个白身,却不是扫了她有脸面。 等有了官职在身,就带她外放出去,那六卷仙域志,他一页页细细看了,有些连他自个儿都忘了,却叫她录在其中,还替他写了批,有的是疑问,有的是评断,更多是感叹,想亲眼见一见那处风光,他便想着要带了她去,访得山川书成锦绣。 明芃见梅季明怔怔坐着不动,倒奇起来,她早就想过,表哥心中根本没她,答应娶她不过是为着家人定下的盟约,如今他已不是附逆,那许多的好人家姑娘等着说亲,他又何必做得这付模样。 眉心微微一蹙,到底还是松开来笑了:“表哥要不要……”她想给彼此之间找一个台阶,两边都不至跌得太重,哪知道还没开口,就叫梅季明给截断了。 她皱眉,他的心就跟着起褶,她笑开,他却不曾放松:“你不肯嫁给我了?”两上丫头赶紧退了出去,避到外院等着,各有隐忧的互看一眼,这事可怎么善了。 明芃知道不说明白是不成了,这同她想的又是相去甚远,见过了饮杯茶,心意互明,就此罢休,往后相见还是表兄表妹,她也还想去陇西看望外婆舅姆,何必非得寻根问底,把那些个尴尬事摊出来说。 可见梅季明目光灼灼的模样,她心底叹口气:“不是不肯,是我心里不愿意了。”明芃扭过头去不看他,相伴八年,先是不通情字,等明白了心意,知道家里有意凑成一双,她动了念,他却没有,岁岁朝夕换了个你情而我不愿来。 她这话已经算得明白,声音又轻又细,还有些少有过的温柔意味,可听在他耳朵里便似炸雷,撕开个口子,直指人心,到说不愿意了,才想明白他有多愿意。 “是不是,是不是为着这个和尚?”心里的恐慌变作醋意,他宁可明芃是故意叫他饮醋,也不愿信她是真的对他半分也不在意了,话才出口,就又后悔,只看眼神笑意,就知道她不是喜欢了那个和尚。 明芃脸上骤然变色,胸口狠狠起伏两下,手撑着石头桌子冷笑:“山水为家,闲云为冢,我只当表哥是个大雅之人,是我配你不上,不成想,你到底是个俗物,是你配不上我。” 梅季明再想收回已是不及,明芃转身掀了帘子进去,把门窗一阖,再不看他,只从窗边透出声来:“酒也饮了,表哥自便罢。” 屋里没点蜡烛,门窗一下,只有窗框透出些光亮来,明芃原是气的发抖,而后又笑,可不如此,再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他的嘴里说出这些话来,连梅季明都能这样想了,旁人可不也是如此。 梅季明吃她这一句,坐在石桌前良久,久到丫头进来催晚饭,他往窗口望一望,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灯,走到窗边轻叩一下,她并不回声,他便道:“我知道了,这就下山去,你出来用饭罢。” 明芃靠着床柱呆坐到此时,把他这句话嚼了一会,到得此时才落下泪来,碧舸兰舟两个悄悄进屋点得一盏灯,跟着明芃久了,知道这事最戳她心窝子,可怎么着也想劝一劝她:“姑娘,表少爷都来了……” 明芃拿指尖拭了泪,阖了眼不出声,只怕亲娘也是这样想的,他都回来了,他都认错了,他都开口了,那就应了他,就好似母亲说的那样,后头的总不如前头的强。 可这是多少个日夜,一句小女儿拿乔就能全作了云烟不成?她睁开了眼儿:“收拾些随身衣裳,明儿去叫个滑竿来,我们下山两日。” 昏沉沉睡不着,松涛原是助眠的,此时一浪一浪拍过来,把前尘往事全淘了出来,明芃到后半夜才将将睡过去,第二日天大亮了,这才醒过来,打开窗户,却见窗户缝里夹着一枝红枫叶。 “姑娘起来了,我同拾得师傅说过了,咱们要下山两日。”也是秋景盛时已过,再往后草木凋零,要等着落雪才能作画,拾得还要画佛像,看了一山秋色,他也该动笔了。 梅氏只当梅季明回来必是好消息,一看明芃竟没跟着,怕女儿捏不住梅季明的性子,叫他知道错了便罢,真个磨没了耐性,人就又走了,转过来安慰了他:“叫她缓上两日,缓过这两日也就罢了。 “她便是怪我,也是该的。”只此一句,再不多言,还是头一回替她设想,若是直言她不愿嫁,颜家可还不翻了天。 第二日明芃下得山来,梅氏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拉了她道:“这是何苦,他一求不得就二求,二求不得到三求,总要有个三顾茅庐,娘连东西都预备好了,让他再往山上去,你倒急巴巴的下来,还是叫他拿捏!” 手指头点一点她,面上还在笑,明芃无话可说,只对母亲笑一笑:“我想,见见姐姐。”梅氏点了点头:“是该见见你姐姐了,他是男人不好开口,你们姐妹有甚不好说的,替他求个体面的差事来,往后也是你的体面了。” 立时送了信进宫,明蓁听说明芃回来了,她既非命妇便不能上表求见,传了口谕下去,说是想她得紧,召了她进宫见一见。 明芃还是回过时穿过锦衣,这番又在再换上,面上敷得粉点得胭脂,戴了一套十三厢花好月圆的金首饰进得宫去,一路都受着优待,领她进去的小宫人,连头都不敢抬,腰弯得低低的。 明芃这是头一回进宫,家里那点考量,她不是不知道,就算先头不明白,后来也明白了,一路到了交泰殿,阿霁领了晗哥儿学走路,一路伸手迎着他:“来,来。” 晗哥儿往地下一趴,仰着脖子就要哭,嘴巴还没张开来,宫人就围了上去要抱,明蓁自水晶帘子后头道:“由着他摔,毯子这样软,哪里就摔痛了他。” 明芃原该行礼的,还没跪下就叫明蓁快步出来拉住了她,把她拉到内室,上下打量她一回,心底暗暗吃惊,她记着的还是明芃才自梅家回来时的模样儿,不意她竟长得这样高了,才要抚了她的手,就觉出不对来,翻过手掌一看,眼泪都要淌下来了,明芃哪里还是养尊处优的手,手上全磨了茧子出来。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明蓁眼里含泪,心头止不住的酸涩,要早知道妹妹成了这模样,那时候就不该顾着家里,只叫她嫁了梅季明,等上两年什么好起来了,再授个官职,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明芃抽了手回来:“秋日里满山是柿子栗子,自家动手去摘才有意思,我还酿了酒烘了柿子饼儿,味道比山下买的,要好上许多呢。” 明蓁只怜惜的看着她,自觉没能为妹妹做些什么,心里后悔,不等明芃开口便咬得唇儿:“你想往哪儿去,若是梅家表弟不愿科举,学宫学馆还是成的,且叫他逍遥便是。” 明芃摇一摇头:“他同我,再不相干了,姐姐不必费心,我来不是为着这个。”两只手抚一抚裙上的褶皱,抬头看向明蓁:“我知道姐姐不说,是有姐姐的难处,我都明白的。” 明蓁猝不及防,好似那点私心都叫明芃看了个透,她一时接不上话,明芃反倒伸手去握她,拍拍她的手背:“我再不愿嫁人,只问问姐姐,有个不嫁的妹妹,姐姐可抬得起头来?” 明蓁紧紧攥着妹妹的手:“胡说,你不嫁,就这辈子这么着了?”梅氏说过几回,就怕她惹出事来,一家子跟着没脸,皇后的娘家出这样的事,可不叫明蓁为难。 明芃听她这样说,抿得嘴:“我知道了。” 明蓁急急拉了她:“你知道甚!”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可是打定了主意?”眼见着明芃含笑点头,又深吸一气:“我来跟娘说。” ☆、第360章 拌新芽 明芃再没想着明蓁能一口答应,她垂了头绞了裙带子,若说不怨,也是假的,可那点埋怨早就随风散了,听见她答应了心里总算好受些。 隔得会子轻声道:“我愿替姐姐舍身出家。”明芃一双眸子雾蒙蒙的,好似在发梦,她想得许久,除了这个法子,再没旁的能行得通。 明蓁怔怔看着她,明芃人是黑瘦了,却精神得很,一把好头发插戴着十三厢也不觉得薄,乌溜溜的泛着光,可她却笑盈盈的同明蓁说她要出家。 “自小长在宅门里,竟没见过大千世界,不能按着闺女的身份出门,当出家人也很好,母亲见不着我,慢慢儿也就淡了。”她还似那个发梦的神气,说完了却眨眨眼睛:“我知道不能够。” 要么就是嫁衣出门,要么就是缁衣出门,再没有第二条路能给她走,明蓁听见拍她一下:“又混说个甚!” 明芃吃一记打,脸上还在笑:“我有样东西要送给姐姐,原来你册封的时候不曾送上贺礼,如今全做完了,想一想还只有你这儿合适。” 一箱子的丝布,明蓁叫太监展开了一片片挂起来,竟是全六卷仙域志的玻璃纱绣屏,明蓁自来不曾见过这个,总有百来幅,徐徐展开铺了整整一宫室,有山有水有鸟有兽,有繁花有落叶,有落瑛有积雪。 太监宫人把这些按着季节分开了展开来给明蓁看,明蓁原想劝她的,就是不嫁梅季明,也还能嫁旁人,此时一看叹得口气儿:“只你不后悔就是。” 要梅氏点头,哪有这么容易,她每每进得宫来,总要在明蓁跟前倒上一缸苦水,家里大女儿作了皇后,小儿子娶了翰林家的女儿,只有一个明芃没有着落。 原来不出去交际倒还好,总归只在家中,纪氏不会说,袁氏倒是想说的,她这张嘴越是年老了越是不饶人,可在梅氏跟纪氏两个跟前,她根本开不出口来,梅氏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自梅氏受封了一品诰命,往来家中的夫人太太便多了起来,这个国公夫人那个侯爷夫人,先是在明蓁处见上一面,彼此算是照过面了,等对方送了节礼来,她再按着回礼送过去,再到外头去请宴,她倒是有心的,可也不能次次都叫纪氏坐陪。 还有请了梅氏过府去赴宴的,请的是梅氏,更不能带了纪氏一道去,颜连章身上此时还未得官职,纪氏不过是个五品诰命,原来府中交际是够了,坐在侯爵夫人一品二品当中,到底不相宜,她去了两回,便不愿再去。 颜连章原是想叫她先交际起来,听见她说坐中少有人把话头递过来,她自不能多接口,颜连章便安慰了她,怎么着这一回,也得谋个实差:“我已经有数了,许还得是往穗州去。” 纪氏不去,梅氏自个儿坐在上首,见着一屋子奉承她的官夫人,嘴儿都张不开,得亏着梅氏的身份摆在那里,能过府交际的,自都不是常人,见着这一位,三两句话就知是在哪个调门上的,赶紧把闺阁之中学的那点诗词全翻了出来,刮肚搜肠的同她搭上话。 梅氏倒不是特意显摆,只想一想这位的出身便知道,还有叹的,陇西梅家说出才子的,再不知道竟还出才女,梅氏只笑着点一回头,梅家的女孩子嫁前同嫁后,再不是一番模样。 知道同颜家连不上亲家了,又想着要跟梅氏联联姻,皇帝可是到如今都没理那叫他充盈后宫选妃的折子,把那挑头的,自以为是替皇帝着想的人,派了个监工的苦活计。 明芃再是个香饽饽,这样的人家也怕上赶着叫人笑话,递了两次话头,梅氏接了一回,跟着又说侄子回来了,原来听过旧闻的,知道颜梅两间要结亲,只因着废太子才耽误了,便不再提起了,转而打听起了颜家还有哪一位没出阁的姑娘。 颜家这三房,叫人摸了个底儿朝天,明琇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可颜连章起复就不会低过四品,颜丽章纵然下一科中了,那也是拍马不及的,明漪虽比明琇小几岁,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却早早被提了起来,还有到颜家作客,当面就问起来的。 梅氏正苦于无话跟那些个夫人太太们说,她满肚子的诗书文章,闺阁之中少有人能及,浅说些诗词还罢了,非得同她说得这些,连半碗水都没有,她怎么听得进耳朵去。 纪氏不好坐陪,她这个隔房的伯娘倒能把侄女叫了来,明漪正是讨人喜欢的年纪,有了她在,光是说小儿辈的话就有一箩筐,倒不必再想着怎么跟这些个夫人太太交际了。 因着这事儿,袁氏又把梅氏骂了一回,暗地里直咬牙,明琇明明还更大些,怎么就不知道提拔她,非得叫个毛丫头出来。 明漪先时还不敢十分说话动作,等见着几个夫人太太们对她都极其和蔼,也敢显出些活泼相来,梅氏先不过拿她作个笺子,说十分喜欢这个侄女的,往常家里有个热闹,俱都要来,回回叫了她来,竟勾出一点慈母心肠,想着小时候明芃也是这个性子,若是在自个儿身边长大,也不会左成这样。 明漪受过宋嬷嬷快三年的教导,旁的不论,规矩却是再挑不出错来的,几位夫人家里也有女儿的,过了门一道玩耍,明漪便叹她一个人读书无聊是很,不似她们这样常久聚在一处,梅氏便笑:“这有什么,叫你们太太送了你去就是。” 明漪脸盘微红,倒觉得尴尬,嘴里吱吱唔唔答不上话来,还是那家子姑娘母亲点了头:“又不是甚样难事,我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颜连章还没起复,两个儿子倒已经入了监,凡四品以上官员可以讨一个恩监入国子监读书,颜连章这份自然是要给官哥儿的,还是纪氏笑一回:“沣哥儿总归大些,也该叫他先去才是。” 开口要个恩监不过是一句话的小事,都不必报到明蓁那儿去,下面审核的官员就给报了,他做得这事儿,皇帝夸了他一句,上上下下哪有不体察圣意的,颜家办事,便没有不便宜的。 就连着纪舜英谋外放也是一样,他的出身倒是够了,只资历不足,再没有一出翰林院就上五品的,他自知顶着名头出去坐了高位难以服众,跑官时说得明白,只求个能干实事的,从六也好,正七也罢。 圣人上辈子到最后也没个儿子能承大位,强了一世又如何,那几个长成了的儿子俱看不顺眼,回回想到明蓁就心痛难当,越发待女儿好起来,一个长公主抵得几个皇子,还给了她开国公主的尊荣,可到撒手要走了,就怕自家死后有人敢待女儿不好,给了她一把征战时杀敌的剑作信物,便是如此还拉了她的手眷恋难去,口里念着明蓁,是阿霁替他阖了上眼睛。上辈子没能给的,这辈子一气儿全给了。 一家子因着明蓁得了实惠,除开颜丽章这个白身,连后头澄哥儿沣哥儿都想好了,只要科举出仕,总有不太差的位子好加塞。 算一算从上到下没沾着光的,就只有明芃一个,明蓁请了梅氏进宫来,连宫人都遣到外头,只留了梅氏在屋里,梅氏撬不开明芃的嘴,也不知她跟明蓁说了些甚,原就想择日问一问明蓁,这会儿满面带笑:“二丫头给季明求了个什么官职?” 她还当明芃是替梅季明求的,还说了一桩趣事告诉明蓁:“这两个孩子,原来是焦不离孟的,这会儿到好,一个宅子住着,竟不碰面了。” 明芃一回来,梅季明倒要出去,叫梅氏给拦住了,袖子掩了口:“面对面见着都要相互问安了,这真是要成亲了,竟还羞起来了。” 明蓁叹得一口气儿:“家里的喜事先放一放罢,她不想嫁了。”明蓁说到这句皱皱眉头,话才出口,就见梅氏揪着衣领一付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她赶紧挨过去替她揉心口。 梅氏呼呼哧哧喘上几口,拉了大女儿的手抖起来:“她,她是不是真跟那个和尚有了首尾?”一面说一面哭起来,天大的丑闻,往后一家子都不必再作人了。 明蓁不知拾得的事,听见和尚两个字心头咯噔一下,缓一缓才敛住神:“娘可真是,说什么呢,妹妹不是不想嫁给表弟,她是不想再嫁人了。” 梅氏连番叫两个雷砸中了,眼前只冒火星,家里为她做了这许多,一句不嫁,就全完了?恨得直想捶床板,拿袖子掩了脸去:“冤家呀。” 若是明芃自家同她说,她怕是当小女儿撒娇作痴,口不对心,叫梅季明好好的哄一哄她也就罢了,既是明蓁对她说,那这事儿十分里有九分作得真了,她哭得会子,抬起脸来:“你,你可应下了?” 明蓁蹙了眉头,可不是应下来了,她自家觉得亏欠了明芃,若不是合伙瞒了她,依着她的性子,山长水远也跟着梅季明跑了,未尝不是一段佳话,可当时哪里敢,半个污点也不敢有,先帝就是个疯子,哪个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 到底是亏了心,她屋里挂得这些当壁帘,丈夫一进来就见着了,他自来不是文人性子,却也看得啧啧两声:“哪个献上来的,给你这屋子添了许多活气,很该赏。” 明蓁愁眉不展:“是我妹妹绣的,她今儿进宫求我,求我,叫她这辈子不嫁。”一面说一面走上去拉了丈夫的袖子:“我许了她了。” 明黄袖子上那条团龙绣的张牙舞爪,他正想着船运马场的事,手稿里那下西洋真叫他有些心动,听得这句,漫不经心的点头:“不嫁就不嫁,你既喜欢,就叫她走山访川,把这些都画下来。” 他对这个顺妃,面目是极其模糊的,她的眉眼确有几分像,亲姐妹怎么会不像,颜家怕也是打着这个主意,才把她送进来的,想着开枝散叶,若能生下孩子来,到底也算是流着颜家血的。 这事儿明蓁是默许的,可他却知道,这一个比宫里余下的加起来,还更伤了她的心,只要生下孩子来,给了她带也是一样,他听见梅氏这样劝说女儿,总归嫁不出去,进王府,可不比去旁的地方要强。 他自窗户缝里看见明蓁的脸,一刹时脸色雪白,手指头在洋红毯子上虚空着抓了几下,留下一道轻微刮痕,阖了眼儿应下了,他从不曾见过她脸上有这样的神色。 明蓁来求他,说是给妹妹一个安身的地方,好过她真个绞头发做姑子,他答应了,应完了就出征去,等回来的时候,明蓁竟给他生了个儿子,走的时候月份浅,行军先还接着家书,后来困顿城中,便接不着信了。 他大喜之下,更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还是登极之后,要册封府里的女人们,这才把她封了顺妃,赐下宫室,许她一人独居,这一住,就住到了最后,等他死了,她就是顺太妃。 这辈子跟明蓁已经有了孩子,往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宫里连别姓的女人都不会再有,何必再有一个姓颜的。 皇帝挥了手,下旨叫她替明蓁诵经祈福,底下一阵愕然,想不通皇帝是作甚下了这样的旨意,有心思活动的,只当是这些日子往颜家跑得勤快了,叫皇帝想起外戚这两个诛心的字来。 颜家门前立时清净了,明芃也清净了,梅氏怎么拦得住,她自宫里回家,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梅氏立时病了,躺在床上再不理小女儿,一个字儿也不肯跟她说,连门都不许她进,还派了人再把她送到山上去。 明芃收拾了东西就往山上去,梅季明不远不近的跟了她,她回了梅家小院,他就找了那个破败的道观住下。 梅氏只当没了这个女儿,冬至腊八都不叫她回来,连梅季明也没回来,隔得几条山道,不远不近的守着明芃,京城里先是暗地里流传,也有说皇帝看上了妹妹了,先帝可不就是先有了于妃再有了元贵妃的,这话没传上两日就湮灭了,圣人下旨,要加开恩科。 又一个冬天过去,枝上发了第一枚新芽。 ☆、第361章 鱼肚儿羹 “可要往街上买些花去?”再没两日就是花朝,百花生日,满城不分男女贫富都要簪花,这一日也没人戴那绢纱花儿,俱都戴了鲜花,有钱钞的买些牡丹芍药,南北廊房家的牡丹最好,这会儿不去,等到正日子就卖空了。 “少爷出去的时候说了要买回来的,给少夫人挑个金边的,便是要买,也只买咱们使的就够了。”九红答了一句,拿了匣子出来,里头是积年赏下来的绢花,大朵的小簇的,光是这些就尽够戴了。 “姑娘那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袄子可收拾出来不曾,还要穿了它进宫去的。”花朝节宫里开百花宴,按着品阶,明沅自不在列,是明蓁说一句自家姐妹许久不见,这才请了她们一道,还特意吩咐不必穿了大衣裳来。 “早收拾出来了,正挂着熏蒸呢,姑娘还特意说了别弄乱了箱子,可把我难死了,这一箱箱的,都记不真放在哪儿了。”翦秋说得一句,在熏笼里倒上玫瑰油:“依着我看,那些个太太夫人们,哪一个都不如咱们姑娘好看。”她叫忍冬轻掐一下,这才恍然又错了口,吐吐舌头,把衣裳翻了个面儿。 换上春裳,腰条一掐,明沅比原来未出嫁时出落得更好了,首饰衣裳捡一捡,明沅试过衣裳就又窝到榻上去了,这三个月,倒跟赶场子似的,屋里就没空过人,好容易才能有这浮生半日闲。 傍晚纪舜英回来果然带了牡丹回来,此时翰林院里算不得忙,也有早上来应个卯即回去的,他坐了半日,到南北廓的房家要了这一枝花,光这一朵就破了费了五六两银子,把这花捧了去给明沅看:“枝杆还在,那卖花说等插戴了,再把花剪下来,养在水里,好活上四五日的。” 却不是金边,而是一株青山贯雪,极淡的粉色,插在发间根本显不出红来,明沅看得一回,嗔他一句:“这可怎么戴了去花会,衣裳可是红的。” 纪舜英笑个不住,在他眼里在,她已经够艳了,戴了大朵的金边红牡丹,倒把这艳色冲淡了:“我记着你有一身藕合色的春裳,上头绣了粉花的,就穿那个。” 急着叫丫头把花拿下去养着,自个儿上手就抱:“这许多日子了。”明沅咬着袖子直笑,在家住着,可不收敛,在外头才住了几个月,她日日睡得迟,才回纪家竟不惯了,还曾笑言过,在娘家时就是她最早起,叫纪舜英养了三个月,把十来年的规矩都改了。 纪舜英抱着她颠个不住,手紧紧扶住了腰:“就是全改了才好,往后你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明沅脚趾头都绻了起来,抱了他的脖子:“那就把我养成猪猡了。” 纪舜英闷在她胸口抬不起头来,一面砸了一面笑:“你哪里是猪猡,是只猫儿,爪子利得很。”明沅面上发烫,才回十方街,他自觉得逍遥了,夜里可不就使劲,她一时没忍得,背上长长抓了一记。 两个一说话,丫头就退了出去,这会儿搂抱着行起事来,九红还往灶上去一回,叫长福婶慢些焖饭,若不然,等菜凉了,也吃不上饭。 明沅在纪家住了整个年,她再是皇后的堂妹,这事儿也不好由着性子来,纪舜英就要外放了,外放前统共这几个月,总要全了礼数,大家面子上好看。 自入了冬至一直住到了春龙节,黄氏自然又卧倒在床上不起来,曾氏为着引得看重这个孙媳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拿出来问一回,明沅实不愿意揽那管家权的,还不如早早跟了纪舜英到外任去,挨得三个月,这才开了口,说要也该打理起来了。 曾氏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她还真怕这个孙媳妇借了皇后的势夺去管家权,可转念一想,哪个新成婚的不围着丈夫转,放出去三年哪还有全须全尾回来的,这些天便借口问她事,把她叫到房中,旁敲侧击着说一回外放的事。 甚个扬州烟花地,去了的官员再没有不包了瘦马回来的,那吹那弹那唱的功夫,哪里平常人家养大的姑娘好比,拿捏住了爷们的心。 曾氏说干一盏茶,正饮得山泉润喉咙,明沅只笑一笑:“祖母告诫的是,总不好叫他一个往外头交际,无论打点总差着些。” 曾氏原看她笑盈盈听着,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这句话一说,就放了心下来,这么一个孙媳妇,摆在家里还真不好掌握分寸,要捧着她罢,总归是小辈,可要按着规矩,她又有那么一个娘家,心里又骂起黄氏无用来,就怕明沅翻旧帐。 她不愿管还更好,家里拿出银子来,把这尊佛送出去,明沅收拾了东西要走了,忽的笑道:“媳妇也不知从哪儿听了一耳朵,原来曾说老太太是有东西留了给默存的,她老人家这一片心,走时倒得往她跟前打个招呼才好,也好保我们一路平安。” 一家子要送她的,听见这一句脸上都僵一回,曾氏脸上一扯,还是小胡氏一拍巴掌,未语先笑,乐呵呵的道:“正是的,怎么忘了这一桩事,原是怕舜英没个媳妇把着,年轻轻的不知道事,把老太太的心意倒给白践踏了,六丫头可是理家的好手,该给她管了。” 曾氏一时没接过茬来,当时分东西,因着老太太说明了给纪舜英的,给了纪氏的那一份儿叫二房拿了去,给了纪舜英的自然是大房拿了,这会儿曾氏怎么也开不出口咬胡氏吞了继女那一份,一张脸上好容易挤出笑来:“你母亲病了这许久,竟把这事儿忘了,你且等着,单子给你送到十方街去。” 这些日子明沅也没个停的,不住往外头去交际,纪舜英要走了,可在翰林院里的同僚却有跟他志同道合的,还有那些个同窗同科,也得宴请一回,上科一道出仕的,便谈些新皇登极之后的变动,不曾取中的,便说些加开恩科的事,十方街的小院落,热热闹闹不曾停过。 纪舜英的交际不停,明沅的交际也不曾停过,姐妹们各自嫁了,她除了程家走动一回,还又上了栖霞山,见了明芃。 梅季明就在山上的道观里住着,点灯熬蜡的读上了圣贤书,他再自负才高,也有许多日子不曾碰过孔孟,立时下场心里没底,自天明看到夜深,隔得三五日就给明芃送一封信去。 年节时两人都不曾下山,明蓁还派了人送了年礼上山,梅氏却还在气头上,觉着自己一向依着这个女儿,把她给惯坏了,这回非得叫她知道厉害,她哪里知道明芃的郑笔按着尺卖,一尺要价百两有余。 明沅看了几幅山色便道:“二姐姐那些个绣件,外头都传得神了,摘星楼叫圣人拆了,蒹葭宫的牌子也换了,单造成了个花园子出来,这纱屏就设在四面开阔的水阁子里,花朝节的时候,大姐姐还要请人赏一回呢。” 明蓁作了这举动,底下人的可不排着队往明芃这里送银子,也不拘什么好的坏的炒高了价儿买了来,怕不多时,明芃这画就比拾得更有名气了。 明芃皱得眉头:“我再不是求这个。”非但不是求这个,还怕声名显了上门打扰的多,她叹得一声:“若能跟你似的,就好了。”她一个不嫁已经叫人诟病,再想着访名山大川,又怎么出得这个金陵城。 明沅见她案上摆得许多信件都未拆封,知道她烦的还有这一桩事,想了想还是劝她一句:“若是,若是表哥真个心诚,你心里若还想着一道,也不必非为着那一口气就误了过去。” 明芃灿然一笑:“我知道六妹妹好意,我原来以为,最美不过是化为春蚕自作茧,哪里想到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梅季明的信送与不送,她是真的都不在意了,头一封信说是致歉的,明芃看过还使人送了一筐柿子去,后头的便不必再看了。 明沅心里不知是替她遗憾还是替她高兴,见她这番神色,到底是高兴的,拉了她的手:“若是二姐姐能来蜀地,必得扫榻相迎。” 明芃笑一回,目光一直看到金顶,手搭在眼睛前,这会儿初春,雏鸟掩在林中啾啾鸣叫,此起彼伏,风吹得夹着树香花香:“我一定去!” 到了明湘这里又是另一付光景,程家恨不得把她捧起来,明蓁的花朝会,除了请命妇,还特意把家里的妹妹们都请了来,里头没有诰命的,可就只有明湘了。 她接着帖子,程夫人就替她叫了裁缝上门量衣裳,还要替她新打一付头面,是明湘给拒了,说原来成亲的时候,大姐姐赏了头面的,这会戴不出意头更好。 程夫人想着儿子的事有指望,越发待她和蔼起来,连着明湘的嫂子,因着叫程夫人说她生了个女儿,这才带累得明湘也生了女儿,原来还想这话莫不是明湘传出去的,这会儿还有什么不乐的,当面一团和气,和气的连程夫人都赞她知道分寸。 不管背地里怎么想的,面上好看也就罢了,因着加了恩科,这一科算是恩正并科,程骥自在书院里读书,明沅去的时候,明湘正吩咐了下人送菜去,她自家从来不吃鱼,可程骥却喜食鱼肉,说鱼肉清淡,她抱了女儿,当着明沅吩咐菜单子:“上回那个鱼肚儿羹,少爷就很喜欢,叫厨房做了再给送去。” 说着冲明沅一笑,留她用饭,摇了女儿的手:“这是六姨。”小娃儿粉嫩嫩一张脸,看着倒不怎么像明湘,眼睛看着明沅衣裳上绣的金线蝴蝶,嘴里哦哦出声,明湘摸了软纱替她擦口水。 “等囡囡周岁了,再请公爹给起名字,只怕到时候再叫她旁的,她就不应了。”囡囡正是好动的时候,往床上一放,就踢腿动手的,明沅一把抓了她的小脚丫子,比划着只那么一点点,明湘见她笑,又问她:“等你到了任上,也好安心怀一胎了。” 知道她要去蜀地,还托她给明洛带东西去:“上回给我送了些麻椒,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着的,一口下去嘴巴都红了,想必在那儿呆得久了,连吃口也改了。” “倒叫你说着了,我非得请个大师傅跟着才成。”明沅笑一声,看见丫头送上来的东西奇道:“我还当四姐姐要画画送她呢。” 囡囡一脚正踢在明湘手上,她低了头,去摸女儿的小鼻子,叫她一声坏东西:“自生了她,哪里还能做旁的,连画匣子都许多日子没打开了,等她大些,也能拿笔了,就能一道画了。” 明沅掩口而笑:“了不得了,四姐姐是想养一个诗书画三绝出来不成?” 明湘听得这一句,眉头微拧,她也曾上山看过明芃,知道梅季明的事,敛去了笑容,冷不丁骂出一句:“浪荡子!恁般对不住二姐姐!”恨不得他更倒霉才是。 想来明芃并不曾把那话对明湘说过,明沅也不再提,总归事情已经过了,有了圣人的旨意,哪一个不开眼的,还敢当面说颜家有个不嫁的老姑娘,背地里那些又何须管她,武皇做到了女皇帝,也依旧叫人骂她不知妇德,明芃不说此时未成大家,等真个成了大家,流言蜚语也不会少的。 两个说得会子话,鱼肚儿就做得了,拿新鲜的昂刺鱼只取鱼肚,并不切开,好似白玉蝴蝶,拿头背鱼骨熬了汤,不加盐也起鲜,先盛了来,给小囡囡吃一碗。 一家子姑娘都因着明蓁好过起来,可还没过花朝节,晗哥儿倒病了,原就有说是叫花神迷了眼的,这回更是请了圆妙观的张仙人进了宫来。 晗哥儿打小身子就弱,自进了宫,更是好一阵坏一阵,明蓁一半心思花在他身上,花朝节先叫阿霁出来主持,她自家出来一刻,说得几句场面话,就又回去。 几个姐妹都跟了进去,明潼还把慧哥儿带了来,慧哥儿趴在床沿看了晗哥儿:“吃奶奶,吃奶奶不生病。”他怕奶皮子那膻味儿,明潼哄他时就说得这话。 明蓁冲明潼点点头,又看了明沅:“他们前头说话,我听了一句,今岁出去,不是云雁就是白鹇了。” ☆、第362章 柳叶飞青 明蓁这番话,明沅回去立即告诉了纪舜英,云雁四品,白鹇五品,非云雁就白鹇,那就是说纪舜英到了外头不是四品也是五品,他如今不过是个从七品的检讨,这可算是连升三级了。 明沅这话说完,纪舜英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皱得眉头,他读的书再多,也是纸上得来,寸土未曾管过,要管十七八个县的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这许多事连碰都不曾碰过,难道还能全放给下官不成。 他一听这话就知是上头有意要捧他的,委任书还没下来,家里的东西俱都打点好了,纪舜英不去打探,也有消息传到他耳里,他这一回叫点了成都府通判。 同一个官位,也有上中下之分,一样是七品的知县,穷乡僻壤怎么比得京郊繁华,到了州府处,开国之初还分过从三正四,纳粮二十万石的算是上府知府,按从三品论,只过不久便废除了去,就怕为着这里头的分别,倒把百姓民生置于不顾。 若还按着这个算,成都府该是上府,府下统共十五县,一府共设两位同知两位通判,分管各项事务,正五品的官位,自此一跃,打从七成了正五,且还不是连升了三级,是连升了四级。 纪舜英于官场一道还是新手,翰林院里都是文人,当官的道道他只算摸了个入门,这番去成都,还有一个陆允武在,文武不同,可作叩门石还是成的。 明洛欢喜的不得了,陆允武就在成都府作千户,一知道明沅要来,赶紧替她张罗着买屋子,还十分老道的告诉她,往锦官街上买一栋宅子,等走的时候出脱,总好涨三成。 明沅便托了她买宅,又叫她置下些个会说官话的奴婢,都是五品官了,排场总是少不了的,那头地价比金陵便宜些,拿了八百两银子出来,置了个四进的宅子,东西还是齐全的,也没中人敢占陆允武的便宜,明洛又说是买给自家姐妹的,更是让利许多,原主就是要往外任当官去的,还把家里侍候着的人也都留了下来,只须搬进去就是。 纪舜英这些天脚步不停,师长同窗处原是拜岁送节礼,等任书下来,这才走动着四处告知,他是上一科的魁经,虽是沾了皇帝的光,却也非全无才学,师长也有替他写信的,告诉他那头也有同门,叫他到了地方拜一拜山头。 明沅倒轻省起来,至亲家人先都走过一回,再往娘家去,纪氏见了她便笑:“出去了就是当家太太,当官的门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轻,又有这么个身份在,外头不让的也得让你两分,只不骄纵不饶人,别个就先高看你三分了。” 原来出嫁前纪氏也曾说过些外放的事,那时候再料不到明蓁会成皇后,说起来都是叫她到了地方同人交际放低了身段,新来乍到免得碰壁,这回却是叫她端着些,要拿捏好这个度也非易事。 明沅应得一声是,纪氏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头总有两千两银子:“家里不同以往,外头处处记着你是颜家人。” 明沅知道这银子纪氏能这么明着拿出来,必是颜连章吩咐的,接了就点头:“女儿记着呢,总不丢了爹的脸面就是了。” 纪氏自来对她放心,知道她把纪老太太的东西要了回来,愈发满意,把手一挥:“你去看看苏姨娘,她不日也要跟着你爹往穗州去的,明漪就留下来,日子不过一眨眼儿,她的年纪可不能耽误。” 苏姨娘这番又要跟着颜连章往任上去,明漪却不能跟去,自打出了娘胎,她还没离开过苏姨娘身边,撒娇作痴要跟着一道。 苏姨娘也不舍得女儿,可跟到穗州,为番功夫就是白用了,梅氏开得口,纪氏果然把她送到学里去了,跟那些个二三品大员的女儿一道读书,好容易读了两个月,这要走还到哪里寻那样好的西席。 明沅去的时候,苏姨娘正在哄她:“学里这样好,你不留下来,三年一过这些个伙伴俱都生疏了,那地儿又暑热又多蛇虫,去了作甚!” 明漪趴在床上发脾气:“我就愿意跟着姨娘的,再暑热又不是没冰,我就要一道去。”若是苏姨娘跟纪氏不应她,她就去求颜连章,几个女儿里头,就只明漪跟他最亲近了。 苏姨娘旁的还好,听见这一句伸手打她一下:“你敢!打量我不知道你肚里那点小心思呢,看看我饶不饶你!”跟着又劝她:“这船舟上的苦楚你又不是不知,再过个三年你都要到年纪了,太太留下你,实是为着你好。” 多带出去见见那些个夫人们,若是彼此有意的,也好结下亲事来,要是再晚三年,好的都订了亲,苏姨娘再不成想,这个女儿的婚事还能比明沅更好,人不定比纪舜英出挑的,可家世却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越是好越是有隐忧,明漪的性子不如明沅沉净,嫁进高门去,可不得好好的再学上几年规矩,想着就叹口气:“娘也舍不得你,可你留下来,前程更好。” 明沅这番家来办了十八盆花,给苏姨娘也带了两盆,婆子把西府海棠盆儿搬到窗下,她进来一看便笑:“这是怎么了,怎么使起性子来了?” 苏姨娘立时笑起来,把桌上的小珠樱桃端了给她,又剥起枇杷来,摆到小碟儿里头递给明漪:“哭的似只花脸猫儿,赶紧问问你姐姐,我说的可对?” 明沅听得几句笑了,丫头端了桑椹蜜汁儿上来,她饮得一口道:“姨娘说的很是,这是为着你好呢,你非跟着,可不辜负了太太的一片心?”明漪整十岁了,这个年纪都有已经定下亲事的,颜连章这回升到市舶司司正,再往上就是盐课提举,意气奋发,等着三年一过,只有往上的,明漪的婚事在京里才能更上一层楼。 明漪红着眼眶,直往苏姨娘身上挨:“我就不,就要跟着姨娘一道。”一面还呜咽呢,一面捏了个蜜枣子小口啃起来,她自家也知再闹都无用,人是必得留下的。 明沅还担心起苏姨娘来,她的年纪却也不轻了,她又不是正头夫人,到了那儿定有新进门的,得亏着颜连章不是个耽于美色的,江州带回来的那个,到现在也还是个通房丫头,因着有一份情宜,苏姨娘还常常接济她,她自家还叹,早知道那时候就跟着那些个一道出去了。 苏姨娘拍拍女儿的手:“你要去那地儿,可得先把药材备齐了,总归是走水路再换陆路,你身边可得跟着人,那头是乱过的,碰上流民可了不得。” “我省得,五姐夫派了人来接的,路上也是官船,只万事小心就是了。”那些逃了的叛军一半儿成了山盗水匪,蜀地一直都在剿匪,明洛来信便道,叫他们在进山的山口等着,叫陆允武派了兵丁去接。 苏姨娘笑了:“倒要好好谢谢她,带些金陵的土产过去,你们也有两年没见了,她那儿子也该会走了。”心里头庆幸得亏是明洛在,她们俩一向玩得到一处去,在一道也有人好帮衬。 说了没几句,就又要开箱子使钱,明沅一把按了她的手:“姨娘这是作甚,可不能再拿了,成亲的时候那些,我还一直留着呢。”暗地里这两千两银子,她一直没动,就怕外放出去有要用钱的地方。 苏姨娘硬是要给:“得啦,我这钱来得容易,往后就更容易了。”颜连章捞钱是一把好手,明沅猜测着皇帝未必不知,把这差事交给他,就是叫他发笔财的。 推让不过,收了一千两,苏姨娘还皱眉头:“拿太太的是拿,我的就不是银子了。”知道女儿给她留,想张口又咽了下去,纪氏也是挑了她叫她发财的,她这点私房纪氏心里头有数,两个女人有了默契,这银子她拿的半点儿也不心虚。 见过了苏姨娘,那头张姨娘又请,她零零总总理了两三只箱子出来:“原要寄过去总不方便,既是六姑娘要去,替我把这些个给她带着去。”张姨娘少了女儿,显见得老了起来,抱了只巴儿狗养着,这会儿正趴在她身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毛:“要能回来,把孩子抱回来。” 明洛随信寄了五百两银子来,明沅给了张姨娘,她只不肯要:“我身上哪有要用钱的,她是当家太太,手上不能少了银子,我再不能收的,叫她安心过她的日子就成了。” 明洛来的信也是必要张姨娘下的,明沅知道明洛一片孝心,按了张姨娘的手:“姨娘拿着罢,她隔得这样远,心里也记挂着姨娘,我若真了带了三只箱子去,银票却没留下,还不定怎么吃她的埋怨,这些个姨娘替五姐姐办些东西也是成的。” 张姨娘这回倒是肯了,思想了半日女儿还缺什么,到明沅出发前,又添了两只箱子来,里头却是些苏缎头面,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明洛爱吃爱穿,隔得这样远,张姨娘还替她操心,明沅一看俱是艳色的缎子,倒笑一回,张姨娘这是还把女儿当小姑娘看呢。 上船那一日,连明芃都下了山来,进不得颜家门,叫了一乘小轿,就在渡口等着,还是九红眼睛尖,一眼扫到了碧舸,再看就看见隔得不远处跟着梅季明,明沅请了她到船上来,梅季明也跟了上来,他知道明芃的心思,就怕她跟着上船就此离开,明芃也确有一刻是这么想的,可还是同明沅话别了,牵了她的手念念道:“我必是要去的,你可等着我。” 到她这儿就是劝君更进一杯酒了,就在街边的脚店买了一瓯柳叶飞青,明芃举了杯子道:“原要折枝柳,这下倒省了,我先敬你。”一口饮尽了,到要开船,她这才下得船去,梅季明松一口气,竟全换了个个,怕她走了,怕她不见。 离得港口,这才张帆,明沅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渡,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明芃还立在岸边,一身青衣,带着帏帽儿,隔得远了还能见着风吹动帽纱,她往前两步,冲明沅挥一挥手,哪知道一别之后,过了十年方才相见。 ☆、第363章 小葱炒面条鱼 阳春三月,花绽新红,柳垂金线,夹岸一树树的桃李,离得河岸近些还能见着野鸭子栖在垂杨丛里,一双双挨着相互梳毛,一有人靠近就游得远了。 明沅坐在船舱里看了,忽的笑起来,到忆起旧年几个姐妹俱在闺,连着梅季明也在,大伙儿掣签得花灯的旧事来了。 小花厅里挤挤挨挨,大罗汉床上坐满了姐妹,割了獐子腿儿烤肉吃,起了三排灯架,一溜儿十八盏,关刀方胜梅花凤凰,此时思想起来,大姐姐抽着扶摇直上青云宫,她抽着的却是泉沙软卧鸳鸯暖,俱都合了意头。 纪舜英见她出神,走过来扶了她的肩,往外头一张望,见着一对对儿的野鸭子,笑道:“可是想吃鸭肉春饼了?今儿这渡头小,也只些脚店瓦肆,等过些日子到城镇,再办一桌鸭子宴来。” 明沅含笑嗔他一眼:“我就为着吃不成?”往后一挨,轻轻吐一口气:“不过看见这对野鸭子,倒想着些旧事来。” 纪舜英发笑,伸手搔了搔她的腰窝:“你才多大,能有甚个旧事。”明沅把她抽着鸳鸯灯的事儿告诉纪舜英,指一指外头的彩毛鸭子:“可不是泉沙软卧,原是应在这上头了。” 纪舜英胳膊把她圈起来,头挨在她肩窝里,往她耳朵眼里吹了口气,痒得明沅一缩头,整个人虾子似的弓起来,他嘴唇贴着耳垂顺着白腻腻的颈子往下:“等会儿叫你知道甚个是鸳鸯暖。” 被里头一翻起浪来,正是靠岸涨潮不住摇晃,这番得趣又与旁的不同,纪舜英自说了业精为勤,果然日日耕耘不缀,明沅叫他一碰先自软了,由着他摆弄起来。 先还想着花灯会,跟着两只手搂着纪舜英的脖子,随着他动个不住,又听见他说:“今岁混过去了,明岁给你再扎一个鸳鸯灯来。” 出了金陵便一直行船,到得山城再换车马往蓉城去,船中无事,读书写字画画,几天也就厌了,风浪来时,连针线都不可作,实无可玩的,便把叶子戏打双陆都翻出来玩一回。 明沅自来不精此道,年节里也有开赌局的,嫁作人妇更是少不了这些交际,明洛来信还道蓉城最爱的就是摸上两圈牌,明沅来了头一样要学的就是打牌,官夫人的交际在金陵是花会诗会,到这儿一半是在牌桌上的。 明洛原来就是个话篓子,写了信来更是好几大张,全没章法,倒跟闲话似的,絮叨叨想着哪儿就写到哪儿,一时又说些任上的趣事,一时又说些夫人间的秘语。 人还没到成都府,明沅已经把任上的人摸了个七七八八,在纸笺上列了张单子出来,这一任的知府也是新来乍到,底下的同知通判却有留任的,只一位跟纪舜英一般新上任。 既要备礼便把喜好打听清楚,后头交际是女人的事儿,前头也一样不可少,架子端得太高,界时放不下来才真的耽误事体,明沅心里明白,纪舜英是真的想做些实事的。 他那两箱子书俱都理了出来,船上要走上三旬,明沅给他单理了一间舱房,给他作书房用,青松绿竹一个前后跑腿,一个还当书僮,只他做了两日,活计就叫明沅接了去。 明沅裁了一张张小签,按着红黄绿来分,红的是水利,黄的是治农,绿的就是教化,余下那些个清军巡捕屯田自有武官来打理,陆允武要升就要升到宣同知,管的就是这些个。 纪舜英在舫房里用苦功,到了地方还预备着拿府志出来看过,明沅跟着他一道看图纸,人没到成都府,东南西北四城倒都摸清楚了,明洛替她们办宅子的锦官街离得蜀王府不过三四条街。 去了成都府,顶要紧的是去了得些拜蜀王,蜀王年幼受封,却活的长寿,他的封地,且还不是先帝给他的,是再往上数两任的皇帝封给他的,蜀地起乱的时候他早早躲了出去,因着年纪辈份在,先帝也无法治他的罪。 蜀王还上了表说要往京中去请罪,又说负于父亲所托,哭的涕泪横流,先帝知道他要进京来告罪,赶紧下了安抚的折子,只说流民匪类有罪,却不能怪他,这位叔祖父安心在王府中养身。 这么一尊大佛,就跟供在寺庙里的佛像似的,进了他的地界先给他上三柱香,功德到了,才能安心当官儿。 明洛信里,连着这位蜀王家里几个小老婆都打听出来了,蜀王年纪已经八十有三,最小的姨太太却只有十六岁,旧年才刚纳回家的,如今最得宠爱的一个。 明沅见着那张单子嗔目结舌,成都府上了五品的官儿且还没蜀王府里头人多,蜀王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了,偏他还活得好好的,还能纳新人,最小的那个儿子,今年才刚过十岁生辰。 明沅来的时候就备下了大礼,蜀王世子两年前死在叛军刀下,如今世子之位还未定,余下那几个儿子,原来不过领一份俸禄混吃等死,勤快的还能寻个由头捞些银子,那不愿劳动的,总归也有钱粮好领,如今这么个位子摆在眼前,年长的且不论,自认该是自家的,年小的越发往跟前献殷勤去。 明洛来信里头还说了陆允武的猜测,说是纪舜英这回来,只怕非得搅进去不可,她自家且道,见天的府里就来往着王府里的夫人太太,拐着弯的要拉了陆允武,千户倒不算得什么大官,要紧的是陆允武是从龙有功的。 这会儿又来了个纪舜英,可不得争疯了,明洛信里都笑,笑说往后可不是她一个人躲这些个王公贵胄了。 明沅捡这些信里要紧的告诉了纪舜英,叫他心里先有个底,纪舜英满心都扑在农事上,到了地方也该开始农耕了,芒种怕是赶不上了,可这水利图却还得跟着跑一回。 听见明沅说便笑:“圣上心里都有底,蜀地他既来过,便跟明镜一般,捧哪个都讨不了好,干脆万事不沾身。” 想的哪有做的这般容易,陆允武还能说是武人不问文政,纪舜英却是再逃不脱的,他是正经科考出来的魁经,平白从从七升到正五,哪个不知是因着跟圣人连襟,那一府里不论真傻假傻,都不会平白放了他过门。 总归要拜会的,这礼字就先不能叫人挑出错来,后头的日子倒不得闲了,纪舜英研究农时农事,她就列礼单子,金银珠钗缎子也就罢了,再有名人字画,骨董玩物,真论起来,他们且还没这许多家底。 船上日子转瞬过去,下了船换车马,明沅这才觉出坐船得好了,晃虽晃着些,可比在山石道上颠簸好过许多,官道上还好受些,到得官驿上歇一夜,总有热水热饭可以用,可越往蜀地,官道越是难走,叛军毁了些,人力物力不及道是平了,驿站却不比原来,几个丫头挤一个屋子,这才知道船上真是好日子了。 好容易烧得一桶热水,几个人且不够分的,采菽几个哪里吃过这苦头,两块薄板就是床,床帐被子一股湿气,闻着就有一股子霉味儿,汤菜饭食也不过刚能裹肚,一碗小葱炒面条鱼,看着片片雪白点缀颗颗葱绿,竟也算得美味。 驿站小吏过来告罪,纪舜英只挥一挥手,却把这个记在心里,便是上官来时,也要用得着驿站,总该像个样子才是。 木头梯子踩着吱吱响,夜里恨不得和衣而卧室,床上铺了两层油布,这才刚铺了床褥上去,还怕床一摇,顶上就落灰。 可这地方却是修在山上,打开窗子,夜里就隐隐见着山下灯火,零星几点,叫层层绿幛掩过,再往远处,便是深绿浅绿的绿海了。 进门的时候就问过,盗匪再悍,也不敢打驿站的主意,纪舜英还是派了人轮番守着,还有自京里请的镖师看镖,再看他是个官儿,这地界再没人敢打官员的主意,就怕大军一来,连山都叫荡平了。 明沅夜里睡不着,山里湿气重,自家带来的被子,铺开来到夜里就觉得湿乎乎的,她躺了会儿披衣坐起来,身子才动,纪舜英便醒了,带她推了窗户,轻笑一声伸得手出去:“那儿是山城,我们路过,过了这座山,再走上三日,就是蓉城了。” 知道她累,坐车跟骑马一般,山道上皆是难行,只山峡之中窄舟难行,碰着礁石便是粉身碎骨,这才转走山道,伸手替她在腰上肩上按上两把,握了她的手比着往外,做个摘星状:“此处才是手可摘星辰呢。” 两个看了半夜星光,后半夜倒睡得实了,反是几个丫头不曾好睡,上了车路上颠得慌,竟还能头靠着车壁睡熟过去,等到下山时,还没出山道,就叫人给拦住了,为首的先喝一声:“前方可是纪老爷的车马?” 明沅身后垫着腰枕睡得正沉,听见这么一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丫头惶惶然,又不敢掀了帘子去看,等外头镖师应上一声,对方这才下得马来。 明沅松一口气,只当是陆允武的兵丁来了,纪舜英一看,却是王府服色,问明了来路,确是蜀王府的人,王府之中配兵丁五千,蜀王若不是靠着这五千人,且还逃不出去。 自来不曾有过来往,竟巴巴的来接,明沅这才知道蜀王府里争斗多盛,扶了丫头的手,拿袖子掩了半边脸儿,往外头一看,人不算多,骑着马来,约摸五六个。 既是来接的,再没有拒了的道理,纪舜英谢了一回,跟着马往蓉城去,到官道上了,这才看见陆允武派来的人,两边一打照面,各自知道何事,陆允武派来的总长打了两句哈哈:“千户大人设宴等着。” 来接的原就想把人一气儿接到王府里去,怎么肯叫人截糊,还是纪舜英道:“车舟劳顿,自家亲戚且还罢了,登门作客不成体统。” 见他实不肯去,这才作罢,由着陆允武把人接走了。 ☆、第364章 黄铜锅子 隔得两年多,明沅又见着了明洛,总长带着纪舜英一行人直往陆府去,车辙碾了青砖地,进得城中走到街市上,还不曾掀了帘儿看看外头如何,采苓就先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车帘儿一动,外头的辛辣味儿就直冲鼻。 明沅掀了帘儿往外看,门楼铺子一间挨着一间,大锅里飘着红油花,开着格扇的窗子挂着一排腊肉,采菽奇道:“这都过了年多少日子了,怎的还有这许多腊肉。”风鸡风鸭子腊肉腊肠,都是正月里吃的。 连那腊肉看着都比寻常的要红得多,连着切白肉,沾的都是红油酱,光是看就叫这几个丫头咋舌头:“光看着都叫人冒汗了。” 这一路吃食都是自备,驿站里吃着的面条鱼也没见着红辣,怕是知道京里来的官人吃不惯这辣口的,这才没摆辣子,可这么一看,还非得寻个厨子了。 来的时候倒是想找一个,可急着找没找着可心的,有手艺的到哪儿都不缺饭吃,何必非得背井离乡?连着长福婶长福叔两个都因着年岁大了,留在金陵守房子,只往明沅跟前说项,把儿子儿媳妇给带上。 纪长福是纪老太太给的人,打小就侍候着纪舜英在锡州读书,情份不同,长福婶一张口,明沅就应了下来,老两口打了包票,儿子媳妇旁的纵不会做,打杂做饭总是成的。一路上倒也周到,三十来岁的汉子,跑前跑后极是殷勤。 城里确是热闹,一段路行行停停,倒也无人敢拦了兵丁的去路,只实在热闹,腿脚伸不开,明沅坐在车里,纪满寿就往后头来,在车边道一声:“夫人,前头得换轿子。” 赶紧把帏帽儿戴起来,从头顶遮到腰下,由丫头扶着下了车,忍冬翦秋两个啧啧称奇,哪有这样一层层往下的,那总长道:“走大路都绕上许久,抬了轿子走这石阶且还快着些。” 轿夫抬了明沅,后头跟着丫头,纪舜英也下得马来,这样行起来倒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车官街,陆府大门口。 明沅扶着纪舜英的手下轿,头一抬就见着门口等着的明洛,她穿了身大红的团金万朵葵金袄儿,底下是织金的裙子,见着明沅才要迈脚过来,叫个矮胖团子抱住了腿儿,明洛一把抱了他,指着明沅:“赶紧的,叫六姨。” 除了一管声音还是原来,眉目还是,神色全然不同,嘴巴一翘就是笑,拉了明沅的手啧啧作声:“不细看,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明洛走的时候,明沅还是未出阁的闺女,这番再见已作人妇,眉目情态怎会相同,她拿眼儿往明沅腰上一圈,见她腰身也软了步子也开了,抿了嘴儿笑:“我家那个这会儿还当差,没想着你们这样早到,接了信就叫人在官道上守着,就等着你们呢。” 说话间瞧见了纪舜英,才刚看他替明沅搭手就知道夫妻两个恩爱,笑晏晏道:“这会子可好,原来我要叫纪表哥,如今可得叫六妹夫了。” 别个还没说话,自家先哧哧笑起来,连带着胖娃娃也跟着她笑,明沅一伸手,点了孩子的鼻头:“这是谁呀?” 跟个孩子说话,不免就软了声音,纪舜英就在一旁看她,那娃娃胖乎乎的,手伸出来给明沅握,小小一个巴掌带着五个肉涡涡,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六姨”。 喊得明沅笑开了,伸手就要抱他,明洛赶紧推让:“你哪里抱得动他,他就是个小猪猡。”说着颠一颠儿子,明沅还伸了手,明洛只好把儿子递过去,一面给她一面道:“仔细仔细,他可沉的。” 一岁多的小儿能有多重,哪知道一接手过来,明沅两只手且吃重不住,还是纪舜英托了一把,把孩子接了过去。 娃娃叫明洛养的半点不认生,手往上一搂,张了嘴就把口水擦到他肩上,咯咯笑个不住,腿蹬着纪舜英的衣裳,明洛“哎哎”叫起来:“赶紧抱了他过来,他爹官服上的补子都叫蹬破了一幅了。” 娃儿的名字就叫虎子,大名儿还没起,小名儿是陆允武起的,明洛还嫌这名字土气,陆允武说这名字压不住,要不然还真衬不得这个八斤重的大胖娃娃。 “这东西可坏,一抱着就要蹬腿儿,都是叫他爹给惯的!”小人儿最知道好恶,他先不过蹬着玩的,陆允武却抱着他颠个不住,直说虎子有力气,果然是他陆家的种,虎子很明白话音了,知道这样是讨人喜欢的,任谁抱着就蹬起来。 明沅笑个不住,陆允武皮糙肉厚耐得住,纪舜英却是提笔的书生,再是君子六艺,要学些骑射功夫,也不常用,他能在山道上骑马明沅已经觉得惊奇,这会儿叫个白胖小子一蹬,晃一下竟搂住了,还捏着他的面颊逗他:“叫六姨夫。” 虎子咧开嘴就笑起来,大声叫一声“六姨”最后一个“夫”字儿藏在喉咙口,吐出来个气音,喷了纪舜英一襟口水。 这么白胖胖的娃娃谁不爱,明洛见着他就笑得眯了眼儿,赶紧接过来:“站门口作甚,赶紧到里头去,今儿我备了鲜汤锅子呢。” 此时已经黄昏,翻得重山再走了这些个高高低低的山路,早就困乏了,听见能喝一口热汤,还没入口就先想着那鲜味。 明洛早早预备好了厢房,陆家宅子大,主家却只有两个,空院子都有两三个,还都是大院子,防着陆允武请宴,吃醉了酒暂住一夜。 这会儿打理得干净,明洛满心欢喜,下人都是原来颜家跟出来,见着明沅个个称礼,还有再叫一声六姑娘的。 院落齐整干净,木芙蓉开得正好,靠墙竟还有三两丛竹子,明洛也不外道,指了竹子就道:“是安排给你们的,想着六妹夫是读书人,怕这院子俗了,这才借点竹子的清意。” 屋里头床幔毯子褥子一应俱全,人才走到院里,那头热水都已经端了来,绞了热巾子抹脸解乏,不多时甜汤也端了来,里头加了玫瑰酱,明沅端起来才要吃,虎子直砸吧嘴儿,眼巴巴的看着她,见她瞧过来,眯了眼儿笑,讨好道:“六姨。” 明洛刮了儿子的鼻子:“小馋唠,见着吃的眼都直了。” 明沅却把他抱过来,叫他坐在腿上,拿勺子喂他吃,虎子舌头见着一点甜赶紧团了手拜拜,把明沅逗得直笑。 这屋子里头各处摆设都是新的,用的还是嫩绿桃红,显着一派春意,炕桌上一气儿的芙蓉石杯子碟子,衬着嫩绿帐幔越发显得艳,连镜台上头还嵌了一块大的。 “原是要送给你的,知道你要来,也不走那水路陆路转一遭了,干脆备下给你用着。”一面说一面抱了儿子:“吵着你六姨,她原就累呢。” 虎子抱了碗不肯放,明洛把他交给养娘,叫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先歇一回,到夜里正正经经要开个宴给他们接风洗尘,又转身催了丫头赶紧去请:“平素不见他往大营里头扎,这会儿倒不回来了。” 纪舜英自去洗漱,明沅却拉了她:“五姐夫差事要紧,咱们总要修整两日,还怕见不着不成?” 明洛原有说不完的话,听见明沅这么说,也不急着开口了,叫她安心洗漱,带了虎子下去安排饭食。 忍冬几个早把随身要用的箱子着人抬了进来,开了箱子寻出明沅要换的衣裳,见着妆台上还有妆奁,打开来里头都是满的,胭脂花渍膏子样样齐全,还笑一声:“五姑娘竟周到起来了。” 明沅听见便抿了嘴儿,闺阁姑娘怎么好跟当家太太比,看她就知道她过得不错,散了头发一通,叫忍冬给换个新发式,翦秋又寻了一套金厢加官进禄的首饰出来,明沅一看就摇头:“自家人不必摆这场面,把我那套竹结玉的簪环拿出来。” 配着一身素淡,才打扮好了,纪舜英进来了,手上拿了个茶壶:“你可累?要不要歇一歇,只怕没这么早就开席的。” 他手里拿了壶,半天没找着杯子,只好把茶倒进芙蓉石杯里头,这才饮了一口,调过来侍候的丫头赶紧找了杯子出来,还不住口的告罪,明沅摆了摆手,悄声儿告诉了纪舜英,明洛初来的时候写信也曾说过,说是这儿人吃茶都爱抱个壶,丫头想必是本地人,上了茶竟忘了上杯子。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纪舜英听了盯着那壶看得会子:“难不成,还得对着壶儿喝?”倒跟贩夫走卒没个两样了,便是拿在手里的壶,也不该做得这样大,想了会儿,真个对嘴儿饮得一口,惹得明沅伏在引枕上直笑。 采菽拿了个红漆雕了百子图的匣儿进来,打开来给明沅看了,是给虎子预备的如意方胜金锞子,还有一套儿的手镯脚镯儿,明沅拿起来看一回“扑哧”一声笑了:“可用不上了,哪知道虎子生的这样壮。” 纪舜英见她比划着虎子的手腕,又说脱了衣裳定跟藕节似的,满面是笑,直说虎子像年画上抱鱼的胖娃娃,把那茶壶抱在怀里:“咱们还是晚些要孩子罢。” 明沅不明所以,这可跟他原来说的再不相同,可她原就没想着这样早生孩子,再怎么也得过了十八岁。 两个说笑一回,外头锦屏来请,到了厅堂,见着一桌摆了四口黄铜小锅,桌上摆得一个个小碟儿,里头有叫得出名儿的,还有叫不出名儿的,片的一片片的红肉,堆得满满当当,明洛请了他们入座,才刚坐下,外头陆允武进来了。 打马急赶着回来,才踏到门边,就叫明洛高声嚷着止住了:“瞧你这脏样子,赶紧掸了灰去。” 陆允武倒真站在门廊上拿毛巾拍灰,进了门抱了拳头:“六妹夫,不曾远迎,自罚三杯!” 还没开席,先拿了酒坛子,拎起来就吃了半坛,明洛上去就掐了他一把:“分明就是自家馋酒吃,倒会寻由头!” 陆允武哈哈笑得一声,虎子已经伸了胳膊,嘴里不住叫爹,陆允武抱了儿子起来,香了他一口,明沅同他见礼,他也只挥一挥手,把纪舜英上下看得一回,笑道:“明儿去剿匪,跟不跟我去?” 纪舜英挑挑眉头,举了杯子同他对饮一杯:“有何不可。” ☆、第365章 烤翅子 陆允武同纪舜英并不熟识,他娶了明洛便即刻回了蜀地,在颜家也碰着过一两回,要说为人如何他不知,只他是武人,自来同文官就有些不对付,更不必说他是打心底有些瞧不起这读书人。 蜀地大破时,立在城头上御敌的俱是些兵丁,读书人倒也站出来的,年轻的挥了细腕子,连刀枪都拿不住,还没上场就叫人一枪挑了去,那年老的更不必说,举着诗书说大义,乱军哈哈笑了,骂一句老东西活蠹虫,推到一边要打要杀,那老先生还要挺身出去,叫一枪穿了心。 等叛乱平了,这些个人倒能称一句五君子,以那老先生为首,在街口替他们塑像造碑,还上奏朝廷,请银建坊。 武官过身朝廷还有优养,到那些死了的兵丁,不过几贯钱就打发了,这丁点儿怃恤,够活到几时?他们浴血拼杀,倒是这个只会动口的读书人建起碑坊来了。 陆允武少时还吃了许多读书人的亏,只是个穷酸秀才,就敢在他跟着拿大,看着这些个读诗书的,怎么会有好脸,更不必说纪舜英这个干读书的,一气儿把升到五品。 明洛气的瞪他一眼,陆允武却不意这一位能一口答应下来,把他自上到下打量一回,读书人也分读得好,读得坏的,这一个算是读得好的,可自家这官身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他会得甚,不过动动笔,从七品升到正五,文官还隐隐比武官高出一头,他这个正五,比陆允武这个正五,还更光鲜些。 明沅听了便笑:“这进了成都府总该去拜一拜蜀王的,哪有不去任上的道理,初来乍到的,该全的礼数还是要全的。”心里却明白陆家也常住不得,不说陆允武,便是纪舜英的性子,少年那孤拐扭了过来,心气却是极高的,越发受不得这个,得赶紧把宅子打理好,搬过去单门独户才是才处之法。 陆允武叫明洛一瞪,心里虽然泛着酸气,却也哈哈一笑,他是草莽出身,市井里头打混惯了,拍了脑门便道:“一吃酒就误事,倒把正事给忘了。” 明洛当着纪舜英的面不好挂脸,心里却不乐,横得陆允武一眼,等丫头过来问可要上牛羊肉,她便道:“吃鱼就成了,这个天儿,吃那些膻气。” 陆允武最不爱吃的就是鱼,嫌那个没味儿,蜀地有许多外族,倒不禁牛肉,却只有一两家铺子可卖,按着道理,那是外族才能买的,只托了人花得高价,也能吃着牛肉。 明洛一接着人就差人买了来,这会儿偏不拿出来给他吃,只往铜锅里头下些鱼肉饺子大虾丸子,她自家吃惯了红汤,给明沅两个预备的却是清汤:“怕你一路过来上火,特意拿凉瓜煮的。” 明洛少时呆过穗州,那头就有凉瓜排骨炖汤,拿这个当汤头涮锅子却是新奇,明洛才还生气,待明沅赞了她两声,又得意起来:“那可不是,哪一家子的官太太,不馋我这儿的汤水。”来时候急,陆允武还是访得个做南菜的师傅,来蜀地当官,能当陆家坐上宾的,哪个不赞这厨子好手艺。 明沅拿筷子往她锅里夹了一片肉,这许多年不曾吃过辣了,一口下去麻得心肝颤,口里赞了,去伸手去拿杯子,明洛便笑:“你既吃这辣的,该吃冰淘才是。” 叫厨房拿新鲜的樱桃做了个冰淘,碾了冰往上头淋些才打的樱桃肉汁儿,一口含了,这才觉着舌头好受些。 “头几回吃是吃不惯,吃多了就再离不得这一口了,这儿地势不同,倒不是为着贪口,总该学着吃些,辣子除湿气呢,我才来三个月,只觉得身上不舒服,面上还起痦子,大夫摸了脉,甚个药方都不开,只叫我吃辣子,慢慢吃起来,自家就好啦。”明洛说是不生气了,人却还向着明沅,转了头不去看陆允武,连虎子张了嘴儿吃陆允武筷子上的菜,她都要斜上一眼。 纪舜英的酒量原还能同明洛齐平的,这二年她在外头跟着陆允武吃惯了浇酒,比原来量大得许多,她原就贪酒,不必旁个敬她,自家就先举了杯子陪饮的,只这会儿眼巴巴看着陆允武一个人独吃,陆允武还特意砸了嘴巴,明洛伸了腿儿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 陆允武纹丝不动,任她踩了,等她使完了力气,给她挟一筷子鱼,明洛再使性子也不能把他挟过来的菜扔出碟子去,面上还不好看,陆允武却笑呵呵的:“你可得补着些。” 这一下叫明沅看出来了:“这下好了,我原看虎子生得壮实,给他预备着的东西只怕戴不上,正好给你肚里这一个。” 明洛抿了嘴巴就笑,伸出指头点点她:“就你精,还没满三月,怕她小气,不敢说呢。”她既有了虎子,就想再生个女儿,裁了一套小裙裳压在枕头下面,夜里作梦都想着要生个女儿,给她染指甲打小花钗。 知道明湘生了个女儿,可把她羡慕坏了,她跟明沅两个用饭,自来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会儿自家作主了,蹦豆子的似把话给倒出来:“你见着四姐姐家的丫头没有,可把我想煞了,我这回也生个姑娘才好。” 她跟明湘常处着是日日来往的,一旦离远了,倒显两个彼此性子不相合来,明洛是碰着丁点儿事就要絮叨出来,给明湘去了信,她却没甚个写头,一回两回还成,再往后便少给她写了。 男人碰杯喝了几轮,明沅桌前的碟子空了又满,给她的俱是小碟儿,她跟纪舜英两个吃得斯文,陆允武却是一盘盘的下锅,待浮起来了,全捞出来往嘴里扒拉。 陆允武这不平之气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说起剿匪的事来,蜀地大乱,抓住的要么杀了,要么罚做苦役,可总还有些逃蹿了捉不住的,有的是有家归不得,有的是索性没了家,干脆还做那绿林的勾当,跑到深山密林中去,十来个人占了山头,单挑那落了单的客商,杀人夺货。 原不敢回成都府来,先在山城那一代打转,水上陆上都干过,混得一票就赶紧跑路,这一向说是往成都府来了,这才叫陆允武打头带人出去剿匪。 “尸首就这么白抛着,衣裳都叫剥了,值钱的东西半点没留下,嵌了银牙的把牙打了,戴着戒指的把和指剁了,叫那头赶过来的。”满的围捕,抓着两个,还逃了些,供出来说是首领的老娘要作寿了,这才频频出手,为着就是攒上一担贺礼,担回去给她。 就在成都府底下的华阳县下,陆允武这一回带得人直去华阳县瓮中捉鳖,他谈到兴起处一杯跟着一杯的不断,明洛不住拿手搓着胳膊:“可别说了,吓煞人了。”又是剁手又是敲牙,连全尸都没留下,抛到山里,没多久就叫鸟兽吃尽了,这行脚的也不过做些小本买卖,为着裹腹食,白白送了命,家里且不知道要怎么苦等呢。 “这些个杀才,就该严办。”明洛吃不着酒,面前的碟子空了三轮,厨房里还烤了肉来,吃得肚儿圆,虎子扒着陆允武的腿要吃的,陆允武拿了筷子沾着酒骗他说是甜的,他可吃过亏,怎么也不肯张嘴,拍着他爹的大腿:“肉肉。” 陆允武挟了个烧翅子给他,虎子拿在手里就啃起来,明洛似是看习惯了,叫丫头备下巾子,又摸了肚皮,又想着要个女儿了。 夜里明沅带着一身水气挨在枕上,纪舜英隔着衣裳替她揉腰窝,明沅趴在床上,额头抵着枕头问他:“四姐夫怎么火气这样大,可是为着这一回,他没能往上升?” 纪舜英笑了:“武官比文官升的还且慢些,文官三年一到任便换地方,他们却在一个地头上少动弹,上头的人按资排辈的来,要轮着他,要么就是死一个,要么就是死一片。” 死一个说的是他的上峰死一个,许还轮得着他,死一片说是就是再来一场战事,论功行赏,圣人行事有章法,陆允武是跟着他拼杀出来的,这些个又有哪一位不是?越是亲戚越不能寒了这些老将的心。 “这也作不得准的,说不得不得有人失了欢心呢?”明沅还在想着蜀王府的事儿,也不知今天来接的是哪一路人马。 第二日送了拜帖过去,竟没立时叫请,昨儿急巴巴的,今天倒云淡风清起来,既没回音那就等着,明沅把家里姐妹带的东西分了给明洛,再有就是张姨娘那三箱子的东西。 明洛想着张姨娘就红了眼圈,咬得唇儿:“也不知甚个时候才能见着姨娘,总该看一看虎子才是。” 张姨娘不擅针线,弹弦子她伶俐的很,到摸针了却不成,却给虎子带了好些小衣裳来,自小到大,好穿个两三年了。 明沅宽慰她道:“终归要回去,保不齐五姐夫就升到京里去了,当了京官日日得见。”明洛却知道这不过是白说一句,叫他来,就是叫他钉在这儿了。 知道纪舜英要去蜀王府,她也帮不上什么,打交道自然是妇人当中,哪一个性子和顺些,哪一个性子刁钻些,前头男人们交际,她却不知道,至多说一句哪一个是怕老婆的。 “这许多位,就没一个比着咱们大姐姐性子好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到头顶心上,也就是这半年,才待我客气些。”明洛原来不过是成王的小姨子,还不是一母同胞的,嫁的又是武官,等闲还进不了王府,等成王登极了,这才变了模样,只里头水深,蜀王儿子多,儿子的儿子也多,明洛这性子再不愿意同人周旋:“远不如武官的家眷,你往后呆长了就知道了。” 原还当蜀王府里没回音,得再等上一天,打点好的礼物便放着等明日,哪知道近黄昏了,蜀王府里长随却来请,这不尴不尬的光景,去了再回来可不得碰上宵禁。 明沅挑挑眉毛,看得他一眼:“这算什么,才进门就送大礼了?” ☆、第366章 辣子兔丁 明沅放心却不安心,寻了明洛借人跟了一道去:“咱们初来乍到,这些个跟着的下人,连锦官街都不曾出过,哪里知道王府往哪儿开门,总要找两个熟识的,也好带带路。” 明洛伸了指头点她一回,鼻子皱一皱:“得啦,跟我还耍这花枪,不放心就不放心,那里头恨不得扒上来吸男人精气,一个个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世,你便不说,我也要派人跟着的。” 明沅叫她说的面上泛红,微蹙了眉头:“可不是,昨儿一来就送了拜帖去,今儿又送一回,偏这时候来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蜀王几个儿子争世子位,就差打破头了,金陵城里才看了一出夺嫡的戏,那头是演完拉幕布了,这头锣鼓点儿打得正欢实。 蜀王在这界一向就是土皇帝,闹了一回叛乱,早就大不如前,原来要办什么事儿,上个表知会先帝一声便罢了,先帝实是拿这上叔祖父无法,总归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干脆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谁叫他的辈份摆在那儿呢。 那知道这一纵容还纵出大祸来了,先帝是没许他进京请罪去,可该办的事儿也都起了个头,只他没那么长的寿数,这个蜀王,到如今已经熬死了三任皇帝,蜀王府里头四室同堂,连他的重孙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平素无事惯会上请安折子,末了都是伸手要钱,圣人总是皱皱眉头给些打发了,只当是花钱买个太平,免得他一把年纪了,回回都说要往京里给皇帝请安,表一表心意。 这回叛乱,蜀王自家跑得飞快,不独要跑,还要带走家私,占着官道不许百姓过,港口只许停官船,把东西都搬上去了,这才许百姓逃难,他是有五千兵丁的,带走了一大半,留两千跟着世子守城,这就不能算他是弃城逃跑,皇帝也不能治他的罪,搭上些人命,他这位子还是稳当当的,等安定了,依旧能回来当土皇帝。 成王荡平了叛军,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梳理一回,安插上自个儿的人,等蜀王慢腾腾回来了,这才发觉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没了,再寻不着,自家嘴里嚼着的肥肉,忽的到了别人碗里,就是他甘心了,他那几个儿子怎么甘心。 前头那个死了的蜀王世子倒是真披甲上阵,带了人抵挡了几日,只寡不敌众,死在了城头上,这下蜀王更了不得了,上了折子一番哀哭,这样大的年纪了,偏偏死了儿子,又说这个世子是如何得他的心,又说自个儿如何痛惜,先帝好行安抚一番,到问起再封世子了,让嫡长孙承继了,蜀王倒又充聋作哑起来。 死了的世子留下一个儿子,因着他算是守城捐躯的,倒有回来的百姓念着他的好,这个儿子得了民心,倒越发走了仁义的那条路,王府叫那些个叛军抢过几轮,留下来的早没了,却还有田地产业,安置流民,分田划地,很是办了几件实事。 可他却不得蜀王的心,他喜欢的是后头的小儿子,比着嫡孙也大不了许多,给他生了一对双生的重孙重孙女儿,见天的在跟前献了殷勤,蜀王话里话外透出意思来,想把这王位传给小儿子。 可他却偏偏差在了出身上,小儿子的母亲不过是个舞姬,模样好身段佳,面貌倒不算绝色,可跳起舞来翩翩若仙,蜀王看中她的时候已经六十了,还能叫她怀上胎,心里先觉得得意,便是后头这才刚纳的十六岁爱妾,也是她给抬起来的。 蜀王府里头乌烟瘴气,这个妾几回送了帖子来请明洛,明洛头两回确是去了,可一去就有礼送她,张口闭口都是世子位。 明洛又要同她交际,又不能慢怠了她,且不知道往后这个王位谁来坐呢,若真是这一位当了老太君,陆家也还得蜀地上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纪舜英带着礼,后头又跟着长随,明沅怕青松绿竹两个都年轻,便换了纪满寿跟青松一道去,到了王府,一步不离的跟着,有个甚就赶紧回来报。 纪舜英才进大门,就叫引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院子,王府不过比宫城小一圈,蜀王在此经营几代,可比金陵城里那些个王府要气派的多,是真个按着制式来造的,窠拱攒顶,画了金边的蟠螭,衬着八吉祥花。 也分四门,就是一个小皇城,青绿点金为饰,殿门庑城门楼全是青色琉璃瓦,正宫用红漆金的蟠螭为饰,比较起来,原来的成王府,不过就是个奢华大宅子。 蜀王初封王的时候,配给亲王的兵丁有一万人,这一万人屯田练兵,越到后来越是削减了,到这一辈儿,就只余下五千,要养活这五千人也是不易,甚事都不干,专会伸手要银子。 按礼该进得端礼门,再进承运门,一路进去正殿,哪知道那来请的长随竟绕开大道,把纪舜英带到后头的东三所里去了,进了东三所的门,纪舜英这才知道,请他的不是蜀王,是蜀王的小儿子。 里头长案都摆好了,种得柳树桃花,桃花底下铺就软毯,浑然一派魏晋风流,底下三张长案,坐中已有一人,纪舜英颔首至意,那人也回他一笑。 主人还未出面,两个客人总不好自斟自饮,纪舜英先报了名号,那人也便笑:“原是纪通判,某姓沈,这番点了同知。”两个彼此对一眼,都道是宴无好宴。 等得许久,也不见人来,也无人去催,忽的一声丝竹音起,一队舞姬自门廊里转了出来,头发戴得宝树金花冠,纤腰一握,长飘带上缀着一串金铃儿,腰肢一动,那铃儿就叮当起来。 一队十二个舞姬,一个个画的眉绿唇红,额间贴了花钿,当中一位发色不纯,鼻高目深,倒似是色目人,舞衣紧窄窄的课着身子,底下的纱裙儿薄之又薄,一旋转一回身,就见着里头隐隐露出白生生的腿来。 脚上也戴得脚环,随着步子作金石声,一串串金环掩得白臂,先还是三五个围成小圈在跳,等转上三圈,各自散开,竟挨过来要坐到纪舜英身边来。 纪舜英还不及推拒,沈同知就先大叫一声,差点儿掀翻了桌子,这些个舞姬听见客人有异,俱都停下来,主家已然等了许久,在里头听见声响这才出来,把那沈同知看一回。 沈同知竟从袖子里头抹了帕子出来,不住抹了额上汗,连声道:“不要误我,家有河东狮,凡沾得半点脂粉,必要作狮子吼。” 这一句话说得纪舜英忍笑,装着咳嗽掩过去,上头立得锦带玉冠的公子还笑眯眯的,一挥手,那些个舞姬就退了下去。 他坐下来先自承一番,是蜀王第十八子,无封无官,别个都叫他一声公子爷,他自以为做得周到了,却不成想一气儿得罪了两个,他是皇族,可这两个也是正经科举了来当官的,不说他如今不是世子,便是世子,一个作皇亲,一个办皇差,井水不犯着河水。 既是初见,便想着先美色后财帛,再不成想座中还有个倒了葡萄架子的,连侍女倒酒,都恨不得离开三丈远去,还大倒苦水:“我家那个可悍得很,那藤条都打断十来根了。” 看他模样周正,再想不着是个怕老婆的,吃着酒还不住去看天色,推了又推,不轮这个公子爷说甚,都扯开老远,再问就倒苦水,说天色太晚回去又要吃教训。 纪舜英索性跟着他一道告辞出来,王府如何制式的,也有制可循,世子府里既住着人,这一个便没那么容易上位,同他攀扯,还不如当好了差事。 沈同知出得门边走上一条街,便又换了一付模样,抬了袖子闻一闻,自家先打了个喷嚏,摸了肚皮道:“这样贵的宴,倒没吃上三两口,来的时候瞧见街口有卖烤兔子肉丁的,买些垫个肚子。” 才刚是他用计出脱,纪舜英便跟着去了,哪知道他是真去吃烤肉丁的,拿竹签儿串了,吃了十来串,这才摸着肚子说饱了,又叫店家把烤好的装在油纸袋子里头:“内人爱吃这个,非得撒了辣子不可,再给我多包一包辣粉。” 纪舜英不独买了兔子肉丁,看着有梨干梨条西京煎雪梨,俱都买了些个,西川的乳糖蜜煎雕花,拎得五六包儿,见沈同知打量他,笑一回:“内子爱吃口甜的。” 沈同知哈哈一笑,倒比刚才还更亲近些,彼此通了住址,打听得他住在湖广会馆,纪舜英说定了明儿上门拜访,两个约定一齐拜会上峰知府,这才各自回去。 才一进门明沅就奇道:“怎的没酒味,倒有一股子果炭味儿。”只当他不酩酊也得迷糊着叫人扶进来,哪知道他神色清明,身上也没酒气,接了东西一看,烤肉的油透过油纸。 拆开来还是肉的,拿竹签子插着送进嘴里,纪舜英便把沈同知怕老婆的话说了一回,那位公子爷,脸都绿了。 明沅含了颗乳糖正吃着,一听这话笑的把糖都吐了出来,揉了肚子缓过来才道:“照这样说,来接人的倒不是这一位了。”看这模样要是真接了人,还不得卖个人情,这番却提都未提:“那一位还住在世子府里头,怎么竟名份不定?” 先世子的世子妃带着儿子还住在世子府,要他们搬出来,也不是易事,明沅说得这句转了眼珠儿,冲着纪舜英动动手指头:“你从实招来,那舞姬是不是真个肤白貌美?” 纪舜英张口就咬了饵:“我再没见着比你好的。” ☆、第367章 炸桃瓤 既是借居,就没有长呆着不走的道理,明洛帮着办的宅子就在一条街上,纪舜英往湖广会馆拜会沈同知,明洛就带着明沅去新置下的宅子。 这几步路的功夫,也不必叫车坐轿的,干脆戴了帏帽儿自家走了去,连门房洒扫都寻好了,见是主家来了,赶紧打开门:“日日清扫的,就盼着人来呢。” 开了大门是照壁,左右各有乾坤,左边是停轿台,右边分了两条道,一道直的往里走就是正堂,待客的所在,一道蜿蜒直通后花园。 这儿原来这里住着个四品,家里还养着轿夫车夫,这些个便不是买来的,而是雇来的,主家一走,他们也还得谋营生,既是做惯的了,便叫中人说上些好话,还想留着在这儿讨生活。 明沅抬眼先打量一回,里头倒是开阔,不如金陵屋子精巧,却投了她的眼,就是要这样疏朗开阔才好,明洛侧了脸看她:“我一看这儿,就知道必是你爱的。” 不论是纪家还是颜家,屋子能繁复的就是简约,飞花罩门上还要雕上十七八样的花,上房越加的富丽,门下木雕的官福寿,顶上挑的樑还要盘花。 纪老太太住的屋子里,光镂花门上就雕了百来只蝙蝠,名字就叫百蝠厅,后头还有一幢百蝠楼,说是造房子的时候,光是这些个蝙蝠就雕了三个月。 明洛知道明沅的性子,光看她屋里要的那些家具就知道了,原是当她不好开口要好的,后来才知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横平坚直的椅子,后头衬上大理石山水屏,再没旁的花哨,张姨娘还说过她小心,别看跟着太太了,万事都不敢掐尖争先的。 “里头东西也是全的,你看看有甚个要添减,我才来的时候样样都要自家办,倒有几家相熟的木匠,你但凡要添什么,开了口就是。”明洛带她走了一圈,倒有些累了,往罗圈椅里头一坐,就有小丫头上了茶来。 原来这家子的奴婢俱是熟手了,纵不带着走的,卖出来也比旁的价高,再不差买主,明洛看着留了些,这会儿便有现成的茶汤吃,还殷勤问得一声:“可要往外头买些甜水儿给太太用?” 明沅不叫明洛多走动,带着丫头里里外外转过一圈,四进的院子,只她跟纪舜英两个人住,就太空了些,她原说怎么买的这样大,进去看了才知道,里头有个大花园子,一个正院,两个偏院,挨着墙有半亭,院子中间还挖了个水池子,池子上头造了小桥,怪道要八百两,还没算上中人钱。 东西都是现成的,也打扫得干净,明洛怀了身子还替她打点的这样周到,忍冬扶了明沅的手往廊下去,春日里花儿开得好,处处都有景致,她倒为着明沅叹一声:“这可好了,咱们夫人舒舒服服的在这儿生个小少爷。” 除了身边跟着侍候的丫头,还有看家护院的,外头跑腿的,厨房烧灶的,各种都要添人,还得再补些东西,屋里头家具有了,还得挂上画摆些陈设。 这一进一出,算上房子的钱,一千两总要的,明沅手上能动的钱不多,还想余下一半来,在这儿置上些地。 她转上这一圈儿出去,明洛吃炸桃瓤,拿帕子包着又香又脆,见着明沅出来,饮一口茶:“怎么着,这屋子可还衬心?” “你可别诳我,里头那家什都是黄花梨的,再没雕花,木料的价钱也摆着呢。”这点钱还真办不下来。 明洛摇摇手:“不诳你,这价钱是陆允武压的,到我手里就要了八百两,你自家看契约就是了,等纪表哥上了差,叫他往衙门落契去。” 来的时候走着来的,回去的时候她只觉得腰酸,下人回去叫了轿子,空着抬几步过来,再载了明洛抬回去,虎子才刚睡醒,正满院子的找娘,一见她就笑,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在说甚,抓住明洛的裙摆不肯撒手了。 明沅回屋里开了匣子,先摸了些散碎银两来,交给九红夫妻,把要置办的东西说了,家具是全的,可是杯碗碟筷总要新办,澡桶脸盆,再没有用别人用的过的,屋子里还得新换纱窗,桌围凳幔,洋毯引枕坐靠搁手,这些个俱都要办了。 九红办事仔细,买了东西就叫人送到新宅去,锤子原就是柜上的,惯常同人打交道,街上走一个来回,哪家卖的甚全摸了个清楚,这点银子只付定金,东西送了来再跟人结帐。 到了这地界到没京中规矩那样大了,丫头们也能上街,明洛还非要带明沅往金沙寺去拜佛会,还叫下人买了黄豆来,说是本地风俗,到了四月初八,都要舍缘豆的,捻了豆子念佛号,把这些个豆子蒸熟,到街市上去分送给人,就算是结了善缘。 “等再过几月万寿寺就落成了,蜀王专出了钱给圣人造的,说要在里头替圣人祈福添寿,可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会拍马屁的,想捧了小儿子上位呢。”明洛把桃瓤咬得一声声脆响,很有些看好戏的模样:“只看表哥的太极功夫深不深了。” 他们来的本就早些,屋子拾缀了就能住人,纪舜英日日往外头去交际拜会,家事全交给明沅一个打理,陆允武又要去剿匪,家里只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明洛虽怀了胎,精神倒好,有人陪着谈天说话,也不觉得气闷,一时想着听书一时又想着听戏,闲玩了三四天,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看我,怎么着也该办个花会了,把你引荐给那些夫人太太才是。” 明沅原是想在自家宅子里头办的,只等屋子打理妥当了,往外头置上些细巧点心,再有些金陵风味,请那些个夫人太太过门,赏一回花,彼此通个名姓,男人们不好办的事,女人们也能给办了。 “你还怀着胎呢,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安心养身子罢,我那儿也没多少东西要办了。”明沅拦着怕她吃力,她便笑起来:“这有什么的,我怀虎子的时候,还骑马呢。” 陆允武带了她骑的,两个都不知道有孕,回来就有些不适,请了大夫来摸脉,这才知道竟然是怀了胎,两个这才后怕,再不敢颠着碰着,一直老实到了生产后。 明沅听了唬得一跳,明洛写来家里的信中可没提到这些个,她在外头也报喜不报忧了,明沅伸了手点点她,更不许她再操心这些,叫她老实呆着,把请宴的单子列出来给她看过,定在了四月里,到时候便是从外地赶着赴任的也该到了。 明洛把那单子看得一回,原来在家时看帐册写礼单子她就不如明沅仔细,这会捏着红笺面带骄色:“这两个一碰着就是乌眼鸡,可不能摆在一处,这一个呢,是和事佬,这些个夫人都爱搓麻,你开了水阁摆上两桌牌,把她们分开就是了。” 又说些各人的口味不同,南边来的爱甜口软糯的,北边来的爱吃硬食大肉,既要办席就得四干四鲜八冷荤全配齐了,两个围着桌子头挨着头,明沅拿了笔在纸笺上勾勾划划,明洛看着她就笑起来,伸手搂了她的胳膊:“你看,这倒像回到小香洲了。” 话音还没落,虎子跌跌冲冲过来了,他脑袋生的大,就是个大头娃娃,扶着床还撑不住头,细脖子支撑得会儿,就要把下巴搁到人身上歇一会儿,走起来更是看着怕人,养娘一把抱了他,他还不肯,非得自个儿在地上走。 住了几天,天天见着明沅,他已经很熟识了,先叫了娘再叫六姨,明沅“哎”了一声就笑:“看看,小香洲里可有虎子?” 地上一个,怀里还揣着一个,明洛嘴里吃个不停,没一会儿一碟子酸枣全叫她吃了,明沅都替她牙酸,吃完了又犯困,挨着枕头打起渴睡来了。 丫头替她盖薄毯子,明沅往外头去列单子,一家夫人发一份,这几天里就得把宅子理好,先搬进去了,肚里思量一回还不曾下笔,就见九红急急进来。 明沅才要问,九红就往屋里头看了一回,凑到明沅耳边:“才刚在后门口,瞧见个寡妇带着个孩子,问六姑爷呢。” 明沅一惊,知道九红必然不会胡说,立起来道:“坐得乏了,往园子里走走去,采菽,给我拿个披帛来。” 避开明洛的丫头,主仆两个往园子里去,出了月洞门,这才问九红:“你可听清楚了?真个是问六姑爷的?” 虽借住在明洛这儿,到底不是自家的宅子,跟着的这些个下人,明沅都吩咐下去,凡要用什么的,小物价就去外头买来,似澡豆头油这些个,后门口总有货郎在。 九红就是往外头买东西的时候听见的,那个寡妇问的是后街摆摊子的行脚大夫,卖些个贴膏丸药,九红在摊子上头挑扎花绳子,听见人问陆允武,回头看了她一眼。 一个寡妇,拖着个两三岁的孩子,面貌姣好,身上穿着青衣,发里别了一朵白绢花,因着戴孝,平添一份娇怯意味,问陆大官人在不在家。 若是正经上门,怎么不走正门?不问门房,在后门边问这些跑江湖的,九红立时就留意起来,那两三岁孩子已经会说话了,叫了一句爹,叫寡妇一把捂了嘴儿,低着头走远了。 明沅听见那个“爹”字儿,抽了一口气:“你可听真了?真个是叫爹?”九红急得没法,连连点头:“可不是!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第368章 片皮乳猪 明沅拧了眉头,九红虽性子急些,却从来不说没有根由的话,事儿总要问明白:“这一大一小多大年纪,作甚样打扮?” 若是衣着贫寒保不齐是来投奔的,陆允武就是蜀地人,虽说没有父母兄弟了,许还有些绕着弯子的亲戚,过不下去了求上门来打打秋风也是有的。 九红才要张口,几个丫头拿了箩儿经过,箩儿里摆了竹剪子,到园子里来给明洛剪花枝,行到跟前问一声安,明沅松开眉头点点头。 到人都走过去了,九红才道:“我哪会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衣裳颜色是素的,可也是好料子,不是那些个吃不起饭的人。”销金织丝的没上身,也穿着绫裙罗袄。 明沅一问,九红就知其意,跟的久了,一开口就知道她要问的是甚,要紧的是那个孩子,她吸一口气:“那个小儿手里还拿了个泥捏的娃娃,颈子里挂了付银锁。” 那就不是贫人家的孩儿了,最差也得是小康之家,能保衣食的,这才能有闲钱给孩子打银锁戴,明沅面上不露,心里却猜测起来,要说陆允武这个人,颜家还真不是知根知底的。 当初急着把明洛嫁过门,那是成王保的媒,因着信大姐姐,这才把媒合了,连着保媒到成亲,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连见都没见过一回,哪里就知人知面知心了。 陆允武的来历,颜家人不是听媒人说的,就是听大姐姐说的,只知道他确是成都府人,到底原来如何并无人知晓,这会儿闹这么一出,明沅心里便想着,难不成他先头是娶过妻的? 乱世之中还有什么父母妻子,佚散了也未可知,等他娶了妻子回来,这才找上门了,这样的故事,话本子里头可不少,皆是男子重情重义,把这难题抛给妻子,若是认下,便赞这前头的贞节,后头的知礼,若是不应,那就是妇德有亏。 结局都是后嫁的大家小姐认了前头那个当姐姐,能作平妻也就罢了,有的还得执妾礼,这方才显着贤良淑德,一家子的姑娘都有美名可传,也不想想,真个是大家子里头出来的,怎么肯叫女儿当妾! 是打秋风的最好,破费得些钱财便罢;再次就是外室,也不是无法可解;最坏便是陆允武前头娶的妻子,占着大义名份,先就胜过一头去。 九红觑着明沅的脸色也跟着发愁,两个想的都是一样,看了听了都先当她是外室,可若是外室,哪有出门不告诉一声的道理,还能由着她找上门来,不说保媒的时候明洛就不是她陆允武能欺负的,如今的颜家更不是他能辱没的了。 主仆两个愁也无用,这要是在金陵还能跟纪氏讨主意,如今她初来乍到,锦官街外头甚个模样都不知,要办这事,还真有些为难。 “夫人别愁,只怕是咱们想差了,若真是外头养着的,没道理寻上门来问。”九红只听见一个爹字,不定就是在叫人,许是要说旁的话。 想是这么想着,可明洛怀了胎,上一回不安稳没往家里报,这回更不能叫她受那份罪,前后守门的俱是陆家人,要盯着那寡妇来不来容易,要瞒过明洛却非易事。 明洛午睡醒了,还嚷嚷着要跟明沅一道吃片皮乳猪,才要叫又赶紧摆了手,伸手摸了肚皮:“我怀着胎,还是替她积积福,不吃这些个。” 明沅掩了口就笑,面上半点不露出来,还照常打趣了她:“这可好,五姐姐得吃素了,不光是吃素,放米放面放稻种,这才是真积福。” 明洛爱酒爱肉,全戒了不能够,也不过是不吃才出娘胎的东西,连着蛇龟小麻雀都不吃了,明沅不过玩笑,她却当了真,一拍巴掌:“还是你想的着!这法儿好,我得生个小闺女,你不知道,小花钗我都打好了。”说完了又叹:“这是金沙寺老和尚说的,这些东西且得少吃,馋死我了,那蛇肉锅子,多鲜呢。” 乳猪蛇肉吃不得,照样炖了只鸡来,她早就吃腻了,就喝鸡汤,加了枸杞,吃着带点儿甜味,肉炖的酥烂,这鸡也是陆允武特地着人从乡下带回来的,只只都是走地的老母鸡,养了两年的才能上桌。 “我原看表哥是个不着调的,原来那些都送的是个甚,嫁了人才知道,男人就少有着调的,他这些年送我的东西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了,只这些个,自来没叫我操心过。”明洛笑的蜜滋滋的,明沅听了却不免心惊肉跳,关心则乱,若陆允武真在外头不干净,是瞒着还是告诉她? 换一个人必得告诉才是,颜家姐妹自上到下,不说明蓁明潼,就是明湘,也不是自乱阵脚的人,明洛却不一样,她那些个精明都在小处,大事倒不定能把是住了,何况还是这样的事。 何况她嫁给陆允武之前,还经了一回詹家的事,这二年过得舒心衬意,真叫她知道这些,可怎么了得,将心比心想一回,若是纪舜英也闹这一出,自家又该怎么办。 倘是明蓁,必是个贤良人,换了明芃,无心便休,到了明潼这头,郑家那么些个妾,有良有贱,哪一个敢在她跟前作耗?到如今郑衍可是一个庶子女都没闹出来,收拾得干干净净,慧哥儿的位子稳稳当当的。 明洛藏不住话,这事又未确实,明沅便一字也不提,明洛瞧不出明沅不对劲来,纪舜英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吃了酒回来,才进门见着明沅坐在灯下通头发,梳子好半天没动一下,就知她有事,拿冷毛巾盖了脸,醒醒神问她:“这是怎的?” 采菽去要醒酒汤,纪舜英是官身,明洛明沅又是亲姐妹,厨房自然不敢怠慢,加紧着做出来,明沅却按了他的手,趁着他还有几分酒劲问他:“你说,你想不想纳妾?” 纪舜英听得这句,醒酒汤还没下肚就先清醒了,张手搂了她:“好端端怎么问起这个来?”明沅也知道自个儿问没来由,便不再说话,端了汤碗叫他喝。 纪舜英想一回明白过来:“可是五姐夫要纳妾?” 明沅支了额头不答,纪舜英摸摸她的面颊,她心头烦躁,拿手推开,坐正了问:“咱们新来,外头一个人不识,要怎么打听消息为好?” 纪舜英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你找街面上的闲汉小儿,给他些散碎铜子儿,跟到街市坊里,再找保长打听一回,身份来历娘家夫家都能打听出个大概来。” 明沅竟没想到这个,她一向长在宅门里,哪知道外头这些门道,拿眼儿瞧他一回,又蹙了眉毛:“她那个气性,要知道了,怎么了得。” 把事儿跟纪舜英一说,他沉吟得会:“既未确实先不必提。听着穿着打扮,也算殷实,头上戴孝就是夫孝三年不满,孩子两三岁,就是遗腹子,往前推定上些日子,五姐夫那会儿已经从军了。” 明沅心头略定,却还睡不安稳,纪舜英自后头抱了她,叫她的背贴在他胸膛上,陆允武有些能耐,这些日子出门交际,知道他同陆允武是连襟,倒有人夸他几句,并非作伪,可于女色上头却所知甚少。 明沅叫他埋了肩窝,这才觉出出冷落了他,拍拍他的手道:“过两日是不是要往布政司去?今儿见人如何?” 纪舜英想到沈同知先笑了:“我原当他说惧内是假,哪知道竟是真的,湖广会馆里无人不知。” 沈大人这位妻子,是家里买来的童养媳,沈同知家是开豆腐坊的,沈夫人打小便在豆腐坊里磨豆腐,生的却不是个西施模样,老夫妻两个先亡故了,沈夫人独立一个支撑着供沈同知读书,把他供出来,也有人看着他年轻有为要给他说亲的,他不曾理会,还娶了沈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明沅听住了,把头往纪舜英身上挨,反身搂了他的腰,指甲轻轻刮着,叹道:“沈大人也算是知恩图报了。” 纪舜英叫她刮着了痒痒肉,身上一抖,口鼻里呼出的气就热起来,抓了她作怪的手探到被子里头去,叫她手碰着往她耳朵眼里吹气:“不管旁人如何,我再不会纳妾的。” 纪舜英说这话,明沅是信的,他年少受得许多苦,不就为着黄氏先无子而后又有子,捏了他的耳朵,倒有些娇意:“你这,可是对着月光菩萨说的话。” 窗外月华流瓦,投在地上似起得一层寒霜,纪舜英捅了她的腰揉着腰间那块骨头,明沅这儿最经不得碰,一碰就发痒,眼睛弯着笑看她:“是,我不忘,不独月光菩萨,日光菩萨灯火菩萨,满天神佛都知道。”说完了舔舔嘴唇:“你坐上来。” 明沅照着纪舜英说的,吩咐了锤子去办,在门边又等了两天,那寡妇又来了,这回却没带孩子,是自家一个来的,锤子叫个孩子跟了,摸出些铜子,再给了一串儿糖葫芦,没一会儿那孩子就回来了:“姓戚,住在平康坊里。” 锤子不敢怠慢,立时叫他带着去敲了保长的门,他是外乡人,也不立即就打听事儿,只说主家要在此处买个幽静所在,又笑一回:“是在外头养一个,不好抬进家去。” 保长指了两处屋子,到经过那屋子时,锤子便道:“这一处到是安静的,看着花木倒好,可有人住?” 保长拿了他的银钱,点点门:“没挂木牌,却是有人住的,是个守寡的妇人,来的时候就大着肚子,生下个遗腹子来,说是男人参军死了的,嘿嘿。” 最末那一声笑,笑的意味深长,锤子叹口气:“那倒是家道殷实,一个寡妇人家还能住这样的屋子,不易。” 保长斜他一眼,敲敲烟袋:“扒着大官儿了,自然殷实,前头的死鬼死了,住的不过是铺屋,一天十文钱且还付不出,如今可不一样了,那娃娃叫了别人爹,这条街可没哪个来惹,少过她的门,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锤子连连点头,给保长作了揖,怕人瞧出来,真个去看了一回房子,挑了毛病说屋子太窄,保长叹一句:“行那勾当,一个个都不省心,怕比家里的婆娘还麻烦些。” 这一句锤子牢牢记住,也算问得七八,赶紧回去告诉九红,九红报给了明沅,这一个,倒吃不准,是不是外室了,只有一条,那个孩子,不是陆允武的。 ☆、第369章 炒油菜花 明沅听了九红的回报,知道那孩子不是陆允武的,这才松一口气,跟着又问一声:“甚个是铺屋?” 九红笑一声:“就是大通铺,寻常都是给男客的,也有给女客的,男人家二三十个睡一间,女人家好些,也有七八个一间的,一日破费上十来文,还包一餐饭食。” 那女子才来的时候就戴了孝,住在平康坊外头出租的铺屋里,身无长物,连着铺屋的钱都支会不出,明沅虽未在外头走动过,可也知道单身女子行道是极少见的,可那会儿才经过乱,流离失所的也不是没有,保长记着她,一是因为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孤身一个还怀了孩子。世道艰难,带着个遗腹子的寡妇就越加艰难了。 男人参军死了,家里没人了,来城里投奔亲戚,这是对外说辞,若真是沾着亲,那着了就该大大方方上门才是,明洛又不会把人赶出去,作甚非要在外头赁个屋住,还一住就是三年多。 后来说的扒上了大官儿,就是陆允武了,保长说了个七七八八,总还有一二分不尽不实,明沅不敢贸然就给陆允武定罪名,可真要是接济也没有接济这些年的道理,便是再没亲戚了,难道就没有族人?给些银子代为照应也不是不成。 保长未必就全说了,既知道地方,明沅又叫九红去,平康坊外头是卖绣品的,正好要定绣墩坐垫,叫她往那铺子里头一走,寻着门边的脚店坐下,吃着瓜子儿,等着上红油抄手。 一碗盖茶三文钱,九红是妇人打扮,又穿着青衣,晓得是当差的,看着衣裳就知道主家不错,那脚店的烫酒焌糟半日也没卖出一碗酒去,九红有些个量,嘴上碎碎说些主家叫她跑腿的话,得着那婆子的应承,又叫了几个下酒菜,要了一杯酒:“烦你烫得滚热的于我吃。” 婆子开了张,怎么不高兴,九红便又说些初来乍到的话,一听她果然不是此地口音,婆子赶紧兜搭生意,那宅门上守门的也有叫菜叫酒的,这一笔赚的可是长远生意。 九红赞她手艺好,小菜做得入味,酒也烫得正好,正说着,边上那个彩帛铺子又有闹起来,婆子一伸头,“哼”了一声缩回脑袋来。 却是个老妇带那个寡妇买缎子,指明了要红要绿,为着量布,跟小伙计闹了起来,那嗓门大的,隔着街都听得见:“你个贼才料,虚空这么一比划就知道数?白饶了我三寸去!” 九红见机赶紧问一声,那婆子却说了些新鲜话出来:“只见着娘卖女儿的,你可见过婆婆卖儿媳妇的?真是作孽哟。” 九红请她一杯酒,数了铜板出来,婆子笑着饮了,打开话匣子:“那妇人原是来城里投亲,说投亲也不尽然,一个村子里的青梅竹马,一个出来混街市,一个嫁了旁人,兵祸一起,到叫那人混出来了,嫁了的丈夫呢,偏偏又死了。” 嗞溜吸了一口酒,九红晓得打弹的也要等人问,赶紧接上一句:“这么看着,倒是命苦。”婆子点了头:“可不是,好好的小娘子,肚里还怀着一个,这兵荒马乱往哪儿去,她逃出来寻亲,又没寻着,得亏得遇上原来那一份,有些情份在,见她果然可怜,把她安置下来。” “那怎么又说是婆母卖儿媳妇?”九红做不解状,若是个小丫头子来打听,这婆子必不会说,就是这么半大的媳妇子,她笑得一声,眼儿一斜。 “看那个娇模样,婆母拿她当摇钱树呢,我可听说,若不是寻着这个,等生了孩子,就要卖了她的,住了两三年了,光占着情分怎么成,干了那营生,可不长长久久,连儿子都混忘了,没心肝的东西,还不如张了幡,明着卖呢。” 婆子多了两口酒,因觉着九红合眼,同她叨唠两句,还指点了她哪一家的缎子花样好,哪一样的尺头足,哪一家肯让几分利。 九红这才知道,这一片儿全是因着兵祸重建了才住下的,寡妇鳏夫有合对眼的,你死了夫我死了妻,置杯薄酒算是再成亲的,也有失了母亲没了儿子,支个摊位或是扛个大包,死了的人是一了百了,活着的还得为着三餐起早抹黑。 正说着,婆子的儿子回来了,一身汗湿了,灌下两碗茶去,怪道看不起那家呢,靠自家吃饭的,可不瞧不中那些个卖皮肉的。保长怕是得着吩咐,这才吐一瞒二,竟把还有个婆母的事儿给瞒了过去。 九红急急回去禀报,明沅再听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总有闹出来的一日,只明沅再没有想到,先闹上门的竟然是那个寡妇。 陆允武去剿匪,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是头一回干这事,明洛早就做惯了,带些金创药,干净的细布和能垫肚的面饼子,里头夹点肉干菜干,就是好东西了。 连跟着他的那些个总长小兵也一一打点到了,大营里也常有人去巡山,蜀地山多,山多便多猛兽匪人,圣人还是成王时领军的驻扎此处,定下规矩来,隔得十天半月就要巡上一回,也没人把这当回事儿,出门三两日那是常事。 头先一年还更厉害些,小股流民失了田地家园,落为草寇,再有便是原来那些逃走的叛军散兵,抓着了按罪论处,有杀头的也有做苦役的。 剿了许多回了,还有没抓着的,分明补了田地发了粮种,却偏不肯做正当营生,当绿林自然来钱快,打杀惯了的,拿锄头怎么比拿钢刀痛快。 陆允武出了门,明洛却没闲着,四时节礼要打点,再有几日还得舍缘豆,又替明沅操心一回宴请的事,还说到三个月显了怀,还去金沙寺拜老和尚去。 又捐香油又捐米粮,她在这儿也置了个庄子,先不过八百亩地,陆允武发的财全花在金陵了,这买地的钱就是明洛掏出来的,等他位子坐高了,自然有人送上门来叫他发财,剿匪分东西,家里渐渐好了,总归是失主的地,又买了一千亩,凑成个大庄子。 春种引水放种,到得三月末大小庄头就来报今岁年初养了多少鸡鸭鱼,又种了多少五谷谷麦,除开报数,又送些山间地头的吃食,明洛这一千八百亩的地,是捡了漏的,一南一北并不连着,里头上等的也不过五百,中等的五百,还有下等的地三百,一年年的秋收都有数。 江南的桃花虾是吃不着了,却有许多新鲜的藤花榆钱,新开的腊菜花榨的油也送了两大桶过来,明洛还指点明沅:“你还不知罢,那腊菜或拌或炒都得用,咱们原来竟没吃过。” 腊菜就是油菜花,新收的菜送来些再卖掉收,庄头上人留些自家吃用,送到陆家,明洛吃过一次就赞好,既是太太喜欢的,自然挑着送了来。 门口堆着全是东西,那戚寡妇竟寻上门来,开口就是求着见一见太太,门房见她寡妇打扮,只当是来打秋风的,来来往往总有些闲汉,打发几个茶钱再给点吃食,既是上门来了,就不能叫人空着走,这样要钱,街上也有规矩,来的勤了,就不是救急,成了讹诈,那便能叫门房把人打出去。 见她是妇人家,穿着又不差,头上还有银簪手上还带着银环,还只她是来作奶娘的,明洛怀了胎,早早就相看起来,前儿还叫了人牙子来,可这时候来也太早了些。 戚氏也知难见着明洛,索性一言不发,笑着点一点头,门房不敢回了她,成与不成,总归要太太掌眼,这才报到里头去了。 门房报了进去,戚氏在门边等了许久,这才出来一个婆子,先把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回,皱了皱眉头,觉着她生的单薄了些,样貌虽好,可是不是福禄相,眼睛在腰臀上打了个转,因着明洛说见,便笑一声:“这位娘子里边走。” 戚氏心里惴惴,跟在婆子后边进去,抬头一看廊道两边挂了红灯,丫头俱穿着红比甲白绫裙儿,扎一根青翠腰带,她还当这婆子十分得脸了哪知道进了二门她竟站下,往门里腆了脸儿笑一声,这才有婆子接她,还埋怨起来:“怎么这样不合规矩,那个张牙婆,办的这是甚事。” 少不得又把她打量一番:“这是咱们太太跟六姑奶奶好性儿,这会儿又空闲着,才肯见你。”进了二门又有垂花门,进了垂花门又有仪门,戚氏一重重的过,心一寸寸的灰,看着这些个丫头,就是媳妇子也比她体面的多。 戚氏一进门,就先要给明洛磕头,座上两个都是五品的诰命,戚氏进来就行了大礼,明洛抬抬手,自有婆子问她姓名,戚氏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腿肚子都吓软了,那婆子一问她是甚时候生养的,戚氏说一句两年多前。 也有惯做奶娘的,不必非得生育,常吃常有,一日不断,奶水就充足,可这到底不如才生下孩子来的,这话一说,明洛已经摇头。 明沅身这跟着的是采菽,她一听见两年多前,这女子又是寡妇打扮,鬓边一朵小小的白绢花,明沅先自起了疑,看一眼采菽,采菽贴了耳朵过来,她压低了声儿:“去把九红叫进来,看看这一个是不是那一个。” 采菽拿了茶盘出去,不一时又换了九红进来,九红托着茶盘给明沅添上些点心,冲她微微点点头,明沅目光一冷,把这戚氏打量一回,不等明洛开口,先问道:“你夫家姓甚?” 戚氏抖着声儿开了嗓:“我夫家,姓陆。” 明洛原来并不中意她,当奶娘的,自然是才生养过的好,可见她一个寡妇人家,出来讨生活不易,倒对她点一点头:“给她上一盅甜汤来。” 原来就坐在花厅里吃点心喝甜汤,那婆子盛了来还道:“赶紧谢夫人的赏。”明洛摆摆手,明沅却道:“当奶娘几年了?你家里可还有旁人?要签卖身契,自家可作得主?” 明沅只当她是送上门来的,既打听了这么多回,寻着个由头,想登堂入室,戚氏张了嘴儿说不出话来。 明洛却只觉着明沅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奶娘大多都是雇的,价比寻常长工开得高,做的也是精细活计,可想着如今情况不同,便不作声,买便买一个,到时候再发还出去就是了。 戚氏吱唔了半日,婆子便道:“小娘子爽利些罢。”她进得门儿就不敢抬头,给她的吃食也闷头吃了,听见这一句,“扑”的一声跪到地上:“太太发发慈悲,就收了我罢。”到得这时才敢抬头正眼看了明洛,后头那句求她成全,竟说不出来了。 ☆、第370章 甜汤 明洛原来生的微黑,往穗州又多呆三年,这三年跟着张姨娘时常出门,再拿帏帽儿遮着也依旧晒得黑了,比南国女子自然白得多,可一回家跟姐妹们比,便有些不如意。 张姨娘日日拿鸡蛋给她敷脸,到了能用粉的年纪教她涂脂画眉,她自来爱俏,明潼是天生一付长眉俊目,明湘生的眉目秀气,明沅似了苏姨娘,眼睛眉毛雾朦朦的,只人大方端正,若不然倒显得小家子气。 明洛自来就生得艳,在蜀地这三年,不知用了甚个法子,养得皮子细腻,更显出鼻子高挺眼睛明亮来,她点得时兴妆靥,画眉点翠,时人崇金,家常还插戴着七八件金饰,嵌宝带玉,养尊处优,自然带着盛气,戚氏一看她眉毛微挑通身气派的模样,那嘴就怎么也张不开了。 明洛不明其意,明沅的脸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她心里怒极,却咯咯笑了两声:“这真是,好好问你话呢,又不是不买你,只也得问明白家里如何,就是插着草标,也得有个姓甚名谁呀。” 说着抬眼看看嬷嬷:“怕是糊涂了,你带出去慢慢问,别吓着了她,若是果然有手艺,不当奶娘,我那儿也缺人呢。”那个引人进来的嬷嬷臊得脸上通红,竟看走了眼,赶紧带了人下去。 戚氏哪里能肯,她来的时候满心觉着这是最后能走的路了,可真到进了门,这才知道,陆允武跟前烧水倒茶的丫头,她都比不上。 叫人拖到门边,还想喊,九红早早就跟着了,一把捂了她的嘴,还笑两声:“娘子不必叫嚷,果然好哪有不请的,这么乱嚷嚷可只能赶出去了。” 明沅松得口气,额角一抽一抽的疼,这个陆允武,不管是救济还是包养,能让这人闹到眼前,就该狠狠出一口气,可她看着明洛的肚皮,又说不出这话来了。 戚氏叫九红盘问一回,低了头答不出话来,她才刚是想喊出来,可喊什么?真有私还能把私情喝破,可陆允武跟她,除了往日那点情份,存下的不过就是恩义了。 陆允武打小就没爹,靠着娘养活,到了十岁开外,娘也没了,田地俱叫族人拿了去,只给他留下一间破屋子,且算得住在一处都是族人,他厚了脸皮往别个家里去蹭吃蹭喝,越是长辈越好,腆了一张脸,难道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戚家是外来户,也是一个寡母,女人是姓陆的,死了丈夫,还回宗族来,看着她是族人,叫她帮补着洗衣补衣,到了农忙时候女人也要下地,她便在村里的祠堂帮忙烧灶,打下来的谷粮,一家分她一点,母女两个靠着这个过活。 她家里也有些重活计,可寡妇门前是非多,原来就没个男人好依靠,再叫了男人进家里来帮忙砍柴挑水的,村上那些女人的唾沫可不得喷死了她,这才挑中了陆允武,因着他十二三,力气是有的,毛还没长齐,替她办了事,总有个窝头腌菜薄粥好糊口。 陆允武这才跟戚氏熟了起来,知道她是遗腹子,原来家里的爹是个读书人,病死了,满心指望着陆氏能给戚家生个儿子传宗,哪知道她竟生了个女儿,婆母气的说她跟戚氏克夫,把她赶出了戚家,她无处为生,这才回到陆家庄来。 戚氏自家心里喜欢了陆允武,陆允武也看这个小姑娘很顺眼,他在村里到处蹭吃,再没有叫他大名,他自个儿都忘了,那些家里有些富馀的,再看不上他,也有穿新布衣裳长得出挑的小娘子,只看她家里爹娘那样子,农忙时候过来送茶送饭,他吃是吃了,可半点好脸色都不给人。 村子里都传,说陆氏这么待陆允武,是想把闺女嫁给他,作个招女婿,戚氏自也听着了,一拿她打趣,她就羞得满面通红,只陆寡妇再叫她给陆允武做饭,她就偷偷多搁点米,小菜里头也多搁点盐。 陆允武也觉得戚氏没甚不好,他那时候想着的,不过是能和火做饭,不多口舌就成,雪天里捉了兔子,也还往陆寡妇家送一只,外头偷鸡捉狗没少干,肉却是戚氏一道吃的。 两个不过十来岁,可再往后,就不是十来岁了,陆寡妇一言不发,把女儿定给了村东头陆家小七子,叫小七是为着显得这家子人多,那一家有十亩地,在村里算得富足,又只有一个独子,那人看中了戚氏生的好,带着六斗谷子,再上风鸡风鸭腊肉,三匹布还有一对儿金镯子,金子虽然打得薄,那也是金的,陆寡妇当即就肯了。 陆小七是个大舌头,学里连书都背不好,若不是使了银子办了束修,且不能读两年这么长,夫子劝了他,考童生都要过说话这一关,一个结巴,家里又有余钱,会写会看便罢了,真个还考状元不成。 这才打镇上回来了,一进村口就见着了戚氏,脸涨得通红,回家就害了相思,家里觉着儿子自然是好的,不能科举还为着天生这根舌头不好,戚氏也是看着长大的,便去陆寡妇家里说亲。 陆允武知道的时候,陆寡妇已经剪了布裁新衣,苦口婆心劝女儿嫁了:“你跟着他有什么前程,是吃着好还是穿着好,平日里有些心头我只不管你,那一家子,难道就差了?” 还真是不差,家里富裕不说,人也生得秀气,见着姑娘家都不敢开口说话,还读过两年私塾,这样好的亲事,哪一个不说戚氏是烧着高香才得的。 陆允武在门口听个正着,里头半晌没声儿,他自家走了,往城里去混街面,过得几年还听说戚氏到了年纪出嫁了,那会儿心里那点酸涩劲儿都过了,谁叫他不出息呢,发狠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往后定要娶个好的!娶个宅门里头的! 再没想到会有乱军,头一个占的就是乡下产粮的地方,再打城镇,搜刮钱财,陆允武知道的时候,家乡早就叫占了,男丁俱叫抓了来参军,陆允武自然也参了军,那会儿还没归到成王麾下,还是跟着布政司打的仗。 战场上杀红了眼,手上可没少沾血腥,杀得兴起的时候,眼睛里叫溅的都是血,先是大头兵,连甲衣都没有,自家寻个铁板串串洞绑在身上,按杀的人头来升官,杀敌越勇,就越是得着器重。 到平叛那一战,他的刀口都砍卷了,说软骨头,人的骨头最硬不过,卷了口的刀还在拼杀,到他杀得眼前一片红了,冲上来的人哪里还瞧得清楚,一刀下去,才听见那人叫他一声哥,定睛看了,是陆家的小七子。 一刀捅在心口上,眼睛都没闭上,脸上还有笑,身上穿的是叛军的衣裳,陆允武一下子清醒了,他杀了个同乡,再不熟识也是打小一齐长大的,猛然呼得两口气儿,后退一步,生生撞上人的刀口,若不是背上有铁片,他也没命好活了。 陆小七怕是认出他来,想来认亲的,他瘦巴巴的身子,哪里是当兵的料,等平定了,才知道因着他家富,那征兵的便睁只眼儿闭只眼儿,收了钱量,放过他,说他生病,上不了战场。 可等叛军节节败退了,家里的钱又掏干了,他就叫人拎出来,扔上了战场,走的时候,戚氏已经怀了身孕,家里屋也没了田也没了,一家子这许多人,死了个干净。 他还是叛军,那些个死了兵丁,家里人总还有优养,既非军户,又不是平叛有功的,虽不追究了,可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戚氏进城是想寻戚家人的,能有个存身的地方也好,哪知道戚家早早就死光了,她走投无路之即,瞧见陆允武走过街市,跟了一路不敢开口,快到他家门口了,这才叫了一声,陆允武回头看这妇人,半晌才认出来。 他心里还记得陆小七那张脸,心里陡然一抖,便是戚氏不来,也要去寻,把她安置下来,知道陆小七的娘还在,把她也一道接了来,要了她儿子的命,便供养她也是该的,本来也破费不了几两银子。 一直到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不像戚氏,笑起来倒像陆小七,教他叫一声干爹,他又说不清楚,含含混混跟陆小七那大舌头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事儿陆允武不曾说过,陆小七的娘就当是媳妇跟他旧情未断,可活到这份上了,哪里还能挑,总有孙子要养活,要是这女人抛下儿子不顾,她们祖孙两个又要到哪里去? 见天儿的念叨:“他家里可还有一个呢,他这是交高运了,讨了这么个娘子,攀上这样的连襟,你动那心思我也不是不知道,可也得想想自己几斤几两重,进门就叫打出来,可没人替你收尸。” 过得会儿又哄了她:“你也该把人拢住了,那样高门的小娘子作甚就嫁了她?定是生得不如意,是个母夜叉,你同他总有些情份在的,小九也不算白喊了这声爹。” 好的时候就连哄带骗,坏的时候打骂都有,陆允武隔得一两月总来看一回,给些个银子,那几日她的日子就好过些,可到这会儿了,竟还没回来,这一回,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便是进得陆家烧火也比在外头强。 若说戚氏没动心思,连她自个儿也不信,少年时有过一段,这会儿贫弱又是靠着他救济的,想着自此有人能依靠,她心里怎么不愿意,再看陆允武待小九也好,真能跟了他,她就是少活上十年,也甘愿。 哪知道,哪知道他娘子,竟生得这么好,戚氏叫九红盘问了一回,又特意送她到门边:“我们规矩大,我们太太可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戚氏脸色煞白,离了陆家回去久久不开口,婆母知道她去了陆家,拿了藤条打她两下:“怎么着?外头的不想干,还想进门当小?” ☆、第371章 宜夏 戚氏素白了一张脸,神色凄苦,两眉一蹙就要掉下泪来:“我不过是去求太太,想叫她可怜可怜我。”满心以为这个太太必是有些不妥处,才会嫁给陆允武的,若是生得丑些,或是身上有些不好。 可哪里知道她不独生得好,还有个儿子,后头又有那么一个娘家,桩桩件件都差着她十万八千里,陆家的门坎,原来于她就是跳龙门,这会儿变成了南天门,更不得过了。 一句话才说完,婆母上手就掐了她两下,原来只当这两个是有首尾的,不敢叫她身上落下青紫来,免得办那事的时候叫他瞧见,后来知道没上手过,便不留情面了,下了力气,一把捏住软肉狠狠拧一下,戚氏哀哀叫得一声。 秦氏听见她叫,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上去:“怎么着?你还委屈了?不要脸皮的东西,仗着自个儿有些好模样了?还敢上门去?大妇就是打死你扔出来,谁敢替你说话?”说着冷哼一声:“猪油蒙了心,真个当自个儿是天仙了,下贱货。” 话还未说完,一肚子的火要泄,那头小九抱了门框进来了,短腿踩着地,觉出里头不对,眼睛眨巴两下,扁了嘴儿:“饿,吃。” 他到现在还只会吐单子,一句话都说不囫囵,陆允武因着这个更怜爱他,秦氏也是一样,一瞧见他就想着自个那早死的儿子,眉开眼笑的迎上去,一把抱起来颠他一下:“走,奶奶给蒸了馒头,大肉的。” 留了戚氏一个在屋里头垂泪,只觉得日子过得没指望,恨不得捣了耳朵不听外头婆母说话的声儿,可那一句句还是直往耳朵眼里钻,骂她便罢了,对着小九说话也是指桑骂槐,小人儿哪里懂得话音,只当她说的甜蜜蜜的是好话,哪知道她这是骂人呢。 戚氏揪着领口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倒不如就真个成了他的人,这么着又算个什么,她看看衣架子上挂着的红绸绿裙,花了大功夫做的,去量身去裁布就挨了多少白眼儿? 秦氏光只在家里说怎么够,请来的帮佣跟前也要骂两句,她怎么能认下是自家贪这安逸日子,只好骂戚氏下贱,说她死了丈夫不安于室,又哭自己命不好,儿子要是在,怎么也不能活到这份上。 陆小七家实是死绝了的,家里那些个良田,也叫收了回去,秦氏自嫁进陆家,一向好吃好穿,便是闹兵祸的时候,也因着有钱疏通,屋子粮食还保了下来,另个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的时候,她们还有一口稀的能吃。 死的白死了,活着的却受了靶子,男人都没了,女人就成了出气筒,乱军走了,活下来的人还要分田分屋,戚氏秦氏两个就叫人从原来的屋里赶了出来。 秦氏这满腔的苦水往哪儿倒,除了跟帮佣妇人说一说,还能往哪儿吐去,嘴巴张开了就阖不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平康坊里哪个不知,先还背地里骂戚氏,后头又有骂秦氏,儿媳妇不规矩,婆母打杀了又如何,还住着吃着喝着穿着,同那鸨母卖女有甚分别。 若是深居简出,日子未必就过不得了,可这两个闹得人尽皆知,这盆子污水可不全倒在陆允武的头上。 明洛且还不知,到季要裁夏天的衣裳,叫了彩帛铺子的伙计抱了罗缎来,要裁白绫裙儿杂花罗裳,把旧岁那些拿出来看一回,但凡觉着花色旧些的,挥了手便不要了,兴兴头头的比划,又说要给明沅一道裁了:“你可别跟我客气,往后当了外官久了,就知道里头的门道,这些个,不算是白拿。” 这铺子的东家是自个儿投上门的,一年破费得些罗缎,好做长久的太平生意,似这样的还有米面粮油铺子,金匠铺子。 明沅一奇,她便笑:“金陵城里不也一样,虽不明着作生意,可哪一个没几间铺子,到了外头这些个更得要照看着,惹了事儿也有个名头好扯。” 明沅听在耳里,一一记下,这上头文武又不一样了,武官手下有兵丁,一日三回街总要巡的,这些个门楼铺子求太平也要送上门给些花销,文官能收个甚样孝敬,家里那些个银子可快见底了。 这事儿告诉了明洛也是无益,不如问一问陆允武是怎么个打算,既不能拿势压他,又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明沅回了屋子便叹起气来。 纪舜英正作笔录“开国初年,四川布政司田土、計一十一萬二千三十二頃五十六畝,及至平兴元年計一十萬七千八百六十九頃六十二畝六分五釐整。”,笔锋一顿,抬头道:“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这事儿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知道劝也无用,只看她伸手打了纪舜华,再把实话告诉明芃,就知道这事儿她必也是要管的。 陆允武要是单凭着自身,这会儿至多是个百户,那还得是他会当官儿又交着高运,这才能爬上来。 明沅叹口气,还真是吹不得打不得,家里的奴婢也就罢了,戚氏可是平民,她头疼一回,越发不敢离了明洛半步,打发了下人搬家理东西,自个儿还陪了明洛,逛园子做衣裳舍缘豆,到了花时又有醉圃送了芍药花来,醉杨妃金玉带这时节便去了金饰,掐芍药簪在头上。 将要立夏,又有送了夏盘来的,拿新熟的麦子磨了粉,拿糖拌了炒熟了吃,也有加上嫩春芽盐巴煎成饼子的,甜咸两种赠予邻居同僚,明沅还特意给沈同知家里多备一份,新鲜的送了去,她也好再转送旁个。 明洛也不肯放了明沅走,那头宅子都打理好了,还扒了她,陆允武不着家,她一个人可不寂寞。 初八那一天,明沅又见着了戚氏,她跟明洛两个坐了车往石牛寺去,路过洗墨池,停车休憩,明沅一掀帘儿,就见戚氏也是一付香客打扮,看样子也是去石牛寺上香的。 城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有碰上的时候,纪氏还能碰上娇娘自称是颜府家眷,保不齐就有叫明洛知道的一天。 明沅这口气堵在胸中出不来,还得瞒过了明洛,不叫她撞见,想要瞒着陆允武把女人料理了,也不容易,干脆等他回来跟他挑明了说。 陆允武出去半个多月,这才回来了,全须全尾的,还带着一腮胡渣,没凑到明洛跟前,明洛就捂着嘴巴要吐,他赶紧退出去,叫人打了水搓澡。 明沅这口气忍得许久再忍不得,就等在廊边,陆允武打客房里洗漱出来,胡子刮了个干净,一身清爽的要去寻明洛看儿子,才刚出了月洞门,就叫明沅出言拦住了:“五姐夫留步。” 陆允武跟这个六姨,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只巴掌,只知道明洛同她最好不过,听见信儿说她要来了,高兴的夜里就要给她理屋子,开库房点家具,又把闺阁里头的趣事一桩桩说给他听,说明沅有主意,是姐妹们里面最厉害的。 明沅也不同他客气,面上还带笑,吐出来话不急不徐:“不知道姐夫得了闲,可常往平康坊里舒散?” 陆允武立时皱了眉头,明沅不等他问:“五姐夫也不必想着我来了几日,竟把成都府摸了个透,鸟儿自个送上门,怪不得网兜要套她,五姐姐心宽又不是蠢,再来一回,姐夫预备怎么交待?” 陆允武面色铁青,先还觉着她多管闲事,等听见是戚氏自家寻上了门,眉头拧得更紧:“她说了甚?” 明沅立起来掸掸衣裳:“说了甚?说求太太可怜可怜她,发发慈悲,收了她罢。”眼晴一挑:“混得过一时,混不得一世,五姐夫想明白了,该怎么料理怎么料理,别觑着天高皇帝远,就欺负五姐姐身边没个娘家人了。” 陆允武脸色难看,心头憋着火气,一盆污水当头浇下来,比他才刚洗澡的水还黑,口里呼得几口气,也不愿当着明沅剖白,干脆应得一声,双目藏了火星子,一腔火气没地儿发,平素再怎么口没遮拦,他也念着那点恩义亏欠,只作不知,哪知道人心不足,竟敢闹到家里来了。 明沅晓得这事禁是禁不得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买进来,捏着身契在手,要怎么打发只看明洛的意愿,可她自来是个火性,在家时磨掉的脾气,嫁了人又长了出来,真要告诉她陆允武背了人又是一付面孔,她头一个就先受不住了。 两个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明沅听见他应了,许久没起来的火性子“腾”的一下烧了上来:“这事儿原不该我来管,可上了门就不能当作没瞧见,打着做奶娘的旗号闯进来,下回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明沅说完即走,陆允武反在原地多吁了两口气,才刚抓着匪首的痛快劲儿全没了,好一会儿才回上房,明洛见他进来还掩了鼻子,倒他来逗,才伸手扒拉他的头发:“见我看看可洗干净了?” 陆允武一把抱了她,把头发上没擦干的水全蹭到她身上,明洛拳头砸在他的背上,虎子从悠车里爬起来,叫一声“爹”,伸手就要他抱。 一家子闹了好一会儿,前头也开了席,明洛面颊泛着红晕,捏了他的鼻子:“晓得你在外头没肉吃,今儿是全肉宴,牛肉猪驴,全是四条腿儿的,你可高兴了罢。” 骄的不得了,陆允武往她身上猛嗅一下,抱了她要往堂前去,对着一桌子荤肉大嚼一回,明洛挑着筷子吃两口,竖了眉毛:“你慢些,把这个当土匪肉呀。” ☆、第372章 肉夹馍 明洛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也不放在心上,指不定是差事办的不完满,要叫上峰吃罪,总归是辛苦了回来的,给他添酒添肉,半句也问差事办的如何,只劝他多吃。 陆允武满口的嚼肉,嚼了两块又搁下筷子,站起来就要往外头去,明洛“哎”了一声,他回头又吃一杯酒:“我想起桩事来,这肉给我留着,我回来再吃。” 这事儿越想越气,再不曾想到她还能找到家里来,戚氏那点想头,他心里自是明白的,不仅明白,才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得意。 陆寡妇嘴里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背井离乡,在外头混街市时,连家乡何处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有人问起来就说早不记着了,为着一口裹腹食,天没亮就要去码头上抢活计做,扛一天大包也才只有二三十文钱。 他也曾存下志向,等发达了必得衣锦还乡,叫那些个原来瞧不起来他的,都上来巴结他讨好他,一直到打仗升了小官,也还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会碰上陆小七,杀了他才恍然,必是征兵征到村子里了,他刀上淌的那些血,也不知有多少个姓陆的。 陆允武也不骑马,出得府门就往平康坊里去,他出门不爱带人,门上也没谁跟着,明洛还指着他后背骂一句:“叫不叫人安生吃饭了。” 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在房中用饭,九红盯着席上,没一会告诉明沅说陆允武气冲冲出去了,明沅舀了一勺芽笋汤送到唇边,点一点头,只怕陆允武也没想着要把她接家来,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养上三年了。 她饮得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纪舜英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宽慰她道:“她那个性子,你瞒着她,才是对得住她。”真个闹出来,万一陆允武破罐破摔,索性把这事儿挑明白了,难道明洛还能为着他养外室到皇帝跟前靠他一状不成? 明沅心里明白,外头那个这回是触怒了陆允武,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看那个戚氏也不像是个有决断的,若不然头一回进府不管是不是早已经嚷了出来,再把那个孩子栽到陆允武头上,闹得夫妻离心,她自然就有可乘之机。 陆允武人高腿长,行不得一刻就到了平康坊,原来他好茶好饭供着,倒把她的心养大了,人走到门前,“嘭嘭”拍得两下门,里头应一声,出来开门的却是秦氏。 秦氏一见着陆允武便腆了脸儿笑,这个她这辈子也没放在眼里的人,如今却成了孙子的依仗,非靠着他才能有口饱饭吃,陆允武问一声:“人呢?” 秦氏扯了嘴角道:“在她屋里呢,也不知作甚不痛快,神戳戳关了门,送汤送饭半点也不肯碰的,虎子也跟着急。” 秦氏知道他喜欢虎子,虽不知为甚,却爱把这个放在嘴上提,只一提虎子,陆允武寻常的关照还更多些,一样是姓陆的,可到底没有血缘,若不是这胎是她看着怀上的,她都要当戚氏偷了人,这个孩子是陆允武的种。 秦氏说得这话,满心想着把他送到戚氏屋里头去,再去整治几个酒菜,赶紧把事儿做下,这屋子也就住得长长久久了。 哪知道陆允武竟不动步子,看了秦氏一眼:“明儿我就送你们回乡,今儿夜里就先把东西理一理。” 秦氏一口气儿都差点没提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抖了唇儿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质问陆允武,还得赔着笑脸:“这是怎么着,乡下都已经没人了。” 心里一直怕的,还真就来了,把戚氏恨上十七八个洞,必是大妇告状,若不然好端端怎么要赶了她们走,一下子伏到地上,恨不得扒了陆允武的腿儿,又是拍地又是号哭:“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陆允武听见她哭这一声:“我同小七有些交情,若不是为此,也不必养你们三年,这番回乡,田地屋子也能安置,再起旁的心思,便别怨我翻脸了。” 秦氏一时再想不起来这个混混怎么同自家儿子扯上了交情,可听见这一句,眼睛直定定的盯住了他,要真这么说,也并非说不通的。 秦氏那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忽的就顺了,脑子里转了十几二十个念头,只要陆允武认了他跟小七有情分,这地这宅子就要的回来! 秦氏的腰杆子忽的就挺直了,立起来往屋里去,抱了睡得朦胧的小九,教他给陆允武磕头:“你干爹肯帮咱们把房子要回来。” 说难也容易,立个孤寡户便成,等小九长大了,自然能顶门立户,陆允武说得这话转身出去,小九揉了眼儿叫一声爹,他是急赶着了来的,身上也没东西好给他,伸手揉揉他的头,告诉他明儿带他坐车,把小九逗得眼睛一亮,笑一笑出得门去。 陆允武回家的时候,明洛还在等他,桌上的肉菜还在,又给他蒸一屉儿包子来,他惯吃了这个,觉得吃这个才当饱,要不然肚里就饿得慌,半夜还得起来寻吃食。 就着热包子把肉直往肚里填,心里还忘不掉陆小七,若是他提着刀作个要砍的模样,那捅他一刀不冤枉,可他分明是在笑的。 喝了一碗面片汤,搁下碗好半晌才抹了嘴儿:“甚时候你往庙里上香?我跟了你一道去。”替他做一回道场。 哪知道第二日,他叫了人送秦氏戚氏回乡的时候,戚氏却是叫人抬上了车的,秦氏恨不得把这一家一当全装在车上带走,连炒菜的锅都带了,又觉得这些个家具可惜了,夜里就寻人贱卖了出去,也算赚得些钱,藏在贴身小布包里。 戚氏听得陆允武来了,却没等到他进来,隔着一道门板,眼泪掉个不停,心里连死了的娘都埋怨上了,他这么有情有义,当时要是嫁给了他,此时在那大宅子里头穿金带玉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吹了蜡烛垂泪,到了二更天,越是想越是想不通,把腰带挂到房樑上,脖子往罗带环里一套,蹬了凳子要寻死。 四周垫了衣裳,凳子倒地一声闷响,倒没把人惊起来,可她才挂上去就蹬了腿儿乱踢,喉咙口“嗬嗬”出声,惊着了起夜的秦氏,她想着厨房樑上还有一串腊肉,想拿油纸包起来带走。 挣扎着把她解下来,没等戚氏缓过气,批头盖脸的拿鞋底扇她的脸:“丧门的白虎!小七没的时候你怎么不死,这会儿知道死了,我可告诉你,你非得替他守一辈子的寡才成!” 戚氏伤了嗓子,连哭都哭不出声儿来,秦氏也不给她治,叫她拿衣裳裹住脖子,抱了小九带着东西,兴兴头头回乡去,这会儿看看谁还敢赶她们,那些个田地房舍,一样都少不了。 戚氏坐在车里,望着帘子外头,都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进了成都府,又是怎么再遇见的陆允武,她往那街市上头看,叫秦氏一把扯下帘子来:“看个甚,抱牢了小九。” 九红再去平康坊前那家脚店歇脚的时候,那婆子便告诉她,那家子走了个干净,连屋子都卖了:“说是回乡去了,家里还有田有屋,哪个肯信,真有这些,还会买这许多年?” 九红回去告诉了明沅,明沅不必知道到底给了多少东西,只晓得人走了就是,她这儿也能安安心心的搬东西了。 锦官街上又多挂了个纪家的木牌子,扎了大红绸,放了两挂炮,就算是乔迁了,东西是早早就摆设好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当,既搬了新家,就能散帖子出去,请了家来了。 请的就是几个同知通判家的夫人,知府夫人还未发帖子,礼是送过去了,她不请也没有贸然上门的道理,几位夫人原就想商量一回何时登门,借了明沅办宴,正好叙上一回。 新来的同新来的走的近些,原就在此地当官儿的一位李通判夫人一位陈同知夫人,这两个更相熟,这两个说话捻熟,明沅也不多插嘴,非显着多亲近似的,只上了些香糖果子又叫九红亲手做了几样穗州小点心,蒸得花酱花糕,摆在泥金小碟上头,光是点心一样,就能搭上话头。 没一会儿外头就报说沈同知夫人来了,明沅对这位沈夫人早早就留意起来,又是童养媳,又是供了丈夫读书的,要么就是个厉害妇人,要么光看脸就能知其艰辛。 哪知道沈同知夫人竟生得圆团团一张福相的脸,未曾开口先听见她笑,张嘴就是一口官话:“晚了晚了,可有酒没,得自罚才是。” 明沅先自笑起来,等她进来了,拿眼儿一打量,嘴里啧啧出声:“这么嫩生生的哪里是夫人太太,倒像没出阁的闺女家了。”伸手抚了明沅的手背,赞她一付好相貌。 她一来,满屋子都笑声,不独她来了,还带了女儿一道,小姑娘看着七八岁,也是一张圆圆脸,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白白净净福娃娃似的,明沅早知道沈家有一子一女的,拿了见面礼,一对儿空心金手镯往她手上一套。 沈家小姑娘谢了礼,大大方方抬了手腕子看,手儿一晃,手镯里的响珠就碰着作金玉声,她嘻笑了一声:“明儿我还来。” 她比明漪还小得多,明沅比她长了一辈儿,知道沈家也在锦官街那一头典了屋子住,笑道:“来,天天往我这儿来。” ☆、第373章 鲜花饼 明沅很喜欢沈同知家的女儿,她自来了这儿,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看着倒真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叫沈夫人教的有分寸又不死板,面上笑团团的,眼仁亮而有神,盯住明沅身上的衣裳看个不住,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悄声跟亲娘说:“娘,纪夫人的衣裳真好看。” 明沅的衣裳是金陵产的,芙蓉花的妆花缎子,裙上挑了金线,行坐都能见着那金丝线在裙褶里隐隐现现,一团芙蓉花,花蕊就是拿金线勾的。 小姑娘家爱新鲜,见着个没瞧过的,就看个不住,却不叫人讨厌,满目都是欢喜,告诉沈夫人好几回:“我也做。” 沈夫人扫了女儿一眼:“秋日里再做,才刚给你裁的夏天衣裳。”在蜀地用的自然是蜀锦了,小姑娘扁了嘴儿,可还没走上两步就又笑起来了:“我叫爹给我做。” 沈同知用蜀地话来说就是个粑耳朵,对着女儿就更没撤了,比喜欢儿子还更喜欢女儿,原来在任就常带了她去街市上逛,眼看着女儿年纪大起来了,这才让沈夫人拘在家里学针线学规矩,轻易不肯放她出门。 行了一路才到成都,见着外头街市这样有意思,缠了沈大人出去玩,叫沈夫人一瞪眼儿,生生在会馆里头拘了半个月,好容易出门了,怎么不高兴。 沈家典的院子是开面两间到底三层的,沈家人口本来就简单,家里连丫头下人都少,屋子一窄也没花园子可逛,到了纪府样样都觉得新鲜。 沈同知当官也近十年了,还不是从知县做起的,而是县里头的教谕爬上来的,根本不入流,家里很是过了一段贫苦日子,到当了正五品,也不似陈李两家早早就挥霍起来,还住着六七品官员住的宅子。 沈家小姑娘叫可思,光是听这个名儿,明沅就抿着嘴儿笑了,这个沈大人,说是粑耳朵怕老婆的,实则倒是爱重沈夫人。 小园子只能说称得上精致,要说有多少可逛的,也一眼就看到了底,转上一圈就在亭子里坐了,丫头摆出点心来,各各问她们吃什么茶,单给了可思吃玫瑰蜜,四样点心有两样是外头买了来的,可思拿了鲜花饼斯斯文文吃起来。 陈夫人李夫人两个说些成都府里的趣事,因着交情还浅,也不往深了说,各人是非不提,只说不日城东药王寺里的芍药园将开了,那一天便是盛会,城里有钱有闲的,俱要往那头走一回。 “还有斗花的,去岁赢的是一株醉杨妃,今年倒不知是花家还是白家哪一家赢头筹了。”既有斗花,便有下注的,这两个冲着明沅沈夫人眨眨眼儿:“教你们个乖,布政使夫人也好这一口,她押哪一个,你们就跟哪一个,必能得着彩头的。” 沈夫人笑得一声:“我原也不会赏花,跟着你们押了就是,布政使夫人去,蜀王妃去不去?”这对夫妻快活成人瑞,一个赛一个的长寿,蜀王妃早就不呆在王府里头了,嫌里头吵得很,就住在青云宫里,活得越长越是接那仙气儿了。 “王妃这些年越发不问世事了,连着前二年都没下山呢。”陈夫人说得这一句便不再说,蜀王世子为甚死守不去,他亲娘还在城里呢,蜀王逃的时候,竟没带上发妻,得亏着她躲到青云宫的地宫里头,这才躲过一劫。 乱军只知往王府里去,连着大殿外头水缸上的金子都刮掉了,就是没往道观去捣乱,没逃的那个太太平平一直活到成王来平乱。 明沅同沈夫人两个互换一回眼色,蜀王妃不问世,世子妃又守了寡,这斗花会上还真没有比布政使夫人更大的了。 到哪儿都是一样,上官看着好的,这花就是不好也好了,哪里是单比花侍弄的好不好,投了夫人的意才是真。 李夫人眨眨眼儿:“去岁是花家,这回怎么着也该是白家了。”当到正一品的诰命,手上经的东西更多,当着这许多人赌钱压彩头不过作个意思,私下里收的钱,才是正经。陈夫人也跟着笑,去年花家给的数儿可不少,今年白家必得下大本钱了。 明沅原在金陵哪里见过这个,天子脚下干什么都收敛些,略一想也明白关窍,笑着点头:“等得着彩头,还真得奉酒一杯,多谢二位夫人。”她的身份微妙,虽是一样的五品诰命,可她后头却是皇后的娘家,两位夫人接着帖子还想她会不会摆架子,若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已见可厌。 哪知道进得门这么些时候,她只提了一回,上花糕小点心的时候说一句是金陵的做法,不知本地的点心是甚个模样,还约定好了去陈府得吃道地的成都菜。 今儿这场宴,算是彼此先熟识一回,等到了知府夫人布政使夫人跟前,连人都识不得就更搭不上话了,本来明洛也要来,只她这几日害口,便不曾过来,只在用饭的时候,送了两个大菜来。 陈李两位夫人有心亲近,更想探听一点颜家事,要紧的是皇后娘娘的事,明沅自家不提,她们便只能自个儿使劲,用饭的时候上了一道板鸭,便问:“这可是金陵带来了?还是上京时吃着一回,去的急走的也急,没能好好尝尝那边的风味儿。”说着又赞一声:“这陈婆豆腐倒是道地的川味儿了。” 明沅正有要问的,百里便不同风,如今隔了千儿八百里,越发不同,此地不全是汉人,太祖时候打得人丁凋落,把湖广两边的人拉来了填川,经得几代早就混住一处,可这一口乡音却怎么也改不脱,街上有说客家话有说闽南语,宅子里头采买还得单挑个听得懂本地方言的。 陈李二位虽早来些时候,也有许多不曾摸清,只于人事知道多些,旁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了些外头的吊脚楼鸡蛋壳,又说些石牛寺的传说,便没甚新鲜的好讲,倒是李夫人吐露一句:“那一位夫人,就好一个赌字儿,凡是碰着的,都要赌一回,甚个摇宝弹胡豆,甚个掷十二像升官图,她样样来得,纪夫人要是不会,可得先学起来了。” 布政使夫人年纪不轻,最爱的就是抹上两把牌,家里水阁一开能摆五六张桌子,便是才来此地不会的,不必三五个月也很精通了。 明沅听了就是一叹:“这可怎么好,不瞒着你们,我再不精通的,家里姐妹玩的少,我还是送人银子的那一个。” “这个不投她的缘法,还有听戏呢,总有一样能凑得上趣儿。”李夫人既开了口指点,陈夫人也不藏着,一处卖了明沅一个好,吃了饭食也没甚好多呆的,告辞回去了。 倒是沈夫人多留一会,明沅叫了采菽寻了匹云罗出来给可思裁衣裳,沈夫人连连摆了手不要,还是明沅一把按住了她:“咱们都是外来的,本地的经且不知道好不好念,总得相互帮衬着,这值得什么。” 沈夫人原来就是个爽利性子,见她爽快越加高兴,就怕她是个心窍多的,往后打交道可不得拐上十七八个弯,立时拍了板,拉了女儿非叫她认个干娘。 明沅的年岁做姐姐差得不远,当干娘却有些显小了,可思眨巴了眼儿喊不出,明沅倒一口应下了,沈大人作得这许多年的官儿,便是当个引路人,也够纪舜英学的了。 沈夫人笑着出了门,夜里头沈大人给她拎了水来烫脚,她一面叫他加凉水一面叹道:“要说这官太太我也见的多了,好么些个一当了官儿眼睛就恨不得生到头顶上去,下雨天鼻孔能接两汪水,这一个倒是真好作派,这才是有教养有规矩的。” 沈大人倒了水,自家也脱了鞋袜往里泡:“好相处些也好,这家子咱们可得好好交际着,往这儿扔三年,再提上去,可就不是五品了。” 不必他说,沈夫人也明白,别个运道高,背后生了那根通天的筋,不似他们这样,爬了这许多年,一家一当全给赔上了,才混到五品。 沈大人绞了巾子给老婆擦脚:“我估摸着我自个再往上升也难,不如就老老实实捞上些,能在五品上致仕,就是好的。” 前头这些年攒下来的全走了礼,咬得牙狠得心这才爬到这一步,五品往四品里去,就是一个坎,想着也难再往上了,索性放得干脆些,好叫一家人过上舒坦日子。 沈夫人听见丈夫这么说也叹一口气:“可不,你都要奔四张的人了,咱们到如今连个宅子也买不来,可思这个年纪了,也该备上嫁妆才是。” 那头沈同知夫妇两个夜谈,这头明沅也正看了帐本皱眉,搬了家再摆了宴,上上下下一算帐,明沅便觉得有些周转不来,她不是寅吃卯粮的性子,攒下一笔来,想的就是开源,初到此地还真没甚能节流的地方,心里盘算一回,买田庄收租子保本,可就跟颜家那些个铺子似的,南北货自来是最挣钱的。 她一个干不保险,纪舜英又是人生地不熟,既然有铺子投到明洛那儿,不如姐妹两个一道做,本金一起摊,利润也一道分,她在小笺上写了个花府绸,笔尖儿一转,就叫纪舜英拿了去,他侧脸贴上去,声音嗡嗡的震在耳边响,提起笔来写了满满一张纸且不够,翻过一张又写满了。 明沅拿起来一看,华阳双流成都新繁金堂,五个县里产什么出什么,每样市价多少银子,上头列的清清楚楚,纪舜英冲她笑一笑:“这两日用的功,正好帮上你的忙了。” 纪舜英过目难忘,何况是一县产出,写完了又点了朱砂圈上两笔:“我看旁的不必多,湖绉顾绣倒能多贩些。” 明沅先还不明白,云锦宋锦离得近花色淡,金陵自来少有人穿蜀锦的,这些个还不如走穗州的路子运到南洋收的价高,纪舜英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新帝虽只在此呆了一年不到,却极喜蜀地出产的东西,他今儿才知,宫里召了好几个顾绣老师傅进宫去,要给帝后绣像。 夫妻两个相对一笑,明沅掸了纸:“这下子可好,我可有个活地图了。”两个贴了脸儿磨一回,鼻尖对着鼻尖才要亲昵,采菽慌慌张张跑到门边:“夫人,五姑娘来了!” 明沅一怔,这会儿都掌灯了,是甚事急的连采菽都喊错,才要叫请,明洛就快步进来,满面泪痕,一把抱了明沅:“我不跟他过了。” ☆、第374章 绣球燕窝 她这么急冲冲的闯进来,吓得明沅一激灵,见她拖着裙子迈门坎,赶紧站起来伸手去扶,撑了她的肩把她打量一回,见她好端端的,说话中气也足,略放了心,被她搂着胳膊动弹不得,作口型问采菽“跑来的”。 采菽摇摇头,说了个“轿”字,明沅这才定了神,要是一路跑了来,隔日这一条锦官街还不都知道了,采菽连连回头往后看,冲着明沅比了个五字儿,若不是明洛跑进内室来了,陆允武早就跟进来了。 明沅使了个眼色给纪舜英,纪舜英板着一张脸,才刚贴了脸摸着手,亲都没亲上呢,就来了两个搅局的,算算日子,都快有七八天素着了,他一把扔了笔,撩了袍角出门去,往前去安置陆允武。 早知道就不该买的这样近,往后这夫妻打架吵嘴,可不见天儿往家里跑,纪舜英脸色不好看,才进得堂厅,就看见陆允武团团打转,见他进来,结巴一声:“六,六妹夫。” 若说陆允武原来心里愧疚,这会儿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个,哪知道她竟还会一个人跑出来,这回是直直扑在门前,当场就昏了过去。 青天白日倒在门口算怎么回子事,门房叫了个婆子把她架起来,灌下一碗糊辣汤,她这才醒过来,醒了便哭,嘴里呜呜咽咽要见明洛,见了明洛就磕头,喉咙口挤出声儿来:“太太就看在我同小山子原来的情宜,给我一个地方安身罢。” 旁个不知道,明洛却知小山子是陆允武的小名,嫌这名字不响亮,混街市的时候跟在人后头,因着姓陆,就叫老六,一向不曾叫人知道他的小名,还拿这个逗了明洛许久,叫她猜他的小名,房里头明洛指使他,就叫他小山子,不意有一天会从别个嘴里听说。 明洛原是不耐烦见她的,如今可不是她才来的时候,门上逃灾回来的,一天要过百八十回,讨口吃的讨口喝的,出去上个香,叫人团团围住了,给供给菩萨的供品都叫一抢而空,陆允武直到现在只要是她出门,就必得派上几个兵跟了她。 这一二年虽还有没顾到的地方,可田只要不离了人,哪里会少了吃的,风调雨顺老天爷都帮忙,匠人农人兵丁都能糊口,再没有吃不上饭倒地要救济的,便是真个要救济,城里那许多流民所,有粥吃有床睡,凭白求到她门上作甚。 明洛捂了肚皮打吹欠,锦屏嗔了报上来的丫头一句:“没见着太太睏觉,打发几个钱赶出去就是了。” 哪知道她竟有力气冲进二门,叫几个婆子按住了,吃了一嘴泥,她喊着识得陆允武,这几婆子扭住了她,倒不敢把人扔出去了。 看她的模样还当是个丐妇,衣裳脏破,头发也蓬乱,脸上还沾着一块块的黑,偏就是这样,倒不能下手了。 老爷是本地人,说不得战乱过后就有亲戚还在,胡乱赶出去,万一真是,岂不倒霉,赶紧报了进去,连明洛都惊了。 媒人嘴一杯茶都能吹出三尺浪来,当日说的那些话,有几样是实在的,俱都不尽不实,他自家也不肯认有亲有旧,才刚来的那一年,还有混混寻上门来称兄道弟的,不都一一打发了。 明洛胸口那阵恶心才刚压下去,支起身换了衣裳,万一真是亲旧,也不知道他留不留,到堂上一看,就捂了鼻子,她原来鼻子就灵,这会更是成了狗鼻子了,一点味儿都受不得,跟着她的丫头连头油都不许用,见着戚氏差点犯恶心。 丫头扶了她的手给她送茶,戚氏低了头,看不出面目,明洛也不记得她了,问道:“你说你识得我家老爷?” 戚氏抖得落叶也似,咬着牙咬出一口铁锈味来了,扑倒在堂前,说得那句话,旁个还在想那小山子是谁,明洛一口气儿差点没提起来,她瞪了眼儿望着这个女人,戚氏又道:“我们原来,原来是定过亲的。” 私定终身,她说要嫁,陆允武要娶,没争过那六斗谷子三匹布,跟那一对儿薄薄的金镯子,连陆允武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了,却叫戚氏翻出来说。 她原在平康坊里,日子算不得难过,秦氏心里再恨她,总还指着她能勾住陆允武,骂上两句,转头又要给她做些吃的哄着她。 两个处着算不得好,可也总不大坏,有吃有穿日子过得便是,她也曾想过,三年孝满成了他的人,也算对得起陆小七,养大了儿子,往后有个指望。 哪知道回了乡再不一样,秦氏忍了三年,怎么还肯忍她,眼看着陆允武连面都不出,越发笃定与她无情,要回了地,送走了人,劈头盖脸对她就是一顿打,鞋底抽得耳朵嗡嗡直响,把她关在房里,不许虎子见她,每日里给她送上一餐饭。 原在平康坊里还说儿媳妇不守妇道,到了乡里绝口不提,只说戚氏这些年辛苦操持生病了,得好好养身子,还对着族里旧人叹:“她苦了这三年,也该享福,这些个还是我来忙才是。” 连陆允武都说是碰上的贵人,还念着家里给过他几顿饭食,没忘了旧时恩义,这事儿本来也瞒不住,到了秦氏嘴里却是千恩万谢,又说要替他烧香念经,又说要替他修父母的坟,只要家里来人,她这张嘴必不会停。 打开门还是一付旧时乡间富裕人家太太的模样,关上门细藤条儿没一日不落在戚氏身上,说她心野想男人,说她寡妇守不住,怎么难听怎么骂。 戚氏才呆了几日就呆不下去了,她寻死过一回,晓得这滋味,不敢再死,喉咙口出不得声儿,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番逃出来,她就没想着再回去,一门心思想着要找陆允武,又怕后头有人追她,一路进得成都府,比原来那回的逃兵祸还更凄惨些。 陆允武自大营回来,捉住的匪首怎么也不肯吐露老巢藏在何处,他亲自盯着,连那人老娘孩子都拎了出来,还只不肯说,下头给他出主意,说定那两个孩子也是土匪的罪名,他却下不去手,上头给他下的令却是五日之内清剿,正头疼,回来刚巧撞上这个。 明洛一见他进来,一拍桌子:“备轿子,去六妹妹那儿。”又叫丫头抱了虎子,陆允武不明就里,还是丫头们说了一声,他才刚还想说怎么连个乞丐都能进门了,再定晴一看,不是戚氏又是谁。 戚氏见了他,哭得越发伤心,上来就要抱他的腿,陆允武一把拎了她起来:“你说了甚?”下边的丫头一个个低了头溜出门去,陆允武随手指了一个,小丫头结结巴巴,把定过亲的儿说了。 陆允武搓了手,纪舜英端了茶,两个都不知说甚好,隔得会儿采菽了来了,先给陆允武行了礼:“我们夫人说了,请五姑爷先回。” 明洛这会儿还没哭完,她哭诉到一半,肚子先饿了,明沅怕她饿着,赶紧叫人上了菜,专给她做了绣球燕窝来,她这一向吃不得荤肉,汤还罢了,沾上点油腥就要吐,说是燕窝子,实是素的,拿干丝虾汤做的,颜色红黄,形似雪燕,这才叫绣球燕窝。 明洛折腾到这会儿早就饿了,干丝煮的没有半点豆腥味,费了多少虾汤鸡汤,看着澄清她一气儿全吃了,饭不肯好好用,点心吃了两三碟,玫瑰猪油年糕一气儿吃了两大块,咽几口就要哭一声。 倒成了小孩儿脾气了,明沅由着她哭,她自家骂得两声,明沅就点头应和,听她骂了半日,只说陆允武原来有个定了亲的,却没扯出平康坊来,心里稍安,得亏着不知道,要是知道养了三年,这会儿还不定闹成什么样。 眼看着今天是劝不好了,连虎子都吃了饭,正在园子里头玩,只好留下她来,就跟明沅一道睡,她哭了这半晌,躺在床上还道:“我不跟他过了。” 打她说这头一句,明沅就晓得她这气生的半点儿也不真,叫丫头出去传话,陆允武黑了脸,纪舜英的脸色也不好看,吸得口气儿:“五姐夫请罢。” 陆允武那头还有个戚氏要料理,这会儿原来那点快意全跑没了,一进门见她还缩在墙边等着,连看也不看她:“要么送你回乡,你要再嫁要守寡都由你,要么你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戚氏这一天就喝了一碗汤,来来往往的丫头的都不管她,当家主母叫气跑了,挨着廊下嘴碎上两声的也不是没有,这会儿听了陆允武的话,有脚快的赶紧跑到纪府,把事儿跟明沅说了。 明洛挨着枕头的时候还抽抽,哭累了自家睡去,明沅看她这模样,原在家时也是精明的,怎么呆了三年不到,竟变了一付脾气,看她这么使性子,倒放下心来了。 可见平日里纵着她,把她的小性儿全惯了出来,明沅给她掖了被子,采菽凑到她耳边,要笑不笑的模样,咳嗽一声道:“姑爷在书房等着呢。” 纪舜英脸色不好看,明沅面上微红,安抚他道:“五姐姐这气生不长,过个两天也就回去了。”把他搁在房里那一堆书稿都拿了出来,防着他夜里要用,纪舜英攒了七八天,袋子里头沉甸甸,偏没个用武之地,夜里点了灯,把公文看到底。 青松绿竹许久没在夜里点灯熬蜡的侍候笔墨了,哈欠一个连一个的打着,垂头耷脑的端茶,明沅还吩咐了丫头给送了一屉儿螺蛳肉包子。 只当明洛隔两日就走的,哪晓得她生气生上了瘾,桌上东西不断,一时是淡香斋的细糖点心,一时又是桂花轩裕国春的香粉胭脂,她这会儿哪用得上胭脂,收了却高兴,还拉了明沅:“我再多住两日,看他送些甚个来。” ☆、第375章 螺蛳肉包子 真要说生气,明洛那会的气头过了,也就不气了,她自个儿原来都定过亲的,给人做过鞋子做过袜,裁过衣裳,连公婆鞋都做过了,陆允武在乡下有个说过媒的也是寻常。 陆允武比她差不多要大上十岁了,原来要是没定过亲,那才古怪,离散了别嫁了也是常事,连书上都前倨后恭这样的典故,落了难到门上讨一口气的喝的,她也不至于气个没完没了。 她这生气,一半儿是撒娇,陆允武先头没缓过来,等缓过来见着甚个玩意儿好就往纪家送,明沅见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单给她开了个院落,屋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的绫罗锦缎,连着小院地上都快放满了。 药王寺里成盆的芍药花都叫陆允武弄了来,六面黑底花盆一气儿摆了十来个,除了芍药还有各色杂花,海棠月季摆得绕成个圈儿,蜂蝶不断,院子里香煞人,明洛连头油味儿都闻不得的,吃那飞醋竟把这毛病给治好了。 明沅拿她全没办法,好茶好饭的待着,不光是她的饭食,连陆允武都掐着点儿来家里蹭饭,虎子知道这是在六姨家,可又搞不明白有甚个差别,成天乐呵呵,明洛问他家里好不好,他还回不过神。 陆允武倒是寻了明沅一回,告诉她戚氏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尴尬,分明是干净的,这一身脏却洗不掉,有苦无处诉,对着明沅又不能发脾气,把这火气全发到戚氏身上。 戚氏抱了陆允武的腿儿求个安身所,陆允武问明白了她不肯回去,摆在她眼前就两条路,要么就去尼姑痷,要么就去道观,战死的人许多,家族供养不起的,或是再没亲人的,都能往这两个地方去。 朝廷出了钱不说,蜀王妃还为了儿子祈福,摸出银钱来照顾这些孤寡妇人,似戚氏这样,也能勉强算作婆家不容,投身进去,做些浆洗针线活计,青云宫里有好些这样的女人,还自家种菜浇园,也算有个容身之所。 戚氏好似天都塌了,坐在地上落了半担泪,抽抽咽咽道:“我晓得太太容不下我,还叫我回平康坊里去罢。”她竟还想回去,最好能把虎子抱回来,就她带着儿子,没了婆母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这话一说完,陆允武冷笑两声:“好茶好饭待了你三年,不过为着原来承你情,想着原来有干有稀没少了我一碗,便吃了你家三年饭,这三年也还干净了。” 戚氏还只不信他半点情分都不讲,到陆允武叫了人来把她装上车送回去,她这才痛哭出声,叫他一声:“小山子,你当真就不念我半点好了?” 陆允武没想到三十岁了还去扯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平素她不是没提过,再不似今日说的那么明白,他满面不耐烦,挥了手:“好?哪儿好?你如今看我当了官骑得马,进进出出有长随有兵丁,就念起好来了?” 戚氏红了脸,待想说自家绝不是贪图他富贵的,却又说不出口来,陆允武皱了眉头:“陆小七家去家提亲的时候,你可半个不字儿也没说过。” 若真是当时肯跟了他,不说成王妻妹,就是亲妹掉到他眼前,他也绝不抛下糟糠,十来岁时确是起过誓言,对着甚个大石老树也说过些酸话,可那些个酸话,到她戴上镯子,把自个儿换了六斗谷子起,他就全抛了。 戚氏怎么也说不出是她娘逼迫她这样话,拿袖子捂了脸,不愿意去道观尼痷种菜做针线,还是回了陆家村,这回等着她的,可不是关在屋里这么容易了。 送去的人说,还没进陆家大门,她就叫秦氏送到了祠堂里,说要出妇,去的时候得着吩咐万般不管,回了陆允武一声,他一言不发,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陆允武把这事儿料理了,越发想起明洛的好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嫁给他,识文断字会理家,一家一当全是她置下的,还给他陆家门添了男丁,心里确没想着对不住她,可事儿到底办差了,哄她也是该的。 可哄了她七八天,她就是不肯回转来,东西是收的,送去的吃的,每样也都尝了,缎子绉绸也都裁了做衣裳,可就是见着他就扭脸,把陆允武急的半点脾气都没了,当着人面又不能架了她回来,只能见天往纪家去,这回却换了他看纪舜英的脸色了。 明洛住了客房,到底多了个人,还有一个闹腾的虎子,几个丫头围了他转,小娃儿正是好动的时候,再没有一刻停的,纪舜英见着这小子,就想着果然还应该生个闺女。 他又忍了两日,只当陆允武能有法子哄了明洛回去,哪知道越是等陆允武越是技穷,原瞧不上他包养外室又转手就扔,可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在门边儿等陆允武,拦了他道:“五姐夫今儿该回去才是。” 陆允武不明就里,纪舜英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咳,你在家呆上两日,保管她自个回去。” 陆允武因着心虚,倒再没想过这一招,得纪舜英一点,干脆回去装病,里头正等着陆允武开饭呢,明洛捏了筷子:“再不来不理他,等着他开饭怎么着。” 久等不来,她倒真有些急了,纪舜英打横里坐了,冲明沅眨眨眼儿,明沅掩了唇儿笑一回,挑了一筷子肉沫茄丁给她添到碗里:“许是衙门里事儿急,晚了也是有的。” 明洛鼓了嘴儿:“咱们吃,再不管她。”筷子往碗里放,眼睛却还盯着门,虎子叫了一声爹,明洛还瞪眼睛:“不许叫他。” 到天将暗了要掌灯,陆允武还没来,明洛脾气急起来,把他翻来翻去骂得十七八声,又问明沅:“你说,他可是骑马摔着了?” 明沅“扑哧”一声笑出来:“又不是在山地上,要真能摔着,也当不得千户,必是有事耽误了,若不放心,不如遣个人回去问一声?” 明洛两手一叉:“我才不,得他来求我才是。”带了虎子回小院,到底没睡好,第二日一早用粥饭了,陆家来了人,说是陆允武病了,正在屋里躺着呢。 明洛一听就急了,手上还端着粥碗呢,才要动又坐下来,挑了鸽松鸽蛋:“再唬不得我,他跟蛮牛似的,连风寒都没得过,还躺着起不来,我再不信。” 她嘴上说不信,心里却起疑,清明里头雨水多,可是旧伤作痛,这才病倒,她不在,底下人也不精心,犹犹豫豫好一会儿,到用完了早饭,明沅开口作了主:“替你们太太把东西理了去。” 明洛还噘了嘴儿,口里喃喃作声,却不说个不字儿,那就是应下了,几个丫头赶紧回去理东西,叫了轿子来,把她送回了家。 明洛还假意去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果然躺倒在床上裹了被子,眼睛紧紧闭着,明洛轻轻“呀”一声,探手就要摸他脑袋,叫陆允武一把搂在怀里。 明洛气的要叫,被他堵了嘴儿,拖进被子里头,又是给她揉腰又是给她按肩,她伸手还没捶两下,陆允武捏了她的痒痒肉,咯咯一声笑了,身子一软扑在被里。 明沅过来瞧她,她还嗔怪:“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坏东西,竟帮着他骗我。”满面红晕,宜嗔宜喜,竟比过去在家当姑娘时还更娇些,说了这一句,气就算过了,还得意洋洋告诉明沅,她给陆允武定了规矩,往后再不许瞒着她。 明沅含笑听了,回去就同纪舜英感叹:“似五姐姐这样全不知道,倒好的多了。”说着斜了眼儿看他,纪舜英赶紧拱手:“我绝计不敢,又怎么瞒得过你。” 来得此地没多少日子,已经接三封家书,纪家来的,纪氏来的,跟明潼写来的,明沅收了信,把信封上的落款看一回,先拆了纪氏的,无非是问他们安好,又问成都府吃住如何,薄薄一页纸,末了还叫明沅加紧调养起来。 纪氏那一封东西更多些,统共两页纸,里头倒有一页是写纪舜华中了秀才,往后还要考举人再考进士,成了秀才,那就不是白身了。 明沅还记得徐家姑娘挂出来的那盏灯笼,捏着信纸半日叹道:“这会儿,家里更不能应他了。”徐家姑娘的心气,必不肯作小,纪舜华也舍不得她当小,再有一个瘫在床上的黄氏横在当中,这两个也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纪家来的信,自是报喜不报忧的,明沅却知道黄氏这病好不了,太医都叫她放宽心胸,可她这人哪里说放就能放下,一时好一时坏,信上说纪舜华中了秀才,她大喜之下竟能下地,依旧还是收罗了些药材,又预备了一套文房四宝,芙蓉石的双面砚台,并芙蓉石造的大小毫笔。 既在外任官了,四时节礼并些个长辈生辰的贺礼就不能少,婆家少不得,娘家更少不得,明沅数一回,再不开财路,家里可不坐吃山空,纪舜英才摸了个半半截,分派他管哪一块还没定下,若是盐运通商且还罢了,若是分到诉讼刑狱,真真半点油水捞不得了。 她正发愁,拆开明潼来的第三封信来,信一打开才看一眼,就知是她的手笔,别个满张写完了还有,她那纸笺上却只短短几句话,掐了头尾上的问好道安,里头就只有一句,问明沅要不要同她搭伙作生意,贩蜀锦到金陵穗州两地去。 ☆、第376章 花馅小饺 明沅跟明潼之间,于明沅不比众姐妹好,于明潼却比余下这些姐妹要好的多,真要细论起来,家里一串儿姐姐妹妹们,明潼跟明沅两个的交际是最多的,说亲近算不上,彼此知道对方一点底细却是真。 明沅跟明潼住的那段日子,就知道这个姐姐绝不简单,对别人严苛,对她自己也是一样,明沅那间屋子阴得能滴水,同一个院子里,前后不过几步路,窄窄一个天井,她自家的屋子也并没好到那儿去。 明潼那些固执她不懂得,后来有了懂得的机会,却在门边停了步子,她认识太子,认识元贵妃,再往下推,她甚至还知道谁会成事。 明沅心里明白,离得她越发远,她不插手干涉也不袖手旁观,竟也一步步到了今天的日子,离开金陵的时候,明沅已经知道,西北的马场叫圣人划给了郑家。 两姐妹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有相帮的时候,也有袖手的时候,好坏一加减,竟还算得好比坏更多,明洛来了三年,她礼是到的,却再没有提过要一处作生意的话。 明沅把那几句话反复看上一回,倒没犹豫太久,这许多年,明潼人虽难亲近,多少年也只听见她说过一句真心话,可她自来没挖坑给家里人。 明沅手边本金不多,纪老太太留下的那个田庄要来回来了,可收了这些年的租子却没吐出来,拿回了田庄就是好的,也没想着再追钱回来,若不是春种要投钱进去,曾氏也不会放的这么痛快,明沅投了银子进去,要等出息还得到秋天,手头上捏着的只有纪氏给的,再有就是苏姨娘贴补的。 别个客商是几匹几匹的贩绸,好些的丝织户,一年能存下一匹来一家就有了盼头,那就是百来银银子,客商贩得几匹,转身卖出去,就足够家里买田地的了。 明潼这意思却不是要几匹,颜连章又往穗州去作官,这回瞄准的是盐课提举,他这么些年下来,那头的船货生意都没断,江州又有丝户,云锦宋锦蜀锦三锦都齐了,流通起来可不比别家更强些。 可难就难在没个本金,一船出去,没百匹也得有一半,不必拨算盘珠子,心里点一回就知,她身边的银子,不够贩那许多绸的,绫罗绸缎各有十好几种,每样三五匹,那得多少银两,她身边算下来,至多只有五千两,还得拿一半来置个庄子,余下这一半,难道还跟丝户赊帐不成? 跟明潼没甚好瞒的,瞒也瞒不过她,不如就老实写明白,她力道不够,问明潼可愿把明洛也一道添进来。 不等着信送出去,斗花会的帖子就送到了纪府,明沅一接着,锦官街东头的沈家就来人问,问明沅这会方不方便见客。 明沅点了头,没一会儿沈夫人就来了,她穿得簇新的出客衣裳,也没带可思,丫头把她引到后头的花厅,她倒笑一回,她还当自个儿当客的,明沅已经不把她当客待了,没觉着受了怠慢,反倒笑了,进了花厅先自嘲一句:“早知道也不费劲巴拉的换衣裳了。” 丫头端了点心茶上来,沈夫人饮得一口,自袖兜里头把那花帖子拿了出来:“我才刚收着了,相必你也有的,过来讨个主意,这写的不明不白,咱们怎么去?” 药王寺的芍药花开了百来年,名种千百,花大如碗,寺里的和尚,光是一年的养花护花就要花费上许多功夫,一年辛苦换这几日的盛事。 因着是寺院,再是开花会也不食荤肉荤酒,上了全素斋,饮的也是蜜汁素酒,布政使夫人上座,挨着她一溜儿坐着官员家眷,便是站位,也不是平民能进的,富户乡绅家里出过官员的才能接着帖子。 明沅上回听陈李二位夫人说过花会上要斗花,一个花家一个白家,着人去打听了,知道是本地养芍药的花农,说是花农,也都是有名气的,种出来的芍药也有人求,为着布政使夫人喜欢这花,每到春日便重金购得,送到布政使家中去。 布政使姓金,金大人虽姓金,却是个再清濂不过的官儿,家常穿的衣裳不过葛布,也长年吃素,并不碰荤腥,除开这两样,他还不好色,家里的孩子俱是原配所出,最小的儿子也当了爹,他还常扛着小孙孙在街市上走,掏了铜板给他买面人糖人。 金夫人却喜好排场,能戴十三厢二十来两重的金子首饰,就绝不戴那差一分一厘的,家常都用二十多的,出来办宴轻过二十两的不上头,她年纪大了,头发半白,把头发染黑了不算,还在里头缠假髻,身后专跟着两个丫头捡她头上掉下来的金簪。 衣裳也是极尽华贵的,非织金织锦不肯穿,最爱红爱俏,金大人不收礼,金夫人却是有礼必收,不独收,还收得别有技巧。 譬如她爱花,总不能扎个土球送过去,必得使金盆玉盆装了,花送去了,盆也留下了,椟跟珠都要留下,还分不清哪个更名贵些。 评花也不真是评花,她自家下的注少,却有人替她押,再把这些个送上去,算作是彩头,凡是官员家眷好跟着她发个小财,凡是富户便是去送钱的。 “你这儿要下甚样彩头?”沈夫人不尽信陈李二位,明沅却也拿不准主意:“我这才刚上封的,该是白姐姐指点我才是。” 沈夫人一听就笑了:“隔河不下雨,什么将领得什么兵,我再比你多几年,也没来过这地儿。” “原来家里也有太太们赌彩头的,我看着也不过就是金簪珠玉,也没上手就压个千儿八百的,咱们那一日看准了,簪子镯子都成。”她早就想好了,戴一套竹梅寿星的,算得贵重又不抢了谁的风头去。 两个商量定了,总归按着坐次来排是挨在一处的,点出衣裳首饰来,又带些自家制的花糕小点心,明沅这儿预备的是金陵有名的十二花馅的小饺儿,包了十二种,皮子的颜色也不相同,小竹屉儿蒸了,各人分食一只。 那一日掐了点儿不早不晚,文武不坐在一处,明洛加了张椅子坐在明沅身边,两个挨着说话,明洛今儿也是一身锦绣,抬眼儿一望,各家的夫人倒比那围栏里头的芍药还更艳些。 人来齐了也不见布政使夫人,无人脸上显出倦色来,个个都拿扇子掩得口,有谈天的,有对望的,还有执了杯子对饮的,到锣响了三声,一个个都立起来,布政使夫人自门边进来,明沅只觉得眼前一晃,明闪闪光灿灿,定了定神才瞧见她颈上头上腕上,云肩都瞧不出底色来了,只看见一片金。 坐上无人奇怪,明洛扯扯她的袖子,两个互看一眼,垂了头迎她,迎了她上座,再响上三声锣,由着斗花的花农,把自家种的芍药花端出来。 除了花家白家,自还有别家,抱了花捧出来,座前站得会儿,再捧着在场中过一圈,花根粗的就是有年头的,黄芍药观音面还有胭脂点玉跟玉盘翡翠。 前头那些不过是暖场的,白花两家才是压轴重戏,一个抱出金带围腰,一个捧着紫袍金带,想是知道金夫人爱重色,这才捧了这些,那金带围腰一株竟开出五朵来,可紫袍金带,花面全开,整株花就开一朵,一朵胜得别株两朵。 一玉盆一个金盆,捧到金夫人跟前她先点一回头,没一会儿就有丫头捧了铜盆来,请夫人们先下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自来都是布政使夫人先投,没一会儿她那盆里就堆得满了,她不先出手,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互看得好一会儿,才有人摸了金戒指扔进盆里听了个响儿。 沈夫人扯扯明沅的袖子:“这可好,财没发着,给别个添了彩头了。”一只镯子总还舍得起,只不住肉疼,到这地步也就选自家喜欢的,看一回紫袍再看一回玉带,押在了紫袍上。 明沅跟明洛两个倒都喜欢玉带,摸下一根红宝簪子,押在玉带金围上,这倒真是在游戏,等铜盆转到布政使夫人跟前,她手一伸,手上一付镯子压在了玉带上。 沈夫人“哎呀”一声,拍了明沅的手:“倒叫你们得着了。”陪酒罚一杯,把那些个斗花的芍药摆到堂中,开宴吃起菜来。 举杯先敬金夫人,金夫人却看了看明沅这一桌,冲她们点点头:“这花馅小饺子倒有巧思。”夸了一句菜,这才饮了酒,明洛明沅不解其意,跟着身边的敬酒的就没断过。 这宴还没吃完,明洛就挨在明沅耳边:“这可好了,你不是说要做生意?不必开口,等人送帖子上门就是了。” 真叫她给说着了,除了送了一匣银子的彩头外,匣子底下还有十来张帖儿,金夫人一句话,把门给她打开来了,光那些个彩头,竟能算到十赔一,怪道要跟着她发财呢。 她把绸庄缎庄挑了两家出来,回信给了明潼,问她要多少,甚个时候要。这一回明潼的信跟纪氏的信又一道寄了过来,到的时候已经端阳节,要往金家去赴端阳宴,明沅这回先看了明潼的,再拆开纪氏的。 明潼那一份甚都没有,名目数量而已,到得纪氏这封信,明沅拆开了差点没坐住,上头写着叫明沅留意成都府,明芃留下书信说要云游,跑没了影儿。 ☆、第377章 苦丁茶〔捉) 明芃自来不是关在闺阁里的姑娘,梅季明作仙域志时,她就一直向往,可一个姑娘家,要出门哪是易事。 口里说着扫榻相迎,心里却明白,说不得明沅过三年回金陵,明芃还在栖霞山上画山色,哪知道还没半年,她就出来了。 纪舜英听见她叹息,只当是钱又不够,明沅算帐自来不瞒着他,他也知道家里事事都是明沅操持,虽不曾抱怨过,可记帐的册子就搁在桌上,他在船上还特意跟明沅学了看帐,一县一地一年的收成如何缴税多少,总要知道个大概。 知道她辛苦,可通判月俸不过十四石,除了他自个儿,身边跟着的六个人,笔帖式柴薪皂隶加马夫,统共六个人是一并领俸的,再有就是冬夏官服跟笔墨费,再有上任前领的六十两。 七品县官一年四十五两银,马夫一年也有四十两银子,纪舜英的年俸比七品翻个倍,加上衣裳笔墨,不过二百两银子。 这二百两作民人自是有的好开销,可当官还不够走一季礼的,上峰等着你双手送上,下属等着年节里头发利市,他这点银子他自个儿光身一个都养不起。 千里当官只为财,作癛生的时候一月一两白银,一日还有一升癛米并鱼肉盐油可领,便纪家不补贴他,他也得过,反是当了官儿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怎的?可是本金不足?”纪舜英原是想过不要这样大的宅子的,似沈家这样,三进的小院,还不是买的,是租来的,一年四十两,家里也能过得,买个这么个宅子,手里的现银可全套进去了。 他按着不曾说,是怕明沅面上过不去,一家子的姐妹,在家时她比明洛还更得宠些,衣食不论,住的确是比明洛要好,嫁了人日子过得却不及了,知道她不会这样想,他心里却不愿意让她在明洛跟前不自在,纪家给的那一笔安家银子,全砸在了房子上。 手上钱紧,自然想着开源,两个算过一笔帐,此时听见她叹,挨过去一看,却是为着明芃,明沅靠进他怀里,手掌虚握住他的指尖:“二姐姐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明芃走有一半儿是为着梅季明,他原来就是秀才,这番恩正并科,叫他拔了头筹,梅氏从来不曾死心,她认定了明芃是在堵一口气,知道梅季明中了,又兴高采烈上得栖霞山去,隔了快半年一个字儿没跟女儿说过,进了门就抚了她的手笑:“你看看,这番可配得上你了。” 她先还怕明芃跟那和尚有首尾,后来看着不像,等拾得却扔下画了一半的观音图离开金陵,越发松了一口气来,这在金陵城里已是大事,栖霞一百零七个罗汉像,再加上金身打的那一尊,引得香客游人如织,就只差在那大殿樑上贴金了。 住持还指着着拾得能画完那一面南海观音像,可拾得越画越慢,观音的衣衫缨珞画好了,眉目神态却久久都不动笔,他看得几日金顶佛光,收拾了来栖霞山时带的破布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之前送了明芃一张观音小像,只有上半身,却没下半身,明芃一见便知,拾得这要是往南海去了,同他说定自南海回来,一定要回栖霞山来看她,拾得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笑嘻嘻点了头,带着他的鹿下山去了。 明蓁虽说了妹妹不想嫁,梅氏却觉得如今的梅季明,再没什么不可嫁的地方,原来他浪荡,要说不嫁也还罢了,如今他都改了,浪子回头自然金不换,总不能为着原来的一点过错,就生生把后半辈子赔进去。 明芃留书离开金陵,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只瞒着梅氏一个而已,她要忙明陶的婚事,连那红彩绿绸都置办多一份儿,连房子都看好了,从她嫁妆那份时头出,原就是梅家给的,摸出零碎来,给梅季明买个宅子,往后女儿就近住着,来往也更方便些。 她兴兴头头的预备这些,家里人劝了几回也止不住,梅季明先还想着不定她就有想通的那一日了,等明白明芃再不回心转意,反过来开口劝梅氏,梅氏盯着他问一声:“我只问你一句,我们二丫头,你想不想娶。” 这事儿头先都觉着是梅季明不该,等他守上半年,梅氏又觉得他已经赎了罪了,再不应就是女儿性子太拧,连亲娘都这么想,外头人有知道的,哪一个不叹一回,原来说梅季明浪荡的,如今都说是明芃心太硬。 梅季明不则声了,梅氏便抚了掌:“这不得了,你想娶,她未必就不肯嫁。”等花轿过堂,生米熟饭,还有什么肯不肯的事。老天爷捉弄人,喜庆事再晚也能成。 哪知道明芃竟买下船只,收拾了东西,带着人坐船离开了金陵,梅氏哪里想得着其中关窍,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船是明陶帮着买的,人是明蓁给调拨的,明芃带着那张盖了御印的圣旨,上头既写了叫她作画,她在哪儿都是奉旨作画。 梅氏骂是骂不甚个恶毒言语,可却叫女儿伤了心,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纪氏劝她罢了,她只摇了头:“这辈子没个归宿,难道就能好了,这是入了什么大法阵,竟左成这样子。” 央求了纪氏替她写信,一边是穗州一边是成都还有一个陇西,她总得往熟悉的地方去,这三个地方都有人能投奔。 纪氏拿她无法,到得此时,还觉得凭着明芃一人之力就能做成此事,梅氏是成心关了耳朵眼睛,总不能说她儿子女儿都负了她,当场拿笔墨出来,在那撒花洋金笺上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到穗州,一封送到成都。 若是追也不是追不到,她带得那些个人,又有舟船,派了人问总能寻访得到,可家里无人出力,梅氏也不过白白伤心,恨恨说一句儿女都是债。 梅季明却怔怔坐了半日,他听梅氏同他打包票的时候就苦笑,心里知道不能够,却忍不住生出点指望来,上山把这些告诉了明芃,明芃垂头良久都不说话,末了对他点一点头:“多谢表哥告诉我这些。” 梅季明扯了嘴角笑一声,他收罗得许多仙域志的画稿,连原稿都跟梅氏求来了,枕在枕下,放在手边,一句句的读到了心上,明芃预备要走,他也感觉得出,问道:“许多地方我曾走过,可否就当个游伴?” 明芃到底没应下她,收拾了东西,装上两三只箱子的画笔用具,张了帆离开金陵,把梅季明留在原地。 明芃还给明沅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要去绍兴去余杭,正是春日时节,到夏初了,就去海宁看潮,字里行间俱是逍遥,还告诉明沅这下子她同“香帅”也无分别,明沅看着这两个字怔得半晌,问了纪舜英才知道,文定侯曾写过游侠志怪故事,里头就有个香帅。 明沅把这事儿告诉了明洛,明洛一口一口吃着酸樱桃,才刚挂果,比米珠还更小些,里头连籽儿都没长成,光看她吃,明沅都觉得酸牙,捏了蜜渍枣儿,喝一口苦茶,明洛咽了樱珠吱吱喳喳:“那二姐姐这辈子就不嫁人了?” 她吃了半碟子酸樱珠,嘴上还没够,心里想的也是明芃叫伤了心,这才不想嫁,抿了唇半日,心里想着许她嫁了就知道花处,可这事儿又没有试一试的道理,嘴儿一扁:“但愿她在路上遇着真的游侠儿。” 跟着又笑:“也不知她到不到成都府来,我请她吃锅子。”她想要女儿,嘴里想吃酸的,又怕再生个男孩,吃了酸的,就要再吃些辣的冲一冲,花椒胡椒麻椒,炝的炒的蒸的,连白鱼都要加些辣酱,越吃越上瘾。 最后一颗樱珠往嘴里一抛,拍了拍巴掌:“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她觑着没人,从袖子里头摸出银票来:“我也入股,这是我的私房钱,你可别说出去,陆允武那儿还有钱来呢。” 明沅不看不要紧,展开一看轻轻吸一口气,明洛一出手就是八千两银子,光这还只是私房钱,她笑眯眯的眨眨眼儿:“你真当我傻呀,这些个才不能叫他知道呢。” 张姨娘那些个耳提面命的话,她一刻也没忘了,看着掏空了,却神不知鬼不觉藏了这许多,明沅隔得会儿才说:“你这些全拿出来,都投进去?” 明洛点了几张银票啧得一声:“哪就全拿出来了,我不得保保本呀,也差不多了,三姐姐这么精明,咱们可亏不了。” 明沅呼一口气,手指虚点点她,明潼没开口请明洛一道,明洛是自家挤进来的,吐吐舌头挨过来:“咱们闷声大发财,可不能叫别个知道。” 她连人都寻好了,自家去那些个丝户收绸收罗可不得跑断腿,找绸庄收,价虽高些,却能一次入货,因着要的多,把价还压了压,头一回先收一百匹,干脆走船运,绉罗缎绸各色丝织物都有,由着陆允武去开了丝引出来,这东西比茶跟盐易得些,也费得些功夫。派了锤子跟船,一路送货到穗州去。 近了五月五,明沅这儿收着两张帖子,一张是蜀王府里的端阳宴,一张是布政使夫人的端阳宴,都说是家宴,却偏偏把日子摆在了一天,明沅捏着这两张帖子,倒不知道该挑哪一家了。 ☆、第378章 辣肉粽子 这事儿明沅一个拿不得主意,说是女眷之间的宴请,后头打的旗号可是蜀王府跟布政司,蜀王根深日久,几代下来,已是地头龙,布政使金大人却是新皇心腹,两个都开罪不得。 金大人早早就站了队,他原就是蜀地官员,新皇到蜀地平叛乱时,金大人还想着把这个皇子供起来,只当他是领了兵来混个军功的,外头传的有多好听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光看蜀王跟那些个子孙就知,不肖的数不尽,能干的挑不出。 成王驻军时,就是金大人带着人去拜会的,本地兵情如何,叛军有多少人马,当面见人威武英气就知不是平庸之辈,再些许说得几句,又不是个只知动武的莽夫,金大人见机极快,举家投到成王门下。 蜀地大乱与他与成王,都是时机,蜀王因是宗室,德不高却年高,是皇帝的叔袓,自然无事,原先那个布政使却必要倒霉,这个锅不背也得背了,金大人得着先手,又是拉人又是献财,摆了一付肝脑涂地的模样,若不如此,也不会升到布政使。 这两张帖子一出,城里还不知多少人家要犯难,旁个且还罢了,总有个好恶在,明沅经得上回,知道金夫人有意示好,蜀王也是一进蜀地就派了人来接,两家既都有意,贸然开罪哪一家都不明智。 纪舜英还没回来,明洛先着人来请,她原是想自家过来的,叫丫头拦了,报信给明沅,明沅就穿着家常衣裳,带了丫头走上两步,门口见是她也不拦,一路进了后院,明洛还折腾着要换衣服呢,明沅进门就先按住她:“你还没满三个月呢,赶紧老实些。” 明洛嗔一眼锦屏,也不挑衣裳了,伸了指头点一点桌上的帖子,发起愁来:“这是怎么的,好好的,这两家倒唱起对台戏来了。” 她来了三年,前一位布政使叫先帝撸到底,金大人借着成王的势力上了位,新官上任的时候都没烧上三把火,一向待蜀王很是客气,有些人员调动也都先同蜀王打声招呼,虽没应蜀王捧小儿子当世子,也没一口说死。 蜀王妃住在青云宫里避世不出,蜀王办寿她也只作不闻,王府里有人去请,她都不见,身上空挂着个王妃的名头,面子还在,里子全无。 世子还活着的时候,虽不得蜀王欢心,总还是名正言顺继承人,王府里世子妃当家,四时不乱节庆有序,但凡有宴有请两边各自避开,安排在不同的日子里,纵请的人相差仿佛,也不碍着两头赴会。 等世子守城战死,世子妃便守寡不出,小星替月,蜀王把小儿子的生母捧起来主理家事,有请有宴,她倒坐了主位,反把正经得着册封的世子妃给排在后头。 世子妃没了丈夫可靠,儿子又还羽翼未丰,原还想侍奉蜀王妃,跟了一道避去青云宫,是儿子把她留了下来,鸠占鹊巢古来有之,万不能把东宫都让出来凭白给了旁人。 世子妃早已不出来主事,后头办的这些宴,底下的人就看风向,若是金夫人去了,或是同她来往密切的两位夫人去了,余下的便少有虚席,至于金夫人的宴,那一位的生母却是接不着帖子的。 王府姬妾生下孩子来,都上报朝廷,可这一位的身份着实太低,原是歌女,除了是歌女,还不是汉人,她的儿子再怎么也不能封世子。 蜀王八十三了,这个儿子才刚弱冠,这女子十五岁进得蜀王府,十六岁就生了这个儿子,当时蜀王都六十三了。 他二十年岁都算是有寿数的人,老来得子,洗三满月办的极其风光,当时说得着这个儿子,必能活到百岁,他还龙精虎猛。 蜀王听得这话怎么不高兴,看着这个小儿子,跟看着小孙子也差不多,看他翻身站立走说话,嫩生生的叫他父亲。 “总是老子来最得宠,蜀王宠小儿子,宠得连孙子都瞧不见啦。”明洛才刚折腾着挑衣裳,开了柜子翻捡好一会儿,没挑出一件可穿的来,俱觉得旧了,穿不出去了,催着人去裁缝那儿要交货,自家往罗汉床上一歪。 一手撑了脸,一手抚着肚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可想好了,真个拿不准主意,就连夜请个大夫来。”笑眯眯的摸两下肚皮:“我这小闺女就是护官符。” 她自家打算好了,又来替明沅发愁:“你可怎办?按我说该去蜀王府,到底是宗室呢,这金夫人也是,纵瞧她不顺眼,也不必为难下头人。” 金夫人是一向看不上那个妾的,称一句夫人,就真把自个儿当作大妇了,不过是个唱曲儿出身的贱籍,十五岁鲜嫩嫩的受了宠幸,若无子,也就几个月的新鲜劲儿,哪知道竟叫她怀上胎,还一举得男。 蜀王宠她,便宠了二十年,后头也有想要效仿的,比她嫩比她娇比她唱得好的,就是没有她会生,一胎就是儿子,靠着儿子有了立身的根本,靠着儿子在后院有了一席之地,经得二十年,竟还肖想着要叫儿子作世子位。 连着世子的儿子都比他大上五岁,他未出生前,也很是得着一番宠爱的,可孙子只能证明他老了,儿子却能证明他依旧年轻。 蜀王这个妾,来的时候明沅就知不好相与,不为着旁的,各地王府节庆日子总要上表,去岁是新皇登极头一回上元日贺表,到了蜀王府里,除开蜀王蜀王妃,竟把世子妃漏了,把她跟小儿子写了上去。 给宫里头送什么没个制式,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按着家信来算也就罢了,偏偏是按中宫正旦亲王上笺来算,蜀王做得这事,皇帝发了好一通脾气,责令重写,蜀王还罢了几个官,他自家非要送上,遭殃的却是知事。 明洛想了会儿肚子饿了,吃着蜜裹小粽子,还道:“要么,你也装病,就说来了蜀地水土不服。”小粽子颗颗拇指大小,拿银签儿插了,有甜有咸还有辣的,甜的里头包了整个蜜浸的枣子,咸的里头包了蛋黄火腿肉,辣的里头包着辣子炒肉,这一点点米裹了一口馅,没一会儿她就吃掉三五个。 “哪能都病,便是想辙也该想个高明些的,若按你说的,一向相安无事,要么就是蜀王挑头,要么就是金大人挑头,躲是躲不过去的,有了一回,就有下一回。”各自相安了两年,金大人又一向在蜀地为官怎么也避不过蜀王去,先头不交恶,此时碰起来,必是有因由的。 “这可怎么好,前儿还听人说,万寿寺落成的时候两个都要去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睦了?”明洛一面吃一面还在打哈欠,口里咽了,眼睛望着明沅。 “万寿寺是造给圣人的,哪个敢不去,看的可不是对方的面子是圣人的面子。”明沅还真是摸不着头脑,得先知道两个作甚掐,哪一个挑的头,才能选站在哪一边。 “只怕要削藩了。”纪舜英一语道破,金大人才是圣人心腹,余下的不论是陆允武还是他自个儿,不做到一方大员,再不够格。 纪舜英把书桌上厚厚一叠纸铺开来:“成都府下共有十七个县,这十七县也算得富饶,可一年里七成税收供养蜀王,钱不够开支还得伸手跟圣人要。” 亲王之下有郡王,郡王之下有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往下再数还有辅国奉国将军,子子孙孙一代一代的往下封,光一个亲王就有万石粮食,他底下还养了五千兵马,生多一个就伸手多要一份钱,蜀地富饶且还罢了,封地略差些,一年的税刚够发一个王府的年奉。 皇帝想了不是一日两日,并不曾一登极就先削藩,先削军权再削政权,到养活那一圈闲人的时候,再削年奉。 “既要削藩了,那就该去金夫人的端阳宴了。”若不是得着授意,金大人也不敢自作主张,圣人头一个挑的就是辈份最高的蜀王,把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了,接下来的也就顺理成章了。 纪舜英点灯熬蜡的写疏呈给金大人,削藩要一点点削,先把腿跟手削了,还不是踢到哪儿是哪儿,不圆也得圆。 这跟作文章又不相同,提笔写了几张都叫纪舜英涂了,明沅把这些拾了理起来,手里把着银刀裁纸,切得平平整整,替他划好了格子,磨墨砚笔,又转身出去吩咐吃食。 叫拆了小黄鱼的肉来作浇头,点上绿葱花,喷香扑鼻的送上来,明沅陪着也吃一碗,才送进口里就道:“怎么味道这样腥这样淡。” 纪舜英半点没觉出来,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削藩的事,面已经扒进了两大口,觉得汤又鲜又浓,鱼肉坚实,葱花提香,听见明沅要叫人换,这才放下碗来,伸手摸她的额头:“可是着凉了?” 他的吃口比明沅重得多,盖了肉酱的豆花,明沅便嫌吃着太咸,这会儿竟觉得淡了,必是生病了,不肯叫她再陪,送她回房去,又叫厨房煎了姜汤来,看着她喝了,把她安置到床上,掖了被子抱一会儿,看她睡实了,这才又回书房去。 明沅第二日早上吃粥,依旧觉得味儿不正,鱼茸粥怎么都不是那个鲜味,采菽拍了巴掌,凑到她耳朵边:“这个月,还没来红呢。” ☆、第379章 菊花鱼片 自进了成都府,明沅一天也没清闲过,先是收拾屋子预备搬家,又是平康坊事发,再跟着又有那些个夫人太太的宴要赴,采菽要是不提,明沅都不记着上一回是甚个时候。 差的日子不多,她的月信极准,三十日不多不少,这一回晚上三四日,快到五月五了也还没来。采菽是料理她贴身事的,这么一说,明沅若有所觉,伸手摸上小腹,难不成真有了? 纪舜英是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的,此时于生育一论,也有说是父精母血才孕育孩儿的,他回回忍住不发,末了都在外头,除开那一回,坐在他身上。 明沅吁得一口气儿,叫人把粥菜撤下去,改炖鸡汤来,又让采菽去问陆家问一声,哪个大夫看妇科有名望。 大夫没来,明洛先着人来了,她见天的犯睏,丫头回她一声,说是颜家来人问哪儿有好妇科大夫,她先还不曾回过神来,等回过味来人已经歪在床上了,一个激灵就要爬起来,叫锦屏好歹给拦住了:“我先去问问,不定就是有了。” 明洛又叫她带了许多药材来,里头还有一支三年的人参,叫她泡茶吃,明沅见了就笑:“知道你们太太富,这是要拿人参当漱口水了。 等大夫来了,请到花厅里,抬了屏风垂下罗帐,伸手出去搁在竹搁臂上,拿丝帕盖了手,大夫年纪老大,胡子都花白了大半,按了半日脉笑一声:“还不确实,夫人这些日子保重身子,等再过半月,再来摸脉。” 明沅心里也很忐忑,按日子算,那天不该有,许是累着了,月事不调,连大夫都认不准,给包了个红封,客客气气送出门去,厨房里的鸡汤也炖好了,里头搁了松菇,上面厚厚一层油,明沅光是看就吃不下,采菽端了汤盅出去,把油全撇了,她这才吃了几口。 纪舜英上差的官衙就在水官街上,隔着锦官街没多少路,走小巷子绕一绕,还能回来午饭,早上出去的时候明沅还没睡够,回来就听说家里请了大夫,跑进来闻着鸡汤味儿,一叠声的问她:“这是怎么了,哪儿不好?” 采菽采苓别过脸去咬了唇儿笑,明沅按了按嘴角,人歪在榻上不动,等他近前探了手摸她额头,嘴里还在唠叨:“我说昨儿怎么没吃下东西,真个病了,可煎了姜汤没?” 丫头退出去了,明沅这手握了他的手,除了新婚头一天夜里,烧着红烛把他看了个清楚,到这会和又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一回,看了眉毛看眼睛,看了眼睛看嘴巴,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若真生个女儿,像了他倒也是个美人,带些英气的美人。 越想越觉得甜蜜,小小的肉团团的,生下来红通通一团,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纪舜英见她模样不同,眼睛里都是笑意,忽的明悟过来,一口气吸进去,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来,退开了半步,搓了手,嘴里叨叨着:“铺纸,墨磨,该想个好名儿才是。” 他说着要铺纸磨墨,却在屋里转了两三圈也没叫人,还是明沅拉开了妆匣抽屉,打里头摸出一支眉笔来,打开一张撒花洋金红笺,递给纪舜英。 明沅生得一双好眉毛,不必修饰也是浓淡得宜,她这只眉笔,削了就不曾用过,纪舜英捏着下笔,差点把笔头写断了,眉笔太软,还是明沅接过去,问他:“叫甚?” 纪舜英满肚子诗书,偏觉得没一句可用的,他皱着眉头好半晌,还是采菽在门口问一声:“桌子可是摆到屋里来?” 这想到还没用饭,随意扒了两口,又吩咐丫头给炖好汤,打书箱子里翻出一本食疗本草,看看哪些宜妇人。 他去上差了,行到半路见着点心蜜饯铺子,正见着大肚妇人在称斤两,成都府的糖食与别地儿又不一样,听见那妇人跟女伴抱怨怀了身子吃口不同,嘴里淡着没味儿,就想吃些酸的甜的,最酸的那种腌渍梅子,伙计递出来请她吃,她一口就住嘴里含住了。 纪舜英站得久了,自有伙计出来招呼他,他不耻下问,点着那些个甜的酸的就问:“有孕在身的,更爱吃哪一类?” 来蜜饯铺子多是妇人,看他年轻面嫩还穿着官服已是稀奇,再看他站了半日开口就是问这个,哄笑一声,倒指点起他来,说的大半乡音,纪舜英不拘别个说甚,一样都买上一些,桃条杏脯梨子干,一样一点包了二十来包,着伙计送到锦官街上去。 明沅收着东西笑个不住,叫丫头把这些个都倒出来,翦秋张口结舌:“这些个都要?”叫采菽碰了下手肘,拿出两个海棠攒心的点心盒子也放不下,四方小碟儿拿出来,圆桌上头摆得满满的,有蜜条又酸枣,明沅咬了一口酸枣子,酸得直咽唾沫。 纪舜英列了满满三张纸,又把这上头的一样样涂掉,沈同知还当是公文,知道他下了苦功,要把历年各县的税收都计出单子来,伸头一看却是这些,摸了鼻子笑:“小老弟也到了起名的时候了,这起名,可大有讲究。” 纪舜英知道沈大人家两个孩子,一个叫可思,一个叫退思,退思自然是退思补过的意思,可思倒不确实,沈大人生着一付黑脸皮,这会儿竟带着些羞意:“不可求思,就可求思。” 沈夫人明明是他家里买下的童养媳妇,却叫沈大人相思求思可思,想必自有一番典故出处,纪舜英无意窥探这些,却把才刚写的那些个一抹了去,抽出一张素白纸来,在上头写了“子说”两个字。 不论男女,就叫这个名儿了,纪舜英告了假,兴兴头头往家去,进门就见着一堆蜜饯点心,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那张纸塞给明沅看。 天还没热起来,他一路回来赶得急,也还是额上泌出汗珠来,明沅替他抹了汗珠,展开来一看,笑歪在枕头上:“这要是闺女还罢了,这要是个男儿郎,出门求学可不得吃人耻笑。”笑眯眯的又看一眼:“笑你嘴上说着好听话,暗地里夸自家是个良人。” 纪舜英把这张纸冥塞到她枕头下面,又叫她赶紧躺着,还问她想不想吐,明沅笑了一通,他又往书房挑了几本书来,妇人生子时书上本就录得少,他却仔细研读起来,又问明沅可要是药王寺观音寺里求个灵符请个菩萨来。 “你还是孔门书生,连子不语都忘了,年年岁岁祭什么孔,该过佛诞日才是。”既要请就请一尊来,白玉送子观音像,请人看了位子,早晚上香供果。 大夫还没认准,金夫人那头的宴就摆了起来,这一回就能看出差别来了,蜀王不让,金大人也不让,座上一半一半,蜀王那头座次空着的许多,叫人看了就尴尬,金夫人这儿来的都入了席,倒算的正好。 金夫人爱金,底下也都插金带宝,她上回就示意过,点一回头,明沅门上就没断过人,到得重阳宴,她面前那一套就是万瓣菊花的金碟金碗,筷子还是玉头的,饮了菊花酒,又请她们吃府里裹的小粽子。 金夫人家里的宴,实是没甚可吃的,金大人不吃荤腥,金夫人这点还要顾及丈夫,做的菊花宴里,素的比荤的多,菊花豆腐,菊花鱼球,菊花双菇,炸菊花,菊花饼子。 桌上是黄,身上是红,头上满是金玉,明沅那一付应景的菊花红宝金首饰出了风头,金夫人还特意赞了一句:“还是这年轻轻穿红着锦看着嫩。”亲手挑了一枝扎红的五毒给她簪到头上,还问一句明洛。 明沅笑一声:“家姐身子不适,原是想来的,衣裳都穿戴好了,没走到轿子就吐一回。”知道她怀了胎,金夫人便点占头,明洛那头礼可没短。 沈夫人自也来了,明沅同她通了气,她带着可思一道来,这座上的才是正经可议亲的人家,明沅招了手,告诉金夫人可思是她的干女儿,金夫人摸了她的手,从手上脱了个宽边金手镯下来,上头嵌了颗颗红宝,沈夫人还想推脱,金夫人便笑:“我这年纪倒好作她奶奶了,”眼睛一看明沅:“这么嫩的都当了干娘,我可不是奶奶,是太奶奶。” 金家几个姑娘也都出来待客,有门户相当的便露出结亲的意思,金夫人这些孙女儿,名字自然不寻常,金珠金玉,光听着就宝气盈盈的,出来竟是温柔腼腆的小娘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金夫人连连摇头:“我就喜欢爽利的小娘子,却偏偏一个个都读书读木了。” 叫着珠光宝气的名字,身上却没多一件不该戴的,一水的金项圈,粉色衣裳,戴着五彩绉绸扎的八宝群花。 因着跟明沅年纪相仿,金夫人又有意叫她们相交,便说让她们年轻的玩去,又是游园又是摆戏,一行姐妹几个,里头有个姑娘听见明沅姓颜就冲她笑,到花园子里剪了菊花簪头,她捏了菊花梗子转上一圈,拿眼儿打量明沅。 明沅觉得她目光古怪,金玉金珠两个并不同她多话,也只笑一笑,且没走远就听见她问:“那一个真是纪大人的娘子?” 金玉离得很近,这一句飘到耳里,她立时皱了眉头,见明沅四平八稳只作没听见,又叫摆了花糕出来,眼风扫过去,哪里还有温柔模样,全然一付金夫人的派头,那个金家姑娘,便没再跟着了。 ☆、第380章 石榴花饼 金夫人与蜀王那位姬妾唱对台的事儿,台面上自然绝口不提,台下面却有人窃窃私语,关系亲密的相互奇一回,还没想到那削藩的事上,只当是金夫人脾气大,又最看不得别个家里有小妇作妖,那位夫人惹着了她,这才不给她脸面。 金夫人开宴并不在自家府里,金大人按制也没这么大的园子,就在外头包了一整个园子办宴,前中后三重,是有围墙隔断,金夫人大手笔,一气儿把这三重全租了。 假山石木池塘楼台,里头的丫头也不全是金家带来,园子里原来就有侍候的人,给了银子说办宴,自然样样都料理得当,金盘金碟金碗,一应俱是园子里的,园主人底下也有四个管事的,专司宴会,办的精了,名头传出去,可不引着人来。 金珠带了明沅到了第二重,前边是摆戏听唱的所在,后头有小小一方湖,上边架了三座桥,一个个的石台子,底下水中停着小舟,船头就是龙头模样,船尾自是龙尾,金珠又变回那温柔模样来,声儿细细的:“等会子要赛龙船争彩头了。” 明沅笑一声:“我原在金陵外头倒是热闹,只咱们寻常不得出去,想一想,竟没见过赛龙舟的。”金陵自有,秦淮河上这一日挤得水泄不通,还曾把人用彩桥上挤下来过,索性石栏造的稳,那个掉下去的,是自个儿要爬着立在栏杆上头,脚下一滑可不就跌到河里去了。 明沅把这些旧事一说:“原就不许我们轻易出门子,这下更不许了。”她知道外头比金陵要好上些,一进了都城规矩大,倒是在外任的这些个小娘子们,逢着日子都能出去一回。 金珠便笑:“我们也是一样的,祖母不许我们行止太过,请了嬷嬷教导规矩,略有出格,必要教训的。” 金夫人说的这话同她的行事还真是对不上号,才刚还说不喜欢说话蚊子哼哼不上台面的姑娘家,到了自家孙女这儿,又照着世人爱见的模样在教,媳妇是讨进门叫她喜欢的,这些个孙女儿却是嫁出去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她倒分得清楚,真是个极明白的人。 金珠与明沅所见的那些个大家闺秀比还更招人喜欢些,先头不熟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到彼此多说得几句,又俏皮起来,说些才来成都时候闹的笑话,逗得明沅发笑。 金玉便不相同,一样的皮子,里头倒是两付芯子,她比金珠多口,谈得高兴起来,又说要请明沅去家里作客,她们原籍在杭州,说要请明沅吃道地的杭州菜。 “西湖醋鱼宋嫂鱼羹叫花童鸡东坡扣肉,不是家宴,寻常也不做了。”珠玉在堂,才刚那一位姑娘倒不知是个什么排位。 明沅有意想问,便笑起来:“我五姐姐,就是陆千户家的娘子,她便爱吃这些,甜菜辣菜她都爱,到时我们姐妹一道去。” 金珠轻笑:“那倒好,相必年纪相差仿佛,彼此也好作伴,往后我们姐妹也有个可去之去。”她没半点探问的意思,金玉却道:“那你在家中排行第几?” “姐妹八个,我排六第。”明沅笑得一声,金玉已经道:“我们家里姐妹四个,我是第三,珠姐姐第二。” 说得这一句,金珠便扯扯她的袖子:“前头要开锣了,咱们到玩花楼上去看,看得更清楚些。” 上了玩花楼,这才看见才刚那个姑娘也在,金珠脚下一顿,叫了一声四妹妹,这姑娘笑眉笑眼的,好似才刚问的那一声不是她说的一般,给她们空出窗边,点点楼下:“打锣了,祖母点的戏。” 金夫人点的,俱是些唱了又唱的,连唱词儿都能背下来,明沅也不爱这些,金珠金玉几个也都淡淡的,不入席便不必作个听的模样,倒都扯起闲话来了。 四姑娘叫金宝,是金夫人小儿子的小女儿,金家男孩多女孩少,头一个没了,只余下三个,这个金宝儿,叫宝儿,就最得宠爱的一位。 她是正经太太生的,金珠金玉反是庶出女儿,还都隔了房头,本来因着没有女儿,房里头都是宠爱的,金夫人看儿子看的严,本来屋里也没多少房里人,生养过的才留下,到正经儿媳妇生了金宝,那是真当一个活宝贝来看,倒把这两个排到后头。 金宝儿才刚十二岁,跟明漪差不多大,生的圆团团的,两个姐姐已见婀娜,她还是小姑娘模样,头上戴着金花玉叶,身上的料子跟金夫人仿佛,见了明沅还咬得唇儿打量一回,笑眯眯同她说话。 明沅听见她问的那一句了,才刚想见没见着,这会儿正撞上了,她身前摆了一桌子点心果子,用的杯子却是她自个儿带来的,透明玻璃杯,里头倒的却不是葡萄酒,是葡萄甜汁,给明沅倒了一杯:“纪夫人有孕,不宜饮酒。” 托了腮做个小妹妹模样,问她金陵有甚个好玩的,忽的说道:“我听说纪大人是十七岁中的魁星呢,上回来家里,祖父就不住口的赞,拿他教训几个哥哥们。” 明沅只点头不接口,金珠面一动:“宝儿,你看看想点什么戏,祖母必然依你的。”才刚就是让丫头说这儿要开戏了,才把她引了过来。 金宝儿眼睛一扫,轻蔑之色一闪而过,跟着又笑:“我听说你们还是表兄妹,天作的姻缘呢,我跟祖母去拜菩萨,上头可写了,天定姻缘两心同,我祖母说了,但凡有人动妄念,可得叫雷劈。” 这一句倒叫明沅有些惊奇,她笑一声:“我们倒是一处长大的。” 金宝儿一拍巴掌:“那就是青梅竹马!”响镯里的珠子转个不住,她又叫人挑了石榴花饼子来推给明沅吃,自家两个姐姐,却连扫都不扫一眼。 明沅见她说到青梅竹马时,冲着她后头翘翘下巴,很是得意的模样,她后头坐着的就是金珠金玉两个,明沅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莫不是她想茬了? 纪舜英去过金家许多回了,明沅回回都要备礼,金大人都有意修好了,得着他的关照,在蜀地当官自然处处方便,若真惹着桃花债,看这模样也是两个姐姐里头的一朵了,是金珠?还是金玉? 纪舜英看着一付板子脸,木讷方正,却生的好,两个定了亲,他还一向无话说,日子久了,却烧得这么旺,她有了身子,也夜夜抱了一处睡,那东西就支着,碰一碰就热起来,明沅再没想到他还能惹这样的事出来,十二岁哪里解得失贞,只怕是叫她知道些,跟姐姐们平素就不和睦,这才拆台扯出口舌来,金珠金玉想说话的,却各各忍了,只吃着当茶点心,明沅略吃了几杯茶,就往外头更衣。 她还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再踩着楼梯上去,迎面差点儿撞那位四姑娘,四姑娘立住脚步,仰了脖子往上头哼得一声儿,又看看明沅:“我去前头祖母哪儿,姐姐自家小心些,画皮难画骨,知人不知心。” 采菽忍冬才就听着话音不对,此时都看着明沅脸色,明沅却冲她笑一笑,往楼上去,见金玉面上愤愤之色还未收起,金珠眼眶微红,她只作不知:“这是怎的?姐妹拌嘴了?” 金珠老成是为着她确是年纪大了,比明沅还大上半岁,早到了该嫁的年纪,只不知为甚没嫁,金玉倒是正当年,这两个听见明沅说话都低下头,金玉绞了衣带子:“四妹妹,叫祖母惯着,也不很拿我们当姐姐的。” “她既是妹妹,让着她些也是该的。”明沅心里明白这桃花债是落到了金珠身上,心里想着明洛告诉她的,她在被子里头揪了陆允武的耳朵,问他敢不敢了,搓搓手指,嘴角含笑,也想试上一试。 没等到回家就见着了纪舜英,端阳宴散的时候,他就在园门边等着来接,明沅留到最后,跟金夫人一道出来,纪舜英见着她就笑,金夫人拍拍她的手,金宝儿在祖母跟前倒不敢说了,只冲着明沅挤挤眼睛。 纪舜英扶了她上车,跟着坐进去,问她:“这一天下来,可累不累?”马车里还备了腌的甜咸梅子,拿了一捧出来,托在帕子里给她吃。 金珠金玉一辆车,金玉拿扇子掩了半边脸,看了好一会儿,见那边这么个情状,叹一声:“二姐姐罢了罢,他脸上都笑开花儿了。” 纪舜英头回上门,金珠就见着了他,远远看过一眼,又转了身避让女眷,金珠见着了,再知道他是十七岁的魁星,越发上了心,金大人还曾叹过,说若不是成了婚,这样的儿郎必要作东床。 金珠结了亲的那个,人在兵祸里死了,好好的就要过门的,偏偏闹起兵灾来,把她耽误到了现在,到如今还没说定下的亲事,见了那一回,等下回来,迈了腿儿往高低廊上的小亭里去,自他进一直看到他出,心里明白没指望,可又忍不住不见。 她这情状,瞒不过日日一处的姐妹,金玉一向同她好,便宽慰了她,家里那个也许不好,原来不看纪舜英怎么待明沅的,光只看见明沅,金玉再偏帮姐姐,心里也知道得多,这会儿见了,还有甚话好说。 金珠垂了头,声儿细细的:“他,真个笑了?” ☆、第381章 金银鸽蛋 明沅一双眼睛看着纪舜英,把他自上而下来来回回的打量,她自进了家门就歪在榻上,一手撑了头,一手搭在身前,做个美人侧卧的模样,张了嘴儿,等纪舜英喂她石榴吃。 玻璃碗里头刮了许多红石榴,纪舜英做事仔细,怕那膜儿粘在上头苦,一点点挑干净了,拿勺子喂给她,她张口吃了,再递碟子到嘴边去,接她吐出来的籽儿。 石榴汁儿染得唇儿红红的,朱唇微启吐出来,微微蹙了眉头:“酸呢。”纪舜英跟着吃了一口,觉得确是酸了些,便拿勺儿舀了个樱桃给她,樱桃核儿剜了去,里头填着蜜枣子肉,明沅嚼了,含着说些甜,又要吐,他凑过来就要接。 叫明沅捶了一记,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就这么打量他起来:“你自家说,可是做了甚个亏心事?” 纪舜英怎么也摸不头脑,又想不通这其中关窍,才刚赴宴回来,怎么也该说些宴上见闻,几家夫人去了,几家没去,怎么倒说起他来。 明沅也晓得他必不知道,嗯哼一声,似笑非笑的拿手指头点他:“可去了不寻常的地方,见了不寻常的人,惹了不寻常的桃花债!”一面说一面把帕子甩到他脸上去。 “我可是日日同沈兄一道当差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沈同知替他作证,沈大人是个什么性子,外头女人但凡敢看一下,回去不仅是倒了葡萄架子,非叫沈夫人挠个满脸花不可,纪舜英同他一处,别说是胭脂巷,身边就是有个女人过去,沈大人都人得抬袖子闻闻身上可有沾着香。 明沅差点儿就绷不住了,却还是来来回回的看他,压低了声儿:“好好想,想仔细了。”她越是说,纪舜英越是坚定,半分也没有,明沅见他不经逗,笑起来:“你去金家,可见着金家姑娘了?” 纪舜英立时答道:“这怎么能够,那可是女眷。”不是通家之好,不见女眷,金大人既是上峰,又是长辈,他在金夫人跟前都算是晚辈了,金夫人叫孙妇儿招呼明沅,也是拿她作个孙辈看待。 明沅看他一回,打了外哈欠,游了一天园子,倒真有些累了,看他还是一脸疑惑,又哼一声:“你无心怎么惹得旁个有意?” 若非深知他为人,再不会说得这话,纪舜英脸都涨红了,举了手就要赌咒起誓,明沅一只手握住了他,伸手捏了他的鼻子:“同你作耍呢,我自然知道你人老实心老实,眼睛自然也老实得不得了。” 纪舜英一把抱了她,又气又无办法,伸手到她身上肉厚处掐了两把,才掐一下,就改成了摸,手掌在腰下面轻抚,引得明沅趴在他怀里轻笑出声。 月份还浅,自然动不得旁个心思,明沅扒在他怀里,轻轻一口气吹进他颈项,纪舜英沉沉吸一口气,那个痒劲一直从后脖子钻到了小腹,原来就没熄的火星子“腾”一下燃起来,抱了她看她有持无恐的模样,又不知如何发作了好。 明沅看他又是咬牙又是皱眉,轻笑一声,直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老实了,我自然对你好。”说着伸手解了他的腰带,把头埋起来,一双又温又软的手,替他把火扑灭了去。 金珠也不过空想一场,她能见过几个外男,见着纪舜英是个出挑的,再听上两句东床的话,动了些心思,不妨这小心思叫嫡出的妹妹看出来了。 金宝儿既是正头太太养的闺女,按着三房的意思,就要把女儿跟前头两房的庶女分别开来,一样是姑娘,吃穿也有分别,金夫人最疼小儿子,小儿子又有这么个小孙女儿,宠是宠的,也没无法无天。 金宝儿自来跟那两个不甚和睦,金珠的行事算是隐秘的,金玉却哪里藏得住形状,听见姓纪的来了,她先跳起来,金珠这番心事,旁个不知也知道了。 万幸没叫上头长辈知道,若是知道了,金珠不论,金玉也讨不着好,金宝儿到底没闹到前头去,却深觉没脸,觉得金珠不自重,丢了金家的人就罢了,竟还存起了妄念来。 成日里神魂不属,听见人来就恨不能往前头去看上一眼,金玉背了她叹,说二姐姐的婚事真成了愁,缘份抓不住,金宝儿越发瞧不上她。 金珠受了今儿这样的委屈,回去就痛哭了一回,金玉还要过来劝她,叫她的丫头拦在门外,说是姑娘吃多了酒,害了头风,正睡着呢。 金玉回去张罗着送了许多东西来,金珠晓得全是她那儿走露出去,原来不过心里一点痴念,这下倒好似她不要脸皮上赶着如何如何,心头气苦,想到金宝儿那轻蔑的模样,干的眼泪又流下来,吹了一夜风,昏沉沉病倒了。 等五月中明沅孕事确实了,金家竟跟蜀王府结了亲家,这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原来眼巴巴伸了头等着两边掐起来的人俱都掉了下巴。 嫁的却不是正经的嫡孙,竟是那个姬妾的儿子,蜀王千方百计要抬他起来作世子的,明沅收着消息半晌回不过神来:“这是又不削藩了?” 纪舜英上回听陆允武说妇人怀孕腿脚要抽筋,也不拘明沅肚里这个月份还轻,回来了就要替她揉腿,摊了本医书找穴位,按得明沅又酸又麻。 “削藩又不是撤藩,再削还能把人都给削了不成?”他嘴里说着,手上还在找穴位,明沅听得这话就叹一声,好好的姑娘家,嫁给世子亲生子也还罢了,皇帝是有意捧这一位的,偏偏嫁了这么一个。 纪舜英听见她叹,知道她想的什么,摸摸她的头:“那一个再不济也是辅国将军,若在京中也未必有这样好的亲事。”嫁进宗室里,到底不差,往后生了儿子,再降一等,也还比之布政使的奉禄多的多了。 明沅想了会子,这才问道:“是金家哪一位姑娘?”必然不是金宝儿,一是年纪不对,二是她得金夫人宠爱,怪道那一日没叫她出来,原是有这个心思的。 蜀王肯给自家这个老来子讨金家的姑娘,还得着金大人首肯,那还真是下了大本钱了,怪道这些日子,金家来来往往的人那许多。 纪舜英抬头想了一会儿:“是金家行三的姑娘。”金家女儿少,也就因着女儿不多,统共四个还死了一个,余下三个结亲的人家千挑万选,金家的小孙女儿,外头不知闺名的,都叫她金凤凰,这只凤凰还不知道落在哪里。 明沅一怔,银签子上插着的一块白桃差点滑到衣裳上,她怔得会儿问:“不是金家二姑娘?”纪舜英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位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明沅不说,他也不曾问过,点了头道:“外头确是这么说的。” 明沅也不费神去想,金珠没轮着的亲事给了金玉,后头妹妹都嫁了,她这年纪再想定亲也都难了,这回是金家蜀王府一道办喜事,贺礼自然不能薄了,明沅那一船的货才出去,不意竟收到了明潼送过来的银票。 她的本钱加上明洛的私房,两个加起来有一万五千两,送去的锦缎哪有这么容易出脱的,货款都是先交了一半,等卖出去再结一半,不意明潼竟把钱全送了来,这么一进一出,转手就多了两万两出来。 大头是明洛的,只明沅的本银也厚了,才想着寻些个甚再贩一回,不成想金夫人却请了她去,纪舜英在金大人跟前提了一句,说是家里诸事都是夫人管着,这一向似是在做丝货生意。 说是官员不得经商,哪个有些手腕的能不经商,难不成还白饿死?金夫人手底下的庄园田地就不少,盐运里头还插了一手,这回叫了明沅上门就是送给她财发的。 “我知道个相熟的茶叶铺子,家里送来那许多,白放着吃不了,就往那头折价卖出去罢了。”茶盐两样寻常少有人碰,这上头看得最紧,金夫人开了口,那就是点头应了明沅能做茶叶生意了。 两个正说着话,金宝儿过来了,一来见了礼就歪在金夫人身上,金夫人见了她,笑得眉眼都见不着了,话里话外的问明沅可有认识哪家的子弟正到了议亲的年纪,金宝儿捂了脸儿不依,明沅却明白,金老太太指的,可不就是颜家子弟。 一个沣哥儿一个官哥儿,两个都还不曾说亲,她把这事儿写进信里告诉纪氏,纪氏捏着信纸看一回,坐了车往郑家去。 此时郑家早就大变模样,原来处处衰败,如今却处处都修葺一新,门上送礼的人不断,纪氏见着模样却叹一口气,外头哪个不知道郑家又风光了起了,可外头又有哪个不知,郑家的风光,靠的却是个女人在支撑。 郑家那马场的生意又做了回来,不独是马场,还有酒坊,短短一年间,郑家的酒又酿了起来,还打了千日醉的牌子,就在京城各大酒坊里售卖,这一笔笔的生意流水似的进了郑家的口袋。 见是纪氏,门上人的上身恨不得贴了腿儿,折着腰一路迎了她进去,正院外头修了个草堂出来,慧哥儿正在练书,明潼就坐在亭子里望着儿子,见母亲来了,给她让出座来。 这里里外外,是再没有郑衍半点儿痕迹了,东边一个园子,西边一个园子,西边俱是郑衍买来的姬妾,他顶了个奉恩将军的名头,日日流连花丛。 明潼与他一东一西,彼此少见,便是要银子要花销,也是派了管事过来拿,郑夫人得了银子闭了口,她一知道银子得从明潼这头出,立时哑了火,还劝着儿子少不得过来周旋她:“便是个夜叉又如何,她如今再不相同,你那些个玩意儿,可万不能惹到她跟前去。” 郑衍先还当她是喝醋,倒往她跟前来了几回,等真明白她是半点不在意,越发不管不顾起来,自家且还不够,三不五时就有人来帐上支银子,这个舫那个楼的,纪氏知道女婿这模样,替着明潼落了好几回泪,明潼却劝她道:“我如今日子好过,娘怎的反而落泪。” 隔得会儿慧哥儿拎了两张大字来给明潼看,明潼看了点头,慧哥儿一听她夸奖就笑起来,吱吱喳喳:“吴先生也说我写得好。” 明潼的目光往那草堂里一扫,又收回来,叫丫头把慧哥儿的字挂起来晾干,又问母亲:“娘怎么这会儿过来?可是家里有事?” 纪氏拿出明沅的信:“是你六妹妹来信了。 ☆、第382章 蜜茶 慧哥儿还记得明沅,明沅自成都给他送了玩物来,他这些东西许多,甚个木马小车,甚个木刀木剑,一屋子都堆满了。 可小孩子都有个新鲜劲头,便不如家里的好,也要先拿在手上玩两日,他正玩着明沅送来的东西,嘴里还真念了几句六姨。 小人儿耳朵长,一听见说起他知道的,张嘴就搭上了话:“六姨写甚么信呀?”明潼看他脸蛋红扑扑的,招手叫他过来,趴在她膝盖上,拿毛巾子给他垫在背后,又叫丫头上奶卷子给他吃。 慧哥儿见着纪氏就撒娇,扒着她要她喂,又想多吃一碗糖酪,叫明潼嗔了一眼,纪氏赶紧答应了他,摸了他的脑袋:“乖乖,你想吃甚就吃甚。”全把看着官哥儿,怕他坏了牙的事儿给忘了。 慧哥儿同郑夫人并不亲近,郑夫人自郑侯爷去后就大病一场,原是存了把孙子抱过来养的心思的,只有这个心没这个力,等到她缓过来想当个太夫人了,官哥儿也已经养的只亲近明潼一个。 郑辰回来,他还叫上两句姑姑,知道郑辰疼爱他,可看了郑衍,却缩了脖子,对着郑夫人也不撒娇,纪氏一来,他就挨在纪氏身边,一时要吃一时要喝,非得坐在纪氏腿上,磨得纪氏眉开眼笑,明潼伸了手点点他:“你看看你,成个什么样子。” 点心端上来,慧哥儿抓着一个就要吃,又问先生有没有,明潼笑一笑:“早就送去了,你吃你的就是。” 清风徐来,八角亭外头开了一片石榴花,照得人眼睛都亮起来,吴盟自草堂窗户里往外望,只见明潼坐在石榴花深处,他目力过人,那头看过来只瞧得见衣衫轮廓,可他却能仔细看见明潼衣衫上嵌的青金扣子。 明潼才刚是看慧哥儿练字,这才开了八角亭的格扇窗子,别个慈母做针线,她却打算盘看帐,她这头瞧出去眉目模糊,可光看着那道蓝影立在窗口就觉得心浮气躁,看慧哥儿脸上还红通通的,便道:“哥儿出汗了,把东角的窗关上。” 松墨应得一声,底下的小丫头换了几回,可跟着她的自大丫头做到了媳妇子,也依旧还留在她身边,寻常房里也不要丫头进来侍候,还只原来这四个。 松墨走到窗边,抬眼见着外头一片红,才刚还映人眼的蓝影子不见了,松墨关了上窗户,明潼这才往后靠,也捏起一只奶卷子吃起来。 她才刚端坐着,关了窗户这才挨到花枕上,看纪氏喂慧哥儿吃奶卷子,把那封信拿过来看了,金家有意把嫡出的小女儿嫁到颜家来,实是诚意实足,颜连章身上才几品官,就算来年升了盐课,也比不得金大人的人一品。 此时肯靠过来,不过为着颜家是后族,若不是明陶已经成了亲,金夫人也就不会提起沣哥儿官哥儿两个了。 这两个得着恩荫,进了国子监,今岁就考了个秀才,明蓁特意赐了笔墨下来,叫他们再下苦功,颜连章接了信,就让两个儿子隔得三年再考,举人进士总是少不了的,不急在这一时之间。 澄哥儿到今岁秋日就要去考举,这一科不论名次如何,必是中的,等明岁春天再考,连职位都安排好了,从八品的国子监总薄,这意思就是叫颜家后来几个儿郎都往清贵那一流去走了。 明潼拆开明沅的信,看得一回,纪氏抱了慧哥儿问:“这金家,可能结亲?”金家算得是皇帝心腹,既有这意思,若是相宜,也能结一门好姻缘。 明潼自上而下的一扫,沉吟道:“依着我看,金家这门亲不结也罢,六妹妹写得明白,金家才刚把女儿嫁到蜀王府里去,我看上头的意思,是要削藩的,旁的不好动,蜀王就排在头一个。” 纪氏一怔:“这,这总不会罢,这都多少代的藩王了,还能说削就削了?” 这事儿上辈子她知道的不确实,那会儿已经缠绵病榻,哪还有人会跟她说这些,只看当今一贯的行事,怎么也不把军权两权放给藩王。 明潼把信纸重又叠起来:“那金家姑娘比明漪还小一岁,官哥儿沣哥儿两个又要考举,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上三年,甚个事情都有分晓了。” 纪氏知道轻重,这等大事,她一个定不下来,不说官哥儿,沣哥儿再是庶子,如今也不相同,金家虽没瞧中他,他的亲事也不会差,等颜连章再升上一升,三品人家怎么也跑不脱。 纪氏跑这一趟也是为着看看女儿:“上回你说进了春天身上就不大好,一直吃着药,这会儿可好些了?” 明潼笑一回:“早不吃了,娘放心罢,我送回去的燕窝可还炖着?”纪氏多少年来日日都吃一盅燕窝子,这还是自纪老太太那会儿养出来的,嫁到颜家的时候,胡氏还嚼过一回舌头,说姑娘在家没受过辛苦,往后出了嫁,连一天一碗的燕窝都难了。 纪老太太当时便打了她的脸,笑着又给她加了一个庄子:“这庄头上一日的出息,供个燕窝还是供得起的。” 胡氏那脸阴得能滴出水来,纪氏自此这碗燕窝就不曾断,听见女儿问,点了头:“这东西我一日都离不了,吃了这许多年,身上有甚个不好,养起来也容易,你这身子就该好好调理。” 纪氏原还盼着明潼能再生一个,一个孩子到底少了些,若不是郑家自来子嗣单薄,只怕她还要背上一个善妒的罪名,可看明潼的样子她又说不出这些来,叹上一口气,逗了会儿慧哥儿,到前头开始读书了,又陪着女儿说上会话,这才走了。 等纪氏走了,云笺才提了个食盒过来,里头摆了个青瓷盅,打开来却是药汤,给明潼盛了一碗出来,她拧了眉头一气儿喝尽了。 她面上的好气色,有一半儿脂粉妆点的,吃了半年药,身子还不如原来,就没有一夜能睡个整觉,夜梦许多回,有时候天没亮,她就醒了,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来,那梦里该是她早就不惧怕的那段宫墙。 明潼心里这点隐忧,跟谁都无法说起,她就要过二十一岁的整生日了,她记得清楚,是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人才一点点支撑不住的。 小香洲那地方她这辈子绝少踏足,住了这许多年,也就去过一二回,可她却记得那里头夏日长的草,春天开的花,人一天比一天的枯瘦下去,开了窗子吹进来的暖风都叫她觉得穿透肺腑,冷的冻人心。 她一天天的算着日子,越是近越是害怕,身上好便罢了,偏偏她病了,偏偏她这病,太医说的跟原来一样,叫她静养,少思少忧。 五月的天儿,她还没换上单衫,身上披了薄斗蓬,吃的茶喝的汤都得滚热了下肚,夜里睡觉,被子里头也还用着汤婆子。 明潼裹紧了斗蓬,叫人把东边的窗打开,慧哥儿小小一点,肉乎乎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的端坐,手悬空了习字,如今就写得很有模样了,等慧哥儿大些,再教他骑马射箭。 明潼吃了汤药有些犯困,先还看着儿子练字,眼睛微微一眯,只一片模糊的红色,石榴花的红渐渐氤开来,从泛着活气的红变作了暗红,好像血渍凝成的斑。 她倏地惊醒过来,只当自个儿是大动,却不过睁了眼儿,松墨还问她是不是要茶,又给她掖上软毯子,连东角那扇窗户都已经关上了。 她是觉得喉咙口连唾沫都咽不下去,当着纪氏的面吃了一个奶油卷子,刀割似的疼,想是夜里惊梦又出了汗,湿泠泠的睡了,着了风寒,叫云笺煎了姜汤来,满满饮了一碗,全身发热发汗,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这可两碗汤一灌,甚个东西都吃不下了。 她跟郑衍早早就分桌吃饭了,先是郑夫人不想看见她,只当叫她独个儿用饭是打她的脸,哪知道她变着法儿的点菜,明潼一手管着府里的帐,下人哪有不听她的。 郑夫人气个半死却全无办法,儿子身上这个奉恩将军还是看着她的面子给的,已经拿捏不住她了,倒不如就分开来过,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郑夫人知道儿媳妇有钱,可着劲的伸手要,她要来的,一多半儿补贴了郑衍,今日包船游秦淮河,后日又带了两个小娘去爬山,做上几首酸诗,相互吹捧几句,成日里吃得醉熏熏的,回来倒头就睡。 原来嘴里念叨的郑家的荣光,叫他全抛到了脑后去,丹书铁券早已经连上头的铁色都不记得了,知道上进无用,干脆放荡,他手上有钱钞,生得又俊秀,自有女人乐意奉称他侍候他,再不必去看明潼的冷脸。 他吃得醉了,也不是没来闹过,心里不顺心,借着酒劲儿撒出来,夜里明潼睡着,他进了家门就往这头拐,到了东院连连拍门,东院里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在里头软应几句,又说夫人病着睡下了,郑衍还不肯走:“病?她哪一日不病!” 明潼叫吵醒了,捂了额头坐不起来,五月的天还没换薄被,伸手出来拉一拉被子,呼出几口气来,只觉得喉咙口痛得厉害,手心微汗,怕是发热了。 喊又不想喊,她一醒,一屋子丫头又要来问她外头怎办,干脆不起身,等了好一会儿,郑衍拍门拍得累了,这才又清净下来,她还没坐起来,先听见窗格一声响,抵住窗子的插梢滚到地上,一声脆响。 明潼伸手到枕头下边,指尖碰着冰冷的把手,那人却迟迟没有靠近,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等窗子再关上,明潼睁开眼儿瞧见床边柜上多了一杯茶。 第二日郑衍就摔了马,还不曾迈上马去,那马打了个滑,身子往前一仰,郑衍滑了下来,把腿给跌伤了,请了跌打大夫来,绑上两块木板,明潼立在门边看他一眼,说一句侯爷养好身子,转身便走。 夜里撑着精神等吴盟来,他果然来了,明潼额角一抽一抽的疼,看他一眼,还没开口,他就坐下了:“怎么?断一条腿,你不满意?” ☆、第383章 枇杷蜜 明潼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风寒叫姜汤压住了,不曾发出来,这会儿却也不好受,昨儿夜里又没捂出汗来,裹了袄子坐着,还觉得手脚冰凉,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屋里头一股姜汤味,桌上铺着全是帐本,光盘算就有两把,绣桌上一把,罗汉桌的矮脚桌上一把,烧出来的炭条削尖了装在空笔管里,纸上俱是炭条写的字,倒比笔墨更得用些。 五月的天儿,便是吹进来的风也是暖风,可明潼依旧觉得头昏沉沉的,叫丫头放了帘子,一重重的纱跟绉绸把屋子里挡得半丝风儿也吹不进来。 她似是听不真切,隔了好一会才动一下手腕,把袄子裹紧了些,嘴巴张了张,却没问出来,似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头一回了,明潼越发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是跟着新皇自藩王起的老人了,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原来就是锦衣卫,便是当不上指挥使,当个副手总是够的,明潼还想着等新帝登极他便不会再来,哪知道隔得半年,他竟又来了。 门窗挡他不住,他趁夜进来,先还叩三下窗,后来就似入无人之境,等明潼求了明蓁给慧哥儿指个名师启蒙的时候,宫里把他派了来,说是文定侯能文能武,筋骨从小打磨起来,不能堕了祖宗的名头。 她求师傅的事阖家皆知,郑夫人不识得他,郑衍也觉得他有些面善,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倏地回过神来点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明潼叫他一声吴先生,他还真笑眯眯的应了。 郑衍还没往那上头去想,他见明潼竟求了这么一位师傅来,连着往东院来了好几回,叫她还求了明蓁去,把这个师傅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是她请了来的,要送走,求明蓁也是无用,明潼先还当是皇帝还要在郑家找些什么,这才派了吴盟过来,转念一想又不对,该拿的都拿了,总不能把郑家的老宅子挖地三尺,看看地下还埋着什么罢。 她活了两世,男女之间所知的也不过就是欲,跟太子是讨好,跟郑衍是敷衍,哪一种都叫人心生厌恶,身量未成就已经当了女人,这档子事儿半点也没觉得美妙,自有了慧哥儿,再没叫郑衍碰过,不独是郑衍,哪个男人她都存着厌恶。 那把剪子,先是藏在她的梳台抽屉里,跟着又藏到了枕头底下,可吴盟却没碰过她,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意味深长,明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生的不坏,便是在宫中也算得美人里头出挑的,这样的目光她却没见过,打废太子那儿没见过,从郑衍的眼睛里也不曾见过。 明潼久久不开口,吴盟就这么站着,支棱着腿儿,悠闲的望她,还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用茶托茶盖,两只手捏了薄杯,细细吹了,啜饮一口,闻那一点松针香,她的屋子里,自来没有花香,除了松针就是佛手,清冽里带着苦意。 “我有什么好?”明潼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问道,她并不自骄,可若到此时还想着旁的,那也太虚了些,她知道吴盟做这些是为什么,却不明白他到底觉得她哪里好。 吴盟大约是喜欢她的,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想着挑破,等成王作了皇帝,他自然有钱有权有女人,到时候不必她开口,他自个儿就走了,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明潼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别个是怎么看她的,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温柔这样的词勾不上,硬要往她身上加些女德,也只有端方这一样,可她深知,端方是绝计讨不了男人喜欢的。 就是纪氏,早些年在面对着颜连章时,也有小女儿态,她上辈子的小女儿态全给了太子,这辈子仅有的一点,也用来骗郑衍。 世上她所爱的只有母亲弟弟,弟弟还排在母亲后面,再后来就加了一个慧哥儿,而爱她的,她不必数也点得出来,觉得她哪儿都好的,就只有母亲一个。 吴盟叫问住了,他也答不上来,也许明潼不记得他了,可他却记得明潼,自第一眼见她的时候起,那一年落大雪,他陪着还是亲王的皇帝去颜家,那时候他已经跟成王好些年了。 见识过他的抱负,惊异他竟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骑在马上,顶着雪往颜家去,成王一向拿他作不解事的孩儿看,别人不敢问的,他倒敢问上一句,问他怎么不挑个不落雪的天气来,成王眼睛望着前头,见着颜家的大门笑了:“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自幼便目力过人,虽也用刀,可最厉害的是眼力,成王进得堂去,他就等在外头,石峰上一点灰影,他就知道里头藏着只麻雀,再一扫,后头还有一双眼睛。 他起了一点玩心,轻手轻脚绕到她身后去,都把那麻雀掏下来握在手里了,她竟还不知道他在,像他猎过的野兔子,等她回头,他就知道,她不是野兔子,她是一只野狐狸。 身上裹着丫头仆妇穿的斗蓬,鞋子却是揉制的皮子,底座还刻了莲花,在浅雪上压出淡淡的印子来,雪一落就又没了,回身的时候斗蓬随风扬起一个角,露出里面嵌着闪缎的斓边,光华灿烂,这一地的雪怎么掩盖得住。 不过一瞥,他自然明白身份,流民里的孤儿,被相中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利害,往后生死且不知,哪里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第二回见她,她在跑马,梳了高髻,通身锦绣,马背上骄傲明媚,让他隔得这远也能从人群里认出她来,可她是装的,看着再真,也是假的,她是逃命的狐狸,恨不得断尾求生。 第二面,他再想忘,就忘不掉了,这时候依旧没有资格,她谋嫁的是那个戴着玉冠的世子爷,娇笑浅嗔全是给了他的。 到第三回,他是锦衣卫,而她是郑夫人,鼎鼎有名的文定侯郑家,连外面这团锦都要烂光了,她却偏偏嫁了进去。 再接着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既不想作高官,也不要锦衣玉食,成王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只要是事关于郑家的,就没有派过第二个人来。 “你冷了,是不是?”他本来只想说第一句的,加上后面一句,不过想跟她多说几个字,她看着一动不动,却在发抖,人已经僵了,吴盟动一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却只一箭步上去,把她从罗汉床上拎起来,一把搂住了,扣着她的脖子,迫她抬头。 卷了她的舌头用力的吸吮,分明是苦的,是药是姜,又冲又涩,等她出声,他就又温柔起来,捧了她的脸,揉着耳垂,揉着她后脑勺上凸出来的骨头,指节摩挲着,恨不得把她整个揉进怀里。 美梦不过顷刻,接着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最软的舌头,咬出血水,明潼闷哼一声,还想用力,嘴里发苦的不知是姜汤还是旁的。 明潼急急退开一步,身上冒汗,嘴里喘息,手上牢牢握着的剪子到了他的手里,他伸出舌头来舔一舔伤口,眼睛还盯着她,忽的笑起来:“你哪儿好,我也不知。” 说完退到窗边,翻身上了房顶,猫儿似的不见了踪影,明潼软坐在床上,身上又发热又发冷,裹了袄子还不够,把被子也翻了出来,紧紧裹成一个茧,却又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起来,身上烫得的似火烧,面颊嘴唇全都烧火了,尤其一双唇,分不清是留在上面的血渍,还是烧起来的火星。 慧哥儿隔了帘儿来看她,明潼叮嘱他好好习字,慧哥儿点头应下了,又道:“娘乖乖吃药,吃了药就有糖块吃。” 明潼喝尽了药,却不必含糖块,慧哥儿轻轻呀了一声,跟着告诉明潼,吴先生磕了嘴角,破了一块皮,今儿连他奉的茶也不吃了。 明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慧哥儿还想进来端汤,叫丫头给劝了下去,她掌心发烫身子沉重,松墨扶起来饮下一杯枇杷蜜水润喉,靠在枕上她还想看帐,松墨叹了口气劝道:“姑娘,歇歇罢。” 明潼摇一摇头,云笺进来了:“二姑娘知道姑娘病了,给姑娘送了些燕窝来。”这二姑娘说的是郑辰,她满了孝嫁出去,这一回没依着郑夫人的意思,嫁的是个小官人家,这才尝着了当家作主的好处,明潼给她预备的嫁妆,怎么花销也够了。 她点一回头,到底挨不过困意,这两天是到季盘帐的日子,底下的管事做了帐送上来,她也要看个大概,还想强撑,小篆往青金石瑞兽香炉里头添了一块安神香,没一会儿明潼眼皮就阖了起来,人歪着睡了过去。 夜里吴盟又来了,这回明潼没醒,桌边还放着空药碗,他靠近了伸手摸她的脸,掌心里的茧子刮上嫩生生的皮子上,她微微动了下眉。 看着她,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要是她肯,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花了这许多功夫才有今天,怎么肯呢? 这场风寒到石榴花开败的时候,才好了起来,慧哥儿拿了一只大风筝进来,那风筝比他的个头还大点儿,举在头顶飘了进来,素白一张,看不出甚个模样,明潼问他是什么,他笑盈盈的:“是祛病气的。” 还怕明潼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师傅说了,放高剪了它,病气晦气全没了,我做给娘的。”哪里是他做的,他不过帮着糊了个边儿,削竹骨,扎风筝,俱是吴盟做的。 明潼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睛,摸了他的头,抱他上了赐闲楼,在赐闲楼上放高了风筝,就用那把剪子,把风筝线给剪断了。 ☆、第384章 小馄饨 明沅收到了纪氏的回信,既不叫她拒了金夫人,也不能就此答应了她,明沅正犯难,金夫人却没再提起,只发了帖子来,请她观莲节前去吃喜宴,不是金玉的喜宴,反是金珠的。 金玉的婚事一定,金珠越发尴尬起来,她已经十七了,前头死的那一个埋到土里也有两年了,家里一直拖着不给她说亲,一是那家子也还没死绝,怕惹出甚个难听话来,按着金夫人的意思,还是那家里头挑一个,可嫡支竟没有未议亲的了,总不好夺人夫婿,这才作罢,另寻他人。 二就是金大人水涨船高,从二品的布政使,想结亲的人家把门坎都踩薄了一层,家里的女孩儿要嫁人且得挑个更好的。 蜀王的小儿子拖到弱冠未结亲,金大人的孙女儿也正当年,两个配成一门亲,原是好的,不论往后如何,一个辅国将军总跑不了,生了孩子出来也姓了国姓,再降也有奉恩都尉。 原来蜀王府这门亲是想定给金珠的,不意换成了金玉,一样是金家的姑娘,与两家无妨,可金珠的事就越发难办了。 金家的姑娘,在蜀地是绝计不愁嫁的,再是年纪大些,死了前头那个未婚夫,只要她还姓金,姿态摆的低些,总有人上门提亲。 金珠的婚事,金夫人甩了手不管,全交给了儿媳妇,她原来倒是受了宠爱的,无端闹了那些事出来,嫡母跟着没脸,还叫妯娌踩了一脚,哪里还肯用心替她挑,不打也不骂,给她挑了知府家的二儿子。 从王府女眷掉到四品官家的女眷,金珠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竟是定下亲事,急急就要嫁了,嫡母冰了一张脸看她:“这已然算是好的,若是家里女孩儿多,哪里还轮得着你。” 金珠伏在床上痛哭一回,再哭也是无用,两边一齐办喜事,东西流水一样的搬到金玉的屋子里去,因着是嫁给宗室,蜀王府还送了一颗东珠来给她嵌在凤冠上。 金玉才知道消息,惶惶然过来同姐姐剖白:“怎么也该是姐姐,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来了,这可怎么好,我怎么能进王府。” 金珠这会儿也不哭了,她没见过蜀王那个小儿子,倒是听说丰神俊秀,不让潘玉,这会儿看着金玉着急慌张的模样笑了一笑:“我看妹妹合适,比我合适多了。” 叫丫头从柜里取了一付金头面来,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家里给她添了这许多东西,不光是为着补偿她这两年拖着不定亲的苦闷,是有心将她嫁的更高些,此时后悔也是晚了,整套楼阁群仙的金首饰,里头一块嵌了一颗金刚石,原是她的嫁妆,此时拿出来送给了金玉。 金玉涨红了一张脸,连连摆了手不要,口里说着姐姐折煞我,却倒底是接了,金珠听见她说折煞便笑:“一家子的姐妹,哪里说得这出这话来,不说宝儿还来给我添妆,我们两个自小到大没红过脸没拌过嘴,这份情宜,这一套首饰怎么比得上。” 金玉嘴唇微动:“看姐姐说的。”面上还笑,可王府的日子怎么难过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了。 明沅跟明洛一道来金家吃酒,她们俩个算是贺客,黄昏来接新娘子,金夫人非早早就请了她们去,明沅明洛自也预备了首饰给她,东西都抬出去了,只余下一抬描金箱子,里头装的俱是来吃酒的夫人给的添礼。 明沅谁都不曾说过,就是纪舜英那儿,她也没吐露金家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此时面对金珠也作不知,给她添了个宽边镯子,明洛给她添了个小柄如意。 喜房里漫天漫地都是红,事儿办的急,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粗糙,床上桌上椅上榻上,俱都铺设着子孙万代的绣帐绣罩,光是这些个,就不是两三个月里寻常人家能办出来的。 门前摆了喜筐,里头全是打着喜字的铜钱,就叫喜钱,讨个吉利,明洛看着就吐吐舌头,还道金大人是清官,真上清如水明如镜,这些又从哪儿来。 金珠端坐在床上,绞了面画了眉,口脂点得樱桃也似,头上身上披挂着,累累垂垂,裙子是拿满幅的金线绣的,衣裳倒比凤冠还压人,光看裙衫,她头上那点珠翠,就显得有些轻了。 明洛拉过明沅看一回,夸两句新娘子漂亮,金珠抬了眼儿看看明沅,冲她笑一笑,开口道:“颜家姐姐陪我说说话。” 明沅心里奇异,面上笑意更深,挨过去才刚走近,金珠拉了她的手:“我原先对不住姐姐的,今儿同你道了恼,就能安心上花轿了。” 不意她竟坦诚说出来,离得这样近,明沅面上的神色瞒不过她去,金珠垂了头:“姐姐真是厚道人。” 等外头贺喜的进来,她便不再说,明沅便道:“这一天又累又渴,预备些一口酥,吃起来方便些。”这些早早就准备好了,也不等她此时来说,金珠还是道了一声谢,外头金玉金宝进来了。 都要出嫁了,闺中再不和睦,也还是姐妹,金宝儿给她添了礼,她最得金夫人的宠爱,手上好东西多,原来的添妆就是一对儿嵌了七宝的镯子,这会儿给的是个鸳鸯摺丝珊瑚宝石的坠领,她的东西出了手,金玉的那一个就不怎么显眼了。 金宝儿说了句恭喜姐姐,金珠回了一句多谢妹妹,金玉到了跟前,她也点头谢过,一屋子人来人往,见着金玉都知道她好事将近,恭喜完了金珠,又再恭喜她一回。 明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一个,想着明湘出嫁那时候,咬得唇儿:“得亏着咱们不那样儿。”连她都觉出这姐妹三个并不亲近,就是原来亲近的,这会儿也再不会亲近了。 贺过了新娘,就到花厅去吃茶,明洛已经显了怀,明沅日子还浅,丫头小心扶着,到了花厅,金夫人正摸牌,她手气不好,牌打得也乱七八糟,可在牌桌上却没输过,是以最爱的消遣就是打牌双陆,凡跟赌字儿沾了边的,她都喜欢。 连着孙女儿嫁人,也在水阁里摆了桌子出来,招手叫明沅也下场来,明沅拉了明洛坐陪,她学是学了,可着实技艺不佳,这场面得换明洛来,要么就是明芃,下棋双陆叶子戏,就没有她不精通的。 “不常玩的手气才好呢。”金夫人把自家面前的份子推了一半给明沅,没一会儿功夫,又赢满了,她笑个不住:“今儿办喜事,你们几个都让我。” 明沅倒赢了金夫人几把牌,又吃蜜酿红丝粉,今儿喜果喜饼是再少不了的,明沅吃着送上来的汤圆馄饨,馄饨裹得龙眼大,里头馅儿倒足,除开金夫人那份是素的,余下的俱是鸡汤煮的,水阁里一时无声,全听金夫人讲故:“这汤圆是团团圆圆,这个馄饨嘛,就是混混沌沌,没这两样过不得日子。” 外头香花宝树,临着水阁的池心还摆了一对对十八枝的莲花灯,夜里点起来光华万千,别个都叹金府富贵,金夫人偏不应:“你们看着费银钱,这可是要办两回事的,咱们家老三也要出嫁,扎一回用两回,不费。” 金玉的嫡母就陪在后头给金夫人端茶,闻言只是笑,半句也不敢多话,金夫人不当面给她没脸,这些日子却很是远了她,叫她有苦也诉不出来,妆委屈罢,婆母不吃这一套,可她实是委屈的,哪里知道养了这么多年,养出这么个来。 只当自家争了好的去,还不一样一场空,进了门还更尴尬,金家除了出一个女儿,再想旁的可都没有了。 金夫人吃了小馄饨小汤圆,推了牌告一声罪,说是年老觉多,要往后头歇歇去,走的时候却拖了明沅:“通判夫人,烦请扶我一把。” 明洛顶上明沅的位置摸起牌来,明沅跟着金夫人进了内室,还猜想着她怕要旧事重提,家里既没应又没推,金夫人这里实不好回话。 金夫人却不曾再提起,只叫她陪坐,吃些个点心素食,知道她有了身子,笑着点头:“纪通判我瞧过,是个好孩子。”她这年纪当祖母也确是够了,说得高兴,叫丫头拿了她年轻时候戴的首饰出来,说是旧的,可金夫人家里确不是富贵出身,这东西还是为着给明沅才新打的。 “倒不敢收这样重的礼,四姑娘也该妆扮起来了,给了她戴也是好的。”明沅提到了金宝儿,金夫人便露出点笑意来,上上下下看了明沅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我拿她们当珠玉,她们偏只拿自个儿当瓦砾。”金夫人说得这一句,也不再跟明沅绕圈子:“通判夫人是个眼明心宽的,这猫儿晴的簪子正配你。” 蝴蝶大珠配着猫儿晴的首饰给了她,约定了金玉过门也来当女家客,那便是不去蜀王府了,明沅应得一声,看金夫人这样子,果然同纪舜英猜测得不差,蜀王府递了枝条来,想的是结了儿女亲之后,金大人看在亲家的面上,缓得一缓,可金大人却不会为了个孙女儿,就失了皇帝的欢心。 蜀王以为自家是给出了个蜀王妃,金家却只当自家收了个铺国将军夫人,这笔帐不用算,一个觉得亏了,一个觉得没赚,两边都没讨着好去。 明沅倒有些为了金玉可惜,此时想起来,才叹纪氏心正,她只须袖手不管,家里可还不闹翻了天,算一算年纪,沣哥儿也要议亲了,她不在京里,且不知道给他定了个什么人家,若是按着温柔淑女来挑,总不大错。 金珠是从成都府嫁到保宁府去,黄昏来接放得许多鞭炮,外头震天响,里头女眷堵了耳朵,听着这一串串的炮声嬉乐,等天色暗下来,又放烟花。 送走了金珠,金玉跟金宝两个也到前头来了,金夫人手一伸,拉过了金宝儿,摸她的脸蛋:“放这样响的炮,可吓着宝儿了。” 眼睛连扫都不扫一眼金玉,金玉也不尴尬,挨着坐到嫡母身这,陪笑说得一句:“四妹妹胆子大,走在廊下还拉我呢。” 金宝儿全投在金夫人怀里,撒起娇来,里头坐得这许多人,眼儿一扫,就知那个要嫁进王府去的,反倒是三个里头最不得宠爱的了。 眼风来回转了个圈儿,这些个夫人太太们,有精明的自然也有中庸的,各自想一回,喜礼红包不能薄,那是给蜀王府的面子,可伸手拿出来的添妆便不如原来预备的,金珠金玉两个竟没分别。 明沅怀着身子不饮酒,吃了两杯蜜水调的素酒,纪舜英却陪吃了几杯,闻着身上有酒气,明沅不肯叫他进房来,他吃得面上发红,还去书房洗了澡。 搁了花露去酒味,手一抖,倒多了些,酒味明沅不爱,香味也不爱,捂了鼻子不叫他进,他垂头丧气回了书房独眠,第二日身上还香,沈同知碰都不敢碰他,别个却只当他在胭脂户中有了香好的,还没过午,蜀王的小儿子就着人送了帖子给他,请他游湖。 ☆、第385章 银丝冷淘 这些同僚里,跳开了沈大人,只请了纪舜英,他没立时应下,带了帖子回家去,明沅捏着那张洒了茉莉香粉的帖子睨着他:“观莲节好啊,我都不曾去看过。” 游湖自少不得美人相陪,弹也好唱也罢,总不能少这一抹艳色,未必就赠他美人,送了渡夜也是有的,再有的在船上就行了事,还不真就等到晚上。 王府里头歌舞姬都是全的,这些个除了助酒兴诗兴,看中了也能拿出来待客,上回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见着一段细腰一截皓腕动了念头,便拉着陪几杯酒,留下来宿一夜。 连着家里那些个夫人也不当真,比妓子还好上些,外头那起子拿乔的,有说自家是诗妓的,有扯个显赫名头的,但凡男人总存个救风尘的心,看着冰清玉洁误入风尘,还想着设法救上一救,引得男人追捧,早些年还有假托过郑王名头的。 郑王是民间俗称,只蜀地称郑王,说的实是文定侯郑天琦,他是在蜀地起的势,到如今还有郑王庙,太祖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允了,民间香火鼎盛,隔了这许多代,虽不比原来,初一十五也还有人给他进香。 他死之后,大长公主把姬妾遣散,就有说自家养了女儿大妇不容的,打着郑王的旗号干的暗娼生意,这都几代了,还托个郑字,不过为着郑家那些女眷美名远扬,又有个体面的身世。 相较下来,这些歌姬个真真就是个玩意儿,唱得好跳得好了,拉上榻玩些花样,过些日子即便肚里有了,主人不当真,客人也不当真。 哪知道沈同知竟吓成那个模样,他怕老婆的名声,才来成都就传了个遍,自上到下无人不知,沈夫人那点醋劲,开着门十里都能闻得见酸,拉他去妓馆,第二日沈夫人就能拍上门去。 寻常那些个也不敢跟沈大人来往,陈李两家的大人,平素就不与他一道玩乐,出了衙门自家寻地方去,有泡澡堂子的,有暗门子里走一遭的,他便想去,别个也不敢带他,除了跟纪舜英走的近些,也就没有旁人了。 纪舜英先是规规矩矩回了信推说不去,又立时派了人去租船:“我早打听了,此地船菜不比苏杭,也算别有风味,若不是金大人是杭城人,哪里扯得出这些门道来。” 此地山多,哪里似得苏杭有个金湖太湖,夏日里开得一片出水荷花,还有选花魁的,就坐了小船在荷叶底下藏着,看鱼戏莲叶。 这样的老荷,没年数种不出来,本地湖上只有些浅浅出水莲,坐了船缩身在船舱里,吹上些凉风,吃些点心,船菜自也不道地,吃辣是行的,吃甜总比杭菜差着些。 纪舜英租了船,叫船家前一天就不接客,卷了竹帘儿吹风,铺设上新的坐褥,船里打扫干净了,再给点上香,里里外外收拾一回,第二日才带了明沅坐轿子到港口来。 六月风光衬着湖水山色,再看这一片荷花,明沅嘴角含笑,扶着纪舜英的手上了船,纱帘儿一放下来,隔着水色再瞧不出里头坐了何人。 摇了橹往湖心去,桌上摆了四干果四鲜果的蜜饯点心,还有九红做的穗州凉稞,腌过的鸡脯子,乳糕乳饼金橘水团子,甜瓜果藕杏仁豆腐。 天儿热,还专做了银丝水淘来,明沅这些日子爱吃口酸的,九红调了一勺子老陈醋替她拌上,她一面赏湖色,一面拿筷子挑了冷淘里切好的瓜脯吃。 外头挂着纱帘儿,无船靠近的时候就掀起来,粉荷白荷,带露凝珠,离得近了还人去摘,船上就有扎着卖的,还有卖剥好的莲子莲心,还有拿油纸包着的糖莲子的。 自家也带了些来,建莲子泡软了蜜的,比这湖里吃着更软更糯,浸了花蜜一口一个嚼吃了,她怀得这胎倒不磨人,既能吃又能睡,当着她的面不说,却都猜这一胎是个闺女,女儿才心疼娘呢。 明洛这个怕又是个小子,一时好一时坏,知道要游湖还点着要带什么吃食去,到要出门了,吐了一地,她还不肯认肚里这个怕是小子,见天儿的羡慕明沅,都快三个月了,一口都没吐过。 酸汤面吃着心里头畅快,湖上吹着风,还有冰过的鲜果,又给了银子,叫船家唱一支船歌,此地的船歌不比吴江,却也有听头,远远两管丝竹声,明沅打了个哈欠,靠到纪舜英怀里,犯了睏意。 没等纪舜英叫回去,前头靠过来一只大花舫,白日里还点得琉璃宫灯,船上两边站着美人,一人手里一把孔雀羽扇,隔着船问一声:“可是纪大人的船?” 青松翠竹应得一声是,那边往里回报,不一时就过来请他:“烦请纪大人过船叙一杯水酒。”又说座中还有旁人,陈李二位不说,还有几位百户跟王府的长吏。 既有共事的在,照了面不问一声好总是失礼,先前已经拒了两回,不好再拒,那边又说只请一杯水酒,明沅本就有些睏意了,听见那头三催四请的便道:“你去罢,不过一杯水酒。”说着又懒洋洋的笑:“顶多也就是香粉窟,还能是虎穴龙潭不成?” 纪舜英安顿好了明沅,那头搭了板来,几步一跳,跳上了画舫,果然叫明沅说着了,挂得水晶帘子,点得琉璃转灯,朦胧一层轻纱,三五个奏乐三五个歌舞,还有个通身雪白的女子裹了红纱转圈,头上插了一根金丝羽,随着脚步转响一串金铃铛。 纪舜英不敢多看,蜀王小儿子坐正位,手扬一扬,便有舞姬奉酒上来,送到他跟前,他欲用手去接,那舞姬却娇笑一声,转着手腕自家饮了半杯,把还带着脂粉香的半杯残酒递到纪舜英跟前。 蜀王小儿子按着排名叫崇礼,笑着举一举杯,带着七八分醉意:“纪大人请饮,想来舟中那一位卿卿,不会为这一杯水酒吃干醋。” 他还当纪舜英是包了那个妓子游船,成都府里没听过哪一个用的是茉莉香,想来书生爱的调调也不同,怕是诗妓一流,倒可寻访个出色的送他,便是家里不得去,外头又有哪个猫儿不偷腥。 王府蓄姬三百人,蜀王又是个中老手,他母亲原就无出身,不过靠着颜色才能上位,肚皮争气生下儿子来,自家知道没旁的动人处,只好收了一批歌女舞女,把蜀王勾在她那小院之中。 前头事有成了年的儿子打理,王府里又养了那许多长吏,他到了六十寿数,原来也就享乐一天少一天,就是王妃所出的世子,也不拿这个小弟弟当一回事。 想着父亲高寿,不定哪天眼一闭就没了,何苦去当这恶人,哄着他高兴,安安稳稳过去便罢,哪知道蜀王竟还能再活二十年。 一两岁的时候这个弟弟与世子不过是个玩意儿,见着了还抱一抱逗一逗的,为着摆出个孝悌模样来,还常送了吃食玩物给他,可等他长到将要二十,意味又不相同了。 世子早早就替几个弟弟请了封,到最小的这个,是两年多前蜀地未乱前上的表,这折子很快就被旁的奏章压了下去,世子偏偏又死了,蜀王府里能催一催皇帝的,就只有蜀王一个,而他享了长子这许多年的福气,这会儿又把现成的给小儿子了。 这么个当玩意儿养起来的儿子,也只有蜀王拿他当宝贝,王府里跟着世子的,一半战死了,一半护着嫡长子,蜀王这才动了皇帝的脑筋,圣旨一下,这些人不服,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可这个儿子生下来眼孔就只这点大,又自来不曾正经理过事,前十七八年就是享受两个字儿,连他亲娘也没指望着他能有当亲王的一天,不意世子竟死了,眼前挂着个大馅饼,哪个不想咬一口。 可他自来精的就是吃喝玩乐,要他说些斗犬斗鸡之事,他肚里有百种花样,要他理农事兵事,他连庄稼地生的甚个模样都不知道,至多是叹一句草麦青青,旁的一概不知。 身边又无帮手,纵有也是这两年才靠过来的,说是鸡鸣狗盗之辈,也还太抬举了,养的门客靠着嘴皮子功夫吃饭,真要办事却件件拿不出来,想到的无非三样,送钱送官送人。 偏偏这三件,前两样纪舜英都不缺,也只有在这人上头动动脑筋了,原是无处下手,听说他有一个相好的,赶紧凑上去,没成想,马屁拍到马腿上。 纪舜英上得船,画舫也就把小舟扣住了跟在船后,纪舜英原就不想饮那杯残酒,听见他作舟中人当作娼妇,道:“舟中内子,干醋吃得,湿醋也吃得。” 干脆转身就走,倒把余下这些呛得一脸尴尬,更尴尬的是这些座上宾,一张口就把皇后族妹归到了妓子一流,满座只作不知,无人上前去劝,这会儿也劝不得,拂了谁的面子都不成,纪舜英又在气头上,若是上去拉了再嚷什么来,哪个敢担。 隔着舟船,明沅不曾听见,到纪舜英跳回舟中,叫人解开系绳,明沅只当他怎么也得留下来吃杯酒,除了吃酒,还有劝菜的,简单说上一二句,不成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才要问他,就见他满面怒色,柔气问道:“这是怎的了?” 纪舜英一甩脸,小事也成了大事,本来能含混而过的,这下却过不得了,明沅听他说了,拿手指头点着他:“你却不是借题发作?” 原就不想跟藩地的王府扯上关系,惹了这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司出来倒能扯干净,只纪舜英这粑耳朵的名声,也就洗不脱了。 不到隔日,夜里就收到了重礼,全是给女眷的,大珠猫晴的人间寿域首饰一幅,各色彩缎云缎就有一箱,再有些金镯金戒指之类更不消说,时人崇金,越是打得大,花样多的,越是贵重,外地比金陵还更奢华。 明沅东西是收了,帖子却没理,只说身上乏力,天儿暑热,便不去赏花宴了,纪舜英夜里还别扭着:“咱们也开个游湖会,请了沈同知,再请五姐夫。” 明沅咬了袖子笑:“这下子可好,咱们一家非得给扣个善妒的罪名不可,往后家里的姑娘要说亲,可怎么好。” 没等着善妨的名头传出来,京里传了好消息来,明蓁怀了身子,这一胎才刚怀上,皇帝就喜的要大赦天下,还下了诏书封了晗哥儿当太子。 ☆、第386章 二熟稻 太子位说是悬而未决,实则皇帝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觑着态势新皇也不是个贪图美色的,登极之后,先修河堤再修船道,还把先帝时就修的万寿园给停了工,只说劳民伤财,有这些银子,什么船造不出来。 底下一批臣子,有欣慰的,也有发愁的,欣慰的是叫先帝跟元贵妃两个给折腾怕了,统共有多少东西好折腾,一会儿要修园子,一会又要办红云宴,认准了就不改,国库哪里经得得这样往外开销。 发愁的便是想着皇帝可就只有一个儿子,连择贤都不行,只这一个必然是他,早早就给点了师傅,当世的大儒,陪着孩子学说话,连礼都还行不全,会流口水,会磨牙,师傅两个字儿都说得含含混混的。 不意皇后竟然又有孕了,皇家自然是开枝散叶子孙绵延不绝才好,皇帝明里不说,可做的实事却多,才一登极,宫里放了三百宫人出去。 先皇的那些个妃子,按着规矩来,有儿子的跟着儿子去封地,没儿子的,不管幸没幸过,俱都送到皇陵里去给先皇守陵,守陵的日子清苦,原来这些个娘娘们就少有过过好日子的,守陵更是吃素食穿缁衣,好容易上头两个都死了,又要把她们发到那不见人的地方去了。 明蓁自有女官拟定书表呈给皇帝,留了些个大大小小的母妃,把西宫苑空出来,全给这些先帝的妃子们住,要念经也好,要祈福也好,跟宫里人一样,先帝冥寿祭日的时候拜他一回,吃上三天素。 这些妃子里头,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最小的还是青春年华,都没得过幸,就守了寡,守寡也有两样守法,这乐守比苦守要好的多,明蓁贤德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放出去那许多宫人,按理除了征采女也得征宫人了,宫里没有广收采女,只征了宫人,进去就当宫女儿的,新皇还下了旨意,叫底下这些官员女儿自行婚嫁。 把那个玩笑似的五品官家女儿要进选的规矩给废了,原来新皇登极必要采选一批,多少年的按章办事,江州扬州因着多出美人,还有骗选,不独收了人的钱,还把女孩儿私下卖了,扯了许多案子出来,原就有大臣奏过,说如此选妃置民生与不顾,又多引奸侫之辈借选秀之名渔利,先皇把底下人骂一回,该选还是得选。 油水从内到外尽可捞的,采选官不说,那些小吏嬷嬷,到宫人太监,哪一个不多抽一回,一不选秀,断了多少人的门路。 只底下平民却很欢喜,进宫作宫人的,多是贫苦人家,实无所依了,这才送女儿入宫门,好歹有一口吃食,明蓁还下了凤谕,许宫人们清明中秋都能见一回亲人。 放出去那一批老的,也仔细问明白了,可有处供奉,能当上管事的,或是几个宫几个殿里当体面差事的,倒有官家肯请了去教自家姑娘规矩,若不过是当差作苦役,出了宫门又无处可去的,那就是断了她的活路,出去比在里头过的还更清苦些,除了手上一门活计能养活自身,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无。 有进宫十来年,家里亲人都不在的,也有打小就没了亲人失了所在的,能嫁人固然好,不肯嫁的人这些,放出三百人里也有四五十人,这些个宫人,由着明蓁办了个半民半官的丝线坊。 把这些个宫人送到丝线坊去,吃睡一个规矩,原来上差,这头就成了做绣活,宫女们都守规矩惯了,到了出宫年纪的,早把少年心性磨了个光,春日里大好的天儿,下了格扇,对着春花刺绣,走进来见着四五十人俱都低头,连咳嗽声儿都不发。 宫人都有一门好手艺,手上的活计做不断,做的这些个绣件拿出去卖了,换了银子来供她们衣食。 明蓁把这事儿交给了纪氏,明蓁原是想交给袁氏的,可颜丽章的流民所里,才刚闹出来拿霉坏米充作陈米煮粥的事,虽叫压了下来,到底不好听,都是后族了,却来争这些个蝇头蚊脚,明蓁自然不悦,转手把事儿交给了纪氏。 纪氏又牵头寻了几家夫人,不必她开口,就有人出钱出力,给皇后娘娘办事,说出去占了一份可不好听,还请了一位宗室的长辈挂名,把梅氏也算在里头,由纪氏来办事,把这施恩,办的漂漂亮亮的。 这回有孕,旁人还不觉得,可皇帝心里却当这是积了德的缘故,上一世只有一子一女,这一世不论多个什么,都是老天赐给他的。 阿霁出生的日子往前了,按着这个来算,这一胎就是女儿,这一个该封个什么公主好?他天天俯案,把这一摊子事拾起来,这会儿竟抽出空来陪明蓁在花园子里走动,还带了阿霁放风筝。 阿霁牵了晗哥儿的手,拉着他上下台阶,才行了几步,就汗湿了额头,他看着儿女,再看看妻子,笑一声:“等再来一个妹妹,晗哥儿就是哥哥了。” 他跟明蓁两个的子女缘不厚,可他自个儿却不少儿子,如今不急着开枝,儿女缘份竟然到了,他越发不肯纳后宫,一天一回的平安脉盯得紧紧的,明蓁身子康泰,再加上食补,这个孩子不顺也顺了。 大喜之下,拟出旨意来,封了晗哥儿当太子,明蓁摸了肚皮,又是高兴又是忧虑,晗哥儿身子太弱了些,虽精心养着,可到秋冬就要病上一回,她心里隐隐害怕晗哥儿养不大。 若是这胎是儿子,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在丈夫嘴里,这一胎偏偏是女儿,上一回也是如此,他认定了晗哥儿是儿子,她一直担心害怕了许久,到生产下来,听见真是个儿子,这才松得一口气儿,到这一胎,她还盼着是个儿子,他却认定了这是个女儿。 明蓁不好拂了他的意,梅氏却在家里烧香拜佛起来,请了送子观音来,见天儿的替女儿拜菩萨,求菩萨再则一个男孩给明蓁,再生下儿子来,颜家就稳了。 底下人也不是没动过献美的心思,也有人送了样样出挑的美人给皇帝,皇帝似笑非笑的夸奖一回,又让他把这份心思用在政事上,自此再无人敢献美。 新皇登极皇后有孕,底下既不能献美人了,便寻些稀奇东西当作祥瑞献上来,白犬白虎白孔雀之类不说,又有甚个灵芝人参,这些他没摆在心上,玩物给了阿霁,灵芝人参叫太医院的看过存到库中。 倒有些送来了六月熟的稻谷,粒粒饱满出穗极大,摘了当作祥瑞摆在金玉匣中,刻了五谷丰登字样呈送上来,当即就写信把这出了稻谷的田地圈起来,看看那一片可还有六月就熟了的谷子。 此时稻谷俱是九月一熟,故此长城往北,白露过后便难再熟,若是试种成活,白露未到而稻谷先熟,北地亦有稻谷可吃用了。 明蓁还未显怀,稻种便已送到蜀地,南边各种,若能一年二熟,亩有倍石之收,粮仓渐丰,再无饿殍。 这差事无人敢接,这可不是一年之功,三五年也还罢了,若是十年二十年的改种,做这一份无用功,又不是显眼的功夫,做好也还罢了,做不好又怎办,知府领了这差事,干脆交到了纪舜英的身上。 他办得好了,锦上添花也不能知府帽子上增色,他办的不好,也不能再怪罪到别人身上,旁个也不跟着吃瓜落,自来没有一年二熟的稻子,这差事辛苦,正好有这么个连着亲的,不是他又是谁。 纪舜英接了这个差事,也不在州府里呆了,成都府下七个州,二十二个县,先自临得最近的跑起,看看可还有早熟的六月稻。 明沅原来在家里替纪氏理帐,每年几月地里林间收成什么,市价如何都熟知在心,除此之外与农事一窍不通,还是跟着纪舜英看了几本农事的书。 这种稻谷倒跟做实验似的,不必非一地一地的跑,隔着一县还能有不同天色不成,纪舜英思量着要下乡去,她便道:“这一地泥土稻种都装在筐中带回来,既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就问知府要些人手,单圈一块地出来,拿木签标明产地月份,看看明岁六月熟不熟就是了。” 纪舜英原也没想着一地地的跑,明沅一说立时去寻了知府大人,这本来就是块烫手的山芋,纪舜英肯接,还接的有干劲,知府也没甚不允的,真给他划了一片地出来,因着是御种的试种,还建了一圈房子,派人看守,纪舜英写了沣泽园三个字挂上,看着工事建起来了,带着人下了乡。 明沅思来想去,送生丝蜀锦的时候就写信问明潼天一阁中可有记载,明潼接着信已经进了七月,她手上做着给明蓁的小衣裳,接了信咳嗽两声,皱得眉头靠在引枕上,松墨送了一盅梨儿汤来,她饮得梨心间那一口川贝梨水,拿勺子挖了两口梨子,觉得喉咙口润了些,叫丫头把原先那些个抄本拿出来。 这些个丫头也不过此许识得几个字,明潼翻了一回,这才寻出那一本农事的书来,这一本她抄录的时候看过,文定侯与农事所述不多,却有些天马行空之想,不过寥寥二三句,嫁接二字更不知从何谈起。 纪舜英便这桩事不出彩,后头也有出彩的时候,明潼只当做个顺水人情,把这书寄给了明沅,又告诉她家里已经在替沣哥儿相媳妇了。 她提笔写得三两字就觉得困乏,搁下笔来,明潼看着榻上那件小衣,叹一句明蓁真是好福气,这个孩子还来的早了些,上辈子她病入膏肓之时,还没听说皇后有孕,这样一来,颜家往后是再不必忧心了。 她正感慨,手上的书册还没放下,小篆就进来报:“侯爷来了。”明潼挑挑眉头,才要说话,郑衍已经闯了进来,当着她的面背了手:“我外头那一个怀了身子,你理个院子出来,把她接进府来。” 明潼抬抬眼儿看了他,笑着把面前的算盘一推:“侯爷说的外头是哪一头?是黄莺巷子里头的小百灵?还是双茶巷子里的陈家姑娘,要么,是如意痷里的杨家姑娘,不对,既修行了,就不该再叫姑娘了,得叫杨居士才是。” 郑衍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意明潼竟全知道,前头两个也还罢了,一个是明娼一个是暗娼,她有心总有迹可寻的,可杨惜惜他已经藏得这样好了,怎么还叫她发觉了,他心虚片刻先自嚷起来:“你竟派人打探我的行踪!” 明潼见他这付色厉内荏的模样,“哧”的一声笑了,他这个年纪的王孙公子,原就最受花街柳巷那些娼门的喜欢,鸨儿爱他有钱,姐儿图他俊俏,一样是侍候人,有这么个俊的,总好过侍候那些个年老的一只脚迈的棺材的老大人,便他那事上头不行,总还有之么一张面皮在。 郑衍年纪不大,却眼浮面肿,酒色过度,他听得明潼一声笑,立时软下来,却死咬着要接杨惜惜进府:“那是我郑家的孩儿,再不能留落在外。” ☆、第387章 燕窝鸭子 郑衍这许多年并没少了姬妾,不说明潼给他抬的竹桃儿,后头买进来瘦马,这些年零零碎碎郑夫人给他的女人,加起来就有五六个。 她还真当给儿子抬妾就能叫明潼怕了她,哪知道明潼全没放在眼里,说要抬妾,便应承一声,给两根银簪,再加一匹绢布,郑夫人要说抬成妾,明潼便笑着说人是好的,只没生养不好立时就给身份。 还大方的同郑夫人说定,只要怀胎,不等生下来,就先抬姨娘,可后院里这许多女子,就没一个怀上胎的。 郑夫人疑心明潼用了甚个下作手段,这才叫这些个姬妾都怀不上,暗地里盯住了厨房药房,想抓住明潼的把柄,拿住她善妒害妾的罪名,把她休回家,再讨一门淑女回来,如今郑家今非昔比,可又风光了起来,还有什么样的姑娘讨不着。 却不想想郑家的酒坊丝坊钱庄票号是靠着谁撑了起来,还想妄想着拿住了实证就去告御状,把这个不听话的媳妇休回家,叫她们一家子没脸。 这话郑夫人在郑衍跟前说过,又到郑辰跟前去说,女儿的婚事她就不满意,可再不满意也已经嫁了,总归是亲生的,还能如何? 哪知道才刚跟她说些心里话,郑辰却捂着心口差点儿跳起来:“娘这是糊涂了,怎么竟跟着哥哥胡闹起来!” 她见识得越多,越发觉得原来郑家自命不凡实是可笑,在外头当了一年的当家人,更知道明潼辛苦,可不论是郑夫人还是郑衍,都觉得进门的郑家女人只需听话,便是甚都不会,有听话这一样也尽够了。 偏偏明潼样样拿得起来,只听话这一样,绝计不能够,成了母子两个的眼中钉,就连慧哥儿也一并受了迁怒。 郑辰叹息一回,看着母亲的样子,还是劝她:“娘想的也太容易了些,只看看如今上头坐的,那可就是嫂子的娘家大姐,亲的堂姐妹,有个甚的不好,娘打的就是皇后娘娘的脸,到时候吃瓜落的是谁?咱们家好容易安生下来,何苦非惹事,大嫂有甚样不好?” 郑夫人张着嘴儿说不出来,七出三不出里,明潼就占了一样,她可是替郑侯爷治过丧事守过孝的。 郑夫人张不开口,郑辰替她数:“慧哥儿可是圣旨定下的世子,往后爵位就是他的,娘心里打算什么,我也知道,可这绝没道理,难道走了嫂嫂,这位子还能落到别人身上不成?” 郑夫人说不过女儿,拍了桌子:“她不敬翁姑,哪一日见她往我跟前侍候?院里头这许多妾,哪一个生养了?光是不敬跟妒忌,就足够休了她出门去。” 郑辰坐着半晌无语,忽的冷笑一声:“娘只想想,酒坊丝坊再加上当铺票号,这些个是看着谁的脸面办起来的?是爹还是哥哥?难不成,是为着郑家的列祖列宗?嫂嫂一走,这些就都要跟着走了。” 郑夫人张嘴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郑辰看过了母亲,出得门来就叹一声,这个家也不知怎么了,绕过西院,进了东院只觉得神清气爽。 明潼自来喜欢开阔地,最厌恶一道道墙一重重门,东院里便是牌楼高树,天一阁安澜堂赐闲楼都在此处,两边院墙一关,倒似两个世界,慧哥儿正在习字,明潼就坐着看帐,见着小姑子来了,冲她笑一笑。 郑辰还真是郑家唯一一个能捂得热的人,非得遭了些切身的祸事了,才能想着自家原来荒唐糊涂,郑辰坐下来,只伸头一看就叹:“嫂嫂何苦,下头也有管事掌柜,把这些个交给他们打理也就是了。” 明潼对着她倒能说上一句:“当铺才刚开起来,总得我自个看着,得做熟了,自然放给掌柜,我一个哪里忙得过来。” 这些个俱是将来要留给慧哥儿的,她侧了脸儿看一看花荫底下正习字帖的儿子,临的就是她的字,还说吴先生都赞好,慧哥儿得意洋洋的告诉了明潼,明潼只笑一笑,吴盟自个儿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派过来的文师傅年纪着实大了,经学是通的,可要管着孩子却不行,吴盟说坐站都是练,便替他看着慧哥儿写字,文武两个师傅,一老一少,倒还能分杯酒过节。 郑辰替明潼揉一揉肩,倒想提上两句,到底没有说话,那两个再折腾也还是亲娘哥哥,若真把嫂嫂惹急了,谁也落不着好:“嫂嫂能干我一向知道的,可也该保重身子才是,我看你这一向咳嗽都多了。” 送了梨,送了川贝粉,辞出去前还又去看郑夫人,苦口劝她,却不比那些个通房在郑夫人跟前使绊子,也不必认真说明潼的坏话,反正她在郑夫人心里都已经是个毒妇了,只要说些身上不好的话,郑夫人自然想到明潼的身上。 明潼还真没有在那些姬妾身上动手脚,人数太多,万一露了行迹倒不好了,她把东西给了竹桃儿,这些年来,只竹桃儿一个贴身侍候着郑衍,旁人再不似她这样妥当,茶要几分温水要几分热,吃食上头有甚个计较,她烂熟于心,郑衍这头离不了她,便显出她的用处来,这些东西给男人吃,比给女人吃更有用。 郑衍断了腿,明潼告诉她,她也能给自个儿留个孩子,这是早早就许过她的,颜家许了她的,样样都办到了,叫她弟弟升掌柜,她弟弟就升了掌柜,又给她弟弟讨媳妇,还替她新娘修了坟,年节回去的时候,连小外甥都能给她行礼了。 此时又许她一个孩子,若是男孩就跟着慧哥儿一道读书,若是个女孩儿,就寻一个妥当的人家,备一份厚奁嫁出去。 竹桃儿给郑衍停了药,养了将要一个月,他断了腿,一碰不痛,可在外头吃惯了那物,含着药丸吞吐一回,立时金枪不倒,竹桃儿从他随身带的香药球里摸了颗出来,掐了半颗扔进茶里。 试这一回,若有是她的福份,没有便是老天不给她孩子,怨不得旁人,哪知道此时却说是杨惜惜怀上了,明潼心里也吃不准真假,杨惜惜若不是肚里有了,绝不敢叫嚷着要回来,可这孩子是不是郑衍的,还有两说。 怕是郑衍养伤那段日子停了药,到他再出门时,药效又还浅,这才叫杨惜惜还上了,郑衍听见明潼都知道了,干脆梗了脖子:“这些年家里就没怀上的,也不知道你使的甚个手段,如今外头这个有了,你要不肯,我就……” 明潼抬抬手,松墨端了茶送到她手中,她按着胸口咳嗽一声,饮了茶懒洋洋看得郑衍一眼:“你就怎样?” 郑衍词穷了,他还真不能怎样,能怎样呢?宣扬颜家的女儿善妒?皇帝第一个就能拍死他,皇后贤德的名声传出来,还正在写妇训,他在这当口传话出去,一家子且没好果子吃。 明潼见他说不出来,也并不觉得得意,赢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人,没半点觉得光彩的,这咳嗽怎么也好不了,倒是吃着梨汁能润一润肺,又叫厨房还做蒸燕窝鸭子来,吩咐完了道:“事儿我知道了,”搁下汤盅,拿帕子按按嘴角:“人,我会接进来的。” 郑衍再没想到她这样痛快就应了,杨惜惜把这话告诉他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她姿色大不如院中那些个姬妾,甚至还不如竹桃儿生得美貌,可她有一样胜过旁人,经得曹震,她带足了风情。 又知他心意,把他哄得服服帖帖,清净一个小院儿,整治了小菜等他来,他来了,想吃有吃,想喝有喝,闷了有琵琶,乏了有软香,再香艳不过的红粉窝,比家里那些个争气斗醋的,不知道合意几百倍。 她都有了胎了,更不能放在外头,郑家自来子嗣不丰,这一个若是儿子,也算得开枝散叶了,他也不全叫明潼捏在手心里,她能生,别个也能生。 杨惜惜当初怎么从郑家出来的,出来的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后来落得那样境地时,除了恨曹家恨曹震,心里也无比怨恨郑夫人跟明潼,此番怀上了了,知道那头这么轻巧就答应了叫她过门,心里说不出来的舒坦,隔得这些年,依旧还得请了她回郑家。 杨大娘做了这些年辛苦活计,早就显得老了,就连杨惜惜也不是原来模样,她摸了母亲的手,把从郑衍身上刮下来的银子取出来,给她在城里典了个小院子:“娘且等着看罢,往后,你跟郑家,就是正经的亲戚了。” 当初走的多狼狈,差不多是叫郑夫人给扫地出门的,这一回可不相同,是郑家请了她,把她抬进门去的。 杨惜惜总不好住在尼痷里头等着人来接,名头也不好听,在小院子里也理了一间闺房来,买了一个小丫头侍候着,鸡鱼汤炖着,等郑家来接。 接也确是来接了,一乘小轿,接了她就往郑家去,自角门进,一进去就抬到了西院,西院里头也理出个院子来,里头原来住着的昨儿夜里叫赶了出来,今儿轿子一进门,廊下窗边就探了好几个脑袋,就看看这新来的是个什么模样。 杨惜惜也不曾遮了脸儿,这么一看,未免失望,还当是什么样的绝色,竟不过平平,哪知道她一走动就先抚了肚皮:“劳烦姐姐替我通报一声,我总得跟夫人请个安去。” 哪知道头一个跳起来竟不是明潼,却是郑夫人,明潼料得郑夫人必不知道,也不告诉她,只说外头有一个怀了胎的,郑衍要接进来。 还告诉郑夫人要养在东院里,她好时时看着这一胎,郑夫人哪里能肯,连连摆手,告诉明潼这个妾由她管教着,把人就放在西院里,好教她规矩,不叫她冲撞了大妇。 郑夫人只当自家看破了明潼的毒计,这是想叫那个妾落胎,这些年好容易再有一个,怎么也当成眼睛珠子似的侍候着,哪知道进门的竟然是杨惜惜! 她先进门时,郑夫人还没认出她来,等她一开口,郑夫人抽了一口冷气,再定晴一看,预备好的金镯子一下子在砸在地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捂了胸口直喘气,不一时,明潼那儿就接了信,说“太夫人,晕过去了。” ☆、第388章 甘草枇杷糖 丫头急得无法,跑着到东院里来寻明潼,明潼早知道杨惜惜没这么容易过门的,哪知道郑夫人的手段不过就是气得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看她平素行事,这里头也没几分真,同她儿子一样,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她怀里来。 明潼冷哼一声,郑衍把事甩在她身上,指望着她来跟郑夫人说杨惜惜要进门,自个儿甩了手跑了出去,回来见郑夫人兴兴头头的理院子要东西,只当明潼已经摆平,哪知道她一个字儿都没吐露出,只等着杨惜惜进门,叫郑夫人接着儿子给她的大礼。 郑夫人一晕,杨惜惜立时捂了肚皮叫痛,西院里头乱成一团,明潼派了人去,往各个花舫上去寻郑衍,郑侯爷家的太夫人叫小老婆气的晕了过去,满金陵城的转了一圈,最后把他从小百灵那儿拉回来。 郑夫人上了年岁,上回生病躺了大半年才好,这一回气急之下,请了太医过来扎金针,杨惜惜也叫了大夫过去,给她摸了脉,实是月份还浅,摸不出什么来。 只好问她病症,想着约摸是个姨娘,口里含混称了夫人,听她说肚里痛,又不好说胎才入宫,要是疼早就流了出来,不过大宅门里的争宠手段,大夫见得多了,捻须一笑,给她开了一帖安胎药,叫她煎着吃。 院子人手都是郑夫人派给她的,此时郑夫人晕了,哪个丫头还来顾着她,倒有一个替她煎药,好容易煎好了,送到杨惜惜跟前,她端了半日不敢喝一口,就怕明潼趁机害她。 郑衍在她这儿,一半是叹不公一半是骂老婆,骂她目中无人,骂她不守妇德,总而言之只有一句话,就是明潼太能干了。 杨惜惜自然顺着他说,心里明白他的喜好,越发顺从,来的时候百般奉迎,便好几日不来,她也只等着,痷中各样铺设好了,备好他爱吃的时鲜瓜果,来的时候不免要叹上几声,叫郑衍知道她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思。 这些功夫不过寻常,便不是郑衍,随他来的是哪一个,杨惜惜都要花这点心思,好从钱袋子里头掏出银钱来。到了郑衍这里却觉得十分受用,拿这些个着意在他跟前小意温存的比,越发心里厌了明潼,既厌她,又不敢动她,除了骂她也无旁的法子,连在家里跟她抖威风都不成。 郑夫人晕在床上,明潼自得过来一趟,跟太医看了药方,便叫丫头下去煎药,这头郑夫人怎么也不醒,她便去小院里看一回杨惜惜。 大雪时分作别,一顶小轿送到曹家,杨惜惜那会儿认错了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叫几一众人都瞧见了,嘴里念了几回去死的话,到底没寻死,好好的进了曹家,连曹家人不好的时候,她也全须全尾的出了曹家。 明潼进去时杨惜惜还躺在床上,明潼咳嗽一声,几个丫头赶紧把她架起来,叫她磕头,没接她这一杯茶,就不算认下她这个妾。 杨惜惜原来不曾见识到明潼的手段,她在郑家时,明潼还是初嫁,万般手段还没施展的地方,等她施展开了,杨惜惜已经去了曹家,跟曹家那些个妾争风。 等到她流落在外,又勾搭上了郑衍,听的也是郑衍说的,他嘴里自然把明潼往低里贬,恨不得踩到泥里,说她蠢笨,杨惜惜也的确觉得她蠢笨,好好的丈夫不拿捏在手里,偏偏去图旁的。 杨惜惜又住在城外尼痷里,哪里知道城中事,进门不见明潼,还当她叫郑夫人拿捏着,此时见她便拿乔妆相,想着装肚痛躺在床上,哪知道就连郑夫人派来的丫头也都看了明潼的脸色行事。 不一时就上了茶来,明潼掀了茶盅盖儿看一眼,又把杯子递到丫头手里:“她怀着胎呢,叫她站着罢。”把杨惜惜打量一回,心里头冷笑,男人爱的不过就是那个调调。 她原来就生得弱相,站着坐着都不敢正眼看人,斜签着身子,腰腿使不上力的那个模样,人恨不得歪着,拧了腰带出一段风流来,明潼看她一眼:“这回杨姑娘可没弄错人罢。”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她头一句就揭了杨惜惜的短处,府里旧人自然知道,跟着她的这些丫头今儿回去也必要打听的。 “既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郑家来,那呆在此间可千万别喊苦,老太太年纪大了,气性儿高些,你肚里怀了胎,也该保重,那药,喂她喝了。”明潼一说话,自有婆子上去捏她的嘴,杨惜惜惊得冷汗直流,人还没近前,她就要奔出去喊杀人。 明潼“咦”得一声:“这可是老太太给你的,罢了,这事儿,还是告诉老太太去,叫她这夺罢。” 杨惜惜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不时又想起自家身子要紧,地上青砖凉意渗人,赶紧扶着门站起来,熬也要熬到郑衍回来。 到晚间郑衍回来了,明潼早就回去了,只留下躺在床上的郑夫人,跟守门倚望的杨惜惜。杨惜惜双目含泪,见着郑衍未语先凝咽,身上还是来时那一件素衣,不曾开口双泪长流,郑衍看着这样子,就知道明潼没把这事儿告诉郑夫人,满头冒了火星子奔到东院来。 慧哥儿正用饭,明潼叫他自个儿吃着,今儿吃鱼肉,刺都剔干净了,一片片鱼肉薄的好似莲花瓣,他筷子用得还成,薄薄挟起一片来,送进嘴里,还没嚼呢,郑衍猛得闯了进来:“你做的好事!” 慧哥儿一口呛着了,明潼一面给他拍背,一面眯了眼儿看了郑衍一眼,郑衍才刚还满心火气,头顶上还烧了火团儿,叫她这么一盯,后头的话却续不上了。 慧哥儿吃了茶,站起来同郑衍行礼,叫了一声父亲,郑衍也顾不上他,明潼叫了丫头把他抱下去:“把饭摆到花园子里去。” 郑衍等儿子走了,这才发起脾气来:“你怎么不对娘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明潼把他由上到下打量一回:“侯爷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说要接进来,我接进来,娘说怕我年轻轻看不好个怀了孩子的妾,我就把人全须全尾的送给她去,这会儿两个都不好,倒怪起我来了,可着金陵城打听一回,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郑衍这回却没叫她堵得嘴,拍了桌子便骂:“你分明知道,怎么不从中说合?” “侯爷分明知道,怎么还办下这样的事来,金陵城里头的襟兄弟没有千八百,也有个八百十了。”杨惜惜没遇着郑衍之前都已经过了几道手,没银子的时候,贩夫走卒也照样侍候着。 郑衍面上紫涨,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一个妇道人家,竟不知贤良淑德,你仔细我休了你!” 明潼反倒坐下了,拿了筷子举起来挑了一片莲花蒸鱼,笑了一声,嘴角勾起来,眼睛往他身上一扫,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儿:“你敢?” 语调微扬,话音里还带着笑意,却刺得郑衍双手发抖,明潼瞥过目光不看他:“既是你自个儿惹出来的事,就自家去跟母亲说。” 郑衍冲着她喘了两下,眼看着就要上手,明潼连看都不看他,知道他不敢,等了半晌果然拂袖出去,她只觉得身上倦乏,叫丫头早早吹了灯,盖了毯子缩在床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期盼,出了事,他又得来了吴盟果然来了,站在窗边听她咳嗽,咳得急了,跳窗进来,就蹲在床边的榻脚上,他生的高大,便蹲着也快凑到明潼腿边,从袋里掏出一抱枇杷糖来,摸出一颗送到她嘴边。 明潼久久不张口,既不躲也不避,他就一直举着,越看她,越后悔,为什么早年缩了头,想要办,总能办成的。 一个不接一个不退,吴盟听她又咳嗽一声,把手按到她唇上:“你不吃,我用别的法子喂了。”他伤口长好了,却有点怀念那点隐秘的痛,拿舌头去舔,痛里分明还带点甜意,哪怕她是只会咬人的,也想搂她在怀里咬人。 明潼张口接了,枇杷糖里加了甘草金银花,微带苦意,含着不咽下去,喉咙口沁着丝丝清凉,她抬头看了吴盟一会,吴盟张了手,她身子不动,脸却别过去,他把她搂住了,感觉她僵硬,抚了她的背:“只要你开口。” 明潼急咳两声,糖到了唇边,又被她含回去:“不必。”吴盟半点也不在意,还搂了她,搂到她全身发热,这才把她塞到被子里,看着她睡。明潼本来以为自己怎么也不会睡着的,嘴里含糖还没吃完,人就已经睡过去了。 郑衍所会的也不过就那两样,对着父亲痛哭流涕过了,对着母亲也不过依样画葫芦重来一回,郑夫人扎了金针也有几分好了,她一半是气急,一半是想叫明潼出手,可平日里霸着郑家样样作主的,偏偏在这事儿上头又不出头了。 再看杨惜惜跪在地下,一面哭一面抖了肩,把郑夫人对她那点印象全勾了起来,这个女人隔着这么多事,竟还缠上了儿子,她脚边跪着儿子,底下跪着杨家女,郑夫人心里忽的想到,这个女人不好,肚里的孩子总是好的,把孩子生下来,这个肚皮也就没用了。 郑衍只有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就是郑夫人心里一个大疙瘩,她自家好歹还生了一子一女的,也算对郑家祖宗有了交待,如今只有慧哥儿一个儿子,到底太少了些。 她目光直通通的盯住杨惜惜的肚皮,杨惜惜拿袖子掩了面,偷睨得郑夫人看她,立时知道自个儿肚里这块肉是个活宝贝,便是郑夫人也拿它无法,面上作色,一手捂住肚子,郑夫人赶紧叫人扶她起来。 “原来那些也就罢了,既进了门,就要好好守郑家的规矩。”郑夫人嘴里这样说,已经吩咐了丫头去炖汤,赶紧把这胎给养起来,到生产的时候,能动的手脚多的就是。 杨惜惜只当自个儿赢了,郑夫人看在肚里这个孩子的份上,总得容下她,只明潼那头,她还得防着。 哪知道明潼连理都不曾理她,她要过门去东院,说给姐姐进茶,连开门的婆子都道:“上了祖谱的才好叫我们奶奶一声姐姐,姑娘梳了妇人头了,可开过席?” 堵得杨惜惜半晌没话好说,回去跟郑衍哭诉,郑衍也只敷衍她两句,连守门的婆子都没罚,她这才知道,整个郑家都叫明潼捏在手里头,那个婆子再见着她去,还笑眯眯的:“杨姑娘来了,杨姑娘可要去东边?实话不瞒你,我头上还少个银簪子呢。” 她越发保养起自个儿来,等三个月的月份足了,郑夫人再请了人来家里头替她诊脉,那头竹桃儿身边跟的小丫头子也来请大夫,干脆一道摸了,大夫便笑:“府上双喜临门,两位都有喜信了。” 杨惜惜只当自个儿肚里这一个是除了慧哥儿再没有的,哪知道竹桃儿竟也有了,郑夫人喜不自胜,也顾不是竹桃儿是明潼抬起来的人,给她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 明潼得了准信,立时替她开席,杨惜惜眼看着一道有孕的竹桃儿转眼就成了姨娘,自家却没着落,又听说明潼派了人去了郑夫人的小院,还叫人往如意痷去,心头一紧,又抚了心口,事儿再没有这么巧的,她摸了肚子,这一胎,她还真不知道是不是郑衍的。 ☆、第389章 红白鸭肉丝 杨惜惜行院里呆过,因着学过琵琶才比别个多露些脸,鸨母买下她,也就因着她会弹,光这一样就省去了请师傅学器乐的功夫跟银钱,她虽姿色不如意,调教好了也能见客。 曹震就手段高超,那事儿就无有他不精通的,原来她是图着郑衍的好相貌,等真个叫她尝着滋味了,再来勾搭郑衍,试上一回就知道长短,时候长了未免不足。 又要做个贤妻模样劝他少用这些虎狼药,郑衍在她这儿,确是寻个休憩之处,不似花街之中,图的就是小娘温存手段。 杨惜惜是见惯了风月的,年纪又正当时,一个郑衍哪里足性,这才跟旁人又有了首尾,她把郑衍摸得清楚,来一日至少要再隔三日再来,多的地就更不好数,七八日不来一回也是有的。 她不敢到外头去寻,人在痷中,若是来个生人,总有眼睛看见,看见了也必有人会嚼舌头,原来跟着曹震,闺房里倒藏着许多玩物,玩物杀一杀火性是成的,长久下来依旧不足,这话还不能跟母亲说,到如今了母亲还记得她们祖上是参将,跟着文定侯打天下的。 阉堂里自郑衍来了就不再吃素了,供着观音像,摆了香花鲜果,却叫那送柴送米上来的年轻人偷着带些荤食,那人模样儿生的虽粗,可这一膀子肉却叫杨惜惜看着心跳,夜里独眠梦见着一二回的,等他再来,她就抛些话过去,两个还真做下事来。 才尝着鲜,哪里丢得开去,她母亲苦劝了她也是无用,总能不告诉她郑衍那东西,进门到不得头,不到头就罢了,连半截儿都无,她怎么受得住。 原来一旬日送一回柴米的,这下三日就要跑一回,郑衍还只当他是院中粗使的,知道杨惜惜素来爱他俊俏,哪里会想到那上头去。 两个行事也有半载了,每来一回,没一两个时辰折腾不完,这番怀上了,还真不知道是不是郑衍的种,杨惜惜既怀了胎,便想着借了这胎进郑家,到时候生下孩子来,谁能说得清,眼看着竹桃儿都当了姨娘,自然往郑夫人跟前却垂泪。 郑夫人深厌她,可她肚里怀的孩子郑夫人却是看重的,生下来要是个男孩儿,就养在她身边,她也算有了依仗了。 郑夫人再疼儿子,也得认下,郑衍这个儿子,实是扶不起来的,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好容易有了孙子,又叫明潼牢牢看着,这一胎若是男孩她往后也有了依靠。 这些事瞒不过纪氏去,她知道女儿必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可心里怎么放心得下,赶紧往郑家去一回,门上人见着她,把她一路迎到东院去了,明潼正吃着燕窝炒红白鸭丝,见纪氏来了,还叫厨房给纪氏添一个锅子。 她身子虚,越发吃不得凉食,送上来的东西都得是温热的好,叫厨房里打了几个铜锅,有甚个大菜要从大厨房里送了来,到了东院还是热的。 纪氏见她吃的虽慢也吃了好些个,指一指西边问她:“西边那一个,可是真有了?”明潼听见便笑:“自然是真有了,那样的出身,便是生下十七八个哥儿,也上不了台面的。” 杨惜惜就算原来出身清白,绕了这一圈儿也早就不清白了,更何况这孩子是不是郑衍的,且还不知道,明潼拿银筷子挑了几根燕窝鸭丝,用完了饭,还吃一盅儿梨蜜水,给纪氏看慧哥儿写的字,画的画。 “等慧哥儿大些,我想求了大姐姐,许他入宫伴读。”明潼早早就打算好了,便是帝后两个后头还有孩儿,这一个也是头生子,又是连着亲的,郑家虽是破落户,到底有个侯爵在,晗哥儿没那许多兄弟,宗室又隔得远,勋爵人家的子弟正好伴他一道读书。 晗哥儿还小,等他再大些,开蒙才是正经开蒙,此时这个师傅不过是陪他玩闹的,等慧哥儿入了宫,那一位也就没理由再来了。 明潼对吴盟原就无心无感,既不觉得他好,也不觉得他坏,至多有些碍眼,回回他一来,就绝计没好事,如今却不一样了,赶紧把这麻烦扫出去再说。 明潼知道他怕不能轻易放弃了,既他不走,就赶了他走,把事儿先办在头里,送上一份谢师仪,难道他还能腆着脸再留下不成? 想着这个咳嗽了两声,纪氏还跟小时候似的替她抚背拍心口,明潼阖了眼儿,觉得胸口发烫,恨不得吃一盅雪水下去才能化得开。 那一夜过后,明潼也再不见他,原来还隔个几日就要问一回功课,皇帝既派了他来,他总有过人处,慧哥儿身子练得壮些也好,可自那之后,明潼就再不见他了。 心里除了厌恶又泛下身旁的来,真要说是厌他又不全是,她依旧不明白,可这不明白里又夹了点别的,纪氏知道的他都知道,纪氏不知的他也都尽知,可就是因着他知道,知道了还不愿意走,明潼才更不想留他。 “早些进宫去也好。”纪氏见她不咳了,这才停下来,慧哥儿也确实到了能正经读书的年纪,早早跟着太子读书,那情份便不相同,往后大了,便他只管着家里这点生意,也尽够了。 “也是的,慧哥儿再大两岁也就懂事了,早上送去傍晚去接,宫里那里许多人看着,再出不了差的。”明潼把咳嗽忍进喉咙口,嗓子眼里一发痒,就喝口水压一压。 纪氏听她咳嗽,看她还吃着川贝又问:“怎么着?从春天咳到秋天了,还没好透不成?可别作下病来,大夫怎么说的?” 明潼赶紧摇头:“哪儿呢,是秋日里燥,吃这个润一润,没看我这儿见天吃鸭子,她们跟了这些年,倒通起医理来了。” 外头秋色大好,她却早早穿上了缀了毛边的袄子,领口更是怕钻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只衣裳是浅色的,毛料用的紫貂,领子上别了一颗大东珠,这么看着气色还好,纪氏握了她的手:“你仔细着,何必这样辛苦,少要几家便罢了。” 明潼拍了纪氏手:“我省得。”这些都是她将来要留给慧哥儿的,看着儿子在花园子里跑跳,她收回目光,哪一个都别想动她的儿子一根毫毛。 那一个才进门的时候还当肚里怀了个宝贝,哪里知道郑夫人打的主意,这才多大,肥鸡肥鸭的供着,一天五顿的吃,半个月里胖了一圈,拿她当个下蛋的母鸡看,偏偏杨惜惜还当是郑夫人看重她,真个看重她,怎么不抬妾? 给她一个身份,好过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母是妾跟生母是通房丫头,说出去哪个更好听些?明潼闭了眼儿不管,由着她闹,要是敢闹到她跟前,就把那点事儿全把捅出去,生个女儿且放她一条活路,要是生了个儿子还敢肖想,就别怪她把手里捏的这点抖落出来。 西院里头那些个女人,多数是外头买进来的,不尝过人事,也侍候不了郑衍,私底下还有磨豆腐的,除了这个也有添得些器玩的,明潼俱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了。 这些个原来宫里就有,她是见怪不怪,太子宫里那许多人,一月里能轮上的有几个,宫人也有不甘寂寞的,足了元贵妃一个,余下的可不都旷着。 郑衍家里外头两面开花,郑夫人也知道叫儿子爱惜身子,可回回郑衍一叹,她就又抱怨是明潼不会小意温柔留住丈夫,他内心苦闷这才要往外头去找乐子,倒给他炖了汤药补身,看是着为了儿子好,人统共才多少精气,这么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纪氏并不如何忧心,如今的颜家,哪个姑娘嫁在外头也不受欺负,外头那两个不论,程家都把明湘供起来了,她这番虽伤了身子正调养,程骐纳了妾,程骥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程夫人还带着明湘往颜家跑得勤快,满口都是夸奖她的话。 “就是这样安静不争的性子才好,我那个大儿媳妇,就是太要强太好胜了些。”程夫人在家便没少说,到了纪氏跟前越发有苦水好吐。 反是明湘替嫂子说话:“嫂嫂要管家的,无威不立,下人们看人下菜碟,越是软和的就越是懒怠了。” 当家三年猫狗都嫌,才上手的时候哪个都赞,日子长了,做得再妥当也有怨声,程夫人这会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就该把明湘聘给长子,哪里知道颜家那一位真能当皇后,二儿子偏偏读书上头不如哥哥。 纪氏听了便笑:“我可还想着赶紧有个儿媳妇来替我打理家事呢,你有一个这样能干的,偏还不足,该打才是。” 明湘抱了女儿听着,她回来的次数一多,总不能回回不去安姨娘那儿,留下孩子来,自家去了,安姨娘如今越发白胖起来,张姨娘闲得无事可作也绝不进她的门,她也闲,闲得身上发霉,替纪氏做鞋子做袜子,原来还扣着自家少吃少喝的,都到这份上了,娘家人再难得见,干脆也叫起了菜,见着明湘来,回回都要好些个点心。 这回她来,又报出去四五样,桌上还摆着一攒盒,明湘见着这些倒放心了,劝她多吃多用,母女之间,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句话。 安姨娘把小衣裳摊出来,俱是好料子做的,她也不攒着拿出去换钱了,换了钱也没地儿好用,全裁了做衣裳,这会儿倒叹起来,年轻的时候竟没好好吃用过。 又问明湘婆母如何,嫂嫂弟妹可好相处,明湘只回一个好字,对坐着也无甚趣味,吃了一肚皮的点心,再送她出院门。 看着人过得好了,哪知道进了十月,夜里一觉竟睡了过去。 ☆、第390章 骨牌麻糖 安姨娘好容易过上些好日子,人竟过去了,消息传到明湘这头,明湘有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问了一声“真个?”跟着就红了眼眶。 她早知道安姨娘寂寞,自她出了嫁,安姨娘身边越发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苏姨娘没去穗州之前,还跟张姨娘两个有来有往,每日相伴,总有事做,安姨娘一个人,又能做甚? 前十来年连屋里的丫头都觉得她软弱小气,到她终于大方了,人又没了,明湘急急翻出素服来换上,报给了程夫人,坐车往颜家赶。 程夫人知道纪氏待这些个姨娘一向很是宽容的,也包了白事包,还给两匹素缎子,又安慰明湘:“也别忧伤太过了。” 日子都好过了,人还没了,还能怪谁,只能怪她没福份罢了,明湘一一听了,临到出门,嫂子戚氏弟妹姚氏也包了东西送过来,明湘冲那丫头点一回头:“多谢你们太太了。” 急赶着登车而去,戚氏于她早年还有些真情宜在,自成王得势,到明蓁作了皇后,不独嫂子戚氏,就是大哥程骐面上不露出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程骥自在书院中读书,少有回来的,于这些本也不通,明湘也不曾念叨过。 就为着她这份不曾念叨,程夫人倒又高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媳妇得了势也不压人不挑事,越发看重她,同纪氏也更亲近,这才是家风正家教好的人家出来的姑娘。 明湘不说,程夫人却对儿子念叨过几回,当着程骥的面只说儿媳妇戚氏的不好,程骥听得一句就不再听:“怎么好议论长嫂的不是。”到底还是听进去的,说了这一句又加上一句:“她确是有君子风的。” 明湘自来安静温柔,程骥对这样一个妻子很是满意,房里有没有妾,倒不在意,看着哥哥弟弟们纳新,还觉得吵闹,在书院里便读书,在家除了往父母处请安,就只逗了女儿,教女儿读书。 明湘好长时候不动笔,还是程骥说她这一笔可惜了,说她这一笔画技是跟颜大家学的,往后还能教给女儿,明湘这才又拿起笔来,跟他一道,一个教书一个教画,女儿如菁小小年纪就有了书卷气。 这番听说她生母没了,也请了假出来,陪着她去了颜家,只在外院等着,叫明湘自个儿进去,安姨娘的小院子,她这些年来的回数越来越少,回回迈进去,却还跟她没走时一样。 院子里新种了石榴桂花,这样的的花株是得自家掏钱去买的,安姨娘一向舍不得,好容易去年春天摸了钱出来买下树株种了,当年不开花,今年只见着一茬石榴花,还没等到金桂开,她人竟去了。 如今跟着安姨娘的丫头都是后头补上来的,安姨娘大方了,她们的日子也好过,她这儿事又少,活计松快,年节都能回去,自然感念她的好处,穿了全素戴了白花,替主子穿孝,见着明湘就哭:“姑娘回来了。” 明湘同她们并不太熟,此时见着这两个丫头哭,倒对她们点点头,嗓子眼里堵着,闷声问道:“姨娘是怎么走的?” 此时跟着的丫头叫红云绿玉,绿玉抹了泪道:“姨娘昨儿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吃喝,还叫咱们把冬衣做起来,夜里我还给她起来添了炭,那会儿姨娘还惦记着明儿吃鸭肉锅子呢,哪知道早上人就没起来。” 两个丫头去叫起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明湘看她已经换了衣裳,是秋日里新做的缎子,鞋子也是新的,珠钗头面都是齐的,屋里都换过了素色,知道这两个丫头得力,冲她们笑一笑:“你们辛苦。” 红云抱了个匣子出来,打开仙人贺寿的盖子一看,里头放着半盒子麻糖,红云捧过来:“这是姨娘说吃着好,留给姑娘回来的时候吃的。” 明湘一直没哭,心里难受硬生生忍着,这会儿再忍不住了,眼泪跟珠子似的滚落下来,她小时候爱吃鸭子爱吃麻糖,这些个到年节里才叫一回,麻糖切得这样薄,满满都是饴糖,撒了黑白两种芝麻,才刚烘出来热热的,切了片跟骨牌似的码在盒子里,这一盒子,她能吃上三四个月。 明湘拿帕子按住眼睛,绿玉把安姨娘的钥匙给了她:“太太那头也来人了,凝红姐姐说了,这些个都归了姑娘,姑娘收拾着带走罢。” 安姨娘后头存了这许多年的东西,明湘成亲的时候都没给她多少,这会儿一气全给了她,三层匣子的妆奁,装的满满当当的,两个丫头且还捧不住,打开来一看,从头到脚的,全都放在这里头了。 明湘小时候戴的金银镯子,耳朵眼里扎的丁香,俱都给了安家人,大件的首饰上了册,安姨娘不敢动,这些个小东西,俱都叫安姨娘托安姑姑带出去,戚氏的女儿带着她小时候的镯子,明湘的女儿却是没有的。 她一样样翻看,都是这几年里新造的,一季三件,到了年节又再加,竟也攒下这许多东西来,除了首饰,还有衣裳料子,安姨娘的衣裳,无人能穿,明湘开了柜子,拿出来分给丫头们,她的丧事,纪氏交给了东寺去办,既不在家停灵,也不送灵,下葬这些事都到外头料理了。 张姨娘还特意送了东西来,她跟安姨娘这仇怨结了就没解开过,还当一辈子就这么对面不相见的的过了,哪知道安姨娘半截上没了,女儿过得好了,那点怨气也就散了,倒预备了些东西送给明湘,又叫和尚多烧一卷经,给安姨娘添了两亭纸扎去。 程骥也摸了银子出来,叫僧人多些供果,又扎了六抬纸扎,人马车物件件齐全,他是自来只认正统的,这会儿却为着明湘去上了一回香,明湘到底没能忍住,挨着程骥把原来那点旧事告诉他听。 程骥少听她说得这些,倒抚了她的背宽慰她:“人所知有限,自然就狭隘,也怪不得你姨娘,她心里这些自然是为着你好的。” 明湘同他连女儿都生了,要说亲近也算亲近,却没亲近到这个份上,搂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襟上,呜呜咽咽的苦,程骥一下下抚她的背,那之后就再没宿在书院里,反而日日回来,连程夫人都称奇,自家这个儿子,隔这些年倒开窍了。 七天之后下了葬,明湘还穿孝,张姨娘都出了力,她自然要去谢,又预备了回礼,再去拜纪氏,安姨娘的丧事是很体面的,人都走了,原来都不曾苛待过她,没都没了,更不必在丧事上头苛待她了。 明湘去谢纪氏,纪氏自家也还没回过神来:“好好的人,前儿还在我这儿说要裁什么样的衣裳过节,怎么就一觉睡过去了。” 好与不好,也相伴了这许多年,来的时候是她接的,走的时候是她送的,与颜连章没甚个情义,跟她倒总有这些年的相伴,既走了,就送她好走。 明湘垂了头,坐着拿帕子按一按眼角,纪氏便又劝她:“好歹没受苦楚,安安稳稳的没了,还是要强些的。”总比缠绵病榻好的多,活的时候少安乐,死了倒安乐了。 过得头七就下葬,除了她那个院里的丫头婆子替她戴一回孝,大院里也吃了三天素,纪氏还把调完了的安姑姑叫了来,怎么也要告诉安姨娘家里一回。 这些年下来,安家早就散了,指望着从做妾的女儿妹妹身上捞钱,又能有甚个出息,家里置下的屋跟田早就易了主,就跟街面上的混混也差不多,听说安姨娘没了,麻布一披还想上门来闹事。 还没上得门来,就叫人打了出去,叫巡城的兵丁捉住了,还当是用丧事来骗钱的,问明白了才知确是死了个姨娘。 姨娘的家人好的能上门走一回,不好的连门都进不了,安家连大门边都摸不进,可想要捞钱总有法子。 借了一身素服,买了一块豆腐,就拿叶子包着上了门,说要哭灵,纪氏在里头听见了,连眼皮儿都懒得抬,叫下人打出一贯钱去,让他们自个儿到东寺去烧香。 香自然没烧,心里还恨呢,过这样好的日子,竟不知道接济下老子娘,衣服还回去,这块豆腐就是一家子人晚上的菜,还摸了钱去切了点肉来,这一贯钱也够吃上荤了。 这样的事纪氏也没叫人告诉明湘去,明湘心里安家人就是一根刺,到底跟丫头婆子打听出来了,安姑姑还往她跟前哭,明湘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见着她哭宽慰一声,安姑姑又说这些年辛苦,叫明湘一句话堵了:“姑姑也到了年纪,该回家享享福了。” 安姑姑一噎,拿眼儿打量明湘一回,看她面上再没有那怯弱神色,知道她心淡,更不敢开口,一把老骨头,早年的风光全没了,丈夫还先死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儿子又只识吃喝,全靠她一个力挣,再连差事都撸了,一家子吃喝个甚。 东边院子里统共没几个人,再少一个安姨娘,越发寂寞了,原来年轻的时候,纪氏并不喜欢张姨娘这张嘴,可苏姨娘一走,安姨娘再过了世,也就只有张姨娘能陪她说说话,还把明漪挪到她屋里来了。 张姨娘见着明漪就笑:“八姑娘真是越长越像六姑娘了。”气度养了出来,又跟着纪氏学着管家理事,这回安姨娘办丧事,竟也能帮手了。 明湘看着明漪,倒还真有一点明沅那时候的影子,纪氏半搂了她:“她还是孩子样呢,你姐姐那时候就是个小大人,没甚她不会的,样样都能拿起来。” 只余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在身边,原来孩子多的时候烦恼,这会儿孩子少了,她又寂寞,身边只有明漪一个能跟进跟出,越发待她好起来,性子比原来教养明沅几个的时候更温和,明漪也叫她养成了淑女,一手活计鲜亮出彩,给明沅做两件小衣,上头是满绣的石榴图。 纪氏把她的活计拿出来给张姨娘跟明湘看:“看看,倒是这块料子,算算日子,你姐姐肚里也有六个月了,这会儿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能穿了。” “给五姐姐六姐姐都做了,只看她们喜欢哪个花样。”明漪笑眯眯的把那两件翻了出来,算算日子,送过去时差不多都要生了。 ☆、第391章 玉竹鸽子 明沅这一胎怀得极安稳,明洛到此时还是随吃随吐,她一次恶心没犯过就罢了,一天五顿的吃着,还只大一个肚皮,若是从背后看,半点儿也瞧不出她是个怀孕的妇人。 明洛才刚吃了,最末一口咽进喉咙,立时抱了痰盂,没一会儿就张嘴吐起来,几个丫头在她身边端蜜水的端蜜水,打扇子的打扇子,还有点香预备散味儿的。 明洛吐得习惯了,吐完了拿蜜水过一过口,含了个腌梅子,气恼的看着明沅:“偏我怀胎折腾人,虎子那时候也这样吐,只怕又是个小子了。”说着叹了口气,她实是想要个姑娘的。 虎子听见叫他,抱了布老虎过来,左右一看又不是跟他说话的样子,又回去玩自个儿的,嘴里还叽里咕噜的,明洛咯咯笑了,点着儿子:“傻小子。” 手上翻着做好的那些个小裙衫小袄子,看看又舍不得,还指望肚里这一个能是女儿:“要是你这胎是女儿,这些个你倒正好用上。” 明沅吃着冬枣,脆生生带汁,没一会就吃了一盘子,她怀了这胎能吃能睡,采菽还说她原来爱操心的,这会连事都少问,可劲想着怎么吃怎么睡,还笑说:“这里头的娃娃是个会享福的。” 明沅无所谓是男是女,男孩有男孩的好处,女孩自有女孩的,纪舜英倒希望是个女孩儿,见她裁小衣裳,女娃娃的都要拎起来评品两句,一时说绣个蝴蝶活泼一时说绣个兰草斯文。 总归不论男女他都想好了,就叫子悦,还对着肚皮里的娃儿读诗经,明沅歪躺着笑他:“别个都读孔孟,怎么你倒念起这个来。” 纪舜英笑一声,伸手摸了明沅的肚皮,觉得里头娃儿一踢一踢的,他念一句,里头就动一下:“我们姑娘有诗才,就该叫她多听这些才是。” 明沅的肚皮眼看着大起来,四个月的时候能动,再大些就感觉它在里头翻身,踢腿儿,虎子头一回当哥哥,下子就有两个要出生,还不知弟弟妹妹是个甚,就每日都念叨些大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还看着大起来的肚皮瞪眼儿。 家里有两个孕妇,隔得又这么近,照料起来倒方便,奶娘养娘都寻起来一道调教,明沅这里炖得野鸽子汤也给明洛送去一份,明洛那儿有大黑鱼,也跟明沅送去一份儿,两个闲了就一道走走,连衣裳也一并做的,此时做的再多,等孩子生下来也能用得了。 纪舜英在沣泽园里头育苗,这会儿还没下地,先只把园子盖起来,这笔钱款是发到布政使手里的,旁的地方多少有些苛扣,到了纪舜英这里还多贴补一些。 砖房砌的结实漂亮,里头还有供人休息的场所,搜罗些农事书,再请了几个积年搞农事的,划地拉土,一亩亩地前全插了木牌,写明白了何县何地出得何种稻穗。 纪舜英趁着六月里把成都底下的县全走了一回,看着有结早穗的,全拿纸包了,写上产地月份,这么走访下来,有三四个县里,收拢的早熟谷子多些。 把明潼寄来的那本书翻了又翻,嫁接二字还是云里雾里,倒是明沅一语惊醒:“若不是把桃枝接在李枝上?” 纪舜英把这法儿记下来,真叫人移了株苗过来,衙门也不去了,见天的往沣泽园里跑,知府大人出钱,金大人还隔一段叫人问一声,他这头给派的人倒都是能干得力的,上工的时候吃的也好,因在郊外总要有个做饭的,专配了一个婆子,炒的当地菜色,焖上饭煮上面,吃公家饭,可比别的地方要好的多。 纪舜英人在外头跑,倒清净许多,蜀王府那场官司,明沅不放在心上,却做了个交恶的模样出来,叫他寻常再不敢送帖子来,就连纪舜英怕老婆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蜀王府还想请了金大人说合,都已经是亲家了,帮着说上两句也无可厚非,金夫人接了话茬就笑:“这可不敢,你是没见过那位娘子,这会儿是气平了,若不平,闹到上头去未可知的。” 半点面子也没给金玉留,到得八月十五金玉过门,明沅两个干脆连喜酒也不曾去吃,明洛是身子沉了,明沅也拿怀着身子不便当借口,礼倒是送到金家了,人却没去,这一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蜀王那个小儿子,在任的官也没几个就真心替他出力,不过在这个山头就唱这个山头的歌,三年一到任,调到哪儿去且不知,何苦往这里头搅和去。 蜀王府倒是四时节礼不断,明沅东西收了礼也回了,只那头来请是绝不去的,到身子沉重了,就更不必去了。 “这回又送什么来?”明洛一伸头,见着彩帛缎子,把这些翻一回又歪回枕头上:“送来送去就是这些个,半点儿没意思。” 明沅笑了分出一半来给她,明洛原来算帐就不在行,这会儿吐得昏天黑地的,越发不成了,帐本由她来对,对完了再跟明洛说一声。 明洛半点也不疑她,能脱手最乐意不过,两个搭伴做生意,又跟着金夫了做了茶叶生意,转手就在城外买了个田庄,这会儿也能吃上自家田庄送上的果鲜果子了。 纪舜英连连往外跑,每每回来都要黑上一圈,倒有人给他打伞,可一圈人都在农田里,偏他一个打了伞又成个什么样子,鞋子也废了好几双,衣裳裤子也不再穿罗的缎的,全叫明沅给他做的结实葛布的,头上也不软巾,远看过去,哪里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呢。 明洛见着就笑:“了不得了,这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换了短打只当是个乡下农夫了,大姐夫这差事真挑人,怪道别个没人接。” 都知道是烫手的山芋,偏偏纪舜英还一头扎了进去,不是他也没旁人了,也就是他,这一州府里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去,故此他要人要东西,就无有不给的。 到了秋分纪舜英更是一头扎进田里看人种麦,寻得时书上头多有农谚,这些个农谚,便有许多是颇知文字的人编的,传唱开来,便是小儿也知甚时种麦甚时种棉。 他还把这个理了个小册子出来,小儿对他唱一曲,就能摸两三个糖块吃,年长的若能说,一首一个铜板,这事儿交给了绿竹做,十村八乡总有不同的,总归所费不多,倒收了两三册子来。 明沅看着里头录的这些哧哧直笑,纪舜英洗了一身泥汗过来抱她,手腕上头还是白的,一双手却跟泥里搓过似的,她把着烛台,对肚皮里的孩儿说:“你看你爹,黑成下里巴人。” 明沅大的不光是一个肚皮,他两只手揉了还不够,从后头抱了她坐着,赤了上身贴住她,嘴唇贴了嘴唇,来来回回的磨,明沅叫他揉得直喘,眼睛微微闭起来,眼底一片水光。 真的月份大了,也不能干些什么,只搂着她睡也舒服,夜里替她揉揉腿肚子,早上起来要上差了,她还沉沉睡着,皮儿白里透红,嫩生生看着就香,凑上去闻一下,这才走了,还是那一身葛布短打,门边不识得的,还当是家里的园丁。 纪舜英这个打扮,到有些村妇村姑看中他,等知道是城里的大老爷便不再敢了,倒是跟着的老农里头有个小姑娘常来送水送饭,见着他便面红,纪舜英心里明白,下回再去就穿了官服,绝不似田家农人打扮。 换了一身皮,小姑娘怔怔看过他一回,等再来见了他也不脸红了,绿竹青松两个背地里笑一回,纪舜英还瞪他们一眼,这两只哪敢告诉明沅,全闷在心里,只回去告诉了采菽采苓两个。 明沅头先还说这模样儿再不会招蜂引蝶来,哪知道还有这一出,采菽采苓到底在明沅跟前露了口风,明沅差点儿把石榴籽咽下去,一面笑一面喘气,夜里回来就捏了纪舜英的耳朵:“真是百样米养得百样人,你哪个样子还都讨人喜欢。” 纪舜英把她一搂:“我还怕我晒成这样,你不喜欢了。”明沅往他脸上啄一口:“你再晒黑些我也喜欢的,跟煤块一样我也喜欢。” 煤块在窗子外头听见了,拍了翅膀扑两下:“煤块,煤块,喜欢,喜欢。”逗得明沅捂了肚皮笑个不住,那头银苗过来报,说明洛那儿发动了。 明洛的肚皮本就大,眼看着就要生,可算日子还没足月,明沅赶紧起来披着衣裳就要去陆家,纪舜英一路送了明沅到陆家去,大夫还没来,产婆是早早就请好的。 半夜里发动了,整个陆家全点了灯,里里外外的忙着,连虎子都叫陆允武给闹醒了:“你看看,你娘是怎么生的你。” 虎子还揉眼睛呢,吃了一记打抽抽两下就要叫娘,还是纪舜英给抱过去了,他拿虎子练手,越抱越熟,颠他一下就哄住了,明沅已经吩咐起了厨房炖汤,又叫把酒酿拿出来,等明洛生完了好给她下恶露用。 明洛养得好,虽不足月,里头的孩子却大,产婆都道:“月份不足,孩子先长成了,不出来也不成。” 瓜熟了就要落蒂,明洛这是第二回,经得一回知道甚时候用力,稳婆一开口,她就使力气,里头的孩子也想往外来,不光她在动,里头也在动,稳婆按了按肚子,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头。 陆允武在外头搓着手踱来踱去,明沅也守着不走,丫头来劝了好几回,她还等着,这时候经不得饿,厨房里炖的玉竹鸽子,她先吃了一只,一盅下肚,产房里一声婴儿哭,又脆又亮,陆允武喜的直拍腿,冲着门就喊:“是男是女?” ☆、第392章 米酒汤 明洛这一胎又得了个儿子,生完了她还有有劲头,产婆笑眯眯的把孩子抱到她跟前,洗得干干净净的,裹了上身,露出下边给她看:“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哪知道明洛张嘴就哭了,外头的陆允武还当里边有甚事,推了门进去,把产婆唬了一跳,这么个人高马大的老爷满面凶相的看着她,她还没开口呢,明洛先抽抽道:“又是个儿子!” 陆允武松得一口气,拍了她的背安慰她:“还有下回呢,下回咱们生个女儿。”明洛早就累了,叫他一哄,人又觉得好受了些,上头两个哥哥,总能护着妹妹。 她睡过去了,产婆稳婆劝了陆允武出去,说是血房不吉利,陆允武哧一声:“我见的血还少了,胡说八道!” 丫头们也抱不起明洛来,还是由他抱着,把底下的褥子换了,又给她擦身,明洛迷迷糊糊的,还喝一盅儿蒸过的米酒。 米酒蒸得半点儿没酒味儿了,跟喝甜汤似的,她想着还觉得难受,又抽了两声,陆允武赶紧揉她两下:“不伤心,咱们再生,生到女儿为止。” 几个丫头都惯了,产婆稳婆却捂了嘴儿笑,这是第二回生产了,嘱咐了她几句,叫她做好月子,说了两句讨吉利的话:“太太将养好了身子,再生个姑娘。” 这话在别个家里要讨打,在明洛这儿却领了份好赏钱,人走的时候看见外头还等着一个大肚婆,那稳婆想着这个是头胎,必然想要个儿子的,说一句:“肚儿尖尖,里头是个小少爷。” 明沅非得着明洛生完,这会儿已经倦了,外头喊了轿子等着,纪舜英才要扶她上轿子,就听见这么一句,他也不挂脸,只问道:“那肚皮圆生什么?” 稳婆接了口:“肚皮圆开朵花,生女儿。” 纪舜英赶紧把明沅的肚子看一回,就差上手摸了,皱了眉头点点头:“是圆的,咱们生个姑娘。” 稳婆一口气儿没提上来,这古怪人家,儿子不要,非想着女儿,可她做了手上活计好,嘴上也得好,赶紧接一句:“有了花儿结果儿,儿女成双。” 果然得着一份赏,回去就告诉住在隔壁的洗三婆,这家子是想要女儿的,叫她添盆的时候多说些女儿话,响的盆多,到时可得切只鸡来下酒。 明沅回去就累睡了,纪舜英却看的听的都记下来,算着日子,明沅也快了,到她那会儿天得更冷,万一是夜里发动了,可不冻人,屋里的毡子毯子得先备好了,还有羊油蜡烛,花儿果儿,写了满满一张纸,给了采菽的时候,采菽便笑:“这些个太太早想着了,还有要用的炭火,要用的米酒,结冰之前还定了大黑鱼,都齐全了。” 纪舜英没想到这个明沅也自家料理了,越发想替她做什么,给她揉脚的时候灵机一动,倒想了个新鲜玩意儿来,她近来腿脚沉重,他便画了张凳子,一边是实心的可以踏脚,一边带着两根滚木,两头尖中间圆,叫工匠做了来,给她磨脚用。 这东西明沅就放在床边,转轮儿给脚活血,她用上了还给明洛带了一个,孩子洗三的时候带了去,拿金的玉的给添了盆,虎子还学会了叫弟弟。 洗三婆子一把包布掀开来,还没把水往孩子身上泼呢,他两只手举到胸前,张了嘴巴“哇哇”的大哭起来,把婆子说吉利话的声音都给盖住了,只能笑道:“真是个有劲的小少爷。”急赶着把这点吉利话全说完了,盆里头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婆子有心拖长几句,奈何怀里这个着她都抱不住。 还是陆允武接了抱过来,颠了儿子咧了嘴就笑:“小牛犊子似的,真有劲儿。”他这头说完了,那头虎子就学他的话,指着弟弟叫牛牛,把一屋子夫人都说笑了。 金夫人没来,派了金珠的嫡母来了,明沅不知道金家是个什么章程,怕是最后能知道的都知道了,金珠的事儿金夫人压下去没提,金珠的嫡母却深觉没脸,明沅分明能闹出来,把一家子姑娘的脸面都折腾掉,也不会有人说她半个“不”字儿来,可她却没说。’ 就为她能瞒着这个,金珠的嫡母就得谢她,这回添盆的东西,她给的最多,还拉了明沅万分亲热:“才生的孩儿有灵气,你赶紧多抱抱,保管生个男孩儿。” 明沅掩了口笑:“我们家那一个,倒想要女儿的。”她说得这一句,金大夫人面色古怪,点了头道:“那也好,女儿乖巧,少操心。”说着冲明沅笑一笑,明沅知道她的意思,点头夸了一句:“可不是。” 两个就此揭过并不再提,金大夫人又道:“我们家的姑娘也怀了胎,按着我说是得过来沾沾喜气的。” 明沅笑一回:“等五姐姐出了月子来吃满月酒就是了,抱一抱孩子,好生个男孩儿嘛。”当真是半点儿也不计较了,金大夫人一笑,怪道能出一个皇后,这样的气度心性,上头那一位虽没见过,也必是百般好了。 明沅抱了孩子,皮子皱巴巴红通通的,两个孩子都更像陆允武,倒不像明洛,怪道她想要个丫头呢,小子哭累了就睡,嘴巴一吮一吮的,才落地就晓得要吃的,哼哼两声,自有奶娘抱了他下去喂。 不亲近的也不能往后头去看产妇,明洛还伤心呢,见着明沅就扁了嘴儿:“又是个小子。”光头男娃有甚个好玩,她赌气指了箱子:“得了,全给你,你赶紧给我生个粉嫩嫩的小侄女出来。” 若不是知道纪舜英喜欢女儿,明洛也说不出这话来,明沅叫她逗笑了,抱了孩子给她看:“儿子哪儿不好了,先生足了哥哥,往后才好护着妹妹的。” 明洛皱皱鼻子:“光她老子一个还不够足?”她吃着米酒,如今就把这个当水喝,倒觉得底下清得快,还拿这个卧糖心蛋吃,吃起来带点儿酒味,也算解了馋,总归儿子不吃她的奶,要不是做月子,连辣也吃起来了。 明洛动不得笔,陆允武又是个粗人,还是明沅写信把这事儿告诉了纪氏,张姨娘喜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嘴里哎哟哎哟的直叫:“必是我这些年茹素,菩萨见着我心诚,这才有这样的好事。” 她这些年来确是吃素,酒肉都给戒了,可这一样叫她见天儿的拿出来说,仿佛不说就没了力气坚持,纪氏听了便笑:“可不是,菩萨哪样瞧不见,你既是心诚的,定然赐福,咱们这个年纪了,给儿女比给自身还更好些。” 张姨娘又凑了银子,明明知道明洛手里怎么也不会缺钱,可还是要给,连带着纪氏也拿了银子出来:“再没两月六丫头也要生了,干脆一道寄过去。” 这两个女儿跟明潼一起做生意,她自来是知道的,可娘家也该意思意思,红蛋红糖这些隔着山长水远不能齐备,银子红包总不能少,连带着山货一道寄过去,明漪还做对几对小鞋子,那虎眼虎须,绣的活灵活现。 纪氏还把明漪的事儿写了告诉明沅,明漪自去岁就相看起来了,颜家不比过去,能走动的人家多起来,明蓁也叫了明漪进宫去说过话,只怕她的婚事,是再差不了的。 如今有意的人家就有好几家,圣人既是有意叫颜家第二代里都往清流那一条路上走,合意的人就少了,几家阁老不能够,一二品有实权的也不成,往闲职里想,也只有宗室跟侯爵人家了。 明沅隔得远,苏姨娘又不在身边,她倒有些忧心明漪,还特意给她写信,明漪送来的信却是四平八稳的,略提上两句往谁家去吃过茶,赏过花,旁的便不再多写,明沅把这信看一回,倒笑起来:“她竟长大了。” 信里要么就是谁家夫人很和气,要么就是哪家的姑娘很斯文,这哪里是吃茶赏花,分明是在看婆母小姑了,她想着走的时候托过喜姑姑,喜姑姑也必会提点一二,倒安下一半的心来。 明洛知道她忧心,悄悄吃着辣子还嗔她一句:“可真是的,咱们这些人,哪一个的亲事不是太太定下来的,你且看哪一个过得差了,太太再不是那样的人。”她咬了一口辣子尖尖,嚼了两口叹一声:“也只有三姐姐,这真是……” 明沅到得此时方才吐露了:“你呀,白呆了这许多年,三姐姐不挑他,就该进宫了。”隔得许多年终于把这话说出来。 明洛叫辣椒一呛,咳得满面通红,抚了胸口瞪大眼仁儿:“当真?”见明沅微微点头,她再钝也想起过去那些事来,嘴唇嚅嚅:“怪道呢。” 怪道竟挑了郑衍,张姨娘背地里也曾说过郑衍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郑家只有一个壳子了,还上赶着嫁进门去,这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不嫁不成。 若真是进了宫去,这会儿又在哪儿?废太子的正妻,还算是荣王的嫡母,余下那些个妾,又往哪儿去了?她忽的就掉泪:“三姐姐也太苦了。” 明潼可没觉得苦,泡在黄连汁里,也还是那付模样,明洛掉了两滴泪又收了去,拿帕子按了眼角,叹出一声来:“我说她怎么这样强,丝坊开了酒厂开了,连着马场也是她的,这样能干,半点不输男儿了。” 她嘴里嚅嚅的,叹一回,回头就把节礼又加厚了两成给纪氏送去,明沅还给慧哥儿做了一身小衣裳,知道他开蒙了,笔墨纸砚一套,又缝了个小书包,青布上头绣了墨竹图,慧哥儿收着拿小手摩挲了许久。 他也知道自个儿要进宫,把这些都看一回,拿出来再放进去,颠来倒去许多回,这才全装进去了,拍了布口袋:“我上学去。” ☆、第393章 野鸭桃仁丁 明潼为着慧哥儿入宫读书的事往皇后那儿呈了表,明蓁倒是即刻就回了,宫人们也知颜家几个姐妹皇后娘娘是很看重的,有东西送上来,必先挑出来递到皇后跟前。 明潼要进宫去自然带着慧哥儿,郑夫人倒是想一并跟上,明潼也只笑一笑:“倒没把母亲的名字报上去,便到了宫门口,也进不去的。” 郑夫人又是一场气,可她再气也无用,这会儿宫里半个妃子也无,不论在不在册的,连幸过的宫人也数不出来,没有妃子跟皇后行大礼,命妇也得入宫的,只明蓁怀了胎,这些先都免了,无事也没人去扰着她,除非上表,还得看皇后见不见。 她脸上的事儿藏不住,杨惜惜见她面上不好看,端了汤盅儿亲自送过去:“老夫人喝汤罢,秋梨炖的汤水,润燥的。” 郑夫人上下扫她一眼,见着她全没好声气:“搁着罢,说了这些个再不必你动手,要是伤着肚里的孩子可怎办?” 杨惜惜在上笑意不变,垂了头绞着衣带子:“总是我的一点心意。”对着郑夫人,她抱的就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主意,凭她怎么作践,只端了一张笑脸,天长日久总有那的那一天。 郑夫人却看不得她这个模样,她的性子自来欺人软怕人硬,明潼她越发不敢惹,当场叫她没脸了,她只得咬牙认下来,可待杨惜惜她却没甚好怕的,掸了衣裳:“你赶紧回屋里去,身子就要沉了,还干这些下人的事作甚,保重着孩子要紧。” 转了脸儿又吩咐厨房给她炖汤,让丫头盯着她,把那一只白花花的蹄子吃下去,连汤里的黄豆都让她吃尽了。 杨惜惜哪里吃得下去,倒是想叫丫头替她吃,可这儿的人都是郑夫人派给她的,为着怕明潼伸手害了她的胎,俱是郑夫人用得上的,哪一个敢替她吃,直通通盯住她,她一让就赶紧推:“这是给姑娘吃的,哪里是我们能碰的东西。” 一碗好好的汤水,看犯人似的看着她吃,连汤带肉全要吃个干净,才吃进去肚皮还涨着,就又有新的送了来。 吃完了又不叫她动,连院子里头串门的都不成,她是单门独院,听见外头热闹,却出不去,嬷嬷丫头看牢了她,明里虽不说,暗里却悄摸告诉她,老夫人是为着她好,她肚里这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另说呢。 杨惜惜只得在屋里头关着,见天的吃,胖起来还有甚个身段,连郑衍都少往她这里来,看着她跟个发面馒头似的胖起来,还不如竹桃儿。 郑衍先还敷衍她一回,等她胖了这么一大圈,越发不往小院里头来,郑夫人这回知道儿子是见一个丢一个的,干脆替他把黄莺巷子里的小百灵买进家来,郑衍还不十分乐意,他根本不愿意回家,想的就是在外头怎么逍遥。 杨惜惜回了屋子还没坐定就又送了汤来,她吃了一口就干呕起来,嬷嬷见她吐,笑一声:“这是害口了,不妨事的,吐了再吃就是。” 杨惜惜是有苦说不出,连郑衍的面都见不着了,还跟谁诉辛苦去,又想请她母亲进来,郑夫人怎么会肯,她进得郑家还没一个月就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在外头自在。 明潼坐在车上,含了个枇杷糖,喉咙口直发毛,痒的想咳嗽又给忍住了,这番进宫,得赶紧把慧哥儿读书的事情定下,她一手撑了头,歪在枕头上,小篆见了就问:“太太可是乏了?” 伸手替她揉了揉肩,明潼冲她点点头,心里又想起吴盟来,等旨意下来,他若还来,这一回必得同他说明白了,叫他自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进得宫墙,前头迎的太监宫人一个个都弯了腰,明潼按品妆扮,一路牵了慧哥儿行到坤宁宫,摸了个红封给前头引路的小禄子,如今已经是秦公公的。 “怎么敢收夫人的,这都是该当的。”秦公公客客气气,明潼自然不能真跟他客气,伸手推给他:“公公说的哪里话,往后常来常往,还要劳公公费心。” 秦公公这才收了,送到了宫室门口,告诉她太子正在前头读书,明潼提了裙子进去,明蓁正等着她,身上换了宽松宫装,头上也简单的挽了头发,只斜插了一枝金牡丹,当中的花心是火烧红宝嵌的,裙子后摆长长拖到地上,她侧了头转过来冲着明潼笑,自有一番雍容。 明潼带着慧哥儿全了礼,隔得远远的坐了,明蓁奇一声,还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跟我还生份起来,赶紧到我边上来坐。” 明潼便笑:“不是同大姐姐生份,实是我这两日犯秋咳,不好往你跟前坐的。”明蓁听了赶紧叫左右往厨房要梨水去,又吩咐了太医院,叫院正去替她看一回。 招手叫了慧哥儿:“到我这儿来,看看,又高了些。”慧哥儿同她常见,倒不怵,明蓁一叫就迈了腿过去,明蓁伸手要抱他,慧哥儿去看着明蓁的肚皮,瞪大了眼睛伸手碰上去。 两个还没说上几句话,阿霁进来了,她头上戴得金玉冠儿,身上披了一身销金红罗衣,鞋子的响铃儿半点不动,连金玉冠上的缀的花叶片都不发声响,仪态学了个十足。 进来先跟明蓁行礼,明潼立起来等在一边,到要同阿霁行礼的时候,她这才赶过来扶了她一把:“姨母真是,可不能多礼。” 这就是原先常来往的好处,阿霁看颜家些人都很亲近,跟明漪尤其如此,两个年岁本就相仿,在一处玩耍也不分什么尊卑,还只当是在家中,圣人又极宠爱她,她在宫里样样高兴,到了要挑驸马的年纪了,也还这么无忧无虑,看着倒比明漪还小些。 明蓁招手叫她过去,阿霁蹦跳着上去,伸手先摸了母亲的肚皮,肚里这个已然会动了,阿霁一伸手,就在里头踢她一下,阿霁欢喜的不得了:“又动啦。” 慧哥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又动啦。”阿霁一把把他抱起来,点点他的鼻子,慧哥儿“吧哒”一声香在她脸上。 明潼也跟着笑,这一胎,只怕自上到下都盼着是个儿子,梅氏都不知在家烧了多少香去,家里那个佛堂里摆满了菩萨,哪个菩萨跟前求的都是一件事,便是叫明蓁这一胎再生个儿子下来,往后不论进不进新人,后位总是稳当了的了。 阿霁玩了一圈又要回去,她自有课上,出来这会儿便是休息的,还约定了要叫明漪进来陪她玩耍,明蓁一一答应了她,等她出去才摇头:“叫惯坏了,甚都由着性子来,换一个人来陪她,我还放心呢。” 纪氏教养出来的姑娘,明蓁自然放心,她也吃了一盅梨子水,明潼吃了两瓣梨道:“我也不同姐姐绕弯子,前头听着信儿,说是圣人想给太子寻两个伴读,我们慧哥儿的年纪,姐姐且看看合适不合适。” 明蓁笑了:“原是这事儿,你还特意跑一回,我原来就把慧哥儿算在里头了,五六个人总要凑齐的,只京里合适的人家少,等明岁开了年,就叫这几个进宫来。”郑家有两个妾怀了身子的事,明蓁也听梅氏说了,这个妹妹过得不如意,到底愿意帮扶她一把,何况叫别个陪着儿子,她也不放心。 明潼替慧哥儿谢过,明蓁又问了些丝坊的事,话没说上两句,前头已经送了好些东西来,圣人身边跟着着的大太监,一日要往皇后这儿跑个三五趟,过不多时,明蓁又困起来,明潼干脆告辞出去,就在门边,还差点儿碰上了圣人。 她垂了头拉了慧哥儿,圣人也没停的意思,两边各自知道,只不说破,等进去了一问,原是为着慧哥儿读书的事,他这才哧了一声:“郑衍这么个百般无用的,倒有人替他操心。” 他也知道依着颜连章的性子当日不嫁,不过又落一个上辈子的下场,沉吟半晌说道:“按理荣王也该来,只他到底年岁大了,给他派个师傅过去罢。” 荣王就是废太子的儿子,此时读书已经晚了些,不独要给师傅,还得给说定娘子,再有两年,宫里不选秀也得选秀了。 明蓁轻笑:“听你的就是,我只怕晗哥儿的身子,受不住。”儿子多病,如今也不过上一课就要回来歇着,补药自来不曾断过,都是圆妙观里的张仙人替他看诊,身子倒是好上些,可要真个全好起来,却得去观里修道。 也就是张老仙人才敢说这话,都已经封了太子了,怎么能够送出去修这个,先帝那会儿修丹炼药,再来一个修道的太子,大臣们还不死谏。 这事儿没成,张老仙人便摇头叹息,圣人对他是半信半不信,也不在意,明蓁心里却有些疙瘩,特意问他一回,他便道:“纵不能修道,看些老庄总没错处。” 这可老庄学说早就不认是正统,张口孔闭口孟,哪里说得老庄,只得压下去,等他再大些再提这些。 明潼回了郑家,还没坐下吃口茶,西院就来报说杨姑娘吐了,要请大夫看,明潼冷笑一声,把那报信的丫头看一回:“该怎么罚怎么罚去,这样没规矩的下人,哪个送上来的,一道连座。” 婆子堵了她的嘴拖下去,郑夫人听见说丫头叫人送到管事姑姑那儿开板子,连着娘老子一道撵出府去,脸盘都青了。 她一拍案就要去理论,还没走到东院,就听说宫里除了派了太医来,连着皇后娘娘身边的秦公公也来了,郑夫人脚步一顿,那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明潼才打宫里来,皇后跟着就派了太医院的院正过来替她瞧病,又有各样药材赏下来,她的意思,是想趁着院正在,摸一摸郑家的孙子好不好,哪知道叫明潼这样打脸。 等到傍晚,宫里又赏了菜出来,野鸭桃仁丁,三鲜龙凤球,两样大菜加四个点心,这一赏,郑夫人越发不敢惹她,只心里这团火怎么也压不住。 一天忍不得两桩气,干脆叫人把郑衍叫回来,预备着好一通的哭诉,可郑衍根本没回来,宿在了小百灵那儿,郑夫人气苦,越发看重杨惜惜肚里这一胎,又叫厨房给她上好的,燕窝翅子都吃起来了,竹桃儿那里反倒不管,那是明潼给的人,生下来也不会跟自家亲。 明潼办了事,又吃了院正给看的药,确是觉着胸口舒坦了些,她知道今儿夜里吴盟要来,索性等着他,到了下半夜,吴盟果然来了。 ☆、第394章 千日醉 他这回来,不独带了枇杷糖来,零零总总十来样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些带在身上,还能进来的半点声响也无。 丫头早早就叫明潼支出去,她向来觉浅,越是有人在侧,越是睡不安稳,必得一室里安静了,她才能阖眼,原来就不喜欢丫头上夜,后来更是翻身吐气都能醒,干脆就不要人守着了。 吴盟似也知道她这回连外室也没留人,踩了软毯子,没挨到她身边就已经开口:“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从袖子里甩出许多东西,叮当相碰着甩到塌上,明潼捂了喉咙忍下一声咳嗽,屋里不曾点灯,自然也瞧不分明,他却上前摸了她的手:“这是胭脂,这个眉黛。” 他的掌心发烫,碰了她冰冷的指尖,她想瑟缩的,叫他牢牢握紧了,被迫接了那一盒子胭脂,圆圆的小瓷盒子里头盛的是胭脂膏子,比那些个轻粉要贵得多,明潼还记得才进冷宫的时候,这些还有人拿身上不多的首饰去换一盒胭脂。 她除了必要打扮,这些个水粉轻易不用,妆台上摆倒是摆着,放上半年干了,再扔了换新的:“你怎么会有内造的胭脂?” 吴盟不疑有它,她是皇后的族妹,见过用过也不稀奇,却不知道她是光凭着摸就出来的,还只自个儿早就忘了,却连一小匣子胭脂,都能叫她轻易想起来。 “这个颜色,我觉得合适你。”黑灯瞎火看得见什么颜色,他这么说了,明潼也不应他,才刚问了是一时好奇,过后就又后悔,问了也是白问的,她心里也没那么想知道。 一桌的零碎玩意儿,除了胭脂还有头油,桂花味的,味道又轻又浮,却不是内造的,想是今年的新桂花才打下来做的,除了头油还有香珠,全是女人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偏偏全是明潼平日里不用的,她其实吃的很简单,用的也很简单,这些个有是有的,出门见客进宫拜见,俱都用得上,可说喜欢实也并不喜欢,一套青金石的炉瓶三事,打小时候用起,一直到现在还摆在屋子里,用了十来年,依旧还是看着这个蓝最舒服。 明潼每回见到他,心里都止不住的升出点厌烦来,有时浓有时淡,既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走,便也就不再想了,他不走,就把他赶走。 明潼把手上的胭脂盒子扔到一边:“慧哥儿开年就进宫去了,你也不必再来了。”她见过的男人,太子得跪在他脚下仰望他,郑衍不必说,这样两个全然不同的男人,有一样是相同的,当面驳了面子,都要暴跳如雷。 太子的法子简单,他越是生气越是好涵养好仪态,事后再找人的麻烦,郑衍又不一样,他生气便是真个扔不出什么狠话来,也总得跳一番。 可吴盟却好似不曾听见,半点也不在意,拿了个香露打开来问她:“我喜欢这味儿,你闻闻。”递到她鼻尖,冲她吹了一口气。 钻了满鼻的香味儿,明潼不自觉偏了头去,吴盟却倒了一点在手上,捏了她的腕子,替她抹在腕上,跟着就是耳后,再往下就是颈项。 手指碰了发丝,颈上一片滑腻肌肤,指尖生着老茧,轻轻刮了一下,跟着又是一下,明潼身子一缩,想躲又躲不开。 他蹲在她跟前,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明潼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背后扣了剪子,她不拿这个绝不安心,指尖分明按着,却捏不住,想着是不是顺了他一回,他自此就能不来。 可谁知道,他的手指头在她颈项上揉了一会儿,就又松开来,吸得一口气,手指紧了又松开,这才笑道:“你闻闻,卖这花露的人说,便是抹在这几处才香久些。” 明潼叫这暖香气激得一阵咳嗽,吴盟替她倒了水,她要伸手要接过,他偏不肯,非得喂到她嘴里才算,明潼咽了下去,抬眸看他,又看不明白他:“你作甚非要留下?” 两个只能于暗室相见的人,今儿倒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她捂了襟口,吴盟从怀里摸了颗糖出来送到她嘴边,明潼张口吃了,含着糖道:“你若是求一夕之欢,我挣不过你,你若是想求旁的,我更不能给,你在我这儿,做的都是无用功。” 若是他用强,她也不会喊,可不是不喊就算愿意,吴盟明白她的意思,自家也含了一颗糖,他早已经不是少年模样,眉目冷崚身材高大,这会儿却弯了眼看着明潼:“我在后悔。” 明潼嘴角微松,只当他终要回头,离得远远的,哪知道他说:“看你第二次,我就该求了你的,我在后悔。”越是见多一回,就越是后悔一分。 明潼旋然蹙了眉心,见他绝不是说假话,预备好的冷笑倒笑不出来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此去高官厚禄,贤妻孝子,难道不好?” 吴盟还真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在明潼提起来之前,他从没想过,见他低头,明潼心里微哂,原来是个愣头青,一根筋,若早跟他说明白,说不得这会儿他的孩子都能跑了。 等他抬头,明潼就侧过脸去,指了窗儿:“你去罢,别惊动人。”她的脸被板正过去,舌头卷进来的时候,把她惊出的那些咳嗽吞到了喉咙里,这回不曾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攻占之后,便细细吸吮舔舐。 这个吻很长,吴盟把她压在罗汉床上,那些个小东西撒了一地,他摸她的耳朵肩膀,跟她一直都不肯放松的肩胛,吻到她喘起气来,抵着他胸膛的手渐渐松了,没了反抗的力气,这才放开她。 明潼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也就这么由得她看,风吹散遮月云,月光一时投射进来,清清楚楚照着吴盟的脸,他一手托着明潼的后背,一手撑住身子:“我要是不答应呢?你还有什么法子?” 她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能叫嚷出去不成,吴盟伸手去解她的领口的扣子,明潼以为他终于动了念,手指绻起来,紧紧扒着身下的洋红毯子,刮出一道道指痕来。 吴盟替她解开一颗扣子,袄子的领口松开来,露出里面一点肌肤,可他解了一颗就不再往下,勾住她的下巴吻她的脖子,明潼摸到了剪子,却没动手,紧紧阖了眼睛,咬了牙等他继续。 可他没再继续,舌头碰了她的脖子,引得她一阵战栗,他就停了下来,替她把领口拢起来:“我真怕忍不住,到忍不住的那一天,你要不愿意,就拿它扎我。” 他的手不知何时扣住她的,十指交握,手边就是那把缠了红线的银剪刀,吴盟抱了她起来,像抱个娃娃似的轻巧,把她放到床上,走的时候停了步子:“你不肯放弃,我也不肯,只看咱们谁拗得过谁。” 吴盟是想看她发急的,不要板着脸,不要忍耐,有什么脾气都能冲他发出来,可是她没有,她想的还是忍过一夜就罢。 走的时候他跳上房樑,却没立时急了就离开,坐在檐上好一会儿,除了胭脂水粉香油,他不知道女人还喜欢什么,要是她能当个普通的女人就好,肯喜欢这些就好了吴盟跳出去,走到街市上,此时的金陵城再不是先帝在时那样人人自危,夜市又成了“鬼”市,不到天明还不散,各样卖吃食的,花粉的,下元节快到了,卖麻腐包子的,煎糍粑的,彩扎的纸船,金包钱的纸钱,忽的有老儿担了绢扎花朵来,上头枝枝节节大大小小俱是扎花。 大朵的牡丹芍药小朵的玉簪石榴,各色纱花堆得满满当当,自有民家男女挨过去买的,一枝五文十文,那女子挑了一朵,比在鬓边,那男子看着直点头,数出钱来,就替她簪上。 东市街西市街一盏盏的挂了红灯笼,因着皇后有孕,连玉带桥上都扎满了花朵,各个节庆都比往常热闹,热腾腾的麻腐包子,撒了红糖芝麻的热煎糍粑,蒸笼里一屉屉的小鱼饺儿螃蟹饺儿,担着担子的豆腐脑细料馉饳。 脚店摆了五六只青花缸子,一角角的打酒吃,见着他是单身男客,请他尝尝,吴盟要了一大碗浇酒,张着嘴倒进了喉咙口,一碗顷刻尽了,那烫酒的焌糟又道:“可要尝尝郑家千日醉?” 郑家的千日醉,是她又调弄出来的,入口绵长后劲足,这样的脚店里卖的都是兑过水的,吴盟连吃了七碗,这才扔下银角子,往街市上挤过去。 花粉珠子她不喜欢,扎纱绢人她也不爱,姑娘家的玩物,她就少有碰的,一把盘算一本帐,到似她立身的根本,宁可信钱,也不信人。 吴盟又知道她根本不爱钱,她捏着这些死物就为着这些死物不会折腾她,他望了天上一轮月亮出神,也分不清是人间灯火还是天上星光,阖了阖眼儿往前去。 街市越是热闹越是显得他一个形单影只,东西街市走到头就是秦淮河,河上画舫穿梭,一排排的灯火映着人,只看见船挨着船,里头人影重重,当中一人锦衣华服,吃得大醉,扒住栏杆吐个不住。 吴盟一双眼睛利害,隔得水影灯影人影,分明就是郑衍,他一面在吐,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妓子摸他腰上带的荷包三事,吴盟扣住一块圆石,从这儿打出去,中了小腿,他必要落入河中,人多船多,只要掉下去,再上来就难了。 ☆、第395章 洗手蟹 秋风才起蟹壳不满,等多下几场秋雨,蟹壳就满涨起来,街市上头早有小贩担着卖起洗手蟹来,拿才捞上来的螃蟹,对半切开来,拿各样盐椒醋拌了,就这么生吃,担子上头还泡了菊花水,吃了立即洗手,这才叫作洗手蟹。 这是粗吃,讲究的人家买了蟹来用麻油熬熟了,加上茴香,草果砂仁花椒末,再切了姜沫胡椒,零零总总十来样佐料,拌在蟹里调匀了,当作凉菜来吃。 街市上炒肺炒蛤蜊炒蟹更是多,一条街上从东走到西,家家都有卖,还没迈进腿去,就先闻着了姜醋味。 明洛自生了孩子便百无禁忌,如今满月了更是甚个香辣甜咸都吃得,外头听见敲小鼓儿卖拌好的蟹了,就叫丫头往外头买了来,非觉得外头买的比自家做的味儿足,吮了脂膏,再吃肉。 这样担子上的蟹俱是小蟹,大蟹都拿草扎起来卖钱去,小螃蟹肉厚蒸熟了配点花生下酒吃,生的就用来做洗手蟹。 除了这样吃法,明洛还开起了螃蟹宴来,陆允武年少时在乡下没少吃这些,河水一涨他就赤了膊跳到水里,捞得大鱼小螃蟹,哪里还要什么佐料,也没盐也没酒,去了里头的腌脏物,就这么啃着吃。 这会儿富贵了,到想起从前的岁月来,碗口大的螃蟹吃着,却嫌不如家乡小河里头的味好,专叫人去河里捞了,送了两筐到家来。 下人装在碗里给明洛看,明洛一瞧就笑了,她长到这样大,还没见过这样小的螃蟹,既是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便叫厨房整治出来,给他办宴。 写了帖子请明沅过来,为着她又专治了两样菜,这样的螃蟹实没甚个可吃处,干脆叫人到外头买了两筐大的,厨房里挑了蟹脚肉,把蟹壳子送上来。 明沅肚里怀得七个月有余,此时走路已是不便了,她嫌轿子坐着颠簸,短短一段路自家走了来,纪舜英倒不知是扶着她好,还是在后头撑着她好,迈门坎的时候恨不得抱了她过去。 明沅见着这一桌子早就馋了,她怀这胎安稳,除了变着法的想吃新鲜东西,连吐都少有,恶心劲儿一犯,就含一块酸梅子,再喝口蜜水,又是能吃能睡了。 鱼肉虾肉明洛那儿半点不能碰的,她还叫人拿燕皮裹了小馄饨,日日当和点心吃,烫一把鸡毛菜,连纪舜英也跟着她一道吃起来,明沅看不出,他却显得脸儿圆了。 碗里碟里剥得嫩玉红脂,小碟子摆在面前就有七八吃,却只明洛明沅跟前有,陆允武面前全是小蟹,烹饪的时候里头加了点盐,摆上姜丝甜醋,他嚼了一只却觉得壳比肉多,一面吃一面吐。 惹得明洛笑个不住,抱了虎子叫蟹钳里的大块肉,拿筷子点着陆允武:“咱们这儿一个螃蟹值得你那一篓了。” 专叫乡人捞来的,还特意多给了赏钱,明沅只浅尝一点儿,看着眼馋,她近来越发挨不过这馋劲儿,可老话里不许孕妇吃螃蟹,一是怕寒,二是怕生出来孩子吐泡泡。 可她却知道寒凉的就是蟹肚里一块,剥了去就行,干脆只要蟹脚,叫丫头剥了满满一碗:“替我拿下去,摊在鸡蛋上吃。” 纪舜英早不奇怪她这些稀奇吃法,蟹饼摊了来,明洛一看也馋起来了,黄澄澄的蛋,红红白白的螃蟹肉,铺了满满一层,明沅撕了一半儿分给明洛,卷起来吃了,虎子张了嘴,拉着明洛的手往嘴边送,啊啊个不住。 连陆允武也扔了那些小螃蟹,先说蒸个二三十只给他塞牙缝的,却连两只都没吃掉,明洛哧笑得一声,叫厨房把做好的洗手蟹拿出来:“喏,这是小蟹做的。”能去掉的大壳已经去了,酒跟醋泡软了蟹骨头,他倒一气儿吃了半盆子。 桌上人吃合欢花浸酒,明沅跟虎子两个饮蜜水,虎子一个人吃了碟子那样大的蟹饼,吃得小嘴满是油,还被陆允武喂了一勺子酒。 明洛吃着螃蟹肉,一只手拿了满涨涨的蟹钳,一只手握了酒杯子,她生了孩子又见丰膄,皮子养得白了,抹了口脂吃得面颊飞红,有了几分酒意又话多起来:“前儿我去宋千户夫人那儿可听见一桩新鲜事儿。” 她把嘴凑到明沅耳朵边:“金家才嫁进蜀王府的姑娘,前头才抬了她进门,后面就有妾等着敬茶,便是妆也该妆上三个月才是,这样打金家的脸,还发梦要当蜀王世子,真不如秋醉做场梦了。” 她吃的略有醉态,说起话来也不似平时还知道藏着些,明洛倒并不知道金珠金玉那点纠葛,只金家易女而嫁,外头总有些风声,要不然怎么挑了个不相熟的人家把金珠嫁了过去。 明沅吃着桂花糖莲藕,拿尖头筷子把藕孔里头塞的甜糯米挑出来,当米丸子吃:“金家竟也不管?” 明洛吃得醉了咦了一声:“管什么管,难道嫁了她进去是为着举案齐眉的?金玉的模样是不差,可怎么比得外头那些狐媚子。” 这个蜀王的小儿子,果然是扶不上台盘,老子替他铺了这样好的路,不管金家如何,总归嫁了个姑娘进门,再怎么也该把面子做足了,却连这点功夫都不肯做,还谈什么拉拢,难道不成是觉得总归联了姻,两家就算是板上钉钉的同盟了不成? 九月里金玉才嫁,到了十月就传出又有个妾有了喜信来,跟金玉一道怀上了,这里头的苦楚,不必看她,光是听都觉得涩。 金玉侍候了个妾当婆婆,看着是王府里的女眷,拿出去怎么上得台面,她自小受的教养跟这么个歌舞姬出身的婆婆再不相容,眼看着丈夫也是一个调调,明明是王府里出来的龙子龙孙,说话行事却还不如家里的哥哥。 金珠比她早嫁,却同她一样是怀胎,那头早早走完了礼,她这儿自也有人帮着办,可甚个事体问一声那一位,立时办的不成样,若是早年家里长辈带她往王府来走一遭,她也不至于就能觉得这一门是好亲事。 蜀王不会放,金大人也不会放,反正不是此就是彼,总归是逃不掉的,金玉自家咽了这个苦果,家里人还觉着她抢金珠的婚事,有苦说不出,倒是想回娘家的,可她那个婆母自家不是正经的王妃,却把她当世子妃管,要回娘家再不是那和容易的事儿。 各人辛苦各人知,日子是越过越好,还是越过越歹,端看自家如何行事,吃了蟹肉回去,纪舜英就张罗着给她吃甜姜茶,明沅歪在枕头上,张了嘴儿等着纪舜英喂,他也醉了,喂了水还知道到外头洗个干净,这才进来,抱了铺盖铺到罗汉床上,明沅看他伸手勾一勾。 纪舜英还当她是要茶要水了,凑过来就叫她在面上香一口,两个凑着眼对眼儿,换了十来个花样亲一回到,这才躺下去睡。 夜里迷迷蒙蒙的,只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睁了眼睛看见大开着窗户,外头的月亮大的出奇,又圆又亮,还瞧得见里头的桂花枝,明沅揉揉眼睛,才要叫纪舜英,月亮里头那只兔子从桂枝上跳到她身上来,才想着要揪一下兔耳朵,那只玉色的兔子竟钻到她怀里去了。 醒来早已经天光大亮,厨房里预备虾仁炒的瓜脯佐粥,爆过的小虾米,指长的银鱼儿,蟹油熬的酱配着豆腐,玉兰笋片,三两瓣熏鱼,小碟儿里头还有一把杏仁核桃。 明沅竟觉得不饿了,拿勺子舀了两口,今儿又不是卯年,怎么也不是属兔子的,可既是梦见了,就叫九红开柜子:“我记着有一对儿玉雕的兔子,把这个拿出来摆上。” 一面想着那只红眼睛的玉兔儿,一面摸肚皮,梦日梦月也还罢了,月亮里头跳出只兔子来又是甚个意头?她想不明白,采菽却从匣子里翻了好几只兔子来,有青玉的有白玉的,还有金打的,明沅想着既梦见了,就全摆出来,还有个烧的水晶砚里有蟾宫折桂,里头就有只兔子,干脆把它立起来摆在桌上。 等纪舜英回来,见着屋里多了这许多兔子,还当明沅喜欢了这个:“等我叫青松去街上买两只给你养着。” 明沅笑一声点点肚皮:“我梦见月亮里的兔子钻到我怀里来啦。”纪舜英把擦脸的毛巾一扔,三两步奔到她身前,盯着她的大肚皮,抬头问道:“当真?” 明洛那时候是梦见小马小羊小老虎,还有梦见在吃柿子桔子的,半点儿作不得真,到了明沅这儿,她一向好睡,梦都不作,难得梦见一个,纪舜英赶紧记下来。 他读了一肚子的书,才说到兔字儿就从《说文》想到了《礼记》,百般揣摩这梦里的意思,是望月之兔,还是破月之兔,还是忍冬嘴巴快:“有月亮有桂枝还有玉兔,可不就是蟾宫折桂,生个小倌倌,十五做状元郎。” 为着这句好口采,明沅赏了她一个大红封,纪舜英就是书读得太多,到把这个给忘了,总归是个好兆头。 明沅本来猜是生个丫头的,这会儿又觉着约摸是个儿子了,男娃儿的衣裳做的不如女娃儿多,倒是明漪做了两件来,连采菽几个都叹,说八姑娘的针线竟这样好了,这活计比哪个可都不差。 明洛是未足月就生的,纪舜英怕她也提前发动,下了霜冻了土,沣泽园也不必日日去,他隔得一日就留在家中陪伴明沅,安安稳稳过了年关,元月十六这一天生下个女儿来。 ☆、第396章 汤团圆宵 纪舜英大喜过望,他一直巴望着明沅生个女儿,买了许多女孩儿的玩意儿,连往后要玩的小瓷人儿都收罗了一整套,见着甚个好的就要买上些,红绒花彩发绳,还有小绢花金丁香银丁香,回来总不空着手,给明沅的买尽了,就给女儿买。 果然叫他盼了个女儿来,产婆不叫进血房,可哪里了拦得住他去,闪身进来先看明沅,她是头胎,折腾了两天一夜,纪舜英在外头早就等得发急,隔着窗子跟她喊话,里头的丫头婆子听了俱都发笑。 明沅见过许多回生产了,自苏姨娘生明漪起,到明洛生二胎,她都见过帮过手,到自个儿要生,水一破就知道是要生了。 她身子越发沉重,算着日子要生了,也不出去吃宴了,连明洛来请也不曾应,只在家里过元宵节,纪舜英怕她不能出去看灯闷得慌,在小院子里头挂满了灯笼,因着府上有喜,送来的灯笼多是娃娃样的。 绢扎的白胖娃娃,跟年画上一样,有踩着鱼抱着鱼的,还有一男一女团团坐着的,明沅看了直笑:“这有甚个好看的,倒不如扎些葡萄石榴灯来。” 冬日院里无花无果,便扎了满院的彩给她看,下人丫头各得两套新衣,又多领一个月的月钱,产婆稳婆也得回家过节,纪舜英时时盯住明沅这个大肚子看,她吃着元宵,才咬了一口玫瑰馅的,面上神色不对,纪舜英赶紧扔了碗:“可是要生了?” 稳婆才歇了一个新年,年初五还来拜过年,得亏着没出门去看灯,叫下人急赶着拉了来,还喘着气呢,屋里头已经铺设好了,连厨房的汤面都做起来了,她坐下喘口气儿,纪舜英还只催她。 “大人休急,这会儿才破水,有的好等呢。”稳婆也是熟手了,看着明沅倒安心躺着,浴房里还烧直水来,知道她还要泡浴先笑了:“太太走动走动是好的,洗浴便罢了,这腿儿也迈不过浴盆去。” 她平日里洗澡就难,可一想要捂上一个月不能动,还是叫丫头烧了水,让两个力壮的婆子抬她进去,浸在热水里倒觉得肚子了受些,不独洗了身子还把头也给洗了,拿香胰子洗了个干净,从头到脚搓了,躺在罗汉床上烘头发。 稳婆啧啧称奇:“再没哪家的娘子还想着这个的,娘子要是饿就多吃些,等会儿才有力气。” 明沅不必她说,元宵宴才刚吃了一半,拿小碟子分出菜来,烤的鱼肉虾肉獐子狍子,去了壳骨,明沅竟全吃了去,白玉鸽蛋吃了两三个,这才觉得饱了,等着肚皮里发动。 屋里烧得炭火,她就穿一件单衣,到外头丫头都换过一轮了,这才觉得疼起来,她在里头吃得饱,纪舜英却甚也没吃,桌上菜也没人撤,干在屋子外头踱步,热的连斗蓬都穿不住了,等听见里头叫一声疼,他扒开了芭蕉叶立在窗底下:“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哪有生孩子不疼的。”青松点了桌上的菜:“爷好歹吃些垫一垫,看着天儿还早呢。”纪舜英旁的吃不下去,还是采菽端了肉元宵出来,说是明沅叮嘱了要他吃的,他这才扒了一碗。 又想着去告诉明洛陆允武一声,夜里过了才去报,急得明洛早饭也不吃了,两个小的都没带,轿子也不坐了,出了门就往这头赶。 纪舜英请了假,明洛进来的时候就嗔他:“表哥真是的,这样大的事儿昨儿就该来知会一声了。”拉了丫头一通问,里头稳婆按了肚皮,已经快要生了。 这个快要,又等到傍晚,虎子吵着要娘,明洛这才回去一趟,太阳下去月亮上来,纪舜英又是一天没心绪吃喝,还是明沅想吃肉元宵了,煮了一锅给他也端出一碗来。 将将吃了八个,里头一阵阵吵闹起来,经了一夜又一个白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天挂得那样大的月亮,里头一声哭,纪舜英抖的都站不住。 里头稳婆报一声喜又道:“是个千金。”这声说的便不怎么响亮,可才说完,外头都是恭喜声,纪舜英想要个女儿,哪个不知道。 纪舜英还怔着,叫这一声声的恭喜给喊醒了,进了屋先看明沅,她早累睡了,连是男是女且还不知,才听见一声哭,稳婆说是个手全脚全的,立时昏睡过去。 纪舜英咧了嘴巴笑个不住,孩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裹在襁褓里头,眼睛没睁开,乖乖睡着,才生下来的孩儿,哪里瞧得出长相来,他却觉得自家的闺女生的就是好,长眉毛大眼睛,瓜子脸小酒窝,怎么看怎么喜欢,抱在手里就不肯放。 等明洛再回来知道孩子已经生下来,跌了足:“早知道就不该管那小子。”知道生了个闺女越加起劲了,她自生了虎子就想要个女儿,盼到如今,自家没得,明沅得了也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抱,抱了就不肯撒手:“姑娘家就是香。” 奶娘抱了去吃第一口奶,明洛跟了去,纪舜英守了明沅不动,伸手摸了她的眉毛额头,伏下去香一口,手搓热了伸到被子里握了她的手,在她手掌心里搔了搔,轻声告诉她:“咱们有个女儿啦。” 陆允武回去没见着媳妇,不必下人说也知道她必在明沅这里,一手拎了儿子,进门就看见门口悬了玉佩,知道是弄璋,还当是生了个小子,丫头抿了嘴儿笑:“老爷说了,作甚女儿就是瓦,儿子却是璋,咱们家的姑娘是宝贝。” 差点儿就去弄一块琉璃烧的瓦来挂着,还是明沅醒了嗔他一句胡闹,挂起香帨来,街坊四邻才知道这家子是添了个女儿的。 沈同知的夫人带着可思一道来贺,一篮子红蛋喜糖,还有染好的花生喜果:“我怕你这儿没个年长的,这些来不及料理,替你先办了,可思总归叫你一声干娘,就当是她这个干姐姐给妹妹预备的。” 可思看着孩子又不敢抱,说小妹妹生的漂亮,可不是漂亮,养得去了红,雪白白的小人儿,明沅能吃能睡,肚里的娃娃也白胖,这会儿眉毛还淡,眼线却长,看着就知道是大眼睛,还生得一个小下巴,是个小美人胚子。 孩子生下来都有小名,明沅想了一会,因着是吃肉元宵的时候生的,脸又生的这般圆,只一个下巴长得尖,倒过来可不就是搓了尖的肉元宵,干脆就叫她元宵,元宵抝口,还有叫汤圆的。 宅子里头已经叫开了,沈同知夫人一听便笑了:“这金花生倒不该打,该给她预备个金元宵才是。”那就是不带花的金球了。 明沅听见笑一回,看看女儿圆团团的模样,点了她的小鼻子:“元宵好,多团圆呢。”汤圆张了嘴打个小哈欠,嘴唇淡淡的,抿一下圆脸就皱起来,倒不像汤圆像个汤包了。 元宵汤团混着叫,只纪舜英叫她子悦,说一回,底下的丫头就窃笑一回,这分明就是说给明沅听的。 做月子不能洗澡,明沅怎么挨得过去,捂着被子一两天也还罢了,屋里头又点着香,大冬天怕冻着孩子还烧了炭。 明沅是坚持开了窗子通风的,哪怕只开一条缝,屋里换过气,再把孩子抱进来,天天拿滚热的巾子擦身,头发是没法子了,只好一把盘起来,梳个光溜溜的髻。 她身上的衣裳日日换,吃着米酒水下恶露,又吃黑鱼汤收敛伤口,拿鱼汤炖了鸡蛋,倒上点香麻油,这个又软又易克化,比旁的更能吃得下去。 她生了个女儿的事报到金陵,黄氏生生松得一口气,这些年纪舜华死活不肯定亲,她怎么磨都无用,磨得厉害了干脆就住到书院不再回来,他中了秀才,后头的举人却没中,同纪怀信说了不想再考,黄氏一听就又躺倒在床上。 她既病了,纪舜华总要来探病,还试得汤药温热,喂她吃药,黄氏却道:“我要你这番孝顺有何用,你只一心读书,能出仕当官司,就算是孝敬我了。” 纪舜华捧了汤碗半晌不说话,隔得会子,轻轻叹了一声:“我总归是不孝的。”不考举是不孝,不作官是不孝,不娶她看中的人当娘子,又是不孝,这么算下来,黄氏样样不顺心的事,都能归到不孝上头。 纪舜英考中了也是不孝,得了魁经又是一样不孝,娶了明沅是不孝,进了门又成了皇后的妹婿又是不孝,这回生了女儿,倒是孝顺的了。 她捏了信纸笑得几回,叫下人预备了几件小衣裳,还有穿耳朵的金丁香,手上带的小手镯小脚镯,还包了个大红封去,对着菩萨上了好几回香,算是还愿的。 自明沅有孕的消息传回家来,黄氏那香烧得更勤快了,不独烧香还许愿,只要明沅这一胎是个女儿,她就给菩萨塑金身。 隔得这么远了,心里还没放下来,只要她过得不如意,黄氏自个儿就如意了,她把这喜信儿整个府里传一回,夏氏知道她的心意,却不免在心里讥笑她,皇后娘娘肚里这个才是要紧的,明沅生个什么,纪家都得当个宝来看。 可黄氏如今也只有这点子事能开心一场,开心完了又忧愁起儿子的婚事来,纪舜华不肯娶亲,也不是谁都不肯要,他心里想的还是徐家那个姑娘。 连纪怀信都已经点了头了,总归这个儿子不比长子有出息了,纪舜英如今就是五品的通判,等三年下来一升,说不得就能升到四品的知府上去,管着一府,最少也有七八个县,纪舜华可连一个举人的出身都没考出来。 在他眼里都是儿子,又有甚个分别不成,总归享福的是他,何必执着于嫡庶,本来纪舜英就是长子,该挑了家里的担子的,一个有了出息,帮衬着另一个也就罢了。 可黄氏想的又不一样,她听见纪舜华这一句话,当即落泪,扯了他的袖子把药碗打翻在毯子上:“我这是为着甚,这半辈子的辛苦,还不如全喂了狗去。” 这嗓子一喊,人半倾出来,拳头落到纪舜华身上,对着他又打又骂,哭诉自家辛苦,恨不得从初嫁前说起,骂了曾氏又骂纪怀信,只眼前这一个儿子,竟还不如她的意。 纪舜华跪着听她骂,等她骂的累了,收拾掉碗勺,换了身衣裳,去了西街,今儿十六,该是徐蕴宜出来上香的日子,他就这么守着她,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三年之约将要满了。 ☆、第397章 鸡汤浇饭 徐家姑娘还穿了一身素,守过热孝也穿得素衫,一身月白袄子,丫头拎了个香烛篮子,后头跟着个老家人,一路往东寺去烧香,徐蕴宜戴了帏帽儿,由着丫头雇了顶小轿,往东寺二十个大钱,先数出一半来,两个轿夫抬着走,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纪舜华。 她每月十五出来上香,纪舜华必得跟着的,东寺也分得前后,前头是男香客,后头是女香客,十五十六人数众多,栖霞山脚下还有香头领了香客,一路叩拜着上山去,就为着在栖霞寺里烧上一柱香,若是观音诞佛诞日越发了不得,挤挤挨挨,肩头碰着肩头,脚尖抵着脚尖。 原来徐夫人同东寺的住持倒有些交情,徐家也是应时应节就不少了菩萨跟前这一份香油供果,到徐家只余这两个女人了,徐蕴宜再去敬香,住持倒为着徐家一叹,叹完了便引她到后堂去,抄得会经。 徐夫人眼睛不中用,早早就模糊了,虽也施医治药,却无多大用处,她也不想旁的,家倒了儿子女儿都死了,身边跟一个庶女,不过是苟且活命,不听不看不想,只对着菩萨念经书。 嘴里念叨着徐家遭了这样的难,必是前世不修,活得她们两个人得替徐家死了的人赎罪,嘱咐了徐蕴宜这一样,她便隔得半月烧回香,给个零星的香油钱,再做上些素果子供到佛前。 这些年纪舜华与她隔得远远的相互看一回,写的信她再不曾回过,可是大丫却回回能够出来拿信,春天折了花枝送给她,夏天送了扇面给她,秋日里有栗子柿子,冬天便是炭火木柴。 日日一担,从没少过,别个还只当是徐姑娘自个定的,门前原来有人求着结亲,后来渐渐知道她的志向,越发冷落,连徐夫人的娘家人也少来了。 久病床前连孝子都少,更何况是亲戚,徐夫人家里也怕上门纠缠打秋风,连着节礼送过去,都只觉得是诳着他们加倍送回来,干脆连节礼都少走,只年里送一回,那头打发几个钱出来,这些个徐夫人根本不知。 徐蕴宜敬了香,摆上供果,家里做的糯米团子,奉在佛前,大丫扶了她,出了佛堂道:“姑娘,少爷等着呢。” 原来大丫一直是喊姐姐姐夫的,徐蕴宜怕叫旁个说闲话,这才叫她改了口,她便叫少爷姑娘,两个原来那般好,就这么做不成亲,大丫还替她叹息一回,收了一回东西,见她不回绝,就替纪舜华说起好话来。 徐蕴宜隔得会子不曾说话,大丫已经扶她穿过门去,东寺里腊梅开得好,一落雪盖了寺院的金顶,只留下一段黄墙,梅心里盛了落雪,还香得沁人,徐蕴宜身上穿上袄子,两只手拢在棉手筒里,看见纪舜华穿着蓝衫等在树下。 纪舜华抬头看她,微微露出笑意来:“你来了。” 徐蕴宜行的虽慢,却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去,这些年来都不过远远看他一眼,这会儿离得近了,竟有些不像他了,似是小院里头那头纪舜华,却又不全是他了。 纪舜华肩头落得雪珠,脸上全笑开来,徐蕴宜收了目光,垂下去落到他鞋面上,觉得眼熟,再一看,还是原来她给他做的鞋子,鼻间一酸,轻轻应了他一声。 今岁金陵雪多,地上积得厚厚三尺,宫城里红墙绿瓦,全叫茫茫盖住,交泰殿却极是热闹,明蓁又生了个儿子,这一回便是想劝着皇帝纳后宫的,也再无话可说了。 明蓁月子里就没消停过,太子一进了秋天就咳嗽起来,一时好一时坏,天儿见好就好些,阴了落了雨,便连殿门都不能出,明蓁怀了胎还在操心他。 且喜肚里这胎倒是强健,生下来便肥壮,胃口还好,不哭不闹,只到肚皮空了就哼哼,吃一回奶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了便又睡,足了月长得更快。 这个孩子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扯着嗓子哭起来都响,到不似晗哥儿文静秀气,皮子也黑,倒像他父亲,明蓁都抱不住他,把他放到床上,自个儿就能玩起来。 阿霁晗哥儿都喜欢这个弟弟,这么丁点儿大就要教他说话,咿咿呀呀也说得起劲,晗哥儿还给他读书,心心念念着进了上书房,往后有大学问教给弟弟。 说好了开春就开蒙的,偏偏正主病了,急得明蓁也不把他放在东宫里,挪到了交泰殿后殿,就在那儿开了屋子给他住。 咳嗽不见好,总不能进学去,太傅都定了,还得正式行拜师礼,这又把日子往后推,连带着慧哥儿也不能进宫,他是伴读,太子不读,还陪伴个甚,还在家里读书。 大雪天里慧哥儿也一样在读书,他早上迷迷糊糊起来,自个儿套上衣裳,丫头给他擦了脸,热腾腾吃上一碗奶,用几样小菜粥点,披了大衣裳自个儿踩着小靴子往书房去。 老先生年纪大了,这样的天畏寒不出,这几章他通读一回,吴盟看着他背,背完了再写,进门先鞠躬,请一声师傅早安,请完了安,坐到案前,两只手握住书册,先念上两句,等身上热了,这才解了衣裳。 吴盟坐在前头,到底天冷年岁小,写得两个字,慧哥儿就搓起手来,原是想暖一暖的,搓着搓着就走了神,看外头老竹苍叶上头的落雪入了迷。 吴盟看见他搓手偷懒,等他回了神,看见师傅盯住他,挺直了背板,肉乎乎的脸蛋泛红,可吴盟没说他,只问他道:“你想不想去看百戏?” 慧哥儿倏地抬了眼,亮晶晶的看了他点头,吴盟便道:“雪天无事,你问问你母亲,若是应了,我就带你去看灯看百戏。” 下得再大雪,外头依旧热闹,秦淮十里点得红灯,玉带桥彩虹桥上俱都扎了花纱,为着皇后娘娘又生下个康健的儿子,除了灯市热闹,街上闹百戏的也不禁,本来就是正月里,这下子越发热闹起来。 慧哥儿长到这样大,连街面都没去过,听见说要看百戏,怎么不乐,把一天要写的字,上一午全写了,捧了纸去寻明潼,还没进房门口,就先叫了三声娘。 明潼捂了手炉子,正偎在香炉边上瞌睡,夜里睡不足,床垫的软了也还是浅眠,手脚冻得冰冰凉,便是早上眯得会子,到底不似夜里香甜好睡更补人。 慧哥儿急叫了她,她立时惊醒,看着他奔过来又松一口气,抚了他的头:“甚事这样急?”慧哥儿把小脸往她胸前一埋,扭了脸儿道:“我跟先生看百戏好不好?” 明潼一听就知道是吴盟说的,摸了慧哥儿的脸:“既要出去,你字可写好了?”她一问,慧哥儿就把写的字举高了给她看,明潼看得一回,见他写得果然认真,点了头:“你去预备着,我总得见见你先生,嘱咐两句。” 慧哥儿还得在家里用饭,他着实太小,外头的东西怕他吃了不干净,叫厨房给他预备下半干半湿的粥饭点心,自家拢了大皮斗蓬去见吴盟。 吴盟没对郑衍出手,那一日在秦淮,等得许久郑衍的生死根本不是明潼关心的,便把他杀了又如何,他就是死了,她也不会跟了他。 在花船见着郑衍的那天夜里,吴盟又一次回了明潼屋里,明潼闻见酒气,还蹙一蹙眉头,等了会子不见他动,干脆把眼一睁,吴盟就坐在她床沿,眼睛盯住她不动。 明潼觉得厌烦了,坐起来敞开被子看着他,中衣底下显出玲珑曲线,长发散在背后,乌发如云,面似白玉,冷泠泠的眼望了他:“你到底怎么,才肯算了。” 她越是嘲讽,吴盟越是看了她不动,他盯住她不动,她也一样盯了他,吴盟笑得一声:“你问我怎么才肯算了,我死了心就算了。” 可是怎么个死心法,明潼没问,吴盟也没说,只坐在床沿上告诉她:“你去看过灯市没有?东街西街连了秦淮,夜里也亮了灯。”他说了这几句,便不再说,打定了主意,要带明潼出去看看。 明潼光听他的话也听不出什么来,灯自然是看过的,宫里的灯会她也去看了,宝座上换了人,气象不同,跟原来看过的全然不是一样的热闹,御河上头全结了冰,拖着大冰床,就在上头看冰灯。 除了冰灯还有演武,原来可再没看过还能在冰面上打马的,慧哥儿看着兴头高,回来念叨了好两日,吴盟当着他的面,在郑家的河上练了一回剑,这下子可把文师傅比了下去,如今他说甚,慧哥儿都肯听。 明潼行到半路,将要出园子往前头去,就又变了主意,紧一紧身上的斗蓬,搭住小篆的手:“咱们回罢,你跟着去叮嘱一声就成。” 吴盟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明潼,只她身边的媳妇子过来说得两句,慧哥儿却急急吃了鸡汤浇饭,拿鸡丁炒的瓜脯过饭,穿了小斗蓬,身上还拎个书包袋子,站在门边等着吴盟。 吴盟伸手就把他拎起来,抱他就跟抱个小鸡崽子似的,一路出了府门,带锣鼓街去,还没往里走,就听见锣鼓声,慧哥儿急得直伸头,吴盟把他架到脖子上,他原来就高,慧哥儿先还吓得脚上一抖,等坐定了,揪着耳朵看两边杂耍班子斗戏。 跳白索,扑蝴蝶,舞龙灯,还有打花棍的,翻筋斗的,一人立于丈高的竹竿子上头顶彩球,慧哥儿仰了脖子看,张了嘴巴闭不上,一只绣球在那人手上身上腰间打旋,身子一揉就是一个转身,顺着竿儿滑下来,早有人上来讨赏钱。 吴盟颠一颠他:“小子,好好看,回去说给人听。”伸手摸了个银角子给他,叫他往托盘里扔,铜盘一声响,受着赏的就地翻了筋斗,逗得慧哥儿直乐,点着前头舞龙的道:“告诉娘!” ☆、第398章 妙鲜包 慧哥儿由着吴盟抱回去时已经睡得小脸泛红,一手勾了吴盟一手捏了皮影,他自然看过皮影,家里开宴也请了杂戏班子来玩百戏,说书的女先儿敲了大鼓唱书,还有这些个皮影,可这规规矩矩在堂前演绎,哪里如在街市里头放得开。 听戏看唱的夫人太太们也不都是真听戏,饮上一口茶,说上两句话,唱到好时,也不过微微点头,给些个赏钱响响盆,可街市上这番热闹怎么比得,便身上没钱,喝上一声彩,说到妙处,那演的唱的还且得等等,非得等到响了盆喝了彩,才接着往下唱。 慧哥儿哪里见过这个,眨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住了一瞬不瞬的看着,一手挠了脸儿,一手还抓着吴盟,就怕从他肩上掉下去。 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哥儿,扛着他的吴盟也一样是身着锦衣腰悬玉佩,看着就是陪了家里的哥儿出来寻乐子的,讨赏的往他跟前去,那偷儿摸儿也自往他跟前凑。 街面上多有把这两桩买卖并成一桩来作的,几个人围了圈儿卖艺,便叫几个不打眼的混在人堆里,一面叫好起哄讨赏钱,一面挤在人群里摸人钱袋子。 吴盟身上带得银钱袋子,肩上又扛了慧哥儿,知道身边围上人了,先是左右让一回,闪身避开了,三两个且还围上来。 吴盟伸了一手了,紧紧扣住为首的人探入怀里的手,那人叫两根手指夹住,腕间剧痛动弹不得,这才知道遇上硬茬,还当讨饶无用,哪知道吴伸却倏地松手放他,那人若此时用力,必得往后仰天跌倒,可他存了示弱的心思,刚想着低头哈腰,就叫这么一放,做了个手势。 里头退出几个人来,这一场便是由着杂耍换钱,不干那偷摸的勾当了,慧哥儿全然不觉,眼睛盯住那卖艺人脚尖上顶得碗,恨不得头也跟着一起转,看那碗儿一个叠一个,拍了小巴掌学着人的样子叫好。 到晌午吴盟还带他去了新开的酒楼里头点了几样时新菜色,吴盟自个儿也不曾吃过,他如今算得有钱了,圣人的封赏这许多,够他置田地置宅院,再养些奴仆美妾,可他却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摸出来的金锭子还是赏金里头的,便是再大的酒楼也破不开钞,给他上了香茶果酒,又叫了跑堂的仔细侍候着,这才兜了这么大个儿的金锭子,往票号里称了重量,按金价换银子。 这么一个元宝,换了一袋银子出来,吃得一顿饭,也不过绞了小半个银子去,慧哥儿眼巴巴看着,他自然见过许多,却不知身上所穿一针一线一饮一食竟不过花费这些。 他摸了背出来的小书包袋子,心里约摸知道他的银锞子金锞子能值得许多钱,看了吴盟吞吞吐吐,吴盟饮得一杯酒,拿勺子沾给他尝尝。 吃了个蜜酿樱桃,挖了里头的鹌鹑肉出来吃,这才敢开口,问吴盟借了钱使,绞着手指头说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彩缎子碧玉簪,东街卖的比西街贵且精,吴盟就专带了他往东街逛,进了银楼缎子铺,慧哥儿只看着觉得喜欢的,就点着要,吴盟大手一挥全包起来。 小孩子自然喜欢亮的红的东西,可明潼自他记事起,就少有穿是鲜亮的时候,除了年节也不穿红,替死了的郑侯爷守孝时,更是一身素衣,到除了服还是蓝的青的,慧哥儿挑了满绣的元缎给她,又见着有卖皮子的。 京里贵人多,再贵的东西总能卖得出价去,火狐狸皮子做的手筒,慧哥儿一眼就看上了,吴盟摸出银子来,掌柜哈了腰直笑。 吴盟力大,抱了慧哥儿还能拎得这许多的东西,除了缎子衣裳,还有首饰,一套亮晶晶的金刚石花钿,就这么扎了彩带拎在手里。 不坐车不坐轿,就由他抱着在街面上走,他脚不落地,却伸了脖子去看地上小儿玩的套圈,扒住吴盟的脖子,哪个巷子都是新奇,看个不住,见着粘花儿拍牌子,再有那摇了花鼓卖糖的,看着空空的巷子,刹时涌出人来,一个个小儿手里举了两个铜板出来。 慧哥儿看得累了,眼皮撑不起来,趴在吴盟身上,还想着下回再出来,到得郑家,慧哥儿叫丫头抱了下去,吴盟把东西也一并交给丫头:“俱是小少爷给夫人挑的,说夫人必会喜欢。” 这些话自然学给了明潼听,明潼自然知道里头一半真一半假,慧哥儿睡得迷迷蒙蒙的,梦见外头街市上这些个五花十色的东西,梦里还乐起来,迷迷糊糊说了两个字儿:“给娘。” 明潼手摸了他的脸,后上一顿时,转头看见东西摊在罗汉床上头,真个拣了几样出来,叫丫头拿下去裁了穿。 那套花钿也挑了两支出来簪在头上,小篆几个许久没见她这般开怀了,捧了镜子替她照看:“哥儿挑的这个倒好,衬得姑娘眼睛亮。” 又拿了一套梳篦出来,几个丫头哄了她换上鲜亮衣裳重又梳了头发,还开了胭脂匣子,眉毛是不必画的,明潼天生一对长眉,只唇间点上红,整个人便活了起来。 慧哥儿一醒,见着母亲果然戴了他挑的首饰,扑到她怀里,连说带比的把外头街市如何热闹告诉了她,仰了脸儿问她看过没有,看见明潼摇头,拍了小胸脯说要带她出去看看,又心心念念着要吃糖红果儿,还有街市场上挂的烧鸭子,他既想吃,便叫厨房做了一道上烧鸭子来,可吃着家里的,却还说这味儿不如外头闻着香。 明潼笑得一回,问明白他用过些饭了,除了烧花鸭子又叫厨房送了清淡小菜来了,慧哥儿一面吃一面点着这些个菜:“一个银角子。” 他说的竟不差,这些个菜用的鱼肚儿打成鱼茸,鸽子蛋去了蛋黄只用蛋白,糟的鹌鹑腿儿,山里的酱松菌,看着不过小菜,花得这番功夫也值这些个钱了。 问他怎么知道,他比划着说吴盟绞了那么大一锭金元宝,还告诉明潼:“金的换成银的,银的就换成铜子。” 明潼这些个生意都预备着给他,再没有侯爵家的子弟还去考举的,身上有了世袭的职位,这些个却得他自个儿打理,早些知道这个也好,吴盟既用了钱,吩咐帐上支了银票,叫丫头送过去。 慧哥儿在街上玩一回胃口大开,原来就能吃,这会儿吃得更多,每样都想送一点儿给吴盟尝一尝,明潼点头应了他,又赏了菜给竹桃儿跟杨惜惜。 竹桃儿接了就谢过,举箸便吃,杨惜惜却捂了嘴,只说害喜得厉害,先搁着等会子再用,她身边几个丫头婆子俱是郑夫人给的,也不敢叫她吃,请了来的大夫可说了,这一胎是个儿子,这会儿要是落了胎,哪个敢担。 送菜的丫头笑得一声:“既姑娘用不下,不如就赏了我们,叫咱们也尝个鲜呢。”当着她的面把送去的菜吃了。 杨惜惜也是真吃不下去了,她这才几个月,肚子大的好似七八个月,她娘好容易进来看一回,见着她就脸色发白:“这是要你的命,便是再拦着,你也不能不出门,腿软脚软没力道,拿什么力气生孩子!” 杨惜惜自个儿也知道厉害,曹家那许多妾,甚个阴私事不听闻,她给来看诊的太医塞了个镯子,让那太医说脉像有力,再说些是儿子的话,身边的丫头婆子自也跟着唱和,她们讨的是郑夫人高兴,到时候生出来是个甚,全叫杨惜惜担着。 杨惜惜倒比过去更自由些,得亏着郑夫人看不上她身上这些钱,还当是个小数,可她打郑衍身上搜刮出来的还真不是小数,一半儿给了亲娘收着,一半儿自家带进来,就为了打点丫头们,把嘴儿吃甜了,总能替她说上几句话。 郑家这些个下人甚个模样,她心里清楚,若没这些钱,日子更没法过,她原是想把这儿花在刀口上的,可不用不成,那一盅一盅的汤水菜肴送上来,非得让丫头帮着吃不成。 房里供了菩萨,见天的念经,头一个怨的竟不是明潼,也不是郑夫人,而是竹桃儿,若是她的肚子是空的,自家肚里这个可就是龙蛋了。 说不恨郑夫人也是假的,若不是她,她当年早早就成了侯夫人了,既恨她又得靠着她,盼她活得长长久久,房里这些个姬妾都没有,她能生一胎,就能生下二胎来。 丫头报给明潼,明潼只挥一挥手,跟着她的丫头倒气起来:“看她模样,不知道的还真当姑娘要害她,便她也配!” “这便罢了,衣裳吃食都送了一回,她不吃正好不插手。”明潼把儿子送她的东西收罗起来,她自知郑夫人打的什么算盘,却懒怠理她。 夜里吴盟又来,明潼撑了手等着他,一床的罗缎,桌上摆了那枝金刚石的簪子,她伸手点点:“这些个,我再不稀罕。”这话她说过一回,这回再说意味又不相同,她知道吴盟的意思,可却不肯领他的情。 吴盟一掀袍角坐到榻脚上:“你既不肯看,我便让慧哥儿代你去看。”伸手挑了一只花钿,握住她的肩头,左右试了一回,替她簪在发上,两只手抵住肩,外头一点月色映得宝石发亮,好似黑夜里一双眼睛。 明潼想拂开他的手,又觉得未免矫情,他哪一回来不得讨些便宜再走,由得他碰了,吴盟却搂住她的身子,把她的头按在肩上,两只手在她后背游移,把她搓得通身发热,他这才松开:“我带你上外头看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用章节名纪念怀总终于跟楼下的野喵建立了一段开放性,关系 平时可高冷,人走过去都不挪一下 我今天带着妙鲜包 它喵的一声扑过来了 据说是只极其霸道的喵 如果喂长了突然不喂它 它会发脾气 有点神奇 对了,我想给明潼,更好一点的结局 ☆、第399章 油煎三角肉 吴盟把床上里外两面烧的被子翻过来,把明潼整个人卷了起来,从窗子跳上屋沿,落得一片白茫茫大雪,明潼叫裹得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吴盟把她背在背上,此时又下起细雪来,纷扬扬落到她乌发间,几点雪珠落到眉毛上,她轻轻一抖,呵出一团白气来。 吴盟抱了人还身轻如燕,纵身一跃,瓦片不过轻轻一声响,若不细听,还当是积雪滑落的声音,屋檐上结了冰棱子,一排排有长有短,叫风一吹,倒似响乐。 明潼既不能喊叫,便只得咬牙忍了,却不肯把脸埋到他背上,雪花粘在脸上,吴盟跳到赐闲楼上,把她打横里抱起来,替她平了气,指着郑家给她看:“站在这儿,你叫该看清楚了罢。” 郑家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传到郑衍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可大体的样子还在,郑家造屋的图纸上是盖了太祖御印的,还有哪一个强过他家,只后头穷了,没钱修整屋子,便关了好几个园子,只余下中间这一块。 明潼还是白日上过赐闲楼,这样大晚下两边都落了锁,连看门的都住在外头屋里,静悄悄没半个人影儿。 白日里从楼上往下望去,自是富贵繁华,可这会儿东院里俱都灭了灯,只门上星星点点余得几盏,远远眺望出去,反是西院里头灯火不熄,郑衍那些个姬妾房前都亮了灯,一盏盏的大红灯笼,便是积了雪也还是红得醒目,风一吹便左摇右摆的晃动,晕出一个个光圈来。 吴盟贴了她:“你可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快活,可你又怎样?”他长手一伸,指给明潼看整个郑家:“我看那郑天琦也不过如此,他造的这个院子,分明就是个囚牢。” 正正方方的外墙,原来好好的院墙叫拆了又补,补了又拆,从这个地方看出去,一撇一捺,竟是个人字,人困在四方城中,不是囚牢又是个甚。 明潼身上裹着毛被子,又被吴盟搂在怀里,他的唇就贴了她的耳朵,热气往她面颊上拂过,钻进耳朵里吹,吹得她脑袋发热。 上辈子困住她的是宫墙,这辈子困住她的又是什么?细雪下得急起来,吴盟伸手替她揉脸,他身后是挂在楼上的铜铃,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大门边急亮起几盏灯来,前前后后七八个人拥了郑衍进来,隔得这样远,根本看不清面目,可能叫下人这样跟着的,也就只有郑衍了。 明潼看着那灯火明亮处,指甲紧紧嵌进掌心里,咬着烧得火红的唇,跟着那团团的灯火,一路跟到了西院,一院子的女人都出来迎他,明知不是在他手里讨生活,可她们也一样嘘寒问暖,有人端汤有人捏肩,那付情态,明潼便是看不见也能猜得着。 他买醉不过因为心灰意冷,想着醉生梦死也是一样的过,醉得连年三十都在吐,差点儿赶不上早上起来祭祖宗,郑衍也实是不想见祖宗,传了五代,到他这儿,铁券没了不说,还把他爹给气死了。 便是这么着,他都能日日喝着花酒听着小曲,没钱就伸手,不问明潼要,就问郑夫人要,日子过得比他原来想着上进时还更好些,他们都是快活的,可她却偏偏快活不起来。 “你怎么偏不肯转头看看身后?”赐闲楼造的四面栏,上面两层叫封住了,吴盟抱了她,猴儿似的攀在上头,坐在屋檐,指了长街给她看。 东街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郑家是侯爵,第一代起就占着金陵城最好的土地,这一片街还是靠着郑王府造起来的,先是酒楼后是铺子,跟着才有达官贵人也在此地造屋住下。 先皇折腾得东街成了鬼街,这会儿又补进了人,门楼铺子自然跟着热闹起来,可吴盟带她去看的,却不是东街。 打墙上轻悄悄的翻出去,行到玉带轿边,过去便是平民居处,吴盟避了人在小河边有一棵大柳树的地方翻进了院墙,院里头一棵老槐树,树底。 明潼只当他是进了旁人家里,一声儿都不敢出,那知道门里趴着的老狗先是耳朵一动,跟着又垂下来,冲他呜一声。 吴盟推开门,点了灯,里头床桌俱备,明潼叫他放到床上,还不敢解开被子:“我这儿冻得很,你受不住,等我起个炭盆来。” 他家哪里有炭,又出去了,顷刻之间就又回来了,把灯油浇在炭上,火星一碰就着,“腾”的燃直起来,屋里亮起橘红色的暖光,这才觉得身上热乎了些。 除了炭,他还带了件衣裳来,明潼里面穿的是夹着毛料的袄子,再罩上棉袄棉裙,整个身子胖大了一圈儿,她原来就瘦,这一年病着越发消瘦了,此时看着不过是个丰膄些的妇人。 拆了头上的花钿,吴盟也一样换上布袍子,拉了她出门,打起一把油纸伞来替她挡雪珠,四周黑漆漆的,这地方不比大道有人扫雪,积雪落久了结成硬块,走一步路都脚下打滑。 吴盟半搂半扶住她走过小道,尽头一点灯火,看着只一星,越是靠近越是亮起来,耳边还有人声喧哗,待转一个弯来,景像全然不同,灯笼映着石板道,街上挤挤挨挨全是人,热腾腾的烟火气燎得人看不清面目。 街面上卖吃食的一溜儿排开,青韭满馅包、油煎肉三角、开河鱼、看灯鸡、海青螺、雏野鹜,煎的炒的炸的蒸的,雪都落不进来,飘扬扬碰着这些个热气,便都化成了水。 吴盟握了她的手,在她掌手上挠一挠,问她:“你要不要吃一碗馉饳儿。”指了个摊子,两个老夫妻打理着,一个包一个下,里头还搁上小虾蛋皮,一碗盛上来,缀些青白葱花。 明潼此时不过寻常妇人打扮,还只是来逛街市的小夫妻,那老婆子把白巾子掸一掸长凳:“小娘子稍坐,立时就得了。” 她腆脸儿笑得欢,除了砂锅鸡汤,又要了切鸡胗,再要半片白切鸡,只要胸脯不要腿,沾料上了桌子,鸡也自汤里捞出来,淋漓了一案板的汤汁,切下来的鸡头鸡颈子便扔到碗里,留着他们自家吃。 明潼还只似梦中,叫吴盟扶着坐下来,又替她去买旁的吃食,给了老人家二十个铜板,这张桌子便不坐旁人了。 他没一会儿就回转来,手上了拎着捧着碗盘碟子,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竟还有爆獐子肉的,糟的鸭掌鸭信,爆的鸡肝双脆,明潼闻见香味,可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些个东西。 竹筷子在滚水里烫过了塞到她手里,尝了点双脆,再挟了一块皮子黄脆鸡肉雪白的白切鸡块,沾了甜酱,吃进口中,竟比府里厨娘做的还更嫩些。 这街市上讨生活的,日日只做这一样吃食,天长日久怎不精通,便是店里头的大师傅也没这样单做一样菜的。 她原来是不饿的,食不厌精,府里吃的多,却用得少,明潼自打记事起,就没吃过急饭,得缓着来慢着来,吃蟹脱壳,吃鸡褪骨,到了手里的东西,都是早看不出形状的,含了嘴里那块骨头,竟不知往哪里吐。 吴盟伸手过来接,那老妇人便笑:“娘子好相貌好斯文。”她再穿着布袄布裙,坐在此间也依旧同旁人不一样。 明潼舌头上沾了甜咸酱,砂锅鸡汤端上来,里头滚着十来只细料馉饳儿,吴盟先舀了一只,一面吹一面滋溜汤汁,明潼忽觉得腹里空得很,也捏着勺子吃了一只。 汤是滚烫的,她没吃过这些,宫里送上来的菜是半温的,丫头婆子们更怕她烫着,汤跟茶都得打扇子扇温了才送来,竟不知这滚热的汤还有不同滋味。 脆皮鸭子切上来一碟,竟也用了一半,吴盟看着她吃,嘴角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吃完了把余下的全给了老夫妻,那老妇人还笑:“官人真是个疼人的。” 见着衣裳普通,可吃起来却不吝惜,不是个疼人的也办不出来,吴盟捏了明潼的手,只觉得手心微汗,像这样拉了她,想过许多回了,容易又不容易。 带她出来,就是带她看看的,长街两边吃喝俱全,套圈儿的,卖盆花的,看着倒似真花,仔细再看竟是假的,拿纱扎的,绢人儿眉目姣好,一身红罗衣裳,披着彩色披帛,吴盟也买了一对儿,就叫扎绢人的按着他们俩人的模样扎起来。 一个玄色衣裳一个红色袄子,不过寻常民人打扮,细巧到这女娘头上,竟还有枝面捏的银簪子,耳朵眼里还有一付丁香。 小金店里小件比大件卖得快,吴盟眼睛一扫见着个打银子的店,给她买了一付银丁香,再有一对儿双鱼的银头钗,左右看了她,嘴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这样行在街市上,看起来不过最平常一对夫妻,吴盟兴致极好,一间间小铺摊子都想逛进去看看,拉住了明潼,她先还想回去,后来便把这当作夜游,便是回去也是躺在床上翻身,倒不如逛一逛。 街边卖扎红儿的,有摊子前围了出来玩夜市的姐妹,你挑我捡,比在发间,彼此问过,你戴了红的我戴的紫的,七嘴八舌说的热火朝天。 还有扭捏着的新婚的夫妻,男的摸了钱出来,女的挑了三两朵,那几个姐妹便睇了眼神去看,跟着又有身上穿得半旧衣裳,有了年纪的夫妻便不似新婚,那女人挑了最小的一朵,男人还抠抠索索,年轻姑娘家气盛,很是看了她几眼,那男人末了,却给女人挑了一朵大的:“买都买了,挑的小的做甚,差这两三个钱。” 买了也没好声气,可那女人脸上却是团团的笑意,明潼身边站了吴盟,她们这一对儿叫人侧目,吴盟见明潼不挑,自个儿伸手进去,那几个姑娘“呀”的一声轻叫,躲到一旁,扭了脸儿偷偷看他。 明潼似无所觉,每每吴盟递上来什么,她都不点头,回数多了,那几个姑娘便窃窃起来,相互咬了耳朵,吴盟挑中一朵金边芍药,替她簪在头上。 她眼晴看的耳朵听的,俱是原来不曾见过的,吴盟一直拉着她的手,从街头走到街尾,身上那件棉布袄子染得满满烟熏味。 一条街走到了头,这场夜游便算完了,明潼等着吴盟带她回去,吴盟却回头看那一街灯火:“明儿,明儿我还带你出来。” 她既不答应也不反驳,反驳了也没用,转到小巷之中,伏在吴盟背上,脸蒙在他肩膀间,露出一只眼睛来,去看那人声喧哗处。 ☆、第400章 芝麻糊 明潼出去这一夜,回来就大病一场,梦里头似真似幻,阖了眼儿迷迷糊糊睡得不醒,一时是宫墙,一时又是小香洲,喉咙口发堵,连汤药都灌不下去。 这病来的说急也不急,她前两年就身子不好,到这会儿发出来,倒无人觉得奇怪,只请了太医过来细细诊脉。 纪氏急得不成,她那头忙着沣哥儿说亲的事,不过一时没顾着,没成想女儿竟会病成这样子,说了小篆,说是前一天夜里睡觉踢了被子,窗户缝又没糊严实,吹了风这才病了。 纪氏听了伸手点着她们:“你们这些,跟了姐儿又不是一年两年,竟还能出这样的纰漏,她原就多病,天一寒一热都要咳嗽,这会儿还叫她吹风。” 小篆也是猜测,那一床被子是特制的,两面烧的毛,盖在身上又轻又软又暖和,屋里烧了地龙,又加了炭盆,那炭盆分明离得床好些远,可第二天收拾被褥,毛料被子竟叫火熏黑了一个边角。 明明炭盆还摆得远远的,小篆把那床被子换过,要换枕头时,明潼咳嗽着止了她:“我这会儿哪里起得来,你先把这个换了就是。” 那一块黑了,明潼自然看见,可小篆不会问,她也不必想法搪塞,那一块被角是叫吴盟家里的炭盆给燎着的,她耳朵里扎的银丁香,头发上簪的银发钗,还有那一套衣裙,她一样都没带,全换下来摆在床头。 吴盟还把她原路送回来,西院里的热闹还没过去,她扭了脸不肯再看,心里却惦记那一点灯火,吴盟在她枕头边塞了一样东西,笑眯眯的告诉她:“明儿带你去吃芝麻糊。” 明潼等他走了,伸手往枕头边一摸,分明是那两个绢人,拿出来看了,还梳着寻常妇人的发式,耳里的银丁香,还是她带着的模样。 连他的那只绢人都一并搁在枕头边,玄色布衣,寻常一双黑靴子,腰上扎了黑腰带,两个人笑眉笑眼,一个左凝一个右睇,手儿缠在在一处,腕子上还系了一段红线,这红线也不知甚时候系上去的。 说了明儿还带她出去,可没有明天,明潼当天夜里就烧起来,分不清是不是梦,只知道外头的雪下的冻人,冷宫里的能烧的桌子凳子俱都烧了取暖,她用手上最末一点银子,换一碗热汤喝。 一碗汤送过来时已经凉透了,上头结了薄薄一层油花,那看守的还道:“这样的油汤,咱们可吃不着,花了好大力气往膳房要来的。” 这几个嬷嬷也知道这些女人身上刮不出甚个油水来了,明里暗里的刺她,说她外头的父亲怎么叫撸了官儿,那一位姐夫又是怎么得了势。 太子妃夜夜不得入眠,醒着就拉了她的手:“咱们活不下去了。”明潼那时候告诉她两个字儿:“能活。” 可现在这两个字卡着她的喉咙,吐不出来,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出了宫,没再费心的打听宫里那些人如何,有仇有怨有恩有义,也俱都一并了结勾消,她眼看着自个儿手腕越来越细,手掌越来越薄,骨头轻的好像能飘起来,可身子却这样沉。 “咱们家三姑娘,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飘进她耳朵里,可确是说的不错,嫁了人是当妾,为人妇却没生养,挣了一辈子,就是个笑话,可是不能不挣,不挣她娘怎办。 迷迷蒙蒙感觉纪氏抓她的手,她立时反握住,嘴里说了梦话,念来念去就只有三个字“没意思”,纪氏一听这三个字,泪似泉涌,女儿过的甚个日子,她看在眼里,眼里见得就这么坏,她身在其中就只有更坏的。 分了两府过便罢了,养着那么些个妾也就罢了,哪个女人心里能不苦,她这个哪里是身病,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有个人能替她担些担子去,何至于一年病上十个月,马场酒坊丝厂,样样都压在她的肩上,有个丈夫不如没有,日子又要怎么才好过。 纪氏只当明潼是心里头苦才病,明潼自个儿却明白,她确是心病,可症结却不在此,一辈子白活也就罢了,好容易又一辈子,若再白活一回走到尽头,她依旧还是对不起纪氏,这回还再加上慧哥儿。 松墨煎了药了,纪氏亲自喂了,明潼牙关紧紧阖着,一勺子药喂进去,半勺子顺着嘴角流出来,纪氏握了勺子,拿了厚毛巾替她垫着,毛巾湿了就再换一条,这一碗药比小时候吃奶还更慢些。 明潼急病的消息传到西院里,郑夫人连挪一挪身子来看她都不肯,抚了额角只嚷了头痛,也要请一回太医过来,看看她是不是头风病症。 等丫头婆子来报说纪氏来了,她这才慢腾腾起来,换过衣裳,头上再多插上两枝金钗,往东院里去。 杨惜惜听见风声,早早就等在院门口,丫头说夫人急病,看着沉重,太医跟娘家太太都请了来,她心头还有一喜,一病了自然无暇顾忌旁的,她这一胎可就安稳了。 再看连郑夫人都过去,知道必是有事,还想挤在后头跟着:“我总得去看看妹妹。”当着郑夫人的面,她都叫明潼作妹妹,按着年纪来算,郑夫人不开口,旁个自也不拿这个说嘴,她也不敢挂到嘴上见天的说,要不然,早就传到明潼耳朵里去了。 郑夫人上下打量一眼,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再不满意明潼,杨惜惜且还不如:“你这肚子哪里经得颠,赶紧回去歇着,再不许下地来。” 她一路上嘴里都在嘟嘟囔囔,念叨个没完:“都成个药罐子了,还这肯守些妇道,家里哪一个巴着她强不成,这些个手段也不知道给谁看的。” 心里又恨不得这些个进帐全搂进自家口袋,若真是个孝顺的儿媳妇,这些早早就奉上来,哪里还得她一回回的去讨要。 可这些个,她也只敢心里想一回,对着丫头骂上两句,真个到了东院里,还得端起笑脸儿来奉称着纪氏,不为旁的,只为她是皇后的婶娘,若不然一个四品官儿的妻室,哪里就能得着她的笑脸。 这会儿又把求娶明潼时的事全忘了,对着纪氏笑一回,又去看明潼:“这孩子真是,可是又着了风,年轻轻的,比我老人家还不如。” 这话纪氏怎么听得,脸上还在笑,眼神却不同:“原来一向身子好,怎么偏偏这两年病得多,想来是操劳的过了,竟也没人能帮着搭把手。” 这分明就是刺郑衍无用,郑夫人脸皮一抖,纪氏摸了明潼的手,直说要去太医院的院正看一看,便是郑家寻常也请不着他,郑夫人哑了火,回去就指天咒地:“看着就一付刻薄短命相,没了正好,再讨一房听话的来。” 竹桃儿大着肚皮在廊下等着,纪氏赶紧把她安置到小花厅里,她还想去看明潼,小篆过来宽慰她:“你便去罢,姑娘这儿吃着药呢,你要再病了,肚里这个怎么办。” 明潼原就不要她行礼,等她有了身子,更没难为过她,竹桃儿守了会儿才肯走,回去就有好几个妾围上来问她太太怎么了,竹桃儿一手撑了腰,一手搭在丫头胳膊上:“太太不过是风寒,都散了罢。” 杨惜惜那里的丫头回去告诉她,她怎么也肯信:“这风寒都有好几回了,哪一回可也没这样,我看着却不像是。”这话说了,后头的便咽了进去,说不得就真的不好了。 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觉得肚里这个孩子真是福星,原只当这辈子就在外头的痷里,想的最多的,不过是能叫郑衍替在她外头盘个两进的院子,好叫她跟娘有个落脚的地方,哪知道竟能怀上孩子。 一步步虽艰难,却也走到如今,要是颜家的那个没了,这个位子可不就空了出来,她捂得胸口,肚里的孩子踢得她一下,虽没生养过,可肚里这个自能动就不肯消停,好几回踢得她疼,若不是个小子,哪会这么有力气,可真是连菩萨都肯帮她。 她让丫头捧了镜子来,拿粉儿盖了脸上的斑,换上件素色衣裳,郑夫人安置得这许多女人侍候儿子,却不喜欢那妖娆作态的,她打扮好了去看郑夫人,问一句明潼病得如何,请没请大夫,郑夫人再不耐烦见她,她连门都不曾进,两个丫头请了她回去。 她伸手抹下一个镯子来,那丫头套到手上,笑一声:“姨奶奶客气了,那头可不太好。”可不是不太好,到这会儿烧还没退,糊里糊涂的张口就说糊话,要不然,纪氏也不会早早把郑夫人请出来。 纪氏自不肯走,就守着明潼,替她掖被子的时候,见着枕头鼓着,伸手一摸,摸出一对儿绢人娃娃来。 明潼自来不喜欢这些个东西,她小时候便不爱玩,从枕头底下翻出这个来,纪氏先还当是慧哥儿给的,等看见腕子上系的那段红绳,她便怔忡住了,看看女儿烧红了的面颊,倒抽一口气。 纪氏心里头有了猜测,可女儿是已婚妇人,藏了这个又有甚用,可她捏了这对娃娃去看明潼的脸,烧得嘴唇发干,血色全无,额角贴得一络络头发,喉咙口呼呼哧哧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她刹时就红了眼眶,自嫁了人,她哪里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可这娃娃的主人,又是谁?女儿绝少出门,若要有私,头一样就得有相会的地方,她们又是在哪儿识得的?这人此时是有情还是无情? 纪氏脑子里头转了几回,伸手把那对绢人手上的红绳解开来,这东西绝不能留,她把那段红绳塞到袖中,这对绢人摆到架子上,只充玩物。 回身喂了些水给明潼,缓缓吸得一口气儿,她这桩事可怎么了结了才好。 ☆、第401章 山药糕 纪氏把那对绢人摆在醒目处,越是做了暗事,越是不能藏,替她把红线收了,纪氏倒忧虑起来,这事儿可要不要问她一声。 各人儿女各人疼,明潼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个女儿替她挡了多少难,纪氏自个儿也都明白,若不是早早就把澄哥儿沣哥儿抱到身边,颜连章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到他面目全非了,才肯信他真不长久,那些嘴上说的甜言蜜语,不过是骗她的,哪里真能守着誓言,要是真信了他,她变不成黄氏那模样,可也绝计好不到哪儿去。 便是这样,她才越想越是心疼女儿,那么小那么早就把人看透了,这才半点都不肯信人,好容易她有个肯结了红线的,必是真的动了情,若是叫她断了,可不是刮她的心。 明潼烧起来也死死咬了牙关,先还有几句呓语漏出来,后来便只喉咙口哼哼,一个字都不吐,纪氏自个儿守了她,替她擦汗抹泪,炭盆上头架一块铁支架,热巾子在上头烤一烤,再替她捂汗。 脑门上是冷巾子,床边倒了蜜水替她润唇,米粥汤熬出来一勺子一勺子喂到她喉咙里,明潼咽得几口米汤,就又睡了过去,这一日昏昏沉沉一直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 连着梅氏袁氏也来看望她,见明潼病得沉重,俱都带了好药材来,明蓁自有好东西赏下来,她那头光是人参灵芝便堆得满当当,看了明潼叹道:“便是不该这么要强,她这么辛苦又有哪一个念着她的好。” 梅氏这话说得纪氏苦笑,明潼想替慧哥儿挣,可只她一个怎么办得了这许多大事,梅氏一面挨了纪氏,一面为着明潼叹息:“女人家辛苦也还罢了,辛苦了也得旁个识她辛苦,做了无用功,空落一身埋怨,这会儿病了,又有谁疼。” 郑衍连人都没瞧见,来了个郑夫人,只跟梅氏说话,到底是自家侄女,梅氏自然替她撑腰,可她自来就说不得什么场面话的,只冷了脸儿,郑夫人倒陪了笑,白陪着说了许多话,这才又回转去。 回了自家屋子又少不得一番埋怨,把这冷脸全算到明潼的身上,咬牙诅咒:“哪里是儿媳妇,倒成了活祖宗了,还不如就敬她一年两回的香火。” 这话说的甚毒,摆明了咒她早点入土,成了牌位,可不就一年两回香火,再不必分院而居,正正经经当她的太夫人。 几个丫头不敢答话,却有婆子顺着郑夫人说:“太夫人心里头气不平也是有的,那一位还说什么贤惠孝顺,咱们这些跟了多少年的老人也一样半点脸面不给,但凡心里念着太夫人一些,也不能办这样的事。” 明潼掌了家,这些个老人还往哪里去捞油水,郑夫人自家的田庄铺子倒是有出息的,却哪里肯把这个给人捞,再不如原来府里当差的时候舒坦,背地里怎么不骂。 郑夫人听得这番挑唆,也知道是挡了她们财路的原故,可心里怎么不烦,赚这许多钱却不知道叫一家子人沾沾光,眼孔也太小了些。 纪氏送了郑夫人再看女儿越发不忍,再听梅氏这么说,险些掉下泪来,梅氏这番感慨不光是为着明潼,也是为着她自个儿,费心张罗女儿的婚事,却把她的好心当作是歹意,连着明蓁都替明芃撑腰。 明蓁好歹还有个识得她辛苦的人,明芃又有什么?飞在外头且不知道甚个时候能回来,坐着船出去也就罢了,再怎么绕总还得回来,哪知道她竟在穗州开了学馆,专教女子读书写字画画。 消息传到梅氏耳朵里,她气的差点儿厥过去,可除了丈夫同她想的一样,旁人竟没哪个理会了她,她自家觉得丢脸,闭门在家好久不曾出去,别个在她跟前也是绝口不提颜家二姑娘,可就是她的娘家父亲,知道了消息反给明芃寄了两箱子书去。 梅家几代都是干这个的,开馆教书,弟子里有为官的也有经商的,不拘是什么,只要到陇西求学,考究过学问都能入学,再不问你是不是贫贱出身,梅氏一向引以为傲,哪知道到女儿竟能干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她对着旁人无法诉苦,对着纪氏却大倒苦水,红了眼圈半日:“会得这些东西,她竟不自傲起来,半瓶子水晃荡的,竟还开了馆,叫我怎么有脸出门去,这却不是给她姐姐脸上抹黑。” 这些年下来,只要谈到明芃,梅氏都深觉耻辱,纪氏也无法劝她,只拍一拍她的手:“那地儿我去过,海上来往的人多,甚样人都有,比起里头来,那规矩也松得多,明芃又是学了郑笔的,往那儿去正好,她既打定了主意,便由得她去罢。” 梅氏也不过白念叨她一回,此时再想着把她拉回来成婚也是不能了,梅季明安安稳稳考到了进士,还是个解元,跟着他就不再考了,又坐了船往各地去,说要再做《仙域志》,既穗州不曾去过,便往那儿去了。 梅氏原还指望梅季明去了穗州说不得两人就能有转机,可等了许久也不过是几封平安信,梅季明倒是见了明芃一面,可如今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穗州这些年家里养了女儿的,光是织丝就能挣下钱来,织出来的不必转过几道手,当地就有人牵头收的,一个活计好的女儿儿能供一家人的吃住,家人轻易怎么肯放,倒成了晚嫁风气,二十来岁也还不嫁。 明芃办学,先不过一两个,是教帮她做工的姑娘家,后来一个带一个,竟有七八十来个,渐渐便传说这是间女学馆,这些个穗州姑娘,穿得一式一样蓝黑布衫,走出去很有模样,倒是有人来问来查,明芃每到一地都是带着圣旨的,不说地方官员不敢,就是州府之中也无人敢问。 集的人越来越多,她干脆赁下房子来,仿着梅家模样,真个建了学舍,还请动了那些个识字读书的年轻守寡的妇人来帮着代课,穗州那条女儿街,倒真成了女人天下。 梅氏气苦,恨不得没生这个女儿,出头露脸便罢了,还干起了男人干的事,地方官员也有报上来的,是明蓁开了口,不过是些女工学学画,还只做织绣用,她才生了皇子,别人送上来的折子也是夸奖的。 人嘴两张皮儿,上下一碰出好事也出坏事,明芃这桩倒成了好事,颜家没受带累,总归也只有一个女儿没嫁了,再怎么也是香饽饽。 纪氏便是看着明芃这么段阴错阳差,才越发害怕女儿往后就真个成了冰人儿,已经活得只留那么点热气了,再失了这一个,后头可还有三四十年的光阴要过。 纪氏除了看着明潼,还有一个慧哥儿要带,同郑家说定,干脆就把孩子跟女儿一道带回家,慧哥儿一面惦记母亲,一面还想着先生,纪氏便让丫头去说,让先生跟着慧哥儿一道,就在颜家授课。 慧哥儿跟着车到了颜家,看着母亲被婆子抬着住进纪氏房后头的碧纱橱里,纪氏守了她,同她说到家了,明潼睁睁眼儿,见着果然是在母亲院里,双目一阖又睡了过去。 明漪挪了出来让给明潼住,这会儿看着姐姐病得沉,有慧哥儿守着总是不便,拉了他的手哄他,把他带到外头去:“冰底下可有红鱼呢,八姨带你看看去。” 慧哥儿见了纪氏在,这才安心,牵住明漪的手去看红鱼,一路还问她:“是多大的红鱼?我家院子里头,有老大一只。” 明漪抿了嘴巴笑,带还叫人拿鱼食来,二月里积雪融化,池上还留着一层薄冰,水却已经先暖了起来,日头晒着碎冰相碰,慧哥儿把鱼食撒进池里,又去看拿嘴儿梳毛的绿头鸭。 明漪替纪氏分担着,下午陪着玩,到夜里就陪慧哥儿用饭,慧哥儿立时喜欢起这个八姨来,明漪自家还带些孩子心性,屋里许多玩物,他呆住了半日,又有沣哥儿官哥儿来陪了他,比在郑家要热闹得多,半点也不觉得寂寞。 小人儿最识得好恶,在家里纪氏不来就无人来看母亲,父亲不曾来过,奶奶一来,屋里丫头的脸色便不好看,到这儿却再不同,人人都待他好,陪他玩,他叫八姨舅舅,官哥儿还把他背起来,慧哥儿夜里入睡的时候,悄悄告诉明漪:“我不走了罢。” 明漪拍了他的背哄他,等他睡了,又去看明潼,屋里头静悄悄的,纪氏亲自守了灯,她往里头张一张,又问凝红:“三姐姐可醒了?” 凝红点了头:“醒了一回,吃了些粥汤,叫厨房里做了几样易克化的糕点来,吃了半块山药糕,才刚又睡下了。” 明漪进去劝了纪氏:“三姐姐睡了,太太也养养神罢。”纪氏问了慧哥儿吃得如何,可睡下了,拍一拍她:“还是你叫我省心。” 就睡在罗汉床上,夜里明潼醒得一回,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探,半梦半醒间摸得一回竟没摸着,立时清醒了,拢了被子左右看看,看那五蝠捧寿的雕花窗子是纪氏房里的模样,好一会儿才知今夕何夕。 纪氏知道她醒了,披了衣裳坐到她身边,看她眼窝深陷,面上煞白,心里先自酸了,摸了女儿额角软茸茸的细发,笑道:“醒了?可想吃什么?”这事儿就依了她,再是错的,也得依了她。 郑衍回来听说儿子老婆俱都叫岳母带回家去,梗了脖子冲了郑夫人嚷:“她是郑家的媳妇,哪有病了就回娘家的道理!” 郑夫人气的打抖:“我能强得过她?”后头的话不必说出来郑衍也明白,心里窝囊,借着酒撒疯,竹桃儿自肚子大起也便不再往他跟前凑,院里姬妾也都躲了,只一个杨惜惜还在,扶了他又叫汤又叫茶。 郑夫人叫儿子气的胸口一闷,媳妇不拿她当婆婆,这个挖心掏肺待他好的儿子,一日比一日不成器,她听见杨惜惜的声音,手捶在桌面上,这一个跟那一个,两个都不能留。 者有话要说: 新家还没装网 每天都开着热点更新的怀总伤不起 我买了好几包妙鲜包等着 可是白羊座一直没回来 地盘都不要了吗 一定是有人用小鱼干把它勾引走了 哭 至于明潼嘛,要置诸死地而后生 ☆、第402章 奶糊糊 明沅接着信才知明潼病了,信是明漪写了来的,自她读书起,苏姨娘便每每促她写信给明沅沣哥儿,两边不是一齐长大,总归是隔着一层,常有些节礼信件传递,也算是不忘骨肉,明沅自不必说,沣哥儿又是男丁,同她们处得好了,于明漪只有好处的。 她这信写了来,明沅一看就皱了眉头,纪舜英正抱了汤圆哄她,才刚吃了奶,半点也不敢颠着她,就怕她一口全吐出来,吐出来便罢了,要再喂,可又得吃上半个多时辰,哪里是吃奶,分明就是办宴席,吃一会儿再含着玩一会儿,明沅腰酸不说,纪舜英看得眼睛直冒火星子。 因着他说了一句汤圆办宴席,小东西竟听得懂,嘴巴一扁就要哭,哄得她睡可不容易,好容易半眯了眼儿要睡了,叫纪舜英这一句话又给惊起来。 明沅伸了掐了好几下他胳膊上的软肉,纪舜英一面哎哟出声,一面哄着女儿,可这“办宴席”三个字,却口口相传,几个侍候的丫头要问,也不问姐儿吃奶了不曾,就问宴席办完了没有。 纪舜英抱女儿很有模样,一只胳膊托了头,另一只胳膊抱了脚,大掌托在孩子背上,他手掌大力气也大,汤圆在他怀里睡得舒服,就少有哼哼的。 这个孩子养得太精,非得挨着人睡,离得一刻就要哭,好容易哄好了,把身上的小衣裳一脱,又哭起来,嗓门也大,哭的花样还多,不顺着她来非得发脾气不可。 比起明洛家的虎子差得远了,纪舜英却不许旁个说她:“她是姑娘家,纵娇气些又怎么的,该娇些。”一面说还得一面哄,汤圆吮吮小嘴巴,睡得香甜。 明沅点了他:“往后可还怎么指望你唱白脸教训她。”她说到这一句,汤圆肥短的小脚丫子动一动,纪舜英立时把她耳朵盖上:“可不许说她。” 明沅啼笑皆非,看着纪舜英抱了活宝贝,反手捶了腰:“都是叫你惯出来的,早说了不能抱她摇她,这下子可好,非得抱着摇着才能睡。” 纪舜英看了女儿小脸,原来娶了明沅就成了话篓子,这下更成了扎不紧的话口袋,汤圆连眼睛都还看不远呢,非说女儿眼睛又大又亮,冬日里扎了盆花给她看,还把扔了许久的笛子找了出来,学着吹曲子给她听。 头一回听见笛子响,连明沅都瞪了眼儿:“我怎不知你还会吹笛?”纪舜英笑得一声,只能吹短短几个音,却把汤圆听住了,瞪大了眼儿一动都不动,自此她一哭,纪舜英便拿出笛子来,这音一响,她立时就顿住。 眼睛里还含了泪了,要落不落的,抽抽着鼻子去找纪舜英,一个月下来,从能吹三四个音到能吹小曲儿,汤圆笑得越发圆团团,摇着胳膊跟着他的音动,吹得快了就动得快,吹得慢便动得慢,手腕上的金铃铛跟着响个不住。 明洛爱得不成,家里两个臭小子,恨不能把汤圆抱回去,还要同明沅结亲家:“我这两个,你挑就是了,后头要是再有小子,也可着你挑。” 把明沅唬了一跳,姑表结亲的多,可她跟明洛着实太近,哪能结亲家,可她这么热络又不好就这么拒了,还是纪舜英不乐意了:“我们家的闺女,陆家的小子哪里配得上。” 明沅便拿了明芃做由头:“可不能给定娃娃亲,好就处着,若是不好,再隔开可就难了。”明洛听见呸了一声:“要是这两个敢,我先打断他们的腿。” 既说到了明芃,便又说到家里各个姐妹,明琇拖得这许多年,好容易嫁出去,袁氏又要官身又要豪富,哪里去寻来,最后还是眼睛盯住了银子,把这个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女儿嫁了出去,恨不得把一半的家资全跟着一倒陪送了,总归留在家里,往后还是给澄哥儿。 明洛明沅接着信,补了一份添妆过去,袁氏还嫌太简薄,她那些个娘家亲戚,原来都断了来往了,这会儿又走动起来,袁氏又一回风光了,更不会去想原来办错的那些事,还端起来当姑奶奶。 大房办婚事,排场自然不差,光是颜连章就送了五千两回来,他这油水是皇帝许了他捞的,却不能捞得太过头,总得在谱上,颜丽章连济民所的米面都动了,好容易当了个小官,又叫停了职,也得亏是停了职,若不然明琇到此时还待嫁而沽,不曾挑定人选。 好好的姑娘拖到老大,脾气又刁,静贞吃得许多苦头,若不是有老爷子在,袁氏且不知道怎么折腾,吹吹打打嫁了女儿,她竟消停了,平素一日不折腾几回都觉得这日没舒筋骨,这会儿倒没了力气。 到女儿嫁了人,才想着平日里娇纵她了,嫁出去上头还有婆母,虽是带了大笔妆奁嫁资过去的,家里又有人替着她撑腰,却还怕她受了委屈,这时候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就该叫她嫁在眼门前儿,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她这些话不好去跟纪氏说,两个积怨这些年,便面子上能看过得,这些话也绝不跟她说,儿媳妇又不亲,便去找了梅氏,梅氏也自有苦诉,跟这个她从来都瞧不上的妯娌,竟能论起女儿的长短来。 二三十年没话说,起了话头说个不住,袁氏也晓得梅氏跟纪氏一向交好,便一句纪氏的不是都不提,只跟梅氏走得勤,见着明潼病得沉重,私底下问梅氏:“可不是我说丧气话咒自家侄女,可三丫头这病也有几年了,一向不见好,她也不似那寿数不长的模样,怎的这样福薄?” 梅氏连自家女儿都看顾不过,于侄女更是情淡,等女儿大了还能走动,侄女倒底远着些,小时候都不亲近,大了再亲近也有限。 她听见袁氏说得这话,想着明潼是病得许久,打生下了慧哥儿,总能听见她又病了,自家这里送去的药材都有许多:“年轻轻的不知道保养。” “我这话不中听,可理却是正理儿,病得这样沉,这要是人没了,不在婆家走的,又怎么算?娘家抬出门还能抬两回不成?”头一回是喜事,第二是丧事,这话说的难听,梅氏皱了眉头:“太医也在瞧着,好好养总能养回来。” 袁氏知道梅氏不爱听,止了话头,她在颜家里头一个厌的是纪氏,第二个就是明潼,明澄不说才刚过继的时候,到如今一听见明潼病了还跑得勤快,袁氏背地里骂了几百回:“就他腿长些,到底不是自个儿养的,往后且不知道我病了能不能跑得快。” 明潼这回病得要回家来养,她便没少说闲话,传到纪氏耳朵里,纪氏怎么肯装着听不见,便是骂她也就睁只眼睛闭只耳朵过去了,说了明潼的闲话,又说的难听,这还是在梅氏跟前,在颜老太爷跟前更不知道怎么嚼舌。 还是那句话,说已经是别家的人了,总不能回娘家养病,说出去也不好听,纪氏自来不是软和人,何况动了明潼,原来女儿病着她就着急上火,嘴里生了几个包,冷天还在吃绿豆下火,等袁氏再来,便没好话相迎。 这些明漪俱都瞧在眼里,连着明芃在外头开馆的事儿也写了告诉明沅,明沅又告诉了明洛,明洛拍了巴掌:“这赶情好,咱们也出个份子钱。” “又不是办酒宴,出得什么份子钱,依着我看,不如置办些字帖笔墨送去好些。”明沅说完了,明洛才挨了她撒娇:“我都糊涂了,只二姐姐在穗州,也不知道爹能不能照顾着些。” 明沅点一点她:“还跟我弄起鬼来了,我这就给姨娘写信,咱们也别山水迢迢的送了东西过去,出一笔银子,叫我姨娘去办,二姐姐独个儿支撑不容易,咱们再想的细些。” 明洛跟明沅都是没读过书院的,何况这里的女子算是半工半读,读书识字之外,还得做绣活织绸缎,明沅拿了信去问纪舜英。 纪舜英还真看了一回,明漪所知不多,讲的更少,他把书院里头有的写了些,明沅又再添些,写了一张单子,跟明洛两个凑了五百两银子,把这些个一并寄给了苏姨娘,让苏姨娘置办下东西,给明芃送了去。 东西寄过去三月有余,到五月里端阳节了,汤圆生得越发圆团团,抓着人的手指头吐着口水咿咿呀呀的时候,明芃的回礼送到了。 才刚打开来还当是一幅画,画的惊涛拍岸,等近了细看,才知这竟是绣出来的,用了郑笔手法的绣件儿,上头那浪花银丝线杂着深深浅浅的蓝,溅起来的浪花,好似能拍到人脸上。 纪舜英跟明洛几个没见过海,明沅立在这绣件前面,还能感觉到腥咸气,明芃原来就想看海,在穗州果然如了愿,画上远远露出一角帆来。 明洛立在那画前久久说不出话来,纪舜英是见过明芃送给明沅的小件的,却不知道做成大件竟有这声势,仿佛都能听见浪声。 “看得这画,我倒真想再往穗州去。”明洛喃喃,这画摆在哪儿都不合适,就摆在书房,空出一面墙来,单只挂了这一幅,明洛还跟明沅咬起耳朵来:“你说二姐姐是不是想出海?” 穗州城里洋人不稀奇,也有女子来的,先还说跑船有女人不吉利,既那头来了,这头自然也能去。 明沅看了那画:“只怕她是真想去的。”明芃单只给她写了信来,里头确是说了,想往南洋去看看,只踌躇前路艰难,不比国中,有圣旨便可通行无阻,她已然跟着传教的老头儿学起了英吉利语。 到得六月中颜家传过消息来,说是明潼病重,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第403章 骨肉 纪氏捏着穗州来的信,牙齿不住打战,手抖叫丫头扶住了还不能停,她头一回当着人的面破口大骂:“这个杀千刀的混帐!” 再想不着,丈夫竟能变作这个模样,自打告诉了他明潼病重,他来信问得两句,跟着这第三封信,便是叫纪氏想好后路。 可所谓的后路,竟是等着明潼没了,就把明漪嫁到郑家去,由着妹妹当姐夫的填房,还口口声声是为着慧哥儿,纪氏知道的清楚,这哪里是为着慧哥儿,分明就是为了明潼攒下的那些个钱财。 明潼贩得那些个丝缎有一多半儿是销到穗州去的,由着颜家的船只载出去,一进一出多少货,颜连章摸得清楚,里边自然也有些赚头,可贩丝不过是小数,真正赚钱的是马场酒坊。 颜连章到是认了女儿有本事,可这么个有本事的女儿眼看着不行了,痛惜是痛惜的,痛惜完了想到马场洒坊丝厂,这些个全是明潼挣下来的,却是郑家的私产,郑衍总不能一辈子不续娶,等娶了后妻,再生下孩子来,又有多少是慧哥儿的。 肥水不落外人田,唯一的法子是就的把明漪嫁过去,她年岁小,进了门不能立时就生养,隔得几年慧哥儿也大了,她要有法子把这场子顶下来,就两个均分,若是无法去顶,颜连章想的便是找两个管事给她,替她打理。 纪氏整个人瘦了一圈,骂出这一句来,连丫头都唬住了,侍候她这么些年,从来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骂完了人就倒在椅子上,卷碧早已经嫁了人,作了媳妇子,在纪氏跟前依旧得力,这会儿替她揉了心口,虽不知道出了何事,却宽慰道:“太太宽宽心。” 纪氏胸膛起起伏伏,为着照管女儿早就把一管指甲剪了去,此时紧紧拳头,手指头都僵了才松开,可心里这恨意却消不停,秃了的指甲譬如钝刀子割肉。 再没想到丈夫会是这个打算,话说的再漂亮,心里想的却还是生意,是日进斗金的千日醉,她好容易靠到引枕上,卷碧沏了茶来,纪氏却摆了手,卷碧依旧奉到跟前:“太太吃口茶,便有难事,静了心想总能想出法子来。” 纪氏苦笑一回,哪里还能静心,到底接过来,卷碧泡了莲心茶,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喝,吃的是黄莲蜜喝的是莲心茶,苦成这样子,却依旧下不了火气,啜得一口茶水,又阖了眼睛。 颜连章能把这信写过来,就知道是必有动人处的,能叫她意动的,也只有慧哥儿了,郑夫人跟郑衍原来就跟他不亲近,嫡长子嫡长孙,却还不如杨惜惜肚里那一个得看重,郑衍又不是无子,那两个生下来,再讨进门一个,慧哥儿的身份可不尴尬。 再是外家也不能越过郑家去教导他,要是叫人挑唆坏了,可不白费了明潼一番心血,慧哥儿才多大点的人儿,郑家只要有心,总能换了他身边的人,教得他连亲娘都不识。 后头进门的若是个存着好心的便罢了,若进门就没好意,难道还能日日防着不成?何况怕的就是这先进门的好意,往后就是有歹心,也叫前面那点儿好给掩住了,旁个哪里还能识破呢? 纪氏把这些想得一回,往窗外头一看,明漪正带了慧哥儿在院子里头玩耍,沣哥儿官哥儿都要去国子监读书,家里也只得一个明漪陪了他玩,两个人追了条白毛小狗,慧哥儿手里拿着一只大风筝,说要往空地去放。 来家这几个月里,倒都是明漪带着他的,慧哥儿一口一个姨,有事就去寻她,明漪实是替纪氏分担了不少。 她就是嫁人也嫁不得那位高权重的人家,后戚本来就该自重身份,有一个颜连章在穗州捞盐课海运两样钱已经足够惹人眼的,这个女儿,虽是经常进宫,却连明蓁也不曾开口提过要给她说亲事。 便是那些常来往的勋贵家夫人,稍有些权柄的都不敢提,如今这一位,看着是比先皇好侍候的多,实则比先皇还更难讨好,他既没露意思出来,便一个也不提。 十四岁花骨朵儿的年纪,相貌美性子静,不管家里如何,外头总是很有模样,看中的人多,可颜家这门第,高不成低也不成,倒让纪氏犯了难,为了明漪的婚事,还特意去信问过颜连章。 哪知道竟会是这么个结果,她好容易平了气,长长叹出一声来,这个主意说是混帐,却也是没法可想的法子,既提了出来,颜连章必得给郑家去信。 郑家已然讨了一个颜家女,后族的好处尝着了,光是想这个媳妇没了,酒坊马场就都没了,郑家必也不肯,都是要东西,可不得再赔进去一个。 明潼不在这三个月里,郑夫人果然尝着了当家作主的滋味,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自个儿的人手派到有油水可捞的地方,可等着一月下来一盘帐,竟亏空了。 这才知道帐上原就不放多少银子,要么是存进银庄银号里,要么就是拿出去周转酒坊马场,能开发的银子发完了月钱再不够郑夫人这样办宴的。 她办的这宴,先还有人来,跟着见她这模样,分明就是半点没把儿媳妇病重的事放在眼里,也都不敢再来,背地里还有笑话郑家的:“抱着那么个下金蛋的鸡,竟还想往外头扔,也不想想,这一个没了,哪里来的金蛋。” 纪氏自然有所听闻,就连明蓁也都知道了,她那里召见命妇,总归能听见几句,她不说话,这些人便知道,皇后这是不高兴了。 自家的妹子病重着,郑夫人却是样样宴席都不落,银子用空了,还埋怨起明潼来,算她不知藏了多少私房。 颜连章的信一来,郑夫人还没看就呸了一声,等拆开来一看,又冷哼两声:“倒是打得好主意,还想把女儿都赖在咱们家不成!” 巴不得明潼早点死,死了就能赶紧再讨一个,济阳侯家的小孙女儿看着是个安静的,家里也是老牌子的侯爵了,能说下这个来,再好不好。 她自觉得郑家不同以往,明潼死了百事顺意,却不想想她这恶婆婆的声名在外,哪一个还敢把女儿嫁进郑家去。 纪氏枯坐了半日,嘴上骂了颜连章混帐,心里却犹豫起来,旁的她不惦记着,女儿只慧哥儿这一点骨血,没个妥当的人看着,真有那一天,怎么放得下心。 明潼这一向觉得身上轻快了些,纪氏万事都不许她管,一句都不叫人在她跟前漏出来,可光看她的脸色,她就能知道,拉了拉母亲的手:“可是郑家,来人说了甚?” 纪氏替她掖一掖被子,这个天儿了,还得盖了厚的发汗:“没有,你安心睡罢,明儿想吃甚,有才刚送来的锦鸡,吃个鸡丝粥儿,再把胸脯子炒一炒,给你拌了粥吃。” 明潼用不了几口,可厨房还是见天的变着花样做,她今儿却不应,看了纪氏一会,垂下眼帘:“那便是父亲说了什么。” 纪氏还是笑:“你父亲来信,我说你的病好了许多,叫他放心,又给你寄了药材来,你慢慢儿的养病就是。” 上一回也是这样,母亲为着她的心焦,父亲却温温吞吞,先还来看她,问上两声,再后来光是看纪氏的脸色,也知道她那般憔悴,除了忧心,还跟父亲起了争执,可在她跟前,却一句都不曾提过。 明潼轻轻笑一声:“母亲不必瞒我,不如告诉我实话得好。”可这实话怎么能告诉她,纪氏替她拢一拢头发:“别想太多了,等你好了,自然什么都好了。” 这话说完才一夜,郑衍就带着礼上了门,他换得一身锦袍,玉冠束腰,虽不比少年时候俊秀,也依旧还留了个架子在。 他是姑爷,说是来看明潼的,也没拦着他的道理,丫头引进了房,明潼正靠了枕头吃粥,郑衍见着她扯出一脸笑意来:“身上可好些没有?” 回家三个多月,他就来过这一回,连儿子都没看过,明潼懒怠理他,还只吃粥,郑衍却坐不定,一时伸头一时转脸,左顾右盼一付猴子模样。 隔得几日他又来了,干巴巴的还问得那一句,便又坐着等,明潼心头起疑,纪氏也不肯多留他,他却说要往院子里逛一圈去。 妻子病在床上,他一个来探病的,竟想着要去逛园子,这话一出口,一屋子都静下来,郑衍也自觉不妥,清一清喉咙才要说话,明漪带了慧哥儿进来了。 她知道姐夫在,送了慧哥儿到门边,隔着珠纱帘儿推一推他,叫他进去,自家就在外头,郑衍盯着帘子上那些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直转眼珠子,他还记得明沅,这一个只怕比那一个还更美貌些。 他眼珠一动,明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纪氏气得持不住,连面上的客套都维系不了,当着他的面便冷笑一声,叫丫头把慧哥儿带出去,还让明漪带到后头去。 郑衍的眼睛就盯在明漪身上,竟还腆了脸问一声:“这一个是八妹罢,一家子骨肉,何须避过。” 明潼恍然大悟,郑衍再有色心也没这色胆,能摆明了这样问,必是家中承诺了什么,怪道这些天纪氏的脸色不对,喉咙口一阵腥甜,死死忍住,到郑衍走了,才“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就吐在地毯上,金黄毯子上头,染上一块腥血,纪氏差点儿昏厥,知道女儿必是明白了,可明潼却躺在枕头上盯住帐子,隔得会儿哑了声道:“拿水来,我要漱口,再把粥热一热。” ☆、第404章 五毒饼 自那日吐出这一口血来,胸腔处倒舒畅了些,原来恹恹只吃不下的,逼了自个儿也要吃,没两口就觉得到了喉咙口,再多一勺子都似要吐出来,这会儿却胃口大开,炖得一铫子鸡粥全吃了不说,竟还吃下一个鸡蛋。 小篆喜不自胜,纪氏却心酸,抚了女儿的脸,两个都不说话,郑衍这苍蝇肉,不咽也得咽下去。 跟着几日,郑衍天天都来跑一回,或是拎些果子或是拿些糕点,他早不记着明潼爱吃甚个了,专捡了甜的来,因着还在端阳节里,还送了一篮子五毒饼来。 纪氏心头冷哂,明潼自回了家,郑夫人可连节礼也不曾送了来,这会儿上门倒知道带五毒饼了,她斜了郑衍一眼道:“我们三丫头,自来是不爱甜的。” 郑衍竟听不出话音来,笑了道:“那便给八妹妹吃也是一样,小姑娘家家,总爱口甜的。”竟都没提到慧哥儿。 郑夫人跟着出去打听明漪,她还有些旧友,也有些傍靠着郑家的,在她身上刮油水过日子的,晓得一个儿媳妇病重了,打听另一个还能是为着甚,自然是为着再讨一个颜家女进门。 郑衍再混帐也得认,若不是媳妇姓了颜,皇帝再不会把酒厂马场又归了郑家,往上四代,那都是开国时候的老皇历了,再说这是郑家该得的,便是他自个儿也没这个脸皮说出来。 颜家这个八姑娘年纪还小,听说又是个美貌的,好几家想求她,为着她是外戚,都不敢开这个口,若是能就这么定下,他便是两头占了便宜,黄金屋跟美佳人,两者兼得,一样都不落下。 郑夫人听了儿子的话,家里一年多少开销她不知,一年多少进项她却有个大概,想想这几万两的白银凭白飞了,倒不如割了她的肉,才知道的时候明潼一下子就成了金子打出来的儿媳妇,等知道还能再换一个更软和好拿捏的,她便又嫌弃起明潼来。 要是她死了,再讨进一个颜家女来,一样是沾着当皇帝连襟的光,人又软和不强硬,为着是后进门的填房,还得哄着丈夫软着来,还有甚事不如意。 真是万事俱备,只等着她脚直,腿儿一蹬没了气,后头的事儿才好商量,郑夫人还想着,若不是这么着,自家的儿子也不能娶个庶出,到底还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明潼身上觉得好了些,却不起来,反而写了信,求了纪氏带给明蓁,又拉了纪氏的手:“母亲应我一桩事,待郑衍再来,叫他把这个画押了。” 纪氏把那张纸展开一看,上头写得明明白白,不论明潼如何,酒厂马场丝坊全都归了慧哥儿,纪氏上下一扫,皱了眉头:“这哪里是想他画就画的,得他心甘情愿,说到底,还打着个郑字呢。” 虽是明潼一力拼出来的产业,可却不是归了她的私产,这些年酒庄也开了分号出来,用的是明潼自个儿的嫁妆,可要全盘接过,却不是易事,明潼冷笑得一声:“他自然不肯,既然不肯,就哄得他肯,顺了他的心意,还有什么不应的。”她身子到底虚弱,说得这两句,便有些气喘,缓缓吁出口气来,饮得口茶道:“要顺他的心说难也容易,第一样是我早点儿死。” 纪氏心头一跳,轻轻拍了下明潼的手:“当着你亲娘,说得这是甚话!”心里却明白她既然动了念头,那就是存了志气,只要存了志,这病就有好的一天。 把这第一样想明白了,第二样就摆在眼前,纪氏看了看明潼:“这是……” 明潼阖了阖眼儿:“这第二样嘛,还得劳烦了八妹妹。”便当她要死了,颜家求一个安心,哄得郑衍签字画了押,盖上文定侯的大印,这事便不可回转了。 “儿子我要,东西我也要。”经得这一回,知道父亲竟存了这个意思,连后手都预备好了,只等着她死了,后来的不必说,连着家里的都先想着要分她身后这些钱财。 她咳得这口血出来,心里的郁结倒散了,可不似吴盟说的,这辈子都不曾好好活过,竟然就要死,她的孩子,连外家都指望不上了,还能指望什么? 纪氏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往后再想个二十年,沣哥儿跟明漪是亲姐弟,只官哥儿一个,等他娶了亲,是不是还能想着姐姐母亲跟这么个五岁就没了娘的外甥。 万般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明潼念得这一点,心间那滴血恨不得烧起来,便是死也不能留下这么个摊子给纪氏给慧哥儿。 她这话一出口,纪氏泪似雨下,哽咽着半日说不出话来,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没甚个好犹豫的。 纪氏安抚住了明潼,出得房门立了许久,夜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意,一片石榴花开得夺目,夜里也能瞧见这一片红,她深深吸一口气,回到房中,把明漪叫了来。 夜已经有些深了,明漪还搬回了原来的屋子,披了斗蓬出来,还在问凝红出了甚事,丫头脸上不好看,她心里也跟着惴惴,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身上,哪知道才一进门,还没问纪氏的安,纪氏批头就道:“你父亲,想把你嫁给人当填房。” 明漪刹时唬住了,脚步就顿在门边,凝红把门阖上,明漪腿都软了,纪氏的脸色从来不曾这么难看,她脸上煞白,差点儿就哭了出来,扑到纪氏身上,结结巴巴的求她:“母亲……” 她也是打小娇养到大的,身份摆在那里,这许多交好的人家不要,竟要把她作填房,怎么甘心,纪氏跟着又道:“你父亲想把你,嫁给你三姐夫。” 明漪整个人都发蒙,这下子哭了出来,三姐夫是甚样人,她知道的清楚,三姐姐病了这许多时候,他来的趟数手指头都数得清。 明潼支撑家事教养儿子,若不是辛苦也落不下这身毛病,至于郑衍,说的好听些叫男人风流,难听些便是个龟院里头横行的,这些个难听话连下人都背了人说,明漪自个儿的丫头都说过,听见颜连章动了念头要把她嫁过去,她除开落泪,连话都不会说了。 纪氏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抚了她的手:“不说是我,就是你姐姐,也没这样的考量,可她这身子,实是说不准的,你也见着了,汤不断药不断的,也没能下床走上两步。” 明漪只知道发抖,她除了跟着苏姨娘,就是跟着纪氏,这些年里宫也进了,跟阿霁也相好,眼界非比寻常,算起来该是颜家最好嫁的姑娘了,哪知道却偏偏打了主意叫她当填房。 纪氏这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把牙一咬道:“我想了个法子,只要拿捏住了郑家,你父亲自然就把这个想头打消了,只……只你得出力。” 明漪胡乱点了头,耳朵边一双明珠跟着不住晃动,她拉了纪氏的胳膊:“母亲说,我全听母亲的。” 苏姨娘走的时候就告诉她要听纪氏的,话说的含混:“你再不必忧心,太太定能给你择一桩好姻缘,便不能也得能。” 明漪那时候不懂,却明白亲娘手里有些甚,此时倒不相疑,本来纪氏就待她好,郑衍的人品又着实不堪,可再听到是怎样的出力时,她涨得满面通红,看着纪氏说不出话来。 纪氏也垂了眼帘:“这事儿我会安排好,你只消露得脸,事儿成了,你再不必嫁他那样的混帐!” 不下香饵,怎么勾得鱼咬钩儿,明潼病重将死是一环,明漪的美人计又是一环,两桩都做得齐了,这事儿才能成。 明漪身边半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到底年轻不经事,回去抽抽咽咽哭了半宿,早晨起来眼眶都肿着,纪氏说的那番话,连丫头都没听见,只明漪一个知道,早上见她肿着眼睛,俱都唬得一跳,柳芽儿去厨房要鸡蛋替她敷眼睛,还劝了她:“太太这会儿气不顺,便说上姑娘几句,听过便罢了。” 明漪自不能说纪氏要她作甚,只在房中枯坐,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办,若是不办,火坑可就在眼前了。 她叫丫头把头面衣裳翻出来,原明潼病着,也不十分打扮,这会儿正在节里,干脆把那绣得五毒的衣裳荷包,打得新头饰全拿出来,等上房送了点心来,她便对着妆镜上了一层粉。 描眉画眼是专学过的,宋嬷嬷教的宫里的法子,把胭脂搓在手心里揉开了,再一点点按在脸上,唇间抹上一点红,脸上好似开了一片桃花。 额间点得妆靥,发间簪了金钗,把头发高高梳起来,穿着一身金红衣衫,腰上挂得环佩叮当,裙间露得尖莲一瓣,由丫头领着往花园子里去。 郑衍也正从小道上过来,举目一望就着见那道窈窕身影,神魂都飞了出去,小荷才露尖尖角,别有一番风情,鱼肉吃的多了,见着这初生嫩芽似的小姑娘,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 郑衍这个天儿已经打起了扇子,腰上悬得一把玉竹骨的,把那扇子一开,笑问一声:“八妹妹这是哪里去?” 明漪半侧了脸儿,心里暗恨,面上的笑意也只露出一点来:“往姐姐那儿去。”说着便福一福身,纪氏要她妖娆些,可她这些个规矩都是宫里嬷嬷教出来的,怎么妖娆得起来,可她年轻貌美,腰掐成一束,光是这么一福,就叫郑衍心神荡漾。 柳芽儿上前一步挡住郑衍,扶了明漪的胳膊往前去,明漪牢牢记着纪氏说的,心里数着步子,走到七八步间,停下来微微回身。 郑衍就在原地站着出神,那一阵香风过去,酥软了他的骨头,不知觉竟迈了腿儿,跟着她一道过去,才到明潼门边,里头就端出一个铜盆来,白巾子浸着血水,明漪作势问得一声,小篆哭道:“姑娘,姑娘又吐血了。” ☆、第405章 香饵 小篆喊得明漪心头一跳,脚都差点儿没站稳,还是柳芽儿一把扶住她,她这才立住了,打抖得厉害,脚怎么也迈不过门坎去。 明漪年岁虽还小些,道理却是明白的,若是明潼真没了,她是必要嫁到郑家去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来,便是纪氏不愿,只父亲开了口,这事儿便没转圜的余地了。 见着这么一盆子血端出来,她怎么不心惊,她这头脚步一慢,那头郑衍就赶了上来,正听见那句“姑娘又吐血了”,低头便见着铜盆里头的红巾子,心头先自一喜,升了官发了财,再往下数,可不就该死老婆了。 看了明漪小脸儿煞白,满面惴惴的模样,心里越发痒起来,原来年轻的时候喜欢明潼这样神采飞扬骄傲神气的姑娘,到了这会吃了她骄傲的亏,又想起温柔小意和顺娴淑的来。 明潼硬绑绑不似女子,明漪却还是个娇娇女,眼底里都有了泪花,娇怯怯越加动人起来,郑衍才刚想上前去宽慰她一句,就叫她身边的丫头一挡,挡住明漪的身子,扶了她进去。 明漪还只当是真的,一手扶住了门框,一只手借了柳芽儿的力,进去声音都在发抖:“姐姐……”细细颤颤一声,搔在郑衍的心口,他也跟着迈了腿儿,才要开口,看见纪氏坐着垂泪,再拿眼儿去打量明漪,也不急在这一时。 眼看着明潼就要不好了,这一个还不等着他讨过门去,面上不见悲戚,竟还带点儿喜色,头一伸,看见明潼面色青灰,一付就要归西的模样,赶紧拉平嘴角:“岳母,这是怎么了?” 明潼阖了眼儿装睡,薄薄一层被子盖在手上,只露一只手,看得见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腕子上套了一只绞纹的红玉镯子,松荡荡挂在手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纪氏伸手替她取下来,只轻轻一滑就褪到指尖,纪氏难免又抹得两滴泪,用帕子把手镯包起来交给丫头收着。 郑衍装模作样的叹上两句,心头却是一喜,明潼手上这许多东西,只要她死了,可不得全放出来,到时候哪里还会觉得钱紧。 一面得财一面得人,天底下再没有这样便宜的买卖,郑衍这些年旁的本事没长进,张口说瞎话的本事却大有进益,此时装也该装得哀戚些,可明潼譬如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山,这山要倒了,他便似那山下脱了桎梏的猢狲,恨不得仰天翻得几个筋斗,哪里还能装出伤心的模样来。 讨她的时候是真个喜欢她的,喜欢她面上泛红时害羞的模样,喜欢她使小性儿吃醋,喜欢她机敏聪明,可等真个进了门,她这些好处竟全不见了,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立得住,她拿的主意,就没有错的时候,她说出来的话,便必然是对的。 郑衍不想认下,却不得不认下,这一个根本就不必依靠着他,反是郑家得赖在她的身上,才能保着如今这番富贵荣华。 七尺男儿却要靠着老婆吃软饭,外头那些个靠着他吃穿的傍友,嘴上说得好听,说甚个便是只母老虎,也得在他身上雌伏,郑衍总是得意洋洋的模样儿,可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这女人冷的跟个雪人似的,抱着她也没一点热乎气,何况她还已经许多年都不让他进房门边了。 明漪抖了身子去看明潼,一双手儿冰冰凉,碰着明潼火烫火烫的手掌心,手掌轻轻抚住她的手背,细声细气唤得一声:“三姐姐。”这一句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为着明潼也为着自个儿。 原来只当自个儿是家里娇养的女儿,出去交际哪个不说她好福气,纪氏是有名的宽厚,看心不心慈,只需看庶出的儿女过得如何就成,似她这样的主母,满金陵城里也数不出一只巴掌。 纪氏的名声这样好,家里的女儿自然多有人问寻的,可前头几个都已经嫁了,只余下一个明漪,纵三品往前不好嫁,数下来的除了看中颜家是后族,自也有瞧中了人品相貌的。 纪氏扶了明漪,手指头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明漪微微垂了头,答应的时候想着破釜沉舟,真到临头了,她却不知怎么办好了,急得满面红晕。 偏偏这红晕落到了郑衍的眼里,又成了朝云里的一道霞光,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从眉毛刮到嘴唇,微微开合一点点,郑衍心头一阵燥意,伸手要去荷包袋儿,这才想着今儿来颜家,他惯常用的香球没带来。 明潼忽的又咳嗽起来,震得整个肺都快要咳出来似的,纪氏手快摸了帕子出来替她按着嘴,她闭着眼睛,纪氏一缩手,别个却都瞧见那帕子上头一块鲜红色。 郑衍回去便把明潼眼看着不好的事儿告诉了亲娘,郑夫人却没空理会得他,竹桃儿发动了,跟着杨惜惜也发动了。 竹桃儿肚里这个出来的晚了,杨惜惜偏偏又早了,一个足了月一个没足月,郑夫人两头跑,要是明潼死了,竹桃儿也不敢再作妖,留得她养孩子便罢。 产房里头一声高过一声,到生起孩子来,杨惜惜还在跟竹桃儿比,也没法子不比,喊得大声,郑夫人便多问得两声,竹桃儿咬了被子闷头使力气,郑夫人倒不问了。 自天亮闹到了天黑,到天又亮起来,竹桃儿肚里这个先出来,郑夫人急着叫人去问生了个甚,里头报说是生了个女儿,郑夫人搭了丫头的手,长指甲嵌出一道来:“真是晦气!” 杨惜惜这时节早已经疼得听不清看不明了,哪里还管竹桃儿生了什么,只知道疼,这会儿却能喊都喊不出来了,嗓子早在前半夜就喊哑了。 到月坠星沉,杨惜惜生下个男孩儿来,婆子给孩子剪脐洗澡,裹了小包被抱了跟郑夫人讨赏去,点了灯儿只看见一头浓发,初生儿没眉毛,他的眉毛却浓,喜得郑夫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我的乖孙孙。”却是一句都没问到杨惜惜。 女孩儿就留在竹桃儿房里,男孩却叫郑夫人抱到自家房里,连一句交待都无,杨惜惜还当自个儿生了儿子立时就能上祖谱了,哪知道郑家人从上到下,还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醒过来时再问了丫头一声,听见果然是生了个儿子的,才要高兴,却知道儿子叫郑夫人给抱走了,连着奶都已经吃了起来。 杨惜惜在曹家听的多了,吃了谁的奶,就跟谁亲,那许多小主子把奶娘看得比亲娘还亲的,她可不能在这上头栽跟头,可她才刚生养,半点法子也无,还得坐好了月子,生一个怎么够,得再往下生,生上两三个儿子,这位子才算是稳了。 可到了午间,送来的汤水竟比原来不同,厨房里送菜的婆子也不再盯住了杨惜惜叫她吃喝,连丫头也变了模样,她兀自还沉浸在喜悦里,根本不知郑夫人不过把她当个生蛋的鸡,金蛋都生下来的,还要这只母鸡作甚,还能预备些杂糠稻谷给她,实是念着她平素小心殷勤了。 杨惜惜还是到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她要见儿子,丫头们抱不过来,只是劝她:“姨奶奶想这些个作甚,横竖是个小少爷,在老太太那儿养着,可不比在你这儿前程要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生下来的孩子娘都不识得,还怎么指望着长大了能待她,替她撑腰,她也知道求了郑夫人必是无用的,只有走郑衍这条路子,哪里知道郑衍得了儿子确是开心得一回,转脸儿就又想起了明漪。 不说明漪生的十分颜色,便是只七八分,郑衍也不能挡,他想着纪氏话里的意思,把这些个告诉了郑夫人。 郑夫人差点儿跳起来,好容易得了个孙子,又等到明潼要死了,干脆再寻一门亲就是,郑衍背了手:“再寻是容易,可这酒场马场归了谁可作不得准了。” 郑夫人立时偃旗息鼓,又问儿子:“那一个看着可是好的?”话没问完,呸了一声:“得啦,一家子就没一个好货,不必问我也知道那是个厉害的。” 颜家这本帐,外头不过不说,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全是嫁得好的,郑夫人自知比不得皇帝,可数下来几个女婿,要论品阶,还真没有高过郑家的,再嫁一个进来,颜家可也不亏。 郑衍连着亲生的儿子也没顾,还伸了腿儿往颜家去,见着明漪的次数越来越多,先还见她盛妆,等明潼吐了血,便不大妆扮了,淡粉蜜合,一条撒花裙儿显着腿长腰细,越是见得多,越是咬得紧,恨不得立时就把她娶进门,这样的才刚开花的年纪,教得花样儿多了,才越发见得颜色。 这一日明漪又挑起衣裳来,柳芽儿把几个丫头都差了出去,咬了唇儿看着明漪:“八姑娘糊涂了,这会儿正该是素的时候,何必惹了太太不高兴。” 她是明沅派给明漪的人,这些日子也瞧出些端倪来,为着女儿家脸皮薄,不好就时挑破,可该说的还是要说,她姐姐便是平白丧在了情字上,可不能再生这样的事。 明漪手上一顿,还挑了花钿出来,柳芽儿拉了她:“姑娘,便说句不该说的话,三姑爷见天的在,姑娘便不该去。” 明漪脸上涨得通红,就要落泪珠子,强忍了进去,看她一眼:“你这个丫头倒明白,替我穿衣裳,我再不会坑了自个儿,也不会坑了姐姐姨娘。” ☆、第406章 上钩 “姑娘心里要是真明白,就更不该打扮了。”柳芽儿拉了她的胳膊,就差跪下求了她:“姑娘可别叫人填在坑里,咱们这儿可还有个喜姑姑呢!”她再怎么也想不着,竟是明潼跟纪氏一道定下来的。 喜姑姑是这两日才来的,说是纪氏看顾不到,让她来照顾了明漪,别个不觉得,柳芽儿却是心头一跳,就怕纪氏看出什么来,这才派了喜姑姑过来,说是照顾,实是叫她盯着明漪,不许她行差踏错。 喜姑姑来了,却只把明漪当作孩子,还哄了她,挑衣裳挑首饰,全由着明漪自个儿拿主意,她拿不准主意的时候,还帮她的手,替她挑出好的来。 若不是看着六姑娘的情分,哪里会这么回护,可既护了她,更不能行这等事,这些个事情最要人命,连着六姑娘也一并得受牵累。 明漪拿眼儿看她一回:“你不必管这些,往前头看看去,太太可曾叫我。”每回若不是纪氏那里送口信来,她也掐不住点儿,一回生二回熟,再是怯是怕的,经得一二回也有些心得。 郑衍这个人,不必特意做作,他自个儿就能跟着来,不必说话,脸上带笑就成,这本来就是纪氏教了她的。 纪氏叫明漪做的无非三件事,常往明潼病床前来,遇着郑衍多笑,不许同他说一个字,三桩事情做足了,旁的一概不必她动。 明漪还只提心吊胆,光这三件事,要怎么摆脱掉这桩婚事,纪氏却说的明白:“若不是没了办法,再怎么也该是我去周旋,哪用得着你,可这事儿不能拖。” 明漪也知道这事情不能拖,心里既怕嫁给郑衍,又怕这计策不成,做得算是隐秘,哪知道还是叫柳芽儿看出了端倪。 柳芽儿还待再劝,明漪却板了一张脸儿:“你不必再说,太太心里明白。”她心里怎么不委屈,可这会儿委屈也没用,还不如想了法子,怎么把这祸事避过去。 前头就是火坑也得咬牙过,明漪想着眼眶微红,心里又想姨娘,又想姐姐,若是她们在总归能出个主意,跟着又想起了沣哥儿来,可沣哥儿在国子监里,一旬才只回来一日,她这里要人出门送消息,纪氏哪里会不知? 这事不宜声张,纪氏说了不许她透露出去,她不问也知道后果如何,瞒得死紧,到写家信的时候落笔一回又一回,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写了寄出去。 瞒得过旁个,又怎么瞒得过贴身侍候的丫头,明漪说到了太太,柳芽儿一怔,侍候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的脾气再不一样,一样是乖巧听太太的话,她却总怕八姑娘吃亏,恨不得六姑娘就在眼前,姐妹两个也好拿个主意。 明漪今儿换了一身,杏子红的衫儿配了葱绿裙子,淡淡扫了扫眉毛,手上戴了一对儿响镯,这对镯儿便是喜姑姑给她挑的,不见其人,便闻其声。 饵下了这会儿,也该咬钩了,那边小丫头来请,厨房里送了才刚出笼的山药糕,拿个寿桃形的红漆描金盒儿装了,一路往上房去。 在上房院前的垂花门边,遇着了郑衍,明漪出来的时候喜姑姑塞了一把扇子给她,这天儿确是已经热了起来,丫头挡了她的身形,她便执着扇儿挡住脸,进了垂花门,一左一右往房里去。 郑衍时时侧目,听得她腕间镯儿叮叮响,那头脚步快了他也加快些,那头脚步慢了,他也跟着慢些,还想在门前再碰一回,可那头却忽的停住了步子。 明漪假作鞋上的珠子掉了,丫头蹲下来替她寻,她侧了身儿,郑衍伸头张了几张,引他进门的丫头低了头:“三姑爷仔细脚下。”这便是催了他前行,郑衍无法,只得往前,先进了门边,又等得一刻,这才听见丫头进来报:“八姑娘送了山药糕来。” 这话一说,郑衍便知今儿是见不着明漪了,正在门边撞上了,她还能进来,若是他在里头,至多隔了帘子问声安,他心头可惜,纪氏却立起来把他请到小花厅去。 隔着小花厅的窗户,正能瞧见明漪坐在石桌边,慧哥儿一早来看了娘,这会儿正坐着写字,明漪在他身边看着,手上拿着扇子替他扇风,写完最末一行,丫头端了点心来,明漪给他抹了汗,擦过手吃小点心。 石榴花掩去半边身子,只露出乌压压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螺儿,通草排扇儿压着发,簪得一排七朵的珍珠花。 美哉斯人,郑衍看得唇边带笑,手上握的扇子都快落下且还不觉,纪氏那头说一句请茶,他这才回过神来,心里明白这是纪氏要开口了。 赶紧正色,只作不知,还满面忧虑看着纪氏:“岳母大人放心,她既回了家来,必能安心养病,总有好的一日。” 纪氏眼眶一红:“她是我的头生女,你是又是女婿,算得半个儿子,有甚话也不该瞒了你,她这病拖了这几年,只怕是……”到底从她嘴里说不出不好来,拿帕子掩了面,拿出颜连章的信来。 “这是你岳父来的信,你也看一看罢。”纪氏把信递给郑衍,这确是颜连章来的信,这都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封了,里头反反复复劝的不过一桩事,只到了这一封里,他为着叫纪氏点头,话说得尤为痛心凄凉。 郑衍把这信头从到尾看一回,外头慧哥儿吃完了点心,又读起书来,郑衍往外一看,明漪露出半张脸来,长眉淡扫,嘴儿鲜菱角似的红,一双眼睛含着水波。 慧哥儿读了一篇,再把书阖上背过,背上两句,明漪便点一点头,微风吹起发丝来,她抬了手一绕,郑衍的目光就在她指尖上头打转。 纪氏等他看得够了,这才又抽气一声:“我们老爷说的,我也明白,确是这般行事最好,只看你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郑衍还能有甚个想头,他自然是肯的,可买卖绝没这样做的,越到这时候越是该显着深情厚意来:“岳母言重,明潼与我少年夫妻,她与我也只慧哥儿这一个儿子,我绝计不会亏待了他。” 纪氏叹出一口气来:“你是个有情义的,可孩子长大费得许多功夫,男人自该在外头闯荡,家里也得有人看顾着才好,亲家太太总归有了年纪,我怎么放得下心来。” 郑衍连声作保,还拿袖子掩了脸,这才点头:“若实是放不下心来,便依着岳父所言。”他说得这话便去看纪氏脸色,见着纪氏松得一口气儿,跟着又蹙了眉头,往外头看了一眼,跟着转回目光来。 “亲姐妹也有个远近高低,何况这前头的,总不如后头的。”纪氏咳嗽了一声,丫头端了茶出去,就隔着帘子,屋里只剩下纪氏跟郑衍两个,纪氏长出一口气:“但凡是嫡嫡亲的,我便不说这话了,可八丫头到底隔着肚皮。” 郑衍忽的了悟过来,纪氏是不放心这个庶出的女儿,此时自然任她拿捏,想圆就圆想扁就扁,等嫁了人,有了夫家当靠山,心气儿自然就高了,他也确是这么想的,进了门绝不许她似明潼一般,样样想着娘家。 郑衍以手作拳,咳嗽一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成不成也只在这几句话之间了,纪氏立到窗前,明漪侧身瞧见了,立起来冲她一福,郑衍看她,便似枝上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把话说得这样透了,郑衍倒不急了,他自知纪氏别无它选,只看着纪氏等她开口,纪氏果然提起话头:“后头的,便归了后头,明潼前头的,得归了慧哥儿,一样是亲外孙,我都疼。” 郑衍大喜,明潼便是再有手段,也不过开了马场酒坊两年有余,积下来的钱又开了丝线坊去,要说这些个加起来,现银也并不多,光是铺子,难道不能再盘。 “这也是她的想头,恶五月过不得过得且还不知,你只看看是不是这些。”纪氏拿了张纸出来,两间酒坊两间丝线坊跟一个马场,要的确不算多,光是郑衍就知道郑家好几个铺子还盘了回来,这些个全还算是郑家的,打祖上就有的产业。 “这值得什么,便是再多些也该是他的。”丫头拿了笔墨来,郑衍才要动笔又顿了一顿,纪氏只作叹息的模样:“既是一样嫁女儿,东西就照着先头来,前头的自归了慧哥儿,后头的再说。” 郑衍落得款不说,还盖上了印,上头写的明明白白,这些东西自此便是慧哥儿的,契是写了,可却并非没有回圜的余地。 明潼死了,不论是不是再娶颜家女,都得守上一年的妻孝,这一年里头,再怎么也搬得空了,便原来是她提拔的管事,也不能对个死人忠心,颜家这一出不过要个空壳子。 郑衍签了字,眼看着纪氏把这东西装起来,又听见丫头来报说扎彩亭的把样试图送了来,又要买杉木条,又要买草芦席,连白孝裙都要裁起来。 纪氏还叹一口气儿:“你那头新得了两个,亲家母相必忙不过,这些个预备得了就送过去。” 郑衍知道这是预备要办丧事了,出了颜家门就寻了两个傍友吃酒,吃得大醉回去,告诉郑夫人自有好事,只等着颜家的丧报,说是恶五月过不得,还叫人先预备起来,家里也得挂白。 晕陶陶乐了许久,进了六月连阴了十来日,他等得心焦,日日上门再见不着明漪的面,明潼竟一日好似一日,到一场大雨浇落下来,她都能下地了。 ☆、第407章 汤圆 六月里纪舜英在沣泽园里试种下的稻子熟了,除开圣人发下来的稻种,成都府十三个县里,处处都有似早熟的稻种,取回来作种种下,只有两处寻得的熟种又一回早熟,他写得奏章送上州府,金大人亲自往沣泽园看过,当即便想把这消息大肆宣染一番,送回京里。 农事立国之本,若真是种出了早熟稻,以一为百以百为千,年年二熟,他这官儿只怕还得再往上升一升。 可纪舜英却皱得眉头:“既要二熟,这才是一年一熟,还得看再播种下去如何。”这一年来晒得皮肤黝黑,手掌粗糙长茧,说出话来却还是书生气,这样的好事,报上去即有嘉奖,非得等着二熟,若是第二茬不熟,岂不连前头的好处一并得不着奖赏了。 金大人把他看作晚辈后生,拉他过来:“二熟稻之难,圣人岂会不知,便是知道其中艰难,这一熟之后的喜信更该报得上去,之后二熟不成,也不过是试种头一年,此处种熟,别处却不然,你把事儿办的这样细,奏章也该写的细些,便不争名利,也是福泽地方的好事。” 便后头的不熟,难道还能降罪不成,先把前面的好处讨足了,又有纪舜英的身份挡着,这样的好事,他偏不知伸头。 纪舜英也知金大人是必要把事儿报上去的,他这个通判如今就专管着农时一事,旁的全扔给了沈同知,沈同知手上的权柄大了自然高兴,连着沈夫人都往家里送了好几回礼,还正经叫可思拜了明沅做干娘。 此时推上两句,便是叫金大人把这些利害全写明白,便是今岁当真二熟,也不能就把这稻子当作稻种种下去,最少也该有个三五年才可推行。 哪知道奏章一送上去,圣人大喜,调令立时就下来了,等九月过后,不论熟与不熟,都把纪舜英调回去,或派往江州或派往江宁,这两处地方试种,叫他先把沣泽园如何建造先画了图纸来,或是调派个得力的人,先去督造工事,等他到了,再把这头的事办起来。 江州离得金陵不过几日路途,若是江宁,那便是又回去当京官儿,还是圣人特派,这便是圣人要亲自查看了。 来了一年半,做得这样事,便调回了京中作了工部郎中,虽还是五品却是在圣人眼前,往后看着便是青云平步。 这样的大事,功绩却只算在了纪舜英一人头上,金大人半点儿没沾着,底下便议论起来,纪舜英自沣泽园回来,还想着秉烛写他这一年心得,明沅端了汤面往书房来。 纪舜英抬头见着是她,拿镇纸把桌上纸张压住,到得圆桌前去吃面,他这一年里饭量大长,早上天不亮就去了沣泽园,一日三餐都在园里吃,农人吃甚他吃甚,这些个种地造房的俱是大肚量,非得吃了干的才有劲,把纪舜英也吃得一样,蒸得馒头就了小酱菜,一顿能吃大海碗似的两只。 明沅这才给他做汤水送去,才蒸出来自然软,放久了便是硬馒头,就着汤水总能软和些,怕他年轻轻就把胃给熬坏了,往后害胃病。 纪舜英看着面里黄青两色,知道是拿菜汁染的,笑一声:“难为你这许多心思,我不过图个一饱,便要调任,这头的事儿也不能搁下,我一走,还得再提一个上来,这些全都教了他,才不费我这三百多个时日的辛苦。” 信也是他写了上去的,就在本地提人,若是上面再派人来,一来全无经验,二来路上所费之功都能再教一个熟手出来了。 “到底定下谁,你可知道?”明沅拿了巾子给他抹嘴,纪舜英摇一摇头:“这几日来走动的多,可这事儿却不是走的殷勤就能办的,金大人这一回,也不敢随意提人了。” 圣人口谕里一句没提金大人的好处,倒把知府夸奖了几句,专跳开他,只怕是对金家嫁了女儿进王府有所不满,金大人是来削藩的,可不是来结亲家的,两边都想捞好处,也得看给不给这个便宜。 “好容易安顿下来,又要走了,咱们回京去还住十方街?”明沅倒是不怕回纪家去,可那一院子人吵得人头痛,便不来为难,也要来巴结。 “既是要再造一个沣泽园,我便把图纸都画齐了,往后就住在江宁,只不比家里的园子精致。”这算是给自个儿谋私,可圣人却大笔一批准了,前后三进,先把房子盖起来,里头的东西再慢慢添置。 这一回的沣泽园,却不是开一亩地种稻子了,盖得诺大一个园子,把各处送上来的早熟稻种,种于几月发于几月,样样记下,一样种上十亩,哪里还是个园子,都快赶上田庄了。 明沅抿了嘴巴笑:“这回可好,往后要有人参你,可不一参一个准儿。” 纪舜英听了就笑:“这值得什么,还有人拿着修河的银子,给自个儿盖园子的。”圣人上了台便抓贪腐,下了死手,可一紧也有一松,真能办得实事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拿了修河银子盖园子的,既事办好了,便不追究,可要出了差子,便连根带枝一起挖出来。 纪舜英吃了汤面,明沅把头发挽起来,想替他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儿,可纪舜英自来字迹工整,她想了回,便替他制了一张图表。 画了大格子,定下数来,此时且还看不出来,往后要是种得多了,画上线就能瞧得明白,还更有用处。 明沅要搬回去金陵,头一个舍不得的就是明洛,明洛自嫁了陆允武,便添了个爱哭鼻子的毛病,拉了她不肯放:“你才来了多久,又要家去了,把我一个孤伶伶的抛在这儿,往后我受了委屈,跟哪个去说?” 明沅失笑:“你还能受甚个委屈,前儿不是才带了你去跑马?”明洛听见她说破,面上一红,武官的家眷里头,还真就叫她一个马过跑,带了厚帏帽儿,穿了骑装,陆允武从后面搂了她,跑起来一阵风。 更不必说马背上头,还有别样风情,她嗔得明沅一眼:“偏你最坏,你回去了,也好,看看三姐姐去,她病着,咱们这一头也还没断,我替你算着,往后这收益还给你寄去。” 才买了田庄铺子,这时候撤手可不亏了,总归有明洛在,交给她打理也是一样,明沅还预备着拿了银子去金陵再买个庄子,周边地贵,买到江州也是一样。 只这宅子却不能再留了,还交给明洛找个中人,有了合适的价钱再卖出去,一转手倒能再赚些,两个算了这笔帐,明洛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这个是给我姨娘的,太太这段日子心绪不好,她也不知怎样,这些给了她,想做些甚便做些甚。” 话是这么说的,可作妾哪能自家出去行乐,总归就呆在宅子里头,不过吃些喝些,何况张姨娘且还不能吃肉。 明沅收了,明洛便叹:“我姨娘喜欢听戏听书,原来都只能蹭着听,这会儿更没个好乐了,我先还想着买个唱戏的小孩子送了去,这么着也不成了。” 明沅笑一笑:“这怕什么,等三姐姐好起来,太太的弦也松了,我看着替你办了就是。”拍一拍明洛的手,明洛挨了她,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咱们这一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自六月到九月,三个月的功夫,稻子又一回熟了,奏报早早就预备好了,纪舜英的东西也都打包装船,一家子又一次搬回金陵。 这一次回来,得先回纪家去,汤圆自生下来还没拜见过长辈,虽是女孩却是纪舜英的头生女,上回黄氏送了满月礼来,这番回去明沅就置办下几匹蜀锦当作礼物分送。 回去是先走山路再走水路,船上铺了软毯,汤圆正是爱爬的时候,小手小脚甩开来爬得飞快,丫头反倒追她不上,她说话说得极早,爬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毯子上:“摇。” 晃起来她不怕,几个丫头却都撑不住,她倒也不闹,自家累了就张手要抱,睡到明沅身上,把背翻过来,趴着含了手指头:“拍。” 含含混混口齿不清,可明沅却听懂了,一面拍她的背,一面哼哼着歌,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阖了眼儿,伴着船摇睡着了。 纪舜英进来一看,女儿趴着睡的跟个小猫儿似的,拿手揉揉她,她还会哼哼,哼完了又睡,明沅一笑:“快到了?” “还有一日一夜的水路,回去了先别急着理东西,咱们还要搬到江宁去。”江宁善田,这才把试种稻种一事放在江宁,屋子急赶着建了出来,里头还有些个东西要置办,等都办妥当了,再把家搬过去。 纪舜英回来的时候写了信给纪怀信,码头上人等了好几日,来接的家人看见纪舜英下船急急上前腆了脸笑:“大少爷回来了,车马轿子都雇好了,少奶奶带了小小姐,总得坐车才好。” 这番倒是周到,先送了人,再卸船上的东西,到了家纪怀信早早就等着,见着纪舜英笑的嘴巴都合不拢,黄氏病病歪歪迎了人,看着是平调,却是高升,她没等着明沅进门便推说身子不适。 纪怀信板了脸,黄氏只作不见,由嬷嬷扶了回去,曾氏出来,还伸手要抱汤圆,汤圆半点不认生,伸手就给她抱了去,船上睡得过够了,晃了手里的金铃铛玩,曾氏哪里抱得住她,一会儿就又交给养娘。 总是久别回家,合该行礼,到得行礼的时候,黄氏倒又出来了,她既出来,总不能不行礼,设了跪褥,两个拜过,连汤圆都叫养娘团了手拜一拜,花厅里设得宴,却没瞧见纪舜华,问起来时,黄氏脸上黄了又绿,纪怀信便道:“他往他岳家去了。” ☆、第408章 团圆宴 纪舜英同明沅两个在成都且不知道纪舜华竟成了亲,竟没报了来,便是按着黄氏的性子,不刮一笔怎么肯罢休。 彼此对看一眼,他们两个是知道徐蕴宜的,可又都知道黄氏便是死也不肯叫这姑娘进门,此时往岳家去了,也不知到底娶了哪一家的,心里都替纪舜华叹息一回。 纪怀信不愿多谈,说得这一句,就男女分席入座,夏氏胡氏几个俱都来了,纪舜英成是纪家男儿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千里当官,回来可不得叫人沾沾油花。 纪舜英倒还好些,不过应酬几个叔叔,纪怀仁还一向沉默寡言,只一个纪怀信说个不停,隔了一道屏风,明沅这头却没这么好打发,一桌子围满了人,自曾氏起,一溜排开,曾氏黄氏夏氏胡氏,再有小胡氏几个一坐,纪舜华的媳妇不见,明沅便坐在最下首。 曾氏赶紧指了她:“你才回来,叫她们让一让也是应当的。”黄氏坐着不动,夏氏扯出个笑来,婆母话都说明了,怎么好不让,把身子一让,叫丫头搬了椅子过来。 明沅推让得一句,便往黄氏身边坐了,她还想着黄氏必有话说的,却不知黄氏一字未吐,只听着胡氏吹捧,越是听脸色越是难看,才刚撤下冷盘去,曾氏便道:“老大媳妇,你身上不好,也别强撑着,回去歇着就是了。” 黄氏原也不想坐,可不想坐跟曾氏赶下去,到底不同,她捏了帕子咬着牙:“母亲体恤我。”明沅站起来相送,黄氏叫嬷嬷扶了出去,听着花厅里头的热闹,她且没哭,嬷嬷却不住掉泪。 黄氏面上灰黄,她是中过风的人,走起路来总有些僵,一段路走了许久,转了个弯,里头的灯笼还没点起来,一院子秋叶秋草,夜风一卷嬷嬷赶紧替她把薄斗蓬紧一紧,黄氏冲她笑一笑:“也就只有嬷嬷心疼我。” 连亲儿子都靠不住,往后同那一个越差越多,还有谁肯看顾他,如今就只打发了他去收租子,难不成就真当个二管事了?亲生的爹跟奶奶都这般,更不必说这些个婶娘叔叔们了。 黄氏走了,花厅里几个人倒松快了些,问起明沅蜀地风物,纪家几代都没做过外官了,明沅笑起来:“我才去时连话都听不懂,听差的都是本地人,专学过官话的价还得贵些,不然家里连米面都置办不出来。” 明沅回来的时候,各房人的礼都带得齐了,这会儿便特意说些蜀锦芙蓉石之类,她们这头吃宴,房里的丫头已然把东西都分送出去,黄氏那儿才要个汤,就接着明沅送来的东西,一个芙蓉石的雕花座屏再有就是几匹蜀锦,还有几样药材,跟蜀地茶叶。 黄氏立时连汤都喝不下去,把手一推:“把这些个都收到库里去。”又吩咐了嬷嬷:“寻个由头卖了,要问起来,就说收起来了,我老人家了,用不了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缎子还是现捡出来的,不知纪舜华成了亲,给黄氏都是她这个年纪用得上的颜色,铁锈色石青色,知道纪舜华娶了亲,把明沅自家用的挑出些来,好让黄氏转手送给新媳妇。 嬷嬷应得一声是,又劝黄氏吃用些:“太太犯不着跟那一对置气,身子骨可是自个儿的,便是二少爷不听话,也是受了教唆的缘故,等那一位进了门,好好调理也就是了。” 黄氏听见嬷嬷提起纪舜华就把头往枕上一搁,轻轻摇一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我这心意,他总不懂,只盼着我死前多给他留些,那一个没门没户没财没势,能帮衬上些甚。” 嬷嬷见触着她的心肠,赶紧替她揉肩拍背:“太太万万不能灰心丧气,二少爷还指着你呢,那一个带了那许多箱笼回来……” 话还没说完,听见黄氏咳嗽两声,赶紧替她盖紧了毯子,凑近了去看,枕头的花缎上头染得些墨色,是昨儿接着信说明日就到了,这才急急染了头发,没等全干就又倒下去睡,这才把枕头都污了。 嬷嬷心头发酸,黄氏昏沉沉睡过去,待她睡了,嬷嬷才往外头吩咐,叫丫头们把东西理出来,总归已经定了亲,三媒六聘也得走。 夜里纪舜华才回来,带了热腾腾的豆花回来,纪舜英同叔叔们一桌吃饭,些许话一说他连劝的酒都喝不下去,这几个还当在他在外头发了大财。 明沅轻声一笑:“你这火性也太大了,按你这么说,我连水都喝不下去,三婶娘没一句离得个钱字儿,这个家只怕也呆不长。” 譬如肥羊进了恶狼圈,送得一圈礼把嘴堵住了,也不够塞牙缝的,至多五六日,又得寻了由头来,夏氏虽没张口不停,却笑眯眯的说了一声纪舜荣正同人合伙儿开铺子,明沅一听便知,这是奔着借钱来了。 纪舜华就是这时候来的,他面上红晕未消,眼睛还在发亮,见着纪舜英喊一声大哥,又把食盒子拎了出来:“回来的路上见着有卖的,便买了两碗,作宵夜也好。” 纪舜英原来就没吃,院子里又没小厨房,拿干点心怎么垫得肚皮,只兄弟两个自来并不亲近,他送了吃食来,却有些别扭,还是明沅打了圆场:“正是的,你哥哥在外头就想着这一口。” 纪舜华笑得一声,还拿了个扎花的风车出来,这个就是个汤圆的,汤圆早已经睡了,换了地方也一样睡得香甜,明沅替她收了,见着纪舜华这满面红光的模样,只怕还真是定下了徐家姑娘,叫丫头拿了两匹缎子出来:“这个是给弟妹的,你替我先送了去。” 纪舜华果然点头,忽的退后两步,冲明沅作揖,深深弯下腰去:“多谢嫂嫂。”自定下亲事来,明沅还是头一个给徐蕴宜送礼的人。 纪舜华今儿去徐家,就是办祭的,三年孝满了,徐家姑娘也得除孝,再替徐家满门办一场法事,他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女婿了,这事儿女人家不好抛头露脸,他却能跑腿办事。 原来先帝的时候,徐家便已经平反,当日下赐下些银子来,连着田产也一并退还,只是叫徐家的远支拿了去,到得今上这里,又赐了一笔下来,这些个却不是族人能占的了。 家里都无男丁剩下,圣人亲口说这是惨事,除了发下钱粮,若有肯过继的,也给个散闲的职位,詹家得了,徐家自然也得了,徐家远支捡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出来,说要过继给徐夫人,过得两年就能出仕。 这个年纪的男孩,哪里还养得亲,徐家人原来不管,眼见着有官职在,倒肯出头,知道徐家只有一个女儿了,想赶紧着把这个姑娘送出门,只余下一个又糊涂又瞎的老太婆,怎么不是捏在掌心里。 哪知道徐蕴宜竟有胆量去告状,递了状纸,因着这事儿是圣人开过口的,原来就是补给这些女眷的,动这个心思,叫县官拖出来打了一顿,官职也不要了,写了奏章上去,多补了一笔钱。 纪舜华就是这时候去求娶的,纪怀信应了他,徐家原来也是有门第的,如今只有寡妇孤女了,总还有点好处,补下来的钱粮,也够了纪舜华用的。 还去劝说黄氏:“舜英头生女都有了,舜华还没个着落,他既然不肯,娶了也就娶了,这一家子也算是委屈的,有甚个不好,进了门再调教就是了。” 磨得这些年,黄氏也知道儿子这是拉不回来了,气得心肝疼也是无用,却为肯就这么认下,上门去退亲,出来主事的也不是徐夫人,而是徐家姑娘,一句话就把人打了回来:“亲是他来提的,要退,也该是他来退。” 黄氏骂了多少句小妇养的,可光是骂能动得甚,曾氏出了面,虽简薄些也总算是有媒人上了门,聘礼少得些,徐家姑娘也不介意,嫁妆都是她自个儿一手料理的,只把大丫提了上来,往后照顾徐夫人。 徐夫人一向糊涂不管事,到家里都预备起了喜字红绸了,她这才恍如梦醒,念着经文,停下木鱼,叫一声:“蕴宸,你就要嫁了,嫁妆都是备好了的,摸索着拿出一张嫁妆单子。” 蕴宸是她亲生女儿的名字,蕴宜接过来,展开一看,确是给姐姐的,连着上头的生辰八字都还在,她咽了泪,把这东西还退给徐夫人,徐夫人却笑着握了她的手:“就是给你的。” 徐蕴宜捏着这单子,算是收下来,哪还有东西剩下,七七八八全叫人分了去,徐夫人心里也不知是糊涂还是明白,她收下这单子,自家又写了一份,留在徐夫人手里只怕也是留不住的,等她成了出嫁女,徐家必还有人来闹。 她把分下来的田产分了两分,原来里头良田就不多,跟徐家人留下的,算一算一百亩田,连着老家人都劝她:“姑娘且带了走罢,照管着太太的事儿还能落在姑娘身上,要是不带走,那是一亩也留不下。” 总归是嫁妆,写在单子上头好看用的,收的租子还是补给家里,把这些全写上了,送到黄氏跟前,黄氏还是嫌弃太薄,又想起旧年说定的人家来,这会儿也由不得她不依了。 纪舜华这礼明沅受了,等他又作一揖便道:“还求嫂子帮忙。”三媒六礼才走了头二道,后头那许多,曾氏年纪大了,黄氏又不肯出面,夏氏再不肯揽了这事儿,也只有明沅占着长嫂的名头,帮着走动一回。 纪舜英坐着吃了豆花,才咂出味儿来便搁了勺子:“原是打得这个主意。”说着便去看明沅,只看她应不应下。 明沅略一沉吟,便她不沾这事儿,黄氏也把她作肉中刺,笑一声:“我可没办过这样的大事,若是出了差子,可不能怨我。” ☆、第409章 灌熟藕 虽应下了纪舜华的事儿,也不能越过了长辈去办,她还想着怎么跟黄氏开口,曾氏就先把这活计派给了她:“你是长嫂,家里该当了门楣的,老二的事你帮把手,他都这个年纪了,赶紧把家成了,也免得他母亲再惦念。” 曾氏原来就有甩手不干的意思,黄氏是不肯接手的,夏氏隔得一层,也只有明沅能伸这个手,她从外头带了那许多东西来,怎么着也该添补些,家里自分了家,可就不那么宽裕了。 纪老太太走的时候,给每个小辈都留了东西,给纪舜英的是些个田产,给纪舜华的便是古董玩物了,哪里知道如今这两个掉换过来,纪舜华急着田里的出息,纪舜英却能拿古董充充门面。 当日留下来,也是知道不这么办分不到他们手里头去,明沅从那堆东西里头挑了一轴画卷两对宝瓶,添进聘礼里头,特意说明白是家里老人传下来的,总归徐家主事的是徐姑娘,也没甚个好挑剔的。 她把带回来的缎子挑了几匹送给徐家姑娘去,这样的锦缎轻易难得,如今徐家的家势也不能够办这样的东西,给她裁了衣裳,进了门也不露怯。 纪舜华悄摸把这些年的私房钱拿了出来,偷偷塞给纪舜英,纪舜英夜里拿了给明沅,一面打哈欠一面道:“这小子倒有心,叫把这个置办些四时衣裳首饰。” 嫁过来的箱笼总不能太空,若不然晒嫁妆的时候也太难看了,这桩婚事黄氏横竖都不会满意了,这上头叫她看着舒服点,也不会一进门就挑她的刺儿。 受人之托,应都应了,便打点了去明潼的铺子里头,看看可有压价的缎子,纯馨家里小本经营,不比明潼开了丝线坊,她那儿压在库里的也是好货,取个几匹来,比比市面上头的,好降一半的价钱。 明沅一边忙事,一边送了礼回娘家,回金陵第三日就往娘家去,带得许多土产,才跟纪氏请了安,把汤圆抱了给她看,这一年不见,纪氏老得多了。 人也消瘦了些,明沅乍一看竟有些认不出来,知道是明潼生病才叫她心忧,这会儿听说病好得多了,她脸上才有些笑模样,伸手抱了汤圆:“我看看。” 汤圆一岁都不到,仰了脸儿却能叫人:“祖母。”纪氏讶然,虽叫错了,可没人教就会说,也已经难得,想着点一点明沅:“你娘不爱说话,这份巧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明沅抿了嘴儿笑,明漪也陪坐着,她给汤圆做了许多小衣裳,这会儿身上这套就是她做的,细茸茸的头发拿红绳儿挽起来,明沅叹一声:“叫这么个名儿,就是生来光秃秃的,脑袋上怎么也不长头发,我还愁呢,往后怎么梳髻,默存倒好,说她是个大白圆子。” 纪氏拨了头发看,笑了:“你们没生养过的,哪里知道这个,头发多不多得看根,根上生的这样密,别看这会儿细软,往后必有一头好头发的。” 汤圆伸手就抓了纪氏手腕上挂的佛珠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纪氏干脆脱下来给看玩,明沅赶紧拿走,上头雕的象牙观音,要是叫她摔了可不好。 汤圆竟也不恼,又馋着点心吃,纪氏搂了她香一口:“你还不喜欢这名儿,我看就很好,团团圆圆的,这丫头生了个好日子,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明漪也看着她笑,抱了她逗她叫八姨,汤圆使足了力气,梗着小脖子,背都伸直了一个字一个字儿的蹦出来:“姨,姨。”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明漪就一个字一个字的应,明潼一搬走,她就又挪回了碧纱橱,纪氏待她越发不同,她抱了汤圆到园子里头看早桂,纪氏饮了口茶道:“八丫头的人选,我已经看起来,且有几家好挑的,高门是难进了,平阶里头又觉得委屈了她,到底跟原来不同。” 明沅思量得会,这个妹妹高嫁也可,低嫁也行,倒不拘什么,只求人品得过,小姑友爱,婆母慈和,不生事端便能安稳半生。 她把这话说了,纪氏便笑:“你且太小看她,你在纪家也得过了,换作她未必就不得过。”明漪的婚事,还真有人家求上门来,纪氏望一望窗外,笑起来:“陈阁老家的嫡出孙子,你看好不好?” 陈阁老家人丁兴旺,光是孙子就能数一只巴掌,明沅听得是他家,又看纪氏比了一个四,知道说的是行四的那一位,这一家子见倒是见过的,不过点头问得一声,纪舜英这个年纪,明沅怎么也交际不到阁老家去。 这也是能择的门第里头最高的了,勋爵人家不堪嫁,子弟再是上进的,也一辈子框死在那世袭的职位上,晓得上进无用,能守得住本心的又有几个,干脆便斗鸡走狗,只差没提溜着鸟笼子满街跑,这会儿九月末,正是斗鹌鹑的时节了。 纪氏也不是就此定下来,他们家既有这个意思,陈夫人看中了明漪,两家总还要再走动几回,明沅也得打听打听陈家这个孙子风评可好。 她把人名记下,好回去让纪舜英打听,又听纪氏说明潼身子好得多,跟着微笑:“我明儿就往三姐姐那里去瞧她,在成都府便一直念着她,就盼她好起来。” 纪氏望了房里摆的山水人物盆景缓缓吐出口气来:“是好起来了,往后就好了。”她这么说着,丫头端了点心进来:“知道你爱吃口甜的,这个时和做的灌熟藕,新下的桂花熬的酱,你尝尝。” 明漪也带了汤圆进来,汤圆脸蛋红扑扑的,扒着明漪的脖子就不放,闻见糖桂花的味儿,咽起口水来,伸手点一点碟子,又指指嘴:“我吃。” 纪氏听她说一句便啧啧称奇,藕里塞得新糯米,加了饴糖煮,煮透了切开,里头的糯米都浸了糖色,外边的莲藕一碰就散了,明漪还吃不了这样粘的东西,怕糊住了喉咙,只给她尝一点蜜汁儿,吃得嘴巴红红,小舌头伸出来舔个不住。 纪氏眉间总还带了些忧色,拍了拍汤圆的背:“你们姐妹几个也好久不聚了,我看就借了你回来给你接风,一道聚一聚罢。” 明沅自然点头称好,去看明潼的时候特意给她带了两盆绿菊,记得她并不爱花儿朵儿,这回进了院子,倒诧异起来,满眼的花团锦绣,来迎她的小篆低了声儿:“太夫人替二少爷做满月呢。” 进了明潼的院了了,花香这才淡下来,院里一片红枫银杏,落在地上满目的红黄,一片秋意,明潼懒洋洋正歪在榻上,才刚歇了午觉,面上染得红晕,人看着气色也好了起来,知道是明沅来了,把她请了内室。 坐定了还没说上两句话,郑老夫人那儿就派人来了两回,头一回是丫头打发了出去,第二回再来,明潼笑一声:“既是论续齿,给他母亲也上牒罢。” 报了回去便再无人来,明潼哧笑一声,听说纪氏要办求风宴,笑一回:“也好,我原来就要请你们,作生日。” 明沅心里默默算一回,明潼今年是二十三岁的整生日,可又不逢着五不挨着十,怎么偏想起作生日来。 看一看外头还当是跟西院唱对台戏,可听她吩咐下去,却是要大办的,还要连着唱三天戏,便是外头做六十也只这个排场了,只当她是心里头不好受,点头应了:“出去一年多,还是家里好,姐姐既要办的风光,那一日我保管送了大礼来。” 这场子不撑也得撑,郑家蹬鼻子上脸把个妾都不是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当宝贝,明潼自来要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哪知道明潼根本不是为着这个,郑夫人要大办就叫她大办,杨惜惜不跳也还罢了,要是真个闹腾起来,前头越是张狂后边就越有苦头好吃。 明沅不过略坐了一会儿,就又来了人,这回却不是论续齿了,而是拿了单子要明潼结帐,明潼这回连冷笑都懒得,叫了松墨,把竹桃儿用上的东西给结了,余下的还给郑夫人去。 竹桃儿生了个女儿,明潼一回来就把她挪回自个儿院子里,养娘奶妈子都备齐了,一天里头生的,只分个早晚,按着排位就叫大姑娘。 明潼认下了大姑娘,却不认杨惜惜生的儿子,杨惜惜在郑衍跟前眼泪都哭两篓筐,郑衍理都没理她,心里只还懊恼,觉着她命恁般硬,眼看着要过去,竟还活得好好的,到手的肥鸭子又没了。 连着几天往勾栏里跑,郑夫人也一样叫着晦气,可又实不愿意把杨惜惜给抬起来,只好抬了小孙子,心肝肉似的疼,别个夸他一句就有赏,才满月的孩子,非要说他长得像第一代的文定侯,急着给他上谱,可又偏偏不想把这个孩子记到杨惜惜的名下。 这上头卡着,满月宴却办了起来,郑夫人把她能请到的人俱都请了,却只来了一半,光是这一半排场就够大了,还特意把颜家几位都请了来。 明潼也出来了,抱的是竹桃儿生的女儿,一口一个大姑娘,那一个眼睛连扫都不扫,郑夫人自觉打了她的脸,非要抱这孩子抱出来给看一看,才刚夸过大姑娘生得好的,把头往养娘抱着的襁褓里一看,俱都直了眼睛,看看大姑娘,再看看慧哥儿,这一个生的也差了太多。 只见红刻丝包被里头裹了皮子黝黑的娃儿,生的一双浓眉,眼睛却不大,鼻子肉团团,额头却高,夸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410章 良乡酒 郑家的孩子自来都是漂亮的,自条一代始,祖宗的画像俱是郑笔画的,眉目面色栩栩如生,不说郑侯爷,就是长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儿,照着画像比下来,再没有生成这个模样的。 郑夫人只说这孩子还没长开,可跟个大姑娘比,怎么也差得太多了,郑辰原来就不喜欢杨惜惜,到这会儿嫁了人,自家有了孩子,更不能忍这样的人,杨惜惜进了门,她跟郑夫人都少了走动,这会儿伸手抱了大姑娘,扭过头不去看那个男孩儿。 郑辰这模样落到郑夫人眼里,只会说她是叫明潼给挑唆坏了,她也一样看不上杨惜惜,可这孩子却是郑家的种。 郑辰当着人不好说什么,上一回的洗三宴母女两个就有口角,散宴回去就跟郑夫人嘀咕起来:“娘也真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女人,生下了孩子来,还这般大肆宣扬,便是不看嫂嫂的脸,也得看着颜家的脸。” 郑夫人正抱着孩子想名字呢,这孩子很能吃,一个奶娘不够喂他的,还时不时要去烦竹桃儿,说姑娘家家肚皮小,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奶,把奶娘借了来用。 那奶娘一向是住在西院里头的,看着那头是少爷,这头不过是个姑娘,当家主事的太太又回了娘家养病,干脆应付起竹桃儿来。 明潼一回来就把女孩儿挪到了东院里,又替她寻了新奶娘,那一个这才回过味来,晓得家里是哪个势头高些,眼见着太太更抬举这个姑娘,再想回来也不能够了。 明潼为着这个还斥责了竹桃儿一句:“既是给了你的人,她不懂规矩,你怎么不发落了她,哪个都经得碰得,你就不替大姑娘嫌脏?” 竹桃儿受了训斥心里头却高兴,她就盼着明潼回来,把大姑娘放在她院子里头,还替了她一心一意的照管着郑衍的吃食,比原来还更用心的多,女孩儿原来就不受看重,要是后头又有他喜欢的妾生养了女儿,自家的女儿又摆到哪里去? 洗三那一天是郑夫人办宴,女娃儿只叫抱出来看了一眼,这回满月却不一样,大姑娘叫包在百子千孙被里头,抱出来转了一圈儿,得的东西还更多得些,明湘明沅两个都给了一套花样新十足重的金镯子,连明洛的也一并给了。 郑夫人倒还恃得住,还自觉是打了明潼的脸,越发张罗着要把孙子抱给宾客们看,几家夫人见着包被一掀,生得黑胳膊黑腿,粗眉细眼再不像郑衍,若说生得像他娘,那他娘可不得像个母夜叉,哪家里能讨个这么丑的妾。 新生儿洗三的时候只看见红通通皱巴巴的,到这会儿满月了,大姑娘都养得白胖胖的了,这个孩子还是黑,细眼睛一眯都不知道是睁还是没睁,想了半日只有壮实这一个词儿好夸的。 连明湘都瞧出来了,扯一扯明沅的袖子,大姑娘跟慧哥儿在一处还像兄妹,那一个看着可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姓。 郑夫人还想着长长就好了,孩子生得壮才是好事,慧哥儿生下来就弱,这一个胳膊一捏可不结实,她才笑了一会儿,明潼便道:“既是大日子,也叫她们见见客,总归是给郑家添了丁的。” 郑夫人的脸当即就挂了下来,不说她不愿意抬举竹桃儿,在座里头保不齐就有认识杨惜惜的,可她再想拦着也晚了,明潼一说话,就有丫头到后头去请了她们出来。 一大早就去知会过,倒都洗干净打扮好了才出来,竹桃儿养得白净胖了,杨惜惜自生了儿子下来,还是头一回见着儿子,吃不下睡不好,比怀身子的时候瘦的多,前头养的那些全消了下去。 她日夜都想着见儿子,却只能听丫头嬷嬷的话,好容易等到儿子满月了,可她却在屋子里头不许出来,来个丫头传了话,她这才吁出一口气来,还想着这回郑夫人是要认下她来了,身上洗过三回,挑衣裳挽头发,一样样的打理好了,就在仪门边上等着。 明潼这里说叫请的时候,郑夫人身边跟的婆子已经往后头去拦了,杨惜惜却想着这回再不出来,等到哪个年月才能当上妾,把心一横,闪身出来。 隔得这几年,她的相貌神态早不相同了,便有见过她的也都认不出来了,只隐约觉着面善,看她这么个模样更不该生下这样的孩子来,容色虽不出众,到底是白净的。 郑辰知道这是明潼要给郑夫人难看,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张口喊一声“嫂嫂”,明潼只作没听见,明沅笑得一声:“这不是杨家姑娘,我竟不知道原来是你。” 话里说的是“竟不知道”,却拿帕子掩口而笑,原来只觉得她面善的,一听提起姓杨来,都回过神,这姓杨的不是打发到曹家去了,竟还能回来。 郑夫人气得涨红了面皮,事儿是明潼要挑破的,她只作妹妹失口,嗔得她一眼,底下那些个窃窃声不过风拂柳叶。 郑夫人横了杨惜惜一眼,怀里这个孙子偏这时节闹起来,她赶紧叫丫头把孩子抱下去,面带寒霜:“才刚出月子,赶紧下去躺着。” 明潼既挑破了就没打算叫她再糊弄过去,笑了一声:“既孩子都满月了,也得定一定名分,总不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叫着。” 郑家的媳妇病了回娘家将养,勋爵人家哪个不知,还当作笑谈,说郑家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等到明沅喊破这丑事,便存看笑话的心事,捡个过了几道手的当宝贝,郑家这样打脸,还当坐在坤宁宫里头的那一位不出气不成? 经得这一遭,倒有人说明潼贤惠起来,郑夫人满口便是儿媳妇如何不孝顺,这会看着既会当家理事,又能添人进口,再往哪儿去挑这样的媳妇,便是心气儿高些又如何。 “开枝散叶添丁进口总是好事儿,竹桃儿是我给的人,既生下了大姑娘来,总也该抬举抬举,依着我看趁着高兴摆上两桌,就算开了脸当姨娘了。”原来不过是通房,下面人也有嚼舌头的,等抬了姨娘,许多事办起来就更便宜了。 当了这许多贺客,郑夫人再想翻脸也不成,杨惜惜还只当自家渔人得利,一声都不出,只腆了脸儿站着,她也知道不妥当,可这到了嘴的肉怎么肯吐出来。 明湘低了声儿:“六妹妹怎么也胡闹起来,总归是伤了三姐姐的颜面呢。”她声儿压得极低,明沅捏一捏她的手,明潼这是扯开郑家的面子里子,往后提起郑家的二少爷来,哪个不知道是杨家女生的,郑夫人想拿他来跟慧哥儿顶着干,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助力。 这句一出口,再没有哪个好人家肯跟这孩子结亲了,一句话埋到十几年后,明潼这会儿倒嫌来的人少了。 郑夫人干脆捂了脑袋说头疼,杨惜惜瞪大了眼儿,眼看着郑夫人避了进去,明潼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郑夫人一走,她就是主事的,笑一声:“那便这样办,吩咐厨房办两桌,点一点人,看看两桌子够不够坐的。” 两桌还放不下那些个通房,在座的夫人俱都彼此对看一眼,颜家的姑娘好性儿,有个皇后姐姐在撑腰,自家又是这么个品貌,怪道要出这口气,怕是叫恶心的狠了。 一桌儿坐下来,明潼又赏下去一人一身衣裳,两匹缎子,一根金玲珑的簪儿,一对镯子,办了满月抬姨娘,也是闻所未闻了。 满月宴上除开吃面,还有良乡酒做的新糟嫩蟹,清蒸鸭子,黄米枣儿煎糕,这一席吃完,这些个夫人也都知必得闹起来,略坐着吃了杯茶便都告辞回去。 贺客走了,明湘明沅还在,慧哥儿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妹妹,手指头点点她的脸蛋,小娃儿眼睛还没长好,朦胧着左右转转,慧哥儿笑了,伸了手想沾糖给她吃。 明沅赶紧止了他:“这会儿吃得甜了,淡的就不肯吃了。”汤圆生下来时候,沈夫人还道该拿筷子沾点儿黄连水给她舔,吃得黄连苦,往后甚都不怕,说完了又笑,说这样的人家,还怕有个甚样苦头吃,总归是泡在蜜水里了。 抬姨娘的酒席,明潼自家并不露面:“今儿不巧,换过日子咱们再聚。”冲着明沅明湘两个点一点头。 明湘心里叹得一回,跟明沅一道出门,坐上车才道:“三姐姐还是这个脾气,可别吃亏才好。”当着这许多人闹出来,外头闲言碎语总归伤人。 明沅笑一回:“我看三姐姐如今很好,她前儿还说要作生日呢。”明潼自来没有大办过生日,家里自她而起,底下的姑娘倒了正日子也不过加上几个菜,年岁小的时候不说,后来也不曾请过戏酒,不成想她这会儿倒想起做生日了。 姐妹两个许久不见,倒有许多话说,明湘比原来丰膄了些,还请明沅到程家去作客,袖子里头拢了一把小圆扇,只有巴掌大小,上头画得点点紫葡萄,她微微一笑,给明沅看过:“这是囡囡画的,你看看。” 不过是拿笔胡乱涂的,明湘自个儿加了枝叶,看着像是葡萄,明沅笑得一回:“这倒好,把你这一身跟二姐姐学来的本事,全教了给她。” 明湘听见提了明芃倒有一刻怔忡:“要是我也能去穗州看看就好了。”明芃立的女学馆名头都传到金陵来了,明湘也跟着送了些东西过去:“不知道二姐姐如今画技怎么个了得。”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明沅隔了两日就听见曾氏问,说郑家抬了姨娘,明沅笑一笑不答话,着手又办起纪舜华的婚事来,过了三道礼,等得请了吉日来,这桩婚事就成了。 黄氏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纪舜华倒是日日去看她,她这会儿也不求官了:“你若是真孝敬我,就把亲事退了去。” 纪舜华一字不吐,跪在榻前任她打骂,黄氏便连门都不再开了,到了十月初,徐家姑娘吹吹打打进了纪家门。 ☆、第411章 红白宴 徐家姑娘便是嫁妆再厚也不能叫黄氏满意,更何况她的嫁妆原就不厚,黄氏想着给纪舜华讨一个样样都盖过明沅的去,可等颜家出了个皇后,这事儿就再没指望了。 她又想着退一步再寻个好的,总归得嫁资丰厚的,哪知道讨一个这样的进来,连婚事都没出来主持,曾氏办了些,明沅办了些,宾客请的也不多,只这几个院子里头挂了红绸,重阳节时搭起来的九花山子撤下的花,从进门口摆到了院子里,添得几分喜意,就算是讨新妇进门了。 新婚那一日不必说,纪怀信都不曾请多少宾客来,还是纪舜华自个儿的同窗多些,就在院子里头办了酒,除开自家人,摆开来只有五桌,叫了个办喜事的班子来,做了些大菜端上桌。 黄氏从头到尾没露脸儿,外头吹吹打打,她在里头连着声的念佛,屋里头只一个嬷嬷陪着,她拉了嬷嬷的手,眼泪都流不出来:“报应。” 哪里能想得到今天呢,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会儿深信是报应,要不然儿子怎么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喜欢这么一个女人,年岁又大,又不清白,再是好人家出身的,经得那一遭了,也不过是残花败柳。 她在屋里头团团转,一时说要给菩萨去烧香,一时又说要去捐米捐面添灯加油,嬷嬷好容易安抚住她:“好姑娘,歇歇罢。”近了婚期,连着日夜的睡不着觉,心里觉得报应,越发不能安心。 嬷嬷点了安神香,又喂她吃了药,这才静下来,靠着软枕阖了眼儿,迷迷糊糊还去抓了嬷嬷的手:“叫他们停了锣鼓,咱们舜华不娶那样的人。” 这姑娘若不是由着她买来想塞给纪舜英,哪里会有后头这桩事,黄氏梦里头还叫明沅压着,变作山变作水,山来压她,水来打她,伸了双手哭喊不得,往虚空里一抓,不过是在被面上动了动手指头,她醒的时候,外头宴都已经散了。 嬷嬷替她熬了些碧梗粥,她常年吃药,屋里头就有个药炉子,就拿这个炉子热了,粥里的水都快烧干了,又糯又香,她骤然惊醒,倒不知年月了,见着外头清泠泠的月色,还当是在作梦。 嬷嬷扶了她起来:“姑娘,吃一口粥罢。”一勺子舀过来,她抿得一口,觉得肚里饥饿,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碗,还觉着太淡了,叫嬷嬷去切个咸蛋来,挑了那流油的黄儿,拌在粥里给她吃。 嬷嬷喜的直搓手,连声答应了,黄氏不要人守着,屋里只她一个,还得防着说出些个诅咒的话来,传到外头不成话,出了门叫了个小丫头子守在门边,自个儿去厨房拿咸蛋。 想着黄氏好些日子没这样的胃口了,又替她切了个皮蛋,专用皮蛋黄拌了嫩豆腐,鸭肉脯也切了几块,搁在食盒里头带回去,小丫头守了半日,早就急了,嬷嬷摸出两块糖糕来给她,开了门进去:“姑娘,我还拌了个豆腐,吃口鲜的,再用一碗粥罢。” 久久都没等到黄氏的回应,只当她又睡了,替剥了咸蛋黄出来,这些年生病,重口的东西都不吃,越来越淡,厨房送来的菜干脆不放盐,想起这个倒是难道,一碟子三只,全给剥了,去了青皮白肉,专挑出里头的黄来,替她拌在粥里。 看她手露在外头,搁了粥碗,盖上毯子,黄氏阖了眼,嬷嬷轻轻拍她:“姑娘,等会子再睡,先把粥吃了。”好容易有了胃口,若是睡了再醒,别又吃不下了。 黄氏觉轻,一碰就醒,这会儿却怎么拍都不应,嬷嬷仔细去看她的脸色,嘴角还有粥汤,人却似晕过去似的,她猛得抽一口气,伸手去探黄氏的鼻尖,半晌都没半丝热气,后退一步,把矮桌上摆着的蛋菜粥撞了一地。 心口闷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哑了声儿哭一句:“我苦命的姑娘啊。”伏倒在地上,黄氏那只才放进被里的手又滑了出来。 嬷嬷急急冲冲出得门去,好容易在大门口找着纪怀信,还有几位贺客没走,纪怀信正在送客,见着嬷嬷皱皱眉头,只当黄氏又出什么幺蛾子,还摆了手叫嬷嬷往边上去些,嬷嬷一嗓子喊了出来:“太太,太太没了。” 纪怀信还当是黄氏出的新花样,气得头顶冒烟,一路回去破口大骂,到进了院子里,打开门,瞧见里头连灯都没点,还冷笑一声,脚下踩着碎碗,差点儿又要骂起来,抬头就看见黄氏躺在床上,眼睛眯缝着,还没全阖起来。 嬷嬷连门都迈不进去,趴在门框边恸哭不止,纪怀信这才信了,怔怔立了半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还是忽讯赶过来的曾氏进了门,见着一屋子狼藉皱了眉头:“既人没了,赶紧收拾起来,换衣裳梳头,把外头的红绸都收起来。” 才办喜事就遇着丧事,怎么不晦气,阖家都叫闹起来了,丫头一院一院的报,说是大夫人没了,夏氏已然睡下,门上叩了几声,她问一声:“出了甚事。” 贴身的丫头道:“是大太太,大太太没了。” 夏氏也久久没回过神来,推起了纪怀仁,却茫茫然没个头绪,叫丫头点蜡开箱,寻出衣裳来,办丧事总要穿上三天素的。 等拿了衣裳出来,她倒坐着没言语了,这些年虽相争的时候不多,可夏氏却是眼看着曾氏怎么磨搓黄氏的,那会儿还感叹,得亏得是嫁了个庶子,要是嫁给了嫡出的长子,日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 情分再淡也是有的,冷不丁的没了,夏氏叹一口气,想着曾氏,往后这个家,可就再没个安宁日子好过了。 纪舜华那里自也得着信,龙凤花烛没到头,徐蕴宜衣裳还没脱,两个这些年再没亲近过,丫头婆子一退出去,对坐良久也没说一个字儿,纪舜华一把握住她的手,徐蕴宜任他握着,觉出他手心出汗,抿了嘴角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水酒才吃了一杯,头上一支百鸟朝凤的花钗摇摇晃晃,珠光衬得人脸儿晶莹玉洁,一句知心话都不曾说上,那边来拍门:“二少爷,太太没了。” 嫁衣换了素服,进门就是丧事,徐蕴宜原来就难立足,这会儿碰到这么桩晦气事,越发难办起来,纪舜华还怔着,她却已经站起来,叫了丫头进来:“烦去问一声嫂嫂,请她借一套素服来。” 伸手替纪舜华解了礼服,替他开了柜子把衣裳取出来,才要问他衣裳都放在哪儿,抬眼一扫,这里的陈设竟跟小院里头一模一样,何处放柜何处是桌,件件不差,她坐床一日,半点水米未进,这会儿却有了力气,打柜子里头翻出一套蓝衣裳来。 今儿既是纪舜华大喜的日子,明沅跟纪舜英两个自也留在纪家,江宁那头的屋子还没造好,衣裳箱笼只开用得着的,还等着搬过去再理东西。 忽的听说黄氏没了,纪舜英也不曾回得神来,他抱了汤圆正哄她睡觉,听见这一句,明沅赶紧把孩子先抱过来,她知道黄氏于纪舜英,既有仇也有恩,原来看着面色不好,哪知道竟这么就过去了。 跟着就是纪舜华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借素色衣裳,明沅也知道她才进门的新妇,连嫁妆箱子都不曾打开,又到哪里去寻素衣,可她这里也没想着用得上这些,得亏着装箱子的时候都贴了条儿,找起来倒不麻烦,衣裳首饰一并给她拿了去。 徐蕴宜去了红裳,抹掉胭脂,取下头上的百鸟朝凤花钗,换上一根银扁方,跟着纪舜华去了黄氏院子里,她原来还打算好了,黄氏不出来,她明儿就跟纪舜华两个专到院子里来敬茶。 纪怀信回过神来跺足大恼,纪舜英眼看着要升了,黄氏一死,可不得守孝三年,凭白把这三年功夫荒废了,他是因着农事得提拔的,这三年里要是叫别个先得了,岂不是为了他人作嫁衣。 黄氏已经换上了衣裳,还是她为着纪舜华成亲做的,在箱子里头压了三年,取出来还是光华灿烂,上头勾织得金银线,瓜瓞绵绵子孙万代,穿得锦衣梳过头发,还抹上水粉胭脂,看着倒比生前气色还更好些。 纪舜华跪在灵前,死死咬得嘴唇,哭得浑身发颤,心里空茫茫的,听见纪怀信骂,却又听不真,来来回回俱是人声,曾氏也两手一甩不肯管,她倒在椅上,婆子在给她揉心口,听见她骂黄氏,活的时候不叫安分,死了也还给人添麻烦。 明沅于黄氏还真没多少情宜,原来是舅妈,倒还有些面子情,等定了亲成了儿媳妇了,还不如亲戚的情分实在,既一屋子都哭,她便也掩了脸,这一圈里统共只有两个没哭的。 一个纪舜英,就立在床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就是徐蕴宜,她的手搭在纪舜华肩上,屋里头大放悲声,于她才该是最委屈的,却偏偏不哭,反吩咐了丫头:“去把屋里头的红帐红褥全换下来。” 纪家办完了红事办白事,昨儿没动的大菜,今儿跟着送上桌,天蒙蒙亮就下了格扇,差人去买了孝布孝幡来,这会儿不比老太太那时候有预备,黄氏还算得年轻,哪有这年纪就备棺材的,事儿求到了纪氏那儿,纪氏一失手砸了茶盅儿,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递了帖子买了一份好寿材来,到送丧仪的时候,纪氏叫扎了十亭小亭,二十亭大亭,叹了一口气:“叫那扎纸的扎个红秋千,再扎上些海棠花。” ☆、第412章 薄薄酒 扎纸的匠人怕也是头一回彩亭扎成秋千样儿,办丧事至多扎些亭台楼阁给人焚了去,再没成想还要扎个花秋千,又不是年轻未嫁的姑娘,若真是未嫁的,也不能这样大办丧事了。 纪氏的彩亭送到纪家来,曾氏还皱了眉头,她早已经不记着这桩陈年旧事,当初为着打压才进门的黄氏,怎么挑剔她的,私底下还嘀咕一声:“越发没个论道了,怎么竟送了这东西来。” 明沅也是一奇,纪氏自来不会干这样没头尾的事,可看着黄氏贴身的嬷嬷哭的那付模样,便知道是有缘故的。 只这番缘故少有人知道罢了,连纪怀信自个儿都忘了,他要丁妻忧,也得歇上一年,更不必说纪舜英,哪里还有精神看这些,挥了手送到黄氏灵前,摆上四十九日烧化了去。 他摸了钱出来,家里却无人能操办丧事,曾氏算着再有三年就要过六十大寿了,精神难免不济,纪老太太的丧事她就不是全力办的,轮到儿媳妇,更不愿意出力。 又不放心交给夏氏,那些个东西,夏氏自来最会钻空子,就怕她觑着无人管伸这年手,沾了油水去。 底下也只有两个儿媳妇可用,便把这事儿交给了明沅跟徐蕴宜,原是只交给了明沅的,还是嬷嬷去哭求:“新进门的奶奶没能敬上一杯媳妇茶,总该办点事,叫太太在底下也安心。” 黄氏去了,她手上捏的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给了纪舜华,嬷嬷舍了老脸去求曾氏,这才把徐蕴宜给添进去。 嬷嬷哭的眼睛肿成核桃大,这会儿再看不上徐蕴宜,也还得倚仗她,避过了明沅,单找了她:“二少奶奶可得仔细着,这些个东西,俱是太太留给二少爷的。” 徐蕴宜才进门就遇上白事,还是婆母的白事,底下自有人嚼了舌头说她命硬的,再者她家里又已经没别人了,想一想这位新进门的少奶奶,家里只余一个母亲,进门婆母又死了,她的命不硬,谁的命硬。 说黄氏是给她克死的,哪里还能想得着黄氏前头已经生了这许多年的病,早就灯尽油枯,这会儿人没了,反倒全推在徐蕴宜身上。 嬷嬷却知道黄氏早就不行了,不过是在强撑,没一桩事能叫她开心,最后连想吃一口咸蛋黄都没成,咽了泪给徐蕴宜行了大礼:“二少奶奶别怨我年老多嘴,过一道手刮一道,太太的心血可就全没了。” 徐蕴宜不受她的礼,闪身避过去,扶她坐到交椅上,不当她说的是明沅,才刚进得门,识什么好恶,哪知道嬷嬷却道:“我总归是呆不长了,也不怕告诉二少奶奶,咱们太太的嫁妆银子一半儿是叫老太太给拿了去的,只余下这一半来,死守到如今,再不能丢个一文一分了。” 徐蕴宜这才知道说的竟是曾氏,纪舜华少跟她及家中事,却也知道他过得并不如意,这么想来婆媳不和,纪怀信没受着夹板气,倒是纪舜华不顺心。 她新来乍到,便要伸这个手也是不便的,何况还有哥哥嫂嫂在前头立着,嬷嬷抹了眼泪:“我这把老骨头,最后一桩事,总要替太太办好,不然怎么有脸面去底下见她。” 嬷嬷确是黄氏跟前得力的,可人都走了,曾氏捏着管家权也已经两年多,开库点东西,都得看着她的脸色来,纪怀信又没给银子办丧事,徐蕴宜手上只这些个嫁妆钱,要办个体面的丧事,还得曾氏摸出钱来。 何况徐蕴宜这个儿媳妇进门就有些难堪,上面没人管,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徐家是怎么死个干净的,黄氏又是怎么叫她给克死的,且有人问合过八字,那嚼舌头的便呸一声:“花上几个钱,庙门前的挂白幡的好给你写出十个八个合意的来。” 这话底下人流传,曾氏也不开口禁,只作没听见,还是明沅发了话,特意把管事的叫了来:“正是办大事的时候,若再叫我听见下头人嘴嘴舌舌的败坏名声,头一个就拿你开刀!” 她进门就没接手过管家的事儿,管事却天然就惧她几分,也没旁的说头,头一样是后族出身的,第二样家里只有纪舜英出息,又看中这个妻子,两年回家一个通房妾都没有,生的女儿当作宝贝,要是她来当家,可不得先把马屁拍好了。 管事的低了头,徐蕴宜理起事来容易得多,她守了三年孝,好容易脱了白裳换了红衣,进门就又戴了孝髻,穿了白绫裙儿,一身素色的操持丧事。 她是当家惯了的人,此时却跟在明沅后头,凡有事来报先问过明沅,看着明沅年纪不比自个儿大,事情却办的圆,越发不在她跟前显得有能耐。 明沅先时还怕她没办过,等看着她分明是有主意的人,却缩在后头不开口,也想替她立一立,把办流水的事交给了她。 曾氏缩了头不出面,该摸银子的时候只充糊涂,徐蕴宜又没多少钱傍身,便这样也跟明沅一样一半的出钱,明沅捏了单子看她一回,嘴角轻轻一勾:“先都记在我这儿,等明儿往公中报帐去。” 曾氏便心里恨她一毛不拔,也不会明说些不好听的,到徐蕴宜身上可不一样,曾氏可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曾氏也晓得避不过去,从公中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这二百两才刚出了孝棚钱,芦席草垫还有白烛孝幡孝帐,怎么也不够,更不必说寿材的银子还欠着纪氏的。 纪舜英一文不肯动黄氏的嫁妆,黄氏攒下来这些个私房全给了纪舜华,纪老太太分下来的那一份却多是古董玩件,纪舜英没得着,叫纪怀信跟曾氏拿了去。 四五日下来,徐蕴宜也知道明沅是个可交的,许多事能商量便商量,两个穿了重孝在后头理事,明沅有心问一问纪舜华如何,却没能张开口去。 自黄氏去后,纪舜华便一直替她守着灵,头七还没过,人就晕了过去,连着三夜不睡,灵堂里头化纸添灯全不假手于人,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熬,前儿一头差点栽倒在火盆里,这才叫小厮抬回去睡了。 徐蕴宜新嫁娘便前后都靠不着,明沅多问得一声,她便感激一笑:“劳嫂嫂记挂着,今儿起来吃了一碗粥,人倒是醒过神来了。” 明沅不好多提,问得这一句,便不再说,徐家姑娘看着也是个硬性人,新婚夜里能撑着不哭,丧事又能办得圆,还对纪舜英叹一声:“有她在,家里倒能好了。” 纪舜英正上表说明母亲丧事,却没打算把该办的事停下来,不过丁忧不担官职,留下来的稻种还是得种,明沅在京郊有个小庄子,就在那儿开田地,自个儿弄个沣泽园出来。 他既是这么打算的,也提了两句,再是能干圣人也不会让他不守母孝,默许了他,还从私库里拿了银子出来,只往后这位子还留不留得住,却全得看运气了。 因着家里有丧事,明沅到底没能去成明潼的寿宴,她二十三岁的生辰宴,办的极是风光,明湘来致祭的时候明沅:“光是烟火就放了百八十种,我看这一场宴,费得颇多,三姐姐吃了许多酒,兴头很高的模样。” 郑衍跟郑夫人避而不出,避也避不得,请了那许多宾客,明潼不请他们,他们自个儿也要出来,郑夫人还特意抱了小孙子,心肝宝贝的叫着,还把杨惜惜也叫了出来,既是明潼作主抬的妾,这时候就该好好侍候着正头太太。 明潼笑一回,伸手掸一掸衣角,一眼睇过去:“你只管照看着孩子就是了。” 杨惜惜自生下孩子来,还没仔细看过,明潼叫人抱了孩子来,她一抱进手里,手上就是一抖,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个孩子同如意痷里那个送柴的小子,生的一模一样!杨惜惜急喘几口气,明潼挑了眉头:“这是怎么的,孩子都抱不住了,赶紧叫奶娘抱了,可别磕着碰着他,他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杨惜惜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抱走了,面上连笑都笑不出来,她先还抱了侥幸,自个儿也说不清是郑衍的还是那个担柴的,靠着肚皮进了门,知道竹桃儿也怀上了身子,还庆幸起来,他那东西不中用,种子倒是好的,谁知竟不是他的种。 杨惜惜好似腊月里浇了冷水,从心底里泛出寒意来,她若事先知道,再怎么也不会进郑家门,要是叫郑夫人知道了,她跟她的孩子,只有“急病而亡”这一条路好走了。 疑心生暗鬼,她原来就怕明潼,这会儿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差点昏厥过去,心里想着她必是知道了,腿都软的站立不住,明潼扫她一眼:“杨姨娘身子不好,赶紧扶了她下去。” 杨惜惜扶了额头下去,她这会儿是真头痛,脑袋里炸了锅,这哪里是富贵路,分明就是黄泉路。 郑夫人生着气,前边露了个脸儿就又回到后院来,还差了丫头把杨惜惜叫进来,她那腿还跟着发软,眼见得孩子睡在悠车里,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越看越是想起那事来。 “我不耐烦,你也跟着不耐烦了?叫你到外头去,怎么这样上不得台盘!”郑夫人骂她一句,小孙子还哼哼起来,她伸手拍一拍孩子,也去摸他的脸:“这脸蛋结实的,怕得断奶才能瘦下来,能吃的小东西。” 杨惜惜心里跟着一抖,只得干笑,郑夫人挥了手:“你下去罢,往后她要再叫抱过去,你就跟了去看着,她可不吃素。” 杨惜惜唯唯应声,心里却半点没了主意,进了屋子就塞了个手镯给丫头:“赶紧把我娘请进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楼下那只喵 知道看见我就有吃的 一开门就围上来 还会蹲在门口等我啦 感动的怀总决定多买点妙鲜包 爱吃三文鱼的,不爱鸡肝味的,真神奇 ☆、第413章 葱肉饼 自杨惜惜抬了姨娘,丫头们倒不似原来看得她紧了,郑夫人为了堵一口气,还特意显出杨惜惜来,竹桃儿有的,她也赏了给杨惜惜,还得再加厚几分,看在下人眼里,可不就是老太太很看重杨姨娘的意思。 收下这么个份量实足的镯子,丫头满口答应了:“姨娘真是的,不过打个招呼罢了,哪用得着这些个东西。”嘴上是这么说着,手一拢就把镯子拢到袖子里,转身去了。 杨惜惜哪里等得住,好似冷水进了热油锅,心里噼噼啪啪炸个不停,又恨自个儿糊涂,又怕事发,想着明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猜测着她必是知道了,脖子上套了绳环,就等着明潼甚个时候把她吊起来。 丫头往边门上去,寻了个小厮叫他去丁香巷子请杨姥姥,小厮知道有好处可拿,手儿一伸,叫那丫头啐了一口:“等人请了来,自有你的好。” 连着开门的的婆子一并拿点心,又从厨房叫了两斤炒货给她,那婆子啧啧两声,东西是收了,可却瞧不上这些个瓜子果仁,觑了个空儿,把这事报到了东院里。 杨夫人好容易能正经登门了,还想着女儿是请自个儿过去,叫人等着想换身衣裳,小厮没捞着好,哪里肯等她,站在院子里就喊起来:“姥姥快点,姨娘可等不得。” 到了郑衍绕了一圈去走了小门,杨婆子这才觉出不对来,伸手摸了几个大子打发那小子,又给看门婆子添上些,杨惜惜不敢在自家房里见她,就快说的话叫人听了去,花园子里里外外都是人,她自个儿也到了二门边上,胡乱打了个包裹,说是两件旧衣裳要给了母亲去穿。 杨婆子经得这几年还有甚个不懂的,手里一拿了包裹就笑:“你这孩子孝顺,别惦记我,我在外头好得很。” 杨惜惜面上虽笑,手却发抖,一把拉住了亲娘,杨婆子这才觉出事情不对来,女儿手上俱是冷汗,一把捏上去手上又湿又冷,细看了才瞧见她面色泛白,唇无半丝血色。 杨婆子知机:“作甚还到外头来迎我,赶紧往屋里头去,避避风也好,你这脸儿都叫冻白了。”说着就拉了杨惜惜进屋,就往耳房里一钻,打发了银钱给看门的婆子,叫她烧些热茶来。 婆子这下子眉开眼笑,还把才刚的炒货装了一碟子出来,杨惜惜在这等地方怎么好多说,贴了杨婆子的耳朵,把话给说了。 杨婆子急喘一声,尖声问她:“这话当真?”想想也是真的,哪能拿这个作玩笑,眼见着女儿六神无主,大力捏了她的手:“可还有人知道?” “这性命攸关的大事,我还能告诉谁去,娘替我拿个主意,这地儿……我是再呆不再去了。”跟性命比起来,富贵自然差着一截,再有银钱,也得有命去享才是。 杨婆子还存着侥幸:“你可看仔细了?” 杨惜惜点了头,还能再怎么仔细,便是说孩子太胖了,也不能够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线,大姑娘的眼仁儿又大又圆,郑夫人虽不喜欢姑娘家,看着却也说了一声,跟郑辰小时候生的像。 杨婆子此时吃穿住全靠了女儿在郑家作妾,好容易生下个儿子来,往后富贵有了盼头,哪知道竟会出这等事,杨婆子不好当面骂,却伸了指头狠狠戳了女儿一下,想着如意痷里头那个送柴的小子,生得那付模样,就是个乡下泥腿,怎么竟叫他吃了香肉。 母女两个瞪了眼儿没法子,杨婆子眼睛一扫,守门婆子进来送茶,她笑得一声:“茶也不必吃了,既是家里办喜事的,我也不便多留,改日再来看你。” 杨惜惜送了母亲到二门边,一张帕子绞得烂糟糟,捏在手里往袖里头藏,还冲那婆子笑一回,这才回了屋子,丫头还道:“才刚太夫人来唤,我替姨娘掩过去了,只说身上不好,歇了。” 杨惜惜连郑夫人的屋子都不敢迈进去,心里又恨自个儿眼瞎,当日怎么会跟这么个人有了首尾,要是挑个面目干净些的,纵生下孩子来也分不清,哪里还必担忧东窗事发。 把这事儿告诉了亲娘,总还有个人替她拿主意,心里略定了些,差了丫头出去,自家拉起帘儿来,心里盘算着怎么逃,若是去求郑夫人,就说母亲作寿,要回去住上一夜,把攒下来的私房都带上,趁着夜里好跑路。 她自知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再没有活路可走了,可说要走,哪里这样容易,先让娘把东西一点点带回去,再真个假装作寿,她要回去身边必得跟了人,把这些个丫头婆婆子都灌醉,后门口等着车,夜里坐了船走,上了船再怎么也拿不着她了。 这番计较才从心里冒出来,她就松得半口气,掀了帘儿看一回,也只能带走些衣裳首饰,生这么个祸星,竟还亏了些,若还在如意痷里住着,郑衍手上的钱总能刮些下来,直恨自个儿猪油蒙了心,外边那快活日子不过,怎么就想着要进郑家。 自个儿把自个儿葬送了,她心里算一回,首饰盒子里头的东西足重的带了走,余下那些个小的,便打点了丫头婆子,叫她们在郑夫人跟前说说好话,她去求的时候也能顺当些。 花缎子是带不走了,能送出去的就送出去,不能送出去的也作了人情,舍出去这些个东西到底肉疼,大半夜里睡不着觉,院子里头一静,阖上眼儿就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一手抚住心口,一手紧紧攥着被子,忽发奇想,要是这个孩子没了,她也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明潼吃得半醉,这个寿宴,她等了两辈子,熏熏然倒在罗汉床上,窗格扇儿一响,她眼睛都没睁,酒意让她面上带了三分笑,身子横着叫人抱起来,搁到床上,替她解了衣裳撤了头上的金花金叶,隔着紫藤亵衣搂住她,滚热的胸膛贴紧她的脸,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 明潼眼都不睁,挣也挣不过他,这会儿脑子里迷迷蒙蒙的,吃了酒身上才有些热气,到底是亏了根本,手脚还是凉,叫他一捂,麻麻的痒热起来。 吴盟托住她的脑袋,见她醉酒之中,面如桃花,嘴角勾起那点笑,怎么还忍得住,急喘上两声,唇舌相缠,缠得翻到床上,两手撑在枕头边,从她枕头底下摸出那对绢人来。 明潼一双眼儿半阖半开,只见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却知道那就是吴盟,便在颜家,他也一样进得来,只避开了纪氏,顺了明潼的心思,不叫人知道。 就在她耳朵边,告诉她外头如何热闹,端午赛龙重阳斗菊六里的观莲节七月里的地藏会,再往后还带了吃的来看她,屋子里吃过东西,味儿怎么也藏不住,纪氏察觉了出来,还想着女儿如何同人有了瓜葛,这么一想又怕是个飞贼,可她病中亦来看她,要是他夜里来过,明潼第二日精神就能好些,纪氏便把话焖烂在肚里,一个字儿都不吐露。 明潼身上只一件单衣,却热烘烘的全身发烫,她眼里一片水光,隔了夜色伸手去摸吴盟的脸,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对他是个什么意思,手指碰了他的鼻梁,再刮到嘴唇。 两个谁也不开口,明潼是打了合离的主意的,可她也没想跟吴盟在一起,合离了自个儿过日子,只要把生意捏在手里,便是父亲也奈何她不得了。 画地为牢这许多年,此时想要破牢而出,心里头又迷茫起来,合离必得归家,她却不愿意回家,寻个清净的小院,带了慧哥儿。 吴盟吮住她的指尖,他能看得清她,她却看不清他,只看见她迷蒙转了眼珠,松开她的手指,从床上跳下来。 桌上搁着一盒子肉馅小饼儿,上头洒了葱花,是明潼上回出去尝过的那种,吴盟背了身子,不看她的的脸才说得出这话来:“我怕有段日子不能来了,你……” 那句你等着我,到底没能说出口来,打了窗格翻身出去。 明潼好容易才坐起来,看着矮桌上这盒子葱肉饼,伸手拿了一个,宴上多吃水酒,这会儿觉得肚里空了,咬上一口,酥皮一层层掉下来,她拿裙摆托住,若不是才刚咬了唇,她差点就问出口,等想明白了,心下一松,有段日子不来,那便是还会再来的。 杨婆子隔得两日果然又来了,杨惜惜早就把话放出去,说是亲娘大寿要到了,屋里收拾起东西来,丫头也不觉着古怪,她说想替杨婆子置一身好些的行头,把自个儿收着的缎子拿出去换银子。 折了价儿去换,五匹缎子换了百来两银子,把这一包银子给了杨夫人,还包了两块毛料:“娘看看能做甚,我这儿也用不着。” 叫了点心叫了茶,拉了杨婆子坐到床边,她还没开口说要逃,杨婆子就掐了她一把:“你这妮子,这又是起了什么心思,放着这好地方不要,为着那么个娃儿就想逃不成?” 母女两个自来了金陵,还是在郑家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进了曹家,到曹家被抄,再到落入烟花,兜兜转转一圈,好容易回来了,再出去颠沛流离,仰人鼻息,街面上随意哪个混混都能占着便宜的日子,她是再也不想过了。 “我还有几年春秋好过,外头养不活扔水里头的那许多,你抱了孩子还不能失个手?那一个把这孩子当作眼中钉,真要没了,哪个能赖到你身上来?”杨婆子一握按住女儿的手:“咬咬牙狠狠心,命是你给的,也不算犯了人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喵没来 有点寂寞的怀总决定去吃个巧克力绵绵冰 噜啦啦 ☆、第414章 炸柿子 杨惜惜闻言一惊,她便是再想着脱身,也没想过要对这个孩子下手,母亲开口说得这一句,她脸都唬白了:“娘,这可……” 杨婆子话都出了口,自然是有了定夺的,一把捏了女儿的手:“虎毒不食子,你办事,没人能疑心到你身上来,一推六二五,干脆就栽在那一个身上,便扳不倒她,往后你的日子也好过。” 她自知道了事,当天回去一宿没能睡着,女儿打了包裹给她,想的也是出逃的主意,把这烂摊子一扔,逃远些便是,郑家也绝没脸面去寻一个逃跑的妾。 杨婆子比郑夫人年轻十年,人看着却比郑夫人要老得多,半辈子流离,好容易有了个安身的窝,不必去租铺屋里头睡着一张床板受人气,也不必在如意痷里头替尼姑烧灶做饭看脸色,有个小院儿,还买了个小丫头侍候着,日子比过去不知舒心多少,要她扔下这些,她怎么能肯。 “你都多少年纪了,再跑出去,还能寻着比那客商更好的?一样是做小,由着大妇打骂,还不如就在郑家,只这事儿平了,难道还能少了你的吃穿不成?”富贵也还罢了,能过几太平日子先是不易,寡妇人家在街面上难活,她跟女儿又不是本地人,连个能庇护的人都无,要不然怎么会避到乡下去。 杨婆子先还想着有了这个外孙能得着好,可眼见是桩祸事了,回去要收拾东西跑路,看着这二进的院子,她一个人睡了堂屋,丫头侍候着,还雇了个婆子来烧灶,柜里头满当当的衣裳,厨房里挂满的风鸡风鸭子。 坊里的邻居无有不奉迎的,便是保长,知道她女儿在郑家作妾,也常叫了浑家来走动,在她跟前也一样得陪了笑脸儿说中听的话,这样的日子,要她丢开了,她怎么能肯。 杨惜惜不则声儿,她原本便行得不美,生了孩子腰条也还没瘦下来,要是出去了,重张艳帜不过早晚的事儿,她不是没接过客,肯往行院里头花钱钞的都算得有脸有面,要是做私娼,叫人昩下度夜资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嫖客见着你落单,肯给几文给几文,便不给,她们两个女流,还能追着讨要不成,越是想越是把过往那苦日子忆起来,伸手摸了摸脸皮,凭她这付相貌,难道真是兜搭那些个卖鱼卖肉的不成! 对着郑衍自然只说别后辛苦,在痷中节衣缩食做了针线度日,可光是针线又怎么养活母女两个,为着甚避到外头去,还不是作了私娼,叫那一街人赶了出来,甚个客商甚个大妇,有是有的,却不知叫她减枝添叶的化去了多少。 便是连那担了箩筐卖菜的也接过,乡下泥腿一大早城门开了担菜进来卖,串过小巷子,摸得几个钱,还留下一把菜来,只一想起那时候的光景,她就心头作呕。 真要再落到那个田地,倒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算,细论得起来,赶了她出去的,一个是郑夫人,一个就是明潼了,若把这事儿栽在她身上,由着郑夫人闹,她这两样仇就算都报了。 这个孩儿自落地,一刻也没在她身边呆过,若说对他有甚个寄望,全是指望着他往后大了能带得日子好些,眼看着因他都要逃出去过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她还有甚个狠不下心来。 杨婆子看见女儿面上几番变色,咬牙指指这床这桌:“你看看,洋红毯子也铺得,描银柜儿也用得,我看你要真怕也不必逃,干脆死了就是,那日子,我可再不想过了。” 徐娘半老,尤有几分姿色,杨惜惜陪客,杨婆子也陪过,真到那般境地了,还要个什么廉耻,切下来称斤两也卖不出一碗豆花钱来。 杨惜惜才刚得着郑夫人的叮嘱,明潼要是差人来抱孩子,她就得跟了去看,这便是心里疑她,只要把事儿全推在明潼身上,郑夫人必不敢发作,把这怨结得深了,她在里头可不得利。 杨婆子见女儿定了心,伸手拍一拍她,她带了个油纸包来,里头包了炸火晶柿子,只这时节才有,两人落魄的时候,连着馋一口柿子都不得,才攀上郑衍时,恨不得把那时候缺过的吃全再吃一回,买了一锅炸柿子来,吃着腻得要吐。 这味儿一闻,杨惜惜伸手拿过不,壳儿炸的脆,里头是软烂烂的柿子肉,她咬了一口,嚼两口便觉得咽不下去,托在手帕里头吐出来,原来馋成那样子,只记得这东西味儿多好,这时候再吃竟嫌它太甜,把这东西一搁:“娘教教我,要怎么动手。” 杨婆子笑一回:“这事儿有一有二才有三,你只说抱了请安,她头一日不见还有第二日,第二日不见还有第三日,你且不急,等她肯开了门受礼,你再等上几回。”说着又叹气:“要是孩子大些,她那儿有甚吃的喝的,你要点来,拌了耗子药,怎么也赖不到你身上。” 杨惜惜捂了口,杨婆子捏了她的皮子拧一下:“你这些日子妆也得妆着宝爱他,露出一点来咱们这事儿就成不了。” 杨婆子教了女儿,可这事儿却没这么容易成,杨惜惜心里到底胆怯,若不然也不会先想着要逃,她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觉,既狠不下心来,又怕叫人识破。 孩子生的丑,纵丫头婆子不敢说,几个通房哪有不说的,杨惜惜独得了头一份,这些通房原本就又恨又妒,白日里见着几个妾伸头缩脑的看过来,隐约听见几句耳语,便当有人识破了,唬得她心口“扑扑”直跳。心里想着叫人识破再没活路可走了,干脆硬下心肠来。 郑夫人那儿她是见天的去献殷勤的,这一日过去,便说要抱了孩子去给明潼请安:“到底是他嫡母,虽还小也得常常叫她见一见。” 这句话才说出口,就让郑夫人骂了回来:“你这脑子是叫针扎了?她是嫡母,我难道不是她婆母不成?你见着她甚时候来请过安?” 打发个丫头来,就算是问过安了,原来没病之前,总还隔得三五日来一回,自病好了回到家,脚都没迈进西院里来,眼睛里只当瞧不见郑夫人跟郑衍两个。 郑衍瞧见她原来就气怯,趁着她病,想娶了她妹妹,纪氏翻脸不认人,颜连章那封信他又没捏在手里,还签下契来,这事儿再不敢告诉了郑夫人,只避开了明潼走,她既好了,这东西自然是在她手里头了。 杨惜惜叫郑夫人一通骂,正垂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偏郑衍一只脚迈进来,听了半半截儿,问了一声,听说是杨惜惜要抱了孩子去请安,倒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儿,叫她去就是了。” 郑夫人险叫儿子气的一口气儿提不上来,指了他便道:“你媳妇何曾来给我请过安的,到叫这孩子给她请安去。” 郑衍破天荒在亲娘跟前替明潼说了许多好话:“她一向病着,过来还怕把病气过了来,总归她是嫡母,该行的礼数也得行。”不敢说把家里赚钱的产业全给了慧哥儿,往后一家子要看明潼的脸色过活不说,生下来这两个小的,也得从她手指缝里头接吃的。 郑夫人气的摔了两个杯子,郑衍却头一回帮起明潼来,叫杨惜惜抱了孩子过去:“她也抬了妾了,到底不算妒忌,给她请个安也是该当的。” 杨惜惜眼角眉梢都是笑,点了头道:“该的该的,我一向不曾去给姐姐请安,心里头总过意不去,很该在她跟前磕几个头。” 真个抱了孩子,往东院里去,明潼却不见她,知道她来冷笑一声,都不叫她进院门:“脏了我这块地方。”杨惜惜在外头行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就连杨婆子上了几回门,她也数得出一二来,看着这对母女耍花枪,她却实不愿意搭理,着手把酒厂办起来,这回用的却是她的嫁妆钱,还把酒坊里的管事调了过去。 再有个半年,该有的生意俱都换过一道手,跟郑衍也没甚好言语的,只慧哥儿难办,怎么才能把慧哥儿带回家去教养。 杨惜惜吃了闭门羹,却半点也不恼,明潼要是客客气气迎了她进去才古怪,一天不成就两天,总能叫她开门,只要进得去东院,她才能把这事儿栽到她头上去。 秋雨一落,就进了十月里,杨惜惜借着要送寒衣的名头请了母亲进来,把五色彩帛做的衣裳冠帽拿出来给她:“这是我给爹做的,娘带回去烧化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母女两个这些年都不曾替亡故的夫君父亲送寒衣了,这会儿拿了做筏子,杨夫人伸手接过来翻看:“还是你心里挂着你爹。” 丫头上茶的上茶,送点心的送点心,眼见着没人,杨惜惜急了:“她分明就是个铁桶,水油泼不进的,这主意不成。” 杨婆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你原说过她也曾赐下食来,你下厨房做得些给她送去,她必不会吃,若是还打发回来,你就吃了,只说是太太赏回给你,别个要嘲要笑也由得她去,你只管吃,到送了酪去,再打发回来,就给那小子吃。” 她一面说一面从袖笼里头摸出一个白纸包来:“这一点点,尽够了。” 杨惜惜第二日就做了炸柿子去,丫头一拿进去,明潼就皱得眉头:“她这是去过厨房问过了?” 她这一向常爱吃些街面上的小吃,豆花蒸饺葱肉饼,换着花样送上来给她吃,杨惜惜要不是问过了,怎么也不会送上这个来。 明潼翻了一页帐:“退下去,叫孙姨娘留神看看,她打的是甚个主意。”孙姨娘就是竹桃儿了。 小篆把这饼子收下去,应得一声是,这碟子柿子饼,连厨房里上灶的都不吃,全赏给了打杂的婆子丫头,杨惜惜半点儿没能沾着。 ☆、第415章 甜咸汤圆 寒衣节将至,因着黄氏新丧,家里要大祭一回,明沅跟徐蕴宜两个主事,早早办下了冥衣、靴鞋、席帽,只等着当天烧化。 徐蕴宜把进门前裁的那一套衣裳裙衫俱拿出来,这一份是专做给黄氏,孝敬婆母的,黄氏没能穿上,便想着把这些烧了给她。 便是这一套衣裳又惹出事来,黄氏的丧事办妥了,老嬷嬷自个儿去请了回乡,她是黄氏跟前有脸面的人,年也老迈,守着空屋也没个意思,只求了纪舜华也给她一张黄氏的小像,叫她在家中好替黄氏上上香。 曾氏脸面还是要的,黄氏办丧时也有娘家亲戚过来,虽远了,也还是纪舜华的舅家,黄氏的嫁妆她不好动,却知道全由着徐蕴宜收起来了,死人的东西动不得,活人却好调弄。 自老太太去后,一年比一年的节衣缩食,腊八舍的粥也越来越少,去岁还八样黍米一样一袋的舍,到得今岁,连这上头都要削去些,再往后倒不如不舍。 既要有积善之家的名头,却又拿不出这份银子来,曾氏的日子过得尚且不如纪老太太在世时候,那会儿她一天早膳还有黄氏帮着张罗出七八样菜来,这会儿也不过是把大锅里的粥盛到小铫子里头,当作是细心煮的送了上来,米花儿都爆不开,算得甚个精吃。 要有脸有面,可不得银子撑起来,原来家里重阳哪一回不是九花山子满园子堆着,如今只能在堂前园里堆上些,说是花架子也还凑合。 眼看着颜家这个就是个只吃不吐的主,曾氏也不敢敲打了她,让她摸出银子来贴补家用,自然把主意打到了徐蕴宜的身上,她进门出得这样大事,天然矮了三分,新媳妇哪个不想着讨婆母的喜欢,她倒生生把婆母给气死了,送葬了黄氏,曾氏便把她叫了来。 “你心里也别过意不去,老大媳妇病了这许多年,也非为着生你的气。”曾氏靠在榻上,丫头跪了替她捶腿,托得茶盅儿啜饮一口,一手撑了头,懒洋洋抬眼儿扫过徐蕴宜。 死了婆母是一桩,夜里小夫妻分床而睡,纪舜华能起来守灵的时候守着夜夜不离,等发送出去,他又替黄氏抄起经来。 在外头深情厚意算得甚,黄氏才进门的时候,不也妆乖骗住了老大,揭下面具都是一个样儿,她比黄氏还更差些,连个能撑腰的丈夫都没有。 徐蕴宜吸一口气,她自家也知道名头再不好听,可曾氏打的主意,她心里也明白,嬷嬷走的时候千叮万嘱,涕泪横流,哭着黄氏这辈子命有多苦,又说起曾氏怎么磨搓她的。 这些话纪舜华不止听了一次,头回听着怜惜母亲,听的多了便也觉得厌烦,到黄氏死了再听,心底怎么不酸。 曾氏就觑着这个空,先哄住她,显着看重她,把管家的事抛给她去,哪知道徐蕴宜竟不接口,垂了脸儿陪坐了,半晌才答一句:“祖母言重了,太太身上不好,我早就知道,只恨没能早些尽孝。” 轻飘飘揭了过去,这个名头一旦认下,就再甩不脱了,要说厉害,徐家没遭难的时候,徐夫人可不比谁都厉害,可再厉害有甚用,一朝大厦倾,往日那点手段再没用处。 徐蕴宜心里明白只不接口,只你八风不动了,她才无机可乘,听着曾氏话里绕来绕去,明着褒来暗着贬,她只不接口。 曾氏说得几句,就觉着这个新媳妇滑不溜手,拿捏不住,干脆把香饵抛出来:“我原还怕你面嫩,诸多事情管不得,这丧事一办,你倒是个能干的,这家原是你婆婆当着,她这春秋正好偏撒了手,这担子,且得落到你身上。” 徐蕴宜嘴唇一抿,作惶恐的模样来:“这怎么敢,前头还有嫂嫂呢,嫂嫂聪明才智多胜于我,有她在前头,祖母提这话臊也臊死我了。” 要曾氏挑明沅的毛病,还真是挑不出来,说她没见过世面?那可不是打了颜家的脸。说她理不得家?那便是把纪氏也给骂了进去,伸手打了自家的脸。甚都不能挑剔,曾氏便咳嗽一声:“你看看,你大哥虽说是守孝,俸禄停了,差事却没停,他身边哪儿离得了人,总要去江宁的,我岂是那等为着自家舒心快活,就不顾小辈的人,舜英身边不能离了人,这家也只有你来当了。” 徐蕴宜垂头弄了弄衣带子:“我也知道祖母辛苦,可这么一大家子,我怎么能当得,再不然,还有婶娘呢。” 不论曾氏怎么引她,只不肯松口,油盐不进,倒把曾氏说烦了,干脆一挥手叫她回屋去,徐蕴宜却没回屋,反去了明沅屋里头,把这事儿当作奇闻告诉她:“家里如何,我一字不知,怎么敢接这个活计。” 徐蕴宜既没接下管家事,又转身去了明沅处,曾氏便知道这个孙媳妇拿捏不得,气得咬牙,在寒衣节上头发作出来:“这衣裳怎么用彩的,你婆母新丧,穿不得这个,便要载也得载一件白衣来。” 分明知道纪舜华为着送寒衣这一日办了许多差事,路口的引魂不说,一大早就去拜坟头,厨房里炸得许多小肉丸子,裹了鱼肉馅儿小饺子,还去南纸店采买了许多彩色蜡花纸,牡丹青莲菊花蝴蝶,还花银子扎了个院子来,瓦窗屋床样样俱全,堆得满满的,只等着傍晚在门边烧给黄氏。 她此时挑了理,纪舜华又正在伤痛中,打的就是叫他远了徐蕴宜的心思,这送寒衣新鬼穿白,旧鬼穿彩,俱是风俗,她要挑错也实是挑着了的。 徐蕴宜确是没预备下白的,也赶不及再裁一套白的出来,给婆婆的衣裳精工细绣,料子不说绣活也是数得出一二来的,她才要说话,明沅笑了一声:“白的是由着我来预备的,难道太太只是弟妹的太太,便不是我的了?” 一句话堵了曾氏,两个儿媳妇,一个预备一件,她扯扯脸皮不说话,祭了先祖,便回了屋去,纪怀信也没心性要给妻子送寒衣,纪舜英跟明沅略站了站,纪舜华却守得门,自日初落到星渐升,外头该哭的该烧的都散了,他才折反回来。 看见徐蕴宜立在门边等他,他伸手握了徐蕴宜的手:“是我委屈了你。”三年之后又得再守一年,徐蕴宜摇一摇头:“不必同我说这些话。” 明沅回了屋就替纪舜英绞帕子擦脸,小桌上铺得满是纸字,连汤圆都知道不能碰,指头碰着一点点,又缩回去,一双眼睛星星似的忽闪,看见纪舜英不恼她,她便得意起来。 纪舜英是知道黄氏心病的,原来不怕她,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再不信这些,可有了女儿又不一样,就怕黄氏死都死了,还肯放过,小人儿眼睛干净,看见甚个吓着了她,写得论语圣人书,把这些个压在枕头底下。 还让明沅取笑了一回:“孔夫子的用处真正儿多,又是千钟粟又是黄金屋,如今还充起门神来了。” 夫妻两个夜话,明沅便叹一声:“我看着二弟这个娘子是讨着了,往后也能帮衬着他。”黄氏要是知道好处,只怕也不会气恨而死了。 纪舜英停下笔,似在琢磨字眼,狼毫在笔砧上停顿,隔得一会他方道:“便知道了,她心里也依旧不好受。” 明沅听了这话思量得会,竟还真是,黄氏这十几年来,就没一日开怀过,她替纪舜英续了茶,又问他道:“咱们甚时候搬到庄子上去。” 住在纪家诸多不便,院子小屋舍少,连想开个小灶都不成,汤圆吃着米肉糊糊,没有小厨房怎么也不便,才住了十来日,纪舜英便觉得女儿的下巴都尖了,从个甜汤圆变成了咸汤圆。 “总得等过了七七,我昨儿去看了那院子,倒颇有意趣,给汤圆养一条小狗崽子也好。”明沅自个儿都不记着黑背将军了,纪舜英却还记得,这条老狗旧年没了,还是沣哥儿跟官哥儿一道葬了的。 明沅笑起来:“那倒好,我也养一只,养只猫儿。”小时候没能养的,这会儿一次补齐了,她说着就问起纪舜英来:“你小时候想养什么?” 纪舜英许久没想起来,隔得会儿道:“我养着池子里头那只金背大花鲤。”猫儿狗儿都不得,池中锦鲤认下一只来,天天去池去边上寻它,给它扔些吃食。 明沅便笑:“那给你凿个池子,养一池的大花鲤。”伸手去摸他的肩头,纪舜英一只手揽了她,掐在她腰间,拿指节刮了一下。 哪知道却叫汤圆看见了,她捧了脸儿也要挨一下,明沅跟她脸碰脸,她这才满意了,又去翻花牌子,没一会儿翻过肚皮睡着了。 哪知道却叫汤圆看见了,她捧了脸儿也要挨一下,明沅跟她脸碰脸,她这才满意了,又去翻花牌子,没一会儿翻过肚皮睡着了。 七七过后,一家子又再给黄氏烧了纸,徐蕴宜回房便说病了,请了大夫来,说是劳累了,曾氏见天儿的把她叫到房里去,哄着她接过管家活,此时也知道她是装病,可先前那番累,人人看在眼里,倒不能说她全是装的。 曾氏这口气儿不平,恨恨骂出声儿:“真是一个比一个油滑。”她原来气不顺时还有个黄氏好折腾,如今没了黄氏,一个明沅折腾不得,一个徐蕴宜又说病了,帐本一送上来,她还得费了精神去盘算冬至节怎么过。 明沅预备着冬至节过后搬到庄头上去,只推说纪舜英的事儿耽误不得,收拾了箱笼就要走,屋里头乱糟糟的摊着,明沅正指派丫头收拾东西呢,说是颜家来了人,抬眼一看竟是卷碧。 如今做了媳妇子打扮,也常在纪氏跟前侍候,她既嫁了人,这往外头跑腿活儿便是她的,可她一向得着看重,等闲不叫她出来,明沅一奇,卷碧便凑了上来:“太太请了六姑娘回去。”说着咬了咬唇:“郑家的二少爷没了,郑夫人要告官呢。” 作者有话要说: 白羊座是只好喵 一大早在喂它的台阶上发现一只死老鼠 又惊又恶心但依然觉得感动滴怀总 原来它还有个名字叫小八 楼里好多人喂它,很吃得开哇~~~ 我希望它不要以为今天的是拿老鼠换来的 泪~ ☆、第416章 耗子药 明沅立时停下手边事,汤圆在她腿边缠来缠去,抱着她的腿儿站直了立起来,仰了脸儿冲她笑,明沅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使了眼色让采菽把她抱出去。 郑家的二少爷没了,郑夫人要告官,跟着却是纪氏来请她回去,怎么想也是里头出了大事,拉了卷碧的手急道:“车可在外头?” 眼见着卷碧点了头,里头的衣裳都不及换了,也不叫丫头,自个儿往衣架子上取下斗蓬来,还是卷碧接过手去替她罩上,手炉子也不拿,匆匆出门,叫一声采苓:“你去老太太那儿回禀一声,说我出门去了。” 若是自家住着,也不必叫人去回,等不及曾氏点头,急步穿廊,路上还遇见了徐蕴宜,妯娌见面,她是弟妹自该行礼,明沅笑一声:“我正有事儿,便不多礼了,等回来往你院里吃茶。”坐上车就往颜家去。 到了车上卷碧才又补上:“是三姑娘叫我来请六姑娘,只说外头的事有她料理,六姑娘去陪了太太,叫太太安安心。” 明沅一顿:“太太可知此事?” 卷碧摇一摇头:“便是不知呢,三姑娘来报的信,旁个都没说,只告诉了我,太太这些日子身上不好,三姑娘病那会儿熬了精神,还不曾养回来,这事且不敢告诉她。” 明潼一日日好起来,纪氏却瘦了两圈,人瘦的都撑不起大衣裳了,辛苦倒还罢了,最磨人的是熬精神,一面恨颜连章,一面又忧明潼,一根蜡烛两头烧,明潼才好些,她人就先撑不住了。 得亏着平日里细心保养,身体底子打得好,病来的快,慢慢养着也好许多,明沅上回去看她,带了一匣子红参去,切了片煮水喝,纪氏还笑说屋里头都是苦味,人都泡得发苦了。 “郑家既都要报官了,竟没人来闹?”半个字儿不提明潼叫郑家赖上了,却一句话就叫卷碧明白明沅想问的到底是甚。 “昨儿夜里来报的信,我急着一夜都没阖眼,到我出来,那头也还没人来。”卷碧如今是纪氏房里的管事姑姑,知道的也不详细,明潼不过防着郑夫人折腾,先知会一声。 明沅先还当郑家那孩子死了跟明潼攀扯上了,此时听得明潼这么吩咐,便不是,放下心来,纪氏知道这事儿还不得赶紧往明潼那里赶,叫她陪着纪氏,是要安纪氏的心。 明沅没来由的想到了前方杀敌,后方慰军,明潼要是将军,她倒成了犒军的,抿了嘴儿一笑,卷碧同明沅熟识,见她笑嗔了一句:“六姑娘也笑得出,我急都得急死了。” 明沅笑得一回,拍拍她的手:“你把心放在肚里,郑家闹不起来。”纵真闹了要告官,这事儿就得报到提刑按察司去,底下的官员怎么敢接这样的案子。 卷碧还不松气,明沅嫁出去就外放了,金陵事知道不多,郑家同三姑娘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可那里头早成了一团烂絮。 郑夫人恨不得沿着金陵城打锣,宣扬自家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可她说的那些个,在夫人太太眼里俱都不是事儿。 女人家厉害,也得看男人撑不撑得住,前头又个男人顶门户了,后头的女人再厉害起来,东风西风打对台戏,家里便不得安宁。 可要是男人立不起来,家里有个能帮手的媳妇,那就再好不过,颜家这一位确是厉害的,可再厉害也没管着男人不迈腿,郑衍脂粉堆里打滚散欢,行院里画舫上一年三百日都不着家。 原来是只一个孩子,郑夫人还能说儿媳妇不贤良,进门那许多女人没一个生的出来,竟不想着替郑家开枝散叶,如今又添了一子一女,这话说出去,再无人当真。 哪里知道会生出这桩事来,杨惜惜苦无机会,东院铁桶也似,哪个敢伸手拿了她的银子,第二日就叫打发出去,她疏通的钱花出去许多,先还有人肯接着,拐了弯说两句好话,可明潼自来厌她,哪一个敢触这个霉头,断了自个儿的差事。 东院里自不消说,西院里也还有一双眼睛盯住她,杨惜惜叫紧紧看住了动弹不得,杨婆子再来的时候,她便好一通的哭诉,教她杀子,教她嫁祸,也得她有这个胆子,明潼那里无可乘之机,杨惜惜就又缩了头:“使不得的,咱们得另想法子。” 杨婆子还没说话,西院里一屋一屋的发冬衣下来,送冬衣的丫头是竹桃儿身边的,杨惜惜还没说话,杨婆子先问得一声:“怎么发这个毛料子。” 她在郑家住过,知道主子该发甚样的毛料,如今郑家这家业,怎么也该发个灰鼠的下来,那丫头抿得嘴儿笑:“这就是今年的料子,各个房头都是按着规矩发的。” 再要好的也没有,偏杨惜惜身边的掐了一句:“这是怎么说的,我分明瞧见孙姨娘穿了件羽纱面的,可不是今年新得的。” “那是太太赏了我们姨娘的,我们姨娘得的,也是一样的。”说着甩了帘子出去,丫头还骂,杨婆子却有了计较,贴了女儿的耳朵:“那头进不去,这儿也能想法子,扳是扳不动她了,咱们动一动那个姓孙的。” 竹桃儿是明潼从颜家带回来的人,出了甚事明潼都一样担待,她不比明潼就住在东院,伸手就能勾得着的地方,总有办法可想。 杨惜惜听得这话松了口气,真要让她把事儿栽给明潼,她一没这个胆量,二没这个手段,跟竹桃儿一处也住了快一年,一样怀胎的时候,她就变了法儿的打听竹桃儿屋里的事,多少总知道一些,这会儿便派上了用场。 大姑娘平素都在明潼院子里养着,竹桃儿或是过去东院看她,或是丫头抱了来给她看,骨头还没长硬的孩子,养得白胖胖的,只要大姑娘一过来,杨惜惜恨不得避出去,她就怕这些个通房们说甚不三不四的话来。 “你是妾,她也是妾,你同她多走动哪个能说嘴,也不必你低三下四的去守门,今儿先送一道菜去,明儿再做些点心,等着有酒有菜,把事了帐。”杨婆子拿了女儿一身裙子走,走的时候大了声儿道:“你总也得结几个姐妹,有个说说话的人。” 当天夜里竹桃儿那儿就多了一道菜,丫头倒奇起来:“我还当着杨姨娘得嚼舌头,倒知道送了菜来,可是想着往后春秋衣裳都是姨娘分派,拍马来了?” 竹桃儿不欲与她起争端,既收了菜也还了一道回去,杨惜惜自家来谢,竹桃儿还笑一声:“哪就这样多礼。”才刚明潼让她看着杨惜惜,立时就过来献殷勤,这里头总有古怪。 竹桃儿不冷不热,杨惜惜却是见天的跑,一天往她屋里跑三回,遇见大姑娘还抱一抱逗一逗,竹桃儿忍得两回,干脆也不叫婆子再抱来。 伸手不打笑面人,杨惜惜说她进门早,叫一声姐姐,看她箩筐里有甚个针线,都帮衬着做,连着袜子都做出一双来,她这样殷勤,竹桃儿倒不好意思起来,有甚个吃食都给她送一份去。 一来二去,倒显着两个和睦,为了这个郑夫人还骂杨惜惜是墙头草,说她见着好处就要钻,杨惜惜难得见了郑衍,分说上两句:“总得家和才是万事兴,姐妹们好作一处,你在家里也呆得舒心。” 郑衍往外头花天酒地,为着就是不回家,郑夫人那里吵得火热,明潼这边又冻似雪团,听得这一句,五脏六腑都熨贴了,破天荒在她房里歇了一夜:“还是你贤惠,偏那坐正房的,不懂这个道理。” 杨惜惜倏地明白过来,他过去爱往如意痷来,便是喜欢她温柔解意,再不能把这个给丢了,越发放低了身段,虽有了个儿子也不骄纵,郑夫人骂她,她便恭敬听着,竹桃儿那里一口一个姐姐,连着通房丫头处,也是一样,不同她们争闲气,还劝了郑衍往小百灵那去。 越是劝说,越是在她这儿呆得多,别个那里争气斗胜,她这里总是温言软语,郑衍越发高看了她,在郑夫人跟前说了许多好处。 明潼再不管西院里头的事,知道杨惜惜竟换了个性子,笑了一声:“又作妖呢,叫人盯住了,我倒要看看,她甚个时候显原形。” 眼看着近了年关,孩子越长越开,越看越不像郑家人,连着郑夫人都奇起来:“咱们家的孩子,就没有生得不好的,怎么偏偏得了这么个粗眉细眼的。” 杨惜惜是怀上了进的门,说在痷里呆着不像话,便说一向是包了宅子养着她的,郑夫人倒不曾疑心过这个孩子来路不正,只这长相怎么也归不到自家来,越是看得久了越是疑惑,连祖宗画像都看一回,还是郑辰见母亲着了魔,呸了一声:“她是个未嫁就敢勾搭人的,哥哥那个性子还能天天看了她不成。” 郑辰同她早年积怨,却是这一句话,叫郑夫人皱了眉头,叫了杨惜惜来,问她原来住在何处,杨惜惜早就防着这个,立时答道:“是老爷给赁的房子,住在丁香弄。” 郑夫人见她答得出,又问丫头问邻居,杨婆子嘴碎,见着女儿还能说甚,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杨惜惜张冠李戴,却也说了个囫囵,身边跟的什么丫头,院里看门的婆子是谁,郑夫人听过便点了头,哪知道却成了那孩子的催命符。 杨惜惜抱了孩子往竹桃儿房里去也不是一回二回了,竹桃儿那儿总能得着明潼赏的菜,今儿便是一盏川贝梨子水,川贝本就有些苦,杨惜惜抱了孩子,知道孩子才刚吃了奶的,颠一下就要吐,抱在手里摇晃两下。 小人儿喉咙浅,口里吐出奶来,又难受得哭,竹桃儿怕孩子冻着,拿了大毛巾替他擦拭,杨惜惜把那一指甲盖的耗子药挑到碗里,自家抹了衣裳:“他总是哭,嗓子都哑了,给他吃点梨水。” 小娃儿哪里尝过梨水味,闻着是香甜的,吃到嘴里却有些苦,本来就在吐的,杨惜惜给他灌了半盅儿,又吐出一半来,还是竹桃儿看不过眼:“哪能这样喂孩子,我来抱着罢。” 手才伸出去,孩子竟抽抽起来,嘴里吐的也不知是奶还是白沫,杨惜惜眼见着事成,从椅子上软倒下来,口里却喊:“你害死我儿子!” 竹桃儿一时懵住了,杨惜惜又哭又喊,丫头婆子乱作一团,把郑夫人也惊扰过来,赶紧喊了大夫来诊治,又把明潼叫过来,指了她大骂毒妇:“你这是要断了我郑家的根!” 喊打喊杀的要报官,明潼把眼儿扫过顺势昏过去的杨惜惜,冷笑一声:“别干站着不动,老太太要报官,你们没听见?” 她这句出了口,反倒无人敢动了,连郑夫人都看着她,双手直抖:“你别依仗着姐姐是皇后,就干这等丧了天良的事,拿我的衣冠来,我要去告御状!” 明潼伸手掸了掸衣裳:“给老太太备车,再不赶紧,宫门可就关了。” ☆、第417章 佛手 她这样有持无恐,郑夫人这口气上去了下不来,她自觉有理,叫明潼这一激,当即喊着人要走,果真就要进宫去告御状,原本昏在地上的杨惜惜听得一清二楚,心口跳的这会儿倒慌起来,这可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她想醒又醒不得,还是郑夫人身边的婆子把郑夫人拉住了:“老太太消消气,大夫且还没诊治,是小儿犯病也不定呢。” 郑夫人听得这句,回过神来,听见杨惜惜喊叫说害死了孩子,却只看见那娃儿口里吐沫,手脚还在动,怎么能说是死了,万一是发了羊癫,告上去,郑家可不是成了笑话。 她把没出口的话咽了进去,一屋子人都站着,只明潼坐着不同,竹桃儿叫杨惜惜扇了两个耳括,正蓬头散发的跪在地上。 郑夫人扶了额头又要装晕,明潼却先道:“把这屋子封了,这两个先看押起来。”连着竹桃儿也没放过去。 郑夫人这下装不了晕了,她瞪了眼儿看着明潼,明潼冲她笑一回:“是病是症,得太医看了才算,太医来了,宫里总怨不过,要是癫症也还罢了,养他一辈子就是,若是旁的……” 她打定了主意要审,郑夫人心下先自怯了,倒信了是这孩子有癫症,这样小就发作起来,往后可活不长。 她既信了,便厌起杨惜惜来,心里骂一回没见识,自个儿生的孩子带着病,非惹出这样的事来,总得有个台阶可下,又不愿意在明潼跟前服软,也跟着冷笑道:“等确实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既然如此,我看就把佛堂空出来,让两位姨娘先在那儿歇着。”明潼看了竹桃儿一眼,扶了小篆的手出去,竹桃儿同郑夫人想的一样,她自家作娘,再想不到有人能害了亲生子,那便只能是发了癫症,只太医诊治出来,事儿就算了了。 她站起来拢一拢叫杨惜惜扯散的头发,还对着郑夫人一福身:“老太太受惊了。”她身边也有丫头侍候着,此时过来扶了她往小佛堂去。 迈了门就捏一捏她的手:“姨娘宽宽心,小篆姐姐说了,只不胡乱攀扯,事儿就能说得明白。”竹桃儿跟了明潼这许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咬咬唇儿:“总不至于罢。”屋里头只有她跟杨惜惜两个人,明潼这话的意思就是杨惜惜弄鬼,虎毒尚且不食子,想着便拍一拍丫环的手:“定是癫症,你去传个话,说我安心等着,不会给太太添麻烦的。” 她还由着丫环扶进去,杨惜惜却没这样高运,明潼的人不管她,郑夫人又恼她生了个病秧子出来,怪道这孩子能吃能睡能长肉,原是得了癫症了,啐得一声晦气,甩了袖子就走,还是两个婆子把她抬到佛堂去的。 既是看管,里头便只有她跟竹桃儿两个人,竹桃儿看她晕过去了,指派婆子把她搁到罗汉床上,小佛堂是郑夫人拜佛的地方,除了念经,还设了静室休憩,丫头烧了茶来,上了四样点心,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竹桃儿久等她不醒转,伸手去拍她,到得此时还怜她有份慈母心,换作自家孩儿也是一样心痛,哪知道杨惜惜一睁眼儿就捉了她的手:“孩子呢!” 便是这时候,佛堂门上落了锁,竹桃儿一惊,先时看管外头还有丫环听差,婆子烧茶不说,吃的点心也是好的,还拿了妆奁来给她梳头,这会儿怎么落了锁,她心上一惊,还不曾回过神来,就叫杨惜惜劈头打在脸上。 既锁起来,那便不是癫症了,竹桃儿心里一抖,反手挡住杨惜惜的掌掴,先时怜她那点心全变作惊愕,外面丫头叩了三声门,竹桃儿甩开杨惜惜,到得门边听见丫头道:“二少爷是叫喂了耗子药,老夫人着人报官了。” 郑夫人自把这事儿算在明潼身上,孩子是杨惜惜的,又是她后半辈子的仪仗,把他看作眼睛珠子一般,必是明潼看见郑衍复又宠爱了她,赞她贤良,这才下了这个狠手。 没等着丫头再说一句,郑夫人便带了人来,喝斥着叫人开门,拿了竹桃儿,先开发一顿板子,外面扯皮,里头听的清楚,那人直说钥匙在太太那儿,下毒害了哥儿可不是小事,等事儿报到上去,凭是报到提刑按察司还是锦衣卫,总归得有人来管,到时候再把这两个挪交官差。 郑夫人也不要脸面了,正好扯开了给人看看,这哪里是儿媳妇,这是娶进来的丧门星,专为着来败坏郑家的,明潼那里不拿钥匙出来,她又不敢拆了佛堂的门,里头供奉的菩萨,每日里上得清香,这会儿要把门拆了,折了福寿却不妙。 竹桃儿听见外头不闹了,也不再往净室里去,只往佛堂边上摆的椅子上坐,冷冷看了杨惜惜,明潼怎么看待了郑衍的,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怎么还会为着一点宠爱就下手杀人,可她也猜不透杨惜惜竟能下手毒杀亲子。 杨惜惜却松了口气儿,佛堂里一时静寂无声,隔得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伏在床上嘤嘤哭个不住,哭得久了,口中又渴,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倒了茶饮下一杯,咕咚咚直往喉咙里倒。 竹桃儿看在眼里越发齿冷,这一手可不是把她跟太太都料理了,可杨惜惜哪里知道郑衍吃了这些年的避子药,纵停了药,也难有子息了。 竹桃儿立起来,杨惜惜垂帘儿遮着只当别个看不见,眼见着竹桃儿往这边走过来,伸头冲外头一望,竹桃儿跪在菩萨面前,嘴唇嚅动,只依稀听得几个字,再不知她说了些甚。 杨惜惜住在佛堂之中犯下错事,早不信这些个,可竹桃儿越是不起身,她心里倒渐渐慌起来,嘴里的点心就是咽不下去,强声道:“做下这事来,还求着菩萨开眼不成?” 竹桃儿半个字也不回她,由得她骂,阖了眼儿念上一道经书,这才直起身来:“我替二少爷念一段往生咒,青天有眼,总能判了是非,下了地狱油锅里煎心,刑台上抽肠,谁做下的谁怕。” 案头上供着佛手福果,点了檀香,郑夫人供得这个菩萨还是祖上传下来的,自有郑侯起就有这座小佛堂,塑得半人高,贴了金身,长眉慈目,披着璎珞,垂目下看。 杨惜惜打了抖,她肚里翻了许多话要说,竹桃儿又道:“若在菩萨跟前说了假话,受夜夜拔舌之苦。” 杨惜惜原是想着竹桃儿能慌张起来,她再哄得竹桃儿把明潼咬出来,可眼见得她说这些,心里头发毛,:“不是你,便是太太,那梨水儿是太太赏了的,既要害死你又要害死我,她一个后院里头独大。” 竹桃儿默不则声,杨惜惜干脆哭着往她身边去:“是我怨了你,可这事儿却是真的,不是你便是太太,我的哥儿死了,等我替他讨个清白,便随了他去又如何。” 竹桃儿睇了她一眼:“菩萨跟前不说假话,是与不是,也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既要告官,便得断个是非曲直出来。”杨惜惜越是作态,竹桃儿越不信她,在蒲团上跪正了,口里依旧念经,确是一段往生咒。 明潼自在正院里歇息,旁的不怕,就怕慧哥儿听见,夜里守着他睡,天亮了就把他送回了颜家,头一天已经去请了明沅陪纪氏,这会儿又把孩子送了去,明沅前脚才到,后脚慧哥儿也来了。 纪氏先还欢喜,跟着又问:“这是怎么的,不年不节,一大早就来了?” 慧哥儿垂了头,纪氏只当是郑衍闹了起来,也不再提,拍了拍他道:“去找你八姨玩儿。”她正有事要跟明沅说,拉了她道:“陈阁老家的孙子,我着人打听了,是个肯学上进的,你觉着如何。” 明沅托了纪舜英去打听,他未在金陵读过书,真不知道此人如何,托了同年打听了,回来说人很方正,陈阁老家教甚严,家里的孩子不论三伏三九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字磨性。 外头传的不过这些,再往细了,也问不出来,纪舜英还笑得一声:“真要问人品,可不是来问我,得去问问广泽,看他可见过陈阁老的孙子。” 郑衍眠花宿柳的名声金陵城里何人不知,问过他才知道陈阁老的孙子在女色上如何,明沅也知道他说笑,却依旧问了明潼一句,都不必去问郑衍,只问他身这跟着的长随小厮,他们才是带眼睛看人的,郑衍那双眼睛全盯在花娘身上。 打听得没有,这才放心,明沅原想提一句,让这两个远远见一回,可这当口也说不出来,纪氏说完了明漪,又说起沣哥儿来:“他的事儿虽不急,也得看起来,原来一科就能出来,非得再等三年,官哥儿罢了,沣哥儿却不能拖,没个进士出身,也说不着好的。” 明沅却不想弟弟这么早就成亲,对着沣哥儿常拿纪舜英作例子,他就是二十岁上娶的亲,沣哥儿肯听,在纪氏跟前常说不急,倒是纪氏急起来:“便不急着娶,也该定下来,等你急了,好的早就挑空了。” 官哥儿同他年岁仿佛,一时要说两门亲,纪氏怎么不头疼,同明沅说得会子话,就把慧哥儿叫了来用饭,她只当是郑家又在闹,心里怜惜慧哥儿,抱了他到膝头,要了一桌子菜,里头有一道绣球鲈鱼:“这是你六姨爱吃的,偏巧你也爱。” 慧哥儿消了食又要午觉,明沅跟着明漪回屋,还在想着明潼怎么不传信来,明漪却咬了唇儿:“姐姐,我有桩事瞒了你。” ☆、第418章 合和汤 明漪还未开口先红了眼圈,她就住在纪氏屋的后罩房里,拉了明沅睡午觉,姐妹两个挨着头躺了,明沅自为了郑家告官发愁,明漪却是好容易开了这个口,挽住明沅的胳膊,把脸儿埋住:“我替太太跟三姐姐办了件事。” 说是替纪氏办的,一大半儿也是为着自个,明漪一直瞒着,开了这个口便收不住了,身边无人替她拿主意,她又急又怕,虽咬牙办了,到底是害怕的。 明沅平躺着,听见她说话翻了个身,手拍了她的背:“办了甚事?就哭成这样子?”不说纪氏,就是明潼,长到这么大,也从来没有吩咐她跟明湘明洛办事。 明漪还觉得委屈,原来淡下去了,当着姐姐的面又鼻酸起来,泪珠儿一颗颗落下来,湿了明沅的衣衫,明沅抚了她好一会儿,她这才捂了脸,嗡声嗡气的把事儿说了。 明沅听见她竟有这个胆子跟纪氏一道作局,半晌才叹了口气,摸了一把乌溜溜的头发,轻拍拍她,委屈自然是委屈的,可要是不办,难道真等着嫁过去当填房不成。 事儿都过去,明漪说出来是为着心里好受些,她自小受的教养,偏做了这样悖规矩的事,埋在心里怎么好受,越过去的久,想起来越觉得耻辱,连着见郑衍时穿的那几套衣裳也不肯再穿。 纪氏不仅补了衣裳还补了首饰,隐隐约约听说要给她说亲事,心里头再羞,也竖起耳朵听着,喜姑姑还漏了两句给她,说是再过些日子,东寺里的腊梅花开了,便带着她去烧香赏梅。 纪氏没想着瞒她,得她自家看得合眼了,再把亲事定下来,明沅连连宽慰她,却知这事儿绝不是这样简单,拿明漪作饵勾住郑衍,总得叫他拿出什么来,明漪只知道让他签了契,契约上写的什么却不详细,略略一想也知道怕是为着慧哥儿。 听明漪说都在那时咳了血,明潼怕是当自个儿撑不过来,这才定下这计策,她叹得口气,想着慧哥儿懂事的模样,拍拍明漪:“过去了便罢了,除了我跟姨娘,你再不许跟别人提,便是将来嫁了人,待你再好,也不能提。” 明漪似懂非懂,点头应了,又趴到明沅耳边:“三姐姐那儿,可是有事?”她是从慧哥儿嘴里问出来的,几个姨母里头,他跟明漪最亲近,告诉她家里在吵架,只得这一句,旁的再不肯说。 连着纪氏跟前他也一字不提,小小的人儿,倒明白得很,明沅心里记挂着的明潼,叮嘱明漪:“你也大了,这些事也该知道,三姐夫那个妾生的孩子怕是不好,郑家赖上了三姐姐,说要报官,我放心不下,得去郑家看一眼,太太身上不好,若有消息,你拦着些。” 明漪立时把那点委屈抛到脑后:“那怎么好?姐姐快去看看,家里有我,总能支应的。”劝了明沅早些去,叫她有了消息赶紧传过来。 郑家正闹得不可开交,郑夫人把郑衍从行院里挖出来,小厮把他架回家时,他嘴里还说着醉话,郑夫人又急又气,便是要告官,也得他来首告。 郑衍身上一件玉色袍子翻了金陵春醉,一片片开得似桃花色,眼睛下面浮着一圈青灰,大了舌头:“这又怎的,我同那几个宴还没散呢。” 那几个就是投了郑衍所好的傍友,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叫小厮给他灌了一壶苦茶,苦得郑衍翻肠把吃进去的酒菜全吐了出来,绿糊糊也不知是个甚,吐完了人才清醒些,眼睛才睁开来,就听说明潼指使了竹桃儿要害眕哥儿。 两个儿子郑衍都不疼爱,论起来还是小的这个他更喜欢些,慧哥儿已经知事了,郑衍对他少有话说,难得问一问功课,听见慧哥儿说起经书骑射来,便想起自家壮志未酬,还是这个奶娃儿好些,成日里只知吃睡。 说到毒害,他立时酒醒了一半,郑夫人哭着扯他的袖子:“这么个白虎星在,还过什么日子,便是告到御前去,也是咱们有理,得亏得菩萨保佑,眕哥儿无事,可这事她再脱不得干系,今儿能害庶子,明儿就能害死你我,咱们这些家业还不全落到她手里了。” 酒醉尚有三分醒,何况郑衍如今清醒着,还谈甚个家业,早就全攥在她手里了,真要害他,莫不是因着他这一向对杨惜惜颇多宠爱的缘故。 郑衍还记得明潼也曾跟他发过脾气,扯了杨惜惜做的手帕在地下乱踩,那时不过为着一方手帕,这会儿她还生了儿子,心里怨恨也是有的。 这念头一起,心里竟觉得受用起来,看着不把他当回事,心里到底还是有他的,这番告上去,再由他出面把事给平下来,郑家还肯要她,她可不得感恩戴德,便为着脸面,也不敢闹出去。 郑衍还在思量,郑夫人却忍不得了,她只想着赶紧把这儿媳妇给休了,便因着她是颜家人发落不得,也总能合离,当着人厉声道:“万幸是哥儿没事,若有事,叫她赔命。” 这话便是底下的丫头婆子也还不信,闹成这样子,家里还不是太太掌权,连佛堂的钥匙还没要回来,郑夫人也不过嘴里放些狠话,头一个软下来便是她。 小孩儿肠子浅,杨惜惜喂下去的药本就不多,他又吐出一半来,解毒的汤药一灌,这会儿吐干净了,吃了奶又睡过去了。 郑衍看着孩子无事,越发不想闹大,可样子总得作,在明潼跟前又是拍桌又是骂人,仗了一身酒气,还想上前打她,扬了手半晌没落下来,叫明沅给喝住了。 她急赶着过来,外头也无人拦她,一径儿走到明潼卧房,还没进门就先听见郑衍出口成章,眼见得他挥手上去了,急声喝道:“住手!” 便她不喊,郑衍也打不成明潼,明沅迈进门去:“竟不知还有不审案先定罪的,郑侯爷好大气派,竟不知道甚时候升了官儿,升到刑狱司去了。” 这下戳着郑衍痛脚,他这官职还是圣人赏的,若不是看了明潼的颜面,除了侯爷这个头衔,也剩不下什么来。 郑夫人的心腹早就不忿好差事全叫明潼的人得了去,跟着撩火,直说的郑夫人头上冒烟,听说郑衍动了手,反叫明沅抢白,又喜儿子有了决断,又气颜家欺人太甚,穿了大衣裳就要进宫:“反了天了,她是哪个排位上的人,跑到郑家来撒野。” 郑衍走这一遭就是要看明潼慌张害怕的,可她还是那付冷冰冰的模样,掀开茶盖儿撇一撇浮沫,郑衍还等着她放低身段求人,可他骂了许久,她纹丝不动,听见郑夫人果然进宫去了,笑了一声:“侯爷不去?” 郑衍确是要去的,他心里想的却是明潼去御前哭求,他再替她求情,妻子安份顺从了,再把杨惜惜提起来,两边他都离不得。叫明潼讥笑这一句,反身出去:“这回不休了你,我也不姓郑。” 明沅等他走了,这才过去,明潼却不看她,指了丫头:“着人去三司告官。”便是告官也不一案两告,非大案也动不得三司,这分明就是嚷嚷开去,宣扬的满金陵城皆知了。 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还想着怎么把这事儿爆出来,用在最该用的地方,杨惜惜偏偏自个儿送上了门。 明沅一听这话就知道明潼不想善了,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郑家撕撸开来:“三姐姐想明白了?” 合离可不是一件易事,明潼才过了二十三岁,颜家已然出了一个游历四方画画的颜明芃,再有一个合离回家的,明潼不惧人言,纪氏心里怎么会不难受。 明潼冲她一笑,再没有过的舒心:“想明白了。”干耗着还是白活一世,哪知道明沅却皱了眉头,神色犹疑,明潼冲她挑挑眉毛:“有话便说,我最厌那些当讲不当讲的屁话。” 明沅吸一口气儿:“三姐姐可想过,上头允不允?”明蓁写的女德书,方才刊印成册,发放天下为楷模,女儿闺中读书,少不了这一本,一个且还罢了,这另一个又怎么说。 郑夫人是穿了一品命妇的妆扮去的,进了宫只说求见皇帝,连皇后都绕了过去,明蓁听见消息皱了眉头,圣人同她就在一处,下了早朝用完饭,好容易休息一会,挥手叫请,郑夫人竟真个直闯御前,把事说了。 一面说一面痛哭:“我郑家自立朝来一向耿耿忠心,为着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娶了这个儿媳妇,竟要断我郑家的根……” 汪太监咳嗽得一声,郑夫人这才抬头,见着明蓁也坐在一处,她倒越发哭诉起来,也晓得不提颜家,只说明潼。 她一番哭诉未完,外头传话的太监进来,汪太监听了一耳朵,赶紧报给圣人,圣人也不看郑夫人,半带了笑意,拉了明蓁的手:“你妹妹,告状告到三司去了。” 明蓁朝阳五凤簪上明珠一晃,涂了丹蒄的手握住了丈夫的:“三妹妹年轻气盛,这事儿调停便罢了,惹出口舌来,总归面上不好看。” 这意思便是把事儿压下去,圣人拍拍明蓁的手,不等他开口,郑夫人先抢声道:“还请圣人作主。” 明蓁细细拧了眉头,实不愿把事闹大:“明潼虽是气性大些,可我自个儿的妹妹,我自家知道,她万不会起这样的歹念,是非曲直自有论断,当堂便哭,成何体统。”便是轻声细语,也自带一股威严。 这样谋害人命的大事,几句话就要了帐,郑夫人怎么能肯,她不肯,也有人不肯,传话的小太监又进来一回,这回却是明潼来了。 明蓁听见回报,长眉一拧,还想劝她几句,明潼进门跪倒在地:“婆母夫君疑我至此,还请圣裁,还我清白公道。” 堂上默得片刻,明蓁起身,衣裙纱纱作响,小太监扶了明潼起身,把她请到内室,明蓁看了她:“家里不干净,肃清了便罢,当真合离不成?等会儿请了人来,再饮一碗合和汤,便罢了。”成婚的时候饮一碗,如今再饮一碗。 竟让明沅说着了,明潼心头叹息,抬头望她,明黄衣裙衬得一派雍容闲雅,同她上辈子最后见的那回,才像是同一个人,明潼徐徐吐出口浊气来:“大姐姐开恩,非离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来跟我念三二一 ☆、第419章 鸳鸯肉 明蓁看着下拜的明潼眉头一拧,朱衣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她身子往后靠,伸手扶一扶脑后簪的金嵌玉救世观音宝簪,明蓁松了眉心,见她长拜不起,略抬抬手。 卧雪赶紧上前扶了明潼起来,宫人设了座,扶她坐下,明蓁才又开口,话未说先叹一口气:“你才多大年纪,当真闹得合离了,往后怎么办?” 明潼心头微微一动,没来由的想到了吴盟,跟着又咬紧牙关,压下心里那点绮思,知道这番不表明心迹再离不成,指甲嵌进掌心,抬了脸望向明蓁,微微一笑:“半辈子没活明白,好容易明白了,再不能在烂泥潭里陷着,往后该怎么办怎么办。” 明蓁却只轻轻笑了一声:“气话,你说该怎么办?你娘就看着你年轻独居不成?往后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光阴呢。” 前头已经嫁了一个一品了,合离也能再嫁,再嫁又还能挑些甚样的,难道要嫁人作填房不成?年轻的门第太低,年老的又实不匹配,不论嫁谁都是一样叫人耻笑。 明潼心知明蓁是想劝合的,把牙一咬:“只要合离,绝不再嫁,我知道姐姐难办,家里名声亦不好听,只我守住了,这事儿总会淡下去。” 能说一年,还能说上十年二十年不成,只明蓁这后位牢牢坐住了,此时她担心的就都不会发生,圣人二子一女皆她所出,后宫之中连个嫔妃都无,年年上奏章要纳后宫,年年都叫压了下去,要嚼舌头早就嚼了,哪用着等到妹妹合离才来说颜家的闲话。 明潼叫她看破心事,一家子统共几个女孩,一个不嫁游历,见的这些个命妇只作皇后没这个妹妹,平素半句也不提及,再出一个合离的,还是跟文定侯家合离,外头又要编出多少故事来。 文定侯的故事书肆勾栏里常年在说,再出这么桩新闻,凭白给人添了笑料,妻妾相争,自请合离,便不是高门大户的事,也能传的沸沸扬扬,何况还是郑家的事,那些个说书唱曲的,说唱了这些年的旧事,知道这个焉有不说之理。 “若是安安分分,也没甚不能过的,可姐姐也看见了,那一家子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难道就是给颜家脸面了?”明潼对着明蓁,话音软了下来,背却挺得直直的。 明蓁看过去,倒似还在闺中,闺中女儿哪一个不是垂了肩缩了身,斜签着身子坐,只有她,自来坐的方正挺括,教规矩的宫嬷嬷那时候便赞她规矩好,却又含含混混说得一句,该是出了嫁的主母才这般气派。 明蓁自家柔软了,看着明潼便觉得她过份刚强,过刚易折,怪道前头说病得快要不好,她心里犹豫不定,眼看着她是不听劝了,难道还真大张旗鼓的彻查审案不成。 两个话说一半,外面汪太监进来,对着明蓁行礼:“娘娘,圣人着锦衣卫查明此事,还文定侯夫人一个清白。” 明蓁怔了一怔,再没想到丈夫会不过问便把事定下,可既定下了,她也不能更改,看了明潼一眼:“既然这样,也如你所愿了。” 既然要审,那便得刨根问底的查个明白,到时候不僵也僵了,纵想着退一步讲和,也不能够了,颜家如今换了颜顺章作族长,他一向最厌此事,清白名声看在眼中要紧不过,且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明蓁阖了眼儿,伸手搭在引枕上,檀心上前替她揉额角,这是圣人开恩抬手,他说是彻查,底下人怎么会不看着皇帝的面子,这事儿便真是明潼作下的,也能抹得干干净净,更不必说她还是冤枉的。 “答应姐姐的事,我必定办到的。”明潼立起来又是一拜。 明蓁缓缓出一口气:“总是福气,你可得惜福。”说着让朱衣送她出去,事都要办了,就要办的漂亮,也打算瞒了丈夫,就让汪太监去办,把话透出去,叫下面好好当差。 她歪在榻上,脑后簪子硌人,干脆取下来,白玉观音雕得慈眉善目,金丝嵌在玉里似放万道光明,腕子叫丈夫一把握住了,明蓁睇得他一眼:“你可真是,这却不是为难了我。” 圣人扶了妻子坐起来,一手搂住她的肩:“哪个敢叫你为难,郑家敢闹才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两世为人,拼的就是个好些的结局,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情根深种的吴盟。 圣人看着妻子的模样,想到上辈子把这个废太子嫔发还回家,原来也是打过主意叫她嫁,隐姓埋名送得远远的,嫁个殷实人家也能得活,却没这么安排。 他握了明蓁的手,细细摩挲她的指结,她心里不是不难过,可当时这样艰难,连着这些能省俱都省了,更何况他还欠了吴盟一条命。 明蓁伸手反握住他:“也不必拿她的婚事出气,我看能善了就善了,莫要再扯上郑家人了。”这事里头,明蓁只信明潼一个是干净的,余下那些便不是一人作恶为之,也是相互勾联,或者根本没有勾结,不过为了心里一点恶,把该看见的当作没看见。 至于相信妹妹,那是不信也得信,必然相信,而明潼也必然是清白的,半个点墨点儿都不能溅到她身上去。 圣人抚她的背:“再不必你来操心这些,平安脉请了没有?进了秋了,眼看着要落雪珠子,这屋里怎么还不烧地龙?”算一算年纪,晗哥儿就是这时候开始病的,太医报上来说太子身上不好,他就怕她掏空了身子。 皇上派下来的差事,锦衣卫哪有办的不精心的,何况这局满是破绽,既不能动明潼,便先从两个妾身上挖,查了没一天,就把杨婆子给挖了出来。 杨婆子知道郑家竟告了官,心里狠骂几声蠢货,收拾了东西就要跑路,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她拿头巾包了脸儿,坐的车才刚走到城门边,就叫人拦了下来,拉回了大牢。 杨婆子是真慌了,她也知道这事儿推不到明潼身上去,女儿进了这地方,不死也得脱层皮,除了抵死不认,再无它法。 男人有男人刑,女人有女人的,她这个年纪哪还挨得过去,看着还是全和人,坏了什么,自家心里明白,这主意是杨婆子出现,她哀天嚎地,还只喊怨,又说女儿是冤枉的,又说明潼是怕分薄了财产,疼极了昏死过去,一包耗子药扔到她跟前,里头还拌了白糖。 明潼把手里这张郑衍签的契交上去,写得明明白白,往后不论如何,这些东西都是归了慧哥儿的,郑家只这点产业,她还怕什么,便没这张契,只她一天是侯爷夫人,下面哪一个也别想动了她。 风言风语传到纪氏耳里,明漪也不敢再瞒着,纪氏问明原由拍了桌子,腕上戴的翡翠镯子磕在桌角摔成三截,见她要发怒,明漪赶紧把明沅请了过来,明沅只当纪氏不知如何气愤伤心,哪知道她气愤过后竟阖了眼儿:“合离,便合离罢。” 卸了钗环往颜家大伯跟前去哭求,家里不撑腰,合离回来又去哪儿,只说女儿已经这样贤良,院里一个个的进人,外头又帮衬着生意,郑家竟不念半点好,反要把这脏水栽在颜家身上。 梅氏承了纪氏这许多年的情,纪氏求了大伯,又去求她,便是袁氏也不敢嚼舌头,梅氏知道的比袁氏还更晚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回过神来,拍捶了桌子:“糊涂啊,便有甚事不能忍,也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甚事非得闹成这样不可。” 明蓁写的那本女德书,她才寄给了明芃,这些年里,还是头一回写信给明芃,除开寄给明芃,还往娘家寄了一箱子,派发天下,为女子表率楷模,家里不支撑她也还罢了,竟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纪氏在她跟前放低了身段:“各人儿女各人疼,我只这一个女儿,她日子难过,我也不好受,嫂嫂只当是可怜我,只等着圣裁罢了。”这便是让她别往明蓁跟前去,好容易圣人肯理这事,天底下顶厉害的枕头风,可不能吹起来。 “我还当你是个明白的,竟这样糊涂,非得闹得合离不成?她回家来,往后怎办?”可明潼到底是回来了,不独她人回来了,还把慧哥儿也带回来了,梅氏一口气都没提上来,纪氏已经把人安排进了小香洲。 隔得一世重回此处,在这儿葬送的,也在这儿重活一回,窗外芭蕉早就叫明沅改种了桂树,此时还有些晚桂开化,细密密藏在叶间,幽幽一点香,风一吹就香了满室。 这里的正堂一直给她留着,开阔处三面临水,全玻璃的窗子,天好的时候太阳晒进来,叫窗棱隔成一块一块,慧哥儿欢喜的在里头跳格子,又做了皮影,自娱自乐。 杨惜惜到底没能撑住,杨婆子哀声痛叫,锦衣卫就叫她隔墙听着,心惊肉跳,知道说了就是个死字,却还恨郑夫人害了她,等到锦衣卫把那送柴的小子寻到她跟前,她才一下子软倒了。 金陵城里无人不知,郑家那个二儿子,竟是妾跟人私通生下来的,还上了族谱,那个妾怕东窗事发,下毒陷害,郑家人竟当了真,反污正室妒忌毒害庶子。 这一场大戏到年尾也没停,直到圣人裁定了合离,郑夫人知道真相当天夜里便气的晕了过去,她这一回晕过去,却再不曾醒过来。 闹成这样,郑衍才去御前求情,他怎么也不肯信是杨惜惜下毒,一条条明证摆在眼前还是个睁眼瞎子,到见了那个送柴的小子,气急之下,竟吐出一口血来。 郑夫人死了,郑衍病了,明潼请求把儿子带在身边照顾,慧哥儿是姓郑的,原不能留在身边,这会儿却一个死一个病,顾及不到他,明蓁便让她先带在身边,等往后再说。 明潼也没安然住在小香洲里,她手上有钱有房有生意,住在城中多有不便,干脆到乡间宅中度日,元月这一日落下一场大雪来,明潼抱了慧哥儿去看雪地中的红梅花,凝霜带雪,却红得夺人心魄。 小篆盛了甜汤来,热乎乎冒着白烟,慧哥儿挨着母亲:“雪下得这样大呀。”明潼低头摸摸他的脑袋,雪里传来车辙马鸣声,却是纪氏带了明沅几个过来庄子上看她们,慧哥儿眯眼一笑,裹着大毛衣裳跑出去,像雪地上扑腾的灰兔子。 纪氏带了许多年货来,官哥儿把慧哥儿扛在肩上,明漪靠了明沅的肩,说着东寺里见着的那个人,纪氏望了女儿便笑,伸手拉她一把:“有人,给你送婚书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 今天全方位调戏了白羊座 小东西真会撒娇 还知道装忧郁了 吃不消汤不牢 ☆、第420章 拜寿 明沅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颊:“那人生得如何?”问的是陈阁老的孙子,她也问了纪舜英,纪舜英却大皱眉头,直说须眉何以相貌论优劣,问了半日也没问出个长短圆扁来,这会儿问了妹妹,明漪面上一红。 “那便是生的好了?”明沅的胳膊叫明漪把着直摇,一面摇晃一面还嗔她:“姐姐可真是,男儿郎要长得俊美有甚用处。” 明漪经过郑衍的事,便再瞧不上貌相好的,就怕外面绣花枕,里头一包草,听说陈家那位三少爷生得斯文还怕他太女气,等见着了,心里吊着的石头落了一半,脸盘是白净的,却生了两道剑眉,相貌喜欢上一半儿,旁的还更让她喜欢。 她跟明沅咬耳朵,说是使了小沙弥把茶翻倒在他身上,他竟也不生气,寺庙外头总有些讨粥讨米的,他还舍了米面出去,明沅听了拧拧她的鼻子:“你这滑头,使这些伎俩,太太不知道?” “太太知道呢,我可没胆子去使小沙弥。”她打了这个主意,说要试一试为人如何,纪氏拍拍她的手:“见贫者多怜悯,这人便好了一半了。” 明漪一面说一面笑出了声儿,把头挨在姐姐肩上,磨得她两下:“太太说了,等姨娘回来,就把事儿给定了。” 陈家必也是满意她的,明漪面上这团红晕怎么也散不去,比雪里红梅还更添娇意,说完了自个儿又说明潼:“姐姐听说了没有,那个指挥使都往家里来好几回了。” 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请了官媒人往颜家去提亲,陈家还当他是要求娶明漪的,急着让官媒人上门,陈阁老夫人还特意请了纪氏过门饮茶,当天就说要换庚贴,纪氏啼笑皆非,又不好说另有其人,只得含混应承,这位吴大人却是来求娶明潼的。 才刚过了年,郑家的事且还没消散下去,明潼合离了,光是嫁妆抬回来这一路就惹了多少人去看,梅氏为着这个,特意到纪氏房里劝一回,明漪就在后头听着,告诉明沅说纪氏少有这样冷冰冰说话时候。 “太太生了好大的气,我也生气,大伯娘怎么不替三姐姐想想,这样的脏水浇在身上,又受这种委屈,怎么再过日子,就该这么回来,咱们又没错,作甚倒要悄没声的,我看太太,恨不得打锣。”明漪一双玉手自暖筒里伸出来,折了一枝红梅,拿指尖去碰花蕊上结的冰霜。 明沅搓搓她的手:“仔细冻伤了。”侧脸去看站在不远处的纪氏跟明潼,笑问:“那个人来了几回了?” 新上任的都指挥使求娶颜家合离回家的女儿,是郑家之后又一桩新闻,郑夫人叫气死了,丧事却无人能支应,还是竹桃儿接过手去,又要照看生病的郑衍又要把郑夫的丧事办的漂亮,府里无人能管,明潼走的时候甩了手,她接过去,倒办了个囫囵。 杨婆子熬不过刑早就死在狱中,杨惜惜定的秋后问斩,毒害亲子,嫁祸主母,凭这两条,便是大赦,也赦不了她。 那个跟她通奸的担柴人,去服苦役,郑家养活的那个眕哥儿,倒无人管了,也不是无管,明潼不干自事不开口,郑衍倒是说要摔死,不摔死那就溺死,总归活不成,还是竹桃儿,抱了他叹一声:“先把他放到庄头上养着,往后侯爷身上好了,再说罢。” 送到乡下,活了一命,可能活多久,只看郑衍甚时候想起来,律法无罪,可这个孩子便是耻辱,郑衍哪里肯饶了他呢? 吴盟除了往颜家求亲,还到庄上来,远远看着明潼带慧哥儿出来,凿了冰面露出窟窿来冰钓,堆得一排雪人守门,连慧哥儿都知道,他的先生想娶他亲娘。 明沅侧身看过去,明潼正蹙了眉头,纪氏面上殷切,她却摇了摇头:“母亲不必说了,我答应了的,不会再嫁了。” 纪氏一怔,女儿青春正好,这么守着不嫁,跟守活寡有甚个分别,拉了她的手劝她:“你这样且不是在剜我的心,这一个模样人品再挑不出差错来,虽则,虽则伤了腿,可骑着马也瞧不出来,他既开了口想娶你,上头必是应了的。” 纪氏疑心吴盟就是往明潼枕边放绢人的那个,却不能挑明了说,明潼说到答应了,她还想着怕是答应了前头那个,说不得那人竟是结过亲的,她扭了脸去,眼圈一红:“你要不想嫁,就不嫁,往后这许多姐妹兄弟,又还有慧哥儿在,要想出去,就往穗州找你二姐姐去。” 明潼咬住下唇,这才没落下泪来:“娘放心罢,坏的都过去,好的自然就来了。”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经了冬天颜连章就要回来了,知道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想结亲,已然来了几封信,再想不到女儿还能有这一番造化,直让妻子劝了她,此时风光大嫁,才能真出一口恶气。 明潼既在坤宁宫里说了,便是真打算这么做的,吴盟天天骑了马来,她心里挂着他的腿,听说是跛了,他原来灵猫一样机变,坏了腿脚是遇上了甚事? 想问的,却不敢问,怕一问就更止不住心思,干脆闭了门,整个冬天都不再出去,围炉扔裘,教慧哥儿习字,等开了年就送他入宫伴读去。 二月里破冰时,宫里赐了东西下来,一只沉沉的紫檀木箱子,自明潼合离之后,既非侯爷夫人,连进宫请安都没了身份,更不必说赏赐了。 箱盖儿一大开,满屋子的珠光,几个长年跟了她的丫头捂了嘴儿差点叫出来,满满镶珠的凤冠,底下压着一层层的真红嫁衣,明潼立住了不动,丫头们先欢喜起来,小篆还捂了脸哭起来,一面哭又一面笑:“姑娘看看,这是……这是宫里头允了。” 不管是圣人答应了,还是明蓁答应了,能赏下嫁衣来,便是点了头,明潼伸手出去,半晌才摸到箱中的衣裳,缎子织金镶银,满绣的龙凤,一对儿绣鞋上头都绣了凤凰,凤凰的眼睛是拿红宝嵌上去的。 比她第一回穿的嫁衣,还更精致些,上辈子没能穿上红嫁衣,这辈子,倒得了两件,她喉咙口一声儿都发不出来,这时节也还是不哭,泪珠在眼眶里滚了一圈:“他人呢?” 吴盟日日都来,她不肯开门,他就在门外守着,天色是将晚了才来,暮色起时回城,这会儿算着该来了,可人却没来,不独这一天没来,后头一天也没来。 收着嫁衣本是大喜,哪知后来这几日该来的倒不来了,明潼等他一天,到得着嫁衣的第三天上,一早就穿了大衣裳,备车回了金陵城。 丫头只当她要回家去,却不是回东城,走到南大街过了彩虹桥,车子走走停停,明潼掀了帘子,一路辩认方向,不时叫车夫左转右行,到河边的清幽小巷边,她叫了一声停。 还是这样的雪天,地上结了霜,羊皮靴子踩下去也依旧滑得很,明潼数着门,到第三间小院的时候上前去叩门,轻轻敲得两声,就听见里头狗在叫。 门上没落锁,推开门地上一片积雪,狗窝挪到檐下,窗枝棱着,屋里透了风,吴盟就睡在床上。 明潼知道他腿受了伤,有药味也有酒味,若不是强撑着,不到真动不了了,他也还会去找她。 明潼坐在床沿,丫头去烧热水,几个对视一眼,也不问姑娘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明潼解下身上披的大毛斗蓬给他压在被子上:“宫里头,赐给我一件嫁衣。” 吴盟再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还认得路,听见她说嫁衣,摸不准她是不是肯嫁,沉吟道:“你要是肯……” “我甚个模样,你大约知道了,你这么焐着,就不怕冰?”明潼眼睛望着土壁,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个炭盆,甚都没有,那个炭盆,还是明潼上回来他找来的。 吴盟把手伸给她:“我天生体热,这个天,还得开着窗子睡。”摸了他的掌心,果然是滚烫的,明潼抿了唇儿竟笑了,叫一声小篆:“去请大夫,吴大人着了风寒。” 是伤后发热,大夫来了,他吃了煎药,明潼两手拢在斗蓬里,竟不觉得冷,等大夫走了,她这才开口:“我不住你这屋子。” 吴盟笑了,他腿上换了绷布,好的那条腿跺一跺砖地,伸手拿刀,抽出来往地下一撬,土砖叫撬松开,露出底下一片金光:“老婆本,我存着呢。” 去岁金陵城里最大的笑料就是郑侯爷以妾灭妻,偏偏这个妾还跟人私通,头上绿云罩顶,气得七窍生烟,这会儿还躲在家里充病。 今年金陵城里最热的新闻就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要娶颜家合离回来女儿作正妻,帝后赐下嫁妆聘礼来,皇帝是男方长辈,皇后又是女家姐姐,这场婚事办的极是热闹。 桃花开鳜鱼肥,柳芽儿从黄转绿的时候,明潼披上嫁衣从颜家正门出来,进了吴府,她出门子的时候,几个兄弟一道,一个背过一道门,官哥儿送她上轿子,吹打着进了新宅院。 明潼三朝回门,正是纪氏大寿,这一回往热闹了办,东府里头搭起花山子,拿金丝绣得寿字挂在堂前,,喜字未去,大红的绸花也是现成的,堂上蒸得百来个寿桃儿,顶上染了红,摆上福禄喜三神,还有一对儿抱鱼的娃娃。 除了明洛,几个女儿齐齐回来给她拜寿,明潼又作一回新嫁娘,面上胭脂粉都不必搽,比才粉桃花还要艳,纪氏受了她一拜,眼圈才红,明沅便笑:“咱们可在后头等着呢,三姐姐慢性子,我可等不得。” 一对对给她磕了头,明洛也急三赶四的送了寿礼回来,指了两个小的替她磕头,明沅把这差事给了明漪:“你是老幺,便该你磕。” 明漪鼓了嘴儿佯装生气,到底磕了,陈家送得礼来,明漪面上飞红一片,吃寿面的时候悄悄问明潼:“三姐姐搽的甚样胭脂?告诉了我罢。” 明沅咳嗽一声,以袖掩面,似笑非笑:“嫁了人才能用的胭脂,你到秋日里桂花开的时候,就知道了。” 明漪还只不懂,再不肯信,纪氏看着满屋的儿女,如今不笑,眼角也爬上三两条细纹,可今儿这日子怎么能不笑,她看哪一个嘴巴都合不拢,明湘悄声告诉她,她肚里又怀上了。 她一手握了明潼一手握了明沅,几个女儿亲手做寿桃上了桌,不过小包子那样大,里头裹得满满馅料,纪氏咬了一口桃尖,满口香甜,一圈人围了她,看她吃了,齐声贺道:“太太多福多寿。” 作者有话要说: 一! 正文完结 谢谢观赏 谢谢陪伴了怀总快一年的小伙伴们,别人四五本,我写这一本,是一个故事,可感觉却把四五本的故事都写进去,圆满了~~ 人不是非黑即白,人物自然也不是,希望看完的妹子们或多或少能有点感触,还会有番外,番外我会写明人物,大家看着喜欢的买,新文大概会在十一月十八日开坑,是庶得之后,也是春深之后的时代,嘛,目前必然出场的人物有两位,猜到的发红包哟,大家有缘再相会~~~~~(此处应有掌声) 番外不定时掉落,关注怀总微博吧,更新了我会发微博哒,那啥,番外结束之后,会一次感谢地雷票和营养液的,谢谢你们的灌溉让怀总上了总榜,么么哒!!! 书香门第整理,久久小说www.txt99.com下载网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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