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寒露。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问仙 作者:吴沉水 内容标签:修真 幻想空间 不伦之恋 破镜重圆 ☆、第 1 章   曲陵南弯下腰,蹲着一下一下在磨石上磨自己那把小柴刀。   这把刀是名副其实的小,刀身只有常用柴刀的三分之一长,形制呈半弯月牙状,刀刃薄利平滑,全无豁口,完美得犹若一泓清泉,在月色中映着明晃晃动人心魄的银光。   曲陵南一张小脸绷紧着,毫无表情,执着而专注,往刀口处浇了点水,继续霍霍磨刀。   院墙之外,隐隐传来鼓乐人声,鼎沸热闹,不时还有高声喧笑,丝竹作响,一派喜乐之气越墙而来。   一墙之隔,那边是高筑巨构,雕栏玉柱,华美贵气,这边却成九野之乡,蛛网燕泥。   刀刃与磨石相磨合的声音显得愈发单薄,锐意顿减,反倒平添了三分凄凉。   过了许久,刀刃处已磨得足够锋利,曲陵南一把扬起柴刀,刀口居然传来嗡嗡之声,月光下,她常年缺乏血色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只余一双眸子平静中闪着亮光。她用指腹轻轻压上刀刃,血珠顿时迸出,曲陵南将手指深入嘴里吮了一下,微微眯眼,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将柴刀插入腰际,整整头发,抬头看了看天。   天际一轮圆月高高在上,月华之下,万物均蒙上一层隐约朦胧,白日世间诸般丑态,此时都罩上绰约的纱衣。曲陵南望了望那明月高悬,眨眨眼,开口道:“娘,莫要再入我梦里哭了,我这就去替你宰了他。”   她娘若地下有知,听见这话,只怕得急得从坟头里跳出来。可惜黄泉杳杳,人鬼殊途,她娘再急也是无可奈何。   曲陵南此时开口,原也不过是因过往一十二年,凡事做之前均知会一声娘亲,习惯使然而已。她停了停,看了会月亮,算了算时辰,又认真地蹙眉对她娘亲道:“活着哭死了也哭,你哭来哭去的,到底图个啥?莫哭了,今晚就把这事了了。”   小姑娘停了下,困惑地思考娘亲为何要哭泣的问题,想了一会,想出来点头绪,便郑重地对着虚空道:“娘,我思来想去,觉着你还是想我宰了他的,是吧?那男的原本说好了娶你的,却抛下你不要,现下又要娶别的老婆,言而无信,无以立足,早该一刀杀了完事。可你又为何不明说?早说了,早两年我便可替你完成心愿,你也能早些安心投胎,转世为人,少来入我梦中哭啼烦扰,岂不甚好?”   她娘亲自然是没回答。   曲陵南却正儿八经地叹口气,摇头用一种看不惯又没办法的口吻道:“娘啊,你千般好万般好,便是这一样不好,话老也只说一半,你不说我又怎猜得出?我猜不出你又偏生只会托梦来哭,吵得我也觉也睡不好,真真白耽误工夫。”   她不满地撇嘴,转身弯腰捡起一捆备好的麻绳负到肩上,蹑手蹑脚躲到墙根,侧耳倾听了会,确定墙那边无人,随即解下麻绳打结,手上一挥麻绳结漂亮地划了弧线,稳稳挂到院墙那边的歪脖子树上。曲陵南这一手在山里打猎用得炉火纯青,此刻挂个树杈不过牛刀小试。她拽拽麻绳,确定绳子稳固,随即双手一攀,身子斜挂,腿借力打力,往墙上迅速蹬跑,嗖嗖几下便过了墙。   爬上树,收了绳索,她又从树上倒垂腰肢,一个返身,哧溜一声麻利爬下。她自小长在山野,又无玩伴,平日里便是与猿狸鹿狐等做耍,攀爬腾挪从来熟稔于心,此刻稳稳落地,竟只发出沙沙一声细响。曲陵南反手抽出柴刀,猫着腰,接着树影花丛遮挡,快速穿越这处庭院。   她犹如狩猎的豹子山猫,在此宅院隔墙一处废园蛰伏好几日,白天睡觉,晚上潜伏,早已将地形踩熟。此时小姑娘脚下此处所在,乃傅家人称为后园之所,占地不广,屋舍多为闲置,蛛网危檐比比皆是,据称有些院落曾用以拘禁历代傅老爷不听话的夫人和如夫人们——但曲陵南看来,此乃不折不扣浪费柴米油盐之败笔,男人若不喜欢那些女子,只打发她们滚远些便是,关起来,还费粮食柴火作甚?   可为何名为男人的动物都喜欢这么干?尤其是有大房子,装得下许多女人的男人。   比如她血缘上的爹。   他爹今儿个娶亲,头两天后园就塞进来两名婀娜多姿的姨奶奶。   姨奶奶们比曲陵南她娘还能啼哭,哭得还极好,讲究的是掩面长叹,一调三折,起承转合,动人悱恻。   曲陵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哭得比唱得还好听,她一面爬树上吃果子,一面欣赏这抑扬顿挫的哭嚎,小榆木脑袋忽然福至心灵,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小姑娘领悟的是,女人原来他奶奶的得这么哭哇,原来照她母亲那种默不做声只管流泪满面的法子,连公猴子都没召来一个,简直白瞎了满眼泪水。   虽然姨奶奶们最后也没召来她名义上的爹,倒是召来凶神恶煞似的管家训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坚持,她们的哭嚎毕竟闹出动静,只要能闹出动静就是好。   曲陵南深以为,这世上很多事都颇无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条山道笔直通畅,直通云端,可人们却偏爱视而不见,左拐右拐,尽走岔路,九曲十八弯都到不了终点。走岔路就罢了,走了岔路,那个人还要停下来,还要拍大腿骂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浓荫亦怨之。   说白了就是爱瞎折腾。   就拿她娘亲来说,长得分明貌美无双,脑子里装着曲陵南一辈子弄不明白的诗词歌赋。据说以前还能飞花穿叶,很有些飞檐走壁一类的真本事。可惜她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为了个男人,硬生生将一身修为给散了,学深闺那些个无聊透顶的针线女红,扮成娴雅端庄的模样,拼了性命给那男人生娃,到头来连个姨奶奶的身份都捞不着。   后来也不知发生何事,他娘被逼抱着还是奶娃娃的曲陵南退隐山林,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等母女俩安顿下来后,她娘每天就只干两件事:养她和想自己的心事。   养她好办,兽乳粟糊,曲陵南长得飞快,一顿三餐到点必吃,不用人喂不用人催,乖巧得像庄稼人放养的牛马;想她那点心事却难办,她娘愁眉不展,整日翻来覆去琢磨过去,过去怎么好,后来怎么糟,拿那个好去比对那个糟,一根线的事硬给拧成一团麻花,越来越乱,解也解不开。   解不开咋办捏?她娘只会哭,哭完了就开始病,病完了曲陵南也大了,她娘的小命也折腾得差不多,临死还攥着当初的定情信物喊“檀郎,你好狠的心。”   曲陵南知道这里的檀郎指她爹,但她不明白为何她爹要改名叫螳螂。她想起野外瞧过母螳螂会后吃掉公螳螂的事,心忖莫约娘临终时心里还是恨,恨她爹用完了她就一脚踹开娶别人,这跟母螳螂做的缺德事差不多,故而以螳螂之名骂她爹,也是无可厚非。   然照曲陵南想,骂完了不就该闭眼了吗?事情又坏了,她足足帮她娘合了不下十次眼皮,她娘还撑着不肯阖眼。曲陵南当时心里就疑惑,怕她娘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看这架势,只怕死了还得继续折腾,折腾不了自己了,就折腾她。   果不其然,入土没多久,曲陵南就开始整宿整宿梦见娘亲,娘亲在她梦里哭得无声无息,梨花带雨,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可曲陵南烦得不行,因为在梦境里,她娘只负责哭,别的啥也不说。   “你到底哭啥呀?”曲陵南耐着性子问。   她娘掩面抽泣,没回应。   “你不说我咋知道哇?”曲陵南试图跟她讲理,“我不知道就啥也做不了哇。”   没用,她娘继续哭。   曲陵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掩面哀泣,欲说还休。世间多少事,坏就坏在不好好说话上,明白话不说,明白道不走,她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楚她娘到底是要啥。   “给你烧多点纸钱?”曲陵南商量着问。   “给你烧俩丫头伺候?”   “要不我打两只斑鸠拔了尾巴尖毛给你做顶冠子?”   “你到底想怎么着吧,”小姑娘发了狠,在梦里抽出柴刀,一刀劈在石头上,哐当一声火星四溅。   她娘的眼睛却亮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从她娘脸上移到手中明晃晃的柴刀上,也点亮了。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早说嘛。   能用柴刀解决的事,都不算难事,曲陵南微眯双眼,面无表情地想。   过了几天,她收拾了个小包袱,扮成个小子下了山,连赶一百多里路,走了几天几夜,风尘仆仆。跋过山涉过水,进了村过了镇,好容易赶到他爹娶亲前来到河魏城。进了城她要管城边卖茶水的老板娘讨了一碗水,就着自己做的窝窝头,蹲在路边啃了起来。   啃完了,曲陵南还了碗,问傅家在哪。   “哟,你可是打听‘傅半城’傅老爷府邸?”   曲陵南没记得她爹叫傅半城,于是老实说:“是姓傅,但不叫傅半城。”   “外乡小子忒没见识,那傅半城可不是傅老爷名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直呼他老人家?这半城说的是半个河魏城都是他傅家的,富贵之极的意思。你打听傅家干嘛啊?你是他家远房亲戚?”   曲陵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人托我给他们家传个口信。”   “啥口信要你一个小孩子家远道来传?”老板娘好奇地凑上来问,“别是丧葬婚嫁?”   “不是。”曲陵南看着远方,心道,传个你要死了的口信而已,这真不算丧葬婚嫁一列。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开了,走过路过不要潜过!老规矩,雁过拔毛,人过按爪!!!每晚八九点左右更新,有存稿,跳坑不用迟疑。 ☆、第 2 章   自黄昏起整个傅府都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堂上厅间各处虽未正式开席,然宾客间以开始觥筹交错,杯盏不停。中庭大开,二进的花厅外贺礼不断,唱喏的喊哑了嗓子,送茶的跑断了腿,红纱灯笼罩着红蜡烛,红彤彤的一片喜色照进人眼底,仿佛便是无中生有,也要在人脸上硬生生烘托出几分欢愉来。   这一晚朗月当空,阳往阴来,清辉满地,晴空无云,似乎连老天也愿给傅半城老爷半分薄面添点喜气。诺大一个傅府,忙而不乱,井然有序,迎宾的进退有据,待客的谦恭有礼,便是传菜的小厮,递酒的丫鬟,也个个衣裳崭新,模样利索。管事的更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几乎要将自己视为今日成亲的傅老爷一般。   曲陵南地打量满屋子挂着的红绸红灯笼,对这么多红布跟不要钱似的挂得到处都是有些不解。   她心忖,不就娶个婆娘吗?平日她也爱下山闲逛,村里镇上没少见汉子打婆娘或婆娘揍汉子。   他们说,那叫夫妻之道。   既然如此,只为了宣称多个人能跟自己睡觉打架,犯得着聚这么多人,不论亲疏,不管来历地要道声恭喜么?   到底有什么好恭喜的?   曲陵南皱着眉继续端详来往众人,他们挂脸上的那些笑也有真有假:有些分明笑不达眼,有些分明狼吞虎咽,有些分明贪婪狰狞,有些不过敷衍了事。   这满堂的人,为何连真假都辩不出了?   当年她娘在世时,倘若不忙着犯愁,也愿意捡些人情世故说与她听。   娘亲给她讲过何为成亲,言道若这一男一女拜过天地睡一块便叫夫妻。那一日,她娘兴致颇高,曲陵南对这些事尽管觉着没什么好弄明白,但见她娘意犹未尽,便乖巧地配合着一问一答:   “若拜了天地不睡一块呢?”   “啊啊,哪有拜了天地不洞房的?”   曲陵南点了点头,表示听懂,随口又问:“那若睡一块不拜天地的捏?”   她娘脸色一变,顷刻间泪水涟涟,掩面哭道:“那是无媒苟合,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曲陵南大吃一惊,抓紧问:“啊,还有这等事?莫非雷公电母还管人睡一块不成?”   她娘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哭得正来劲,曲陵南的惊疑相较之下实在无足轻重。哭着哭着,曲陵南的娘亲突然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细胳膊使劲摇,手劲之大,疼得曲陵南倒抽冷气,呲牙咧嘴道:“娘,您轻点,仔细手疼。”   她娘睁大一双含水美眸,眼底却燃着火,盯着她,哆哆嗦嗦道:“阿南,乖宝,以下娘要跟你说的,你务必务必要牢牢记住,啊?”   曲陵南一听“乖宝”一词自他娘樱桃小口中蹦出便深觉不妙。在其有限的经验中,每回娘亲喊乖宝,都要她做些莫名其妙毫无用处的麻烦事。   好比将头发分成两半往头上堆容易被树枝挂到的发髻;逼着她穿针引线,不缝衣裳,倒往那布上绣些不利于行,容易勾烂的花花草草;还有把好好的衣裳硬要拿花瓣挤出的汁来喷洒,搅和得曲陵南蛰伏山林时隔着二里地便被飞禽走兽识破等等……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几年下来,小姑娘心中有杆秤,乖宝一出,她娘就得要让她头疼。   曲陵南挤出笑容,仔细掰她娘的手,不敢使劲,怕一不留神得把那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头掰疼了,小心道:“娘,您慢慢说,我听着咧。”   “你长大了,可万万不能无媒苟合,哪个男子要碰你,禀告天地祖宗,三书六礼,少一样皆不行!”   曲陵南弄不懂三书六礼皆为何物,但她听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就是待她长大,若有男子想与之睡一起只怕很有些麻烦事要做。   然对一个小姑娘而言,成长遥遥无期,她娘纯是杞人忧天,且跟人睡一块有甚好,曲陵南自来只睡惯自家床褥,要她分一半给旁人,哪怕给她娘亲,曲陵南都不乐意。   故当她猫着身子缩在傅府厅外花丛内时,小姑娘真心实意地替她未曾谋面的爹烦忧,分半张被子与人,这等事做一次两次便罢,若天天年年如是,还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那就别便宜旁人,让自己一刀劈了算了。   曲陵南摸了摸腰际的小柴刀,面无表情扫过往来宾客,暗暗比较从哪伏击比较好,她于狩猎伏击一道全是自己日观飞禽,夜观走兽琢磨出来。说穿了无什么奥妙,惟耐性二字而已。蛰伏半宿,全力一击,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再谋其他机缘。   她没杀过人,但这些年打猎易物全靠她一人,如何一刀毙命,剥皮剔骨,小姑娘做得娴熟,想来宰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满堂宾客,哪个才是她名义上的爹?天道循环,皆有定数,她爹欠她一笔债,旁人可没有。   万不能杀错了。   曲陵南顺了一只外酥内软的点心,躲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头,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齿咬下点心,含在嘴里待软乎了再咀嚼咽下。这点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层薄脆饼皮,内里却包着甜糯的红豆沙,曲陵南吃着觉得不错,想,看来名义上的爹日子过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够宽敞,女人没拜天地的倒是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亏。   此时唢呐鼓乐齐鸣,人群骚动,礼官高喊:“花轿到~”一时间众人皆涌向门前。傅府内外点了无数灯烛,照的明晃晃若白昼,一片刺眼的红中,一台大红花轿稳稳停在门前。   曲陵南猫着腰,仗着身手灵活左拐右拐,借着人群重重望过去,正见一男子一身红衣,姿态潇洒自骏马上一跃而下,他年纪不轻,然剑眉星目,玉面琼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罢了,然此人眉梢眼角,举手投足,,皆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气,七分的容貌撑足了十分,还有二分尚在衣饰装扮上,头戴玉冠,衣角绣样,腰带悬璜,皆是浑然一体,明明富贵满身,却偏偏有说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皱着小眉头正眼端详此男子,自鬓角脸颊到鼻端发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之处,然后她点点头,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人称傅半城的傅老爷,名讳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义上的爹。   此光景间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脑中回想起她娘临终前那几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鬓枯萎纷乱,双颊耸起眼眶深陷,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却仍然捧着一块玉佩又哭又笑。   她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个男人。   哪怕亲生的孩儿就在跟前,可娘亲满心满眼还是想着这个男人,曲陵南记忆中,就没娘亲抱着她娇宠的情形,就连她偶尔摸着曲陵南的脸,自眉峰摸到嘴角,抖着手,含着泪笑,说道也是这里长得像他,那里长得像他。   每逢这些时候,小姑娘均木着一张小脸,小时还曾想过,有这样的娘还不若做山野间的豹子老虎的孩儿。可渐渐大了,小姑娘却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连羊羔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她实在没什么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亲去得这么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着脸让她随便瞧随便摸,她爱哭便陪她,她爱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没了,便是真有轮回,那也是另一段缘分,与现世无关。   她娘再爱看,曲陵南也一点都不喜自己这张脸。这张脸长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唠叨,听多了,曲陵南越发不待见这个爹。   现如今,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这点差距几个纵跃即可扑上去,他今儿个新郎装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领处绣着细密繁复的花样,他脖颈修长,喉结外露,喉结左侧的喉管若隐若现,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飞溅,一命呜呼。   可惜了这身新衣裳,曲陵南面无表情地想,她自己从未穿过这样的没用又累赘的衣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年到头,要猎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换点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这套似乎造价不低,她有点替她爹心疼。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众人喝彩恭祝声不断,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满面。他团团做了个揖,转身接过下人递上的马鞍亲自放在轿子前,笑吟吟地看着喜娘轻拂轿帘,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新娘颤巍巍出轿。曲陵南不晓得此乃河魏城旧俗,新娘子跨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着那位新娘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长长的绣群半掩住小巧可怜的绣鞋,体态轻盈,正要跨过马鞍。   她知道时候到了,在怀里掏出四个自己做的烟火,分两个方向朝人群投掷过去,四下巨响火光之下,人群骚动,不知是谁尖声喊了句:“有贼人来犯!”   围观众宾客仆佣顿时慌乱起来,四下逃窜,尖叫不断,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跃而上,在一片混乱中扑向当中那个玉树临风一身红衣的男子。   一团一团火红色的光晕令柴刀刀刃流动摄人心魄的绮丽红光,曲陵南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张俊脸,那每每令娘亲摩挲着自己的脸怀想连篇的五官,多少年她无比厌恶这种相类,可今日与这张脸乍然相逢,惊惧愤怒令那张脸扭曲。   曲陵南忽地发现,原来他二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   她的五官描画,明明比眼前这一男子要细致讲究,到底还是像娘亲多点。   曲陵南为此颇为满意,满意到她开始觉着,兴许这位爹,也不是那么需亟待被宰。   也罢,那便劈一刀见点血,也算对娘有个交代。   她一念之间,小柴刀准头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颈,改劈胸腔,她自小便于此道熟稔于心,此一刀劈下,只见血不伤筋,力度拿捏得心应手。   谁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来数根绿色藤蔓,稳稳缠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惊,用力一抽,那藤蔓却宛若活着一般,越发缠得紧,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顶压住,哪里抽得动半分?   曲陵南绷着脸转过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时,边上红衣红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盖头,双手做着奇特的姿态,眼神倨傲,看着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蝼蚁。    ☆、第 3 章   倘若曲陵南与同龄女子一般自幼长于深闺或浅闺之中,有女性长辈亲自教养,有小姐妹们之间一同玩耍嬉戏,一同比女红比规矩,时不时斗才艺,赛妆容。她兴许会比此时更懂眼前神情倨傲的女子是谁。   这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且是入了修真门的嫡母。   可惜曲陵南自有规矩,自成方圆,她对这凭空冒出的几条绿藤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瞥了眼那新娘子鄙夷且得意的目光,再瞥了眼自己那个爹盯着绿藤喜色中带了敬畏的模样。   她心下疑惑的不是藤蔓怎会无端冒出,而是为何她爹对女人变出这等戏法如此高兴?   瞧这藤蔓细长柔韧,叶子边缘带了锯齿形状,也不过就是榕树下常见的那种鬼缠藤,他到底稀奇些什么?   曲陵南一念之间,对方已经分出另一条藤蔓悉悉索索朝她面首攻来,曲陵南侧头一避,反手一抄,将那藤蔓抄入手中,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做了件周围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抄起藤蔓,张嘴咬了那玩意一口。   周遭众人原本此时环伺四下,因新娘做法,皆退避一旁,不愿抢了对方的风头,大伙见那小个子刺客居然低头咬了新娘子木系法术变幻而出的藤蔓,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只听咔嚓一下,那灵活如蛇般的藤蔓居然一口被那小刺客咬断,掉成两截,随后刺客呸呸几下,蓬头垢脸的小家伙狠狠踩了地上的藤蔓两下,抬头平平淡淡地说:“苦的。”   一旁的新郎官傅季和并新娘子均呆楞无语,这一手随即新娘子涨红了脸,怒气上涌,娇声叱道:“放肆,你敢对本仙子不敬!”   曲陵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仙子?你会飞么?”   新娘子怒道:“人人皆知御器飞行需筑基期方能办到,我玄武世界筑基高人皆在各门派内清修,哪能随处可见?兀那小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陵南没听懂她前面那些,但听明白了这女的不会飞。她打小爱溜下山在四下十里八村闲逛,看东边打架西边唱戏,对戏台上那些个仙子颇为憧憬。今见这女子一不会飞,二连变出的藤蔓都是苦涩难咽,足见不是什么好人。她眉头紧缩,出言纠正名义上的嫡母道:“戏文里唱的仙子都会飞。你一不会飞,二长得没我娘好看,你是假仙子。”   曲小姑娘又瞧了边上自己的爹一眼,心想他虽注定要捱一刀,可娶了个女骗子,兴许该提点一二。于是她正儿八经对傅季和说了一句:“你上当了。”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新娘子更是气得两颊胭脂秾丽欲滴,原本曲陵南一下咬断她法术变幻出来的藤蔓,手法怪异令她有些忌惮,这会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扬手一挥,两根粗壮的荆棘藤条顿时破土而出,直直朝曲陵南攻去,藤条上刺头尖利,这是她所修木系入门法术中极为厉害的攻击招数,被缠缚者愈是挣扎,则藤条中的尖刺愈是深入皮肉。   曲陵南侧身一避,藤条却如长了眼般自空中拐了个弯,径直朝她脖子飞来。曲陵南想也不想,柴刀斜劈下去,咔嚓一声,藤条被劈了半边,然断裂之处飞快愈合,藤条瞬间又复活,眨眼之间,已经缠上她的胳膊。曲陵南一声闷哼,胳膊中招的地方,尖刺刺了进去,稍微一动,缠得越紧。   血流了出来。   新娘子冷笑道:“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蛮力也敢来搅和本仙子成婚大典,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曲陵南微一迟疑,另一只胳膊也被如鬼魅般的藤条缠缚上去,瞬间扭到身后,小柴刀落地。新娘子手一挥,那藤条犹如长鞭一鞭挥了上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在曲陵南身上狠抽一下。   顿时血肉绽开,一股血腥味伴着剧痛涌上曲陵南的鼻端。   新娘子犹不解气,啪啪几下,左右开弓,藤条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好几下。血腥味愈发浓重,曲陵南不心疼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惋惜身上穿的这件男式短袍。为了扮成小子,她特地用一张皮毛与山下的村民换来,穿上身也不过半月,这回可毁了。   叮当一声,她脖子上戴的金色铃铛掉落地上。   这是一对圆滚滚的小铃铛,金光灿灿,咬起来像金子,曲陵南的娘自小给她戴上,寒冬时节衣食无继时也不准她取下拿去换点粮食。   边上的傅季和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问:“你,你是曲兰宸的人?她还在世?不,这绝无可能……”   曲陵南恍惚地想曲兰宸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这么熟,她想了会才想起,这是她过世娘亲的名讳,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因为吐出曲兰宸这个名字而现出明白无误的惊惧。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就如娘到死都念着他一样,其实傅季和也没忘记她娘。   只不过两人挂念对方的方式显然不太一样。   “杀了他,青妹,这小子身上携有曲家妖女凭信,杀了他!”   傅季和失措的声音急迫响起。   这个时候,曲陵南疼出冷汗,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这个男人,心忖,原来她爹跟她相像的地方在这里。   其实他说得没错,世间诸多纷扰,都不若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只是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涌上些许酸涩,她未曾谋面的爹要宰了她,就如她也想一刀劈开他的喉管一样,双方都寻求最快解决事端的方式,没什么不对。   可就在这一刻,小姑娘蓦地想起有一年冬日,大雪遍地,打猎分外艰难。她学猎户挖了陷阱,不曾想第二天便猎到一头雪狼。   母狼低声咆哮,声调焦灼急促,陷阱外,有两头白色小狼无知无惧地刨地,徒劳想救自己的母亲。   她原本张开的弓松了下来,曲陵南不知为何不愿猎杀它们。她转身离开,回到栖居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娘亲摸着玉佩又沉溺于无休止的回忆,忽然生平头一回渴望她娘能将目光从那块玉佩上转回自己这儿。   可惜没有。   就如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渴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别那么急迫决定要宰了她,至少问一句,你是何人,你与曲兰宸是什么关系。   可惜还是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若旋风般在她心中越搅越浓,自懂事以来向来平板无波的内在突然间惊涛骇浪汹涌而至。   为什么?   天道不公,有生灵为草芥,有生灵为猛兽,有生灵为冲天巨森,有生灵为卑贱蝼蚁。   无论生为何物,活着便要各尽其分,各安其所,天命难违,无甚可怨。   然此时此刻,她却骤然涌上一种不甘。   为什么天命落到她身上,只有如此,只能如此?   她自幼便饥一餐饱一餐挨了过来,娘亲不发病还会照料一二,犯了糊涂时便由着她自生自灭,五六岁上便不得不满山满野乱钻乱跑,为口吃的殚精竭思无所不为。若不是生来力气大,身手敏捷,命丧猛兽之口不过须臾之事,而山下歹人众多,多少次为偷一个窝窝头,她也险些要被人打死打残。   曲陵南活下来不容易。   可为什么是她要活得不容易?她明明双亲俱全,却活得比镇上的小乞丐还艰难。   这一瞬间,曲陵南胸中怒意滔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积攒了这么多怨怒,似乎自出生以来种种视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其实只是压抑而已。   模糊之中,她听见傅季和一叠连声催促新娘子动手;她听见新娘子鄙夷轻笑道杀这么个小贼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有人谏言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如将她四肢挑断丢野狗岭喂狗;她听见管事的上来圆场打哈哈请众人进府内喜事继续,转头吩咐家丁将自己毁容断足,卖到人贩子那。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强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顷刻间冲向紧紧拌着她的藤条那。   她突然感觉藤条开始抖动,藤条上依附的力量像冰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被那股气流吸走,融汇,渗入皮肉,悄然转化为她自己的力气。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她低吼一声,双手顿时挣开,手掌一伸,地上的小柴刀像被吸附一般自动奔向她手中。她张开喉咙,嗓子里发出一声清啸,犹如鹰击长空,双足跃起,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朝转身离去的傅季和夫妇扑了过去。    ☆、第 4 章   曲陵南此刻犹若被人置于火上炙烤,又如烹煮热油,那股吸纳了术法却未能化为己用的强大气息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于四经八脉当中犹若脱缰野马奔腾疾驰。曲陵南感觉到自己浑身膨胀,就连眼珠子突突跳动,似有看不见的气吹鼓得宛若向外凸出。她的小柴刀从未如此刻这边凌厉异常,夹杂尖锐的杀意,瞬间自取傅季和后背。   她全部的念头只剩下一个。   宰了这个男人,一刀将之劈成两半,让他血肉横飞,横死当场!   不如此,不足以平心中怨怒。   不如此,不足以慰娘亲在天之灵。   她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人道是喜事临门,红光满面,在她眼中,却成血色连天,不死不休。   一刀劈下,寒光渗入,傅季和一声惨呼向前扑去,后背已被劈开一道狭长伤口,鲜血顿时溅出,有些还射到曲陵南脸上。   曲陵南眼眸充血,面无表情,借着下跃姿势,反手又是一刀劈去,这一刀直取颈项,乃存了十足杀意。然刀至半空,却听得一声清叱,刀锋随即又被藤蔓缠绕。曲陵南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新娘子脸色苍白,双手做出复杂的法诀,霎时间,刀上藤蔓又长藤蔓,密密麻麻犹如蛇群过境,全朝曲陵南身上爬去。   曲陵南冷冷盯着新娘,横刀当胸,任由藤蔓爬过一动不动。疾风吹起曲陵南的额发,显出小姑娘阴沉的脸,她目光直勾勾盯着新娘子,体内肆虐的气息正疯狂地吸纳身上爬过的藤蔓。   新娘子以达练气期五层,此藤蔓乃其门派木系功法“苒木诀”中修至二层时以自身灵气幻化的攻击术。外人看来,只道曲陵南被新娘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可新娘子却越来越心惊胆战,因为她浑身灵力,正如水流一般,又藤蔓源源不断被对方吸走。   这是什么邪门妖法?   新娘子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此时想抽身而退,连连催动“苒木诀”,却发现不仅毫无效用,反倒令灵力流失越发泛滥。她脸上狠戾之色一闪而过,拼了剩余灵力于掌心,双手一合,暗绿色气芒乍现掌间,片刻之间凝成一把绿色利剑,新娘子大喝一声:“去!”利剑顿时破空而至,直接刺向曲陵南眉心要穴。   曲陵南盯着那柄利剑,浑然不动,待其剑刃已达眉梢,突然仰天一避,利剑直直飞过她头顶。新娘子惊怒之下,反手一指,利剑飞至身后打了个转,再次直刺曲陵南后心。曲陵南长啸一声,浑身藤蔓节节碎裂,绿光四溢之下,她转身挥起小柴刀用力一劈,哐当一声,那柄灵气幻化的利剑竟然被击成两半。   新娘子惊惧地连连后退,不提防脚下一软,竟然摔倒一旁。她眼见曲陵南提着小柴刀一步步逼近,背光红晕之下鬓发蓬松,眼眸血红,竟然犹若杀神。修真世界中有关妖魔的可怖传说刹那间冲入脑中,新娘子哆哆嗦嗦掏出保命法器,却在慌张失措下凝了半天灵力也提不起半分。   “妖魔,妖魔!”新娘子尖声叫道,“此乃妖魔,妖魔现世!”   若非妖魔,怎可能有人明明肉体凡胎,全无根基,却能凭一把不出众的小柴刀,将一个练气期中期弟子打得一败涂地?   众人四下尖叫逃走,新娘子委顿在地,心里后悔不迭。她嫁与傅季和,一多半是自己天赋不高,留在门派中难有进阶希望,处处受人排挤,需趁着年轻貌美还管用时为自己谋好出路;一小半是瞧上傅季和英俊不凡,且傅家巨贾数代,祖上也曾有修真高手问世,许有什么宝物传承后世也未可知。   若早知成亲当日,便有妖魔似的孩子杀上门来,她说什么也不嫁进来。   如今,这孩子提着刀,刀尖向下,步履笨重,犹如鬼魅附体般慢腾腾走过来,新娘子浑身压抑不住地发抖,只撑着一口倔强之气不肯倒下。朝近里看,这确实不过是名孩子,骨架单薄,因身材瘦削而显得脑袋大且沉重,身上穿的衣裳被荆棘扯破,血迹斑斑,蓬头垢脸,脸上犹残余干涸的血迹。   但此时此刻,新娘子再不敢小觑于他,这看起来乞丐般肮肮脏脏的小子有多可怕,只有交过手才明白。   就在她以为要命丧此处时,那小子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傅季和。傅季和脸朝下扑地不起,背上鲜血汩汩,也不知是死是活。新娘子此时已顾不上这位尚未拜堂的夫君,她悄悄挪了挪,将保命法器藏在身后,慢慢凝气丹田,试图聚合一丝灵力注入法器中,只待这小妖魔举到杀傅季和那一刻,她便全力一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曲陵南面无表情地走到傅季和身旁,举刀欲补上一记,彻底将这个男人送上西天。可就在这一刻,傅季和突然睁开眼,惊惧恐怖地盯着她,与她形状相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自觉的哀求。   曲陵南顿了顿,那一刀没劈下去。   她的脑子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无数片段慢慢被想起,她娘亲摸着定情玉佩或哭或笑;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眸光柔和,美若春花,宛如二八好女;她亲手挖了个坑,将自己的娘埋了起来,没忘记把她心爱的玉佩置入其怀中,她的娘荒唐事无趣事折腾了不少,可说到底,所有的荒唐和无趣,皆起因于对这男人的执念。   她娘亲兴许是不愿见这男人死的。   她四经八脉中横冲直撞的气流令她疼痛欲死,然她的神识却一点点自那种深层激荡的怨怒与毁天灭地般的暴戾中挣脱出来。曲陵南疼得受不住,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一手拼命握着小柴刀,好歹撑住自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不断吹胀的皮球,说不准哪一刻就要自爆当场。   在这一刻,她有些庆幸,得亏清醒得快,没多劈一刀,多劈了,这个爹就真死了。   那她娘可不得夜夜入梦来哭?   曲陵南艰难地抬头端详自己名义上的爹,她有些奇怪,为何这个男人如此惧怕自己?他颤抖着往后缩,盯着自己的眼像山里的兔子见了狼,曲陵南想说,你别怕,我不宰你,你是我爹,我宰了你娘怕是不答应。   但她一句也说不出,下一刻,她倒到地上,疼得蜷成一团。   她见到她爹狂喜地连滚带爬爬远了些,摸了地上一把不知谁掉下的长剑,拔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回来。曲陵南看着他拔剑,畏惧又豁出去地对着她。曲陵南心忖,原来这个爹刚刚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乃是佯装。   “郎君,妖魔需刺心口,先挖其心,再斫其首!”   曲陵南咬着牙,在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中艰难地与傅季和对视,傅季和狰狞着脸问:“曲兰宸派你来要我的命?”   曲陵南摇摇头。   “她在哪?!”   曲陵南想了想,老实道:“死了。”   傅季和一愣,急切地问:“此话当真?”   曲陵南点了点头。   傅季和大喜过望,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一剑指着她的心口,压低嗓音恶狠狠地问:“曲家的东西在哪?别耍花招,若无那东西,你怎会骤然灵力暴涨?”   曲陵南喘着气,她疼得视线模糊,浑身冷汗。   “东西与我,我便让你死个痛快!”   曲陵南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之前,骗这个爹大概不好,于是她诚实地道:“不懂咧,啥东西?”   “我先斫下你四肢,再泡你于醋缸,活活痛足你四十九日再令你死,”她爹脸色铁青,狠声道,“你若心存侥幸,傅某……”   曲陵南觉着他未免想得太远,忍不住打断他,轻声道:“我就要死了。”   “你!”   “郎君,速速取其性命!妖魔无常,此刻他看似走火入魔,兴许下一刻就能缓过来,届时可大大不妙啊!”   傅季和杀意顿显,他站起来,就要一剑刺下。    ☆、第 5 章   此一幕后面许多年曲陵南都铭记于心,因为这是她活了十余年首度如此近地感知死亡,她名义上的亲爹朝她举起利刃,她平静无波地等待被一剑穿心。   死了也没什么,幽冥杳杳,奈何桥上每日路过的魂灵没一千也得有八百,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知她娘的魂儿还找不找得着。   找不着,也便罢了。   总之自己是尽了力,赔了命,对着谁,她都能说句没辜负自己的亲娘。   做了该做的,小姑娘小小的心中,忽而觉着有种由衷的轻松感。她经脉中的剧痛似乎也停歇了,此时此刻,整个人就好似还仰面躺在山野间屋舍前的草地上,那一树一花皆是自小看惯了的,凉风徐来之时,也曾有隐约花香盈盈而至,草丛中窸窣作响,她闭着眼,都能听出是兔子还是蚱蜢。   在性命将休的时分,曲陵南觉着不能看着她爹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死掉。于是她将视线自傅季和那挪开,看往头上高远的夜幕,今夜月朗星稀,月色如水轻盈泻下,宛若罩上一层轻纱,无风无波,万籁俱寂,曲陵南满足地闭上眼,她想,这么死也不赖。   就在这当口,头顶上突然传来傅季和一声惨叫,小姑娘睁开眼,正好赶上他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凌空拎起,越觉越高,他双手扣住自己喉咙嚯嚯怪叫,脸越憋越红,脚蹬得越来越急,曲陵南好奇地顺着他的脚往上看,都能看见傅季和的舌头似乎快伸出来。   那股力道在将掐死傅季和的临界点上突然一松,傅季和若断线风筝碰的一下被丢到新娘子那边。新娘子吓得尖叫一声,哆哆嗦嗦问:“谁?出来!”   曲陵南也很想知道是谁,但她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古怪的笃笃声响起,似乎是木杖点地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少顷,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地响起:“这不是辛师妹么?你怎么这幅模样?怎么,这个窝囊废就是你要嫁的男人?”   新娘子脸色变得煞白,她瑟瑟发抖地道:“张师兄,郝师兄。”   “哟,这小嘴甜的,”另一个男音冷笑起来,声音尖得若金属相锉,难听得紧,令人一闻之下忍不住要掩住耳朵,“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在门派里有这么知礼啊?”   “大概嫁作人妇,总归有些不一样?”那声音柔和的男子嘻嘻笑道,“辛师妹,你可真不够意思,就这么偷偷摸摸要嫁人,事先一点风声不透,真乃罔顾同门情谊。可谁让你是小师妹,师兄们不能真跟你置气呢?这不,我们哥俩日夜兼程,紫云飞鹤都飞坏了两只,总算赶上你的良辰吉日。可怎么一进门,就瞧见你家夫君仗剑行凶呀?我们启灵门中人虽说赶不上名山大派那般匡扶天道,斩妖除魔,可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他顿了顿,忽而像想起来似的怪叫一声道:“哎呦,郝师兄,你刚刚隔空捏了法诀,可别不留神捏死了我们小师妹的夫婿啊。”   “且放宽心,终归不会让小师妹守寡便是。”声音尖利的男子阴阳怪气地答,“小师妹,师兄我可算处处为你打算,你心里可得记着点师兄的好才是啊。”   新娘子咬着唇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啧啧,好好一孩子,都给弄成什么样?可怜喏。”声音柔和的男子施施然走到曲陵南正前,却原来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峨冠宽袍,翩然若仙,浑身带了一股说不出的超然仙气。此人衣袖一翻,随手一捏,曲陵南顿时感觉像有只手揪住她的前襟将她拎到于男子平行位置,曲陵南看清了这人相貌,长得并未见得多俊,然却处处留意姿态潇洒,就连捏着手诀的手势,也非要讲究几分。   曲陵南只觉得他比戏台上唱戏的还有趣,就差往脸上画几道粉墨。虽说这一手凌空取物令她诧异,但对曲陵南而言,这也只是诧异而已,世间百态,各得其所,有能飞檐走壁的,自然也有能御风而行的,她见得少,却不代表不存在。   因此曲陵南只斜觑了一眼。   “哟,这小东西瞪我。”那男子大惊小怪起来。   “挖了她的眼珠子便是。”那声音尖利的男子慢腾腾地走了上来。   曲陵南这才发现,刚刚笃笃的木棍敲地声原来自此人,他一身短衣打扮,拄着拐杖,脸倒是长得不错,可惜一道疤痕从眉间划到嘴角,生生将一张俊脸给毁了。他表情阴沉,瞥了曲陵南一下,不理会他,却走到地上的傅季和身边,阴森森地问:“你刚刚,好像提到曲兰宸?”   傅季和惊惧地看他。   “泾川曲家的?”他又问。   傅季和立即摇头。   那男子却不理会他,转头扯出一个微笑,伸手一抓,金光一闪,一物飞至他手中,那男子翻过手掌,徐徐展开,掌心那俨然是刚刚从曲陵南脖子那掉出来的金铃铛。   男子摇了摇,铃铛早已哑了,哪能发出声响,那男子却面露喜色,转头对拎着曲陵南的师弟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原本只是下山恭贺师妹大喜,却让我们找到曲家后裔。哈哈哈,此乃天意!”抓住曲陵南的男子哈哈大笑,右手一挥,连做出数个复杂的手诀,顿时一股清水从空而降,哗啦一声,直直浇道曲陵南头上。   曲陵南皱眉,又见那男子不知做了什么,只觉脸上一凉,整个脸已经从乱发中被清理出来。她发现对面男子喜色溢于言表,目光贪婪地盯着她,连连道:“郝师兄,快看这小丫头,果然不愧是姓曲的。”   刀疤男子转头冷淡地看了她,犹如打量货物一般仔仔细细扫视过她全身,随后点头道:“很好,将她献出去,必是绝佳货色。”   “可惜尚在稚龄,得养多两年,”年轻男子啧啧叹道,“不然你我直接采补,修行必定大有进展。”   “师弟此言差矣,全玄武大陆修士哪个不想要养一个曲姓人?这女娃娃恐怕不是你我消受得起,还是拿去换掌门秘藏的功法丹药划算。”疤脸男子摇头,慢吞吞地对地上的新娘子叹道,“师妹,你可是又没听懂师兄们的话里打何种机锋?”   新娘子颤声道:“请,请师兄不吝赐教。”   疤脸男子笑容狰狞,盯着地上的女人,用刻意为之的温柔腔调道:“你又调皮,好端端的功课老也不上心,竟然将宝贝误认为妖魔,还险些暴敛天物,我都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新娘子咬着唇一声不发。   “你可是很想知道这小丫头是什么宝物?”疤脸男冷冷一笑,“可惜这宝贝与你无干,你就算知道了也用不上。”   他伸脚一踏,狠狠踩到傅季和背上伤口,傅季和凄厉地惨叫一声,那男人却笑得嘴越发咧开,踩得越发重。   他原本可用法术代劳,可他却宁可用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他原本能直接杀人越货,可他却一脚一脚踩踏傅季和。   不知道踩了多久,傅季和嘴角溢出血来,终于不再动弹。疤脸男转头对新娘子道:“踩死了,小师妹,看来你非守寡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新娘子,问:“你都嫁给姓傅的了,拿了我们郝家的东西,是不是该还回来?”   新娘子咬着唇,突然间拼起全身灵力,双手化掌,祭出一只飞快转动的小鼎,直取疤脸男子。   可惜她尚未催动小鼎攻击,就见银光一闪,一柄薄到半透明的短剑飞快插入她的心窝。   新娘子直接倒地,小鼎失去灵力支撑,转了几圈,也掉了下来,疤脸男手一收,将小鼎稳稳纳入怀内。   “哎呦,郝师兄,对不住啊,不留神把你的心上人宰了。”年轻男子笑嘻嘻地道。   疤脸男瞪了他一眼,蹲下来在新娘子身上摸了摸,不一会,找出一只褐色小袋。   “没想到师妹嫁个人,倒把全身嫁妆随身带着。”年轻男子嘻嘻哈哈地道,“郝师兄,恭喜你夺回传家宝。”   “嗯。”   “这一趟收获颇丰,”年轻男子自怀里取出一套绳索,随手一挥,那绳索便自动爬上曲陵南身子,将她牢牢捆住。“走,把这小丫头卖个好价钱去。”    ☆、第 6 章   这师兄弟二人将曲陵南捆缚完毕,年轻男子便自怀中掏出两只紫色纸鹤,注入灵力,伸手一扬,两只纸鹤逐渐变大,足有真鹤大小,模样古怪,看着也未见得多牢固,可年轻男子将曲陵南抛置鹤背上,居然稳稳当当,并未出现压塌纸鹤的状况。   曲陵南心忖,这可真比市集内玩吞剑喷火,胸口碎大石的有能耐啊,若自己也有这本事,也无需辛苦捕猎,见天地吹口气变变纸鹤换银子,三餐也有继了,娘亲兴许也不用那么早去了。   她心里这么一念,脸上难得露出羡慕神情,那年轻男子甚为得意,道:“怎么?小丫头眼馋这玩意?”   曲陵南此时深入骨缝的撕裂疼痛已不知不觉停歇下来,她浑身如被巨石做的碾子从头到尾碾了一遍般毫无力气,又被冷水一浇,凉风一吹,禁不住有些打冷战。然她自幼惯了苦痛均自己扛着,这会也不在意,只抬眼瞥了那男子一下,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能飞么?”   年轻男人笑道:“此物名为紫云飞鹤,乃修士代步的常见工具,自是能飞。”   曲陵南点点头,回头看她爹倒地上一动不动,又问:“他死了么?”   “我师兄那几下,便是练气期修士也受不住,自然是死了。”   曲陵南心里有些空,似乎这事没办好,倒让旁人给代劳了,只是旁人为何要代劳呢?她皱眉问:“你师兄的娘亲莫非也老为他而哭,哭着哭着就死掉了么?”   年轻男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我师兄原看上的女子嫁与了他,夺妻之恨,嘿嘿,你小娃儿不懂。”   曲陵南确实没听明白,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去,她琢磨着那刀疤男子踹死了自己名义上的爹,那她要不要为爹报仇哇?似乎戏本上对杀父之仇都处理得相当严肃,用“不共戴天”这样的词形容。她问过人,不共戴天意为跟那仇人连顶着同一片天都不能够,曲陵南抬起眼皮瞧了夜空一眼,确定了自己与刀疤男子是名符其实的戴了天了。   可听起来,似乎自己的爹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一码归一码,她不能拦着别人报仇。   两件事搅和到一块拧成麻花,这可如何是好?   曲陵南思忖了片刻没想明白,她决定老实问一问身旁的年轻男子,这人虽看着自己眼光贪婪,似见着什么宝贝一般,然废话甚多,瞧着也乐意跟自己搭话。曲陵南于是认真问:“他要报仇,于是杀了傅季和?”   “那是自然,便是我师兄不要那女子,也由不得旁人如此羞辱于他。”年轻男人摇头晃脑地道。   曲陵南又问:“若旁人要为傅季和报仇,你师兄该不该死?”   年轻男子笑容一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真师兄的面说出“该死”二字。就在此时,刀疤男子转脸冷冷盯了曲陵南一眼,尖声道:“报仇?哈哈,你说得对,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忒是麻烦,不若一了百了吧。”   他自怀里掏出几张符箓,伸手一挥,符箓分四方团团围住傅宅,再一声巨响,四张符箓同时爆破,烈火炙炙,熊熊燃烧起来,顷刻间便将偌大一个傅宅吞入火焰当中。   “郝师兄!”年轻男子吃惊地道,“这,这,杀戮太盛,师尊恐会责难下来……”   “傅季和为富不仁,天降雷火,与你我何干?”郝师兄的面容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脸上浮现一个狰狞的笑容,手捏法诀,一道火龙冲堂上新娘子的尸体直直扑去,率先将她的尸身吞噬入烈火当中。   郝师兄哈哈大笑,盯着那尸身,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狠戾与悲伤,似在哀恸,却又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畅怀,曲陵南瞧得大惑不解,那笑声分明比哭还难听,她忍不住道:“莫要笑了。”   郝师兄笑声一顿,面容阴沉,转身拐杖一点,飞扑自曲陵南这,伸手一把将她自纸鹤背上拽了起来,反手钳住她的咽喉。   “师兄,师兄,放下她,这可是咱们的宝贝……”年轻男子大急,待上前阻止又颇有顾虑,只得利诱道,“咱哥俩此后的灵石功法可得指望着她,就算不拿她换东西,养个几年自己用也好啊!”   郝师兄手一顿,将曲陵南丢到地上,冷冰冰地道:“聪明点就别再自寻死路!”   曲陵南咳嗽起来,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又能动了。   “走罢走罢。”年轻男子将曲陵南拎起放回鹤背上,还好心替曲陵南拭去脸上的尘土,唠唠叨叨道:“瞧这小脸脏的,好好的,十分模样都只剩三分了。”   “师弟莫非心疼了?”郝师兄语气尖酸刻薄,“这可了不得,此女尚在稚龄,便能如此惑人心智,我瞧着那点好处还是别要了,早早捏死她,省得你日后还要为她所累。”   年轻男子笑脸撑不下去了,沉声道:“郝师兄,愚弟皆是为你我日后打算,你虽天资出众,却因情所害,修行滞于练气期,迟迟未能筑基,我又天资愚钝,莫说筑基,便是练气期高层,此生穷尽所能也不知能达到否。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你我这样的,若再不攒点筹码,难不成要当小师妹第二么?师兄向来对我关照有加,我心中敬你若长兄,绝无旁心,你若要如此疑我,愚弟二话不说,亲手杀了这小丫头便是。”   他抽出背上长剑,便要刺下,郝师兄情不自禁道:“住手。”   年轻男子收了剑。   “是我错了,张师弟,”郝师兄长长叹了口气,苦笑了道,“我才刚急怒攻心,口不择言,师弟莫怪。”   年轻男子又将笑脸堆上,道:“岂敢岂敢。”   郝师兄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点了拐杖跃上鹤背,念了咒语,顷刻间纸鹤负着他直上云霄,不见踪影。   年轻男子抬头瞧了他师兄飞得不见踪影,笑嘻嘻道:“死鸭子嘴硬,还说我心软,也不知谁心软,我若不抢先杀了那娘们,只怕她三言两语,你又要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这才叫色令智昏。”他摇头妆模作样对曲陵南道,“瞧见没,学着点啊小东西,若你有幸能平安长大,记着,女人这张脸能给你带来莫大的好处,别白白浪费了老天给你的好东西哟。”   “不懂咧。”曲陵南老实道,“我娘美得紧,我爹还不照样不要她。”   “那是你娘蠢。”年轻男子嗤之以鼻,“瞧见我那师妹没,你觉得她好看吗?”   “没我娘好看。”曲陵南道。   “可就是她,仗着三分姿色,能让我郝师兄那样的内门弟子为她日思夜想,走火入魔,连家传的宝鼎都拱手赠佳人。可惜他这头一毁容貌,身余残疾,修为进阶无望,那头师妹便撇下他另寻出路……”   “错了吗?”曲陵南不解地问,“你师兄于她而言,已无用处了啊。”   “哟,”年轻男子惊奇地道,“你这小东西天生的冷情冷心啊,不错不错,这样好,这样我将你带走,无论未来如何,是死是活,我也可无良心负担。”   “良心负担是什么?”   “就是啊,一个人做惯了坏事,突然难保想当回好人。”   “哦,就是想杀一个人,后来又不杀了吗?”   “此解犹可。”   曲陵南回想自己下山来的事,原本是来杀爹,不知为何又不想杀,因不想杀,差点又被他杀了,这事绕来绕去,实质与她娘哭来哭去没甚区别。她皱了眉头,对自己不太满意,下结论道,“还是心智不坚。”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将曲陵南背朝上放好,自己也坐到鹤背上,口念法诀,纸鹤顿时腾空而起,高入云霄,曲陵南面朝下只觉得又是眩晕又是惊奇,那熊熊燃烧的傅府顷刻间成为小小一簇火焰,似乎还能见着四下灭火的人流纷纷涌至,一个个小得犹若蝼蚁,她忽而有些领会为何那个新娘子,这两个会法术的人,会如此倨傲了。   天地之间,似乎有种宏大而肃穆的大道,但凡能窥其一二之人,皆能傲视凡尘,驰骋万物之间。   曲陵南就算此刻只是背朝下飞,却也感到疾风掠过脸颊的刺痛,有种豁然开朗畅快。   似乎,除去一日三餐,奔波劳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蝇营狗苟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人有另外的活法。   这种活法,她虽年纪尚幼说不出所以然,却能分明感知,有通衢大道,赫然眼前。   在这一刻,曲陵南下了一个决定。   她也要做能飞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年前事真多,更新慢了,大家见谅。 ☆、第 7 章   如此飞了数日,掠过崇山峻岭,急川缓溪,刀疤男子惯常独自先走,而曲陵南绝大多数时候均与年轻男子相处。几日下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因一个爱说话,一个爱问话,倒显得颇有几分融洽。到得后来,即便上鹤背飞行,年轻男子也再无捆缚她,停下歇息时还会替她准备些女孩用的物品,待要走时手一挥,曲陵南便晓得自己乖乖爬上鹤背。她抱着鹤首坐在其上,东张西望,只觉眼前所见处处新鲜,处处与以往不同。   她心忖,若撇去最初那日这两男子杀人放火的凶残,再撇去他二人不怀好意一路携她前行这回事,与他们一直这么处着,也不算赖。   她自来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打小便晓得一个朴实的道理:这一顿能吃到东西,下一顿可未必。活着旦夕祸福,朝不保夕比比皆是,枯荣一夏,生死一瞬,她不看远处,也看不到远处。   所以能吃便尽量多吃,能睡便尽量多睡。   只因你不晓得下一刻的安生饭,安稳觉还有没有。   说她目光短浅也好,然这短浅却扎根在活着的芯里。春华秋实,日子便是这么一天天过着,再一天天过下去。   曲陵南暗地里也琢磨,听着哥俩的意思,她的身体内留着的娘亲一脉的血,这些血估摸着是有些稀罕处的,没准将她生啖活剥了能以增修为。有这层用处在,这哥俩暂时是舍不得拿自己怎么样,可谁知道明日他们会不会一刀宰了自己后分而食之?虽说山野里的野兽是不吃同类尸首的,可人这种野兽跟旁的走兽飞禽不同,山里的规矩,人却未必遵守。   曲陵南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自下山来,她越发觉着看不明白人。   看不明白,就无需明白了,反正我早晚有天还是要回山里去的。曲陵南心忖,但在那之前,要让我伸长脖子等着被宰是不能够的。   任你神通广大,成仙成魔,想要她曲陵南的命,也得看她答不答应。   经过几日相处,她已经大概知晓这哥俩的基本状况。他二人是师兄弟,刀疤男子姓郝,年轻男子姓张,他们一个叫郝平溪,一个叫张澹梦,很久以前,郝平溪还没跛脚,还没刀疤时曾因模样俊修为深甚为风光了一段时期,那时门派中长辈看好,同辈敬重,姑娘倾慕,前途光明。   可就如所有少年得志的人一般,前面总有一个大坎横在那等他跌个狗啃屎。郝平溪的坎只不过比旁人的大,摔得也略微重些,他直接摔断了腿,破了相,坏了丹田,修为降了几等,成为现在这般模样。   “然后呢?”曲陵南捧着馍问,她这几日最爱的,就是每到饭点必有饭吃,每吃必能吃饱,且有张澹梦絮絮叨叨扯闲篇下饭,乐得很。   “然后你不是知道了么?还讲,都讲了多少遍了,”张澹梦斜眼,嫌恶地道,“去去,把嘴角擦擦,过两年就大姑娘了,你这样吃东西满地掉渣的样谁爱啊。”   曲陵南用手背抹抹嘴,认真地纠正他:“我吃饭不掉渣。”   张澹梦怒道:“我管你掉不掉,我说的是你一姑娘家一不敛容,二不整妆,像什么样!”   “我不掉渣,”曲陵南耐心地跟他解释,“粮食粒粒来之不易,我不能够浪费的。”   张澹梦露出翻白眼的表情,骂骂咧咧地转身不理她。   曲陵南锲而不舍地追上去,一手抓着馍一手揪住他的衣袖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个屁啊,郝师兄的事你都听了八百回了,有完没完?”张澹梦忍不住破功骂了粗口 ,他出身修真世家,早几年也算父母疼爱的幺子,无论入门派前后,见着女子均已习惯好言相待,然而这些年的涵养都在遇到曲陵南后化为乌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儿,明明眉目如画,尚未成人即已有风姿绰约之兆,任修真界美女如云,也可预见这女孩儿样貌不俗。   然她不开口犹可,一张嘴,就让张澹梦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可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说不得俩句便烦躁,却又忍不住要去理会她。   再这么下去,没准到将她带入山门献给师尊那天,自己要舍不得了。   到达山门左右也不过这两日了,张澹梦忍不住有些感慨,泾川曲家人人天赋异禀,自千百年前便成为修真界异闻录中最吸引人的传说之一,可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中,只告诉后来的修士们,曲家女子如何妖娆多姿,国色天香,却未尝有人讲过,当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曲家女孩儿站在跟前,是这般模样。   全无心机,脑子异于常人,认真的,跟谁较劲一般活着,啃馍馍的样子像啃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大口大口地咬下去,坚决果断,常常让张澹梦有种她下一刻将没饭吃的错觉。   还爱听故事,像稚龄幼儿,抓住大人的衣袖执拗而不讲理地要求对方重复已经讲过无数次的故事,她还会兴致勃勃地在你记错的地方纠正你,在你讲不下去的时候,佯装不明白地问若干蠢问题让你得以继续。   她像发现了什么好玩游戏的孩童,玩起来没完没了。   张澹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忍不住觉着脑瓜子一抽一抽地疼。   “再讲一遍咧。”   张澹梦无力地道:“趁着郝师兄闭关疗伤,辛师妹便携着宝器叛出山门。没几日便改头换面,嫁给傅季和去了。”   曲陵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啃完了手里的馍,忽而想起什么,又问:“不对啊。”   “什么不对?”   “你那个辛师妹为何要逃?郝师兄虽说对她没那么大用,可还是比傅季和略为有用,她何必舍近取远?”   张澹梦瞬间眯了双眼,盯着她,忽而笑了道:“你倒不傻。”   曲陵南皱眉道:“好人傻子都分不清,你才是真傻。”   张澹梦露出被噎住的表情,脸上肌肉抽动数下,终于冷笑一声,道:“想知道她为何逃?”   “嗯。”   “我偏不爱与你说。”   曲陵南撇撇嘴,觉着有些无趣,又摸出一个馍开始啃,一口没咬下,迎面一个人影一晃,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她摔到地上,脸颊火辣辣地疼,手里的馍滚到泥里,瞬间沾上许多土。她抬起头,却见郝平溪不知何时悄然立于跟前,单手拄杖,目光阴冷。   张澹梦在一旁呐呐地道:“师兄。”   “我不在,你便将我的事当做闲事,拿来说与这小丫头解闷?”郝平溪声音平板地问。   “没,我没告诉她要紧的,就是说点大伙都知道……”张澹梦着急地辩解,“师兄,我以为杀了那婆娘,你早已看开此事,并不在意……”   他话音未落,郝平溪迎面一张符箓甩去,张澹梦大喊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避开,却只听轰的一下雷声巨响,尘土滚滚过后,张澹梦浑身犹如被雷劈过一般焦黑,衣裳破碎下有皮肉绽开,滚在地上一阵哀嚎。   “郝平溪,你他娘一声不响就甩轰天雷符,你他娘对同门下手,这是违背门规……”   郝平溪淡淡地看着他,道:“此乃我平生奇耻大辱,你不该多提。”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郝平溪一把拎起曲陵南的后颈,提了就走,远远抛过去两个瓷瓶,道:“内服外用,我忝为你师兄,便有教导之责,师弟信心浮躁,口不择言,长此以往没准道心不稳,望谨言慎行。”   “你奶奶的……”   曲陵南有些担忧张澹梦,扭动道:“我要去帮他上药。”   郝平溪一声不响,如同拎一只小鸡似的将她高高拎起,目光冷漠中带了深究,他问:“信不信我顷刻便摔死你?”   “我信。”曲陵南点头道,“但我想先给他上药。”   “你自身难保,却还有闲心管旁人。”郝平溪冷冷道,“你以为我这位师弟是什么好人?你知不知道,他带着你为的是拿你献给师门,待你好,不过是为了自己着想。”   曲陵南奇怪地问:“难道你不是?”   郝平溪一顿,目光凶狠起来:“我自然也是!”   “那有啥问题?”曲陵南难得耐心替他解答道,“他给我饭吃,给我讲故事解闷,我就得做点事回他,他抓我不怀好意,我自然会找机会杀他,这是俩码事,你给码到一块去,是会乱的。”   郝平溪微微一愣。   “好比说,你师妹对你不住,你杀了她,这一码事便了了,然同门这么些年,她总有待你好的时候,对吧?那如今人死都死了,你还记着那些不好的,恨得牙痒痒,连旁人说都不许,这也是把一码事码到另一码事那,”曲陵南有些不快地蹬蹬短腿,“你老把事拧成一团,怨不得你师弟骂你。”   这等道理闻所未闻,却质朴直白,由这半边脸高高肿起的稚龄少女侃侃说来总也显得滑稽。   郝平溪却莫名觉着,心里那蕴结成一块,时时刻刻烧痛他内心的愤怒、怨毒、不甘与仇恨,突然之间,有憋闷,也有隐约的松动。   他心念一转,脸色一沉,狠狠又劈了一巴掌过去,将曲陵南两个脸颊都打匀称了,这才觉着舒爽了点。   “臭丫头,多嘴的下场便是如此。”   “我会还你的。”曲陵南冷淡地说。   “下辈子吧。”    ☆、第 8 章   跟着郝平溪走,沿途待遇显然比跟着张澹梦要差。一路上被捆着呼呼喝喝不说,吃也没个饭点,睡也没个觉点,这些倒罢了,最让曲陵南不满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必尖酸刻薄,难听之极。且他声线也不知怎地犹若破铜烂铁相互摩擦,听得人耳膜难受。   如此一来,莫说再无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说话解闷也别想了。   曲陵南暗地里叹了口气,她瞥了眼郝平溪脸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师妹后面要逃出门派嫁与自己名义上的爹。   旁的不说,傅季和的风流倜傥,温柔曲意那是做到面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长久经磨练,跟他在一处,便是全无好处,可至少,也比日夜对着这个脾气古怪的瘸子强。   要不然自己的娘亲又怎会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两魄,至死都对他难以忘怀?   郝平溪脸上若无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炼若无碍,有修真一界说也说不清的前程好处,那也未必就能讨得女人欢心。   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对眼一个男人,有时与这个男人能带来多少好处无关,非但无关,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个男人,只怕蚀本买卖做起来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觉着,郝平溪没能留住师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师妹朝三暮四,根子里,恐怕还是在他自己个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拧成一件事的糊涂劲,估计说也说不清。   说不清便不费神去说,只是饭总得要吃,这姓郝的也不知修炼到什么境界,无需每日进食,饮露餐风即可,可她曲陵南是个凡人,还是个把吃饱穿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凡人,这么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时分,郝平溪与前两日一般将她捆了丢一旁,在四下布下简易防御法阵,便开始自顾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达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赶忙趁着他要盘腿之前说道:“我饿了。”   郝平溪睁开眼,嫌恶地道:“肉体凡胎,忒麻烦。”   曲陵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闭上眼,淡淡地道:“现下没你吃喝的东西,忍着,明日便到山门下的镇子了。”   他一句话说完,便要开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烦你,我自己找东西吃。你松开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讥讽道:“你想跑可否用点脑子,好歹编个过得去的缘由?”   曲陵南皱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给自己弄饭吃。”   郝平溪这回连话也懒得跟她说,直接闭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着他问:“我不撒谎,你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会她,面上平板无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只是饿了。”曲陵南抬头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语道:“我便是跑也不捡这时候,我不大认得回去的路。天黑了,我们飞得太快,我不认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大认得路了。”   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不懂怎么回去了,回到那个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随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自骨头缝里爬上来的冷莫名爬了上来,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过来,犹如提溜一只野猴子、一只牲畜,丢在地上彷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明日会不会死。   这片山林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过去,黑洞洞无边无际?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亲。   她觉着,自己从未如此刻这般思念娘亲,哪怕只是让她摸摸脸睹物思人,哪怕她看着自己时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还是情愿拿身上全部东西去换那样相处的时分。   可惜换不来。   她笨拙地爬了起来,用力挣了俩下,那绳索也不知何物制成,越用力,绑缚得越紧。曲陵南想起那日挣脱开藤蔓时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试了好几回,可惜此时全身经脉静悄悄,一点气息也无,哪里挣得动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误打误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术有古怪?   可她于修行一道一窍不通,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这厢犹如困兽一般挣扎,那厢郝平溪却不知何时睁开眼。   “没用的。”他忽而道,“挣得越使劲,捆得越紧,你若还想要两只胳膊,就老老实实别动。”   曲陵南侧头盯着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认真地与他探讨:“那个,捆着我你更高兴些?”   郝平溪一愣,随即恶意一笑道:“没错。”   曲陵南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过,逃也逃不掉,可你却仍要捆着我。”   郝平溪脸上一僵,恶狠狠道:“我就是乐意捆着你,乐意瞧着你如臭虫一般扭动挣扎,我瞧着高兴,你能奈我何?臭丫头,修真界实力为尊,你打不过我,便要任我欺凌,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反抗不得,只得接受,懂么?”   他原以为曲陵南就算不被气哭,充其量也不过倔强硬挺着,哪知道小姑娘脸上现出深以为然的神情道:“确实如此,你说得对。”   郝平溪反倒以为自己听错,反问:“我哪句说对了?”   “哪句都对,”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饱了肚子还会吓唬猕猴作耍,小雀闲着没事也会啄虫子玩儿,现下你好比吃饱了闲着没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着玩儿的猕猴虫子,打不过你原该如此下场,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响,问:“你,不恨?”   曲陵南认真道:“我若能杀你自便杀你,杀不了便只能由得你去,为甚要恨?”   郝平溪看着小姑娘暗夜里越发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语中的似的不甘与憋闷再度涌上,他一跃而上,跳过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头发,逼得她仰着脖子与他对视,郝平溪端详这张小脸,盼着能找出一丝一毫虚假造作的痕迹,可他从头看到,从眉毛梢看到下巴尖,只看到一个认认真真,坦坦荡荡的女孩儿。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想挥过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脸颊,忽而瞥见前两日尚未消肿的指痕,骤然间觉得好生无趣。   不用问,他也知道曲陵南会说什么,她那颗榆木脑袋定然认为,他打她骂她,也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可他郝平溪生来自视甚高,少年得志时曾傲视天地,杀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谓之毒辣,然此一生纵使鲜花怒马,骄横肆意,纵使落魄颠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尝为动手打骂欺凌一个稚龄女孩儿而高兴过?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难道那一场变故,失却的不仅是修为前程,他连道心均一并沦丧,所作所为,又与往日不屑与之为伍的鸡鸣狗盗之流何异?   郝平溪骤然间,有冷汗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真一门,他已多少年未尝如此醍醐灌顶?   修为修为,修炼的最终,不就是为人?若连人都与畜生鸟雀无辨,那还修什么?   郝平溪突然之间觉着自己这一巴掌打不下去,确切地说,他忽而扪心自问,莫非我真如这小丫头所说,靠着捆她打她,靠着折腾一个全无灵力的稚龄孩童方能获取怪异扭曲的欢愉?   不是这样的。郝平溪对自己摇头,我不能这样。    ☆、第 9 章   曲陵南觉着这个名为郝平溪的男人莫名其妙,她都已做好挨揍的准备,浑身肌肉绷紧,心里默默暗记来日得再还这男人多一巴掌,可事到临头,他忽而又不打了。   不仅如此,他脸上神情似怒非怒,似喜还悲,目光闪烁,鬼鬼祟祟,曲陵南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盯着他,尽管浑身上下被捆得像个粽子,可她尚有一口利牙,必要时扑上去撕下他一块肉,断不叫自己吃亏便是。   郝平溪手一松,丢下曲陵南,仰头望天,良久,忽而自喉咙口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刺耳之极,却无拘无束,无所畏惧。曲陵南分明能自郝平溪的啸声中感到某种畅快,犹若彼时天地间人声俱绝,万籁俱寂,可他一人一杖,独存于世,却仍有独尊自己的洒脱。   这样郝平溪,虽说还瘸腿破相,可看着看着,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曲陵南撇撇嘴,她把视线自郝平溪身上挪开,肚子还是饿的,郝平溪就算一时半会不那么难看,可还是个不给她饭吃的混蛋。   郝平溪即回才刚打坐之地盘腿坐下,欲闭目修炼。曲陵南不懂的是,适才一番轮转,郝平溪已放下心中执念,隐约有所顿悟,浑身正是灵力游走,加以引导便容易有所突破的好时机。她只知道,郝平溪一盘腿就意味着他又雷打不动要变泥塑了,这样,她今夜还得饿肚子。   曲陵南微微叹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抬头数星星玩,忽而手上一送,捆着她手脚的绳索嗖的一下飞回郝平溪的宽袖内。   曲陵南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急,忘记手脚麻痹过久不灵活,砰的一声又栽倒在地。   “不至于饿到狗啃泥吧?”郝平溪讥笑道。   曲陵南这几日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这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她笨拙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揉揉手腕脚腕,正要大踏步往防御阵外走。   “干嘛去?”郝平溪的声音立即冷了下来。   “找东西吃。”曲陵南奇怪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会那种变出吃食的法术吗?”   郝平溪皱眉道:“凭空而来之物多为障眼法,岂是我辈中人……”   “哦,”曲陵南对他不会这个也不意外,她颇有些遗憾地道,“镇子上变戏法的就会。”   郝平溪脸色一沉,道:“变戏法的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们也就能骗骗无知妇孺罢了,怎配与修士相提并论?”   曲陵南皱眉问道:“既是修士无法变吃穿之物出来,那修炼有何用咧?”   郝平溪傲然道:“为窥天地之大道,为扬大法于众生……”   曲陵南打断他,很认真地评论道:“那还是变不出吃穿咧。”   “你个臭丫头懂个屁……”郝平溪一口气噎到心口,差点破口大骂,突然间,一种由然的滑稽感突如其来,他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大声,自遭变故来种种烦闷、痛苦皆成笑料,连同今夜与这一根筋的女童如此幼稚抬杠,也化成大笑的冲动。   而这个女童尚不知自己何以逗人发笑,她睁大眼眸,有所惊奇,却又很快化为无聊的神情。   其实模样殊为可爱。   郝平溪笑完了,自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滴溜溜转的绿色药丸,抛了过去。   曲陵南下意识伸手一接。   “下品辟谷丹,便是凡人也可食用,”郝平溪见女娃还是一脸不解,便耐心地解答道,“吃下去,可保你十日无需进食。”   “啊?还有这等好事?”曲陵南大为惊奇,托起那颗药丸,嗅了嗅,问,“水也不用喝吗?”   “不用。”郝平溪难得心平气和地道,“修士闭关乃是常事,或有入秘境历练,或有入深山高岭,蛮荒戈壁做任务,长年累月不闻人烟皆是有的,低阶修士便多靠辟谷丹存活。再则,修真进阶以灵力为渠,凡尘吃食烟火气滞于体内有碍灵力流转,不利修行。”   小姑娘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自懂事以来为一日三餐忧心忡忡,填饱肚子成为重中之重的大事,今日却竟然知晓,世上有些人不算神仙,可他们也同样无需吃饭,只靠吞下这等神奇的药丸即可。   那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凡人为填饱肚子而厮杀、挣扎、苦恼与哭泣的努力,在这一颗小药丸面前,瞬间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曲陵南木然地拖着这颗药丸,过了良久,她张嘴吞下这颗药丸。   入口即化,有隐约的甜味,不难吃,可也算不上好吃。   然它代表着她闻所未闻的一种生活。   郝平溪见她吞了辟谷丹,满意地颔首道:“这不算什么,待日后进了山门,多的是让你开眼的宝物灵丹。”   “我能跟你们似的修炼么?”曲陵南轻声问。   郝平溪顿了顿,他骤然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姓曲,她若默默无闻,尚可活得自由自在,可她若入修真门,却注定没什么好路走。   他忽而有种不忍,似预见到未来无数的艰难屈辱等待着眼前这位懵懂无知的女童。但这种不忍转瞬即逝,他捕抓灵兽不曾不忍,他采摘灵药也不曾不忍,曲家女儿,在某种程度上与灵兽灵药炼器宝材何异?   郝平溪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一切听凭掌门做主,我不知道。”   曲陵南点点头,学着他盘腿坐下,道:“你修炼吧,我不会跑的。”   郝平溪又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跑不了,我这小防御法阵外人虽进不来,然你也出不去。”   他话音未落,地面上却突然传来剧烈震动,四面插在地上的小旗抖动不休,一阵疾风吹来,一面小旗支撑不住,被风吹倒。   这是防御法阵被攻了一角。   郝平溪脸上变色,立即站起,手捏法诀,聚起灵力扶起小旗,重又插回原处去,同时手握拐杖往地上一插,急急在地上画起复杂的法阵符,注入灵力,顷刻间,被拐杖画过的线变成金色立体,从地上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形成一个金色的防护罩,顿时流光溢彩,暗夜中显得煞是漂亮。   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她虽不明白来的是什么,却也瞧出郝平溪这一手犹如为这一法阵赋予灵魂,原本看不见的防御法阵瞬间流转可见,且徐徐转动,照着某种复杂的法则与外来的疾风相抗,发挥抵御外敌的作用。   真是比元宵夜的烟火还漂亮。   曲陵南正瞧得高兴,转头却见郝平溪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死死靠着拐杖勉力支撑。她心道糟糕,来敌尚未现身,这边却已显出后继无力之状。   可惜小柴刀那日掉在傅府门口。曲陵南大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郝平溪瞥了她一眼,咬牙道:“站到我身后。”   曲陵南跑过去,郝平溪道:“这法阵威力虽大,却需练气期高层修士方可催动,我适才,忘了自己已经修为大跌,灵力不继……”   “这似乎你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曲陵南打断他,问,“要我怎么做?”   郝平溪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把你的手指划破,将血滴入阵眼之中。”   曲陵南点头,伸手道:“刀给我。”   郝平溪看着她,目光深邃,却不再废话,匀出一手自腰间储物袋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曲陵南接过,拔出匕首,以刃处对着胳膊一划,鲜血顿时流出。   郝平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伤口朝向拐杖,血液顺着拐杖流入地上,突然之间,一股强劲的金色光芒充斥四下,法阵威力大增,一面面交织起来的金符相互印证一般急速流动,他二人周围仿佛编织成一个金色大网。   郝平溪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盖子吞下数颗丹药,大喝一声,怒目圆睁,拔起拐杖,自内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剑,虚空用力一劈,剑意顿时驰骋开去,直直刺向暗夜当中。   黑暗中传来一阵惨烈的吼叫,似兽非兽,似猿非猿,薄雾弥散,一头颈长身胖,背上拱起一排肉瘤,浑身黑亮如铠,咆哮之中,露出一嘴尖利白牙的庞然大物赫然立于眼前。   郝平溪脸色惨白,喃喃道:“这里怎的会有罹鞫猿?”   “这是猿猴?”曲陵南问。   “不,这是凶兽,”郝平溪惨淡地笑了笑,“而且是凶兽册上排名前十的大家伙。”   “难宰么?”   “若是数个筑基期修士合力捕杀应不难。”郝平溪回头看着她,声音平板地道,“可我现下只得练气期六层修为,你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   “就是说宰不了?”   “恐怕你我今日要命丧此地了。”   曲陵南盯着那头刨地暴怒的凶兽,冷冷地道:“我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年华童鞋的长评而加更,耐乃们~~~~~~ ☆、第 10 章      罹鞫猿虽名为猿,然与攀树吃果子的猿猴却无甚干系,此类凶兽一生下便力大无穷,生性凶残嗜血,喜好生生撕开猎物皮肉,拽出白森森的脊椎拗断了吸吮骨髓。故罹鞫猿有一浑名“吸髓猿”,盖落入其手中的猎物无不死状惨烈,属最令低阶修士谈虎色变的凶兽之一。      郝平溪犹记得,彼时年幼,于山门中苦读潜修时,负责讲授凶兽篇的师长曾告诫过堂下一众弟子,罹鞫猿浑身上下从头至尾无一样是炼器宝材,偏生皮糙肉厚,嗜杀凶猛,非万不得已,应尽量避免与之正面对持。      “若退无可退,只能与之相搏呢?”同门中有好事者问道。   师长轻轻一笑,道:“你修为几何?”   “现下虽为练气期下层,然只要我勤练不辍,总有筑基成功那一日,难不成到那时都奈何不了这畜生么?”      “筑基算什么,便是几个筑基后期修士合力与之缠斗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师长嘲讽道,“若有一日,你金丹结成,真正问天道于足下,或可与之一战。”      他此话一出,底下顿时窸窸窣窣,议论一片。      年轻的郝平溪正是一帆风顺,视天地万物若为己生一般,金丹期修士于玄武大陆虽凤毛麟角,一旦有人结丹成功即为一方尊主,然对年轻人而言,那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      只有经历过变故,他回首往事,才会发现年少时的自己有多轻狂无知,有多浅薄无畏。   成年罹鞫猿修为类似于金丹期修士,尚未攻击,其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使得他即便身处防御阵中,也忍不住脚软心颤。      这是凶兽榜中排行前十的猛兽,而凶兽之上,尚有仙兽,神兽,便是修士们常打交道的灵兽,若发起疯来,也有抵挡不住的力道凶猛。      修等阶森严,永远都有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便是天赋再高,执念再深,却总有你如何努力也触摸不到的境地。   况且还有多到你想象不到的变故与凶险,趋利避害,人心向背,修道之路越往前走,便越会有数不尽的利欲熏心等着拽人入魔。      郝平溪在这生死时刻,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到底为了什么而要逆天修行?      也只有曲陵南这种涉世不深的女童,才会将“我不信”这三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曾几何时,他也不信,然而最终却不得不信。      罹鞫猿低吼一声,发足狂奔,直直撞上金光闪闪的防御法阵,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流光溢彩的金色符咒现出一道裂纹。      郝平溪只觉这股震荡直击丹田,令他浑身气血翻涌,一声闷哼之下,顿时一股甜腥味涌上喉咙。      他知道,再撞击三次,顶多三次,这个师尊珍而重之传到他手中的中品法阵“铄金阵”就得玩完。   而阵外,罹鞫猿一击不破,更激怒了它,此畜生双目血红,吼声整天,前爪奋力一刨,四下登时激起疾风,飞沙走石。      它要冲过来撞第二次了。      郝平溪念头刚落,就见罹鞫猿后爪一蹬,张牙舞爪冲“铄金阵”扑了过来,轰隆一声巨响,金色符咒登时碎裂了一片。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叱,一个小身影凌空跃起,冲罹鞫猿直扑了过去。   郝平溪大惊失色,他看到曲陵南犹如离弦之箭,一下跃上罹鞫猿头顶,手持匕首一把刺入那畜生的脑袋正中。      可惜罹鞫猿皮肉僵硬,如何是一把寻常匕首能刺得穿?匕首一歪,曲陵南微微一愣。一击不中之下,罹鞫猿一声怒吼,摇头摆尾,重重地将头顶的女孩摔了出去。      “用你的血!”郝平溪喊道,随即运起全身灵力,凝聚于手中薄剑之上,奋力一劈,凌厉的剑意直取罹鞫猿前爪。      罹鞫猿伸爪一拍,那股剑意居然被凌空击碎。它彻底被激怒,厉声长啸,双爪撕扯之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阵符咒顿时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流光四溢,郝平溪举剑相抵,但在这凶悍的猛兽前,他这把剑犹如纸制,毫无用处,砍在巨猿身上只激起点滴火星,却无法伤它分毫。      罹鞫猿的利爪瞬间就到他胸前,一抓之下,郝平溪惨呼一声,胸口剧痛传来,低头一看,抓痕深入几可见骨。血肉模糊之间,他几乎要怀疑能见到自己跳动的心脏。      他直直跌往后,重重落在地上,登时一阵尘土飞扬。原来这才是凶兽的力道,练气期修士拼尽全力,却挡不住它一招。      就在郝平溪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巨猿生生撕成两半之即,却听巨猿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定睛一看,却见曲陵南半只手臂都浴血,却凶悍如小兽般扑在巨猿头顶,她手中的匕首闪着血光,深深扎入罹鞫猿眼中,又拔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扎入罹鞫猿另一只眼。      郝平溪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童,分明是精致洁白的一张脸,然却毫无表情,目光沉静深黑,盯着巨猿全无惧意。揪住巨猿头顶的毛,一下一下将匕首扎入这畜生的薄弱部位,鲜血四溅,却全无动容。      她全无与之性命相搏那等豁出去不要命的凶狠,而是漠然到极点,仿佛手下的畜生是她此时此刻必须宰杀的任务,哪怕下一刻身首异处,她也要先完成了这件事再说。      巨猿剧痛之下奋力左甩右甩,曲陵南就如吊在上面一般左晃右晃,然这些全然无碍于她扎罹鞫猿的眼睛,曲陵南仍然面无表情地揪住一切机会,将这头罹鞫猿的两个眼窝扎成两个血洞。      巨猿叫声越发凄厉,它伸爪乱挠,终于挠中曲陵南,甩飞开去,砰的一下,曲陵南倒在郝平溪身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她甚至不拿袖子擦擦,以匕首撑地而起,又要跳过去杀猿。      “不!你杀不了它,逃命要紧!”郝平溪勉力开口,一开口便气血翻涌,丹田灵力四泄几近枯竭。他忽而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他不愿见这个姓曲的女孩儿白白送死。      他奋力撑起拐杖,往“铄金阵”阵心一抛掷,流光溢彩的铄金阵再度转了起来,团团围住他们二人,罹鞫猿在外撞击数下,金符碎裂,已是支撑不了多久。郝平溪趁机自掏出怀中的紫云飞鹤,输入最后一点灵力,纸鹤染血后变透明,他挤出一点笑,断断续续地道:“这,这是传送符,抱,抱住它,走。”      曲陵南睁大眼睛看他,摇摇头。      “这个,给你。”郝平溪自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丢给她道,“戴着它,此乃我,郝家的家传之物,流离配,戴上它,能藏匿你身上的特殊气息,只要,只要你不取下,便无人会知,你是曲家女儿……”      曲陵南咬牙道:“我不走!你会死的,一起!”      “我,丹田已碎,再无修复可能,”郝平溪笑得轻松,却又凄然,“便是活着,我也不能忍做个废人。走吧,坏人多,莫再说你姓曲,我难得,做回好人……”      曲陵南莫名其妙眼睛中涌上水雾,她固执地摇头道:“一起,你会死的!”   “傻子,我若不死,只怕你要后悔了。”郝平溪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终究没有,此时法阵中一阵巨震,罹鞫猿发狂般冲了过来,郝平溪脸色一变,将传送符往曲陵南身上一贴,厉声喊:“走!”      五彩斑斓的光线顿时涌了过来,曲陵南只觉身后有见不着的一双巨手用力一拽,整个人顿时被拉入光圈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如果当天看到又有更新,多半是我在修文。有时写得快,难免有病句。 ☆、第 11 章   曲陵南想不明白,郝平溪分明不算好人,可这个不算好人的瘸子,在罹鞫猿扑来的瞬间,却将自己推走。   这一路上,这个瘸子捆着自己,非打即骂,从没个好脸色,就算后头莫名其妙大笑一场,那也多半归因于他见到自己摔跤出丑,绝非出自好意。   就连到最后,他都小气到只肯给颗药丸子,而舍不得给半块馍扛饿。   可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怎么能在生死关头,干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野兽,却让相看两厌的女孩先逃走的事?他这么做,分明于己毫无益处,甚至要赔上性命。   曲陵南想不明白。   郝平溪是混蛋与郝平溪是傻蛋这两件事纠缠在一块拧成麻花,让她分不开码不清,让她不明就里,不知所以,小姑娘懵懂之间,只感到有种酸楚,从心底一直涌到脸部,以至于鼻子眼睛总是发酸,眼睫毛一眨,就有豆大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滴下来。   她掉着眼泪想,自己怎么就哭了呢?那分明是毫无用处的泪水,只适合娘亲那样的病弱美人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液体,可自己眼里怎么也有呢?   她知道什么是死,可她没见过有人为了救她而死,这个死不同于娘亲意料当中的病逝,它似乎更重,重到压得她脑子发麻,心口堵得慌。   她惶惶然地觉着,自己怕是欠了郝平溪天大的人情了,郝平溪这一下,不仅抵消了他打自己那几巴掌,还剩余不少恩惠。   这可怎么还?人都死了,这往哪还?   小姑娘茫然地一路走,一路拿袖子使劲擦脸,袖子沤湿了,脸被擦得生疼,小姑娘停了下来,狠狠吸了下鼻子,心忖不好再掉眼泪了,那瘸子见了,怕是要入梦来嘲笑自己。   她低头看手里握着的匕首。这是才刚郝平溪抛掷给她杀猿所用,上头血迹斑斑,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罹鞫猿的血。可仍能窥见手柄雕得云纹雷纹缠绕精细,刀刃于血污中锃亮澄净,宛若一弯碧水,中间飘了几道红晕。   这刀可比她的小柴刀好使多了,曲陵南凌空比划俩下,虎虎生风,刀光几可劈空断影,极为顺手。   她连劈数下,微微喘气,心中的憋闷渐渐有些舒缓开,在这一瞬间,小姑娘忽而想到瘸子的模样。   摒去恶声恶气的狰狞表情,瘸子其实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若非那道刀疤自眉骨贯穿脸颊,他甚至不比自己的亲爹长得差。   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没做,就连拿自己换什么好处,他也大概尚未仔细思虑过。   他死得太早。   曲陵南擦干眼泪,握紧匕首,扭头就往后跑,朝刚刚被送过来那道光门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心忖,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得回去,替瘸子做件事。   比如埋了他。   他就算被那畜生啃光了,总不至于连骨头都不剩下吧?就算骨头都被嚼碎了吞吧吞吧咽下去了,总不至于连点残渣都没有吧?   只要但凡能有点零部件剩下,这人就得挖个坑埋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没见土,只怕瘸子的魂安不了。   曲陵南发足狂奔,可她跑了许久,都再也找不到那道闪着光的门户。小姑娘急了,生怕赶晚了郝平溪连渣都没剩下,她喘着粗气又疯跑一阵,仍然连个光影都没找着。   直到此时,她的小榆木脑袋才转到一个关节点上,那就是,她到底在哪?   或者该说,这地方到底算哪?   目之所及是狭隘细长的岩洞,四下俱为琅玕莹白的石壁,头悬钟乳石锥,足下或有石笋,或有蜿蜒若虫爬痕迹的石枕,岩洞内光线如白日,看不出采光何处,然却能见壁上地上,头顶石质均闪闪发亮,一眼望去,真如置身琼山玉洞,侧耳倾听,远处渐闻有清脆剔透的滴水声点点传来,令人闻之心神俱为洗涤一般。   曲陵南睁大眼睛,警惕地四下探看,她终于确定,这是一处她闻所未闻的所在。   她并不知郝平溪以紫云飞鹤为符纸制成的传送符本就是权宜之物,并非法力强大的传送符,内里也无一般传送符所需禁制咒语,而郝平溪情急之下将全身所余灵力尽数灌入符内,只顾把人送走,却顾不上将她送往何处。虚空世界,大千三千,这里边又有无数秘境禁地,郝平溪这一下,足以将曲陵南送往任何一处,便是他自己日后想要找寻也断找不回来。   此乃真正的无迹可寻。   小姑娘活到现在,也只是见过绿树红花的山野,见过凡人居住的村落城镇,却从未见过这样曲折幽深的洞穴,洞中又有洞,岔道甚多,宛若百足虫伸出数不清的长脚,甬道大多大同小异,却又盘根错节。也不知此处有多大,一时间,竟有穷尽一生无法走遍的错觉。   洞中寒风习习,并不凛冽,然呆久了却冰寒彻骨,不一会,曲陵南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越走越累,却不敢停下歇息。她身上伤痕累累,衣裳破破烂烂,血迹污秽遍布其上,早已不堪入目。而独自手持匕首支撑着在这样望不到头的岩洞中踯躅,凭的只是一股想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不能停,幽洞重重,水声时断时续,这里头寸草不生,没吃没喝,却不定有什么盘踞其中的蛇虫鼠蚁,她尽快找到出口。   若死在这,岂不让瘸子亏了大本?   她的命,可是瘸子拿自己的命成全的。   曲陵南缘脚下石笋而前行,她自幼长在山野茂林,辨方向寻路径等本事是自来便有。地方虽不同,但道理却一样,万物生长皆井然有序,便是这光秃秃的石笋石壁也必如此。她瞧得久了,渐渐有些明白,石笋尖头的漩涡朝向虽杂乱,然十个中却有五六个会朝往同一方位。   曲陵南停下脚步,闭上眼,面朝该方位侧耳倾听,有玉珠落盘的叮咚声传来,越朝前走,这水声便越明显。曲陵南精神一振,有水便有缘水而生的一众生灵,山野中如此,石洞中应如是。   果不其然,拐过两个弯曲甬道,石洞俨然开阔起来,石质内蕴藏的闪光物似乎得到某种滋养,因而更为璀璨,石笋尖端俱为润湿,有些还时不时往下滴水,适才所听的叮咚滴水声便是自此而来。   近了。   曲陵南加快脚步,空气越发湿气浓重,含着沁凉之意,却不似外头那么冰寒露骨,似浓妆的美人被人洗去一层颜料,显得淡抹温润起来。小姑娘深深吸入一口气,清凉自鼻端深入五脏六腑游走一番,登时整个人清醒不少,连浑身伤口,也似乎不那么火辣辣的疼了。   甬道尽头突然显出一处宽阔石洞,石壁高高耸入,需仰头方可见顶,石笋千奇百怪径向生长,而乱石间却见一水流自成瀑布,垂落入潭,勃勃生苍烟,水若潭边石笋,反激而上,荧光相映,竟有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一美景瞧得曲陵南大感好奇,她走近两步,低头看去,潭水深碧如玉,涟漪之外一片平滑,瞧不见里头是否有鱼。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有一个极为动听的男声在她耳边温柔响起:“小姑娘,乖乖站在那别动啊。”   曲陵南眼中流露出迷茫,这声音清润婉约,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慵懒与亲密,在此不闻人烟之处骤然响起,丝毫不令人惊诧恐慌,却仿佛与她相识了十数年一般熟悉自然。   “站着别动,好乖。”那人亲切地道,“对,就这样。”   曲陵南闭上眼,丝毫能感到那个声音因为她乖巧听话而流露出欣慰,她为对方的欣慰而欢乐,就如闲暇臆想中那般,若自己一双父母也与旁人相类,若自己只为山村中一随处可见的女童。兴许便有慈爱宠溺,兴许做对事时,能得双亲称许一二,能有人为她是个好孩子而由衷高兴。   小姑娘一生中从未有人以这等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过话,她也不晓得原来这样腔调说出的话如此好听,好听到令人几欲昏睡,堕入那安逸美好的梦中。   突然之间,一种刺骨的微寒侵入毛孔,曲陵南骤然睁开眼,她在这一瞬间,想起自己并无那等福分,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于厮杀拼命中活到如今,她知道这股寒冷叫什么,她曾因对此的敏锐而于猛兽爪下逃过性命。   这是杀气。   冲她而来的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牙髓发炎,无奈何去做了根管治疗,疼得脑袋都受影响,哎~~~ ☆、第 12 章   在寒气触及皮肤的瞬间,曲陵南本能地往后一退,同时握紧匕首横在胸前,呼吸一滞,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条长形多足怪兽猛然自水中飞扑而上,水珠四溅,曲陵南甚至能感觉此怪虫多足划过空气的沙沙响动。她提气一蹬腿,往后一飞,堪堪避开此虫横尾扫来。   那虫子一击不中,遂盘桓潭边岩石之下,头部高高耸起,犹若毒蛇一般伺机攻击。曲陵南大气不喘,冷冷地盯着这头不知名的怪虫。只见它浑身披甲,一节节有若百足虫,然头部却只生一个大眼,耸起的颈部到腹部皆如一般爬虫般有均匀纹路。   此怪虫一节长尾尚深入潭水之中,浑身一动不动,独眼眨也不眨,令曲陵南狐疑其是否生有眼皮。她默默抓紧手中匕首,面无表情地思忖,这么一大截,怕是甲壳坚硬,犹如那头撞死瘸子的巨猿般,寻常匕首恐怕刺不入其内。而其生于水中,涉寒潭若平地,则比那巨猿更要滑不留手。   要宰了这玩意,恐怕得另外找些下刀的地。   她微微一眯眼,却见怪虫沙沙收起身躯,突如其来地跃起,身躯凌空,身长足足有两丈余。曲陵南丝毫不惧,清叱一声,手持匕首迎面而上,往怪虫腹部一戳,果不其然,腹部虫甲僵硬异常,匕首根本刺不进去。但她这一下却激怒怪虫,只见那虫子呲牙咧嘴,口长得极大,口中利齿参差,却闪有蓝光,扭头就朝她扑了过来。   她心下一凛,猜想这虫子与毒蛇相近,该有毒液喷出。果不其然,怪虫头一扬,嘴里喷出一股毒液,足有一尺高,加上它半空的高度,这毒液喷洒范围因而变广。曲陵南急忙就地滚了几滚,只听嗤嗤数声,衣袖上被溅到毒液之处已然被烧出几个破洞。   曲陵南灵活地爬起,挥着匕首眼疾手快插入其颈部扭动的节与节间隙,触手仍然僵硬,一刺之下并没刺入。曲陵南用力再刺,可惜她奔波了一日,先与巨猿缠斗,受了伤尚未包扎,此刻又被这头凶狠的怪虫缠上,当真有些力乏。这一刀变刺得偏了偏,在怪虫外壳处划出一道痕迹,却并未伤及它分毫。   怪虫头一扭,张嘴冲她咬了过来。曲陵南脸色沉静,空余的左手一把拽住怪虫的脖子,咬牙往外拉,不让它咬中自己的颈部经脉。然怪虫尾巴一甩,竟如巨蟒一般缠绕上来,百足窸窸窣窣迅速爬上小姑娘的躯体,渐渐收紧,力大无穷,竟想效仿森蚺巨蟒一流绞死猎物。   离得近,小姑娘几乎可闻见虫口中传来的阵阵腥臭,那些细足嵌入自己皮肉所引起的本能厌恶与恐惧。她转头盯着那虫子的独眼,不知为何,竟然能从中读出隐约的蔑视与鄙夷。就如自己并非一个大活人,而不过是这个畜生口中一顿势在必得的美食,挣扎与搏斗都显得尤为可笑。   可凭什么?   曲陵南忽而感到一股怒意自丹田处涌起,自下山以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堪均翻了出来,尤其是经历的数次生死关头,一次是自己名义上的亲爹想宰了自己,一次是一头长得像兽却取名为猿的畜生想撕碎自己,现在,连这种阴沟里爬着的臭虫也敢肖想她饱餐一顿。   就因为她现下尚未长大成人,力气弱小,没人教过腾云驾雾那等本事?   她是个凡人没错,她确实也还年纪小,可那并不意味着谁都能欺负她!   曲陵南的怒意越积越多,那股撕开法术藤蔓时出现的气息再度如脱缰野马,于四经八脉之中横冲直撞,她苦苦支撑着一丝神智,却只见那虫子的血盆大口却越来越近。曲陵南只觉一阵灼热之气冲上咽喉,她怒吼一声,自体内犹若爆破一般迸发出极强的气势,她一把卡住怪虫脖子,用力一扯,那怪虫顿时被硬生生扯开,发出一阵凄厉的鸣叫。曲陵南往下一扑,径直坐到虫子身上,左手按住它的头,右手举起匕首扎进它的独眼中,瞬间穿透脑壳。   怪虫不住扭动挣扎,曲陵南面沉如水,高举匕首一下下刺穿它的脑袋,一直刺到那怪虫脑袋成了血窟窿,汁液血迹溅了一身一地,仍然不肯罢手。她横着匕首使劲来回切割,终于把虫脑袋整个割开,手一扬,就要抛入深潭中。   “别丢啊,小姑娘真是暴敛天物,你不要这个,送给我可好?”   那个温柔可亲的男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曲陵南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眼神冰冷凶悍。那个声音似乎从周遭石壁当中传来,四处皆有回音,根本无法判断具体从何处响起。曲陵南闭上眼,顺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匕首上的血,将虫脑袋举起,再度对准那口深潭,就要抛过去。   “哎,不是告诉你别丢吗?真是不乖,不听话的小孩可是要被打屁股哦。”   那声音再度响起。   曲陵南骤然睁开眼,清叱一声,反手持匕首冲瀑布方位疾奔而去。她一刀将匕首扎入瀑布旁一块不起眼的钟乳石上。眼前所见顿时晃了数下,耳边只听得那男人略微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曲陵南定睛一看,那石块已然隐去,一个男人的身影悄然而立,曲陵南一刀劈了过去,然而刀却像砍在看不见的墙上一般,咔嚓一声,怎么也刺不进去。   男子带着笑意温和地道:“太粗鲁了,小姑娘可要文雅些方能讨人喜欢。”   他话音未落,曲陵南却直直往后飞了开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她五脏六腑几近挪位。   剧痛之下,曲陵南身体内那股火烧之感退散了去,她一个激灵,神智回复过来。她动了动,却发现手足皆无知觉,哪里能动得了分毫,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曲陵南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没有比身体驱使不了更令人无望的了。   而正前方,却渐渐走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来。   曲陵南在看清他样子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忖乖乖龙个冬,怎的有这么好看的人咧?好看到她觉着自己相貌不俗的爹娘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小姑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这世上赞美一个人的容颜有成千上万的诗词歌赋,比兴铺陈,她也不晓得一个人若拥有顶级相貌意味着多少旁人享用不到的好处和旁人避之不及的风险。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若能长长久久看着这张脸,她愿意每日宰一头刚刚那种臭虫。   只可惜,这念头只能想想便罢。曲陵南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心忖,这男人如斯厉害,动了动手指头便能令她动弹不得,怕是不乐意,也不需要被她养活的。   而她也着实不晓得,养活这么一个好看的大活人,该喂他吃什么,若他太费粮食或挑嘴,她可供应不起一日三餐的好东西。   终究长得再好看,也没吃喝来得实在。   曲陵南又扫了眼他的身板,再度叹了口气,这身板瞧着比娘亲高大不少,给他做身衣裳,得费不少料,光做了衣裳还不够,这模样如此出众,不叮叮当当配点没用却好看的玉佩玉环,似乎说不过去。   那费的钱银就多了。   凭她尚未长大成人的力气,确乎是养活不起这种人的。   那男子一张脸不笑已然人神共愤,偏他还爱脸挂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他站定了,动作优雅地掸掸衣摆,手一伸,地上被曲陵南戳烂的怪虫脑袋便直直飞来,男子接过去,似有些可惜,道:“看看,好好一个伛偻虫首,都让你弄成什么样了。”   他虽口吐责备,然声调仍和煦,就如最温良恭谦的师长,不责骂,却用遗憾令学子惭愧自省。曲陵南看着他,莫名觉着自己不该将虫首戳得太烂,若完整割下给他,说不得他会高兴多两分。   “无须自责,你适才也算无奈之举。”男子温和地宽慰她。   曲陵南羞愧越甚,脸都发烫。   “下回莫要鲁莽,可记得了?”   曲陵南想点头,这才领悟到头动不了。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若才刚乖乖站在那,等伛偻虫咬上,待它吃够了你身上的肉,自然会溜开休憩,我也可徐徐斫下它的头颅。这吃饱喝足的伛偻虫浑身肉质松弛,最为鲜美,乃凶兽食谱中上乘美味,你说,你可算暴敛天物不曾?”   曲陵南睁大眼睛盯着他。   “可惜啊可惜。”神仙样的男子一边啧啧叹道,一边伸手掰开虫子脑壳,咔嚓一声,那怪虫脑袋裂成两半,男子伸手于血肉模糊中一阵翻找,过不了一会,他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声,转头对曲陵南笑道:“幸亏妖丹没让你这莽撞鬼弄坏咯。”   他手一摊,一颗枣儿大小的红色珠子滴溜溜在他白玉般的掌心转动。若这双手没沾染血肉,看起来会更为赏心悦目一些,随后,男子将那颗珠子抛入口中,犹若吃糖豆一般嘎嘣咬下,微眯双眼道:“真是美味,可惜伛偻虫奸诈得紧,若无诱饵,恐难再捕到。小姑娘,不若这样吧。”   男子用极为动人的笑容道:“你再做回诱饵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那神仙模样的男子说完,便含着和煦温柔的笑意凌空一抓,将曲陵南整个抓起,再一甩,准确将她甩到碧绿潭水之畔的石块上。小姑娘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如提线木偶,直直摔在石板上,这一下直摔得她浑身气血翻涌,便是她素来善于忍耐,也禁不住疼得呲牙咧嘴。   “哎呀真个对不住,摔疼你了吧?”男子浅笑道,“我多年未见生人,手上劲道拿捏不稳,小姑娘可莫要责怪则个。”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心忖这人真怪,他修为如此之高平生闻所未闻,又怎会有劲道拿捏不稳一说?适才分明是存心摔疼她,却偏生要做出一副不小心之状,这么当面扯谎,费劲不费劲?   她又巡视了这男子从头至尾,其模样确实好得没挑,身披蓝色布制长袍,腰间系一麻绳,长发垂肩,浑身上下,配饰一样全无,虽不减其风华万一,然却显见简易朴素,想她曲陵南虽也劳碌奔波,可到底有两件衣裳绣了华而不实的纹样,娘亲若不发病,也愿意为她梳整齐的双髻。   比这男子强多了。   曲陵南忽而有些同情他,她心忖,这人莫非与自己一般,自幼长在这洞里,不通俗物,不谙世事。瞧他衣裳简朴,大约日子艰难,衣食无继,可怜见的,连那等丑陋虫子都吃,所谓饥不择食莫过于此咧。   这便难怪他见来了个外人,想到的也只能是如何拿这外人当猎物诱饵,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换做她,若有生人自愿踏入山野间布好的陷阱中诱捕野兽,她说不得也会欣然雀跃,冷眼旁观。   这男子做得没错。   只不过自己可不愿白白喂那等阴沟里爬出的虫子,便是这神仙样的男子强胜自己百倍也不行。   曲陵南盯着那男子的脸,暗暗于体力搜寻那股令自己宛若烧灼起来的神秘气息,可寻遍五脏六腑,却再次发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陵南心里暗暗叫苦,这气息引发的怪力来去无踪,若再寻不着,只怕等会便得命丧此地。   死倒没什么,可死在一条爬虫之口,那却万万不能。   男子忽而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带着笑悄声道:“嘘,别动,伛偻虫成双成对,雄虫已命丧你手,雌虫必来寻仇,你身上带着虫血,方圆十里内,那虫子皆能嗅到。稍安勿躁哟,它马上就出来了。”   曲陵南认真地看着他。   “莫怕,傻丫头,不会太疼的,只少了点肉罢了,你放心,我等会尽量快些出手,断不叫你多受苦便是。”男子愉快地眯着眼,道,“你一介凡人,得享为本座诱虫的殊荣,也算不枉此生,无甚遗憾了。”   曲陵南皱眉,越发怜悯这男子说话颠三倒四,扯谎上瘾,她揣摩着此人大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太久,不扯谎已经无法好好说话。   “啊,终于来了。”男子高兴地道,“小姑娘,记住别动哟。”   他手一拂,随即隐去身形,曲陵南此时却能听见潭水深处有东西迅速划水往上游过的声音,沉寂的水面瞬间泛开层层涟漪。突然哗啦一声,一虫破水而出,百足独目,身形丑陋,正是那男子口称的伛偻虫。雌虫比雄虫颜色略浅,然冲出水面的力道却越大。   它于半空中晃晃脑袋,似确定雄虫何处,随即发现地上雄虫的尸首,顿时百足张开,口中冒出嘘嘘之声,似在怒斥狂吼一般。曲陵南浑身汗毛都耸起,她拼命运气,丹田处隐约传来一股炙热细流,正是她之前遍寻不至的古怪气息。曲陵南心中一喜,赶忙将这股气息引往四经八脉,试图冲开男子加诸她身上的禁制。   然此时却听那雌虫仰天悲鸣,随即扭头一望,独目直直看进曲陵南的眼眸中。曲陵南微微眯眼,用力加速气息转动,祈求在怪虫袭击之前能恢复四肢。说时慢那时快,雌虫怪叫一声直直从她扑了过去,张开大嘴冲她肩膀就咬下,同时百足齐张,紧紧缠住曲陵南的身躯,收紧捆缚之后,雌虫硬生生撕下她肩上一块肉来。   剧烈的疼痛一袭来,曲陵南体内那股热流豁然便大,犹若被人轰地一声点燃爆炸一般,瞬间流窜进她全身经脉。她眼睛充血,意识模糊,心念一动,手已经举起,一把揪住雌虫的脑袋往后一扯,另一只手反手拉住它的后半截,大吼一声,将整条伛偻虫从身上扯了下来。   那虫在她手中扭动不已,曲陵南一个抓不住,虫尾重重一扫,将她整个人扫入潭水之中。噗通声响过后,寒潭之水灭顶而来,曲陵南不提防灌入一大口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即奋力往上游出水面。   她刚刚把脑袋伸出水面,用手拨开拦住视线的额发,尚未攀上岸,那怪虫已然扑了过来,这回张嘴要咬住她的咽喉。曲陵南无处可避,唯一的匕首又被丢在地面,身无寸刃,只得手握拳头,打算跟这虫子硬拼。   就在那雌虫即将咬上她的前一刻,一道绚丽的火卷了过来,将这虫子团团围裹,热浪扑来,曲陵南不得不举臂挡住,只听噼啪数声,她放下手臂一看,偌大的一条怪虫已经落到地上,不出片刻便被烧成废渣。   黑色渣滓中有一颗红色小珠滴溜溜直转,随即飞了起来,直直飞入曲陵南身后。曲陵南愣愣地转过头,却见那小珠自动飞入男子手中,她舔了舔嘴唇,以为男子又会将小珠当糖豆咬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低头凝视了小珠片刻,施施然走了过来,蹲在水边,将珠子递给她道:“吞下去。”   “为,为啥?”曲陵南冻得哆哆嗦嗦。   “两百年的伛偻虫丹,妙处可多,最要紧的,它能解伛偻虫毒。”   曲陵南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却依稀觉着夺人口粮,尤其是夺这么好看又吃不饱的人之口粮,这等事不能干,于是她勉强提气,忍着冷,牙齿打颤道:“你,你吃。”   那男子一愣,道:“你倒好心,罢了,伛偻虫丹于我虽有用,然少服一两颗也没什么,你且吞下,不然性命难保。”   曲陵南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人变得越来越冷,她拼命攀着潭边石头想跳出水,却发现自己一点劲都使不上。   男子掰开她的嘴,直接将那颗珠子强行塞入,曲陵南只觉一股刺骨冰寒自喉咙流入体内,四肢瞬间如被冻住般僵硬无比,连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渣子。   朦胧中,她被那男子提溜着后颈提出水面,这回她没被那人随意丢于地上,而上轻轻放下,甚至脑袋还能倚靠着一块石笋。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瞧那男子要干嘛,却发觉自己眼前一片重影,耳朵嗡嗡声不绝,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一起扇动翅膀一般。   在这样的杂音中,小姑娘却不知为何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凑了近来,将她湿淋淋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颌,犹如鉴定什么似的盯着自己的脸仔细端详,此时曲陵南发现这张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有谁拿着块抹布,将这男子脸上作伪的笑容尽数拭去。   这样才对嘛。   小姑娘欣慰地舒展了眉头,笑得不知所谓何必再笑?真不知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然后,在她陷入昏迷中的前一刻,她看到男子慢慢得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像想到什么好事一般,从心底洋溢而上的欢乐蔓延到脸上。他的笑容耀眼到极点,宛若山谷中落日绚丽,宛若草地上晨露初凝,就算把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统统加起来,也未必及上。这样的笑容才能配得上这样一张脸,令曲陵南觉着,哪怕再来一头怪虫让她宰,恐怕她也乐意。   她越来越混沌的脑子想道,这人真笨,长这样,要笑就得这么笑才好看嘛。   她在恍惚间似见到那男子说了什么,可一句也没听清,她辨认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男子像是在说,世事难料。   啥意思咧?   曲陵南想着想着,堕入昏迷中。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先写这么多吧。关于本文设定:老水写文这么多年,真没听说过修真文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设定规矩,每个文都有作者对文的不同设定,别的不说,光修真等级那,x点纵横等作者们就至少存在好几种不同写法,这又不是篡改历史,本来就是享受虚构的快乐,较真就没必要了。感谢:草央扔了一个地雷东莱扔了一个手榴弹使劲大摸摸二位。 ☆、第 14 章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中有数不尽的伛偻虫窸窸窣窣蜿蜒爬行,尽数冲她而来,这些虫子离近了又化作巨藤,犹如那日傅府门前缠缚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脚踝处攀爬而上,顷刻间覆满全身。那藤条冰冷彻骨,肌肤与之相触,冷意透过骨缝深入内里,冻得她几欲僵住。   然与此同时,却又有说不清缘来的古怪炙热之气囤积下腹之处,这股霸道之热气似不喜被外部阴寒束缚,挣脱得十分厉害,横冲直撞之下,令梦中的曲陵南见着自己腹部高高耸起,宛若一个充气皮球,内里尚有热气忽左忽右,撞击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脏六腑被撞得险些移位。它挣扎得欲是厉害,外部藤蔓便纠结得越紧,层层捆缚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断。   曲陵南在梦中亲眼见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见骨,而那股霸道热气却丝毫不肯服输,反而激起越来越强劲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积越高,终于到达顶点,砰的一声巨响,腹部炸开,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刹那间,被光芒照到的藤蔓节节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与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弥合。   此一刻,她犹若浸泡于温度合适的水中,安全而放松。小姑娘这一生极少有这样的时刻,脑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什么也不用想,明日发愁的三餐吃食,颠沛流离且待明日再说。此时此刻,且让她四经八脉全浸润于光芒当中,那道古怪的热气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见地温顺偎贴,轻柔地流淌过全身经脉,宛若娘亲的手,满怀舐犊之情。   虽然小姑娘不太记得娘亲的手是否曾如此触摸过她。   良久后,久到浑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开又组合回去,曲陵南睁开眼。她用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无分白昼黑夜均光亮莹白的石洞。石笋晶亮点点,犹如繁星璀璨,耳闻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这间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杀虫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来,发现耳力视力竟比之先前强了不少,且闭目之下,方圆数里些微动静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骤然间脑子里多了一双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却已远。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时跃下,头险些撞上洞顶凸起的石笋。   手一摸石壁,方发觉自己手上竟满是淤泥,整个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滚,又脏又臭,曲陵南虽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人,此时见了自己这般腌臜,也忍不住   皱了眉头。   虽说有几日没洗澡,然只是宰条虫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时她暗自庆幸的是多亏娘亲早死了,否则以她那般爱美,若见着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场?   小姑娘宁可再去宰伛偻虫,也不愿见娘亲哭。   她三步作两步奔至水声处,洞边有潺潺寒泉,经年累月冲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积了清澈见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凉之极,先捧着饮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甘甜。小姑娘点点头,对水表示满意,随即解下腰带,脱下衣裳,双手捧起水浇到身上。   她长年照料自己,这些随身琐事自来便娴熟无比,便是水寒彻骨也浑不在意。待洗去层层泥垢后,曲陵南突然发现,那露出的肌肤洁白无瑕,触手光滑得犹如打磨过的玉石,长年打猎受的伤留的疤,此时居然全都无影无踪。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记得就在昏睡前,她这个位置分明让那丑陋的虫子撕咬下一块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伤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着衣裳不知所措,忽而忆起山村人讲过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将人魂魄转自别的躯壳,随心所欲,毫无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阵发凉,暗忖自己才刚杀的那一公一母俩条虫子,身躯肥胖巨大,别早已修炼成精怪吧?   因为报复,故给她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壳子?   可千万别,原来的壳子就算千疮百孔,经年磨损,且腿短手长,不是什么好身体,然上蹿下跳,翻山越岭从未含糊过,打猎劈柴,养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极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点草药睡一觉,第二天也会再度神清气爽。   更何况,那张脸,细细端详之下,五官终究是肖像娘亲多些。   曲陵南捧着衣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头,那边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绰绰能照出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凑近石壁,摸着自己的脸又捏又掐,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原来那张脸,还好。   虽说肌肤似乎变白变细,然它爱白便白,爱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边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迹泥垢,污秽不堪,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曲陵南因没被夺舍而心情大好,对衣裳污渍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着湿淋淋的衣裳又   穿回身上,虽不大好受,然总好过裸@身,这洞中目前瞧着是只有她一个,可那神仙样的混蛋却善于敛息隐形,谁知他什么时候又来个神出鬼没?   小姑娘脑子里没那等造作无用的羞赧念头,只觉着那男的虽说好看,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虫,为了不被咬死,等下没准一撞见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过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碜。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过郝平溪所赠的下品辟谷丹,此时并无饥渴之感。然她习惯了做长久打算,今日不饿,不代表明日也无需进食。   曲陵南摸了摸怀里的衣袋,将东西尽数倒出,数枚铜钱滚了出来,一根娘亲所戴的银簪,一盒普通金疮药,一个火折子,然已经湿透无用。   小姑娘将铜钱仔细数了数,郑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块上,期望其干透时能又好用,金疮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必须随身带着。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处,却摸到一块硬石头,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正面雕着奇特符文,翻过来背面又蟠龙纹样。   这是郝平溪死前递给她的玉佩,戴上它,人们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这块玉佩,盯着它严肃地看,忽而觉着一股酸涩之感从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给她这个是为她好。   曲陵南郑重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贴着胸口静悄悄地卧着,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为了省事,也得听瘸子一劝。   若她不姓曲,便不会下山杀爹,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被困此处,与一个较伛偻虫罹鞫猿凶险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邻。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寻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丢一件便没一件了。   曲陵南闭目感知那杀虫的大洞在何处,确定方位后,她便迈步走出,朝那处大洞走去。一路尽是差不多模样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而若不处处留意,则容易在同一处打转,最终困死岔路上。   日复一日见到如此单调无望的甬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这里干嘛?   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有毒虫凶兽虎视眈眈,阴寒艰苦自   不必多言,那男子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处所,那便无需吃那等爬虫充饥了啊。   曲陵南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男子非不想出,实不能也。   她发足狂奔起来,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气息平稳,跑动轻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见潭水依旧,地上那头死透的伛偻虫尸已无影无踪,地上的血迹也干干净净。   曲陵南低头四下寻找,怎么也不见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时,她忽而听得那男子的声音在耳边近处响起:“咦,服下伛偻虫丹非但没被冻死,居然还引气入体了,哈哈,真有趣,本道多年未见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过去,这才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样的男子屈膝盘腿端坐其上,双目紧闭,嘴唇不动,似在打坐,然他的声音却准确无误传到她耳朵里。   又在装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曲陵南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让本道瞧瞧你引气入体后的模样儿。”那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和煦,“抬起头,莫怕,不再拿你诱虫子便是。”   “哟,跟我闹脾气?不听话?”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本道言而有信,说了不拿你做诱饵便不会,只是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伛偻虫逊色的好东西,你确定仍要在本道面前倔强到底么?”   曲陵南闻言,目光炯炯地抬头问:“真的?”   男子笑道:“当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这里头的蛇虫鼠蚁无天敌修士捕杀滋扰,不知凡几。”   “甚好。”曲陵南堪称愉悦地道,“害我忧心了许久,原来这鸟不生蛋之地也有猎物可打嘛,这样吃食口粮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声一滞,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兽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虫蝼蚁皆各有修为,非等闲之辈,伛偻虫不过其中尔尔之流罢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饭?”曲陵南好奇地问,“还是你吞了那种吃了不饿肚子的绿药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药?”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你还是将匕首还我,最多我应允你,猎到的东西分些与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还是莫要吃那虫子的   脑子,不太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几天虽然忙,但也有回来看留言,感谢鼓励我的读者,一直看我的文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写文没优点,唯有喜欢尝试点特别的人和特别的事,这点从《问仙》开文以来不断收到的读者反馈可见,大家对女主是接受的,我很欣慰。但不知为何文下总有披马甲骂小姑娘“矫情”“恶心”的“读者”,这种几乎可以确定的非读者纯捣乱的女孩经常遇到,我见着太多,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她们真年轻,然后年轻真好。其实我在《着魔》结尾处也明确说过,读者有自行理解一个文的权利,作者的责任只在于写完整人物和故事,而不是做无谓的解释甚至掐架,有关这个文,我所要说的全部东西都在文里,怎么理解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当然,我更希望说,能有真正有趣的讨论,关于这个人物,这个故事,你的看法如何,褒贬都无所谓,重点是真的想交流,就像《着魔》下好几个高楼在骂小攻,我觉得都很好,是读者真实价值观的反应,是值得尊重的留言,而不是词汇贫乏地只懂得用仅有的几个形容词骂作者骂人物。就像我以往写过的每个文都会有精彩的评论那样,我希望《问仙》也有,希望大家不吝交换意见,谢谢。 ☆、第 15 章   曲陵南停了停,未见那男子有所反应,连惯常的笑声也未闻,不觉有些奇怪,挪了几步凑近了些,原想瞧瞧对方是否入定了,哪知脚刚踏上潭边石块,男子骤然睁眼,一双眼中冰雪满布,巨大的威压顷刻如泄洪决堤般汹涌扑来,小姑娘顿时只觉心肺被牢牢钳制,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紧接着整个身体直直向后飞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   比起第一回被那男子摔开,这回倒地已没上回那么疼。曲陵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从不知道,有人能不动手脚,仅凭身上散发的不可见威压便令他人噤若寒蝉,几近窒息。那种源自内心觐见高山壮阔,长河奔腾的浩瀚敬畏由然而来,竟能令人匍匐在强者足下,蝼蚁一般惶恐不安。   可为何会这样?   因修为差距甚远,因实力上强弱对比太过迥异,则弱的一方便必须只能低头臣服?   但是强者从何而来,人对强者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之浩淼,地之广博,星辰之高远,日月之恒长,人活在其间,皆是顶同一片天,踩同一块地,为何他比我强大,我便要匍匐其足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曲陵南想起她在山野中打猎,毒蛇猛兽莫不比她凶猛百倍,然她心底从未因力量悬殊而自觉卑微,妄自菲薄,也从未因宰杀了哪头大家伙便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她的小榆木脑袋里只装着吃饭两个字,天大地大,大不过人的一张嘴,故虽处忧患困穷,却从未屈志。走兽也罢,猛禽也罢,在她眼底只有能猎与不能猎俩种。   而在她眼中,这男子与那等走兽猛禽并无甚区别,她与他之间纵然实力相差甚远,穷她一生,也许终究无法望其颈背,然一旦对持,则刀下谁死谁活,并不是看这一刻的气势孰强孰弱。   在金丹修士骀荡恣肆的威压跟前,小姑娘憋着气面无表情,她双手握拳,心忖这男的果然一人呆这太久,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自己好意劝他莫要再食虫子脑子那等腌臜之物,他非但不领情,还发了火。   好吧,既然说不通,那便打一架。   她拳头攥紧,盯着那男子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只待他一动,便存了飞扑而上一拳揍到他鼻梁上的念想。   这一次决不让他有机会施法令自己动弹不得。   可等了半天,那男子也只是面容严峻散发瞧不见的压死人的气势,真刀实枪却不见有一星半点,曲陵南满身的斗志无处可泄,不觉有些不耐,问道:“喂   ,还打架不打咧?”   那男子微微一愣神,随即勾起嘴角道:“小孩子果然是要好好教导才懂点道理,也罢,本道便勉为其难,为你讲些规矩罢。”   他衣袖下捏诀的手掌翻转,曲陵南猛地飞跃而上,直取其面首,但未跃过水潭,便见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挥,疾风平地而起,席卷而去,曲陵南被刮得倒飞出去,再度重重落于地上。   只一霎时,小姑娘清叱一声:“再来!”话音刚落,人又如炮弹般弹起,仍旧攥着拳头扑面而去。男子略一扬眉,眼神中透露出三分兴味,手势一弹,这回的疾风夹着火光呼啸而去,曲陵南情急之下扭腰避开,却仍让火苗撩上额发,她狼狈滚地,于潭水边舀水浇到头上,嗤的一声火被浇灭,鼻端闻到一股头发烧焦之味。   “怎样?”男子带笑问,“小丫头可晓得些道理了?”   曲陵南茫然问:“晓得啥道理?水能灭火么?这我早就晓得咧。”   男子笑容一僵,提高声音道:“胡扯!本道是教你一介凡人,在修士跟前便该知进退,知卑微,知敬畏,知恭谨的道理!”   他手自袖中展出,十指优雅若白莲绽放,可他掌中却凭空浮起一团火焰,男子嘴角的笑容又重新浮现,他温柔地道:“小姑娘,对不住了,你这头头发太长,本道替你清理一下如何可好?”   他话音未落,那火焰已飞出掌心,冲曲陵南飞了过去。曲陵南倒地一滚,可那火球却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半空中拐了个弯追了上去。曲陵南惊诧之余不忘逃命,可惜她速度虽快,那火球比她更快。曲陵南横下一条心,直奔潭水而去,她想得很简单,水能灭火,她躲于水中,那火便拿她无法。   哗啦一声水响,小姑娘第二回跳入寒潭之中,可她自水中一睁眼却吓了一跳,那火球竟也能落水而至。碧色水中一团橘黄色的火球如影随行,怎么瞧怎么诡异,曲陵南刚看清那团火芯部有蔚蓝的光,便觉着脑后头发被瞬间点着,顷刻间于水中毫不影响,烧得噼里啪啦。   曲陵南正无计可施时,忽觉身子被人横空拔出水,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将她狠狠甩到地面,她顾不得摔得七荤八素,伸手一摸后脑,果然那留着黄不拉几的头发被烧得七零八落,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比那耍猴的还滑稽。   好吧,看来是打不过那个混蛋。   “我认输。”曲陵南干脆地说,“你想揍便揍吧,揍不死,下回我还跟你干架   。”   她话音落下好一会,对方均毫无回应,曲陵南也不在意,低头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腿,盘算着若再摔跟头,得学着屁股着地才能避免受伤更重。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一阵笑声,最初只是压抑的低笑,慢慢地笑声转大,最后转成开怀大笑。   曲陵南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那神仙样的男子歪着身子指着她笑得厉害,曲陵南歪着脑袋瞧着,心里觉着这男的还是这般纵情大笑才算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厌。可她不一会又觉着有些遗憾,再好看,他也要揍自己,也还是个混蛋。   可惜,若这男子不是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头洞里呆得太久,吃得又太差,像他这般相貌的男子,该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让他过得快活吧?   那日子过得多高兴。   真可怜。   她摇摇脑袋,扒拉了下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拍拍屁股想走。脚没迈出一步,脚下忽而一软,噗通一声又摔地上。   “去哪啊你?”男子声调快乐地问,“别走哇,本道这尚有凡人入世法则若干,今日兴致高,便是一一指点你都无妨。”   曲陵南扭过头,皱眉问:“啥意思咧?”   “真是个小笨蛋,怎么,适才本道一番教诲,你竟无半分领悟么?”男子微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罢了,我左右无事,便是从头再说一次又如何?”   曲陵南忽而福至心灵,忙道:“且慢,我有领悟。”   “哦?说来听听。”   “我领悟到现在打不过你,以后也不定能打得过,你这会又未见得想宰了我,”曲陵南认真地道,“那我为啥要跟你打架咧?我为啥不省点力气宰两头虫子当储备粮?却要跟你在这耗着咧?”   “冥顽不明啊,”男子佯装遗憾,实则兴致勃勃地道,“小家伙,你说说,遇上你这么不开窍的孩子该怎么教呢?不若,咱们还是从头来过吧?”   曲陵南怒道:“你不过欺我年少体弱罢了,我若有你这般本事,定教你讨不着好去!”   男子盯着她的脸,笑了笑,语调轻柔问:“那,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打得过我?也许我可以教你哟。”   “不想。”曲陵南摇头道,“我就算宰了你也没用,知道怎么揍你之前,肯定要被你揍很多次,费时费力,还没个好,我没那闲工夫。”   男子笑容加深,以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道:“若我收你入门   做亲传弟子,引你踏修真一途,让你摆脱肉体凡胎,许你成仙之愿,这你也不想?”   “成了仙有啥好处咧?”   “这个嘛,”男子盯着她,笑容耀眼夺目,“于你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无需再奔波流离,我们弟子一应花销用度皆有师门分配,越是出类拔萃的弟子,得到的供给越多。”   曲陵南眨眨眼,摇头道:“我能养活自己。”   “小东西,拜我为师后,这些琐事自有门人替你操办,你便是不分昼夜拿来修炼都嫌不够,哪还有闲暇理会那等俗务?”   “就是有人管我吃管我穿?”小姑娘好奇问,“为啥咧?”   “不为什么,此乃内门弟子应得供给。”   “听着给我好处太多,无缘无故的,我觉着不靠谱。”小姑娘老实地道。   那男子脸色一变,冷哼道:“想当年多少人想拜在我门下我都没应承,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敢推三阻四了。成,我反正也闲着,咱们再来说说那些做凡人的道理吧。”   曲陵南想起刚刚那顿摔有些犯怵,她沉默了,低头瞧着自己脚下破了脚趾头的鞋,道:“那个,让我学你那个生火的本事,我便应承你。”   “那你可学不来,我是火系单灵根,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材,我的功法你学不来。”男子极有耐心地温和地道,“可驳火术不过低级法术,任何灵根的弟子皆可习,你若想学,我自会教你。”   曲陵南点点头,想了想不放心又问:“那个什么术,也能生火?”   “绝对能。”男子道,“随着你道法高深,那火还能越升越旺。”   “哦。那成。”曲陵南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般松了口气,不甚在意地道,“那咱们做师徒吧。”   “这才乖嘛,小孩子老是不听话怎么行呢?”男子重新给了个笑脸,一时嘴快问:“你为何想学驳火术?”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个有用哇。火折子老贵还容易弄湿,可没个引火的,跑山野里诸多不便,我若会空手起火,就用不着花那个冤枉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妖七扔了一个地雷7242075扔了一个地雷银时扔了一个地雷 ☆、第 16 章   在曲陵南的脑子里,有关师傅是什么,惟有模糊感知,并未尝有确切答案。一开始,她以为师傅大概等同于长辈,她一生孑然独立,唯一的长辈就是失去的娘亲,师傅既无生养之恩,又无舐犊之情,对他好,无非就是平日多照料着点,这不算难事,小姑娘已然照料了娘亲这么些年,里里外外早做惯了,倒也不觉着有何麻烦。   她心里暗忖,师傅现下貌美甚于娘亲,若有天得出岩洞,顶多攒点银子为他置办些好衣裳;再则,到他老了不能动了,自己多担待他些,不因为他没用了就虐待老人,尽量不在吃穿上亏了他便是。   小姑娘以为这便是好徒弟的全部了,哪知道听那男子一说,她才骤然发觉,照自己的想法,只怕连做一名合格修真弟子的边都没摸着。   她新鲜出炉,俊美得惨绝人寰的师傅彼时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姿态慵懒,兴致却颇高。他微眯着眼,带着惯常的微笑侃侃而谈:“对师傅的孝道乃天之经,乃地之义,乃我辈修士立德之本,乃问鼎仙路之通衢大道。为师细与你说,做修士可以进阶慢,可以天赋低,可以这些都没关系,看个人仙缘际遇,强求不得。做修士最最要紧的一项,便是孝顺师傅,平日里温顺乖巧,事师傅如事仙长,有什么想师傅之未想,为师傅之未为,至于啮指痛心、戏彩娱亲之类,也是为人徒儿的分内事,懂吗?”   小姑娘睁圆眼睛,惊奇地盯着她的师傅,过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傅极有耐心地笑得和煦如风,柔声问:“徒儿莫怕,有不懂处要及时问,为师定当为你解惑。”   “啥都没听太懂,”曲陵南有些赧颜地问道,“就听出一个意思,当徒弟没事得养活师傅,有事还得听师傅的,对不?”   师傅摇摇手指头,微笑道:“谨身节用,以养师尊只是凡人之孝,修士之孝除此之外,还得时刻记着,以助师傅增进修为为第一,余者万事皆不能及。当然了,为师修为增进,肯定也会提携于你,灵石功法之类的好处也少不了你的,此乃互惠互利的一桩好事,你莫要想偏了。”   曲陵南偏头看着他半天,问:“你外头定然有许多徒儿吧?”   师傅扬起眉毛问:“何出此言?”   “做师傅这么有好处,一个徒儿怎生够,当然要多多益善咧,”曲陵南认真地给他码清楚这回事,“放心吧,我定会好好修炼的,待我长大成人后,我也要广纳徒弟。你想呀,你是我师傅,我是   他们的师傅,他们也听我使唤,我听你使唤,到时你再把今日这番孝道好好给人讲讲,啊啊,你好似一下多了许多人伺候,师傅,你可比镇子上的那些大老爷阔气多啦。”   她说到最后,忽而也兴致勃勃起来,跳起来道:“师傅,快些教我修炼的法子吧,早些练习能早日办这件事……”   她话音一落,却瞥见自家师傅一张俊脸上沉了下来,晓得自己不知哪又说错了话,小姑娘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耐烦,她自下山来,每每张嘴总能惹人不快,就连这世外高人般的师傅也如此。这些人无论来自凡尘俗世抑或声称超凡脱俗,全都爱把一句话能讲明白的事拐上十七八个道,好比她师傅刚刚说了半天的孝道孝道,其实说到底,不就是怕她不听话吗?   可只磕了三个头叫了声师傅就想她曲陵南言听计从,又不是被人下了降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曲陵南觉着自家师傅真相信这些有点傻,然又疑心自己不通世事,没准这玄武大陆的规矩便是如此。   师傅大过天,人人皆如此。   小姑娘暂时忘记自己也是新近徒弟的事,眼睛一亮,想得长远,她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觉着广收徒弟这一条很有用处,起码她给师傅养老送终,她徒弟就得给她养老送终。   这么好一条路子,说出来师傅不知哪根筋不对又不高兴了。   她小心地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只见他脸上又涌起温柔如水的笑容,可曲陵南却知道,这笑容其实毫无笑意,看着忒渗人。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小半步,正要见势不妙拔足逃跑,突然后背心被一股力道一把揪起,曲陵南大叫一声:“师傅别……”   摔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那股力道狠狠甩到地上,摔了个屁股朝天。曲陵南呲牙咧嘴转头来,只见她那个大半天都懒得挪一下的师傅掸掸衣裳下摆,慢悠悠地下了坐台,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丫头听好喽,你乃是本道进阶金丹修士以来收取的第一个徒弟,来日咱们回了门派,你便是一峰之主下的首席弟子,比之外门弟子三千,内门弟子五百,杂役仆佣无数,你在山门之中可谓一步登天,一跃而为内门弟子之顶端。怎样,这等殊荣,便是我琼华派开山千年来,也没几人有。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个不着调的,可别嫌为师要找你谈谈心,说说理哦。”   曲陵南狼狈地爬过身,看着师傅神采夺目的眼眸,有些心虚,问:“我真是你第一个弟子?”   她师傅点了点头。   “那个,当你的弟子,其实很难?”   她师傅又点了点头。   曲陵南为自己适才那等广收徒多增益的念头惭愧了下,随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忙道:“不对啊。”   “什么不对?”   “那为何我拜师一点不难?”曲陵南老实地问,“我可没觉着我有多了不得。”   她话音刚落,师傅那边却叹了口气,脸上罩上一层说不出的落寞,淡淡地道:“为师在此上古岩洞呆得太久,收你为徒也是一时兴起,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绝世风华配上这等寂寥神情,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效果就是百倍增长,曲陵南只觉着心里发酸,用力吸了下鼻子,大声道:“师傅,往后我养你便是。”   她师傅背对着她,嘴角上勾,声音却黯然道:“胡说,为师堂堂金丹修士,要你个小丫头养什么?你好好修炼,早日有些出息,为师便心满意足了。”   “那个,最多我不嫌你吃虫脑便是!”小姑娘跳了起来,振振有词道,“师傅,我,我还能帮你宰那怪虫!”   “什么吃虫脑?”她师傅转身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却爱胡扯,为师是早年练功太猛落下亏空,现如今身子骨不行,要服那伛偻虫内丹助气。”   “啊,师傅你也身子骨不好吗?”小姑娘同情心大增,顿时觉着这美貌师傅与自家美貌娘亲差不多,十天中有八天要躺着歇息。原来那恶心虫子的脑子是师傅的药啊,要不是病得厉害,好人哪会自愿去吞那等腌臜玩意?   师傅也不容易哇。   幸好自己误打误撞来这,不然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踏前两步,认真道:“师傅,我会待你好的。”   她师傅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好,乖徒儿。”   “哪还有那大虫子咧?”曲陵南挽起袖子,热心地道,“把匕首还我,我给你现宰去。”   “这个不急,你过来,”她师傅朝她招招手,“为师先瞧瞧,你天赋如何。”   曲陵南走了过去,近距离闻见她师傅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暖融融的淡香,直扑鼻端,就如冬日里往炭火炉内投入花瓣花饼一般,借着火的烘烤,那香气热热闹闹,温暖人心。当日娘亲还在时,就爱做这些,烧一块自己做的花饼,整个屋子都弥漫这等令人安定的香气。曲陵南抬眼看她师傅,觉着这男子   也没第一次看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那张难描难画的脸,此刻瞧着,却无咄咄逼人的凌然之气,反倒有了三分真情实意的亲和之感。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又悄悄地靠近她师傅半步,只见她师傅嘴角含笑,将手搭到她头顶,突然间一股暖暖的气息自顶而下,顷刻间游走四肢,她还未体味完,就觉头顶一轻,她师傅已经收回了手。   “三灵根,不好不坏。”师傅道,“总算没给我太丢人。”   曲陵南嘿嘿笑了笑。   “然你身上有些古怪。”师傅左右看她,问,“你可是自小力气比人大,腾挪跳跃比人灵活?”   曲陵南道:“不晓得,我没跟人比过。”   她师傅深深看着她,问:“你当日为何会吞下伛偻虫丹后反能引气入体?”   小姑娘想了想道:“就是觉着一会冷一会热,最后冷与热交汇了,我就醒了。”   师傅眯眼问:“小家伙,你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在何处?”   小姑娘心里忽而想起瘸子死前的嘱咐,莫要让人知晓自己姓曲,似乎姓曲对这些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她虽懵懂,却并非愚昧,娘亲为何心心念念着傅季和,却仍要带着自己奔逃,恐怕与这曲姓也有说不出的干系。她一下山,遇着修士便被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走,这也全是姓曲惹的祸。   说不清为什么,小姑娘心里就是不乐意这个看起来需要自己养的师傅,也要因为自己姓曲而生了旁的心思。   她能感觉到那块瘸子给的玉佩贴身戴着,这东西自她进洞以来从未离身,瘸子曾道,此乃他家的传家宝,戴着便无修士能查觉她身上的曲姓血脉。   那么,师傅应当也没察觉?   她虽下了决心养师傅,可没将言听计从,知无不言当成好徒儿必备品性。事实上,姓曲于她无半点好处,却将招惹无穷麻烦,于是小姑娘在这一瞬毅然决定,她再不告诉人自己姓什么。   “我叫陵南。”曲陵南正视她师傅的眼睛,毫无愧疚地道,“我娘跟我爹没成亲,我爹不要我娘了,娘就抱着我跑到山野里,后来娘死了,我下山找爹,可爹也死了,我就莫名其妙来到这。我不晓得我来的那个地方叫什么,但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她不知此时她师傅早已用神识将她全身笼罩住,他是金丹后期修为,据金丹大圆满仅一步之遥,对这么个修为低微的小丫头,只要她声调当中有一丝颤抖,抑或   语速中有一丝迟疑,他都会立即知晓。只可惜,金丹后期的修士以往遇上的对手都太狡诈奸猾,且一个个好面子得很,断无人会将自家父母私密之事相告他人,今儿个听曲陵南这么一说,她师傅已然信了七八分,且神识一扫之下,能发现曲陵南的经脉比一般人宽,心脏跳动比同龄的稚童要铿锵有力。修真界从来不乏天纵奇材,有他这等逆天的火系变异单灵根在前,曲陵南不过经脉宽阔,算得了什么?   况且这也是好事,经脉宽阔,修为增进便顺,早日进阶,他收这个徒儿的价值才能早日体现。   她师傅顿时笑容加深,还好心地顺手摸了摸小丫头被烧得稀奇古怪的头发,柔声道:“可怜,入我修门,前事尽断,莫要记挂凡尘俗务了,今后有师傅疼你。”   曲陵南点点头,她没人疼过,也不在意疼不疼这种事,她心里想着另一件事,于是问:“师傅,我叫陵南,你叫什么呢?”   她师傅低笑道:“我俗家姓氏早抛身后,师尊唤我孚琛,金丹成后得道号文始真人,记住咯,以后出去若有人问你师傅是谁,你要回琼华派文始真人。懂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有更,由于老水非专职写手,故本文更新频率该为一周四更或五更,谢谢大家支持~~~两位给我扔霸王票的童鞋真是太感谢了,哈哈哈。411881扔了一个地雷过堂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 17 章   曲陵南闭着眼,端坐在自家编的蒲团上,照着师傅教的法子心息相依,神气合一,内息于丹田处冉冉升起,细若游丝,游走于经脉之中,虽不似大江奔腾,却犹如涓涓小溪,潺潺而流,连绵不绝。曲陵南初初行功时,还颇遇些阻滞之处,然孚琛师傅解惑云,此乃五脏六腑郁结多年凡尘俗气所致,勤练多几次便好了。小姑娘试着多练几次,果然以往迟滞的地方,被这潺潺气息锲而不舍地反复冲刷,渐渐地便如冲散淤泥一般,变得流畅滑顺起来。   孚琛传与她的这套心法据说是琼华派不二传的好东西,乃千年前琼华派一位大能高人所创,那高人以女子之身,杂灵根之体,却苦练不辍,兼之仙缘深厚,终臻化神期大成。这等修为,玄武大陆数万年来少有男性修士能与之相提并论,更遑论女修士了。惜乎这等传奇人物却于飞升之际陨落,于整个玄武大陆而言,也是一大憾事。此后一千余年,再无这等可称传奇的人物出现,这位高人,也日益淡出修士视线,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传说。   这位高人道号青玄,这套心法,便名为“青玄心法”。   “青玄仙尊昔日不过四灵根体,俗称杂灵根,又称为伪灵根,然其坚毅果敢,品性高洁,加上福泽深厚,成一代传奇女仙,小南儿,你可比她的天赋高,修行之路漫漫,考验的不是灵根,而是你的心性,切勿妄自菲薄,知道吗?”   “是。”   “好好修炼,为师对你寄望颇深,莫要令我失望才是。”   曲陵南老实道:“我尽力便是,可不敢夸海口吹牛,什么来日定成一代新女仙的,这等事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思上进的丫头!”孚琛屈起指头弹了下她的脑门,“不志存高远,不好好练功,你拿什么养为师?”   “我能打猎,宰个把虫子什么的不在话下,”小姑娘想了想问,“师傅你吃得不多吧?”   “为师无需食用俗世之物。”   “啊对哦,你不用吃饭,你就算吃也吃那种小丸子,”曲陵南真心实意地笑开了,问,“师傅,那小丸子,就是吃了无需吃饭那种,贵吗?”   “不贵啊,”孚琛低头漫不经心地道,“辟谷丹分下中上三等,你师傅我体质虚弱,寻常辟谷丹的毒性我可扛不住,要服也得服上品辟谷丹,我若没记错,一瓶也就一百来块下品灵石吧。哎,我多年在此,也不知外头物价如何了。”   “那就是多少?”小姑娘仔细算了下身上攒着的铜板,忧心忡忡地问。   “多少啊,大概等于你宰多十几二十条伛偻虫去换,应是能够吧。”孚琛看着她一笑,眸光流转,说不出的璀璨好看,“怎的,徒儿莫不是有难为之处?”   曲陵南认真思忖了一会,严肃道:“有,为难得很,师傅,照我的水平,你还是直接吃虫脑子吧,那个又方便又管饱。”   孚琛脸上露出曲陵南熟悉的被噎到的表情。   “师傅师傅,”曲陵南抬头看自家师傅,发觉他脸色白里透青,皱眉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没好好睡觉?”   “嗯?”   “你眼底青色都出来了,”小姑娘端详着他的脸,不无遗憾地道,“师傅啊,我早想说与你听了,我知道你不爱美,这很好,皮囊都是身外之物,可你长成这样,便再不爱惜外貌,也得仔细些,别暴敛天物啊。”   孚琛脸色沉了下来,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谈论自己外貌。修真界虽不乏美人,然似他长成这般的还是少数,早些年修为尚浅时,觊觎其外貌者大有人在,幸而他天赋奇高,师尊又护着无人敢欺,这才能一心修炼。后来金丹大成,再无人敢出言不逊,然那些幼年记忆却深入人心,一听便有本能厌恶。他衣袖一挥,就要一掌拍死这不尊师重道的逆徒,可还没动手,又听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小声道:“凡老天爷让长的,都是有道理的。”   “道理?”孚琛冷笑问,“什么道理?”   “让你晓得做美人多难啊,”小姑娘唠唠叨叨地告诉他,“就拿我娘来说吧,她长得好看,我爹看上她,她也以为凭着自己一张脸定能让人真心相许,可结果怎么着?脸是脸,事是事,我爹还不是不娶她不要她?”   “那又如何?”   “师傅你也是啊,难道你修为进阶跟脸有关?”   孚琛顿了顿,道:“既如此,我又何必爱惜外貌?”   “那是另一回事了嘛,老天爷既然让你长这样,你就要越发对得住他才是。”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师傅你精精神神的,自己高兴,徒儿我看着也高兴啊。”   孚琛想揍她一顿又觉得为这个揍丫头太无聊,想接着训她,又怀疑以她的脑子能不能听明白,站了会,终究觉着这小东西不分尊卑欠教训,于是不由分说,一拂衣袖,狠狠甩了曲陵南一个大跟头,摔得她七荤八素,爬起来一脸愤愤然,这才心满意足,含笑回望了她一眼,问:“不服气?”   曲陵南   揉着屁股,皱眉道:“你是我师傅,我又打不过你,为啥要不服气?”   “你若能一月之内,将青玄心法练至第一层大圆满,为师便传你云梯术。”   “那是啥?”   “不算啥,只不过是个小身法,能让你下回摔屁股之前学会于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   小姑娘笑了,点头道:“这个好,师傅我这就去练功了。”   曲陵南不知孚琛师傅所谓的“一月之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真心以为她能完成,也不知道师傅教她功法,其方法与修真界门派中传统授徒传功的法子大相径庭。   《青玄心法》乃她师傅口传,每日讲一点,命她生生记住,而并非如他人一般交付玉简自行引入脑中。曲陵南自是不知天底下还有玉简这般好物,她师傅则是乐的装不知道,不知为何,拿小丫头最不擅长的背书约束她,文始真人心里惬意得紧。   于是这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时候耗费在师傅考验徒儿的记性上。这千年前的青玄仙子真乃好文采,明明一句简单的话,非要拐弯抹角,铺陈比兴一番。且辞章华美,词藻繁复,再由孚琛低沉悦耳的嗓门吟诵而出,真乃说不出的动听,小姑娘初初听得惊叹不已,待到她自己背诵,方晓得其中厉害。   那等辞章别说背了,便是读都艰难,读通了还得懂,懂了才能通透,若非读书破万卷,于玄武大陆各种修真典故熟稔于心,信手拈来之人,断乎写不出这等盈篇累牍之作。曲陵南每日苦着脸将手背在身后乖乖跟着师傅诵读,心里却不知多后悔,早知道便不拜这劳什子师傅,不学着劳什子心法了。   照着她的心性,原本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些话到得嘴边,见到孚琛师傅越发白里透青的脸色,不知为何,小姑娘便将话全给咽了下去。   师傅虽然从不在她跟前说明白,可小姑娘还是发现了,孚琛近来似乎压抑着什么病症。曲陵南撞见他三两回咬牙忍痛的神色,尽管那都是一瞬即逝,可小姑娘却敏感地察觉师傅脸上的假笑少了许多。   都病到忘记装神弄鬼了,看来这病挺重的。   小姑娘暗地里叹了口气,倒也没好意思在背书上偷懒,背书练功之余,便日日跑到首次遇着师傅的岩洞水潭边蹲着,拿着手指划水,水温冰寒,但她小腹下三指宽处总有一股热热的暖阳般的气息团着。练那“青玄心法”进展甚微,可这团暖阳,却意外地随着她入定而渐渐扩大。   从一个鸽子蛋大小,变得现   下有拳头大小了。   曲陵南不管肚子里有什么古怪,在她看来,这团古怪的热能每每总能于关键处救她的性命,以往是无迹可寻,如今是有形可储,爱大便大,爱小便小,她反正是半点操不上心,且得由它便是。   倒是那“青玄心法”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笨记得慢,练来练去,总是一股小水流般,虽说转动得顺畅了些,可也不见心法中所记载的那等“庶物蚩蚩负气来,惟人灵秀有根荄”的状况。   难道那什么青玄仙子不过海螺吹得叭叭响?   这些想似乎有些不敬。   小姑娘压下这等念头,手指头飞快在潭水面上划过几下,皱眉低语道:“怎的还没来?上回明明我站在这就来了,莫非方位不对?”   她站起来擦擦手,又换了个地方蹲着,盯着碧玉般的潭水叨叨道:“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   她一直叨叨了许久,就在腿都蹲酸之际,忽而听见一甜腻的女声钻入耳膜:“小姑娘,你要伛偻虫做什么呀?”   “宰了给师傅补身子。”曲陵南道。   “哎呦,真是个孝顺徒儿,姐姐我最喜欢孝顺的孩子了。你再蹲近些,待姐姐将伛偻虫引出来与你可好?”   这声音柔媚到极点,便是曲陵南这等稚龄女娃听了也觉着心神荡漾,若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似的,有说不出的瘙痒难耐。   “快些,姐姐已经看到伛偻虫在哪了,你倒是来啊小妹妹。”   曲陵南沉下脸,站起来,冷冰冰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果果小喵扔了一个地雷。潜水的太多了,快点到我碗里来! ☆、第 18 章   曲陵南一声“蠢货”话音刚落,纵身一跃,右腿踏上水边凸起石笋,借力打力,跳了开去。与此同时,水潭深处卷起漩涡,水声大作,漩涡越卷越快,一个女子的头颅自地上显出。她面容娇媚,艳丽异常,长长的乌发直垂而下,笼着一张小脸精细又楚楚动人。那女子眼睛流光溢彩,仔细瞧去,竟不是黑色或褐色瞳仁,而是宛若日光下闪烁的两粒宝石,随着转动角度不同,折射出摄魂夺魄的神采。   小姑娘一与之对视,登时身形一晃,宛若有尖刺狠狠刺入脑仁一般疼痛,险些站不住。就在此时,她耳朵里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同样宛若尖刺,锲而不舍地钻进她的耳膜中去,“小妹妹,姐姐适才好意想帮你,你怎地反倒出口伤人?”   这声音柔媚婉转,有说不出的撩人心肝,若一般修士听见,怕不得要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便是女修士得听,也会倍感愧疚,似自己真个不分好歹,做了冤枉人的坏事一般。   这声音的主人靠这把勾魂夺魄的声音,不知已迷惑多少意志薄弱之人。眼见曲陵南脸色发白,似乎支撑不住,这声音更加哀婉动人:“小妹妹,你如此误解姐姐的一番好意,可让人伤心,罢了,你年纪尚幼,我不怪你便是,过来,让姐姐瞧瞧,这两年可长高了不曾。”   她如此说话,倒似与曲陵南相识许久一般,曲陵南目光有些迷茫,心里模模糊糊地,也觉着眼前这个女子应该是打小便认识的熟人。她慢慢抬起脚,木呆呆地往前迈进,走到距那漩涡一丈之地便停下,直直盯着那漩涡中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笑得越发柔美,轻声道:“过来啊,莫怕,到姐姐这来。”   曲陵南一动不动。   “你怎的不过来?傻孩子,姐姐这给你留了好东西呢,你来瞧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盈盈,朱唇轻启,柔声道,“来啊。”   曲陵南偏了偏脑袋,问:“我适才说你的话,你没听清么?”   女子一愣:“什么?”   曲陵南耐心地对她解说道:“我说你是蠢货,意思就是你已经被我看穿了,可为什么同样的伎俩,你要用俩次?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蠢。”   女子脸色一变,骤然间长大嘴,一条长长的血红色舌头瞬间卷了过来。曲陵南就地一滚,反手抽出系在要后的匕首,猛地一挥,那舌头灵活地自半空翻转,反身啪啪数下又缠了上来,瞬间缠上曲陵南的腰肢,就如青蛙觅食一般,将曲陵南整个卷了起来,瞬间回缩,就要将她当成点心吞进肚子里。   曲陵南一把揪住那缠着自己的舌头,触手粘滑得不易甩开。她冷哼一声,催动丹田处那一小团暖阳迅速燃起,瞬间冲往手掌的经脉处,将手自黏液中挣脱开,另一只手挥起匕首翻下便狠狠扎了进去。女妖疼得凄厉地惨叫一声,叫声震天,顷刻间将岩洞都震裂了几下。曲陵南被这等叫声震得心神一荡,喉咙口涌上一阵甜腥。她深吸一口气,将这阵甜腥气强行咽下,目光一沉,握匕首的手掌凝起“青玄心法”所聚全部灵力,再次用力扎入那女妖舌部。   女妖疼痛异常,舌头左甩右甩,试图将曲陵南拍死或撞死在岩洞石壁上。小姑娘被拖着撞了好几处,肩骨、肋骨,均传来不同程度的痛感,尤其是肩骨处疼痛剧烈,想来那处骨头应是受损。   但曲陵南打小自己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越到紧要关头,便越是不能松懈。她连喊痛都懒得,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匕首,大叫一声用力挥下,这一下力道似乎连着丹田处的暖阳,登时整个右臂几乎都燃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嚓的一声过后,女妖舌头断成两截,一股腥臭温热的血液喷了她满脸,剩余的半截舌头迅速被缩了回去。   曲陵南单膝着地,匕首朝下支撑着身子微微发抖。她肩膀的疼处已转为麻,并伴着火辣辣的痛感,曲陵南心下暗道糟糕,这怕真是骨头受损。这洞里要啥没啥,师傅又体弱多病,自顾不暇,她要受重伤可不划算。   小姑娘这里还没想完,那边只听见惊天动地的吼声,她抬头一看,只见深潭水骤然涨高,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冲她扑来。那怪物蛇身足足有十七八丈长,腰身有浴桶般粗,破水而出,力道当真势不可挡。   曲陵南瞳孔微缩,抄起匕首就要扑上去迎战,可就在此时,却见潭边四下突然银光闪烁不定,每一处发光的石头都剧烈抖动起来,怪物颇有忌惮,翻身欲逃,可此时银光已闪成一片,一张银色巨网从天而降,将那怪物牢牢罩住。那怪物见势不好,嘶吼着在网中拼命挣扎,然而那巨网却越捆越紧,紧到怪物蛇身于网眼中节节凸出,巨蛇挣脱不出,随即飞起乱撞,一时间洞内碎石乱飞,轰隆不绝。   “还不去宰了这玩意?”自家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曲陵南顿时笑了,一颗心稳稳地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她干脆地应了一声,把匕首往裤子上擦了擦,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去。   “等等,”孚琛轻咳两声,问,“急什么?你知道往哪下刀子吗?”   “不晓得。”小姑娘摇头。   “不懂不会问啊?”孚琛恨铁不成钢地道,“快问快问。”   “是。”曲陵南转身,用昔日哄她娘亲高兴的法子,顺着她师傅的意思往下问:“师傅,这是什么妖怪啊?”   “魜偶蛇,水系凶兽,人面蛇身,生性狡诈,擅长以音魅人,这条魜偶蛇已至完型期,至少有数百年修为,大概等于人间修士金丹前期修为。”孚琛叹了口气道,“幸亏为师未雨绸缪,于此处早早布下法阵,不然今日可没那么便宜就过去。奇怪,我在此修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完型魜偶蛇,怎么今日就被你撞见了?”   曲陵南道:“我只是来宰虫子,水里扑出来是虫子是蛇可管不着。”   孚琛转头看她:“你来宰虫子?”   “嗯。”   “宰来孝敬为师?”   “嗯,”曲陵南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地道,“可不是全给你,我琢磨着脑子给你留着,身上的肉试试能不能烧了吃。”   孚琛目光有些深邃,他知晓这个二愣子徒弟别的优点没有,惟一是不撒谎。她说来宰虫子,便是真的来此守株待兔地想宰伛偻虫。   可这个傻徒弟却不知道,这碧潭下的伛偻虫这么些年早让他宰得七七八八,便是上次的两头,也是孚琛等了许久方等到的猎物。   而这深潭彻骨寒冷,深不见底,水下凶兽不知凡几,他以神识扫过,却竟然扫不动那潜伏水底的高阶凶兽品级如何。这地方危机四伏,以他金丹后期修为,虽说不惧,却不得不防。   然这什么也不清楚的小丫头,却因一无所知而一往无前。   他这几日在小丫头跟前示弱,原是想做一番试探。琼华派挑选门人,除天赋能耐外,还挑品行,且进门后规矩繁多,门规森严,赏罚有度,又有元婴老祖亲自开坛授课,讲究修德修道,故琼华派门风严谨正派,非一般见利忘义,品性鄙陋的修士可比。   即便如此,门派弟子每次历练,也总有利欲熏心,自相残杀的事端发生。盖人性本恶,修士问鼎的大道遥不可及,然每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处在想将诸种天地宝材,灵石灵药据为己有的私欲当中。故虽每个修士都知道恶念越滋生一道,金丹期后进阶的心魔便越重一分,却仍抵不住种种诱惑,做出种种事。皆因大道太远,当下却真,贪嗔痴一上来,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孚琛收曲陵南为徒不过机缘巧合,却并见得真心,他由己推人,便认定曲陵南拜师约莫也是权宜之计。他故意示弱,又佯装不经意,让曲陵南见着自己腰间别的储物袋。金丹后期修士的私藏,放眼整个玄武大陆,若不眼红的人恐怕不多。孚琛以利诱之,又与她创造了点地利人和,心底是做了这丫头弑师夺宝的准备。   他与曲陵南虽有师徒之名,却没师徒情分,而曲陵南出身山野不知深浅,若真见宝起意,没准真敢不自量力地动手。   若果真如此,这徒弟便是再有用,不听话也得除去。   可他没想到,小丫头根本不认得那个东西叫储物袋,便是认得,对她而言,那也是旁人的东西,与她何干。   而小姑娘晓得他旧疾发作,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假惺惺嘘寒问暖,而是若无其事转身,隔天却来这蹲守想帮他取伛偻虫丹疗伤。   她是真想师傅身子骨好转。   孚琛忽而觉着,这徒弟也不是那么没用。   就是太不修边幅,没点女修该有的矜持娇羞,打个架也能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幸而此处没琼华派其他门人,不然传出去,真是丢他文始真人的脸。   孚琛生性好洁,嫌恶地瞥了她满头满脸的血污,转过视线掩饰过去,他重新打量着网里挣扎的魜偶蛇,道:“这东西一身皮倒是能炼法衣,其兽丹嘛,也有些用……”   “能吃吗?”小姑娘高兴地问,“师傅不然你就将就一下,今儿个别吃虫子脑,改吃这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写这个文,我寻了好基友景翔君要推荐资料,他给我指点的参考书中有道家最正统的原典《道藏》,我略翻了一下后有一点感悟,这个绵远数千年的宗教之所以到今日仍有不息的生命力,是因为它的整套价值体系是向善而博大的。众多的修真文只挂了道家内丹修炼的步骤,却丝毫不提其基本精神内涵,只将修士们描绘为一群黑社会性质的小人,这是非常大的误解。因为道法自然,随心所欲并不是没有约束的。所以我想,我这个文还是要适当说点正能量,因为这才是修仙飞升的前提条件,人物可以有人性中的贪婪,但修仙的精神内涵不能等同于搞多少丹药,法器之流,那是本末倒置了。感谢:果果小喵扔了一个地雷汝昕扔了一个地雷写意扔了一个地雷1斤扔了一个地雷miaomiao扔了一个地雷144784扔了一个地雷vincent1306扔了一个地雷 ☆、第 19 章   孚琛忍了忍,终究忍住了将这个傻徒弟抛天上摔地下的念头。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惯常的温和笑容,对徒弟轻声细语道:“小南儿啊,为师教你,杀这魜偶蛇最忌讳的,是想当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举着刀子对着那扭来扭去,挣扎不已的美女蛇比划,闻言忙收了刀子问,“那朝哪下刀?把她的头割下么?”   孚琛摇头道:“小姑娘家,割首级这等事,往后还是少做。”   “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飞禽走兽,割了脑袋便必死无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东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虫子之流,我觉着还是割脑袋最保险。”   孚琛原本想说些天下女子哪个不以容貌仪态为重?女修中谁站出来不是矜持若冰玉,端庄如姑射仙子之类,然一瞥小姑娘蓬头垢脸,满脸血污也不以为意的模样,便将话咽了下去。他动了动眉头,也懒得再跟小姑娘废话,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着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头顶,一刀自上而下,又干净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还未挨近,便险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个收的手势,那银网越发缩紧,魜偶蛇困入其中,撞来撞去许久,渐渐没了气力。   “师傅,这蛇脑今儿个归你啦。”曲陵南清叱一声,一跃而上,揪住那网中美女的头发,举刀就要扎下。   就在此时,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睁开双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只觉眼中一阵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骤然间拿钢针用力刺入一般,一时间疼得脑壳发麻。她本能地一闭眼再睁开,却发现眼睛一触光线,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泪成串落下。   “小南儿,莫要被摄心魂,速速动手!”   师傅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曲陵南心忖,这怪物大概会趁自己目不视物的瞬间张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间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曲陵南听风向侧身一避,只听得身边一声巨大的撞击,伴着碎石迸射,料来自己避得及时。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长发,此时用力一挽,顷刻间将魜偶蛇的脑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扎,也不管是不是扎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扎一刀回来再说。   魜偶蛇口中发出凄厉惨叫,那叫声宛若千万根丝线,牵扯住她脑中用力拉紧。曲陵南闷哼一声,隐约当中,竟然在脑袋里听见一个声音道:“乖宝,乖宝。”   是娘亲的声音。   曲陵南一愣,那声音霎时间越发清晰,哭泣道:“乖宝,你不听娘亲的话么?”   自来娘亲一落泪,曲陵南就得举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问:“听啥话?”   “好好的女孩儿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你让娘亲见了可多心疼?乖宝,你听话,快把刀放下,娘亲给你缝的绣裙呢?哪去了?怎不见你穿?”   “我收着呢。”曲陵南道,“好看,没舍得穿。”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娘再给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给你梳发辫,戴红花儿,好么?”   “……好。”   “真是乖孩儿,你每日打点这些辛苦了,娘亲给你唱个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孩儿要困觉了。”   曲陵南顿时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着膝盖,闭眼中似乎感受到娘亲的手在头顶轻轻摩挲。莫名的,她觉着鼻子发酸,满心委屈,可说不上有什么好难过的,只有种模糊的感觉,似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该如此出现。   轻摇篮,唱小曲,缝衣裳,梳小辫,戴红花,多少年曲陵南都想这些事费时费力,太过无用,定然是因为如此,所以她生命中这样的东西才会那么少,少到想起来只有寥寥几件,且全然不是她所需。   比如小曲儿是有,只是娘亲唱得荒腔走板,听得树林里鸦雀乱飞;比如缝衣裳也有,只是娘亲给她做宽袖长裙,走没两步便得被树杈绊倒,摔个狗啃泥;再比如,小辫也是梳的,只那多是她自家胡乱扎了扎,她头发又黄又少,便是娘亲再爱玩,也玩不出花样。   红花没戴过,山野里有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没红花。   那娘亲怎会说红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脑中打了个激灵醒来,她手中仍攥着那妖物的头发,另一只手仍握着匕首,就在此时,那个酷似娘亲的嗓音仍在脑子里响起,她在唱着一曲委婉动人的童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之。   曲陵南眼眶瞬间湿润,她娘亲是爱唱这首曲儿,这也是小姑娘唯一会哼的一首调子。可惜她只会前半段,不晓得后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滞的回忆中。   一股愤懑之气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晓得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她愤怒的是这东西死到临头,竟然还要窥探她内心,翻检出这些便是她自己寻常也翻检不得的回忆。这狗东西怎么敢?   它凭什么?   曲陵南大喝一声,腹中那团火热气息瞬息达刀尖,匕首应声而落,如削豆腐般扎入魜偶蛇的脑壳。小姑娘面无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扎进去,魜偶蛇凄厉叫唤,奋力扭动,小姑娘却始终闭紧双眼,毫不动摇。到最后,她嫌匕首扎得不解气,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气,深深插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脑子中,手一入脑,登时如入软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将这魜偶蛇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最后摸到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颗珠子,将手抽出,翻身跃起,一脚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脚又一脚揣着,几乎要将浑身力气都用尽,过来许久,忽而肩膀被一双手握住,师傅的声音温和地道:“够了,小南儿,它死了,够了。”   曲陵南再踹了两下,胸膛不住起伏,闭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脸被师傅抬起,孚琛的手温暖而轻柔,片刻后,只听一阵水声响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这样浇到她脸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她师傅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近在咫尺,目光中难得流露出真实的温和。   “才刚于幻境中见着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曲陵南别过脸,她不想说。   “罢了,”孚琛也不追问,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和声道:“去洗个澡,打理下,身上伤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给师傅看,“肿了,不晓得断了骨头没。”   孚琛瞥了一眼,也没嫌弃她脏,伸手替她将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冲至二层,这等小伤便能自我疗治。”   曲陵南要换往日,听到这么占便宜的事定会高兴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半响才呆呆地应了一声。   她师傅摇摇头,拿出一个小储物袋递给她道:“喏,别打蔫了,师傅给你好东西。”   “这么小,可是装糖丸?”曲陵南接过去,并未见有多欣喜,只是惯了哄师傅,勉强笑了笑。   孚琛不知为何,看不惯二愣子徒弟这么不活泼,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下,笑骂:“没见识的小东西,你不会没见过储物袋吧?”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亲自打开那个袋子,指点她道:“在这注入神识就能打开,往后它就是你的,里头我放了两套干净袍子,皆为下等法衣,是为师当年穿过的,你嫌弃啊?我还没嫌弃你呢。这还有两瓶练气期辅助丹药及下等辟谷丹,都是你师傅我当年的存货,哦,对了,还有一把短剑,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谢我。你瞧见这个小镯子没有,这可是好东西,里头有防御法阵一套,飞天遁地符一张,你往后记着,打不过就用这个逃跑,别跟今天似的打不过还往前冲,懂了吗?”   曲陵南抬起头,眼睛里泪水打转,可拼命咽回去。   “又怎么啦?”孚琛不耐地问。   “师傅,呜呜,师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便这么没用地哭了,似乎拿着师傅给的东西,看着师傅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那些伤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孚琛嫌恶地挥苍蝇一样赶她,“哭哭啼啼的丑态百出,小心为师再摔你屁股。”   “哎,”曲陵南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蹬蹬又跑回来,伸出手,血污的小手掌中静静卧着一颗血红的兽丹。   “师傅,给你补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脸,把脸擦得乱七八糟,可她看着孚琛的目光却无比真挚,“我往后会多宰这些东西,师傅,你莫要忧心。”   “我作甚要忧心?”   小姑娘认真对他说:“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动道了,我也会养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第一句估计是“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感谢:东莱扔了一个地雷守護雪域天堂扔了一个地雷 ☆、第 20 章   曲陵南回自己呆的岩洞后,第一件事便是坐下了盘腿运功。   此处洞中鸟不生蛋,药物一概全无,师傅虽在那,可曲陵南没觉着这事跟他有干系,小姑凉心里觉着,师傅就如娘亲一般,需被照料,而非反过来。   她现下身上伤处不少,擦伤撞伤无数,而肩骨红肿处更是疼得厉害。既然“青玄心法”有疗伤之功,便是这门心法练起来收效甚微,她也别无选择。   总不能等死。   然此次入定却殊为不易,以往好歹犹若涓涓细流的灵力此时却干涸见底,练了大半天,方察觉气脉当中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晃晃悠悠开始游走,可一过丹田那团火炙之物时,却如水过热板,顷刻间蒸发得荡然无存。   反倒是那团火热气息蠢蠢欲动,似乎又变大了些,曲陵南闭目思忖,这团火气古里古怪,小时候也不见有,自下得山来方初见端倪,最初是吸了傅季和取的那新娘子缠缚过来的藤蔓灵力后,便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其后杀罹鞫猿、伛偻虫、魜偶蛇,每每危难之际,都靠此神奇气息度过难关。且自练“青玄心法”后,这团东西宛若得滋养一般,渐渐固化形态,且有越变越大之态势。   小姑娘疑心自己练那心法后好容易滋生的点滴修为,都让这团东西吞噬得干干净净。   过了这些时日,也不知这团东西到底怎生模样,是圆是扁,曲陵南闭目想着想着,慢慢地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白色雾霭无边无尽,然雾霭当中,却隐约有金光闪烁,小姑娘有些迷糊,还当自己是做了什么怪梦,梦见了什么仙境。然此处白雾弥漫,除那团金光外再无旁物,小姑娘盯着那团东西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她这是进到了自己丹田之内。   此等内视神识,原本需练气期后期修士方能具备,盖心息依虚,养先天一气至一定阶段,修士成内视之目,以心息相依,神气合一之道,由内而外,可视八方。至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等级越高,神识越强,高级修士足不出户,闭目之间,则方圆千百里内能遁地入天,无所不感,无所不知。道法三千六百门,各家各派功法秘诀层出不穷,然万变不离其苗根,此神识威神之力,便好比外于三千六百门的子玄关窍,不着色身,却于虚无中求得。   小姑娘不知深浅,不明就里,却稀里糊涂地神识初具而不自知。   她还道这层迷雾碍事之极,心忖得走近些,更近些,方能一窥那团东西是什么。   未及近前,迎面却一股夹杂着冰寒的炙热之气。冰寒处若寒潭怪物中伛偻虫、魜偶蛇一类之气息;火炙处则有若热浪袭来,势不可挡。这样寒热交替,却融成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姑娘好奇心起,神识直取那团光物核心,就在此时,火光迸发,一阵锐痛直达脑中,瞬间遍布全身经脉,浑身上下每寸脉络均仿佛被放火上烤,被浸冰里冻,曲陵南浑身颤抖,牙关不住打战,浑身经脉顷刻间凝结出一层薄冰,可薄冰未来得及形成,一股蓝色幽火于冰下徐徐流淌,所过之处,薄冰寸寸断裂,咔嚓声不绝于耳。   在这等交替折磨中,小姑娘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一曲歌谣,仔细辨认,正是娘亲当日自唱自娱的那首: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那并非记忆中娘亲的歌喉,曲陵南的娘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她绝无可能将这首歌谣唱得起伏承和,委婉动人。听了许久,曲陵南忽而明白,这个声音其实就是她的,是她自己在唱,在这个痛苦难耐的关头,几乎就如本能一般,她为自己唱这首曲子缓解痛感,安抚内里。   就如以往在山里熬过的那些受伤生病的时分一般,涂上自己捣的青草,服下自己煎的药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裹紧薄被,蜷成一团,静静等待病痛过去,等待明日阳光普照,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里,小姑娘也是这般给自己唱歌,没办法,有时太难熬,难熬到想掉泪,可没什么是比掉泪更无用的了,所以曲陵南选择面无表情,小声地唱这首歌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这到底唱的什么意思,下一阕又怎么唱,完整的调子听起来会怎样,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需要唱首歌,如此而已。   唱完了,她也就好了。   随着歌谣重复,她渐渐地也不那么痛,那烧灼着的蓝色火焰也不再肆虐无顾,火光越发趋向柔和,汇成一股暖流,缓缓冲刷她全身。经脉在这一冲刷下,以目之可视的速度慢慢变宽变厚,随即,火光偃旗息鼓,逐步止于经脉之下,而令曲陵南高兴的是,那股青玄心法的娟娟细流又再度重现,绿色的气息宛若潺潺溪水,静静游走全身,再归入丹田,于那团火气周围凝成雾状。   曲陵南这下看清那团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了,状若鹅蛋,大小也相仿,此时安静卧着一动不动,全然看不出刚刚折磨得她要死。   小姑娘很高兴,她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她睁开眼,动了动筋骨,再度发现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拉开衣襟看肩头,已无红肿,仿佛从未受伤。   曲陵南闻得身上一股臭气腥气,实难再忍。她站起走下蒲团,行至取水处,脱下衣裳舀水洗净,搓了半天才将肌肤原本的颜色显出。这一次入定也不知过了几天,师傅吃了那蛇脑,也不知身子好点没,曲陵南一路想着,一路将自己洗刷干净。洗完了,才发觉原来那套衣裳已残破不堪,且污秽无法清洁,看来是报废了。   曲陵南叹了口气,打开师傅送的储物袋,自内取出一身洁白的道袍。那袍子质地触手光滑柔软,还有隐约光泽,比当日镇上见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差。曲陵南抖了抖那袍子,垂坠自如,揉了揉,也未见生褶皱。她原本担心师傅穿过的,自己穿必定不合身,哪知一穿上,那袍子便自行调整大小,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曲陵南这下高兴了,她一生中从未穿过这等好衣裳,不仅轻薄细软,且虽身处寒洞,却不觉寒意。   真是好东西。   曲陵南啧啧赞叹,摸着身上的新衣,忽觉师傅以往日子只怕过得不错,这等好衣裳,他随手便给自己,也未见得多心疼。那小储物袋中尚有好些个玩意,瞧着都很值钱,她虽未见过多少修士,也没什么见识,只当日所遇郝平溪、张澹梦二人,那师兄弟二人穿的可不如自己身上这件。   郝平溪送她的匕首,也明显不如师傅给的短剑多矣。   小姑娘喜滋滋地想,这师傅没拜错。   她心下对师傅好感大增,便开始瞎操心,师傅瞧着体弱多病的模样,要不信早陨,她可怎么办?   那不是又跟死了娘亲那会似的,一下孤零零了么?   小姑娘心里绝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她系好腰带,顾不得绑好头发,蹬蹬地发足狂奔,拐过数个甬道,跑到师傅呆的岩洞那。她从未进去,但此时却有说不出的焦虑,生怕一进去,就见着师傅病重不愈的模样。   曲陵南抬足便闯,然金丹后期修士的洞府岂是她这等练气期弟子能进的,还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道阻住,她再三再四硬闯,那力道反弹甚大,砰的一下将她狠狠摔到地上。   “师傅,师傅你在不在?师傅你好些了不曾?师傅你应我一声啊师傅……”曲陵南在洞口大叫起来。   她叫了半天没人管,忽而想起自己闭关入定时,身外诸事是一概不知的,想来师傅也是如此,那她这么嚷嚷,没准会扰乱师傅心神,反而害了师傅就不好了。这么一想,小姑娘不敢再出声,小心地对着洞府道:“师傅,我再去给你宰两头虫子补补啊,你慢慢修炼。”   她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转头对着洞口道:“师傅,我就在那边,你有事喊我,晓得吧?”   她说完便又跑开了。此时洞内孚琛睁开眼,皱了皱眉,然用神识一扫后,又复有些惊奇,不禁喃喃地道,“还真给她练到青玄心法二层了。”   想来天意如此。   孚琛微微叹了口气,再度闭上眼,他因早年不慎落入此处,无法破解上古阵法,只得滞留此处一次次在此冲关元婴期,然这一步之遥,冲了几十年,却怎么也走不到。   奇怪的是,自莫名其妙收了这个二弟子后,他久未有动静的关窍,却隐隐有了松动。   看来是近了。   孚琛心里激动难言,练了几遍清心诀方令心境平和。他自来天纵奇材,于修真路上往往领先人一大截。然修真之路,每进一阶,犹若脱胎换骨一回,走到后面,基本已与天赋无关,却关乎心性,关乎德行,关乎感悟,关乎天地仁心,这些个中体悟,早与低阶修士武断臆想的所谓吞丹药、占宝材、炼法器等急功近利的念头南辕北辙,大道三千,各有不同,不然,传说中的青玄仙子,也不会四灵根却至化神大能。   想到青玄仙子,他忽而气息一乱,孚琛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内里的情绪,目光深邃坚忍。他伸手一抹,半空中多出一面水镜,镜中一个女孩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一路奔跑,她身着洁白道袍,身形尚小,却已显来日的绰约风姿。那张脸此刻带有童稚之气,然依稀能辨长成之后的精美五官。   这是他机缘巧合收下的弟子,孚琛忍不住想,这大概,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弟子了。   相貌是合格了,只是她能不能别笑得这么傻,能不能别跑得这么率性粗野?孚琛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地想,看来要将这小娃儿培养成如他一般惊采绝艳的人物,恐怕是难咯。   作者有话要说:还要几章才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感谢:果果小喵扔了一个地雷扭動扭動的花牛牛扔了一个地雷随便扔了一个地雷 ☆、第 21 章   孚琛此次冲关,本以为需入定数月乃至数年,一举进阶,塑成元婴,从此踏入修真的另一重天。哪知他一闭关,灵力凝于丹田关窍处才发觉不对。他原本为本次冲关而蓄积的灵力非但无法撼动关窍半分,且原本已经有松动迹象之处,却竟然在灵力的冲刷下,反倒偃旗息鼓,毫无作为。   怎会如此?   金丹大圆满期修士神识强大,他一扫之下,并未发觉体内经脉有任何异状,初初以为不过偶发,其后又仿佛试过多次,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且这次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眩晕,内海中一片灰蒙蒙当中,竟隐隐有金戈厮杀涌动的雷云,将体内金丹团团罩住,宛若乌云盖顶,密不可见。孚琛连连催动神识,却自内海的云涛漩涡中似产生一股不可抵制的强力,拼命将他的神识拉动进去消磨殆尽。   神识宛若修仙者之大树根基,孚琛大惊之下,忙退出神识窥探,睁开眼,只觉心跳得慌,多年波澜不动的修炼之下早已销声匿迹的汗液,此刻一碰额头,竟然满手皆是。   他闭上眼,仿佛都能听见内海一片喧闹杂乱之声,此生经历过的所有往事,记得不记得的,该忘不该忘的,欢愉与愤懑的,都于那雷云涌动之下,似跟着在蠢动翻滚。   不能再强行修炼了,不然,心魔随时可能成型,到时只怕元婴未结,魔道却堕。   孚琛睁开眼,自来擅微笑多温柔的脸上,此刻却沉了下来,面露忧色。   他这一生,自练气到金丹,一路所向披靡,从未阻滞,仗着变异单灵根之天赋,创下一个又一个前无古人的辉煌。   然而这种优势,却在进入金丹期中后期,骤然间荡然无存。   似乎之前从未有过的冲关阻滞,这回尽数返还与他一般。   孚琛站起来,揉揉太阳穴,忽而忆起多年前师尊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金丹初成,时年不过三十,放眼琼华派千年道史,乃至整个玄武大陆万年道史,能如他这般直上青云者寥寥无几。然一片称颂赞誉,嫉恨诋毁声中,他自己的授业恩师,琼华派元婴老祖涵虚真君却轻叹了口气,问他:“阿琛,你天赋即高,结成金丹不过假以时日罢了,这般急躁苦练却是为何?”   孚琛那时真是踌躇满足,意气风发之时,放眼天下,似乎大道问鼎在即,化神登仙也近到唾手可得,他满心满意皆是凌云壮志,哪里能听得出师尊的深意?不仅如此,他心底隐约的,连对师尊也颇有些不敬的念头,心忖你进阶金丹花了近百年,到元婴结成,又用了近百年,这般慢腾腾地好比龟爬,岂能明了我傲视修真界,一览众山小的雄心?   于是他装出一脸欣然向往的模样道:“师傅,我心往大道,惟愿问仙,故心无旁骛,进阶得似乎有些急了,然关窍一开,原也非我能操控……”   他语气中的无赖让涵虚真君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责备这个最心爱的弟子,摇头叹道:“竖子陋敝,你修了这许些年,然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何为关窍?何为大道?莫非关窍只为结丹结婴?莫非大道只为进阶显力?修真修真,到底修的是什么?修那点丹田灵力,修那点逞凶斗勇?”   涵虚真君顿了顿,看着他,问:“阿琛,你究竟缘何修仙?”   孚琛不服气,心忖这难道还需问么?他是千年难遇的变异单灵根,不修仙岂不暴敛天物?他自来相貌出众,不修仙莫非等着让那起宵小欺凌侮辱?他幼年遭逢大难,顷刻间家破人亡,若非父母拼命保全了他,他又何来这锦绣前程?不修仙不进阶,难道又沦为蝼蚁鱼肉,任人宰割?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要修仙,然这一千一万个理由说出来,都抵不上雄心壮志这四个字,他渴望会当临绝顶,他要成为后来修士交口称颂的一代传奇。   可惜这些话,却与师傅说不得。   “痴儿,”涵虚真君见他仍执拗未悟,不觉又叹了口气,就如他仍年幼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回去且慢修炼,将《琼华经》再抄百遍,何时悟了,何时再修吧。”   “是。”孚琛恭敬应下,转头却暗自好笑,他已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可他的师尊还当他是那个跳脱顽劣,却偏生身世可怜的孩童,罚他从来舍不得重罚,来来去去也不过关禁闭,抄经书,却不知以他的聪明,早自行做了好几个傀儡人偶,抄书关禁闭的事都交与他们了。   金丹初成,杂事纷扰,又时逢秘境开启,仙市聚合,孚琛要炼法器,集丹药,要换法衣,搜灵草,还有些积怨已久的修士等着他去教训,师尊的嘱托转身便被他抛诸脑后。待后来机缘巧合,得上古火系大能功法《紫炎秘文》,苦练不辍,又因练功所需,潜冰洞杀凶兽以取兽丹,却不慎被困此处,更加将师傅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却记了起来,孚琛终体味到,师傅是想借《琼华经》告诉他修仙真谛,可那本薄薄的经书,他自小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抄了多少遍,除了些开宗立派,人人皆知的教旨外,便是玄而又玄,毫无用处的什么乾坤颠倒,日月往来之论,何尝提及半个字的修行?   这算什么经书?   孚琛有些浮躁地揉揉太阳穴,他闭上双目,神识再度探往寒潭深处的禁制之阵,此处阵法乃上古高人所设,变幻莫测,反噬厉害,便是孚琛这般天纵奇才,花了数十年光阴,却也解不开。他思来想去,惟有二法可解,一是继续解阵,可却险阻重重,水下凶兽层出不穷;二是以元婴之功力强行破阵,可现下元婴未成,便是成了,修为不固,破不破得了阵都是未知。   难不成还要在此处呆上数十年?   孚琛心里涌上一阵乏力感,但他自来坚忍惯了,颓唐之想只一念之间便一扫而过,他再度盘膝坐下,想试试这回能不能探究内海。   就在此时,洞外禁制被触动,孚琛手一抹,水镜立显,洞外一白衣道袍的女童披头散发,一张精致的小脸又是血污不堪,却笑嘻嘻地举着手,小巧的掌心展开,一片伤痕累累中,一颗圆溜溜的血红兽丹躺在那。   小姑凉叫着:“师傅师傅,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咧,你猜这是啥?” ☆、第 22 章   孚琛微微皱眉,心忖这有什么难猜?以这小徒儿现下的能耐,顶多也就凭着匹夫之勇,还有他给的下品法器能勉强宰寒潭中的低级凶兽,像那等能口吐人言,身化人形的,她别说宰了,怕是一上去就擎等着被对方生吞活剥吧。   上回的魜偶蛇,若不是他一早在潭边设下法阵,哪有小姑娘将对方脑袋凿出个洞这等事?   这傻徒弟该不会就此便以为自己勇者无敌,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若等不到出去那天就在此地白白丧命,可真是浪费他一番思量了。   那他何苦收这么个一根筋的笨徒弟坏自己招牌?   孚琛心下按捺下去的烦躁忽而又浮了上来,他不耐地一挥衣袖解开禁制,大踏步走出洞府,居高临下看着曲陵南,也不看她手中的东西,开口便训道:“我堂堂文始真人,门下可曾有你这般顽劣弟子?你天赋既不高,便当以勤补拙,苦练不辍才是,我不过入定数日,你便又跑去招惹那些水中凶兽作甚?青玄心法呢?练到几层了?”   曲陵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傅,手掌仍旧举高,执拗道:“师傅,给,先拿着!”   “孽徒,为师可曾吩咐你取兽丹?师傅训诫你,不老实听着,不恭谨认错,你东拉西扯些旁的作甚?”孚琛皱眉,一拂衣袖,带出一股劲道将小姑娘掀了个跟斗,曲陵南摔下去时,手里的兽丹没拿稳,咕噜噜滚到一边。   “哎呦,我的珠子哎,”小姑娘顾不上自己,爬起来就扑上去,将兽丹捡回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小心擦了擦,抬眼奇怪地问:“师傅,你不要么?不对啊,你往常分明挺喜爱这样的小珠子……”   孚琛冷笑一声道:“还敢驳嘴,我看你是又欠教训了。”   他手掌一翻,一道火光便直取曲陵南面首而去,曲陵南忙就地打滚,砰的一声,身旁的石笋被齐整切落。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头发,后知后觉问道:“师傅,你今儿个不高兴么?”   孚琛哼了一声,绷着脸道:“你这般顽劣,为师能心情好?”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自己有什么顽劣之处,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师傅我错了。”   孚琛这下反倒有些隐约的尴尬,他定了定神,明白自己适才不过借题发作,这徒儿天不怕地不怕,若不说两句重话,在这福祸难测的上古冰洞当中,还真是容易死得很。可话说回来,她到底是有些孝心,一味训斥终究略嫌生硬。   他这么一想,脸上便缓和了不少,口气恢复了向来的温和,淡淡地问:“错哪了?”   “错在没留意师傅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呗,师傅,我晓得的,你跟我娘一般,也有些说不明白道不清楚的过往,想起来就不高兴,对吧?你若心里不舒坦,打骂我俩下也使得的,我娘在时便也如此,我都惯了,没啥,”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随即又掏出那颗兽丹递上去,笑嘻嘻地道:“可人是铁饭是钢哪,师傅你虽说神通广大,不用吃饭,可这能补身子的东西还是别浪费了,杀一头挺难的,我费了老大功夫呢,拿着吧啊。”   孚琛愣住,他不明白只是一颗低级兽丹,这个徒弟为何如获至宝,巴巴地赶来给他?   为何她就能笑得如此璀璨,宛若天下再无事,惟有掌心托珠而已。   可修士在世,怎能活得如此简单?   孚琛还没开口,小姑娘已经蹬蹬跑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兽丹塞到他手里,眨巴着眼睛看他,殷切地道:“吃吧吃吧,我擦干净了咧。”   “就你这脏兮兮的,不擦还好,越擦越脏。”孚琛嫌恶地皱眉,可话虽如此,却到底没一把推开这个笨徒弟。   曲陵南不甚在意地反问道:“脏了便不能用了?吞下去还不是一样?”   孚琛哑然,终究没丢掉那颗兽丹。   他想起自己,同为徒儿,涵虚真君待他可比他待曲陵南好过千万倍,若不是师尊大恩,他今时今日,都不知会沦落到何等不堪之境地,又哪来这一身金丹修为,成就名声斐然?   可他绝不会如曲陵南待自己这般待师尊。   修真界大道沦丧,纲常紊乱,修真邪门歪道中多有师噬徒,有徒弑师,师徒师徒,有时真不是善缘,反倒是孽债。   孚琛自己不是什么尊理重道之人,涵虚真君的大恩他不敢忘,然对他而言,孝顺师傅最好的方式,乃是有朝一日成为琼华派开宗立派来最优秀的弟子,令师傅脸上有光,聊慰老怀,也便是了。   他从未想过,世间有徒儿待师长如是,不似尊敬,不按礼数,而是在她跟前,自己反倒像真需她照料一般可气又可笑。   他低头瞧那颗兽丹,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凶兽,乃未成形的蟠哲鱼,这种鱼潭水中最多,喜啖血肉,生性愚笨。   只是对练气期弟子来说,宰这凶兽却有些勉强。   孚琛问:“你用什么杀了它?”   “师傅给的剑啊,很管用。”小姑娘拍拍腰间的储物袋,道,“用完了还能收袋子里,方便。”   孚琛正想将兽丹收入怀中,一瞥之下,却发现那兽丹中有一道朱红裂缝。   这裂缝古怪得紧,绕着外形汇成扭曲图案,乍眼看去,似有些流光溢出。   孚琛从未见过蟠哲鱼的兽丹有这特性,一见之下不觉疑惑,他以神识探入,一探之下,竟有一丝入骨寒意沁入脑中。   孚琛一惊,忙收回神识,这回不敢怠慢,仔细端详手中兽丹,问曲陵南道:“哪杀的鱼?”   “水里啊,”曲陵南漫不经心地道,“它想来吃我,那怎么成?我当然要宰了它。”   “你下水?”   “啊,”曲陵南点头,拉拉自己身上的道袍,高兴地道:“师傅,你给我的衣裳真好,入了水一点不重,出水来自己就干了。”   废话,他穿过的道袍可是涵虚真君所赠,天蚕丝所制,虽只下品法衣,然比之琼华派普通弟子的道袍已不知胜过多少。然这个话题却不宜继续,否则又得被这笨徒弟拐到九曲十八弯的地方去,孚琛定定神,肃然问:“你在水中何处猎杀此鱼?”   “不记得了,”小姑娘摇摇头,絮絮叨叨道,“我原想着站水池旁就有虫子杀,可站了许久也不见虫子上钩,只好下了水,那水也古怪的师傅,初时很冷,到得后来反而有暖意,我游着游着,老半天都没见一头活物,好容易碰着这条鱼,还没来得及拔剑,它就冲过来要吃我了。”   “那处水下,可有奇观异景?”   小姑娘想了想道:“有团光,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周围一条鱼也没有,冷不防突然扑出来这条鱼,见了我便如被人剁了尾巴似的扑上来。”   她说完还不过瘾,又挽起袖子道:“师傅你瞧,它咬我了,在这。”   她的手臂露出来,一片雪白无瑕,哪有什么伤痕。   小姑娘咦了一声,翻来覆去找伤口,惊奇地道:“怪了,我明明记得在此,还流了血的……”   孚琛皱了皱眉,过去一搭她的胳膊,神识一探,猛然松开,目光古怪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曲陵南问:“怎么啦?”   孚琛问:“你现下觉着如何?”   “很好啊,”曲陵南甩甩胳膊道,“没哪不对劲。”   “灵力运转如何?”   “好似有细流涓涓不息,”曲陵南老实地问道,“这不对么?”   “不,没有不对,”孚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青玄心法,你已练至第三层,至于练气期十二阶,你现下,也已然达第三阶。”   小姑娘浑然不解这代表何意,对她而言,体内灵力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她也管不着,可见师傅脸色古怪,忍不住问:“这,不好么?”   孚琛慢吞吞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宛若琼花盛开,美不胜中带着凌厉之气势,宛若听闻什么期盼已久的大好消息,连连大笑数声,一扫心中因冲元婴无成的愤懑,朗声道:“怎会不好,非常好,好极了,不愧我文始真人的徒儿,当年我自引气入体至筑基成功,花了三年功夫,已是放眼玄武大陆,能比肩者寥寥无几,你倒好,练气期一层至三层,不过用了数月功夫。青玄心法晦涩难习,便是为师也无把握你能进阶,可你却出人意表炼至三层,小南儿,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小姑娘没怎么留意他前面说什么,却听懂了后面的意思,笑逐颜开道:“师傅,我很能干吧?”   “嗯。”孚琛微笑颔首,道,“好好练,不可轻慢自满,到你青玄心法练成之日,为师会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东西啊师傅?”小姑娘高兴地问。   “给你,”孚琛笑着打趣道,“给你配个双修的好道侣如何?”   “那是什么?”   “就是给你找个好夫婿。”孚琛摇头笑道,“我修士之门无婚配一事,然自来有的是结成双修道侣的,你放心,待你长大了,师傅会亲自为你把关。我的徒儿,当万人仰慕,只堪配绝顶凌云之人。”   曲陵南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练好青玄心法与配人会扯上关系,她想起娘亲的嘱托,不甚放心这个爱妆模作样的师傅,便问:“什么道侣的,是不是要睡一块?”   孚琛一顿,道:“估摸是要的。”   “我娘说了,睡一块得三媒六聘,那个拜天地之类的,总之必须做很多麻烦事才行。”小姑娘振振有词道,“不能说睡就睡的。”   孚琛脚下险些踉跄,他顿了顿,方道:“放心,到那时,为师定不叫人欺负你便是。” ☆、第 23 章   曲陵南好说歹说,她师傅皆万般不情愿服下那颗她千辛万苦取来的蟠哲鱼兽丹,仿佛服下那玩意会令他顷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里皱了皱眉,心忖这师傅就是欠的,欠饿肚子,欠吃苦,欠受冻,欠受伤,欠这世间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碌的种种烦扰,因而诸多挑剔,嫌这嫌那,这种人放他不管,扔一处干干脆脆关个十天半月就老实了。   可她现下也明了,天行不均,有些人便是注定无需受苦,有些人便是注定蝇营狗苟,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栖息的岩洞后,小姑娘比着她师傅的德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觉得不像,呸了一声,终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师傅就跟她那个万事不管,只耽于柔肠百结的娘亲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们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践得不像样。   算了,师傅身子骨不好,偏又爱穷讲究,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曲陵南摇摇头,心想明儿个还是受累些,继续下水找些凶兽,师傅不爱吃鱼的,那便还是找些虫子的吧。   可惜她打不过人脸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条,师傅接兽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曲陵南虽对师傅种种做派不敢苟同,她说不上厌恶,只觉着没用,在小姑娘脑子里,有病就治病,没病就好好活着,没甚么那些个有的没的需磨蹭耗费工夫,师傅这人跟她娘亲一样浑身的毛病,可再多的毛病也万变不离其宗,看在曲陵南眼里皆源自一样:心眼太小,记性又太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记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来覆去在心里过个千八百回不罢休。   颠过来倒过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烦。   可这个师傅正因为这样,反倒让小姑娘心中生出几分真心亲近。她自来只与这样的人相处过,也惯了照料这样的人,当初一个哭哭啼啼的娘亲也没见得难倒她,现如今多了个挑三拣四诸多嫌弃的师傅,小姑娘也没当多大回事。   且有了师傅,似乎自爹娘死后没想好做什么的内心又重新找着奔头,打杀凶兽,勤练法诀这等无趣之事,做起来也似乎有了必要。   甚至那遥不可及的升仙之途,偶尔想起,也并非那般漫无边际,似乎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也并非那么无聊,做个神仙最起码的好处在于,想弄个什么稀罕物把师傅的身子调养好喽,也不再是这么为难的事。   那便修炼吧。   曲陵南严肃地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伸出两根手指头,回忆孚琛做过的手势,反手屈指,将灵力运至指尖,试图点出一簇火苗来。   这是孚琛当初应承教她的“驳火术”,整个玄武大陆几乎每个低端修士皆会的基础小法术,攻击力微弱,然耗灵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喷出炫目耀眼,能给予初学者信心,故成为众多修士初练法术之首选。然这一法术太过低级,其变幻出来之火质最是寻常不过,不仅无法炼丹淬器,更无法与地火真火等相提并论,故修士们多浅尝辄止,随着修为增加,接触的法术选择多,“驳火术”便多半被弃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系变异单灵根,驳火术于他实在太过小儿科,他将之传给曲陵南,未尝没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却心满意足,觉着师傅待她真是没得说,这法术太好了,会这个,往后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买火折子,这一年到头得省多少个大钱?   可她没想过,她怎么也练不会。   曲陵南已经照那口诀练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灵力运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热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骤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满脸通红,练的手指发颤,仍然无法运起哪怕一点小火光。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笨练错了?可师傅明明说过,练气期过二层的弟子,使驳火术便不在话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层,为何却练不成呢?   曲陵南练了半天没出个所以然便不耐烦了,拔出师傅给的小短剑铿锵一声砍到身边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脸想,莫非我真练不成?   她再度举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诀,练青玄心法攒下的灵力再度游走,过经脉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无结果。   小姑娘犹自不甘,又甩了几下,别说火苗了,连火星都看不见半点。   她并非生性执拗之人,既练不成便也不强求,返回蒲团盘腿坐下,闭目想,这火只怕与她相冲,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而一探体内灵力也似乎又从涓涓细流变成干涸溪道,这法术只怕自己练错了,师傅分明讲过的,驳火术只为低端法术,耗费灵力极少。   可现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层的功力,却所剩无几。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识内视,只见丹田之处那团蒙蒙的气息透着隐隐火光,似乎又长大一圈,几乎要填满整个内海。这团东西外部虽笼罩着白雾,然内里却犹若有些裂缝,透着刺眼的光。   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一般。   有什么会破壳而出?小姑娘让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她赶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么不该吞的东西,又觉着这气息自下山始便蛰伏丹田,古怪的紧,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盘踞内海,那这玩意在自己肚子里可呆得够久了。   然那时候,她忙着安葬娘亲,下山杀爹,哪有机会去吞下不该吞的东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觉着这事不能小觑,不管这团东西是什么,总归是着落在自己身上,肠穿肚烂之类的滋味她可不想尝。小姑娘以神识强行想撬开那层外壳般的迷雾,可没成想,那东西真如雾气一般,缺口刚刚拨开一点,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雾弥合上。   只这会功夫,她便累得脑瓜子发疼,先头灵力又耗费殆尽,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歪在蒲团上。   就在她闭目喘息之间,却分明感到那团迷雾逐渐扩散,几欲将神识笼罩住,她宛若置身无边云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雾苍茫。然迷雾深处,却有耀眼光线明灭不定,仿佛前头有无穷宝藏,诱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见着那内里的东西是什么?她一念之间,忽而发觉自己真个超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是实实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识内视,神识不具形体,不谙具象,这一步,到底是怎么踏出的?   曲陵南惊诧地低头,见着自己穿着破破烂烂布鞋的一双脚,她师傅有穿旧的道袍相赠,可并无穿旧的鞋履相送,这双鞋,还是她下山之时于河魏城内自己添置,买的是男孩样式,买完鞋她转头跟人讨了一碗水,就在那里,她平生头回知晓,自己的亲爹有个绰号叫傅半城。   如今忆起也不过数月前,却恍若隔世,这双鞋陪她一路历险厮杀,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内海?   沿着鞋往上,洁白的道袍,这衣裳怪得紧,不破不烂,不脏不湿,再往上,是她一双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确定自己全须全尾都进了内海之中。   可若自己钻入了自己的身体,那到底哪个才算她实有的身体?哪个才算实有的她?   是现在摸得着这个,还是外头的那个?   小姑娘顿觉脑子迷糊,她皱眉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雾似乎越发浓稠,且渐具质感,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骤然睁开眼,强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用手挥开周围的迷雾,虚实相叠,无有相容又如何,谁晓得鸿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须执念于形我?我在我之体内,我仍是我,我于我之体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着这一匪气十足的念头,却不知已不知不觉间有所参悟,对这个无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参悟领会,于她也不过豁然间的心胸开朗,呼吸顺畅而已。她稍一动,即见眼前迷雾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渐退散,眼前一片开阔大地,无边无际,小姑娘面色坚毅,大踏步上前,识海深处,一团椭圆形金光静静卧着,那光璀璨却不刺眼,炙热却不灼人,宛若在此间躺了千万年,与她呼吸相依,休戚与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细小的手掌贴着那团光,随即深深陷了进去,顿时那团光化作片片光点,四下散开,又通通涌入她身体,融入血脉,化于无形,小姑娘低头,只见自己全身发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浑身上下就如被温水包裹,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就在此时,内海中风起云涌,以目之可见的速度钻出春草,绽开夏花,瞬间又秋色瑟瑟,随即大雪隆冬。   枯荣一瞬,四季一息。   骤然间,小姑娘脑子里忽而涌起这么个念头,何为成仙?   是见四季枯荣于俯仰之间而不动声色么?是握天地裂变于一念之间而不为所动么?   那也太过无趣了。   她抬起头,仰天长啸,啸声之中内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只觉眼前一黑,额头不知磕到什么硬物,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曲陵南疼得一下睁开眼。   她已自内海出来,额头磕到一边的石笋上。   曲陵南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轻盈,之前丧失的灵力又充盈于经脉当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转,心随意动,一簇纯净的火苗跃然指尖。   之前怎么练也练不好的“驳火术”,此时却能轻易做到。   只是这火与寻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干净澄明的蓝色,凑近去,炙热之余,却有微微寒意迎面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识一探体内,只觉经脉宽度与前说差无几,然她用心感知,却能觉出每道经脉内里均似散发暖意,这等异象,若非本人却无从察觉。   自己就像由内而外重塑了身体,可偏偏由内而外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曲陵南现下也略微懂点修炼级别,练气期三层,青玄心法三层,三系灵根,她看起来没有一点改变。   可她自己却分明能感到那种脱胎换骨的轻盈和超脱,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巅,俯视众生,世间诸等功法修炼,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时,小姑娘忽而听见师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小南儿,速来寒潭边。”   曲陵南惊奇地道:“师傅,真是你吗?”   “当然。”   “你确定不是会说话的妖怪?”   “瞎扯什么,此乃传音术,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快给为师滚过来,不然再让你摔跟头!”   “哦。”听见摔跟头三个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来边跑边说,“师傅师傅,我有个事跟你说,我刚刚……”   “闭嘴,为师现下忙得紧,没空。”   “你忙什么呀?”   “忙破阵!”孚琛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兴奋,“你我师徒二人,终算有望离开此地了。” ☆、第 24 章   曲陵南奔去寒潭所在的大岩洞时,她的师傅孚琛已在潭边虚空画出无数的符纹。   这事若搁在以前,曲陵南大概会以为她师傅跟村口跳大神似的玩请仙附体画符吐火等一类瞧着热闹可未见得有用的事,可现下她脱胎换骨一般,呼吸行走皆比以往不知轻灵多少倍,耳力目力也大有获益,再瞧师傅的动作,端详了一挥,小姑娘逐渐发现师傅的动作落她眼底似乎变得相当慢,慢到起承转合,指端划痕,全多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煞是惊奇,初时以为自己师傅是体虚导致动作缓慢,可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师傅的动作并不慢,不仅不慢,且翻云覆手间坚毅果断,虽只虚空画符,然却若手持金刚钻凿刻硬石般力道凌厉,且落指之痕繁复无比,却又复行云流水,宛若分花拂柳,燕子掠水,配上他长袍宽袖,相貌俊雅,真有说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不出声瞧了一会,颇有些遗憾,为何师傅不以跳大神一类为生?傩礼巫舞若由他来演,还不知道会如何好看。   哦,他是修士。   小姑娘可惜地啧啧摇头,她把视线从师傅脸上转到他手上,这一瞧,却觉再也挪不开眼。只见师傅漂亮的指尖所过之处,似有看不见的处处涟漪被悄然划开。小姑娘微微皱眉,运起灵力,凝神望去,这回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真的,空气中仿佛凝结一层水雾,师傅的手指过处,水珠溅开,一道细微的金色刻痕悄然于他指下结成。   曲陵南再看远些,这才发现,寒潭之上,密密麻麻,都布满金色细线,这些细线结成极为精巧的网,大网中套着小网,网中又布满看不懂的符纹咒语,寒潭正中央,金线逐步堆高,渐渐将那个口子收紧,她师傅手一收,掌心灵力输入,顿时整个网都被注入火红色的光芒,耀眼的火光中,一个硕大无朋的符咒之网笼罩住整个寒潭。   孚琛脸色苍白,微微喘气,嘴角却勾起踌躇满志的笑容,他转头对小姑娘招招手道:“过来。”   曲陵南忙跑过去,她师傅将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引到符网之下,柔声道:“乖徒儿,站这别动。”   小姑娘很喜欢跟师傅挨近站着,她虽不动,却从储物袋中将那柄小短剑抽出,回头问:“师傅,可是又要我做诱饵?”   她的目光无悲无喜,反倒有种理当如此的坦然自若,孚琛一顿,原本张嘴就能来的哄骗许诺,抑或师道孝义,忽而在这句如此直白的问话跟前憋了回去,鬼使神差地,向来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便是卑鄙无耻也能争回几分大义凛然的文始真人,在这一瞬间,竟然以同样直白的方式,点了点头。   小姑娘“哦”了一声,自己又往前站了半步,问:“师傅,站这可对?”   孚琛看着她,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眼睛亮若星辰,目光清澈坦荡得宛若她之所见,全无世界任何的阴司污垢。可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是上古岩洞‘地法天功大阵’的死门所在。   这个方位,却是他费了一番工夫才精确的地方。   孚琛虽为练功大才,然于符术阵法上也颇有涉猎,虽不精研,也有不少心得,但这套“地法天功大阵”乃上古高人所设,阵中虚实相容,变化多端,威力非同小可。且有护阵高阶凶兽无数,孚琛推演了数十年,也摸不着生门何在,死门又何在。这回曲陵南误打误撞带回那颗蟠哲鱼丹,却一下点醒了他。他于日前数次下水勘探,终究发现,此阵虽好,却每隔一甲子会轮转阵门,届时南火转北水,东木便西金,生地变死地,水中凶兽皆为阵而设,依阵而生,阵门变化,皆随阵而迁,这便是小姑娘下水却不见凶兽的缘故。   而她打杀的那条蟠哲鱼,却显然是受阵门轮转影响过甚,一时半会寻不到该去之处,凶性大发,也得亏只是蟠哲鱼,不然小姑娘在水中性命堪忧。   死门之位,却又是阵眼之位,此时错过,便又要等上一甲子光阴,曲陵南没说错,孚琛需要她做饵诱出守死门的高阶凶兽,击杀之以图破阵。   他本就是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之人,这徒弟留着有大用,孚琛早已谋好应对之策,倒也未必真要让她送死。   只是骤然之间,接触到小姑娘清亮见底的眸子,孚琛忽而没来由有了一丝担忧。   这种情绪很陌生。   孚琛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也许是这傻徒弟没准会陨落,也许是这傻徒弟活下来了也许会对他心生怨怼,也许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一个唠唠叨叨将自己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烦人声音。   这些其实都不是他所必须要有的东西,可莫名的,他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的师傅还没想明白,便已对自己的傻徒弟脱口而出道:“莫怕,师傅在此。”   他本是舌灿莲花一流之人,最擅作君子端方,温柔曲款,然事到临头,他忽而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孚琛便以后悔,他完全无需如此作态,自来事师如事君,修真弟子,便是师尊让他赴死,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小姑娘却不知为何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扭头冲他咧嘴冲他大大傻笑了一个,笑得孚琛顿觉自己难得的好心犹如犯傻,险些恼羞成怒亲自把她踹下水去。   但就在此时,这个一根筋的二徒弟脆生生地道:“师傅,我不怕咧。”   孚琛冷哼道:“不怕等会就让凶兽吞了你。”   “我会先宰了它。”小姑娘絮絮叨叨道,“师傅,早些出去早些给你找大夫找药,冬天要来了,你在这呆着始终不是个事。”   孚琛抿紧嘴唇,过来会,不知为何,他徐徐解释道:“你所站之处,乃此上古冰洞阵法之死门所在,此处虽为死门,却死中带生,乃阵眼之位。此位只适阴性之人,故为师需你站此,但莫怕,师傅不会让你有事……”   “师傅,我站别处是否便无危险?”   “未必。”   “我站此处是否于破阵有用?”   “正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尽快把事了了,比什么都强。”   她话音未落,水面突然泛起一层涟漪。   水圈起初只是小小的圆圈,随即水波开始搅动,孚琛微眯双目,手指灵力运出,曲陵南头顶的符纹骤然变大。   地底开始不稳,水潭深处的轰鸣声一阵强过一阵,整个石洞开始晃动,咔嚓一声,曲陵南脚下站着的地面,竟然裂开好大一条缝。   孚琛脸色一变,拂袖就要卷起曲陵南的腰将她拉开。   可电闪雷鸣间,那地面突如其来整块陷落,就如水底冒出一个吸力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将曲陵南连人带石,都给卷了下去。   水下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兽鸣,孚琛生怕小姑娘送命,当即冲天而起,左手一道极厉火焰直劈了下去,右手同时甩出,直直探入水中,猛然一拉,将曲陵南整个人湿淋淋地拖了出来。   虽只瞬间工夫,小姑娘被拉出来时却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孚琛来不及查看她伤了何处,顺手将她塞到身后,口念法诀,金色符文转动急速,万道金光齐齐射入水中。水内传出一阵剧烈抖动,孚琛再不迟疑,左手托起,一柄巨大的璀璨火焰刀当空出现,刀刃朝下,随时待命。   “师傅,那东西受伤了。”小姑娘忽而在他身后道。   孚琛惊诧地看她,小姑娘握着自己那柄下品法器,晃了晃,孚琛此时才发现,那剑尖处有血色红痕。   “我才刚掉进去时剑尖朝下,没刺空,”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那东西皮不厚,放心。”   她没跟师傅说的是,掉水里时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可她却能闭眼以神识外探,她见着一只触须众多的庞然怪物,它双目大如牛眼,灿灿发光。   小姑娘一分犹豫都没有,举剑直接就刺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姑娘出了岩洞后再长大比较好。老水例牌唠叨一句,怎么潜水那么多?anyway,大家么么哒~~~ ☆、第25章   孚琛早料得此“地法天功大阵”守阵眼凶兽不是那么好对付,早已祭出“紫炎刀”严阵以待,然当地动山摇的动静传来,地下罅隙裂缝之处渐渐弥漫出一道道黑墨般痕迹,孚琛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禁动容,他喃喃道:“居然,是榘螂。”   “那是什么?”小姑娘问。   孚琛微眯双目,没有作答。   榘螂,凶兽榜排行第一,传闻中的上古凶兽,触须众多,剧毒无比,每个触须上均布满吸盘,能于瞬间将一个人的血肉活活吸干。它虽体积庞大,却行动敏捷,悄然无声,犹若鬼魅,最喜吸食修士血肉灵体,而被这种畜生吸干的修士,魂飞魄散,永无超生。   这种东西典籍中有记载,然便是孚琛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世上尚有活着的榘螂。   凶兽之所以为凶兽,除了其生性凶残,形态丑陋外,还有一点,凶兽无法修妖修一道,于修士补益不大,且自具先天天赋,并无灵性渐修,兽性天然,难以驯服,与灵兽无从比拟,与修妖之妖兽也不可同日而语。故修士若非正面相迎,一般都不愿去主动招惹,否则一场恶斗下来,能不能宰杀了凶兽另说,便是宰杀了,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往往只获一身皮肉,抑或一枚鸡肋般的兽丹,当真得不偿失。   玄武大陆若非剑修一道,需实战中增修为,寻常术修符修,名门正派中的师尊们皆对门徒循循善诱,遇凶兽需谨慎为之,不可争强斗胜,不可恋战嗜杀。   孚琛的师尊也是如此告诫于他,孚琛修道多年,命丧于他手中的人怕是比凶兽多,他自来精打细算,不做没益处的冒险,宰杀凶兽于他毫无意义,他从不主动做与己无利之事。   若不是被困此间数十年,练紫炎秘文需补充水系凶兽兽丹,他连蟠哲鱼、伛偻虫一流都懒得动手。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高阶凶兽,都没这段时间见得多。   魜偶蛇已是百年难遇,现下又迎来了只闻其名的上古凶兽榘螂。自他收了这个徒弟后,似乎冰洞中日复一日毫无变动的日子,开始越演越热闹。   孚琛双目微眯,他金丹后期修为,若正面相抗这浑身是毒的怪物,赢面并不大,且琼华一派乃修真正统,讲究修心领悟,于符修术修、阵法炼器一流建树颇多,然若论赤膊上阵,单打独斗,却非此门派所长。故琼花一派修士甚少逞凶斗狠,然他们每人皆有扎实的灵力修为,有出自名师指点的法诀术数,旁门中人皆不敢小觑。   可孚琛此时,却自心中升起一种豪情,上古凶兽,终身难遇,虽凶险万分,却也是一战难求。   他想不靠法器,不用灵符,以力相搏,以强制强。   今日正可试验“紫炎秘文”威力几何,自他修炼此功法以来,因种种缘故,需谨小慎微,低调从事,然“紫炎秘文”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刚猛功法,敌人愈强,激发潜能越甚,他从未试过抛开顾虑,放手一战是什么感觉。   孚琛眼底燃起兴奋之色。   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洞地下块块陷落,黑色的潭水瞬间喷涌而上,与此同时,孚琛一把抓住曲陵南的后领直直飞起,手一挥,一团光球将她整个团团罩住,悬在半空。   孚琛冲她微微一笑,手一抛,小姑娘连人带球,便被他远远丢开去。   曲陵南挣扎起来,却发觉自己竟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光膜,她大声道:“师傅,我也来!”   可她的声音同样也穿不透这层古里古怪的光膜。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凌空而飞,左手一伸,巨大的火焰刀当空往下猛力一劈,墨色水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水色墨黑,污浊冲天,然当空却有一人蓝袍鼓风,翩然若仙,右手一抓,一个耀眼夺目的火焰球随即朝那虚空处丢了过去。   哗啦一声,火球入水,宛若有生命般越转越快,地下漫延开的水泽一遇这火球,无不被蒸发殆尽,水潭越来越浅,一条长长的触须悄然伸出。   曲陵南只见师傅左手迅速化出火焰刀再度劈下,那根触须瞬间被斩断,而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利惨叫霎时间穿破耳膜般突袭而来,师傅脸色一变,嘴唇抿紧,曲陵南却觉胸口剧痛,她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满嘴腥甜之间,小姑娘忧心师傅,顾不得擦干血迹,抬头望去,却见无数条巨大的触须破水而出,纷纷涌向师傅所在之地。那些触须根部均张有圆状吸盘,一张一合,犹若无数张贪婪的嘴,循着本能奔往血肉之躯。小姑娘心下大急,心知水下被她刺了一剑的鬼东西此番是要攻上来了。那玩意体积庞大,黑墨墨一大片,若尽数而出,只怕连这大岩洞都要被填满,那还打什么?直接被它挤死算了。   不知为何,她忽而从那些无牙的小吸盘处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感,小姑娘心下明白,这是那鬼东西真正的厉害之处。   师傅却似乎无所察觉,他与那怪物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冰洞已成火洞水洞,一时间火焰刀光芒四射,璀璨夺目,墨色毒水四下飞溅,所腐蚀处,石笋断裂,碎石乱飞。   小姑娘想喊,师傅你别只顾着砍断触须,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才是啊。   可外头的声音传得进来,她的声音却传不出去,非但传不出去,连她的气息都被隐匿起来,那些触须滑动得四下都是,然而却好像没一条发现她一般。   曲陵南急得四下乱撞,她心知师傅是为她好,用什么法器将她藏了起来。可她不要这样在一旁瞪眼干等着,她已然眼尖发觉,地下被斩断的触须又蠢蠢欲动,似在蓄势而发。   小姑娘瞬间拔出短剑,冲着光膜连刺数下,却刺不穿这琼华派出产的高级货。她扑到光膜上,焦急地喊,师傅小心,师傅那些玩意又动了!   没用,可人在万般焦急的状况下,便是明知没用,也少不得要试试。   她师傅被怪物团团包围,而水位上涨,那怪物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头颅正徐徐冒出,曲陵南并不知晓这种上古凶兽的特性,可她却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自那怪物脑中所思所想能有些许反射到她脑袋一般,她盯着那个圆溜溜的头颅,不知为何就是能断定,怪物出水之时,便是它享用猎物之时。   它要吃东西没问题,可它要拿自家师傅当饭吃,那可不成!   可她来不及出言提醒,怪物触须忽而发动齐齐进攻,孚琛手持火焰刀杀得干脆利落,然而就在此时,地下那些被斩落的残肢齐齐飞起,瞬间团团扑去,孚琛右手法诀不停,紫色火焰将自己围住,毫不留情将扑来的断肢烧灼殆尽,曲陵南正要松口气,可一瞥之下,心却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瞧见,就在此时,怪物的头顶长出一根长长的触须,悄然迅速地突破紫色火焰的包围圈,顶端吸盘,一下咬到师傅肩上。   师傅身上穿的可不是什么法衣,小姑娘亲手摸过,那只是件寻常不过的道袍罢了。   那道袍虽总是干干净净,可它真的不防水,不御寒。   小姑娘觉着师傅很穷,好的道袍还让给自己穿了,她心里有些愧疚。   她还记得自己叨叨过,往后要赚点银子为师傅换件新衣裳,被这个师傅狠狠嘲笑了句,银子?他文始真人若要穿也必得是上品法衣。   上品法衣多少银子?   不多,照你那天宰的魜偶蛇,百八十条也就够了。   师傅如是说。   可她还没宰百八十条魜偶蛇呢,师傅身上那件袍子,根本没任何防御作用。   果不其然,孚琛身形一晃,大喝一声,火焰刀尽力一劈。   刀势一去千里,然他的人,却慢慢行动转缓。   不对劲了。   曲陵南浑身血脉中的寒火骤转炙热,霎时贯通全身上下,她深吸一口气,手贴光膜,心随意动,那承载法器启动的灵力骤然间倒转源源不断自掌心吸入,此情形便如当日她吸走傅季和的新娘子变幻出的青藤蔓上所附着的灵力一样,小姑娘咬牙承受超出修为的巨大灵力灌入体内,她瞧不见自己,却觉着浑身便如一个鼓起的风囊,而那灵力就是不断再吹涨身体的疾风一般。渐渐地,她目之所及一片血红,大吼一声,双手硬生生将那光膜自中间掰开。   一股腥香之气扑面而来,暧昧甜美,然曲陵南却于这气味中品出内里夹杂着的说不出的暴戾嗜血之意。护身光膜一旦裂开,那怪物的所思所想愈加清晰传入脑内,曲陵南骤然睁大眼,她分明感到那东西的心思,它想生啖师傅的血肉,吸干他的灵力,连他的魂魄也不放过。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曲陵南怒气上涌,奋力一撕,光膜一撕两半,她奋力一跃,手持短剑直直扑往水中的怪物头颅处。 ☆、第 26 章   曲陵南跃至半空,挺剑疾刺,她直奔那怪物头顶而去,那怪物两只牛眼大的瞳仁已被她刺瞎一个,此时乍然一见,只见另一个血洞一般,甚为可怖。她一跃出,榘螂便似认出适才刺瞎自己的仇人一般,尖嘴张开,四个触须同时自脸上长出,伴随着嗤嗤声瞬间朝她缠绕过去。   这小触须与适才孚琛以“紫炎刀”斩断的大触须不同,其色深碧,其形尖细,小姑娘半空中避无可避,横刀斩去,那触须竟似长眼一般灵巧一缩,拐了个弯避开剑锋,曲陵南大喝一声,双手握紧剑柄,直直掉到榘螂怪头顶,干脆利落朝那东西头顶就刺下。   哪知下品法器于这等上古凶兽而言全是豆腐做的一般,只听咔嚓一声,小姑娘的剑一断两截。   曲陵南微微一愣,当机立断抛下断剑,随即左手积聚灵力,轰的一声一拳砸到榘螂头顶。   可惜她再天赋异禀,此时也不过练气期修为,上古凶兽如何能撼动分毫。那怪物一拳之下纹丝不动,却突然张开嘴,尖利的声波霎时间传了出来,几乎要刺痛她的耳膜。   曲陵南浑身一颤,脑子里宛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进去狠狠搅动了几番,她勉强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那东西的细小触须已于瞬间攀上她的手腕,冰冷滑腻,宛若爬虫,小触须一贴上她的肌肤,顿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猛然扯到榘螂怪嘴边,小姑娘抬头一看,那榘螂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   榘螂怪似乎极为兴奋,不断呲牙咧嘴,伸出一条滑腻腻的血红舌头,直直舔过曲陵南的脸颊,并不时发出短处的尖啸声。   它的贪婪与嗜血之情绪清晰传到曲陵南脑中,小姑娘几乎能听见这鬼东西满脑子的叫嚣声:吃了她,吸干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榘螂怪犹有些舍不得马上进食的心态,似乎自己于它而言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东西送到嘴边,它竟然有些不愿一口吞下完事,而是想慢慢吃,今天吸点灵力,明天啖点血肉,最好别一下弄死这猎物,生吃更美味。   那条湿哒哒的舌头灵活地在她脸上舔来舔去,这是榘螂怪在思量往哪下嘴最合适。   曲陵南艰难地转头过去,望向半空中被一团紫色火焰围着的师傅,却见他双目紧闭,双手低垂,脸色苍白,眉心却不断耸动,瞧着像深陷什么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一般。曲陵南不识得师傅身边此刻团绕的火焰乃他金丹期练就护身法宝“紫炎云”,但她一瞥之下,也清楚那团东西大概是护住本主之用,若不是有这个,只怕此刻师傅也跟她一样要被怪物卷了送嘴边吃掉。   只是那火焰之芒光明灭不定,而周遭盘踞的触须却越来越密,空中灵力对撞,闪光点点,师傅脸白如纸,身躯微微颤动,那一处被咬中的伤口诡异地缓缓流淌出血液,那血液与众不同,非纯然红色,而是暗带金光。血液一流出,此间触须皆躁动不安,环伺涌动,意图以此为食,却苦于受紫色火焰所阻隔。然吸食修士精血灵力乃榘螂本能,便是孚琛护体法宝再强,却也与本体灵力状况息息相关,此时此刻,灵力外涌,本体却又被榘螂毒液所侵,“紫炎云”被侵蚀殆尽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小姑娘心急如焚,然却无法动弹,她眼睁睁瞧着那鬼东西缠缚住自己手腕的触须张开吸盘,噗的一声牢牢吸附脉门之处,随即,自身灵力宛若大坝决堤,源源不绝涌出体外。   不出片刻,她这等半桶水的练气期灵力便会被吸得一干二净。   她死在这,就等于师傅要死在这,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师傅也似乎没教她多少有用的玩意,除了生火,他似乎还没教会自己引水,半空翻身,别动不动被摔屁股的诀窍。   就这么着要交代在此?   没门!   小姑娘睁大眼睛,面罩寒霜,她猛然深吸一口气,经脉中的炙热气息全部放开,刹那间,她眼前宛若开过繁花万朵,姹紫嫣红,那被吸走的灵力,通过绑缚自己的触须,突然开始回流!   榘螂怪尖声怪叫,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每过一声,均如利斧斫头,疼得曲陵南眼前发黑,然而她咬紧牙关,专心致志地驱动体内古怪的气息,一时间,山河倒转,泄洪倒转,自榘螂触须那汹涌澎湃地灌进来许多灵力,经脉处便如河道崩塌,洪流肆虐一般,冲刷得她浑身剧痛,颤抖不休。   曲陵南死死盯着榘螂独目,那怪物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惶恐惧,全部触须瞬间乱冲乱撞,石洞之内霎时间被捣毁得碎石满地,潭水喷涌,曲陵南大喊一声,双手握拳,奋力一挣,瞬间将那两根毒蛇般的触须震开。   她随即双拳击出,一下一下击打在榘螂怪头部,拳头落下指出隐隐有火光电闪,榘螂怪吃痛不过,一声怒吼,身子晃动,一下将她甩开。   曲陵南重重摔到地上,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浑身经脉宛若被节节撕裂般,疼痛不可具言。此时只听榘螂怪尖利地吼叫了一声,随即传来哗啦水声不绝。小姑娘转头望去,只见那榘螂怪整个冒出水面,水滴之下,庞大的身躯宛若小山,她能感到那怪物在大怒,它活了上千年,吸食的修士活物不知凡几,今日却没想到收拾一个金丹修士已然麻烦,而更麻烦,还有这个的练气期弟子!   不好,它要出狠招。   曲陵南顾不上疼,就地一滚,身边啪啦的一声巨响,地上岩石硬生生让榘螂怪的触须砸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曲陵南摸爬滚打,一连避开它十七八下攻击,然这样一味避下去,可不是办法。曲陵南偷眼看去,师傅的紫色火焰团似乎又弱了些,他那张俊脸上,宛若将死之人般涌上灰色。   小姑娘皱眉,心忖师傅还真是没用,就这样还说要宰了守阵眼的凶兽破阵。   等等,破阵,阵眼。   电光雷闪之间,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初郝平溪也布下一个金光闪闪的防御阵抵挡那头罹鞫猿,他那会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用你的血!   曲陵南精神一振,奋力爬起,奔向师傅先前布下的金线符文之下,奔向师傅命她站立的地方,她挽起手臂,一口咬下,鲜血登时涌出。   曲陵南当机立断,将血滴入那处,转头大喊:“师傅!”   血液渗入地下,滴入深潭,突然间一股金光直射其上,金光越来越强,宛若野火燎原,立即点燃全部的金线符文。   整个法阵运转起来,符文宛若一张大网,越长越大,将岩洞里庞大的榘螂怪尽数笼罩住,金色光芒耀眼夺目,将榘螂怪纤毫毕现,再无遗漏。   曲陵南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她狠狠心,又咬了另一只手腕,再注入自己的血。   随后,她抬起头,将浑身灵力逼到地上,大吼一声:“师傅,醒来!”   灵力混合着曲家人的血注入阵眼之中,顿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龙吟般的鸣叫声,整个岩洞随即地动山摇,巨大的钟乳石漂浮自半空摇摇欲坠。   “师傅……”小姑娘觉着自己的力气快用完了,她盯着师傅的身躯,哑声又喊了一下,“师傅……”   孚琛的眼蓦地睁开,目光清明如炬,他长袖一转,巨大的紫炎刀冲天而起,狠狠劈向被符文罩住的榘螂怪头颅。   哐当一声,榘螂怪剧烈挣扎起来,触须团团缠绕上孚琛身外的紫炎云,渐渐将他整个围住,并慢慢收紧。曲陵南想扑上去扯断那些触须去,一动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哪里还能动得了半分?   小姑娘有些无奈地闭上眼,她心忖,罢了,打到这会也算尽力,若真要命丧此处,也无甚怨言。   师傅也是,能做的她都做了,到这步田地,不是她不救,实不能也。   小姑娘睁开眼,正想好好瞧着师傅被吃掉,接下就轮到自己。   可没想到,那些触须围住的罅隙间慢慢透出一团紫色火光,火光逐渐增大,璀璨耀目,不能直视,火光所过之处,榘螂怪触须节节碎裂,随即一团紫色人影飞扑到榘螂怪身上,咔嚓一声,血肉横飞,整个榘螂怪脑袋被削去半边。   孚琛此刻全无一丝半点他往常的风仪姿态,他目光冰冷,手持紫阳刀,手起刀落,大开大阖间,刀光火影,将榘螂怪砍了个七零八落。   砍完了,他似乎犹不解恨,又飞身而上,自双掌中凝结出一个硕大的紫色光球,狠狠砸在这丑东西的尸身上。   火焰所过之处炙热异常,熊熊烈火瞬间将这上古凶兽吞噬其内,遇水不息,遇冰不退,将这玩意烧得一干二净。   火光中,曲陵南只见自家师傅面罩寒霜,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平静到诡异,宛若历经千山万水,跋涉亘古洪荒,宛若遭遇大悲大喜,这世间再无宠辱得失能令其略微动容。这样的师傅令小姑娘瞧着很是不喜欢,她说不上为什么,就觉着,这样的师傅,仿佛此刻纵使世上有千万人横死眼前,他也不为所动,无甚干系。   那怎么可以?她还要养活师傅的,师傅若不稀罕,她养活谁去?   火光渐渐弱下,孚琛手一探,火中浮出一颗七彩夺目的小珠子,他握入掌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似全无见着曲陵南一般,将那颗珠子一扬,直直嵌入先前曲陵南滴血的阵眼之中。   这下地动山摇更为剧烈,头顶的岩洞开始渐渐震出裂纹,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石笋在晃动中终于纷纷坠落,曲陵南瞳孔微缩,头顶就有一块大石头直直砸落,眼见就要将她砸个稀烂。   曲陵南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此生死一瞬,她忽而想念起自己在山野间搭的小茅屋。   临下山时,以为杀了爹便得回转,挂在檐下的腊肉与干辣椒并未收入屋,床头米缸处,还有半升黄粟米。   早知道死得这般快,就把这些吃食赠与他人了。   小姑娘有些轻微的惋惜,她还未来得及惋惜完,就发觉那石笋定定地悬于自己头顶,并不落下。   曲陵南忙转头,却见孚琛于一片乱石纷飞中,犹若闲庭漫步,于半空中缓缓踏步而来。   他身上尚存打斗的狼狈,肩上的伤口只是止了血,却仍未愈合。可世上便有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均能道骨仙风,不染凡尘。   曲陵南身上很痛,勉强笑了下,笑得很难看。   她看着自己的师傅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目光怪异,问的问题更无聊,岩洞都快塌了,到处飞沙走石,险境环生,他却问:“四象归土盏乃我早年所得中品防御宝器,躲在其中,便是我陨落此间,那榘螂怪也杀不了你,为何要出来?”   曲陵南心忖这师傅不会被怪物揍傻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这个犯得着问吗?她哑声道:“我能躲一辈子?”   “自是不能。”   “我一个人,能宰得了榘螂怪?”   “妄想。”   “那不明摆这么?”小姑娘呲牙咧嘴道,“我不趁着你还活着助一臂之力,莫非等着你死了再被那玩意活剥了么?我又不傻,哎呦,师傅,我好疼,你给治伤啊。”   孚琛深深看着她,忽而慢慢笑了起来,他笑容越来越深,笑着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跟着傻笑,她晓得,她所熟悉的师傅回来了。   随即,小姑娘只觉身子一空,被她师傅隔空一手托了起来,她便被师傅一边托着,一边大踏步朝岩洞顶部裂缝飞去,身边任它巨石翻滚,身后任它翻天覆地,此时此刻,小姑娘心中忽而觉着一片安静平和,呆在师傅身边,便是这升天的路永无止境也无妨,便是前方有再多艰难险阻,有再多凶兽困境也无妨。   小姑娘觉着如此飞着很好玩,连一颗碎石子也弹不到自己,她忙里偷闲瞥了眼师傅的俊脸,悄悄说:“师傅,我好生欢喜。”   “为何?”   “那丑东西没吃你,我好欢喜。”   孚琛脸上僵了下,冷哼一声,道:“怎的也没吃了你,上古凶兽,连个练气期小丫头都啃不下,真是浪得虚名。”   曲陵南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为示公允,又补充道:“它还是挺厉害的。”   孚琛干脆不说话了。   “不过再厉害,我也不会让它吃了师傅你的,”小姑娘絮絮叨叨,“吃了你我养活谁去?这破玩意,活该被烧死。”   孚琛干脆喝道:“闭嘴!身上的伤不痛了么?”   “怎会不痛,痛死了,师傅,给颗药吃呗。”   “浪费灵丹,不给。”   “好吧。”小姑娘也不是很在意,“你留着给自己也好。”   孚琛没绷住脸,终究忍不住道:“待出了阵给你治便是。且忍着。”   作者有话要说:老水很忙,本身就不是专职写手,最近又文债太多,都到截稿日了,入v只能两更了,请大家别嫌弃。   第二更晚上放。 ☆、第 27 章   阳光普照,万物回春,孚琛修行百余年,季节轮换,寒暑更替已不知见了多少次,然从没一次如此刻这般触动人心。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声轰震,不绝于耳,“地法天功大阵”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轮转而不息,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山崩地裂,转头望去,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即将夷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处,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已成内湖。   此阵法巧夺天工,繁复几无可解,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争取早日飞升登仙,只是此法几近谵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便是孚琛自己,扪心自问,若再关个一甲子,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   日复一日的孤寂,毫无希望地等待,一成不变的环境,单调到极致的声音,到得最后,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个地步,为正或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   这才是地法天功大阵的可怕之处。   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紫炎秘文”大法,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随着功法越深,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只怕也会被这“地法天功”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   然“紫炎秘文”大法释放之时,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焚毁一切的霸气,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孚琛习此法原本便是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除此法乃上古大法,功法未成难保怀璧其罪外,更重要的原因,乃是因为他深知授业恩师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他必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   师尊一生讲求无有统一,心息依虚的修真正道,根本不知他平生所愿,也不知他的凌云志向,更遑论他内心深处因早年家门败落而根深蒂固的恨意和惧意。   幼年之时,孚琛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那等轻描淡写,仿佛杀戮不是人,而是蛇虫鼠蚁一流。   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只要还活着,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   故他得“紫炎秘文”必定要修炼,便是明知此功法太过刚硬,杀气太重,他也非习不可。“紫炎秘文”原本便是上古火系修士功法,与他修炼是最合适不过,习此功法近百年间,孚琛修为一日千里,获益良多。然而,此功法却如他自身的修行进阶一般,入金丹期后开始阻滞重重,金丹后期徘徊数十年,数十年间,“紫炎秘文”也未尝进阶,且每每一运灵力,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   他迟迟未能炼神还虚,金丹大成,凝成元婴,也与“紫炎秘文”练不下去有关。   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越登高处,那仙履越成铁鞋,负累重重,还无法抛舍。   孚琛心知肚明有个地方不对劲,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洋洋洒洒分十二层,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不是秘法有问题,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与榘螂怪颤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可斗至酣处,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   灵力絮乱,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间,仿佛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   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长兄宠溺,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不思上进,家里人纵是责罚,也舍不得打骂,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多数时候,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开,躲到兄长身后,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   他竟然还记得,百余年前,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   原来他亦有那般光景,双亲健在,家境殷实,没心没肺,整日里最大的烦恼,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是拿青蛙吓唬他,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风云突变,家园顷刻成废墟,那夜父母将他藏起,长兄以血开传送符送他离开,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为已遗忘,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连一句话,哪怕如“我不走”这样的废话,都没说。   他为此痛如刀绞,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阵。   日光湛湛,映得脚下白雪皑皑,晶莹剔透。他虽灵力耗费极大,体内余毒未清,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   终于出来了。   孚琛目视远方,无悲无喜,心忖,既然出来了,该做的事,可又该继续了。   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他转头看去,曲陵南盘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伤口狰狞不平整,显见是被咬的。   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   孚琛此时心智澄明,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他皱了皱眉,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且两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咬一处尽够了,孚琛又以神识一探,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丹田受损,此番受伤极重。   至于浑身骨头多损伤,皮肉擦伤甚多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这样,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归真丹”递给她,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师傅你给我吃啥?”   “治伤的,别多问。”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运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团紫气,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小姑娘舒服得像打颤,她低头看,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留下一个暗红伤疤。   “你经脉受损,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却无修复经脉之功,”孚琛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这下好了,跌一层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层就一层呗。”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又想起那“四象归土盏”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内,气息隐蔽全无,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然修士却多狡诈,且有层出不穷的探测手段,若遇上高阶修士,神识深广,便是有十个“四象归土盏”也无用。   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乃是一片私心,怕这日后能派上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时也是托大,以为“紫炎秘文”功法霸气十足,与榘螂怪一战纵使艰苦,但必定能赢。   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   孚琛此时已疑心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他又催动神识,探入小姑娘体内,直达丹田,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全无异象,灵力所剩无几,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   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然这点异常,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灵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灵根,资质不上不下,若仙缘丰泽,修为能扶摇直上也不定,且有他看着,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   可此时一探却发觉,那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   孚琛惊诧莫名,以为自己看错,又探了一遍,再度确定,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寻常修士若不细查,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天赋超前的好苗子了。   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若全力催动木系灵根,木系灵力灌入其中,还真能打开那个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问:“痛吧,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吗?”   小姑娘诚实地点头道:“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还是找死好,没准死不了呢师傅。”   孚琛看着她,皱眉问:“你年纪小小,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   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傅,一听你这话就是不当家的,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饿起来,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你也敢去的。”   “为何?”   “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小姑娘忽而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我打猎可在行了,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说哦师傅,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你不怕它,就该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他清清嗓子,直接问:“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来着,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赶紧跑呗。”   “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阵,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师傅坦白?再说了,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   她虽年幼不晓事,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她晓得这些本事怕是寻常人不会有的,便是师傅这样快成仙的修士,他身上也没有。   这事不仅不能说,而且说出去,还得被人厌弃唾骂。   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心忖你不还没有成仙吗?只要你还是凡人,你就难保见识短浅,会当我是妖魔。   还是不说了。   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我就咬自己,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不想继续追问下去,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有人说小姑凉是引气入体后才挂那块玉佩,换言之之前师傅就该发现她是曲家血脉,囧,那玉佩她一直带在身上,不是说挂到脖子才生效啊,又不是万金油还得涂到肉上才有用。 ☆、第 28 章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多少年来,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日子过得难,她禁不住有时也会面无表情地怀想,若事情与现下不同,若有些难处稍微容易些,她又会怎样。   比如,若她与旁的总角孩童一般,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就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若真有一天她能无需理会这些,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   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有天真的能这样,跟着这个师傅,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平素挑剔了些,模样也太扎眼了些,注定往后麻烦事怕是不断,然他身上所有这些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她曲陵南有个师傅这样的认知。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中暗暗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原本不花钱,还得了师傅不少好处,小姑娘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   师傅虽口口声声要拿她做饵,可小姑娘没觉着那有什么不好。若他师徒二人中有一个需得做饵,她做和师傅做,有什么区别?   且她记着的,是一遇上动真格的危险,师傅一把抓起她丢入那个四象归土盏中的举动。   那一刻师傅没想她受伤。   他没说,可曲陵南知道。   小姑娘从未试过有谁将她护在身后,她觉着很新奇,新奇之余,又有些酸涩之意涌上心口,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着每每想起,便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诺大风险都挨了过来,余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盘根错节,单调枯燥的冰洞一出来,则世间所见皆是可爱之物,便是睡梦里,呼吸到的空气,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阳和煦。   最紧要的,是她在师傅身旁。   师傅在,便是再厉害十倍百倍的凶兽,他也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小姑娘对此坚信不疑,因此她很放心,哪怕浑身骨头疼得厉害,肌肉经脉跟火烧似的一阵阵炙痛,她还是觉着很放心。   她与睡梦中甚至有了这么个念头,这回可是能安心喊疼了。无需忍着,疼了就喊。   喊了有人应。   她果真喊了,她喃喃道,师傅,我好疼。   果不其然,有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随即,一股暖流自头顶百汇穴徐徐流入她体内,滋养一般抚慰过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暖流过处宛若点燃明灯一般,她经脉中细细点点的光点,逐渐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是师傅的手。   小姑娘心中雀跃,那光点也似乎愈发调皮起来,一个个跳动不息,光线越来越强,像逐一苏醒过般,一起涌向她丹田内一大团浓墨一般淤结不开的东西。小姑娘以内视审之,这团东西发出一股冰寒尖刺气息,团团罩住她的识海,小姑娘入到自己识海,只见漫天繁星一般的光点忽明忽灭,慢慢笼住那团气息,附着其上,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吞食。   小姑娘偏头看了一会,忽而恍然大悟,这团东西,便是她当日与榘螂怪以命相搏之时,自那古里古怪的触须处强行吸过来的凶兽灵力。   凶兽虽不可修行,然成型凶兽得天独厚,体内均有支撑其兽丹孕育,天赋技能运作良好的灵力。这灵力与修士所炼大相径庭,故一入曲陵南体内,无法被同化,而是郁结丹田,若不化用,则天长地久,此凶兽灵力终究会反噬修士,化尽此人一身修为。   故那日曲陵南吸傅季和新娘子的灵力,瞬间冲破经脉窍门,化用几乎无需进行。而此时此刻,且不论凶兽灵力非修士所适,单单论榘螂怪上古凶兽,其灵力何等霸道肆虐,又岂是一个练气期小弟子能承受得住?   曲陵南天赋异禀,且大战之前误打误撞,将丹田蕴藏的古怪炙热之气吸入百川四海,化于无形,这才逃过一劫。   可即便如此,她浑身经脉仍被多处撕裂,修为顿时跌至练气期一层,而她苦炼至三层的“青玄心法”,此时也早已被消耗干净。   小姑娘心神一乱,她担忧“青玄心法”白练的事让师傅知晓,她这边一乱,那边丹田即强烈震动,原本安静蛰伏的凶兽灵力骤然暴涨,而来自她经脉之内的光点瞬间被挣开不少。   “稍安勿躁,心虚归一。”   师傅在她耳边温和地道。   其实曲陵南到底也没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着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宛若安抚一般,师傅输给她的灵力越发暖入人心。曲陵南敛起心神,专注于丹田内那团灰色雾气,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光再度覆盖其上,且光点越来越强,宛若结成光膜,重新将之分而化之,慢慢蚕食。   也不知过了多久,识海内真气熏蒸,无处不到,浑身八万四千毫毛孔窍,皆受润泽,不知不觉于睡梦间逐一行遍,到得畅快处,宛若灵魂飘然出体,翩翩舞蹈,轻灵翱翔,这等妙曼之境,曲陵南从未有过,一时间只觉吞吐轻盈,满心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道枢锻锤,非寻常修士功利心重,一刻不停追求的修炼层次可比,更非那等旁门歪道佐以丹药以提升修为可同日而言。所谓修真,非修逆天长生,实质是修道法自然,循天理,遵人心。大道虚空,三界飘渺,而道枢之源,小如黍米,修仙之难,难在寻道枢,立斗柄。丹诀妙义,也非教人心执我念,存胜负,为外物所羁,为蝇头小利便生死相搏。   只可惜大道之行,潜心体悟之人越来越少,而醉心功法、灵宝等物之人越来越多,是以纲常紊乱,本末倒置,玄武大陆千年以来得以登仙羽化之人几乎没有,惟有一个青玄仙子练至化神大圆满,可惜还是差了临门一脚,于登仙渡劫前陨落。究其缘故,盖大道真意无人承继而已。   曲陵南一片赤子之心,坦荡诚挚,她又自幼照料娘亲,惯了不存私念,凡事以旁人为先,便是受到这世间常人难以不生怨怼的不公,她也不觉委屈,不存愤懑,反而以为事当如此,无可厚非。此心念之纯粹,便是再天纵奇材的修真弟子也望尘莫及,阴差阳错之下,倒令她得以一窥道枢之根本。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亮。小姑娘翻身爬起,浑身皮毛筋骨,四肢百骸,无不感觉轻松自在。她醒来时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布置简洁的房屋,屋内一塌一几,连张凳子都没有,反倒是角落里有蒲团两个,似乎那才是休憩之所。   然而这里的一切却又异常干净,便是赤足踏在地板上,也全无尘土。且空气清新到沁人心扉,直令人恨不得多吸两口。   窗明几净,窗外有松柏森森,小姑娘懵懂地走到门口,一推门扉,顿时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她身处一处万仞高峰之上,目之所及,尽是类似这样的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凸者,有洼者,奇怪不可尽状,而更奇的是,群峰叠嶂当中,有数座白玉桥横空而跨,有仙鹤翩然而飞,更惊奇的,是空中还时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他们或脚踏一柄大剑,或脚踏一朵莲花,或脚踏看不出材质的法器,御风而行,翩然如仙。   曲陵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甚至见到一辆华美车子,只是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两只似马似鹿的怪物。这辆漂亮精致的车子直直飘到她所在的山峰之上,停了下来,赶车的两名模样俊秀的少年跳了下来,恭谨地冲着她身后行礼,齐声道:“奉涵虚真君之命,请文始真人至主殿一唔。”   他们的声音宛若金玉相扣,真有说不出的好听,配上那一身道骨仙风的蓝袍,一举一动皆宛若仙人。只是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有些愣愣地想,这两人说请谁来着,文始真人,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就在此时,她头顶被人屈指打了一下,曲陵南哎呦一声,转头只见她师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身旁,笑骂道:“小丫头看呆了?”   “师傅?”曲陵南高兴了起来,问,“这是哪?咱们都成仙了么?”   孚琛微微一笑,道:“琼华派,为师没跟你说过,这是咱们的师门。”   曲陵南想了想,记起师傅是曾经说过,她点头,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又打量了那车子一会,断言道:“这师门不错,不穷。”   孚琛哈哈一笑,以手搭住她的肩道:“走罢,见见你师公去。”   曲陵南有些诧异孚琛为何要靠她扶着,问:“师傅你伤还没好么?”   孚琛眼睛一转,顺势将半身力道压在她身上,道:“可不是,为了给你治伤,为师将灵力耗费过半。”   曲陵南一听,顿时愧疚,她忙小心扶住自家师傅,慢腾腾跟老太太似的走向那马车,两名奉命而来的弟子眼露诧异,对视一眼后恭敬地道:“师叔小心。”   “哎,我身上还有伤,呆会你们驱车慢点,”孚琛面露忧色,有些赧颜道,“抱歉,让你们小辈见笑了。”   他如此客气,那两名弟子怎敢托大,忙低头道:“弟子不敢,师叔,请。这位师妹……”   孚琛叹气道:“她是我在凡尘之中历练时收的徒弟,这丫头资质愚钝,修为浅薄,往后还烦请你们多加照应。”   两名弟子原想说师尊只命接文始真人去正殿,可没说带多个小姑娘,可文始真人就算此番受伤颇重,修为下降,他仍然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涵虚真君对他向来偏爱,他们可还是得罪不起,他想带个小徒弟就带吧,两人又对视一眼,无人出言阻拦。   此时这二人心中所想的还有,恐怕文始真人这次真个经脉受损,修为阻滞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惊采绝艳的人物,往日那般风光,此番这般落魄,还不知道来日众人背地里会怎么笑话他。   作者有话要说:停更这两日乃因我在赶杂志的稿件,欠稿还稿,没什么好说。   明日后日皆会更新,我从来许诺不了网文日更,但说出了什么时候有更,尽量都会言而有信。   这几日文下有掐,诸位也见到了,原因太荒诞不值一提,所以大伙也不用理会,我看了下,对方的三观太神奇,且基本一厢情愿,不存在沟通的可能性,所以我不浪费时间对付她。   但有掐总是会看到许多善良的朋友来维护我,好感动,老水何德何能,不多说了,鞠躬致谢!!!   最近状态不太好,相关吐槽都在我的微博那,这里就不多说了,这是大家看文的地方,我没有权利叨唠诸位看文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明天后天会抽时间更。 ☆、第 29 章   曲陵南一辈子也没坐过车,当她小心把师傅搀扶上车后,这才发现与外形轻便相反,车内宽敞得异乎寻常,四张细白光滑的席子铺陈其上,当中放置样式古朴的床榻矮几,壁上悬挂宝剑字画,画上有青山绿水,钓叟牧童。小姑娘凑近看去,却见那画中世界自有动静,水流潺潺,鸟鸣啾啾尽可相闻,她心下好奇,凑得更近,冷不丁的,那牧童转头面露鄙夷,狠狠瞪了她一眼,赶着牛快快离去,钓叟则冲她翻了个白眼,长长一抛钓鱼线,鱼钩划过她的手背,竟然划出一道血痕。   曲陵南一惊,再定睛一瞧,画中人物景色纹丝不动,若非手背见血,几要误以为刚刚眼花看错了。   “那是四象归土图,里头有师尊备下的须弥小境,以供乘车人无聊消遣的,虽是个玩物,可内里也有乾坤,非筑基期修士不敢直视,”孚琛笑呵呵地说,“偏你这小丫头倒胆大包天。”   曲陵南皱眉,严肃地指出:“这画会咬人,不是好画。”   “咬你是客气的了,练气期弟子心性不稳,被其迷惑心智者大有人在,你这算什么。”孚琛不以为然地斜靠几子上,闭着眼睛道,“别大惊小怪的给师傅我丢人了,乖乖坐好,我先养会神,别吵我。”   “哦。”   曲陵南答应了声,却并不挪动脚步,她盯住那个画上的垂钓老叟,放出神识,瞬间进入画中,也不管山清水秀、峰峦叠嶂等等哄人玩的假景色,直接奔那溪流边上,挽了袖子上前就揍那个老头。这老东西画得道骨仙风,哪知却很不经打,被曲陵南两下就揍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一个劲骂她“妖女”,要找掌门仙师告状把她驱逐出门派。   曲陵南觉着他实在鼓噪,说话也颠三倒四,她的师傅是孚琛又不是那什么掌门仙师,要不要赶她走,天底下惟有孚琛一个人有资格说,干他人底事?一时听得烦了,小姑娘顺手扯了一把树叶塞入老头嘴里,这才拍拍手,拿起钓鱼竿,毫不犹豫扯下钓鱼线,将老头手脚捆起。   她捆好这画中老头后,心情大好,连带一醒来便见识到琼华派种种太过高端的美景美人美车而反照自身的那点小烦躁都一扫而光。小姑娘转身就走,路上又见着那个刚刚瞧不起她的小牧童,牧童惊诧地看着她,躲到牛后面,小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走开。忽而身后听见那牧童结结巴巴地道:“臭丫头,你你你休要得意,你惹了祸,顷刻就有惩戒降临,等着瞧!”   曲陵南蓦地转头,大踏步走过来,小牧童吓得缩起脖子,曲陵南冲他扬了扬拳头,问:“知道这是啥?”   “拳头。”   “嗯,”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知道拳头是干啥的?”   “揍,揍人。”   “还不是傻子嘛,”曲陵南很欣慰,好心地告诫小牧童,“再让我听见你叨叨,说一句揍一下,懂?”   小牧童赶紧闭紧嘴巴,点了点头。   小姑娘满意了,摸摸他身边的大耕牛,摇头道:“牛不好好放田里干活,倒给弄山上作甚?一瞧你就是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儿,干点什么不好,装牧童,好玩么?”   她自言自语,径直收回神识归位,一扭头,却见她师傅已经靠着几子闭目养神。   小姑娘不敢吵到师傅,蹑手蹑脚坐到师傅身旁,探头往车窗外望去,这才发现此时车子凌空奔驰,偶有浮云飘过,两边重山相映,瀑布如白练,这琼华派虽说是一个派,可占地竟不知多广,当看这山色无边,就如进了一个自在世界一般。曲陵南皱眉看着窗外,她此时已无最初那等惊诧欢喜之感,她越是瞧多了这些仙境仙人,便越是明白,自己那点砍柴打猎练出的两下,怕是跟这的一切都不同。   没来由的,她就是知道,这里的人打起架来也当跟跳舞似的,不会有人跟她一样抄起柴刀就能拼命。   她有些没来由的烦闷,坐回身子,拖着下巴瞧自家师傅,心忖,罢了,先呆着瞧瞧,若是师傅在此有人照料,那自己便当来玩一回,差不多了还回山野去;若是师傅在此仍无人照料,那此地便是与她再相冲,她也少不得看在师傅面子上留一留。   只是有些无趣,想来那空中飞来跑去的漂亮鸟儿,这里的人不会打猎宰杀吧,也不知肉尝起来如何,哪天没事了瞒着师傅偷宰一头烧来吃吃。   她正想着,车子已开始缓缓下降,几乎与此同时,孚琛的眼睛也睁开,他瞥了眼乖乖坐着的曲陵南,正要露出一个老怀欣慰的微笑,可惜这笑还未来及打开,却一瞥那画,脸色顿时十分古怪。   “师傅,你伤口又疼了?”曲陵南十分有孝心,第一反应就是师傅身子不妥。   “你个傻徒弟,为师不过眯了会眼,你就给我惹祸,自个回头看看你干的好事。”   曲陵南十分不解,回头一看,画中那老头还没脱困,滚在地上哇哇大叫。   “哦,不就揍了他一顿吗?”曲陵南不以为然地说,“谁让他一打照面就惹我烦。”   孚琛上上下下打量她,问:“你怎么进去的?”   “不晓得,我正想着要揍他,就发觉自己进去了。”小姑娘大大咧咧地问,“师傅,我下手有分寸的,老头虽然找打,可我毕竟没把他打残咯,是他自己不禁揍,还有那个小孩,跟老头呆一张画里那么久,见他被揍赶紧躲远咯,呸,没点义气。”   孚琛倒有些好笑了,看着自家愤愤不平的徒弟,道:“你居然神识有成,这倒是难能可贵,青玄心法的功力这几日恢复如何?”   小姑娘沮丧地垂下头,老实道:“没,还那样,对不住啊师傅。”   “罢了,”孚琛摸摸她的头,温和地道:“青玄心法与你有大益处,当勤学苦练,半日不可缀,你经脉此番受损,也是要靠青玄心法的功力自行修复的,懂吗?”   “嗯。”曲陵南点了点头。   “这画中幻境乃是师尊所制,你无故进去搅和,师尊定然已经知晓。等下若有人要罚你,你就哭,说那画里的人先欺负你,哦,不,说他们嘲笑为师,懂吗?”   小姑娘不解地道:“可他们瞧不起的分明是我。”   “笨,”孚琛弹了弹她的额头,“你是我徒弟,他们瞧不起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文始真人的眼光?这是对为师我不敬,你说,有人对师傅不敬,你怎么做?”   小姑娘眼睛一亮,挥拳道:“当然是揍得他满地找牙。”   孚琛嘴角浮上微笑,颔首道:“没错,小南儿,记着你说的话,若有人对为师不敬,你就去替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此时车子咯噔一声稳稳落地,只听车外那两名弟子又齐声道:“主殿已至,恭请文始真人下车。”   曲陵南困惑地问:“师傅,他们是不是练过?”   “怎的?”   “不然何以能异口同声,整齐地好似一人说话?”   孚琛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点头道:“没错,这俩个小子定然背地里练过。”   “嗯,他们定然十分刻苦,”曲陵南感慨道,“果然不愧是跟师傅一个师门的人啊。”   孚琛忍着笑点头称是,把手搭到小姑娘肩上,曲陵南立即专心致志地扶着师傅下车,一边扶一边唠叨:“师傅小心头。”   “师傅小心这珠串甩你脸上。”   “哎呀师傅这珠串真甩你脸上了。”   “师傅这车真不好,又乱七八糟又华而不实。连个垫子枕头都没有,挂个画里头的人还欠揍……”   师徒二人好容易下得车来,做师傅固然觉着比自己御剑飞行还累,做徒弟的也抱怨连篇。待他们站定,曲陵南忙着替师傅顺胸口,忽而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声:“文始真人,别来可无恙啊?”   这声音中故意使上灵力,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当场的练气期弟子均脸色发白,曲陵南心头只是微微一疼,但经历过上古凶兽榘螂怪的尖利音波,这等威慑之声不过隔靴搔痒,无甚影响。   可师傅却浑身一颤,曲陵南抬头,发觉师傅脸色变得有些灰白,她不是傻子,一想之下便明白了,这来人明知师傅身上有伤,这是趁人之危,直接以音波攻击了。小姑娘登时不喜,当着我的面欺负师傅,这是想找揍么?   她转身跃起,飞起一脚就踹向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因我更得慢而发怒了~   好吧我确实没法更得快,有理由,也很忙,但确实更不快,道歉一个,但无法乱说我必定日更啊以后改正啊什么的。   因为做不到。   只能请大伙别心急了,攒文来看也不错。   明天继续有更新。 ☆、第 30 章   曲陵南一脚踹过去,对方微微一愣神,随即浑身灵力自动形成威压,小姑娘脚尖连对方道袍都未触及,便被对方袖底一股强劲的疾风扫了回去。   然这一手于曲陵南而言却分外熟悉,当日于冰洞之中,她不知被那脾性古怪的师傅摔了多少回屁股,摔得多了,自然晓得如何应对。此时她虽如倒栽葱一般直摔地面,却不慌不忙,暗地里一提灵力,四肢百脉当中那道异常之气顿时充盈经脉,她腰肢一晃,双手一摆,行云流水般于半空中急转了个弯,脚下蹬蹬数下,宛若疾步上阶梯,用的正是孚琛所授的“云中梯”法诀。   这法诀简单易学,练得一层,修士踏空而行,脚下自有云梯级级而生,到达达三层以上,则可于半空悬立一柱香光景。乍眼一看有模有样,宛若高阶修士御风而行,只能能唬住凡人玩儿,却无法忽悠修士。   盖因修士自入筑基期后,皆能练得飞行法器,低阶修士平素若灵石充裕,也能买个把飞行符、紫云鹤这样的代步工具,再不济,也还能搭哪位道友师长飞行器的便车,日行千里已是等闲,哪个还会辛辛苦苦去练这鸡肋一样的“云中梯”?   惟有孚琛这般不靠谱的师傅,才会拿这等无声大用的法诀应付徒儿,也惟有曲陵南这般样样讲求实用的徒弟,才会把个小小的“云中梯”法诀当成宝,为求不摔屁股,而暗地里下了心思琢磨。   今日一用,却意外地得心应手,曲陵南心中暗暗称道,师傅给教的果真都是好东西。她心里这么一想,对那无故趁人之危欺负师傅之人便越是不客气,小短腿于空中塔塔几步,顷刻间又跃起,再度一脚踹去。   那人自持身份,也不与她一个练气期弟子一般见识,见她不知死活,只冷哼一声,再度拂袖击去,只是他没想到这练气期弟子竟有些古怪,凌空一脚居然骤然变踹为踏,牢牢一踏,蹭蹭蹭又是几下“云中梯”,拐了个弯避开疾风,竟而挥起一拳朝他脸上打来。   那修士脸色一僵,自他入修门二百余年,从未见有练气期弟子如斯大胆,竟敢对金丹修士拳头相向。他随手一拨,不怒反笑道:“哪来的野猴子,也敢来我琼花撒野……”   一句话没说完,却见小姑娘虚晃一招,拳头骤然升起,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到他道袍上。   这一脚力道虽小,可损的面子却大,那修士登时露出怒意,大喝一声:“找死!”,话音一落手一翻转,登时一个刀刃便劈了过去。   只见紫光一闪,那风刃已被孚琛徒手化去,只见孚琛硬生生接下这招后,脸色便得越发苍白,开口说话也透着一股忍痛示弱之味:“玉蟾师兄,小徒顽劣,不懂规矩,是我教导不严之过,请师兄手下留情,待我回头定好生教训了给师兄出气。”   玉蟾真人自入派以来,处处被孚琛压了一头,百余年间已不知结了多少小恩怨,滚雪球一般积怨己深,早已非三言两语能断孰是孰非。只是往日孚琛傲慢骄纵却偏生修为精湛,进阶也比他快得多,他只得咽了这口气。故今日一听孚琛负伤回派,修为大跌,忙不迭地便过来瞧瞧热闹。   他跟孚琛斗了多少年,从未见他这等低声下气过,心下越发肯定留言属实,若非身居主峰,怕早已按捺不住要仰天长啸,张嘴奚落了。   他虽不能当面把孚琛如何,却能拿他的徒儿开刀。当下一听,冷笑道:“不敢当,你文始真人带出的弟子,果然与你一般不同凡响,本道孤陋寡闻,还从未于我派中见诸这般以下犯上,不遵门规的弟子,我是不敢领你的情,只怕师弟你也不能私下教训,要都这样,那我琼花要戒律堂何用,要尊师重道何用?师弟,你我皆是长辈,可不好带头坏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孚琛果然面露恳求之色,无奈地低声吩咐:“小南儿,还不给玉蟾师伯叩头谢罪,快快求他网开一面,不要将你送去戒律堂。”   曲陵南正偏着头琢磨着下回踹着老道,脚印得踹得更圆乎,此时闻言,呆呆地问:“啊,师傅?”   “跪下,给玉蟾师伯谢罪啊。”孚琛一脸痛心疾首。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在自家师傅和那老道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将师傅脸上的无奈痛惜,老道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忽而有些明白了。她走了过去,问师傅:“要我给这老道士跪么?”   “嗯。听话。”   “为啥呀?”   “你是晚辈,不该冲撞长辈。”   “就是我年纪小不能揍老头的意思么?”小姑娘好奇地问。   孚琛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嘴里却骂道:“让你认错就认错,啰啰嗦嗦什么?”   “是。”小姑娘不敢惹师傅生气,可她还是没想明白,于是跑过去问玉蟾真人:“我踹你不对么?”   玉蟾真人冷笑一声,道:“文始师弟,看来你这徒儿不只顽劣,简直忤逆啊!”   自来忤逆乃是大罪,尤其在戒律森严的琼华派,一个弟子若被师长品行评为忤逆二字,近乎判了此人要被逐出师门的命运。玉蟾真人一来心中恼怒,二来更是不怀好意,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将孚琛师徒逼入绝境。   可这师徒二人皆非常人,一个是狂妄惯了没把他当回事;一个是压根就没听懂他话里的险恶用心。玉蟾真人此番做派,好比俏媚眼抛与了瞎子,半点用处也无。   小姑娘还是纠结于前一个问题,她认真地请教玉蟾真人:“请问,我才刚踹你,是真不对么?”   玉蟾真人冷冷一笑,道:“这等奇葩,连是非曲直都不明,更遑论师道纲常,文始师弟,你还真是好眼光。”   “多谢师兄夸奖。”孚琛谦虚一笑,转头骂曲陵南,“还不认错,拖拖拉拉作甚?”   “可是师傅,我不明白我错哪了啊,这可怎么认呢?”小姑娘困惑地皱眉道,“拜师的时候,我不是答应了要凡事以师傅为先,一心一意为师傅打算么?难道旁人做弟子无需如此?”   她仿佛还嫌不够乱,转头问那两名赶车的年轻弟子:“你们做人徒弟不是这样的么?”   这两名弟子不过主峰上的挂名弟子,尚未有资格拜入哪位真人门下,当着两位金丹峰主的面,且掌门师尊此时说不定便以神识窥探这一切,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说半句不遵师道的话来。此时虽然心中叫苦,面子上却不得不客客气气道:“师妹说的是,事师如事君,师恩大如山,我派弟子,不用说,自然事事以孝心为先。”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大惑不解地问,“既然大伙都觉着师傅最重要,怎的我把欺负师傅的老道士踹了一脚,反倒是我不对?难不成我下回见着这等事袖手旁观,任凭师傅被人胖揍一顿,也只当没瞧见?”   她无所谓地抬头问她师傅:“师傅师傅,你到底要我怎生做好?是现下认错,往后再不管你死活,还是现下不认错,往后还照料你?你好歹说声,我好照办啊。”   孚琛瞥了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玉蟾真人,心里笑得打跌,暗忖你个老匹夫想趁人之危?本道君不用动一根手指头,本道君的徒儿就能兵不血刃把你气个半死。   他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不露半分,反而呵斥道:“胡扯八道些什么?!回去给我抄《琼华经》一百遍,不抄好不许出房门!”   小南儿沮丧地垂下头,孚琛又万分抱歉对玉蟾真人道:“对不住啊师兄,我这徒儿都叫我惯坏了,不大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话可不敢当,令徒巧言令色,巧舌如簧,怎会是不懂事的顽童?分明是居心叵测的孽徒,小小年纪便如此,长大后焉是善类?你舍不得教训的话,不若本道替你代劳,带回去好生管教一番如何……”   此时一个柔和温润的声音打断了他,“玉蟾,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也能让你气急败坏,这些年的修为可都哪去了?”   玉蟾真人脸色一变,躬身道:“弟子不敢。”   那声音又道:“孚琛,在外历练这么久,便只教会你纵容徒儿目无尊长?依我看,你这数十年也白历练了。”   孚琛不敢造次,忙收敛脸上故作的哀容,躬身道:“弟子知错。”   “一个两个都不是小孩儿了,怎的一见面都还是那副争糖吃的模样?唉,传出去,我看你二人在后辈面前还如何有脸。”那声音极为亲和,便是责难,也犹有三分温柔,他不动声色,却令这两名金丹修士惭愧地垂下头,便是曲陵南事不关己,也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好不懂事,竟这么大年纪,还令这般好师长为己担忧。   她猛然间想起,自家师傅整日里装和气,不就是学的这位么?可惜师傅学得阴阳怪气,与这声音的主人相比,简直邯郸学步,不可同日而语。   “这女娃儿,便是你收的小徒弟?”   曲陵南懵懵懂懂地站着,那声音奇道:“怎的也受了伤?咦,为何才练气期一层?”   “启禀师傅,小徒乃是因在上古冰洞内,助徒儿杀榘螂怪破阵时所伤。”孚琛恭敬地回答。   那声音欣慰得笑出声道:“临危不惧,这女娃儿倒是真大胆。”   孚琛微笑道:“是,她也就这点愚勇尚佳。”   “不错不错,你这徒儿,倒比我的徒儿收得好。”   他这话一说,孚琛与玉蟾同时道:“弟子惶恐。”   “罢了,说句玩笑都受不住,你们俩真是越发无趣。小娃儿,抬起头来,让太师傅瞧瞧。” ☆、第 31 章   曲陵南抬起头,她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颌下美髯飘飘的道长,面如冠玉,笑容可掬,宽袍绦带,翩然若仙,令人一见忘俗。有长相俊美到人神共愤的师傅在前,再见这位道长,小姑娘倒不惊诧于此人好看与否,而是莫名其妙有种自惭形秽油然而生,就好比赤足踏泥浆,却骤然进到别人家里光洁雅致的内室一般。小姑娘小心地挪后半步,她此时想起了,自己受伤以来,有日子不曾沐浴,才刚匆匆跟着师傅上车,也未曾洁面净手,甚至头顶发辫,由于自己手艺不精,此刻定然乱糟糟有若蒿草,若有面镜子抿抿就好了。   她有些不安,睁大眼睛瞧着眼前神仙似的太师傅,心忖这人瞧着也没多老,比自家师傅是大了岁数,可决计没边上那老道士年纪大,如何就做得了这二人的师傅?莫非他自出娘胎便修行?他分明和蔼可亲,可为何旁人见了他,无不凝神屏息,为何自己见了他的笑,却反而觉着分外拘谨,便好似有无形绳索捆缚住手脚一般?   她自来自由自在惯了,平生头回觉着,在这样的人跟前,兴许是不该率性而为的,兴许该学那垂手伺立一旁的两名赶车弟子。   “倒是一副好相貌,怎的,阿琛每日瞧着自己那张脸不过瘾,寻个徒儿,也要照你的皮相上靠靠?”涵虚真君笑眯眯地道,“等这女娃儿大了,你师徒倒是可比上一比,看是向你求结道侣的女修多,抑或向她求结道侣的男修多。”   曲陵南听不太懂,但见周围的人都笑了,孚琛一脸郁结,当下心知这太师傅定然是在取笑自家师傅。   若是旁人,她自当要去维护师傅,可面对的是孚琛的师傅,师傅取笑徒弟天经地义,便是她平日难道让孚琛取笑得少么,这便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小姑娘心里暗暗点头,看来有个太师傅也不错,在他跟前,自己师傅再会说话,也只有垂头听训的份。   “女娃儿叫什么?多大了?”涵虚真君笑完,温和地问。   曲陵南张大眼,一时间竟有些纠结,要不要告诉太师傅自己本姓曲呢?她尚未纠结完,就听孚琛在一旁替她答道:“叫陵南,今年大约十一岁。”   “十二了。”曲陵南觉着这个可以说实话,于是大声道,“腊月初八生的,我娘说我一生下过个年便算多一岁。”   涵虚真君微微颔首,娓娓而谈道:“此女年少失怙,孤苦伶仃,殊为可怜,而命里行健,自强不息,此乃可喜。只是灵根资质一般,如今经脉受损,修为又掉至练气一层,我琼华派内,便是外门弟子,随手指一个也比她强。这小姑娘要入你之门,直接升至内门弟子,只怕有些不合规矩。”   玉蟾真人冷笑道:“师傅说得极是,这不仅不合规矩,还有偌大隐患,此风一开,众弟子皆以为得凭师长偏爱,便能大开方便之门,则谄媚之气顿长,勤勉修道之风顿消,长此以往,于我琼华派只怕是祸非福。”   孚琛瞥了自家师兄一眼,淡淡地道:“师兄,似你这样的人才在我琼华呆了几百年师傅都准了,我徒儿不过稚龄幼女,呆着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师傅最是不拘泥旧例,海纳百川之人,能容不下我徒儿?”   “你!”玉蟾真人怒气上涌,想也不想,一个风刃便朝孚琛扔了过去。   孚琛还未有所动作,涵虚真君却喝了句:“放肆!”   元婴修士的巨大威压一释放,周围弟子莫不跪倒在地,孚琛闷哼一声,脚下一软,也坐到地上,玉蟾真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虽苦苦撑着没跪倒,可脸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   “怎的,还不服气?”涵虚真君提高声音。   玉蟾真人面露颓色,躬身哑声道:“弟,弟子不敢。”   涵虚真君直直盯着他,盯到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脚下不住打颤,这才收起威压,道:“便是你们结成元婴,化神羽化,也是我涵虚的弟子,我在一日,见尔等不肖,总是还说得。”   “是,请师父教诲。”孚琛忙道。   玉蟾真人嘴角抿了抿,终究还是说:“请,师父教诲。”   “你啊,”涵虚真君叹了口气道,“我当日亲传弟子,只有四人,你们大师兄早早陨落,二徒儿不耐修行,整日里在凡尘俗世游手好闲,连门派都不回。有点出息的就剩你们两个,可你们看看你们自己,老大不小,却仍然学不会同门手足为何意。玉蟾,你师弟此番内伤不愈,修为大跌,你不帮衬便罢,如何能做落井下石,举刀相向之事?你扪心自问,若传出去,我涵虚一脉亲传弟子如此不堪,这主殿之位咱们还有没有脸继续呆着?”   玉蟾真人面露愧色,道:“弟子错了。”   “孚琛,你莫以为师傅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涵虚真君话锋一转,严厉道,“你自来持才自傲,目下无尘,同门师兄你可曾真心敬重过一分一毫?莫要以为火系单灵根便如何了得,修真一门,修的是品性道心,修的是天地感悟,你自己想想,这百十年来迟迟无法金丹大成,焉知不是你素日心性高傲所致?怎的,你莫不是想从我琼华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变成最老资格的金丹修士?”   孚琛如遭雷击,面色大变,俯首道:“弟子,错了。”   “都给我回去闭关反省,一年不得出峰!”涵虚真君断然道。   “是。”   玉蟾真人没再多说,带了弟子行礼完毕后便御剑离开,孚琛还呆在原地,试探着道:“师傅,那我的徒儿……”   “好好的女娃儿给你带着也得被你教坏!”涵虚真君没好气地道,“留在我这,就从普通内门弟子做起,你莫以为门规戒律都是说着玩的,哪天你坏了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找上门,师傅定然不会管!”   孚琛低下头不语,转头看了自己徒儿一眼,欲言又止。   “罢了,”涵虚真君伸手摸了摸曲陵南的头发,温言道,“小丫头,先跟着太师傅吧,你师傅伤势在那,又要冲击元婴,没功夫照料你,修门一途许多事,我看孚琛也是乱教一通,你都需从头学起……”   曲陵南看着自己师傅,问道:“师傅,这意思是让我留这无需照顾你?”   孚琛笑了笑,道:“是。”   “那我也不用给你收集红珠子啦?”   “嗯,不用了。”孚琛想了想又道,“门派中有的是灵丹妙药。”   曲陵南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轻松,她又转头看向涵虚真君,问:“这对我师傅身子康复更好么?”   涵虚真君点了点头。   “那成啊,”曲陵南茫茫然地点点头,“那,那我便留着吧,这边也挺美的,对了,太师傅管饭的吧?”   涵虚真君笑了,道:“放心,你与主峰一应内门弟子待遇相等,每月领的丹药、灵石、符纸等物也一般无二。”   曲陵南点点头,又问:“也有睡的床,盖的被褥不曾?”   涵虚真君自这两句话忽而明白了眼前的小女娃说不出的忧虑与不舍,他自来性情温和,加之又偏爱孚琛,对孚琛收的弟子骤添三分怜爱,点头道:“太师傅说了算,给你最好的屋子,最软的床。”   孚琛忙替她道:“如此有劳师傅了。”   “你等等,”涵虚真君自袖底掏出一个精致的蒲团并一个玉瓶,递过去道,“此乃昆仑之巅的灵玉所致,内布有高阶聚灵阵,瓶子里是难得的凝婴丹,于你冲阶有助,拿着。”   孚琛接过,半响才哑声道:“多谢师傅。”   “谢什么,你一进这里又是佯装伤重不堪,又是被师兄欺负得无还手之力,连徒儿都用上了,为师要还不明白你一番苦心,岂不白白教了你这么多年?”涵虚真君瞪着他。   孚琛难得老脸略红,喃喃地道:“原来师傅你都知道……”   “我要不知道,你个兔崽子不是得乐死?”涵虚真君笑骂了一句,道,“快去吧,早日闭关,早日为我琼华多增一位元婴修士。”   “是。”孚琛看了看一旁眼神茫然的小姑娘,心下一软,道,“小南儿,师傅先走了,你可要好好听太师傅的话。”   曲陵南呆呆地道:“师傅,你好好修炼。”   “嗯。”   “那回见。”   “好。”   孚琛抬脚欲走,忽而听见小姑娘在他身后小声地喊了声:“师傅。”   孚琛转过头来,发觉小姑娘眼睛有些发红,不太确定地问:“你,还来接我的吧?”   孚琛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算话,”曲陵南狠狠吸了下鼻子,大声道,“你若说话不算话,我就不要你做我师傅了,我拜别人为师去!”   孚琛听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生气,反倒生出些不舍来,他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是我的徒儿,跑不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更 ☆、第 32 章   曲陵南目送她师傅御风而行,犹若断线纸鸢般越飘越远,直到看不见踪影仍一动不动,脑子冻住了般,宛若大雪过后,寂寥空茫。她非愁肠郁结的性子,加之年纪尚小,离愁别绪也未能说个所以然来。勉强让她说,也是这一别,师傅不在了,这算啥情况?没人需她照料,没人奚落取笑她,自然也没人有那闲工夫敦促她该练青玄心法   这可有些不大妙,就如一个人拔足狂奔了许久,忽而前方道路塌陷,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进又进到哪?退又往何处退?林林种种,再度纠结成一团乱麻,捋也捋不顺,解也解不开。   曲陵南忍不住叹了口气。   待她看够了转身,才发觉广厦巨构般的琼华主殿前,竟一个人也不剩。一眼望过去纵使是琼楼玉宇,巍峨雄奇,然那玉石堆砌的栏杆华表,却只觉说不出的冷意森森。   小姑娘微微皱眉,心忖这太师傅与师傅真是一脉相承的不靠谱,这么错眼不见,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她的吃喝睡卧都着落在哪也没处打听。这下好了,这殿宇如此庞大,且让她往何处?   这个地方,看着美轮美奂,仙境难寻,实质上从头到脚,每一块石头,每一道砖缝,都透露着排斥她这个凡人小丫头的意味。   小姑娘仰头看着高耸云端的华表,上面雕着古老的兽纹图腾,刻着她看不懂的符纹咒语,雍容清贵,高不可攀,从下往上看,只能越发令人感到自身何其渺小。   但那又如何?   谁能不渺小?   长得再高,本事再强,也总有你伸手够不着的地方,也总有你打不过的对手。   那便是渺小又何妨?小姑娘摸摸自己的脑袋,捏捏自己的胳膊腿,都在,都很健康,她能吃能睡,能吃苦能拼命,不唬人不对不住自己个,这老天便该留条道让自己这样渺小的人走。   走得舒坦不舒坦得看本事,可能不能走下去,那得看自个坚不坚持。   若坚持了,虽千万人吾往矣。   山野里的飞禽走兽没能吞了她,她亲爹没能杀了她,巨猿没能踩扁她,伛偻虫没能咬死她,魜偶蛇没能迷惑了她,甚至于榘螂怪,也没能吸干她。   那么这琼华一脉,也照样吃不了她。   曲陵南面无表情,挽起袖子擦擦脸,迈大步朝前走,她摸了摸怀里,师傅给储物袋还在,师傅说,过得一年便来接她。   小姑娘心里有了底气,步子迈得更大。   她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到正殿门口,刚要进去,一股柔和之力立即将她拦住,随即耳边听得两声清脆的怒斥:“何人擅闯正殿宝地?”   这两个声音一左一右,几乎同时响起,小姑娘眼前一花,只见两名青衫少女同时出现,一人一柄明晃晃的寒剑直抵她咽喉。   小姑娘脚步往后一滑,头往后仰,剑光直晃眼睛,她一退数米,道:“太师傅呢?我找太师傅。”   “呸,哪里来的小野修,就凭你这点微薄修为也敢来我琼华主殿胡乱攀附,本仙姑谅你无知,今日且饶你性命,他日若让我等再听见你不知天高地厚,满嘴胡沁,定先赏你个轰天雷瞧瞧。快滚!”   曲陵南听她咬文嚼字饶了一堆,大意不过是认为她撒谎,待要跟这些小娘们辩解自己不曾撒谎,便得东拉西扯说上一大堆,还没张嘴想想就厌烦。她平生最不爱跟这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接触,凶悍不说,关键是忒娇弱,动不动便要哭哭啼啼。自来与她们斗嘴无甚乐趣,揍了她们则十有八九会被不相干的人指责唾骂,可谓极麻烦的一类人。   小姑娘从先前见着这些小娘皮便能躲就躲,今日一见这俩提剑的少女骂人都调子婉转,如黄莺出谷,七拐八拐得她头疼。曲陵南不愿跟她们废话,直接便问:“你们俩说话很管用?”   这句话一上来便让人不好回答,这两名女弟子虽入主峰,然天资平庸,做的也不过是杂役弟子一般无二的差事,她们此生约莫无望为哪一峰的峰主相中选为内门弟子,更遑论入主主殿,所谓驻守殿门云云也不过是欺生人闯殿,狗腿一把而已,须知琼华主殿自有高深禁制,寻常人那得进入,又何须人看守,真要有人看门,也断乎轮不到这两名女子。   因此这句“说话管用不管用”,若是知道点底细的,那肯定是不管用,岂止不管用,简直人卑言微,毫无用处。可在这么个练气期一层,比自己还修为低微的小丫头面前,却瞬间勾起其身为主峰弟子的自傲来。左边的少女还矜持点,右边的少女却火爆脾气,抢白道:“当然管用,我姐妹二人让你滚,你就该千恩万谢地滚下峰去,懂吗?”   曲陵南这回听懂了,她满意地颔首,都这么明白说话多省事?小姑娘点头道:“成啊,原来你们俩说话比我太师傅还管用,如此甚好,我也不愿留这,可太师傅非要我留下,你们二位不准得太对了,劳烦二位帮我叫个车,哦,就是我来时坐的会飞那种,我还回我师傅那边,他一个人丢三落四的我着实不放心……”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旁人听了却吓了一大跳,琼华派正统道学,并不主穷奢极侈,十二峰峰主并传经、戒律等长老,每人多少内门弟子,多少杂役弟子皆有定数,用度支出门派中一视同仁,高阶修士个人私库多少旁人管不着,然落在外人眼里的,却是结丹修士排场也不过一人一车而已,这规矩便是掌门涵虚真君也不能破。   整个主峰也只不过有一辆车,那车真君用不着,一般只用来接送他重视的宾客而已。   这两名女弟子心下暗道不妙,这回以为对个低阶修士逞威风,哪成想不知得罪了什么来路的人物。火爆脾气那位不敢吱声,脾气谨慎那位不太确定地开了口问:“小妹妹,敢问你太师傅是……”   “太师傅便是太师傅。”曲陵南认真告诉她们。   “你这什么回答,你太师傅叫什么名号,是我主峰里哪路同门……”   曲陵南有些不耐道:“你们才是在这做事的,问我我怎会知道?太师傅顾名思义便是有徒儿之人,你这主峰能收徒的有多少个?我太师傅长得如神仙一般,模样好看,脾气温和,看人先带三分笑意,你这主峰又有几个?”   俩少女对视一眼,心底的惊疑更甚,就在此时,忽听一人道:“师妹,原来你跑这来了,倒叫我好找。”   曲陵南抬头,只见来人正是当时替师傅与自己赶车的两位年轻男子之一,她冲那个人大声道:“我可没乱跑,我是一转身便找不着人。”   那年轻男子冲两位女子微微点头示意,瞥了曲陵南一眼,有些不待见她这等率性模样,却仍教养良好地道:“是师兄的不是,掌门真君命我带你去静室,你且随我来。”   “不用了,”曲陵南高兴地说,“这二位说话比太师傅管用,她二人不准我呆着,我也同意了,师,师……”   “师兄,我名为毕璩,你可称我毕璩师兄。”   “哦,毕璩师兄,我要回我师傅那去,劳烦你还给我驾车行吗?”   毕璩眼中露出怒意,眼神冷厉地横了那两名女子一眼,两名女子登时红了脸,脾性谨慎那个嗫嚅道:“对不住毕师兄,我姐妹原不知此女来历,以为她是下面擅闯的外门弟子,所以出言无状,可我等万万不敢有越矩之心……”   毕璩心里恼怒她们多事,然他不惯训斥女子,当下听了便只是淡淡道:“二位师妹无需自责,是为兄疏忽,才令她乱闯。”   “师兄……”脾性火爆那个还待说什么,毕璩却不再理会,只对曲陵南道:“师妹请随我来。”   “不能走么?”曲陵南不死心地问。   “真君已下令由我从旁协助师妹熟悉俗物,明日又有人领你去讲经堂与一应内门弟子一道听学,真君为你着想甚多,盼师妹莫要辜负才是。”毕璩顿了顿,冷冷地道,“也盼师妹莫要令我难做。”   曲陵南再听不懂他话也听出他的不耐,她摸摸鼻子,大概带自己成为这位年轻师兄不愿接下却又推卸不去的任务了。小姑娘生来不愿给人添麻烦,只得一言不发,跟着毕璩走。   毕璩迈着大步,行云流水,曲陵南不得不提气奔跑,才一路勉强跟上。他二人七拐八拐,走至殿后一处花红柳绿的山谷,谷内有白瓦黑墙的雅致小院数间,毕璩带她到了一处,推门道:“你今后便住这。”   这处小院拾掇得干净之极,院中一树花团锦簇的紫蔷薇,朵朵花蕾重得几乎要压垮树干,树下掩着瓦房三间,窗明几净,敞亮又舒适。又有一弯溪水不知从何处引入,溪流潺潺,于蔷薇花架旁聚了一个小池,此院落一入其内,顿觉灵气充沛,令人四肢百骸都舒服到想舒展开来。   “这么好的房子,”小姑娘大大惊喜了,她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成想在此仙境一般的地方还有这等好处等着,“这么好的房子,真个给我?”   毕璩没好气地道:“师妹真乃仙缘深厚,此处乃主峰掌门亲传弟子居所,寻常人可住不进来,掌门真君待你,可真是好得紧呀。”   小姑娘心里高兴,转头笑眯眯地问:“你住不上这样的好房子生气对吧?”   毕璩脸色一黑,道:“师妹真乃言辞犀利,半点不肯吃亏。”   “我问你,你师傅跟太师傅亲,还是我师傅跟太师傅亲?”   毕璩硬邦邦地道:“我只是内门弟子,尚未有缘拜入哪位真人门下。”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提醒他,“你连师傅都还没来得及有,比不上我这有师傅的,有甚稀奇?待你也有了师傅,没准你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呢,现下就生气,未免想得太早。”   毕璩脸色更黑,憋了半天,只出来一句道:“多谢师妹劝导。”   “不谢不谢,客气啥,”小姑娘乐呵呵地满院子乱转,道,“毕师兄,你坐你坐,待我找找这有没有糖请你吃。”   毕璩只觉得自己再呆着实非明智之举,随便拱手道:“天色不早,我走了,告辞。”   小姑娘热心地道:“师兄别走哇,不吃糖喝杯茶也好啊,我还没找着杯……”   毕璩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慢慢收拾,我还有事,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姑娘其实不适合这个环境,只是她天性乐观,所以不觉苦,若换个正常点的女主,这会就得上虐。 ☆、第 33 章   曲陵南欢天喜地送了毕璩,急忙关了院门,自己背着手迈着大步巡视这名义上属于自己的院子,踱步于紫藤树下,仰头望过,只见藤蔓嫩叶之间,大团大团的紫色花朵挤在一处,阳光点点洒落,流金溢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挪开眼去,远处青山陡峭,白云缥缈,四下万籁俱寂,只间或有泉声叮咚,仔细聆听,却原来泉眼来自庭院小水潭尽头,一个石雕龙头昂然而立,清澈的泉水,便是自它口中源源不断,落入水潭。   水声不绝,然潭中却永远只得浅浅一层,清澈见底,不满不溢,潭中尚有青莲数丛,亭亭玉立。   这也不知是何人所设,真乃聪明,如此一来,自家院中永不缺水,想用时自可取之,比挖口水井还方便。   沐浴喝茶做饭,看来都不愁了。   曲陵南心满意足,又逛入屋舍,瓦房三间,间间相类,皆是纤尘不染,一应家私器皿全无。正中那间墙壁上挂了一幅山水图,这图平平常常,画面静止不动,再是正经不过。小姑娘盯了半日,也没见自己进得画中,更无画中人找她打架,她心下有些失望,暗下决心,若有朝一日再遇太师傅,定要与他讨一讨那幅画,不为别的,闲着没事进画中揍揍老头,吓唬吓唬小牧童,这日子也好打发不是?   余下两间房屋连画都不挂,一间摆了丹炉,一间摆了蒲团,功能区分一目了然。   逛了半日也没发现多余的物什,小姑娘便有些累了,她盘腿坐在院中的水池子边托着腮帮倍感无聊,折了一枝紫藤花枝划着水,搅和了半天,也未发现一条鱼一只虾。   地上铺着严丝合缝的青色石板,一颗多余的草也不曾见,更遑论蚱蜢蛐蛐一流。   小姑娘忽而觉着有种怪异感,她站起来,一甩袖子,呼呼的风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她骤然就明白了,原来怪异在这里。   太安静,安静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天空没飞鸟,地上没虫子,水里没鱼,这座美轮美奂的精致院子,连一个活物都找不着。   还不如她跟师傅那会在冰洞里,那水里的凶兽可是层出不穷,一头比一头厉害。   可也一头比一头会闹出响来。   小姑娘心里有些怅然,她摸了摸身下的青石板,手心里连一点尘土都不曾沾上,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干净的地板,这也是她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像样的屋子。   可与此同时,她亦有生以来,头回察觉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曲陵南学着记忆中师傅的模样叹了口气,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然后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伸手脚,将这等没来由的凄惶之感尽数甩掉,便是她在此怕了哭了又有啥用?能回去跟师傅呆一块么?能让师傅顷刻间冲阶顺畅,身子复原么?   都不行。   那便不做这等无用的感伤,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搬点水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咯,再出门查探地形,顺带找找有啥可宰了吃的东西没。   她就不信,那笑容可掬的太师傅给她住这,是让她呆里头擎等着饿死的。   曲陵南脱了鞋,伸了伸脚丫试试潭水,发现水温并不冰冷,遂解了衣裳,跳入小水潭痛痛快快搓了个澡,又难得有耐心把被师傅烧过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洗净捋顺。洗澡的时候,她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佩,这段日子似是吸了人气,显得越发青翠欲滴。曲陵南一看这玉佩就想起那个瘸子,她握紧那块玉,垂下眼睑。   她从没忘记那个自罹鞫猿下舍身救了自己的瘸子,那是头一回,有人教会她,生死关头,有人是可以当机立断,把生机拱手相让。   她还想起自家师傅,虽说阴阳怪气,一言不合便使法术摔自己屁股,可他对自己是真好,冰洞里,上古凶兽击杀当口,他将自己扔进光球,独自一人面对那头怪物。   小姑娘慢慢地微笑了,她心忖,她是没爹养,没娘疼,可她也不是啥都没有。   值了。   她用力一拍水面,荡起一片水花,心随意动,半空中的水花逐渐凝结成一个水球,曲陵南童心遂起,虚空中不断抓起水珠粘在水球上,水球越积越大,渐渐地,以意驱动越来越吃力,终于扛不住,哗啦一声,整个砸到她自己头顶。   整个头尽湿透了。   曲陵南抹了把水,哈哈大笑,她觉着今日体内的灵力似乎运转得分外流畅,小姑娘一声清叱,手掌展开,砰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静静呈现其上。   驳火术,不知不觉,竟然连跳两级,不知不觉间修至第五层。   第四层驳火术使出的火焰更大更亮,且火芯那簇纯蓝愈加明显,小姑娘手一扬,这团火竟然轻飘飘的飘到紫藤树上,轰然一声,犹如被浇了油般,大火瞬间将整棵树吞噬掉。   曲陵南目瞪口呆地瞧着火焰越少越烈,火光冲天,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抓水揉成球扔过去,可惜她一连扔了十七八个,却压根无法阻挡那熊熊火势。小姑娘生怕出大事,忙自水中爬了出来,只披了件外袍,即手忙脚乱冲进屋内,四下乱找,却哪里找得到灭火之物?她顾不上那许多,抽出储物袋里师傅给的另一件道袍,冲到水边将袍子浸入水中,想弄湿了拿去扑打火焰,可袍子一抽出来才猛然发现,师傅给的都是好东西,根本弄不湿。   小姑娘没办法了,只得将袍子卷了卷便冲上前打火,打了半天非但没有半点作用,尽连师傅给的袍子都给烧得焦黑。她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伸出手臂瞬间调动浑身灵力,一把将手掌心对上火焰,猛力一吸,掌心一阵炙痛,可那怎么也灭不掉的火,却在这一刻,似乎被她吸走了些许。   曲陵南也顾不得思忖这算怎么回事,她振作精神,正待再吸,突然半空中听见一人怒喝:“干什么?不怕死么?”   另一个声音也带着怒意,喝道:“还不速速退到一边去,碍手碍脚作甚!”   曲陵南茫茫然抬头,只见半空中急速飞来两名道人,左边那位正是带她过来的毕璩师兄,右边那位却显得略为年长,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端的是威风凛凛,若非也是一身宽袍绦带,倒像是戏台上的大将军。   曲陵南知道自己闯祸了,她赶忙退到一旁,只见毕璩师兄手指连做几下复杂法诀,口中一喝,凭空的一阵倾盆大雨便朝那团火浇了过去。那雨下得也怪,只罩住着火的花树上头,其余地方一点也不受影响。   可惜雨下得虽大,火势却丝毫不减。   “竟然是三昧真火?此处怎会无缘无故有三昧真火?”右边的修士诧异地冲口而出,随即道:“毕师侄住手,你的御雨术不管用,且退一旁。”   “是。”   那修士手一抬,一个铜钹凭空而起,滴溜溜地越转越快,越变越大,牢牢罩住那火树,随即铜钹下压,只听得咔嚓数声脆响,那火焰竟被慢慢纳入钵内,轰隆一声过后,铜钹重重落在地上,将花树残肢压个粉碎,而那古里古怪的一场大火,也终于被消弭于无形。   毕璩神情恭敬,拱手似乎想赞誉那修士什么,被修士抬手悄然打断,曲陵南忽而有种不妙的预感,眼前这个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闯的这个祸了。   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那火忽而就会变得如此古怪?   小姑娘正待悄悄儿后撤,腿还没退两步,就觉眼前一花,衣领一紧,整个人被那修士提溜了起来,随即不顾她的挣扎,又一把将重重她丢到地上。   那修士拍拍手,淡淡地问道:“你琼华派收内门弟子几时如此随意?只练气期一层便可入住主峰?”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曲陵南一眼,冷漠地道:“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随意开启丹炉,盗取三味真火。若非我适才多事,是不是贵派宠爱弟子,要宠爱到任由她放火烧主殿玩儿的地步?”   毕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咬牙躬身道:“师叔明鉴,我小师妹进门派不过一日,便是这院落都未必熟悉,何来盗取三昧真火之说?想是人小顽皮,不知轻重而已,纵然有错,却错在我这掌事大弟子有负师尊嘱托,没能照看好她罢了,今日之事幸得师叔施加援手,毕璩铭感于心,请受我一礼。”   他说罢便长长做了个揖,那修士坦然受之,也不谦虚两句,只是收了地上的铜钹,傲然道:“你们爱如何管教弟子,又与我何干?我来贵派打扰已久,正当告辞。”   “待我安排两名弟子送您出山。”   修士颔首道:“如此有劳。”   那修士原本抬脚待走,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目光如剑,瞥了小姑娘几眼,曲陵南此刻真正是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揉着鼻头正想打喷嚏,被他冷冷一瞧,不觉吞了吞口水。   修士皱眉,嫌恶神色顿时占了上风,他转身,招出飞剑,一跃而上,嗖的一声直飞主殿前方而去。   毕璩待他一走,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转头瞪了小姑娘一眼,却见她如此狼狈,待出口的训斥终究没说,他抿紧嘴唇,哼了一声,道:“此事我定当禀报掌门师尊,你做好挨罚的准备吧。”   曲陵南低着头不敢吱声,那么漂亮一棵花树被烧掉,不用旁人说,她也晓得此番是闯祸了。   闯祸了就得挨罚,天经地义,只盼别罚得太狠就好。   可自己有师傅等于没师傅,太师傅待自己也不过一面之缘,罚重些以儆效尤,也是情理之中。   曲陵南叹了口气。   啪的一声,一个包裹扔到她脚下,曲陵南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毕璩没好色地道:“这是你本月供给及内门弟子玉牌,我替你领了,往后每月朔日,自己去经世堂领!”   曲陵南抱起包袱,摸了摸,里头是新衣裳和几个瓶子,还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瞧,是块玉牌。   “这玩意你也有么?”曲陵南问。   “当然,”毕璩拍了拍腰间,“此乃你行走门派的身份凭证,注入你的灵力,挂于腰上,不可取下。”   “要丢了咋办?”小姑娘不放心地道,“这牌子值钱哟,被偷了咧?”   毕璩皱眉,不耐地道:“有你的灵力在上面,旁人偷了也无用。”   曲陵南点点头,她本想提醒毕璩,世上的偷儿偷玉牌可不是为了自己用,可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心知这等事说了只怕他要更不高兴,罢了,她难得不直抒己见,而是抱了包袱,问:“你刚刚,在那个凶道人面前为啥帮我说话?”   毕璩正色道:“我琼华上下同气连枝,于外人跟前自当互相维护,断不可做手足相残之事,此乃门规所定,我不过依规矩而行。”   他想了想,有些烦,恶声恶气道:“你别想多了!”   小姑娘笑了,点头道:“嗯,我一点多的都没想。原来这便是门规啊,那还是挺不赖,放心吧师兄,下回有旁个门派的人揍你,我定替你揍回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更 ☆、第 34 章   毕璩做事向来照足规矩,他依着同门义气,在外人面前言辞回护曲陵南,但转头却也要依着门规,将擅自毁坏门派公物的曲陵南带到主峰偏殿,听候掌门师尊的发落。他原本亦可将曲陵南带至戒律堂听从长老处置,然不知为何,一见小姑娘狼狈之中清澈无垢的眼神,却到底没硬下心肠将她送到铁面无私的戒律堂中,而是鼓了勇气,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叨唠掌门清修。   待行至涵虚真君所居之处,毕璩方懊丧自己怎地如此莽撞,枉费了往日辛苦维持的掌事大弟子形象,可人已经走到这,以掌门神通,此时抽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得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触动洞府禁制。   “何事?”   毕璩恭敬行了礼道:“启禀掌门师尊,左元宇左师叔来我派诸事已毕,现已御剑返回禹余城了。”   “可礼节周到?”   “师尊放心,弟子亲自打点,断不叫他挑出个错来。”   涵虚真君戏谑问道:“小道学,你这回可有左一句道统,又一句宗学给我烦死他?”   毕璩含笑道:“这个嘛,弟子也只是依规矩说话而已,左师叔便是一时不适,假以时日,想来也能体会我琼华弟子不忘道统正宗的一派苦心。”   涵虚真君笑出了声,道:“人人都道我主殿掌事大弟子如何一本正经,处事老道,却不知你底子里也是个泼皮猴儿,做得好,禹余城那几个老人,正经修炼不干,整日里忙着联合这派,打压那派,搅和得人不胜其烦,这回又干什么来了?”   毕璩笑着回道:“送斗法大典的帖子来了。”   “哎,斗法斗法,正宗道统那点东西,都让这斗字给折腾没了。”涵虚真君摇头道,“修了几百年,都修进狗肚子里去了,依我看,那几个老儿的见识修为,比起玉蟾孚琛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还不如!”   “我派两位师叔俱是天纵英才,岂是他人可比。”   “你也不用胡乱恭维,我教的徒儿,我还不知什么德性?也就是大节不错罢了,”涵虚真君叹息道,“说到底,禹余城如此高调,不过就是仰仗了一位化神老祖的光,若没有这位大能者,底下的几位再广招门徒,争强好胜又有何用?左元宇瞧着聪明,于这点上却糊涂得紧。”   这个话题毕璩不好多说,遂低头称是。   涵虚真君又问他:“阿毕,你还有何事?”   毕璩深吸了一口气,道:“左师叔临走时,出手相助了我……”   “哦?”涵虚真君问,“于我派中,怎轮到他出手助你?”   “是弟子无能,陵南小师妹的院中突然起火,弟子恰送左师叔路过,便停下使御雨术灭之,可那火是三味真火,弟子措手不及,左师叔便使法器助我。”   他一口气将此事说完,再接再厉道:“小师妹现下已知道错了,正跪在偏殿候着呢,请师尊略施小惩……”   涵虚真君问他:“我都没说怎么罚呢,你怎的变替她求情指名要小惩?”   毕璩心里一颤,忙躬身道:“弟子错了,不该自作主张。”   涵虚真君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样样都好,便是开不得玩笑,那小丫头来第一日便闯祸了?这倒是与她师傅不像,孚琛刚来那会跟个小木头人似的,怎么逗他,他都是一句话,请师傅授我本事,无趣得紧,这小丫头倒是好玩。走,咱们一道看看去。”   毕璩一惊,道:“掌门师尊,您要亲自去申斥她么?”   涵虚真君并不答应,毕璩一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跟前,笑眯眯地对自己道:“走吧。”   涵虚真君带着毕璩来到偏殿的时候,小姑娘并未跪着,而是抱着膝盖蜷在偏殿角落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殿里太空旷,小姑娘蜷得太小,远远看去,就如一团微不足道的小影子一般,谁也不会太留意。   毕璩心下不满,三步作两步奔过去,一个疾风术使过,劲风一刮,登时把小姑娘冻醒。   她白净的脸上犹自带着黑灰,蓬头垢脸得好不滑稽,一双大眼睛顷刻清明,整个人一跃而起,显见是睡梦中也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毕璩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对着涵虚真君直直站着,也不晓得要下跪,也不晓得要行礼,直接地道:“太师傅,对不住,我把院子里开花的树烧没了,还险些烧着屋子,我没钱赔您,您罚我吧,罚什么我都领。”   涵虚真君带着笑意问:“真个罚什么都领?”   “嗯。”曲陵南点头,认真道,“啥都领,只一样,您别把这事怪我师傅头上,驳火术是我师傅教的没错,可用它的人是我,您别给罚错了。”   涵虚真君睁眼问:“那三味真火,是你用驳火术放的?”   曲陵南小声道:“我没练好……”   “你练到第几层了?”涵虚真君笑眯眯地问。   曲陵南惭愧地道:“好似,才第五层……”   涵虚真君笑着瞥了毕璩一眼,问:“你的驳火术,练到第几层?”   毕璩绷紧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弟子,弟子才一层,可是师尊,自来驳火术只是同门习来玩的,攻击无用,斗法更无用,这等基础法术,便是诸位长老,诸位峰主,也无人认真以待,非我等怠懒,实在是,实在是这驳火术犹若鸡肋,练之又有何用……”   涵虚真君淡淡地打断他道:“现下,你知晓它有何用了吧。”   毕璩涨红了脸,躬身道:“谢掌门师尊教诲。”   “哪是谢我,该谢你这入门派只一日的小师妹。”涵虚真君带着笑意看向曲陵南,“用与无用,端看功夫精深不精深,急功近利者,便是无上精妙心法在手,也只能习得皮毛;一往无前者,便是人人嗤之以鼻的粗鄙功法,亦能翻天覆地。”   毕璩深深低下头,哑声道:“是。”   “小南儿,你朝太师傅扔一个火球试试。”   “啊?”曲陵南立即摇头,“不行,烧着您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不能干这个事。”   “太师傅跟你打包票,不会烧着。”   “水火无情,万一呢?”小姑娘是真心不愿做这个事,她瞪着涵虚真君道,“就算伤不着您,烧坏了您的衣裳也不好啊。”   “小小年纪啰嗦个甚,快点快点。”   曲陵南狐疑地瞥了毕璩一眼,毕璩冲她微微颔首,曲陵南无奈地摇摇头,她万分不认同这等没事扔火球的无聊行径,然太师傅既有所吩咐,她只好伸出手掌,一运灵力,轻巧于掌心升起一簇蔚蓝火焰。   “好。”涵虚真君道,“扔过来。”   小姑娘用两只手将那团火揉成火球,喊了声:“小心。”便朝太师傅扔了过去,她扔的力道并不大,可火球一到涵虚真君那,却宛若被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一般,随即轻巧弹跳,瞬间绕着涵虚真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竟是如此至纯的三昧真火。”涵虚真君点了点头,手指一划,火球便自半空落入他掌心一个小巧的铁盒之中,涵虚真君将盒子一盖,递给毕璩道:“给你了,你不是想学炼丹么?无好火怎能成。”   毕璩大喜,忙双手接过道:“多谢掌门师尊,多谢小师妹。”   “至于罚你,”涵虚真君想了想道,“自明日起,由毕璩带着你习琼华经,半个月后,要能将整本经书从头至尾背个烂熟,一个月后,需达练气期二层,若完成不了,便是你师傅再想收你为徒,我也不会答应。”   “是。” ☆、第 35 章   翌日,毕璩果真早早过来敦促曲陵南背《琼华经》,恪尽职守,铁面无私,当日传颂,第二日检查,若背全了便往下走,倘有一句错了,他便请主峰掌事戒髌,命小姑娘伸出手掌击五下,若再错,继续打,一直打到背对为止。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看着只是细长雪白的一条长条,哪知坚韧异常,拗不断折不弯,打在手心疼痛犹若火烧,可偏偏外头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古怪得紧。   背书本就是曲陵南大感头疼之事,此时再加体罚,兼之体罚之人乃素来不喜自己的师兄,双管齐下,令曲陵南对此事愈加憋闷。想当初,她背《青玄心法》乃是有师傅殷切敦促在旁,满怀期望在侧,小姑娘不敢也不舍得让师傅难过,这才拼了小命去死记硬背,将一部拗口天书生生啃下。   可现下这情形可大为不同,师傅不在身旁,太师傅甩手掌柜,等闲不得一见,成日里小姑娘所遇最多的,便是这总也不肯好生说话的大师兄。毕璩对着旁人固然是君子端方,蕴藉俨雅,谁不是交口相赞,可不知为何,一对上曲陵南,便是一脸严峻,不苟言笑,小姑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啥时欠了师兄几百个大钱没还,不然他为何总是为难自己为难得那么来劲?   这一日又背不出,毕璩沉下脸,取出戒髌,冷声道:“伸出手来。”   曲陵南深觉一直挨打不是她的风格,也懒得跟他啰嗦了,挽起袖子面无表情地道:“对不住师兄,从今日起,你说伸手,我绝不再听从。”   毕璩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之前让你打,皆因我以为错在我一人身上,可我这两日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对,”曲陵南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毕师兄,你说说,你为啥打我?”   “怎的是我要打你?”毕璩恨铁不成钢地道,“分明是你不够勤勉,屡次出错,理当受罚!”   曲陵南扬起眉毛,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像我的错,可师兄,请问掌门太师傅嘱咐你教我琼华经,所为何来?”   “你乃我琼华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需将此经文倒背如流,此乃修为基石,半点马虎不得,太师傅不会为你一人坏了规矩……”   “错,”小姑娘打断他,认真地道,“我背这劳什子经文,乃是因为我要受罚,我烧了那棵树又赔不起,这才要背书。”   毕璩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话虽如此,可你怎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掌门师尊这哪是罚你,他这是在教你,他老人家不便事必躬亲,这才命我过来……”   “可太师傅没说背不出要打人。背书是罚我烧树,若我背了书还挨打,这事就不对,我就亏到姥姥家了,”曲陵南仔仔细细地把袖子挽好,头也不抬道,“你打了我这么多下,便是我再烧几棵树也值得,师兄,你现下早已稳赚不赔,可还想继续当我是白羊宰,那可对不住。”   她挽好袖子,抬头目光真挚,正色对毕璩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拿那戒髌碰我一下,我定然揍回去,我现下或许打不过你,但我会全力以赴不叫你讨得好。师兄你若以为我修为低微,打架定然不够瞧,那你可试试。”   毕璩大怒,举起戒髌,想也不想便挥了过去。   曲陵南张开手掌,嘭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跃然掌上。她侧头一避开,火球朝毕璩面首一扔,毕璩忙出掌迎去,一股强劲疾风随之激出,哪知曲陵南扔火球只是个虚招,她一提灵气,身子一跃而上,云梯术蹭蹭两下就到了毕璩近旁,唰的一声,一柄不起眼的低级法器直直指向毕璩的眉心。   毕璩脸色一变,退后半步,冷冷地道:“我适才可没真正出招,你若以为这下偷袭成功,那你就大错特错。”   “我知道。”小姑娘一手持剑,一手团着个火球,点头同意道,“你修为远高于我,我便是偷袭也不能成功。”   “那就不要不自量力,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毕璩冷声道,“门规中禁制同门私下殴斗,自相残杀,你不要以身试法!”   “师兄,你怎会这般轻敌?”小姑娘啧啧摇头,一转火球,那火焰骤然升高,呼哧一声冲毕璩直扑过去,三昧真火威力非同小可,却与驾驭者修为高低无关,毕璩骤然之下举手连换三种防御术皆挡不住,逼得他就要亮出法器来。可就在火舌要舔上他眉毛前一刻,小姑娘嗖的一下将火焰收起,背着手看他,神情严肃道:“我昔日在山野中打猎,便是一只兔子,一只母鹿,在未死透前皆有反扑一口的可能,何况我这样的大活人?师兄,打我是打不过你,可要论拼命,你拼不过我。”   她抬眼看他,认真问:“还打么?”   毕璩皱眉不语,终于收起防御术,冷冷道:“冥顽不灵,若非师尊吩咐,你当我乐意来为你传授琼华真经?”   曲陵南点点头,恍然道:“我可算懂了,原来你不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也能进琼华派,还做得内门弟子。”   毕璩脸色一变。   “你心中定然觉着琼华派千好万好,放眼天下,再无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可是不是?”小姑娘好奇地问。   毕璩傲然道:“我琼华本就是这玄武大陆唯一的道学正宗,每个琼华弟子,对此都深以为荣。”   “那就难怪了,”曲陵南摊手,絮絮叨叨道,“你就跟我娘似的,我娘没死前,也觉着我爹是世上唯一的好郎君,上天入地,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及至后来,她生了我后处处看我不够好,深觉对不住我爹,可惜啊,她便是再怎么不满,我也是她亲生的孩儿,这点谁也改不了。”   毕璩瞥了眼小姑娘,她一脸天真灿漫,似乎全然不知晓她正讲述的,却是俗世间母不慈的大哀,毕璩虽不喜她,却也万万做不成对个稚龄幼女出言讥讽的事,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已入修门,前尘往事可惜与否,都已过去,看开些便无事了。”   “师兄,你不明白我说什么吗?”曲陵南睁大眼睛认真告诉他,“我的意思是,你才是要看开些,无论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我也已然是我师傅的徒儿,太师傅的徒孙,你的师妹了。”   毕璩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就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嘴边,忽而觉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祭出戒髌,道理上虽冠冕堂皇,然私心里,也未尝没有教训一下这个野丫头的念头。   可教训了又如何?她已然是琼华弟子,他已然是她的师兄。   文始真人天纵奇材,他若出关,便是元婴修士,曲陵南作为元婴修士的首席弟子,届时风光无限不可名状,到那时候,只要她不太丢人,谁会去管她资质如何,当初进琼华派时合不合规矩?   他执着门规,却不知,门规束缚不了旁人,却最先束缚了他。   毕璩恍然间,听见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还在耳畔道:“总之你要打我,我就得揍你,你肯定要还手,咱们打着打着就得动真格的。可问题是,这样打来打去你不嫌麻烦哪,毕师兄,你还是待我好些罢,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   “你……”毕璩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头回认真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道:“收你为徒,文始真人确实是坏了门规,遭人非议,遭人嫉恨都是意料中事,你是没错,然你身处这个位置,若无相应的本事与之匹配,那就是你的大错。这几日,你在讲经堂也见过了,我琼华内门弟子,哪个不是天资出众,仪态大方?莫说《琼华经》了,便是藏书阁,各峰各门如此多的心法口诀,这些人哪个涉猎广泛,倒背如流?陵南师妹,你是主峰一脉的弟子,自来主峰弟子就是要比门派中其他弟子更为优秀,你师傅更是千百年来琼华弟子第一人。你若连一本《琼华经》都背不完,如何自称为我主峰弟子?”   曲陵南听得一愣,问:“敢情还是我错了?”   “我也有错,”毕璩叹了口气,“我求成心切,对你过严。罢了,往后,我将戒髌放起,可你若半个月之期仍背不完,那就别怪我新帐旧账一块算,如何?”   曲陵南点点头,问:“咱们这算和解了?”   毕璩轻轻一笑,道:“本来无旧怨,何来和解一说。背书。”   “是。”   背了半个月,曲陵南堪堪将《琼华经》背了下来。待涵虚真君心血来潮时检验,小姑娘背得虽不算流畅自若,然也不能算磕磕巴巴。师尊大人向来宽和,当下一挥手,赏了一件女修穿的低阶法衣,小姑娘便算是过了关,还领了新衣裳,当下欢天喜地自去不提。   只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够几天,曲陵南在讲经堂那边又遇上麻烦。   讲经堂坐落于琼华山西北峰一处恬静秀雅的山谷,谷中驯养有温顺灵兽若干,花开遍地,时时如春。此处乃琼华派内门练气期弟子聚合教习之所,这些弟子目前虽只练气期修为,然个个或天资卓越,或出身显赫,不然也不会一来便被门派选作内门弟子。   琼华派历代掌门皆看重后辈培育,到得涵虚真君掌教后,他生性随和,便以放羊为主,教导为辅,只于每月月初设“授业日”,朔日设“解惑日”,每季度设“辩日”而已,其余时间,众小弟子自行修炼。   别的都好说,每季度的“辨日”,并非口才之辩,实则为修为小较,练气期弟子之间打小便有过招的习惯,学以致用,也不用闭门造车。这规矩自琼华创立门派以来便有,为的是同门间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这规矩好是好,可到了曲陵南这便不大好,皆因她这小半个月忙着背《琼华经》,还来不及学任何新法术。她太师傅身居高位,早忘了小弟子们还得有这档子比试,毕璩倒是记得,可他做事一板一眼,派来监督背书便心无旁驽,绝不一心二用。   因此,当这一日小姑娘高高兴兴穿着太师傅给的新法衣跑去讲经堂时,却发现她的同伴们皆涌在讲经堂前的空地上摩拳擦掌。曲陵南疑惑不解,走上前去,负责唱名的师兄一见她立即高喊:“主峰弟子陵南,练气期一层。”   众人刷刷齐看向她,要说这些少年少女皆不愧为名门正派,皆有一股自来的清高,便是曲陵南资质平平,修为只得练气期一层,这些人事不关己,平日授课也无人愿背一个“欺侮同门”的名声去为难她,且个个正是少年英姿勃发之时,即便暗地里嫉妒曲陵南一来便是主峰弟子,也无人带头拉下脸去挑衅,顶多也便是莫名地对她隐隐排斥,而曲陵南生性愚钝,对旁人如何看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旁人不理会她才是应当,大家都是陌生人,不就是该谁也不搭理谁么?   于是,小姑娘形同陌路地在此上了几堂课,她正觉着经世堂也不赖,没人麻烦她,她也不麻烦旁人,却不曾想,有一天会被人当众点名,再给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她耳力甚佳,周围嗡嗡人声立即变成一句句清晰的低语:   “瞧,这就是那个主峰弟子。”   “怎的才练气期一层?”   “听说她于文始真人落难时挺身而出,真人感念她的恩义,便破格收为徒了。”   “文始真人真乃信诺之人,只是报恩有千百种方式,何必选个这样的弟子来打脸?他可是咱们琼华千百年来第一弟子啊。”   “谁说不是呢,唉,真人就是太好心了。”   “哼,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不要脸地贴上去,你们想想,文始真人是谁,那可是天人之姿,这种野丫头还不是一见之下就霸着不放?照我说,她分明是挟恩图报!”   曲陵南听得大感好奇,正要问问她这“挟恩图报”啥意思,忽而右耳一动,听得一群少年在那窃窃私语:   “小丫头换新衣裳了。”   “头发也梳齐整了。”   “脸庞瞧着倒是不错,对吧?”   “是有那么几分可人的,想不到啊,前两次分明只是个乡下丫鬟模样……”   “今儿个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配得上主峰弟子这四个字。”   周围一般人哈哈低笑,一个公鸭嗓压低声线道:“嘿嘿,你们懂什么,这女大十八变,过得几年,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母夜叉。”   “都闭嘴!背地里妄议同门师妹,不怕受罚了么?”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   众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公鸭嗓哼哼地憋出三个字:“假正经!”   就在此时,唱名的师兄又大声道:“西纳峰弟子裴明,练气期八层。”   曲陵南头一抬,只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玄衣少年,风采俊迈,目光炯炯,对着她微微施礼道:“师妹,请赐教。”   曲陵南认出这声音正是最后喝止众人的少年,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人一出列就讲什么赐教,她茫茫然看着他,问:“要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更。 ☆、第 36 章   玄衣少年一愣,以为听错,又拱手朗声道:“请师妹赐教。”   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了眨大眼睛,万分疑惑问:“赐教?赐教啥,我可没啥好教你,要教啥回去找你家师傅啊。”   她此言一出,周围哄笑声四起,讲经堂的少年人个个正是好事年纪,当即便有不忿裴明的少年操着变声期公鸭嗓高喊:“裴师兄,你那两手可不够人主峰小师妹瞧的,找什么师傅啊,还不若回家找妈呢,哈哈哈。”   他一搅和,笑的人笑声愈甚,又有人嫌事不够乱,附和道:“裴师兄,主峰师妹想来得掌门亲授,福缘深厚,不若你就好好请教一番,师妹一高兴,没准真教你两下奇招啊。”   “怪道呢,这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却在练气期八层弟子面前有恃无恐,想来不是有秘宝,便是有奇招,裴师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如你先行认输,也省得等下被小师妹打得颜面尽失,有些那个不好看……”   这些男弟子越说越不像话,裴明就是再好修养,此时也气得脸色涨红,盯着曲陵南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对面的少女们却看不惯者甚多,立即七嘴八舌还了回去:   “对面的魏胖子瞎说八道些甚么?裴师兄修为最高乃众人皆知之事,此时不过对着主峰师妹谦让一番,你们是没读过书还是没学过礼?不晓得何为谦让么,一味在此嚼舌头作甚?”   “就是,师姊莫要与这般人多费口舌,裴师兄天赋好,人也好,有些人啊就是看不得人好,趁机耍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自行下去,请师兄指教指教啊。”   “只怕指教未到,他先吓跑了吧。”   “师妹此言差矣,某些胖子跑起来快么?只怕滚起来更快!”   那公鸭嗓少年姓魏,出身玄武大陆修真世家,本人长相并不丑陋,只是身形微胖微胖,在一众小弟子中显得突兀了些。他原本只是瞧不惯裴明动不动板着脸一本正经,这才存心奚落,哪知这下惹恼了一众牙尖嘴利的师姐师妹们,直气得浑身哇哇大叫,大喊:“裴明,让小师妹下去,我跟你比划!”   “笑话,你说比划就比划啊,这是我琼华讲经堂,可不是你龙溪魏家。”一少女当即反击了回去。   “就是,你不过练气期五层,裴师兄赢了你有何光彩?”   “我看魏胖子就是想找揍,裴师兄得空不妨成全他罢了。”   “何须裴师兄成全,你我姊妹助裴师兄这等举手之劳,也未见得有多麻烦。”   魏姓少年跳出来挽起袖子骂道:“来啊来啊,谁看老子不顺眼,都上,老子今儿个要怕你们就不姓魏。”   “众位师姐师妹一味偏袒裴师兄,我等不服,要比划一起比划!”适才与魏姓少年一道出言讥讽的另外几名少年,此刻也跳了出来。   眼见着好好一个门派小弟子比试就要变成众人群殴,吵吵嚷嚷令曲陵南头疼不已。她此时也约莫听出来个大概,这些少男少女大概便是吃饱了撑的,借着她说错了一句话作由头,挑起了素日的积怨。她闭上眼,忍耐地皱眉,终究吵得受不住,猛然睁开眼,自储物袋内取出师傅当日所赠的低阶法器,一个纵云梯蹭蹭踏过众人头顶,猛地一下击中空地上的石块。   金石相击,哐当不绝于耳,众人吵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注意力都被集中过去,曲陵南持剑而立,面无表情地大声道:“吵什么?打架也分先来后到。你,过来跟我比。”   她剑一指,斜斜对着人群中被气得脸色发青的裴明,问:“打不打啊到底?”   裴明一抬头,目光中带着怒意,一言不发,瞬间结出数个复杂的手诀,一阵水箭瞬间拔地而起,齐齐扑向曲陵南。曲陵南眼睛一亮,提剑便迎头而上,竟然不避其锋芒,而是挥剑齐齐腰斩,她似乎忘记了这乃是法术变幻的水箭,而非实物,哪里能切断。一剑之下,按箭镞仍然发力,个个刺向小姑娘。   小姑娘横剑一档,铛铛数下,箭镞一一激到剑身上,她人小力单,被这八层练气期弟子的功法震得连连后退,使劲之下方堪堪站立。   曲陵南挽起剑一指,冷声问:“就这样?”   裴明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双手齐齐一推,一柄透明晶亮的硕大冰剑横空而出,裴明一声怒吼,冰剑急速飞旋,虎虎生威,直击曲陵南而去。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喊:“是北游剑诀,北游剑诀啊,天,裴师兄竟已能凝成剑意了!”   “难不成裴明真个得御察峰长老青睐?”   “裴明师兄真不亏我辈中佼佼者……”   众人议论中,只听一人疾声狂呼:“裴明,你疯了吗?!这是同门比试,不是生死相搏!”   “对啊,小师妹死定了!”   “依我看裴师兄才死定……”   裴明一听之下,只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他适才被人一时气糊涂,又见小姑娘挑衅之下,心里只剩下定要让她瞧瞧厉害的念头。此时方猛然醒悟,对面的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修为,如何能挡得住自己所炼之“北游剑诀”威力?他心下大惊,想撤回灵力已然来不及,只见那冰剑宛若巨大旋转的涡轮横扫一切。   裴明吓得脸色都灰了,他不顾一切飞身扑去,大喊:“师妹,快避开!”   可已然太迟,那飞剑势不可挡,剑意肆意横飞,整个空地登时飞沙走石,草木碎屑满天都是。   这便是琼华派唯一以剑修传世的御察峰不传功法“北游剑诀”,此剑诀霸气冲天,相传练至精妙处,当能断水移山,不可一世。修此剑诀者,若凝不出剑意便罢,若能领出剑意,所使出飞剑之威力,则会远胜于施为者修为。   但凡事有正有反,福祸相依。北游剑诀虽威力极大,然却极不易驾驭,一旦出岔子,便横扫一片的殃及池鱼,祸及无辜。施法者无端添杀孽,报应迟早还于诸身,此剑诀非善法,故整个琼华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人能以元婴神力,驾驭此剑诀。这人便是御察峰长老,掌教涵虚真君的师兄道微真君,裴明不过练气期弟子,却能使出这一手,那只意味着一件事,道微真君已然有收他为徒之意。   只待他筑基成功,便会青云直上了。   但这一切得建立在今日曲陵南没死没重伤的基础上。   裴明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小师妹何辜?处处挑衅他,言语侮辱他的都不是那个小姑娘,她不过是初来门派,事事不通,那一句“回家找你师傅教”也只是无心之论,自己却在盛怒之下,将往日种种憋屈算她头上,使出这厉害杀招,此番师妹若因此而陨落,他于心何安?   裴明大吼一声,双掌齐出,变化繁多的水箭齐齐射出,企图将冰剑档上一档,可“北游剑诀”何等厉害,那水箭未尝触及剑身,便已被四下激开。巨大的冰剑之下,一个小姑娘仗剑而立,昂然抬头,眉目如画的五官中坚毅果敢。   裴明一愣,他原以为这小师妹不是被吓哭,便是要腿软,哪知他全看到一张宛若冰雪渗透其内的小脸,面无表情,似乎世上再大的凶险到她跟前,都只剩下拼与不拼两种选择而已。   突然之间,小姑娘瞳孔收缩,身形拔地而起,纵云梯使得妙曼潇洒,仿佛繁花漫步,清露摇枝,她想也不想将灵力瞬间凝结剑柄,哄的一声点亮整把短剑,紧接着清叱一声,带着火焰的剑被她用力一投掷,直直落入冰剑飞旋的中心。   喀嚓一声,低阶法器被搅断,再听数声喀嚓,又断成数截。   冰剑飞行的速度却慢了几慢,霎时间,小姑娘运起手掌,数道蓝色火球嗖嗖声投掷向冰剑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随即小姑娘大吼一声,一个硕大的火球自双手中奇迹般地揉捏而起,轰隆一声,直直丢到冰剑之上,连同四个小火球顿时燃成一片,三昧真火威力非凡,瞬间将那冰剑整个笼罩在火光之中,冰水滴答融化。   裴明再不迟疑,抢在冰剑落地之前飞过去将小姑娘拦腰抱起,飞扑到一旁。他刚一落地,只听身后轰鸣巨响,整个讲经堂正殿大柱被冰剑撞塌,半间大殿顷刻间分崩离析,成为一堆断壁残垣。   众弟子惊魂未定之余,却听裴明一声惊呼:“师妹,小师妹!”   他们纷纷跑了过去,却见裴明抱在怀中的小姑娘脸色雪白如纸,小巧的嘴角间不断地溢出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更 ☆、第 37 章   曲陵南感觉自己飘在半空。   宛若柳絮一般,一会有风吹东边就朝东边飘,一会有风朝西边吹就朝西边飘,这等经验新奇得紧,半点不随她心意,然而微风徐徐,四下温暖和煦,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飘来荡去,小姑娘觉着也没啥不好。   她依稀是记得飘荡之前的事,跟琼华派那帮无事瞎嚷嚷,嚷半天又不见动手的小弟子们搀和着,最后还是她挑了其中一个打了一架,不曾想对方着实厉害,变幻出的冰剑霍霍生威,若不是她的驳火术还过得去,非血溅当场,搅成肉泥不可。   然那冰剑委实难对付,她于霎时间将浑身灵力运作暴涨,连连抛掷三昧真火,这等消耗已到经脉不堪重负的地步,故浑身灵力一旦抽空,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直直摔下。   接下的事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小姑娘惬意地飘着,她心忖,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事,拼尽全力打了一架,打不过便是打不过,怨不得旁人,更加怨不得自己个,回头想想,此生所打过的架,每场都用心用力,毫无遗憾,能做到这点也算值了。   只是就这么一命呜呼有些可惜。   师傅要能再见着一面该有多好?   曲陵南恍惚之间,似乎听见师傅的声音在前边喊,只是雾霭重重,月迷津渡,亦梦亦幻,不知所踪。   “小南儿……”   这回是真听见了,师傅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装模作样,可曲陵南却不由得满心欢喜,她左看右看,一片白茫茫中,哪里有师傅的踪迹。   “师傅你在哪啊,我瞧不见你。”   “我自然在应在之处。”   “那就是哪啊?”小姑娘偏着脑袋问,“你能说句明白话不?”   “不过一月不见,你怎的越发笨了。”   “哪里是我笨,分明是师傅你不肯好好说话。”曲陵南高高兴兴地道,“师傅,你露个面呗,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咧。”   孚琛不以为然地道:“就你这丫头片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有啊,这一月我做了可多事呢,你听听啊,”曲陵南板着手指头一样样说给她师傅听,“驳火术我有练啊,现下已会放火球哪。太师傅给了我好大一个院子,师傅到时候你随我住呗,我把最大最暖那间房让你便是,可惜院中原本有棵大花树,被我不慎给烧了,师傅你要爱这些个花花草草,到时咱们再种些好的便是;还有啊,我悄悄跟你说,那个叫毕璩的大师兄想为难我,被我说打架吧,他又临阵退缩了,真没用。”   她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这一个月所受委屈涌了上来,却又被咽了下去,她抱着膝盖,幽幽叹了口气,问:“师傅,咱们非跟着呆着么?我不稀罕这里。”   孚琛沉默了一小会,柔声问:“为何?可是有人欺侮于你?”   “那算什么事,”曲陵南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她皱眉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两不相干,谁也不欠谁。这的人爱穷讲究,骂架的多,动手的少,也不知怎生想法,动动嘴皮子能把对方怎样?多余,还不若挽起袖子干一架痛快。可我不喜欢这,不是因为这些个男男女女。”   她认真地思忖了一会,轻声道:“我不喜欢这,是因着,这里不像我该呆着的地方,我有时候瞧着毕璩师兄他们吧,好看是好看,可好看得忒没劲,我要在这呆着,不是得像他们那样么?动不动讲规矩,拿辈分,再不然便是比功法,比师尊,看谁修炼到几层几层什么的,这样一目了然的日子过着有意思么?”   孚琛语气中带了笑意,温和地道:“是挺没意思。”   “可不是,”曲陵南一拍大腿,跳起来愤愤地道,“连个野鸡兔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我想挖个陷阱捕头走兽的吧,还没动手,毕璩师兄就会罗里吧嗦,什么灵兽皆公物,不可私下处置,这破规矩忒多,师傅,咱们收拾收拾,去哪都成,就是咱们在那大冰洞的时候,那怪物不也随便宰?”   孚琛笑出声来,戏谑道:“你倒有脸说,你杀那些低等凶兽,哪回不是仗着为师布在潭水边的阵符脱身?”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嘿嘿地笑,随后又抬头,大声道:“我现下不同了,我会丢火球,那些丑玩意再让我碰着,直接烧了便是。”   孚琛略略沉吟,道:“小南儿,你可知,何以你的驳火术能放三昧真火?”   “啊,不知道,”小姑娘茫然问,“太师傅不是说了功夫精深什么的吗,我有努力勤加练习的。”   “错了,若真这么好用,怎不见毕璩等人练出三昧真火?”   “那是咋回事?”小姑娘猛然想起自己身上古怪的灵力,张开嘴想跟师傅坦白,却又犹豫了起来。   她还没犹豫完,已听见孚琛温言道:“那是因为你已修炼青玄心法的缘故。”   “哦,”小姑娘恍然大悟,道,“青玄心法原来这么厉害,比琼华经还好么?”   “那是自然,”孚琛道,“此乃无上心法,琼华经如何能及。”   “可太师傅说,琼华经才是万有之本。”   孚琛淡淡地道:“琼华派上上下下皆习琼华经,但各峰峰主,各位长老,便是师尊本人,又何尝是以琼华经名闻天下?琼华经道学正统,于巩固道心自有其妙用,然我传你的青玄心法,却是千百年来,无人能得之的秘宝。”   曲陵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师傅,我懂了。”   “你是我亲传的第一弟子,为师一生都未尝服输,你不要给我丢脸。”   “是,师傅。”   孚琛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好好练青玄心法,你现下修为低微,师傅又闭关修炼,怀璧其罪,此秘宝不可令外人知晓,否则引来觊觎者众,便是有师尊照看,你也难保善终。修真人士,多卑鄙无耻,少侠义中正,便是我琼华这等名门正派,同门之间,你也需有防人之心。”   “晓得了师傅。”曲陵南恋恋不舍地问,“师傅,你咋都不让我见一面咧?”   “少啰嗦,为师以神识与你对话,已然耽搁我修炼,屈屈一柄不成气候的北游剑意,就把你打得人事不醒,太丢我文始真人的面子,你还不赶紧醒了找回场子去。”   曲陵南好奇地问:“师傅,原来你跑到我脑子里跟我说话啊?”   “神识。”   “哦,那我能跑到你脑子里吗?”   “待你金丹大成吧。”   曲陵南有些不甘心,又道:“可是我想跑去你脑子里,这样啥时候想跟你说话,就能说上话了。”   “荒谬,你当是村口喊话叫谁谁就得听着么?你身上带有我的灵力,又是我的弟子,又在琼华山一脉不出十里,这才能做到神识沟通,随随便便以神识试探旁人,若对方修为高你甚多,一出手就能震得你经脉瘫痪。”   小姑娘不敢再胡扯了,低头问:“师傅,可是我平日里想跟你说话咋办?”   孚琛沉默了一会,道:“每月,可往浮罗峰送传音纸鹤一只,限五句话。”   小姑娘高兴地道:“是。”   “笑什么,买传音纸鹤的灵石可得你自己出。”   “嗯嗯,”曲陵南点头道,“我自己出便自己出。”   孚琛轻轻一笑,道:“快醒来吧,再不醒来,御察峰的长老再有面子,师尊也饶不了他的传人了。”   小姑娘还待再问,迎面却一阵疾风扑来,整个人被吹得直直摔下云端,砰的一声猛然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干净的枕席之上。   对面一座落地香炉青烟袅袅,一个童子坐在蒲团上打瞌睡,曲陵南一动,他就立即睁开眼,跳起来冲到她榻前左看右看,道:“哎呀你可醒了,觉着如何?师尊说你起码后日才行,怎的现下就睁眼了?我还想趁着你睡着等会去照顾药田,你都醒了,这下我去不成了。”   曲陵南皱眉看他,那童子口无遮拦,絮絮叨叨道:“你这回可惨啦,经脉受损严重,非上等灵丹滋养不可,不过你不用担心,掌教真君说了,要给你好药别吝啬,御察峰老祖也遣人过来送了好丹药,毕璩师兄把他珍藏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你师傅文始真人虽说闭关,可也放话出来说,若医不好你,就把我们这丹云峰给拆了,哈哈哈,我丹云峰这么多间丹房炉舍,真人要拆可忒麻烦了,再说掌教真君也不准哇……”   “你谁啊?”曲陵南哑声问。   “哦哦,你不认识我啊,难怪,你才进门多久,我可是在门内已经呆了许久哪,说起来便是你师傅也得喊我一声师兄,可他修为太高,我又多年没长进,这句师兄就当不起咯。”   小姑娘道:“你还是没说,你是谁。”   “是吗?”童子惊奇地眨眨眼,道,“我还是没说吗?”   “没说。”   “我叫,”童子忽而笑了起来,道,“啊哈哈,你想知道啊,我偏不告诉你。”   小姑娘无聊地挥挥手,发觉自己连挥手的力气都没了。   “小丫头,你怎的不追着问我姓甚名谁,道号为何?”   “不爱说便不说,为啥要问?”小姑娘困惑地问。   “这个,可是我想你追问啊。”童子道,“你不追问,我怎好自我吹嘘一番?”   “哦,好吧。你叫啥?”   “我乃丹云峰首席掌丹房大弟子云埔真人,怎样,你听说过我的大名不曾?”   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不曾。”    ☆、第 38 章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她老老实实说了这句“不曾”后,该童子便脸黑到底,至此一连十数日,都再也不肯与她说话,便是每日给她送滋养经脉的丹药,也是揣着个玉瓶,丢一颗到她身上,照例哼一声,如果小姑娘不看他,这一声“哼”就得再加重语气来多一遍。可若小姑娘想搭理他,他有翻个白眼扭头就走,格外地表演出桀骜不驯的模样。几次三番下来,曲陵南也懒得理会他,她原本便不擅揣度旁人心思,更觉得此举全无意义,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么?世上多少事,就是耗费在这有话不说上。   这位自称云埔真人的童子虽说脾气怪,可送来的丹药却实打实的好,且品种繁多,层出不穷,几乎每个三两天便换口味,云埔真人宛若变戏法般自腰间携带的荷包中掏出糖丸一般掏出丹药丢给曲陵南,转头便走,也不多言一句此为何丹,用法为何。曲陵南留心数了数,在此十来日,童子共换了七种丹药给她,这些丹药中有的指头大小,有的鸽子蛋般大,有的味甜如蜜,有的则酸涩难当,更有甚者,有黑不溜秋的一丸泥丸,闻着既有股臭气,舌头舔舔,味道苦中带冲鼻而来的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这丹药如斯古怪,便是懵懂如曲陵南,也察觉出不对劲,她手捏丸药,左瞧右瞧,怎么看怎么不像可吞进肚子的东西。   “怎的,我堂堂云埔真人炼制的丹药,你不叩谢恩德立马服下,看什么看?”童子气势汹汹跳进来骂道,“早看出来你这小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吃是吧,把药还我!”   曲陵南偏头盯着药丸,瞥了他一眼,问:“你跟我说话啊?”   “废话,你在此瞧见第三个人么?”   “我还道你不与我说话来着,”曲陵南困惑地皱眉,“你不是每日见我皆没好脸色么?”   童子骂道:“那是你这小丫头孤陋寡闻鄙陋之极,现下又不识好歹枉费本道一番苦心,东西还我还我,不吃我拿去喂灵兽都不便宜你!”   曲陵南一把将丹药举高,不让他抢到,道:“我又没说不吃,分明是你这丸子臭不可闻,别是你自哪旮旯里掏出的旧年变质丸药糊弄我吧?”   “你才变质丸药,呸呸,不对,你个没见识的臭丫头,”童子跳脚嚷嚷道,“好丹药便是存个千百万年都不成问题,何来变质过期一说?差点被你绕进去,我告诉你,你还真别吃,此乃肠穿肚烂见血封喉之毒药,吃了你立马没命!诶,本道便是瞧你不顺眼,便是要药死你,你别吃呀,别吃呀。”   曲陵南无聊地瞥了他一眼,趁着他吵吵闹闹之际,再次闻了闻,想了想,果断一口将药吞了。   那丹药说来也怪,入口即顺着咽喉咕噜一声落入腹中,顿时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流淌进丹田,顿时有说不出的舒坦。   “你别吃呀别吃……哎呀,你吃啦?”云埔童子吃惊地瞪大眼睛,跳到她床边急切地道:“你怎的一声招呼不打就吞啦?怎样,现下感觉如何,快说快说,有无麻痹,有无疼痛,手脚能动乎,灵力能调乎?”   他迅速不知从哪摸出玉简与笔,刷刷便要记录,见曲陵南半日无声响,抬头催促道:“你倒是说呀,什么感觉?”   曲陵南摸了摸肚子,认真地道:“似乎有点暖。”   “怎生暖法?是入丹田由外而内地暖,还是出丹田由内而外地暖?”   “这个,”曲陵南皱眉道,“有啥区别?”   “区别即是……”童子正要滔滔不绝,忽而想起,啪地一声将笔敲到曲陵南额头骂,“现下是师叔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答。”   “哦,”曲陵南揉揉肚子,老实地道,“犹如暖流入四肢,很舒服。”   云埔童子刷刷在玉简上记录,又问:“运起灵力缓缓至受损经脉呢?”   曲陵南依言行事,张开手掌,唰的一下,一朵小小的火焰跃然而上。   “这,这……”云埔童子丢下玉简,扑上来捏住她的手腕运起神识一扫,膛目结舌,半响哆哆嗦嗦,一句囫囵话都憋不出来。   “我要死了?”曲陵南大惊问。   “不不,比,比死可离奇多了……”   “那便是半死不活?”   云埔童子结结巴巴道:“比,比那个还离奇。”   曲陵南反手一握,将火焰收入体内,自己动了动胳膊和腿,只觉丹田那股热气越来越浓郁,整个人几乎都要被蒸烤一般。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鬼东西?”曲陵南涨红了脸,咬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我要死了,我师傅可饶你不得!”   “别别,你离死可远着哪,”云埔童子继续以一种蜜蜂盯着花蜜的痴迷道,“没想到哇,头回炼‘七息参同丹’,竟然让我练出奇效来,哈哈哈,我云埔真人果然是古往今来独此一家的炼丹天才!”   “什么‘七息参同丹’?”曲陵南睁大眼睛问,“不是说太师傅他们给了你不少好丹么,怎的你不给我吃好的?却给我吃这等怪丹?”   “松手松手,小姑娘家动不动揪人衣领成何体统?”云埔童子将曲陵南的手掰开,正正身上的小道袍,嘻嘻一笑道:“你道他们往我们丹云峰送丹药,是给你的啊?放屁,那都是送给真人我的!”   “啊?”   “不给我点好处,指望我给你一个练气期弟子用好药,想得美!”云埔童子呸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宛若看见什么新奇的玩具,笑嘻嘻地道:“小丫头你别想偏了,你修为低微,好丹药给了你不是救你,而是害你,可偏偏经脉受损这等事,高阶修士方常见,知道为啥不?”   小姑娘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出去历练啊打拼啊决斗啊干种种有辱斯文粗鲁不堪的事啊,笨!”云埔童子得意洋洋地给她看自己养得白嫩嫩的手,“瞧瞧,不干粗活,不随便起哄掐架,才能养这样的好手,好看吧?”   “还成,”小姑娘点头道,“我师傅比你好看。”   云埔真人白了她一眼,骂:“我能跟你师傅比吗?长成那样能算普通人嘛?”   “师傅确实不是普通人,他确实比你好看。”小姑娘认真纠正他。   “去去,跟你就说不到一块。”云埔真人甩了袖子。   “继续呗,”小姑娘好容易遇上一个想讲故事的,倒令她想起初初下山遇上那位与瘸子一块的年轻修士张澹梦。她拉了拉云埔真人的袖子道:“你还没说明白为何高阶修士才常常经脉受损。”   “这都想不明白,皆因他们在外时争强好斗,为个什么奇珍秘宝常常大打出手,修士之间灵力相拼,这才容易损害经脉,试问一个练气期弟子整日于门派中人切磋,大家伙点到即止,哪容易受这么厉害的伤?”   小姑娘偏头道:“哦,可是我就是受这种伤了啊。”   “所以你麻烦啊,”云埔真人傲然道,“若高阶修士,有师尊上品灵药相助,自行闭关修炼,经脉修复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耗时而已。可你一个练气期小弟子,怎么让你自行闭关?掌教师尊想来想去,也只能拜托我这第一炼丹高手,专门为你配置一味丹药,就好比量身裁衣,懂了吧?”   “所以你给我吃的那七味怪药丸?”   “那可是我查遍典籍丹方才找出的绝世灵丹,放眼整个玄武大陆可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小丫头,你得用此丹,堪称幸莫大焉,要常念感恩,晓得吧……”   曲陵南皱眉道:“就是说,你炼制这个七息参同丹之前,也未见过它怎生模样,更不知它确切功效如何?”   云埔真人哑然,随即又嚷嚷道:“我当然知道,你这不就全身经脉被修好了么?”   “可我觉得丹田像有火烧。”   “那是正常的,”云埔真人振振有词道,“我早料到如此了,烧个一时半会你就好了。”   “真的?”曲陵南咬牙瞪他。   “当,当然!”   “你撒谎。”曲陵南掀开被褥,下床道,“我不要在你这了,谁知道你下回又给我乱吃什么。我回主峰去,我找太师傅去。”   “哎哎,你去哪,你要卧床静养,懂不懂,乱动引起内息絮乱我可不管啊。”   “呸!”曲陵南啐了他一口,穿上鞋,走了两步,却觉腹部的炙热越发明显,只如有个火炉在其中熊熊燃烧一般。   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膝盖一软,整个就要扑倒在地。就在此时,门外一人飞奔而入,一把扶住了她。   “小师妹,你醒啦?你,你可觉得大好?”   曲陵南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抬起头,却见扶住自己的正是那日打架的玄衣少年,她想了想,依稀记得这少年姓裴,女孩们个个称呼他裴师兄。   “我不好。”曲陵南额头沁出冷汗,反手借着他的胳膊站好,瞥了他一眼,问:“你来干嘛?”   “我,我自那日出手无状,误伤师妹,心中好生后悔,幸得老天有眼,师妹已然转醒,师妹,裴明在此跟你赔罪了。你莫要生气,掌教真君已罚我至御察峰石洞内面壁三年,只待我亲眼目睹你伤势好转,便自去领罚。师妹,你若还不消气,我今日在此,任你打骂,绝不还手便是。”   曲陵南听得莫名其妙,转头忍痛问云埔童子道:“他说啥?为啥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说揍了你很内疚,问你生气不,若生气就让你揍回去。”云埔童子凉凉地道。   “为啥我要生气?”曲陵南皱眉看他,“裴师兄,你瞧着聪明,怎的说出来的话却糊涂?打架嘛当然有输赢,刀剑无情,更何况咱们那日又是冰又是火的,谁也难保会失了准头伤了对方。你内疚个啥啊?”   “我不该对同门之人出杀招,”裴明认认真真道,“尤其是对着小师妹你,我不该因旁人奚落而急怒攻心,不该自乱阵脚,下手无状,不该心中不存善念,对无辜者痛下杀手,不该……”   曲陵南微微闭眼,此时腹中的炙热又似乎缓和不少,她心忖,莫非听这师兄絮叨,反倒能医肚痛?这事真真怪,可不管了,让他继续说便是。   于是小姑娘问:“你为何会急怒攻心哇?那天他们分明也没骂你啥嘛。”   “我……”裴明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挣扎。   “你不是对我很内疚么?那就说点事来听呗。”曲陵南瞥了眼一旁兴致勃勃的云埔童子,道,“你瞧,小童子也想听。”   “什么小童子,叫师叔,”云埔真人搬了个蒲团过来,坐下后匀出一半,对曲陵南招手道:“来来,坐这坐这,听他好好说。”   “嗳。”曲陵南到底久病初愈,有些气力不继,也不跟童子师叔客气了,过去跟他分了半个蒲团,两个小家伙一道眨着大眼睛看着裴明,异口同声道:“说呀。”   裴明脸上一热,只得道:“师叔有命,不敢不从。弟子,弟子的母亲姓魏,乃龙溪魏家旁支。母亲生性温婉,身负五灵根,终生修行进阶无望。可她偏生,偏生长得好,魏家主家,便商议着将她送与高阶修士当侍妾……”   “啥叫侍妾?”曲陵南问云埔真人。   云埔真人一辈子长在道统正宗的琼华派,又痴迷炼丹,修真界诸种俗事一知半解,此时便得意地道:“侍妾便是杂役弟子那般呗,伺候修士起居的,我这也有,女的,改日领给你瞧瞧。”   “嗯。”曲陵南点点头,却见裴明一脸尴尬,便奇道:“怎的,他说的不对?”   裴明垂下头,道:“师叔说的自然是对的,只不过,侍妾分好几种,家母当年,当年是被送去给人当炉鼎的。”   曲陵南正要问何为炉鼎,却听云埔真人怪叫一声道:“哎呀,炉鼎啊,采补之术啊,这可是邪法,掌教说过这些修士容易堕入魔道的。”   曲陵南听得一愣一愣,便问:“何为采补?”   “就是采补呗,小姑娘问那么多干嘛?”云埔真人不耐地道,“继续继续,老打断人讲故事,真是。”   曲陵南忙道:“对不住啊,你继续。”   裴明此时已不知好笑还是好气了,他叹了口气道:“总之,家母不愿本家的安排,便私自逃走,后来遇上我爹结为道侣,可惜我爹死得早,她一个女人辛苦养我,过不了几年也病重了,临去前,把我送回了魏家。”   “那日带头奚落我的,便是魏家少爷,他若说我旁的,我大多不理会便是,只是那日,他提到家母,言语间并无尊重,我一时气急,这才,这才误伤师妹,望师妹念我事出有因,能不计前嫌……   曲陵南此时只觉腹中暖暖一团好不舒服,不禁想这师兄说话果真管用,她一高兴,哪里还计较打架那点事?当即挥手道:“哎呀,小事,我要听谁骂我娘我也揍他,只一样,你下回别揍错人了。”   裴明不解地看她。   “你生气该揍那个姓魏的,不该跟我打架,”曲陵南道,“就算不能杀他,起码揍他个满地找牙不能再满嘴胡吣啊,对吧?”   她屈起肘微微击了一下跟她挨一块的云埔童子,云埔童子兴致勃勃道:“对极对极,不过打架多难看啊,师叔这有专门抓弄人的药丸无数,你要什么效果的?是吃了浑身发痒还是便溺失禁?哎呀看在你有孝心份上算你便宜点哪。”   裴明一顿,立即道:“多谢师叔,御察峰道微真君已斥责过弟子了,这半月多习门规,我已晓得同门当以友爱为主,不可寻事滋事。”   “啊,不买啊?”云埔童子不无遗憾,“我的药丸可好了。对吧?”   曲陵南挨回了一下他肘击,只得违心道:“嗯,还好。”   裴明看着曲陵南,微微一笑道:“师妹质朴宽厚,想来自有福德仙缘,他日待你修为有进,我很期待与你正式较量一番。”   “哦,好,好那个说。”曲陵南学着毕璩的模样拱了拱手。   “是好说好说啦,笨。”云埔童子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裴明笑意加深,看着她道:“你要保重。”   “嗯,你也一样。”   “待我出关,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嗯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不会动辄上百万字,估计三四十w左右。   非升级打怪,一个人的成长不是打游戏那样,这是我对修真的理解吧。 ☆、第 39 章   不论云埔童子拿曲陵南试药如何缺德,然服用过一段时日后,那“七息参同丸”的好处却渐渐实打实地显出来。曲陵南盘腿打坐时,只觉腹中丹田处的灵力运转比先前要顺畅得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莫不于这等润雨细无声中悄然修养生息。   她默修师傅所授《青玄心法》秘诀,只觉以往停滞不前之处,此番经脉一损一益之间,一枯一荣之余,反倒能悄然推进,宛若枯木逢春、干涸犹润。入定之后,内视之余,她分明能感到经脉中先前便有的金色光点开始逐渐复苏,渗透,随着功法运转,那金色光点愈来愈盛,直将全身经脉笼罩于一片柔光之中。灵力一过,宛若清泉灌溉,霎时间感官智能,无不扩大,甚至于百米之内的丹炉火烧的劈啪声、童子数丹的滴答声、杂役弟子扫洒庭院的窸窣声,莫不清晰可闻。便如此身不复,此心化作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阳光雨露,微尘薄雾,与天地皆同而存。   这等美妙之境便是她以往修炼也从未有过,曲陵南一开始还以为是青玄心法带来的妙处,但后来她发觉,她之所以能进入这等妙境,其实与任何功法无关,而全靠体内那团奇异气息藏匿于四肢百骸当中所致。   这团气息原本蛰伏于丹田之内,大若鹅卵,悄然不动。她未修法之前,不过令她身强体壮,比之寻常髫龄童子多几分力气罢了。然一旦修法,这气息说不尽道不明的奇妙便开始逐渐显现,灵力一朝引体成功,那便是打开了一道修真的通天阶梯,有这条阶梯做底,修者便如足蹬高台,任何功法入其眼中皆可触类旁通,化为己用,化腐朽为神奇。   曲陵南现下虽想不明白此间关节,也不清楚为何自己体质有异常人,但却能依照最诚实的身体反应悟出一个道理,那便是丹田处虚空之镜反而是修者最为实在的仰仗,而法诀法术一类,反而为辅。她忽而想起《琼华经》中一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小姑娘心中若隐若现忽有所感,丹田处热力涌动,一道青色光至食指间扑哧射出,引起对面哐当一声巨响。   她恍惚地睁开眼,却见对面当地燃着凝神香的鼎炉三只足中,有一只被削断,轰然倒地,满屋子顿时香灰弥漫,闻得人忍不住咳嗽连连。   厢房之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云埔童子大声嚷嚷:“娘希匹滴,你这是要干嘛?要拆我丹云峰的房么?”   曲陵南满头香灰睁不开眼,愣愣站在当地,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却听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道:“云埔,又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骂人话?你还有个师叔样么?”   云埔童子难得乖巧了一回,语带不忿道:“掌教您自己看,收留这个小丫头我可亏大了这回,好吃好喝伺候着,现下这间屋子又给她弄成这样。”   “行了,说得你好像多心疼似的,我还不知道你?乖乖退一旁去。”   “哦。”   曲陵南只觉脸上一阵清风拂面,顿时脸上头上的香灰都给吹干净了,她睁开眼,眼前俨然站着笑眯眯的太师傅涵虚真君,恭敬跟着他旁边的,正是许久不见毕璩,此时看着她也是面露微笑。   曲陵南一下高兴了,大声道:“太师傅。毕璩师兄。”   “小丫头,似乎每次见着你,都一身狼狈啊,”涵虚真君打趣她,“比那些个外门小弟子还邋遢。这样下去,旁的不说,你师父那般爱美,定然要对你心生嫌弃,届时不要你了可怎么好?”   曲陵南想了想,确实她师傅有这臭毛病,于是小姑娘着急抹了把脸,倒把手上的灰又给涂脸上去,整张小脸显得滑稽又可笑,涵虚真君看得可乐,可还端着身份,云埔童子却早已指着她的脸哈哈大笑。   “啊?还是脏啊。”曲陵南瞧向毕璩,“毕师兄,给下场雨呗。”   她当日见过毕璩的御雨术灭火,印象深刻,想也不想便要毕璩给她兜头浇点雨水洗洗。毕璩一听之下微微皱眉,道:“胡扯什么,你自己没手绢么,擦擦便是了。”   曲陵南还真没有那等东西,她掖长衣袖正待胡乱擦擦脸,却听涵虚真君道:“且慢。”   小姑娘懵懂抬起头,涵虚真君递给她一方似纱非纱的帕子,微笑道:“这给你。”   曲陵南接过,冲他嘿嘿一笑,就要把帕子往脸上送,云埔童子哇哇大叫道:“住手住手,此乃四象归土帕,掌教真君亲自炼制的中阶防御法器,你居然拿去擦脸?”   “啊?”曲陵南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帕子,问,“这是个法器啊?”   “掌教,她连用都不会用,给她浪费了,给我给我 ,正好赔我这个香炉鼎。”云埔大言不惭地道,“这个鼎可有来历了,当日我做小童子时它就在这,没准我师傅做小童子时它也在这……”   涵虚真君屈指轻轻弹了他脑门一下,成功让他闭嘴,摇头叹道:“你师傅一生醉心炼丹,最是稳重老成,道心之坚,便是我与道微真君也不及。怎的临到头,却收了你这么个又鼓噪又小气的徒儿?”   云埔童子大声嚷嚷道:“就是师傅见我活泼机灵,天资聪慧才收我为徒,师傅慧眼独具,晓得我与寻常弟子云泥有别,所以才将我带在身旁悉心教导。可师傅一陨落,你们便个个不管我,我委实太过孤苦伶仃,师傅不在,掌教不疼,道微真君几百年也不过问我这可怜的师侄一句,师傅哇,你不在了云埔一个人过得好苦哇……”   他中气十足,哭得又理直气壮,倒让涵虚真君一时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他修行数百年,昔日师兄弟最后只余三人,除御察峰的道微真君外,另一个便是丹云峰云埔童子的师傅道察真君了。道察真君早年为教务而意外陨落,此事一直成为琼华派的隐痛,涵虚真君更是从此对丹云峰实心存愧疚。今日听云埔这么一哭闹,来不及斥责他胡来,却已被他勾起往事,不由得软了口气道:“好好,别哭了,我给你别的东西做赔可好?”   云埔一听有东西拿,便识时务闭了嘴,问:“给啥?”   涵虚真君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简,丢过去道:“给。”   云埔童子是个炼丹痴人,展开一看,立即破涕为笑道:“啊咧,还真丹的丹方?多谢掌教。”   “还要抢你师侄的防御法器吗?”   “嗨,那等小玩意就让给她好了。”云埔笑嘻嘻地道。   涵虚真君又敲了他额头一下,转身以神识扫了曲陵南一遍,顿时微微颔首,道:“云埔虽然整日胡闹,给你配的丹药却不错。”   “那是。”云埔童子骄傲地昂起头。   “你自己这些时日也算勤学苦练,”涵虚真君问道,“不错,你原本受伤前,是练气期几层修为?”   “师傅说过我是三层。”   “嗯,现下已然四层,”涵虚真君笑道,“这回被御察峰的小子莽撞伤了,反而因祸得福啊。”   曲陵南笑呵呵地点头,道:“反正我也没事,太师傅莫要太罚那人可好?”   “哦?你居然还会替他求情?”涵虚真君问,“他可是险些把你毙于剑意之下。”   曲陵南振振有词道:“我师傅说了,被那剑意伤着是我本事不济,给他丢人,我觉着说得对,若这里每回门派打架都罚打赢的人,那大伙还打来干嘛?修炼作甚?”   涵虚真君扬起眉毛道:“可那小弟子本在西那峰,却私下学了御察峰的东西,又于同门切磋时存心夸耀,贪慕虚荣,长此以往必道心不稳,修那北游剑诀反倒会害人害己,你觉得不当罚?”   小姑娘一下被问懵了,摸头老实道:“啊,这个,这个我没想那么多。”   “你心地至善,不记恩怨,原是难得,只是这门派规矩,却不是端看一面之因,片面之词,否则何有中正可言?”   “是,我错了。”   涵虚真君哈哈低笑,眼睛一瞥那被削断的炉鼎脚,微微一亮,问:“适才怎么弄断这只鼎炉?”   小姑娘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练功时忽而想到《琼华经》里头一句话,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气从手指头冲出去。”   “哪句?”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小姑娘抬头问,“太师傅,这句话听着好生奇怪,柔的东西如何克坚?我初时觉着是胡扯八道,可后来觉着大有道理。”   “哦?说说。”   “那灵力不就是无形无色无味,柔如水韧如丝么?灵力能催生火球,能催生冰剑,练得好时不就是能开山劈海么?”   涵虚真君微微颔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想说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道:“琼华经乃我派根基,可这句话说得太多,反而没几个人明白其间真意了。丫头,太师傅再给你一样东西吧。”   曲陵南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涵虚真君拿出另一个玉简,递给她道:“此乃我早年所用剑诀,后来元婴大成,便不再用了。你催动灵力,贴上额头,即可见其间记载。”   “啊,这么好?”曲陵南高兴地接过,忽而问:“那为何之前要我背书?您这样,师傅也这样。”   “不背个滚瓜烂熟,你又如何触类旁通?”涵虚真君哈哈低笑,道,“便是你师傅现在,受罚也是要罚抄《琼华经》。”   “真的?”   “嗯。”   曲陵南为跟师傅一个待遇而嘿嘿低笑。涵虚真君再度摸摸她的头发,告知三月后再来考核她剑诀练得如何,若没练到一层便要如何罚她云云。小姑娘一一应下,涵虚真君便乘云而走了。   留下毕璩微笑着看她,自怀中掏出一只紫色纸鹤,递过去道:“文始真人命我将此传音鹤给你。”   曲陵南欢呼一声抢了过去,拆开来以灵力一探,那只纸鹤立即飞到半空,口吐孚琛之声:“小南儿,莫要怠懒练功,切记。”   师傅虽未说练什么,但曲陵南知道,他是又在嘱咐必要练好“青玄心法”。虽不知此心法如何博大精深,但曲陵南心忖,这定是自己现下修为浅薄,无从窥心法要义,定要好好修炼,才不辜负师傅一番教导。   她对毕璩笑嘻嘻地,毕璩也没往日不耐,甚至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温和,道:“此番你受伤,究其根源,是我不曾详细告知你门派规矩所致,你既已好了,当回主峰,从明日开始,我来教导你门派规矩。”   “啊?”曲陵南大感头疼道,“师兄,那什么,我不闯祸便是,规矩就免了吧……”   “万万不可,”毕璩正色道,“你已为我派弟子,我就当尽力助你一程,且过半年乃我玄武大陆四大门派众内门弟子斗法大会,历来规矩,各峰选新进弟子参加,我主峰这些年只进了你一人,我断不许你出去后有行为不妥之处而损我派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琼华经》在琼华派中人人皆知,人人唾手可得,但却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去聆听它讲什么,这让我想起今天的学生们,咨询之发达是前所未有的,要什么书什么资料,基本上都能搜得到,但反而愿意去读书,读好书的人越来越少,也是这个原因。世界上从来不缺乏道理,缺乏的是聆听道理的人。衷心愿各位看官在看完网文之后,也去找本纸质书读读。   明天有更。 ☆、第 40 章   半年光阴转眼而过,曲陵南修为进展迅速,从练气期四层一跃到练气期五层,而驳火术也练到第六层,使出来越发娴熟,太师傅传给她的“虚空剑诀”顺利练至第一层,灵气驱动之下,剑意也能若隐若现了。与这些相比,“青玄心法”进展得有些慢,仍然徘徊在三层左右,小姑娘托纸鹤与师傅诉说实情,孚琛回复仍以安抚为主,叮嘱她莫要气馁,再接再厉。   除却修炼,她这半年主要任务便是背门规,有毕璩这等大公无私、视规矩为圭臬的人在跟前,便是他不再动不动请出戒髌来吓唬人,只要脸色一沉,以那等自责愧疚的表情沉默不语,小姑娘就会莫名其妙犯怵,觉着自己真对不住师兄,师兄为自己这点破事都如此难过了,怎好意思破罐子破摔?   于是乎小姑娘便硬着头皮将整部琼华派门规背了下来,不仅如此,连玄武大陆修真界诸种礼节忌讳均被毕璩以填鸭式教育完整地塞到她脑子里。背多了繁文缛节,曲陵南深觉自己也变得一身正气起来,浑身气度俨然向主峰掌事大弟子毕璩越发靠近,曲陵南自觉相当满意,虽然婆妈了些,可说出来的话现如今也显得高深有底蕴,一时间甚为得意,对门规冗长庞杂也不再抱怨。   如今曲陵南去讲经堂与众小弟子一同听课已是另一番光景,与裴明打过一架后,她以练气期一层功力却能抵挡练气期八层弟子使出的杀招“北游剑诀”,此事早已传遍琼华派内门外门,众人背地里已然不嘀咕她乡下人丫头攀上文始真人的大腿,而是转了口风,均以为文始真人不愧本派英才,收个徒弟也不同凡响。有些暗地里怀疑孚琛是不是给曲陵南喂了什么天材地宝,竟然连三昧真火都放得出来。   然而别人如何看她,曲陵南一概不管,她只知道现下主动找她叙话的人多了起来,其说的大多为废话,不然便是哼哼唧唧毫无意义的蠢话。男弟子见着她要东拉西扯问些修行上的诀窍,女弟子见着她要拐弯抹角问些文始真人传给她什么秘宝。更有甚者,某日不会为何,掌教真君亲授她剑诀的消息竟被传了出来,一时间关于这位本领低微却能颇得掌教青睐的小丫头之传闻骤然多了起来,有说她其实来自掌教真君俗家后辈,有说她是文始真人失散亲人,最荒唐的莫过于她相貌姣好,没准是文始真人早年遗珠,真人千辛万苦入俗世寻回她,托付给掌教,掌教真君一片慈心,故待她与众不同。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此一来,越发有其他诸峰的内门弟子过来一探究竟,外门弟子过来乱献殷勤,便是曲陵南再迟钝,也被层出不穷的状况搅合得烦不胜烦。   她心思单纯,若不爽快便是约架开打,可现下的状况,却不是她打一架能解决的。身旁诸人,太师傅是无法商量,这等小事如何打搅他老人家清修?毕璩师兄是无从商量,在他看来世间万物只有合理与否两种,这等事若告诉他,不用想都知道只会换来没完没了的说教;云埔童子倒是兴致勃勃给她支招,可惜支的都是损招,什么往人茶里放泻丸,什么往人衣领里塞痒痒丹,便是曲陵南再懵懂,也听出这些招除了令事情更麻烦外毫无裨益。   小姑娘心里烦躁,便将当月灵石尽数换了传音纸鹤,一连丢了十二只给在浮罗峰闭关的师傅,每只打开都是那几句:   师傅,我烦。   师傅,我烦得想揍人。   师傅,我若揍人要反门规,不揍人我浑身难受,你说如何是好?   师傅,我不管了,明日就开揍,来一个我揍一个,来一对我揍一双。   师傅,你再不吱声,我真揍了啊,到时别怪我给你丢脸。   她师傅一直没理会,曲陵南也没指望师傅真个管她,她只是便数真个琼华派,最亲近之人是孚琛,忍不住想跟他唠叨而已。果然丢过去十二只纸鹤后,她心情转好,懒洋洋躺在自家院子里的草坪上晒太阳。那棵花树自被焚毁后便由毕璩施法连根拔起,后来不知为何,地上自行生了一层绿茸茸的野草。花也好草也好,于曲陵南区别不大,院子里爱长什么长什么,她也从来不理。   躺下过不一会,忽而眼前一只纸鹤不知何时悄然飘来,那纸鹤与旁个不同,翅膀飞舞,墨点的眼睛竟然有些灵动,见曲陵南只是好奇地看它,张嘴便是:“看什么,你师傅让我传话来了。”   “啊?你不该是口吐师傅的声音么?怎的你会说话?”   纸鹤骄傲地蹬腿昂头,道:“我乃千年灵符纸所致,本有灵识,岂是那等庸碌下品可比?”   “哦,”曲陵南点头道,“原来你是一张老没用上的纸。”   “我呸!”纸鹤大怒,跳起来就去啄她,“我是天降大任,不屑小用,你懂个屁!”   曲陵南等的就是它自动飞过来,伸手一把揪住它,不顾它挣扎不休,道:“行了甭废话,师傅让你来说啥。”   “你现在是求我传话的态度吗?”纸鹤扭过头。   曲陵南皱眉,伸出另一只手掌一运灵力,一簇三味真火跃然而上,她瞧着这只不知好歹的小纸鹤,淡淡地问:“千年符纸不知道怕不怕火烧?”   “你你你敢!”纸鹤道,“我早已水火不进,刀枪无伤!”   小姑娘将火苗凑近它,微笑问:“三味真火呢?”   “啊,卑鄙无耻,卑鄙无耻!我生不受辱,死也不告诉你文始要跟你说什么!”纸鹤说罢大叫一声,突然之间一头撞上火苗,轰的一声自己烧了起来。   真是不禁逗,小姑娘兴味索然地丢掉杀起来的东东,扬声道:“云埔小师叔,你很有空啊?”   院门外一片寂静,曲陵南切了一声,自顾自躺倒草坪,闭着眼道:“元神控物我也晓得的,玩点我不知道的新奇玩意可好?”   “啊啊,你个小丫头真是不识好歹,本师叔日理万机,看管百八十个丹炉,现如今好容易抽空来跟你开个玩笑,此乃何等尊荣,你竟然都不配合,你目无尊长,你不尊老。”   曲陵南皱眉道:“再不进来,我放把火把个目无尊长贯彻到底!”   她话音刚落,院外悠悠忽忽飘进来一个圆形东西,近看方知是个蒲团,云埔童子盘腿坐在上面,飘到她跟前道:“嗳,小师侄,咱们玩去吧。”   “不去。”曲陵南坐起来道,“揍人就去。”   “打架啊?好哇,算我一个,”云埔挽起道袍袖子,问,“揍谁先?”   “我要知道先揍谁还至于烦吗?”曲陵南托着下巴困惑地道,“云埔,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闲的发慌?门派里好吃好喝供着,不愁冷不愁热的,每月时候一到,灵石功法皆有定数,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就不好好干点修炼的事?就算不修炼,晒晒太阳也好哇,做什么整日没事瞎打听我的事?打听吧也不好好说话,非要旁敲侧打,一句话绕七八个弯,他们这样不累么?”   云埔驾着蒲团降落,坐在她身边,也托着下巴同样皱眉道:“我也觉得这是个谜,想当初我刚刚入门,我师傅待我千好万好,也有许多人来试探。”   “你怎生解决这些麻烦的?”   “理他做甚?试探久了就没人试探了。”云埔笑嘻嘻地道,“自来惟有异于常人者方备受瞩目,你若不是特别好,便是特别差,两下相较,自然是要做特别好那个。”   “对。”小丫头点点头,握起拳头,眯着眼道:“便是揍人,也要做揍得特别狠那个。”   “去玩吧去玩吧,”云埔童子热心地用屈肘击了她一下,“听说四大门派参与斗法比试的小弟子已然陆续到外门客舍处了,咱们瞧瞧热闹去。哦对了,你这次不也要下场子练手么?师叔帮你瞧瞧那些小弟子中哪个比你强,我先药了他!”   “不去,费事。”曲陵南摇头拒绝,“毕璩师兄恐怕等会过来。”   “哎呀他不会来了,”云埔扑闪着大眼睛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耳语道,“禹余城这回派来的小弟子中,有个小姑狼听说你师兄喜欢了许久,就待两人成功筑基,他便要向掌教请命前去求结道侣呢。”   “道侣?”曲陵南睁大眼睛,“毕璩师兄也会想要道侣吗?”   “毕璩气血方刚,女修窈窕妙龄,哎呦作甚不想?”   “你说的啥意思?”   云埔恼羞成怒道:“就是那个结道侣乃顺天理合阴阳啥的,行了你问那么多干嘛?”   “哦。那他们要是结成道侣,会睡一块吗?”   “估计是睡吧。”   “一床被子哪够。”   “那就两床呗,呸呸,我修真之人哪需被子这等俗物。”   “也是,”小姑娘解决了忧虑的问题,便豁然开朗道,“毕师兄虽说啰嗦,可门规也没说啰嗦的不能结道侣,那他们便快些结吧。”   云埔童子也大表赞同,两人正要挪到一个蒲团上一块飞去瞧热闹,天边忽而飞来一只纸鹤,这回是曲陵南熟悉的传音纸鹤。   曲陵南一见之下,眼睛一亮,道:“是我师傅。”   “你怎么知道,也许是旁人有话传来,也许是你太师傅有事嘱咐,也许是我突发奇想,忽而又放个纸鹤来玩……”   曲陵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就是知道啊。”   “那可未必……”   云埔童子尚未唠叨完,已见那纸鹤飞至曲陵南面前,口吐孚琛之言:“没出息,就这点事愁成这样,你还有脸跟师傅诉苦?我问你,这半年你除了揍人,哪样最拿手?”   “啊,这个,似乎是背门规。”   “那便好好以门规为圭臬,时刻劝导你的同门。记住,这也是你的责任所在。”   曲陵南傻乎乎地答应,云埔童子却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边笑边道:“哎呦妈呀,孚琛这家伙果然狠,这一手出来,哪个小弟子还敢往你跟前凑。”   作者有话要说:斗法大会写完了,第一卷就完结,开始第二卷,到时小姑娘就长大了,师傅也可以出来了。 ☆、第 41 章   曲陵南对玄武大陆四大门派小弟子们的斗法大会全无期盼,在她看来此等站一块比谁修炼第几层,剑诀第几等,法术第几分,与乡野村姑们闲暇时凑一块斗斗谁的衣裳花最多,谁的脑门上插的簪子最值钱一般,究其实质总归是无谓的攀比作祟。且比试之人皆为陌生人,踏入赛场前一刻,甚至闻所未闻,更谈不上有冤仇,这般动手打架,只为了打赢对方,这在曲陵南瞧来,也是殊为奇特之事。   她坐在蒲团上与云埔童子嘀嘀咕咕,两人一路飞,一路分享云埔口袋里的甜甜丹,这玩意乃云埔童子自制零嘴,味道酸甜可口,掺杂着说不出的果香,余味却又有些甘苦,曲陵南吃了一回后难得表示称赞,至此小师叔越发来劲,一炼几炉,好几百颗装储物袋里别于腰间,来找小姑娘玩必戴着,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嘴里嚼得嘎嘣脆响,宛若嚼花生米。   曲陵南托着腮皱着眉头思考这等门派比试重要在哪,想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而听得她一番言论,云埔童子不但不反驳,反而深以为然,拍大腿道:“小师侄此番说法深得我心,师叔我早百八十年便不解此事,分明是一样修真,为何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要论起来,炼丹修剑、画符摆阵,哪个相同?丹修打不过术修,可问题是,我们炼丹的为何要去打赢修法术的?有这功夫我多炼几颗痒痒丸好过,整日没事弄那么多人比来比去耗时耗力,都不知所为何来……”   曲陵南波澜不兴地问:“小师叔你是以前比试老输给人家吧?”   云埔童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喊:“放屁,你师叔我天资卓著,昔日师尊一见便分外喜爱,千方百计要我拜他为师,我纵横琼华几十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打听打听,哪门哪派还有我这样的炼丹天才?哪个炼丹师不是仗着老祖宗留下几个方子过日子?哪个像我这般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层……”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看着他认真道:“可你还是打输了。”   “我,我呸呸呸。”云埔气得哇哇大叫,挽起道袍袖子骂,“走走,等下到外门客舍我揍几个给你瞧,我打输了我便不是你师叔!”   “本次参赛弟子都处于练气期修为,”曲陵南好心提醒他,“你已是结成金丹了。”   言下之意,会输了才怪。   云埔童子难得老脸红了红,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哎呀你看那边就是客舍了,哎呀好多人,哎呀穿绿衣的便是禹余城的,师侄你看好丑。”   曲陵南盯着他的脸,认真道:“师叔,我晓得了,门派比试定然是你不愿回想的惨痛往事,也罢,我这回下场拼尽全力打架便是,挣个好名次,届时若有奖赏便尽数给你,替你了结心愿,你看可好?”   云埔童子脑筋抽搐,憋着气一句话说不出。   “不用谢。”曲陵南往嘴里塞了个甜甜丸,又塞了个给云埔童子,东张西望,忽而道:“咦,那不是毕璩师兄?”   云埔嘴里含着零嘴,含含糊糊道:“嗯,跟他说话那几个女修中定有一个是他心上人了。”   “哪个?”   云埔哪里知道是哪个,他却不肯承认这点,胡乱一指道:“那个!”   被他指到的女修恰好转过脸来,却是岁数不小,修真界看起来岁数不小的女修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其修为有限,未能在豆蔻年华冲阶成功,无法驻颜,又身家不够丰厚,购置不起昂贵的驻颜丹;二是此人修为精湛,境界高深,早已不拘泥皮囊外相,丑也罢老也罢全是身外之物。   这女修混在一堆练气期弟子当中,自是前一种缘由,曲陵南皱眉瞧了半天,点头道:“不错,毕师兄眼光果然高人一等。”   云埔一见便晓得自己指错,可在曲陵南跟前怎么也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正要打个哈哈混过去,却听曲陵南这么说,当下吓了一跳,问:“怎么说?”   “《琼华经》中有言,不拘外相,自在虚空,毕师兄定然是心有所悟,这才能突破相貌,喜欢此女修内在。”小姑娘越看越觉得自己说得对,回头对云埔童子严肃道:“你看,毕璩师兄不愧为我主峰掌事大弟子,这等悟性,我还需多多苦练方能追上。”   云埔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是极是极。”   云埔童子以蒲团为飞行器本就与众不同,颇引人注目。待得两人自上面跳下,一般高矮,一般粉妆玉琢,精致无瑕,更加打眼。两人又是个不懂掩饰的,一个喊“毕璩师兄”,一个喊“毕璩师侄”,生生将客舍大多数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毕璩一见这两个捣蛋鬼便深觉头疼,只得过去给小童子见礼,道:“见过云埔师叔。”他转头板起脸对曲陵南训斥道:“小师妹,你不在主峰好生修炼,准备比试,来此作甚?”   云埔正要截住话头,曲陵南却大大咧咧地讲:“我二人来瞧师兄看上的女修哇。”   毕璩轰的一下闹了个红脸,他素日虽正经持重,然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子,当下一听,即窘道:“闭嘴,别胡说。”   “怎是胡说?师兄不是已然禀过太师傅,只待你筑基大成,便登门求结双修道侣么?”曲陵南眨着眼睛问。   毕璩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后禹余城来的几位女修,压低嗓音道:“你哪听来的,莫要胡乱掰扯。”   “我听师叔说的,”曲陵南转头问,“师叔你骗人了吗?”   云埔童子怎肯当众承认自己骗人,立即踏前一步,挽袖道:“怎的,毕师侄,你是说本师叔诳骗么?”   毕璩只觉头都大了,忙摆手道:“没,云埔师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是承认你在此会心上人了?”云埔狡黠一笑,“快领来本师叔瞧瞧。”   毕璩脸色越发红了,道:“瞧她作甚,师叔你别来瞎搅合好不好?”   “我怎的是瞎搅合?我分明是正正经经地要搅合,啊呸,不对,我分明是正正经经过问师侄的修真大事。你小年轻不懂啊,这双修人选,讲究天乾地坤,阴阳媾和,不是随便什么女修都适合跟你双修哟,你听我说啊,哎……”   曲陵南觉得师叔废话颇多,没说到重点,当下打断道:“毕师兄,你既能勘破皮相,便无需拘泥她见不见人哇,迟早都得见的。我跟你说,我娘貌美得紧,可到头来没好结局,可见女子相貌如何并非要紧,要紧的是,要紧的是什么来着……”   她求助一般看向云埔童子,云埔一针见血道:“要紧的是你喜欢。”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姑娘冲师兄积极地道,“我们都瞧见她了,师兄,她不丑,真不丑。”   “也没多好看就是。”云埔加了一句。   “谁没多好看?”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宛若春谷啼莺般动人的声音。   三人一转头,面前赫然一个体态婀娜多姿,相貌柔美精细的美人亭亭玉立,她一身绿裙与禹余城弟子一般无二,可同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却宛若春花吐新蕊,杨柳轻拂风。若论相貌而言,曲陵南的娘亲便是一等一大美人,然而却绝无这般风姿,也无这般娇柔,毕璩一看见她,眼睛亮了,脸却更红,强行笑道:“没什么,云师妹,我师叔与师妹正拿我取笑呢。”   那女子掩起袖子轻巧一笑,目光却滴溜溜落在曲陵南与云埔身上。云埔修为高她甚多,她不敢造次,随即盈盈一拜,柔声道:“禹余城弟子云晓梦见过琼华派师叔,不敢请教师叔道号名讳。”   云埔童子有些不自然,抓抓自己头上的道髻,道:“免,免礼。”   毕璩微笑道:“晓梦,我师叔道号云埔真人,乃我琼华丹云峰主事。”   云晓梦闻言眼睛一亮,立即换了种恭恭敬敬的表情,重新拜道:“原来是云埔真人,家师平日论起天下炼丹高手,曾言当以琼华云埔真人为翘楚,今日得见,晓梦三生有幸。”   云埔童子又是得意又是欢喜,立即道:“好说好说,你师傅也晓得我厉害啊,啊哈哈哈,你师傅有眼光。”   云晓梦带着笑意,柔柔地道:“晓梦不敢矫传家师所言,再则即便家师未尝告知,晓梦行走历练,却也非全无见识,天下谁人不知琼华有三真君二真人?那二真人,除却修为卓著的文始真人,便是炼丹高手云埔真人了。晓梦名讳中有一字与真人相同,晓梦心下可真是欢喜。”   这下恭维不可谓不给力,轻轻松松便将云埔童子与自家师傅相提并论,他自来炼丹心愿便是超越自己师傅成就,令丹云峰在琼华派中举足轻重,被这女子这么一夸,登时欢喜得抓脸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毕璩笑着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也即是文始真人亲传弟子,陵南。”   云晓梦脸上浮现亲热的表情,过来拉住曲陵南的手道:“哎呀,今日晓梦何其有幸,竟见过了云埔真人后,又得见文始真人之弟子,好师妹,你可真是福泽深厚,入得文始真人的法眼,想必师妹也定有过人之处,过几日比试若咱们对上,你可要对姐姐手下留情才是。”   从未有女子待曲陵南如此亲热,她有些不适应,且那抓起她的手太过柔若无骨,小姑娘都不敢用力挣脱。她鼻子皱了皱,闻见女子身上阵阵幽香,忍不住想打个喷嚏,又怕唐突了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你放开。”   云晓梦一愣,松了手,有些委屈地瞥了毕璩一眼。   毕璩皱眉道:“小师妹,你又怎的?”   曲陵南打了个喷嚏,这才舒服了,就在此时,浑身毛孔忽而打了个寒战,便如有谁强行要窥探她灵窍一般,曲陵南收敛灵力,猛然一抬头,立即瞥见那女子一双美目骤然转开,那种被人窥探之感也立即消除。   曲陵南忽而明白过来,这个女人适才用神识探究她。   这些时日以来探究她的人分外之多,小姑娘本就厌烦,可以神识探究旁人在修真界中是个忌讳,若非双方乃师门至亲,便要两者修为相差甚远,被窥探者拿对方无可奈何。   小姑娘顿时觉得不太舒服,她想起师傅所说的,对打探你的人若不能揍,便用门规指导指导他。   这个女的上门是客,没听说有揍客人的,那便可以用门规指导了。   于是曲陵南分外认真地对她说:“这位师姐,你适才向我师叔行礼行错了,对旁门长辈执长辈礼不该那般下拜。你一见我就来拉手也错了,照规矩,你我得先行平辈礼才能叙话,对了,师兄啊,你确定她跟我是平辈没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因为现实中的事奔走于学校各个行政部门,感觉就像卡夫卡所写的城堡,个人对着一个庞大行政机构,非常累。   接下来几天日更。 ☆、第 42 章   曲陵南丝毫不觉着自己问清楚这云晓梦之辈分有何不妥,既要叫师姐师妹,那首先该搞清楚的,不正是这声称呼对不对么?   然她却不知,这么一问挑衅意味过浓,盖因修真名门弟子与不入流的小门派抑或散修一流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名门弟子一举一动皆讲究有理有据,进退有度,便是再骄横跋扈,这些弟子出了门派,该有的修为教养,谈吐间该兼具的优雅隽拔一样不少,其间出类拔萃之弟子若毕璩一流,更是讲究含怀夐远,君子端方。名门正派中人最要体面,辈分一事事关纲常,是万万错不得的,是以当众诘难别人的辈分,便有直指对方欺名盗世之嫌,一般弟子便是心存疑虑,也必不会问出。   可惜曲陵南对此毫无概念,她此言一出,别说毕璩变了脸,就是云埔童子也觉得不妥,那云晓梦更是凝泪于睫,一张粉面登时变白,娇躯更是摇摇欲坠,似乎曲陵南不是问话,而是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小师妹,休得无礼!”毕璩大喝一声,对一旁的云晓梦万分抱歉道:“对不住啊云师妹,陵南只是有口无心,非有意刁难,你,你别伤心,都是我不好,我回头定会好好教她与你赔礼。”   云晓梦苍白着一张脸,勉强笑道:“无妨,想来你师妹也是天真浪漫,这才口不择言……”   “陵南!”毕璩转头,严厉地训道:“还不快过来给云师妹赔礼?”   “去吧去吧,”云埔童子扯扯她的袖子,压低嗓子道,“且让她一回便是,你没见她都快哭了哇?”   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困惑问:“啊,她为啥哭?我分明没骂她也没打她。”   “少废话,赶紧赔礼去,”云埔凑到她耳朵边嘀咕,“就当看你师兄面子上,真弄哭她,你师兄不得心疼死。”   “我师兄为何要心疼她?他又不是只重皮相只慕少艾的浅薄之人!”小姑娘白了云埔童子一眼,踏前一步,振振有词道,“毕师兄,你这么说就不妥了,门规有曰,我琼华弟子连枝同气,与外客前需不卑不亢,进退有据,琼华经又有曰,心存疑虑,当破釜沉舟,一探究竟,我确实不知这位女修辈分为何,此乃疑虑,我不知便问,此乃一探究竟,我问你而非问旁人,此乃连枝同气。”   她偏头瞥了云埔童子一眼,皱眉道:“再则说了,师兄你不是看上的另有他人么?既然如此,为何为个不相干的外人要我赔礼,赔礼事小,丢人事大,我师傅要晓得我干这种事,非从洞府内飞出来揍我不可。”   她想了想,对着毕璩做了个揖,认真道:“毕师兄,真个对不住,我不晓得哪里做错,反正你不高兴,做师妹的不管因果,先给你陪个礼也无妨,只是这赔礼之事只能对你,不能对他人,不然咱们可就不是不卑不亢,而是又卑又亢,那可就违背门规哪。”   云晓梦含泪泣道:“毕师兄,原来你,你……”   “云师妹,我没有,哎你别听我师妹胡扯……”   “我,我……”云晓梦泪珠打转,似不堪受辱,掩面转身就奔。   毕璩有心追去,却踏出一步后便醒悟到此乃大庭广众,他作为东道主,实在不好太过唐突。只是此时被曲陵南气得够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转头哆哆嗦嗦骂道:“简直胡言乱语!我,我何尝看上他人?怎的你出言不逊,我不过让你陪个礼,你倒有这一大堆话等着,你真是长进了你……”   “师兄你又错了,”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喜欢便是喜欢,与旁人何干?那位女修虽容貌不甚出众,但即是师兄所爱,就定有过人之处,皮相本外在,芳华只一瞬,琼华经上说的总是没错,太师傅注解,此乃红粉骷髅,呃,这个词我有点不懂,反正就是找漂亮的女修不实惠吧……”   毕璩怒问:“陵南,你这般乱传谣言,毁坏我名誉,所欲何为?!”   曲陵南吓了一跳,眨眨眼,傻乎乎问:“那个女修,不是你喜欢的?”   她手指一指,毕璩回头一看,正见那岁数不小的女修,毕璩冲上去一把将她的手抓了下来,压低嗓音焦急地骂:“你想死也别拖我下水,那是禹余城本次率弟子而来的长老左元清,好大胆子啊你敢胡乱编排她。”   “啊?很厉害吗?”   “金丹中期女修,放眼整个玄武大陆都少见,你说厉害不厉害?”毕璩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胡说八道也看看对象是谁,你知不知道,就你刚刚编排那些,左元清长老就能跟我琼华派反目!”   曲陵南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打转,一下瞥到想溜的云埔童子,一把窜过去将他揪住骂:“小童子你又骗我!”   云埔金丹初期修为,然此刻在自己师侄跟前却不敢妄动,只嬉皮笑脸道:“那什么,我只说是那堆女的中的一个,又没说具体是谁。”   曲陵南二话没说,手掌一转,一团三昧真火迎面就弹了过去。云埔童子笑嘻嘻地侧身避过,手一扬,一个小巧炉鼎张开,将那团火收了进去,随即道:“是你自己笨,我刚刚都告诉你了,你师兄喜欢的是那个嘴甜的美人,嘿你非不信,这回好了,把你师兄的心上人都气跑了。”   曲陵南万分抱歉,转身走到毕璩跟前,认认真真行了一个表达歉意的礼,道:“毕师兄,对不住了,我不晓得那个才是……”   毕璩皱眉道:“你跟我道歉不着,你对不住的是云师妹,等下随我去赔礼。”   这回曲陵南不敢瞎掰那些个歪理了,忙点头称是。毕璩也不好真跟她生气,哼了一声,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云埔童子幸灾乐祸,蹦蹦跳跳唠叨了许多“毕璩姻缘因你断”,“日后他孤家寡人都是你的错”之类的话,弄得小姑娘越发愧疚。她乖乖跟着毕璩走向禹余城女修们所住客舍,巧得很,云晓梦并未走远,就在客舍之后院落内,对着大树,似乎仍在伤心。   毕璩更加心疼,上前柔声道:“云师妹,适才真个对不住了,陵南口无遮拦,胡言乱语,说的话没一句真,你别生气了好吗。”   云晓梦回头,梨花带雨,目光幽怨,斜斜一瞥,直瞧得人三魂没了七魄。曲陵南一旁瞧得大为好奇,深感此女真乃平生所见哭得最好看的女人,以前她在傅府后院见着傅季和的那些个姨太太,加起来哭个十天半月都比不上云晓梦一根手指头。瞧瞧毕璩看得眼睛发呆,就知道这一眼有多够味,曲陵南一边在心里暗自评点,一边想起自家娘亲,娘亲虽比云晓梦貌美,可大抵做不出这等风韵,她连哭哭啼啼都太直白,哭的都是苦。   可会哭的女人,哭的都是如何去掉那个苦。   哎。曲陵南叹了口气,真听见自家师兄说道:“陵南被我教训了,现下已知晓自己有错,我特地让她过来陪个不是,小南儿。”   曲陵南耷拉着脑袋过来,瓮声瓮气道:“对不住。”   “大点声,称呼呢。”   曲陵南抬起头,大声道:“对不住了云师姐。”   云晓梦慢吞吞拭去眼泪,柔声道:“陵南师妹何错之有?她心思单纯,想什么便说什么,我怎会真与她见怪?”   “对啊,我何错之有。”曲陵南点头道,“你比我师兄明白。”   云晓梦眼中掠过一闪的异色,毕璩尴尬地红了脸,云埔却无聊地道:“完事了吧?完事了我们还要上那边玩去呢。”   毕璩忙道:“不敢耽误师叔,师叔轻便。”   “嗯。”云埔童子大咧咧地上前拽着曲陵南的袖子道,“走啦,留在这等吃饭么?”   曲陵南冲毕璩摆摆手,就被云埔拖上了蒲团,两人顷刻间直飞十来丈高,往下一看,毕璩与云晓梦似乎越挨越近,亲密不避旁人了。   曲陵南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干嘛?”云埔童子塞给她一颗甜甜丸。   曲陵南低头吃了,遗憾道:“为何师兄不是看中那位年长女修呢。”   云埔童子嚼着东西,无所谓地道:“他喜欢呗。”   “哦。”曲陵南忽而问,“若日后方察觉喜欢错了咧?”   “那就错呗,”云埔板着手指头道,“无外乎两种,一是纠错,二是将错就错,如此而已。”   曲陵南看着底下越来越小的人影,云埔忽而道:“你过几日比赛,若对手是这个云晓梦,可要多留点心眼。”   “啊?为啥?”   “没为啥,”云埔童子道,“外头道咱们琼华派三真君那是赫赫有名,另一位赫赫有名的真人便是你师傅,可没我什么事。”   他低头笑了笑,坦然地道:“那什么琼华二真人,天底下从没这等说法,她当本真人不知道么?”   “那你还傻乐。”曲陵南道,“她撒谎你还由着她。”   “难得有人哄本真人嘛,又是个大美人,我干嘛去劳心费力反对她?”云埔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脑袋骂:“小傻子,做人别那么实在,懂不?”   “不懂。”   “那算了。”云埔童子懒得理会她。   “小师叔,”曲陵南好奇问,“你到底多大岁数?”   “我也不记得了。”云埔童子皱眉道,“记住岁数干嘛?我就记得,你师傅刚进门那会,我还是真正的小童子。”   “那为啥你现如今也还是童子模样?”   云埔没好气地道:“老子吃多了丹药成不成?老子乐意成不成?”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道:"成。"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下章比赛。   哀思,愿雅安加油! ☆、第 43 章   过得数日,琼华派外门客舍处处旌旗飘扬,人声鼎沸,四大派内门小弟子们济济一堂,本次练气期弟子斗法大会便即开始,这斗法大会渊源已久,据传千百年由青玄仙子与四派掌门所约定,彼时道修与魔修之间的征战方罢,魔修几乎全军覆没,而道修亦折损尽大半元婴高手,人才凋零,青黄不接,玄武大陆顷刻间凋敝颓丧,便是无波无浪也难以为继。青玄仙子为力挽狂澜,特地设立了这等斗法大会,初衷乃为激励年轻一代修士勤学苦练,精进修为,而为玄武大陆修士一脉注入新鲜血液。   然有比试便有竞争,有竞争便有输赢,一论及输赢,事情便不再简单,师门荣誉、师长寄望、同门相争、异己相斥,种种嫉妒愤恨罅隙龌龊便油然而生。时至今日,早已与青玄仙子当年立赛初衷相去甚远,这也是琼华派掌教涵虚真君对此等斗法颇有微词的根本原因。   但现任禹余城城主左元宗对联络门派热衷异常,为了这个小弟子斗法大会,他不仅提前数月遣胞弟,也即禹余城的长老之一左元宇来琼华拜会涵虚真君,此番又命同门师妹左元清亲率众小弟子上琼华来参赛,并送来一件初级极品法宝“五道地罗树”以为奖品,不动声色地将了涵虚真君一军,逼得他也不得不提高本次斗法大会规格,又添了一瓶筑基期高阶灵丹“灵虚丹”为彩头。   禹余城、琼华派的两位掌教如此,剩下的两大门派清微门与大赤城的掌教一闻风声,也只得随波逐流,加了两份品阶不低的宝器为添头,免得落人口实。   曲陵南首度参与这等斗法盛会便境况空前,奖品丰厚前所未有,参与人数之众多亦前所未有。   比试当日,一众练气期弟子皆着本派道服,绿衣为禹余城,蓝衣为琼华派,白衣则皆是清微门,而大赤城弟子,则一律着红。诺大的广场黑压压一片人,绿蓝白红,望上去倒也齐整得紧。   “好比红萝卜配绿萝卜,中间搭颗白菜,再加颗甘蓝。”云埔童子嚼着甜甜丸指手画脚地评论道。   曲陵南没理会他,她此刻位列众弟子队尾,因入门最晚,修行也一般,她排在末尾再合适不过。只是这样一来,她人矮腿短便瞧不清前头的状况,哪怕踮起脚尖,也不过瞧见一片人头而已。云埔童子倒是不辞辛劳,飘着蒲团悠悠荡荡,不时跑来跟她报见着什么,可惜他爱瞧的东西与旁人不大相同,说得也七零八落乱七八糟,相当无法满足曲陵南的好奇心。   就在此时,忽而传来一阵悠长动听的击磬声,清晰无比,悦耳之极,场上嗡嗡的人声骤然停了下来,只听一人声音尖利地道:“安静,诸位道友,本真人乃琼华主峰玉蟾是也,受掌教师尊涵虚真君所托,特来宣告几句。”   曲陵南拼命伸长脖子,果然见远远半空中几位修士或悬空而立,或站在某一飞行宝器上,当中那位那个身长脸长,傲然立于飞剑之上的,正是来琼华第一日便见过的玉蟾真人。   曲陵南一见之下忙缩回人群之后,她还记着这人欺负师傅,被她踹了一脚,这些时日诵读门规,小姑娘早已晓得当初此举乃大不敬,可做都做了,难不成能反悔?   何况欺侮师傅比欺侮她还难受,再来一回,她还得踹这牛鼻子。   只是再来一回,她踹之前还得有万全之策,一招得手便能全身而退,否则如这般的金丹修士,她扑上去就是送死。   如今师傅仍闭关,太师傅即是托他来,那也便是不会亲至,放眼琼华能制得住玉蟾的人都不在,她未免有些小人之心,忍不住想,若他见着自己要出那口恶气,我是让他揍还是不让他揍?   想了一会,还是觉着大伙莫打照面,相安无事比较好。   她想得出神,便没去管玉蟾真人接下又说了啥,忽而见众小弟子齐声欢呼,似听到什么大好事一般。   曲陵南忍不住拽了拽身旁人的袖子,低声问:“嗳,他刚刚说什么?”   “你自己没听到啊?玉蟾师伯说,除首胜之外,跻身前三的弟子皆得入我琼华主峰藏书阁一日。”   看一日书,这也算奖赏?曲陵南万分诧异,问:“看个书还能这般高兴?”   “你傻啊?四大派中独我琼华立派最为久远,主峰藏书阁所藏各种术修珍品那是何等丰厚,”那弟子白了她一眼道,“寻常弟子哪有资格得入?便是我派中人,筑基成功,也不过掌教赏入阁内三日,金丹峰主要入藏书阁,也须得戒律堂长老同意。”   “那么多书收着不给人看,难不成捂着发霉?”曲陵南问。   “什么发霉,戒律堂长老亲自把守,内有道微真君亲下的北游剑意禁制,岂是能轻易出入?去去,你啥都不懂,怎么当我派弟子?”   曲陵南觉着此人口气甚耳熟,仔细一端详,忽而认出身旁这位圆脸男弟子,不正是当日在讲经堂挑唆着众人上蹿下跳要打群架的魏胖子么?   那一日曲陵南与裴明对上,险些被对方凌厉的北游剑诀所害,这份苦究其根源,可不就着落在此胖子身上?   曲陵南眉头一皱,她没觉得裴明比试无分寸有甚不对,可对此胖子的鼓噪刻薄却记忆犹新,见他一脸不耐,便不再理会他,往旁边站过来些。   一个女孩瞥了她一眼,忽而抿嘴一笑,凑过来问:“可是魏胖子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曲陵南转头一看,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段窈窕,模样俏丽干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爽利,比之云晓梦一流更令她舒服,且也是身着绿衣,可见也是琼华小弟子。只是曲陵南素日与人无往来,此刻一见,却是叫不上对方名号。   少女似是看透她,笑容加深,脸颊上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道:“我姓陆,陆棠。西那峰弟子。”   曲陵南很惊奇,这还是头一回有同派小姑娘与她打招呼,她也不太懂该如何应对,便干巴巴地道:“哦,我叫陵南,是那个,我师傅的弟子。我师傅在浮罗峰,我现在主峰……”   少女咯咯笑起,道:“我晓得的,当日你一人抵住裴明师兄绝杀四方的北游剑意,不波及我们讲经堂其余人,那一战之后,我们这一众练气期弟子还有谁人不识你?”   曲陵南摸摸脑袋,不甚明白地瞧了她一眼道:“那不是该的吗?打架哪有不全力以赴?”   陆棠道:“话虽如此,然北游剑诀天下无双,岂是我等练气期弟子能抵挡的?然你临危不惧,力挽狂澜,我等虽不说,但心下是钦佩的。”   曲陵南长这么大没被同龄人如此当面夸过,虽觉得对方夸得有些莫名其妙,然还是嘿嘿傻笑了两声。   陆棠眼珠子一转,瞥了魏胖子一眼,低声道:“你别理会那个胖子,他仗着龙溪魏家出身,没少作威作福,呸,也不想想都入了琼华派,龙溪魏家算什么?你也怪裴明师兄,他听说也是魏家出来的,胖子处处与他过不去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裴明师兄被拘在御察峰思过,还不是他害的,不过这样也好。”   “啊?”   “这样裴明师兄就算正式入了御察峰道微真君门下了,他日我们见着,恐怕要改口叫裴明师叔,真好。”陆棠眼波流转,脸上露出欢喜之色,似比她自己青云直上还要高兴。   曲陵南心下暗暗称道,这等不妒不偏,正是琼华经中所提及之修士正道,她正正经经道:“希望裴明师兄下回长多点本事,我还想跟他再打一架。只是他日后成了师叔有些不好办,门规禁止晚辈朝长辈动手的。”   陆棠惊奇地看着她,半响后扑哧一笑,悄悄问:“嗳,你也喜欢裴明师兄吧?”   “啊?”   陆棠轻轻点了点她额头,笑得格外亲密,道:“我就晓得,我们这些女弟子,又有哪个不喜欢他?不过小师妹呀,咱们喜欢归喜欢,可得有分寸,裴明师兄日后定然是御察峰承继衣钵之人,辈分高人一等,不适合咱们,你懂吧?”   曲陵南真不懂,她不明所以,正要问个清楚,就听陆棠转移话题道:“快看,摇签开始了,哎呀老天保佑我可别对上禹余城那帮疯子。”   “怎的?”   “师妹你真是啥也不懂呀,你不晓得禹余城什么来头么?”   曲陵南诚实地摇摇头。   陆棠十分热心告诉她:“哎,我与你说,禹余城乃咱们玄武大陆唯有化神期老祖坐镇之门派,若论实力,咱们琼华源远流长,自不输于它,可若论比试斗法,咱们琼华可就要稍逊一筹了。且我听人说,左城主御下极严,便是练气期弟子也个个厉害狠绝,哎,若是裴明师兄不关禁闭就好了,咱们裴师兄一招北游剑意使出,哪还有他们的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这两日扔霸王票的童鞋们,因为我不常打开,故名单恐怕有所遗漏,再次一并谢谢。   有读者反映我写得流水账,可能大家对于流水账这个概念理解不同,我真没觉得我有这毛病。关于写作,我到目前为止,写过几百万字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出了实体书,版权也曾引到海外,这两年还写杂志专栏,短篇小说系列,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位圈内编辑说过我有流水账的毛病,当然其他毛病很多,这里就不自爆其短。   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我是知道怎么写东西的。   看个通俗小说而已,没必要为此大动肝火,真的,世界上值得操心的大事太多,地震你捐款了吗?一起祈福吧,这比说一个小说写得如何重要多了。   再说一句,雅安加油。 ☆、第 44 章   所谓摇签,乃是先照门派将众位参与比试之弟子名牌标好号码,分别放置入一红色大签筒内,由高阶修士施法以使名牌被随机吐出,两名被抽到名牌的弟子入场比试,优胜劣汰,第一轮比试完毕后,再重新摇签,进入第二轮,一直比到得最后,余下四名优胜者,则这四人交叉比试,分出名次。   一般而言,练气期弟子能于大比中得以跻身前四的弟子,皆为门派中后辈精英,不但众人钦佩,便是门派中掌教长老等也会另眼相待,若尚未有授业恩师,则回去后必能入声名远播的修士门下,若已有授业恩师,则不但光耀门楣,便是他师傅也会愈加青睐。   久而久之,玄武大陆现如今数得上名号的名门高阶修士,莫不是当年练气期大比中的佼佼者。如琼华之文始真人、玉蟾真人、禹余城之左元宗、左元清长老等人,一个个皆是天资纵横,于一众小弟子中脱颖而出。多年口耳相传,众人逐渐于脑中形成这么一个看法:但凡在此比试中获胜者,必是他日玄武大陆修士精英,师门固然以为契机选拔门内人才,而众小弟子亦莫不摩拳擦掌,拼了命要在此比试上为自己挣个好前程。   可这一切在曲陵南看来,却皆显得于己无关。   比试而已,输了便输了,赢了便赢了,便是有那等说不尽的好处在前头等着,可那些个师门青睐、个我虚名,掰弯了揉碎了,难不成能换多张大饼吃?   她的师傅于上古凶兽前将她护在身后,于闭关凝婴前仍不忘殷勤叮嘱,她与师傅每月传的纸鹤积下来足可装满一个大麻袋,往来话语虽训斥多过慰藉,可曲陵南心里暖得紧。   她晓得师傅是记挂着她的。   有这般好的师傅做底,便是师门不多给她点灵丹妙药,不多传点功法术诀,那又如何?   何况师傅之上,太师傅、小师叔、甚至毕师兄,没人会亏待她。   那她争这个虚名干啥?   这么一想,小姑娘便全无志气地安心围观人打架看热闹,时不时往嘴里塞个甜甜丸,瞧那些人打得个天昏地暗脸红耳赤,只觉比当初下山看猴戏作耍还来得有劲。   她这里优哉游哉,全无负担,反倒于这些个掐架对殴中瞧出点门道。比方禹城弟子出招多狠辣快准,然却后继不足,好比野兽扑猎,只晓得一味扑杀,快攻快进,则门户大开,反倒易露缺陷;好比清微门弟子以法术见长,繁花绿藤变幻不定,五颜六色夺人眼球,然却过于炫技,失了本心,长空鹰击,讲求的是一招制敌,似这等花花架子,好看是好看,可又不是大街上卖艺的博人眼球,好看来又有啥用?而大赤城弟子则实在多了,一招一式皆不打折扣,劲道凌厉,实惠又有效。可似这般霹雳火球满地跑,灵力消耗也是极大,兴许高阶修士能以自身绵绵不绝之灵力为供养,使出这等招式定然克敌八方,然练气期弟子长此以往却是刚劲有余,灵巧不足,长此以往便是自爆其短。   曲陵南瞧来瞧去,忽而明白了,为何琼华派不以法术见长,不以符箓见长,却仍能屹立四大派之中牢固不动的道理。   皆因瞧了一圈下来,惟有琼华弟子,无论修的什么,却打从一开始便打下均衡牢固,兼收并蓄的好基础。   曲陵南回首远眺,琼华群峰叠嶂,白水如炼,青山绿水之间,却自有乾坤斗转,生生不息。这就是《琼华经》中所言“阴阳相生,顺承乎天,则生人生物;顺承乎己,则成道成真”。   她心下有所顿悟,浑身灵力流转不息,丹田内窍隐隐松动,禁不住满心欢喜,直想嗖嗖使出纵云梯直上九霄,仰面长啸。   “琼华派弟子,陵南。”   比试场上唱名的人喊出她的名字。   曲陵南茫然抬头,陆棠狠狠拍了她一下,低声说:“到你了,快去。”   曲陵南抬步往场中走,唱名的人继续念:“禹余城,云晓梦。”   曲陵南惊诧地睁大眼睛,对面人群中,一位袅袅婷婷的美女越众而出,正是与她师兄卿卿我我的云晓梦,云晓梦这回朝她执平辈礼,礼数无错,脸上柔柔地笑道:“陵南师妹,可真是巧啊。”   “啊,是巧。”曲陵南转头一看,果然,毕璩师兄笔直立于场边,一双眸子带着温情笑意,直直看着场内的云晓梦。   曲陵南摸了摸鼻子,朝云晓梦也执了平辈礼。   “好教师妹得知,我素日炼化的防身宝器,乃是七宝玲珑带,”云晓梦素手一扬,一根柔软的绸带飘在她手上,“我虽本领低微,然此带却是我师门宝物,不可小觑,师妹且小心着。”   她这一番话大方得体,尽显名门弟子风范,在场数位长辈一听,皆微微颔首,禹余城长老左元清更是面露微笑,微微瞥了眼一旁的玉蟾真人。   场中二人,一个大方得体,一个一脸孩子气,孰高孰低一目了然。禹余城此番派遣尽是门中弟子精锐,适才比试中,已然胜了大赤城、清微门,就等云晓梦将这个琼华小弟子也踩下去,首轮比试,禹余城便大获全胜。   玉蟾真人有些心浮气躁,他素来争强好胜,不然也不会与同辈翘楚文始真人颇有芥蒂。此时首轮比试已过了一大半,琼华小弟子却成绩不佳,直看得他心急,恨不得自己下去比试一番。   想当年他与孚琛师兄弟横扫比试,无人能敌,现如今难道一代不如一代?   他不禁暗暗抱怨,道微真君这等要紧时候把那个裴明藏起来作甚?北游剑诀不是绝杀法诀么?放出来为师门争面子才是啊。   他想得出神,便没听见左元清说什么,待左元清又叫了他一遍,他才回神道:“左长老唤我何事?”   “没什么,”左元清微笑道,“就是此刻场中两位小弟子年纪修为皆差了一大截,说起来还是我们禹余城占了便宜,胜之不武,我心难安,特跟道兄先行致歉。”   玉蟾真人一听之下,险些按捺不住脾气要拍桌子翻脸,可到底念及东道主身份,把这口气生生吞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硬邦邦地道:“比试尚未开始,左长老未免有些言之过早。”   左元清呵呵一笑,道:“是我孟浪,琼华派源远流长,妙法甚多,若发生练气期五层弟子打赢练气期十层弟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修真界实力等级悬殊,一层之隔便是天壤之别,更何况练气期五层对上练气期十层?琼华派再源远流长,藏书阁藏再多珍贵法诀,也得修士自身有相应的修炼功底方能参详,一个练气期五层的小弟子,再聪颖,也逆天无能。   此乃众所皆知之事,偏偏左元清以恭维口吻说出,其间的讥讽意味一听便知。   玉蟾真人变了脸色,冷哼一声,看了眼台下比试的小姑娘,有心说句大话,可又怕那小弟子呆会输得太惨,他面子上下不来台。忽然之间,他觉着这小弟子分外眼熟,转念一想,这不是自家那个不可一世的师弟出去历练后捡回山门的徒弟么?   这小姑娘跟她师傅一样讨人嫌,玉蟾真人可记得她如何胆大妄为,刚刚进门派,就敢飞脚踹自己。   若是旁个弟子或许必输无疑,可若是这个野丫头,难保不能拼一拼。   他奶奶的,连门内金丹期峰主都敢踹,练气期十层算什么?   玉蟾真人眼睛一眯,传音到小姑娘耳朵里,冷声道:“小丫头,等下你若敢输了比试,就别怪师伯跟你老账新帐一块算!”   曲陵南吓了一跳,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场找跟她说话的人。   “我乃玉蟾真人!蠢丫头。”   曲陵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看向台上,正看到玉蟾真人冲她冷冷一笑。   “啊,你还记着我踹你那脚呢?真小气。”   “废话,目无尊长,罔顾门规,你以为我不敢治你?”   “那怎么办?踹都踹了。”   “给我揍趴你对面那个女修,赢了这事就揭过去。”   曲陵南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美人,开口道:“对不住啊云师姐。”   云晓梦微笑道:“师妹有何对不住我?”   曲陵南收敛笑容,正色道:“因为我呆会必须打趴你。” ☆、第 45 章   饶是云晓梦再刻意讲究言谈举止再讲究大家风范,此时一听曲陵南这话,也禁不住笑容微微一僵。   这一刻她禁不住揣测,这位呆头呆脑的琼华派小弟子何以如此有恃无恐,当着众人的面便大放厥词?   一个练气期五层弟子而已。   云晓梦心里越发持重,她修仙天赋不算多高,人情往来却极为通达,自幼长在四大门派中最讲求实力为尊的禹余城内,耳闻目睹,早多了修士之心思诡谲,狡诈多变,也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她聪明好学,永远知晓如何运用已有优势获得最大利益,又生性多疑,轻易不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多年来兢兢业业,也令她比同龄人更早到达练气期十层,放眼玄武大陆各大门派,这等修为,于练气期小弟子中已然是佼佼者。   然无人比云晓梦更明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带来的实惠。她在禹余城中,一不是左元宗嫡系子弟,二没有天赋卓著到举足轻重,她有的,不外是青春貌美,不外是野心勃勃。   这次比试对她而言尤为关键,云晓梦有心要在这比试场上大放异彩,谋个前程,因而来琼华比试之前,早早便花了许多灵石,托人将各大门派小弟子中的精英人物打探了一圈。   此时玄武大陆修真人才无法与千年前相较,四大门派中近些年入门的练气期十层以上弟子只寥寥数人。其间,清微门之杜如风,大赤城之朱泾宽,同门中城主嫡系两名左家子弟,琼华之裴明,这几人与她实力不相上下,且各有所长,不容小觑。   然此番似乎连老天都站在她一边。凤毛麟角的精英弟子中,清微门弟子杜如风冲阶在即,闭关修炼;琼华派弟子裴明犯了门规,被掌教师尊罚了禁闭。   一下去掉两位最具实力的对手,云晓梦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那位大赤城的天才弟子朱泾宽倒是来了,她冷眼旁观了几日,发觉此子虽天生金系单灵根,然自幼便被门派中诸长辈宠得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又恰是少年人最怜香惜玉的年纪,看到她,连耳朵都变红。自来对待这种名门中的青涩后生,云晓梦最有经验,闭着眼都能出招拿下,就如琼华派主峰掌事大弟子毕璩,再被师门寄予厚望又如何?   自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修士也不外如是。   剩下唯二麻烦的,反倒是同门中两位左姓弟子,然大家本同根而生,正所谓知根知底,左家人自有其不传秘技,然而她云晓梦亦有自己的保命法宝。   真拼起命起来,孰胜孰负,还未可知。   她算来算去,却没想到要考虑眼前这个短腿短手的小姑娘。   云晓梦忽而想起,这个小姑娘乃文始真人亲传弟子,文始真人是什么人,那可是玄武大陆千年来首位年未及百,修为便直逼金丹大圆满的修士。   这样的人,不可能选个庸才做弟子。   可她以神识试探过这个女娃,初初一探之下以为是金、木二灵根资质,可再一探,却原来在这明显的二灵根之外,还有一道不甚明了的土灵根。   这分明是个三灵根的平庸资质。   那文始真人何以收她为徒?   云晓梦左右打量,忽而想起,这女娃莫非身怀异宝?   这等事并不算稀奇,资质平庸的低阶修士向高阶修士献上宝物,师傅为显不以大欺小,白白占了对方便宜,往往会将此人收入门下,做个闲散弟子。   她越想越觉着曲陵南定是这般情形,不然,何以琼华弟子素来最讲君子端方,措辞俊迈,怎会莫名收了个一团孩子气的女娃做徒弟?   琼华门人对外一贯的穷讲究,声誉颜面样样不可失,这女娃练气期五层修为便有恃无恐敢下场,她师傅,她太师傅,定然暗地里给她塞了什么宝贝。   云晓梦霎时转过这许多念头,须臾之间,已拿定主意如何应对这个小姑娘。只见她微微一笑,柔声道:“琼华奇技,想必师妹修之甚深,晓梦原该退避三舍,避其锋芒。然我身为禹余城弟子,便是本领再不济,也须得迎难而上,不辱师门。”   她这番话说得谦逊得体,又以师门为重,再度博得场上众人心中赞许。   云晓梦美目流转,话锋一变,道:“只是我到底比师妹早修炼数年,如今忝列练气期高阶弟子,用法器相搏,恐对师妹不公。不若这样,你我二人此番比试,皆不用师门法器符箓等物,只凭各自法诀相争,师妹看可好?”   她话语轻柔,又带商量,说出的意思听起来不仅不失公允,简直大大地让对方占了便宜。似她这般处事,便是玉蟾真人对禹余城众弟子无甚好感,一听之下也不禁暗暗点头,心忖左元宗老奸巨猾,没想到门下弟子却中正仁厚。禹余城左元清长老更是觉得脸上有光,哈哈低笑,言不由衷地谦虚一番。   可只有云晓梦自己知晓,大家都不用法器,那输赢就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了。她笑容加深,愈发亲和,等着瞧对面的小丫头片子慌张失措,只要她一张嘴拒绝,她这边便有千万句好话等着把对方堵回去。   然而曲陵南却大大咧咧屁事没有,奇怪地问:“啊,你真的确定要把你那条带子收起来不用?”   “正是。”云晓梦道,“师妹,你也无需驱使法器,咱们只是切磋,点到为止即可。”   曲陵南不明白怎的有人笨到可以抄家伙揍人却不用,不过这云晓梦做事说话处处拐着弯儿绕得老远,她也懒得琢磨其用意如何,反正日后头疼的人是毕师兄,与她无关。曲陵南当下点头道:“成,你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话音未落,已纵身一跃,纵云梯身法娴熟之极,嗖嗖几声顷刻扑到云晓梦跟前,挥起拳头就朝她鼻子揍去。   打人不打脸算啥意思?小姑娘可没管这些无用的屁话,她只知道,云晓梦爱惜容貌,这张脸就是她摆在明面上的弱点。   弱点这么明晃晃的摆跟前,不好好揍这,还打哪?   对方可是练气期十层修为,跟她客气就是找死。   因而她一上来就全力以赴,一连三拳,拳拳对准云晓梦挺俏的鼻尖。   云晓梦大惊之下,慌忙一连退了数步,脚下踉跄,全无章法可言。她左手一扬,灵力激起,一阵疾风咒扑面而去。曲陵南放手一搏,根本不避不让,待风刃及面首,眼睛睁大,掌心大包大揽,驳火术使出,流光火球瞬间将片片风刃溶于其内。曲陵南扬起眉毛,冲云晓梦微微一笑,一使劲,诺大的火球直直冲她推去,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强大的威逼之下,便是禹余城长老亲临,此刻也不会以肉身接火,而是以宝器炼化。云晓梦此前太过托大,定下不用法器的约定,此刻才后悔不迭,她再聪颖,也不过练气期十层弟子,何尝见过这等阵仗,顷刻之间花容失色。   “师妹不可!”场外传来毕璩疾呼之声。   曲陵南猛然想起这女子可是毕师兄定下来的道侣,不可真打得太惨,不然师兄要难过。她眉头一皱,纵云梯一跳三跃,扑往那团火光,手掌伸出,硬生生将那火球黏在掌心,灵力催动之下,企图将之重新炼化,纳回体内。   这一下风云突变,早瞧得场上众人色变。禹余城长老左元清更是脸色发青,冷哼道:“贵派弟子还真是藏龙卧虎,小小练气期五层,竟然使得出三昧真火,我等怎的从未听说有这般奇事?”   玉蟾真人呵呵一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左长老,你我还需多学多看哪。”   “一派胡言!”左元清一拍桌子站起骂道,“你以筑基期以上弟子冒充练气期参赛,还要脸不要?琼华派千年清誉,也不过投机取巧一流,算什么本事!”   “你奶奶的胡扯什么!”玉蟾真人早憋了一口气了,当下跳起来骂,“你自己孤陋寡闻就不要大惊小怪,怎的,谁规定练气期弟子不能使出三昧真火?我师侄就是天赋异禀,就是天纵奇材,你管得着么你?不乐意咱们比划比划。”   “玉蟾师弟快快动手,跟她打,怕个鸟啊,别看她是女的就手软!”云埔童子不知何时坐着个蒲团飘进来,一见有打架可看,立即起哄架秧子,当下拍手道,“这老女修胆敢辱我琼华,该打。”   “欺人太甚!”左元清一双吊梢眉竖起,手指飞快一叠,一股凌厉剑意凌空而来,玉蟾真人也不是吃素的,袖袍猎猎生风,瞬间鼓起,大喝一声,排山倒海的气势顷刻间将那股剑意消磨殆尽。   两人只交手一招,便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真打下去不仅难看,且难从对方手里讨得好去。他二人翻脸,在场清微门、大赤城的两位高阶修士自然不能看着不管,当即上前将二人拦下,左元清原就比玉蟾人情通达,因而顺势借驴下坡收了手。玉蟾真人虽一脸悻悻,然也非不通世故之人,想起师尊的雷霆之怒,这一架还是不打为妙。   他们俩不动手,却听云埔童子哎呀一声尖叫,“不好,那漂亮娘们搞偷袭!小师侄要糟,哎呀小师侄此番简直要大大的糟糕!”   玉蟾真人一听,忙看向场上,却只错眼不见一挥,场上比试的两位弟子情形已然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战斗系~   每个月都有赶稿的日子,我的写作早已不以网文为主,无法做到日更,只能尽量了,请大家包涵,谢谢。 ☆、第 46 章   曲陵南催动灵力,以掌心黏住火球,努力将之吸回体内。小姑娘想法简单,她以为火球既然自体内催生,那么便能将之回流倒灌,纳入四肢百骸当中。然自来法术法诀,无关门派,无论归属,从来只有修士将之从内而外使使出,一旦外化具形,不管威力如何,皆无再往回吸纳回去的道理。   玄武大陆数千年来无一修士如此作为,非他们不敢开拓创新,实是此举宛若逆行经脉,生生将本应由敌人承担的危险成倍回还自己身上,弄不好就是经脉尽毁,丹田碎裂,谁肯将辛辛苦苦练就的功力如此糟践?况且修炼法诀之本意,原就为了制敌,又哪有使出去的招再给吸回去的道理?   曲陵南此番异想天开,实是她懵懂无知所致。   她一贴上那团火,就不得不调动浑身灵力来与之相抗,便是她丹田内那股与生俱来的古怪气息确能啖食法诀招数中的灵力,然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即便由她自身发出,要消化蚕食也需花耗极大功夫。若能备静室一间,三五月余专心炼化,这团火曲陵南也能吸收,然她现下与比试场上,输赢相争,哪有闲工夫待她慢慢化用?   她这边拼尽全力满头大汗,那边云晓梦却毫不领情,她自来便是擅于抓住时机的女人,曲陵南不趁机打败她,那就轮到她趁机反击,没法子,不这样,她实在打不赢这位古怪的练气期五层弟子,而今日她若败北,明日就可能成为整个禹余城,甚至整个玄武大陆的笑柄。   旁人可不管什么此女孩天赋异禀,这件事人家只会说她无能窝囊,练气期十层斗不过练气期五层,她的同门对手,皆会落井下石。   云晓梦根本输不起。   她微微眯眼,素手一扬,七宝玲珑带翩然而起,一提灵力,整个人腾空而起,身法飘逸灵动,目光却锐利毒辣,迅速之间,她手中的缎带宛若活过一般,飞快旋转,夹杂风刃呼啸,直直撞向曲陵南。这一下她使出十层灵力,再不敢轻敌托大,势必要将这个古怪的小弟子彻底打倒。在她心底甚至隐约浮上恶意的快慰,期盼这一击最好一劳永逸,将曲陵南的经脉打碎,永远绝了这个强大的后患。   总算她人情练达,凡事惯于留多条后路,缎带攻击的部位避开致死要害,却直奔丹田气穴所在,她想得很清楚,一击即中后她要如何下跪,如何请罪,如何舍出家传灵丹为曲陵南续命,如何为自己挽回名誉损失。   这一招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然比之众目睽睽被一个小丫头打败,结局无疑要好得多。   缎带击来瞬间,曲陵南脸色一变,本能地腾出左手,一道“空虚剑诀”劈了过去,亮光闪电一划,缎带被一裁为二,一头掉落地上,另一头却不减其速,仍旧夹风而来。曲陵南大喝一声,右手用力一推,硬生生将与体内经脉相连的火球震落,尽数掷往前方。只听“轰”的一声,缎带疏忽间被三昧真火吞噬入内,烧了起来。曲陵南再拼起残余之力,踩着纵云梯,双手齐发,一左一右两道“空虚剑诀”虚空相济,尽数斩断已然扑到眼前的风刃。   真乃千钧一发。   可这一下,却令曲陵南丹田空虚,险些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云晓梦冷冷一笑,双手齐做手势,无数叶片状风刃自她手指翻动中射向曲陵南。小姑娘不识得这是什么招数,场边观战的玉蝉与云浦却识得,此乃禹余城极厉害的“风驰法诀”,这套法诀讲求斗法中出招有若飓风袭地,风卷残云,在极短时间内令对手丢盔弃甲。“风驰法诀”来头甚大,乃是当世第一高人,也即玄武大陆现存的唯一一位化神期大能,禹余城人奉若神明左家老祖左律所创,门派弟子中,若非城主嫡系,便需格外备受城主青睐之人方得授此诀。   云晓梦本不欲暴露自己已修“风驰法诀”之事,她修此法诀时间尚短,所得残章亦不过该决一二层心法,而以此法诀之威名,竟被用以对付一个练气期弟子,便是赢了也脸上无光,说不得回师门还有诸多麻烦。然此时她只求将这个妖魔一般的琼华派弟子打败,哪里想得那许多?   曲陵南拼着余力,笨拙地使用纵云梯东挪西藏,然那风刃犹若下雨一般避无可避,好几次,她四肢已被割破数道伤口,而灵力不继,纵云梯使得也无平日行云灵光,之所以支撑多一刻,全仗着一股韧劲和不服输的念头。就在此时,她听见毕璩大喊:“帕子,小师妹,使帕子!”   曲陵南一愣,脑子一转,忽而忆起太师傅曾送自己一方“四象归土帕”,与当初师傅用来保护自己的“四象归土盏”同出一脉。自收到这礼物后,曲陵南还新鲜过两日,可很快便被抛诸脑后。如今听师兄这么一喊,立即想起,当下连番打滚,伸手入储物袋取出,往上一扬,小小一方锦帕登时化作方桌大小,刷的一下挡在她身前,宛若铜墙铁壁般,将击过来的风刃尽数抵住。   曲陵南总算可稍微松了口气,她筋疲力竭,脚下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她忽而想起这本就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双方无冤无仇,何必性命相搏?云晓梦这么爱赢,那便让她又何妨?只是这么一来,玉蝉师伯那有些交代不过去。罢了,反正自己已然使尽全力,便是玉蝉师伯再不讲理,也不能绕过实情嘛。   她灵力荡然无存,“四象归土帕”自拿到后未尝炼化,如此匆忙仓促的情况下仍能化作屏障抵挡进攻,实是此防御法宝乃涵虚真君亲自锻造,内有他残留灵力,可自行抵挡筑基修士一次攻击。此时宝器中灵力耗尽,那一方屏障便再度化作锦帕软乎乎地飘下来。曲陵南抬头,艰难地道:“喂,我不跟你打了……”   云晓梦却目露冷意,充耳不闻,手一扬,无数风刃于半空中凝为一股飓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长空,直直飞来。曲陵南心下大骇,避无可避,双臂本能伸出,交叉一挡,心下大骂:他奶奶的,这娘们原来想要我的命!   一阵巨大的冲击力袭来,瞬间将曲陵南整个撞飞,再抛上天空,又狠狠摔下,砰的一声巨响,曲陵南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挪位,疼得她眼前发黑。眼前沙尘漫漫当中,云晓梦翩然而立,柔和却清楚地道:“胜负已分,多谢师妹承让。”   曲陵南微微一动,闷哼出声,只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疼,而最疼的,却是丹田之内,撕裂感阵阵传来,她以神识内视,万幸云晓梦这“风驰法诀”使不到家,飓风一击虽然瞧着声势浩大,然实际上外强中干,可这么一来,曲陵南便是再愚钝,再无临敌经验也察觉不对,她一抬头,却见云晓梦面露微笑,眼神却无比冷酷。瞧着她的模样便宛若瞧一只挡路的牲畜,不能杀,却不能不重挫到尘埃里狠狠给个教训。   日光普照,琼华之上万物无不欣欣向荣,然此时此刻,曲陵南心中却慢慢燃起一阵怒意。虽说打架是要全力以赴,然输赢之外,她也绝不会心存恶念,存心要令他人丹田尽毁,修为尽丧。自己与这娘们素昧平生,便是不乐意见师兄喜欢她,可难不成还能拽着毕璩的胳膊不让他喜欢不成?更何况,适才若不是瞧在毕璩面上,她早被火球击中,自己好心好意替她那张小脸着想,这娘们却反过来倒打一耙。   她想一举将自己踩扁,日后永不得与之相争,要自己此后再不能修炼,再做不得琼华派文始真人的徒儿。   不过一场输赢皆可的比试,她却要断了自己的仙缘。   她凭什么?   小姑娘心中怒意越重,经脉中无数金色光点渐渐显露,四肢百骸间宛若火烧,烧得她恨不得大喊一声,将这股炙热排散出去,气血翻涌之间,对面的云晓梦笑容无比嫌恶,小姑娘恍惚之间,只觉云晓梦化作生平所见种种忿恨怨怼憎恶之对象。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听闻的皆是种种嘲讽讥笑怒骂之声。   曲陵南吐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地爬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朝云晓梦走去,她此时已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浑身上下火烧火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个女人揍扁,揍到她再也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云晓梦眼中的轻蔑再无疑惑,曲陵南握紧拳头,依稀仿佛听见她在言不由衷说什么“抱歉下手无状,我这有家传高阶疗伤灵丹,聊表歉意”之流,她晃了晃脑袋,将这烦人声音甩开。慢慢举起拳头,一跃而起,猛扑过去。   云晓梦脸色一变,运起“风驰法诀”,风刃片片翻飞流转。曲陵南此番却再无顾忌,左掌横推,三昧真火汹涌喷出,飞快轮转,结成火光漩涡,将那风刃尽数套住,曲陵南眼中冰冷,左手又一收紧,火光瞬间将风刃压碎焚尽。   这一手不单云晓梦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场上诸位高阶修士也是闻所未闻,更别提诸位练气期小弟子一片哗然。云晓梦尖叫一声,顾不得仪态,双手翻转,全身灵力尽皆化作风刃,凝成一把利刃破空而去。曲陵南面不改色,不避不让,双掌平推,无数虚实相间的剑影绕了上去。众人直觉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空中剑影闪动不休,曲陵南大喝一声,左手再使驳火术,三昧真火喷了过去,缓缓将云晓梦的利刃寸寸烧毁。   云晓梦脸色煞白,拼命催动灵力,却在这般压倒性的威势之下节节败退。待到风刃被焚烧殆尽一刻,眼前剑影已扑到,云晓梦举臂去挡,却挡了个空,忽觉左边一凉,这才惊觉适才是虚剑,眼前的才是实剑,她慌忙一避,嗤一声响,精心梳理的斜云鬓整个被削了下来。   她再骄傲自矜,机关算尽,也不过长于名门正派的花季女子,何尝真正面对生死之危,这下真正怕了起来,尖叫道:“住手,住手我认输,住手!”   曲陵南此时的拳头却已砸到,砰的一下将她左脸打歪。小姑娘左右开弓,瞬间一连狠揍了她七八下,招招中脸,立即打得她一张俏脸宛若开了酱油铺子,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每打一下,曲陵南就觉得心里的憋闷愤怒少了一分,她打得高兴,索性扑过去,骑在她连连挥拳。突然之间,一股强大的冲力自一旁袭来,小姑娘淬不及防,被推倒到一旁,眼前人影一闪,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击到脸上。   她神智清楚了些,却见毕璩站在跟前,目光冰冷,口气严厉道:“陵南,云师妹已然认输,你却仍然不依不饶,这般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你怎配称自己为琼华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旅游中还不忘更文哟~ ☆、第 47 章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不仅令曲陵南恢复神智,也令场上众人自适才一场恶斗中如梦初醒。   神智一复苏,小姑娘身上那股古怪蛮横的气息顿时宛若失却指引,于经脉当中乱闯乱撞,顷刻间令她脸上青红不定,顷刻间疼得呼吸艰难,眼前发黑。不仅如此,适才打斗所受的种种伤痛,以被“风驰法诀”所伤最重,肺部以下丹田以内之裂痛不可言状,体内宛若有一把锋利卷刀正飞速凌迟,刀刃过处,便是想大声呻吟也不能够,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让自己别因太疼而浑身发抖而已。   曲陵南栽倒在地,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相比之下,毕璩那一巴掌所带来的脸颊痛感微乎其微,小姑娘此刻半边脸贴着地面,双目勉力朝上睁大,她从未试过于此姿势仰望过琼华派的蓝天白云,这里灵气充沛,万物欣欣向荣,仙鹤翩然妙曼,灵兽悠然自在,所见之物,无不生机盎然,自得其乐。   小姑娘来这里这么久了,知道此刻方真正觉着,这里其实蛮好。   可惜她这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医好。   曲陵南听见周围不少琼华派弟子围了上来,毕璩师兄首当其冲,冲上前扶起她,脸色焦急,一探她的鼻端,顿时毫不犹豫,伸出右手掌心抵住曲陵南背心要穴,将自身灵力渡过。云埔童子坐着蒲团嗖的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推开毕璩,大骂“捣什么乱”,随后抓住曲陵南的手又掐又捏,掏出玉瓶,顷刻间乱七八糟塞了七八颗药丸到她嘴里,一面塞一面嘀嘀咕咕,却一句都听不清说的什么。曲陵南想冲他笑笑,却被云埔一下捏住脸劈头骂:“还笑个屁,臭丫头我告诉你,别他奶奶的浪费老子的灵丹妙药,快些闭眼,运息!运息!”   曲陵南闭上眼,却一扫丹田之内空空荡荡,半点灵力全无。她无法入定,耳边清晰听见毕璩师兄声音嘶哑,压抑着焦虑和痛苦,大声道:“诸位前辈真人,我师妹年幼无知,不谙规矩,此番失了分寸,实是其平生第一次比试,出手无状,轻重不分之过。虽顽劣不堪,但其情可悯,我适才已狠狠教训过她,望诸位念其天资卓著,又无意伤人的份上……”   “一派胡言!尔等琼华派中人莫要欺人太甚!”左元清声音尖利,顷刻间一跃而起,三步作两步飞到比试场上,昂然道,“枉你忝列名门正派掌教弟子,却这般颠倒黑白狡辩无状,管教无方便是管教无方,又何须寻些莫须有的说辞给自己门派脸上贴金?此等孽畜歹毒异常,适才你若不出手制止,她是否就要将我禹余城弟子活活击毙?当着诸门派长辈同门的面,此女就敢如此凶悍,若背着我们,岂不是要杀人毁尸?”   她目光如电,直视场上气得脸色通红的玉蟾真人,一运灵力,声音清清楚楚传遍琼华方圆十里,“今日你们纵徒行凶,在场诸位有目共睹,由不得你们包庇袒护!若今日你们容了这恶女陵南,则我道宗正派与邪魔鬼修何异?千万年来多少大能修士兢兢业业所守的道义中正,我四大门派多少代前辈出生入死同气连枝的交情,难不成今日都要被你们拿去喂狗么!?”   “你个臭娘们才是颠倒黑白巧言令色!你奶奶的,老子不说话你当我琼华没人了么?”玉蟾真人不甘其后,匆匆忙忙飞了下来,边飞边骂,“在场的人又不是眼瞎,谁不见那女弟子仗着‘风驰法诀’对我师侄步步相逼,逼得她忍无可忍,这才反败为胜?哦,许你禹余城弟子在这等点到为止的比试场上使门派绝杀技,便不许我琼华弟子全力相拼以弱胜强?四大门派的规矩,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师弟,稍安勿躁。”云埔童子放下曲陵南,站起来,叉腰抬头看着左元清,皮笑肉不笑地道:“左长老心疼自己门派弟子,就跟我心疼我师侄一个理,不过小孩儿们过家家打打闹闹,咱们大人最好别掺和。小子丫头们受点伤,咱们就得扯到门派交情清誉这些个上头去,未免显得做长辈的沉不住气。左长老,咱们这是练气期小弟子斗法大会,既是斗字当头,肯定有输有赢,拳脚无眼,术法无情,受个伤而已,有什么值得咱们在此理论个没完?”   说完,他对玉蟾真人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喂,师弟,他们俩这算谁赢谁输哇?依我瞧,左长老远来是客,小南儿这回虽自己受了重伤,可毕竟打得人小姑娘不好看,确实该罚,我看这场就算她输好了。怎样啊?”   “云埔你别乱搀和,什么叫算她输好了,明明我琼华弟子这场已然赢了……”玉蟾还待再辩,忽而噤声,嘴里被塞入了一颗甜滋滋的东西。   “我做的甜甜丸,请你吃。”云埔童子转头对左云清笑嘻嘻地道,“贵派弟子赢了,赢得光彩,赢得体面,请左长老速速带她下去疗伤,过几日还有第二轮比试呢。”   左元清被他噎得满脸通红,眼前这位传言中痴迷炼丹,以身试药,以至于伤及根本,外貌身材只停滞于稚童期的老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天真烂漫之流,几句话下来,句句和稀泥,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句句暗指她大题小做,气量不足。   可实质上,任由琼华派中人今日对那名叫陵南的女弟子施加小惩将此事揭过,丢禹余城的面子事小,姑息养奸事大。   云晓梦施的那几下“风驰法诀”功夫不到家,其威神之力十分之一都未使出,然那毕竟仍然是禹余城大能术法,云晓梦便是使得再不伦不类,一个练气期弟子也绝无可能接下。   除非对方有能与“风驰法诀”旗鼓相当的高阶术法,比如道微真君的“北游剑诀”。   可若她没瞧错,这个名为陵南的弟子,破了这剑诀的法术,居然是最常见的“驳火术”。   左元清从未见过有修士将“驳火术”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对方还只是一个练气期小弟子。   这事情骤然变得严重。   好比有人抡太阿名剑,有人抡寻常菜刀,可使名剑的,能耐技法功夫修为明明样样比使菜刀的强,可他就是偏偏打不过一把菜刀。   传说中,修士修为臻如化境,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最粗浅的法术用得出神入化。可这等传说,左元清只在稚龄时听青玄仙子的故事时获知,那故事里,青玄仙子不创妙法,不留心诀,因为她本领通天彻地,拈花飞叶,皆为神器。   左元清一直以为那是传说,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类似的情境会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此女若为禹余城弟子,哪怕只是侥幸为之,全城上下也当倾力栽培,可她是却琼华派弟子。   琼华派年轻一代中,已有文始真人名震天下,最近又听说有个练气期男弟子得传承“北游剑诀”的衣钵。   现在又多了这么个古怪的小丫头。   下一代的琼华,没准能一派独大。   左元清瞬间明白了适才云晓梦为何不遗余力要铲除这个小女孩,换做是她,大抵也是做同样的选择。   她不能坐视不管。   左元清冷笑道:“小辈们比试,大人确实不该搀和,只是云埔真人驻颜有术,瞧着与稚龄幼童一般无二,如此突如其来与我论辈分,我还真有些不惯。”   云埔童子脸色一变,叉腰跳起来骂:“老子看起来小总比你看起来老的好!”   左云清笑容加深,讥讽道:“道友此言差矣,修行耽于外在皮囊,恐有些失了真意。”   “我呸!”   左云清却不理会他,转头对在场两位清微门与大赤城的高阶修士施礼,朗声道;“二位,虽说比试难免有碰撞误伤,然适才众目睽睽之下,琼华弟子陵南在我派弟子云晓梦已然告饶之下,仍然不留情面,出手痛击。比试规定,若一方认输,另一番则需立即罢手,不得穷追猛打,琼华弟子陵南已然犯规,需受罚,二位觉着我说得是也不是?”   “左元清,我们又不是聋子,我师侄适才之前分明也曾言道两下停手,是你禹余城弟子不依不饶,这才自食其果。”玉蟾真人也对其余二位修士施礼,道,“二位乃信人,最是中正,望莫要偏帮偏颇。”   “玉蟾真人,我且问你,比试规定若一方认输,对方需立即罢手,是也不是?”   “是啊,明明我师侄比你师侄先喊停。”   “她喊我认输么?”左元清冷笑道,“她喊的是,不打了,,可不是认输!”   她话锋一转,随即面带戚容道:“可怜我派女弟子一张花样容貌,被那野丫头打成重伤,险些丧命,从今往后,她还有甚脸面行走门派之间?二位,我一人言微,可二位却不能不仗义执言啊。”   “我师侄也受伤……”   左元清傲然道:“双方比试,受伤皆为难免,然适才你师侄痛击云晓梦时,晓梦已然全无反抗,只顾讨饶,二位,难道我四大门派要助长小弟子们赶尽杀绝么?”   那二位高阶修士为难地相互看看,过了半响,大赤城的长老道:“双方都有过,然细究起来,琼华弟子得理不饶人多些。”   玉蟾真人骂:“那是他禹余城弟子下手在先!”   清微门的高阶修士沉吟道:“话虽如此,然最终结果,还是你琼华小弟子见好不收,失了咱们名门正派的宽宥谦让之度。”   这确为实情,玉蟾真人也无话可辨,只得狠狠地瞪了左元清一眼,问:“你待如何?”   左元清冷笑道:“不如何,我信不过你们琼华,想亲自略施小惩,放心,我只出一招,只要她挡得住,这是我禹余城便就此作罢。”   “你明知我师侄此番重伤,如何能抵挡金丹期修士一击?你这算公允中正?”玉蟾怒道,“做梦!琼华的人还没死绝,不会由得你如此欺凌!”   左元清脸色一沉,道:“那我便即刻率人回城,禀报城主,请他与贵派掌教真君商议此事如何了解吧!”   玉蟾真人暴跳起来,正要动手,忽而听场上有弟子喊:“看,雷阵,天上有雷阵!”   众人抬头,果见天边一角乌云压顶,雷鸣阵阵,轰声不断,且越演越烈,云中闪电粗大,煞是骇人。   “这是雷劫。”清微门的高阶修士哑然道,“七道,七道雷劫,贵派有修士要凝婴!”   左元清一惊,一抬头,一道紫色闪电正直直劈向琼华一角的山峰,噼啪一声巨响,整个陡峭岩石足足有半边被横劈下来。   玉蟾与云埔对视一眼,云埔睁大眼睛道:“难道,是你师弟?”   玉蟾脸色阴晴不定,半响才咬牙道:“这个混账东西,又把咱们狠狠甩开一大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期末预计会非常忙,整个5月已然排满,各种实体约稿也要完成,故5月《问仙》的更新我会先缓缓,先跟大伙请假。5月不会不更文,但更文不会快,一周三更到四更最多了,如果等急的童鞋,请攒文再来,6月我放假有时间会尽量先把《问仙》写完,不坑。坑了我提不出钱,最亏的还是我,就冲这个,这个文也必须会完结,大家放心。   今晚天气很好,忽然想跟大伙聊几句写作上的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遇见想指导我写作的人,但实话跟你们说,我写东西如果说有但凡一点点小进步,就是因为我从来不听任何非专业意见。我不浪费时间解释什么情节安排,大纲走向,除非对方出版商,他有出版的市场考虑和行规要求。除此之外,跟读者说这些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作者来说,最大的道德就是把故事的复杂性呈现出来,写完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不需要,也不应该去围绕读者的爱好和兴趣修改自己的思考。因为写作,哪怕是网文,也是一种创造性行为,你把它当成没有底线的,任何人都可以订购商品的赚钱工具,它就会把你改造成一个毫无个性和创造价值的码字机;你把它当成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过程,那么你的思考通过文字,就一定会有所不同,这个不同,就是你跟其他作家的区别,也是你写的东西中最具价值的部分。   我相信这点,尽管我还不够有名去维护这个观点,但我想,这个认识本身并没有错,它其实并不理想化,而是一种清醒,放在网文这里也可能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这么看这件事,才不至于把自己淹没在这个那个通俗小说“时尚”中。   最后,感谢过堂童鞋的火箭炮,祝节日愉快。 ☆、第 48 章   七道雷劫非同小可,每道雷劫由七重紫色闪电汇成,共七七四十九道,其数暗合道门归真之数,此数乃与元婴凝相关,指修士从此能真真正正做到凝神还虚,踏入修真坦途,从此以往,便是元婴出入紫府,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亦不是不可为之。   前期练气、筑基、结丹三个阶段,与凝婴阶段相比,不过稚龄小儿、姗姗学步而已。若将修仙比作征途,则练气、筑基、结丹三个阶段,皆是锤锻肉身,炼精化炁,为此征途做准备;而至元婴阶段,修士方做到天地合而水火交,水火交而甘露降,脱泥胎换仙骨,至此上下交会而凝成圣胎,是谓之丹熟,至此炼炁化神,从先天步入后天,修士才算真正修仙有望了。   然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凝丹有望,却仙途无缘?盖凝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统一,任你再天资纵横,三者缺了其一,也只能与修仙擦肩而过。   玄武大陆修士不知凡几,人人向往神仙之道,可真正进入元婴期的却寥寥无几。自青玄仙子陨落以来,历时千年,各大门派当中能凝婴成功的,也不过数人而已。这些人在门派中无不是耆老一级,掌教一类,如琼华派涵虚真君如是。似文始真人这般年不过百岁,却得凝婴胎成,这等稀罕事,玄武大陆已有千年未闻了。   孚琛的卓然天赋似乎连老天爷瞧不惯,空中四十九道紫色闪电,一道比一道更猛更烈,噼啪声中,孚琛所在的御察峰早已被劈得飞沙走石,一片狼藉。烟尘滚滚之间,也不知道那里面渡劫的人如何。   这渡劫来得突然,外峰比试场上那点纠纷相较之下无足轻重,各派高阶修士无不全神贯注,有的甚至驾云飞天,以期观望。左元清本强词夺理、言之凿凿要出招教训曲陵南,此刻也应众人皆被这罕见雷劫而吸引注意,变得没了下文。   云埔童子及玉蟾真人此刻哪还有跟她逞口舌的兴致。两人一个御剑,一个飘着团蒲,皆飞至半空。玉蟾对孚琛自来感情微妙,见他年纪轻轻已然凝婴渡劫,不觉脸色有些不好瞧;可他转脸一瞥,忽而看到左元清脸上似震惊又嫉恨的神情藏都藏不住,不由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冲她冷冷哼了一声,故意对云埔道:“文始若此番渡劫成功,照规矩,就该位列本派长老,哎,你我可再叫不得师弟咯。”   云埔忿忿地道:“可不是,平白无故让这小子长了一辈。”   玉蟾真人提醒道:“就连那地上躺着的小丫头,也平白跟你我平辈。”   云埔一呆,随即啐了一口道:“呀呀呸,你不说老子险些忘了这茬。”   玉蟾真人皮笑肉不笑道:“咱们琼华同气连枝,门内倒也无需在意这些虚名,就是孩儿们出了山门,那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师弟你说呢?”   “我是你师兄!”云埔又呸了一声,随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地环顾四下,团团抱手道,“不好意思啊诸位道友,跟大家伙打声招呼,陵南丫头呢,打现下起跟咱们可算平辈了。练气期弟子大比照规矩她不能参加,但下场指点下禹余城师侄女也还是可以的,这长辈指点晚辈,偶尔出手严厉些,也是为晚辈好,摔得越重长得越快嘛,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清微门与大赤城来的高阶修士都是人情练达之辈,此刻闻声知雅意,乐得给未来的元婴修士卖个面子,均纷纷点头道:“是极是极,云埔真人言之有理。”   左元清气得双眉倒竖,骂道:“无耻!才刚比试之时可不是这么个说法!”   云埔挽起袖子道:“怎的,你又不服是不是?成,挑个练气期弟子出来,老子今儿个豁出去,让你看看什么叫上有慈爱,什么叫下有恭顺!”   他手一伸,灵力催动,直接就往左元清背后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弟子抓去。那弟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道:“师叔救我!”   左元清一惊,道袍一甩,挡住了云埔童子的小爪子。云埔童子不过虚张声势,此时见好就收,施施然收回灵力,眉开眼笑道:“哎呦,这说的是长辈指点晚辈,可不是平辈斗殴。左道友想求长辈指点的话,请稍候片刻,待文始真人,哦不,现下要改称文始真君渡劫完毕,我自当亲自禀报,让他老人家倾囊相授,好好指点指点你。”   左元清大怒,登时就要上前跟云埔开打,就在此时,半空中连绵不绝的响雷突然尖利起来,咔嚓声中碎石横飞,一道前所未见的紫色锃亮雷电直直劈向正中。   高阶修士个个屏气凝神,低阶修士有胆小的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曲陵南躺在地上,心中焦急,稍稍一动却浑身剧痛。她此刻无比懊悔,若早知今日师傅渡劫,她就该三下五除二,早早将那个姓云的小娘们收拾了,然后飞去浮罗峰帮师傅挡闪电才是。可如今,她一时心怀恻隐,竟然着了那娘们的道两败俱伤,想动都动不得,半死不活瘫在这啥事也做不了。   若师傅今日渡劫不顺,甚至因此陨落,曲陵南想,她定然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轰隆声中,有人过来蹲在她身边说什么。曲陵南有些不耐,转头看去,却见毕璩目露歉疚,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口吻,耐心地道:“师妹,莫要忧心,文始真人天纵奇材,此番定然得以顺利渡劫,且我琼华千百年来,能凝婴者甚少,出一个都是门中大事。此刻掌门师尊定然亲至浮罗峰为他护法,有他在,你师傅性命无虞。”   曲陵南皱眉问:“太师傅能替我师傅挡闪电么?”   毕璩一愣,干巴巴道:“掌教师尊何等尊贵,怎可……”   “那不就结了?”小姑娘想摇头,却发觉一动就脖子疼,她呲牙咧嘴了一会方道,“我能替我师傅挡,可我动不了了。”   她只是平铺直叙,可不知为何,毕璩却听得心头酸楚。他暗自叹了口气,在曲陵南身侧盘坐,俩人首度不互相抬杠、不互相厌恶,安静地共处了一会。此时空中密云重垂,云中隐隐电光闪烁,似在酝酿更为厉害的杀招,两人默不作声地瞧着。   此时毕璩想的不是意中人云晓梦的伤势,也不是对师妹手段狠辣的怨怒。就在这一刻,他莫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他想起自己从来兢兢业业,恪守琼华主峰大弟子的职责;从来尽忠职守,勤练不辍,中规中矩。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问题,就连掌教师尊对自己也亲厚有加,虽无挂名琼华十二峰哪位峰主之下,可毕璩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朝一日定然能金丹得成,也跃升为一峰之主位。   可突如其来,他忽而想到一个事,今日若渡劫的人,是自己至亲的师长,是自己挚爱的伴侣,他可能如曲陵南这般说一句,我能替他挡?   毕璩知道,他做不到这点。   云晓梦是他千挑万选的双修良配,她出身名门正派,相貌出众,天赋一般却勤学苦练,进步神速。两人相处之时,女子也知情识趣,不失温情慰藉,可是若云晓梦渡劫有难,他毕璩能做的,想必就如这玄武大陆千万的双修道侣那般,替她寻助劫法宝丹药,替她寻渡劫胜地,替她掠阵护法。   可他绝对不会以身犯险,为她去死。   修士双修,本就求长生路上两相得宜的伙伴,与之民间愚夫愚妇自有不同。若此人陨落,固然遗憾悲痛,可那也是历练的一种,犯不着肝肠寸断,生死相随。   这般决绝极端的情感,本就是修仙大忌,难道修来修去,还是修不了凡人欲念,那修仙修来作甚?   可隐约间,毕璩却有些羡慕那位文始师叔,明知不当,却忍不住羡慕他。   羡慕到他会想,若今日渡劫的人是自己,能得掌教师尊赐下法宝相助已是天大福分,但最多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毕璩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曲陵南不知想到什么,也叹了口气。   两人四目相对,毕璩想说什么,却被小姑娘抢了先,她眨了眨眼睛,问道:“毕师兄,你是否非要那个小娘们不可?”   毕璩一呆,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云晓梦,不觉语气一滞,道:“怎的?你已出手伤她甚重,还不满足?”   曲陵南道:“你没回我的话。”   毕璩心里涌上一阵为难,道:“这事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干系,我说与你听,”曲陵南认真地替他一样样掰扯道,“今日我若不是瞧着你的面子,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不手下留情了,就不会被她伤成这样,我若不伤成这样,则我就能飞去替师傅挡闪电。”   毕璩瞥了她一眼,问:“然后呢?”   “然后,若我飞去替师傅挡闪电,则师傅胜算就大了几成。”曲陵南道,“我适才想了想,若师傅挨不过这关,白白死了,我该找谁算账去。想来想去,头一个就是你那个云晓梦。”   毕璩奇异地发觉,自己听了这番谬论却无往常那般生气,而是同样好奇而认真地问:“就算你师傅陨落,那也不能算晓梦害的,就算你能替你师傅挡劫,可也未必保他平安,师妹,你这么算帐有问题。”   曲陵南大言不惭道:“那又如何?老天爷的公道算到每个人头上也会缺斤少两,我的意思就一个,我师傅要死了,她活不了,你若拦着,我连你都收拾。”   她似乎觉着这话有些太难听,又换了种口吻道:“师兄,我是为你好,那娘们不是好东西,你配她太富余。换个好姑娘,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毕璩莫名其妙地想笑,事实上他也笑了,他正待说什么,忽而空中一声厉响,继而山崩地裂,轰隆声不觉,有人惊呼道:“不好,浮罗峰塌了!”   全部目睹现状的修士们均呆住了,从没人渡劫能引天劫到劈塌一座山峰。雷劫与渡劫人心中欲念息息相关,文始真人怎会有这么大的魔障?   毕璩慌忙站起来,祭起飞剑就想飞去一探究竟,耳边听得曲陵南焦灼地道:“毕师兄,带我。”   毕璩犹豫了下,曲陵南已然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咬牙道:“带我!”   毕璩暗叹一声,长袖一卷,将她卷入怀中,一跃而上飞剑,御风而行,匆匆往浮罗峰飞去。   此时天劫已毕,空中密云散开,蓝天如洗,琼华一派安宁。   浮罗峰塌了半边,远远看去,只见碎石嶙峋,残垣断壁之下哪有什么人影?空中四面八方飞来不少修士,均来探看这千年难遇的凝婴渡劫,到底成功了没有。   曲陵南睁着眼一眨不眨,她心中甚至没有焦灼悲痛,她只是茫茫然地想,师傅,你还许多许些好处没兑现,若你就这么去了,我可朝哪寻你?   十方世界,大千三千,我可朝哪寻你?   小姑娘胸口一痛,一口血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学校期末的事终于忙完,作者回归。   本想昨天就更,奈何有位同门学位的事出了点岔子,我自然要帮人跑腿,这个事对个人来说很重要,能帮就帮。   anyway,作者的个人原因都不是理由,默默回归写文就是了。   有点迟,但还是祝大家有颗童心,是不是儿童节都过得快乐。   接下来日更。希望大家多多撒花,常看网文的都知道,数据对网文来说还是比较重要,撒花能增加这个文的积分。谢谢大家支持。 ☆、第 49 章   好好一座山清水秀,叠翠峻奇的浮罗峰,此刻千疮百孔,树倒屋塌,峰顶巨石被整块劈下,直直插入地面,砸开深深裂缝。遍地碎石,满目苍夷,依稀能辩得哪处是丹舍,哪处是静室。曲陵南甚至能分得清那边被巨石压倒一半的屋子,正是她初初至琼华派小憩之所。那时候,小小的女孩儿一睁眼便是万仞高峰,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仙。   彼时师傅说什么来着?   他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笑骂,小丫头看呆了?这便是琼华派了。   曲陵南从毕璩怀里挣扎起来,毕璩怕她掉下飞剑,只得御剑下行,停到地上。曲陵南颤巍巍地踏出两步,茫然四顾,忽而提气勉力强行,浑然不顾自己受伤颇重。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随即浑不在意,伸出袖子擦擦嘴角,跌跌撞撞摸到巨石那,双手徒劳想去推,却哪里推得动分毫。   耳边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之力将她弹开,曲陵南呆呆转头,却见毕璩目露怜悯地看着她,伸手将一颗红色丸药递到她嘴边,左手一掰她的下颌,右手一拍,那丸药顺着嘴咕噜噜落入肚子里。   “莫要乱动真气,且坐下调息才是。”   “可我师傅还被压在大石头底下呢,我得救他去。”曲陵南愣愣地答。   毕璩耐心道:“一切有掌教做主,放心,文始真人不会有事。”   “人压在石头下会闷死,我得救他,我就这一个师傅,我得救他……”曲陵南木着脸,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摸回那块巨石,又开始费劲而徒劳地伸手去推。   只是她此刻灵力全无,浑身经脉损伤过重,便是此刻拼着一股劲,对此巨石也如蜉蝣撼树、无法可想。曲陵南推着推着,忽而眼中一酸,一滴一滴的眼泪沉默地砸在手背上,活了这么大,她总以为纵有天大的麻烦,拼了便是,可小女孩从没如今日这般体悟到,世间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太多,她根本就掌握不住,控制不了。   师傅就在下面,也许他伤了腿,也许他被砸晕了动弹不得,也许他就剩一口气吊着等人援助,她贴近石头,仿佛就能听见师傅微弱的呼吸声。可是她救不了人,以往曲陵南若做不到一件事,尽力便算了,也从不强求。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生平头一遭怨怒自己为何力量如此薄弱,往日练功为何不更尽心些,为何不变得更强些?   强到可以挥袖间移山倒海,那该多好?   小姑娘抬起头,她的头顶四方,皆有来自外门四方御剑或御器而来的修士。这些人个个都比她本领高强,个个都比她有法子,有脑子,可他们都只肯袖手旁观;他们每一个都神情矜持高贵,可同时也冷漠入骨。   恐怕对他们来说,师傅死了比没死强。   小姑娘低下头,用手背擦擦眼泪,大喝一声,双掌拍出两朵微弱的火苗,嗤的一声落入石壁,连个火花都打不起。   她还待再试,忽而间,边上多了一个人,朗声说:“师妹让开。”   曲陵南抬头,却见毕璩慢吞吞自袖中掏出细长洁白的一根骨尺,正是昔日拿来教训过她的主峰掌教戒髌。毕璩双手一抹,那戒髌便由小变大,足足伸长到丈余,毕璩左手捏诀,右手一扬,那戒髌自飞高空,他大喝一声:“让开!”   曲陵南慌忙一避,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戒髌宛若利刃,刺入巨石中部,毕璩微微一眯眼,提起灵气,用力一拖一拽,那戒髌奋力往上钻,所过之处,碎石横飞,火星四溅,竟硬生生将巨石自半空中戳穿绞碎了一小块。   毕璩还待再循此法继续绞碎巨石,却听半空中有人喝道:“毕师兄,此法虽妙,然耗时过多,不若让我一试?”   毕璩抬起头,却见半空中一艘彩船飘来,船头站着好几个少男少女,皆着蓝衣,尽是本次参加比试的琼华练气期小弟子。毕璩尚未回话,那些年轻人已纷纷跃下彩船,有一少年当先祭出长鞭,噼里啪啦上前几鞭子抽了几下,可他功力太浅,只在表面留下浅浅鞭痕。众少年哄笑之下,那人面红耳赤道:“尔等笑甚?众目睽睽之下,我琼华弟子若连同门有难,都袖手旁观,传出去看被笑话的是谁?”   他这一嗓子虽稚嫩,却宛若炸开了锅。不一会,少年们争先恐后,拿出吃奶力气施法的施法,搬石头的搬石头,就连娇滴滴的女弟子们都上前助一臂之力。众人忙乱之际,直将曲陵南挤到一旁,有人递过来一块绣花帕子,曲陵南抬头一瞧,原来是那名叫陆棠的同门少女。陆棠见她不接,不耐地将帕子朝她怀里一扔道:“擦擦,脸上脏死了。”   曲陵南接过,胡乱地擦擦脸,陆棠在一旁嫌弃地啧了一声,瞧不下去,过来抢过那帕子,亲自替她动手抹脸。   便是曲陵南的娘亲也极少替她做这等事,小姑娘刹那间只觉背脊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陆棠一边擦一边数落她:“你呀,莫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这里咱们多少长辈,多少同门弟子,哪犯得着那么笨自己推石头?你是嫌伤的不够重是怎么着?”   “师傅在下边……”曲陵南呐呐的道。   “呸,我瞧就没在。”陆棠眼珠子一转,低声道,“你没见长辈们都不动手么?文始真人是谁?那是掌教师尊嫡传弟子,真要埋那下边,掌教师尊早施展神通大法将他弄出来了。”   曲陵南的脑子宛若年久失修的水车,这时才咕噜咕噜艰涩地转起来。她瞪大眼睛,问:“真的?”   陆棠点头道:“八成没假。”   曲陵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她问:“那我师傅在哪?”   陆棠一把将她的手拉下来,白了一眼道:“我哪晓得?我只晓得掌教师尊亲自护法,浮罗峰塌掉那一瞬间,掌教师尊若连个人都弄出出来,那也枉称涵虚真君了……”   曲陵南点点头,她满心都是师傅被救了的欣喜,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脚下一软,适才强撑的劲头一过,便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陆棠忙一把托住她,着急道:“嗳你这是怎么啦?来人啊,陵南伤势过重撑不住了,来人啊。”   毕璩正要上前,却当前飘过来一个蒲团硬生生将他挤开。云埔童子坐在蒲团上回头从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随即飘到曲陵南跟前,一把将人拽到蒲团上。那蒲团缩小变大全由云埔高兴,此刻即变成一小床大小,曲陵南被打横放着,又飘了起来。   “等等……”曲陵南一把揪住云埔的道袍下摆,吃力地道,“我,我师傅呢?”   “你闭上眼好好调息,我就保证你醒来时能见着孚琛那小子。”云埔不耐地一把遮住她的眼睛,“行了行了,他没死,放心吧。”   “我就晓得是这样。”曲陵南眉开眼笑,喃喃地低声道,“我就晓得非这样不可。”   “呸,适才谁哭鼻子了?反正不是我。”   曲陵南嘿嘿低笑,又咳出一口血,云埔不敢逗她了,出手如风,点了她身上数处关窍,叹了口气道:“睡吧,醒了能见着你师傅。”   “真,真的?”   “嗯。”   曲陵南放心地闭上眼,忽而睁开道:“下,下面还有搬石头那些师兄弟们……”   “让他们玩呗,”云埔童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道,“年轻人精力太旺盛,不让他们干点活,他们就得给你惹祸。”   “可是……”   “这是好事。”云埔童子难得正儿八经道,“同门之谊最难得,一块干活多了,他们往后就能少干点自相残杀的事。”   “你啥意思?”   “啥意思没有,睡吧。”云埔一挥道袍,一股甜香袭来,曲陵南只觉头昏眼花,立即陷入黑暗中。   她不晓得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中有不少次被撬开嘴唇,塞入丹药,或有人往她经脉中注入灵力,然丹田处空如漏斗,无论灌入多少东西,都如泥牛沉海,无影无踪。   那股与生俱来的神奇之气息,也宛若消逝了一般无声无息,任由梦中的曲陵南怎么催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行迹露出。   曲陵南并不太在意,在她看来,这玩意来去不由己愿,很是麻烦。且发作时宛若变成另一个人,暴戾嗜血,毫不留情,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就没有吧,她以前身体里没这股力量,不也照样打猎摸鱼,啥都没耽搁下么?   她这样一想,心境便平和无波,四肢百骸宛若泡入温水般舒适到不可言状。在一片安宁之间,她忽而涌上一个念头,师傅可还安好?   这一念头一动便不可收拾,那股温水迅速退散,经脉中伤痛再度袭来。曲陵南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屋舍之中,而对面床那盘腿端坐着一个红发红眉的怪人,那怪人垂头低眉,一动不动,虽瞧不见五官,可就这么看起来,却有说不出的好看。曲陵南使劲眨眨眼,忽而大叫一声,不顾浑身疼痛,跳起来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怪人的胳膊喊:“师傅,师傅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她使劲拽了红发孚琛数下,又摇了他十来下,可孚琛却仍然一动不动,曲陵南害怕了,她试探着伸出手凑近师傅的鼻端,却分明有微弱的呼气,曲陵南松了口气,抱着师傅的胳膊挨着他坐着,瞧着他变成通红的毛发,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觉得满心酸楚。   她支起身子,伸长手,努力摸了摸孚琛的头,认真道:“师傅,你活着就好了,真的,变成啥都没关系,活着就好了。”   活着,没被闪电拦腰劈成两截,没被山崩吞噬无影,看得见,摸得到,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杂事太多。   接下来要不要虐小曲儿呢? ☆、第 50 章   曲陵南即得见师傅,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至于师傅怎的变成这般怪样?一夜之间,他为何满头乌发变红?发生了何事令他有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此时皆不在曲陵南的考虑范围内。她满心想的是师傅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样便已足够令人欢喜。   在小姑娘心中,师傅本事高强,便是当日身陷冰洞中地法天功大阵亦能破阵而出;便是强敌环饲凶兽嚣张亦能全身而退,此刻不过几道闪电,不过冲阶凝婴,师傅能闯得过前边的难关,便也能过得了现如今的难关。   师傅一定会没事,曲陵南确信这点,便如确信斗转星移、四季不辍一般。   如此过了三四日,孚琛未见醒转,曲陵南却一日不如一日,境况大大不妙起来。   她心中憋着的那股劲自见到孚琛那一刻便彻底松懈,身体此番经受的伤痛苦楚便一样样回报上来。曲陵南为忍痛,不得不动用灵力,可一运灵力,丹田内便疼如刀绞,那睡梦中好不容易勉强修补过的裂纹再度崩开,气血翻涌之际,曲陵南捂住胸口,拼命忍着不将逼上喉咙口的这股腥甜之气压下。   然曲陵南到底还是托大了。禹余城不传秘笈“风驰剑诀”何等厉害,便是使用之人只学及皮毛,也足够令一个练气期弟子大吃苦头。而她受伤之后,体内灵力又被那股古怪气息强引作祟,比试场上大显神威,虽赢了面子,但却也实打实伤了底子。若非云埔童子将各色丹药不要钱一般往她嘴里塞,此时她便是再天赋异禀,也非丹田碎裂,从此成一废人不可。   这些曲陵南全然不知情,她只晓得自己受伤,却不晓得伤有多重。待到此时此刻,她便是再愚钝,也清楚身体出了毛病。   这毛病还不小,恐怕如以往受伤时那般吃药睡觉也不大管用了。   她身边除了雕像般的师傅外,一应外人全无,住了这几日,别说仆役同门,便是涵虚真君与云埔童子也不曾踏足,其余者更无一人前来探看。曲陵南扶着墙往外走,屋外一应峭壁嶙峋,怪石耸立,目之所及亦无琼华主峰俊伟雄奇之影。小姑娘想了很久,忽而恍然大悟,此处非属山巅,而处低谷,故一出门便只见得千韧巨壁拔地而起,上面布满青苔藤蔓,绿荫森森。谷中石矶林奇,奇珍异草甚多,又有灵泉一洼,汩汩不息;偶见野鹤飞禽飘然而至,或有蝴蝶斑斓贪花采蕊,野趣甚多。   小姑娘不觉感慨,若身体无事,自当在此处翻上七八个跟斗,四下疯跑一遭,方不至辜负此幽谷;若师傅也安好,他师徒二人又可过上一个练功一个打猎的日子,何等逍遥。   就如当日在那冰窟洞中一般,那该多好?   一切苦楚,皆因入世;可修士修道,又怎可不入世一遭?   曲陵南摸了摸脑袋,她想不明白这个矛盾。照她的意愿,自然是终老山野也没什么不好。然她所照料之人,无论是那个伤春悲秋的娘亲;抑或这个本领高强的师傅,他们都不甘于偏安一隅,他们的心很大,想得也多。   再怎么精心照料他们,为他们倾尽全力,也无用。   曲陵南叹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挪回床边,挨着师傅坐下,自怀内储物袋中掏出一柄断齿木梳,替她师傅梳了梳那头妖冶红发。孚琛仍旧如沉睡般一动不动,曲陵南摸摸他的胸口,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便放下木梳,拖着腮道:“师傅,你要醒来不曾?”   “师傅,你还待多久方会醒来?”   她师傅照例无话,小姑娘也不气馁,只是今日颇有些没来由的遗憾,大概是身子一日虚过一日,她的心情未免有些低落。但她很快又笑了,高高兴兴道:“师傅啊,你快些醒来,帮我揍毕璩师兄,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记着呢。”   “不过别揍太过,他也是脑筋一时糊涂而已。我娘糊涂了一辈子,他才糊涂一时半会的,不大要紧。”   “罢了你还是别帮我揍人,等我伤好了自己动手。”   “师傅啊,你说为啥一遇上那等情爱之事,好好的人就会变蠢?毕璩师兄多讲规矩一人,平日门规道义,张嘴就来,可事到临头怎的又不说门规道义了?还有我娘,若她晓得我下山去宰我爹,恐怕哭都要哭死吧?”   “可我那个爹分明不是好人,我瞧毕璩师兄看上的那个小娘们也不算好人,为啥明明不是好人了,还要对他们好,给自己添没完没了的麻烦咧?”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眼皮愈发重了,头一歪,靠在他师傅胳膊上嘀咕道:“师傅,你醒不来也挺好,若是往常我这么挨着你,早让你摔个百八十回了。嘿嘿。”   曲陵南傻笑了几声,贴着师傅身上柔软的道袍闭眼睡去。   睡梦中忽而觉着无比炙热,曲陵南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一片红到发紫的岩浆烈火当中。到处是噼啪燃烧之声,热浪袭来,几乎要令人呼吸艰难。她足下一道狭隘破旧的石桥,两旁皆是烈焰红浆,火星间或溅起,于衣襟上瞬间烧破一个小洞。   可那桥对面,有一人蓝袍着身,仰头直立,双臂微张,掌心源源不断吸纳焰火,曲陵南揉揉眼定睛一看,那人分明是她师傅。这个师傅倒是一头乌发,与记忆中无异,可他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如冰,全无往日半点佯装的谦和温良。   “何人胆敢擅闯我紫府?!”那人眼睛眨也不眨,一张手掌,顿时卷起两边巨大火焰,呼的一声朝曲陵南直接扑去。   曲陵南一句“师傅”给憋回胸口,仓促之间,不得不双臂交叉握拳挡在胸口,三昧真火轰的一声于全身形成一个防护罩,那岩浆炙热却伤不到她分毫。此时她也顾不上思忖这是何地,自己又为何有灵力使驳火术,她只模糊觉着,自己应是堕入梦魇当中,常言道梦与现状必然相反,那师傅变成陌生人,自己又有力气打架,也不是什么奇事。   可即便是在梦中,曲陵南也极其恼火,师傅怎可不认得自己?这种事,便是做梦也不许!   他要不记得,那便打到他记得!   她一跃而上,半空踩出姿态飘逸的纵云梯,左手一招虚空剑诀已至孚琛面首,然这梦中的孚琛依然本领高强,也不知他如何做。一堵火墙骤然间挡在小姑娘身前,曲陵南清清楚楚见到孚琛俊美的脸上冷酷之极,嘴唇微微一动,说出两个字:“找死!”   那火墙顷刻间宛若网罩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将曲陵南整个收入其中,渐渐缩紧。虽是做梦,可曲陵南分明能察觉那排山倒海的压迫感与火焰烧灼皮肤的痛楚。她苦苦支撑,却不得不越缩越小,不出片刻便要被这团火罩吞噬殆尽。可小姑娘心中不服,她想师傅是我的,不记得我已然够糟心,怎可在梦中还被他宰了?   小姑娘大喝一声,三昧真火自内而外轰然迸出,火光闪亮比之紫火更甚百倍,她低头见到自己浑身透明,宛若每个毛孔皆渗透了三味真火,整个人成为那真火最直接的载体。她在这团火光庇护下慢慢站立,抬头之间,只见师傅冷漠的脸上也现出诧异。小姑娘嘿嘿一笑,双足一跃,冲天而起,左手一伸,一柄剑意化作的长剑直劈孚琛右手所连的火链。孚琛身形一退,可却没料到此乃虚招,真正的实招却是曲陵南右手。她飞到半空,右掌一张,一道青色火光飞出,一把将孚琛左手火链截成两段。   孚琛脸色终于变了,右手慌忙举链袭击,可此时曲陵南已飞到面前,双掌翻飞,不断吐出青色焰火,将孚琛整个人包裹得犹若一个巨型蚕茧中。最后,小姑娘满意的瞧了瞧自己的作品,手一伸,学得不甚像样的御雨术兜头兜脸往她师傅头上浇了一盆水,嗤嗤声中,青烟四起,孚琛狼狈万分,曲陵南却拍拍手,噗嗤一笑,道:“师傅,可醒了?”   孚琛目中露出疑惑,死死盯着她,喃喃道:“是你……”   “是我,我是小南儿哇,”曲陵南高兴地喊,“师傅师傅,梦里你可不太能打。”   孚琛充耳不闻,却只盯着她的脸,目露痛楚,忽而仰天长啸,那个青色的巨茧片片碎裂,一道道吸纳入他体内。整个岩洞顷刻间地动山摇,碎石块块堕落,岩浆翻涌喷出,一股巨大的冲力朝小姑娘直击而来,曲陵南惨叫一声,被生生撞飞出去。   她闷哼一声醒转过来,胸口剧痛,似乎还留着那梦中巨击之下的重创之感。一张嘴,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曲陵南喘着气,想起身,却发觉自己怎么也爬不起来,她艰难地抬起头,却赫然地发现,原本该盘坐在床上的师傅俨然不见。   曲陵南这下大惊失色,她慌忙扭头,却见一人长身玉立,凭窗远眺,静谧无声。那人穿着师傅的道袍,一头长发乌黑光泽。   “师傅?”曲陵南有些不能确定,低低叫了一声。   那人慢慢转过头,正是孚琛那张难描难画的脸,可此刻这张脸却严峻冰冷,就如梦中那身处火焰中的怪人一般。   曲陵南心下不安,睁大眼睛盯着他。   孚琛看了她半响,忽而微微一笑,问:“小丫头,怎的不认得为师么?”   “师,师傅?”曲陵南又唤了一声。   孚琛大步走到她身边,瞥了眼她胸口沾染的殷殷血迹,嫌弃道:“脏死了,就你这腌臜样,趁早别喊我师傅,省得给我丢人。”   他话虽如此,却仍然丢了一块帕子在曲陵南身上,曲陵南忙抓起擦了擦嘴角,傻笑着看她师傅,随后忽而眼眶一红,道:“我,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咧。”   孚琛皱眉道:“别扯这些个废话,你是不是还想为师安抚你一番?我可没那闲工夫……”   “最好咧。”曲陵南扑上去抱着师傅的胳膊,哇哇哭出声来,“师傅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不认得我,还揍我。”   孚琛忍耐着咬牙道:“你再敢把眼泪蹭我袖子上,我现下就揍你!” ☆、第 51 章   师傅见好了,可曲陵南却日渐不好。做的那个怪梦被长得像师傅的怪人一举击中腹背要害,此举宛若真个发生那般,原本已经不妙的经脉丹田等处愈加枯萎衰败,仿佛植物被断了根,面子上的嫩绿鲜活再茂盛也维持不了多久。   没过半月,曲陵南已然真个卧病不起,她没照镜子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晓得往常生机勃勃的一张小脸,此刻却蜡黄萎靡,消瘦异常。因为太过瘦削,显得脑袋格外的大,一双眼睛咕噜打转,分外突兀。   对曲陵南而言,自己模样变成啥样,并不是太重要的事,甚至生病了爬不起床,也不是太要紧。因为这么多年,师傅每日都陪在自己身旁,输灵力喂丹药,毫不吝啬。她与孚琛自成师徒以来,总在今日一波又一波的艰难险阻,入了琼华后两人又即分开,满打满算,处在一块的时候都不过几日而已。惟有病重这段时日,师傅才真正像个师傅样,摸着她的头次数增多,脸上也不装模作样假意温柔,他嘴里虽说无甚好话,可曲陵南瞧得明明白白,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中分明有怜惜和暖意,甚至偶尔会有些不忍与悲伤。   “师傅莫要难过。”曲陵南这日感觉好多了,脑筋自觉比以往想的事多了,也看得明白,她对孚琛认真地道,“最坏就是往后修不了仙了,或者一命呜呼就这么死掉。无论哪种,师傅你都莫要为我难过。我不爱你这样。”   孚琛皱眉道:“谁会为你难过,为师修为早超脱凡尘俗感,我是惋惜填入你肚子里这无数好丹药,难得云埔童子这次倒不藏私,压箱底的东西都给你用上。可你怎的这么不争气,半点好转都不见?”   小姑娘脸上扯开了一个笑,仍旧憨傻,她对师傅道:“我是不争气,所以师傅别费力气了。师傅啊,我背琼华经,里头有一句我原本不懂,但现下懂了,我念与师傅听可好?”   孚琛一愣,道:“你说。”   “心之精神谓之圣。”小姑娘笑着道,“我初初时想,心就是心,怎会有神?又怎的能称圣?可是师傅,现下我打了这么多次架,生死关头来回了几次,忽而有些感悟。你想,若咱们一直保持心定神闲,便是外头的人啊事啊,再纷扰不堪,再诱惑万分,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我晓得你为我忧心,生怕我就此不好,可师傅,只要我修的仍是心,便是丹田俱碎、经脉俱毁又何妨?心定能慧、心静能感,下面俩句是啥来着?”   孚琛看着她,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淡淡地道:“心空能灵、心诚能明。”   曲陵南高兴地道:“是哇,你瞧,说得多有道理。所以师傅,别担心我不好,我看得开。”   孚琛别过头,冷硬地道:“为师还需你劝导这些个废话?为师怕的是好容易找着人适合练青玄心法,你若就此成了废物,我一番苦心,岂不白白枉费?”   他说得太快,待发觉自己说什么时,已然有些后悔,可他转头一看,却见曲陵南因瘦得皮包骨头而显得分外硕大的一双眼睛,却满溢柔和笑意——此时此刻,仿佛他俩的身份掉了个,她才是师傅,自己才是弟子。孚琛没来由地微微烦躁,站起来拂袖道:“总之你要是敢就此成一废物,为师必定将你逐出山门,我文始一脉,断不留无用之人!”   他说走就走,一去便不见踪影。第二日,来了个熟人,曲陵南一看,竟然是毕璩师兄。   只是他现下看着狼狈不堪,半边脸都让人殴肿,青紫掌痕清晰可辨。走路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曲陵南有些吃惊,挣扎着想爬起,毕璩已然过去按住她的肩膀道:“师妹,快快躺下。”   “毕师兄,你被人揍啦?”曲陵南睁大眼睛好奇地道,“莫非咱们琼华有人来踢馆?”   她想得简单,毕璩是小辈弟子楷模,且涵虚真君向来宽和,断不会体罚弟子。唯一能让身在琼华中的主峰掌教大弟子受伤的,就只能是挑衅滋事的外人了。   毕璩脸上现出愧色,岔开话题道:“什么踢馆,莫要学云埔师叔这些混话,你可是到时辰喝药了?”   门外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随着笑声飘进来一个蒲团,上面的云埔童子穿着光鲜,一身崭新丝缎湛蓝道袍,腰系黄色丝绦,头戴道巾,脚蹬乌履,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一进来就指着毕璩的脸乐,对曲陵南道:“哎呀笑死我了,孚琛这个混蛋,不但揍了这小子一顿,还用法术令他脸上的瘀伤三月不得消散。毕璩呀毕璩,让你平日装得人模狗样,现下遭报应了吧?”   毕璩脸上涨红,越发显得瘀伤青紫难看。他轻咳一声,正色道:“长辈教诲,弟子自当领受,有何报应可言?云埔师叔此言差矣。”   云埔无趣地撇嘴,飘到小姑娘跟前邀功道:“快谢我吧,是我将你那日在比试场上受伤的缘由一五一十告诉了你师傅。你师傅二话没说,捋了袖子就冲上主峰将毕璩揍了一顿,这会还拿了拜帖亲上禹余城,听说要与左元清那个老娘们论论道,哈哈哈,笑死我了。论道啊,亏他想得出来。”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是不是去揍那老娘们?”   云埔很快活地点头:“就是呀,你还算不是太笨。”   “啊,师傅揍人,我怎能不去瞧?云埔童子,快快,你带我飞去。”曲陵南奋力想起来。   云埔面露难过之色,一把将她按住,不耐地道:“去个屁,就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吹吹风就能要了你的命信不信?”   毕璩此刻却正色朝曲陵南作揖行礼,执的是平辈间最郑重的礼节,曲陵南诧异地道:“毕师兄,你这是作甚?”   “师妹,你是文始真君唯一传人,他再偏疼你也是应当。只是禹余城与我琼华派世代交好,断不可因你而伤了两派和气,不然,世人诟骂的是你,耻笑的是文始真君小鸡肚肠……”   “哎哎,你这话我不爱听,”云埔童子怒道,“甭拿门派大义压死人,你知不知道小南儿此番经脉受损何其严重?啊?便是我竭尽所能,也只能保住她这条命,你看看她现在的鬼样子,她可能就此修为停滞,终身不得再炼气进阶你懂吗?”   他越说越气,一把揪住毕璩的衣领一使力便将他掼到地上,挥起拳头就想揍下,忽而还是停了下来,正正衣冠骂:“你娘的,险些害我弄乱了衣裳。你听着,琼华门规中是不是有一条,长辈吩咐小辈要好好听?”   “是有益教诲,小辈当恭敬领会。”曲陵南纠正他,又问,“你是不是要揍毕师兄啊?他不是你亲传弟子,你不能随便揍,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呸,真麻烦。”云埔童子跳回蒲团上,飘在毕璩跟前道,“你这小子整日读死书脑子都读坏掉了,师尊老人家又忙着闭关也没人教你点实在的,师叔我今日勉为其难教教你做琼华弟子的道理。你可心服?”   毕璩冷着脸从地上爬起,道:“师叔教诲便是。”   “做琼华弟子没别的乱七八糟要记,最要紧惟有一条,对着外人得护短,哪怕自家师兄弟做错,你也得胡搅蛮缠硬说成对的,回来关上门该怎么教训处罚另说。”云埔转头问曲陵南,“门规上也有这么一条对吧?”   “没,但有同门友爱,亲如手足一说。”小姑娘认真回答。   “一个意思,反正我告诉你,咱们琼华之所以能屹立千余年不倒,就是靠这股精气神。你要说门派声誉,两派交好重要,那我问你,何为门派,若无众多小弟子勤学苦练,若无众多师长倾囊相授,何来门派?一人一言,就是门派。你若今日以牺牲一弟子成全门派声誉,他日便能以牺牲十弟子,百弟子以成全门派交好。而长此以往,琼华弟子人人惶恐、人心背向,这还是门派吗?这还是我巍巍琼华吗?你这番做法,看似底气十足,实则自毁基石,自断来路!”   云埔童子从未如此义正言辞说教,此刻却一句句掷地有声,直听得毕璩额头上冷汗涔涔。   “旁的不说,你以为禹余城那个老娘们连同你瞧上的小娘们为何不肯放过小南儿?她与这二人素昧平生 ,便是不通庶务,言语冲撞,可又怎会得罪人到非要毁了她的地步?你可曾想过各种缘由否?”   毕璩干巴巴地道:“不,不曾。”   “皆因当世炼器期弟子中,能以驳火术使出三昧真火者,惟有我琼华派陵南一人而已。她又有文始真君为师,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留着这样的大隐患不灭杀之,莫非等她异日长成参天巨森,成我琼华中流砥柱时再来灭杀么?”   这句话宛若响雷在毕璩耳边炸开,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摇头道:“不,不会,晓梦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什么人老子不予置评,她还不配!可毕璩啊毕璩,比试当场,是你凭私心于紧要关头喊了一句‘师妹不可’乱了小南儿的心神,她受此重伤皆由你而起。你师妹虽入门时日尚浅,却比你更明白何为同门友爱,亲如手足。可你时至今日,想的仍是教她白白牺牲。你这些年的规矩经义,才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毕璩脸色煞白,羞愧地深深低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若你尚有羞耻之心,自当回去闭关思过,莫要再来此欺人太甚了。”   毕璩浑身一颤,咬着牙,冲他二人深深施礼,转身脚步踉跄,仓皇离去。   待他走后,云埔童子冲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甚明了的曲陵南做了个鬼脸,得意地问:“怎样?师叔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厉害吧?”   “啊?听不太明白你说啥。”曲陵南皱眉道,“但我晓得是替我骂了毕璩师兄一顿,对吧?”   “是啊。所以你快谢谢我。”   “为啥谢你?有啥好骂的?”曲陵南不解道,“毕师兄又不是傻子,撞多几次头,多上几次当,他自然就好了。”   “嘿,我都是为了谁啊我。”   曲陵南无聊地摆摆手道:“多事,他唠唠叨叨本就与我无干,难不成就他说两句话,行个礼我就去把师傅叫回来?或是不让师傅去揍人?别说我管不着师傅,便是管得着,我也不乐意管。毕璩师兄再唠叨个千百回,我也还是爱看师傅替我揍人。”   云埔童子一时无语了,他飘过去问:“哎,我一直不明白,当时比试场上,怎的毕璩一说师妹手下留情,你就真留情了?”   曲陵南大惑不解,问:“我留情了么?我明明把那小娘们揍得挺惨。”   “可你不是没让三昧真火吞了她么?”   “云埔你是傻的么?吞了的话她会死的。”曲陵南睁大眼睛问,“那样毕璩师兄不是要恨死我?我还想在琼华跟着师傅好好过日子的,无端多个仇人作甚?且你们比试前不是一再强调么?不得伤人性命,我是完全照着规矩来啊?”   云埔盯着她,忽而一拍脑袋道:“罢了,问你这种问题便是我自己蠢。”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皆日更,期末还有些工作要忙,前两天是因为文债追得太紧,实在没顾得上这,大伙莫要以为我失信不管这个文。   我想我往后说日更还是具体表明哪几日的好,免得各位误解。   现在能预计日更的是从今天到周四。   谢谢大家。   这三天写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短故事,已经很久没这么爱一个故事了,写的时候居然有种舍不得写完的感觉,回想了一下,我这半年写得最好一些故事,大概都是置入真实的历史大背景中的小人物生存的短篇。这些故事绝对跟耽美或言情无关,而是慢慢回归到有关故事的境地里。对我来说,一旦想到不用写耽美或言情,突然是思路开阔,眼前一亮,没什么不能入笔。   在《问仙》中估计也有这样的倾向,原本是想就简单地来场师徒恋,可是慢慢地,我发现问仙的世界可以很大。   毕璩这个人物我并不讨厌,有时候循着规矩办事的年轻人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三观很正,道心坚定,绝不是自私自利的庸才。但他身上的局限很有意思,像一个机关秘书,习惯性用大道理忽略人的真实状况,他并不是偏向云晓梦,而是偏向自己心里谨小慎微,各派和谐的理想——虽然在我看来,这种理想是本末倒置了。 ☆、第 52 章   曲陵南一心一意等着师傅替她揍人回来,哪知等来的不是师傅胖揍人一顿,却等来了许久不见的一个同门。   那位被勒令在西那峰闭关思过的天才师兄裴明。   裴明数月未见,身量似乎更为挺拔,丝毫未见一丝一毫因关禁闭而带来的颓色;相反,他瞧着志气清明、韬光养晦的功法上了一层,举手投足,已俨然有些修士的风范。   再不是当日那位被人一激,便忙不迭祭出“北游剑诀”的莽撞少年了。   裴明乍一见曲陵南的模样,眼底暗暗吃惊,却又露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悯,叹了口气道:“师妹,我一出关便听闻你的事,这便匆匆赶来看你,你可还好?”   曲陵南其实不大记得他们交情有熟到殷勤探看的地步,但有人来瞧她,她还是高兴的,于是道:“能吃能睡,除了不大有力气,也没甚不好。”   裴明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一如既往乐天知命。”   “要不然还能咋滴?”曲陵南上下端详他,高兴道,“你修为增进不少,真好哇。”   裴明笑容加深,手一伸,运起灵力,一柄冰雪般剔透晶莹的小剑俨然悬于掌心,剑身波光流转,若有若无的剑意隐约而来。   “啊,”曲陵南惊奇地道,“你能把剑弄成这么小了,这样好,这样往后你便不会再随便飞出一把大剑来砸死人了。”   裴明到底少年心性,再矜持自重,此刻眼中也露出三分得色,道:“我这段时日日夜苦练,好不容易才将北游剑意化为掌中剑大小。”   “还能将它变大么?”   裴明一声清叱,掌中小剑滴溜溜转动数下,飞上半空,成一柄长剑大小,屋内顿时冷意森森起来。   曲陵南打了个哆嗦,却犹自笑道:“甚好,夏日里你自己个悬把剑在屋里,那就凉快了。”   裴明这才想起她身受重伤,此刻连寻常凡人都不如,如何经得住他的北游剑意?他慌忙将剑收起,道:“师妹,你冷么?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的伤势。”   “那又何妨?”曲陵南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我穿得可多咧,嘿嘿,也就是多穿两件衣裳,你瞧,师傅还给我大毛衣服,好看不?”   她没什么法术灵力可炫耀,便禁不住拉着身上的玄狐皮大氅吹牛:“我师傅说了,这是狐狸毛,可难抓了,穿身上抵十件八件大棉袄,哈哈,你瞧我躺床上也不是没好处不是?要搁往常,我师傅能给件道袍我就该做梦都笑醒了,哪会给我这样的好东西?”   她一张小脸病得蜡黄,被水光润泽的玄狐皮一衬,其实愈发显得颓败。可那脸上的笑意却如当日活蹦乱跳时一般鲜活,裴明不知为何,瞧着却有些没来由的难过。琼华派现下都传,练气期小弟子陵南因大比时被禹余城弟子使卑劣手段打伤,致使丹田重创,便是云埔真人的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她师傅文始真人为弟子资质尽毁而怒发冲冠,不顾凝婴初成,尚需巩固修为,便只身杀去禹余城讨回公道云云。   这些传闻,裴明自然一出关便听到,只是他不愿相信,当日他亲见曲陵南如何以一人之力抵住他的北游剑意,他不信这样生机勃勃的女孩儿会一蹶不振,从此仙途无望。   故他要亲上浮罗峰看个究竟,可等他真见到曲陵南,他又但愿自己没来过。   这个躺在病榻上弱不禁风的女孩,怎会是他闭关前所见那个耀眼明快的女孩儿?   “我已将北游剑诀练至第三层,”裴明看着她道。   “很巧啊,我也将太师傅教的虚空剑诀练到第三层了。”曲陵南遗憾道,“可惜那是我受伤前,不然咱们现下便能比划比划。”   裴明握住拳头,抬起头道:“你放心。”   “啊?”   “往后若我对上禹余城弟子,不会手下留情的。”裴明一字一句道,“我说到做到。”   “啊,可是你为何要如此?”曲陵南奇怪地问,“他们也揍你了么?”   “她们对你心肠太过歹毒……”   “嗐,那算啥,”曲陵南不在意地道,“我也狠狠揍回那个小娘们了,我没吃亏。再说了,我还有师傅,师傅会替我找回场子的。”   裴明看着她问:“你不恨么?可能,往后你就成一废人,再也无法修炼……”   “师兄,你原来替我担心这个啊?”曲陵南大为高兴,“你真是好人,可是你的话有些不通。世上多的是无法修炼之人,难不成个个都是废人么?哎,旁的不说,你瞧那屋外花花草草长的多好?若皆以参天巨擘为准,那些花花草草难不成也无需存在?”   “琼华经上道,万物万事,皆得其所,顺承乎天,则生人生物,顺承乎己,则成道成真。往后我能修行便修行,不能便作罢,也不是什么的大事,”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师兄你莫要替我担心。”   裴明喃喃地道:“小丫头,你把琼华经背得倒熟。”   “那是。”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响起云埔童子大呼小叫的声音:“小丫头,不好了,快起来,老子跟你说,这回你爬也得爬起来,出了大事了。”   他二人吃惊地看向门外,云埔童子已然驾着蒲团飘了进来,看也不看裴明,直扑床上的曲陵南,一把将她连人带大氅抓起拎到蒲团上,裴明在旁插嘴道:“师叔,您这是要把她带哪去?”   云埔这才看到裴明,盯了两眼道:“原来是你小子,西那峰的?我问你,据说道微真君对你另眼相待,将北游剑诀系数传授与你,可有此事?”   裴明恭敬答道:“回师叔的话,弟子确实忝列西那峰,道微真君不计较弟子愚钝,确曾指点过弟子,然传闻有些不尽不实,师叔莫要……”   “甭给我废话了!是就跟来!”云埔一把抓起他抛上蒲团,骂骂咧咧道,“一个两个小弟子好好人话都不会说,尽给我扯闲篇,现在是扯淡的时候么?你给我听着,等会道微师伯要是发狠,你就给我上去求他,也不知他老人家现下年纪大了,心肠有没有变得软些,哎,这都是什么事?”   “云埔,到底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云埔一边驱动蒲团飞起一边道,“禹余城城主率着徒子徒孙杀上咱们琼华派了。”   “啊?”曲陵南不傻,立即想到她师傅,忙问,“那我师傅呢?”   “你师傅惹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现下谁知道上哪?”云埔皱眉道。   裴明少年心性,傲然道:“便是禹余城城主亲临那又如何?难道我琼华便怕了他?”   云埔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问:“小子,你新修行的?”   裴明红了脸,点头道:“弟子,弟子只练气期十一层……”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云埔看着前方,小脸上首度显出严肃,“单单一个禹余城,我琼华自然不惧他,可这回,不知你师傅干了啥,竟然连那个老妖怪都惊动……”   “什么老妖怪?”曲陵南好奇问,“真的是妖么?”   “呸,那就是个比方,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东西,跟上古妖族比也不遑多让了。”   裴明比曲陵南晓得些掌故,此时变了脸色,道:“是,是当世第一修士,太一圣君左律么……”   云埔忧虑重重地道:“除了这个修为已臻化神后期的老妖怪,咱们琼华派,又何曾顾虑过哪一个?他一出手,只怕咱们所有师尊老祖加起来,都不够人家瞧的。” ☆、第 53 章   他二人尚未飞至主峰,已被一阵移山填海的威压神力逼迫得呼吸维艰、举止停滞。远远的,只见半空中三股剑意合力围剿当中一人,仔细一看,那三人皆着蓝衣道袍,当中一人相貌清俊,面目和善,正是掌教师尊涵虚真君;左手一人年纪看着较长,也是慈眉善目,曲陵南与裴明等小弟子见他却比掌教师尊要熟悉得多,正是讲经堂长老;右边的道人他们却从未见过,他看着年纪比涵虚真君还稍长,面目严峻,手中法器却是一柄乌黑长鞭,劈空甩开,方圆数十日皆为之一震,几乎令人感到那鞭子便是抽在自己身上那般心惊胆战。   “戒律堂长老。”云埔童子皱眉道,“连他老人家都来了。”   曲陵南没顾得上听云埔童子说什么,她此刻全副心神皆被远处交手四人吸引。不只她,身旁的裴明此刻也全神贯注,贪婪地注视场中人物一举一动。高阶修士交手千载难逢,而类似这般玄武大陆的顶级修真高手过招,则是许多修士终其一生都无幸目睹的一大盛事。   此刻己方琼华三老皆为元婴高手,论修为,则戒律堂长老略胜一筹;而论法诀变幻精奇、妙不可言,却是当举讲经堂长老;而若论稳重自持、从容不迫、攻守兼备,则首推掌教师尊涵虚真君。这三人各有千秋,单挑出来,任一手法攻法皆能令弟子参悟半生、受用无穷,如今合起来连绵不断,宛若秋水长天,一望无际;又如惊涛骇浪,气势汹涌。   曲陵南只恨不得自己多长几双眼睛,多长几个脑袋来观看参悟。然以她的修为,往往相通了一招,再定睛看去,场上众位师长已然拆过十余二十招。到得后来,她已顾不上领会其间妙用之意,只瞪大眼睛,恨不得牢牢将众人所使刻进脑子里。   可瞧着瞧着,她的注意力渐渐让场中那人夺了去。原因无他,如此多厉害法诀法术,绵连不绝、攻势凌厉,却始终奈何不得场中那人一分半毫。甚至那人并未挪动半分,双手空空,未见任何法宝法器、符箓法诀,只伸手随意拆招,挥洒自如。   曲陵南如今灵力尽失,自是看不出场中三位师长看似出招不断,实质上却被那中间之人散发出来的压倒性威力弄得灵力窒滞、抓襟见肘。但她却看出来,当中那人出手看似随意,可却处处掣肘,令三老的攻势尽数落空。   斗到酣处,那人忽而仰头举臂,这一寻常举动,尽令曲陵南心头大震,果不其然,也不知那人如何做的,手指一划 ,虚空中突如其来一股强劲疾风,越卷越强劲,直横扫千军、吞噬万物,哗的一下猛地吹来。涵虚真君脸色一变,虚空剑诀不断发出,同时大喊一声:“退!”   三位元婴高手同时往后急跃,狂风夹着刀刃疾驰而过,轰隆数声,堪堪将主峰山石吹堕不少。这等巨大威力令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只听身旁的裴明结结巴巴道:“风驰剑诀,这,这才是风驰剑诀。”   小姑娘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风驰剑诀这般厉害,她忽而心生庆幸,当日与她比试的云晓梦所用的“风驰剑诀”,恐怕连赝品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件劣质的模仿品,若她真能习得此剑诀真髓,恐怕现下就没她曲陵南什么事了。   “太一圣君,就为徒子徒孙这点事,您真要对我琼华不依不饶么?”涵虚真君朗声问道。   疾风过后,当中那人渐渐露出面目,这传说中的当世第一人,却原来是个看过去不过三十几岁的男子,身材挺拔、剑眉星目、英俊不凡。这男子身着葛衣短打,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纹饰,比之禹余城任何一位寻常弟子都要来得朴素。他此时听闻涵虚真君的话语,微微皱眉,两片薄唇上下一碰,淡淡吐出两个字:“来打。”   他话音未落,五指微张,五股疾风无端而起,四下再度风云翻滚、夹杂闪电霹雳不断。三老面色严肃,个个不敢托大,立即全神贯注,给予应对。然修真一道,越往高处走,修为之差距越明显。太一圣君入化神期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早已修至化神大圆满,只不知为何,一直无法渡劫成仙。可他便是不成仙,此时也是半仙之体,元婴修士再厉害,与他相较也好比肉体凡胎。化神期前他可能需法器法诀相助,入化神期后,则天下再无法器法诀能与之相匹配。他站在场上,与众位元婴修士一比,高下立判。   然堂堂琼华,便是神仙踢馆,说不得也得挡上一挡,更何况这半仙乎?涵虚真君三人暗吞助灵丹补气,双手一拍,仍旧跃上对阵。   只这次太一圣君似乎不愿再逗他们玩,他双袖一翻转,一个巨大的暴风漩涡于掌底生出,漩涡中隐隐有雷电闪烁,其威力之大,竟不逊于天劫雷阵。涵虚真君等人一见,均露惊色。戒律堂长老当机立断,大喝一声,灵力灌入长鞭,直指雷阵破空而来。涵虚真君亦不敢怠慢,双掌翻飞,虚空剑齐出;那边讲经堂长老法诀一变,全换成雷霆万钧之凌厉攻势。   他三人皆欲抢在太一圣君发难之前破了这见鬼的风驰剑诀,生恐此人下手无度,琼华众弟子要糟了池鱼之殃。然化神期大能修士威神之力,又岂是那么好破?只见太一圣君脸上带了兴味,深吸一口气,竟瞬间抽取周遭灵力,凝成软绵绵,却又无坚不摧的防护之阵,将诸种攻击抵挡在外。随后掌下疾风漩涡抛出,刹那之间,竟扩至铺天盖地,宛若整个琼华派皆笼罩在狂风雷暴之下。   太一圣君大喝一声:“去!”风阵迅速卷成漩涡,将三名琼华元婴修士团团围住,三人面色一变,手捏法诀,不得不运息与相抗。就在此时,东西两边一红一白两道闪电飞驰而来,噼啪声中,红色电光硬生生砍断困住涵虚真君的旋风;白色电光将困住戒律堂长老的风阵当空劈开。随即两道电光又齐齐合力,轰隆一声,将威压于讲经堂长老头顶的旋风劈成四瓣,讲经堂长老一跃而起,破口大骂:“太一圣君,你就为后辈们这点不入流的小事上我琼华逞威风,算什么前辈高人,你禹余城数千年清誉,却原来便是逞凶驰恶,一味喊打喊杀么?”   涵虚真君却整顿衣冠,先朝东边施礼道:“多谢道微师兄相助。”   东边半空悄然立着一位仙风道骨、长髯飘飘的中年修士,蓝色道袍一尘不染,左手一柄冰雪长剑,清俊面目上一派冷淡,他说话语气也冷冰冰:“掌教客气了,琼华有难,我岂可袖手旁观。”   “他是谁啊?这般厉害?”曲陵南问云埔童子。   “当然厉害啦,全天底下,与这老妖怪的风驰剑诀能相提并论的,也就咱们道微真君的北游剑诀了。”   裴明见曲陵南仍有些不明所以,便面带恭敬道:“此乃我西那峰老祖道微真君,道微真君入门比掌教师尊还早,故掌教要称他一句师兄。”   “就是教你那厉害剑诀的师长么?”   裴明点头道:“正是。”   “那太好了。”曲陵南握拳道,“你好好练,他日也要成为像他那般的厉害人物。”   少年心潮澎湃,默默点头。   涵虚真君见道微真君一来,脸上神情放松许多,转头对西边朗声道:“孚琛,太一圣君为徒孙之事来咱们这讨公道,你且上前将事态禀报便是。”   曲陵南转头一看,惊喜地道:“是师傅,师傅来了。”   云埔童子冷哼一声道:“总算没惹了事就跑,还算他有点门派良心。”   西边飞来一人,玉面无瑕,风仪万千,正是刚刚凝婴成功的文始真人孚琛。他朝涵虚真君施了弟子礼,转头对太一圣君左律道:“圣君,我上禹余城讨说法,不过为日前练气期弟子大比,我嫡传弟子被贵派弟子下重手毁去丹田讨个说法。我那弟子虽愚钝顽劣,便是有错,也当由我做师傅的施加惩罚,断无假借他人之手的道理。且我弟子不过稚龄女童,入门未及一年,我身为师长,却无发现此徒儿有甚大错,错到罪大恶极,要贵派弟子毁去丹田,断人修行之路!此乃罔顾练气期弟子大比的规矩,视旁人性命修为于无物。往小处讲,是小弟子心肠歹毒,下手无状;往大处讲,却是你禹余城教养弟子不当,妄称名门道宗。”   他原本口才便好,此时侃侃而谈,端得是一身正气,越发掷地有声:“敢问圣君,我上禹余城,贵派一不致歉,二不将犯事弟子交出,左元清道友更是咄咄逼人,颠倒黑白。我原本心存疑虑,为何一练气期弟子上我琼华,却胆敢违背大比规矩,公然伤我琼华弟子,见了左元清道友方恍然大悟,原来却是有长辈暗地撑腰,弟子方敢如此胆大妄为。我迫不得已,出手与左元清道友讨教了一番,原也是冲着禹余城与琼华派多年交好,不可为一不顾大局之妇人,搅了咱们两派交情。然圣君今日亲临我琼华,却又所为何来?是以大能修士威神之力迫我等屈膝,奴颜媚骨,摇尾乞怜?抑或以圣君之尊,行打手之实,致道门正宗体面于不顾,一错再错,令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文始真人,你莫要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上我禹余城,重创我派高阶修士,左元清师妹此刻还生死不明,这笔账又怎么算?!”   孚琛一瞥,只见原来今日场上还来得数位禹余城高阶修士,发话之人,正是城主左元宗的胞弟左元宇。孚琛微微一笑,风度十足道:“若是我下手无状,那左道友尽可找我麻烦便是,这般动不动将老祖请到旁人家里充当打手,也是太一圣君心怀宽阔,又疼爱徒子徒孙,若换作我琼华师尊,那是无法可想。”   他这话明褒暗贬,直将左律此番作为说得一文不值。左元宇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此时却听涵虚真君轻咳一声,不痛不痒地训斥道:“你个猴儿,当着诸位道友的面,连你师傅都能开涮,真是岂有此理!”   孚琛忙行礼致歉道:“徒儿不敢。”   涵虚真君哼了一声,道:“太一圣君,事情缘由不过尔尔,不值我两派大动干戈。这样吧,你派弟子有错,孚琛上门伤人亦有错,两下揭过,就此作罢便是。云埔,云埔!”   云埔童子翻了下白眼,不甘不愿地驾着蒲团上去,上头还载着一个曲陵南,一个裴明。涵虚真君见这三个小家伙凑一块又是来看热闹,忍不住眉心一跳,却不好训斥,只说:“将琼花玉露丹拿来。”   云埔大叫道:“师尊,那丹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方子上的灵药难寻,炼制极难,我才不给!”   “拿来!那不是你的私产!”   “不给!凭什么孚琛闯祸,要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此时道微真君在一旁冷冷地插嘴道:“让你拿便拿,啰嗦作甚?”   云埔童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道微师伯,此时听他发话,只好一脸肉痛地自怀中掏出储物袋,磨蹭了半日,才摸出一个玉瓶,递过去道:“只有两颗。”   涵虚真君接过,打开瓶盖,一股清香瞬间扑鼻而来。他颔首倒出一颗,道:“琼花玉露丹有起死回生、重塑金丹之大用。我琼华也只余二颗,现下便赠与左元清道友一颗,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服下此丹便无大碍,他日修行进阶也大有裨益。”   此灵丹太过珍贵,此举已然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左元宇脸上也好看许多。他不是左元清那等无知妇人,脑子一转,立即明白利害关系。当即恭敬接过,道:“涵虚真君化干戈为玉帛,实乃我道门幸事,多谢真君赠药。”   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涵虚真君此刻脸色也温和不少,对太一圣君道:“圣君难得莅临本派,不若入殿小坐,待我奉上清茶,以尽地主之谊?”   左律此刻皱眉,指着孚琛与道微真君道:“一冰一火,紫炎北游,难得,来过招。”   孚琛挑眉,道微真君脸上冰冷,刷的一下亮出掌中冰剑问:“还打?”   左律眼睛一亮,便如孩童见到新奇玩具一般跃跃欲试,总算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无高手过招,我来琼华作甚?” ☆、第 54 章   道微真君一贯面无表情,长剑横胸,整个人笔挺傲立,宛若万年冰雪雕凿而成。他视线持平,目光中无悲无喜,便是对着化神期老怪,亦毫无惧色,却也未见得有多欣喜。与他相较,孚琛的表情却多了许多,他一听到左律的话,脸上当即露出常见的温文浅笑,配上那张脸,当真如和风熏柳,令闻者如沐春风。只是凭着对师傅的了解,曲陵南却能从中瞥见师傅眼中的一丝讥讽,以及他微微的兴奋。似乎与左律这样的老妖怪过招,于他也是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之事。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冲左律礼数周到地道:“晚辈忝列琼华真人一流,本领低微,况凝婴初成未过百日,如何是圣君对手?再则圣君尊驾琼华,我派上下蓬荜生辉,更断无与贵客过招之理,万望圣君恕罪……”   曲陵南心忖,师傅这是又开始装模作样了,虽不明了为何他处处爱在外人跟前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受礼模样,可本着师傅做事定有其道理的原则,小姑娘还是愿意把师傅想得不是那么无聊。况此刻他对着的那个男人爱打架,偏生又本事太强,适才三位长辈合力与之交手,都落了下风,现下只师傅和那位道微真君二人联手,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不来,故想来师傅说些大话,把这无甚意义的比试忽悠过去,也是对的。   可她还没心忖完,那厢师傅又道:“若是圣君今日兴致颇高,有心指点晚辈,那晚辈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圣君修为太高,我等有心无力另说,怕只怕圣君胜之不武,赢得无趣……”   孚琛这里东拉西扯,那边左律已然听得颇为不耐,而此番与他同来的禹余城徒孙左元宇更不是草包,当下朗声道:“文始真人,哦,道友虽未办凝婴大典,然在此却实实在在要先尊称一句文始真君了,文始真君莫要过谦,阁下大名响彻玄武大陆,天下修士谁人不知?您与道微真君皆为修士翘楚,当世高人,再这般谦让下去,怕是明年也谦让没完。不若这样,以一炷香为效,一炷香内,三位各显所能,斗个痛快,一炷香后,三位团团罢手,以招会友如何?”   孚琛笑着道:“左元宇道友此言差矣,我等修为岂敢与日月争辉?圣君的风驰剑诀,一动之下便是移山填海之大能威力,道微师伯的北游剑诀当然可以与之斡旋,我却身无长物,连本命法器也炼制不久,管不管用还另说。与圣君过招,别说一炷香功夫,只怕顷刻之间,我这新鲜出炉的元婴修士就得去见琼华列祖列宗,虽然圣君有命,小道舍命亦不为过,然我终究是琼华弟子,这条命还想留着多炼几年……”   左元宇何尝想过孚琛一张好皮相之下讨价还价没脸没皮,一番话说下来全然不顾道统正宗修士傲气,直与市井无赖无异。饶是他心思慎密,此刻也被气得不轻,再好修养,此刻也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文始真君真是会说笑话,谁人不知你天纵奇材,况你如此自贬,又将你师尊涵虚真君置于何地?”   他原以为以涵虚真君这般遵道统的修士听了,定会羞愧,继而出言呵斥孚琛,哪知涵虚真君一派道骨仙风,笑呵呵地道:“左道友见笑了,我这徒儿自幼胆小,做事就爱个瞻前顾后,可话说回来,他要整日忙着比试打斗,打不过谁就来老道我跟前哭要师傅替他做主,那才叫不知将师长置于何地啊。”   左元宗万万没想到谦逊和气的涵虚真君也会出言讥讽,他对上涵虚真君一双明察秋毫的眸子,心里不觉一惊,以为所思所想皆逃不脱他一双眼睛。他慌忙别开眼,不敢再乱言语,却听左律淡淡地问:“你待如何?”   孚琛等的就是他这句,当即微笑道:“圣君,风驰剑诀名扬天下,晚辈甚为敬畏,未免束手束脚……”   左律平淡地道:“我不用便是。动手。”   孚琛微微皱眉,眼中情绪不明,此时只听道微真君冷冷道:“孚琛,废话忒多,打了就是。”   孚琛侧脸一看,只见道微真以运起北游剑诀,手中冰剑顷刻间化作七八十股,剑刃皆对着左律,左律眼睛一亮,颔首道:“来!”   哗哗声中,空中七八十柄冰剑每剑又再化作七八十样,顿时半空皆是冰剑,瞬间齐发,破空而去。疾驰声中,道微真君毫不留情,右手一团一划,众剑成网,声势夺人。   左律面露兴奋,手掌一翻一推,他身边的空气骤然陷下一个巨大窟窿,他再一兜,那窟窿顿时长大到无边无际,宛若一面看不见的软墙,每柄冰剑击中都犹如打入棉花中不着力。左律手一收,陷入软墙中的众多冰剑竟然都犹若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掌掐住剑柄一般,喀嚓声不断间,齐齐被碎。   就在此时,孚琛的紫炎刀已然运起,巨大的紫色火刀声势浩大,夹着炙热火焰,直劈那堵软墙,刀势凌厉,锐不可当,便是那又软又有弹性的墙也被这股强力硬生生撕开口子,嗤嗤声中,口子越来越大。道微真君抓住时机,灵力运转,一柄巨大的冰剑凌空而起,北游剑意宛若流光烁影,游走整柄冰剑,璀璨夺目,顿时直插被紫炎刀撕开的软墙。左律眼中亮光愈盛,见此势不可挡的北游剑意直取面首,竟面不改色,不闪不避,反倒生出愈多兴味之色。他大喝一声,双掌平平一推,直将北游巨剑抵住三尺之外。道微真君一见,立即挥袖,凌空注入七八成的灵力,登时逼得左律直直向后滑行数丈。   左律眼睛微眯,忽而一笑,手指轻点,如沾花拂柳般轻柔,却就在这一点之间,一道亮光自他指尖溢出,宛若灵活的丝线一般缠绕住北游巨剑;他再手腕翻转,那亮光丝线猛然缚住剑身,左律神色一凛,用力一捏,喀嚓数声,整柄巨大的冰剑瞬间被丝线勒成数段。   曲陵南看得眼睛发直,北游剑意有多厉害,她比谁都知道。当日裴明不过三脚猫功夫,便能驱使一柄超出其修炼阶段的巨大冰剑,险些轰倒讲经堂。这一剑诀之所以能与风驰剑诀相提并论,最大的原因便在于,它能于使用瞬间提高攻击力和杀伤力,令施用者散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不可思议之能量。   而道微真君修炼北游剑诀时日深远,功夫又岂是裴明能相提并论?他便是顾虑左律身份,适才出手未尽全力,然亦用力达七八分。可这样杀意巨大的剑诀,在化神期老祖面前,竟然能被其徒手折断。   她心忖,这个左律难怪成为当世第一人,修士修炼到这个阶段,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皆有可能,动辄天地色变,四维震动。   像他这样何必成仙?本身已然臻于化境,成仙与否,反倒其次了。   只听她师傅一声怒吼,发须瞬间转红,浑身燃起紫红色火焰,手持紫炎刀飞身跃起,身与刀化作一线,竟不顾一切向左律扑去。曲陵南失身大喊:“师傅!”   那边涵虚真君与道微真君也纷纷色变,一个喊:“不可!”,另一个喊:“圣君手下留情!”皆双双飞去。可他们到底晚了一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左律已面色冷峻,双手齐推,化神期修士巨大的能量瞬间释放,孚琛的紫炎刀虽劈开他的防护罩,然却也被他一双肉掌穿透刀刃,直取咽喉。   就在此时,一个女童的声音尖利喊:“放下我师傅!”随后,一个裹着厚厚大氅的毛球猛地冲了过来。左律初初以为是灵兽一流,正要拂袖赶开,哪知那个毛球半空突然力气不继,直直掉了下去,大氅散开,露出一张五官尚未张开的女孩之脸,左律一瞥之下,眼露诧异之色,随即想也不想,五指张开,瞬间将那女孩抓到跟前。   曲陵南情急之下自蒲团那扑过来,可扑了过来才想起自己重伤未愈,哪有一点灵力能支撑自己使出纵云梯?正在她扼腕此番救不到师傅,自己也要摔成肉泥时,却不曾想被一股极大的吸力裹住,整个人忽的一下被扯到某处,随即被人拎着领子提到半空,她睁眼一看,那拎着自己跟拎个麻袋似的人,正是师傅万万打不过的活了千年的老妖人。   离得近,她才发现左律看起来比远处端详还要年轻,眼眸墨色深邃,皮肤毛发无一处不展现出这句皮囊正处在力量与灵活度的高峰期。不仅如此,这个老东西居然眼神清澈,流露出简单的困惑,又有迟疑,又有欢喜。   曲陵南还搞不懂这算怎么回事,突然间又被左律举到近前,几乎鼻子碰到鼻子,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似乎要将她整个淹没,随即她脑子一疼,一股寒气直钻入脑。   这个人在勘探她的脑子。   曲陵南大惊,她活了这么大,首度感到在绝对的强势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能为力。她咬着牙,僵硬着身子,硬生生地捱过了被左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探察了一遍,似乎连五脏六腑,连丹田内海,连意识精神都被他仔细翻了一回后,左律手一翻,将她放到脚边。   曲陵南气喘吁吁,比打了一场生死之架还累,她刚松了口气,却又立即想起她师傅还没脱困,抬头喊:“喂,把我师傅放了!”   左律仍旧卡着孚琛的脖子,问:“这是你师傅?”   “对。”   “为何我要放他?”左律认真地问,“他适才对我有杀意。”   “为什么不能杀你?”曲陵南奇怪地反问,“你上我们琼华来不明不白就踢馆,连斗数人没人能耐你分毫,整个琼华的人在你跟前都丢尽了脸,不想杀你,难道还留你吃饭?”   左律想了想,道:“言之有理。可我为何要放他?”   “因为你打架没对手了。”曲陵南耐心跟他讲道理,“你看看我师傅,比你年轻一大截,天赋好又勤奋,这样的人,你给他时间,他爬到你这么高的位置是迟早的事。他还不是你们禹余城的人,跟你打架不会给你留面子,你日后再收拾他,肯定比现下就宰了他有趣很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左律惜字如金地问:“要我放人?”   曲陵南点头道:“正是正是。”   左律一下松开手,孚琛一得自由,立即抢先一步,将曲陵南整个卷入袖中,抱着一跃而开。   左律并未阻止他这么做,他目视远方,似乎沉入自己的思绪当中默然不语。趁着这当口,孚琛狠狠一拍曲陵南的脑袋低声骂:“不要命了吗?扑过来干嘛?有没有脑子啊?这种情况下他怎会杀我!”   曲陵南嘿嘿笑了,随后,她把脸埋入师傅怀里,闷声道:“师傅,咱别折腾着行吗?”   “嗯?”   曲陵南抬起头,道:“我此番若真活不成了,可不想要死那天找不着您。”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过了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果然病了就更傻了。哪个说你活不成?我第一个不答应。”   曲陵南嘿嘿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眶却莫名其妙有些酸,她吸吸鼻子,抱住了师傅,转头还有空瞥了呆愣愣的左律一眼,道:“师傅,那怪人傻了。”   孚琛没回答她,不一会,左律却回过神,开口道:“她姑且先活着。练气期弟子,丹田碎,麻烦。”   曲陵南听得莫名其妙,孚琛却收紧抱着她的胳膊,朗声道:“圣君所言极是,若小徒是金丹期弟子,小道便是凭着违背门规,也会求师尊赐下琼花玉露丹。”   “重塑丹田。”左律轻描淡写地道,“功法给你。”   他抛过来一个玉简,孚琛接了,左律又道:“她先不能死,她死你死。”   曲陵南这句听明白了,探头纠正左律道:“我爱死便死,只与老天爷有关,与旁人皆无关。”   左律道:“我尚未想通。”   “想通啥?”曲陵南皱眉道,“你想不通我便不能死啊?”   左律点了点头。   “麻烦。”曲陵南建议他,“你快快想通吧,不然你本事太高,还不让我死,我活着还得算你的份,忒麻烦。”   左律又点点头,道:“十八岁再来。” ☆、第 55 章   左律临走前说道“十八岁再来”,曲陵南并明了确指何意,她无甚兴趣去了解。事实上,在她看来,这位当世第一修士说话固然要紧的不说,说的都七零八落,做事更有些不着四六。只是爱打架这点合她脾气,但若爱打架的对象是她师傅,那又另当别论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番左律不按牌理出牌,不出数日,已然传遍四大宗门。有人道她天资卓著,乃万年难遇之良才,连禹余城老祖都不忍她明珠蒙尘,修仙无望,故赐下亲传功法,助她重塑丹田;又有人道她虽年纪尚幼,却能说会道,一张小嘴投其所好,直将老祖哄得眉开眼笑,一高兴,便将禹余城弟子都无缘获得的不传功法赐予她;还有人道她原本便是太一圣君故人之后,太一圣君念及旧恩,惠及后人,故赠功法以结善缘;更有人道她姿容不凡,小小年纪便已有神女之貌,太一圣君一见倾心,遂以功法为媒,欲与之结双修之缘法——不过这种说法只冒了个头便被掐下,因实难取信于人。修真之人多容貌出众,众女修更是婀娜娉婷,各有千秋;旁的不说,禹余城内女弟子便多美人,太一圣君若果真好色,又何须舍近取远?况左律何等人物,若真那么容易为色所惑,哪来今日化神期大能修为?   故流言纷纷,莫衷一是,然一点众人却是能肯定,那便是无论这女娃是谁,她长得如何,每个修士都心中暗叹此人仙缘厚泽,运气实在好到令人嫉妒。一来便拜孚琛为师,投身名门正宗,一跃而成内门亲传弟子,这等殊荣已然令众人侧目;比试场上身受重创,师尊一出关竟为她亲自去与对头讨说法找场子,这等偏宠,整个玄武大陆看过去没几个弟子能有。而她又偏能起死回生,连太一圣君都对她青睐有加,亲赐功法,助她重塑丹田,这样的福泽简直无法可想。   一时间,陵南一名几成好运气的代名词,各门派小弟子们争吵内讧常骂对方一句“你有甚么了不得?有本事上琼华跟那个叫陵南的比上一比。”   这句话一出,仍是对方得了天大的宝器,抑或传承多难得的心法秘文,都得悄无声息蔫吧下去。在他们的想象中,此刻的曲陵南在琼华派定然受尽师长恩宠,师尊爱护,自己手里这点东西,拿来同伴中炫耀尚可以,可拿去跟人家传承数千年一个大门派中最受宠的小弟子比,那就不够瞧了。   可天地良心,此刻的曲陵南身上挂着的储物袋仍是当初师傅用剩下的那个,袋子里的东西也只少不多,连灵石都没多赚一块,衣裳都没多得一套。孚琛待她也就是比养头灵兽多花点心神而已,何来的恩宠无限?   至于孚琛替她上禹余城找场子踢馆,也不过是此人性格偏狭,容不得旁人欺侮他的所有物而已。而左律赐功法就更莫名其妙,小姑娘至今不明白他那句想不明白,十八岁再来是啥意思,想不明白便不费脑子想,就当那老妖怪日行一善,正好那日的善落到她头上,如此而已。   然无论如何,小姑娘到底是因祸得福。左律赐下功法名为“天心功法”,顾名思义,正是求玄窍通开,三才同心之意。此功法并不如外人所传般有多玄妙高深,相反异乎寻常地简单,即以人人尽有玄窍,贤者启之,愚者闭之,讲的都是如何开启玄窍的法门。   此功法若是筑基金丹期修士得之,就如鸡肋一般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盖因修士若筑基得成,于玄窍识海的修为自有源自师门心法的一番体悟,旁人所说便是再有理,那也是罗里吧嗦,于己无益。而曲陵南的情况正好比平地塌方,亟待重建,此时重头修“天心功法”,反倒应了其中所言“太上大道,贵乎心传”了。   她得了这功法后,便照惯常所做,先将功法从头到尾背到滚瓜烂熟,然后再徐徐修炼。原本修士传功法,只需将玉简贴前额,功法自然入脑中,甚少有人靠这般原始法子背书。可曲陵南际遇与旁人不同,拜师拜了个以抓弄她为乐的师傅,入山门又遇上个爱敦促弟子们背书的太师傅,一来二去,小姑娘反倒奇怪能背的东西,为何要贴脑门图省事?须知功法一途,自来不仅修本事,还修体悟,若一字一句不经背诵,不经领会,又如何得窥其中真义?又如何得心应手,举一反三?   她是笨人笨法子,反倒无心插柳入了正途。背下“天心功法”后,小姑娘便发觉,此功法中所载意思,与本派《琼华经》有异曲同工之妙。大道飘渺,不在乎外,不在乎内,内外之间,不具形态,不具色身香味,然却于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能得现。如此一来,非入定吐纳方叫修炼,非闭关缠斗方叫练功,而是无时无刻不在窥大道之途,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六根之引。   所谓的大道体用,便是以身为筏,自在遨游,机和神融,豁然洞然。   小姑娘忽而觉得自己进入一片全新的天地,一片从未见过的壮阔浩瀚宇宙。   她心中雀跃,只不知如何表达,仿佛体内有澄海一片,波澜不兴,体外有天河壮阔,息息相通,丹田玄窍,忽而都不算多重要,身都虚无,丹田玄窍又是什么?   一种由衷的大欢喜令她禁不住要涕泪交加,只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下了石床,跑出屋子,茫茫然间只要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将这欢喜与师傅分享。   曲陵南突然间刹住了脚步,屋外艳阳天底,青松之下,孚琛闲着没事,正举起一柄长剑慢悠悠地舞着全琼华人人皆会的健体剑法。他道袍翩然,姿态妙曼,阳光洒在他身上,当真如梦如幻,仙姿缥缈。   曲陵南从来知道师傅长得好看,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师傅,可在这一刻,她心中如同被巨石撞击,冲入洪流,卷入巨海,一股陌生的情绪席卷而来,似乎很高兴,然而又辛酸。   青松蓝袍,映日生辉,这一幕宛若篆刻,从此深深铭写在她的脑中。   她看着松下舞剑的孚琛,忽而泪流满面,她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微笑,她心忖,我能这么看着他真好。   此时此刻,唯我一人能这么看着他,真好。   没来由的,她脑子里想起娘亲哼唱过的那首童谣,那歌词她忽然就懂了,那分明是凄楚中透着欢喜,期盼中透着艰辛: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作者有话要说:这首歌我已寻了曲子,歌词也填了半首,但没找到人唱,一直闲置着。可能像这样的童谣比凄楚的情歌更能打动我。   我向来理性,下笔从来有度,但此时此刻,我也管不住曲陵南的心。 ☆、第 56 章   曲陵南不知看了多久,然后默默拭去眼泪,转身离去。   她在这一刻不知为何退缩,大概是适才美景触动了心中几分的自惭形秽;大概是心绪没来由地有些慌乱,可她不明白这等慌乱所为何来。   她满心俱是欢喜无限,千言万语,然真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又觉得言语无力,无从诉说。   又或者,所有缘由,皆不成缘由,她只是在天不怕地不怕之余,忽而一种生出浓烈而陌生的悲伤。   原来欢喜之尽头,却是悲伤。   小姑娘并不很明白那种陌生的情愫具体所指何物,她只是很喜欢这样的相处,只有彼此二人,再无杂糅琐事纷扰。这样的师傅,好看到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喜欢到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如此,反倒要退后一步,不能靠前。   就这么看一两眼便已够了,小姑娘抬头,她想老天爷虽然以前待我不咋地,可从遇上师傅开始,就连老天爷也忍不住开始待我好。   在冰洞那会,他便挡在自己前面跟上古凶兽对决;闭关冲阶时,他再不耐烦,十只飞鹤他会回一两只,从没因闭关就将自己丢到一旁不理不睬;出了关,听闻自己被欺负了,就上禹余城踢馆,护短护得理直气壮。   就连自己冲到左律那老妖怪跟前时,师傅脱困第一件事,也是将自己抢了过去,牢牢抱在胸前。   曲陵南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师傅待自己的好,她自小没爹教导,没娘疼爱,师傅便是全天下对她最好的人。   这么好的人,还这么好看,天资纵横,众人倾慕,这样的人,便是你将全天下的好捧到他跟前给他都是应当。   然而,纵使你真能将全天下的好塞给他,又与他何干呢?   曲陵南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忽而想起自己的娘亲,疯疯癫癫,由情入狂,以往觉着她瞎折腾全无意义,现下小姑娘却忽而对此有了不同的看法。   她娘不是没意义,而是她想了一辈子,都没理清楚这笔账。   其实她娘是想嫁给傅季和,生儿育女,过和美日子的吧?可她再怎么渴望这件事,傅季和不当回事,又有什么办法?   人之所以会疯疯癫癫,就是将我之所欲与他之所求混成一通,没理清楚,纠成一团麻花,一辈子都搅合不清。   所以她娘不是贱,而是傻。   傻得没边。   曲陵南忽而觉着,她有些懂得了那个傻得没边的娘亲。   然世间缘法,原本便是自有因缘,半点不用强求,今时今日,她曲陵南能做孚琛的弟子,这便是他二人今时今日的缘法,喜欢看师傅,不意味着要师傅也喜欢看自己,这是俩回事,可万不能混为一谈。   曲陵南呼出一口长气,抬头望天,天空壮阔,无边无际。这满目春光,明媚鲜艳,放眼高空,恨不得振翅飞翔,可惜身无双飞翼,却有一线灵犀,与天地交汇。她心忖,在这样好看的景色中见着那般好看的师傅,她仍然觉着,自己的运气真好。   曲陵南不知道的是,她刚一离去,孚琛就住了剑。   他修为已至元婴期,神识早已遍布浮罗峰峰顶方圆数十里。曲陵南一跑出来,他便已知晓,在这个傻徒弟发呆的时候,他已然用神识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遍。   一遍就足以判断,左律给的《天心功法》已然奏效,他与师尊、云浦童子皆无法重塑的练气期弟子丹田,左律那个老东西一本功法,竟然真的奏效。   真不愧是太一圣君。   他能徒手拗断道微真君的北游冰剑,能一手透过自己的紫炎刀卡住自己的喉咙,甚至涵虚真君、戒律堂、讲经堂三位琼华派耆老联手,都不过陪他玩玩而已。一个人的修为厉害到这等程度,真叫旁的修士拍马难及。   孚琛目光深沉,灵力运去,紫炎火瞬间将整柄剑烧成灰烬。他手一扬,灰烬散于风中,孚琛眼看着灰飞烟灭,面上无一丝表情。   他随后转身,缓缓步入屋舍。自他上次凝婴雷劫凶猛异常,几将浮罗峰顶主殿偏殿一概劈塌,他凝婴成功后,施法移去断梁碎石,然昔日的巨构华屋,终究是荡然无存。   孚琛并不在意这些,他也懒得去重建琼楼玉宇,昔日殿后还有数间简室没遭殃,他与曲陵南便一人一间,住了进去。   断垣残壁间有一块被削得七零八落的巨石,据说当日众练气期小弟子以为他渡劫失败,被压于巨石之下,便一人一招妄图将这块大石头挪去。   孚琛初初听得,还诧异一人犯傻便罢了,怎的一众人全都犯傻。难不成以为他如此不济,元婴期修为被压于石头下真个要待一群小弟子施加援手?可云浦一番话令他明白事情来龙去脉。云浦道:“那是陵南带的头。陵南彼时身受重伤,然仍妄图以肉掌推石,众人感念其孝心,这才众志成城。”   他眼睛一瞪,骂:“你可别出言讥讽啊?也不想想你那个傻徒弟是为了谁。”   孚琛心中一面不以为然,一面却有种奇异的微微颤动,是啊,他向来晓得自己收的这个徒弟有些与众不同,然没曾想,是与众不同的傻。   孚琛所居静室与曲陵南的隔了不远,仍能听得那边朗朗的背书声。   孚琛侧耳一听,听出了她在背诵《琼华经》。   自她身子好转以来,每日必读《琼华经》一遍,这据说是涵虚真君给她吩咐的功课,可自己师傅孚琛最了解,散漫随性,宽和温柔,他说功课,弟子们若不爱诵读,涵虚真君也从不苛责。   如昔日的自己与玉蝉,哪个不是将这文绉绉废话连篇的《琼华经》抛诸脑后,可自己的傻徒弟,却一丝不苟,将之背得滚瓜烂熟,这还不罢休,还要温故知新。   倒好似这《琼华经》乃无上功法一般。   孚琛听着听着,没来由有些心烦,他原本可下禁制,令这外头声音一概摒除。可他没这么做,他站起身,信步来到曲陵南屋外。   曲陵南摇头晃脑背得正高兴,冷不丁一抬头,见到他吃了一惊,随即脸突然变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师,师傅。”   孚琛皱眉问:“见着为师一脸心虚模样?”   曲陵南脸更红了,居然有些扭捏起来。   孚琛没耐心去探究她的心思,坐下来问:“你早起见我舞剑,有何感觉?”   “啊?”曲陵南愣愣地答,“感觉啊,感觉就是师傅你舞剑真好看。”   孚琛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骂:“笨,再想。”   曲陵南想了想道:“似乎健体剑法使得有些慢。”   “还有呢?”   “慢得离谱。”曲陵南偏头问,“师傅,你不会是忘了那套剑法怎么走的吧?”   孚琛怒道:“我是舞给你看到的,你以为你鬼鬼祟祟躲一旁为师不知道么?”   曲陵南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问:“那个,你,你知道我在看哇?”   孚琛冷哼一声。   “我只是看看,没想干别的……”曲陵南磕磕绊绊地试图解释,她怕师傅察觉心底那点没来由的欢喜,慌慌张张地道,“我真的只是看看,师傅舞得那般好看,我看呆了,真的……”   孚琛挑眉,微微一笑问:“你只看到好看二字?”   曲陵南知道要糟,每次师傅这种表情,便说明他已然恼火。她这个师傅与旁人不同,旁人恼火会吹鼻子瞪眼,她师傅反而要笑,笑得越温文尔雅,就意味着心里的怒火更甚。她慌忙道:“不不,还有,觉得师傅慢,慢得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有……”曲陵南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孚琛一甩袖子就将她摔了个狗啃泥,曲陵南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只见她师傅笑得越发温柔,可手一伸,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我于舞剑中汇入剑意,你之前已修师尊虚空剑诀,怎的连这点剑意都瞧不出来?”   “啊?”   “你丹田重塑,意味着灵力修为皆要从头来过,你今年已然十一岁将近十二岁,到十八岁时,你莫非还要当个庸庸碌碌的练气期弟子?!”   曲陵南没觉得当练气期弟子有甚不好,可她脑子里难得灵活了一回,明白这么说师傅要怒火欲盛,于是忙道:“我,我也不想,可我资质那个平庸……”   “胡说,我的弟子怎会资质平庸。”   “是,可师傅哇,我现下能答应你啥,不代表我必然能做到啊,”曲陵南老实地道,“再说了,我要练得好也没用,再来几次意外,我很有可能一觉起来又回到原点啊。”   孚琛脸色变化不定,随后点头道;“你说得没错,因此为师决定让你闭关修炼,若到十八岁时,你仍修不到筑基成功,那便自行下山,从此你我形同陌路,桥归桥路归路,我不当庸才的师傅,你也别不配做我的弟子。”   曲陵南大吃一惊,瞪大眼睛问:“师傅,你说笑的吧?”   “我一语千金。”   “不能,不能商量商量?”   “你不奋起直追,还待讨价还价,心性不坚,进取不够,已然不够资格做我的弟子!”   曲陵南垂下头,闷闷地问:“师傅,我一闭关六年,都不能出来么?”   “不能。”   “也不能见你?”   孚琛一顿,道:“你若真个闭关,光阴倏忽便过,六年算什么?”   曲陵南抬起头,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内里有单纯又直接的依赖,令孚琛忽而心生不忍。   “大不了,还让你传纸鹤便是。”   曲陵南点了点头,小脸上却尽是抑郁之色。   孚琛扶住她的肩膀,弯下腰来道:“小南儿,那日太一圣君的本事你也见着了,你难道不想有朝一日跟他一样问鼎苍穹,直冲云霄?”   “不想。”曲陵南干脆地道,“他练功都练傻了,说话也不利索,我不想像他那样。”   孚琛脸色一沉。   曲陵南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可我晓得师傅是想的,师傅生来便是要做高于别人的人,见识到那老妖怪的本事,您肯定要嫌自己本事不够大。”   孚琛不自觉地松开了握住她肩膀的手。   “师傅,我晓得的,”曲陵南垂下头,闷声道,“不仅您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我也需如此,做你的弟子,原就与琼华旁个师兄弟不同,你不许自己败,也不许我败,谁让你只有我一个弟子呢?”   她抬起头,目光熠熠,缓缓道:“为这个,我也得奔筑基去。我晓得的,师傅你放心。”   孚琛别过脸,道:“你懂事就好。青玄心法……”   “我早已背下,此后六年,当以此心法为主。”   “这就对了。”孚琛转头,面露微笑,道:“你能这么想,为师心中甚慰。青玄心法博大精深,你练好了,往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曲陵南默默点了点头。   孚琛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小南儿,你莫要忧心,为师替你布了聚灵阵,准备了筑基丹,还寻了上古冰洞里的玄石雕成宝座赠你。咱们浮罗峰灵力最好的一处洞穴,为师也将之布置为你闭关所在。洞外有我下的禁制,便是师尊亲来,也无法轻易打开,你尽可在其中静心修炼便是。”   “我真的看不到你么?”曲陵南问。   “也罢,”孚琛有些无奈,只好道,“我再为你安一面镜花水月,可使用三次,你若实在记挂师傅,就用那个见我吧。” ☆、第 57 章   这一日琼华山门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弟子们个个身着新衣,佩剑丝绦结得整整齐齐。主峰正殿修缮一新,玉宇璇阶,轩敞美备。仆役们端着寿桃仙果拂尘等物络绎不绝,当中诺大一个金底红寿字熠熠生辉。   这一日是琼华掌教师尊涵虚真君三百岁寿元大典。涵虚真君德高望重,道修深湛,修道人原本无需流俗办大寿,然涵虚真君地位卓然,他的整寿寿辰,琼华上下都愿为之大大操办:一来表示对真君的爱戴亲近之意;二来也为玄武大陆道门正宗聚首碰面创个机会。   故次日一大早,毕璩便领着诸位弟子迎在山门之外,专事来宾招待应酬等事。他办事妥帖细心,又比只一心问道的师长们通些人情经济,这些年下来,早已俨然是琼华派中主持庶务的掌教大弟子。且他素来与涵虚真君亲厚,修为上多得他老人家亲自提点,年纪轻轻已臻筑基大圆满,金丹大成是迟早的事。小弟子们背地里传言,毕璩师兄就连平日吸纳灵气,都有掌教师尊亲画的聚灵阵相助,这等殊荣便是掌教师尊亲传弟子文始与玉蟾二位都不曾有。毕璩虽因辈分所限,无缘入涵虚真君门下,然他不是弟子却胜似弟子。   掌教师尊寿诞之日,分派于十二峰与讲经、戒律二堂的众练气期小弟子们均不得懈怠,齐齐跟着毕璩领些琐事看管——此乃琼华历来规矩,内门弟子需德行兼修,庶务杂事也需早早训练其担当与责任来。需知门派发展,有天资卓著,纵横契阔的弟子固然重要,然这等弟子万中无一,门派要经久弥新,靠的是众人的归属感,对门派的认同与荣耀。历来琼华师长教导小弟子,除倾囊相授、因材施教外,亦放手让他们参与派中庶务,从而培养他们身为琼华人的自觉。且历练考察心性,一言一行皆是修为,弟子于待人接物中呈现的教养与风度,也是师长对其德行考核的重要依据。   因此内门弟子此日皆抖擞精神,谨言慎行,万万不敢在外人面前丢了琼华的面子。有那等不服毕璩,无知无畏的新人,一轮人情世故忙乱下来,再看毕璩有条不紊、分毫不乱,都不由心生敬佩,明白为何掌教师尊对他独有青睐了。   女弟子中有一少女温慈音,入门四年有余,因身具金土二灵根,也算天赋不错,况人又勤勉好学,举一反三,机缘巧合之下被讲经堂长老看中,破格提升为内门弟子——虽说琼华中不乏有此先例,然温慈音出身实在太过穷苦,她生身父母皆做贫贱营生,温慈音每月所得灵石还要换成银子,托人带下山接济父母生活。   琼华乃名门大派,弟子们不是来自修真世家,便是来自官宦巨贾,何尝见过温慈音这等贫苦人家的女孩儿?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众人未必心存恶意,温慈音也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她虽名字绰约,长得却黑壮,站在一众相貌出众的师兄弟中,更显得鸡落凤群,突兀得紧。   琼华派三令五申弟子们不得内讧,然对上温慈音,少年人心底难免带上几分鄙夷几分优越,女弟子们不愿与之为伍,男弟子们私下里更是以谈论其相貌为乐。   没人有意去欺侮她,然也没人愿意搭理她。一来二去,温慈音更是形影单只,无人做伴。但她到底正是慕少艾之年纪,与众女弟子倾慕形貌出众、天资卓著的裴明不同,她喜欢的是稳重谦逊的大师兄毕璩。不仅因为毕璩于一众弟子中地位超然,更因为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毕璩是唯一一位肯好好跟她说话的同门。即便她长相举止毫无美态,然看在毕师兄眼中,似乎她也与一众婀娜多姿,鲜妍娇俏的姊妹们并无不同。她大着胆子问询修炼中的疑难之处,毕师兄也知无不言,丝毫不见不耐。   她心里清楚,毕璩乃是修为高深,故神态平和,对皮囊无狭隘之分,并非对她另眼相待。然少女怀春,意中人便是与她多说一句话,也能欢喜半日,又何尝愿意去多想其间的是与不是之处?今日师尊寿诞,温慈音一大早便至山门外等候,亲手从毕璩那领了一件寻常不过的差事,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待她做完事回转之时,却见得三两女弟子凑一块交头接耳,其中有人一句“真不要脸,现在还敢缠着毕师兄”令她心中一跳,忍不住上前问:“诸位师姐,你们说什么?”   那几名女弟子大概此时被愤慨占了上风,也顾不得平日对她的刻意冷淡,其中一个努嘴道:“瞧见那个禹余城的女人没?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仗着以前毕师兄喜欢她,来咱们这大比时竟敢重创我派弟子,毕师兄从那往后再不理睬于她,她倒好,今儿个竟跟没事人似的又来咱们琼华了。”   温慈音被一句“仗着毕师兄喜欢她”轰得险些站不稳,定了定神才笑问:“什么大比?师妹我竟不知情,烦师姊说与我知可好?”   另一位女弟子白了她一眼道:“那么大的事你竟然不晓得,果真是乡下来的……”   “芳珍师妹,慎言。”旁边年纪稍长的女弟子喝止了她,转头对温慈音道,“慈音师妹,六年前四大门派练气期弟子大比之时,你尚未入门,不知情也是应当,事情缘由太长,我不与你细说,总之你记住,那名禹余城女弟子乃我琼华众弟子的公敌,她曾不顾规矩道义,于比试中毁我琼华弟子丹田,此事太过阴毒狠辣,简直欺我琼华无人,我琼华弟子见她皆要同仇敌忾……”   温慈音吓了一跳,忙问:“毁人丹田?她怎么敢?”   “哼,她怎么不敢?”芳珍冷哼一声道,“听闻这位云晓梦在禹余城仗着人美嘴甜,颇受师长喜爱,做出这等恶事,竟然也只是小惩一番。亏得毕璩师兄当初真心待她,听闻当年毕师兄还曾求掌教做主,只待云晓梦筑基一成便结双修……”   “做她的春秋大梦,毕师兄何等人才,怎会被她一再蒙蔽?你们快瞧,毕师兄把她甩开了,哈哈哈。”最初与温慈音搭话的女弟子年纪尚小,此时已忍不住欢快笑出声来。   “余蘅,小声点。”年纪稍长的女弟子出言制止。   温慈音转头看去,正见毕璩拂袖而去,留下一名身着绿衣裙的女子独自在那。那女子面容美丽,神态凄楚,三分哀怨被她硬生生演绎成七分,平添几倍的楚楚动人。只可惜昔日怜惜她的男子已转身离开,不远处几个琼华派女弟子皆幸灾乐祸地嗤笑出声。众女皆以为云晓梦要羞愧难当,哪知她整顿衣裙,收了脸上的哀戚之色,旁若无人昂首离去,款款走动时风姿绰约,不似被人当面没脸,倒像得了莫大荣耀。   几名女弟子瞧得目瞪口呆,温慈音结结巴巴道:“这,这可真是能人所不能啊。”   她说的是肺腑之言,想的是若自己也能如这位云晓梦这般将他人嘲讽视为无物,不知会快活多少倍。可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却如讽刺,余蘅率先噗嗤一笑,芳珍也笑出了声,就连年纪稍长的那位师姐,温慈音认得叫陆棠的,也面露莞尔。余蘅笑得前仰后翻,拍了拍温慈音的肩膀道:“说得好,她可不就是能人所不能的厚脸皮么?”   “简直令我辈望尘莫及。”芳珍道。   “任她再作怪,也得求满天神佛保佑这次别撞上文始真君。”陆棠勾起嘴唇道,“遇上了,咱们琼华第一的元婴真君可不管她背后多少师长撑着,照打不误。”   温慈音微微红了脸,她是首次被同辈女弟子如此善待,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当下小心地问:“文始真君神仙一样的人物,何须与她一般见识?”   “这你就不懂了,”余蘅一脸神神秘秘地低语,“因为云晓梦不长眼,她当初重伤的那位琼华弟子,乃是咱们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   温慈音入门数年,从未见过文始真君,更加不晓得这位琼华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长老竟然还有亲传弟子。这下令她好奇心大生,忙问:“文始真君本事滔天,怎的令弟子受人如此欺侮?”   陆棠摇摇头,道:“彼时文始真君正结婴渡劫,凶险异常,他的弟子出事,他亦是爱莫能助。”   “不过期后文始真君亲上禹余城教训了当日比试场上黑白颠倒的禹余城长老,给自己弟子找回公道,”余蘅兴奋地道,“有这样护短的师尊真好哇,若我也能入浮罗峰就好了。”   “想得美啊你,”陆棠笑着敲了下她的头道,“文始真君的那位亲传弟子我曾见过,人长得好就不说了,关键是天资好,当日被那位云晓梦重创之下,仍能一手使虚空剑诀,一手使三昧真火大败对手,把云晓梦揍成一个猪头,换成你我丹田碎裂是多大的痛,哪还能反败为胜?”   温慈音愣愣地道:“竟然有这等人物?”   芳珍又白了她一眼道:“那是啊,否则一般人怎会入得了文始真君的眼?”   余蘅噗嗤一笑道:“你没见男弟子那边,自大比后一个个勤练驳火术,就是想像她一样练出三昧真火来,哈哈哈,可惜他们怎么使劲也憋不出个三昧真火的火星来,笑死我了。”   温慈音自入门便瞧见男弟子们人人娴熟使驳火术,她不晓得缘故,只以为门派要求,哪曾想原来有这层缘故在里头。   “三昧真火若那么容易使出,又有甚稀奇?可惜啊,这样的人物却被云晓梦那等贱@人伤了根本,”陆棠恨恨地道,“不然她站出来,我琼华有西那峰裴明,有浮罗峰陵南,哪还有禹余城这些家伙什么事?”   “听闻她闭关数年休养生息,也不知能恢复几分?”余蘅道。   “你这是痴人说梦,”芳珍道,“我告诉你,丹田碎裂,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不然我琼华师长众多,本事高强不知凡几,何以人人束手无策?那位陵南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可惜啊。”众女齐齐叹了口气,余蘅跺脚骂:“都怪云晓梦这个妖女!”   温慈音握拳道:“师姐莫要气恼,有此耻辱在前,我更需等勤学苦练,便是赶不上这些翘楚,也不能给师门抹黑。”   “嗯。”余蘅点点头,忽而偏头瞧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瞧你顺眼许多,往日你缩头缩颈太过沉闷,不曾想倒是个爽利人物。”   芳珍也撇嘴道:“本就是个乡下丫头,还蹑手蹑脚忒不大方,谁瞧得上你?似今日这般不就好了?”   温慈音嘿嘿傻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陆棠微笑道:“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陵南,听闻也只来自山野,裴明师兄出身不过龙溪魏家旁支,入了修道,便看德行修为,英雄不论出处,倒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了。”   温慈音忙躬身道:“谢师姐教诲。”   她们正说着,忽而天边疾驰过一道银线,有修士御剑飞过头顶,继而运处忽而轰隆一声,一柄冰剑划空而过,只听一人喝道:“禹余城云晓梦,使出你的风驰剑诀!”   陆棠脸色一变,道:“是裴明师兄的北游剑诀!” ☆、第 58 章   众女疾驰飞跃,赶忙追了过去,却见前方一柄硕大的冰剑明晃晃悬在半空,一年轻修士衣袂翩翩,俊逸非凡的脸上一片萧杀,手持剑诀式,冷冷看着对面几名身着绿衣,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禹余城女弟子。   余蘅眼尖发现这里头并无那位适才缠着大师兄毕璩不放的云晓梦,她正是好事年纪,又乍见同门中出类拔萃的师兄裴明为她们出这口胸中的鸟气,热血沸腾之下,也顾不上今日乃掌教师尊寿诞大事,想也不想立即开口喊:“裴明师兄,那个云晓梦不在其中!”   裴明眼睛微眯,他此时已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少时略嫌圆润的轮廓尽数拉长,脸部线条宛若精工雕琢,只是长年修行“北游剑诀”,通身气质难免与道微真君般冷峻严厉,一见之下,便显得不大好亲近。   六年的苦修令当年那个小少年,此番已然尽数剔除掉当初由他的出身带来的自卑与易感。今时今日的裴明,身为琼华派西那峰道微真君的嫡系传人,便是其余三大门派的前辈道尊见到他,都不得不给三分薄面,更别提当初对他诸般苛待的龙溪魏家,这些年屡屡遣人上山,大手笔相赠灵石丹药等物,卯足劲想跟他缓和关系,不求他往后提携魏家,只需他做事别记旧怨,不留余地便可——须知无论裴明如何抗拒,他的母亲姓魏,他这一生注定与龙溪魏家脱不开干系。   天赋卓绝、勤勉好学,再加上良师指点,裴明这些年进步飞快,成为一众小弟子中最先筑基成功之人。此时他不过二十出头,比之当年惊才绝艳的文始真君也不遑多让。人人提及他,均道琼华派又出一位天才,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之所以如此进步神速,皆因他心中又怨又怕所致。   他怨天道不公,人分贵贱;他怨世道不古,人心向背;他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若有一丝怠慢,则又会被他人轻视欺侮;他还怕令师尊失望,继而厌弃,一夜之间,便足以将他打回原形,从头再来。   所以他拼命修炼,一心求变强,便是与琼华大道相悖,与无垢清净相左亦在所不惜。他执念太深,对自己又狠,旁人所见的种种荣耀光鲜,全是他私下里以百倍的艰苦换来。   人人都拿他与当年的孚琛相提并论,可裴明心里清楚,他的资质,恐怕连孚琛那个大眼睛的女徒弟都比不上,更遑论孚琛本人了。   他见过真正的天才是怎样的,那个名叫陵南的小姑娘,让他在还处于懵懂的轻狂年少时,就当头给了他一棒,让他见识什么叫不可思议;什么叫勇者无敌。   有这样的人在,才敦促他不可懈怠,不可轻慢。   她原本应该成为自己修炼时最好的参照物,能为惶惑而追逼的修炼生涯提供另外一个想象,原来有同龄人能那样纯粹豁达地修炼体悟,不为变强,不为出人头地。   可是这样的同门,却被一个叫云晓梦的女人出于嫉恨亲手毁去。   即便陵南本人在比试场上已然让对方讨不着好,即便她的师尊文始真君事后杀上禹余城替她讨回公道,可裴明仍然一想起这件事,就心有不甘。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长着一双灵气四溢的黑眼睛,不跟他矫情,会给他鼓劲的小姑娘。   这样的人,不该得这样的下场,便是天道不公,也不该不公到这个程度。   陵南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他们一样出身贫寒,一样有师长相怜,一样资质上层,他们原该一样直冲云霄,前途不可限量。   可陵南却半途从云端摔下,这样的命运,完全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他为陵南不甘,也为自己不甘。   他要亲手会会那个云晓梦,替陵南,也替自己寻一个交代。   裴明手掌一翻,北游剑诀心随意动,一柄冰剑赫然在手,他顺手一划,顿时将几名禹余城女弟子所在的地面划了一个圈,寒气森森间,他再度冷冷开口:“云晓梦何在?”   “我们,我们没见着她。”一个女弟子尖叫起来,“我们根本没见着她!”   裴明皱皱眉,余蘅在一旁擦嘴道:“撒谎,我等明明瞧见她朝这边而来,这里只有一条道,你们没瞧见才怪!”   “就是,你莫要以为同门情深便要替她遮掩,”芳珍耻笑道,“人家娇滴滴的美人儿有的是人怜惜,可未必领你们的情。”   那女弟子急了,忙道:“我等只是行至此处,未尝见过云晓梦师姐,你们与她有甚误会,当面澄清便是,我又何须扯谎反令事情不美?”   禹余城派出来的弟子个个能言善道,这女弟子只两句话,便显得言之有理,若裴明再相逼,定是他的不是了。余蘅与芳珍年轻气盛,心里虽觉着所有禹余城中来的都不是好人,可总不能真在掌教师尊的寿诞之日太过咄咄逼人,只得一个跺跺脚,一个扁嘴,不再吭声。裴明也收了剑,让开了道,那几个禹余城的女弟子赶忙溜走,余蘅道:“裴师兄,左右就是这条道,你跟我们分头寻她便是,我就不信了,还能让云晓梦溜走!”   裴明不置可否,陆棠到底稳重些,正待出言劝解,却在此时,听得温慈音吞吞吐吐地道:“若我是她,会躲在树上,屏去气息,待人散了再下来……”   一句话没说完,裴明已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手中北游剑横空一扫,登时大片树杈被劈断,同时,一个绿衣女子飞了出来,双手一弹,七宝玲珑带幻化做四段,齐齐朝裴明飞来。裴明双手一举,空中变出四柄冰剑,逆风而飞,迎上七宝玲珑带。   那绿衣女子正是云晓梦,只见她手捏法诀,催动灵力,七宝玲珑带竟自动变成绿色巨藤,哗哗长出枝蔓无数,缠缚上冰剑,冰剑锋利无比,可它割断一处,便有更多的枝蔓缠绕上去。   裴明面色微微一变,云晓梦却笑了,柔柔地道:“道友可是琼华西那峰裴明师兄?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好教裴明师兄得知,这七宝玲珑带已被我炼化,可吸附灵力,长此以往呢,恐对道友修为无益。咱们也不是什么生死相斗,不过切磋而已,不若你我同时罢手,你看如何?”   裴明冷声道:“我与你确实非生死相斗,然也非切磋。”   “那是什么?”   “教训你。”   云晓梦笑容一滞,对面的裴明却手诀一变,一股火焰砰的一声燃起,火势凶猛,瞬间烧上藤蔓。云晓梦一惊,她对当日曲陵南使出的三昧真火心有余悸,一见琼华派弟子用火,下意识就以为必定又是三昧真火。她手一扬,四条火链纷纷朝裴明飞了过去,裴明等的就是她这一下,当下划开冰剑,寒气过处,火焰顿息。云晓梦惊诧道:“不是三昧真火?”   “寻常驳火术而已。”裴明手一扬,冰剑汇成一柄巨剑,夹杂着呼呼声破空而去,北游剑诀的威力这才显示出来。云晓梦花容失色,往后一翻身,不再儿戏,当即使出“风驰剑诀”来。疾风卷成飓风迎上巨剑,这若换成旁个弟子或许有用,然她对上的是“北游剑诀”真正的传人,而她所习“风驰剑诀”却并非源自太一圣君左律,不过断篇残章,且无良师指点,离真正的“风驰剑诀”相去甚远。这就好比赝品遇上了真货,登时高下立项。那风刃遇上巨剑,竟被段段凝成霜雪,直直自半空中掉落下去。而巨剑势不可挡,夹杂着风声劈头而去。   云晓梦仓皇后退,可怎么退得了?   她这六年自然也不是白白虚度,然比之裴明在琼华派心无旁骛一心修炼,她的心思可要庞杂许多:一来她重创他派弟子,这事虽换旁人也会做,然说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是错,且她还累及左元清被孚琛出重手碎了金丹,虽后来有“琼花玉露丸”相救,但终究于修为上停滞下来,日后除非下大手笔地喂以灵丹妙药滋养,否则此生估计也是凝婴无望——禹余城无缘无故等于折损了一位长老的前程,究其起因,皆由她而起,这让禹余城众位长辈如何宽宥于她?   二来她伤了琼华派弟子,也等于断了自己姻缘,毕璩便是再为美色所惑,他上头还有涵虚真君等一众师长,这些人怎么可能应允他与重创文始真君亲传弟子的女修结成双修?她一念之差,等于也将自己在禹余城存在的最大价值给抹煞了。   故这六年中,云晓梦已然快将肠子悔青,她万万没想到当初不过以绝后患之举,竟然会将自己置入如此尴尬的地步。她扪心自问,如今在门派中不受重视,便意味着资源不再倾斜于她处,她原本就天资不算出众,灵石丹药再跟不上,那可真会成为进阶无望的废人了。   漂亮女孩总比普通女孩多些心思,她左思右想,自觉如今也只有靠自身姿色还能博上一搏。故今次涵虚真君大寿,她挤破脑袋换得来琼华的名额,就是想趁机见上毕璩一见,跟他诚心忏悔,最好在他怀里哭个梨花带雨。实在不成,便是做不得的阴私之事,也得勉力一试了。她晓得若成为无用的美貌女修会沦入何等悲惨境地,故拼死拼活也要令毕璩回心转意。   可她没想到往日曲意温柔的毕璩,如今却拂袖而去。云晓梦并不气馁,她的经验中,想要一样东西,就得使出十二分力气去争抢,一次不成自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原想偷偷跟着毕璩,再伺机而动,哪成想半路又杀出个裴明,又要教训她替那个叫陵南的丫头讨回公道。   真是够了,云晓梦瞬间戾气大增,凭什么那个丫头受伤,整个琼华从上到下都为她忙活,而反观自己已然惨烈到要上门倒贴一个男修,该男修还瞧不上她的地步。   又有谁想过她公不公平?又有谁替她讨个公道?   她突然守住脚步,硬生生转头,直接对着那柄巨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她透过巨剑盯住那个在悬于半空的青年男子,那是又一个运气好到令人发指的家伙。可这世上原本无有公平,有人就是天生好运,不牢自己动手,自有老天爷将天底下的好事一件件替他安排妥当;有人就是天生劳碌,连一枚聚灵丹,一块灵石,都要绞尽脑汁,筹谋半天。   可笑这些人占尽便宜,却还来跟她谈什么公道?   云晓梦忽然不惧死了。她死死盯着裴明,心忖,我让你到死都记得头一个被你杀死的修士如何盯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云晓梦很自私,但她不是无缘无故的自私。 ☆、第 59 章   五十九   云晓梦睁大眼睛,冰剑寒光映入其眸子中,亮若暗夜闪电。她不避不让,引颈就戮,向来精明算计的女孩头回有了不管不顾豁出去的念头。   边上有人喊“裴师兄不可”、“手下留情”等话,然出鞘之利剑如何能回,这一瞬间,云晓梦竟然有种恶意的畅快,她想,今日若她真的命丧琼华派,这事无论如何都无法善了,恐怕对面这位所谓的琼华天才,说不得也要折损在此事上。   四大宗门同气连枝,私底下再有矛盾龃龉,也无有这般挑明了在本山门动手的道理。裴明杀不了她便罢,只要取了她的性命,他也必然要代价惨重。   道门正宗的均衡和气,绝不是一个弟子能破坏的。   哪怕是个再天资纵横的弟子。   今日琼华弟子能为泄私愤杀禹余城弟子,他日禹余城弟子就能为报私仇宰了琼华派的人。   长此以往,冤冤相报,正道不复,大义沦丧,相信任是哪门哪派的师长也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裴明,你尽管取了我的性命,云晓梦勾起嘴唇,若能顺带把你拖下泥潭,我云晓梦不亏本。   只是那些经年的抱负,那些隐忍和努力,筹谋与算计,都可惜了。   云晓梦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想起的,不是她下定决心绝不放手的毕璩,而是那个被她碎了丹田的小姑娘。当日比试场上,她本可一来就打败自己,然因毕璩喊了一句“不可”,她居然以身扑火,妄图将三昧真火火球再度吸纳回体内。   当时她就觉着此人愚不可及,然而奇怪的是,过了这些年,她仍然无法忘记这一幕。   为什么?   不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为点丹药宝材就能大打出手的修真界,为何琼华派能让弟子们有不同的活法?   可惜答案云晓梦永无机会得知了,她已然可预感到,下一刻北游冰剑将会当头劈下,也许人会被劈成两半也说不定。   千钧一发之刻,忽而一阵疾风夹着利刃呼啸而来,轰一声巨响,硬生生将那柄北游冰剑拦腰击成两截。   一物哐当落地,云晓梦低头一看,竟然是一片不起眼的弟子牌饰。   那名牌已然裂开,质地不过竹玉一类,上有一云纹缭绕,形状古朴,云晓梦一瞥之下即已认出,此乃四大宗门之清微门弟子的标志。   北游剑诀威力劲猛,由道微真君的亲传弟子使出更是势不可挡,清微门来的修士,却能仅凭一枚名牌,将北游剑意阻了一阻。   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境大起大落之下,禁不住腿部发软,此时抬头望过去,只见一青年修士御风而行,剑眉星目,仪态端方,他相貌自是不如受琼华女弟子追捧爱慕的裴明好,然而此刻衣袂翩然,却自有一番出尘神仙之感。   他人未至,语先闻,声音温润谦逊,拱手作礼道:“敢问阁下可是琼华裴明道兄?在下清微门杜如风,久仰道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一自报家门,温慈音还懵懂无知,余蘅却以低声惊呼:“啊,他就是杜如风啊。”   温慈音一脸茫然,芳珍又白了她一眼,道:“你不会也不知道杜如风是谁吧?”   温慈音赧颜问:“谁?”   “嗐,清微门杜如风、大赤城朱泾宽、还有咱们琼华的裴明师兄,是年轻一辈修士中出类拔萃之翘楚。”余蘅热心地叽叽喳喳,“上回大比,咱们裴明师兄面壁,杜如风闭关冲阶,故便宜了那个大赤城朱泾宽。这三个人啊,朱泾宽我见过,杜如风原来长这样啊,你瞧你瞧,可不是咱们裴师兄长得最俊?”   她一语既出,众琼华女弟子皆与有荣焉地点头称是,女孩儿们嘻嘻哈哈,不约而同对这位长得不如裴明师兄的杜如风有了些许怜悯,又听他言辞有礼,顿时都有了三分好感。   裴明冷着脸还了礼,道:“不敢。”   杜如风微笑道:“裴明道兄真好兴致,亲自指点禹余城师妹修为,当为我辈表率,只是北游剑诀锐意太重,这位师妹身子娇弱,适才想是有些应接不暇。涵虚真君大喜之日,若弟子间切磋,失手伤了对方恐怕不美,故在下斗胆出手相阻,望道兄莫要怪我多事才是。”   他三言两语,既解释了缘由,又全了双方面子,若裴明借驴下坡,此事就此揭过,便皆大欢喜。   可惜他对上的是一心一意为曲陵南讨公道的裴明。   裴明一听,面无表情问:“杜道兄好本事,只是北游剑一出,断无被人中间打成两截的道理,道兄是好意,然此事说出去,于我西那峰道微真君一脉名声有损。”   杜如风眉心一跳,道:“那裴明师兄言下之意……”   “请杜道兄赐教。”裴明一扬手,剑意立显,顿时空中十来柄冰剑齐齐冲杜如风飞了过去。   杜如风没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脸色微变,身形一晃,疾驰退后,手一收圆,面前空气顿时凹陷一个大洞,将那十余柄冰剑齐齐团在内里。这一手极其漂亮,瞬间掌控了场上形势。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扬声道:“裴道兄客气了,北游剑诀名扬天下,望道兄手下留情才是。”   裴明却在此时淡淡一笑,道:“放心,这不是北游剑诀。”   杜如风一愣,却见裴明双手翻飞,淡淡道:“这才叫北游剑诀。”   只见一柄大剑横空出世,剑意横溢,锐不可当,直直冲那还没来得及逃跑的禹余城女弟子再度击去,杜如风眼睛微眯,暗道完了,那女弟子这番非死不可。他虽不明白这两人为何结仇,然这般于本派山门中杀人,却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裴明什么少年英才,与他齐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逞凶斗狠的愚夫。   他本是好心,不忍禹余城与琼华派结怨,如今看来,有人非要犯下弥天大错,他又有什么办法。   杜如风手一松,那十数柄冰剑齐齐掉落。   就在冰剑即将当胸刺穿云晓梦的瞬间,裴明手一翻转,剑柄与剑尖倒了个个,剑柄狠狠撞上云晓梦的胸口,只将她撞飞十余丈外,砰的一声重重落地后,云晓梦面如土色,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不用看,她也定然被撞断肋骨,内脏受损。然终究性命无虞了。   裴明这才收了剑,冷冷地道:“往后你若再敢上琼华,我必见一次打一次,你若不信,尽可试试。”   云晓梦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呕出一口血来。   裴明不再看她,转头冲围观的几位琼华女弟子拱了拱手,又瞥了杜如风一眼,忽而问道:“杜道兄,你适才阻我,可是怜香惜玉,不忍这等美人命丧我手?可是觉着我裴明不知轻重,逞凶斗狠,不顾门规道义?”   杜如风吃惊地道:“裴道兄言重,杜某万万无此念头。”   裴明正色道:“杜道兄,此女当年于比试场上碎我师妹丹田,手段毒辣,不可饶恕,此番她又当我琼华无人,胆敢上我山门,实是欺人太甚……”   杜如风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问:“敢问裴道兄,你口中的师妹,可是一位二八佳龄,相貌甚美,谈吐率真的姑娘?”   裴明心里一跳,忙问:“你说什么?”   杜如风的神情怜惜又带着遗憾,喃喃自语道:“原来,原来她竟已被人碎了丹田,可叹她不心存怨怒,反请我来救下自己的仇敌……”   裴明已然没耐性听他说什么,急问:“杜道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杜如风回过神来,摇头叹道:“我适才于来路上遇见贵派一位师妹,她言道你之此要教训禹余城的人,怕你铸成大错,请我出手劝阻你,我本不欲多事,然那位师妹,那位师妹……”   杜如风没说出的话是,那位师妹实在令人不忍拒绝。   裴明几年来少表情的脸上情不自禁现出几分喜色,连声问:“她可曾告诉你名字?是不是,是不是叫陵南?”   他话音未落,却听下面有一女声清脆婉转,带着一本正经的诧异道:“我当然叫陵南,难不成我还有第二个名?裴明,几年不见,你怎的变笨了?”   裴明心跳如擂鼓,有些发愣,随后忙转头看去,只见路上一个蓝衣少女亭亭玉立,缓步走来。她雪肤花貌,容颜精致,长年不见阳光的脸上有些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睛黑亮灵活。她并不御剑飞行,也无如一干女修般挖空心思弄一个花里胡哨的飞行法器,通身上下连一点多余的装束都无,质素纯皓,粉黛不加。然就这么徒步行走,却宛若足下生莲,拂雾海御清风。   裴明看着她,忽而莫名其妙不敢继续看,他仓皇挪开视线,干巴巴地道:“陵南,是,是你么?”   那少女一张嘴就全然与美貌无关了,她皱眉道:“不是我是哪个?你别练功过度真个傻了吧?赶紧飞下来我瞧瞧,快点。”   裴明稀里糊涂地听命,飞到她跟前,曲陵南认真端详了他半天,问:“《琼华经》可还会背?”   “会。”   “那没事了,”曲陵南摆摆手,“你每日练功完再背一遍琼华经,仔细想明白里头说啥,包你不笨。”   “嗯。”   曲陵南却又不理会他,抬头对杜如风笑道:“嗳,那位杜师兄,你真乃信人哇,飞得好快,怎样,赶得上吧?裴明没打死人?”   杜如风莫名其妙红了脸,连声道:“师妹多虑,裴道兄胸有沟壑,岂会下手没分寸?”   “嗐,他我还不知道。总之谢啦。”她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丢过去,杜如风赶忙接了,曲陵南道,“我云埔师叔做的零嘴,常吃于凝神益气有效,送你尝尝。”   杜如风忙推辞道:“举手之劳而已,怎可偏了师妹的东西。”   “不用说谢了。”曲陵南满不在乎回头,瞥了眼发呆的裴明,道:“裴明,我出来啦,你修为如何了?”   “筑基二层而已。”   “不错,”曲陵南点头道,“够格跟我打架,先说好,打架时你可别让我。”   裴明这才想起用神识探她修为,却发现她身上毫无一丝灵力,不觉神色黯然,道:“你放心。”   “啊?”   “我会早日出外历练,天地之大,总有医好你的法子。”裴明正色道,“你等着,我说到做到。”   曲陵南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后奇怪地问:“我没病没灾,你寻医我的法子作甚?” ☆、第 60 章   不仅裴明,就连一旁的杜如风,都早已以神识窥探过曲陵南,确知她身上当真一丝灵力也无。修行阶段恐怕连练气期弟子都不如,且看她身段瘦弱、脸色不似寻常女修般红润饱满,兼之一路步行,当是无灵力支撑御剑而飞,抑或无灵力炼化飞行法器所致。   他二人愈发坚信曲陵南经过这六年苦修,终究无法补好丹田,心下都不约而同替她感到惋惜。再见她对答如常、不以己悲,一脸豁达,胸中的惋惜之情只有更甚。   杜如风还好说,他今日不过与曲陵南初次相见,纵有好感,替她伤感也是有限;裴明却与曲陵南有早年的情谊,此刻不仅有物伤其类的遗憾,更有惜弱怜贫的侠义感。他抿紧嘴唇,定定看着曲陵南的脸,认真道:“师妹所言极是,我原本还忧心你闭关太久,悄无声息,不晓得境况如何,现下见你无病无灾,跳脱康健,我心中,我心中只有欢喜。”   曲陵南高兴地眯了眼,道:“这才对嘛,我说你干嘛见着我就跟怕我吃不饱饭似的。放心哪,我好着呢。你瞧着也不赖,嗯,我心中也很是欢喜。”   裴明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点头郑重道:“往后有事找我。”   曲陵南絮絮叨叨道:“门规教导,同门情谊、守望相助,你能这么想是对的,这正是我琼华中人本色。只是通常而言,我若做不来的事,那必然是麻烦事,你也未必做得来,还是不要拖你下水的好。且门规有云,弟子有事,需禀师尊,无师尊禀师长,师长不在禀各峰首席大弟子,我在浮罗峰,你在西那峰,不是同一个地方,我有事找你不合规矩……”   裴明下面还没说出口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他有些无奈别过头去,不太能见曲陵南顶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却跟云埔童子似的老妈子样。他转头一瞥,却见杜如此嘴角含笑,负手而立,站在一旁好玩地瞧着曲陵南唠叨个没完。   裴明顿时有种丢人到家的窘迫。   幸亏此时有一女声爽利地道:“陵南,你见着裴明师兄很欢喜,却不知见到我欢喜不欢喜?”   曲陵南住了嘴,一转头,却见陆棠带着众女弟子笑盈盈地过来,陆棠偏头取笑道:“怎的,亏我才刚还与师妹们念叨你,你却已不认得了我了么?”   曲陵南在琼华派统共也只认得数人,虽六年未见,然脑子一转就想起眼前顾盼生辉的女子,不正是当日比试场上那个言语中颇多照拂自己的同门陆棠。她笑了起来,拍手道:“你是陆棠。”   陆棠哈哈一笑,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同为修士,她一探之下便知曲陵南身上毫无半点灵力,眼中讶然一闪而过,随即是取而代之的怜惜。她强打精神,打趣道:“哎呦,几年不见,果然不一样了,等会在众宗门道友前一亮相,明儿个保准玄武大陆都该晓得咱们琼华浮罗峰又多了位出名的美人。”   曲陵南认真问:“为什么说又字?浮罗峰只有我一名女弟子。”   陆棠凑近她,笑嘻嘻地道:“别跟我说,你觉着文始真君长得比你不如吧?”   曲陵南恍然大悟,赞同道:“是极是极,我师傅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他认第二谁敢认第一?敢认第一的我先揍成猪头再说。”   她扬了扬拳头,一脸正儿八经。众女弟子平日里对师长均崇敬膜拜,何尝试过如此开师长的玩笑,登时都笑炸了锅。偏生曲陵南一脸疑惑,晃了晃自己拳头,端详了下,确定没长什么东西,便安了心,觉着她们笑得于己无关,也便抛到一旁不再理会。她适才这句全是肺腑之言,孚琛在她心中,从来便是天下无双,无人能及的。若真有那不怕死的想证明自己比师傅好看,曲陵南确实不介意出手把对方狠揍一顿。   陆棠等笑过之后,便将身后三人介绍与曲陵南认识。芳珍与余蘅都是娇俏佳人,看她眼睛闪闪发光,那里头有羡慕,也有喜爱,还有曲陵南搞不明白的崇拜与怜悯。她向来没与同龄少女打交道的经验,也不晓得如何应付,尤其是余蘅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忽而眼圈一红,恨恨道:“陵南师姐,你受了这许多苦,皆是那禹余城的妖女所害,她现下就在那呢,适才裴明师兄已教训过了,你稍候,我姐妹几个呆会定饶不了她!”   她此言既出,竟引得其他几人纷纷点头。连那位黑壮的,有些怯场的师妹,此刻也握着拳头眼睛发红。曲陵南愕然之下,摸了摸脑袋,转头一想,忽而想起了道:“哦,你们说的是云晓梦?”   “可不正是那妖女!”   “她也打你们了?”曲陵南好奇问。   “哎呀,我们说的是她害你的事。”芳珍跺脚道,“师姐你放心,我们三人便是拼着被责罚一通,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气。”   “可是,这都多少年了,”曲陵南困惑地道,“我早不生气了啊。”   “你都让她害成这样了……”余蘅眼泪都快滴下来,如果说之前曲陵南的事只是传说,听听便罢,可现下人就站在她们跟前,如斯脆弱美丽,还偏生毫无灵力,便是一辈子庇护在文始真君翼下,终究一无所成,如此一来,少女们的侠义心肠登时都被激发,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提剑往云晓梦身上刺十个八个窟窿。   “嗐,你们都扯些什么啊,”曲陵南不耐地挥挥手,道,“门规有云,琼华弟子需友爱谦恭,不失信义。我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来作甚?别说了别说了,”她警惕地回头瞥了眼不远处的杜如风,压低嗓音道,“端着点啊姑娘们,那边可还有个清微门的,别叫人看了琼华弟子的笑话。”   众少女这才想起还有个杜如风来,不觉红了脸,声音小了下去,动作也收敛了些,不敢太过张扬。陆棠用胳膊撞了曲陵南一下,低声问:“嗳,真不收拾她?你一句话,我来动手都成。”   “不收拾,费那个麻烦干啥?”曲陵南摇头,不以为然道,“该收拾的我早收拾过了。我多忙啊,老惦记这点事别的都不用干了。你们也是啊,今儿个什么日子?太师傅寿诞!我从前边走过来,那的人都忙疯了,毕璩师兄连瞧都顾不上瞧我一眼,你们也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毕璩师兄发起火来可是会揍人的。”   温慈音呆呆地问:“不会吧,毕师兄那么好的人……”   “我那会可是手都被他打肿了!”曲陵南伸出一个白生生的手掌晃了晃,觉得没说服力,又缩了回去,含含糊糊道,“反正他会拿戒尺打人,那玩意还被他炼成法宝了,你们哪个皮痒痒就尽管试试吧。”   众少女瘪嘴无语。陆棠道:“那行吧,我先带她们几个去正殿帮忙,你也一块?别以为你师傅成了真君,你就跟着当我们师叔偷懒啊,你师傅辈分提了,你可没提。”   曲陵南道:“那不乱套么?”   陆棠笑嘻嘻道:“不乱,咱们快走吧。”   陆棠修为略高,当下祭出飞剑,余蘅与芳珍虽修为浅,却家境殷实,身上各有一下品飞行法器,就连温慈音也掏出一张飞行符,只有曲陵南两手空空,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们。   “师姐你的飞剑……”余蘅一句话没说完,忽而想起曲陵南身上无灵力,哪来的飞剑,忙捂住自己的嘴。   陆棠白了她一眼道:“小南儿跟我走吧?”   曲陵南笑嘻嘻道:“好哇,我师傅抠门得要死,连个飞行宝器都不给,也不教我踩着剑飞来飞去的本事……”   “你一路来真是走来的?”芳珍大吃一惊问。   “可不是,从浮罗峰走到这,哎呀有些地方根本没路,等会见着太师傅可得好好跟他说说,我泱泱琼华,岂可连条路都没有?”   她边说边跳上陆棠的飞剑,身法倒也轻盈。陆棠心下略安,想来曲陵南便是无修为,可终究还是比凡人要强身健体些,至多一辈子呆在琼华,依托门派,总是能保平安便是。只是可惜了这张脸,天下修士多功利,一个丹田碎了的女子,便是再美,也无人会想与之结为双修道侣。   陆棠微微叹了口气,正要驱剑飞行,忽听下面有女声喊:“陵南,你等等。”   曲陵南与陆棠同时转头,原来不知何时,云晓梦已然倔强爬了起来。她云鬓纷乱,嘴角挂着血丝,眼神却火辣尖利。她盯着曲陵南冷笑道:“你今日让人放过我,来日我亦不会感激你。”   “哦。”曲陵南浑不在意问,“难道你该感激啊?”   云晓梦一愣,咬牙道:“你长得挺美。”   “还成。”   “你身上一丝灵力都无。”   “啊?”   云晓梦脸上浮现一个恶毒的笑容:“你可知长得美却无本事的女修,通常会有什么命吗?”   “啥?”曲陵南还是不明白。   她听不懂,陆棠与裴明这些人却懂了,陆棠柳眉倒竖,当即骂道:“云晓梦,你敢胡说八道!”   云晓梦尖利地骂:“我有什么不敢?我就不信,你们琼华派会心甘情愿养着一个废物,她现下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能瞧,不趁着还完璧赶紧送出去给人当侍妾,难道你们要藏着当祖宗么……”   她一句话没说完却突然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却摸着喉咙,无论如何发不出一点声响来。   众人耳边忽而响起一个说不出温和的男音,明明不见人影,却宛若近在身旁:“我的徒儿,当然是我浮罗峰的小祖宗。她纵使要配人,也只配当世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大能修士。小南儿,师傅当年收你为徒时,是不是这么应承过你?”   曲陵南眨眨眼,道:“师傅,咱们能不能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个?”   那个声音呵呵低笑,似乎有说不出的慈爱宠溺:“哎呀,徒儿长大了,就懂得害臊了。”   曲陵南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忍,忍不下去,终于叉腰大喊:“我害臊什么啊我?您自己还打光棍呢,要配道侣,怎么着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先想您自己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很久没看言情,所以我写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一个少年对着一个少女脸红就等于看上她。   我想的是,他们是古代人,古代修士也有一整套礼法遵循,男孩子不是每天都跟女孩子玩,就算是今天,突然看到一个漂亮得可以当明星的女孩跟你说话,大多数纯情男孩也会脸红。   但那不等于他们就爱慕了。 ☆、第 61 章   文始真君轻晒一声“胡闹”,语气轻松亲昵,似乎爱徒心切,毫不介意徒弟尊卑不分,没规没距。他轻笑声中,人已御风而至,因涵虚真君生辰,孚琛特地穿了一身崭新道袍,衬托整个人俊美不凡,天人之姿。这般信步闲庭踏空走来,其仙姿风仪已然令人不敢正视。他若不来,似裴明一流在一众相貌俊雅的年轻修士中已算佼佼者,然他一来,则将裴明等人远远比了下去,众女子一见,只觉所谓神仙模样,以往不知何所指,可见了文始真君,却觉着这便是了。   众弟子纷纷与他见礼,口称真君,就连杜如风也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孚琛风度翩翩,态度亲和,几乎每个跟他行礼的弟子,他都叫出对方姓名,亲自勉励两句,一时间,众弟子皆神情激动,大受鼓舞,就连裴明也微微涨红脸,看着孚琛露出崇敬之情。而女弟子们更不用说,一个个低垂头,羞红脸,却又忍不住想偷偷抬头瞥她一下。   但这些女弟子显然不包括曲陵南,曲陵南无奈地从陆棠的飞剑上跳下,对他师傅不是很恭敬地问:“师傅,您不是不带我飞么?来这又是作甚?”   孚琛微笑着道:“我怕你给诸位同门惹麻烦,故左思右想,还是亲自看着点好。”   曲陵南道:“我何尝会给同门添麻烦?陆棠都说了愿意用飞剑带我。”   孚琛转头看陆棠,口气和蔼地问陆棠:“师侄友爱同门,其行可彰,只是我这孽徒刚刚出关,腿脚无力,故需多行走行走,望你体谅一二。”   陆棠被他当众点名,头都不敢抬一下,说话声音都小了一倍有余,立即道:“不敢,弟子谨遵真君教导。”   曲陵南这下想跳回去飞剑上都不行了。她不死心,挨个把那些师兄妹们看了一遍,每个人与她视线接触,皆爱慕能助地摇摇头。裴明有些不忍,开口道:“真君,此去主峰正殿路途遥远,若不御器飞行,恐难赶上掌教师尊寿诞佳时,不若弟子……”   孚琛眉毛一动,转头似笑非笑看他,只看得裴明说话声音越来越低,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后面几个字已然低不可闻,说不下去。杜如风心下暗叹,这琼华裴明虽天资卓著,然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文始真君安排与他徒儿的功课,便是再苛刻无理,弟子也当恭谨遵从,旁人多说一句皆不行。他对裴明有所惜惜相惜,当下拱手解围道:“真君教诲,字字金言,陵南师妹得入真君门下,当真福泽深厚,羡煞旁人。然裴明道兄适才所言亦有理,贵派掌教大寿之日,本教弟子若迟来确有不恭嫌疑。这样吧,弟子斗胆呈上一折中法子,供真君斟酌。我与这位陵南师妹也算有一面之缘,我愚长几岁,这便托大赠师妹一个见面礼。”   他手一扬,一朵小小的琼华亮了出来,杜如风笑道:“真君且看,此乃我清微门特有代步工具,名为飞玉琼芳,与紫云飞鹤一流相类,然却要比那个精致许多。师妹用之无需注入灵力……”   曲陵南听他唠叨了半日,词语艰涩,客套甚多,早已昏昏欲睡,突然瞥见他手中晶莹剔透一朵美丽的花,一时来了精神,跳出来笑问:“给我的?”   杜如风瞳孔微敛,日光下,少女笑容璀璨如花,与这朵琼华并在一块,当真人比花娇,美不胜收。他便是见多识广,此时也未免有些许失神。然杜如风是名门正派子弟,恪守礼节,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多瞧,微微一笑,手一转动,琼华顷刻变得蒲团大小。   “只需以神识操控,与灵力无关,师妹能御之否?”   “可以可以。”曲陵南从没见过这么大朵的漂亮花儿,她高兴得眯了眼,凑过去戳戳花瓣,又闻闻味道,抬头说:“师傅,花不香。”   孚琛脸上的笑有些僵硬,道:“又不是真花。”   “可是长得像真的,真好看。”曲陵南转头对杜如风道,“谢啦,回头我有新奇玩意,也送你一个。”   杜如风笑道:“那我就候着师妹的好东西了。”   “要像这个花这么好玩恐怕少有,但总有你没有我有的嘛。”曲陵南笑嘻嘻地道。   孚琛轻咳了一声,陆棠先醒悟过来,忙躬身道:“文始真君,我等还需赶往正殿,先行告退可否?”   “哦,还有的忙啊,去吧去吧,别耽误正事。”孚琛笑眯眯地道。   “是。”陆棠祭出飞剑,招呼了另外三名女弟子先行飞走。他们一走,杜如风也拱手告辞,裴明看了看曲陵南,欲言又止,也只好低头跟孚琛鞠了躬要走。曲陵南转头见到他,忙抛下花儿过去道:“嗳,你可记得答应我的事。”   “什么?”   “打架啊。”曲陵南挥起拳头晃了晃,低声道,“咱们找个日子,师傅们都不在,约个僻静地方打上一架。”   裴明忽而觉着自己又见着多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点头道:“好。”   “不许让我哦。”   裴明猛然记起她身上的丹田尚未修补好,神色一黯,心忖师妹秉性不变,然如何是我对手,真要打起来,一根手指头就能让她趴地上。   可对上曲陵南亮晶晶的大眼睛,他却叹了口气,暗道,也罢,最多我不用灵力,不用法诀,以肉体凡胎与她对阵便是,大家半斤八两,那可也算没让她。   他点了点头,曲陵南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裴明又朝孚琛鞠了一躬,这才御剑飞走。   曲陵南背着手抬头看裴明飞远,嘴角噙着微笑,乐呵呵地转头看那朵大琼华,拨弄了两下花瓣,又爬了上去蹭了蹭屁股,惊喜地道:“嗳,师傅,它是软的。像有棉花垫着咧。”   她一转头,就见师傅脸上笑得越发温柔和煦,曲陵南心下一突,晓得自家师傅笑得越装模作样,心底便越是生气。她虽不知师傅气什么,然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在,当下见势不妙,即以神识一动,那朵大琼花整个飘起,曲陵南急急忙忙道:“师傅,那什么,我还得去主峰帮忙,她们刚跟我说了,不许我仗着您偷懒,哎呦!”   她一句话没说完,那朵大琼花突然翻了个,于半空中将她摔了下去。曲陵南半空翻了个身,稳稳踩到地上,抬头生气道:“师傅你干嘛?好端端地……”   她话音未落,只见那朵漂亮的大琼花整个落入文始真君手中,文始真君即带着足以倾倒仙界的美好笑容,双手一点点地将那琼花花瓣撕下来,不出一会,这个清微门的“飞玉琼芳”即碎成碎片,散落一地。   曲陵南嘴角抽动,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后心就被一股大力提起,随后高高升到半空,即将要将她狠狠摔落。曲陵南大叫一声:“师傅且慢!”   孚琛居然给她一个回答:“为何?”   “我,我已然是大姑娘!”她愤怒地道,“不能摔屁股了!太难看!”   孚琛呵呵低笑,声音柔和动人:“是么?那更要摔个看看。”   他手一挥,曲陵南便整个摔下,跌落时屁股着地,滚了一滚,果然仰八叉极为狼狈。她迅速爬了起来,呲牙咧嘴揉着臀部道:“有你这样的吗?门规都说了,师长要倾囊相授,循循善诱,你这是,这是……”   孚琛举起手问:“是什么?”   曲陵南立即道:“是严以律人的好师傅。”   “嗯。”孚琛点点头,问,“知道我为何罚你么?”   “为何?”   “我都没说你可以接那朵花,你为何接了?”孚琛问,“且你与西那峰那小子相约何事?你当为师是聋的么?”   “啊?”曲陵南奇怪地问,“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你是我师傅,我跟裴明约架打,为什么当着你的面不能说?”   孚琛一愣,随即道:“那你与清微门那小子私相授受呢?”   曲陵南问:“我收人家东西时你不在吗?”   孚琛不答。   “你明明都在,怎么叫私相授受?”曲陵南无奈地摇摇头,“师傅啊,你年纪越大,越像云埔童子了。”   孚琛晓得这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故不接这个话茬,可曲陵南却自顾自说下去道:“太爱莫名其妙发脾气。”   孚琛忍不住喝道:“说什么呢,大逆不道!”   “嗐,又来了又来了。”曲陵南凑上去笑眯眯地柔声道,“师傅,给你吃个糖丸?”   “去去。”   “要不给你做个新鞋?”   “多余。”   “别生气了,最多我去给你偷个云埔私藏的丹药吧,他那好东西多,藏哪我都知道!”   她整个儿跟蜜蜂似的围着孚琛转来转去,孚琛一把揪住她道:“站好。”   “嗯。”曲陵南笑嘻嘻地站好。   “你,”孚琛训斥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忽而看着自家徒弟,神色渐渐复杂起来,叹息道,“你有十八了?”   “十七。”   “还有一年。”孚琛喃喃的念了念,“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就如何啊师傅?”曲陵南好奇地问。   “还有一年你便是大姑娘了。”   “可我已然是大姑娘了啊,”曲陵南转圈给她师傅看,“师傅你瞧,我早就长大咧。”   孚琛看着她默然不语。   “所以师傅你有啥事要交代,趁早说罢,不用等我十八岁,”曲陵南眼珠子一转,问,“或者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也趁早拿出来,放你那也是白放着。”   孚琛忍不住道:“没有没有。”   “师傅你真抠门,你瞧瞧裴明那小子,人西那峰老祖出手多阔绰啊,他身上挂的小玉牌你瞧见没,那上头有聚灵阵的,拿出去可换多少灵石啊,你对我呢?”曲陵南不满地道,“连我这身衣裳都是可随身变大小的,连新衣裳都不用给。”   “那不好么,省灵石。”孚琛不为所动。   “好吧,”曲陵南想了想也同意,“这个就算了,可为啥我连个飞行器都没,人人有飞剑啥的。”   “你练的功法需要用剑吗?”   “不用。”   “那不就结了。”孚琛道,“好好靠腿走路。”   “师傅,为什么我觉得你就是为了省飞剑的钱?”   “你哪里能理解为师的微言大义。”   “行行,”曲陵南忙摆手道,“师傅我真走去主峰啊?走到明年吧。”   “一点毅力没有,”孚琛道,“此乃修炼,不得懈怠。”   “哦,那你走吧,”曲陵南漫不经心地道,“我在这歇息一会,瞧哪个道友飞过,我再出言求人带我一程,人肯定要问我师承何处,为何无飞行器,届时我再原原本本把来龙去脉说上一说,师傅你以为如何?”   孚琛脸黑道:“算了,上来吧,为师带你。”   “好嘞。”曲陵南笑哈哈地跑过去,她忽而想起云晓梦还被他师傅使法术禁言呢,于是问,“那个女的咋办咧?”   孚琛不在意道:“三日后法术自然解开,三日不说话而已,无甚大碍。”   “师傅说得对。”   “女孩儿还是文静点好。”   “师傅说得对。”   “你今晚别吃饭了。”   “师傅说得,啊,不,师傅这句不对。”曲陵南正经地道,“一米一粟乃天地所赐,怎可怠慢呢。”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致歉   这几日不更,乃是月末还债所致,也有我失眠严重,不太舒服的原因,断不是轻慢各位,但无有公告是我疏忽,我是真的没想到写写停停一个文,却还有那么多人追着看。   对不住各位。   继续更新,下一章会出来一个新人物,小南儿要雄起。 ☆、第 62 章   孚琛御风而行,慷慨地空出一只袖子让曲陵南拉着。曲陵南拽着她师傅的衣袖,滑不留手,不得不半边身子攀在师傅身上。孚琛微微一僵,随即沉声喝道:“站好!”   “站不好,又没个落脚点,”曲陵南振振有词,“会掉下去,师傅呀,你看你对自己也抠门,你又无需丹药助修为,又无需符箓助功力,留着那么多灵石作甚?也不晓得给自己炼个过得去的飞行法器,才刚那朵大琼花多好,又白又软……”   孚琛喝道:“闭嘴!是不是你也想三日不开口?”   曲陵南闭上嘴没一会,低声嘀咕道:“我不说难不成你便不是这样么……”   孚琛衣袖一挥,曲陵南整个人急速朝下堕落,她尖叫声未绝,孚琛手掌一伸,又以灵力将她硬生生拖了回来。他是元婴期高能修士,这般手法翻云覆雨,不过等闲儿戏,却能将一般人吓个半死。   孚琛特地不传曲陵南御风之术,也不为她打造任何飞行法器,曲陵南一入琼华派便与众小弟子隔开,后来又闭关六年,虽长至十七岁,但多数时候离群索居,于修真一道的常识规矩懵懵懂懂,也不晓得飞行法器等物只要有钱,下山拐个弯于集市内便可买到。再不济,攒点稀罕材料,或自己炼制,或与人交换,怎么着也能弄来。   可孚琛不告诉她,她便无从得知,众人皆以为这等人尽皆知之事无甚可说,故毕璩、云埔等熟人便是见着她也没想提起这一话茬。曲陵南自己倒是知道能以灵石换紫云飞鹤,然她的每月供奉多攥在孚琛手中,平日有吃有穿,也不记得有灵石可拿。一来二去,才有孚琛命她步行,她真个步行之事。   若寻常女弟子被如此抛高甩低,早吓得花容失色,然曲陵南自幼脑子与旁人不同,这般刺激不但若无其事,反觉新奇,被孚琛揪上来后兴奋得脸颊发红,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道:“好玩,师傅,再来玩。”   孚琛似笑非笑道:“玩?你就不怕我真个放手,把你摔成肉糜?”   “不怕,师傅不会。”曲陵南笑嘻嘻地道。   “我为何不会?”   “因为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可以养活你了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若被你摔死,你之前对我的教导照料可就都白费啦,你又不傻,怎会做这等亏本生意?”   孚琛脸上现出熟悉的被噎到的神情,冷哼一声,就要再度甩袖。   曲陵南跟了他数年,早将他的喜怒了如指掌,她晓得这回师傅是真气了,火气一上来,没准真会不管不顾把自己甩下云端。她忙一把抱紧师傅的胳膊,讨好地笑了笑道:“师傅,你舍不得摔了小南儿的。”   孚琛没好气地道:“早点摔死你,也省得你日后气死我。”   “怎么会?”曲陵南一本正经地道,“摔死我,你可再往哪找我这么好的徒儿?又听话又孝顺,你闷了陪你说话解闷,你渴了给你端茶倒水,你想喝酒我还会酿灵酒,你舞剑我还鼓掌,你出门我还给你做鞋,你若看谁不顺眼,徒儿二话不说,挽袖子抡胳膊跟人干架去……”   孚琛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徒儿唠唠叨叨,竟然有些恍惚,他心忖,原来已然将这个小姑娘带在身边好几年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当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丫头,现下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大姑娘。   这大姑娘果然没辜负他的期望,若不张嘴,那是千娇百媚,翩然若仙,只是一张嘴,这等他苦心训导的假象登时就会土崩瓦解,立马从一白衣飘飘的仙子掉入泥沼中,成一絮絮叨叨的大妈。   这性子到底像谁?   孚琛有些头疼。他转头看了看徒儿那张漂亮的脸庞,不禁想叹气。   女修相貌出众者不知凡几,然而放眼整个琼华派,乃至整个玄武大陆,要长成她这样的,确实不多。他本人没入门派之前家学渊源,入了门派又得天独厚,成年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女修对之爱慕痴恋,推己由人,他也想将这个小徒儿教养成如己这般举手投足羡煞旁人的发光体。   可为何不能稍微有点娴静优雅?学不了藐姑仙子,起码学个名门闺秀,学不了名门闺秀,起码学个可人的小家碧玉。   然这徒儿半分学不到,就算再给她打扮拾掇,她骨子里也还是当日所见那个抄起匕首就敢与上古凶兽拼命的野丫头。   孚琛一面嫌弃她,却仍然不得不以云彩托底,令这个徒儿别整个摔下云端去。他瞥了眼嘀嘀咕咕个没完的曲陵南,张开神识,迅速将今日来主峰贺寿的各路人等检视一遍,心下更定,端正身姿对曲陵南道:“站好,等下无我嘱咐,不得开口说话。”   “啊?为啥?”曲陵南问。   “你一张嘴不是给我丢脸,就是给我惹祸,还是闭嘴为妙。再说了,就你这么能唠叨,哪个同门受得住?今日八方来客,玄武大陆众正道门派皆派人来贺,你好歹顾点浮罗峰为师的脸面。”   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不留,若旁个少女,只怕此刻已眼泪涟涟,小脸苍白,可曲陵南屁事没有,不在意地摸摸耳朵道:“晓得了,那可以跟云埔童子说话不?”   “不行。”孚琛心忖你们俩凑一块还能不惹事?   “那裴明那些老熟人呢?”   “不行!”孚琛斩钉截铁。   “哦,也不得打架喏?”   “那是当然。”   “好吧。”曲陵南蔫蔫地道,“太师傅寿比南山什么的,也不用说咯?”   孚琛忍耐着吸了口气道:“这句可以说。”   “那毕璩师兄辛苦了呢?”曲陵南得寸进尺,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师傅。   孚琛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不得连续说话超过三句!”   “是!”   孚琛瞥了眼下面热闹非凡,人头攒攒的主峰,忽而一笑,道:“徒儿,你先行下去吧。”   “啊?师傅我……”   曲陵南一句话没说完,被她师傅行云流水地一甩袖子,整个人手脚并用,扑腾着掉了下去。她怪叫连连,慌忙使出纵云梯,然而却觉背心一痛,那纵云梯怎么也使不出。她心知这个小气师傅这回是成心让自己出丑,真心里骂着,砰的一声已然摔到主峰大殿跟前。幸而她被师傅摔得多摔出经验,这掉下的力道尽力减弱几分,这才不至于被摔个七荤八素。饶是如此,周围修士惊呼连连,瞬间空出一个地方,围成人墙,个个好奇低声议论。   曲陵南耳力甚好,已然听清这些窃窃私语都说的什么。她脸皮再厚,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脸颊发烧,只听得半空中孚琛声音清朗温润,夹杂着装模作样的慌张:“哎呀,乖徒儿,都让你别心急。你怎的一声招呼不打便跳下去?为师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太师傅的寿面不会漏了你那份的,你这个馋嘴猴儿偏偏不信,快给师傅瞧瞧摔疼了不曾?”   围观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曲陵南狼狈地爬起来,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不用照镜子都晓得自己一张脸红得赛过猴屁股。她抬起头对孚琛怒目而视,孚琛风度翩翩地飘下来落了地,与众人团团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此乃本座那不成器的徒儿,陵南,还不快点过来见过诸位师长?”   曲陵南揉了揉膝盖和老腰,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孚琛以密语传音道:“记住,只能说三句。”   曲陵南白了她师傅一眼,憋着气行礼,翁声道:“诸位师长好。”   一长髯道人呵呵笑道:“文始真君,这便是你那位爱徒啊,果然生得冰雪聪明,不愧你门下徒儿,单看容颜便胜过我一堆徒子徒孙。”   “赤水真君谬赞,”孚琛微笑着与他见过礼,招呼曲陵南道,“还不见过大赤城赤水真君?”   曲陵南规规矩矩道:“见过赤水真君。”   赤水真君笑呵呵地摸着长须,道:“来得仓促,没什么好东西做见面礼,你跟着孚琛这小子,定然也见过不少好东西,这个玩意儿就留给你玩吧。”   他伸手变化出一条绿色绸带,随意一扯,竟变得与寻常女修所配发带一般无二,递了过去,笑盈盈道:“我瞧你头上一样饰品皆无,定是你那抠门小气的师傅不给你钱买花儿戴,拿去吧。年轻女孩儿,打扮那么素净作甚?”   曲陵南对他评价师傅之语大为同意,立即点头道:“是极,我师傅最是抠门了,想我一路步行,师傅都不曾添点……”   孚琛冷哼一声,曲陵南立即闭嘴不说,恭恭敬敬接过发带,谢过这位大赤城的师长。   此时已有好几人团团过来寒暄,都是玄武大陆道宗正派,孚琛身为琼华中人,他又向来喜做亲和温文,当下便来者不拒,不一会就被拉到另一边,见礼的见礼,客气的客气。   曲陵南乐得不用看师傅脸色,她左瞧右瞧,一时不太明白为何人需要绑条带子在脑袋上。   若爬树时带子挂树杈上,岂不很容易扯伤头发?   “咦,你怎的毫无灵力?”忽而有一少年忽而插嘴道。   曲陵南抬头看去,见一身穿大赤城道服的丰神俊朗的少年略有些诧异地盯着她。见她看过来,立即换上一脸练出来的风流倜傥的微笑,眼睛一亮,当即改口讨好道:“此带乃我师傅炼制的中品防御法器,尚未命名,师妹便是好无灵力也能使用,再则你这般花容月貌,戴上只会愈加好看……”   “这个果然戴脑袋上?为啥咧?”曲陵南晃了晃带子。   那少年平素与貌美女修搭讪,一般恭维话一出,对方就得羞红脸或佯装羞涩低头回话,这样才一来二去双方都有些趣味。哪知道冷不丁突然听曲陵南冒出这句来,不觉一愣,道:“师妹说什么?”   曲陵南正要大声重复一遍,忽而想起师傅嘱咐,不可超三句话,于是兴味索然地闭上嘴,甩了甩带子不说话。   她这么一动作,少年却以为这才是年轻女修该有的样子。他笑容可掬,上前一步道:“师妹,若你不嫌弃,我毛遂自荐,替你结上发带如何?”   他这话是百分之二百的不合适,但仗着身份高,师长宠溺,行事从来随心所欲。而此刻他的师长赤水真君忙着叙旧,曲陵南的师长文始真君忙着应酬,一时半会竟无人注意此处。那少年越发上了心,凑上来嬉皮笑脸道:“师妹当真冰肌玉骨,我见犹怜,今日得见,此生难忘,师妹这般天人之姿,怎忍朴素至此,宝珠蒙尘……”   “你谁啊?”曲陵南问。   “哦,我乃大赤城赤水真君亲传弟子,我姓朱,名讳上泾下宽,师妹唤我泾宽即可。师妹可是唤作陵南?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凑得太近,眼神太亮,脸上又尽是自以为潇洒的微笑。曲陵南盯着他看了半日,直看到他微笑快挂不住,才别过头,想长这样比师傅可差多了,可还学着师傅那般装神弄鬼,这可不好。   她别过头,朱泾宽却误以为女子羞涩,当即更进一步,低声热心问道:“陵南师妹,你在琼华过得如何?同门待你可好?”   曲陵南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老实道:“我虽与他们不熟,然我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   “是是,你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朱泾宽盯着她,怜悯地道,“只是你的情况想来平日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你师傅世外高人,自然不好处处替你打算,不知你自己可曾想过往后?”   “啊?”   朱泾宽柔声道:“师妹,你因比试被人碎了丹田,导致全无灵力,修为不继的事,我都听说了。往日不认得你,自然不好为你出头,今日认得你,我心中欢喜无限,不禁想替你打算一二。我大赤城中有秘宝玄珠,可修补丹田,裨益修为,唉,就是师尊恪守门规,有些难以说服……”   他盯着曲陵南的脸,心忖快些问“你为何待我这般好”,于是自己便能趁机胡诌一堆一见倾心的话哄美人开心。这师妹美貌胜过往日所见女子,眉宇间又天真单纯,又身有缺陷,投其所好,极好哄骗——简直是量身定做供自己练功的女子。   他心里一动,思忖若能事成,最多看她琼华名门出身,给她在自己身边安个位置便是,且凭这女孩的样貌,自己应当能好好喜欢上一阵子才是。这么一想,朱泾宽眼中的温柔多了几份真诚:“师妹,我见了你很是欢喜,若你不嫌弃,我想替你求求我师傅……”   曲陵南皱眉问:“你要为我求你师傅把传家宝给我?”   朱泾宽一愣,随即道:“虽然难,然我会试试。”   “我们今日头回相遇?”   “可我对师妹一见如故……”   “你为了个见一面的人去求你师傅赐下传家宝?”曲陵南睁大眼睛,惊奇地道:“你可真是个败家玩意,你师傅倒了血霉才收了你这种徒儿吧?”   朱泾宽脸色一变,冷声道:“你说什么?”   “说你师傅倒了血霉收了你这么个败家子。”   “放肆!”朱泾宽大怒。   曲陵南盯着他,问:“你想跟我结为双修道侣?”   “做梦,就凭你这种资质,顶多只配侍妾……”   “师傅!”曲陵南突然提高嗓音。   被其他人簇拥到另外一边的孚琛想装听不见也不行,因为此时主峰上众修士纷纷停下寒暄,转头瞧了过去。   “师傅,这小子说看中我,想我当他的侍妾。”曲陵南大声道。   朱泾宽骤然涨红脸,他何尝见过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女弟子,顿时道:“一派胡言,我何尝……”   孚琛微微扬起眉,慢慢笑了笑,道:“你知道怎么做。”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真的可以吗?”   “权当,娱乐一下诸位师长。”   “是!”   曲陵南转过头,对朱泾宽一字一句道:“大赤城朱泾宽,我琼华派弟子陵南正式向你挑战,请赐教。” ☆、第 63 章   玄武大陆传承千年的不成文规矩,道宗四大门派修士各有所长,门派间常年有大比小比若干,若遇秘境开启,抑或仙府现世,则更需竞争一番。这些比试皆有规矩若干,又有师长掠阵,下场的弟子们等闲上不到性命相搏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亦有那心胸狭隘之人下手狠毒,便如当日小弟子比试时云晓梦碎曲陵南丹田一事那般。   除此之外,若修士之间报私怨,抑或逞恩仇,抑或只是大家一试身手,切磋法术,则还有另一种正式比试,即由一方提出挑战,另一方迎战,挑风和日丽的时候,邀上双方亲友同门,请上德高望重之修士做仲裁,双方斗上一斗。这种比试没太多规矩,以输赢为限。若双方仇怨极深,不死不休,还需立下生死状,那下场便要更显神通,不斩杀对方、砍断仙缘不罢休,事后死者亲朋好友不得寻仇泄愤,而胜者一方亦不得杀心大起,遗祸旁人。   然若真个积怨深仇,又有谁肯循此规矩光明磊落邀仇人出来比上一比?而其中若涉及天地异宝、灵物奇珍等,则人心贪婪、恨不得躲躲藏藏,谁还会为杀个把人广告天下?   久而久之,挑战一事,便渐渐沦为修士之间切磋技艺的一个代称,反倒去掉生死缠斗的意味,多了几分轻松。   今日琼华派涵虚真君寿诞正日,寿宴未开,众人正无所事事,原本此时若有俩弟子彩衣娱亲,在来宾面前比上一场,大家心里也乐见其成,说不得各门各派的长辈们事后还要慷慨指点那俩弟子几句,给点彩头犒劳一下这两名弟子,那可就是大大便宜了动手的两人。   可问题就出在,大声嚷嚷要挑战的,竟然是一个琼华派毫无灵力,美貌瘦弱的少女;而她要挑战的一方,却是大赤城年轻一代修士中出身最好、天赋最高,与琼华裴明、清微门杜如风齐名的朱泾宽。   众人适才也听见那少女大嗓门喊朱泾宽要她做侍妾,这对琼华内门弟子而言,确是侮辱,更何况这少女还是元婴修士文始真君的嫡系传人,她的身份也摆在那,她的师尊还在场,朱泾宽色令智昏讲出侍妾二字,少女勃然大怒要找回场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跟文始真君诉委屈,不跟赤水真君告状,而是不自量力去挑战早几年就步入筑基期修为的朱泾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场上不少人脸上纷纷显出不以为然,与文始真君有龃龉的更是直接嘲笑,人声鼎沸中,有一道人嗤笑声尤为尖锐,只听他笑道:“这姑娘昏了头,师傅莫非也跟着昏了头?以卵击石的比试有甚看头?这么如花似玉的徒儿师傅不心疼,还不如给了朱家小子,至少也有人心疼不是?”   他声音轻佻浮荡,毫无顾虑,孚琛抬头一看,认出此人正是禹余城高阶修士左元平。自从他为曲陵南报仇,上禹余城毁了左元清的金丹后,整个禹余城跟他的梁子就算结下了。后来虽机缘巧合与左律老怪化干戈为玉帛,可禹余城修士见到他却未必肯就此罢休,只忌惮他修为了得,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左元平的嘲笑孚琛并不放在眼里,他微微一笑道:“年轻人气血旺盛,难免口舌偏颇,正好动动筋骨,也去去心火。赤水真君,我这徒儿本领自是低微,自然不敢与贵派精英弟子相提并论。好在她腾挪灵活,有些蛮力,这么些年见多了我练健体剑法,也略微会些招式。待会比试还望你徒儿多多手下留情,别跟她动真格的才是。”   赤水真君正为朱泾宽不分场合乱勾搭女修而大为光,只碍着大庭广众不好严加训斥,他深觉自己八辈子老脸都被这不晓事的徒儿“侍妾”二字给丢个干净,恼怒之下,听孚琛轻描淡写将这官司揭过,调戏人当成“气血旺盛,口舌偏颇”,正中下怀,立即颔首道:“惭愧惭愧,多谢文始真君大人大量,我这孽徒言语无状,皆是我管教不力之责。回去后我定禀明掌教,严加惩罚,定给真君一个说法,怎好真与令徒动手?孽徒!”   他大喝一声,厉声道:“还不快给你师妹赔罪?你师妹若仍不解气,你便站那生受她三掌!”   朱泾宽气红了脸,还想说什么,见赤水真君瞪圆了眼,便不敢多说,只得不情不愿走到曲陵南跟前作揖道:“是我言语失当,师妹原谅则个。”   曲陵南不理会他,而是皱眉看着赤水真君道:“赤水真君,你不让他跟我打,是不是怕他打不过我?”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就连朱泾宽看着她也目露鄙夷,赤水真君当着人琼华派这么多人的面,当然不好说你本事太差,我就是怕你输得太难看之类的大实话,只好笑道:“哪里,是我徒儿做错在先,你不用跟他打,我让他站着不动,你打他几下出气可好?”   “就是他不还手?”曲陵南问。   “正是。”   “那还叫打架吗?”曲陵南不满道,“我没觉得他做错啥,他要我做侍妾,我不同意,这事就黄了,有啥可气?我现在是要跟他打架,喏,我师父都说好了,你作为他的师傅,为何反倒推三阻四?莫非怕他输?”   她转头对朱泾宽问:“嗳,你真怕输啊?”   “你算老几!”朱泾宽怒气上涌,抬头盯着她。   “少废话,来战!”曲陵南后退一步,摆开一个起手式,“放心,最多我不把你揍成猪头便是。”   朱泾宽目光微敛,握紧拳头,脚下一圈一圈的气流旋动慢慢形成。   “快打快打,赤水老道,我跟你说,这架肯定打得好看,你便别跟娘们似的左思右想没个决断,”人群中飘出来一个坐在蒲团上眉清目秀的小童子,正是云埔真人,只见他挥着短胳膊兴高采烈地喊,“小南儿,师叔支持你!”   “这……”赤水真君迟疑地看向孚琛。   孚琛笑得温文尔雅:“难得你我弟子各出一名嫡传弟子对阵,真君就别再推脱了。”   “那,那便让他们切磋两下,”赤水真君皱眉道,“你二人点到为止,手下须有分寸。”   谁都知道他这句话完全是对朱泾宽而言,孚琛听了也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有劳清微门的道友做个仲裁?”   清微门那边,一名高阶男修笑呵呵地道:“敢不从命。”   曲陵南勾起嘴唇,曲起手掌,招了两下。   她这笑模样学的是孚琛使坏时的神情,然孚琛气势非常,这等神情配上他的脸,能沤染出十分的不以为意,剩下二分的嗤之以鼻。他生的太好,对手很难不去注意他的长相,因而那脸上的鄙夷轻视,也容易渗入人心,激怒对方。可曲陵南与她师傅南辕北辙,又兼无谁高谁低的念想,眼波清澈,眉如远黛,小嘴勾起一笑,竟硬生生给那张脸平添几分艳光。   朱泾宽一见之下不觉微愣,他自负风流倜傥,这下怎还能生美人的气?他平推一掌,随便摆出一个手势,温言道:“既然师妹执意要打,我便陪你作耍,只盼你能出了这口气,别再计较我言语失当……”   哪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对面只觉人影一晃,一个白生生的拳头已然夹杂劲风扑到跟前,饶是他反应迅速,侧身一避,那拳头却如长了眼般拐弯过来,锲而不舍直击鼻梁。砰的一声,剧痛袭来,登时刺激得他鼻涕眼泪都涌了出来,朱泾宽闷哼一声,捂住鼻子蹬蹬退了几步,只听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喂,只轻轻揍了一下,你不会哭鼻子了吧?”   阳光下少女素衣长发,挥着拳头嚣张而肆意,朱泾宽低头一看,掌中有鲜血,原来鼻子已被打出血来。好在这一拳果然如她所说,力道不强,否则鼻梁骨断都是可能——只这么一来,脸上必然青肿难看,朱泾宽长这么大从未试过狼狈如斯。他怒气上涌,想也不想,手诀一比,催动灵力,一股红色气旋于掌下形成,随即漩涡越卷越大,朱泾宽单手一推,那气旋化作一条血红蛟龙直扑过来。   曲陵南眼睛一亮,大喊:“还是有点本事嘛。”她展开纵云梯蹭蹭两下蹬上半空,身子一晃,左手一道虚剑直刺龙首,右手一道实剑直斩龙身七寸之处。嗤嗤声中,那血红蛟龙发出惨叫,瞬间被截断。朱泾宽脸色一沉,双手一拍一合,被截断的蛟龙又合并回去,扭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曲陵南肩膀咬了下去。   朱泾宽并不想伤曲陵南,他不傻,今日上琼华来,若重伤琼华女弟子,传出去有甚脸面,也伤了两派和气,关键是对方师长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因而这龙瞧着威武,实质并不真的会伤人,只做出样子吓唬对方便罢了。他五指张开,那蛟龙越发狰狞,就在要咬中曲陵南的瞬间,却见曲陵南身影一虚,那龙咬了个空。而犹若移魂幻影一般,曲陵南突如其来出现在蛟龙背后,伸手一把揪起龙头,冲朱泾宽嘿嘿一笑,道:“对不住啦。”   朱泾宽还未弄懂此为何意,却见曲陵南右手一挥,一团火球扑了过去,霎时将蛟龙吞噬其内。朱泾宽骇异之下,连连催动灵力,却怎么也无法阻挡火势,他忽而想起一事,失声道:“三昧真火?”   曲陵南笑眯眯看着那条龙被烧得干干净净,抬头问:“还有吗?”   她的意思是还有多条龙来玩吗?可朱泾宽听着却像你还有什么花招吗?   他脸色发白,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反倒激起斗志,手掌一翻,一柄火红长戟嗖地出来,这是他真正的武器,原本是要用在真正的敌人身上。他正要纵身一跃,与这名古怪的女弟子来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却听他师傅暴喝一声:“住手!”   朱泾宽不得不刹住脚步,抬头不解看向赤水真君,赤水真君越众而出,怒道:“你已然输了,堂堂七尺男儿,连这点输赢都认不得么?!”   朱泾宽心头一震,下意识摇头道:“师傅,我没有输……”   “还说没输?”赤水真君大声道,“适才若对方的移魂幻影,若不是显在那条龙背后,而是移在你背后,你此刻焉能站在此说法?”   朱泾宽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自以为是,未比试先轻敌,未有防备,不尽全力,你幸亏今日对上的是同气连枝的琼华派师妹,若对上魔修妖修,邪门歪道,你还有命么?”赤水真君恨铁不成钢地就训道,“我素日当你是个聪明的,往往不忍多加苛责,生怕管束太多反拘了你的天分,如今看来,都是害你!”   “师傅……”朱泾宽喃喃地喊。   “下去吧,还嫌不够丢人么?” ☆、第 64 章   这厢朱泾宽失魂落魄自下琼华主峰,那厢曲陵南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为何打都没打,怎么朱泾宽的师傅就判断他输了;而不过是打架输了,朱泾宽又何必一脸死了老子娘似的怅然悲伤。曲陵南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忽而道:“喂,你等等。”   朱泾宽停下脚步,曲陵南蹬蹬跑到他身后道:“给你。”   朱泾宽转头,却见她玲珑洁白的手掌伸到鼻子下,掌心卧着一颗圆溜溜的红色丹丸。   朱泾宽微微眯眼,他挺直脊梁,傲然道:“若我当你是对手,你未必能赢!”   言下之意是你别以为真赢了臭得瑟装怜悯,老子不吃这一套。   曲陵南点头道:“对啊,你起码筑基中阶功力,咱们要明刀明枪来一场,我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   朱泾宽冷哼一声。   “既然我没能真赢你,那你气什么?”   朱泾宽张开嘴想说啥,却一时语塞。   曲陵南热心地道:“喏,给你。”   “小爷用不着你琼华派的丹药……”   “不是丹药,是我师叔云埔真人闲着没事炼的糖丸,可好吃了,又酸又甜的。喏,拿着吧,甭客气。”曲陵南一把抓起他的手,将甜甜丸塞到他手里。   朱泾宽伸手就想丢了,可众目睽睽之下,此举未免太过心胸狭隘,只好强忍着。   曲陵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压低声音,漫不经心地道:“才刚确实是我诳你说出侍妾二字,然你见着我后心里头想打的主意,说出来了怕是比侍妾还难听,对吧?”   朱泾宽一惊,睁大眼睛瞧着她。   曲陵南微微一笑,悄声道:“朱泾宽,别把女的当傻蛋,咱们下回再打过。”   她说完转身便走,不再理会朱泾宽。   曲陵南笑吟吟地走向自己师傅,孚琛笑着摇摇头,点了点她的脑袋,似乎拿她没办法,态度宠溺又亲昵,道:“赤水真君适才一番话,固然是教导徒儿,又何尝不是提点你?你要时刻谨记参悟。来,快谢过真君。”   曲陵南朝赤水真君毕恭毕敬行了礼,赤水真君为人公道,自己徒儿不争气,倒不至于迁怒旁人,当下微微一笑道:“文始真君这是往我老道脸上贴金,我却是不敢当,免礼。”   旁边清微门的师长笑道:“此番比试,琼华弟子胜出。赤水老道是不是该再出点血,勉励一下人家小姑娘?”   赤水真君摇头叹道:“了不得,我今日是来拜寿,可不是来被人敲竹杠。”他仔细端详了曲陵南半日,忽而呵呵大笑,指着孚琛道:“你这个不消停的,你徒儿所修功法,是否将灵力蕴藉于四肢八骸当中、血脉肌理之内,而非丹田之中?等闲人以神识观丹田,必只瞧见她丹田空空如也,以为其人功力全无,修为停滞,可怜我那呆徒儿,生生上了你们的当!”   孚琛摇头道:“这你可忒瞧得起我,陵南数年前丹田被毁,药石无用,后幸得太一圣君亲赐功法,这才因祸得福。”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正了脸色,赤水真君吃惊道:“真个是太一圣君?”   “太一圣君亲上琼华,哪会有假?”   “那你徒儿可真是福泽深厚,竟得他老人家青睐。”赤水真君睁大眼睛,重新打量曲陵南,越看越满意,点头笑道:“不错不错,相貌出众,行为坦荡,就算爱打架了点,却也是赤子之心,难得修为精纯,又得老弟你悉心教导,他日成栋梁之才指日可待,对了小姑娘,你多大了?”   曲陵南被他瞧得浑身不舒服,有些不耐,可师傅在场只得强忍着,憋着声道:“十七。”   赤水真君吃惊道:“才十七?”   “朱泾宽不也不大?”曲陵南忍不住嘀咕道。   赤水真君笑眯眯地掐指捏算,又左右端详,点头道:“很好。未满双十便成就斐然,这等资质直追你师傅了。文始老弟,你可得了个好徒儿啊。”   孚琛假意谦虚道:“哪里哪里,她也就堪堪迈入筑基门槛,这丫头平日给我少惹些祸,我便要给历代仙长上高香了。”   赤水真君又道:“我徒儿虽顽劣,然心底不坏,且也算勤勉好学,勤练不辍,小姑娘,你瞧在老道的面子上,可莫要因今日他出言不逊,便心存怨怼可好?”   曲陵南不明白这怎么就扯到朱泾宽身上了,瞧见师傅脸上的笑似乎有些僵,也不知该答好还是不好,正在此时,赤水真君却自怀中取出一对剔透水亮的碧玉环,笑道:“适才的见面礼薄了些,来,这才是给你的好东西……”   他这对碧玉环造型古朴,篆刻复杂的上古图阵,阳光下一照,只觉流光溢彩,暗波流动,端是不凡。曲陵南就算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值钱了,她手还没伸出去,周围已一片哗然,耳边只听得禹余城那位适才讥讽孚琛的道长左元平尖声道:“赤水老道,你老糊涂了不曾?你徒儿又不是一败涂地,何至于将这看家的法器拿出来赔?”   他此言一出,四下议论声更大,赤水真君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与陵南小友一见如故,这碧涛流光环不过身外之物,拿出来结个善缘又何妨?来,小姑娘,拿着。”   曲陵南不识货,但她会辩师傅脸色,这会师傅的脸上已然连那点长年累月装模作样挂着的微笑都荡然无存,眸子中竟然隐隐有怒色。曲陵南自来最在意师傅喜怒哀乐,一见这等状况,还管什么赤水真君为啥要硬塞这两个值钱玩意给自己?   她只知道不能接,要是稀里糊涂接了,恐怕师傅登时就要翻脸。   再漂亮的碧玉环此刻在她眼里看起来都是个屁了。曲陵南后退一步,慌忙摆手道:“别,赤水真君啊,您别硬要送我这玩意,不能吃不能用的,我拿着它干嘛?还得整天担心给它摔了对不住您……”   “你个小丫头别不识货,我告诉你,我这对环乃上品法器,离宝器就一步之隔,若你有造化,他日将之锻造成宝器也未可知。来来,我演示给你瞧瞧……”   “太厉害就更不能要了,”曲陵南振振有词,“没得还得费精神提防谁来抢来偷,忒麻烦。”   赤水真君被她气笑了,骂:“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曲陵南瞥了眼师傅的脸都要阴得拧出水来,当机立断,蹭蹭跑到师傅身后,探出脑袋说:“多谢真君美意,可无功不受禄,我拿了您这么好的东西,可做不了什么事来还。”   她误打误撞一语中的,赤水真君倒是愣了,孚琛则忍不住嘴角上勾。赤水真君还待说什么,曲陵南从背后撞了她师傅一下,意思很明显,徒儿我费了半天口舌,现下轮到你了。   她隐约觉着,这道君心思与他那徒儿有些殊途同归,朱泾宽花言巧语,赤水真君对她突然改观,他们所谋,隐隐都指向自己。   她可没兴致陪这爷俩虚度光阴,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她头上,就像朱泾宽说他可为她求门派玄珠法宝,赤水真君说他可将自己炼制的上品法器割爱相赠。   她自己的师傅,朝夕相对,患难与共,都没有无缘无故给她东西的道理,更何况其他人?   孚琛被曲陵南一撞,有些不悦,却只微微皱眉,随即云淡风轻道:“赤水真君,快快将东西收起,她年纪还小,别折了她的寿。”   赤水真君笑道:“这也不是白拿,我与令徒一见如故,甚为喜欢,她今日又被我那孽徒冲撞,我心下愧疚,对此补偿一二,也算解了两个小辈之间的怨怼。且话说回来,人都道不打不相识,我那徒儿痴长几岁,陵南日后见到也可称呼一声师兄。这对碧环亦可作二人师兄妹的凭证……”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赤水真君,你我相识多年,徒儿们亲厚些原是应当,还需什么凭证不凭证?你也忒见外,且实话跟你说,我家底可不比你,一出手就是上品法器,我自己还没呢?那日后你徒弟跟我讨要见面礼,我可要赖账。”   陵南在他身后点头道:“是啊,师傅很穷的,他自己都舍不得掏钱买飞剑……”   师徒俩一样不要脸,旁人倒不好多说,只得呵呵取笑俩句。赤水真君心里明白,今日意图已然被文始真君识破,他这才诸多阻挠,但也怨不得人家,虽让朱泾宽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洋相呢?他叹了口气,只好把碧玉环收了起来。   此时正殿大门开启,仙乐飘渺,云彩缤纷,琼楼玉宇之上金碧辉煌,毕璩率领一众弟子整整齐齐出迎,躬身行礼道:“琼华掌教师尊有令,恭请四方宾客入内相聚,列位仙长仙君,请。”   众人齐齐客气一番,相互谦让着依此进殿,曲陵南跟在师傅身后,跟众人隔开一段距离。她瞧着四下人人注意前方,方小声对师傅道:“师傅,那老头适才为何非塞东西给我?”   孚琛皮笑肉不笑问:“你可是眼馋?”   “怎么会,我要那玩意来干嘛?你瞧瞧我身上戴哪合适?根本就没戴的地方好吧?”   孚琛上下打量她一回,果然徒儿一身素服,半点首饰玉牌全无。她是真不在意,可对照四下打扮得宛若九天玄女般的女修们,孚琛心里难得有些小波澜。但他生来不会照料人,当下咳嗽一声,道:“就是,你莽撞又糊涂,戴那些东西必定会成累赘。”   “是啊,打架也不方便。”曲陵南打断他问,“师傅师傅,你还没说他为何要送东西给我。”   “你觉着呢?”   “我觉着肯定挖了个坑等我跳呢。”曲陵南怒气冲冲道,“徒儿这样,师傅也这样,都不是好东西。”   孚琛失笑,问:“朱泾宽真个说要你当侍妾?”   “他才没那么笨,”曲陵南热切地凑上去跟师傅汇报,“我告诉你哟师傅,我娘当年不糊涂的时候,也念叨过我爹怎么害的她。我听来听去,无非就是无事献殷勤,无故赠珍品而已。那朱泾宽可不是这两步?他想拿我当我娘欺负,呸。”   “你倒不笨。”   “那是,”曲陵南点头道,“我也觉着我很聪明。”   “很聪明跟不笨差远了吧?”   “有吗?”曲陵南眨眼睛问他,“我咋觉着是一回事?”   “你懂什么叫侍妾吗?”   曲陵南鄙夷地瞥了他师傅一眼,道:“嗐,不就是姨太太吗?我爹后院好几个呢,啥事不干,专门哭,不过哭得挺好看就是了。”   孚琛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在这似懂非懂的徒儿跟前,总能真正笑出声来。可他不愿意这么笑,于是他换上惯用的温文面孔道:“总之,往后有人要拐你做侍妾一流,你就给我揍。”   “好咧师傅,”曲陵南高兴了,掳袖子道,“等下我就去问那几位老偷偷看我的师兄,瞧瞧他们是不是也想我做侍妾,只要他们点个头,我就一揍一个准。”   “嫌不够乱么你,”孚琛屈指敲了她脑壳一下,“少装糊涂。”   曲陵南嘿嘿笑了,轻描淡写道:“不如此,师傅你也不肯多笑俩下。”   孚琛微微愣住,他瞧见徒儿耳朵尖悄然发红,暗自叹了口气,道:“赤水真君适才是想替他徒儿先聘下你。”   “啥?”曲陵南问,“聘我做侍妾?”   “他敢?是聘你做朱泾宽的道侣同修。”   “啊,”曲陵南后知后觉地低喊出声,“怪不得师傅你死活不让我接他的东西。”   孚琛冷笑道:“就凭他朱泾宽这么个玩意,也配来肖想我的徒儿?”   这句话说得霸气十足,曲陵南却不知为何,听了之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她瞧着师傅的脸,悄声问:“师傅,你帮我结这个发带好么?”   孚琛顿住,低头却见少女殷切地看着他,手中托着一条碧绿丝绦。她目光太过清透,带着纯粹的期待与欢喜,这样的目光竟然令他一时不想再看。孚琛匆忙掉头,哑声道:“胡闹!为师怎会系这等女子用物,便是会,也断无给徒儿做梳洗侍儿的道理!” ☆、第 65 章   孚琛说完此话便立即转头,抬脚离开。   曲陵南举着发带,瞧着他渐行渐远,终究没入人群。   此时他二人不过相距数丈,中间却隔着无数的人声鼎沸,无数的暗流涌动。曲陵南傻愣愣地迈前一步,立即被人流推搡阻挡。她呆呆地望着孚琛被数不尽的人拉来拉去,一会是同门过来叙旧,一会是道友过来寒暄,他脸上又挂上曲陵南熟悉的笑容,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可是这些都与她曲陵南无关。   她眼睁睁地瞧着师傅被拉入自己管不着、进不去的人情往来中,她不认得那些人,她也不晓得那些事,她所知所觉惟有待师傅好,可那又怎样呢?   骤然之间,曲陵南忽而发觉,她与孚琛,近在咫尺,却又分明隔着万水千山。   那万水千山,是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明言的,便是她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有锲而不舍的坚决,可跨过去之后呢?   她待怎样?   她半点也没想明白。   往常是想不明白便不想,可这一回,曲陵南感到,即便不费那个脑子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随着人流被推来推去,最终被挤到边上角落里。她攥紧那绿色丝绦,过了半日,终于还是默默放回怀里。   此时殿上玉磬被人叩击三下,声脆清亮,传开千里。少顷鼓乐大作,今日的寿翁涵虚真君笑容满面,由一干弟子簇拥而上。大厅上霎时各种拜寿问礼,献宝添乐络绎不绝。不一会,有毕璩领头,又传寿宴,主殿格局随即一变,众人身前皆有案几一设,上有灵果灵酒灵谷等物,皆非凡品。众修士谦让纷纷,各自就坐。   曲陵南亦分得一席,刚坐下不久,便听得旁边有人低声议论:“请客设宴连块灵兽的肉都没见着,琼华派忒小气了些。”   “就是,便是尘世老翁做寿,一家子也得奉出些精致吃食,哪有拿素果打发客人了事?”   曲陵南抬眼望去,只见那议论的两位女修年轻貌美,身着大赤城弟子衣饰,发鬓梳得俏皮可人,足见下了一番功夫。   可惜这两位女子见识却短,须知此时每人跟前案上虽只得灵果两三样,然每样灵果皆饱满水灵,功效均在凝神定心一类,于冲阶修士大有裨益。若非琼华底蕴深厚,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来。   曲陵南只瞥一眼便掉转视线,却听边上一熟悉女声大声问道:“师姊,不知筑基丹现下售价如何?”   一个女声回她:“这我倒是不清楚,先前听说筑基丹炼制不易,供不应求,山下集市丹药铺皆囤而不卖,待价而沽。也不知是真是假。”   曲陵南转头看去,却见那边几上坐着数人,正是适才于路上所遇的陆棠芳珍她们。见她看过来,陆棠冲她眨眨眼,又对芳珍使了下眼色,芳珍立即大声道:“师姊你醉心修炼,于这等凡尘俗事自然不清楚,我上月陪余蘅下山,可是亲眼所见,一枚上品筑基丹标价一百五十灵石呢。”   “是啊,我也瞧见了,我们一个月统共才得十五灵石的供奉,要自己买一枚筑基丹,便是不吃不喝也得攒好久。”余蘅懵懵懂懂地一边咬果子一边说。   “那你可知为何筑基丹价格高居不下?”芳珍笑嘻嘻地问。   “炼制不易,你适才说过了。”   “怎么个不易法?考考你哟,讲经堂上长老可是说过的。”   余蘅红了脸,耍赖道:“哎呦今儿个掌教师尊大喜,你就别那么讨厌了。”   陆棠哈哈大笑,正要说明缘由,却听温慈音在一旁怯生生地道:“这个我倒是晓得的。”   余蘅含含糊糊道:“那你快说。”   “只因筑基丹配置中名为‘清灵草’的一味灵药较为难得,可咱们今日设宴,满桌都是‘清灵果’,难不成我记错了?”温慈音困窘地拍拍自己脑袋,赧颜道,“都是我笨,我回去得好好习一下功课。”   “你没记错,筑基丹炼制确是要‘清灵草’哪,”曲陵南接嘴好奇问,“喂,你们是说,咱们满桌子吃的这果子其实很值钱么?”   陆棠笑而不语,她适才听大赤城女弟子出言不逊,心中不忿,这才与芳珍一唱一和让她们下不来台。哪知曲陵南这个直肠子的这么一说,她二人对答便有暴发户炫富之嫌。   “原来我一直随便吃的果子很值钱呀,”曲陵南真心欢喜了,抓起眼前的清灵果晃了晃道,“嘿,这事不错,那是筑基丹值钱还是果子值钱?”   “自然是筑基丹啊。”   曲陵南顺手一掏,掏出一个玉瓶,晃了晃问:“之前云埔童子送我的,我还以为冲阶靠丹药不算有本事,就没用,你们瞧瞧,这是筑基丹么?”   她随手就将这玉瓶丢了过去,陆棠忙接了,打开一闻,笑道:“云埔真人果然是我琼华炼丹第一人,这丹比外头卖的上品筑基丹还好呢。”   曲陵南哈哈大笑,道:“你修为比她们几个高得多,假以时日定能筑基,既然你们将这玩意说得如此之好,我便送你一颗罢,余下四颗,你替我卖了,我等钱用,可行?”   陆棠大喜,立即道:“如此多谢你啦。”   曲陵南瞥见芳珍她们三人皆目露羡慕,摆摆手道:“别看我,我可穷了,没多的东西送你们。”   她说的是实话,然边上闻言的人皆莞尔,芳珍几个与她一来二去也算相熟,当下便笑道:“师姐可是抠门,待陆棠姊姊如此好,厚此薄彼,这可不公平。”   “哎呀你怎知道我抠门?我跟你说,这几年师傅啥也没教,专教如何抠门,我这可是师出有名的。”曲陵南认真地答道。   众人哈哈大笑,不认识的觉着这琼花女弟子为人大方又风趣;认识的觉着这内门师姐做事好玩又不拘一格。至于那最初出言不逊的大赤城女弟子们,此刻红着脸垂下头,抓着桌上的清灵果大啃一通。   就在此时,忽而听得外面唱名道:“禹余城,太一圣君到。”   原本熙熙攘攘,觥筹交错的大殿突然静了下来,不一会又嗡嗡声四起,曲陵南侧耳一听,多是议论“报错了罢”,“怎可能太一圣君亲临”之类。   她只觉着太一圣君名号有些耳熟,然真君圣君一类的道号于她而言全无分别,听了一会便觉无趣,自己抓了个果子啃起来。   她正啃着,却听大殿又一次静了下来,这一次安静得异乎寻常,简直连针掉地上都清晰得闻。曲陵南错愕地抬起头,没好意思咔嚓咔嚓啃果子,手里还举着半个吃了一半的“清灵果”,茫茫然抬头看向陆棠那边。陆棠朝她使了眼色,指点她看大殿门边。曲陵南恍然大悟,转头一看,那门外一玄色长袍男子悬空飘入,鬓若刀裁,眸若明星,面无表情,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霎时间令大殿中人,无一敢出声。   曲陵南皱眉,觉得他有些眼熟,想了想忽而想起,这不就是送自己“天心功法”那个千年老怪么?嘿,几年不见,他可是一点模样都不变。   事实上他大概再活个千年,也是一点模样都没变。   曲陵南顿时来了兴致,她记着当初这老怪一来琼华,那可是琼华倾尽精英,皆无法抵挡他那几下的。可后来他是怎么就不打了?曲陵南挠挠头,仿佛是他要揍师傅,自己扑过去拦住了。   可那怎么可能?别说那会自己年纪尚小,受伤颇重,便是现下胳膊腿都没事,上去也不够人家动一动手指头哇。   怎么着,这回老怪又要来打架?   曲陵南兴致勃勃地探头探脑,只见太师傅整顿衣冠,亲自相迎,身后一众师长皆如临大敌;而那边禹余城众修士却面露喜色,或不以为意,或幸灾乐祸,个个出列,一时间拜见左律的声音四下起伏,简直比适才给涵虚真君贺寿的还要热闹。   曲陵南撇了下嘴,悄悄地又啃了一口果子。她心中瞧不上这等行径,左律便是玄武大陆第一强者又如何,他自有他的成仙路,于己何干?   可她还没嚼俩下,忽而发现那老怪全然不理会与他见礼的众人,而是四下探看,忽而目光如炬朝向自己这边来,曲陵南错愕了,她分明见到,左律盯着她,好像追债追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见到债主那般,原本冰封了似的一张脸,居然有了三分迟疑,三分欣喜,随即他越众而出,朝自己徐徐走来。   没错,真个是朝自己走来!   曲陵南困难地咽下口唾液,她为难地盯了眼手里的果子,万分不舍地将之放回盘子里。   她晓得,如果众目睽睽之下,她要敢再啃一口,明日恐怕太师傅和师傅就要关她禁闭。 ☆、第 66 章   六十六   曲陵南长这么大都没试过有如此多人同时盯着自己,就仿佛冬日被丢入冰天雪地,冻得毛孔都打激灵。她眨了眨眼睛,只觉自己每次眨眼,都宛若能听闻眼皮上下打动的声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终于平生第一回明白,被人盯着没什么,但被千百万个人同时盯着,还盯得不明所以,这事便不大妙了。   曲陵南决计主动出击,她向来厌恶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她蹭的一下站起,悄悄儿把适才沾了果汁的手在衣裳背后擦了擦,挺胸抬头,顶着化神期老怪巨大的威压,努力不让声音发颤,道:“找,找我?”   左律目光专注盯着她,专注到仿佛恨不得将她劈开了研读内里的经脉构造,曲陵南被他看得浑身不得劲,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找我干嘛?”   “不得无礼!”涵虚真君温和喝道,“浮罗峰弟子陵南,还不给太一圣君见礼?”   曲陵南皱眉思忖,明明是这老东西一来就盯着她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还见个屁礼,见完了人要说本座欲生啖此女娃血肉,是不是自己个还得洗干净打包了送上?   这老怪定有图谋,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拿他那什么《天心功法》,果然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甭管是师傅的便宜,还是这玄武大陆第一人的便宜。   她想归想,面子上的礼还是要做。曲陵南自幼便于毕璩管教下习得最规矩的礼仪,后面用这一招噎过不少为难她的人,因而对作揖行礼一套分外熟稔于心。当下便依着太师傅嘱咐,恭恭敬敬朝左律行了一个礼,想了想不过瘾,又分别朝左律身后涵虚真君并道微真君等人行了礼。   琼华派乃四大道宗中渊源最为古老之门派,繁文缛节举不胜数,曲陵南这礼行得罗里吧嗦,可一套礼数走下来,便是最挑剔的修士也指不出错来。涵虚真君面露满意之色,捻着长须笑而不语;道微真君虽一脸冷冰冰,然此刻也微微颔首。其他门派的师长如大赤城赤水真君一流,也皆点头称是,指与自家弟子,嘱咐好好跟人学学,这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风范。   曲陵南又是跪拜又是鞠躬,心里烦的够呛,她暗忖行过礼后,这左律老怪该有事说事,别没事老盯着自己了罢?可哪知行完礼后抬头一瞥,正对上左律目光炯炯的眼睛。曲陵南登时烦到极点,也顾不得对方身份如何之高,张嘴便问道:“你找我有啥事?”   左律盯着她一言不发。   曲陵南提醒他:“你不说我哪知道?可我先跟你说,你要有大事呢,得先跟我师傅说,我是琼华晚辈弟子,一不归你管,二万事得禀过师长,万没有自作主张的道理。”   左律认真看她,问道:“你师傅哪个?”   曲陵南来劲了,马上道:“我师傅乃琼华文始真君!喏,现在就在你身后左侧,被道微真君挡着那个。”   众人眼光跟着左律齐刷刷转过来,道微真君闻言即往边上一侧,孚琛有些哭笑不得地越众而出,无奈地道:“太一圣君别来无恙。小徒顽劣,让圣君见笑了。”   左律摇头道:“她长得很好,还能更好,你太弱。”   孚琛神色微变,大殿中众人皆议论纷纷,须知文始真君不满百岁凝婴得成,这放眼整个玄武大陆皆是屈指可数的天才,他一生皆冠着天资纵横的帽子,何尝试过有人当面出言不逊,一来便是“你太弱”这般评语?   可说这话的人是左律。   这话便无人能驳。   左律侧头想了会,大概意识到自己适才这话说得不太合适,补充道:“你与他一冰一火,合起来能打,但打不久。”   他指的是道微真君的北游剑诀与孚琛的紫炎刀,可这一补充不说还好,一说便是道微真君也眼神微眯,冷冷道:“原来圣君又想来我琼华指点一番?”   孚琛也踏前一步,微笑道:“鄙人在圣君面前自然是本领低微,然圣君若有意指点,那我也不惧陪圣君玩玩。”   他二人全无退缩之意,似乎下一刻左律若敢动手,那他们便奉陪到底。这是琼华人应有的风骨,便是涵虚真君再谦和知礼,此时也微笑颔首,并不阻拦。   左律却似乎很是困惑,他转头瞥了眼曲陵南,曲陵南不耐道:“就是说你要敢动手,我师傅跟师伯也不怕你。”   “我有动手之意?”   曲陵南突然就乐了,她跳出来,跑到左律跟前转了转,笑了起来,道:“哈哈哈,你是不明白怎么说实话就变成要打架吧?”   左律看着她,似乎舍不得将目光自她脸上挪开,忽而道:“我不动手。”   “嗯。”曲陵南点头,“我晓得的,师傅师傅,圣君的意思没说要打架呢。”   孚琛黑了脸,喝道:“你跟着瞎搀和什么,赶紧给我过来!”   “哦。”曲陵南刚想跳过去,左律却伸手一把拽住她胳膊。   他这下突如其来,手一碰到曲陵南,曲陵南便宛若被人抽了骨髓精血一般浑身动不了。她大骇挣扎,可越挣扎,精力越如河堤决堤,洪水冲泄。   “师傅……”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即向孚琛求救。   孚琛脸色一变,紫炎刀顷刻出手,刀灌灵力,势不可挡挥向左律另一只胳膊。左律头也不抬,仍旧盯着曲陵南不放,空出来的手轻轻一划,空气中骤然凝成一幕水墙,刀劈不入,火烧不攻。他再一挥,水墙突如其来反弹出去,紫炎火倒扑而去,孚琛长袖一挥,风势骇人,登时将那火收的干干净净。   只是这么一来,他却仍然抢不回自己的徒儿。   曲陵南只觉多年前落入左律手中那种被人撬开灵犀,钻研至紫府丹田的可怕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不仅神识无用,她内海中藏着那股与生俱来的古怪气息也仿佛被人翻检出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窥探。她清楚听见左律叹息道:“果然如此。”却不明白这个果然意指何物,这个如此又说的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隐藏多年,连师傅都不晓得的秘密,此刻于大庭广众之下,被左律肆无忌惮抽离出来。   这种滋味比被人狠揍一顿,揍成猪头还差。   突然之间,左律松开她,曲陵南脚一软险些扑倒在地,左律却又再度伸手扶她,这回他没用法术,然曲陵南却深骇入骨,一见他靠近,立即跳了起来,动用浑身灵力,想也不想,手一抛,三昧真火火球便丢了过去。   随后她以平生前所有的敏捷踏出“纵云梯”,蹭蹭数下奔回孚琛身边。孚琛一手接住她,将她护在身后,曲陵南攀住师傅的胳膊,接触到熟悉的温度与味道,心里骤然一松,想起适才宛若被人剥光衣裳似的羞耻感,忽而觉着委屈起来,鼻子一酸,哑声道:“师傅……”   孚琛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难得没出言训斥,而是大声道:“太一圣君乃名宿耆老,何等尊贵,又何必自降身份,欺我一个筑基期刚过的小徒儿?”   曲陵南心里一暖,她晓得师傅是为她而怒了。   左律却似听不懂他的责问,而是旁若无人走过来,仍旧只盯着曲陵南,道:“你身上有些古怪。”   曲陵南怒道:“我古怪不古怪与你何干?”   左律摇头道:“我尚未能确定是否与我有关。”   “那你他娘的上别处确定去,别来烦我。”曲陵南怒道。   “跟我走。”左律忽而道,“他太弱,我教你。”   大殿上众人大惊,涵虚真君立即道:“圣君,陵南乃我琼华内门弟子,自古除非十恶不赦,嗜血弑师的恶徒,否则断无将人逐出山门,令投他派的道理。”   左律毫不理会,只看着曲陵南道:“你难道不想有一日如我这般?”   曲陵南觉着这人简直把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大怒道:“我为何要如你这般?你是本事高的不得了,可那又如何?琼华经有云,大道三千,不拘一格,没得你能成仙,我们便不能成仙的道理。且我有世上最好的师傅,他是不怎么管我,可他从不教我盗夺天地,逆运造化,他教我顺乎天理,合乎人情,我是什么样的,我就该成为什么样的。你再好也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怎见得我就该欺师灭祖,只为变强?变得如你这么强大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成仙么?”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写少点。 ☆、第 67 章   左律闻言微微愣住,他问:“你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   曲陵南坚决摇头。   左律脸上显出些许困惑,他凝视曲陵南,化神期大能者的威压顷刻释放出来,霎时间整座大殿中人纷纷站立不住,匍匐倒地,修为弱者瑟瑟发抖,面无人色,修为强者也面无人色,咬牙勉力支撑。曲陵南眼前金光一闪,却是孚琛于左律发难之际,瞬间抛出四象归土盏,将她整个罩入透明的保护罩中。   曲陵南环顾四周,只见陆棠等一干同门姊妹无不倒地不起,余蘅温慈音等早已昏厥过去,陆棠面无人色,银牙咬唇,嘴角却沁出一丝血迹来。她又看向琼华师长们,却见涵虚真君向来温和的脸上此时一派严峻,他虽岿然不动,然周身散出丝丝白雾,却显见正运灵力想抵挡。而道微真君已然祭出北游剑,寒意深深,划出诺大的冰雾,将他身后的裴明等人护个严实。   曲陵南转了转眼珠,她瞧见嬉皮笑脸的云埔童子与看似一脸凶相,实则心肠温软的玉蟾真人此时也面无人色,全力相拼。   云埔童子长年试药伤了根本,身形再也无法成长,故向来爱坐在蒲团上飘于人头顶说话。琼华派众人上至掌教,下至外门杂役弟子,均对这位献身丹药一道的修士心存敬意,便是他小孩子心性,爱捉弄爱任性,大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然而此刻云埔童子却被震落蒲团,小身子连连一步步往后退,雪白的一张脸上全是狠劲。见她看过来,云埔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似有安抚之意,只是这意思配上额头上豆大的汗,曲陵南非但没安慰,还觉出一丝莫名其妙的酸楚来。   她最后看向自己师傅,没人比她更清楚孚琛有多爱面子上的从容不迫,优雅温谦,然而自己这个全天下最爱妆模作样的师傅,此刻却目露狠色,神情透着狰狞,他盯着左律的神色,便宛若山野中饥饿的野兽,便是明知前方有猎人陷阱,也会全力一扑,将猎物撕咬成碎片。他身上灵力翻涌,面上隐隐有红光,眸子深处似乎沸腾着看不见的暴戾和血气,紫炎刀已然现出,滴溜溜地转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横空劈去,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看着这样的师傅,曲陵南忽而想起当日梦中所见与师傅一般模样的红衣人,那人仿佛一块凝结成冰的紫色火焰,无情无心,强大却又残忍。曲陵南心中一凛,她仿佛见到那个红衣人自师傅心底冷笑走出,正逐步将她所熟悉,所喜爱的孚琛逐步吞噬,最终取代他,成为她全然不认得的人。   曲陵南莫名惊骇起来,她说不出什么缘由,她只晓得,比起眼前这个千年老怪通天彻地的威神之力,她更对那未知的师傅犯怵。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股红色的冰冷火焰如何流淌过师傅身上四肢百骸,曲陵南微微闭眼,她心道,我不能让龟缩在这个透明罩子里,听任师傅变样,听任大伙都惊慌失措。   经脉内自多年前便蛰伏不动的那股气息再度蠢动,点点金光融入灵力当中,她深吸一口气,张开手掌,伸手稳稳插入那层透明的罩子内,两边向外一掰,缓缓顺着上次被撕裂过后又修补好的痕迹,沙沙地将四象归土盏撕开。   此时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必须以愤怒或怨怒方可催动气息涌动的小姑娘,经过六年闭关苦修,她将左律所传“天心功法”与这股古怪之气相容相促,虽尚未用到随心所欲,心随意动,然再使三昧真火与虚空剑诀之时,灵力运转便流畅自如得多。四象归土盏的护身光膜在当年对她来说是需突破极限方能撕裂的法器,而今时今日,却于她宛若裂帛般轻易了。   护身光膜一旦打开,左律化神期老怪的威压便扑面而来。这威压于旁人自是难以承受,然于曲陵南却并不那么可怕。盖她一身修为,全仰仗“天心功法”打底,方得将丹田内海转蓄四肢百骸之中。她闭上眼,面前宛若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然若身如虚壑,则大浪滔天却也不过借道而通。   任你本事通天彻地,翻江倒海,又与我何干。   她猛然睁开眼,微微一笑,轻叱一声,脚下轻蹬纵云梯蹭蹭踩上半空,左掌一个硕大的火球抛去,右掌虚空剑诀出手,化风为剑刃,嗖嗖往左律那刺去。   左律微微耸了下眉毛,长袖一甩,巨大的狂风旋转成巨大漩涡,顷刻间将三昧真火吞噬入内,随后微微眯眼,五指一轮转,风中顿时幻化数道风刃,一对一迎头痛击虚空剑诀。   他看着曲陵南目光柔和,丝毫不以她冒犯为意,反倒为她能在化神期大修气势之下仍奋力反击而略显欣慰。   曲陵南忽而就确定了,这个老东西对自己没恶意。他是稀里糊涂,日子都白过,做事说话也简约到莫名的地步,然他对自己没恶意。   甚至还颇有些指点的意味。   她禁不住想为何这个玄武大陆第一人对自己如此青睐,难不成真个觉着自己资质太好,不收为徒弟不罢休?   曲陵南忍不住嘿嘿一笑,她算什么资质好,裴明、杜如风,甚至那个灰溜溜下山的朱泾宽,这些人哪一个不比她资质好?   那为何这风刃跟玩儿似的与她的虚空剑诀在半空中比试起来?明明谁都知道,左律的“风驰剑诀”天下第一,有开山辟海之神力。   就在此时,身后一股炙热中夹杂着冰冷的气息突如其来,曲陵南一愣,已被左律长袖一卷,一阵劲风丢到一旁,她摔到地上抬头一看,紫炎刀宛若朝阳乍绽,光彩夺目,当空劈向左律头顶。   左律睁大双目,不怒而威,整个人宛若松立崖顶,纹丝不动,单手推出,半空中宛若突然之间多了一片看不见的钢板,那刀硬生生于离他头颅三分之处僵住,剧烈摇晃,然却无法往下砍哪怕一分。随即左律面不改色,手掌缓缓握成拳头,而孚琛却脸色渐渐苍白,口中慢慢沁出一丝鲜血。   左律猛然握紧手掌,只听喀嚓数下,紫炎刀寸寸断裂,掉到地上。   紫炎刀并非实体法器,乃是紫炎功法幻化而来,它一碎裂,就意味着操纵这一功法的人非受伤不可。   曲陵南大惊失色,直跳起来奔到师傅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孚琛浑身一僵,转头看她,目光竟然有些恓惶和不知所措。   曲陵南心里狠狠一疼,她的师傅从来潇洒自若,从容中掩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她跟了孚琛这么些年,任何事到他手里似乎都无有不能为,天大的难题在他看来似乎都无有不成事。   可今日却被左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下就折了他的刀。   做了这么多年的琼华第一天才,在化神期大能压倒性的优势跟前,就如一个笑话。   曲陵南一把将师傅搀紧了,冲左律大喊道:“喂,你他娘的干啥呢?打架便打架,干嘛弄断我师傅的刀?你还有没有打架的规矩了?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跟你徒孙打架他娘的来碎我丹田,跟你打架他娘的碎我师傅的兵器,敢情你们禹余城就这德行啊?打不过就使诈,说不过就耍赖?有你们这么横行霸道的吗?”   底下的禹余城众人不干了,这些人平日里也无甚机会在老祖面前露脸卖好,这个机会岂可放过,当下就有人尖声回道:“小姑娘,你留点口德,是你师傅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禹余城如何欺侮于你……”   说话的正是一直看孚琛不顺眼的左元平,哪知他一句话没说完,曲陵南已然弹指一簇三昧真火烧了过去,左元平道袍着了火,急得一边跳着灭火,一边嘴里乱七八糟地咒骂。曲陵南冷冷瞥了眼禹余城众人,转头盯着左律,翻手捏法诀,淡淡地道:“姑娘我平生就没怕过谁,你若以为碎了我师傅的刀便如何,那是做你的春秋大梦!告诉你,我就不爱跟你学本事,我瞧着你本领高强却不干正事就心烦。”   她把孚琛扶好,顺手替他整了整道袍,转身直面左律道:“废话少说,来战!”   左律凝望着她,神情竟然有些恍惚,大殿内众人窃窃私语,有焦灼的,有担忧的,有嗤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想越众而出寻时机做和事老的。可一片人声嗡嗡中,曲陵南却听见左律低低地问了句:“本领高强不好么?为何你不学?”   曲陵南道:“因为我不愿。”   “不愿?不愿啊。”左律仔细端详了她半日,摇头道:“我不与你过招,你太差。”   曲陵南怒道:“打过才知。”   左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手一拂,立即将他与曲陵南之间下了一个禁制。   “你师傅的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碎便碎了,无甚可惜。”左律道,“他资质尚可,若有上古神器在手,当可与我一战。”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哪有这种玩意?”   左律看着她,缓缓道:“我告诉你的去处,乃只你一人能去,若走漏风声,天下修士将趋之若鹜,那地方便再无一日安宁,若那样,我便是杀光天下人也难辞其咎。你可能发盟誓之咒,不得将你我今日所说透露半句出去?”   “那地方真有什么上古神器?”   左律淡淡地点头道:“有。”   “那你说。我起誓便是。”   “发毒咒,你若有违此誓,报应在你师傅身上。”   曲陵南大怒道:“老怪,你心肠忒也歹毒。”   左律却不生气,看着她眼神复杂,道:“你师傅心魔过重,虽天资卓著,然成仙成魔只为一念之差。那神器乃上古道宗正仙所用,便是供奉礼拜也有清心凝神,驱邪去妄之功效。”   曲陵南想了想,道:“发誓便发誓,左右我不说,与师傅亦无碍。”   她当下跪下,照着盟誓之咒的法诀念了几念,将报应的人名换成孚琛,随即爬起,道:“我绝不外传。”   左律点点头,手指按在她眉心轻点,一股眩晕突袭而来,待清醒后,曲陵南赫然发现脑子里多了一幅地图。   山明水秀,曲径通幽。   “这是哪?”曲陵南问。   左律缓缓地道:“泾川。”    ☆、第 68 章   涵虚真君的寿辰正日被左律这么一搅和,已然不成样子,便是琼华众人竭力周旋,左律后来也勉力入座,然寿宴终究没了欢愉之气。草草聚完后,众修士皆借口先走,生怕迟了半步,这位太一圣君又抽风,自家莫名其妙要遭池鱼之殃。   然这日的事后来还是传了出去。左律来去古怪,且对琼华派一内门女弟子颇有青睐,更明言要该名女修改投宗派,入他门下,可却被那女子严词拒绝,这等奇事便是千百年也未有一遭。无需刻意,流言蜚语顷刻间便传遍玄武大陆。而有好事者将此事与上回小弟子大比中禹余城弟子碎琼华弟子丹田一事联系起来,发觉此二事皆绕着同一名女子,而后面又有文始真君一怒上禹余城,太一圣君一怒上琼华派等等续文。一时间,琼华女修陵南之名头,较之其师傅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琼华派历来韬光养晦,弟子们多以温良恭俭著称,这回出来个风头一时无二的女修,倒也让旁个门派于修炼夺宝之余有了些谈资,大伙再说起琼华派皆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微妙,再传出那惹事的女弟子貌美无双,众人说起什么太一圣君、文始真君等可望不可即的高人,便更有些暧昧的快慰了。   愈到后来,有关曲陵南的辱骂便愈多,男修们觉着她美色误人修为,女修们认定她狐媚惑人神智,而关于她的相貌,后面也开始普遍贬低,其行为粗鄙无耻,也渐渐夸大。太一圣君、文始真君等大能高人自然不过一时被那女修惑,而所有过错自然必须算在曲陵南头上。   于是好事者皆发出惊叹;或显摆自己有先见之明曰我早晓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装通晓相术而曰此女面相带克夫之状,必定如何招祸;或忽而自封琼华戒律堂长老曰此女品性卑劣,琼华中定人人唾弃,个个嫌恶等等,留言纷飞,莫衷一是。   可任外头风言风语,于曲陵南却无半点干系。便是陆棠芳珍等与她抱不平,她也很是诧异,在她看来,旁人爱说什么是旁人的事,难不成因着你多说一句,她便不是曲陵南,抑或你少说一句,她便又是曲陵南?   琼华经有云,天助不可常恃;人事不可终怠,那亘古的天道体悟起来都难找,哪有空去琢磨稍瞬即逝的蜚短流长?   更何况,此时的她,满心都是如何前往左律当日所指的“泾川”一地。   曲陵南对左律无好感,却奇特地熟知这人。他那些不拐弯抹角的念头,也很得她的心。她晓得太一圣君是真正一字千金之人,断不是欺瞒蒙骗之徒。他说泾川有上古神器,那么该处便一定有。   至于那玩意叫什么名长什么样有什么用,这些个关键细节,却被这两个脑结构与众不同的人给齐齐忽略。   左律不说,乃是因为上古神器皆有器灵,器灵认主皆讲缘法,说得再多也无益;曲陵南不问,却是因为这玩意听着很高级,如果问太多,将之具化为一柄多长的剑,多宽的刃,未免太过没劲。   一来二往,有关这件上古神器到底是什么,闹了半天她完全不清楚。   可曲陵南不以为意,她想反正要给师傅整件厉害顺手的家伙,打架固然拳头重要,然而对上左律那种怪物,还是有趁手的兵器更好。   更重要的是,自那天以后,她明显察觉到孚琛心事重重。   往常修炼闲暇,孚琛也会外出云游一月半月,若不外出,他更愿意呆在浮罗峰。整个浮罗峰长林古木,绿意森然,明月当空之时,初阳绽放之刻,常常可见她师傅或独酌、或吸纳灵气,或懒洋洋地舞那几百年不曾变过的健体剑。   偶尔亦有些同门抑或远朋来访,青松石凳,笑语风声,为了让他们更高兴,曲陵南还自酿灵酒,自煎灵茶。   每逢这些时候,曲陵南都觉着,一辈子便这么瞧着师傅足矣。   看到他高兴心里就乐呵,听到他训斥心里才踏实,有时特地被他摔两下,让他抓弄一二,曲陵南也情愿。   蜉蝣青松,皆是一生,龟鹤蝼蚁,俱是一世。   曲陵南觉得,能看到师傅,她蛮知足。   可自那日被左律单手碎刀后,孚琛却变得沉默寡言,他当日连曲陵南都没顾上,回了浮罗峰便自顾自入洞府闭关。   曲陵南有心劝慰他,却连师傅的面都见不着。   她初时还有些担忧,后等了一月,师傅仍闭关不出,她忽而就释然了。她的师傅纵使比旁人的师傅好上千万倍,聪明上千万倍,可有些事,他若拧成麻花,旁人再想麻清爽,也帮不上忙。   如此又过一月,有天夜晚,孚琛悄无声息地出了关。曲陵南正忙着将从后山偷来的“清灵果”等好果子埋到一个瓮里做灵酒,猛然一回头,便见到孚琛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骂:“师傅你几时改修鬼修一道?连个声响都没有。”   孚琛没有回答,却掉转视线,转身缓步离去。   曲陵南只觉莫名其妙,也不顾上那堆果子了,忙小跑跟上,叽叽喳喳地问:“师傅你出关了?这次怎的这么短?”   “师傅你可要喝茶?我去给你煎。”   “师傅你可肚饿?我尚有辟谷丹,上品的哟,云埔童子那顺的。”   “师傅……”   孚琛充耳不闻,只自顾自走向庭外,皓月清辉,映照在他脸上,宛若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曲陵南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慌,她一把上前扯住孚琛的袖子道:“师傅,你要做甚么?”   孚琛转头,问:“你以为我要作甚么?”   “我不知道,”曲陵南张口结舌,“我,我不管你要干啥,反正别走。”   孚琛淡淡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缘分若尽了,自然便要分开,难不成一辈子呆这浮罗峰?”   “一辈子呆这有什么不好?”曲陵南大声道,“这里有吃的穿的,不缺东西用,不缺钱花,还能修炼,还能喝酒吃茶,有甚不好?”   孚琛嗤笑一下,低头道:“修仙一道,本就修到无欲无求,你这么多念头未泯,难怪自筑基后,这两年了就没再长进。”   曲陵南有些羞愧,她咬牙道:“我,我最多努力便是。”   孚琛问:“你的青玄功法已至几层?”   曲陵南小声道:“已至五层。可是师傅,我觉着那功法威力不大,用在打架上还不如太师傅教的虚空剑诀……”   孚琛却不理会她,自顾自低语道:“五层了,你现下已然筑基,那便是再由一层,功法的奇效便能得……”   “这功法有何奇效?”   孚琛抬起头,看着她道:“青玄仙子亲创功法,自有神功妙用,待你日后功力大进自会得知。”   “好吧。”曲陵南撇嘴。   说来也怪,曲陵南修炼旁的功法皆万流归宗一般顺畅无阻:“驳火术”能喷出三昧真火;“虚空剑诀”能使出双手虚空剑;就连“天心功法”亦能奇迹般将灵力导入经脉,与体内那股奇怪的气息融为一体。   可她没跟孚琛说的是,“青玄功法”艰涩难学,每进一小段,皆要耗费大量精力灵力,就如一个人顶着千斤巨轮勉力登山,走一步均要花费比轻装上阵者多出不知多少的气力。   这六年来她勤恳练功,一刻也不敢耽搁,而“青玄功法”因师傅格外看重,众位同门中也无人有福分修炼,故她六年来,倒有一多半时候耗费在“青玄功法”之上,却收效甚微。第一层练到第三层还好些,至第四层后,有近两年时光,她的“青玄功法”停滞不动,毫无建树。功法中所载绿色灵力亦从未得见,倒是修炼中,她常常不得不以“天心功法”来补充“青玄功法”所需大量灵力。   她也不知道这其间有何缘故,为何旁的功法她一点就通,而偏偏师傅最看重的“青玄功法”,她却真正步履艰难,踯躅不前。   “师傅,我可否,不修青玄心法?”曲陵南小心地问。   孚琛脸色一变,目光凌厉,冷冷盯着她问:“为何?”   曲陵南没想到师傅反应这么大,倒心虚了起来,嗫嚅道:“那,那功法我练了这些年也没个大进展,我本来资质就差,三灵根,练功就慢,花那么多时候练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我寻思倒不如不练了,集中精力做我能做好的……”   孚琛深吸了一口气,温和道:“原来我的小徒儿是知难而退啊。”   曲陵南没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她瞥了眼孚琛的脸,见他似乎没有不愠之色,遂大声道:“为何不能知难而退?明知不在行,偏要我做,我又做不好,自己也累,你也烦,何苦来哉?就好比你让云埔童子穿丈二长的道袍,还不许他拖地,这不是为难他么?再不然,让师傅你穿云埔童子的小衣裳,你有心穿也塞不进去哇……”   她还待唠唠叨叨,忽而肩上一沉,孚琛的手扶住她的双肩,那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呼吸相触,曲陵南心中一跳,呐呐说不下去,脸上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孚琛看着她认真道,“我的徒儿,乃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大才,不要这么说自己。”   “师傅……”曲陵南喃喃地道,“你,你夸我哇……”   孚琛禁不住笑了,他一笑,曲陵南仿佛觉着整个浮罗峰静了下来,什么鸟鸣虫鸣统统不见,就连月光亦粘稠如乳汁,浇在身上,似乎人都动弹不得。   “你可知为师如何得这青玄心法?”孚琛问。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我自幼负了灭门深仇,来得琼华时,日日夜夜练功,恨不得顷刻间修为大进,血刃仇家。可要修为大进,无非两条路,一是有天地宝材练就奇兵神器,二是有机缘造化得极品功法。我后来多方历练,四处寻找,终于让我寻得这部《青玄心法》,你可知我那时心底有多欢喜?”   曲陵南想起自己当初下山要砍爹的念头,点点头,道:“我晓得的。”   “可我后来才发现,这功法只能女子练,寻常女子还不行,须得身负土金木三种灵根的女子,且这三灵根中,金、木二灵根需强悍凸出,土灵根需萎靡衰弱,这样的女子,才能继承青玄仙子功法,成为她的传人。”   “为啥练功便练功,还有这许多破毛病?”曲陵南摇头道,“青玄仙子真有空闲。”   “你错了,她这么做,乃是因为当年她自己便是一个有这么三种灵根之女修,人人皆瞧她不起,以她平庸,不将她放在眼里。可这样一个人,却最终傲视群雄,成为我玄武大陆千万年来头一个差一步便羽化登仙的大能修士。”   曲陵南带笑道:“她可真了不起。”   “现下你晓得为师为何逼着你练这青玄心法了吧?”孚琛柔声道,“你的资质本是平庸,可却极为难得。当年青玄仙子能以这样的资质登凌云绝顶,你也一定可以。”   曲陵南听得心潮澎湃,重重点头道:“师傅,我晓得了,我再不与你说那等丧气话了。”   孚琛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随后转身负手远眺,目光悠远。   “师傅,在我心底,你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大才。”曲陵南磕磕巴巴地道,“旁人远不及你的,师傅。”   孚琛摇摇头,但笑不语。   “真的师傅,就是那个什么太一圣君也赶不上你,你现下还未及百岁,可他都活了多久了?总有一天你定会超过他的,不,总有一天,你定会成为玄武大陆第一个荣登仙界的修士!”   孚琛轻声道:“我知道,可那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师傅没出来溜,让他溜两下。 ☆、第 69 章   六十九   师傅虽面无悲伤之色,可曲陵南晓得,他仍然对那日左律断剑之事耿耿于怀,以至于生出这等修仙太长,胜负太重之心。曲陵南觉着师傅这么想纯粹是自己没事找事,将原本清清楚楚的几件事搅合成一团,修真不是为了自己个,倒像是为了与旁人一争高下,且还是与当世第一高人较个长短输赢,输了还不干,还要长吁短叹,悲叹不能自拔,完全就是太闲了自寻烦恼。若是旁人如此罗里吧嗦,她自然转身就走,可现下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如此拎不清,曲陵南既不能看着他不管,又有些困惑师傅这么聪明的人,为何连她都瞧得清楚明白的道理,他却非但不明白,还嗟叹个没完?   曲陵南皱眉,上前一把将师傅的袖子扯住往外拉,道:“走走,师傅,带我飞去讲经堂。”   孚琛不耐道:“自己去,你多大的人了,去个讲经堂还要师傅陪?为师忙着呢。”   “忙什么啊你,喝茶练功会友你一样没耽误,老瞧着浮罗峰这点地方你不累啊?来来,陪我一道去,谁让你不教我飞,又不给我买飞行法器。”   孚琛挥袖就要甩开她,曲陵南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师傅,讲经堂长老都吃了咱们这多少好茶,咱们也去吃他一回,莫要亏了本。”   孚琛本要出言呵斥,可接触到徒弟黑亮澄明的眼眸,想到师徒缘法原也如天地万物稍纵即逝,不觉软了心肠,板着脸道:“别拉拉扯扯,你都十七了,成什么样!”   “我便是七十,在你跟前也还是你的徒儿。”曲陵南大言不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话我打小就听说。”   孚琛给她气笑了,问:“你原也晓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那是,我虽没读什么书,记性可是不错。”   “那怎的我嘱咐你一句话,你倒有三句话等着我?”孚琛指着她的脑袋弹了下去,笑骂,“孽徒。”   曲陵南喜欢师傅这样待自己,仿佛在他那张惯常的笑脸下,这方才是属于她师徒二人的独有亲昵,只有这样,才令她觉着这是她一个人的师傅,而不是千万个琼华弟子的文始真君。   孚琛带着她御风而行,少顷便到讲经堂之所在。讲经堂长老却不在,然讲经堂秩序井然,小弟子们三五成群,或于舍间诵读经文,或于比试场上苦练法术。   这原本是琼华派千百年来日日能见的景象,任谁见着都不觉得稀奇。这些小弟子中亦有曲陵南认得的芳珍、余蘅等人,见着孚琛御风而来,纷纷停下行礼。   今日管着小弟子们演习功课的讲经堂主事之人匆忙跑来,冲孚琛师徒二人行礼道:“见过文始真君。”   孚琛点头微笑道:“免礼,今日是你当值?”   “是。”   “辛苦了,我只来访友,讲经堂长老既不在,我便改日再来,你且忙你的去吧。”   主事弟子告罪退下,孚琛瞪了曲陵南一眼道:“你看,扑空了吧?”   曲陵南笑道:“师傅,咱们四下瞧瞧,哎呀你看,那弟子可真笨,一个降水术使得乱七八糟。”   孚琛转头看去,果有一少年笨手笨脚使出一招“天降霖雨”,却失了准头,将自己浇了个落汤鸡。   众少年哈哈大笑,场上热闹起来,孚琛瞧着也不禁莞尔。他当年也曾在此习初级法术,与玉蟾真人、云埔童子等人每日相争,斗来斗去,如今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师傅,这弟子这么笨,恐怕十二峰选内门弟子没他的份了。”   “那可未必,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孚琛转头道,“你忘了我与你说过青玄仙子之事?”   “对哦,”曲陵南点头道,“青玄仙子资质比我还不如,可她却成一代传奇,而今日场上出类拔萃的弟子,日后却也未必能得大道,对吧?”   孚琛微笑问:“你想说什么?”   曲陵南一脸认真问道:“敢问师傅,既然资质、天赋、刻苦、机缘,均不是问仙一途中最要紧的那样东西,那咱们修仙,到底最要紧的,是要有什么?”   孚琛微微一愣,问:“你觉着是要有什么?”   “我现下没想明白,”曲陵南皱眉道,“我只在想,功力如左律那般睥睨天下,修为如太师傅那般从容淡泊,凌厉如道微真君那般无人可挡,如果他们都是对的,可为何他们都未能成仙?”   “便是传说中的青玄仙子,无物不能为器,拈花撮叶,俱是宝器,上天下地,已无有不能,可为何她最终亦未能成仙?”   她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着孚琛,问:“师傅,你当日为何修仙?”   孚琛抿紧嘴唇,深深看着她,哑声道:“为,成天地间的大能修士。通天彻地,移山倒海,洞达八方,上招扶摇,通八素之灵,结九元正一之气。”   “着啊,”曲陵南拍手笑道,“现下师傅你凝婴得成,仙途坦荡,想揍谁就揍谁,虽说不是每揍必胜,可到底十个中能揍赢七八个,这般厉害,你可还有甚不满?”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有震动,亦有波澜,却无一语。   “我呢,打小就饿怕了,能不愁吃穿,不愁过冬有无粮食,不愁上山打猎能否有所收获,我就万事俱足。小时候下山换粮食,我曾撞见富户家的女孩儿,大冷天穿着红花袄,十根手指头伸出来白嫩嫩一点伤口都没,我当时心下还好生奇怪,为何她的手如此细嫩?她都不用干活的么?师傅你瞧,”曲陵南笑着看孚琛,伸出手给他看,道,“我修了仙,筑基得成,洗髓伐经,早年手上的伤口可曾留下一点半点?”   她的手宛若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石珍品,无瑕洁白,确无一点伤痕。   “我觉着修仙挺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师傅,你教我修炼,让我不愁吃穿,我蛮知足,能不能成仙都不要紧,好比买一送二,要买的东西到手了,附送的那些有固然高兴,没有也不算啥。兴许左律也好、太师傅也好,甚至道微真君、青玄仙子,我瞧没准也是这般,修仙给了他们每个人一种活法,大道三千,不拘一格,至于最终能不能成仙,尽人事听天命也就是了。”   “一派胡言,你太师傅修为高深,哪是你这等没出息的念头……”孚琛训了两句,忽而训不下去,他微微闭上眼,又再睁开,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笨徒儿在开导他,用她那套直来直去,无欲无求的看法劝慰他,而已不知有多少年,无人这么将他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了。   “嗐,要那么有出息干啥?”曲陵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挽起袖子兴致勃勃地道,“师傅,我下去跟他们打一架啊,这些师弟妹们手脚太软,这样出去代表咱们琼华派打架,哪能赢啊?不行不行,我可得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能打。”   孚琛尚未说话,曲陵南已又跑又蹦冲入比试场中,她说打架,便是打架,不出片刻,那些小弟子便被她撂倒一片。只见她单独将那个适才将“天降霖雨”使得乱七八糟的少年拎出来,劈头一个火球丢过去,少年手忙脚乱,火烧眉毛之际终于在半空凝成一团水雾,哗啦引出一场雨来。曲陵南还不满意,右手又一个火球丢过去,直戏弄得那少年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哄的一下,半边衣襟立即着火。曲陵南等他哇哇惨叫了一会,这才出手灭火,趁着少年惊恐未定,反手又是一个火球扔过去。   少年又惊又怒,大吼一声侧身避开,双掌推出,这回一招“天降霖雨”稳稳当当使出,恰好在身前结成雨帘,将火球浇熄。他不敢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手,满脸通红地道:“我,我使出来了?”   “若我用三昧真火,你早完蛋了,”曲陵南皱眉不耐道,“这有什么好高兴?”   可那少年哈哈大笑,欢呼了起来,曲陵南摇摇头,道:“还有谁来?”   场上弟子不乏好战,有内门师姐亲点修炼,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孚琛负手看着自己的徒儿在场上上蹿下跳,各种胡闹,却并不出言阻止。少女身姿妙曼,因使力而微红的脸颊艳若桃李。就连他也不觉有些看呆,他想起这个少女对自己的笨拙劝慰,对自己的殷勤照顾,忽而觉着,这个当日在上古冰洞中偶然捡到的徒儿,他以为是自己给了她一段机缘,可说不准,事情要反过来,是她给了自己一段机缘。   孚琛只觉场上的少女明媚到耀眼,他掉转视线,不能再看,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道:“痴儿,你尚还不如陵南丫头看得明白啊。”   孚琛一惊,慌忙转头,能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且不为他所觉的,整个琼华除了他的授业恩师涵虚真君外再无一人。他躬身下拜,道:“见过掌教师傅。”   来者正是涵虚真君,他捻须微笑,摆手道:“少来这些个虚礼,孚琛啊,你随我来。” ☆、第 70 章   七十   曲陵南打完架一抹汗四下观望,却不见了孚琛的踪影。她正狐疑师傅哪去了,却听余蘅笑嘻嘻地问:“师姐,你可是找文始真君?”   曲陵南点头道:“是哇,他才刚还在那边,现下可哪去了?”   “我晓得他哪去了,可我偏不告诉你,”余蘅调皮一笑,眨眼道,“师姐你就好了了,天天跟文史真君呆一块。”   “啊?”曲陵南不明就里地问,“是不错,但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文始真君这般天人之姿,你天天都得见,不知多饱眼福。”   “啊?我师傅是好看没错啦,可怎见得天天看他就是有眼福?”曲陵南认真道,“他再好看,也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   余蘅撇撇嘴,很快又有新的兴致,她凑到曲陵南跟前问:“师姐,都说文始真君收徒最重相貌,不是师姐你这等花容月貌,都别想入真君的眼,是真的吗?”   “啊?”曲陵南大为吃惊,问,“我师傅是照这个标准收徒的吗?”   “不是吗?”余蘅奇怪地问,“那他为何当初收你为徒?不是说你只得三灵根吗?啊师姐,我可不是说你本事不济……”   “余蘅!”芳珍在一旁喝止她。   曲陵南不以为意道;“我确是三灵根没错啊。”   “那他们说你得文始真君倾囊相授,这才进阶神速,出类拔萃,是真的吗?”余蘅天真地问,“你若不是相貌中他的意,怎会得他如此青睐?”   曲陵南摸摸自己的脸,道:“啊?是这样吗?可我怎么记得,我师傅是为了拿我当饵诱水里的怪虫,这才收我为徒的?”   这句话连芳珍都好奇了,凑上来问:“什么怪虫?”   “哦,就是又长又只有一只眼睛的怪虫,难看极了,可力气大得紧,那会我跟师傅在冰洞里,师傅要吃那玩意治伤,怪虫却爱吃我,于是我们就成师徒了。”   “为,为啥这会成师徒?”余蘅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文始真君真拿你作饵?”   “是哇,师傅说了,拜了师,就要事事以师傅为先,以师傅之事为大事,作饵诱虫啥的算什么,我后面经常要自己潜入寒潭帮他抓呢,可惜虫太少,于是我又抓了美女蛇凑数,哦对了,这些怪物都有名字的,不过我都给忘了。”   女弟子们面面相觑,少顷,芳珍才试探着问:“美女蛇可是魜偶蛇?一只眼的怪虫……”   “身子多足披甲,难宰。”曲陵南补充道。   “呀,莫不是伛偻虫?”芳珍惊呼道,“这可都是水系凶兽。”   “是吧,”曲陵南不怎么感兴趣,她问余蘅,“你适才见着我师傅,哪去了?”   余蘅却睁大眼睛盯着她问:“师姐,你师傅真让你作饵抓伛偻虫、魜偶蛇?否则不给你拜师?”   “错了,”曲陵南纠正她,“次序是这样的,我先拜师再作饵,晓得了么?”   “啊?你那会晓得他是大名鼎鼎的琼华文始真君么?”   “怎么我师傅很出名么?”曲陵南摸摸脑袋,她被小姑娘们缠着问这么些问题已有些不耐,皱眉道,“反正就这么回事吧,你到底说不说我师傅去了哪里?不说我揍你哦。”   曲陵南晃晃拳头吓唬她,哪知余蘅不用她吓唬,自己睁大一双眼睛,悄悄指了指侧面。   她这么配合曲陵南倒有些意外,她瞥了余蘅一眼,随后迈步走开。   走得不远,她便听见女弟子在后面窃窃私语,曲陵南运起灵力凝神谛听,只听芳珍悄声对余蘅道;“都叫你莫要乱打听了,浮罗峰便是要招内门弟子,自有消息传出,你这般唐突作甚?若惹恼了陵南师姐……”   “我不懂,浮罗峰那只有一名内门弟子,这么多年,文始真君怎的就不收徒,莫不是陵南师姐做了什么……”   “瞎说八道些什么?这等事师长自有盘算,那也是你我能揣测的么?”   “我就是说说,你难道也不奇怪么?听闻文始真君当年一听说陵南师姐丹田被碎,气得亲自去了禹余城震碎对方金丹修士的内丹。这般心疼徒儿的师傅,可不是有些……”   “你闭嘴!”   “我偏不,陵南师姐除了一张脸外哪里又有过人之处?可她现下本领如此高强,丹田碎了亦能筑基,那定是文始真君以什么天地宝材维持着,又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了,倾力栽培这一人罢了,有这样的师傅,便是一个庸才到他手里也要曾惊才绝艳的天才。若你我也有这等机缘……”   芳珍好气道:“你也晓得这叫机缘,旁人的机缘是旁人的,又岂是咱们能羡慕得来的?你还是快些修炼为妙。”   “好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本来文始真君好容易来一趟讲经堂,可惜却对咱们瞧都不瞧,我适才可留意了,他从头至尾,眼只盯着陵南师姐呢。你说,他们师徒会不会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余蘅!须知祸从口出!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曲陵南听得大为惊奇,原来这些师妹们亲密归亲密,但对自己也颇有些不满。只是那不满的缘由莫名其妙,若只看到某某是谁的弟子便要去羡慕嫉妒一番,那还有空做旁的事么?   但她不大明白余蘅最后一句话是啥意思,她待师傅一片赤诚,师傅回她几分真意,这又有何不妥?自己家徒儿被人揍了出去找场子难道不是该的么?若师傅被人揍了,她可是会与对方拼命。   对哦,自己确曾为师傅强出头,在大殿上连左律都想揍了,这些女的莫非眼瞎了不曾?为何就瞧不见这个?   所以说这些女孩儿忒多麻烦,若是她看上谁想要对方收自己为徒,那便大大方方上前死缠烂打。当然咯,自己的师傅还是看紧点好,若真个收多十个八个女徒儿,浮罗峰那虽说热闹了,可曲陵南能确定自己定然会不爽。   她下定决心,可不能让师傅再收其他人做徒儿才是。   她这里一路走一路想,不一会便瞧见孚琛与涵虚真君正在前面说话,那地方被下了禁制,故曲陵南能瞧见两人,却半点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却见孚琛面色古怪,对涵虚真君躬身,似乎在谢什么,然瞧着却又全无喜色,倒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诧。而涵虚真君倒是一脸万年不变,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曲陵南仔细端详,发现太师傅这笑瞧着竟有三分促狭。   太师傅手一挥,禁制除去,曲陵南晓得他已知自己来了,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太师傅。”   “小南儿来了,快走近些,你师傅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啥好消息?”曲陵南好奇地看向孚琛。   孚琛直起身,并不作答。   曲陵南只好看回涵虚真君,涵虚真君呵呵低笑,道;“你师傅原本以为俗家亲眷无人存世,哪知机缘巧合,那日寿诞,清微门女修鹏华倒认出他来,她禀上清微门掌教,掌教再写信与我,我接了消息,也替孚琛高兴。咱们修道之人虽说超脱尘寰,然若有血脉亲人同为修士互相扶持,却也是一种福分……”   “啊?”曲陵南打断他,转头问孚琛,“师傅,这是你多了姊妹的意思么?”   “是子侄一辈,那鹏华乃你师傅堂兄之女。”   孚琛微微皱眉道:“师傅,是否乃我之血亲,得见过方知,若她真是,我自当瞧在已故亲人份上多加照拂,若乃假冒,那便莫要怪我翻脸,清微门又如何,总不能随意消遣与我。”   “你这混小子,我已让人见她带来,不论是与不是,你都不给我规矩点。哦对了,小南儿啊,”涵虚转头对曲陵南笑着问,“你可想去清微门玩玩?”   曲陵南惊奇地问:“为何我要去清微门玩?”   “你本已筑基得成,我派弟子筑基已毕,皆有出宗门历练一番的规矩。算你走运,清微门掌教这回送了个人过来咱们这走亲戚,我们便也能送个人去他那长见识,况且此番同来的,可是你的小友。”   “谁?”   “杜如风那小子啊,”涵虚真君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这等事,还需靠你们年轻人维系啊。”   曲陵南还没想明白怎么自己跟杜如风玩与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这等大事会有关,她只知道太师傅说起这个,脸上多了几分乐见其成的笑意,而师傅脸上却多了三分冷峻之色。她正想着,却见半空中飞来三名修士,两男一女,领先的正是毕璩师兄,他向来掌管派中待客事宜,此番亲自领客人前来,足见涵虚真君对来客的重视。而那一男一女中,男的俊雅温文,正是曲陵南见过一面的杜如风,而女的却生得甚为美貌,顾盼之间,与孚琛那张人神共愤的脸竟有三分相似。   曲陵南傻愣愣地看着孚琛见到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似神情一震,随即女修珠泪盈盈,哭倒在地,双手奉上玉佩一枚,孚琛接过瞧了,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竟也现出激动与悲恸,亲手扶起那名女子,那女子便顺势哭倒在他怀里。   而孚琛这般鸡蛋里都要挑骨头的人竟然没推开!   这算怎么回事?   曲陵南觉着脑子转的有些慢了。 ☆、第 71 章   七十一   那女子与师傅在那边哭诉,闻者无不面露戚戚,便是涵虚真君也感慨道“劫后余生,尚能相见,真乃有缘”之类。毕璩向来会做事,当下见文始真君并无推开那女子,显见是认了这门亲戚,便忙躬身贺喜文始真君今日得获亲眷;而杜如风本与那名为鹏华的女子皆出身清微门,见此状况,也自是贺喜凑趣无疑。   只余下个傻愣愣的曲陵南。   她在那一刻,想的是原来做师傅的亲戚便可以把头埋在他怀里哭,眼泪鼻涕糊了他的道袍都不怕,若是自己敢这样,只怕早被文始真君摔几个实实在在的跟头了。   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家师傅也不是总一脸装模作样的笑容,抑或刻意为之的温柔,原来他也是会目露悲戚不能自抑,他也是会喜颜于色不假思索。   她看着看着,没来由有些落寞,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就宛若小时候很馋很馋山下一家农户过节弄的红烧肉。那家主妇做这道菜特别拿手,也未见得放多少酱料,却能烧出晶莹红艳的颜色,入口软糯的口感。那样一碗肉烧出来十里飘香,饿的时候闻见简直令人迈不动道。那时曲陵南就总想,有朝一日我定能弄到。于是她吃了很多苦,干了很多活,甚至冒了很多危险,于是她终于有能拿得出手与人换这碗红烧肉的虎豹皮子,等她换了来,坐下正要吃,却发现那做肉的农妇又自厨舍端出另一碗肉来,笑眯眯地招呼自家孩儿来吃。   那两个小子啥活也不用干,啥苦也不用吃,可他们却也能吃到跟她一样的红烧肉,只因为他们是农妇自己的孩儿。   在那个时候,曲陵南就明白,有些时候,同一样东西,在你这里需千辛万苦去争去拼,在别人那却只需动动手指头,便可轻而易举获得。   她有这个预感。   果不其然,之后她师傅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般,携着那名叫鹏华的娇弱女子回了浮罗峰,亲自替她选了屋舍,亲自使除尘术将屋子扫洒干净。曲陵南甚至还看见,师傅将自己的千年冰玉床都拿出来给这个未曾谋面的侄女睡,那张床平日里曲陵南想坐一下都不行。   平日里动不动便不耐烦的师傅,此刻恨不得把这辈子都攒起来不用的耐性都用在鹏华身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用神识扫见她修为多年徘徊在练气期大圆满,迟迟未能筑基,竟命曲陵南将上回没用上的筑基丹拿出来赠给鹏华。   曲陵南统共只余下一枚,其余皆给了陆棠卖钱,自是不情愿,可拗不过师傅,只好乖乖将丹药交出。   做了孚琛多年弟子,曲陵南才知道师傅原来手里有这么些东西,他一点不穷。   曲陵南忽而很想叹气。   她觉着孚琛见到鹏华是真高兴,这等高兴是她做弟子的再装傻扮懵也博不到的,按理说师傅高兴她也该跟着高兴,可曲陵南高兴不起来。   原本只有两个人的浮罗峰,从今往后再也不复了。   那怎么办?   宰了那个鹏华?   曲陵南认真考虑了这个可能,觉着要神不知鬼不觉宰了这女的不大现实,除非她修为臻至凝婴阶段,灭到一个低阶修士不费吹灰之力,不然以她现下的功力,无论她干什么,恐怕都瞒不过师傅。   可她真的很想宰了这个人。   没来由的,她就是想宰了这个人。   曲陵南吐出一口长气,拍拍手掌走了出去,她想自己不能再多呆下去,血液中的三昧真火似乎已要蠢蠢欲动,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   鹏华在浮罗峰一住半月有余,曲陵南这半月便天天下峰,靠着两条腿爬山涉水,或跑去云浦童子处嬉闹,或去给毕璩添麻烦。有时玩得晚了,索性就歇息在山林之中,亦或云浦的丹炉之旁,生平第一次她遇上事不是勇猛直前,而是不愿面对。   她没想好自己内心的忧虑是怎么回事,那些碰一下就酸楚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她厌烦这种状况,厌烦到连带浮罗峰也不愿回。   她这般反常,云浦童子早已察觉,某日他偷偷摸摸递给曲陵南一个小瓶子,笑嘻嘻道:“哪,给你的。”   “啥玩意儿?”   “百里痒,足足能让人痒到恨不得脱光衣服,挠下自己的皮!”云浦冲她挤眉弄眼,“多少修士最爱面子,你想,若把这药下他们身上,令他当众出丑,可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没错。”曲陵南点头,奇怪道,“可为啥给我?”   “你心中没厌憎的人么?”云浦童子凑近问,“你没那种看她前面就憎恶她后面,恨不得她时时刻刻不好过,只要她不好过你就高兴的人么?”   曲陵南垂下眼睑,缓缓道:“没这种人,但我有想干掉的人。”   “谁?”云浦大感兴趣,“快说快说。”   “我师傅那个什么侄女。”曲陵南没好气道,“自从她住进我们那,我就跟没师傅一样了。”   云浦哈哈大笑:“可让我问出来了,你果真吃她的醋,怎样,把这药拿去,包管她颜面尽失,再也没脸在咱们琼华呆下去。”   他唯恐天下不乱,又补充道:“要嫌不够,师叔这还有别的,什么让人百日说不得话,动不了手脚,啊,你说让她当众便溺如何,女娃儿要干这种事,恐怕往后谁都不敢要她了吧,哈哈哈哈哈,你稍等两日,我这便去研制类似的药丸。”   “行了行了,”曲陵南没耐烦地道,“我前日问了师傅一句,鹏华一来你便给了那许些法衣法器,我要个紫云飞鹤来去方便可否,你猜我师傅说啥?”   “说啥?”   “说鹏华多可怜,幼年便遭灭门惨祸,辗转清微门求生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我身为徒儿不替师傅多想想怎么补偿她,倒好意思来争东西。”曲陵南皱眉道,“我没想明白怎么就变成争东西了我?我不过想要个紫云飞鹤而已啊,我每月供奉都在师傅手里,自己也没钱,要是有钱我也不跟他要了。自己买不得了么?”   云浦跳起来骂:“孚琛这小子忒抠门了,你怎么这么傻啊,钱银什么时候都是攥在自己手里最好,你交给师傅干嘛?”   “咦,不是都交给师傅吗?”   “呸呸,都交给师傅我们喝西北风啊?”云浦骂道,“你个傻蛋,被你师傅坑了你!”   曲陵南一听大为惊奇,愣愣想了会才问:“那我回去管我师傅要回我的灵石,你说他会给么?”   “他必须给!”云浦骂骂咧咧道,“你这么大个姑娘家,平日里买个花儿粉儿的还管他要钱,他才真好意思呢。你赶紧回去,不,师叔陪你一起去,你师傅要不给,我就帮你告到掌教真君那!”   曲陵南不太感兴趣地摆摆手道:“算了,他好容易高兴了几天,我去管他要钱,他必然要不高兴,我也不用灵石,他爱就给他吧。”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   “给我师傅收着吧,就算我养他。”曲陵南托着下巴,手指划来划去,问云浦道,“你说我把那女的宰了如何?”   云浦童子吓了一跳,道;“你说真格的?”   曲陵南淡淡地道:“我就说说。”   云浦盯着她半日,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困难地问道:“那什么,小南儿,那鹏华只是你师傅失散多年的血亲,他待人好些,也是人之常情,你懂么?”   “我懂。”曲陵南点头,“可这跟我想要宰了她是两码事。”   “我的意思是,”云浦斟酌词句道,“那个鹏华,你师傅待她再好也是有限,因为她永远只是一个来自别个门派的血亲晚辈,宠爱些,给她点好东西,也就是了,你实在不必如此介意……”   “我不介意,”曲陵南道,“我就是想干掉她。”   “你怎么这么蠢呢?”云浦丧失耐心跳起来道,“你到底懂不懂哇,那鹏华不过是个外人你就如此憎恶,那若他日你师傅真个有双修道侣呢?届时你师傅所有恩爱皆给与那人,你又要如何自处?”   曲陵南一下懵了,她干巴巴地笑着道:“你又说笑,我师傅哪来的双修道侣?”   “他为何不能有?别说你师傅长那样又是前途无量的元婴修士,就冲他乃咱们琼华掌教的大弟子,外头就多少人上赶着要给他送侍妾。我派门规严明,可却不限弟子结双修道侣,甚至可说此乃连结我琼华与别派关系的重要方式。你师傅年不过百,身份贵重,但凡只要他看上谁,我可打包票,玄武大陆名门正宗的女修无人能拒!”   云浦童子见曲陵南双目的光彩黯淡下来,心里一软,口气缓了缓道:“师徒缘再亲,也亲不过道侣子女,你师傅这么多年虽只收你一个弟子,他待你的情谊已然够了,你可别拿他对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说句难听的,你浮罗峰人气不旺,迟早他要广收门徒,你师傅人才出众,迟早他要光耀门派。你是他的首席大弟子,这等缘法已然难得,可不要作茧自缚,存了那等争宠的蠢念头。”   他拍拍曲陵南的肩膀,叹息道:“说了半日,你可晓得我的意思?”   曲陵南垂头想了想,道:“我也就是说说,并不会真宰了鹏华。”   “嗯。”   “也不会拦着师傅喜欢她。”   “嗯。”云浦点头道,“不过该闹还是要闹,你不争不抢,你师傅还以为你好糊弄。”   他二人正说着,忽而自窗外飞入一只纸鹤,停到曲陵南跟前,口吐孚琛之言道:“孽徒,你躲哪去了,还不速速回来!”   曲陵南咦了一声,站起来道:“我师傅唤我,我先走了。”   “我送你一趟。”云浦童子架起蒲团招呼她坐上,“靠你两条腿,怕回去天都亮了。”   他二人飞得飞快,不出半刻便回到浮罗峰。曲陵南还未跳下,已被一股力道掀下蒲团。她一个跟头栽下去,正要摔个狗啃泥,却眼前一花,被一个人拦腰接住,转了几转,稳稳落到地上,只听那人朗声道:“文始真君请息怒,事情尚未查清,莫要委屈了陵南师妹才是。”   孚琛冷冷地道:“我与我徒儿说话,与杜师侄可无干系。”   杜如风脸色一红,忙道:“是我唐突,真君莫怪。”   孚琛转头看向曲陵南,曲陵南与之对望,目不斜视,孚琛看着看着,忽而有些看不下去,掉转视线道:“你鹏华师姐今日冲筑基险些走火入魔,为师这边忙着救人,你却四下游玩,不知归来,这是你做弟子的本分吗?”   曲陵南愕然道:“她今日冲筑基阶段?她没那个功力吧?是不是她自己急于求成,偷服下那枚筑基丹了?”   孚琛脸色不大好看,却只能承认徒儿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道:“鹏华一心向上,求成急了些,然也是人之常情……”   “师傅你这么说就不对吧?虽说大道三千,不拘缘法,可也讲究个顺其自然,顺应天命的规矩。你那个侄女如此冒进,你不说她就是害她。你都害她了,还要我回来守着她犯傻,这不是为难我吗?难不成我今日在,她便不服丹药不冲阶了?”   “你!”孚琛喝道,“她身世可怜,你没点同情便罢,竟还这般强词夺理……”   曲陵南这段时间来的憋屈全炸开了,她瞪着孚琛,怒道:“敢问师傅,何为身世可怜?怎见得那鹏华便比旁人可怜?自幼父母双亡便是可怜么,好,云浦童子,你见过你爹娘么?”   云浦童子正瞧热闹瞧得高兴,冷不防被点名,立即道:“我是我师傅捡来的,哪见过什么爹娘?”   “杜如风,你呢?”   杜如风含笑回道:“惭愧,我自幼被送入清微门,双亲印象几乎全无。”   曲陵南指着自己道:“我打小长在山野,有爹等于没爹,有娘等于没娘,师傅你呢?”   孚琛脸色一沉。   “我若没记错,你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浮罗峰现下站着咱们几个人,竟没一个跟着爹妈好好长大的,师傅,怎见得我们就比你那鹏华好上许多?”曲陵南冷声道,“再说什么独自一人在清微门长大就更鬼扯了,清微门难道只她一人么?师长都是鬼么?杜如风不是人?杜如风,你说说,你在清微门很受委屈么?”   “这自然不是,”杜如风忍笑道,“弟子不言师门之过,况师门无过乎。”   “陵南,你说够了没有!”孚琛盯着她怒道,“你是不是心存嫉恨,故处处看鹏华不顺眼?”   曲陵南索性点头道:“我是看她不顺眼,你待她太好,待我不够意思。我要没点感觉,那我还是人吗?”   “你!”   曲陵南摇头道:“师傅你对我们虽说不公道,可我晓得,你心里是真高兴还能有个亲戚活着,你想弥补她,恨不得把好东西都给她。这我都明白。可现下你把她的事算我头上,这就过分了。”   “不公生怨,怨生恨,恨生心魔,这等事我可不愿经历,”她正色道:“所以师傅,我还是下山去历练吧,不然再呆下去,你待她和待我差距太大,我怕我哪天会忍不住揍你的宝贝侄女,真到那时就乱套了。”   孚琛脸色一白,问:“你要下山?”   曲陵南点头道:“对。” ☆、第 72 章   孚琛沉下脸再问一遍:“你真个要下山?”   曲陵南不知为何,从他冷硬的语气中忽而感到怒意和不舍,她正要缓和口气说两句,省得当着外人的面让师傅下不来台,可就在此时,她却瞥见师傅那个侄女颤巍巍地扶着门迈出来,苍白的一张小脸上满是忧心忡忡,抖着声道:“叔父,你可万不能应允陵南师妹下山,若为鹏华伤了你们师徒的情义,鹏华宁可修为尽毁,也不愿叔父落入两难……”   孚琛立即转身,温和地呵斥道;“你出来作甚,还不快些回去将养?”   “叔父,外头出了此等事,你叫鹏华在屋子里怎能安心?”鹏华对曲陵南哀声道,“陵南师妹,叔父适才只是找不着你一时情急,并非真个有心责备于你,你在叔父座下多年,应能体谅一二才是。”   她美目含泪,侃侃而谈:“鹏华自认修为低微,心底是万不敢与师妹相提并论的,只是叔父怜惜我当年遭逢大变,劫后余生,这才一二;而鹏华亦是多年孤苦,未尝有血亲关怀备至,今朝得遇亲长,孺慕之情难以抑制,却不是有意要来浮罗峰与你相争什么,你,你若实在不喜,鹏华即可归清微门便是……”   她声音婉转凄楚,宛若千锤百炼一般字字句句拿捏得声情并茂,动人心魄。曲陵南原以为云晓梦已是她见过的最能瞎扯淡而面不改色的女子了,可不曾想,这位鹏华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鹏华唠唠叨叨个没完,适才曲陵南闹的小动静,到她嘴里似乎成了不孝不义的大事。曲陵南听得有些走神,她心下厌烦,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站在此处听一个陌生女人喋喋不休。   曲陵南四下乱瞥,忽而一个错眼落到自己师傅身上。   她微微眯眼,凭她多年来以观察师傅为乐的习惯,忽而发觉,师傅的反应似乎有些问题。   从一开始他不分青红皂白叱责自己,到听见这见鬼的侄女儿声泪俱下地瞎扯淡,不了解他的人乍看之下,只见到那张俊脸上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等表情应有尽有。   他的表情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如鹏华拐弯抹角骂自己不尊师重道,孚琛脸上立即现出怒意;如鹏华提到自己要回清微门,孚琛立即配合地现出心疼与不舍。   可问题是,孚琛向来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曲陵南对此大惑不解。   她偏着脑袋盯着孚琛一眨不眨,脑子里飞快闪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师傅的种种反应:自打这鹏华来琼华后,孚琛脸上的表情便犹如活了过来一般,喜怒哀乐轮番上演,没了往常那等装模作样的和煦温柔,也没了对上自己时那等尖酸不耐,之前曲陵南以为师傅大概真是一见亲人眼泪汪汪,可突然之间,曲陵南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实,那就是自家师傅是个什么人?   他是连提及幼年灭门惨事时,眉毛都不动一下的人啊。   为何对这个侄女儿如此破例?   曲陵南悄然张开灵力,运起神识,将全身感官敏锐度提高几百倍,蓦地发现孚琛那张脸上,在作出或怒或哀怜的表情之前,脸部肌肉均有不为人知的小小停顿。   这是他在不耐烦。   在自家侄女声情并茂的哭腔中,他真正的感觉是不耐烦。   曲陵南再瞧瞧那眼底闪过狡黠之色,却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戚戚的鹏华,平心而论,她认为,跟这个娘们比起来,师傅似乎装模作样的本事要高上一筹。   曲陵南忽而觉着自己压根就不该从中有所怨,而是该从中有所乐。   于是她扑哧一笑。   这一笑太突兀,众人视线齐齐集中到她身上,鹏华忘了哭,孚琛眉峰略微抽动,瞪了过来,曲陵南忙道:“不好意思啊,你继续你继续,别管我。”   鹏华捂着嘴,一双美眸欲说还休。   曲陵南摸摸脑袋道:“你可是忘了哭到哪?喂,云浦童子,你记得她哭到哪了吗?”   云浦飘在半空的蒲团上晃荡着小短腿,嬉皮笑脸道:“知道知道,师叔我记性好着呢,刚刚哭到她要回清微门没什么,就是怕别人骂你师傅苛待血亲之类,哎呀,出来得匆忙忘记带甜甜丸了,你身上可有,给我来一个。”   “哦。”这东西可是曲陵南身上常年有备的,她当即自怀里掏出玉瓶,倒出甜甜丸丢了过去,云浦塞嘴里嚼了,热心地对鹏华道:“继续啊,刚刚哭得挺好听。”   曲陵南也给自己塞了一个,转头问杜如风:“你要吗。”   杜如风眼中的笑意已然满到要溢出,却强忍着道:“这,陵南师妹自用便是。”   “啊,那师傅要吗?”曲陵南托着手掌伸过去。   孚琛瞧着她白玉般的手掌上几颗殷虹药丸,心下止不住要冒火。他早知自己这个徒儿少根筋,可再见她如此没心没肺,仍有些想长叹一声的冲动。他脸上抽动两下,正待开口呵斥,却听鹏华哭道:“叔父,叔父,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为何陵南师妹要如此折辱于我!”   孚琛暗叹这个侄女儿这番要失算了,以自己对这个笨徒弟的了解,她下一句定会说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果不其然,曲陵南完全不明白怎么就跳跃到折辱的地步了,她眨眨眼,大惑不解地道:“我打你还是骂你了?”   “你,你……”   曲陵南大喊一声“停!”,止住她的长篇大论,又问:“我打你还是骂你了?”   鹏华只哭不答,曲陵南转头问其他人:“我打她还是骂她了?”   “少废话了,你还没动手呢。”   “那她怎的说我折辱她啦?”   “这个么,是个谜。”云浦童子跟她一唱一和,配合得默契无比,“眼泪长在旁人眼里,嘴巴长在旁人脸上,她爱哭便哭,爱说便说,你管得着么?”   “哦,”曲陵南恍然大悟,点头道,“我确实管不着。你继续,哎,杜如风,你真不要吃一个?我师叔做的可好吃了。”   杜如风看着她笑意盈盈:“多谢师妹,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来来,莫要客气。”   鹏华哀哭一声“叔父”,孚琛冷哼,长袖一挥,将她整个卷起,重重摔到地上,那手里的甜甜丸顿时撒了出去。   曲陵南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爬起,就见孚琛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神情温和地哄着他那个侄女儿回屋舍休息。   云浦童子跳下蒲团扶起她,有些尴尬地道;“那什么,你师傅大概老糊涂了,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回丹云峰去,我给你留着好东西呢……”   曲陵南不理会他,愣愣看着前方,杜如风也有些看不下去,过来伸手拉她,柔声劝慰道:“师妹莫要多想,真君只是略有些生气,待他气消了便好了……”   曲陵南推开他们一跃而起,拍拍裙子,若无其事道:“走。”   她这么屁事没有反而令云浦童子担忧,他瞥了杜如风一眼,凑过去低声道:“喂,你不会想不开要干那件事了吧?”   “啊?”曲陵南反问,随即想起他指的是干掉鹏华的事,忽而眼前一亮,点头道:“不错,这主意好。”   “喂喂,你别真的想干吧?”   曲陵南不理会他,跑过去笑嘻嘻问杜如风:“杜师兄,我师傅那侄女儿你前头可熟?”   杜如风微笑道:“不算熟,我乃掌教内门弟子,鹏华师妹乃外门弟子,我清微门与琼华大同小异,内外门弟子素日多无往来。且我乃成年男修,与诸位师姊妹也当避嫌,断无私相往来之理。若不是此番奉师命而来,我还不认得有这么一位外们师妹。”   曲陵南不太明白他为何扯这么多,她的兴趣被另一件事吸引住,惊奇地道:“原来你在清微门就好比毕璩师兄在我们琼华啊,好威风,你罚不罚师妹啊?”   杜如风好脾气地笑道:“师妹们自有各自师长管教,我岂可越俎代庖?”   “哎哟,那做你的师妹可真不赖。”   “陵南,你问的都什么乱七八糟,说重点!”云浦童子在一旁喝道。   “对哦,”曲陵南笑眯眯地问,“杜师兄,你既然不认得她,为何会信她便是我师傅之血亲?”   杜如风笑了,他看着曲陵南温和道;“陵南师妹,我晓得你不喜鹏华,实话说,她虽是我派中人,然我与她还不若与你投契,师妹若信得过我,且听我两句。这等话往后不可再说,一来血脉无可替代,文始真君修为高卓,骗不过他;二来鹏华身上定有信物,这信物应是令师家族特有,旁人伪造不得;三来嘛,文始真君与鹏华相处两月,以他之谨慎,定是将鹏华身世仔细问过,若有破绽,你师傅不会隐忍不发。”   “哦。”曲陵南点点头,“如是我便放心了。”   杜如风问:“你放心什么?”   “放心下山啊,”曲陵南道,“我听说可去你清微门做客,你带不带我去?”   杜如风微微一愣,随即慢慢笑开,点头道:“敢不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这个文的评价就是写得确实慢,但要说人物走形了应该不至于,人要长大都要付出代价,代价都是痛苦与妥协,没人例外,而曲陵南其实我已很手下留情,因为她的性格已然塑造好了,她天生是把大事当屁事的人,这种人豁达不叽歪,任何苦难加诸她身上,都不会真正毁她。 ☆、第 73 章   七十三   过了数日,整个琼华派便将浮罗峰上文始真君亲传弟子与其新近认回的侄女儿之间的矛盾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文始真君待那亲侄女犹如珍宝,多年珍藏任取任用,就连之前谣传宠爱备至的徒儿也抛诸脑后,由于太过偏心,竟惹得徒儿忿忿不平,继而企图动手欺负那侄女儿。文始真君知晓后大为光火,亲遣徒儿下山历练,不练好心性不准回转。徒儿苦求未果,愤而下山,而师傅这边却顾着带筑基未成险成废人的侄女儿闭关打通经脉,为此竟不惜耗费大量灵力。   此传言倒是秉承了文始真君一贯爱护晚辈的传统。只是这回的晚辈从徒儿换成了侄女儿。   琼华弟子多认得浮罗峰那位相貌出众,性情爽利的弟子,且大家都是琼华中人,两相比较自然偏向于她。大伙暗地里都议论纷纷,觉着这徒儿从云端跌到尘埃,实为可怜,虽说她上云端是文始真君放上去,跌尘埃也是文始真君踹下来,可说来说去,还是被人鸠占鹊巢,令闻者顿生几分愤慨。都后来,竟有传言道那陵南现下要出远门历练,孚琛却不准她回浮罗峰辞行,她不得不偏安一隅,缩在丹云峰,连出门需备的辟谷丹、聚灵丹等物,也只能跟云浦真人赊账。一众小弟子们听到这里,几乎个个暗生不平。便是往常对陵南有几分嫉妒的弟子心底也暗自叹息,看来当文始真君的首席弟子,也不是那么好的事。   此时此刻,传说中对弟子翻脸无情的文始真君孚琛却盘膝坐着蒲团上闭目运息。门外禁制一动,他随即睁开双目,双手一挥,外面即传来鹏华怯生生的声音:“叔父,我是鹏华,我能进来么?”   孚琛缓缓吐出一口气,和声道:“天色已晚,你且歇息去吧,有事明日再说。”   鹏华可怜巴巴地道:“鹏华心中挂念叔父,叔父这些时日为疏通鹏华全身经脉,重理丹田,耗费灵力甚多,鹏华每每念及,心下均甚为忧心不安,如何还能独自歇息?恳请叔父让鹏华见上一见可好?”   她说到最后,已然语气哽噎,似有说不出的懊悔自责,孚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露不耐,说出来的语气却仍然和煦无比:“鹏华有心了,叔父不碍事的。”   “怎会不碍事?叔父,鹏华听人道疏通经脉需耗人命门真火,叔父纵然元婴修为也会消耗巨大,都是鹏华没用,若我资质再好些,也不会连累叔父至此,求叔父让鹏华见见吧,否则鹏华纵使还转,亦会寝食难安……”   孚琛微微闭目听着她声泪俱下,声声哀求,不知为何想起自己那个傻徒弟,若陵南在此她会说什么?依着她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定然一张嘴便是:“你即晓得消耗巨大,又怎的让我师傅替你做这等事?即心有不安,当初又为何不严词拒绝我师傅替你疏通经脉?现下说这些废话,有用么?”   傻徒弟一辈子只晓得直取直言,不晓得世上修士,多爱粉饰,内里越是卑鄙自私,面子上越爱冠冕堂皇。   孚琛忍不住有些微微走神,若曲陵南在此,那鹏华定然又会哭得好似全天下都欠了她的债。   可惜这招对陵南毫无用处,那个鹏华也是个蠢的,来了这么久,对付曲陵南都只会装委屈扮柔弱这一招。   问题是,陵南若是会怜香惜玉,她就不是陵南了。   孚琛情不自禁嘴角上勾,若自己那个傻徒弟在此啊。   想必自己一说出要替鹏华疏通经脉,她头一个就会跳出来骂师傅你昏了头么?   可惜她让自己激走了。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小丫头,目无尊长,没大没小,生起气来竟然扬言要下山历练,她身上一点灵石皆无,储物袋里那点东西还与五六年前一般无二,就连身上的法衣都是那年太师傅所赠,她凭什么走出琼华派?   当真靠双腿?靠那个清微门的小子杜如风?   不知天高地厚。   孚琛不自觉摇摇头,他睁开眼,觉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叹息道:“鹏华,难得你一片孝心至诚,也罢,你便进来吧。”   他挥手开了禁制,斜靠在墙上,换上一脸疲惫中带了些许动容的神情,外面鹏华果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见他,美眸即蒙上一层泪雾,睫毛一动,随即眼泪如断线珍珠,滴滴下落。孚琛忙心疼地道:“莫哭莫哭,叔父无事,莫要哭啊。”   鹏华想扑到他怀里,但孚琛生性好洁,此前为与她相认,已不得已抱了她一回,这回却是打死也不愿再与她接触,当下手腕一翻转,变出一条洁白丝绢,轻轻替她拭泪道:“莫要哭了,都是大姑娘了,这么哭,仔细外人笑你。”   他本就长得好,便是不动声色亦能令人神魂颠倒,更何况此番刻意温柔?鹏华的眼中霎时流露出痴迷,以及眼底瞬间的彷徨惭愧,呐呐地道:“都怪我,都是我连累叔父……”   她这句说得真情实意。   孚琛微微一笑,柔声道:“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想当年,你父亲比我年长许多,自小写字练功,他不知敦促过我多少回,至今想来我仍感念于心。我待你好,也是还了你父亲当年待我的好。鹏华,你资质不高,修为难进,好在你尚未筑基,一切没到积习难挽的地步,我为你疏通经脉,虽说耗费颇大,可你从此能踏上修仙的青云之途,我身为师长,只有欢喜欣慰……”   “叔父……”鹏华哭出声来,扣头道,“我对不住你。”   “你好好修炼,便没有对不住我之处。”孚琛笑呵呵地道,“现下看也看了,我无大碍,你回去大可安心了吧。”   “是。”鹏华起身,欲言又止,道:“叔父,我今晚来,原有一物呈上,不知对您运息调养有益与否。叔父且看。”   她自储物袋中拿出一块朴实无华的石头,一运灵力,那石头渐渐剔透晶莹,宛若被剥去外壳一般,内里的光华一点点绽放。孚琛微微眯了眼,道:“这是?”   “此乃我清微门秘制安神石,以玄天石为料,佐以珍奇灵草若干,于丹炉中炼制七七四十九日,此安神石炼制不易,故外边门派并不易得知。我也是早年立了功,才得赐石一块,一直舍不得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嗫嚅道:“当然啦,叔父见多识广,身份尊贵,我这等小玩意,自是入不了您的眼,只是鹏华一片孝心……”   “鹏华说的什么话,你如此懂事,吾心甚慰。”孚琛伸手接过那块安神石,手指一松,石头悬上半空,随即灵力一运,顿时头顶宛若多了一盏明灯,滴溜溜转,且开始散发令人静谧的幽香。   鹏华笑逐颜开,又与孚琛说了几句闲话,孚琛初时还应对着,到后面渐渐显出困顿来,勉力道:“鹏华,叔父将闭关养息,你且回去吧,若明日起见不到我也无需担忧,我闭关短则一月,长则一年,皆是惯例了。你若等不及,先回清微门也行,若想住下也可,只是要与我那徒儿和睦相处,莫要再生罅隙……”   “谨遵叔父教诲,鹏华自会与陵南师妹好好相处。”   “嗯。”孚琛闭上眼,道,“去吧。”   鹏华却不动,站着看他问:“叔父,你觉着如何?”   孚琛半睁开眼道:“我没事。”   “叔父,安神石似乎暗了。”   孚琛勉强抬头,想运气灵力注入其中,却不料突觉半点灵力都动不得。   他脸色一变,随即神色如常道:“鹏华,天色不早,这安神石不用也罢,你且去吧。”   鹏华站着不动,缓缓跪坐下来,柔柔看着孚琛道:“叔父,你莫要诓我,你现下可是觉着丹田空空荡荡?你为我疏通经脉淤塞,已然耗了半数灵力,若不然,此块石头也抑制不住你。”   孚琛眼神锋利,盯着她一言不发。   “对不住,叔父,都怪我,可我也是没法子,你我若真能早些相认,我何至于此?”鹏华恓惶一笑,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孚琛,却一声惨叫,滚到一旁,抬起手掌,手指已被削落半截。   鹏华脸色惨白,盯着挣扎着站起来的孚琛,她这时才想起,对方多年前便是琼华第一弟子,假以时日,他定会是琼华第一人。   她恐惧地睁大眼,咬牙道:“叔父,你既要负隅顽抗,就莫要怪侄女儿了不讲情面了。”   孚琛扶着墙壁站好,喘着气,怒道:“你这个弑亲的孽障,你不配做我温家后人!”   鹏华眼睛微眯,灵力灌指,疾风闪过,瞬间将那块所谓的安神石劈开。   空气中香味甚浓,迷雾升起,烟雾重重中,四条人影瞬间扑到。   鹏华站起来,摸了摸头发,娇声道:“叔父,我本不想取你性命,可你本事太高,不杀你恐怕不成了。”   她目露狠色道:“夺宝杀人!”   四个人手中的法诀法器霎时同时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各种倒霉和卡文,orz   为了避免童鞋们乱猜,稍微剧透一下,师傅不弱同时是个坏人。 ☆、第 74 章   七十四   此四人修为不等,两个金丹初期修士,两个筑基大圆满修士,皆以法术隐去本来面目,所使法诀法术俱非四大门派中的路数,但要说他们属魔修或邪道一路又不尽然,四人一动手,孚琛便心知肚明,这几个当是散修一路。   玄武大陆修士千千万万,然有缘生在修真世家,得良师启蒙,又能选入道门正宗的,可谓少之又少。余下修士多入小门小派,或干脆自成一格,世称为“散修”。这些人无门派依托,无家族供养,修炼一事每进一步,皆需付出比名门正派弟子多出不知多少倍的艰辛,便是有仙缘得遇丹药功法,却也往往没命去占为己有。故这些人经年累月,远比名门弟子更懂得何为残酷生存法则,然而却也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往往为蝇头小利所驱,无法真正问鼎仙道。   故自古以来,散修与道门正宗弟子便泾渭分明,寻常修士挤破脑袋想进四大门派做个外门杂役,也强过如无头苍蝇般自行修炼。散修若要修到筑基大圆满已殊为不易,更遑论金丹初成。这四名散修原本也不敢上琼华偷袭对方的元婴长老,可对方许诺,只取孚琛手中一样东西,至于其私库宝物,皆由这四人瓜分。利字当头,又有鹏华骗孚琛耗费半数灵力在前,假“安神石”发挥奇效在后,这四人终于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他四人只求速战速决,深恐惊动琼华派他人,更怕留下蛛丝马迹,日后被琼华中人无休止地追杀,因而一出生都是倾尽全力。四人站在水、火、金、木四方,各显所能,一人使出水龙,一人发金剑,一人祭出火锤,一人抛出千万根尖木,四面八方,上天下地,顿时令孚琛无从躲闪。孚琛脸色微变,退后一步,似力不从心,闷哼一声,挥起手掌,一个巨大的蓝色光罩抵住自己,罩子中,他勉力支撑,一张素来从容不迫的俊脸此刻似乎也变得狰狞起来。   “叔父,你灵力愈是动得多,这块魔石便越是吸得快,到最后莫说灵力,便是你的血肉也会一并吸干!叔父,你贵为琼华长老,何必死得这般难看?”鹏华笑吟吟地道,“我只要你手中一样东西,交出来,我立即让他们给你个痛快可好?”   孚琛咬着牙,断断续续道:“原本除去我本命法宝你拿不走外,其实这洞府中所有种种,你若想要,我皆可给你,可惜你自作聪明,找人来偷袭于我,现下你除非令我元神俱灭,否则别妄想走出我琼华一步。”   鹏华脸色一白,尖声道:“你胡扯,哪可能有人待侄女儿这么好?你胡扯!”   “我欠我兄长一家良多,给些身外之物罢了,又何足挂齿?”孚琛怒道,“你原不必诓骗叔父,更不必弑亲无义,翻脸无情,我连半身灵力都舍得耗在你身上,手头但凡我有,又有什么舍不得?!鹏华,你费这么大功夫,到底想要什么?”   鹏华脸色变化不定,喃喃说;“你身上定有适合温家人练的功法,不然你不会凝婴成功,温家人,从来便无一人修为能臻至元婴,你一定有什么绝妙功法,你一定有……”   孚琛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叹息道:“简直痴人说梦,量身裁衣,因材施教,我的功法又岂是你能觊觎?我原本已为你设想好一条青云之路,可惜你心思歹毒到连这一时半会都等不下去……”   “不可能,你骗我!”鹏华嘴唇颤抖,尖叫道,“你怎会待我如此之好,生身父母都不能够这么做,你死到临头还骗我!”   孚琛苦苦支撑着光罩,勉强道;“鹏华,你扪心自问,自你来琼华,我待你如何?你这么做,可对得住我,对得住你死去的爹娘?你听信了什么谗言要做这等天理难容之事?”   鹏华面色苍白,她迟疑又迷惑地看着孚琛。   孚琛看着她,弱声道:“谅你一人之力亦不可能寻得这些散修相助,你定是受了旁人蛊惑,鹏华,迷途知返,犹未晚矣,快些出去,外头松下有法阵,你以灵力启动求助,快些,我支撑不了多久……”   他一句话未说完,四名散修已然变色,互相一对视,水位的修士一使眼色,金位的修士金剑一转,立即回身劈向鹏华。   他们虽是一起做下这件事,然彼此间并不信任,孚琛适才一番话掏心掏肺,便是他们在一旁听见都深以为然,留着鹏华,便是她今日不背叛,也难保他日良心一上来把他们卖个干净。   干脆杀多一人。   鹏华修为低微,然毕竟出身清微门,当下慌乱间迈开迷踪步,惊险避开劈往自己的金剑。就在此时,她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匆忙间回头一瞥,却见四修士合围的法阵已然被一道冲天的紫红色火光冲毁,余下三名修士瞬间便被撞击到一旁,紫色火光明灭之间,龙吟虎啸,似乎内里有看不见的巨兽正挣脱牢笼,嘶吼而出。   鹏华与那名水位修士突遭变故,顾不上打斗,转身就想逃跑。还没迈开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惨叫,鹏华转头一看,只吓得花容失色,却原来那名木位修士身子被斜劈成两半,肠子流了一地,血肉模糊之间,那劈开的两半身子竟然还在抽动。   紫云翻滚之间,孚琛宛若鬼魅般大踏步前来,手一伸,水位修士的水龙被他整个掐到手里,紫炎刀一翻转,那水龙顷刻间断成无数截,化作水滴噼啪落下。水位修士仗着自己乃四人中修为最高,此时忙不要钱似的扔出无数符咒,火光雷鸣不绝。岂料这些符咒到孚琛跟前,竟毫无用处,他长袖随手一挥,巨大的冲力反击回去,一枚轰天雷符咒正中那修士面首,轰隆声夹杂着惨厉的叫声,那人整个脑袋被炸去半边,脑浆溅起,甚至有星星点点溅射到鹏华脸上。   鹏华何尝见过这等令人肝胆俱裂的惨事,她尖叫一声,抖着手想祭出飞行法宝逃命要紧,可太过紧张,竟运不起灵力。她跑不了几步,忽而背后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从背心抓起,随意一抛,重重跌倒在地。她想爬起来,却腹背一阵剧痛,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先呕了出来。   “侄女儿,且慢走,你我叔侄还未叙够旧呢。”孚琛带着浅笑道,“你不是想看叔父的拿手功法么?这便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吧。”   鹏华听得毛骨悚然,挣扎着想动却动不了,四肢百骸宛若有无数的火烧针扎,疼得她动都动不了。   “忘了跟你说,早几日我在你身上消耗的并非灵力,而是紫炎气,不太好受吧?”孚琛柔声道,“不好意思啊侄女儿,练这个功法不好地方就在于此了,不将体内过多的紫炎气过到旁人身上,我久而久之便会爆体而亡。可惜我身为琼华长老,又怎可毁他人而成就自己?这等事只有邪魔外道才会做,我堂堂文始真君,岂可如此?好在我有你这个好侄女,我以为咱们姓温的早死光了,没想到还剩下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鹏华惨叫一声,似乎能感受到皮肉下经脉被节节烧毁的痛楚,她冷汗如雨滴,惨白着脸道;“没想到,没想到……”   “好生瞧着,”孚琛手一转,已将那名金位修士提起,右掌推出,紫光一闪,结结实实将对方丹田内的金丹震碎。那修士本已有金丹初期修为,可在孚琛手里,却宛若无力小儿,毫无还手之力。   “知道为何金丹与元婴一线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么?我现在觉着,怂恿你来杀我的人,定是恨你的。否则真会想方设法哄骗你来送死?”孚琛信步闲庭一般走向最后那名火位修士,那修士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将本命法器使出,一柄巨大的火捶迎头而下,孚琛却宛若没看见一般眼睛眨也不眨,手掌一推出,稳稳托住那火捶,微笑道:“巧了,你也是用火,我也是用火,我徒儿也擅用火,来,咱们试试到底谁的火更厉害些……”   他面不改色,手掌却渐渐便紫,只见半空中那柄火捶慢慢地也跟着变成紫色,眼见就要烧到那修士面首之上,就在此时,孚琛突然换了种脸色,大喝一声,紫火竟又被那明火推了回来,且越来越弱,似乎不堪支撑。   那修士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怎会有这等变故。他大喜过望,立即运上全身灵力,催动火捶冲孚琛头顶压去。   会不会惊动琼华派其他人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掉眼前这个煞星。   可他却奇怪地发现,孚琛似乎不堪重负,可眼中却流露出笑意。就在此时,只听身后一声清叱:“敢欺负我师傅,找死!”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怎回事,却觉背后被一股更炙热更浓烈的火焰瞬间包围,火光纯净,火芯纯蓝,世上唯有一种火能如此,那是连大罗神仙都忌惮三分的三昧真火。   原来是三昧真火。   这是火位修士最后的念头,下一刻他整个人被这团不知哪来的三昧真火吞噬其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焚烧殆尽。   孚琛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徒儿衣袂翩然,踩着纵云梯嚓嚓而来,火光夜色之间,少女脸庞莹白如玉,看着自己神情焦灼而痛惜。他今晚因紫炎秘文进阶而带来的暴戾之气,在看到曲陵南的这一瞬间,忽而有所舒缓,他心头莫名其妙一松,脚步一软,被假“安神石”损害的经脉,这时才发作起来。   可是曲陵南到了,多年来孚琛忽然首度有了这个感觉,这个人来了,似乎自己可以放心一下下。   “师傅,师傅师傅,”曲陵南顷刻间扑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着急地喊,“你没事吧啊?怎么我才没见你多久,你就有本事把自己,把咱们浮罗峰搞成这样?”   “鹏华,鹏华竟勾结外人害我……”他莫名其妙带了几分真情实意诉苦,“我……”   “好了好了,我早说了她不是好人,你别说了,说多了更生气,”曲陵南一边往他嘴里塞丹药,一边怒道,“你坐着,我去宰了她,想宰她很久了我!”   孚琛看着自己摩拳擦掌的徒儿,忽而想笑,可嘴里被塞了好几颗补气养神调息的丹药,话也说不清楚,他反手一把抓住曲陵南的胳膊,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曲陵南没好气地道:“还是不想她死是吧?行,我晓得了。不宰她便是,反正我刚刚拿神识扫过,她浑身经脉已断,活不了多久。”   “不过师傅啊,往后你再这么婆婆妈妈,还有的你吃亏。”   “就算跟你一个姓又如何?我亲爹还要宰了我呢,一个姓就对人那么好?你欠了她的啊?”   “现在知道自己傻了吧?师傅,你说你都多大人了,能不能看人看清楚点?”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先歇息,有我呢,哎我说,这些尸首可真难看,师傅你杀得很苦吧?我瞧瞧还哪里受伤了?那个小娘们是不是骗你损耗灵力又给你下药啊?哎我早点来就好了。”   “早点来,师傅你就不用受苦了。” ☆、第 75 章   孚琛自来不耐听曲陵南絮絮叨叨,可这回不知怎的,忽而觉着她如此聒噪,亦无有不可。   他瞧着这个徒弟来来去去忙个不停,一会收拾洞府,一会搀扶他回洞府歇息,一会施法将地上血迹尸首清扫干净。他斜靠在卧榻之上,只觉上一刻尚手持紫炎刀连斩四人;这一刻却惬意安逸,香炉中香烟袅袅,空气弥漫闻惯的凝神香味,过一会,曲陵南自外而入,手中竟捧着一壶灵茶,她放下茶壶,道:“师傅,那个鹏华断气了。”   孚琛面无表情,心中却想,吸纳了紫炎气还能撑这么久,这个鹏华已然算不错了。   “她死的时候好像很恨,样子难看之极,我照你的吩咐,将她跟余下那几具尸首一并用火烧了。”   孚琛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其余人烧得干净,独鹏华留下一撮紫色火灰,人死了烧成灰不该是白色的么?”   “兴许,她练了什么邪功。”孚琛疲倦地道,“莫要管她。”   “嗯,我也懒得。”曲陵南想不明白的事向来不自寻烦恼,她抛开这个问题,自从怀里掏出一只紫云飞鹤,得意地道:“云浦童子给的。”   孚琛看着她,眼里已不觉染上笑意。   “这是禀报掌教太师傅。”曲陵南一本正经地答,“大事上报,小事勿扰,现下出了这等欺师灭祖之大事,自要上报。”   孚琛点点头。   曲陵南对着纸鹤叽里呱啦讲了一通,随后手一扬,紫云飞鹤扑腾而起,片刻便飞走。曲陵南目送飞鹤远去,笑嘻嘻的,倒像放飞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   自她回来,一直都在忙于善后,嘴里不停,说的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对于前段时间孚琛刻意让她受那些的冷落偏袒只字不提,孚琛瞧着徒儿坦荡清澈的眼眸,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仿佛他借着偏宠鹏华有意与她拉远距离的种种举措,在这个徒儿跟前其实算不上个啥。   怎会如此?   孚琛忍不住轻声试探道:“为师此前偏听偏信,让你受委屈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曲陵南已然噗嗤一笑。   孚琛装不下去,板了脸问:“笑什么?”   “嗐,师傅你还是别那么轻声细语,这样好,”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冷不丁说什么我受委屈了,倒吓我一跳。”   孚琛脸色不好看,冷哼了一声。他忽而想起一个可能,对上徒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   “我早晓得你装的,”曲陵南干脆地答道,她执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幽幽,香气氤氲,隔着水雾,她的眼睛湿漉漉,宛若三月溪涧,清亮得耀眼,“起先我是很不忿,想宰了你那个不晓得哪冒出的侄女儿,可我寻思着你若真个看重她,我身为徒儿的,总不好拆师傅的台。可那日一看,你分明是逗我们玩儿,作为一个好徒儿,我自然要配合师傅哇。”   孚琛心下一跳,微眯双目,厉色闪过,问:“你如何晓得?”   曲陵南漫不经心地答:“这有何难猜?向来我在你跟前啰嗦多两句,第三句你必然要命我闭嘴,可那鹏华比起我可啰嗦多了,有的没的都能瞎扯一大堆,扯到最后我常常听着听着忘掉她到底想说啥。可她这么能说,从未见你出言打断,你不但没不耐烦,还常常一唱一和鼓励她继续瞎扯。反常必妖啊师傅,再怎么心疼侄女孤苦伶仃,也没忍着她胡扯八道的理,你还没老糊涂呢……”   孚琛沉下脸骂:“放肆!”   “看看,这才是师傅你呀。”曲陵南拍手笑道,“师傅呀,你留着那个鹏华,是不是一早看出她居心叵测,将计就计,等着她露出马脚?你怎么看出她包藏祸心的?”   孚琛冷哼一声,道:“当年灭门惨祸,温家嫡系子孙尽数陨落,只剩我一个,哪来什么侄女儿?”   “啊?”曲陵南好奇地问,“可杜如风说,血脉假不了,那鹏华如何能冒充……”   “她确实是温家人,只不过是旁系子孙,但她不知从何处寻得此物。”孚琛手一摊开,手掌上静静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佩,雕工精美,祥云环绕之间流光溢彩,一靠近既有一股祥和灵气扑面而来。   “此乃温家嫡系子孙的命牌。”孚琛难得耐心道,“瞧见没,这块牌上灵力充沛,上有小型聚灵阵,愈是嫡系子孙,聚灵阵的威力愈强。”   “这么好玩。”曲陵南笑嘻嘻地接过,看了又看,问,“师傅,你也有么?”   “有。”孚琛淡淡微笑道,“我一出生,娘亲便将玉佩挂到我身上。”   “我娘亲亦有给我留了信物,”曲陵南高兴地道,“天底下做娘的,原来不论喜不喜欢那个孩子,都会给他留点东西。”   “哦,你娘给你留了什么?”   曲陵南骤然语塞,她想起一下山便被亲爹踩烂的金铃铛,想起自己古怪的身世,不禁叹了口气道:“就是逗小孩玩的铃铛,可惜被我爹毁了。”   孚琛是知道她下山杀爹的旧事,当下也没细想,只是深深看她,忽而问:“陵南,在你眼中,为师是什么人?”   “师傅就是师傅,师傅要成为什么人才能称之为师傅么?”曲陵南奇怪地问,“难不成我拜师那会,还得问清楚师傅是什么人再拜?”   孚琛微微愣住,他斟酌词句道:“为师也不曾教你什么,这么些年,连个飞行器都不曾为你准备,你可曾怨为师么?”   “你又不是头一天抠门,当初都说了,是我养你,不是你养我,所以我的月俸灵石都给你收着啊,”曲陵南不耐地道,“师傅,你不会中了那妖女什么毒自己个不知道吧?怎么尽说些废话?”   孚琛哑然,随即失笑,他边笑边点头道:“是为师想岔了。”   “没中毒?”   “没。”   曲陵南示意他喝茶,待他神情和缓了才道:“师傅,我还是想下山。”   孚琛心中莫名一紧,抬头盯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曲陵南颇有些不自在,道:“我答应了跟杜如风去他们那玩……”   “你可是心中怨我?”孚琛冷声问,“我为鹏华冷落了你,你虽明白我的苦衷,可心中还是怨我?”   曲陵南睁大眼睛道:“我为何怨你?你短我吃喝还是打我骂我?”   孚琛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忽觉不妥,又放开,可手上一热,却被曲陵南反手紧紧握住。   她的手柔软温暖,孚琛便是明知此举不妥,可此时此刻,却不知怎的,到得唇边的训斥之语说不出口。   他隐约明白了,自己是舍不得这个徒儿的。   舍不得她不在跟前,舍不得她不全心依赖。   很久以前他便意识到这等舍不得,在徒儿还是个横冲直撞的鲁莽小姑娘时,在她自自己膝下长成一个鲜艳明媚的少女时。   在他察觉到,徒儿满心满眼,俱是自己时。   明知不妥,可舍不得。   孚琛有些狼狈,他想挣脱,曲陵南却笑了,直视他的双眼正色道:“师傅,你可曾记得,小南儿拜师那天,你要我答应何事?”   他那天说过什么?无非坑蒙拐骗,哄这丫头应承全心全意侍奉自己。   “你曾言对师傅的孝道乃天之经,乃地之义,乃我辈修士立德之本,乃问鼎仙路之通衢大道。做修士最最要紧的一项,便是孝顺师傅,平日里温顺乖巧,事师傅如事仙长,有什么想师傅之未想,为师傅之未为。”曲陵南一字一句,清脆悦耳,“师傅,我觉着说一千道一万,做个好徒儿,便是养活师傅,让师傅高兴。就这么回事。”   孚琛说不出话来。   “那日大殿之上,你被左律那个老妖怪欺侮,今日你又被那假侄儿暗害。师傅,你虽贵为元婴修士,可处境并不大妙哇。”曲陵南眼睛熠熠生辉,兴奋地道,“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拳头够硬,其余免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跟你下山有何关系?”   “我下山可以去寻宝啊,”曲陵南振振有词道,“寻到了给师傅。”   她说得理所当然,就如她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月俸给师傅,好茶给师傅,好吃的给师傅,她习以为常,他亦坦然受之。   可此时此刻,孚琛却忽而觉着一丝从未有过的酸楚萦绕心头,他想,凭什么她要给呢?   他又凭什么接受呢?   孚琛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这个念头,淡淡地道:“你怕是想下山玩吧?”   曲陵南呵呵笑了,摇着他的手道:“会给师傅带好东西回来的。”   “那个杜如风,你跟着?”   “这是太师傅吩咐的,”曲陵南眨眼道,“太师傅可没说我只能必须去清微门玩。”   孚琛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那点酸楚沤染成感慨,他低头瞧着两人相握的手,微微闭了眼,再睁开,下定决心一般,将手从曲陵南手中抽出。   他自来心狠手辣,刚毅果敢,从来便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   曲陵南却犹自不解,眨巴眨巴着眼睛看他,孚琛偏过头,将那块温家嫡系子孙的玉佩重新托在掌中,灵力一运,消除上面鹏华留下的痕迹,重新注入自己的一缕神识,随后郑重挂在曲陵南脖子上。   “给我的?”曲陵南傻乎乎地问。   “便是出外,亦不能耽误练功。不可逞强,不可斗勇,”孚琛硬邦邦地道,“我在此上加持聚灵阵威力,且分出神识附于其上,你若遇上危急时刻,捏碎玉佩,师傅便能感知你之所在。”   “师傅,”曲陵南以受宠若惊的表情看他,认真道,“你待我真好。我定会给你带回来好东西的。”   孚琛皱眉道:“我难道还缺你那点东西孝敬不成?”   “我会带回绝好绝好的东西的。”   “量力而行就好。” ☆、第 76 章   七十六   曲陵南下得山来,才发现内外两重世界,外面此时正值初冬,天空阴沉,微微飘雪,呼吸之间呵气成霜。雪珠子飘摇而下,未及触地便化作水珠,地面一片潮湿。曲陵南忍不住回头望去,琼华派山门已遁在重山相掩之间,不复得见,护山大阵令之终年烟雾缭绕,附近的游方散修,凡尘俗人亦或晓得群山之中乃赫赫有名的道门正宗,然却不得其门而入。   谁也想不到,就在一片灰蒙蒙的萧条之中,隐藏着仙峰玉带,那里从来花香鸟语,四季如春,从来阳光明媚,生机盎然。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头回下得琼华山。也是她这么多年来,首度回到俗世喧嚣当中。   曲陵南左看右看,当初入山门时她昏迷不醒,是由孚琛带着直接飞到浮罗峰,根本不晓得原来琼华山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且往来多修士,只是服饰不一,显见各门各派中人皆有。一眼望去,街市热闹,人头簇拥,有那卖吃食的店铺白烟袅袅,那卖酒菜的饭庄华灯初上,影影绰绰,好一派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曲陵南正瞧得入神,却听杜如风在身旁以温和悦耳的男音轻声道:“四大门派山下皆有所谓仙镇,散修云集,坊市繁华,这些商铺掌柜多与山门中处理庶务的弟子管事相熟,彼此间互利互惠,往来长久。四大门派中,当属禹余城仙镇最为热闹,禹余城也最为入世,街市宽阔,灵兽拖着车辆疾驰,与那中都皇城也不差什么……”   曲陵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忽而觉得杜如风向来和煦温柔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反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脑子里猛然浮现一个念头,若师傅在此,他会说什么?   她眼前宛若浮现孚琛不耐烦的嘴脸,不觉脸上浮现微笑,心忖如师傅真个在此,他定是张嘴呵斥,闭嘴生闷气,或者干脆戏耍自己一番,做了他这些年弟子,孚琛似乎待自己真个不算多热络。   可就在下山前一晚,也是这个动不动装模作样的师傅,头回踏足她的屋舍,一言不发,深深地看自己,然后丢过来一个储物袋,转身就走。   这个储物袋可与多年前孚琛随手给她那个不可同日而语,以神识注入打开后,曲陵南发现,里面空间大得紧,一眼望过去尽是丹药法器,符箓灵石,连小上品的防御法阵都有一套,再仔细看去,那里面除了这些个东西外,竟然还有俗世女子穿戴用的衣物金银,应有尽有。   未了,曲陵南还在里头发现一根发带,不是赤水真君赠送的绿色丝绦防御法器,这根发带黑不溜秋,似绸非绸,拿在手中也未见得有多柔软,灰扑扑的,灯下一照,却有暗哑的光,曲陵南以灵力试探,以神识试探,均毫无作用,暂时看不出有何功用。   但她欢天喜地地戴到头上,伸手展开一个水镜,却见头顶宛若歇息一只灰蝴蝶。   这是孚琛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关怀,他虽然毒舌又好装模作样,但正如曲陵南一直相信的那样,关键时候,师傅是心中有她的。   不然为何每次临危均将她护在身后,不然为何对她诸多宽容?   曲陵南脸上的笑更深了。   她一转头,却发现杜如风目光柔和地萦绕自己脸上,不由一愣,问:“我脸上弄脏了?”   “没。”杜如风莫名其妙地慌忙挪开视线,“没弄脏。”   “那你看什么?”曲陵南摸摸自己的头发,“我打扮不对?”   杜如风低头笑了,道:“你打扮很对,你没见周围的人看到你都不敢轻慢么?”   曲陵南咦了一声,四下看去,果见如此,不觉奇怪地道:“怎么回事?他们见着我,怎么跟乡下的佃农见着财主一般。”   杜如风哈哈低笑,道:“师妹,你身着琼华派内门弟子服饰,此乃琼华山下,他们皆依附贵派生存,等闲便是见个外门弟子也诸多尊重,更何况是内门弟子?再说了,你容貌……”   他骤然发觉自己说得过于孟浪,忙闭上嘴,讪讪转移话题道:“天气不好,师妹是想飞行抑或寻间客栈歇息一晚再走?回清微门要飞三日以上,愚兄觉着,反正我们不赶时间,不若游玩一番……”   “好啊,我还没住过店。”曲陵南点头,踏前一步,又缩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杜如风小声道:“那个,师傅只给了五十块上品灵石,够花销么?”   杜如风看着她,只觉心里软得不行,笑容可掬道:“一块上品灵石能兑换一千余枚中品灵石,兑换价有高有低,视乎具体商行而定。住店一晚至多几十枚下品灵石,愚兄还是付得起,走吧。”   曲陵南点头,兴高采烈朝一家临街客栈走去,那客栈一进门便有股微弱灵力扑面而来,显见是布下聚灵阵,外面瞧着毫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厅堂巨大,一眼望过去,后面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灯影绰约,侍女窈窕,远远地听得觥筹交错、丝竹弦乐之声不绝,显见是客人取乐。   曲陵南一窜进去,即有一双侍女拦了上来,两双妙目一扫,立即满脸堆笑,上来娇声道;“哎呀,是琼华仙子驾到,哟,这还有一位仙长,两位莅临鄙馆,真真蓬荜生辉。”   曲陵南吓了一跳,转头看杜如风,却见杜如风脸上神色古怪,像是想笑又不好笑,曲陵南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杜如风已大步上前,沉声道:“我带我师妹来见识见识,尔等无需声张,悄悄替我们寻个幽静去处,安排些灵果灵茶即可。”   那两名侍女眉眼一动,风情万种,即可嫣然笑道:“是,仙长仙子请随我来。”   她二人细腰款款,分花拂柳般在前穿行,曲陵南大大咧咧与杜如风跟随在后。偶尔一瞥那些水榭歌台,俱见寻欢作乐之景,更有那清俊男子与女修同席,抑或美貌舞娘与男修共饮,她自来生在山野,长在琼华,何尝见过这等境况,直瞧得目不转睛,好奇不已。   杜如风却于尴尬之中带了些纵容,他一路走来,悄悄将身上高阶修士的威压释放出来,顿时令那等偷偷摸摸觊觎曲陵南的登徒子不敢再多看一眼。杜如风自来受名门正派弟子教诲,然入世是修,出世也是修,修真一途,倘若只知闭关苦练,则终究落了狭隘,他又以门派日后接掌人来培养,故庶务人情一概精通。   曲陵南愣头青一般钻进来的处所名为“怡情馆”,非寻常客栈,乃是修士寻乐的销金窟。这等处所玄武大陆但凡繁茂的城镇,总会有一两家。皆因大道三千,能入正途者寥寥无几,大多芸芸众生,总有些不安于双修道侣的需求,有些人情往来的消遣必要,于是这等场所便应运而生。且只要出的价格够高,这些地方馆主楼主们,有些甚至可为修士弄来正道所禁之魔药秘药,被世人所耻的采补炉鼎等。这地方一方面是藏污纳垢,一方面却也是世情百态。杜如风非那迂腐不通之人,他待曲陵南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见她兴致勃勃,也不想拂了她的意,遂默许前行。   两名女子很快将他们带至一处单独水榭,环境幽雅,远远与喧嚣隔开,曲陵南坐了进去,推开窗,一阵甜美花香飘了进来,她闻了闻,对杜如风道:“是丹桂。”   杜如风道;“你过来尝尝这果子。”   他指的是桌上一旁紫红色小果子,小指般大,颗颗饱满,曲陵南捻起一颗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紫笙果,有清浊气之功效。”   曲陵南尝了一颗,酸甜可口,点头道:“你也吃。”   杜如风看着她微笑道:“我时常出来历练,这等东西吃多了,你头回下山,想来没试过,多尝尝。”   “嗯。”曲陵南没跟他客气,坐下来塞了几个进嘴巴,问,“这不是客栈?是吃饭的地方?”   杜如风忍笑道:“也可以过夜的。”   曲陵南皱眉想了想,问:“是么?杜师兄,我怎么觉得你想笑?我太师傅可说了,下山听你的,可你现下说的不尽不实,我怎么听?”   她站了起来,皱眉道:“这地方不对劲。我晓得的,不对劲。”   “哦?”   “虽有聚灵阵,灵力稀薄,然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曲陵南微微闭眼,道,“杜师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杜如风心里一跳,以为她瞧出端倪,误以为自己有意折辱生气了,这事说出去可就严重,他忙站起来道:“师妹,都怪我。我以为你爱瞧热闹,又不拘小节,故想有我看着,进这等地方见识一下也无妨。”   曲陵南转头看他。   “这个地方,乃修士纵情声色之所,孤身一人,若要人陪伴,那个,可使灵石寻人来作伴……”杜如风含含糊糊地道,“你若不喜欢,咱们走便是。”   曲陵南食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她左手一挥,空气中突现漩涡,不知何处一男一女的对话声清晰传来。   “抓到了?”   “嗯。”   “货色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名门正派,从小喂的丹药灵草哪样不是高出寻常人一大截?你说好不好?”   “这回风险太大,万一走漏风声……”   “呸,那些名门正派为多宝杀人难道少数么?你我这一票算什么?清河那个老东西多年无法凝结金丹,少的便是一个正宗道门的女子做炉鼎,咱们将人送过去,拿了灵石即刻远走高飞,届时便是出事,人寻的也是他的晦气。再则说了,那娘们估计也将咱们恨之入骨,不将她赶紧脱手,难不成等着她恢复功力禀报师门追杀咱们不成?”   “我听小的说,今儿个馆内来了两名琼华弟子……”   “不好,再拖生变,你去联络清河老道,我寻馆主送两名绝色绊住那两人先。”   “好。”   杜如风听得骤然色变,曲陵南手一抹,那漩涡立即无影无踪。   这一手连杜如风都颇为惊诧,不觉问:“这是?”   “我也不晓得,”曲陵南认真地道,“当初左律,哦不,太一圣君给了个‘天心功法’,说是弥补我丹田碎,我让师傅瞧了,师傅说那功法也没什么稀奇,让我练着玩吧,我练着练着,却又能聚灵力,耳朵眼睛还变得好使,像刚刚这样,我觉着那边有异动,手一伸一抓,便把声音抓来了。”   她比划了两下,想想道;“好似左律在我们琼华横行霸道,动作也是抓来抓去,竟能打得我师尊太师傅等无还手之力。”   杜如风骇然,那日琼华大殿上的冲突他也是在场,太一圣君如何青睐曲陵南,他也是见到的。他心下有说不出的困惑和微妙,只得道:“恭喜师妹得圣君赐下神功。”   “那功法是神功?”曲陵南瞥了他一眼,“你要看么?要看我可给你看。”   杜如风君子端方,自不肯占人这等便宜,忙道:“多谢,我自有门派功法,不宜窥探他法。”   “真的不稀奇,”曲陵南以为他不信,睁大眼睛道,“师傅说了,天心功法就如鸡肋,顶多就是固本强身,修士一入道途,哪个无自己一套固本强身的法子?”   杜如风笑道:“天下自有能触类旁通的能人,或许师妹天赋卓绝。”   曲陵南皱眉道:“现在抓了这么一段奇怪的话,可算怎么回事?”   杜如风沉吟道:“若我猜测无错,定是有名门正派的女弟子落入他们之手,陵南师妹,愚兄遇上这等事无法袖手旁观,故想管上一管,不知你可介意?”   “啊?为什么要介意?”曲陵南兴致勃勃地问,“是打架的意思么?”   杜如风笑道:“若对方执迷不悟,自然要动手略施小惩。”   “那犹豫什么,走哇。” ☆、第 77 章   七十七   此刻房外禁制突有波动,杜如风摆了手势令曲陵南稍安勿躁,随即伸手抹去禁制,扬声道:“进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漂亮人儿,男的清俊秀美,女的妩媚亮丽,两人眉眼相似,年纪相当,俨然一双玉人儿一般。两双妙目滴溜溜一转,将杜如风与曲陵南的形貌收入眼底,登时面露殷勤,女的眉开眼笑,男的虽说有些孤傲,然亦不吝对曲陵南露出笑容。只见此二人分花拂柳一般穿梭进来,女的娇声道:“见过二位仙人,小女子严藻,舍弟严荇,怕二位枯坐无趣,特来相伴,还望仙人莫要责怪才是。”   她嘴里说着勿怪,脸上表情却全无勿怪之状,熟稔而迅速于桌子上摆出四样灵果,四样菜肴,又掏出一把碧色茶壶,满斟一杯,笑着敬上道:“我们这的灵茶自无法与仙人们门派之中的相比,然亦是我们这难寻的好茶了。二位仙人就当尝个新鲜吧,仙人,请。”   这严藻眉眼灵动,艳色无双,便是曲陵南这等迟钝的少女,也觉着此女子言语之间,一笑一颦,皆有万种风情,尤其明眸善睐,眸光柔亮,竟宛若能伸出小钩来钩住旁人的心魂一般。她一双柔荑,皓腕凝霜,就这么捧过来一杯香茶,曲陵南一时之间竟有种不接过来一饮而尽有些对不住人的错觉。   曲陵南冷眼看去,杜如风已微笑着接过茶盏,轮到自己,却是那名为严荇的少年亲手端来,曲陵南抬起头,只见他目光温柔如水,宛若已然与自己相识千年,老友重逢,未寒暄先敬茶,天经地义。   曲陵南伸出手,慢慢握上那个茶杯,少年却似乎舍不得放开手,任她与之双手相触,目光缠绵而深邃,启唇说话,声调动听委婉:“仙子,喝了这杯茶,阿荇为你吹笛唱曲儿可好?”   他说得专注认真,仿佛天生就该为曲陵南一人做这些事一般。曲陵南微微皱眉,抽空瞅了眼杜如风那边,见他亦是盯着那女的一眨不眨,想来也有同等怪异之感涌上他的心头。曲陵南再瞧眼前的少年,皮相虽说可堪入目,然与孚琛相比,那是天差地别,琼华派中,便是裴明一流也胜过他许多。可这严荇却自有风清难描难绘,令其相貌反倒成了其次,曲陵南见他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也没留神听他废话什么,只觉得在看不见的某处似乎有一根木棒在慢慢搅动,将一屋空气搅得暗香沉淀,粘稠迟缓。   她放开神识,布满整个房间,天心功法的妙用此刻便尽显,仿佛身上经脉,皮肤毛孔,每个都延伸开外,这房间一丝一毫的气流暗涌皆能瞬间感知。无药物,无阵法,无符咒,可能藏匿的风险被一一排除,就连眼前这一男一女,其修为亦不过练气期中阶。想必这二人在进门第一瞬间,杜如风便以神识窥测过,确定没问题方才令其进入。   然而那空气愈来愈凝固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连带着,它不动声色令房内之人亦慢慢降低五感却浑然不觉。灵茶氤氲,香气萦人,外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这个房间像随波逐流的小舟,于波涛暗涌中,被越推越远。   曲陵南微微闭目,严荇温柔地将茶杯凑近她的嘴,似乎想喂她喝茶,就在茶杯触及她唇边的一瞬间,曲陵南骤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眸清亮锐利,反手一把按住严荇的手,微微一笑道:“找到了。”   严荇一惊,手一颤,茶杯里的水就要倾倒出来,曲陵南一把托住他的茶杯,凑近笑嘻嘻地问:“你好像很喜欢让人喝茶。”   “仙子说什么?”严荇强笑道。   “这么喜欢喝,你该自己喝个够!”曲陵南右手一捏他下颌,左手迅速将一整杯灵茶灌入他喉咙,灵力一拍,立即将茶水灌入他肚子里。   严荇脸色大变,抠着喉咙想吐出茶水,曲陵南转手将之提溜个个,揪住其背心,朝左上角虚空处用力一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严荇整个人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透明墙一般,又被反弹回去,狠狠摔到桌子上,哗啦啦撞翻了桌椅陈设,整个人顿时给撞得昏死过去。   严藻脸色大变,手一挥便想掷出飞行符遁逃,哪知那符箓尚且捏在两只手指间,手却被人攥紧,她惊呼一声,只见杜如风笑容不变,手却像铁钳一般紧紧困住她,随即那被他抓紧的手越来越冷,竟从手腕处生出节节薄冰,那冰块越结越厚,瞬间爬满整个手掌,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严姑娘,送茶送了一半就想走,可不像怡情馆的待客之道吧。”杜如风伸手一挥,顿时给这间房间下了禁制,笑道,“一壶茶就想拿下清微门琼华派两个内门弟子,你们也太将天下正道修士视为无物了。”   严藻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道:“我,我等只是想让二位于房中歇息而已,并非歹意……”   曲陵南却懒得听她瞎扯,手一挥,一个三昧真火的火球扑向左上角,只听扑哧一声细响,那空气竟然被烧开一个透明的窟窿,曲陵南瞧得好奇,又补上两个火球,指挥着火球上下飞舞,那透明窟窿越少越多,不出片刻,就如寒冰融水一般,萎顿而逝,外头稀薄的灵力又一次飘入屋内,远处的喝酒行乐之声,又渐渐清晰起来。   “怎么回事呢?”曲陵南困惑问,“分明不是法阵。”   “若他们胆敢开启法阵,只怕瞬间我们便知晓。怡情馆如此托大,派两名练气期中阶的花魁便敢来算计名门弟子,却原来靠的是它。”   “是什么?”曲陵南转头问。   杜如风道:“若我猜得不错,此物应当是千年明圭,以此物砌起一道夹墙,无色无味,却能缓缓抽吸室内灵力,只消我们饮下这杯安抚心神的灵茶,放松神识,不出一炷香功夫,就不是他二人对手了。”   他顿了顿道:“明圭与暗圭相生相克,这二人有恃无恐,定然身上配有暗圭之物。”   曲陵南走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严荇身边看了看,又瞥了严藻一眼,严藻立即哀声哭道:“二位饶命,我跟舍弟只是伺候客人的苦命人罢了,上头吩咐将二位留在房中,我们不敢不从,却绝无害二位性命的胆子,我敢对心魔发誓……”   “歇息?你又使明圭又使媚术,只为了让我们歇息?”杜如风笑道,“亏得严姑娘不是怡情馆老板,否则这等亏本生意多做两回,这里只怕要早早关张。”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她还未说完,忽而生生将话咽下,只见曲陵南虚空一抓,五指朝向她的咽喉,再一拽,将她脖子上的坠子整个拽下,抛到杜如风手里。   “果然是暗圭。”杜如风举着那半透明的坠子瞧了瞧,道,“还加入了攻击术。女的有这个,男的定然也有。”   他走到严荇身边,摸向脖子一拽,果然拽下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坠子。   “我们进房间时,没有异状,”曲陵南道,“这个什么圭发作,是他们进来以后才有的事。”   杜如风也想到这点,他眉峰一动,蹲下提起那壶打翻的灵茶,嗅了嗅,道:“原来如此。”   “这茶里有药?”   “非也,这茶没问题,石寿花茶,有安神之效,只是师妹可知石寿花与明圭比邻而生,花香刺激之下,那半面墙便活了。”   曲陵南恍然道:“这可比什么机关还好使。”   “可不是,此间欢场竟能以明圭为墙,主事的还真是大手笔。”杜如风微一沉吟,随即笑着向曲陵南作揖道:“典籍记载,明圭只融于三昧真火,此番多谢师妹助愚兄脱困了。”   曲陵南忙还了一个记忆中的同辈礼,忍不住指教道:“你使得不对,致谢礼该这样,你我又是同辈,不该抱拳。”   杜如风扬起眉毛道:“是我礼数疏忽,不若待此间事了,师妹好好教我?”   曲陵南得意道:“好呀,我的礼数记得最周全了,都是当年毕璩师兄教的,现下他有时记不牢还得问我呢。”   杜如风含笑哄着她道:“师妹果真冰雪聪明。”   曲陵南到底没那么厚脸皮,嘿嘿笑了两下老实说:“这个与聪明无关,是毕师兄拿戒尺逼我记的,记不住打五下,任谁被揍多了都会记住呗。”   杜如风微微一愣,随即叹息道:“没想到琼华待内门弟子竟如此严格,真个惭愧,若师妹入我清微门,只怕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可舍不得打。”   曲陵南深以为然道:“我早说过当你的师妹挺好的。”   杜如风抬起头,眼波流动,却终究微微一笑,道:“那此间事了,你可要好好在清微门盘桓多些日子,让我也好好当回师兄……”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而听见地上的严荇倔强地道:“放了我姐姐,上头只吩咐我二人好好伺候,是我自作主张用了石寿花茶启动明圭墙,是我见二位乃名门弟子遂心生歹意,一切缘由皆因我而起,要杀杀我,与我姐姐无关。” ☆、第 78 章   七十八   “荇弟,你休要胡说!”严藻急了,对杜如风道,“是我的不是,我才是主谋之人,我弟弟年纪比我小,见识比我浅,修为亦不过练气期五层,他自小长在怡情馆,能懂什么?一切皆是我的主意,是我!”   严荇擦了擦嘴角沁出的鲜血,挣扎着爬起,扶着墙壁道:“一切皆是我贪心不足蛇吞象,二位不是自诩名门正派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条贱命想拿尽管拿去,放了我姐姐,我以命相抵总可以吧?”   杜如风正待开口,曲陵南却大惑不解地先问:“你死不死,与我们要不要放了你姐姐有何干系?”   严荇愣怔,道:“我以命相抵便是。”   “你的命难不成比你姐的值钱?”   “不,不是……”   “不是的话,为何我们要做这亏本买卖?”曲陵南睁大眼睛问他,“再则说了,杀了你我们有什么好处?你身上是有利可图还是有宝可夺?”   严荇愣愣看着她的脸,一时语塞。   曲陵南看着他摇头道:“我瞧你脑子不灵光得紧,算账稀里糊涂,谋财害命倒是敢想,只可惜那想却不是真想,不过贪念而已,真可惜。”   严荇呆呆地道:“我晓得错了,仙子,你杀了阿荇,放了我姐姐吧。”   “阿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严藻急得落泪,“咱们好生求这二位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二位皆是道门正宗弟子,何苦取了我姐弟两条贱命,为自己徒增杀孽?”   曲陵南点头道:“咦,你倒是脑子不笨,会想到杀孽上。”   “杀孽一起,雷劫相应,”严藻滴泪哀声道,“二位仙人,你们日后进阶渡劫,一重重皆是因果,何苦因今日这点小事种下恶果呢?”   “巧舌如簧,却是一派胡言。”杜如风淡淡地道,“明圭墙在此伫立多年,你二人使用它已不知算计了多少修士,早已恶贯满盈,我就算今日开了杀戒,也是应天道循环,为他人雪恨而已,与我只是增功德。”   他话音一落,手指结法诀,轻轻一拨,空中扑哧数下轻响,那严藻惨叫数声,登时扑倒在地,瑟瑟发抖,只见她手腕脚腕皆有细微血洞,而她手捧腹部,指缝中亦渗透出鲜血。   严荇尖叫一声,不顾一切扑了过去,扶着严藻的身子痛喊:“姐,姐你怎么样?”   曲陵南道:“别吵了,她死不了,我师兄只是断了她的灵脉罢了。”   “断了灵脉?”严荇呆愣之下,迅速抓起严藻的手腕一探,脸色苍白如纸,待抬起头,双目幽深,尽是恨意,咬牙道,“好狠,你们这是让她生不如死,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   杜如风淡淡地道:“令姐习媚功邪术,迟早走火入魔,我毁了她的修为,其实是为她好,若今日遇上的不是我,她早就被人一剑斩杀,哪还来苟延残喘的机会……”   他虽与严荇解释,看着的却是曲陵南。他毕竟闯荡历练多次,见此移情馆连明圭都有,可想而知其间藏龙卧虎,不知还有多少未知的险恶。他自来谨小慎微,绝不因对手修为低微便轻视对方,须知多少高阶修士陨落的原因,往往由芝麻绿豆的小事引起,小人物自有其奸诈狡黠之处,更何况这风流场所混迹的花魁?这姐弟俩不除,身涉险地便多一重风险。   然他亦有些顾虑,这些日子的相对令他晓得曲陵南生性单纯,坦荡正直,生怕在她跟前下杀手会引起她对己生厌。哪知他话没说完,却见曲陵南双手一结剑诀,虚空剑顿时破空而生,横劈而下,直取严荇首级,严荇大惊失色,生死关头,却仍抱着姐姐严藻不撒手。那实剑堪堪悬在离其鼻尖分毫指出,静止不动,严荇大口喘气,却又闷哼一声,原来虚剑倒了个个,剑柄狠狠撞击到严荇腹部。   严荇被撞得脸色灰白,大颗汗珠自额头滴下,张开嘴,血自唇边涌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你碎了我丹田?”   “没,”曲陵南打量着他,认真道,“我只是令你知晓,我欲碎你丹田易如反掌。”   严荇闭上嘴,一言不发。   曲陵南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他,问:“为何毁了灵脉便生不如死?你不能养活她?”   严荇怒道:“我自然会对姐姐不离不弃。”   “那不就得了?”曲陵南拍手道,“杜师兄助你姐解了走火入魔之劫,你又允诺养活她,她因此还能多活好些年,皆大欢喜,我师兄是以德报怨,而你,你若怨怼,那尽管冲着我来。”   曲陵南在他鼻子下面挥挥拳头,冷冷地道:“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不介意替你碎了丹田。”   “你!”严荇瞪圆了眼。   “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耽误工夫,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问你,谁派你们来的?”曲陵南问,“或者这么说吧,派你来的人现在何处?那什么清河老道在哪个房间?”   严荇脸色一变,道:“我不晓得。”   “不晓得?我看你是想挨揍!”曲陵南兴致勃勃地挽衣袖,杜如风笑眯眯地看着她,并不阻止,严荇则目光古怪地盯着曲陵南,待那拳头要挥下,才骤然喊:“且慢。”   “别且慢了,我揍了再说!”   “不,我有话讲,听完了你再揍。”   曲陵南有些遗憾,瞥了杜如风一眼,怏怏地收了拳头。   “我与姐姐接令都是自馆主所居精舍内而来的传音,”严荇低声道,“清河老道乃馆主旧交,常来我们这住住,一来便住在馆主精舍后面的小院中。因他出手阔绰慷慨,故馆里的姑娘们都愿意伺候他。”   杜如风问:“这位清河道人,可是金丹未曾,寿元将尽?”   严荇吃惊道:“正是。”   杜如风沉吟片刻道:“如何去你们馆主居所?”   严荇低低交代了一遍,看了看曲陵南,又说了句:“馆主喜好与众不同,他的后屋小院,与左厢房相通,欲进小院,需进左厢房。”   “你可知对我扯谎的后果?”   杜如风踏前一步,举掌对严荇肩膀一按,只听严荇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杜如风低声道:“若你有一句不实之言,这蚀骨诀三日后会一节节将你的骨头绞碎,令你疼足三十八日方活活痛死。”   “我若与师妹好生归来,你自安然无恙,否则,你就跟着来伺候我们吧。左厢房哪一间?”   “第,第二间,”严荇疼得嘴唇抖动,“供着神像,终年焚香那间便是。”   杜如风点点头,对曲陵南道:“师妹,我们走罢 。”   “好。”   杜如风带着曲陵南在怡情馆内飞速穿行,为防严荇信口开河,他又抓了一名女侍,从她口中得知怡情馆馆主确乎住在那一片,只是这馆主长年不露脸,女侍竟从未得见过,连他高矮胖瘦都一无所知,更遑论修为了。曲陵南又听风抓音,竟又听得那先前说话二人将那名女子送往清河老道处所的对谈,这下方将严荇的话信了七八分。   杜如风稳妥起见,仍然掏出传音符报信与琼华派与清微门,这才与曲陵南穿过无数小桥水榭,来到那传说中的馆主所居之处。到得那处两人一见,眼前灰扑扑一座宅第,一眼望去至少有五间开外,三进之深,白墙黑瓦,肃穆简朴。在此莺歌燕舞的旖旎之地,突现出这般中规中矩的院子,莫不令人有格格不入之感。杜如风以神识一探,却见宅第外并无防御法阵,虽有一禁制,然下禁制之人不过金丹初期修为,以他的功力,轻易便可破除。   他转头看向曲陵南,却见她黑白分明一双大眼睛里流露些许困惑,遂问:“怎么了?”   “连那个什么圭都没有。”曲陵南对他直言不讳,“我能感知,没有那等怪东西。”   杜如风颔首道:“这便怪了,明圭得之不易,然这位馆主却舍得在外头客舍下这个本钱,为何自己卧榻之侧,反倒防御松懈?”   曲陵南道:“这有什么,我当日在山上布陷阱捕猛兽,那陷阱亦铺得柔软舒适,往往当中还会故意放一块肉诱使它们上当。这个宅子,若比之陷阱,那师兄要救人,便是那块肉了。”   杜如风微笑道:“陵南师妹,你既洞悉来龙去脉,怎的还肯随我前来?”   曲陵南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之人,你既敢来,便定有把握,便是你无把握又如何,不是还有我么?我会照顾你的,放心吧。”   杜如风眼中慢慢涌上温柔与欢喜,只是他生性克制,便是此刻心中满是感触,亦不愿多言。他看着曲陵南,过了良久,方哑声道:“如此,多谢师妹了。”   “四大门派同气连枝,呸呸,”曲陵南皱眉道,“这话说起来怎的那么怪,反正杜师兄,我就是看你比较顺眼。别废话了,咱们是现在就撸袖子上呢,还是等会再撸袖子上?”   杜如风加深笑意,柔声道:“师妹且退后,瞧愚兄为你变个戏法。”   曲陵南睁大眼睛问:“什么”   杜如风笑意不变,长袖一翻转,只见足下青石路面开始渗出寒冰,寒冰慢慢蔓延出去,不出一会爬上墙壁,将那白墙黑瓦冻得更加肃穆。过了片刻,只听空中清微喀嚓数声,那宅第大门忽而不见,只余下一片空墙,可在宅第左墙一侧,却显出一个小小木门。   杜如风收了手,云淡风轻道:“好了,此间禁制已破,陵南,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透,这宅子有秘密~ ☆、第 79 章   《问仙》七十九   杜如风与曲陵南两人进到木门之内,只见其内三进开间,一高两低,厅堂辽阔,院落反倒狭小。正中央栽种一棵诺大的丹桂,甜香萦绕不觉,除此之外,院中再无树木。青苔苍苍,蔓延石阶,触目一派寂寥,全无外头一丝艳色。似乎进到这里头,任何一丝颜色都是多余,任何一声喧嚣,对内里之人,皆是烦扰。   便是讲求清修如清微门,修士洞府屋舍亦会因地制宜,引上灵泉一洼,砌上小桥一弯,有那爱务实的,甚至会满园种上灵药灵草,女修们或多或少,皆会养上灵兽,种上鲜花。   似这般雪洞似的宅院,杜如风还真是平生首度得见。   万籁俱寂,连鸟儿都不飞入此间,更遑论灵兽仆役,一应皆无。   静谧得过了头。   杜如风恐曲陵南害怕,正待说两句宽慰之语,哪知一转头,却见她目露困惑,抬脚径直步入中堂。   “陵南,且慢!”杜如风深恐内里有什么古怪,忙追了上去,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灵力一运,手中释放出千百缕寒魄之气,倏忽之间,布满整个内堂。   咔嚓数下,大厅中数个关节发出轻微断裂声,整个内堂焕然一新,原本雪洞式的房屋,赫然间摇身一变,楠木架,绣花帷幔,碧玉磬,鹤嘴灯,鎏金炉,攒花毡应有尽有,一时间,倒像个俗世间富贵人家。杜如风细看之下,却越看越是心惊,因为那状似楠木的博古架,并非真楠木,却乃是玄武大陆南疆万年灵木所制,此木质地坚硬,寻常法器法术均不顺其分毫;兼之气味芬芳,有清心提神之效,乃炼制法阵时极好的材料。这等木于坊市间论寸来卖,他有个擅于炼制法阵的师长,早年得灵木一段,制成万木回春阵,献予门派,相传此法阵开启,便是元婴修士亦无法破阵,迄今都是清微门所珍藏的宝贝。   可这里随便一个木架子,竟然全是万年灵木。   那悬挂壁上宛若富家女子闲暇时把玩的碧玉磬,通体晶莹,剔透中透着金黄色光晕。这个东西比之万年灵木亦不遑多让,乃东边镜海深渊一种名为“日烛”的玉石,此玉石乃是炼制通灵镜一类法器的绝佳宝材,若得一颗镶嵌其上,这炼制出来的宝镜,当得上窥仙境,下探地府。   此外,这里还有一样令杜如风亦砰砰心跳的物件。   那个被人随意摆放在架子上的,模样毫不起眼,乍看宛若一盆野草似的灵植。   这东西名为“玄云草”。   上古时期,人神共居,灵力充沛,物种繁茂。   在那个时代,人若想修成仙,仙若想修成神,除了修炼参悟外,还有一种东西,叫乘“玄云”。   所谓玄云,即开天辟地之圣神慈悲为怀,为后来者预留的一道方便之门,有大德者,有大能者,能顿悟者,福泽缘深者,皆可由大司命起神坛做法禀报上天之帝,祈求下降玄云,将这些人接往仙途,得飨祭祀。   到地现下,谁也不知何为玄云,但却将这个传说保留下来,并给这种不起眼的灵草,起名为“玄云”。   换句话说,这种灵草便如传说中的“玄云”那般,服用其果后能真正洗涤凡心,令人脱胎换骨。   这个东西久已不现世,亦不见记载,就连杜如风,也只是听师尊提过一次。   杜如风乃冰系变灵根,这给他带来无穷的好处,使得他自来修炼比旁人顺畅许多,他又生性沉稳谨慎,不肯有一刻放松,修炼自然较之同龄修士高出许多。   然而他的灵根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他虽为变异冰灵根,却又不是纯粹的冰灵根,他的灵脉中还纠缠着土灵根,那土灵根与冰灵根相生相克,互为表里,难以区分。   若是别的灵根也就罢了,他好歹还算资质不差的双灵根修士,可坏就坏在,那另一条灵根却是万中无一的冰灵根。   他原本就该是天之骄子,然却硬生生被土灵根拖累在“资质尚可”的地步。   他的师尊比他还痛惜此事,百般思忖过后,遂下定心,给他用了珍贵的“洗灵丹”洗去那土灵根,从此对外只宣称,这个徒儿便是异灵根者。   他那时还小,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知道大家都在传诵琼华派有位独一无二的天才弟子,那人年纪轻轻即位居金丹修士,成为一峰之主,掌教亲自赐号文始真人,其金丹大典办得极其隆重,一时间他受天下羡嫉无边。   那位文始真人,也就是今天的文始真君,他便是一个异灵根者。   年轻时的杜如风以为,只要洗掉自己身上的土灵根,他便能跟孚琛一样,修为一日千里,成为众人高山仰止的对象。   可是他没想过,若“洗灵丹”这般好用,则天下修士旁的不用干,只需钻研如何炼制“洗灵丹”即可,又何必以灵根定高下,以天赋论尊卑?   “洗灵根”逆天而行,与修道感悟天地,心体开明的讲究自是背道而驰。随着杜如风修为越深,则代价越大。   修士每进阶一次,则灵根经脉拓展,以便引入体内之灵力更为精纯澎湃,这便好比王都修路,每拓宽一寸,则车马往来便多一分从容。   可杜如风与此相反,经脉越修越窄,到这几年,已然进阶越发艰难。他明明道心坚定,修炼刻苦,从不妄自菲薄,亦不自以为是,可他就是徘徊在筑基十二层无法凝结金丹,问询师尊之时,师尊竟长叹一声,言道幸亏他金丹未成,否则全身经脉倒行逆施,届时神仙难救。   这样的结果,纵使杜如风再淡泊心正,却又如何甘心?   那个时候他问师傅可有解救之法?师傅想了半日才说,除非找到“玄云草”所结之果,可那玄云草乃传说中的东西,世人多不相信,即便是有,亦容易与长于灵圃中的杂草混淆,岂是那么好找?   杜如风不甘心,以历练为名多次入世,又遍访名川大江,踏遍玄武大陆有名的名门正派、修真世家,却根本连“玄云草” 的影子都见不着。   那么难寻之物,为何却会在此处得见?   这屋舍之内任一样东西丢出去,只怕会引来无数觊觎之徒,杜如风转了一圈,甚至有种愚夫愚妇的浅见,若将这房中的东西拿走,可比入一百个秘境,盗上古仙人的洞府还划算。   可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他愈发郑重起来,连那盆“玄云草”都不敢靠的太近。   实在是当世之高人,能有这么多珍藏的,他脑子里想到只有一个,那就是太一圣君左律。这么多天才地宝。收齐了靠的不仅是仙缘,还得有惊人的实力,以及比一般修士多出许多倍的时间。   ’便是他自己的师傅,元婴大能,亦不可能将万年灵木雕成架子,将日烛玉做成敲打着玩的玉磬。   更何况还将“玄云草”养成盆景。   他想,清微门的掌教做不到,四大门派的其余掌教也做不到。   太一圣君也许做得到,可他堂堂高人,又怎会将这些东西弄成闺房模样?   闺房?   杜如风浑身一震,立即醒悟过来,这内堂的一切一切,不就像一个女子的闺房么?   就在此时,他忽而听见曲陵南“啊”的一声低呼。   曲陵南是他认识的女子中最豁达坦荡,也最无小女儿气的一个,她都出声低呼,杜如风瞬间浑身绷紧,脚下使出流风诀,迅速奔往曲陵南所在的地方。   那是内室中安置卧榻的处所。 ☆、第 80 章   八十   杜如风冲进去的时候,却见曲陵南正挽了袖子,仰头呆呆端详壁上悬挂的一幅巨轴。   “陵南,没事吧……”杜如风脱口而出之语,却在瞥见那卷轴时戈然而止。   他顿时明白了为何连大大咧咧似曲陵南这般的女子都会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任是谁,乍然见到自己的画像现身于陌生之地,且安享面前神案上诸种祭祀,都会忍不住惊诧莫名。   何况这还是巨幅卷轴,从屋顶垂落到案前,足足占了大半壁墙。   那画中女子乌发垂腰,身着白衣,腰系绿丝绦,赤足踏在朵朵莲花之上,窈窕轻盈,绰约逸姿,顾盼之间,似喜还愁,欲说还休。她那一张脸固然与曲陵南般柳眉杏目,清丽俊雅,只是再仔细看,却能发觉,那画中女子的五官与曲陵南只像了六七分,且二者气质神貌相差太远。   画中女子翩然若仙,曲陵南却明快亮丽,而且像曲陵南这等一张嘴便能把人气死的女孩儿,要她若画中女子做出这般模样,还不如让她直接撸袖子打架来得痛快。   杜如风略想了一下曲陵南穿白衣于莲池上御风飞行,踏清露不沾凡尘的情形,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忍住笑意,温言道:“不是你,莫要多想。”   “我晓得,”曲陵南茫然地道,脸上神情有些悲伤,又有些恍惚,“她长得好像我娘。”   “你娘?”   “就是生下我那个人,我自晓事起便照料她养活她,吃苦遭罪也没觉得不好,”曲陵南直直盯着画像,呆愣地道,“她没待我如何亲近,可我就是觉着,她多么好看,她还疯疯癫癫,整日遇事只晓得哭,我若不管她,她可怎么办?”   杜如风不知为何听得有些心酸,他柔声问:“后来呢?”   “后来?”曲陵南顿了顿,转头对他道,“后来我再用心拼命也无用,她还是死了。也不知是我照料死的,抑或真个寿元已尽,我估摸着,大概还是我没照料好她。”   杜如风抬头看着那幅画,道:“你娘跟画中女仙真个这般相似?”   “是吧,虽然我没见过她在荷花上飞,但她若能这么飞,大致情形也是这般吧。”曲陵南看着画,忽而老老实实道,“我其实也记不大清,我以为记得牢,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还是记不大清……”   她的声音中充满说不出的怅然。   杜如风不忍听这些,遂问:“陵南,我听闻你上山时,尚不足十一岁?”   “是啊。”   “我门派中亦有这般年纪的小师妹,每日成群结队,练功之余,不是掐花淘气,便是互相捣蛋后寻师傅告状。我师尊为此不得不专门委派两名女修师叔对她们严加管教,又设许多门派比试,这才令这群小麻雀儿稍稍安生些。”杜如风嘴角含笑,看着她认真道,“可你这般年纪时,已然能独当一面,我想,令堂若有在天之灵,定会欣慰的。”   曲陵南想了想问:“她会觉着我比我那个混蛋爹好么?”   杜如风一愣,他并不清楚曲陵南那些过往,只得随口道:“那是自然。”   曲陵南皱眉道:”瞎说八道,我娘心目中最属意我爹,我若不是长得有几分爹的样子,她连瞧都不爱多瞧我。”   杜如风尴尬地道:“这,这个我倒是不知……”   曲陵南点头大度地道:“嗯,不知者不罪。”   杜如风哭笑不得,调侃道:“那多谢师妹不怪我。”   “不怪不怪,”曲陵南挥挥手,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笑嘻嘻道,“杜师兄,我晓得你是想宽慰我,多谢你啦。然我现如今想来,那会照料我娘,确有不尽心之处。我以为让她吃饱穿暖,病了能把大夫赶上山给她瞧瞧,还能抓两副药煎,便是对她好了。然我大了才发觉,原来照料一个人,还需让他高兴,让他心里头没那等想起就挠心挠肺的烦心事,让他每日里想喝茶便喝茶,想闲逛便闲逛,逍遥快活,这才是照料。”   杜如风不知为何,忽而觉着她说的不是娘亲,而是她的师傅文始真君。然文始真君何等人物,又怎会需要他的徒儿照料?   这话听着有说不出的不自量力。   然杜如风却无法责难她,不仅如此,他甚至生了些许羡慕,他亦敬重恩师,师尊但有所遣,做弟子的万死不辞,这等观念深入肺腑,他从未有所质疑。然他对自己的师尊,到底是敬多过亲,服膺多于照料,似曲陵南这般的师徒之情,他之前从未想过。   真见到了,他心底冒出的念头,不是做徒弟的自以为是,却竟然是做师傅的好有福气。   却不知做她的其他人,是否也有这般福气。   杜如风突如其来有些心乱。   他将视线自曲陵南脸上挪开,投向那幅画,顾左右而言他道:“这画中女仙似有人供奉,你看这摆设半分不差,皆是祭祀先人所用器皿。你再瞧这画泛黄,显见是挂出来已久,当比你娘亲在世还久。这么说,她或许是你母系一脉的先祖?”   曲陵南忽而皱眉道:“那个姓严的小子,不是说咱们要穿过左厢房祭祀的房屋才能到后面小院么?莫非这里便是?可你瞧,这里何尝有什么门通往后院?”   这已然是内室卧房,有门才怪了。   杜如风却盯着那画,道:“好生古怪。”   “怎么?”   杜如风指给她瞧:“你看她配的绿丝绦,才刚我见的时候,分明结的是如意结,真的这会却成了同心结?”   曲陵南分不清这些什么结不结,但她运起“天心功法”,以神识一探,却骤然间仿佛有人持粗针狠狠扎进她脑中,疼得她打了个激灵,倒退三步,正色道:“杜师兄,靠后。”   杜如风不明所以,但却立即后退到与她并肩而立。曲陵南手掌一翻一抬,三昧真火瞬间结成一道火箭。曲陵南单手持箭,清叱一声:“破!”   火箭当空而发,夹杂尖利哨响,正中画中女仙面首,整幅画登时熊熊燃烧起来。曲陵南纵身一跃,使出纵云梯嚓嚓数下踩到半空,右手一翻,实剑出鞘,当头一劈,轰隆一声响,那画被一劈两半。   空中忽而传来女子的惨叫声,凄厉异常,整个房间涌入无数灰扑扑的雾气,雾中似乎有鬼魅怨灵无数,个个形容可怖,张开枯瘦的爪子,冲她团团围住袭来。   曲陵南不再留情,虚空剑诀出手,嗖嗖劈开数个扑到她跟前的恶鬼。她足踩纵云梯,转身一跳,反向甩出四五个火球,火球宛若明灯,滴溜溜转动不休,顷刻摆成五行阵,曲陵南神色凝重,左手虚空一抓,一团啼哭不休的恶灵自灰雾中被倒提而出,挣扎不休,竭力想朝她这边抓来。曲陵南手一翻转,将那恶灵掷入五行火阵中,顷刻间火光大亮,冲天烈焰铺天盖地,将那恶灵烧成灰烬。   说来也怪,这恶灵一散,余下的鬼魅竟然渐渐淡了颜色,曲陵南剑锋一扫,尽数若灰烬被扫开。雾气散落,四下萧条,曲陵南这才发现,那房间已荡然无存,四下是无边无际的灰岩荒漠,头顶苍穹深蓝若黑,一弯残缺的月牙儿孤零零挂在上面。   一片冷寂。   连杜如风亦不知去了何处。   曲陵南闭上眼,运起天心功法,五感通达,瞬间达周遭方圆十数里外,然而却发觉一派寂静,连个虫儿蚂蚁的微动都未有。   这是一处死地。   就在此时,眼前的光影却开始转动,不一会转成帷幕环绕她身边四周,忽而有人在喊“娘亲,我回来了。”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一个小女孩面无表情地吃力地扛着比她大的一头麋鹿,她毛发蓬松,衣裳褴褛,然而在走得近前时,她却丢下麋鹿,自怀里掏出一块手绢,开始给自己擦脸梳头。   不用人说,曲陵南亦明白这女孩在作甚。她打猎归来,身上弄脏了,可娘亲生性好洁,见她如此狼狈会面露嫌恶,于是小姑娘每回归来,都会小心地在屋外把自己弄干净再进来。   “弄这么干净作甚?下回还不是会弄脏?”曲陵南跟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只不过小女孩是面露不耐,曲陵南却是面露微笑。   她当然认得这个小姑娘,那是曾经的自己。 ☆、第 81 章   八十一   对面的小姑娘长大眼睛,那澄明的眸子中忽而慢慢亮了,就如傍晚溪流映着夕阳,撒下点点碎金。小姑娘换上雪白的道袍,正不耐烦挥着拳头,忽而她停下动作,定定瞧着前方,慢慢地,她咧嘴一笑,笑得极为欢喜,仿佛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装入她的笑颜中。随即,她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曲陵南眼见着小姑娘穿过自己,奔往身后,她连忙转头,却见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那,脸上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不耐,张嘴呵斥道:“跑什么?好好走,你瞧瞧琼华上下,可曾有你这般疯疯癫癫的姑娘?   ”   曲陵南看着曾经的自己不管不顾扯住师傅的长袖,笑嘻嘻道:   “为啥我要像其他女修?”   “为啥我不能跑?”   “分明跑比走快,我见着师傅,心中欢喜,想快些与您亲近,又有何不可?”   光幕一转,长大的自己手捧灵茶,正目不转睛看着青松下的一个人。   那里,孚琛长袍当风,飘逸俊美,他手挥长剑,正慢悠悠地转,剑招慵懒,姿态却偏生有说不出的好看。那里日光金灿,云雾蒸腾,满眼炫目的光晕中,师傅翩然若仙,令人见之忘俗。   曲陵南看见自己呆呆瞧着师父,随后放下灵茶,默然转身离去。   这是自己经常做的事,仿佛不敢打扰师傅练剑,但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怕自己离得太近,会让这幅美轮美奂的图画沾染凡尘俗气。   “陵南,你在外,可有好好照料自己?”   曲陵南猛然抬头,却见师傅就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只紫云飞鹤,托在掌中,低声自语。   他目光凝视纸鹤,眼神中尽是曲陵南从未见过的温柔,声音也并非那等刻意为之的和煦如风,而是带着些许怅然,些许迷惑,又有些哀伤。   她听见孚琛一句句问那只纸鹤:   “陵南,你可有闯祸?可曾与人随便打架?有没受伤?”   “杜如风那个臭小子有照看好你么?”   曲陵南认得,孚琛手中的紫云飞鹤,乃是当年他闭关之时师徒二人通讯所用。那时师傅便抠门,限她一月只需用五只纸鹤,可她那会年纪小,在琼华派又是初来乍到。实在想师傅,于是她每念叨一次师傅,便放飞一只纸鹤,师傅闭关凝婴那段时期,林林总总,也不知到底放飞了多少只了。   她以为这纸鹤定然如废品一般早被处理,却不曾想,原来师傅好端端收着。   只见孚琛手一松,那紫云飞鹤便飞上半空,姿势妙曼,孚琛凝视那飞旋的纸鹤,喃喃低语道:“陵南,你可曾,可曾挂念为师?可曾挂念我?”   曲陵南脑子轰隆一声,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瞧着师傅,心底不断回响师傅的这句话,“陵南,你可曾挂念我?”   她从未听师傅以这等语调说过话,如此低徊,如此缠绵。   如此扣人心弦。   只片刻之间,她便自心中升腾起无限的酸楚与欢喜,似千万年来仅只期待此时此刻,又似千万年后不可追忆此情此景。   她眼睫毛一眨,脸上突然觉出湿意,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就如多年前,她彼时尚小,一片懵懂,却能在瞧着师傅舞剑时,脑子里响起那首娘亲至死都在低吟的童谣。   曲陵南点点头,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她感到心脏处满满地皆是感触,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闭上眼又睁开,哑声道:“是的,师傅,陵南挂念你。”   对面的孚琛骤然一惊,提高嗓音问:“谁?”   曲陵南愣怔地望着他。   “陵南?小南儿,是你么?”孚琛微笑了起来,他缓缓一挥衣袖,一片紫光闪过,那光幕不复存在,站在她跟前的,果然是鲜活的师傅。   “你果真在此,好生顽皮,真的来了也不跟师傅说一声?”孚琛柔和地看她,朝她招手,道,“过来,你傻了么?”   “怎的下山几日,连师傅都认不出?”   “越大越不听话,小时候分明答应我奉师命若君命。”   “小南儿,师傅很是想你。”   曲陵南点点头,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小南儿,你可算回来了。”孚琛笑着伸手抚摸上她的发顶。   “外出这段时日,瞧着怎好像瘦了不少?”   “可曾闯祸?”   曲陵南摇摇头。   孚琛的手轻抚她的脸庞,温言道:“便是闯祸亦不怕,师傅终究护着你。”   曲陵南抬起头,看着孚琛,问:“师傅,我的发带松了,你替我绑可好?”   孚琛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自然可以,你且转身。”   曲陵南转过身,孚琛亲手将她头顶那灰扑扑的发带解下,正待重新系上,却不料曲陵南一个箭步错身而开。   孚琛笑道:“你这猴儿,又想玩什么?”   曲陵南回头看他,忽而满腔辛酸,她眨眨眼,轻声道:“师傅,你可知道,小南儿最想你替我亲手绑一次发带。”   “这有何难?你且过来,为师替你绑上便是。”   曲陵南摇头,微微一笑,拭去眼角泪水,道:“若真个这般容易,我又何须朝思暮想?”   孚琛皱眉看她。   “若我师傅如你这般好说话,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可惜他不是。”   “你知晓我师傅是何人?”   曲陵南看着他,目露难过,轻声道:“若我师傅真个似你这般,那得有多好。”   她话音未落,双手一拉,那灰色发带骤然变长,紧接着,曲陵南一转一收,那发带刹那间将孚琛层层困住。孚琛怒道:“孽徒,你想犯忤逆大罪么?”   “若我师傅真个在此,他此刻紫炎刀早已出鞘,又哪会这么多废话。”   曲陵南叹息一声,脚下一跃而起,纵云梯踩上五六步,横空一划,虚空剑诀化作无数小剑疾驰飞去,那孚琛足下躲闪不及,张嘴一吼,光幕瞬间自两边滑行闭合,就在这一瞬间,曲陵南大喝一声,灵力运至剑尖,怦然冒出一串火苗,她用力一掷,火剑夹着空气声呼呼而去,咔嚓一声刺入光幕。曲陵南双手再一轮转,隔空抓取,竟宛若当日太一圣君左律那般化繁为简,天地万物皆可想抓便抓,想取便取。   只听光幕喀嚓声不断,竟慢慢被曲陵南徒手掰开,她悬于半空,耳听八法,神识广覆,四肢八骸中天生那股古怪气息正如流金点点,慢慢浮上,随即凝结成脉,刹那间冲至灵枢,轰的一声,那三昧真火竟融入其中,由内而外广散开去。曲陵南手结法诀,虚空剑诀再度出手,此时现出的已不是涵虚真君所传一虚一实两种剑气,而是一道光彩夺目势不可挡的锐剑。曲陵南手持这柄剑纵身一跃,剑尖直直将光幕劈作两半,那火剑以燎原之势顷刻间没入假孚琛的体内。曲陵南贴着那个假孚琛,目露痛苦,却咬牙用劲,火剑光芒四溢,火光之中,那假孚琛就如燃尽的蜡烛般节节融没,再也不见踪影。   “师傅,师傅。”   她咬着牙,在心里喊:“师傅,没人能在我面前装成你,即便我心中幻象亦不行。”   曲陵南抽回剑,一个踉跄倒坐在地,浑身上下便如被人抽空了力气般虚空不已,只有她晓得,才刚见到皆是自己心中所想,是她愿娘亲安在,是她想师傅待自己与众不同。   可那终究只是心中所想,与他人无干。   天空中飘下一条灰色发带,曲陵南伸手一接,那发带在她手心依然毫不起色。   曲陵南将发带宝贝似地藏好,咬牙慢慢爬起,她抬起头,骤然发觉周遭又变了,她此时正置身一处荒草横生的院落当中,院墙外,隐约有丝竹声传来。   头顶,有一弯明月,清辉遍地。   恐怕,这才是那什么馆主精舍的真面目了。   曲陵南一转头,却见杜如风扑倒在不远处,她忙跑了过去,却见杜如风脸色赤红,浑身抽搐,嘴里发狠地喊:“不是我,不是这样的,不是我。”   曲陵南心知肚明,他定然亦与自己那般掉入古怪阵法当中,诱发出了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欲望。   “杜师兄,杜如风,杜师兄!”曲陵南拍拍他的脸颊。   杜如风猛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忽而慢慢微笑了,喃喃道:“陵南,我再不错了,莫走。” ☆、第 82 章   八十二   杜如风修的是清微门道宗正派,自引气入体那天始,师尊便循循善诱告诫他,修士乃元气道真造化自然者也,一切具形皆为幻形,道心坚固,心魔不侵。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不贪虚名,不好实利,心性淡泊,遵循天意。   他一生中唯一做过最不可对人言的事,也不过服下一颗“洗灵丹”,佯装天生的变异单灵根。   就连这件事,都是听命师尊的成分多过听从内在野心的成分。   便是这些年他修为难进,然扪心自问,他的修真,从不为争强好胜,却渐渐趋向养生尽年。   为此,杜如风常自忖,便是来不及金丹结成便寿元耗尽,他亦没什么太遗憾,他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恪守天道,中正和合。   他没什么太遗憾的。   直到被卷入这个厉害的幻象之阵中,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没有心魔,而是那心魔伪装得太普通,普通到他以为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可在幻象中,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忽而成燎原大火,反噬吞没一切。   在那个幻想中,他又一次吞下“洗灵丹”,洗去与变异冰灵根上那个纠缠不休的土灵根。   因为师尊殷切期望,他能以天资卓著的异灵根者撑起清微门的千年盛誉,创造一个冰灵根弟子的个人传奇。   然后,他看到自己头回杀人的情形。   那是他首度进入上古秘境历练,为了一棵三千年的冰系灵草,他将一名大赤城弟子生生冰封起来,不出片刻,便将他冻僵。   他并不是非要杀那个人不可,他甚至也不是非要那棵灵草不可,但在秘境历练这种残酷的竞争淘汰环境中,他想起他的身份,作为一个清微门内门的精英弟子,他哪怕两手空空出秘境,都不能被一个大赤城弟子从手里抢去东西。   接下来,他看见自己带那个名为鹏华的女弟子上琼华。   以他多年历练的眼力,他怎会错过那女修眼中的闪烁与贪婪?可是文始真君名声太响,几乎被视为太一圣君的后继者。在可控范畴内,杜如风与清微门掌教,都很乐意给他找点不伤大雅的麻烦。   他当然知道鹏华有所图谋,且图谋不小,他也清楚文始真君似真似假地被蒙骗,但他什么也不说。   整件事,他唯一有些对不住的,只是对曲陵南。   但甚至这种抱歉感亦很弱,他总是这样那样的缘故,为门派,为师长,为身为“杜如风”这个人的职责与义务,期许与担当。   没人能毫无来处,没人能毫无去处。   “杜如风”如此,“文始真君”亦是如此。   甚至魔修,甚至鬼修,玄武大陆上,任何修真者皆这么活着,活在自己的名号下,活在自己的身份下。   可他没想到,世上还有一种人可以做“陵南”,如此肆意而自在,洒脱而坦荡。   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名为陵南的女孩儿,因为她身上有自己想做,却总是被各种缘由阻挠着没去做的东西。   于是在幻境中,他与陵南出生入死,感情深笃。他费了很大劲,终究与陵南结成双修道侣,从此二人携手天涯,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可故事不是就此落幕。   后面的事,渐渐地愈演愈不那么快活。   他自幼作为清微门下任掌教被培育,身上有永远甩不掉的职责包袱。而曲陵南却是自在惯的人,且大小庶务一概不通,别说替他分忧,就是安分修炼都做不到。回清微门后不出半年,曲陵南便给他惹下无数麻烦祸事,杜如风整日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一回两回尚可,三回四回便苦不堪言,偏生还需对外维持高阶弟子的脸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修为停滞不说,还隐隐有烦躁横生,无法潜心闭关。   终于两人争执越来越多,越行越远。   此时有一修真世家的嫡女恋慕自己,情愿奉上家传重宝“玄云丹”一枚,屈尊下嫁他为侍妾。杜如风原本毫不动心,然随着修为不进的世态炎凉尝多了,曲陵南又无法给予安抚,每次皆固执己见,与他针锋相对。他万般倦怠之下,被那女子曲意温柔所感,遂半推半就服下“玄云丹”,顿时真正洗髓换骨,将困扰多年的经脉萎缩重新滋养拓展,至此真正成为一名天资卓著的异灵根金丹修士。他念及那女子一片痴心,又怜惜她盗取“玄云丹”遭家族抛弃,遂将她纳入门中。   这个决定便如他往昔做过的其他决定一般,并不是非如此不可,然身处其中,却又有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缘由牵扯着他必须这么做。他最终遵循的,是身为“杜如风”这个名号所应承担的角色身份。   然而曲陵南只做她自己,故断不能容这等事。昔日爱侣终究拔剑相向,杜如风修为大进之下,一个错手重创曲陵南,令之含恨而陨落。这下一方面固然痛失爱侣,另一方面却也为清微门与琼华派结下怨仇。   在他的幻境中,文始真君为爱徒报仇,紫炎刀血刃清微门上下不知凡几,清微门长老联手,却也只拼了个势均力敌。随后为了门派安危,他不得不越众而出,负荆请罪。文始真君毫不留情,亲碎其丹田,抽其灵脉,毁其经络,却偏偏不取他性命。在极度苦痛之中,他听见文始真君冷冰冰地耻笑道:“就凭你这等货色,也配与我并称异灵根者?”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一生皆是为了成就这所谓的异灵根者应有之传奇。可在真正的大能修士面前,他身上的异灵根不过是个笑话。   那自己这辈子,到底为何修真?为何辛劳如斯?   曲陵南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他跟前,但只是一个影子,若隐若现,瞬息间又随风而逝。   杜如风这才想起,原来他这一生是做过一件事遵循了自己本心的意愿,是有过一个决定与做不做“杜如风”无关,而是非如此不可的。   那就是与陵南结双修道侣之时。   可惜陵南已经因他而陨落。   他痛彻心扉,恨不得就此散功自尽为好。   就在此时,他浑身灵力真个开始逆行,关节咯咯直响,似有巨灵之掌断断碎骨,痛不可挡。可他心里觉着无关紧要,这一瞬间,他万念俱灰。   就在此时,耳边忽而听见一声清叱:“杜如风!醒来,杜如风,醒来!”   一股清凉之气自金顶灌入,霎时间醍醐灌顶,这所谓的一生犹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霎时间于眼前轮转扭曲,一柄冒着火焰的巨剑当空劈下,眼前所见,顿时被烧毁翻卷,灰飞烟灭。   有人狠狠刮了他一巴掌,又有冰水当头浇下,杜如风猛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却见月华当空,清辉满地,眼前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瞪圆眼睛看他,在他鼻子底下挥了挥拳头道:“喂,还认不认得我?认不得我就揍到你认得!”   杜如风迷茫地眨眨眼,他忽而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悲恸,如劫后余生,无所依托。他在自己有意识之前,已然伸手一把将少女抱入怀中,还未说话,眼泪却先掉下来。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少女不耐地道:“我作甚要死?你死我都未必死,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刚刚亦是被幻境所困,险些出不来。这幻境太坏了,尽出来些不该出的场景。可有一条,你别当真哇,我《琼华经》有云,道本至虚,体本至无,你年纪比我大,修为比我深,怎的这点粗浅道理都不通?”   她虽不耐,却没推开杜如风,反而用手不甚热络地随意拍他的后背,絮絮叨叨道:“好了好了,莫难过了,最多我不笑你便是。”   杜如风片刻即恢复清明,他却用力抱了抱曲陵南方才松开,赧颜哑声道:“让师妹见笑了。”   “客气啥,”曲陵南大大咧咧道,“我在幻象中还一剑杀了我师傅呢,你总不会见着比这更可怖的吧?”   杜如风强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也杀人了?杀了谁?”   “都是做不得真的。”杜如风道,“此处阵法太过厉害,你我还需尽早离去才是。”   “我却不这么想,”曲陵南淡淡地笑道,“原本我对救人什么的没兴致,可这阵法如此可恶,不毁了它,我心有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杜如风这个幻境故事,不知为何我却写得很欢喜——我就是个法海派吧。 ☆、第 83 章   八十三   杜如风自怀内掏出一只玉瓶,倒出两颗丹药,递过一个给曲陵南,道:“补灵丹,虽不及云浦真人所制,但也是极好的。”   曲陵南接过嗅了嗅,吞了下去,果然灵力心肺一脉充盈涌入,她忙凝神屏息,疏导灵力,片刻后睁开眼,神清气爽,适才自那幻阵中消耗的精力似乎皆得回转。   她偏头一看,杜如风亦闭目盘膝运功,她不便打扰,索性站起,双手伸出,运气“天心功法”,神识瞬间布满目之所及之处,四下风吹草动,虫鸣鸟啾,远处丝竹弦乐,调笑喧闹,皆瞒不过她。忽而左耳一动,神识在左前方远处受阻,再无法更进一步,曲陵南睁开眼,心下已有所感,转头一看,杜如风也已打坐完毕,此时正安静负手而立。   “左前方西北处。”曲陵南道,“杜师兄,你可愿一起前往?”   杜如风笑了笑,笑容有些虚,但仍然道:“但凭师妹差遣。”   曲陵南虽觉得杜如风似乎自那幻境中出来后便有些心不在焉,然那幻阵的厉害之处她亦领教过,深知便是心知肚明一切皆为幻象,然那一幕幕如此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由不得人不迷惑。她想了想还是道:“你若精力尚未回转……”   杜如风打断她道:“你想也别想,我若放你一人独往,定会心焦忧虑之极,还不如让我与你一同前去。有什么事,我照应你,还安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凛冽,曲陵南有些奇怪,但她天生不好琢磨人的心思,遂点头道:“好。”   杜如风手一扬,一朵雪白的琼华跃然而上,意念一过,那琼华便化作大蒲团般悬于半空。他跳了上去,又伸手给曲陵南,曲陵南摇摇头,笑嘻嘻地一跃而上,一屁股坐下来,摸着雪白的花瓣赞叹道:“唉,这朵大白花多好,又能飞又好看。”   杜如风一边驱琼花飞行,一边笑着问:“我送你的那个呢?”   “哦,那个啊,”曲陵南有些不好意思,“被师傅撕掉了,师傅说,我辈修士,足下功夫可不能耽搁,别整天动不动依赖飞行器。噗,杜师兄,其实我师傅就是抠门,怕我赖上他要灵石买飞行器玩儿。”   杜如风眉毛一动,微笑道;“文始真君也是为你好。”   “是啊,”曲陵南点头道,“我这次出门,师傅给了可多好东西了,师傅其实不是真抠门,他就是,就是那什么……”   “望你俭朴修心,”杜如风温和地替她接了下来,“文始真君待你真个不错。”   “那是啊,”曲陵南得意洋洋,“你别看我师傅平日里待我爱理不理的,真遇上事,或是有人欺负我,师傅定会替我出头的,从我小时候就这样了,嘿嘿,我告诉你哦,我们先前被困在一个大冰洞里,有上古凶兽出来想吃我们,师傅跳起来便把我挡在身后的……”   她一路絮絮叨叨,扯起闲篇就没个完。杜如风均好脾气地微笑聆听,间或插几句嘴,恰到好处令曲陵南兴致勃勃地继续聊下去。   他一边听着少女唧唧歪歪,一边心头一阵阵涌上苦涩,他看着曲陵南因兴奋而愈发闪亮透澈的眼眸,忽而想起文始真君对着那假侄女不动声色的迎合做戏,忍不住问:“若有一日,我说的是若有那一日,你发现你师傅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好,你会如何……”   曲陵南诧异地看他。   杜如风自心底唾弃自己这等诋毁他人的话语,他狼狈地别过视线,干巴巴地道:“是愚兄失言,师妹莫怪。文始真君乃当世不二之奇才,亦是师妹传道授业的恩师,我适才所言甚为不妥,十分对不住,师妹莫要往心里去……”   曲陵南却笑了,她凑到杜如风跟前,笑眯眯道:“杜师兄,瞧你一脸聪明相,可怎的问问题却如此纠缠不清?”   杜如风目露不解。   “师傅就是师傅,我如何看他,他也是师傅。”曲陵南耐心跟他解释道,“难不成我拜个师还得瞧查清他俗家身世,修道历程?还得查证他是否道心坚定,恶业无生?那也忒麻烦了,修真问仙,既然有个修字,既然有个问字,就是身上有需修之处,脑子里有未明之理,要都品质无暇,紫府顺通,还须修什么修,只一步登仙便是。”   她目视前方,满不在意道:“我从来只将我师傅看做我师傅而已,他还没成仙呢,好与不好又如何?”   杜如风有些震动,有些不甘,他迅速问:“可你师傅是文始真君,文始真君这一名号便注定他需比寻常修士更克己复礼,更修身笃行。”   “那文始真君这一名号,能让他增进修为,须臾间顿悟成仙么?”曲陵南奇怪地问,“这名号是能换灵石还是能换丹药?是能呼风唤雨还是能撒豆成兵?”   杜如风摇头笑道:“陵南,你这说的都扯哪去了。”   “我不明白啊,师傅不叫文始真君,亦可以叫武始真君,叫文终真君,亦可叫无始无终真君,问题是,他叫什么跟他是我师傅有何干系?”曲陵南认真问,“你要叫真如风、假如风,旁人也管不着啊,可难不成你换个名字,就是别人了么?”   杜如风心中如遭重击,顿了顿,苍白着脸问:“若旁人做我,我做旁人,自然全然不同……”   曲陵南摇头道:“道本至虚,体本自无,连你现在栖身的躯壳都是虚的,个把名号算什么?”   “练气得百年,筑基得延寿二百年,金丹延寿五百年,元婴延寿八百年,然这些在化神期那个老妖怪看来,都不过沧海一粟,晨露春花而已。而左律之上,又有仙途大道,那仙人之上,又有开天辟地的元始大神。八千年一俯仰,十万界一瞬息,杜师兄,你说你“杜如风”三个字能撑多少年?”   杜如风如冰水浇顶,瞬间僵化不动,他定定地看着曲陵南,忽而觉着此前幻境中所见种种,虽为虚妄,却也算一生,在那一生中,他恰如其分地做到“杜如风”应有的荣耀,却也领受了“杜如风”该受的悲剧。   那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便是他不与曲陵南往来,避免与文始真君最后冲突,可他仍然要做“杜如风”,仍然会遇到另外的女子,另外的取舍,另外的风险。   可是不做“杜如风”,他又该何去何从?   杜如风只觉得浑身已现颓势的经脉越发萎缩得厉害,顿时浑身抽疼,疼得他恨不得紧紧缩起来。   “我若不做杜如风,我又是哪个?”   曲陵南大吃一惊,她全没想到自己几句大实话,怎的竟触动杜师兄的心魔,使其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征兆。她一把抓住杜如风的胳膊,灵力一运,自体内四经八脉凝起那股奇怪气息,随后运至掌心,砰的一声,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穴。   杜如风眼睛一闭,倒了下来,曲陵南忙将他扶下坐好,手忙脚乱伸入临走时师傅给的那个大储物袋中,掏了半日才找出云浦童子送的上品凝神丹。她倒出一颗塞进杜如风嘴里,正要助他将丹药吞下,忽而手腕一紧,灵力瞬间外泄,一看,杜如风不知何时睁开眼,赤红着双眸,表情狰狞地问:“说,我不是杜如风,我到底算哪个!”、   曲陵南骂:“我他娘的管你是哪个,你连自己都不晓得,问我何用?”   杜如风痛苦地大吼一声,攥紧她的手腕,只听咔嚓数声,那只手顿时覆上一层薄冰,且薄冰越结越厚,越来越往上蔓延,不出片刻即将她整个胳膊都封入其内。曲陵南这回怒了,她灵力一激,体内的三昧真火霎时间透过冰层蒸发其上,瞬间将薄冰融化成水。她另一只手翻转之间,三昧真火结成小火球照杜如风攥着她的手扔了过去,杜如风大叫一声,忙撒开手,还未来得及后退,曲陵南的虚空剑已逼近喉咙。   杜如风挥袖一挡,眼眸中红色更甚,下手毫不留情,清微门大弟子的能耐此时尽显无疑,成千上万的冰箭于刹那间集结半空,嗖嗖朝曲陵南处尽数发去。曲陵南一发狠,不避反迎,手掌伸出一抹,竟如当日左律那般凭空便给自己周遭加了一层透明墙。随后,她五指一抓,隔空将杜如风整个提了过来。也亏得杜如风此刻神志不清,许多高深法术根本无从使用,这才被她修炼未深的“天心功法”所制。   曲陵南一揪住杜如风衣领,就立即飞身而上,掰开他的嘴,此时也顾不得心疼丹药,将云浦童子所赠的凝神丹不要钱一样整瓶倒入他嘴里,再运劲一拍,合上下颌,灵力一灌入,那丹药尽数滑入腹中。云浦童子不愧为琼华炼丹第一人,凝神丹一下,杜如风眼眸中的戾气与红雾便慢慢褪下,曲陵南再运天心功法,以清明之气顺起丹田,杜如风不断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下,过了一会,眼睛再度睁开,那红雾已褪得干干净净。   可他眼神仍旧迷茫困顿,曲陵南大为不耐,一把板正他的脸道:“我不管你现下是否心魔仍在,是否神智清明,你都给我听清楚了,欲修仙道,先尽人道,你不修人道,不定静心,哪怕夹了一百个名号撑死了也登不了仙。不是杜如风又如何?不是张三李四又如何?你心在这呢跳着呢!”她狠命一击杜如风胸口,杜如风被击得痛哼一声。   “疼不疼?”曲陵南骂,“他娘的疼不疼?”   杜如风捂住胸口,慢慢点头。   “会疼就对了,你就在这懂吗?你管自己是谁,你就是谁,你不管自己是谁,你也是你。”曲陵南愤愤骂,“傻子,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能钻牛角尖的。”   杜如风看着她,忽而笑了,他哑声问:“对不住,献丑了。”   “得了吧,别再出丑就成。”曲陵南不耐烦管他,正想拍屁股走了,忽而琼花下传来一阵野兽咆哮。   曲陵南扬起眉毛,转身一看,这荒宅不知何时已飞到尽头,一柴扉小门内,传来野兽挠门狂吼之声。   一个声音自门扉内传出,若隐若现,飘渺不定:“真可惜啊,这玄阴阵一环三套,套套皆有幻象,幻象皆有不同,自来能连闯三关者寥寥无几,毫发无损。你这同伴明明心魔反噬,不死亦狂,偏偏他运气好得不得了,得以与你同行,竟能在此斩除心魔,反增机缘。什么时候四大门派中的年轻女娃中,竟也出了这般厉害的角色?”   曲陵南抛着小火球,边玩边道:“你夸我啊,夸我麻烦你说得明白点,不然我猜不到。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错,你要不要出来跟我打一架,我保证你会更觉得我不错。”   “呵呵,年纪大了,动不动舞刀弄枪不文雅,不若这样,你们先与我的看门狗玩玩,玩完了,咱们再说。” ☆、第 84 章   八十四   只听得野兽的咆哮声一声响彻一声,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墙都被撞飞,烟尘滚滚中,一只长鼻长角,遍体青绿,身躯庞大,似牛非牛的怪物冲了出来。它眼睛血红,低头刨地,头顶尖角对着曲陵南,不住吼叫,随即摇头晃脑狂扑而来。   曲陵南一个纵云梯轻巧踏上半空,左手一个火球丢了过去,正中此怪物头颅。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可那火球却仅仅在怪物脑门上打了个转,跌落下地,竟然烧不伤它分毫。那怪物吃痛嚎叫,随即足下一蹬,竟能一跃而起,冲曲陵南直直撞了过来。   这下冲劲十足,便是石头山也得给它撞出个大洞来。曲陵南脚下狂奔,那怪物半空中竟然也能灵活辗转,跟着左右腾挪。曲陵南到底没正经学过飞行术,孚琛一直以来亦偷工减料不肯给她配飞行器,这等半空中较量,不出片刻便分出高下。“纵云梯”使得再精妙,那也只是上蹿下跳的本事,而非真个在空中疾驰飞翔,况“纵云梯”只以真气为念,踏虚空以为阶,一跃之下必定下落,非得再跳两下才能又上升。   曲陵南此刻便这般起起伏伏跳来跳去,可那怪物虽身躯庞大,却也能跟着起起伏伏追了上来,且蹄下宛若安了四个风火轮,速度非但不减,反而越来越快。曲陵南回头一瞥,却见那长鼻红目险些便要追到屁股后头。她心中诧异,正寻思这是什么凶兽,竟能长得如此铜墙铁壁,却偏又动作灵活。她这里微微一出神,身后立即传来一阵尖利痛感,侧身一避,却见两条长长的角竟然自头顶穿过。原来这怪物不仅跑起来快,头上的角竟然能伸缩自如。曲陵南右手持虚空剑反身一劈,只听哐当数响,声如金石相击,涵虚真君亲授的虚空剑诀,竟然劈不下它的半只角。   而就在此时,那怪物已头一偏一撩,长角妄图顶穿她的身子斜挑而过。曲陵南一惊,忙仰天而倒,脚下纵云梯连连踩空,自半空中直直跌落,就在要碰到地面之时,却被一人拦腰抱住,打了个转稳稳落地,她转头一看,却见杜如风神色凛然,放开她道:“此乃塬凫,上古凶兽,不可小觑。”   曲陵南心道我便是想小觑也得有本事瞧不起,这玩意笨重如山,却偏偏动起来轻灵如禽,怪不得叫塬凫,敢情其先祖乃牛与禽之混种?   她这里胡思乱想,那边杜如风左掌一推,一股强劲寒气运了过去,冰渣四溅,竟然硬生生挡住塬凫扑过来的庞大身躯。他右掌抡圆画圈,不出片刻,一柄金色长戟赫然出现,杜如风手持长戟平平运出,长戟破空而去,直直刺入那塬凫双角之间,然而却刺不入分毫。杜如风大喝一声,浑身灵力激发出去,那长戟又刺入一分。   “咦,居然是变异冰灵根,怪不得。”半空中,隐约又传来才刚那人的声音。   曲陵南浑身一震,闭目运息,神识全力放出,骤然间睁开双目,手探入储物袋,抓起几个玉瓶往杜如风怀里一塞,道:“杜师兄,你多挡一会。”   杜如风脸色已不好看,他咬牙道:“你要作甚?”   “我去抓养狗的那个!”   她话音刚落,身形已快如闪电窜了出去,她将体内四肢八骸中的气息全调出来,左手一伸,一柄火光四溢的长剑跃然手上,她瞄准神识所感之方,一剑劈下,整个荒院突然天地色变,轰隆声不绝于耳。那地上的塬凫似察觉危险,愈发焦躁不安,拼命挣扎,将地底刨出深坑,然却被杜如风全力以赴的冰系功法冻住,一时不得脱身。只是这怪物力大无穷,杜如风却只是金丹未成修为,能勉力支撑这会,已是拼了命。随着这怪物的挣扎,那封冻冰层哗啦碎裂,再多片刻,杜如风定当支撑不住。   曲陵南双手持剑,又一个飞跃,全力下劈,她此时心静空明,眼中已瞧不见这荒院种种,无所来无所去,目之所及,唯有眼前这处被劈开裂缝的阵法。它似乎有生命般,于裂缝处颤抖疼痛,却又慢慢自我痊愈,然世间万物皆有阴阳双面,相生相长,有死有生,这阵法既然依活物缘由,便需遵五行运作,遵天地之序。曲陵南再凝神感知,几乎连这阵法之呼吸吐纳皆能接收于心。她手中利剑慢慢移动,忽而再度哄的一声燃起三昧真火,火光四溢之中,曲陵南跃至半空,双手握紧剑柄,狠狠插入一处。   霎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四下似乎传来无数尖叫嚎哭,宛若无数厉鬼冤魂纷纷得以逃匿囚困之境,又宛若无数山体倒塌洪流倾泻得以吞噬万物生灵。然在这一切动荡当中,曲陵南始终低垂双目,紧紧握住剑柄,体内那古怪的炙热之息游走不息,源源不断灌入那柄虚空剑中。她瞧不见剑体之上金光四射,剑没之处火海一片,蔓延无数,顷刻间将这整个阵中有阵,幻中有真的阵法烧个干干净净。   火焰翻卷之中,曲陵南却奇怪地见到一个女子,确切地说,是在火光中她又见着之前所见那张女子画卷。那长得与自己娘亲相似的女子赤足踏着火翩然而走,所过之处,火焰化作朵朵莲花。她忽而回头一笑,神采飞扬,根本与她娘亲判若俩人,倒有些像自己平素里没心没肺,无知无畏的模样。最古怪的,是那女子竟然伸出拳头,冲自己晃了晃,随即嘻嘻一笑,调皮得紧。   曲陵南愣怔了下,忽而察觉那女子无比熟悉,熟悉到好似多年来便长在自己体内一般。她迟疑着松开一只手,也冲那女子晃了晃拳头,忽而一股巨大的力量反扑而来,她一下被冲出这虚妄之境,重重跌落到地上。   火光消散,触目是泥土青草的芬芳,触手是松软的土壤。曲陵南一下跳了起来,发觉自己竟然入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处所。   不远处一所草庐被轰掉了半边,然草庐前灵泉叮咚,灵草杂生,一个总角孩童坐在灵泉前蹬水玩,一边蹬水,一边抓着一个东西时不时按到水里去。   曲陵南微眯双目,忽而发现,那孩童揪着的是一个人的头发,他玩儿似的将那人淹入水中,又将之提了上来,似乎非常好玩。   不远处,一头巨大的野兽也在低头喝水,曲陵南定睛一看,竟然是适才那头差点害她与杜如风丧命的凶兽,叫什么来着,对,它叫塬凫。   可此刻的塬凫哪有适才半分凶狠,温顺犹如家养畜生,舔着泉水还能满足到眯起双目,时不时憨态可掬地晃晃头顶两个长角。   不远处,杜如风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曲陵南忙跑过去扶起他,以灵力一探,却发觉他灵力损耗过大,此刻身体进入龟息。   曲陵南无法可想,只得将他放好,想了想,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件道袍折好给他垫了做枕头。她托着下颌想了想,又在杜如风胸口摸了摸,摸出一个玉瓶,正是适才她胡乱塞给杜如风的凝神丹。   曲陵南撬开他的嘴塞入一个,随后也不管了,放着他躺好。这才站起,手一伸,虚空剑又现出,慢吞吞朝那凶手塬凫走出。   塬凫见她走近,竟然胆小如鼠,吓得瞪大牛眼退后几步,诺大一只凶兽,可此刻却发出微弱的咩咩声。   曲陵南骂了一句,道:“你长得像牛,怎的学羊?”   塬凫迟疑了一下,竟如听懂人语,又讨好地发出一声“咩”。   曲陵南这下想割它的肉烧烧看的念头都没了。她转头,发现那孩童正好奇地打量她,曲陵南冲他点了点下颌,道:“看啥啊你?”   “你想吃阿福啊?”孩童问。   “不能吗?”   孩童一下松开那人的头发,跳起来道:“能啊,我怎的从未想过。来来,跟本尊说说,你待如何吃?”   名为阿福的凶兽吓得倒退几步,孩童一瞪眼道:“怕什么,你这么多肉,吃点怎么啦?”   阿福立即不动了,可眼眸中泫极欲泣。   “看看,”曲陵南舔舔嘴唇道,“这玩意成精了吧?听懂了哟。”   孩童得意道:“那是,阿福在此间一千余年,早学会听人话了,我教的。”   曲陵南拍拍阿福的身子,入手坚硬如铁,她不满地道:“这么硬,定然不好吃。你有一千多年的空闲叫它听话,怎不将之弄得滑嫩松软,吃起来也好多了。”   孩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没想它能吃嘛。”   “算了,”曲陵南摆摆手道,“我也不是特别饿。”   孩童热心地道:“不然我们玩点别的?”   “不想,”曲陵南问,“刚刚在那个阵里装神弄鬼的,是你么?”   孩童立即摇头道:“那绝不是我。”   “那是谁?”曲陵南问。   “是清河啊,”孩童高高兴兴道。   曲陵南皱眉问:“清河道人?”   “对啊 。”孩童笑着道:“他就在那。”   曲陵南转过头,却见被轰掉半边的茅草屋,有一片裂开的铜镜。   “清河造阵法的本事强,可他本身修为低,这不,阵法一被人破了,他就会被反噬得很惨。”孩童笑嘻嘻地道,“他现下是没法与你说了,元神受损,没个一两百年修不回来,可我觉着他这回倒送了件好玩的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你啊。”孩童看着她,笑得天真烂漫,“我瞧你可比之前的耐玩多了。希望别那么快被我玩死。”   他指着那被丢在泉水里的人,道:“这个女子玩了三天就不成了,还道什么名门弟子。真扫兴。”   曲陵南瞥了眼,忽而觉得那女子挺眼熟,再一看,居然是云晓梦。   “别看她了,我觉着你挺好。”   “啊,多谢啊。”曲陵南不耐地道,“我却瞧着你挺烦。”   “为啥?”   “罗里吧嗦半日,还没报上名号啥的。”曲陵南奇怪地问,“要打架不都先这样么?” ☆、第 85 章     八十五   那孩童瞧着她,目光亮晶晶地道:“你是说打架?我跟你打架?”   “为啥不打?”曲陵南皱眉道,“难不成让我坐着等你把云晓梦的尸首玩残了再来玩死我?你傻我都不傻。来吧,是你一个人上还是你跟你那头叫阿福的玩意一块上?”   她手一伸,虚空剑噌的一声现在掌中。   孩童盯着她手里的剑,宛若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兴致勃勃问:“你要用这个砍我?”   “不成么?”   孩童笑嘻嘻地道:“行啊,你试试。”   曲陵南毫不客气,举剑当头就劈。   然而剑锋在距那孩童三寸远之处,却停下,并非被什么防御法器阻挡,而是这柄剑突然就停下,仿佛它自己具备意识,不愿往下前进哪怕一寸。   曲陵南自习虚空剑诀以来,剑意略有小成,剑便出具形制,剑意领悟得越深,则掌中剑愈发锋锐,虽不似裴明所习的“北游剑诀”般开山劈海,气势恢宏,然“虚空剑诀”虚实相间,如真如幻,自有其妙用。   似这般古怪情形,当真闻所未闻。   孩童笑嘻嘻地瞧着她,道:“继续呀。就这点力气,没吃饭么?”   曲陵南挑了挑眉头,灵力一运,虚空剑幻化出几百柄小剑,突如其来嗖嗖飞去,孩童兴高采烈,挥舞双手,袖子晃来晃去,只见那几百柄小剑都骤然失了准头,在空中乱七八糟乱飞一起,孩童手下不停,那飞剑皆如玩具一般,被他指挥得漫天飞舞。随后,他肥短手指一挑一拍,飞剑全部齐刷刷掉转方向,自四面八方对准曲陵南。   “去。”   所有飞剑皆刺往曲陵南,曲陵南却微微一笑,手中变换法诀,那飞向她的飞剑骤然间皆没了踪影,她蹬腿一跃一掷,长剑破空而出,朝孩童迎面刺去,这才是实剑。那孩童脸色微变,忙抬手一避,剑意锐利,嗤的一声刺破他袖袍。孩童瞪大眼睛,伸出指尖一点长剑,那长剑再度犹若长了灵性听命于他一般,于半空中堪堪停下。孩童手指一转,长剑瞬间倒转方位,冲曲陵南飞了过去。   曲陵南纵身跃起,避开剑气,孩童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这么多年可不曾有人进来后还能伤我分毫。小女娃,你不错,我们再来!”   曲陵南踏着纵云梯回旋落地,摇头道:“不公道。不玩。”   “为何?”孩童急道,“我分明对你手下留情许多。”   曲陵南四下看了看,淡淡地道:“这里整个地方都是你的,连我所使的兵刃都跟活过来一般听命于你,跟你在这打架,必输无疑,有甚趣味可言。”   “那我也没办法,”孩童得意洋洋地道,“这秘境乃本尊所创,其中万物生灵皆本尊所养,本尊就是主宰此处的大能之神,漫说你以剑意幻化而成的法器,便是修士千锤百炼的上品仙器,在本尊面前,亦不过柴火棒铁锈刀……”   “要出了这里呢?”   孩童一愣,随即骂:“本尊还未讲完,你个丫头片子作甚打断我?”   “我不过寻常问一下,”曲陵南睁大眼睛看他,“你在这里纵使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又如何?若出了这里呢?你还能有这么大能耐?”   孩童神色有些不自然,冷哼一声道:“就算出了这,本尊亦能令那些仙器法器通通变成寻常刀枪。”   “是吗?”曲陵南认真指出道,“可就在刚刚我划破了你的衣袖。”   孩童脸色一变。   “你的衣袖可撕破,你便不是无懈可击。”曲陵南微微一笑,手一张,一柄新的虚空剑现出掌中。她运起隐匿于经脉中的那道古怪气息,嘭的一声,剑身通体发光,燃起熊熊的三昧真火,火光炙热耀目,令人不敢正视。   那孩童盯着她,脸色忽然变得格外古怪,似乎咬牙切齿,似乎又有些恐惧和愤怒,不甘与怨恨。他大吼一声,双手握拳,朝前一击,砰的巨响声过,一团紫色雷电凭空而生。   曲陵南横剑一挡,那雷电直直劈在剑身上,激起火光四溢,巨大的冲击力令她连连倒退,曲陵南咬牙抵挡,灵力运至剑上,火光大盛,竟吞噬了那闪电。曲陵南浑身震得剧痛无比,五脏六腑宛若移位,经脉险些倒转,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已涌到喉咙口。   那孩童一张稚嫩的脸上尽是杀意,他平平飞上半空,双手一轮,双掌轮番击出,爆裂声不绝于耳,紫色闪电轮番打了过来。   曲陵南轻叱一声,翻跃腾挪,避开那些闪电,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虚空剑左劈右劈,将那闪电劈得七零八落。那孩童越发愤怒,手掌一伸一抓,曲陵南手中的剑再次蠢蠢欲动,竟欲脱掌而去。曲陵南拼命运灵力与这股古怪的力量相抗衡,却不料吸力越来越大,不出片刻,那剑终究脱手飞去。   孩童脸上现出残忍的微笑,胖乎乎的手掌五指紧握,试图将那柄剑掌控手中。就在此时,曲陵南运起天心功法,调动全部神识,手掌伸出,学左律那般隔空抓租剑柄,用力一刺,孩童脸色大变,那虚空剑直直刺入他的身子,穿胸而过,三昧真火迅速将之吞入火焰之中,孩童身躯宛若融化的蜡烛一般竟能滴出水来。   看起来这古怪的孩童像被火烧了,可曲陵南直觉有什么不对。她忽而神情一凛,左手虚剑往身后左侧想也不想便刺出,却不料一下刺空。   就在此时,她脖子一紧,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提了起来,耳边听得那孩童诡异地笑声道:“我早跟你说了,这里一切都是我的。你怎么可能在此杀得了我?怎么可能!”   她呼吸急促,挣扎起来,却被那孩童半空飞着越提越高,他掐着曲陵南的脖子带到那处灵泉之处,曲陵南往下一看,只见云晓梦原本貌美如花一张脸被水流泡得浮肿苍白。   “三昧真火?天心功法?哼,那又如何?青玄功法再度现世本尊也毫不畏惧,就凭你?就凭你想破了本尊开辟的泾川秘境?做梦!”   他狠狠卡住曲陵南的脖子,慢慢将她转了个头,对准自己一张笑得恶毒的孩童脸,一字一句道:“今非昔比了,蠢妇,想再让本尊做奴才,除非玄武大陆江海倒流,上古大神重开天地!”   曲陵南被他掐得双腿使劲蹬,两眼发黑。她暗暗将手伸入怀中,想摸个把件孚琛给的东西挡一挡,可仓卒之际,她的手尚未接近储物袋,整个储物袋便自动远远飞开,孩童笑嘻嘻地道:“想摸法宝?可惜本尊不乐意带你玩儿了,有什么法宝,等你魂飞魄散后本尊再慢慢替你玩吧。”   曲陵南咬着牙,却摸到脖子上的玉牌,她忽而想起,这是孚琛给她戴上的玩意,当初言道,上面分有他一丝神识,若有危险,只管捏碎便是,师傅便会赶来。   只怕师傅用传送法阵亦来不及救命了,不过,或许可以来替她收尸。   还有杜如风在这,自己若死了,总不能让他也陪着死。   她一边想,一边用仅剩的力气捏碎那块玉牌。   一丝蓝色光点飘上天空,曲陵南莫名其妙仰望蓝天,她想若无这个凶狠的童子,其实这地方也不赖。   挺美的一处所在。   若能与师傅来这闭关修炼,也不错。   可惜了。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忽远忽近的微弱声:“住手,不能杀她。”   孩童一愣,反而收紧手指,怒道:“妇人之仁,滚!”   “不能杀。”   “去你妈的,老子在自己地盘,爱杀谁杀谁。”   “谁都能杀,唯独她不行。”   “老子谁都不爱杀,唯独想杀她!”   “青攰,你莫要这般偏执……”   “住口!本尊不叫这个名字,本尊乃上天下地独一无二唯我独尊的……”   “你便是青攰,再多一万年,你亦是青攰。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便永生永世出不得此处……”   “你怎知她是?你怎知你没错?”   “若不是她,如何能破我的三生三世阵?如何能令你骤然间痛下杀手?青攰,不要自欺欺人。”   “啊!!!”孩童大吼起来,声音中尽是痛苦和愤怒。他手一扬,曲陵南重重被他丢到灵泉中,嘭的一声溅起水花无数。她睁开眼,云晓梦那张死人脸顿时近在咫尺。曲陵南推开她,爬出灵泉,一抹脸上的水珠,却见那倒掉半边的茅屋那,裂开的八卦镜发出炫目的光芒,光芒中,一个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依稀能见相貌英俊,剑眉星目。   那男子看着她,目光柔和,却又有压抑着的,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我记错了么?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男子失魂落魄地喃喃地道,“千年来我画了你无数画像,我以为我将你记得很牢,却原来还是我记错?” ☆、第 86 章   八十六   那男子于光晕中朝曲陵南伸出手,似是欢喜,又似落寞,举起的手于半空中停下半日,又慢慢垂下,他悲哀地道:“你不记得?”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睁大眼,道:“我合该记着?”   “不,”那男子无奈而痛苦,摇头道,“你无需记着,自来都是我记得你,而非你记得我。”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皱眉道,“你既明白这道理,却为何如此悲伤?”   男子缓缓道:“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   孩童在一旁讥讽道:“所以说你贱,为这蠢妇殚精竭思,鞠躬尽瘁,她却连你是谁皆不记得,清河,一切困苦艰辛皆是你自找。”   男子脸色变得很差,身形微微摇晃,虚弱得就要融入那光芒之中。   曲陵南抬起眼皮,冷冷瞥了那孩童一样,道:“他贱不贱干你何事?”   孩童微滞,随即反唇相讥道:“无关,本尊瞧他不顺眼不成么?”   曲陵南点头道:“原来如此,只不过脑子是他自己个的,记性也是他自己个的,他爱记得谁便记得谁,至于旁人记不记得他,可与他无关,更与你无关。”   孩童怒道:“蠢妇,莫要以为你今时今日还能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话音刚落,手一张,一道紫色闪电便劈了过去。曲陵南侧身一避,手一张,一个三昧真火火球也冲他迎面丢去。   孩童袖子一卷,想将火球直接挥灭,却不料三昧真火岂是那么好灭,顷刻间便燃烧袖袍,孩童哇哇大叫,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算扑灭火焰,他气急败坏跃上半空,五指成爪当面抓来,嘴里骂道:“小娘皮,老子今日若不将你拿下,老子就跟你姓!”   “那是不可以的,”曲陵南一边跟他过招,一边纠正他,“你跟我非亲非故,又不是一个师门,怎可私下改姓氏?那会乱套的。”   孩童怒道:“老子先宰了你再说!”   曲陵南手下不同,忙里抽空道:“你不能宰我,那位道兄说了,你宰了我有麻烦。”   他二人瞬间在空中噼里啪啦过了数十招,火光霹雳闪电卷云满天乱窜,然终究雷声大雨点小,那孩童没下杀招,曲陵南亦没跟他拼命,两人倒好似较量手下功夫一般,并不以性命相搏。打了好一会,曲陵南大叫:“停,不打了。”   孩童住了手,挥了挥拳头道:“怎的,认输了?”   “不对,”曲陵南皱眉道,“为何我越打越觉着,我似乎以前跟你打过架?”   那孩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怒道:“放屁,谁认得你!”   一旁那光晕中的男子却又惊又喜,失声问:“你,你记得我们了么?”   曲陵南偏头思索,很快摇头道:“不记得。”   男子脸色黯淡。   “我觉着你说的不对,”曲陵南认真道,“你老问我记不记得你,意思便是我当从前见过你,这才有记得与否一说,对吧?可我敢打包票,自我出生到现下,我从未见过你,见都未见过,自然不记得,无所谓记得,又何来忘记?”   她看着那个男人虚弱的光影,微微一笑道:“执念一起,不知所已,不知所终,道兄,你再看,我可是你记得那人?”   那男子怅然看着她,摇摇头,却又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赞同抑或反对,他脸上似哭似笑,苦乐交替,却又终究化作平静祥和。他轻声道:“是你,却又不是你。”   “我便是我。”曲陵南淡淡地道,“无论你念着谁,”她转头看那孩童,“抑或你恨谁,皆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她手一张,一簇火焰静静跳动在掌心,那火焰芯处以往是纯净的蓝,然此刻看来,却带了轻微的青色,像包含了一小颗绿色的种子一般。她凝视这簇火焰,只觉内心平和安详,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令她身心舒展。在这一刻,她忽而觉着脚踏实地,头顶蓝天的,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呼吸蹦跶的,是切切实实的人生。   姓什么,入谁的门派,做谁的弟子,这些身份便如一层层包裹在种子外头的苞衣,剥开来,内里的芯仍然是自己。   她想了想,坦然道:“对了,初次见面,我姓曲,我叫曲陵南。”   那男子愣怔看她,随即,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他的身影越发淡化,在快融入光晕之时,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幸会,在下泾川清河。”   最后一道光慢慢收入那开裂的八卦镜中,镜子随即流光溢彩,又再慢慢暗哑下去,终究沉寂不可得。   曲陵南明白,这位叫清河的男子先前被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火剑劈开三生三世阵,已然伤了元神,才刚又恐她遭那叫青攰的孩童所害,强行化形,已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此刻应当是元神藏匿镜中疗养生息。   只是不知那八卦镜为何物,竟能纳入受损元神。   “此镜乃上古大神开天辟地,取自天界陨落的七彩灵石炼制而成,照之小能现三生三世人心纤毫,大窥八荒天地五界十方。”孩童手一伸,那面八卦镜便飞入他手中。他仔细地擦了擦,然后藏入怀中,看着曲陵南道,“清河不是人。他乃是此镜之器灵,自他修得具形后,便将此镜化为阵法。”   曲陵南点头道:“原来刚刚险些要了我们命的那一套一套的阵法自此而来。清河却原来是器灵,我还以为是有修为的前辈。”   “怎的,你瞧不起器灵?”那孩童瞬间横眉冷对,身后紫云翻涌,似乎一言不合便又要动手,“上古神器之器灵,较之一般修士,可尊贵得多!”   曲陵南皱眉道:“是么?那岂不是做人还不如做器灵。”   “凡人苟且偷生,蝼蚁一般,朝不保夕,便是有心修炼,却又多道心不坚,半途夭折,如何能与器灵相提并论?”孩童傲慢地道。   “既如此,为何器灵又要修成人的模样?”曲陵南好奇地问。   孩童被噎住,冷哼一声。   陵南不再理会他,俯下身将云晓梦自水中拎起,丢到草地上,拍了拍她的脸颊,又用神识一扫,不满道:“她元神未散,丹田未毁,不过闭息罢了。你作甚说她被你玩死了?”   孩童冷冷道:“没死么?那老子让阿福来踩上两脚好了。”   曲陵南偏头看他,随后问:“是不是我越加阻挠,你便越要弄死她?”   青攰点头道:“没错,本尊便是要与你过不去。”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那你弄死她吧,我早瞧这娘们不顺眼了。”   青攰手伸出,轻轻一捏,云晓梦的胳膊咔嚓一声被捏断。   幸得她此刻闭息,否则这等疼痛非常人能忍。   青攰面带微笑,又连捏数下,云晓梦四肢骨头瞬间俱断。   他手一掐紧,云晓梦被整个卡住喉咙吊了起来,他瞧着曲陵南轻笑道:“真看她不顺眼?本尊可是瞬间就要捏死她哦。”   曲陵南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青攰隐隐现出怒色,手收紧,云晓梦整个脸都涨的通红。   “你其实蛮好说话。”曲陵南抱臂欣赏他掐死云晓梦,“我烦这娘们很久了,可她仗着大赤城弟子身份,我一直不能亲自动手宰她。偏劳你了,继续。”   青攰脸色一变,瞬间像丢掉一件脏东西似的将云晓梦远远抛开。   “不玩了?”曲陵南没什么兴致地道,“不玩的话,就跟我说说怎么把咱们俩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你在这呆了千年,我可没兴趣陪你再呆千年。”   青攰眼珠子一转,忽而笑道:“要出去不难,只是需你辛苦些。”   “怎么说。”   青攰召来低眉顺目的凶兽阿福,一跃而上,晃晃悠悠地道:“你且随本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师傅会过几章在紧要关头才粗来。 ☆、第 87 章   八十七   一路走来,曲陵南忽而有些咂舌。   照青攰的说法,此秘境乃他所创,说得便好似刀削斧劈一般简单,然一路行来,她才发现,此处既有山光明媚,又有鸟语花香,开阔处也有江川平挹,曲折初亦有幽阒辽夐。曲陵南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这些归置蕴藉了多少诗画之意,她只觉每一处都好看,而每一处的好看,又多说不上来。   她此前呆过的地方有限,其中琼华派已然是仙境妙胜,然即便是胸无点墨如曲陵南,也觉着兴许自己门派,也比不上这泾川秘境。   她径直打量青攰的眼神不禁存了疑惑,瞧这孩童身貌,举止言谈动不动老子本尊的,难不成随意造个秘境也能造得这么好看?   一切有情,皆由心生,若心中无沟壑,岂能随手造美景?   曲陵南忽而想起,青攰自己也困在秘境中不得而出。   他虽在此间翻云覆雨无甚难事,然若真个随心所欲,又怎会受困其中?   想到此处,曲陵南禁不住笑了。   青攰甚为敏锐,立即问:“笑什么笑?”   曲陵南无所谓地道:“想笑便笑。”   “无缘无故发笑,真乃蠢妇。”青攰嗤之以鼻,“便是过了千年,你亦是蠢不可及。”   “你这话说得真怪,”曲陵南皱眉问,“难不成你想笑之时,还得去考据论证笑得合理否?”   青攰一愣,随即挺起胸脯道:“反正本尊绝不会无故傻笑。”   “哦,”曲陵南点头道,“可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为何而笑,你又怎知我笑得有无缘故?你什么都不知,却直言我蠢,我觉着你比我蠢多了。”   青攰大怒,反手一个霹雳砸过来。   曲陵南跳起避开,地上轰的一声砸开一个大坑。   “咦。”曲陵南跳入坑中,蹲下来仔细瞧。   “喂,你跳里头作甚?”青攰怒道。   “有古怪。”曲陵南头也不抬,道,“这下头的岩层似乎与上面的不同。”   青攰闭上嘴。   曲陵南伸手摸那坑底灰色碎石下露出浅绿色条纹的岩层,忽而一股清凉之气沁入肌肤,浑身都禁不住打了激灵,有说不出的舒适受用。   “这是灵石?”曲陵南迟疑着,抬头道,“喂,你身上可有灵石,丢一块来我确认下。”   青攰跳下阿福的背,站在坑口,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不贪你的钱,我原来储物袋里头就有好些呢,要不是你给扔了,我哪用得着问你要,赶紧的,”曲陵南皱眉不耐道,“小气作甚啊你?”   青攰背着手,盯着她,不情不愿地道:“不用了。”   “啊?”曲陵南怒道,“你是不用出去不晓得灵石多有用是吧?我告诉你,出个门买啥都得花灵石,这下面要真是灵石,可是好大一块呢,挖出来咱们一五一十分了,日后出了这秘境也有个花销。”   青攰扭过头,不耐地道:“这下面有大灵脉一条,蔓延整个泾川秘境,灵脉上生灵石矿,灵气精纯,结存万年,岂是好大一块,而是连绵起伏,好大一片。真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挖什么挖,挖得了么你。”   曲陵南呆了呆,问:“也就是说,我脚下踩着的,都是灵石?”   青攰不耐烦理会她,转身吆喝了阿福一身,又跳上。   “等等啊,”曲陵南跳出坑底,叫道,“我一人定是无法挖得许多,我把我琼华兄弟姊妹们都喊来,那不是能挖的许多?”   青攰冷笑道:“想得美,此间有封境秘法,岂是想入便入?”   “我怎的就能进来?”   “那是因你是你,蠢!”青攰转头骂道,“你以为等闲人能摸得到这灵脉?灵脉之上,皆是阵法,又有当日化神期修士以大神通力加持的禁制,若不是你,便是元婴大能,强行挖凿亦会被禁制所伤。过了千年,你怎的蠢成这副模样,真是气死本尊了。”   “你那么多灵石,挖几块怎么啦?”   她话音刚落,却听见阿福惶恐地咩了一声。   “它干嘛?”曲陵南问。   “它怕啊,”青攰漫不经心道,“人心不足高,贪婪无边界。你今日挖一块,明日必然思忖怎生再多挖些,后日必会炼制法器等物专为挖灵矿而来。你手头有钱,必定要挥霍显摆,惹人注目,不出多久,整个玄武修都定会晓得此秘境有大片灵矿,无数珍宝。利欲熏心之下,众修士定然要想方设法进到这来,挖矿宰兽,盗宝移泉,干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等事,不出百年,哪还有它悠闲吃草的地方?怕是连它自己都得成为旁人的炼器宝材。”   曲陵南愣愣地站住了。   阿福可怜巴巴地瞥了她一眼,又咩了一声。   “阿福活了成千上万年,这等事不知看过多少,人心难足,欲壑难填,成仙成魔不过一体两面,端看谁更不要脸罢了。”   曲陵南想了想道:“那我不挖灵石了。”   青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随你。”   “阿福,别担心啊,”曲陵南道,“我本就少花钱,师傅给的都花不完,不会动你们这的东西。”   阿福高兴地咩了一声。   “不动?”青攰冷哼道,“那不过是你尚未见到令你动心的玩意罢了。作甚说得好听,过了千年,你仍与当初一般造作虚伪。”   曲陵南疑惑了片刻,追上问:“你总说过了千年我如何如何,你到底啥意思?难不成你也似那个镜子里的清河一般,以为我是旁人么?”   “老子也乐意你不是旁人,这样老子就能立即宰了你!”青攰怒道,“你若不是那个人,怎会连破三生三世阵?怎会入泾川秘境而毫发无损?怎能在秘境与本尊动手竟得催动三味真火?你若不是那个人,灵脉禁制怎会为你打开?此间万物,连阿福在内,怎会对你心存眷顾?”   曲陵南被他连珠炮轰得莫名其妙,她定了定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未说那个人到底是谁?难不成我是他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若只投胎转世,老子顷刻便能灭了你!”青攰脸上掠过一丝恨意,转头道:“且随我到了地方,你自然知晓。”   他催动阿福朝前走去,曲陵南跟随其后,却见眼前忽而现出一片翠绿竹林,穿过竹林,一排屋子赫然现出。那屋子与之前她进三生三世阵第一关见到的房屋一模一样,五间开外,三进之深,白墙黑瓦,肃穆简朴。   “这不是幻境。”   青攰冷冷说了一声后,便跳下阿福的背,率先走入。曲陵南不作他想,跟着进到里面,发觉里头陈设却与先头幻境中所见大相径庭,桌椅板凳一应具无,那些珍贵到无可比拟的宝物俱都不见,只有庭院一株同样茂盛的丹桂开满花苞,甜香扑鼻。   内堂挂了无数女子画像,一颦一笑俱是醉人,仔细一瞧都是同个,便是长得像曲陵南记忆中的娘亲,仔细看又不是太像那个。   “清河画的,”青攰不耐地双手一扫,紫光一闪,挂的好好的画像顿时四下乱飞,“总画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死人相,真是晦气。”   他将画像丢得到处都是,然却不曾真正毁坏一幅。曲陵南瞧得兴起,翻起一幅,只见画中女子正颦眉凭栏,望着春花微微叹息,那神态栩栩如生,鬓发钗钿似乎颤巍巍会抖动一般。曲陵南眼前一花,只见那女子似乎动了起来,回头朝她一笑,洁白柔荑冲她微微招手。   曲陵南再一瞧,那女子又成画中人物一动不动了。她不由想起当日上琼华派,坐上涵虚真君的马车时,那车内亦悬了一幅自有天地的画,心中明白,当日那画中便是一个阵法,而清河来上古器灵,画中布阵法,当更是出神入化。她不想到得此处还要破阵,便卷上画幅,好好放到一边。   “可觉着熟悉?”青攰问。   “像我娘亲。”曲陵南老实答。   “什么娘亲!”青攰嗤之以鼻,“那就是你。”   曲陵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哪长这样,你什么眼神。”   青攰跳起来道:“我说是你便是你!”   “可我在此,她算是何人?”曲陵南振振有词道,“她便是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是我。”   她话音刚落,整个厅内刮起大风,将所有画像皆吹得飘了起来。   无数个像曲陵南又曲陵南的女人画像齐齐围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七月半快乐。 ☆、第 88 章   八十八   画中所有的女人,竟然动了起来,不仅动起来,还一个个神态各异,指着曲陵南品头论足。   “你当你谁,凭你也配与我等相提并论?”   “哪来的乡下丫头,忒也没规矩!”   “你想跟咱们姐妹有关系,咱们姐妹还不乐意待见你。”   “身没二两肉,又无半分温柔贤淑模样,就这等村野乡姑,也敢口出狂言?”   “修为低下,丹田空乏,身无长物,手无宝器,你仰仗什么这等有恃无恐?”   “仰仗什么?要叫我说,不过村妇的几分无知者无畏罢了。”   众女伸出春芽般细嫩手掩口笑得前俯后仰。青攰冷哼一声道:“听见没,千年前你已然是个蠢妇,千年后,连你的化身都这般瞧不起你。”   他目露刻薄恶毒之光,笑着对曲陵南道:“没想到哇,本尊一觉千年,你竟变得如此卑贱低微,不能杀你也是有好处,不然一个不小心命丧我手,岂不玷污了本尊的名头?”   他说罢仰天大笑,那数不尽的画像中女子也跟着一同咯咯娇笑个不停,曲陵南待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才皱眉困惑地问:“笑点在哪?”   “什么?”   “我不是乡下出来,我是从山里出来,这个说得不太准确,”曲陵南诚实地纠正她们,“但除此之外,我确实长得不胖,也不爱扭扭捏捏那等娘们做派,我诚然修为不高,丹田早年裂过补得乱糟糟,拜个师傅又抠门,至今没给样趁手的宝器仙器之类,你们都没说错,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把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实说出来,好笑的地方在哪?”   她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恍然道:“我明白了,你们定是活得太有空,整日无事可做,是以见到点新鲜事便要给自己找乐子。懂了,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继续。”   她静静地挽起袖子,伸了伸手掌,淡淡地道:“至于你,小孩,宰人与否,跟屈尊降贵这等事没关系,只有想宰和不想宰而已。你不能宰我,可我能宰了你,这就是咱们的区别。”   青攰气得嘴角抽动,手一张,整个大堂顿时风云翻涌,电闪雷鸣,他悬到半空,手掌一劈,一道巨大的闪电当空而至。   曲陵南手一划,空气中瞬间凝成一道透明防护墙,她再运灵力一吸一甩,整道闪电瞬间被甩到一旁,啪的一声巨响,地板被劈开深深一道鸿沟。   “奇怪,”曲陵南低头看自己的手,“好似我进来这里后功力大增?”   青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狰狞脸色,双手乱劈,数十道闪电噼啪而来,曲陵南一吸气,纵云梯嗖嗖几声踩至半空,数道闪电迎面而至,竟被她双手一拢,硬生生团成一团巨大的紫色电球,那电球噼啪作响,威力十足。曲陵南的脸在紫色电光中忽明忽暗,明灭不定,雪白一张脸竟显出三分诡异。她抬起头,目光幽深,忽而露齿一笑道:“原来不是功力大增,而是你打向我的玩意儿,忽而不愿伤我分毫,怎的这般古怪?”   青攰脸色大变,惶恐之间,竟不自觉倒退几步,曲陵南盯着他道:“这可如何是好?你不能杀我,现下连伤我都不成,小孩儿,你确定你在我跟前,是屈尊降贵?”   她话音一落,便毫不留情将手里的紫色电球朝青攰扔了过去,四下尖声大起,似乎连那些画像中的众位女子皆惊慌失措,哀嚎连连,青攰一张小脸在紫色闪电中尽显惊慌,他定定站着,似乎连躲闪都忘了如何躲闪,千钧一发之际,他慌忙回神,狼狈地往一旁翻滚,轰隆声中,整个大厅被轰塌一半有余,地面现出一个巨大的坑,紫光四溢,青攰脸色惨白,忽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曲陵南呆了呆,她以为这凶神恶煞般的刻薄孩童当返身跃起,跟自己拼命才对,哪晓得他怎么就如受尽委屈一般嚎啕大哭。只听他边哭边骂,仔细一辩,骂的尽是什么“卑鄙无耻”,“骗人入壑”,“当初明明说好了待我如上宾,却原来是御使我当奴仆”,“哄我签下什么劳什子同气连声约,却原来是束魂断神咒”,“若非如此,本尊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   ”等等叽里呱啦一大堆,好不委屈。   曲陵南最烦女人尖叫,孩童啼哭,听了不到一会便觉着脑子发胀,且青攰一哭,那四下画像的女子也跟着哭,整个大厅顿时哭声四起,嘈杂无状,只令人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才是。   曲陵南深吸一口气,大喝道:“都给我闭嘴!”   青攰一呆,竟有些畏缩,哭声小了许多。   “说,怎么出这里?”曲陵南忍耐地道,“少废话了,赶紧出去,你走你的,我还得跟我师兄去历练呢。”   青攰抽泣着嘀咕:“出去又如何?出去本尊还得听命于你,那老子不如呆在此处。”   “我为啥要你听命于我?”曲陵南不耐地道,“我有手有脚,做啥不能靠自己?做啥要带你这个负累?赶紧的,该说便说了,你憎恶我,我还厌烦你呢。”   青攰跳起骂:“本尊堂堂那啥,多少上仙大能为求本尊而不可得,你竟敢骂我是负累?”   “你不是负累是什么?”曲陵南斜睨他一眼,“动不动就要讨债似的打杀,我带着你我才是活腻了嫌麻烦不够多。”   “你你你……”   “少说些没用的,到底怎生出去?”曲陵南心头火起,一个火球劈过去,顿时烧掉一幅画像,只见嗖的一声,一颗浅蓝色晶莹剔透的光芒随即飞起,飘了几飘,随即消散于空中。   画像女子皆动容,个个往后一缩,曲陵南也不耐管,回头又问青攰:“说是不说?”   青攰神色古怪,过了一会才道:“你出去后,真个与我一刀两断?”   “我要说多少回你才能懂?”   “好吧,”青攰一抬手,画像们四下散开,只见中堂那露出一个硕大的符阵,符文金线绘就,流光溢彩,仿佛流动一般,青攰指着符阵中心道:“用你经脉中蕴藏的五灵之力,全力破了这个符阵,咱们就都可以出去了。”   “什么五灵之力?”   青攰淡淡一笑,道:“蠢妇,你这一世,是否每到生死关头,体内便有强大之气息支撑?你是否习同样的功法,旁人不过循序渐进,你却能出陈推新?”   曲陵南皱眉,想了想,忽而若有所感。   “三昧真火从何而来?”青攰问,“虚空剑何以能化实体?你习那什么天心功法,何以能隔空抓取,宛若探囊取物?”   “不是因为我心无旁骛,练功精纯么?”   青攰嗤笑道:“天下修士,心无旁骛练功精纯者多如蝼蚁,你凭什么能有奇效?旁人凭什么苦练无功?”   “太师傅道,因我道心坚固。”   “那都是瞎扯淡,”青攰笑嘻嘻道,“五灵之力乃天地至纯之气,能化五行,感八方,身负五灵之力,便是一个白痴,你教他修驳火术,他亦能练出三昧真火。”   曲陵南低头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自小便身负神力,比旁人敏捷灵活,我以为,因为我姓曲……”   “错了,”青攰凉凉地道,“是因为姓曲的一脉女子与你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曲陵南皱眉问。   青攰笑了笑道:“你想知道?破了泾川秘境,我都告诉你。”   曲陵南凝神运起经脉中那股与生俱来的古怪气息,少顷,一簇火芯纯绿的火焰跃然指尖。   青攰眉心一动,笑容不变道:“集中精神,朝阵眼处攻击。”   曲陵南手中的火焰越烧越大,顷刻间成一个火球,她抬起头,正要将火球推出。   “且慢!莫要听他的,陵南,莫要听他的!”曲陵南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细小的护航。   青攰脸色一变,一道紫色闪电瞬间劈往边上一幅画像。   曲陵南神色不变,顺手就将手中的火球丢向那道闪电。   轰隆声中,两人同时跃起,扑向那幅画像。    ☆、第 89 章   八十九   发出声音的画像夹在成百上千招魂幡一般的画像中,乍看之下与其他的一般无二,上面皆有妙笔生花的女修一名,花容月貌,巧笑嫣然,美目顾盼,此女子画的是独坐香榻,轻摇蒲扇,脚边一个青铜香炉,香烟缭绕,似梦似幻。只是此刻那画中女子合该从容出尘的面容变得狰狞而挣扎,她扑倒在榻前,双手扣住自己的喉咙,嗓音中发出嗬嗬作响的古怪之声,似乎身体内有什么怪物正要破体而出,而她却要竭尽所能,在怪物从咽喉爬出的那一刻掐死自己。   青攰踏空而去,面目冷酷,浑身灵力暴涨,围绕他身边顿时狂风大作、风起云涌,他居高临下,双手一推,一道粗壮的紫色闪电自掌中发出,直取那幅画像。画中女子睁大双目,自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喊声:“陵南救我!”   曲陵南想也不想,手下一连做了好几个法诀,一道透明墙凭空而起,堪堪横在那画像与闪电之中。只听得噼啪一声锐响,防护墙被一劈成两半,青攰冷哼一声,喝道:“曲陵南,你莫要不知好歹,本尊不能杀你,可未见得不能伤你!”   他左手一划,那道闪电喀嚓一声分成两边,一边卷上那幅画像,一边朝曲陵南面首处砸了过来。曲陵南一个后仰,于半空中鲤鱼打挺避过,纵身一跃,张开手臂甩出一根灰色长鞭,在画像被闪电劈中的瞬间,将画像卷入鞭中,手一收,整幅画顿时被拉了回来。   那灰色长鞭,真是孚琛所赠的灰色发带变幻而来。   曲陵南一招得手,立即施展纵云梯连退好几步,单手一举,虚空剑出手刷刷连过数招,劈得青攰左闪右避。青攰大怒,手臂抡圆,一个巨大闪电球于双臂间隐隐出现,夹杂着飓风呼啸,越卷越大,几可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抬起头,面色狰狞,大吼一声将那闪电球掷出,顿时风云飘摇,整座大厅都摧古拉朽,所过之处纷纷倒坍。   “快躲开!他疯了,他要毁了这里,顺道拉你我陪葬!”曲陵南手中的画卷尖声道。   曲陵南心底却浮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此时此刻,青攰释放出来的气息对她而言异常亲和,那原本毁天灭地的忿恨与怨怒,可到了她跟前,却成为难以言状的熟知。   她对画像之语充耳不闻,不躲不闪,反而飞了过去,迎面而上。   曲陵南甚至也没用到纵云梯,她只是身随心动,平平飘起,双手一摊,五灵之力顿时充盈其中,霎时间,她整个身体都浮上点点金色光芒,那光芒渐渐汇聚,将她全身笼罩起来,仔细一瞧,那光芒外在若火焰闪烁,内里却是一层宛若千年碧潭一般,沉寂而静谧,祥和又冰凉。   曲陵南闭上眼,飓风瞬间将她吞噬其中,霹雳劈到身上,宛若要将皮肉片片卷飞,皮开肉绽。然而在这等剧痛之中,却有一种力量自心底扩展自全身,在她身外结成透明的一层厚厚防护膜,仿佛罩入一个量身定做的四象归土盏一般,又比真正的四象归土盏更坚韧,更伸展自如。   她忽而深吸一口气,那绿色光芒愈来愈强,将紫色闪电通通纳入其内,随后眼睛睁开,直直看向青攰,手一松,所有的紫色光化作漫天遍野的利箭骤然外射。青攰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想要抵挡,却怎生抵挡得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被利箭当胸穿过,直直往后摔倒,落到地上,脸色惨白,目光怨毒,想说什么,一张嘴,却呕出一大口鲜血。   曲陵南回过神来,浑身的绿色火光偃旗息鼓,荡然无存。她稳稳落到地面上,惊诧地看自己双手,白嫩修长,哪还能瞧出半分异常?   在看那边,青攰哆嗦着爬起来却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把画烧了,把画烧了!”那卷轴又在叫嚷不休。   曲陵南唰的一声展开卷轴,却见里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换了个面貌,虽仍旧白衣胜雪,然却觉着五官全然不同。她仔细一看,脱口而出道:“云晓梦?你不是死了?你怎的到画里去了?”   那画中女子狼狈不堪地道:“莫问那么多,快将画烧了,趁这会画中阵威力大减,你快快动手!”   曲陵南拎起画道:“我为何要帮你?”   云晓梦飞快道:“我四大门派同气连枝……”   “少扯这些没用的,”曲陵南淡淡地道,“你当我不晓得你乃元神被禁锢?你想我三昧真火烧了此画中阵,可你怎的不想想,三昧真火要灭了你的元神,亦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云晓梦呆了呆,咬牙道:“今日你助我,他日必定报答。”   “你不是这种人,”曲陵南道,“还是那句话,少扯这些没用的。”   云晓梦怒道:“你个忘恩负义之徒,才刚若不是我拼着元神受损喊你一声,此刻你早已上了那老怪的当!”   曲陵南摇头道:“他不能杀我,他说的是实话。”   “愚不可及,他这话是不假,然明眼人皆看得出此秘境与你似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秘境中一切都不得伤你性命,偏偏那老怪恨你甚深,他杀不了你,难不成不能假借他物除掉你么?”   曲陵南抬起头,困惑地问:“你入此处时候也不长,你又怎知这其中缘故?”   云晓梦全无昔日一应矫饰的温柔可人,叉腰骂道:“我怎么不知?老娘自小看人脸色长大,不晓得揣摩人心,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有好运气有个好师傅护着宠着,万事不管只管自家修炼?那老怪憎恶你不在我之下,只是苦于被什么所约束,无法亲自杀你,他会那么好心带你破阵然后大家各自拍屁股走人?做梦吧你!我若是他,早早就琢磨怎么让你死在跟前又不用亲自动手了,他那点心思有什么难猜?!”   曲陵南问:“那你又为何帮我?”   “我若不帮你,难不成元神要在这困到天荒地老?困到我肉身腐烂,化作枯骨?”   曲陵南刹那间只觉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好生麻烦,她向来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从未想过为宰一个人,还能如此拐弯抹角,不干不脆;而利益权衡之下,也有人果断能放下憎恶,反过来助昔日敌人一臂之力。   “你到底帮不帮我?”云晓梦气急败坏,她脸色又开始狰狞,脸上五官又开始扭曲,估计画中阵威力再次显出,她的元神又要被压制下去。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嘶吼道:“你若不帮,便无人真个助你逃离此处,你指望那个老怪?别傻了,他宁可跟你同归于尽,也不肯放你离开!”   “陵南,咱们也不算有多大仇怨,我伤了你,你不也伤了我?你受伤后因祸得福,我却倒霉得连你那个窝囊废师兄都懒得多瞧我一眼。我倒霉至此,你有多大的恨都该解气,我若就此被困此处,你也未见得好到哪……”   曲陵南对她一连串罗里吧嗦的话充耳不闻,她慢慢闭上眼,只觉青攰身上不断散出肉眼见不着的紫色元气,他被击中的要害似乎真个会要命,如此嚣张跋扈一人,现如今却咳血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不知为何,她忽而心中充满酸楚,就像对一个相处了多少年的老朋友,无论平时积下多少矛盾,有过多少怨怼,可无论如何不愿见到对方狼狈至此。   讨厌他,看不顺眼他是一回事,可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却是另一回事。   她想也不想,运起天心功法,伸出手,隔空将青攰整个人从地上提起,青攰大惊失色,嘶声道:“你个毒妇,竟要本尊元神寂灭么?”   曲陵南懒得搭理他,右掌摊开,五灵之力运出,稳稳贴到他胸前,缓缓输入他内里。说来也怪,两人似乎渊源颇深,青攰胸口那么大的血洞,不出片刻,竟被五灵之力修补得妥妥当当,再无鲜血滴出。   曲陵南脸色苍白,松了手,青攰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他这回有力气爬起,啐了口道:“呸,你莫以为救了我,便能哄我又回来替你卖命!”   “为何你会被我所伤?”曲陵南皱眉问,“你不是在此间本事通天么?”   青攰道:“本尊哪是被你所伤,若不是那束魂断神咒……”   “什么叫束魂断神咒?”   青攰脸上现出怨恨,却又慢慢归于疲倦,他叹了口气,颓丧地道:“我若想杀你,必有十倍百倍的反噬之力作用我身。我杀不了你,我一直不信,没想到真个杀不了你。”   曲陵南点点头,她又问:“所以你想借阵眼之力取我性命?”   青攰索性道:“正是。”   “若我真个以五灵之力注入阵眼,会发生何事?”   青攰露出冷笑,不无得意地道:“秘境崩坍,你会触动秘境禁制,元神俱灭。”   他话音刚落,忽而脸上啪的一声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青攰愕然,随即大怒,扑上来想拼命,啪的一下,又挨了一记耳光。   曲陵南这一手尽得左律的真传,使得干脆利落又漂亮。她冷冷地道:“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挨揍?”   青攰气得两眼发红,想张开手掌劈出一个闪电,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紫光,便呕出一口血。   “我不管我跟这个秘境有什么关联,我只知道,若这个地方乃我所创,我的本意绝不是想把这么多人的元神禁锢在这些画里。”   她冷冷瞥了眼青攰,竟令他莫名有些心中发寒,宛若又见到千年以前令自己惧怕怨恨却偏偏无能为力的那人。   “若是我将你囚在此地,那么我这么做,也肯定有说得过去的缘由。”曲陵南双手合拢,将一个巨大的三昧真火火球燃起,随手一抛,那一片画像顿时烧了起来,一幅皆一幅地烧过去,此间顿时烈焰熊熊,灰烬翻飞。   “清河画画,你抓人元神,你们俩,倒是将这一派仙境胜景搅合得乌七八糟。”曲陵南一面烧,一面道,“幸亏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倘若想起,岂不非得让你们俩个气死不可?” ☆、第 90 章   九十   成千上百的画卷顷刻间飞灰湮灭,火花灰烬翻飞中,曲陵南衣袂翩然,长发翻飞,面容肃穆,一路踏火前行。被烧掉的画像将禁锢其中的元神释放出来,元神均化作蓝色小光点,飘飘荡荡,升向空中。   青攰看着她,记忆中那个积威深重,令人禁不住心生惧意的人仿佛又活了过来,他竟油然而生不安与惊慌,缩了缩身子,转身便想逃。   他跑不出半步,已让曲陵南伸手隔空抓住。随后被曲陵南转了个身,对上她的脸,只听她冷硬地问:“这些元神从何而来?肉身何在?”   青攰嘴硬道:“我哪记得?这都多少年了,便是她们肉身在也早化成枯骨……”   “你如此草菅人命,感觉快活么?”   “快活。不过是些低微贱命,得以伺候本尊,是她们的福分……”   曲陵南禁不住掐着他的咽喉,渐渐收紧,青攰顿时涨红了脸,手脚扑腾,扑腾没多久,又渐渐不动。   曲陵南手一松,他摔到地上,拼命咳嗽,捂住喉咙嘶声道:“你杀不了我,省省吧,便是你将我此刻肉身碎尸万段,对我本体亦毫发无损!”   曲陵南偏头看他,忽而摇头道:“我对将你碎尸万段没兴趣。”   青攰嚣张地道:“我劝你趁现在赶紧下手。不然日后,我依旧会千方百计弄死你。”   曲陵南蹲下来看他,道:“我晓得,所以为了往后我不麻烦,我认为把你这个身体烧了,把你的元神也困入那幅画中最好了。”   她站起来,随手一捞,将云晓梦那幅画抓了过来,云晓梦在里头嚷嚷:“陵南,你烧也是烧,为何不肯烧我这幅?莫非你还记恨昔日之事?那待我出来回归肉身,我随你处置可好?陵南你说句话陵南……”   “闭嘴。”曲陵南不耐地喝住她,随即运起五灵之力,再将之蕴藉于神识之上。她凝神看去,那画像呈现眼前不再是画像,而是错综复杂一个法阵,曲陵南看了一会,手掌伸出,竟硬生生探入画中阵法,以天心功法一握,将云晓梦的元神牢牢握入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自那法阵中伸出,摊开掌心,内里跳跃一颗淡蓝色光点。曲陵南道:“你的肉身尚在此秘境中,你可能自行寻获?”   那光点跳跃两下,曲陵南明白这是能寻到的意思。她点点头,不再废话,以灵力一松,将云晓梦的元神送上半空,那元神绕着曲陵南的发顶盘旋两圈,似有感谢之意,随后轻飘飘跃上空中,自行飘走。   青攰瞧得目瞪口呆,他猛然醒悟,曲陵南留着这个画中阵不烧,竟然真个是用来囚禁自己元神。   元神被困法阵,那可与他出不去秘境是截然不同两个概念。他在此泾川秘境,虽不得而出,然千年来有清河作伴,又依附于怡情馆,时不时总能抓些生性贪婪,道心不坚的修士入秘境供自己玩耍。清河迷恋作画,总想画出声情并茂,三魂六魄俱全的女子。可这等本事,除非是修为通天彻地的上古大能亲临,方又可能,仅凭一个器灵如何得成?青攰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将画设成画阵,禁锢生魂元神,不就能令画中人活起来?清河走火入魔更进一步,为令那画中女子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宛若心中所念那人再世,于是便在画中设下精巧阵法,令入阵之人身不由己要扮演那女子一颦一笑。   他二人玩此游戏已过千年,从未觉着有何不妥。清河是痴,青攰却是纯属无聊,多年以来,清河攒下的画卷已数不胜数,而画中所拘元神如何苦不堪言,却不入二人眼中。清河是只愿瞧见那女子如记忆中般巧笑嫣然便心满意足,而青攰却是越看旁人痛苦自己越开心。   可他从未想过,有天自己要被丢入此阵法中。   让他一个尊贵的魂灵困于三尺长卷中便罢了,最可恶的,是入阵必得被迫模仿自己所憎恶之人言行举止,如果那样,他宁可元神俱灭。   但青攰很清楚,泾川秘境已认得旧主,对面这娘们,已然是秘境中能排山倒海、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而束魂断神咒太过厉害,他此刻跟清河一般元神受到极大损伤,他仗着功力深厚,也不过是勉力维持肉身而已。   若曲陵南要对付他,真是动个手指头的事。   可他怎么甘心?   青攰怨怒又惊怖,他在曲陵南伸手探向自己之时,终于憋着气喝了一声:“且慢!”   曲陵南停下手看他。   “来做笔交易。”青攰咬牙道,“我告诉你如何离开秘境,你放过我。”   “你以为我还要你指点?”曲陵南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他一下,手一扬,整个大厅顿时土崩瓦解,她又一拱手,顿时周遭变换场景,绿树红花,泉水草坪。   “这里的一切,都要听我的话。”曲陵南淡淡地道,“我能感觉得到,就连你,也该听命于我。”   青攰脸色惨白,道:“我将曲家由来,你是谁皆和盘托出。”   “曲家与我何干?你是谁与我何干?”曲陵南摇头道,“我不需要知道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往事两个字,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有意义,不管你知道什么,那都不是我作为曲陵南这个人经历过的,所以,我没兴趣。”   青攰真个急了,他嚷嚷道:“且慢。我晓得你下山所为何来,你入幻境之时,我窥过你的内心。”   曲陵南一愣,青攰已道:“你下山,乃是为寻一样神器,你得左律指点,要去一个地方,可你不晓得那神器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你如何使唤它。”   曲陵南点头道:“这倒是,难不成你晓得?”   青攰道:“你忘了左律要你去的地方叫什么?”   曲陵南想了想,还真是有些没记住,她不确定地道:“叫什么川?”   “泾川 !”青攰怒道,“你已然在泾川了蠢妇!”   曲陵南惊奇地“啊”了一声,道,“那神器呢?这里若是泾川,合该有神器才是,左律不会骗我。”   青攰冷笑道:“他自然不会骗你,要搁从前,他不仅不敢骗你,见着你,还得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曲陵南有些烦了,道:“又是从前,我根本与你所说的从前那人是两个行不行?”   青攰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道:“你果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么?”曲陵南道,“若我真该记得,那未从前的我便会千方百计为后来的我保留这些记忆,可迄今为止,我对此全无印象,且无知无觉活的不知道多快活,可见那些记忆未必是好。”   青攰愣了楞,道:“若从前的你,有无上功法,有倾城宝藏,有令全天下修士眼红的神器,有通天彻地的大本事,寻回记忆,你便又坐拥这些……”   “行了行了,”曲陵南打断他,挥手道,“你在此千年,仍无长进,我且问你,那无上功法,你能练?那倾城宝藏,你拿的出来花销?那通天彻地的大本事,能吃还是能喝?神器倒是可以拿走,少罗嗦,神器在哪?不说我立马毁了你,将你的元神丢入此画中。”   青攰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毁了我,你便永生找不着那把神器。”   “我慢慢找,整个秘境都是我的,我将它翻个个都行,我就不信掘地三尺还找不到。”   青攰自嘲一笑,道:“我没骗你,没了我,你真无法找到神器。”   “为何?”   “因为那神器便是我,”青攰挺直胸脯,“我便是那神器。” ☆、第 91 章   九十一   曲陵南愣了楞,忽而伸手一抓,将青攰整个提起,又倒转过来,抖了几下,手一松将他丢到地上,青攰摔得哎哟出声,曲陵南皱眉道:“你分明是个人,哪里是什么神器。”   青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骂道:“好你个小娘皮,难道本尊还会骗你不成?”   “你为何不会骗我?”曲陵南睁大眼道,“所谓神器,器字当头,不该锐不可当威仪万分?你一个小孩模样,会疼会骂人,还一肚子坏水加黑心,就算你是修成器灵,也不该如此跳脱……”   青攰从地上爬起,挺起腰杆道:“寻常器灵如何与本尊相提并论,本尊可是上古大神开天辟地之时便有的……”   “人家开天辟地,你在一旁作甚?”曲陵南好奇地问。   “本尊那会是上古大神手边一块得天地灵气开了智性的玄铁刀……”   青攰正待与曲陵南好好叙叙自己不凡的来历,却冷不丁听见曲陵南道:“哦,你其实是砍柴刀吧。”   青攰整个愣住,随即气得两眼发黑,只觉受损元神几欲裂开,疼得他声音也小了,咬牙切齿挤出声来问:“你才是砍柴刀!”   “我是有一把小柴刀,我小时候拿来砍柴可利索了。”曲陵南笑眯眯看着他,道,“喂,小子欸,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契约羁绊着?”   青攰警惕起来,立即道:“没,你我契约,已在千年前你肉身陨落之时便作罢。你我之间,只剩下不得伤你性命的神咒而已。”   曲陵南笑眯眯道:“这样啊,可我怎么觉着咱们挺合适,不如再定个契约?”   青攰立马连滚带爬离她一丈开外,大声道:“蠢娘们老子告诉你,要我做你的兵刃想也别想,老子宁死不屈!有本事灭了我的元神……”   曲陵南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天心功法一运,青攰便如束手束脚一般悬于半空。她手再一收,青攰只觉自己生生要被她拗断一般。青攰脸色大变,额头青筋直冒,脑中想到的,尽是千年前为人御使的种种苦楚。他双目渐渐呈紫色,咬牙切齿道:“臭娘们,老子跟你拼了!”   他运气最后一点灵力,拧成一股粗壮的紫色闪电朝曲陵南劈头打去,曲陵南不避不躲,双手一抹,整个空间顿时结成一道软而富有弹性的水墙。闪电打在其上噼啪作响,却无法伤之分毫。青攰豁出去,大吼一声,一柄巨大的紫色弯刀当空而出,他纵身一跃,与那弯刀合二为一,一时间光芒四射,威力无比。这柄上古神器通体透明宛若冰雕玉琢,然于一片通透中,却有紫光游走其上,炫目多彩,刀身雕饰虬首虎身灵兽两只,紫光流转之间,那俩灵兽竟活了过来,齐齐嘶吼,直冲云霄,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两团烈焰直攻曲陵南。   曲陵南眉毛一扬,翻转手掌,三昧真火凝成的火球跃然而上。她左右开弓,抛出两个大火球,分别抵住两头灵兽攻过来的紫色神火。就在此时,只听头顶一阵破空之声,曲陵南抬起头,却见那紫色弯刀当空而来,威势难当,整个泾川秘境都为这柄上古神器现世而颤动,一时间天震地裂,秘境扭曲,疾风夹着紫色闪电即可将曲陵南跟前凝结的透明水墙掀开。曲陵南脸色一变,立即运气全身的五灵之力拼命一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她适才所在之处已被劈出一道深深的鸿沟。   “臭娘们,本尊今日便是元神俱焚,也要拖你同归于尽!”   曲陵南尚未来得及问他何必如此,就听得龙吟虎啸之间,仿佛四周一切都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中,山川水泽俱被撕裂,湖泊泽被皆被掀翻,整个泾川秘境顷刻间天地剧变,日月无光。飓风肆虐之间,曲陵南以手挡额,却也只能勉强看清前方。突然,一道紫光迎面而来,曲陵南本能往后一跃,啪的一声,适才所站之处又被劈出一道深沟。   “什么束魂断神咒,什么千秋万世劫,你陨落了,就把老子关在这;你换个壳子回来,老子就得再为你鞍前马后,唯命是从?呸!想得美,我青攰神器,只敬上神,只尊金仙,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   青攰狂躁的吼神中,紫色弯刀不顾一切乱劈乱砍,泾川秘境被搅得天昏地暗,一片狼藉。曲陵南神色微眯,手一扬,虚实二剑同时出手,化作千千万万柄小剑,齐齐刺向那柄紫色弯刀。然上古神器威神之力又岂是这等灵力幻化的剑能打破?那些小剑未飞到跟前,就以被紫火焚烧殆尽。   紫色弯刀夹杂着闪电流火飞扑而来,不顾一切就要刺穿曲陵南的身躯。曲陵南运起天心功法,双手一抓,将那刀上闪电用力一拽,给拽到近前,又大力掷出,铿锵金石相撞之间,紫色弯刀略顿了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曲陵南奋力一抖,孚琛所赠的灰色发带顿时被抖成长鞭,她将三昧真火注入,整条长鞭顿时宛若火蛇,缠绕到紫色弯刀之上。   也是青攰元神大伤,又身处泾川秘境,他便是化回原形,却也无当年威震整个修真仙界的神器威名。那长鞭竟能缠缚住它一二,用力挣扎,那三昧真火却烧得越旺。   青攰这一瞬间想到很多,上万年前初修成器灵的雀跃,落入修真界时的嚣张与骄傲,千年前在那蠢妇诡计之下不慎中招,不得不让她御使的屈辱,后那蠢妇终于陨落,他以为得自由,却不料又落入泾川秘境一困千年的无奈。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怨怒直抵云霄,这个狭隘的地方,这些毫无尊卑的凡人,作为一个高贵的器灵,他已然受够。   束魂断神咒一下,攻击对方,还诸自身。   但那又如何?   紫色弯刀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轰的一声浑身燃起幽幽的紫火。那火越烧越旺,竟将捆缚身上的三昧真火尽数吞噬。曲陵南神色凝重,她一踩纵云梯飘至半空,手一伸,五灵之力运入手中的火焰。她慢慢拉出一把火剑,对准那柄硕大的弯刀,冷冷问:“你确定要如此?”   “来战!”   曲陵南不再迟疑,将手中长剑当空射出,与那弯刀于半空中相互抗衡,刀剑相博,火光四溢,空中一片流光溢彩,威力无比,却绚灿夺目。曲陵南运起天心功法,手下不停,与紫色弯刀见招拆招。青攰似真豁出去一般,使出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   此处毕竟乃认主的泾川秘境,曲陵南心念一动,空中便自发愈加凝固,在那紫色弯刀上生生结上一层厚厚冰层,令其运作愈发缓慢,而三昧真火化作的长剑却灵力源源不断,只听得一声脆响,紫色弯刀被击退一步,紧接着铛铛数下,青攰竟有些招架不住。   曲陵南扬声道:“小子,就此罢手,我不欲你元神俱灭。”   青攰不理不睬。   曲陵南有些莫名的不舍,似乎真与那柄弯刀共度过无数时光一般,她换了种口气道:“最多我不逼你便是。”   她想到自家骄傲的师傅,叹了口气道:“最多我将你交予师傅,若你不喜欢他,他亦瞧不上你,我让你离去便是。”   她还待说什么,忽然之间将要说的话全咽下肚子,因为不知何时,另一柄紫色弯刀悄然飞到她跟前,抵住她的咽喉。   “你有虚实二剑,难不成本尊便不能幻化出另一柄刀么?”   曲陵南眼睛微眯,道:“你莫忘了,杀了我,你要被反噬。”   “本尊宁可被吞噬,亦要一雪前耻。”   他话音一落,刀尖便要刺穿曲陵南的喉咙。曲陵南神色不变,忽而伸出手,当手握住那柄刀。   刀刃刺透手掌,鲜血淋漓,刀锋上顿时染了一片殷红。曲陵南却面不改色,道:“你忘了,这是在我的地盘。”   她手一紧握,飞身而上,拖着那柄刀直冲云霄,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泾川崩塌陷落,原本湛蓝的天空被硬生生冲破一道裂痕。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秘境的法子,对吧?”曲陵南冷笑道,“若是有,你何须委屈自己在此一呆千年?”   “整个秘境皆是法阵,只有天空无人留意,若有阵眼,这才是阵眼。”   “当然,若没有阵眼,以我手握神器之力,也要撞开一条路来。”   她说完,顺着刀锋节节摸过去,顺势握住刀柄,运起五灵之力,朝那天空拼劲全力,用力劈下。   那天空整个崩裂,眼底下山河倒转,多少美景尽皆倾覆殆尽。她不顾一起冲出秘境,阳光照在刀身,一阵紫光掠过,竟有惊人的美。   这是真实世界的阳光,真实世界的空气。   她丹田一空,浑身不可思议的神力急剧消退,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硬生生从半空跌落。   紫色弯刀此时却挣脱她的手,用力刺往她胸口。   一出秘境,优势全无,神器器灵便是元神大伤,也不是她这等筑基初期的弟子所能抵挡。   就在她以为这回必须得被刺个透明窟窿时,一阵凌厉的劲道扑面而至,砰的一声,将那柄弯刀劈开。   她整个人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卷起,随即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曲陵南的心怦怦直跳,她抬起头,只见孚琛蓝衣翩然,手上的紫炎刀熠熠生辉。   “师傅……”   “傻子,你不晓得修士入秘境全凭机缘么?你在秘境中捏碎玉牌,倒让为师如何寻你?如何救你?”孚琛拉长脸骂道,“这又是什么?怎的被一柄柴刀追得如此狼狈?”   “柴刀?”曲陵南眨眨眼,定睛一看,那牛气冲天的神器现下掉在地上,根本不是才刚那种流光溢彩的弯刀模样,而是一柄毫不起眼的柴刀。   而且看起来很像当年她带下山那柄。   曲陵南高兴得笑了,对孚琛道:“师傅,这是我辛苦寻来献于你的神器哇。”   “神器?”孚琛脸黑道,“你找柄柴刀糊弄为师,还好意思道是神器?”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到此结束,下一卷就是高潮了。故可以推测,本文离完结不是很远。 ☆、第 92 章   九十二   这一回师徒分别虽短,然俩人均觉得像隔了数十年一般漫长,劫后余生,个中感慨,皆不足为外人道哉。便是大大咧咧如曲陵南,此刻抱住了师傅的蓝道袍,却也忽然之间有莫名的委屈酸楚涌了上来,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道:“师傅,我还以为这回见不着你了。”   她极少有如此软弱的时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尽是孺慕之情,又夹杂着她自己亦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与情愫。便是孚琛竭力想板起脸孔训个几句,此时此刻也硬不起心肠,他不甚自然地抬手拍拍曲陵南的后背,冷硬道:“ 琼华弟子哪有你这么没用的?出来历练一次哪能不吃点苦?哭什么?挺起腰来。”   “是。”曲陵南揉揉眼,想了想又补充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师傅哇,特别是差点被那柄小柴刀砍死的时候。”   孚琛莫名地心里一跳,轻咳一声,换了话题问:“那柴刀是怎么回事?”   曲陵南一听来劲了,巴拉巴拉将入秘境后遇上这柄刀的种种事略微说了一遍。她原是一心要为师傅寻得一柄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法器,故于此刀种种不凡未免多说了两句。至于此神器与她那些渊源,一来曲陵南自己也不清楚,二来她觉得即便有那也是上辈子之事,与她现下又有何干?故通通省略不说,反正那器灵如此嚣张,日后自会自己嚷嚷与师傅听,岂不是比自己一知半解说得更好?   曲陵南说得罗里吧嗦又杂七杂八,孚琛难得有耐性听徒弟唠唠叨叨,竟破天荒觉着她并不令人厌烦,甚至有种无法诉诸于口的喜爱。他看着徒儿的脸微微有些出神,曾几何时,当日上古冰洞中偶尔捡到的小女孩,也成长得窈窕动人,眼波流转,竟有清澈到动人心魄的美。   不知不觉间,她长大了,他原本是盼着她长大的,因为她若不长大,于他便是个无用的废物,可等她真个长大了,孚琛却察觉自己心中深处一丝确凿无疑的不舍。   他向来果敢坚毅,行事谋定而动,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是他自己,而非旁人,率先对这个小女孩生了那么一丝不舍之心。   尤其是,当见着她历经生死,兴冲冲跑来将那柄不知从何而来的所谓神器交给自己之时。   孚琛不知不觉间,竟觉着递到跟前这柄不起眼的玩意儿,重愈千斤。   他接过那柄刀,神识一扫,不觉浑身一凛,宛若大热天被一兜冰雪自上而下浇了下来。孚琛神色微动,再以神识灌入,忽而犹如有人拿金针狠狠刺入脑袋,疼得他打了个激灵。   脑子里同时响起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声:“滚你娘的,什么玩意都敢来试探本尊。”   孚琛勾起嘴唇,问曲陵南:“那器灵可是孩童化形?”   曲陵南点头道:“正是。”   “甚好,”孚琛抓起那把刀细细端详,以元婴期修士强大的神识强行注入,不一会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的刀应声落地。   孚琛脸色变白,曲陵南忙帮他将刀捡了递过去,好奇地道:“师傅,怎么啦?”   “好顽固的器灵。”孚琛似笑非笑道,“这倒是有趣了。”   “是啊是啊,”曲陵南道,“它可不听话了,动不动就给你下套,师傅,治死他!”   孚琛仔细端详那柄刀,眼睛发亮,口气却很淡:“倒是有些不凡的来历,若非它此刻元神受损,亦或为师未能凝婴结成,倒还真拿它没办法。不过,既然它到我手上,少不得我得辛苦一番了。”   曲陵南点头道:“这柄刀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千百年来不知抓了多少修士的元神入环境中淬炼,人命在它眼里就是个玩意儿,如此无德阴损的东西,你若不要,我毁了它便是。”   “无德阴损?”孚琛微微一笑,喃喃道,“怎的我觉着,它是不以德为德,不以损为损?”   曲陵南正色道:“它虽超乎三纲五常,然损益循环,不可替换。老实说,若不是瞧着它确有几分真本事,又发紫火紫光与师傅的功法相类,我也看不上它。”   那柄刀似乎听懂一般,气得嗡嗡发抖。   孚琛哈哈低笑道:“小南儿忒得老成,倒比为师还要讲求天道天命。好吧,你孝心可嘉,此刀为师拿去炼化便是。”   曲陵南高兴得笑了,道:“本就是给师傅寻的,你爱怎么用便怎么用。”   孚琛手一挥,将那柄刀收入自己的储物袋,随后又道:“杜如风与云晓梦,皆与你同入秘境,此刻秘境一开,却不见二人踪影,想来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你且与我回山便是,此后要下山,再不许如此鲁莽。”   曲陵南笑嘻嘻道:“师傅,你也担心我的吧?”   孚琛冷哼一声道:“你比那山里的猿猴还野,为师有甚忧心?”   “不担心为何我一出秘境便见着你?”曲陵南扯着她师傅的衣袖,认真道,“分明是你早已守在秘境之外,师傅,你就认一句担忧又怎的?”   “无聊。”孚琛一扯袖子,率先走去。   曲陵南却瞥见她师傅难得一见的脸色僵硬,她眨眨眼,忽而明白过来,笑得越发开心,蹦蹦跳跳跑上去,道:“师傅,你就认了吧。”   “师傅,你不认我亦晓得……”   “师傅……”   孚琛被她缠得头都大了,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揪了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曲陵南一尝,酸甜可口,正是云浦童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甜甜丸。”   曲陵南乐了,睁大眼睛看着孚琛,眼中带笑,心中只觉有无限欣喜,自她小时起便不知吃了多少回甜甜丸,可从未有一颗如嘴里这颗这般好吃,有说不出的甜,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滋味远长。   而向来好看得不得了的师傅,也从没像这一刻这般,如此赏心悦目,单单只是看着,就有那么多的喜爱蜂拥而至。   她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该以何种诗词歌赋铺陈自己这等情愫,她只知道,原来那么多喜爱瞬间涌来时,人其实是感到酸楚而难过的,仿佛不知所措,仿佛不堪其重。   可在这等酸楚而难过的情绪过后,却是一种没来由的满足。便是拿天底下所有的灵脉灵石,上古神器,所有修真者梦寐以求的宝材宝物相易,也是不肯换的。   孚琛这一刻也在凝望着她,他的眼里这一刻只有她,曲陵南能确定这点,她晓得,师傅亦如她这般,有说不出的纷繁心绪,乱如麻,却甜如蜜。   他二人不知对望了多久,直到忽而啪的一声,一个物件自空中掉出,直直摔到曲陵南足下。   曲陵南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八卦铜镜,她忽而想起来,这个东西,是那名叫“清河”的器灵原本的形态。   曲陵南弯腰捡起铜镜,直觉那镜子只余巴掌大小,上面纹路精美,铜镜清晰无比,纤毫毕现,镜中一个韶华正盛的少女目光明亮,满是柔情。   她看了一会才认出那是自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宛若多年前手持信物思念亲爹的娘亲,曲陵南手中一震,铜镜险些落地。   她皱眉盯着那个镜子,却见那镜子中又有一个自己,满脸认真,眉峰微颦,目光清明。   “这镜子有古怪。”孚琛淡淡地道。   曲陵南抬头看他。   “纹路因时而变,自我幻化无穷的阵法。”孚琛指着它道,“这也是秘境中的宝物?”   “是。”   “它倒是认你为主。”孚琛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灵力一致,只见紫光微闪,那镜面多了一行字,正是“陵南妙镜”。   曲陵南惊奇地瞪大眼睛,道:“师傅,这是你刻上去的么?”   “不,是我除了遮蔽之上的障眼法罢了,”孚琛笑道,“这镜子甚是有趣,它弄了这四个字上去,却又偏生要遮遮掩掩。倒像害臊一般,莫非此物亦有器灵?”   曲陵南拿了那镜子左右端详,皱眉道:“是有器灵,只是我平素又不打扮,弄一镜子忒也麻烦,喂,你这四个字也不是太难磨掉,我帮你去了,你自去寻旁人,可好?”   孚琛好笑道:“你这傻子,有器灵的宝物,不是仙器,便是神器,难得有甘愿认主的,你竟要往外推?”   “他认我我就得认他?”曲陵南道,“有这个说法?”   孚琛有些头疼,道:“那倒没有。只是从无人会拒绝……”   “我又不爱戴花,照镜子何用?”曲陵南仍然对这玩意无法心生喜爱,“秘境中层出不穷的幻阵皆为此镜所为,跟这玩意活在一处,可是容易人我不分,受害不浅。”   她话音未落,便见镜面一闪,清河的身影出现,他语气谦卑,声音虚弱,哀哀地道:“主人,请莫要离弃清河。”   曲陵南长这么大,何尝有人对她如此低三下四过?她登时有些不耐,又有些难堪,着急地道:“我与你并无责任,何来离弃一说?你自去过你的逍遥日子不好?你瞧那个青攰……”   “青攰是青攰,清河是清河,”清河固执地道,“我与他本不同,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如是。”   “你干嘛非跟着我?我又没什么大本事,也不想有什么大出息。”曲陵南大声道。   “清河不求主人扬名立万,登峰造极,只是千万年岁月何其寂寞,能与主人相伴,得之何幸?”   “啊?”曲陵南完全不能理解这与幸不幸的怎的有了关联,“我说,我可没灵石供你,我没钱,我自己还得师傅救济呢。”   孚琛忍笑道:“我可不养你。”   “知道知道,”曲陵南道,“我就打个比方。喂,你听到啦,我连自己个都养不活呢。”   “若真如此,清河定会替主人分忧。”清河在镜中温文尔雅地笑道,“清河活了千万载,这世上我不懂的事,还不是很多。”   “可是我不照镜子,我不需要你。”   “主人,清河不只是一枚镜子。”清河微笑道,“清河会的很多,况且泾川秘境已认主,我亦要跟着认主。话虽如此,但主人,清河等此刻足有千年,清河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你真是不可理喻。”   “主人莫要固执己见才是。”清河道,“一枚铜镜而已,不占地方。可若你想有人聊天,遇事想有人善良,练功想有人解惑,清河但有所命,义不容辞。”   他仿佛还怕说得不够明白,又加了一句道:“清河不需灵石,不用滋养,请主人放心。”   曲陵南犹豫地瞥了眼孚琛,孚琛伸出手,正要以神识相探,哪知那铜镜自行跳开,清河淡淡地道:“这位道友,你虽是我主人授业恩师,却与我无关,上古神器,你已得其一,莫要妄想得其二。须知福分过犹不及,水满则溢,月圆则亏,损益流转,一念之差罢了,道友还是莫要太自以为是。”   孚琛眼神微眯,清河冷声道:“你与青攰气脉相契,若能降服了他,自有你的造化。只是莫要惹我,我家主人心无尘埃,故能从容一踏三生三世阵,道友,你却魔障缠身,不可同日而语。”   他话未说完,却忽而变了神色,跳到曲陵南怀中,道:“主人,快将我藏起。”   “啊?”   “有故人。”清河急急道,“不要让他发现我。”   曲陵南莫名地依言将他藏起,就听见半空中忽而云雾大开,几个道人御风而行,个个修为高强,就连孚琛也微微色变。   “师傅?”   “左律。”孚琛沉下脸,冷冷地道,“他来得倒快。”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开始反转了。 ☆、第 93 章   九十三   曲陵南抬起头,微微眯眼,此时阳光炙热,左律背光御风,全然看不清模样,只那周身气势非凡,化神期修士的威压震慑周遭,未及近前,却已令人心生敬畏。   许久未见,这老妖怪莫非修为愈加精进?   曲陵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师傅与她相处,非板着脸孔训话,亦非一味敷衍假笑,二人虽相顾无言,然却心意相通。可这左律怎的不好生呆在他的禹余城坐他的太一圣君,却偏要东闯西蹿,到处溜达,且也不挑个时候?   她心下不满,想也不想,先踏前一步,挡在孚琛跟前,瞪大眼睛,直直盯着左律。却见风云翻涌间,左律翩然而至,信步闲庭一般顷刻间到得跟前,一张脸倒是一如既往面白无须,线条冷硬,气度非凡,倒显得比他身后跟着的两名禹余城的晚辈还年轻。   曲陵南尚未说话,孚琛已含笑道:“原来是太一圣君,琼华文始,见过圣君,哟,这不是左元宗城主么?左元宇长老?许久未见,二位别来无恙否?”   “文始真君,我等此番奉圣君之命前来,冒昧之处,还望见谅。”左元宇笑眯眯地踏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平辈之礼,倒令曲陵南吓了一跳,自她所见,禹余城上下无人不是鼻子冲天,倨傲无比,何尝见过禹余城长老如此态度谦卑过?她偷偷瞥了师傅一眼,却见孚琛神色如常,脸上已然又是她熟悉的假笑,看不出何种波澜。她不禁有些无聊,眼珠子一转,却不想对上左律的。   左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深邃而急迫,全无半点“太一圣君”的威仪。曲陵南诧异地睁大眼,再看过去,左律竟然神色一动,脚步一挪便要朝她走来。   是走来,而不是将她抓过去。这位太一圣君的本事,没人比曲陵南更清楚,天心功法臻至化境之时,翻云覆雨不过举手之劳,要什么东西破空取去便是,何尝需劳动他老人家挪一下金步?   可这回这急不可耐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反常即妖,曲陵南立即缩了一步,左律正待开口,却见他身旁一位道骨仙风,长须飘飘的修士抢先一步,带笑道:“这位便是文始真君的爱徒了么?果真是个九窍玲珑,百关透彻的好苗子,日后修为定不可限量,道兄真真有福了。”   曲陵南正想这老头莫名其妙,我当然是好苗子,可这跟师傅有没有福有何关联?可人既然夸奖了自己,来而不往非礼也,似乎也该夸两句回去?她眨眨眼道:“道长你长得也不赖,嗯,那个太一圣君也有福。”   孚琛脸上抽了抽,低喝道:“胡扯什么,这位是禹余城左元宗城主,左城主身份尊贵,修为尚在你太师傅之上,岂可冒犯一二,还不快快行礼赔罪?”   曲陵南对行礼一套最熟,也不抗拒做这些,当下便行了个标准的晚辈见尊长的礼节。哪知她还没弯腰,就觉得一股柔和之力牢牢托住自己,对面的左元宗带笑道:“此刻又无外人,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作甚?女道友无须多礼,此番出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备下见面礼,刚好我出来之时,城中新丹出炉,其中有五枚璧髓丹成色还好。女道友日后冲金丹期,自是有琼华的好丹备着,然这璧髓丹亦能添些阻力,算是有备无患吧。来,女道友请接好。”   他掏出一个碧玉温润的丹瓶递了过来,想来便是那什么璧髓丹。曲陵南不晓得此物有多珍贵,见左元宗给得轻松,师傅又无异色,便以为不过寻常丹药,当下也不跟他客气,接过便是。   哪知她的手一伸,便被左元宗牢牢攥紧,手腕一热,一股尖锐之气顿时破入脉门,令她浑身打了个颤。曲陵南大惊之下,想也不想,另一只手运起三昧真火劈了过去,左元宗面不改色,袖袍一挥,直直纳入那团火,随后他一松手,曲陵南忙往后一跃,跳到孚琛身后,喝道:“老头你干嘛?是要找架打么?”   她一低头,发觉手里还握着那个碧玉瓶,举起就要扔,左元宗忙道:“小姑娘动气归动气,可别糟践好东西。”   孚琛此刻也冷声道:“陵南,稍安勿躁。”   曲陵南放下手,盯着左元宗,左元宗呵呵低笑,转头对左律行了个礼,恭敬道:“恭喜圣君,贺喜圣君。”   左律哑声问:“真的?没弄错?”   “是的。”左元宗笑道,“上天下地,能承我禹余城灵犀指功力的修士,只有创灵犀指功法之人。况且若我没看错,她身上还有上古神器泾川古镜的气息……”   他话未说完,左律已伸出手凌空一抓,曲陵南怀里的古镜被他抓了过去,器灵清河现在镜面,气喘吁吁骂:“左律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千年前已然如此,没想到千年后卑鄙更甚!”   左律忽而停下手,看着那铜镜飘在半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清河犹自骂个不休,他却仿佛充耳未闻,眼眸深处一点点亮了起来,随即,他手一抹,那镜子上器灵自己篆刻的“陵南妙镜”四个字赫然现出。   “是她。”左律将目光转向曲陵南,柔和而满是情愫,“是你,没错了。”   清河脸色剧变,尖叫道:“不是她。”   “不是她,为何你会认主?”左律看着曲陵南,仿佛生怕一个错眼便丢了人一般,“不是她,为何你会出泾川秘境?”   清河哑然无语,过了片刻,惊怒得镜身都在晃动,他大骂道:“左律,是你,你早已起疑心,于是哄骗主人来寻泾川秘境,你让我与青攰来试探她的真假,你就不怕她万一记不起事,闯不过三生三世阵,敌不过青攰一刀?你这个歹毒刻薄之人,你自己不能确定,便哄她来送命……”   左律看着曲陵南,皱眉问:“什么送命?她怎会送命?”   清河怒道:“主人现下可今非昔比!”   “可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在泾川秘境送命。”左律认真地道,“她不会,只要她还是她,她便一定不会。”   曲陵南听到此处已然耐心告罄,她一步踏前,大大咧咧道:“喂,你们自说自话这些,我可不认,与我无关!”   她手一抛,那碧玉瓶直直朝左元宗掷去,左元宗忙伸手接了,曲陵南冲他道:“老道,这玩意你送我,八成是瞧在我没准是谁的份上吧?可不是为了我琼华陵南,是也不是?”   左元宗涵养甚好,呵呵笑道:“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反正东西送给了道友,要不要只凭道友喜好而已。”   “很好,”曲陵南点头道,“我不爱你们禹余城的东西。还你了。”   她转头看左律,问:“你那么好心传我功法,指点我来这为师傅找神器,是为了让这些个器灵试探我?”   左律诚恳问道:“我自己无法确定你是否我所等之人,只能借助他们,我不该这么做?”   “那倒不是,”曲陵南点头道,“你做得没错,换我也这么来。”   左律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天真无邪,他问曲陵南:“现下你也寻到神器,我也确定你乃我所等之人,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喜么?”   曲陵南点头道:“没错哇,皆大欢喜,所以咱们各回各派,各找各家,师傅,走咯。”   她又看了眼清河,招呼道:“小铜镜,一块?”   清河笑出声来,顷刻间飞到她手里。   “师傅?”曲陵南转头看孚琛。   孚琛的表情很古怪,似乎很悲伤,却又很无奈。   “怎么啦?”曲陵南困惑地看他,却见他默不作声,她于是看向左律,大声道:“喂,你没又做了什么让我师傅为难的事吧?”   “女道友此言差矣,”左元宗含笑道,“是我太一圣君决定与你琼华成就一番利在千秋,惠及徒子徒孙的大喜事。”   曲陵南忽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盯着左律道:“你给我直说!”   左律踏前一步,道:“我想与你结双修道侣。”   曲陵南大吃一惊,跳开几步,问:“你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结双修。”左律皱眉问,“难道不是这么个说法?双修道侣,咱们俩,在一块,不分开了,琼华跟禹余城也可互通有无,共同进退,皆大欢喜啊。”   “我我我去你姥姥的皆大欢喜!”曲陵南只觉头皮都炸开,几步跳到孚琛身后,探出脑袋口不择言道:“喂,你们圣君大白天说胡话,赶紧把才刚的什么丹给他服了吧,什么双修道侣?我修为、年纪、辈分可都差你十万八千里,咱们俩双修?你还不如让清河跟你双修!”   清河在她怀里苦笑道:“主人,说笑也莫要太过啊。”   “师傅,咱们快走快走,这禹余城的人疯了满嘴胡吣呢。”曲陵南抓住孚琛的胳膊催促道,“快走哇师傅,咱们莫要理会他们。”   孚琛轻轻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欲言又止。   “师傅?!”曲陵南惊疑不定地盯着孚琛。   孚琛脸上掠过一丝不忍,终究还是哑声道:“太一圣君早有此意,为师下山寻你之前,他已遣人与你太师傅商议过此事。”   “为师,昔日应承为你寻一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双修道侣,现下看来,无人能比太一圣君更当得起此八个字。”   “陵南,为师晓得,圣君虽辈分高卓,修为精深,然却道心赤诚,非苟且钻营一流可比。”   他苦笑了一下,柔声道:“便是为师,亦及不上他半分……” ☆、第 94 章   九十四   玄武大陆第一修士左律欲与琼华派一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双修一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各方,一时之间,各门各派均在议论这桩怪异的喜事,待打听得此女便是琼华文始真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正是前些年得左律青睐,赠功法以佐修为的女修时,众人心中皆有些“怪不得如此”的感慨。   左律成名已久,辈分比之四大宗门中现任掌教都高出许多,他向来不问庶务,一心修炼,便是禹余城中的高阶修士亦等闲见不得一面。这么多年于女色一道从未听闻青睐过谁,哪怕假以颜色,都不曾有过。历任禹余城主皆将这位活祖宗高高供起,不敢多余的事,一方面固然是不敢违他的意思,另一方面,却也是因左律清心寡欲到了极点,日常用度皆简约到可有可无的地步。他辈分极高,修为又太精深,活得又太久,再了不得的宝物进献到他跟前,也不过是俗物。禹余城自左元宗下一应徒子徒孙,便是想讨好他,也不知道从哪下手,更怕一个不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惹恼了左律,他要撇下禹余城改弦易辙,那才是得不偿失。   于是多年来历任禹余城掌教皆严格约束弟子不得无故打扰老祖宗修炼,更将左律清修处所列为门派重地,未得传召擅自入内者皆以大不敬治罪。事实上,便是左元宗执掌禹余城多年,可他也说不准左律日常跟前到底有无人伺候,这位祖宗除了修炼外还做些什么?不仅是他,禹余城上下左姓高阶修士,提及这位太一圣君几乎皆只有“老祖宗”、“化神期大圣”之外,便全无其他观感。因而当左律与曲陵南要双修的事一传出,禹余城许多高阶修士的头一个反应并非询问这女修修为如何,配不配得上等杂七杂八的念头,而是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瞧出那么点说不出口的意思。   太一圣君左律还需要什么双修?而且,他真的晓得何为双修么?   禹余城尚且如此,琼华上下更是炸开了锅。曲陵南本身对左律这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上来就通报双修的行径烦不胜烦,一回门派中,又被众多师长师兄弟师姊妹围观,更令她几乎就要不顾琼华派门规,挽起袖子干些手足相残,同门互殴的事。   关键时候还是孚琛说了话,命她自回浮罗峰闭关,参悟此番历练感受,这么一来,谁也不好上来打扰。孚琛又于浮罗峰上下了禁制,没他允许,硬闯浮罗峰者死伤自负。   曲陵南好容易得了耳畔清净,然心里却未能安稳。她思来想去,都无法明白左律为何单单要与她双修。以她对双修贫乏的理解,却也足以明白,所谓双修,便是两人至此绑到一块修行,便是说得再天花乱坠,她只要一想到离了师傅,整日对上左律那张冷峻的脸,心里就烦躁又来气,恨不得撸了袖跟左律大打出手,便是打输也无所谓,总好过这般莫名其妙将自己往后的时日与他硬是凑合到一块去。   除此之外,她还有深深的难过,这等难过之情痛苦而新鲜,宛若有人拿刀硬生生挖去心头肉一般,疼得浑身打颤,哭也哭不出,却偏生外头一丁半点都看不出来。   她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心痛,到底痛的是什么,人人都道左律瞧上自己,是她天大的福分,可她不明白,纵使他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她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半分也强求不得,半分也假装不得。   为何这些人对她的不乐意视而不见?她明明那么大声喊出来,她不想,她让左律滚,她不愿意,可为何都喊得如斯竭力,人人还是听而未闻?   就连师傅,竟然也跟她说什么上天下地独一无二,她很想骂娘回一句,去他姥姥的,谁踯躅天地间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便是双生兄弟,双生姊妹,难不成还能一模一样?一树梨花尚且朵朵不同,她为何要为天底下人人如此的独一无二,而赔进去自己往后的日日夜夜?   可她说不出口,因为那么嚣张跋扈的师傅,竟平生首度在她面前黯然承认,比起左律来,他远不及矣。   曲陵南一想起这个便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不眠不休地睁着眼睛想,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喜事,她分明觉得不叫喜事,可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如一个人对着镜中鲜花,看得见,可摘不下,焦急得不行,却于事无补。   她这里正烦躁得想把自己满头秀发薅下来,却感觉外面禁制被触动,曲陵南抬起头,只见一个师妹托着托盘款款而入,这师妹长得黑壮却面熟,曲陵南微微皱眉,忽而想起,她便是那名叫“温慈音”的小弟子。   当日涵虚真君寿宴那日她曾见过此女,后又在陆棠那边见过两回。   曲陵南微微皱眉,直直盯着她,温慈音紧张得手里的盘子险些掉下,她僵硬笑了笑,道:“陵南师姐,我,我听闻你最近寝食不佳,便求了文始真君前来探你……”   若是别个女修,此时便能猜得温慈音断不会无缘无故前来,曲陵南却懒得理会这些,撇头看了她托的盘子一盘水灵灵的清灵果,她正无聊,遂伸出手一抓,天心功法自然而然使出,那盘中灵果立即飞了一个,直直落入她手中。   筑基期弟子有千万种法术可达同样效果,然无一例外需捏法诀,似曲陵南这般全然心随意动的几乎没有。温慈音瞧得目瞪口呆,羡慕道:“师姐,这一手可真漂亮。”   曲陵南意识到自己使了左律教的功法,忽而兴味索然起来,她甩甩手,咬了口清灵果,嚼了嚼没出声。   温慈音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师,师姐适才露的是什么功法,哦,我真是蠢,师姐所使的,定然是文始真君亲传的,当是我琼华的上层功法……”   “你啰嗦什么?”曲陵南站起来,瞥了她一眼问,“干嘛来?”   温慈音吓了一跳,摇头道:“就,就是来看师姐。”   “你与我没熟到可互相探看的地步。”曲陵南不耐地打断她,挥挥拳头道,“直接说来意!再啰嗦我揍你!”   温慈音瞪大眼,马上道:“文始真君放心不下师姐,命我来与你说说话。”   曲陵南微微一愣,心中忽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她当然晓得此间禁制乃师傅所下,温慈音能进来,定然是得了孚琛的首肯。   只是他自己却不来。   曲陵南忽而有些想叹气,就如一人独自攀爬高峰,原以为山上景色独好,却怎么爬也望不到顶那般。她低头默默啃了口灵果,哑声道:“坐。”   她率先盘腿席地而坐,温慈音迟疑了片刻,也坐下。   “师姐,还未恭喜你。”温慈音憨憨地笑道,“我当日头一回见到你,便觉得你如仙子一般出尘美丽,想这般人物,若要双修,可得配什么人,没想到竟配的是太一圣君,真是太好了……”   曲陵南冷冷瞥过去,温慈音下面的话不得不咽下。   “好在哪?”曲陵南忽而问。   “太一圣君乃当世最强的大能高人,师姐往后跟着他,得他指点,修为定会一日千里……”   “还有呢?”   温慈音呐呐地道:“禹余城与琼华有这桩喜事,往后定会愈加亲近,旁的不说,若琼华弟子与禹余城弟子能时常互通有无,两派必然助益不少。长此以往,我琼华定会经久不衰,人才辈出……”   曲陵南忽而问:“你为何修仙?”   温慈音一愣。   曲陵南撇过头不看她,目视远方。   是的,到底为何要修仙?   她仿佛见到那个幼年的自己,独自打猎,独自应对一切艰难困苦,突然之间有一日遇上一个神仙样的男子。那男子初初对她并不算好,可却仍愿意在那一片冰洞中照拂她,还收她为徒,给她吃饱饭,让她有新衣裳穿,有危险将她护在身后,嘴里说得再嫌弃,可她被人打伤,他出了关便上门去寻对方晦气。   这么多年来,他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融洽到曲陵南几乎要忘了他们只是师徒,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修仙。   可什么是修仙?难不成所谓修仙,就是为了这点修为层次,金丹之上有元婴,元婴之上有化神,地仙要修成上仙,上仙要修成大罗金仙,可大罗金仙呢?又要修成什么?   无穷无尽的大道,千谋百计,奔驰一生,为那摸不着碰不到,饥不能果腹,寒不能蔽体的“修仙”二字,她的师傅,要她去与另一位陌生男子双修。   对着上古凶兽,他尚且可将自己护在身后,可对上修为比自己高深的大能修士,他却以自愧不如的姿势,将自己推了出去。   世间原该千姿百态,不该只讲强者为尊。师傅如果不怎么想,那没关系,我去给他把道理掰扯清楚。   曲陵南猛地站了起来,温慈音紧张地跟着站起,问:“师姐你去哪?师姐,我这还有许多修行上的疑惑想请教一二呢。”   曲陵南疑惑地眯眯眼,随即眼珠子一转,道:“温师妹,你鬓发乱了。”   “啊?”温慈音忙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我这有镜子,你一照便知。”曲陵南从怀中摸出那个“陵南妙镜”,递了过去。   温慈音将信将疑接过镜子,一接触那镜面,不出片刻,便目光呆滞,牢牢钉在原地。   “清河,给我问问,这小娘们到底来干嘛?”曲陵南道。   清河自镜中现身,叹了口气道:“主人,你还是莫要问吧。”   曲陵南皱眉道:“甭废话。”   清河只得于幻阵中施法,不一会,便听温慈音呆呆地道:“文始真君命我来此缠住师姐问东问西。”   “为何要缠住我?”   “怕师姐莽撞起来,去主峰冲撞了禹余城的来宾。”   曲陵南眼睛一眯,问:“禹余城的人,今日来干嘛’?”   “禹余城城主亲临,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与掌教真君商议太一圣君与师姐的双修大典正日,文始真君亦要作陪。”   曲陵南还有些懵懂,清河无奈地解释道:“便如凡尘俗世,男方到女方家三媒六聘,互换庚帖,修真界虽无明文规定需如此,然禹余城城主做出来,是显示太一圣君与禹余城对与你双修大事的重视。”   曲陵南睁大眼,忽而想起死去娘亲说过的话,她福临心中,问:“那岂不是这会那个老头正与太师傅师傅他们给我下定礼?”   “差不多吧。”   曲陵南脸色冷了下来,咬牙道:“没我应承,旁人休想迫我做我不乐意的事!便是我师傅也不成!”   清河笑了起来,道:“主人莫慌,你此刻赶赴主峰,亲口对禹余城城主道你不乐意便是,这些名门正派最讲面子,最怕撕破脸办事,你上去别管三七二十一,只管闹便是。”   “师傅还给这下禁制……”   清河冷笑道:“这点小法阵,清河还不放在眼里。”   曲陵南忽而想起一事,有些赧颜道:“可,可我没那个飞行器。我也不会飞……”   清河惊诧莫名,随后苦笑道:“主人莫忧,清河以本体托你过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清河是居家解闷出外旅行的好帮手哟。 ☆、第 95 章   九十五   琼华主峰,从未如此刻一般令曲陵南觉得高不可攀。   非为那巍峨宫殿,高跷檐角,非为那周遭弥漫的祥和肃穆之气,而是因为,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曲陵南抬头仰望,默不作声。   清河在她双足踏上主峰的那一刻,便又化作小巧铜镜飞入怀中,此时见她止步不前,禁不住开口唤道:“主人。”   曲陵南低头,清河自镜中现身,目露忧心,柔声道:“若不想去,清河可带你离开。你想上哪便上哪,想作甚便作甚,清河自有法子令他们寻不着你。便是左律亲临,清河亦可挡上一挡,总不教主人委屈便是……”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问:“然后呢?”   清河一愣,道:“然后,自然是纵横天地无拘无束……”   曲陵南摇头道:“不,生而为人,便有规矩拘束,修仙问道,便有乾坤拘束,顶天立地,亦有天地拘束,清河,世上本就没有无拘无束之所在。”   清河神色震动,随即道:“可是,你分明不愿进去。”   “是啊,可那又如何?”曲陵南微微眯眼,道,“事情不去解决,迟早会一件事纠结成两件事、三件事,乃至无穷,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便可有没完没了的理由迫我一退再退。”   她停止腰板,轻声道:“清河,我不愿退。”   她说罢大步向前,正要入殿,忽而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修士负手而出,轻声道:“师妹,你不该此时前来。”   曲陵南一看,来者原来是毕璩。她直直看向毕璩,手腕一转,一朵火花跃然指尖,曲陵南轻声问:“毕师兄,你要拦我?”   “掌教有命,正殿内款待贵客,任何人不得擅闯。”毕璩目光柔和地叹了口气,道,“陵南,我不愿与你动手,快快回去吧。”   曲陵南摇头道:“我不能回去。”   “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毕璩以从前训她背门规的口吻,循循善诱道:“禹余城的前辈所来乃是为两派往后永世交好的大喜事……”   “可那喜事与我有关。”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且它与你无关,你倒来拦我,好没道理。”   “师妹,莫要胡搅蛮缠。”   “我的事我做主,轮不到旁人。”   毕璩被她噎了回去,忽而露出无奈的笑容,摇头道:“你啊,自小便如此一意孤行。让你背门规,你非要问清为何要背,让你练功,你非要弄明白为何要练。然而师妹,世上万事,不是样样皆有非如此不可的答案。太一圣君欲与你双修一事亦是如此。”   他恳切地道:“此事若非要讲个理由,那便是你身为琼华弟子,受门派庇护,得门派供养,受此大恩,须得回报。但凡门派师长有所差遣,弟子需万死不辞,你入门派之时,是否发过誓,你入门派之后,是否时时想着回报师恩?怎样,有这个理由在前,让师长们做主你的事可使得?”   曲陵南禁不住脚步一停。   毕璩到底看她自小长大,心下也有些不忍,禁不住缓和口吻宽慰道:“师妹,你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只看到自己不愿,却看不到掌教与诸位真君为你筹谋着想的一番苦心。你乃我琼华文始真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管外头人怎么说,在我们眼里,你配太一圣君做双修道侣,这事可不是咱们高攀,而是他禹余城求到咱们头上。掌教此刻与禹余城城主商谈,之所以要将姿态做个十足,也是为你争面子,广告世人,咱们小陵南身后可是有琼华派撑腰,谁也不得瞧不起你,欺侮于你……”   曲陵南慢慢垂下头,忽而问:“毕师兄,你可记得云晓梦?”   毕璩声音一顿,曲陵南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可记得你当日亦有一论及双修的道侣?那会门派弟子大比,她于比试场上重创于我,你在一旁瞧得分明,却仍然刮了我一巴掌,不许我当场打死她。你可记得?”   毕璩脸色微变,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我那会还小,却记得你如何同她说话,你在我们一众师弟师妹跟前,总是严肃训饬,不苟言笑,可对着她却温柔曲意,笑容宽宥。毕师兄,不管那娘们的心到底黑不黑,可你当日是真心喜欢她的,对吧?”   毕璩哑声道:“都是过去的事……”   “我认识的人,论护持规矩,论克己复礼,没人及得上你。便是清微门杜如风师兄,到师兄你跟前,只怕也自叹不如。”曲陵南缓缓地道,“然事到临头,你亦会因情忘礼,徇私不公。但是毕师兄,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却是想说,这样的你,方令我觉得尚存几分人味,而不是动辄门派道义,动辄牺牲自己。”   毕璩目光动容,曲陵南抬起头,凝视他,轻声道:“让我过去,若你是那个拿戒尺打过我,却也事后拿灵药替我涂试的毕师兄;若你是那个管我最严,却又容我胡闹而不忍苛责的毕师兄。让我过去。我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师兄,成全我罢。”   毕璩一瞬间神色复杂,过了良久,忽而一甩长袖,负手迈步离去。   曲陵南收了手上的三昧真火,迈开纵云梯,刷刷数个起落,已到大殿门外。   殿外有涵虚真君亲下的禁制,曲陵南低头道:“清河,破!”   只见那面铜镜升至半空,红光一闪,喀嚓一声脆响,大殿的禁制已被除去。   曲陵南伸出手,天心功法心随意动,隔空将殿门一推,门应声而开。   一道紫红光芒突然自内而外击来,曲陵南一个踉跄狼狈避开,才要一跃而起,又一道紫红光已至面前。   一柄紫色火焰刀直直指向她鼻端,曲陵南顺着刀慢慢看上去,握刀的手精美犹如玉雕,再往上,握刀的人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内瞧不出半点情绪。   曲陵南呐呐地道:“师傅……”   孚琛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伸手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倒提着冲上云霄。   曲陵南拼命挣扎起来,她乱踢乱蹬,不顾任何法诀招数,拼了命要掰开孚琛揪住自己的手,此时两耳风声疾驰,山峰飞速后退,主峰顷刻间已成遥远一个小点,曲陵南急得要命,想也不想,抓住孚琛手,张嘴就咬了下来。   她咬下去才觉出满心的怨怒与酸楚,她本是豁出去来为自己讨个不一样的未来,可那个心底想为他博一博的人,却亲手拎着她飞驰离开。   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曲陵南咬着咬着,忽而眼睛一酸,咋咋眼,成串的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她一点都不想哭,哭有什么用?懦弱又累赘的行为,她本就最瞧不上,可她不知道,原来到无法可想的地步时,她与自己记忆中的娘亲其实都一样,她们都要哭,除了哭,已做不了任何事。   她恨这种无能为力感,她想忍住,可她没法子。   可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曲陵南骤然间升起一股滔天怒意,她松了口,猛地站起来,不顾身在半空,狠命一把推开孚琛。   她随即直直掉了下去。   孚琛一惊,飞速往下飞,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才免了她摔成肉泥。   曲陵南咬住牙,拼命忍住呜咽,伸手再推孚琛,孚琛不顾她的挣扎,拨开她盖住脸的长发,抚上她的脸。   他的目光浓重而深邃。   然后,孚琛长长叹息一声,用力将曲陵南紧紧拥入怀中。   “你恨也罢,怨也罢,这事终归要办!”孚琛抱住她,紧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语气却狠戾凶悍,“你听话也罢,闹也罢,都没用!”   “左律,只看上你。”   “但凡有一点他法可想,我也舍不得!”孚琛从牙缝中挤出话来,痛苦而坚决,“可是陵南,我没法子!师傅,无法可想!”   作者有话要说:师傅也不好受。不过他确实不是好人,所以活该啦…… ☆、第 96 章   九十六   修士结双修大典,真要操办起来,一点不比凡尘俗世中的愚夫愚妇纳亲嫁娶简单。而本次双修两修士,一是玄武大陆鼻祖级修士,一是琼华派新秀弟子,两人身后皆站着道门正宗两大门派,他们的喜事,若要操办,自然要分外盛大隆重,言外之意,也即是分外繁琐。   自那日禹余城城主携上品法器为聘,亲至琼华派为自家老祖宗定下双修大典正日日期后,琼华与禹余城两边便就本次双修大典上各种繁文缛节展开一长串没完没了的商议兼讨价还价。   禹余城由能说会道的左元宇长老率几位擅长应对俗事的宗门弟子前来,琼华这边,则由玉蝉真人带着毕璩等人应对。涵虚真君私底下给弟子们交了个底,此次咱们琼华非要嫁个弟子过去巴结太一圣君,而是太一圣君让其徒子徒孙来求咱们许以好妇。玉蝉等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一听掌教此言,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要借机将琼华派这些年在太一圣君手里吃的亏一一讨回来呀。遂个个摩拳擦   掌,恨不得长舌利如剑,好与禹余诸人唇枪舌战一番。   双方争执从双修大典宾客宴请名单一路争到曲陵南日后于禹余城中享有之尊号,刀光剑影,寸土不让,大有国事相争的气势。在场虽有毕璩这等老成持重之人,怎奈一方分毫算尽,一方生怕吃亏,现场几可称之为硝烟弥漫,刀光剑影,他纵是再有心想早些促成此事,也是有心无力。   如此一来,倒让曲陵南清净了俩天,实际上,她亦精神萎靡,不愿做任何事情。当日她以为只要自己咬紧牙关不松口,旁人便奈何她不得。岂料事到临头,根本无人问询她之意见,左律一声令下,禹余城上下走动,禹余城一表态,琼华这边又岂能好无反应?两派中人为她的事忙了个底朝天,可她这个当事人却全然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她便开始策划逃跑。   双修是什么她也不愿去弄懂了,反正说得跟成亲差不多,而在曲陵南看来,但凡一男一女,好好地非扯上成亲这点事,就通常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没见自己生母为没能成亲黯然神伤,英年早逝?而自己生父,成亲当日血溅喜堂,虽说祸端半是因她而起,可事情的结果,却能见到。   成亲就不是什么好事,双修也定然如是。   凭什么要她跟左律一块她就得听着?   原想着师傅能替她撑腰,没成想这回连师傅都让她乖乖听话别折腾。   那还指望什么?   曲陵南想起来就有些愤愤,但一念及那日孚琛抱住她时痛苦的双眸,又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晓得师傅这回八成是没法子,也许有法子,但他脑子里尽是“与左律双修是曲陵南的最好机缘”,怀着这等念头,便是有法子,估计他也要推三阻四,各种彷徨。   曲陵南长长叹了口气,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也晓得人有不同身份,就要有不同的顾虑。师傅纵使在琼华地位卓著,可他亦有许多不得已的无奈。   确实无人能无拘无束活于天地。   只是旁人是旁人,她却是自己,琼华众人待自己再好,为它拼命可以,但为它委屈自己而活,那还不如当初不入琼华,留在山野里打打野兽便好。   曲陵南将东西打点清楚,收入自己的小储物袋中,抓起铜镜,趁着夜黑,悄悄潜出浮罗峰。   孚琛就在离她不远的洞府中,曲陵南丝毫不敢大意,早便命清河于房中布下迷幻法阵,造出人尚在其中的幻象。   而孚琛留在浮罗峰的禁制,也被清河轻而易举打开,下山小径清晰可见,曲陵南临下山前,最后回头看了眼身后。   此一别,师傅定会大怒,只是不知他会生气生多久,自己不在他跟前伺候,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人伺候喝茶等事。   曲陵南垂下眼帘,轻声道:“对不住师傅,后会有期吧。”   她捏住铜镜,铜镜顷刻间变化为可载人大小,曲陵南一跃而上,哑声道:“清河,走。”   铜镜一个盘旋,立即朝前飞去。就在此时,曲陵南只觉脚下一个踉跄,清河在铜镜中忽而道:“不好!”   “何事?”   “青攰……”他话音刚落,一道紫色闪电劈了过来。曲陵南心下一紧,忙手捏法诀,虚空二剑出鞘,挡了上去,啪啦巨响中,火花四溢,曲陵南凌空转身,一回头,正见孚琛衣袂翩然,手持一柄紫色火焰刀,双侧刻有龙纹,正是那柄上古神器青攰。   “主人,对不住,青攰出手,我的法阵便不顶用……”清河忧心忡忡道,“他怎会此时来坏事?不若我去与他谈谈……”   “不用,”曲陵南凝视着孚琛,轻声道,“他莫名其妙恨我良久,我越是倒霉,他越是开心,况且他本就是我寻来赠与师傅的神器,听师傅的话也是应当。”   孚琛面沉如水,直直盯着曲陵南,冷声道:“你要跑?”   “是。”曲陵南挺直胸膛,“我不愿与左律双修,我要跑。”   孚琛目光锐利,叱责道:“你可知今夜一跑是个什么后果?”   “是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我真个与左律双修是个什么后果。”曲陵南大声道,“你们无人肯听我一言,然我却不能不说,我与左律在一块,除了练功便无生趣,我往后便是修为深不可测,只怕亦是不快活不欢喜,师傅,当日我应承拜你为师,可不是为了今日勉强自己!”   孚琛深深凝视她,忽而道:“双修大典之事已广告天下,整个玄武大陆道门正宗皆接喜帖欲前来观礼。届时别说道修剑修禅修儒修,便是魔修妖修,只怕亦会闻风而动,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它意味着,道门正宗第一修士佐以双修,有望臻至化神后期大圆满境界,继而羽化登仙,成为千万年来修仙得成的第一人。而借以双修结侣,两大门派至此亲厚不同往日,弟子间可互通有无,师长辈更能平心切磋,整个道门正宗一途的前景将日新月异,大为改观。正气一涨,邪气必消,此消彼长之间,玄武大陆将大大不同。而你,亦有望于太一圣君相助下,堂皇冠冕占尽两派好处,你不是对许多修炼法门甚为好奇么?太一圣君见多识广,定会一一倾囊相授。陵南,“孚琛缓和口吻,柔声道,“便是师傅再疼你,却也给不了你这些啊。”   曲陵南慢慢微笑了,她轻声道:“师傅,你说了这许多,却忘了讲,若我与左律双修,你会不会欢喜,我会不会高兴?”   孚琛脸色一变。   “明明我们师徒都不欢喜,不高兴,作甚要强颜欢笑,要委曲求全?”曲陵南道,“你说了那许多,皆与我无关,我为何要管什么道门正宗之前景?为何要管日后我能捞多少好处?”   她咬住唇,哑声道:“明明连眼下都如此难熬,你让我看日后,看什么?看日后能管得了现下,能让师傅你不难过不无奈么?”   孚琛猛地飞近她跟前,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曲陵南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咱们也可以一块走,甭管这个烂摊子,走吧,哪怕回那个上古冰洞去都好,师傅……”   孚琛就如被蛰到一般骤然缩回手,他低声道:“你叫我什么?”   “师傅……”   “那便是了。”孚琛笑了起来,“你是我徒儿,我是你师傅,师尊如父,你要与自己的父亲一道奔逃么?”   曲陵南浑身一震。   “伦理纲常,长幼尊卑,此乃天地秩序,你我修道,不可违天,不可逆地,一天是师徒,终身便只能是师徒。”孚琛带着古怪的微笑轻声道,“你若跑了,师傅无颜面对天下,又舍不得他们追杀你,只有自毁元神以谢罪,只怕即便如此,亦无法平息太一圣君的怒火。届时我琼华精英便是倾巢而出,也不知能剩几人。太一圣君只要杀了一个琼华长老,他禹余城与琼华便至此势不两立,代代血仇,我道门正宗千年基业,说不定,就要毁于此……”   曲陵南痛苦地堵住耳朵,道:“别说了,我不要听!”   “你不听,事情便不会如此么?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四大门派之间的均衡一打破,道门正宗必然气数大减,魔修鬼修一路,肯定会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整个玄武大陆除了修士,尚有无数黎民百姓,凡夫凡妇,正道泯灭,邪道兴旺,到时定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曲陵南伸手一把捂住孚琛的嘴,眼中已蒙上泪雾,但她异常坚定,问:“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去?”   孚琛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是作为师傅,而是作为你,你是不是还是要我去?”   孚琛痛苦地闭上眼,再度点了点头。   曲陵南缓缓地放下手,愣愣站了许久,她环顾四周,入夜的琼华静谧安详,仙山绰约。   这里,是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所归属的地方,这里有她许多喜欢的人,护短而啰嗦的云浦童子,好讲规矩却屡为她破例的毕璩师兄,孤傲而又关心她的裴明,温情又俏皮的陆棠,甚至慈眉善目的太师傅、没法好好说话,却能好好袒护她的玉蝉师叔。   还有她最喜欢的师傅。   她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好,吃饱穿暖,修炼无忧,她是不愿去与左律结什么劳什子双修道侣,可事关这些同门性命,她却不能只考虑自己。   曲陵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你若执意要我去,那我便去好了。”   她恶狠狠地盯着孚琛道:“师傅,我可是听你的,由始至终,我都是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一下,下面剧情继续反转。   至于师傅这个人,你讨厌他就对了,在这个故事里,他不是好人。 ☆、第 97 章     九十七   孚琛心里明白,曲陵南是那种不说则已,但一诺千金的人。   她应承了与左律双修,便定会与他双修,哪怕再难为,再不愿,她亦会迎难而上。   他唯一的徒儿便是这样的人,纵使前路坎坷,悬崖峭壁,她若想往,便定然会一如既往,一往无前。   她的关注点从来与众不同,她不会去怨天尤人,不会自寻烦恼,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也因为这样,她以为自己若不想做哪件事,则世上无人能强迫得了她。   可她到底率真,她不知道这个奸诈狡猾的世道,若要旁人做一件他不愿做的事,强迫不过是最低端的手段,在其之上还有利诱,利诱之上还有引导。   引导那个人自我奉献,自我牺牲。   这些话,旁人说都未及孚琛来讲有说服力,孚琛也清楚,他当仁不让,也非做不可。   然而在终于逼得曲陵南点头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负累。   负累到简直不想再看多曲陵南一眼。   有生以来,文始真君首度于洞府中闭门不出,此时此刻的曲陵南对他而言,宛若洪水猛兽,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正如他对曲陵南所说的,有些事你不听不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   不用外出他也知道,双修大典有条不紊进行得如火如荼。琼华派护山大法震动厉害,不用出去,他也晓得太一圣君已亲临。   左律竟是等不及,早早赶来琼华等么?   孚琛木着脸,蓦地起身,他伸手凌空一抹,灵力过处,悬空出来一面水镜,波光潋滟一过,曲陵南俏生生的脸庞跃然而上。   孚琛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玄水静波”乃水系法术,他用得并不娴熟,水镜之上,人影晃动,声音也听不清,可孚琛却宛若入定,直直站立,凝望着镜中的少女默然不语。   至此之后,他怕连这个不入流的法术都不能用在曲陵南身上了。左律修为高深莫测,有他在场,曲陵南身上任何灵力波动都休想瞒得过他,师徒之间这点欲说还休的期盼,真挑明了太不堪,曲陵南不晓得其中利害,孚琛却是清楚得紧。   正因为太明白,所以愈加不能妄动。   正因为不能妄动,所以愈发算得透彻。   只是机关算尽后,却有未尽人意的遗憾,孚琛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会舍不得曲陵南。   水镜中的少女身旁围着她同龄的师姐妹们,这是临近大典了,女孩儿们奉命前来替曲陵南收拾打扮,琼华派一应师长俱是男修,孚琛自己也断无教导女弟子何为双修的道理,以至于到得这会,能拿出手的只有几个略微老成的女弟子。可她们自己也是云英之身,又有少女情怀,临到现场叽叽喳喳,乱个没完。有人往曲陵南头上戴花儿,被曲陵南一把扯下,有人给曲陵南挑胭脂水粉,被她一下打开。又有人拿大红的霓裳想给曲陵南穿上,还未近身,就足以令曲陵南吓得大叫一声,急急跳开。   孚琛看得笑出声来,他的徒儿一辈子没好好穿一回裙子,这会骤然要将她扮成富丽堂皇的宫装仙女,只怕那丫头心里想的不是臭美,而是麻烦。   笑着笑着,他忽而笑不出来,他看见曲陵南从怀里掏出一根灰不溜秋的发带递给负责梳头的女孩,那女孩一脸不可思议,曲陵南却神情执拗,两人僵持片刻,女孩儿只得败下阵来,接过那发带,给她编到脑袋上。   孚琛认出,那其实不是发带,不过是他取早年游历斩获的一截异藤炼制出的下品法器,当日赠与曲陵南,只是觉着她盯着赤水真君送的碧玉丝绦眼睛太直,简直丢尽他的脸。   可就这么一根灰扑扑不起眼的东西,他的徒儿收得好好的,她双修大典,不戴步摇鸾凤,却要坚持戴它。   就在此时,水镜一晃动,只见云浦童子坐着蒲团满面怒色飘进来,一来就大呼小叫,跳下来叉腰嘴开合个不停,不用听,孚琛也晓得,这是在骂人。他骂了还不过瘾,还抽出拂尘来左右开打,霎时间把众女孩赶得东窜西窜,鸡飞狗跳。   孚琛微微闭上眼,他心忖,兴许云浦比他更适合做曲陵南的师傅。他小气又唠叨,可从未吝啬过给曲陵南丹药;他蛮横又耍赖,可敢冒大不韪真正为曲陵南着想。   不像自己。   “是不是不甘心?”一个男童幸灾乐祸的声音忽而响起,“如花似玉的女徒儿,过不了两日,可就要便宜了左律那个老东西了。”   孚琛眼睁开,案上的小柴刀蠢蠢欲动,青攰的声音继续嚷嚷:“哎呀笑死本尊了,道门正宗过了千年还是这么婆婆妈妈自己给自己下绊脚绳,摔个狗啃泥还得站起来端正衣冠装没事人。哈哈哈哈哈,孚琛啊孚琛,你是不是心痛如刀绞?你是不是左思右想老觉得舍不下?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本尊点你一句,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听到没有,你,活,该!”   孚琛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徒儿有大出息,做师傅只有替她欢喜的份……”   “哎哎,大出息,你还装上瘾了哇,你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大道理趁早收了吧,本尊自上古以来,不知见了多少作茧自缚之流,事到临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可笑之极!舍不得就舍不得,承认吧,有什么害臊?不就对自己徒儿心存不轨,不就想师徒乱伦么?有什么?连想都不敢想的窝囊废!”   孚琛呼吸急促,深吸了两口气,平复胸前起伏,这才道:“你只是一届器灵,自然不晓得伦理纲常乃天地之本……”   “放屁,开天辟地那会,生民还光屁股乱跑呢,哪来什么狗屁伦理纲常……”   孚琛道:“是啊,故凡人繁衍生息,代代艰辛,才渐渐摆脱茹毛饮血、刀耕火种,若今日之人,行事与古早先民无异,那这千万年世道岂非半点长进亦无?我辈修士,若视伦理纲常为无物,又与器灵、灵兽等何异?”   他一张利嘴,又岂是青攰这般骄横的器灵可及。话音未落,已然将那柄小柴刀气得紫光四溢,青攰自其中现身骂道:“是么?只是本尊若瞧上谁,伸手夺过来便是,哪像你畏手畏脚,缩头乌龟!”   孚琛脸色一沉,目光转暗,道:“我劝你莫要再口无遮拦。”   “本尊想说什么说什么,你算老几,也管得到我头上?”青攰嚣张地道,“也难怪你窝囊,左律那老东西千年以前就厉害得紧,千年后只怕修为更上一层楼。便是本尊对上他也得掂量掂量,更别提你这种软脚蟹了。就你这点能耐,真打起来连化神期老怪的防护圈都靠近不了,你用灵力幻化的什么紫炎刀,吓唬别人还行,劈到左律身上,人一个手指头就能将它折断!”   “似你这般无能之人,聪明识相点早早把徒儿献出去求得苟且偷生也对。可叹那个蠢娘们一如既往蠢得没边,几句好听话一下,心也软了,魂也没了,自己要啥也晕头转向了。也就是她蠢,我告诉你,你换个人试试,什么门派安危,正道沧桑,哄鬼去吧你,结不成双修就要带来大浩劫,谁信啊?”   青攰兴致勃勃地道:“你唯一的长处,便是教出个蠢到没边的徒儿。日后没准那蠢娘们伺候左律伺候得好,老东西一高兴,从手指缝里能溜出一两本秘笈来,就够你受用不尽了。只是本尊想不大明白,”青攰笑得不怀好意,压低嗓门道,“你把喜欢的女人送到别人床上,拿她换来的秘笈真能练得下去?你练的时候不会想她怎么被左律这样那样?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声尖叫,只见孚琛不知何时以手结法诀,布成一个密密麻麻的金黄色网罩在他头顶。那网遍是符咒,金光灿灿,越缩越紧,青攰一见之下即脸色惨白,颤声道:“这,这是伏神咒,你怎会这等咒语?这分明是魔道,啊你的眼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孚琛眼眸转成深红,瞳孔又有诡异紫色,青攰大骇,尖叫道:“王八蛋!你敢炼化本尊,你敢……”   “上古神器,若不为我所用,我要来干嘛?”孚琛盯着他,面不改色,“我讨厌聒噪的东西,我徒儿够吵了,可不能我用的兵器也吵。”   青攰吓得口不择言,胡乱嚷嚷道:“孚琛!文始真君!我错了,我跟你结约,我跟你定魂灵盟誓,你停下,停下……”   孚琛目光柔和地看着越缩越小的青攰,忽而问:“上一任与你结约的修士后来怎么死的?”   “可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是她蠢……”   “虽不是你杀,可推波助澜,袖手旁观之类,你定做了不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说得可对?”   青攰已然缩小到小小一团,犹自挣扎骂道:“是又怎样?卑鄙无耻的凡人,妄想驾驭神器,你们也配!老子若不魂飞魄散,迟早有天要将你碎尸万段!”   “是啊,你这般不甘心,我既无耐心,亦不会重蹈你上任主人的覆辙干慢慢感化你的蠢事。”孚琛冷眼施法,淡淡道:“而且你放心,你若魂飞魄散,神器则如废铁,与我有甚好处?我要的是你身不由己,满怀恨意,却偏偏无可奈何,只得供我驱使。”   他手下法诀不断,金色网将青攰缩成一粒紫色小珠子,孚琛将那珠子驱入柴刀,灵力一过,柴刀顿时流光溢彩,顷刻间现出晶莹剔透,威风凛凛的原型。   孚琛手执那柄神器,注入神识,面色渐渐狰狞,似与青攰残余的神识做最后拼搏,过了一炷香长短后,他脸色渐渐转回柔和,睁开眼,眸子中的异色全然不见。   孚琛手一抖,神器应力而长,透明的刀身上双龙游走,紫光流丽,发出隐隐的龙吟之声。   “真不愧是神器。”孚琛道,“有你在手,大概我能早些得偿所愿。”   他手一张,刀嗖的一声隐入体内,孚琛转头,大踏步走到洞府门口,他突然之间,很想与赠刀与他的徒儿再说一次话。   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再好好跟她说一次话。   作者有话要说:呃,明天继续有更。   师傅是男主,但男主不是为了跟女主谈情说爱,男主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让女主成长。   所以,男主不是不重要的,但他也不是可以缺少的。 ☆、第 98 章   九十八   孚琛走近曲陵南所在的屋舍,门户大开,内里陈设狼狈,大红霞帔宛若流水一般倾覆地上,女孩儿们皆被云浦赶走,遗下一屋子凌乱的花儿粉儿。   他尚未进去,云浦已经坐着蒲团嗖的一下飘出来,大呼小叫道:“文始真君,你架子还真摆得十成十,唯一一个弟子要送给旁人做老婆了,你到现在才舍得出来见她一面?怎的?你莫非还想趁着这最后关头申饬两句?再过把当师傅的瘾?”   孚琛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云浦,难不成你有更好的法子能令我师徒二人不需在此话别?”   云浦童子一呆,一张俊俏的小脸上瞬间现出怒意,他猛地一捶蒲团,喝道:“我只是金丹期修为,有些事我是说不上话,可你是咱们琼华最年轻的元婴修士,连你都眼睁睁袖手旁观,小南儿还能靠哪个……”   孚琛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骂得对,这些日子我时时在想,漫说整个琼华,便是整个玄武大陆,似我这般窝囊的元婴修士,只怕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他向来跋扈毒舌,云浦与他相识甚久,从没见他如斯自我贬低过,他心下震动,嘴上却道:“你既知你窝囊,事前为何不藏好小南儿?事发为何不拼命护她?如今事已至此,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孚琛目光凄哀,叹息道:“原来你亦晓得事已至此四个字。”   “我那是为小南儿鸣不平!”云浦童子跳起来骂,“左律那不要脸的老东西,岁数比我的炼丹炉里最老那个炉鼎都大,也好意思厚着脸皮要小姑娘双修,你奶奶个熊!老子在琼华这么久了,就没见过咱们门派还要靠送出个小姑娘……”   “云浦!”孚琛痛苦地低喊道,“你当掌教心中好受?你当我心中好受?!”   云浦童子猛然闭上嘴,他懊恼地大吼一声,揪住自己头上的发髻喊:“那怎么办?怎么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小南儿去?啊?!”   孚琛没说话,云浦童子其实心中也明白,但凡有斡旋余地,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左律现下人已住到主峰那,就等着过两日行过大礼后将人带走。他亦是修士,又怎会不知,一旦这位化神期老怪看上什么,整个玄武大陆又有何人能挡?何人能拒?   就在此时,却听曲陵南清脆地道:“喂,云浦,你没事揪自己头发干嘛?”   云浦童子与孚琛循声望去,只见曲陵南一身旧日打扮,头上绑着难看得要死的灰带子,神情一如既往,皱着眉头,双目透着困惑。   云浦童子恹恹地垂下手,道:“没干嘛。”   曲陵南盯着他,忽而道:“我不是去送死。”   云浦抬起头,苦笑道:“可兴许你会生不如死。”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无从比较哪个更好。”曲陵南认真道,“若死被想成比生更好,那是生者脑子有问题,人死了,魂魄俱灭,五感全无,再如何品味酸甜苦辣,如何体味百态人生?云浦,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换个地方继续过活而已,你要揪头发,等我真咽气了再揪不迟。”   云浦一呆。   “师傅,你总算肯来看我,我很是欢喜。”曲陵南把头转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要是走了,你记得好好吃饭喝茶,舞剑时莫要太慢了,虽说好看,可不顶事,有空还需多磨磨我送你那柄小柴刀。你本事越高,我便走得越安心。云浦小师叔也是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之人,师傅日后若得空,帮我多照应他才是。”   孚琛心下酸楚,哑声道:“晓得了,啰嗦个甚。”   云浦却抽泣起来,拿袖子捂住脸,将一个储物袋朝曲陵南扔了过去。   曲陵南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塞满各式玉瓶,不及细看,却晓得全是丹药。她鼻子一酸,强笑道:“师叔,你莫非要我去禹余城开铺子?”   云浦哽噎着道:“真过不下去时,可卖里头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   曲陵南睫毛一眨,泪水滑了下来,却咧开嘴笑道:“你担心些什么啊,左律要敢不管我饭,我能将他禹余城闹个天翻地覆!”   “嗯,傻丫头,你记得天大地大,管好自己吃饱穿暖,练功不辍最大,其余的,管他娘的。”   “那是自然!”   云浦哑声道:“我走了,你师傅看样子也想嘱咐你两句,记得狠狠敲他竹竿。”   曲陵南笑了,重重点头。   他回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长叹一声,驱着蒲团迅速飘远。   孚琛走前一步,低头看曲陵南,想笑却笑不出来。   “别笑了,师傅。”曲陵南道。   “为师,可没别的给你。”   “晓得,师傅你向来抠门,”曲陵南笑道,“我习惯了。”   孚琛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声道:“对不住……”   “莫要再说了,”曲陵南伸出手,握住他的,问道,“我若不去,师傅难不成有更好的法子?”   孚琛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吸了吸鼻子,冲他大大绽开一个笑脸,道,“换成我做师傅,也只能寻最好的解决办法,既然我去了大家都好,那便我去吧,没啥大不了。”   孚琛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如小时候一般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想哭便哭吧,师傅不笑话你。”   “哭又没用,哭来作甚?”曲陵南伸手环住他的腰,带着笑道,“师傅,你要好好的。”   “青玄功法这些年你虽无太大进展,然到底有根基在那,为师好歹能放点心。”孚琛道,“大典那日,师傅会亲自送你,一切都安排好了,莫要怕。”   “嗯,我不怕。”   孚琛松开她,柔声道:“你身边有上古灵镜福佑,一般状况皆能保平安,但禹余城高手如云,你又莽撞,万一惹恼了圣君,千万不可当面顶撞,甚至不自量力与之动手。师傅与你说的,要牢记在心,左律修为深不可测,便是他身负重伤,魂魄不全,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切记不可硬碰硬,懂吗?”   曲陵南点头道:“我又不傻。”   孚琛拉起她一只手,掀起衣袖,露出玲珑细致的手腕。他手指一动,一段殷虹的丝线骤然出现。孚琛低头仔仔细细在她手腕上结了一个复杂的结子,输入灵力后,那结子金光四溢,片刻后隐入不见。孚琛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陵南,师傅没什么可给你,哪怕你有危险,亦无法赶赴你身边。只有这根保命的红绳,结了飞天遁地的法诀于其中,一旦到性命攸关之时,你只需咬破指尖心头血涂抹其上,法诀顿显,无论你身在何处,它皆能迅速将你送走。但这法诀只能用一次,且为师修为甚浅,无法预料你一启动此诀,会被送至何方……”   “可若有那一天,不管我跑到哪,师傅你都会寻来,是不是?”曲陵南问。   孚琛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方慢慢点了点头,随后,他伸出双臂,再度用力抱了抱曲陵南,贴着她的鬓角低语道:“对不住。”   曲陵南觉着师傅完全没必要对自己讲这三个字,离开他是很遗憾,然留下来又如何?事情纠缠如乱麻时,总得有快刀一劈的勇气。   虽然这一刀劈到心里。   后来师傅就走了,曲陵南凝视他的背影衣袂翩然,宛若仙人,她看得潸然泪下,再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的选择,可心里仍然不舍得。   不舍得是因为明白何为珍惜,更是因为明白何为无法珍惜。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而听见清河在她怀里道:“主人,清河有一话,说出来定然会令你伤心,但不说,恐日后你会更伤心,清河亦于心难安,请问主人,清河该如何是好?”   曲陵南擦擦眼泪,问:“两样伤心?”   “是。”清河于她怀中跃出,现出身形,目带悲悯道:“两样伤心。”   “讲。”   清河长长叹了口气,问道:“敢问主人,令师传你的青玄功法,可与青玄仙子有关?”   曲陵南点头道:“师傅是这么说。”   清河目光愈发不忍,却不得不问道:“敢问主人,那青玄功法乃青玄仙子毕生功法精髓,玄武大陆人人趋之若鹜,为何你师傅获此至宝,却不自己修炼,反而单单传给了你?”   曲陵南的心不知为何狂跳起来,她睁大眼睛,急急道:“那是因为师傅乃罕见单系火灵根,青玄心法与他无益,我却有木灵根,师傅疼我,故才传我。”   清河叹了口气,柔声道:“主人,你可知为何青玄仙子乃玄武大陆前无古人的大修士?”   “为,为何?”   “因她早年深受一身杂灵根之苦,故下定决心,要独辟蹊径,开创与以往修士依赖灵根,仰重天赋一流全然不同的修炼路数。她乃能开宗立派的大能修士,修炼臻至化境之时,飞花流霞,清风细雨在她手中皆可变成锐不可当的法诀法器,什么灵根,什么派系,在她眼中俱是虚妄。你想,她所创的青玄心法,怎会拘泥于修炼者具备什么灵根?”   曲陵南脚下一软,四肢冰凉,她颤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清河低头,轻声道:“对不住,主人,可你师傅给你的青玄功法百分之二百是假货。”   “你怎么晓得?你空口无凭,瞎扯什么!”   “全天下只我一人晓得,我也只会将此事禀报给主人一人知晓。”清河无奈地道,“只因那真的青玄功法,就藏在灵镜之中。”   “那,那又如何?”曲陵南大声道,“就算你所言为真,全天下只你一人晓得真青玄功法藏在何处,我师傅不晓得亦是当然,他认假为真,将假心法当做真心法传与我,顶多便是一片好心办坏事,你作甚阴阳怪气,作甚言语间颇多责难于他?我告诉你,那可是我师傅,就算你也不可说他坏话,说了我照揍你……”   “主人,若青玄仙子当年知晓你今日如斯纯粹良善,却不知得有多欢喜。”清河温柔地笑了,“你一片赤子之心,坦荡无遗,正是问鼎大道不可或缺,旁人却难以兼具之品质,这可比什么劳什子天纵奇才,变异灵根难得太多……”   曲陵南涨红脸道:“甭给我废话些我听不明白的,说清楚些!”   “是。”清河微笑道,“主人,你可知我为何认你为主,可知为何泾川秘境为你是从?可知为何你姓曲?”   “不知道。”曲陵南摇头,“我不知道。别又跟青攰小柴刀那样神神叨叨什么前生转世之说……”   清河叹息道:“你又可知,青攰当年受何人驱使,成为她手中兵刃?”   “有话直说。”   “他名为青攰,亦是上任主人所起,那个主人待他很好,取个名字都与她自己相近,舍不得以仆约委屈一柄神器,宁可将之视为伙伴家人。”清河目光悠远,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我的名字中,原本亦有青字,是我自己坚持要与她不同,因为我想她待我与青攰不同……”   曲陵南震惊地问:“你不是,不是在说那位什么青玄仙子吧?”   “正是。”   “我,我可不是她的什么转世。”   清河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当然不是,你是主人以大威神力自体内分离的纯净魂体,她一生所憾,便是明明仙道触手可及,却偏偏受凡心所苦。她在寂灭前对我说,清河,若能从头来过,我愿做个更纯粹真实的自己。”   “她就是你,可你不是她。”清河眼中涌上泪雾,伸出手,似想触摸她,却又不敢,“主人,待时机成熟之时,清河会一五一十,将过往种种与你辨清,可现下清河要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与青玄仙子渊源如此之深,青玄功法若果为真,你自有感应,可令师传你的心法是假的,令师亦是道门正宗出身,又天资出众,一本心法是真是假,他怎会不知?就算他不知,误将假心法当成真心法,以正派规矩,弟子获此至宝,怎可私藏,却不禀明门派?好,就算他存了私心,要将此至宝据为己有,可怎会如此慷慨传于你手,而不是自己琢磨如何为己所用?这与他的私心岂不自相矛盾?”   曲陵南脑子纷乱,手握拳一下砸去,清河镜轻巧避开,她怒道:“不许躲,我不信,你个诋毁我师傅的狗东西!”   “主人,”清河道,“你若还不信,只问自己,那假功法你练了这么些年,可是越练越不通?你乃青玄仙子精魂所转世,天下无上功法,到你手里皆能抽丝剥茧,化繁就简。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练功以来顺畅无比,唯独这门功法难得其门而入?”   “闭嘴!”曲陵南一扬手,三昧真火球砸了过去。   清河又一次避开,却问道:“主人,你可知你师傅适才于你手上结的所谓飞天遁地结子是为何物?”   曲陵南停下手,举起自己的手腕呆呆看着。   “若我没看错,那分明是伏地咒,这等咒确可保人于瞬间离去万里之遥,可却不是道门正宗的玩意,而是魔修之物。”   “主人,令师无论是否已入魔,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定然知晓你此去双修有性命之忧,出于良心未泯,他给你这逃命的法术。”   清河叹了口气,看着曲陵南煞白的脸,狠心道:“问题是,他为何明知你有危险,仍坚持要你去与左律那个老东西双修?”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悬疑小说顺手了,写到这居然带了点悬疑感,23333333 ☆、第 99 章   曲陵南呆了半响,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彷徨而惶恐过,宛若置身百丈悬崖,周遭俱是浓黑雾瘴,伸手不见五指,她往哪个方向迈腿,都有可能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她甚至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生平第一次丧失一往无前的勇气,反而想远远躲起来,不听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可不听不想,真相便不是真相了么?   不可能的。   曲陵南站了起来,她快步走着,朝向孚琛所在的洞府,但迈出十余步后又骤然停下,茫然四顾后,又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   当事情乱如麻时,最好的方式不是去抽丝剥茧,而是快刀斩落。   她是曲陵南,便是没有师傅,没有门派,没有来由,没有莫名其妙的前生来世,乃至于没有曲这个姓氏,她仍然是她自己。   “清河。”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若我师傅给的不是青玄功法,那是什么?”   清河温柔地道:”主人,判断功法之用,乃大神通修士方能一窥其道,清河只是器灵,并未修过修士功法,恐不能如主人所愿。”   “大能修士?”   “正是。”   曲陵南漠然点头,道:“那我们便去寻那个大能修士吧。”   清河忙道:“主人,你莫非要去寻左律,这可万万不妥……”   “有何不妥?”曲陵南转过头,目光悲凉,”一切皆因他而起,一切也应寻他而终。“   “可是……”   “师傅不会告诉我的,”曲陵南低头,忽而自嘲一笑,“师傅其实从来不跟我说掏心窝的话。”   “主人,”清河不忍道,“清河……”   “你放心,”曲陵南抬起头,吸吸鼻子道,“若你撒谎,诋毁我师傅,那我饶不了你,但若你没撒谎……”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停顿片刻,才哑声道,“若你没撒谎,我亦不会感激于你。”   “清河只求主人莫要过于伤心……“   曲陵南目光凌厉看向他,冷声道:“你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可你心底想如何做,却从未迟疑犹豫。清河,我不管你为什么或要做什么,但你莫要将我视为蠢货愚弄于鼓掌之上。”   清河大惊,忙跪下道:“主人,清河万万不敢……”   “起来,我若是你,亦会未达目的决不罢休。只是你却不明白,你今夜所说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曲陵南目光忧伤,愣愣出神,过了很久,又喃喃道,”罢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真个将你碎尸万段,又能如何?”   她站起来大步迈出,头也不回吩咐道:“还不赶紧带我飞去主峰?”   清河愣怔,猛然惊醒道:“是,主人。”   清河灵镜托着她御风而行,当真比任何飞行器都稳当妥帖。飞到主峰,还未得靠近,半空中已然悬立一人,玄衣乌发,眉若刀裁,正是曲陵南要双修的道侣,太一圣君左律。   曲陵南皱眉问:“你晓得我要来?“   ”不晓得,“左律答,”我于问卦占卜一道所知甚少,我只是察觉到你的气息愈来愈近,故飞出来见你。“   “哦,”曲陵南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随便一拍身下的镜子,道,“过来聊聊?”   左律眼中一亮,平平飞了过去。   他学曲陵南的样子盘膝坐在她身边,想说什么,又皱眉放弃。   “喂,我有要事问你,你能将咱们俩藏起来不?”   左律点点头,手一挥,下了禁制。   周围瞬间宛若罩上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四下静谧无比,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得闻。曲陵南抱着膝盖歪着脑袋想了想,直接问:“你干嘛非要跟我双修?”   左律看着她正色道:“因为我想与你在一块。”   “你不是想跟我在一块,你是想跟我身上遗留下来的青玄仙子那一部分在一块吧?”曲陵南毫不客气指出,“你根本连我是谁都不晓得。”   “你就是她啊,”左律纠正她道,“我试了许久,换了好几种法子,连左元宗都抓来做证,你当年传过他灵犀指功法,若你不是她,单单那日他抓你那下,就足以取你性命了。”   ”我不是青玄仙子,“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就算我是,我不乐意跟你双修,你又待怎样?”   左律愣愣呆住。   曲陵南火气大了起来,只觉这么些苦楚且因眼前这个二愣子而起,可这王八蛋却偏生功力深厚,旁人奈何他不得,她越想越怒,跳起一脚踹向他,咔嚓一声,腿骨剧痛,宛若踢到钢板,砰的一下摔到一边。   “主人,你没事吧?”清河禁不住出声问询。   “你怎的这般不知轻重,你现下与我修为相差太远,向我出手,简直是自寻死路。不过你与我双修后,功力很快便会提升,我再亲自敦促你练功,相信不出百年,你定可恢复前世功力之八成。”左律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已然有些不适应,索性简短道,”总之你不该踹我。”   “我要不是杀不了你,我现下就宰了你。”曲陵南爬起来狠声道,“你给我闭嘴,凭什么你说双修便双修?”   “你怎会不愿?你不会不愿的。”左律奇怪地道,“双修之术,乃是能最快提升你功力的法子了。魔修中倒是听闻过有采他人功力为己所用的邪法,可代价甚大,实不如双修稳妥……”   “我为何要提高修为?”曲陵南问,“为何要你助我提高修为?”   “你乃青玄仙子啊,青玄自来便是天下第一人,怎可修为比我低?”左律理所当然地道,“我助你最省事,为何不要?”   清河忍不住插嘴骂道:“你算老几,主人修炼一事自有我操心,不劳你大驾!”   “不辛劳,”左律认真地道,“我这些日子寻了不少双修秘本,待你我回禹余城,给你一看便知,也不是很难,左元宗与我说过,若法子运用得当,还会有无尽妙用……”   清河怒道:“闭嘴,你个龌龊小人,你有什么资格与主人双修,主人千年前陨落时可说过,愿下一世再不要见你!”   左律脸色一变,站了起来,一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尽是惶惑,他猛地转头,一把扯过曲陵南,直直飞开,手一握,清河整个被他束缚于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左律你发什么疯,给我放了他,不然我跟你没完!”曲陵南狠狠踹他。   左律转头看她,满脸紧张,道:“我知道错了。”   “你当然错了,王八蛋!”   “你不要不见我。”   “你不放开他,我直接踹死你!”   左律手一挥,将清河松开,清河瞬间化作光点飞扑过来,左律却面不改色,单手一挡,清河被生生挡在其外。   “跟我双修。”左律认真道,“我应承你,再不胡乱听信他人,再不会不听你的话。”   曲陵南皱眉看他,忽而恍然道:“左律,你以前对不住青玄仙子,对吧?”   左律浑身一颤,曲陵南继续道:“千年之前,你还不是什么劳什子太一圣君,那时玄武大陆的第一修士是青玄仙子,她定是待你极好,没嫌弃你修为低微,没嫌弃你脑筋不好,她连青攰那么个讨人嫌的玩意都诸多回护,你这么活生生的人,定然更能讨她喜欢。”   左律紧闭双唇,没有说话,清河却惊喜地道:“主人,你莫非仍有前世记忆?”   “没有。”曲陵南断然否认,瞥了他一眼,嫌弃道,“你可真笨,这不是明摆着么?左律不是欠了你们家仙子一大笔钱没还,就是欠了好大的人情没着落,所以才这么急吼吼不管三七二十逮住我就想还债,也不管我这个债主对不对头,想不想要他还的东西,千年后他做事还这么没脑子,千年前如何莽撞可想而知。”   她盯着左律,冷冷地道:“所以,定然是你对不住青玄仙子,而不是她对不住你,我说得可有道理?”   左律抬起头,目光坦荡,抿紧的薄嘴唇挤出几个字:“我知道错了。”   “那又如何?青玄仙子已然死了。”曲陵南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纵然与她有深厚渊源,可我不是她,纵使我是她,经过千年,你凭什么要我一点不变,仍然是当年那个你说错了,我就得体谅你觉得你知错能善莫大焉的青玄仙子?”   “她是大能修士,自然胸襟广阔,能容世间一应不平之事,可我只是曲陵南,我若不来琼华,我可只是个在山里打猎养家糊口的野丫头。”曲陵南目光中带了浓浓的忧伤,缓缓地道,“精妙功法,无上修为,叱咤风云,唯我独尊,这些对我而言,还不若凭一己之力养活家人,每日欢欢喜喜过活来得踏实。太一圣君,你扪心自问,千年前你懂得青玄仙子要什么么?千年后,你又何尝明白我是什么人?”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又何来有错,何来知道错?”   左律目光闪动,喉结滚了滚,终究问出一句:“你不恨我?不想我竭尽所能补偿于你?我可解一身修为……”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难不成我恨不恨你,要不要你补偿,时光便能倒转,逝者变成复生?”   “不能。”   “那你解一身修为与我何干?”曲陵南道,“在你心中,大抵修为重愈一切,然大道三千,各有其法,各有其悟,你又怎知你一身修为于我而言,不是镜花水月?”   左律踏前一步,痛苦地问:“那我要怎生做好?你要我给你什么?但又所求,我无有不应……”   曲陵南垂下头,静默地想着,这一刻她想了许多,想心底的渴望,想真相唾手可得的恐慌,想面对师傅的情怯,想她若是不管不顾,命左律将师傅捆来胖揍一顿,然后把他关到冰洞里,只让他与自己朝夕相处会怎样。   可是不行。   她忽而就笑了,她想起当年头一眼见到师傅,那会心里想什么来着,哦,她想的是,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而师傅又说什么来着,他说天意难测。   然后,他便非要收自己为徒不可。   这件事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质疑,可在今夜,她忽而想明白了一个关节,那便是以她对孚琛的了解,这个人绝无可能在见到一个女童第一眼便起了收徒之心。   况且还是个全无背景,资质平庸的女孩儿。   然后他做了什么?   他传了青玄功法给自己。   两件事连在一块,就好像他忽而发现能练青玄功法的上上苗子,迫不及待要将之招揽麾下。   可那本功法是假的。   便是她再为师傅辩解,心里也明白,以孚琛的能耐,怎会不知传了本假功法?   于是,他收徒的意图忽而昭然若揭,曲陵南叹了口气,木然地想着,原以为是自己傻不愣登与师傅投缘,其实是师傅刚好要一个能练假功法的女徒弟。   为什么?   曲陵南猛地抬起头,对左律道:“我不要你解功双修那么麻烦,你只需帮我做几件事即可。”   左律点点头。   曲陵南伸出手,道:”头一件,便是你替我瞧瞧,我练的这门功法到底是什么。” ☆、第 100 章   一百   曲陵南自修仙以来,用的都是最笨的法子,比如旁人用玉简记功法,她却全凭记忆力一字一句背得滚瓜烂熟;比如旁人早早便有飞行器飞行符,筑基以后第一学的便是御剑,而她在无清河相伴之前,一直都要靠两只脚行走。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得感激当初用了这么笨的法子,令她今日能一字一句重述伪青玄功法,每口述一句,脑子里关于这等功法的认识,渐渐深了一层。   道门正宗的功法虽说不拘一格,然万变不离其宗,她练过的功法中,无论是琼华经,亦或天心功法,其宗旨皆求顿抛俗缘,猛悟浮嚣,反覆阴阳,最终皆指向问仙证道;然这伪青玄功法,字字句句皆与大道背驰,曲陵南当初练时还以为深奥晦涩,练不好乃自己境界不够,参悟不透。   现在她方回过神来,越琢磨这本功法,越觉得不对劲。   连左律也一脸困惑,他沉吟片刻,问:“你练之时,可有异状?”   “练至三层,即感阻滞,四层以上,便徘徊不前。”曲陵南老实答道。   左律以神识窥之,过了良久,方道:”你血脉中有纯净的五灵之力,入修门当一日千里,不拘于灵脉气海,不受阻于经脉内海,便是这般古怪的功法,你亦能修至第五层,当真难得。可这功法练成之气郁结于四经八脉当中,与五灵之力相抵触,无法融会贯通,你练得越深,五灵之力便需分出更多灵气消融此功法,相应的,你本身修为,亦无法迅猛提高,这便是你筑基后修为无进展之原因。”   “我,”曲陵南低头问,“我会死么?”   “那倒不会。此功法于练之人并无太大损益,却也无甚好处,”左律皱眉思索道,“无坏处又无好处,天底下哪门功法会如此?除非……”   “除非这功法不是为自身而练,却是为他人。”清河忽而擦嘴道。   曲陵南猛然一抬头,问:“练功而生的修为,能尽数转给旁人?”   “是,练功修士便如蓄水之灌,只不过所蓄之水,乃是为他人而备。”   曲陵南淡淡地道:“师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要功力,只需说一声,我尽数给他便是。”   左律奇道:“原来琼华派亦有如邪门外道一般的修士啊,命弟子练功,自己再坐享其成,这虽不失为省力之法,可终究于道心有亏,且那功力非自己练就,要化解一番甚为麻烦,你师傅好生古怪……”   清河鄙夷道:”千年未见,左大圣君怎的一如稚龄幼童般令人啼笑皆非?你自己脑子简单,就莫要以为那位琼华真人亦一样脑子简单。什么坐享其成,你倒是看看我家主人,练这假功法能得多少功力?这点微薄修为,她师傅可瞧得上?”   左律严肃地瞥了曲陵南一眼,点头赞同道:“确实,这点功力太少,他自己随便练练就有了,何必大费周章?莫不是只为好玩?这个,好玩在哪?”   他有些困惑,遂询问地看向清河,清河嗤笑道:“你会为好玩去编个假功法出来?”   “我不玩这个。”左律摇头,认真地答,“费事。”   “你都觉着费事,那位琼华真人比你心机深重一百倍,又怎会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左律不耐地道:“所以我不爱与这些修士往来,连我那些本家子弟,徒子徒孙在内,皆玲珑心窍,猜不胜猜。修炼就该全身投入,一心一意,整日里分神想个没完,到死都摸不着大道的边。”   清河叹道:“你这心思虽蠢笨,却不失真意,当年主人为何青睐于你,想也是因你单纯执着,难能可贵。可惜,可惜……”   左律低下头,默然不语。   “于我没好处,于我亦没坏处,师傅到底想怎样?”曲陵南喃喃地道。   清河长叹道:“主人,请恕我直言。你之相貌与青玄仙子有六七分像,令师传的伪功法,又名《青玄功法》,清河斗胆揣测,令师应当是当日一见到你,便想往我旧主青玄仙子身上做文章。”   曲陵南睁大眼,目光有些茫然。   “我旧主乃玄武大陆不世传奇,她虽已陨落千年,然传说甚广,名声不堕。一个状似青玄仙子,又出身道宗名门的女徒儿,能谋得到不少好处。可问题是,令师心高气傲,隐忍深沉,非鼠目寸光,功利投机之徒。他这么做的深意,便不是为了谋好处,因为所有能靠你换来的好处,他靠自己,亦能得到,还光明正大,无甚负累。”   左律忽而灵光了一回,抬头问:“难道你师傅算准了我要与你双修?可我要与你双修,首先你得是你,你师傅又怎会得知……”   清河叹道:“他是不知,他并非咱们几个久存于世的老东西,可是左大圣君,你爱慕青玄仙子之传闻,虽多年未曾被人提及,却保不准当年有几个知情者传给了后世子孙……”   左律奇怪地道:“怎的又说我爱慕青玄仙子?我只是想与她一起修仙,她乃世上唯一配与我一同问仙证道之人,这与爱慕有何关系?”   清河冷哼一声,骂道:“在世人眼中,这已是爱慕。难不成说你爱慕仙子,还辱没你?”   左律困惑地转头看曲陵南,曲陵南偏头想了想道:“行了你别解释了,这不是你能说清楚的。”   左律遂点头,闭上了嘴。   清河轻咳一声,继续道:“左大圣君,你修为臻至化境,世上已无敌手,平生又无嗜好,秘法宝材皆不入你眼,身后又有禹余城供你差遣。你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便是爱慕青玄仙子这一真假参半的传言。我若想算计你,恐怕亦只能从此下手……”   左律点头道:“麻烦,既要对付我,何必拐弯抹角,直接来战便是。”   曲陵南忽而自嘲一笑,轻声道:“可师傅打不过你。”   “打不过可以练啊,”左律奇怪地道,“或是打得过再来啊。”   “待他修到打得过时,你恐怕已登仙或坐化。”曲陵南淡淡地道,“怪不得师傅曾说过来不及,果然是来不及……”   清河担忧地道:“主人……”   曲陵南挥挥手,道:“我没事。你继续。”   清河为难地瞥了左律一眼,左律不解道:“看我作甚?我又不是她师傅,我可不晓得他想些啥……”   “你不晓得哪个晓得?”清河气道,“你到底怎生结下的仇家?你半点印象全无么?”   左律奇道:“这就是仇家么?我之前连其照面都不曾打过……”   “那总有线索吧,快想!”   曲陵南忽而道:“师傅姓温。”   “温?”左律皱眉道,“天底下姓温的多了……”   “师傅自幼被师尊捡回门派,长在琼华,成年后方下山历练,未尝听闻得遇于你。师尊道,师傅年少时沉默寡言,只爱练功。”曲陵南抬头幽幽地道,“他今年不过百岁多些,左律,你只管往百岁之前想。”   左律闭上眼,手一挥,一道五色琉璃光一闪而过,空气中骤然间像多了许多人声话语,掺杂着兽吼禽鸣,隐约莫辩。清河飘到曲陵南耳畔,柔声道:“此乃回光溯影,这还是当年仙子所创之法术,仙子记性不大好,行事又爽利豪迈,不拘细节,她生怕自己忘事,便创下此法,用以回溯记忆。后我到她身边,记这等小事便由我代劳,这法术便渐渐被弃之脑后了。”   曲陵南点点头,问:“你会么?”   “青玄功法中皆有记载,主人若想学,日后尽可学。”   “不,”曲陵南淡淡地道,“我想学能忘了某些事的,你有这等法术么?”   清河一愣,随即道:“没。”   “那我往后自己创个好了,”曲陵南低声道,“自己创就好了。”   此时左律运功已毕,睁开眼,道:“百岁之前,我确曾出关。”   曲陵南心中一跳,急急看向他。   “樟南传有青玄功法现世,我自然要去瞧瞧。”左律道,“去到那,才发觉不过是谣传,似是当地一大户得罪修士,被人放出这等流言,我赶到那时当地已纠结不少小世家修士及散修,那户人家也算有几分本事,加之门上有高阶修士留下的禁制,寻常人倒一时半会奈何他不得。我瞧了会觉得没劲,便想回去了。”   “为何不径直回去?”   左律脸上竟流露几分窘迫,不甚自然道:“我回去前,想确认那家人是否真无青玄功法,便隐身入内,随那家主入了内堂。那内堂有密室,密室外有三道法阵,这些于我而言自然皆是小儿科。我入内后,却瞧见……”   “瞧见什么?”清河问,“那家主练魔道邪功?”   左律摇头道:“也未必是正宗魔道邪功,不过是不入流的采补之术,可是,被他采补的女子有二,皆扮作青玄仙子状,其密室壁上,悬挂她大幅画像,我还记得那身衣裳,白衣蓝裙,绿色丝绦,当年我头一次遇见她,她便是穿那身衣裳……”   清河大怒道:“这人好生该死!”   左律赞同道:“我亦是如此想,于是下手取了此人性命,后仍觉恼怒,便出手荡平那座宅子。”   他说完,奇怪地问:“难不成我不该这么做么?”   清河气愤难平道:“那自然是应当!”   左律慢慢地道:“这不过小事一桩,我自然记不得,如今想来,那家人似乎便是姓温。”   曲陵南静静地看着他,问:“小事一桩?”   左律点头:“小事一桩。”   曲陵南扬手一个三昧真火火球丢了过去,左律随手一拨拨开,皱眉道:“好端端的,你为何又生气?”   “你这个小事一桩,害苦了我师傅,也害苦了我。”曲陵南摇头道,“你给我滚,永远别再出现我跟前。”   左律微微吃惊,道:“为何?”   “给我滚,不然我经脉逆转,自断天灵,魂飞魄散,令你们这些人往后连青玄仙子一个屁都寻不着!”曲陵南大喝一声,骂道,“滚之前,自己去向琼华掌教请罪,撤销你我双修大典,此事往后若有一人再提,我便寻到你禹余城大门口自尽,我便让天下人都晓得,我乃青玄仙子转世,而逼死我的,便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第 101 章   一百零一   左律困惑不解,皱眉道:“我不明白。”   曲陵南还待再丢掷火球,听闻此言,忽而觉得很无力,她苦笑道:“你不用明白,你只需知道,你的所谓小事一桩,对旁人而言却结了天大的冤仇。”   “当然,我师傅被你害得有多苦,我因此事而多冤,这些都与你无关,可我且问你,若当日你只诛首恶,而非累及无辜呢?我与师傅,恐怕都会因而大大不同。”   “太一圣君,试问修仙问道,难不成只为因一己好恶而草菅人命?那人与畜生何益?修道修来作甚?大道修的是清虚心、真善心,可不是什么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蠢心。”   左律皱眉问:“我与他们功力相差太远,他们抵挡不住,莫非要算我头上?”   “可你能选杀与不杀。杀一个还是灭门。”曲陵南心中涌上一阵无奈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去,轻声道:“我是修为低微,见识有限,然我熟读琼华经,明白一个浅显道理,那即是修真不降心,虽修炼多年无有是处,为不见性。既不见性,岂能养命,更遑论问道成真。”   “太一圣君,你不降杀心,不尊生灵,妄开杀戒,亦会有报应。你欠我师傅一家子的命,他因此心生仇怨,生出这许多事来,自己固然痛苦,却也累及到我。我下山来,想的不过是好好练功,养活自己,养活师傅罢了,这下可好了,因你杀人全家,我什么打算都成梦幻泡影,什么都成扯淡……”   她目光转为黯淡,疲倦地道:“你心生杀念而不自以为意,亦算不得性体真空的大彻大悟者。所以,你且去   吧,若你心中仍觉着我能叨青玄仙子的光,那就替我做件好事,好好解了咱们那个荒诞的双修之约。”   她说完,转身手一挥,清河会意,即刻化作一片大镜子悬浮半空。   曲陵南一跃而上,正要离去,左律在身后问:“喂,你去哪?”   “我尚有要事。”   “你要找孚琛么?”左律好奇地问,“我帮你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顿,头也不回道:“我只愿从今往后,你二人之事,莫要再扯上我!”   这夜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的夜,亦有完结的时候。   曲陵南最后一个人回到浮罗峰。   此时东方已然破晓,厚厚的云层镶嵌上浓重璀璨的金边,可想而知,片刻之后,红日喷薄而出将是何等绚丽多姿。   鸟鸣轻灵,仙鹤妙曼,晶莹剔透的露珠凝结在叶梢花瓣,远处雾霭升腾,云烟飘渺,仙山云海,各有奇观。   曲陵南忆起自己头一遭踏上此处时的情境,那会小姑娘惊奇地瞪大眼,跑出来见着师傅,第一句话便是咱们莫非成仙了?   在当时她看来,若非成仙,何能到此妙镜。   可若能重来,她宁愿自己从未踏上此处,从未在此地潜心修行,悉心参悟,从未在此处凝望过一个男子的背影,并由此心生恋慕,悲伤又眷恋重重。   然而世事无重来,曲陵南微微皱眉想,自己自幼见惯了娘亲那张忽而哭泣,忽而痴恋的脸庞,她从来厌烦那等作态,在她心底深处,早就下定决心,宁死也不做娘亲那样的人。   可在此时此刻,她忽而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去理解过那个半疯癫的娘,也不从未愿意去深究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疑惑。若她如此爱恋傅季和,却又为何带着自己跑入深山,终身不愿令那男人找到?   傅季和目光短浅,求的不过身外之物,真要那么喜欢他,给他便是。   可娘亲宁可奔逃,亦不愿再与之共处。   这是她脑子好使时做出的决定,后来她越来越迷糊,越来越沉溺于往日情浓时的回忆,然而即便如此,她一直到死,仍然未尝提过一句,让曲陵南带她回去。   曲陵南想起幼时一件事。   那会娘亲摸着自己的脸,难得清楚讲过,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务必要三媒六聘,名正言顺。   若无这些,便是再钟意那个男人,也不得委屈自己。   这是她娘唯一一次像个母亲那般嘱咐女儿,只是那时候曲陵南还小,不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时至今日,曲陵南才终于明白,娘亲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在女人心底要有比那等欢喜无限,愿为对方而死的情愫还更要紧的玩意儿,比如三媒六聘,比如坦诚相对。   曲陵南垂下头,她满心凄惶,却步履坚定。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师傅,喜欢到可以不顾伦理纲常,恨不得将他打昏挟持带走。   可她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坚定地清楚,在某些事情面前,再喜欢一个人也没用。   “师傅。”曲陵南站在孚琛的洞府外,安静地道,“我有有事禀报,可否出来一见?”   洞门禁制微动,孚琛自内大步而出,他见到曲陵南,微微有些诧异,却一如既往笑容温和,问:“明日便是双修大典了,傻丫头可是想着想着,又舍不得为师?”   “是有些舍不得。”曲陵南低头道,“所以要来见见。”   “好了,且让你任性一回吧,”孚琛笑道,“你来得正好,师傅想来想去,总觉着就这么放你一人去禹余城,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不,连夜给你练了这把法器,你看看可喜欢?”   他手一松,一柄火红长剑悬在半空,剑身较之寻常长剑要短上三寸,剑刃锋利,寒光四溢,却又通体赤红,煞是动人。   “此剑原名赤练剑,是早年为师历练时收到的一件中品法器,原想待你筑基后期再给你做兵器,可没成想你走得这般快,为师连夜改了此剑品级,这才成你能用之物。来,试试看可顺手?”   曲陵南手一伸,天心功法使出,隔空将长剑纳入掌中,舞了两下,点头道:“很趁手。”   孚琛真心实意地笑了,道:“要不是你太没用,师傅也不用如此糟践一件法器……”   “师傅。”曲陵南抬起头,目光炯亮问,“你似乎很怕我在那边有意外?”   孚琛一愣,随即道:”世事难料,多个保障也好。”   “你不愿我出事?”曲陵南问,“你不愿看我死?所以你才又给我手腕上绑结子,又送我法器使,对吗?”   “废话,为师怎会愿看你去送死。”孚琛笑道,“你这傻丫头,颠三倒四都说些什么?”   曲陵南轻轻笑了,她柔声问:“师傅,你既然不愿看到我死,为何又一定要送我去双修?”   孚琛笑容一滞,道:“丫头,为师不是与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许多么?难不成你还不能明了这片苦心?”   “我原本以为我明了,可后来发现我不明了。”曲陵南直视他,目光忧伤,“就如我原本以为能看懂这片苦心,后来又发觉,我压根没明白这苦心。”   孚琛重新展开笑容,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今儿怎么啦?可是有不顺心之事?趁着为师还在,说出来师傅替你做主。”   曲陵南点点头,低头道:“有一事,确乎要师傅做主。”   “何事?”   曲陵南直直跪了下去,道:“本派规矩,弟子若要与门派脱离关系,需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包括弑师、残杀同门、与邪魔外道为伍,祸乱正道等。时间太过匆促,我一样都犯不下,可除此之外,还有做师傅的亲自将徒弟逐出门派一条。师傅,陵南自请被逐,从今往后,与琼华派再无一丝瓜葛,与师傅你再无一丝干系,是死是生,旦夕祸福由我一人承担,求师傅成全。”   孚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道:“你发什么疯?你心中有怨说出便是,何至于如此?快快起来,为师当什么也没听见……”   “请师傅逐我出门派!”曲陵南抬起头,定定看着他,“我不愿当你的徒儿,我不愿做你对付左律的兵器!再则左律已知晓你不安好心,双修之事已然作罢,我于你也无用……”   “你说什么?!”   孚琛脸色大变,一把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目光凶狠,咬牙问:“你再说一遍?双修之事如何?”   曲陵南微微笑了起来,哑声道:“已然作罢。师傅,没人乐意被人当傻子,我不乐意,左律也不乐意……”   她话音未落,已被孚琛狠狠摔到一旁,脖子上一紧,被孚琛单手卡住抓了起来,只见他瞳孔发红,语气森冷,一字一句问:“你毁了双修大典?”   曲陵南点头。   ”你真当我不愿杀你么?!”孚琛猛地收紧手指。   忽而,他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只见一柄通红长剑抵住自己胸膛,正是适才他赠与曲陵南的法器,曲陵南憋红了脸,偏偏一双明眸直直盯着他眨也不眨,目光中尽是忧伤与痛楚,还有心如死灰的绝望。孚琛心里一惊,忙松开手,曲陵南摔到地上,一个打滚爬起来,手中的剑一指,仍然指向他胸口。   孚琛深吸几口气,将内心的暴怒压抑下,眸色又渐渐转黑,低头瞧着那柄剑苦笑道:“小南儿,你难不成真要弑师?”   “对,”曲陵南悲伤地道,“我要宰了你,只要能与你再无关系,我便是弑师又如何?”   “放肆!”孚琛喝了一句,又缓和口吻,温和道,“为师适才只是被你气急……”   “师傅,你一直骗我,对吧?”曲陵南强笑道,“从上古冰洞里见着我要收我为徒那会开始,便一直骗我。青玄功法是假的,师徒缘分是假的,为我好给我配大能修士双修,这也是假的,恐怕连你当初救我护我那几次,亦为着日后盘算,舍不得我早早丧命,这才不得不做,对吧?”   孚琛神色一变,盯着她目光锐利,薄唇如刀,冷声道:“当初你立誓拜师,原就要尊师命若天命一句。”   “我是可以为你去拼命甚至送命,可我没打算被你骗去一条命。”曲陵南摇头,道,“我是打算养你这条命,可我没打算,为你一家子的命去无缘无故上当受骗。”   孚琛浑身一震,往后踉跄一步,咬牙问:“你连这个都知晓了?”   “是。我晓得你姓温,晓得你一家尽数被左律灭门。你要寻他晦气自去寻,若要我帮忙,我二话没说。可你要我与之双修,不明不白害了他,我不愿,听着,我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我上一章断得太及时,大家有些情绪粗来了。   但这个女孩是有自己底线和认知的一个人,关于修仙问道和为人处世,她不会受自己情感影响。   她骂左律,是因为我很厌恶修真文中关于强者第一,能随便杀人没关系的观念,no one deserve to die,这是我的价值观。读者朋友可以不同意,但这是我的小说,必须只能体现我的价值观。   这不太算个言情文吧,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人性的一种重要体验,也是问道修仙的必要考验阶段。什么先爱了就输了就要贱了之类的言情套路,我从来觉得很扯淡也很傻逼,没打算用在我笔下的人物身上。   人的感情不是只有受委屈了就不爱了,知道对方渣了就恨了要报复了这么些故事套路,我赶脚这些套路正是因为看太多,大伙会形成思维定势,看到这个情节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作者要写下个情节如何如何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女人对待情感最理智的态度,恰恰是我确实还爱着,但我不会因为爱而丧失底线与尊严。 ☆、第 102 章   一百零二   漫天霞光,绚丽到令人不敢直视。清风徐来,松涛不绝。   这是他们俩熟悉到闭眼也不会走错的琼华派浮罗峰,这是他们俩以往无数个清晨皆耳熟能详的风声树声,朝露云霓。   孚琛盯着曲陵南,一字一句问:“你想与我脱离师徒关系,行,只有一个可能,你叛出师门!”   他冷冷地道:“叛我师门,不是勾结邪魔外道,便是弑师杀尊,身负忤逆大罪。无论哪种,皆是我四大门派之公敌,道门正宗子弟人人得以诛之而后快。你来,一剑杀了我,提着我的头颅下山,那未你便不是我琼华文始的弟子!”   他慢慢勾起嘴唇,冷冰冰地笑着,道:“来,杀了我!只要你敢!”   曲陵南手一扬,赤练剑直直递出,刺入他的衣裳,刺破他的皮肤。   血流了出来,孚琛眸色愈红,讥笑道:“我教你这么多年,你就这点本事?出个剑跟没吃饭似的,用力!”   曲陵南目光复杂,盯着他,手一抖,剑又入一分。   “继续啊,”孚琛盯着她,“你不杀我,便永生永世,皆是我的弟子,要为我差遣,听我吩咐……”   “然后呢?”曲陵南低低地问,“继续让你骗?你明明晓得我对你如何,还叫我杀你,你想博我心乱如麻,不舍内疚,好继续哄我团团转。师傅,为何到此时此刻,你依然在骗我?”   “跟我说句实话,便那么难么?”曲陵南猛然拔出剑,血一下自孚琛胸口涌出,曲陵南自头顶抽下那条灰色发带,灵力一运,那发带化作一块方巾,她将那方巾一下甩到孚琛伤口之上,手凌空一抹,恰到好处将那伤口堵住。   孚琛看向她,曲陵南摇摇头,道:“我不会杀你,但亦不愿再认你为师。这一剑,抵消你骗我之苦,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消。琼华门规,胆敢伤师长者,已然大逆不道,够格扫地出门了。”   她对孚琛点点头,就如要告别下山历练一般,轻描淡写地道:“我走了,再会。”   说罢,她转头便走。孚琛怒道:“放肆,给我站住!你今日便是死,也别想踏下浮罗峰一步!”   曲陵南脚步一顿,却又再抬脚,忽听一阵霹雳声响,脚下青石板已被劈开深深一道裂痕。   曲陵南回过头,孚琛手一伸,泛着紫红光晕的青攰神器自其身后龙吟虎啸,冲天而起,紫色光云瞬间凝结其上,厚厚聚成一层,云中隐隐有闪电噼啪。   曲陵南抬头瞥了那柄青攰神器,当初乍见之下,只顾上与青攰那小子斗智斗勇,倒未曾好生打量过其本体。如今一看,刀身细长,末端高翘,通体透明之中,紫色闪电流光溢彩,刀身两侧篆刻的龙纹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气势夺人,不愧是上古神器,刀一出鞘,方圆百里,已然风云色变,天象异生。   而眼前的孚琛,长发翻飞,俊美狠戾,眼眸深红,内里一片霜雪,早无半分情感,仿佛下一刻拿她血祭兵刃,亦不过等闲。   也许,给他寻来这柄神器,倒真是寻对了。   曲陵南心中却莫名挂念起那个张扬跋扈的小器灵青攰,还有那个老使诈骗她摔跤出丑,继而笑得前翻后仰的坏师傅。   多年相伴,朝夕与共,人又非草木,怎能说无情便无情,那点滴温情,怎么能一说作伪,便通通算作虚情假意?   曲陵南忽而微微笑了,她明明眼中酸涩,心里累得慌,可莫名的,她愿意给眼前这个男人一个笑脸,她笑着问:“你可曾记得,冰洞里初遇,你骗我做饵引怪虫上钩,我与你说过什么?”   孚琛默然不语。   “我问你,让我作饵,可是管用?”曲陵南眼中慢慢浮上泪雾,但她笑得越发灿烂,“若是有用,作饵便无妨。”   “师傅,我从来便是这种人,若是管用,哪怕你要我冒送命的危险,只要我觉得值,那又如何?”   “可这回的事,不是站在水边作怪虫诱饵,这回你要我做的事,我实在做不到。”   孚琛手一挥,青攰神器破空而出,震慑四下,锐不可当,刀尖直指,孚琛冷声道:“我一生只收一个弟子,你想走便走,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曲陵南面无惧色,踏进一步,青攰神器嗡嗡作响,似极为兴奋,通体紫红之光犹盛,忽而龙吟长啸,紫光一闪,径直挣脱孚琛控制,直直刺向曲陵南胸口。   孚琛大惊,他万万料不到已炼化之神器,为何器灵仍然如此顽固,且竟似与曲陵南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出手便欲置她于死地不可。”   他忙飞扑而去,手持紫炎诀,幻化无数刀光剑影打向那柄神器,然上古神器既已出鞘,又怎会再听他号令,且青攰对杀曲陵南一事执念太深,全然不顾被孚琛所下在魂体的禁咒,径直扑向曲陵南。   就在刀尖将穿过曲陵南躯体之时,两者间突然隔开一堵透明的水幕,那水幕坚忍异常,偏生又软滑得不可思议,青攰神器拼尽全力,怎么也刺不穿那道水幕。   须臾之间,水幕忽而下陷,随即猛力反弹,力道刚猛,便是神器已不由自主被强力弹开,孚琛见机不可失,立即悬于半空,手结“伏神咒”用力打去,青攰神器发出巨大的一声哀鸣,那紫红霹雳渐渐不再流转,啪嗒一声,掉落地上,又变成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一个人自远处凌空走来,闲庭信步一般,却顷刻间已到得跟前。玄衣乌发,鬓如刀裁,长年冷峻的脸上挂着与己不符的困惑,正是太一圣君左律。   “奇怪,”他问曲陵南,“这柄神器原不是你的么?怎的现下却要杀你?”   “我送人了,他想杀便杀,我何必去管他为何要杀,”曲陵南道,“那小子嚣张偏执,向来如此,谁知道哪根筋不对。”   “你的镜子,喏。”左律将清河灵镜丢了过去,“你不带他回来,他唠叨得我都烦透了。”   清河于半空化身,叩头便拜,哀声道:“主人,求您瞧在青攰尚年幼的份上,饶他不敬之罪……”   “他还年幼?”   “青攰化作人形不过千余年,心智一直如孩童般任性狂妄,他不过是不服管教,非心思歹毒,况且他与主人结下束魂断神咒,不可能真伤得了您分毫……”   “哦,”曲陵南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他现下不归我了,他的事与我无关。”   孚琛手一伸,将地上的小柴刀抓回来,灵力一运,神器瞬间又再度回复那等威风模样,只是紫色流光黯淡了许多,却并不妨碍它在元婴修士手中,仍然是一柄利器。   左律抬起头,看向孚琛,忽而道:“就是你要与我寻仇?”   孚琛默然不语,目光却锐利如刀。   “你现下打不过我,”左律实话实说道,“便是有青攰神器,可他不服你,没法发挥最大功效,你仍然打不过我。”   孚琛却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转头对曲陵南道:“徒儿,过来。”   曲陵南摇摇头。   “你莫要以为寻个外人相助,便能想如何便如何,”孚琛道,“你一身本事,皆出自琼华,此生此世,都是我文始真君的座下弟子。过来,我前事不咎,咱们从长计议。”   曲陵南低下头,忽而道:“师傅,你为何要逼我讲难听话?”   孚琛微微一愣。   曲陵南缓缓地道:“我所练那伪青玄功法,要如何方能害到左律,你真当我不懂么?”   左律困惑地皱眉,问清河:“什么意思?”   清河叹了口气道:“若我想害你,自然要除掉你身上最令人忌惮的东西,你修为高卓,众所难及,又不好财色,无欲无求。好容易答应双修了,不在与你双修的女子身上下功夫怎么行?”   “我还是不懂。”   “你回去看看你的徒儿徒孙们送你的双修秘籍吧。”清河鄙夷道。   他二人这边说着,那边孚琛却脸色苍白,目光闪烁,竟有些不敢直视曲陵南,半响,他才哑声道:“你,可恨我?”   他没说为师,却说我。   曲陵南叹气道:“我不恨你,无法可想,出此下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对我而言,有了这等事,我便不能再待你如昔。师傅,我尽我所能,也只能做到不怪你不恨你而已,你若还要我装作什么事没有,继续留下,与你做那孝顺徒儿,那你甭废话了,一剑劈了我便是。”   曲陵南目光转柔,道:“师傅,我已然将身为徒儿能为师傅所做之事尽数做了,我不亏心。作为师傅,你也照料过我,教导过我,你亦不亏心。撇开左律这回事,咱们俩都不亏心,这已然难能可贵,咱们又何必贪得太多?”   “就这样吧,留下来,你难保天天念叨被我坏了复仇大计,我难保天天提防你再害我骗我,咱们俩各怀鬼胎,终究要反目成仇,不若就此罢手?”   她说完,朝清河招招手,清河会意,立即飞到她怀里。曲陵南慢吞吞挽起袖子,露出前日孚琛亲自给她结下的红绳,抬头微笑问:“据说,此物真名为伏地咒?”   孚琛抢上一步,失声惊呼道:“不……”   “再会,文始真君。”曲陵南催动灵力,那红绳瞬间化作红色光影,将她整个罩住,红光掠过,原地上立即空无一人。 ☆103、n年以后   一百零三   泾川实际上并非一个地名,确切地说,它是一个寨子的名字。   此古寨隐匿于深山老林之内,四周终岁萦绕重重迷雾,迷雾之外又是密林重重,盘根错节,更有凶兽毒物出没,人迹罕至。   古寨无出入门户,外围古老的墙体与树根生于一处,遒劲蜿蜒,宛若蛇行痕迹。外人来,只能见到巨木参天,枝桠繁茂,掩盖得此处暗无天日,寒意森森。非高阶修士,无法窥破那一片树影之间被人下了极为繁复的禁制;而树影之内,却别有洞天福地,鸡犬相闻,阡陌交错,屋舍炊烟袅袅,一片和煦安然。   这样的安静祥和,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泾川人。他们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基本无需与外界往来。   然久而久之,年轻人都不甘困于此地,再祥和美好,亦不如外面的世界刺激新奇带来的兴奋。哪怕前辈再告诫,寨子中的规矩再森严,然年轻的心一旦蠢蠢欲动,便无所畏惧,亦无可阻挡。在吃了几次亏后,某一任泾川寨主便下了道开明的法令。凡年满十八的少年男女,皆有一次外出历练之机会,为时三年。年轻人们发下毒誓,绝不吐露古寨秘密后,便可离家游历。他们可利用此三年时间,感受外界,增强见识。三年期满,则需回转,若不回来,时限一到,那人身上的泾川血脉便会显露无疑,而指引其回家的神引亦会消失,这个泾川人,从此是生是死,便全靠自己的命数了。   通常而言,见识过花花世界的喧嚣与烦躁,自幼成长于宁静安详的泾川人,都会默默选择安心返乡。然凡事总有意外,每一代外出的年轻人,都有几位回不了家。有人被繁华世界中的利欲权柄迷了眼;有人被情爱爱欲困了身;有人是轻信他人,做了修士修炼的垫脚石;也有人横遭不幸,三年前未满就已然送了命。   而由于泾川女子,多窈窕貌美,天赋异禀,身具灵脉之体,与修士双修,能助对方修为一日千里。久而久之,玄武修真人士个个晓得“得一曲家女,胜过千枚丹”一说。   熙熙攘攘,利之所趋,修真界甚至关于何为女子身具灵脉之体有详细的甄别之法,泾川曲氏女名动天下,然落入高阶修士之手的曲氏女,却全都早早陨落,无一人活过三十岁。   古寨中有一间特别的屋舍,专门放置这些回不来的女孩儿之灵牌。一入门,巨大的案桌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碧玉灵牌。几千年下来,灵牌早已摆满内外三层,看上去密密麻麻,难以尽述。   每个灵牌上都简单刻着女孩儿们的姓名、出生年月。   可每个牌子,都代表一个曾经鲜妍美丽的女子。   其中就有曲陵南娘亲的。   曲陵南安安静静给这些灵牌鞠了躬,然后闭目一会,这才转身而出。   屋外的空地,此刻站了十个年轻人,皆是一般朝气蓬勃,单纯美好。   这是这一代年满十八,获准外出历练的曲家人。   他们已与各自亲眷话别过,背着简单的行囊,笑得一脸兴奋与欢喜,皆道:“南儿姐姐,我们要走了,你可有想要的玩意儿?待我们回来给你捎上。”   哪怕明知那屋子里供的,都是回不来的曲家人,可因为年少,他们都不愿,亦不懂去想这些。   曲陵南手一扬,十片薄薄的符箓现于掌上,此乃清河亲制的上等符箓,上附幻阵,于危急之时掷出,对手便是元婴修士,亦能挡上一挡,用于保命当以足够。   曲陵南手一推,符箓便自动飞至每人手中,她挥手不耐地道:“走吧,有这个防身还回不来,你们也别说自己姓曲了。”   “放心吧南姐姐,我们没那么怂。”   曲陵南想道你要运气不好,该死就得死,这可跟怂不怂的没半点干系,可此时此刻说这个似乎有些罗里吧嗦,于是曲陵南选择了点头,道:“记得我说的话没?”   众年轻人齐齐笑道:“记得,人心难测,保命要紧。”   曲陵南有些满意地颔首。   “还有啦,越是好看的人说的话越不能信。”一个圆眼睛少女清脆响亮地道。   大家哄笑起来,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孩笑道:“南儿姐姐长得最好看,难不成她的话也不能信?”   少女急红了脸,跺脚道:“南姐姐自然不同,哎呀不跟你说了。”   曲陵南道:“都闭嘴,我说的是咱们寨子以外的人。”   “可什么算好看的人?”另一个少女有些羞怯地问,“我觉得好看,旁人却未必认同,旁人觉得貌若天仙,可我偏生觉得一般,那样我该提防谁?”   曲陵南一愣,道:“自然是你觉着好看之人。旁人觉着美丑与你何干?”   少女抿紧嘴唇,却又天生犟脾气,又问:“可是,若有人相貌出众,却品行高尚,君子端方;有人相貌丑陋,行为粗鄙,卑鄙无耻,我却因其相貌有先入为主之偏见,这样岂不以貌取人,忠奸不分?”   曲陵南咦了一声,道:“对哦,有这种可能。”   那少女微微红了脸,再问道:”若有人前面不骗我,后面却骗我;又有人前面骗我,后来却待我好,那我到底是该信什么,不信什么呢?”   曲陵南偏头想了想,皱眉道:“你说的是,只是这等疑惑,需你遇上那个事,遇上具体那个人方能自行判断,岂可我一言以敝之?若要我说,只不管外人如何,你只需守住心息相依,神定虚空八字便可。”   众年轻人齐齐低头称是。   曲陵南忽而觉着有些无聊,挥手道:“你们走吧。”   年轻人离开后,周围骤然静了下来,曲陵南回头看看那间屋舍,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她微微一笑,道:“清河,你怎的鬼鬼祟祟?”   清河自树外闪身而出,他入泾川后,得享此地丰厚灵气,元神之伤早已痊愈,便时常化成实体四下走动。他原本便将自己修成一幅面如冠玉、气质轩昂的模样,此刻更将那风度翩翩演绎到十成十。   可惜这些姿态均是冲瞎子抛媚眼,曲陵南头也不抬,只问:“怎的,有事?”   清河笑道:“是有大喜事。”   曲陵南转头问:“寨子里又有人成亲了?”   “那算什么喜事,”清河嗤之以鼻,“主人,你金丹将成,自己可有感觉?”   曲陵南不慎在意道:“金丹想成便成,不想成也无妨,反正我在寨子里呆着,想打架也找不着人,有没有金丹又有什么所谓?”   “主人此言差矣,修真一途,自当孜孜不倦,问鼎大道,金丹凝成,元婴得结,不过乃求仙问道之途几等标志而已,难不成修了仙,却是为打架?”   曲陵南噗嗤一笑,道:“清河,你口气越来越像我当年的太师傅……”   她口气一滞,随即嘿嘿笑道:“是前太师傅,瞧我,说惯了都。”   清河面色不变,笑道:“且别管您那些个前尘往事,主人这些年在泾川古寨潜心练青玄功法,修为本就该大进,金丹得成,却有一桩大喜事,不知主人想知与否?”   “甭卖关子了,”曲陵南笑骂,“罗里吧嗦作甚?”   清河道:“主人,你可还记得泾川秘境?”   曲陵南神色一动,问:“当日被困其中那个漂亮地方?”   “是。”清河柔声道,“青玄仙子陨落后,世人为寻其洞府秘藏,多方争斗,却不知青玄仙子的洞府,并非什么藏于九天之上,断崖之下的实在洞府,而是就在泾川秘境之中。”   曲陵南睁大眼睛,问:“青玄仙子好生狡猾。”   清河呵呵低笑,道:“泾川秘境与泾川古寨一体同生,只凭有缘,方能出入。上回主人入泾川秘境,秘境已然认主,只待你金丹大成,青玄仙子当年留下的东西,便可尽数为你所用。”   曲陵南眨巴眨巴眼睛,问:“是不是有很多钱?”   “欸,钱乃俗物,秘境中所藏天地宝材,岂是能以钱衡量?”清河无奈地笑道,“你可曾记得,当初入秘境之前,曾入我布下的幻境?”   “记得啊,”曲陵南点头,“好像是有不少好东西。”   “那都不是假的,”清河笑眯眯道,“且那几件东西,不过是青玄仙子所藏之万一罢了。”   曲陵南皱眉,想了想问:“是不是有一株玄云草之流的玩意儿?”   清河道:“是哇。”   “那敢情好,”曲陵南真心实意地笑了,“杜如风师兄昔日待我不赖,我记得他入幻境后,盯着那盆花花草草眼珠子都快掉下了,可见心里是极为想要的。我虽被逐出师门,跟他不能再称兄道弟,可送给东西给故人还是使得。”   清河听得眼睛都直了,恨铁不成钢问:“你你你竟然想拿整盆玄云草去做人情?”   “啊?”曲陵南问,“不成么?”   “给他一片叶子,已然是他清微门祖宗积德了!”清河愤愤不平道,“主人,我可先跟你说,那些东西我辛苦守了千年,连青攰想碰都不成,留到现在可不是为了给你胡乱挥霍的!不成,你往后要拿里头一根草都得过问我,我应承了方可……”   “晓得了晓得了,小气鬼。”曲陵南笑嘻嘻地转身就走,“练功还有这般好处,不早说,早说我早就勤快些。”   “哎你别走哇,我还没交代完呢……”   “罗里吧嗦,才不耐烦与你废话。”   他二人正闹着,忽而从外跑进来一个老者,发须皆白,拄着拐杖,喘气道:“陵南,陵南你瞧瞧,这是咋回事?”   曲陵南忙停下,伸手扶住他,道:“祭祀大人,您忙点。”   祭祀匀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水晶圆球,此刻五彩斑斓,内有裂缝慢慢生长。   “这球,不是监管外头禁制的?”曲陵南皱眉问。   “可不是,我刚刚施法放孩子们出寨,转头就发现有异象,”祭祀满脸惶恐,“别是有什么厉害玩意守在寨子外边专等着吧?那我们这次出门的孩子不是都……”   他越想脸色越白,几乎都要站不住,曲陵南忙扶紧他道:“您老人家别急啊,寨子的禁制乃大能修士所下,不会有事,不然这千年平安从何而来……”   “就是平安得太久,大伙都安逸惯了,没人愿好好学祖宗们留下的咒文法术,哎哎,真要有事可怎么办?我早就说了别让孩子们出去了,每一批都得折损一两个,都不是爹妈生养的不心疼啊,可没人听我这老头子的,哎哎,这可怎么办……”   老祭祀一唠叨起来没个完,曲陵南对老人没辙,只得耐着性子一边听,一边冲一旁看好戏的清河踹了一脚。清河迫于主人之命,只得说:“老丈莫要惊慌,待清河去瞧瞧可好?”   “是啊,清河本事可比我高,有他去,无甚大碍。便是那禁制有损,清河也能补回去……”   清河立即道:“主人,那禁制乃青玄仙子所下,我可没那本事……”   “闭嘴!”曲陵南瞪了他一眼,骂,“补不了总会再布几个幻阵下去吧?实在不成,把三生三世幻阵布在寨子口!”   “啊?”   “反正你赶紧给我过去!”   清河低头一笑,道:“好了,我去便是,总不教你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稍微有空,我尽量更吧,这个文原本想赶紧完结,但我那天稍微设想了一下后续,发现要讲圆它,下面还是需要些许篇幅,没办法,讲圆一个故事是作者的道德,所以只能请诸位再耐心点了。   接下去,会更精彩?尽量精彩吧。 ☆、第 104 章   一百零四   清河去后,曲陵南扶着老祭祀坐在树下歇息。头顶树叶枝蔓横生,说不上名字的叶子细若流水,阳光自叶面倾泻,撒下流金点点。   老祭祀一直在边上絮絮叨叨表达忧虑,曲陵南左耳进右耳出,渐渐有些走神。恍惚之间,她只觉头顶绿荫愈来愈模糊,宛若一团绿色烟雾,雾中笼着光亮,有人声隐约之内传出。   曲陵南像双足有了意识般,自动朝那团绿色光走去,烟雾迷茫,水汽氤氲,朦胧之中,一个头梳双鬓的妙龄少女俏脸含霜,振振有词道:“何为灵根?何为天赋?大道无边,众生皆同,何来高低之分,仙门广开,证道艰险,何来天赋之别?我便是不信,四灵根便怎样?杂灵根又如何?终有一日,我要教这满天下的修士瞧瞧,杂灵根者亦能问鼎仙途,得证大道!”   此番话说得意气风发,豪气冲天,曲陵南听得暗暗叫好,正待看个真切,却见眼前景象一变,那少女已变了个模样,面上不再有那等显而易见之喜怒,目光悲悯而悠远。她的手随意一抬,满树梨花,朵朵绽放,步履所及之处,绿草茵茵,百木欣荣。可她却丝毫未见有所欢欣,语气平缓地道:“你真个以为,你修为不进,是我未将心法倾囊相授之故?”   曲陵南这才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影模糊之男子,那男子虽看不清脸庞,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觉得很有几分熟悉。她正想着,却听那男子困惑道:“人人皆道你乃天下第一大能修士,我跟你修习多年,修为不进便罢了,近来反倒隐隐有后继无力之迹象。我自问修炼刻苦,一日不辍,思来想去,只有所修功法不对的缘故。你若真个不愿教我,我亦不强求,可你骗我这么久作甚?”   那女子面露苦笑,一瞬而过,继而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自去另寻他法便是。”   女子目光中掠过悲伤,道:“你要走?”   那男子奇怪地道:“有朝一日我定是要走的,你不知道么?”   “可你忘了曾应承我何事?”   “我曾应承你什么?”   女子微微闭眼,疲倦道:“罢了,你想走便走吧。”   男子点头道:“那我走了。”   他倒也干脆,转身便要离开,临行前想了想又转头道:“我没怪你。”   女子看着他,凄然一笑,慢慢地道:“依你的心性,自然是想修为本事靠自己才对,靠别人被骗了也是自己活该,怨不得他人。所以你不怪我,我晓得的。”   那男子呆了呆,随即点头道:“不错,你明白就好。”   曲陵南看得暗自摇头,她想这俩人真个麻烦,男子分明还有话说,女子分明亦有苦衷要诉,可莫名其妙的,俩人就是不肯好好说话,一句话能讲清楚的事,非要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果然俩人一拍俩散,可女子却凝望着那男子离去,久久不动。   曲陵南叹了口气,却见画面又一转。那女子此次萎靡在地,面呈灰白,已到强弩之末,只因修为高深,这才苦苦撑着一口气,一男子扶着她恸哭不已。那男子曲陵南一眼便认出,正是陪着她这些年的器灵清河了。曲陵南忽而恍然大悟,天底下能令清河哭得如此伤心的,除了已然于千年前陨落的青玄仙子,再无他人。   画面中的清河哭得一塌糊涂,可他扶着的青玄仙子却笑了,她轻声问道:“清河,你哭什么呢?”   “主人……”   “你若是哭我,大可不必,我修炼多年,却于此刻方知昨非今是,你该替我欢喜才是。”   “可是主人渡劫未果……”   青玄仙子虚弱一笑道:“那又如何?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还要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我往常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纵使修成天下第一大能修士,事到临头依然无法位列仙班……”   “主人,莫要说了,清河以元神之力保你魂魄不堕,咱们躲进去泾川秘境再想法子,总有法子可想……”   “不,”女子吃力地摇头道,“我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此世已了,我将以最后灵力,分一律纯净魂魄,再入我曲家女儿血脉,加以时日,终究会有个自我而生,却胜我百倍的女子来行今日未竟之事……”   她一句话未完,已浑身经脉逆转,骨骼节节作响,意为散功之兆。女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强自举指点自己眉心印,灵力一运,硬生生抽出一缕悠然光芒,手一松,那光芒便若流星一般,散落到空中,终究渐次不见。   女子目送那光芒流散,面露微笑,看向清河,哑声道:“我去后,你守泾川秘境及我洞府私藏,不可为外人道哉。青攰顽劣不堪,无我压制,恐为祸人间,你哄他入秘境,困他一些时日,只盼那孩子能就此去去野性……”   清河这器灵也不知怎么修的,将凡人那些个伤别离的情感学了个十足十,曲陵南听他哭得不像样,忍不住皱眉想,这清河真是糊涂,青玄仙子弥留之际,目光仍有眷恋之意,想来有什么还放不下,可清河为人器灵,却只知道愚忠,不晓得为主人分忧,都这时候了哭什么哭,赶紧了了她的心愿才是哇。   可惜清河只知道哭,青玄仙子终究撑不了多久便香消玉殒。   曲陵南眼睁睁看着青玄化作光点宛若流萤般消失空中,她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心中宛若被挖空,来自青玄仙子的遗憾,忽而变得心领神会,就仿佛她确实活过那一世一般。   直至今日,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是与青玄一体同生。   曲陵南只觉气海翻涌,灵力旋转蹭漩涡,她闭上眼,再度如小时那般整个遁入气海之中,触目皆是金色光芒,星星点点,漂浮空中,纷纷被那漩涡所吸引,卷入正中央,慢慢地,一颗金丹逐渐凝成,忽上忽下,漂浮于云海当中。曲陵南一跃而上,手掌平摊,金丹自动自觉跳至她掌心中,忽而光芒四射,耀眼异常。   霎时间,紫府山河涌动,灵雨漫天,头顶雷电密布,噼啪声不绝于耳,粗大的闪电狠狠劈裂地面,地动山摇,岩浆喷发,吞噬一切。   曲陵南凝神不语,只托着金丹,浑身灵力运转不休。五灵之力汇作金色洪流,冲刷大地,所过之处,地裂填平,山崩倒生,岩浆退回,而天雷逐渐偃旗息鼓。   不知过了多久,拂面清风沁凉入肤,曲陵南睁开眼,手一松,金丹升至半空,滴溜溜转个不停。霎时间,紫府内万物复苏,地表覆盖,莺飞草长,欣欣向荣。   一派宁静坦荡。   这一刻,无论是青玄那一世经历过的种种悲苦与挣扎,她这一世经历过的种种背叛与伤害,忽而宛若被五灵之力滋养过的大地一般,曾经满目苍夷,却仍然能焕发生机。   此刻的她,心源澄明,气海清净,呼吸之间,气定神闲,丹结功成。   曲陵南将神识调出气海,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仍盘膝坐于树下。   她身边布下极为高明的防御法阵,阵眼处,清河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柔和。   “清河。”曲陵南回之一笑,道,“我金丹结成了。”   “恭喜主人。”清河笑道。   “辛苦你护法了。”曲陵南一跃而起,只觉身子灵动地几乎能御风而飞,她轻飘飘转了几圈,又翩然落下,心中大喜,笑出声道:“清河清河,你瞧见没?我能飞了!”   “主人本来就该会飞,正如你本来就该金丹结成一般。”清河掸掸衣襟站起,负手而立,不以为然道,“主人闭关冲金丹已半年有余,与其关注那点飞不飞的小事,不如整理仪表为要……”   曲陵南低头一看,果然自己一身污垢,想来金丹重塑肌体,又将些凡尘杂质排除体外所致。她闻了闻,一股酸臭之气冲鼻,连她这么不讲究的都受不住,当下道:“好臭,哎呀你不早说。”   “主人稍候。”清河手一抬,一套白色衣裙配碧绿丝绦赫然而现,他柔声道,“此乃你往昔所穿之物,我替你管了多少年,终于能亲手还给你。”   “你还管衣裳啊?”曲陵南惊奇地问,“那你会梳头不?”   清河微微颔首,目光越发温柔,哑声道:“若主人吩咐,我自会代劳。”   曲陵南笑眯眯接过衣裳,一个飞跃,飘入她在古寨中所住之竹楼。引灵泉濯洗,又使了好几遍除尘术,总算把自己弄干净。她展开那套白色法衣,样式正与当日她于环境中所见的画像中,青玄所穿衣裳一模一样。那法衣轻若无物,裁制精细,裙摆随着走动层层绽放,犹如午夜白昙,素雅高洁。腰间的碧绿丝绦轻灵飘逸,仅从外表上看,已是令女修心动的美服,可这两件东西来历不凡,全是上品防御法器,且上身后与修士心意相通,动静相宜,便是最平庸的女子穿上,亦能显出三分逍遥自在的仙姿。   怪不得那画上的青玄仙子,美得不似修界中人。   曲陵南一生中从未穿过此等好衣裳,她有些拘谨,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裙摆,她小心翼翼拽着碧绿丝绦走出门口,一推门,清河站在其外。他目光瞬间呆滞,随即渐渐涌上水光,混合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思念与激动,颤声道:“主,主人……”   “怎么样,还能看不?”曲陵南转转屁股,皱眉道,“裙子太长,拖地上弄脏了可麻烦……”   清河没有回答,曲陵南一抬头,却见他泪流满面。   曲陵南初初有些疑惑,但随即明了,他定然是想起昔日的青玄仙子了。   她只得走过去,不甚熟练地拍拍清河的肩膀,道:“那什么,别哭,啊,我不死。”   清河伸出双臂,将她一下抱住,头埋在她的肩膀处,哽噎难言。   “我不死啊,别哭了。”曲陵南不晓得如何安慰他,只得像哄小孩似的道,“你乖啊,给你吃甜甜丸?”   她笨拙地宽慰清河,清河犹自哭个没完,不过那法衣也确实有其厉害之处,清河流了那么多泪,却不见其上有所沾湿。就在曲陵南有些不耐的时候,清河总算放开了她。   “我可不是青玄。”曲陵南认真对他道,“我不死。”   清河重重地点头,道:“我不会让你死。”   他们正说着,忽而脚下之地猛然一震。   曲陵南一愣,过了片刻,地下又震了一震。   “不好,寨子禁制被震动,外头定然来了什么厉害角色,清河,”曲陵南一跃而起,皱眉道,“莫非你前几日没将麻烦清除掉?出寨的孩子们呢?”   清河忙道:“他们没事,我前几日出去所见,不过是两个寻常修士打斗,误打误撞碰到禁制,后来我即刻布下迷踪阵,引他们往别处打去,孩子们亦从另一条路离开。”   曲陵南道:“难不成这两人没离去?”   清河摇头道:“那二人一个金丹初期修为,一个不过筑基期,按理孰高孰低,早该了结。除非……”   “除非什么?”   清河道:“除非他们手里有什么厉害法器。抑或来了一方师长……”   曲陵南二话没说,立即朝寨子外飞去。却见寨子外树木狼藉,倒了一片,一个五彩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困着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修士,那股震动古寨的凌厉之力,便是自此法阵发出。而一边发动法阵之人却是一位女修,她修为不济,此刻已力竭倒地,嘴角沁血,脸色惨白,却苦苦支撑,拼尽全力也要将阵中人困死方休。   曲陵南一看,这俩还真是老熟人,女的面容姣好,正是云晓梦,而阵中男子,仔细一认,却是杜如风。   清河喃喃地道:“怪不得如此威力,原来是万年灵木所制之法阵……”   “咦?”曲陵南奇怪道,“这法阵不是清微门镇山之宝么?怎会掉过头来对付清微门的首席弟子?”   清河无奈地道:“主人,法阵与神器不同,有无器灵,谁拿就给谁用,很显然,这位女子或偷或抢或骗,将人家的宝贝弄到手,反过来要将来追回宝贝的人宰了以绝后患。”   曲陵南皱眉道:“云晓梦怎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长进,不成,我不能看着她宰了杜师兄。” ☆、第 105 章   一百零五   万年灵木乃玄武大陆南疆所产,质地坚硬,气味宁馨,万年成木,自有灵性,乃是炼制法阵之上品宝材。坊间仙市卖此物以寸计算,价格昂贵,且有价无市。   清微门早年有一先祖,得万年灵木一截,炼成上品攻击法阵,名“万木回春”,顾名思义,此阵运作时华光旖旎,犹如春降大地,万物复苏,花团锦簇,绿草成荫。   可这一派胜景,却是靠抽取阵中修士身上灵力而成。   此阵一经开动便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修士被抽取的灵力愈多,则阵中境况愈是华美。   不活活将修士抽干,此阵不会停歇。   所谓“万木回春”,意蕴便在于此,有生有死,死生循环,这本是天道,然天道无情,此阵法效法天道,故亦冷酷残忍。   饶是杜如风再如何修为深厚,可碰上自家宗门这件宝贝,最多也只能支撑一个时辰。   曲陵南微一沉吟,已看明白此阵奥妙。她凌空而上,手掌一抓,将开启阵法的云晓梦整个提起,随手一抛,毫不客气将她丢到一旁,紧接着手掌翻动,结出无数手结,周遭古木中凝结的灵气骤然被吸引过来,凝成浅绿色光幕,轻柔笼罩在“万木回春”阵之上,顿时间空气变得沁人心脾,被“万木回春”阵险些吸干了的杜如风不禁精神一振,惨白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些。   这一手乃青玄功法中极为高明的结灵法,青玄仙子一生精研修行根本,不拘形态,不拘法理,飞花落叶皆可为我所用。万木回春阵虽厉害,然回春也得需遵天理循环,非无缘无故乱回一气。曲陵南先结灵气补杜如风燃眉之急,随后便回头清叱一声:“清河!结聚灵阵!”   清河领命,飞跃半空,手指虚空画阵,他本就是上古阵法器灵,天下阵法于他眼中皆可信手拈来,区区聚灵阵自不在话下,只见他手下不停,顷刻间绕着“万木回春”阵画了七八个聚灵阵,霎时间灵力四溢,万木回春阵绚丽到极致。   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万木回春”阵自炼成以来,从未试过同时汲取如此多灵气,一时之间,阵法运转不再迅速,杜如风已然能从阵中抽出手来,祭出本命法器金色长戟,大吼一声,用力插入阵眼,顿时彩光四射,白芒刺眼。   曲陵南眼疾手快,一挥腰上绿丝绦,丝绦顿时如有意识般直直钻入阵中,嗖的一声缠绕住杜如风腰腹,曲陵南用力一拽,将杜如风整个提溜出法阵。就在此时,四下震动,万木颤抖,须臾之间,金色长戟已破开阵眼,轰隆巨响声中,好好一个“万木回春”,登时四分五裂开来。   杜如风神色呆滞,突然间扑向那个法阵,曲陵南一把拽住他拖了回来,骂道:“你傻了你?!”   杜如风痛惜道:“宗门至宝,毁于我手,我还有何面目回去?”   此时破阵而生的光芒黯淡下来,万木回春阵现出原形,原来是一个精美的木制灯盏。可惜灯盏已断成两截,清河跳下去捡起来,好奇地看了看,抬头道:“主人,万年灵木的灵性已损,此阵无法修补。”   曲陵南不甚在意道:“修补不了就算了呗,一个玩意儿还抵得过人命?”   清河笑道:“是,只不过可惜了,当年炼制法阵之人也是个难遇的阵法奇才。”   “哦,可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既然要用,就有用坏的时候。”曲陵南转头对杜如风道,“那什么,节哀啊,东西坏了总比人送命好。”   杜如风苦笑道:“只怕杜某这条命,却无此上品宝器值钱。无论如何,多谢仙子救命之恩,请受杜某一拜。”   他说完便深深作揖,曲陵南奇怪地盯着他,问:“你认不得我么?”   杜如风这才抬头正眼瞧她,慢慢地,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神色,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陵,陵南?不,不可能,陵南已然丧命,仙子仙姿妙曼,也不像……”   “喂,杜如风,你真傻了啊?”曲陵南偏着脑袋打量他,“不就几年不见,我怎么死了?我不知道活得多好!”   杜如风目不转睛盯着她,逐渐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又摸索着扶上她的胳膊,颤声道:“真个是你?你真个还活着?”   曲陵南不耐道:“自然,我不过离开琼华而已,哪里就死了?”   “是,是我迂腐,信了那等流言,你本就是丢哪都能活的,是我把你想得狭隘了。”杜如风高兴地笑眯了眼,他向来君子端方,极少有咧嘴大笑之时,此时却欢喜得不顾仪态,一把攥住曲陵南的手不放,颠三倒四地道,“你这些年过得可好?此处偏僻得紧,你可曾吃了苦?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离了琼华不来找我?你该晓得无论何时,清微门都有个杜师兄欠你人情,能照应你……”   曲陵南与故人重逢,也很欢喜,笑道:“我自己有手有脚,还有清河,何至于需你照应?不过先谢谢你啦,我这些年挺好的。对了,我怎么死了?”   杜如风迟疑了下,叹道:“当日人人皆道你不从太一圣君双修之约,迫得令师与圣君动了手,险些夷平琼华浮罗峰。你为免恩师为难,免琼华与禹余城反目成仇,便逆转经脉,自尽于太一圣君面前,圣君只得罢手,黯然离去……”   曲陵南听得惊诧不已,不禁大声道:“瞎扯什么?我是不愿跟左律双修,可我是会自尽的人吗?旁人不知我,你还不知啊?”   杜如风有些尴尬,低声道:“说来惭愧,为兄不是不信你,只是彼时两难之局,无法可解,以一人之死全两派之谊,乃解此死局的唯一法子……”   “所以你就信啦?”曲陵南瞪了他一眼。   “是为兄愚钝,得知你的死讯,我还难过了许久……”   “你是够笨的,活该你难过。我跟左律那个事太复杂,说起来太麻烦,也涉及到一些不是太好的事,不能告诉你原委,总之绝不是什么为求两全只得自尽之类的。”曲陵南顿了顿,当机立断结束这个话题,她转头瞥了眼被她丢到一旁,已力竭昏迷的云晓梦,又问,“这娘们怎么回事?你怎么被她算计啦?”   杜如风脸上现出愤怒嫌恶之色,道:“数月前我外出历练,见她落难可怜,便念在四大门派同气连枝的份上,好心收留她至门派,又派人给禹余城传了口信,请他们来人接回自己的弟子。哪知此女子心怀不轨,贪婪恶毒,竟趁我门人不备,潜入门派禁地,偷盗‘万木回春’阵后潜逃。事因我一时心软而起,自当由我抓回歹人,追回宗门宝器。此女狡诈奸猾,数次明明已要抓到她,又被她使诈逃离。数日前我终于截住了她,本想一举拿下,却不料她已琢磨出开启‘万木回春’阵的法子,一时不察,这才着了她的道,险些命丧此处。”   曲陵南安慰他道:“算啦,她心眼多,你是君子一流,吃亏也不出奇。”   杜如风怅然道:“我吃些亏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如今宝器已毁,我推脱不了责任,只得杀了她,取其首级再回去谢罪了。”   他拱手道:“陵南,我非那等嗜杀之人,只是此女乃毁去‘万木回春’阵的罪魁祸首,我不得不杀,你向来宅心仁厚,然此次干系重大,只盼你莫要阻挠见怪才是。”   曲陵南皱眉问:“真的要杀?”   “是。”杜如风叹息道,“我亦不愿在你面前做这等事,可我身为清微门掌教大弟子……”   “哦,”曲陵南打断他道,“她又不是我什么人,你要杀不杀与我何干?我适才只是随便问问,毕竟她也算故人。”   杜如风柔声道:“我自会把她拎远些动手……”   他话音未落,云晓梦已然一跃而起,窜得比兔子还快,霎时间跑出七八丈远。曲陵南瞥了清河一眼,清河会意,纵身一跃,飞到云晓梦跟前,将她轻松攥住,一把丢到曲陵南脚下。   云晓梦摔得仰天八叉,轱辘一下爬起,云鬓纷乱,哪还有昔日半点风采?她尖声道:“陵南,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不能让他杀我!”   曲陵南奇道:“为何我救过你就不能看别人杀你?”   “那当日你救我岂不白救?”   “可当日我救你也是不情愿的,白救正好哇。”曲陵南认真道,“我不介意。”   云晓梦眼珠子乱转,急道:“你不让他杀我,我就告诉你一桩大事!”   “我不想晓得什么大事,”曲陵南对杜如风道,“杀吧杀吧。”   “事关你师傅的大事,你也不听么?”   曲陵南身形一顿,随即道:“我已没师傅。我被逐出师门了,你不知道么?”   云晓梦大惊,失声道:“不可能!琼华从未有公告天下将你逐出师门,道门正宗皆传你以命相抵,方令太一圣君放过琼华……”   “别扯淡了,”曲陵南大声道,“我告诉你,真相是我不愿跟左律搞什么劳什子双修,他也同意,可我前师傅不同意,所以他把我逐出师门啦!听明白了没?”   云晓梦呆了呆,忽而哭道:“那你让他杀了我吧,杀了我就没人救毕璩那个傻瓜,我们一道死便是,我倒要瞧瞧,到了阴曹地府,他是不是还不理我?” ☆、第 106 章   一百零六   曲陵南闻言微微一愣,怕自己听岔,又问:“你是说毕璩师兄?”   “可不是那个王八蛋龟孙!”云晓梦索性丢了矜持,哭道,“自己没本事还要强出头,出了事害我去救他,我有什么办法啊?我在宗门中就跟废人一样,我能有什么办法?要不是早年听师尊谈起天下至宝,说到清微门这劳什子法阵如何厉害,如何上品,还道无需高阶修士亦能启动,我又何必冒险潜入清微门?现下命都搭上了,黄泉路上见了你师兄,人家还未必会领情……”   曲陵南听得一头雾水,她转头看向杜如风,正色问:“杜如风,莫非琼华出了什么大事?”   杜如风忙道:“不曾听闻,我宗门与琼华派世代交好,若有事,我师尊师长们定会知晓。”   曲陵南皱眉道:“这倒奇了,若琼华无事,怎会累及毕璩师兄这位掌教大弟子?”   “这有什么奇的,你们琼华自己窝里斗,自然遮遮掩掩不给外人晓得!”云晓梦尖声哭骂道,“琼华主峰不知为何打成一片,毕璩不自量力去拦,被当即封入法器之内,那法器又被丢入琼华后山青冈峰下,那个地方,是琼华历代先祖埋骨之地,本就有灵兽把守,又有符阵把持,我一个人怎么救得了他?只好想偷个厉害法器试试……”   曲陵南浑身一震,问:“你说琼华主峰有人做反?”   “我可不知道什么做反不做反,我就知道毕璩给高阶修士收拾了。”   曲陵南摇头道:“怎么可能,太师傅坐镇主峰,有他老人家在,何人敢反……”   云晓梦冷笑道:“若世世代代修士皆奉掌教若神明,那也没那么多争权夺利,内乱更迭之事了。”   曲陵南脑子乱成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问:“你且慢说废话,只告诉我,那封印毕璩的法器长什么样?”   云晓梦道:“我告诉你,你能拦着清微门这位不杀我?”   曲陵南转头看杜如风,杜如风摇头道:“一码归一码,琼华有事,我清微门定不会袖手旁观,然万木回春阵因她而毁,我不能不跟她算这笔账。”   曲陵南又看云晓梦,云晓梦睁大眼睛,死到临头倒显出几分风骨,倔强道:“哼,什么万木回春阵因我而毁,若不是你跟陵南联手,这个阵如何会毁?它要这么重要,你适才就不该反抗,而该乖乖任由它吸干你全身灵力,待你死了,那阵我自会妥善收藏,何来毁不毁一说?”   杜如风没料到她如此强词夺理,倒愣了一愣,随即怒道:“你不知悔改,却仍这般巧言令色,今次我若留你性命,枉身为清微门中人。”   他说吧手一伸,寒气骤然发出,瞬间冻结住云晓梦的身子,云晓梦冷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骂:“有本事,给个痛快,你,折磨我这个弱女子,算,算什么名门正宗?”   曲陵南手一挥,三昧真火的火球丢了过去,恰到好处溶解她身上的寒冰,淡淡道:“杜如风,你等等。”   清河在一旁已料到她要做什么,不禁不赞同地道:“主人,你要知晓琼华发生何事,无需受此女要挟。”   曲陵南笑了笑,道:“不,我要留她性命,非受要挟,乃是因毕师兄。”   清河不解,皱眉问:“这是何故?”   “她适才道,自己在琼华主峰目睹毕师兄出事,这才下山寻救人之法。你可曾想过,她一个外派弟子,又受禹余城嫌弃,如何能呆在琼华主峰?”   “她鬼祟成性,自然有潜伏进去的法子。”   “不,琼华主峰我再熟悉不过,历任仙长留下的大能禁制不知几重,若非有人收留,她一个筑基期女修,不可能进得去。”曲陵南问云晓梦,“留你入主峰的,除了毕师兄,再无他人了,对吗?”   云晓梦目光转柔,直直掉下泪来,她一面落泪,一面笑道:“怎的,很奇怪么?自来看上我的男子,要忘了我,可没那么容易!”   曲陵南叹了口气道:“行了,说实话。”   云晓梦擦擦眼泪,道:“当一年,我自秘境中逃出后,越想越不甘心,我寻思着我所受种种苦楚,皆因毕璩那混账王八蛋守着劳什子教派规矩,执意与我撇清干系而起。自来唯有我不要男人,纵使我有千万般不好,可怎轮到他嫌弃?呸,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不过好命做了琼华掌教弟子罢了。”   “我日日扮作落魄狼狈,出没琼华山下小镇,往来皆是琼华弟子,人人晓得我的身份,自然会将风声传到毕璩耳朵里。似他那等好面子又软心肠的男子,我不知见过多少,当然晓得如何柔弱可怜,击中其软肋。果不其然,毕璩见我可怜,无法不管不顾,便将我带回琼华,偷偷安置在主峰。可他却死板得紧,虽然收留我,却不肯与我说一句话,不肯过来看多我一眼。”   曲陵南问:“你自然是越发不甘心?”   “是。”云晓梦含着泪笑道,“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或在他跟前勾搭上哪个琼华真人,令他悔青了肠子。可我没想到,危急关头,他却不顾自己,挡在我藏身之处前面,任由旁人将他封印了去。这王八蛋自己作死便罢了,却非要我欠下诺大人情,你说,我不先还清楚了,怎好下手报复?”   曲陵南摇头道:“你这是一笔糊涂账,毕师兄救你是他自家的事,与你何干,便是没有你,他也得被人收拾。”   “是啊,可他就是挡在我跟前,”云晓梦流着泪,微笑道,“他就是让我瞧见他如何护着我,呸,哪个要他多管闲事,可他不能管也管了,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曲陵南不知为何,听到此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当机立断对杜如风道:“你要如何才肯不杀她?”   杜如风为难道:“陵南,你莫要一时心软。”   “万木回春阵金贵在于万年灵木,这个,我正好有一截。”曲陵南淡淡道,“一截万年灵木换她的命,干不干?”   杜如风叹息道:“可我派中已无能炼制上品法阵之人才。”   “这样啊,看来一截木头不够了,”曲陵南微微一笑道,“只能再给你加个添头,清河。”   清河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主人,你……”   “毕璩师兄往日待我甚好,我晓得些道理,都是他敦促我背书而来。”曲陵南笑了笑,转头看云晓梦,轻声道,“他一生只待此女子与众不同,我管她自作孽,却不能坐视她在我眼皮底下丧命。”   云晓梦呆了呆,问:“陵南,你要救我?”   “是。如你所愿了,”曲陵南瞥了她一眼,皱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救你,你还不乐意?”   “我可不会感激你。”云晓梦难得良心发现,正色道,“而且我还要去救毕璩,可能转眼就没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换我性命的好东西,可能转眼就打了水漂。”   “是啊,你知道自己不值,就给我努力活着,”曲陵南平淡地答,“活下来,对毕璩师兄好点,懂吗?”   云晓梦眼中再度涌上泪雾,却笑道:“我爱怎么待他,可不听你的。”   “你先哄得他愿意跟你说话再说吧。”曲陵南不耐地转身,伸手向清河道,“拿来。”   清河好笑地摇摇头,犹如拿她没办法一样,自原地消失,过了片刻,身形又渐渐明晰,手上已多了个玉盒。   他将玉盒递过去,杜如风狐疑地接过,打开时一阵清香顿时沁人心脾,他目瞪口呆地道:“这,这,这是玄……”   他猛然闭上嘴,看向曲陵南,目光激动,既惭且愧,语无伦次道:“不不,这太过珍贵,我,陵南,你……”   “我记得那次咱们入秘境,你曾目不转睛看着这玩意发呆,我虽不晓得缘故,但想你定然很想要它。”曲陵南微笑问,“我可记错?”   “不,你记得很准,我确实,确实需要它……”杜如风语带哽噎,低下头,狼狈地道,“大恩不言谢,陵南,往后你若有差遣,为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本来就是给你备的礼,”曲陵南不甚在意摆摆手,“我要你赴汤蹈火作甚?灵木与灵草皆给了,换一条人命你不亏。”   杜如风深深点头,哑声道:“听你的便是。”   曲陵南看向云晓梦,道:“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拿什么来与我换?”   云晓梦笑道:“只要我有,你随便开口,可惜我怕我孑然一身,就算有什么东西你也瞧不上。”   “你先别拿话堵我,”曲陵南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请讲。”   “主峰作乱,为首何人?”   云晓梦摇头道:“我一直躲在暗处,不敢看那人是谁。”   曲陵南皱眉,又问:“封印毕璩的法器,长什么样?”   云晓梦道:“这个我知道,那人将法器朝青冈峰一抛,我追了过去,倒是看清了是个菱形柱体,上有八角图案,状似烛台灯盏一流。”   曲陵南微微一颤,随即道:“我先走了,二位保重。”   杜如风还待说什么,曲陵南却抓起清河的胳膊,两人飞上半空,顷刻间无影无踪。   “主人,那可是两叶玄云草!”清河见他们远了,禁不住抱怨道,“不知要过多久才能长回去的!”   “它爱长不长。”曲陵南淡淡地回道。   清河将她心不在焉,忍不住问:“主人,你可是在想琼华主峰之乱?”   “是啊,”曲陵南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若云晓梦没撒谎,封印毕璩师兄的法器,我还真认得。”   “是什么?”   “那东西名为四象归土盏,当年……”曲陵南愣愣出神,脑子里一闪而过当年在上古冰洞中,孚琛以此盏将她罩住,却只身迎向上古凶兽时的情形。   清河并不出声打断她,过了良久,曲陵南才问道:“清河,当日我执意离开琼华,如今却要自己送上门,这算不算出尔反尔?”   “不算。”清河柔声道,“只要你想,天下之大,无一处不能往。” ☆、第 107 章   一百零七   琼华诸峰,如浮罗峰、丹云峰、御察峰等皆有名由,能任一峰之主的修士,不仅需自身修为高深,且于门派中有不可取代之功。如御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不仅辈分高,且一手北游剑诀独步天下;又如浮罗峰峰主文始真君,乃琼华千年不二的天资纵横之辈;又如丹云峰现任峰主云埔真人,虽修为只金丹期,然其炼丹之能,当世无双。与此般琼华名峰相较,青冈峰在外名声不显,于内却讳莫如深,皆因此乃琼华历代修士埋骨所在。修士虽与凡间不同,不行祭拜之事,然逝者为尊,此峰平素禁弟子到来,自有一派庄严肃穆。   曲陵南与清河飞了数天,终究又回到琼华派。幸得有清河在,一路所遇种种阵法禁制,皆得悄然化解,不至惊动宗派中人。   然一路行来,处处人迹罕至,原本如画的山水,因少了人气,显得越发寂寥萧瑟。   琼华不是这样的。   曲陵南越走越有说不出的忧心,她记忆中的琼华,时刻皆生机勃勃,风和日丽,绝非如此寂静如坟墓般凝重。   这里定然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之事。   太师傅如何了?云埔童子呢?   还有孚琛,他怎样了?   一切虽说与她无关,然要说全然不管,却又做不到。   曲陵南绕开琼华四峰,直奔青冈峰,来到之时,只见断仞万丈,两旁各有巨大的石阙巍峨耸立,当中一道陡峭的石阶蜿蜒而上,青苔漫漫,树影参天,与琼华派处处山明水秀之状自有不同。   曲陵南仰头皱眉道:“这可麻烦了,地方太大,四象归土盏又太小,罢了,且寻一寻便是。”   她正待踏步向前,忽而脚步一顿,回头对清河道:“奇怪,此处禁制,与咱们一路行来的琼华禁制皆不同。”   清河皱眉道:“此处禁制,确有些古怪。”   他伸出手,虚空而画,诺大的山峰底下顿时现出金色符咒,密密麻麻,一层重叠上另一层。   曲陵南凝神看去,只见那符咒竟会自己移动,宛若一尾尾金色小鱼,游移其中,闪烁不定。符文千变万化,无法归一,初为凝形,复有不见。   清河脸色凝重,困惑中带着震撼,喃喃道:“我活了这许久,竟是头一回见到这等禁制法阵。”   “它是活的,”曲陵南皱眉道,“会动。”   “不仅如此,它的移动全无章法,不遵四象之理,不循二十八星宿之序,可阵法不遵此理,如何能成阵,如何能运转?”清河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焦躁起来,急道,“不通,不通,全然不通,然为何不通之事,至此却能自成一国,不通之理,却能成变化多端的法阵……”   他脸色越来越白,哑声道:“难不成我之前所知皆错?我一人错了便罢,可为何天下皆错?若天底下的阵法无错,为何有此有悖常理之禁制存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他双手渐渐抱上头,急得满地乱转,宛若修士走火入魔之状。曲陵南大喝一声,挥下绿丝绦当面砸去,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下,清河一愣,却随即又越发迷乱。   他身为上古器灵,生来只有他设阵法乱人心神,何尝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阵法所困?而此阵法处处违背常理,若非精研阵法之人,又怎会因想不通其中关卡而心智迷乱?   这个古怪的禁制,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克清河这般高明的阵法大师。曲陵南心知不对,生怕他再下去要心魔入侵,当机立断虚空劈掌,打入其灵枢,清河颓然倒地,无法维持人形,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面八卦铜镜落了地。   曲陵南将清河妙镜收好,叹了口气,忽而眼神一变,凌厉如刀。她手一挥,绿丝绦带着五成功力直直击向身后某处。哗啦一声碎裂声传来。   曲陵南转过头去,但见那处已非空无一物,而是虚空中莫名出现一道深深裂痕,片刻之后,裂缝加大,终究碎裂落地,白雾皑皑中,一男子长身玉立,俊朗无双,一双深墨色眸子定定看着曲陵南,宛如枯井涌泉,寒潭浮雾,那男子试图微笑,可惜一张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脸,却无法扯出一个如往昔那般温柔和煦的笑容。他微微启唇,似在叹息,又似喃喃低语,低徊悱恻,轻唤了一声:“陵南。”   此一刻曲陵南心中亦掀起波涛汹涌,惊涛裂岸,似惊似怖,却亦有酸楚怨怒,可她尚未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好时,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令对面的男子脸色一凝,目光愈发沉痛,却也令曲陵南对自己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原以为豁达开阔,生死皆轻,江湖再见当道一声别来无恙否;却原来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只是她生性不喜钻牛角尖,习惯将不愉快之事抛诸脑后,然内心深处,却并非伤得不重,伤得无妨。   她曾经愿为此人拼命,愿奉养眷恋不求回报,然一朝察觉一切不过一厢情愿,慨然放手之余,却也不是没有遗憾。   然谁人能活着而不遗憾?青玄仙子不遗憾?清河不遗憾?她老早就死去的娘亲不遗憾?   都是于一步步无可奈何中走来,相比之下,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也算不得什么。   曲陵南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静悄悄踏进了一步。   然后她平淡无波地道:“文始真君,对不住,我又来了。”   孚琛抿紧薄唇,深深地凝望她,点头哑声道:“我晓得你定然会回来,回来就好。”   曲陵南认真道:“我可不是出尔反尔,皆因日前得到一个消息,据称琼华有变,毕璩师兄被封印后掉入此处,我寻思着,怎么也得来一趟,见到你正好,你且实话实说吧,琼华究竟发生何事,那些事,与你有无干系……”   孚琛凝视她良久,目光越来越温柔,道:“你我多年未见,何必一上来便提这些?小南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愣。   “住的地方惯不惯?可有人欺侮你?那器灵一味奉承,定然不好敦促你练功习文,你可有好好修炼?陵南,”他踏进一步,语气犹豫,可目光却迫切,“这些年,你可曾惦记过我……”   曲陵南低下头,忽而觉着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当年两人在一处之时,哪怕孚琛对她和颜悦色些,她亦会欢喜半日,可那记忆中的师傅何尝有过这等温柔款款的时候?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道:“停。我很好,但我好与不好,与你无关。”   孚琛目中的感伤一闪而过,随即强笑道:“我这些年可也不赖,你送我那把神器,迄今与我已能契合至十成,只是浮罗峰上的老松树被雷劈断,我亲手植了一株新的,你,要不要去瞧瞧与原先那株像与不像……”   曲陵南摇头道:“文始真君,别这么同我说话,我不惯。毕璩师兄是否真个被封印于此?你若是不说,我便要进去寻一寻了。”   孚琛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旁人只要对你好上一分,你便寻思如何待他好上十分还回去,我每每想起,均觉着不可思议,为何我这般睚眦必报之人,却能收一个心地至纯的徒弟?毕璩待你好,好在哪?他不过冲着掌教的命令敦促你读过几天书罢了……”   “可我在此之前没读过书。”曲陵南回答道,“毕璩师兄是好人。”   孚琛呵呵低笑,又问:“那云埔童子呢?”   “云埔更好啊,”曲陵南道,“你问这些作甚?”   “掌教涵虚真君呢?他待你如何?”   “前太师傅宽厚仁慈,亲传我虚空剑诀,待我自然好上加好。”曲陵南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那我呢?”孚琛深深看着她,压抑着声音中的情愫,“我待你如何?”   曲陵南忽而觉着有些惆怅,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她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待我,亦是好的。”   “那个好,能否与我犯下的错相抵消?”孚琛温柔地道,“从今往后,我们重新识过,你不是我徒儿,我亦不是你师傅,我们再好好相逢,好好相处,这一次,我会待你真正的好,陵南,不管我对旁人如何,对你我从未有过杀意,从未有过害心,我只是,只是想……”   “想骗我与左律双修,然后害他功力尽失。”曲陵南淡淡地接过话,“文始真君,当日我已说过,我竭尽所能,只能做到不恨你,要我若无其事,那太难了,我做不到。”   孚琛神色终究变了。   “当日我亦有错,我这人从来不爱琢磨旁人心思,”曲陵南轻描淡写道,“待你好便要好到全心全意,但我吃了亏,才终究明白,我待旁人好,旁人亦会不喜欢。对不住,我没问过你便擅自决定要养活你,是我一厢情愿。幸好咱们俩都没真个吃亏,算了吧啊。师徒一场,好聚好散,我确定毕璩无事后就走,绝不多留。”   孚琛脸色越发难看,盯着她沉默良久,呼吸渐次急促,眼眸慢慢转成血红,忽而一伸手,一股巨大的吸力当面袭来,曲陵南瞳孔收缩,身子顷刻间轻飘飘往后飞出十余丈,孚琛一抓而空,纵身一跃,张开双臂直扑而来,宛若大鹏展翅,锐不可当。曲陵南心下一惊,随即手下一转,山间无数藤蔓花叶瞬间飞起,被她灵力一激,嗖嗖朝孚琛击去。   孚琛微微诧异,随即一笑,道:“果然学了些新本事,乖徒儿,还有些什么把戏一并使来,师傅陪你练手。”   曲陵南手下一转,三昧真火凝成一柄飞剑,直直指向孚琛,她淡淡道:“文始真君,你可想好了?咱们非要动手么?”   “莫怕,师傅心中有数,不会伤到你。”孚琛手一抖,巨大的风沙席地卷起,顷刻间将那花花草草卷个一干二净,烟尘中,孚琛目光深邃,内有压抑的情愫万千,却终究手下一敛,沙尘化作土龙呼啸而去。曲陵南脸色一凝,飞速纵跃而起,火剑再无迟疑,霎时间化作疾驰火圈,圈住龙首,曲陵南运气灵力,用力一收,那土龙顿时节节被绞碎,土崩瓦解。   她手一抖,虚空剑已出手,直指孚琛颈部腹部大穴。   “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孚琛带着笑,凌空踏步,宛若将那剑视为无物,曲陵南怒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若能消你心头之气,便是被你刺穿几个窟窿又如何?”孚琛微笑着凝望她,哑声道,“我该的,我知道错了,你莫要再生气,可好?”   他手一抓,径直抓住剑尖,血至掌中不断滴落,孚琛却仿佛信步闲庭,步步逼近,哑声道:“南儿,你走了这许久,我很惦记你……”   “滚!”曲陵南大喝一声,飞扑而上,虚空剑穿透他的手掌,顷刻间抵在他的胸膛心脏位置,曲陵南呆了一呆,看着他,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一生都在寻思怎么复仇,”孚琛凝视着她,低哑着声音道,“怎么变得更强,怎么打败当世第一人,我所做的一切皆为此目的,我想复仇,我想杀了左律,我想得自己都快疯了,可我从没想伤你的心,收你为徒,与你相伴那几年,是我家破人亡后过得最为欢喜的几年,可我不知道,你懂吗?在当时,在我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与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不知道这欢喜有多难得,多难得……”   曲陵南眼中蒙上泪雾,咬牙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不是你幸而拜我为师,而是我幸而收你为徒。”孚琛深深看着她,“我错了,我往后什么也不瞒你,我们从头来过,从头相识,从头相处好么……”   曲陵南微微闭上眼,随即睁开,目光凌厉,手下一转,虚空剑霎时刺破他的胸膛,她冷冷地道:“不瞒我?那你说说,云晓梦是怎么回事,这个专为清河而设的禁制阵法是怎么回事?毕璩呢?太师傅呢?琼华派整个怎么啦?”   孚琛却没回答,他低头看着剑,哑声问:“你不肯原谅我?”   “当日你我并无盟约,你算不得负我,何来原谅与否?可你身为琼华长老,琼华对你有大恩,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人呢?都到哪去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而脸色一变,一把将孚琛扯了过来,虚空剑顺势出手,狠狠掷向孚琛背后,哐当一声巨响,山峰动荡,空中火光四溢,曲陵南内息振动,拖着孚琛连退了十七八步才堪堪站定。只听一个声音暴喝道:“哪来的妖女,有本事再受我一剑!”   他话音一落,一柄巨大冰剑随即破空而来,曲陵南想也不想,三昧真火催化的巨大火球当空迎上,轰隆声中,巨剑裂为数截,孚琛慢悠悠地转身,面上带着极为欢愉的笑容,他笑声不绝,手一挥,紫色流光一闪而过,火球与巨剑均被一股强大的气息瞬间压下。他伸出手,紧紧攥紧曲陵南刚刚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后拖的手,柔声道:“这下你便是再刺我多几剑,我也不会放手了。”   曲陵南怒道:“闭嘴!”   “好好,”孚琛好脾气地笑道,“可我对这小子还有几句话说,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曲陵南气恼莫名,又被他以古怪的法术压制住浑身灵力,狠狠瞪了他一眼,伸脚就踹了过去。   “哎呀,徒儿可真凶。”孚琛笑着受了一脚,转头对那偷袭之人道:“裴明,你也算我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做事怎的不经大脑,毫无是非?分明是你师傅道微真君心术不正,妄图迫我掌教师傅交出本派至宝,被我等合力拿下,你莫要跟他一错再错。”   “放屁,我师傅道心坚定,为人最是中直不过,岂是你能污蔑的?我看欺师灭祖的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再说一遍,不换男主。   呃,如果真的有男主的话…… ☆、第 108 章   一百零八   裴明话音刚落,孚琛宛若听见什么笑话般哈哈低笑,他边笑边低头看向身畔的曲陵南,柔声问:“他说我欺师灭祖呢,乖徒儿,你信是不信?”   曲陵南柳眉倒竖,怒道:“你敢欺师灭祖?太师傅呢?其他人呢?”   孚琛微笑道:“你应承我好好待在我身旁,我便告诉你。”   “我为甚要待在你身旁?你不说我揍你!”   曲陵南又是一脚踹过去,这回孚琛轻巧避开,让她踢了个空,他笑容可掬,低声哄道:“莫闹,外人跟前,好歹给为师留个面子。”   他笑意款款,曲意温柔,宛若两人之前全无误会,他以一己之私险些误了曲陵南终身,这样的事仿佛不曾发生。   可这种事怎能当没发生?   曲陵南分外困惑,她尚未困惑完,就听得嗖的一声利刃破空,几千柄冰剑疾驰而至。想来这么些年,裴明练这“北游剑诀”进步匪浅,从当初战战兢兢尚未驾驭一柄巨剑,到如今漫天飞剑信手拈来。这等功夫,非金丹期修士不可为。   且北游剑诀之所以享誉天下,皆因其变化多端,霸气凌厉,非一般化形飞剑可比。顷刻间,天地间俱是飞剑,剑成剑阵,剑气冲天,一柄冰剑之功效,霎时间被放大千万倍,巨大的剑气逼压之下,只令人觉着呼吸维艰。   北游剑诀能于瞬间爆发出比施为者自身修为强大数倍的功力,故金丹修士敢凭此剑诀与元婴修士决一死战,当日琼华峰顶,裴明的授业恩师,琼华御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以元婴修为,在面对太一圣君左律时却不露怯色,原因便是在此。   也因为这个,琼华派中道微真君地位隐然高于列位长老,便是掌教涵虚真君见了他,亦要恭敬称呼一声“师兄”,除却道微真君本人冷峻中直外,这份尊重,也是敬给“北游剑诀”传人。   若今日裴明对上的,是旁个元婴修士,或可拼死一搏,可惜他碰上的是孚琛。   曲陵南在北游剑一出手时,便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攻击。   孚琛呵呵低笑,柔声道:“小南儿乖,瞧师傅给你变个戏法儿。”   他话音一落,单手一拂,突然间一股强劲的威压散发出去。那些原本锐不可当的漫天冰剑,突然间宛若刺中极为粘滑的黏液一般,通通被黏在半空中。裴明面露狠色,拼命催动灵力,也不过令这些飞剑于原地抖动不止,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厘。   “姓裴的小子要输了,”孚琛愉悦地道,“小南儿,你想他如何输?拿不定主意么?没关系,师傅替你拿,嗯,我想想,不若让他变成个大刺猬给你瞧瞧?”   曲陵南尚未想明白什么叫“让他变个大刺猬”,只见孚琛手下一抹,漫天飞剑齐刷刷掉了个头,纷纷朝裴明疾驰而去。曲陵南一惊,这才明白孚琛是要叫他做剑靶子,她喊道:“住手!”   孚琛五指一收,那无数飞剑又奇迹般地定在半空,他转头,无比温柔地叹息道:“我就知道,你总是这般有妇人之仁,可谁让我是你师傅,师傅终归是要疼徒儿的。”   他话音刚落,手一转,飞剑嗖嗖落地,裴明狼狈地左右躲避,一个不备,直直摔下自己的御剑,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此时无数飞剑随即落下,不偏不倚,绕着他围了一圈,将他困在这临时起意的飞剑林之中。   曲陵南与清河相处得久了,于阵法一事亦见多识广。她一眼便瞧出,孚琛随手一甩,那些飞剑落地却组成古怪的阵法。按理说由修士灵力催发的化形法器,不具实体,灵力一收,即无影无踪。可裴明在阵中已不知试了多少回,那无数由他催化的兵刃,却像变成真的法器一般,再也无法控制半分。   这一手,绝不是琼华派的功法路数了。   “徒儿,你想如何处置他?”孚琛微眯双眼,瞳孔深处泛出红光,宛若讨论穿衣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地问,“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这回师傅听你的,可好?”   曲陵南只觉眼前这个孚琛分外陌生,在她以往的记忆中,师傅蔫坏却又护短,即便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可说到底,他亦从未告诉她,自己乃清正高尚一类大能修士。且这么多年习《青玄功法》之后,曲陵南越发将孚琛干过的那点事看开,无非是损人利己而已。   在被收为徒之时,她不过无依无靠,无足轻重的小姑娘,以孚琛之为人,这等徒儿收了之后为我所用,本没有什么不可以。   错只错在,她以为师徒情谊超于一切,而他却是血海深仇铭记于心。   这是俩人在认知上错了位。   可人本就各有不同,又怎能苛求旁人与己一般思量?   她是喜欢这个师傅,喜欢得不得了,可那与师傅何干?就如师傅将她养大,乃是为报自己灭门之仇,可那个仇又关她曲陵南何事?   曲陵南有些不详的预感,她原本已下定决心与孚琛再无瓜葛,可现下再看到这样的孚琛,她却感到说不清的难过。   孚琛不该是这样的。   曲陵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我如果要你放了他呢?”   孚琛耸起眉毛,道:“你确定?宰了他比较好哦。”   “他是琼华弟子,杀了他可是犯了门规大罪。”曲陵南皱眉问,“便是你身为琼华长老,亦罪不可恕,这个可好,好在哪?”   孚琛笑了起来,目光流转,美不胜收,然那眼波深处闪动的红光,却看得曲陵南极为不舒服。他边笑边道:“徒儿,你可知他师傅道微真君犯下何种大罪?你可知为何琼华如今各种萧条,皆是拜道微真君所赐?他盗取本派至宝,重创门人无数,连掌教并诸位长老亦被其所伤。我与之全力一战,亦不过沾了青攰神器的便宜,暂时将其逼出琼华而已。你若真个熟悉门规,当知道微真君所作所为,等同叛教。他留下的徒子徒孙,若真心悔过便罢,若如裴明这般冥顽不灵者,我便是即可杀了,旁人亦说不得我半个字。”   他伸出手,轻抚曲陵南的脸颊,目光渐渐柔和,叹了口气道:“可我晓得,你定会念及年幼同门之情,不忍见他命丧于此,我看在你的份上,这才网开一面。陵南,师傅怕的不是你求情,师傅怕的是,你连求情的话都不愿对我讲……”   曲陵南趁机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手拽住,神识随即探入脉门。入内只觉一股炙热火焰扑面而来,烫得她反弹而出,她惊诧地瞪大眼看孚琛,“青玄功法”不拘一格,神识所用宛若水流风动,浑然天成,可似这等尚未入一个人紫府便被弹出之事,却是从未遇见。   曲陵南忽而明白了,孚琛不仅修为与她相去甚远,且其功法与“青玄功法”截然不同,若说青玄仙子毕生所学乃师法自然,那么孚琛所学,定然是逆天而行了。   这决不是琼华派所出的东西。   “调皮,”孚琛笑呵呵地弹了下她的额头,宠溺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不知轻重,难不成为师当年没告诫过你,不得不知死活,以神识审视修为比你高之人么?”   “你没教过我这个。”曲陵南随口答道,“你连怎么飞都不教我。”   孚琛脸色黯然,沉默片刻后道:“对不住,以前是为师有私心,往后定然全心教你本事,你可有想学的?”   曲陵南盯着他目不转睛,忽而问:“你的修炼,可是出了岔子?”   孚琛微微一愣,笑道:“怎会出岔子?你看不出为师已晋为元婴后期了么?”   “不过十年,你便自元婴初期晋为元婴后期,如此迅猛,你还说没出岔子?”曲陵南摇头道,“万物皆枯荣相继,祸福相依,但凡好处太多的事,通常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孚琛笑道:“你倒知道不少,可你放心,师傅现下没事。往后你呆在我身边,为师只会越来越好,届时我将一身本事传与你,你我师徒二人,便为玄武大陆留下千古佳话……”   “你是不是一直知道我在哪?”曲陵南不理会他的话,单刀直入问,“你既然知道我呆的地方,那亦不会猜不出我姓什么,对不对?”   “你这话说得可奇,为师若晓得你在哪,怎会不亲去将你接回?”孚琛诧异道,“我这些年,可无时不刻不在挂念你……”   曲陵南打断他,摇头叹息道:“你晓得我姓什么,自然知道我族女子传说中的奇妙之用。你定然十分懊悔当初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竟想将我推给左律,险些让左律因祸得福,现下你修为很不妥,自然要想法子,你一想法子,便又将主意打到我头上,只因从来唯有我对你忠心耿耿,忧你所忧,悦你所悦,可惜你忘了,十年以过,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陵南了。”   她目光冷冽,深吸一口气,体内的五灵之力瞬间暴涨,充满四肢八骸,金光闪动之中,一股强劲的三昧真火骤然自孚琛扣住她的手腕处涌出。   孚琛淬不设防,慌忙松了手,曲陵南立即翻身一跃,退离他几丈之远。孚琛伸手抓去,曲陵南动用五灵之力,虚空剑凌厉劈下,孚琛只得收回手去,抓了个空。他变了脸色,怒道:“陵南!你都胡扯些什么?为师已然错了一次,又怎会再错一次?我只盼这回能令你好好出气,咱们俩冰释前嫌,又怎会……”   “他撒谎!”裴明高声道,“陵南,文始这个混蛋骗你!他峰中早已藏了个女子,自以为神鬼不知,却被我无意撞见过,那女子便是泾川曲家中人,我等修士,一遇曲家女子,本就是一望即知……”   他话未说完,孚琛已经脸色一变,反手一抓,将他自阵法中直直拽起,卡住喉咙,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曲陵南大怒,手中虚空剑再不留情,三昧真火过处剑身火光四溢,一跃而起,狠狠往孚琛当头击 ☆、第 109 章   一百零九   曲陵南一招劈去,孚琛掐着裴明的脖子面不改色,平移后退十余丈远。曲陵南一招劈空,纵身一跃,清叱道:“把他给我放了!”   孚琛急道:“你且听我说,我再放了他……”   “还说个屁!”曲陵南骂道,“说说说,没完了啊?你放不放?不放我对你不客气!”   她话音刚落,挽起剑花一挑,一个又一个的三昧真火球纷纷打去,孚琛既要拿住裴明,又不想出手伤了曲陵南,左闪右避,腾挪得有些狼狈。   火光中,曲陵南一张俏脸衬得明艳不可方物,然她脸罩寒霜,目光冷冽,虚空剑虚实相映,源源不绝,青玄功法幻化出无数生机,剑气绵延方圆十里,霎时间布满头顶天空,绿光变幻无穷,自草色延绵至碧色,剑气宛若数不尽的藤蔓枝条自天而降,将孚琛笼罩得严严实实。   此乃青玄功法的精妙所在,五灵之力引天地灵力源源不绝,而虚空剑诀虽不及北游剑诀霸道,亦不如风驰剑诀有名,然“虚空”二字,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气若有若无,神出鬼没。   孚琛避开数招,已知不能轻敌,他神色一凛,随手一抛,将裴明远远抛开一边,反手一切一转,一堵巨大的紫红色盾牌顿时凭空而生,挡住漫天遍野的绿色剑气。他另一只手平举,一柄赤红色长剑跃然而上。   曲陵南微微一愣,孚琛即感应其灵力波动,微笑道:“可是认出?这是师傅赠你的赤练剑,你上回走得急没带上,这回可得好好收着。接好。”   他手一举高,赤练剑悬浮半空,突然嗖的一声急速飞出,避开无数剑影剑气,哐当一声脆响,准确击中曲陵南操纵的实剑。   这冲力极其巨大,实剑登时被拦腰截成两截,曲陵南以灵力幻化之剑体受损,则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她身子晃动,闷哼一声后,口中腥甜,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这时,孚琛飞身而上,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自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芬芳扑鼻,宛若大颗珍珠一般的丹丸,凑近她的唇,低喝道:“快吞下。”   “不用你假惺惺……”   孚琛却不待她废话,突然猛捏其下颌,曲陵南没提防,一下张开嘴,那丹丸被强行塞入,孚琛灵力一运,丹丸哧溜一声钻入咽喉,过心肺等处,不出片刻,丹田即一片暖融融,似有无数温润力道自四面八方涌入其中,令其宛如泡在一大片温水中,舒服得令人毛孔舒展。   舒服还在其次,随即曲陵南发现,孚琛给她吃的这颗药灵妙异常,不仅丹田获益,连四肢八骸皆被修修补补一番。甚至那可有可无的灵脉,经过此番滋养,仿佛愈加茁壮。   “速速盘膝闭目运转一周天。”孚琛和声道,“莫要辜负了这难得一见的琼华丹。”   曲陵南大惊,琼华弟子无人不晓得门派至宝中,有一样丹药其名与门派名相同,乃当年云埔童子的师傅留下的上品灵丹。据称能聚魂魄,凝元神,洗髓经,脱胎换骨,重塑紫府。这丹药如此珍贵,当初为免与禹余城起争端,涵虚真君曾命云埔童子匀出一丸相赠与被孚琛重创的禹余城长老左宗清,这才化解了由曲陵南云晓梦引起的两派怨仇。禹余城修士最是得理不饶人,可一见琼华丹,再多的刻薄话也说不出,足见吃丹分量极重。   可现如今,她不过呕了一口血,孚琛就要拿琼华丹给她当糖丸吃。   曲陵南浑身不自在,她挣扎道:“这玩意我不要吃……”   “是,是我硬要给你你还不要。”孚琛好脾气地笑道,“可现下你吃都吃了,就别暴敛天物啊。”   曲陵南还待说什么,孚琛以掌覆上其天灵盖,一股雄浑霸气的灵力自上而下,顷刻间游走其全身经脉,巨大的力道与其体内五灵之力混为一体,令曲陵南身不由己,闭上眼以神识引其二者合一。   这一运息不知过了多久,待曲陵南再睁眼,已然身处一洞府,头顶一颗诺大的夜明珠将洞内照的宛如白昼,曲陵南在孚琛身边呆了多年,此处前后不知来了多少回,便是离开这十年,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见回到此地,梦中的自己仍是那鲁莽无知的小丫头,闯进来,执意要给师傅送茶喝。   其实孚琛怎会缺她煮的那口灵茶?可彼时年少,总以为自己当独一无二,自己烹出来的灵茶,亦是独一无二。   曲陵南默默吁出一口长气。   她动了动内息,只觉运转灵活,再无滞阻之感。而当年伤及根本的丹田,竟然亦在一夜之间,又隐隐之间,有重塑之状。   她那颗结成没过多久的金丹,此刻亦滴溜溜悬于紫府,金光灿灿,匀润可爱。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伸出手一把抓向前方,霎时间穿透眼前的障眼法,将那暗处的人提溜了出来,狠狠摔到地上。   只听“哎呦”一声,娇柔婉转,那地上之人抬起头来,却是一个二八少女,貌美如花,长相与曲陵南有三分相似。   曲陵南一见之下微微一愣,随即骂:“沐珺,怎的是你?!臭丫头,你怎会在此?”   那名为沐珺的少女扁嘴,也不起来,自地上盘起腿坐下,不满地道:“南儿姐姐,我不过没遵规矩回寨子,又在外头呆了三年,你怎的变对人家这般凶?”   曲陵南一跃而起,一把将她揪了起来,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爹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还请了大祭司卜卦扶乩,可大祭司那点小打小闹的本事,怎能算出你在此?”   沐珺面露愧色,小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想着咱们生来便有灵牌在寨子里留着,生死皆知,爹娘晓得我还活着,定不会太过忧心,我……”   曲陵南没耐烦跟她说道理,将她甩到一边,道:“得了吧,若你有朝一日当了爹娘,才晓得自己现下有多混账。不过这事与我无关,我且问你,你为何会在琼华派文始真君洞府之内?”   沐珺面露惧色,咬着唇不说话。   “你求入琼华派?他留你在此,以威胁我?”曲陵南微眯双目,盯着她问,“抑或你见他风仪无双,心生爱慕,自愿留下……”   “呸呸呸!”沐珺大急,道,“姐,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你莫要乱讲,就算我没心上人,那道君阴阳怪气,长得再好看又如何?难不成我没见过漂亮男子?咱们寨子里阿牛阿黄,阿白阿俊他们,哪个长得不好看了?”   曲陵南忍不住扑哧一笑,沐珺所说的阿牛阿黄等人,皆是寨子里与她年纪相当的后生,曲姓男儿与曲姓女子不同,个个魁梧壮实,相貌憨厚,沐珺家阿爸便是如此,寨子中每个男子皆是如此。她自幼见多了,便以为天下好看的男子得长这样才是。   “那你为何在此?”   “我也不想的好伐!”沐珺害怕地四下看看,凑上去悄悄说,“那古怪道君在此处下了降头,只要我走出洞府一步,便有看不见的火烧刀砍,疼得不行,我都不晓得偷跑多少回了,再忍着疼,也坚持不了多远哇。有一回还撞见,撞见一个后生……”   她面上忽而现出红晕,扭扭捏捏道:“那后生,也不是什么好人,枉费他长一张好脸。不仅不帮我,还在一旁瞧热闹,脸上冷笑连连,倒像我欠他几百个铜子没还,姐姐,你说哪有这样的?咱们寨子里谁家有难,不是众人相帮,我好歹是女娃吧……”   古寨养出的少男少女,一泾天真无邪,率性而为,曲陵南点着她的额头道:“这便是给你教训,叫你一出寨子便乱走……”   “不是!”沐珺瞪圆眼睛道,“我才出寨子没几步,便被那道君抓了,我以为他要逼问我如何进寨,便勇敢地告诉他,沐珺是宁死也不说的。可那道君只是笑,问我若他将整个寨子都毁了,你会不会生气。”   曲陵南一惊,问:“你一出寨便见到他?他说要毁了寨子?”   “是哇。”沐珺点头道,“他吹海螺吧,咱们寨子有神仙保佑的,他本事再高,也未见得能进去。不过我还是说,你定然会大大生气,因为你也姓曲啊。哪有自家屋子被毁了还高兴的,对吧?”   曲陵南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她喃喃道:“他果然早就晓得我在哪。”   “那道君还说,我长得略微那么有点像你,左右无事,便抓了我来当丫鬟使,呸。”沐珺啐了一口道,“我可是寨主闺女,便是天皇老子,也不当丫鬟。不过老实讲,道君虽说脾气怪,可也没难为我,这三年来,除了逼我讲姐姐的事,也待我多不好。”   她低下头,小声问:“南儿姐姐,你可能跟我一块逃?”   曲陵南问:“我自会让道君放了你。”   “不是,我们得逃跑,”沐珺扭扭捏捏道,“我一逃,那后生便会来瞧热闹,你帮我问问那后生姓甚名谁,可曾婚配,我看中他……”   “啊?”曲陵南惊诧地问,“你疯了,那是琼华御察峰掌教弟子裴明……”   “啊,原来他叫裴明啊,”沐珺欢欢喜喜地笑了,“这名字真好听。”   “行了行了,”曲陵南大不耐,道,“死了这条心吧你,人家瞧不上你的。”   “我有什么不好?”沐珺不服道,“我浆洗花红样样了得,我阿妈说我长得俊!”   “是是是,”曲陵南点头道,“可人比你俊,他还是瞧不上你。”   “那我也不管,”沐珺扭头道,“我看中他,若连问都不问,那岂不白看中了?”   “若他只是贪你曲家女子之身,却不愿真心相待,你届时如何是好?”   “那我收拾了他再跑!”沐珺眼波一转,道,“可若试都不试,怎知他心意如何?”   曲陵南微微出神,就在此时,她听见孚琛的声音叹道:“她说得对,若连试都不试,又怎知他心意如何。”   曲陵南脸色一凛,沐珺立即躲她身后,孚琛施施然踏步而入,面带微笑,眼眸中的红色已褪,样子瞧着,便与当年令人一见倾慕的文始真人那般。   可多少年都过去了。   “我是藏了一曲姓女子,便是她了,可没想拿她干嘛,只是她烂漫天真,有些像你当年的模样,我留在身边,问些你日常做的事,便好似与你又在一块那般,”孚琛看着她认真道,“我一早便知你藏身泾川古寨,也寻到蛛丝马迹,以我之能,破古寨禁制不过时间问题,可我没这么做,我甚至想,也许就这么等着,十年,百年,你终有一日要从其中出来。”   “你姓曲,我一直不晓得收了个天下男修趋之若鹜的曲姓女子做徒儿,亦不晓得,这位曲姓女子,竟与青玄仙子有莫大渊源。若是一早知道这些,依着我以前的脾性,断不会谋你到左律身旁,而会留给自己。但那是我以前的脾性。”   他看着曲陵南,目光深邃而复杂,却亦有柔情与眷恋,良久后,他骤然掉转视线,哑声道:“总之,这几个月你待在我身旁,就当还我当年救你性命的恩德。至于琼华派其他的事,你莫要管,你也管不了。”   “毕璩哪去了?云埔童子呢?太师傅他们呢?”曲陵南大声责问,“你将他们弄到哪去了?”   孚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们没一个有性命之忧。”   “什么意思?那其他人呢?到底发生何事……”   “你们许久未见,好好叙旧,为师尚有要事处理,少陪了。”孚琛柔声道,“陵南,好好招待你同族姐妹,替为师道个歉吧。”   他说完,身影渐渐转弱,顷刻间隐去不见。   曲陵南大急,三步窜到洞口,却如遭电炽,忙退了回来。   洞口被孚琛下了极厉害的禁制。   作者有话要说:连我在内,都是毛姆所说的“狡猾的读者”,我习惯看到一个娇媚无辜的女子,就断定她装的,看到老实木讷的青年,就觉得他是凶手,于是到我自己写东西时,我忽而又想尽量避免,ok,狡猾的读者们,你会猜不中的。 ☆、第 110 章   一百一十   “看吧看吧,我说了洞口让道君下了降头。”沐珺从曲陵南背后钻出来,把手指试探性地伸出洞外,立即如遭蜂蛰,哎呦一声迅速缩回手。   “知道你还伸手?”曲陵南瞥了她一眼。   ”我想试试姐姐在时会否不同嘛。”沐珺撇了嘴,随后又自己傻乐起来,“姐姐,你这般厉害,定有破解的法子对不?”   曲陵南皱眉道:“这禁制如此精妙,我可解不了,况且……”   “况且啥?”   “那道君原本是我师傅,当年就没教过我禁制法阵一类的,我哪懂啊?”   “你不懂啊?”沐珺有些失望,却强笑道,“没关系,镜子大哥什么都懂,他定会来救你。”   “清河走火入魔,回镜子里歇息去了。”曲陵南叹了口气,老实道,“我反正无法可想。”   “那,那也没什么,”沐珺安慰她,“咱们在一处,总比一个人强。”   曲陵南看着她,心道正因你在此束手束脚,我反倒不好跟孚琛动手打架,这可是半点都不好。   怎生想个法子让孚琛把这丫头先放了?   这里沐珺却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的手道:“姐姐,我带你瞧瞧这里,有些地方还是挺好玩的。”   曲陵南想挣脱她的手,于她这原本是件简单之事,可不知为何,她却没这么做。   而是像个初来乍到的一样,随着她憨傻的同族妹妹,将孚琛的洞府参观了一遍。   自她离开后,孚琛住的地方基本没任何变化,一目了然,简朴到极致,连日常打坐的蒲团亦是当年那个,墙上所悬玉版雕刻着千篇一律的琼华八卦图,这也与从前无甚不同。   可在洞府深处,却有一个地方被施了障眼法,沐珺毫无修为自然不知此处洞里有洞,可以曲陵南的修为,却能一眼看穿。   那阵法简易之极,几乎每个琼华弟子皆会,解这障眼法亦如是。曲陵南手伸出,循着记忆轻轻点了数下,灵力所过之处,一个如意玉结凸显出来,继而是两扇紧闭的石门。   曲陵南的手在将碰上那个玉结时,忽而缩了回来。   “姐姐?”   “此处想来是道君所藏宝库了,非我之物,不生贪婪,咱们还是别看了。”   “也是,”沐珺笑眯眯地点头道,“藏得好生隐秘,我来此三年都没发觉……”   曲陵南微微一笑,手一抹,将障眼法重施一遍,就在此时,她怀中的清河灵镜忽而抖动起来。   曲陵南惊诧地将清河灵镜取出,那镜子自行飞上半空,扑往那玉结,咔嚓一声,玉结已碎,两扇石门自行缓缓打开。   门内一股紫红之光瞬间溢出,曲陵南拉住沐珺连退数步,手一挥,青玄功法化出柔和之力涌了过去,霎时间冲散洞口戾气十足的紫红之光。   清河镜径直飞入洞中,曲陵南皱眉对沐珺道:“呆着别动。”   沐珺傻乎乎地瞪大眼睛。   “听见没!”曲陵南大喝一声。   沐珺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进去,你会死!”曲陵南拍拍她的脸,转身一跃而起,轻飘飘略入洞口边。   她一进去便明白,为何清河会坚持扣开洞门了。   因为青攰神器被供于此处。   青攰神器现出本来面目,一柄透明大刀横跨木案,两侧雕刻栩栩如生的飞龙,与以往不同的,是刀身流光溢彩闪着紫红色光芒,而那个嚣张跋扈的器灵青攰,却也不复得见了。   可即便如此,神器的气焰却凌厉异常,威压遍布洞内,修士莫说靠近此洞,便是不小心破了障眼法,亦有可能被溢出的紫红光秒杀。   怪不得孚琛只在洞口下了简单的障眼法,有此神器在,他里头的东西根本无人能拿到手。   除了与青攰立下束魂断神咒的曲陵南。   曲陵南一靠近此处,体内五灵之力便自然催生,将她浑身罩入一团绿色光晕当中,那绿光越来越盛,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刀身不断晃动,紫红光芒越来越弱,终究被融入绿色光晕当中。   清河古镜在此时跳回她手中,白光闪过,清河的身影隐约显现,他弱声道:“主人,都怪清河妄想杂念,这才伤了元神,只得遁入神器中,无法相助主人一二。”   “别废话了,”曲陵南不耐道,“有伤你就养着,出来作甚?”   清河无奈道:“我非为自己,拼着余力出来,乃是请主人救青攰一救。”   曲陵南目不转睛盯着那柄神器,到得此刻,青攰仍不现身,她亦晓得不对了。   “青攰跟我无关,”曲陵南淡淡地道,“他现下归文始真君所有。“   “可他元神被拘,却偏偏神智仍在,这对他这等心高气傲的器灵而言,比毁了还难受。这便好比将修士躯壳炼化为行尸走肉,可却要留下其魂灵不灭,令他眼睁睁瞧着自己为人所御,做尽自己不愿做之事,这是何等苦痛,主人……”   曲陵南盯着那柄刀许久,她想起当日活泼毒辣的小孩童,在泾川秘境中何等洒脱,看他生不如死而坐视不管,曲陵南终究还是做不出,良久后,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手握上刀柄。   霎时间一股极强的力道顺着手上经脉蜂拥而来,宛若洪水决堤,万马奔腾。曲陵南大喝一声,运起青玄功法,将五灵之力凝结于掌心,一点一点,将这股霸道之气慢慢逼了回去。   刀身上的紫红光芒被绿光逐步融合,终于汇成一体。突然之间,刀身上迸发出极为谣言的五色光芒,飞龙眼睛睁开,迅速流转于刀身之上,宛若洗水游潭,深潜浅仰,隐约之间,更是传来龙啸森森。   整柄神器被五灵之力洗过之后,仿佛被注入生机,重现活力一般。   然而,青攰器灵却仍然不见。   “怎么回事?”曲陵南皱眉问清河,“青攰此时不正该跳出来骂我多管闲事么?”   清河虚弱地道:“请主人,以三昧真火粹过刀身。”   “行。”曲陵南手掌平摊,三昧真火跃然而上,火焰瞬间包裹神器,只见一团烈火当中,青攰神器越发魄丽异常,过了片刻,轰地一声响,一个孩童的声音骂骂咧咧道:“哪个要你多管闲事,又是水又是火,想弄死本尊么?”   曲陵南翻了下白眼,正待与清河说话,却见清河面带微笑,形象渐渐隐去。   “清河怎的又伤了元神?”青攰神器晃动着问:“喂,恶婆娘,你可是没待他好?”   曲陵南懒得理会他,问:“你没事了吧?”   “本尊怎会有事?本尊可是……”   “行行,你没事我走了。”曲陵南不耐地摆摆手,头也不回迈腿就走,边走边道,“别忘恩负义啊,你敢给我背后来一下,回头有你好看!”   “喂喂,你走什么啊,你就留我在这哇,喂,本尊跟你说呢……”   曲陵南回过头,认真道:“我有名有姓,不叫喂,这是第一,第二,我早把你送人了,这回不过看在清河面子上救你,你以为我乐意啊?”   青攰神器晃动地更厉害,它竟然哇哇大哭道:“你还好意思讲,若不是你无情无义,将我胡乱送人,我怎会落入这般境地?现下你又拍屁股要走,等下那大恶人回来,只怕要更加变本加厉对付我,只怕这回就要炼化了我。可怜我如今神力失了大半,无依无靠,只能任人宰割,你干嘛救我,你这样还不如不救呢……”   曲陵南听得头皮发麻,正要跑开,哪知青攰的哭声竟然如影相随,他边哭便道:“别以为你逃开就没事,我跟你可是定了束魂断神咒。只要元神不灭,你走哪,我都哭给你听!”   “你娘的。”曲陵南骂了一声,立即转身,一把揪住刀柄道:“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我还不是孤苦无依,任人宰割……”   “闭嘴!”曲陵南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青攰一下不哭了,道:“我要你替我破了那大恶人加诸我身上的伏神咒。”   “那是什么?”曲陵南皱眉问。   “就是一种让我傻乎乎只能听他使唤的咒语,很霸道,很厉害。”青攰道,“而且不是好货色。”   曲陵南断然拒绝:“文始真君与我无关,我没本事解这什么咒。”   “天底下只你一人有这本事。”青攰振振有词道,“那大恶人成天念叨你,都念叨到走火入魔了。你瞧瞧这四周,尽是你用过之物,他用本尊看守这些废物多年,简直是对本尊的侮辱!你说说,哪个修士会用上古神器镇守这么些玩意儿?这还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   曲陵南心里一震,抬头问:“你说啥?让你镇守啥?”   “镇守你用过的杯子,穿过的道袍,丢过的纸鹤,绑过头发的发带。”青攰怒道,“我觉着那大恶人脑子已然疯了,但他每次发疯,实力便往上又升了一级,都怪你,当初出秘境时害老子元气大伤,连个元婴修士都打不过,只好陪着他发疯。”    ☆、第 111 章   一百一十一   曲陵南原以为自己最是飒爽痛快,寻常女孩儿用的那些花儿粉儿,她一概没用过,女修们好讲究个环佩长裙,她亦从未有过。从小到大,就连她固定穿的衣裳,换来换去也不过两身。   她凡事皆以不麻烦为基准,能减则减,储物袋中亦长年空瘪,她以为自己所有之物极少,可时至今日她方知晓,原来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成人,她也用过这许多东西。   她亦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被人一件件妥善收好,郑重收藏。   豁口的小茶杯,那是她初来琼华,学沏灵茶时笨手笨脚打翻过的器具,曲陵南犹记得师傅抠门得紧,不肯给她上好的灵玉茶具,只给了套寻常粗瓷的了事。   后来她点茶的功夫渐渐像那么回事,师傅方将自己常用的茶具交给她,这套最初的粗瓷茶杯,一套四个,摔了三个,硕果仅存的一个还磕破了杯口。   曲陵南不爱浪费东西,这茶杯便留下自己用,一用便是好些年。   现在它光洁如新,粗瓷质地亦有玉质润泽,想来是有人施了除尘术于其上。   茶杯边上,挂着两件小孩穿的低阶法衣,不用看曲陵南也晓得,这是她平时第一回自师傅手上拿到的馈赠,那时在上古冰洞中,孚琛收她为徒,连法衣及辟谷丹一同赐下。彼此尚年幼,曲陵南想这师傅可真不赖,又给吃的又给穿的,跟着他挺好。   于是她傻乎乎地跟着上琼华,傻乎乎地一个劲想,这么好的师傅可不能怠慢了,她得还师傅更好的,她要养活师傅。   若说这几样东西都太过寻常,只引起若有若无的回忆,那么接下来的一个木匣子,却令曲陵南瞬间红了眼眶。   那匣子里,装着好几十只紫云飞鹤。   曲陵南怎会不认得?这里头的每一只飞鹤,都是她拿月俸换来的,那时孚琛闭关冲阶,她一个人在琼华派百无聊赖,闲来无事便格外想念师傅。哪怕师傅言明一月只准发五只飞鹤来传话,她亦全然不顾,总是想起来就放一只,想起来就放一只。   原来不知不觉,已然积下这么许多。   其实那会能有什么正经事?琼华派小弟子生活固定,修炼学习忙得不行,念来叨去,也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什么师傅我今日揍了谁一顿,什么毕璩师兄太坏了,师傅出关定要替我揍他等等。   那会孚琛极为不耐,偶然回一只飞鹤,也多是训斥之语,曲陵南原以为照他的性子,这些东西一早就被他丢弃销毁,却不曾想,每只飞鹤都被他好好收藏在这。且每只都又注入灵力,手指一触,当年小姑娘憨傻而率真的声音又能再度响起。   “师傅,为啥我要背什么劳什子《琼华经》?背了也未见得能多吃一碗饭,我不背可成?”   “师傅,你修炼得如何了啊?你快些出关吧,你徒儿我要被人欺负了。”   “师傅,毕璩师兄定然与你有仇,或瞧我不顺眼,他今儿个拿尺子打我,哼,总有一日我要揍回他。”   “师傅师傅,你再不出关,我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师傅,我想不明白,为何要修仙?修了仙便好么?可好在哪?我不修仙一样该干啥干啥,修了我又能如何……”   曲陵南眼皮一眨,眼泪忽而掉了下来。   她低头飞快拭去,可心里却仍然难过,虽说后面各有因缘,非我所愿,可事已至此,仍然有深深的遗憾之感。   这一生哪怕千秋万载,问鼎仙途,可那般美好的旧时光,却终究是再也无处可寻了。   “你瞧,我没说错吧?那大恶人已然疯了,我看照这么下去,迟早有天他要把你的尿片找来供起,咦好像不大对,他捡到你时你不是婴孩了对么……”青攰在其背后絮絮叨叨,“总之为今之计,只有你去牺牲小我了安抚住这个疯子了。你想想他十年间自元婴初期进阶到元婴后期,便是上古之时,天地玄黄,灵力充沛,本尊亦未见有人能做到……”   曲陵南猛然转身,一个三味真火丢过去,青攰哇哇大叫道:”喂喂,有话好好说,作甚动手?”   “揍你你也不会闭嘴。”曲陵南收了手,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自己用过的老东西,问,“他这些时日如何发疯?”   “什么?”   “你不是说他疯了么?”曲陵南斥道,“我问你他如何发疯?”   “哦,那得从你走后开始说起,话说当时你一怒之下丢下他便走,他心中那个苦与痛哇,”青攰兴高采烈地道,“彼时我已中了他的伏神咒,亦能感应得到,简直是恨不得以头抢地,怒移山峦,填海倾天,哎呀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猜你猜。”   “说重点,别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口气。”   “真是,这么说分明能令此事波澜起伏迭起,”青攰不满道,“你真不听哇?”   “好好说!”   “好吧。”青攰以兴趣缺缺的声调道,“简而言之,你走后大恶人与左律打了一架,打输了,四大门派全惊动了,左律当众道若大恶人本领低微,他无兴趣再与之动手。大恶人便问他要如何才能够格宰了他,左律随口就道起码得化神期吧,于是大恶人便当真了,自己说什么让他等着之类的屁话。”   “他有你相助,照理不该输得那么难看。”   青攰得意地道:“呸,想得美!本尊虽遭其暗算,中了伏神咒,然神器岂是凡人能奴役的?想当年,你偶尔要使唤我,还不得客客气气说尽好话,本尊才勉为其难答应看看心情。他如今这般折辱本尊,本尊便是有十分本事,也不给他使出一分,哼哼,我倒要看看,没本尊心甘情愿助力,这柄刀充其量也不过比寻常法器厉害点点而已,想打赢左律,门都没有……”   曲陵南凉凉地道:“怕是你元气大伤,想大展雄威亦不能吧?”   青攰哑然,随即不服道:“反正本尊不甘为其所御使。”   “得得,继续讲。”   “自那以后,大恶人大抵亦晓得我不甚卖力,便将我困在此处,看守你那些个破东西。自己倒时常鬼鬼祟祟出去练功,练完后便神神叨叨回来,摸着你的东西跟你说话,还以水镜窥探你的行踪,一会笑一会叹气的,反正是脑子发疯便是。有回他甚至与本尊好声好气讲话,说自己果敢精明,却不料在你的事上算错了一笔账。”青攰笑嘻嘻地道,“我一听老来劲了,赶忙骗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越听越乐不可支,天底下怎有这样的笨蛋,得了你便是得青玄功法,泾川秘藏,更别提你身具五灵之力,与你双修,必能日进千里。你简直是个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大宝贝,他却一无所知,险些自己将这大宝贝打包送仇人头上。”   青攰哈哈大笑,曲陵南却沉下脸,问:“于是你便将我的来历皆告知他了?”   “那是必须的啊,”青攰大笑道,“不如此怎能令他懊悔得想死?哎呦简直乐死我了。”   曲陵南冷冷问道:“于是他悔不当初?”   “这个啊,”青攰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过瘾道,“他沉浮那么深,我倒是没瞧出来,不过他听完后跟我一起乐,道这都是报应,又道你原来来头甚大,这下可好,便是独自下山他亦可放心。呸,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反正我断定他必然悔不当初,嗯,悔得肠子都青了。”   曲陵南沉吟了片刻,问:“琼华内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本尊可没空管,只是某天晚上大恶人将我祭出,与一道人相斗。他奶奶的,那道人可算有几分真本事,手上的大冰剑也倒值得本尊动手收拾……”   曲陵南怒道:“我就晓得是他作乱捣鬼!”   “啊?”青攰摸不着头脑,问,“你说啥?”   “使冰剑的道人定然是琼华派长老道微真君,他本事大得紧,为人又刚毅正直,孚琛要作乱,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啊?”青攰傻乎乎地问,“琼华这什么派不是道门正宗么?”   “是哇,怎么啦?”   “道门正宗怎会有个成魔的长老?”   曲陵南一惊,问:“你什么意思?”   “那个使剑的老头啊,”青攰漫不经心地道,“我一刀劈掉他的冰剑时,那股气息分明是魔气。要不是这么有趣的玩意儿,我还不乐意被大恶人使唤呢。”   曲陵南愣了愣,不知如何理解这句话,就在此时,洞口忽而传来沐珺清脆的声音:“姐,姐你没事吧?怎的进去这许久?”   “没事。我就出来了。”曲陵南回喊了一句。   “那你快些,那什么,”她的声音忽而扭捏了起来,“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后生,他,他又来了。”   曲陵南一听,迈腿就要出洞,青攰叽叽喳喳道:“带上我带上我。”   曲陵南手一伸,青攰自动飞到她手上,变作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曲陵南忍不住笑了,比划两下道:“还是这模样使得顺手。”   “那是因为你像个村姑,本尊不得已屈就你的形象而已。”青攰大言不惭道,“有时神器有时亦要低调嘛。”   “行行,你可别露出本来面目给我惹麻烦。”   “放心吧。偶尔装柴刀也挺好玩的。”   作者有话要说:青攰为什么萌了? ☆、第 112 章   一百一十二   她持着青攰出洞,沐珺小姑娘已经红着一张小脸又是急迫又是期待地瞧着她,也没那些个羞涩矜持之类的无用之举,沐珺一见她就嚷嚷:“姐姐,快些快些。”   曲陵南不耐地道:“裴明又不是没见过,有甚好快些。”   “啊呀,可万一他见不着我,转身就走呢?”   “他可不是来见你。”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打击她,“他多半是另有打算。”   沐珺嘟起嘴,不过随即又高兴起来,笑眯眯道:“随他为何而来,反正我是能再见他,总比见不着强是吧?”   曲陵南想了想,虽觉着沐珺的事于己无关,然同为泾川古寨中人,她还是多嘴问道:“你说的没错。但若见了面,他因你是曲姓女子而骗你辱你,利用完你继而抛弃你,将你一片真心践踏地上,令你伤心难过,你当如何?”   沐珺吃惊地睁大眼问:”那与我现下喜欢他有何干系?”   曲陵南皱眉看她。   “哎呀姐姐,你怎的与我阿妈似的没事操心些有的没的?便是他真个骗我辱我,那亦是他的错,我喜欢他,想与他作伴,可不是错,既然我没错,我作甚要伤心难过?”   她一派天真,转了转黑眼珠,随后轻轻一笑道:“好吧,若真个如此,伤心难过大抵是免不了,但总不会难过一辈子吧?总有法子可想的,对不?”   曲陵南抬起头,忽而微微笑了,似乎长久以来的心结有所松动,她感慨道,自己真是修为越深,反倒越不如从前直截了当。   她与孚琛这回事,纠结师傅待她那些个负与不负作甚?当初她是很喜欢师傅的,由头到尾,她从未负过自己之本心。   那便够了。   她的笑容越发加深,拍拍沐珺的肩膀道:“我倒忘记了,这笔账本不该朝旁人算,而只该与自己算。”   “啊?”沐珺懵懂地睁大眼,“姐姐你说啥?”   “我说,若人裴明不喜欢你,我不许你死缠烂打,因为那等自轻自贱之事,曲姓女子不应做;但若他也喜欢你,那便是天底下人人反对,我仍会赞同你。”   “真的么?”沐珺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么真的么?”   曲陵南微笑颔首,却又正色道:“可若他骗你,我却不会为你复仇,因你之决定,你需负责到底。”   沐珺点头道:“那是自然。”   “走罢。”曲陵南挽起她的手,一起迈往前方。   青攰小小声传音道:“喂喂,那洞口的小子,身上的气息与那日我打败的老道士差不多,便是他尚未结成魔气亦不可掉以轻心。”   “嗯。”   “我可不是担心你,你别打不过又要我出手收拾残局。”   “啰嗦。”   “啧啧,真是好心没好报。”   洞口,裴明一身蓝衣长袍,面如冠玉,那昔日琼华年轻弟子第一人的风采愈显勃发,阳光下真个俊美如斯。   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年出关,裴明心疼她丹田被毁,要替她揍云晓梦的情形,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喂,裴明,别来无恙。”   裴明目露震惊,端详她良久,缓缓笑了,摇头道:“我就知道,你定然还活着。”   “连杜如风都以为我死了,你倒对我有信心。”   “杜如风?”裴明脸上现出不屑,讥讽一笑道,“他又不曾与少年求学时便与你打过架,不晓得你常能以弱抗强,内心最是坚韧不过,他哪懂得你是什么人。”   曲陵南微笑看他,道:“不错,你比他懂我,因你亦是坚韧之人。”   裴明目光柔和,道:“陵南,你可曾记得我与你早年有约?”   “约打架?”   “不,”裴明温柔地道,“我与你约定,有朝一日,要共成长为顶天立地,本事超群的大修士,共同俯仰天地山川,傲视玄武大陆。”   曲陵南沉默了一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何?”裴明踏进一步,却被洞口的禁制激得倒退,他有些急切地问,“你早已反出文始真君门下,我师傅道微真君此刻亦被他所拘,此刻琼华上下皆被那欺师灭祖的败类所控制,只有你我联手,方能救出师尊并掌教等长老,届时匡复我琼华道门正统,成就不世奇功……”   曲陵南垂下眼皮,长长吐了口气,问:“我为何要助你?”   “陵南,你不是助我,而是助你自己。文始真君不顾伦常,觊觎自己的徒儿,我了解你,以你之心性,定然是不堪身受其辱,此刻你又再度被他抓住,要逃脱牢笼,除了与我合作外别无他法。”裴明苦口婆心劝道,“陵南,文始真君已今非昔比,其功法走邪门歪道一流,心性大变,若我们再不出手辖制他,他便会为祸整个玄武大陆,你莫要再念旧情……”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她忍不住打断裴明的长篇大论,问:“你可知你亦性情大变?”   裴明猛然住嘴,微微眯眼盯着她。   “你从前从不这般多话。当年满个琼华的女弟子皆倾慕于你,说起你都是冷峻清贵四个字。”曲陵南轻轻笑了,摇头道,“你看,你也变了,我也变了,说不定你师傅也变了……”   “住嘴!”裴明怒道,“你是定要与文始同流合污么?”   “何为清,何为污?”曲陵南皱眉问,“裴明,你又不是玄天上神,又不是掌教至尊,怎见得你说谁污他便污?”   “巧言令色亦无改事实本质!”   “错了,”曲陵南摇头道,“我只是提醒你,本质非你能定,本质亦不能一言以蔽之。”   她偏头打量了会裴明,忽而问:“喂,你可喜欢我妹妹?”   裴明诧异地瞪大眼。   曲陵南一把将躲在一旁偷偷瞧着裴明正开心的沐珺揪了出来,推到跟前,问:“就是这个。你可喜欢?”   裴明愣了片刻,怒道:“我乃清修道宗,何来这等乌七八糟的念头?”   沐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曲陵南瞪了她一眼,又问:“你既不喜欢,为何三番两次撩拨个小姑娘?”   裴明呆了呆,随即道:“我何曾撩拨与她,你莫要信口胡诌。”   曲陵南叹了口气,摇头道:“得了吧,你自来受惯众女修倾慕,怎会不知自身魅力?怎会不知与一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多说两句会如何?”   裴明辩道:“我不过与她多说两句,她要如何想与我何干?”   “若非你要用她窥探文始真君的洞府,你又何必与她多说两句?”曲陵南毫不客气地道,“行了行了,反正说开了也好,我妹妹哭多两场就没事了。”   “陵南,此事是我不够稳重,”裴明的口气软了下来,温和道,“那位姑娘,裴明这厢与你赔礼。”   他说罢真个行了一礼,沐珺呆了呆,跺脚道:“哪个,哪个要你当好人,呸。”   裴明施礼完,正色道:“陵南,一码归一码,文始真君今非昔比,乃我琼华之大罪人,你当以大局为重……”   “我有无告诉过你?”曲陵南转头看他,道,“我要收拾他是迟早的事?”   裴明一喜,道:“那我这便想法子把你救出。”   “我没说完,”曲陵南道,“我要收拾他,却是为他欺负过我,可不是为你,你道文始真君邪门歪道,可我却听闻道微真君才是真正入魔,我不能助你。”   裴明大怒,骂道:“这是哪来的谗言?我师尊分明刚正不阿……”   “不是谗言,”曲陵南道,“告诉我这话的人,虽然不着调,但在这点上绝不会错。”   “血口喷人,完全是血口喷人!”   “随便你怎么想,”曲陵南摆摆手道,“反正我不会跟你瞎搅合。”   “说来说去,你仍然是舍不得!为什么?你难不成亦如那些脑子空空的女修一般被他的模样所惑么?!”   曲陵南困惑地瞥了他一眼,问:“你是傻子么?”   裴明睁大双眼。   “你不是傻子,怎的会以为不赞同你便是被他的样子所惑?”曲陵南不耐道,“要不要跟你瞎搅合,与他长什么样何干?莫名其妙。”   半空中忽而传来“噗嗤”一声轻笑,文始真君的声音轻柔传来:“乖徒儿,这气死了不偿命的本事,你可真是一点没落下。”   裴明神色大变,身上灵力一运转,一柄冰剑瞬间化出,他身子浮上半空,手下飞快结出手结,冰剑霎时间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刺向远处。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柄剑被瞧不见的手折成两截,随后又是数声脆响,干脆断成四五截,自空中掉落下来,裴明脸色铁青,当机立断往腿上一拍,脚下顿起金云,瞬间隐去不见。   这是琼华御察峰独有的飞天术,能于片刻间退出十余里外,文始真君除非真个布下天罗地网,否则要抓他亦非容易之事。   孚琛轻飘飘落到自己洞府门口,脸色有些憔悴,嘴角却浮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徒儿,我回来了。”   曲陵南朝上翻了个白眼,道:“你爱回便回。”   “是,”孚琛好脾气地答,“看来这小子惹你生气,要不我把抓他来给你玩儿?”   “不稀罕。”   “适才我似乎听闻你妹子看上他,要不然为师想个法子命他娶了你妹子?”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道:“你可别乱来啊。”   孚琛呵呵低笑:“这有何难,那小子也就一张脸瞧得过去,你妹子若真个喜欢,为师替她完成夙愿便是,也当我把她关在此处数年的赔礼。”   “不用你瞎搅合!”曲陵南道,“你别害了我妹妹。”   沐珺也道:“他非心甘情愿的,我才不要。”   “好好,有志气,”孚琛笑着笑着忽而咳嗽起来,“不过便是你们想要,也得等些时日了。为师适才受了点伤,要调理一二……”   他一句话未说完,却咳嗽加重,手一捂,指缝间竟然渗出血来。   曲陵南一惊,孚琛却笑道:“对不住,吓着你了,师傅没事,只是有些难受……”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软了下来。   曲陵南身不由己伸手扶住他,孚琛一面咳血,一面笑着道:“趁着,趁着我受伤,你,你亦可揍我出气,我定无余力运灵力御身。”   “闭嘴吧!”曲陵南运气一探,只觉他内息大乱,浑身灵力四下乱窜,显见是受了什么极重的外创。   “呵呵,原以为本事到了,想尽快办了那事,怎知还是差了一点……”   “闭嘴不会啊!”曲陵南呵斥他,扶着他就地坐下,伸手探入他怀里摸来摸去,不耐道:“你那个琼华丹呢?放哪了?”   “给,给了你,没有了……”   “你是不是傻子啊!”曲陵南一巴掌打他肩膀,孚琛却眉开眼笑道:“你,早年丹田受损一事,可比我,受这点伤要紧……”   曲陵南无奈地叫了一声,想也不想,手掌一伸,运起青玄功法,五灵之力化作绿色光芒,用力贴住他后心要穴,将灵力运入他体内。   “给我好好运息,真是。”曲陵南骂道,“这么大人了,你有没有脑子?”   “对不住……”   “行了行了,等你好了咱们再算账。”   “哎。”孚琛嫌弃道,“徒儿,你能不能别那么用劲拍我?”   “你活该!”   “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跟我来真的……”   “再多嘴,我真揍你了!” ☆、第 113 章   一百一十三   孚琛再嘴硬说自己没事,也抵不过受伤颇重的事实,且曲陵南以五灵之力替其安抚体内乱闯乱窜的气息时,这才发觉,原来孚琛此番竟元婴受损,紫府内一片混沌,以他今时今日之功力,能将他伤成这样的,那得是什么东西?   而随着曲陵南进一步探入其四肢百骸之中,却发现孚琛经脉中只有一股凌厉霸道的气息,其色紫红,其状若漩涡,且无时无刻不在吸纳紫府灵力,宛若紫色飞龙,君临天下,凛然不可侵犯。且这股气息于经脉中堵塞膨胀,不少地方已现裂痕。亏得孚琛乃琼华道门正宗出身,不断以内门功法加以疏导,这气息方能暂时蛰伏于经脉当中。然内门功法却只解得燃眉之急,无法长治久安,长此以往,待其发展壮大,经脉却无相应拓展,浑身经脉绽裂崩决亦不过早晚。   这便解释了为何孚琛修为能突飞猛进,却也印证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根基不稳,大厦将倾。   然这么些年,经脉绽裂之痛何等难忍,孚琛背着人吃了多少苦,已是可想而知。   曲陵南忽而懂得了孚琛为什么要把她留下了,想来以他的见地,早知自己爆体而亡不过时日问题,他尚有许多事要办,却也想尽力与她再相守最后的时光。   这真是典型的文始真君会做的事,他心中分明有沟壑纵横,嘴上却一句不说,算计人时是这样,不算计人时,也是这样。   他还喜欢误导旁人,似乎愈将人玩得团团转,他心里愈加高兴。   活该。   曲陵南暗暗骂了一声,可眼眶却禁不住发热。她想,她曾暗自感伤孚琛从未懂得她是什么人,可反过来,她亦从未懂得孚琛是什么人。   他固然自私抠门,阴险毒辣,可他亦隐忍深沉,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可偏生不肯好好说句实话。   这样一个男人,能令人怨怒憎恶,也能令人嗟叹怜惜。   曲陵南叹了口气,她凝神运起青玄功法,将十成的五灵之力化作绿色涓流,潺潺不断,灌入孚琛经脉当中。五灵之力集天地五行五灵之变,乃至纯生机,青玄功法又循天道而均衡,遵万物之灵运,所过之处,生机盎然,宛若清泉汩汩,春风阵阵,霎时间,将孚琛经脉中那股躁动霸气的气息笼罩于绿光之中,安抚蕴化;又将其经脉斑斑点点裂缝,一一滋润缝补。   恍惚之间,仿佛进入一古老岩洞之中,栈道狭隘,底下是万丈深渊,只是原本深渊之下乃喷涌岩浆,烈火浓烟,然此刻岩浆皆凝固安睡,四下宛若一个烧着温柴的大烤炉,一进入,便浑身暖洋洋的。   栈道尽头,一红衣乌发男子背朝着她,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暮然回首,与孚琛一模一样的眉眼,只双目殷红,一见她,忽而一笑,犹如万木回春,百花争妍。   曲陵南只觉此情此景分外眼熟,她微微眯眼,那男子以飞扑而来,一把将她牢牢抱住,想得到心爱之物般,几乎要把她勒紧怀里。   “任你去哪,终究要回到我身边!”他盯着曲陵南,目光疯狂偏执,口气温柔得怪异,“南儿,你是我的,懂吗?你只能说我的。”   “有病!”曲陵南一怒,灵力一运就像挣脱,可在这古怪的地界,却好似浑身灵力皆用不上,被那古怪男子禁锢得严严实实,随即,她的脸被强行板正,那男子狠狠吻了下来。   曲陵南心中大骇,用力挣扎,然那男子力道极大,辗转之间,像要将她吞噬入肚一般啃咬,曲陵南不明白这长得像孚琛的男子为何突然间发疯想吃了自己,亦不明白便是他不想吃,这般啃来啃去有何趣味?她只觉随着两人唇齿相撞,极为不适,伸出脚,一脚踹到他膝盖上。   男子似乎吃痛,稍微松开,曲陵南趁机立即要跳出,可那男子抱着她不放,一双红眸,忽而涌上泪雾,顷刻间滚下泪珠。   曲陵南诧异地看着他,那双眼含了太多疼痛与悲苦,泪水浑浊,像忍了千百万年,那种疼像会传染,从他那里直击内心。   恍然间,她似乎能感同身受,尽管懵懵懂懂,尽管不以为然,可就像多年前,还是小姑娘时,她站在远处,他站在古松下,那一刹那,她满心欢喜,却泪流满面。   愣怔之间,那男子再度吻住她,这回温柔如水,极尽缠绵,似如春风化雨,暖入人心。   便是她从未经过男女情欲,却也明白,这是那男子在以另一种方式,向她诉说无法言明的情愫。   那些原本压抑过的,苦苦追寻过的,却又错手而失的爱。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   眼前依然是孚琛的洞府,小柴刀悬在半空,叽叽喳喳道:“喂喂,你睡得好似死了一般,你可晓得?”   曲陵南微微皱眉,爬了起来,她揉揉额角问:“孚琛呢?”   “大恶人在教你妹妹引气入体。”小柴刀转来转去道,“这莫不是疯得更厉害?伤还没好,不想着如何养伤,倒忙着多管闲事教人修行?”   曲陵南忙跳了起来,她仍是信不过孚琛,生怕他教沐珺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跑到外洞一听,却听沐珺朗朗背诵的,竟然是《琼华经》。   “你要好生诵读,此经书微言大义,参悟了获益匪浅。”   “嗯,我定会修出一身好本事,不再令人瞧不起!”   曲陵南愣愣走过去,孚琛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微笑,自然而然道:“你醒了?歇息得如何?”   就好似他们一同过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子般。   曲陵南没有回答,一旁的沐珺早高高兴兴蹦起来道:“姐,你瞧,道君教我真本事呢。”   曲陵南冲她点点头,不晓得说什么合适,生硬道:“有劳。”   孚琛笑了,柔声对沐珺道:“好好学,你姐姐当年可是将这卷经书背得滚瓜烂熟。”   “嗯!”沐珺重重点头,转身面壁,叽里咕噜背个不停。   “过来。”孚琛朝曲陵南伸出手,曲陵南想了想还是过去,孚琛一把握住她的手,以神识一探,吐出一口气道:“恢复得差不多,你为我险些将灵力好空,可吓得我不轻。”   曲陵南直接道:“你都要死了,我就算耗空灵力也不管用。”   “你都知道了。”孚琛苦笑一下,随即道,“所幸还有些时日,你坐下,陪我好生喝杯茶。”   曲陵南依言坐下,孚琛手一伸出,将一套茶具摆在二人面前,慢悠悠斟茶,热气氤氲,曲陵南盯着他的脸,忽而道:“我真个没法救你。”   孚琛失笑问:“你以为我留你,是为了让你救我?”   “若耗空灵力能救你,我会救,若你转习青玄功法能自救,我会倾囊相授,若有何种天地宝材能换你一命,我会去找。”曲陵南认真地道,“可就我所知,好像这些法子都不成。”   “我知道。”孚琛看着她,目光柔和,“我留你,不是为骗你救我。”   “我真救不了你。”曲陵南眼圈一红,摇头道,“我不撒谎。”   “我知道的,”孚琛握住她的手,一再道,“我知道,不用说了乖徒儿,无碍的,死生有命,与你无关。”   曲陵南反手想挣脱他的,却终究狠不下心,任他握去了。   “我亦不会因你要死,便替你做些我不愿做之事。”曲陵南抬起头,看着他道,“我不想你死,但我亦不想你到死都要算计我。”   孚琛长长叹了口气,攥紧她的手,无奈而伤感地道:“你啊,到底将我看成什么了。”   “反正不是好人。”   “是,或许我不是好人,”孚琛柔声道,“但我留你,只为留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不是言情小说,但还是给点篇幅写点感情吧。 ☆、第 114 章   一百一十四   于是,他们俩在分别多年以后,难得又能心平气和坐下来一道喝茶。   在当年,孚琛所喝的灵茶得来不易,沏茶之水取自琼华浮罗峰山巅一汪汩汩灵泉,灵茶采自琼华丹云峰云埔童子的丹房外,煨茶的火,自曲陵南练出三味真火后便再没用过其他。   这一盏注入白玉杯中的碧色茶汤,不知倾注了曲陵南多少心思。   曾经她觉着这件事会长长久久做下去,后面与孚琛翻脸,出走十年也不曾为自己沏过一杯茶,不曾想再度擎杯,竟已沧海桑田。   世事无常。   连那对坐饮茶的人,原以为祸害遗千年,不想咋样之间,已然朝不保夕。   曲陵南胸口堵得慌,她握着这杯茶,却仿佛重愈千斤。   这些时日,她日日助孚琛疏通经脉,然沉屙已久,积重难返,她竭尽所能,也不过是令那经脉爆裂延迟些时日而已。   可是孚琛却很欢喜,褪下那记忆中万年不变的虚伪面具,他现下真能笑如春风,满室生辉。   他甚至又能开始跟曲陵南开玩笑,如在茶水中加入辣根果,骗曲陵南一喝下便喷了出来,他笑得前仰后翻,却又能装模作样嫌弃道:“徒儿,你好歹也是个大姑娘,遵点礼仪可否?”   曲陵南不理会他,他又软语讨饶,笑嘻嘻道:“徒儿徒儿,为师错了,为师给你赔罪,莫要小气则个。”   曲陵南常常觉着,兴许这才是孚琛最初的面目,没经历家破人亡,没背负血海深仇,他若平安长大,天赋太高,又有家族做依仗,他修行亦不会有诸多波折,若世事安然,岁月静好,这样的男子,当是这般狡黠又天真,模样清贵,却生性喜爱作弄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   曲陵南心下恻然,坐下来沉默不语。   “徒儿,你真个生气了?”孚琛凑近她,笑眯眯地掏出一个东西道,“好了好了,为师赔你个东西,你瞧瞧?”   曲陵南一看,只见他手中托着一条柔软的灰色发带,这玩意曲陵南再是熟悉不过,她一把夺了过来,果然是当年她那根发带,只现下它质地更为柔软,灰色绸面上隐隐有金线起伏,勾勒出华美大气的云纹图案,金光流转,显见被加诸极为高明的防御术法,这根发带已不再不起眼,而是一件上品法器。   “我后来给它加了些料。”孚琛笑着道,“为师替你结上可好?”   曲陵南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淡淡道:“我自己来。”   她动手绑到自己的长发上,只是她素来笨手笨脚,一应穿衣打扮皆是清河打理,只会三下五除二将发带缠上头发而已,孚琛瞧了会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分说接过发带,替她重新好好绑好。   这一刻他近在咫尺,然有些东西却已隔天涯,曲陵南本想直来直去问一声你要作甚,可话到嘴边,却猛然想起他命不久矣。   那还争这些个东西作甚?   他爱绑,便让他绑去好了。   曲陵南叹了一口长气。   “别不高兴啊,为师这辈子,可只给两个女子做过此类事。一个是生我的娘亲,二个便是你了。”孚琛柔声道,“好了,你瞧瞧。”   他手一抹,一个水镜赫然而现,镜中女子目光悲悯,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灰色蝴蝶结,配着她一身清雅白衣,显得有说不出的滑稽。   曲陵南翻了个白眼,道:“你故意的。”   孚琛哈哈低笑,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瞧你这身打扮不顺眼挺久了。这下总算有点昔日我的乖徒儿应有的模样。”   曲陵南不耐道:“我好容易有身好衣裳,你为甚跟它过不去?”   孚琛笑容微微一滞,低声道:“因为,你现下的样子像别人。”   “谁?”   “像我小时候无意间撞见的一幅画,画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叹息道,“她也是这般白衣胜雪,绿丝绦系腰,也是这般仙姿妙曼,超凡脱俗,可是我不喜欢。”   “为何?”   孚琛沉默良久,就在曲陵南以为他不回答时,却听他缓缓道:“我祖父爱那画近似癫狂,将之藏于密室,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许。他又千方百计寻与画中女子相似的女侍,哪怕只是鼻子像,眼睛像,亦不惜代价将她们弄到手,成天命她们穿成这样四下走动。后来,温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我侥幸逃生后才知道,原来正是那幅画,为温家招惹大祸。”   曲陵南忽而想起左律曾讲过灭温氏满门的缘由,她不想勾起孚琛那些要命的新仇旧恨,遂自己侧头瞥了眼水镜,生硬地道:“那什么,多了头上这个玩意,我瞧着不像仙姑,倒像个村姑了。”   孚琛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便是像村姑,才是我喜爱的徒儿嘛。”   曲陵南没好气道:“是啊,徒儿像村姑,可不就衬得你仙姿不凡么?”   孚琛摇头,看着她正色道:“徒儿像村姑,才显得那些什么仙凡之别,于她不过狗屎。她随心所欲,爱怎样便怎样,而且她怎样都好看。”   曲陵南愣住了,她从没在孚琛嘴里听过这般赞誉之语,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却又生出微妙的酸楚,她别开眼问道:“喂,若我一直在你身旁,你现下可会替我预备新衣裳?”   孚琛呆了呆,瞬间喜上眉梢,笑得眉眼皆是温柔,他仓惶转身,元婴修为竟然忘了可隔空取物,而是傻乎乎地跑出去,跑了几步才想起可不用跑,嘿嘿低笑数声,手上结法诀,一点一探,将内洞的储物袋拿了过来。   他自袋中取出一套淡蓝色衣裙,灰色暗金交领与腰带,与曲陵南头上的大蝴蝶结恰成搭配,他将这套衣裳递过去,手微微发抖,结结巴巴道:“此乃为师,为师早早替你预下的结丹法衣,虽说没你身上这套品阶高,可也算小上品……”   “拿来吧,啰嗦个甚。”曲陵南一把夺了过去,抖开来才发现,这套法衣制作考究,襟口袖口皆缀以金线绣成的防御法阵,若无青玄仙子留下的私货,这样的衣裳,放眼整个琼华也是独一份了。   她心下酸涩,脸上却若无其事,道:“转头。”   “啊?”   “我换衣裳你看什么?”   孚琛猛然回过神,尴尬地转过身去,过了好一会,他听得身后曲陵南不太自然的声音:“行了。”   孚琛迅速回头,眼前的蓝衣少女一如心中怀想了千百回那般,容颜如玉,娇憨却又不耐,扯着裙子嫌弃道:“喂喂,怎的给我这么长裙子,会绊倒的好吗?”   他再也忍不住,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了曲陵南。他在这一刻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念头,竟然是无比庆幸。   庆幸这个傻徒儿天生的秉性纯良,胸怀宽广,庆幸老天爷待他到底不薄,能于将油尽灯枯之时,尚有此等慰藉。   “我……”他张开口,竟有些哽噎,却更紧地抱紧怀中的女孩,“我说,你穿上挺不赖的。”   “得了吧,”曲陵南道,“你再用点力,我就成穿得不赖却被你勒死的头一人了。”   孚琛哈哈大笑,松开她,目光炙热:“陵南,你可愿与我……”   “闭嘴。”曲陵南一手挡住他的唇,“只要与你有关,我什么也不愿。”   孚琛哽住,随即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他又笑了起来,道,“不过能看你结丹,穿这套衣裳,为师心满意足。”   曲陵南忽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困倦,她心知有异,怒道:“孚琛,你在这套衣裳上下了什么手脚?”   孚琛手一动,那套法衣上的金光四下游动,宛若一个法阵,将她牢牢困住,孚琛目光温柔看着她,道:“南儿莫怕,此阵只困你一时,不会困你太久。”   “琼华的事,不能再等了,我得去好生处置,但你就不用跟来,师傅向你保证,待此间事了,定会还你一个与昔日一样的琼华派。”   “你所喜爱的那些人也都会一一回来。”   “南儿,多谢你,以我一人之力无法疏导经脉,不曾想你却能助我。”孚琛轻轻抚上她的脸道,“我还有事没做完,还不能死,对不住。”   “然我待你之心,却无欺瞒,我舍不得你,”孚琛微微笑了,“可却不得不舍,往后,你要多保重。”   “孚琛,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曲陵南挣扎起来,却发现那法衣将她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若有……”孚琛目光眷恋,却猛然闭上嘴,他长长叹了口气,深深凝视她,然后毅然转身,缓步离开。   他始终没将“若有”什么这句话说完,可莫名其妙的,曲陵南却懂了,她晓得孚琛想说的其实是,若有机缘,若能从头,若有来世,若能回首。   可惜世上哪来的若有。 ☆、第 115 章   一百一十五   曲陵南眼睁睁瞧着孚琛就这么离开,顿时有种五内俱焚的焦灼。   她或许不了解孚琛是个什么人,却很清楚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   当孚琛与她告别时,她知道,孚琛的意思并不是就此别过,而是再会无期。   可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再会无期了?   哪怕在最憎恶厌倦孚琛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先自己而离去。   孚琛并不是个好师傅,教她的时候敷衍了事,待她并不至诚用心,连传个功法都想着利用她对付自己的仇人。   曲陵南既然宰不了他,便不在他这回事上伤神耗时,她不愿成为娘亲那样的女人,她更愿意为自己而活。在她心底,兴许还有些待我本事高强,再揍得你满地找牙的念头,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见到孚琛悲情十足地转身离去。   然后是再见无期。   可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还没下手收拾这个坏师傅呢?凭什么他突然之间就如同要拯救琼华上下的大能修士一般,妄图拍屁股一走了之后她还得对这么个混蛋说声多谢?   曲陵南顿时有股怒气自丹田处迅速涌起,她闭上眼,体内的五灵之力迅速运转,自四肢五骸中升起点点绿光,绿光聚合一处,遂成漩涡,猎风强劲,席卷周遭,丹田内初成的金丹被一股绿云托起,流转不休,霎时间漩涡大盛,瞬息冲遍全身经脉,嘭的一声,她浑身上下燃起一股纯净带绿光的三昧真火。   火光中,她慢慢睁开眼,举起手,一把掐住身上法衣的阵眼所在,握起拳头,瞬间将法衣上的法阵烧个一干二净,禁锢她灵力的法阵一旦被毁,曲陵南登时一跃而起。她伸出手,一个火球投向洞口孚琛所下的禁制那,轰隆巨响大作,整个洞府晃动数下,头顶碎石纷纷落下。   小柴刀不知从何处跳到半空,青攰嚣张而兴奋的笑声顿时四下响起:“哈哈哈,你要劈了这里么,待本尊代劳好了,丑女人先闪一边去。”   曲陵南退了半步,小柴刀嗡嗡作响,顷刻间现出流光溢彩,威风凛凛的神器模样。一时间,孚琛的洞府内虎啸龙吟,灵力四溢,一声锐响过后,刀光一闪,整柄神器直直插入洞府口禁制处的符箓当中。喀嚓脆响顿时不绝于耳,自神器以下,整个禁制裂纹延伸而去,不出片刻,分崩离析,碎成断断残片,四下消弭。青攰于半空中现出人模样,依然是那个欠揍的童子脸孔,只是眉心多了一点紫红血痣,当是孚琛下在他身上的伏神咒未除之故。青攰叉腰喝道:“喂,本尊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你可能应允事成后将我身上这劳什子咒法去掉?”   曲陵南淡淡地道:“我可不懂解咒的法子。”   “由你去救那大恶人的性命,他只会欢喜得找不着北,届时你提出以此为酬谢,他定然无有不应之理。”青攰热心地嚷嚷道,“且你我千年前便有元神契约,在你手上我能使六成以上的神力,什么元婴魔修算个屁,便是化神期老怪你也可一战,你难道不想试试手持神器指哪打哪的滋味么?”   “为何只有六成?”   “蠢妇,我出秘境元神受损,又遭伏神咒禁锢十年,能有六成不错了!”青攰冷哼道,“若是老子元神无损,我还用得着借你之手么?只怕放眼天下,又有谁能抵挡得住我一劈之力?”   曲陵南凉凉地道:“别吹了,神器若不为人所御,器灵再了不得又能如何?若你真个这么了得,何必当什么神器,自己成神不就好了么?”   青攰被噎得一顿,又反驳不出什么,只得骂:“你你你现下牙尖嘴利,可没当年那般厚道。”   “少废话,”曲陵南手一张,“过不过来吧。”   青攰无法,只得嗖的一声飞到她手上,仍旧化作不起眼的小柴刀。曲陵南挥了挥,一劈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面石壁顿时劈成两半。   “还成。”她道,“等会劈人也得这么管用才好。”   “那还用说么!”青攰咬牙切齿道,“本尊劈山分海,何等厉害……”   “可惜器灵却缺心眼。”曲陵南打断他,手一扫,天心功法隔空清出一条道来,她稳稳踏步而出。   外面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正是琼华的好时节。   曲陵南问:“你可能飞?”   “我去你奶奶的能飞不能飞,本尊不是低等飞剑!!!”   “不能飞啊,”曲陵南提气而起,凌空飘起,“清河就比你管用多了。”   青攰被气得哇哇大叫:“谁说我不能飞,看着看着!”   小柴刀迅速变宽变长,曲陵南稳稳踏上,青攰嗖的一声疾驰而去,上古神器充当起飞剑功效,虽说不太稳当,可也马马虎虎能用。   就在此时,青冈峰那边长虹贯日,巨大的灵力冲击迎面扑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青攰激动地嚷道,“哎呀有魔气,这下可好玩了。”   曲陵南皱起眉,凝神前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除了魔气,她还隐隐感到一股凌厉霸道的气息,尽管只是初现端倪,却已足以威震八方。   除了化神期老怪左律,她从未在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上感受过这么强劲的力道,仿佛蛰伏地底的上古神魔,蠢蠢欲动,一旦惊醒,必定翻天覆地。   青冈峰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曲陵南还未得近前,已见到历代琼华修士埋骨禁地,此刻禁制已破,一人披头散发仗剑而立,状若癫狂,然其修为却臻至元婴末期,手下御使千万种冰剑飞射而立,对准青冈峰入口中一人,顷刻间便要形成万箭穿心之势。   那坚守入口的修士,虽面目苍白,却神情自若,视死如归,他暴喝一声,紫炎刀团团化作刀阵,寸土不让。   正是道微真君与孚琛。   道微真君已走火入魔,北游剑诀之厉害之处却使得淋漓尽致,剑意锐利,剑气冲天,能以一当百,势不可挡。兼之魔气入侵,杀意不再隐瞒,一时间竟能将孚琛的紫炎刀气势压了下去。且孚琛到底练功出了岔子,在此生死相拼之紧要关头,根子不稳的弊病便显露无疑。他此时拼了老命,也不过是耗尽全身灵力,苦苦撑住紫炎刀阵,不让北游剑进逼而已。   道微目光狠戾,手掌一张,成千上万的冰剑合二为一,一柄硕大无朋的大剑铺天盖日,剑意直侵孚琛的紫炎光,他冷冰冰地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跟涵虚师弟那样,乖乖被我关起来呢?”   孚琛吃力地抬头,微微一笑,不发一语,不屑之情跃于言表。   “琼华一脉,以我为尊,这上下之藏,尽当为我所用,你不过一后进小辈,有什么资格挡我?”道微大喝一声,四下震动,冰剑再逼近一分,孚琛禁不住经脉震荡,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已经撑不住了啊,”道微无比可惜地道,“好歹算我琼华后起弟子第一人,这就要败了么?”   他口气惋惜,手下却丝毫不留情,北游剑瞬息间破空而去,即刻便要刺破孚琛的防御罩,将他钉死当下。   曲陵南倾尽全身之力,五灵之力灌入青攰神器,一跃而起,大喝一声将神器飞掷出去。半空中流光溢彩,层层重叠,清越的龙吟声中,一柄透明的巨大神器发出金色光芒,就如青攰自己所说的,以劈山分海之神力,将北游剑硬生生劈成两半。   只听空中哐当一声巨响,北游剑气加上青攰神器之力汇成一股强大到足以翻山倒海的冲击波,朝整个青冈峰荡去。而处在此力道正中的孚琛,顿时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冲向后方,曲陵南大骇之下,使出天心功法,想隔空将她这个前师傅给揪回来。可惜四下翻天覆地,山石倾斜,一道来自青冈峰内部的凌厉之气骤然大盛,顿时将曲陵南掀翻开去,远远抛到一旁。   烟尘滚滚中,曲陵南跳起来,睁大眼拼命看,却哪里还看得清什么? ☆、第 116 章   一百一十六   就在此时,半空中一声尖利锐响,曲陵南一抬头,道微真君长发当风,道袍鼓鼓,嘴角沁出血丝,却脸色紫涨,青筋冒出,手下连连结出法诀,霎时间漫天剑气冲起,风声鹤唳,空中结成巨大的剑影,随即直冲而下。   他是想趁机将孚琛打个魂飞魄散。   曲陵南大急,想也不想,手下一运灵力,一个硕大的火球迎面投掷而去,火光四溢,将北游剑只挡了一挡,然剑气如虹,加之杀意太锐,却丝毫不起作用。曲陵南纵身一跃,手下不停结法诀,青玄功法所过之处,半空中浮起无数绿色灵光,瞬间凝结成一张巨大的绿色藤蔓,缠绕上那柄大冰剑。曲陵南运起浑身的五灵之力,手下狠命一收,绿藤蔓越绞越紧,试图将那柄冰剑整个绞断。而道微真君又岂可小觑,他冷冷一笑,手下袖风转动,利剑破空之声传来,空气中无数冰剑结成,瞬间朝曲陵南飞扑而去。曲陵南手下转动,虚空剑亦迎面而上,漫天只见剑影森森,剑气纵横。   曲陵南此刻不过金丹初成,便是有天底下最好的功法傍身,也无法与一个元婴后期的高手分庭抗礼。虚空剑虚实相间,变幻多端,但创虚空剑诀之人却是道微真君的师弟涵虚真君,在真正的剑修大家眼里,这点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实在不够看。若不是她一再以五灵之力佐以三昧真火赋于剑上,只怕不出片刻便会被入魔的道微真君击毙。   然而这等苦苦支撑,终究太过勉强。道微真君的北游剑诀出神入化,已是挡无可挡,虚实剑之间的破绽被他的剑意一一击破,那些亦真亦幻的分化剑影,在他跟前犹如小孩玩泥沙,不过尔尔。他手下一扫,北游剑一分为二,分击曲陵南上下致命之要穴。剑气疾驰而至,曲陵南运起三昧真火迎面抗击,巨大的威压之下,她被硬生生逼退数十丈,五脏六腑几乎被压得移位。曲陵南脸色惨白,退无可退,只能咬牙硬拼。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了这么个念头:   原本再上琼华,除了寻毕璩元神之外,实际上也存了揍孚琛一顿的念头。可人还没揍到,又莫名其妙要为他拼命。   莫非真像欠了这个混蛋的?   也罢,还了便是。只是若能重来,她定会在见到孚琛第一眼就挥拳头直接打上他鼻梁处,最好打得他鼻青脸肿,再也装不了那幅生死茫茫的深情模样。   但这个愿望大概是实现不了了。   曲陵南清叱一声,将残余的全部灵力凝结在手上,手一挥,青玄功法自然而生,无数绿色光点自天上地下齐齐飘起,纷纷附上道微真君的北游剑上,整柄冰剑宛若结了无数苔藓绿叶,嗤嗤声四起,那剑上的凌厉杀意,竟像被人拿一块大抹布反复擦拭一样。绿意愈来愈重,那柄原本嗜血欲狂的北游剑慢慢缓和了下来,剑由心生,北游剑本就是道微真君功法所化,这柄剑悬在半空,那边道微真君脸上癫狂渐渐平歇了下来,他浑身恨不得毁天灭地的狂肆之气亦如春风化雨,缓缓自身上消融剥落。   他目光呆滞,茫茫然停于半空,似乎在疑惑,又像在思索。   曲陵南脚下一软,整个人力竭跪下,她手一松,绿色光点便四下散开,道微真君猛然睁眼,眼底一片赤红,他暴喝一声,北游剑顿时嗡嗡作响,剑尖直指曲陵南眉心,道微手一挥,那剑即时以破空之势,呼啸而至。   可惜了,就差一点,五灵之力没准便能毁了这柄入魔的剑,没准道微真君的心魔亦能就此斩除。   可惜了。   曲陵南有些无奈地闭上眼,剑尖凉意已达,眉毛几乎能感受到那冰雪之感。下一刻,她便会被北游剑穿眉心而过,整个人被钉死当下。   这么个死法可不好看。   但死就死了,好不好看,可顾不上。   曲陵南甚至有些想笑,于是她笑了。   这本是瞬息定生死之事,可她笑完了,却发现那剑仍然没动静。   曲陵南蓦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来那柄巨大的冰剑,被一只手牢牢扣住。   那只手形状优美,夹住威震天下的北游剑,就像随手抓住哪个顽童抛向半空的飞梭一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只手曲陵南熟悉得不得了。   她顺着这只手看过去,熟悉的蓝色长袍,熟悉的黑墨长发,熟悉的俊美面容,连脸上带着的笑容都一样欠揍。   就在刚刚她还在感慨,为了免他魂飞魄散,自己莫名其妙又为他拼了一次命。   可他居然安然无恙,不仅安然无恙,其浑身流转的气息,竟然大象无形,悄无声息,根本感觉不到修为,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不外露。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凡人。   可他一出手,就把元婴后期的入魔修士得意之作捏到手里。   “你你你……”曲陵南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被夺舍了吧,还还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   “乖徒儿,你怎的如此之笨?为师若不是本人,哪个还耐烦管你死活?”孚琛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那柄大大的北游剑,咔嚓两声被折成两半。   那可是北游剑啊。   她刚刚拼死拼活也毁不了的北游剑啊。   曲陵南骇然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那不是对孚琛本人的熟悉,却是对某个梦境,某个见过后又忘却的人物的熟悉。   她忽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孚琛,不就是那夜她入孚琛紫府内所见的男子么,他们虽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可那个男人举手投足,皆是凌厉霸气。   “你累了,且看为师如何替你出气。”   他手一抬,青攰神器跃然而上,顿时天显异象,紫云满布,四下龙吟清啸,萧杀威仪。   这柄神器一现世,道微真君即脸色一变,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它尚未出鞘,便已能杀敌千里之外。   这才是真正的青攰神器。   它与孚琛,都像两颗蒙尘的宝石,一朝得以抹去遮蔽其上的灰扑扑之尘土,现出本来神采,立即惊动四方,折服天下。   曲陵南忽而觉着,也许这才是青攰吵吵嚷嚷非要跟着她来的原因。 ☆、第 117 章   一百一十七   接下来,曲陵南目睹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孚琛手一松,青攰神器飞上半空,放出万丈光芒,两条青龙呼啸而去,道微真君狙剑迎敌,然他历经适才连番恶斗,灵力已是强弩之末,且青攰神器威震八方,锐不可当,又加之御使之人乃此刻骤然间修为古怪到深不可测的孚琛,纵使“北游剑诀”再厉害,却也支撑不了多久。   漫天炫彩,刀光剑影,龙吟虎啸,杀意森然,然而此时此刻对曲陵南而言,却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黑白二色,而正背着她的那个颀长身影,却浓墨重彩,血色长袍。   烈风如刀,曲陵南微微闭上眼,她将五灵之力融入神识,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孚琛与以往再不相同,他浑身灵力充沛霸道,却又收放自如,仿佛隐匿于四肢八骸当中,消融于经脉之下,宛若毛孔收缩绽放,一呼一吸间流转顺畅。   他根本无需如一般修士那般历经气沉丹田这一过程,只需心随意动,体内无穷无尽的灵力便仿佛天成,瞬间便能若天河冲泄,若江海倒灌。   再细细端详,那灵力带有极为纯粹的紫色,紫得鲜艳欲滴,紫得璀璨夺目。   连孚琛的长发黑眸,亦隐隐之间有紫光暗动。   他张开五指,青攰神器冲天而上,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劈而下。道微真君脸色颓败,螳臂当车般以单臂运起浑身灵力撑圆一个防护罩,然神器出鞘,这等强弩之末的元婴修士如何是其敌手?   北游剑都若小儿玩具被一折成二,道微真君这点微薄之力又算得了什么?   曲陵南蓦地站起,一跃而上,手解头上发带一抛,灰色缎带瞬间变长变宽,牢牢捆住道微真君的腰,于千钧一发之刻将他直直提起,硬生生往后拖了一丈。   她的力气也只能拖后一丈。   但这一丈之距,却能令青攰的攻势戛然而止,只悬于半空轻轻晃动。   孚琛脚下不动,身子却平移而来,张开手瞬间将那发带嗖的一声收入手中,他看向曲陵南,禁不住摇头一笑,叹道:“你到底还是你。”   曲陵南喘了口气,没再说。   孚琛手一伸,凌空一指,一道紫色光芒注入其胸中,道微真君眼一闭,直直摔到地上。   曲陵南急道:“不能宰!”   孚琛笑了,似逗孩童一般,柔声问:“为何?”   曲陵南问:“宰了有用?”   “可他走火入魔,引琼华祸乱,囚掌门,妄图染指门派秘宝,罪不可恕,不杀他可有些不好办。”   曲陵南认真地道:“入魔入圣,不过一念之差,可凡人皆欲念不断,恶行不止,为一己之利陷他人于死生者比比皆是,何以见得你我便比他一入魔之人强?”   孚琛微微一愣,随即看向她,轻声问:“入魔之人,未见得比入圣之人坏?你真个这么想?”   曲陵南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问:“何者为圣,何者为魔?你真个清楚么?”   她不耐多说,纵身一跃,飞至道微真君处,运起青玄功法,将一点五灵之力凝在指尖,按在他眉心之间,顷刻间宛若绿萤飞舞,无限的生机自天地间循环,注入其躯体当中。   道微真君因走火入魔而变得诡异的面容此刻渐渐和缓下来,逐步恢复其原本冷峻眉眼,冰雪容颜,曲陵南凝神屏息将他浑身笼罩于一团绿色光芒之内,少顷,那光芒慢慢渗入道微真君体内,过不了多久,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红色的鲜血。   与此同时,道微真君睁开眼,他目光由迷茫转为清明,凝视曲陵南,似在思索,又在追忆。   随后他张开嘴,哑声问:“你是孚琛的小弟子?”   “我已与他脱离师徒关系。”   道微真君淡漠地颔首,似乎这未见得是多大回事,他又道:“你救了我?”   “没有,”曲陵南道,“你入魔不深,多年修为尚在,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道微真君沉默许久,就在曲陵南以为他不想说话时,却听他低声缓缓地道:“没想到我一生求道,反入了歧路,起了执念,多年前师尊仙逝,不将掌教之位传与我,反倒传给修为天赋能耐皆差我一大截的涵虚师弟,我一直以为他偏爱失了公允,耿耿于怀数百年,至今日方知师尊见识远在我之上,涵虚师弟当这个掌教,可比我强了太多。”   “那是肯定的啊,我前太师傅比你厉害多了。”曲陵南不客气地道,“你太过计较末节,却失了根本,北游剑诀又如何?青攰神器一出鞘便败在其下,青攰神器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为人所御?而使这柄神器的人又如何?纵使玄武大陆无敌手,然九天之上,仙途之中,总有能打败他的人。便是真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能修士,难不成他能不循天理,不出意外,不会陨落?”   道微真君陷入沉思,良久不语。   曲陵南肩膀一沉,抬头一看,却见孚琛将手搭在她肩上,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曲陵南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道:”总之,总之还是琼华经说得好,阴阳相生,顺承乎天,则生人生物;顺承乎己,则成道成真,总之就是你吃饱了没事干管那么多干嘛,修你自己的,活你自己的,好好的过日子不成么?”   孚琛噗嗤一笑,点头认真道:“是,我晓得了。”   曲陵南怎么听怎么觉着这句话有说不出的古怪,然她来不及细想,便听孚琛道:“道微师叔,你因执念入魔,妄想本门秘宝,私囚掌教及一众长老,引发我琼华内乱,险些令我派数千年声誉毁于一旦,然念你辈分高卓,昔年为我派立下无数功劳,且尚存善念,未尝造下杀孽,故先将你以捆仙索拿下,待迎出掌教后,再请他老人家定夺,你可心服?”   道微脸色淡然,转头看他,忽而问:“想不到,那秘宝却到底便宜了你。”   孚琛微微一笑道:“师侄不过侥幸罢了。”   道微叹息道:”机关算尽,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到底命中无此机缘,强求何益?也罢。”   他伸出手腕,孚琛手一扬,一条鲜红绳索嗖的一声捆上去,将他绑缚得严实,再无丝毫灵力可用,堂堂的道微真君,霎时间与凡人无异,然他神色如常,背脊挺直,倒如昔日目下无尘一般模样,仿佛前方等着他的不是严厉的惩戒。   ”太师傅他们呢?”曲陵南道,“不对,还有毕璩师兄的元神。”   孚琛一笑,五指伸出,凭空一抓,青冈峰深处飞来一物,入掌不过灯盏大小,内有荧光闪烁,正是那“四象归土盏”,曲陵南以神识一探,毕璩元神果在其中,并未损伤。   孚琛柔声道:“他的肉身与师尊他们呆在一处,放心。”   “那我们快些将元神送去。”   “好。”孚琛手一伸,地上断成数截的北游剑飞到他手里,他灵力一运,紫光流转,那柄剑瞬间合成一体,在看时,却缩成手掌长短。   “随我来。”   他一把拉上曲陵南的手,御风而飞,瞬间来至一陡峭峰壁,曲陵南认得此乃道微真君所管辖的御察峰,此时整座山峰以北游剑意为防御阵,杀意无穷,威力无边,稍稍靠近半步,即被凌厉的剑气逼退。   曲陵南至此明白了为何孚琛明知涵虚真君等人囚于何处,却无法援救的原因,北游剑太过霸道,成剑阵后威力更是大增,元婴修士布下的阵法,连化神期修士要摧毁都得废好大一番功夫。   青攰神器随着他们飞来,此刻嗡嗡作响,似乎见到极为好玩之事,青攰的声音兴奋得直嚷嚷:”喂喂,这阵法好生有趣,待我毁了它如何?”   孚琛笑道:“你动手,只怕半个琼华都得被夷为平地。”   ”行了行了,至多我小心着些便是。”   “稍安勿躁。”孚琛携着曲陵南的手,飞至剑意最浓重处,那里万道剑光闪烁之中,中间却有一小小的剑型凹陷,孚琛将适才的小剑按在其上,只听咔嚓一声,整个流光溢彩的剑阵迅速褪色,漫天剑意逐步消散。   “只有道微的北游剑方能解开此禁制。”孚琛解释道,“便是以我此时功力强行破阵,只怕也如青攰那般要将御察峰破坏殆尽,投鼠忌器,得不偿失。”   曲陵南明白他的意思,毁阵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的人。   剑阵一撤,御察峰直上青云的原貌便显露了出来。孚琛携了曲陵南,飞了上去,这回他不再有顾虑,手下轮转法诀,青攰神器直压云顶,顷刻间令峰上殿舍各处的禁制一一破除,只见琼楼玉宇当中,一门户随即被人自内一脚踹翻,砰的一声,一个身影冲了出来,一人手执长剑大骂:“道微,有种跟老子打个痛快,躲起来做那缩头乌龟,算甚么元婴大能?”   他话音刚落,却猛然瞥见孚琛与曲陵南,吃了一惊,随即大喜道:“师弟,可是你破了禁制?道微那老小子呢?让本真人会会。”   却原来是许久不见的玉蟾真人。   孚琛微微一笑道:”玉蟾,我可从未叫过你师兄,师弟二字莫要说得太早。”   玉蟾脸上一僵,随即道:“老子明明比你入门早。”   他身后一人凉凉地道:“可你修为比人差了一大截,他早已是元婴修为,你却困在金丹期没点动静,也好意思厚脸皮提自己早入门?”   玉蟾老脸通红,回头骂:“云浦你给老子闭嘴!说得好似你多修为精深,难不成你不是金丹期?你不是比这小子入门早?”   “你懂什么,我是潜心丹修,迟早有天以丹修成仙,哼。”   曲陵南此时却乐了,大喊:“小师叔。”   云浦坐了个蒲团飘飘荡荡地飞出来,唇红齿白,一脸玉童子模样,却皱眉道:“师叔便是师叔,为甚加个小字?哼哼,本道没你这么个忘恩负义,不识大体,竟敢擅自脱离门派的师侄!”   曲陵南却点头道:”你说得不赖,我确已非贵派弟子,称你小师叔不妥,不若换成云浦童子真人?”   “我呸!”云浦自蒲团上跳起来骂:“真人你个大头鬼,谁答应你脱离门派了?你以为这是坊市买卖,想来就来想走便拍屁股可走?我堂堂琼华,数千年来只听说人哭着喊着想进来,没听说想出去的。再说了,谁说脱离门派你说了算?你师傅答应了?”   他转头恶狠狠看向孚琛,孚琛从善如流,立即说:”我不曾答应。”   “这就对了,你师傅没答应,你师叔我也不曾答应,另外一个师叔呢?你听说过吗?”   云浦又把头转向玉蟾,玉蟾有些摸不清状况,却认出曲陵南,当即道:“这小女娃辈分低微,她胡扯八道怎能作数?”   云浦点头道:”难得你说了句话。南儿你看,你的长辈们皆没应允此事,你说的什么脱离门派不过瞎扯淡,师叔晓得你自幼爱信口开河,此番便当你放那什么气,臭过了便算了,对吧孚琛?”   孚琛微微一笑,低头看向曲陵南,眼神温柔:“云浦真人所言极是。”   “嗯,这事便这么着吧,”云浦洋洋得意,刚想说点什么,却听一人自内悠悠道:“怎的没人问老道我?”   云浦与孚琛当即变了脸色,齐齐收起脸上的嬉皮笑脸,转身深深作揖道:”掌教。”   曲陵南也低头行礼。   只见涵虚真君由传经戒律二长老扶着,缓缓自内而出。他脸色有些苍白,所幸精神抖擞,并无大碍,他笑眯眯看向孚琛,问:”道微呢?”   “已用捆仙索拿下。”孚琛忙回道,“待师傅升座再作定夺。”   涵虚摇头,叹息道:“道微师兄天资纵横,犹在我之上,只可惜执念不改,心魔暗生,这才误入歧途。这么多年来他为本派立下无数功勋,若无他,琼华早二百年便陨落了,哪有今日?此番事变,他亦无伤一人,无损一命,他的过错,我有何资格定夺?”   “可是……”   “捆仙索加身,他已修为大损,何必落井下石?仍旧让他呆在御察峰便是。”   孚琛点头道:“谨遵掌教吩咐。”   涵虚良久地打量他,微笑着问:”最终青冈峰的秘宝为你所得了,很好。”   孚琛低头道:“弟子惶恐,彼时情况危急,青冈峰禁制被道微真君前行破开,弟子无还手之力,以为命在旦夕,幸得徒儿拼命相救,这才得以不毙命当下,后来秘宝现世,威力无比,弟子被强行吸入后洗髓换骨,苦痛不堪,几以为要命丧黄泉,却不料熬过来后却得了这一机缘……”   涵虚真君笑道:“你能与之合二为一,乃是你的福分,亦是本教的福分,如今你的修为已臻至化境,普天之下只太一圣君一人能与你一较高低,望你勿忘琼华经之根本,潜心修行,早日扬名立万,一登仙途。”   孚琛恭敬道:“是。”   涵虚真君转头看向曲陵南,笑容加深,问:“小女娃,你要脱离我琼华派?”   曲陵南道:“早十年,我便不是琼华弟子了。”   云浦急道:“掌教,你莫听她瞎说八道。”   涵虚哈哈一笑,道:”这倒新鲜,你为何要走?难不成我琼华苛待于你?上下之人不行善事,不修善果令你不齿?”   曲陵南低下头,想了想道:“我有我非走不可的缘由。”   涵虚点点头,将视线转到孚琛脸上,孚琛低呼道:“师傅……”   “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你如此着急了,”涵虚笑眯眯地道,“可惜啊师傅不能如你所愿。”   孚琛脸色一边,却听涵虚对曲陵南道:“你真个想走?”   曲陵南点头道:“是。”   “也罢,那便去吧,”涵虚真君朗声道,“本道以琼华掌教之职宣告,自今日起,浮罗峰弟子陵南……”   曲陵南看着他,大声道:“我姓曲,泾川曲,我叫曲陵南。”   涵虚笑眯了眼,颔首赞同道:“浮罗峰弟子曲陵南,自出门派,与我琼华再无关系。” ☆、第 118 章   一百一十八   涵虚一锤定音,从此往后,曲陵南便真个不算琼华弟子了。   尽管她斩钉截铁要离开琼华,但在接触到云浦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时,曲陵南还是有些难受。   她过去好声好气说:“喂,别那啥了,我跟你说,我现下认回亲戚了,在泾川,我们寨子里可好了,大家对我都好,我又不是出了琼华没地去……”   “哦,有新地方就忘了师门的恩情是吧?有亲戚待你好了,就忘了师傅师叔们如何疼爱你了是吧!”云浦怒道,“去去,赶紧给老子滚下山,多一眼我都不想看你!”   曲陵南笑嘻嘻地问:“你都多少年没见我了,多看我一会又怎的?”   “我不爱看你!”云浦气冲冲地扭过头。   “真不看?”曲陵南故意问。   “快滚快滚!”   “亏得我千辛万苦给你留下一株灵草,咦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哎呀我给忘了,云浦你帮我瞧瞧。”她一面说,一面自怀内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玉盒,稍微开了个缝,登时清香萦鼻。   云浦一闻之下,再也忍不住,他毕生精研丹药,于灵草一道最是熟悉,然好的灵草可遇而不可求,更何况曲陵南手中这株只记载于古籍中的东西。   他一扑过去,迫不及待抢走那玉盒,打开一看,绿光盈盈,灵气四溢,云浦刹那之间,按捺不住浑身颤抖,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这是玄云草?”   “我可不识得这叫啥,”曲陵南摊手无奈地道,“我只见它生的不凡,料来可以入药,没错吧?”   “岂止入药,有这株草,老子能炼出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玄云丹!”云浦抬起头,目光炯炯道,“我要完成我师傅毕生夙愿,炼出举世无双,名垂千古的神级丹药。”   “啊?这么厉害啊,我忽然改变主意,不送你了。”曲陵南笑嘻嘻地凑上去作势要夺,云浦立马老母鸡护鸡崽子一般牢牢护住,嘴里叽叽喳喳道:“喂喂你干嘛,东西送出门一概无讨还的道理,你师傅难不成没教你么?”   “有这事?”曲陵南道,“可我瞧你连见我都不愿,那还给你东西作甚?白白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我屁股热得紧,”云浦乱七八糟道,“你的脸才冷,呸呸,想拿回去,做梦。”   他二人闹来闹去嬉戏半日,经年的隔阂逐渐消散,云浦童子忽然停了下来,目露悲伤看着她,低声道:“你可知脱离琼华意味着什么?”   曲陵南笑着摇摇头:“当日我进琼华也不晓得意味着什么,今日离开此处,亦无须多想。”   云浦忍不住又问:“真个一定要走?就算你师傅是有些不靠谱,可你还有太师傅师叔师兄啊……”   曲陵南打断他道:“莫说这些了,你日后要来我们寨子做客,我还给你留着这些奇花异草。”   云浦叹了口气,道:”也罢,女大不中留,何况你从来就不是没自己主意的。”   曲陵南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又朝涵虚真君行了大礼,将藏了毕璩元神的四象归元盏取出,双手奉上道:“真君,毕璩道兄的元神在此。”   涵虚伸出手,那灯盏顷刻间飞回他手中,他与毕璩相处最多,情分自是不同,此时竟有些激动,转头便吩咐道:”快快,拿去毕璩的肉身处。”   他身后的传经堂长老接过,颔首领命,随后纵身一跃,御剑飞去。   “毕璩道兄罗里吧嗦,恐怕一醒来又要训我,我还是先走为妙,”曲陵南双膝跪下,恭恭敬敬朝涵虚叩了三个头,道:“真君,此间事已毕,再会。”   涵虚目露笑意,伸出手掌摩挲她的发顶,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上而下,将她五脏六腑都温暖偎贴了一遍,道:“好孩子。”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眼圈一红,但强行将心中的酸楚压下,她抬头咧嘴一笑,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等等。”涵虚真君道,“师徒一场,终归有缘,孚琛,你送送她。”   曲陵南蓦地抬头,却见孚琛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正要说不用了,却听孚琛朗声道:“领命。”   他话音一落,便上前携住她的胳膊裹挟着飞天而起,曲陵南根本无从抗拒,就已经被他带上碧天。   耳边风声猎猎,孚琛紧紧环抱着她,还当她是当日那个不懂御剑,不会飞行术的小姑娘般,生怕她掉下去似的。不知为何,曲陵南却想起多年前,孚琛最是不耐带她飞,每次都要她紧紧拽紧他的道袍,抱住他的胳膊,可往往还会被他半路上丢下去。   然而那时候她多么欢喜,只要挨紧师傅便怎样都好。   那时他们二人,都以为这师徒会长长久久做下去,却从未料过有朝一日缘分一断,俩人便要各分东西。   “不教你飞行术,不给你飞行法宝,你可曾怨过?”孚琛忽然问。   曲陵南摇摇头,道:“不曾。”   “我那么做乃是有意。”孚琛低头道,“当日种种一切,皆是有意为之,我便是这般卑鄙虚伪,满腹阴谋诡计之人,明知你无辜受累,却仍然由一开始便算计于你,为私仇连心爱的徒儿都可转手利用,这样的我,你可曾恨过?”   曲陵南猛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她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孚琛眼中深深的悲伤与不舍所触动,到了嘴边的讨伐,忽而化作一声叹息。   “随便吧,”曲陵南避开他的视线道,“反正你以前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左右不了你想法,没啥好恨。”   “可是我恨,”孚琛抱紧她,哑声道,“我恨左律滥杀无辜,害我父母兄长性命;我恨天道不公,舐犊之情,反哺之心,顷刻间皆能化为乌有,满腔怨怒,仇人却偏生太过厉害,报仇雪恨简直痴心妄想;我恨了许多年,恨师门一视同仁,并不以我天灵根便另眼相待,我要什么都得拼命努力,自己去争;我还恨我师傅,明明晓得我身负血海深仇,却偏偏只肯传我不温不火的琼华功法,我习紫炎功,结金丹凝元婴,全是靠一己之力,无人相助半分。我以为待有一日修为深不可测,与左律相并肩齐名,届时与他决一生死,当能解这心头之恨。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我仍然满心恨意,我最恨的,竟然是我自己。”   曲陵南听得恻然,摇头道:“莫要说了。你说这些给我听又有何用?”   “是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然若连你都不愿听我肺腑之言,我便要被对自己的滔天怒意吞噬殆尽。南儿,为何我要到今日才明白,老天待我不薄,它分明将你给过我……”   “别再说了!”曲陵南心中大恸,狠命一把推开他,于半空中轻飘飘打了个转,悬立风中,发鬓飘散,轻声道:“孚琛,你看,我会自己飞。”   孚琛伸出手,痛苦地道:“不,让我带你……”   “用不着了,”曲陵南温言道,“我已非昔日之我,你又何苦执着于过往?”   孚琛深深凝视着她,目光凄厉,语气却温柔:“真个要离开我么?”   “我从未回来。”   “好!”孚琛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目光已是一派清明:“泾川曲陵南,当日落上古冰洞,我是否曾救过你性命?”   曲陵南一愣,随即点头道:“是。”   “师徒相伴数年,我虽算计了你,可是否曾真心照料过你,于你有过哪怕一丝半毫的师徒情谊?”   曲陵南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有。”   “那么,”孚琛轻轻一笑,笑得无奈却又坚决,“我能否有资格求你一事?”   曲陵南道:“只要不伤及无辜,毁我道心,你可吩咐。”   “放心,我便是毁天灭地,亦舍不得再伤你分毫。”孚琛凝视着她,缓缓道,“当日我与太一圣君有约,若我修为臻至化神,则有资格与之决战,如今我已有此实力,不日将与之相邀。陵南,无论胜负,我都求你事后来看一眼。”   曲陵南咬紧嘴唇,问:“为什么?”   孚琛笑容加深,那笑中却满是苦涩:“此战我并无把握,然我背负此执念已日久年深,疲累不堪,是时候需做了断。若我战败,我希望你来亲手收我骸骨,灭我元神,省得我堕入魔道鬼修,累人累己;若我侥幸活下来……”   他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的期许,问:“若我侥幸活下来,能否重新与你相遇相识?这一次,我不是什么文始真君,我只是一个叫温孚琛的人……”   曲陵南脸上传来凉意,她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以手背用力擦泪,恶狠狠地道:”想得美,你死活与我无关,我作甚要去看多你一眼?” ☆、第 119 章   一百一十九   “陵南……”   曲陵南猛然一甩手,运起五灵之力,顷刻间于半空中倒飞十余丈远,她远远看着孚琛,口气斩钉截铁,然而却带着她自己亦能感觉到的色厉内荏,这般说道:“涵虚真君今日已准我脱离琼华!”   “我既已离琼华,往昔种种,便已是过眼烟云。”   “既然是过眼云烟,我与你再无瓜葛,你爱与谁决战,胜负几许,又干我何事?”   “既已不关我事,麻烦莫要提这些事后嘱托,我不爱办。”   “亦是,办不了。”   她最后一句几近耳语,也不知孚琛听见没有,只是满腔伤感,无处着落,恨不得冲上去跟孚琛打上一架,可又分明晓得,纵使真打一架,那人也只会不还手,那打来又有何用?   这种状况就如当日获悉一腔柔情全喂了狗那般,愤怒之外,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她无法可想,故而仍愿一走了之。   于是她便真个转身就走。她已经学会御风术,她怀里还有上古神器清河灵镜,纵使器灵伤了元气,然用来做飞行器却是天下无双。   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小姑娘。   可在心底她又知道,有些事,便是再过上十年百年,她仍然无法处理得当。   修为在心,然心却会乱,乱象丛生,欲再寻冲淡平和又谈何容易?   所以她会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孚琛。   那人蓝袍翻飞,长发纠缠,一双眼满是深邃而不欲再言的遗憾忧伤,便是隔得再远也能清晰传达。   所以她会忍不住闭上眼,一运息瞬间疾飞,恨不得霎时间跑到天涯海角。   仿佛只要飞得够快,就能忘得够快。   可惜不能。   她不知自己飞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满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懑难过,便是自玄武大陆由南至北地飞几个来回亦难消此恨,待潮起潮落,月盈月亏不知凡几后,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就如内心被掏空,五脏被重新捋过一般。   她身不由己地渴望停下,待真能停下之时,却发现原来自己已飞至泾川古寨上空。   从上往下俯视,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环抱之中,泾川古寨宛若小小鸟巢,四方灵木青翠欲滴,灵气充沛,令人醺然欲醉。   她缓缓下降,远处十余名青年男女皆作寨中人装扮,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一般若鲜艳明媚的笑颜,一般如花灿烂的年纪。   曲陵南眼力甚佳,她一眼瞧见,那正中被围拢着的少女,竟然是原来被孚琛囚在洞府之中的少女沐珺。   后面在琼华派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太过艰险,她顾不上这个妹妹,却不知她竟已回转家园。   “南儿姐姐,你回来啦。”沐珺见到她眼睛一亮,自人群中朝她跑来,笑嘻嘻地道,“我正在跟他们讲你本事可大了,囚我的疯道君再厉害,可到底还是瞧你面子上不敢对我怎样,又教我背琼华经,又乖乖把我送回家……”   曲陵南愣了愣,问:“他把你送回来?”   “是哇,”沐珺点头道,“疯道君与我讲,姐姐要回寨子,让我也回,其实我还没背熟琼华经,不太想匆匆忙忙走,可那道君此刻看着好好的,谁知道他下一刻发起疯来会如何?我就想那还是趁他看起来好说话时赶紧溜吧。哦对了,姐姐,疯道君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物,托在手掌上,一团灰扑扑的缎带,毫不起眼,只细看时有金边流光淌过。   正是当日孚琛送她的发带,后来她为救道微真君,匆忙间将之解下以代绳索,再后来她飞离琼华,确实早已忘记了还遗下这么个物件。   哪知道兜兜转转,这东西又一次回到自己跟前。   “这,是发带?”周围一个女孩儿好奇地猜测。   “这等颜色怎会是发带,一点都不鲜亮好看,要叫我说,定是腰带无疑。”   “哎呀那可要配什么颜色的裙子呀?南儿姐姐,灰色最是不起眼了,不若我替你在其上绣些粉花绿草,可使得?”   “你不懂啦,灰底上绣些宝蓝色花才叫鲜亮,也配得上南儿姐姐身上这身蓝袍。”   她们一人一句,清脆婉转,宛若百灵鸟叽喳歌唱。曲陵南却只低头瞧着那发带,忽而觉得重愈千斤。   少女们争执不下,沐珺大声道:“别吵了,那就是发带啦,你们不要小瞧哦,这发带可是件法宝,嗯,可变大变小,对吧姐姐?”   曲陵南默然无语,她将发带缚在手腕处,一层一层,仿佛包扎看不见的伤口。随后,她手一扬,淡淡地道:“都猜错了,这是护腕。”   “哦,真的是护腕么?”   少女们多淳朴,亦爱偏听偏信,当下即有的睁大眼睛道:“怪不得瞧着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呢。”   “那护腕还绣什么花呀,这样就很好。”   曲陵南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哑声道:“是啊,这样就很好。”   “真的么?”身后突然有一人突兀问道。   曲陵南回头,居然见到云晓梦俏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她不知为何穿着寨中女孩儿的衣裳,自如得仿佛自己就是姓曲一般。   “我问你真的很好么?耳朵聋啦?”云晓梦不耐地皱眉,“怎的,认不出我么?我就晓得这身衣裳傻里傻气,可那个祭司老儿非要我穿上,真是……”   曲陵南不理会她,又转过头。   “喂,你怎的不问我为何在此?”云晓梦跑到她跟前,“可不是我死乞白赖要进来的,是那个祭司老儿硬要我进来……”   “行了,”曲陵南打断她,“以你的功力想硬闯是做梦,定然是寨子中人允你进来,既然你都进来了,我干嘛还要问多余的废话?”   云晓梦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道:“曲陵南,你就这点最讨人烦,你知道么?”   “我作甚要讨你喜欢?”曲陵南奇怪地问,“难道自咱们认识以来,你竟然有过想喜欢我的念头?”   “呸,你做梦。我看到你就烦你,第一眼就烦!”   “那不就结了,”曲陵南点头道,“你还啰嗦个什么劲?”   云晓梦柳眉倒竖,想骂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她转了转眼珠子,欲言又止了数次,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喂,那个谁,毕璩,他怎样了?”   “元神无损,肉身无损,有琼华掌教真君看着,恢复过来屈指可待。”   云晓梦松了口气,目光禁不住溢出欢喜,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那就好,这次得亏是机缘巧合,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乱挺身而出。”   “毕璩师兄职责所在,下次仍然会这样做。”曲陵南好心提醒她,“你忘记他是掌教大弟子了么?”   云晓梦一时语塞,愤然道:“这些劳什子规矩职责有何用,偏生他当成命般……”   曲陵南静静地看着她,忽而道:”他自去做他的,你又何需着急上火?”   云晓梦立即闭嘴,脸上又红又白,过了会,她忽而仰起头,目光坚毅,大声道:“不错,确实不关我事,可谁叫我看上那个大傻子,我看上了,就关我的事了。”   “可他不会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他不会知道,你曾为了他以身犯险,偷盗清微门宝物,亦不会知道你会为了他不顾性命,被杜如风追杀数千里。”曲陵南看着她,轻声道,“就算他知道这些,于他而言,可能也只换来愚不可及四字评价,云晓梦,就这样你还要看上他么?”   云晓梦脸色变白,嘴角却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我看上他是我的事,可不是他值不值得。他便是觉着我愚不可及,那也只能由他,反正我不悔。”   “可是话说回来,”云晓梦眼波流转,瞥向曲陵南,“我既看上他,便由不得他推三阻四,朝秦暮楚,我既看上他,他便只能也看上我。卑鄙无耻,诡计多端又如何,我不介意,也不会让毕璩介意。”   曲陵南困惑地摇头道:“强求何用?”   “怎的没用?又何为有用?我只晓得若有朝一日能与毕璩修成正果,则今日一切皆为有用,”云晓梦讥讽一笑,对她道,“你呢?你不是讲究干脆利落,可那又如何?到头来,你拿着那发带只能哄哄自己玩儿,说俩句什么这样就很好,好个屁!明明都要哭了好么。“   云晓梦继续唠叨道:“什么修心无为,呸,连自己本心都不看,还修哪个心?哎呀关我屁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对了这衣裳到底谁想出来的?不显腰身,裤脚还宽,穿这个怎么走出我款款莲步来?好好的女孩儿,穿得不合适登时就先失掉三分颜色……”   曲陵南一把揪住她,不顾她哇哇大叫,将她抓到一处僻静处,松开手问:“喂,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云晓梦白了她一眼道:“没什么,我自说自话而已。”   “什么叫自己的本心都不看?”曲陵南认真问,“你又不是我,我的本心看不看你如何得知?”   云晓梦正眼看她,忽而道:“曲陵南,你其实是怕了吧?”   “嗯?”   “不是怕,你干嘛失魂落魄从琼华跑回来?”云晓梦忽而来了劲,眨眼问,“琼华那有狗咬你哦?”   “琼华不养狗。”曲陵南正色道,“而且我也不是怕。”   “随便吧,”云晓梦摆手道,“待我养好伤,我便上琼华,到时我自己一探究竟。”   曲陵南想了想问:“若有人对不住你,你又打不过他,然而他现下又改得差不多,想与你重修旧好,你会怎么做?”   “让他别做他奶奶的春秋大梦。”云晓梦笑眯眯道,“姑奶奶没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记性好。”   “对啊,”曲陵南道,“可我还是打不过他,记着也没办法。”   “那还不简单,”云晓梦眼中露出狡黠,”你假装与他和好,趁他放松戒备,反过来辖制住,届时要怎么收拾还不由着你?”   曲陵南眼睛一亮,点头道:“与其这么烦,倒不如拿下他先揍一顿解气再说,你说得对,我发现你看起来有点顺眼了。”   云晓梦骂道:“老娘不稀罕!”   “我没想你稀罕,我只是告诉你而已。”   ☆、第120章 一百二十 这一日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禹余城内城外城繁华如昔,内城重地中的圣君法塔高高屹立,塔下一棵巨大苍天绿树遒健硕壮,枝繁叶茂,树下的青石多年来得周遭灵力滋养,又得太一圣君每每坐于其上参悟道法,修炼入定,阳光照下,竟润泽隐隐现出玉泽金文,假以时日,或能生出灵智也未可知。 这一日原本与过往诸多日子无甚不同。 日上中天,内城弟子修炼的修炼,领任务做事的做事,外城商铺街市陆续开张,行人穿梭,车马不停,呈现出禹余城与其余三大修真门派截然不同的一幅市井繁华,生机勃勃之样貌。 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一日注定要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注定载入玄武大陆修真史的大事。 时辰尚未达午后,自西北方突然有一青龙飞驰而来,那青龙硕大无朋,遮天蔽日,想是已沐天光饮仙露许久,张牙舞爪,势不可挡,守城弟子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此是神物亦或妖物,就见它昂然长啸,啸声满含俾睨天下的傲气与斗志,啸声深长,登时传遍整座琼华。 龙啸森森中,禹余城方圆霎时间笼上一层青中带紫的巨大威压直冲而来,令外城城门顷刻崩塌陷落,轰隆声中,金丹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心生畏惧,有些靠得近来不及跑的,立即喉咙口涌上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更有无数外门弟子散修身不由己,匍匐在地无法动弹。 禹余城立派数千年,从未有人一招未使,只靠威压便令外城城破。 然而禹余城到底是千年传承,众位弟子慌而不乱,内城修士立即开启护城大法阵,而金光闪过,五位禹余城金丹修士已各自驾起法宝,自不同方位飞至山门,手捏剑诀,灵力一运,顿时结成十方风驰剑阵。 风驰剑诀乃天下第一修士之独门剑诀,其威神之力自不待言,此十方风驰剑阵便是模仿风驰剑诀而生,由五位金丹期修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以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属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从而结成剑阵,以阵中生门绵绵不绝的灵力,将风驰剑诀凌厉霸气的剑意模仿了三四成。 左律创下风驰剑诀后便当世再无敌手,他的剑意,纵使只有三四成,亦足以令来敌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剑意如潮水一般涌去,嗖嗖不绝,一时之间,竟如千军万马同时挥剑而上,声势浩大,气吞山河。耀眼的白光之中,只听那青龙再度长啸,那啸声有无尽之喜意,就如会当凌绝顶的高手,苦于高处不胜寒多年,却于此刻见到对手一般,兴奋多过恐惧,欢喜多过畏缩。那啸声一声高过一声,宛若海水涨潮,越来越高,终于结成席卷一切之惊涛骇浪,急冲而来。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紫红金光冲天而起,霎时爆发四方,适才凌厉不绝的白色剑光宛若残兵败将四下溃散,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紫光圈将五位金丹修士不约而同被撞飞开去,重重摔倒在地,有人禁不住吐出心头鲜血,有人脸色青白立即盘腿运息,有人受伤过重,哆哆嗦嗦自怀中储物袋摸出丹药连连服下,更有甚者倒地不起,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紫光散去,人们这才看清,青龙之上立着一人,紫衣翩然,面如冠玉,他手握龙角,轻轻一拍,那青龙晃晃脑袋,哈哈大笑,如人一般肆意狂妄,张嘴口吐人言,大声道:“左律,你个老小子,作甚缩头乌龟?今日本尊与我家主人前来与你算老账,快滚出来!” 那青龙喝声绵远,传遍周遭,闻者无不变色,那青龙却甚为得意,摇头晃脑道:“不出来?老子便将你徒子徒孙这块地方夷为平地,将你禹余城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你要不要试试?” 就在此时,只见数道金光疾驰而来,金光未至,已闻人声:“文始真君!我禹余城与你琼华派素来交好,同气连枝,你却三番两次挑衅我派,更对我太一圣君出言不逊,真当我禹余城无人了么?想挑战太一圣君,先问过老夫手里的法器再说!” 他话音未落,一顶巨大的伞冲天而起,正是禹余城城主,元婴修士左元宗炼化的法器“日照伞”,此法器刚猛霸道,加入元婴修士毕生精修之功力,一打开便遮天蔽日,将青龙所在头顶遮得密密实实。法伞下灵力逆流成漩涡,逐渐增大,竟有将此方寸之地之灵力抽干殆尽之势。与此同时,左右两位禹余城左家长老立即施加法诀,以助城主一臂之力,青红两色的攻击不断加强,顿时为日照伞周遭施加一圈严密的囚困阵法。 这一阵法无疑比适才的“十方风驰剑阵”要高明许多,一来施法者乃禹余城最顶尖的修士,二来又有禹余城独一无二的法器“日照伞”笼罩其上,放眼整个玄武大陆,便是对付化神初期大能亦能斗上一斗,用此法来对付孚琛这样的元婴修士,原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然而不怪禹余城城主左元宗为人向来谋定而动,慎之又慎,他一感应到“十方风驰剑阵”被破,便知此番孚琛所仰仗之青龙非等闲之物,且若非有恃无恐,谁人会狂妄至禹余城挑战当世第一高人?故一上来,左元宗便使出杀招,试图一招制敌,继而徐徐图之。 感受到日照伞源源不断将对手灵力抽取出来,左元宗甚至心头涌上一丝伪善的可惜,要知道,伞下之人可是琼华最负盛名的文始真君,一位千年难遇的青年才俊,假以时日,琼华那个老旧门派没准就会因他而重现生机,发扬广大,而其间若其他三大门派后继无人,没准再过千百年,琼华就要一支独大,将他禹余城踩到脚下。 往昔这事令左元宗每每想起皆有些悻悻然,他自持身份,又生性谨慎,不肯做那等落人口实之事,只是私下里却不免介意,尤其是看到禹余城后辈皆蝇营狗苟,全无一人有宗师派头时,简直恨不得哪天天妒英才,将这位文始真君收了去才好。 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却让这位天资卓著的人物自己送上门来。 而且还能用这么堂皇冠冕的借口狙杀。 左元宗越想越是兴奋,他一面加紧收缩日照伞内的漩涡,一面在脑子里迅速盘算好要将这一龙一人狠狠重创,却不能真要了他们的性命,以免真个跟琼华结下深仇大恨。 他就是要让涵虚真君吞下这哑巴亏还得出言致谢,谢他对孚琛的不杀之恩。 就在他浮想连篇之时,却听边上一人道:“城主法器果真厉害,连元婴修士都这般手到擒来,这下看琼华那帮牛鼻子还敢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 左元宗面露微笑,又听另一人得意洋洋道:“也叫天下修士知晓,我禹余城的城门,不是想闯便闯……” 他话音未落,左元宗却禁不住皱眉,他忽而察觉到有那个地方不对劲,但仓卒之际,却又辨不清这不对劲之处,到底在哪。 风驰电掣之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那不对劲恰恰是刚刚那人所说的“手到擒来”四个字。 日照伞再神奇,它也只是个法器而不是神器,孚琛再无能,他也是个元婴修为的修士。 哪来的手到擒来?除非诱敌之计。 左元宗大吃一惊,忙喝道:“收阵!” 可已经迟了,那原本被日照伞压制得缩成一小团的青龙突然紫光大现,闪耀得人睁不开眼,左元宗还未来得及捏法诀,却听得一连串噼啪脆响,那紧紧团在一处的灵力漩涡骤然逆转,将他的灵力反抽出丹田,左元宗脸色一变,忙运起功法全力抵制,可灵力流逝之快简直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就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日照伞因承受不起几位元婴修士的灵力而四分五裂,排山倒海的巨力四下冲射,左元宗宛若被人狠击了一记心脏,于半空中连连退了十几二十丈远,他靠着功力深厚勉强立定身子,却见左右两位元婴长老,皆脸色苍白,身形疲软,有一位嘴角甚至沁出鲜血,不用查看都知道丹田定是受损。 而在他们对面悬浮着一位仙姿华美的青年修士,他面带微笑,鬓发齐整,衣袍翻卷,手持一柄透明大刀,迎着日光,那刀两侧篆刻栩栩如生的龙纹,有紫色流光运转不停,美不胜收。 任谁得见,都要夸一句好风仪,然而左元宗一接触到他的眼睛,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想往后退一步。 那眼眸黑得发紫,在那一瞬间,左元宗甚至以为自己看到血红乍现,然仔细再看,却全无痕迹。 他忽而就明白了这位文始真君为何敢上门挑衅了,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这不是挑衅,而是约战。 与当世第一修士约战。 孚琛直直看过这些修士,却视同无物,他的声音亲和温柔,嘴角甚至带着习惯性的微笑,他就如同与老朋友寒暄一般,将这句话传遍整个禹余城。 “左律,我修为已与你相当,你当日曾言,若有今日,我可与你一战。”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当强弱悬殊太大,则杀便杀了,也不过小事一桩,这是你说过的,百年前你屠我樟南温氏满门如灭蝼蚁,今日我屠尽你禹余城满城亦如灭草芥。左律,你要不要当面看看?” 他手里的青攰神器轻轻一扬,一股强大的能量瞬间冲了出去,轰隆巨响声中,外城大半片城阙登时倒塌崩毁,一时间尖叫惊呼,鬼哭狼嚎,也不知死伤几何。 孚琛却面不改色,横刀胸前,面带笑容,再一指,青攰神器龙吟声起,另一波巨大的冲击猛扑内城护山大阵。轰声不绝,那阵法被击得内凹又反弹回去。 孚琛微微扬起眉,纵身一跃,手持青攰,当头劈下。 左元宗惶急道:“快护阵!” 禹余城修士奋不顾身扑将上来,以自身灵力结成法诀加持于护山大阵上,然而无济于事,化神期功力加上神器,寻常修士那等微博修为根本无济于事,冰裂声过,那大阵被硬生生劈开一个缝隙,随后缝隙越裂越大,哗啦声声,竟如冰原崩裂,一泻千里。 护山大阵一破,内城对孚琛而言便再无遮掩,左元宗心急如焚,眼见门派千万年基业便要毁于敌手,他一咬舌尖,喷出一口心头血,运起最后的灵力,结成毕生所学之“灵犀指”,直直朝孚琛后背打去。 灵犀指乃青玄仙子所创,多年来已被左元宗参悟得甚为透彻,他将一身功力全集中一指上,那是两败俱伤共求亡的打法了。 左元宗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向来要办什么事都崇尚劳心者治人,他从没想过这一手有天会被自己用上。 正如他从未想过,明明不见之前见过的孚琛只是元婴初凝修为,为何一转眼,他竟然能逼得自己以命相搏。 就在他的掌心即将碰上孚琛后背的一刻,突然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拦腰截住。 他低头一看,却见一条灰扑扑的带子将自己整个拦住。 那带子明明灰色做底,毫不起眼,仔细看去,却隐隐有金色纹路,忽隐忽现,似有无数流光溢彩,皆深藏其中。 嗖的一声,他已经平平落地,耳边忽而传来一个清脆女音,带着困惑问:“老头,你适才莫不是要寻死?” 他转过头,却见眼前一位女修正睁大眼睛看他,那女修一身白衣,腰佩绿丝绦,乌发如云,眉目如画,风仪无双,一颦一笑,只瞥一眼,便宛若千年时光慢慢回转。 左元宗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刚入修门的少年,天赋也不高,出身也寻常,为人也不够机敏,在一众聪明伶俐的师兄弟中,委实不够瞧。 他每日勤勤恳恳苦练,却不得要领,门派小弟子大比之期将至,他常常焦灼得夜不能寐,因为输了,在禹余城就意味着要低人一等。 而他已经过厌了低人一等的日子。 他向前辈请教,如何方能迅速提高修为,所得答案无非丹药妙法等等,可他一寻常弟子,何来这等机缘? 有人告诉他,禹余城内城禁地,乃第一高人左律清修之所,若能入他法眼,则无异于一步登天。 他一听便心动了,却不晓得那人不怀好意,禁地之所以为禁地,便是因为设置有利害禁制,有严厉门规,不然人人都想得高人青睐,个个都去左律面前争取表现,左律还修什么道?他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途,若门派弟子因触动禁制而毙命当场,左律通常不闻不问。 可彼时的愣头青左元宗哪里晓得其中利害?他于是处心积虑浑水摸鱼,真个混入内城当中,也真个让他摸到禁地的边。 可惜他一触动禁制就被反噬神识,小修士所学道法有限,根本不知如何抵挡,不出片刻便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就在他要毙命之时,耳边却听得有人笑道:“主人你瞧,这又有个不知死活来求左律传授功法的禹余城弟子。咦,好像还没断气。” 下一刻他便被人整个翻了过来,抬头朝上,朦朦胧胧间,却见一白色身影绰约窈窕,那女子朝他侧过身来,露出半边脸颊。霎时间,左元宗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见到传说中的藐姑仙子。 然后,那女仙手轻轻一拂,一股清凉冰沁的气息顿时将他整个笼住,五色轮转之间,他听见那女仙淡淡地道:“你若死在此处,等于左律又造杀孽,终究不利他日后证道登仙,我救你,你却要承他的情,你可明白?” 左元宗立即点头。 女仙颔首道:“倒是个明白孩子,如此看来,也算有些机缘,也罢,清河,将我日前所创之灵犀指功法送他吧。” 另一人道:“主人所创功法皆是世间难求,便是左律用不上,也犯不着送给这么个不入流的小东西……” “清河,”女仙缓缓道,“当日我一身杂灵根,比起这个孩子,可还不如。” 那清河顿时哑了声。 女仙低头看他,轻声道:“修身修心,好自为之,去吧。” 左元宗闭上眼,只觉一股冰冷之气自眉心注入,脑子里自然而然印下灵犀指功法。这功法精妙异常,从此令他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 他后来才知道,传他功法的女仙,乃玄武大陆的传奇人物青玄仙子。以他之世故,也猜到青玄仙子与左律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纠葛,但那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就是凭青玄仙子传功这半师的缘分,凭左律受了青玄仙子无数恩惠无法对他假以颜色的缘故,一步步往上爬,终于成为禹余城的城主。 可到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少年时的遭遇,从未忘记那一刻,女仙悲悯而疏离地对他说:“修身修心,好自为之。” 左元宗看着眼前这个酷似青玄仙子的女修,猛然内息一乱,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喂,老头,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道:“仙子救我,却要我承太一圣君的情,左元宗不敢不从,此生兢兢业业,领禹余城效命圣君,幸不辱使命……” 他一句话未完,有一口血喷了出来。 就在此时,他却听得对面那个文始真君低低喊了一声:“陵南……” 声音有压抑的温柔和缠绵悱恻。 左元宗忽而想起,这眼前的女修,并不是当年的青玄仙子,她只是青玄仙子一缕魂魄的转世。可这个女孩,却远比青玄仙子要生动,要血肉丰满,要有活力,她曾是琼华女弟子,是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是太一圣君左律一心要与之双修的对象,也是琼华那种讲老规矩的地方千百年来头一个要脱离门派的女修。 左元宗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郁郁的女仙,再看眼前这个眉目鲜活的女孩,突然觉得,若当年青玄仙子如眼前的女孩儿这般活着,或许,一切都会好很多。 无论琼华派还是禹余城,甚至整个玄武大陆,可能都会好很多。 一只冰凉的手迅速捏开他的下颌,一粒带着浑圆灵气的丹药被塞了进去,左元宗睁开眼,却见曲陵南皱眉道:“怎么胡言乱语起来,快吃药运息吧。” 就在此时,内城忽而风云突起,一股压倒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一玄衣男子踏步自空中徐徐而来,他步子明明不大,却顷刻间自远处来到近前。左元宗一见之下,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勉力起来颤声道:“见过圣君。” 在场的禹余城众人皆纷纷喜颜于色,齐声行礼道:“见过圣君。”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太一圣君左律,仍如当年曲陵南第一次见到那般,玄衣乌鬓,不怒而威,然而只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发觉那双眸子至纯至朴,宛若万物不入其内,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个人时,仿佛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窥探其修为灵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不会明白,每一个在他眼前出现的人,除了灵根,除了修为,除了法诀几何,剑气高低,能耐厚薄,打起来过不过瘾外,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人之为人的欲望、信念、坚持与喜怒哀乐。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难过。这样一个人,纵使你为他隐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会感动,更加不会珍惜。 因为他不懂。 哪怕他以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执拗与青玄仙子的魂魄转世双修,他其实仍然不懂。 你可以谴责一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但你无法谴责一个思维根本不在此间方寸之地内的人。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时,识海中所见之场景。如今她已经能确定,那是青玄仙子飞升失败,弥留之际,因巨大的不甘而铭刻入灵魂的记忆。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与自己娘亲的癫痴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无需强求。 所以她说,修炼多年,于此刻方觉昨非今是。 所以她说,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才是根本。 她说,自己以往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于死前,并不像世间愚妇一般纠缠爱恨,懊悔曾为左律付出的一片隐忍爱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无情无爱,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却不思回报等等。 她遗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许多求不得的苦,却没有于苦中证道,没有跳出情爱之庞杂,窥大道之澄明。 她带着这样的大遗憾而辞世,故而凭一生功力,于分一缕纯净灵魂转入后世。 她唯一的愿望,是千百年后有比自己坚韧纯良的女子,一心问道,走到比自己更高的高峰。 曲陵南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青玄仙子,明了千年以前,曾有个与她同息共命的女子,她不是传说中开宗立派,无所不能的大修为者,她是个带着遗憾辞世的女子,而因为这点遗憾,她显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 曲陵南挺直脊梁。 她在越过孚琛身畔的时候,分明听见他手中的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不舍地喊她:“南儿……” 他的声音中,亦压抑着遗憾与痛楚。 一如当年的青玄仙子,一如当初的自己。 然而循环往返,终成羁勒,却非修道所为。情之一字,伤人至深,却又能于一片山穷水尽之地,给你逃出生天,获大自由的契机。 端看你如何选择而已。 骤然间,曲陵南只觉心境开阔,四下明朗,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一股青中带红的灵力霎时间笼罩全身,紫府内金丹流转,与五灵之力相映成彰。 在她脚下方圆之地,慢慢地绿草成荫,又慢慢地,又一派草间绽开一片繁花似锦,宛若春日绚烂,春光明媚。 孚琛凝视着曲陵南柔和的侧脸,忽而觉得眼眶发热。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的心意,仿佛只需凝视她,便能心境祥和,自在安乐。 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用力一按,方止住它与曲陵南之间心脉想通的颤抖。 场上一应高阶修士皆面露异色,此等灵力波动,柔和深厚,已非金丹修士所能为,然若曲陵南已突破金丹期,为何却天无异象,亦无雷劫? “这是青玄功法进阶,”青攰忍不住对孚琛道,“这小娘皮倒是悟性好得紧,便是当年青玄仙子亦未有如此纯粹的五灵之力。” 孚琛目不斜视,默默地握紧青攰神器的刀柄。 与此同时,左律万年无波的脸上却难得现出激动神色,他毕生修炼成痴,青玄功法又是他心底秘而不宣的情结,见此光景如何能不心痒?左手一伸,忍不住就要把曲陵南抓过来端详个仔细。 然而他出神入化的天心功法尚未触及曲陵南衣角,就觉寒光大盛,孚琛反手一劈,青攰神器将他的灵力整个挡了回去。 左律扬起眉毛,孚琛冷冷道:“你想害南儿走火入魔?” 左律收回手,皱眉道:“我只是看个究竟,不会害她。” “不行,南儿此刻不能惊扰,”孚琛盯着曲陵南,哑声道,“你我之约,亦相应推后,待南儿运息完毕再说。” 左律奇道:“我们若要打,完全可划下结界来打,何必等她?” 孚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许她因我,再有半分差池。” 左律向来无所顾忌,皱眉道:“你既然如此在意,当初又为何要算计于她?我想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为何要如此在意百年前那件小事?曲陵南明明跟我双修,于修为有大裨益,可她却偏不走康庄大道,偏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你也一样,明明与我约战胜算不大,你为何又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孚琛眸中红光闪过,讥讽一笑,道:“太一圣君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百年前那件小事,乃是你灭我血亲,毁我樟南温家一脉,温家全家上下至此只余我一人,您说,这算小事?” 左律认真道:“可你也是修真之士,何必拘泥至此?何为修真?修真第一要领,便是该绝情弃爱,斩断凡尘。心无挂碍,才能潜心修为。那点百年间转瞬即逝的血脉亲缘,没有就没有了,你何必一直念着?且当日我与温氏仙凡之分,云泥之别,温氏族长胆敢亵渎青玄的画像,我堂堂太一圣君,有什么杀不得?” 孚琛笑容加深,点头道:“圣君果然是圣君,你旧居高位,无论说什么狗屁道理,自然有一派徒子徒孙跪下颂扬你所言极是。是非曲直,个人心中有本帐,你又不是我琼华浮罗峰不成器的弟子,本真君也没义务教你人兽之辨,正道沧桑。” 他向来口才甚好,若不是心中憋气,断不会骂人骂得如此直接。此言一出,底下禹余城众人却不干了,纷纷站出来骂“小贼放屁”、“一派胡言”之流。只是孚琛不以为意,他盯着左律,目光阴寒,不动声色地道:“闲话少说,太一圣君,本真君此生殚精竭力,勤修苦练,不敢虚掷一日光阴,便是为今日与你再无有仙凡之分,云泥之别,如今我与你修为旗鼓相当,可再不是杀便杀了,而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端看你够不够胆量了。” 左律不受他激将所影响,而是上下打量他,道:“你的修为古怪高深,确有资格与我一较高低。当日我见你,不过元婴初成,如今只十数年,你修为竟能提高迅猛至化神期,且你手中所持,可是青攰神器?奇怪,它分明不是你的,却为何肯听命于你……” “少废话,本尊不是听命于他,本尊是看你不顺眼久矣,有机会揍你绝不放过而已。”青攰在孚琛手中紫气大盛,嚷嚷道,“你杀了多少姓温的凡人都不关老子的事,可你连累了青玄那个傻婆娘不能顺利飞升,就等于连累老子要继续受制于他人,那就关老子的大事了……” 左律脸色微变,青攰犹自冷笑道,“千余年前,那傻婆娘一心在你身上,为你搜罗丹药法器,多不胜数,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她怕你造杀孽,替你活人命,怕你欠因果,替你偿人情。可你说什么?我还记得呢。” 左律眉头紧锁,露出痛苦神色,青攰却来劲了,笑哈哈地道:“你问她,为何自己修为停滞不前,若她不是真个有心教你,何必强求瞒骗,你将她一片真心当成狗屎,转身就走,干脆利落,老实说,连我这么厌烦她的人,都觉得若论狼心狗肺,我远不及你多矣。” “是我当日修为底下,参悟不够,是我错怪了她……”左律喃喃地道,“我知道错了……” “得了吧,你难不成不晓得青玄那娘们那几日正要突破瓶颈,飞升仙界?你挑这个时候不告而别,分明是蓄意乱她心神,害她过不了九重雷劫。” 左律摇头,怒道:“她是当世第一高人,修为分明比我厉害不知凡己,她怎会为我这两句气话扰乱心神?怎会因此度不过雷劫?可恶!你不过是个器灵而已,胆敢对我无礼!” 他左掌翻卷,风驰剑诀瞬间疾驰而出,千万片风刃刹那间嗖嗖冲孚琛面首而去,孚琛瞳孔放大,随即横刀一劈,青攰龙啸声声,紫炎气波震荡开去,砰的一声巨响,堪堪于周遭划出一个半圆,震开风刃。 左律飞至半空,面沉如水,冷声道:“就凭这一手,也敢来我面前班门弄斧?” 他长袖一甩,双掌合拢,顿时于掌心涌起风之漩涡,那漩涡越卷越大,以排山倒海之能直直压到孚琛头顶。孚琛目露红光,暴喝一声,手举青攰抵挡过去,紫炎秘文的功力霎时间布满刀刃,紫红逆光中,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升腾而起,盘旋而上,张开血盆大口,猛然一吸,霎时间将整个风刃漩涡吸入腹中,高高涨起的龙身隐约能见旋风具形,再猛地一喷,直接将适才吞进去的风刃化作一道锐不可当之利箭,朝左律猛扑过去。 左律面无表情,双手平平一推一划,周遭空气登时结成一道透明软墙,被利箭冲成凹状,左律双手再推,一股巨大的气息随即蜂拥而至,顺势将那利箭破空推起,反往孚琛那射了回去。 这回可不是借力打力的小把戏,而是化神期老祖真刀真枪的较量,那利箭霎时间化作无数风刃,片片尖利,宛如千军万马同时射出手中箭矢,以铺天盖地之势,不仅将孚琛笼罩得严严实实,而且也将他周遭来不及躲开的禹余城中人纳入射程范畴。 这中间,也不包括入定的曲陵南。 孚琛脸色一变,冲天而起,手下不停变幻法诀,一股紫红色电光瞬间劈往曲陵南身前,顿时劈开众多朝向她的风刃。同时横刀一挡,将青攰化作闪电,迎面而上,电光霹雳声中,风刃被渐渐劈落,而孚琛也于此时扑到曲陵南面前,将她拦腰抱起,正要跳开,然他的对手是玄武大陆第一高人,在他出生前就修炼多年,灵力之深厚,经验之丰富岂是他能比。就在此时,他只听得破空一声,随即背后要穴微微一疼。 这一疼,就如刀划指尖,微不足道,然孚琛却心口一凉,随即顿觉浑身灵力犹如洪水泻堤,汹涌澎湃涌出那处小伤口。 他身上穿的本也是防御极强的四象归土法衣,御敌能自成结界,乃琼华的宝物之一。然这件法衣,甚至来不及发生作用,就被风驰剑诀一击即中,溃不成军。 当一个人的修为会当凌绝顶时,世间诸法器,乃至神器,对他而言皆如无物。 孚琛紧紧抱住曲陵南,奋力运息抵挡。 左律有些奇怪,这人虽不知得了什么仙缘,能于短期内将修为自元婴初期大幅提升,甚至有媲美化神期的功力,可到底比不上他自身在飞升瓶颈徘徊数百年的修为,更何况他决战之中,竟然还能分神想护住其他人,这实在是决战之大忌。 左律不明白这样做有何意义,在他看来,全力以赴,心无旁鹭才是修士该兼备的品质。修炼如是,决战更如是,只要他赢,便是将整个禹余城推倒重来,又有何不可? 移山填海,偷天换日,大神通者理当如此。 可在这一刻,他盯着孚琛揽在曲陵南腰间,死也不松开的手,忽而觉得若有所悟。 他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孚琛这么做,虽无意义,可瞧着也不算错。 若是千百年前,有些事,不以意义衡量,不以该与不该权衡,而是听凭心底那霎时涌出的念头,那现在会怎样? 左律也不知道,他想,我或许该挪出点修炼的时间,略微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就在他意识到自己也莫名其妙被拉着分神时,他忽然看见孚琛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古怪之极,像是讥讽,嘲弄,又像得偿所愿,满心欢喜。 可问题是,孚琛为什么会这么冲他笑? 突然间,他身边灵力异动,一身龙啸尖利刺耳,一条青龙口吐紫红闪电,噼啪声中,硬生生撕开化神期修士灵力自然而然结成的防御结界。 左律瞳孔紧缩,伸出手,天心功法顷刻间将那青龙擒住,他一手扣住那龙七寸之处,另一只手抓住其尾,双手灵力一运,就要将它撕成两半。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青龙顷刻间消失于手掌之间,一个紫红色电球突如其来在其眼前暴涨,随即猛击其膻中穴,轰隆一声巨响,左律被击个正着,整个人直直往后飞起,碰的一声落地,地面被砸开一个深深的大坑。 只有左律知道,这一击,几乎凝结了孚琛被风驰剑诀抽走的全部灵力,只是他如何能将被抽离的灵力重凝起来,又以青攰神器为助,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实在超出左律对全部正道功法的认知。 然而他毕竟是化神后期的修为,便是被重创,也有足够力量反击。轰隆声未息,他已自坑底一跃而起,左手一探,天心功法随心而出,直取孚琛咽喉。 可是他的手被一股极为柔和的灵力挡了个正着,那灵力反弹到他手上,瞬息钻入皮肤,宛若温水慰贴,令他禁不住毛孔张开。 这种感觉已有千百年未尝试过,左律停下手,他发现不知何时,曲陵南已睁开眼站在孚琛身前,她白衣纤尘不染,乌发随风飘扬,腰间的绿丝绦宛若有生命一般自由游转,手上的绿色火光明灭不定,衬得她眼眸如水,沉静安详。 她就这么看着左律,仿佛看一个老熟人,亲切温和,似笑非笑,她轻启双唇,问:“左律,你缘何修仙?” 这个问题仿佛多年前也有人问过,那时他还不是什么玄武大陆第一修士,他也不是什么太一圣君,那时他只是一个修炼成痴的年轻人,但他比很多年轻人幸运得多,因为他遇到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的好老师。 老师对他太好,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将自己取得的点滴进步归功于勤学苦练,而将修为停滞归咎于老师教导无方,他甚至觉得,老师待他不够尽心,因为她不肯将青玄功法传授给他。 明明可飞花摘叶皆成法器的绝顶功法,竟然被老师以不适宜他修炼为由,强迫他自创风驰剑诀。 他不是藏得住话的人,于是他直接对老师说,你若不肯潜心教导,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忘记最初的最初,自己是为何要修仙。 明明他踏入修途的初衷,只是迷上修炼本身,那个稳扎稳打,不断提升自己的过程。 左律突然觉得胸口剧痛,喉咙上涌上一阵腥甜,他闭上眼,将这口心头血咽下,再睁开眼,他对眼前这个与老师面目相似,却物是人非的女子,轻轻一笑,拱手道:“误入歧途多年,多谢你提点。” 然后,他不再看女子身后,脸色苍白如纸的孚琛,而是干脆利落转身,飞上半空,大踏步离开。 他身边的风呼啸而过,脚下大地生生不息,他明明重创之下,丹田受损,亟待闭关调息养伤,可左律在此时却顾不上这许多,他仰头远望,海阔天空,苍茫无边。 一股全新的力量从心底升起,朦胧之中,他仿佛再度看到那多年前教导自己循心而修的老师,左律眼眶忽而湿润,他于半空中凝云为结,冲那幻影,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我知道错了原来远远不够,还要我知道怎么改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勿忘初心。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左律只身远走,留下身后的禹余城满目苍夷,以及凝望他飞驰远走的一众修士。 尽管禹余城左姓一脉的修士有人失声喊“圣君”,但在场众人,并无一人敢真正阻拦离去他。 就连左元宗也只是若有所思,他功力深厚,听得清楚左律临走前,对曲陵南说的一句话是“多谢提点”。 提点,提点什么? 左元宗禁不住心里一动。 他侍奉左律多年,当然知道这位老祖卡在化神后期的瓶颈上已有许多许多年,从禹余城发展来说,左律不飞升比他飞升更有利,毕竟四大门派中,只有禹余城地位超然,皆因他们有个化神期老祖。 但同为修士,他却更能理解,一个人若总是滞留在一个境地,那便宛若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若这种痛苦持续上千年,那还真不如走火入魔的好。 大能者突破寿元限制,不受五行羁绊,一人一天地,无边又无极。他明明离羽化登仙只一步之遥,然这一步,却是天渊之别,怎么也迈不过去。 若不是这么多年来,左律有种近乎自虐的偏执,认定自己始终无进阶迹象,乃是当日亏了青玄仙子的因果所致,不然真不知他如何熬得下去。 然今日,也不知曲陵南讲了什么,左律脸上竟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就如同有人帮他卸下肩上多年的重担,令他重新焕发生机一般。 这世间,也只有左律一人,能得青玄仙子这如许多的仙缘了。 哪怕她已然陨落签了,仍然有她的传人,愿意醍醐灌顶点化左律。 真是羡煞旁人。 左元宗目光复杂地看向仍停留原地的曲陵南,他想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承继了青玄仙子几成本事,是敌是友。 于是他暗暗放出神识,想探一下深浅。 可他的神识未触及曲陵南的衣角,便感到撞上一层火墙,神识一碰上去,犹如千万根针刺火炙般巨疼,左元宗吓了一跳,慌忙将神识收了回来。 他抬起头,忽而看见曲陵南身后面色惨白的孚琛,正冲着他露出阴测测的笑容,眸子深处红光一闪,说不出的诡异邪魅。 左元宗心中一凛,再定睛看去,孚琛一付惨遭重创的虚弱模样,适才充满震慑的笑容仿佛从未出现过。 左元宗再不明白他是装的,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禹余城城主了。他于刹那间拿定主意,整顿身上道袍,拱手道:“曲仙子今日摈弃私怨,化解我禹余城太一圣君与琼华文始真君之决战,令我两派不至交恶,令我道统正门不至手足相残,实乃我玄武正道之幸事。请受我一礼。” 他这番话拐弯抹角骂文始真君因私废公,为自己那点俗家私仇连四大门派同气连枝的大局都不顾了,心胸狭窄连个妇人都不如。 曲陵南自然是听不出这老头的话外之意,见他行礼,便也回了一礼。她昔日在琼华专门习礼数,这回做出更是分外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孚琛在此时却皱眉,似乎忍着极大的苦楚,哑声道:“南儿,左城主说的是,为师此番念私仇废公义,险些铸成大错,幸而适才打斗没伤及多少无辜,不然我为还俗世种下的因果,却要在此背上更多因果,真乃得不偿失,且让为师先陪个礼……”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咳了起来,嘴角慢慢沁出血丝。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别说了,你气息絮乱,灵力流逝太过,现下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她又转头看看左元宗,不客气地道:“更何况,你们整日里大义挂在嘴边,左老头晓得的道理只比你多不比你少,你不用讲他也懂的。” 左元宗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眼睁睁看着曲陵南手一扬,将一颗气味芬芳的丹药飞至孚琛嘴边,又见孚琛不要脸地低头含了,抬起眼皮对自己诡异地笑了笑。 他的手,轻轻按在青攰神器上。 左元宗禁不住讥讽道:“文始真君适才毁我外城之时,可瞧不出有什么顾忌因果之虑……”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是我莽撞,幸而禹余城内城无损,不然,我可只会使神器破阵,不擅布阵,可赔不了你一个护山大阵。” 左元宗气得双目圆瞪,却明白他这话的分量,那是让他明白点事理,左律此刻已不在,他文始真君已毫无顾虑,别说区区护山大阵挡不住他,便是满城精英尽出,只怕也是给人陪练的份。 他示弱是为了蒙蔽曲陵南,可不是为了让禹余城蹬鼻子上脸。 孚琛口气一转,又道:“左城主看这样可好,重建外城所使费用,皆有我一人承担,为修两派旧好,来年门派小弟子大比,你禹余城选精英十名,上我琼华浮罗峰,我亲自指点他们修为。” 他不说指点高级修士,却说指点小弟子,一来是免左元宗疑神疑鬼,质他要对本派精英下手;二来是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他修为以臻至化神期,有这样的大能指点筑基期小弟子,那是偶尔提点一两句,都足够他们受用终生,便是将这十个少年丢在琼华啥事不干,光见识一项就不可限量了。 他说完,又开始慢慢低咳,像是不好咳太大声以免引起曲陵南厌烦,却越发显得隐忍而痛苦。曲陵南再对他已无情爱,却也不愿见他受苦,当即便问:“够不够?” 左元宗面色游移不定,曲陵南叹了口气,取出一只小玉盒,打开时,只见一股浓郁灵气满满溢出,内里一棵碧色小草娉婷玉立,草中还含一枝,内结草籽两粒。 左元宗一见之下,眼睛一亮,道:“这,这莫不是玄云草?” 孚琛一下伸手按住曲陵南,急道:“南儿,不必如此……” “你既晓得要偿因果,就该偿个彻底。”曲陵南轻轻拨开他的手,将玉盒递给左元宗,道,“给,加上这个,怎么着都够了。” 左元宗忙双手捧过,喜颜于色道:“多,多谢仙子,不,多谢真君……” “不必客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请,请便。” 曲陵南一下抓住孚琛的隔壁,长袖一挥,将他带上天空,风声疾呼中,她依稀听见孚琛愣愣地道:“南儿,昔日是为师带你飞,如今换成你带为师飞,你可曾记得……” “莫要说话,闭目调息。”曲陵南打断他。 孚琛闭上嘴,他叹了口气,只好如曲陵南所说地闭目。 不知飞了多久,忽而觉得脚下踏上实地,孚琛睁开眼,入目竟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迎客松,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来将他送回了浮罗峰。 此时夕阳西下,曲陵南看着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杂质,无关爱恨,只余澄明。她轻轻冲孚琛颔首,道:“你适才讲的,皆是骗那老道的,对么?” 孚琛一愣。 “什么顾虑结下因果,什么自责因私废公,都是诳人的谎话,对么?” 孚琛莫名地心虚了起来,他忽而明白,这两个问题曲陵南问得很随意,但他若答错了,终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边。 他忐忑起来,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烦躁与不安,继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涌上心头,他盯着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刚刚说的都是谎话。温孚琛,若惧因果,就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左律,更不会找上门去与他决斗。这世上最难耐的因果我已尝透,又何惧禹余城那点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想讨你喜欢,我不愿……” “不愿?”曲陵南皱眉问,“不愿什么?” “我不愿你以为我跟左律一样,”孚琛低下头,哑声道,“我不愿你将我看成一个自持修为高深便滥杀无辜理所当然的人。” “这么多年来,灭门深仇乃我勤修不辍的动力,却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盘踞我心,令我寝食难安,令我心如火焚。当日我利用你算计你时,明明有万般不舍,却仍抵不过心魔所惑,我甚至以为只待杀了左律,我再将你寻回,将余生补偿与你,这便是还了你的情义。” 曲陵南平静地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来作甚。” “不,对我而言,都没过去。”孚琛哑声道,“我懊悔难当,却又无比庆幸,我懊悔那么待你,又庆幸你冰雪聪明,在一切没有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挥剑斩断师徒名分,没有让我铸成真正的大错。” “南儿,我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也许终此一生都无问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点拨,我凡心太重,权衡太多,这是我之为我的本来面目,只要活着,我便要想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让自己修道成仙。若论道心坚忍,我确实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头,自嘲一笑道:“我说尽谎言,却难提真心,机关算尽,却难有安宁。这样一个师傅,本就无法教你什么好的,南儿,你何其不幸,拜我为师,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为徒。” 他踏进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撇开修为、灵根、琼华派真君、不尽不实的荣耀,我实际上便是这么差劲的人,可我温孚琛此生,只对你一人悔不当初,只为你一人痛彻心扉。我还无法抑制想追随你,日日见着你,我想对着你学不诳人,不装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详着他,皱眉问:“难为你啰嗦了这许多,伤处不痛了?” 孚琛立即面露痛苦之色道:“痛,左律到底不愧太一圣君的名号。” “还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转,五色灵力瞬间凝结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脉门一搭,孚琛要害处被人拿捏,却毫不反抗,似认定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全都由她高兴。 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霎时间游走四经八脉,默默温养他体内所受重创,他背上要穴那处被风驰剑诀弄伤之处,此刻被无数绿色光点聚拢起来,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泻出元气,而是被同样温润,包含生机的五色灵力堵住缺口,渐渐修复伤处。 灵力游走于孚琛体内之时,曲陵南闭上眼,神识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见过的岩洞中,地下流淌无数岩浆烈火,然此时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伤她的威力,反而如温顺的野兽般被绿色光点所平复凝固。洞内也不再热浪逼人,而是清凉舒爽,吹拂到脸上的风,竟有微微润湿之意。 曲陵南对此甚为满意,她双手轻拍,那寸草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开始出现苍苔点点,继而一根根绿萝藤蔓直地底飞速窜起,爬满石壁,绿莹莹的嫩枝头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绽开一朵朵绚烂花朵。 曲陵南步步行来,脚下绿草葱葱,蔓延开去,光芒点点,明灭不定。她手一扬,漫天飞花忽而飘起,落英缤纷之下,孚琛乌发红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极致的脸上尽是柔情。 “玩得可高兴?” 曲陵南大大咧咧点头道:“还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还能春暖花开。”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点绿色,多开些花,你日后入定也不会太无聊。” “如此说来,我还需多谢?” 曲陵南点头:“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终究还是问道:“南儿,你肯来观我与左律决战,又肯于左律面前救我,又愿以自身灵力助我疗伤,现在,更愿入我紫府替我温养元神,你,你是否愿原谅我了?” 曲陵南和缓道:“原谅不原谅,又有何要紧?难不成我一句原谅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回师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谅出口,往日对你的爱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复燃,你便能得偿所愿,与我双修?”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将两人那点情意坦然说出,这话一出口,孚琛一颗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为何执着于原谅,便如你为何执着于复仇。事有百态,情有万端,而你却总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间,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这般结果。”曲陵南笑了起来,她笑容温暖而好看,“ 你我之间,从来便不该只是爱慕与伤害,怨怼与原谅这两条路走,你我之间,该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遥,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该靠满足它的欲望而换取暂时的安宁,”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觉着看见我便能安宁,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机关算尽,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杀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跃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虚空剑骤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脏,孚琛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曲陵南笑着扭转剑柄,道,“别装了,宰你的第一剑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青玄功法融入剑意之内,锐不可当,又被曲陵南这般出其不意地一剑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伤。 可那孚琛却只是微皱眉头,眼光中似乎还有笑意。 他问:“你想杀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着痛楚,温柔而虚弱地道:“乖徒儿,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恋慕多年的师傅啊,你应承过要照料我,养活我的师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内,你帮为师捕杀水中凶兽,为师为你挡下上古大阵的反噬?琼华之巅,为师教你练功习字,你替为师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余城门人所伤,为师出关便为你杀上禹余城讨回公道?为师冲元婴不利,你以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为师闭关那几年,你我如何以纸鹤传书,那一句句叮咛嘱托,深情厚谊,你不记得了么?” “陵南,往事历历,为师深铭心中,纵使为师最后误入歧途,骗你伤你,可到了底,为师还不是生怕左律伤你性命,替你求来伏地咒?” “这么些年来,为师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记过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当初住的小洞,为师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过的东西,为师都一件件郑重收好,就为等你回来。”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这一剑,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么?留我一个机会来弥补往昔种种错失,好么?” 曲陵南手一顿,孚琛目光愈加温柔,他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沿着剑柄,想要触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时,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团火球瞬间打了过去。孚琛一惊,下意识缩回手,而曲陵南趁机用力扭转剑柄,血肉自利刃下喷涌而出。 孚琛惨叫一声,面露狰狞,大吼一声双掌齐出,竟是以毕生功力与曲陵南同归于尽。 可那雷霆万钧的掌风拍到曲陵南身上,却莫名其妙如春风化雨,便得绵软无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双目愈加猩红欲滴,宛若噬人恶魔,他犹自不甘心,以双掌再运灵力,手腕翻转,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两声,却在触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间,仿佛被瞧不见的吸力尽数吸入深渊,就在他错愕的瞬间,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反弹而至,轰的一声将他整个都击飞起来,霎时间撞碎若干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过去,负手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孚琛,此时他那头乌发已失掉光泽,颓败萎落,而那双血红眼珠,亦失掉适才勾魂夺魄的魅彩,变得暗淡无关。 曲陵南看着他,目光清亮,宛若两汪清澈泉眼,泛着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隐含着说不出的悲悯,但不知这悲悯却无特指,仿佛对世间一切有情者,却不对当下任何一个人。 她就这么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传说中与她颇有渊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缓缓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剑柄,平静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记得还清楚。” “我曾经的师傅温孚琛是做了很多错事,也骗我伤我,更企图卑鄙无耻地利用我。” “但有一样他从未骗过我。” “那就是要不要杀我的问题。” “你可知,便是他想要我的命,他那种人也不会亲自动手。” “更何况,他到了后期,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保下我这条命。” “你虽为他的心魔,可你毕竟不是他。” 曲陵南说罢,握紧剑柄,慢慢而坚定地,将之插入孚琛的胸口。 那心魔嘶声惨呼,挣扎着道:“是,我是杀不了你,温孚琛生性决绝,刚毅果敢又对自己狠得下心,却唯独对你与众不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注定要成为他的软肋,所以我鼓励他利用你去报仇,我蛊惑他把你视为除掉左律的关键棋子。我花了这许多年,趁着他修行紫炎秘文逐渐壮大成型,不放过他每次心潮起伏,恨意难当的时刻去侵蚀他的心。可我没成想那个窝囊废居然留了一手,事到临头还能硬生生阻断我的灵力!” 他阴森森地咧齿一笑,嘴角渗出鲜血,“可他借你之手杀了我又如何?小南儿,小蠢货,你莫不会以为他设计一步步骗你害你,都是我给他出谋划策?难道是我逼他以你为饵,订下与左律双修的毒计?难道是我逼他罔顾师徒情谊,罔顾你一片真心,非要把你送上左律的床?” “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太可笑了!小南儿啊小南儿,你以为今日斩了我,便能把你心爱的情郎摘个干干净净,便能还回来一个清白无垢,刚正不阿的文始真君?” “可怜啊,你所喜欢的,终不过是你的幻影,你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他蛊惑人心,虚情假意的一套罢了。” “我是他的心魔,可他又是什么?” “小蠢货,老实告诉你,你那个好师傅所做的,可远不止这些,他……” 他话音未落,却见整个紫府轰隆巨震,一团紫色烈火自地底涌了上来,瞬间将他整个吞噬。 “啊!曲陵南!你才是心魔,你才是他的心魔……” 他凄厉的话尚未说完,已被烧个烈火烧成一团灰烬。 周遭岩壁霎时间天崩地裂,脚下土地寸寸崩塌,熔岩翻涌,火花四溅。 曲陵南看着眼前这一切,微微皱眉,随后摇头道:“真是吵。为什么每个死到临头的人都那么多废话?” “可我觉得他所言有理,对那个孚琛,主人还是需小心为上……” 清河化作原型,一直揣在她怀里,此时见此情形忍不住出言警示。 曲陵南认真地问:“你觉着我能怎么防他?是斗智还是斗勇?亦或干脆跟他打一架,宰了他?” 清河一愣,不禁沉默。 确实,对上孚琛这样的人,斗智不如他算无遗策,斗勇不如他心狠手辣,打架的话,曲陵南倒是可以拼一拼,可她不过青玄功法初成,要与冲入化神期,敢与左律一较高下的文始真君比,还真不是拼得过的。 宰了他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没人逼清河更清楚曲陵南的秉性,她虽凶悍,却也念旧,孚琛纵然有千般不是,可他到底是曲陵南的授业恩师,也是当她数度陷入困境时,对她施加援手,种下恩德之人。 若不是为了偿还因果,此番孚琛与左律决斗,她也不会掺和其中,更不会助他温养紫府,斩杀心魔。 “那不就是了?既然防不胜防,干脆不防,孚琛有一点我还是信的。他不会杀我。” “我又身无长物,青玄功法他习不了,青玄秘境他没法进去,青玄仙子留下的种种珍宝,你宁死也不会让我送他。” “所以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好怕。” 曲陵南微微一笑,缓了口气道:“若你还担心,待此间事毕,我们远远离开便是。青攰跟着他也不会吃亏,我倒是不担心那小子。” 清河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微微叹了口气。 曲陵南退后几步,却见脚下不知何时开了一朵紫色小花,花瓣柔嫩,映着漫天火光,脆弱之中却暗藏坚忍的生机。 她不禁微笑,俯身摸了摸花瓣,抬起头最后看了那天塌地陷的场景一眼,随即转身,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待神识回到躯体,又以灵力转了一个周天,曲陵南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仍然是松柏苍劲,四下静谧的琼华浮罗峰。 孚琛在她对面端坐,双目紧闭,似为入定。曲陵南抓起他一只手一探,却发现其腹中空空荡荡,连一丝灵力都不存。 曲陵南微微吃惊,以为自己感觉出错,忙抓起他另一只手再探,结果仍然同上。 孚琛那身深厚的功力,不知为何竟然荡然无存。 怎会如此?难不成刚刚帮孚琛除掉心魔出了什么岔子?抑或孚琛在之前与左律的决斗中看似不败,实质外强中干,受了重创以至修为跌至低谷? 可这是孚琛啊,是她那从来只会算计别人,没让自己吃亏的师傅啊。 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茫然,她站起来死死盯着孚琛毫无反应的身躯,顺手朝他脸上拍了一下,孚琛依旧无知无觉。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忽而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可是她的授业恩师,又是思慕多年的人,便是他再混蛋,曲陵南想过揍他,想过宰了他,可没想过可以给他一巴掌。 在琼华种种戒律中,这可是绝对大逆不道的行为。 可在她心底,却因为打了这一耳光而兴奋莫名。 这是多年从未有过的痛快,对孚琛那种杀不能杀,揍不能揍的憋屈,以为已经遗忘的愤怒和伤心,此刻突然都又历历在目。 那个心魔孚琛念叨的那些往事,她一直都记得,可她更记得的,是自己获悉青玄功法乃假货时那种震惊和难以置信,获悉尊敬思慕的师傅竟以如此不堪的手段算计自己时那种难过与失望,她独自一人叛出师门时的茫然和痛苦,她十年躲在泾川古寨里每每见旁人家家和睦,恩爱团圆时的淡淡艳羡与感伤。 她问鼎大道,叩问仙路时所感到的孑然一身遨游天地的自在与孤独。 这些事情与感受,因为重复太多遍而变得刻骨铭心,反而最初的心动如此遥远,遥远到如母亲哼唱过的童谣一般,她不仔细回想,竟然会连旋律都不大记得。 思慕如朝露,悲苦却如川流。 曲陵南挥起手,又左右开弓,给了孚琛三记耳光。 她虽未用灵力,却下手不轻,孚琛白玉般的脸颊霎时间指痕分明,高高肿起。 太好了,他未能运息抵挡,因为双目紧闭,他就算挨打了,也没法装模作样露出那种让曲陵南更想揍死他的容忍和宠溺的目光。 曲陵南打得兴起,正要挽起袖子再来两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吃惊的声音:“我的个仙爷祖宗,住手!快快住手!陵南你干什么?幸亏老子被掌教唤来给孚琛看伤,我要不来,还真看不到你这一出哇!” 曲陵南一回头,云浦童子已经驾着他那朵标志性白云冲了过来,他胖乎乎的手指头颤抖着指向孚琛:“你你你殴打本派分神期大能修者兼你的授业恩师……” “你你你这是大不孝,是忤逆大罪,是要送戒律堂思过洞……” 曲陵南慢条斯理放下袖子,瞥了他一眼问:“我是琼华弟子?” 云浦童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拍大腿骂道:“可不是,你已经逐出琼华,他娘的,那外派修士揍我琼华长老,此可是奇耻大辱,我我我要禀报主峰……” “得了吧,你哪知眼睛看我打他?”曲陵南面不改色道,“我不过为他疏通经脉。” “疏通到脸肿?” “你不是有消肿的丸药么,赶紧的给他搽一下,谁也看不出来,还是说你真个要去禀报上头?喂,小云浦,你别没事找揍哈。” 曲陵南说罢伸出手掌,一簇火苗静静跃于指尖。 云浦童子怒道:“臭南儿,你也太目无尊长了吧你,想揍我,你敢?” 曲陵南什么也没说,只是扫了孚琛脸上的巴掌印一眼。 云浦童子顿时蔫了,垂头丧气道:“早知你这丫头会有天长成这么个恶婆娘,小时候就不该给你吃那么多甜甜丸。” “为什么?” “该给你吃补心丹!”云浦瞪了她一眼,磨磨蹭蹭自怀里掏出一丸药,用手捏碎了,厚厚涂到孚琛脸上。 他一边涂一边唠叨:“不过也是,孚琛这小子欠收拾,门派里内乱方歇,正是百废待兴,掌教又想委以重任,多少事等着他呢,他倒好,拿了青攰神器就跑去跟左律拼命,差点把整个门派都连累进去。” “禹余城外城被他尽数毁掉,消息传来,大家都急坏了,主张声援他的与主张将他逐出门派的吵成一团,掌教倒老神在在一言不发,直到刚刚掐指一算,才命我上浮罗峰送药。你说掌教他老人家到底晓不晓得这事有多严重?” 曲陵南满怀遗憾地看着药涂下去,孚琛肿成猪头的脸又恢复昔日白净,随口回道:“有什么严重的,左律打着打着跑了,左元宗那老东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带回来了。” “啊?就这么简单?” “是啊,”曲陵南道,“随后他就成了这幅死样子,好像一点灵气都没有了,这算修为跌至练气期?不对,练气期也有灵力,他这是回到凡人了。” 云浦童子手一抖,拿在手里的玉瓶险些跌个粉碎。 “你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没灵气?谁变回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说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云浦童子将手里的玉瓶一抛,整个人跳下云端,用十个手指头搭上孚琛的脉门丹田等处,过了好一会,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么完,”曲陵南诧异地道,“孚琛先前练的功法已险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后要遭天谴散功而死。至于他变回凡人有什么问题吗?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难不成琼华会不给他饭吃?会把他赶出门派?” “你胡说什么。” “那你忧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认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围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办,若你们门派有弟子欺侮他,不愿照看他,便将他送到我泾川古寨吧,我们寨子里都是凡人,有我在,总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云浦童子抬起头,问:“你不恨他了?” “我恨过吗?为何我自己的事我不晓得,你反而知道?”曲陵南奇怪地反问,“今日若易地而处,换成你没灵力面临一门派的人嫌弃,我也会把你捡回去养活你的。当然你还喜欢乱炼丹,那是比较废灵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话音未落,云浦已经扑上来怒道:“小丫头片子找揍呢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来123言情,我都快忘记自己的密码了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最终云浦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无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对此稍感不满,然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随即便不再停驻心头。对她而言,经年压抑堆积的郁闷烦躁,过往无法宣之于外的难过感伤,随着啪啪几声耳光脆响,似乎才真正放下。 从知道孚琛利用她对付左律的那天开始,她便强行断了对孚琛的执念,这些年又开始修炼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随着功力越深,于天道万然明白,一直以来,她心中并非真的毫无挂碍。 她是能做到慧剑斩情丝,然而她自己却清楚,在她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不甘。 她以为是自己道心不坚才会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会想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会想若能重来,或者避开这个人,就在那山野中终老此生没准更快活些。 然而当琼华有难,孚琛有险,她仍然选择回来;当左律与孚琛决斗双双重创,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点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剑斩心魔。 她以为自己修为浅薄,悟性低下,这才修了这么久的青玄功法仍会如此拖泥带水。可那几下耳光提醒她,原来她是不甘。 而这一丝不甘,有什么好耻于不承认?它如斯真实,直击内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会坚忍会果敢,也同样会软弱会犹豫。 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凡尘女子,那又怎样? 这才是修炼的根本,若连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性都无法做到,若连正视她作为人的缺憾都无法做到,她与那些蝇营狗苟,一心想杀人夺宝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区别? 《琼华经》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这八个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从来没有一条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摇直上,心志坚定只是第一步,道心坚忍只是第二步,而见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问道于天地。 曲陵南站起来,忽而觉得四下空明,广阔到无边无际,远处,天地连线的那一处,有绚丽的晚霞在燃烧。 她仰头清啸,啸声清朗回旋,久久不绝,无数珍禽噗噗飞起,向着归巢叽叽喳喳奔去。 远处,有内门弟子驳剑飞行,有外门弟子扫洒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戏,有男弟子勤学苦练。 有长者讲经,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绊绊地汲水,有丹童战战兢兢地守炉。 这便是人世间。 这便是她活在其中的人世间。 一种对生的感动霎时间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双目湿润,在她有所意识前,一滴眼泪已顺着脸颊流下。 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住,那双手指骨修长,宛若白玉雕琢,美轮美奂。 曲陵南透过泪眼看过去,却见孚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泪。 曲陵南眼睛一眨,泪滴落下,晶莹无暇,透过泪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内里有满满的情感,却又全部归于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怀里的储物袋内摸了一会,摸出一条灰扑扑的丝带,上面带有隐隐的金色符文。 她将那条丝带,递给孚琛。 那是多年以前,孚琛送给她的防身法器,那时她还是个鲁莽的小姑娘,小姑娘心里有一个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的念想,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师傅能替自己绑这个发带,那就美死了。 可惜后来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这个愿望终究被遗忘失落。 孚琛一下缩紧瞳孔,迸射出亮到惊人的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触及那条丝带的瞬间,竟然指尖微微颤抖。 曲陵南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就如多年前的那个懵懂无知,不明就里却敢于一往无前的小女孩。 孚琛迟疑了一会,才抖着手,慢慢替她将那条灰扑扑的丝带结到头上鬓发之间。 果然不好看,可是足够了。 她想要师傅帮她结一次发带,师傅也做到了。 这就够了。 曲陵南站起来,用手背擦擦眼泪,笑看孚琛,笑容灿烂如最美丽的霞光,干净剔透,不含杂质。 她在微笑里看向自己昔日的师傅,轻声道:“多谢真君。” 孚琛愣住,随即明白了过来,脸色逐渐苍白。 “我擅入真君紫府,斩了心魔,虽本意为善,然到底太过刚愎自用,累真君此刻灵力全无,心中万分歉疚,若真毁了真君道田,那我又如何补偿……” 这些客套话,本是孚琛最擅长的,然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张开嘴,却觉满心苦涩,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适才想了一番,这等情形应与真君修炼紫炎秘文有关,真君道法高深,与太一圣君决斗尚能全身而退,断不至于斩断心魔反落得修为尽失的道理。望真君多多参详本命功法,想来自有补救之途。我一身所有,本就是真君教授,实在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昔日太一圣君左律曾传我一部天心功法,我后又参详青玄功法,合成自己一点小心得,班门弄斧,望真君莫要嫌弃,若能有助于真君早日恢复修为,那就太好了……” 曲陵南说毕,素手一扬,一片玉简呈在掌中,她递过去道:“请真君笑纳。” 孚琛接过去,深深看着她。 曲陵南笑了笑,抚了抚头发道:“此间事毕,我也该走了,有云浦真人等琼华俊才在此,想来真君也无需我多嘴,如此,再会吧。” 她取出清河灵镜,化作飞行器,一跃而上,正要御风而行,忽而听见孚琛在下道:“等等。” 曲陵南回头看他,孚琛满面戚色,却露出一个温柔之极的笑容,小心地问:“若是,若是我,我恢复不了呢?” “怎么会?”曲陵南安慰他,“真君乃千年难遇之修仙奇才……” “别这么说话,我听着难受。”孚琛打断她,“这都不像你了。” 曲陵南深吸一口气,道:“好吧,其实我也难受,我以为咱们是道友了,道友难道不都这么说话么?” “我们不是道友。”孚琛道,“道友是平辈而交,互通有无,我现下不过是个修为尽失的无用之人,能不能恢复还两说,你一口一个真君是想噎死我么?” 曲陵南想了想,认真道歉道:“也是,不好意思啊。” “若我真个恢复不了,你可晓得有多少人会背地里笑死,明面上欺到我头上?” 曲陵南睁大眼睛,问:“可你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我不好欺负,乃因为昔日能打,谁也不敢得罪我,现在连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那帮往常被我揍的人不趁机来报仇才怪。尤其是禹余城那帮孙子。” 曲陵南笑着道:“涵虚真君是你师尊,岂会任由你被人欺侮?” “可你还曾是我徒弟呢,你不也一看我没什么用了,就要自己跑了丢下我?”孚琛叹息道,“我不怪你,人心向背,大抵如此,徒儿都靠不住,师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了我?” 曲陵南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却还是顺着他问:“我已不是你徒儿了,况且我适才也与云浦说了,若你在琼华混不下去,我不介意在泾川古寨那给你一碗饭吃。” 孚琛抬起头,目光炯亮问:“真的?” “你怎的,”曲陵南嫌弃道,“怎的这般没骨头了?” “我还要骨头作甚?赶明儿个被人啃个骨头渣都不剩下,不找个保命的靠山怎么办?”孚琛道,“行了,反正你从小就说要养活我,如今如你所愿了。拉把手,我跟你去泾川古寨。” “啊?”曲陵南怒道,“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来真的啊?” 孚琛一边试图去爬清河灵镜,一边絮絮叨叨道:“谁跟你客气啊,为师现在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不奔你去奔谁?满琼华哪个能靠得住?玉蟾真人跟我从小斗到大,云浦那小子个子没长,心眼也没长,我那师侄毕璩倒是个好的,可惜现下忙着魂归躯体,比我还不如呢。师尊那一辈的,道微长老疯了,他徒儿见我不祭出冰剑就是有良心了,可多半那小子没这个良心;余下的长老们各有各的传人,身后都拖着一大家子,谁管我啊,别想了,也就是你了,小南儿,你可不能没良心见死不救。” 曲陵南怒道:“闭嘴!” 孚琛不理会她,径直爬上灵镜,找了个地方稳稳坐下,又道:“我想起来了,我洞府里还存着你打小玩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你要不要一并带走?哦对了,我既然无修为,自然用不了青攰神器,要不还给你,让他认你作主人吧,其实琼华我也没什么留恋,以前是舍不得你,后来是抛不下责任,现在好了,没了修为也不用担当那些有的没的,无事一身轻,正适合跟你去泾川古寨养老……” “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孚琛果然闭了嘴,过了会又小声道:“你不会,你又不是我。” 曲陵南气得双唇紧闭,只当听不见,驱动灵镜飞快朝泾川古寨飞去。 一路无话,到了古寨外围参天古树那,灵镜一个倾斜,孚琛大叫一声,被直直丢了下去,顿时哗啦啦压倒一大片藤蔓草木。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曲陵南板着脸道,“很久以前,你故意不教我飞行术,不给我飞行器,涵虚真君过生辰那日,命我只能用脚走去主峰贺寿。” 孚琛心里暗叫糟糕,忙道:“小南儿,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记得干嘛?再说了你后来不是也自己学会了吗……” “对,可是我现在想起心里不痛快。”曲陵南道,“泾川古寨便在里头,外有青玄仙子早年设下的阵法,想要进寨,想我养活你,行。你自己走进去。” 孚琛叫道:“我现下可是一无是处的凡人,凡人如何破解青玄仙子的阵法?” “你只是没了修为,不是没了脑子,”曲陵南白了他一眼道,“别忘了,你可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 “喂,你别走,为师错了行不行?喂喂,你哪里不痛快说出来,为师给你赔礼啊,赔到你痛快为止,小南儿,南儿,你听见没,别走啊……”孚琛大呼小叫声中,却见曲陵南越飞越远,终于不见,他渐渐不喊了,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厚脸皮走到这里,曲陵南其实是真的不会甩开他了。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徒儿大了,不听话可怎生是好?孽徒啊,孽徒……” 孚琛念叨了几句,渐渐站直身子,微微闭目,仰着头感受天地灵气流动,再度睁开,瞳孔深黑不见底,浑身渐次笼罩上一层紫红色光芒,散发大能者自然而然的威压,哪里还是适才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朝森林深处宛若闲庭信步那般缓步走去,便走边轻声道:“青玄仙子的阵法,那又如何?可惜啊,若弄坏了阵眼,小南儿定会又不痛快,怎生令阵法完备无损又让我进去呢?这倒是需好生思量思量……”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泾川古寨说是说与世隔绝,然而就如这世上其他戒律森严的地方一样,总有些不太愿意被律令束缚住手脚的人,他们中有的是向往外界,无知无畏的年轻人;也有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童;还有天生脑子活泛,善于从规矩中钻空子寻漏洞的人。古寨虽有成年后入世三年历练的规定,对自己寨中的人不算苛刻,可架不住人心复杂,总有人在见识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回来后,禁不住心存挂念,没法再安分守己在寨中过活。 比如曲陵南过世的娘亲,比如现在的曲沐珺。 沐珺想出寨。 她在经历了三年的历练后又在外头滞留三年,回寨子后,她仍然想出去。 她是有情有义的女孩儿,家中尚有双亲幼弟,寨中亲朋好友无数,外头的世界再好也不足以让她抛弃这片生她养她的故土和亲人。可在故土亲人之外,她还有爱恋,她还想有生之年,再上琼华派,再看看那个骄傲冷冽的年轻人。 那个叫裴明的男子。 其实只要看一眼就好了。 沐珺想,她要的并不多,只是看多一眼,了却心愿,从此天各一方,各自过活。寨中女子自来率性淳朴,热情大胆,喜欢谁便是谁,可若对方不中意自己,那也行不来死乞白赖,痴缠不休之事。好比张三家的女儿看上李四家的小子,可李四家的小子却另外中意王五家的女孩,这时张家女儿便是不甘,也拉不下脸做那勉强之事。因为除了情爱,张家女儿与李家小子、王家闺女还有自小长大的情谊,还有各家各户相识相交多年的情分,不过是爱而不得,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寨中人人如此,女孩儿们自小耳闻目睹这些境况长大,便是偶尔有那等爱侣成了怨偶终究分道扬镳的,也是来去洒脱,不拖泥带水。曲陵南的娘亲虽深陷情伤疯疯癫癫,然终究是自己先离开了傅家,而不是苟安一隅,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事情到了沐珺这也是一样,裴明修的是北游剑诀,冷情冷心,纵使在他身上耗尽毕生爱恋,只怕对他而言也不过沧海一粟,白马一隙而已。少女左思右想,终究明白这事是不成的,还不如退一步,回寨中寻个知冷知热的男子,从此夫唱妇随,安乐祥和。 只是律令之下,仍有人情,女孩心中再清明,却仍想给自己少年爱慕留一个结局。 她再一次收拾了包裹,偷偷摸到寨后祠堂的大树边当初旁。她早已观察过了,每月望月朔日,曲陵南皆会在此独立,望着树上某处良久无语。她很好奇,稍靠近些却已被人发觉,那个叫清河的狗腿子立即就现身将她远远赶开。沐珺小孩心性,越是不让她知晓,她好奇心越重,曲陵南在此做甚,成为她挠心挠肺想弄明白一件事。于是,又到某个望月时节,她早早就潜入祠堂,也不知是不是祖宗庇佑,抑或她突然福如心至,想起当初在琼华派,那个古怪的道人文始真君曾教给自己的屏息功法,她运起来,还真让她悄然无声地躲在祠堂内,靠着窗棂缝隙将外头光景看了个清楚。 这一看,沐珺才知道,原来曲陵南在树上以运起灵力,撑开寨子结界一角,这一角很小,只如一面菱花水镜,碎光流离。尽管相隔遥远,沐珺却清晰地看到,那面镜子中映着的正是当初将她抓上琼华山的坏道人。她那个时候小,并不懂这道人明明对自己无所图,却仍然要将自己禁在身边,也不明白他明明有一身通天本领,可见到曲陵南,却屏息小心,不敢造次。直到她自己为裴明魂牵梦萦,却又求之不得,无法可想,沐珺却突然明白了这位被人尊称为文始真君的男人,其实不过与她一样思慕一个人而不可得罢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世上大概没有一种苦,能与之相较。 这其实也不是全苦,它还有甜,有酸,有说不尽道不明的千般惆怅,万般难耐,可说一千道一万,在那个特定的人面前,却唯有剩下一声叹息。 没法说。 可如果真是没法说,又何必以灵力为镜,只为谋一面呢? 沐珺忽然就红了眼圈,她捂住自己的嘴,用力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看着曲陵南沉静的面容,负手而立的孤独,再看镜子那边的人,昔日玉面郎君,今夕憔悴而狼狈。 少女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再难也要出寨,再难也要上琼华,再难也要真真实实地见上裴明一面,当面问他,要我还是不要,你看着办。 怎么样也好过这样,一镜相隔,两处凄然。 以灵力撑开的裂口很快便会收拢,曲陵南每每都会直到裂口合拢才转身离开,可这一天不知为何,灵镜还在,她却匆匆离开。 潜伏一旁的沐珺岂有不抓这个时机之理?她扑向那道缝隙,用全身的灵力撑大它,然后奋力将自己挤了出去。 结界在那一刻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居然真的以血肉之躯钻过青玄仙子布下的结界,并被一股大力吸引着,须臾间强行拉扯出去。 噗通一声,她重重摔到硬石板上,沐珺哎呦一声,低头一看,半幅白裙子已经沾染了地上大片青苔。 难看死了。 沐珺爬起来紧了紧背后的小包裹,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石头上端坐一个男子,男子身后是一间搭得东歪西斜的木屋子,她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坏道人文始真君么? 可这时候的文始真君,哪有半点当年琼华峰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无垢仙尘?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蓝袍,衣带不束,发带不绑,披头散发,脸上幸亏还是干净,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并未展颜。 他面前铺开一张大纸,上面密密麻麻画上无数标识,沐珺虽然对他有些畏惧,但仍然好奇地伸长脖子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立即怒了,跳起来骂:“大坏蛋,哪个准你偷偷画我们寨子各处关卡禁制?你想干嘛?” 孚琛头也不抬,犹自埋头计算。 “你莫非想引邪魔外道来霸占我们寨子?!” “你到底要干嘛?” “我告诉你,我们寨子里可是有人的,有好多高人!小心揍趴你!” “喂,我跟你说话听见没?!” 孚琛“咦”了一声,停下来。 沐珺犹自喋喋不休,突然见他抬头,吓了一跳,忙退后几步,警惕地道:“大坏蛋,你干嘛?” “这个时辰,灵力最弱。”他猛然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圆形的镜子,对着月光一照,镜子诡异地反射出一道雪白的亮光,犹如有自我意识一般,那亮光闪动片刻,一动不动钉在墙角。 孚琛愣住了,他喃喃自语:“命门怎会在院子中,明明该在别处才对……” 沐珺好奇心又作祟,她探头过去问:“什么命门?我寨子禁制的命门?” 孚琛像是这时才发现她,猛然抬手一把抓过去,沐珺大惊,伸手一反拨,居然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臂上。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本领高超的大恶人啊,怎会被她反手打中? 沐珺自己灵力微薄,看谁都觉得比自己牛,从没有以神识探视旁人的想法。这时突发奇想,以神识颤颤巍巍地试探过去,竟然发现孚琛身上连一丝灵力都没有,完全就如一个凡人。 沐珺这一吓非同小可,结结巴巴说:“你,你你怎会,怎会……”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便是震惊之余,也晓得对一个修士说出“灵力全无”四字实在太过无礼,可她没说,孚琛却替她说了:“怎会灵力全无?这有什么为什么,莫非你以为本尊无灵力,便收拾不了你?” “不是……”沐珺有些不忍,道,“我是说你怎会,对,怎会在此。” “自然是来对付你们泾川古寨的,”孚琛冷声道,“若非我无灵力,这等什么禁制还需我费这么多功夫?早一刀劈了便是!” “喂!吹什么大海螺呢?”沐珺怒道,“你就算本事仍在,只怕刀未举起,我南儿姐姐就先拿下了你!” 孚琛似乎被打击了似的,嘴唇抿紧,神情高傲却脆弱。沐珺心下一软,小声道:“好了,我也不是真个会唤南儿姐姐拿你。” 孚琛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似乎在说,你若真个唤了,那才叫好。 沐珺难得机灵了一次,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这算我寨子的命门所在,不是要对付我们寨子,你是想破开禁制自己进去?” 孚琛猛然回头,目光锐利,盯着她道:“你怎么出来的?” 沐珺嘴硬道:“我是寨子中人,这方圆十数里我皆了如指掌,我想从哪出来,你管得着么?” “是么?”孚琛淡淡地道,“原来泾川古寨戒律松懈至此,寨中女子出入自如,你说这一消息要是放出去,天下有多少对曲姓女子趋之若鹜的登徒子会闻风而动?” 沐珺着急道:“你莫要胡扯八道……” “若我胡扯,那你为何能出寨?你明明已历练过,怎会有二次机会出来?”孚琛道,“除非你是自己偷跑的,对么?” 沐珺怒道:“我是不是偷跑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干系,然而你能出来,就意味着我能进去,你不若老实告诉我,别惹我不高兴……” “我管你高不高兴呢,”沐珺大声反驳他,“你以为你还在琼华啊?咱们打一架试试?看哪个输赢!就算我输了也不怕你,南儿姐姐看着你呢,她不会听任你外人欺侮我的!” 孚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道:“南儿,她现下看着我?” 沐珺自知失言,忙捂住嘴。 “她在看着我?”孚琛颓丧的脸仿佛一下被注入光彩,生动而耀眼,“她真的,真的会来看我?她怎么看的?不对,泾川古寨所用禁制无边无形,天下无双,寨外人固然勘察不到寨子方位,寨中人也无法用法器探视寨外情形,这便是真正的隐世,除非,除非她……” 他盯着沐珺,声音发颤道:“除非她用五灵之力开了禁制一道口子。怪不得我怎么算也不对,怪不得命门会出现在我院子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兴奋得双目晶亮,道:“告诉我,她一般什么时候会看我,怎么看,看多久?她,她有说什么吗?有提到我吗?” 他最后一句已然声调下降,带着希冀,却暗含消沉,显是连自己也不信这些奢望能成真。沐珺捂住耳朵道:“我哪个晓得这些,我只是误打误撞跑出来,我什么也没看到!” 周围顿时静寂一片。 “你要去哪?小丫头?”孚琛哑声道,“抛家别舍,违背戒规,还偷偷摸摸,不是毫无廉耻想会情郎私奔,便是干下什么人神共愤的错事,你还真是给你们寨子的姑娘长脸啊。” 沐珺红了脸,跳起来骂道:“你胡说!我才不是什么,什么会情郎私奔,我也没在寨子里干坏事,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我只是想去琼华看他一眼而已!” 孚琛扬起眉毛,不置可否地道:“你现在以为是一眼,待真见了,便发觉还想再看一眼,再多一日,再多一年,最好长长久久,一辈子都不分离。可人心不足,天却不从人愿,你终究要失望,要怨怼,要怨天尤人。千里迢迢只为看一眼?你真天真。” 沐珺骂道:“我为什么不能千里迢迢只为看他一眼?我晓得他不会娶我,我也不能嫁他,看一眼与看一百眼又能怎样?还不是要打道回府?既然迟早要回家,我自然要选最节约时间的方式,为甚拖拖拉拉,没个了结?我又不是外头娇滴滴黏糊糊的大小姐,我姓曲,泾川曲,你几时听过哪个泾川曲的女子搅合不清?” 孚琛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去看这一眼?” “值不值,只问我愿不愿。”沐珺叉腰道,“我只晓得,若不走这一遭,我永远都不会晓得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 孚琛看着她,目光转柔,像是想起许久以前的往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自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她道:“拿着。” “我不要你的盘缠。” “什么盘缠,你莫不是以为只身一人便能随便上我琼华?无身份玉牌,便是你在山下等到死,也见不着你想见的人一面。”孚琛将玉佩塞到她手里,嫌恶地道,“好生带着,回来要还我的,若缺了裂了,你就等着瞧吧。” 沐珺低头摩挲那块温润的玉佩,便是不识货,她也晓得这等质地莹润,带着隐隐灵力,上头又布满法阵金线的玉佩,不会是一般弟子所有,只有长老一类方有资格。她摸着这玉牌,忽然觉得眼前这大恶人也不算多可恶,禁不住问:“你把牌子给我了,那你怎么回去?” “我不回去。” “你还要继续解这禁制么?若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呢?” 孚琛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若真个一辈子都解不开,大概等我老死那日,你南儿姐姐会心软出来见我。” “她要是,总也不出来呢?” “那也是她的选择,至于我,只合该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他说完再不看沐珺,仍旧低头对着那张纸演算起来。沐珺看着他,忽而心头一酸,走上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快速道:“望月朔日,她都在看你,她没忘过你,一刻也不曾忘过。” 孚琛没有抬头,沐珺转身,轻快灵巧地往远处走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孚琛将圆镜引上月光,再次对上沐珺适才骤然出现的方位,银色光速迅速打开一个黑色小孔,然而小孔再扩大却不易,而银光如被吸掉一般越来越微弱,孚琛咬破中指,以心头血为引,凌空画下符阵,血线纠缠之中金光熠熠,汇聚入前方无尽的黑洞内,黑洞渐渐撑大,依稀仿佛已能看见对面泾川古寨内的风物。 孚琛精神一振,再咬破指头引血画阵,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无一丝灵力支撑的躯体,因消耗大量心头精血而迅速呈现颓败之色。孚琛咬紧牙关,奋力支撑,终于将裂口撑开到能容头颅伸进去。他现出喜色,忙想上前,却不料脚下一歪,被一块石头轻而易举绊倒,整个人直直摔下,想挣扎起身,却发现浑身力气如被抽离掉一般无法动弹。 这便是强行画阵法的代价了,没有灵力,便剑走偏锋,以另类法子取代。可孚琛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他忘记了自己现在虚弱如一凡人,意志再坚强,却抵不过躯壳的脆弱。 裂缝渐渐弥合,他呕出一口血,昔日那么纤尘不染,光华无双的琼华第一人,却在此时手足并用,奋力爬着想冲上去徒手撕开那道裂缝。可那裂缝怎会由凡人之力所左右?他的手一伸过去,便空空穿过,无法真正触及。 孚琛伸着手,想怒吼,却终究一声不发,只余下无能为力的满眼悲戚。 他闭上眼,双肩颤抖,似乎在恸哭,可却一滴眼泪也不见流出。 就在此时,一只洁白的手自缝隙那端伸过来,像撕开一张纸那样,轻而易举将那禁制的裂缝扯开,随后,一个女子轻盈地自那裂缝中钻过来,她一身白衣,腰上系着绿丝绦,一头云墨长发上,偏生系了一条灰扑扑的发带。 她无声无息蹲在孚琛跟前,满脸不耐。 孚琛猛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紧盯着她,千言万语翻涌而至,到嘴边却变成这么一句道:“你,你怎的出来了?” “不然呢?”曲陵南皱眉道,“等你破禁制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她出手如风,瞬间塞了一颗丹药入孚琛口中,又以五灵之力迅速慰贴了他身上各个穴位,一边替他疗伤,一边骂骂咧咧道:“这就是你的本事?花几年功夫,还没算明白禁制的门朝哪开?” “太丢人了吧,你以前教我的本事哪去了?” “没了灵力,你连脑子都不爱动了?” “真是,本来我还生怕你乱来坏了青玄仙子当年布下的阵法,结果倒给倒了个个,变成生怕这阵法一个不小心把你老命给收了。那我拿什么赔给太师傅?” “一把年纪了,就该好好呆琼华派养老,乱逞能干嘛啊?” “等会吃个饭洗个澡,完了再把你送回去。” …… 孚琛看着她,看着看着,忽而笑了起来。 “笑什么?” “这样真好。”孚琛反手握住她的,微笑道,“像做梦一样。真好。” “做梦有什么好?”曲陵南奇怪地道,“梦都是会醒的。” “不是做梦的话,我的小南儿怎么会对一个私下出寨的姑娘网开一面?怎么会借着放她走的机会来提醒我如何破开禁制?怎么会在我力竭无能的时候看不下眼亲自出来见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做梦?” 曲陵南沉默了,随后老实道:“你不是做梦。” 孚琛笑了,反手抱住她,哑声道:“我不回琼华。你小时候说过要养活我,等我老了走不动时给我一口饭吃,你不能食言。” “那是我小时候。” “可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孚琛抱紧她,“我没地方去,没人养活,还脑子不好使,连个禁制都破解不了,我很惨的,你不能食言。” 曲陵南想挣开,却终究没有忍心,良久,她举起手象征性地拍拍孚琛的后背,闷闷地道:“知道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连载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江湖再见。 书香门第【寒露。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