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离肆】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 文案: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然后,毁灭你。” 拥有至察之眼的盲女,饮血而生的武圣徒,以及泯然于黑暗的异族刺客,时代的命运从三人身影上碾过,走向纷芜未知的去处。 当神明已经弃绝凡人,是否只有剑和火焰能给予救赎;然而被那火焰吞噬的人,焚扬成灰,又将散往何方。 若你的喉咙还有声息,请迅猛地咆哮,唤醒洪水,感召雷霆。切勿沉默,切勿呢喃,切勿吟咏,切勿歌唱。 因为诗歌在这年代,不过是一朵苍白的花,扎根自地下腐朽多年的头颅。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异世大陆 幻想空间 虐恋情深 ☆、Ⅰ 香殆   请原谅我谈起了一个我无法作结尾的故事。那结尾尚未挂在我的唇间,而依然是风中的一首爱之歌。   ——《人子耶稣》      前编Ⅰ:香殆      当部队在月色下穿过寂静无声的溪流时,贝鲁恒突然说:“看那朵花。”   沿着他的视线望去,那花只是峭岩上弱不禁风的一星浅白,飘摇得岌岌可危,仿佛黯淡烛火前一个行将夭折的幼女的脸容,而不远处初升的月牙儿是一把冰冷镰刀,似乎要藉由一吻将这纤细的生命收割了去。   “高崖百合,”副官云缇亚漫不经心地道,“春夏两季都开,在边地一带很是常见。”这种植物仅仅能够扎根在岩缝间或贫瘠的砂土里,开的花自然也不如别的百合硕大光鲜,绝非什么起眼的景观。贝鲁恒素来就有些少女一般伤春悲秋的调调,这点部属们都心照不宣,因此有时听他平白无故发一句什么奇怪的慨叹,也大多互相配合着敷衍而过——但话音刚落下,云缇亚发现自己已经明白了上级的意思。   “我想起了那个孩子。”淡金色头发的圣徒将目光转向寂夜深处,马背上铠甲的铿锵吞没了他的语声。   四十天前,他们一行领了教皇的谕令从圣都哥珊启程往西,在边境一个溪谷小镇整歇的时候,正值仲春。阳光中有浅淡的细埃沉浮,在大半个教皇国绵延开的狂热运动似与此处的安宁毫无瓜葛,因此贝鲁恒很珍惜在这儿流连的时日。好几次,云缇亚看到他孤身坐在镇广场角落里那棵巨柏下,没有戎装,只穿一件亚麻布缝制的宽袖白袍,膝头摊开一部教典。但他关注的并不是那本书,而是枝头绣眼鸟与蓝腹山雀的鸣唱,喷泉淌过石砌盆台的汩汩声,以及窄小道路间车轮缓慢碾起的难以觉察的灰尘。   直到那个孩子哭着跑到他面前,手捧什么东西,说,“圣者,求您救救这朵花。”   她还很小,甚至不会比她怀里那盆萎靡瑟缩的细嫩植株显得更为年长,可她滔滔不绝的能力令当时在一旁的云缇亚着实有些讶异。她说这是和哥哥一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山岩里连根刨出来的,为此哥哥手上还擦破了一块皮,要是养不活就对不住哥哥;还说以前的牧师只要轻轻一碰就能使伤口愈合,一句祷词就能让瞎子复明,而圣徒施展起神迹来,可以叫死了三天的人重新在太阳底下完好站立,等等等等。她说话时眼里那种除了虔诚别无他物的神情让云缇亚怀疑这只是她为了接近贝鲁恒而捏出来的借口,还是真的单纯到相信当今仍有神迹发生。众所周知,辉光之父的祭司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完全失去了神的恩赐,何况贝鲁恒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神学院的教育。虽然他爱好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远远胜过武技本身,但令他以军人之姿跻身圣徒行列的,除了手中的剑,别无其它。   然而那一刻,圣贝鲁恒站了起来,用只有那女孩子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于是女孩破涕为笑,抱着瓦盆转身朝家的方向奔去。   后来云缇亚知道,那女孩是镇长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就像她们不管对谁都一团和气的父亲很容易被从激进的人群里认出来一样,她和她那娴雅羞涩的孪生姐姐也有着天壤之别。她的活力一直持续到深夜还不肯稍歇,当那株费尽周折总算恢复了生气的野花绽放第一小瓣时,她惊呼得仿佛不亚于世上最瑰丽的奇迹在眼前次第盛开。   “高崖百合无法在肥沃的泥土中生长,”贝鲁恒说,“香味也很淡,不过夜里花瓣会自己发光,吸引一些小昆虫帮它繁衍后代。”他语声极轻,少年时在战场上胸腔受过重创,自此再没人听到他大笑、痛哭或高声说话。有时他的言语需要屏住呼吸才听得清楚——如同冰层下的溪泉徐缓安谧地淌动,而相对的周遭一切,包括时间,统统凝固下来,成为那泉流的背景上苍白陡峭的山影。   他们离开那名叫旺达的小镇是在一个黎明。部队整肃,向西出发,背后的天幕沉黑如铁,只在最下方吐出一线逼仄的白光,好像某把长刀呼啸无声的刃口。镇长的小女儿却忽然出现,跑到贝鲁恒的马下。全副武装的年轻圣徒在鞍上揭开头盔的面罩,露出许多女孩都渴望仰视的脸,但那八岁的孩子却略略有点退缩,似乎这个封在坚硬盔甲里的躯体与前日一领亚麻白衫、俯在花圃边温和地教授自己园艺的青年完全是两个别样的存在。   那双纤小的手终究颤悠悠地举了起来,“献给您,”她说。   撷下的花朵静静躺在她掌心,淡然的微光,轻得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它的生命是属于您的。”孩子认真地补充道。贝鲁恒望着她,依然温和,与平常望着别人没有任何不同,但云缇亚觉得,那一刻他其实是在高处兀立的岩崖之上,望着慕光而来的小昆虫投入花瓣明亮而毫无热度的怀抱中。   他接过那朵花,将它别在自己的披风扣上。镀白铜的钢手套隔绝了女孩残留的体温。   “我想起了那个孩子。”归途中,贝鲁恒若有所思地说。云缇亚对此只是低低一笑。贝鲁恒没有问那女孩的名字,也没有听到队伍前行时女孩追跑在后面喊了些什么。事实上,未能等到下一个夜幕到来,那朵在拂晓时分插在他襟前的白花,到了黄昏已然凋落无闻。      弦月紧随着一行人翻过山凹,俯眼便是沟壑纵横的谷地。春暮的夜色扑面展开,掩住微涩的初夏燥热,但鸱鸮一声续一声地将沉抑在心底的倦意唤了起来。   阿玛刻拨转马头。“到镇子还有段路,”她请示道,“就地扎营么?”在贝鲁恒麾下的将佐中,阿玛刻是最勇悍的一个,这次出使西庭亦担任随身护卫,虽然在许多人看来她不过是个有着漂亮眉毛的北方姑娘,那眉梢细而不纤,飞扬上捺时恰到好处,让眼角始终挑起一种铿锵而明冽的笑意。   贝鲁恒驱马走了几步,望向群山环拥的旺达。就着月光,依稀瞧得见镇广场标志性的巨柏,而它周围团团簇集的火光,在夜空散碎的几点星辰下,显得格外纷乱而不可捉摸。   “莫非是山贼?”云缇亚警觉起来。这一带是耶利摹帝国尚未分裂前给教皇国的赠地,位处边陲,不安分的因素在所难免。使团随行的只有六十人,尽管都是圣裁军中的精锐,遇上数百来号匪众也着实有些头疼。   “不像。”贝鲁恒说,“你带上两个小队,跟我来。阿玛刻,其他人原地候命,若有突发情况,一切由你调度。”   山路斜陡而泥泞,却比想象中走得要快。刚远远望见城镇大门,云缇亚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测。白袍金甲的卫士手执松明和长戟把守住门,阻挡任何人进出。他们不是旺达本地的守卫,每个人的胸甲上都纹着哥珊双翼白狮的徽记,然而这在贝鲁恒炽红的额印前却显得黯淡无光。铁皮包裹的厚重木门毕恭毕敬地开启,云缇亚跟随着圣徒的座驾径直而入,他拂了一眼跪拜的队列,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冰凉的月亮正在背后咧开嘴微笑,犹如一个僵死已久的小丑的脸。   喧天呐喊撞入他耳中。   那声音像狂风挟卷的劲沙,无数个渺小的部分汇集成洪流,狠狠扑打在他的脸鼻、胸膛上。火把摇晃,引燃了夜幕的下摆,浓烟将寥寥疏星全然吞没,而那声音,由无数个呐喊汹涌在一起的声音,和在夜色里刺痛他眼睛的火光不同,充塞了感知所能触及的每一角落,仿佛要将这世界吸纳到它的组成当中去。漩涡的中心是巨柏下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的人被火把照得细致入微,伶仃而飘忽。云缇亚看见了镇长,那个微微谢顶的胖子,脸上明显有殴打留下的淤青。还有他的老母亲,他病弱的妻子。他十四岁的儿子拼命挣扎反抗,给两个卫兵按着,一边的孪生女孩却只是不明就里地瑟瑟相拥。“叛徒!”密林般的拳头起起落落,无数个嘶哑的喉咙杂乱又整齐划一地喊道,“叛徒!叛徒!!”   而贝鲁恒就在此时勒住了缰绳。钟楼的阴影沉默地盖住他们。   “交出乱党!”一个铁匠模样的男人大吼。“交出叛教者!”人们的忿怒被推向高潮,开始投掷卫兵默许投掷的一切东西。这里终究也未能幸免,云缇亚想。他注意到台上兀鹫般伫立的神职人员,前襟的垂披长拖到地,在雪白的飞狮背上还绣了轮金底白芒的太阳。巡回法庭的调查官们也学会了在刑讯室以外的地方审问犯人啊。   “把哈茂·格伦维尔的藏身地说出来,”这并不是威逼,也绝非循循诱导,语声平板得像块磨刀石,似在等待一把冥顽不灵的锈刀来回顿挫,“你们一家就可以免于控诉。”   镇长勉力挡住佝偻母亲的身躯颤了颤。“他是我们的领主。”他说。   “他是骗子!”“被人民血肉养肥的水蛭!”   “他为了骑士的荣誉而战,保卫家园,维护弱小。”   一颗石头砸中他额角。他往后踉跄几步,但没有倒,身边的女儿尖利地号哭起来。   “教皇国已经没有贵族和骑士了。”调查官面无表情地更正道。“那不过一群靠吸血为生的虻虫,而自甘为奴的人只是白白令主父蒙羞。再说一遍,把他的行踪告诉我,老克洛弗。或者就让他牺牲你们来换取他的性命,那么你便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云缇亚胯下的灰马开始踅动。它受不了烟熏。广场上的影子攒成堆,又在四面八方的火光下团团分裂。这地方太拥挤了,徒然令人窒息。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挡在了他和那刺眼的光线之间。调查官和白袍卫士的目光首先投过来,那人抬起手,阻止了镇民发出的所有呼声。“我是武圣徒贝鲁恒,”不会比枝头拂落的雪片更重的声音,“诫日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一双舒展的殷红羽翼在他的额心燃烧,又像某个被血雨浴洗过的天使,黑暗里,额印之下的脸廓勾出一线明亮而宁静的弧度。   几百双膝盖与地面的轻叩声中,调查官两手交叉胸前,跪了下来。“哥珊主教梅瑞狄斯,得睹您的容颜,是我的至高荣幸。”就在他前额触及地上石板的一瞬,轻巧的裙摆从他面前翩然而过。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拜。   她朝圣徒奔去。等卫士反应过来,伸戟阻拦时,已经捕捉不到她纤小的身形。她像一只侥幸逃离了丝网的蝴蝶,却反而扑向光源最盛之处。烟炎摇晃。她裙下的足踝在灼烧着的长长黑夜里白得近乎透明,远离了世间的所有色泽,它们是用初雪雕就的翅膀,虽然明知必定融化,却依然拼命振动,不弃不休地振动,将火焰、人群、密集的影子和高台上双胞胎姐姐的惊叫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缇亚催马上前,从贝鲁恒眼里发现了一丝讶异。可它还没来得及化作言语,便被血光覆没。   一段剑尖从女孩胸前透出。   她向前倒下了。除了鲜血汩汩扩散和脊椎碎裂的脆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那个瞬间,云缇亚听见自己血管内某种东西沸滚上来,那是个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神在他身体里撕扯啸叫,他看着梅瑞狄斯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上来抽回自己的武器,对贝鲁恒深施一礼:“惊扰您了。”而他唯一感觉到的是那个神祇黑色的呜咽,自喉底一直沉到胸腔,驱动着他腰间的佩刀一寸一寸脱离束缚。   贝鲁恒的手按住了它。   “主教大人。”在圣徒开口之前,火光的尽头处传来一个语声,“很抱歉。不过,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极静,极缓,仿佛一片落羽沉入波心,带不起半点泡沫和涟漪,却在每个人的心头,“滴答”响了那么一下,之后连它是否存在都已经遗忘。   但人群因为这个瞬即褪去的声音有了潮水般的反应,道路自动地分开,女人从中徐徐走出,全然不在意身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复杂眼神。一头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走在她前面,双瞳青碧明灭,而女人的眼犹如拂晓前那一刻群星黯寂的天空,深杳无底。   她的面孔是苍白的。即使火把照映,也不能激起两颊的半点血润。一领缺乏任何装饰的麻质白衣,浓密的黑发披覆下来,于腰际滑出宽大波弧。在她的身上只有两种颜色。纯粹的白。极致的黑。“大人,”她仰起脸,微笑着,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把我所知的一切上报给您,并配合法庭需要我做的一切取证工作。请宽恕克洛弗镇长全家。”   “告密者。”人群里的细碎私语清晰了起来,或许是出于某种刻意。云缇亚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个特称。女人已经摆脱了交头接耳和镇长绝望的嘶喊,走近地上还没被拖走的尸体,在孩子紧攥的小手里细细摸索。尔后,她一步步,朝贝鲁恒这边走来。轻淡的阴翳在她半逆着光的脸庞上展开,云缇亚猛然发现,她的瞳孔那样之深,可是里面除了虚无的微笑,没有任何东西。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血污淋漓的手向黑暗中伸出,朦胧而惨白。“这是她给您的。”   她说。   贝鲁恒迟疑片刻,接了过去。在和女人冰冷的指尖相触时,他的手蓦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女人依然微笑行礼,转身离开。那背影跟随在卫士身后,不盈一握,渐行渐远,如同月光的一个幻象,随时会被风扑灭,而下一瞬间再也无法重聚。   鲜血浸透的花瓣躺在他的掌心。微光早已熄去,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夜色在逐渐稀薄的火烟中露出了真实面目,狂热的镇民围拢过来,被圣徒的亲卫彬彬有礼地驱走,于是人群慢慢散了,但贝鲁恒恍如未觉。   “您以前认识她?”冷不防云缇亚问道。   “是的,”在他以为这随口而出的问题不会得到答案时,贝鲁恒忽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1、章节之前的引言均摘自纪伯伦散文诗,译者不一。于正文中有时也会间接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2、本文非传统言情文。有爱情,但爱情不是主线。   3、完结后会统一大修,欢迎各种建设性砖头。   4、排版方面,因为JJ段落间最多空一行的设置以及本文的节奏问题,只能是目前这样了,如觉伤眼,请多担待。   5、如果您发现什么气场不对的地方,请抬头看文案红字加粗部分,谢绝对号入座。   以上。 ☆、Ⅱ 霏微(1)   所有的罪行都由众人犯下。   ——《人子耶稣》      前编Ⅱ:霏微      很多时候,云缇亚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贝鲁恒,甚至是否存在过那么一个瞬间。五年前,他还没有加入贝鲁恒的第六军,那时他刚好十八岁,从白骨支离的尸堆里艰难地爬出来,浑身血污,无家可归。然而驱使他下定决心的,不是对圣徒的仰慕,也并非仅仅为了一个落脚之处。抱着某种穷极无聊的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位并不比自己年长多少,但得到的膜拜仅在教皇一人之下的英雄,真实生活中会和信众眼里的偶像有着怎样的差别。五年后,当初的异族少年成为贝鲁恒最亲近的部属之一,待他对圣徒的众多细节——除了被外人讳莫如深的、在其尚未封圣之前那场有名无实的世俗婚姻——都了如指掌习以为常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他始终不能将任何一刻的贝鲁恒与背后的光晕割裂开来。当这个说话永远轻声细气的神选者丢开长剑,安心沉浸在东方的民谣歌集与那些似乎从不曾在他身上应验过的爱情诗句里时,他的确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但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身上最单纯的部分,也是最复杂的部分。单纯到无可理喻,因而复杂到无可捉摸。      雨从天亮前便开始了。在它们沙沙的蚕食下,晨祷的钟声呕哑不堪,仿佛一个破碎的喉咙如吐骨鲠般挤出来的呜咽。   梅瑞狄斯主教合上手里的教典。即便没有这本书,那些长篇大段的颂文他也早已烂熟于心,然而不光是晨祷或是别的仪式,在任何一个能够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打开它,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主持朝会的旺达本地牧师走下宣礼台,拘谨地请问还有什么吩咐。他说话期期艾艾而外面雨声太大,主教听不大清楚,只是随意地点着头,看着告解完毕的镇民陆续离开会堂,回到他们各自的世界中去。   “请留步。”当他也准备掸衣起身时,有人唤道。   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微笑而来,向主教交叉双手致意。梅瑞狄斯缓缓打量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陌生人。身形瘦削,装束简洁利落,一把细直长刀垂在腰间;他肤色较为深黑,唯有头发是雪质的白,没有任何修饰与遮掩,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左颊那块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烙痕,令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在微微俯首后扬起来的那一瞬间,平添了不少阴鸷的意味。“茹丹人,”主教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个称谓,“我们昨晚是否见过面?”   “您的记性令人钦佩。”拥有东方血统的青年说。他的唇很薄,色泽略有些惨淡,抿起来时自然上翘的弧度让主教彻底想起了圣徒身边某个缄默的影子,然而此刻,他就站在眼前,笑得真切而和善。“我叫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圣贝鲁恒殿下的书记官,不过我以刀剑服侍圣者,并非纸笔。”   “就一个发誓舍弃一切侍奉主父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似乎太长了些。”   “吉欣是我的祖籍,塞黑莱特则是我母亲的名字。连故乡和自己的生养者都抛之脑后,这似乎也有违主父的教诲吧,大人?”   狡辩。茹丹本是暗血草原上漂无根蒂的游牧民族,谁知那些蛮子流落到这边,学会了开化的语言,竟然连玩弄唇舌都变得轻车熟路起来。“有何贵干?”主教问。思绪已经飞到监牢里正等待着新一轮提审的犯人身上,但他并未表现出半点不耐。   云缇亚眼中的笑意移向了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护卫:“圣者想要见你。”   卫士怔了许久,才恍然发现这句话的对象正是自己。震惊很快变成羞窘,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红潮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云缇亚这才注意到,他不过也是个年轻人,兴许不会比贝鲁恒年长。“跟这位大人去吧,”主教转过头来告诉那名卫士,“不必紧张,你的所作所为圣者都看在眼里,布吕斯。”   “谢谢。”云缇亚挑了挑眉。他本来不打算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主教将教典贴在胸前,抚平袍襟,在离去之前向云缇亚还了个不紧不慢的标准礼。“请代我向教皇的爱徒、诫日圣廷的崇高守护者、‘曦星’之贝鲁恒致以最深的敬意。”用一句足以在任何场合取代任何致辞的套话,他摆脱了与茹丹人的交谈,“圣者不朽。”   云缇亚再次笑了。并不是礼节性的笑,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因何而起。“是的,”他回答道,脸上的烙印因为这笑容扭曲出了狰狞的表象,“……圣者不朽。”      雨线将潮湿阴沉的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于是伴随着有一声没一声的雷,世界变得密闭而窄小,小得仿佛可以刚好挤进一只泪水朦胧的眼睛。   云缇亚抬头看天。他的斗篷和上空的颜色一样,死鱼鳞一般的灰,被雨泼湿后更深。山路不怎么好走,幸而也不算陡峭,偶尔有浊黄的细流漫过脚边,打个旋儿,把几片还未来得及新嫩起来的草叶朝镇子的方向冲去。   “大人,”身后那人终于开口,“我们这是……”   “快到了。”云缇亚截断他。眼前渐渐开阔,扶疏的枝叶间是谷地的远景,春末的空气在雨中像是某种半凝固的稠质,带着厚重水汽缓缓流荡浮沉。   “大人。”一路不曾说话的卫士又唤了一声。   “嗯?”   “……我也是鹭谷人。”   鹭谷。贝鲁恒的家乡。自从他在推翻旧圣廷的战役中立下莫大功勋而被封圣以来,那个人迹罕至的小村子就成了光辉的代名词,任谁都想沾一点边。鹭谷的景致想必与眼下有几分相似吧?云缇亚停下脚步,不置可否地笑笑,尽管他知道对方看不见。   “我很羡慕大人,”他听到卫士似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能够追随圣者这么久……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鹭谷的每个人都打心眼里想和圣贝鲁恒并肩战斗,他把我们从普拉锡尼那个罪人的伪学与谎言中解救出来,把主父的慈悲真真切切地播散给我们……即便活着没有机会侍奉他,我们也会将为他而死看做毕生荣耀。对不起,大人,我多言了……您明白么?”   “我明白。”   卫士微微一笑,耳根又开始隐约发红。“请原谅我一时兴奋……”他说,“我们继续走吧。”   他果然还很年轻。   “不用走了。”云缇亚说。   他们前面已没有路。不远就是断崖,俯瞰下去,涨腻的溪流像一根纠缠在腕间的丝带。当卫士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时,云缇亚漆黑的长刀已经指在他鼻尖。刀下的面孔抽搐了好一阵子,终于凝结成一个糅杂巨大的悲哀与疑惑的表情。“是圣者的吩咐?”他只问了这一句。   “不是。”云缇亚简洁地回答,“跟他毫无关系。”   卫士猛然大吼,双手陡地掣起长剑劈向近在眼前的刀锋。这明显是怀着拼死之心的举动。云缇亚手腕微沉,本来只须轻轻一推就可命中要害的刀尖忽然从剑招的罅隙里漏了出去,“你快意吗?”他一边驾轻就熟地闪避着对方的抢攻,一边冷冷问道。   “什么?!”   “你快意吗?用这把剑从背后插进那小女孩的身体?那洞穿心肺、骨头断折的声音,让你感到心潮澎湃吧?”剑风从耳畔呼啸掠过,而他只是不住冷笑,“会比在战场上肢解敌人的血肉更加痛快吗?”   “……不是我的错!主教大人警告过她不要乱动,谁叫她自己不听!我只不过按理惩戒了她,这算什么?”已然纷乱了的攻势劈头盖脸地涌来,雨声很响,隐隐的轰雷在它们背后的天际如水波般滚动。   云缇亚一直退到脚下踏着最后一块实地。在即将向深崖下仰倒的一刹那,他的左袖间竟亮出了另一柄刀——比右手的长刀短一半,然而同样是漆黑如夜,只在刃口开了一道白得刺眼的锋线——仿佛具有不可思议的磁力,将卫士的双手重剑揽到身侧。轻盈跃起,一个转身,便踩在了剑梁上,下一瞬间,他已从容越过卫士的头顶,在对方急忙返身的当儿向其胸口一蹴,铠甲内的躯体重心不稳,摇晃着跌入虚空。   大雨瓢泼浇下。   卫士布吕斯收紧渐渐开始麻木的手指。从身下很远的地方传来钢剑当啷落地的回声,而他只能听凭全身连带铠甲的重量都落到紧攀崖壁的手上。那张印着苍白烙痕的脸探了出来,一只手平静地扣住他手腕,传来一种他始终无法将其与面前这个人的瘦长体型联系起来的力量。这个茹丹人要致人死地,竟然可以手不沾血。   “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他冲头顶咆哮,“像你这种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在脸上烙下终身耻辱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评断我的过失!”   云缇亚面无表情地望着嘶叫的人,紧抿的薄唇却自然而然地挑起一种类似于笑的神态。由于方才的打斗,他束发的系带断开,雪白头发垂散出令人惊愕的长度,犹如嵌在岩崖间的一条银亮瀑泉。而他的影子,将猛倾如注的雨水与那张脸——那张不会比贝鲁恒、甚至不会比自己年长的脸隔绝开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他淡淡地说,“只是你惹怒了我。”   他松开手,将他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Ⅱ 霏微(2)   当云缇亚收好双刀,从崖边的缓坡攀着树藤下到谷底时,雨一度有了停止的假象,但很快又开始继续,如同一个女子与恋人分别时的情话,藕断丝连缠绵不止。   他看见那个人伏在一块大石旁边,正气若游丝地呻吟,还未失去意识。岩间横生出来的一棵树托了他一把,不过也已经无力回天。云缇亚抓住他的头撞在石块上,了结了他的痛苦。鲜血迸溅而出的刹那,他娴熟地退后一步,以免沾上衣服,然而头发再次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湿泞的发端拖在死者身下的血泊和污泥中。   “啊,”云缇亚捏着破碎得没办法再打结的发绳,“真是麻烦……”   几步之远的溪水在雨丝的抚摩下,吐出一圈圈繁复相扣的烟纹。长发浸入水里,涨起一股明亮的涓流,云缇亚耐心地将五指插入发中梳理,血腥味尚未从他身上散去,背后陡然传来狗吠。   他回头。   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在尸体旁来回踱步,张着一双青碧明灭的眼,望他啸叫。   云缇亚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然后,他看见了狗的主人。   那个全身上下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女人微微蹙眉,雨从她手中蕉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将她的发丝粘在和衣裙一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细木杖,跟随步履的节奏缓慢探动。那黑色的、比拂晓前最深邃的那一时分的夜色还要沉寂的目光擦着云缇亚的脸掠过,最终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点上落定。云缇亚忽地记起,她是个瞎子。   不过即使是瞎子,也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嗅到此时的死亡气味。   云缇亚略略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来。但这懊恼并不是因为谋杀被撞破,而是他觉得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面前,自己像个姑娘一样俯在水边洗头,本来就是件很丢份的事。尽管明知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有一种隐私被窥的不适感。他站起来,溪水溢过脚跟,发梢在水中放纵地丝丝展开,隔在两人当中的静寂被愈来愈厉的犬吠拉得无限漫长,仿佛有一座高塔从筑成到化作齑粉那样遥远,却又好像一屏息一投足间即可逾越。   “很抱歉。”   女人的微笑结束了僵局。她轻抚着狼犬的顶毛,让它慢慢安静了下去——虽然依旧对茹丹人凶狠地呲出牙齿。“我在附近找些草药,恰好碰上这场雨……打扰您了。”垫着麻布的篮子垂在她纤细的肘间晃动,“萤火它向来有些欺生。”   “萤火?”云缇亚说,“是条好狗。”   女人侧着头,用那毫无光泽的黑眼睛注视他。或许,她注视的不过是黑暗中某个虚无的存在,和对面雨中的男子没有任何交集。云缇亚掉过脸去,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这种无差别的眼神。“你带了梳子吗?”他问。   她的长睫闪了闪。   “梳子,或者细绳,随便什么能把头发束起来的东西。”这个问题就像在山泉中沐浴衣服被水冲走的少女向路人请求蔽体之物一样尴尬,而且实在是傻气透顶,可相比起来,他更不愿回到先前那种玄妙而紧绷的静寂中去。静寂中,盲女的眼神仿佛能剥开他一层层苦心经营的掩饰,让所有大大小小赤裸裸的秘密都哭泣着无地自容。   女人对它们笑出声来。   “这里。”她从秀发间拔下一只桃花心木的篦子。云缇亚将头发在尾端卷了好几卷,用那篦子牢牢掐住。手放下来的时候,无意中又触到了腰带上的佩刀。指头本能地动了动。杀了她,毁掉她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但那一刻他想起了贝鲁恒。   夜空中的烟焰逐渐淡去。贝鲁恒坐在马上,望着它,像望着一朵花在污血中凋谢,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手指定在悄然拔出半寸的刀背上。名叫萤火的狗冰冷地盯着他。   “你家住哪?”云缇亚忽然问。   女人愣了一下,“镇子东边,得翻过这山,走上好一会儿呢。您不是……”   “没关系。”云缇亚说。雨落进他的眼睛,眼眶却依旧干涩得发疼。“我送你回去。走过一次,知道了路,下次好把这东西还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镇子湿闷拥挤的集市上。鱼贩子、菜农和杂货商抱怨起这死鬼天气,但不做买卖可无法过活。死鱼、鸭血、尚未硝制的生皮和雨水泥浆的味道搅合起来,化作一地的黄褐污物四散流淌。和昨晚一样,人们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夹杂以意味深长不可为外人道的飘忽神情,不过这些对盲眼的女人没有半点杀伤力,于是绝大部分都由云缇亚一个人照单收下。   “爱丝璀德,”兜售廉价香草干花的中年男子亲热地喊,“不来我这儿买媚药了吗?哎哟,你的新欢可不是瞎子,万一干那种事的时候看见了你又老又丑的真模样,可别把人家活活吓死!”   “小贱货!把你的秘密也和我们分享分享吧!你到底上过多少个男人呀?”   众人哄笑。因为这几句话的挑动,原先的交头接耳渐变成越来越粗鄙不堪的言辞。但谁也不敢接近那女人。萤火阴沉地走在前面,云缇亚发现,女人一直把手搁在它脖颈上,阻止它冲上去撕咬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的来源。“婊子,”一个宰鳗鱼的妇人尖叫道,“给你那张白脸抹点胭脂。”她抓起一把血糊糊的残皮残骨,朝她扔去。云缇亚及时拉开了她,但苍白的衣裙仍然溅上一团黑红污渍。盲女无力地踉跄了一步,撞在他怀中。   “嗯,不错嘛,”妇人说,“这么快就又勾引到——”她望着云缇亚,忽然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谑笑声也渐渐稀疏了下去。已经有几个人认出他就是昨晚圣徒身边的随侍之一。   这时从集市的另一头涌来一股汹流。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过去。守卫押着几名犯人穿过街巷,引来的围观者把路封得滴水不漏。原先正叫卖的挑拣的讨价还价的大多都放下手边的事,一时间空气中涨满了各种嘶哑的口号,泥巴鸡蛋烂菜叶等集市里永远不会缺少的东西漫天飞舞。云缇亚被推搡到阵列的前线,在看清楚那些犯人后,他轻轻拧起了眉毛。   “怎么?”他身边的女人低声问,但旋即闭上了口。他想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就是镇长。   他整张脸都肿了。胸部很明显地塌陷下去,看来肋骨断了不止一根。连行走都已经相当吃力,几乎是全由守卫拖拽着。他一直垂着头,似乎在竭力躲避人群的怒火,可当偶然抬起眼,朝这边一瞥时,那双黯淡的瞳孔里霎时充满了比身上承载的痛苦更激烈的神色。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拦阻,向盲眼的女人扑来。   “忘恩负义的婊子!是谁当初把你从地狱救出来?是谁好心收留你,让你在他的领地上有一块容身之处?”女人猝不及防,给他揪住发绺。云缇亚抽出短刀,那截头发应声而断。守卫们也赶了上来,重重几下拳打脚踢,镇长倒在地上不住痉挛,但他没有哀号。“而你出卖了他!”他的大吼在民众的呼声中显得突兀而孤立,很难想象一个被拷打成这样的人还能哑着嗓子发出如此呐喊,“你出卖了他!”他朝女人吼道,“你出卖了他!!”   那些都渐渐远去了。   他们逆着这令人窒息的洪流穿行,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撇在后面,除了彼此在泥水中淌涉的脚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谢谢您,”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女人说,“不用再送了。”眼前丛林将荒郊分割成几个支离破碎的部分,一条小路曲曲折折地朝看不透的尽头延伸。   薄如蝉翼的长裙紧贴着她的肌肤。尽管时节已接近夏初,浑身湿漉的感觉依然让她禁不住轻轻颤抖。云缇亚解开斗篷,脱下里面没怎么湿的外套给她罩上。“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毫无征兆地,她吐出这么一句。   云缇亚的手在她肩膀上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他是在圣都哥珊长大的。没有任何从东方大陆带来的口音。很小的时候曾在耶利摹帝国内地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不奇怪,从东帝国迁徙到教皇国定居的人多得是。可她为什么——   “我叫爱丝璀德,”女人抬起头笑了。他这才回想起她刚才始终都在微笑。不论是被众人极意羞辱,还是被扯住头发痛得几乎流泪的时候。“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云缇亚垂下左手,袖中短刀的刀柄落在手心。“你很敏锐,”他哑声说,“可惜不够聪明。”   “我不会说出去的。何况您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您不是已经让大家都看见,命案发生的时候,您正和我在一起吗?我死在这里,您还准备上哪去找另一个证人呢?”她的笑肆无忌惮,却自有分寸。   云缇亚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做什么?”   仅仅只是一个出于好奇的问句。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要挟。而爱丝璀德用飘渺的笑容回答他,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在她面前深邃绵长的黑暗中,似乎看透了他的心。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重复。“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从天亮前就在一起。”   云缇亚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步之后,他猝然回头,刀锋闪电般撕开空气,悬在了爱丝璀德的颈子上。“忘了这件事吧。别编什么鬼话给我添麻烦。听着,你和我本来就素不相识,而我从来也不是个以威胁女人为耻的人。如果让我知道你跟人胡扯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那么——”   爱丝璀德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还在等待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她依旧无声地笑着,黑发垂落,仿佛传说中幽静的山中魂灵,漆黑的凝视可以令时间也化作石头崩碎成尘,轻轻转眼能让一位天使坠落焚为灰烬。云缇亚对着她的坦然,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昏眩。这时他猛地发现,雨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停了。   “那么,”他只能把话接下去,锋刃微转,在那莹白剔透的底色上剜出一颗极细小的血珠,“我就杀了你。”      贝鲁恒的军营,尤其是直属军团在非作战时刻的军营向来以军机散漫著称,或许也是最高统帅的个性所使然。很多人在亲见之后仍然无法相信,这样一支看上去和佣兵团没什么两样的队伍是如何做到在危机来临时成为诫日圣廷无坚不摧的一把利剑。似乎贝鲁恒总是企图用圣者的名望、个人魅力而不是冷峻无情的纪律来统御他的军队。对此他的首席参谋珀萨,以及云缇亚都深不以为然——这也是云缇亚与珀萨仅有的见解相同之处。   走进营地的时候几个士兵正在沙地上画下棋盘,用水壶塞刻成的骰子玩一种改良后的双陆游戏,看见云缇亚回来,很随意地打个招呼。云缇亚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走到圣者的主帐前,正准备让护卫掀开毡帘——   一双手从后面掩住他的脸。   “去会堂做个晨祷需要这么久吗?”无比熟悉的明朗声音笑吟吟地说。   “您还真是童心未泯啊,姐姐。”云缇亚将那双手拿下来。阿玛刻很喜欢被人称作姐姐,即使对方年纪比她大很多也不例外。除了那个面孔总板得和砂页岩也似的参谋长珀萨,上到圣者贝鲁恒下到普通士兵,都时不时拿这个和她开玩笑,而她竟也毫不脸红。   女军官细长入画的眉扬了起来,“稍等一下,圣者正和外人说话呢。”   隔着厚厚的帘子完全感觉不到里面贝鲁恒的语声,而另一个,听上去却并不熟悉。外人?巡回法庭卫队的人吗?发现得可真快。云缇亚退到一边,脑中开始飞速思考对策。“你在想什么?”冷不防阿玛刻用指尖在他斑驳的半侧脸颊上捺了捺,粗糙的疤痕,有些硌手。那道烙印对云缇亚来说就像巨龙的胡须与逆鳞,任谁也不能触碰,只有和他自小相识的阿玛刻是特例。   “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哥珊。”   “你很惦记那场接风晚宴么?”阿玛刻大笑,她的眉毛在笑的时候如同一对薄亮秀丽的小刀骄傲地仰起刀尖,“哥珊有什么好?满城的白房子,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我倒还想在这儿多呆两天,当然,如果那人也在就更好了……”   她笑着走远。云缇亚清楚她所说的“那人”是特指谁,心里忽然有种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而这时,与贝鲁恒交谈的人从军帐里出来,一身淡金色的短袍镶着纯白和绛紫的双重滚边,不用看后襟的翼狮图案云缇亚就知道,那是教皇的特使。   他走进帐篷。   贝鲁恒正倚在一张简单的靠椅上,面前堆了满桌子的纸墨手稿,最上头一封用金泥和辉铜加封的信函果然盖有现任教皇圣曼特裘一世的戳记。“坐。”他随口说。一只白中带点浅灰的鸽子在他手腕上跳动。云缇亚发现他的面色和那鸽子的毛羽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光泽。“您感觉如何?”   “老样子,”贝鲁恒说,“胸口有点闷。”是这场雨的关系。多年以前贝鲁恒的胸膛曾被一柄战锤狠狠击中,肋骨当场就断了五根,尖锐的断口刺进肺部,虽说是不计代价抢救回来了,但以后一遇到潮湿天气就会复发,近来尤其剧烈。“你早上去见了梅瑞狄斯主教?”   云缇亚暗自捏住了袖角。   “是的,”他平静地说,“怎么?”   “再去找他一次,和他交接档案和审判有关事宜。”贝鲁恒拿起那张已打开的信函递过来,“现在这个巡回法庭归我负责。”   书记官在这句话下哑然失笑。“不会吧?”云缇亚努力按捺着心中惊讶,“是教皇猊下的谕令?”教皇国眼下内外交困,圣裁军第二、三、五军全都在境外帮助唇亡齿寒的耶利摹帝国抵抗如黑潮急涌而来的舍阑蛮族入侵,这样的情况下竟派国内最强军事力量的统帅、刚出使西庭帝国说服其与东帝国同仇敌忾的圣徒出任调查官,去主审领地只有区区一个小镇的低阶贵族的“叛教”案件?大不敬的话在喉间勉强咽下——难道素来睿智冷静的教皇也被哥珊那些狂热的宗教净化者弄昏了头脑么?   贝鲁恒眼角浮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里面却毫无波澜。“不用太久,这事很快就了结了。”   “很快?就算已有证人肯指认行踪,也不知是真是伪,组织抓捕也是件费神的活啊。”   贝鲁恒站起来,拉开窗帷,一扬手,那只鸽子扑棱两下翅膀,消失在了来时的方向。   “珀萨从依森堡发来消息,”那一成不变的,轻风似的声音说,“首犯哈茂·格伦维尔,旺达领主,今早已经自行投案了。”   云缇亚眉头微微一绞。他垂下眼帘,发现对于这件事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评论。贝鲁恒澹然的目光从他束发的那只桃花心木篦子上轻掠而过,他注意到了,不过一时并未在意。“……今早?”   “没错。”圣徒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仿佛方才那几个动作已经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气力。脸庞半陷在椅背铺着的松软狮皮里,他像抚摸某个并不存在的情人的乌发一样摩挲一本诗集尚未题上名字的封面,“就在天还没亮……雨还没有开始下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1)   我已不能言语,因此我求你们赐我伤口为口唇。   ——《疯人》      前编Ⅲ:鸣铎      珀萨站在箭塔上,俯视着雾色深处环绕整个山头的昏黄火光。正是长夜将尽时分,然而东北角上那颗昭示破晓的亮红星子仍没有露面的迹象,只有已经燃了一夜的火炬拥抱着依森堡,将这座孤然屹立的要塞寂寞地与黑暗分开。   在这火炬所组成的稀疏的星海中,一团光亮自远处盘山小径缓缓飘来,最终在城门底下停住。半刻钟后,那个被四名圣裁军士兵押解的男人站到了珀萨面前。他一副农夫打扮,粗头乱发,衣衫褴褛,半眯的细长眼睛掩在长得几乎扫到鼻尖的额发底下,让人怀疑他被捕时是不是正处于美梦当中,然而士兵明确地告诉圣徒的谋士,当他们在山下巡逻的时候,就是这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丢下武器,宣称自己乃是被圣廷通缉了半年的要犯,而他说话时双睛熠熠,连一只深夜里隐伏在枝叶间搜寻猎物的猫头鹰都不会比他更加清醒。   “我叫他们带我到最近的地方歇脚,谁知七拐八拐走了这么长山路。”此刻怎么看都有些睡眼惺忪的男子甩甩头,因为双臂被反绑在背后的缘故,他的腰杆挺得特别直。“喂,你是珀萨吧?”一副近似于街头无赖的腔调,“我认得你,圣贝鲁恒的左右手——据说你的智计遐迩闻名。”   珀萨沉静地望着他。“彼此彼此,”他回答,“格伦维尔子爵。”   男子咧开嘴笑了。从肮脏蓬乱的胡须下绽出雪白的牙齿。“那么这里是依森堡喽?第六军的总驻地?我说,不介意让我见见你们的领袖吧——我和他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珀萨的眼里闪过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神色,似乎觉得这个要求就像老鼠向猫请求慈悲一样有趣。“对不起,”他的声音素来是月光下贫瘠的野原,荒冷而全无起伏,“圣者眼下不在此处。不过就算他回来,恐怕也不会有兴趣见你。”   “唉,”男人说,“原来你和传闻中一样冷酷无情。”额发又搭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撩,却忘了两手还在身后捆着。“就当是个交换好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小角色,也没资格谈什么条件,不过你瞧,既然我好歹也让圣廷省了那么点宝贵的时间精力和一小笔赏金,答应我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要见他。”哈茂·格伦维尔突然收敛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双眼在乱发后面焕出光芒,“在我死前,我一定得见他一面。”      广场上的巨柏青郁苍翠。贝鲁恒喜欢坐在它的覆荫之下,他说这种来自东方的硕大乔木会给他带来灵感。因此行刑的绞索并没有照约定俗成挂在树枝上,而是在广场的另一端搭建起了新的绞架和台阶。包铜烫金的教典依旧在膝头摆着,封面的底子是经过七道鞣质工序的雪白小牛皮,贝鲁恒对着它在一本札记上刷刷写着什么,不过只要远远一望云缇亚就知道,那封皮内必定偷偷夹了几页从古旧的禁书上撕下来的纸,画满了一格一格令人目眩神迷的异国文字。   直到梅瑞狄斯主教走过来,双手在胸前交叉,向自己的继任深鞠一躬。“圣者不朽。”他说。   “诸圣不朽。”贝鲁恒关上教典,把札记夹在了书页里头。“既然一切都已经妥当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不吝相助,留下来担任陪审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您知道我只是个军人,”这个从来不回避自己战士出身的人文绉绉地说,“对主父的刑律并不熟悉,而审判结果也难免流于武断。有一位经验丰富的专职调查官在手边帮忙,总是再好不过。您的意思呢?”   梅瑞狄斯主教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立刻又低下去。“……诚惶诚恐。”   “这么说您答应了。”贝鲁恒微笑着起身,一名铁蓝色眼睛的独臂侍从为他披上外袍。主教默默思忖着措辞,“有件事我想应当禀报您,”他在离去之前再度开口,“昨天您接见的那名圣廷下阶守卫布吕斯,被发现摔死在了附近的山崖底下。”   贝鲁恒与额印一样鲜红的瞳仁里映现出瞬间的不解之色。   “我从来没有……”他下意识地接口,然而目光飘向远处,瞥到站在绞架下、正凝望着这边的云缇亚时,蓦地他明白了一切。   “啊,是啊。”慢慢地,动了动唇。“原来他的名字叫布吕斯。”   “恕我直言——莫非他有哪里忤逆了您?”   “……他在我面前杀人,”贝鲁恒的声音极轻极缓,“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主教再次行礼。“他是自杀的吗?”最后一个问题。   “不。”贝鲁恒合上眼,“是我的命令。”自杀是诫日的第一禁忌。辉光之父将生命平等地恩赐给每个人,任何自己舍弃它的都将得不到敛葬与超度,灵魂也会随肉体腐烂湮灭。“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血罢了。请您转达我的话,好好收葬他,告诉他的家人,他死在战场上。”   主教什么也没说,也没去寻找他话里的漏洞,俯首离开。贝鲁恒示意侍从退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低垂,风从茂密的枝叶间透进来,他一直披到襟前的淡金色发丝微微震颤。   云缇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你很行呀。”贝鲁恒说。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请您降罪。”   “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因为你每次都在试探我会不会宽恕你。”圣徒用脚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地上的石块。“回答我,书记官大人,在你誊抄过几百遍的那些军规里,下级假传主将的命令,即便只是无心之过且并未造成任何损失,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云缇亚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根手指。”   “自己选一根。”   从袖筒里掣出短刀,血光一闪,左手小指落地。咬紧牙,另一只手按住断处,他一声不吭。   “很好。”贝鲁恒回过头来笑了,连冷笑都是如此平淡,好像一碗热气刚刚散尽的白开水,喝到喉间才发现微凉。“不愧是‘诸寂团’曾经最优秀的刺客,干净利落。——知道为什么单单这一次惩罚你吗?”   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道。”云缇亚照实说。   “你是刻意的。以你的能力本来可以让他毫无痕迹地消失,却偏偏要布置这么一套。刚才的那一幕,遂了你的心愿吧?你不过是把自以为是的同情强加在我头上,逼我为你的自作主张负责。而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你的幼稚行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对于改变它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发怒。贝鲁恒永不发怒。他一如既往轻细和缓的声音纵然添了几丝冰冷,也绝不会露出半分厉色。云缇亚轻轻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贝鲁恒,对下属和平民信众永远温雅有礼的贝鲁恒,开得起玩笑、会和士兵们讲东方诗集里的故事、爱好翻译诗歌远远胜过提剑作战的贝鲁恒,涵养超出他见过的所有人的贝鲁恒——“那么您想改变它吗?”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贝鲁恒炽红的目光烧灼着他的身体。   “……把你杀戮的艺术和才能用到我们的敌人身上吧。”头顶那声音并未回答他。“下次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我还想借用你这双手,去替我扫除光辉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他撇下他,径自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你真傻。”每次阿玛刻试图开解云缇亚,不管绕多少个圈子,最终总会归结到这一成不变的结论。   很小的时候阿玛刻就曾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云缇亚的母亲还没有去世,而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没有在中途发生分歧。多年以后,当云缇亚在贝鲁恒的军队里重又看见阿玛刻,她已经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女,笑起来时仿佛连周围的风中都充满了剑刃振动的铿声。而云缇亚则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等待风将肌肤上的污血吹干。追随圣徒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的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   那个前一刻还在因部属的某句话放声大笑的少女突然发现了他,跳下马来。云缇亚记得她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似在细细端详那阻止她把他和回忆中的茹丹男孩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你真傻。”最后她说。   锁链手套里的指尖在早已失去知觉的疤痕上轻轻摩擦。有些微痒。   云缇亚动了动那根并不存在的手指,疼痛将往事从他怀中抽离出去。“我很庆幸,”他答道,“前天晚上你没在这里。”如果阿玛刻也亲眼目睹了当晚的事,那名卫士可能会死得更惨。云缇亚曾经见过(当然是他成为阿玛刻的同僚之后)她为一名牧羊女复仇,是怎样惩治四个施暴的士兵,那场景连他这种从血海里淌过来的人看了都一天没吃下东西,而就算不幸的女孩带着恨意死而复生,也绝对认不出那几堆血肉模糊的肢体的本来面目。   阿玛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辩驳。他们沿着镇子最长的一条巷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青灰色的石板湿滑而松动,在脚下发出快要冻死的人牙关僵硬打战那样的咯咯声,然而从扑面拂来的潮湿里,分明已经可以嗅到夏天的气味。不知为何,云缇亚希望巷子永远就这样延伸,眼前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体突然扑倒在他脚边,“大人,请原谅我……”   云缇亚以为是乞丐,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前天集市上宰鳗鱼的妇人。“没搞错吧,”他皱眉,“你干了什么要我原谅的事?”   “昨,昨天,我误以为您是那贱货的……的……”妇人支支吾吾,说到说不下去时,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借着脸上的红肿痛哭流涕起来,“我真该死!大人,您可是圣者身边的人哪!……”   阿玛刻在旁边忽然“扑哧”一声,云缇亚相信她一定是看到了他啼笑皆非的神情。“哦,”他慢吞吞地说,“……我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她总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谁都如此。”妇人用在地上蹭脏了的袖口揩着眼泪,“我的丈夫以前就因为可怜她,去帮她干了点活,被她那条狗咬成了瘫痪,哈茂子爵竟然还护着她,说我丈夫罪有应得!他从前可不是不分黑白曲直的人,天知道和那贱货有了什么下流关系……反正最后还不是被她一转手卖了出去。”   “那个自愿向法庭举证的女人?”阿玛刻笑着问道。“我听圣者的亲卫说起过,她很美,可惜眼睛看不见。”   “她的真容奇丑无比,”妇人说,“漂亮的皮囊里面全是纠结成团的蛆虫。她故意把自己弄瞎,用曼陀罗根、天仙子和马鞭草做成春药,勾引男人上床,在黑暗中吸取他们的生命换取魔力。她用稀奇古怪的配方给人治病,治好的人从此成为傀儡任她摆布。而那条狗,是月蚀之夜从柳树根里诞生的幽灵,吞噬人的影子为食。它在每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都会变成人形和她交欢,真的,是住在城外的守林大叔亲眼瞧见,那獠牙,粗得就跟楔子一样。”   阿玛刻已经笑到前仰后合。   “听上去好可怕呢……不过,”她俯下头,眉眼中的笑意在刹那间消失得全无踪影,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不过现在是新圣廷,新圣廷啊大婶,那些女巫呀狼人呀魔鬼幽灵,在主父、教皇和先代诸圣的辉光下,难道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妇人的脸瞬时成了尸布一般的死白色。   “‘被咒诅的’伪圣者普拉锡尼四世在位的时候,上到八十岁的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女婴,一个月下来有三四千人死在火刑柱上,骸骨堆在田里当肥料都烧坏了庄稼。后来教皇猊下宣布那里头有多少无辜者,我想大婶您是清楚的吧?现在正是整个大陆存亡继绝的关头,主父考验我们信仰的时刻,不为抵抗外敌做些贡献也就罢了,再捏造些怪力乱神的言论挑拨大众,可要当心自己的舌头哟。”   云缇亚看着那妇人整个身子都伏倒下去,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地面瑟瑟发抖,忽然叹了一声。“好啦,”他有些不耐地说,“没看见这位姐姐是在调侃么?我们哪怕再闲再无聊,也不会和哥珊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狂信者一样,往衣服上画朵葵花就以为自己真的跟着太阳转,抓住一句话就把人扔进宗教制裁所好像监狱的空间永远挤不满。别笑了,我说你呢姐姐,快给人家道歉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恐怖啊?”   阿玛刻狠狠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似乎在嫌他今天的话出奇地多。妇人怔怔地抬起头来,仍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云缇亚正准备抽身而去,摆脱纠缠,却发现她投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真切至极、却对他来说很是生疏的成份。   那是一个母亲望着幼不更事的孩子的眼神。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她望着他,“即使会因此受到惩罚,可那都是真的。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云缇亚轻轻退了半步。   ——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   “请远离她,永远也不要接近她。”   ——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她会洞穿你,”妇人说,“然后出卖你,毁灭你。”   一团无形的物质从胸腔升起堵在咽喉。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深邃绵长的黑暗猛地包涌而来,攫紧了他心脏,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云缇!”阿玛刻从后面追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跑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荒谬。”云缇亚嘶哑地说。黑暗在眼帘内铺天盖地,当他以为再也无处可躲时,却开始无止尽地缩小……爱丝璀德含着飘渺微笑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可不像你。”阿玛刻替他将颊上的乱发拢到耳后,“本来就是拿来消遣人的瞎话,谁叫你还真的当一回事。呐,宣道者兄弟就在那边,快去忏悔两句,免得晚上在梦里被先圣训斥哦。”   并不算宽阔的巷角花园安静得出奇。   橡树旁的石砌长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不是牧师,一身朴素至极的棕灰色斗篷从头罩到脚,兜帽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云缇亚不能确定他是个旅行僧侣还是隐居在附近的修士。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一张张辗过,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周围,听他用雷鸣一般的声音朗诵圣书:   “……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掉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着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2)   广场上那口大钟的响声究竟能传到多远,召来多少民众围观,贝鲁恒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大规模行刑按惯例需要调查官亲自施令,但圣者的语声在露天基本波及不到十码以外的耳朵,于是巡回法庭的卫队长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   “那个。”贝鲁恒顺手指了指巨柏后的青石钟楼,用他一贯轻得像拂去衣上尘埃的声音说。   每一道钟声响起,就有一批颈上套着绞索的犯人脚下踏板被抽掉,过不多久,等确认死亡后,尸首就被解下来堆到一边,卫兵立刻把刚空出来的绳套给后面做完祷告的死囚系上,如此往复。卫队行刑的效率之高,以至于他们把两次钟响的间隙控制在了喝一杯茶的时间内,就算放在普拉锡尼四世、那位以冷酷嗜血闻名的前教皇的时代,也足够令人叹为观止。“你们真幸运,”为犯人做临终祈祷的牧师说,“圣者是多么仁慈,不愿听到你们的哀号,也不想让血流遍地的景象玷污他的眼睛。”   这些囚犯都是跟随格伦维尔子爵举事、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有的是当场俘获,剩下的归功于圣廷陆续不断的撒网搜捕。贝鲁恒接手审判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圣廷的叛徒”一次性处理掉——当着首犯哈茂·格伦维尔的面。   “主父啊!”一名被扯下嘴里布团的犯人乘着祈祷的工夫高喊道,“如果您还在天国,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假您之名干的事!”他的声音犹如一滴水溅进油锅,顿时“为了自由!”“旺达万岁!”等口号在死囚的队伍中层出不绝。其中一个大骂贝鲁恒是“僭帝的刽子手”,直到头上套了两层麻袋才停止往审判庭这边吐唾沫,但很快群众的呼声和嘘声汹涌而来,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底下。   ……云缇亚和阿玛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贝鲁恒对书记官的迟到似乎已习以为常,随手抽了最后两张文件给他。要做的无非是照序号将处刑完毕的名字划掉而已。云缇亚往临时搭起来的审判席下面扫了一眼,那里跪着的几个犯人多半是哈茂的亲信,有一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软软地靠在同伴的肩膊上,一头混合了血污的红发尤为显目。   云缇亚在名单的尾端找到了他的号码,“戴尼斯·卢瑟理,”他低声念道,“哈茂的参谋,两月前被捕于培林山区。”卢瑟理是和格伦维尔有世交的一个小家族,以火鹤兰为纹章,历史上还出过几个有名的骑士,虽然在贵族制度被新圣廷废除后,多数家庭成员也只能乖乖地抛弃姓氏,捐献出所有私人财产,加入辛苦营生的农夫小贩的行列。   “哦,是这个人……珀萨曾提起过他。”阿玛刻说。“他们以前是同学。珀萨对他的评价不错。”   能让珀萨点头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云缇亚有点可惜地抚平纸张,不过钟声没给他太多同情的余地。笔尖一勾,一次划下来就是十五个,白纸上的红痕像干脆利落的刀伤。最后一拨在绞架下排队的死囚也处理完,卫士准备把审判席前几个要犯也架过去,旁听座位上的梅瑞狄斯却皱起了眉。   “绞刑对这些人来说是否太轻,圣者?”主教走到武圣徒面前,语气恭敬有礼,“况且在逃的叛党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线索断了的话……”   “宗座任命我处置这事,看中的是我的决断,而不是审讯拷问的水平。主教大人,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眼下正是圣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啊。”   云缇亚暗自叹了口气,梅瑞狄斯显然太不了解贝鲁恒的处事风格,当他彬彬有礼地对你说“请多指教”时,实际上不过示意你在一旁看着别来碍手而已。贝鲁恒真正需要建言的时候绝不会这样措辞,而一旦他作出决定,就算教皇的亲口谕令也无法扭转。把哥珊主教拉到陪审席上封住某些人的嘴,类似的小技巧圣徒可谓百用不厌。   最后的犯人被从地上拖起来。行刑流程中的索然无味让贝鲁恒脸上出现了一丝倦容,然而这时他听到微弱的笑声。   即便在围观人群的哄闹嘈杂之下,犹如细针落地的轻笑仍刺进了他耳中。那个红发的参谋被卫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支离破碎的面孔拼接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圣贝鲁恒的决断’,”喉咙喑哑,连感叹句也没有半点起伏,“真是好辉煌伟大的武勋哪。”   贝鲁恒平静地望着他。卢瑟理家族引以为傲的火红发色映在他瞳孔里,扭曲成九年前浮在血河中的哥珊城的庞大倒影。   “我很惋惜,”他淡淡地说,“你应该死在和舍阑人战斗的前线,而不是这里。”   卢瑟理笑得更加厉害。他的一只眼睛被剜去了,用仅存的另一只眼对抗着圣徒的俯视。“您是因为手刃前任教皇而成为圣者的人,因为血洗哥珊而被人民称作革新英雄的人,因为战斗和杀戮而跻身不朽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您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屠夫,而战败者作为猪羊死在屠宰场上,本来也就天经地义。”   身后的卫士一脚踹倒了他,正要拔剑割掉他的舌头,贝鲁恒微微摇头,示意让他再说下去。   但卢瑟理再也没有开口。   开口的是他旁边,他原本倚靠着的那名男子。“求求您,大人,”卫士来拉他时,他突然发疯一样哀嚎起来,“求求您,饶了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贝鲁恒对他投以异常惊讶的眼神,而旁听席上,向来不苟言笑的梅瑞狄斯主教也挑起了唇角。“你认为还轮得到你说这话吗,哈茂?”   ——哈茂?   云缇亚的笔刷地一扭,在名单上扯出一条歪歪斜斜的长线。   ——哈茂?这个眼见着自己的部下被一批批处死,像吓傻了一样无动于衷,轮到自己又开始苦苦哀求的男人?让圣廷头疼不已的敌手,由圣徒亲自审判的叛军首领,某些人不惜牺牲全家也要袒护的对象,传闻中英勇正直的骑士,哈茂·格伦维尔?   “求求您,不要杀我……把我流放到边地,一辈子挖矿,做苦工,当奴隶,哪怕送我上前线都行……啊啊,我的财产,请您都拿去,我已经向仁慈的主父深切忏悔,甘愿捐献出自己的所有积蓄,求您饶恕我的愚行,放过我吧!”   “他根本没有钱。”主教哼了一声。“家徒四壁,那栋十几代以前留下来的破宅子折合起来也只值一两百辉币。”   “我有金块,用箱子装的,很多很多,都藏在只有我才找得到的地方。圣廷这两年不是军费很吃紧吗?”   “您别听他胡扯,他要有黄金,手下不至于临到决战还只穿破烂皮革。”   贝鲁恒的胸膛微微起落,似乎在叹息。这时卫队长面有难色地跑过来,原来卢瑟理在之前的刑讯中两条腿已经断了,根本站不住,绞刑没法继续。于是贝鲁恒站起来,叫卫士把自己的座椅抽走。“让他跪在这上面。”他说。   他走下审判席。不断叩头求饶的男人忽然挣脱卫士,沾满尘泥的手抓住他的衣裾。   “我知道奈拜七层楼那么高的琥珀船沉在哪里。我知道极北之地的黄昏古国埋藏着一城池的宝石。我知道茹丹深月妃主带到大陆来的财富现在为谁所有。”太长的额发和胡须掩盖了大半张脸,只有发红的鼻翼狂热翕动。“看在我自首忏悔的份上,看在我们两人的交情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我愿用我所有的一切,交换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崩溃了。”梅瑞狄斯下了结论。   贝鲁恒垂下目光注视着这个他熟识已久的人,有一种极为深闳的悲哀在他眼里无声地生长。“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轻而清晰地说,“你愿意接受神断吗?”   哈茂蜷曲成一团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   主教平板的脸上皱起一道古怪的神情,有点像是笑,但仿佛笑容本身在这里也是只配得到嘲讽的东西。   “这个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的胆量和法庭的神裁武士战斗呢?圣者,这儿当然是全遵照您的意思——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实在太过荒谬么?”   贝鲁恒只是望着哈茂。   “不……”男人瑟缩着,将头颅藏在圣徒的影子里,“……我做不到。”   贝鲁恒轻轻合上双眼,许久后才缓慢睁开。那种无上渺远的悲哀消失了,好像从始至终不曾存在过。“好吧。”这一次,他不再坚持己见。“你可以再多活几天,直到被解送回哥珊。不过哈茂,到那时,我想你会怀念我今日的慈悲。”   “谢谢大人,”哈茂·格伦维尔扯着嗓子喊道,“谢谢大人……”云缇亚好半天才听出他声音里那剧烈的颤抖是在狂笑。极度不适的感觉从胃里一直向咽喉涌来,而阿玛刻则在一边攥紧了拳头。她走上前去,对着哈茂那被头发胡子盖得乱七八糟的脸就是一脚,男人顿时在地上鬼哭狼嚎地翻滚起来。云缇亚皱着眉扭开视线——   他瞥见了卢瑟理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悯。   无比的平静。脖上套着绞索、跪在座椅上的谋士,在注视自己痛哭求饶的主君时,竟有一丝坦然而从容的微笑。   这是让无辜的平民因此牺牲血亲的男人——   这是让数以千计的部属死而不悔的男人——   那个黑色的异族神祇在云缇亚胸中再次尖啸起来。   他匆匆抓起笔,胡乱一划,把直到哈茂之前的所有名字都一把勾掉。“请允我先行告退。”他对贝鲁恒说。后者没有阻止。小步快跑穿过重重围拥的人群,交织着惊讶、鄙夷、震怒的脸孔在身旁拥挤不堪。一波一波的高呼下,他背后哈茂的哀叫很快被冲刷得模糊一片:“哎呀……好痛!这位大人,求求您,别再打了……饶了我吧……”   恍惚间人群最激烈的涡流中心绽开一道极细极轻微的声响,仿佛一个水泡破裂,一朵花颓然凋谢,一个震雷炸开后最安静的小小瞬间,他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叹息,还是因绝望而极力压抑的深长啜泣。   钟声结束了这一切。   云缇亚一直跑到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伏在水沟边上抠着喉咙呕吐,可终究没能吐出任何东西。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忽察觉到有人在沉默地凝视他。   他蓦然转头。   是之前在巷尾看到的那个僧侣。站在他视野的边沿,兜帽的阴影里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隔得太远,纵使云缇亚眼力极好,也无法肯定那苍白的唇线是不是挑着语焉未详的笑意。   他追上去,想与他攀谈,但马上失去了僧侣的踪影。巷道曲深,只剩下茹丹人独自在这里,隐隐地,倾听着钟鸣从无数个黑暗的尽头折返而来的回声。      两天的时间足够把上百具尸体清理干净。在贝鲁恒为自己翻译的第三本东方诗集写下跋语的那个黄昏,无数只乌鸦如黑云降临旺达,仿佛听了冥冥中某个预言,来赴这场盛大的饕餮。那场景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鹭谷,当曦红之星将天际染成血色,几乎大半个北地的夜鹭都群集而来,像远古诸贤的魂灵一样掠过村庄上空,飞往纯白之城哥珊的方向。后来有人说,那预兆着一位圣人的诞生。   是夜,旺达的监狱长匆匆跑来,向圣者报告了一些情况。贝鲁恒平静地安排下去。之后,他没有继续睡,而是在床上坐到天明,去了关押哈茂的囚牢。   ……铁铸的牢门才推开一条缝,顿时一股浊恶气味迎面扑来,连油炬的火光都为之怯缩了那么一个瞬间。   男人瘫在墙角阴影里的躯体下意识地抽动。   “饶了我。”他嘶声唤道。   狱卒向贝鲁恒微微欠身。“他只会说这么一句。”   贝鲁恒让他下去。火炬慢条斯理燃烧,无边的阴冷湿暗簇拥在这昏光周围,没有随从,没有看守,没有其他犯人,年轻圣徒垂眼望着沦为阶下囚的旧识,鲜红的额印闪灼发亮。   “不要再做戏了,哈茂。这里只有你我两个。”   哈茂缓缓地抬起头来。   肮脏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眼睛,却挡不住那里逐渐明锐起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光。两天前审判庭上那个彻底溃散崩碎的人形,正一点点组建成完整的本来面目。“……哦,”他的胡须动了动,“您还真是穷极无聊。”   “无聊的人是你。”贝鲁恒说。“你打算用那种方式戏弄我?还是说扮演的本身令你乐在其中?”   “您纡尊降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啊,不,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亲爱的大人——”他从不称他为“圣者”,即便庭审时那场戏码也是如此,“怎么啦?您只是想向我证明这双不朽之眼是多么明察秋毫吗?”   贝鲁恒素无波澜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死囚身上。“哈茂,”他低声说,“我很遗憾……”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只破碗向他飞来。圣徒没有闪躲。碗里的秽物溅上袍裾,而他仿佛浑无知觉。   哈茂笑了,牙齿雪白。“听着,贝鲁恒,”毫不避讳地直呼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除非你现在就向我施展神迹,让病者康复,让死者苏生,让斩首的斧子柄上开出鲜花,让外面遍地血水都化作牛奶和甘露——否则就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种高高在上泰然自若的眼神看着我!”   他知道这番话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那无边无底,无法用言辞来概述的悲哀再次从殷红的瞳孔中蔓延开来。没有人能忍受贝鲁恒的注视,没有人能抵抗,大地沦陷,鲜血滚涌的海洋阒静无声,瞬息间将万物没顶。“既然这样,”轻而又轻的声音如同海面上浮沫徊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空旷寂寥的镇广场上,哈茂看到了贝鲁恒所说的人。   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具尸体。   尚未干枯的身躯吊在绞架上僵直晃动。乌鸦围着他,见有人靠近,呼啦一下全都散去,镇长微微谢顶的圆胖头颅耷拉下来,把他被啄得空空洞洞的眼眶藏在了黑影当中。   哈茂仰头望了他许久。   “很好。”他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他被处死的原因不是隐瞒你的行踪,而是杀人。”   哈茂没有说话。   “昨天夜里,他听说了你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和疯了一般,用预先磨尖的汤匙刺伤看守,抢过刀将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杀死,连剩下的那个女儿,也被砍伤了一只手。”贝鲁恒顿了顿,那一瞬间,漫长的沉默。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所以,我满足他。”   哈茂的拳头在镣铐里发出指节挤压的咯咯声。   贝鲁恒忧伤地望着绞架,而当他的眼神收回来,转向哈茂时,却变成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哂笑。“你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想断绝没落网的部下营救你的念头?或者只是嘲讽我,向我证明你的勇气,证明放弃尊严比坦然就死更需要胆识,而你认为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不要忘记,哈茂……”   他走向他。贝鲁恒的个子远不如哈茂高大,但在那样的注视之下,面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干枯得就像一片黄叶,被轻轻地从衣摆上掸下来,飘落尘土。“你不要忘记,”他说,“至少有一家人为你而死。”   哈茂笑了。   由这话所带来的窒息一样的静默中,最初是无声的,扭曲的,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用戴着锁链的双手抱住自己,大笑如岩浆从他胸腔深处的裂缝喷发出来。他慢慢抬头,泪水将脏乱的须发黏连在一起,埋没在杂草根部的双眼这一刻锋芒毕露,仿佛郊野上空的月亮,荒凉而寒意逼人。   “给我一把剑。”   贝鲁恒看着他。   “给我一把剑,让我穿上盔甲,把你们最优秀的神裁武士叫出来,然后照老规矩直到其中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如果活下来的人是我,那就证明主父赦免了我的罪过!”男人尖锐沙哑的笑混杂嘶吼,“听见了吗贝鲁恒——我要求神断!”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   贝鲁恒的眼睛徐徐合上,再度张开的时候,红色海洋呼啸翻滚,下一刹那无际延展而来。   “很好。”他回答说。在持戟守卫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解开衣扣,白袍落地,一身镀着辉铜的轻甲明熠铿然。   [所以,我满足他]   为大地播下血雨的殷红天使在圣徒前额展开羽翼。   “哈茂·格伦维尔,”面对死囚渐渐收敛的狂笑,贝鲁恒唇角牵动,而他瞳仁内已淡漠了最后一丝表情,“想要求取主父的宽恕,那么请你踏过我的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1)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沙与沫》      前编Ⅳ:纸偶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      溪流清澈无比,林薄上方的空气似乎是抬手可触的琉璃质,晶亮地来回跃动。阳光极好,云缇亚的视力也极好,于是他习惯性地仰着头,一颗颗细数那些在光线中浮游流动、最终落到不知名去处的微尘。   小憩时他梦见母亲。每次一做这个梦醒来,他都要跑到水里把自己全身上下搓洗干净。七八岁时候的印象淡化发白,唯一因梦境不断重复而异常清晰的,是他像现在这样坐在水中,数着仿佛具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是的,那对茹丹人而言最为重要的存在,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那个亲手用刀剖开肚腹把他遍体血污地拉出来的女人,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逼仄的小径如蛇一般蜿蜒向丛林深处,再往前走,隐约看见枝叶层叠的背后有炊烟袅袅飘摇。   爱丝璀德的居所应该已经不远。   云缇亚将纤细秀致的篦子握在手里。转过一棵巨大的雪枞,小屋就在道路尽头,透发着一种未加工的硬木特有的深红色。屋外,篱笆圈着某些他不能完全辨认的植物,正开出零星的小花。他绕了过去,准备敲门——   “放开我。”里面是盲女轻而冰冷的声音。   男人的粗野辱骂随之而来。伴着猛烈的撞击,墙板咚咚震动,就连云缇亚眼前的木门似乎也在连带地颤抖。“你不是以前做过婊子吗?有多少人干过你?”语声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我一个吧?”   “放开我!屋里还有……”   “还有谁?新勾搭的小白脸?哈,没关系,就让他瞧瞧你的荡妇模样——”衣衫撕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到云缇亚耳中,“告诉他,是哪个没用的孬种要了你的初夜?是不是格伦维尔?是不是!”   破门而入的念头忽然遏制住了。云缇亚站在外面,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等待着爱丝璀德对这句话的回复。可接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   粗鄙不堪的呢喃猛地变成了凄厉惨叫。   云缇亚闯进屋,只见那家伙倒在地上捂着脸打滚,他一脚踹在男人颈后,令其彻底安静了下去。翻过来一瞧,是那天集市上卖香草和干花的小贩。爱丝璀德倚在墙根,衣不蔽体,苍白的面孔陷在浓密黑发中,一缕从额角垂到下颔的血流尤为哀艳。   云缇亚注意到她手里紧捏的一个小瓶。鼻子抽了抽,猛烈的酸味。“这玩意是什么?”   “白檗树皮和酸草叶熬的汁,大人。”认出他的声音,她用双臂护住胸部。   这两种药原本没什么毒性,不过据说将它们的汁液充分浓缩,再掺合皮硝或硫磺,其腐蚀的威力会令胆敢尝试的人难以忘怀。云缇亚瞟了一眼昏厥中的男人,半边脸上果然皱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垩色。他耸耸肩,捡起一边因厮打而扯落的窗帘,盖在爱丝璀德身上。“怎么办?”突然听见她低声说。   “什么怎么办?”   “总不能杀了他吧……”   云缇亚古怪的眼神在盲女和地上的男人之间来回漂移。他想自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等会儿。”丧失知觉的人被拖了出去。半刻钟后,云缇亚回来,看见爱丝璀德已经换好衣服,包扎好撞伤的额头。这时萤火叼着一束草根从外面奔回屋中,嗅到残余的气味,它凶狠地瞪着云缇亚,双睛如两把碧荧荧的利刃。   爱丝璀德安抚着它,接过它带来的药。“请帮我一个忙。”她神情中透出急切。   云缇亚跟她走进里面的房间。那儿十分狭窄,布帘后只有一排木柜,正对着一张床,床上躺了个年幼的女孩,右手缠裹的纱布鲜红隐隐。云缇亚在床边俯下头,发现这张小脸并不陌生。   她长得和她的孪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      哈茂紧盯着全装贯带的武圣徒,狂妄正如潮水般一点点从他脸上褪去,最终定格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正合我意。”   没有人能击败贝鲁恒。   就连率大军渡海而来,在黑铁之旗下践踏过耶利摹帝国半壁疆土的舍阑汗,也对这个十三岁参军、二十岁将哥珊屠城、从数十名宗座侍卫的环拥中取下前教皇普拉锡尼头颅的青年心怀畏惧。传说这名貌不惊人的圣者拿起剑时,主父会降临在他身上和他共同作战。   一柄普通的铁制长剑正握在贝鲁恒手中,相配的鸢形盾被他掷在一旁。“我用单剑,”圣徒对羁押多日的死囚说,“你可以自行选择甲胄和武器。”   哈茂报之以冷笑。   圣徒的亲卫已经替他打开手铐脚镣,按惯例将各类盔甲武器摆在他面前。他先是活动了一下因禁锢而残喘不已的筋骨,然后挑了一副最轻的熟皮软甲,笨拙地套上,以免摩擦到遍布肌肤的累累伤痕。   当做完这一切,他轻蔑地望着贝鲁恒的眼睛。   “你的虚伪比起以前,看来又增色了不少。”   从枷锁中解脱的手伸向武器架,抽出一把四寸长的匕首。      女孩沉陷在昏迷之中,但在她原本纤秀可爱的面孔上,依然扭曲着极度痛苦的阴影。云缇亚一言不发解开纱布,只看了一眼,立刻又盖上。“她的手保不住了。”他说。   爱丝璀德在他身边轻轻颤抖。   “你瞧……”云缇亚唤她,但旋即想起她什么也瞧不见。这一刀砍得太深,前臂骨骼完全断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将女孩的右手顽强地与身体接连。尽管爱丝璀德用了山金车花和蓍草替她止血,可在湿热的天气里,已经无法遏制伤口感染恶化。他碰了碰她的额头,灼烧发烫。“去拿火炭过来。有麻药吗?给她喂点。”   “可是……”   “她还小,会习惯用左手的。”   “她最喜欢弹琉特琴,”女人说,“必须要两只手。”   “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吗!”云缇亚火了,“那种东西和性命比起来谁重要!”   爱丝璀德没再吭声,摸索着离开房间。她带着炭盆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云缇亚坐到床边,将女孩抱到自己膝盖上,爱丝璀德则一勺一勺把粥送到她口中。因为剧痛,孩子渐渐醒了过来,看见炭盆上翻烤的短刀,发出一声干涩而尖厉的哭叫。   云缇亚扭过她的头,让孩子的脸贴着他胸膛。刀刃已微微发红。   利落地一剜,连同断骨周围开始腐坏的一圈血肉,刀尖将整只右手都削了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挑起一块红炭,往创口上按去。掺在粥里的麻药似乎失去了效用,孩子疯狂地痉挛,在茹丹人强硬的怀抱中嘶号,而当伤处冒起焦烟时,她除了喘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爱丝璀德握着她另一只手,低喃一些云缇亚全然不解其意的韵文,那绷紧的小小身躯终于精疲力竭地软下去,任她将碗里剩下的粥全喂进自己嘴里。   重新敷好药裹好纱布,云缇亚给女孩拉上被单,随爱丝璀德走到外面。   “不久前她失去了妹妹,昨天又亲眼看着其他的家人死在父亲刀下。对她来说,精神上的创痛也许远比身体上更加酷烈……”女人合上深不见底的盲眼,“我只是……想尽可能帮她多留住一些东西。”   云缇亚沉默了片刻。“她父亲呢?”   “给吊死了。”爱丝璀德言简意赅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她从炉边又盛了一碗粥递过来,云缇亚抿了抿,燕麦加小豆熬的,虽然放了点粗盐,但味道依旧很淡。他喝第二口才意识到这是贝鲁恒喜欢的味道。   “那么,”捏着碗边,他发现自己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是他让你照顾这孩子的?”   爱丝璀德笑笑,忽然问了一个让云缇亚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是谁?”      被尘土掩盖本色的乱须和头发一撮撮削落。哈茂旁若无人地修刮着面颊。匕首放下来的时候,那个肮脏萎顿的囚犯消失了。站在圣徒面前的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透过狭长的深蓝色眼睛和郁青刚劲的下颌,格伦维尔子爵,那高举旗帜悍然战斗的骑士,在这张依旧憔悴瘦损的脸庞上找回了昔日的骄傲与光彩。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刻有双翼白狮纹样的巨剑,掂了掂。   “向我证明所谓主父的存在吧。”哈茂昂起头,对不可战胜的强敌微笑。下一刻,他的剑挟着风声怒号,急袭而来,“向我证明你的神依然在主持人间正义吧!”   火花飞溅。从两刃相格最脆弱的那个点上传来熟悉的力道。刚从笼里逃出生天的猛兽,在一轮轮仿佛永不会休止的抢攻中舒展着迟钝已久的利爪。哈茂选择用纯粹的劈砍与突刺弥补身上的薄弱防御,巨剑被他舞成一环尖啸的白色光影,每一次撞击之下似乎都有铁屑从圣徒的武器上掉落——   而贝鲁恒只是格挡。   借着巨剑又一道挥击的反作用力,他轻敏地飞身后跃,退开近十步的距离。满布伤痕的剑锋斜斜上挑,却并非预备进攻的姿势。   “你为什么背叛圣廷?”   “‘为什么?’”哈茂重复着贝鲁恒的话,“我以为你对这个问题已经全无兴趣了呢。”速度开始放快,他的步伐微妙变幻,剑招在身周如旋转的车轮一样展开。“为什么牧师都失去了治病救人的力量?为什么贫苦交加的人泣血祈祷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为什么辉光之父任由他的子民被舍阑蛮子宰杀,而不是降下火海将那些凶残的异教徒烧成枯灰?”车轮带着咆哮恣意碾压过来,贝鲁恒迅速闪过,单剑在背后封架住哈茂的乘势一击,但他依旧没有还手。   “你知道,他已经死了。连同所有的圣言、神术、奇迹一起。”   男人喘息着。那些黑色的呼喝从胸膛里迸溅出来,到了嘴边再度化为大笑。“而曼特裘,一个军人,以为自己像历史上每个改朝换代的主角一样,干掉了前任统治者就可以自立为帝!打着宗座的旗号,他都做了些什么?借平民大众之手推翻贵族,然后把搜刮来的财产据为己有?出兵帮饱受战争之苦的国家抵抗侵略,然后乘机将其收为藩僚?我很好奇,那个把三重冠当皇冠戴、市侩得不能再市侩的暴发户,是如何让这些人把他奉作神的化身痛加歌颂!”   巨剑火山洪流般卷涌,攻势环环相扣。贝鲁恒的反应远在哈茂意想之外,一个翻身,跳上尚未来得及拆卸的木台,手中不再锐利的剑刃弹出一圈光弧,将对手落空后及时抬头的招式堪堪消解。“就是这些?”他说,“全部?”   他的剑尖低垂,那是一条伏在盘中的蛇,聆听着吹笛人唇边的清音。   “你想要更多?”哈茂仰头笑了,“想找到一个干脆迅速了结我的理由?哼,说实话,我真巴不得早一点甩掉这个贵族姓氏,骑士的名誉和教条于我简直是折磨。要说什么自由啦,解放啦,还民众以真相啦,通通都是狗屁。我可不是那种自以为能拯救苍生的人,老百姓要相信主,相信曼特裘那个神棍,跟我又有何干?他们自得其乐,我又何必扮英雄点破骗局救民于水火?”   他往巨剑上吐了一口唾沫,伸手擦干,明亮锋刃映照着深蓝色的双眼。“我只不过是在替你做这些……贝鲁恒。”   圣徒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有一丝微颤。   “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你的,可你像丢掉一块破抹布那样丢掉了它们。啊,还有那个女人,怎么,有点印象了吗——你的第一个女人,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她的名字叫爱丝璀德。”   贝鲁恒持剑的手猛地一紧。那条蛇抬起头来,血红的瞳仁吐出比信子更危险的锋芒。长剑振动,没有任何绮丽花招,只有剑光倾泻而下。好像一首隽永的短诗,带了一瞥即过的明艳,才刚刚开头便戛然而止。哈茂勉强横剑挡住,那汹涌奔流的未尽之意却突然向他的手腕压下去,原先如树叶一般随意挥舞的硕大武器,到此时才渐渐现出它重逾山峦的本相。   “来吧!”哈茂·格伦维尔放声大笑,仿佛有一驾轰隆作响的战车在他骨骼间碾开无尽回音,“如果你不能让死灰复燃,让死者复生,那就让我看看古代武圣徒的神力!让主父的天威助你歼灭敌人!让你的剑上腾起雷霆和火焰吧!”      云缇亚一瞬不瞬地盯着爱丝璀德的杳深瞳孔。“……我说的是圣者。”   “圣贝鲁恒大人?”女人沉吟,“的确,是他的部下吩咐我把孩子接来,说等她脱离危险,就把她遣送到远房叔父那里去……或许他听说了我略懂一些医术吧。”   很会装啊。害怕我杀你灭口吗?   云缇亚站了起来。窗明几净,小屋里的布置简单协调,陈旧的柚木圆桌靠在窗台底下,摆着一盆白石斛兰。柜子没有上漆,散发出原始的松香味。手工制作的陶器上刻有飘逸的东方文字,旁边搁了几本皮封书,他随意拿了一本翻开,字迹是盲人专用的硬尖笔单面写在纸上,没蘸墨水,因此看上去只是由划痕组成的长短行列。   扫一眼右下角页码所在之处,手指忽然有些发烫。   “啊,”爱丝璀德似乎感觉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那是我丈夫的遗物。”   云缇亚合上书本。“丈夫?”他咀嚼着这个词,并未考虑这种语气是否已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是个诗人,喜欢读书、莳花,做一点小手艺,”爱丝璀德静静答道,“可惜很早就过世了。”   “你后来有再婚么?”   “主父的教义不提倡再婚吧?”她空洞的注视似乎要刺穿他的眼睛,“后来我不慎失足……您刚才听见了。再后来,哈茂子爵救了我。他对我很好,不过我们没有旁人想象的那种关系。”   俗套的故事。贵族骑士偶然解救了沉沦的美丽少妇,两人以礼相待,打开数十年前的传奇绘本随便就能找出好几篇,看了开头便让人没有兴趣再去期待结尾。“他是你的恩人,”云缇亚说,“可你却告发了他。”   女人将缠着绷带的头转向窗外,风将她的黑发轻轻拂动。云缇亚看见外面天色略微阴了下来。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哈茂自己的决定。”   广场上那个哀哭求饶的扭曲身影渐渐向云缇亚逼近。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想朝它瞟一眼,但现在却饶有兴味地发现,那似乎是个他捉摸不透的存在。“这么说你只是满足他的心愿?你很了解他嘛。”   “当然……”爱丝璀德在他视线所及之外微笑了,与此同时,风中开始渗进了一丝凉意。   “他是我丈夫的哥哥啊。”      “这些原本都应该是你的。爵位,封地,家徽,族姓,这样一个小镇,一座大宅,向你交税受你保护的人民,和名门淑女的婚姻,平淡过活,然后死去。这些都是你的!见鬼,你才是嫡子!而我本来不过一个野种,随风浪荡没人管束,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你以为你是谁,把不屑一顾的东西都扔给我来背负?   “而丢弃那些真的让你自觉超凡脱俗吗,鹭谷的贝鲁恒——贝鲁恒·格伦维尔!”      血随着细碎的火星一同溅落。从锋刃迸洒到地面,不过只是一个从沸热到冰冷的瞬间。   哈茂倚在自己的剑上。他知道,贝鲁恒在等着他把话说完。   “……还有她。”他说。“你用你原本的那个姓氏骗取了她,占有了她,然后抛弃了她。”   贝鲁恒没有否认。   鲜红的血线沿他手中长剑的缺口丝丝汇下。而他居然微微按住胸膛,眉头轻皱,仿佛他自己才是负伤的人。   “然后你跑去修道院,抹上尘灰,苦行三年,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你为了一场世俗的爱欲深切忏悔。你勾引了她,自己却装得更像被玷污的贞女,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因为你蒙受了多少羞辱,多少苦难!”   “你根本不知道——”哈茂猛地大吼,集中全身的力量举剑朝对手扑来,“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迎接他的是一线透沁心骨的凉。   那一刹他竟感到如释重负的满足。好像一个在白花花的沙漠里跋涉过半辈子的人,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么点绿洲净水的蜃像。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   ——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天空阴沉,鱼鳞状的灰云翻卷着支离破碎的白光,宛如汪洋浪涛间浮沫挣扎流散。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2)   云缇亚在即将来临的骤雨下匆匆穿过树林。   他并不知道要赶去做什么,或者目睹什么。只是这一刻,他感觉已经开始慢慢触碰到了一切,关于那个他以前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贝鲁恒的一切。   所有这些如同冬季过后自积雪中逐渐显现的大地一样向他敞开。而他却发现在它面前,自己依旧是渺茫无知的虫蚁。   他触摸到它们,然而什么也没有懂。   隐约地,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      “……我记得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做一个游戏。每读一页书总爱在页脚画上小人,天长日久,等书读完了随手一翻,那些小人便会自己活了过来,在纸上乐此不疲地玩耍打斗。那时你也乐此不疲地看着它们,就像看一出自己编演的独幕剧,说真的,除了读书,我从不知道还有比这更让你投入的事。”   男人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如此拥抱过,本来并非一母所生的两人,这一刻却像在同一个子宫内相依安睡那样密切难分。   “我们都是你画在纸上的人偶,”哈茂说,“只是命中注定有一只手,替你我翻动了这些书页。”   他丢开武器的双手扣着贝鲁恒的肩头,让对方的剑最大限度地穿过自己身体。于是最后这句话,成了一道飘忽的风声。他缓缓地倒下去。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融在蜿蜒蔓开的血流与他紧贴着地面的模糊微笑里。   贝鲁恒退后一步,仿佛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相拥中解脱。他突然捂住嘴。血从指缝中涓涓渗漏,见状上前的守卫大惊失色。他的侍从,一名魁伟的独臂男子二话不说,赶紧将他架住。破裂的咳嗽自胸膛的急剧起伏间涌出,“叫云缇亚来。”   守卫一怔。他听不大清楚圣徒说话。   “神断结束了。愿主父嘉许罪人的勇气。叫我的秘书云缇亚过来,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不得贻误。快去!”   “圣者。”   茹丹人的声音响起。恰巧赶到的云缇亚跪在血泊边上,眼帘低垂,没有抬头。   他知道一切最终有了令所有人满意的收梢。他没有目睹到过程,但事实需要他的记述。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教皇会让贝鲁恒来处理这个案件,为什么贝鲁恒会让从哥珊来的主教充当旁证。如血管般纷繁根种的纠葛只有用死亡才能了结。贝鲁恒不过是在众人注视下,斩断这段过去而已。   那些被遗弃的,悠远的,平淡无波的,在辉光下黯然失色的,他的过去。   那些证明他曾经是一个凡人的过去。   [然而……]   云缇亚的薄唇翕了翕。   “遵命。”他说。   贝鲁恒盯着他,似乎是笑,但随着胸腔一阵抽缩,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泉涌而下。在力量完全离开躯体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雨线开始刺在每个人身上。   云层中传来闷雷碾压的声响,教皇国漫长的夏天似乎这一刻终于来临。      ******      贝鲁恒醒来时天色已晚。   雨后的黄昏像是融化了的琥珀,见不到夕阳,然而朦胧的影子如流质一样,将视线可及之地重重包裹。军帐里有人点上了灯,他将头往枕侧偏了偏,避开灯光。不知是杯子还是碗倒扣在他前胸上,什么细长的东西轻轻敲打着它。跟随他的心律,笃,笃,笃。   那是女人的尖指,他听得清楚。   “肺部的旧伤以前复发过许多次……那便比较棘手了。胸腔里积了淤血,很容易造成呼吸阻塞,万一转变为黑质的话更加危险。军中的牧师大人给过建议吗?”   多年不变的声音。曾经一度以为从记忆中抹去了的声音。   “没有。”云缇亚说。“那些老头只会拿着圣水瓶胡乱祈祷一气,对于正规治病救人的法子,估计不比一条自己会找药草止血的野狼懂得更多。”   “请注意您的言辞,云缇亚大人,”侍从忍不住提醒,“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在圣者床前对负责他病情的人有所疑虑,那么我无话可说,萧恩。”   他们的语声都很小。只有指甲在那倒扣容器上的叩响是分明的。女人将耳贴在容器底部,她在倾听。那轻稳的试探仿佛一只手敲击尘封多日的门扉,小心翼翼地等待进入许可。这世界是如此安静,微光的河流从看不见尽头的始源径直而来,而一扇似曾相识的大门足以隔绝一切。   他只愿自己永远在门内的黑暗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在她面前苏醒。   “爱丝璀德夫人,”依然是云缇亚,“虽说无论如何不该让你承受太大压力,不过圣者的身体非同小可,请务必谨慎行事。”   “承蒙您抬举。”女人淡淡地说,“这是莫大的荣幸,我将竭力而为。”   医疗器具的轻微磕碰。柔软的衣裾拂过床沿,军帐帘子拉起又放下。继医师之后,忠心的侍从也被书记官支使开去。似乎早已察觉圣徒恢复了意识,云缇亚随手拿过一块鹅绒垫子,让贝鲁恒支撑起来,将肩膀搁在上面。“她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草药师,您也知道,排除神殿里那帮假道学,实在找不到更可靠的人选。对了,我已经通知她随部队一起回哥珊——”知道对方一开口会说什么,极为小心地编织着措辞,“哈茂死了,她在这镇子里一天都呆不下去,再加上我们第六军恰巧也缺几个做得了实事的医者。您不会责罚我吧?”   “你一向不笨,云缇。”贝鲁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但我没料到你居然做出这么聪明的事。要不是看你两只手都会用刀,我该砍掉的是你整个胳膊,而不是区区一根指头。”   “就像萧恩那样?”   贝鲁恒不再回答。   一本古旧的小书送到他面前。外封是熟皮,已经发黄,标题和署名全是空白。即使如此,在它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刹那间,他便认出了它。   “她不会再困扰您。”云缇亚低低垂下目光,说。   空白。翻开内页,一面一面的空白。   “与您相识的那个爱丝璀德,已经从这世上消失。”      “和我说说那个人吧。”将书合拢贴在怀里,长发的茹丹青年望向远方。镶嵌在窗框中,小屋外面与天空相接的森林群山灰暗而层次分明,就像某个不可道语却又昭然若揭的秘密。“如果不介意的话,说说那个人……哈茂的弟弟,那个曾是你丈夫的人的故事。”   “您这么想知道……”爱丝璀德回过头来微哂,“不过从哪里说起呢?其实我和他朝夕相处,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他是个好人,性情温和,文雅有礼,迷恋于异国他乡的艺术,也喜欢过浪漫生活。然而他爱安静,胜过一切。那时我们住在他出生的一个小山谷中,屋梁和橱柜是他自己拼搭的,陶器是他亲手烧制的,门外有他栽下的银缕梅和垂柳,偶尔他也会弹几手锡塔琴配上歌词,会把着我的手指触摸他在溪边沙地上的涂画。那时我们都是少年,无忧无虑,用草叶与矢车菊编成戒指,以为远离尘烟就能终身偕老。他用木签在纸上刻下诗歌教我读写,让我幻想我们的一辈子会像诗中那样静谧透明,如风声穿过柳林。老实说,那就是他留给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印象。”   “他的名字——我可以问么?”   “很抱歉,大人,”女人回答,“我早已想不起他叫什么。”   她唇边噙着浅白的笑,仿佛弯月一弦,在角上勾起的寂寞流光。那表情让云缇亚觉得她谈论的并非亡故多年的爱人,而是一只治好伤放飞后未曾归来的鸟。   “那他一定是个英俊男子了?和他哥哥长得像吧?”   “我摸过他的脸庞……如今回想起来却像摸一块冰,本该秋毫分明的触觉活生生地在手里融化。他去世已经近十年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模样,就算在我梦中再出现一次,再摸一次,或许也不能再清楚分辨。”   不像谎言。她的眼神定定,停在尘埃上便不再游离。难道这个女人真有惊人的力量,她能从黑影中发掘出想要知道的奥秘,然而那些记忆,想要抹去,却也如此轻而易举。够了,仿佛有人说。即便是假话,就让她继续这样聪明地遗忘下去吧。   “那么,”云缇亚听见自己仍在追问,“他的声音……”   爱丝璀德忽然轻轻一颤,仰起了头。冥冥中的云层之外,似乎那只离开多年的鸟正在拍打羽翼。那是它唯一与她灵魂相通的方式,但终于擦身而过,无法捕捉。“他的声音……”她下意识地重复,“是的,那很……特别。每天晚上他会坐在床上念诗给我听,每天如此。曾经我一直在想该拿什么语言来形容……然而……然而……”   她笑了。   在她黯寂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纱幕一般淡薄的悲伤。   “对不起,”她说,“……我已经忘了他的声音。”      “她已经忘了您。”云缇亚说。“她还记得那些过去的岁月,但是彻底忘了那个人的一切,而她固执地相信自己的丈夫早已死去。”      空白。翻开用木签刻在纸上的诗歌,一道道凹凸划痕,在明眼人的视界里全是空白。   只有页脚那些小人是清晰的。虽然笔触轻而又轻,墨迹也变色已久,可他们静静地呆在那里,好像完全无视于岁月带给他们的改变。单独看来姿态似乎没多大变化,书页一翻却活了过来,化成一场异想天开的默剧,然后随着手指的停滞而凝固。老实说,贝鲁恒很难想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正如他不知道,带给他们生命的是今日翻开书本的手,还是当初随心所欲的寥寥涂鸦。   无论如何,这是爱丝璀德永远无法触碰的一切。   眼睛所能捕捉的灵魂如此玄妙。这是他向她隐瞒的,他的世界。   [你根本不知道]   “是啊。”贝鲁恒合上封皮,对空中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说。   [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身在光明中,而她所在之处只有永恒的黑暗。   风吹了起来。或许是帐篷里的闷热赶不及地要逃出去,毡帘被掀开一条缝,云缇亚上前去拉,却意外发现白衣黑发的女人还站在外面。哈茂被砍下来的头颅穿在示众的木桩上,而她微微伸出手,去触摸他平静的眼睑和仿佛仍然欲言又止的双唇。   他转过身。贝鲁恒正拿着那本书贴近烛台,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是要付之一炬,但贝鲁恒只略略停了片刻,下个动作,将书递了过来。   “把这个,”圣徒说,“拿去还给她。”      云缇亚下次见到爱丝璀德,是部队整拨出发之前。早已完成任务的使团像一艘搁浅的小艇,终于等来了扬帆回程的时日。随军牧师催促她时,爱丝璀德仍在叮嘱将镇长女儿接走的人给她换药,亲眼目送那女孩被抱上马车。镇子里把蜚短流长的焦点最后一次投到她身上,有人说这个女巫很快会在纯白之城得到制裁,闲言碎语飘到云缇亚身边,不过他很早就精通了充耳不闻的要义。   一群孩子尾追在马后奔跑嬉笑,其中竟然包括那天在爱丝璀德家中欲行不轨的小贩,流着口涎,神情痴迷。云缇亚把他扔在路边时用刀柄重重敲了他的头,打算让他忘掉当天发生的事,没想到孩提以后的所有记忆都在他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来忘却真的是如此轻易。   “你去过哥珊吗?”翻身上鞍,云缇亚问爱丝璀德。   “只是慕名已久。”女人回答。“纯白之城。永生之城。”   “那座城被刀剑划伤过,被血雨洗过,被死尸散发出来的瘟疫玷污过。”云缇亚说,“但每一次它都能回复到刚建成的模样,白如初雪,安然若素。这就是它之所以被称为圣城的原因。”   阿玛刻在前面召唤他。他振了振缰绳,快步前行。衣裾在马上震荡,怀里有什么东西摩擦着,伸手一探,是那只桃花心木的小巧篦子。他这才想起一直忘了把这个也还回去。然而转过头时,队伍的末尾,爱丝璀德纤细苍白的手已经悄悄拉下车帘。   从哥珊跋涉而来的风经过他的身体。头顶,仿佛朝圣一般的群鸟逆着它往东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某个桥段真的很雷…… = = ☆、Ⅴ 暮月(1) 作者有话要说:     当善饿了,它甚至会到黑暗的洞穴中寻找食物;当它渴了,它甚至会从死水中取饮。   ——《先知》      前编Ⅴ:暮月      哥珊是一座擅长遗忘的城市。   大理石和产自培林山区南部的白花岗岩构成了她的身躯。这位集母亲与处女两重特性于一体的女子站在逝海西岸,戴着云母、辉铜和无色水晶的雕饰,碧玺河从东方耶利摹帝国的腹地蜿蜒行来剖开她的血肉,像精魂注入子宫一般注入到逝海深处。辉光之父的一个个教派便是这样诞生,胎死的、夭折的、在争斗和杀戮中丧生的儿女不断将肝脑涂上她的裙裾,而她所做的只是洗干净身子,微笑着,继续窈窕伫立,等待与神明的下一次交欢来临。   圣普拉锡尼四世27年,旧圣廷最后一位教皇对哥珊的统治走向了尾声。与世俗权贵勾结的主教们耽于享乐,腐败不堪,而使得数十万人无辜受难的异端迫害运动,更令信众对失去神力眷顾的圣廷达到了容忍极限。平民出身的武圣徒曼特裘在耶利摹帝国支持下发动兵变,不到两个月,他的学生贝鲁恒就用六千八百名精锐重步兵和十二编弩炮叩响了哥珊的大门。补给线被彻底切断,负责保卫教皇的炽天羽骑最终弹尽粮绝,只得开门献城。而年仅二十岁的贝鲁恒,在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这些投降的士兵,连带九名枢机主教、四十四名主教、七百余名侍僧以上阶位的神职人员,以及那些藏匿、庇护他们的平民,总共近八千人,全部处死。   那个事件后来被称为“圣贝鲁恒的决断”。八千人的哀号和鲜血将碧玺河的水位抬高了两码,几近成为空城的哥珊轻飘飘地被漫无边际的红色腥流托举。那一年——圣曼特裘为自己戴上三重冠并给他的学生加赐鲜红额印的那一年,整个哥珊连骨头缝里都是红的,但这些很快就被几场随之而来的大雨自然而然抹去。这座城市依旧和以往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圣洁无瑕,光亮如新,灿烂如昔。从前,纯白之城的人们流着泪,痛悼亲人友邻惨烈的死亡,而现在,他们流着泪,欢呼迎接那曾屠杀过他们亲人友邻的圣徒,将他们从虚伪信仰和残酷战争中拯救出来的英雄。      大块头的棕发男子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一刻钟前,它还属于一个谈笑风生的异国商人,眼下却不过是由沾满尘灰的精美天鹅绒衣饰包裹的皮囊。“这家伙未免也太不顶事。”颇为扫兴地挥舞着铁拳套,他向两个同伴抱怨说。   “是你的错,大佬。”瘦瘦高高的年青人飘来一个白眼。“咱差一点就把他成功拉拢到主父的怀抱,差一点就让他感激涕零地把这车货物全捐献给他的引路人——你知道在教典上感化一个异教徒的功绩比把他直接剁成肉泥还要伟大得多。”   “我可不想让他变成肉泥,”大块头叫道,“是他慌不择路又没长眼睛,把脑袋往我拳头上磕。再说谁叫他嘲笑我写的诗?那是我为了暮月一般美丽的达姬雅娜所作,‘石拳’巴特哪怕被人讥为懦夫,但他的才华和热情绝对不容污辱。”   瘦高个耸耸肩。“这就是那姑娘至今不肯瞟你一眼的原因。”   他们始终沉默的第三位伙伴手里却一直没闲。两匹受惊的骡子被他拴在一边,货车给翻了个遍,一匹匹香气熏人的丝料从车厢里倒出来,珠宝、精油和五花八门的奢侈品刺得人瞳孔发胀。金粉盛在透雕着石楠花的白琉璃瓶内,虎斑翡翠耳杯装着大颗钻石,黑漆象牙匣子一层层抽开全是乳香块和浑圆的珍珠。瘦高个举起一条由十七颗光泽各异的血红缟玛瑙缀成的颈饰,对着刚刚露出头来的晨色细细鉴赏,眼里的兴奋劲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呐,”他说,“这些怎么办?”   教皇圣曼特裘一世严禁领内信徒私蓄财富。除了新圣廷特铸的辉币,贵金属和宝石等一律不许流通,甚至让人发现拥有它们也会带来杀身之祸。“那就帮帮这个霉瓜的忙,”大块头又踹了被扒得精光的商人一脚,“运到西庭或希庇亚脱手呗。”   “大佬你傻了吗?听说现在为防止通敌,往西往南的边境盘查得密不透风,至于东帝国那边,舍阑人都打到温杜赛尔行省了,咱就算轻手轻脚溜了出去,还不是那些蛮子送上门来的一块肥肉——”   瘦高个的声音忽然哑在了喉咙里。   晨雾中慢慢走来一队人马,等捕捉到军帜一角和铠甲的反光,已经避之不及。三个人逗留在让一堆惹眼东西出卖的命案现场,“大人,”当军队被拦在半路的搁浅货车阻住,领头者上下打量那堆货物和商人的尸体时,大块头抢先清清嗓子,“今天天气不错啊。”   领头者皱起细长锋利的眉望过来。她是个年轻女子,轮廓明丽中带着刚性,被甲胄紧密包裹的身躯依然看得出美好的弧线。与她并肩骑行的是个二十来岁的茹丹人,神情懒散,雪白长发直直束在身后,“看来圣城附近的土匪也和鳗鱼一样,”他慢条斯理道,“平时呆在水底,一到大晴天就寻思着浮上来透气呢。”   “大人!”瘦高个插话,“咱可不是土匪!这家伙是发战争财的异教奸商,趁帝国战乱搜刮了宝贝古董去南方贩卖,给舍阑蛮子逼得没办法,走咱教皇国抄近路来啦。他想雇咱兄弟仨当护卫,被咱大佬看穿,一拳敲爆了脑袋,他还在默念那个贪欲之神啥啥啥的名字哩。咱都是从帝国逃难过来,怎么会干土匪杀人打劫的勾当……”   “劳驾,”茹丹人在马背上打断他,“你能不能少一点帝国方言腔?……好吧,我知道通用语的塞擦音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困难……请继续。”   瘦高个翻了翻眼,不过这话似乎并没对他的自尊造成太大影响。他的眉眼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一张与生俱来的兔唇把本来的清秀相貌全都抵消了,虽然吐词如此流畅清晰对他已经难能可贵。“请容许咱为您介绍,这是‘石拳’巴特,曾在帝国东部的修院当过一年武僧见习。咱叫艾撒克,这边的是咱小弟‘胡蜂’,请别介意,他的父亲和您有着同样的血脉。”   一直不曾开口的第三个人此时扬起头。短发泛着混血儿的银金光泽,皮肤比小麦色略深,左眉下有一颗暗红色的小痣,那也是他面部最突出的标识。和所有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茹丹男子一样,他用长巾蒙着脸,只露出森冷的双眼,望着在辉光信徒军中裸露面孔的同族。“彻卡维·乌谱莎。”他的声音生硬。   “云缇,”军官模样的女人开始有点不耐,“别和这帮家伙废话。”   云缇亚仿佛充耳不闻。“哦,”他俯下眼,说,“那么你是恰斯努尔的乌谱莎妃主的后裔——乌谱莎曾经统治过整个深月茹丹,她的家族里竟然有男性和耶利摹人通婚,倒是少见啊。”   混血儿没有再回答。   “……事情就是这样。”说话的仍是那豁嘴瘦高个,言语之利索很难让人将此与他的先天缺陷联系起来。“主父恕罪!这些都是活该受诅咒的不义之财,咱正商量着怎么献给教会,请主教阁下用圣洁之手赐以净化,不过恰好在这里遇上两位大人……”   烟灰色的小眼珠轻轻转动,闪现出一丝狡黠的诚意。   “作为讨伐异端的胜利成果,此地的东西全都交给您的部队来处理。请务必帮忙代为转呈圣廷,或者……圣贝鲁恒本人。”   他跪了下来。一旁大块头和蒙脸的混血儿面面相觑,但很快在惊异中恍然大悟。火红双翼围拥着一柄滴血的宝剑,那纹在部队旗角和衣甲上的徽章,正是武圣徒贝鲁恒的额印。   “此外,不知两位能不能垂眷咱小小的请求……”   前额碰触泥土,遮盖了名为艾撒克的男子此时的表情。“……咱三个一直做梦都想追随圣者,在第六军麾下效一点微薄绵力。”   茹丹人的灰牝马忽然打了个喷嚏。   云缇亚别开缰绳,锋利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你的口音挺重。”他评价道,“想不到还挺会说话。”   后方传来轻微骚乱。在一辆敞着篷、只用细苎麻布拉起帷幕的双驾马车上,有人低低俯下头,对车外的侍从说了些什么。侍从正要过来,云缇亚却伸手示意没事。“军队里可不需要伶牙俐齿的人。”他接着说下去。“东西自己拖走吧,我们可没有人手来搬。比起明枪实剑的战士,那些在衣领袖口绣上向日葵跟着人堆凑热闹,闲来喊两嗓子口号的家伙更适合你们。”   车马像流水一样经过匍匐在地的三人身边。“让我加入吧!”大块头巴特的喊声越来越远,“我能打,也能吃苦!拜托您!让我加入第六军!只有这样达姬雅娜才会拿正眼看我……拜托您!拜托……”   云缇亚望着前方微笑了。晨曦从淡玫瑰色的天空伸出指尖抚摸他脸上的疤痕,雪白的花岗岩城墙在雾中如巨龙渐渐露出鳞角。   “达姬雅娜?”阿玛刻用肘尖蹭了蹭他,问。   “你没见过她么?吉耶梅茨将军的女儿,那个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站在逝海边吹笛的女孩。她的声音如月光拂过海洋,她的诗歌如黑夜中灵蛇睁开眼睛,她的容颜是雪峰上冰蓝蔷薇的花苞吐出第一小瓣。茹丹人爱慕她,以她为傲,但她比安放在永昼宫夕塔第十二层的宗座更难接近。她是我所知的哥珊城中最安静的一个人,”云缇亚说,“就好像喧嚣呐喊后连回音也落下的那一瞬屏息,有时会叫人怜惜得不愿打破。”      少女在圣城宽阔而拥挤的白色石砌街道上行走。   人流涌动着与她交错而过。模糊的面孔像是被风擦拭过的景物,朦胧黯淡,没有真实感。雾气被这些剪影撕开口子,挤进来的阳光蒙上了一层灰烬的幻觉。她在人群中行走。仿佛一条鱼逆着溪流和春冰开裂的方向,往更坚固深冷之处游去。   她走过修院区,走过栽种着香柏树的石轮墓园,走过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尖碑,上面刻满了跟随圣曼特裘一世推翻旧圣廷而牺牲的战士名字。她走过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骑着双翼飞狮的巨大雕像,这位终年仅二十三岁的女牧师是近四百年来唯一的女性武圣徒,因受到主父的感召而脱下祭袍拿起利剑。她走过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走过安石榴花盛开的诗颂大道,这条路直通向哥珊的心脏,悬浮在湖面上的永昼宫和卫士一般守护着它的两座通天高塔。人群的热度慢慢升到沸点,环湖广场上,他们朝十几名挂着木牌的囚犯扔石头,把这些昔日的伯爵侯爵男爵勋爵推上砧案。随着叛逆者哈茂·格伦维尔伏法的消息从边境小镇传来,教皇国可谓彻底拔除了贵族制度这根毒草,十几颗遗老遗少的头颅掉落地面,围观者欢欣雀跃,这意味着他们离教典上万物平等再无区别的国度又迈进了一步。   那个有着金边绛紫额印的男人站在似光晕般环绕着永昼宫的回廊式露台上,充满慈悲地俯视着敌人的死亡。本来如开水沸滚的人群忽然像油一样猛地燃了起来,人们簇拥上前,用流泪和高喊来回应那个男人的微笑致意。他们中有从帝国逃来的难民,有在哥珊已世代居住了上百年的耶利摹人和北地人,有苍白皮肤高大魁梧的加德人,有蓄着亮金色卷须的希庇亚人,有茹丹人,有采石工、面包师和佝偻的修院敲钟人,有徒步从铄金山脉另一边的南陆海岸跋涉来的朝圣者,有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和刚刚长出胡茬的少年。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领子上,袖管上,衣襟上,都盛放着一朵志得意满的葵花——这种花盘硕大种子密密麻麻的植物是光明最忠实的奴仆,受到的推崇甚至不亚于诫日宗派的圣花安石榴。“圣者不朽!”他们向着那个让自己甘愿用全部生命和灵魂来追随的男人齐声高呼,“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白色的圣城在这呼声中似乎也微微颤抖,仿佛一位母亲因儿子的孝奉感极而泣。   少女独自一人穿过它们,背朝着那朴素却辉煌的圣宫反向而行。长笛的尾端随她的步伐轻灵跃动。她将银白柔发编成细辫垂下,衣服简净纯色,一无修饰。通往海边的道路人影逐渐稀疏,茹丹孩童顶着篮子念诵他们自己也不解其意的教典和奥义书,在树下晾衣的妇人热切地叫她的名字。她向最开阔的天空之下走去,一支军队在圣城守卫的随扈下缓缓地迎面过来,一个骑灰马的茹丹人十指相触举到眉心,向她行了个族人相见的通用礼。而她也以同样的姿势回敬。   士兵们沉默无声地与她擦肩而过。少女忽然止步。   她的面前是一片被践踏后的花圃。不久之前,“向日葵”的洪流才从这儿碾过,蔷薇架被撞歪了,娇小的花草七零八落,一株小小的、错过了季节而晚开的春黄菊被人踩进了泥土里。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它挖出来。“既然你的眷恋到得已太迟,”她轻轻唱道,“谁还在乎秋风骤然而至……”   军队里那辆拉着细麻帷帐的敞篷马车停下了。一只苍白的带有剑茧的手从里面揭开帐幕。车中男子低声问:“你刚才唱的是……”   “圣贝鲁恒早年所作的诗。”已经死去的春黄菊静躺在少女黑檀木一般光滑的手心,“我只不过有感而发。”   “早年……”男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看上去患病在身,双颊有高烧过后的迹象,额头上蒙着退热的湿巾。“果然写得不怎么样啊。”   少女缓缓站起身。那张仍稚气未脱的脸庞笼罩在令人触手成冰的美丽之下,有种坚硬而晶莹的质地。“我不知道您是哪一位,先生。但他的十叶体和宝音体在哥珊乃至东帝国的风靡程度都有目共睹,只是后来被大肆模仿,内容成了千篇一律的宗教赞美歌,这才衰落下去。他是一位圣徒,却从不落入那些歌功颂德的窠臼,当几乎没什么艺术价值的直白吹捧甚至占据了流浪歌手的喉咙,他宁可就此封笔不作。我明白,这并不是在圣城能随便说的话……但也不是每个哥珊人都能理喻。”   “他是很早以前就不写了,”男人回答,“并非你说的这个原因。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纯粹的屠夫,他杀死的上万人尸骨要是堆起来能把永昼宫下面直通大海的圣湖填为平地。屠夫就算会读书认字,就算多愁善感或者热血贲张,也永远永远写不出真正的诗来。他的手早已习惯了握持利刃为生。”   少女望着这个声音轻如游丝的陌生人。有一道细小的光辉在她眼里疾逝而过,终归沉寂。   “我听一位东方的哲人说过,”她答道,“诗人不过是从干枯的髑髅里长出的百合花。”   男子微微地笑了。他的瞳色鲜红欲燃,像一场暗火缓慢吞噬着时代的碎片,然而一车之隔,他与少女中间,却似乎横着一条连它也望而却步的汹流。“早就听说哥珊有一位十七岁的诗人,才华惊艳,傲然不群,就好像黄昏时刻远离众星的月亮。那是你吧,茹丹人的骄傲,深月妃主唯一的继承者,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   “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他说。   少女惊愕地接过。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诗句由疏淡的斜体字写成,旁边有古老而形象的东方线条文字与它对照,空白页装饰着似乎只是一时兴起而涂上去的花卉和插图。但封面和扉页上只有不起眼的潦草落款,本该题有书名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她的视线从它上面抬起。然后,慢慢地,她认出了他。   “这样的诗集,”她轻声说,“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我叫它《遥夜集》,”男人说,“它来自世界最尽头的东方,我们的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之处,一个比茹丹、舍阑、众帆之城奈拜、湮没在沙海里的苏佞古国更遥远的国度。传说那里没有宗教,没有信仰,神祇只是长寿不老的凡人,贤明的学者凌驾于皇帝之上用‘道德’统治着那片土地,人们活在灵魂自身至深处的宁静与本真中,仿佛山岩里静卧的宝石。那里的诗,是最纯粹的诗。”他再次笑了,笑容淡然伤感。“我只是把它带到这个国家来,却永远不够资格拥有它——或许你,是真正可以与它心灵相通的人。”   车帘放了下来。   马蹄声伴着轮子碾动,年代久远的石质路面发出吟哦似的低声。风拂乱了茹丹少女的白发。那朵夭折的春黄菊不知何时从指间飞起,拭过没有题字的封面,无声无息飘零。    ☆、Ⅴ 暮月(2)   在云缇亚的记忆中,永昼宫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它是哥珊最庞大的一个白色阴影,以阳光、鲜花、灯烛、色调明丽的琉璃拼嵌画、祈祷的密语和寂静纷繁的脚步为食。成为贝鲁恒的机要秘书之前,他曾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在襁褓内,被母亲抱着浸入圣泉,对全大陆最高的主父像许下终身蓄发的誓言;而另一次,他的头发已经长过脚跟,勉强在坚冰一样光滑的内殿地面拖行。那时他牵着母亲虔诚发热的手掌,开始懵懂地萌生对这头巨兽最初的恐惧。它像一张上唇接天、下唇触地的大嘴中发出的咆哮,足以夺去在他面前的一切声息。这巨响振聋发聩,却又如同死亡一般静谧——在哥珊,人们相信,死亡是凡人通往神与圣者的国度唯一的道路。   为出使西庭公国归来的圣贝鲁恒洗尘的晚宴设在内殿第二层的“镜厅”举行。因为斋月的缘故,它实质上只是一场朴素的餐会,教士们熄了顶灯,用水盏盛着奶白色的蜡烛,在铺有细绢的长桌上撒满茺蔚和牛至花。除了教皇之外,圣廷的重要人物也尽皆到场,最年轻的枢机主教路尼甚至前一天特意从坎伯兰郡赶回来,向病中的武圣徒殷勤慰问。相比起云缇亚,阿玛刻是头一回以圣徒部属的身份出席这种场合,显得微微有些拘谨,但当一名副将模样的青年向她搭讪时,却被她像平常一样干脆利落地顶了回去。那青年竟也毫不尴尬,说了句谢谢,大大方方退到角落里一个正不停灌着酒的军人身边。   “喂,云缇亚,”酒杯转了转,淡红的液体折射出故人之子的投影,“你好啊。代我向你尊贵的母亲塞黑莱特大妃致意。”   云缇亚望向那肘边已堆了好几只空瓶的大汉。他没戴手套,黝黑的肌肤表明了他的异族血统。一道面幕从他白发间的额环垂下,将包括眉眼在内的整张脸都给遮了起来——茹丹男子在部族内的地位越高,他的脸就会蒙得越密不透风。“抱歉,吉耶梅茨将军,我母亲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哦。”持杯的手僵了一下,纱质的面幕闪过丝微颤动,“……我想起来了。”   云缇亚笑笑,在吉耶梅茨旁边的空位坐下。这时教皇宠爱的聋诗人诺芝即兴讲了两个讽刺异教徒的故事,席上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许多,就连努力维持着往常庄严形象的主教们也忍俊不禁,吉耶梅茨却只顾大快朵颐,头也不抬。云缇亚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刀叉,餐盘里有道烤鲱鱼,那是在斋月能吃到的绝无仅有的荤食,然而大多数茹丹人都无法习惯海产的腥味。他瞥了一眼将军,见后者无动于衷,一块块吃了下去,于是悄悄将盘子一滑,把那条鱼倒进餐巾里。   “胃口不好吗?”将军突然问。   “没有,”云缇亚搪塞,“最近在祈誓,暂时得节制些。”   “你母亲为了她的祈誓,长年素食,别说鱼,连煮过乳酪的锅也不碰,连浮起一星油沫的菜汤也不喝。本来多雍容优雅的美人,没几年就瘦成了一副活骨架。”吉耶梅茨撩起面幕的下摆,又往口里倒了一杯石榴清酒。“结果呢?祈誓能有多大的作用,你自己很清楚。”   云缇亚不置可否。他看见路尼枢机正在和贝鲁恒交谈,神情关切中甚至透着几分谄媚。两名女修院长请贝鲁恒说起在西庭的见闻,从国都大圣堂的穹顶画到大公夫人的腰围都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而贝鲁恒只是淡淡微笑,以水代酒。聋诗人又唱起了一首用俚语写成的箴言歌,有几位枢机主教似乎觉得歌词太过粗鄙,但见到贝鲁恒乃至上座的教皇都听得颇为入神,便也放松了眉头,和众人一起鼓起掌来。   “把你的锡塔琴拿出来,再唱一曲吧!”教皇笑着端起杯子,虽然知道他的宠臣懂得唇语,声音还是洪亮到令席上每个人都能听见,“圣贝鲁恒和你不是忘年之交么?就唱由他作词,你所谱曲的那首歌。”   尽管早已年近五十,教皇圣曼特裘一世仍然是云缇亚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绛紫镶金的日轮和十字星嵌在他微现纹路的额心,除此之外,他全身并无多余饰物。衣着只是简单的圆领垂襟大袍,外搭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旧金花鼠皮披肩,而他的黑发却仔细上过油,连鬓角都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唇边始终带有笑纹,但眉尖也始终敛着反复打磨的犀利,他的手现在已很少握剑,却仍然坚硬、修长,充满力量。很难相信,在这位名将出身的至圣者面前,甚至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压迫感。人们视他为兄,奉他为父,以他的声音为神谕,以仰望他为莫大光荣,甚至争相模仿他的言行习惯,乐此不疲,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威严,或者比历史上几位以仁慈宽和闻名的教皇更为博爱。他的英俊不仅存在于面庞,那是一种流露在影子与足印里的白皙光辉,用天使的语言也无法述说的玄妙,令少年为之疯狂,老者为之哽咽,妇人为之着魔,男人为之效死。   曲子又奏起来了。有人跟着和唱,有人轻轻击打节拍,而吉耶梅茨依旧没有抬头。   “我今天见到了令嫒。”云缇亚低声说。   吉耶梅茨放下手中的吃食。云缇亚能感到那鹰一般的目光刺穿面幕朝自己射来。“达姬雅娜?”   “圣者似乎对她颇为赏识。”   “关我屁事。她不是老早就和我断绝关系了么?因为我身为妃主的配偶却没有跟随一同殉死,因为我是茹丹的将领现在却寄人篱下为异族统帅军队,因为我对她说要么参军,要么进修院,要么不做我的女儿。她选了第三条路。她以为总有一天她会当上妃主,会带族人重返家园。笑话!茹丹早就没了,被舍阑人杀得干干净净。她不是我的种,她身上没有她母亲坚强隐忍的半点血液,只是幼稚地相信音乐和文学会给她带来所谓的骨气。音乐?文学?我早告诉过她,在火海、尸堆和舍阑人用她兄弟姊妹的脑袋砌成的头骨塔跟前,那些狗屁都不是。”   杯沿有意无意地碰到唇间,酒淡得有种苦味。“……她不过是个孩子。”云缇亚说。   “十七岁,不是七岁。云缇亚,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诸寂团’还如日中天,不是吗?”   云缇亚没有再吭声。在他的四周,永昼宫这头巨兽仿佛正对坐在它喉咙里的渺小存在沉默地微笑。从它的至深暗处,响起直抵记忆的隆隆回音。那些过去黯然难辨,他早已不愿去反刍,然而面部的伤痕又隐隐痛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有人拿着烧得发白的烙铁,在脸上使劲按下的那一刹那。   吉耶梅茨突然扔开酒瓶,将脸深埋在双手中,面幕被他的粗糙手指揉成一团。“答应我,”他艰难地叹息,“她那么天真幼稚,在这座城不会比兔子在狼群中活得更久。或许她和你的母亲一样……都在用一辈子去寻找永不能得到的东西。”   流畅的旋律在聋诗人琴弦上扬起一个颤音,如冰泉浪花激突。云缇亚看着教皇从座位上起身,对贝鲁恒点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不过这对席间的氛围已没有太大影响。主教们相互说着客套的敬辞,除了阿玛刻,没人向不起眼的末席投来目光。吉耶梅茨并未要求什么,但云缇亚已经懂了。   “我答应。”他说。   拨子轻盈划下,锡塔琴的四根弦一同铮然作响,将他的低语淹没。      晚宴散去后,云缇亚与阿玛刻一起步出宫门,在圣湖能容纳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长桥上行走。夏天的夜来得太晚,西方天幕呈现出黄昏与黑暗深深交融的幽红色,月亮倚在那里,孤独而冷寂,它的对面,逝海之上,群星正焕发着喧闹的光辉。   “这座城市真奇怪,”阿玛刻说,“它看起来似乎随时可以为它的主人献出生命,却安然无恙地这么屹立了上千年。”   云缇亚猛地抓住她的手。他四下里望了望,没有“葵花”在附近出没。“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姐姐,要是真听见了,他们才不管你是圣者的人呢。”   阿玛刻挑挑眉。“所以我倒喜欢早晨那小姑娘,至少她说话棱角分明。好啦,陪我四处走走,你不希望我被这石头笼子闷死吧?”   云缇亚促狭地笑起来。仿佛又回到儿时,他们在开满山萝花的原野上追逐奔跑,然而四面的风汹涌如潮,刮散了彼此的呼喊声。“请留步,两位。”一个风一样冷冽的声音迎面唤道。   阿玛刻注视着那人,眼睛因他意料之外的出现而点起了惊喜的光芒。他是个颀长优雅的男子,身穿镶银线的黑衣,面孔就像用整块的淡色珊瑚雕成,下刀滑润,别无瑕疵,但在云缇亚眼中,那实在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它如同真正的塑像一般,僵硬冷漠,纵使台柱坍塌,基座碎裂,灰尘盖顶,血污溅身,它依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是一个久谙世事的参谋所独有的脸。   “……珀萨大人,”云缇亚听见自己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您也来了?在依森堡呆得很无趣吧?”   珀萨并不理会他。“我有军情要禀报圣者。侍卫说,他和你们俩在永昼宫参加宴会。”   “圣者正与教皇猊下单独会面,可能要稍等片刻。”阿玛刻笑意盈然,“我带你先过去。”   参谋公事公办地点点头,随她离开。云缇亚回头望着贝鲁恒最信赖的左右手与阿玛刻并肩而行的背影,直到它们完全被永昼宫庞大的影子吞噬,这才转过身,缓步走远。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如轻纱覆在他双肩,却感觉异常沉重。   他向人影稀疏处走去。灰衣的祈誓者们点亮了石头街道旁一列列灯柱,一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从它们眼前跑过。那些“葵花”总以为自己是不穿甲的军人,他们严格遵守着军人的组织纪律,好像自己真有一天能代替圣裁军冲上圣战的沙场。“主父只是暂时离开,”一个瘦得像被挂起来风干了好几年的红发老头在诗颂大道的广场上发表演说,“等有了足够的虔诚作为祭品,他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葵花们为首领鼓掌迎合,几个年幼的茹丹孩童却不识趣地追逐一只夜光蝶,撞进了大人的队伍中,母亲连忙将他们拉开,但演讲尾声的针锋仍然刺到了这些傲慢无礼的异族蛮子身上。“听说舍阑人养了一种鸡,它们的毛色纯白,可一根根拔下来再看,皮肤竟然是黑的。它的骨头,血肉,油脂,肝肠……都是黑的,把它们腔子剖开,心脏就像一块完全烧透的木炭。”   “哎哟,导师!这我可不明白了。”底下的人冲干瘦老头喊道,“只听说舍阑人养马用来骑,养羊用来吃,养大象用来打仗。他们养鸡这种弱不禁风的可怜东西干嘛?”   “弱不禁风?你想错了,”导师大声回答,“那鸡能斗,能啄人,它们也什么都能吃,除了不吃鱼!”   葵花们轰地大笑起来。他们之中的茹丹人低头沉默,一言不发。云缇亚站在黑暗中,对眼前习以为常的一切甚至感受不到愤怒。这片大陆的居民憎恶茹丹人,他们一直认为是这个流亡民族将噩梦般的舍阑军队引到了自己的土地。太多的茹丹人在失去家园和血亲后反沦为征服者的帮凶,远远超过接受教皇国庇护并皈依辉光教的人数,而即便是后者,也依然顽固地用传统和积习将自己与西方人加以区分。这本来就是不足为奇的一件事。哥珊容不下与它面貌相异的人。   “……一个人出来散散心吗?”他忽然问。   白衣黑发的女子坐在灯柱下,用手中的鱼骨轻轻梳理大狗的颈毛。“您好像很寂寞啊,大人。”她笑了,灯光为她的盲眼覆上一层阴影。   “我八岁那年跟着母亲来到这个城市,”云缇亚低声说,“我的母亲爱上一位圣徒,希望得到他的拯救。不久,她被人残酷地杀害,谁也救不了她,而我那时就在近前,眼睁睁看着她血流满地。”脸上的烙印开始灼烧发烫,然而他的言语冰冷。“尽管我对凶手恨之入骨,却没有为她复仇的力量。她选择用这座城作为她的坟墓,我无能为力。”   爱丝璀德缓缓站起来,纤白的手伸向黑暗,摸索到了他的手腕。“既然无力,”她说,“何须内疚?”   “你不会明白。”云缇亚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喝了几杯,为什么会突然跟她提起这些,但令他最悲哀的是,自己在说到母亲时心里已不再有任何波动,“在哥珊,无力是最大的一种罪恶。”   风从街道彼端吹来。萤火低低长啸,双眸却静默如星光。   两人沉默地同向而行,又或许只是恰巧,彼此的散步都漫无目的。最终海岸阻断了去路。茹丹人厌恶海,他们对故土有着极为倔强的眷恋,而海往往意味着迁徙。他们甚至厌恶贝壳装饰,拒绝使用从鲸精香与砗磲中提取的银色染料,但舍阑人还是强迫他们渡过这广阔得令人绝望的水域,踏上连一块石头也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即便在这里改变了信仰,他们仍旧对海退避三舍,哪怕这片水域的另一头,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   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被逝海的浮沫轻轻拥吻的沙滩上,云缇亚看到了那位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和下一章是合并在一起的,不过太长眼睛疼,还是分了。      大妃:茹丹人对女族长的称呼。暗血氏(草原茹丹,云缇亚所在部族)和深月氏(沙漠茹丹,达姬雅娜所在部族)各有一名最高女族长,称为妃主。妃主和大妃名义上是神的妻子,但可以从族人中任意挑选配偶。 ☆、Ⅴ 暮月(3)   在被逝海的浮沫轻轻拥吻的沙滩上,云缇亚看到了那位少女。   她背靠一块大石坐着。风为她翻开膝头的书页。长笛的声音像夜露溅湿的月轮,在海波之间缓慢滑行。一个年轻军人——云缇亚认出他是宴会上吉耶梅茨的那个副将——单膝跪在她身前,似乎在劝说着什么,但达姬雅娜根本不曾抬一下眼睫。于是副将唯有起身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风在四周涌动。如同从贴在耳侧的螺壳中传来的呜声。   达姬雅娜放下笛子。世界的一切声息仿佛都在此时凝滞了一瞬间。她用笛尾在沙地上书写,一行一行迤逦的斜体字却很快被涌上来的浪潮湮没。她写一个字,潮水就吞噬一个字,最终那里只剩下一片湿润的沙。然而少女注视着它们原来存在的地方,仍然不断书写,眼中淌出一丝春冰消融的微笑。   云缇亚记得那个神情。   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痴痴地静坐遐想,那时她的眼里便是这样的神情。那是女子最甜美的一个神情,能使年迈老妇重获青春,稚嫩的女孩刹那间成熟为盛放的玫瑰。   “你爱他。”他走上前,说。   达姬雅娜蓦地抬头,冷眼瞥着他。《遥夜集》的句子在她脚边被冲刷成毫无形迹的沙砾。   她是这般冷漠。云缇亚想。如果她爱的人是珀萨,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相信贝鲁恒也会很乐意促成,可惜命运往往要选择与皆大欢喜相反的一条路。“在哥珊乃至耶利摹,仰慕他的妇人数以万计,暗恋他的少女多如春末原野的青草。达姬雅娜,你甘愿让自己泯然众人么?”   “和她们无关,”达姬雅娜说,“和你也无关。”   云缇亚轻轻笑了笑。他看见,那个追在马后将一朵小花递给贝鲁恒的女孩的影子正在与她重合。   “他也许认为你很特别,但他不会爱你。他会对你笑,会温和而耐心地注视你,会接受你的馈赠,一如他对任何女人一样,甚至,他会欣赏你,但那永远不代表他会爱你。”   达姬雅娜走远几步,依旧用笛子在沙地上写划,不再理他。这一次她的位置稍微高些,又一波海潮漫上来,却只是擦过她系着足饰的脚踝。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云缇亚。”良久,她抬起头来,双瞳流露着月影在海浪间多次折射的冷光。“我听说你母亲是位大妃,黑夜大君的高阶祭司,西渡后却成了辉光教最虔诚的狂信徒,最终发疯而死。越来越多的族人像你一样脱下面幕,甚至戴着耻辱的烙印,为我们原本嗤之以鼻的信仰效力。有人说茹丹人不会忠于任何异族,我本以此为傲,但现在我们的同胞一半是舍阑人的奴隶,一半是教皇的奴隶。我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妃主,我没有那种力量和胆识,哪怕连一个人逃离这里也做不到,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它清楚自己爱着谁,而你们眼里只有那个立在荣名和阳光下的幻影。”   “有一点你错了。”云缇亚淡淡地说。“我母亲并非死于她的信仰,而是死于孤寂。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孤寂。”   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握住。   爱丝璀德对他摇了摇头。   “她爱的,”她说,“只是写下这些诗句的人而已。”   达姬雅娜的字迹在沙地上凝固了。她略略直身,看见云缇亚旁边那个眼睛黯寂无光的苍白女子正向自己微笑。“再吹奏一曲好吗,姑娘?”那双眼漆黑如投映在死水中的夜空,却仿佛能窥透人心,“我一直想知道,能与这笛声吻合的,究竟是怎样的歌词?”   少女只犹豫了一刹那。   长笛又吹了起来。圆月像车轮碾过初雪一般穿破云层,在它身后,露气拖曳出一道轻薄缥缈的辙印。爱丝璀德慢慢弯下腰,伸手去触摸沙地上的字迹。云缇亚心神一震,猛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啊,”一个声音似乎撞了个正着,“这不是云缇亚大人……”   年轻的枢机主教身着便装,在两名银盔侍卫的随扈下笑容可掬。今年还不满三十岁的路尼出身于西庭公国,是新圣廷枢机团中资历最浅的一位,然而近年来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年高德劭的大教长。他举止文质彬彬,很有些亲和力,但云缇亚不喜欢他的笑容,那过分老成的表情挂在一张青春红润的脸上,好像翻开一本新书,却随之嗅到厚积的霉味。“幸会幸会,法座阁下,”他抽了抽鼻子,“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区区一个小文员罢了。”   “您跟随圣贝鲁恒出生入死,”路尼笑得谦逊有礼,“光着一点就令我钦佩万分。”他转向一边吹笛的少女,“这位……”   达姬雅娜将长笛从唇边放下,没有瞥他一眼,径直离开。   枢机主教的微笑一成不变,只是唇角有些僵硬。云缇亚看在眼里,抬了抬眉毛。“您是来体察下情的吗?夜深人静,也不多带几个随从,小心哪里躲着亡命之徒哦。”   “我听说圣者最近身体欠佳,”路尼正色说,“因此找了些对肺病有好处的东西,劳驾您代为转交。”侍卫小心翼翼端过来一只盒子,外面用提花丝绒包了一层,看不出装的什么,云缇亚接在手上掂量掂量,倒是不轻。正要开口,枢机主教却轻轻凑上前,瞟了瞟爱丝璀德,从宽袍中探出一个小玻璃瓶。“至于这个,”他俯在云缇亚耳边低语,“我想您自己可能会用得着。”   鸽卵大小的扁瓶连有坠绳,深金色液体含着细木块,在月光下如琥珀般晶亮。   他在巴结我。云缇亚哑然失笑。浸在羔羊油脂里的丹檀木据说有某种特殊功效,追求爱情的年轻人往往会从主教们手里购买这种经过赐福的挂饰,以期得到异性的恋慕。路尼一定是误解了方才那一幕,却以为机会在握。太多的人想讨好他这个茹丹佬,这个压根排不上什么号的小书记官,可没什么比那其中混进一位堂堂的下任教皇候选人更有趣了。“啊,多谢您,”千篇一律的回答,总是能适用于任何对象,“我会在圣者面前好好处理这事的。”   路尼的表情愈加灿烂。他又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那么……”   云缇亚猛然拔出佩刀。   两名侍卫脸色大变。当他们也抽出剑时,一切已经火花般从眼前闪过。一支断成两截的利箭掉落在地,尽管被长刀截下,但蓝光荧荧的箭簇仍然划破了枢机主教的衣摆。背后,萤火厉声咆哮。“愣着干什么?”云缇亚对侍卫喊道,“快保护法座离开!”   第二支箭撕裂他的叫声,破空而来。他飞身挡住路尼,一手将爱丝璀德按倒。箭射偏了,擦着他的发丝过去,留下剧毒的腥甜气味。路尼说了什么场面话,云缇亚没有听见,只是身后匆匆远去的脚步声让他舒了口气。“不要动。”他叮嘱自己臂弯里的女人。第三支箭带着更尖锐的唳鸣袭向他的咽喉,同时也暴露了暗杀者的方位。云缇亚娴熟地闪开,一枚袖箭应手而出,射向沙岸不远处的树丛。月光的阴影摇晃了一瞬间,像一头来自黑暗的庞然大物遁回它出生之处,再无声息。   萤火飞奔过去。   “等等!”爱丝璀德唤道。大狗停下来回望着女主人。在她身边,云缇亚忽然倒了下来,单膝跪在沙地上。   “您没事吧,大人?”爱丝璀德的声音低而急切。   “我大意了。”云缇亚用同样的低声回答,目光始终没离开敌人的匿身地。他缓缓撕开裤腿,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贯入膝盖下方,针头在外面已经折断。响箭只是陷阱,完全为了掩盖毒针的动静,这点小伎俩他原本十年前就了如指掌。那针太过细微,刺入身体几乎没有感觉,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然而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痛楚开始在肌肉中冰冷地爬行。静脉被刺透了,毒血无法外涌,最终将全部逆流回心脏,这是最坏的结果。   爱丝璀德轻嗅着伤处。“红棘海胆毒。”她说,“一开始是剧痛,但后来会逐渐麻痹。神经的机能都会慢慢被破坏,直到心力衰竭……”   云缇亚抽出袖中的短刀。“割开伤口,把毒吸出来就行了。”   “不能接触铁器!否则血液会马上腐败。大人,您在这儿等我,”她扶着木杖踉跄起身,“千万别走动,我马上就回来。这毒发得不快,用香柏叶就能解。”   “你去哪儿?”云缇亚问。话没出口,他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听着,我没事,如果那人的目标是我,咱俩早就活不到现在。他多半是为路尼大人而来,只是不想我碍眼罢了。快去通知卫兵、巡守,或者那些葵花也行!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爱丝璀德笑了。   她居高临下,用那双盲眼看着他。从那里爬出两条湿冷的蛇,生硬鳞片带着令人战栗的温存摩挲他的灵魂。   “您真傻啊,”她柔声说,“现在您就和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两样,不是吗?”   云缇亚握刀的手指一紧。“什么话,女人,”他没好气地顶回去,“我能不能自保,这点还轮不到你置疑。”   爱丝璀德侧了侧头,像面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微微俯下身来。“……之前我想读那女孩的诗,您拦着我干什么呢?”   两条蛇爬进胸腔,在心脏上磨着牙齿。那个令他畏惧的女人回来了。她言笑晏晏的双眼犹如黑暗本身,吞噬一切,令虚无视线所及之处都只剩下茫然的空白。云缇亚闭上眼睛,黑色神祇在他心里呼喊,似乎在给予他将那些拒之门外的力量。“我只是……”他说。   ——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   海波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涌起,将沙岸上残缺的字句纳入自己怀中。   ——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我只是,”云缇亚说,“担心你的手被螃蟹蛰到而已。”   爱丝璀德掩唇轻笑,伸出一根尖得近乎透明的指头,触了触他平静光滑的右半侧脸。   “您的谎话糟透了,”她回答,“所以我决定不相信您。萤火,好好照看大人,小心他的花言巧语。”   黑夜吞没了她的背影。   云缇亚用手指按着伤处,疼痛正在消失,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一旦稍有移动,毒素便会迅速向全身扩展,他只能坐在沙地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但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预感,暗杀者再也没有露面。“萤火,”他尝试轻声呼唤那条狗,但它只是沉默地注视他。微黄的月晕投映到它瞳孔中,折射出安静而冷硬的碧青色调。   他们身后,潮水迅猛无声地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暮月(4)   “跟我来。”沿着幽暗肃穆的廊道拾级而上,教皇说。   卫士向两人屈膝行礼。永昼宫最深处的一扇大门对他们敞开。星煌殿位于永昼宫主体的顶层,但就连沉睡在湖底的诸寂殿都比这间厅堂宽阔。故去诸圣的名字与额印在晶镜中闪耀,铜铸的容貌一如生前,而脚下就躺着他们各自的骨灰。圣徒和武圣徒手握权杖宝剑,默然凝视自己的后辈,从金属胸腔里发出来的呼吸沉重漆黑,如极夜般横亘大地。他们曾如群星璀璨,而今亦如星辰消逝。   只有行列末端的三个额印下方空空如也。没有塑像,也没有骨灰匣。一个是嵌着金边的紫色日轮和十字星,一个是舒展的血红双翼,另一个,色泽纯白,像是新雪,又像炽烈之极的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你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这里么?”教皇忽然问道。   “或许,”贝鲁恒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光更多地驻留在角落里一尊雕像上,那是个跪在地上的武士,双手高托长剑,平端的剑身上搁着自己的头颅,而那颗头上,有着骇人听闻的长发,直披下来绕着无头的身子盘绕了数圈,仿佛将自己禁锢在丝茧当中。   “从那个印记被纹在你前额的一刻起,就注定了它是白纸上一笔一划的墨痕,再也无法抹去。不管你这一生做过些什么,哪怕堕落,背叛教义,哪怕出卖同胞,献身于异端和魔鬼,你圣徒的身份也将永远存在。”教皇笑了,在贝鲁恒的视线之外,笑得深沉而飘忽。“那还是主父尚未离开人间的时候,圣特里斯坦立誓永不剃发,以求取古代英雄巨大无穷的膂力。主父满足了他。然而后来他被女巫蛊惑,用这力量杀死了十三位正直的国王,于是主父降下天火,将他击毙。但星煌殿依旧为他留下了一席之地,他的额印至死不曾消失。不论你我会在生命最终的审判中得到什么评价,圣者,这里都将有我们的位置。圣册上依旧会写有你我二人的名字,当然,那也许不一定是荣耀,而是耻辱。”   缀满诸星的门在背后关闭。灯烛缓慢燃烧,将阶梯狭窄而曲折回环的影子无尽拉长,这是通往夕塔——永昼宫两个扈从之一的路,贝鲁恒记得很清楚。九年前,他的军队刚刚攻破哥珊,将这座圣宫重重包围。那时他撇开所有部属,一个人,戎装佩剑,像现在这样一级级走向夕塔顶端。只有手中剑柄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而那时,他究竟想着什么,在记忆里已成空白。   他跨过一具具宗座侍卫的尸体。血顺着台阶,向他身后流去。在最后迈进教皇冥修室的时候,他受了伤。侍卫长临死前用长柄战锤击中了他胸口,折断的肋骨立时如利刃般捅穿肺叶,奇怪的是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才做完告解的圣普拉锡尼四世见到他,缓缓从跪几上起身。“你来啦,孩子。”这个以残暴荒淫闻名的教皇带着令人费解的平静对面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贝鲁恒没有回答,一剑刺进他腹中,再一剑,砍下了他的头。在这之后,痛楚才顺着呼吸汹涌而来,仿佛从倒在他剑下的所有灵魂那里返还到他身上。当部下在他自己的血泊中唤醒他时,他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把枢机团的全部成员,以及他们的支持者都杀掉,”他用所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命令道,“一个不留。”   他以为自己会死,然而没有。他活了下来,并且成为圣徒。   “我听说你当年的旧伤现在还不时发作,有什么好法子吗?”教皇拉开冥修室的窗帘,风立刻从八扇落地窗中灌进来,这座朝西高塔的顶部,是整个哥珊,乃至整个教皇国最接近落日的地方,但此时,夕阳却恰被黑色的大地吞没,只剩下一丝残余光晕,犹如凶案后旷日持久颜色渐深的血迹。“感谢猊下关心,”贝鲁恒答道,“副官已经找了人用草药治疗,效果比牧师略好。”   教皇回过头,示意他坐下,而自己依然站在窗边。烛火被风摇晃,他倾斜的长影子起了皱纹。   “这次西庭之行,是否顺利?”   听起来像明知故问。不过贝鲁恒知道,教皇感兴趣的并不是一个白纸黑字的结果。“西庭同样信仰我诫日教派,有圣廷出面调和,不敢不与耶利摹订立同盟。如今舍阑蛮族才是整个大陆共同的敌人,何况公国原本是从耶利摹分裂出来,不少人仍将帝国视为故土,对侵略者刻骨痛恨。然而这盟约到底能有多坚固,却无法预料——战争看来不会在一两年内结束,有帝国、教皇国阻拦在前,西庭自以为蛮族鞭长莫及,仇恨归仇恨,与眼下的自身利害无关。现任大公不过是个九岁的幼童,就算他的祖母格温多琳太妃再深谋远虑,毕竟年事已高,等她故去,局势会出现什么样的走向还很难定论。”   “那帮人从来就不值得指望。只要他们能消停一时半刻,这会儿不来添乱,我也没有别的奢求。”刚劲修长的手指抚过桌上堆叠的战报,并不翻开。这双手本来是为握剑而生,却在与圆滑权杖多年的厮磨中慢慢变得细腻。“你心里也清楚吧,圣者?何止一两年……蛮族已经在耶利摹沦陷的东部六省建立了亚布舍阑汗国,他们有东方最精锐的骑兵,有整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有数不清的奴隶和从远东掳来的工匠,在他们背后,隔着海,还有一个已经被他们征服的苏佞洲,以及那里最黑暗的一股力量。三年?五年?十年?他们似乎从容不迫,而我们除了周旋到底,别无退路。”   贝鲁恒接过一封,看下去,许久才合上。战报尾端甚至没有图章,只有带着腥味、暗红发黑的手印。   “贺普、雷山佐两位将军,第二和第五军的统帅,两月前已经先后阵亡,只剩凯约率领整合后的第三军在舍阑的弩炮战象前勉强支撑。那种武装起来的巨兽集恐怖的杀伤力与机动力于一体,配合暗血茹丹著名的轻弓骑和战场刺客,眼下的战况并不令人意外。至于耶利摹那边,你知道,奥伯良三世那个除了宫廷斗争外一无所长的家伙,国内的能臣名将早在他谋篡叔父的皇位时就被清理干净。圣裁军现在可以说孤立无援,耶利摹军队再多再强,交给一群懦夫指挥,只是白白送死的份。”   教皇转过身来,目光凝重。贝鲁恒等着他把话说完。“我打算让吉耶梅茨和他的第四军到前线去。没人能做到他以前对抗舍阑军的成效,也没人能像他一样,对暗血茹丹的战法和缺陷了如指掌。”   “……不妥。”   出乎意料地,贝鲁恒说。   教皇的眼神微微锋利了起来,落到自己一手教导的学生身上。“你不信任他。”   “我对吉耶梅茨将军的忠诚没有任何疑问,但士兵和民众未必全都如此。第四军很多人只是暂时屈服于他的治军才能,真正让他们被茹丹人指挥着去打茹丹人,对士气会有多大影响?那些以‘向日葵’为名、唯恐天下不乱的狂信徒,又可以从中找到多少生事的理由?猊下,还请慎重考虑。”   教皇忽然笑了。   “你想自己去。”他说。烛火映入他淡紫色的瞳仁里,为这个开始步向老年的高大男子剥离了温敦和蔼的外壳。“你以为八百头舍阑战象是当初任你屠戮的那八千俘虏吗?你以为沙努卡可汗是洗干净脖子等你来砍的普拉锡尼吗?你以为用蒸土、秘金岩和战败者的血肉筑起来的麦斯喀达七连城是九年前的那个哥珊吗?”   “——我杀了哈茂。”   贝鲁恒扶着椅臂,徐徐起身。“梅瑞狄斯已经禀报过您了吧?我亲手杀了他,割下他的头。”他向脸上略显惊愕的老师展开一个指意模糊的笑容,“如您所愿——我已经没有任何弱点。”   烛火在突然猛扑进来的风中寒颤了一下,旋即熄灭。   夜色迅捷地穿过教皇的身体。寂静中,仿佛可以听见轻烟散作尘埃溅落的微声。   “……我记得你小时候天才出众,却娴静得像个女孩,爱好园艺远远胜于剑术,喜欢诗歌远远胜于战争。直到我在鹭谷找到你,带到你父亲面前时,他也不相信这个失散多年的嫡子会顺利继承他的家业。于是我对他说:‘请把这孩子交给我。’……二十年过去了,这成为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之一。有些道路,一旦你踏上便再也不能回头,否则就意味着你虚掷了整个生命。过来,孩子,到我身边来。从我这里望下去,你会发现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将来都有所意义。”   贝鲁恒走上前。夏日微曛的夜风毫无阻拦地渗入胸腔,久病未愈的躯体有着本能而软弱的抗拒。在他面前,盛大的黑夜像一个俯首臣服的奴隶,跪伏着伸出双手将塔尖托举。似乎有无数个仰着头的声音从它背后传来,把它们顶上的这片黑暗如岛屿般拱离水面。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年普拉锡尼见到他时,会有那么平静的神情。那只是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的终点,重温着密集的仰望与呼声中浮沉的幻梦而已。   “总有一天你会取代我站在这里,俯视这座城,这个国家,乃至被你的光辉扫过的每一寸土地。而在那之前,你要做的仅仅是安心等待。”武圣徒曼特裘微笑着望向自己的继承者,“等着吧。很快会有一场风暴乘势而起,来席卷这个城市了。”      路尼一直跑到远远能瞥见诗颂大道和主广场上的灯光,这才戛然止步。并非因为确定脱离了危险,而是逃命对于养尊处优的枢机主教来说实在是个体力活。曲巷里石墙冰冷,贴在汗水浸湿的后襟上,让他打了个回味悠长的战栗。“您没事吧,法座大人?”侍卫将手伸过来,问。   该死。路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斋月里圣城守卫的出勤率会被大大缩减,此时那些好事的葵花们便会自发担任起巡守的重任,可不知为何,从海边一路跑来,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你快去叫人,只要会拿剑作战的都行,叫他们快去帮那个茹丹佬!他只是个文员,估计撑不了多久。”   “可是……”侍卫与他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里分散的话,刺客再追来……”   “你们懂什么?”路尼喊道,“要是他丢了性命,我的一番心血就白费了!”   侍卫没敢再开口,匆匆向前路奔去,然而昏暗中一支弩箭飞来,无声无息贯穿了轻盔下没有甲片保护的面颊。另一名侍卫立刻拔出长剑,迎上拐角处闪出的一个瘦高人影,但第二支箭随即射中了他的胸膛。身子像被雷击一样僵住,瘦高个右手的短匕闪着绿芒,趁势插入他铠甲的缝隙中。   路尼脸色惨白,往后退了几步,但撞上的不是墙,而是一个比墙更坚硬的躯体。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后脑,他倒了下去。一道硕大无朋的影子覆盖在他身上。   “喂,‘豁嘴’,”厚布包裹的铁拳套拍打着粗砺手掌,“是这个人没错吧?你知道,每次都得小心轻重是件很麻烦的事。”   瘦高个咧开嘴笑了,与远处灯火交映的月光爬上他兔唇间凸露的板牙。“没错,大佬,”他用脚尖将那个仍在抽搐的侍卫翻了过来,连弩顶住后者的脖颈,再次扣动扳机,“这可真是大功一件。”      如果要说出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石拳”巴特一定会把那个狗仗人势的茹丹书记官列举在内。“比起明枪实剑的战士,那些在衣领袖口绣上向日葵跟着人堆凑热闹,闲来喊两嗓子口号的家伙更适合你们。”事实证明,这句话是他们迄今为止收到的最贵重的忠告,正是它为三个茫然的外来者叩开了圣城坚不可摧的大门。在哥珊找到一个带有葵花标识的信徒,就像在河滩上随手捡一块鹅卵石那么轻易。很快,他们拖着本打算“捐给”教会的一车无主之财来到了一个干瘦矮小的老人面前。葵花们恭敬地称他为“导师”——所有的葵花都没有名字,那些平凡无奇的成员自会将特殊的称谓献给出类拔萃者,但“豁嘴”艾撒克暗地里给那老人起了个绰号叫“火把”,因为他长满了老年斑的肌肤虽然枯黑生硬,整个人就像一块被熏干所有水分的木柴,但那头红发却鲜亮刺眼,不见一丝花白,仿佛汲取了这副躯体全部生命燃烧而成的明焰。   他们在棕底金芒的太阳祭台(那确实酷似一朵庞大的花盘)前起誓,斩断过去,捐献出所拥有的一切。这个组织是奇妙的,万千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面貌于此汇聚起来,并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完全的一体化。从天南海北不远万里蜂拥到圣都来的人们,尽管肤色各异,高矮不一,就连鼻子的长度都有着从舍阑海到希庇亚龙足山脉那么远的差距,却藉由这种宣誓而获得了同样的脸孔。在这张像乌云一样遮蔽了整个哥珊的脸孔前,区区一车珠宝黄金的光芒实在太过黯然。   艾撒克的父亲是个商人,毫无保留地教会了儿子交易与取舍之道。   然而当他们把那车东西随着誓言一起送到“火把”跟前时,只瞧见翡翠和锦缎在导师眼中投射出某种极为炽烈的神情——那不是贪婪,但它和贪婪一样,都包含着对唾手可得的东西疯狂的快意。“干得好。”“火把”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他连说话都像是一块木炭投到通红的柴堆中劈啪作响,“这真是圣廷之幸!主父必将嘉许尔等。”   很快,巴特三人明白了“圣廷之幸”指的是什么。   杀死枢机主教的侍卫一点也没带来负罪感。法座大人的脑袋也并不比那个倒霉的异教商人坚硬几分。在三个饥肠辘辘的难民以流浪朝圣者的身份进入这座圣城之前,这些人都高高在上,位于与他们绝缘的另一个世界,或许一生也不会有所交集。任务交代下来,要做的事真是家常便饭。杀个陌生人有什么难的呢?就和扭断一只野鸭的脖子那样干脆。   入夜的墓园一片阒静。香柏树低头俯视着两具尸首和一个昏迷的男人,影子在风中微晃,无声无息。   艾撒克在路尼身上摸了一阵,有些失望,枢机主教除了一身丝麻混织的上好衣料,没有什么值得揣进自己口袋的东西。彻卡维像个幽灵似的走来,将肩上一个布袋轻轻放下。“成了?”艾撒克问。   混血儿默然不答。   “谁家可怜的姑娘,我来瞧瞧……”摸了把鼻尖,巴特笑得不怀好意。袋口解开,少女洁白的长发滑出来,他忽然愣住了。   她双目紧闭。黧黑而细腻的肌肤浸在月光里,微微泛起一层薄银。   巴特回望两个同伴,张了张嘴。彻卡维眼神淡漠,而艾撒克侧着头,投过来的目光甚至含了几分无辜的成份。   “为什么……是她?”   “就这样没错啊大佬。她是哥珊的名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丫头村姑,要不把这事情闹大一点,怎么好搭台看戏呢?”   “见鬼!你俩疯了吗?她父亲是将军,是第四军的统帅!这事要捅出去,咱们……”   声音在墓园里猛地一扬,不远处传来嘶叫,被惊动的夜枭扑棱翅膀飞起。   艾撒克连忙一把按住巴特的嘴,又四下瞟了瞟。夜色浓黑,没有旁人。“那就收手吧,”他松开五指,轻声说,“好吗?”   “什么?”   “咱们收手啊。就当作法座大人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他的两个随从莫名其妙中邪毙命。不过老头子看咱们事没办成,一定大发雷霆,枢机团要追查起来,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绞架?火柱?还是磔刑的轮台?”   巴特没有再说话了。   他望着地上平躺的少女。他曾好几次在哥珊的海岸上看到的女孩。永远孤身一人,就像黄昏时分的皎月,隔岸远眺着慢慢璀璨起来的群星和火烧云,将升未升,却不可触摸,不可接近。   后来他听说她是一个诗人,会写秀丽的字,吹笛的时候仿佛海潮都为之屏息。诗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那些歌不能吃,不能喝,唱起来不会比乡下人随口哼的小调子更顺溜,打起仗来不会比一把缺了口的菜刀更有用。在他趟过的太多血和火跟前,那家伙根本分文不值。   可为什么还会记挂着?是想证明那到底有多可笑么?   “所以,”艾撒克站了起来,一脚踢在不省人事的路尼身上,像踢一个松松垮垮的麻袋,“反正到时候总要便宜这家伙,不如……”   银色的眼睫静然卧着,仿佛一只平铺双羽的飞蛾。   巴特伸手覆了上去。飞蛾受了惊,缓慢地从茧中苏醒。他扯下一块布条,蒙住她的眼睛,似乎是害怕那里会绽射出割人肌肤的冷光来。少女的脸侧了侧,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他听来,更像是某种叹息。   “……你是谁?”她问。   她声音里的平静和孤峭盖过了本能的一丝惶恐。是的,他恍然明白。那是他最痛恨的东西。直到现在,她也依旧这般冷漠……如此美丽,如此高傲冷漠。   他爱她的美丽,却恨她的冷漠。   那是一个诗人的高傲和冷漠。   乌云涌了过来。在他视野永不可及之处,月色黯下去,海潮抱住礁石,发出喑哑沉黑的低鸣。      他没有再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舍阑的原型大部分是帖木儿帝国,也有点突厥和金帐汗国的影子。   茹丹则设定为类似西亚、北非风格的半开化母权民族,某种程度上,与撒哈拉的图阿雷格人有些接近。   关于“猊下”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轻小说,不过据说从佛教用语中转来,而我某天偶然翻了下佛光大辞典,发现确实有这个词(所以啊它不是日本的专利!)……总觉得His Holiness直接对应成“陛下”的话不是很妥当,还好诫日圣廷的标识之一就是飞狮,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曦星篇人物表〗   前编的人物表,希望能为不习惯欧风姓名的筒子提供方便,确保无剧透:)      【诫日圣裁军第六军】      贝鲁恒---武圣徒,第六军统帅   云缇亚[茹丹] --- 贝鲁恒书记官   萧恩--- 贝鲁恒侍从   珀萨---第六军参谋长   阿玛刻--- 贝鲁恒部将,云缇亚儿时好友   龚古尔--- 贝鲁恒部将   普兰达--- 贝鲁恒部将,十八岁   爱丝璀德--- 贝鲁恒前妻,草药师,双目失明   萤火--- 爱丝璀德的狗      【诫日圣裁军第四军】      吉耶梅茨[茹丹] ---第四军统帅,原深月茹丹领袖   伊叙拉[茹丹混血] ---吉耶梅茨部将,驻守冬泉关   海因里希 ---吉耶梅茨部将      【诫日圣廷】      圣曼特裘一世---武圣徒,教皇   诺芝---聋诗人,教皇的近臣   凯约---圣廷名将,第三军统帅   吕锡安---新任总主教   路尼---年轻的枢机主教   梅瑞狄斯---主教,曾参与哈茂的审判   布吕斯---圣廷下阶卫士,为云缇亚所杀      【哥珊】      “火把” ---狂信徒导师   “石拳”巴特---投机者   “豁嘴”艾撒克---投机者   “胡蜂”彻卡维[茹丹混血] ---投机者   达姬雅娜[茹丹] ---诗人,吉耶梅茨与深月妃主之女   修谟---寂火修院的僧侣      【鹭谷】      帕林---鹭谷镇长之子      【旺达】      哈茂·格伦维尔---旺达子爵,贝鲁恒的异母兄弟   卢瑟理---哈茂的参谋   克洛弗---旺达镇长   凡塔---镇长的长女      【背景人物(无出场)】      塞黑莱特[茹丹] --- 暗血大妃,云缇亚的母亲   圣普拉锡尼四世---前教皇,为贝鲁恒所杀   奥伯良三世---耶利摹皇帝,篡位者   沙努卡---舍阑可汗   泽奈恩---剑技大师,“诸寂团”首席主事者   维狄娅---海因里希的妹妹   安德朗公爵--- 贝鲁恒和珀萨的军事教习,后被斩首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1)   看!我们神圣的意志正登上王座,   当一个歌唱的灵魂屈从于一个欢舞的躯体时。   ——《大地之神》      前编Ⅵ:寂火      云缇亚坐在沙岸上。潮水在他身后汹涌升起。   神经已开始陷入麻痹。但他清楚,那儿有一头比黑暗中的潜伏者更危险的猛兽,对着他毫无防范的后背慢慢亮出獠牙。死亡的脚步迅捷轻盈,越来越近。用不了多久,海浪就会将动弹不得的躯体完全吞没。   和几乎所有的同族一样,他讨厌海。不过,并不畏惧。   “萤火。”他试着再次低声呼唤。狼犬沉默地咬住他的衣襟往岸上拖,却终究战胜不了涨潮的速度。黑色的浪涛推着一道白线,像刀刃一样干净利落地挥过来,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自己在重重夜幕与污血间握刀穿行,背后也始终悬着这样一柄无形的利器,似乎随时可能在下一刻推进他的心脏,而他并没有回头的权力。   爱丝璀德依然不见踪影。   如果她是为找药替他解毒,那么他知道,她会去一个地方。但这眼下已不重要。   咸湿冰冷的气味扑到鼻尖。云缇亚低下头,攥紧手里的玻璃小瓶。      月影横斜下来,拂过发丝,冰冷而锋利的光斑在脸上闪烁。寂夜深处,大片死者的气息自土壤底下渗发,带一点腥甜的腐味,像尸堆上偶然扎根的石蒜花,或是在泥潭里浸泡了几十年的朽木。   明杖在林立的墓碑间如蛇游走。女人轻拎裙裾,捕捉着树叶掠动的痕迹,微风飒飒,一个违和的陌生声响意外地传近耳边。   那是一个犹如野兽发出来的粗喘声。   爱丝璀德靠在树后,屏住呼吸。并不需要多仔细地分辨,声音来自被血红的征服欲望操控的男子,而在它的掩抑之下,还藏着一丝极其纤弱细小,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因绝望而从肺腑中嘶出的悲鸣。   她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弯下身退了两步。一根枝条却被风拨乱,恰好挡在她的臂间。爱丝璀德身子一颤,几乎跌倒。手杖在草丛里曳出深痕,一只田鼠受到惊动,嗖地窜向远处。   “谁?”那个充血的男声警觉道。   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步伐急促逼近,然后是刀剑脱鞘的铿锵。   “……等等,”另一个似乎有些漏风的声音说,“这女人的眼睛……”   爱丝璀德轻轻撩开遮在额前的发绺。什么也来不及了。剑刃上传来干涸血液的味道。月色伸出纤指,将她深不见底的双瞳和表情拢在黑暗之中。她只说了一句话。   这话虽然听起来愚蠢无比,却能救她的命。   “……法座大人,”她若无其事地微笑,“您来这地方有何贵干呢?”      伤口又开始痛起来,痛得直钻骨髓。不论如何,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征兆。   潮水却没有给予任何喘息之机。湿透的衣物格外沉重,云缇亚想抱着萤火的脖子挣扎起身,但只能感到庞大的吸力拉住自己往水中拖拽。四肢绵软,不着力道。只有这样了,他想。一张在血泊中安静无声的妇人的脸凝望着他,旋即飞快地滑过,坠入幻觉,回归乌有。   “抓紧我!”倒下去之前,他听见熟悉的清冽声音唤道。   那人像一柄小刀流利地划开丝缎,逆着海潮游过来,将云缇亚的胳膊搭在自己柔韧的肩上。浪涛呼啸越过头顶,沉浮中,云缇亚感到萤火一直在前面牵引他。他攀住那个扶持他的人,臂弯里传来往昔战场上心照不宣的坚硬支撑。急流扼紧他的咽喉,但此时死亡也并不怎么可怕。   意识完全恢复时,已在城堤背后。回头望一眼身下的汪洋,仿佛一切只是顷刻。   “你还真是狼狈啊。”那人一甩头发,随手扯掉湿得贴胸透背的衬衫,从旁边一个男子手中接过干燥的外衣罩上。阿玛刻是海寇的女儿,北地蛮勇剽悍的加德人后裔,驾驭波涛对她来说游刃有余。云缇亚朝她笑笑,然而当目光上抬,瞥到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时,蓦地变了脸色。   珀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斜睨着他。   云缇亚爬起来。被碎玻璃划破的膝盖又开始流血,细针虽然用浸过油的木块吸了出来,毒素仍残留在体内,随着肢体用力而带来一阵昏眩,不过他更讨厌用那种姿势承接珀萨的眼神。珀萨对茹丹人极度反感,这点第六军尽人皆知。他不止一次进劝过贝鲁恒,让一个曾在暗杀组织工作的茹丹人掌管机要军件是大不智之举。贝鲁恒每回都左耳进右耳出,却依然无比信赖他,就好像他相信云缇亚东方风格的花式字体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一样。但珀萨对于重复这件事表现出了相当长足的耐心,其结果就是他跟云缇亚此后再也无话可谈。   “出什么事了?”阿玛刻注意到云缇亚腿上的血迹,笑容渐渐收敛起来。   “没事,”云缇亚冷冷道,“滑了一跤,让石子划伤了。”他撞上珀萨的视线,后者尖利的目光似乎正剥裂他层层衣衫,让他的心思无可蔽体。原本他打算二话不说拖着阿玛刻去找人,可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这是路尼法座的赠礼,请转交给圣者,大人。”   “你去哪儿?”   阿玛刻陡然站起,不过当她看见萤火时,微微一愣,随后立刻捂住了嘴。“啊,”她大笑着,“原来你也热衷于这种危险的游戏呀。我听说东方有个故事,一个男人在桥下等他心仪的女子,而她失了约,那男人死活不走,结果河水涨起来,把他生生淹死。这样的死法倒真是有趣——老实说吧,云缇,你是不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啊?”   她什么都不明白。   云缇亚转过身去的时候叹了口气。“是的,姐姐,”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用她和珀萨都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因为我只喜欢你。”   那句话说出来,霎时整个胸腔像被抽空了,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身体,甚至连影子的重量都被卸去。他一路向有灯光的地方走,不再有任何负担。碧青眼睛的狼犬始终尾随在后。它该自己去寻找它的主人,云缇亚想。但他喝斥不动这个认死理的家伙,爱丝璀德的嘱托在它迥异于人类的脑子里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支行色匆忙的部队。并非圣城守卫,也不是葵花众,在他们的衣甲上纹着用银色弯刀挑起的一枚月亮,那是第四军的徽记。“失礼了,”他勉强赶上这数十名士兵的首领,“我是第六军圣贝鲁恒的书记官云缇亚,希望寻求您的帮助。”   首领在马背上看着全身透湿、长发披散、走路一瘸一拐、一条腿还鲜血淋漓的茹丹人,云缇亚有些惊讶地发现,他正是那个今夜已两度见到的副将。“我叫海因里希,吉耶梅茨将军的下属。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我在海边遇上不明刺客袭击,是有计划的行动,枢机法座路尼现在或许正处在黑暗中,需要有人确认他的安全。如果您眼下有要事在身,可否调派几个人手,把这事尽快通报给守卫处理。”   海因里希露出一丝成份古怪的神色。他俯下头,和部下轻声说着什么,云缇亚第一次正式地打量他外貌,皮肤很白,瞳孔和发色极淡,脸廓的弧度阴柔姣好,很像女子。“……是这样,”他开口却仿佛一把长剑在鞘中振动有声,“方才我得到消息,路尼法座被人发现在石轮墓园……似乎现场相当令人意外,所以正准备去查看究竟。”   云缇亚的左手下意识握紧,抓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袖里短刀的刀柄。   “找到他的是谁?”   “‘向日葵’。”   果然。五月燥热的夜风渗过湿衣,蒸干的海盐颗粒摩挲肌肤,竟有种冰冷蚀骨的触觉。“请让我一同去。”   海因里希又与部下对望了一眼。   “听说这事不大光彩,不过既然是您,圣者的身边从侍,我们将军的同族故友的话……”   “……和法座在一起的,”他压低声音,“还有将军的女儿,达姬雅娜小姐本人。”      如果不是海因里希,云缇亚根本认不出他所看到的人就是达姬雅娜。她倒卧在草丛中,衣衫凌乱,裸露出来的肌肤在松明照耀下已失去了光泽。路尼背靠一块墓碑蜷缩着,用宽大的主教祭袍拥住自己通红的身体,几个葵花在跟前踱来踱去,特意将火把举高,让火光打到他脸上,而他只是拼命扭着头,一动不动。   海因里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看来他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场面。他抱起意识全无的达姬雅娜,拨开她脸上乱覆的散发,少女的唇微张着,鲜血漫过已经干涸的部分,汩汩不断地从那里涌出。   她的舌头被割掉了。   云缇亚拔出刀,向那几个葵花走去,萤火的咆哮让他心神一凛。越过两具赤裸的男性尸体,地上躺着另一个女人,她没有受到侵犯,但头部有钝器重创的痕迹。是的,他早知道爱丝璀德会来这,然而结局却超出他的想象,步向了最不堪的境地。   “谁干的?”他听见海因里希问。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离路尼最近的葵花捏了捏自己嘴角,似乎在把那皮笑肉不笑的弧线拉得更上翘一些。“哎呀大人,咱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这个无耻之徒和他两个同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割了那姑娘的舌头,还要把那位偶然路过的夫人灭口呢。幸亏咱来得也不算太晚,可是这家伙——恕我亵渎——他竟然假冒起了枢机主教路尼大人,真是天大的笑话!圣洁高贵的法座阁下,引导纯真羔羊的牧者,下任宗座的候选人,怎么会跟这种禽兽不如的龌龊事扯上干系呢?”   云缇亚的眼瞳微微一窄。“是你,”他说,“这世界真小。”   “豁嘴”轻抚着绣有向日葵图案的前襟,笑容愈加灿烂。“大人好记性。”   漆黑的刀尖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触上他的喉结。   “请等一下,云缇亚大人,”海因里希说,“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光凭我们就能解决。”   他很冷静。冷静到令人诧异。吉耶梅茨没有看错人。而云缇亚想起的只是一张深埋在双手中的脸,“答应我,”语声低沉,细不可闻。达姬雅娜垂着头,血将她颊边的银发粘连在一起。那个黑色的神再次啸叫起来,顺着血管,沸腾的阴影翻滚涌动,在它面前,火光和晃动的人形交错成一条洪流,却突然有着难以言喻的清晰。那些狂热,那些诡笑,翕着汗珠的鼻翼,因兴奋而潮湿发红的手心,瞳孔深处刻骨的恨意与刻骨的快意。一柄长剑从后面刺来,穿透了女孩的胸膛,长夜哑然掩下,寂静无声。   在旺达的那一夜。   云缇亚猛然抬手,他的刀很少这样极其迫切地渴望啜饮鲜血。肘间一沉,被另一个人掣住。那人的手腕和指头也像妇人般白皙纤细,却传递出一道几乎坚不容拒的力量。   “达姬雅娜是我们将军唯一的子女,就算他们两人有所隔阂,其间的血缘也将永远存在。今天的事情总归会有定论,不管是歹徒无赖,还是尊贵的枢机主教,圣廷的律法明明白白刻在碑文上,触犯它的结果只有一个。”将少女抱上骏马,海因里希在离去前扫视众人,“诸圣在上,”他目光薄锐如冰,“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云缇亚意味深长地看了刀下的人许久,才收回武器,走到爱丝璀德身边。所幸只是被人打昏,并无生命危险。他揽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膀上。“大人,”一名身材高大的葵花叫道,“请把这位夫人留下。”   “怎么?她也玷污了那位姑娘吗?”   艾撒克上前一步,云缇亚的刀在他颈上留了一道长痕,虽然不深,但一开口就有血珠迸出。“那倒不是,咳咳,”他捏着脖子,“可她是本案至关重要的证人啊,这事总得尽快水落石出,为达姬雅娜小姐讨回公道吧?……要不,大人,您也一起过来?”   云缇亚没有回答。艾撒克堆满微笑,又走了几步,准备把爱丝璀德接过。   一声嚎叫猛地钻出他的喉咙。   硕大的狼犬一口咬住他伸出来的手。艾撒克疼得呲牙咧嘴,旁边几个葵花见了,忙挥舞着火把来赶,萤火灵活地闪避,却带得被咬的人踉踉跄跄,痛苦不堪。惨叫声毛骨悚然,在墓园上空盘旋游荡,云缇亚微微冷笑,似乎颇为欣赏这种声音。“你知道她是谁?”他慢条斯理地说,“她是第六军重金从边地聘请的药师,圣者近来身体欠安,都是她在调理照顾,万一有什么差错,你们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他抱着爱丝璀德,撇下一干手忙脚乱的狂信者,掉头而去。萤火松开半边已血肉模糊的手掌,往后一跃,飞快地跟随茹丹人隐入夜幕中。   艾撒克舔了舔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睛低下去,没人留意到其中的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2) 作者有话要说:  2010.02.21 修改了某个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灯塔的光在远处岬角来回旋转。隐隐地,海面上起了雾。   最初建设哥珊的一批匠师给这座城定下了悬浮的基调。不光是悬在湖水上的永昼宫,连内城都比外城高了数十米,彼此用桥梁进行联接,这样使得从城外,尤其是从海平面望去,哥珊就像一头巨大的雪白狮子展开双翼,贴近天空徐徐向上飞行。   云缇亚在狮子的足趾上行走。哥珊外围是一环海岬和小岛,通过白色石料筑成的长桥结成了圣城最基本的一条防御带。桥下,逝海的漩涡呜咽舞动,前路笔直而空阔。贝鲁恒喜欢安静,因此特意在这些岛屿中选了一个,作为自己在圣城的居所。   扑面而来的黑夜掠过耳畔。似乎被这声音唤醒,女人轻轻吐出一丝长吁。   “……大人,”迷蒙中,她辨认出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是您。”   “不要说话,”云缇亚截道。他的确有很多事想问她,但不是现在。“我带你回去。等你醒来,没有大碍了,再告诉我你所知的一切。”   爱丝璀德扣住他的肩,想说什么,但声息渐弱,终于再次沉寂了下去。雾气流宕,慢慢凝固起来,这一夜竟如此漫长,完全不见黎明的征兆。云缇亚感到密云正在头顶纠缠沉积,它们的深处,雷电像蛋壳里蜷曲的蛇一样正在化育。   他突然停下脚步。   桥上除了他和怀抱的女子,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云缇亚回头望了片刻。离岸边已经很远,后面也同样坦荡平旷,阒静如死。他继续向前走,然而刚踏出两步,就听见萤火尖吠。   锐器划破空气,直取他的后脑。   云缇亚一侧闪过,转身时已将爱丝璀德交到左手,右手挥刀,挡下来人一击不成后的第二击。那人并没有再连续进攻,匕首一收,退开大约三码的距离,随手把半截绳索掷到桥下。   “你先乘小船潜伏在下面,等我过了,再用绳子荡上来。”云缇亚盯着对方手中幽冷的短锋,“选在桥中央动手,很聪明。”   “把她给我。”那人说。   他的嗓音沙哑。灰黑的利落行装从头到脚裹住全身,除了双眼及其间的肌肤,没有露出任何别的部位。桥上不设灯柱,月色和来自哥珊内城与引航塔的灯光传递到此,变得分外微薄,云缇亚看不透他的肤色。斋月里巡守本来就少,即便能听到长桥中心的动静立即赶来,至少也要两刻钟以后。眼睛直视对方,缓缓地放下爱丝璀德,“保护她。”这是对萤火说的。狼犬碧瞳闪耀,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那人在云缇亚站起的一瞬间猝然出手,速度极快,身形一闪已到跟前。云缇亚袖口抖动,两枚袖箭接连射出,扑向对方左胸,可那人视而不见,短匕如猛投入火的蛾子一般直掠过来,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云缇亚有些惊诧,他旨在诱使那人右闪,没想到对方为了抢占先机,竟连生命也抛之不顾。   长刀斜斜挑起,架住匕首的攻势。   但这只是一系列被动局面的开始。袖箭因对方蓄势的动作略微偏离了目的,贯入心脏下方,却仿佛坠进泥潭,没有声响,也没给他的行动带来任何阻碍。双刃相格,那人左手掣出第二柄匕首,方向从下至上,正刺入云缇亚的空档中。云缇亚唯有闪避,尽管他知道这正是对方所期待。   双匕寒芒更快了一分。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轨迹。   那人显然受过极其优异的训练,不光身体坚毅如钢,敏捷更超出云缇亚见过的所有人之外。匕首的短处在于攻击范围窄小,但鬼使神差的速度相当完美地补偿了这一点。云缇亚只能用长刀防御,伺机拉开两人距离,避免被近身,然而左手的短刀根本无法在这距离内做出偏转局面的进攻。茹丹战士本就以轻灵的防守与致命反击著称,那人巧妙地让这种优势消弭无形。极可怕的对手。   技艺生疏了。云缇亚悲哀地想。这双手早已忘了它握持双刀在黑暗里跋涉的岁月,转而沉沦于和笔墨纸张的厮磨中。他放弃了一味的守势,张开中门,匕首飞扬跋扈地递进来轻吻他的肋骨。他用身子接下那一招,一脚踢在对方右腕上,脚尖在踢中的瞬间,从靴底前部弹出一截雪刃,那人猝不及防,匕首凌空划过几圈,落得老远。   左匕并未回撤,依旧奋往无前。铿然一声,短刀交接。   终于挣脱了束缚的长刀毫不迟疑,朝失去任何保护的躯体倾泻而下。   那人双眼中似有冷光一闪,灰黑面幕后,无声无息地射出一枚尖针。它的目标并不是云缇亚的要害,而是,左腿。   剧痛霎时从膝下的创口撕裂到整个神经,云缇亚身一沉,倒了下去,拼尽全力的一刀劈进了风中。夜幕低旋的刹那,月亮正从轻雾间探出面容,借着刀光反射,他看清了对方眉下的那颗小痣。   匕首趁势追出致命一击,不过却没有如同所料,传来洞穿血肉的手感。   云缇亚就地翻滚开去,背靠栏杆,刀尖始终未离开对手的方向。这根针没有毒,但它的阴狠卑劣更为甚之。“在海边袭击我的人是你,”一个名字蓦然闯入记忆,“彻卡维·乌谱莎!”   拥有一半西方血统的茹丹人缓步上前。手指插入衣襟,两支沾血的袖箭叮零掉落。   他从背后抽出另一把武器。枢机主教侍卫的佩剑。   ……原来如此。   云缇亚陡然抬头。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从他手里带走爱丝璀德,还包括一场连环相扣的嫁祸。那个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   “你很强大。拥有凌驾绝大多数人的力量。”他支撑着桥栏一点点站起,并没有指望能用语言撼动对方的心神,“与那些跳梁小丑为伍,似乎对自己看得太轻了些。”   彻卡维沉默。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和一个即将变成尸体的人废话。   “听过‘诸寂团’么?”云缇亚忽然说。“那是现任教皇即位前以诸寂殿为名,创立的一个刺客组织,它的成员都是像我一样背负重罪烙印而活的人。在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段时代,它用污血替新圣廷清洗一个又一个敌人,但随着新时代降临,阳光普照,秩序建立,它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诸寂殿被铸封填平,原来的成员在自相残杀中毁灭,只有极少数人像流星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我是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之一。我杀过无辜的平民,杀过恶贯满盈的贵族,杀过为王国带来战乱的野心家,最后又让身上沾满师长和同伴的血。不论是来自西庭,来自北地,来自耶利摹,或者来自哥珊,诸寂团里很少有人罪孽如我深重,但他们都先我而去。我活了下来。我看着他们一一倒下,尸骨成山,被时代所遗弃,而他们的罪行终在血流中得以赦免。从那时我便明白,我再也走不出这个长夜。我的归路已经被阻断,在它前方,横着数千颗鲜血未干的头颅。”   云缇亚笑了。从他眼里迸射出野兽伤口般纯粹而狰狞的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因为它们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今夜你和我之中,必定要死一个。但你只是在黑夜中为生存而行走,并不曾体会过那种痛苦,那种用罪孽来寻找拯救的痛苦,那种在夜的最深处渴求光亮的痛苦,那种肉体因恩赐而延续、但灵魂早已被罪责焚烧殆尽的痛苦,那种让人不断徘徊于生死之间,却能藉此获得最大的坚忍和力量的痛苦。”   握刀的双腕在胸前交叉,并足直立,刀尖垂指地面。这是一个诸寂团成员遇到性命相搏的对手时所通用的礼节。诞自远古黑夜的神祇在他体内张开眼睛。双刀瞬间扬起,风中掀动着如旷野一般喑哑的呼啸。   彻卡维没有退避。   他用挥动匕首的姿势挥剑,那修长的兵器仿佛他身体某部位的延续。它撞上云缇亚的刀,就像水银碰到大地的裂缝。剑身从胸腹之间穿进,破体而出,钉在石砌的桥栏上。   云缇亚伸手抓住了剑锋。   面幕后轻微挑动,似是冷笑,可很快变成了惊异。剑下的人握着将自己贯穿的利刃,喊出一个名字:“萤火!”   巨大的黑影从后方扑来,蓄势已久的尖齿刺入混血儿脖颈。这是令任何人类相形见绌的力道,它无可言喻,无可述说,犹如雷雨和急电回应着野原的召唤。彻卡维本能拔剑,但被云缇亚的手指紧紧扣住。短匕向上一划,一道热气腾腾的血泉泼洒下来,狼犬却咬得更紧,四只足爪倒钩似地扎进敌人的肌肉。有那么一刻,云缇亚觉得它不再是一条狗,它是无星无月的林莽用千万年时间凝聚的魂灵,御动长风与狂怒的地火摧毁一切羁束,然而和他一样,生于黑暗,归于黑暗。   只是这一瞬间的僵持,一人一犬的重心已然失了衡,向栏杆外倒去。云缇亚扭过头,狼犬从身边跃过的刹那,他感到萤火正在沉默无声地注视他。它的眼睛纯碧而辉澈,像火石叩击静夜,擦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月光与岸上的灯火疏忽远去,黑暗的环抱之中,它是唯一的光亮。   水花吞没了它。   狼犬与彻卡维纠缠着坠入海中。波涛在敞开的同时,发出近似于猛兽掠食的嘶吼,但随即恢复平静。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缇亚缓缓地滑下护栏,跪倒在爱丝璀德身边。血将她苍白的面孔和衣裙浸成了暗红色。他用仅剩的一丝力气将那把剑拔出来,掷到桥下,身子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脸颊贴在自己的血泊中,感受着它正一分分凝固冷却。   仿佛看见远处有人影穿越薄雾,快步朝这里走来。是敌是友,一切未知。   那于他都不重要了。   棕灰的袍裾在跟前拂动。已无法再抬起目光。那人似乎俯下身,伸出厚茧虬结的手,像为死者告慰一样蒙在他眼睛上。   透过指缝,云缇亚最后看到一张深掩在斗篷阴影下,却似曾相识的脸。    ☆、Ⅵ 寂火(3)   他梦见火。   从不可望及的终端沉寂地蔓延过来,像一片大军征服它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跟随他的血流如烈酒般点燃,加入到这行列之中。火焰爬上他的长发,他在火舌舔舐下穿过人群,杂乱的面容和刀剑处在至灰暗与至明亮的两极,他却能清晰辨认。人们向彼此微笑,却将武器戳入对方身体。血沾上他的刀锋,瞬即被火啜吸干净。   直到最后一个还站立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首席主事者泽奈恩,年迈的剑技大师,与他一样身上燃烧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熊熊火焰。“这个时代信奉的就是如此,自杀者会堕入地狱,而无辜被杀的灵魂将获得荣誉,往升天国。”老人用灼热发红的眼睛平静地注视十八岁的少年。“去吧,云缇亚。让我们在诸圣身边再见吧。”   他没有抗拒。长刀分离了恩师的头颅和身躯。大火欢愉地猛扑过去,一边吞咽,一边发出食欲得到极大满足的叫喊。   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只剩他孤身一人。   天际微光撕破夜幕。他解开衣服,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百无聊赖地等待有人来结束他的生命。陌生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终于一名戎装佩剑的少女跳下马来,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你真傻。”儿时无比熟悉的腔调。   他目光越过少女,朝她身后望去。旗帜下,立着一个骑白马的年轻战士,金发被晨曦蒙上一线玫瑰色的边沿,在他光洁的前额,司掌死亡的天使展开血雨之翼,而他身上银白明熠,纤尘不染。烈火逼向他,但很快退缩回来,像一条匍匐扭曲的蛇。   “你是云缇亚。云缇亚·塞黑莱特,诸寂团最优秀的刺客。”那人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云缇亚抬眼斜瞥着他,白马驶到跟前,鬃毛飘盈,脖上铜铃清越作响,火焰一直向后退去。“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圣者,”另一个黑衣青年开口道,“不要信任茹丹人。他们天生心胸狭隘,将一切怜悯和示好都视作侮辱。背叛对他们来说心安理得,易如反掌。没有一个国家能与他们长久交往,没有一个异族能得到他们真正的忠诚。”   但那白马上的战士只是淡然地垂下视线。   “我脚下的这条路崎岖坎坷,充满艰难和血腥,”他继续说下去,“但它通往凡人所能想望的荣耀最高处,光明无比,不可限量。如何?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的语声轻而又轻。一片落羽飘到早已干涸的血泊内,没有沾起半点污痕。   云缇亚薄细的唇角牵动了一下。“去哪儿?”他问。   那人笑了。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他将手伸过来。“到诸圣身边去。”   犹如铜器的裂纹一般,微笑从云缇亚唇边绽开。他抬起手臂,握住那战士伸出的手,掌心交扣的一瞬,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大火正在熄灭。它像一场雪带走猎人的足印那样带走他的血污,留给他一个焦黑干裂、永远渴求着雨水的身体。那个时刻,颊上早已麻木的苍白烙痕开始催生一种新鲜的痛楚,如同朽木低声呻吟,慢慢抽吐出丝微绿迹。那个时刻,他竟以为这一夜已经过去,尘埃在朝晖中降临到他眼睛里,让他有了时序迁转的错觉,身下尸骨腐殖为土,沉积成岩,岩缝中生出凝着晨露的小花,花瓣沿路人前行的方向随风飘散。      光亮穿过沉压在胸前的厚重黑暗触摸肌肤。云缇亚·塞黑莱特醒来了。   伤口传来被无数细小牙齿啮咬的钝痛。有人将汤匙递到嘴边,他认得曼陀罗和罂粟乳的味道,便合紧牙关,不肯下咽。“振作点,大人,”似乎是爱丝璀德,“药效马上要过去了。”   不。云缇亚说。我用不着那东西。   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被开了个窟窿的上身仿佛还在不停撕裂,逼着他把刚吸进去的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为他处理伤口的是个僧侣,飞针走线将那窟窿补好,迅速打了个结,在旁边的铜盆中洗净双手。“所幸脊椎没事,但要小心以后感染恶化。”说话低沉洪亮,像雷声在暗室内碾动,他站起身。   云缇亚勉强打量着那一袭别无装饰的棕灰斗篷。“谢谢,”抿了抿唇,细若游丝,“我想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僧侣默然一笑,走出房间的时候让门敞开,光和微风应邀而来,带走床边的湿闷燥热。这是一间再朴素不过的修院病房,天花板和墙壁是泛黄的白色,边角点缀着水彩勾勒的碎菊,窗台后飘来欧芹与月见草的浅淡香气。爱丝璀德正在整理绷带和手术器械,她头上缠着纱布,但那看来对她已经毫无影响。“你没事了?”云缇亚低声道,“这么快……”   “快?”爱丝璀德微笑,“您这是昏迷的第四天了。”   云缇亚猛然一攥床单。麻醉剂的效果正逐渐平复,钝痛开始尖锐了起来。闭上眼,他看见两颗灼烈燃烧,却像河水中冷浸的星子那样清澈的火焰。   “我……”他呢喃,“对不起,夫人……萤火它……”   风拂过脸颊。或许是盲女苍白的手轻轻拢来,为他拨去覆面的发丝,不经意间,触上那凹凸不平的裸露疤痕。   “……它会回来。”很久,她说。“我一直在等着它。”   房间里不再有声音。甚至连风声、鸟鸣声、遥远的泉流声和人声,也在这无限漫长的一刻被闭锁在外。云缇亚不清楚又过了多久,当他以为自己重将陷入昏睡时,衣衫振动,有人走到他的床头。那人没搬椅子,只是略略倾身,让影子的重量爬到云缇亚身体上。   云缇亚张开眼睛。光线从那人脸庞的一侧越过来,异常刺目。   “珀萨都告诉我了。”   “……您一开始就知道。”   “这儿是寂火教团的修院,十个哥珊人里有九个一辈子也不会来的地方。新圣廷创立之初,我曾在这苦行三年。刚才那个人是我的老师修谟,受我之托,把你带到这里。好好调养,忘掉那事吧。外面就算洪水滔天,也和你无关。”   云缇亚抓住贝鲁恒的手。“那么达姬雅娜,”他嘶声叫道,“就这样白白地……”   贝鲁恒像看着一只要推动硕大石块的蚂蚁那样看着他。   “路尼已经招认他伙同手下奸污了达姬雅娜,并割掉了她的舌头。原本他什么也不肯说,不过在铁处女里关了一天,那都不是问题了。葵花在他住所的前院挖出了大批珠宝、金器、丝缎和名贵香料,以及他还是主教时为了贿赂枢机团成员而写下的一份详单。现在这名单上的人已经全部由宗座亲自指派的圣裁官收审,从他们家中也搜到了同样的财物。不管是按教规还是律法,这些人都会被剥夺枢机主教的名衔,在市民的愤怒和唾骂下当街示众,然后处死;而就算宗座动了恻隐之心,吉耶梅茨也不会放过他们。好了,云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路尼是西庭贵族出身,从前饱受压迫的平民早就对他看不上眼,况且我们刚刚才和西庭订了盟约,公国需要教皇国这块盾牌为它抵挡最大的强敌舍阑人,一个失势的枢机主教,恐怕不会得到比弃子更高的待遇。”   异国商人的货物,初到圣城的流浪者,海边的袭击,墓园的枭鸟,葵花手中灼热扭曲的松明,彻卡维冷冽的匕首,法座侍卫的剑,达姬雅娜黯然流血的面孔。有一条隐约闪现的长线将它们一幕一幕连缀起来。“这不是事实,”云缇亚听见自己因剧痛而低哑的声音,“绝对不是。”   “绝对?没人能说得上什么绝对。看过路尼叫你转交给我的东西吗?冰片,雪松脑,奇楠木,苏佞香,东方白檀,上等没药,都是典礼燔祭的圣物,指甲盖挑一丁点能换十磅黄金。可唯独没有鲸精香——你明白。茹丹人对香料的喜好近乎痴迷,只除了鲸精香。”   “他很精明。他清楚要成功晋身宗座,我将是举足轻重的盟友。”圣徒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床沿。“他也清楚我不会为这微薄小利所动,于是转而寻求从你身上下手。哪怕你实在对它们不感兴趣,也可以拿来作为取悦我的工具——冰片本来就能镇痛,而苏佞香和松脂一起用温水化开,则是调理肺病的良药。这些他都算计好了,但有一点除外:他根本不了解茹丹人,尤其,是你。”   “这不是事实。”云缇亚重复。   “你当然知道路尼的为人,即使在他院子里挖出来的赃物还有待调查,但他给你的那些,无疑都是他自己搜刮而来。”贝鲁恒托着云缇亚下颔,让他直面自己的目光,“他可并非纯洁无辜,想要往上爬,就得随时准备付出跌下来的代价。”   云缇亚眼角刀锋闪动。“您让爱丝璀德去作证了。”   贝鲁恒笑了,笑容一如既往,淡雅温和。   “宗座不喜欢精明得超出其自身能力的人,”他柔声说,“我也一样。”      从那日起,海面时常有血腥味远远漂来,如同鱼类腐败的气息,污浊咸涩,经久不散。   云缇亚的伤口开始慢慢发痒愈合。有时他会一个人坐在海边,仰望那倚靠岩石、桥梁、改道的河渠支撑起的白色城市。没得到允许,他无法离开。这岛礁太过狭小,长宽均不足两里,一眼就能从这一边际望到那一边际。修院是上面唯一的建筑,不足三十人的僧侣和童贞女们用零碎的土地开垦出麦田,再在院落里种上果蔬草药,自给自足,根本毋须与外界来往。在辉光之父的诸多信仰里,寂火是古老而人丁甚微的小教团,却因依附诫日圣廷而在六百年的诸派纷争中幸存了下来。圣曼特裘一世为显宽宏,亲自挑选了哥珊城外一个小岛,为寂火的信徒建立圣所,但对于那些被狂热的痛哭、高喊、俯拜和战斗燃烧了整个生命的“向日葵”而言,它就像路边小小的一块石头,丝毫无害,也丝毫不能吸引他们的视线。   那是一个晴天,云缇亚记得。   五月将要结束,午后的日头颇为毒辣。坐在枣椰树下,天空干净得连一星浮尘都不见,却隐隐有一层极不真实的釉质在缓慢展开。他望着高崖般屹立的圣城,幻想那儿会出现让他回返的船只,但看见的却远非他所期待。螺旋一般盘桓向上的城头,竖起密密麻麻几排针也似的木架,然后有人像祈誓者点亮夜晚的灯柱一样点着了它们。黑烟冲天而起,那火焰在好几里外的海上看来都是这般鲜妍明亮,令盛夏的阳光也黯然失色。   云缇亚站了起来。   遥远的惨呼声顺着风传到了耳边。这声音如此纷繁,却又如此无力,像沸水中挣扎翻滚的蚁群。整座城市被这声音和火焰的洪流托起,呈现出一种轻盈曼妙、近似于飞翔的姿态。黑烟升腾扩张,许久,云缇亚才意识到那并不是烟,而是拥挤在一起的人。声音在此尖利了一瞬间,如同歌唱到最高亢的一个节拍上,终于戛然止息。尔后,那些攒动的人头散去了,却又有人似乎用车推着什么东西,大堆大堆的,倒进人为引流抬高的碧玺河里。   如瀑泉一样、从浮空诸桥与城垣的兽首挂下来的水柱变成了红色。整个哥珊变成了红色。最终这色彩渲染到海中,扩散蔓延,晕开一幅盛大华灿的虚像。圣城如一个最虔诚的神职者,披着鲜丽祭服巍然降临于海面,在它脚下,是同样宏阔而静寂的暗红倒影。      “夫人。”   爱丝璀德用药镰撷下一朵翠雀花,放到鼻下轻嗅,听见熟悉的声音唤道。   她直起身,刚要回头,手腕却被攥住,那样薄且坚硬的力道切在骨上,有种锋利的鲠痛。她无从抵抗,被半牵领半拖曳地带到一边,裙底传来潮湿的冷意,细浪低喃着扑上绢鞋。   “看那儿。”云缇亚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面对那座暗红的城市。   爱丝璀德深杳的瞳中淌出一丝轻笑,但她并没有将云缇亚的举动当做刻意讥讽。“我看不见,大人。”她说。   这本是不需要再强调的事。   云缇亚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不见。”喉咙干涩,他笑得像黑夜中的鸟鸣。“阳光下发生的事,你都看不见。”不知道血与火的颜色,不知道尸体腐烂的情状,不知道头颅在被砍下的一瞬会有什么表情,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手臂忽然收紧,将她揽住,指甲深陷入薄衫下的血肉。   “有人曾对我说,你的眼睛能洞穿黑暗。深埋在人心里的秘密,常人肉眼永无法看穿,但它们藏得越深,你越是了如指掌。告诉我,爱丝璀德,”低沉地,直呼她的名字,竟更像喘息,“那一夜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一夜,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苍白秀丽的眉心因疼痛而微蹙了起来。   “我看不见,大人。”她只是说。   云缇亚笑得愈加厉害,全身都在颤抖,到了最后,它们变成了一声声抽咽似的呼吸。   “你做出什么样的证词,我都无法责难你,只因你是弱者。”痛楚拉锯着他的骨骼,“但我必须知道真相。”喑哑的气息从他胸腔抽离出来,听似悲泣,但他知道自己在多年以前就永远干涸了眼泪。“如果需要代价,我愿将我所有的秘密献予你为食;如果真实只能在黑暗中找寻,如果你就是黑暗本身,那么请指给我一条回归黑暗的道路。”   盲眼的女子静默片刻,伸手抱住了茹丹人。长袖内,她的双臂冰凉,如同亡灵泅水而来抱住一个溺死的孩童。“即便你能回到黑暗之中……”   “……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背后有人续道。   云缇亚一震,猛然将手松开。“您可以改变,”他说,“只是您不想这么做而已。”   贝鲁恒唇角轻勾。那流血的城市在他面前发出宛转呻吟。   “信众在怨怒。因为主父离弃人间已久,牧师丧失神赐,唯有靠惯性的供奉与虚无的许诺来勉强支撑。神殿基柱已经损毁,这座圣城摇摇欲坠,可是你以为光凭剑和军队能够扶起她,像将龛柜安放在祭坛那样,安放到光辉的正途上,那便大错特错。过来,云缇亚,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云缇亚没有犹疑,走了过去。圣徒贴近他耳侧,吐出几个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字。   他的双瞳霎时张大。膝盖不由自主屈下,跪倒在贝鲁恒脚边。   贝鲁恒低下头。“很好,”他缓缓说,“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这件事,宁死不会。——那么收起你那点自行其是的正义吧。你没资格再谈论它。”   “……我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侮辱、践踏达姬雅娜的人。我不会放过那些将我同族当棋子一般玩弄,而后恣意抛弃的人。”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悉听尊便。你可以走了,离开这儿,回哥珊,去完成你的复仇。但我要告诉你,若那样,你和第六军再没有任何关系。我将不再庇护你,你会和路尼一样,受尽折磨,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不比一条曝尸阴沟的野狗更加体面。你会成为茹丹人的羞耻,终被同族淡忘。最重要的是,你的死将毫无意义。”   云缇亚抬起头。圣徒恬淡的脸逆着光。影子很短,绵延不到他身上。   他朝贝鲁恒身后走去。在擦肩的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下一刹那就会化成灰烬崩碎,散布沙岸,融入海水。   而那场只在少年梦中出现的大火却彻底遗弃了他。   “只要达姬雅娜愿意,她可以用笔写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但她选择了沉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运,这些因何而生,她的苦痛为何而来。沉默看上去很悲哀,只有无力者才会采取的举措,然而有时它是对抗这世界的唯一方法。时代的巨轮碾压大地,‘真实’就像等待被它碾进土里的一朵花,虽然洁净纯粹,可那又有什么用……”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而你我,”她轻声说,“仅仅都是车辙里扬起的尘埃……”   云缇亚用一只手盖住了脸。眼眶焦灼欲裂,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忆着泪水的滋润。早在那场火饮毕母亲的血,烈烈烧起来的一刻,他就再也无泪可流。那时他不过是个八岁的男孩,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在趟过血海游到对岸后干渴而死。光炙烤着肌肤,黑夜不再对他敞开怀抱,微尘流离飞舞,随即如冬日呵出的雾气般静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4)   贝鲁恒穿过拱顶走道、侧廊和耳堂,走进修院最深处的一间礼室。   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陈列。除了火。   火在缠着朱红色线的皂荚木燔祭坛里旋舞,将室内的黑暗分割为狭长阴影。祭坛前摆放的不是供祷告用的跪几,更不是丝帕或天鹅绒垫子,而是一束荆棘。   贝鲁恒徒手从火中取了一把灰,洒在头上。他除了一件苎麻与荨麻混织的薄袍,什么也没穿,当他跪上那荆棘时,袍下顿时有大片鲜红浸染开来。   “古代的苦行者认为,对肉体的摧残能带给他们极大的力量。他们自我鞭笞,自毁肢体,持守各种非常人能想的禁戒,用这种痛苦作为祭品献给神,以寻求愿望的实现。这就是祈誓。”一个仿佛雷电闪动的声音说。“他们绝大部分人发狂死去,神祇并未接受他们的供奉。区区一己之身的痛苦,对于被无数人膜拜仰望的存在而言,或许太不值一提。”   贝鲁恒回头微笑。火光令他的头发即使蒙了一层灰,也呈现出明丽的金红色,但他面容却如影子一般,黯淡惨败。   “我在想,一个人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若真的不能,像诸寂团这样的刺客是为什么而生?不是为了扼杀要阻拦时代的人,他们缘何听从一声狂热的召唤,背负血腥,跋涉于尸骨与剑刃之间?”   棕灰斗篷裹身的僧侣走过来,把手伸到祭坛上。火焰吞吐着他的手指,裸露在兜帽外的轮廓鲜明有力,如刀深镌。   “你很虚伪,贝鲁恒。”他回答说。   “有人跟您说过一样的话,”贝鲁恒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没再接下去了。咳嗽打断了他。即便捂住嘴,胸腔的剧烈震动仍然试图寻找一个出口,直到它们终于沉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修谟安静地看着他,火在僧侣的手心里躁乱跃动,像一头渴求安抚的小兽。   “宗座不会答应让你发兵舍阑的。”   “……他如您一样,与我有师徒之谊。”贝鲁恒将手放下,掌心乃至指缝早已为殷红浸透。“我曾将三重冠、以及整个哥珊双手献到他面前。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无法回绝。”   “你将失去一切。”   “除了这个额印,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修谟不再说话。火光忽然裂开,他的影子律动着,发出一道沉默的惊叫。   “这算是祭献吗?”过了很久,他问。   “神会接受吗?”贝鲁恒笑起来,血不住地从唇边淌下,但他并未去揩拭,“主父离去了,或者一开始从未出现过。人们的呼告像火堆上空气扭曲,全然指向虚妄的所在。那么老师,为何还要膜拜,为何还要仰望,如果明知那只是一个荣名的幻影。身为凡人的贝鲁恒已经死亡,我没什么可供奉,也没什么可被剥夺,就连这已不属于我的身躯,也很快会陨灭陷落,归于尘土。然而,至少在那之前……”   语声渐低渐哑,最终被深锢于洇血的胸腔中,杳不可闻。“在那之前,”他对自己一个人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回到哥珊的那一夜,雷声阴沉,潮湿的天幕压得很低,从褐红色泥浆里渗出的死气无法消散,像风中枯草般贴近地面徘徊。   枢机团毁灭了。   这是他在踏进圣城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包括七十六岁的枢机大教长奥图,在新圣廷建立后重新推举起来的十三名成员,都因这次事件而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击。流放是最轻的刑罚。对于牧师长久以来的不作为,人们终于爆发,并将这种愤怒迅速扩散到一切学院派出身的神职者身上。狂信徒、军队和不断投身于这两者之中的人群控制了城市。证据令大釜内的热油沸滚到顶点,然而当它们终于燃烧起来,化为杀戮时,证据的本身反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云缇亚没有去城区。那里的景象令他胃部痉挛。   他攀上一座小山丘,山顶密栽着毛白杨和冷杉,往下可以俯瞰大半个外城乃至逝海。因为是慰灵地,平日鲜有人至。   几个至少是大司铎以上的高阶牧师被穿在山头竖立的木桩上。这是种古老的死刑,削尖的桩头从下体顶入,刺破胃肠,最终从肩头或嘴里穿出来,在此之前,人往往要痛苦地活上好几天。激愤的平民把他们扔在这里,任由他们向那早已远去的神力哀求拯救。云缇亚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已经断气了,剩下的还在抽搐。其中一个相貌清秀,还非常年轻,看见有人靠近,张了张口,但桩尖已堵到喉咙,阻绝了他的任何言语。   云缇亚明白他的意思。   他逐一结果了他们,做得很干净,刀上的血在拔出来的一刻就被雨水洗去。饿慌了的老鼠甚至不躲避雨和生人,爬上木桩飞快地撕咬尸体。云缇亚解开发绳,银发一直垂落到地,沾上泥污。他一件件地,脱下所有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雨中。大雨抚摩着他深古铜色的肌肤,似乎要将他与夜相融为一。自古以来,暗血茹丹就有这样的习俗,男子若想试炼自己,必须在雷雨之夜赤裸全身,跪在一棵孤独的大树下,翌日,如果他存活下来,那便表示他拥有一个洁净无瑕的灵魂。他将有资格成为妃主的丈夫,统御茹丹大小部族,如头雁带领雁群;他将有资格在死后升上天空,以风为马,以星河为缰,代替夜神巡视大地。   但云缇亚此时想起的并非这些。   他只是想起,十五年前,一个孩子,同样裸着身躯,将自己浸在水中,徒劳地想要熄灭身上刚开始点燃的那场火焰。   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坟茔。往上两码,树皮被削去了一块,写着墓中人的名字。   “母亲。”轻轻触摸那名字,他唤道。   雨水流进发际,流过眉骨,流经眼眶,再从两颊流下。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泣。   “你母亲让你从小蓄发不剃,以期得到神明无上的加赐和恩宠。事隔多年,那早已证明不过是个幻梦,而她怀抱着那幻梦死去。你却一直把胎发留了下来。”背后,剑脊一般刚硬的声音。   云缇亚转过身。长电在此时划过天空。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穿着并不华丽但严整得体的便服,像一座山峰拦截在雨和大地之间。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可就在前一刻,云缇亚清楚,那儿还没有人在。   雨下得更大起来了。   他走过去,双膝跪地,上身伏倒,亲吻那男人脚边的泥土。“我主。”他说。   语气是极意匍匐的谦卑,这并非出自恭敬,而是习惯。   男人垂目俯视着他。“很巧,云缇,”他用那剑似的声音温柔地道,“不是吗?今天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也不是她的奠日。今天不是她怀上你的日子,不是她把你生下来的日子,不是她为你命名的日子。今天也不是我第一次与她相遇,或者最后一次与她分别的日子。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然而你,和我,只不过恰好在这里,同一时刻,想起了同一个人。”   云缇亚双眼盯着地面,雨将他的长发粘在脊背上。“这座城在颤动,在流血,气息奄奄,而她无法尖叫,也不能感受到疼痛。我主,”他低声说,“这是您送给我母亲的礼物么?”   男人抿紧嘴唇。电光照亮了他的脸。   “我早应该明白。为什么圣贝鲁恒明知一切,却始终置身事外,哪怕连救我也不是由他亲自出面。狂信者和平民生活在哥珊的最下层,却能轻易摧毁圣廷一手组建起来的枢机议会,他们背后,必有着令武圣徒、教皇国最强军队的统帅也不得不屈从的力量。我主,这是您想要的哥珊么?这是当年用诸寂团所有人的鲜血换回的教皇国和诫日圣廷么?”   幽冷地,风把雨珠卷刮起来,又像深长叹息。   “……听说你找到了那个女人,却没处置她,反而留在了贝鲁恒身边。云缇,几年没沾血,你变软弱了。”   云缇亚依然曲缩着身体。多年以来,他早已谙熟于用这种姿态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的表情。   “她知晓圣者的所有过去,决不能让她落到我们的敌人手里,何况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她突然出现的真实意图。请您放心,她已在我控制之内。如果必须,我会亲手杀了她。”   “随你喜欢,”男人说,“那并不重要。”他从宽袖中垂下手去,似乎要碰触云缇亚带着烙印的左脸,但云缇亚执意不肯抬头。“但是,我要你起誓,以塞黑莱特的名义起誓,永远追随贝鲁恒,为他扫清一切障碍与仇敌。无论他做什么,不得背叛;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雷声在天际如车轮碾动,他淡紫色的瞳孔灼灼欲焚,“现在,你起誓。”   云缇亚将面孔深埋在黑暗中。   他永不可能违逆他。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是的,”极轻极缓,却是对方刚好能听见的声音,“云缇亚,塞黑莱特之子,在此起誓。”   闪电又一次割裂了黑夜。隔着一层雨帘,男人将某个冰凉的物件放到他面前的地上。   “这是你母亲曾送给我的,”他说,“然而,若你对她的思念更深,那么由你留着它吧。在万国归一的世界降临之前,我只需要冷酷和决绝,不需要回忆。可是云缇,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今日所见,就像你理解你母亲的期望。……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尽管你我的血脉并不相通,但你是表明她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云缇亚依旧望着地面。   “我不是您的儿子,我主,”他再次亲吻了混合血腥味的污泥,“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圣贝鲁恒才是。”   男人深深地合上眼。雨水将他金紫交镶的额印和坚硬脸廓洗进夜色里。   云缇亚直到确认他已离开,才拾起他留下的东西。白铜细链攀绕着手指,那是一枚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上,用紫色珐琅嵌着一枚利芒如剑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向大明宫词及十一年前的李阿姨致敬 ☆、Ⅵ 寂火(5)   清洗一直持续到六月下旬,焚风从南陆沙漠吹来,浩浩荡荡通往海上。安石榴的花期正到最盛烈的末季,暗红的哥珊像一个歌者耗尽了全部精魂,唱完高扬至顶的一曲,接着心满意足沉睡下去。意犹未尽的观众开始引导河水,冲刷街道,由于天气郁热,那些以儆效尤的尸骨也大大缩短了曝露的日程,挂出来不到两天就着手焚烧。即便如此,像朝圣者一样疯狂云集到哥珊的鸦群还是吃得大腹便便,以致于很多因太饱而无法飞行,为郊外的野兽所捕食。   超过八成的神职人员被控告以通奸、受贿、聚敛财富、欺骗信徒等罪名,搜出六分之一磅金子以上立即处死。路尼是最后一个。似乎是认为这场悲剧该结束了,在他被游行民众鞭打了近二十天后,圣曼特裘宣读了对他的死刑判决。依照古法,他被塞进一只盛满生石灰的麻袋,扎紧袋口,推入海中。处刑由第四军统帅吉耶梅茨亲自监督执行。有人说,那个平日里慵懒得像只猫的茹丹人,在罪犯伏诛后,忽然从面幕里迸发出一串毛骨悚然的长笑。那并不是复仇后的满足和快慰,它到底因何而起,无人可知。   有目共睹的是狂信团的成就。这个永远保持着战斗热情的团体在他们的红发导师受到教皇亲切慰问后,其规模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化,连刚刚过了濯顶日的孩童都以能佩戴上葵花徽记为骄傲。祭祀、宣教、传谕、讲学、守备、维护秩序、乃至生活物品的买卖和发放,“向日葵”们几乎包揽了圣城全部的大小事务。没有哥珊人提出异议,因为他们自己全都厕身其中,这一刻,整个圣廷甚至教皇国真正地为他们所有。如果责任是神设下的考验,那么担负起它,又何尝不是每个人的光荣?   主父只是暂且离开。祂只是暂且在某个空间观望着这一切,等有了足够的虔诚作为祭品,祂自然会回到人们身边。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如此相信,根深蒂固,坚定不移。      永昼宫的石榴花快要凋谢了。趁它们还在舒展的时候,侍卫长用剑斫下一枝,带着朝露,奉到宗座案头。   可见到教皇赏玩着那枝条,甚是入迷,而对厅前的琳琅满目熟视无睹时,侍卫长也禁不住轻轻提醒了一声——石楠花透雕的白琉璃瓶被金粉填满,鸽卵大的钻石盛放在虎斑翡翠耳杯中,数十匹真银挑嵌的丝锦滑腻如妙龄少女肌肤,各类宝石琢成的精油盒子即使密封,也依然有馥郁袭人。不过在教皇面前,这些比起手上的花枝,仿佛都惨白无色。   新推选上来的总主教(枢机主教的阶位已形同废除,不过很多事还是要人做的)吕锡安,一个文弱得似乎连剑鞘都提不起来的青年,正战战兢兢伏在下面读着从路尼和其他前枢机成员处搜获的赃物清单。他是为数极少的、没受到什么波及的牧师之一,在路尼案发后的第三天就举报了自己的老师奥图大教长,由此逃过一劫。当他还是个地区辅祭时,教皇就很喜欢他,因为他干活时麻利得像只捕食中的狐狸,其它任何时候都胆怯如羔羊。   “烧掉。”教皇说。   侍卫长心里一惊。“猊下,”他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舍阑蛮子凶残狡诈,圣廷为此倾注了大量人力,物资上难免一时跟进不足。这些要是销往西庭或希庇亚诸国,至少也是一笔……”   “我当然明白。不过战事吃紧,军费是个无底洞,即便填补一时又能有多大改观。何况这东西上面,沾了洗不去的膻气。”教皇站起来,花枝应手而断,“这次的耻辱是主父降罪,不可不深加自省。就算条件艰苦,我们的将士也能凭着信仰死战,但圣廷若想根基稳固,必须永保洁净,绝不容污。”   殷红花朵簌然飘落,侍卫长跪伏在地,感到背心有种粘稠的湿冷。   翌日,他递上辞呈,返回位于坎伯兰郡的故乡。   教皇没有挽留。其时他正在永昼宫露台,观看广场上徐徐升起的祭火。总主教一成不变的宣读声中,饥饿的火焰撕扯着它的食物。金器熔化,丝缎寸寸成灰,翡翠和钻石从中炸裂,香油的气味四处密布。浓烟不住上升,那是万千个罪人的灵魂无处可去,绝望地掩面发出尖叫。人们推搡拥挤,涌到露台下方,齐声高呼同一个名字,他像一尊真正的神祇那样对他们微笑,许多葵花为此晕眩过去,淹没在洪流当中,更多信徒则踩踏着他们的身体,朝那个高高在上而又触手可及的神像伸出手臂。“圣者不朽!圣者不朽!”无数个呐喊汇集起来,盖过了世上的一切声音,“圣者不朽!!!”   教皇安静地转过身,走回宗座厅中。尽管眼前的厅堂空空如也,微笑依然挂在他的唇边。红毯的尽头,门外传来通报,教皇应了一声,于是大门缓缓开启,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在九年前,让哥珊像今日一样沉沦于血海的人。   他仍然穿着九年前自己受封为武圣徒时的那套装束。如礼服般华盛庄严的戎装。镀银束腰铠用灯油精心擦拭,罩着丝绣镶边的纯色细麻短外套,胫甲后装有教皇钦赐的翼状马刺,披风扣则是火榴石雕刻成的血天使,衬以洁白的外袍,与他的额印相映生辉。他身材并不高,也不能算是俊美,没有圣曼特裘青年时代惊人的风华,但在这身甲胄的映照下,面孔却犹如寒夜辉月,不可遥指,不可逼视。   教皇淡紫色的明亮眼睛微微仄起。“完美。”他低声赞叹。   这是他用万千活人的血肉喂养起来的小鹰,而今它已成长为天空的霸主。   那人走到近前,单膝跪下,将佩剑(他是除宗座侍卫之外,唯一能够携带武器进入永昼宫的人)搁在脚边,一手触地。“吾神欧义略,诫日之主,辉光之父,众能之首,众名之名,”他以一贯的轻缓道出这句圣徒之间的问候,“一切在上真灵,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诸圣不朽。”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下旬,宗座谕令,命贝鲁恒率诫日圣裁军第六军前往耶利摹,应援帝国军,共同对抗舍阑。   消息传开,有人惊异,有人惊喜,更多则是意料之中。   教皇当着所有哥珊人的面,在永昼宫前露天的圣泉厅为贝鲁恒举行了饯别礼。仪式上他一改向来不吝言笑的态度,极为严肃凝重,贝鲁恒倒是满脸轻松,仿佛这次远征和寻常人出门探亲没什么两样。总主教有些绕口地念完谕书,教皇亲手授过剑,聋诗人诺芝靸着无跟的木头鞋上前来,用乌银双耳圣杯舀了一杯泉水。   “谨献给至勇的战士,教皇国的不沉之盾,不折之剑,”宗座的宠臣歌唱一般地说道,“您的光辉洁净盈满,如皎月统率诸星。珀萨的智慧能令魔鬼羞惭,阿玛刻快刀胜电截断疾风,龚古尔如沉眠的老龙正待睁开双眼,普兰达是初生的幼狮刚刚磨亮獠牙。请前行吧,吾圣,吾兄,为那些蛮族头顶播下血雨,让他们的死魂夜不能寐,日不能归,就像雪人那样对着太阳黯然哭泣。”   贝鲁恒微笑,将杯里的水一半倾入湖中,剩下的一口饮尽。在他跃上战马时,听见身后欢声雷动,人群分列两侧,用血红的安石榴花在圣徒必经之路上长铺成毯,数十近百的孩童追着军队奔跑。葵花们用几近呼喊的声音念诵圣册和贝鲁恒少年时写的诗歌,这不是祈福,不是祝愿,因为根本没有人怀疑这位武圣徒、教皇国最强的名将会为他们收获胜利。无数带着向日葵标识的少女挤到队伍前抛洒花瓣,期求得到匆匆一眼回瞥。有个妇人抱着她半岁大的儿子挤在道边,请贝鲁恒从那些诗句里取出一个词给孩子命名。“就叫潘格兰涅吧,”贝鲁恒望着一地艳红,随口说,“石榴花的意思。”连生产时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妇人突然痛哭失声,但它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的喧嚣之中,如同雨珠还未与炙热的沙漠相触,就半空蒸发得干干净净。   “圣者不朽!”人们喊道,“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珀萨骑马并行在贝鲁恒身侧,簇拥的面孔从眼前一堆堆掠过。“……宗座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他低声说。   “你的意思是?”贝鲁恒似笑非笑。   “舍阑人蛮勇无畏,战力极其强悍,直撄其锋绝不是上策。我们第六军更是以进攻见长,防守和机动相对可算软肋,就像两把利剑相抵,除了卷口或折断,没有别的结局,宗座早年曾身经百战,应该心知肚明才对。现在舍阑人已经在大陆建国,攻击性有所减弱,但我们反攻的时机还未到,为今……”珀萨若有所思,似乎突然顾忌到什么,没有了后文。   “珀萨大人是想说,等舍阑国内动乱,我们再收拾残局即可。”云缇亚一旁轻哂起来,“茹丹人天生就贪婪狡猾,反复无常,绝不会甘心受舍阑驱使,时间一久,必然叛变,到那时便有机可乘——是这样吧,大人?”   珀萨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云缇亚也丝毫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与旁人说笑。部队从外城的城头经过,石缝中依然可见黑红印迹,最后的一批尸体还未从这儿撤下,旗杆上吊着绞死的人,乌鸦将他们的肚肠都啄了出来,而雉堞那边,长矛密密麻麻挑起上百颗头颅,有的已露出雪白颅骨。   一些士兵捂住了鼻子。   贝鲁恒放慢马速,在一颗头颅前停伫了好一会儿,然后用马鞭将它拨转过来。“看。”他对云缇亚说。   云缇亚眯起眼睛。尽管那颗头腐烂了大半边,一只眼珠也被乌鸦吞掉,留下个黑洞,他仍然认出了它。   梅瑞狄斯的头。   “原本他可以不用死的,”贝鲁恒似乎在叹息,“不过有人举控,他在查收了哈茂的财产后,大部分并未上交,而是据为己有。”   “为何您知道得这么清楚?”云缇亚问,“那个举控人是……”   贝鲁恒又拨了一下鞭梢。   “有什么奇怪?”他回答,“是我。”   云缇亚一瞬不瞬地盯着圣徒。“您是个嗜血的人。”   贝鲁恒大笑起来。九年了,从未有人看见他这样放声笑过。尽管声音一如既往,轻如飘雪,却含着薄锐砭骨的寒意。胸膛随同猛烈的呼吸而抽缩,他一夹马腹,远远地当先行去。金属护手是冰凉的,贴住嘴唇,那咸腥液体的味道仿佛也变得深冷起来。是的,没错。这才是血的味道。   嗜血……真是恰如其分的形容啊。   他是宗座用血肉饲养长大的猛禽,自然比谁都了解那个一手训练他的人。“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告诉修谟,“他无法回绝。”事实上,当他跪在宗座厅的红毯上,正式提出请缨时,原先笑容可掬的教皇猛地将书桌和满摞的案卷都掀翻在地。意料之中的反应。   “你想找死吗?”年长的武圣徒朝弟子怒吼,“你真以为舍阑人的战象只是一堵任你攀越的城墙吗?你的实力和作战方式,我全都一清二楚。第六军横扫野原的重骑精兵,在那怪物面前就如蚱蜢一般渺小,运用灵活机动的部队进行远程打击才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式,但那正是你的弱项!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教皇国最强大的军队葬入深渊,万劫不复?”   贝鲁恒低头不语。   圣曼特裘一世霍然站起。“闻见血和死亡的气息吗?听见外面的哀求与哭号吗?”他在鲜红的祭服内张开双臂,像一只刚进食完毕的鹫鸟。“你以为这些都是为谁而生?枢机团必须毁灭,必须后继无人,从牧师中推举教皇的规则必须被打破,只有这样才能让圣廷存活下去。贝鲁恒!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者!人们痛恨牧师,是因为他们尸位素餐,毫无力量,如果神已离开人间,那就只有剑和火焰能引导光明!你拥有冷静敏锐的头脑,不逊于我的剑技,以及‘不折之剑’的英名;你掌握着教皇国三分之一、也是最精锐的兵力,而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光是第六军,整个国家的人都会为你效死。我已为你清除了最后的阻碍,你的力量将把你当仁不让地推上这个位置!我教导你二十年,就是为了那一日,你怎可让我的苦心全部付诸东流?!”   “我明白自己的责任,猊下。事关圣廷存亡继绝,我殒身不恤。可是……有生之物终将死灭,有形之物终将消弭,这是主父的旨意。……”   教皇英俊而已经初显苍老的面孔扭曲着。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放轻了声调。   “我也许无法再尽忠于您的大业了。”贝鲁恒抬起头,这一刻,越窗而来的阳光映上他苍白惨淡得出奇的面孔,却无助地未能给予后者半分温暖。“这个身躯还有多少时限,我大致也清楚。或一年,或两年,或者什么时候突发猝亡,那都不是我所能主宰。老师,您愿意让您的剑从战火里冶炼出来,却锈折于鞘中吗?您愿意看到一个尚未老朽的军人在战场之外饱受折磨,憔悴得不堪入目,最后死于民众的惋惜和回忆吗?”   教皇往后退了一步,任凭身体坐倒在御座上。   他什么都考虑好了,唯独除了这件事。是的。他知道,弟子说的是实话。   “所以今天,我在此请求,”贝鲁恒伏下去,血色的额印轻触地面,“请成全我作为一个武圣徒的荣誉。请让我陨落在敌人的尸骨前,以战士之姿蒙主恩召。我向您奉上剑丛与火焰,也请赐我剑丛与火焰以供安息。若我的命运是为您饮血而生,那么,也请让我饮血而死。”      他明白。那个人无法回绝。   他如愿以偿地地披挂上铠甲,跨上战马,前面是血流汇成的道路,后面是欢呼涌动的人群。   如此熟悉。正像九年前,自己刚刚踏进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只不过想离开它罢了。   被暗红渗透到骨缝里的白色城墙在颤抖。风干的尸体轻微摇摆,骨节撞击发出脆响。头颅们用空落的眼窝注视着这个即将去赴一场饕餮的怪兽。城下黑压压一片,仿佛蜜糖上的蚂蚁,但他们的声音却能令云彩也停止流动。“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那样歇斯底里的呼喊,足以撕碎横拦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饮血而生。饮血而死。   贝鲁恒仰头大笑起来。      海边,笛声缓缓地扬入风中,却已不成旋律。   浪花轻啮着少女赤裸的足尖。一只潮蟹钻出沙地,飞快地爬过那些新写下的字迹,最初还是秀丽姣美的,其后越来越潦草模糊,终于只剩下书写者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军队从堤岸上经过。或许是听见笛音,有人下了马,独自走到她身边。   达姬雅娜漠然望着他。不再是那个轻言细语,递给她一本歌集的诗人。被坚硬沉重的钢甲包裹的男子,身上有着咸涩海风也洗不去的腥味。   “离开这里吧。”他说。   海水涌上来。没有完成的诗歌变得黯淡。   “离开这里,”贝鲁恒轻声说,“然后,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在顷刻间毁灭人的肉体,是绰绰有余,但是,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长笛在沙上写划,被水冲褪。周而复始。   “……我年少时曾爱过一个姑娘,在山林中与她私立盟誓,结为夫妻。后来我离弃了她。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剧烈而断续的干咳占据了整个胸腔,语声越来越细微,但这并未阻止它持续下去,“圣徒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拥有世界上最高亢的声音,能迅猛地咆哮,召唤山洪与雷霆,令聋人复听,长眠之人苏醒。然而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达姬雅娜凝视了他许久,似乎要努力地分辨出她在那些诗句中所熟识的面孔。然后她写下另一行字。   “我想吻您,”她写道,“可以么?”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贝鲁恒说,“可以,达姬雅娜。你可以吻我。但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   达姬雅娜笑了笑。   她将那行字抹去,转身离开。   长笛的回音消失了。怀抱着整座圣城的风吹了起来。      那是自新圣廷建立后,教皇国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他们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您觉得某个事件还没完,您的预感是对的…… ☆、Ⅶ 风霆(1)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先知》      前编Ⅶ:风霆      由哥珊启程向东,越过边境进入耶利摹帝国,大致有两条路。   一条略微远些,从逝海沿岸的平原行进,然后顺着丘陵深入内陆,途经贝鲁恒的故乡——教皇国东部名镇鹭谷,再往北五十哩即是依森堡,与帝国俯仰接邻的第六军总驻地。   另一条则不必绕远,直接取道圣城东北的冬泉山脉,通过被誉为“教皇国第一要塞”的冬泉关,一样也能到依森堡。不过对几乎一马平川的哥珊以东地区来说,冬泉山脉已经完全可以用“险峻”这个词来形容,与贝鲁恒随行的是清一色的锻甲重骑,连马都被近百磅的锁子铠紧裹着,翻山过去能不能更快地抵达目的地,倒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   贝鲁恒选择了前者。   “似乎冬泉要塞的守将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人?”听着逝海的潮声,圣徒漫不经心地对最亲近的幕僚说。部队安静地在橘红色的暮霭中行进,第六军共有四个军团,三万名士兵,除了一千人常驻哥珊外,都分布在以依森堡为中心的十二个城垒中,随时听候调遣。贝鲁恒这次将圣城的驻军全调了出来,令阿玛刻带两百人运送辎重补给先行,余下的跟随自己。预计再过三天,就可以到达本部,与麾下另外两名军团长——龚古尔和普兰达会合。   “伊叙拉·法尔德丽叶,据传拥有舍阑血统的茹丹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珀萨向来平直的嘴角扬了一下,“在吉耶梅茨救出他之前,是个洗刷战象的奴隶。他的特长是每战必败,凡以他为主将的战役必以惨烈结局告终,奇怪的是他一直活到现在,并因为顽强的生命力越来越受统帅器重。第四军有人传言,他是吉耶梅茨的私生子。”   “那种特长可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贝鲁恒轻笑,“可惜了,这次没能见上他一面。”   云缇亚动了动唇,但终于没有插话。头顶,几只毛羽黑白相间的夜鹭无声飞过,翅膀将浓重的黄昏天幕刮出一线血痕。      石匠在雕像基座上刻完最后一个字,放下凿子和铁锤,拍了拍满布灰屑的手,高兴地端详着历时一年零七个月总算完工的作品。   他当然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陶醉于这件艺术杰作——鹭谷有着全国、乃至全大陆品质最高的雪青石,光是把那种脂肪一样洁白滑腻的石头从山岩里凿出来,再用泉水细细磨光,顺着纹理一刀一斧塑成形状,最后按照自己的臆想赋予它生命——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比迷恋的过程。   石匠不是鹭谷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他像某个冬天偶然飘落的一片雪花那样来到了这座因武圣徒贝鲁恒而举世闻名的城镇,没有称呼,没有财产,没有家人,没有宗教。他不爱说话,也不懂拼写,请他雕刻墓碑的人必须把铭文写在纸上;但他总会笑呵呵地招呼他见过的所有人,会向钟楼上的鸽子抛掷碎面包,会和邻里一起到教堂做晚祷,即使他完全不明白那些颂词的含义。时间长了,人们渐渐也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傻子,找他干活的多了起来,那仿佛能让石块具有灵魂的完美技艺很快众所周知。   所以镇长开始筹划这回的大工程时,大伙第一个就想起了他,事实证明这是无可挑剔的选择,要把一块高达八十尺的大块雪青石完整地凿成栩栩如生的雕塑,没有更好的人选。石匠很愉快地接受了委托,人们对他的工作表现出了相当的尊敬和羡慕,并无数次地向他提及建造这座雕像的意义,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这并不能妨碍他在上面投入十足的热情。   但后来这种愉快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不是独自工作。起初有十五个鹭谷最优秀的匠师和凿石工跟他一起干,可随着进度渐深,人数却越来越少。两个工人在采石的时候跌下悬崖,一个在过度劳累后感染了致命的斑疹风寒,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为雕像头部抛光时不慎失足,摔断了脊椎,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另外十一个则是由于某次山洪爆发,为了抢救雕像而被呼啸的泥石流吞没。全镇居民还专门为那件事聚集在中心教堂,表示最沉重的哀悼,主教(当时牧师还是个受人敬重的职业)更挨个向死难者家属握手慰问,保证他们的儿子会因这神圣的献身而荣升天国。   石匠不喜欢那样。确切地说,是不解。   他始终也没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为一块石头做出这种举动。   他爱这雕像,比任何人都重视它,这是他的造物,他的骨肉,他的儿女……但它只是一块石头。   他看过流浪的野猫被马车碾死,冻僵的麻雀在手心里再也没能暖和过来。如果愿意,他可以令任何一块石头拥有生命,却永无法让熟悉的体温重回到血肉之中。   然而这短暂的迷惑很快就被大功告成的喜悦置换到了脑后。一年零七个月结束了。此刻,他忘记这雕像的父辈只剩自己一人,有一种极其强烈、呼之欲出的兴奋噎在胸口,令他恨不能吐给每个同伴听。人们围拢过来,观瞻着他的成就,一些年轻女孩在仰望到雕像面孔的一刹那,险些尖叫着晕了过去,许多老人则认出了那张脸,泪水横流不止。镇长将颤抖的手触上雪青石底座,许久才收回来,似乎在体味着那上面传来的温度。突然,他俯下去,深吻着雕像的冰冷足尖。   “是他!是他没错……”他喃喃道,“圣者啊……圣者!”      云缇亚是在夹道欢声中踏入鹭谷的。他有些失望,但老实说这场景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最初的最初,鹭谷只是个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风景清丽却贫穷得难以忍受。它的命运在它收留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小贵族女眷后开始改观。那位落难的夫人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孩,不久便与世长辞。后来有人说,那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刻,东方天幕出现了一颗色泽鲜亮的星,明艳似火,殷红似血,正如同他日后为这片大地带来的荣耀与革新。   村里的长老经过商量,决定抚养这个连父亲也不知为谁的男孩,直到几年后,一位身穿铠甲、腰间佩剑的圣徒骑马路过,带走了他。又过了十几年,圣徒成为大陆历史上第一个非牧师出身的教皇,而那孩子,成为新的圣徒。   愈来愈多的人慕名涌到鹭谷。田地被开垦,贸易因居民的增长而日渐发展起来。草屋拆除了,利用附近特产的乔木和坚硬石料,人们建立了新的城镇。   而此刻,在短短九年间汇集而来的人汇集在这个镇子的街道上,争抢着一睹那张自己未曾得见的面孔。云缇亚的灰牝马也早已习惯了大群观众,怡然自得地跟在圣徒披着薄叶甲的战马身后。临街的窗户里不断有大盆鲜花倾洒下来,给阳光裱上一层流转不定的色彩,一切就像行走在滚烫而尚未凝固的琉璃内,明丽朦胧,甚至让人产生了仍然身在哥珊的错觉。   贝鲁恒掀开面罩,和往常一样向众人挥手致意。但从他的表情中,云缇亚知道,他没有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   鹭谷镇长,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须的瘦小男子,垂手立在街道尽头,当部队走近,他先是行了跪伏礼,亲吻了圣徒面前的土地,站起来又深鞠一躬。“尊敬的圣者,”长长一段表示欢迎和受宠若惊的套辞后,他说,“下季便是您三十岁生辰,值此之际,请容许我们全镇居民为您献上一份绵薄微礼。”   贝鲁恒抿了抿唇角。他不认识这个人,正如他不认识这座九年前才竖立起来的石头城镇一样。   “礼物……?”温和地,他开口,“谢谢,不过,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军务在身,顺路经过,只是想祭扫一下我母亲和旧日几位长老的墓罢了。”   镇长一直低着头,他有些过于紧张,声调僵硬,明显是在背诵台词。“吾兄,请不要就此离开,您是鹭谷的儿子,我们忱挚爱戴的人,而不是一个过客。您的身影像月亮将光芒投映到我们脸上,至少,在您凯旋之前,请接受您的从者的仰望与供奉。”   贝鲁恒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匆匆沐过浴,换上朴素的便服,从陵园回来,他同镇长一起来到一大片绿地上。石板已开始铺设,喷泉尚在修葺,这里日后会出现新的广场。绿地正中央,开着绚烂的紫罗兰和豌豆花,一幅似乎是由十几匹细布缝缀而成的帷幕罩住了某个和小钟楼差不多高的建筑,两个镇民走过去,将它拉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低低惊叹。   贝鲁恒仰起头。一个近八十尺高的雪青石武士挺立在宽大的底座上,左手掣着一面镶有血天使纹章的筝形盾,右手则持举长剑,剑面虽然也是石制,两边却真的细细打磨过,太阳下有种形似金属质的锋利反光。甲片的细节极尽精致,而它们下面是一副比例十分完美的形体。那武士身材高大修长,充满力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孔——带着额印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直视,难以言述,正如同秋季的满月,洁白无瑕,不见丝毫阴翳,也不会亏一分,不会更盈一分。   “圣者不朽!”人们齐齐跪下,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丝尘扬舞,声浪也随之掀了起来。“圣者不朽!”   “这是谁?”贝鲁恒问。他声音本来就轻,此时被彻底淹没在整齐一致的呼喊中,但离得最近的书记官听到了它。   “是您啊,圣者。”半点也不掩饰笑容里的凉薄,云缇亚回答。   贝鲁恒唇线稍稍扬起,但那不是笑。   他身形只比普通女子略高,且由于多年久病的缘故,看上去颇为瘦弱,尤其这一刻没有骑马,缺陷更加明显。至于容貌,最多也只算是中上,虽然绝不能说丑陋,但和面前的石雕武士比起来,就像正午盛阳下豆大的一星烛火。   “是么……”自语似地呢喃道,“……真有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直到再怎么抬头,也已经望不到雕像的脸。   底座上烫铜的铭文,真真切切是自己名字。不知为何,却认不出,也读不出来。指尖触在上面,像隔着容器触摸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存在。   背后,人声鼎沸,盖过了一柄刀从衣摆内缓慢抽出的摩擦声。      石匠始终注视着那个人。即使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雕像上,他目光也一刻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   就是他么?不,这太荒谬了。   他记得自己是照着一幅画雕出了这石像,画上的青年安静沉思,俊美如处子。他还原了他的身形,他的脸容,只不过凭空添上一副铠甲和剑具。所有的老者,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男子和妇人都盛赞这张面孔,这是他们回忆中、或者想象中圣徒的面孔。圣徒就应该如此,英武无匹,远超凡人,只可遥望,不可接近。   不。   根本不是这样。   那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庸,面色苍白无力,还有种沉淀已久的虚弱。尽管他气质宁静,轻声细语,举止温柔而优雅——可他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圣徒。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将那人狠狠揍一顿,然后痛哭流涕。他毁坏了他的臆想,夺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成就感,再没有什么比一座和真人毫不相符的石像更能给一个石匠带来沮丧。人们的眼神热切,写满尊崇,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坐立不安,焦躁难耐。   他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窃窃私语想起,很快变成了惊呼。镇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城镇守卫立即拔出武器,云缇亚冷冷地示意他们退下。那个站在雕像前的人扭过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冲过来的石匠,原本正要举起的拳头忽然僵住,石匠有些发呆,对方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是……”   喉咙许久不曾发声,闷钝的,像朝着一个大瓮里说话。   “是的,”那人说,“我是贝鲁恒。”   石匠搔了搔头。这个名字对他并没有意义。   “我听我奶奶说过,在圣徒呵气的一瞬间,幼芽会长高成为大树。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贝鲁恒笑了,似乎他并不觉得回答这个孩子般的男人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是的。古代的诸圣确实能展现这种神迹。”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是的。”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是的。”   石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他开始不那么抵触对方了。或许他没有圣徒的仪表和力量,但这简单的答复却生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效力,在它们面前,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仿佛眼皮底下的实物那样清晰且触手可及。   “那么……”   他听见自己问。   飞舞的尘埃忽如叹息一般沉寂了下去。   斧头刻成的额印在雕像脸上洇开大片鲜红,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孔被血流覆盖。   他听见疯狂的吼声,女人和孩童随之尖叫。刀光在眼角亮了一亮,原先拉开帷幕的镇民其中之一,此时手持利刃朝贝鲁恒猛撞过来。人们的双眼被寒芒刺痛,连眨都无法再眨一下。二十步开外,一个瞳色铁蓝的侍从用独臂掣出巨剑,但已难以在刹那之间近身。   石匠没有看到这些。   他只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体。   谁也不能打断他。谁也不能阻止他向面前的人发问。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渴望切切实实碰触到那个纠缠他已久的答案。当语句从唇齿间吐落,除了那个既定的、非黑即白的回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已经无足轻重。   “那么……他能令死去的人复活吗?”   贝鲁恒不解地看着他,但很快,这种不解就化成了深沉浓重的悲哀。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说。   石匠微笑起来。当巨剑劈开刺客的骨骼时,那把尖刀也在温热的血肉深处折断了,像一块被赤手握住的冰。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2)   贝鲁恒猛地后退一步,一股犹如困兽脱出牢笼的巨力将他撞在那雕像上。石匠的头从他胸前滑落,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   “萧恩!”云缇亚叫道。   萧恩拔出剑来。他力道极大,但相当有分寸,刺客背后的伤口十分吓人,却精确地避开了要害。珀萨上前翻过那人的身子,憔悴而满布皱纹的脸此时为鲜血染透,而嘴角还在机械地抽着白沫,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自裁了。”珀萨说。   “谋刺圣徒本就该下地狱的吧。”云缇亚耸肩,“连那里都不怕的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贝鲁恒倚在萧恩的手臂间,他没有受伤,石匠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可旧创难愈的胸口也遭到了强烈撞击,大股血流随着拉锯般的干咳汩汩涌出,几乎一度让他因窒息而失去意识。终于回过神来的人们仿佛都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有镇长匍匐在地,抖得像一片风中黄叶。   “宽恕我!请宽恕我的疏忽!……这人在镇子里住了几十年,老实本分,从没听说过什么劣迹……他好几个儿女都早早夭折了,唯一长大成人的小儿子加入了圣廷禁卫,前段时间也传来噩耗,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有点古怪……可没想到,没想到会做出这种傻事啊!”   珀萨站起身。“傻事?”他冷冷说,“不尽然吧。懂得预先服下毒药,自我灭口,倒还真像个精神失常者的作为。”   “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剑茧,以刚才那动作,要归为受过训练的暗杀者未免太过可笑。”云缇亚将那人已经僵直的手抬起来,“谁想买通他去除掉一个守备森严的大人物,实在是愚不可及。依我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活了而已。”   “守备森严?”珀萨居高临下,投过斜斜一瞥,“事情发生的时候,圣者身边都有谁?而云缇亚大人,您当时又在哪里?别忘了,今天可是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云缇亚不再吭声。他早该知道的,和珀萨争执不但浪费唇舌,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冷漠,顽固,敏感,偏执,阴谋论,永远怀疑一切——阿玛刻怎么会为这样一个人神魂颠倒呢?   镇长还在嘶哑地说着什么,但已经没人理会他了。深红发黑的草叶贪婪吸吮血浆,直到那浓稠的液体冷却凝固,将它们永远胶结在一起。“都住口。”贝鲁恒的声音。   四周静了下来。   “我相信这只是场意外,不想再去追查任何人。”圣徒垂下目光,意义未详的笑容仍然停留在石匠唇边,却已开始僵冷。“好好安葬他,为他祝福吧。这事该结束了。”   没人提出异议。当强壮的侍从搀扶起贝鲁恒的时候,一些妇女跪在地上念诵祷词,又好像是在细弱如丝地哭泣。   ——这一刻,云缇亚瞧见了贝鲁恒的脸。   极度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清楚,只有在贝鲁恒动了杀念时,脸才会白到这样一个地步。那让他看起来像个饥饿的鬼魂,渴求着来自鲜血的温暖和滋润,永不厌倦,永不满足。   书记官的预感在当天夜里得到了证实。      午夜时分,部队离开了鹭谷向北行进。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山麓扎营休息。这里距依森堡,只有不远的一段路程。   八百余人的队伍延伸出了一定长度,又不超过彼此能够接应到的范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突然出现的敌人前后夹击。贝鲁恒走在队伍前方,壁垒和箭塔上的火把远远地连缀起来,仿佛一朵散发微光的小花,在岩缝间怯生生地飘摇。   他从手指上摘下什么东西,递给珀萨。参谋点了点头,拨马往后队而去。   负责殿后的是两个编的锻甲重骑兵,以及一编配备狙击弩和鳞盾的重装军士。珀萨命令重骑兵跟随部队前进,弩兵则原地不动。“克利夫兰。”伸出一只手,他唤队长的名字。   “是,珀萨大人。”   “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圣贝鲁恒的意愿,”指间垂下丝线,武圣徒的玺戒清晰地反射月光,“不须怀疑,不得违抗。”   队长凝视着那枚戒指。他加入第六军已有二十多年,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当然明白这样的场合意味着什么。“……是。”他说。   “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连同你们的敌人。第六军会将此视作莫高荣耀。”   “是。”   珀萨短暂地合上眼,这一瞬间,他向来寒冰凛冽的脸庞似乎有一丝动容,但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那些都成了一闪即逝的幻象。   “把松明熄了,后转,前进五十步。”   弩兵照做了。月轮驶入云层之中,城头的火把和铜釜状的大灯也将燃尽,一批守卫正扛着陶瓮轮番续油。回过头,第六军部队已隐没在河流与丘陵背后,连绰约的火光也仿佛成为遥远疏星的倒影。   珀萨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射击。”   如同有电流通过身体,队长猛地抬起头来。“大人,”他像寻求肯定似的低声道,“这是鹭谷。”   珀萨面无表情,夜色为他的尖硬下颔淬上一线锋利的边缘。“没错,”他重复,“射击。”      ******      长枪撞击在训练场边的石制障碍上,划出犀利的火花。两匹骏马你追我赶,原本保持的一个枪身的距离正在微妙缩小,终于,后面那名骑手再次挺起枪尖,利用马速,枪杆不动却自然上挑,刺入转瞬即逝的一丝破绽。若不是被追逐者闪电般的反应,顺势挥舞连枷卷开长枪,强大的冲击力必然会将两指厚的板甲一孔贯穿。   “普兰达!”望着自己的三头连枷一根链条铿然断裂,显然是废了,老者不禁也大为光火,“小兔崽子!早就告诉你了,骑枪那种只要挂在马上就能戳到人的玩意只有娘儿们才用!真正的男人就要丢开盾牌,活动起筋骨,好好享受你的武器挥砍在敌人身体里的感觉!”   “得了吧老色鬼,”从全罩式头盔里嗤出一声轻笑,“每次手头上赢不过我,就搬来大话充数,你一把年纪都活到嘴皮子上了么?”   年迈的骑士往地上啐了一口,随手将已经变形的连枷扔开,扈从立刻送上一把镫亮的双刃巨斧。他的对手却不急不忙,控制座骑徐徐后退,等老人刚换上武器,忽然毫无预兆地发动冲锋。枪尖下传来坚硬脆响,却是敌方肩上的镶边木盾四分五裂。仗着无人可比的经验和胆识,老人拨转马来,反劈向对方身侧。骑枪太长无法回防,年轻骑手瞬时举起右臂,斧刃紧咬在厚重的蒙皮盾上,虽然难以再深入一分,却也令手腕在盾后隐隐震痛。“不错嘛,爷爷,好硬的家伙——你又给它取了个什么香艳名字啊?”   “谁让你叫我爷爷!”一举占了先机,利斧不客气地轮转如风,“我还年轻得很,还能再打四十年!你以为谁都像阿玛刻那个老气横秋的丫头?”   风声尖唳。一串飞刀破空而至,恰恰擦着马耳过去,受惊的座骑一声长嘶,前蹄悬空立起,将身穿重甲的老骑士掀下鞍来。身体在数百磅的全套钢铠内根本无法保持平衡,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颇为狼狈。   “哎呀,”长枪骑士好整以暇地策马踱了几步,护盔内再也抑制不住地爆发出笑声,“我以为你早知道的,龚古尔。触怒那位姐姐大人的话,下场可是相当凄惨的哦。”   飞刀的主人此时正斜倚在训练场的箭靶边。运送辎重的部队刚刚才抵达依森堡,尽管已经洗浴过,脱下甲胄,换了一身轻短舒适的棉布军服,阿玛刻俊秀的面孔仍然难掩微倦。“普兰达,”她竖起眉,“你怎么和云缇亚那家伙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   骑士搁下枪,伸手将严严实实的头盔摘下来,露出一张留着红铜色短卷发的少年的脸。“幼狮”普兰达,贝鲁恒麾下最年轻的部将,却拥有令几乎所有敌人不寒而栗的盛名。除非亲见,与之交过手的人决计不会想到,他只是一个鼻子旁边还带着细碎雀斑的十八岁男孩。“没看到你和珀萨在一起,我才真要感到奇怪呢。”   “这不是好久不见的阿玛刻姐姐吗?”并不在意方才的失态,老人从尘土中爬起,几个扈从连忙为他卸下铠甲。除了皱纹和灰白的须发,他全无这个年龄应有的龙钟体态,身形魁伟,肌肉粗硬,双眼在作战的时候精光灼灼,而此刻,那里却全是近乎猥琐的谑笑。“来,说说你在西庭的见闻,那儿的贵妇人是不是皮肤白得像牛奶,腰细得用一根丝绦就能勒断?”   若非看在此人是第六军名望甚高的耆宿,阿玛刻一脚就踹了过去。就像他无可掩饰的战力和武勋一样,封建骑士出身的龚古尔也毫不掩饰地向同僚和下属夸耀他的风流韵事。收藏各式各类的武器,追求各种各样的美女,这已成了他人生不可分割的两大组成,很难说谁比谁更加疯狂。尽管很多人认为他的赳昂雄风纯属吹嘘,甚至还私底下传开了某些恶意的揣测,不过这压根不能阻止龚古尔用花样百出的女名和女性化绰号命名他那些锋利坚硬的藏品,而且也和与异性交往的原则一样,用坏就扔,毫不可惜。“老头,你怎么不问舍阑人的铠甲是不是亮得像镜子,大汗金帐前的护卫是不是多如旱季时到河边饮水的野牛?”   “我对舍阑人可没什么兴趣。他们的女人又丑又粗壮,只会打草和给牲口挤奶。倒是那些高傲的茹丹大妃,一想起能在战场上砍杀她们戴面纱的男宠,就叫人从脚趾缝里都兴奋得直发颤。”   “那你可要小心了。”普兰达笑着说。他眼睛很漂亮,是最清澈的翡翠色,弯起来时仿佛随时会有冰泉流溢,“茹丹男人不但在床上讨女人欢心的功夫不输给你,用弓箭和弯刀的技艺也是无人能及哦。”   龚古尔吹了吹胡子。“说正经事吧,阿玛刻。”他面色沉下来,“圣者出发前就令我俩在依森堡候命,却直到现在都没听到调遣,老骨头再闲下去就得生锈了——珀萨向你透露过这次的战略部署么?”   阿玛刻勾着唇。笑容有点生硬。   “他怎么会和我说?你知道他这个人——”   急促传近的马嘶打断了她。依森堡的士兵略带惊疑地让出一条路,来自圣徒的传令官匆匆跳下马,在三人面前屈膝,双手递上一封火泥戳印的军件。他脸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惫,以及血迹。   普兰达接过去,拆看的第一眼,原先轻松裕如的表情消失了。   细腻圆滑的东方风格花式书写。一成不变,那是云缇亚的字迹。但阿玛刻当然清楚,圣徒的机要秘书,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即便是在颠簸的马背上起草军令,字里行间也绝不会有如此明显的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龚古尔皱眉喝道,“说详细些!”   传令官低藏着双眼,没敢抬头。“圣者本来不打算追查刺客的背景,可就在昨晚,我们刚离开时,鹭谷城头的守军忽然向殿后部队发起攻击。至少有一个满编的狙击弩手在对射中身亡,另外数十名重骑兵不同程度地负伤。但是等战斗结束,守军却拒不承认是他们先动的手,还狡辩说夜色太深,他们误以为是山贼才被迫自卫……”   “那么圣者他……”阿玛刻低声问,“动怒了么?”   传令官打了一个寒战,似乎昨夜的情状正逼迫他重新回味那深植入骨的恐惧。   “……是的。”终于他说,“我们用武力占领了鹭谷。”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3)   隐隐地,有歌声在风里飘曳。   火光映在河流中,像明灭不定的星。   贝鲁恒将鹅毛笔在墨瓶里蘸了蘸,发觉墨水已近干涸。他在没有翻译完的一页做了个记号,用最后一点墨汁在右下角页码处画了一个小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保留着孩提时的习惯。进餐时用握笔的姿势握持刀具,睡前不读书就无法入眠。他是能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泰然处之的人。   窗外,暗杀者的尸首头朝下,在绞刑架上倒吊着,开始散发出腐味。   已经没有人能确切说出是哪一方部队先开火了。当闻讯赶来的第六军士兵盛怒之下登上城墙时,贝鲁恒默许了他们对早已停手的鹭谷守军进行发泄。血顺着石缝一直流进护城河,染红了转瞬而至的早晨。人们瞠目结舌,哑口无言,镇长战战兢兢伏倒在地,哀求贝鲁恒平息怒火。理由听起来似乎也能自圆其说,在鹭谷还是个小村庄的时候,常常受到山贼和强盗的侵扰,那时教皇国还没废除贵族制度,每当大腹便便的领主老爷带领军队经过,村民便倾其所有,盛情款待,期求能保护村子躲过一劫。领主们在村里压榨搜刮一通,随即扬长而去,狡猾的不法之徒便趁夜深,伪装成因故折返的领主部队入村劫掠,喜出望外的村民毫无防备,因而大吃苦头。   “你的意思是,”珀萨厉声道,“圣者和那些贪婪堕落的贵族,第六军和那些打着家徽横征暴敛的私人卫队,根本没两样是么?”   镇长把整张脸都贴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一场大祸已经临头。   但至少贝鲁恒看上去仍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他甚至温言安慰镇长,叫他作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解释,而镇长只是趴在那里,浑身颤得像个筛子。于是贝鲁恒很有耐心地命人把城镇评议会的一众议员,以及负责调动守军的五名纵队长都押到广场上,只要镇长摇一下头,就当着他的面,砍下一颗脑袋。   直到第三具尸体也横陈于血泊中,鸦雀无声的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年轻人,拔过守卫的剑,一剑捅进正语无伦次的镇长心窝里,然后割下了他的头。   “谨将此罪人的头颅献于您座前,”青年的声音干涩,“两度设下阴谋想要害您性命的正是他一人,鹭谷的民众已纷纷认清他的真面目。请收下这祭品,焚烧扬灰,以宽恕您洁白羔羊的忠诚。”   “要拷问他吗?”珀萨说。   贝鲁恒微微窄起眼睛。“不用,”他说,“带他到我营帐里来。”   现在这年轻人正垂着手站在圣徒的书桌前。贝鲁恒没搭理他,他便一言不发。夜色透窗而入,萧恩点亮了烛台。一首诗还没译完,瓶里的墨水已经干了,贝鲁恒合上书本。“你也经常读些诗歌么?”他和颜悦色,“听你说话,有种注重扬抑和停顿的节奏感。”   “读过一点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都是旧圣廷时期耶利摹和西庭有名的诗人,“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在失聪前所作的六韵诗。”   贝鲁恒望着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子。肤色白净,颊上有点微醉似的红,看起来很文静,恭谨却从不主动开口。“你叫什么?”   “帕林。”很普通的名字。   “镇长是你什么人?”笔管轻敲书面。   青年的眼睛在阴影中闪过一丝细芒。   “……是我的父亲。”他回答说。   “很好。”贝鲁恒微笑了,并不意外。“把罪名都推到死人身上,是个聪明的做法。你很果断,也有着足够的坚忍。去吧,帕林,从现在起,你就是鹭谷的镇长了。照我说的做,这里便不会再有人死去。”   帕林行了普通信众对圣徒的礼节,当他退出去的时候,一直低着的头微妙地抬起,贝鲁恒注意到他的的眼神,不再像兔子一样胆怯拘束,相反,却带着某种刀刃般的狠利。   他没有点破。   夜色中火光摇荡,河流那头传来女人的歌声,飘渺断续,像一根纤细洁白的根茎不堪承受黑夜的重负。贝鲁恒靠在椅上,轻轻跟着哼唱起来。潮湿充血的胸腔里似有一个无底黑洞正逐渐扩大,蚕食着他仅剩的回忆。笔落到一张还未写一字的纸上,笔尖干枯,已无法再划出印痕。   “圣者。”云缇亚从帐外拉开帷布,说。   “人到了,就进来吧。”   珀萨穿着他惯常的那身银边黑底军服走进帐中,与他一起的另外三人却都全副武装,只取下了头盔,神情肃然凝重。贝鲁恒张了张眼,示意云缇亚在书桌旁坐下。“龚古尔,”他开口,“阿玛刻,还有普兰达。事出突然,否则我也不会即刻把你们从依森堡召来。”   “圣者身体没有大碍,固然是最好了,”普兰达说,“不过这事太蹊跷,实在让人……”   “我调查了那个已经伏法的镇长,他不是土生土长的鹭谷人,但办事公道,为人也不错,更没有偏私徇法的记录。”珀萨将一叠案卷放在贝鲁恒桌前。   “你的意思是?”   “很明显,”参谋答道,“有人指使。”   龚古尔往前踏了一大步。阿玛刻则下意识握紧腰畔军刀的刀柄。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普兰达皱眉,“一个向来公正守法,不贪婪,也从没有前科的市民,会受人指使,谋害一位万众敬仰的圣徒!”   “问得好。你应该已经听说刺客暗杀未遂,竟然不顾教义,服毒自尽——如果用利益无法引诱,用恐惧无法威胁,还有什么能让人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还有什么能让人不惜性命,甚至不惜在地狱永受焚身之苦?”   “……是信仰。”短暂的沉默后,珀萨接了下去,“超越一切的信仰。”   “他们之所以去做,只因为有人告诉他们,事成之后,他们所有的罪都将被洗净。他们会为自己的国家、人民,为圣廷立下莫大功勋,就算是自己结束生命,也将荣登天国。”   少年线条刚硬却仍带着青涩的脸抽动着。“是谁?”双唇翕了许久,才吐出这句话,“那么你说,想要致圣者于死地的究竟是谁?”   贝鲁恒将头扭向窗外。河流静寂,女子的歌声忽远忽近。   “你非要我把话挑明吗,普兰达?”珀萨对上少年的目光,却让人觉得他实质上是在环视场中所有人。“这个教皇国,不,这片大陆,土地之上,阳光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就是,”他顿了顿,“宗座。”      “宗座。”   铿地一声,云缇亚在纸上游走的记录笔折断了。   “珀萨!”龚古尔大吼道。空气里静默的火花啸动起来,成为飞射的闪电。“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是区区一个参谋能说的话吗!”   珀萨掀了掀唇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甚至连冷笑都不是。“阿玛刻,你曾亲眼目睹过最近哥珊发生的事;龚古尔,普兰达,你们虽身在外地,但至少也该有所耳闻。只需短短一句话,一点小小的手段,就可以让整个城市由底到头翻覆过来,街道上血流都能浮起船只。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宗座从一个平民出身的战士到武圣徒,到推翻腐败圣廷、拯救民众于黑暗的英雄,再到教皇,当然清楚那种力量就像烈酒一样,火热且特别容易上瘾!人们的疯狂膜拜,狂信徒的誓死效忠,这些都为他一人所独有,怎么还愿意分享出去?牧师们被斗垮了,枢机团灰飞烟灭,凡是妨碍到他的都被一一铲除,再也没人会指摘他当年的加冕之路不合章法流程。到了这地步,他原先的学生,如今声名显赫的圣徒,教皇国手握重兵的大将,难道不是对他地位的最大威胁?既然当年的圣曼特裘可以通过武装政变夺取政权,那么今天的圣贝鲁恒也可以;既然当年的那个军人能将剑刺进一位教皇身体,那么今天,他也可以用剑砍下另一位教皇的首级。”   “……你疯了。”普兰达喃喃。   “如果真是因为宗座的一句话,狂信徒就毁掉了枢机团,那为什么不用相同的手段对付圣者?何况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去打舍阑人了!”被阿玛刻极力拦着,龚古尔恨不得将唾沫溅到珀萨脸上,“在整个大陆最危急的关头,因一己之私而除掉能力挽狂澜的统帅,岂不是最愚蠢的做法吗!”   “就算你只是一介勇夫,也该好好地用脑子想一下,龚古尔!和那些饱食终日的废物主教不同,圣者的声望是用血和战火洗炼出来的,不可能当着全体信众的面一把抹煞!宗座根本没指望靠我们第六军去抗击舍阑……恐怕他真正的战略,是促使耶利摹向舍阑人让地言和。”   “言和?”老骑士怒吼,“我认识的那个武圣徒曼特裘就算把命丢在战场上,也绝对做不出那种事!”   “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武圣徒了,”珀萨冷冷地说,“他是教皇,辉光之下最尊崇者,一个强大国家的帝王,而这个世上最终将消除国界,凡被阳光所照耀的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当然得为他的领土,他至高无上的权位考虑!历史上野蛮的游牧民族在征服杀戮时往往锐不可挡,但当他们一但占领了最肥沃的土地,最耀眼的财富,血液里的战斗天性就会慢慢地被消磨泯灭。他们将失去侵略的本能,从野狼变成一群沉耽于安宁享乐的家犬!现在舍阑人已经停止扩张,在帝国最繁华的六行省定居立国,用不了多久,那些只知道吃生肉喝马奶的蛮子便会丧失作战意志。他们的战马会因长膘而难以疾驰,他们的战象会因不服水土消瘦而死,他们的奴仆茹丹人,那群狡诈反复的白狐,亦随时等着将弯刀插入他们心脏!宗座早已料到这一点,之前派遣第二、三、五军应援耶利摹,实际上不过是争取更多的筹码要挟他们皇帝,低声下气与舍阑达成和约吧?”   参谋细长白皙的手指点在书桌边挂着的地图上。“选在鹭谷动手,一来远离圣城,避人耳目,二来这里是圣者的故乡,多少或会疏于防范……如果我没有猜错,宗座也许已经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暗血茹丹约定,用圣者的性命,交换舍阑大汗沙努卡的头颅!”   又一声清晰的脆响。   云缇亚新换上的鹅毛笔再次断成两截。   他其实根本没写出一个字。这些早已超出他记录的能力之外,光是听在耳中就催生一脊背的冷汗。而军帐内,三位将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们开始察觉一个反常而可怕的事实——贝鲁恒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没开口,那就是默认。   珀萨所说的都是真的。   “吾兄。”阿玛刻率先跪下,普兰达紧随其后。龚古尔面部痉挛了好一阵子,终于也弯下身,单膝触地。他们都是在剑丛中出生入死,悍勇无畏的名将,然而此刻,恐惧就像一个张开双翼的幽灵在头顶盘旋,钻入心灵最脆弱的裂缝之中。   “请您回应。”   “请亲口告诉我们,那都是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   “那些指控,和崇高伟大的至圣者,我们的长兄,最圣洁仁慈的教皇猊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珀萨。”隔了良久,贝鲁恒说。   珀萨转过身,跪在圣徒的桌前。“请原谅,”他低声说,“原谅我的多言和失礼。这是亵渎,我明白。人们急于寻找救赎,他们只需一个可供跪拜祈祷的地方,不需要知道那是否真实存在。希望是镀金的铜像,真相则是凡夫俗子的血肉,会腐烂,污秽不堪,而且毫无价值。”   贝鲁恒站起,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神圣十字佩剑,剑刃在烛火下的明亮反光刺痛了每双眼睛。他持剑指向珀萨,但当所有人都暗暗心惊时,宽阔的剑身只是平放在参谋肩上。“起来。”   他又用剑身逐一碰触龚古尔、普兰达和阿玛刻的肩头。   “起来。”这个简单的词在唇间轻轻重复,仿佛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具态化的托力。三人的身子却没有动,仅是抬头,等待着他的答复。   “你们每一个都曾经将生命交托给我。你们追随的是我的剑,而不是我的幻影。你们比谁都清楚贝鲁恒这个人,除了圣徒的光环,他还剩下些什么。   “十年前,为将自己的整个灵魂献给主父,我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她在鹭谷忧郁而死。九年前,为终结一个时代,我谋弑了一位教皇,千万人被我割草一般屠戮。两个月前,我的亲哥哥叛乱兵败,我以神断之名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我手上的血腥已经浸透到骨子里,用圣水和地狱的烈火都无法除去,但仍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争抢着因我殒身。我所犯下的罪过够我在毒龙的利爪下被撕裂上千次,无论宗座怎么处置我,似乎都有理有据。   “今天你们可以自己在这里做出选择。为宗座杀了我,或者就此离开,不扯上半点关系。但,我不会任由人操纵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我的老师也不能。”   贝鲁恒低咳一阵,继续说下去,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   “我不怕报应,不畏惧比死更惨烈的痛苦,不会抗拒判罪与裁决,也不想知道死后会归于何处……可是我将一直战斗,这条路跋涉至此,已经无法回头了,否则因我而流的那些血,都将毫无意义……”   长久的沉默。   他弯腰将跪在地上的三人依次扶起来,以一个普通信徒的身份,拥抱了他们,吻了他们的面颊。   “……我给你们时间选择。”他说。“不是在审判者和罪人之间选择,也不是在一个圣徒和另一个圣徒之间选择,是在你们的追随,与你们的信仰之间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4)   珀萨半跪在河边洗着手。夜很深,树林幽静,月弧将隐将现,慢慢向西坠去。   这双手很干净。尽管握过剑,却没有沾到过半点血污。它像他的脸一样漂亮,光滑细腻,修长而骨节匀称,秀美但有一种深藏不露的犀利。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虽然从贝鲁恒的营帐出来后没有触碰任何东西,但不管做完什么事都要洗手,这是他的习惯。   背后传来风声。   立即站起身已来不及,珀萨下意识抬臂去挡,那人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肘上,随即将他踢进河中。河水很浅,可足够把一个失去重心的人浸得透湿。那人把珀萨手臂反拧过来,扭着肩膀往水里按。他体形瘦长,却精通近身格斗技巧,珀萨给他牢牢压迫着,竟丝毫无法挣扎。   再次被拖起来的时候,湿淋淋的脖子旁多了一柄漆黑短刀。   珀萨呛了几口水,抬起眼睛冷冷地盯着茹丹人。“看来你的反应速度没有口才那么好嘛。”云缇亚皮笑肉不笑。   “如果这是对后者的赞扬,”珀萨面不改色,“那么我收下了。”   云缇亚脸上的烙印狰狞地扭曲起来,手中一紧,又将珀萨按进水里,确认对方吃够了苦头才稍稍松了力道。“见鬼去吧!”他吼道,“我要除掉一个人,会雇用那么拙劣的杀手且没有任何组织计划!会等部队差不多走远了才慢腾腾地朝尾巴上开火!这不是谋杀,是自己找死!”   “那又怎么样?只要有人相信就行,不是吗?”   刀尖极其缓慢地转动,顺着刃锋流下来的水滴开始带上了红色。“你清楚阿玛刻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就算理智上怀疑,内心仍然忍不住会产生动摇……她是北地海寇的女儿,骨子里是半个蛮族,对主父的认同感本就不如纯粹的大陆人强烈。普兰达只是个孩子,年少气盛,涉世未深,而龚古尔那个老顽固哪有你牙尖嘴利!可你尽管说得头头是道,却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你以为靠几句话就可以颠覆宗座的声名,第六军所有战士都是任你玩弄的傻子么?”   “证据?”珀萨微微侧过头,那刀锋太冷,令血管也开始麻木。“我不需要证据。云缇亚,你仔细观察过那些葵花众么?眼神空洞,肢体僵硬,声音永远都处在同一个调上,除了仰望与跪拜再也做不出别的姿势。那已经连傻子都够不上,不过是一具具被掏空了然后再系上线绳的傀儡。只要你用全身心去相信某件事,它就有这样一种魔力,令智者变成愚人,愚人变成木偶,心甘情愿地听从某个虚空里传来的召唤,乃至为此牺牲生命——当然,女人要是陷进不可救药的热恋中,也和这没什么不同。”   云缇亚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早就想在你这张被人看好的脸上来几刀,不过我怕阿玛刻会恨我一辈子。”望着那白皙的面颊浮起红肿,他却半点也感受不到快慰。“老实说,珀萨,刚才你对我族人的污蔑足够让我割掉你的舌头喂狗——但这事的可恨,抵不上你对宗座的诋毁与亵渎之万一!”   猛地提起对方衣领,两人几乎面庞相贴,“我告诉你,”云缇亚咬牙切齿,“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谋害圣者,但宗座绝不会如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者——为了圣者能顺利继承他的教皇之位!”   珀萨斜眼望着他,笑了。   没有看错。确实在笑,而且越笑越大声、放肆。云缇亚无数次臆想过他笑的样子,但没料到会是这个时候。“你好像很了解宗座啊,茹丹人。你是他的儿子吗?”   又一个耳光扇过来。   珀萨攥住了云缇亚的手腕。如果不是切身感受,云缇亚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没错,或许终有一天,圣者会从宗座手里接过权杖和三重冠……”参谋眼中绽出光芒,重新回复到那种逼人的寒意,“但你是否想过,以圣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等到那时?!”   云缇亚哑然。   贝鲁恒的沉默和轻语。指缝中淌下的血。苍白冰凉的面容。扭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   ——早该明白的。   他早该明白的。珀萨一个人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将教皇置于那般不堪的境地……只是转移注意的手段。一个主唱,一个圆场,完美的搭配。   确实毋须证据。圣徒的话就是证据。   在这样的处心积虑面前,阿玛刻、龚古尔、普兰达,甚或第六军的所有士兵,都只能是被贝鲁恒画在书页上,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偶。   “……这是叛乱。”云缇亚细如蚊蚋地说。   珀萨轻易甩开他的钳制,从浅水中站起来,居高临下,漠无表情。   “你以为当初圣者像收留一条野狗似的收留你,把你安排在身边,负责文书和交涉,仅仅因为你字写得漂亮,能说会道吗?你太幼稚了,云缇亚。你受过他的大恩,他兄弟一般的关照,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愿望,他的梦想,他光环之下的压抑,他一生被人操控的悲哀。把那副瑟缩颤抖的可怜模样收起来!你根本不配评判他。”   “这是叛乱!”云缇亚嘶声道,“他会毁灭,你和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毁灭!第六军将永劫不复,沦为民众的笑柄!那个人的力量无人可及,无人能反抗,也无人能背叛……与他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珀萨扔下一个轻蔑的眼神。“我不会后悔。”他说,“为了他的愿望,我将抛弃荣誉,甚至抛弃原本所坚信的一切。我将做好准备,在深渊火狱里忍受永无休止的折磨。从我当初决定跟从他的那一刻起,这条道路就再也不能逆转。不,你无法理解,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茹丹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忠诚。”   他整了整衣服,理好透湿黏连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离开。   [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   不……云缇亚想。   那太荒谬了。   [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他跪在水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望,仿佛在注视一只胆怯而不敢靠近的流浪野兽。笑声从喉咙里断续挤出来,河流上游,女人唱着悠远的歌,随同波光粼粼泛动。那是母亲在他能察觉却永无法看见的地方,对他伸出惨白柔软的手臂。   他想起了那一天,哥珊被血和火焰染红的那一天,贝鲁恒贴在他耳边所说的话。   “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圣徒的声音轻如蛊惑,“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没有犹疑,他走了过去,等待着那个答案。   “……杀了他。”贝鲁恒说。   “杀了那个,操纵这时代的人。”      歌声悠长徊转,从草丛里升起微小的光芒,犹如细细初雪倒着往天空飘去。   贝鲁恒披了一件单衣,望着夜幕中那座格外显得孤独的雕像。无名石匠的墓就立在绿地另一头,石碑上空无一字,人们仅仅能做的是让他在死后与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为伴。石头是临时从山谷里挖的,没来得及仔细抛光,某些部位还留有硬青胡茬般的粗纹。   几支小花躺在墓碑下。   女人跪坐着,一面低头编织草环,被夜色染得墨绿的草叶间,她莹白剔透的指尖迅捷穿动,仿佛会自己发出光来。有脚步靠近,她停止了歌唱,那水波一般妩丽而清冷的声音扬起一个涡旋,随即浸入了和大地同样沉厚的黑夜当中。   “您不该来这的,”她说,“这儿露气太重。”   “不,”贝鲁恒回答,“请你继续唱下去。”   “它今晚不会来了,”女人轻轻地说,“它在这鹭谷出生、长大,吸吮母狼的奶,捕食山林间的鲜活野物。总有一天,它会找到我,回到我身边,就像灵魂在消逝前永远无法与自己的躯壳分离。可无论我再怎么唱,它也不会来了。鹭谷的草木房屋已经倒塌,被死气沉沉的石头取代,譬如那雕像,触摸起来甚至有活人的温暖,但它的基座下面,却压着十几条生命的血腥气。”   贝鲁恒弯腰将一朵小小的山矢车菊放在墓前。萤火聚拢而来,亲吻他手指。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所以他要问我那个问题……”   盲眼的女人站起,一个花环胚胎已在她手中成型,她摸索着将那几朵没有名字的野花嵌上去,挂到空白墓碑上。在她反过身,让被浓密黑发覆盖的单薄脊背对着圣徒的一瞬间,贝鲁恒忽然想伸出手,触摸那早已从他胸腔里剜出去的东西。   ……手在虚空中放了下来。   [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   仿佛是很久以前,一个有着杂乱须发和明亮眼睛的男人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男人最后死在了他剑下。记忆恍惚,难以分明。   “爱丝璀德,”他唤那个已有十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唱吧。”   如果你是为了寻找失去的一切才来到我身边,那么就请你继续唱下去吧。   [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爱丝璀德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幽深无底的黑瞳忽变得如此之浅,浅得可以映出陌生圣徒的倒影。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可是,”她忧伤地说,“那些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隔了一层似乎只有纸那么薄的黑夜,贝鲁恒注视着她,良久,露出微笑。夜空中,一道羽毛扑棱的声音掠过,带着森寂回响,消失在了寥寥可数的疏星之间。   “你听。”他说。   爱丝璀德微微侧耳。“是猫头鹰独自飞行,它们在搜寻猎物。”   “不,”贝鲁恒说,“那是飓风和雷霆振动的声音。”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殷红的天使在他的苍白前额燃烧起来。“回不来了,爱丝璀德。”那笑声阴鸷、轻薄锐利,仿佛能撕裂面前的全部阻碍。“我会得到一切,也会失去原本所剩无几的拥有。不过,在我死前,”他朝着胸中无尽扩大的那团黑暗纵情大笑,“我将改变这个世界。”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底,贝鲁恒出发七天后的哥珊。   还未过去的盛夏闷热依旧。永昼宫外天色昏暗,彤云欲雨,坐在宗座厅阅读文籍的教皇腰腿阵痛,感到一股久违的倦意。   没有任何通报,红毯尽头的铜门忽然推开。一个血污满面的传令士兵站在外头。   “猊下,”完全木然、甚至已无力再惊起一丝颤抖的语声,“第六军叛变了。”   教皇将书推到一边。“哗变?圣贝鲁恒的属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哗变,是叛变,猊下。有预谋的叛变。他们封锁了消息,在两天一夜之间拿下了鹭谷和附近的三座城堡,守军完全没有防备,死伤……十分惨重……”   教皇站了起来。   闪电从他身后的落地大窗外划过,但已经无法劈开黑沉天幕。   暴雨凶狠地抽打在大地上。那只鹰就要来了,穿越低压的天空,以杀戮为利爪,以风霆为双翼,来熄灭由他亲手燃起的火焰,来用血肉回报当初以血肉驯养它的人。   “叫吉耶梅茨来见。”   总主教吕锡安不知何时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御座下。“您忘了,猊下,吉耶梅茨将军早在伤害他女儿的罪犯伏诛后就离开了哥珊,眼下应该在冬泉关了。”   教皇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狂啸的黑暗。那一刻,电光为这个用信仰统治整片大陆的人拉下已经开始苍老的长影。   “那么,”金紫双色的十字太阳额印冷冽如冰,“他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1)   声誉是人们为了解优秀者的忍耐力而加在他背上的重负。如果承担起这一重荷并能不间断地行走,那他就被提升到英雄的高度;如果他失足摔倒,他就被视作属于吹牛说谎的骗子之列。   ——《情与思》      前编Ⅷ:错身      普兰达走在火刚刚扑灭的庭院中。   箭垛和外堡的城墙那边还有黑烟腾起,城堡大厅里还传来厮杀声,而一旁已经有士兵开始搬运尸首。遍地都是血、支离的肢体和辨认不出本色的铠甲,少年眉头皱了皱,快步甩开随从,走进大厅内。   一场惨烈的搏杀刚刚结束,但整个战斗的结果已无法扭转。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唯一站着的活人,一名中年军官从第六军士兵胸口抽出血淋淋的剑,向少年扑来。普兰达侧身闪过,一剑刺中对方手腕,武器落地。几个闻声赶到的下属迅速冲了过去,将那军官按倒。   军官没有挣扎,平静地抬起头来,普兰达认出他是在城堡守将阵亡后继续组织抵抗的人。他伤痕累累的锁甲外衣上,绣着被一顶荆棘冠冕环套的火焰。那是原来第五军的标志,他们的主帅早已战死在舍阑人刀下,留在国内的部队按理说应该归于吉耶梅茨指挥,不过不知是对旧部依恋太深,还是不愿服从于那个特立独行的茹丹人统辖,他至今没有把那徽记取下来。   “叛徒。”   普兰达似乎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个称呼。“投降吧。只要投降,任何人都可以保全性命。”   军官翻了翻眼皮。“别浪费绳子和铁链了。小鬼,我本来不想和你多费口舌,一条咬了人后只会向主子摇尾巴的狗永远不懂荣耀与正义。不过,假如你我真的曾信仰过同一个神,就答应我仅有的要求。”   “什么?”普兰达问。   “我要做祷告。让我面朝圣城的方向。”   普兰达挥了挥手,让部下放开那名军官,先行退下。   片刻之后,他一个人走出大厅,用披风揩干剑上的血迹。被火灼烧过的廊道干枯发黑,阳光像熔化的黄金从庭院漫过来,巨大的反差令人产生了一刹那昏眩。   “普兰达!”   少年将手从眼睛上挪开。“是你啊云缇亚,”他声音有些脱力,“你不是应该在圣者身边的吗?”   “圣者今晚会驾临此地,叫我先过来恭贺你的战果。”云缇亚跳下灰马,一眼瞥到普兰达左臂,“——你受伤了。”   钢铠上陷进一条不知几许深的血口,那是登上城楼时被守将用斧子砍的。自从在鹭谷揭开战争的序幕以来,原来圣裁军的同袍一下子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互相用兵器饮着对方的血。圣徒麾下的光辉之师忽然成了叛党、疯狂噬咬同类的野兽,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忠于教皇的各地守军起初是惊愕,不敢置信,然后在崩溃中开始了机械性的反抗,随着战况飞快地进展,逐渐转化成了愤怒与憎恨。   没有人投降。   尽管贝鲁恒用非常宽容的态度对待俘虏,凡是投降的立即可以得到自由之身,但没有一个人响应。阶位不一的将校们被押到圣徒面前处死,有的缄口不语,有的大骂,有的默默祈祷,有的高声念诵主父驱逐魔鬼的箴言,有的甚至面色呆滞,双眼无神,如同还沉浸在一场空洞梦境之中。   “我感觉是在做梦一样。”望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被剥去甲胄,堆到城墙下焚烧,普兰达说。   “或许真的是梦也说不定呢。”云缇亚笑笑。   “你说,如果有人十分坚定地相信一件事物,到死也不会变,可万一有一天,发现它只是一个梦,那他该怎么办?是继续相信下去,哪怕自欺欺人也要相信下去,还是猛然醒悟,一边后悔,一边暴跳如雷,然后对那信念嗤之以鼻?”   云缇亚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兼而有之吧。”他沉思片刻,“按理说时间长了,那个梦完全醒了,人们都会选择后者,不过实际上仍会有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看上去似乎很傻,但他们未必不敢面对现实,只是缺少全盘推翻自己的过去的勇气。”   沉默。   “……何况你这假设根本不成立,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呐。”   “为什么?”   “你说那个人信仰非常坚定,到死都不能改变——如果他选了后者,那不正表示他根本没有那么虔诚吗?再说,他还没死,怎么就认为自己的信念是错误的呢?”   普兰达很认真地看着云缇亚,忽然笑了起来。阳光折射在他半边脸庞上,灿烂夺目。   “是啊。”他说。      被火焰清洗干净的城堡在暮色中迎来了自易主后最尊贵的访客。在地图上,它有着一个又长又不起眼的名字,但当地人习惯把它叫做白松堡,因附近山丘上那些茂密成海的白果松而得名。它的规模自然远远不如教皇国的北门锁钥依森堡,和第四军的根据地、那座号称“不沉之月”的冬泉要塞比起来,更是犹如明珠旁边的小小沙砾。然而坚固的双层外堡与独特的凹字形城墙结构令它可以极大地发挥守军箭雨的威力,是易守难攻的优秀典范。为了夺得这座堡垒作为反攻战线上的重要据点,一向擅长于攻坚战的贝鲁恒也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即便如此,部队还是在这里遭遇了倒戈以来最激烈的抵抗。显然圣廷已经得知叛乱的消息并迅速采取对策,开战前的例行喊话再也不能动摇人心。白松堡的守备指挥官,一位默默无名的中级将领,在这个弹丸之地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干与勇毅。借助地形上的优势,他让第六军的血天使旗在漫天乱箭下仆倒了三次,不过最终,神祇还是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夜幕垂落。刚焚烧完阵亡同伴的庭院前,士兵们简单地升起了篝火。   从地窖中找到了守军留下的十来桶石榴酒,这个夜晚凉爽安宁,虽然自从举剑砍向自己同胞那一刻起,才过了短短五六天,却好像由夏跋涉到冬,漫漫长路,让人无比渴望歇息。   贝鲁恒本人滴酒不沾,但他并不禁止部下有节制地畅饮。尽管酒并不多,必须大量掺水才能保证每个士兵的需求,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却和以往每次战斗后休整之夜没什么区别。有人高声歌唱,有人用烤肉的油脂给自己的锁子甲润滑,云缇亚看见龚古尔坐在一群老兵油子中间挤眉弄眼地说些带颜色的笑话。他安静地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磨砺着一长一短两把漆黑的刀。   “在想哪个姑娘吗?”那老头冷不丁地走过来,肘尖猛一戳云缇亚肩胛。   云缇亚白了他一眼。“想你的老相好呢。”   “哎哟。”龚古尔故作惊讶。云缇亚认定他是喝醉了,他们平日里很少交谈,龚古尔对向女人俯首称臣的茹丹男人从来没有好感。“我还以为你跟普兰达那黄毛小子一样,是个雏儿哪。”   云缇亚站起身。   “听说诸寂团以前有这样的规矩,团里的男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可以干那种事的时候,主事者就会为他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妓女,让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他们把这个作为对那男孩最后的教导和馈赠,叫做‘终礼’。”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路边传闻,老头阴魂不散地勾在云缇亚肩上,“怎样,还记得起第一次尝试的滋味么?是不是格外地回味悠长,香醇醉人?”   云缇亚对他捏出一个男孩般甜美的表情,用力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不远处的训练武场,士兵们围拥在一团欢呼着,那是他们在玩真刀实剑的搏杀游戏,参与者一对一地在狭窄平台上格斗,劣势一方可随时叫停,但要遭到众人的奚落,而胜利者将持续迎来车轮似的挑战,直到另一个人取代他,或是所有的对手都心服口服为止。那个临时用圆木搭成的场地上,云缇亚一眼就瞥到了阿玛刻,她只穿着一件生皮镶钉硬甲,使用北地人趁手的短柄战斧和小圆盾,浅栗色的直发编织成辫,随风舞动。没人能靠近她的身体,一个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仓惶败下阵来,在她面前,再精妙的招数都有如三岁小孩举着树枝扑打蝴蝶一般令人发笑。   “姐姐,”云缇亚装作没瞧见他们的狼狈模样,“不介意我试试吧?”   人群爆发出笑声,有些军士吹起了口哨。很多人的确没见过与圣徒如影随形的书记官展露武技,当然更多的只是想看看这个不招人喜欢的茹丹人当众出丑。阿玛刻用斧刃指着地面,像往常那样眉梢飞扬地看着他,“你不是前阵子才伤得半死不活吗?”她半开玩笑,“我可不想被称作只会捡现成便宜的人哦。”   “就是他了。”老人苍劲的声音说。   一只粗纹密布的大手重重拍了拍云缇亚肩膀,将他往台上一推。云缇亚回头只见龚古尔跨上战马,已经休整好的一批部队背起行囊,随他启程。马上的老骑士一面戴着锁链手套,一面还朝这边竖了下拇指。“想想你得到过的!”他喊道,“天底下的好姑娘还有很多啊。”   他根本就没醉。云缇亚这才想起,掺了那么多水的一点薄酒,要放倒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五六十年的大汉,是完全不可能的。   利斧挟着风声轮转开来,双刀斜斜交叉架住。脚下的滚木开始有些晃动,但这对猫一样矫捷的茹丹战士不足为道。在陡直的木台边沿踮稳脚尖,长刀捺起一个如同书写的漂亮弧度,云缇亚听见底下有人发出或许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的低低啧叹。斧子被刀挡开,阿玛刻索性用左手的圆盾直撞过来,这招力道十足,却是相当通俗的打法,然而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刀,一点也没有躲闪或回防的意图。   想想你得到过的……   木盾坚硬的镶铁边缘狠狠敲中肋骨。身子从台上一头栽倒下去,结结实实砸在武场的板岩地面上。众人愣了一瞬间,接着哄堂大笑,就算一个才受过两星期训练的新兵都比这坚持得更久。云缇亚仰天躺着,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几个年老的下级士兵忙过来搀扶。但那一霎,他只看见阿玛刻站在人群高处,对他垂下原本飞扬跋扈的眉睫,嘴角撇了撇,无声地吐出一个短句。   你真傻。   她说。   云缇亚随众人一起大笑出声。紧握的手心松开了,一小截浅栗色碎发随即飞散不见。   他的刀按理说可以毫无滞碍地削掉她的整个发辫,擦过她的脸,停在她初雪般干净的脖颈上。但事实上,他永无法做到。从小时候的摔跤玩耍开始,他就没有一次赢过她,过去不能,今日不能,此后再也不能。   他永远赢不了阿玛刻了。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一回交手。今夜过后,阿玛刻马上要动身赶往第六军的大后方依森堡,稳定那里的军心,为一路朝圣城推进的前线提供最有力的支援。而这支本来要砍向外敌、如今却在梦境中挥舞的利剑完全不知结果会走向何方。但至少,在最后获得胜利、或坠入地狱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有充足的时间忘记她。   “还有谁?”尽管赢得极为轻松,台上的女子却明显十分不悦,开始焦躁起来,“还有谁不肯服输?普兰达和老色鬼的手下没有一个能打的吗?”   “阿玛刻。”一个比羽毛更轻盈柔和的声音接道,“让我来与你一战。”      所有的嘈杂与喧闹都因那个声音的出现而像灰尘一般沉寂下去。来人甚至没有披甲,只是一身便装,提着一把单双手皆可用的十字长剑登上台阶。阿玛刻回望着他,惊愕慢慢变成微笑。“荣幸之至。”她低声说。   ……幻影。   剑刃与盾面紧咬,火花随着众人的惊叹一同溅起。士兵们灼热的脸扭曲着,仿佛篝火上方迷离恍惚的空气。幻影。云缇亚想。   他记得五天前的鹭谷,也是在这个时候,贝鲁恒点起了十几人才能围抱的巨大火堆。香柏木的栏柱用牛膝草缠绕,乌木祭案上摆着盛水的银盆与盛血的铜盘,乳香和拌油的细面陆续撒进火中,那气味渗入每个人的呼吸。一切好像悬浮于尘埃之上,肃穆庄严,却并不真实。   他没有料到贝鲁恒会用圣徒的身份举行燔祭,在祭火前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忏悔祷告。云缇亚本以为贝鲁恒打算秘密行动,但以现在的情势看来,他真的准备将每个第六军的战士都拖上这条路。圣城在他的祷词里是古代异教徒献祭给魔鬼的柳条巨人,里面塞满了哭号的灵魂,被一把大火咀嚼成灰。居心叵测的异端披上绣着葵花的外衣蛊惑了宗座,令那位人间的至高者再也听不到真正信徒的呼告。无数牧师、神侍和未来的圣徒惨遭屠杀,主父遮住双眼不愿再垂眷大地,人们自以为摆脱黑暗,却离光明越来越远。火焰劈啪作响,回应着他的言语,燥热欲焚的风将他的轻声吹送到每双安静等待的耳朵中,云缇亚明白,他根本不是在向神祈祷。没有神会听见,这里只有一群曾屈服于他的荣光之下,向他宣誓绝对效忠的军人。   事实上并不是没人对贝鲁恒的反常提出过疑问。鹭谷事变的第二天,就有几个耿直的将官陆续跑来表示难以置信,请求统帅出示证据。他们都死在了萧恩剑下,而真实死因将永不会为同僚所知。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请求您,主父,请俯听我的呼唤。我一生只向您请求这一件事,再无其他……”   流着血的哥珊发出悲鸣。鲜红的影子在火焰中震动起来。   “我曾用罪人的血向您奉上祭飨,希望您能穿越黑暗而来,驱散绝望,回到您的羔羊身边。为此我玷污了自己双手,被嗜迷杀戮的魔鬼视为同类,可这祭品却不为您所喜爱……如有惩罚降临我身,我当欣然领受……   “但我仍怜悯我的族人,他们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双眼已辨认不清真实的光辉……我怜悯您留下的祭台,让邪恶行着狂热虔诚之名,用良善的哀号恣意玷辱;我怜悯教授我一切、引领我靠近您的恩师,他拥有诸星之下最伟大、最智慧的灵魂,却被异端阻住了通往您国度的去路。若您指引我死地,我将义无反顾前往,但我只以为他们捐生为幸,而不是平白死于恶魔的诡计之中……”   所有的气息在这一刻似乎都凝滞了。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地等待着他接下去。当两个原本并行不悖的信念互相撕咬,必须要对其中一个做出选择而对另一个挥刃相向的时候,也是最痛苦的时候。他们甚至无法逃避,只能将一切交给那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来决断。   贝鲁恒握住剑刃,面朝祭坛跪下。长剑高举,鲜血从明亮剑身点滴坠下,为火舌贪婪地吞食。   这是武圣徒——以战士之躯脱离凡俗的人所能行使的最高神迹,称为“血誓”。在用自己的圣血点燃的祭火面前,任何话语一经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它们会变成事实,无可更改,像光阴推动岁月一样推动世界。它们会化身为真正的雷霆与闪电,任何被它们针锋所指的敌人都将死灭成灰,永不复生。   “我一生只向您请求这一件事,”他用有生以来所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说,“请您聆听我说的每一个字。如果有一句话违背真实,请立刻降下天火,将我的身躯击为粉末。如果有一句话不是出自我衷心,请立刻让我的额印化成毒蛇穿破头颅,让我活着坠入深渊,永受无止尽的焚心之苦。否则就让我做一个武圣徒应该做的一切!让我铲除异端,洁净宗座,光复圣廷,哪怕用血来清洗同胞的执迷也在所不惜!”   [幻影……]   火焰舔舐着现实与虚空交界的际线,那条裂缝渐渐模糊了。   直到火堆终于将近熄灭,人们确认自己看到了真相。圣者完好无损地从祭坛上下来,月光和灰烬的芳香气味缭绕在他身周。他走入这些曾同生共死的战友之中,人潮却自动地为他分开一条路。他的额印依然鲜红光亮,形如全身浴血、舒展羽翼的天使。   “铲除异端。”人群里迸出沙哑的喊声。“洁净宗座。”一个接一个士兵跪倒下去,像他们第一次对他屈膝那样,将头低埋在他的影子当中。“光复圣廷!”无数个断续零星的声音开始连缀起来,那是一条临近干涸的河流重新波涛汹涌,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的脚步,“光复圣廷!”   ——何为幻梦?何为真实?   都不重要了。   一如此刻,在那无数人仰望的木台上,长剑的攻势简练隽永得像首小诗,却夺去了篝火与群星的光辉。言语难以述说的瞬间,盾牌四分五裂,零散掉落。女战士单膝支撑着身体,却没有一丝落败者的不甘或沮丧。“吾兄,”如同古籍中称呼诸圣一般称呼面前的人,“与您一战,我已得偿毕生所愿。”   贝鲁恒低下身,捡起战斧,递还到它主人手上。“阿玛刻,”他微笑了,“我的姐妹,请用你的力量助我开辟前路,迎接主父重临人间吧。”   “重临人间!”士兵们振臂高呼,热浪迅猛掀动、仿佛烈火飞快地爬上帷幕一样,低垂的黑夜在这气氛中熊熊燃烧,武器林立飞舞,将通红的火光反射到每张脸上。借助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他们放纵体内的血管奔涌沸腾,像醉汉放纵自己沉耽于对幻觉的渴求之中。然而这一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着的,这感觉明晰无比,无可替代,足以覆盖曾经有过的全部犹疑与对未知命运的惊恐。具态化的长梦切切实实包裹着他们,为他们的抉择赋予无上的信心和勇气。“重临人间!……光复圣廷!!”   高台被呼声淹没的刹那,云缇亚看见贝鲁恒微微转身,做了一个极不易引人察觉的动作。   他用手按住胸口。   在他的脸偏过去之前,似乎有一线痕迹从唇角垂下来,细小如丝,但湿冷而深黯。      “云缇亚大人。”   平直语声从远离簇拥人群的那一头传来。   云缇亚没有回头,已经分辨出那人是谁。独臂的圣徒侍卫一向沉默寡言,就算跟贝鲁恒也鲜少交谈,他虽然高大壮实,却是如此不起眼,好像一块竖立的大石头,只要不拦在道上,根本不会有人留意,除非遇敌拔剑时,才隐约露出一种浑厚钝重的锋锐。   “什么事,萧恩?”   萧恩打了个手势。云缇亚跟他走到城墙一角,火光在这里只能留下半黑半红的浓影,将侍从坚硬的脸部线条衬托得棱角分明。   “最近战况有些不对,您觉察到了吗?”   云缇亚耸了耸眉头。即便是问句,在萧恩口中也毫无声调起伏。“你倒说说。”   “这座城堡的防御设施的确出色……然而以它的规模和守军数量,竟能扛住我军的三次突袭,难道不令人惊奇?近来我军遭遇的抵抗忽然加剧,似乎所有的计划都被对方了如指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堡指挥官,居然令普兰达大人这种在全国屈指可数的悍将也损失惨重。”   “你怀疑……有内奸?”   “不仅如此。”侍从承认得很坦率。“攻略都是圣者和珀萨大人一手制定的,普通的军官和下级将领绝对接触不到。如果真有人出卖了我们,他一定在军中手握重权,有相当高的地位。”   “这不像是你说的话。”云缇亚眼角扬起,“珀萨叫你来的。”   萧恩略略欠身,语调和他的脸一样毫无表情。“是我自己私下找您,大人。珀萨大人只会对他怀疑的对象直接下手。您当然明白他对圣者的忠诚。”   这倒没错。他忘了萧恩与他认识的时间要比认识珀萨早得多。“那家伙没怀疑过谁?阿玛刻?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芳心谁属,可他一向就不怎么信任女人。龚古尔?那天不正是他们两个吵得最凶吗?普兰达?故意拖延时间,让部下去送死,看到结局已定,第一个冲进城去杀人灭口,倒是奸细惯用的手法。”云缇亚冷笑,“说不定,萧恩,连你也在那张备选名单上哦。”   笑容忽然凝固了。   夜色像个期求温暖的亡灵向他伸开手臂,从他的胸怀之间穿过。那一瞬,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怎么,大人?”萧恩问。   “不……”声音低而飘忽,仿佛呓语,“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龙后丹妮莉丝陛下万岁 ☆、Ⅷ 错身(2)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一些可能令人不悦的内容,请注意避雷   云缇亚被赠予“终礼”是他来到诸寂团六年零两个月后。那一天,他刚满十四岁。   短短六年让这个茹丹少年有了相当惊人的成长。对刀剑、匕首、徒手格斗的天赋令他迅速脱颖而出,十一岁就已经能独立完成刺杀。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是刻薄阴损,如果有人惹恼了他,会得到不动声色的狠狠还击。那样的生活习性和鹊起的声名使他成为团体中孤僻不群的一头小野狼,没人再敢接近这个脸上烙着重罪印记的男孩。因为他以前在修院学校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更擅长模仿各式笔迹,主事长泽奈恩特地将他安排在身边,兼任情报搜集和文书伪造工作,并打算破格提升他为五名主事者——诸寂团的核心领导成员之一。   “从明天起,你将不止对自己一个人的生死负有责任。”那个无星之夜,主事长对自己最年轻的助手说。“过了今天晚上,你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你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背负起男人所能承受的所有命运。”   云缇亚沉默地听着。当晚他做完了少年时代最后一项任务,在一位伯爵夫人床上割开了枢机主教肥胖的喉咙。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洗干净手,衣服都没换,就去了主事长安排他接受终礼的地方——一家妓院。   那时的哥珊像个衣着端庄却浓妆艳抹的老年修女,神圣外表下是俗媚奢靡的重彩,色泽斑斓得仿佛同时夹杂了香水与腐肉的气味。教皇在十八个情妇处轮流过夜,牧师们与贵族的妻女厮混在一起,内城区油漆鲜丽的红堡,那些寂寞的美妇轻摇绒扇,随意翻开一本六韵诗集,在十五瓣的纯金垂吊烛台下等着与脱掉祭袍和十字帽的恩客交欢。而数墙之隔,一个个青春秀丽或人老珠黄的贫穷女子辗转着,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为了一碗稀粥、一片粗粝的硬面包献出自己惨白的身体。   云缇亚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接待他的妓女有一副成熟的身材。尖下巴,长眼,涂着惊悚的红唇,特意染成酒红色的长发蛇一样蜿蜒在赤裸的肩上。她身无片缕地出现在少年面前,熟极而流地为客人解开衣服。云缇亚没什么感觉。她的年龄和母亲去世时差不多,但母亲比她漂亮百倍。他一点也不喜欢她。   隔壁忽然传出惨叫。   破旧的墙板连风都挡不严,在妓女们露骨的调情、嫖客淫猥粗俗的吆喝声中,呻吟和悲鸣原本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即使它忽然变成凄厉尖叫,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这最简陋的风月场所里也不会有人在意。   云缇亚是例外。   职业性的敏锐让他立刻冲了出去。隔壁房间的门大敞着,四个男人正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发泄欲望。迅猛动作的那个人抓着她两条修长白皙的腿用力扳开,其余的同伙则一面按住她的手和腰肢,一面对她身上各个部位评头论足。女孩拼命地挣扎,但这只能给男人们带来更多乐趣。她的嘶叫是干涩的,没有任何眼泪的成份,不过也已经足够引起人最狂野的冲动。有个家伙掏出一大把钱扔在碗里来回晃荡,看到站在门口的茹丹少年,还打了个响指。   “嘿,小鬼!”他嚷道,“想玩吗?给我们计数,就赏你个甜头尝尝。”   云缇亚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给了他一刀。   男人们在惊愕中大吼起来。少年在他们没有任何遮掩的身躯间敏捷躲闪,每一次出刀都能命中要害,才不过半刻钟,地上已多了四具赤裸的尸体。云缇亚看着破板床上的少女,她横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浓密的头发盖住了脸和胸膛,那纤细的身体白得惊人,只是满布淤青的双腿之间,有一片暗红正在蔓延。   她年纪顶多十六七左右。只比他大两三岁。   “喂。”云缇亚说。许久不曾出声的喉咙,有些哑。   少女没有回答。他又走近了几步。有一瞬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痛苦,他以前并不是没看过男女欢爱的场面,但在他的印象中,男人都有力而温柔,女人虽然宛转呻吟,眉眼间却全是幸福与甜蜜。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茹丹的婚俗,这个被西方人称为蛮子的女权民族从不知何谓伦理,繁衍才是他们最根本的目的。然而就算能任意挑选配偶的大妃也不会强迫谁与自己欢好,她们都是在群星俯视的野原中,与应邀的男子并躺在深草之下,那一刻,他们是真正地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交予对方。   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会给一个女孩带来如此沉重的摧残。   “喂。”   狭窄的昏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语声。   云缇亚看了看少女,俯身在那碗钱币中翻找片刻,拣了最小的一枚铜子放进衣袋。“我是一个刺客,以受雇杀人为业。”他说。“那些人已经死了。我收了你的钱。是你买了我的刀,杀了他们。是你自己杀了那些伤害你的人。”   这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不是见义勇为。它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一个在黑暗里握刀前行的人,不需要那些虚弱的情感。   少女依旧没有声息。云缇亚忽然觉得,她或许也已经断气了。他快步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却听到背后一声长长的、细如蛛丝但极为深杳的抽泣。   ——她先前一直都没有哭。   ——当被侵犯、被践踏,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反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云缇亚脚步微滞,但他并未回头。门外,那个红发妓女抓着自己的脸,直勾勾地瞪着房里尖叫。他从她面前走过,右转下楼,径直走到外面。夜色很好,漆黑阒静,不见星辰。他感到一双苍老而深沉的眼睛在注视他。   “完事了。”他走到泽奈恩主事长跟前,说。   主事长轻轻点头。并不需要再进行确认,此时的云缇亚已脱离了最后一分孩童的稚气。黑夜将他仍然瘦弱单薄的身影包融起来,为他描摹出一个真正成长了的男人的轮廓。   那是“伪圣者”普拉锡尼统治教皇国的最后一年,也是旧圣廷的最后一年。饥饿的民众在圣城外砸毁教堂,甚至将教士拖出来肢解分食。武圣徒曼特裘已经将全国的精锐部队集结麾下,他的学生贝鲁恒整装待发,长剑直指哥珊。四个月后,圣曼特裘在一片呼声中登上宗座;四年后,诸寂团毁于一场大火,谁也不清楚还有几个成员从那场疯狂的自相残杀里存活下来。这个组织的覆亡,就如它的诞生、它的成长、它的功勋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再也不曾出现在云缇亚的回忆中。   他很快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爱丝璀德挎着药箱从圣徒房里出来,士兵们纷纷为她让路。没人能从她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里读出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令人安心的迹象。   她出了城堡,朝山丘上慢慢走去。第六军大部分战士都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敬而远之,虽然她不论对谁都谦恭有礼,那些药膏与配方也的的确确有着立竿见影的功效——要在旧圣廷普拉锡尼四世的时代,她多半会被当做魔女送上火刑台。除了与圣者病情相关,很少有人和她亲密交谈,草药学在如今的教皇国尽管已不再被视作异端,不过她如何采药,如何制药,也没几个人会感兴趣。   暮色微掩,空气阴沉湿重,入夜后恐怕会有雨。   默默计算着步数,从流水与风声中辨明方位,爱丝璀德早已习惯了独自出行。细小的芳香从沉闷的风中探出头来,她扶着木杖一路寻觅。离城堡已经有些远了,不知能不能在下雨前赶回去,但只要有所收获,也顾不了那些。   她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摸了摸树皮,粗糙皲裂,大约是棵黑桦。   俯下身,将一个有特殊香气的小纸包埋在树下,用落叶掩住。   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搭上她肩膀。来人捉着她手腕,把几个似乎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同样的纸包放到她手上。“这倒是个好法子,就算风吹雨淋,气味也不那么容易被冲刷掉——”他语带讥讽,“不过夫人,你在做记号的时候没发现有人跟在后头么?”   爱丝璀德抬头微笑。“我以为您是为了保护我呢。”   心机难测的女人。云缇亚冷眼瞥着她,可这无心的刀子再锐利,也剜不到她心里去。在她面前,一切怀疑、非难和影射都有如被黑暗摒绝在外的光线。   “别装了。”他不再拐弯抹角。“我观察了你五天,每天同一个时候你都到同一个地方来,做同一件事。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   “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露了头还不及时采摘,下一个阴雨天就会腐死。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她轻揉被他捏红的腕部,“谢谢您对我如此关心,大人。”   云缇亚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想要将她控制在手中,这念头本身是多么愚蠢。   “坦白说吧,爱丝璀德,我根本就不认为你的出现是凑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圣者身边,留在第六军又是怀着什么目的?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的初衷。”   “咦,大人,不是您说圣者的病需要人护理,才把我留下来的吗?怎么,这难道不是实话?”   黑色长刀一寸一寸地脱离了刀鞘的束缚。   爱丝璀德似乎没听见那刻意为之的摩擦声。她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前行。一步,又一步,枝叶在她身前稀疏开阔起来,露出黑沉一片的天空。杖尖轻轻游弋,有颗小石头受了它的碰触,向虚空里滚去,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风声响起来了。”她自语似地说。   她站在悬崖边上。毫无阻碍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衣裾,她的黑发如乌云随之翻腾。   云缇亚走上前,越过她的肩头往下看去。崖下是一条河,穿过逼仄而幽暗的山谷,不知哪里才是尽头。要扭转那个错误很容易,只需轻轻一推,绝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就算一个柔弱的瞎女人还能从河底生还,也不可能走出那片茂密谷地——暮风中,他依稀嗅到了野兽的腥臊味。   “您说,”爱丝璀德又走了一步,回头对着云缇亚,“如果我继续往前走,会有什么后果呢?”   又一块石头从她足尖滚落,在直削的崖壁上弹了几弹。   “那样就意味着您永远也摆脱不了嫌疑了。”缓缓地,她替他将所有的回答说完,“您心里清楚,珀萨大人真正最怀疑的不是我,而是您。是您替圣者执笔军件,是您掌握着第六军关键的信物和印玺,是您一手做主将我安排在圣者身边,是您在所有人之中与我保持着最密切的联系——如果我忽然不声不响地消失,圣者和珀萨大人会怎样看您呢?当您被指控听到风声、先将下线灭口时,还有谁能够证明您的清白呢?”   她的双瞳深冷。那是一口盛着死水的井,折射不出微光,却能无比通透地映照人心。   云缇亚猛地扭开头去。谁也无法忍受胸腔深处的每一个念头,下一瞬间却在别人口中切切实实道出。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有着令任何人也不得不畏惧的力量。这力量如此强大,它来自于广袤无垠的黑暗,足以征服一切在黑暗中卑微的、匍匐的、试图用各种外衣来掩盖自己赤裸身躯的事物。   “你果然和传说中一样,”他低声说,“是个魔女。”   爱丝璀德笑了。“或许吧。”她说。   “要是您非常想知道,那么作为补偿,我告诉您。”风将她的轻语吹送,在越来越阴沉的天幕下飘行,“我来到第六军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多年前分别,此后一直不曾见面的人。”   云缇亚握刀的指节有点发白。   “找到了么?”   盲女忽然收敛了所有的神情。那一瞬间,云缇亚觉得,她是在凝视着某些他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找到了,”良久,她答道,“不过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雷声吞噬了她的后半句话。半空里,一道银光呼啸着劈开深暮,云缇亚的刀便在此时扬起。二者瞬间交错,火花炫目。那银光并非闪电,它发自暗处潜伏的人手中,传达的是比死亡更凌厉的气息。   云缇亚急速转身,一手拉开爱丝璀德,长刀猛然一甩,挣开钩索的缠绕。袭击者身体凌空,掷出另一条长索缠住高处树枝,阻止了因惯性而向崖下猛冲的势头。回荡之间,他足尖已在树干上一点,手中月牙弯刀破风劈来。   云缇亚格住那人的刀。两把武器的弯刃相互勾缠,趁此一瞬他将短刀递向对方肋部。斜刺里寒芒一闪,却是有根羽箭瞄准了他的破绽。云缇亚一凛,飞身跃开,那支冷箭穿过衣裾,钉在树上。他立即反手将衣角削去,但此刻再躲避,已来不及。   另一个人影鬼魅般欺到身前,双手赫然带起两团轮转的雪光。   微一侧头,那刺骨的冷意刚好从肩部碾过去,痛觉开始蔓延时,云缇亚也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西方人很少会使用的轮状兵器,边沿嵌满利齿。倚着大树,他偏开上身,在即将坐倒的一刻以手肘为支撑,靴尖弹出的薄锋奋力迎向对方两腕。那人似乎不虞此变,攻势转防,让云缇亚乘机跃起,退出他的威胁范围,双刀在身前划出滴水不漏的虚圈。   云缇亚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他的对手。   三个人。一个以长弓偷袭,一个用那被称为“剪绞刃”的异种短兵贴身格斗,另一个擅长使用钩索和弯刀,宜远宜近。很完美的搭配。   他们都穿着与灵敏身手相得益彰的轻装。从风帽里漏出白发,面幕遮住了脸,只露出透着明显东方血统的双眼和其间的深暗肌肤。   茹丹人。   天生适合刺杀与灵巧搏击的轻战士。在教皇国,只有第四军拥有大批久经训练的茹丹军人,他们是最优秀的斥候和支援者,也能像利刀一样快速而干净地插进任何敌人心脏。这样的茹丹人被称作“战场刺客”,除了教皇,他们只服从一个人的命令,奉其为王,为其效死——   吉耶梅茨,深月茹丹末代“驭主”,与贝鲁恒齐名的圣裁军统帅,果然要对昔日的第六军战友兵刃相向了么?   “放下武器。”那个持长弓的人用夹杂了西陆发音的茹丹语说。   爱丝璀德被他挟在臂间,颈子上停着一把同样雪白的匕首。   云缇亚薄唇紧抿。茹丹刺客联手出击时,绝不会给猎物任何喘息之机。这些人只是经验还不够老道的侦察兵,看见他落了单,就想擒住活口——也是自己大意了,白松堡已经陷落,冬泉要塞的守军不可能坐视不理,虽然这比起预想中还是来得太快了些。   “她不是我的女人。拿她要挟我没有用。”   “是么?”匕首往更深处移了一分,“既然如此,就替你料理掉这个累赘吧。”   爱丝璀德没发出任何声音。云缇亚只希望她能明白,这三个人尽管不是最可怕的对手,但他没有把握在不伤及她的情况下一发解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不能做到,然而现在,他需要等待时机。   “……好吧。”终于他说,“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方眼里闪烁着警惕,丝毫未动。云缇亚将短刀扔在地上,右手举着长刀指向那人,慢慢松开手。刀落下的刹那,他袖口忽然掠出一抹白光。   那道光飞射的同时,爱丝璀德陡地一侧头。袖箭穿过她黑发,钉入身后持弓者的咽喉。   她读透了他的心。   云缇亚并没来得及庆幸,身侧双轮已旋舞而至。他就地一翻,诱使对方俯扑过来,暗自在身子底下捡起长刀,倏然上挑,从那人胸腔一直划到腹部。鲜热的血流浇了他一身,钩索飞掷而来穿过血幕,尾端新月状倒钩刺进他肩头。   再去捡短刀已经毫无意义。云缇亚用力扣住长索,与最后一个对手的力道相抗,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三人中最精悍强大、也是最不露声色的一个。以长索为借力,那名战场刺客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枚流线型的小飞刀瞬即脱手,但它的目的不是云缇亚,而是一旁刚刚摸索着站稳脚跟的女人。   云缇亚听见爱丝璀德的惊叫。   飞刀正中她的膝盖。身体毫无选择地向后滑去——背后没有路,只有悬崖。   即便双眼能洞悉黑暗,她也没有更多应对猝变的力量。脚下踏了空,土石簌簌滚落,唯有拼命扳紧崖边的突起。就在快要支持不住时,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碰到了她手背。“抓住!”云缇亚嘶声叫道。   她依言抓住它……然后她知道了那是什么。   然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一大块山崖崩塌了下去。因为失血过多,云缇亚眼前开始模糊,但剧痛一阵阵地将他的意识拉扯回来。钩刃穿着他锁骨,将他吊在岩壁上,他只能用手紧握那长索来减轻疼痛。而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长刀的刀锋,让自己的血滴到刀柄那一边,爱丝璀德惊愕的脸上。   那个茹丹人正拽着钩索把他们两个往上拖。每拽一下,锁骨都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她啊。”朝下看来的眼睛噙了冷笑。   离崖边一点一点近了。云缇亚咬紧牙。以自己的伤势,上去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把手给我。”语调是森然的,不带一丝感情,“乖乖听话,就让你多活几天。”   毫不犹疑地,云缇亚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也就在这一瞬,袖中机括轻轻一响,利箭再次离弦而出。那人微怔。他无法理解有人明明放着生路不走,非要把命搭上去。   “蠢材。”   被袖箭贯穿头颅之前,他对同族说。   云缇亚感觉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剧痛消失了。他与刀柄那头的女人一起飞快坠落。风很响,除此之外异常安静。电光划开已完全垂下的夜色,没有雷声。急湍呜咽,水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展开来将他包拥。远处,狼嗥隐隐起伏,整个山谷间都充塞着它们的回音。    ☆、Ⅷ 错身(3)   珀萨来见贝鲁恒的时候,后者正半倚在床上,床沿的矮桌摊开一张战略地图,上面摆着几颗象棋子,圣徒扶着额,用小指将它们轻轻拨动。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   珀萨为他愈加微弱的语声而惊讶。那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哽塞在他喉咙里,混合了某些浑浊的东西,早已不复往日清澈。“如果你想说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的事,那么可以换下一个话题了。”   “可是,圣者,已经一整天——”   “云缇亚虽然是个喜欢自行其道的人,却还没有冲动到需要人担心他安危的地步。”贝鲁恒信手拈起一枚棋子。他眼窝有些凹陷,人显得很疲惫,看来机要秘书的失踪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平常就算记上十几页日记,他也懒得亲笔写一个字军文。“我了解你的意思,珀萨。不过有些日积月累的看法,会令最清醒的人也失去判断力。”   珀萨微微侧过头,似乎觉得贝鲁恒的话对他是一种羞辱。“您知道我并非那种因为个人喜恶而到处搬弄唇舌的人,只是……”他停了停,“近来一些流言传得煞有介事,都是有关云缇亚和那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有人经常看到他们两个暗地里幽会,相处非常亲密。云缇亚身边的誊写员和一些老兵说,他俩早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贝鲁恒望了他许久,唇角一牵,忽然笑起来。   “私情?她的前夫不是早死了么?这也不算违背伦理,彼此吸引的话,很正常吧。”   “但扯到这件事上,就不正常了。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消失,难道还是厌倦了军旅生活,一道私奔不成?是谁自作主张,把那女人安排到您最贴身的位置?况且云缇亚和第四军的吉耶梅茨大人,向来是走得比较近的。”珀萨面无表情。   “说到吉耶梅茨,”贝鲁恒没在意参谋质问式的语调,从矮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他给我来了封信,特别叫我转达对你的情报的谢意。”   珀萨还没将那信看完,手猛地一抖,但很快克制住了几乎把纸捏碎的意图。“圣者。”他正色道。   贝鲁恒懒懒靠在床头,玩味似的看着珀萨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很拙劣的离间。”他轻笑,“那家伙只是想在嘴皮上过把瘾,顺便想象一下你看到信后的模样。好了,珀萨,无关紧要的事别去管它,第四军已经下了战书,在攻陷哥珊之前,我们还得应付最棘手的一个麻烦——对吉耶梅茨这人,你有何评价?”   珀萨沉默了片刻。   “我看不透他。他外表像是用钢铁铸成,但身体里流淌着冰冷的水银。”   贝鲁恒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棋子被他漫不经心地挪着,在山脉与沿海平原之间来回徜徉。   “……走哪条路回哥珊呢?那家伙一定早做好了准备,两边都布置了重兵吧。”   这不是自语。珀萨有些吃惊,圣徒以前作战时从未提出过这种毋须考虑的问题。“按出发时的路线,从逝海北岸返回是上策。没有重要的关卡,加上战线狭长,即使敌军再多也难以被围攻。第四军以轻骑和弓骑为主,灵活机动但防御薄弱,在缺乏障碍物的平原地形上不可能与我们的重骑兵抗衡。”   贝鲁恒再次笑了。“你还是那么一板一眼,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我俩一起向安德朗公爵请教指挥学的日子。”   棋子的位置最终固定下来,落到令珀萨骇然变色的一个点上。   冬泉要塞。   “吉耶梅茨说不定正和你想的一样,”圣徒对参谋极度反常的神情视而不见,只是欣赏着眼前的棋盘,“就来赌一赌吧。能和茹丹最强大的男人一决高下,我正求之不得。”      他在坠落。黑暗无声地向上飞退,他看见了母亲。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母亲不可能出现在他注定归往的地方。她在他八岁那年被杀,血流满地。陶瓷的碎片很干脆地扎进了心窝。教典上说,凡是无故而死于非命的人,不管生前犯下了什么错,都将随着他们的死一同被洗净。这些蒙冤的灵魂将为主父所怜恤,上升至纯净的光明中,与诸圣之国毗邻。   但那确实是母亲。真真切切,无可替代。   她在新月下像所有的茹丹女人一样用刀剖开肚腹,让自己唯一的孩子血淋淋地降生人间。她带着他流亡西陆,除了吉耶梅茨和那个她深爱的武圣徒,没人向他们伸出过援手。她差一点就被当做女巫扔进火堆,最后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狂信者。她发起疯时会用衣带狠狠抽打他,清醒过来又会悲恸地把他搂在怀中。一切影像从黑暗深处凸现,又在黑暗中隐去,最终只剩下一张在血泊里微笑的美丽的脸。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轻声地,唇线分开,上齿与舌尖相抵,她唤他的乳名。云缇?云缇?……   黑暗蒙住他的眼睛。那些都消失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疯狂地从一屋子的暗红中逃开,跑到河里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肌肤。水很冷。光线下尘埃像初雪一般飞舞。他让整个身子完全浸到水下,将一生最后一场哭泣艰难地与空气隔绝。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梦魇了。母亲临终的眼神跟随着他,那醒来时温柔地亲吻他、做梦时像影子痛恨太阳一样痛恨他的母亲。   然而那些都消失了。   呼唤他名字的低语渐离渐远。坠落中,他本能地伸出手,另一只柔和而骨骼坚硬的手忽然握住了它。“愿意跟我走吗?”那个尘埃般轻盈的声音说,“到诸圣身边去。”   冰冷的河水浸透骨髓。他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只见到两点碧青色火花闪耀。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沉默且炽烈,如某种兽物的瞳孔。      云缇亚是被雨浇醒的。   他伏在河滩上,下半身淹在水中,洇开的血迹把整件上衣都染成了另一种颜色。   铁钩还嵌在身体里。手臂动了动,痛觉似已麻木。他好像想起掉到水里之后,自己用锁链的另一端拽着爱丝璀德,拼命地向上游,但波浪太过湍急,其后的记忆在电闪雷鸣间零碎不堪。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岸,印象中,在完全虚脱之前,有一个将她往陆上推的动作。   她果然完好地躺在那儿。喝了些水,可至少胸膛仍在极细微地起伏。   云缇亚慢慢顾望四周。天色很暗,分不清是昼是夜。峭壁耸立,或许是被冲得太远,周遭已不是当初在悬崖上俯视的山谷。往前爬了几步,这才发现,长刀还牢牢握在手中。   在急流里挣扎时,一直就靠手握刀锋的痛觉,激发起身体最后的潜能。而现在,极大的倦意袭上来,四肢似乎已经脱离了意识的控制。风穿过狭长的河谷,将雨幕密密实实蒙到脸上,令他险些窒息。   ……隔着雨帘,传来带有血腥气的厚重膻味。   猛兽的气味。   云缇亚艰难地偏过头,闪电为他掀开了一瞬间的明亮视野,一只站起有两人高的黑熊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它看上去有些衰老,但凶狠而饥饿。   云缇亚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他知道这次不大可能逃出生天了。很多故事书上都有猎人装死骗过黑熊的段落,不过事实证明,那大部分都是瞎扯。像熊这样的猛兽确实不吃死人,但很难说他们不会撕扯面前的“尸体”。被那利爪按住,随便从什么地方来一下,放弃抵抗的人只有极少的机会能够幸存。   然而他别无选择。   巨大的步子一下一下震撼地面。血腥味越来越浓,云缇亚感到有个黑影的重量压在了自己背上。然后爪子插进他肩头还算新鲜的伤口,把他翻了过来。   他咬紧牙。   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身子底下攥住刀。   黑熊用它那视力不慎出众的眼睛端详着这个人。它并不喜欢吃毫无生气、且湿透了的食物,但空荡荡的肠胃不容许它再挑拣。好在也不是完全没得选择,比如旁边那个,肉质看上去要细嫩很多,最重要的是,她在呼吸,尽管非常微弱。   它撇下男人,凑近了昏迷女子的咽喉。   又一道闪电在此时划下。什么东西疾冲而来,一头扑到那熊的背脊上。黑熊支起身躯怒吼,回应他的是雷鸣和群狼的尖啸。十几点荧然绿光慢慢从雨幕后浮现,将狂燥的熊围在中心。一条狼冲上去咬住它前肢,巨爪一拍,狼的半边颅骨塌陷了下去,不过这阻止不了更多的后继者接二连三地发起进攻。战场很快转移了位置,黑熊发疯似地撞向一棵毛榉树,粗大的树干应声折断,脆弱得像被风抚倒的一片草叶。   云缇亚突然大喝一声,猛地纵起,长刀从熊颈子下那道V形白斑深深贯入。   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将自己铆在熊的怀里。在黑熊濒死的咆哮中,山岩和水波似乎都微微撼动起来,他感觉身体在那利爪下即将撕裂,但很快,一切都静了下去。   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狼群沉默地聚集。奇怪的是,它们的眼神并不像看着等待宰割的猎物。电光跃动,黑暗与光亮的间隙里,一头最为硕大的狼慢慢向两人走来。它的同伴自发地向两旁退开,但目光始终尾随着它,带着野兽最原始的敬畏。   云缇亚看见了熟悉的银灰相间毛色,以及那双冷峻的、碧青色火焰一般的眼睛。   “……是你。”   再次昏过去前,他说。      龚古尔坐在主堡箭塔的女墙上,望着庭院对面城楼来回巡视的士兵,一口口地喝酒。雨小了些,油釜内的火在风中不安地晃动,他脸上斑蚀的金黄光晕幻化不定。   普兰达从屋檐那边跳上来,走到他身边。   “给你,”龚古尔把陶杯递给他,里面还剩下一半,“坎伯兰黑苦李,掺了大麦。别问我哪里搞到的。”   普兰达皱起眉。他不喜欢喝味道混杂的烈酒。“你要走了。”   “去冬泉山。”龚古尔擦了擦胡子,“吉耶梅茨那个黑佬,光凭着一张脸就被妃主扶上茹丹王座的人!我倒要让他知道,他的那玩意儿只有在女人床上才能一逞威风。”   “可以不用每句话都提到女人吗?”   龚古尔朝少年斜着眼睛。“你这样的小鬼真少见呐。是了——你还嫩着,根本没尝过那种滋味,那种只要一沾,就叫人欲罢不能,销魂到死的滋味——等仗打完,好好去找个女孩乐一乐,否则别说自己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拥有的再多,从未得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这样的人生也能算完整么?”   老人没有笑了。他转头正视着普兰达,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   “很早以前听圣者提起过一点,”普兰达低声说,“你过去的事。”   龚古尔忽然给了他一拳,差点让少年从女墙上掉下去。“原来你早就知道,嗯?”抓起酒瓮,将所剩无几的残余一饮而尽,“我年轻的时候英俊倜傥,可比你这不解风情的小子受欢迎百倍。那时人们叫我龚古尔·拉瑟福德爵士,无数贵族小姐思慕我,求她们的父母从繁华的耶利摹帝都或青山蓝水的西庭给我的伯爵父亲发来婚函。可惜我是小儿子,没有继承权,唯一的出路是家族联姻。你要知道跟你睡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她家里的钱财或者地位,这感觉真他妈的恶心。于是我不干了,丢下我那死撑门面的老爹拍马走人,就在游荡的路上,我碰见了她。”   “她当年长得真甜,两颊像带着细小绒毛的蜜桃。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她,可她的父亲,一个固执死板的农民厌恶贵族,坚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名流浪骑士,而她比任何人都笃信教典,认定不被祝福的私奔就是通奸,得不到主父的庇佑。我悻悻地离开,又过了近十年,战乱开始了,我回来想带她一起走,但那座村庄早已被瘟疫变成一片荒原。有活下来的人告诉我,她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临死前呼叫着主父,然而主父没有救她……就像根本未曾听见。”   龚古尔用指节叩着布满皱纹的额头。“她叫什么名字?露依丝?多娅?还是萨曼莎?我忘了。她的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眼睛是湖蓝还是碧绿?都被我忘了。你瞧,就算我和别的女人干那种事时也不会想起她,因为我从未碰过她的身体……可我只记得她的脸,那温软的桃红色脸颊,如此明晰……你不会了解,小子,除非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再慢慢回想从前。那时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会悲伤,不会痛苦,不会惆怅,除了一点幻觉似的甜津味,整颗心就好像全然麻木了一样。”   空了的酒瓮从他手里坠落,传来远远的粉碎声。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老人说,“趁你的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   普兰达看着龚古尔抽出一把长剑。并不华丽,却是十分上乘的质地,剑身比寻常规格略窄,但加了一层厚度,坚硬非凡。刃锋是含有钢蓝色的亮白,在轻轻弹拨下振动出微吟,与剑柄相接的护手则被精铸成常春藤状,镶着一颗紫翠玉。年迈的骑士温柔地抚摸着它,目光中神色复杂,像是祖父和蔼轻抚着孙女,又像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在月光下凝望自己永不衰老的恋人。   “漂亮吗?”他问。   “……名字是?”   “‘沙场处子’。”龚古尔说,“因为她骄傲,矜持,啜饮过无数人的鲜血,却从来不曾折断。”   他让那把剑在手中轻巧舞了一圈,然后将它的窈窕身躯插回鞘中。“你喜欢的话,等我回来,就把她嫁给你。”不等少年答话,他已经跳下屋檐,顺着城楼顶部一路下到庭院中,身手矫捷,一点也不像年过七旬的人。“她的初夜我为你留着!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向吉耶梅茨那儿要点纪念品,当做嫁妆!”   普兰达笑笑,一口将半杯残酒灌了下去,只觉胸中如火在烧。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4)   白天与夜晚在山谷里仿佛失去了区别。时间是静止而湿泞的,只有雨不断地轮回,开始,停止,复又开始。天幕的颜色和污泥一样肮脏,不断地渗出水来,却从没有哪一刻被洗干净过。   云缇亚的力气恢复了两分。爱丝璀德为他止了血,撕下衣裾裹好他的创口。她的膝盖受了伤,连站都站不起来,云缇亚一时也背不动她,只能削一根树枝充作拐杖,两人相互扶持着挪步。这模样在外人眼里一定十分滑稽,然而这儿除了他们,别说是人,连一只兔子,一只松鼠都看不到。   狼群再也没有出现。   云缇亚一度以为萤火只存在于他的幻觉。爱丝璀德的萤火早已消失在了哥珊城外的海中,但地上的厮斗痕迹,大熊的尸体,一切都真真确确。山壁直削,像两面屏障将河谷夹在当中,从底下攀爬上去绝不可能。他们被困死在这地方,随便说一句什么,都能听见从河对岸的高大乔木间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这感觉真是古怪。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如同被鱼贩子随手拣出扔在路边的两条干瘪小鱼,彼此吐着泡沫润泽对方的身体。   “听。”爱丝璀德忽然说。   河流因这几天的涨水而更加湍急。它朝逼仄的山口奔去。那儿曲折隐绰,像是个峡谷。云缇亚迟疑了片刻,伏在地上仔细观察。狼的足迹已经被雨水冲走,但气味却还依稀留存着,一路沿河水的流向,往那狭窄的山口迤逦而行——   那是萤火为他们指出的通路。      河水在暴雨中越长越高,已经漫到了大腿,即便贴着峭壁行进也十分艰难。仅仅三驾马车并驱那么宽的长峡被水涌满,而前路似乎遥无止境。   不能往下走了。照这势头,从后面来一个大浪,两人必然会被冲散。云缇亚借助电光看了看,岩壁上一个深暗的凹处,似是洞穴。刚好,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缓坡。“你先上去。”他对爱丝璀德说。   依着那缓坡,他让她搭在自己肩头,用力向上推。待自己也握住她的手爬上来时,刚好一波洪峰从底下掠过,挟卷着被闪电烧焦的树木。云缇亚正倚在洞口,接二连三的折腾让他精疲力竭,虽然离水面有两三尺高,仍能感觉到与死亡交错而过的寒意。   “您的手怎么了,大人?”爱丝璀德按住他的前臂,问。   有点抽筋,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很奇怪,明明还只是七月,湿透了的身子却一阵冷似一阵。“你饿了吗?”   爱丝璀德一怔。   云缇亚缓缓从臂上褪下一个外衣结成的包裹,里面是几大块熊肉。“燧石和火绒好像都湿了,”他低声说,“肚子饿的话,将就些吧。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爱丝璀德犹豫地接过一块。生肉浸过水,已不太新鲜,但凑到嘴边时她没有再迟疑。她在吞咽的时候背过身去,云缇亚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还好,还有饥饿的感觉,怎么说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大人,”许久,她说,“谢谢您。”   “别再叫我大人……我叫云缇亚·塞黑莱特,塞黑莱特是我母亲的名字。”   “您很爱您的母亲。”   云缇亚笑了笑。“所有的茹丹人都是如此……他们将黑夜尊为真神,而女性拥有支配它的力量。”女人从黑夜中汲取一部分塑造成灵魂,与自己诞下的肉体相结合,赋予它生命。茹丹人认为这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创造,因此将女人的地位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语言里,母亲被称为‘恩主’,对于她的儿女来说,她就是整个世界的起源,连神明也不会比她更为崇高。”   他感到爱丝璀德心里的那双眼睛张开了。她在看着他。   “你说,”他忽然道,“求死而不得的痛苦……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爱丝璀德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   “我母亲是个高傲的人。暗血茹丹被征服后,她的姐妹想把她的童贞献给舍阑可汗,她宁肯和一个犯了死罪的无名奴隶发生关系,也不愿屈从于命运。她逃到了西方,在这里生下了我。她辗转,流浪,被所爱的人遗弃,跌落到尘土中,可她始终不肯屈服……”手在她的抓握中越来越冷,“你知道她的结局是什么吗?她疯了。她一直想活下去,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只有死亡才能拯救她。”   “大人。”爱丝璀德叫道。   云缇亚微笑起来,薄唇被一种死灰似的惨白色覆盖。“或许,”他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的头歪了下去,倒在她身边。   “大人!”爱丝璀德用力托着他身子。四肢像被冻结了一般,而面庞却触手滚烫。“大人!……云缇亚!云缇亚!”   她将他往岩洞深处拖去。这里幽暗而宽阔,地上散碎地垫了些干草,似乎很久以前曾是野兽的巢穴。再往深处,路变得窄小,听得见水滴和泉流的响声。爱丝璀德把干草都收集在一块,拔出云缇亚的长刀,死命往岩壁上划。火花顺着刀刃飞溅下来,十几道划痕后,终于点燃了草堆。来不及揩拭汗珠,她艰难地抱起云缇亚的上身,让他平躺在火堆旁。双手颤抖着解开他衣衫,果然,肩头的新伤已经有股浓重的腐烂气味,而从前胸到后背,一个月前那道贯穿整个身体的剑创,也有了肿胀裂开的迹象。   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把裙子脱下来,叠了两层,一瘸一拐地到深洞里去兜水,然后摸索回来,浇洗在他伤口上。用不了几趟,人已大汗淋漓。   云缇亚除了一两丝细微的颤动,没有任何反应。   “你醒着吗?……”爱丝璀德一边清理着他的伤口,一边拍打他脸颊,“不要睡……和我说话!快和我说话!”   说什么呢?他是真的太累了。躯体仿佛不再听从自己,意识像个鱼漂子那样在水面浮浮沉沉,底下有什么东西咬着钩,要将他拖入黑暗……他知道必须得向清醒的那端靠拢,虽然声音从口里断续吐出来,完全像是属于另一个人。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她经常打我。”用扫帚,农具,腰带,打了结的绳子,用她随手拿到的一切东西。她打他的时候就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甚至根本不是一个生命。“我是从她影子里分离出来的黑暗,她竭力想摆脱的过去……她只是在折磨她自己……”   火焰旺盛了起来。影子在通红的岩石上颤栗拉伸。   “她爱那个男人……但他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是光明中的武圣徒,而她只是一个在黑夜里分娩灵魂的女人。   “不要说这个。说些振作的事……”   “……我会死吗?”   “傻瓜!”   “如果我死了,”他声息微弱,但显然是认真的,“你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爱丝璀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夹在指间的小刀——那个茹丹斥候的暗器——在火上炙烤着,刀尖已开始泛红。   她捏着那把刀向云缇亚的伤口摸索时,他突然抓住了她手腕。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从冰冷的指头传来微微颤抖的热度。“如果你的能力同样来源于黑夜,那么,你有这个资格,”他用自己能听见的最清晰的声音说,“我把我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爱丝璀德揽住他脖颈。她的耳朵离他的唇如此之近。   灵魂里的那双眼睛眨了一下,有什么湿润的溢出来。   “我杀了她。”   烧红的小刀往下一剜,干净利落,削去腐肉,在锁骨上发出嗞嗞声。云缇亚大笑着,痛苦于这个躯体已不再重要,岩壁上的影子猛烈地晃动了一瞬间,接着像只垂死的小兽一样匍匐倒地。他左颊的烙印苍白醒目,扭曲成一个将他的噩梦与现实连接起来的符号。   “我杀了她。”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了我的母亲。”      她是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那天母亲的疯病又犯了。她把他推倒在卧室一角,柳条打断,就用长颈的陶壶猛地往他头上砸。他默默忍受着。母亲醒来一定会后悔的,会流着泪为他裹伤,这仅仅是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发泄。但陶壶砸碎了,她还是没有罢手。   他开始害怕起来。   他的额头被砸破,血流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母亲用最尖利的陶瓷碎片朝他身上捅,一边扎一边笑。她美丽的面孔完全沦陷在疯狂中,和昔日判若两人。他开始本能地反抗。身体蜷在角落里无处可逃,他攥住她手里的凶器和她厮打。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跟母亲较上了劲,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报复。那个时候,他终于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   母亲要杀了他。   血蒙了他一脸。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抢过了那块碎片。然后母亲的身体迎了上来。她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等放开的时候,那碎片已经扎进了她的胸膛。她望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温柔优雅。在死去的一瞬间,她有着世界上最快慰、最纯美的表情。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她说,云缇……?   他尖叫着逃走,在水中拼命搓洗自己的身体。洗不干净了。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母亲的血迹。人们在他家门口那条小河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赤身裸体地坐着,一颗颗细数光线下若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母亲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   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她只不过是借他的手,了结自己而已。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那个笑容的含义……她不愿承担自杀的罪责,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一切,代价是将我推入地狱之中……”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疯。”   他的脸被烙上火印。法官面无表情地宣判了他的罪名。在绞架下,母亲所爱的男人,那个英俊高大的武圣徒带走了他,把他交给诸寂团的主事长。那一年他八岁,此后他独来独往,厌恶言语,对杀戮不再有负疚之心。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在这种痛楚面前,就连世界尽头的永夜也是如此甘美。   但他已没有资格奢求。母亲临终的目光跟随着他,像蛇一样紧缚住他的生命。时代变革,新的教皇登上王位,火焰席卷大地,无数人匍匐着活,无数人呻吟着死去。他在火焰中穿行,身体烧成焦炭,却妄想着胸膛内还会有绿芽抽生。曾经有个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向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跋涉下去。   是的,爱丝璀德。   这妄想终于要完结了。   我已不再希冀去往诸圣身边。请予我以黑暗,一如母亲以黑暗孕育我出生。   ……隔着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扇大门从黑暗里朝他打开,盲眼的女人捧起了他的脸,他们的阴影相互交叠,火舌舔舐着它。   “九年前,”她轻声道,“一个孩子曾救过我。他对我说,为我复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相信了他,于是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双眼可以洞察人心。我看见他失去母亲的悲伤,他无法摆脱的罪孽,他一个人在深长梦魇中彷徨的孤独,那种痛苦,就算外表再如何麻木也不能掩饰……但他救了我。用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我从地狱里活了下来,让我知道,原来我拥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我摄取他的秘密为食,我在长夜里与他的创伤互相慰藉。而九年后,当我再次看到他时,他竟然还是从前那个孩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依然迷茫,孤僻,为了摇摇欲坠的信仰挣扎,根本不曾成长过。我试着接近他,但这已没有什么意义……”   “他根本就不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她抚摸着那道烙印,然后,吻了他。   “活下去吧,云缇亚。”   她说。   [你从死灰中来,将黑暗交予我手上]   [但是,请自己握紧生的勇气]   火焰最后噼啪响了一下,接着突如其来地化作轻烟。影子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入黑暗之中,悄无声息。云缇亚陡然张开眼睛,刹那的惊愕后,他抱住了那个躯体。他的意识一片空茫,旋即为这无边无际的夜色所覆盖。   贝鲁恒,阿玛刻,雷雨之夜的男人,烈火,鲜红的哥珊,血天使旗。那些都离他远了。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黑暗。   他感到它向他敞开了它的本形。她牵着他的手,让他缓缓地步入其中。   什么濡湿的东西流到他眼睑上,于是空气里充满了灰烬的味道。      活下去吧。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看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      只要你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完满了,还是彻底崩坏了…… ☆、Ⅷ 错身(5)   云缇亚醒来时,只听见石笋一点一点往下滴水的声音。   那声音匀速,而有规律,一成不变的调子,叩打着他的耳膜。他身边,爱丝璀德仍在熟睡,静寂里渗入她花瓣一样清浅细微的呼吸。   已经五天了。   他的高烧渐渐褪去,经过处理的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感染恶化。但在他调养的期间,山洪带来的岩石崩塌早已填满了整段峡谷。洞穴出口几乎被封住,只留下窄窄一条缝隙,还在不断地涌进水来。他们只能往深处移动,这是一个宽阔的溶洞,有泉流从一侧绕过,泉水里的小银鱼味道还算不错,总之,不用担心饿死。   但他们也无法再离开这地方。   云缇亚望着溶洞的穹顶,那些尖利的石柱总给他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猛扑下来刺透他的身体。时间在这里变得漫长而粘稠,不过无所谓了。当他失陷在爱丝璀德的怀抱中时,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可值得在意。   她轻轻地翻动身子,柔软凉沁的手摸索上来,勾画他的颔尖。   “……你在想什么?”   云缇亚侧头看她。光线从洞顶的岩缝透下,她的眼睛在笑,至深至黑的井底,有什么东西晶光莹动。   “总有一天你会让人灭口的,爱丝璀德。如果你不知道何为沉默。”   爱丝璀德笑了,将脸贴在他臂膀上。“永远的沉默只属于弱者,而我清楚该何时发声,”她说,“再强大的心灵都有裂隙,再强大的人都有所忌讳的事物。只要我站在他们最畏惧的影子里,我就能在那裂隙与裂隙之间生存。”   云缇亚手指穿进她光滑湿漉的发绺。忽然他翻转身,有些强硬地吻着她颈子,一路往下深入。伤口牵扯撕裂,绷带开始洇出血迹,但他并不在乎。   待结束后,倦意重新俘获了他。他没有再睡,只是默默起来披上衣服。爱丝璀德替他拢着约有七尺的银发,从尾际编织成辫,“很长啊。”她轻叹道。   “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她相信只要不剃掉胎发,我就会像传说中的古代圣徒一样力大无穷。”   她的指尖颤了颤。“……你哭了。”   “没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轻轻擦过他干涩的眼眶。“不是这里。”她说。   云缇亚逃避似地躲开她的手。他从衣袋里摸索出那只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桃花心木小篦子,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   爱丝璀德一愣,哑然失笑。“留着吧。”篦子轻巧扭转,将他发辫的末端嵌成环形,“它在你这儿更有用处。”   “那么,”云缇亚淡淡地说,“就当是交换,你收好这个。”   他握住爱丝璀德手腕,把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放到她掌心。那是一枚带有白铜细链的镍制十字章,外面镀了层纯金,十字的交叉处用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我母亲跟她所爱男人的信物。”扳开那轮太阳,底下是个小小的方形凹槽,他让她仔细触摸着金属内壁镂刻的圣名。“她死后,那人把它送给了我。好好保管它,时刻带在身边。它没什么神圣的力量,但只要你戴着它,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要他还生活在光明之下,他就永远不能伤害你。”   “可是你……”   “你说过,我只是车辙里的一颗小尘埃,”云缇亚撇过头,“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爱丝璀德扶着她的脸,令他正视自己。“离开他,”她声音深冷,“我是说离开……贝鲁恒。我们可以在这待着,而外面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和你丝毫无关。”   “你真的认为宗座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吗?你觉得那些无辜的血流得有价值吗?你还记得在旺达的那天晚上,那个女孩仅仅因为想见圣者一面就被杀死,杀她的人还把这作为恪尽职守的荣耀,而达姬雅娜,只是屠杀需要一个理由,就让她遭受了难以言述的摧残……我太了解御座上的那个人,爱丝璀德。他曾拯救过圣廷,他的坚毅和冷酷足以让山岩也瑟瑟发抖,可他已经被自我膨胀的欲望给毁了,我们的信仰也都将毁在他手上。我不管贝鲁恒是谁,圣徒也好,叛徒也罢,但他拥有和那人匹敌的力量。他是唯一有可能……改变这世界的人。”   她的手颤动得更剧烈了。“……你决定了吗?”   云缇亚看着她。他不知道当自己与她肌肤相触时,那种感觉是不是爱。他们彼此向对方敞开了最深的伤口,在黑暗中互相交换着自己的阴影。但那些原本以为已经丢开的东西,此刻却前所未有地在心里明晰了起来。   “是。”他低声说,“我不会再迷茫了。”   “他不可能带你去诸圣身边!这一战他注定赢不了,而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   “你从他心里看到了什么?”云缇亚猛地一震。他开始感到恐惧,如果她想起了从前的事,贝鲁恒是绝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的。“莫非你可以从一个人内心的秘密,窥见他一生的……命运吗?”   爱丝璀德犹疑片刻。“……不,”她轻轻说,“他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团亮得叫人无法接近的光。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也推断不了他的未来,但是……”   她抓住他的手,指节发白,指甲尖几乎深陷进他肌肤里去,“他活不过三个月了。”   云缇亚感觉喉咙忽然一下子干涸了。   “什么?”他艰涩地问。   但在开口的一刹那,他已经反应过来爱丝璀德在说什么。   风吹过山崖上的树林,盲眼的女药师淡然微笑,“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她说,“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   “……他每晚都要用罂粟止痛才能入眠。你知道么?那是种和女人生产同样剧烈的痛苦,然而它永无止尽,至死方休。他肺部的旧伤复发了太多次,已经彻底衍化为黑质,即将像野火蔓延把腐烂传播到身体每一块血肉当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病,它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就算最先进的草药学与外科学都无能为力,病人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我救不了他……”语声越来越低,如同冰面下的溪水渐渐停止了流动,“如果他不强撑的话,至多也只能走得更安详一些……”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什么也说不出。话语到了唇边,突然变成了尘灰与空气。   他只是无意识地退了几步。洞里的积水漫过脚跟,泉流注入深潭,它们的源头来自于上百根石笋的呢喃。嘀嗒。嘀嗒。嘀嗒。   如同时间永远不知疲倦的趸动。亿万斯年前就早已存在的声响,钝击着他的呼吸。   “云缇亚。”爱丝璀德唤道。   她的手伸向他,却仅仅穿透了虚空。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忘掉那徒劳的努力吧。不要白白地——”   她踏进水中。落脚的石块塌了下去,身子随之栽倒。云缇亚从齐膝的水里扶起她,目光却一直固定在别处。洞穴一角,潭水像一泓无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那儿有一个肉眼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漩涡,底下隐约透出光亮来。拇指大小的银鱼环绕成链状,朝黑暗下那点细微的亮处盘旋游去。   爱丝璀德搭在他肩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别离开。”她用蛛丝那样细的声音说。   云缇亚仿佛没有听见。“爱丝璀德,”他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泉水与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半寒冷一半温暖的。挤过石缝,突破了这条界线,只见沉重的天幕一分分变薄,最后成了冰晶那么剔透的颜色。云缇亚长出一口气,光明向他当头压下的一瞬间,剧烈的喘息让他咳嗽起来。   他抱着爱丝璀德游向岸边。离开水时,双腿像是铁铸的一样,几乎无法移动。爱丝璀德为他解开包扎,小心擦干被浸泡过的伤口。周围一切景象陌生又似曾相识,与岩洞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河水清澈泛蓝,秀丽的针叶林疏密有致,而在它们身后,银灰色的群山沉静地绵延着,与天空交接的一线呈现洁白,分辨不出那是雪顶,还是云层偶然停伫的幻像。   ——冬泉山脉!   云缇亚没来得及多想,一道尖锐的鸣叫已破空而来。他猛地按倒爱丝璀德,那支响箭在他一俯身间擦着他耳后过去,截断半缕湿淋淋的长发,射穿了一条刚从河里跃起、尾巴甩着晶莹鳞光的鱼。   “好眼力,大人!”有人叫道。   军队从林子的另一头走来,云缇亚看见了吉耶梅茨的弯刀银月标识。这是支典型的轻骑兵部队,士兵全骑着马,座骑有些用生兽皮掩护要害,而大部分的除了一套鞍具,再无累赘。带头的将领是个粗犷结实的男人,一条刀痕从他右边额角一直贯穿到下巴,他身穿缀铁叶的皮甲,没有护盔,略卷的浓密银发随意垂着。刚才那箭就是由他射出,此刻反曲的茹丹式战弓在他戴着黑犀指套的手上旋转把玩,像顽童炫技似地耍弄一根木棍。云缇亚注意到他的旗帜,纯黑底子,第四军的银月军徽上站着一只白枭。   “发现了一头狐狸。”将领身边的几个战士笑起来。他们都是茹丹人,有的戴着面幕,有的没戴。“哈!还有一只小欧椋鸟!”   “你看走眼了罢?哪有这么漂亮的欧椋鸟?说不定是夜鹭,又或许蓝姬翁。”   “咦,她的眼睛怎么……”   “那是云缇亚!”另一人忽然惊叫,“长头发,脸上有疤,是……是那个人的秘书云缇亚!我在哥珊见过他。”   士兵们围拢上来。“哎呀,”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果然是条毛皮珍贵的狐狸呢。”   云缇亚慢慢松开抱着爱丝璀德的手。她呼吸平稳,没有丝毫慌乱,这让他安下心。那个将领驱马上前,用战弓指着他额头,“麦克蒂尔南,马迪利瓦,”他说,“乌鲁萨斯,卡哈?”   不是茹丹话,也不像是舍阑话。云缇亚无法从他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中读取什么。他一声不吭。   那人重复了几遍,火了,一拽缰绳,座骑的前蹄重重踢了云缇亚一脚。“听不懂,”他嚷道,“你不会问啊!”   神经兮兮的家伙。云缇亚冷冷地揩去唇边血丝,那人刻意的飞扬跋扈让他想起一个名字来。“……伊叙拉?你是吉耶梅茨的部将,‘生平未逢一胜’的伊叙拉?”   “呃?”男人搔搔后脑,这么快就被认出似乎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看来我大名在外呐。”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那个在别人口中总是和戏谑讥讽连在一起的名声。云缇亚不想跟这家伙废话。“反正也逃不掉了,”他将爱丝璀德按进怀里,轻轻从她衣服里摸出什么东西,挂在她脖颈上,“放她走,我可以任你处置。”   伊叙拉吸了吸鼻子。“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她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站了起来,镇定地面对众人的弯刀与短矛。她黑发凌乱,衣衫也不甚整齐,裙摆被撕去了一大块,露出修长雪白的腿部。但这都不比她胸前那枚十字章更能吸附所有人的视线。那金属护身符好像有些年头了,镀金的表面已不再耀眼,在十字的交叉点上,用普通的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金紫交嵌的十字架与日轮。在这片大陆,没有人不知道它代表着怎样的意义。   教皇圣曼特裘一世额印的形状。   伊叙拉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了。士兵们谨慎地向后退着,刀锋与矛尖低垂下来。爱丝璀德贴在云缇亚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一句话。   云缇亚微怔,但很快摇头,将自己仅剩的那把长刀连鞘一起塞到她手中。   “拿着它,”他说,“保护好自己。告诉他,我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如果你执意如此,”女人说,“我答应你。”   她没有回头,转身踉踉跄跄朝远处走去。云缇亚等她一直走出了视野,这才转过身,对着伊叙拉和一干锋利铿亮的武器。“带我去见吉耶梅茨。”他抬起头说。   伊叙拉跳下马。他像一个小孩看到六条腿的青蛙那样歪着头打量云缇亚。   “你原本是冬泉关的守将,既然眼下没在要塞中,而是执行巡逻侦察这种任务,只能说明一个比你指挥权更高的人进驻了那里吧。”云缇亚目光冰冷。“带我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大人,”一名军士掣出刀,“要先给这嚣张的小子一点教训吗?”   “不用。”伊叙拉说。   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动手了。快逾闪电。云缇亚下意识躲闪,但对方的动作远超过他想象。那只骨骼粗大的手随便搭在他胳膊上往下一捋,肩膀、肘部和手腕三处关节就被卸了下来,几乎同时,另一只手臂也遭到了一样的待遇。云缇亚只听见一连串噼啪作响的声音,伊叙拉很轻易地撂倒了他,扣住他双踝娴熟地一扳。疼痛在这时才铺天盖地涌来,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空手格斗的技巧不在他见过的任何人之下。   “我听将军提起过你。”伊叙拉对丝毫不能再动弹的云缇亚笑了。他那道刀伤很狰狞,但他笑起来的脸出奇地顺眼,“他说你的手不仅仅只会握笔,大意不得。”   “好了,”他拍拍手,“拿根绳子,把他绑马背上去。既然我们也没费什么周章,就少让他吃点苦头。”      ******      如果说冬泉关是教皇国东部最坚固的一道大门,这点就算舍阑人也不会提出异议。冬泉山脉横贯五百多哩,群峰平均高达两千寻,纯粹用山石砌成的巨型要塞倚靠天险屹立。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并没有西方常见的堡垒箭塔结构,从外面望上去,它就像一堵开满了暗格和箭口的高墙,而真正进入其中,这又是一个难以想象其宽阔的世界。比哥珊诗颂大道主广场还要大的厅堂容纳四千名士兵都不会觉得拥挤,夜色中,上百个大油缸也只是照亮了它的一个角落。无数由机关操控的起吊台升升降降,把士兵们运送到上面各层的平台上去。云缇亚不知道这座要塞战争时期需要多少个村庄为它供给,看起来它就算塞下第四军的全部人马都绰绰有余。   吉耶梅茨在不在这里?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他被扔在一座起吊台旁边,尽管四肢关节都散了架,双手仍然被反绑着。伊叙拉在大厅里和那些正狼吞虎咽的士兵们一同大呼小叫,那个粗莽的男人半蹲半坐,一边啃骨头一边喝马奶酒,吃相和坐相都极其不雅。不过他的部下,不管是北地人、耶利摹人、哥珊人还是茹丹人,都和他混在一起吆喝谑笑,毫无分别。   “喂。”吃到一半,他想起了他的俘虏,把皮袋递了过来,“你也来几口。”   云缇亚想不通伊叙拉为什么不急着把他关到地牢里去。不过现在,这家伙笑得似乎完全无害。他闻了闻那皮袋里的酪浆,味道很重,入不了口。真正的茹丹人可没有把牲畜奶发酵当酒喝的习惯,只有舍阑人才喜欢这玩意儿。   “算了,”伊叙拉见他不买账,瞪圆眼睛,“反正等你到了那小子手里,胃里的东西都会吐光的。”   他实在是更像舍阑人多一些,只除了那发色——和安土重迁的茹丹人不同,舍阑是最纯正的游牧民族,只饮奶水、烈酒和鲜血,骨子里的本性只有流浪和杀戮。他们像野火一般从东方的草原烧过来,征服了暗血茹丹,无数高贵的茹丹女性沦为他们发泄兽欲的工具。这样出生的孩子并不属于茹丹的一员,更不会被舍阑人视为同类,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奴隶,如无意外,只能背负着奴隶的烙印成长死去。在西方,他们被称为“白舍阑人”,因为他们拥有茹丹人标志性的白发,肤色也比茹丹人浅得多,但他们骨血深处,流淌着的是舍阑人的凶狠与悍烈。   “‘那小子’是谁?”云缇亚问道。   “——伊叙拉,”大厅门口传来一个清锐的笑声,“你总算打到了点新鲜野味啊。”   伊叙拉回过头。“来得正好,”他耸了耸肩,“倔强的小狐狸,不吃东西,还想咬人。”   “就是这只?”那人在下属的簇拥中走进来,一身甲胄沾满了尘灰和血污。他随手摘下头盔,露出干净顺直的极浅色长发,“我的战利品可比你——嗯?这不是云缇亚大人么?”   “久违。”云缇亚冷冷地说。   “你认识他?海兹。”白舍阑人挠着头皮。<1>   “不算久。两个月前我们在哥珊相识,因为达姬雅娜小姐那件事。”海因里希微笑,他的面孔即使经过了战火洗礼也依旧如女子般柔和姣美,“云缇亚大人是将军的故交。”   “哎哟。”伊叙拉继续挠头,“那就不好办了,这么贵重的一张毛皮……”   海因里希俯下身去,半跪在云缇亚旁边,小心地替他解开手上绳索。“没关系,”他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想要一件漂亮的狐皮大衣,已经很久了。”   云缇亚忽然大叫起来。   他关节脱臼的两臂被海因里希攥着,往韧带相反的方向扭曲拉扯,力量不大,但极其精准,足以给他造成最可怕的剧痛,又不至于让他昏厥过去。当他意识到他的叫声只会促进施虐者的快感时,他试图咬紧牙,但这不起作用。痛觉践踏着他每一根神经,如同一条毒蛇啮咬到骨髓里头去,而他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伊叙拉用一个指头塞住耳朵,“喂,”他抱怨道,“你剥皮的时候小心点啊。这可是贝鲁恒最钟爱的一张皮。”   海因里希停了手。云缇亚的上半身立刻软软垂了下来,瘫倒在地上。汗水像把他全身浇透一样粘住他头发和衣衫,他胸膛的起伏渐趋微弱。   “那当然……”可他还能听见海因里希带着笑意的声音,“看在我和云缇亚大人有过数面之缘的份上,我会很温柔的。”    作者有话要说:  Heiz是Heinrich的昵称。这是个很普通的德语名字,和那位盖世太保头目没有任何关系。   ----      我真无聊 =口=    ☆、Ⅷ 错身(6)   “圣者,”珀萨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能再等了,请立刻派兵增援龚古尔大人。”   马车辚辚,山道的颠簸让车厢内读书都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烛台的亮光也应着轮子跳动而颤抖起来。贝鲁恒靠在狮皮垫子上,想起出发前珀萨对他说的话。   “您让龚古尔在要塞附近牵制第四军的主力,这边就该迅速发兵,趁虚而入才是。我们本来就是叛军,士气不能再降了,眼睁睁看着前锋垮掉的话——”   车帘微微掀开,死灰色的山脉连绵向后退去。夜色真好,月亮有一种半透明状的苍白,那时参谋深埋在影子里的脸恐怕也是这模样吧。   “还是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珀萨的声音里出现了战栗,“其实您根本……就没打算与吉耶梅茨交手?”   烛火熄灭了。贝鲁恒独自笑出声来。一阵抽痛在此时攥紧了他的肺叶,他将头偏过去,十指在身侧死死扣住床褥。   顶着夜幕,九千名锻甲骑兵和四千名配备重弩的鳞盾步兵,第六军最精锐的两个军团正在冬泉山脉缓缓移动,然而走的却是与要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沉重的装备让他们在崎岖山路上攀爬得十分吃力,圣徒的命令尽管难以理喻,但无人可违抗。黑夜漫长,山峰像剑丛一样横阻在部队面前,直到几乎快没有路时,前方终于看见了谷地。   马车停了下来。   萧恩拉开帷幕,向贝鲁恒屈身行礼。   “什么事?”贝鲁恒问。他很不喜欢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见他。   “……找到了爱丝璀德夫人,圣者。”   向内侧卧的身躯辗转了一下。“云缇亚呢?”   侍从没有答话。   “……我知道了,”贝鲁恒背对着他,说,“若她还活着,让她休息片刻,然后到我车里来。”      云缇亚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只知道绝不会是太长时间。让他失去意识就意味着少受罪,海因里希不可能那样做。   他也说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天,昼夜的变化在刑讯室里像是完全静止的,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就像任凭惊涛骇浪摆布的小独木舟,一会儿淹没在黑暗之下,一会儿又被抛到空中。他一次次地醒来,一次次地发现原本早以为死去的身体仍在无止尽的深渊里沉沦。   这里的人把从俘虏口中套取情报叫做“剥皮”,海因里希无疑是个中最老道的行家。他剥得非常细致,也非常有耐性,对肉体各个部位的敏感度都了如指掌,懂得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刑能够给一个男人带来最大的痛苦。云缇亚在哥珊没有对这个相貌阴柔的人留下太深印象,只记得他那时冷静异常,但现在明白了,这只是一种毫无怜悯的冷酷。事实上,他看起来并不会从猎物的哀号和挣扎中得到乐趣,只是把这当做一项技术性的工作,不动声色,心如铁石,冷冷地等待猎物自己崩溃的那一刻。   云缇亚的对策只有一个。就是一言不发。   刑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黑暗降临在他身上,而又离去。当那扇门再次开启,微薄的光线从外面穿进来时,他预感到对方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   但至少海因里希的语气并未体现出这一点。   “还是不肯说些什么吗,大人?”他用鞭梢拨着云缇亚的下颔,“我以为我们在哥珊合作得很愉快呢。”   云缇亚瞪着他。那张脸非常漂亮,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但此时他只想吐在他脸上。   “你精神还这么好,我很欣慰。”海因里希说,“放他下来。”   铁镣一松开,四肢关节脱臼的身体立刻仆倒在地。一个狱卒揪着他长发把他拖起来,另一个则往他身上浇了两大桶冷水。并不是平常泼伤口用的浓盐水,云缇亚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海因里希拿了一只杯子,凑到他嘴边。“喝了。”他说。   云缇亚没有动。   “别逼我给你灌下去。”   杯里似乎不是毒药。就算是,他也不在乎了。味道很苦,有种让舌头都麻木的涩,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它一激,颤栗着从萎靡中惊醒过来。海因里希微微一笑,伸手接好他的脚踝,然后依次是双肩和双肘。“自己站起来。”他用柔和但不容抗拒的语声道。   云缇亚摆了摆恢复控制的骨节,狱卒放开了他,他撑着墙艰难地站立,现在只有双腕还不能自由行动。对方拿起他只有四根手指左手端详着,却没有替他接上。刚从刑架上解放的身子毫无任何掩饰,完全袒露在敌人面前,方才淋的凉水冲掉了血污和秽物,露出茹丹人特有的古铜色肌肤,虽然布满了大小刑伤,却依旧矫健而富有光泽。发色与瞳色都极淡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云缇亚赤裸的身体,就像观察一具毫无生命迹象的木偶。云缇亚与他的目光对视着,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耗费了他积攒至今的所有勇气。那细腻而无感情的眼神,比裸身任由敌人摆布的屈辱更难令人承受。   他取出一个药罐,沾了里面的油膏状物质在云缇亚身上涂抹,没有放过任何一处伤口。这并不是新的一轮折磨,他没有刻意造成疼痛,当然动作也并不温存。有人拿来一套茹丹男子的衣服,做工很考究,是茹丹人偏爱的纯白色,海因里希亲手给云缇亚一件件穿上。缎子面带衬里的立领上衣,织有同色暗绣花纹的马裤,猞猁皮短靴上镶着墨灰色的夜睛石,最后是一顶新月形的镀银额环,垂着一层薄薄的面幕,旁边坠以貂尾为饰。“好了,”当那额环插入自己发间,面幕放下来时,云缇亚听见海因里希笑了一声,“这才像个大妃的儿子。”   刑讯室大门完全敞开了,两个狱卒推着云缇亚向外走去。   “上哪?”云缇亚问。打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的喉咙异常嘶哑。面幕是斜织的丝绢,他能清楚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脸。   海因里希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云缇亚忽然明白,这道面幕实际上是剥夺了他最后一丝反抗能力。对方的表情毫无阻挡地透进来,而自己针锋相对的眼神则彻底被拦截在里头,半点也传不出去。   “将军答应让你去见他。不过不是作为俘虏,也不是作为叛军一员……而是以大妃之子的身份,去晋见茹丹人的首领,一位妃主的丈夫。”      起吊台缓缓上升,不在要塞的任何一层停留,大厅里的人已经成了小小黑点,上面却还远未到顶部。云缇亚已不再为冬泉要塞的庞大而惊讶,他只是觉得,二十多年前渡海而来的茹丹人在异国他乡的峭岩上建起这么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防御工事,实在是不可思议。   几乎每个茹丹人都是擅长弓艺的好手。在他们跨上马背学会冲锋拼杀之前,往往早就精通了射术,百步穿杨。且不说要塞正面毫无缝隙的铁壁,即便敌人攻破大门,进入最底下的大厅中,只要士兵们切断所有升降器械,从上面各层万箭齐发,不论多么强大的军队也只能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在舍阑的铁蹄下溃退的茹丹人,终于痛定思痛地把他们的全部经验用在了新的战场上,云缇亚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贝鲁恒想硬碰硬地咬下这座要塞,很有可能会付出他有生以来最惨重的代价。   “害怕吗?”冷不丁地,海因里希问。   云缇亚徒劳地剜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一路上都不曾看见伊叙拉和他带有白枭标识的部队。   起吊台终于升到了靠近穹顶的一处小阁楼上,用长柄斧押送云缇亚的两名士兵退了下去。海因里希让云缇亚先走,自己紧随其后。出了阁楼侧门,劲风倏地刮来,云缇亚险些站不住脚跟。积雪未融的岩石和暗蓝天幕扑入视野,两只黑隼盘旋着,从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擦过。   这里是冬泉要塞的最高处!云缇亚站在四下寥落的风中,望着被雪映照得有如白昼的夜色,群山环伺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几欲窒息。   “走,”海因里希命令道,“别往下看。”   岩石间果然有一条曲折盘旋的阶道通向峰顶。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云缇亚知道海因里希一点都不担心他逃跑或反抗。这儿再没别的路,要逃除非跳下山崖;他身上也全无武器,短刀早在当初坠河前就已失落,长刀给了爱丝璀德,那套暗藏了不少机关的衣服也被狱卒收走。何况双腕还别扭地耷拉着,锥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   腐臭味随风而来。阶道一旁的岩壁上吊了一排木笼,灰色的夜鸦簇拥着它们,争先把长喙伸进去啄吃腐肉。笼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尸体。   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   云缇亚停下了脚步。破布似的血天使旗——第六军的军帜——散挂在笼子周围,他试图从一颗颗高度腐烂或在死前就已经给劈砍得不堪入目的头颅上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没有答案。   风从那些或许前几天他还见过,还亲切与之交谈的战友的骸骨间吹过去。   他最后看见的一个死人,被楔子钉在岩石上,身上插了十几支箭,铠甲已成了碎片。他的两条腿被鸦群啄得只剩下白骨,一只夜鸦落到他低垂的颈子旁,忽然寒光掠过,细长的小型精钢弩箭将它正要起飞的身子与山岩穿在一起。   海因里希手中把玩着云缇亚以前贴臂收藏的那支袖弩。“一次可以装填三发,”他向它的原主晃了晃,又射出一箭,“很好用的东西。”   死者的头为袖箭的力道牵动,微微扬了起来。   云缇亚的惊呼被风堵在喉咙里。他想冲上去,但海因里希拉住了他。那稀疏的头发,那虬结的灰白胡须,那张满布皱纹却曾经通红火热的脸。   那是龚古尔。      ******      贝鲁恒脸朝内躺着。萧恩走的时候重新点亮了烛火。   他听见车帷掀动,极轻极轻,像初冬第一片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那帷幕又放了下来,再没动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她就在床边。   只能与黑暗相通的目光,此刻正落在他身上。   “他在哪里?”   “您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才这样问,”爱丝璀德答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贝鲁恒抬起眼。狭小而昏黄的空间里,他再熟识不过的女人好像只是一个投影,毫无质感,毫无重量。   “要是他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微笑,“可就没人保护你了。”   “……您都知道了。”爱丝璀德说。   “你也一样,”贝鲁恒说,“或许你从一开始就不曾失忆。”   疼痛又缠住了他。那难以言述的、持续性的疼痛,早已从病变的肺部蔓延到全身。他的意识浮沉着,只看见烛火在静寂中啪地裂开,一朵蜡泪缓缓流到他放在烛台边的书本上。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忘掉那些……”他听到她说,“那些早已被你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我们的相见,我们的婚约,我们在柳树下的誓言,我们互相给对方戴上的草戒指。我还留着你送给我的诗集,我还会唱你写给我的歌,我还清楚你喜欢哪种花的香气,我还记得你握着我的手在太阳下触摸石头,告诉我凉的是白色,热的是黑色……”她在笑,那笑容一直漫溢到漆黑无底的眼睛里,让人以为她声音里的哀伤只是错觉。“可是你全都忘了——不是么?”   贝鲁恒掉开头去。他的手指已经在垫褥上掐出了血痕。   “……那年冬天很冷,鹭谷的溪水整个都结了冰。你的那条猎犬,克赛妮娅,跟着山上的狼群跑了,回来时产下七只狼崽。有六只都冻死了,唯独最小的那只,当时最为瘦弱,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记得么?你给它取名叫‘萤火’,我问那是什么,你告诉我,是夏夜从腐草中升起的星。……”   爱丝璀德停顿片刻,似乎轻轻叹了一声。   “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说。“如果他活下来,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岁。他会活泼,漂亮……像你我那时一样烂漫天真。”   他没有说话。剧痛让他一时无法呼吸。   “……后来呢?”许久,他问。   “没有了。”爱丝璀德说。“我被你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让过路的强盗劫走侮辱,然后卖到了妓院。他们给我喝了用艾菊和番红花煮的水。孩子没有了。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   她是这般平静。如同镜面,抑或无风之地的死湖。   贝鲁恒小心地避开她的目光,痛觉侵蚀着他的意志和思维,令他几乎难以维系这微妙的坚持。“你是来欣赏我的痛苦吗,爱丝璀德?”他忽然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这垂死挣扎是否让你感到愉悦?是否能抹去你心中些许恨意?用你的感情来折磨我,眼看我踏入地狱,这就是你重新来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不知这到底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快慰?”   女人从黑暗里注视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折磨?”她说,“难道我至今还在期求着折磨你吗?我至今还在奢望,自己能够给你造成痛苦吗?不,圣者,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永远不会为我而疼痛。因为……”   她俯下身,让双唇靠近他耳侧。那冰凉的笑声像黄昏下鸦群低飞,从它们的翅膀间,掠过一丝幽幽的风。   “因为,”她一字字地说,“你根本不曾爱过我。”      你根本不曾爱过我。      贝鲁恒陡地张开眼睛。   风拂动他额印旁被汗水沾湿的细发。爱丝璀德的幻影消失了。      是梦吗?还是因肉体的痛苦,或者罂粟的药力而催生的幻觉?   这到底是他深心里希望的,还是他深心里畏惧的?   他在孤独中醒来,四周空空落落。她是已经走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来过?她是真的完全忘了他,还是……他自我编织的一段梦幻?真正的爱丝璀德,早已随着那一场回忆,被某个挣脱凡俗之躯的男人遗弃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强撑着坐起,拉开车帘,看到了她。似乎才刚从昏厥中苏醒,还没恢复,正小声地对递给她水和食物的士兵说谢谢。他以手扶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爱着别人,别人爱着你,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已经没有过去,也不可能再有未来。   我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猛然,车轮一震,接着马车急促地停了下来。外面响起骚动,一个亲卫士兵拔剑出鞘,匆匆跑到车厢前,“圣者!”他叫道,“是敌人!前方遭到伏击了!”   伏击?不,他早已制造了全力攻打冬泉要塞的假象,吉耶梅茨应该想不到他会用整个第六军的命运去下这样一个风险巨大的赌注。贝鲁恒从车窗向外望去,山峦在黑暗中挺立,无数支火把像忽然睁开的眼睛一样亮了起来,俯瞰着闯入他们视野的军队。一只雪白色猫头鹰在火光上空盘旋飞舞,仔细看,才发觉那只是纹在旗帜上的标识。   ——白枭伊叙拉,原本应该驻守在要塞的伊叙拉!   利箭嗖地从车外呼啸而过。有两支瞬即穿透了车厢,钉在圣徒身边的壁上。萧恩冲进来,一把揽住贝鲁恒,“快到后面去,圣者!这马车太显眼了!”   “珀萨在哪里?”贝鲁恒冷冷问道。   “……”   “回答我!”贝鲁恒依然镇定自若,但他的眼神就像一把染上鲜血的剑——在侍从的沉默之中,他已经开始明了一切,“珀萨和他的部队现下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贝鲁恒得的是肺癌。 ☆、Ⅷ 错身(7)   风从北方来,刮过蓝黑色的夜空。远处,一颗星子坠了下去。   男人半揭面幕,一口饮尽杯中烈酒,他身边的卷发少女立刻为他重新斟上。温泉的蒸汽混合各种香料味四处弥散,于是峰顶原本稀薄清冷的空气也变得迷离而温软。   “将军,”清脆如剑锋的声音说,“您要的人带来了。”   靠垫上的男人微微点头。海因里希行了礼,欠身退下。云缇亚独自站在用花岗岩砌成的天台,这里没有桌椅,一切都按照茹丹人的传统习俗布置,驼丝软锦地毯上随意摆放着茶点酒具,薰炉就搁在天台中间那方泉眼旁边,细烟与热气缭绕交缠,令对面的茹丹首领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坐。”吉耶梅茨言简意赅地说。   他仍然用那张长垂及胸的面幕遮住脸,却裸露出上半身,让他胸膛上十几道旧伤痕骄傲地呈现在云缇亚眼前。前任妃主的丈夫拥有茹丹人罕见的魁梧体魄,黧黑的肌肤坚硬粗糙,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刚性的美感。“海因里希以前在异端审判局干过,到他手里就算是尊铜像也得熔出泪来。你能挺这么久,可不容易。”   云缇亚感到风里忽然夹杂了一丝冷意。“承蒙关照,驭主。”   那已不是哥珊的吉耶梅茨。在茹丹,驭主的地位仅次于妃主,他们是妃主用巫术甄选出来的唯一正式配偶,具有指挥军队、号令各部的权力。尽管他们的命运往往操纵在妻子手中,能被妃主扶上王位,也能在一夕之间被推落尘埃,但只要他们还在王座上,就是保护茹丹的一道铁壁,所有的战士都以为他效命为荣。自从乌谱莎妃主在流亡中去世,族中再没人能摘下吉耶梅茨的额冠。不管是一边逃难一边组织抵抗舍阑,还是带领全族投入教皇国旗下,他的抉择都如利刃掷地,决然无可更改。   而在这里,他的阴影真正笼罩着这座要塞,再也不必低缩于任何人的光辉之下——云缇亚注意到那个乖巧地替他擦拭精油的少女,玲珑娟秀,淡红的薄唇如樱桃新熟。就像对乌谱莎妃主的一众面首视而不见一般,吉耶梅茨也从不约束自己的私生活,他喜欢将那些被处死的贵族的女儿收为侍婢,这在圣城一些厌恶茹丹人的平民那里早已口耳相传。或许,这也是达姬雅娜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别那样叫我,小子。我知道你在嘀咕什么。乌谱莎看上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那话儿。要不是我能打仗,她才不会在枕头边长期为我留着一个席位。她给我权力,叫我去打舍阑人,很利索的买卖。”吉耶梅茨摊了摊手,“不是么?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厮混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可要快活得多。”   风将他的面幕紧贴住脸。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嗳,云缇亚,”驭主低声说,“你母亲还好吗?”   云缇亚望着温泉上空的雾气。   “……很好。”他回答。   “胡扯!”吉耶梅茨把干涸的酒杯猛地砸在护栏上,“十五年了!她已经死了十五年!……而我竟蠢到时时刻刻还担心着她,以为她还活着一样!”   残酒呛在了喉咙里,他咳嗽起来,身边那少女赶紧为他捶背。从他破碎而沉重的呼吸中撕裂出风声,那像喘息更胜过抽噎,他的影子剧烈地震动。这位茹丹的王者终究老了,云缇亚想。比回忆还容易压垮一个人的,是自己营造起来的虚幻现实。它是蚀心的毒,从皱纹侵入血脉,甚至逼人麻木了所有对于青春逝去的痛觉。   但他分明感觉到,吉耶梅茨面幕后的眼睛在注视他。   苍老,疲倦,然而富有与时间相等的智慧,无比清醒。   “明白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吗,塞黑莱特的儿子?我可不想你为了贝鲁恒那蠢货送命!那家伙倒清楚若走逝海沿岸去哥珊,我从冬泉要塞兵发两路,前后夹击,他必然占不到便宜。所以他装出一副全力攻打冬泉关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是让部下掩护送死,自己和主力尽快脱身?跟我纠缠起来,只是白白耗费时间,折损部队,他可盘算得好,留住精锐急袭圣城,集中对付宗座的第一军和炽天羽卫。哈!弃卒保王!倒是学了点儿老曼特裘的狠辣!”   吉耶梅茨霍然站起,“没错,我本来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大胆,令重骑兵爬山路从要塞眼皮子底下绕过去——不过你以为你们第六军每个人都会为他所谓的‘正义’抛头洒血,那可就太天真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要在死前过一把站在万民敬仰巅峰的瘾,也不想想凭他那身体,就算坐上了宗座,又能把那个位子焐热几天?到时候被他搅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还有谁会来收拾!”   ——果然!云缇亚咬紧牙。果然有内奸!   非但把贝鲁恒的行军计划完全透露给了第四军,甚至还包括圣徒在军中极力掩饰的病情——不,不是爱丝璀德,这些日子她都与自己朝夕相处。那么会是谁?龚古尔已经死了,害死他的人是谁?阿玛刻?普兰达?抑或……珀萨本人?   “你在想是谁出卖了你们?不用猜了。”吉耶梅茨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缓缓走近。“过不了多久,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毫无悬念。那时伊叙拉早已把贝鲁恒的头盛在银盘里送给我,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将挂在城墙或岩壁上腐烂风干。宗座已经宣告信众,他们的圣徒是被魔鬼附身,却还没有裁定他为伪圣者。他仍然顾念着师徒之谊,试图对叛乱者心怀仁慈,可那不是我的义务。”   “为什么要侮辱他们的尸体?”云缇亚猛地直起身,“难道第六军曾经的功勋不值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你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大努力才说服我的士兵拿起剑来与一位圣徒战斗!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久时间,才让他们眼中的惶恐和绝望变成愤怒!只有当他们真正去恨一个人,去倾泄一股洪水般的复仇欲望时,才会对着昔日的战友举起刀剑。是的,贝鲁恒用信仰诱导他的部下,我则用仇恨诱导他们,那种足以将人变成杀戮机器,忘却一切信仰,一切情谊,一切恐惧、畏缩与怯懦的力量——足以令一介凡人对抗他心中神明的力量!”   他站在云缇亚面前,从阴影中伸出手。   就像多年前撩开一位女子披拂的秀发一样,他撩开了年轻人的面幕。   “你的眼睛里有她的骄傲,”驭主说,“那种淡然而决绝的死志。但曼特裘不会杀你。一个人活下去确实索然无味,我理解这种感受。”   纸和笔掷到了云缇亚身前的地毯上。   “所以,去试着挽救你同袍的性命吧。你不是会模仿人的笔迹么?跟了贝鲁恒这么久,对他的字体一定烂熟于心。照他的口气写封信,叫依森堡的部队赶来援救。我会命人好好款待他们。只要他们及时醒悟,谁也不会受到任何非难。”   这才是吉耶梅茨叫他来的根本目的。   之前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云缇亚侧头看着这个他自小就熟识的男人,忽然露齿一笑。“您直说给我个立功的机会好了,我会感激您的。”   吉耶梅茨的面幕无风自动。“不要藐视我耐心的限度。”   ——你决定了么?   爱丝璀德颤抖的唇。她怀抱张开,色泽黯淡,全无温度。火焰在黑暗里迅猛爬行,母亲的微笑远了。他骨骼如同干柴被烧得劈啪作响,却逃不脱那火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是,我想好了。”云缇亚笑容甜美,“不过先得帮我把手腕接上去吧?”他举了举松垂无力的双腕关节,“这样可写不了字。”   吉耶梅茨抓住脱臼的左腕一扳,顿时传来脆响。“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云缇亚原本小指处那齐根切断的伤痕道。   “被毒蛇咬了一口,自己砍掉了。”   驭主从鼻子里嗤出一声笑,两手旋拧,又接好了右腕。   就在此刻,云缇亚右边袖口腾起黑电,挟着一线微乎其微但锋利异常的白芒,射入吉耶梅茨胸前大开的空门中!   ——那把原先遗落在悬崖上,他曾以为再也找寻不回的短刀!      少女尖叫。   吉耶梅茨飞身后跃。脚尖轻勾,地毯忽地掀了起来,挡下云缇亚的猝然一击。短刀追出一个优美而狠厉的弧线,毯子四分五裂,但这一刹那已足够茹丹驭主拔出武器。弯刀铮亮,将黑色短刃逼得弹了开去。云缇亚手心传来震痛,很快变成麻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明光与黑电交错的轨迹上,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从海因里希给他穿上衣服、暗中将短刀藏在他袖里时,他就开始蓄势等待着这一击!   “蠢材!”吉耶梅茨吼道。他手中的刀光带着唳鸣,毫不留情地朝刺客挥下。云缇亚腾步躲闪,伺机展开新的一轮抢攻。在诸寂团学会的全部技巧此刻完整地流露在刃尖,从黑暗里磨砺起来的锋芒一分分聚敛在他身上。短刀的杀伤范围太过有限,为了进攻,他放弃了所有防守,仅仅依靠灵活闪避与走位来保证一系列出招的绵绵不绝。弯刀不止一次地在他身上拉开口子。但这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听见吉耶梅茨大喊,“路尼只是个替死鬼,那帮家伙给他下了牲畜配种时发情的药!曼特裘想要做什么事,不会有任何顾虑,也不会吝啬任何一颗棋子!我曾和他说定,只要他好好照顾塞黑莱特和他的儿子,就与他同盟,甚至臣服于他。结果呢?他害得你妈发狂而死,却把你扔进了见不得光的诸寂团!你以为我甘愿替他的御座、他的三重冠卖命?”   他无法回答。声音被喑哑摄去。一切回忆、痛苦和周遭的事物已经飞快地远离了他。   只有手里这把刀是真实的。   只有两刀连续不断的交击声是真实的。   “他撇弃了你们母子,把我的女儿当做他清洗圣廷的工具,世人在他眼中,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的区别……但茹丹人需要盟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只有向宗座称臣,我们这些异教徒才能在西方立足;只有借助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军队,我族才可能彻底击败舍阑,重回故园——明白吗小子?贝鲁恒必须得死!他要取代曼特裘,统治这个教皇国,除非踩着我的头颅爬上去!”   吉耶梅茨长笑,弯刀在空中幻化出无数道弦月的交辉,每一道都冷得彻骨,却足以致人死命。“来吧,云缇亚!”他放声大吼,“来吧!若你是一条为贝鲁恒不惜性命的狗,那就放开手脚与我一战!可若你只和你母亲一样,一心寻死,那么我成全你!”   无数条月痕织成的巨网中,头一回,现出了半丝难以察觉的破绽。   云缇亚敏锐地抓住了它。短刀眨眼间便没入了那缝隙,然而下一刻,裂缝立即合拢,化身为刀招里最迅猛的攻势。吉耶梅茨的陷阱。   云缇亚别无退路。   他只有一柄刀。   仿佛猎豹搏击羚羊的瞬间,驭主奋然跃起,强烈的冲力让云缇亚猛地后倾,拦腰撞在天台外沿的石质围栏上。两手被对方用弯刀压制着,无法使力,上身不可避免地向后折去。夜空与山脉一下子倒转了过来,视野里蓦然深渊一片。   额环从发间脱落,带着面幕飘向峰底,像一只去意决绝的白鸟,很快连影都不见。   从这里摔下,或许连一块大致完整的血肉也无法留存吧?   吉耶梅茨腾出一只手来,抓紧他的前襟。   “你果然,”他说,“只是求死而已。”   [活下去吧]   [即使生不如死,只要你能活下去]   胸口传来的力道渐渐加重,云缇亚看见自己的头发垂向虚空,迎风银亮飞舞。他以前从未想过这头发原来如此之长。   爱丝璀德。原谅我。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活下去呢。      ——我要你起誓,以塞黑莱特的名义起誓,永远追随贝鲁恒,为他扫清一切障碍与仇敌。无论他做什么,不得背叛;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   如果那誓言本身就是个悖论,那么还值不值得恪守?   如果那个人的理想和生命只剩下风中残烛,那么还有没有必要跟从?   不,不是为了誓言,也不是为了那人……   哪怕我永远到不了诸圣身边,只要这蝼蚁般的力量能撼动一丝车轮;   哪怕我注定泯然黑暗,只要在这时代焚扬的灰烬能为我的血吸附;   哪怕我会成为茹丹的罪人,我将一直前行,一直挥刀,因为我的救赎只能从战斗中寻得;   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我错了——      “对不起……塞黑莱特。”   他感到吉耶梅茨的手不断下压。重逾千钧。      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我错了,而这坚持只是可笑的一场幻梦,   我也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驭主高大的身形猛地晃了一晃。那股强按在云缇亚身上的力量忽然消失了。   双手从钳制中解脱,立刻撑住围栏,趁重心完全失衡前用尽全力跃向天台内。而吉耶梅茨的躯体仿佛受到背后什么冲击,踉跄着向他倒过来。   云缇亚什么也没想。   他颅内是空白的。唯独听见了右手一直紧握的短刀划开胸膛的闷声。    作者有话要说:  新增叛军路线图一张,放在文案。 ☆、Ⅸ 歧路(1)   我以为大地的子宫并非始与本,而是一驾战车,一次暂息,一刻令人惊奇的瞬间。在横亘于他与“圣城”之间的杰汗纳姆之谷中,我看见了地狱。   ——《人子耶稣》      前编Ⅸ:歧路      云缇亚半跪在地。吉耶梅茨被他拥着,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我见到了塞黑莱特,”驭主轻声说,“在你的眼睛里,她正向我微笑。”   他声音低沉了下去。云缇亚慢慢将他的身体平放在天台上。他从未见过吉耶梅茨的真容,此时却没有揭开对方面幕的念头。在茹丹,这是对将死者的羞辱。   “……我当初做出决定时,无数族人辱骂我,认为我不配做他们的领袖。但我至今不曾后悔过。”吉耶梅茨从那层丝绢后平静地注视着故人之子,“去做吧,云缇亚。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你错了,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那就去做吧。”   云缇亚垂下头。“对不起。”他说。   “什么?”   “我答应你保护达姬雅娜,却没能……”   “……蠢材。”吉耶梅茨说,“谁让你去保护她的?”   刮得更迅烈的风自远方星辰坠落处徊转而来,如一位逝去的国王再度振起缰绳,巡视曾属于自己的土地。“她注定活不了多久。但是,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她活着比死还痛苦,那么……替我杀了她。”   风静止了片刻。那个戴王冠的死者似乎在他们头顶驻足扫过一瞥,接着策马远去。   云缇亚等待着。但那边再也没有传来声音。   只有吉耶梅茨的面幕被风掀开,露出他的脸--极为可怖的一张脸,依稀英武的轮廓后是大火焚烧的痕迹。他内心的一切,都被掩藏在焦黑坼裂的荒原之下,无人可追知究底。关于多年前曾邂逅过它的那场雨露,以及它们携带的记忆,早已为荒原旷久的死寂所沉埋。      所以,塞黑莱特,我将掩盖起自己的面容,我将获得权力,为茹丹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然而再也不会有女人爱上这张脸。   你知道,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要好得多,至少,那永远不会彼此伤害,也永远不会彼此束缚……      云缇亚缓缓、缓缓地拉起丝绢,将那张脸盖上。   他从吉耶梅茨背后拔出一枚利器--沾血的精钢袖箭。   海因里希端着那把袖弩,笑吟吟走过来,顺手一剑切开了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少女的喉咙。“果然很好用,”他将设计精巧的小型弩机扔还给云缇亚,弹道里已没有箭支,“威力比我想象中的大。”   云缇亚站起身,冰冷地盯着他。“你失算了。”他哑声说。   海因里希侧了侧头。   “给我用了麻痹痛觉和提振体力的药,却故意不把手腕接上,是想为我设造一个突然发难的良机吧。不过,你实在是应该等我被驭主推下去以后,才射出那一箭的。”   袖弩猛地举起。云缇亚以一个微妙的动作,将那支血犹未干的箭从弩机的暗格填了进去。箭镞带着腥味,瞄准海因里希额心。   “吉耶梅茨死了,在兵临哥珊城下之前,再没人能阻挡第六军的步伐。”肤色白皙的男子笑意未改,“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合作吗?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厌恶你,”云缇亚回答,“这理由已经足够了。”   海因里希大笑。云缇亚不得不承认,他的面孔柔美得近乎妩媚。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最强有力的伪装,这样一副容貌根本不适合生在军人的脸上,就连帝国宫廷里那些遨游情场的贵公子也会嫌它太过女气。几乎每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对这面孔投以不屑的眼神,正因为此,它的锋芒才得以完整地包裹于外表之下。云缇亚见到的是一只如蝴蝶般秀丽无害的毒蛾,正趴在黑影中优雅地探动着触须。   “先前对你的无礼,这里说声抱歉。不过那时我们还是敌人,各为其主,希望你能理解。”他走近前,示好似地伸出手。   云缇亚扣动了机括。   “嘣”地一声,弩弦忽然断裂,发射出去的袖箭轻飘飘地失了准头,被海因里希轻松闪过。云缇亚双唇紧抿,他没想到对方在把弩扔过来前就已经暗暗割伤了弦索。只是试探。这个人的心机就和他的冷酷一样阴沉可怕。   “我是一番好意呢,云缇亚大人。若你真的杀了我,除非从这里跳下去,否则决计走不出这座要塞——”海因里希笑着按住茹丹人握刀的手,“那些士兵没有得到命令,杀起人来可是不分青红皂白的。”   他转身往要塞走去。云缇亚沉默片刻,跟在后面。在通向峰顶天台的那处阁楼上,他看见了并不让自己意外的景象,吉耶梅茨的亲卫和直属部队正在被屠戮,浓重的血腥味到处弥漫,惨叫与怒吼声中,时不时有濒死者和尸体从上面各层坠落,大厅几乎快被残缺不全的血肉堆满。   海因里希像一个画师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注目着这幅场景。“拿这些作为见面礼,”他轻声说,“圣者会笑纳吗?”   云缇亚难以想象他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来谋划这一切。“……为什么?”   “从我第二次向达姬雅娜求婚,被她父亲拒绝后,我就明白我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吉耶梅茨一心打算复兴茹丹,第四军里的西方人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意摆弄甚至去送死的工具。可我十七岁离开了异端审判局投入军队,不是为的在一位不把我当回事的统帅那里替他的私心卖命。东方有句古话,连鸟儿在落脚休息时都会选择哪根树枝。人总是得为现实考虑,你说呢?”   “不是问这个。”云缇亚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海因里希再次笑了起来。   “你让我想起一个女孩,”他说,“她叫维狄娅,和你名字的发音非常相近——或许是同源词也说不定。她是个又穷又没落的小贵族家的女儿,长得却和应风而开的银莲花一样纯美可爱。但她父母为了让她的双胞胎哥哥谋得权位,振兴家业,把她卖给了当时哥珊最有影响力的公爵。那是个有恋童癖的老头子,她十二岁嫁过去,十三岁就给折磨死了,尸首一丝不挂地用床单裹了从后花园拖出来——而她的哥哥,得到公爵的推荐,进入哥珊最好的贵族学院和那些名门世家的子弟一起读书,前程明亮开阔。”   “可是新的教皇登上了宗座。新圣廷建立了。所有贵族的特权都被废除,被从城堡和大宅中拖出来游街处死。那女孩的哥哥被迫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才得以赦免,永久剥夺了姓氏和跻身神职人员的资格,发配到审判局去做一个卑微的讯问官。真蠢啊……她的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牵了牵嘴角,没再接着说下去。“哎,云缇亚,”他忽然道,“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云缇亚说。   稀薄的黎明透过阁楼上的气窗,向他们头顶撒下光线。海因里希抬起眼睛,他淡如清水的瞳仁与那道光相对,似乎在承接微光中灰尘的阴影。   “是啊,”他自语似地说,“果然是同一个词……”   响彻整座要塞的喊杀淹没了他的声音。被逼到绝路的茹丹战士奋起抵抗,但能够站立的越来越少。有几个负伤士兵爬到另外一边的阁楼上,那里通往要塞顶部的烽火台,然而更多的哗变者追了上去。求援的烽火最终还是升起来了,伴随着血泉喷涌的嘶声,巨大的要塞摇晃着自己的骨架,那颤抖如同悲泣,又如同狂笑,如同在绝望与希望之际歇斯底里的舞蹈。      所有在冬泉山脉战斗的人都看到了从要塞那边燃起的火焰。   仿佛忽然迸裂的血花,在黑夜与晨晓的交界处四散飞溅,把东方的苍白天际染成了浓重猩红。它如此耀眼,呼啸着,挣动着,光传数十里,却冲不破依然盘踞大半个天幕的漫长黑暗。一颗比它色泽更艳的红色星辰悬在火焰上空,那是嗜血的天使垂下冰冷目光,收割着人群中惨烈的死亡。   “看啊!”第四军里有人叫道,“是曦星!是……是圣贝鲁恒的星!”   弓骑兵新的一轮齐射因这个名字而乱了起来。或许是第一次,他们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谁战斗。伏击给第六军带来的惊慌只有一瞬间,在飞扬的血天使旗下,部队很快进入了状态。利用茹丹弓骑射程不长的弱点,圣徒的重骑兵迅速后撤,相应的,四千名步兵则分为三组,举盾顶着箭雨冲向敌军。弓骑在山上行动不便,只能一边放箭,一边退往山下开阔处以保持距离,也就在这个时候,早已绕到一旁的重骑兵挂上长枪,从侧翼猛然发起了迅雷般的冲锋。   狭长的山谷反而限制了第四军的轻弓骑发挥引以为傲的机动力。仅仅装备皮甲和薄叶铠的部队被骑枪一冲,立刻死伤惨重。“大人!”一名亲信下属抓住兀自怔怔望着那烽火的伊叙拉,“要塞出事了!这里的叛军才是诱饵!”   “别管它!”伊叙拉身子一颤,似乎大梦初醒,挥刀劈开纠缠上来的一个第六军步兵脖颈,“将军还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点起那火,他宁肯死也不向外面求援……将军已经遇害了!敌人在引诱我们回去,路上好一网打尽!”   亲信咬紧了牙关。“我明白了……那就战斗到底吧!只要大家怀着必死之心,不是没可能——”   “不!”伊叙拉吼道,“传令全军,快撤退!”   眼看敌方一击得手的重骑兵正在重整队形稳稳后移,即将发动第二次冲锋,再迟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别慌张,集结起来,边放箭边退!敌人追不上我们!”   “大人!——”亲信的喊声逐渐嘶哑。   “懂得后退才是一个将领真正的勇敢,伊叙拉。”记忆中,那个永远隐在面幕后的男人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微笑。“我很欣慰,你已经可以不被求胜之心和对荣名的渴望束缚了。”   “——海因里希!!”紧握马缰的拳头被攥出血来,伊叙拉再也掩不住胸中狂吼,“混蛋……你这混蛋!”   薄灰色的拂晓中,剩余的茹丹骑兵退离了战场,飞一般地往冬泉要塞绝然相反的方向逃去。这只不过是生平未逢一胜的伊叙拉又一次灰头土脸的惨败。而他别无选择。在英勇死战的名誉面前,保全这些部队更为重要,他们是第四军最后的力量。   那个人,亲手建立起来的第四军……   白舍阑人在疾驰的马背上回过头,视线尽处,那朵喷薄的血花即将凋零。有人惊愕地发现,这平日不拘体统的将领忽然敛紧了眉,晨色为他半逆着光的脸勾勒出淬寒棱角。他向着曦星下的冬泉要塞,十指相触,双手呈正三角形拢在额前,那是一个最通用、含义也最丰富的茹丹礼节。   “驭主……”他轻声说。   他没有想到,与此同时,另一位统帅也恰好抬头,望向那烽火和与自己生命相连的血红之星。敌军的败逃并未给贝鲁恒收获一丝一毫喜悦,他面色惨白,和远方鲜亮的火焰比照起来,就像一具在冰窖里浸了多年的尸体。   “珀萨!”他用尽全力,朝那里呼喊着一个不会有应答的名字,“……珀萨!珀萨!!”      烽火刚点燃时,珀萨的部队就冲开了冬泉要塞的大门。事实上,根本没人拦着他们,当圣徒的参谋走入厅堂时,屠杀已到达尾声。一具被拦腰砍成两截的躯体从上面抛下来,正砸在他面前,腥热的血溅上锁甲外罩着的黑衣。珀萨掸了掸衣摆,遍地尸骸很快让他洞悉现在的形势。   第四军里的叛徒控制了整座要塞。   吉耶梅茨麾下,大约有近三分之一是西方土生土长的耶利摹人和哥珊人。他们的甲胄比茹丹轻骑兵厚实,却不配备弓箭与长枪,没有骑射和冲锋的能力,只是靠马刀、标枪来进行灵活而远近皆宜的攻击。这种标枪骑兵是吉耶梅茨针对舍阑战象的弱点特别训练起来的新兵种,但此时却成了这场叛变的主力。他们的首领,那个外貌酷似女子的青年迎上前,向珀萨微笑行礼。珀萨注意到他身上干干净净,一丝血痕也无。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那人身边一张熟悉的脸孔。   “云缇亚?”珀萨挑挑眉毛,“辛苦你了。”   云缇亚没有吭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珀萨,让他感觉颇不自然。倒是海因里希笑容满面,仿佛与第六军首席参谋早已相熟多年,“不好意思,珀萨大人,本该先把屋子打扫干净再来迎接贵客的。”   “场面话就免了,”珀萨的目光轻而冷,扫遍陌生敌将的全身,“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带条件的投诚,我军也并非全然不能接受。”   “您能代圣者作决定么?”   “那要看你的价码。”   海因里希优雅地半鞠一躬,但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侧的佩剑上。“在您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的确没有意义。”他的笑意薄如春冰,“第四军已不复存在,在下谨将这座要塞献给圣者,以表多年来的向往和未能效忠的遗憾。而唯一的请求——希望圣者能接受我们的真诚,允我们跟随左右,为他的光辉前路披荆斩棘。”   珀萨尖锐的眼角微微挑起。“果然很实在。想保持原来的编制加入血天使旗下,没问题。不过前提是——”   他用剑柄指向海因里希,命令却是对离自己最近的部属下的,“杀了他。”   这句话是一块巨石坠入平静汪洋,海因里希的部下铿然亮出武器,拦住对面剑拔弩张的第六军士兵。空气此刻紧得像绷在刺绣架上的布帛,只消任何一方轻轻拉开个小口子就会猛地撕裂。云缇亚暗自吁出一口气,甚至害怕自己的呼吸声会破坏这脆弱的平衡,但不知为何,他第一次觉得珀萨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   “把刀放下。”   所有的第四军叛军都惊愕地望向他们的指挥官。这道命令确确实实是从海因里希口中说出,云淡风轻,却有不可动摇的约束力。连着剑鞘和挂带,海因里希将自己的花柄细身佩剑掷在地上,片刻宁静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当啷声。珀萨的眼神犀利如针,似乎他已明白面前此举的含义。   “我们并非投诚,大人,是投降。就算明知可能会暴尸示众,也绝无抵抗之心。不过,不杀降卒,这不是圣贝鲁恒亲口承诺的吗?”被一拥而上的士兵扭住双臂,用剑架着脖颈,海因里希依然笑容未减,“作为圣者身边的第一号人物,您和敌军商谈弃暗投明的事宜,无可厚非。但是,或许圣者并不认为,您有背着他随意处置俘虏的资格。”   珀萨冷冷地拔出剑。云缇亚猜想他要亲自动手了。这时外面突然跑来一个传令兵,神色惶恐,凑在珀萨跟前说着什么。珀萨握剑的手僵硬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松垂下来。   贝鲁恒的军队在血色的黎明下进驻了冬泉要塞。当圣徒站在大厅里时,场中的尸首已被拖走,只剩下一种重逾千钧的死寂。贝鲁恒脸色白得可怕,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通常昭示着一场杀戮。脚步缓缓叩击地面,但在每个跪伏在侧的人听起来,那是自己的心脏正在撞动着胸腔,谁都害怕那声音的到来,可心底里又在祈祷它快些过去。   他掠过束手就缚的第四军叛党,没有看他们一眼。最后他在低头不语的珀萨面前停下。只是一须臾的驻足,却如有山峦从形成到崩塌那么长的时间,直到它被另一个人打破。   贝鲁恒眉眼微抬。他并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云缇亚,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一切。   云缇亚站在角落,白衣染血,还未来得及更换。他手中拿着平常盛放战利品的盘子,里面是一副额冠,火铜错银,扭结成雷电形状,大小不等的七颗欧泊石镶作一轮乳白色的新月。   茹丹驭主的额冠。   贝鲁恒走过去,仔细端详着它。“……吉耶梅茨死了。”   “是。”云缇亚低声说。   “你杀了他。”这不是问句。   “……是。”   “你故意让第四军的人把你俘虏,就是为了找机会刺杀吉耶梅茨?”   云缇亚没有回答。   贝鲁恒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云缇亚猝然跌倒在地。体力早已透支,他爬不起来,只听到旁边有人倒吸了口冷气。贝鲁恒寒着脸,从腰间解下马鞭就朝云缇亚抽去,才三两下,衣服就成了碎片,之后的每一鞭都带起一条皮肉。云缇亚艰难地挪动身子,却只是在地上拖出长长血印。   眼前唯有一片茫白,一片深黑。人影全消失了,世界在黑与白之间飞快颠倒。鞭子像暴雨肆虐原野一样落到他虚弱已极的躯体上。他无法想象那是贝鲁恒,平素里温文尔雅、矜持如处子的贝鲁恒!连抬高嗓门说话都会皱眉的贝鲁恒!   “你以为你这是立了大功?你以为除掉了第四军的统帅,就可以让我喜悦!”鞭梢撕裂空气,声音已近似于吼叫,“你让龚古尔的牺牲都白费了!”   什么也听不见。   那人的盛怒,仿佛发生在离自己异常遥远的世界。甚至连痛楚都在逐渐麻木,甚至连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嘶喊也慢慢衰微下去。   如果这是幻觉,那么快点结束吧。   如果这是梦,就快点让我醒来吧。   ……贝鲁恒一直到云缇亚不再动弹,也不再有任何声响才罢手。并非因为他的怒气已经平息,一股强烈的昏眩涌上来,他掩住脸,开始咳嗽,但血呛住了喉管。萧恩赶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他。“抬走。”将鲜血淋漓的马鞭掷在云缇亚身上,贝鲁恒说。   “圣者,”珀萨轻声道,“即便云缇亚拂逆了您的意思,何必亲自……”   “——住口!无视命令,私自调动兵力进攻冬泉要塞,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把主帅的部队作为诱饵吸引敌军,自己争抢战功,这是一个参谋应该做的事?我给你的权力太大了!幕僚就该安心呆在营帐里!……”血不断地从圣徒指间漏下,士兵们瞠目结舌,不少人闭上了眼睛。“把他也带下去!”他召唤亲卫,“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   “圣者!”   “那么……”萧恩在贝鲁恒耳侧请示,“这些人怎么办?”   他指的是降卒。   贝鲁恒双眼紧合,连唇上都已经毫无血色。这个神情让跟随他多年的侍从也惊起一瞬间的战栗。   “……放了他们,”然而最终,他说,“我接受投降。”   “圣者!!”珀萨正被几个亲卫向外推去,但他明白此时再不开口,以后或许永远没有机会,“那家伙不可信任!他能背叛吉耶梅茨,就能背叛您!!如果留下了他,我们第六军都会……”   参谋的声音渐渐远了。要塞空阔,穹顶如此之高,让任何抬头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外面的众山之间,传来兀鹫或群鸦的凄厉鸣叫。不吉利的谶言徘徊在每双耳朵旁边,和仍然弥漫于要塞内的浓浓血腥味一样,成为怎么都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有无名无形的怪物在虚空,在头顶,甚或在背后的影子里张开利齿,即将夺人而噬。   萧恩用独臂抱着贝鲁恒,慢慢站起身。当他以为臂弯里的人已昏过去时,贝鲁恒扣住了他的肩膀。“叫阿玛刻回来。”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萧恩一怔。“可是,若敌人抄后方攻下依森堡……”   “让给他们吧。我们没有更多能领兵作战的人了,必须集中力量。”贝鲁恒呼出一丝叹息,萧恩知道他的病痛正在冰层下澎湃着凶险的急流,“……这是放手一搏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卡出来的,我整个人都卡巴斯基了=口= 迟来的新年快乐 ☆、Ⅸ 歧路(2)   当第四军的噩耗传来时,哥珊正下着雨。   是真正秋季的雨,一层又一层,像刀子一样将盛夏留给大地的温暖刮去。天空阴惨低垂,被雨线连接到地面,于是整座圣城都密裹在潮湿而混沌的灰色中,连呼吸都格外浊重起来。   教皇站在永昼宫的回廊上,望着鸽群匆匆飞散寻找匿身之处。鸽子是总主教最近养起来的,作为辉光之父的使徒,它寓意着纯洁和忠诚,但很多人猜测,它们只是为了掩盖军用信鸽越来越频繁的踪影。尽管永昼宫封闭了一切关于叛乱的消息,恐慌还是如瘟疫般在信众之间流传开来,以至于狂信团内部也出现了分裂。宣扬末日学说的人荡悠在圣城街头,很快有巡守将他们拖走,然而过了几天,还是同样的标幅,同样的口号,只不过宣传者换了一副面孔。   “您不能再顾念旧情了,”向日葵导师“火把”,那个干瘦的红发老头不知是第几次跪在了教皇面前,“对于剧毒的狼蛛,反噬生母是它的天性!宣称圣徒被魔鬼蛊惑,只能让民众对圣徒的信念和意志失去信心,如果不彻底把他剔出诸圣之列,恐怕……”   他应该怎么做呢?下诏罪己,苦行忏悔?告诉所有人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是恶魔化身,是打入圣廷内部的异端?对追随恶魔的第六军发动“圣战”,斩尽杀绝?那样只会给圣廷造成更加毁灭性的打击,最后以自己的被迫退位告终,而外敌当前的教皇国,再也没有一个能登上宗座的人。   圣曼特裘朝寝所慢慢走去。他的仪态依然雍容俊美,却早已遮不住风霜锈蚀的痕迹。在雨中,他见到广场上一群苦修者正在肢解魔鬼像,一边痛哭,一边将残骸扔进浇了圣油的柴堆焚烧。湿气颇重的火堆冒起滚滚黑烟,教皇却清楚地望见那穿在长叉上的魔鬼头颅,画着一个鲜血淋漓的额印。   鸽子的鸣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只毛羽如雪、没有半丝杂色的白鸽从屋檐掠下来,不知为何,停在泥泞的草地上。翅膀被泥浆沾湿,污黑不堪,它勉力拍打着,终究无法再飞起。另一只浅灰色的鸽子不断在周围盘旋,咕咕急叫,但束手无策。   教皇垂下目光。他眉间的沟壑更深了。   “贝鲁恒,”他喃喃低语,“你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样一个境地……”   绞痛袭上心口。他的身躯忽然佝偻了一下,往昔战旅中负过的大伤小伤都因为这场雨而跑来向他的骨骼怨诉。手指紧紧抓住护栏,另一个名字是多年难于启齿的沉疴,此刻也开始在胸腔里来回拉挫。   “还有……云缇亚……”      ******      “大人,”副官跟在后面喊道,“阿玛刻大人,圣者不是说先让您……”   阿玛刻猛地甩开他,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来到冬泉要塞最僻静的一间狭室前。门是铁铸的,闩子上好大一把铜锁,两个圣徒亲卫提着长钺守在门口,用甚是无辜的表情回应着女将领的怒气。   “珀萨在里面?”   较年长的那个亲卫与同伴交换了下眼神,掩嘴微微咳嗽:“大人,行军劳苦,您连口水都还没——”   一把斧子“铿”地嵌入他脑侧的墙壁,“少废话!问你人在不在里面?”   “阿玛刻?”隔着铁门,有人在屋里唤道。脚步移到门口,那一端传来轻叹声,“你来得不巧,不过要是再晚些……可能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阿玛刻擦了擦额头。她开始怀疑这熟悉的声音到底是不是珀萨,竟会拿出这种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腔调,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站远一点,喂,我说你们两个!别偷偷摸摸地连句亲密话儿都要凑过来听,人锁在里头,还能凭空飞出来不成?”   两名亲卫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后退,阿玛刻瞪着他们,直到双方隔了刚好还能彼此看清的距离。阿玛刻待珀萨怎么样,第六军人人都瞧在眼里,而珀萨虽然一直没表过态,也没公开向她示好过,但对她的邀约始终若即若离,从没有明确的回拒。爱情这可怕的东西能把一个女人变成猛虎,而如果她原本就与猛虎无异——即使圣徒的亲卫士兵也不敢去捋它根根直竖的小胡须。   阿玛刻张开双臂,似乎在透过冰冷的铁门感受珀萨的体温。“是谁要害你?谁在圣者面前中伤诬陷?”她压低语声,“我去杀了他!”   珀萨沉默良久。“我已经失去了圣者的信任。”他说。   “怎么可能?你打小起就是他的同窗好友,他组建第六军的首席功臣!没有你,第六军九年的荣耀从何而来?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集聚在这里,宁可背上叛军的骂名也要拼死奋战?”   “不一样了,阿玛刻。他和我认识的圣贝鲁恒不一样了。也是我太急于求成,因为他已经没多少时日……可重病侵蚀了他的意志和决策力,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举止失措,刚愎自用!或许……或许他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宗座。”   阿玛刻将耳朵紧抵住门,生铁的传音效果很好,但那边的语句却模糊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想要什么?”   珀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阿玛刻,”他只是说,“若只能选择一个,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圣者?”   一如既往的声音。冷峻而坚硬,不可动摇,不可逆转,不可摧折,永远让理智凌驾于一切之上。这是她所爱的男人。   她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是你让我去相信圣者的,不是吗?”   “那么,”片刻的寂静后,他说,“为了第六军的生死存亡,请务必帮我做一件事……这事唯独你才能做到。”      海因里希看着自己被锃亮金属桌角映射出的脸。   轮廓柔滑,棱角极淡,清秀得承载不起任何一个用来描摹阳刚的词汇。只因为这张脸为一名男性军人所有,它遭受了数量难以估计的冷嘲热讽,多到它的主人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前些天那个老头,明明走投无路,战马被射死,身上中了五箭,可还在拼命地砍杀,一边砍一边高嚷:“那小娘皮,别以为穿上了盔甲就像个带把儿的!给我乖乖缩被窝里去,等老子解决这里就和你大战一场!”   海因里希的回应是微笑。微笑着驱马掠过,一剑刺穿了他喉咙。   那老狗的尸体在山岩上挂了五天,直到第六军进驻要塞后才举行了盛大火葬。海因里希还记得替他收敛骨灰的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翡翠色双眼里还藏着稚气,虽然它很快被冰冷的倔强所磨灭。第六军每个士兵都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待忽然加入到自己行列里的不速之客,海因里希清楚,虽然他们自己也戴着叛军的名号,可绝不会接受另一伙叛投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   “你在想什么?”隔着书桌,声音从对面那张躺椅上轻悠悠飘来。   如果不是这声音,他甚至没发现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已经醒了。贝鲁恒的脸被烛光照着,几乎整个都陷入了羽毛软枕中,只有那双与额印同色的鲜红眸子微微挑起,蒙上一层昏黄的倦意,却依旧通明澈亮。   “我想起了龚古尔大人,”没有更多考虑措辞的余地,“很遗憾没机会与他成为同伴,但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坐吧。”他说,“不用拘谨。”   “谢谢您,”海因里希恭敬地说,“站着能让我更加集中精神听候您的吩咐。”   他早已习惯了在上级面前保持站姿。尽管他明白很多长官与下属单独谈话时要求对方坐下,只是为了避免下属反倒给自己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有技巧地略略欠身,顺便把眼睛半藏在谦卑的阴影里。但显然,贝鲁恒不是能用这种伎俩应付的对象。   “你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大好,精力和脾性也不如从前,”圣徒语气温和,正与传闻中一样,“那天的失态,倒是让你们笑话了。”   “哪里。您是看中了吉耶梅茨的帅才,想给此人留一个面子,等光复了哥珊再将其招降旗下吧?可惜并非人人都能领会钧意。”海因里希尽量为自己的回答寻找一个位于谨慎与谄媚之间的中立点。   “珀萨那样自行其是,确实让我很意外。”   “珀萨大人或许认为茹丹驭主不是用言语和利益能打动的吧。”   “我和他认识已有十二年,”贝鲁恒说,“那还是旧圣廷的时候,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还没被改建成教会医院,许多贵族都把家业继承人送来跟全国最出色的名将和武圣徒学习。我是以圣曼特裘私人弟子的身份来的,珀萨小我两级。后来我们上理论课被分在一组,由当时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安德朗公爵执教。再后来,新圣廷建立了,他和我一起重组了第六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友情。”   “那位‘白银之眼’安德朗公爵?”海因里希想了想,“听说他的结局不怎么……”   “是的。宗座即位后打压贵族阶层,平民们把学院毁了,他被人举报谋逆,斩首示众。”   贝鲁恒停顿了片刻。烛火在他匀细的呼吸间跃动。“你是哪一级的?”他忽然问。   桌子对面站着的人微微一凛。   “……圣普拉锡尼二十五年秋季入学。您……”   “‘白银之眼’是学生嘲笑他左眼有白内障,暗地里取的绰号。外面没人敢这么叫。”   海因里希熟练地让谦恭的低头遮住脸上表情,但贝鲁恒根本没有看他。“……我有些困了,”圣徒轻声说,“把书柜最上层那本诗集拿过来,为我念几首好么?这里光线太暗。”   翻开边沿已被磨卷的羔皮纸书页,最吸引视线的不是昳丽疏淡的字迹,反而是右下角那些用来标记页码的线条小人。“您的著作?”   “随手写的,”贝鲁恒望向黑暗,“那时我还年少……”   这句话再也没有接下去。海因里希抚着那起皱发黄的纸张,“叹息是风,”他念道,“它回归空中……”   他读完一首又一首,直到整个房间除了他的声音,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蜡烛为那些诗里的哀艳而哭泣,烛光最后像一只泪水干涸的眼,空洞无神,它曾经深情凝望的人躺在长椅上,不知是昏迷,还是已安静睡去。   就是这些?他以为贝鲁恒召他来至少会是一场讯问,结果不过几句无法究其深意的缅怀。海因里希暗自吸了口气,一旁另外拿了支蜡烛续上,这时他注意到书桌边角一个高筒杯,杯底还残着些许白色液体。   鼻下轻嗅,甜腻得发苦的味道。   那是罂粟。   海因里希瞬间差点笑出声来。原先以为高大峻伟、坚不可摧的冰川城堡,忽然发觉就筑在一堆浮沫上,也许随时会被一个最小的浪头推倒,破碎崩坍,沉入海底。   云缇亚。这一瞬他想起的竟是和某个女孩名字相似的茹丹人——为了这样一座城堡倾尽所有,不惜性命,真的值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   ☆、Ⅸ 歧路(3)   云缇亚是趴在床上得知阿玛刻回来的消息的。那时肩背的伤口还火辣辣地痛,而他回想起最近一次见到阿玛刻,好像已隔了百十来年。   那顿鞭子让他很长时间起不了身。贝鲁恒虽然余怒未消,但似乎觉得留下他还有点用,爱理不理地派人送了点药过来。云缇亚怀疑那药的成份就是粗盐,搓在背上的感觉令他印象非常深刻。他怎么也没法想象贝鲁恒下手如此之狠,或者说,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那个大发雷霆的贝鲁恒,与那个将一切喜恶都深藏心中,从不发火、更遑论亲手鞭打部下的武圣徒,没有一根丝线能把这两个断然相异的形象连系起来。   “你是不是认为,”爱丝璀德用沾了药粉的手指替他裹上绷带,“能让你现在活着来想这些,已经是他的慈悲?”   “他只是在士兵面前作势而已。”云缇亚说。   “你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云缇亚很不喜欢她这副窥探了别人内心,还要旁敲侧击明知故问的态度。“你又打算劝我离开他么?”   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在温水中洗净双手,把药箱收好,“不,”她说,“没用的废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她推门向外走去。云缇亚下意识地开口唤她,声音吐出一半,却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他其实早已做好了无法回来见到她的准备,但真的重逢了,在军中,他仍是圣徒的书记官,而她仍是圣徒身边的草药师,两个人一谈话,要么冷冷的,要么仍是公事公办的调子,他们在黑暗里用彼此的秘密缔造起来的契约,仿佛只存在于乌有之间。   “你想问我,那个内奸究竟是谁?”她忽然回过头,唇角浮现起一个含义深长的弧度。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每当我把从黑暗里汲取的秘密传给他人,黑暗就会弃绝我一分;而听见我言说他人秘密者,必不得善终。这是诅咒,是黑暗予我力量之时附加的束缚。为了你自己,云缇亚,不要太关心你不应该知道的事。”   云缇亚被她的语气彻底激怒了。“你根本一点也不懂——”   “是啊,”爱丝璀德轻笑,“我确实不能理解你这样的男人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是个连鸡都杀不死的弱小女人,想要找个人保护我在这一片混乱的世道生存,而你又何尝不是?你以为那是爱?别骗自己了,你只不过想找个人支撑你活下去。”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和那些糟蹋作践你的家伙一样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云缇亚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但已经晚了。爱丝璀德的笑依然斜在唇边,可他觉得,她其实面无表情。那笔直通往黑暗的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形同赤裸,而她却隐身于他永远无法洞悉之处。这样强烈的不平等令他几近狂乱,原先准备好的言辞,也蓦地枯萎成了灰烬。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失陪了。”   “啪”地一声。   她扣上了门。   云缇亚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发呆。他脑子里一片密麻,那儿像有一个蚁群在纠缠耸动,吞吃掉它必经之路上的所有东西。墙上并排挂着他一长一短两把黑刃,长的约莫两尺,短的刚好半肘。它们又在一起了。他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武器,被蚁群啮咬得寸草不生的荒原忽然涌上来一阵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应该离开那个漏着微光的岩洞,尽管这种后悔只存在了短短一刻。   门再次被推开。女人的脚步声。   “你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云缇亚问道。   他忽然回过神,那不是爱丝璀德,他没有听到在脚步之前手杖夺夺叩地的声音。本能地弹起,却看见那双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眉毛,眉下的眼角本应是英锐上挑,此时泛着微红,耷拉下来。刚流过泪的阿玛刻,有一种他此前从未觉察的、和其他女人别无二致的气息。   云缇亚歪了歪脖子。“谁惹你哭了,姐姐?”他说,“我替你教训他。”   他马上发现这又是个傻问题。能得到阿玛刻眼泪的男人只有一个,当然,她绝不会准许他对那人动粗。   “我和龚古尔同僚几年,伤感一下,不可以么?”她在床沿坐下,就贴着他身侧。   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么,”云缇亚笑了,“你是来探望我的?探望我这个惹得圣徒当众发怒,被罚闭门思过的小文员?可真是荣幸哪。”   阿玛刻撇着嘴给了他一拳,“趴床上哼哼去!谁要看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好得差不多了,你瞧,你瞧。”云缇亚掣刀在手,挽了两个漂亮的刀花。肩背虽然还疼得厉害,但好歹不影响活动了,看来盐巴对伤口还是有些用,至少遏制了血肉腐化,“本来就冷冷清清地憋着慌,你还想让我长褥疮吗?”   阿玛刻唇角一翘,突然截过他的短刀往空中抛去。云缇亚为她手指间的技艺而目眩,打小起阿玛刻就喜欢收集小刀小斧子,做这种抛接游戏。她的手灵活地控制着那一线线光华交错的轨迹,织成稠密的网,十几年了,幼时的戏法竟一点也没有生疏过。云缇亚如同又回到了那片开满山萝花的原野,他们跑累了,并肩坐在大石上,看着剑面映照出远处碧蓝色的海洋。   “真美,姐姐,”他由衷地赞叹,“你命中注定是为了驾驭刀剑而生。”   阿玛刻将刀插回他的鞘内。“昨晚我梦见了从前,我们在耶利摹东部的那段时光。那儿的村庄和教皇国不一样,屋子没有地基,用木架搭在小河上面,夜里入眠时好像都枕着水声。村北的乔莎大娘最会酿酒,咱俩还偷吃过她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樱桃糟,结果你比我还先醉倒!”   “想起来了,”云缇亚眨眨眼,“她老是说她亲耳听见过精灵和小仙女对话,它们把狗尾巴草叫做‘看麦娘’,把毛地黄叫做‘狐狸脚’!”   “……后来塞黑莱特阿姨带你去了教皇国。我那酗酒如命的海寇老爹有天醉死了,我就背着他留下来的破盾牌加入了雇佣兵。”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   “我也没想到你比小时候伶牙俐齿多了!”阿玛刻笑起来,“还记不记得跟圣者出使西庭那件事?大公在宫里举行国宴,我第一次穿又长又臃肿的礼服裙,一不留神踩住裙边,从阶梯上滚下来。当时在场的人一片哄笑,尴尬得要命,鬼知道你从哪里钻出来,硬塞给我一个钱袋子,还大声说,‘好吧,算我输了,你竟然真的敢大庭广众的这么做!这是你的四十银币!’”   云缇亚忍俊不禁。“我有那么英勇么?”   “英勇什么的是差了点儿,可那四十银币,就连小人书里骑士拯救公主于危难的一吻也及不上它之万一啊!”   两人再也无法抑制地笑成一团。阿玛刻笑着笑着,忽然伸出手,抚摸云缇亚面上的烙印,一路抚向他溪流般的长发。   指尖冰凉,如刚在冷水中浸过。   “你和以前不同了,”她低声说,“和我任何一个时候认识的云缇都不同了。”   云缇亚在她眼里又看见了那细小晶亮的光。他有些莫名地惶恐起来,阿玛刻从未用这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这么轻,这么轻,好似耳语。“为什……”   她的唇封住了他的疑问。   她将他按在床头,那个吻绵长而苦涩,带了点辣,有股烈酒的味道。云缇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它融化,与她的气息合而为一。心脏砰砰跳动,像只鸽子要逃离漆黑一片的鸟笼,而她以不容拒绝的怀抱包拥着它,她的胸膛温软,却平静得让他觉得那是一潭死水,里面已不再有任何活物。   云缇亚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   他一把推开了她。   阿玛刻没有生气。她淡淡地扯开发带,略微透着金光的浅栗色直发滑落到腰间。扣子一颗接一颗解开,海狸绒半袖长外套被褪了下来,里面只有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细麻衬衣,她抽下腰带,脱掉裘皮滚边的长筒靴,赤足站在地上。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直视着云缇亚的眼睛。   云缇亚扭过头去。“你疯了。”他说。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衬衣轻轻和其他的衣物堆到一起,“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喜欢我吗?”   鸽子扑腾得更厉害了。   “别这样,阿玛刻。”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疼。“你这是在羞辱我。我不是那种人。”   “……我没有别的东西给你。除了我的身体——珀萨从没碰过我,这身体是干净的。”她惊人的美丽已经全无遮掩地向他展开,颀长窈窕,肌肤光润,没人相信那是一个经过无数战火磨洗的身躯,“只有你了,云缇,只有你才能帮我,珀萨已经被圣者囚禁起来,即将性命不保!我知道你和他有过节,看在我的份上……”   “圣者不可能杀他!”云缇亚叫道,“就算万一,你和普兰达也……”   “普兰达已经领兵驻扎到冬泉山脉下面的城堡里去了,他不想和杀害龚古尔的人呆在一起。我明天也要带部队离开要塞,到西边去布防——谁知道那个海因里希到底搬弄了些什么?或许他已经趁圣者病重控制了亲卫,第一个就会朝珀萨下手!”阿玛刻将云缇亚的脸扳过来,迫使他正对着自己的视线,“只有你可以救他,云缇!第六军的印信和军符不是都在你这里么?只要……”   “别做这种傻事!”他恍然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圣者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别的他都能容忍……但他绝不会放过打这些主意的人!”   “——云缇。”   她抱住他的头,言语飘忽如幻。   “你爱我么?”   爱?已经无法分辨哪种感觉是爱了。他喜欢她,从那个小女孩阿玛刻烙在他心里的影子开始,流淌过十几年的时光,有时甚或重过自己的生命。但现在,他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感情。他和她,就像空中抛飞的利刃,拖曳着光华交穿,循环往复,聚合分离,其实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触碰到彼此。   “阿玛刻,”他缓缓地说,“我珍视你,所以,不想看着你自蹈死地。”   她的目光垂了下来。   “……这样啊。”她说。   云缇亚从那叹息里听出了犀利的刃风。心中一凛,反射性地抽刀,手却忽然失去了力量。阿玛刻望着他,面色一点点变得清冷。   她唇上抹了迷药,而刚才只是在等待它发作!   云缇亚大吼一声,朝她扑来,阿玛刻飞身闪过,手刀精准地削在他肘间,云缇亚的身子便像一匹布似地瘫了下去。四肢还在抽搐,但已无法组成动作,他用野兽伤口一样狠厉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女人,后者只是不声不响地穿好衣服,拿绳子将他手脚绑在床的两头,牢牢地打了个死结,顺便从他腰带上摘走钥匙。“别怪我,”她轻声说,“这是死罪,我不想把你也扯进来。”   云缇亚挣扎着。“阿玛刻!”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干裂洇血,“不要做你一定会后悔的事!”   她撕下床单的一角塞在他嘴里,用布条勒住。   云缇亚眼睁睁看着她在房里一阵翻找,终于从画像后的暗格找到了另一片钥匙。两片合在一起,打开了抽屉里的精铁小匣。她做这些的时候显得极其平静,有条不紊,不见一丝一毫的颤抖,他知道,那是紧张到极致时才会有的表现。这情景让他绝望,他几乎已看到了阿玛刻被砍下来的头颅悬挂在要塞大门上的一幕,而那个拉着他在山野间奔跑、教他抛掷刀剑的欢笑着的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   直到她最终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视的目光带了点忧伤,除此之外和他认识的阿玛刻绝无分别。甚至有一刹那,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阿玛刻轻轻摩挲着他脸部粗糙苍白的印记。“你真傻。”她自语般地说道。   然后她抄起一张椅子,用椅背砸向他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摔跤打赌那个段子不是原创,貌似是中学时候从某本地摊口才书上看到的=v=   我发誓这是某云在前编最后一次被放倒了。我对着爱丝姐姐的眼睛发誓! ☆、Ⅸ 歧路(4)   他第一次见到那人时,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跟随他一生。   那时他自己已经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独来独往,孤高不群,但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同学嫉羡不已,导师青眼有加,相比之下名唤贝鲁恒·格伦维尔的学长貌不惊人,才能似乎也并不出众,还有着诸多如上课看杂书、把情诗集子误当做理论作业上交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恶劣记录。有阵子他也诧异,格伦维尔不过是边地芝麻大小的一个乡绅,怎么让儿子混进了这样一个不看能力就看出身的地方,直到后来偶然得知,是武圣徒曼特裘向学院做的推荐。   哦。   于是他们越发没有什么可谈。   他自顾自地磨砺锋芒,偶尔听到那位格伦维尔学长又因为吟风弄月而受处罚的消息,也在心底里跟着众人冷笑一两声。   他毕业了。那是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之后的事却并不顺遂。   凭他的成绩,出去后至少可以直任高级幕僚,甚至副指挥官,但包括安德朗公爵的第六军在内,竟没有部队肯接收他。学院用尽一切办法,留他下来当了个理论助教,由于没有武勋,阶位很低,也得不到学生尊重。那时的学院内部已和圣廷一样腐败,原先执教的名将都回到了各自军中,滥竽充数的讲师和纨绔子弟勾搭成一团烂泥。他生性孤傲,因此饱受排挤打压,任职一降再降,身负重担却无能为力。更有甚者,某个大贵族的少爷喜好男色,看中他的容貌,一边许以高位,一边笑涎涎地死缠不休。他被惹怒了,拔剑三两下就把那少爷打翻在地,因为顾忌到自己父母,倒也没有下手太狠。   结果当晚他就遭到了报复。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他的同事和学生——把他绑到哥珊旧城区的一间废宅里,恣意侮辱了一夜,直到天亮已久,那少爷才满足而去。   当他知道是父亲找遍了各军统帅和学院里的人,好说歹说求他们不要放他入伍时,有一刻,他想死。   但很快他明白了父亲为何那样做。那时候圣曼特裘已举起义旗,响应教皇召唤与之对抗的贵族领主没一个能在战场上活命。四个月后,哥珊陷落。新教皇在一片欢声中戴上三重冠,下面跪着的领主们纷纷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选择,谁也没意识到自己已将一头饥饿的狮子送上王座,更可怕的是,这狮子还顶着无数平民恭礼敬献的光环。   平民和铠甲锃亮的士兵涌进学院那晚,他穿上了自己最正式的服装,拿起剑来和那些人战斗。并非真的想保护这给予过他无限希望与痛苦的地方,他只是期待有人了结自己。最后他被士兵俘虏,带到他们首领的座骑前。没有太多意外,他看到了当年不务正业差点被开除的学长,全身包裹在甲胄内,双瞳如血,鲜红的额印舒展如羽翼。   火光晃在他脸上。视线有些恍惚起来了。   “杀了我,”他冷冷地说,“还等什么?”   贝鲁恒望着燃烧中的建筑。放弃抵抗的师生在满地尸体间哀声哭号,平民们义愤填膺地冲上去,揪住他们头发拳打脚踢欢庆胜利,而冠以武圣徒多明妮嘉之名的学院一点点坍缩在火中,缄默无声。   “跟我一起干吧,珀萨·艾恩赛德,”他说,“舍弃你的家族和姓氏,然后你可以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和你没有私交,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怜悯?我看中了你的才能,你想找一处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这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很公平。”贝鲁恒拨转马头,朝正在欢呼的人群走去,“没人逼你做决定,你自己考虑考虑。”   “……借口。”珀萨在他身后说。   马蹄声顿了一顿。   “老实说,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这答案你可满意?”   珀萨无言以对。人们高唱凯歌,从他面前走过,手里挥舞圣十字杖和插着头颅的长叉,他看见那个显贵少爷的头,但紧接在后面的就是安德朗公爵,那位矮胖和善的老将军似乎已被游街展览了一整天,瞎了的左眼还半睁着,平常细梳的小髭胡微微上翘,勾出一丝僵冷而古怪的笑意。恍惚中,他竟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与少年时所认识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毫不重叠的空间。   还能如何?   死,还是回到那比死更不堪的过去?   他清楚贝鲁恒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没有让他的妥协看起来明显是对现实的屈从。他给他尊严,他为他效力。全然的等价交换。很公平。   外人看来他们默契投合,心照不宣。他是圣徒的影子与执棋之手,传说连魔鬼的诡计在他眼中都洞若观火。凡有他参与策划的作战无往不胜,他甚至还拥有一部分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对他都充满畏惧。   这差不多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很公平。   可为什么要给自己抹上叛党的污名?为什么要参与那人的计划,不遗余力?为什么当统帅都放弃了,自己却还在坚持?当他预感到吉耶梅茨很有可能在山麓设伏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率兵直袭要塞,吸引伏兵回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疯狂的举动,它的后果那一瞬间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想笑。或许是真的疯了。   那人已无法再给予他什么,而他终究会为他赔上一生。   可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总记得学院被焚烧的那个晚上,人群的狂热比席卷夜空的火焰更加炽烈。他一直认为,自己与贝鲁恒的相识,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起点——   大火从两个青年的沉默间升起来。年少的光阴与时代一起迅速摧枯拉朽,化为灰烬。   “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      珀萨向冬泉要塞望去。夜静星疏,山脉银亮绵亘,那座雄峻之城在远处已经成了不断明灭的光点。   风中响起一声轻哨。“你来了。”他回过头,说。   阿玛刻策马赶到他身边,递过一个象牙小盒。印信军符,还有撰写军文的专用笔墨,一件不少。珀萨仔细清点后,收进袋里。“我给你的药好用么?”   “我打晕了他,”阿玛刻低下眉,“走吧。应该没人追得上了。”   珀萨的目光锋芒微现。“你怕不让他吃些苦头,圣者会以为他和咱俩是一伙的?”   “难道不会么?”没有支吾,她直截承认。“其实他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们原本可以不必这么憎恶彼此。”   “……也许。”珀萨远眺着群山,轻声说。   “前几年我在父母临终时,去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抛弃了姓氏家谱,捐献出祖上留下来的所有产业,这才得以幸存,但仍然摆脱不掉旧贵族的名衔,人人喊打,贫苦至极。然而他们是带着笑容离世的。他们总认为当年阻止我参军是保全了我的性命,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一直到死,他们都是这样认为。”   阿玛刻沉默。珀萨以前从未向她说起过他的过去。事实上,自认识他以来,这是他话最多的一回。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经历过什么,于是他们满意而终。人往往都是如此,任性地左右他人的命运,并从自己的爱、仁慈、奉献或正义感中获得快慰,有时候,这竟然会成为幸福的一种来源。”一道星痕从中天划落,阿玛刻借着山脉上的雪光看见珀萨的侧脸,那个瞬间,她以为他在笑。   “阿玛刻,”他说,“我正在把你拖上绝路,你恨我么?”   阿玛刻侧头看着他。答案早在她敲昏两个亲卫、私下里放走他时就已经确定。“……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佣兵团,加入第六军?”   “不知道。”   “是啊,”她笑起来,“那么也没必要问这个。”   珀萨唇角挑了挑,忽然一拽缰绳,座骑敏捷地掉过身,“下来吧,”他抬高声音对矮崖上的人影道,“等你多时了。”     阿玛刻陡然失色。   她眼见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山岩上跃下,拦在两人去路前。他的头似乎在流血,只最粗陋地包扎了一下,但此刻他已非她任何一个时候所认识的人。   月光逆着茹丹人面孔,为黑暗中的轮廓镀上一道刀锋般的边缘。   “不用走了,”云缇亚说,“前面是死地。”   “单枪匹马地来追我们,倒真像你的风格。”珀萨对他的言语完全不感意外,“别危言耸听。你只有一个人。”   都在这家伙算计之中。云缇亚咬紧牙。珀萨清楚他不会将这事上报,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让圣徒知道,阿玛刻必死无疑;而眼下这么做,却将自己往同流合污的嫌疑上又推进了一步。   “你已经回不去了。玩忽职守,一样是死罪。圣者现在几乎已失去了以往的理智,反复无常,引狼入室,行止如同儿戏!他能够把为他奋战十几年的龚古尔随手抛弃,能够收留那鬣狗一般的海因里希,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普兰达被他调走,阿玛刻明天也得启程,只剩下那条鬣狗和它的野崽子们在他身边,反乱不过是一顷刻!——这是拯救第六军最后的机会了,云缇亚!若不掌握主动权,你我都将死无全尸!”   他一直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然后改变主意。   云缇亚背脊一阵发凉。他为阿玛刻感到恐惧。“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宁愿堕入火狱,也要追随他至死的忠诚?”   “教典上有句话,神要令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我正是不愿看着他踏上毁灭之路!”珀萨脸上冰霜凛冽,声音却狠厉了起来,“给我瞧瞧你们茹丹人的血性 吧!我拿军符和印信调普兰达的部队回来,你用圣者的笔迹写封密信,盖上戳记,交给要塞里的各部,阿玛刻也会安排她的下属里应外合。只有先发制人,把那条鬣狗干掉,才能彻底消除后患!第四军的伊叙拉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哥珊也已派出了宗座直属的炽天羽骑,士气再不振作,此战我们必败无疑!”   充分的理由。   云缇亚不想听。这些他已不必知晓。   “那么你会先于他毁灭,”他以极其平直的语调说,“连同阿玛刻一起。”   珀萨低下了头。云缇亚能感觉到,他在阴影里望着他。   “……好吧。”参谋说,“既然如此……”   他拉了拉缰绳,似乎要掉头回转的样子,但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他的脚镫下平直射出,直袭茹丹人的膝盖。云缇亚一跃而起,刀势聚拢,凭空泼下凌厉一击。座骑长嘶。那一刀并非冲着马背上的人而来,却是径直削去了马的半边头颅!   暗藏在马腹的踏弩一击不中,珀萨从鞍上飞身跳下,长剑迎上刀锋。他的剑术也相当漂亮,精准狠辣,但终究带了些贵族决斗的花招,被利落交穿的黑电逼得渐渐后继无力。云缇亚抓住破绽,双刀熟练地一错,卸掉了他的武器,可就在他用刀尖指向珀萨毫无血色的面孔时,另一把军刀也停在了他后颈上。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是谁。   “把刀放下。”   她的声线是嘶哑的,然而竟可以和手一样没有半丝颤抖。   “他在利用你。”云缇亚说。   阿玛刻沉默了片刻。那片刻对于他,如同从世界的起源到终结那样漫长。   “……我明白。”她回答道。   云缇亚忽然想笑。此前许许多多的坚持,在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回答下忽然没了意义。他看不见身后阿玛刻的表情,这一瞬间,他们早已偏离了彼此的记忆,真正的云缇亚与阿玛刻,仿佛身处始终无法交汇的两条路上,从未相遇,从未相识。   如果你知道我将为此而死,你还会作出同样决定么?   他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黑刃缓缓垂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珀萨背后,有人稳步朝这里走来。   “抱歉,珀萨大人,”那声音说,“让您久等。”   珀萨整理着发丝,似乎在尽快让自己平复下来。他神态依然从容优雅,但谁都能看出这背后的急切。“时间紧迫,萧恩。杀了他,尸体就近掩埋。人都带来了,就按原方案行动,成败在此一举。”   “你对我说过不伤他性命,”阿玛刻叫道,“你承诺过!”   珀萨叹了口气,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那么,把他打昏,捆起来扔山谷里去,让他自生自灭吧。没人能阻挠我们的计划——”语气坚决,无可更改,“哪怕是圣者本人也不能。”   铁蓝色瞳仁的圣徒侍从走到云缇亚面前。由于独臂的缘故,他肩膀显得格外孤峭,为他整个人都描上了笔直粗硬的线条。十几条影子散在周围,如同鬼魅,他们中有圣徒的亲卫,有军官,有下级士兵,甚至还有斥候和号手,很难想象他怎么组织起这样一支人员混杂的队伍。云缇亚迎上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濒死者面对兀鹫时的微笑。“动手吧。”   “是。”萧恩说。   他的巨剑挟着疾风呼啸,在向云缇亚袭去的时候蓦地扭转了方向。下一刻,珀萨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倒下去的同时,耳边响起阿玛刻的惊呼,但那些和萧恩同行的军人纷纷亮出他们的武器,有的用阔剑,有的用反曲刀,有的用矛、轻钉锤和倒钩战斧,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招式,致命而阴狠,那并非在战场上用血与火磨炼出来的武艺,反而像是黑影中锋芒毕露的暗刃。   萧恩低头望着珀萨。他掀起自己凌乱的短发,一个扭曲的烙印在额前清晰可辨。   “你不该找他做同谋的。”云缇亚略有点遗憾地说。“萧恩在服侍圣者之前,是诸寂团最负盛名的黑锋剑士,而我曾是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   血的味道传了过来。从刀剑零落的撞击声中,一只手臂猛地勒住他喉咙,血染的军刀紧贴其上。“放他走!”阿玛刻声音里夹杂了哭腔,又仿佛野兽的狺叫,“我跟你们回去领罪,但是放他走!”   云缇亚在她的挟持下有些喘不过气。刀刃冰冷,陷入柔软的咽部,然而他似乎已不觉疼痛。   “你一直在奇怪圣者当年为什么收留我,”鲜血因声带颤动而细细流下,他对紧盯着他的珀萨笑了,“他愿意和你分享军中的一切,唯独这件事例外。绝大多数诸寂团成员都随着团里的秘密一同埋葬,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存活了下来。他以机要秘书之名安插我在身边,实际上是用我之手,将诸寂团的幸存者一一搜罗至他麾下。危急时刻,这将是第六军最隐秘、最坚实、忠心不贰的一股力量……一如你此时所见。”   他记不住自己还说了些什么。言语是零散的,横架在脖子上的刀阻碍了它们连缀为一个整体。唯一清楚听到的是阿玛刻近乎疯狂的心跳,如此决裂,如此陌生。   “回头吧,姐姐。”不知背后那个女人还能不能明白他的话,“诸寂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遇到以同伴生命相要挟的,绝不会就范,但也绝不宽恕杀害同伴的人。今天就算你杀了我,他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你和珀萨都无法活着离开。跟我一起回去吧。大错还没酿成,况且圣者和珀萨的情分你也清楚。你们不会有事,我保证。”   有什么液体,滚烫的,沿着后颈流到他衣领里。他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在他的记忆里,阿玛刻永远不可能拥有后者。   “……你……你再说一遍?”   “是的,”云缇亚重复,“我保证。”   军刀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后,终于掉到了地上。阿玛刻抓住他的肩膊缓缓跪倒,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哭。云缇亚忽然前所未有地恨着珀萨,是他把阿玛刻从英气逼人的女子蜕变为一个为了爱情痴傻癫狂的小女人,这种恨意像泡沫一样填充了整个胸腔,并且因珀萨依然轻蔑不屑的目光变得愈加强烈。   珀萨咳着血,几个诸寂团刺客把他架了起来。他笑得全身战栗。   “你笑什么?”云缇亚问。   “你被他骗了,”珀萨斜眼瞥他,“和我一样。他既然控制了诸寂团的残余力量,为什么不在哥珊就起事?为什么不派你们最优秀的刺客暗杀宗座,自己顺理成章继位?那才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只有一个解释……他根本就不想成为教皇!”   “我们都会死,云缇亚。所有第六军的人都会死。就像高塔的塌陷总是从最顶层下面开始塌起一样,我们都是托着塔尖的一块块砖石,无人能够幸免……他发起这场战争的目的原来根本不是为了权位。他想要的是——”   云缇亚的刀柄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   他突然害怕再听珀萨说下去。答案悬停于明晰与未知之间,他害怕揭开了这层面幕,原本坚守的信念就好像脱离了根基的蓬草,随风飘忽,无可归依。   阿玛刻还在喊叫着什么,然而他已听不清了。所有的一切,始于喑哑,止于枯零。   身后沉沉的,是萧恩的叹息声。“主事,”独臂的剑士说,“您想好了如何对圣者交代么?”   云缇亚捂住脸。“……走吧,”他在指缝间大口呼吸着,“我须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珀萨和贝鲁恒那段对话的直白版是这样的      珀:你在羞辱我。   贝:我没有羞辱你。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   贝(Orz):我真的没有羞辱你。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羞辱我羞辱我。   贝(炸毛):好吧今儿我还真的羞辱你了!满意了吧!你个贱受!!   ……   …………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羞辱我羞辱我!等,等着!我要报复要报复要报复!      于是,这就是个BLX的傲娇贱受是怎么变成铜墙铁壁的腹黑反攻受的故事……其实是我写崩了,扶额。   被雷到的各位请尽情地插我双目。    ☆、Ⅸ 歧路(5)   起吊台一路上升,云缇亚默默望着每一层转角处那一成不变的灯火。夜色填满了庞大的要塞,在它们的凝滞和重压下,那些火光却仿佛是流动的,挟着一幕幕往事从眼底掠过。   “云缇。”阿玛刻靠近他,唤。   她似乎已冷静了下来,但云缇亚依然有不好的预感。如果当时萧恩不出现,原本可以大事化小,然而现在已别无退路。他害怕阿玛刻被逼到死角,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别说话。”   “一定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的话,你就把它们全推到我身上,”她对他的忠告置若罔闻,“放走他的是我,把你打伤的是我,偷走印信什么的也是我,不管是斩首还是别的刑罚,都让我一个人来领受!拜托你,云缇,你知道我从来没求过任何人……云缇!云缇!”   云缇亚没有吭声。   起吊台停下了。一名亲卫迎上前,躬身行礼。“圣者让二位带珀萨大人去见他,”他对云缇亚和萧恩说,“阿玛刻大人就不必了。”   莫非贝鲁恒早已……云缇亚看了一眼萧恩,却无法从侍从刚毅的面部线条中读取任何波动。几个士兵不顾阿玛刻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拜托你,”她的喊声哑得洇血,“答应我……答应我!云缇!”   那声音和冷风一起擦过茹丹人身侧,灌进亲卫拉开的那扇门里。云缇亚忽然惊起一丝寒颤,房内曳着幽幽的烛火,而在昏光与浅暗之间,有人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果然不出您所料,圣者……”躺椅边上的另一人轻轻冷笑,“细作这么快就现原形了呢。”      云缇亚盯着贝鲁恒椅边那个人,对方则用若无其事的笑意来回应他的冷眼。   海因里希。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忘了这是那天被公开鞭打后第二次见到贝鲁恒,“我军的私事用不着一个降卒来插嘴。”   “他不是外人,”圣徒说,“至少这件事上不是。”   离进驻冬泉要塞不过十来天,贝鲁恒外貌变化之大远超过云缇亚想象。他整个人都像被菟丝紧缚的树木一样迅速憔悴下去,面颊和颈部开始浮肿,身子却瘦了一圈,头发也和肤色一样黯淡无光。但他的额印越加鲜亮,在他的眼睛里,云缇亚发现那举重若轻的魄力并没有离弃他。   有人端来一盆凉水喷在珀萨脸上,令他慢慢苏醒过来。原本英俊的面孔此时满是泥污和瘀伤,无比狼狈,他抬头环视着在场众人,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关于在第六军里安插眼线的事,吉耶梅茨将军并没有透露给我们这些下属,但既往所有军件都有抄本秘密备案。”海因里希当着贝鲁恒的面打开一只黑色小匣,从近十层蜡封的皮函中取出一张薄纸,字迹随性,像是封私信。   “念。”贝鲁恒说。   降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他的声音如同剑锋振动,冰冷的气流贴上房间里每个人的喉骨。云缇亚只觉芒刺在背,他并不知道这就是贝鲁恒曾有意拿给珀萨看的那封,信里充满了对参谋才干的赞扬,以及对圣徒绵里藏针的善意提醒,不管怎样看,这离间都幼稚得像是出自五岁儿童手笔,但此刻听在耳中,渐渐浸润出一股别样的寒意,刺骨而令人窒息。   “是我叫阿玛刻去偷印信的,”珀萨忽然开口,“这事都是我一手策划,她不知道内情,更不用扯上别人。做过的事我自然会承认,至于没做过的,我想有人比我更清楚。”   “珀萨大人不可能是细作。”萧恩说。他言语仍和往常一样,掷地有声却波澜不惊,“就算今天他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他之前对您的忠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当初在鹭谷起兵,难道不是他替您铺路,说服龚古尔等三位大人?第六军能走到今天,他的付出仅仅在您之下,没道理轻易就——”   “有心从中渔利的人,总是很乐意先搅出什么乱子来吧?”海因里希微笑着转向贝鲁恒。“啊啊,只是胡乱揣测罢了,我不太了解具体状况,也对不了质——不过您可以考虑交给专门负责录取口供的人员,让他们来处理?珀萨大人为了自己的清白,必定会全力配合的。”   云缇亚手脚一阵发冷。他太清楚海因里希的手段,以珀萨的性子,宁愿一头撞死也决计受不了那屈辱。瞥了一眼贝鲁恒,后者似在托颔深思,双瞳里却有精光闪现。他知道圣徒正在下决定。   早已在脑中徘徊千百遍的话语涌到舌尖,当它真正凝固、呼之欲出时,形体却突然又如此怪诞,不可言喻、难以捉摸。   但他无法再迟疑了。   他跪了下去。有一股未知的强大力量在压迫他的双肩。“圣者。”他叫道。   贝鲁恒直起身,有点讶异地望过来。   云缇亚在心里召唤着那语言。他怕自己再耽搁片刻,许久以前酿造起来的勇气就会像生命舍弃弥留者的肉体那般舍弃他。“……里通外敌的人是我。”   当这句话离开他的喉咙时,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在四周。云缇亚双膝跪倒,如面对着一尊具态化的神祇那样全身匍匐,额头紧贴地面,此前他的余光匆匆掠过珀萨的脸,那张珊瑚雕塑似的面孔满布惊愕。这是他第一次在珀萨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母亲血泊中的笑容,透着微光的岩洞,阿玛刻的哭泣——所有被他甩在身后、却仍跟随着他的事物,这一刻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质感和重量,纸那么薄,羽毛那么轻,在风里静静燃烧凋落,化为乌有。   “按照律令被处刑的,应当是我。”      贝鲁恒站了起来。   “说,”他命令道,“继续说!”   “您明白珀萨根本不会是那种人,然而需要一个对象来承担这一切。珀萨偷取印信是事实,我看管不力也是事实。如果有人要为此受惩处,要背负上叛徒的罪名以稳定军心,就由我来做!少一个云缇亚,不会对大局造成任何影响,但珀萨是军中的元老,是您最倚仗的人,没有他,第六军的命运或许会整个改写!留下他的命,岂不是划算得多吗?”   熟极而流的台词。相信我,他对阿玛刻说,你们不会有事,我保证。   生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曾轻掷生命,也曾想过为了某个人活下去,但这些在贝鲁恒的怒火面前都成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当圣徒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马鞭狠狠抽打他的时候,他看见对方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他活了下来,而人们将其称为慈悲。   他用母亲的挚友、茹丹之主、自己最尊敬的人的头颅所换来的慈悲。   “你应该明白的,”沉寂的另一端,是贝鲁恒在冷笑,“出卖机密,假造军件篡权,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云缇亚感到某个在虚空中盘旋的阴影正将全部重量压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能喊叫,甚至不能战栗。   “……磔刑。”他极轻微,但极清晰地说。   所有分裂肢体的死刑统称为磔刑,军队里通常采用的是轮磔,即用铁锤将受刑者的四肢关节和骨骼逐一砸碎,然后将其手脚扭曲,绑到一个大型木轮的辐条上,悬挂示众,任其被日晒雨淋,鸟兽啄食,直到慢慢咽气。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刽子手会被允许仁慈地对着受刑者的胸口或头颅来上一击,尽早结束他的性命,但更多时候,人会挂在那上面喘息数天,死亡成了一种漫长而遥不可及的慷慨施与。   “即便这样,你依然要去替死吗?”   你一直在逃避,云缇亚。你只是在重复你母亲的道路。因为这血河太深太宽,你逾越不过,而你已摈弃一切,无法回头。   你只是跟着某个幻像行走,并相信它能实现你所有的心愿。   你只是用信念麻痹自己,用坚持迷惑自己,用决绝来说服自己能贯彻始终,至死不渝。   多么可笑。     “……是。”云缇亚说。   这答复脱口而出,任何其他的言语瞬间化作了灰雾和齑粉。有一双深杳冷寂的眼睛在黑暗里凝望着他,流淌出无声的痛楚来,只是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凝望下也开始变轻,和那些往事一起被风吹散了,火焰飘忽,往各自不同的轨道坠去,缓缓地黯然熄灭。   他听见贝鲁恒的袍裾拂过他身边,却没有作停留。   “我对你说过,”圣徒在珀萨面前俯下来,扶住他被绳索反绑的双臂,“我俩之间的交易早在我和圣廷兵戎相见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珀萨抬头与他对视。“是,”他笑了,“我知道。”   “你本可不至于此。”   “第六军不只属于你。你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辉,这些都不仅仅属于你一个人。你把我从烂泥里拉出来,让我为你效命,让我亲手一点点构筑起它们,为它们的日益盛大而喜悦;你让我认为,我这辈子还能干成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你现在要把它们都毁了,你对我说‘交易结束’,然后将我九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弃若敝履!不,贝鲁恒……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我最珍重的东西。”珀萨紧盯着他,眼里泛出犀利的光,“就算重来一次,重来无数次,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做出和今天一样的选择。”   “不值得。”贝鲁恒说。   珀萨再度笑了起来。“如果我后悔了,那才叫不值得,”他声音有些颤抖,但那不是寒战,而像是剑在剑鞘内的振动,“如果我就此放弃,那我以往的一切决定,一切付出,都将失去任何意义……”   贝鲁恒徐徐起身。   他的脸陷在光与影明晰的交界中,一半昏暗一半亮得刺人,没人能看清他的眼神。   “我满足你,珀萨,”圣徒说,“磔刑,立刻执行。”   他转过去,瞥了一眼云缇亚。后者仍然保持着跪伏姿势,纹丝不动,整个身子僵硬得像块岩石。   房门打开了。片刻后,要塞内部开始沸滚。士兵们在各层跑动,嘈杂声从上面一直汇流到底下的大厅,有人在怒骂,有人则失口惊呼,监刑的亲卫宣布着什么,可这反而被一片泥泞似的纷乱淹了下去。忽然这一切都有了极短暂的一瞬屏息,死寂之中,撕裂出一声野兽般凄厉尖哑的惨叫。   云缇亚永远不会忘记那声音。   那是阿玛刻的惨叫。   他近乎蜷缩地匍匐着,试图将身体全部缩入某个并不存在的影子里。直到他发觉贝鲁恒就站在他身前。一种无以形容的恐惧吞噬了他。这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他曾经以为只要一个人不怕死,就再也没有可害怕的东西。但这种恐惧仿佛流沙,牢牢将他向深处脱陷,最终令他化为一粒渺小的沙砾,被无垠荒漠席卷抹灭,与恐惧的本身融为一体。   “……云缇亚。”圣徒叫道。   云缇亚没有动。   “你太天真了。”   贝鲁恒走了出去。血的阴影在要塞里汩汩弥散开来。      ******      有时候清楚自己爱上某人,就彷如一颗露珠从凝结到坠落,由始至终的完满,都包含于如此短暂的时间。   当她什么都未发觉时,她是海寇的女儿,佣兵团蛮勇彪悍的狂战士,戴着镶牛角的护鼻盔,穿毛皮衬里的锁子甲,在篝火旁一边歌唱,一边用烤肉擦拭皮靴;而待她恍然明白过来,已经是血天使旗下飒爽美丽的女将领,在部队的簇拥下骑行穿过山原,风掠过她的脸,从海洋奔向大地。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风一样,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这世上只有它的道路,没有归宿。   她所在的佣兵团解散了。同伴还活着的天各一方。她背着木盾准备到北方的冰海去寻找永不沉没的龙船,武圣徒的军队经过她的旅途。马背上黑衣的年轻人攫取了她视线,她兴致勃勃朝他喊叫,而他面容清冷,目不斜视。   当晚她在路边过夜,梦里来来回回就是他的脸,淡色珊瑚雕刻一般无可挑剔,但无比冷漠高傲的脸。   她一路往回跑,总算在军队的宿营地找到了他。她向他的马扔石子,恰到好处地擦过马耳,击断了辔头与嚼子的连索。留下我,她挑衅似地对着他终于移过来的目光说。留下我。我很能干。   他留下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十五岁女孩,因为她投掷石头的技巧和力道。她确实很能干。   她用尽一切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她一步步浴着血爬上来,升任将官,指挥行军。她成为他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很多人背地里嘲笑她只是个被单相思迷昏头脑的小女人。她不在乎。   什么时候,最初的刻意对抗已经演变成根深蒂固在骨血中的情感,当她惊觉时甚至羞于承认。但很快她也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的长久凝望,这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倔强地与他较量到底。   没有什么可在意。   没有什么能缚住她。   风选择在某一处停留,那是它的自由。      阿玛刻仰头看天。雨丝落进她眼眸里,而她的眼角仍是干的。   冬泉要塞半山间一座碉楼顶部,珀萨被绑在竖立的木轮上。他的四肢寸寸碎断,血肉模糊,被反扭着与辐条缠绕,支撑起他全身的重量。从夜里就开始下的雨在他身上刷出一道道斑驳污迹,又集聚到他身下,结成不再鲜艳却依然怵目惊心的颜色。   阿玛刻走过去,他的位置很高,需要她很努力才能摸到他的脸。   “别离开,珀萨,”她对那微温的躯体说,“我们还未分出胜负。”   珀萨垂着眼睑,他唇线已完全发白,毫无血色,却聚合起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你赢了。”他极轻地说。   阿玛刻微笑起来。她踮起脚搂住他脖颈,吻了他。这个吻绵长静寂,轻得仿佛连时间在这一霎都为之止步,来倾听它的声音。“那么,”她贴在他耳边,说,“我带你走。”   她拔出腰刀,砍下了他的头。   云缇亚站在要塞的投影里,看着那道血泉在雨中喷薄,染透了阿玛刻衣襟。她将珀萨的头颅小心包裹起来,与他擦肩而过,没有扫他一眼。   “你去哪儿?”他见她往碉楼边沿走去,低声问。   阿玛刻停了停。“不用你管。”她冷冷道。   “……别再做傻事。”   “我做的傻事的确太多了!”她猛地回头,“而其中最愚蠢的一件,就是相信了你!”   云缇亚沉默。   “你以为设下这个局,就可以真正地得到我?你以为除掉了‘叛徒’,就可以将功折罪,重新获取主人的欢心?我竟然一直将你看作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云缇亚——你这条乞食献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狗!”   他唯有沉默。解释和辩白毫无意义。他不知道阿玛刻在极度痛苦中想着些什么,或是有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他早已失去了能平息她愤怒的言语,它们随着地上蜿蜒不止的血水,终将一同干涸成全无生命迹象的死物。   阿玛刻登上雉堞,背对着他。“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劲风冷厉,她声音如刀割人,“以前的事就当作是做梦,如果下次——如果下次命运让你再遇上我,我会叫你死得比珀萨更惨十倍!记住,云缇亚!务必给我牢牢记住!”   迎着风,她一跃而下,半空中撮唇发出一声尖啸。早在山间等候多时的座骑奔过来,稳稳当当接住她。用力一甩缰绳,她朝山脚疾驰而去,就在这时,云缇亚看见要塞的箭口里伸出一排强弩,瞄准了她的背影。   可随即有人按着那些士兵的手,令他们将弩放下。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贝鲁恒。   雨线很快模糊了他的视觉。他独自一人站在纵横的血流之间,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股极其深冷的寒气呼吸。恍惚中他发觉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从母亲的死到眼下这一刻,都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止尽的梦。真相永远停留在他与阿玛刻的童年,田野间开满山萝花,他追逐在她身影后奔跑。那时他觉得她就是一阵风,片刻不停,总是呼唤着他,总是从他指缝里不厌其烦地逃去。   但此时,群山阒静,风已止息。   而阿玛刻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卡得要死,好在我终于活下来了=w=   曦星篇还有最后四万字。寒假争取隔日更,或是三至四天更新一个整章。   ---         慎重点击,饱食勿入。    ☆、Ⅹ 蚁冢(1)   “走开,撒旦!你以为我历尽岁月,就为了做一日蚁冢的君主吗?”   ——《人子耶稣》      前编Ⅹ:蚁冢      “你将失去一切。”   说这句话的时候,修谟正在小岛上那间燃着祭火的礼室里,望向纯白之城哥珊被鲜血浸透的倒影。在这场屠杀的供奉下,圣城呈现出一种飘飘然向上飞翔的姿态,而在黎明前最深黑的天际,一颗色泽如血的星子正默然绽放光辉。   “如果你决定那样做,你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生命。荣誉、尊严、信任、爱、所珍视的人,所保护的东西,所有用奋斗换来的心血和成就,甚至包括原则、良知,包括世人生而有之的怜悯与恻隐之心——贝鲁恒,你将失去一切,全部的一切。你将真真正正地身败名裂,一文不值,一无所有。”   贝鲁恒走到僧侣身边,顺着后者的目光朝外望去。曦红之星与他双瞳交映,但他注视的并非那星辰,而是它所连接的、通往戛然而止的过往的线引。   “我早已没有了妻子,”他微笑,“也没有了兄弟。我以前做过的梦本来就一文不值。过去的贝鲁恒已经从世上消失了,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思念他。荣誉、尊严、成就,这些都只属于一个以我之名存在的幻影,而良知,在这时代的人心中早已被信仰所抹灭。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唇角润出的血浸上他的笑容。“除了这个额印……”他说,“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      首席参谋被处决后的第三天,流言开始在军中传染开来。   起初只是几个亲卫私下里的零碎闲聊,吃饭时被厨子听见。厨子传给打理后勤的老兵,老兵传给军需官,细节一点点添置上去,描绘越来越生动传神。不断补完的版本最终飞到高个子马倌的耳朵里,那家伙天生大嗓门,且一点也不懂掩饰脸上的惶恐:“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老婆的表弟早年也得了那种怪病,全身疼得直打滚,但用什么药都不见好,死的时候干瘪得像冬天的老树皮!”   这些人的脑袋现在都挂在要塞天台的旗杆上。贝鲁恒吩咐,谁再谈论此事,一概斩首。可这并不能阻止整个第六军的人都知道圣徒患的是绝症,找不到根源也无药可医。每天都有人因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表露了不该表露的情绪而死于非命,尽管如此,强烈的恐慌感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蔓延,并在疑虑、私语和沉默中深深扎根。甚至有人说,那种病不是天罚,就是恶魔附体的标志。   恶魔附体——用来解释贝鲁恒近来愈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云缇亚心不在焉地对着那假想中的恶魔射出一箭,因为用力过猛,箭镞竟透过了靶子另一面去。吉耶梅茨留下的这把反曲式复合长弓竟有这么大威效,令他有些吃惊。   “很好,”普兰达劈砍假人的动作半刻不停,声音也和剑击一样硬冷,“如果敌方没有远程部队,这一手可以保命。”   与以往那个爱调侃说笑的少年判若两人,普兰达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接管了阿玛刻一大半的部队,却极少给他们分派任务,士兵们每日只看到他像买醉者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一样泡在训练场上,向假人凶狠地发泄,拒绝和任何人交谈,因此云缇亚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   “你是说骑射?”云缇亚拉满弦,略略变换走位,又是一记穿破红心,从斜刺里击断了前一箭的箭杆。虽说茹丹人精通射艺,很多都是天生的弓骑好手,但他并没有太多在马背上作战的经验。“如果箭射完了,或敌人近在眼前,该怎么做?”   “用这个,”普兰达随手抄起一杆练习长枪扔过来,“小心控马,错开距离,枪杆端平什么都不要动,尖头对着敌人猛冲就行。只要速度够快,什么都能戳穿,最好把枪尖压一压,连人带马一道戳死,省得挡你的路。想在马上玩白刃格斗?对手要是穿皮甲软甲的轻骑兵还行,碰上铁皮罐头,你那两片小刀只有给人挠痒痒的份。”   他不再理会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剑与假人缠斗。云缇亚注意到他的剑厚而微窄,刃锋亮白中带了钢蓝,护手却是呈窈窕的常春藤状,与剑柄相接处还镶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紫翠玉。   “是龚古尔……留下来的吗?”书记官恍惚道。只有那老头才会收藏这种女性化特质明显的武器。   “它叫‘沙场处子’,”普兰达答非所问地说,“因为她杀敌无数,却从不折断。”   或许是觉得今天说话实在太多,他闭口不语,继续操练着那套重复了几百遍的剑式。云缇亚跨上一旁的训练用马,准备尝试边骑行边射击,忽然普兰达放下了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望着他。   “云缇亚,”他说,“你怕死么?”   云缇亚侧了侧头。“……不。”   “那为什么要问关于作战的问题?”   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本能,就像刚破壳的鸡雏会跟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生物行走一样。“你知道么,普兰达,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离岸边和原本既定的航线越走越远,四周一片汪洋,前方连座孤岛都不见,而船身早已千疮百孔。但此时后悔,掉头,还能改变什么?你和我都不是阿玛刻,她来到这条船上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而并非信念。现在她爱的人不在了,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航道,可我们不行。我们的肩上承担着生者的守望与死者的重量,要是不能坚持到抵达彼岸的那一天,就只有和这条船一起沉没。”   云缇亚的目光垂了下来。“已经航行了太久,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扬帆之处了,但前路还一切未知,或许下一刻就是陆地……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下去,若中途而死,”他轻声说,“我希望自己死有所值。”   普兰达笑了笑。“是啊,”他猛然一剑,砍进了木制假人半边胳膊里去,“……死有所值!”   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云缇亚记起了上次在白松堡和少年的对话。纵使清醒如珀萨,又何尝不是因梦而死的人?他现在明白,不肯醒来有时并不是缺少推翻过去的勇气,而是即使否定一切,痛苦悔恨,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挟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恰在这时从外面撞了进来,“圣者!——圣者!!”   云缇亚和普兰达一齐回头。来人并非传令官,只是个普通骑兵,浑身血污斑斑,一踏进要塞就栽倒下去,卫兵赶紧将他扶起。“依森堡……”他牙齿直打架,但谁都能听清楚那在他骨头里深植的颤栗,“依森堡被攻陷了!”      那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十月末,寒风开始在群山之间徘徊,仿佛完全跳过了秋季,一瞬间从盛夏进入冬天。在冬泉要塞停驻了两个多月,第六军终于重新踏上了征程,然而当初鼓动起来的一腔狂热已被时间冲刷得同天幕一般灰黯。战马身上的铠甲单调地顿挫着,车轮发出锈迹斑驳的吱呀声,尽管目的地在图纸上指示十分明确,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可以休息的地方,哪里才是最后的终点。   “你记得帕林这个人么?”贝鲁恒拉开马车窗帘,对骑马随行的云缇亚说。   云缇亚费了很久才从一堆灰尘中把这个极度普通的名字扒拉出来。“……鹭谷镇长的儿子?”   “现在是鹭谷的镇长。”贝鲁恒说。他的声音已经轻到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见了,“虽然把阿玛刻调回来时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依森堡竟然是他领着一群民兵用小伎俩拿下的,倒让我有些意外。”   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意外。云缇亚不知贝鲁恒在想什么,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个杀死生父谢罪、拥有兔子般恭顺神情的年轻人,原来复仇的火种早在那时就隐秘地扎了根。“连鹭谷的人都对您愤恨至此,只怕别的地方……”   贝鲁恒淡淡地“嗯”了一声,帘子放下了,掩住他的面孔。   入夜时他们在坎伯兰郡的原野上,临着南往圣城哥珊折去的碧玺河宿营,准备等先行巡查的普兰达明早派人回来,再选择下一步行动。炽天羽骑和伊叙拉的原第四军部队据称已在南面集结,但一直未采取攻势,看来他们是想用最小的代价,等待叛军士气自然崩溃。贝鲁恒的战略是诱敌先动,将其引到自己选定的战场,再伺机展开反扑。坎伯兰地区无疑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会战场所,这里有整个教皇国最茂密的林地,而幽深难测的森林就邻接着开阔平原,以森林为掩体阻挡敌方骑兵,再以平原作为己方骑兵驰骋冲锋的舞台,不能不说是最完美的地形。   营火早早地熄了,只有圣徒的主军帐中还亮着些微灯光。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不读点枕边书就睡不着觉的积习,他自己却无心入眠,拨马在营地里踱来踱去。河水深长流动,一轮满月悬在他身侧,大得诡异。   “云缇亚!”一个女声轻轻地唤。   他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爱丝璀德。她站在阴影与阴影之间的光斑里,月光自脸上拂过,她笑得恬静而自然,仿佛前些日子的刻意冷淡完全属于另外一人。“今晚是望夜,我要去摘一棵月盈草,可那地方有点远,借用一下你的马好么?”   云缇亚想了想。“没问题,”他说,“过来吧。”   她没有过去,只是向他张开双臂,于是云缇亚一拍马颈,从她身前掠过,顺势将她拉了上来。守备他们离开那个方向的是海因里希的士兵,不仅没盘查,连瞥都懒得瞥他们一眼。灰牝马沿着河岸在郊原上奔驰,爱丝璀德坐在云缇亚身后搂住他的腰,她一直在笑,云缇亚很久没听她这样笑过,像春冰乍裂,溪泉激突,这让他的心也飞到二月的山谷间,料峭的新绿微风朝他舒展开来,寒冬才刚刚开始,就仿佛已逝去。   “硌着你了么?”他忽然问。还没卸下白天行军的装备,背上挽着吉耶梅茨那张大弓,琴匣形状的硬革箭囊按照茹丹人的习惯斜插在腰后。“要不要坐前面来?”   “不用。”爱丝璀德说。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脸贴在他背脊上。“这样挺好。”   然后他俩都没有出声。马蹄嗒嗒,月亮静默地尾随着他们,身侧的河川、树林、草甸和平原一幕幕变动。   “……你怎么知道今天月圆?”云缇亚问。   爱丝璀德又笑了起来。“它在律动。我听见它的声音。”   “声音?”   “就像这样,”她将手从他腋下穿过来,按在他左胸,“砰,砰,砰,有时慢有时急,但永不会停止的声音——当它振响时,所有在阳光下沉眠的事物都会不约而同地甦生,所有在黑暗中静寂的血液都会像河流一样涌动、欢舞。云缇亚,月亮是黑夜的心脏。”   他们要去的地方到了。那是一座密林中的瀑布,云缇亚下了马,脚踏在柔软的泥土上,瞥见带有秀丽花纹的幽紫皇蛾正曳动着一道道光痕,与飞溅的水珠混淆为一。这种蛾子寿命比较长,但眼下也是它最后一次繁衍的时候。风经过枝梢,树林沙沙低响,这响声在宏亮奔涌的飞瀑前竟也异常清晰,就像来自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却因天然的谐律而一同奏鸣。   他抱她下来,从她发间闻到近似水风信子的花香。“那棵月盈草在哪里?”   “它在诸籁之外,”女人说,“在你耳边最安静的地方。”   云缇亚四下环望,却没有寻着她所指的东西。他只在旧书里见过这种药草,它在满月之夜的枯树根和石缝间开花,花色莹白,但细细观察会发现淡淡的阴翳流动,将它的汁液敷在眼睑上或舌尖,可以令人清醒,消退一切幻觉与梦魇。不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只是传说里的植物,从未有人真正地得到过它,这世上依然有太多疯子,太多人毕生黑白不辨,癫狂死去。   “不要看,”爱丝璀德说,“你看不见它的。它只生长于‘真实’之中,而眼睛会欺骗你。去听吧,闭上眼,放慢呼吸……从最深的黑暗里去听。”   她取出一条手帕,轻轻蒙住他双眼。   云缇亚与她相互牵挽,慢慢向那纯粹的黑暗走去。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走进了她深广无垠的胸膛;第二步,这时空忽然又渺小了下去,一切失去轮廓、不断流逝的物事都可以通过直觉认知。   第三步。   所有的声音就在此刻,向他海潮般地涌了过来。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分辨每一个声音的征状。树叶声,灌木丛里的风声,蛾子探动触羽声,蜗牛在草茎上的爬动声,瀑布声,小小的漩涡声,鹅卵石在流水中的碰撞声,鱼嘴里吐出的气泡破裂声,夜枭鸣叫声,远处的柴火声与男女歌唱声,以及月亮如心脏一般的律动声,它们错杂却彼此分明,仿佛古代的萨满祭司看到的万千个独一无二的灵魂,飞旋着在他身周流动。这个充满灵魂的空间带着无穷变换的面目向他訇然洞开,直到他蓦地意识到,这才是爱丝璀德带他来这里的真相。月盈草的真相,以及,黑夜的真相。   她抱紧了他。她的手臂和怀抱如此柔软,那是黑夜在慢慢吸吮着他,将他具态化的灵魂也从躯壳抽离,融入到这众灵的世界之中。   “你瞧,”她微笑,“它们都是真实的。有人说月盈草苦涩得不能入喉,但现在你知道了,它是多么甜美,就好像加了蜂蜜的茉莉酒的味道。”   云缇亚感到蒙在眼上的布帕微微湿润了。   这感觉陌生而奇特。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有这种感觉。   “……如果日光下的一切都是幻觉,至少黑夜是真实的;如果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至少你耳中的声音是真实的;如果你身处的世界,一切一切,都是幻觉……至少还有你和我是真实的。”   “醒来吧,云缇,”她贴在他耳边,仿佛轻吟咒语似地呢喃,“为了此时此地的你和我,醒来吧!”   云缇亚只犹豫了一刹那。他手指颤抖着,插入她长发间,突然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唇。而她搂着他脖颈,回应他逐渐狂热起来的节奏。灵魂像是真的迸升于躯体之外,他不愿去想任何事,只沉耽在僵硬而猛烈的动作中。所有目之所见的形象都被抛诸脑后,黑暗里仅有的两个人,以及横亘在他们彼此间的温暖,是他这一刻所能感知到的全部。   但这并未维系太久。   毫无预兆地,他停了下来。   他推开怀里的女人,顺手揭下布帕。爱丝璀德神色有些异样,显然她已看出了原因。   “你把我引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云缇亚声音像在寒风中晾过一样干冷,“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第一个场景,是第16章第一个场景的扩充版。   ---   [关于帕林这个名字的吐槽]   某人:鹭谷的前任镇长是不是名叫卡拉蒙?   我:是的,他还有个弟弟叫做雷斯林- - ☆、Ⅹ 蚁冢(2)   海因里希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页。灯台已被凝固的蜡泪封满,烛光在他的淡色眼瞳内闪烁不定。   “继续,”床上的人忽然说,“为什么不念下去了?”   “没有了,圣者。”海因里希答道,“刚才是最后一首。”   他将诗集轻轻地放在书桌上,注视着圣徒向内侧卧的背影。行军时即便是宿营过夜,贝鲁恒也依旧穿着甲,只除掉了护肩和外袍。但他的甲胄正在一天天更换,从锻甲到半身鳞甲,再到锁子套衣,越变越轻薄,对于海因里希来说,这是个值得玩味的现象。   “您好像睡意不佳,是光线太亮了么?”   “……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已经死去多年,但近来我们相见尤其频繁。每当我闭上眼,都会看到我们分离的景象,一如发生在昨日;但每当入梦,又会回到我与她初识之刻。”   声音里听不出情感波动。仿佛仅仅是一个旅者,在用最平淡的口气谈说着途经所见。海因里希深吸了口气,清寂夜色渗透进军帐来,格外勾人疲倦,他端着半杯罂粟乳浆,靠近贝鲁恒床边。   “喝了这个吧,”讯问官所特有的、温柔得近乎诱导的语调说,“她在梦里等您。”   贝鲁恒轻轻翻过身,对他微笑。   “不,”他说,“我宁愿醒着承受思念的痛苦,也不愿在睡梦中重温早已失去的欢愉。你知道,痛苦是凡人之躯最宝贵的东西,因为它永远令人清醒,明白自己哪道伤口正流着血。”   话音未落,他盖毯下忽有剑芒扬起,迎上海因里希脱鞘而出的刃锋。猝然一击被迫转为防守,海因里希微微变色,他没想到贝鲁恒床上还放了武器。两柄长剑再次相交时,外头的宁静被一声尖唳划破,有士兵在大声叫喊,但很快,混乱的武器碰撞声和各种嘈杂就将仅有的几个清晰声音席卷了进去。隔着帐篷,依然可以看到火光冲天而起,人群来回穿错的黑影和刀剑的白光开始在这背景上剧烈搅动。   “你太谨慎了。”贝鲁恒说,“我早就给了你机会,可你居然拖到了这个时候。”   武圣徒的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振动着,在空中织成极难捕捉的光迹,海因里希渐渐只剩下了勉强招架的余地。形销骨立的贝鲁恒仍保留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术,远超乎他预料。他太渴望亲手收获这战利品,却忘了自己已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即便是奄奄一息的狮子,它也依旧是头狮子。   然而毡帘外此刻响起血幕喷薄的嘶声,一具无头尸体扑了进来。三名亲卫紧随而入,见到两人激战,一时竟未上前。贝鲁恒在他们脸上发现一种游离的神色,他虚晃一剑,逼退对手,却没有趁势进攻,从军帐内古怪的静默中,他敏感地嗅到了某丝气味。   “你收买了他们。”   “收买?我可开不起价,”海因里希笑了,那是胜利在望的笑容,“但只有傻子才会站在一个必败无疑的统帅这边。”   贝鲁恒唇角似乎微妙地牵动了一下。“很好。”他说。一大口鲜血随同这句话涌了出来,他慢慢退着,直到后背与帐篷的立柱相抵。   然后他将手里的剑扔在地上。   那三个原本是他属下的男人只迟疑了一刹那,猛扑过来按住他,动作僵硬而冰凉,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坟里挖出被施予魔咒的尸体。自始至终,他们都没出声,且一直在避免与贝鲁恒视线碰触,但贝鲁恒根本没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盯着海因里希,面无表情,眼神却在冷笑。   海因里希颇不自然地偏过头,这目光令他心里一阵发怵,有生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剑刃见血的想法被放弃了,不管是出于敬意还是畏惧,这事该有个干净体面的收束——他走到床前,拿起一只羽毛枕头。   “我很好奇在这时候您会向谁作忏悔。某个您所背弃的神灵么?”   “你不会明白,”贝鲁恒说,“因为你根本没有信仰。”   海因里希像一个聋子看到有人为琴声而潸然泣下那样笑起来。“或许吧,”后面半句话是对那三个人说的,“按紧点儿。”   他用枕头蒙上那张燃烧着鲜红额印的脸。   仅剩的半星烛火就在此时熄灭了。一道人影急电般掠入,厚重的剑刃卷起风声,海因里希只来得及侧身一闪,就听见有鲜血喷上了自己胸甲,在这之后才是惨叫。来人第二剑,劈开了另一个亲卫的半边脑袋,顺势又将刚反应过来的剩下那个拦腰砍成两截。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动作,他摘下尸体手里的钉头锤,朝正要夺门而出的海因里希猛地掷去。   带倒刺的重型钝器穿透钢甲,尽管错过了要害,海因里希仍听到清晰的肋骨断折声,但剧痛没能拖延他的步伐。萧恩紧追其后,却被浓烟逼退。军帐门口的灯柱倒了下来,点着了帐篷,飞速蔓延的烈焰外,一声马嘶逐渐远去。   侍从跑回去在一地残肢断体间拉起贝鲁恒,后者正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萧恩抓住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快跟我走,这里危险!”   “就此结束……难道不好么?”   萧恩微微一怔。其时他们已冲出了火海,可随即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更大的火海中。整个营地都烧了起来,被搏斗、呼喊、狂笑和利刃在肉体里穿行的响声填满。血流绵延,士兵们踩着血来回奔跑,烟炎影绰了他们身形,直漫过大半边夜空,连一轮大得诡异的满月也沾上了通红的腥味。这样的一片乱杂下,贝鲁恒细如游丝的低语就响在耳边,却好像飘渺于夜幕之外。   “不,”他瞬即答道,“您得活着,不能死在这地方!还不到时候!”   靠在他肩头的身体一阵颤抖。隔了一刻,萧恩才明白,那是贝鲁恒在无声地笑。   “……是吗,还不到时候……”圣徒抬起眼睛,与额印同色的瞳孔闪着骇人的利芒,“那么放开手,萧恩,让我去战斗吧!我不能死在这里,那么让我去战斗吧!”      云缇亚赶到时,夜色已在污血般的黎明中褪去,原先是军营的地方只剩下满目焦黑和尸骸。   他跳下马,走了几步。带着刺鼻气味的风将厚重灰烬扑到他脸上,令他一时忘却了所有动作。   他的身后,爱丝璀德跪倒在地,几欲呕吐。   云缇亚怔了很久才注意到那堆疑似主军帐的焚余物。外面一层灰早就冷了,但最里头仍有些烫手。他突然疯狂地掀开一根根柱子,桌椅床柜先露了出来,然后是几具早在烧成焦炭前就已经残缺不全的尸体——在勉强支离着的桌子下,他找到一本书,当他拿起它的一瞬间,它的大半部分化成了黑色的粉末。   残余的一小角停留在他掌心。风一吹,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线条小人霎时活了过来,连成一幕流畅生动的掠影,随后,四散而去。   云缇亚攥紧了空落的手。   “你想要的就是这些?”他哑声道,“你欺骗我,玩弄我。就是为了看到这些?”   “我没有欺骗你,”爱丝璀德说,“只是你的心灵无法承载真相。”   “真相是你知道一切都会发生,却把我蒙在鼓里!你想说什么?不愿见我白白送死?——你出现在我面前只是因为他,你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向他复仇!拿罂粟那种魔鬼般的东西给他喝,明知他的命运却不动声色,享受着他在病痛中一天天身败名裂,而我不过是你用以折磨他的另一件道具——如果这就是真相,我的确不能承受!”   爱丝璀德的唇一直斜勾着。“莫名其妙。你说的是谁?‘他’是谁?”   云缇亚猛地拽她起来,“当然是那个抛弃你的人,”他冷笑,“第一个蹂躏践踏过你的男人!”   有一道无声的巨响在他脑海里炸开。它来源于死寂,也将他整个思想拖进了死寂当中。他一下呆立住,难以相信这话竟是从自己口里吐出,可那巨响的回音波纹似地从中心扩散,将周围一切声音都镇压抚平,只有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盘旋在耳畔,就像永远也止不下来的珠子毫无规律地滚动。   那个抛弃你的人——   第一个蹂躏践踏过你的男人——   爱丝璀德紧扣住他双肩的手松动了。她慢慢地,用那双手掩住自己面孔,指甲深陷进皮肤,从指缝间迸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嘶叫。她的身子终于失衡瘫软下去,犹如一具木偶忽然被斩断了所有提线。云缇亚面色苍白,倒在他怀中的女人轻得像是个泡沫,随时会和那些纸人一样被风吹去。   他在某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如此形容过那人吗?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这世界本来就疯狂错乱,青红颠倒。   他陡地抱着爱丝璀德跃上马,狠狠甩了一鞭子,沿部队足迹一路奔去。风里弥漫着自死者身上剥离的黑灰,透过鼻腔直通喉咙,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因这味道躁狂起来,他的骨架在战抖,像木柴在火焰里那样咯咯作响。   他越过狭窄的林间小路,越过平原,越过殷红的河流,越过一个个已被死神收割殆尽的小战场,越过折倒的旗帜和无数尸身。他跟随着总是先他一步离去的死亡,目的地既定而又未知,他也不明白自己下意识里是希望这路途尽快结束还是永远也不要抵达终点。   冰冷下来的风堵在他耳边啸叫。   在靠近坎伯兰森林的一处小山丘前,云缇亚赶上了一路向前碾动的战争。这时它已经厌倦了持久重复的杀戮,准备丢下一地狼藉扬长而去。刚从梦乡中醒来的群鸦欢呼着扑向死者,那些无主的战马则四处彷徨,茫然不知所措。云缇亚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绕过尸堆踉踉跄跄朝这边过来,他的脸被砍得辨认不出五官了,但通过装甲的外形还是可以知道这人曾是个骑兵——在他还没有失去坐骑的时候。   “疯了!”他对云缇亚叫道,“都疯了!”   云缇亚上前一步扶住他。   “有人出卖了我们……敌人对我们的路线一清二楚……很多人都投降了,没投降的,都被……”男人的手脚抽搐着,云缇亚从他浊乱的眼睛里看出这个第六军士兵已经不认得自己。   “为什么会到这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和同胞彼此残杀?……是,是的,他疯了!他当着我们的面发下血誓,‘如果有一句话违背事实,请降下天火将我击成灰烬;如果有一句话不是出自衷心,请让我活着坠入地狱!’而他完好无损地离开那祭坛,所以我们相信了他!我以为主父在上界聆听着他的誓言……不,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他知道,根本就没有主父!没有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声嘶力竭的干笑戛然而终。男人扑倒下去。云缇亚在他腰后发现两支只露出半截的箭杆。   他跑上山丘,恰好一道流矢迎面射来,几乎是擦着脖颈掠过,他急忙低下身,在这当儿俯瞰到了整场厮杀的全貌。碧玺河将森林前的开阔战场分为两部分,但无论哪部分都已经临近尾声。战局已定,于是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不少士兵踩过地上的血天使旗慌不择路地逃窜,都被茹丹轻骑兵挽弓射杀;另一边,还有一小众第六军部队仍在殊死抵抗,吸引了敌方的大部分火力,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包围圈正在缩小,占据数量优势的炽天羽骑砍杀步兵就如收割麦穗一样轻易。   所有人都会死。珀萨的预言仿佛兀鹫在血色的天幕回旋。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死。这座高塔正在崩塌,而我们都是他踩在脚下的砖石。   云缇亚在最短的时间内下了决定。他折返回去,从一具被一箭贯穿面门的尸体上剥下链甲衫,带头盔一起给爱丝璀德套上,自己也弄了顶相对完好的平顶盔,再捡起一面步兵大盾背在身后,接着从尸堆中翻出一杆轻骑兵常用的灰木两头枪。一切都妥当了,他翻身上马,让爱丝璀德坐在自己前面。“把身子伏下去,除非受伤,否则不要动也不要喊叫!”他叮咛道,“我们要穿过战场了!”   “你想干什么?”她背对着他,声音里闪过轻颤。   你知道的,不是么?   云缇亚将吉耶梅茨那把大弓搭在手中,右手从腰间取出一支箭。“我要找到他,”他用全身的力气一夹马腹,“我要亲口问问,为什么把所有信任追随他的人拖进地狱!”   骏马一声长嘶,从山丘上绝尘冲下,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从背部斜刺入战场。云缇亚调整着自己呼吸,令它尽量与马背的颠动保持同一节奏。他小心地挨着阵地外围,从右侧绕了个半圈,接近中心时,敌军注意到了他。几个羽骑见他穿了一副不伦不类的盔甲,挥动战锤驱马赶来。   云缇亚弯弓拉弦。   回身第一箭,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骑兵——却落了空。   骑射作战果然和对着靶子练习截然不同!双方都在急速奔驰之中,箭的轨迹极难预测,准心越是固死在一处,就越难以击中。云缇亚咬紧牙,反手抽出第二箭,这时他发现敌人开始有意识地抄到他右后方,只是由于披着铁铠的重战马速度跟不上,才没进入能造成威胁的区域。弓骑兵因为是左手持弓,不可能朝右射击,因此右侧往往是骑射手薄弱的死角,这点有经验的战士都心知肚明。   心念一动,云缇亚朝河边驰去。他让自己的右侧临着急流,阻止了敌人形成包围之势。利用马速再次拉开距离,后面的蹄声依旧穷追不舍。   第二箭。   这次他刻意盯准了目标头部右上角一微毫的虚空,效果出奇地好。那支箭抛射下来穿过轻薄的锁子面罩,正中额心,中箭的骑兵扬起一道血虹,仰面跌了下去。炽天羽骑尽管是教皇国装备最精良的重骑兵,头部也依旧是致命伤最主要的来源。云缇亚感到握弓的手心正在微微发汗。   他心里有数了。   第三箭又令一个骑兵从马背上摔下。第四箭,再杀一个。他挑最快赶上自己的人下手,但整场战斗开始为他搅动,越来越多的敌军向这边集中。这样也好,让豁出命来拼杀的战友多活一刻是一刻——他娴熟地控着马,逆时针向穿行,尽量将蜂拥而上的群骑甩开一段距离,拧身射出第五箭。第六箭之后,他不再计数。他发现,那些家伙头上大翼盔的右翼尖角是个最好的靶心,只要瞄准那儿十有七八会命中头部,这个秘密让他用剩下的大半囊箭至少放倒了二十来人。伸手摸出最后一支,对准已为数不多的羽骑,与此同时,尖锐的冽风忽从身后袭来,脊背瞬间一阵震痛。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箭钉在了自己背后的步兵盾上!手一颤,脱弦的最后一箭偏离了轨道,射中原本那个目标的厚实胸铠,似乎没能造成重创。云缇亚扭头看去,最令他担忧的事发生了,敌方的茹丹弓骑已在他右侧的河对岸集结。就算他们不照着人射,下一刻乱箭齐发,自己毫无铠甲防护的坐骑必然会成了刺猬,然后他和爱丝璀德,定会被涌上来的重骑兵踩成肉泥!   什么也来不及想。   他大喊一声,往敌人最稀疏的空隙冲去。一名羽骑似乎早就等待着这个机会,斜刺里向他迎来,撇开盾牌,扬起巨锤,即将对他挥出致命一击。   云缇亚死死攥住了一直挂在马鞍下的灰木长枪。   枪杆端平,什么都别动,尖头对着敌人猛冲——   就是此刻!   他没有招架,没有躲闪,马速愈加快了,如同去赴一场一往无前的邀约。借着这疾速的推动,枪尖准确地没入那人攻击前一刹那的破绽,刺穿钢甲,刺穿血肉,刺穿后心!   血溅了云缇亚一头一脸。巨大的反作用力向他狠推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忘了普兰达最宝贵的忠告。实在是应该在冲刺时把枪尖压一压,将对方的马一并刺死的。   那个骑兵连惨叫都未曾发出就坠下马去,但他的坐骑却前蹄直扬,挡在云缇亚去路前。云缇亚只感到视线霍然向上一挑,整个地失去重心,他和坐在他前面的女人一道被抛了下来。身后,是雷鸣般的马蹄和流星锤呼啸甩动的风声。   执掌死亡的血天使对他俯下身,欲吻他的前额。   云缇亚猛地爬起,双刀已握在手中,对着向他冲过来的敌人迸发出一声怒吼。本应弥漫着杀戮喧嚣的战场在他耳畔忽一下静寂了,只剩下风的低喃、河流的呜咽、鸦群拍打翅膀,他听见自己所有的骨骼、所有的血管都在一场烈火中嘶叫。是的,当一切都远去,只有那声音烙印在血肉与灵魂深处,清清楚楚,然而密不可分。   那场自母亲死后横亘了十五年的大火原来始终不曾弃绝他。   他感到一双手正在撕开他的身体,撕开死寂,撕开这个世界喑哑的喉咙,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正涌动着,翻滚着,迫切地要随着这裂响喷薄而出——   ——来吧!他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吼道——来吧!   死与生的界限,在纵身一跃间,被漂洗成了尘埃下边角泛黄的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流星锤在西方一般是指多头连枷,一种极具杀伤力的甩击型钝器(有的带有铁刺),对付重铠尤其有效。   文艺复兴之前的欧洲战场规模都不大,一场扫尾战通常只有几百人,一两个特别能打的家伙改变战局是可行的。   特别向《骑马与砍杀》(Mount&Blade)这个临境感极强的冷兵器战术模拟游戏致敬。很多在历史资料上读不到的战术细节,如弓骑兵不能朝右射击、骑射须掌握提前量、长枪正面冲刺时最好把敌方的马也刺死等等,都得益于在游戏中的体验,感谢它陪伴了我三年的时光,也感谢当初将它介绍给我的人。   最后贴个《骑砍》牛人一弓一刀单挑轻骑兵大队的视频,射人先射马的猥琐打法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不过我考虑良久,还是让云同学当了爆头党,因为以他那点膂力,对着重甲战马不射个三五箭是射不死的……      直接贴上来很卡所以我是传送门    ☆、Ⅹ 蚁冢(3)   那一夜对他而言本没有任何特别,只除了一轮硕大得令人触目生寒的月亮。它离大地是如此贴近,以至于连一丝最微细的阴翳都暴露在皎辉之下。当他在营地外森寂无人的小树林,将一个蜡封纸筒系在通体乌黑、嘴里衔着木签的猫头鹰爪上,目送它振翅而去时,他感到有什么正从幽暗里无声地注视他,某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悬在他背后的月光。   “出来吧。”那个瞬间后,他说。   “我问心无愧,倒是你在偷偷摸摸地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反而叫我出来?”女人的轻笑被风吹送,有冷沁的嘲讽意味。   她就倚立在河畔一棵光秃的老垂柳下,衣白如霜,面孔浸满月色。仿佛自黑夜的至深处凝出的灵像,发间还流曳着淡雾,或许下一刻整个人影便会因风散去。他希望这确实是幻觉,但他记起那个在朔望夜、柳林风声和乌头草彼此的低语中透露的传言:瞎子的眼睛可以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吉耶梅茨将军还在世时,你就和他暗通款曲;第六军在你的小动作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不知该说是神明眷顾还是你办事不力?”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不过今夜是最后一夜了吧。除了海因里希,南边的那些军队也会用什么方式响应你呢——细作大人?”   剑锋缓慢地从肩头抽出。   “您让我很为难,”他正色,“爱丝璀德夫人。”   爱丝璀德笑了。“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毫无证据的疯话。你何须畏惧?”   他挑了挑眉。   “有一个人会相信。即便所有人都当做疯话,只有那个认死理的傻瓜会坚信不疑。你是他的女人,爱丝璀德,所以我不太想杀你,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你害死。如果你的消失能让他活得更久一点儿,我想我会很乐意这么做。”   “他啊。”爱丝璀德仰起头,月光洒落在她眼睫上。“我不会对他说的。当我向人直接道出从第三者那儿获取的秘密,它就像剧毒灌进人耳,令听者痛苦而死。和你一样,我也希望他至少能活久一些。”   “——好给你带来更多的消遣?”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你这个魔女。”   他曾经很想知道她为了什么才来到第六军,可现在看来,答案已经不重要。和魔鬼订盟的灵魂总是超脱于世人的欲求之外,乐此不疲地玩弄人心。它们掠取人类最隐蔽的思绪与深藏若宝的情感为食,一面吞吃一面冷言讥刺,百般挖苦,直到将猎物掏成一具空壳,立马又去窥探下一个游戏对象——他开始为某个傻瓜遗憾起来,或许那家伙最初不过也是逢场作戏,只是太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与控制能力。“你品尝过如此之多的秘密,是否仍觉得它味同嚼蜡,不值下咽?像你们这种生物,永远不会被凡人之爱灼伤,但也永远无法拥有凡人之爱;你们可以看见凡人视线抵达不了的黑暗,但凡人眼中的光明,你永远也不能企及。”   “光明?”爱丝璀德反问。“我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我经历过一个女人最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你是对的,我被光明拒之门外,但光明之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伤害我。”   她的乌黑长发从他面前拂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土丘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细细摸索。“……你看。”她说。   他勾起唇角。“一个白蚁窝。”   “天冷起来了,可里面仍有生命。”盲女弯下腰,侧耳倾听,“会有最年轻最弱小的一只幼蚁躲在洞穴最深处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她会成为新的蚁后。你知道蚁后么?身体的绝大部分是一个装满了虫卵的大肚子,大得令她根本移动不了半分,她的寿命很长,过得很安逸,一辈子只需要做两件事,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停地产卵,不停地产卵。她的儿女们会无微不至地喂养她,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她,这是命运对她历尽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报偿,她将远离一切艰辛苦楚,没什么能威胁她,没什么能加害她。”   “是的,我从那个严冬里活了下来——可你以为我只是要成为这样一个可怜的怪物吗?你以为我渴望的,只是一个不比坟包大的王国吗?”   风声在这一刻变得猛烈。他看见爱丝璀德对他意味深长地笑。这笑容的含义难以揣测,但生存和死亡,以及贯穿于它们之间的全部苦痛,在它面前都失去了重量。   而他眼前,仿佛有一只孤独垂老的白蚁,弃绝故土默默爬行,当生与死都不足以使她畏惧,她回过头,记忆穿过寒霜,飞向当初在冰冷的黑暗里瑟缩着遥望春天的微小生命。   “……今晚我会把他领开。”语调平缓,她说出似乎一早就暗藏胸中的决定,“你们的计划会照常进行,无人干涉。但我不能确保他知道后会不会有所行动。他是这么天真,也是这么倔强……”   迎着她刺穿自己内心的目光,他笑了。   “爱丝璀德,”他问,“你想要什么?”   你不愿像蚁后那样麻木不仁地活下去——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她轻声回答,“……仅此而已。”      云缇亚厉声大吼,在那个骑兵挥舞着流星锤欲当头击下、露出全身空门的一瞬间,他的刀狠狠插进板甲缝隙。带刺的铁链锤重击在他肩头,但此刻它的主人已经丧失了生命。   被铠甲包裹的躯体栽下马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压在那具身子底下,感到对方战马的一只前蹄从旧主背上踏过。   一口咸腥呛上喉腔。世界颠倒旋转,迅速昏黑一片。   窒息般的沉寂中,忽有潮声入耳。它从地平线下卷涌而来,渐渐演化成由数以千计的声音汇聚为一的呐喊。云缇亚眼中的黑暗撕开一个口子,那些原本向他踩踏而来的敌军很快被冲散在了这怒潮之下。千疮百孔的血天使旗在潮水上空飘翔,有着翡翠色眼睛的少年将领瞥了一眼云缇亚,立刻重新融入了疾驰冲杀的人群里。   云缇亚笑了笑。   他吐出那口血,想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意识如此轻忽,躯体却如此沉重,他猜想它们正在互相道别。   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他胸膛上。女人抚摸着他的脸。   “啊,”云缇亚说,“你还活着。”   “你也是,”爱丝璀德说,“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是吗,”他笑,这时他才感觉到证明他的意识和躯体仍未彼此离弃的剧痛,“真是太糟糕了。”   所有的声响都随这痛觉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在他的呼吸中远去。她的气息拂过他面庞,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见其它。   “……爱丝璀德,”他侧过头,看着她,“你并不爱我。这只是怜悯。”   只是因孤寂而催生的怜悯,因百无聊赖而探求的些许乐趣。你从来都不认同我的所思所为,只是要将我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们相隔得这么遥远,拥抱着这样广袤深长的虚空,而你则从中获取满足和欢愉。或许我也只配得到这些——这不是爱,一开始就不是。   “不,”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只有你是不同的。”   “只有你是不同的,云缇亚。这世上其他人的心脏,要么被一把熊熊大火烧成焦炭,要么冰冷沉寂得像座坟茔。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流泪,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痛苦——可只有你是不同的。你执着得叫人担忧,倔强得叫人动容,你有一个活着的人全部的脆弱和坚忍,而我不过是一具从未入土的尸体——亡者会怜悯生者的鲜润吗?干枯的骨架会怜悯有血有肉、连疼痛都无比真实的存在吗?”   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轻轻地,她拥抱了他。   “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总是沉迷于你身上的温暖,妄想它有一天能将我从深寒与僵冷中唤醒……姑且把这称之为爱吧,”她说,“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云缇亚望着她瞳仁深处的晶莹,微笑了。他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言语在这一刻是累赘的,他知道任何不曾说出口的回应她都能听见。风在头顶盘荡,尘土被鲜血凝在地上又有新的尘土飞旋,乌鸦像被撕碎了的夜幕一样纷纷扬扬,但它们都和他无关了。   漫长之生,顷刻之死,当这两者都被抛之脑后,还有什么可在意?   因爱而生的苦楚,又怎会值得畏惧?   他闭上眼,吻了她轻颤的唇,感到一颗露珠从黑暗里坠落,又像一只蜗牛,拖着细小而微亮的痕迹爬过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比较甜的一章,祝大家新春快乐^_^ ☆、Ⅹ 蚁冢(4)   萧恩往营火里添了几根柴枝。马嘶扬起,然后是一阵夹杂了沉重铿锵的步伐声,他明白是普兰达带着剩余的人马回来了。出乎他意料,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也和这群人一起,伤痕累累,灰土满面。茹丹人下马时没站稳,结实摔了一跤,但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往常取笑调侃的声音。   “圣者呢?”云缇亚攀着爱丝璀德的肩挨过来,问。而普兰达只是在旁侧沉默不语地擦着剑锋。   “这边,”萧恩起身,“情况不是太好。”   在一片林中空地临时搭建的帐幕前,云缇亚看见了贝鲁恒,他躺在另一堆营火边,腿上中了一箭。两个勤杂兵此时担当起了随军医师的角色,用烧红的匕首和钳子将深嵌入骨的箭镞剜出来,看他们紧张的神情,这任务似乎进行得很不顺畅。爱丝璀德走过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是你啊,”贝鲁恒抬眼瞥了瞥云缇亚,“可惜这里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了。”   他身子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萧恩赶紧半跪下去握住他的手,示意云缇亚从那边拿湿毛巾过来。云缇亚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拭去贝鲁恒脸上细密的汗珠,感觉到湿巾下的前额正在微微发烫。   “那么我能去哪里?”他反问道,“我属于诸寂团,也属于第六军,现在这两者的命运都紧握在您手上,我还能去哪里?”   贝鲁恒轻轻别开头,没有回答。“——普兰达,”他说,“你还有多少部下?”   普兰达将剑插在地上。“能战斗的不到一千。其中骑兵只剩三百,大部分带了伤。”他语声生硬。   “很好。”贝鲁恒极轻地笑了,握住萧恩的手猛地一紧,染血的箭头从他胫骨里钳了出来,叮地一声掉在盘子里。“加上我这边侥幸活下来的,勉强还能凑上两千五——敌人呢?伊叙拉那儿八千,宗座直属的第一军包括炽天羽骑总有两万,森林已经被三面包围了吧?真是难堪啊。”   的确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云缇亚之前从未想过,战无不胜的第六军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死在鹭谷的,死在攻城陷地中的,死在冬泉要塞前的,死在依森堡的,死在昨夜这场鏖战的,还有被策反的、叛逃的、士气崩溃放弃战斗的——走到今天,竟只余下了不到原始编制的十分之一。环顾四周,他从那些伤兵眼里看见的除了麻木,就只有反胃一般的厌倦。若是珀萨还活着,目睹这一切,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投降吧。”   所有人都因这个突兀的声音而心头一颤。就连爱丝璀德为贝鲁恒裹扎绷带的手也停顿了一瞬间。云缇亚直直地盯着贝鲁恒,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里吐出。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了一个早已闯入脑海、但一直拒绝被承认的念头。   贝鲁恒是真的疯了。   “投降吧。”圣徒扫视着或愕然或木然的众人,又重复了一遍。“事已至此,我们已没有赢的可能。敌人根本无需合围,只要一把火烧了森林,我们通通都得死。无谓的牺牲已经够多了……现在主动点,还有希望保住性命。”   普兰达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哑着嗓子,“直到现在,您还在试探大家对您的忠诚吗?”   贝鲁恒蹙眉。刚才的话语绝非试探,他眼底的严肃神情明确地昭告了这一点。“你还太年轻,普兰达!没必要枉自送死!这年头连一个毫无信仰的投机者都可以通过背叛来获得荣誉,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下第六军最后一点血脉?”   “第六军是被你葬送的!原本我们可以光荣地倒在和舍阑人的战场上,或者带着伤凯旋,生为英雄,死为烈士!是你让我们全部都成了叛军,如不取得胜利,就只能永世在地狱里哀号!”普兰达大步上前,竟没有人想起呵斥他对圣徒的出言不逊,士兵们一个个呆立当地。“你说你的所作所为顺应神意,有主父在上界看着,然而他根本没有庇佑我们——为何不直言一切都是出于你的野心?即便这样每个战士也依旧会为你效死,依旧会期盼着你圣贝鲁恒有朝一日登上宗座!”   “普兰达!”云缇亚一把拦住少年,“够了!”   普兰达没理会他。“——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已经陷在这血海中,不能转身,不能上岸,除了不断地战斗、再战斗!龚古尔死了,珀萨死了,阿玛刻也离开了,这个时候你要我投降?第六军三万人只剩下不到三千人,留在这里的都是奋战到底的同伴,这个时候,你要他们投降?我背上了用死也洗不去的污名,我向自己的同胞举起剑,我失去了最亲密最宝贵的战友,当我宁肯赌上一切来实现身为一个军人的价值,你却用背叛来羞辱我,命我苟且偷生!太晚了——除非这些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脸上挨了一拳。   普兰达冷冷地抬起眼,血丝从他嘴角挂下来。出手的是萧恩。圣徒的独臂侍从不发一语,瞳内却点着铁蓝色的怒火。那是一把剑,正在燃烧到极致的火焰中无声地淬炼。   云缇亚愣了愣,刚要拉开两人,一名斥候忽然匆匆忙忙穿过树林跑来,跪在地上说着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但它的涵义再明白不过地在空气中传递。抬头望去,东南方向被树杈割得支离破碎、只露出一小角的天空,有烟尘飞扬而起。   普兰达抿紧唇。“好极了!”他突然拔出剑,翻身跃上战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尽管来吧!”   “你干什么?”萧恩喝道。   “所有死战至今的兄弟!所有相互扶持、直到这一刻的兄弟!”部下将旗帜送到少年手中,血天使下绣着暗金狮子,那看起来就像一头猛兽长出了殷红的双翼,“我们已经背弃了一位圣徒,不可能再背弃另一位!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的尊严,那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如果你们不愿辜负自己的选择,不愿辜负挚友的每一滴鲜血,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起初只是一两个士兵响应他,之后是五个,十个,三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呐喊中,浪潮自刚才还颓丧若死的人群中翻滚起来,骑兵跨上了坐骑,步兵拿起了盾牌和剑,另一个军人行驰到他们的将领身边,托举起他挥扬战旗的手臂。战士们声如雷动,这声音的响亮和热度几乎不亚于贝鲁恒在白松堡发下血誓、从祭坛上走下来那一瞬间。这一刻,他们回到了当初满怀壮志起兵的时候,因为一个信仰而对抗另一个信仰的时候,神明在展翅翩飞的血天使旗上俯望他们,就像从来不曾离开,不曾消失。   “普兰达!”贝鲁恒支起身子,“停下!我以第六军统帅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停下!”   普兰达笑了。“作为一名部将,我有权拒绝接受已放弃军队的统帅的命令。我不能回头——”他戴上头盔,将面罩拉了下来,“否则龚古尔、珀萨,还有千千万万战友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当面罩掩住那张年轻脸庞前一刹那,云缇亚在普兰达眼睛里看见一种令他心悸的神色——所有响应呼声、所有向天举起拳头和武器的战士,眼中都被同样的神色填满。   那是一生都活在梦中,最终也将死于幻梦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一个苍老而刚硬的声音喊道——去爱一次吧!   高傲如处女的长剑带着铿声扬起,寒光闪耀,划破了烈马长鸣与风的吼叫。   贝鲁恒支撑着要站起来,一口腥血和随之而来的剧烈咳嗽阻绝了他的言语。萧恩赶到他旁边,扶住踉跄不稳的身体。“圣者,”侍从说,“普兰达的意思是由他吸引敌人兵力,您乘机从另一头突围!别让他白白地……”   “我知道。”裂痛伴随呼吸,一点点从溃烂不堪的肺部抽挤出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生命正在那呐喊与蹄声的远去中流逝。“……由他去吧。总有些事,是每个人必须要做的……”      仔细清点了人数,将残编重新整合,部队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坎伯兰密林里穿行。给贝鲁恒拉车的两匹马被乱箭射死了,没有多余的战马套辕,士兵们把马车拆掉厢壁改成了担辇。贝鲁恒一直躺在里面,时昏时醒。没人敢给他放血退烧,只能不断地将他额上滚热的毛巾拿下来,在冷水里浸透了,又放回他额头上。   云缇亚徒步走在担辇旁。他的马已经给了即将上场拼杀战斗的人。他不清楚自己这次再见到贝鲁恒,到底是种怎样的心绪。有很多急切要问的问题,此时都咽了下去。它们没必要再说出口了。五年前他怀着对圣徒微妙的好奇选择了这条道路,但现在,一切剥离了那光环,都变得黯淡惨白,寡然无味。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割舍,所有因犹疑不定而抛注的筹码,所有的动摇与坚定,所有用沾满鲜血的手做出的抉择,现在看来,都是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云缇亚,”贝鲁恒微微侧身,“你说你后来回到事发的营地,那么可找到……那些东西?”   云缇亚知道贝鲁恒指的是哪些。   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重过他的额印与剑,重过第六军,甚或,重过生命。   “没有了,圣者,”云缇亚回答,“一把火烧了。没有了。”   “……哦。”贝鲁恒沉默片刻。“这样最好……”   他轻而缓慢地辗转着。云缇亚发现褥子已经被攥破了好几道指痕。他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来。贝鲁恒淡淡一笑,握紧他的手。云缇亚立刻感到有黑色的火舌在灼烧着自己手掌,但过不多久,从它的深处就一丝一丝透出寒意,渐渐蚀骨如冰。   并不是箭伤的痛苦。这痛苦不可言述,仿佛在他每一寸血髓与脏器中扎根多年。即使只是握着那只手,云缇亚就体会到了它的可怖。他突然希望解脱的那一刻尽快到来——贝鲁恒的解脱,也是所有活着的人的解脱。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圣徒微弱地说,“梦见哈茂和珀萨。他们在地狱里等着我,等着与我再次为敌,或是并肩战斗。”   云缇亚没有出声。   “可我不会去地狱……在星煌殿,老师曾告诉我,一个凡人若在世时就被加封额印,就算他之后做出了人神共愤的事,它也永远不会磨灭。他来自诸圣之国,死后也必将返还那里,而他的骨灰也依然会被安放在那座殿堂,供人敬拜,或者任人唾弃。……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地狱,没有上界与诸圣之国,但人们仍愿意为了这个信念付出生命、甚至更宝贵之物,好像只要他们这么做了,那些国度就真实地在那里矗立一般……云缇亚,你还记得哈茂吗?还记得他在公开受审时干了些什么吗?”   “……他在求饶。”云缇亚说。   贝鲁恒点头。“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但后来我懂了……在我杀了他之后。”   他没再接下去。云缇亚以为他又陷入了昏迷,于是并未把那些语无伦次的低喃放在心上。这时队伍的行进之势陡地一挫,好像因撞上了什么东西而猛然停下。萧恩驱马从前面赶来,大汗淋漓,“圣者!”他喘息着叫道,“前军已经开始突围,被敌方夹击了!”   贝鲁恒艰难地撑起身。“人手还够吗?”   “敌军还未集中,大概还能撑两三个钟头!”   “派两个编的带弩步兵去支援他们。主力部队转头抄近路,从普兰达先前突围的那个口子冲出去!随时准备作战!”   云缇亚默然。他早就大约猜到了贝鲁恒会这样安排。敌人的骑兵进不了密林,包围就意味着分散,在被死战牵制的情况下,一般不会认为猎物还会从之前佯攻不成的地方逃脱。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尽管如此,他心中仍然百味具陈。   “他们是自愿的。”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朝另一个方向重新前进时,贝鲁恒低声对他说。   “那么龚古尔呢?”云缇亚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贝鲁恒很久没说话。他目光直指天空,那时云缇亚觉得,他实际上是在注视着某些早已不属于他的记忆。   “在他离开白松堡的前一天晚上,龚古尔来找过我。他说他已经老了。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这场战争和他自己的结局。他一直都醒着,只是,选择相信了我。”   “……他们自愿牺牲,是因为相信您,”云缇亚说,“一如相信梦想。”   漫长的静寂跟在他们身后,像是透着暗红的黑影。   “圣者,”终于,他问出那个或许已经失去意义的问题,“您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与他合掌相扣的那只手,在这句话下有了一瞬间的颤动。   “您抛弃这一切,换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天幕苍茫。风声中,唯有群鸦四散飞起。      他们在森林外被血染红的平原上找到普兰达的时候,他正靠坐在河边,身中三箭,一柄宽刃战斧嵌在他身躯里,从右肩一直劈到左肋。斜阳越过无数尸骨,将灰烬般的影子盖在他身上。然而他眼里仍有微光。   贝鲁恒从担辇上下来,蹒跚走到他面前。   “我不会死的。”普兰达望着他,“古代的圣徒会祝福为神而战的人,他们显现奇迹只要一吻,就能让腐烂成白骨的死者重新活过来,容貌如初……是这样么?”   “……是。”贝鲁恒说。   普兰达微笑。“吻我。”他轻轻说。   贝鲁恒吻了他的前额。少年翡翠色的眼睛合上了。那把名为“沙场处子”的剑,在他身下干涸的血泊中,断成两截。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这首歌,送给所有因梦而死的人。   没能找到可以直接贴上来的音乐文件,所以请打开收听。      [Dark Moor]   The Sound of the Blade   剑咏      Lowering clouds in the sky aglow   Darken my shield of victory   Is my fate doomed to hell on earth?      乌云低漫过殷红天际   将我的胜利之盾遮蔽   是命中注定,我要生堕在地狱里?      A shift in the wind guides me to to home   I stare in the mirror now   Who is that under my bloody mail?      故乡在前,微风引领我身   而我凝望镜中   那血污铠甲内又是何人      I bury my lance and I kneel on this field   I rend the air with my old sword   I commend my soul to God      我把长枪葬在我跪伏的战场   旧日的佩剑划破长空   将我的灵魂向主献上      Im fatally hurt but not by a knight   When I hear the sound of the blade   I recall all the blood shed in vain      我并非被任何一名战士所伤   当听见那剑咏之时   我忆起所有的鲜血白白流淌      I bury my lance and I kneel on this field   I rend the air with my old sword   I commend my soul to God      我把长枪葬在我跪伏的战场   旧日的佩剑划破长空   将我的灵魂向主献上      Wherever I turn my eyes I only see the lives   I shattered and they'll never find the path of the sun   Wherever I turn my head I only see the dead   I left behind, they'll never find the path of the sun      当我举目四望,我只看见生者   若我粉身碎骨,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通往光明之路   当我回顾四方,我只看见死者   若我止步不前,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通往光明之路    ☆、Ⅺ 谓我何求(1)   我知道,今天像雪片一样飘落的言词,必将凝结,变得水晶一般坚固;那在我们头上鼓荡的翅翼,将如铁跖一般击撼大地。   ——《人子耶稣》      他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夜色清寂,怀中躺着他年轻的妻子。   睁着眼睛,他在黑暗里一点一点回想方才那个漫长的梦。梦的最后,他重病缠身,名声扫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的结局止于一场大火和无数切齿痛骂,而在此之前,他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怎么了,贝兰?”纤白的手指探触过来,揽住他肩头,“你在想什么?”   伸手摸向枕边,还好,那些诗稿还在。他松了口气。   “只是梦,”他柔声说,“睡吧,爱丝。”   他并不害怕那结局。但隐隐地,他希望时间永远止步在这一刻,永远停在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这个初春。这年他二十岁,他新婚燕尔的妻子才十六岁,她是个被父母遗弃在修道院里的女孩,天生眼盲,但细腻慧黠,和他一样喜欢独处静思,也和他一样讨厌在神像前繁缛的礼仪与压抑生活。她爱上他用忍冬藤编织的戒指,爱上他的吟咏与琴声,于是跟他逃离了世俗喧嚣,在人迹罕至的小山谷里交换誓约、建立居室,并想象着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老死。   “我想起你睡前给我念的那首小诗,”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声音里睡意全无,她应着记忆里的调子轻声哼唱,“‘叹息是风,它回归空中;眼泪是水,它回归海洋……’”   他替她拢开鼻尖前的秀发,笑。“还有两句,怎么不唱了?后面那两句呢?”   “……我不喜欢。”   “为什么?”   “那不像是你写出来的,贝兰。”她拥紧了他。“那不像是你在爱我的时候写出来的句子。如果我唱出口,我怕我下一刻就会失去你。”   他哑然,随之大笑起来,在她的耳廓轻轻掠过一吻。那是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初春,水仙花娉婷舒展,河冰已悄然无息开始消融,他二十岁,而她十六岁。他的肺部还没有那道伤,还能纵情地笑、歌唱、吹奏芦笛、对着白皑皑的远山放声呼喊。他的眸子仍是碧蓝,还未染上后来额印的血色。那时候,他真的觉得那个梦没什么可怕。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失去其他一切。      ——贝鲁恒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   他看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手里空无一物。他仰卧在群星之下,全身大汗淋漓,而身边唯有营火默默燃烧。   他的梦甚至不留下些许灰烬就飞快地舍弃了他。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眼眸明亮的男人说——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背叛我。”   他看着掌纹里已干了的血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朝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又重复了一遍。   “背叛我。”      前编Ⅺ:谓我何求      ******      爱丝璀德抚上那个年轻士兵的眼睛,将草叶结成的护符放在他已僵硬的手心里。两天前,她刚把他从几欲致命的伤口感染中救回来,但现在他横倒在地,一把重剑从后颈一路劈开了脊梁骨。云缇亚理解这种感受,当所有拯救生命的努力到头来都变成虚无,很难有人不被沮丧与绝望俘陷。   那些各自拿着武器、呆若木鸡的军人迟钝地面面相觑,眼神空洞,忽然有人一头跪倒在同伴的血泊中,发出野兽濒死般的长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萧恩走近一个仍未气绝的士兵,一剑斩断了他抽搐不止的咽喉,“我说过,必须分开行动。”   对胜利的期盼已经遥不可及,能够支撑人的就只有一点最原始的求生欲望。虽然不堪承受落败之辱,大部分将士选择了步上普兰达的后尘,但剩下来的人都默默地咽下了“逃亡”这个或许以前从未想过的词。他们确实是在慌不择路地逃——从森林里出来,经过沼泽和湍急的河流,又进入更幽深茂密的森林,往一切追捕者似乎难以抵达的地方仓皇逃窜,然而猎人的罗网正在逐寸收紧。落队的、被泥沼或急湍吞噬的、死在追兵箭下的,残存的人数正一天比一天减少,人们眼里那点虚幻的光也一点点回归寂灭。不是所有人在梦被活生生撕裂后都反而能自此清醒的。云缇亚看得太多。   崩溃狂乱的战友朝彼此举起了刀。几乎所有的逃亡者都卷入到这场内部杀戮里来,血肉横飞,被劈砍戳刺的却不像是活人,倒像是僵直已久的尸体。云缇亚想起了诸寂团最后的那一夜。求生到求死之间,原来只连着一丝飘忽无依的细线。   结束了。   云缇亚擦了擦身上的血和碎肉,坐了下来,心想第六军就此了结的话,未尝不是件好事——然而从一张张空白的脸上,他知道,地狱之路还很漫长。   “必须分开行动。”萧恩收剑回鞘,比了个手势。“这样无头苍蝇似地撞下去,迟早会被一网打尽。当务之急只能是制定几条截然相反的路线,各队分散,让敌人顾此失彼,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是个无论何时总能保持冷静的人。还在诸寂团共事的时候,云缇亚就相当清楚这一点。“敌人数量是我们现在的几十倍,分出人马来逐个追杀绰绰有余,要是有人给俘虏了,招供出圣者撤离的路线,岂不是更糟么?”   “我明白您的顾虑,”似乎早知道他会有此问,圣徒的侍从微微一躬,“所以必须有人承担更重要的任务——主事大人。”   云缇亚愕然抬头。萧恩绝不会当着外人对他使用诸寂团的称呼。但就是此刻,他懂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意思。   更重要的任务。   他为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笑了。   只有笑。   “这边来。”他说。   两人走到一旁的小溪边。云缇亚蹲下身,在彻寒的溪水中洗净双手,他看见萧恩的倒影正在水里望着他。折射在那倒影背后的天空,灰中映蓝,有种特别坚硬的质地,坚硬得令人倏然眷恋起一切柔软温存的事物。他想这一定是错觉。   “是圣者的想法,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想法?”   “当然,”萧恩说,“和圣者无关。”   云缇亚向不远处的贝鲁恒望去。谁也不知晓他真正的意愿,他整天昏迷的时间远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偶尔意识清晰,也很少开口,大概言语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和呼吸同样艰难的事。他们仍称他为圣者,那是因为他头上额印仍未消褪的缘故,但事实上,已没人相信此时真的还有神灵宠眷他。云缇亚不知道自己对贝鲁恒还剩下什么感情,当敬畏、期望和几丝暗昧的恨意都已消散,残留的或许就只有在一个垂死者面前的恻隐?尽管他明白,对于曾经高高在上的武圣徒,那实在是最大的羞辱,也是最大的悲哀。   “值得么,萧恩?”他低声问,“你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您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定夺了,不是吗?”   云缇亚与他投映在水里的双眼对视着,有些忧伤地笑起来。   “萧恩,”他说,“你就像我的老师评价的那样,永远不会做梦,永远不会颤抖,永远不会被腐蚀……”   他站起身,走回到众人之中。浑身浴血的士兵漠然地望着两人,似乎已不再关心他们作出了何种决定。云缇亚拔出双刀,并足直立,握刀的手在胸前交叉,刀尖向下垂指地面。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并无意外地看见一双双空茫的眼睛里,隐隐有火种开始蔓延。   “凡有火焰之处,必有黑影;凡黎明将至之刻,必先经黑暗。喧梦中的沉寂之喉,长夜中的缄默之刃,诸位,尽管我们的呐喊终要归于喑哑,这将是我们发声的时候。我以在世最后一名首领的身份召唤你们的名字,”他向前踏了一步,“诸寂团第五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   萧恩将巨剑掣在胸前,剑尖朝下,做了同样的动作。“第一执事,萧恩。”   无声的骚动在人群中扩展开来。血污累累的脸彼此相望,直到终于有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沉默。那是个颧骨高突的瘦削大汉,左耳被割掉了一半,右耳上穿着三只银环,他将自己在制式长剑外真正的武器——两把反曲刀同样在胸前向下交叉,上前一步,“第九执事,”他说,“拉柯德。”   “第十七执事,尤里。”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士兵,鼻子微红,带点暗疮,没人能从一支部队里一眼把他挑出来。“第四十六执事,伯尼坦。”瓮声瓮气的嗓门。“第三十一司事,凡希克。”尖下巴、面孔秀气的男子,右眼角甚至还有颗泪痣。……十四个人。包括他与萧恩,一共十四个人从人群中迈了出来,目光沉静,神情肃穆。每响起一个名字,云缇亚就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很多他都是今天第一次听到,但它们后面的脸庞他却早已熟识。也许终有一刻,这些名字都将随死亡或时间流逝而从记忆中抹去,可那一张张脸,带着各自的烙印,将与他的生命相融一体。   血液如潮汐一般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已迫不及待地要喊出来了,但最终,他按抑下了喉咙里的狂颤。   “……我们的一切原本五年前就已经结束。当我们湮没在死灰下,有人为我们开启光明之门,承诺带我们前往诸圣身边。五年了,不管那道门背后是现实还是虚妄,不管那个许诺能不能应验,这五年的意义总归要我们给出一个答案。诸位,一切道路皆有终点,一切声音皆将静寂,而无数人被命运裹挟,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比及他们,你我又有何遗憾?五年前,我们已做过一次选择,而现在……将是我们为当初选择‘活下来’而付出回报的时刻。”      很小的时候,云缇亚听泽奈恩主事长提过萧恩以前的事。   大概是一名因战功而被贵族家招为女婿的低阶将领,偶然发现妻子与自己最亲密的挚友私通。盛怒之下,他将那两人当场杀死,自己也在搏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贵族怒不可遏,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把他折磨至死,但诸寂团的幕后主人、武圣徒曼特裘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救了他。“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主事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侵蚀他。圣者很有眼光。”   萧恩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主事长与圣曼特裘的正确。他的冷酷和近乎冰点的理智令他为诸寂团扫清了大部分最为棘手的障碍。以他的功绩,早就足够晋升决策层的五名主事者之一,但由于他的实干能力太过强悍,以至于根本没人能在他被拔擢后顶替他第一执事的位置,这个决定也就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直到诸寂团这个组织的存在已成过往,云缇亚也依然认为,萧恩才是最有资格号召旧成员的人,而自己,或许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面旗帜。   事实看起来的确如此。   第六军最后的三百余名士兵被分成五队,分别向正北、正东、东南、西南和西北五个方向逃散,尽管人人都清楚,这一别除了或许会在哥珊的刑场上相遇,再无重见之期。而诸寂团成员中,十三人将另走一路,剩下的执事尤里,本来就是圣徒亲卫,萧恩给他留了两匹快马,叫他保护贝鲁恒并带上爱丝璀德,从极隐蔽的林间小路绕道往西,大概三到四天就能接近西庭边境。“人越少行动起来越方便——至于敌人主力,就由我们负责引开。”   这才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刺客们全换上了亲卫的铁铠,将空荡荡的担辇和披着血天使纹章甲的战马牵了过来,他们中与贝鲁恒身形最相似者将作为圣徒的替身。其他士兵也许都有机会逃出生天,而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赴死。云缇亚并没有扮成亲卫,第四军不少人都认识他,书记官跟在上级身边也是常情。他朝爱丝璀德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却被萧恩捕捉到,推了推他的后肩。   “女人就像风,再坚硬的岩石也会被它磨成沙砾。”   “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云缇亚说,“一个道别,不用多长时间。”   萧恩侧头瞟着他,一振缰绳。“那么先动身了。您知道咱们的路线。”   云缇亚走了过去。尤里还在一旁准备,爱丝璀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这个给你。”她什么也没问。   那是枚用草茎编成的戒指,枯黄中残着点绿意,嵌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无名野花。云缇亚将它套在手指上,慢慢转动。“很美。”他轻声说。   她垂下眼睑。长睫半覆住深不见底的眸子。   “是他教我做的。他喜欢做这些精巧的小东西。”   云缇亚感到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正在一寸寸无声地坼裂。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要你想起他时心里高兴快乐,而非痛苦。”   “这几天他时常出现在我脑海,从前的种种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就快摸到他的轮廓,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再回到过去。”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草戒指在掌心里绵脆微温的触觉,“不,他并不是践踏玩弄过我再将我抛弃的人——我能体会到,那时他是真的爱着我,而我也从来不后悔爱过他,就像不后悔爱你一样。”   云缇亚半跪下去,吻了她的指尖。   “……是啊,”他呢喃道,“这样就好……”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用这些话来让他安心,但这不重要了。当他亲身在战场上发出那一声怒吼,当他在地狱的门外与她拥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生与死兜过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原点。五年前,他坐在诸寂团同伴的尸堆上,那时他的心腔一片空空如也,无所牵挂;而现在,它已经被某种晶澈盈漾的东西注满,他却依然有了当初一样的心境——不同的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   “爱丝璀德,”他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此后我的整个生命,都将只属于你。”   爱丝璀德将他的双手相叠,用细长的十指扣住。“不,”她微笑着,“你曾有一刻已经完全地属于我了——在你决定为我而活下去的时候。”   执事尤里此时走过来,向盲女伸出手。“夫人,上路吧。时间紧迫。”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那只草戒指,忽然用力地,在云缇亚戴着它的指节上掐了一下。   “所以,”她说,“都不重要了……”   云缇亚笑了,最后一次在心中描摹了她的面孔。他转身像要将一切都甩在记忆之外一般,步子大而急促。但不知为何,从刚才的指节上传来异乎寻常的痛觉。她动作微小却使劲极狠,掐破了皮肉,在他印象中爱丝璀德还从未表现出这样激烈的反应。仿佛不仅仅为了让他铭记她。   身后,宁静得诡异的未知气氛如乌贼吐出的黑潮一样,向他卷裹而来。   他明白这时绝不应该向后看,也明白自己一定会后悔现在这个举动。   然而。      他回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Ⅺ 谓我何求(2)   萧恩仰头看着天空。飞鸟在他铁蓝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线光影。   他们面前已没有路。山体滑坡形成的断崖拦截了他们的去向,虽然有些斜缓,算不上太陡峭,但高度依然骇人。马是绝对下不去的。事实上,他很清楚,走到这一步,各人已是身心俱疲。   云缇亚从林间出来,带着一身腥红,走近他跟前。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萧恩说。   一颗血肉模糊的东西滚到了他脚下。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拔刀剑之声。   尤里的头。   “你就是内奸。”云缇亚目光犹如寒刃。   萧恩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比我想象中要迟钝很多。”   “我是早该发觉的——龚古尔、珀萨和普兰达都死了,阿玛刻不可能知道我军后来的行动,有能力接触到最高军机的就只剩下你。这本来再明显不过,完全不必费力去猜,只是我没想到你把弟兄们拖上了这条路!”云缇亚“噌”地一声拔出长刀,指向萧恩鼻梁,“你遣散所有人,暗中却早就安排尤里去取圣者的头颅——可你忘了,我才是诸寂团的领袖!”   “你已经不是诸寂团的人了。”萧恩缓缓上前一步,云缇亚惊讶地看见那些本该俯首听命的成员向自己逼了过来。“组织的规矩你当然清楚,云缇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杀死同伴,一种是同伴背叛的时候,另一种是同伴落入敌手却无法营救的时候。而除此之外一切手足相残,行凶者都将被处以……”   速度猛然加快,巨剑扬起,如雷霆般当头斩下,“……极刑。”   云缇亚在同一个瞬间交错双刀,架住这轰然一击。很快他醒悟到这是个错误,没有任何人能硬碰硬接下萧恩的剑势,它的力量如此巨大,让他的双手陡地失去了除震麻外的所有知觉。两把修狭的反曲刀趁机贴肋而上,“断耳”拉柯德耳廓上的银环叮当闪烁。短刃一推,云缇亚挥手将其错开,就地翻滚脱离包围,试图让自己尽量用正面迎战落单的敌人。他的战术立刻被识破,训练有素的刺客们默契投合,根据武器的攻击范围及灵敏度形成了层次有致的夹击。匕首与细剑近身纠缠,长矛和钐镰则从短兵相接的缝隙间伺机而动。在防御与规避中寻找有利机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云缇亚渐渐力气不支,冷不防暗处一支飞镖,令他短刀脱了手,身后有人一脚踢中他膝窝。他栽倒下去,这一霎,至少有四双手将他的肩膊牢牢固定在地上。   从背后踢他的那个人抓住他的长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来。云缇亚感到上身反曲到了极限,后颈和脊椎就要被拗断了。而萧恩在他面前,眼神好似一只饱餍的猫玩赏着夹子上挣扎的老鼠。   “指使你……不,指使你们的是谁?”云缇亚喘息着,争取在这期间恢复一丝体力,“答应等事成后赏你们几根肉骨头的是谁?”   萧恩拍了拍手。“你不知道,兴许会死得好受些。”   “是宗座?还是某个想借这场内乱自己往上爬的人?或者你们只是单纯地怕死,用这种勾当向圣廷乞求宽恕?……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真的有这么好怕吗?这五年的时间把你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吗?”声音沙哑凄厉,树林里一阵吱吱呀呀,受惊的憩鸟扑棱翅膀飞起。   萧恩抡剑抽了过来。   云缇亚瞪着眼。那剑没有削向他脖颈,只用宽阔厚重的剑面抽打在他脸颊上,他咳出一口血沫,再抬头时,连眼白都布上了红色。“我的确不再属于诸寂团了,如果它只是一群像你们这样的家伙——可是萧恩,你要还想对得起以前的名号,就放开我,不用帮手,单对单地跟我决一胜负!”   周围有人嗤笑。又是一剑抽中他另一边脸颊,这次是用的剑柄。钳制着他的巨力放松了。萧恩亲自揪住他前襟,几乎将他举离地面。   “愚蠢。”   他松开了手。   云缇亚借机一个空翻,双刀从最难以预测的角度突袭而来。萧恩眼底厉芒一闪,巨剑像一面坚盾,轻易地推开了这轮攻势。跃下时,云缇亚有意踩上剑脊前端,让身体下坠之势压住剑锷,但萧恩想也没想就扔开剑,瞬即一脚扫出,正中他小腹。云缇亚眼前一黑,开始明白差距在哪了。萧恩的敏捷丝毫不逊于膂力,更重要的是实战经验远非自己所能及。   “怎么了?”拾起剑,线条硬直的男人唇角斜挑着,“这就后继无力了?你不是拼劲十足吗?”   云缇亚大叫一声,挥刀冲去。没有任何虚招与技巧,完全是无脑的打法。毫无悬念地,萧恩一甩手臂就将他撂倒在地。   这回他爬起来比前次多用了一点时间。   搏斗从这里演变成了殴打。很快,萧恩已完全不需要借助武器。云缇亚一次次倒下爬起,觉得自己几乎要把血、胃液甚至胆汁都吐光了。拳脚像一辆十二匹马拉的大车咯吱着来回碾过他身体。眼角大概是肿了,视线里只剩下黑红交渲的重影,用五指还能聚拢的一点微末力气,他握紧了刀。   萧恩还没等他支起就压在他身上。一只膝盖顶住他前胸,而另一只按住腿,独手则卡上了他脖颈。   “……真可怜。”云缇亚咳嗽着,说。   树林的那一端,灰尘飞扬,有人用茹丹语和西陆通用语交替大喝,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萧恩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只要自己虎口一收就能掐死的人。   “你是故意引他们来的。”   “没拿到贝鲁恒的头,他们会放过你吗?”云缇亚青红狼藉的脸上泛起微笑,“你真可怜,萧恩。至少我死时还爱着某个女人,她也同样地爱着我。而你什么也带不走。”   第四军的旗帜渐渐从林间显露出来。“是叛军的亲卫队!”装备齐整的茹丹弓箭手蜂拥上前,头领骑在马上高喊:“放下武器——你们逃不掉了!识相点就放下武器!”   萧恩忽地哈哈大笑。   他背对着那些人,将云缇亚拖到山崖边上。天空在视野中悠悠倒转,这一瞬竟似曾相识。   “你以为死就一定比活着高贵?背叛就一定比忠诚低贱?你小子什么也不懂!我们的梦已经结束了,做梦是蝼蚁才有的能力。云缇亚,诸寂团已将你除名,你没有资格去往我们的归宿——”   手向上提了提。云缇亚惊愕地在他眼中看到笑意。那是一种坚决、通透、充满轻蔑却依约温柔的笑意。所有的诸寂团成员都往这边望来,被割掉半只耳朵的拉柯德,说话粗声大气的伯尼坦,相貌文秀的凡希克,以及每一个方才对他举刀的人,眼睛里都弥漫着同一种表情。在它面前,鲜血溅出的声音安静得像灵魂的脚步,近在咫尺的剑啸与呼喝轻不过片羽。   “——活下去吧。”萧恩说,“带着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梦,蝼蚁似地活下去吧!”   他将他推下了断崖。   云缇亚在倾斜的崖壁上滑行,用刀插入硬土来控制身体不至于翻滚。他突然明白,为这一刻,萧恩已经等得太久了。这是他们在五年前欠下的结局,不同的是,这一刻,他们可以真正地替自己的路选择终点。   “为什么?”云缇亚朝飞快离自己远去的山崖上大喊,“萧恩!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无数利箭穿过他头顶天幕,穿透他脑海,穿破了他的喊叫。   在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响起一声长长怒吼。他知道需要多少个声音汇合起来才能达到这个力度。然而随着箭雨,它戛然停在了最高扬处,只给他抛下一片一无所有的天空。   如淬炼过一般坚硬的、铁蓝色的天空。   “为什么……”   云缇亚咽下了这个问题。他永远也不会从萧恩那里亲耳听到答案。手指死死抠入岩缝,指甲里塞满泥土,恍惚间,他感到喉咙深处正在迅速干涸龟裂,像一条烈日下低喘的河流,所有尚未发生的咆哮、所有已经逝去的痛哭仿佛都跟声音一起离开了他。   而他将活下去。蝼蚁一样,卑微喑哑地活下去。   这是对他的极刑。      他向前走。一瘸一拐,举步维艰。   光线一丝丝置换成暗影,夜色环抱住他伤痕遍布的身躯。他只能向前走,无法回头,也无法停下来歇息。即使他已确定自己暂且摆脱了追捕者、融入到茫茫林海中,却始终无法甩开沉压在脊背上的重量,那是一只无形之手,推动着他傀儡似地机械前行。他心脏里仍有一点明灭着的光亮,但就像灰堆最深处被遗忘的火星,随时有冷熄之刻,而它所支撑的这个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   直到他在夜的尽头看见灯火。它离他越来越近,他这才发觉自己是完全无意识地朝它走去,如同慕光的飞虫。灯火召唤着他,昏黄光晕中现出小屋的轮廓。   后院篱笆很矮,栽了些药草类的植物,水井边拴着一匹马。云缇亚注意到它耳尖上的军用烙印。虽然被卸掉了铠甲,但这的确是一匹战马无疑。   萧恩交给尤里的马。   他迟疑了片刻,伸手敲门。屋内的灯火晃了晃,门在刺耳的吱声中拉开一条窄缝。   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从深陷而堆满褶痕的眼窝里盯着他。   “……失礼。”云缇亚哑声道,“我赶路太急,不留神摔伤,可否……”   “没有地方可供过夜了。”开门的是个年纪已不轻的妇人,皮肤干皱如在火上烤过,大得与她的瘦长脸不成比例的双眼在这山林寂夜很能造成一种惊悚的印象。“刚巧别人早来一步,我这常年一个人住,本就没什么空床,所以——”   “云缇亚!”屋里突然有人轻唤。   认出那声音的同时,一直推着云缇亚的那股力量消失了。他倒了下去。意识再渐渐恢复时,自己已经躺在屋子里头,身下垫着干草和破旧布毯,柔滑细腻的手将再熟悉不过的体温传递到他的瘀伤上。   “你认识他,姑娘?”妇人问。   “我们原本是一起的,正愁失散了,”爱丝璀德抬头微笑,“多亏有您……”   “呿,年轻人,做事要周全,不管你去干啥,把一个瞎眼的姑娘和一个病得快死的人丢在入夜的林子里,这像什么话?”妇人捡起汤勺,没好气地往锅里搅动。   壁炉和小屋中央的火塘上各架了一只锅,一边在炖土豆与芜菁,一边却在煮药,食物的香气与药味混合在一块,复杂而难以形容。云缇亚被爱丝璀德扶着爬起来,第一眼,角落里斜靠的三具空棺投入视线。他在心里极深处吸了口气。   不多不少。三具。   “那原本是给我儿子和丈夫的。”仿佛从他的缄默里读出了什么,妇人脸上轻描淡写,“他俩一个死在外地,一个尸骨无存,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剩下那一副留给我自己——不管他俩被埋葬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不是么?”   土豆在汤水里炖烂了,无声地翻着热气。   云缇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吃完妇人盛给他那碗,也不记得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并不觉得饿,这只是单纯为满足一种野兽般的生存本能。身体的知觉近乎麻木,而意识却异样地清晰,好像一个局外人,条分缕析地判断着这身躯的需求。他一直在沉思,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他起身,从炉子上重新盛了一碗汤,走到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前。   床上,已经完全脱形的男人将脸侧在暗影里。他额头缠了几层布带,不知是头部受了伤,还是爱丝璀德为了避免他的额印被人认出。   “萧恩死了?”他动了动唇,云缇亚发现他还醒着。   汤匙把土豆块一点点碾碎,碾成泥状。   “……他是战死的。”   贝鲁恒没有再说话。   云缇亚将他上身连盖被一同抱起来,怀中的躯体轻得像只无力抵抗的小动物,似乎随时可能散尽最后一丝温度。他不敢相信,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贝鲁恒会落到今天这一步。贝鲁恒应该死在战场上,即便败死,或许也好过现在这般苟延,毫无仪态,毫无尊严。   “云缇亚……”当他一匙匙把汤喂到那微张的唇间时,贝鲁恒忽然扭开头,唤道。   “杀了我。”   云缇亚感到自己的手猛颤了一下。汤洒了出来。“……这就是您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贝鲁恒苍白地笑了。“是啊,”他说,“对你我都好。”   黑暗回逆着向后延伸,这笑容绽开在永随着他的另一张脸上,一枚碎片深插进母亲胸膛,而后是无数碎片支离落地的声音。她的手穿过少年长曳的银发,随即垂下来,归于黑暗。云缇——她微笑着,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张开双臂,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曾有她那样甜蜜纯美的表情。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   “不。”云缇亚说,“我拒绝。”   他将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站起身。动作有点重,令端着凉水和毛巾过来的妇人略略一惊。云缇亚抿紧唇,带了点歉意接过湿巾,在换下贝鲁恒头上绷带时他有意抬高手臂,动作极快,没有让妇人发现那个额印——但妇人倏然后退半步,撞到了柜子,水盆一抖,倒扣着打翻在地上。   “怎么了,大婶?”云缇亚心下一紧,“你这是……”   他回过头,然后看到了妇人所看到的景象。灯火所无法企及的黑暗覆着贝鲁恒消瘦的脸,而他睁开双眼,与额印同色的瞳仁鲜红欲滴,昏幽幽里,折射出暖色却全无热度的光。      爱丝璀德一面用木棍搅着锅中药水,一面仔细倾听它沸腾的声响。火候差不多了,她将煮好的药舀出来,取出一包早就研磨好的粉末撒了进去,又倒入小半瓶植物块茎的萃取液。待冷却下来,彻底调匀,她拿细棉纱滤过三道,最后灌进一只半透明的扁平药瓶里。   手忽被人从后面握住。云缇亚将她手掌凑到唇边,轻吹着上头的燎泡。爱丝璀德不禁笑出声来。   “云缇,”她小声说,“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我们三个的命。”   云缇亚瞥了瞥她握着的药瓶。墨绿色的浓稠液体,表面似乎浮了层泡沫。“……靠这个?”   “前些日子就在准备了,可惜配料一直不全。”爱丝璀德用力攥着他双手,云缇亚还从未见她如此兴奋过,“所幸这位大婶也是懂草药学的,让我凑齐了配方,千金藤,曼陀罗根,苦豆蔻,提炼过的乌头,还有大麻和天仙子——按比例熬炼在一起,就是传言中的假死药。”   “假死?”他大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没错,喝下去以后整整两天两夜,人会失去所有意识,瞳孔散大,肢体冰冷僵硬,出现尸斑,甚至可能会有看上去很像腐烂的迹象——在此期间身体将停止一切机能,不需要进食、饮水和空气,两天后自然会复苏。云缇,我们和大婶把话说明白,有军队要追杀我们,借她家的空棺木埋下去,等追兵走了再挖出来;又或者可以请她赶车送我们到附近小村镇去,就算是军人也不会跟还没举行过葬礼的尸体为难吧?”   亏她想得出这种主意。云缇亚苦笑,那配方里好几味药在他的印象中都并非什么纯洁良善之辈。“你试过药效么?万一喝下去再也醒不来,可怎么办?”   “没试过。”盈然微笑,她伸臂勾住他的脖颈,“和你死于同刻,归于同穴……就算永不苏醒,又有什么关系?”   云缇亚在即将回应拥抱的一刹那,轻轻推开了她。   他能觉察到一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贝鲁恒在注视着这一切。云缇亚从未听贝鲁恒提起过与前妻的事,但即使早已分开,也很少有人愿意眼睁睁目睹自己旧日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揽入怀抱。他不能杀死贝鲁恒,可至少这件事上,他不想给他造成新的苦楚。   “听天由命吧。”对着爱丝璀德不解的表情,他笑了笑,走回到床边。床上的人高烧已暂且退去,面孔的血潮也淡隐下来,惨白如纸。   “……你这傻子……”贝鲁恒看着他,说。   云缇亚不知道此言何意。   当他俯下去要听清楚后面那句话时,贝鲁恒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如此巨大,几乎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量,连指甲都深掐入了血肉中。云缇亚赶紧扶他躺平,但剧烈痉挛的身躯几次都差点脱离他手臂的控制。尽管贝鲁恒一直偏着头,双眼紧闭,云缇亚依然清晰地体会到了他的痛苦,已不是单凭任何人的意志就可以压制。“是罂粟,”爱丝璀德闻声赶来,脸上有些变色,“镇痛用得太久,药瘾已经深了!我去找些镇静安眠的药过来。”   “拿点罂粟乳浆给他喝就没事了。我腿脚一直不太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家里刚好还有点现成。”冷不防妇人在一旁说。   云缇亚焦灼地扫了一眼爱丝璀德,她正在刚才熬药那堆坛坛罐罐里摸索,他想过去帮她,但手腕被牢攥着,挪不开步。“有劳。”他点点头。   妇人翻倒了一番橱柜,又隔了一阵子才回来。碗里的浆液被稀释过,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乳白,灯下微泛银光。云缇亚扶稳贝鲁恒,妇人并不用勺匙,直接将碗沿向病者的唇边凑去。   爱丝璀德恰巧回过头。“——不!”她倏然叫道。   云缇亚一愣。妇人绷着脸,动作更果决了。   “住手!——那药里有毒!”   这个声音毫无遮拦地从她喉中迸出、形成语句、传达到耳中的瞬间,云缇亚看见黑暗在他面前狂猛地震颤了一下。那是在无形中降下的一只巨足,大力踩踏而来,他只觉胸中的所有空气都被抽走了一瞬,心脏被极度挤压,前胸壁紧贴着后胸壁——这一瞬之后,黑暗卷成了波涛般的质感,在他与爱丝璀德中间涡流似地旋开,而她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喉咙,倒了下去,没有一丝声息。空气下一秒钟重又回到了他的胸腔,被扭曲的空间却许久还未从朦胧中平复,他喘息着,发现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推倒,药汁洒了一床一地,还溅了些在他腰际长刀上。刀鞘的镀银镶口在这一泼之下变成了黑色。   砒霜。   他的刀尖挑在妇人颌下。但妇人没有动。她有些虚弱,不知是云缇亚一推所致,还是被那股黑暗席卷到的缘故。   “是你。”这句话的对象是贝鲁恒,“我早该认出你来的,那双嗜血更胜魔鬼的眼睛……”她的语声嘶哑,却平静得令人惊异,泛不起丝毫波纹。“可惜不能亲手……不过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再捱下去,或许只会死得比今天更艰难吧?”   贝鲁恒侧过脸来。他胸膛急促起伏,双手已将床褥攥破,露出垫在下面的枯草。“……为什么?”   “我的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你手上,死在他们景仰如神明的人手上。我在夭折了四个子女后终于养大成人的小儿子,还有他的父亲——记得鹭谷那个要刺杀你的人吗?他没成功,倒让你这魔鬼找着了享用尸山血海的借口——是,他就是我的丈夫。”妇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枭鸟在笑。“镇长怕我被牵连,帮我逃到了这里,可我始终记得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儿子死了,他尽忠圣廷,恪守荣誉,居然因为当着你的面杀了一个罪人,就被你处死了!你自己又杀过多少人,多少有罪,多少无辜?你自己的手又沾过多少血腥,还假惺惺地嫌它们玷污了你圣洁的视线?”   云缇亚咬紧下唇。“你儿子是谁?”他忽然问道。   妇人像看一条野狗般轻蔑地看着他,霍地一挺身,朝刀尖上撞了过来。云缇亚急忙抽回刀,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骗局,她身躯一震,软软匍匐在地,致命伤来自插在小腹的匕首,刚才一直被她兜藏在袖中,此刻趁着他注意力分散,刺透了她的内脏。   云缇亚抱住她,用手按着伤口,但已经无法挽回了。“自裁会下地狱的!你不知道么?”   “他们都在地狱里,”妇人微弱地说,“我能去哪儿呢?”   颅内仿佛有什么正在涨起、漫溢,一切都被淹没在朦朦胧胧的水下,呼吸和视觉都恍惚了,唯有最深处那早已蒙满泥沙的沉物正一点一点上浮。“你儿子是谁?……”窒息中,他重复了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妇人抬了抬开始涣散的瞳仁。她唇边出现了真正的笑容。用最后的力气聚拢口形,那是一个云缇亚以为早被自己遗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一开始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他叫布吕斯。”    作者有话要说:  假死药配方的一部分由药理学专业人士赞助,另一部分纯属自己胡诌,具体效果如违背医学常识,请理解为巫术迷信的不可思议之怪现象……    ☆、Ⅺ 谓我何求(3)   云缇亚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名字是一条蛇,在他涨满潮汐的脑海中蜿蜒钻行。布吕斯。被他杀死在山崖下的圣廷守卫,令他因此失去一根手指的人。那个他原本就不打算知道其名字的人。   血流经他脚边,逐渐冷却。   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收束吧?他们一家人在地狱里相聚了。   云缇亚感到晕眩。血液与思维仿佛都从他头脑里沉了下去,他在潮水中没顶,无法呼喊,无法挣扎。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自己所做的一切、所秉持的一切,竟都是这么微不足道渺小可笑的事。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珀萨还是那副板页岩一般的面孔,阿玛刻还是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飒爽地挥舞刀剑,普兰达还是一边和龚古尔磨嘴皮一边进行两人那始终不曾分出胜负的决斗,萧恩还是圣徒面前安静孤峭的影子,第六军的每个人都斗志昂扬,而贝鲁恒,依然是不败的血天使、教皇国的第一名将。甚至舍阑人还没有打来,他们还没有出使西庭,还没有被扯进那场闹剧,还没有遇见那个将一朵小白花送给贝鲁恒的女孩。所有的故事蔓生于开端,止步于鼎盛,永远不会零落,永远不会迈向结尾。   极其缓慢地拖动身体,将失去知觉的爱丝璀德抱到床边。“……我去打点水来。”哑着嗓子,他对贝鲁恒说。   贝鲁恒合上眼睛。当再度睁开时,他全身的痉挛已渐渐走向短暂的平息。夜色从窗外飘入,伫立在他床头,他辨认出了它熟悉的面孔。十年前的某一夜,他从一个无比平静的噩梦里醒来,那时他望着黑暗,妻子的秀发擦着他鼻尖,透出水风信子的芳香。那时她还天真年少而他的心被诗歌充溢,除了对方,他们都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如此熟悉。   他想起她吟唱过的曲调。然后他张开口,惊讶地,他发现自己的喉咙还能发声:      “叹息是风,它回归空中   眼泪是水,它回归海洋   请告诉我,姑娘,当爱已被遗忘   你可知它归往何方?…………”      他一直唱一直唱,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直到旋律散成尘埃,直到终于只剩自己才能分辨的吐词,以及渺不可闻的余音。   身边绵软的躯体震了震。不知什么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   “唱吧,”她近似恳请地说,“再唱下去吧……”   贝鲁恒微笑。漆黑如夜的卷曲长发,水风信子的芳香。   “没有了,爱丝。”他说,“所有的诗都有结句,所有的歌都有尾声。我们的梦已经结束了。”   “除了他……除了他没人还知道这首歌,”带着愈加明显的颤抖,她向他脸上一路摩挲而来,“……你是谁?”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仍然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十年前,他们趁我不在时把你带走,却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摔下山崖,或者被野兽叼食,可我还是找遍了鹭谷的每一座山岩、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林地……只因我不愿成为他们所期待的人,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最大的痛苦竟要连累你来承受……”艰难地,这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残留无几的力量,但他必须说下去。   “不……你,你不……”   “我知道你遭遇过什么,我知道你经历过多少苦楚,然而都无法挽回了。是我为你带来了这样深重的劫难,仅仅是由于……我爱你。”   仿佛有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在她脑中至深暗处推开,刮擦出的嘶响牵动无数丝缕狂颤,她徒劳地捂紧耳朵,试图阻挡那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早已丢失、甚至已不像曾属于自己的记忆幕天席地涌进来,那是无上巨力的洪波,将她拖拽回一个离开日远的世界。落定了多年的积灰惊扬飞舞,慢慢聚合,拼接成一颗心脏刚刚焚烧焦透、却还未来得及崩散的初形。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你是……你是贝兰!”爱丝璀德叫道,“不,你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贝鲁恒牵引着她的手,让她细细触摸自己脸庞,从突起的额骨一直到尖硬割手的下颔。   “是的,”他说,“从形貌到声音,再到这颗心,那个只为你一人歌唱的贝兰早就消失,他的声息静默,甚至不能大笑,不能痛哭,不能吼叫和高喊……但我有时仍听得见以前那个贝兰说话,在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他让我向你说,对不起。”   爱丝璀德发出一声极低的、撕裂般的嚎啕。枕头死死掩住面孔,从它后面只能透过来一两丝干涸枯涩的嗓音。“不,”她断续地,吞咽着空气,那是无数次涌进她失落幻梦中的语言,“你会活下去,贝兰,会带我回到鹭谷。所有的都将重新开始。你会告诉我凉的是河面上的白冰,热的是太阳底下的黑色石头,你会让我摸你在沙地上画的画,会给我读《遥夜集》里的句子,会携着萤火一起去打山鸡和野兔,而我在家里生好火等你们回来……就像后面的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拉开枕头,现出她狼藉而无泪的脸。   “不可能了,”他回答,“不可能了爱丝。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万物的运转永不会停止,不会倒溯,正如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是从前的我。……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望着十年前的自己。她的咽部在抽泣,但眼里依然只有两口枯井。   “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伸出手,替她理好颊上零乱的发丝,然后慢慢下移,按上她脖颈。      云缇亚因为爱丝璀德的惊叫,破门而入时,已经迟了。她从床边软软地滑落,散开的黑发与白色的裙角边缘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他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只来得及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指痕,而她的头斜垂在他臂间,已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   一道无限大的巨响在云缇亚脑中扩散。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一切知觉都抛弃了他。他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感受不到麻木。世界旋转着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事实。他唯一能看到、听到、触摸到、体会到、认知到的事实。   她死了。   贝鲁恒靠在床头,半躺半坐,一边脸廓浸在灯光里。   “……你杀了她?”云缇亚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生惧。   贝鲁恒没有回答。“你猜指使萧恩去当细作,出卖军情的人是谁?”他笑了笑,知道云缇亚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是我。”   血的嘶声在昏暗中溅开。   云缇亚的短刀被贝鲁恒紧紧握住刃锋,鲜血横流,然而再难以前进一寸。“你只是想死!”他吼道,“你掀起腥风血雨,拉上这么多人给你殉葬,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死!”   “死太简单了,云缇亚。”幽红的双睛凝视他,目光轻而又轻,却能深刺人心,“难的是死有所值。”   “当啷”一声,是短刀被夺了过去,掷落在地。云缇亚震惊地看着自己双手,在这个似乎气息奄奄的垂死者面前,这双手竟然丧失了全部的力量。他停顿了半刻,直到那些痛觉向他疯狂地回涌而来、令他跪倒下去,全身骨节都如经火焚般嘎吱吼叫,渐渐地,只拖下一丝长颤的悲鸣。   什么才是值得?   用这些血,这些杀戮,这些哭喊,到底换来什么才是值得?   贝鲁恒张开手。他的手里除了黑暗,空无一物。但仿佛就在前一瞬,有一朵发着莹白光芒的花,被一双稚嫩的小手颤悠悠送到他掌心上。淡然的微光,轻得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云缇亚,”他说,“这年代有谁是无辜的?除了幼童和傻子,还有谁是无辜的?一如你以为惩罚了凶手,就能告慰那孩子的灵魂,可随之而来的苦痛和血债又要如何偿付?……没有人确切地犯下了什么罪,他们以集体的名义杀人,举着正义的旗帜构陷,在梦呓中撕裂一切发出异声的喉咙,用屠戮取悦他们独一无二的信仰,然而包括你我,所有加入这狂流的人,所有被这狂流推动的人,所有在这狂流前哑口无言不敢出声,只求自保的人,有谁可以说自己清清白白,滴血不染?有谁不用为这个时代的命运、为碾死在其车轮下的生命负起责任?   “如果我的人生还可以再久长一些,久到我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宗座,将至高的权柄握在手中……或许我有很多种方法能改变这一切。可是没有时间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确实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要从这通天高塔的顶端坠陨,却幻想着这震动能不伤及底下诸层,幻想着我卷起的飓风不会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云缇亚,你知道吉耶梅茨死了,我为什么大发雷霆?那个时候,我甚至真的想杀了你。”   云缇亚闭上眼睛。他已失去了回答与揣测的能力。   “……因为我从来都没打算要与他战斗。我只想再走几步,再离哥珊近一些,然后在他手上结束——吉耶梅茨必须活着,唯独他才能控制西陆的茹丹人,唯独他才有能力与舍阑蛮族决一死战,而第六军和第四军纠缠起来,只会让教皇国仅有的能抵抗外敌的两支兵力白白折损。”贝鲁恒深长地吸了口气,不知是喘息还是低叹,“珀萨这个傻瓜……他明知我的意图,却还要死扛到底,我只能送他先走一步。其实他完全可以活下去……他清楚,只要他背叛我。”   五指用力一紧,床角一块硬木被云缇亚生生地捏了下来。“你是说吉耶梅茨死得毫无意义吗?”他开始明白贝鲁恒为什么会纵容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在最重大的战略上做出那种三岁稚儿般的决定。萧恩最后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那你的目的是——”   “……背叛我。”   当这个句子离开双唇,屋内匍匐已久的烛焰霎然熄灭了。淡烟一缕缕飘升,为瞬间铺满整个屋子的夜色勾勒出一张轮廓。在它的俯目之下,贝鲁恒陷于恬静中的脸庞似有笑容。   “我一直在等着你们背叛我,等着你们能认清自己的命运。尽管因撕裂而阵痛,但总好过死于梦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萧恩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只有细作能尽快结束这场叛乱,只有细作能尽量减少伤亡与牺牲,只有细作才有立场与对方交换筹码,用情报争取士兵们投降的资格与俘虏的性命。包括他最后那个计划也是如此,他早已和第一军的将领约定,以我的头颅换取剩下那几百人的生——”   “可是他……”   “是的,”贝鲁恒说,“除了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诸寂团的人都知道这一切?”云缇亚嘶声道,“唯有我——”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诸寂团视生死如无物,一旦失败,必然不会偷生。可只有你,圣曼特裘一世的养子云缇亚——只有你最有可能活下去,”黑暗中,什么东西正在晶亮闪烁,他能感到贝鲁恒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为了她……活下去。”   云缇亚踉跄向后退着。   “原来你早已……”唇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在他将我交给你的时候……”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   在这场远远超过了他思想容纳程度的潮水面前,他发现自己全然无知。   贝鲁恒转过头。窗边拂来微细的风。   “带我出去好么?”他近乎呢喃,“这里面太暗了……”      他将他从床上扶起来。他们像战场上最后剩下的两个战友相互扶持一般,艰难地走到屋外,靠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坐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星河在他们头顶上以极缓而可见的速度旋动,唯独一颗最明亮、亦最孤寂的,深嵌于东方天穹,静静流转着鲜红的光晕,仿佛一道不愈之伤。   “看。”贝鲁恒开口。   “是曦星,”云缇亚说,“血天使之星。”   “我现在很狼狈吧?”贝鲁恒忽然笑了,“一无所有,命在旦夕……可我真正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云缇亚沉默。   “吉耶梅茨,珀萨,普兰达,龚古尔,萧恩,还有第六军、第四军的太多人,因我而死的太多人,我终究无法扭转他们的轨迹,正如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然而他们每一滴血都将浸在我身上,每一条生命都成为我背负的罪孽,我会带着这一身血腥进入星煌殿,任人切齿,任人唾弃。在这个时代做着幻梦的那些人终会因剧痛而醒来,他们会发现这就是一直敬奉笃信的真相。偶像不过是一滩烂泥,所谓的圣徒和最肮脏凶残的罪人全无区分。那颗星辰仅仅只是个幻影,当它落下,黎明才会真正地到来。值得了,云缇亚,东方一位诗人曾说过,‘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只要这血、这剧痛能够撕破他们的梦,撕破他们假想的蔽体之衣,让他们看清楚一丝不挂、真真实实的自己,这些或许都值得了。”   贝鲁恒短暂地合上眼。他似乎已经太累,将自己一生的言语都倾倒罄尽。夜幕被微风掀动,仿佛有一个凝立已久的灵魂低吻他的眼睑,而他的额印张开翅膀,如欲乘夜色翩然飞去。   “动手吧。”他说。   云缇亚静静望着远方低垂的星空。   “杀了我,然后带她走……我只是给她喝了那假死药。把我的头献给你父亲,一切的梦魇都将告终。你们会了无牵绊地活下去。”   云缇亚在开口前迟顿了一次屏息那么久的时间。“不。”他最后说。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贝鲁恒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刀鞘上。“你的喉舌还未被割断,仍有痛哭和怒吼之力,你将秉随灵魂选择的轨迹直行,无拘无束,代价是几乎任何人都难以逾越的艰辛。云缇亚,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因为你的心已经能担负起整个黑夜的重量了。仔细听……”他手指紧了紧,“牢记我接下去所说的一切。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而我已无力再去证实。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或许才能带着它走得更远……”   云缇亚俯身下去。他默默地听着贝鲁恒在他耳边说出的每一个字,直到声音渐微渐弱,终至于细细一线。他知道这根线将永远勒进他心腔里,与血管相融合,永远不能再割裂出去了。当他直起身时,发觉世界像被沐洗过一般,时间迅速地崩坏湮灭而又重新建构,浅淡的光线从天际垂下,开始将黑暗拂向昨夜。   “……走吧。”贝鲁恒说。   森林在从它深处传出的杂乱响动中微微摇晃起来。人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较低矮的树杈间,已隐约看得见白枭银月的旗帜。   “伊叙拉,”云缇亚按刀而起,“多半是他本人到了。”   “这个功劳就让给他吧。”贝鲁恒几近无形地笑了笑。“把我的剑留下来。……牵上马,带她从后院走。”   云缇亚只迟疑了一瞬间。他十指相触,双手呈正三角形叠在额前,向贝鲁恒最后行了一个茹丹人的礼节。之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贝鲁恒望向天空。东方天际已浮出一痕灰白。他用尚未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剑,靠它与背后的树干支着身体,缓缓站起。   灰白愈变愈干净,终于成了一尘不染的纯色。   真美。他由衷地想。   就像那一年鹭谷的初春,河流尚未解冻,莹洁得连上面一滴水珠也无从辨认的坚冰。   天光已全然洒了下来。      伊叙拉与茹丹骑兵抵达时,有些惊讶地看到他们一路追寻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背靠一棵大树站着,单手持剑。   他业已形销骨立。但他整个人在长剑的支撑下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   “大人。”一个士兵低声叫道。   伊叙拉抽出了弓。   贝鲁恒稳了稳步子,向他走来。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尖刃上,而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一点一滴地耗漏着他的生命。   [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放下剑!”伊叙拉眉峰紧聚,厉喝道,“放下!”   他如同未闻。   [那么,请抛弃我]   一支利箭精准地避开要害,贯穿他肩胛骨。他意识到圣廷的指示是生擒。   步伐开始带上了血迹。   [出卖我]     他向前走。时间迟滞下来,苍白萎缩,在他身侧被风割成了碎片。   他迈过永昼宫夕塔的一级级阶梯。滚沸的血河漫过他脚踝。那尽头有一位教皇,在等待他来割取头颅。   他迈过宗座厅,迈过星煌殿排成长列的圣像。额印像烙印一般,盖在他脸上,他碧蓝如湖水的双眸被染成血色。   属于贝兰的记忆像一只夜鹭拍击翅膀,从背后穿出他的胸腔。   而此时,他的呼吸是如此炽热,是这样的呼吸在支撑着他的骨架,使它不至于崩散。火焰从他洒落的血里、从他的脚步里一直蔓延到身体里,蔓延到他乌黑结块的肺部,最终将他的呼吸点燃了。他听见有一个无比尖锐、无比宏亮的声音在啸叫,那是用他的喉咙和舌头从未发出来的声音——   [背叛我]    士兵们吼了起来。   又一支箭插在他膝盖。他像流注在瓦片上的雨水那样滞了一下。然后是第三支。   整个世界在火焰中哔剥颤抖。他听见女人在歌唱,又似乎在哭泣。   他向那个白衣黑发的影子伸出手。但它还未碰触到他,就已经从指缝间飘逝了。   在鹭谷,那间空了十年、积满灰尘的小屋,被他遗落在记忆之外的地方,一支芦笛压着桌角上的诗稿。风透进来,将它推开,纸页下角的线条小人在空中连缀成一幕幕浮光掠影,随即,化成齑粉。   [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战斗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吧]   “爱丝……”几乎是无声地,他说。   “对不起。”      ……云缇亚在屋后的山上看着这一切。直到贝鲁恒倒下,他才将爱丝璀德抱上马。黎明降下来,如铺天的尘埃一方垂落在他眉睫上,他用手捂住眼,这时他看见了它背后的那星辰。色泽极浅,行将掩没,夺目的殷红也已被冲洗得只剩微迹,然而在它隐去的那一角天幕——他一度以为这是错觉——有什么正在莹亮着,轻轻闪动,泛出些许淡然的光。   轻得就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      “天要亮了。”贝鲁恒站在修谟身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说。   那个夜晚,礼室里的祭火静然焚烧,而飞翔的纯白之城沐浴着它上方那颗曦星的光芒,为他们眼瞳中投下鲜血未干的倒影。   “再过几天你就要启程出征,”修谟说,“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吗?”   贝鲁恒淡淡地笑了。“啊,”他说,“也许只是一颗头颅吧。”   修谟转过头,用贝鲁恒习以为常的肃然眼神望着他,只是这肃然里多了几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成份。“血海与风霆即将降临,因你一人之力,这时代或许会震颤,或许会裂开一道伤口,令那些沉睡的人尖叫着醒来——”他声如雷鸣,如铁铸的足印一步一步击过大地,“贝鲁恒,你是醒着的,因此你能听见这个时代的梦呓,看清那些人梦中的姿态,可你有权力代替他们做决定吗?你有权力戮伤他们,撕裂他们,以他们的血与剧痛来将这世界唤醒吗?”   “记得您曾告诉我,老师,这世上没有高于一切的、绝对的正义与公理,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老师,你我终究是这狂流中渺小的两颗石子,不是局外人,亦非摊开史书、悲天悯人的后来者。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真的存在,我们也无法从祂那里窥探一切,只是有些事必须完成,有些责任必须以一己之肩背负。”年轻圣徒的视线伸向黑暗,有着意味深长的波动,“我只知道,当喉中还有声息,而四野死寂时,则是应当发声的时候——哪怕唤起大地震动,与山洪海啸共鸣,只要它能将这极夜的长梦惊破一瞬间,是否能胜过封口不言的旁观与缄默?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走多远,也不知自己能发出多高的喊叫,或许我的声音瞬即便会消失,而人们又将陷入狂乱梦魇之中,然而终有一天,他们会完全苏醒。有了这阵痛作为开端,他们会渐渐认清,何为幻影,何为真实……那时良知将会取代狂信回到他们胸腔,他们会以良知否定我,鄙弃我,认为我疯狂而自大,铭记我曾留给他们的创伤,并以曾膜拜过我为耻——老师,那就是我希望看见的未来。那就是我宁愿用一刹那的高呼与之后永生永世的喑哑,所换取的未来。   “所以,您没必要问我那个问题。清醒者到底有没有权力代替狂梦者作出决定?您知道,只要我还能言语,便只有一个回答——”   贝鲁恒回应着修谟的注视,火光与暗影交错摇曳在他脸上。他眉尖低敛,唇角却深含微笑。   “在这个时代,”他清晰地说,“有。”       作者有话要说:  前编还剩最后两章(贝鲁恒的最终结局)及一个幕间,大约1w字,周末一起发上来。      “叹息是风”一诗,来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沃·贝克尔(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的《诗韵集》(Rimas),感谢译者戈蓝芙的授权。   原文如下:   Rima XXXVIII   Los suspiros son aire y van al aire.   Las lágrimas son agua y van al mar.   Dime, mujer, cuando el amor se olvida,   ¿sabes tú adónde va?    ☆、Ⅻ 诀言(1)   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唯有质朴无华者,才能驾驭长风;唯有孤独地迷失过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唯有与夜同暗者的心灵,才能与黎明一起觉醒。   ——《先知园》      前编Ⅻ:诀言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的阶前等待着。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空荡荡的御座就在阶上,以他低头的这个角度,只能刚好瞥见辉铜包金、铭刻着十三句教典经文的椅子脚。在足够他把那些句子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默念六十遍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有半丝移动。   直到他听见袍裾拂地的声音。   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从侧厅掀帘进来,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海因里希感到脊背上陡地一沉。他知道是那人影子的重量。   “怎么了,年轻人?”彼此很长一段静默后,那人开口,“你既然来了,总该有什么要说的吧。”   “请饶恕我一时忘了礼数,猊下,”海因里希谨慎推敲着措辞,“我已经是一个失去荣誉的人,承蒙您召见,羞愧难当,在您的谕旨下达之前,实在不敢造次发言。”   教皇微微地笑了,表情更似安抚而非嘉许。“我已经清楚了事情始末。吉耶梅茨将军被害,你当机立断,假意投降,不但保全了冬泉要塞和第四军的重要力量,还为里应外合剿灭叛军立下大功——恪守荣誉并非令主父欢悦的唯一途径,你这种忍辱负重之举反而难能可贵。说吧,孩子,因为这功勋,你希望主父的代行者给你什么样的赐福?不用拘谨,牧人对纯洁忠顺的羊羔从来不会吝啬。”   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攥紧拳。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话。   ——从他用暗箭瞄准吉耶梅茨后背的那一刻,就在等待着这句话。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条分缕析地筛过他脑海。他知道,自己当然争不过伊叙拉,那个与他共事多年的白舍阑人终于打了平生第一场胜仗,不但生擒了贝鲁恒,还将其好歹算是活着押送回了哥珊,这次受到的褒奖自然不在话下,如无意外,第四军统帅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退而求其次倒也不错,不会太引人注目,但已足够作为最牢固的一块基石——   “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轻声但坚定地,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强敌虎视眈眈,大陆的命运危在旦夕,而这一场内乱却让我们教皇国元气大伤,正是要尽快恢复力量以抵抗外侵的时候——我虽然才干微薄,但也受了吉耶梅茨将军多年的教诲,愿为吾父吾兄殒身不恤!请相信我,不出三年,一定能替圣廷建起一支全新的第六军!”   “……第六军……吗?”   教皇垂下眼,玩味着这个名词,“是么,”他说,“原来你想要的是它……”   海因里希突然感到空气在周围凝固了。他下意识地要抬起头,但沉重的影子压制住了他。他开始察觉自己犯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他太低估了那支除了番号已一无所有的军队在教皇心里的地位。传说即使在脾气最好的巨龙颔下也会有倒着生长的鳞片,外表黯然无光,绝不抢眼,但谁要不小心触碰到它,必然落得在一次吐息中化为焦炭的命运。   第六军就是这样的一枚鳞片。   “你执着的献身之心确实令人感动……不过很遗憾,第六军的新统帅在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教皇慢慢踱了几步,倏然回过身,“不要泄气,孩子,作为补偿,我赐给你一项更高的殊荣……刚好那个职位现在还空着。”   他将权杖点在青年左肩,金紫交嵌的额印闪灼发亮,“海因里希,”空旷的宗座厅里回荡着教皇的语声,“我以武圣徒曼特裘、诫日圣廷第一百三十九任教宗之名,钦命你加入宗座卫队,为我的侍卫长,自此跟随守护在我左右,以你之手执秉圣烛,以你之剑斩裂黑暗。如此重任,你可愿意接受?”   别无选择。   他不能再触怒这头巨龙。这已经是它最大程度的容让与慷慨。   “荣幸之至。”海因里希匍匐下去,吻了教皇的足尖,“能够近身服侍您,日日瞻仰您的荣光,是对我无上的恩赐。”   教皇对他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他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日轮的法印,将这只手放在海因里希额头上。然后他的影子移开了。海因里希立即感到呼吸一下子松了下来。但他没敢长长吐出这口气,只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等待教皇离去。   教皇走到侧厅走道口子上,忽地止步,仿佛想起了什么。   “听你的部下说,吉耶梅茨被刺杀时,你就在旁边不远。”语气温和,却含着些许微妙的笑意,“能在你面前杀了武技超群的茹丹驭主,那人的实力与胆色必定相当不俗吧?”   “那件事是我疏忽了,一时铸成大错。行凶者名义上是……圣贝鲁恒的书记官,”他知道在教皇宣布贝鲁恒为伪圣者之前,还得在称呼前面保留着那词缀,“实则经过相当严格的刺客训练。他的名字叫云缇亚。”   裹在朱红色祭袍里的高大身影滞住了。   “……再说一遍,”教皇命令道,“那个刺客的名字。”   海因里希将头压得更低。“云缇亚。”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失聪了,除了寂静它再也捕捉不到任何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这声音传递着不易察觉的佝偻姿态,那个伟岸隽挺的男人仿佛从踏出第一步就开始衰老了,他穿过一扇又一扇时间的门扉,将寂静与青春像影子一样拖在了身后。   海因里希直到确认教皇不会再回来后才站起身。因为长时间跪伏的缘故,血液上涌,他隐隐一阵晕眩。打量四周,宽阔得有如广场的宗座厅,半掩着巨大窗户的洁白垂帷,雕刻有圣徒事迹画面的大理石立柱,长铺至阶上的羊绒红毯,以及红毯尽头空空如也的御座——它们现在都对他完全敞开着,虽然没有一样是真正地属于他。   他是宗座侍卫长了。教皇最贴身的近臣,然而只有支配一支四百人的宗座卫队的权力。除非跟随教皇或得以特许,不能离开哥珊,同时也不得持有任何私人物品,不得婚育。这意味着,他要完全地、彻底地将自己整个身心献给神。   那道晕眩感更猛烈地向他袭来。   但他很清醒。离开宗座厅第一件事,他要去查明是哪个部下(确切地说是前部下)在教皇面前口风没把牢,然后来采取对策。再然后,他要做的只有等待。冷静和耐心永远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海因里希对着绵亘于整个厅堂内的寂静,一个人微笑出声。   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并不在乎多等一刻。      爱丝璀德在黑暗里匆匆奔跑。这个世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冰冷的水在脚底流动。她不知道这是小溪、河流,还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汪洋。水漫溢着,拉扯着她的步伐,然而发不出一丝声音。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就像还有生命迹象的胎儿扔在挣动,试图脱出已死母亲的子宫。但水绊倒了她。   她从一个黑暗跌入另一个黑暗。   那个接踵而来的黑暗坚硬干燥,有细草和硬苔藓的气味,身侧随着温暖传来微微的噼啪声,以及油脂四溢的肉香。她知道自己的梦醒了。   一双有力的手拉了她一把,帮她靠近火堆。   云缇亚转动着枝杈上刚刚烤熟的野兔,他撕下金黄的一边给爱丝璀德,自己却没有吃,只是望向山洞外。月亮在水波般的夜色中悬浮,远处,是狼群此起彼伏嗥叫。   “……他死了?”爱丝璀德颤声问。   她双肩剧烈地抖着,气息哽塞,眼角泛红,然而眼眶干涸欲裂。云缇亚听说过,把灵魂交给黑暗的魔女是永不流泪的。   “他死了,他明白这是永诀……所以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十指死死纠住头发,她的声音已近乎嚎啕,“可为什么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到这时才跟我说实话?!其实我从来就不曾恨过你——贝兰!贝兰!贝兰!!”   “都不重要了,爱丝璀德,”云缇亚抱住她肩膀,“不管他现在仍然活着,还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都已得偿心愿。”   她的手像在冷水中浸透,要抓住微薄的漂浮之物一般搂着他,但当触及他后颈时,她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云缇亚退出她的怀抱。他一手握着短刀,另一手提着被齐耳割下的长发。   “我母亲为我留起胎发,希望我像古代蓄发不剃的武圣徒那样力大无穷,徒手搏杀千人,走路时连大地也会震动。可那都是幻想,不是么?”云缇亚抖了抖手臂,近七尺长的银发绕过他肘间垂下来,在火光下仿佛染上血晕的丝缎。“我依然如此渺小无力,如蝼蚁一般偷生;我眼见着战友一个个死去,自己在血河中越淌越远,而我宁肯和母亲一样用幻梦说服自己,也不愿去干点什么;或者说我自以为已经做出抉择,却依然不过是装聋作哑地被洪流推搡着前进——该结束了,爱丝。所有的梦都该结束了。”   他将头发扔进了火中。   黑灰与火焰一同蔓延上来,母亲的笑容呓语飞快地被它们吞噬。   “不……我不能忍受在夺走贝兰的那条路上再失去你!你已经听我言说了黑暗秘密,黑暗的诅咒会一直跟随在你身后,总有一天,云缇——”   是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心已被一个更大的秘密充塞。它涨满了他的胸腔,令那黑暗诅咒已毫无侧足之地。   [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   [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我从进入诸寂团到现在,一直沉默着,一直从未用自己的喉舌发出过声音,哪怕有,也是因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怒而呐喊,为我一人的痛苦而嘶叫,以为这些就能麻痹我的软弱,装出已尽力抗争的表象——不,还不够,远远不够!我竟从未想过竭我全身心之力能有何作为!那个无梦的人操控着这时代的狂魇,他只需要冷酷与决绝,如果我还有回忆,就永远无法与他抗衡。”云缇亚一手扶着岩壁,远眺着即将隐入云层的满月。“——那些明知是谎言的累赘,留着还能做什么?当雷霆到了尾声,夜色却依旧沉寂,该是有另一道电光来续上的时候,哪怕它同样也一闪即逝——这并非出自诱导,出自屈从,而是它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决意!”   “爱丝,”他轻声说,“原谅我,不能践行对你的承诺……但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1)   狼嗥声又响了起来。它们如无形的波浪一般隐伏,随风翻动。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它们的自由意志,粗犷而迅烈,仿佛在一次呼吸间就能从地平线的这头驰骋到那头。月色终于完全地暗了下去。在这似乎永不会结束的黑夜里,有湛青的细小微光飘忽着,无星无月,它们是莽原上唯一的光亮。   云缇亚跪在火堆旁,捡起一根燃烧的柴枝。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道关于母亲的记忆。它从通红的熔炉中抽出,冒着白烟,深深与他的血肉相吻,留下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磨灭的印痕。那是母亲给他的最真实的礼物。然而当他在八岁那年接受这一切时,他仍觉得这只是梦,于是咬紧牙,没有哭泣,好像只要在这个噩梦里掉下一滴眼泪,自己就再也回不到现实。   灼热离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了。多年以前,它所传递的剧痛与麻木,慢慢被火舌舐入了扭曲恍惚的空气里去。   云缇亚凝视着手中的火焰。然后,他闭上眼睛,将柴枝按上自己的脸。      ******      远远地,从黑暗的过道尽头,有脚步声叩击而来。   贝鲁恒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来人是谁,他并不想知道。他只是尽可能地去接近从囚室的通气孔里漏下来的一缕月光——镣铐和铁链太过沉重,只给人留出了极小的活动范围。不过他清楚,这已经是最大的宽待了。   他是被囚车押送回哥珊的。尽管愤怒的士兵们当场就要杀了他,但伊叙拉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圣廷的指令,经过圣城街道时或许是不想让他受太多屈辱,还在囚笼上蒙了黑布,即使如此他仍听见外面沸反盈天的叫骂和痛哭。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将被提审,那时他会非常痛快地坦陈罪行,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出于泄愤或其它原因拷打他,倒是无关紧要,虽然以他的身体能否在圣裁所各式各样的刑具下熬过一轮,是件很值得怀疑的事。   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知道,是他们有意让他活着——活到他的结局被确定的那一天。   脚步声在监牢外面止住了。铁门带着巨响拉开,突然涌进来的火把光亮异常刺眼。贝鲁恒甚至不用偏过头,单凭余光瞥到的一角朱红祭袍,他已认出了那人。   长长的影子越过铁栅栏投了进来,像只垂死而羽翼收拢的兀鹫。   “你满意了吗?”来人语声冷峻,听不出任何感情。   贝鲁恒微弱地笑笑。“我只是,”他用寂静中那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想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像我一样,被您玩弄于股掌之上罢了。”   “你是因为那个女人才背叛我的!”教皇吼了起来。“我教养你十几年,把剑技和战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可这些还比不上一个修院里长大的瞎女孩重要!你不但背着我和她私好,还异想天开地带她跑到鹭谷,以为我永远找不到你们——笑话!贝鲁恒,难道我没有警告过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您趁我不在将她掳走,却没有亲手杀她,”贝鲁恒说,“出于圣徒那点可笑的怜悯和慈悲……然而把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独自扔在荒郊野外,比一剑杀了她更加残忍!她被路过的强盗轮番侮辱,卖进妓院,生不如死,而当我得知真相,已经——”   “——是你害了她!你当初选择她时早就应该考虑到这样的后果!你以为我就没有爱过一个女人,不曾知晓这种感受?我至爱的人用她的死来惩罚我,而她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把他交给你是让你领他去诸圣之国,不是带他下地狱!”   教皇停下来喘息了片刻。他说话太过急促,令呼吸都有些艰难,但此刻狭窄的整间囚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如同剑锋嗡嗡振动。“贝鲁恒,”待那回声渐弱,他接了下去,“打从你跟我学习剑术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是将来务必要成为武圣徒的人——到底何谓武圣徒?我们获得荣光,饱受瞻仰,并非因为苦修祈祷或研习神学,而是因为剑和火焰!我们是军人,是战士,是真正有实力保卫一个国家或毁灭一个国家的人!你真以为这个世上还有主父存在?不管以前祂是否施行神迹,但现在早已成为了过往!真正能拯救时代的只有军人,只有我们这种人!”   “凡人大多愚昧懒惰,安于天命,当神明存在,他们便完全依赖于神明的救赎;而当神消失,信仰崩塌,他们便会如坍倒的蚁穴一般溃散,失去依靠,失去希望,甚至腐化堕落成魔鬼!只有重新建立一个信仰——哪怕是信仰的幻影让他们崇拜,这世界的秩序才有可能固定下来!你明白吗,贝鲁恒?他们的腰已习惯了弯着,他们的膝盖已习惯了接触地面,他们的喉咙已习惯了颂唱赞美,他们的眼睛已习惯了仰视太阳,然而将这一切完全剥夺,他们定会口哑目盲、四肢僵硬而死!唯有以圣徒的光辉供他们仰望,以军人的铁腕巩固权位,以剑来决定独一无二的秩序,以火焰来扫清所有纷乱,这散沙般的社会才能重新凝聚成塔!你看,他们可不是在做着梦么?可这个梦无上光明,无上雄伟,他们虽贫穷却能忍饥挨饿,虽艰困却能万众一心,虽面对强敌却仍然抱持希望,即便在梦里也充满战志,随时可以为捍卫自己的信仰抛头洒血——而你竟要他们从这样的一个梦里醒来!你要他们从白昼中醒来,回到混沌一片的永夜,为自己的渺小懦弱、为自己被光明抛弃而绝望号哭?!   “原本我认为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继承我,用你的光芒来照亮这个长夜。一两个人的牺牲在万民福祉面前,又有什么关系?”教皇哈哈大笑,那笑声却越来越冷,“……不,我不会饶恕任何想要毁灭它的人……尤其是你!”   贝鲁恒将头靠在石墙上,让自己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他已经不想再反驳什么了。   “可我赢了,”他微笑着,“不管结局会是怎样,都是我赢了,对吧?所有的梦注定都将醒来……您的也一样,老师。”   “你以为我会照你的心愿宣布你为伪圣者,让你和小偷、杀人犯一起身首分离地躺在乱葬岗,或者让你被吐满唾沫的雕像玷污星煌殿?你可真是幼稚啊!我的学生。”圣曼特裘扬起头,逆光的脸庞呈现出微红的锋利外廓,“我明天就当着全城人的面给你举行净罪礼,你会干干净净地走。不过,为了确保你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哈茂那样……”   两个粗壮魁梧的狱卒打开铁栅走了进来。他们一人牢牢按住贝鲁恒,另一人将一瓶气味刺鼻的液体往他嘴里灌去。贝鲁恒没有挣扎,他知道那是毒药。但灼烫的剧痛只烧到咽喉间,就再也没深入下去。他吃惊地望着教皇,口唇翕张,却已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不能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的声带被烧毁了。   “还记得当初你说要出征舍阑之前,向我请求过什么吗?”教皇的面孔在阴影里微微扭曲,像是笑,而这笑容竟无比和蔼慈柔。“我满足你,贝鲁恒。我赐给你身为一名武圣徒的最高荣誉——”     “你既饮血而生,也将饮血而死。”他说,“你将死于火焰与剑丛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纪伯伦《沙与沫》      2010.03.24 修改了某个前部下的命运。感谢Julius兄。 ☆、Ⅻ 诀言(2)   他们裹紧灰白破旧的朝圣者斗篷,穿过这座城市同样灰白的初冬。   天气并非彻骨发寒,只是一种干得令人皮肤皲裂的冷意。风沉重得像个巨人,踏在哥珊的街道上,人流逆着那个巨人走来的方向往前涌去,他俩夹在中间,如同被急湍挟卷的两颗小沙砾。无数佩戴或没佩戴葵花标识的身躯奋力地拥挤推搡,将他们两个远远扔在了背后。   从整座圣城的地底,开始传出因钝痛而颤抖的震鸣声。   一条条河流自四面八方朝纯白之城的中心汇聚。它们流经哥珊内城的八扇城门,流经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碑,流经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的骑狮雕像,流经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流经大理石与白花岗岩铺砌的诗颂大道,道旁的安石榴花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杈孤峭地刺向天空。难以胜数的模糊面孔擦过云缇亚身边,那些灼热发白的脸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只留下别无区分的背影,成千上万,连绵成雾。雾色下是苍灰的暗潮,不顾一切地向礁石冲撞咆哮。   云缇亚一直走。   原本在广场和长桥上啄食米粒的鸽子都呼啦啦地飞开去。在诗颂大道接近永昼宫的地方,这潮水渐渐翻滚沸腾,终于燃烧起来。守卫用长戟和盾牌围成一周,将一波又一波海潮挡在外围,但没人买他们的账。眼睛哭肿了的妇女冲在最前头,试图伸手抓摸高台的一角,紧随其后的是怒吼着挥舞工具的劳作者,有人挤不到前面来,就朝台上扔石头,差点砸中了正念诵圣典的总主教,而葵花们则分为两派,相互扭打,彼此辱骂。云缇亚看见“豁嘴”和大块头巴特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们属于哪一方。   然后他看见了贝鲁恒。   他被剑钉在高台的木柱上,就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赤裸,且遍身血污。一个刽子手用铜盆盛着他的鲜血,而另一个手持尖刀,每等总主教念出一句经文,就从他身上斫下一截肢体。还有一个人负责用烈酒使劲擦拭他胸膛,同时不断地把火油浇在他创口上,以免他因为心力衰竭或失血过多,在仪式完成之前就死去。云缇亚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斩了下来,双腿也只剩下粘着筋络的白骨。   但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低下头。那一瞬间,他与云缇亚的目光在人群上方相触。破碎的嘴角牵了牵,是一个已不能被称作微笑的微笑。   他的唇翕张着。凡是懂得唇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含义。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四肢的各部分寸寸散落在高台上。直到他的双眼被剜掉,他都在注视着人群中那两个一直行走的身影。念诵慢慢变成咏唱,走向了颤栗的高潮,刽子手利索地削平了他的五官,托起下颔,尖刀从喉咙一路划到小腹。守卫组成的堤坝被冲开一个决口,狂喊着的潮水霎时奔涌进来。人们蜂拥上前疯抢,有人抓起他的指头放在嘴里咀嚼,既哭且笑;有人好不容易找着一颗殷红晶莹的眼球,正在跟捡到另一颗的人搏斗;有个铁匠还从铺子里带了根通红的剑胚来,用他的血淬火;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狗把他的脏器拖到一边吞吃着。所有恨他的人争抢着它们,所有因一丝仍未消逝的幻梦而爱他的人亦争抢着它们。苍灰色的漩涡席卷了整个广场,而在漩涡最宁静的中心,一双纤细的手捧起了他的头颅。   少女闭上眼,如此深切而专注地吻着那颗头颅,吻着被削掉血天使印记的额头,吻着只剩两个窟窿的眼窝,吻着割去双唇的嘴,世界的一切喧嚣惨白绽裂,在她身边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烬。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达姬雅娜。   然而他不能止步,也不能回头。   他只有一直走,不停地向前走,穿过无数扭曲幻灭的脸庞,在他背后,贝鲁恒被肢解成了一堆再也看不出形状、再也无法重组到一起的血肉。   他穿过凝滞的潮水,穿过圣城在血祭与净罪之下的剧颤,向人群最稀落处走去。风的足印踏过大地,他感到那个无形的巨人正在微笑着遥望他,与其说它向他走来,不如说它在那里等着,等待他的步伐穿透它的身体。   鸽子飞了起来。      爱丝璀德忽然停下了。   云缇亚从后面扶住她肩膀。她的双肩极其平静,毫无起伏。   但当他为她掖好兜帽,在颈下重新系上结扣时,温热的水滴从她颔尖坠落,掉到他手背上。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颗泪珠。      叹息是风   它回归空中   眼泪是水   它回归海洋   请告诉我,姑娘      “刚才我听见他的声音,”她说,“被我忘了十年的声音……”   海水在他们身后干涸了。风成了熄灭在胸腔里的呼吸。剑丛崩碎,化为粉末,烈火变作冰冷的空气。所有的喊叫与嘶吼,所有的狂笑与恸哭,此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欢舞都匍匐下去,只有寂静,无穷大的寂静,为他们展开一个宇宙默默无声的投影。      当爱已被遗忘   你可知   它归往何方   …………      “他向我……向我们说,‘对不起’,以及……   “活下去。”      ******      海因里希捧着洒过圣水、用七道黑蜡封印的辉铜骨灰匣,来到星煌殿的大门前。圣曼特裘在那里等他已久。   “……结束了?”教皇问。   “是的。”海因里希跪下,双手将铜匣举过头顶,“肉身陨灭,圣贝鲁恒灵魂里的罪愆已被他自己的血洗除。他现在洁白无瑕地回到您身边了。”   教皇一言不发地接过骨灰匣。缀满诸星的两扇大门开启,他走进那只有活着和死去的圣徒才能进入的地方。海因里希站在门外等候。他看见教皇走过一座座圣像,在行列的尾端停步,行了一个武圣徒的祷礼,而后将匣子放置在血红双翼的印记下。   而后,那个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头,也从未见因任何事物而动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去,失声痛哭。   匣子里,装着一颗被焚为焦炭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最后一段献给我亲爱的GFS兄。我答应过你,这是一个体面人的葬礼。   ---   只是想起了这首诗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绝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北岛《宣告:献给遇罗克》 ☆、幕间:长行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沙与沫》      幕间:长行      修谟凝视着燔祭坛里的火焰。越来越细密的白灰为它蒙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昏光与晦暗失去了交界,惟独影子在这之中沉默地穿行。   “你来了。”他对那个走到他身后的男人说。   男人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拉开斗篷。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左侧脸部已辨认不出面容,只剩下一场大火途经后的痕迹。他眼神如夜空深邃,眼底却隐含剑光。   “他让我来找你。”   修谟伸手轻拨火堆,火星在他指间细弱地闪动。“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   “你已经弃绝过去,也已经斩断了你的未来。那么,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僧侣徐徐起身,转头望着来访者,“一个代表‘现在’的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此时、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他重新拉上斗篷的兜帽,覆盖住自己的脸。   “……萤火。”他说。   祭坛里最后一丝火苗就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当修谟从它上面移开视线,再度回过头时,那个男人已经离去。黑暗飞快地填充了他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开始便不曾有人来过。   修谟走过去,推开了礼室内唯一的窗子。没有风。   黑夜展现出了它深闳浩大的本形。漂浮的纯白之城一半浸没其中,这座渴血的城市已经饱餮,再次陷入酣睡。它在梦里舒伸着每一寸肢节,张开每一个气孔,宏阔的寂静拥裹着它,就像在长街上,拥裹着流浪者所梦到的黎明。      而天幕中,已不见星辰,唯有一片雪花淡然飘落。      髑髅之花·曦星篇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行字的人。   我知道这段旅程是如此艰辛,艰辛到连我自己有时也难以忍受。   这并不是一篇黑暗文,从头到尾,我想寻找的都是人性的黎明,甚或只是黑夜里的微光。   贝鲁恒的结局是在写下本文第一句话之前就已确定的。如果你看到这里有一种将作者饱以老拳的冲动,我的目的或许就达到了。   光辉荣耀的死亡,不适合这个时代任何一人的命运。   说到底,我只是觉得他不应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死去。他从来不是英雄,只是个一边被时代屠戮一边想要改变时代的诗人。   而纪伯伦说,   诗人的死就是生。      那么,就这样吧。   Only love and death will change all things。   一个人的故事已经结束,而另一个人的故事还将继续。   休息半个月,后编夜萤篇,四月初再见。      ----- 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这个番外放上来的分割线 -----      河蟹:你!那个谁!快跟我到局子里去!   贝鲁恒:干啥啊,我已经领盒饭走人了,有事找导演,别找我。   河蟹:你!你制造并传播淫秽色情物品!最高可判10~15年!   贝鲁恒:我搞的是正统主流精英文学,这是我的作协工作证。   河蟹:你!……你低俗!   贝鲁恒:拜托,我离婚这么久,连绯闻都没一丝……   河蟹:你在剧中有没有吻戏?   贝鲁恒:……好像有。   河蟹:跟谁?   贝鲁恒:……普兰达。但那是……   河蟹:这就对了!你低俗!你下流!你败坏风气!你居然跟人发展到牵小手以上的程度,还是同性!快跟我到局子里去!    ☆、Ⅰ 歌(1)   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于大地。   ——《先知园》      中编Ⅰ:歌      他们听见那歌声的时候,月亮正低垂着,惨白的那一弦底部被灯火染上了些许殷红,像一道刚刚离开伤口的刀刃。   歌声便是在这样的月色下穿行。它像是从东边逝海的波涛间升起,化为水雾弥散,却固执地不肯溶于夜幕之中。没有歌词,但仅仅是欲扬还抑的旋律,已经足够传递出遥远异国的古意。十四岁的少年夏依趴在窗口,从这里望去,只能勉强看到海岸,而歌声却一路漫溢过来,将他心中的小小堤坝淹没。   “又是那女人。”一个酒客砰地敲碎了空瓶,他的鼻梁似乎多年以前挨过一拳,歪斜着塌陷下去,令他在烈酒作用下胀热发红的鼻尖像块红土似地粘在脸上,“真他妈的腻歪,就不会换点别的?唱了两年,还是这一副死不断气的调调!”   “得了吧,都说两年前她就疯了,”另一个蓄着疏淡山羊胡子的男人给自己杯里铲了几块冰,“就在她父亲被叛军害死之后。”   塌鼻梁骂骂咧咧地去抢桌上的冰盘,一看已见了底。“小鬼!”他把盘子朝夏依扔去,险些砸到少年额头,“快去找拉蒂法那只母猫,叫她从水烟壶子里匀些过来。抱着脑袋干嘛?快去!”   夏依在他扔出的又一只酒杯命中之前飞快地从窗边缩回,弯着腰跑向柜台,一不小心撞到桌沿,还没等摔倒,桌上半杯残酒就倾了他一身。他有些惶恐地爬起来,确定那两个兀自争执的同伴没工夫笑话他,才松了口气,擦擦一塌糊涂的衣襟。襟上,那朵用金黄麻线织绣的葵花已经湿成了褐色。      “晞露”酒馆在哥珊外城茹丹人的集聚区内,算得上小有名气。这倒不是因为它排场多大——门面被逼挤在狭长的巷弄之间,若非从二楼旅舍挂下来一块画着水烟壶的招牌,几乎真要和民居混为一谈。水烟和加在黑李子酒里的冰块、掺了细磨糖浆和肉桂粉的奶茶一样,是这家店的特色,但它属于非卖品,女店主拉蒂法通常都是把它当做饶头,或者心情极好的时候从自己的壶子里让几口给令她高兴的客人。尽管很多土生土长的西方人用别扭的眼神看待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烟壶,就像看一截被长蛇缠抱的象腿,不过没人能否认,当壶里的烟丝点燃,盛在底部的液体开始冒泡时,仅仅是从吸食者口鼻中呼出的雾气就足以令人醉倒。它像大片花朵在绽开前的一刹那倏然自焚,而将所有的鲜丽烙进了风中,有时走在外面街头巷尾,老远就能感觉到这种气息,骨骼在它的浸洗下变得轻如羽毛,整个人直欲漂浮。   “桌上的冰块是附送的,再要可就得另付钱了。”手指敲了敲琉璃质壶身,几块碎冰在翻滚的滤水中舞动,拉蒂法轻轻吐了一口氤氲。她是个极妩媚的茹丹女人,眉眼细长深邃,两边眉尖下各镶着一枚小巧的菱形红玉。刚擦过杏仁油的亮银长发从发巾间漏下几绺,如蛇一般在她的削肩攀绕而行。   “茹丹佬真是奸猾!”塌鼻梁颤悠悠在衣袋里翻找好久,才摸出一个刻有铭文的金属小环,“五磅白面包的代币,够换你两勺了吧?兴许还能添点薄荷水?”   去年教皇国回收了所有金银铜币,一律改用统一配发的代币,且只限于购买食物、布料、牲畜、生活用具等基本物资,奢侈品的交易是被明令禁止的。不过像冰块这种东西,说奢侈谈不上,但也没必需到给代币添加一个种类,折算起来要费些工夫。“薄荷没有了,”拉蒂法托着腮说,“你这换两桶冰都绰绰有余,我可没有那么多蜡烛币肥皂币找给你。”   “那就来壶水烟。”山羊胡子插话。   “还要我重复几遍?”拉蒂法一扔烟管,对这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斜起眼角,“水烟不卖!”   夏依苦着脸坐在角落,塌鼻梁和山羊胡子今晚显然喝得太多,待会儿在长桥广场还有导师亲自主持的集会,他正头疼是不是得和另一个同伴把这两条大汉扛出去。葵花以四人为一个最基本的行动小组,此时酒馆里除了老板娘和大个子酒保,就只剩他们四个客人,可一想起不久而至的哂笑、讥讽和训斥,他就开始头皮发麻。导师那张气成猪肝色的干树皮脸可不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景观。   第四名组员原本懒洋洋趴在桌上,被少年摇晃几下,翻了翻眼白。“天亮得好快。”   “该该,该走了。”夏依说。他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口吃,已经习惯到了把所有的恶意玩笑都当成空气的境地。然而只要有别的选择,他不愿与眼前这人单独说话。比起粗暴的塌鼻梁和阴阳怪气的山羊胡子,这人应该还算好相处,但夏依实在不敢想象让自己的目光触及他的面孔。不知是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病还是一次事故,他的皮肤和口鼻溃烂得如同半融的蜡,以一种灰烬般的惨色抹杀掉了他容貌中所有属于正常人的细节。“怪脸”——这是别的葵花私下里对他的称呼,就好像有人窃窃地将导师叫做“火把”一样——抬起头来,似乎注意到少年不合时宜地撇开视线,于是把滑落的围脖向上拉了拉,挡住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根源。   “那两个家伙又惹乱子了?”   “还,还没,不过你如果现,现在不去……”   怪脸一把推开满脸通红的夏依,走到哄哄闹闹的那一桌前。塌鼻梁差不多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寻找有没有更小面额的代币,不小心手一抖,满把都撒在了地上,他忙钻到桌下去捡,那样子活像一只匍匐爬行的海豹。山羊胡子突然瞅见了什么,弯腰拾起。“哟,”他打了个酒嗝,“你串在钥匙扣上的是啥?”   “快给我!”塌鼻梁猛地直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桌底,脑袋这一下委实撞得不轻。   山羊胡子带着得胜者的幸灾乐祸,手里一抖,他说的“那东西”与钥匙相叩脆响连连。“这是哪个姑娘的遗物?行啊,你倒是时时不忘……”   拉蒂法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发出一声尖叫。夏依张大了嘴,声音却哽死在喉咙里。这是他第一次注视一个早已朽灭的死者,钥匙扣上,用铜线穿着一小节骨骸,明显是人的尾指,随晃动而勾划出一道莹白弧线。它在虚空中摹画,就同仍然具有生命一般轻触着窗外那道弦月,轻得好像双唇无声地啜去刃口上的血迹。   而那一直与海波共同冲击着礁案的歌声,在一个上扬的曳音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什么姑娘?这是我的战利品,从那该死的叛徒、魔鬼身上砍下来的!这两年我一直都随身带着,就是为了时刻谨记谁是我们的敌人!”   山羊胡子又打了个嗝,但他嘴角上那洋洋自得的笑意消失了。   “这是圣体。”他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说。   “狗屁!”塌鼻梁吼道,“他对我们的国家都做了些什么?敢情你家没人参军打仗,没被叛军糟践过,就可以空口说白话?”   “不管怎样他已经被净罪了!主父宽宥——你侮辱圣体不算,竟还敢无视宗座的——”   “净罪,那叫净罪?笑死人啦,叛国叛教不是本就应该处以极刑吗?我们把他尊为神使,以为他会带我们赶走舍阑人,结果?帝国和那群如狼似虎的蛮子签了停战协议,却反过来敲诈我们教皇国的金银,给他们凑齐岁贡!要不是这个魔鬼,吉耶梅茨的部队早就打到麦斯喀达了!”塌鼻梁一掀桌子,杯瓶盘碟几乎全砸在避之不及的山羊胡子身上,“宗座宽宏大量,可不代表大家都是瞎子哑巴!”   殴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夏依第一反应是抱住头钻到柜台后面,直到怪脸和膀大腰圆的酒保把那两个扭打在一团的醉汉拽开。怪脸勒着塌鼻梁,将他按在墙上,随手拿起一杯水浇了他一头一脸。“找死啊你俩!”他声音尖细喑哑,像从扭曲变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忘了宗座前年的禁令么?”   没人再开口了。   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望望对方,又望望他们的另一个同伴,眼里的醉意似乎被这个词猛地扫去了六七成。禁令。夏依还清楚地记得在民声最沸腾的时候宗座颁下一道谕旨,不管对净罪礼的结果是服从还是反对,凡言谈书写中提及那人者,一旦被发现,不需审判,立即格杀。夏依亲眼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因为没管住自己舌头而把脑袋挂在了缉查队的枪尖上。穿黑衣的缉查队员像无所不知的幽影一样穿行在圣城的黑夜,所到之处只有缄默和死寂。他们除了教皇本人,不受任何势力控制,葵花们轻蔑地称其为“乌鸦”,这种破嗓子的鸟儿无法容忍一切禽类的歌喉,且视血腥为筵,以死尸果腹。   怪脸走过来,掏出两个最大的代币放在拉蒂法面前。“抱歉。”他说。   “你们这些家伙,仗着宗座的宠爱横行无忌,迟早有一天会把命送掉的。”拉蒂法剜了他一眼,“我们店可招待不起口无遮拦的祸星。快走!就算给十倍的酒钱我也不想被你们一块搭进去!”   塌鼻梁兀自嚷嚷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嚷什么,一旁山羊胡子正趴在门口呕吐。酒保皱起鼻子,拿着扫帚作势赶人,怪脸往柜台下瞥了瞥,踹了一脚夏依。“小废物。”他用那尖哑不似生人的嗓音道。   “我我派不上什么用用用场,你早……早知道的。”夏依维持着以手抱头的姿势爬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怪脸蒙住面孔的围脖闪过一丝颤动。他在笑,夏依想——如果他还能做出这个表情的话。   “走吧,”他对少年说,“导师说不定这会儿脸都等绿了。”   酒保在塌鼻梁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和山羊胡子踹了出去。夏依眼见那扫帚就要挥到自己头上,赶忙跑出门。小巷里月光铺了一地,忽然有种幽淡的清馥从身后轻吹至鼻尖。他回头望去,那个猫一样的茹丹女人正倚在柜台边,一壶水烟尽了,她将另一包掺杂了干花和香料的烟丝倒进铜斗点上。壶里的滤液再度翻滚起来,冽香瞬间像燃烧的酒泉一般蔓延,无所不在。夏依知道,那是茉莉的香气。它在纤尘不染的月下张吐细瓣,连绵缀开,白似初雪。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那截小小的指骨,同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白,剔透中别有硬度,月色与幽香本是极柔软的,然而承载着它,却仿佛能碰撞出坚冰的脆声。      “那帮鸟崽子。”四个人掖紧斗篷穿梭在巷子里,塌鼻梁第十三次开口,“只有连刺都没长出一根的小毛虫才会怕他们!”   葵花用刻薄言语损“乌鸦”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虽然逞一时口舌之快半点也改变不了宗座对一夜崛起的那些暴发户们的看重,大家仍乐此不疲。只是夜深人静,这话吐出来都惊得起两三道回音,夏依掏掏耳朵,往山羊胡子这边靠了靠。“他他他今晚话真……真多啊。”   “嗯,”山羊胡子没来得及接腔,回答的是怪脸,“喝醉了都这样。”   塌鼻梁停下了,瞪圆眼睛。“你他妈才喝醉了呢。”他用更大的嗓门说。   “你瞧,”怪脸看着夏依,“喝醉了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老说自己没醉。”   他下巴上挨了一勾拳。塌鼻梁揪住他衣领,把他狠狠掼到地上。山羊胡子抱着手在一旁看戏,夏依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等怪脸又被踢了两脚后才想起该劝架,可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怪脸蜷成一团,任由拳脚如暴雨般肆虐在他身上。“丑八怪,孬种!一听到乌鸦叫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嘿!我舅舅竟然让你这奇形怪状的东西呆在我身边!”塌鼻梁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你以为自己刚才干了多伟大的壮举——我偏要说那个魔鬼,谁能把我怎么着?”   “住住住,住手!”夏依见石块高高举起,慌了神,“会,会,会出人命——”   “想让所有人都忘记那名字!办不到!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那个魔鬼血淋淋的末日欢呼!”塌鼻梁大吼,“他的名字——”   一支弩箭从他后脑一直穿到嘴里,干净利落地截断了他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夏依一脸,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拦在了塌鼻梁与被殴打的同伴之间。他想惊叫,但声音早已远离了他。二十来个身穿黑衣黑甲的男人从夜幕后慢慢走出,没点火把,只有月光在一排严阵以待的箭镞上透着森森寒色。   山羊胡子望了望倒下的人,忽然啐了一口唾沫。“乌鸦!”   为首的青年向他们走过来。他没有戴头盔,银发的反光尤为惹眼。夏依认得这个茹丹人,班珂·德苏娜,前两个月才爬上“乌鸦”分队长的位置,最近在这一带城区频频露面。“宗座手谕。”他象征性地展开一张盖着戳记的羊皮卷轴,语气犹如温水。【1】   “见鬼。”山羊胡子双腿微微打颤,不知是要往前还是退后,夏依不清楚他的酒到底醒了没有。“……净罪礼那天我可是沐浴祷告了,我亲饮过圣者的血,亲见他归往诸圣之国!宗座的意旨我是绝对遵从的,你们不能……”   班珂似乎轻叹一声。   他打了个手势。几支箭在同一瞬间贯穿了山羊胡子的胸腔。   怪脸一边咳嗽一边举着两手爬起来,夏依却瘫坐在地,手足无措。茉莉的清冽气味从幽深巷道的另一头传来,与不断扩散的血腥味极为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倏然明白了。   是拉蒂法告的密。   “尸体拖走。”班珂吩咐道。“今晚收成不错。”   他好像浑然忘了这里还有两个活人。夏依盯着那张微笑自如的脸,班珂的相貌称不上多特别,平直的眉梢眼角纵然能给人一种微妙的舒适感,此刻在少年心中,也莫名地扭曲了起来。他不喜欢塌鼻梁,也不喜欢山羊胡子、以至绝大多数的葵花,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被杀和被羞辱能让他高兴。   “等……等一下。”夏依说。   茹丹人转过头,带着笑意望向少年。他心情看来很不错。“多嘴会没命的,这是我最宝贵的忠告。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呐,你想说什么?”   夏依用目光指着塌鼻梁的尸体。“他他,他是,导师的外,外甥。”   班珂不笑了。   “……瞧这小鬼吓的。”隔了一会,他对部下说。   “他天生就是结巴。”怪脸忽然道。   这句话像是带了噼啪闪灼的电花击打在夏依心窝上。这一瞬他觉得,怪脸没有那么阴沉可怕了,虽然他依旧不敢正视他的面孔,但至少可以在他面前把自己的胸膛挺高一些。有一种近似勇气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心底滋生流转,生平第一次,他发现从牙牙学语起就无法摆脱的那个怪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它脱胎自他的血肉,扎根于他的影子里,却远不比世上的其它某些更令他愤怒而难以接受。   “别拿你们导师出来说事,”班珂淡淡地说,“不过看在那几分声望上,我倒不介意当着大庭广众把人送还给他。不知宗座面前的红人看见外甥因违反禁令而被处死,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会失望的。”怪脸说。   他的围脖因为刚才的肢体冲突而掉落下来,彻底不成形状的面部袒露着。班珂对这张脸凝视了许久,再度露出语焉未详的笑容。“把这两人也带上,”一如既往的温和声调,“去长桥广场。”   夏依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乌鸦”们端着弩机指向他的后心,他尽量将身体向队伍中缩了缩。这时他注意到怪脸悄悄翻开塌鼻梁衣袋,取走了什么——似乎是从山羊胡子那里夺回来的那截指骨。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甩甩头,跟着前面的人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      圣曼特裘十二年春末的月光流溢在静巷间。茉莉水烟的幽香在它淌动下越洗越淡,终至于无。   那时夏依并不知道,一步之遥,横亘在前方等待着他一生的命运,已经就此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1】茹丹人没有姓氏,常用母名缀于本名之后。   --   水烟(左古右今)      最初源自土耳其、伊朗一带,烟丝的主要成分并非烟草,而是干果干花和其他香料,因此有种尤为馥郁的香气。   奥斯曼人将之称作“舞蹈的公主与蛇”。    ☆、Ⅰ 歌(2)   所有的葵花都理应没有名字。名字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财产,最根本的拥有,唯一一件能够带到墓碑上去的东西。在狂信者这个群体中,是绝对不允许“自我”存在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整齐得如同列缺雷鸣的合声,以盖过世上诸多纷繁错杂言语。然而现实中有时必须将合声的这一个组成和那一个组成加以区分,因此最直截了当的绰号就大行其道。夏依早已习惯了被叫做“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并且谙熟于在每天产生的上百个新绰号中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属于自己。如果不是他还悄悄怀揣着“夏依”这个名字,没在宣誓当天和其他全部过去一起扔进祭火,这世界将会彻底遗忘那曾经叫做夏依的少年。   夏依害怕火。火是能吞噬一切有形之物的怪兽,它将各自不同的形体熔化、抹灭,把它们重新铸成一团浑然天成、分不出任何“自我”的无名造物。他的名字是母亲因难产去世之前就预先给予的,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却在他加入葵花的那一天被从灵魂中摘取出来,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藏在旁人无法窥及的角落,好像这么做就能让名叫夏依的男孩独立于“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之外而存在,就能让他在被熔化、被重铸的时候,给那个新造物添进一颗固执地格格不入的沙砾。      通往长桥广场的道路静默而漫长。乌鸦们抬着两具尸首,一声不响地走在夏依和怪脸身边。这气氛像濒死时的等待一般紧绷,令少年倍加难以忍受。他想开口,寂静却碾压着他的声带,整个哥珊就像一头巨大无朋的怪兽,用它的俯视冻结了世上一切声息。而他感觉他们正走进这怪兽的胃肠之中,即将与寂静本身融为一体。   “……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组织的?”怪脸冷不丁地问。   尖哑的嗓音即使被刻意压低,在此时也格外响亮。夏依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的对象是自己。他望望周围,乌鸦对他们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为……为什么?”   “问你呢。”怪脸看着前方。   “是是是我爸爸的意思。”夏依说。他发觉只要一出声,不管说什么都好,那股难受劲儿立刻一下子减轻了,为此他很感激怪脸,“他,他是个外科医医,医生,但是治不好我,就让我赎……赎罪来了。可我不不不信他。他早几年就把我姐姐送,送到教会医院当女侍,她她……她可啥毛病都没有。”   “他是个自以为很称职的父亲。”   “他胆……胆子很小,很怕事,经经经常被人欺负。他要我和大,大家在一起,这样就不不不怕敌人。我,我才不信他。前两年大家不是都都都打牧……牧师么,他要救,救一位对我们家挺好的牧……牧师,结果被人用石头砸到脑袋。几天后,他……他死了。”   怪脸沉默着,像是等他把后面的内容续完。但夏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他只留……留给了我一句话,”最后,他极缓慢,然而流畅地道,“‘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   怪脸的围脖似乎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月亮下跟着抬死尸的队伍向前走,经过深巷与长街,经过矗立着铜质圣像喷泉的环形小广场,经过漆有八匹白色牡马图案的内城城门。永昼宫两旁高耸的大理石双塔已清晰可见。宫殿后面的圣湖上架着呈十字状交叉的双桥,十字的中心是金芒日轮形状的仪式广场,也是葵花们日常集会地点之一。此刻那里已经人头攒动,远远地,传来如同从一个喉咙里发出的整齐呐喊声。   “……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仿佛是自言自语,夏依忽然说,“至少她还有……还有名字。”   怪脸扭头望着少年。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他问。   夏依张着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怪脸认识一年以来,似乎还从未有哪个时候话说得像今晚这么多。即使他的名字早就不存在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怀揣着它,那是他的秘密,他的幻觉,他梦想着会再度升起小火苗的灰烬。可葵花不会容许一个拥有秘密的人成为他们的“兄弟”。他讨厌生活在疑虑与戒心之中,然而这是他为留住那个子虚乌有、毫无意义的词所付出的代价。   “名……”   震耳欲聋的一波喊声推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在了桥上。   “帝国这只白眼狼!”“白眼狼!”   所有参加集会的狂信徒手里都举着圣徽,以几乎不差毫厘的相同动作挥舞着。“第三军的凯约将军孤勇奋战,好不容易把蛮子打得签约议和,帝国人倒反咬一口,说我们圣廷私下里和蛮子串通一气,合着骗他们的钱!”有人爬上献礼水池,大声疾呼,“要不是我们圣裁军,他们帝国早就被舍阑人灭过二十遍了!”   “奥伯良三世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应该革除他的教籍!”   “向宗座请愿!”底下一片应和,“革除教籍!革除教籍!”   导师站在最高的祭台上,做了个向下按的手势,但还没等信徒们心领神会地安静下来,他一眼瞟到了被黑衣缉查队员拥着走过来的怪脸和夏依。“你们迟到了,”他用类似指甲尖在石板上刮擦的声音说,“还有两个呢?”   ……然后他看见了另外两个人。   乌鸦将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放在地上。当被乱箭贯穿的两具尸体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葵花们的怒气转移了方向。齐整的口号声乱成了一锅滚汤,要不是集会的组织者拦着,他们做的恐怕远不止向乌鸦挥拳头吐口水这么简单。班珂耸耸肩,叫队员收起武器。似乎这样的反应早在他意想之中。   他来到正走下高台的导师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非常抱歉,”语气是恭顺温柔的,然而谁都听得出那背后有恃无恐的成份,“我们执行命令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您的亲戚。”   底下有人吼叫起来。导师没有望他们,也没有看班珂一眼。他在尸体旁踱了两步,注视着那张业已僵硬的、眉眼间略与自己神似的面孔。怪脸像是得到某种指示似地凑上前。“导师。”他低垂着头,小声唤道。   “是事实吗?”导师问。   “……他俩今晚多喝了两杯,确实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然而……”   “是事实吗?”导师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怪脸说。   枯瘦的红发老者慢慢抬起目光,脸上漠然,既无悲伤,也无愤怒。“既然证据确凿,就只有认罪伏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再理睬那两具尸体,振臂朝人群中走去,“这些行刑弟兄一样是宗座手里的利剑,就让他们去干他们该干的,我们干我们的吧!眼下还有许多大事要做!”   “导师!”人群再度沸腾,愤懑、不甘和各种狂热情绪复杂地聚合起来,终于汇成了同一个声调,“导师!导师!”   “请等一下,导师,”怪脸忽然追了上去,“这件东西是在您外甥身上找到的——”   导师回头的一刹那,森森寒光截住了他视线。   一把短剑从怪脸袖中迸射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袭向老人要害。危机之刻,一个人影猛地撞开导师,用双手迎上凌厉的剑锋。   班珂。   他手上似乎戴着被茹丹人称作“拳刺”的武器,那是种连在铁指套上的格斗短刃,能伸能缩,夏依惊讶地发现这人的身手竟然颇为不俗。然而更令少年难以置信的,是怪脸。   那个孤僻、懦弱、被打不敢还手、刚才还一瘸一拐捂着肚子咳嗽的怪脸消失了。   在与夏依朝夕相处一年的这副躯壳里的是另一个人。他的每一击都带着无比精准的力道猝起而来,快得令人无从注目。大约是在他挥出第三剑后,人群才爆发大规模的骚动,葵花迅速将导师团团围住,乌鸦们则举起弩机,但由于刺客和他们的队长正贴身缠斗,谁也不敢贸然放箭。班珂猛地格开间隔十分紧凑的两剑,往后一跃,狂信徒们顿时挥着战斗杖蜂拥上去。“留活口!”班珂叫道。   怪脸还未等他喊出这句话就掷出几只瓶子,滑腻的液体随着碎裂声平铺一地,冲得最迅猛的葵花纷纷栽倒,后面的又绊在前面的身躯上。真正接近他的只有三四人,被他游刃有余地刺倒两个,又一挥手,有什么明灭闪亮的细小东西飞到被油液纠缠着的人群中间,霎时光焰突起,惨叫和咒骂连成一片。   ——是火捻!   夏依被狂乱的人潮撞倒,连滚带爬地挤了两步,火飞快地顺着地上的油窜过来。花岗石地面被烤得灼热,他感到手好像被烫出了血泡,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看见怪脸轻巧地跳上献礼池,下一瞬闪没在喷水石雕背后,将乌鸦们齐发的十几支箭都留在雕像上。一切电光石火,快如错觉,骤然如惊鸟振翼飞起的瞬息。   少年死命地攀住水池壁,人影恍惚,纷乱声仿佛巨大的洪波冲击着他的耳膜。视线里黑红闪掠,看不分明,但他能确定,在他抬头的一刻,怪脸的目光正扫过他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眼前的世界在拥挤中燃烧,充满了气急败坏、含混不清的嘶叫。前面的人爬不起来,后面的便踩踏着他们的躯体冲过去。葵花们最终用超越本能的集体狂热战胜了一切。夏依听到就在不远处传来脊骨断折的声音。或许要死在这儿了。可不知为何,恐惧只与他的思维共生了一刹那,之后的感觉却是一种漠然无谓,似乎这个身躯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真正的他很久以前就死去了。在他戴上葵花徽记的时候。那堆惨白的枯灰再也不会有小小火苗升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   “——我叫夏依!”手指被迫松开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朝一双或许永远聆听不到的耳朵高喊,“夏夏夏夏夏依!——”   狂卷而来的潮水和火焰中,他忽然感到有人拖起了他。怪脸挥剑挡开弩箭,另一只手提住少年衣领,一跃踩在挤到水池底下的某人身上,借助葵花们的肩膊为路石,趟过人潮向桥沿奔去,不过转眼时间,已经翻上桥栏。夏依不敢想象人竟可以敏捷至此,刚要大叫,怪脸猛地回身一扬手,正冲着导师所在的方向。班珂急忙闪身护住老人,旁边好些葵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但夏依看得清清楚楚。怪脸根本没扔出任何东西。   这是他仅有的清晰意识。下一刻,坠落的风声填塞了他的感官所能触及的整个空间。那只瘦削有力的胳膊揽住他的腰,接着水花取代了全部。夏依最后听见的是紧贴在自己耳畔的心跳声,一振一振,沉缓而灼热,像一团火焰跃动着路过自己冰冷的心脏。      班珂赶到桥边,只来得及看见湖中尚未平复的水波。怪脸和那个狂信徒少年已消失在它深处。   几个乌鸦向湖里射箭,却毫无回应。   “禀报上级和圣城巡守队,守住碧玺河下游到逝海沿岸,严防刺客从水路逃脱。”班珂向部下递去眼色。   “等你们上级慢悠悠地派下指示,人早就不知跑哪去了!”一个粗声大气的葵花攥紧拳头,“兄弟们,别信这黑佬讲鬼话,咱们的奇耻大辱倒让外人乘机抢功!还能动的现在就跟我下去,哪怕是两具尸体也得捞出来!”   其他人群起响应,一下子没被烧伤挤伤踩伤的跑了大半,只剩下跑不动的唉哟呻吟,一边骂娘一边收拾现场。班珂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似乎微微苦笑。“这次多亏您了。”导师走到他身边,不冷不热地说。   “大家都是为主父和宗座猊下尽忠效力,您不用和我见外。”班珂恭谨地点点头。他的通用语很标准,只是发音时带了一点茹丹男性贵族的独有腔调,听起来像在水里浸过,十分柔和。“对了,刚才刺客那最后一击,没有伤到您吧?”   导师正要开口,忽地身子略略一晃,班珂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您怎么了?”他关切道。   老人干枯如树木根须的手指紧紧钳住班珂的手腕,两眼暴突,满布惊惧。“怎么了,导师?”茹丹人用那温柔得像要化开的声音继续问,“您究竟伤在哪儿?”   但他知道导师永远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葵花们叫喊着围拢上来。谁也没发觉,班珂左手的铁指套悄无声息离开了导师颈下。那里,刚刚还藏着一枚半寸长、乌光荧荧的细针。      ******      夏依在一阵寒颤中醒来。他呛出两口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倒在旧城区的河边上。天色已朦胧灰亮。   他以前听人说过,这里在旧圣廷时曾是异教徒陈尸地——不知哪个脑门被驴踢了的圣裁官把死人都堆在这碧玺河上游,结果城里疫病不断,后来圣廷花了好大工夫把这儿烧得焦土三尺又撒灰填平,自此它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所在。河水安静地绕过古老城垣,那座只剩半截的小石桥下面生满湿苔,上面则被爬山虎严严实实覆盖。   带他来这儿的那个人站在桥洞底下,用脱下来的狂信徒外袍擦着一头一身的水。然后他俯下身,仔细地洗去脸上的易容物。   夏依望着他。   曾被称为“怪脸”的男人从桥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渗进黑夜的晨光低垂在他眉睫上。夏依相信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是个和班珂一样年轻的茹丹人,右脸是完好的,左脸则是一片烧伤留下的疤痕。夏依不知道他的左脸和之前那融蜡一样分不出口鼻眼耳的面孔哪个更可怕,眼前这陌生男人与“怪脸”完全是两个迥异的存在,却依靠一种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转换轻易翻覆了他的世界。   少年忽然想哭。   “为……为什么?”   男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质疑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你扔在那里让他们调查我的来龙去脉?”   不再是那个尖细喑哑的嗓音。不再是他了。   夏依重新瘫倒在地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就算他长了一千张嘴,葵花们也不会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并不是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多眷恋——生活的本质往往只是日复一日的惯性,可有时打破这惯性意味着血淋淋脱光一层皮。强烈的无所适从感袭击了他,他呆坐着,张口结舌,眼中无泪。   男人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拭着那把长度刚好能收进袖里的短剑。“这种两面都开刃的东西果然用起来别扭啊。”他自语似地说。   “老师。”一个纤细而沉静的童音唤道。   “凡塔。”男人回过头。“让你久等。”   身穿白衣的女孩从河堤那边走过来。她大约只有十来岁,眉眼清澈秀丽,整个人就像一块躺在手心里半融化的薄冰。夏依惊讶地发现她的右边袖子是空的,随微风飘飘扬起。“班珂叔叔已经得手了。”   “以他的能力,应该不在话下。可惜这个蒙混了一年的身份不能再用了,不过只要他没暴露,一切都值得。”男人用短剑在地上画了个圈,站起身来,“你转告执事班珂,叫他应付上级的时候多留点心,那位宗座侍卫长不是吃素的。”   凡塔的目光移向夏依,少年被她的注视激得浑身一颤。“他是谁?”她问。   “他啊,”男人云淡风轻地说,“挺有意思的家伙。”   “……有意思?”   “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的葵花,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唇很薄,笑起来有一种格外促狭的神色,“喂,你的名字叫夏依是吧?夏依?”   夏依抱着蜷曲的两腿,用充满怀疑和戒备的闪烁眼神回敬。他开始明白打从昨晚踏进拉蒂法那家酒馆的第一步起,一切就在按它早已预设的轨道运行。   “我叫萤火。”   男人挑了挑眉,把手伸了过来,“现在,我俩互不相欠了。”   “萤萤萤……萤火。”夏依重复。他的手一动不动。“……干,干什么?”   “跟我走啊。”萤火再次露出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或者你想在这里被我灭口抛尸?烂在泥里让蚂蚁啃光,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夏依吓得猛地一弹,赶紧抓住萤火的手臂,一旁的凡塔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他装作没听见。萤火,暗暗默念几遍,这是个相当好记的名字。总有一天(如果没被杀掉的话)他会逃离这个觉得他“有意思”的男人,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给每一个葵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原先的世界中,总有一天——少年在心里说。他为刚才差点就在这人面前哭出来而羞愧不已,那实在是太过丢格的举动,值得对过去的自己吐一百口唾沫,然后狠狠踩上一脚,让那个念头永远也翻不了身。   被他从心底里诅咒的人仿佛全未觉察,只是默然望向天空。曙色慢慢侵蚀着夜幕,极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上下沉浮,将先前灼亮的星辰擦得空茫一片。   而那首无字的歌,在某个遥远之地又如水雾般流动了起来。   “达姬雅娜……”萤火低声道。   “走吧,老师。”凡塔说,“天亮了。”   萤火转头微笑,眼里似有剔透的光泽闪过。   “还没有。黑夜还远没有结束。只不过是一支火把熄灭了……”他用清晰得近乎锐利的声音回答,“这仅仅是个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Ⅱ 谜(1)   我了解无翼的蜘蛛,它为一切的飞行物编织着罗网。   ——《人子耶稣》      中编Ⅱ:谜      五月的阴霾天空压得很低,潮湿让原本开阔无际的乡间田野变得逼仄起来。驾马走在垅道上,就像在一团半凝固的灰色水雾中穿行。   外袍用金线和紫线镶着双重滚边的白衣骑者看了看脚下。泥泞里,车辙与凌乱的蹄痕足印已经分不出彼此。这条路绕过光秃秃的大片麦田,一直向贴近地平线的林地延伸。几只麻雀飞过来,逗弄了一下半趴着的稻草人,在只有烂秸秆和杂草的田里一无所获,遂朝林子那边飞去。   “喂,你们几个!”一小队步兵直接踏过荒田,为首的用长柄斧指着白衣骑者与其同伴,“上这来干什么?前面是军区,小心以间谍罪论处!”   从压得极低的帽沿下仔细打量这队士兵,胸甲前是崭新的火焰战盔徽记,人却一个个粗野土气,看来大都刚入伍没多久,像农民远远大过战士。偶有一两个老兵,瞥到这行人袍襟上的飞狮图案,赶紧用眼色提点,可喊话的队长不依不饶,嚷得更大声了。   骑者轻轻揭开兜帽,露出色泽浅淡的长发,面部轮廓柔滑精细,乍一看竟不辨男女。   “有劳通报一句,”他声音却如同剑刃铿鸣,令听到的人再不会疑心他的性别,“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求见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      阿玛刻站在泉水中。瀑流从岩石上飞奔而下,倾注到她双肩上。赤裸的背部正对着跑来报告的士兵,她毫不在意地掬水洗脸,只是当听见来访者名字时,锋利的眉梢剔了剔。她走出水潭,用干燥的雄狮毛皮擦拭全身。   “真是出乎意料啊。”扣好最后一条饰剑带,她对身后走来的人说。“您不会是奉宗座之命前来劳军的吧,侍卫长大人?”   “第六军是久负盛名的劲旅,对付一帮流寇自然不在话下,为这点小事特意犒劳,岂不是有辱了您的威风?”海因里希微笑,“初次见面,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阿玛刻转头望着这个并不陌生的人,一抹冷笑慢慢浮上她的唇角。“哈,初次见面。”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幸会。”   主营帐那边传来惨叫声与浓重的血腥味。士兵们正在将俘获的强盗一一斩首,俘虏脖颈下垫着陶瓮,不至于让他们的血把营地弄得一片狼藉。对于这些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剑的新兵来说,如果没有在战场上学会杀人,处决就是他们的第一课。不过理论归理论,执行起来还是出了不少乱子,盛血的陶瓮被劈碎了好几只,有个年轻新兵吓得手脚发软,跑到一旁呕吐起来,丢下脖子砍了七八剑还没断气的俘虏趴在那儿痉挛不止。阿玛刻走过去,叫人把那个临阵畏缩的新兵吊到旗杆上抽五十鞭,自己拔出佩刀,一刀削掉了这可怜人的头颅。   又一批俘虏被拖了上来。   “……饶命啊!将军!”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挣扎着爬到阿玛刻脚边,“我只是个喂马的,才入伙三天,什么都没抢……”   “我们忏悔!让我们加入您吧!”“只要给饭吃,到前线打仗送死都行!”哀嚎此起彼伏。   “外面那么多荒地没人耕种,由着你们在这儿打家劫舍,都抢到圣裁军头上来了!以为军饷是救济粮人人有份么?填饱了你们这群目无法纪的,那些规规矩矩地在军队里谋条活路的士兵怎么办?”阿玛刻走进主帐,猛地甩下毡帘,“尸体埋了,脑袋就挂在林子里,让过路人看看这就是山贼土匪的下场!”   军帐外的惨叫更凄厉了。   “一边是田地荒废,一边是没饭吃的人跑去打劫,将军也觉得不可思议么?”海因里希轻声说。   “你没看见那些耕田的主人都忙着集会暴动喊口号告密窝里乱斗吗?侍卫长大人真是在圣城呆得太久了,被那镜子一样的宫墙晃花了眼呢。”阿玛刻随手将一只硝制皮酒袋递了过来。   “谢谢您。我受过膏礼,不能饮酒。”   披着狮皮的女人哂笑一声,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袋交给亲随。海因里希略微拉开帘幕向外望去,见亲随走到一群负伤的士兵中间,让他们用烈酒清洗伤口。即便敌人只是帮乌合之众,这些从未经过考验的新兵仍然伤得颇为惨烈。第六军早已不是以前的第六军了。就连旗帜也换成了被一团烈火簇拥的牛角战盔图案,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血天使旗,很快将会完完全全地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   “连口酒都不喝,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亲自驾临?”   她的语气总是和眉梢一道斜挑着,打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一个正眼过。不仅对他,对她身边人大抵都是如此。她和那个为武圣徒掣旗执鞭的阿玛刻也不一样了,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他以前对她了解多深——从眼前这似乎不再有一丝柔软之处的女人身上,海因里希隐约嗅到了某种依靠酒精才能压制的毁灭气息。   “再过几天就是斋月。十年一度的大万安节,紧挨着宗座的五十岁寿辰,是个隆重的日子。猊下有意将三位圣裁军统帅都召回哥珊,在祭礼上一并向主父求取加赐。”   “就这个?”阿玛刻似笑非笑,“我早知道了。”   海因里希突然屏住呼吸,似乎在倾听军帐外的细微动静。帐篷里并没第三个人,但他极谨慎地从襟内探出一筒小卷轴,外表灰中带黄,全不起眼,只在启口处用火蜡盖着圣曼特裘一世的玺印。“宗座密旨。”他用手指在桌上写道。   阿玛刻打开卷轴,看到第二行时还勾着唇角,但很快,她的笑容在濒临极盛时消失了。   “荒谬。”她说。   “帝国是一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开始反咬把它从沟里拉上来的人了。”海因里希从她手里接过密函,凑到帐前的火盆之中。“凯约将军出生入死,才叫舍阑人乖乖地让步言和,他们自己的皇帝和外交官不争气,签了个倒赔钱的冤大头条约,反而把这些都算在圣廷头上,说我们的统帅和蛮子勾搭成奸。老将军立下这样的功勋,到头来却被他拯救的三千万帝国人骂成罪魁祸首,就算宗座能忍受,教皇国的子民也看不下去的吧。虽然对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狂信徒来说,倒是个宣泄正义感的好机会,不过与帝国的同盟一旦破裂,蛮子乘机发难,整个大陆可就命运堪忧。”   阿玛刻哧了一声。“你们这些站在塔尖上的人,要顾虑的可真多。”   海因里希笑笑,正要接话,阿玛刻的亲信士兵急匆匆地进来通报。掀开毡帘,只见一匹前额装饰着圣符的白骏马停在外面,马上的使者同样是宗座侍卫装束,来到侍卫长面前躬身行礼。“宗座让您传达完旨意,就立刻回去。”他低声道。   “直说吧。”海因里希觉出了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没什么是要对阿玛刻将军遮掩的。”   “……导师过世了。”   “导师?”阿玛刻耸眉。   她是明知故问。“哥珊只有一位导师。”海因里希代使者回答。但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某个声音正在滚滚逼近,那像是无形的巨大车轮碾压而来,又好像眼前这个状似铁板一块的世界开始绽裂,剥落第一小片,露出它最真实的外表下不那么真实的部分。   日光横斜着,无头的尸体一具具被扔到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屠杀在一大滩沉默发黑的血泊中拉下了帷幕。   “你怎么了?”阿玛刻淡淡地说,“在为那老头兔死狐悲吗?”   海因里希转过头,向她递去一个毫无杂质的微笑。   “……不,”他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您刚才忘了一道程序。”   “哦?”   “您没给他们时间祷告。”   阿玛刻注视了他好一阵子,直到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不需要祷告,”她用足尖拨了拨一颗恰好滚到脚边的头颅,“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心中没有任何神祗。”      远远地望见那座纯白之城,海因里希便感到了它呼出的气息。它几乎全然悬浮于山壁与海洋之间,将它苍白冷峻的面孔没有丝毫保留地投映于它身下的大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圣城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庄严壮美,因此当十二人高二十抱宽的安石榴之门——哥珊的主城门向他们敞开前,很难想象这里刚过去了一场震惊全城的凶杀。不过在一行人穿过城门、踏上熙熙攘攘的诗颂大道时,人潮用愤怒带来的窒息感将那一幕演示得淋漓尽致。   “揪出刺客!严惩凶手!”“一定要追查到底!”   呼喊声一波接一波,葵花们像一窝被弹弓打个正着的马蜂,红了眼逮住人就叮。有人高举着流血的圣像(他们自发地给导师涂上了额印),有人以黑布蒙面扮演卑鄙凶残的刺客,差点被群众一时失控活活打死;更多的则一路挥舞他们能拿到的任何东西,砸烂路边店铺的门窗,甚至直接闯进民居搜人。原本能容纳六驾马车齐驱的大道此时水泄不通,挪动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事,几个平民见到第六军统帅和宗座侍卫,没等行礼让路,早被横冲直撞的人群推搡到了一边去。阿玛刻寒着脸,喝令士兵拿长柄斧在前面开道。可那些跟随她来到哥珊的新兵大多是头一次踏足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直到听见统帅的马鞭在空中抽响时才有所反应。   葵花们却不买这些穿盔甲的农民的帐。武器并没能把他们逼退,倒是令他们手里的圣像、圣符、十字杖和木棍举得更高了些,不少人已经开始和士兵扭打。阿玛刻骂了句什么,伸手去拔腰间佩刀。   “这些家伙都是人来疯,你越是理睬他们,他们蹦跶得越欢。”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阿玛刻斜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站在他们那边说话呢。”   侍卫长并不回答,拨马走上前。“少了一个导师,你们就变成一盘散沙了吗?”他朝人群里大声道,“这里既没有坛案也没有燔火,不是举行祭礼的地方。想让呼声传到诸圣之国,就去永昼宫和诗颂广场,把声音都集中起来,别在这小街小巷各自为战!主父的耐心可及不了这么远。”   喧哗在他的言语中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议论声。不少人认出了他。或许是忆起那令他们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力量,秩序慢慢回到了这群人中间。凶猛的洪流开始向城市中心涌动,留下之前被它吞噬干净的一切,砸得不成形状的门窗歪七斜八地从路边的民房探出来,满街都是砖石瓦砾、敲断了的棍棒,以及被无数人践踏过的血迹。无辜殃及的平民们几乎个个都挂了彩,有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就躺在路边哀哀呻吟。   部队继续行进。海因里希却停下了。   阿玛刻看向他目光所指之处,两个穿白色棉布披肩的女孩正在给伤得较重的人做临时包扎。她们头戴折角小帽,披肩后襟绣着攀绕在黄金十字上的羽蛇。“教会医院的看护姑娘。一出门就撞上那群蝗虫,她们也够倒霉的。”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谈话,其中一个女孩向他们望了望,跑了过来。“真抱歉,大人,”她朝军帜下身穿铠甲的女人深深一躬,“有件事想请您——”   “叫‘将军’。”海因里希温和地更正道。   “是,是是,将军!咦——您,您不是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大人?”   海因里希勾了勾唇,阿玛刻却抢先替他笑出声来。“是啊,”她说,“哥珊的大名人,可比我们这些偏僻地方来的乡下佬好认多了。”   女孩涨红了一张鹅蛋脸,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垂到胸前的亚麻色卷发流淌着淡淡金芒,肌肤吹弹可破,因此额角那块被人潮撞出的淤青特别显眼,但这掩盖不了她焦急神色下极细微的表情波动。“是……是这样,那位大叔被踩断了肋骨,得赶紧抬去医院,可我和琼琪抬不动,其他人又都有伤……所以,能不能……”   海因里希向那边扫了一眼。“方便吗?”他问阿玛刻。   “这些人都是负责护送侍卫长大人你回哥珊的,”阿玛刻瞟着他身边的第六军士兵,“你自己使唤他们就好了,不必多此一举。”   “你们两个去把地上那扇门板捡起来,抬人家一程吧。”海因里希转头吩咐道。   女孩脸上霎时泛起喜色,转眼又被大片的润红浸透。她紧抓着侍卫长的马缰,出于兴奋,一时竟忘了放开。部队动了起来,海因里希微笑,轻轻扳开她手指。相触的一瞬间,他感到那女孩的手传递出温婉的颤抖,像一只栖在花瓣上啜吸朝露的蝴蝶,等待着阳光静然覆上它的翼须。   “我叫劳伦霞——”她在他背后喊道,“谢谢您,大人!我会祈求主父和诸圣为您赐福的!谢谢您——”   从广场那边传来的口号声开始变得高昂而齐整有序。女孩的声音远了。   “为什么放弃这个卖人情的机会呢?”海因里希意味深长地说,“让哥珊的平民百姓看看第六军新统帅的仁慈,岂不是……”   “我讨厌别人对我说谢谢。”阿玛刻截断了他,“这个词很恶心。”   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遥遥地,有人敲响了诗颂广场的大钟,整座城市仿佛都跟着一并震动起来。直戳入天空的白色钟楼和尖塔在这钟声中竟也微微摇晃,哥珊,这座神明临幸之城,最放浪的处女,最圣洁的娼妓,将她千百只大理石、雪青石、白花岗石的手臂高举着,自地心深处向云端发出最强烈的求告与呼喊。幻象,海因里希想。这城市是一座巨大的蜃楼,永不疲倦地玩弄人心。哥珊见过太多死亡,每一次都令她垂泪而泣,但很快,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对双手染血的杀戮者甜美微笑,向他们敞开自己雪白的胴体。然而从未有人真正地得到过她。哥珊的真容应该是安寝于地底的骨架,无数颗头骨将她越垒越高,她就躺在那里,看着朝生暮死的蠕虫和跳蚤在她冰冷而枯槁的肢节间攒动。   “导师据说是被潜伏在组织里长达一年的刺客杀害的,当时动静很大。有个叫做班珂·德苏娜的处刑者亲眼看见那刺客坠河逃走前,将一枚毒针射入导师咽喉。”前来传达消息的使者拨马凑近海因里希,说。处刑者是圣廷对“乌鸦”的正式称呼。   “德苏娜?”阿玛刻听在耳中,“那种队伍里也有姑娘,倒真是难得。”   “不,”海因里希失笑,“我认识那个茹丹人。您知道,他们尤其是男性,总喜欢把母亲的名字挂在自己本名后头,比如……”   阿玛刻沉下脸来。“别说了。”   “……您想起了某个故人么?”   第六军统帅勒住了缰绳。整支部队也随之一顿,不再前行。她扭头望着海因里希,目光犀利,扬着那两道刀锋般的眉,直似要剜到他眼瞳里去——但良久,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比两年前要真诚多了,”阿玛刻说,“真诚得一点都不掩饰你是多么令人厌恶。”   海因里希正对着她的逼视,忽然轻笑出声。“我不求讨您的欢心,”他说,“只是清楚您绝不会信任一个在嘴上涂满蜜糖的家伙。”   “你想要我的信任?拿什么来保证我一定会按你们说的做?宗座密旨?哈,它能给我什么?两年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宗座却把第六军交到我手上,叫我替某人赎还罪孽,这样就能令他的灵魂洗掉叛徒的污迹,往升天国。我只答应了这个,别无其他。权力?荣誉?尊宠?就算你开得出那些价码,那又怎么样?”   阿玛刻望向远处。诗颂广场挤满了人,而总主教豢养的鸽子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冬日,飞掠过阴惨空白的天幕。“我只有两个仇人,”她用利刀裂帛似的声音说,“一个,两年前就在这地方,被剁成了肉酱;而另一个,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我发誓,只要他敢在我眼前露面,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只发过这一个誓言,除此之外,哪怕太阳熄灭,月亮燃烧,地狱的火渊被冰封上,都与我无关!”   “原来如此……”海因里希依然含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在我们共同的敌人面前,我对是否能与您合作,已经没有疑问了。”   阿玛刻深深地凝视他。然后她笑了起来。   “你骗谁?”她说。   “不。尽管还不能证实,但我感觉得到他的存在。他回来了。他的阴影行走在这城市的暮晓之间,而且远远比以前强大。云缇亚·塞黑莱特——”这名字从唇齿间清晰地迸出,化作剑刃掷地之声,“那个毁去您毕生所爱的人。那个即将给整座哥珊带来黑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上次更新与这次更新之间的某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由于电白作者一时手贱,笔记本小受重生成为了元谋人……   最终依靠传说中的盗文软件,把所有已填平未填平正在填平的坑找了回来。   在这个鸭梨巨大的关头,我是多么庆幸自己写的是手稿且 从 不 存 文 啊!!      by 鞭打着元谋人小受向三皇五帝时代迈进的作者 ☆、Ⅱ 谜(2)   他在风中行走。黑夜像一只巨大的乌鸦降临在他肩头,用他的眼睛观望这座城市。风将面幕吹得紧贴脸庞,他的步履稳健有力,独立于脚下大地因求祈而狂热震颤的节奏之外。   这是圣曼特裘十二年五月初的夜晚,和哥珊在兴奋的静默中历经的无数个夜晚没有丝毫不同。铠甲锃亮的巡守走过寥清的街道,脚步落下一路金属质的回声。某个乞丐披着麻袋,倒卧在店铺前的台阶上,被店主关门打烊时踹了下去,挣扎着挨到转角处的火堆旁边。点起那火堆的是个穿棕褐色斗篷的女孩,用独臂怀抱着琉特琴,独自坐在那里随意拨划。一小队黑衣黑甲的“处刑者”忽然出现在火光下,向那女孩询问了几句,女孩抬手指了个方向,那些人即刻又消失在寂夜的重帷背后。   没有丝毫不同。   他站住,在刚好能居高临下窥见那女孩的地方,将自己的身形融入钟楼在屋顶上投下的阴影里。不远处,永昼宫及侍立于它身侧的晨夕双塔静静矗立,它面前的广场已是空旷一片。为了不搅扰这座宫殿的主人休息,狂信徒们暂时散去了,但他们数小时前的高喊已经弥漫到空气中,为哥珊的每一个人所呼吸,应和着那尚未消逝的热潮,睡梦中的圣城亦无声呓语。   萤火抬头望向夜色笼罩的白色大理石塔尖。那里,他知道,安置着纯白之城的心脏。      教皇在夕塔最顶层的冥修室里小憩。   他靠在带扶手的座椅上,身体微侧,以手支颐,那姿态让他看起来像在沉思。或许并不能说“看似”,海因里希想——自从来到教皇身边,他再也不怀疑世上有一面安睡一面思考的人。命运剥夺了这种人做梦的能力,却给了他们一副超越常人的、不论何时都能全速运作的躯体。就这一点而言,如果真有神明存在,它确实是公平的。   风把长垂及地的窗帘掀了起来。侍卫长走过去,将它们挽上。当他转回身时,他发现教皇醒了,在立式烛台的昏光下澹静地注视他。   “你回来了。”圣曼特裘说。   海因里希跪下,吻了教皇戴着玺戒的手。“幸不辱命。”   “这事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教皇微笑,“叫阿玛刻严守秘密,在万安节祭典前只需等待指示。你拿什么作筹码令她配合,这不重要,我只希望届时行动得干净利落——圣裁军再也经不起任何无谓损失,两年前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他的声音轻而有力。海因里希开始怀疑教皇刚才是否真的睡着,他很少看到一个刚从熟睡中醒来的人头脑如此清晰。“对了,”只听对方问,“你去见过了导师的遗容吗?”   “是的。他被戕害,然而面容如同安寝。”   “等再过两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教皇摆摆手,“天气慢慢热起来,尸体变得很快,但他那些弟子们在它全烂光之前恐怕是不肯举行葬礼的。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让刺客伏法,自己却只会跟着大流蛮干一气,今天还有几百个人跑过来,要求我追授那老头为圣徒——可是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没有名字,怎么写进圣册,怎么编成颂歌让信众传唱?难道要我把一座题为‘无名圣者某’的雕像搬进星煌殿?那太可笑了。他们既然在入会时宣誓舍弃一切,那就该有舍弃一切的觉悟,何况现在,圣徒这个称号可不比以往更有价值。”   “恕我愚钝,您打算从哪里开始调查凶手?万一……”   教皇唇边的笑容敛了下去,变得耐人寻味。“你觉得刺客如果是冲着我来,有必要打草惊蛇么?”   “……的确。现在这个局面,或许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吧?人心大乱,信徒的愤怒被转移了方向。”海因里希顺着教皇的意思说下去,“这多半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谁会从中渔利呢?帝国激进派的渗透者?还是您打算让阿玛刻对付的……那人?”   教皇站了起来。“这事交给你了。”他用略透着疲惫的嗓音说,“你心里有数,不要吝惜调动你的属下吧。夏天快来了,苍蝇一向都不缺,只要它们阻碍不了我的驱驾,几只苍蝇拍子就能应付。至于那人——”   冥修室的门忽然轻轻叩响。持默语戒的侍僧走进来,双手交叉行礼,奉上一张牛犊皮纸的薄笺。每个以私人身份进见宗座的信徒都必须以书面形式递交请求,这是自古有之的规矩,然而当教皇看到那张纸笺上的姓名,手指下意识的用力令海因里希觉察到了来者的异乎寻常。   “走吧。”教皇低声说,“跟我去谒见厅。他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   “是啊,”教皇披上侍卫长捧过来的缎面裘皮大氅,深吸了一口气,“你刚刚提到的那位,圣廷的英雄,帝国的奸贼,第三军统帅凯约将军。”      老人如祖母绿一般颜色的眼睛盯着谒见厅主座背后的那幅壁画。烛光从两侧照过来,壁画的色彩和细节被隐匿在淡淡的黯影里。历史是一个轻纱覆面的女郎,伫立墙上,五官模糊,只依稀透出肌肤泛黄起皱的底色。画的内容是武圣徒曼特裘为自己加冕,长有三只头颅的飞狮用纯白的羽翼覆在哥珊上空,武圣徒的装束一半是铠甲一半是祭袍,正将宝塔形的三重冠戴到自己头上。在他身边侍立着一个茹丹男人,和一个红发碧眼的老者,都全副武装,然而在最靠近圣曼特裘的地方,有一处非常显眼的人形空白,被填上了无数大张着嘴的面孔,可谁都能看出,那是涂抹后再修改的痕迹。   侧门的帷幔拉开,他听见熟悉的步伐声。位于壁画中心的武圣徒似乎微微一晃,随即被一个长而峭拔的黑影覆盖。   老人在来者刚刚坐定、还未及开口之前,匍匐过去,亲吻对方的足尖。   “您怎么了,将军?”教皇有些惊异地垂视着这个自己熟识已久的人,“请起来吧。圣裁军统帅是不必向神的仆从行如此大礼的。”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罪人,猊下。”严霜皑皑的眉一直低着,压住那深绿色双眸里的光泽。自从休战归国后,他第一次踏足这神圣的永昼宫,却是以这种与战场上截然不同的姿态——赤着脚,头发散乱,躯体瑟缩在一领破旧的粗麻单衣里,全身上下别无他物,彻底地凸露出原先被戎装掩饰的枯瘦干瘪来。凯约,新圣廷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名将,已完全从这个佝偻无助的老人身上消失。对逝去岁月的悲号,对疾步走来的大限的惶恐,在他的皱纹间如此不加掩饰。   “如果连您都有罪,那么主父统治的国家已经找不到一个干净的人了。”教皇弯下腰去,亲自搀扶起伏倒在地的老人,“您是教导我行军谋略的老师,是我最敬重的长辈,我发誓,那些往您头上泼脏水的人,就等于将我的三重冠扔进泥污,狠狠践踏。总有一日,主父的愤怒会令他们自食其果。”   “耶利摹人和舍阑人想要我的脑袋,不是短短几天的事了。哪怕战死也不肯在屈辱的和约下苟延残喘,我理解那个千年帝国的尊严,只是我太过无能,辜负了上百万人的厚望。”老人深深顿首,眼睛却始终不曾抬起来正对教皇,“我年纪大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如果惩罚我能稳固圣廷与帝国之盟,不管什么处置,我都心甘情愿地领受。”   “您想让我承担信徒与民众的唾骂?谁在内忧外患的时候还能做到您这地步!我虽然没能亲往前线,但谁是谁非至少分得清清楚楚,您要我为了那些个只懂搬弄舌头的闲人,就叫跟随您的三万七千名将士鲜血都白流了么?”   教皇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说到最后,声音也渗出几丝沙哑,海因里希不失时机地端来圣盅,但教皇撇撇眉,示意侍卫长给茫然无措的老人送去。   “喝了这杯水吧。”他的眉宇重新变得和颜悦色。“我以圣盅的祝福、以辉光之父最亲近的侍从之名立誓,一旦这杯中清水沾唇入喉,凡阳光照耀下,再也没有人能加害您,再也没有言语能污蔑您、损伤您。”   老人枯枝般的手颤巍巍接过,却并未凑往唇边。   “……我想告解。”他忽然嗫嚅,“吾兄,您能允许吗?您愿意听一个满身血渍、除此一无所有的老头独自向您告解吗?”   海因里希望着他,又望向教皇,笑了笑。他在教皇沉默的颔首中施了一礼,快步离开。帷幔放了下来,只听见侧门外的持戟卫士退去的脚步声。   没有风,但大厅里最粗的一支火炬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老人跪坐在原地,感到黑天鹅绒一般柔软的阴翳蒙上自己眼睛。当它们再移开时,他看到教皇正用一根细长的蜡烛点燃笔画前礼敬池中的水盏。那些浮动的奶白色光辉,如同睡莲绽放,融汇成一道星华流溢之河。壁画上的影像在这河流中浮动着,手持弯刀的茹丹男人,身穿甲胄的红发老者,还有填满那片空白的、千万张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有嘴的面孔,它们同被飞狮和过往诸圣翼护的哥珊城一样,在幽影与实体之间、故去的时间与长存的空间之间、死亡与不朽之间,用一瞬的凝固绵亘起了一条漫长道路。   那个仿佛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人,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到他头顶的虚空之上。   他的仪容如此雄伟,完美无缺,兼有战士的力量与祭司的威严。   “真是……令人惊叹。”仿佛是被他身上散发的光芒刺伤,老人眼眶里溢出了濡湿的痕迹,“您的容颜,一如当初被神明选中之时……”   外表远比实际年龄年轻的男子低下头,轻轻微笑。“我已经老了,”他说,“已经过了被称为‘正当盛年’的时候。很快有一天,我会赶上将军您。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为尘埃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不灭。”   “我今年七十一岁,比您多活了二十余年。直到五十一岁,我以为我已经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主父和您时,我有了自己的独生儿子。他的母亲因为年纪太大,在生下他后去世。他是如此虔诚地向往光明,才受了濯顶礼就离开了我身边,拿起长剑去追随一位圣徒战斗。可他的命运是什么?他没有光荣地死在圣战中,却沦为叛军将领,身首异处,尸体被烧成灰,头颅则被插在长矛上腐烂。他死的那一刻,我正在与舍阑人战斗,我以为主父正将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赐给我这老迈之躯奇迹般的力量及勇气,可当我回国得知消息,甚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不能为他罪孽深重的灵魂祈求垂怜!他死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岁,不曾婚配,不曾欢爱,不曾为神奉献,不曾体味过人生最大的欣喜,而今却堕入火渊,永远在地狱的最深处挣扎悲哭!请告诉我,吾兄,是我欲求无厌、得到的太多?是我的罪恶令我注定在寿终正寝之前,先失去我唯一的亲人、最挚爱的珍宝?若果如此,世人的误解与辱骂,就算把我的名声戳得千疮百孔,又怎会比一颗灰尘更重?”   教皇弯下腰来,拥抱了老人的身体。“这不是您的错,将军。”他的声音深沉和缓,像在黑暗中涌动的河水,“神明总喜欢给予强者更多考验,更残酷,然而更神圣。我理解您,因为我也曾被同样的痛苦啮噬,在此同样向无所不知的主父忏悔——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尽管圣徒不可有凡俗之爱,但我爱他与他的母亲,胜逾生命。”   老人在一瞬间的呆滞后,合上眼睛。   “我听闻圣人在凡夫俗子对他忏悔时,总是反过来剖白自己的罪愆,以宽慰那不幸者……但您与凡人终究是不同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痛恨魔鬼,它诱惑我儿子,夺去了他的生命。可我老了,如果这是考验,我已经无力肩负。我再也无法立下功勋,用荣耀来为我的孩子赎罪了!我所能做的唯有祈祷——恳求您,让我祈祷,让我在苦修中领悟主父的安排,让我儿子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宁静!”   教皇震惊地望着告解者。他的手臂下意识松开,却被紧紧地攀住。那一刻,他开始明白老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您……”   “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之物,与失去一切没有什么分别。不要说荣誉地位,就连自己的名字,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第三军已经交给了我最信赖的部将加赫尔,他跟随我浴血三十多年,杀敌无数,我保证他会像我一样对圣廷竭尽忠诚。”老人深深地匍匐下去,双掌和包括额头、嘴唇在内的整个脸庞都紧贴地面,“请允许我加入狂信团,为您呐喊,为您祈祷,以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的身份为您效忠吧!”   “……新圣廷建立以来的三大名将,在内乱中已损失两位,圣裁军眼下就只靠您在支撑,您要执意如此,舍阑人必然会开怀大笑!”教皇拂袖而起,面孔积满寒霜。“真到了殊死关头,您以为我还指望那些葵花去保家卫国吗?他们那狂热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不过是任我操纵的木偶,用坏就扔,死不足惜!您怎会把自己和他们——”   “您理解的……不是么?”   教皇不再说话了。   老人直起身,正视着他,慢慢露出微笑。礼敬池里浮动的柔光托衬着他的脸,令皮肤上干枯的褐斑和纵深沟壑分外清晰。   “因为您,”他说,“同样身为人父……”   他端起圣盅,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凯约走出永昼宫的时候,天将破晓。黎明沉在半透明的夜色上方,像从水底向上望去的天幕。   他穿着那件仅有的粗麻单衣,一步步赤足走下冰冷的大理石阶梯。湖对面的广场上人头开始攒动起来,狂信者们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新一天的游行。   凯约没有看那边。他的目光在远远地扫向驻军营地时,凝住了。即便隔了一堵外城城墙,也能居高临下地瞥到那飘飞的旗帜。暗金底色的盾上蹲踞着一头红色雄狮,旁边还有一道被盾牌拦阻在外的折断闪电。第三军的徽记。   但那已经与他无关。   就像凯约这个名字,还有壁画上那头发火红、双眼如同清澈祖母绿的老者,都已不再属于他。   [……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幅壁画前。羽翼,哥珊,加冕的武圣徒,以及簇拥的无数张只有嘴的面孔。大张着的嘴用无声的呼喊代替了一切表情,成为填充那片空白的全部。空白。空白。空白。   他当然记得在此之前,那儿曾有着什么。   [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   “贝鲁恒……”老人用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忘了,这是一个多么擅长于遗忘的民族……”    作者有话要说:  友人送的萌物,前编贝&云&爱的对白配音!       ☆、Ⅱ 谜(3)   海因里希是在晨祷之前被教皇重新传召的。等这场密谈结束,祷礼时间已经过了。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永昼宫的露天回廊上,像孩童观望被蜜糖聚拢的蚁群一般俯眺着远处的人潮。空中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鸽子尾端系着轻哨,从高塔与宫殿的白色日轮圆顶背后飞越城市。   总主教吕锡安恰巧经过,见到海因里希,行了个礼。“您好,侍卫长大人,”他说,“圣者不朽。”   “圣者不朽。”侍卫长还礼道。总主教按理说地位比他高出不少,但吕锡安每次遇见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先开口,或许这和他披上教袍之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商人有关。“您是要去为导师的遗体举行盥洗礼么?”   “已经洗过,棺材都封上了,只是还没下葬而已。”总主教摊了摊手,“您知道,导师死前中了剧毒,那味道和一般的别有不同,连守灵人的狗都不愿意在祭堂里多待。再不处理,恐怕不是法子。”   海因里希眼神移向别处,似乎在想什么。“……对了,”他忽然说,“物资和代币的供给一直是由您主管的,这段时间还宽裕吗?”   吕锡安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弹了一下。他有些谨慎地望着侍卫长,明显为对方这个突兀的问题感到吃惊。“您的意思……”   确实。这不是一个宗座侍卫该关心的问题。海因里希笑笑,不过对于吕锡安这种人,他没必要隐掖太多。“我在乡间看见田地大片荒弃,农民有的当了强盗,有的就在家里活活饿死,他们手上代币都不缺,可厨灶里根本没有一粒可以充饥的谷物。粮食是不是都被强制征收到城里了?”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从边远山村涌向大城镇,再一路来到圣都哥珊,他们总要吃饭的呀。很多人瞧着那些葵花好像只要聚聚会,喊两嗓子,偶尔动动拳头打人就能衣食无忧,这不都争着抢着要当狂信徒么?您看,就连年高德劭的凯约将军都丢下第三军不管,赶来凑这个热闹呐。再说,如果他们真的承载了主父的垂眷、宗座的宠爱,那么乡村的兄弟姊妹牺牲一点,不也是为自己积累善行吗?这年头就是这样,有声出声,有力出力,有粮食就只好出点粮食了。话说回来,您该不是……觉得这事儿和刺客有关吧?”   说得倒像真是那么回事。“刺客顶多也就几个人,不难对付。我只是想,万一民众的不满被他们利用的话……”   总主教大笑起来。尽管他笑得十分克制,仍然难以掩饰双肩的剧烈抖动。“您多虑了,现在外敌当前,正是众志成城的时候,人人愿为主父献身,愿为宗座效死,一两个刺客又能挑拨得起什么风浪——哎,您去哪儿?”   海因里希回过头,向他抛下一个只可意会的笑容。“大人说得对,”他顺口答道,“那些家伙饿着肚子一样也能献身效死,眼下可有比他们更值得操心的东西。”      圣廷审判局单从外观来看,是哥珊内城最不起眼的一座建筑。在周围清一色的洁白粉饰中,唯有它从屋顶到墙根都是暗灰的,全无亮泽,犹如被雨水腐蚀了千百年的锈铁。上十个世纪以来,在这里丧生的无数异端用灰雾般的惨号和吐息为它浸透了一种没有任何温度的颜色,如果视线不是匆匆瞥过、而是被它吸附住,人的血液甚至也会停止流动。   也许自己的血很久以前就已在这里凝结成冰,海因里希猜测。他并未被这熟悉的地方唤起什么不适。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他在这里度过了比三十年更长的三年,亲眼见到“异端罪”被新教皇废除,然而每年每个月甚至每天这里收审或处决的人在数量上几乎毫无变化。狼人和女巫奇迹般地随着主父的威能一齐消声匿影了,但地底深达十二层的监牢依然无时无刻不传来呻吟尖叫声。如同冰山隐没在海平面下的那部份,庞大的地下监狱才是整个审判局最重要的组成,它是一头在黑暗中慢嚼细咽地进食的凶兽,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等待着送进嘴里的一个个鲜活肉体被消化成几根枯骨。   “您要见的人已经带上来了。”典狱长小心翼翼地告诉海因里希。他到这里来工作不到五年,并不知晓这位炙手可热的宗座侍卫长以前的身份。海因里希进入会见室之前很有礼貌地暗示其回避,但典狱长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两个监牢守卫留在了他身边。他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那个不算陌生的人正在里面等他。   班珂坐在会见室靠里头的桌子旁边,除了手铐以外没有别的束缚。看到海因里希,他显得很平静,只是声音有些虚弱。   “您是来监督调查进展的吗?他们一定把我的证词给您看了。”   获取证词的过程当然不是让人舒舒服服坐着回答几个问题而已。海因里希注意到班珂脸上的伤痕,他大致猜到了他具体遭受过哪些对待。“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们不相信我,只相信鞭子,就算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怪自己当时不太走运吧。”班珂似笑非笑,表情值得玩味。   “葵花对‘处刑者’原本就有积怨,你还替他们强出头,碰上这种事当然撇不清——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好了。”海因里希在桌子对面坐下。“知道么,”他掩去了这句话的刻意痕迹,“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说你和刺客的关系有些微妙。”   “真要这样也只能认命了。我是个异族人,没有背景靠山,倒是拿来抹黑组织的好工具。吉耶梅茨将军去世的时候,必然有不少人暗中笑得开心吧?”   海因里希慢慢扬起头,双唇抿如细线,而班珂只是毫不回避地看着他。这个茹丹人仿佛有一种资质能让任何人感觉到他的坦率,就像黑夜中的烛光那样显而易见,但他了解那火焰的炙烫。他不会蠢到试图空手抓握它。   “既然取证已经结束,我会尽快想办法保你出去。不用担心,过不多久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职位。”   “谢谢您的信任,大人。”   宗座侍卫长微笑着凑近班珂。“份内事。我们可是好几年的老战友——即便时过境迁,你我都离开了第四军,不过旧日的情谊我从没忘记。”   “班珂,”他压低了语声,“别辜负我。过去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依然是。为了‘我们’,不要让我失望。”   茹丹人在这番话下似乎有着一瞬沉思,然后笑容重新回到那双有些苍白失血的唇上。“这可说不准呀大人。以我一贯的歹运,要是再被抓住什么把柄,您又鞭长莫及,那该怎么办呢?”   海因里希凝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祈祷吧。”他正色说,“向随便哪个神祈祷。”      被监狱起吊台载着一路上升时他忽然感到倦意。它就如海绵里的水,明明以为已经挤干了,却仍然不断地不断地浸润出来。这些水厚而闷重,沉在他双肩上,比一袭密实连缀的锁子甲给肩部的压力更大。它令他莫名地惊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这里,而是随着另一座庞大要塞的起吊台,上升、上升,到峰顶去完成他这一生或许最重要的一场赌博。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他成功了。但他并未因此而欣喜。   或者他从来就不曾攀上那峰顶,它兀自隐没在云端,于是从一场努力到下一场努力的过程只是一再重复。他一次次站在同样的起吊台上,全副武装,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大地,准备以自己的生命为筹注来迎接这场赌局。一次次,他心中从忐忑到平静,再到麻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上升的状态,而命运如果要玩弄他,也只不过让这过程变得更长一些。   可为什么会疲倦?那不是一个怀存希望的人应该有的感觉。   就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所处的这片黑暗,离开被自己抛在身下的野兽瞳光一般的灯火,在那未知的上空将会有一扇大门向他打开……要么成功,要么死。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死于明亮开阔之中,而非死于匍匐与毫无意义的抬首仰望。   起吊台停了下来。   海因里希走出审判局的时候发觉阳光炫目。它在雪白的塔楼、宫墙和房舍之间折射,锋利地刺进他被昏暗蒙罩了两个钟头的双眼。他揉着眼睛,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唤他。“大人,”那是个吐词标准却听起来像蛛网一样漏风的声音,“请留步,大人!”   宗座侍卫长转头望去。在看清来者时,他的表情凝止了一瞬间,但很快,冰层破裂,绽开微笑。“两位,”他说,“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是吗?能让大人印象如此深刻实在是咱的幸运。”说话的人体态瘦长,嘴唇兔子似的畸形豁开,将他的满面笑容割得四分五裂。不过即使这样,他的同伴,那个比他还高了一大截的魁梧男子也只有不停点头附和的份。“咱听说处刑队的班珂大人被调查取证,似乎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正准备去求局里的各位高抬贵手呢。您也是为了这事?”   他们在跟踪他。而且多半猜出了他此行用意。海因里希斜瞥着对方衣襟上硕大的葵花花盘,如此扎眼,就像一朵借着日光肆无忌惮跳跃的火焰。“你们狂信团和处刑队的人历来不合,这回可同气连枝了。宗座会很欣慰的。”   “导师蒙主恩召,组织里真正懂得大局为重的人都让仇恨昏了头脑,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散两句谣言又不用他们倒贴钱。咱几个也正苦恼着,可惜地位太低,说理也没那么大声呀。”豁嘴摊摊手,一半无辜一半无奈。   “有心就好。”海因里希听出了弦外之音,“金子就算掉在水沟也总会被人捡起来,明白人做的明白事,不愁没人看见。诸圣在上,眼睛可比我们这些凡人亮着呢。”   “是是,没错……”豁嘴堆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凑上前,“看在咱这明白的份上……也得有劳您多多拨动窗帘,为咱垂洒几丝诸圣之光了。”   无聊的献媚。侍卫长唇角微掀,不过在对方看来,这倒是对那谄笑的回应。“只要一切为了圣廷,两位和我也不过是各尽其力而已——对了,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班珂吗?”   等两个葵花毕恭毕敬离开,方才一时消褪的倦意再次缠回了他身上。他猛然发现或许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清楚。两年前的某夜,同样是闭上眼帘也无法驱走的黑暗,墓地,枭鸟,影绰的火光,那个凋落的少女,像一首才写到婉转处却陡然干枯了墨迹的诗,随着薄纸坠在污泥中,被车轮狠狠狠狠碾过。   还有那张豁嘴。那漏着风的帝国方言口音。那被火光和黑影揉搡扭曲、而又四分五裂的笑容。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远比这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告诉阿玛刻,老狮子已经嗅出风向了。行动暂且搁置,在新的命令下达之前,让她等待。只需要等待。”   阿玛刻恐怕是没那么多耐性等教皇的新密令吧。倒有点头疼。圣廷眼下也只有凯约这头老狮子可以依靠,为了防止叛乱重演,再放它出去咬人之前得先套上铁链,让不谙政事的年轻统帅配合兵变原本是个好选择,至少善后处理不用为难。可鬼晓得那老头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寻机避祸,居然二话没说扔下部属挤进了狂信团,看来导师的死还真是给不少人大开方便之门。导师的死——海因里希微微苦笑。若是阿玛刻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知道他当时对刺客身份的断言不过是一句胡诌,目的是骗她入伙,会不会跳起来一刀把他砍成两段?他倒不急着弄清敌人是什么来头,蛛丝马迹总会浮上水面。戏言巧合成真也罢,看看暗中潜伏的家伙能掀起多高的浪,而那些葵花一向僵直的面孔又会变化出什么表情,可比呆呆地等待给一头久经沧桑的雄狮设下圈套要有趣得多。   如果哥珊这座由狂乱来支撑秩序的永生之城开始在面对黑夜的恐慌中颤抖,那或许意味着他的峰顶已非不可企及。   而在此之前,班珂·德苏娜,将成为他的第一颗棋子。      ******      雨线丝丝降下,在外城异族集聚区的窄巷间织成薄幕,仿佛把傍晚的残光余热都挡在了另一个世界。班珂穿着他被带进审判局时那身黑色制式轻甲,深深浅浅地踏泥污而行。   今夜是回不到处刑队去了。他清楚,如果没有海因里希这个“故人”,自己根本不可能被这么快放出来,虽然这全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巷子深杳狭长,他确定身后无人尾随,却一时想不起要往何处。雨越落越大,间杂几道初夏的隐雷,将包括那丝茉莉幽香在内的一切气息尽皆洗去。   森森的雨点深处,有言语若隐若现飘来。   “那人还活着?他不是早已经……”   似曾相识的嗓音。如同一面千疮百孔的蛛网,尖锐地透过乖戾风声。尽管它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轻悠悠地浮着,在茹丹人天生的敏锐感官内仍然迅速扎根。班珂没等那句话道完,已经辨明了它的来源方向。他从仓库与废屋的空隙间蹑进去,邻着一指粗细的破墙板缝,解下腰带上的空弩箭匣紧贴在木墙上,以捕捉更显著的动静。   “还活着,我确定是他。”另一个男人沙哑地回答。班珂大致通过口音确定这人是自己的同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看见他经常和流浪汉、乞丐、寂火教派的行吟僧侣混在一块。”   “得把他送走。哪儿来就让他回哪儿去。流浪汉和乞丐的嘴是最不牢靠的,他要把当年那事儿抖给他们,闲话一传起来,咱就全完了。彻卡维,你记得当初咱兄弟三个是揣着什么梦来哥珊的吗?你记得咱们是怎样一步步才爬到今天这位置上的吗?”   “我会去解决他。就在今夜。”   “把所有节外生枝的东西都扫干净。至于海因里希,你放心吧,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可不比咱们高出多少。得让他以为咱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却又对他还有点用……”   “噤声,”名叫彻卡维的茹丹人忽然说,“好像有人——”   班珂屏住呼吸,在对方推门而出的前一瞬间将自己隐入墙沿与雨幕重叠的阴影中。借着又一道雷声,攀上房舍,以檐角为掩护迅速穿行,转眼已跃到围墙之外。整个过程安静而利索,毫无声息。对方没再跟来,他拐过四五条巷弄,跑到他所熟悉的转角处,远远能望见大钟楼的地方。但那儿只有一堆早已熄灭的木柴,并不见一个人影。   怀抱琉特琴的独臂女孩没有出现。   班珂朝着了无一物的虚空打出手势。动作很快,然而足以让识得它的人辨认出它的涵义。钟楼犹如一个沉睡的女子,将面庞半掩于黑暗,雨水为她拉上一幅从夜空垂铺至地的被衾,一切安谧自若,她的梦与他刚才的听闻看似一线之隔,却遥远得难以用视力触及。   但他知道,如果萤火在那里,他必然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每章都超过了五千字!暴躁中……   有人要吐便当了。 ☆、Ⅲ 别后(1)   我的朋友,不要将任何一件事物称之为丑恶,因为丑恶只不过是一个灵魂在其回忆面前的恐惧。   ——《先知园》      中编Ⅲ:别后      那只老鼠已经是第六次在少年面前出现继又逃脱了。   它自锅盖的夹缝中钻出,转瞬已窜上储藏柜,在柜顶与地窖天花板之间那个不到二十公分的空隙里探头望着底下的人。黑溜溜的眼珠飞快闪动,竟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夏依抓起一柄扫帚捅去,反倒撂翻了柜顶的柳条筐,两只硕大的南瓜砸了下来……随后是整只柜子。当他被一大堆杂物淹没时,他发现老鼠跳到他脑袋旁边,用那一成不变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夏依此前还疑惑这个饿成干瘪核桃状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超乎本性的神情,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饥饿的力量能让一只啮齿动物忘记自己是老鼠。   它叼着它的战利品,从他脸上一溜烟地踩过。   楼梯那边传来蹭蹭蹭的震动声。少年开始想象老板娘拉蒂法那张美艳面孔上会出现什么表情。果然,一双粗胖的大手像拎只小鸡仔似地把他从柜子底下拖了出来,一直拎到酒馆正厅的柜台前。厨娘是酒保的老婆,一个高得连出门都要低着头的北地妇人,力大如牛,就是天生脑子缺根线,脸上永远只有傻笑一种神态。不过夏依宁肯被她拎在手里,对着那张痴肥臃肿的笑脸,总好过在拉蒂法变幻莫测的愠色中揣测自己下一刻的命运。   “真是个废物。”抿了一口水烟,茹丹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夏依学着厨娘的样子傻笑。这种情况下拉蒂法还能轻描淡写,通常意味着她的忍耐力已接近极限。她对萤火扔过来这么一个累赘似乎颇有微词,没哪个时候不在埋怨夏依连只耗子都逮不到还浪费了她的猫粮。事实上除了抓老鼠、收拾地窖、偶尔帮着刷洗碗碟,夏依在晞露酒馆确实没啥可干。外面客来客往时他都是被一把大锁锁在地下室,只是近段时间,食物供应越来越紧张,酒馆开始限制营业,这才有机会到大厅来透透气。但夏依一直都用尽十二万分的小心避免在女店主视线内出现。那个优雅而长蹙眉睫的女人裹在自己呼出的烟雾里,就好像火山灰中伏着的巨龙,下一次张开眼睛时立刻会将最靠近它的小兽撕成碎片。   “别生气,婶婶,”一旁调试着琉特琴的凡塔说,“他总会习惯的。”   “他要是能习惯,连猪都可以爬树了。能不能叫你那位老师别给自家人找麻烦?没用的东西到哪里都是没用,不如当时就干净解决,也帮这小子省了别人的白眼。”拉蒂法狠狠舀起一勺烟丝,添进漏斗里。“——哟,回来了,今天行情怎样?”   酒保扛着两大袋面粉从黢黑的夜色中推门而入,携来一股厚重的雨水味。“还有多少存酒?”他没有回答女店主的问题,“得赶紧处理掉,贱卖也行!巡守已经在贴禁酒令了。”   拉蒂法霍然站起。“那个天才的总主教把脑子搁阴沟里了么!宗座怎会让他——”   “——小心‘乌鸦’!”酒保用一根手指贴住唇,“粮食不够吃了呗,都说好些村子饿死了人,逃荒的农民像蝗虫一样奔哥珊来了,阿玛刻将军的部队正在城门守着,来一个打跑一个。现在除了祭祀用的石榴酒,统统不许交易,更不许酿造,连酒类的代币都要回收,估计再过阵子就要限定口粮了。这些是刚搞来的,不做买卖的话,两个月应该够用。”   “不做买卖吃什么?酒给禁了,酒馆也不用开了,宗座的意思是大家都去加入狂信团吗?葵花徽章一戴,只要喊上几句口号就不愁吃穿,怪不得那帮队伍天天壮大,连年过七十的老将军都慕名前来!”拉蒂法冷笑,眉梢下的细小红玉随着眼角扬动而精光溢转,“我不过就是想找个能过活的地方,才嫁了凡塔的叔叔,现在老头去了,他好不容易留下个店也要封掉,我还不如当年让舍阑人劫走干脆——”   “很很很很惨的啊,”夏依战栗着插话,“听,听说蛮子对茹丹女人都……都……”   凡塔在拉蒂法彻底发作之前站起身。“我出去了,婶婶。”她说,“差不多是和老师联络的时候。”   一股冷风从深静的黑暗中旋来,带着雨丝掀开了女孩的斗篷兜帽。凡塔左手抱着琴,只能用齐肘截断的右臂勉强护住面孔,那光秃秃的肘尖袒露在夏依眼里,他心中如被刀尖轻划一般陡然生寒。“我和你一道去。”少年回房拿来一顶更大的油布斗篷,遮在凡塔头上。   “蠢货,”酒保嚷道,“你以为那些葵花见到你还会吹笛打鼓迎接吗?自己不要命,可别把我们搭进去!”   凡塔扭过头,从这个侧面,夏依瞧见了她唇角的弧度,但那并非笑容。“没关系,”她回答,“如果他被人认出,我就杀了他。”      “婶婶是在说气话。”   雨点顷刻抚平两个孩子踏出的水花,只留下圈圈交叠的涟漪。凡塔望着街巷两侧在黑夜中如同怪兽竦立的房屋,忽然说。   夏依一手提着纱罩灯,另一手为两人撑开那件蔽雨大斗篷,维持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颇费心力。他没想太多。“是要气……气谁?”   “其实婶婶一开始就不爱我叔叔,谁都知道。叔叔是个瘫子,他图的只是婶婶精明能干,能帮他打理好这家酒馆。他俩在一起,就为了过日子。婶婶心里一直有另外的人,不过就算叔叔已经去世,那人还是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少年愣了好一阵。不知不觉,目的地已经到了。它位于窄巷的转角,一家面包店对门,斜着望过去正好能瞧见外城最高的钟楼,那里灯光荧荧,组成烁动的报时数字,而眼前雨水淋漓的街角,只有一堆冰冷的木柴,静静等待着某人来将它点燃。   一个乞丐正用衣物护住柴堆,使它免遭浸湿。他像狗似的趴在地上,舔着面包店前的石阶,或许是想寻得一两颗被送货工人遗落下的谷粒。凡塔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麦饼,乞丐一把接过狼吞虎咽。他替她照顾木柴,而她带给他食物,一切好似习以为常,夏依却看着有些揪心,但当他想把那乞丐拉起来时,对方却尖叫一声,手足并用,飞快地爬进了黑暗的巷弄之间。   凡塔点起了火。   她坐在屋檐下,用断臂支住琉特琴底部,让琴的曲颈靠在自己肩头,左手轻拨弦索。她弹的大致是古老的隐士诗篇,却因为没有另一只手配合,不成调子,空有节奏渗入稠密的雨声。夏依感觉像是一个独腿的小人在她的弦上旋舞,无停息,亦无变化。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伸指按住了弦。   女孩低抑的细眉轻轻展开来。她望向少年的目光带了惊异,就仿佛在无际月色下目睹一朵睡莲宛转开放。夏依的手指吻合着她的弹拨,那个在弦上旋转的小人欣喜地自裙摆下伸出第二条腿,她以足尖点地,开始跳跃。平如镜面的池水涌动了起来,她跃过微澜,跃过湍流,于浪巅与波谷之间漫步,从将绽的花瓣飞上空中溅射的水滴。所有牵缚着她、束引着她的无形的丝线在那一刻焚烧殆尽,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直至失去了形体。灵魂逸出了容纳着它的器具,最终化为一团光亮,在一呼吸、一眨眼的瞬息盈缩舞动,踏着两个人指间淌出的旋律,不可名状,尤难捉捕。   “……原来你会弹这个。”   凡塔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透明,一捻一捺都叩在夏依心中隐秘不为人知的脆弱之地。“很……很小的时候跟跟跟姐姐学了点儿,她喜,喜欢弹琴,还有插花。”双颊烫红,恰巧掩住了他的真实表情。   女孩垂下眉眼。   “老师带你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片刻沉默后,她说,“或许你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司事呢。”   “司……事?”   “我们‘诸寂团’有三种职位,各自分工不同。主事负责组织筹划,执事负责直接进行暗杀,司事则负责侦查、联络和善后。”凡塔说起这些流利如背书,夏依难以想象那个名叫“萤火”的男人到底往她的小脑袋里灌输了什么。“虽然位阶有高有低,但任意一环都不可缺少。一位经验丰富的司事就算一辈子没有亲手杀过人,他也是个出色的刺客。”   “刺刺刺……刺客,”夏依感到自己本来就捋不直的舌头又打了一个结,“你你,别,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所有的传奇故事里都说刺客的唯一标准就是无情,不能爱,也不能恨。但老师说那都是鬼话。那样的人就像薄刃,看似锋利,实际上极容易摧折。真正优秀的刺客必须拥有血性,必须懂得运用爱与仇恨这两种人类最终极的力量。因为有爱才能柔韧,因为有恨才能刚强,因为清醒、懂得调动并控制自己的情感,人才能无坚不摧,远胜过冷血无情的机器。”凡塔勾了勾小指,从琴弦上划过一道急转向下的溪涧。“知道吗,夏依?”她与他的双眼对视,“你有两件你那些‘同伴’绝对没有的东西。一是清醒,二是感情。”   夏依惊叫着缩回手,琴弦这一瞬仿佛变得滚烫,几乎在他手指上烙出印痕。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说出来的话,在凡塔那远比她外貌成熟的灵魂里,有另外一双眼睛正通过她的目光注视着他。“不不不不我什么都都都不知道!是他,是他叫你和和和我说这些!如果我不不不答应,你你……你们就要杀我灭灭灭口!我,我……我今晚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都都没听见!”   “夏依!”凡塔喊道。   少年踉跄地逃入雨中,然而一块碎砖绊倒了他。凡塔扑上去,试图将他按住,耳朵贴近地面的那一刻,她忽地听出了什么。   “快走!”女孩极力低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夏依猛然弹起,被凡塔使劲推入了转角处的屋舍后。她飞快跑回原地,掬起一捧水将火堆浇灭。脚步声渐渐纷杂走近,显然不止一人。夏依不顾凡塔的拼命拽拉,伸长脖子向外望去。来的那几个都身穿狂信者长袍,电光划开夜空,他们襟前领上的葵花图案赫然在目。   “真是奇怪。”一个声音说,“明明刚才还听到琴声,还有人见鬼似地叫。”   “你说的不会是达姬雅娜那疯女人吧?咳,要不是看在她死掉的老爹份上,她早就……”   “喂喂你俩!先办了正事,待会把这儿翻个底朝天都行!”   葵花们开始往面包店门上张贴什么。雷声滚滚,言语时断时续。夏依努力分辨着里面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如果不是凡塔,他恐怕已经跳起来冲上前去。“你想死吗?”女孩凑在他耳边说。   “不,他们不会……”   “你想把这几天的见闻都说出去?让你那些‘同伴’来抓我们?我说过,如果那样,我会先杀了你。”凡塔的低语轻细如针,从少年耳膜刺入,一直深触脑髓。   有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正顶在少年腰后。   她做得到的。夏依脸色刷白。她是那个男人教出来的好学生!他一下爬起,反抱住凡塔,趁着雷声向小巷后面跑去。积水和雨声缠住他的脚,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让她贴在他胸前的脸都在震动。不知跑了多久,他没了力气,靠着围墙将她放了下来。凡塔微微喘息,一颗棱角尖硬的石子从她手里滑落。   夏依扶住她的肩膀。“你,你走吧。”他尽量让吐词通顺平稳,“这里应应该安全了。”   “傻瓜。”凡塔说。   她像一道极细小的光芒,在行将吞噬它的无垠黑暗前颤抖。   “我我和你们不不不是同路人。就就算和你们在一起,也只是个连老鼠都抓不到的废废废物。他他们才是看着我从小到大的亲人,即使我跟跟他们不一样也好,总,总归是要回去的。放,放心,我不会说……说……”   “傻瓜!”凡塔叫道,“看这边!”   又一条闪电劈了下来。夏依抬起头,突然涌上一阵晕眩。围墙上是张布告,应该和葵花们在面包店门口贴的是同一样东西。他识字不多,但“通缉”这个用红墨水刷出来的血字看得极其清楚。布告上画着两幅人像,一幅是丑陋可怖的“怪脸”,而另一幅……   是一个亚麻色头发、麦色皮肤、样貌平平无奇的少年的脸。   他自己的脸。   “不。”夏依说,“不……”   他望望凡塔,再望望布告上的自己,雨水如注,顺着眉梢和眼眶流下。他不知此时的表情是哭是笑,只知道面颊抽搐得厉害,一半麻木一半僵硬。世界在他的周围扭曲了,像一张猛地被揉捏成团的纸,将小虫子碾死在里头。所有那些曾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呼声向他狂奔了过来——他亲身经历的,亲耳听见的,亲口喊出的,所有让他曾以为他和“他们”是同种人的声音,犹如千万头野牛奔过草原一般践踏着他的心脏。   他扑上去,像是要撕碎那画像,然而身体在撞上石墙的那一刻软了下来。   少年趴倒在水沟边,抠着喉咙呕吐。   “哭吧,逃吧……”一个阴阳怪气的嗓音哼唱似地道,“你这朵可怜的小葵花……”   夏依支撑着望去。是之前那个乞丐,蜷在墙角,正朝他做鬼脸。“马车就要碾过来了,可怜哟!可怜你的根扎在土里,永远也逃不脱!”他尖声唱道,“哭吧,小葵花!哭吧!等着被马蹄踏碎、车轮碾碎吧!”   “别管他,”凡塔拉住夏依胳膊,“他脑筋不大正常!”   “哭吧!哭吧!快逃吧!只要你能逃掉!”   乞丐瞪圆眼睛,哈哈大笑。夏依下意识地抱住头,恰在此时,黑夜霎然亮如白昼。一道足以震退世上一切声响的轰雷降在两人中间。   他看清了乞丐的模样。   惨白溃烂、像被什么东西剧烈腐蚀过的脸——但五官轮廓似曾相识。   “你——你是——”   乞丐眼中的狂笑慢慢变成惊惧。他嘶叫着向后缩去,夏依却一下抢到了他面前。“你是——”一张朦胧面孔慢慢在记忆中上浮,终于凝成一个曾经掷地有声的名字,“你是枢——枢——枢机主教路尼!”      雷鸣电霍。   就在那名字脱口之际,两抹银光自夜空中交错袭来。夏依本以为那是闪电,可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它们卷挟着无可比拟的森寒,而迅烈与精准更非闪电所能及。路尼纵声尖叫,夏依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发出这样无限接近于野兽的声音——然而来人的一双匕首在即将分割血肉的那一瞬偏移了些许,墙上迸起火花,留下两道深长划痕。   凡塔的琉特琴砸在来人脊背上。   “快跑!”她大喊,“跑!”   那个穿黑衣、戴着面幕、身材颀长高挑的男人一转身,毫不费力地抓起了她,一把掼在石墙上。夏依眼看着女孩软绵绵地跌落,背后曳下一条怵目惊心的痕迹。他血管一阵贲张,冲上去用身体护住了她。那人却没再管他们,挥匕朝瘫软成泥的乞丐掠去。   “——‘胡蜂’!”   当叫出男人绰号的一刹那,夏依明白这或许会是个致命的错误。可他没有别的赌注。那人身子滞了一下,忽地回转头,向两个孩子走来。夏依手指深陷入墙缝,雷声雨声倏然远去,耳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心脏如急欲挣脱胸腔的撞动。   几天前还是“同伴”的人走到少年跟前,面幕似乎闪过一丝微颤。夏依知道他在笑。   然后他举起了匕首。   赌输了。夏依狠狠闭上眼睛,只听锐风向自己当头挥下。整个意念空白一片,或许从等死到死的过程不过如此——   但他什么也没等到。   除了“铮”的一声,金铁错鸣,将他从那片空白硬生生拽回这个雷雨交加之夜。   他张开眼。   阻在“胡蜂”的钢匕与少年之间的,是一柄黑色长刀修狭的雪刃。       作者有话要说:  半章更得闹心,以后还是一次放上整章吧。 ☆、Ⅲ 别后(2)   那柄刀握在一只修长而骨节匀称的右手中。持刀者高踞墙头,没等“胡蜂”收匕回防御,左手又猝起蓄势一击。胡蜂迅速躲闪,持刀者趁机飞身而下,将两个孩子翼护在一长一短双刀招式所及的范围之内。雨珠乱溅,被刀风聚成一层流动不息的薄岚。   “老师……”夏依听见凡塔的呢喃。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句话。   纯黑双刀与匕首来回交错,四把利刃在空中的轨迹完全难以用肉眼捕捉。持刀者以攻为守,逼得胡蜂连连退却,夏依从未见过这般令人目不暇给的武技,它像一个带有磁力的漩涡,将人的视线与呼吸尽数吸引。然而他清楚胡蜂的实力。匕首总能迎下双刀的每一击,看似捉襟见肘,实则滴水不漏。战局表面上优劣已分,但优势要往前推进丝毫,却也为之不易。   脚步与吆喝声急冲冲地近了。被惊动的葵花们正往这边赶来。   “愣着干什么?带她走!”   他也戴着茹丹人常用的面幕,从额前一直垂到下颔。但夏依知道是他。夜电般的双刀在他手中吞吐,如同虎豹运用与生俱来的利爪一样游刃有余。那才是他真正的武器。少年背起凡塔,朝人流涌来的反方向疯跑,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回酒馆的路,可这并不能减缓双腿机械性运动的速度。它们仿佛已不再属于他。   他绕过房舍,跳过围栏,钻过墙洞,跑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巷弄,闪电为他开道而雷声紧追其后。不知有没有人跟来,他不敢回望,只顾一路往前。雨水将黏湿的碎发遮住他眼睛,“砰”地一下,他撞上一堵浑身散发着酒气的墙壁。   那是一个男人的躯体。   有两个夏依那么高的中年大汉打着酒嗝弯下腰,端量被撞倒在地的少年。夏依认识他,在哥珊附近还有大群没被饿死的牲畜时,他曾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屠夫,今晚可能是赶在禁酒令生效之前,跑到哪里喝了两杯。“呃……小子,走夜路……得悠着点!”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妹妹突发急病我得得得送她去教会医院……”夏依半天没挣起来,脊梁上阵阵发寒。他心底里拼命祈祷这男人喝醉前没见过那张通缉令。   “瞧你这大舌头……小孩子也沾酒干嘛?哎对,今天不多喝点,以后就没机会了。”屠夫一拍脑门,“教会医院在那边,别慌里慌张的,再撞到什么你妹妹可受不了……”   夏依忙不迭地道谢,抱着凡塔想飞快溜走,陡然衣领一紧,男人揪住了他。醺人的气息悉数无遗地喷在少年脸上,夏依竭力扭曲着面颊,生平第一次,他渴望有一个表情能让这张脸完全不像自己。   “你!你不就是……那墙上……”   男人眼中的醉态消失了。夏依开始想象紧接着一把杀猪刀猛地切开自己的脖颈。   然而对方只是松开了手。   “……走吧。”   夏依怔然望着他。“谢,谢谢。”   “谢什么?”屠夫摇摇晃晃向黑暗中走去,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我儿子那一年和你差不多大,被那群疯子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死了。你说他好好的什么不干,非要去当牧师…………疯子……都是疯子……”   夏依咬了咬牙,拔腿继续。巷子慢慢拓宽,变成纵横交汇的街衢,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一片寂静。他趟着浅水,从桥洞下钻过一条废弃河道,爬上岸前忍不住扭头一望。隔了小半个外城区,远远地灯火通明,嘈杂即便在此处仍能耳闻。葵花们已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火光四处攒动,那样剧烈的喧嚣与光影,就连雷电在它面前都哑口无声,黯然失色。   他突然明白了。萤火没有干净利落地在战斗中抽身,未必是因为做不到。   只不过要替他引开大部分追兵罢了。   少年只犹豫了一瞬间,转过头来接着跑,猛地,有什么东西从旁边墙头摔下,结结实实砸在他面前。当他看清那是个人的时候,他失声惊叫。   路尼。   他在污水中抽动。四肢关节乃至下颔都被卸了下来,但他还活着。   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人纵身跃下矮墙。闪电为他高挑纤瘦的身躯拖下长影,像一道横跨生与死的深渊拦住少年的去路。夏依只觉自己所有的言语都僵死在喉咙里,他张着嘴,却连一口气也吐不出来。他清楚瞧见了那人的一身装束——黑色皮靴,黑色半腰短披风,黑色的制式嵌钉革甲。   一只“乌鸦”。      班珂冷冷地盯着夏依。他漠无表情的面孔在电光下若明若暗。   夏依往后退了两步,腿一软,“叭”地坐倒在水里。“……凡凡凡塔说你是自自自己人。”上下齿连连相叩,颤如风中窗棂。   班珂没有回答。   他右手戴着铁指套。夏依毫不怀疑那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将自己的喉结碾得粉碎。   “你你你你你带她走吧!我,我已经没用了,我不不不不管到哪里都是个……啊!别!别过来!”   随着他的肢体晃动,趴在肩头的女孩似乎辗转了一下。“……婶婶…………”她于昏迷中唤道。   班珂钉在少年身上的目光浮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他用这种眼神看了夏依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跟我来。”他说。   少年呆坐原地,没动。   “往这边来——你还想光明正大地在别人眼皮底下走正门回去吗?”   最后这段路格外安静而漫长。从隔壁一间废屋的地下室打开暗道,一直下到地底水渠,顺着水流声七转八拐,扭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闸,再爬上与地面平行的网栅,轻推壁砖,墙上出现一个豁口。笔直进入,尽头是张灰尘密布、似乎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没人动过的门。   班珂用铁指套在门上叩出一段节奏。门开了。酒保看见是他,神色间有些吃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四下里望望,很快将他们引了进去。夏依的腿直到现在才停止打颤,门后面原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酒馆地窖。酒保搬动柜子,另一堵墙推了过来,将那扇少年从不曾发现过的秘门遮蔽得严丝合缝。   拉蒂法面色苍白地站在楼梯上,举着油灯。   她的视线第一个触及的是夏依怀中的凡塔。然后是手足脱臼、动弹不得的乞丐。再然后,是那个制住乞丐的人。   “他们把你……怎样了?”   她走到班珂面前,轻轻抬手,抚摸他脸上的新伤。   班珂移开眼睛。   “别永远用这样的表情对着我!”拉蒂法吼了起来。火山灰里的巨龙陡然睁眼,长啸着展开翅膀,大地震动,山石如尘埃般簌簌抖落。“说话呀!你给我说话!”   厨娘及时拉住了她。酒保从夏依手里接过昏迷不醒的女孩,上去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茹丹人一眼。班珂依然不语。他找了两根用油浸过的皮绳,不顾路尼的叫唤,将其结结实实捆紧。夏依缩在灯影里颤抖地望着他,就像一头羔羊望着熟练而无感情的祭祀人员处理牲物,这个男人外表毫不凶悍,但没有什么能比他的沉默更令他畏惧。   “他怎会为你如此冒险……”班珂忽然说。   夏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明白他指的那人是谁。少年往角落里再挪了几分,不敢吭声。但班珂只是回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孔已不再像雷电交加之下那么可怕,夏依甚至觉得他在笑。那是种忧伤却不显于表的笑,暗流激突,它的汹涌与挣扎被坚硬的冰层全然覆去。   他登上了楼梯。   上面一片静寂,只偶尔传来一两丝女人的抽泣声。   当夏依因为饥饿而爬上去寻找食物时,他从厨房的窗口看见拉蒂法在院子里替班珂擦洗身体。她肿着眼眶,将汲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在他肩头。班珂坐在井边,夏依窥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伤痕遍布的背脊上,一只蔷薇红的蝎子刺青在近腰处张开大螯,色泽最火烈的尾针却斜伸到了左侧肩胛之下。就仿佛一颗从背后透出光亮的心脏。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萤火回来了。他从碧玺河底一直泅到水渠,全身湿透。那时夏依正守在凡塔床边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听见班珂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您干掉了那个‘胡蜂’吗?”   “没有。”萤火说,“我曾经和他交手过,他是个不可小觑的敌人。不过这次,他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他倚在床侧的门框上,边换衣服边垂眼望着昏睡中的凡塔——她的头部受了重创,拉蒂法已经替她包扎好,换了药。夏依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萤火,他已摘下了面幕,用那半张烧得不辨原貌的脸对着夏依,从那片焦土上无可窥出任何暗藏于心的意绪。“胡,胡蜂是组织里最……最强的人,自从他两……两年前加入以后,就没没没有谁可以打败他。”少年干涩地说。   萤火扭头向他笑了笑。“但是他听豁嘴和石拳的。他们三个是死党,因为当年打倒枢机议会立下大功而发迹,后来更是拉帮结派,顺风顺水。导师一死,整个狂信团估计就没人能撼动他们铁三角的地位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夏依张口结舌。他忘了萤火曾在狂信团中潜伏一年,收集的信息恐怕不在自己所悉之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怪脸”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永远不会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音貌重叠。“……我……我去弄弄点水过来。”一口气吊在胸膈间,他逃也似地跑开了去。   班珂朝少年的背影淡淡扫去一眼。“您最初就该杀了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不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们是冲着那乞丐去的。就算没有这孩子,凡塔也会遇上麻烦吧。对了,那人你已验明正身了么?”   “确实是两年前就该被处死的前枢机主教路尼,”班珂说,“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疯了。您打算怎么处置?”   萤火望向窗外。雷声已息,而雨仍在淅沥不止。   “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道,“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我们永远无法从光明正大的途径改变这世界了,因为光明正被那人牢牢攥在手中。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白白让达姬雅娜再受一次伤害而已。”   “主事。”班珂忽然说。   萤火注视着他。   “我已经处在海因里希的监视之下,随时有身份败露的可能。在第四军我做了他五年部属,很清楚这人的手段。如果您再这么意气用事,关键时刻又不能做出决策的话——”   “我会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班珂。”萤火微微笑了,“诸寂团不可能失去你这把利刃。我们要走的道路还有很长。”   班珂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从一开始,”他用萤火所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位领袖……”   凡塔莹白的手忽然挣了一下。她轻轻转动身子,发出细如蚊蚋的呻吟,面孔也有红潮一点一点涨了起来。萤火忙弯腰摸了摸她额头。“那药的效力不够。”他对班珂说,“酒馆这边你留意着。我先带她到爱丝璀德那去。”   ……夏依一直蜷缩在厨灶后面,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听他们谈话。直到萤火抱着女孩匆匆经过他,下到地窖,从那里传来机关转动之声。出于某个懵懵懂懂又急于求知的念头,他追着跑下楼梯,但地窖里只剩下暗墙移动后扬起的灰尘。   少年怔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路尼。   前任枢机主教被绑得像只扔在鱼篓里待售的螃蟹,破布塞嘴,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充满了惊惧与疯狂的眼睛。夏依朝他走去。那双眼珠又涨大了几分。   “喂。”夏依说。   地窖里点着蜡烛。少年瘦小的影子盖住他面孔,扭曲成一只被拖长身体的怪兽。   “……喂。”夏依又叫了一声。猝然间有一个极不可思议的想法也如怪兽般在他脑子里成型。他本来该恨这人的,两年前让哥珊沉入一片血海而自己却阴差阳错逃得一命的人——但此时,那个想法却古怪地膨胀起来,挤占了他理所应当的仇恨与愤怒,以及思考更多东西的能力。   [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   夏依跑去盛了一碗水,回来时顺手关牢了地窖的盖门。“你……你渴了吧?”他把清水端到乞丐面前,“我让让让你喝个够,不,不过……”   [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   路尼瞪着他。那眼神就如一条在沙岸上翻滚的鱼徒劳地瞪着咫尺之遥的海波。   “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   他取出了他嘴里的布团。      剧烈的震响自楼下传来,一声重过一声。拉蒂法原以为是风,然而震响背后还夹缠着人的嘶吼。她揉着眼睛爬下床,端起灯台。“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酒保也刚刚披上衣服,对着苦苦支撑的橡木门板开始撸袖子。拉蒂法示意他把擀面杖先放下,自己上前开了门——   火光团团簇射在她脸上。   女店主本能地抬手遮面,放下来的那一瞬,脸庞已溶开职业性的笑容。在数个举着火把的葵花眼前,不梳不妆,甚至衣衫不整,笑意却别有一种软绵绵的妩丽。“哎哟,不好意思,晨祷之后才营业。”   “宗座谕令。”领头的葵花说。   又来了。拉蒂法已经习惯听到这几个字就做好最坏的打算。“非常时期,国库存粮有限,望广大教民体恤,虔心献诚,共度时艰——啊呸,这文绉绉狗屁不通的词儿谁抄的?”那葵花丢开纸条,伸出一只手,五指开合,“粮食拿来。”   “啊?”   “意思就是全体民众不得在家里私屯粮食,即日起个人存粮一律上交,每人每天凭代币定点领取。如发现隐瞒不报,下场 ……”旁边一个女人用手掌比在脖颈,“喀嚓”做了个手势。   “各,各位,昨天才禁的酒,这店都不能开了,我家四口人都是比石头还坚贞的虔信者,一周十六次忏悔次次不缺,饭前八百字经文从不忘念,早起第一件事必是默诵箴言,鞭笞自身。各位忍心让我们怀着对主父宗座的大爱跑去喝北风么?”拉蒂法十指纠着发绺,眼瞳里晶光莹动。   几个高大男人一把推开她,笔直冲伙房和储藏室而去。拉蒂法一趔趄,险些绊倒。当她从阴影里抬起头来的瞬间,那酥软微笑和楚楚动人的眼神都消失了。阁楼上,一个黑影侧身而立,搭在扶栏上的手指间闪出一抹幽光。   班珂在看着她。   拉蒂法对他暗暗摇头,下一刻,人已向那些葵花黏了上去。“我交,我交,请高抬贵手放过这几扇门板……啊呀!我的水烟壶!”   他们是真的来搜查粮食,而非刚刚弄得半个外城不得安生的破坏分子的。葵花对外侵略和对内打劫的一向是两拨人,分工明确。拉蒂法却不敢松懈,酒保已用毯子掩住地窖盖门,把桌椅也推到上面,她就倚在桌边盈盈谄笑,心里希望底下不要传出任何声音。好在葵花们很满意她的配合,把酒保扛回来的那两袋面粉、若干谷物干酪甚至厨房里两根带肉的熏牛骨(整爿的生鲜肉早已断货)都一扫而空,便也不再为难,还叫拉蒂法签了一张字据,说是后天以此为凭去领代币。老板娘连声道谢,正送客出门,那个看似读过书的女狂信徒又回转头来,拉蒂法心底一凉,额角一颗汗珠粘在发梢。   “对了,尊敬的夫人,这是给你们全家的。主父感谢你们的无私与忠诚。”   四个连棱角都没打磨干净的贝壳赎罪券,就和那些破铜烂铁熔成的代币一样不值分文。总主教最喜欢搞这种东西,自以为内涵丰富,创意满满。估计他死后在天堂里看着自己发行的赎罪券人手一个,一定颇有传恩布道的成就感吧。拉蒂法把门一关,抹去汗,在胸口连划了几个茹丹人的月牙符记。教众的血汗粮食就养出这种脑子……主父这玩笑开得真大。   班珂从匿身之地跳下来,在她身后屈膝。   “大妃。”他轻唤道。   “萤火不是说那乞丐没用了吗?”拉蒂法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班珂,杀了他。一旦他落到这些人手里,我们明天就得死。”   班珂紧了紧右手的铁指套,拳刺锋芒森冷。他走向地窖,就在此刻,盖毯下猛然迸出一声长长尖叫,这般惨厉,仿佛利刀迎着劲风划开布匹,撕裂之响一直猎猎地震到人肺腑里去。   拉蒂法面孔陡失血色。   那是夏依的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Ⅲ 别后(3)   夏依取出了路尼嘴里的布团。   他原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一口唾沫喷自己脸上。他已经准备好应对一切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激烈场面。但出乎他意料,路尼只是直直盯着他。   白多黑少的眼底燃着绿荧。那是一头曾在人类的陷阱里失去脚爪的独狼,在雪地里阴沉地盯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夏依心中浮起寒意。他不敢过多地与这人对视,赶紧把那碗水递了过去。路尼贪婪地吸咽,目光却始终钉住少年,夏依被他盯得如有尖长指甲抠抓胸壁,等他喝了好几大口才想起将水碗撤回来。   “告,”少年说,“告诉我。”   路尼短暂地合了合眼。“你想知道什么?”他声音喑哑。   他没有疯。至少这一刻他仍是清醒的。夏依知道自己口齿不便,必须把急求的种种合并成一个最概要的问题。“……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路尼像是听见一只鸭子居然会发出牛叫那样笑起来。   “你问这个,就是在怀疑那事另有内情了。可内情究竟是什么,又有啥打紧的呢?”他笑容极度扭曲,嘴一直朝着耳根的方向裂开,“手里拿着剑的人所说的就是真相,把蚂蚁踩到烂泥里去的人所做的就是真相。能控制民众思想的人让他们看见自己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这就是真相。我上了一个姑娘,毁了我的一辈子,这就是真相。”   “你毁……毁了很多人。”   “如果你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让人打晕,醒来发现被灌了药,一丝不挂地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如果你知道自己当时一举一动都被人观赏指戳,就像隔着笼子看一头发情的野兽——你们清楚怎么把一个人彻底撕掉人皮,你们赢了。野兽有什么资格在法庭上叫屈喊冤?好啦,小葵花,不管你是来主持正义还是只为复仇,先让我把水喝完。我不想做个渴死鬼。”   夏依端碗的手战栗着。   “我……我们……把人变成野兽?”   “你们自己就是野兽。”路尼说,“只有野兽才会如此狂热地扩大族群,只有野兽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更强大力量的奴役。”他凑头到水碗边,趁少年发呆的当儿一口饮尽,陶碗跌落在地,碎成数片。带着一头一脸的水和那撕裂般的笑容,他支起身子,斜睨着夏依。“你以为吉耶梅茨的女儿在我做那档子事的时候还是完好的吗?她早就让你们这群家伙先饱餍啦!嘿嘿,呵呵,哈哈哈哈!”   不。不是我。夏依说。不不不不不是我。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言语在离开舌尖之前就已死去。   “吉耶梅茨明白……那个茹丹人从头到尾都明白。我原本要被装进盛石灰的袋子扔进海里,让海水淹死,石灰烧死,他却在袋子里藏了一把刀。他说,‘你如果真想活,就看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吧!’我活了下去,我用刀割开皮袋漂在海上两天两夜,看着他们把鲜血淋漓的哥珊一点点洗回白色。可就算没有我路尼,没有达姬雅娜,也会有别人充当牺牲,这本来就是一座饥饿的万兽之城!你们想方设法地杀戮人,肢解人,吃人,一旦把人吃光,自己也躲不过相互残食的命运!逃吧,小葵花!逃吧!否则就等着你那些‘同伴’把你狼吞虎咽、一块块地吃下肚吧!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你你胡说!我们万万万万众一心,共同御敌,紧随光明,扫扫扫除一切黑暗!只要我……我我们的力量拧成一股铁铁铁链,就是卫戍圣廷的最坚壁……壁垒!终有一日我会回去,回去和他们一起战……战斗!你胡……胡……”   路尼笑得已经脱力。他靠在柱子上,发不出声息,只余胸膛剧烈起伏。   “……你背啊?”他说,“都是那‘导师’教给你们的吧?接着背啊?”   夏依想哭。尽管理智和自尊拼命拦阻着不让他在这半人半鬼的家伙面前掉下泪来。“你……你……胡……”   夏依。父亲说。你是个男孩,血还没流光,不该先流眼泪的。   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已经被吃掉了。那个比谁都虔诚的父亲,死抠门的父亲,平素一丁点小钱都要从嘴边省下来一起捐给教会的父亲,因为突兀而可笑的所谓勇气挡在了别人身前,被石头砸得骨骼碎断,脑浆迸裂。饿红了眼的兽群一拥而上,分食他的肢体,连零星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父亲死时夏依记得自己真的没有哭泣,因为那时他也混在兽群之中,四肢着地,白牙间森森地滴下涎水,某种令人发狂的饥饿感使他无法用双腿站立。可是,天知道,他并不想吃人。他只想和“同伴”混在一起,等着分享上头为了褒奖而扔下来的几块肉。红色的哥珊。屠宰场与饕餮之都。   夏依……父亲说。活下去……   那肉是多么的新鲜甘美。路尼的肉。达姬雅娜的肉。枢机主教司铎助祭侍僧教士的肉。无数像父亲一样的人的肉。   他吃掉了他的父亲。   “你……你胡说……胡胡胡胡说!”   少年用手抠住喉咙,竭力地干呕起来。他的眼眶是干的,面颊上却湿痕交错。路尼瞧着他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喂,小葵花,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他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两脚向前伸了伸,“帮我把关节接上,我就告诉你……当年幕后所有的事。”   “……你胡说。”夏依重复。   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过去,抓住了对方脱臼的双踝。   “豢养你们的人费尽心思要打垮枢机议会,因为千百年来宗座只能从枢机主教中选举产生。他除掉了所有牧师,就能——”路尼猛地深吸一口气,夏依虽然在家里学过些外科常识,懂得接骨,但实践起来还相当生疏。磨蹭了半天,两人都一身大汗,脚踝上差不多了,路尼向他撇了撇嘴,示意他过来处理一下反绑的肘部。   夏依没动。   “很疼啊。你们的人还有没有点善心,脱了关节还绑这么紧,膀子很快就废了。这样下去不如死了好——你是愿意先听我讲完还是看我痛得一头撞死?”   夏依犹豫了半晌,慢慢凑上来。路尼被绑在柱子上,因此他只能站在他的正面,用手越过他肩头来为其接上双肘。绳索拉拉绊绊,夏依却不敢放松丝毫,弄起来异常费力。   “——就能让他选定的人即位,可惜那头最凶猛的狼崽看似忠诚,还不是狠狠反咬了他一口,到头来他不得不亲手将它宰掉!你们当初的斗志,所谓的愤怒,被人点滴无遗地操纵在手中,可换来了什么?一场 ‘净罪礼’,一个不能说的名字,一堆同样被你们啃食干净的血肉?”路尼如急促喘息一般笑着,“啪啪”两下,肘关节好歹是扭回了原位,“总有一天——”   尖叫毫无预兆地冲出夏依的喉咙。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发出这般可怕的声音,尖利到能从耳膜一路撕裂到心肺——路尼猛然咬在了他颈子上!   天旋地转。自己的叫声在地窖内划出无数重回音,夏依霎时间以为耳朵聋了。对方一弹而起,用头撞开了他,少年拦腰倒在柜子上,再次被繁多的器皿杂物淹没。这时他才瞧见原先路尼被捆的柱子下横着一杆钉耙。他老早就弄倒了它,然后忍着痛在耙齿上磨断绳索!这家伙!   前枢机主教飞快捡起地上的陶碗碎片,割开了捆住双脚的绳结。刚恢复自由的四肢有点不听使唤,不过这也已足够他在夏依从货堆中爬出来之前推动壁柜。暗墙缓缓拉开,霉迹斑驳的秘门敞露在两人眼前。夏依已经忘了呼喊,他忽然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连串事了。   “总有一天,你们这群没用的野兽会被‘他’彻底抛弃。你们会自己吃掉自己!当无人可食,无粮可饲,你们会一口口啃噬自己的肉,拖出自己的内脏,吸吮自己的骨髓,最终死于永无休止的饥饿!”扭曲的两颊抽动着,石灰腐蚀的那张脸上,表情已无可用人类的言辞来形喻,“我等着那一天——我活下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亲眼看到那一天!”   他消失在了门后。   夏依急冲上前,但坚决合拢的暗墙将他挡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扑向柜子,用力推着机关。路尼是早有准备!反锁的盖门上面传来叩击声,拉蒂法和班珂已经觉察了这里的动静。夏依不知道被他们瞧见眼前这情况,自己的尸体还能不能保持完整。他脑子里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原,致命的北风震耳欲聋地呼啸。   什么也顾不上了。等暗墙终于悠哉悠哉地重新启动,他用十二分的力气挤了出去。   ——那人跑不了多远!   刚被接好的四肢还使不上多少力,乞丐的人影踉踉跄跄在前面手足并用地爬行。水渠的通道幽暗低狭,夏依只能猫着腰,险些也是双手着地。但他的体态毕竟比路尼小巧,几回穿梭,最后在一个升降阀顶上抓住了对方。“跟,跟,跟我回……”   路尼猛一翻身,用身体压住夏依,两手死死卡紧少年的脖子。夏依面色青紫,不由自主地挣扎,左手好像拽住什么拉杆,一用力,身下倏然空了。升降阀遽地托着两人往下坠去,黑暗飞快地冲涌上来,一阵最剧烈的晃动后,前方总算现出了静止的微光。   比原先更狭小的空间。   污水缓缓流经两人身体。路尼呻吟着,他的腿似乎卡在了阀门里。夏依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终于叹口气,帮他一起把腿往外拔,可惜地方太小,力道放不开。正在僵持的关头,一个小活物从上面蹦下来砸在夏依脑门上,旋即踩着他的胳膊一溜儿地跳到了低处。   夏依瞠目结舌。   那是只老鼠。      一只滚圆的老鼠。   它黑不溜秋的眼珠冲少年转着,夏依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可它的体形已经让人完全认不出它来了。他无法想象老鼠竟然会长成一个完全的球状物,相比之下原先在地窖里天天对付的不过就像是干瘪的鱼鳔,而眼下显然有顽皮的小孩将它吹涨了近十倍。   它钻进渠道之前,胡须上闪过几星浅白面包屑的反光。   夏依感觉自己半边脸颊正向上抽搐。但他也不明白这是在笑什么。   冷不防路尼大叫一声,他总算是将腿扯了出来,下一刻却赶紧捂住了嘴。渠道另一头,光线微晃,人声若即若离。夏依爬过去,隔着一张下水道井盖,从一格一格的铁栅孔中窥见上面,好像是个仓库。有人打着火把计数,另一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将肩头的东西掼到角落里堆积成山的麻袋上。   什么细小的颗粒从袋子的缝隙中漏下来,洒在夏依脸上。少年轻轻地将它抿进嘴里。   是小麦。   “新搜来的这一批有多少,金毛?”打火把那人问。   “除了交到上头的部分,还可以剩下九百磅谷物、两百磅肉制品和干酪类。你这边造账目造得怎样?宗座要是一查,发现咱们私藏,可就全完了。”   “放心吧,宗座因为打蛮族的事被帝国逼得不可开交,又要忙下个月的万安节大典;总主教是只呆鹅,要查也是海因里希那条狗来查,豁嘴已经提前跟他套上近乎了。什么刺客啦破坏分子邪教徒啦,豁嘴说统统不用管,只要我们继续敲敲边鼓,二十万哥珊平民自己会把他们当做现下最大的敌人。对了,三天后在诗颂广场公开推举新导师,有弟兄和你谈过了吗?”   “谈过了。可为啥豁嘴叫我们都推举石拳?我觉得他自己更……”   “他自然有他的考虑。这年头人心四乱,跟着他这个机灵人到哪都吃得开。”火把熄灭,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咱们的时代就要来了。在整个哥珊饿死之前……先控制住它的胃……”   他们在囤粮。当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在囤积能支配城市的资本。夏依喉头一阵发堵,刚才的麦粒硬硬地下不去也吐不出来。不,他们不是葵花,真正的葵花永远追随日光,而他们只是黑暗里一群窸窸窣窣磨着牙齿的鼠辈。那不是他的同伴,不是与他一起战斗呼号的人,不是扭着他的脖子让他仰望太阳的人,不是——   “……开始准备了啊。”   路尼爬到少年身边,夏依听不出他是在急喘还是在笑。“你看,不想被吃,就只有先下口为强——可谁能撑到最后呢?谁能活下来吃光所有的人……所有的‘同伴’‘战友’‘弟兄’?”   “别,”夏依近乎哀求,“别说了……”   路尼静了静。有那么一瞬间,夏依甚至捕捉不到他的呼吸。   “很久以前我竟妄想过成为这时代的主人,”他轻声说,“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向渠道深处爬去,没再回头望一眼。“呆着干什么,小葵花?你想困死在这臭水沟里头么?”   夏依乍了乍神,赶忙跟上去。渠道里充塞着恶浊的气味,闭仄至极,他却发现这个当了两年乞丐的人对哥珊的地下水系统远比自己熟悉得多。好容易挨过最艰难的一段路,前头终于透来新鲜空气,路尼撞开下水道栅门,爬了出去,对夏依伸来一只手。夏依赶紧拽住他钻到外面,狠狠呼吸了几大口,手却兀自不放,生怕他再逃。   路尼一砖头拍在他脑袋上。   眼前一黑,随即热辣辣的液体倾流而下。夏依不妨他还有这一招,瞬间倒地。可他的神识还没丢,眼里的世界转了几圜,最终定格到那人拐入巷间的背影上。可恶!   支撑起来踉跄跑去,额角血流如注。在跟着跑进巷子的前一刻,他蓦然听见路尼的惨叫声——仿佛一个刚从梦游中清醒的人,意识到自己闯入了极可怕的兽物的巢穴。   少年再也挺不住,一下跌坐在地。   当他明白了自己所看清的一切时,一道薄刃将森森寒气迫上了他的后颈。      “别动。”   身后熟悉的声音说。   路尼被几柄戟斧架着。昏光中,隔了这么远,依然瞧得见他筛糠似的剧颤。在那几个花岗石一样的男人挟持下,他好像失去了全身所有的骨骼。某个身影颀长的人站在他对面,似乎在托起他的脸细细端详。   一双铁钳似的手臂提起了夏依。“来得真及时,处刑者。”   班珂将拳刺从夏依颈边收回来。“大人。”他朝正打量着路尼的那人行礼道。   那人在火光下转过头。他的脸廓若明若暗,隐现着清秀得近乎绵柔的弧边。和制住路尼的几个男子一样,他也穿着带半袖锁子外衫的华丽甲胄,这冰冷硬朗的装束虽然能确定他的身份,却与他容颜颇不相称。淡到接近无色的眼瞳略略仄着,笑意从那里溢出,落下来却似有刀剑掷地之声。   “大功一件呢,班珂。”他说。夏依一度以为他是女人,但在听到他开口时彻底打消了所有疑惑。“你提供的情报真是殊无差错啊。”   班珂半藏在阴影里的脸似乎掠过一抹极深晦的惊惧。夏依看见他胸膛微微震动。“……您认出此人了吗?”   “似乎有那么一点相像。你过来看看,如何?”   班珂上前,扳过路尼的面颊。当他的手指在那张溃烂的脸上探触时,路尼突然一甩头,狠咬了他一口。班珂低呼一声,飞快抽回手来,而相貌阴柔的男子只是轻轻冷笑。路尼抬头瞪着两人,张嘴似要大骂,可喉头仅有一连串气泡鼓胀般的咯咯声,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而有意义的音节。   他永远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指甲缝里一枚针尖,在精准刺入路尼舌床后,瞬即缩回原先蛰藏之地。无人可知。   班珂朝海因里希点点头,走向夏依,却被两把长戟噌地拦住。“果然是他们通缉的那个孩子……收获可真不小。”比对着手里的画像,宗座侍卫长在丝毫不能动弹的少年面前弯下腰,“既然是刺客的同党,那么真凶浮上水面,差不多指日可待了吧。”   “大人,”班珂说,“小孩子讲话没准头,做不了证供。”   “别担心。”海因里希笑了。他的手指和他面孔一样纤细漂亮,然而凡摩挲过处,只给少年的肌肤留下片片寒粟。“虽然这么小的孩子不适合见太多血腥……不过至多三天,我会让他老老实实说出自有记忆以来所知的一切。”   “带他们走。”他命令道。   夏依死命蹬着腿,但那几个孔武有力的宗座侍卫轻易地粉碎了他的全部抵抗。在被黑布袋套住头之前,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狠狠剜一眼班珂。黑暗与寂静环住了他,然而那一刻,第一感觉竟非对未知命运的惊惶。如果萤火知道他被捕,关心他是否吐露机密应该远远胜过关心他的性命吧?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因为同情一只无巢可归的小蚂蚁,反而陷自己于绝境?   还有凡塔……   一种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恐惧与孤独感一并潜在深渊之下,等待着将他吞噬。      海因里希负手望着下属将两个俘虏押走的方向。拂晓前的月光为小巷间铺上一层灰烬般的颜色。   “班珂,”他柔声说,“你越来越令我刮目相看了。”   班珂垂下头。他脸上原本是一如既往的温水淡然,低头的那一瞬间却沉下凛凛霜雪之意。   “安心做你该做的事吧。”海因里希拍了拍他的肩。“我对你察言观色的能力信任有加……”微笑着,他刻意扬高了语调,“你可是曾服侍过一位大妃的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一章,应该可以猜出某某某与某某那点关系的大概了吧…… ☆、Ⅲ 别后(4)   他又梦见自己在上升。   起吊台缓缓地离开地面,千灯层绕的要塞最终在他脚下成了一个亮着无数眼睛的漩涡。他告诫自己不要往下看。夜静无风,庞大的影子在低处托举着他,夹杂了微光的黑暗在他身边瀑布般地向下流去。   他再次整理了一遍仪容。这是第几回确认了?甲片被磨得锃亮,新熨过的披风甚至没有一丝褶痕,天青石质地的披风扣安贴于左胸前,位置很正。他特意戴了一副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肩铠,这能将他的身材多少衬得健硕一些,更像一个战士。伊叙拉跟他开玩笑打赌时老嚷嚷着叫他穿裙装,不过若让那家伙看到现在这一幕,估计也不会再坚持晚礼裙才是最适合他的装束吧。   他开始想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但瞬即就回过神来,将它们统统驱逐出脑海。   只有等待。   在一片仅能容纳自己心跳声的寂静中等待。时间是坚硬的,凝冻如冰,而黑暗不停地流过它的表面,他的等待仿佛急流中的石块,被黑暗慢慢地磨去棱角,蚀成沙砾——最终,那扇他期望已久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推开门。   过往的所有冻结时光燃烧着向他迎面扑来。   “将军,”朝门内的男人单膝跪下,他听见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请准许我成为令嫒的夫婿。”      海因里希醒来时恰逢阿玛刻拉开窗帘,午后的日光毫无顾忌地射入眼睛,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光线越过十字形的窗棂,在他的白皙面孔上投下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阴影。   “看来侍卫长大人睡得不太安稳啊。”窗边的女人侧过身,说。   她从语调到眉梢都扬着刺。湿漉漉的浅栗色直发越过披巾,长垂至腰。和阿玛刻朝夕往来这几天,海因里希发现她有一种惊人的洁癖,每天沐浴的次数几乎是进餐的三倍。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洗去她假想的满身血污一般——如果这个女人夜间有梦,海因里希想,她多半是梦见一刻不停地杀戮。   “事情既然办妥,宗座也能暂时安寝了。”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床上撑起,踱到窗前,“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劳累一点,又算得上什么?”   这三天他确实很累。但上头交代的重任,好歹也算顺利告一段落。少了凯约挡路,加赫尔那只披着狮皮的绵羊根本不足为虑,全部圣裁军在三天之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重组,从前线凯旋的第三军和第四军、第六军一样,通过精心安排的内部调动处在了教皇直接掌控之下,就连统帅身边都被安插上了只忠于圣廷的高级耳目。短时间内,或许真的不用再担心两年前那种兵变了,虽然这样改组过的圣裁军战力究竟能发挥几成,值得商榷——海因里希倒不想操心这个,两天一晚没合眼,他在阿玛刻驻地的哨塔里借了个房间小憩,当然,这地方提供给他的并不是一张床那么简单。   自窗口向外望去,整个诗颂广场收于眼底。越过兵营外的大道,一瞥就是黑压压密集的乌云。   “真热闹。”侍卫长斜倚着窗台,“推选新导师的仪式不是待会儿才开始么?”   阿玛刻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明知故问。各军改组空出了不少缺口,随军医护人员正在新招人。那些教会医院的小姑娘可比鸽子抢食还踊跃呢。”      “第一百六十七号,琼琪!”   亚麻色卷发的少女笑着用肘尖轻推同伴。名叫琼琪的女护士腼腆地站在了军务官面前。她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衬着那张并不惹人注意的脸,一时倒也找不到可挑剔之处。军务官叼着笔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襟前的黄金羽蛇徽记上扫过。   “十六岁,八年前进入教会医院,两年前从陪护女侍升为初级护工,家庭成员:父,母,一个兄长。父亲是原白松堡守备军官,在前年平叛之役中牺牲。母亲病故前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教会。兄长是狂信徒。唔……荣耀的一家。”档案页沙沙翻动,“院长的推荐信呢?”   “琼琪!”卷发少女小声唤道,“快把院长签名的那张纸条给他!”   琼琪呆怔之下一个激灵,连连应声,手忙脚乱地将贴胸收好的一张羊皮纸交了过去。军务官眯起眼睛研究半天,挥了挥手。“去那边准备专业能力考察,通过就可以分配到部队了。下一个,一百六十八号……劳伦霞!”   卷发少女笑盈盈迈上一步,双手递来折得四四方方的推荐信。她披肩的第二个扣孔里别了一朵小矢车菊,恰恰缀上匹锦般长发的边角,温软的阳光顺着自然铺洒的发绺淌下来,如同秋季溪流涨溢出一层金色。“也是十六岁,除了去世的父亲,还有个弟弟……”军务官的笔尖飞快在档案上移着,蓦地一顿,扭头蘸了红墨,将一整条资料全部划去。   “对不起,”男人抬起书脊一般平直的表情,“你没有应召入伍的资格。”   溪流滞住了。初夏里,慢慢凝上薄脆的冰。   “为……为什么?”劳伦霞的澄蓝眼眸忽然漫过水雾,“我资历是够的,做得也不比别人差!院长和大家都可以证明啊!琼琪的哥哥在狂信团,我弟弟也在!为什么我……”   “你父亲前年因袒护牧师被打死,这些都有记录。他死时没人愿意帮他作忏悔,眼下还埋在外城乱葬岗,按规定不得迁入受祝福的教会公墓。污点就是污点,一辈子都洗不去,谁替广大教民的敌人说话,自己也将被作为敌人看待。下一个,一百六十九——”   “喂!怎么能这样!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啊!跟蛮族的大战马上又要打起来了,我是真的想为圣廷效力!请让我参加考察,我保证……哇啊,放开我!放开!”   两名士兵挟起少女,像猎犬叼着野兔一样将她架出了队伍。劳伦霞被扔在地上,狠狠瞪视他们。“你就死心啦,”其中一个捋了一把鼻子,“没见当年反贵族的时候,多少伯爵男爵的儿女从云端里掉到地底下,连葵花都当不成,只能沿街乞讨!你们院长还对你这么照顾,算是天大的运气。”   “哎哟,劳伦霞,我说了你这次来不会有结果的吧?”几个刚刚通过甄选的教会医院姐妹晃过来,她们已披上了绣有各自徽记的军袍,第四军的银月白枭,第六军的火盔,还有第三军的雷霆之狮。“院长不记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可不代表别人都忘了呢。”   “就是就是,要怨就怨你那拖累人的老爹去!”   琼琪憋红了脸,拼命拦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但没有任何作用。劳伦霞咬咬牙,一骨碌撑起来,脸面上捏着笑,暗暗已掳起袖子攥紧了拳头。那些女孩眼尖,早在她扑上去之前就放声尖叫,才走不远的两个士兵又折返回来,一手抓住少女的后襟,凌空拎起。“真是倔强的丫头。”   一摞写满字的纸从她衣服里掉出来,散落一地。   “放开我!”劳伦霞惊呼,“不要……不要踩到它!”   没人听她的。又一次,被重重地掼到一边,可当再爬起是已是满目狼藉。纸页在空中翻飞,被沾满泥污的靴子踏过,被大道上马车碾过,被奔跑的人群带起的劲风撕裂。手脚并用地在广场上爬行,尖利如针的哂笑刺进耳中,劳伦霞用全部的力气遏止着泪水,然而捡到的纸上,字迹已无可避免地现出点点模糊。   有人将收集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递到面前。   少女愕然抬头。   瀑泉似的银发流经眼帘,年轻的茹丹女子走了开去。她背着琴匣,一张张拾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片,染污的擦拭干净,踩皱的轻轻抚平,扯成两截的小心拼接在一块。她来往于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间,本应毫不起眼,像细小得难以察觉的风穿过喧闹树林——但几乎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的目光沉默地跟随她,说着风言风语的女孩一时仿佛噎住了喉咙,有人如躲避梦魇一样逃开她的身影,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待她走过去再偷偷瞟上几眼,然后侧头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都隔在与她全无交集的另一世界。   她再次回来时,把剩下的所有纸页都交到劳伦霞手上。少女睁着一双澄蓝的眼,视线被那宁静如黑夜的面庞牵引,微微颤动,不知不觉竟渗出湿漉来。   “达……”她开口,“达姬……”   茹丹女子转过身,往人头攒动的反方向而行。风吹自她身后,喧嚣裹挟了无数苍白蒙尘的碎片擦过耳畔,她前方的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拉成了一条逼仄却笔直的悠长弦索。这是如同两年前一样明媚温软的初夏午后,银发在视野尽头高高飘起,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色彩鲜丽得近乎失真。海因里希倚在兵营哨塔的小阁楼上,看着那轮暮临时分的将升之月慢慢向他所无法目见的波涛间移去。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劳伦霞走在达姬雅娜身边。茹丹女子一直望着前路,但她知道她在听。空气里混糅了各种各样的人声,被阳光激得不停沸滚,于是女孩的低语更像是一只蚂蚁在风暴肆虐的荒原上爬行。   披肩上那朵充当纽扣的小矢车菊,不知何时已脱落,只遗下几片海蓝色的细瓣。   “……对不起。”   达姬雅娜侧头看她。   “我还是……”劳伦霞用衣带纠着手指,“老老实实回去和你学习乐理和修辞吧。”   达姬雅娜似乎微微笑了笑。劳伦霞鲜少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想再说什么,一波巨大的声浪卷了过来。狂信徒戴着他们的葵花标志,开始在诗颂广场中央最大的一处祭台前集结,霎时一切都被有节律的叫喊声淹没,无数朝着天空整齐挥舞的拳头成了抬头所能见到的唯一景观。推选正式开始了。劳伦霞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红发老者,穿着泯然众人的破旧袍服,颤巍巍地举拳呐喊,但没举两下,就被旁边人搡倒,踉踉跄跄靠着同伴的身子直起来,进而继续。当他没入人群的前一刻,她认出了这张脸。   凯约将军。   达姬雅娜已准备抽身离开,一回头,同行的少女却仍在往人群里张望。她拉住了劳伦霞的手。   “我在找我弟弟。”   疑惑的眼神。   “他应该也在这其中的……有好几年没见过了,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可我又不能直接唤他的名字——听说一旦加入了葵花,名字什么的都要被抛弃吧?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   手指在对方沁凉的抓握中轻微抽动,又仿佛是来源于恐惧的战栗。但这一瞬,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劳伦霞并不清楚。围拥得密不透风的人海中,似乎有一个隐形的黑洞牢牢吸住了她,或者说那是个旁人不可视的影子,任由她的记忆在它上面堆塑出属于弟弟的朦胧脸孔。   “你说……”她用根本不会有别人听见的声音嗫嚅,“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      夏依张着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黑暗缩成一个将他紧缚的茧,一分一分挤压着他,也许不久就会逼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这只是时间问题。自打被扔进这个棺材也似的囚室,他便没再怀疑过这一点。   囚室长宽仅有三尺,加上不到两码的高度,刚好能塞满一个无法转身的小小躯体。他唯有站着,笔直僵硬地站着,两手紧贴腰侧,甚至没有供他举起来扯掉嘴里堵塞物的空间。气孔应该在头顶上,但不知为何,竟透不进哪怕一丝最微小的光线。“不到三天你就会崩溃,”在关他进来之前,宗座侍卫长向他承诺,“最多三天。”夏依相信这会是事实,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每分每秒在饥饿、干渴和全副身躯的麻木中都似乎是凝固的,这极度狭小的黑暗甚至阻止了它们的流逝。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两眼到底是不是真的睁开——反正看或不看,眼前都是同样的东西。   只有黑暗。只有黑暗。   他想自己确实已经崩溃了。   “夏依。”一个声音在头顶的盖板上方,唤他的名字。他过了很久,才分辨出那似乎不是黑暗里流过的水声,然后又心想自己在梦中回到了三天以前。   “夏依。”上方传来闷闷的叩响,那个柔和低沉的声音说。   ……是班珂。他记起来了,是班珂向宗座卫队提供了路尼及自己的情报。班珂出卖了他们。当时他被拖进监牢,狱卒摆出五花八门的刑具吓唬他,“不,不不……”夏依颤抖着。狱卒咧嘴大笑,以为自己获得了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不知道。”夏依把话接完。于是海因里希叹了口气,吩咐把他扔到这活棺材里,交给班珂看管。没错,那个对侍卫长毕恭毕敬服服帖帖的男人,那个他一直以为只忠于萤火的男人。一开始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名领袖——他记得班珂对萤火说的话。阴险的乌鸦。   “你能听见吗,夏依?”   少年用呜呜声作为抗议,但这仅能发出的声息在将自己裹得满满实实的黑茧中流荡着。他忽然有种直透毛孔的绝望。   “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海因里希当着你的面那样说,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你。他会给你制造机会,让你回到萤火那儿,告诉他谁是内奸。如果当时我举动稍有不慎,他们会从路尼嘴里得到酒馆和暗道的所有秘密。我冒不起这个险。”   骗子。夏依在心里说。骗子。   “……谢谢你,没把知道的说出去。萤火的眼光很准。”   骗子。   “他既然带你回来,就表示已经把你看作我们的一份子。夏依,在同伴落入敌手而无法营救时将其杀死,是诸寂团成员的默契。可海因里希设好了圈套,他故意让我看守你,只要我杀你灭口,下一刻身份就会败露。你仅仅是一颗摆到棋盘上的小石头,他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的目标是我……而且……”   骗子!你你你只是想活命!只是想活命!   头顶上的声音沉入静寂。当它再次响起时,夏依听出了掩抑在其后的潮湿意味。那人在流泪?还是在笑?或者……叹息?   “……就这样吧。”他说,“要是真的有神,就让我们的命运交给他来决断。”   声音消失了。   一定还有别的——“而且”之后,那短暂的静寂之中,班珂一定还有别的要和他说的话。可它们都被黑暗吞噬了。夏依感到手脚冰冷,偏偏一动也不能动。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班珂的面幕,那个茹丹人绝大多数时候都袒露着一张温和谦恭的脸,但它其实永远笼在流转不定的阴影背后。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叹息吗?也会为了什么而流泪吗?   班珂·德苏娜——夏依觉得这或许将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你真正的那张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      “导师!导师!”声浪如同自沙漠席卷而来的焚风,迅烈地扫荡广场,将黑云压境的人潮都刮得仿佛低偃下去。劳伦霞在这狂风中艰难穿行,然而那个迫切想要见到的身影始终未能出现。   “我提议让‘血斑虎’领导我们!”主管仪典的葵花高喊,立刻得到周围众人的一致应和,“他是导师最看重的学生,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悲痛,将凶手绳之以法!”   “‘冷钢’更加适合!”主管宣道的毫不示弱,这回的声援更胜前面一位,“他曾经亲手砍下过十一个贵族的头,烧死过三个枢机主教,还获得了宗座的亲自接见!”   “别嚷嚷了!你们都忘了‘鹰眼’先知吗?”   “对呀!当年组建狂信团的六位长老,眼下只剩他一个;导师去世,就数他资历最高说话份量最重了!”   “同意鹰眼!”   “鹰眼!鹰眼!”大锅里的开水又一次达到了沸点,胡须长垂至膝盖的白发老者被簇拥上台,向众人挥手致意。在他身边最激动的是个兔唇青年,拼命地朝台下做手势,率领人们喊出一波又一波支持口号。劳伦霞认得,那是“豁嘴”,葵花们最活跃的成员之一。“鹰眼!”似乎受了豁嘴的热情感染,原本各自为政的小溪小河开始汇成一股急流,“鹰眼!鹰眼!鹰眼!”   “他没有资格担任导师!”洪亮的吼声如雷电划破乌云一般劈开人群。   个头有两个少年人那么高的大汉挺着胸膛走过来,怒目直视台上。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女狂信徒瑟缩着探出半个身子,向开始安静下来的人们呜呜咽咽地哭诉。哭声是如此细微,但最具穿透力的字眼还是随着惊叹传向一双又一双耳朵里。群众的震惊给了一部分人挺身而出的力量,至少六个女子(甚至还有个十二岁的男孩)都在指控鹰眼对她们的猥亵行为,有人揭发鹰眼在旧圣廷时代曾向一位公爵行贿,把妓院伪装成了贞女修院,还有人考证他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全部来自于胡诌和收买情报。一锅开水全泼在了地上,现场乱作一团,台上的老者顿时多了三个贵族哥哥,五个主教弟弟,以及十几个种族不一身份各异的私生子,原先提名支持的葵花们有了一种饱受侮辱的愤怒,一拥而上将他拽下台,不过转眼,老人引以为傲的飘逸长须就被割成了一茬秃草。日色昭昭,就连诸圣与天使仿佛都为这迟来的正义合掌称贺。   “选 ‘石拳’吧!”不知是谁叫道。   再没有哪个建议比它更能引发一干刚沉醉于审判成就感的人们的共鸣了。率先站出来揭发伪君子的英雄被推到了高台上,信众争相与他拥抱,就连方才力挺鹰眼的豁嘴也对自己的被蒙蔽而捶胸懊悔,跑上前真心诚意地向好友表示祝贺。所有人都被这种无上的欢欣点燃,今天他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最合适的新领袖。“……石拳!石拳!石拳!石拳!!”   劳伦霞忽然感到身边女子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   “达姬……雅娜?”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雕像般高大挺拔的男人矗立台上,朝下方欢涌的巨浪挥动双手。阳光从他身后射来,为他整个魁梧的躯体镀上一道金芒四射的轮廓。葵花们声嘶力竭地呼喊,许多少年和少女都掉下泪来,不敢直视这在他们心中仅次于永昼宫里那位神祇的辉煌形象。然而达姬雅娜却死死盯着他。   在飞扬的喧尘之中的至深静处,死死地盯着他。   劳伦霞有些慌神,她从未见过达姬雅娜这样锋利森冷的目光。“……对不起,”她挡住她的视线,“这儿太吵,让你不舒服了……我们走吧。”   “石拳!石拳!导师!导师!”巨浪掀卷起来,从数万个喉咙里涌出来的洪波直欲将天空与大地一齐吞没,“导师!导师!……导师!!”   “走吧……”女孩的微声近似哀求。   达姬雅娜低下头。然后她转身。这个瞬间,骄阳周围的轻云被风拂开,光线骤然盛涨,人们的欢呼与动作清晰而凝固,唯有灰尘在阳光下漫天飞舞。这个瞬间,各种扭曲表情仿佛透出不同色彩,明亮得有如大圣堂里的琉璃拼嵌。一幅画卷,一墙碎片。   然而有个拙劣的画家用不可理喻的一笔毁了它。   浓丽的鲜红迅速在碎片之上蔓延开来。      海因里希放下瞭望镜。“他出手了。”他说。   “愚蠢。”阿玛刻利刃脱鞘。   海因里希按住了她的刀。   “不用我们费神。”他望着远处,眉眼平静,唇角却微微扬起一丝快意,“既然是冲着葵花去的……就让宗座看看那群家伙的表现吧。”      石拳站在台上,手臂依然向人群张开着。一支利箭从后脑贯入,箭镞透出额心,血花为他戴上一瞬即逝的冠冕。   这个瞬间出奇地安静。   所有人的呐喊和呼吸都变得如此脆弱,甚至承载不住尘埃坠地之声。   一百码外的祈誓塔上,萤火蹲踞着,面幕后的双眼注视他预想中的一切。当那抹鲜红从视野里飞溅而过,他站了起来。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茹丹人常用的黑木反曲式复合长弓。       作者有话要说:  政审那段,某些用词或许过于现代化了。不过无妨,看过会心一笑即可:)      有筒子说伪娘同学让人想起海豹,于是好玩百度之,结果找到了和我心目中形象最神似的海……和云。   (围脖我恨你。图片换了相册,应该点开可以看见了。泪目。)    ☆、Ⅳ 履冰(1)   每个人都可以渴望、渴望、再渴望,直至渴望摘去蒙在他眼上的表象的面纱,那时他就会看到他自己。   ——《情与思》      中编Ⅳ:履冰      “抓住他——”   尖叫有如鸦鸣,霍然撕裂了那一霎声息全无的空白。被血光迷眩的数万双眼睛开始重新看清世界。惯性一般的短暂死寂中,豁嘴第一个从高台上跳下,朝冷箭射来的方向——祈誓塔上那个人影嘶声高喊。   “刺客在那儿!快抓住他!——抓住他!”   人群在他话声落定之前就动荡起来,用咆哮和惊呼吞没了他的尾音。广场上扬起巨大漩涡,原本平静的海面一瞬间恶浪掀天,而每一个或愤怒或惶恐或呆立的人此时都身如浮沫。时刻有人因跑得太快或太慢而被推倒踩踏,愈加浓烈的血腥味在广场的狂乱中窜走绵延。   戴着面幕的茹丹男子再次拉开了弓。   几乎谁也没想到他在已经完全暴露后还会这样做。如果说一开始还是场暗杀,现在则彻底变成了堂而皇之的挑衅。即便如此,利箭依然挟雷击而来,防不胜防——豁嘴下意识双腿一软,恰好那箭将他前面的高个男人穿喉而过。   然后他看见让自己稍稍安心的一幕。   胡蜂冲了上去。当无计可施的绝大多数葵花只能对着天空发泄怒火时,他已几个腾跃,抢先攀到祈誓塔附近的教堂屋顶上,堵住刺客抽身飞退之路。萤火闪过他斜刺里递来的狠招,双手亮出利刃,那是一对蛇形的细长弯剑,锋面在流动的波曲间寒意逼人。   胡蜂盯着对手面幕后的眼睛。“……这不是你真正的武器。”   萤火笑出声来,作为对这句话的回答。   “彻卡维,”他说,“等你多时。”   吐着蛇信的雪刃与双匕交击,冷光相错,令溅起的火花亦丧失了温度。      劳伦霞奔跑着。她拉住达姬雅娜的手,在业已完全失控的人海中利用身形小巧的优势瞄准缝隙穿行。海面上空黑云翻覆,波涛与雷电一齐长啸,两个少女就如同这汪洋中彼此牵系的小独木舟,在无数浮沫的拍击与挟卷下试图逃离这场灾厄。   “不要挤!”有人绝望地叫道,“不要……”   求救瞬时被“别让他跑了!”“誓报血仇!”的吼声淹了过去。人们踩过倒地者的躯体与脑袋,惨呼四起,尽管它们比起声势磅礴的怒吼是如此微弱。密密麻麻迈动着的脚步下,依稀看得见白色的大理石广场已开始暗红遍布。   劳伦霞只想呕吐。   另一边,刚加入进来的圣城守卫已架好了弩机,但豁嘴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拦着不让他们射胡蜂,于是刻意偏离目标的箭雨形同儿戏,或许顶多能造成半点色厉内荏的威慑。葵花们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规定在公开集会时不许携带武器,这会儿恐怕早就把教堂的横梁都拆了下来。“别慌乱!别慌乱!”从广场另一头传来用铜喇叭扩大的喊声,“第三军来了!加赫尔将军来了!”   没人知道第三军的新任统帅是来疏导人流还是来参加战斗的,只是局面的混乱似乎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人们依旧在狂燥地推挤叫喊,劳伦霞拼命往广场边沿钻去,眼看就要挤出人群,却被一个大块头撞倒。达姬雅娜去拉她,肩上背的琴匣不留神滑落,一只大脚顷刻间从它上面踩过。   铮——   那匣中的琴弦发出无比决裂的声响,仿佛飞瀑般奔溢的生命在最纵情处被一刀斩断。   达姬雅娜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她用身体护住了它。   “你,你傻了!”劳伦霞骇然,“快跑啊!……快!”   后面的男人骤地一绊,摔倒在护着琴匣的女子身上。两个,四个,十个,二十个,仿佛被野猪狠狠蹂躏过的麦田,人海里乱七八糟倒了一片,这一刻,发自深心的恐惧头一次让尖叫和咒骂盖过了愤怒的战号。天旋地转,黑硬如岩石的云层像是立刻就要迅猛地压下来,而大地则被晃荡着抛向空中。完了。劳伦霞唯一的念头。   ……她没有等来她最害怕的刹那。   光线刺透阴霾,那支铠甲和肩饰都迥异于普通守卫的部队逆流而上,认出他们的人如梦初醒,一步步敬畏地退开。出人意料地,平静像一圈无形的涟漪,从这里慢慢向人海中扩散开去。原本纠缠的人们怔立着,很快,整齐一致的新口号爆发了,而一些不久前才成为葵花的孩子就在他们出现的瞬间,痛哭起来。   永昼宫的宗座侍卫。   劳伦霞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一束束目光静默地落在他身上,他所到之处,骚乱似乎都像冷灰上的烟,被风扫去了远离现世的角落。   他的脸逆着阳光,却自有淡色的柔辉。   那光采并不犀利,然而刺得她的眼眶泛起一丝湿润的酸楚。   男人走到她面前,将那倒伏在尘埃中的女子扶起来。达姬雅娜的美丽被掩在灰土与血污之下,只剩淡然得令人心惊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那个时刻,劳伦霞忽然觉得周遭一切都仿佛是原本并不存在的,包括自己,也不过是个幻像,只因为顽固地期守着什么而流连不去。   “恕我来迟,”他开口,声如剑锋轻振,道出的是两年前那个称呼,“……小姐。”      ******      班珂在黑暗中打磨着自己的武器。它们是深嵌于指节上的锋刃,杀人于微痕。但他很久没有畅快淋漓地驾驭过它们了。刃口的黯弱反光映着他的脸,他想象这武器会在日后的某一刻刺进某个人的身体,快而致命,就像蝎子扬起火红的尾针,转瞬之间将剧毒准确地送入一颗心脏。   头顶,大地传来的狂乱骚动渐往四方散去。   班珂站起身,点燃了地牢内唯一的灯盏。借着灯火,他在镜面似的宽刃上捕捉到一抹瞬即而逝的异况。   “谁?”   无人应答。   “出来吧,”班珂叹气,“这里的看守只有我一个。”   土灰簌簌,墙角推落几块砖头,彪形大汉和他壮硕如牛的妻子从缺口爬出。班珂回头望着酒保夫妇,笑了笑。“萤火叫你们来救那小子,”他问,“还是……就地解决?”   蓦地一波呐喊与奔跑声碾压过来,后面甚至跟着纷乱的马蹄。种种喧嚣混合成吞噬一切的洪流,像爆发的火山岩浆毁灭一个小村庄似的淹过这间地下监狱上方,及至它已经过去,闷声闷气的回音仍在土牢内嗡嗡震动。“这就是他为配合你们而制定的计划?真可笑……我们深谋远虑的主事大人啊。”   “执事!”酒保低喝道,“你知道主事这回冒了多大的险——”   班珂淡淡地垂下目光。“知道。”他说。   “——冒了多大的险,只是为了掩护你!”   酒保一把拽住班珂衣襟,若不是有所忌惮,或许已经一拳挥了过去。“早就说好的,他在明,你在暗,你现在处境危险,他不惜自我暴露,引开敌人对你的注意!他是在孤身一人和这整座城市拼死,而你的任务就是继续取信敌人,慢慢往上爬,直到时机最终到来的那一天!”   “天真。”   班珂说。   再也难以按抑的拳头直奔面颊而来。他及时用手托住了它。“我不是为了他那点梦想才跟他一起干的,你得弄清楚。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好不好,和我无关。萤火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他允诺过,我俩已做了交易。但眼下,”钳制着那粗壮的手腕,一分分推回对方身侧,“我不觉得这个局面还让他拥有兑现承诺的能力。”   “你的一己私欲就如此重要?”酒保终于吼了起来,“拉蒂法那么地——”   班珂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了。   那拳头再无阻碍,凶狠地命中他的下颔,班珂猛地撞在墙上,却没有任何声音。久久,只是吐出两口血沫。   “她怎么想,”他说,“那是她自己的事。”   酒保再也不看他一眼。厨娘已经砸开了地板上的盖门,从那闭塞狭小的黑暗中把少年轻而又轻的躯体抱出来。酒保给夏依喂了点水,用黑布蒙上他眼睛,避免他苏醒后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伤。在背着少年从原路出去前,他经过班珂,并未回头,就像经过一具业已冰冷的敌人的尸体。   但他的脚步顿了顿。   “你真的如传言中所说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吗,班珂?……”   回音在灯火中摇荡,除此别无他物。酒保冷笑。当他踏出一步时,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司事莫勒。”   他转身,看到的是班珂的背影。“拔刀,”茹丹人说,“用它刺我。”   酒保将夏依小心地递到妻子臂间。这一瞬,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不曾出现过。   “刺我,从背后的死角。快!”   短刀干净利落地从靠近心脏的位置捅了进去,却精准避开了要害。这刀下手之狠,几乎贯穿前胸,班珂清楚听见血泉从后面溅出的嘶响。他扶住桌角,几下踉跄,终于失去了平衡。   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有什么绒羽似的洁白之物,飘悠悠地,坠到他身上。   “她叫我给你的。”竭力压低的男声说。   那是他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班珂极微弱地笑了。他无力再去看清它的模样,但是熟悉的幽香聚拢上来,轻吻他的唇,在他陷入黑暗之刻将过往的记忆如呼吸般度入体内。那日天高云淡,茹丹人乘着驶往西方的船只逃离故园,被称为大妃的少女向他张开手,手心里一朵从家乡携来的茉莉,早已风干,正以凝固已久的姿态静然绽放。      狂热的队伍冲过运河,年代古远的小石桥在众人踩踏下像老妪摇摇欲坠的门牙一样松动颤栗。天色渐晚,胡蜂在桥头打起火把,召唤同伴深入街衢巷道寻觅。   “……能不能缓一缓,那家伙反正胳膊上中了一箭,有伤在身,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跑过大半个城区的葵花弯着腰直喘气。   胡蜂瞥了他们一眼。“伤在胳膊,可不是在腿上。”他一招手,“快追!”   队伍远去了。石桥经过一阵最猛烈的晃动,终于短暂地摆脱了那咕隆声,但还没等长出一口气,又有人踩在了它身上。一个落单的葵花在追赶同伴的时候摔了一跤,此刻正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拼命想赶上大部队,然而走到桥心,脚一滑,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跌进河里。   四下无人。因此谁也没有看见,一把蛇形细刃悄无声息地从桥下伸来,削断了他的踝骨。   河水剧烈翻腾,随之硕大的血花在水里绽开。当最终一切都平静下来,良久,身穿狂信者袍服的男子艰难地爬上岸。他拉起长袍后襟湿淋淋的兜帽,掩住自己的银发和半侧烧伤的脸。   专供集会时穿用的外袍如此宽大,就连藏下一把长弓也没有太多问题。萤火深吸了口气,被水浸得麻木的右臂伤口又开始锥心刺痛。拖着水痕,他一步步向黑暗中走去。   “哎!你!”   叫住他的三个人看来也是掉了队,此刻才懵懵懂懂地赶到桥上。开口的那位个头奇矮,脑袋才平同伴腰间,不过在他小小的绿色瞳仁中,滴溜着与孩童般的身形远不相符的诡诈光芒。“你这一身怎么搞的,兄弟?”   萤火慢慢回过头。“啊,”他笑,“急着追上前面的人,一不小心,成落水狗了。”   侏儒走到萤火跟前,抬头望着他。面幕早已撕碎扔在了河里,葵花们没人看过刺客的真实容貌,如果不是与彻卡维那种人正面直对,萤火并不担心任何目光能将自己洞穿。他在这个团体中潜伏过一年,深知它的绝大多数成员脑子里是什么构造。不过这个侏儒阴恻恻的眼神,像某种躲在地沟里的啮齿动物一样令人厌恶。“没别的事了吗?我还得往前赶,否则组长一清查,给个临阵脱逃的惩令,一辈子可就完了。”   “天这么黑,单独行动很危险哟。”侏儒身边的秃头男子说。   “没错,万一刺客从哪个角落跳出来,从背后给你一刀……”   “跟我们一起吧。”侏儒转着豌豆粒似的眼睛,“我们仨也被大队撂下了,不过可好,现在有四个人,量刺客也不敢随随便便拿咱下手。哼,那群家伙说跑就跑,丢下咱不管,马上就要悔大啦。我刚亲眼瞧见刺客朝哪个方向去了,真的,跟我走,抓住他准能立功。”   萤火笑了笑,将已经滑到手心的利刃暗暗推回袖中。右臂有伤,他没把握毫无声息地同时干掉这三个人,一旦让他们漏出什么响动,后果不可预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注意到三人没让他在后面跟着,而是将他围在中间,彼此都隔开一段相当微妙的距离。侏儒领的路曲曲折折地穿过民宅区,路上倒没碰到一支葵花大队,但总有一些负责搜人的散兵游勇正在挨家挨户。萤火心里默默计算着,他身后那两个男人则始终未曾出声。   终于,拐上城西近郊的土丘,在一道围墙前停了下来。   兵营和哨塔上方的旗帜在墙内赫然显目。“你确信自己没看走眼?”萤火对侏儒挑起眉,“这可是伊叙拉将军的驻地啊。”   “只要骗过那些呆子士兵,军营什么的当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啦。刺客不就是仗着咱们的弟兄不敢来搜查这里吗?”侏儒露出纯良无辜的表情。“——那边有动静!秃鹅,你快过去看看!”   秃子向远处渐渐明朗起来的火光与人影跑去。与此同时,萤火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另一个男人见状来拉,蓄势已久的蛇形曲刃闪电般窜入他颈部。秃子像是直觉到同伴的异样,但回头一瞬,已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银光乍闪,第二把蛇形刀脱手而出,将他声带连气管一同贯穿。   静寂如死。   侏儒试图转过自己被惊恐彻底扭曲的脸,然而他脖子已动不了分毫,更无法挤出一丝声音。   萤火半跪在他身后。弓弦绞紧了他的咽喉。   “叫他去报信?你知道会有大队在这里,所以故意把我带来的吧?或许还可以借用第四军的力量?”嘈杂的人影慢慢迫近,茹丹人却不疾不徐地,将低语送入那细小的耳中。“如果有下辈子,记得别太贪心。”   他用力一拧弓柄。侏儒的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血腥味顺风扩散,向这边赶来的葵花们仿佛发狂的海鲨,准确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萤火贴墙而上,恰好军营里两班哨兵正在交替,他抓紧机会飞身纵下,迅速隐入岗楼的阴影里。围墙外边,气急败坏的吼叫一声盖过一声,显然尸体已被发现。   很快这里也逃不脱一场地毯式的盘查。萤火依靠着密结的爬山虎藤蔓向上攀去,撬开壁窗,溜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卧室。房间并不大,除了零乱外也没什么特别,床单直拖到地,茹丹酒具在小几上摆得东倒西歪,墙上挂着狮皮和武器架,而它们上方是一幅画像。额冠连着长缀流苏的面幕,茹丹驭主的双眼即便隐于轻纱背后,依然如同鹰鹫一般,锋利摄人。   萤火望着它。   那是吉耶梅茨的画像。   就在他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门“啪”地一声扭开,房间的主人哼着小曲站在门口——萤火无暇多想,挥刀直上。然而那人被唬了一跳后,竟本能地抬手抵挡,几下就钳住了萤火滞碍虚弱的右臂,没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顺势一扑,将他牢牢地压在床沿上。   教皇国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精湛的徒手搏击技艺。“是你啊。”浓密的银白卷发垂淌在脸上,萤火淡淡地说。   伊叙拉不知所谓地瞪着他。目光向下移去,一柄黑脊白刃的短刀——眼前这个人真正的武器——就着方才的疾扑之势,鬼使神差地顶在自己心口下。   “我就说敢闯到这儿来的人怎会这么弱嘛,原来是藏了这一招。”第四军统帅吸了吸鼻子,“等等……我俩……好像在哪见过?”   他抓住他右臂的手更紧了。箭创一点一点裂开,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血正在床单上流走。萤火事实上根本无法再将那刀刃递出一分,但他需要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来维持目前的僵局。“你认错人了,将军。”   喧嚣撕开了军营内的静夜。士兵们纷纷跑动,簇集的火把亮了起来。   伊叙拉用力敲着自己的头。“没错,应该没错,”他的眉毛和右脸那条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疤痕在努力回忆中古怪地拧成一团,“啊……你是……你是那条毛色漂亮但总想着趁机咬人的小狐狸!对么?那条狐狸!”   岗楼下煮开了锅,葵花们正在与士兵用拳头与棍棒争执。他们马上就要突破防线了,这一劫看来再难逃过。不知为什么,萤火此时只想笑,脑中全没有别的东西。“我要是狐狸,”他大笑着,“那你就是专吃死尸的豺狗了。”   脚步声如滚动的隐雷,一层层朝楼上逼来,时不时夹杂了摔门、乱嚷与怒喝。那是一团浓黑巨大的雨云,它毁灭性的爆发已然向世界临近。   伊叙拉没有笑。   这个混合了茹丹与舍阑双重血统的男人看起来异常严肃,虽然这严肃在几乎完全停止流动的空气里更有一种滑稽的意味。   “我想起来了——”他极缓慢地说,“是你——第六军的云缇亚!”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冷笑话版番外】      班珂:“捅我!”   酒保捅班珂后心,偏离心脏2mm。班珂倒地。   ……翌日   萤火:“神马!执事班珂因公殉职!这是怎么回事?”   酒保:“我也不知道明明很注意了啊或许是他身子骨太脆还是导演不待见没发主角光环还是送盒饭的大叔太喜爱他了吧……”   班珂的冤魂:“……谁叫你捅那么别扭的地方,连手都伸不过去止血啊喂!”    ☆、Ⅳ 履冰(2)   夜很长。从这里望过去,黑暗中的街道是一条被烧焦的蛇,灯光仿佛尚未熄灭的火星,在它的残躯上兀自闪动。   第三军统帅加赫尔策马巡视着被疏散的人群。在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成为一军主帅之前,他只是一个极少走出帐幕的参谋,凭借着棋子而非剑来驱使军队。然而眼下,一切都改变了。或许冥冥中注目于他的那人知道他不善持剑,因此交给他一把连锋都不曾开过,只能在祭仪上佩戴的道具。现在狮子旗下的这支部队让加赫尔没来由地想起一头被阉割的公牛,尽管它在之前的角力中曾用满身伤痕为主人赢来了至高荣誉。   一簇簇人影逆着或顺着他的方向跑过去。从那狂燥而声嘶力竭、无起无落的喧嚣里可以听出,他们一无所获。   加赫尔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上。   然后他停了下来。   老人踉踉跄跄地试图跟上同伴,但人流甩开了他。他大口喘气,靠在灯柱上,似乎在努力聚拢起前进一步的力量。他的外袍已经被挂破了,衣摆满是尘泥,花白的红发与胡须蓬乱如草。加赫尔望着他。这双手本应掣举着圣裁军最后一面战旗,此刻却艰难地擦抹脸上汗污;这副喉咙本应与最坚不可摧的命令为伴,此刻在竭力附和的高喊后只剩浊重喘息;这个躯体本应被钢铠铁胄所围拥,此刻离开那些冰冷的支撑物,竟如此佝偻老朽,就像半截埋在土里的枯木。   他本想默然离去,但终究,还是下马,走到老人面前。   “将军。”   祖母绿颜色的眼睛缓缓抬起。有那么一瞬间,加赫尔以为那个坚毅深沉、眼中同时闪烁着睿智和意志的凯约回来了,可很快,他相信这只是错觉。他所看见的依然是一个失去儿子、失去情感与思想、失去包括名字在内的一切的老人,风烛残年,每一丝呼吸都好像能将自己微弱的生命之火吹灭。   “这就是您的赎罪吗?……为了永远寻不回来的东西,而丢下您的士兵,您的部下,您的国家与人民吗?”   老人没有答话。他吃力地撑起身子,慢慢沿着那些凌乱的足迹向前挪去。   “就算您再悲伤,”加赫尔在他身后喊,“少爷他也……”   “我知道。”   他回过头。那一刻,加赫尔在前任统帅的眼瞳里看到了整个黑夜燃烧着的投影。   “那个到死都在做梦的傻瓜……”苍老的低声如蒙尘埃,“我只是……希望他死有所值。”      即便被军士强硬地拦着,葵花们还是拥在了第四军驻地最后一扇房门前。“伊叙拉将军。”领头的朝屋里叫唤,半晌却未有回应。   “伊叙拉将军!”咚咚砰砰,叩门如擂鼓。   “将军训练了一天部队,就不能让他安生休息么?”伊叙拉的副官挤过来,满面愠色。葵花们才不管这些,有人见还是没用,伸脚踹门。茹丹士兵纷纷弯刀出鞘,然而门被踢开的一瞬间,他们与葵花共同目睹门内场景,顿时张口结舌,一腔子怒火全僵在了脸上。   伊叙拉嗷的一声,从衣物横堆的床上弹起来,两秒钟后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赶紧拿枕头捂住私处,一边把所有的被毯都推到床靠墙那侧的另一个躯体上。手忙脚乱,不留神床单滑下地来,正中间几点殷红夺目,勾出昭然若揭的暧昧。   领头的葵花嘴角抽了抽。“……啊,”他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您也好这一口呀。”   伊叙拉按着枕头呆笑。“……有什么事吗?”   “原本在贵处附近发现几个死难弟兄,想问问您是否见到过可疑人等,不过既然您今晚这么忙,想来刺客什么的也不会留意了。”领头者泛起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随手拉上房门,“抱歉打扰——请您继续吧,别因为我们的冒失败坏了兴致哟。”   脚步声渐渐远去。   伊叙拉坐在床沿,直到一切都彻底归于静寂,才长吐一口气,头一件事倒并非穿衣服,而是猛地掀开被裹。“喂,狐狸,猎狗暂时走啦。”   被子下的人凶狠地盯着他。   “哎我又忘了,云缇亚,”有着舍阑族骄悍面孔的茹丹人俯下身,笑得让人想把他的脸撕烂,“这才是你的名字——”   “你这主意还真馊啊。”云缇亚直截打断。   “你弄脏了我的床,不找个靠谱点的理由怎么搪塞过去?”门外传来轻轻两下叩响,像是某种暗号,伊叙拉跑去开门,却忘了自己还一丝不挂。一声少女的尖叫后,他红着脖颈缩回来,将那姑娘送的药箱放在桌上,先把裤头系好。“今天才招募来的护工丫头,”他对云缇亚说,“都是你,害我当人家上级的第一天就把脸丢光了。”   云缇亚不吭声。伤处的痛已扩散到整条手臂,箭镞上带了倒钩,当初拔出来时撕开一个核桃大的窟窿,他清楚再不处理这只胳膊就要废了。伊叙拉从皮袋里倒出些液体替他清洗伤口,霎时香冽的醇味在卧室里蔓延开来。“圣廷不是禁了酒吗?”   “自己拿马奶酿的,藏得好,没被搜出去。不过也只剩这一袋了——现在的战马连草料都快没得吃,哪还有多余的奶挤,能养活一两匹小马驹,留个种,已经很不容易。”伊叙拉用小刀利索地刮着腐肉,并未抬头。   云缇亚默默接过上好药的绷带,用牙和左手将伤口扎紧。“……我以为你会把我交出去的。”良久,他说。   伊叙拉笑了笑。“虽然我记性不好又时常犯傻,不过还没蠢到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伸了个懒腰,在云缇亚身边斜躺下来。“我说,前阵子那支‘火把’也是你干掉的吧,嗯?”   云缇亚没有回答。   “……笨蛋。”伊叙拉说。   “你就这样一个个杀下去,从上一任导师杀到下一任导师,哥珊三十万人,其中十万是葵花,你要杀到哪年哪月?要躲到哪年哪月?出手,一击致命,然后在铺天盖地的人人喊打中像耗子一样逃窜?好吧,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恨他们,干掉一个少一个,我理解你——”他摇摇皮袋,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往喉咙里倒,“这个国家瞧起来他妈的光明透亮,实际上比地狱更像地狱!可那和我们茹丹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寄人篱下,给人当枪使,身不由己,顶多只能为那些被碾死踩死的异族投几分同情,这时代是好是坏,它的重量为什么要压在我们身上?白皮肤的西方人自己傻乎乎地跳进火坑,你一个黑佬还想成为他们的救主?”   “难道……”声音陡地压低了,“你只是因为……贝鲁恒?”   这是云缇亚时隔两年第一次听到这个禁忌的名字。他原以为它早已干涸在大多数人的喉咙里,因此当它直刺入耳,禁不住胸中一震。“……不,”他说,“不全是。”   伊叙拉哼了一声。   “你说话怎么和那家伙一个德行了,话里有话,欲言又止。真不干脆啊,十句里就算没有一句扯谎,可他的真心永远不会对你掏出来……那个名叫海因里希的家伙。”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虚空中连接现实与过去的交点,他微笑。“曾经我以为我和他是过命的交情,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每次败阵都是他来应援,他追求达姬小姐的时候我也帮着敲过边鼓。可他真正想要什么,我始终搞不懂。一直以为他不过是想出人头地,哪怕攀着关系向上爬也好,只要别人都说他的实力能对得起他那张脸——不,那不是他。眼睛能看见的永远不会是他的全部。”   自说自话的念叨慢慢滞住了。“知道吗,云缇亚?”伊叙拉突然道,“你和他妹妹的名字很像。”   “……似乎。”   “有次我偶然问起他去世的妹妹,他的语气就像说吃饭喝茶或者和一个不太熟的同僚打招呼一样稀松平常。我明白那小子会做戏,还以为他是在强忍悲伤,此后再也没跟他提。现在想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他能够向你吐露的心迹,从来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在他心里其实不会比一粒灰尘更重。”   他的言语大多都是真的。就连轻描淡写也是真的。好像冰山漂浮在海面上那小小一角——如此缥缈,却又有着如此危险的真实。   伊叙拉摇了摇酒袋,哗啦啦的响声还剩一层稀薄的底。“云缇亚,”随手将它抛过来,“你要真的想做大事……或许也只有成为他那种人吧。”   云缇亚眼里闪过难以理喻的神色。“……你想象力挺丰富,”他轻勾唇角,“真要那样,该多恐怖啊。”   伊叙拉哈哈大笑。酒劲冲上头顶,他伸手揉搓着自己的脸,语声却低哑了下去。   “否则,”他说,“你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他没有再开口了,只是用双手覆住面孔。云缇亚顺着他所朝的方向望去,心觉他或许是在从指缝中与吉耶梅茨的画像对视。月光缓缓移进窗子,驭主在薄纱后的锐眸被暗影侵蚀出一道锈斑,犹如自尸身中抽出多时的剑,刃锋上血迹早已发黑冷却。   云缇亚垂下眼帘。“谢谢。”他轻声说。   然后他一仰头,将皮袋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如果你在这片土地上出生,你的母亲在这土地上死去,曾与你并肩作战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如果只剩你一个人还活着,还站着,一手一手地去挖掘那些早就彼此不分的枯骨,却发现吞噬了他们的大地依然贫瘠干裂,甚至萌不出一痕新绿——   ——那时你会明白的,伊叙拉。   那时你或许会和此刻的我……做同样的选择。      伊叙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灰如炉烬。窗子开着,昨夜的茹丹人不在了。   仿佛一个其实从未造访的梦境。   他发了一阵呆,随后才看见那家伙临走前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一把黑木质地的反曲式复合长弓,弓柄嵌着乌银和象牙,而弦已经断裂。   那原本就应该随着第四军一起,由吉耶梅茨留给他的东西。   伊叙拉突然觉得眼眶正在泛出微汗。“……笨蛋。”他说。   他拿起那柄长弓,轻轻地、端端正正地,像将一个刚离开母腹的婴儿奉上洗礼池般,放到画像上驭主的目光之下。      ******      云缇亚走在零散的骨殖之间,每一步都唤起脚下或重或轻的嘎吱声,不知是活着的虫豸尖叫逃窜,还是死物寂寂无闻的哭泣。   他化装成全身惨白的收尸人,披着寿布一般的拂晓来到乱葬岗上。这里没有墓碑,没有坑穴,罪人若被处决后依然得不到赦免,遗骸将曝弃于此,直到落入野猫与乌鸦的饥肠。此时,残月将坠,老树枝头黑影幢幢峙立,堆成一座危然欲崩的山峰。那些吸吮了月亮精气而醒来的食腐鸟即将开始新一日的饕餮。   被鸦群压得佝偻不堪的枯树下,有人正盘膝而坐,全身带面孔一起笼进淡灰色的罩袍,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团沉淀下来的雾气。   “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他缓缓道。   云缇亚停下脚步。   “我只叫你替我杀了‘火把’,没让你把他的继任者也除掉。石拳这颗棋子,留着我还有用,何况你光天化日来上这么一出,是嫌自己太命长么?”那个等候他已久的人倚着树干站起来,乌鸦穿过他苍老的声音四处飞散。“是该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有人在阴影里磨亮利刃,就该有人站到阳光下随时准备舍身。但那是一个三流刺客的责任,不该由诸寂团的主事来承担。云缇亚。不该是你。”   雾气流荡。他走近云缇亚,在那后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叫我失望。”   “我死不足惜,就算身份败露也没什么可说。全哥珊都知道云缇亚是叛军余党,谁都比我更适合潜伏在暗处。诸寂团总会有新的主事,这个组织的存续不会断绝。”   那人笑了。   “果然是贝鲁恒留下来的人,”他说,“你和他的眼神多么相像。”   他与茹丹人擦肩而过。一只鸟在他手臂上噌地一点,向灰中染白的天空盘旋飞去。“……以为只要盈上了某个梦想,便能将生命看得如此之轻、死亡看得如此之重的眼神。”   “你都见到贝鲁恒干了些什么……他把自己从神龛上推了下来,幻想能砸碎这个世界,可砸碎的仅仅只有自己这尊圣像。历史要碾平阻拦它的蝼蚁,轻而易举,只消一笔便可抹杀——那支笔仍然握在掌控时代的人手中,那个名字终有一天会在人们心里彻底消亡。哥珊曾被无数场血雨染红,至今洁白无污,每天仍有同样纯洁的婴儿出生,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长大了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贝鲁恒是谁,不会知道多少年前他曾给这世界带来过一片血泊,而他的血,因他而流的千万人的血,早已干干净净地从圣城的城墙上洗去。这就是历史,云缇亚!这就是强权者的历史!它巨细无遗地控制着所有人的一切,包括思想、梦与记忆!贝鲁恒以为只要毁掉自己,就能给它划上一条裂伤,但他永远无法和这吞噬一切的遗忘相抗衡!”   鸦鸣声声唳起,似在应和着雾气中的预言,“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你的自我牺牲更加毫无意义!他至少还曾有过一尊镀金圣像,可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黑羽如同空中火焰凋谢后的灰烬,飘落到云缇亚沉默的双肩上。“——我不会让他白死的,”他忽然说,“还有你儿子普兰达——还有千万个因他流血的人,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那人回答他的,只是一道哑然如深渊的叹息。   云缇亚转过头。灰衣的老者已经消失了。他眼中唯有黑烬漫天,乌鸦像被扯得粉碎的夜幕纷乱扬散,从中漏出破晓的熹微光线。静寂慢慢从四野围拢上来,散落一地的白骨无言地看着它重新聚合。   而在这里,在无数失去姓名的骨骸中间。   只剩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1984》      我又厚颜无耻地爬回来更新了- -    ☆、Ⅳ 履冰(3)   清晨的安石榴花泫然欲滴,像一朵蒙上水雾的凝冻火焰。少女拈起它,想了想,终究又放下。纤指在各色明丽中轻快穿梭,缬草和白车轴草垫在篮沿,紫斑风铃薄薄地铺出层次,银脉花的空隙中穿点着小风毛菊,丁香恰到好处,浅黄堇各就其位。最后小心地缀上一圈香豌豆,终于轮到那朵作为主角的安石榴花,可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颜色太过。犹疑再三,还是依依不舍地将它摘下来,插进床头一支空落落的花瓶里。   “达姬雅娜!”劳伦霞用花篮半掩住脸,对床上的女子笑,“配色怎么样?对你的休养应该有好处哦。”   “劳伦霞的插花手艺还是那么叫人嫉妒呢。”推药品车的护士路过时忍俊不禁。这是教会医院的疗养病房,安排在此的都是些轻症或即将痊愈的患者,护理人员时常陪他们下床走走,聊天说笑,气氛远比幽清的重病室要轻松。除此之外没人会来打搅达姬雅娜,她恢复得很快,五天前在混乱中被踩伤的左臂已经拆了绷带,不过还是没办法双手奏琴。劳伦霞除了照料她身体,还得承担别的重任。   叮咚两声,如同泉珠坠上琴弦,溅起清澈的滑音。   “是这个起调吗?”女孩捻着弦问。达姬雅娜点点头,提笔记下一个音节。照着写好的曲谱,冰泉流溢,时缓时急,慢慢浸润到诗句中,不久便成了双唇间的吐词吟唱。刚插好的鲜花在床头摇落芬香,并将它们摩挲上两个少女的鬓角。晨光愈来愈盛,变换着角度从窗口转入,一只黄腰柳莺飞上窗台,它的身后,医院收养的孤儿正边笑边在墓园旁彼此追逐。生命与死亡,两两对望,距离近得好像一瞬间的屏息,只消呼一口气就能逾越。   在过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劳伦霞都跟随达姬雅娜行走在这些诗歌与乐曲之中,并尝试着将它们二者融合为一。对于在肃穆的教会医院里读过整个童年和大半个少年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件能让人忘却自身存在的事。她用歌喉代替达姬雅娜言语,用女诗人赠送给她的长笛与诗琴叠奏,有的天籁一气呵成,有的则要辗转百回,直至灵感突发,才能雕琢出浑然如神赐的乐音。达姬雅娜把那本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的诗编称作《遥夜集》,为它谱曲仿佛已成为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在劳伦霞看来,这个茹丹女子就是水,诗歌像早晨洒进溪流的光线,融化在她的每一滴当中;而对自己,却是恹恹的花瓶里突然有了浇灌,她的到来,给了这朵被伐断枝茎、等待枯死的花所能吸吮的一切。   “……达姬雅娜。”   一曲在纸上落定了余音,又是令人安心沉浸的静谧。劳伦霞忽然说。   茹丹女子抬起头。   “我……也尝试着……作了一首诗,想请你帮我听听。”吞吞吐吐,心头像被抓握在无形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挤捏。达姬雅娜虽然容色冷傲,却不会拒绝真心向她求学的人,劳伦霞不止一次见过她坐在大橡树下教儿童书写,神情甚至有种斜晖般的温暖——可轮到自己,要迈出这一步,竟是超出预想的艰难。“不许笑。”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本应是多余的。然而达姬雅娜投来的目光中,似乎真的含着近似于笑的光泽。   劳伦霞轻轻抚平让自己揉皱的那张纸。她读得很慢,有些断续。“你眼眸……湛蓝……”润了润喉咙,她知道对面的女子在倾听,“当你展颜……明澈得让我想起……清晨大海中……反射的……霞光……”   这究竟是来源于掠影而过的梦还是心头某一刹那的悸动?那双眼睛或许真的存在,或许子虚乌有,不过都无关紧要。她努力让自己干涩的声音回忆着那日灵光乍闪的想象,就像一棵秋天的树回忆起当春的新叶萌生,翠绿刷刷地成长,在它此刻干皱光秃的枝节上。“你眼眸湛蓝……当你啜泣……透明的泪珠让我想起……紫罗兰花上……垂坠的露滴……”   门突然开了。   劳伦霞猛地惊觉,转眼已将纸藏到桌面下。门口站着埃莎修女,院长的助理,用一种严整得体却略略古怪的眼神打量病房内的两人。   “有贵客想要见您。”她对达姬雅娜说。      那人是面带微笑走进来的,身上一件天鹅绒镶边的细麻便服,没有多余的装饰,让他看起来颇具亲和力。是那个曾在骚乱中救起达姬雅娜的人——但后者目光触及他的同时,神色也跟着剧变。劳伦霞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当那人出现,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反射性地酸胀起来,偷偷拿衣角去擦,余光勉强从指缝里透出去。该死的灰尘。   宗座侍卫长以一个普通男人的方式,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个礼。   “小姐,”他的声音轻盈得像在漂浮,“您好些了吗?”   达姬雅娜支起身来。这更像是用行动回答他,她摸着床沿扶栏下地,似乎想要避开这个她并不希望见到的访客。可她腿上还有伤——劳伦霞一惊,赶紧在她滑倒之前上去扶住。床头桌还是被撞了一下,诗集与琴匣掉下来,海因里希眼疾手快,及时接稳。“要是还不舒服,可千万别勉强。”依然微笑着,她的抗拒并未给他造成半点不悦。   琴匣放回桌上时,“咯噔”一声,有什么硬物在里头滚动。   劳伦霞心尖上蓦地也滚过这么一声。她知道,达姬雅娜的琴匣是她最珍爱之物,除了乐器、诗集和曲谱手稿,还装着她永远不愿为外人触碰的东西。果然,琴匣主人的脸色,苍白中已渗了些潮红的愠火。少女忙赶来圆场,一边收拾物品一边顺势挡在两人中间,试图隔绝那怪异的气氛。   沉默在四周以凝固的姿态僵立着。她竭力抑住心中狂跳,忽然发现,海因里希在望着她。   望着她的手。   劳伦霞向下看去。她的右手手腕背侧有一朵翠羽菊,那是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打闹擦伤,留下了终生的疤痕。弟弟内疚不已,偷来父亲画手术线的石青,把她的疤纹成这么一朵花,异想天开的成果意外地令人惊叹。就是这只手,在半个月前侍卫长回到圣城时握住了他的马缰——透过落在手上的目光,她猜想,他或许已认出了他。   “……劳伦霞……是吗?”   目光上移,他笑,是和那日不差毫厘的神情,“我见过你。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难以想象有人会这样笑着唤她——只能用“不过不失”来形容的笑容,精准的像是用尺子量过,淡一丝显得勉强,浓一分又偏于轻佻。恰到好处的优雅就仿佛一台精密运作的石英仪器,连那个她原本以为微不足道的名字都能在它上面留下轨迹。“大,大人,”喉咙开始干灼,她也不知道让她焦渴的究竟是什么,“谢谢您那天的帮助……您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海因里希的笑容微澜似地晃动起来。   “能让我陪着达姬小姐到外边走走么?我是她父亲的老部下,许久不见,都不知小姐的近况。”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他伸出手,“请放心,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她。”   劳伦霞回过头。达姬雅娜神情已趋向平复,眉眼间还有几分敏感的斥意,却并不如先前那么强烈。她应该也能分辨这只手臂是否坚定而足以信任吧。“只……只要她愿意,您请便。”   侍卫长的手转伸向被他以“小姐”相称的人。有那么一个漫长的瞬间,她在犹疑,但最终,还是走上前,任那只手轻轻将她牵到身边。两人的动作都是如此纯熟自然,举手投足间带着往昔数年如一日的影子。劳伦霞心底忽衍开一圈复杂的波动,良久才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于是挂上微笑,手中不经意地摆着花篮,莫名地,发觉它放哪个位置都碍眼。   “真可惜。”海因里希突然说,“为什么不把那一朵也插上去呢?”   他指的是小瓶里那支孤零零的安石榴花。劳伦霞脸上泛红,偷偷地将它移近了些,利用它在窗玻璃上的映影掩饰自己面颊。“太秾艳了,色调和其他的花不搭。”她轻声回答。   “出类拔萃者注定孤独,不过那不应该在人群之外。就算不协调,那也是事实,月亮根本不必为小小的萤火虫减弱光辉。她有责任傲立于愚人之中,以显示他们的庸俗暗弱,那是她应做的。”侍卫长再次微笑,退出去前阖上了房门,“因为若没有她,世上就只剩一群‘智者’自欺欺人相互吹捧的闹剧。”   门后的脚步渐远,如偶然经过幽谷的风。   劳伦霞坐在床前,仍在回想那些话。它们像一只手轻叩着她的心扉,为闭塞的严冬带来属于春天的邀约。从这里望向窗外,柳莺与禾花雀啼叫着,墓园里阳光如流质般跃动。她看见第六军统帅,那个有双漂亮眉毛的戎装女人站在一座墓碑前静思,旁边是个穿军服的娇小身影,无比眼熟。是琼琪。姊妹们传言说平日老实内向的琼琪,一入伍后立刻贴上了阿玛刻将军的身,成了第六军内帐的随侍女官,真叫人刮目相看。劳伦霞昨天还为这事暗暗哭过,但现在——那又怎样呢?   恍然之间,它们都如烟一般散了。   她再也不会羡慕琼琪了。再也不会被轻飘飘的言语戳伤了。   她羞涩地笑起来,吻了那朵已晞干露珠的安石榴,小心端详着,将它插到花篮中原本为它预留的位置上。   然后她在它面前坐下来,展开写有诗句的纸,一字字读着达姬雅娜未能听完的那最后一节:   “你眼眸湛蓝,若从它深处,绽现出思想的光点,那会让我想起,暮色中……寥落的星……”      “你今天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靠在雪狼皮垫褥上,阿玛刻似笑非笑,杯里的石榴酒透出血光。现在这座城里,只有宗座侍卫长一个人能弄到酒,他把它作为取悦盟友的工具。“向旧情人献殷勤?真有闲心。”   海因里希靠在窗边。夜色中的哥珊像一个沉睡的巨婴,远远地,有什么正在她的梦境里浮漾。那是逝海的潮声。   “她不是我的情人。我曾追求过她,但她父亲说,他的女儿只能嫁给下一位茹丹驭主。”   阿玛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追求的只是‘吉耶梅茨的女婿’这个头衔吧。”残酒一饮而尽,琼琪将杯子端下去。“想来也是……你怎会真的喜欢上她那样的人。”   没错。他从来就不曾怀疑这一点。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用高傲来掩饰单纯的女孩,世界里只有诗歌和音乐。愚蠢。他不懂得欣赏文学,也不懂得欣赏艺术,只懂得一把剑一场火就能毁了它们。爱它们胜过一切的达姬雅娜,终于因这可笑的愚蠢而失去了几乎一切。除了被糟践过的美丽,她一无所有。   傻女孩。   他怎会真的喜欢上她。   可他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去找她的。虽然走出病房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用任何表情来回应他的静默。这时间从一刻、一个钟头、一上午,蔓延成了一整天。他们在这静默中并肩行走,直到天幕中殷红与灰暗被轮换了一个方向,上弦月在最阴沉冰冷的那一头孤兀着,而星群则疏疏点点,穿过太阳即将燃尽的余晖而隐现。   逝海的浪涛在两人之间一臂宽的距离里拍击鼓动。   “……小姐。”海因里希说。   他在她眼里看到,戒备与谨慎随着静默已慢慢被他们过去的那些温和回忆所填补。这是开口的时机。但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是真心是虚伪,并不重要。   “您近年消瘦了很多……我知道您的难处。这城里太乱,在最靠近宗座的地方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处安全,而且您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您想安安静静、不愿被打扰的话,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在外城荼蘼山有一座闲置的小庄园,您要愿意,还可以让那位护士女伴一起住过来——我已经和院长打好招呼了。会有专门的人保护你们,那儿风景很美,很适合休养,以及……创作。”   她会答应的。只要她还是那个傻女孩,只要她还有自己愚蠢的坚持。她最终会选择信任他,因为她已无人可信。父亲死了,而伊叙拉在许多第四军旧部的闲话里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最后稀里糊涂撞了大运才捡到这个统帅印玺。她曾拒绝他,漠视他,鄙夷他务实主义的优雅,但在他被她父亲毫不留情地羞辱时会站出来替他说话,就像她那么激烈地反感着她的父亲,可当知悉他的噩耗,也一度哀思以致昏厥——她是高傲的,然而她终究是个女孩。   所有做着梦的女孩都如此愚蠢。   她的长睫首先动了动。然后是手。在她的手放到他手心里的那一刻,坚冰裂开了,等待着它的是无声无息的融化。指尖移动,缓慢地留给他手心一串字迹。   谢谢。   她写道。   海因里希笑了。他跪下去,将双唇轻轻盖在那只肌理柔腻的手上。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随着浪潮与风声涌进他的身体。他跪着,亲吻达姬雅娜的手,那时她还是茹丹最高贵的公主,黄昏之际卓尔不群的月亮。“即使我这个异族人不可能成为驭主,即使您或许已经芳心有属,再也没有能容纳一粒灰尘的空间,我也依然爱您。即使世道变迁,我的呼吸化为泥土而身体化为空气,它们也依然属于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指着她用长笛写在沙岸上的诗行,“我像您爱它们那样爱您。”   达姬雅娜最后一次用沉默回绝了他。   那个夜晚世道变迁了。当他再次看见她时,她已然失去了一切。他用了很久很久来使自己相信,这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姑娘。在他生命中最长的那一夜里,他只记得自己拖着长影,漫漫地驱马而行,忘了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怀中那朵被践踏的花轻如无物,然而整座城市的重量都压在他背脊上。他一直在笑,恍惚间他看到很多年前,漂亮得像银莲花一样的年幼女孩向她的兄长炫耀身上婚纱——哥哥,妈妈说只要我嫁了人,你就可以到最好的学校读书啦。真的?太好了!进去后别忘了想念我呀!——可是嫁人,嫁人到底是什么?   她们都像在剑刃下四分五裂的诗,只剩支离破碎的音节无声散落。   可在此之前,她们都做着梦,并想象着这个梦能为她们创造整个世界。      海因里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瓶口干了,在杯沿轻轻一磕,恰好风中送来巡夜人的报时歌吟。   “摩根索。”他唤这个名字。   黑衣黑甲的“乌鸦”跪在他身后。“事快办妥了,大人。”   “‘快’字省省。班珂现在如何?”   “没有生命危险。明天的行动我已通知了他,虽然他伤还很重,不过,”摩根索说,“这是检验他对您忠诚的时候。”   宗座侍卫长略略颔首。他注视着这名处刑者离开房间,融入夜幕之中。持杯转身,看见阿玛刻斜靠垫褥,以一种旁观者的冷眼玩味着他。他大大方方走过去,将自己的杯子与她手里的相碰。   “这是预祝。”他说,“十天之后,我会把云缇亚的头颅捧到你面前。”   阿玛刻轻哂。“你最好带他整个人来,”她的话语中了无笑意,“我要亲手杀了他。”   海因里希以微笑作为回应。他的眼睛并非湛蓝,而是极淡薄的水色,只有当安静地隐入阴影中,才会现出某种坚硬冷冽的色调,如同刚刚淬完火的剑锋。已经够了。当跪下去亲吻达姬雅娜的手时,这双眼睛目睹了自己所期望的一切。那个应约到来与他面谈、却撞见这一幕的人,如他所料被眼前场景惊呆——即便豁嘴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藏进了暗处,海因里希也仍然如愿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恐惧。自己一手安排的恐惧。   在两年前的那一夜,就该让他品尝到的恐惧。   它是人的影子里最强大的魔鬼,而今即将在自己的引导下翩然起舞。十天。只要十天。只要原来的计算不出差错,这个魔鬼会在第十天将它的罗网撒遍哥珊的最后一个角落。   烈酒入喉,令人兴奋的苦味。   达姬雅娜……好好看着我做的一切吧。      ******      仓库的门传来猛撞声,搬运麻袋的葵花骂骂咧咧跑上前,他的同伴却拦住他,从板缝里向外张了张望,这才打开门。一个沉重的人影跌进来,软软的,像是抽没了全身骨头。屋内几人慌了神,一扶起来,才看清那张被汗珠淹没的兔唇脸。   “怎么啦豁嘴?”有人嚷道,“不是宗座侍卫长约你有事吗?”   “……别说了。”豁嘴的手在抽筋,张合许久都握不住同伴递来的水袋,“我就知道当年不能让那女人活下来!她迟早会毁掉我们,迟早——”   “你是说……”另一人努力对着他颤抖的口型,“达姬雅娜……?”   “听说侍卫长挺念旧情的啊。”一个面目呆滞的金发大汉说。他一开口,其他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出事那天就是他,别的都没做,先把她送到了教会医院。听以前在第四军的朋友说,他对她可上心了,全军都看得见,要不是吉耶梅茨将军坚决不肯……”   豁嘴刚被搀到椅子上的身体又摔了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他吼道。“她的舌头是没了,可她还会写字!我看见……我亲眼看见,她在他手里写字!胡蜂到现在还没杀得了路尼,万一这事再起波澜,他们俩一合证——”海因里希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而宗座也绝不会惋惜几颗用过的棋子!该死……那小子真能忍!   仓库里的人面面相觑。谁都能感觉到豁嘴在石拳死后已经不大正常了。可以理解,志得意满的好友就在眼前脑浆迸溅,任谁都不会安之若素。“那……”一人试探着问,“接下来我们……”   “囤粮的情况怎样?”   “外城一万两千户民宅已经缴粮完毕,按三成比例抽出,假账已经造上去了,目前一切顺利。现在的账目是……”   “很好。”豁嘴打断,“金毛,扶我到那边去。”   他的语调出奇地平静。然而这些跟随他的人都清楚,平静往往是风暴肆虐的先兆。金发大汉将他扶到角落,豁嘴在墙上一阵摸索,终于从暗格里挖出一个黑铁盒子,两尺长一尺宽,严丝合缝地上了锁,外面还包着几层防水的油布。盒子很沉,但他的手稳稳的,没有发颤。   这盒子里的东西有种力量能抹平他的战栗。   两年前那个横死他乡的异教商人,用一马车的金银珠宝决定了三个流浪汉的前途和新圣廷的命运。所有的名贵金器、宝石和丝绸香料都冠以赃物的名号付之一炬,可惟独这一件货物,被他们三个偷偷留了下来。它出自最优秀的远东匠人之手,给舍阑人携上象背横扫重洋,工艺又随着征战流传到帝国军中。这是他们最后的依凭,三人约定,如非关系到生死存亡,决不会拿出来使用。   ——生死存亡的关头已经来了。   豁嘴慢慢地扫视众人,带着盒内的东西赋予他的诡异的骄傲感。站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心腹,而今是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自信的时候了。石拳已死,胡蜂武技高超用不着,那么这东西只属于他。没错。永远地属于他。   精铁质地的火铳和弹药一起躺在盒中,幽幽地折映着他的目光。   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个刺客的脑袋像石拳一样在自己眼前迸裂。不过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它击碎那个女人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卡了很久,抱歉……      海对达姬表白的细节,参见前编第10章(暮月3)的开头部分。   劳小萝莉的诗,依然来自贝克尔的《诗韵集》,再次感谢译者戈蓝芙授权。此后文中诗句如无特别说明,都是由这位大大友情赞助。 ☆、Ⅳ 履冰(4)   当侍卫长应他传召跪伏在星煌殿外时,他正在冥想。   许许多多条泛着微光的河流从他脑海上的平原纵横经过。它们属于他的过去。十二岁他跟随一名朝圣骑士踏上教皇国的土地。十七岁,他为了维护一位被诬陷的义人,挺身而出,战胜了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而从神断中奇迹生还。人们传说那一刻,主父降临在他肩上。自那以后,他被称为圣徒。二十四岁,他远赴异土,在茹丹人与苏佞人的大陆上游历,亲眼见到一个民族怎样被黑色的烈火吞噬。三十八岁,他的军队像那日深种于他眼底的烈火一样,吞噬了哥珊。待这燃烧的纯白之城最终熄灭后,他步过灰烬,走向高塔,为自己戴上了三重冠。   然后,四十八岁,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学生和继承人,以及唯一的儿子。   河流静寂。自黑暗中来,亦归往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冥想时念及这些。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将死之人,站在河对岸观望,等待着一个个故去的自我从眼前走过。也许生命本身就是条岔路,一种引开注意的方式,因为它人们才不会全神贯注地关心死亡。而在这最贴近灵魂的时刻,他终于有机会看着已逝的与将逝的自己彼此靠近,带走他已得到、却从未拥有的一切。   “猊下。”殿门外响起声音。   教皇张开双眼。河流消失了,只剩道路。他的人间肃穆恢弘,遍立着雕像和熠熠圣火。整座大殿里只有两个印记下方没有对应的塑像,一个是日轮十字,他自己的额印,另一个是雪白色的不规则形状,像火焰,又像火焰烧尽后遗留的灰烬。   “我知道了,”他说,“到夕塔的默修室等我。”   他路过那个白色的额印,在大殿里最新的一尊雕像前稍稍驻足。那雕像依然凝固着圣徒生前最辉煌的姿态,双手拄剑,象征血天使的双翼在他背后展开。然而他没有容貌。原本该是五官的位置,现在空白一片。   教皇不再回头。   他来到默修室时海因里希已在那儿等着。桌上的册籍和图纸很乱,但未得吩咐,没人敢贸然整理。教皇曾用这种方法试探过他,后来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擅长于揣摩上意。“祭礼都准备周全了?”   “是。”   “很好。”教皇耐心地向上任才两年的侍卫长说明,“万安节是十年一度的大典,身为宗座,我须以一己之身替主父的全部子民赎还罪孽,从斋月第一日起绝食三天,之后七天则要升上晨塔顶端,与世隔绝,耳不能听,眼不能见,一心一意为万众求祈圣恩。在此期间,只允许一个人贴身随侍——按照仪典,这人非你莫属。”   “沐此殊宠,无上荣幸。”海因里希跪下,将前额贴在教皇脚边的地面,“只是,猊下,最近事出频仍,总令人——”   教皇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顾虑,孩子。”他打断侍卫长的话。“先后两位导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人心惶惶,狂信徒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至于总主教,指望他不把城里人饿死就不错。万安节后会有耶利摹帝国的特使来访,名为献礼,实则是商谈对付舍阑人的大计。为这次会面我已筹备将近一年,实在移不开心力。你为我分担了许多本不属于你的重责,我很欣慰。不过——”   “——请将这次为您解忧的机会交给我!”海因里希直截了当地说,“十天之后,您一出塔,就会在万安节大典上看到刺客的人头!”   落到脊背上的目光霎然凌厉起来。鹫鹰振动羽翼,挣脱出慈父的外壳,露出它的凶猛本相。他清楚,教皇就等着他这句话。暗暗斜瞥了桌上那零乱堆杂的图集一眼——虽然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必然别有深意。教皇绝不会希望十天后有什么人冒出来打断他与特使会谈的。该到一了百了的时候了。   肩膀沉甸了一分。是圣曼特裘将手加诸其上。   “我可以再甄选一名纯洁忠良的侍卫,命他代替你侍奉我升塔。”声音悠缓,却如利刀割裂冰层,“可是孩子,主父倾听着你的言辞,说过的话,记得兑现。如果十天后我没能见到刺客伏法……”   ……够了。   十天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海因里希吻了教皇受神眷顾的衣摆。“那么,”他替对方将这句未竟之语说完,“我便向您献上自己的头。”      斋月的第一个夜晚便是这样蹒跚着驾临了哥珊。按常理,这应该是一年中饮食最丰盛的日子,人们摒弃荤肴,摆出各种素菜、蔬果和祭过神的甜酒,花样繁多,寓示只有根除物欲才能尽情享用精神的恩赐。然而这一天每人的配给依旧是粗粮做的硬面包、快发霉的芜菁和南瓜,以及一小撮掺在清水里当酒饮用的糖,满打满算也就两餐的份量,甚至根本省不到翌日。这个神圣的日子如期而来,却并没有如愿带走人们的饥饿。   只有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的焰火见证了这一天的意义。在没有神术的时代,负责点灯的默祈修士通常也是最好的操焰师,为了迎接十天后的万安节,他们在硫磺里加进生硝与铜绿,用特制的长吹管喷入火炬中,通过改变配方的比例来使火光变幻出不同颜色。这种火炬也被放置在马车上,孩子们披红挂彩,打扮成精怪或各种梦魇,装作被缓慢行驶的焰车追赶。食物的匮乏,生活的艰辛,在此时的欢闹中似乎都成了刚呵出来就飘到脑后的空气。   夏依坐在酒馆顶台上,看着另外一些化装成天使的孩子也加入到这场追逐中。他跟着笑了会儿,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眼眶忽然有点濡湿。   “夏依!”   是那个熟悉的语声。少年回过头,独臂的女孩已从楼梯口上来,走到他身后。她和往常一样,白裙外罩一件旧棕斗篷,手里提一盏灯,眉间眼角却抹了樱桃红的油彩。这是他自那日凡塔被萤火带走后第一次见到她,虽然还不到十天,但总觉得好像隔着一段由死至深的漫长路程。“你也来看……看焰火吗?”   “是啊。”凡塔与他并肩坐下。她头部的伤势看来已无大碍了。“算是头一回……十年一度的万安节,上次点焰火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呢。”   十年。多么遥远。可记忆里仍然固执地留着一丝尚未淡漠的痕迹。“上,上个万安节的时候我我我才四岁,我姐姐才六……六岁,也和他他他们一样追着焰车跑。姐,姐姐让我追得摔了一跤,手给石子划……划伤了。那那那天回去我被爸爸饿了一晚上,姐姐还,还偷偷给我送吃的。”街巷上,一个戴着驴脸面具的孩子跌倒在地,另一个较大一点的赶快将他拉起,拍拍灰,又继续投入游戏。夏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微微地,他觉得自己在笑,可脸颊上有什么滚热的东西滑落。   “……我不知道她……她这时会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以……以前的事……我,我好像还是被关在那里,关在‘现在’,没有过……过去,也没有将来。”   凡塔把提灯放在他手上,让他隔着纱罩触摸灯火。她也在笑,夏依想。灯晕映着她眉睫,明暗交渐的光。   “你害怕自己一个人。”她说。   夏依躲开她的视线。   “我也是个姐姐呢,知道所有的弟弟或妹妹都是这样。”她握着他的手,指尖叩动,像在虚空中拨响一架琉特琴的丝弦,“呐,一起下去吧,夏依?你看下边多热闹。没有谁会永远一个人呆在黑暗里。”   这句话也是萤火教给她的么?夏依眨了眨眼,凡塔安静的笑容下分明掩着狡黠。“可……可是,要有有有人再认出我们……”   一个带头罩的羽毛披肩连头到脚套在了他身上,还透着地下室的霉土味儿,夏依难以想象凡塔为了做这东西拆掉了拉蒂法多少个鹅毛掸子。“没人会认出来的。今夜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她脱掉棕灰斗篷,露出白裙外夸张的柳叶装饰,顺势又将柳条与牵牛花编成的花环戴上。少年恍然明白了她在脸上涂抹油彩的用意。“我是水泽妖精,居住在柳树根上,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要变成花草;而你是剑和火焰的天使,负责斩除魔鬼,所到之处只有灰烬。现在,夏依,来追我!”   夏依!姐姐在前面笑着。来追我!   少年跑了起来。又一朵礼花从焰车上的长铁管中喷出,在夜幕中溅开。然而羽毛兜帽落下来挡住了他的眼,他只能看到凡塔洁白的裙摆。他们这样跑着,从顶台跑到酒馆大厅,跑上街道,跑过如慈祥老者一般徐行的焰车队伍,跑过用欢庆来忘却饥饿的人群。意念像只湿润的蝴蝶,一点点挤破蛹壳,他感到自己正在随着双腿的奔跑慢慢脱出那黑暗狭小的锢狱。夏依!来追我!孩童的欢笑淹没了一切声音,但他仍能听到这个呼唤,仿佛穿过云层与密雨而来的闪电直抵他的颅内。来追我!来追我!来追追追追追我!   刺耳的马嘶突然惊破了那愈来愈清晰的呼声。   夏依略略停了停。在旁边孩子的惊叫中,他下意识抬起头。   就是这一瞬间,一辆拉着黑色布帷的四轮马车擦着他后领狂啸而过。      劳伦霞从车窗探头向外望去,只来得及见到那个披着羽毛的男孩被车沿掀倒,她想下车,但车夫飞快地又挥出一鞭,马车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拐入偏巷。“喂!叫你别这么快!街上人多,又都是些小孩,很危险的啊!”   没人听她的。只有默默祈祷那孩子不要出什么事——这个车夫打一开始起就叫劳伦霞窝火,抄近路横闯大街不说,帮她俩把行李搬上车时还重重摇了摇达姬雅娜的琴匣,试图分辨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硬东西与乐器相碰发出声音。达姬雅娜当时很是不悦,若非这人是宗座侍卫长专门派来接她们到小庄园去的,劳伦霞早就把琴摔在了他脸上。然而通往山顶的庄园必须走一大截坡度很陡的盘山路,光靠两条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刻,马车已驰出外城街区,驶向城郊,焰火和人头攒动的欢闹声都远去了,幽清的树林亦在道路两旁飞速后退,唯余月亮无声无息地跟随她们行进。   车厢里充斥着劣质甘松香的味道。因为是上了年头的旧篷车,车板又湿又霉,车夫便点了些甘松香除味,但用量似乎太大,质地也不纯,刺激性的气息比霉味更令人难以忍受。劳伦霞一直拉开车窗呼吸着新鲜空气,即便如此,仍被熏得口干舌燥。到行李箱里拿水袋,才发现袋底像被钉子勾破了,水漏得满箱都是。“大叔,”她搡了搡坐在前面的车夫,“行个方便,把你的水拿点过来喝吧。”   车夫回头瞥着她。“大人只叫我送你们安全到山上,可没说半路还得伺候饮食。”   财迷。劳伦霞会意地递上两个代币,这才让对方把挂在车架上的水袋取了过来。她从背后瞪了他一眼,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受不了山路颠簸,加上香薰,正蜷在车厢角落昏昏欲睡。“来,喝几口,振振精神啦。听说待会上了山,还得走一段小路呢。”   达姬雅娜向她笑笑,啜了两口,又靠在窗沿。劳伦霞也将水袋凑近嘴边,陡然,像是轮子陷进洼坑,车体在上坡途中猛地一震——与此同时,窗外山崖上树丛的黑影,仿佛荡起一丝颤动。   劳伦霞呆怔。   “我觉得……”她慢慢嗫嚅,“好像有人……在那里望着我们。”   疑神疑鬼。达姬雅娜用目光说。什么也没有。确实什么也没有,只是车轮跳动,景物反移而引发的幻觉。   马车开始后退,想要把轮子从坑里倒出来,但只能换来徒劳无功的第二次震动。树影又一颤,劳伦霞的眼皮狂跳。车夫骂了句什么,走下来准备动手搬车轮,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影子在月光下长而硕大,像只缓缓逼近的怪兽。他抓住达姬雅娜的手臂,似乎想让她们先下车——这动作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更像逼迫,茹丹女子挣扎着,蓦地,身体古怪地软了下去。   ——是水!   劳伦霞心神一凛,在袋口嗅出了隐约的甜涩味道。水里下了迷药!她想也不想,拽起行李箱就向车夫头上砸去。车夫反应极快,一把揪住箱上的带子将她拖出车厢,重重甩在地上。糟了。劳伦霞眼见他拿着那水袋扑上来,就要往自己嘴里灌,心底直冒寒气。山崖削立,树影阴森,夜空狠狠地向她压下。好大一弯月亮。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   如同什么至坚硬的庞然大物砰然炸裂——林子里的栖鸟纷纷惊散,霎时月光缭乱。劳伦霞恍惚着,她想起就在刚刚某个时候也曾听过相似的声音——没错。礼花。闹哄哄的人群中,礼花飞向天空。然而此刻,四野阒寂,夜风透骨地冷。那声巨响毫无预兆地遽起,它带来的色彩只属于死亡。   车夫的背后,一朵殷艳的血花似焰火般绽开。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严重爆棚,于是把原本要更新的内容腰斩成两章了……后面那章会尽快贴出来。 ☆、Ⅳ 履冰(5)   铳口悠悠地逸出两丝白气。对于方才扣动机括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讥刺。   自己瞄准的明明是软倒在车座上的茹丹女子!豁嘴咬紧牙,手麻木着,不听使唤。当意识重新夺回了它的控制权时,又一扣,才反应过来已没有弹药。该死,只不过隔了五十码,早知道会出这么大偏差就该把胡蜂从对付刺客的戍卫部叫回来!   “大佬,大佬,”灌木丛里钻出一个人,是金毛,“我说吧这种活不用您动手弟兄们来做就好……咦?没,没,没打中?”   混账家伙。豁嘴真想一铳管抽他脸上。这厮看上去高高大大人模人样,脑袋瓜子一点也不济事。“叫林子里的人快上!”眼见那小姑娘扶起达姬雅娜就往山下跑,装填子弹却颇费工夫。“连另外那个丫头也一并干掉,别让她溜回城里去!”一枪失手也就算了,这么多得力属下要连两个女孩也收拾不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金毛连连应声,按原路返回,然而片刻后传来的是一声惨叫。豁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从小路绕到崖下的密林中,潜伏在那里的是一直等待他下命令的同伴——   他们都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唯一站着的人是金毛,脖子上架了把剑,用狗一样的眼神乞求着他。   黑衣黑甲。豁嘴看清了架住金毛那人的装束。是“乌鸦”!以最快的速度将弹药塞进铁膛,可就在完成装填的瞬间,一排箭镞森然指准了他的后心。   “那东西打一次就得装一次,速率终究比不上连发钢弩,可惜了惊天动地的架势呢。”对面最粗大的枞树旁靠着一个人,同样是漆黑甲胄,即便他的部下在一边打着火把,也依旧看不清他头盔下的面容。   但豁嘴认识他的声音。   “听我把话说完,今夜你和你所有的同伴就都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否则,你这颗子弹只杀得了我一个,这些人连你自己恐怕都要被抬着下山了。”那人摘下头盔,银金色的长发顿时流泻下来,脸廓在火光下透出柔和却又犀利如刃的弧线。是的……是这个声音。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声音。   豁嘴的瞳孔慢慢张大了。   “是要我一个人还是这么多心腹亲随和你自己的命,应该不难决定吧——艾撒克阁下。”   两年前墓园里那个青年副将笑了起来,声音泛着剑锋的光。      “快喝水啊,达姬雅娜!能喝多少是多少!”   现在靠抠喉咙呕吐已来不及,只能通过大量饮水来中和药性。劳伦霞小心扶着达姬雅娜凑到溪泉边,不时焦急回望。所有的疑问连缀成线,在脑海里渐渐明晰。“那人借着搬行李划破我们的水袋,又故意在车厢里点甘松香,为的就是我们向他要水喝……他不可能是侍卫长大人派来的!”   但山崖上放火铳那人又是谁?是特地来救她们……还是侍卫长的敌人?夜枭撕裂般地叫,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有逃。逃回城里,越快越好。可达姬雅娜……   我没事。达姬雅娜的指尖在劳伦霞手臂上挪动。   她中毒不深,意识还清醒着,虽然四肢很难使上力。快走,她写道。只犹豫了一刹那,她把一直贴身背着的琴匣解下来推进对方怀里。……带它一起走。   “傻瓜!”劳伦霞哑声叫道。要不是被紧张死死钳住了泪腺,她真的会哭出来——就连刚才为鲜血四溅的一刻所惊骇时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想哭的冲动。“……那……那儿好像有光,我过去看看,你躲这儿千万别乱动!要是守林员大叔,我就拜托他来背你下山!”   她朝丛林后那抹隐绰的光影跑去。枝叶沙沙,一只猫头鹰带着尖鸣飞起。      “你在帝国卡纲都亚行省一个沿海小镇出生,父亲是杂货商,母亲是船坞工人的女儿,巴特是你堂兄,曾在当地武僧教团修习。圣曼特裘七年,卡纲河闹洪灾,饿死了不少人,加上舍阑人很快打来,你们两个离开家乡,在帝国与教皇国边界上游荡,先后干过强盗、佣兵和商会接线人,一年后来到哥珊。圣曼特裘九年夏天,因在扫灭枢机议会一役中立下大功,带着荣誉跻身狂信团。此间种种细节,相信不需我赘述。”海因里希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手里头盔,一片死寂中除了他在说话,就只有它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声。“艾撒克——”他笑,“这是你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   即便已自称献祭一切、舍弃一切,仍然暗暗藏在心底的名字。   艾撒克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觉察这个动作让他更接近对着自己背脊的弩箭。恍然间他感到自己像是传说中的魔鬼,因为真名让人知悉而玩弄在对方的股掌之中。是的,名字,这就是他的一切。它代表着从那人口里轻描淡写道出的所有履历,以及它们所承载的记忆。家乡海滨蔚蓝的天空,老人们期待的眼神,荒芜的田地,皮包骨头的饿殍,磨亮的剑。蛮族将尖刀划过疯长着草的平原。两个愣头青从那片死亡之土逃了出来,邂逅了同样无家可归的茹丹人,除了必须用双手开辟的前路,他们一无所有。   “大佬……”是金毛夹杂哭腔的喊声。   大佬?现在轮到别人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吗?那时的他老躲在身材魁梧的巴特后面,出主意放冷箭,操一口浓重的帝国方言;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用流利标准的古代雅语和通用语朗诵教典,文质彬彬,有头有面,除了那天生的三瓣嘴唇,他不比任何人差。他正在预想的那条道路上走着,风光无限,至于巴特——   他想起来了。   巴特已经死了。   他并不愿抛弃那些过去,然而当它们被对面这个人牢攥在手心时,他忽地发现它们已飞速旋转着远离了他。   “你怎会……了解得这么……”   海因里希微微扬起头,风声穿过枝条,似某种尖哑的唳鸣。“乌鸦是无所不知的鸟,因为它们以死人的脑髓为食。”   “……我一直以为它们只对宗座尽忠。”   “这个组织当初就是我向宗座建言设立的,恐怕你不知道吧?他们只听命于我,而我只听命于宗座,和你理解的并无差别。”光线转暗,侍卫长的眼神意味深长。“闲话少说,阁下。难得好好聊一回,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当看清楚被两个“乌鸦”拖上来的那人时,艾撒克又后退了一步。那人的四肢都被打断了,肩骨用铁索穿着,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双眼睛,死死盯过来的眼睛,如果目光能够引燃,艾斯克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是路尼。他认得这样的眼神,而眼神的主人也认得他。一种极致的惶恐从嗓子眼倒涌上来,堵住呼吸与喊叫。他举起火铳。   海因里希先他一步。钢弩从最致命的角度瞄准了他的头颅。   “没有意义。”侍卫长说。“你开枪没有任何意义。另一个证人也在我手中。”   确实。他发现不知不觉间早有一张罗网在自己脚下张开——或许就在他窥见海因里希亲吻达姬雅娜的时候。“你……想干什么?”齿缝里透着冷气,惶恐开始升格为绝望。   “合作。”   简单到不容怀疑的答案,吐出它只是弩机的弦扣慢慢收紧的瞬间。“你最大的敌人是刺客,我也一样。宗座已经给出期限,十天之内如果不能将刺客绳之以法,就叫我提头来见。宗座卫队不能直接参与调查,处刑者的作用也有限,唯有请阁下来帮我这个忙。我已想到了揪出刺客的方法,苦于力有未逮,愿不愿一起干,就看阁下的意思了。”   这话是认真的。艾撒克竭力稳住声音不使之颤动,他很惊讶自己在此时仍然试图维持表面上的冷静。“不是你做不到,大概是……不想亲自动手吧。”   海因里希无声地笑了。   “就算是吧。”他说,“想听吗?”   艾撒克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真正稳妥的法子只有一个:搜。三天后宗座举行升塔礼,届时万人空巷,正是放手来干的时机。刺客和他的同伙就算不准备行动,也必然在城内密切关注典礼,只要果断封锁城门、控制住民众,配合搜查,他们就插翅难飞。每一座房屋,每一间阁楼与地下室,每一个马厩、牛栏的草垛,每一面墙壁的夹板,每一条通往河流的下水道,哪怕是每个人身上——除了宗座所在的晨塔,任何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该拆的就拆,该烧的就烧,该清扫的就清扫,连一根鸡毛、一丝蜘蛛网也不能放过。你们葵花有二十万人,短短几天把哥珊整个翻过来,不在话下。我可以保证至少阿玛刻将军的部队不会和你们为难,必要时还能收拾残局。”   ……再没什么想法比眼前这个更大胆,或者说疯狂。“那么……如果这样还搜不出刺客……”   “没有‘如果’。”海因里希说。   他端着钢弩的手臂如同岩石雕成,直到此刻也不见丝毫微颤。“不允许‘如果’。必须有人死,阁下。即使那不是刺客,也必须有人来承担民怨沸腾和宗座出塔后的暴怒。这也就是我来拜托你的原因——两个人背水一战,总比一个人在死路上走到黑要强。”   艾撒克突然笑起来。   冷汗将他的头发粘在脸上。裂成三瓣的嘴干涩地绽开,让他看上去像个在马戏团呆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连条狗都驯服不了的小丑。   “你在害怕。”他粗着脖子道,“你也怕掉脑袋——”   声音在一刹那间猝然上扬,剧变成惊叫。如同窒息濒死的人徒劳地撕扯喉咙一般,他胡乱向空中挥舞火铳,却似乎忘了怎么开枪。黑暗里传来异响,然而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尖鸣着掠过树林。   短暂的僵寂被打破了,是海因里希轻笑出声。他的笑对艾撒克来说,犹如地狱。   “我的确害怕。”他说,“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黑影,名为恐惧。”只是有些人很聪明,不会让它吞噬自己。而在对方被汗水糊满的扭曲面孔上,他看得出,这个葵花已即将被心里的黑影所征服。“跟我合作,艾撒克。我们的盟期可以持续很长。否则,你尽管开枪,我的部下会杀光这里所有人,然后告诉审判局,你就是刺客。我就算死,也将成为哥珊的英雄,为宗座哀矜,众人膜拜。”   …………火铳极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艾撒克拼命用站立的姿态来让自己瞧起来仍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要这家伙永远闭嘴。”   他指着路尼。   “没问题。”回答很干脆。“这本来就是为盟友特意准备的赠礼。阁下要是愿意,可以现在就接受它,以验证我的精诚。”   “——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会写诗的茹丹女人。”见侍卫长脸色忽变,艾撒克又补充了一句。从对方的沉默中,他如愿地找到了某种报复性的快慰。“只有她死,我才能彻底心安——怎么?你好像不太舍得?”   海因里希在火光下注视着他。良久,他再度露出微笑。   “行啊,”他说,“反正她对我已经没价值了。不过,那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好极了。艾撒克想。这是他期望的答案。他感到自己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笑,尽管上一刻它们还在巨大的黑影下瑟缩地抽搐。……墓园的那一夜像刚才那只猫头鹰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但很快,它会从这世上、而不光是他自己的记忆中抹去。那些黑暗里肮脏交换的秘密与私语,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笨蛋。在他向这个胆敢胁迫他、拿他当枪使的小子脸上唾满口水,把今天令自己咬牙切齿的一切悉数归还之前,他要告诉他——除了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成交。”他说。   海因里希将寓示着共识达成的信物递了过来。那是一把刽子手专用的死刑之剑,剑脊厚实,适合在木砧上一击斩断某个倔强的脖颈。   “成交。”   艾撒克接过它,走到几乎已不成人形的前枢机主教面前。路尼的头被按在一块岩石上,但他的双眼依然死盯着这个狂信徒,通红的视线森寒碜人,犹如狮子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剑柄有些滑,艾撒克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一剑把这颗头颅砍下来,本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剑锋扬起,唳叫着挥下——   “谁?”海因里希陡然喝道。就在这一霎,利箭已从他手里的弩机上脱弦而出,射断了矮树丛旁一根乔木的细枝。艾撒克脑海瞬时一白,然后才听见那一剑空空地劈在石头上的声音。本能地返身,举起火铳,然而在找到要瞄准的对象之前,双腿再也承受不起今夜情绪的激烈波折。就像一根绷得极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树丛后那个人也因为失去支撑之物,扑通一声倒地。火把与“乌鸦”的弩箭封住她逃跑的去路。吃力地爬了起来,月光为她的面容撕去最后一层掩饰。仿佛无处可躲的珍珠,由于蚌壳被生硬地撬开而无助地裸裎于一道道目光之下。   那是个女孩。      “劳伦霞。”海因里希说。   从这语声里听不出有关他内心的一丝波动。仅仅是表示他认出了她。   劳伦霞睁着眼睛。纵横的月影,半死不活的人,黑甲男子手中寒意逼人的武器,以及对准她的那根黑漆漆的铁管——她是早该逃的,在意识到这些火光与人声并非来自守林员时就该离开,或者至少在剑光挥下时捂紧嘴不使之漏出一丁点惊叫。但她只是单纯地想倾听这个声音,为此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所有。   虽然它现在这般平静且坚硬,像是大块灰岩筑起来的墙,上面钉满了她痴心乱想的骸骨。   (当它说出那声“行啊”的时候,也是这么坚硬得令人绝望吗?)   一旁那个吓瘫了的人又把铁管向上抬了抬,但劳伦霞视线里已没有他。   “你真的……”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很多东西都朝着等候它已久的轨迹飞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真的要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女孩等待着。她并未意识到,这样悠长的沉默,其实只是她眼睫交合的瞬息。   “劳伦霞。”终于他说。很明显,这次是在呼唤。“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把空了的弩机交给部下,向她伸出手。声音重新软化到她所知的温柔,脸在火光下微笑,那堵墙哗啦啦地垮塌了。在教会医院那个苍白的摆着鲜花的病室里,他同样向那个女子伸出手臂。到我身边来。没有谁会伤到你们。   劳伦霞清楚听到胸腔内的撞动声。即便已屏住呼吸,但它仍然超乎她想象的剧烈。这让她无来由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捡回一只受伤的雏鸽,怕被父亲发现,紧紧用裙子捂着。它在她裙兜里扑腾挣扎,当她再捧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生命。是时她还年幼得不知死亡为何物,只记得当初捂紧它时,恐惧牢牢地攥住她的心。现在,这只雏鸽就在她胸臆之间,任凭怎么捂,也平息不了它的挣动。   到我身边来。   那一刻的达姬雅娜,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手——那一刻,她是嫉妒她的。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感觉。思绪不着边际地溢开,她用力捏住了自己心底那只鸽子。某一瞬间,她如此希望它快点死去。   ……最终它静了下来。   她一遍又一遍在意念中擦抹着达姬雅娜当时的动作,直到最终耳边和心里都不再传来任何声音。   可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抬起,重复了那道轨迹。仿佛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能给她带来力量,月色中的阴翳拂过眼睛,所见的影像反而更加清晰。包括坚定得足以信任的手臂,在轻盈的语声中漂浮起来的笑容;包括他的瞳仁,淡如清水,但就像她曾经留意且写入诗歌的那样,在微澜晃动时会折射出湖泊般湛蓝的底色。      笨拙地,如同要触摸那抹颜色一般。   她向前迈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海因里希的战术,大抵类似于那个“比尔盖茨女婿”的故事:      老爹:“儿啊,我给你找了个媳妇。”   儿子:“不要,我自己找。”   老爹:“但她是比尔盖茨的女儿。”   儿子:“啊!既然如此……”   老爹:“行长,我给你们世界银行的管理部门找了个副总裁。”   世界银行行长:“我们已经有很多副总裁了。”   老爹:“但他是比尔盖茨的女婿。”   行长:“啊!既然如此……”   老爹:“盖茨先生,我给你找了个女婿。”   比尔盖茨:“我女儿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老爹:“但他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   比尔盖茨:“啊!既然如此……”      对应到文中,请自行脑补……    ☆、Ⅳ 履冰(6)   夏依睁开眼睛。夜幕在他的视野里悠悠地悬着,那些焰火如同汇入海洋的河流一般消逝了。   凡塔坐在他身边,替他揉着头。“笨死了,”她笑,“谁叫你呆呆站在那里等马车撞过来。”   夏依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响。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傻笑。“我……好像听到那马车上……有姐,姐姐的声音。”   凡塔与他对视了片刻。   “不会吧。”她轻轻说。   他们在磨坊旁边的草垛上,看着狂欢的人潮逐渐落下去,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空开始重归黯淡。黑暗旷寂之中,有微亮的星子开始隐现。   “已……已经快十年了。我知道她,她一直都在这座城里,可是十……十年都没见过面。”世界对他们是如此广袤,亦如此渺小,从此极到彼极不过是哥珊两座城门之间的距离。“刚刚刚才马车擦着我过去,我听到她在,在唤我,但声音一转眼就跟被风吹……吹走了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就……就像……”   少年仰头朝向夜空。一抹光痕映在他眼眸里,划过的同时已然陨没。   “就像……我永远……”      ——“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达姬雅娜,你说那首诗,我究竟要不要念给他听呢?      “就像……”夏依自语似地说,“我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姐姐了。”   血在寂静中溅落。黑暗里,最后一朵凋谢的焰花。      海因里希端详着少女的脸。当他确定她再也不能出声时,才将捂住她嘴唇的手移开。剑刃一点一点从劳伦霞的胸膛退出来,因为隔得太近,随它一同喷出的血泉染上了他的护甲。   她过了一会儿才倒下。在那之前,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海因里希把鲜红的佩剑插回鞘中。“对这么个小姑娘要用上一颗子弹,太浪费了。”他转向一边仍在发抖的艾撒克,“留给你自己防身吧。”   艾撒克在阴影的庇护下报以他一个怨毒眼神。腿还是软的,惊魂未定的忐忑像一股强酸融化了它的骨骼,怎么也直不起来。侍卫长那似笑非笑的面孔介乎明暗之间,在他看来分外可憎——但几乎是立刻,他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令自己幸灾乐祸的变化。   风移开云层。远处的树影混杂月色,沙沙摇动。   刚收回的凶器下意识地又移出半寸。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低声说。   这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问句很快变得毫无意义。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她。倚着一棵树,面色如月亮般惨白。她和他离得很远,远到即使借助月光也看不清表情,可事实上,他们中间只隔着一片静静蔓延的血泊,以及女孩尚有微温的尸体。   他在反应过来的刹那向林中跑去。风不合时宜地刮起,那个身影像墓地里的磷火一般被吹散了。   “小姐。”海因里希叫道。步子缓下来,他恢复了惯常的语声。“别误会……我不会伤害您。”   惊讶与疑惑在他心头开始被百密一疏带来的挫败感取代。他的确曾吩咐属下扮成车夫,在豁嘴一行人动手之前就用药迷昏她们,转移到安全地带。显然那药没起到预想中的作用,似乎是命运特意安排她们先后撞破他精心策划的密谋。很奇怪,此刻他想着的并非让她逃出去会有什么后果,而是某些平日看起来荒诞可笑的东西。“请听我说。我一直在找机会替您和您父亲复仇,为此许多事都出自情非得已。在这时代想做什么,必须得付出代价。您尽管恨我、鄙夷我……可至少请您相信我。”   没有回应。   他走向缄默如死的密林深处。另一侧是临着逝海的陡崖,达姬雅娜必然逃不了太远,但她不笨,明白弄出响动惹他追去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某个地方。海因里希回过头,远远朝部下打了个手势,“乌鸦”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渗入到林丛之中。他想了想,又追加了一个尽量不使用暴力的命令,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小姐。”   他又唤了一声。依然缄默。   “您以为用专门写诗的雕花笔能记录历史吗?您以为歌喉和琴弦能诉说时代的暴行吗?您以为您的梦是一只丝茧,能将您的愤怒与骄傲包裹起来,使它们避免来自天底下的所有戕害吗?”一步步前行,越过月光从枝叶间洒漏的斑点,然而猎物的气息始终在他嗅觉之外。“——那些都是幻想,小姐,这世界上最廉价的就是幻想。再没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接近地狱,我们的整个国家都在燃烧,要扑灭这场连暴雨也熄不了的大火,唯有点起另一场火焰,将它的食物统统吞噬!您的幻想能燃起烈火吗?您诗歌里的血流能汇聚成海,推动这个世界的砥柱吗?”   缄默。   “……可我能让您亲眼见到那一天。”   他很诧异自己竟然在说这种疯话。也许真的是为了稳住她,也许有某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涌上来挤兑了理智,而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只有我能保护您。因为只有我……”他感到自己的面颊在抽搐,这个词从他口里吐出比它本身还要令人发笑,“……还爱您。”   仿佛是同感于这个词的荒谬,夜幕的背后传来林叶响动声。随之是女子戛然而止的惊叫。在那之后,有什么东西好像沿着林边陡崖,一路滚进了最深的黑暗里。他听见水花的乍响,似乎无比之远,却又似乎直接来自脑海之内。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极缓慢地穿过层林,向这边走来,漆黑装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班珂,”海因里希说,“你到得可真晚。”   班珂提起手中鲜血淋漓的短剑。“抱歉,”他回答,“所幸还不算太迟。”   他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件东西。海因里希的目光很快从它上面移开,他忽然莫名地希望之前所见到的达姬雅娜只是一个幻影,但同样沾满血污的诗琴向他提醒着它的真实。他走到山崖边,赶过来的属下会意地举起火把。海水一片黢黑,只看得出它在咆哮,而陡壁上的石块仍在簌簌滚落,颤抖着投身于那张尚未合拢的巨口当中。   都结束了。   海因里希俯视了好一会儿,直到水花声在黑暗中逐渐平复,才抬起头,对迟到的人笑笑。   “干得不错。”他说。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艾撒克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带着那四分五裂的表情瞪着他。路尼还被按在当做砧板的大石上,海因里希吩咐属下将他拖走。“抱歉,这一半要等到你我庆功的时候再来付清,”他毫不客气,“反正那个女人的命已经是你的了。”   艾撒克咬紧下唇,全无遮掩的两颗板牙暴露在风里,有种苍白的寒意。   “今晚的事任何人只要泄露出半句,让刺客占了先机,我们的计划都将毁于一旦。虽然以阁下的聪明,这种事本不需我再多费口舌。”海因里希面上带笑,眼神却极冷。“——把她弄走,最好是离这里远一点的地方处理掉,”他指的是劳伦霞,“别让人发现她俩死在一起,平白地添疑心。”   “乌鸦”们无人应答,他们知道他要的只是行动。很快一切按照布置的那样运转,侍卫长站在盘山道路的一侧,目睹自己的心腹趁夜色护送那些至今还没缓过神来的葵花下山。他们不会和别人说一个字的,只要他们还想以万民英雄的身份押着刺客向宗座请功——可不知何故,他觉得原本滴水不漏的筹划总有一小块,于他思绪难以抵及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   无声无息。就像那个女孩在他剑下的死一样。   “班珂,”他叫住身边寥寥无几的部属之一,“我有话要对你说。”   班珂一怔,刚要转过身来,海因里希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背。   “……你的伤口裂开了。”   肉眼固然难察,但手指透过黑色的革甲和衣料,几乎可以清晰感到黏稠液体在其下汩汩扩散。近似刻意地,海因里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伤未愈还把你叫来,希望摩根索已向你转达了我的歉意。”   “这是我的本分。”班珂说。他用极力压低的声音掩盖着痛苦,然而面色却不受阻止地发白,下颔一角原本已不太显眼的淤痕,此时尤为醒目。   “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班珂。以你的实力,能让人从后面一刀命中要害——侥幸,偏了一点点——必然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可将你刺倒的人为什么不干脆补上一刀,反而要在脸上来一拳?你是得罪了谁,让他觉得光用刀子不解恨,还是有个赤手空拳的莽汉在前面吸引你的注意,好让他的同伴从背后偷袭?”海因里希笑了起来,唇角的弯弧像把剔骨的刀,“就在我叫你看住那小鬼的时候,城里出了大乱子,好像是非得强扭着我转开视线一样。奇怪,我可什么都没干,看来有人真是草木皆兵呢。”   “您越说越离谱了,大人。”   “——我听说晞露酒馆的女店主美貌绝伦,曾在茹丹权倾一方。谁知沦落到这个地步,缺衣少食,那双漂亮尊贵的手要磨损在最低贱的活计里,想想都令人心酸——”   班珂的脸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大人。”他叫道。   树影斑驳地网在他们俩人身上。海因里希注视着他,慢慢微笑,而枭鸟怪叫,犹如哭泣。   “不要以为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两年前你就出卖了我,告诉宗座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好在宗座没有深究,而我放过你,是因为于事无补,把你留下来或许更有用。我依旧看重你,给你机会,将你当成亲信,当年那笔老账,别逼我留到日后重算。为了你的拉蒂法大妃,自己好好考虑该做什么,不过,要是你和那些加入狂信团的茹丹男人一样,以曾经身为大妃的宠物为耻辱——我很乐意帮你解决这个后患。”   宗座侍卫长丢下默然呆立的茹丹人,朝山下走去。不必再说什么了,即使班珂始终低垂着眼,他也没有遗漏在那其中延伸的黑影。是之前曾在艾撒克眼里见到的黑影。恐惧无处不在,它足以碾平任何不自量力试图阻挡它的人。这种掌控它的快感为他心中升起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忽然发现,之前那仿佛塌陷了一块的感觉,并非来自对计划本身的不安。   ……而是遗憾。   “大人,”跟在他身边的属下凑过来,神色谨慎,“要不要……再到那崖下去看看?”   海因里希极少有地犹豫了片刻。“不,”他说,“算了。”   ……为那双眼睛,已无法目睹他今日播种与明日成果的遗憾。   他在离开之前,出于某种不知名力量的驱役,又回了一次头。自然,他并未见到任何异乎寻常的东西。黑夜的帷布垂挡住视野,而风途径耳侧,穿叶入林,在他所无法听及的远处,绕着一根中空的老树干发出螺号般的呜咽声。      ******      雨是在夜半以后来临的,伴随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宣告。拉蒂法被震雷惊醒,张眼便看到窗外一条闪电,如同某个来收割她记忆的神灵呼啸驰过。   她在做梦。梦见驼队在辽远的沙海里行走,苏佞式圆顶宫殿投影在月牙似的湖泊中,湖面开满睡莲。它们的叶子与莲瓣都是如此厚大,以至于少女能赤足踏着它们舞蹈,用茉莉和丁香花茎串缀起来的脚链随风轻颤——但这个梦被收割走了,尖叫着从中截为两半。它是死物,片段的,僵硬的,没有流动,没有过程与结局。   而梦的外面,只有霉烂的硬木床板与旧垫絮的气味。   她无心睡眠,正点了油灯下床,听见有敲门声。拉开门,雨中站着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浑身湿透,银发凌乱地粘在脸上,面孔却白得和发色几无区别。   拉蒂法望着他。“进来。”她说。   “不用了,”男人说,“我只是……”   “进来!”拉蒂法说。   他随她进了屋,在后院脱去衣服,用临时烧好的热水擦洗全身。她小心地替他包扎好背上裂开的伤口(血已经流到了腿部),然后领他到自己卧室,换上干净衣物。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完全是一名寻常的主妇,而非一族主母。手指上粗糙的茧抚过皮肤,带给他酸楚的触觉。   “留下来,”最后她轻声说,“至少等天亮再走。”   班珂沉默着,将一个小袋子放到她手上。里面全是代币。   “拿着这些。葵花有时会私下里开放市场,做些交易。有了钱,一般都好说。”   “我不缺。每天都有口粮分发,总是能过活。”她推了回去,“我只要你今晚留下来。”   “不是买吃的。去买些……烟草和香料。这东西已经不产了,但他们原先收缴的总要脱手。别凑合着什么都吸……”班珂瞥了一眼浑浊的水烟壶,“对身子不好。”   拉蒂法抬起眼睛。她的瞳仁是蜜色的,那里有什么正在随长睫的剪影而闪动。“留下来……别让我一个人。外面这么大的雨,还有雷电……”   她此前从不害怕雷声,也不畏惧黑夜。   “对不起,”班珂说,“……大妃。”   拉蒂法给了他一耳光。他没有闪避。“你这懦夫、蠢货!”她吼道,“留下来服侍我!听着!服侍我!……这是命令!”   电光撕开死气沉沉的夜空,一如她刺进他肌肤的长指甲,似要撕裂他的躯体。又一道响雷打了下来。他在她面前跪下,像履行仪式一般吻她,伸手从她腰后解开衣带,但不管动作如何轻柔纯熟,他一直低着头,不曾看她。而她只是站着,浑身发冷,一动不动,仿佛一座任人亲吻的石像。   几点滚烫的、似乎刚经过闪电灼烧的雨滴穿过他发际,掉在他的后颈上,旋即因余热而迅速蒸发殆尽。   他知道,那是拉蒂法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也许有[哔——],不过很雷,不要期待-w- ☆、Ⅳ 履冰(7)   他们停止的时候,雨还在下,只是天色微微地亮了起来。   拉蒂法辗转了一下,想去拉上窗帘,但终究只是吹熄了床头油灯。烟缕升起,混合灰烬的味道,恰似枕边男子难以捉摸的轮廓。   “你来之前我梦见了我们的故乡赛瑙尔……在它还未被烧毁时。”她纤长的手指梳进他额发间,替他揾去渗入其中的微汗。“那是沙漠里的明珠,连恰斯努尔与吉欣这样的名城都艳羡的绿洲花海。那儿盛产黄金、乳香和奇楠香,每个月都有苏佞商人赶着驼队来做交易,人们以采矿、畜牧或栽种鲜花为业,其乐融融,不愁吃穿。我们是茹丹最富庶的部族,最先受到战火波及的部族,也是最后一个逃离那片大陆的部族,因为再也没有别的茹丹人比我们更爱自己的家乡。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知道有朝一日我将登上金座,统治这座城市。”   可是它已经不存在了。彻彻底底,不余残灰。男人被屠戮,女人被奸污,孩童体弱的被杀体健的被阉割为奴隶。蝗群黑压压地席卷过富丽堂皇的祭宫,让它从一个高贵的白腴妇人顷刻变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那些连战马都嫌太嫩的鲜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舍阑人在焦土上种起了带血腥味的牧草。最富庶的部族,最美丽的城市,消失得就像一场被雷电撕裂的大梦,仓惶惊醒,却找不到任何证明它曾矗立过的痕迹。   班珂闭上眼睛。他的半张脸陷在枕中,以掩抑它所流露出的倦色。   “您又在想它了。”他说。   拉蒂法笑了笑。“在城破的那一天我开始嫉妒乌谱莎。不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不是因为她的权势,也不是因为她的双月城多么雄伟。只因为她有一个男人,一个强大的、能拯救她全族的男人。”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年少时纹上去的蛇形秘印早已在琐务操劳中渺不可寻。“乌谱莎有驭主,有她的吉耶梅茨。而我什么都没有。”   也许每一个处在拉蒂法位置上的大妃都会如此想。班珂还记得那一天是她的未婚夫、一个高贵而懦弱的茹丹男人为舍阑军队打开了城门,但很快他的头就被金链挂在了沙努卡可汗的马鞍上。在富裕带来的和平中浸淫太久,赛瑙尔的武士们已经忘了该如何作战。那时的班珂还是个少年奴隶,被破格恢复自由、提升为武士,趟过血路护送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大妃登上西去的船只。扬帆之际,他们向烟烬与废墟中回望,才发现整个部族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能保护她的生命,却无法阻止,她失去了生命之外的一切。   吉耶梅茨又能带给乌谱莎什么呢?一顶妃主的权冠,一支全副武装不畏强敌的铁军,一个尚能在异土立身的流亡之族?是人都知道他们的夫妻情分比月牙湖的水还淡,传言在履行义务似地生下公主后甚至不曾同床而眠。可那或许是拉蒂法想要的东西吧。他无法理解她,然而在同样履行义务似的亲吻、缠绵、躯体交合中,透过拉蒂法绵软胸膛下滚热跳动的心脏,他分明听到某种极渴望的事物正在那儿搏动。   “我放过了吉耶梅茨与乌谱莎的女儿。”轻声地,班珂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她说这些。“我将她藏在空心树干中,用短剑沾上自己的血,谎称她已被我杀死。但我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她的身段和脸廓像她母亲,眼睛像她父亲,但实际上,她两者谁也不像。”   拉蒂法的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海因里希会怀疑你的。”   “他一直在怀疑我。不过那只是推测,他并没有证据。如果他抓到了实质性的把柄又有恰当时机,只会像对付那些葵花一样直接下手,而不是在嘴上和我摊牌。”班珂在她的指触下笑了,笑容飘忽。“但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大妃。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是死路一条。也许死亡本身并不可怕……然而它通常意味着失去所有。”   拉蒂法搂住他的脖颈,将他浅埋在自己雪堆一般的银发中间。“你还怕失去什么?”她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事了。”   她没有笑。班珂看得清楚。   笑的只有他自己。   “……我也做了个梦,一个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梦见我站在河面中央,脚下是不断开裂的冰层,不知应该立刻退回去,还是继续走到对岸。每一种选择,包括原地站着不动,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就像命运给你安排了若干条岔路,但永远都是殊途同归。做,或者不做,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而知道或不知道你的决定会有什么后果,其实没有任何差别。大妃,很多时候我想,何谓绝望?何谓地狱?不是在深渊里被烈火焚烧,而是等待那冰层薄薄裂开的一瞬。不是粉身碎骨,而是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毁灭,发现世界广袤,自己却根本无处藏身。”   “原谅我……大妃。”他再次合上双眼,“我是令您失望的懦夫和蠢货,不是能保护您最珍爱之物的男人。不是能把您的梦拼缀起来,完完整整捧到您面前的男人。”   苍白的天光映射到女人脸上,她的呜咽声哀婉无力,落在其中的雨点成了越来越渺漠的一片。“不,班珂,”她截道,“那些都是——”   “请您收好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冰凉硬润的触觉。那是个凿有气孔的玛瑙小匣,鸽卵大小,一只精致得仿佛红宝石雕刻成的蝎子正在里头慵懒地爬动。“它的剧毒足以杀死两百个壮年男子,每刺一记,生命就流逝一分,毒性也随之加剧一分。但它只听第一个以血饲它的人支配,如要役使它,必先引它的毒针先刺自己,最后与它同死。这是我破格成为武士那天长老交给我,令我用生命护卫大妃的东西。”真奇怪,以前想使用的时候没有机会,现在却无端地害怕见到它。“您替我先收着,如果您需要我为您去死,请把它还给我。否则,我怕我不知什么时候、为什么原因就会打开它。我怕我死在……”他似乎仍在笑,却将脸埋在她浓发的阴影里,“……死在不为您知的地方。”   匣里的蝎子贴在掌心,透来轻声絮语一般的振动。她握紧了它,手穿过他腋下,轻抚绵延他整个背部的红蝎刺纹,最后停在了裹扎着绷带的尾针处。那里是他心脏的部位。然而从背后,隔着棉布,甚至感受不到那个器官的温热。班珂,我的武士,我冷酷、软弱又笨拙的伴侣。连蝎子都比你的情话更加动人。   “那些都是假的。”她拥抱他,唇吻一丝丝游过他的肌肤,“忘了它们吧。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你我的梦都如风中呼啸,擦着耳朵过去,很快便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权冠与金座是假的,鲜花盛开的绿洲是假的,琉璃、翡翠和亮黑碧玺的宫殿也是假的,只有梦中才是它们的归宿,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雨声一点点止息,但在她耳中,它依然下着,就像她覆盖上他的身体一样覆盖大地。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她像现在这般热切地向他敞开所有,索要,并且献出。“至少这一刻没人再值得我嫉妒。至少这一刻我该庆幸,我不是乌谱莎,你也不是吉耶梅茨。”      光线从稍稍晾干的天幕后透出一条隙缝,夏依用手挡住惺忪睡眼。潮湿的干草味儿不失时机地钻进鼻孔,一个喷嚏后,他看清了阴郁的晨色。   “我们一晚上不……回去,拉蒂法不会发……发火吗?”他想起昨夜雷雨正酣时,他这样问凡塔。但事实并非由他选择。雷声大得能把死人吵醒,他被马车碰了一下的脑袋却晕晕沉沉,好像一合上眼就能睡着。最后他只记得自己和女孩挤在一个旧草棚里,数着从檐瓦上垂下、将他们围拥在其中的水帘,凡塔轻声唱起一首无词的歌。而现在,天光渐朗,还没到做晨祷的时间,清晨的街道在雨停后有一种回音寥寥的静谧。她在草棚稍干燥一点的角落,叠着昨晚晾到栓马栏上的斗篷。   “怎么了,夏依?”发觉少年的目光向这边投过来,凡塔说。   夏依咳嗽两声,赶紧转开眼神。“有……有些冷啊。”他瑟缩着,“你感,感觉到了吗?”   凡塔蹙起眉,摸了摸他半红半白的脸。“哟,你在发热,”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多半是昨晚淋雨又着凉的原因。咱们快回去,我给你煮点热姜茶,拿被子捂出汗来就没事了。”   她老气横秋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夏依喜欢那个欢笑着跑在他前面的凡塔,只在那时她才是个真正的十岁女孩,然而她只存在了半个晚上,就像某个离开蹩脚诗人的灵感之神一般消失无踪。他没精打采地随她走在回酒馆的路上,脑子里涌进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凡……凡塔,发烧不不不会把脑子烧……烧傻吧?”   “已经够傻了。难道你以前没发过烧吗?”女孩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夏依猜想她此刻和以往绝大多数时候一样认真。“喂,夏依,你的口吃怎么来的?说不定等这一场病过去,可以跟着一起治好哦。”   一阵风吹来,逼着夏依打了个寒噤。   “很小的时候,我是是,是个左撇子,爸爸说这样不好,和别人不,不一样,就硬让我转回用右手……从那以后舌头就伸,伸不直了。”这些都是在稍大一点开始记事后,姐姐复述给夏依听的,直到现在,他已经不介意将它们讲给别人,却仍然难以理解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注定不一样的人,就……就算改掉一处,其其其它地方也,也有可能和人不同的。为什么大家……要强求世界上每个人,都得一模一样呢?”   女孩没有回答。街道上,只有他们的鞋底曳过积水的声音。   “……凡塔,”鼓起勇气,夏依问,“你的右手……又……又是什么缘故?”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错误。女孩抬起头,眼神忽像电光,激得他浑身一颤。夏依很识趣地闭上嘴,在凡塔的沉默中,道路悠长起来,两边依然浅眠未醒的房屋竖立着,教堂尖顶上的十字装饰割破天空。他发现不说些什么、不制造些声音,自己就像被傀儡艺人牵着经过大街小巷的木偶一样。“别,别不高兴嘛。你明明比我小,可我总觉得你像,像我姐……”   一辆双驾的三轮货车自他身边疾速掠过。凡塔眼明手快,一把推开自说自话的少年,这次马车没再撞上他们,车轮激起的泥水却溅了她一身。载满柴禾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了,夏依帮凡塔拍抖着裙子,下意识往那车驰走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揉了揉眼睛。   柴堆底下,一只惨白僵硬的手从破车板中伸了过来,悠悠地垂着。在灰色的长街、灰色的屋舍和灰色的空寥黎明前,唯有它白得碜人。   像峭崖上一朵孤弱飘摇的花。   夏依的视线凝固了。   当那只手离开他的目光时,他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手腕上,用石青纹成的翠羽菊还未凋谢。      “……姐姐…………”      这个称呼像石头落入水中一样沉在他心头,随之夺去了所有的声音。   他所发出来的声音。他所听到的声音。   夏依突然拔腿向那马车追去。他知道他在喊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他知道凡塔在他后面不顾一切地叫他,但他听不见。   世界是静止的。唯有那辆黑色的马车,那只惨白的手,颠簸着,朝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行去。   他跌倒了,但他全无知觉。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包括眼泪和雨水,包括血和泥污,包括风和呼喊。它们都不属于他,如同生命不再属于那只手一般。天空与地面挤得很紧,水向街道的坑洼处流动,竖立的屋子并列道旁,一言不发,仿佛峡谷危崖上沉默的岩石。一群麻木的看客。水流湍急,满世界的灰最终吞没了那点惨白。大门关闭了。而他的脑袋像被凿了个洞,开始不断地渗水、渗水,终于像一只被注满的舟舶,在漩涡中无声无息地沉没。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循着车辙找到城郊乱葬岗去的。那里的天色比黄昏更暗。鸦群盘旋,只要它们愿意,可以轻易将一棵老树压弯,或是伸开翅膀遮蔽一切它们认为不必要的光线。他拼命地在腐殖与新土之间挖着,而乌鸦有的甚至俯冲下来,与泥土争食他手指上淋漓的血。   直到他挖出了那只手,几乎泯灭在尸斑间的翠羽菊,以及姐姐冰冷的身体。   她睁着双眼。胸前一个贯通后心的窟窿,早已填满了碎土和沙砾。   凡塔抱住夏依的胳膊一直在抖。又有几只乌鸦跳上前,要从他怀里抢夺姐姐的眼睛。少年猛地一声大吼,黑影呼啦啦地散开去,复又在他头顶聚合。什么也听不见。他剧颤着俯下身子,趴在地上。他什么也听不见。   但他依然趴着,紧贴地面,仿佛在堆满死物的大地下方,跳动着姐姐胸腔里业已熄灭的心脏。      “……夏依。”   漫长如由生到死的空白中,有人说。   那是闯入夏依耳中的第一个声音。他呆滞地抬起头,眼睛被什么模糊住,来人的身影朦胧,甚至分辨不出是否熟悉。   他张嘴。   空空荡荡的风经过他的喉咙,未能组成任何字句。   那人走到他面前,然后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将手放在少年肩上。夏依的咽部抽动着,他用力抓住那人手臂,沾满污血的十指在那人的白色窄袖上印下黑红交加的痕迹。   他仍然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有很多话想对那人说,即便是吞吐的,断断续续的,一点点挤出来的。但有一只最可怕的乌鸦啄食了他的声带。阴翳聚拢上来,凝为固态。属于他的声音在离开舌尖之前就已窒息死去。   云缇亚搂住夏依,让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他望向天空。隐隐地,新的一层雷声在密云后翻滚。   “走吧。”他只是说。   “老师……”凡塔轻唤,拖着近似哭腔的细长尾声。   云缇亚让她抓住自己的手。“走吧。”他面向夏依,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左撇子强行纠正容易变口吃,大约是左右脑的优势半球转换,容易造成语言中枢损伤的原理。   被雪藏了9万字的某人终于要出场了…… ☆、Ⅴ 捕梦(1)   我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暴风集》      中编Ⅴ:捕梦      走在静谧幽暗的长廊上,夏依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个死者。   打从踏上这小岛的第一步起,棕衣或灰衣的身影们没有一刻停止在他眼前飘行。他们中有僧侣,也有修女,一起祈祷、进食,在田里劳作,然而即便是身形也无法将他们每一个区分开来。严严实实的连帽斗篷裹住他们全身,让夏依觉得在那层外表下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形态。直到云缇亚领着他和凡塔踏进一扇简单古旧的大门,那些鬼魂也依然飘忽着,手端油灯、烛台或者书本,默然无声地自他们身边穿过。   “这里是寂火教派的修院。”凡塔用少年恰好能听到的最低的声音说。墙壁素净,丝毫不见壁画和各类装饰雕花,只有插在挂钩上的灯盏将橘色的光注入几道裂纹里去。   夏依感到自己的唇在空空地张着。   “寂火是比现在统治圣廷的诫日教派更古老的派系。辉光之父在我们看来只是一种炙热燃烧的精魂,我们不崇拜任何神祗与天使的实体。”凡塔笑了,在夏依的表情中看出他开始留意到自己身上式样相同的棕斗篷,以及“我们”这个字样。“我们与世无争,没有物欲,没有危害,自食其力,只需最基本的给养就能生活,也不会到处传道,强行给人灌输自己的认知和信仰。因此宗座许可我们的存在,并把这座城外的孤岛给予我们修行使用。我入会还不到一年,算是童贞女,等成人之后可以选择当修女,也可以回到俗世。”   “因为寂火的教义是尊重任何人发自心灵的选择,”隔了片刻,她说,“就像火焰,没人能命令它们一定得在木柴或烈酒上起舞。”   夏依觉得自己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几乎没有东西进入他的思想。凡塔一贯超乎年龄的言语并未在他胸腔里形成多大回声。他的心是木然的,像结了层厚茧,连悲伤也无法触及他的痛觉了。往前走着,又有两个沉默的鬼魂迎面飘来,他希望他们的兜帽下会是父亲和姐姐的脸孔。但他们终与他擦肩而过。是他自己远离了声音,而非声音远离了他。   最后他来到一间单独的礼室前。一个男人在门口等候着。   他的身材比夏依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大挺拔,尽管他的棕斗篷依然没什么辨识度,至多也只是比别人更旧一些而已。凡塔向他行礼,他以完全相同的礼节回敬,兜帽将他自鼻梁以上的部位深掩着,只露出斧凿一般的唇线与下颔。“这是修谟大师,”一直不曾开口的云缇亚说,“寂火教派的领袖。”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僧侣说。他看着夏依,语声如同响雷,从障目的乌云后射出闪电。“去吧。进去就能见到她。”   夏依待被云缇亚轻推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对象是自己。他不知道萤火是不是已经和这名僧侣说明来意,也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全然不可想象的东西在迎接他。懵懵懂懂地走进去,门扉转动,似饥饿的庞然大物摩擦利齿。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   礼室内除了燔祭坛上跃动的火,没有别的东西。   ——如果坐在祭坛前的那个女人不算在内的话。   在她从冥思中回过头来之前,夏依一直以为她是属于黑暗的一部分——她原本背对少年坐着,浓黑的长卷发拖到地上遮住了她的身躯,将她藏在伴随火光而生的阴影里。但当她回头,屋内的黑暗仿佛被驱逐了一分,夏依一时以为是月光爬过窗棂闯了进来,可此时,唯一的窗子紧闭着,帘幕深垂,与世隔绝。   “你好,夏依。”   女人的声音温柔优美,像月亮在微漾的波心凝视人的双瞳。“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她的眼睛蒙了一层细麻布,洁白的布条与她肌肤的色泽几乎难以区分。如同应着某种未知的召唤,夏依走了过去。他终于得以近距离地端详这个女人,她很美,尤其是脸廓,柔滑如两道泉水交汇的弧度。   但它们润泽不了他的喉咙。他嘴里依然干涩,无法发声。   “你好像是第一个被我‘看见’而并不觉得奇怪的人。”女人笑起来。她将蒙眼的麻布摘下,那是夏依所见过的最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甚至不见黎明前最熹微的光采。“我能看见人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每个人说不出口的话语,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灵魂,他们在自己内心投下的最黑暗的影子。所以,即使你现在不能说话,我也听得见你心灵深处的声音——你不会认为这种力量很可怕吧?”   她确实在“看着”他。夏依能感觉到。可他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就像在街上看到两只耳朵一张嘴的行人那样理所应当。如果是平时,他首先会认为这是做梦,然后立即对自己竟然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把戏感到深深羞耻。但现在,他无比自然地坐在这间礼室,面前是祭火,以及一个不知是来自天国,还是地狱的女人。   “请允许我把我所见的东西说出来,好吗?”   夏依的唇形虚构出一个问句。   “我的力量同时也是一种诅咒,只要我说出从别人那里窃得的黑暗秘密,听见秘密的人和我都难逃厄运。但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思想,且不介意它化诸语言,那么它也就不属于秘密,不在被诅咒之列。”女人再次笑了,她知道夏依在点头。   “你和你姐姐……从小就分别了。”   少年呆滞地抬起脸来,所伴随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她很早就被送到教会医院,接受成为护士和修女的训练,而你则在狂信团,为自己是这个国家‘战斗的大多数’而满足。你们在同一座城市,服侍同一个神,却数年没见过面,因为教义规定,神的仆从须为主父献出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亲情。”   沉默。   “一年年过去,你们的样貌都改变了,你从蹒跚学步的幼童长成大男孩,她从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长成亭亭少女。你甚至担心若有机会再次见面,也许你俩都不会认得对方。然而……”   “然而,”女人说,“你终究认出了她,尽管她已不在人世。”   这句话烈风汹涌,凛冽地从夏依颅内刮过。他腾地站起来,想要呼喊,就像一个狂奔在荒原上的人那样迫切地需要大口呼吸——但无论是呼喊和呼吸都没能拯救他的知觉。他望着女人。一幕幕的光怪陆离从他记忆中流出,流入女人漆黑的眼底。   而她只不过是把属于他、却并未为他所感知的事物重新交还到他的疼痛里。   “你在悲伤,在愤怒,更多的是在疑问。是谁如此残忍?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姐姐被害?不,不单单是这些。”她靠近他,捧着他在她面前这般稚嫩的脸,悄然将一道似有似无的湿痕拭去。“为什么神没有救祂的仆从,而平静地注目于她的死亡?为什么在这个为侍奉神而筑建的城市,竟有人会杀害一名神的侍者?为什么姐姐一生虔信善良,帮助人不计其数,却要落得这个结局,死得无名无声?这就是虔诚所换来的恩赏?用自己的尸骨,来喂饱一头不停磨牙不知饥饿的巨兽?夏依,你要问的‘为什么’太多了,它们堵塞了你的声音。它们本来都潜伏在连你也无法察觉的深海里,却在这时不约而同,像冰山一样浮出水面——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和你一样,他们被时序之手扼住咽喉,虽所见却不能言语,虽所听却不能吼叫,最后五官麻木,沉默而死,至死未能发声。”   “我认识一个人,他坚信,有声音的人要替聋哑者呐喊,有力量的人要替虚弱者拿起刀剑。”月亮一般的女人俯在少年耳侧,薄唇将微光送入他的耳廓。“我在你心中看见了你姐姐的投影,夏依,”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你活下去,耳聪目明,远离灾厄。”   龟裂的土地忽然湿润了。夏依捂住嘴。当他觉察到颊上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泉涌而下时,也同时觉察了十指的剧痛。所有从他心中流出、又化为言语返还给他的念头都在他眼眶里盈动着,不断冲击淤塞已久的沟渠。痛觉从伤痕累累的指尖传到被泄空了的心里,如同雨线从天空汇入海洋,而这痛苦,他明白,只是在提醒他,自己仍然活着。   并且将按照姐姐的愿望活下去。   他匍匐着,从喉咙或是鼻间,发出了他所能发出的第一丝声音。   那是一声漫长的、似断还续的抽泣。      云缇亚站在田垄上。绵延成海的晚霞为冬小麦的麦穗披上一层柔软的金黄色。他看着静静劳作的僧侣们,直到爱丝璀德在木杖的牵领下从屋舍间走出来,双眼依然用薄布蒙着。   “粮食要成熟了。”她说。   云缇亚小心搀住她,将她引到自己身边。“这几亩地,可以救多少人?”   “得看饥荒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修谟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把粮食实实在在地送到民众手上,而不是那些葵花的口袋里。虽然是僧侣们自发种的,数量有限,但能多让一个人活下去,也是好的。”   “哥珊城里物资再匮乏,人们好歹还能活,最苦的是城外村庄里那些农人,好不容易得了点收成都要被强征,最后只能守着钱袋子饿死。他们比哥珊人更需要这批粮食。”云缇亚想起这几日在城门外的所见,稍有力气的饥民还能拿石头砸门,饿得皮包骨头的就只能死死抱住守备士兵的腿。就连圣裁军也被调来与这群急于进城的亡命徒周旋,劝说、威吓和杀鸡儆猴都没用,血流了一堆又一堆,跟军队耗上的人以令人惊悚的速度正在增多。“不过……”   “不过现在还不能把吃的发给他们,”爱丝璀德替他把话说完,“你的计划要顺利实施,还得靠他们帮你牵制住哥珊南门和西门的军队呢。”   她又在窥视他的心了。“只是早几天或晚几天的差别,但也许正是在这几天中,就有人因为等不及食物而死去。我放弃救我原本能救的人,仅仅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未来……”云缇亚望向远处,绿草芳萋,枣树荫幽静地覆盖着少女的坟茔。“爱丝璀德,我是变得更残忍了,还是更愚蠢了呢?”   “你说什么啊?”清凉的手指抵在他掌中的剑茧上。“云缇亚,如果命运给我独立选择的权力,确凿地承诺用一个人,能换取同样无辜的一百个人的生命,我会先做出选择,然后再为自己杀人的罪行向死者忏悔;但是……”   白布后仿佛有东西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继续下去。   “……不谈这个了。”爱丝璀德抬起头来,笑容柔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   云缇亚将她揽在怀中,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耳垂。   “是眼睛的事吗?”   “嗯。”她颔首。“这儿的药很好用。我的眼睛有复明的希望了。”   云缇亚手一抖。他突然掉开视线,不敢直面她笑意中的期待。“复明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是啊,就和常人一样——怎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看你的内心吗?”   不。那样再好不过,爱丝璀德。你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女人,彻底远离那些龌龊肮脏的秘密。你将摆脱暗影,以后所看到的只有蓝天、绿林、金色的阳光与银色的月光。我真替你高兴——可这话云缇亚说不出口来,至少是此刻。“你现在感觉怎样?我的意思是……还能自如地使用你的力量吗?”   爱丝璀德安静而极缓慢地微笑着。   “我知道你来找我,绝不是让我抚慰小孩这么简单。”最后笑出声来,却更像一道回味悠长的喟叹。“放心吧,”她说,“我会做好你需要我做的事。”   “……对不起。”云缇亚低声说。   他把她的手与自己的合在一处。从这里抬眼望去,飞翔的纯白之城正浸浴在火烧云的血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严重爆字数的一章,拆成两章一起发T_T ☆、Ⅴ 捕梦(2)   斋月的第二夜,群星淡隐,唯余天角一枚圆月。   似乎是为明晚这个时候的宗座登塔礼养精蓄锐,欢庆的焰车徐徐驶入了黑暗。人们各自散去,街道旷寂,路灯的光芒清清寥寥,与它们相映成趣的,除了月亮,就只有大钟楼上用以计时的旋火。   班珂独自坐在钟楼天台的暗处,听着运河遥遥拍击石堤的水声。有人走到他身边。   “来得真早,执事。”   班珂向云缇亚例行公务地点点头。这儿不但僻静,而且位置很高,能将一大片城区包括守卫的巡逻线路收于眼底。今夜刚好阴郁无风,不会轻易走漏他们的对话。尽管他还是有点讶异萤火选择这样一个露天场所进行如此重要的会谈,不过,那总比在拉蒂法的酒馆里保险。   “司事莫勒在底下替我们把风。”云缇亚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很好,那两位也到了。”   天台上的另外两个人站在明暗交界之间。一个体态瘦长,裹着密实的深色罩袍,瞧不清模样;而另一个,当她往前迈出一步,走到薄纱似的月光底下时,班珂蓦地站了起来。   “赛瑙尔的班珂,”第六军统帅的随侍女官琼琪微笑,“久仰大名哟。”   用教会医院护士专有的绵甜软糯嗓音,她唤他的名字,然而后半句忽转为低哑暗昧,就像一支熟红将谢、散发糜香的蔷薇。她做了个班珂无比熟悉的手势,双手呈握持状交叉,让那对并不存在的剑尖向下——尔后她的手极快地拂过面孔。   那个相貌平凡的女护工恍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肤白发的茹丹女子,双唇淡朱,一股苍老而妖异的美再无忌惮地升腾着,透过十六岁女孩的身体。   “司事齐丽黛,”云缇亚说,“诸寂团当年的主创人之一,我的前辈,也是暗血茹丹最负盛名的奇诡师。”   奇诡师。班珂听过这个称谓。她们是无法竞夺大妃之位而自小研习幻术的女性,那幻术并非魔法,只是靠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和技巧蛊惑人心,浸淫日久,身体会慢慢停止成长,最后至死保持少女的身态与外貌。大多数茹丹部族都看不起奇诡师,她们只能像西方的吟游诗人与旅行艺人一样,在大陆上四处飘荡,无所归依。“都是过去的事了。”齐丽黛挑起眉,难以辨明真实岁月的脸上,表情冷淡。“要不是你打算和曼特裘那老家伙对着干,我倒乐得一直装死。”   “明天晚上,便是宗座的升塔仪式,此后直到万安节前夕,一共七天,哥珊将成为无主之城。七天,对我们的计划来说太长了。齐丽黛老师,阿玛刻那边就交给您,能够拿到玺戒调动部队最好,如果不行,至少也要牵住第六军,别让他们多管闲事。”云缇亚想起自己当初找到齐丽黛的时候,甚至惊讶于她所表现出的鼎力支持。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帮她伪造了“琼琪”这个身份,一年后,又精心编排了应召入伍需要的全部材料、案底和推荐信,白纸黑字,殊无破绽。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从诸寂团在它幕后主人的授意下毁灭的那一天起。“班珂,你的任务就是看准机会,杀了海因里希,进而控制‘乌鸦’与宗座卫队。一旦行动开始,决不能让这些人踏入永昼宫一步!”   “那么您,”班珂冷冷截断,“打算自己单枪匹马地拿下永昼宫——”   云缇亚转过头,目光直射黑暗。   “该您了,”他说,“将军。”   始终将容貌与声音紧裹在长袍里的第四个人缓步上前。风就在这时候吹起,跟随他的步伐卷过地面。在他抬手揭下罩帽的那一刻,月亮的目光也停歇在他脸上。班珂吸了口气。他看见了他绝没想过会在此看见的祖母绿眼睛,以及曾以为早被风霜侵蚀得呆若木鸡的脸。   凯约。   红发的雷霆之狮,在铠甲与狂信徒祭服外,露出了它最真实的面目。   “连将军加入葵花……也是一早就谋划好的吧?”班珂感觉嗓子有些麻,他开始明白一直以来令自己疑惑的一切。   “不错。”老人沉声说。他徐徐环视黑暗中的另外三人,仿佛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更广大深闳的黑暗的组成部分。“因为在哥珊,只有这个组织拥有更胜军队的力量,能以集体的姿态凌驾一切、操纵一切、摧毁一切。而在这个蜂群中,‘一个人’干了什么,能干什么,根本不重要——萤火乔装改扮,在里面潜伏近一年,给了我最宝贵的信息,让我迅速融入它并树起威信。葵花里最多的就是这样一种人,天生没有眼睛,没有大脑,永远唯命是从,永远混杂在最庞大的人流中,只要一个响亮的声音号召他们去毁灭,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别人行动。这种生物,岂不是比军队更听话,更有摆布的价值?”   “我会去永昼宫,然而并非由我的手亲自夺取御座。”云缇亚接了下去。他从班珂眼里已收到了对方的了然。是的,那些都没有白费。先后对两位导师的刺杀,堂而皇之的现身,疲于奔命的全城逃亡。所有令人窒息的危机,所有的孤勇与豪赌,只为了功成一日。“诸寂团的行事规则,向来是有人在明,有人在暗,在暗处的人也许要忍耐多年,在明处的人得准备随时献出生命。‘刺客’本身只是面旗帜,不是真正的穿心之刃,既是旗帜,自然扯得越大越好。一旦我在永昼宫出现,必定举城轰动,局面难以控制。凯约将军再以最快的速度集结狂信徒,以捉拿刺客的名义冲入宫门,到那时——”   “——到那时,只要调派亲信,从中煽动,就能利用那些愚人自己,一举扼杀整个教皇国的心脏!”   云缇亚与凯约会心对望一眼。足够了,班珂知道,这很可能将是自己一辈子参与的最疯狂的行动。策划它的人显然有一个更疯狂的大脑,他无法忍受那人竟可以站在这里冷静地说服自己。“您在明处把命送掉,叫我们从暗处踩着您的尸体前进么——主事大人?”   云缇亚的眼里仿佛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但当他短暂地低下头去,再抬起时,那些痕迹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   “正是如此。”他说。   疯子。   班珂没有再说话。即使云缇亚走过来,以茹丹人最郑重的礼节拥抱他,两人的心脏隔着彼此胸腔紧贴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过去的鲁莽和自作主张吗?”他听见那团只在疯人的胸腔里燃烧的火焰跳动着,每一下都伴随吞噬柴禾的噼啪声,他想象不出那人到底用了多少血肉来喂养它。“所有的获得都须付出代价,而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牺牲的东西。班珂,待一切结束,就算我已化为尘土,你的愿望也将实现。你会和拉蒂法回到你们的家乡,为她从灰烬中再度捧起王冠。”诸寂团主事转身面向另两名战友,神情肃穆,“齐丽黛老师憎恨宗座,因为他当年铲除了曾为他出生入死的所有人,包括您的爱侣;凯约将军则和我一样对这时代得以解脱的那一日盼望得太久。”他抽出双刀,双腕交叉让刀尖指向地面,自己单膝跪下。“我以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份,请求三位倾力而为,这是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役,不可失败,只能成功。”      “听说你们诸寂团总喜欢给任务起这样那样的代号,”望着被灰云蚀得明暗斑驳的月亮,凯约漫不经意道,“这回也有么?”   云缇亚坐在天台边沿,俯视之处,粼粼泛辉的运河比交错的石砌街道更容易辨认。班珂与齐丽黛已经先行离去了。火钟又转过了半个钟点,星辰在他目光执意不肯离开的黑色背景上开始闪现。   “有一个,不过无足轻重。”他说,“叫‘捕梦’。”   凯约笑了。那是饱阅世事的老者所独有的笑。“你知道,自己要对付的那个人是永远清醒无梦的。”   “他曾经做过梦,在他还爱着某个人的时候。而我,”云缇亚说,“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那时你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的父亲为敌吗?”   云缇亚闭上眼睛,风在这个瞬间从他身周经过。“……人谁无父?”   凯约轻轻地掖好长袍,将罩帽重新拉上,掩住面孔。“要是我儿子也有这个念头,哪怕只存在过一刻……或许他不至于落得那个结局吧。”   他朝向下的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云缇亚站了起来。   “将军,有件事想请问。”   凯约的步伐停了停。“我说过,没有别人,不用这么称呼。”   “——所有人都知道,新圣廷的哥珊有四座城门,除了最主要的安石榴花之门外,其他三座分别是西边的血天使之门、东边的日轮十字之门,以及北边的银焰之门,但很少有人清楚这三座城门的具体来历。如果说都是以当世圣徒来命名的话,那北门所对应的人又是谁呢?”云缇亚语速如电,几乎不容老人的心念转圜,“曾有人郑重其事地告知我一个秘密,在这世上以有生之躯而封圣的,除了现任教皇和贝鲁恒,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圣者,额印雪白,形如火焰。他无名无迹,却拥有三人中最强大最真纯的力量,这力量牵系着改变这个国家的关键。将军,以您的阅历和智慧,您听闻过这位银焰圣徒么?您相信现在这世界上仍有人能以肉身行使神迹,传播主父的加赐么?”   也许是一个片刻,也许是无比漫长的岑寂。他只是听到最后凯约在笑。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当时必然是弥留之际。”老人缓缓地说,“因为只有无比临近另一个世界而产生幻觉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孤瘦的背影融入了黑暗里。   云缇亚在原地伫立着。良久,他回过身。   “爱丝璀德。”他唤道。   黑发女子从堆放着杂物和板条箱的阴暗角落走出,月光毫无保留地吸啜着她脸上的血色。“老将军没有隐瞒,”她说,“他确实从未听过这位圣徒,也不相信所谓神迹。”   云缇亚感到心里有根紧绷的弓弦忽地松了,却并无箭支射出去。“……这样啊。”   “这不是你期待的回答吗?你自己也信不过那些,求个心安而已。”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因为你的心已经能担负起整个黑夜的重量了……]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隐约的回声甩开。   [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贝鲁恒为什么会用那么宝贵的时间,那么肃重的语气,告诉他那么荒谬的东西呢?也许是语焉未详的暗喻,也许真的是幻觉,也许只是临终前对于某个只在诗篇中存在的人物的呓语。而不论如何,他将忘却它,以自己的方式,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对了,我还以为……”手臂搭在他肩上,爱丝璀德面有倦意,“你是叫我看有谁对你怀有异心呢。”   云缇亚笑了笑。“我曾推想过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却发现完全是多此一举。”他望向夜空,“这个时候,我不想去怀疑与我并肩作战的人。心中有了裂隙,往往自己先倒下。”   “你之前有些话,我很不喜欢。”   她是认真的,云缇亚想。他知道她指的哪些。   “固守死志的人会得到勇气最大的眷顾,因此他们反而往往能求得生机。这是那个将我视为亲子的男人说的,当时他还只是我母亲的情人,而非宗座。”鼻与唇半埋在她漆黑浓发中,他近乎贪恋地呼吸着水风信子的馥郁,尽管他明白,一旦这句话出口,心中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就已无声无息剥落了看不见的一小片。这是最后了,他想。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这一个瞬间。“爱丝璀德,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   ……为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3)   “登塔礼当夜,葵花将封闭四门,开始搜城。”      焰火升腾起来。人海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斋月第三夜,也是十年来至为隆重盛大的一个夜晚,为纯白之城揭开了沉睡的被衾。各种礼庆灯彩虽不能将拥挤在一起的每一张脸照得清晰可辨,却已将黑夜变成最辉煌的白昼。   “搜城是地毯式的,从正南方安石榴花之门搜起,每一寸泥土、每一片墙皮都不会放过。”   仪仗队在炽天羽骑的引导下率先踏上铺满殷红安石榴花瓣的诗颂大道。两百名司职祭祀的白衣狂信徒高举十字杖和长条圣烛,随着火铜喇叭的伴奏齐唱圣歌;默修僧侣和祈誓者跟在后面,抬着庄严的铁铸巨钟,并用大理石的撞槌将它敲出如同天国之门訇然洞开的音调。来自从教皇国各地一百六十八个济贫院甄选的千名童贞女额涂油膏,走在长龙车队两侧,向人群抛洒姜百合、白豆蔻花与拌有乳香末的燔祭用细面——只不过非常时期,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浪费,细面被允许使用磨碎的米糠代替。即便如此,拼命挤到前方来瞻仰圣光的人中还是混进了太多饥肠辘辘之徒,趁着众人欢呼狂热,不顾仪态地趴到地上,张嘴舔食。   “海因里希和他的‘乌鸦’不会直接出面,但他已用宗座的印玺伪造了手谕。到那时,所有的哥珊常驻部队,包括守卫,都得给他的计划让路。”   被无数双热切眼睛仰望着的男人挺立在八匹雪白牡马驾驶的敞顶金车上。只要他还能站立,在公众面前就绝不会采取坐姿。教皇圣曼特裘一世再过几天就满五十岁,然而一丝不苟的盛装令他看起来仍同正当壮年般俊美。他的礼服一半是金紫交镶的法袍,另一半则是铠甲,就连权杖也被制成未出鞘的剑形,以示他的武圣徒身份。一如往常任何时刻,当他一出现,就已完全占据了注视他的人的视野。民众争先恐后向前涌去,期求成为离他的微笑最近的幸运儿。在这些推搡、争抢、声嘶力竭的喊叫与喜极而泣中,悬在十数年来的哥珊上空的时间停止了流动。它被剪成薄薄一小片,带着不啻于新圣廷建立那一天,以及这个年代任何一天的疯狂执着,夹在十数年如一刻的圣册里。   “圣者不朽!”人们叫起来,向明亮得一无所有的夜空挥舞手臂。“圣者不朽!圣者不朽!”这个由万千涓流汇集为一的声音仿佛获得了某种旋律,甚至超越了圣歌与钟声。饥荒是传谣,灾难是谎言,焦虑是虚幻,两年前就在这地方自己其中某些人曾畅饮过另一名圣徒的血,那都是子虚乌有。只有微笑着从马车上走下来、踏着满地鲜红步行走向永昼宫的至高圣者是真实的。只有在震耳欲聋的雷霆中不断颤动的城市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终将万众平等、万国归一的世界是真实的。   只有此时此刻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呼喊——和以往无数个时候一样——是真实的。   “升塔期间专门负责服侍、护卫的人,都是由他以侍卫长身份一手安插,能确保宗座在两百寻的塔顶完全听不到下面城中的动静。所有这一切,都是务求搜出一个结果,我们必须……”   必须在敌人动手之前,先发制人!   灰衣的朝圣者像一条鳗鲡潜入水底一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人群。在偏僻的广场花园转角,他摘下风帽,露出一半被烧伤的茹丹人的面孔。班珂提供的情报很重要,眼下分秒必争。爱丝璀德正在内城东门外等待着,利用她异乎常人的视力,她能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替云缇亚和其他成员传递信息,一旦有突发状况,东门不远就是海滨,随时可以在封城之前乘船撤离——不过现在,先与她接上头才是关键。   身后掀起新一轮的欢呼声。然后一切静了下来。云缇亚知道那是教皇在登塔前发表演说。在这个位置上,他听不见那男人的语声,只知它言简意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数枚焰火升上空中,布开最绚烂的花圃,安静旋即被潮涌而来的炙热呼号击碎。   他加快了脚步,朝城门走去。   “萤火。”   一个唯有他才能听到的,默寂无风的声音。   唤他的人正在鹅卵石水池另一头,靠近苍白的城墙,用手势向他传达事先约好的暗号。云缇亚动作极微小地四下望望,走向那个装扮成葵花的联络者。是凯约的亲信。   “将军请您耐心等待,”隔着水池,那人说,“让敌人先下手,我们再开始,趁着更大的混乱,造成刺客狗急跳墙的假象。”   “主意很好,”云缇亚说,“但那得以我们对敌人的计划了如指掌为前提。现在连他们发难的具体时间都不知道,不能冒险行事。转告将军,再过半个钟头,等宗座升到塔顶,封闭祭室,就立即行动。”   联络人露出一个略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您要明白——”   云缇亚蓦然拔刀。   在水池边上偷袭是极为愚蠢的做法。茹丹人不用转身,甚至不用将刚掣出袖筒的短刀换到正手,只往后一跃,刃锋就干净利索地划过背后那名不速之客的胸膛。水面上鬼鬼祟祟的倒影猛地一晃,很快被血溅成了一片朦红。   但两条铁枷似的胳膊在它的前一刻就扣住了他的腰部与肩颈。   联络人退了一步,将钢锥从惊愕的茹丹人肋间抽出来。就在后者出刀的瞬间,他完成了攻击。云缇亚紧盯着他。自己完全没防备这个人,以至于现在才觉察到一个无庸质疑的事实。   已经有人暴露了。   锥子没有血槽,即使拔出去也依然有大部分的血留在微乎其微的创口下,更加速了剧毒的扩散。云缇亚想还击,已是力不从心。他跪倒在身后那个牺牲品的尸体旁,竭力不让手里的短刀掉落,却只听到自己的手臂软软垂下,攥着的刀在石板地面拖出响声。盖过它的是钟鸣,以及“联络人”扭曲飘忽的笑:“您要明白,很多事,可由不得您一个人说了算。”   礼花在巨大蜿蜒的白色城墙上空歇斯底里地绽放。   此刻,他的世界之外,高塔直耸入云。金紫色的男人最后一次朝民众挥手微笑,而后加着二十四重圣蜡镀金封印的塔门缓缓落下,将呼啸不息的狂热黑夜与大片拥挤的面容一起挡在了外头。      “老师还没到。”提着灯照了照,凡塔说。   爱丝璀德抚摸她的脸,轻轻将她因焦急而凌乱了的发丝掖进帽子里。“再等会儿。”   内城东门与外城东门相去不远,因为哥珊东部城区很大一部分都是海滨。再加上这座城市独特的立体悬浮结构,在内城外一眼望下去,就能看见那座因教皇圣曼特裘而命名的日轮十字之门矗立于海港之上。所有由碧玺河水引出的城市运河重新在此汇聚到母胎中,一并通过那轮紫色太阳敞开的怀抱回归逝海——与此同时,另一个光泽透亮的太阳也在爱丝璀德指尖不经意触玩着。陈旧却仍然明灿的紫珐琅日轮镶在镍制十字章护身符上,从她脖颈直垂到胸腹之间,摇曳出一道足以割破夜色的弧线。   “把这个戴在衣服外面,”临分别的时候,云缇亚说,“真要遇上什么事,它能救你一命。”他亲手替她把白铜细链端端正正在外领口嵌好,还交给她另一件足以防身的东西:一次能装三支箭的袖弩。“不需要再另外给我箭支了,”爱丝璀德笑着说,“反正我也不懂装填。”现在这个硬邦邦的折叠机械就躺在她的袖管里,已被体温浸出了几分暖意。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大可能用到它,但暗暗握着,令她生出一种确凿的安全感,像在幽深寂静的黑暗里握着他凉润的前臂。   而他没有来。   约定的时间早过了。他还没有来。   “您好,夫人,”一个女人疲惫且平淡无奇的声音中断了她的隐忧,“劳烦借一下火,我的灯熄了。”   爱丝璀德朝这个声音微笑。凡塔将灯挂在胳膊上,掀开灯罩。女人掏出一条绒草捻,把自己的提灯重新引燃。她比爱丝璀德年长,棕直发,穿一件普通的棉麻混织围裙,当灯亮起来,旁边她两三岁的儿子忽然停止了哭泣。“妈妈,”他一手挽着母亲臂膀,一手指灯,“光,光。”   “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喜欢安静的光亮呢。满天那些礼花啊焰火啊,一定把他吓坏了。”爱丝璀德柔声道。   女人脸上的倦意减淡了些。“我丈夫是虔诚的信徒,到内城永昼宫去参拜圣容了,我带着孩子怕被挤到,就在这儿等他。”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转向凡塔,“这是您的女儿么?真漂亮。”   她并未注意到凡塔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我没有孩子。她是我的侄女。”   “……哦。”女人说。“不过她长得真像您。”   声音远去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经过她们。爱丝璀德背靠城墙坐着,从灯彩的间隙里探出头来的星子将白霜盖在她前额上。凡塔沉默地与她坐在一块。那颗星非常亮,然而它映射在盲女漆黑深杳的眼里,并未泛起丝毫光泽。   “走吧。”正当凡塔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时,爱丝璀德开口。“他不会来了。”   “可是老师他……”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吃惊于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冷静,但急切没有任何作用。她帮不了他,如果说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也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我们往码头那边走。把信号烟花拿出来,凡塔,趁着现在的焰火放了它。希望班珂和齐丽黛在各自的地方能看见。”   凡塔环顾四周,从灯罩的夹层中取出一个明红色圆筒,在角落就着灯火点燃捻子,一扬手,一道流辉飞曳而出,升上天际。可就在它迸开的瞬间,更强大的光与声笼罩了它。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那不像是礼花,或许可以称为雷霆,当它闪现,这个夜晚的一切光彩就像被吸干了水分的鲜花,摧枯拉朽地迅速萎谢下去。   “怎么回事,凡塔?”爱丝璀德问。   话音落定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道光太剧烈,太突如其来,刺得她眼前的一片黑暗都跟着苍白震颤。   一场更大行动的讯号。   “干什么?前面要干什么?”人流堰塞了,挤攘不堪,有人咕哝道。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彼此紧贴着,几乎没有驻足之地。牢骚很快变成了骂娘,不断向上升级,最后单方面的惊叫终结了它。人群像是掀起大浪,顶前面那一波撞在坚固的礁石上,反弹回来,彻底乱开。到处都是被踩踏者的哭号,凡塔还算反应最快,赶紧抓起木杖塞给爱丝璀德,自己牵着杖子另一头,两人在浪峰反扑之前匆忙朝水流较缓处跑去。   “开始搜城了。”   “班珂叔叔不是说先从南门搜起吗?”凡塔打了个寒噤,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过来,将她手里的提灯挤灭,“难道……”   爱丝璀德没有回答。凌乱喧哗中,所幸隐隐已听得见前边真实的浪涛与船笛声。码头就快到了。   凡塔陡然止住脚步。   “看……”她的声音颤如枯叶,“看啊……”   爱丝璀德无法看见。但除了她,所有被海岸阻住去路的市民都目睹了令人震惊的场景。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被赶到一处,集中焚烧,火光与浓烟直往天空涌去,又投映在海中,整个眼前红黑交织,便是末世也不过如此。燃烧着的海水另一头,日轮十字之门紧闭,将人们的生息与幻想关在门外,只给门内留下无尽恐惧。   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海面上仅有的几艘船,船前都安着巨大的向日葵座像,在它背后,指向众人的,是一排排鲨齿般的利箭。“宗座谕令!”从铜质扩音号角里传出喊话声,“查明刺客真实身份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不得擅行,一举一动须严格听从指示!各位教友请配合!违者与刺客同罪论处,就地格杀!”   人群里又乱了起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刺客,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睡前晚祷时切齿诅咒的对象,罪恶的手沾满两位慈祥导师的血。这样的骚动直到葵花开始往空中放箭还未被恐慌所平息。爱丝璀德趁乱抱住凡塔,“还有信号烟花么?”她低声问,“之前那个可能不起作用。”   “……有,”凡塔嗫嚅,“但是……灯灭了,得重新用燧石引火……”   来不及了。疯狂的嘶叫此起彼伏,将夜幕割得四分五裂。爱丝璀德接过凡塔藏有全部联络工具的提灯,乘无人注意,悄悄投入海水。“我们躲不过这一劫了,”她告诉女孩,“万一这些被发现,一切都将结束。”厉吼盖过哭喊,葵花开始将人像鸭子一样驱赶聚集起来。爱丝璀德和凡塔也被人流卷挟着,磕磕碰碰。有人钻进码头房屋,又让葵花揪出,用小腿粗的棍棒打得在地上乱滚。手指在袖内紧紧抓住弩机,她无比强烈地想念着云缇亚,然而眼前的黑暗被各种惊恐、慌乱、绝望的情绪挤满,根本没有他的身影存在的空间。这个东西不能再留下,她清楚。她只有三支箭,运气够好也只能杀三个人,可那什么都无法带来,除了一场更大的灾祸。微不足道的抵抗,在狂啸着疾速碾动的巨轮前毫无意义。   但这是他的东西。他亲手交给她的东西。她不能让它安静地沉入海底,也不能随意丢弃,任人践踏,或落到那些葵花手中。伴随他出生入死趟过无数场血泊与黑夜的武器。   “……我跑不动了,爱丝阿姨。”凡塔细弱地说。   她在喘息。心里很害怕,甚至无助。无论再如何懂事,她毕竟只有十岁。凡塔,你是最好的孩子。   爱丝璀德将头靠在一座屋子的门槛上。门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踹破了,飘悠悠地挂着,从屋里透出一股催人作呕的气味。但它是温暖的。包围圈正在缩小,仍有人试图以武力向葵花们证明自己的清白。   “凡塔,把头伸过来,”爱丝璀德嘱咐,“这东西你戴上,能救我们两个人。”   她取下自己的日轮十字护符,挂在女孩颈子上。凡塔一直在摇头哽噎,泪不成行。傻丫头,她想。就像当年的我。她望向屋内,一个个肮脏、扭曲却散发着暖光的形体升起自她漆黑的川流间。许多张面孔掠过,含着极平静的愤怒与极沉默的憎恨,坚硬如岩石,如长夜下的冰海。浮泛于空气中、固执不肯散去的灵魂的呼吸为她捕捉,进入她的思想。……请你们,替我保管这个。   悄无声息地抽出袖弩,她摸索着门槛内侧,将它深深塞进那儿的一个鼠洞里。   “喂,女人!”长矛冷森森地逼过来,“快走快走!别躺这儿装死!”   没人看到她做了什么。凡塔搂着她,冰凉的小脸依在她怀内。“噩梦等天一亮就会过去的。”盲女亲吻她耳畔的鬓发,微风似地说。   她们在葵花的胁迫下走回人群。   爱丝璀德并不知道,那是一间编绳工人的匠作房舍,两年前曾有超过三十名为推翻旧圣廷立下战功、却不愿在大清洗中对拒绝杀戮牧师的平民挥剑相向的前圣裁军士兵,被剥夺了所有武器装备,关在里面,活活饿死。最后那个夜晚,还活着的人没有以同伴的尸体为食,而是将头贴近门槛,倾听着通过鼠洞传来的,海浪与风相互拍击的声音。      “男人分成一队,女人和小孩分成一队。”说话的葵花啪地将长鞭甩在石头上,惊得人心胆俱裂,“快点!”   他相貌丑而怪异,圆脸,耳朵又阔又尖,不时竖起,活像一只猫——不过眼下谁也无心关注这个。沙岸上的人群在葵花们明晃晃的刀剑下艰难地分成两半,如同先知以神力劈开的海洋。之前那些胆敢反抗者早被打翻在地,用棕绳绑住,葵花把他们拖到码头那一排废弃房屋里,很快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有人闭上了眼。一些妇人低头抽泣,她们的孩子却毫不掩饰地哇哇大哭。   “我要回家。”一个少女怯声怯气说。“放我们走吧!”“孩子饿了,求求您……”“刺客那什么活见鬼的,真和咱没半点关系呀!”还有个四五十岁的瘦弱男人跪下去抱住葵花的腿,给踢得牙齿都吐了出来。“看在主父的份上,发发慈悲!”他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大喊,“我母亲瘫痪在床,就等着我从庆典上带吃的回去……”   “你们说不定待会就能在大街上相聚了。”“猫耳”阴恻恻地说。“哥珊的每一间屋子都要清空,不能藏半个人。至于饿死……放心,宗座圣辉之下,那怎么可能发生。”事实上,在挨个搜查武器的同时,葵花们如果发现了有人携带食物——包括刚才从道边争来一点童贞女撒的米糠,也会不由分说地没收。偷偷把东西塞嘴里被抓到的人,一律拖下去饱灌海水,用以催吐。黎明的浅灰色在一片哀号中降下,四野阴惨朦胧,世界如同被裹尸布蒙着那样令人窒息。   “都搜完了?”   这话平板得让人意识不到它是个问句,就像乍看很难辨明走过来的那个年轻狂信徒是女性一样。她的相貌没什么特点,脸上也漠无表情,唯一能算得上与众不同的是她长着痤疮的鼻尖,暗红的,像枚熟透了的野生浆果。“猫耳”的耳朵往后缩了缩。他看起来有点怕她。“差不多啦,蛇莓。血斑虎老大那边有新的指示吗?”   蛇莓向前走了一步。“这叫差不多?”依旧一马平川的腔调,“你的效率真不敢恭维。”   她径直朝女人和小孩的队伍而去。猫耳耸耸肩,跟在她后面。恰好这时,正在搜身与被搜身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动。有葵花指着风波的焦点,叫蛇莓来看。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除了五官妍秀,没啥特别,惹眼的却是她颈上挂着的镍制镀金护符,链子很长,直垂到腰际。那护符瞧起来老旧,但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检视,以辨真伪。金十字和紫日。教皇圣曼特裘的额印徽记。   蛇莓侧着头,端详了女孩好半晌。   “这个怎么来的?”她询问的时候,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宗座亲赐,大人。”女孩身边的黑发女子接口。“您知道很多圣徒行善时会把象征着自己的护身符赠给他喜爱的人,为其驱散魔鬼和灾厄。这位童贞女来自西陲小镇,十年前,在万安节的圣典之夜出生,宗座赐给她护符,预言她长大后将显现神迹。而今天,她是应宗座传召来到哥珊,预备在七天后又一个万安节大典上被授予额印,成为圣徒。”   连月事都没来的幼女圣徒。天大的笑话。“那你是谁?”   “我是她的仆从,她自荆棘与火焰中拯救出来的人,大人。”   “这女孩断了一只手臂。”一名葵花在旁提醒。   爱丝璀德轻哂。“啊,”她说,“这是圣痕。”   凡塔的肩膀有些抖。她忍受不了在这种场合下凝神屏息地站着,将一切眼神与言语视如无物。爱丝璀德及时按住了她,在她面前跪下。“吻我的眼睛。”女人无声地说。   凡塔照她说的做了。   黑发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当她转过头时,从她的盲眼中透出一种物质化的黑暗,足以将所有看着它的人眼里的光吸去。“您是摩茵郡人,今年二十二岁,十五岁那年戴上了葵花徽章。父亲是渔民,不幸死于海难;母亲则是男爵的私生女。”她用这样的双眼凝视蛇莓,慢慢地,那深处有黑色的笑向外溢出。“这是何等的虔诚与大义啊。清洗贵族那时候,您为了和这个哺育您抚养您也污辱了您的母亲断绝关系,告发了她,将她送上绞架。只因为在您心里,深爱着一位——”   “够了!”蛇莓说。她紧绷如粉墙一般的面容似乎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你,你到底——”   “我眼睛虽盲,但神眷之女以吻加赐,使我视线如电,能穿透黑暗,抵达人心。这就是主父的神迹,是未来圣者的力量。”所有的人心都有缝隙,所有的人心都有距离,云缇,你无须担心,我说过我能踏着这条缝隙活下去。她望望周围,有个熟悉的气息闯入了她的知觉。先前那个带着儿子向她借火点灯的妇人就在一旁,然而她只是羡慕地盯着凡塔颈上的护符,并没有出言拆穿。爱丝璀德感激地笑笑,希望这个善意的表情能传到她眼中。“大人,还需要再验证什么吗?”   蛇莓一言不发走近前。这个比爱丝璀德更年轻的女子伸手端起盲女的脸,细细看着,仿佛在检查一只亟待享用的苹果有没有被虫蛀坏。她根本不是个女人,爱丝璀德想。制度和权力已抹去了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女性特质,留下的只是一个皮袋,一具枯涩涩冷冰冰的行动机器。   “把衣服脱光。”   猫耳揩了把鼻子。葵花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就连那边男人的队伍中,也有不少闻言往这儿多看了几眼。   爱丝璀德的手没有动。   它捂住了凡塔的嘴。   “把衣服都脱光,”蛇莓重复,声调如一把搁平的剑,“听见么,你,以及这里所有人!统统脱下来,一件也不许剩,快!谁最后一个,就砍掉谁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盲人的纯限知视角对我现在的笔力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_< 所以只能用全知视角了……还好不是第一人称。 ☆、Ⅴ 捕梦(4)   “她是个妓女。”目光闪闪烁烁,妇人们咬着耳朵道。   爱丝璀德佯装没有听见。不过即使真的如此,那些怪兽一般蠢动的阴暗心思也仍然一览无余地进入了她的视野。每个人不论男女,都经过了最彻头彻尾的搜检,在海风里晾了两个多钟头,直到身体仿佛都熏出了咸味,这才允许把衣服重新穿上。光着身子的人们遮掩躲闪着,活像一群从圈里赶出来准备集中运往屠宰场的猪。蛇莓的目的达到了,爱丝璀德明白。搜身并不是最主要的。随着衣物,身而为人的尊严也被剥落,肉体如兽物般赤裸裸坦陈于阳光之下。穿着衣服的拿鞭子警告没穿衣服的,你们只配做牲口,我们才是人。   而牲口,即使被屠杀,也永远不会反抗。   “瞧见没?她是个妓女。”慢慢理好头发,将衣带扣上,闲碎的言语飘了过来。年轻女孩方才大多被葵花趁机轻薄过,躲在一边瑟缩哭泣,还有心情嚼舌根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妇女,你一嘴我一嘴,好像把关注点转移到这事上就能减轻自己的羞耻感一样。“咦,这你怎么知道?”   “废话,看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刚刚没注意到她那儿……颜色那么深……至少被几十个男人摸过,不是婊子就是荡妇。”   “是哎……那可多脏!”   “神眷之女竟然会救赎这样的罪人……应该让她下地狱!”   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妇人们交换着眼神,很自觉地噤了声。她走到凡塔身边,替独手不方便的她轻轻披上衣服。凡塔算是被特别优待的一个,虽然也免不了赤身露体,好歹也是让蛇莓带到一边,亲自单独检查。那个女狂信徒毕竟不敢怠慢宗座圣徽,半信半疑往往是入彀的开始。至少,还有这件事值得爱丝璀德欣慰。   葵花过来发了点食物。最硬的黑面包,每人不到半巴掌大,嚼起来很难下咽。几大桶水放在高地上,无数人蜂拥哄抢。“夫人,请帮我照看下孩子好吗?”是那个昨夜偶然结识的母亲,“面包太干,孩子咽不下……我去弄点水来给他软一软。”   三岁的男孩并不怕生,小手轻拽着盲女衣摆。爱丝璀德用指头逗弄着他,和他玩掌心里猜字母的游戏。他的母亲很久才回来,精疲力竭,全身被挤伤好几处。“……又麻烦您了。”她边给孩子喂食,边说。   “哪里。”爱丝璀德微笑。“还得谢谢您呢。请问该如何称呼?”   “……芬妮。”   “您的儿子呢?他真是可爱,应该有一个衬合他的名字吧。”   女人的身体闪过一丝震颤。   爱丝璀德没再追问下去。“失礼了。”她低声说。   “您以前……生育过么?”把自己那一份也喂给了孩子,直到他吃饱,芬妮才将剩下的塞到嘴里。“我给好几家邻居接过生,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可还是能从外表看出来的。”   “是小产。”爱丝璀德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来说这句话,待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依然在笑,“很早就没了。”那些窃窃私语传得真快,她清楚芬妮这样问的用意。妓女为除后患,在进妓院前都要服食一种绝育的药物。她们甚至永远不可能怀上孩子。   芬妮似乎舒了口气。某些压在心底、原本要找神职者才能告解的秘密,若真是对着一名妓女倾吐,那简直与亵渎无异。“……他的名字是我向人求取的,当时引以为荣,现在却是耻辱。哪怕给他取名的那人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还盖在我儿子身上。教典上说,我们每人都须珍重自己的初名,除非向主父献出,否则不得更易。可只要带着这个名字,我儿子走到哪里都会受尽白眼,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上学、诵读典籍,不许参加祭礼,甚至加入不了军队,就连最卑贱的茹丹人都会嘲笑他……”她耸耸鼻尖,一滴湿漉的液体垂落下来。“所以我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送他进狂信团,在那里他可以抛弃他所有的过去。他再也不需要名字。”   “……我明白。”爱丝璀德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听见芬妮未曾出口的声音。   因为你,从未有过孩子。      牲口似的人群被赶着朝城西走去。葵花没有说目的地是哪儿。沿着东西向贯穿外城、将各条辐射状主干道连接起来的轮舞街,生生与家和家庭隔绝的人们近乎麻木地移动双腿,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极小一部分。满大街都是人,和他们经历的一样,被强行拘限起来,勒令脱光全身。男人可怜巴巴地哀求,少女掩面痛哭。然而最不幸的并非他们,而是那些仍被留在屋子与小窄巷里的人。皮鞭和棍棒的呼啸吞没了惨叫。当葵花们来到一处新的地方,再次下令时,早有耳闻的居民立刻发疯一般往屋外跑,争先恐后地脱衣解带。谁都知道,只要出门或脱衣服的速度稍慢一些,立刻会被推进屋里,直到再也无法走出那个房间。   无家可归的第一个夜晚在拥挤、抽泣和恐惧中度过。人们挤在露天广场和较宽阔的街道上,根本没有足以躺下的空间,只能背靠背以支撑彼此。尽管这样,入睡也不是那么轻易,从屋里传来的那些声音尤为刺耳,几乎不是人类所能发出。“他们在审问,”爱丝璀德将瑟瑟发抖的凡塔搂在怀里,“审问所有他们认为与刺客有关联的人。”最后葵花们换班换得累了,天也亮了。凡塔看见蛇莓正在指挥手下把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躯体拖出来,同时搬出的还有半塌半鼓的粗麻袋,被葵花塞上了自己的马车。那也许是这家勉强还算有点价值的全部家当。她忽然想起拉蒂法,冷不防一个寒颤。   那一晚还发生了别的事。从猫耳饱餐后的得意笑容中,很多人猜到了究底。流言蜚语飞快蔓延,甚至没有避开那个哭得快昏过去的姑娘。“真不要脸。”有人斜着眼睛。“她是想多分点吃的,还是指望以后的日子好过些?”在她背后指戳的,也包括昨天一个同样在爱丝璀德背后指戳的妇人。只是过不多久,这个妇人就来找爱丝璀德了,带着另外的表情。   “夫人。”咽了口唾沫,她小声且小心地说。   爱丝璀德不想把精力用在观看这种人的心思上。“您有事吗?”   “是……是这样的。”妇人极其谨慎地让自己的身体和目光都与盲女保持着距离,仿佛一个穿了新靴子的人在雨天克尽全力躲开污泥一般。“那……那帮家伙昨天讨了便宜,又私下里放出话来,今晚要我的女儿……我……我能不能请您……”   她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对不起。我做不到。”   “……拜托了,这对您只是举手之劳,应该不成问题呀。我女儿还是童贞处女,而您是个妓——”   一个脆生生的巴掌掴在妇人颊上。   爱丝璀德揉了揉自己的手。“真抱歉啊。我眼睛不好,只听到有叮人的蚊子在飞,”她微笑,“举手之劳嘛。”   妇人的女儿第二夜并未遭到厄运。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疯了。起因是那天上午,葵花们把外城东区几条街的六千多人赶到诗颂广场一角,让他们正对着由从民居里拆出来的破门烂砖搭起的判罪台。除了和刺客扯不清关系的嫌疑人,更多受审者的罪名五花八门,包括私酿酒、给贵族后裔提供庇护、领取每日口粮的时候多占了点便宜、背不出教典第十卷第三十二章、写讽刺诗辱骂圣廷、窝藏贵金属(嘴里的金牙)、晨祷念到宗座圣名时打喷嚏、用擦过鞋子的抹布擦拭宗座雕像。罪名的揭发绝大多数是因为邻里告密,按葵花的话说,这些渎神之人随时可能投向黑暗的敌对势力,应该一劳永逸地清除。火刑太费柴禾,砍头还得洗地,搭绞架实在麻烦,于是每个被赶来观看的人手里都发了几块石头,等台上宣判就一齐扔,人人唯恐扔得不够卖力,让旁边的发现自己也得被推到那高台上去。葵花犯了个错误,爱丝璀德想。他们不该在这群人站到台下之前还是只发那一小片面包,否则扔起来会更带劲的。   她也跟着扔了出去。石块在漫天石雨的掩护下偏出了令一个瞎子满意的弧度,正砸中一边扶着台柱的葵花的头。很好。不过还不够。   人群闹腾起来,大约这时候都产生了“只要把手里的石头丢完就能回家”的幻觉,而他们等到的却是一批又一批罪犯被推到审判席中央。似乎终于到最后了,被单独拖上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肚腹高隆,身孕大概有七八个月。葵花在台下的时候用了一切手段羞辱她,让她身无寸缕,在她雪白的肚子和腿上用刀刻字,往她脸上吐口水,但即使鼻青脸肿和满身污秽也无法抹杀她与生俱来的秀致。有几个心软的女人发出叹息,男人更多的则是直勾勾盯着她。然而蛇莓揪着她头发,告诉众人比起她而言,前面那些人的罪行都微不足道,“她把宗座画像埋在门槛底下,每天都从宗座头上踩过,更可恶的是,还用刀割破了宗座的喉咙!”   “啊,是啊。”刀痕累累的画像被抬了上来,女子斜瞥着它,说,“这都是我干的。”   最大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开。要不是审判还在进行,很多人当即就把石头砸了过去。站在爱丝璀德身边的芬妮却拼命揽住儿子,一手捂脸,指甲深深陷入面孔。“欧尔佳……”她低喃道。   “您认识她。”爱丝璀德说。   “是我的街坊,就住我家对面。十几年了,多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   “我恨他。我恨他的满手血腥,如果他是天使,世间再无魔鬼。”年轻女子抬起饱受摧残的面孔,眼里有光无泪。“八年前,贵族刚倒台,我母亲原本在男爵家洗衣打杂,看着男爵的孙子就快饿死,纯粹出于好心送了点食物,被他杀了。两个月前,我丈夫听说老家饥荒,军队里却有大批粮食,混进去偷了点想回去救村里乡亲,也被他杀了。我最爱的两个人都死在他手中——足够了吗?我恨的理由足够了吗?你们要杀我的理由足够了吗?”   蛇莓的双眼逼仄如针。“……最爱的人。”她一字字道。   女子笑了。任谁都可以看出,那是将眼前一切视若尘埃的笑。   “我的母亲与丈夫,”她用仅剩的力气喊道,“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   血流喑哑地从她颈部喷出,冲去了所有声音。蛇莓手里的匕首撕开她的喉管。她双唇张翕着,并未立时死去。蛇莓将欧尔佳的头发交到另一名狂信徒手中,自己转向台下众人。“瞧啊!”她张开鲜红的双手,脸孔惨白紧绷,“这女人不但罪无可赦,她还是个疯子!竟然说最爱的是她的母亲和丈夫?多可笑的疯话?我们在尘世间最爱的人,难道不是引领我们的圣兄、无上光辉伟大的宗座猊下吗?!”   “疯子!”人们大吼,声浪一波盖过一波,“打死她!打死这个疯子!”石头被炙烫的怒火裹挟着,暴雨般砸到年轻女人身上。躯体本能而极微弱地缩了缩,那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两腿间不断蔓延开的血迹。她小产了。“求求你们,”芬妮奋力挤上前去,“孩子是无辜的!我懂得接生,请让我……”   她被推倒在地上。   爱丝璀德赶忙去扶她,以免被失控的人群踩踏。芬妮却一把抓住了凡塔胸前的护符,“你是未来的圣徒,是能行使奇迹的神眷之女,”她对痛哭失声的女孩嚎啕,“世人有难,为什么不拯救他们?世人有罪,为什么不毁灭他们?”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拯救谁,他们都在自己毁灭自己。爱丝璀德全身战栗,从万千个颅脑内升起的暗海,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思想的意识卷涌着她的世界。她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能感到。蛇莓将手伸进欧尔佳的下体,生生地将胎儿拽出来,“脏死了。”她放开手,让那个已成形的血团从高台上坠落,它的母亲正压在乱石之下,一点一点冷却。第一次,爱丝璀德如此强烈地后悔自己扔掉了那支袖弩。它要杀戮。它应该被用来杀戮。从记忆里醒过来的痛楚开始重新侵吞她,下身绞痛,那原本该是固态的生命忽然化成了水,慢慢流出她的子宫。“是个男孩。”妓院的老妪将她身上流出、以后永远不会再拥有的东西扔进垃圾堆,对她说。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头母兽,只要放开她的牙齿,她能咬死所有蚕食着她的人。……而现在,哥珊在人们的狂吼中满足地舞动身躯,一个率先扔完石头的少女放声尖叫,使劲抓着自己的脸,“疯子!”她翻着白眼,歇斯底里,“疯子!疯子!疯子!!”   这座城市是个猪圈。一群闻到泔水味发疯闻到血腥味发狂的猪。   ——云缇亚。没来由地,爱丝璀德想。你听见了么?你看见了么?你仍然想着要拯救他们,或者毁灭他们么?   而你此刻……此刻又在哪里?      ******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了,云缇亚。”   水声。一滴一滴,似要滴穿黑暗。   “牢记我所说的一切。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而我已无力再去证实。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或许才能带着它走得更远……”   水声。飘渺的言语像是直接从最深的意识中升起,然而耳中听到的,确实只有水声。   “除了宗座与我,这个时代以有生之躯加封圣徒者,还有一人。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形如雪白火焰。在他封圣之日,神迹犹存,主父的光华犹照拂人间。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另有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当旧典毁弃,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却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找到他,云缇亚,然后唤醒他。将他到来的消息昭告世人。他将拯救他所能拯救的,毁灭他所能毁灭的。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垂死的人无声微笑,“你一定要活下去。”      云缇亚睁开眼。   黑暗覆盖着他。他首先感到的是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然而那里刚刚还传来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搭在上面的幻觉。   言语消失了。唯有不知其源的水,一声声匀速地滴着。   又是这个梦。他又梦见了贝鲁恒,以及那个用了两年的时间也无法在梦里参透的秘密。想起来实在太过荒唐,且不说贝鲁恒竟会突然自相矛盾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神秘圣徒身上,就连要从什么地方寻找、如何找起,也没有提到任何头绪。也许这番话是在暗指什么,背后别有深意,但这个时候思忖它,纯属浪费时间。   他注定要辜负贝鲁恒的托付了。   肋间的伤口还在痛,不过药效差不多已过去。只是迅速发作的烈性麻药,并不致命,看来留着他对敌人还有用。所有的护甲和武器、包括靴底夹层里的刀片都被搜走,只剩一身毫无威胁的衣物。而束缚住两手的是铁铐。   云缇亚心念电转。所幸,那些负责搜身的人还漏了件东西。就凭这一点,他们别想囚禁住一个刺客。   他靠着潮湿的墙根支撑起来。缓缓地,从齿间吐出一枚带有倒钩的钢针。      戴深灰色头套的男人拎着灯打开铁栅,将装有食物的碗碟放在地上。他起身正欲离去,忽然觉出什么异常,举起油灯照了照——便是在这瞬间,从光线扫不到的死角,一个黑影静无声息地勒紧了他咽喉。   冰冷的针尖抵上颈部血管。“别动。”云缇亚说。   男人的身体如铁铸一般僵直着。   “指派你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云缇亚再次确认了这个结果。手指挑动,钢针从耳孔刺入,直贯脑髓,男人甚至来不及抽几口气就停止了动弹。他将尸体放下,借微弱的灯光检视,除了一串钥匙未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个人应该不是葵花。他身上没有他们的徽记,而真正的狂信徒总是不吝惜用一切手段来标注自己的身份。   云缇亚嗅了嗅碟子。食物没有毒。屋内空旷,一片湿味混杂着铁锈味。除去刚才被自己打开的手铐,这里不见任何刑具或拘禁用具,看起来不像专门的监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班珂或齐丽黛被海因里希发现了?但稳操胜券还这么故弄玄虚,似乎不是那条鬣狗的做法。是凯约?“联络人”是他的,并不能代表什么,而且凯约没理由背叛他。他知道凯约为了能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策划了多久,费了多少心血,这个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比谁都想为自己的独子复仇。更何况,和那些葵花一起呆着,通常情况下就像把一枚松果藏进针叶林里那样安全。   然而事实如此。   必定有人出卖了计划,或者已经遇害。   不容多想。云缇亚脱下死者的灰罩袍和头套,自己穿戴好,将尸体藏到墙角处。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闸门,阴暗纵横的沟道呈现在眼前,他立刻明白,这里是水渠。隐隐约约,某堵墙后面有人的脚步和交谈声,伴随着整个城市地下水的汩汩流动。   他用宽大的袍际遮住提灯,小心避开人声,在沟道里蹑足穿行。从拐角台阶下一个上了锁的包铁木箱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双刀。一只老鼠飞快地窜过他脚边。似乎是被它惊动,什么东西“扑通”落水,接着啊的一声,角落里一部分黑暗晃了晃,凸现出某个蜷伏的影子。   云缇亚举起灯。   “谁?”   喝问并非发自他口中。原本安适的脚步声忽变得急促,之前所听到的人正朝这边赶来。云缇亚在袖中握紧刀。通道太曲折,已然退走不及。   他没有躲藏,而是向那个惶恐的纤细黑影走去。   灯油在照到她的一刹那间燃尽了。   他看见了她的面容。她看见了一张被深灰色头套覆着的脸。   云缇亚从水沟里捞出方才掉下去的东西。是个很大的白杨木匣,却并不沉,里边似乎还是干燥的,有什么坚硬而圆润的物体正在匣内滚动。   人声愈来愈近。   他俯下身,将它递到它惊骇的主人面前,然后唤她的名字。      “……达姬雅娜。”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5)   “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恐惧’?”   手指慢慢捻动杯座,血红色的液体在目光中颤抖。阿玛刻仰头一饮而尽。残酒从唇边滴漏,一如她的长发越过狮皮披肩,蜿蜒在原本为另一名女子准备的软床上。   宗座侍卫长回过头,哑然失笑。“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这儿的日子太安逸了么?”   “我觉得自己的死期已近,所以想在死前弄清这个问题。”阿玛刻斜躺着,盛夏阳光一格格将她的脸嵌进一幅恍惚的拼贴画里。荼蘼开得正好,满庄园都是它们飘曳的气息。透过阁楼窗口,从哥珊北郊这座因荼蘼花而命名的山丘向下望去,几乎能鸟瞰大半个飞翔的城市;而附近那座被誉为“不沉之盾”的北门水库——确保改道后的碧玺河与整个哥珊十二条人工运河正常通流的水利枢纽,也在这个晴朗夏日传来瀑布的轰鸣声。   “世界很美好啊。可我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也品尝不到。我的舌头和眼睛都是死物,我的手只剩下白骨。曾经我以为自己很勇敢,可那时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失去我的拥有。现在我不再害怕了。它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唯一能等候的只有宁静,唯一能拥抱的只有死亡。可不幸的是,每当我意识到并满心欢喜地期待它,最后却总是发现我在这世上的滞留还将很漫长。”   “所以,”她松开手,空了的酒杯从掌心掉落,“让我明白何为恐惧。让我至少能想起我失去的东西。”   海因里希抿了抿自己的杯沿。“用新的战利品来替代,岂不比寻回失物更实在些?渔网已经撒开,就等收拢,云缇亚定然想不到除了你,我还有一位最为可靠的盟友。别活得这么了无生趣啊——阿玛刻将军。”轻啜着,他忍俊不禁,“待仇人的血盛在这只杯子里,你会恢复对甘美的味觉。”   “我很高兴,但不会惊喜。因为我知道那一天必将到来。云缇亚是个眼高于顶的傻瓜,想做的事情永远超出他的能力。他注定败死,如同狗鱼遇见虎鲸,而他的对手是你。”   海因里希大笑。再也没有一句话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会比这更有趣。“那么——”他微微俯身,凝视她的双眼,“托你吉言。”   阿玛刻陡然撑起身来。   “知道吗?”她说,“你笑的时候简直就是个姑娘。”   她声音慵懒而略哑。颊边飞起潮红,粗促的呼吸中有果实熟透的气味。   “你醉了。”海因里希说。   “那不是酒,是水。就好像你也不是真正的男人一样。怎么?你反对?那就证明给我看啊。”手从他胸前一路虚划到腰间,短暂停留,慢慢继续往下。“让我瞧瞧你是不是真的有种。”   ……她的舌头和眼睛都是死物,她的手只剩下白骨。   “想找点乐子?”眉尖挑动,他低声道。   阿玛刻一把推开他。“害怕么?不敢么?”她干脆地反问。那个可以被看到、被听到、被闻嗅到和品咂到的世界萎缩着,在她稀疏的枯骨间爬行。骨节剧震,她知道自己在笑,用每一根时刻伸展开来准备拥吻死亡的骨骼狂笑。“给我见识见识你身为一个男人的胆气吧!否则就告诉我,什么是懦夫,什么是所谓的恐惧!”      ******      “……达姬雅娜。”   云缇亚唤这个名字,与此同时,油灯的光从楼阶上的渠洞里完全曝露出来。“乌伦?”同样身穿深灰罩袍的来人喊道,“是谁在那里?”   云缇亚没接腔,只是佯作受伤扑倒,朝他伸了伸手。达姬雅娜噌地站起,那人立即向她扑去,被云缇亚从后面一刀搠穿脊梁。另一名同伴恰好也赶到,见状赶紧一扳壁上拉杆。云缇亚飞掷短刀,正中他额心。尸体兀自晃了两步,滚下阶梯,但渠道中间一扇巨大的石质闸门开始轰然闭合。   一手揽住茹丹女子,一手飞快地自死者脸上抽回刀。“抓紧我!”云缇亚说。   达姬雅娜抓紧了琴匣的系带。   他带着她就地翻滚,抢过闸门,在它完全合拢前将那只体积不小的白杨木琴匣也拽了过去。门外漆黑,没有光源。他感觉她有些歉疚地把一个小物品放在他手中。似乎是从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半截蜡烛头。   刀刃与石子摩擦出火花。蜡烛亮了。   达姬雅娜幽幽地望着他。   她长发凌乱,衣衫残破,乌木般的黑肤此刻蒙满尘污。她一定吃过乞丐的食物,云缇亚想。   “怎么你会在这儿?”摘下头套,他发现,她的目光在触及他真实面孔的一瞬间忽生潮湿。“没关系,不用写字。我能读懂唇语。”   薄唇张合着,许久,才组成能表达意义的形状。上面在搜城。她说。   云缇亚心里猛地抽紧。“从登塔之夜到现在,有多久了?”   她伸出两根指头,想了想,又添了一根。   三天。一股浓黑的汹流冲刷着他的思绪,回音隆隆。三天的时间可以改变无数事情。他明白了。那个擒住他的人没有立时杀他,多半是要以他为饵,诱出这从头到尾完整的计划。敌人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爱丝璀德把消息传给其他人,他们会照常行动!   ——可到底是谁?暴露的人到底是谁?   答案空白一片。他原以为自己能理智地面对这个问题,但此刻,占据他胸腔的更多是担忧。对失去任何一人的担忧。极度不祥的预感沉压下来,他努力逼迫自己回到从前,那勉强还能被称为一个合格主事者的时候。不,角色不一样了,云缇亚。那时你有泽奈恩主事长,有萧恩,有比现在多得多的战友,甚至有贝鲁恒。你有太多可以依靠的人,而现在,他们换成了你。   他在两次呼吸的间隙里告诉自己,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你最初是从哪儿进来的,达姬雅娜?”   她指着紧闭的闸门背后。   云缇亚苦笑。对哥珊的地下水系统他并不陌生,然而为了保险,不能再取道拉蒂法酒馆的储藏室了。附近好几个水渠通道口都在喧闹的大街上,要安全地走出去不是件容易事。“你水性如何?”   达姬雅娜与他四目相对。也是,这个素来厌恶水的民族的公主,就算平日里是个亲近大海的异类,也断然没机会学习游泳。不过,眼下顾不得那些了。   “跟我走。我知道有条路,能确保我们离开这里。”      越往下走水位越高,随着不断蔓生的冰冷阴影漫过台阶,漫过脚踝、膝盖和腰部,最后抵及胸膛。达姬雅娜起先紧抱着她的琴匣,渐渐又从平托变成举到头顶,颇为吃力,但即使是云缇亚帮她接过去时,她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这已是她唯一的珍宝,云缇亚明白。即使诗琴不复,徒剩一个空壳,但他仍需要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有什么记忆可供珍重。   水面离颈部还差四寸。而狭窄的通道已到尽头。将他们与全然不可知的外界隔绝起来的,是一堵石壁。   云缇亚递回琴匣。“给。”他说。   他用热蜡油封住了几处明显破损,只在上角留着两个刚好能张嘴含住的缺口。达姬雅娜一怔,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撕开那件灰色罩袍,将她与自己的腰部绑在一起,留出一段基本上彼此都能自由活动的空间。   然后他吸了一口长长的气,拉着她扎入水底。   石壁的最下方是一道用铁栅盖住的隔门,和外面的水域相通。云缇亚费力扳开它比想象中花了更多时间。游出这道门,渠洞里的浊恶气息为之一荡,无垠宽阔的清澈迎面而来。光线渗透在水里,形成明暗渐变的层次,棱光幻妙,如同身处镜中。   他一眼看到了那座殿堂。   无比美丽。他在奋力上游的过程中仍不忘注目于它,即使它早已死去。诸寂殿,静默者的圣地,内城中心湖底最庞大的幽灵,永昼宫不为人知的黑暗倒影。打从那座纯白的大理石宫殿最初建造起,它就作为地基矗立在湖面之下,以一己之力肩负起圣宫的全部重量。而现在,它像是远古龙兽的遗骸,充满整个宇宙子宫的水包孕着它,仿佛试图再以一呼一吸的力量重新赋予它生命。没有用了。诸寂殿已被封死、废弃,带着曾在此会聚、并以此为名的那群人的生命与秘密,从这段历史的记忆里磨灭。永昼宫的基座,一句被遗忘的暗语,一艘永远不会再重见天日的沉船,一具死寂僵冷的巨大骨架。   可它依然美丽。   即使它的面孔爬满藤壶,它的身躯寸寸腐蚀衰朽,它的牙齿生锈,手指断节,眼窝成为珊瑚鱼的巢穴。十几年前,年幼的云缇亚跟随泽奈恩主事长泅入湖底,瞻仰这座保存着新旧圣廷无数机密的水中石殿,所见的依然和今日一样。那时诸寂殿内部尚未完全变成废墟,但最深的底层早已无法进入。“那里有火焰,”年迈的主事长在水中凝望着它,用默语对他说,“它一直在,永远都在,并且终有一天将热切燃烧,它所承载的意义不会断绝。”时序迁转,直到诸寂团成为了过去式,云缇亚也终于没见到那水中盛开的火焰,在他眼前燃烧的是同伴鲜血。也许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殿堂屹立;也许一切都忘记了,只有沉默记得;也许一切都冷却了,只有血液未曾熄灭。   ……云缇亚牵住达姬雅娜的手慢慢收紧。琴匣里的空气不多了,他让给了她,自己屏住气息,抓紧朝从中心湖流向外城的运河河道游去。肺部的压力化为黑暗,开始一点点啃噬他的视觉。但在这样的黑暗中,他感到身后那头死而不朽的巨兽张开了双目。原本席卷他的漩涡,为它的注视所吞吸,挟着低啸越过他的身体。   ——你们仍在看着我吗?用死者的目光看着躯体尚温者吗?   光很亮。浮沫拥挤而又迅速散开。   他没有回头。   当他即将冲破水面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变成了红色。      尸体面朝下沉入河水。这是云缇亚能够呼吸之后所见的第一幕。   达姬雅娜在看清它时发出半声惊叫,瞬即捂住了嘴。但很快她发现这是徒劳,因为更多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在河畔,男女老少,残肢断腿,发黑的红色肆无忌惮地侵吞着她的视觉。云缇亚将她推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惨景用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方式令他认清了目前的处境。   这里是外城最西边,贫民区与修院区交界处,旧圣廷的异教徒陈尸地,偏僻古老,为他们提供掩蔽的是半截盖满爬山虎的小石桥。不久前——虽然现在想起来仿佛已过了极遥远的时间——自己才带着名叫夏依的狂信徒少年来过这儿,那一夜“火把”刚刚止熄,灰烬般的曙色缓慢洒下。还没有,他记得他告诉少年,真正的黑夜还远没有结束。   “救……救我……”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从旧巷转角处连跑带爬地过来,双眼无神,瘫坐在干涸的血泊里。在她早已认不出原来洁白底色的衣襟上,仍依稀可见教会医院的羽蛇标志。“……院,院长不让他们脱大家的衣服,他们就说医院窝藏刺客,要进来搜查,结果搜出了上百个躲在这儿避难的平民……大家,大家都……”   云缇亚猛然抬头。站在城垣上的几个人影注意到这边响动,开始向同伴吹口哨。还是让他们发现了!“快!”他抓住达姬雅娜的胳膊,“咱们走那条小路!”   “救我!”趴在地上的女孩哀哀哭着,“……求您救救我!”   云缇亚一把拉起她,拐进旧巷,携着两名少女纵身跃过矮墙。又绕过两条逼仄巷道,这回拦住前路的围墙几乎有三人高,而墙的另一头,他明白,通往第六军的驻地。得立刻去找离自己最近的齐丽黛,通知所有人改变计划——如果她还没被杀或者变节的话。   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人,然后他就将知道,到底谁是叛徒!   抽出刀,迅速在墙上凿开几个缺口,他踏着它们一路攀爬上去。血腥味与死尸烧焦的恶臭随风而来。跨在墙头,清楚瞧得见教会医院方向冒起的滚滚浓烟,火光即使在这样的大白天都刺人眼目。……黑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把手给我!”他对底下两人叫道。   达姬雅娜奋力抱起那个完全吓瘫了的女孩,拼命往上推,云缇亚拽住她拖过去,放落在围墙外侧。他再去伸手拉达姬雅娜,却怎么也够不到。“用你的琴匣垫在脚下!”他大声喊。   她没照他的话做。因为这意味着她上去后将永远拿不回这只琴匣。纷乱的脚步与吼叫渐渐逼近,越来越清晰,云缇亚听出了那独属于葵花的狂躁嘶声。有一大群人。这极短的瞬间蓦地绵亘出了令人心悸的长度,但他的思维和呼吸都是茫白的,他听不见自己还在喊什么,只感到手臂仍竭尽全力向她伸着。风从他们手指相隔的距离间漏过。   我知道。达姬雅娜忽然说。   她抽回了手。   我知道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沉默的语言自她微笑的唇上绽放开来,从这里消弭了世上的所有声音。那些原本当她的舌头凋谢、诗歌枯萎时,就已离她而去的声音。与她伫立的生命再也无关的声音。   她返身朝另一条曲巷跑去。   更强有力的风像一个巨人般踏过街道。   ——就在这一刻,云缇亚看见了两年前在贝鲁恒的葬仪上看到的那个巨人,迎着她阔步走来。仿佛一个父亲在迎接他的女儿,一个恢弘的灵魂在迎接它的伴侣,而当她奔入它怀抱的瞬间,已穿过它展开的躯体。就在这一刻,她已不是那个高傲如冰、清冷如暮月的诗人。她仅仅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死亡一般漫长的黑夜中奔跑,孤身投向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达姬雅娜!……”   他终于没有呼喊出声。   云缇亚跃下墙头。坚硬高大的石墙将一切挡在了他背后。当他疾奔之时,那个巨人发出震耳欲聋、充斥寰宇的啸叫。从黑暗中复苏的全部记忆都共鸣着这道巨响,水中火焰,石殿的遗骸,深湖下的死者之眼,一同震动着沉沉咆哮。——达姬雅娜,是否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属于你?为了它能盖过尘世所有喧嚣,你宁愿孤独缄默,无所退避?      达姬雅娜奔跑着。   她感到自己无比之轻,无比之轻。身体里无形的那一部分似乎要脱离出有形的部分。它们终将彼此告别,一个升逸一个萎落,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们捆缚在一起。恍惚中她想起小时候,踏着海浪在沙岸上冲刷出的那条线追逐月亮奔跑,可月亮是一只发光的鸟,永远飞翔在她的抵及之外。   而现在,她觉得,她就是那只鸟。   她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或者她已经飞起来了。   有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托展着她的羽翼。她发现自己的飞翔只是为了跟随那个声音。她放声呼喊,如果她的舌头还存在,她要为它歌唱。这个世界上总有种东西值得人献出自身所有,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无形将彻底打破有形的藩篱。围墙、屋舍和石板路面疾速地从她樊笼的碎片旁擦过去,很快连这些碎片也要消失。供奉一切,捐弃一切。随后将获得一切。   如同在时光中无尽飞逝的瞬间那样的永翔之鸟。   ……它坠落了。   时间的洪流断了源。风静止在这一霎,一个无垠绝望的岑寂撕裂了它。   达姬雅娜停下。她面前是死路。回过头,确认猎物已掉入罗网而并不急于捕捉的人们正在进逼而来。她望着他们,却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他们都有着一张同样的脸。一张除了狞笑的嘴,就只剩空白的脸。   天空很小。   它已容不下它的双翼了。   “这不是茹丹的诗人公主吗?怎么?今天不唱歌啦?”   “别跑啊小姐。放心吧,我们只是要搜查您一下……彻彻底底地搜查一下。”   面孔围了上来。空白。空白。空白。   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女将插好的花篮递在她手中。请教我写诗,我想把它们送给我喜欢的人。没有意义,劳伦霞,那些根本没有意义。我知道谁杀了你,我知道谁杀了这些无辜者,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手臂没有力量,我的双腿不能奔跑,我的翎羽甚至无法再振动。那个教会医院的女孩是你的朋友吗?也许我帮了她,也许她能活下去。你看见了吗?   可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甚至无法救你。   衣服被扯裂了。翅膀折断的声音。   “真美……”将手伸进她衣内摸索的男人喷着粗气,“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   两年前那个巨石般的噩梦沉沉压下。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墓地幽森,夜枭鸣叫,无人目睹她的命运。而此刻,白昼晴好,尸血新鲜红艳,阳光灿烂如金。   “这都有些什么哎?”白杨木琴匣被蛮横拆开,一群葵花直着脖子望进去,探出头时都满脸失望。“还以为是啥宝贝,结果就这堆废纸。”洇湿的曲谱,数百个日夜不眠不休记下的手稿,随着那本手工装订、画着小人和简笔插图的书册——当年他亲手交给她的翻译诗集,一页一页撕得粉碎,雪片飘散。离开这里,兴许是很久以前,那个人对她说。离开这里,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不。   她向着一无所有的虚空微笑。足够了。   你我都无法离开,也无法忘记。因为你清楚,我们所爱的所拥抱的,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只是用断舌吟唱的歌,在沙岸书写的字,唯有目光才能描摹的造像,唯有双唇才能捧握的火焰。   开在髑髅之上的花朵。   “啊呀,”有人惊讶地叫道,“这是……”   一颗头骨。   从琴匣里翻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颗头骨。苍白是它仅有的色泽。干枯地,它静卧在那里,与纸稿的厮磨已将骨骼的棱角消成了几分圆润。没人能从这人类面孔最原初的模样中认出它生前属于谁,又有着怎样的容颜。“哈哈!有意思!”它的发现者大嚷起来,“这茹丹女人是个施黑巫术的魔女呢!”   “嘁,什么黑巫术,这世上连神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魔女哩!”   一只脚狠狠地对着那颗头骨踩了下去。沉闷的开裂声被人们的高喊与狂笑淹没。   它滚到一边,仰面朝上。眼窝漆黑深邃,已无法折映出铅蓝色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6)   海因里希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和面孔一般白皙秀致,除了在无数战事中磨出的剑茧,并无其他不协调的印记。因此,这几道新鲜血痕显得尤为碍眼——就像在阿玛刻窈窕而矫直的脊背上留下的那些一样。   刚与他欢洽过的女人已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梳理她粗亮的栗色直发。   她原先光滑的肌肤此时也是伤痕累累,不仅是背上,连肩颈、手臂和大腿都满布抓伤或淤青。海因里希却没法将这当做自己的战绩。比起男女交-欢,这更像是一场最原始野蛮的搏斗,阿玛刻在整个过程中都同疯兽似地撕咬着他,用她的牙齿和利爪,于是他也毫不客气,但不管是他还是她自己的每一条伤痕都只能愈加刺激她的欲望。那不是肉-欲。是嗜血之欲。   如同风暴中的烈马。海因里希想。他身上的细小伤口比她只多不少,尤其是肩膀现在还在流血。她一直叫喊着,及至纵情处一口咬在他肩上,连皮带肉一大块都撕了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惹恼,或者说挑起兴致的,到后来,他已不再吝惜自己的力量。这并非安静躺着任他抚摸、亲吻,进入时会顾虑到她是否疼痛的女人。她是滔天暗海中一艘颠簸摇晃的巨舶,莽原上一匹等待他驯驾的座骑。当他用遍体鳞伤从她身上换取令自己满足的所有时,他知道,那同样不是肉-欲。   是征服之欲。   “怎么,侍卫长大人?”镜中的人朝他笑着,沙哑而凉薄,“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么?”   海因里希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他确实很累,不是因为搏斗,而是欲念已遂,身心俱疲。“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用相似的笑回应,“也许她死了,也许她还活着。但不论如何,我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阿玛刻掀开盖毯,端详着他一无遮饰的身体。   “您得先为自己想想呢,大人。如果——”她斜过头,眼里的狂态毫不加掩,“如果我俩的事被人发现,亲爱的,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海因里希的神色变了。   “我倒无所谓,轻则革职,重则砍头而已。那一天我实在等得太久了。可你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前程明亮得像夏日正午,要是被信众发现一心服侍神明、纯洁无瑕的宗座侍卫长也沉湎于俗世情-欲,做出这种事……结局恐怕不止死这么简单吧?教典上用来处置有污迹的宗座侍卫的极刑,似乎有好几种哦。像你这个阶位不是四马分尸,就是被打断手脚、木桩穿体,在烈日下暴晒个三五天,直到乌鸦活生生地啄光你身上最后一块肉——”   “阿玛刻,”他沉声道,“……将军。”   “害怕吗?畏惧吗?能想象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痛苦吗?”阿玛刻仰天大笑,利刃般的修眉飞扬着,那是一只张开黑羽的食腐猛禽,在浩渺的不毛之地上投下它孤独的阴影。“——可我还是感觉不到啊。那种不安与惶恐,那种从心尖一直连通到毛发根处的战栗!那种无比抗拒它到来的命运,极度想挽留的拥有!请把它们还给我吧!”   “把对它们的知觉还给我吧!”赤-裸的镜像被一拳砸碎,她的手鲜血直流,“把我一直期待的痛苦与死亡还给我吧!”   鸟群呼啦啦地腾了起来,掠过阁楼,晴空在它们飞逝的眨眼间阴云初布。更深重的黑霾缓缓沉下,闷雷应和着山下水库的瀑流声,连成一片。虚无中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擂动未知之役的战鼓。   “走吧,将军。这出戏最精彩的一场要上演了。”   海因里希披上衣服,靠近窗台边。圣城在即将降临的暴雨前屹立着,然而容色惨淡,酷肖一个强作镇静也难以掩饰瑟瑟发抖的弱女。“痛苦与死亡正在临幸着她,但高-潮处现在才要真正到来。等你亲眼目睹,亲身领会,然后……”   面孔阴柔的男子转过头来微笑。“然后你便会明白,”他说,“你想要明白的……‘恐惧’。”      闪电劈开天幕的时候,“豁嘴”艾撒克刚好去关窗。白光以出离想象的速度急袭而来,他尖叫一声,向后坐倒,像一只全身毛发炸竖的猫。   “怎么了,大佬?”下属闻声赶到,将窗户扣上。   雨水就在这之前泼进了屋子。   是幻觉。艾撒克寒噤着。我在电光中看见了巴特,他没命地跑,被一大群饥饿的骷髅撕扯。不,不。巴特早死了,是我在撕扯他们。——远远近近,哭喊与大吼,哀告与厉喝,惨叫与木棍铁器重敲在骨头上的声音,就像雷电与大雨那样交织在一起。——是我们的人在撕扯这个城市。   “金毛呢?”他摸索,更像在寻找什么物件,“金毛!金毛!……金毛!”   “大佬,大佬,”下属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瓶子塞到他手里。自从巴特死后,艾撒克几乎每天都离不开镇静药,对它的依赖比婴儿对兜裆片的依赖更甚。“金毛已经去联络在东城区搜查的血斑虎了呀。是您亲口吩咐的,忘了吗?”   噢,对,血斑虎。当年跟他和巴特竞争导师之位的有力对手,这时跑来抱他的大腿了。哼,他本来不屑与这人一起干,可谁叫加上血斑虎的人,自己就掌握了葵花里最大的一支战力?何况搜城有宗座手谕,一旦发动起来,整个组织没人敢不配合。他很满意——如果不是至今还没揪出刺客一根汗毛的话。   刺客。见鬼!这两个字是钉在他心里头的楔子,抠得指甲绽裂也抠不出来。海因里希出的好馊主意!七天里已是第四天,等宗座一出塔还没结果,所有人都在劫难逃。金毛怎么还不回来?药汁入喉,苦不堪言,去他的曼陀罗根和罂粟花粉,第一个发现这种东西的人真该被推出去砍脑袋。见鬼,见鬼!我要的不是这玩意。金毛你在哪儿?你把我的火铳放在了哪儿?   雨下得噼里啪啦。妇人的叫声。孩童的喊声。求饶声。房屋倒塌声。狗吠声。雷声。   “找……找到了。”下属翻了半天,递过来一个黑漆漆的铁盒。艾撒克猛地抢过,一脚踹开了他。“蠢瓜!”他吼道,“我说过不许碰!这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动作突然别扭地僵住了。   下属原本抱着头静等一顿殴打,此刻不禁小心翼翼斜抬视线,用目光征询着他。   艾撒克瞪了瞪眼珠,咽下一口唾沫。“叫你呢蠢瓜!下这么大雨,还不快给我下去看看粮食有没有打湿!快!”   没错,那才是他留在最后的一手牌!自称把他摸得一清二楚的海因里希又怎会想到他坐拥这座城最缺乏亦最渴望的东西?就算什么也没有,他还有粮食!足够五万青壮年勒紧裤带捱到秋季的粮食!——沉甸甸的铁盒踹在怀中,但即使是它也不能为他带来现在这般的满足感——有了它们,宗座侍卫长又怎样?血斑虎又怎样?就连高坐在永昼宫里的那人又怎样?宗座用信仰令一群人变成狗,他也可以叫它们掉转头来舔自己的鞋跟……只要有粮食!   “您,您看,都是用浸过油的帆布盖上的,蒙了三四层呢,不会有事——哎呀!”下属摇着尾巴过来请功,又被他狠蹴一脚。揭开油布,好极了,果然是干的。他不敢相信,又把这间仓库里几乎每一堆都摸了个遍。干的,干的,好极了!有了它们,就算七天内搜不出刺客又怎样?——真见鬼,脑袋有些晕。是我兴奋过头了,他想。——把黑锅全丢给血斑虎那家伙去背吧!只要有粮食,我能命令五万头饿狗吃光整个永昼宫!   仓库里回响着他的大笑,一层一层振动。是以,他并未及时听到熟悉的叩门声。   六短一长,对好的暗号。“大佬。”门外唤道。   金毛,是金毛。混蛋,你等我把东西都找到事情都弄好才滚回来?那个更混蛋的下属还在地上打滚,没办法,只好亲自去开门——   “粮食都在吗,大佬?”   艾撒克一愕。“明知故问。你怎么——”   又一道强烈的电光劈将下来。   捂住眼的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铠甲与刀剑。士兵的身影群集涌入,同时卷进来的除了雨水还有寒气。不暇交睫。艾撒克向后跃开,以一个极娴熟的动作从铁盒内抽出火铳。从前混饭吃的那些救命本能还没有舍弃他。带着一种幻觉成真的晕眩,他瞪视着这帮全副武装闯进仓库的男人,以及闪亮的矛尖与弩箭。什么也没想。晕眩感让他什么也来不及想。   “我该说您勇敢呢还是迟钝呢,阁下?”语声如剑锋振动,一个人施施然迈了进来,“在摆出一副拼死一搏的阵势之前,也得看清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吧。”   是这个声音。是这个魔鬼一般将毒息吹入他耳中的声音。是这个为他打开地狱之门,却试图让他以为它通向天国的声音!混蛋!艾撒克狂笑起来。我还有粮食,还有我的武器!我不会再受制于你了!去死吧混蛋!去死!去死!去死!!   他扣动了手指。   空的。   手指下的机括是空的。   仿佛陡然失足坠入深渊,冰冷的水从四周灌顶而来。他看见了。在他真正看见这里到底有多少士兵的同时,他也看见了自己紧握的武器。那根本不是火铳。   只是一根原本用来充作扳手的寻常铁杆。      火铳正被海因里希把玩在手中,好整以暇地轻轻拍打掌心。“摩根索,”宗座侍卫长说,“干得不错。”   金毛——那个艾撒克眼里始终一脸憨傻的金发大个子,此刻在他崩散的目光下扯去绣有向日葵的外袍,露出一袭黢黑无光的贴身甲胄。“份内之事,大人。”   乌鸦。艾撒克惯性地笑着,他脸上像有惊马奔驰,已经勒不住它的缰绳。乌鸦是无所不知的鸟,因为它们以死人的脑髓为食。那一夜的话语敲打着他的头颅,直到侍卫长再度开口,才中止了它。“哥珊城里三十多间地下仓库,难为你花了这么大心思。”海因里希扬了扬一纸清单,“好大的数目呀阁下。按照你们的标准,私自屯粮一捧麦子都要戴枷示众,五磅以上直接乱石砸死。这么肥一只巨鼠,该有几条命来接受惩处呢?”   不,这不是我的错。该死!艾撒克低吼一声,自腰间拔出细剑——便在剑尖刚脱鞘的一瞬,更大的晕眩感令他整个人完全沉陷。他仆倒在地,前一刻所聚集起来的全部勇气随着四肢的力量一同远离了他。   那个交给他镇静药的下属连爬带滚地蹭到侍卫长跟前。“大,大人,您答应饶……”   士兵们将他拖了出去。   海因里希踱了几步,在艾撒克身边蹲下来。他知道这个已完全丧失反抗能力的男人还能抬头看着自己。   不过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别……别杀……我……我还知道……”   “很遗憾呐。”火铳冷森森的枪口在男人渐渐松弛的肌肉上画着圈,“你那群手下早就抢着把他们所知的秘密招了个十足十。你连被审讯的价值也没有了。”   艾撒克如同在沙岸上翻滚的鱼那样凸着白眼。“为……为什……”   “想问为什么多此一举是吗?为什么换走了你的枪,还要叫人给你下药?”海因里希微笑,唇角似乎有丝近乎怜悯的冷酷,“我想让你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被所有人背弃,全然绝望无助的感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还记得那晚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他站起身。   “你还配不上我用这个东西。”铳管轻旋,乌黑中是一星漠然的光。“我说过,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我浪费一颗子弹。”   一个黑影四足着地狂奔进来。直到锋利的牙齿刺进自己喉咙,艾撒克还以为它是条狼犬,但很快他看到了一双满布血丝的人的眼睛。唯独人类才拥有如此深重的恨意。这双眼吞噬着他,恍然拉他回到两年前那个枭鸟啼鸣之夜,少女零落尘埃,一双手将她托上马匹。“诸圣在上,”年轻的将领声冷如剑,“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他竭力向上望。那一刻,他是真的在寻找虚空中遥遥俯视的无形之眼。他觉得自己好像望见了它,又好像那从始至终只是一句荒谬至极的言说。黑暗倾覆,往昔的流浪者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步向圣城寻找自己的未来。如此相似。如此悖离。   他在笑。但他最后听到的并非笑声。   而是喉骨脆裂的声音。      路尼极缓慢地直起身子来。他呲着牙,满嘴的血往下淌着,滴落到身下的尸体上。   像头刚进食完毕的兽。   海因里希注视他。用撇弃了一切表情——包括笑、冷酷与怜悯——的目光注视他。   “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他缓缓地说。   “我答应让你亲手杀死你的仇人。我答应替你毁掉他们,所有那些踩踏你、构害你、凌-辱你的人,所有把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人。你会亲眼看到他们的末日。向日葵要在烈火中焚烧,狂信徒这个团体将从哥珊飞灰湮灭,化为乌有。你会站在高处,欣赏他们的命运,品尝他们的死亡。然而,在此之前,你得先给我你所允诺的东西。”   火铳抵在了前枢机主教的面孔上。   “你得先给我,”海因里希说,“你的性命。”   他扣响扳机。      阿玛刻全副武装,勒马伫立。枪声后又过了片刻,她看见海因里希和摩根索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后者手里提着两颗头颅,一颗是豁嘴的,而另一颗,整副脸庞都被火药崩得支离破碎,无从分辨,收拾不起。   “结束了?”她冷笑。   “不,这才刚刚开始。”海因里希轻搓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豁嘴因私藏粮食,证据确凿,已被就地处决,亲信党羽一概收审,同罪论处!摩根索,把这话传出去,我要让每一个葵花都能听见!至于另外这具首级,好好炮制,你知道它的用途。”   士兵散去了。阿玛刻驱使座骑上前几步,注目这座流血的城市。电光如蛇,天幕阴黑似铁板,连暴雨也扑不灭的烈焰仿佛是照亮末世的灯火。被屠宰着的人们,呼号遍野,终为迅猛的雷霆之声吞没。   “我明白,”她蓦地说,“你为什么起初对刺客置之不理了。”   宗座侍卫长低笑起来。   “你把他留到今天,为了做引诱螳螂的那只蝉!其实你要对付的只有葵花!”阿玛刻回转头,目光电灼,“打从一开始,你想铲除的就只有狂信团!”   是,那又如何?“我的许诺总会兑现的,请你安心地出场吧,阿玛刻将军。”他望着哥珊,古老而年轻的圣城在哭喊,在倾塌,他知道,这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加赫尔和伊叙拉大概都难逃此劫,那么,哥珊的救世主就只有你!告诉你的士兵,豁嘴的宗座手谕是假的,然后让他们尽情捕猎吧!英雄的名号也许你不屑一顾,不过捕猎,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事吗?”   海因里希纵声大笑。“去吧,阿玛刻!”他张开手臂,“去碾平妄想摇撼这座城市的蝼蚁!去好好地猎杀……他们的恐惧!”      班珂站在倾盆大雨中。   他的身边是运河与石桥。年久失修的石砌河道被雨水冲刷坍垮,水流漫溢,带着漂浮在河里的尸体的红。   四天了。这是第四天,毫无消息。   萤火,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时黑雾般的莫名预感还未从他心底升起。如果有,它也已穿过思绪,飞到那间小小的酒馆中。她盘桓的浓密银发,她笑时略弯的眼弧,她淡朱色的唇。他竭力按抑着自己的念头,不让有关她的部分冒出来,否则他只能看见酒馆在火中嘎吱摇动,她的容颜被血流冲刷成冰冷的黯色。   一支部队从曲巷那边过来。“哟,班珂,”摩根索说,“这回挺准时啊。”他骑着马,已经换上了宗座侍卫的衣铠。   班珂转过身。   ……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有话想和侍卫长大人说。”   “我们正急着赶往永昼宫。”海因里希拨马近前,“是有关刺客的新情报吗?正好,刚刚查实了狂信团内部有刺客同党潜伏,已经一锅端起,就是不知有没有漏网之鱼呢。”   班珂猛然抬头。他单膝跪地,从这角度正清晰瞧见马匹颈下挂着的一排头颅。都是葵花,有的面熟,有的陌生,最显眼的那一颗——他坚信自己没有产生错觉——面孔几乎完全崩碎,原先应该是眉眼和鼻梁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硕大的血窟窿。但即使如此,他也认出了它的红发。   教皇国极少有人拥有这样鲜红的头发。   不。不可能。他心中来来回回碾动着一个声音。够了,另一个声音撕扯着它。你够了。   “要不是他负隅顽抗,还可以被生擒送审的。两代圣廷的元勋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可惜呀。”海因里希意味深长地颔首,“对了,你想说什么?”   够了。   唯一的机会。   班珂暗暗用指尖探着护臂外侧。那只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蝎子,他最终也是最锐利的武器,只要先让它在自己手上叮一口,它会立刻杀死一百步范围内所有的人。唯一的机会。两个厮打的声音汇流着,叫着。你还等什么?没有别的选择,即使它本身已并无意义。   ……所触之处,空无一物。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他把它给了拉蒂法,在抵死缠绵的那个雨夜。它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刺客把自己的刀交给心爱的女人,说:替我保管。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然而他笑不出,他寒粟迭起,毛发竦栗。最惧怕的事以一种最荒谬的姿态眷顾了他。   班珂,你早已为这一天找好了退路。   因为你从来就不想死。   “……我只是…………”   颤抖着,他匍匐下去,用最后还能蔽护自己尊严的力气将苍白的脸贴在血水里,“……想问问我的亲人……是否安好?”   海因里希禁不住笑出声来。   “是说你的大妃吗,班珂?你还和以前一样优柔软弱,这叫我怎么安心地提拔你?”一挥马鞭,部队径直踏上石桥。“放心吧,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飘扬的话音渐渐远去,“我会派人好好……好好照看她的。”   又一道闪电贯穿视野。但已没有轰雷跟上。   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班珂捂住脸,依旧跪在一片汪洋之中。耳朵像被静止的风堵着,他知道自己处身喧嚣,但他什么也听不见。雨是红的。河水是红的。他身下的红色愈来愈浓。拉蒂法倒在他面前,向他伸着手,然而她的眼神和唇吻俱已冷却。血不断从她胸口流出来,散开,散开,散开。散开。   映衬着这无际殷红的是天空。   黑如永夜。      ******      “每个人心中都有两只兽,一名欲望,一名恐惧。更多的时候,它们互为樊笼,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然而一旦平衡打破,洪水倾流而出,最恭顺温柔的人也会变得比野狗更疯狂,这意味着他们已站在了深渊一侧。搜城便是如此,其实搜没搜出刺客,并不重要。他们一方面害怕没有结果,自己要遭殃,于是想方设法构陷迫害;另一方面又发现,这样肆无忌惮的暴行带给他们无上的快感……他们会彻底沉沦进去,脑海里只剩兽-欲,只剩对杀戮和饕餮的渴望。他们会完全化为四足行走的动物,口齿流涎,除了毁灭再不热衷,除了血肉再不贪恋。而这,便是他们对宗座的利用价值罄尽的时刻。   “因为宗座需要的是替他统治民众的人,而非替他摧毁民众的人。   “他需要的是一群傀儡,而不是一群野兽。”      “你说你想起了一个人。”分开之前,与海因里希一起并驾立于外城城头,阿玛刻说。   海因里希远眺着与海面相接的天脚。除了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哪怕只是一条将它们分割开来的白线。   “很久以前我在心里答应过她,要让她看到这一切。我要为她复仇,所有踩踏她、构害她、凌-辱她的人,我要她亲眼看到他们的末日。我要她站在高处,欣赏他们的命运,品尝他们的死亡。我所承诺的事,必将实现。”   “借口。”   “……是啊。是借口。”他笑,“或许她永远看不见了。”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阿玛刻将手里的牛角战盔戴上,摆正护鼻面罩,“葵花固然会被打垮,但把这座城摧残得千疮百孔,气息奄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你的梦想是终有一天将它握在手中?”   “民众始终都是愚蠢而顽强的,生生不息,有如野草。历史会被他们顷刻丢到脑后,唯有恐惧恒久不忘。用欲望摧毁一群疯子,用恐惧驯服一群傻子,不是很好吗?”   咸腥的风穿过海因里希的银金色发丝,越过城墙,血的气味远远地传往天边去。   “阿玛刻,”他轻声说,“你问我恐惧因何而生,实际上,人们只不过在恐惧那将要毁灭自己的事物……”      火焰升腾。燃烧的房屋黑烟滚滚。一丝-不挂的身躯被驱赶,他们的家在眼前化为灰烬。   几名年少的狂信徒追着一个彪形大汉跑到胡同死角。大汉手里的石块在体型远瘦弱于他的孩童面前掉落。他跪倒在地,失声嚎啕。   一个烧玻璃的女人被数十只大手扒扯衣服。她反抗,被一剑钉在了店门上。葵花们就着微温的躯体在她身上动作。不远处,一只让人群踩扁的死猫用惨白的凸眼珠瞪着她。   吊在路灯柱、祈誓塔和树枝上的尸体摇曳,相互碰撞。将它们挂上去的人大约以为它们会发出风铃那样的声音。   “疯了!哈哈哈!都疯了!疯了!!”   赤身裸体的少女奔过街道,她母亲在后面追着哭喊。运河水四处涨溢,巷子成了新的河流。钉在门柱上的女人小腿已泡在了水里。而那只死猫,未及狂呼着的新一拨人群攮挤过来,早已被冲走不见。      “人们只不过在恐惧那将要毁灭自己的事物。然而讽刺的是,真正毁灭他们的,往往不是那东西。”   说这话的人唇角沉了下去。微笑只存在于他双眼最深处的阴翳里。   “……而是,”他说,“‘恐惧’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  ---- 贴个冷笑话番外【被雷到概不负责】----      海因里希提着豁嘴和路尼的头从屋里出来。   阿玛刻:“开始了?”   海因里希:“不,已经结束了。”   阿:“……”   海:“………”   阿:“…………”   海:“…………我去,你背反台词了!这是某无痛人流的广告!” ☆、Ⅵ 捋锋(1)   “是啊,疯人,你像我吗?你真的像我吗?你能像驾驭烈马一般指挥暴风雨吗?你能像紧握利剑一样举擎闪电吗?”   ——《疯人》      中编Ⅵ:捋锋      “不能再往城西走,”蛇莓说,“诗颂大道封上了。”   猫耳惊诧地耸着鼻子。“谁这么胡来?”   “阿玛刻,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骨子里流着北地蛮族的黑血。整座城里就她那帮民兵还能动,豁嘴叫我们少惹她。这不,她反倒嫌过得太安宁,跑来多管闲事了。”   “她带来哥珊的就几千人,我们在城西可有四万呀。武器也不见得比那帮乌合之众差,难道就任由……”   “你能听我说完么?”女狂信徒脸孔平板如花岗岩,愠色像石质的纹络清晰可见,“封路是血斑虎下的令,叫我们专心留在城东搜查,别到那边和她闹。只要我们搜出了成果,到时候宗座自有嘉奖,还怕功劳给她抢去?”   “可是……城东……还有油水吗?”   猫耳翕了一下嘴唇,换来的是蛇莓的长久逼视。他慌忙夹紧腿,绷起腰杆,摆上一副俯首听命的笑,于是面前这令他发寒的女子没再说半个字,转身离开。但就在猫耳从背后向她虚啐一口时,她停下脚步。   “对了……”   像是跌进完全失重的真空里,猫耳在窒息中感到自己连骨头都软了下来。   “你有没有感觉到……”   蛇莓忽地闭口不言,似乎这低语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猫耳听见。她并未回头,而是自顾自抬眼上望。头顶,是潮湿昏黑、仿佛关着一场戛然尾声的天幕。      登塔礼第五天,雨没有休止的迹象。   也许还将持续很久,爱丝璀德猜测。也许将持续到毁灭日降临的那一天。小时候她在修院里听嬷嬷讲过神用洪水毁灭人类的故事,亦亲手触摸过墙上的浮雕壁画,虽然在过去很长时间内,它对于她的意义也只是个故事而已。年迈的嬷嬷讲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她只当是一段哄小孩入梦的眠曲,不过现在,她觉得似乎可以权且相信它。   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是被杀,就是被踩死、饿死、打得奄奄一息伤重而死。人们挤成一堆,露天躺坐在雨中,为了几个在大树或屋檐下的位置相互争抢。受伤的人没有药物治疗,创口被雨水浸泡腐烂,肢体肿胀,他们跟不上前进的队伍,往往还活着就被直接扔到河里。不过随着雨越下越大,葵花们很快便不再多此一举,因为好几条运河河堤都给洪波冲垮——新圣廷的教众们多年来忙着为伟大信仰献身,水库与运河的修葺工作相比之下简直微不足道——水涨得满街都是,哥珊成了一座半漂浮着的城市,水深的地方,有时几个浪头打来,跑得慢的自然会被卷没。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借此机会逃走,对死亡和孤独的恐惧似乎战胜了一切,洪水涌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尖叫着挤得更紧,尽管在这个畜群般的集体中他们全无自由,亦全无尊严。   例外者屈指可数。其中包括一个被葵花打断了四根肋骨仍不肯指认他人的男子,他的罪名是曾接受过见习牧师训练。“我只是想以后能教孩子们一点东西,比如算术、地理和古代语拼写,”这个温和文雅的男人说,“他们这年纪应该学点什么,而不是像大人一样成天挥舞棍棒。”这句话戳伤了那些少年狂信徒,四根肋骨不过是开始。爱丝璀德和芬妮在一个废弃的冶金店里找了些硼砂石膏,替他裹伤,但它们在持续反复的毒打中已无意义。最后,当人们缩在高处躲避大水时,全身只剩脖子和半条胳膊还能动的男人突然用手肘撑着,翻身坠入水中。葵花们拿长矛向水里戳刺。他再也没有上来。   那天芬妮背过头去,哭得很伤心。爱丝璀德知道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他也同样是个温文和善的人,读过书,喜欢小孩,尤其喜欢教他们写字。他们同在这座城里,却比天各一方更远,甚至不知对方是否已成了哥珊所呼出的一缕烟气。——而我呢?爱丝璀德想。我能去记挂谁?惦念谁?为谁哭泣?   她收束着自己的意识,竭力避免它停留在那个名字上。一切沉默的思念都是徒劳的。大雨滂沱之刻,她能做的只有敞开薄薄的衣衫,将战栗不止的凡塔拥入怀中。   尸体淹没在水下,但终有一天水会褪去,它们腐臭、朽败,重见天日。瘟疫的黑色气息将覆盖白如牛乳的城市。   为什么——她想——为什么这座城还不毁灭呢?      在诗颂大道遇阻的队伍开始掉头往东折返,是第五日的黄昏。那时从傍晚下到早晨又从早晨下到傍晚的雨暂且停了停,水流呼啸着沿人们前走的方向朝地势最低的海滨区奔去。它所冲刷着的人一个个疲惫不堪只管迈步,手挽手也只是保证自己不至于摔倒卷走而已。倒是蛇莓的马让水里一块小石头硌伤了蹄子,她气急败坏,差点没当场把那匹牲口的喉咙割断。“做给我们看呢。”芬妮低声咕哝。   爱丝璀德摇了摇头。“有个大人物要来了。”她说。   芬妮半信半疑,但这话很快得到了证实。差不多深夜时分,被驱赶的人群重新回到了逝海岸边——最开始的事发地。葵花们的船仍如封城时一样靠在码头,五天后的日轮十字之门依然屹立港口,雄伟静肃,而一百二十个钟头的饥饿、惊恐和奔波早已令望着它的人视线呆滞,仿佛自己与那座城门相隔亿万斯年之久。人们自然而然地准备抱成一团,倒头睡去,却被响鞭和棍子抽醒。火光四下亮起,照得海堤和沙岸连只潮蟹都无从遁形,一个魁梧而衣着光鲜的男人被松明簇拥出来,翘首巡视,被他余光扫见的人们纷纷前挤,按照蛇莓事先的命令为他献上隆重度仅次于宗座的祝福。“他脸庞很宽,上面瘢痕好多,”芬妮向盲女描摹着那位大人物的模样,“让火一照,通红的……好像能往外面渗血一样。”   “血斑虎。”爱丝璀德极力压低声音。“狂信徒武斗派的首领,上次竞选导师没成,但手里的权力一点也不含糊。”   “是主张对外用战斗解决一切分歧的派系吗?”芬妮哆嗦了一下,“在城东这边赶着我们的……都是他的人?”   爱丝璀德没有回答她的后一个问题。“对内也一样。”她淡淡地说。   她后脑挨了一巴掌。很重。那是一个瘦得像芦杆的老媪,对她翻着白眼,随之奋力挤进人群高呼的前线。被打的地方灼烧火辣,但爱丝璀德品味出了其中粗钝的善意。她用唇形跟着大众呼喊,再不言语。   “看!”惊叫打破了整齐划一的欢声,“看哪!”   “是船!船要开走了!”   原先泊在海边的葵花的船只,此时最大的那艘三桅双层帆船正慢慢往海中移去,引起众人注目的是船上纷乱的火光,遥遥的嘶吼同纠缠搏杀的身影搅在一起。喧动,争抢,打斗。反应过来的葵花赶紧搬梯子搭在码头,却早已够不到船舷。不时有人从船楼上掉落,夜色里,难以辨明他们的装束。   ——有人策划逃跑!有人趁看守疏忽抢走了船!   “带我走吧!”人群中爆发出哭喊,大人物的欢迎仪式顿时沸乱轰散。“求你们停一停!”“把我的孩子带上!”纷涌至码头的人许多站不稳脚跟,被黑压压的后来者推入水中。蛇莓在咆哮,但根本没人听见。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男人、女人、白发佝偻的、年少稚嫩的,不约而同对着那渐行渐远的生机挥舞手臂。不少人跳进水里朝那艘船游去,不是挣扎没顶就是被葵花乱箭射杀。尽管如此,前赴后继还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异教徒!被魔鬼诱惑的罪人!”一片混沌中,有声音尖厉地喊,“跑啊!你们坐着船跑啊!跑回地狱里去啊!!”   背后粗野的大汉使劲推搡着,芬妮连搂紧儿子渐渐都力不从心。孩子大哭,人群拥挤踩踏。头晕目眩。她用力踮起脚尖想摆脱这种窒息感,一扭头,却瞥见勒马站在高堤上的血斑虎——松明的光与浓夜的影交叠在他脸上,勾成一抹阴冷狰狞的笑。   船往海中城门的旁侧驶去。远方是疏星般的岛屿,以及黑沉天际。   “停下——”她猛地叫起来,“快停下啊!”   粗长的铁链在船触到那堵看不见的城墙时倏然扬出海面,它绵亘百码,如一张巨大渔网结实缚住妄图挣扎的幼鲸。城门的哨塔打开一个口子,什么东西探出头来咯咯转动,随之是巨响。弩炮!——梁椽粗的箭曳着烈焰贯穿了船体,第二发紧接其后。烟炎瞬时在海水上窜升起来,这边码头和堤岸上亦如被弩炮击中一般炸开。有人悲号,有人狂笑。   很快什么都听不见了。   船身开始坍塌崩碎。它原本高大傲岸的影子在火焰与海水的夹噬下萎缩,成了越来越渺小的一块。芬妮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船首的向日葵座像上,似乎是等待着什么。她隔了一会儿才认出他——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境况下相见。   此刻此地。   她诅咒这漫长得足以让她看清他面孔的时间。   “爸爸!”幼嫩的童音颤悠悠地,拨断了她心尖最后一根弦索,“那好像是爸爸——”   她捂住了孩子的嘴。   和眼睛。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什么都不存在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身体也在萎缩下去。喉咙无处发声,然而每一个毛孔都在心胆俱裂地向外恸哭。人群是比眼前更深冷的海洋,而她慢慢崩碎,向着她的船舶一点点喑哑地沉没。   只有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她知道,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女人。   “……其实你一直都能看见的,”芬妮呜咽着,“你一直都看得见……对么?”   爱丝璀德无声地将她搀起来。海面上火焰已熄灭了,仿佛从未被打破过的黑暗阻绝了众人的视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疯狂举动的人们悚然醒悟,在葵花的皮鞭棍棒下哀告求饶。她护着凡塔和芬妮母子,跟随惊恐的人潮前往葵花逼迫他们走去的方向。   一只湿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爱丝璀德一惊,先叫出声的却是凡塔。女孩本能地想把那个浑身湿透的瘦弱躯体拉起来——就在那人艰难抬头、面孔迎上她视线的一刹那,她猛然一颤。“怎,怎么是……”   盲女缓缓伸出手,掌中把触着少年潮湿而孤硬的脸廓。   “是你……”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夏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破事多得超过了我想象力的极限,连续六个星期,周末甚至工作日八小时之外的休息时间全被占满,加上身体也不给力,一点旧病趁着感冒拖拖拉拉。算是人生又一个最艰难的时期吧。   所以上周说好的定点更新,估计要出尔反尔了。   看数据就知道,这文养肥者甚众,所以尤其对不起一章章跟着连载支持我的童鞋>_< 如果实在觉得我的速度影响阅读快感的话,请选择最适合你的方式来阅读它吧。   ……对不起。   我会尽量每天挤一点时间的。   期待十一月下旬快快到来,噩梦过去。      ====9月25日的分割线=====      爆字数了,于是新内容干脆放在下一章……    ☆、Ⅵ 捋锋(2)   “夏依!”凡塔扑了过去,“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呆在寂火修院吗?”   爱丝璀德急忙示意她噤声。夏依的面庞在她摸索之下,与几天前自己在修院里见到的那个哭泣的孩子已然判若两人。他脸上擦伤累累,同时憔悴了很多,颧骨开始有种钝割般的触觉。言语的能力依然没有回归他身上,他只是紧攥住她的胳膊,牙齿和骨骼格格打抖。足够了。这已足够告知她一切。   足够夺走人眼中所有微光、令希望黑沉如铁的一切。   “修……修院已经……”   她忽然合上唇。她知道凡塔在听。而这对于一个什么也无法改变的幼女并无意义。   ……大火。葵花的船登陆了岛屿。很大很大的火,房子、田地、树木,都烧着了,没有东西留下。我从熟睡中惊醒,修谟用绳子把我放下海,而他和所有人……所有的僧侣、修女、童贞女,一个也没出来。……她摩挲过他的眼眶,他全身上下都是水,唯有那儿是干的,可她能分明看见他的泪,带着粘稠的浓色,从窟窿似的创口里汩汩涌出。那背后是满世界的喊杀声,满世界的垮塌声。小岛在哥珊巨大的阴影里燃烧,海水鲜红滚烫。   满世界都是火。   “爱丝阿姨?怎么了?你说话呀?修院到底怎么了?”   ……修院已经不存在了。   “喂!蹲这里瞎叫唤什么!”脚步沓沓,来人的鞭梢在虚空中抽响,“再不走,是要我打断你们的腿还是扔下去喂鱼?”   爱丝璀德忽地起身一推,这个动作几乎贯注了她的毕生之力——凡塔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少年就重新跌入海水中。“啊,没什么,大人。”盲女抬起头,面孔漠无表情,只是唇角有丝极细微的弧度,“是那艘船上的人,侥幸剩了口气游回来,央求我救他。您说,还有谁愿意这种不知羞耻的败类再浪费圣廷的食物呢?”   葵花吸了吸鼻子。“滚!”他吼道,“给我滚到那边去排队站好!快!”   爱丝璀德拍拍衣裾,步履有些踉跄,但她轻抚着凡塔头发的手已不再颤抖。凡塔会明白她在做什么。夏依,也许你可以活下去。扒紧码头边沿,支持住,让鼻尖露出水面,藏在没人发觉的阴影里。希望尽管微渺,总大过落在这群你认识的人手中。你知道萤火为什么将你藏在修院?你知道修谟为什么牺牲了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不让人发现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些惨白,携带着拂晓气息的风阴冷地吹起来了。   和以往一样,她看不见,但她清楚。葵花们在沙岸上张罗着新的审判,手里举着绘有两张通缉犯面容的布幅——一张是丑陋不堪的“怪脸”,而另一张,是麦色肌肤的十四岁少年的肖像。   夏依,如果不想死,那么活下去。   一个人沉默地活下去。像不为人知的死亡那样活下去。   ……就算不仅仅为了你自己。      所有被葵花驱赶着的平民分成前后几排,一字儿列开站在了沙岸上。从各种劫难中幸存的几千人背对着逝海,拉成一条僵硬扭曲的搁浅的巨鳗。除了两岁以下的婴孩被允许抱在母亲怀中,其他人都依照命令两手紧贴腿侧,眼睛正视前方,丝毫也不准动。有个倒霉蛋不小心搔了搔头皮,被葵花一棍子打得眼珠都迸了出来,他身边的人只能强忍住眼泪和呕吐欲,用游离的余光目睹尸体迅速被人拖走。好几百个葵花在队列中穿插巡视,没人敢侧一侧头,颅骨与铁棒的较量何者将取胜,是个不需要怀疑的问题。   爱丝璀德笔挺地站着,身后那根铁棍仍嫌她挺得不够直,狠命戳着她的脊梁骨。她的右边是凡塔,左边则是芬妮母子,刚才也遭到了同样对待。葵花们最喜欢在这种大阵仗前显威风,反正他们有的是耐心而且人手永远不用嫌不够。将愈多人的意志和生理需求掌控手中,愈能带给他们如驾驭雷霆骤雨一般的快感。——但这种绝大的满足背后却似乎暗藏恐惧,爱丝璀德隐约察觉。她想抬眼望望血斑虎,可前面有人挡着,头已不能再仰得更高。——他们在害怕什么?   他们还能害怕什么?   “各位,很抱歉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不过请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   血斑虎的洪亮声音从葵花们喊话常用的黄铜扩音喇叭里传出。他骑着马,不断地在队列前来回逡巡,虽然队伍很长不能保证人人都听得清,但他手下的葵花很好地履行了传声筒的功能。“你们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只要今天这档事儿结束,我立刻就放大家回去,前提是,可要好好配合才行。”   没有人动。没有人表现出喜悦。刺骨的战栗在这个时候压倒了一切。麻木可以消泯对喜悦的感知,却动摇不了愈渐深重的恐惧。爱丝璀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更像一个白得近乎惨灰的庞然大物逐渐逼近的脚步,一个寒冽的细声在黑暗中数着分秒。然而她仍看不见血斑虎。除了前面的人用影子传递到她心中的或混乱或空白的思想,她什么也看不见。   “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一位——唔,蛇莓,你怎么可以让即将加封额印的尊贵圣者和脏兮兮的人混在一起呢?快把她请上来。”   凡塔茫然抬起头,在好几个葵花向她走来之前,她甚至没有觉察马背上那个男人指的是自己。爱丝璀德能感到她那一瞬间的惶悚无助。她看不见凡塔被人像小鸡一样挟出了队列,看不见血斑虎将她拎上了座骑,按住她挣动的手,吻她,用硬挺的胡茬粗鲁地刺她,看不见凡塔强忍哭泣的脸。只是当凡塔被从她身边拖走的那一刻,她几乎要立刻伸出手去——没有用。她知道自己拉不住任何东西。   那个颜色惨淡的庞然大物更近了。   “有圣女在这儿替我们见证,请大家务必说出实话。诸圣在上,目光如炬,隐瞒不报的一切后果你们得自己承担。”男人玩弄着女孩佩戴的十字章,他脸上的旧伤疤在狞笑下白里泛红,如渗鲜血。“通缉令贴出来快一个月,有眼睛的都看过了,”挥挥手,葵花们分举着复制的嫌犯画像向人群展示,“听清楚——谁知道这两个人来历的,上前一步!”   夏依。爱丝璀德默念着。活下去。她听到周遭泛起稀稀拉拉的骚乱,但很显然,无人上前。他们都见识过葵花的手段,涉嫌勾结刺客的人从刑讯室里拖出来,就像剥了皮又被车轮碾过的青蛙。只有傻子才会对这种问题有所反应。   “都聋了?没人听见?诸圣在上!每个人,把你们祷告时翻动教典的那只手放在胸口!谁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走出队列,我保证祈求主父赦免你们的罪行!”   傻子才会相信。   “看来大家都挺有默契呢。”血斑虎的嘴笑得近似开裂,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和缓下来。“我说过,撒谎的责任在你们自己,牵连到别人可不好。最后一遍——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音在沙岸上孤冷地盘旋。黄铜喇叭像得不到哺喂的干涸的嘴那样张着。   马蹄声往这边踱过来。那个未知的一步步逼近的怪物。近了。近了。爱丝璀德感到一股寒流扼杀了自己呼吸的力量。令人窒息的蹄声停在了她的右上角,而她清楚,那个庞然大物,就站在她背后。   每一个人背后。   血斑虎收回搭在爱丝璀德右前方那人肩上的马鞭。“从这一个开始,”他用和颜悦色的、清晰的、方便属下用扩音筒传达以令队列中每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往左右数,数到第五、十、十五、二十……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那一纵队,处死。”   人群炸开了。   可那是在屠杀开始之后。   当“处死”这个词像“你好”“喝茶”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吐出,爱丝璀德确信自己看到了血斑虎。然而几乎是立刻,她感觉到了右手边那个生命的蓦然消失。葵花不给人更多反刍这个词的机会,而是直接展示以它的事实结果。杀戮是在极短的片刻内完成的,但惨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它们更多地属于活着的人。   “不!”凡塔叫起来,“不要——”   她迟来的哭喊犹如被积雪压弯的细枝,徒劳颤抖,带着低涩的断折声。   血泊飞快地被沙子吮干。但红色已开始统御一切。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咬紧牙关很容易,可别连累别人丢掉性命哦。”   站出来吧!爱丝璀德叫道。如果迟早都是死——就去和他们拼命吧!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人群乱起来,像汹涌的海啸冲上堤坝,冲垮所有拦阻着它逼迫着它的东西——可从人心里扩散开的无垠大的混沌和灰雾魇住了她。她无法动弹,她的呼喊喑哑无声。炸开的人群并未形成激浪,而是迅速地溃烂下去,铺天盖地的红,铺天盖地的号哭、抽搐、失禁、瘫软。它要燃烧,她打心眼里想和这无所不在的红色一起燃烧,然而紧裹着她的只有人们惊惶的嘶语和对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刺客的咒骂。他们不是秋天的草原,他们是冬雪封冻的一毛不生的荒地。这个寒到骨髓里、竟不能烈焰焚焚的地狱。   “那么,再从这里……”   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男人按紧身前挣扎痛哭的女孩,拨马又走了几步,马鞭遥遥指定新的牺牲品,“数到第四、八、十二、十六……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纵队,处死。”   有人晕了过去。有人跪地苦苦哀求。有人发狂似地与左右强换着位置,有人死死抓住亲人的手。那个发疯的少女兀自痴笑,而身边,她的母亲还伏尸未凉。   他们的结局都是同一个。   新鲜血流覆盖了沙地上凝结的暗痕,仿佛在试图将后者重新化开。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愿意站出来吗?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声飘荡。那是突兀而尖厉的鸦群,在腥咸的死亡之上穿行。   与之相比,这个蚊蚋般的呼唤,正如斧钺下的血肉一样柔弱不堪、微不足道。   “爱丝璀德……”   但盲女听得分明。   ……是芬妮的声音。      “我们也许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   爱丝璀德默然。杀戮是飓风,女人的低语有着风眼的静谧。   “先是隔四个杀一个,然后是隔三个杀一个,待会可能就是隔两个杀一个……咱们刚才恰好命大,但接下来逃不过了。你,我,还有孩子,总得死一个。儿子死了,我独自活着也没意思,而你……”   她一直在计算着。是什么使人此时此刻仍冷静到这地步?爱丝璀德扭头看着芬妮,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见她。纷缭的人心挤满了她的视野,在群蛇般厮缠的惶恐、痛苦、麻木、悲怆、绝望、怨毒、歇斯底里面前,芬妮的心是何等渺小,渺小得无从感知她的存在。   “……而你不会死的,对吗,爱丝?我明白,你有种超越常人所知的力量……你会生存下去,做点什么,改变什么,是吗?你不会死在这里……”   不,芬妮,芬妮,你想说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力量太微弱了,而它现在正要离我远去。爱丝璀德发觉自己在深心处的倒影正颤栗着,她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黑暗中所能依怙的仅有就像折断的手杖一般脱离她的抓握。……我做不到啊,那种虚无缥缈的能力,能够改变什么?   “……爱丝,”女人的声音更轻了,但其中似有一丝生涩的甜蜜,“你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吧?”   屠刀明亮。灰铁般的拂晓边沿,那一线刃锋也似的晨曦。   还没有人愿意——   “……是。”她说,“我知道。”   我一早就知道。   母亲握着男孩嫩生生的小手,交到相识五天的盲眼女人手上。孩子的手掌柔腻温暖,轻扣之下传来纤细脉搏的跳动,如同一支安静地跃起火焰的蜡烛。   “那么,”芬妮说,“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儿子。”   还没有人——   “真高兴能认识你。”少顷,她用细不可闻的语声续道。   便在这刹那间,爱丝璀德看见芬妮的心向她敞开了。没有任何形象和言语能够描摹,只有一种或许名为“光”的、鼓荡着视野的物质奔涌出来,被它裹在其中的是一个微笑。也许那并非笑容,只是向上挑着的一弧伤痕,浅浅地,濡出血滴。一弦流着泪的淡红月亮。   她伸出手。   但所拉住的唯有虚空。   每个站在第一排绝望地等待那决定自己命运的马鞭选定祭品的人都看见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从队列里冲出来,扑向血斑虎,直到三杆长矛左右贯穿她的身躯。尽管如此,她还是摇晃了好一阵子,在葵花首领雪白的座骑上留下一抹瞧起来已不算怵目惊心的殷色。血斑虎揪起她的头发,令她看着自己,仿佛要从她垂死的眼中找出勇气的来源。“真是愚蠢啊,女人。”   女人咯咯地笑了。血沫迅速从她喉间向外涌着。“……这不是正好吗,”她艰难地说,“你如愿以偿了。”   血斑虎的手臂向上提了提。   “你们一直在找的刺客……”她的手自他臂上垂落,五道深黯的印迹,“……就是我。”      血斑虎怔住。   一旁怔住的还有所有人,所有靠的近而听见那句话的人,所有未听见却目睹首领一反常态的人,所有茫然等待着自己未知命运的人。   还有声音、风、尚未凝止的血流和鸦群。   “愚蠢!愚不可及!”马背上的男人猛然大笑,“你想救谁?一个弱不禁风连跑起来都像头绵羊的女人,会是人群中杀害两位导师的刺客吗?今天这里要是没个结果,所有人都得死!听见了吗?给我杀!给我把剩下的一个个杀光——”   “——妈妈!”   一个稚幼的童声接在了他的狂笑上,仿佛狰狞虬曲的死木忽地绽出了极小的嫩芽。还未及马腿高的男孩步步蹒跚,向血泊中的尸体走去。白衣黑发的女子跑出来,轻扭过他的脸,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长矛和利剑对准了她。她站在那儿,没有动,却也没有退缩。   “这小鬼在叫唤谁?是蠢女人的儿子吗?”男人振动缰绳,马蹄踩在尸体的脊背上。   爱丝璀德的表情平如镜面。   “他是我的儿子。”她回答,“他名叫潘格兰涅,是我的儿子。”   ——潘格兰涅,鲜红的安石榴花。这是你向被判罪的圣徒求取的名字。这是你曾引以为傲,而今羞于启齿的名字。可它真的很美,不是吗?这是一个书写诗歌的人取的名字,这是我深爱过的人取的名字。他从被命名那天起就流有能与我相通的血液,曾凝目于我的灵魂亦曾温柔地注视他。他会活下去,远离暴行,远离灾难,他是妓-女的儿子,魔女的儿子,一个仍想极力保护她所失去之物的母亲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   “你站在这里又是干什么?想跟刚才那蠢货一样下场吗?”   矛尖贴上喉咙。灼灼欲焚的热度。   [我期求这一刻已很久了]   “您不是……”   [我酝酿着说出这句话已很久了]   盲女深黝的眼眸微笑着弯了起来。   [我等待踏出这一步已很久了]   “您不是,”她曼声宛转,“说知晓刺客来历者,上前一步吗?”      ——爱丝璀德,你是能触摸黑暗之人,如同阴影隶属寂夜,凡物心中只要是秘密和裂痕,都隶属于你的双眼。你将踏着人心的缝隙起舞,与他们的影子共语,从黑暗中汲取水泉,拥吻它予你的温暖;你是真相的女儿,魔鬼的妻子,呼吸间即可焚化一个灵魂,反掌间即可颠覆一个意志。你能用真实毁灭傀儡的面具,用灰烬的土壤填平深渊裂谷。请你铭记黑暗,这力量唯你所有,独一无二,不可战胜。   ——你是吞噬月影的九音鸟,是人们遗漏在空气里的吐息,是风向莽林开翕的唇及其暗秘耳语。   ——你是至察之眼爱丝璀德。      ——你是“告密者”爱丝璀德。      “只要答允我的条件,”一字字地,她吐出终于在脑中完整成形的语句,“我可以告诉您我所知的一切……包括刺客的真实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潘格兰涅(Pomegranate),这个名字的由来见前编第17章,贝鲁恒出征段。   这几天沉迷DreamSelf(我忏悔),给文中几个角色捏了小人儿,当做迟到的中秋贺礼吧-w- 欢迎自由地发表意见!    ☆、Ⅵ 捋锋(3)   她告过三次密。      最早的一次若要溯源,是在一个无星无月却喧如白昼的夜里。新圣廷建立了,新教皇登上宗座,新的圣徒被加封额印,不过那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唯一的影响是热血激昂的人们冲进妓院,要好好惩治这些将旧圣廷弄得污秽不堪的元凶。所有妓-女都被赶到陈列老教皇普拉锡尼首级的广场上,人们(尤其是女人)脱光她们的衣服,扯光她们的头发,拿火烫、剪刀戳、柳条抽打,肆意羞辱。她只记得自己还没到大半夜,就已连站也站不起来。但这不算最惨。最惨的是一个年龄稍长、平素就很照顾她的妓-女,绰号“金雀花”的,因为替盲眼的她挡了一下,让一大桶冶金用的强酸泼了一头一身。泼酸的妇人乘机冲上前,用切肉刀砍掉了她的双手。   “金雀花”被抬了回去。几天后,眼瞎、口哑、面目全毁、无力自理的她,被发现在自己的房间内吞了一整盒缝衣针。她死的时候,夜阑人静,悄无声息。   自戕是教典上的大罪。她被焚尸扬灰在乱葬岗,永世不得安息。   又过了几个月,新圣廷开始大规模清洗旧时代的残余分子。将“金雀花”毁容断手的那个妇人就在绞死的第一批名单内。证据确凿,她曾帮好色成性的主教坑骗农村少女,以换取她经营的店铺在哥珊城内的免税权。   爱丝璀德并不介意周围的人是用怎样的目光指戳自己。她拿到了很小一笔钱,同时也大病一场。不久,审判局负责受理告密的调查官员突遭横祸,落水而死。   爱丝璀德,黑暗赐福于你,然而你须遵守与黑暗的誓约。他人心中的暗影,不得公诸于阳光之下,否则不但听见秘密的人要为诅咒纠缠,你也会慢慢失去黑暗的信任与眷顾。你会重新成为普通人,弱小无力,路程险恶,永远等不到生命的奇迹。   她离开了哥珊。那是圣曼特裘即位后的第二年。她洞悉世人,然而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在各地流浪,用记忆里的草药学知识给人看病。摆弄草药的女人在旧圣廷被称为魔女,虽然新教皇说那都是欺世之谈,但民众的观念要立时从地到天也并非那么容易。她来到与以前家所在的地方非常相似的、名叫旺达的西陲小镇,一贫如洗,无人敢近。只有一家同样贫困潦倒、居住在城郊旧草棚的母子收留她同住。尽管她明白母亲更大的目的是期望她治好那八岁男孩的肺痨,但她仍然感激他们的善意。   孩子的病用尽法子也不见好转。但小镇的领主不知听哪个急着投资的商人说,这对母子住的旧草棚附近有钻石矿。部队在一个阴惨惨的凌晨踹开了漏风的木门,将她们三个撵了出去。哀求无用,母子俩唯一的财产——那间破屋,在大雨中被浓烟蚕食成了一堆灰烬。   孩子淋了雨,病得更重了。爱丝璀德清楚他剩下的时日。他有一个从来未曾、也永远不会向母亲提起的愿望:想摸一摸那把一直放在镇上最好的玩具店柜台上的,淬过火,涂过银漆,锃锃亮亮的骑士小剑。   那把小剑要十个辉银币。   但她们连十个铜角儿也凑不齐。   矿场开挖许久,钻石却迟迟不见冒头。领主大为光火,刚好这时接到那商人走私贵金属的密报。线人拿到赏钱,商人顺理成章地掉了脑袋,万贯家财也填进了领主的金库。而聆听黑暗秘密的领主终究没能逃脱噩运,他在镇民叫骂声中被一剑钉在了城墙上,夺走他性命的哈茂·格伦维尔,归来的流浪骑士,宣称自己才是旺达合法的保护人。   皆大欢喜。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锃锃亮亮的小剑插在男孩的墓堆上。   目睹她指证商人的镇民称她为“告密者”。传言和她的恶名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人们说她拥有魔鬼的双眼,能看穿黑夜中的一切灵魂。她与野兽-交-合以换取魔力。她用各种毒草调配春-药,蛊惑人向她献出身心。她在月明之夜变身女妖,吸人血,吮人骨髓。她于虚空中窥视每一个人,仿如阴影矗立身后,无所不在。   若不是那个自称她前夫兄长的哈茂子爵,她无法在镇上生存那么长时间。没人知道她为第二次告密付出了什么代价。断断续续差不多一年,她的黑暗视力都不能运用自如。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瞎了。彻彻底底地瞎了。   无所依傍。无所撑持。   教皇国上下开始兴起批斗贵族之风的那一年,哈茂到她的居所来找她。我要走了,这个平日嘻嘻哈哈不修边幅的男人异常凝重地说。国家已陷入到一个巨大得无从想象的漩涡之中,终有一天,它会毁掉我们所有的人性。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不想看到仍爱我的人为考虑是否要反对我而面临两难境地。   ——你想要我做什么?   ——如果出卖我能救别人的命,那么,请你出卖我。   ——荒唐。她说。真是荒唐。   她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金雀花”悄然死去的那个晚上。她守在不成人形的女人床前,用早已干涸无泪的眼睛凝视对方的心。伤势感染恶化,时间所剩无几。给我一盒针。女人沉默地说。   不,爱丝璀德说。自裁是罪孽,这罪请让我来分担。   罪孽又怎样呢……女人失去容貌的脸似乎微笑了。至少我还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至少我还有决定去地狱、而非天国的权力。   ……哈茂,你觉得我的力量真可以救人吗?我的愿望如此微小,我不祈求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可我做不到,就算是逞一己之快的复仇也多么像自欺欺人。我至多,至多只能看着他们有尊严地死去。   无比荒唐。   如果我可以——我可以做什么,我仅仅只求他们都能活下去。   先是活着,然后才是尊严。      哈茂走了。几年后,他死在神断之中。带着他的尊严。   她的告密终究埋葬在了深心里。但即使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梅瑞狄斯主教依然难逃诅咒,很快,被哥珊那场屠戮牧师的风暴卷得尸骨无存。   她遇见了那两个曾以不同轨迹穿错过她生命的男人。一个是她的过去。一个是她的将来。   她疲惫而惯性地活着。以自己固有的姿态活着。趋利避害,圆滑无争。   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笔画寥寥的小人,被切割成数十上百的截面描在书角,风一吹,才翻动起来,沿着预设的无形轨迹舞蹈,而更多时间则是死气沉沉地呆在纸上。无数僵直交错的断线。   先是活着,然后才是尊严。   那场白白献出祭品的告密或许要一直延续到后来,当她在小木屋里叫破投毒妇人的秘密,从黑暗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漩涡席卷了她。第一次,她开始恐惧它的后果,被时间封存的记忆像鹭鸟飞脱囚笼那样重返自由,但它们永不能飞得更高更远。黑暗在半空中将她撇下,她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她的过去,在她终于能够触及他容颜的一刻,已成了骨血支离的一堆碎片。   死亡和选择死亡总是如此轻易。   而为她目送着离开的每一个人,总是将她的挽留原封不动地送还。   ……活下去。      先是活着。   然后才是尊严。      …………      血斑虎将带着铁蒺藜的鞭子扔进水桶。灰黄灯光下,桶里很快浮起一圈污渍似的红。   “还撑得住吗?”他问,却并非朝着爱丝璀德本人。   “她在胡言乱语,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就算听清楚了也没什么意义。”蛇莓耸肩,“如果只是为了她老实坦白,我想,得给她留点好好说话的力气。”   女人被从布满尖钉的椅子上抬下来时,原先的白衣早已换了种颜色。一大桶海水浇在她身上。血斑虎走到她蜷曲抽搐的身体前,一手揪起她破布似的头发。他从这个女人微张的盲眼里看见了无助,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它还隶属于理智。   “你知道现在唯有什么才能救你。”狂信徒首领面目祥和,声音却有种锈蚀般的毒性,“真相。”   爱丝璀德笑了笑。   “……我说的都是真相。”她气若游丝,“主使刺客的人……就是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   血斑虎霍然站起。   拳脚再一次如暴风雨般扫荡了她的身躯。大约过了一顿饭左右的时间,爱丝璀德已分不清嘴里酸苦的是血还是胆汁。她的神识还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没有掉下去。这是葵花们的技巧,他们深谙拷打之道,能充分而精妙地将人置于痛苦的极限与昏厥之间,即使那里只隔着一条比发丝还细的线。   有人用靴尖拨她的脸。片刻后,灼辣辣的药液灌进了她喉中。咳嗽像抽泵,一点一点将肺腑间那零散的力气挤了上来,而这只能使疼痛被感知得更加清晰。“别拿我当傻瓜。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得替你儿子想想吧。”   “我说过……只要你敢碰我儿子一下……我立刻就死。”透过湿漉的蒙在脸上的发绺,她知道他在端详着她的决意。“你害怕了……不是吗?你怕我自行了断,叫你鸡飞蛋打。你怕你的任务只能以失败告终,你怕自己从一开始踏出的那一步就是个绝大的错误。你一直在害怕,血斑虎,你在海滩上风轻云淡地夺走无数人性命,其实你心里充满了恐惧。”血沫从虚弱的微笑里渐渐渗出,“……只有杀人者才会恐惧。”   男人一言不发地拿起火盆里的通条。   蛇莓抓住他的手。“她已经挺不到下个回合了!先听她把话说完——”   “哎呀,你没见这婊-子还精神得很么?”猫耳在一边摸着鼻尖笑。蛇莓如此急切的神色,倒不是轻易能见着。“依我看,老大,不如叫外面的兄弟都进来,咱们一起跟她乐一乐。”   “你这脑子里除了女人的大腿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血斑虎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混账!咱们的人在城西死了六七千!阿玛刻那个疯子……她在屠杀!要不是及时封锁住诗颂大道,你们的呆鹅脑瓜早就挂在了疯女人的马鞍上!没时间了蠢货!再找不出个结果,你我都——”   他的声音粗嘎地噎住了。瑟缩在地的猫耳带着懵懂的惊惧望向他。   “怎,怎么会……”蛇莓蠕着嘴唇,“豁嘴不是说……”   “豁嘴?那家伙早完了!从他的住处搜出了足够五万人吃到秋天的粮食清单!他的宗座手谕是假的,所以阿玛刻的士兵杀起我们的人没有丝毫含糊!咱们一开始就被人骗上了再也掉不了头的黑船!——只有刺客才能救我们!”血斑虎咆哮,“听见了吗?只有搜出刺客才能救我们!”   没人响应。嘶声及其传递的事实像黑色的雷电,在密闭的小屋内隆隆震动。几个葵花面面相觑,脸上是彼此相差无二的僵硬神情。良久,蛇莓捂住眼睛,指缝后漏出一丝抽泣似的叹息。   唯有一个人在笑。   角落里蜷伏的遍体鳞伤的女人。   血斑虎跨步上前,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拽起。“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剐出你的肝脏和胃肠,扔到祈誓塔上去喂乌鸦!——笑什么,婊-子!”他大吼,“别以为我做不到!”   “……我笑你明知道这是个骗局,却不肯相信我。”爱丝璀德又咳了几声,唇角在血濡之下尤为深暗,“你明知道自己一点点陷进泥潭,却不肯……抓住头顶仅有的一根枯枝。因为那提醒着你,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为什么刺客能在你们组织里潜伏近一年?为什么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两位导师,然后如空气一般消失?为什么宗座侍卫长起先事不关己,临到这时却跳出来叫你们搜查全城?……你想过吗?你敢想吗?”   “你……”   “你们注定找不到刺客了。你所做的一切,越是将哥珊搅得天翻地覆,越是只能激起宗座的盛怒。你以为骗你的是豁嘴?他不过是一颗棋子!海因里希早做好了两手准备,一面谋刺宗座,一面安排钓饵引你们上钩,借宗座之手铲除你们!你已经无路可退,除非……”   女人的身体因瘫软而沉了下去。“快!”血斑虎叫道,“快拿药来!这婊-子不能死!”   他的手不住颤抖。猛然发现,爱丝璀德正望着他。   用深踞在那双盲眼里的笑意望着他。   “想知道……我为什么一清二楚……”黯色的唇微绽,唯独他才能听见的声音,“……是吗?”   她的目光是急流。那深处,暗礁正悄然敞开一场危险的宣告。   “……我的眼睛拥有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它看不到日光之下的种种,却能看透人心。你不相信也罢,因为人类总是在蔑视自己所知之外的事物……”轻轻地,她抬起手,“可你还不知道……自己身边早就被人插上耳目了吧?”   血斑虎愣了一瞬间。   “谁?”他面部每一条神经都虬结扭曲起来,“你说的是谁?!”   ……手指在被阴翳填满的虚空内找到了目标。   “就是,”爱丝璀德说,“她。”      蛇莓对上血斑虎掉转过来的视线。在这个足够让人意识到自己是身陷洪流还是足踏冰渊的一瞬间,她却一片茫然,无知且无辜。   “……不,”反应过来的下一刻,她开口,“不是……”   “她随身带着一本教典,”爱丝璀德没给她进一步反驳的余地,“请您翻到第三百六十页,就明白您最倚重的下属竟也是个罪恶的渎神之徒!”   蛇莓像被鞭子抽了一记那样弹起身。惯常的冷静似乎有一部分回到了她体内,但此时已没有任何行动能为她辩护。血斑虎猛地将她按在墙角,从她衣袍下抽出那本教典。“不是我!”她挣扎喊,“我无限地忠于您,忠于导师,忠于圣廷!我和您一样,爱宗座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她的确爱宗座,但那绝非羔羊对牧者的爱!那是男女之爱,最肮脏污秽的私情与肉-欲!她在胸口上刻着宗座之名,用这种想入非非的恶念玷辱圣徒,一心将辉光抹灭,占为己有!”   言语离开双唇的刹那,无声的黑潮向她迅猛袭来。仿佛什么坚固的庞然大物从内部炸裂,气流轰地四下飞旋,她的心脏和肺叶都被狠狠挤捏,无法呼吸——她没有听到蛇莓的衣服在血斑虎手中是如何撕碎,女狂信徒艰难地用手护住胸部,痛哭不止。只有在这时,她才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被一切女人所共有的软弱紧紧缠缚——血斑虎毫不怜悯地掐着她的乳-房,让惨白的肌肤上那个纹刺已久的名字更加清晰。那名字属于一个男子,而并非一个圣徒。   “海因里希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帮着他来对付我吗?淫猥下贱的东西!”   蛇莓狠命摇头,但她已失去了分辩的能力。血斑虎勒着她的脖子,几乎要勒得她连舌根也吐出来。猫耳捡起扔在地上的那本教典,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翻看:“哎哟,这都是你画的宗座像……画得真漂亮呵。想不到蛇莓,你还有用教典后的空白页写日记的习惯啊?什么稀奇古怪的春梦……啧啧,大开眼界……早知道你这么寂寞,以前就真该多和你聊聊……”   “玷污宗座的淫-妇!”血斑虎吼道,“给我拖出去!”   几个葵花扯着赤身裸体的蛇莓往外拖,途中她一度挣脱,扑向那本教典,谁也不知道她是想将它重新抢入怀中还是撕毁。她终究没能碰到它。门砰地关上了。外面,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血斑虎朝爱丝璀德走去。   “要是你欺骗我,”他俯下身,说,“你的下场跟她一样。”   爱丝璀德没有动。缄默的黑暗在她身上回荡,这比对肉体的摧残更令她虚弱。也许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泄漏这种力量了。她看不见面前男子具态化的思想,看不见任何东西。所有通过视觉捕捉的意念此刻都轻飘飘地,浮在她沉重的感官之外,像已逝者的灵魂从上空端详被自己抛弃的躯体。对她失望的黑暗终将遗弃她。彻底,决然,义无反顾。   但至少这个时候,它并不重要。   血斑虎已经相信她了。   “明早跟我去指认刺客,”他拍拍手,“配合的话,或许你可以活命。好啦,你不是说有条件吗?”   “放了那些平民。如果你够聪明,你应该知道如何安抚人心。”   “记挂着他们干什么?”血斑虎踢了踢地上的铁链,“知道他们怎么咬牙切齿地咒骂你吗?恨你没一开始就站出来呢。”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   “……给我一件厚衣服,”她说,“我有些冷了。”   破烂的羊毛套头罩袍扔在了她身上。   “还有别的吗?”   “让我见见我的孩子和神眷之女。我要祈祷。”   “啊,不必心急。我保证会让你见到你的宝贝儿……只不过你的表现决定,那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门再次紧紧闭上了。   爱丝璀德靠着背后被改造成刑架的工具柜。她的鼻子记得这个地方,从浓烈的血腥后透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但她已看不见浑浊空气里的亡灵,虽然它们或许还在,依旧用漂浮的目光默然凝视她。此刻她和它们在一起,在密闭漆黑的屋内,被漫长的剧痛阵阵碾压;而门外,凄厉的惨呼已转成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哀鸣。她听到蛇莓在求饶,那是除了海风外唯一灌入她耳中的声音。   她不过——爱丝璀德想——也只是个女人。      很多次她预想过自己的结局,当她在寂夜中跋涉,走过露珠、及膝的深草与荒野。她知道她的力量终有一天会罄尽,为了活下去,她终将背叛黑暗。她不知自己那时将置身何地,是坠于深渊还是被抛回凡间。终结只会以两种形式到来。她张开眼睛,发现眼前一无所有。她张开眼睛,发现眼前闪耀着的是阳光的金色,红的是花朵,绿的是草地,微笑是人面孔上的表情。   她在修院里静思,一如自己还未曾与爱情相遇的年少。她采撷草药,磨碎、调配,敷上双眼,她想象着自己某一天或许将被遍照大地的光明接纳,一梦觉醒,看到的是那个青年清晰真切的脸廓。这究竟是不是解脱,她无处探知,她只知道为了这个能让自己惊喜流泪的瞬间,她宁愿每一步都在幽阒深邃的黑暗中,踏往那飘曳未定的枯草般的桥梁。   潮水慢慢落下去。   屋外的人开始搬运东西,准备车辆。天亮得好快。   爱丝璀德拽着将自己的足踝与墙角铁钩连在一起的锁链,默默丈量它的长度。她朝门口爬去。肢体的任何一次伸展、折动及与地面的摩挲都带给她难以言说的痛楚。刺骨的寒在颔下扩展。她像一只细弱的白蚁,在黄叶、腐土和深雪之间,艰辛地爬向她的丘穴。   ——你以为我只是要成为这样一个可怜的怪物吗?她想起某个有着皎洁月亮的夜晚,自己曾对某人说——你以为我奢望的,只是一个不比坟包大的王国吗?   那果然是奢望。   她以为那时她已经成了蚁后。然而直到现在,严冬还远未过去。   锁链拉成直线。她的手隐约触到门槛。门另一边的人声越来越清晰。血斑虎在喝斥属下,猫耳在战战兢兢地辩解。钥匙在腰带上响动。她甚至还听到了凡塔的抽噎声。   再等一刻。   她屏住呼吸。   只等这一刻了。      ——“爱丝璀德,你想要什么?”      手指颤颤地伸进门槛下曲折的窄穴。暗伏着的幼小兽物受了惊,啃咬她的指头。   她没有呼叫出声,因为她已探到了那本属于她的东西。   一把上好弦的精钢袖弩。      ——“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仅此而已。”      我只想真真正正、有尊严地活着。      在那之前。   首先是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是长期卡文+爆字数然后被腰斩的产物>_< 各位抱歉……送上迟到的国庆节福利作为补偿。      【云妹爹妈结婚照】       ☆、Ⅵ 捋锋(4)   马车斜穿过海岸,一路窜进居民区的街巷之间。灰霾遍布的天空在车顶因忽然变窄而更显阴暗。爱丝璀德倚着车窗,听见几只乌鸦紧跟在车后飞。它们大概是闻到了车里头血肉的气味。   “别把头伸出来,”血斑虎恶狠狠地警告凡塔,“小心乌鸦啄瞎你的眼睛。”这话倒没错,外面鸦群覆盖了整片街区,甚至远远超过城里还活着的人的数目。凡塔却没有听他的,固执地望向窗外。她的眼泪早已流干,爱丝璀德明白她宁愿望着惨烈难言的死亡也不肯让这个男人瞧见她的表情。   车厢很长,被厚木板分成两个隔间,各有门窗。猫耳带着三岁的潘格兰涅坐在后间,血斑虎则亲自在前间监视盲女和号称是未来圣徒的女孩。爱丝璀德坐在角落,只听见后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像一把刀一下下地在她的伤口里旋着。她身上没有绳索束缚,但在男人锋利的目光下动弹不了分毫。他们胁迫人的方法低级,却很有效。   眼前是一幕混沌的黑。车轮粼粼,驶向它未知的深处。   她发现她仍能捕捉到飘渺恍惚的人影,虽然很艰难,也无法像往常那样看清其中流动的思绪和意念。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属于灵魂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视觉,不过此时,这辆车要去往何地,是个不须窥探也能猜到的答案。   ……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血斑虎在一片惊咴声中揪住驭手的后领。   “好,好像是左套这匹马的蹄铁脱了,您知道,才发过大水,地面被冲得……”   “蠢货!带了榔头什么的赶紧给我钉起来!钉不上就把马宰掉!还要我现场为你示范吗?”   驭手一骨碌溜下去钉马掌了。血斑虎兀自骂骂咧咧,猫耳从隔板小窗里探过头。“老……老大,”他口齿有些含混,“这不像是去城西的路啊。”   “谁告诉你是去城西?”隔板重重挨了一拳,“咱们去永昼宫!既然证据在握,就得赶在海因里希那家伙前面恭请宗座出塔,先下手为强!你赶紧下车抄近路,调动我们在工匠区、海滨区和箴言大道沿线的人马,等我一进去就把内城团团围住,以防有变!明白了吗?”   “不……不行啊,老大,当初为了响应搜查,城东这几个区封了一百多条街道,这么多人要立时赶过来……恐怕……”   “你是聋子吗?我说抄近路!近路!”   猫耳努力眨着眼,从前额密密麻麻流下的汗珠却还是或多或少黏了进去。“……是,是,封路是蛇莓一手安排的,就近的通道……也只有她……”   “混账东西!”血斑虎腾地起身,“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知道——”   猫耳本能地抱紧头,出乎他意料,赶在首领的全面发作之前一个葵花骑马追上来,匆忙敲开车门。“老大,好消息,”他嚷道,“刺客的同伙让我们抓住了!”   爱丝璀德攥紧坐垫的手抽搐了一下。   “同伙?说清楚点?”   “您忘了,就……就是……”被揪起前襟的葵花粗红着脖子根,“就是那个在通缉令上呆了一个月的小结巴!”      体内的血流正在一丝丝冷下去,即使爱丝璀德已无法再通过窥见意识辨认出这个扔进车厢里来的躯体。她只嗅到血河呕吐物的味道,而凡塔的惊呼佐证了这一切。   “这小子本来躲在垃圾堆里,看见满大街都在杀人逼供,自己忍不住跳了出来。真蠢哪,你以为自投罗网就会有人感谢你吗?”血斑虎踩在少年脊背上,抓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头往后扳,整个车厢里都能听到骨骼反曲的闷声。“哎,怎么不说话了?小结巴变成小哑巴啦?”   “还要杀到什么时候?”爱丝璀德突然说,“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血斑虎将脸凑过来。爱丝璀德仿佛感到一只刚刚还在撕扯猎物的猛兽向她张开血盆大口。“那可不是我干的,是仪典派和传颂派那些人,他们急得像在滚水里爬的乌龟——你以为我会把这么宝贵的情报分享出去吗?让哥珊城的历史记住他们屠杀的罪孽吧!活着立功受赏的注定只有我!”   笑声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低沉下去。   “……你看着我干嘛?”   少年一言不发。他侧着头,眼角不断流血,使得他的目光犹如一段染红了的刀刃。   “看着我干嘛小子!”血斑虎一把拎起他,顺势抽出短匕,“现在装聋作哑,一刻钟以后你会哭着求我准许你招供!看啊!给我好好看个够!”   “夏依!”   森亮的匕尖即将剜进少年眼睛的一瞬间,凡塔失声惊叫。几乎省却了一切思量的步骤,她起身便朝血斑虎撞去。爱丝璀德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待反应过来,已经措手不及。女孩轻而单薄的躯体像片被风扬开的雪花般甩在车壁上,伴随着匕首扎入木板的声音。   “老大,您怎么还在这里?”又一串急乱的马蹄声,车厢外的敲打和叫喊似是场骤雨,“快……快跑啊!我们的人抵挡不住,第六军主力部队已经冲破诗颂大道了!”   血斑虎瞪圆眼珠。   钉好蹄铁的牡马重新套上了架,车厢猛地一颠。   不过这和外面的喧吵、鸦鸣一样,都和他无关了。   “你不是,”他说,表情异常温和,“想让我去永昼宫送死吗?”   盲女的唇线勾了起来。   “怎么是去送死呢?”她嗓音柔美,“你的筹码如此之多。”   血斑虎哈哈大笑。“绕路!”他喝道,“来了正好,叫兄弟们把阿玛刻引开,我们走运河边!务必要赶在军队之前早一步进入内城!”   马车全速奔驰。“还得谢谢你,婊-子,”声音忽而压低了,“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个好东西。”   女孩洁白颈项上的血管在他的紧掐之下颤动。日轮十字护符拖着细长的金属链条,夹在男人指间。   冰冷的硬物从袖中悄然滑落到爱丝璀德掌心。   “‘护送’着圣女进入永昼宫,至少在见到宗座之前不会露底……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别用言语诱导我,你这该上火刑架的巫婆!你以为永昼宫的守卫真的相信你那套‘圣女’把戏?我生食过圣徒的肉,这个城市有太多人在两年前的那一天就饱餮了圣血!除了权杖、金座、法袍、徽章,他们再不会相信活生生的肉体!这个女孩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使劲一拽,在凡塔干涩的叫声中,护符被扯了下来,“不过是它而已!”   鸦鸣粗哑。车轮碾过小石子,黑暗之外河水的波涛层叠拍动。   ……也许这注定是场难赢的赌局,爱丝璀德。你太依赖你的视力,理所当然地利用它而生存,以至于它突然消失,你才发现单纯用理智来揣摩人心是如此困难的事。车帘被风掀开,某种气息透过衣衫直向骨缝里渗着,那是被血染湿的灰烬的气味。……你已经变不回一个普通人了。你已经承受不起失去它的重量了。   “你想干什么?”   轮子与坑洼边沿的磕碰声。箍桶店门口中空石板的响声。小教堂的钟声。水声。   水声。   “做什么?你这么狡猾的女人会猜不到吗?我现在才是这东西的主人,是受到宗座加封赐福的人,什么圣徒,什么神眷之女——”血斑虎狂笑,匕首用力一抹,“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凡塔!   惨叫陡起,发出它的却是男人。原本像条死狗般横在地上的少年忽然一口咬住他的脚脖!水声,凝固的水声,在这奇怪的近似死寂的喧哗中,连拍击着的河水仿佛也静然屏立,只有某个未知的巨大事物在等待奔马般向它撞过来的命运。同样巨大的震动在这个刹那袭击了车厢,空间倾覆,人被高高颠起。是时候了!   整个失衡的车身开始往一侧倒去。爱丝璀德来不及顾上凡塔和夏依,借着翻倒之势冲出车门,这个须臾间完成的动作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血斑虎追了上来。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条河堤被暴雨冲垮、积水横流、水里的碎石和房屋残骸像暗礁一般险恶的街道,是根本不能容许一辆四套加长马车疾奔的!   男人向俯跌在积水中的爱丝璀德狠狠扑下,犹如朝着大地猛合下来的夜幕。他不会杀我,爱丝璀德在心里默念。他知道我还有价值,他不会杀我!   她的胜利将在这一瞬间注定。   马车倒了。车篷砸中男人腿骨,他歇斯底里地咆哮,比起剧痛,更像是出于盛怒。   但当他准备将这个婊-子提起,好好让她品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之前,他已经丧失了生命。   他的躯体沉重地压在爱丝璀德背上。与此同时,从她被羊毛罩袍掩蔽着的臂肘间,一枚利箭倏然弹出,贯穿了他的心脏。      水是腥甜的。   日久浸泡在其中的尸体的酸腐,很快泛上来盖过了这种新鲜味道。   她想呕吐,但胃里已经没有什么能逼出喉咙的东西。挣扎着从还未冷却的身体下爬起,想给他再补一箭,猛地,脖颈被铁杆似的手臂焊住。毕竟是个壮汉,即使要害命中,也有着死不瞑目的坚韧。   黑暗变得缥缈,似乎杂进了激突的斑色。   她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死亡的幻肢。   然而就在那一刻,血斑虎的头颅在她肩膀后面滚落下去。离得太近,血虹溅了她一脸,一同喷着的还有颈腔那类似于空气自淤泥里挤出的独特声音。   不用猜。   她明白是猫耳。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慢慢踱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葵花众常用的斧头。   孩子在哭。这或许只能证明他们目前还好,三个都是。“你挺识时务嘛。”爱丝璀德笑了笑,说。   “我可不想变成下一个蛇莓,”猫耳摸着鼻尖,“何况海因里希那家伙的厉害,我清楚。”   手腕在罩袍的遮掩下痉挛。她已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用足够的时间策划着,将袖弩倒着握在手中,箭头对准身后;也无法端起来瞄准说话的人,发出致命一击。她是个瞎子,没什么比空茫乌有的黑暗更能提醒她认识自己的孤独无力。“那么,”爱丝璀德说,“你是想成为下一个豁嘴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另一个脚步声向她逼近。“干掉她,”猫耳扯下血斑虎手里的护符,吩咐驭手,“把这个杀害老大的女人的脑袋一起带给侍卫长大人!至于这小鬼嘛……”他从翻倒的马车里拽出夏依,像个倒提着蝮蛇尾巴任凭猎物撕咬空气的弄蛇人,“不会耍花招,倒比蜘蛛一样的婊-子更有用。”   “别听他的!”爱丝璀德叫道,“如果投靠海因里希,别以为他会放过你们!这人杀了你们的首领,妄想取而代之,出卖组织!宗座绝不——”   “哎呀夫人,你在说啥呢?挑拨离间可不会百试百灵哦。”猫耳好整以暇地吹吹手指上的灰,“他可是……我的亲弟弟。”   驭手的斧头凌空劈下。   ——你失去那力量,就将一如是处,爱丝璀德。你不过是个瞎子,微渺得一滩泥涂就能淹死的蝼蚁,你将弱小无力,前途险恶,永远等不到生命的奇迹——   那掺杂了斑尘的黑暗迅猛地厚重起来。   女孩的惊呼已无法撕裂它了。   你不过是个——   她直起身。   血并没有再次喷溅到她脸上。   她什么也没看见。包括死亡的色彩,眼睑寂合后理应涌入的虚无的光,包括面前男子胸口和前颈,分别透出的两截她无比熟悉的黑色刀尖。      驭手倒了下去。   她感到一个怀抱承接住了她的身体。尽管她在其中,已是毫厘微末的力气正像筛子里的水那样流逝。   “你……是……”   她张了张唇。   然而双臂收拢时只有满手湿黏。   “云……”   他已经不是离开她时的他了。他的背部全是血,她甚至可以摸到那个半干涸却一再为动作所撕开的创口,深得超乎她的想象。他和她一样,遍体鳞伤,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划开每一道血口的当时的痛楚——但她知道他跑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的身上有死尸、泥污、火焰和穿过废墟的风的气味。他是怎样受伤的?和我一样吗?   (而他此刻心里也是如我一般想吗?)   “快走!”   俯在她耳边,他只是用力地吐出这一句。猫耳的手伸向跌坐在地的那个三岁男孩,而云缇亚在此之前已将驭手的斧子飞掷过去。斧刃嵌在肩胛骨上,葵花尖叫着夺路狂奔。“快杀了他!”爱丝璀德喊道,“他要去报信!”   云缇亚搭在她肩头的手臂坚硬得近乎僵冷。   是的,这让她突然产生了错觉,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流干了血却兀自支撑不倒的躯壳。   “快走……你,凡塔,夏依!快!离开这里!”   “老师!”凡塔爬出车来。她猛然上望,却只见漫天浓黑滚滚,旁边的小教堂和房舍都在燃烧。一个瘦长身影立在被烟焰围拥的屋顶上,像只即将对野兔扑下最后一击的鹫。她忽地明白了,他就是将老师伤成这样的人。   “去哪儿?班珂他们……”   “班珂不会来了!”云缇亚按着爱丝璀德,那个她以为绝不可能被他说出的词寒冷阴悚,如死者苍白唇吻间的吐息,“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齐丽黛已经牺牲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5日深夜,得知同学突发车祸,伤情危重。牵挂了一晚上,次日9点接到电话,人已去世。   我上QQ发讣告,看到她的头像还亮着,但那时人已经走了。后来才知道,是她的手机在出事的时候就一直开着,一直挂在Q上,直到被送进医院,直到最终没电。   她已经考上了公务员,相关手续全办好了,就等去上班。   消沉了好几天。这件事让我不再敬畏死亡,因为它只是如此轻飘飘的、靠着言语和嘴唇张翕,就能从巨大的惊愕中将一个生命和我们的生命分离开的东西。   想起Dylan Thomas的一句诗:“Too proud to die”   送给文中和文外的每一个人。生命苦短,前路艰辛,各自努力。 ☆、Ⅵ 捋锋(5)   雨和黑暗充塞了世界。   稀疏的火光指示着兵营与哨塔的方向。班珂朝它们走去。黑色油布斗篷的长摆拖在脚后,像某个尾随着他的影子发出沙沙的步伐声。   他看到一道呈弧形的细弱光亮在哨塔底下旋动,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塔上站岗士兵巡扫的视线。他举起手里的提灯。这个位置如此巧妙,从哨塔上望下来,大概只会以为是矗立的计时火钟在河里的映射。   娇小身影涉着积水,片刻后出现在他视野中。   第六军统帅的随侍女官将自己裹得密密实实,仅露出唇和惨白的颔尖。“军符印章都已经到手了,我伪造了一封调动十三个支队前往北门防御的密信。”她的眼睛在帽沿后,他看不见的地方闪动,“走吧,莫勒。”   雨水沿着兜帽口,沿着颈项、锁骨,一直流向胸前,流向腰腹。   冰凉得就像与拉蒂法的指尖离别后的抚痕。   “你错了,”班珂说,“我不是莫勒。”   他不确定齐丽黛是否完整地听到了这句话,因为在话音落定之前,他的腕刃已刺进了她胸口。齐丽黛望着他。帽子脱堕下来,她眼里的震惊只存在了一瞬间。   班珂将扼杀了她的尖叫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   “对不起。”他低声说。   她倒在他臂弯中——甚至未能发出一丝身躯扑地的声音。泉涌的血沾上脸庞,易容药物的作用慢慢褪去,少女琼琪的容貌开始蚀化,露出茹丹女子集稚嫩和成熟秾艳于一体的本相。班珂轻轻把她放下地来,奇诡师濒死的双瞳中有种火焚般的颜色。   “……叛徒。”她的唇哑然微张。   你以为你在爱她。而你只不过在背叛她。   “我不想死,更不想她死。原谅我,齐丽黛。我们的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了。”   “你怕了……怕成这样……只因你还未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齐丽黛的目光渐渐黯淡,但他能感到,它一直在指戳着他。“你还不曾像我一样,跋涉过爱与爱人的灰烬,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世上走……”她笑,“等到了那时你就明白,唯有绝望者……”   她的眼帘垂了下去。   班珂站起身。   “你来迟了一步。”他对背后的人说。   云缇亚一刀格开他,抢到前面去察看齐丽黛的呼吸,尽管他在这样做之前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第二刀紧随而至,对方没有招架,只是略略躲闪。他不知道班珂是来不及招架,还是不愿或不屑这么做。   “是你出卖了计划?!”   班珂侧着头,眼角如剑斜挑。“你知道她偷出来的印章和符信都是假的吗?你知道阿玛刻的部队一直在等,只等接到伪造的军机函,立刻就顺藤摸瓜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云缇亚怔住。   他忽然意识到班珂在用茹丹语对他说话。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他们才会用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语言交谈。从齐丽黛怀里探出的符印,鲜血淋漓,攥在他手中。是的,他清楚,执掌了多年的第六军军印,他对这东西理应像自己身上的骨骼一般熟悉——形状、重量、色泽、纹路,乃至最微小的缺口与瑕疵,全都一模一样,然而他把触之下只有一种越来越明晰的陌生感。他清楚。它不是真的。   它不是真的。   “齐丽黛应该也怀疑过这一点……但你一直没有给出指令,她不可能擅自改变计划,取消行动!这是诸寂团的铁则,而她只不过在赌……赌你的决断和眼光!萤火!是你害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可你为什么要杀她!你明明能阻止——”   班珂大笑。“因为,”他说,“我想活啊。只有出卖才能让我活下去啊!”   长刀尖唳。云缇亚只觉血液中一个咕咕作响的空洞被引燃了,他在再次挥动武器前没有丝毫犹疑。班珂不再退让,腕刃一弹,带着曲线锯齿的刃口卡住薄锐刀锋。“我曾替吉耶梅茨驭主卖命,以为他能赶走舍阑,还给我们一片安宁故土!我曾替你卖命,以为你会兑现诺言,一切结束后就送我们回到东方!我只相信茹丹人,相信我的族人,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尝够流离失所的滋味,魂牵梦萦的只有家和家园!我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哪像你,”尖刃交穿,火花在暗夜里如萤飞溅,“哪像你明明也有自己珍重的人,却不想着好好为她而活,反而只想为一群跟你素不相干的家伙去死!”   “懦夫!”云缇亚吼道,“你这懦夫!”   “——凯约死了!他的头已经挂在了海因里希的马鞍上!”   空气撕扯锋刃,一丝颤动扩展到了挥刀的手腕。云缇亚悚然抬头,忽觉天暗得像是深渊,沉沉倒悬,几乎要将人吸噬进去。班珂乘机挡开他失了力的一击,将提灯掷过旁边矮墙。墙外是废弃的打谷场,麦秸在茅棚的遮盖下迅速燃烧,火舌向渐小的雨丝舐去,浓烟漫卷。那道深渊仿佛裂开一个口子,从里面纷纷涌出死魂和颤栗的血光。   ……它们在他头顶旋转着,让他手里的利器、他唯一的战友变成了羽毛那么轻的物事。   [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   “你不相信……不相信又怎样?就算那颗脑袋是陷阱,那也表示海因里希早已知悉了我们的行动!我们的一切密谋,全落在他指掌之中!”班珂仍在笑,笑得撕心裂肺,他没有疯,云缇亚知道,他此刻依然清醒,至少比起站在他面前的对手而言。“你在定下这个计划的一瞬间就已注定不可能成功了!即便你万般缜密,你也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你看错了我!”   火焰凶猛升腾。   “班珂。”云缇亚嘶声说。他仿佛在一座通向头顶那深渊的长桥上奔跑,每吐出一个音节都感到身后的砖石坍塌一尺,他再也回不到自己尚未作抉择的过去。“……班珂!!”   “走!”   班珂纵身踞在矮墙之上,形状骇人的腕刃已完全舒张开来,如海鲨排齿,但这并不比他眼里的光更加锐利。“想现在就为诸寂团清理叛徒?你有把握在足够让你脱身的时间内打倒我?”火势顺风蔓延,从哨塔那边传来的士兵的喊叫愈来愈近。“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毫无意义地在这里耗上性命!走!走啊!”   [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走啊……”   他听见班珂极力按抑的咆哮更低了下去,那是一种近乎呜咽或恳求的声音,“在我下决心连你一起出卖之前……”      他只能走。   一个人走,在业已失去了目标的道路上走。夜雨滂沱,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双腿或快或慢僵硬的蹩动。   他所迈的每一步都无法再折转往其他方向,于是这块能用步伐丈量的大地正在不可逆转地缩小。他的路越来越逼仄,但黑暗的止境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到来,以一个终结的姿态迎上他的身躯。他手里仍有刀。那是除了他的肉体以外仅余的东西。   雨水像鞭子一样甩过他的耳廓。   ……那时他还没有想起仍有一个人在等待他,也并不自知她已被他放到心底里最后一个位置。当他想起时,恍惚天幕四合,密不透风,深渊在他头上啸叫。一只朝死尸俯冲而下的兀鹫。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桥梁紧随着他的脚后跟塌成齑粉。   他再次遇到了一生中最强大的那个对手。另一头丧群的狼。一天一夜的追逐,他受了重创。血液捐弃身体的滴答声让他以为自己犹在雨中。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而此时,手穿过她的怀抱举起,甚至连两把紧握着的利刃也属于幻觉。   他知道它们是空的。   一无所有。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可是爱丝璀德,我仍然能拥有你吗?仍然能……保护你吗?   他张开口。   (但他只不过在重复被另一个人告知的言语)   他真正想说的话早已如从渴死者手里漏走的沙一般流逝了。      “快走……你,凡塔,夏依!快!离开这里!”      ******      凡塔爬出翻倒的马车。黑烟和红焰在她的视野里抹成了一张巨大鬼脸,悬浮在小教堂屋顶上站着的那个人背后。   他向前迈步。慢,却稳健。   被砍伤的手臂血如泉涌,可这并没让他的举动露出丝毫破绽。他的武器是一对茹丹弯形匕首,握在下垂的手中,刃朝地面而匕尖轻挑,那看似是一个松散的动作,但它传递着绝不容近身的锋利信息。   风扬起他被撕碎一半的面幕。鹫鸟展开了它的翅膀。   云缇亚将爱丝璀德按在墙上。“没能一刀解决,让这家伙流了点儿血,”喘息着,他似乎明白她的表情要询问什么,“它的爪子比以前更锋利了。”   她攀住他的袖角。“你……”   “我能应付。”   男人从屋檐飞身跃下,一刹那间,风声灌入爱丝璀德耳中。她倏然抬手,银光激射而出。那人只是稍稍侧下腰,下落的姿势让他未能完全躲开。凡塔捂唇惊叫,但弩箭没入那人肋间,恍如树枝投进泥潭,寂无声息。他的猛扑之势毫无滞碍,云缇亚仿佛对此已了然,挥刀截上。刀匕相交的连串脆响,显得方才那一瞬的静寂更令人心悸。   凡塔扑上前,此刻,所有积压的恐惧不可思议地被抛诸脑后,她知道爱丝璀德为了那一箭倾注了多少心力。盲女的身子软软后倒,犹如一根绷断的弦。女孩接过她的袖弩,奋力端起,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没用!”云缇亚旋舞一刀,在对方格挡的间隙借力纵上道旁废垣,以居高临下来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背部的创口再度裂开,他似能听见风通过它嘶嘶地涌入胸腔。“把那东西放下!如果不能给他造成致命伤……就没有任何意义!”   冷光封住了他的话。它在另一个茹丹人手中宛然获得了生命,甚至已不属于它的操控者。仿佛在黑暗里幽禁已久的猛禽,蓦地冲破樊笼翱翔而出,缄默的尖喙和利爪森森寒亮,却有死一般静寂的唳声穿梭如雷电。凡塔良久才看得分明,爱丝璀德射出的箭犹插在那人肋上,但他令人惊愕的技击全然不受影响。没有任何意义。一颗小顽石根本无力阻止巨瀑喧涌。   不。不可能。   她终于明白老师为何会遭此重创……这个敌人的可怕之处胜过一切对手。   他没有痛觉。   “走!”云缇亚头也不回,“愣着干什么!走啊!”   一双手拽起了她。是夏依。他的一言不发让她心悸。凡塔搂着尚有知觉的爱丝璀德,火在她抬头之际漫没了半边天幕,只听得四面令人悚然的扑啦啦声,宛如一副庞大的骨架自腐土中立起簌簌抖落身上虫蚁。那是被火惊动的群鸦振翅的声音。   云缇亚背对着烈火而立,残缺的墙头在他脚下震动,就像一片向上伸展的草叶,勉力地要承负住整个黑沉天空的重量。“来吧,彻卡维!”他大笑,刀锋向外成弧,感到骨髓深处每一条河流都要随这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溃决千里,“如果打败我还能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那就来吧!”      火焰凶猛地奔窜,这条巨蛇会一路吞吃光挡在它面前的所有事物。浓烟开始弥漫街巷。夏依的眼里也有烟,凡塔猜想他还停留在修院被毁的那一夜。   那一夜改变了他。尽管她不敢想象他所目睹的究竟如何惨烈,但他的沉默几可成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愣头愣脑的少年烧死在了火场里。而她身边的好像是个幽影,抿着唇,表情深邃,隐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粗粝而坚硬的成份,那本来应该为他增添几分可靠,它带给凡塔的却只有颤栗。   “火没烧到的街道都被石头封住了!怎么办?爱丝阿姨?”   “不要慌……”爱丝璀德吃力地支起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与地面摩擦,眼下或许只有这种痛苦能刺得她神志清醒。她怀中,潘格兰涅大抵是哭累了,声音逐渐低哑下去。“这里地势低,有积水,火一时还烧不过来。当心别被烟熏到……找找路障那边有什么缺口可以脱身。”   道路是被大型碎石和拆下来的断墙堵死的,很高,几个人翻过去得费些功夫。但更重要的是凡塔在那边稍清澈一点的天空下瞥见了棕底金边葵花的旗帜。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还在殊死挣扎,想借着一把大火将这个街区的“藏匿者”一网打尽!   “……夏依。”凡塔蠕了蠕唇。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夏依。”污水绕过她的脚尖,往更低处爬行,她不知道滚烫的是水中的血,还是大火的余温。群鸦悚鸣,它们或许不大喜欢吃烧成焦炭的尸体。让你看笑话了吧?……其实我从来不曾勇敢过。   一团燃烧着的东西忽然尖叫着飞窜而来,凡塔起先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那只从烈焰里侥幸逃脱的老鼠几个打滚,灭掉尾巴上的火,旋即以转眼即无法捕捉的速度消失在墙角后的下水道井口处。它身躯颇肥大,挤过铁栅的时候还使了好几回劲,这情形要放在平常十分滑稽,但此时没人有心思发笑。夏依怔怔地看着它,凡塔从他的目光中窥觉了与记忆相联结的钓线。   “对呀!”她喊起来,“可以走水渠到婶婶的酒馆去!”   女孩跑过去用力扳井盖,可它纹丝不动。周围唯一能找到的合适工具是跟随各种破烂扔到路边的一根废旧铜烛台,烫得炙手,她用衣服包好咬牙狠撬,但热烤过的铜管很快弯了下去。夏依瞥了她两眼,从她怀里拿过袖弩。   凡塔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帮着他将钢制的十字弓座卡在铁栅上,奋力上提。夏依没再望他。混合了血污的汗水滴到他已非本来肤色的手背上,洗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痕迹。   他眼里的烟更浓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今晚再更一章。 ☆、Ⅵ 捋锋(6)   爱丝璀德将头枕着流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如马蹄从她身上踏过。火焰毕剥声,倒塌声,风声,鸦鸣声,远处隐隐的惨号声,井盖撬动声,孩子的抽噎声。它们一半来自死亡一半来自生命。   “潘,”她轻轻说,“潘格兰涅。你在听吗?”   孩子躺在她手臂的环绕中,像一片被泥土包裹的落叶。   “妈妈……”他说。   她让他的脸贴上她心口,忽然她明白,他并非在唤她,而是唤他死去的母亲。他的面颊柔软无力,低低垂着,她听见从那幼小的喉咙里发出嘶响,混浊而又纤细。“怎么了?被烟呛到了么?”还是她把他抱得太紧了?   “妈妈……是你……是你么?”孩子的手抓着她的衣袖,但更多时候她觉得他抓握的只是虚空。“我看见爸爸……他……他弄哭你了。爸爸在那条船上……他怎么不保护你呢?”   “爸爸有他要做的事。他在战斗。我们马上就快胜利了。哥哥姐姐一会儿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爱丝璀德吻了孩子,他真凉啊,在她的双唇下颤抖,一只全身透湿羽毛黏成团的鸟雏——“振作起来,潘,别怕。你不是要长成一个男人么?不是要代替爸爸保护我么?”   “是……是啊……可……”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冷?衣服湿了?刚才翻车的时候不小心碰伤?为什么你抖得这么厉害?“告诉妈妈,到底哪儿不舒服?”   “爸爸说……男人是不应该怕疼的……可……可我……”   “潘!你哪儿疼?告诉我……告诉我啊!”   没有一个时刻她比这更害怕眼前无法穿透的黑暗。孩子的一只手臂勾在她肩头,从他咽部挤出类似破纸洞被狂风灌过的声音。没有一个时刻,她像这样,真正地恐惧着什么——在她得到而又失去洞悉之力后——毁灭有如冰山的巨大根基,隐没于她未知的海面下,或者说未知本身即是一种恐惧。她握着孩子抽搐不已的小手,试图温暖他,但越来越刺骨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将那座冰山拥入怀抱痴痴地等待它融化。   爱丝璀德竭力平抚着孩子的痉挛,手从他反弓的背部一路摩挲,直到后颈。      痛觉是一片沙漠。只有当亲身感受到它的存在,云缇亚才真正领会了这一点。   有时举步维艰并非因为力气或身体机能的丧失。体内原本奔腾着托载他的万千河流冲涌到这片剧痛的不毛之地,突然就像被大力吸吮一般枯涸下去。这种自己有而对手无的反应忠实地干涉着他的躯体。云缇亚每一次挥刀都可察觉彻卡维眼底的冷嘲。背部的伤必定深深损害到了肌腱,甚至肩胛骨,几乎所有建立于上身和手臂的动作都是对它的进一步挫割。彻卡维带玩味性质的眼神充分体现出他对这陌生感受的好奇。云缇亚厌恶这种表情。   对手的短匕袭至前他已从墙头跃落,借助在旁边灯柱上的一蹴拉开距离。然而即便如此,仍有密叠的眩光紧追他身后,并与他手中的黑电交相咬噬。两年前他和彻卡维交过手,这人如影随形般的鬼魅速度,足以令任何一个与其贴身肉搏的人都饱受其苦,就算依靠长刀的范围优势也无从抵御。匕首虽然短小,但总有本事赶在他构思对局前封住他下一步路线。只不过这次,由于一根灯柱阻挡,它竟鬼使神差地没能堵到他前面去——云缇亚知道彻卡维在追逐自己穿过上一个火场时,眼睛多少受了点熏伤。机会仅此一瞬,不容错失。   他朝自己选定的阵地跑去,身后飞扑之声直擦耳膜。鸷鸟向猎物发起了志在必得的冲击。前面是依附着教堂的一条外廊,原本供葵花在这里向平民发放物资,此时早已人去廊空,只剩一些被遗弃的箱子和货车散堆其间。白烟穿过廊洞聚涌,令眼前此景有如失重漂浮。   云缇亚跃过一堆板条箱,忽地反臂,双刀交架,在背后封住匕首突刺。彻卡维新的一轮快攻随之逼来,显然蓄势已久。云缇亚只觉自己像在狂风中的枯树,他清楚不能硬扛,但从伤口里不断流失的体能令他难以作出完美有效的周旋。   视线无法描摹的百十条光轨中,终于有一条穿破了他的刀风,胸肋间血痕陡现。   危机之刻,云缇亚一抬腿,离自己最近的木箱箱盖砰然飞出,撞向对手膝头。彻卡维纵身闪过它,跳上废弃货物堆的高处。   “你的防御漏洞百出。”他哑声说。   他没有立刻再展开抢攻。不知是他识破了这消解他攻势最凌厉处的伎俩,还是体力已同样不支,云缇亚宁愿相信后者。   “彼此彼此。”   话音尚未落定,他已窥见彻卡维右手上扬的征兆。电光石火间,云缇亚向后一仰,十数枚特意漆成黑色的尖针几乎擦着他的面颊掠过。他拧身空翻,落到一架独轮木车头部,车尾高高翘起,厚木板恰好替他挡下第二蓬暗器的袭击。   人影凌空扑来。云缇亚确信自己听见了利爪和铁翼的飒声。   他在再次闪避之前伸脚一勾,让独轮车迎上对手的落足点,自己则借力飞退。彻卡维面幕微挑,平移的木车并未给他造成障碍,弧光挥出,夺人眼目。云缇亚以刀尖挑挡,冷不防对方已近身,另一道光划着周密的曲线勒过他脖颈。猛一回手,死亡之线束紧的是贴颈而卫的短刀,将它网得飞脱出去。直觉救了他一命。   颈上凸显一圈锋刃的啮痕,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缠绵,但只有他清楚生死之间甚至容不下一转念。   而最要紧的。   直到现在他还未掌握进攻的先机。   必须一招致命,云缇亚默念。干脆了当,手起刀落。对于这样的敌人让他多流几滴血毫无用处。可讽刺的是我的血会先流光——这样想着,云缇亚忽然失笑。彻卡维眼下已无法发动连绵不绝的速攻了,他必须蓄力、等待,像豹子一样将身体弓伏起来以便猛冲,而既然有所规律,就不难将这样的攻势引入自己设计好的节奏。足够的耐心可以让羚羊拖垮这只豹子——但前提是上天得给羚羊用以支撑其耐心的体力。   否则它便注定,为豹子所捕食。   云缇亚握紧了刀。   血的滴答声像暗秘的鼓点,从另一个空间唤去他苦心经营的舞步。   对手慢慢进逼,云缇亚深知他没有追击是怕露出破绽。新一轮疾风骤雨正在阴云里重组,而等待的间隙正是防守最严密的时刻。这个人对他的应战之道心知肚明。他几乎能看到彻卡维的胸膛正隔着薄衫起伏,自手臂汇下的血流亦在匕首上蜿蜒不止。但这没有用。   他无懈可击。   烟雾愈加浓重,风将呛人的气息向回廊里推送,一同还有檐瓦壁饰在火中的崩离声。   长刀陡然出手,挟着终于舒展开来的尖啸,笔直挑向对方裸-露的咽部。不出意外。彻卡维只用一把匕首就别住了它,向下一压,然而未及使力,刀已如细鳗般滑开。虚招奏效了!   再度纵起,云缇亚在一架斜靠着的平板推车上一蹭,跃向空中抓住墙壁高处的火把插座。灼烫的剧痛瞬间沿手心而下,直刺颅脑,阵阵昏眩。他却分明瞧见对手眼底寒光迸射,似在讥笑他失策至此。   锋刃横掠,不暇交睫,目标是挂在空中无可闪避的躯体。好快!   云缇亚反拧手臂,右膝在墙上一顶,左脚飞踢彻卡维面门。这是他所能使出的最迅猛的一击,去势如同执意要撞碎柱子的一颗头颅——可对方速度更胜过他,一手将其足踵托住。   ——来了!   就在彻卡维抬手之际,云缇亚已丢开火把座,身体前倾,借助那只紧握自己脚踝的手为支点,整个人朝对方别无防范的后背倒去。破绽只可能存在于攻势发动之初,而他赌的是浓烟弥漫加之对方眼睛有伤,并未察觉他靴中根本未藏刀刃!   长刀在从背后贯破前胸时,传来一丝震颤的触感。   云缇亚不确定它是否已经刺穿了心脏。   身子被一股巨力猛地掼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自血液里清晰听见了踝骨碎裂的声音。      火蔓延着。从这个角度看,它们浸没大地,仿佛血海。   整座城市都在流血。哥珊是一个被车轮碾压过的女人,分崩离析地躺着,燃烧的血像亿万条蛇环绕她咝咝地吐出红信。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云缇亚用力合了一下双眼。他本以为在漫长的战斗中自己早已忘了这个声音,而疼痛把它带回他脑中。脚踝给拧断了,肩膀在刚才被甩出去的时候狠狠撞上廊柱,或许该庆幸头颈还没事。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眼前一幕一幕发黑,以至于分不清所见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幻觉。   彻卡维没有倒下。   长刀仍嵌在他身体里。喉咙下方约三寸左右的位置,穿出一截修狭黑刃。云缇亚心里冰凉。刺得太正了。自己在失去重心的千钧一发没拿捏好最精准的时机。   这能夺走其他任何人性命的伤口对于彻卡维,只不过让他的步伐摇晃了起来。   他徒手抓住那截刀刃,一寸寸地,当着云缇亚的面,自背后刺入的长刀从胸前缓缓倒抽而出。刀柄离开胸口的瞬间,奔涌的血泉失去了最后一道阻碍。   云缇亚眼看着他握住刀,走向精疲力尽的自己。   就像一个朝地平线蹒跚跨来的黑夜。   但更令他惊愕的是彻卡维的脸。原本就在打斗中破败不堪的面幕已然脱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茹丹混血儿的面容——脸上没什么血污,只是色泽惨淡,神情平薄得就像让砭石磨过。应该说,这是张相当年轻且漂亮的脸,尤其是……其中属于母亲的部分。   漂亮得竟让云缇亚想起了一个人。   达姬雅娜。   “……‘胡蜂’彻卡维,彻卡维·乌谱莎。”他念着这个在舌尖依旧森寒锐利的名字,直至今日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你是乌谱莎妃主的儿子。”   彻卡维俯视他。   “当年害了达姬雅娜的你也有份!你做了些什么?帮别人奸污自己的亲姐妹!”   长刀尖叫着截断了他。它不是活物,认不出它的主人。云缇亚一阵痉挛,那东西在他两根肋骨之间的翻搅几乎要把他的内脏挖出来,但他知道,对方故意避开了他的要害。尽管如此,在彻卡维黑杏仁般的眼睛里,他找不到包括残忍在内的任何感情。   “我的母亲不是乌谱莎,而是她的淫-欲。她一度想用药堕胎,阴差阳错,未能成功,因此我一出生就无法感知痛苦。她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转念把我训练成替她的驭主铲除异己的机器。”每说一个字,从胸前喷出的血就更汹涌一分,彻卡维撕下一大片袖角塞住伤口,他的语声也变得闷钝起来,像在倒扣的铁钟内响动。“所有人都以为她选择吉耶梅茨只是看中他能够力挽狂澜,却不知道,她真的爱了他一辈子,从不表露,从不说起。反对吉耶梅茨的人都死光了,为了让他顺利过继茹丹的最高权力,她不惜自己舍弃生命。吉耶梅茨没有辜负她,一辈子也在为重回故园而战,结果最后死无葬身之处。……他俩的女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俩做了一辈子的梦,跟我有什么关系?”   刀柄徐徐转动。云缇亚抬眼上望,火焰簌簌地呼喊着,爬到屋顶。   一条盘着身躯向下垂涎的蛇。   “……就算豁嘴和石拳,他们两个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权柄,是操纵信仰的道具,而我竟然无聊到用了好几年来说服自己那会是比亲手杀人要有意思的东西。可是即使这座城、这个国家天翻地覆,我也依然毫无痛苦,毫无快感,毫无喜乐!……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今天?要不是你还让我觉得有几分乐趣……你以为……我会无能到几次当着众目睽睽放你逃脱?”   从刀柄那头传来生命流逝的声音。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是了,当年长桥之夜,他与彻卡维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为了拖延时间,他说了很多从未想过会在那时说的话……或许彻卡维只是想把那些话赚回来而已。   而现在再没有一只名叫萤火的狗与他并肩战斗。   云缇亚笑了笑。“不是因为你在我身上能找到乐子。”他想自己的笑必定轻佻且凉薄,让人忍不住想把这张脸撕烂。阿玛刻曾经最讨厌这种笑容。   “而是,”他说,“你妒忌我。”   他猛然将对方一推,便在此时,一根燃烧着的梁木向两人中间迎头砸下。彻卡维迅速后跃,云缇亚趁机夺回长刀,一翻身,滚下廊外的台阶。耳中只听得对手紧追,刀刃一扬,架住猛扑直下的匕首。云缇亚伸脚去够早被击落在一边的短刀,彻卡维早有准备,一脚碾上他受伤的左足踝。云缇亚差点没昏死过去,手一颤,几乎让紧咬着长刀的匕锋削掉自己下颌。   “……我会妒忌你吗?我会妒忌乌谱莎、吉耶梅茨,还有他俩的女儿?你和他们眼里是同样的光。”   喷涌的血冲开堵塞,浇到被压在下面的人身上。云缇亚知道对手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他会在他的血流干之前解决战斗。   天空晃悠悠地旋转,似乎下一刻就要坍下来。   他看见了那个被车轮碾过、分崩离析的女人。她躺在群蛇般的火焰中。乌鸦开始啄食她,她的荣光被车辙印深深地压进淤泥,如同腐叶。他看见了她的脸。   ……爱丝璀德的脸。   “我只想问……什么是所谓的‘执念’?”   匕首缓慢地与长刀摩擦,最终独力将后者按了下去。彻卡维的动作同样艰难,却已足够他用左手掣出第二把武器。   “什么是人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什么是痛苦不堪也让你抓在手里的东西?什么就算一直到死……下了地狱……也不肯舍弃?”   他说这话时眼里竟有种真诚的茫然,夹杂狠意,就像单凭本能进食的狼。   云缇亚无法回答。   他仅有的力量全在刀柄上。虽然它已经不能挽救他了。   爱丝璀德死去的嘴唇张着。她对他说话,又似歌唱。他听不见。   压在他身上的是整个天空。   “那么,”彻卡维说,“待会儿在地底下重逢……再告诉我吧。”   他举起了另一柄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某高难度动作示意图(请勿模仿)      评估领导28号来校,考察五天,此前会天天加班,头破血流。所以下次更新时间会在十二月初……我争取多写一点……争取。    ☆、Ⅵ 捋锋(7)   “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   一直以来夏依无法理解,父亲临终前为什么留下这么一句漫无边际的话。身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只救人,不杀人。除此之外,他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像石头一样沉默寡言,无论在什么朝代都是深受领主国王教皇们称许的顺民典范。然而他死的时候,表情狰狞,面部肌肉用力向外凸着,就好像在穷弥留之际拥抱一个魔鬼,要向它交出自己的身体。   这句话是他留给儿子的唯一遗产。   父亲死时睁着眼睛。      夏依没有杀过人。确切地说,连鸡都没有杀过。物质条件还宽裕的时候葵花们举行圣餐会,他都是看着别人杀鸡宰鹅,然后坐到较瘦小的人身边分食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心安理得。   狂信团内部并无非常形式化的等级制度,取而代之的是“福业”,一切凭福业高低说话。理论上做任何能取悦主父的事都会获得福业,数量不定,审判和处决异教徒(这是所有圣廷敌人的统称)得到的最多。夏依的福业大多是靠帮人跑腿或抄背教典一类杂事换来,微薄得有如穷人家汤碗里的肉块。为此他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渐已习以为常。那是腥风血雨的一年,被平民推上教皇御座的圣曼特裘开始肃清贵族,一无所有的老爷夫人小姐们瑟缩在墙根任由同样一无所有的老百姓向他们扔石头,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倒地毙命。夏依也混在同伴的队伍里乱扔了两颗,砸伤了一个女孩,但他很快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呆,抱着空白一片的脑袋不知所措。自此他相信有些事情做不来,属于命定或天赋使然的范畴。   几天后夏依意外地遇到了那个被他砸伤的贵族女孩,她在监营外跪着捡别人倒的剩饭。夏依只觉异常尴尬,还好那女孩根本不认识他。她的肤色和发色都黯淡脏污,唯有一双湖蓝的眸子亮着,人虽然跪在地上,腰却挺得很直。夏依眼尖,瞥见她破烂的衣领上依稀有山柳菊和雪滴花的图案。她的眉目近似他记忆中姐姐的模样。姐姐曾教她辨认过这两种花。   “呃……”夏依说。   女孩瞪着他。她从他的装束上认出了他是个狂信徒。   也许她真的是姐姐,夏依有些不寒而栗起来——只除了姐姐并没有一个被判流放北地的男爵父亲和男爵夫人母亲。他知道从明天起这个监营里的犯人就要全部拉出去审判,搞不好会被当场杀掉。可还没有等他在姐姐漂亮的头颅滚落地面的可怕情景前颤抖,暴乱就发生了。平民们冲进监营殴打犯人,不知是谁碰倒了油瓮,火焰顿时冲起老高,营里营外的人们尖叫逃窜。女孩脸色煞白,爬起来也想跑,夏依拖住了她,她反手给了他一板砖。   “走,走……”夏依捂着流血的额角,“走这边!”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这样做了,一种值得被谴责的不知名念头战胜了对主父的忠诚。其后的几个小时,他都处于完全的茫然之中,只管迈动双腿飞跑,前因后果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带她逃离乱哄哄的火场,从偏僻的河畔小巷一直跑到城郊,越过乱葬岗,远远可以望见城外的炊烟和田野。少年瘫坐在地,感到雷电正在自己头顶汇聚。我会下地狱的。他想。   但从他口里出来的是另一番言语。   “把……把这件衣服穿上,出城往……往西,就是村,村子。离这里越……越远越好。”   女孩接过他脱下的绣有向日葵的外袍。她仍用那种咬得人生疼的目光瞪着他,只不过那无形的牙齿松开了几分。夏依很想向她解释自己说话磕磕巴巴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   “……你为什么要当一个葵花?”   少年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安……”他说,“安全。”   女孩的眼神露出不解。   “因为和大,大家在一起最安全,不会被针……针对,不会首当其冲地……遇到灾难。就,就算干了什么错,错事,也有大……大家和你分担责任。”大海里做一滴水最安全,森林里做一片树叶最安全——只有一次,父亲对他说过这些话,那时他还根本不明白父亲送他进狂信团的用意,甚至不知“大家”是个什么概念。他不爱“大家”,亦不憎恨。“快……快跑吧。混在人群里,做,做一个普通人。这样谁也不会来抓你……甚至杀你。快跑啊,快!”   女孩跑了。她没有回头说谢谢。   夏依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构思如何编造外袍被火烧毁的谎言。他这时才想起那件袍子的夹层里,缝了一把父亲以前用的手术小刀。那是父亲当年送别儿子时悄悄塞给他的。事到如今他都认为父亲此举不可理喻,明明为儿子安排了一个远离危难的未来,却还要给他这么一件自相矛盾的东西。他不知道女孩会不会发现那把刀,不过无所谓。它留在自己这里反正毫无用处。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而当夏依醒悟,父亲的遗言就是指的那把刀时,一切已统统过去。   姐姐已成了从腐土中挖出来的一具尸体。      他始终想不通姐姐为什么会死,一如他想不通,自己啥也没干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刺客同党通缉犯。姐姐本应和他一样无比安全。她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做着想在这年头活下去的人必须做的事。大海里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片树叶,荒漠中的一颗沙砾,人群中的一张面容。   可姐姐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谜从失去声音的那刻起就缠绕着夏依,它是在他背后张牙舞爪的静寂,将所有胡思乱想的突兀的敷衍的无头绪的答案全部吞噬。   现在它被另一个问题取代了。      姐姐在死前,是否想过要杀人呢?      夏依日后重新见过一次那把刀,虽然他努力地想从记忆中把这事抹去。那是一个傍晚,风和日丽,他缩着身子走在去参加狂信徒集会的路上,言语声飘进耳朵。同去的人遇到另一个派系的成员,搭腔才知道对方最近增长了不少福业。哥珊西北方的几个村庄因为藏匿贵族异教徒,被葵花连根铲起,嘴硬不承认的村民当场审判,当场绞死。“有个十几岁的丫头,拿这东西对着我,嘿!她还真以为这贵妇人在饭桌上切鸡腿的玩意儿,可以用来杀人哩!”   夏依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刀。身强力壮的汉子挥舞它,第一下,将它和跟哪个汤勺把儿系出同族的刀柄分离了;第二下,锈钝的小铁片儿一掰两截;第三下,所有断折的肢体划了条弧线,抛进运河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一头扎入河里,把它捞上来,但他的脚被钉住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什么也没瞧见,这样东西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周围众人的目光是铁钉,将他双足牢牢固定在地上,甚至剥夺了他落荒而逃的能力。   他永远失去了它。   “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为什么当时忘了把这话告诉那个女孩呢?否则她或许能活着。直到现在都活着。   或许姐姐和父亲都活着。修院的人都活着。因为他人一句话而猝不及防失去生命的那些人都活着。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去死…………”   有声音仿佛岩浆,自喉咙最深处的地心滚涌上来了。那个一直钳制着他的静寂正在对他微笑。   它放开了他。   曾被遗忘的那句话清晰地响了起来。左边,上面,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   他知道。   那里是心脏。      “去死!”夏依猛地吼道,“你去死吧!”      语言如洪水一般冲破了任何障碍,谁也无法阻止他听见或喊出什么东西。他没有刀,这并不重要。他一直都握着从袖弩中拔下来的最后一支箭。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他们手里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利刃吗?   他一直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因为鲜血飙出的响声被他的喊叫盖了过去。箭在捅入彻卡维后心的那一瞬木杆就已折断,断口几乎反嵌在他掌中,他一点也不觉疼痛。彻卡维想反臂扼住他,终究力不从心。箭镞拔出,再捅进去,再拔,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记不清哪一刀是为父亲,哪一刀是为姐姐,哪一刀是为谁,又是为谁谁谁。那将他的刀子扔进河中的大汉,周围注视他的众人,包围着他的海洋、森林和荒漠,无数张湮没了他的无表情、千篇一律的脸——   手起刀落,四崩而散。   你真以为你是无辜的吗?你真以为你有资格心安理得吗?你真觉得只要把自己掩埋在人群里就能置之事外高枕无忧吗?   你太天真了夏依!夏依!夏依!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歇斯底里最终停了下来。那是由于彻卡维早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恨与怒凌迟在一具尸体身上。夏依丢开反扎在自己手心里的半截箭头,还是不痛。周围很静,血肉模糊的后背对准他的视线,眼睛抬起来,只看到凡塔嘴唇在动。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感觉古怪至极。   可他分明能听见自己在说话。   “我杀人了。”   夏依用涂满血和碎肉的手抱住自己的身躯,这句话空旷得叫他打了个冷颤。   “我杀人了。”他重复道。   仿佛是奇迹,多年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个跛子似地追逐着他思想的语言,忽然就在此刻丢开了拐杖,健步如飞,撒腿奔跑。从未有个时候像现下,他说出如此顺畅、如此完整的一句话,但他不觉喜悦,甚至不觉这改变的存在。他手上是血。他全身都是血。他从未承认过的罪孽以一种触目鲜红的姿态降临了他。   凡塔挣扎上前,目光不敢再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停留一眼。胃里在翻腾,她正竭力与这种本能相争衡。“夏依?你没事吧,夏依?”   “我杀人了!”夏依猝然捂住面孔,“……我杀人了!”   他没有流泪,因此他的恸哭只是断断续续的干号,如荒原上刀刃一般割着人的风。脸在双手之间也成了一片发黑的殷色。他伏倒在地,凡塔手足无措地想去拉他,却被他的眼睛震得一缩。它们是皲裂的大地,从通向深渊的裂口传来暗无天日的枯涩。她这才明白,之前在夏依眼里见到那惨淡且浓重的……并不是烟。   而是灰烬。   “别吓我……你没事吧?起来!快起来啊!”   云缇亚拉开了带着哭腔的女孩。他跪在少年身边,放下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血污。伤口阵阵剧痛,但它们背负着的重压已卸去了。“你是在救人,夏依,”他疲倦地说,“干得好……”   惨叫在那一瞬间穿过浓烟直刺他耳中。   云缇亚身子一颤。   是爱丝璀德的声音。      他以前绝未听过,或者说不可想象爱丝璀德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它甚至不属于一个女人,只属于眼睁睁看着幼崽在面前丧生的母兽。   她瘫软在井盖旁边的墙角处,那个陌生的孩子就伏在她膝盖上。云缇亚赶过去抱起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救他……”爱丝璀德抓住云缇亚手腕。   她从来不曾如此哀求过他。在这种哀求面前她只是一个毫无力量、任凭命运宰割的女子,孤弱无依,不比一粒灰尘更坚强。云缇亚觉得胸腔里闷痛不已,这比实实在在流着血的创伤用匕首绞着还要难受。“是谁干的?”他咬牙问。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猫耳!一定是他,在车厢里就下了毒手!或者就在你刚遇见我的时候……”爱丝璀德从他的默然中听出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怎么了?孩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   她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缇亚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瞳黯淡无神,好像那种深邃的独属黑暗的光采从未存在。她已经失去了洞悉之力,与一个最普通的盲女无异。——可他能够把眼前这些告诉她吗?孩子的手脚还在痉挛,一把锥子从他后颈笔直插下,看样子搠穿了肺叶。他脸色死白,唯独从嘴里涌出来的全是鲜红。锥子没有血槽,因此他还不会因失血过多马上死去,但原本就细弱的呼吸已开始衰竭,这过程不可挽救,必定极痛苦而漫长。云缇亚知道眼下最明智的举措是什么,然而他仍试图捂着孩子的伤口,用唇吻为他渡入气息。没用。在体腔内崩流的血已浸透了整个肺部,向外慢慢地挤出空气。   他从那张幼小的嘴唇中啜吸到了死亡的狞笑。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救他啊,云缇亚!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   云缇亚直起身。孩子的脖颈机械性地抽动着,哭和咳嗽的力气都一下下被抽走了,但在他眼里,仍能看见一丝仅存的神识。他还能多少听到他说话。   他的脸,如果尚有血色,该是多么美丽。   就像一朵还未全然绽放的安石榴花。   “振作一点,”云缇亚握住渐渐发冷的小手,“你是个男子汉啊……不是吗?”   孩子被濡红的唇似乎动了动。像是笑。   虽然他已发不出能承载这个回答的声音了。   云缇亚用自己最温柔的姿势环抱着他。与此同时,左手一推,短刀极其利索地穿过孩子的心脏。      “云缇亚——!!”   爱丝璀德陡然大笑。这笑声如同枭鸣,如从干裂的石缝里撕出鲜血,喑哑无言,刹那间却奔流万里。她笑得全身震动,原先的哀哭像是寒气,被这座爆发在即的熔岩之山尽数驱逐。   一直紧扣着云缇亚的手松开了。五道冰冷而烈红的印迹。   “你就是这样回答我的吗?”她盯着他,用她已空无一物的双眼,“你就是这样救他的吗!”   云缇亚沉默。   “说话呀!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这就是你能做的吗?这就是你竭尽全力的结果?你不是要救这座城、这个国家吗?”   盲女摇摇晃晃站起,风从她千疮百孔的衣裙间擦过,已凝和将凝的血在她身上斑驳纵横,骇人得就像一个指向毁灭的预言。“看啊!这城市无处不在崩坏、破碎,无辜的人懵懂死去,恐惧吞没了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天良!睁开眼睛看啊!你的眼远比我的要明亮!这就是你夸下海口要拿性命拯救的人!……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一败涂地,好像条耷着耳朵夹着尾巴落了单的野狗!”她张开双臂,身后烟焰烧天而起,“哥珊忍受着血海浸体、烈火焚身之痛,就是为了等待你如此虚妄的‘拯救’?你能够救谁?告诉我云缇亚!……你现在还能救谁!”   “你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   她倒了下去。一如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所经历的一切悲酸、愤怒和苦楚终在此刻坠破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底线,拉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孤弦。云缇亚抱住她,忽觉自己抱住的似是虚空。爱丝璀德早同方才那些话语一道成灰风化,仿佛一颗能容纳他的心是她全部的重量,而现在,这重量已不复存在了。   他倚着自己的长刀直立,却发现它根本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但很奇怪,痛觉正在从他身上一步一步离开。他看见血沿着他的肢体滴落地面,步伐摇晃,血迹凌乱了起来。怀里失去意识的女人。彻卡维的尸体。孩子的尸体。夏依还伏在已干了的血泊中发出狼一样的狺叫,凡塔则茫然无措,泣不成声。目光掠过这一幕幕,颤抖着抬起,天空呼啦啦一片悚然怪响,烟炎中盘旋的乱鸦终于四散开去。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这就是一败涂地的感觉吗?他想。……好虚幻啊。   仿佛灵魂已离开身体,真正的他已随着爱丝璀德的重量死去了,而眼下是什么也无法传递的绳索将思想与这具傀儡绑在一起。他看见自己在流血,但这血马上就要凝固,如同流自刚死者身上一样。现在他真正地明白了彻卡维的感受,没有痛苦,没有失落,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凡塔……”   他听到那条名叫云缇亚的丧家之犬在唤这个名字。唯一能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的人的名字。   “……带他们走。”视线落到一旁被撬开的井盖上。他指的是爱丝璀德和夏依。“去你婶婶那儿。如果她活着,她会安排你们离开哥珊。不要回来……也不要回头。”   “老师!您要去哪?”女孩扑上来抱紧他的腰,“别丢下……”   他挣脱她。一步,又一步。他知道自己整个人在踉跄,但脚步越来越轻,这是好现象。等血全部流干,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躯壳。马车还翻倒在一边,四匹马里有一匹方才额头着地,脑浆迸裂。他奋力将车身扶起来,给另外三匹马套好轭,这才记起自己左脚踝骨几乎粉碎。用力斩下车座上一块木板,砍成两截,紧扎在脚踝两侧,还好,还能走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桌子腿断了拿绳子捆一捆也能接着用。   长鞭一扬。车轮动起来了。   “老师!”凡塔紧追其后,“您去哪……老师!老师!”   不要回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回头!   风自前方飒飒地灌过来。他开始相信这是一个梦了,因为他一点也没法觉察风正割在他颊上。也许从贝鲁恒身死的那一日、甚至从他在鹭谷反戈起,这个梦就已将人包浸其中。真是漫长啊。云缇亚想起贝鲁恒离去时的神色,平静无比,仿佛被献祭在刑台上的只是一副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他已经麻木了?还是提前一步,从这个梦里解脱出来了吗?   可为什么你还独留于梦中?云缇亚,你梦想着要救谁?   ——你还能够救谁?      奔马长嘶,一举冲溃用碎石和断墙堆成的路障。车轮猛地一颤,仿佛在一颗狂跳的心脏里震动了一下,漫天火烟被这剧震拨开,森森的长街露出它残败不堪的本相。   是的,就像那座深渊之上不断垮塌的桥梁。   云缇亚坐在驭手的位置上,恍惚中似有血雨和流星从耳边呼啸而过。哥珊上方的天空是一张血盆大口,在鲸吸着这个城市的命运。而它的利齿就是街边森严密布的排弩与剑戟,染血的金芒葵花旗帜在风中如舌展动。   那个长着猫一样尖耳朵的狂信徒拦住马车的必经之路,他当然有这个底气,几个葵花手持长戟护着他,金紫交嵌的日轮十字护符在他胸前闪亮。“杀了他!”他指向驾车迎面疾来的人,“快!快杀了他!”   云缇亚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   马鞭早在这话脱口之前就已飞出,卷开一名持戟者的武器,拦腰一横,将旁边一人也逼得一个趔趄。长刀趁虚而入,斜刺里一刀劈飞了猫耳的上颚,收回时顺势从只剩半边头颅的颈项上挑起那枚护符。没错,这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车轮碾过尸体的脊骨。被甩在后面的葵花们开始放箭。车厢是双层的,中间有隔板,即使弩箭的力道也难以穿透。那些来不及拔剑的纷纷抱头躲避,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几匹惊马竟然真的红了眼睛,见人踩人,都到了几乎不惜断腿丢性命的地步。   云缇亚抽出插在马臀上的短刀。血还是烫的,绕着他的手指滚动。   车速越来越快。灼烫是他唯一的感觉,不管是体内还是体外。   他眼前只有这些不顾一切狂奔的马。它们在用这仅有的方式忘却痛苦,此刻奔跑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而对于他,同样有种独一无二的欲望,凌驾于痛苦甚至麻木之上,渐渐地成为蔓延到他整个体腔的烈火。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   他站了起来。   白铜细链穿过发绺,金紫双色的日轮十字贴嵌在他眉心,它的位置和色泽如此耀眼,以至向飞驰的马车涌过来的大多数葵花都瞧见了它。就像那个用剑与火统治世界的至高圣徒的额印。   “你们要找的刺客就是我。”   那股欲望愈燃愈炽。它终将横扫一切,夷平一切,践踏一切。某个诞生于漆黑永夜的神祗在他体内霍然张眼,鲜血中的孤城哥珊像一蓬野草,于它面前簌簌战栗。他清楚。那是杀戮的欲望。   “杀死你们导师的人就是我。”   云缇亚仰天大笑。剑光纷映着惊恐的眼神,他分明看到,那是他前额十字架上的太阳在众多目瞳里的投射。而此时,天日崩毁,长桥坍塌,倒悬的深渊盖下来如同一片最巨大的鸦群俯冲攫取死物。“来啊!”他面朝横拦在前的刀剑,笑得每一根骨骼每一条最细小的血脉都在颤抖,它们组成了那个黑色神祗盛大的狂舞。“你们不是要复仇吗?那就来啊,来杀了我!……来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后编开篇以来延续至今的哥珊事件over。   而直到整部小说完结,还有最后的四分之一路程。   ……其实我想说:两万字后会有甜章的!本文迄今以来最甜最甜的章节!我以自己的坑品保证! ☆、Ⅵ 捋锋(8)   你还在做着那人留给你的梦吗,云缇亚?      ……那是半年前某个并无多大特别的夜晚,第三军统帅凯约从前线归国的七个月后。云缇亚之所以记得它,仅仅因为那晚他难以入眠,站在诗颂大道附近最高的一座祈誓塔上向下俯瞰。广场默然伸展,这里曾矗起高台,曾举行过一场令整个哥珊为之癫狂的死刑,而今血痕早已被-干干净净洗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举目寥旷,空无一人。夜色像个主宰未知命运的神灵,用影子严实无缝地覆盖着城市。   “你在看什么?”身后,苍老的声音问。   云缇亚没有回答。直到拥有祖母绿眼瞳的红发老者走至他身侧,视线沿着他所望的方向一路延伸。风吹动年迈统帅身上铠甲的扣带,发出铿锵的轻语。他知道了答案。   “我快要等到那一天了,将军。”   茹丹人抬手抹去易容药物,那个苦心经营的狂信徒“怪脸”的表皮蜕下,露出黑肤雪发的本来面目。一年多了,这一年来,他终于可以暂时在人前卸掉这副外壳,换回名叫云缇亚或萤火的身份。“齐丽黛在教会医院已经完全取得院长的信任,我造好了她的所有履历,只等万安节前圣裁军扩征,我会将她安插到伊叙拉或阿玛刻身边。而班珂,也已成为‘乌鸦’组织的骨干。葵花导师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生命,一旦除掉他,这个长期陷于派系之争的团体必然崩裂,散沙一盘,您乘虚而入不再有任何阻碍。”好快,那一天就在眼前,脚步声已可耳闻,而他像个即将趟过终点的人一般聆听着它的迫近。“到那时,或者成功……或者我死。”   “……天真。”凯约忽然说。   云缇亚看着他。   “这就是你全部的盘算?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布置的计划?荒唐!云缇亚,我信任你,但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异想天开的梦!”将军一拳击打在天台的石砌护栏上,他虽年老,力道仍极猛,一拳之下碎石飞溅,钢护手里亦有鲜血渗出。“用孤注一掷的刺杀来革命?用苦心积虑的宫变来改朝换代?最幼稚的孩童才想得出这种档次的阴谋!就算……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不出偏差,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曼特裘还不能死,否则全国上下必将掀起滔天战火,所以你想控制他,将他作为傀儡——可凭你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是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操纵于掌上吗?”   “……那么您告诉我,”云缇亚说,“我能做什么?”   两人都不再出声了。尾音还在夜空中迂回,迅速涌上来的死寂如饥兽似地吞食了它。云缇亚转过身,风同指尖一样梳进他削短的银发,头顶无星无月,唯余坚固的黑暗沉下,沉坠在他眉梢和唇角上。他在笑的同时感觉到了它的重量。   “我从来就不具备一个合格领袖的资质,从来如此。泽奈恩主事长提拔了我,却根本没打算让我当他继任者;贝鲁恒令我执掌文书,并不给我任何指挥或决策的权力。我能有何作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可是诸寂团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第六军也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装死吗?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等待吗?告诉自己要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你越来越像贝鲁恒了——愚蠢、自私、不顾后果!你以为他除了解脱了自己还有什么意义?看,这是他留下的世界,他死后的哥珊!依旧蒙昧、冷酷而酣醉!”凯约大笑,向后退了几步,为塔尖和城墙所穿破的夜幕在他双臂之间恍如惊鸟,“两年后,几十年后,百年后,谁还记得贝鲁恒这号人物?被抹杀的存在,一笔勾销的历史!你想要追随他吗,云缇亚,用你的自作聪明和胡作妄为来打破这个国家的铁囚?可你记住,贝鲁恒得到的只有遗忘!”   “您还未回答我——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云缇亚转过头。一片空寂之中,他最后只听见了自己言语的回声。“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是……我是自作聪明,但如果有能力的人也认为这世界应该改变、且愿意挺身而出,又怎么轮到我以卵击石?将军,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我如此愚昧浅薄,您能告诉我吗?”   “……云缇亚。”   老人张开唇。顺着他语中零落下来的苍凉被风吹散了。   “我今天在集市上,见到一个孩子杀了他的母亲。”   夜色中的广场舒张开它的躯体,云缇亚的目光仍停留在两年前他所注视的那个角落上。何等洁净,大理石地面就同一张惨白的脸,血色在它上面根本挂不住丝毫痕迹。“那位母亲是打扫仓库的,每次都会一粒粒抠出灰堆和石缝里的麦谷带回去让她儿子吃饱,但这回不慎用沾满灰的手挪动了神龛上的宗座圣像。她被拖到集市任人殴打,她儿子用扫帚完成了最后一下,等我过去,她已经没了呼吸。那孩子还称不上一个少年,真小啊,就像……八岁时的我一样。很久以前贝鲁恒对我说过,‘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女儿出卖父亲,生母扼死婴孩,学徒凌-辱恩师,邻里相互告发,陌生人相互残杀,每天每刻,这就是我耳闻目见的全部,谁手上染血越多,谁越是纯洁无瑕!也许作为我,最明智的应该是等下去吧,等黎明来到,噩梦扫除,有谁来结束这种种……可是……”   “可是我等不了,将军。我无法假装自己看不见、听不见,我无法忍受自己被喑哑所麻木,最后真的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无法想象跟贝鲁恒经历过的一样,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行尸走肉般地度过十年!”   风陡然停在这一刻。它呜咽声远去的方向,隐隐约约,飘曳着一串稀疏的亮光。是萤火,云缇亚下意识地想。但很快他明白这只是幻觉。天气正值晚冬,不可能再有这种小生命出现——然而有一刹那,他抬起手,想让它们停留在自己指缝之间。   他听到的仅有对面老者的叹息。   “我知道您对贝鲁恒的恨远比这个国家大多数人的记忆更深,您唯一的儿子因他而死。我从不认为他做得一定正确,但是……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已能够理解他的所为。”云缇亚面朝虚空笑了,微光从他夜色般深黑的肌肤上滑过,并未盘桓,毫无保留地将自身投入幽暗。“即使在旁人眼中无意义,他也相信,并且如此坚持,只因为……”   他的手松开。一无所有。   “只因为……”      可你现在想这个有什么意义?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你还把这个梦做下去,有什么意义?      “只因为……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罢了。”      他疾驰。风像个凶猛咆哮的巨灵一样死死扼紧他,他足下的奔马和车轮用呼啸挣脱了这禁锢。   他看见天空在震动。火仿佛是从不断拓宽的地缝中崩出,肆无忌惮地吞咽着道路。   他看见民舍、高楼、教堂、灯柱和尖塔像瑟瑟发抖的人群似地相拥。它们最紧密的拥抱在火焰前仍脆弱不堪,而世界被它们的枯臂挽着,一分一分自支离的空隙间坍散。   他看见河水。它业已成了鲜红的载体,可这泛滥的红被烈火映衬,淡薄至斯。   他看见水波里起伏的身躯,焦黑与苍白,血海之中仅有的两种异色。黑者如蝇,白者如蛆。那不是人,他想。也许所有人的结局都将如此,变成全然不像是人的东西,在生命尚未诞生的原初的洪流中漂浮。   他看见那些还具有人形的尚在挣扎。他们跪拜,匍匐、翻滚、祈求、号叫、疯舞。他们用四肢行走,用舌头吻腥热泥泞的土地,睚眦迸血,湿发似蛇。而那些模样相似的则在驱赶他们。男人的肢体寸寸被残割,发狂的女人裸着身子奔跑。孩童要么屠杀他人要么被屠杀。亦哭亦笑的嘶声似乎具有了形状,汇聚起来,膨胀起来,犹如饕餮者胃中的食物一般填塞着哥珊,让后者成了一个臃肿巨大、却不知何时爆裂的怪物。   他看见收割好的头颅堆在角落,码在墙头,串在枪尖,吊在树上。硕果累累,将被献祭给那位唯一的神祗。但乌鸦偷吃了它们,把眼眶挖成一个个漆黑窟窿。上万只被啄掉的眼睛凝视着安享丰收的城市,目睹这个进食中的怪物像形成中的黑洞那样鼓胀。上万只眼睛。都是空的。窥不透过去也勘不破将来。   他看见祭品在武圣徒多明妮嘉的石像前也堆成了小丘。溅到圣女头上的血污早掩没了额印,更滴下来在脸颊上滑出一条长迹。她狮子坐骑的爪背,因过多地被当做砧板使用,已经裂为两截。   他看见那个被他和达姬雅娜搭救过的女孩。一把剑将她固定在圣女雕像的基座上,令她最终仍维持着一个跪伏的姿势。她的眼睁着。朝教会医院的方向。   你还能救谁?你还想要救谁?   他看见内城门楼上吊挂的那些尸首。密集如林。其中一具是齐丽黛,她瘦小如少女的躯体晃晃悠悠悬在空中,看起来竟似一根弱枝因风飘摇。   然后他看见了伊叙拉。   他跪倒在地,满身灰土和伤痕,一只眼睛流血不止。那些用木棍、铁镐、砖块以及任何所能想象的东西殴打他的葵花中,有女人也有小孩。他的罪状被血写在了破墙板上,一个随军护士模样的姑娘向义愤填膺的人群哭诉统帅曾对自己欲图不轨。令云缇亚意外的是伊叙拉没有反抗。他甚至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面对那些叫喊着的妇女和少年,他只是默不吭声,任由那些人揪着他的头发,踩踏着他已无力再挺直的脊骨。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也看见了这个全身血染、驾驭烈马驰过城市的人。相隔遥远,云缇亚却能确定,伊叙拉在对他微笑。   穹窿摇晃。为何还不垮下来呢?   凯约是对的。直到过去这么久,他才终于明白那晚将军未说出口的话——你能确信自己策划阴谋的能力胜得过海因里希吗?你能保证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大计不遗余力吗?你能肯定你操控局面的手腕,犹在那个你矢志打倒的人之上吗?   你这自不量力的蠢材,云缇亚!   这遍地鲜血因你而流,漫天火焰因你而起!哥珊将在此毁于一旦,只因为你!   他大笑。好久未这样笑过了,他知道每个人都拿看待疯子的目光望着他。“做这一切,杀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找出刺客吗?”车轮飞转,被它碾断的除了血肉骨骼,还有刀剑。这些金属兵器在轮下碎裂的喊叫声也是如此锋利,刺骨地逼进人恍惚的意识。“现在你们要的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这就是你为你的愚蠢所付出的代价!   ——这就是你为自己不肯等下去所付出的代价!   云缇亚左手持刀,右手横握着夺来的一柄斧戟,凡刃锋扫荡之处,断肢残臂随猩红飞溅,而他的眼神愈加冷冽。“把刀口冲我来吧!”他厉喝,“谁想要建功立业,博得主父的恩宠,那就来取我的性命!”      ******      “如您所料,”摩根索说,“那人果然现身了。”   海因里希正走在通往夕塔顶层露台的螺旋阶梯上,闻言脚步略为一顿。永昼宫的双塔中,夕塔比祭礼专用的晨塔低十丈,是教皇和宗座侍卫日常起居的地方,然而登上这座整个哥珊地势第二高的塔尖,依旧能瞰得圣城的全貌。“他以为这样可以救那些平民百姓?还是见大势已去,自己吸引注意掩护同伴逃脱?”   “他的心思我是猜不透的,”海因里希一笑,“正常人难道可以揣测白痴在想什么?”   “只是……”   “嗯?”   “他头上,”摩根索把掌握的情况说完,“戴着宗座御赐的神圣符章。”   露台的月门就在这时打开了。明朗的光线与风一道冲了过来,尽管是六七月的天气,这遽起的风仍冷得令海因里希一瞬茫然。“那东西他怎么会有?”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某些握有权力的圣徒会制作一枚自己的圣章,赐给他喜爱或迫切需要保护的人。持此章者,凡在主父的土地上行走,都将被视作圣徒本人看待。这回那些葵花可棘手了,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纵然他诛杀刺客有功,可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现在街市上肯定拥挤如潮,会有人敢冒这个险吗?估计都在巴望着别人下第一刀吧。”侍卫长又笑了笑,“刺客倒真是嚣张狂妄——你说,他此刻是疯了,还是清醒着?”   “恕我愚昧。”摩根索诚惶诚恐。   海因里希将长筒窥镜凑在眸边。“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大人!”阶梯处蹬踏急促,一个侍卫匆匆跑来。“宗座……”他说话就像喉咙里梗了块骨头,“宗座他……已经出塔了!”   手腕微颤,海因里希却发现自己心底比想象中的更加镇定。“不是第七天入了夜才到时限吗?”惊骇的是摩根索,“这才刚过正午,怎么……”   必然是有人报信。永昼宫里有人偷偷上了晨塔,向教皇汇报了哥珊正在发生的一切!侍卫长指节发紧,回头示意属下近前:“宗座反应如何?”   “……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得知内外城守卫已将权力移交给葵花后……城防指挥官拿手谕的事来搪塞,被他一剑砍了脑袋……眼下……”   够了。虽说是意料之中,不过亲耳听见还是能给人不少快意。摩根索凑上来,眼神游离:“大人,现在……要不要提醒外城那些人,刺客的圣章……多半是假的?”   “不用。”海因里希说,“通知他们,打开内城主门。就说是宗座的吩咐。”   塔顶另外两人一下怔住。   “他们没有命活到在宗座面前与我对质那一天的。数千人抓不住区区一个刺客,更让城门失守,这是葵花的无能;保卫永昼宫,这是我为主父尽忠。用那些蠢货的渎职成全我这个机会,不是很好么?”   “莫非您……”摩根索嗫嚅。   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   “我清楚该怎么做。”   海因里希的手移向腰间,火铳在他触摸下乌黑闪光。“宗座既然已睁开双眼,目睹在他脚下所发生的事实……”仰头向天,是属于胜券在握者的微笑,“那么,他也清楚。”      他踏过足畔的鲜血,忽然想起离上一次有人用血染红这寸阶梯已过去了十二年。脱离身子的头颅顺石阶一路跳动,滚进了呈漩涡状向下延伸的黑暗里。真高啊。七天前他登上这座塔、朝自己的臣民挥手暂别时,外面还是活色生香的人间;而现在,他们告诉他,这黑暗通往地狱。   总主教拉住他,确切地说是用万分谨慎的动作按住他手里的权剑。“猊下请息怒,猊下!信徒们对您的忠心诸圣可鉴——”   忠心?这就是用忠心献上的供奉?火与烟?推开窗子,从晨塔的中层只能看到这两大片颜色,群鸦的翅膀一片片地击碎了日光。他听到一个极宏大的声音令他的城市如行将毁灭的宇宙那样鼓胀起来——事实上,那更像一个极宏大的静寂,他无法分辨出那声音里任何一道涓流,它们同时也鼓胀了他的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   “海因里希何在?”   “侍……侍卫长正在永昼宫严阵以待,因为刺客……”   总主教下意识捂住嘴,但对面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冷冷逼了过来。   “那个自称刺客的茹丹人已经往永昼宫来了!”一名宗座侍卫膝行上前,“没人挡得住他,没人敢对他下杀手!他有……有您……您的御赐圣章!”   教皇猝然大笑。   “云缇亚。”他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原以为已被忘却的名字。他有理由笑,不是吗?那人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云缇亚。”   你活着是为了来见我吗?是为了来杀死我吗?   “蠢材……”捏紧窗棂,木片簌簌剥落,他笑得前仰后合,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减轻肺部疼痛的方法,“蠢材,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利箭挟着火破开空气,车厢被点燃了,迎面刮来的风把火舌往后吹,但这只是减缓它的蔓延。云缇亚没有回头,身后的热浪在支撑他的站立。   他知道这架熊熊燃烧的巨轮像一柄炙红匕首,穿切过城市的颈动脉。轮下的嚎叫更加刺耳,人们漫无目的地放箭、投掷长矛,却很少有什么能确切地命中这团滚动的烈焰。葵花不敢伤害他,但也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一面尖声躲避,一面追着烈焰中的马车奔跑。来吧,来得越多越好。他抬头便见通往内城的门徐徐开启,并未有想象中的箭雨当头泼下。这让他几乎相信门后真的有人渴望见他一面——曾铺满血红安石榴花的诗颂大道笔直延伸,道路尽头是平如镜面的湖泊,湖中心矗立入云的双塔簇拥着纯白宫殿。   火将尖厉的人声从背后与他隔开。   来吧。云缇亚最后一次在心里说。唯一在乱刃与流箭中幸存的这匹马已经不堪重负——他跨坐上它背脊,默数三声,一刀斩断车辕。摆脱了牵制的巨大火球瞬间向后滚去,碾进紧追在后的人群,而他肆无忌惮地驾马飞奔。近了。那朵安眠在滔滔血流上的睡莲。   永昼宫上有人正忙着指挥拉起吊桥,连接道路最后一段与宫阶前的大理石板被铁索牵引,向上提升。宽阔的湖水拦在面前,阻住去路,云缇亚想也不想,策马朝毫无落脚处的湖心跃起。坐骑跃到半空,他猛地一蹬,飞扑上去抓住铁索,紧贴吊桥侧壁。不过转眼,庞大的石板已扣上宫门,他顺势腾身,倒翻上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   反应过来的宗座侍卫涌上前。   云缇亚踏出一步。再一步。   他见到了那个似乎等待他已久、又似乎根本没期望他出现的人。      “我说过,会到这地方和你见面。”   云缇亚笑了笑。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全身的疼痛在尖叫。   “我没有食言。”他说。   凯约站起身。他望着云缇亚的眼神就好像视线那头只是一具尸体。   “蠢材。”   “我知道是你。虽然太晚。我知道派人伏击我、囚禁我的是你。”安静是一个皱缩的空间,把除他们两人外的种种都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另有一种安静正不断弥漫,填塞着他虚无的胸腔。“一开始就出卖计划的不是班珂,是你。”   凯约面无表情。   “……你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再醒来的。”   所有的伤口都跟随云缇亚一同笑出声。肋间的伤口,背部的伤口,破碎踝骨的伤口,手臂与腿上被流箭贯过的伤口,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像火种消耗空气一样消耗着他的气息。“我该杀了你吗,叛徒?我该向你流泪忏悔吗,将军?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们两人而死,你背负着和我相同重量的罪过……或者说,我该相信你?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反正我的终点只有一个,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海因里希拥有足够的坚忍、阴狠与无情,我只能让他成为我的盟友。”老人蕴含光泽的碧瞳意味深长,“你已经尽力了,云缇亚。只是你走错了路。”   黑夜般的刀尖凝在两人中间。   就像一声细细的惊呼,那样固执地将寂静努力分开。   ——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吗?   ——我能将我终要交出去的拥有托付于你吗?   ——“如果你走在那条正确的路上……能指给我看吗?”      铳管举起。瞄准。刚好一箭之遥。   “大人。”摩根索说。   海因里希再次微笑。左眼闭上。它方才望见蓝莹莹的天空。      “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   “……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   “您告诉我……我到底能做什么?”   “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也不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凯约。”   长刀勾出弧线,映着终于波澜暗生的苍老的脸。   “……杀了我。”      云缇亚又往前踏了一步。   风很大。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像是立刻要迎接一场奔跑。   [只因为]   “这是我来这里要给你的东西。”   [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   “把我的头摆上你的棋盘吧。把我的尸体堆上你的阶梯吧。”   [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走在那条路上,就用我的命……证明你对圣廷的忠诚吧!”      “格杀勿论!”木质窗棂被一剑劈成两半,教皇冷然转身,“听见了吗?不管对方是何人、何种身份,擅闯永昼宫,一律格杀勿论!”   扳机缓缓扣下。   “维狄娅。”   女孩的笑靥犹如烟濛,一恍而散。   “……别了。”      云缇亚跑了起来。   就在他要迎上剑锋的同时,他看见一个人挡在自己与凯约中间。镀着白铜的铠甲沉重而铿锵。那人转头一瞬,淡金色的发丝风中飞舞。   一对血色的双翼在他额间燃烧。   他对他无声地笑,像一切未曾开始,像一切永无终止。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云缇亚张开双臂,他以为自己拥抱了那人,但他只是穿过了他的躯体。那个笑着注视他的躯体,在和他的手臂相触的一刹那,从额上的火印开始崩碎,碎成一地残骸与血沫。   ……活下去。   然后他听到那夺走他世界里最后一丝喧嚣的声音。   它盛开在他颅脑内,如同一朵银白莲花,从漆黑无尽的污海中惺忪地醒来。      所有在天台上的人都亲眼目睹,刺客的身形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链勒了一下,遽然僵立。但他的面孔还有表情。他的手微微伸出,向着虚空,似乎还要自一无所有间攫取某种东西。   踉跄阻止了他。一步步,他往后退。   身后是托载着永昼宫的、浩瀚深冷的湖水。      在他失足坠下的瞬间,那枚镀金的日轮十字章从他前额滑落。   就像滑过一张脸颊的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在听这首歌      傲慢的上校      作词:朴树   作曲:朴树   编曲:张亚东      总算是流干了眼泪   总算习惯了残忍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在烂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梦想   被时光损毁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      ==== 我是破坏气氛的分割线 ====      【球棍插图·第三弹(点我)】      ===== 以及本应加在这章末尾但是被作者考虑很久删掉的两行字 =====      海因里希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未来得及了解最重要的一件事。   在那个年代,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    ☆、Ⅶ 孤鸟(1)   你在白天的太阳面前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面前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对世上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你是你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   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沙与沫》      中编Ⅶ:孤鸟      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飞快地,在她永无法抵及现实的视觉里。   她知道它拖曳着巨大的光芒,像陨落的太阳一样投向深海。她知道那是光。唯一迥异于凝重黑暗的存在。它朝海水中坠去,但海水并未吞噬它。在坠入波涛的前一瞬间,它散裂了,仿佛极脆弱之物猛地摔在镜面上,纷碎万千,倏然黯淡。   “——云缇亚!!”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眼中依旧只有漆黑一片。   她下意识起身,只换得整个人从床沿跌落。一只细嫩年幼的手将她扶起。是凡塔。是小酒馆熟悉的气息,虽然多了好些焦烬味。   “你昏迷了两天。”脚步越门而来,女人的声音说。   拉蒂法。爱丝璀德勉强笑笑。“你们平安无事,”她说,“再好不过。”   凡塔抽着鼻子,欲要开口,拉蒂法阻止了她。“去瞧瞧水烧开没。”   女孩跑了出去。   “莫勒和他妻子都还好。搜城的时候我用药放倒了那家伙,把他锁在水渠的夹门里,否则他会跟我没完。”拉蒂法在床头坐下,随手递过新熬好、还温热着的伤膏,“这个敷上。别担心,宗座已经出塔,安抚民众。一切都过去了。”   “……谢谢。”爱丝璀德说。脱力的手臂一颤,药盘掉地,她和女店主同时去捡,一不留神触到了后者的脸——   面幕。   她戴着面幕。   只有茹丹男性武士才会戴这种东西,高贵如大妃向来都习惯将美貌坦陈在外。爱丝璀德心中震动,即使已无法窥视思想,她也猜出了几分大概。“你……一直都……留在上面?”   拉蒂法沉默。   “你把莫勒夫妇藏起来,自己留在上面?因为葵花找不到人,必然会放火烧屋!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至少没有强-暴我,”茹丹女人站起,“命也侥幸保住了。这样够了。”   他们不敢。自诩主父忠仆的狂信徒不敢污辱一位茹丹大妃,曾与异教神祗举行过婚礼并交-媾的女性。但除此之外,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爱丝璀德有些后悔,方才初醒时竟未听出拉蒂法步伐里全是强撑的踉跄。压在这个同龄女子身上的负重,或许远比加诸于自己的更难承受。   “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拉蒂法将面幕又向上提了提。尽管知道对方无法视物,她似乎也生恐露出一丝脸容。“对了,”她答非所问,“内城传来消息,自称刺客的人已被击杀在永昼宫,尸体据说不知下落。”   爱丝璀德僵立。   但那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忽然转身奔向门外,甚至没去拿靠在床侧的手杖——未等踏出酒馆大门,门槛就绊倒了她。她从木质矮阶梯滚下,栽在街道上。街道一片狼藉,下着散散碎碎的雨。   凡塔端着热水赶到门口时,正看见盲女从泥泞中爬起来。每动一下都仿佛在抗衡肩头一座刀山的重量。   “阿姨……”女孩细如蚊蚋地唤。   爱丝璀德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往前走。她站在那儿,雨水将她的黑发连同薄衫一并梳在她惨白的背脊上。她就站在那儿。远近的一切都静了下去,包括嘶哑寥落的嚎叫,包括狗吠,包括枭鸣似的哭声和断续呻吟,包括曾承载着它们的血水,都被雨线束成的笤帚扫着,一下一下,扫向了进食完毕、行将离开的那头巨兽的鼻息里。这是一个已死去的城市。   而她站在它中央。   孤身一人。      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又倒回来,时间在这种枯燥的默念中有了磐石的硬度。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阶前,那条刻有十三句教典经文的御座椅子脚不偏不倚挡着视线。教皇每当有要事召见他时总会让他先独自在这跪着,用等待来感受至高圣徒的威严。对此海因里希早有准备,充其量只是有些百无聊赖而已,御座上的经文不管横竖直斜都已倒背如流。不过,今天这次传见,等得比往常委实长了不止一些。   他想起上一次在这里等这么久,大概还是两年前,自己尚未成为宗座侍卫长的时候。真傻呀,他记得清清楚楚,早知道教皇已有打算,就不该中圈套说“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而是直接求对方准许自己随侍左右了。你还太年轻,海因里希,年轻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那时他的确是得意的,先杀吉耶梅茨,再败贝鲁恒,两军情报皆运于指掌,还给自己捞了个忍辱负重的美名,筹码满满,早已超过了这些年的战勋。一如现在——   他握紧拳。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脚步声沿着红毯渐渐逼过来。不能忘形,侍卫长对自己说。他一动不动,维持单膝跪伏的姿势,直到那脚步抵达他背后。并非宗座。他胸中一凛。来人披挂铠甲,曳着并不会给人以压迫感、却孤峭直兀的长影。   他在宗座侍卫长身边跪下。海因里希略略偏头,白舍阑人垂落的浓密银发遮住他熟识的侧脸。   “好久不见,”他轻笑,“伊叙拉将军。”   伊叙拉转头回瞪。他仅剩一只眼睛了,右眼用黑布罩着,脸上的大小瘀伤还很新,和他原来的旧伤疤映衬起来分外瘆人。而那从葵花的施暴中——海因里希几乎可以想见当时情景——逃得一劫的左眼里,却并无幸存者的觉悟。   唯有寒意。   “怎么了,将军?为何用这种眼神迎接故人?忘了我们昔日的同袍之谊吗?”   “你的脸,”伊叙拉一字一顿,“越发精神了。”   海因里希又笑了笑。“哪里。”   话音刚落,他已明白对方这句话的用心。一记直拳狠狠落到他面颊上。永昼宫中除了武圣徒和宗座侍卫,任何人不许携带武器,但伊叙拉的拳头胜过一切铿鸣的钢铁。海因里希猝然扑倒,被那一拳击中前他手指本能地掠上腰间佩剑,不过理智让这个动作半途而止。   伊叙拉缓缓站起,看样子他颇享受这一刻冤家路窄的畅快。“外面谁不曾挂彩,谁不曾颠沛流离,谁敢说自己亲朋家人一应俱在?死人的血肉和活人的断肢堆叠成山,你毫发无伤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侍卫长大人?”   “……为了保全军队和下属士兵,自己任由那些疯子作践,我真佩服您,将军。只是,您的怒火……似乎找错了发泄的对象。”   海因里希揩去唇边血丝,然而他知道这纯属徒劳。伊叙拉的第二拳随之而来,将他的后脑撞在台阶上,接着锁子软甲的领口被一把揪紧。他并不怀疑如果没人干涉,伊叙拉会就在这里扼死自己。“没错,亲手击杀刺客的勇士,和阿玛刻一起拯救万民的英雄,这场闹剧最大的赢家!我找的就是你!敢告诉我外面的事和你毫无关联吗?敢发誓这尸山血海,不是为了成就你一个人吗?”   这家伙嗅到了。吉耶梅茨的忠犬,头脑简单却鼻子灵敏的狗。他太了解伊叙拉了,就像伊叙拉也同样了解他。蠢货,在宗座厅赤-裸裸地问这种问题——你有什么证据?   “你有什么——”   恍惚间一阵风擦过侧厅的门帘,临于此地。海因里希心头一动。事实上他所斜瞥的那儿并无异常,没有人影,没有声息。他唯一能感到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压力,来自侧门后的静寂中,仿佛那儿伫立着一个黑洞,下一刻即将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吞吐千亿闪电。果然……就在伊叙拉踏进大厅的时候。   如何?要看家狗咬死鬣狗的戏码么?   “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他笑,那必然是令第四军统帅倍感亲切的笑容,“就挖出我的心自己瞧瞧啊。”   伊叙拉再次举起拳头。   “我就问一句,”他厉声道,“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笑。   “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五指已攥得沁血,朝着无言的回复决然击下。“够了,将军。”一个声音陡起。   教皇一袭朱袍,穿帘而出,在徐徐踱步中扫视阶下两人。他身上有血,海因里希隐约闻到。他刚刚才杀过人。当万众信仰之主降格为刽子手,按理说这样的教皇反不能令他畏惧。只是从教皇的目光里,他看见,那个静默的黑洞正将高大男人的影子扩散向整间大厅,从它深处诞生出比死更喑哑的啸叫。   “我清楚你的愤怒。圣廷亏欠你太多……然而,为了大局,请暂且将它转化为战志吧。我喂养了一群狼,却没想到它们反过来毁掉了我的屋舍……若这一时不慎是我难赦的重罪,此刻我并不祈求主父垂悯。唯有你……伊叙拉将军。”一步步走下台阶,教皇伸手搀扶重新跪下的统帅,他的身躯有着和话音相称的微颤,海因里希不能肯定那究竟是故作姿态还是他颓然衰老的讯号。“唯有你们,我辉光之国最坚固的砥柱,尽管因我之过,受伤至此,我也依然要厚颜请求你们的宽恕和忠诚。”   伊叙拉没有起身。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语速极缓,“杀人偿命。”   “你认为我还能继续留着那帮孽畜吗?还能任由它们张牙舞爪吃光我所剩无几的羊群?伊叙拉!这把剑现在为你所有,”教皇自玺杖中抽出日轮十字金柄的权剑,锋刃凛然猩红,血犹未干,“去斩杀那些首恶者的头颅吧!”   空的。都是空的。这把剑并不比一片鸟羽更重。“——如果仅有首恶伏法,那遍地堆积的死者该向谁哭诉?沾血的是每一个葵花的手,绝不止那区区百十人!请当着全城举行审判,就如审判异教徒和乱党那样!请让无辜受苦的民众观看凶手的死刑!即使有人罪不至死……”伊叙拉前额深深叩下,抵及教皇足前的地面,“也请在众多生者面前,给他们一个合乎报应的裁决!”   他却只听见厅中一人无声地笑,而另一人无声地叹息。   “侍卫长。”   一幅卷轴滚到阶下两人中间。   “把这个,念给将军听吧。”   海因里希摊开谕令,字迹后盖着火红蜡泥的圣印,犹似一朵溅开血花。“狂信团永久取消编制,没收一切教团财产和教内权力,各派系正、副领袖处决,余者不分长幼高低、福业多寡,一律……”他念着,暗暗抬头,但见教皇合上了眼睛。   “……流放至耶利摹帝国。”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步履飘摇,如风中苇草。   雨从她的发梢滴落到泥壑间黑红的涓流里。哭声若远若近,像漠漠的绳网一样抖开了。并不止是三两个人的哭声,然而无法分辨它们出自多少口唇。它们干枯、皲裂,在这个腥湿且灰茫茫的世界,如同一眼眼涸底之井开敞着自身的沉寂。   “认领尸体!”有人嘶哑地道,“谁的亲戚朋友还没找到?过来认领一下尸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靠了过去。她不指望也不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一根似断还续的丝线在其间拉扯着她。她看不见人心,看不见曾经鲜活温暖,能感知疼痛、冷和饥饿的肉体,此刻面目难辨地排在一起,有的多少还盖了布,有的甚至裸着下-身。“孙女”“妈妈”“父亲”这类的称呼,以及各个被哭号着的名字,都像涂在泥浆上的水彩,一笔一笔,终于搅成混沌浓墨,再难区别。   活人在死尸堆里挑拣,暂时无主的杂乱抛到一边,一条饿坏了的狗窜过来,几下翻趴,叼出些散碎的内脏。谁也没工夫去撵它。雨下得越发大了。   “你看到了吗?……”盲女忽然说。   谁也没抬眼望她。除了那条满嘴殷红的狗,耷着耳朵,呜呜几声。   “你看到了吗?……”   她的眼中唯有漆黑。无底漆黑。   “……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们不是要战斗么?那就让他们去战斗!不是要献身么?就赐给他们为我献身的荣光!既然对圣战如此热忱,就让他们举起圣战的大旗,到最黑暗之地去传播我主的恩泽,与我主现今最大的仇敌——舍阑人拼杀!既然这样急于承担国家之责,我也乐于看到他们背负着国家的命运涉过火焰与荆棘!一个也不留,没错,统统逐出我的领土,发往最前线,一个也不留!为父捐躯,死得其所,可不正是他们的夙愿吗?”   “伊叙拉,”教皇笑了,他的手按在作为御座扶手的辉晶狮爪上,碎屑簌簌自指间掉落,“他们曾服侍我,我必予其奖赏;然而今日之事,亦必有其决断。并非我无意公开举行审判——前方剑拔弩张,时间无几;民众甫受此创,需要的是抚慰疗救,而非愤怒。城里的狂信徒还有八九万人,一一宣读罪状、绑缚刑台,逼到这个份上,他们难道全都会束手待死?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了!你认同吗,将军?……这可是你心中合乎报应的裁决?”   伊叙拉的额头依然紧贴地面。   “您与我都是负罪之人,”他说,“猊下。”   教皇垂下眼帘。“我的罪,不须向万民忏悔。”   “唯独一个高高屹立全无瑕疵的宗座,对他们才有意义……是么?”   伊叙拉站起,拔出教皇插在地上的那把权剑,转身而去。海因里希微笑着目送他。“终有一日,”两人擦肩之时,第四军统帅用极低沉、却不惮于被外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会杀了你。”   海因里希沉默地大笑起来。   一口血倒涌出喉,但这铁锈般苦咸的味道半点也没有抹淡他的快慰。以手捂唇,借着几声嘶咳,他顺利阻止了笑意流溢出面孔外。现在才是真正要屏息以对的时候。   “轮到我俩之间那点私事了……侍卫长。”   教皇的步伐声声叩近——却从跪伏的人身边掠了过去。徐缓地,他推开了帷幕长垂的落地窗,雨水被暗灰色的风抛洒进来。盛夏尚未结束,雨中已有了秋天的寒栗。也许这只是圣徒的背影带来的假象,雨珠笼成的薄雾中,海因里希发觉,这个失去所有亲人、亦将失去所有亲信的半老男子就像一棵极力挽留着最后几片枯叶的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教皇。   这样完全不加遮掩、不加收敛地展现出自身的疲态,以及……   压迫力。   “天渐渐冷了啊……”   海因里希捂紧嘴,又一口涌上来的血似乎淤住了。即使早已做好准备,他也从未经历过这最真实、亦最令人畏惧的一刻。而此时,他浮生了前所未有强烈起来的怀疑:教皇一开始隐在帘后,只不过是知道他会在伊叙拉面前扮演弱势,借那个茹丹杂种的手把他狠揍一顿而已。   “……你窃用我的玺印假造手谕那一天,也是像现下这样风雨交加、阴寒砭骨吧?”      “爱丝璀德。”   一个像剑面那样坚硬平直的声音,撩开雨线,唤她名字。   她抬了抬眼睫。这动作让那声音得到了回应。   “找你很久了,夫人。”   她听过那声音。一定在某地方听过,兴许,还与之交谈过。然而她想不起来了。那个本该相熟此刻却形同陌路的声音,是从黑潭里伸出的一只手,紧攥住她欲往前踏空的脚踝。   “我是乱葬岗的收尸人。请跟我来。”   “谁?……”她木然问,“你带我去见谁?”   收尸人没有回答。她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便已不需要答案。他双袖飘拂,走在她前面。爱丝璀德跟着他趟过水沟,绕过矮墙,穿过烧焦的篱笆与几条蛛网般交错的窄巷,又高高低低俯身走过一段路。最后她停步时,耳中只剩下了水声。雨一搭一搭地,盘旋在什么篷顶上又倾注下来,身侧滴水如泣,足边积水如咽。   “你带我去见谁?”   没有回答。   她蹲下身,用双膝和小腿支撑着摸索。她找到了男人带给她的一切。那是个麻袋,平放在水中,并未扎口。在摸到袋中躯体的一刹那,她已明白了——在她触碰到伤痕累累肌肤的一刹那——但她仍摸索着,从紧闭的眼到唇,从孤兀的颈骨到肩胛,从血痂覆满的后脑到腰背的深创,从经火焚烧、溃烂不平的半侧面颊到左手缺失的尾指。   “……谢谢。”   收尸人向后退缩一步。这个女人的表现似乎让他战栗。   或许他以为她会哭泣。   “我只是碰巧把他捞出来罢了。”   “谢谢,”爱丝璀德说,“这已足够。”   似曾相识的足音踏着水离去。   当凡塔和酒保莫勒赶到这条窄弄时,只看见她将他放在膝上,环抱他,吻他,或者说替他啜吸周身的雨水。她吻他身上湿漉的每一处地方。紧闭的眼和唇。孤兀的颈骨和肩胛。血痂覆满的后脑和腰背的深创。经火焚烧、溃烂不平的半侧面颊和左手缺失的尾指。   凡塔痛哭失声。   但雨很快溶去了她的泪。   “他还活着。”盲女对两人说。   莫勒默默地抱住了呜咽的女孩。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梦呓。   爱丝璀德将环着那躯体的手臂收紧了些。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切了,他的身子虽冷但还柔软,他的胸膛已无起伏却犹有丝微能透过拥抱传递给她的气息。她垂下头,黑发与他被凝血粘黏的银发纠缠相绕,她等着有一张唇能将那气息呼入她的耳廓。而在一片空寂之中,水流浅细。她甚至听不见自己在笑。   “他还活着。”   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几个主要人物的年龄设定。其实正文里都有写,不过可能都在细处,不太引人注意。   云缇亚是母亲死时八岁(之后加入诸寂团)。成为主事时十四岁。加入第六军时十八岁。前编二十三岁。后编二十五岁。   阿玛刻比云大一岁。   爱丝比云大三岁,贝鲁恒比云大七岁。   海娘的具体年龄我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比云大比贝小……   ----      口口和bug已改,不是伪更。感谢细心的捉虫达人!挑硬伤什么的最欢迎了!   寒假的时间相对充裕,如果网不破,2月20日之前至少每周有一更,快的话可能是五天一更,不过不保证。 ☆、Ⅶ 孤鸟(2) 作者有话要说:  兔年第一章~ 拜个晚年> <   狂信徒的命运几乎是在动乱闭幕的同时被决定了。   就像依照早已演练好的程序进行安排一样,圣廷贴出了号召奔赴前线组建占地教团的训示。没人怀疑这号召当中的强制性。即使有,在山呼相应的现场,这点微末情绪也马上被抛诸云外。   谕令下达,即刻启程,不容稍缓。   只有一小部分人被允许暂时留下来——大堆的尸体需要清理,大片房屋街道和运河河堤需要修缮,大量深受创痛和饥饿之苦的居民需要抚慰。可即使工作如此艰巨,需求的人手终归有限,数以千计的葵花不惜把率先响应谕旨的光荣慷慨让人,自己哭着喊着攀拉一切关系要挤入苦力的行列。不为别的,哪怕累得象头死驴,或是首当其冲染上疫病,至少也能在哥珊再停留一刻。      拉蒂法又朝上提了提面幕。广场正中央的黄铜喇叭后,宗座侍卫正翻来覆去念着告示,声音被巨大的簧片向四周扩散,导致她几乎听不到前方的吆喝。莫勒轻轻推了把她。   口粮按规定必须照着人头发放,男人十磅,女人七磅,十四岁以下的孩童每人三磅,事实上这已远超过了动乱前的标准。听说宗座侍卫长在与刺客同谋的支派领袖豁嘴那里搜出了十几仓库的囤粮,详细数目虽然没说,不过足够让活下来的人相信,自己多少还能活段时间。此时豁嘴的脑袋正和刺客——那个面目难辨的茹丹人摆放在一起,贴近得好似一对抵死缠绵的夫妇。所有头颅都用盐或硝炮制过,确保在漫长的展览过程中不会腐烂,而广场边的秃树和灯柱上,勒着脖子吊起来的尸身飘来拂去。脖上挂着的木牌写明他们的身份。有人向他们扔石头,有人在被拖走之前跪在他们悬空的脚下哭泣。   “查狂信团部分成员私蓄公粮,勾结异端作乱,意图谋夺宗座、颠覆圣廷,名单如下……业已悉数伏法。主父悯恤众人,凡遭荆棘之火焚身仍念诵祂的名字,生则与旭日同伴,死则共群星为伍。吾以诫日圣廷第一百九十三任教宗之名宣布:此次死难信众,皆授以殉教尊号,名列星煌殿诸圣之下。而既生者,请勿责怪主父赐予你们此种命运,因你们灵魂更加坚韧,能代替死者承受更多苦痛……至于那些心存光明,却被黑暗障目、无法视清自己所为的人……”   装着面粉的粗麻袋抛到跟前。拉蒂法抬起眼,负责分发的葵花赶紧把视线缩了回去。   她认得他。酒馆门被砸开的那天,这个人也在。不过他只是抢了她几件少女时代的首饰,并未加入到对她拳打脚踢的行列。接着他们到大街上去强-暴一个女孩,这人也是排在最后。孬种。若只有一个人根本成不了气候,可总是有太多孬种喜欢混在狼群当中。拉蒂法永远忘不了他瑟瑟躲在一角看她被扯着头发殴打时的眼神。用畏惧也无法掩盖的贪婪,和现在一样。   “七磅,”凡塔尽量压着嗓子,“谢谢。”   那家伙小心翼翼瞟了她一眼。五大三粗的酒保就站在边上,这一眼没敢驻留太久。莫勒把三个袋子扛在肩上,一行人离开望不见尽头的长龙往回走。举着用旧团徽改成的圣战旗帜的狂信徒队伍经过他们。“战友!该上路了!”领头者挥舞手臂呼唤,“走吧!去向蛮子和窝囊的帝国人布洒我主的辉光吧!”   “布洒辉光!布洒辉光!……”   哄应声中,一个曾经的葵花忽然从身穿革甲肩背行军包的队列中跳出,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喷泉水池。队伍霎时乱了。更多的人也想跑,但士兵早有预料似的涌了上来。这些胸铠前纹着金边炽红羽毛的教皇直属部队很快镇压了骚动,那个逃兵死死抱住水池中央的圣像不松手,被按进水里一番狠揍。拉蒂法视而不见地走过,染红的池水正溅上她的衣裾。   “还不够。”她说。   凡塔的长斗篷下摆动了动。夏依探出头来。他用肩驮着女孩,如果不被发现,凑起来可以多领一磅口粮。不过蓦然听到这句话,两个孩子都是一怔。   “还不够,”拉蒂法说,“远远不够。”   夏日阳光意兴未阑地俯照着广场。声音已嘶哑的侍卫刚好念到告示最后一句,但那很快意味着又一遍宣读的重新开始:   “所有人都将走向自己命定的去处……而在那之前……请让我们彼此宽恕。”      窗台上晾晒的面包片发出久违的淡淡燥香,虽然在满屋子的草药味前可以忽略不计。爱丝璀德将换下的绷带浸在水盆中。上面已没有新鲜的血迹。   “没用,”拉蒂法一开始就这么告诉她,“他活不成了。”她一直在努力地试图说服爱丝璀德,被她带回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但这个顽固的盲女根本不为所动,他身上出现形似尸斑的痕迹,她只说那是皮肤下的瘀肿;而就算闻见了异味,她也坚持是他的伤口正在腐烂。几天过去,茹丹女人渐渐松了口,大概是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因此事实已失去了意义。可有些东西明摆在那里,尽管每天换药、喂食、擦洗,不论怎样一个尚有生机的人被醋和烧红刀片处理伤口时不会毫无动静。“他这儿是被火铳打中的,”拉蒂法用手指戳着爱丝璀德后脑,“知道么,火铳,那种灌上硫磺硝石砰地一声开花的钢管,舍阑人依靠它们和东方工匠造的大炮在象背上夷平了茹丹的十二座城市。即使这样他还能活——他也永远醒不过来了。他后半辈子只能是个废人,任何事都不能做,除了躺着呼吸。”   爱丝璀德轻轻摩挲云缇亚脑后在绷带裹扎下的凹陷。   “大半是擦伤,”她说,“他心底仍有一个意志在庇护他。”   拉蒂法从此对这事绝口不提。   “骡子牵回来了,”莫勒从门外探头,“就拴在后院,喂了几叉草料。”这个饥荒年代能找到两匹尚有劳力的骡子不是件轻易事,莫勒却没有多说,拉蒂法也没问。她利索地将晒干的面包片装进袋里,凡塔和夏依在一边默默收拾着包裹。   拉蒂法拍了拍女孩的肩。“两个小鬼你负责带走。”她转向爱丝璀德。   凡塔呆愣片刻。   “婶婶。”她叫道。声音里不知是顺从还是抗议。   “——他们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跟你走说不定还能干点小活。哥珊暂时是别回了,路途遥远,你想好要去哪儿。对了莫勒,你们俩口子也一起,光是瞎女人和小孩,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没人保护可不行。”   “什么,拉蒂法!你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女店主以手托颐,面幕外的狭长眼睛似在笑。“还是那么暴躁啊,莫勒。早知道该像上次那样,把你打昏了扔上车再说。”指尖微动,她弹着那并不存在的水烟的雾气。   “我是诸寂团的司事——你也是。规章里明白说过,不要舍弃自己掩护同伴,因为每个成员都同等重要;不要为了守护据点以身犯险,因为我们在的地方就是诸寂团所在,只要我们还活着,诸寂团就不会消亡!拉蒂法,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可我真能顶着你如此大的牺牲而苟活吗?”莫勒紧攥拳头,砰地一声,焦黑的墙壁石屑四溅。“主事不管是生是死,护送他走完这截本来就是我的义务,但谢诺莎得留在这——”他与闻声赶到的厨娘对望一眼,“如果你执意不肯走,同样,也没有人比你更缺乏保护!”   拉蒂法微笑不止。   “傻瓜……”她低低道,“和他一样……”   “……你要等那个人吗?”   一直未曾说话的爱丝璀德开口了。她抬起头,语声细薄,像她手里正轻柔刮去腐肉的小刀,但无论如何它有着锐利的刀锋。“一起走吧。萤火清楚地告诉我,他不会来了。”   拉蒂法不答。   她将扑上来的凡塔抱在怀里,吻她,用发丝轻揩着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女的小脸。   “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良久,待一切只在心中翻滚的言语也平静下去,她笑,“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      “我们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就像你坚持你所爱的人终会活转过来一样,而我在等一个诺言……就算他两眼瞎了,他会摸索到这儿来;就算他双腿断了,他会爬到这儿来;就算他死了,他的魂梦也会到这儿来。   “我是个失去了土地与族人的大妃,而有人许诺,要重新交给我一个王国。   “年少的时候我很天真,爱丝璀德。我念念不忘注定早已不属于我的东西,为它们痛哭流涕,如今却只活在对往昔愚不可及的懊悔之中。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支撑他们战斗。我总疑惑为何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执着,正如女人都这么傻。不,现在想,这话错了。其实刚好应该反过来……   “这世上男人总是太傻,而女人总是太执着…………”      骡车是用酒馆原来采办物资的双轮大货车改装的,加了个支架蒙上油布就是车篷。莫勒坐在车辕上,宽阔的身板挡住了毒辣日头和大部分向车里窥探的视线。爱丝璀德替躺在车内的人轻轻扇着风,双耳却透过缝隙时刻留意外面。轮声碌碌,城门越来越近。   “诸圣在上!”鱼贯通过安石榴花大门的长队整齐喊道,“佑吾圣民!”   “佑吾圣民!布洒辉光!”在这呐喊中,几支队伍竞赛似地小跑起来,落在后头的一些妇女孩童开始相互推挤,有的撞在骡车的大轮上,踉踉跄跄又爬起。“走!走啊!你个懦夫!”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清洁工被揪住耳朵拖着,鬼哭狼嚎,“说什么腿脚不好留下来做劳役,你他妈分明就是怕死!”   “主父不会让怕死鬼进入天国!”“圣战光荣!贪生可耻!”   举着十字杖和安石榴花束的男孩女孩们欢呼雀跃,跟在迈向死亡的人流后,如同跟着童话中穿彩衣的笛手。   “有些人并非狂热到认不清命运的面目,只是缺少承担命运的勇气。”爱丝璀德忽然说。   莫勒回过头。“嘘,”他低声,“该做准备了。”   城门口的士兵待人潮渐渐稀疏围了上来。暴乱过后还不到半天,教皇直属的第一军就控制了全城。这些人是圣裁军中的圣裁军,面平如板,眼高于顶,被训练出一种睥睨一切的神圣威严,目的是为了令任何信徒肚里的花花肠子转化为震慑。“站住,”一个将官模样的骑士抬起马鞭,“车里是什么?”   哥珊已经封禁,没有教皇的特许通行令谁也不准进出,除了那些被流放前线的“圣战士”,以及——   “死人,长官。”莫勒点头哈腰。   既然在这次暴乱中殒命的都被尊为殉道者,堆在罪犯死囚曝尸的乱葬岗显然有辱斯文,而火化又实在违背教义。为避免瘟疫传播,圣廷只得下令,由收尸人统一将死者运往外郊河流下游埋葬。将官扬扬下巴,两个士兵走过去朝车厢里一瞧,未等看清被长布覆盖的四具身躯就捏紧了鼻子。“这么空?还搭个车篷干什么?”   “您知道,这味儿嘛……毕竟死了五六天……前头运走了上十车,这几个是已经由家里偷偷举行过了葬仪,准备埋在后宅,被我们硬抢下来的呢。谁想和亲人分开,可没办法,他们家后院就是运河……哎,长官,您上来可小心,已经入殓过的尸首见不得光呀。”   刚爬上车辕的士兵正在迟疑,里头那股味道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旁边稍年轻一点的战友已开始捂嘴欲吐。“瞧啊!”奔往圣战的队列中,有个不协调的声音尖嚎起来,“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我们会被舍阑人割草似地砍倒,慢慢腐烂,恶臭无比!诸圣啊,我们究竟所犯何错,为什么要蒙受此等灾祸!”   将官皱起眉,但在他的士兵拖出那个葵花之前,后者的同伴已愤怒地冲了上去。霎时城门前淤塞一团,拳脚声叫骂声混杂得不可开交,只有两匹老骡拉着的大车茫然横在城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快走快走!”将官挥臂,“别傻呆在这儿堵路!”   莫勒赶紧一甩鞭,骡子以几乎能赶上马的速度发足奔跑,很快雄伟的安石榴花大门成了被扔在背后的一只风筝。纯白之城的重量慢慢从肩上卸去,他舒了半口气。哥珊远了。没有人回头,因此也没人望见它飞升于海涛与峭壁之间的劫后之姿,是否仍曼妙如处女。从城门内穿出的诗颂大道一直向平原延伸,路渐开阔,树影渐疏。那座城市光辉与死亡的气息阴魂不散地跟在车后,但到了这里,终于哀哀缩回步子,淡化,消弭。   爱丝璀德掀开身上的麻布。“夏依,”她说,“把那东西找个地方埋了。继续藏在这,人真会染病的。”   夏依一声不吭,提着两天前他与莫勒在运河里捞的一大袋死鱼跳下车。骡子停在通风的树荫底下,腐臭味这才开始散了些。爱丝璀德将躺着的人搬到车篷口,让他透气。她极小心地分开他的唇,另一只手缓缓倾倒水袋,令清水注入他嘴中。但水很快从一动不动的唇角溢出,沾湿了她手指。   “云缇亚。”他唤。   他一无所闻。   “接下来就不知能否同刚才一样顺利了。”莫勒用外衣领子擦着汗。从这里可以眺见林荫间的堡垒,圣裁军旗帜正在箭塔上飘扬。无论走哪条路离开(或进入)哥珊,都得经过这样的哨所,此时关卡前等待盘检的人并不太多,像在一团乱粥似的城门口那样浑水摸鱼很难奏效。   “照昨天说的办。”爱丝璀德戴上粗麻布的白头巾,将一个十字形的木刻别在鬓边。“如果失败,这是天命。”   她轻轻拉上另一张白布,蒙住云缇亚的脸。   午后的日晕浮闪着,照得前路一片惨亮。被晒蔫的圣战队伍已通过了关卡,剩下的都是些农夫和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倒不忙着过关,相互靠着歇息。其中不乏饥民,骨瘦如柴,面有菜色,为争喝几滴水而推搡哀哭。时间对日头下的任何人,似乎都如此漫长。   “让开!让开!”关卡那头突然传来吆喝,“公爵的车队来了!”   “帝国卡尔塔斯公爵的车队来了!”   以这声音为预兆,原来半掩的包铁大门两扇全开,在关哨守军的协同下,那些率先涌进来的帝国近卫士兵将道路上的人赶到一旁,四匹仪仗白马随之翘首而入。银喇叭奏起花腔,另有四匹更高大的雪斑牡马披缀流苏,拖一辆敞顶轩车,于群拥中步子不疾不徐。莫勒忙把骡子勒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倚着敞顶华座的那人身上。   “公爵?”是爱丝璀德在车篷里问。   “嗯,耶利摹的李弗瑟·卡尔塔斯,皇帝陛下唯一的妹婿,向来只闻其名,没想到长成这副模样。”莫勒的回答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不是说万安节祭典上会有身份尊贵的帝国特使到访,向宗座献上贺礼么?看来就是此人无疑了。”眼前的排场对于这种层次的帝国显贵,其实相当一般,不过对比周围,白得仿佛格格不入的马匹与沾满尘灰、林立伸出的枯瘦手臂,莫勒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瞬间。   “先等车队过去。”她说。   公爵卡尔塔斯像个发酵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瘫在马车上。尽管有天鹅绒宝盖为他遮阴,但从他脸上涌出的汗好似全无止尽,就通过哨卡的这段时间,为他擦拭的近侍已换了三条丝帕。被硕大肚皮挤得几乎没地方站的另一个使女替他摇着扇——由于过度肥胖,他那粗笨绵软的手根本支不起来,连挪一下身子也需要旁边人代劳。莫勒攥紧缰绳,心想此处一半人脑中定然都是这个巨大肉球待会在谒见礼上向教皇屈膝的场景,而剩下的一半人,说不定只想把它活活吞掉。   “施舍一点吧!殿下!”有人哭喊,“救救命吧!”   这喊声成了饥饿的帮凶。饥民们如同回光返照的濒死者般振奋起来,近卫拦阻不及,不知谁把手伸到马颈前去摘取流苏上的金叶子。驾车的牡马一惊之下,长嘶着向边上拐开,车夫赶忙拉住——还是晚了一步。车沿横扫,路边骡车上临时搭建的篷架被刮了下来。   “哎哟,对不起啊。”车夫抽了抽鼻子,“——是灵车?”   莫勒一怔。   他首先念及的倒并非如何应付守军的视线,而是一位公爵的驭手竟也会对升斗小民道歉。不待多想,佩剑荷戟的兵士已层层围上。   “我丈夫是附近村落的猎手,因灾荒家里实在没吃的,铤而走险去深山里猎野鹿,不料发生意外……他这边没有亲戚,我和学徒伙计们收殓好,准备送到娘家鹭谷去安葬。玷污了殿下的车驾,实在罪过。”骡车上身穿丧服的女人低垂眉睫,声音平顺却有雨水洇湿的意味。她身边,年纪稍大的男孩默然无语,幼小的女孩只是肿着双眼。莫勒赶紧从车辕上跳下,伏在公爵驾前。“请饶恕我们,”他附和,“至少等死者安息……”   公爵哼唧了两声。看来他也嗅到了那尚未散尽的腐臭。   一阵更猛烈的风就在此时经过。   独属于亡者的气息被迅速传播开。裹尸布飘然揭起一角,露出其下躯体的面容,那张因失血而色泽铁青的脸——爱丝璀德几乎是本能地将它重新盖住,但这已无法再拦阻什么。   那张足够给大多目睹之人留下烙印的脸。   面颊被烧毁一半的茹丹人的脸。   “——把布掀开。”   说话的是那位车夫。   他头发胡须稀松发黄,外貌颓懒而略带猥琐,唯有那双眼睛——盲女昂起头,若她的神识之眼还未丧失,必然不惮于与之对视——原本小且狭窄的目瞳,仿佛陡地折射进了凌驾日照之上的光华。   “把布掀开。”他代赶上前的哨卡守备队长重复。   莫勒悄悄握住了袖筒内的刀柄。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公爵仍在哼哼,不过没人帮他翻译。车夫有意无意地用后座挡住开始嘈杂起来的兵士,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就一眼,”他笑,尽管不能从这笑容中解读出除歉意外的其它,“就让我看他一眼。”      ******      海因里希走出永昼宫时只觉头眼昏眩。烈阳晒在他仍隐隐作痛的面孔上,如同针刺。他步下阶梯,宫门外、长桥上已堆满了人,声沸盈天,他耳中却是鼓胀的——也许要归功于伊叙拉那记重拳——绝大部分喧哗都堵在外头,只剩下缭绕的依稀蜂鸣。   摩根索迎上前。“大人,”他小声说,“恭喜。”   恭喜?恭喜我度过这一劫吗?宗座侍卫长失笑。没人知道这两天一夜,教皇与他究竟密谈了什么,当然更没人知道这期间他几乎都在跪着,即使赐膳也只是令他跪着进食。不过这都不重要。路还很长,而教皇的审讯已结束了。   身体感到久违的虚弱。推开摩根索欲往搀扶的手臂,他有些踉跄地走向人群。正在争领救济粮的市民因为他的接近而愈发躁动起来。   “是侍卫长海因里希!”“如果没有他,我们不是被乱党杀掉就是活活饿死!”“将食物与圣光雨露泽被我们的大人!”   “海因里希!”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叫,声音高得像在唱赞美诗,“海因里希大人!”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此刻什么也不比默不作声更有用。他走入人潮的前列,隔着护栏与他们拥抱,用肢体的亲密接触一个个赠予祝福,抚慰缺胳膊断腿的乞丐,亲吻被激动母亲抱上来的女童血污未净的小颊。他清楚自己眼下鼻青脸肿,实在够不上仪表堂堂,但不要紧,群众会自动在心目中把那想象成与刺客英勇搏斗的证明。一双双刚领受过布施的手伸上来,以与他相握得更久一点为荣。“英雄!”赞歌又爬上了一个新的音阶,人们的喜悦不啻于睹见已故去的圣徒亲临,“英雄!英雄!……英雄!”   他听不清那些语句,尽管他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在他嗡嗡纷鸣的耳廓内,那喊声只不过从乱蜂进化到了噪晴的鸟雀。   “……这就是我能活着走出来的原因,摩根索。”   海因里希不加任何掩饰地笑了。“这就是他现在还必须留着我的原因。”他展开双臂,语句挂在唇间并未发声,唯于胸腔里字字清晰,如车轮碾过刀剑那般响着。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看起来或许惊心动魄,可至少我还能走下去。至少在我的血流干之前——   “大人。”   不是摩根索。他回头。   漆黑衣甲的茹丹青年跪在身后,这一声将环绕着他的近乎寂静的喧嚣惊破了裂痕。   海因里希眼角微微逼仄起来。   “班珂。”他说。“整座城市都在庆祝,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的功绩而欢呼。你听见了吗?”   班珂抬起视线。   “请给我您允诺的赏赐。”   海因里希向旁边递去一瞥。摩根索会意,接替了他。侍卫长像亲兄弟一样搂着班珂的肩,两人走到宫墙一角荫凉的隐蔽处。“拿什么回报你好呢?”他和颜悦色,“贵重的金银珠宝倒真没有,你也不会是这种人。我已经暗中安排人举荐你为宗座侍卫,今后就可以脱掉这身难看的黑衣,正大光明地为圣廷效力了。如何?奸恶尚未除尽,需要依仗你的地方还很多呢。”   班珂望着他,没有笑。   “我只要事先说好的东西。”   “你认真的?听着,班珂,我很快就不是侍卫长了。”语声又压低了些。“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我刚向宗座递交辞呈,以此避祸,至多两天,审核一过正式的调令便会下达。宗座清楚哪些人是我心腹,可唯有你——你曾告发过我,他对我俩的嫌隙深信不疑。班珂,从前在第四军的那些交情,我没忘记。用不了多久,现下我所在的这个位置,便是你的了。”   “——请给我两张离开哥珊的通行令,以及从南边穿越国境的书面许可。我要的只有这些。”   海因里希的表情褪淡了。   “盘缠?”良久,他问。   “不用。”班珂回答。“我知道您手上没有黄金,圣廷的代币出了国门一钱不值。车马和干粮我会准备。有烁金沙漠和龙脊山脉这两道天险,南方的希庇亚诸城邦是大陆唯一远离战火之地。就跟先前说过的一样,我和大妃会永远从您面前消失。”   搭在班珂肩头的手抬起,片刻,却只悬着,不见挪开。   茹丹人合上眼睛。“您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补充道。   那只手终于重重拍下。海因里希若无其事地笑出声来。“虽然很遗憾,”语气一如最初的亲昵,他挑着眉梢,“回去收拾行李吧。一路顺风。”    ☆、Ⅶ 孤鸟(3)   骡车在黄昏与黑夜的交隙之间行驶着,凡塔抬头望向车外。月亮将圆未圆,朦胧的边际染了些许淡红,一点点,似要从那片渐已冷却的铁灰色背景中剜离出来。   爱丝璀德靠在车篷上,轻轻哼起一首其他人未曾听过的歌。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她唱,“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那果真是像梦一样。他们谁也想不到,事情接下来拐了一个悬崖勒马似的转角——在爱丝璀德揭开裹尸单之后。莫勒还记得那车夫的目光再次扫过尸体时的颤动。隐秘,无以形容,但足以让他牢记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它本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这不是艾塞尔吗,殿下?”公爵的驭手转向车座上除了哼哼已发不出其他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在封蹄沼泽给我们带路的猎人艾塞尔呀!他说家就在哥珊城郊,这次远道出门,急着抄小路回去见他的新婚妻子,谁知后来发生这种事……”侍从和使女在他的眼神下先是似懂非懂,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父总是特别悯恤不幸的好心人,早早将他们召上天国。”车夫将手交叠在死者额头上空,半晌才挪开,在原位置划了个十字。爱丝璀德身子一震,却没有动。   “如品鉴书本,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车夫垂下眼帘,包括众多士兵在内的旁观者几乎都领会到了他这神色所蕴含的意义。他凝望着死者。相貌猥琐的男子这一刹那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走好,”他说,“我的兄弟。”   骡子发足奔跑,眼见天幕在它们的蹄声中慢慢染上了更深的底色。这段路朝东北方向延伸,原野无垠,罕有人烟,逝海的潮响从远处纷至沓来。凡塔倚着夏依的肩,近乎贪恋地注视跟随车轮行进的月亮。哥珊与关哨都被甩进了身后海水一样深的黑暗,月光是他们仅有的伴侣。   爱丝璀德有些麻木地抱着怀中包裹。是车夫自称奉公爵之命送给死者遗孀的东西,并非金子,而是食物。连耶利摹的公爵都知道在教皇国钱已经什么都买不到。他们被哨卡守卫理所当然地放行,回头却见车夫和侍从正在分发干粮,饥民们连哭带笑地哄抢,唯独如此,使团的车队才能缓缓前进。卡尔塔斯公爵虽然长成那个德性,却也还不算为富不仁。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为何你微笑又哭泣;”若无其事地,她唱下去。“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   那个帝国人为什么要说谎,仅仅因为同情一个弱质孀妇?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眼睛探知答案。但这件事真相如何,明白与否,都已和她无关了。   尚未唱到结句的歌悄然止息。   “阿姨!快看!”是凡塔毫无预兆地叫起来。她竟忘了她的阿姨无法视物。“刚,刚才老师他——”   爱丝璀德颤颤伸过手去。她握到的是他的手,仍然冷而干硬。好一会儿,她想她足以确定这与之前并无不同。但当她准备放开时,一霎之间,从指下掠过一丝细腻难察的闪电。有东西动了。她分辨不出那是他的指节,还是他身上残附的魂识。它近乎固执地,做出最微小的屈伸,令闪电从她收紧的指头一直传送到腕脉中去。她体会了良久才怔怔地发觉那是一种抓握。不知是受那歌声还是别的言语、抑或尚未散尽的某些内在之物驱动,被她合攥的这只手,仿佛在试图抓握它无法企及的什么。   “老师他还……还……”   凡塔嗫嚅。“还”后面的那个词在她唇间翻动,却一时难以从形状化为声音。   “……他还活着。”夏依说。   女孩仰起脸,被近十天来的泪水洗肿的眼睛有着久味绽放的明亮。“他还活着。”她重复,一句比一句大声,连前面驾车的莫勒也回过头来。“阿姨,你是对的!老师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爱丝璀德猝然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没人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的唇在战栗,那不是笑。像有看不见的重荷沉沉压住她肩膀,她身子俯弯下来。随着车轮的震动,曾经令她麻木、为她摈弃、与她断绝干系的所有事物,开始一件件地回到她身体里。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动声色的盲女,指缝中溢出他们从未以为她会拥有的东西。   “拉蒂法……”乌发垂落,淹没了低语,“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执着……”      ——我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等待你的归来呢?      拉蒂法靠在窗边。火烧云下去了,半隐半现的月犹如一枚惨白的胛骨。她怀念起不久前那个雷雨之夜,身后,垫着旧絮的硬木床安安静静横着,散发出和那夜同样的霉烂气味。   “你来之前我梦见了我们的故乡赛瑙尔……”她回味似地复述那夜的对话,向着虚空,右手将不存在的水烟滤嘴凑上来,“在它还未被烧毁时……”   琉璃质水烟壶几块相对最完整的残骸散在角落。细长的烟管耷拉着。一条僵死的蛇。   你还记得黑李子酒和乳香一齐在壶底燃烧的气味吗?你还记得我在睡莲叶子和花瓣上的舞步吗?你还记得在集市上互相交换鲜花的族人的笑颜吗?你还记得崩碎城门的巨响和烈火吗?你还记得护送我们渡海前往西方的船只吗?……你还记得在我手心里凋谢的那朵茉莉吗?   她抬起手。   那曾经簪花入发的手粗肿皲裂。   “你还怕失去什么,班珂……”   月影移动。她越来越思念那场雨,屋外一切冷峻黑沉的轮廓都一无差别,遁入缄默。那场雨中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像将手伸入溪中抚摸流水。他只是在试图打捞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向前流动在他的意念中视同背叛。   但他注定一无所得。   她知道这个人痛恨他自己。   “你忘了,我们都身如急湍……”   火苗在她指间亮起来了。广袤黑夜中仅有的光似乎就只这盏灯,昏黄一晕,却足以洗去月色。她把它放在窗台上。被这小小的火焰舔舐着的世界裂开一条更黑的口子,来自往昔的声音在里面撞击,但当她仔细聆听时,它们都消失了。她背过身去。已逝者的喉舌开始化作尘埃凋落。只留下灯火,在寂静中,倔强地对抗它永远无力引燃的黑暗。   拉蒂法蓦地顿住。   楼下传来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响声。她能辨认那是什么。   厨娘正搬来桌椅橱柜顶住大门,拉蒂法看见她手上死死抓着一把柴刀。对不起。茹丹女人忧伤地笑了。终于还是让你陪我……   她转回房中,端起那盏灯。有一个瞬间,她想吹灭它。这丝念头刹那而过,轻轻地,她将它放回原处。张开手掌,一只鸽卵大小的玛瑙小匣躺在掌中,里头也有一星跳跃的灯火。只不过它是鲜红的——红宝石色泽的蝎子仿佛预知到了什么,高高扬起尾针。   她感觉到它正在注视她。   如同在她指腹下绵亘、一直铺满他背部的那片纹路。   “我是拉蒂法,”她低声说,“拉蒂法·狄兰拜娅,赛瑙尔的大妃。黑夜大君曾见证我丧失所有。我再无牵系,也无畏惧。”   拉蒂法转身站上楼道,呼唤厨娘。“谢诺莎!”她紧握那只小匣,里面传出如心脏一般温热有力的搏动。“走吧!时刻到了!”      ******      他趟过石街上尚未干涸的水流。那盏灯就在前方亮着,却好像一直与他相隔一段难以缩短的黑暗。他熟稔地在漆黑中穿行,低头避开摇摇欲坠的窗棂,靴底的泥泞闷声作响,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趴在墙头望他狺叫。那盏灯亮着。不算遥远,但这截路并没有令他离它更近。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曲折幽深的小巷里了。西方人眼中的纯白之城明天便会与他毫无关联。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想到离开这儿。辉光之神的信徒宰杀他们自己的同胞,关茹丹人什么事?不就是为一张回家的船票么?他以前实在太蠢了。   南边也有故乡那样的沙漠,和赛瑙尔类似的绿洲,至少对两个人来说足够辽阔。他会为她建立起城市和王座,她会寻回所遗失的光泽,明眸流盼,衣鬓生香。他终于可以把她的过去捡拾起来,拼缀起来,完完整整地捧还给她。   她将重新成为统治一个国度的女王。   那若即若离的灯光飘悬在他必须抬头才能视及之处,澹静地眺望着他。直到他站在那扇似已等待他许久的门前,仍有一种错觉,它比平常缥缈许多,如伫立海中孤岛,而当他抵达岸边,却发现自己并无穿渡水域的船舶。   “大妃。”班珂唤道。   死亡的寒意在他推门一瞬迎面扑来。   尸体横在大厅距门口最近的地方,一身乌黑软甲。再熟悉不过的装束。第二具被柴刀钉在桌子上,同样的衣着。他冲进去看到的第三个死者是厨娘谢诺莎,双眼半睁,一条腿已离开了她的身体。血满处都是。微暗与昏光之间,有股正在膨胀的腥味。   而楼上卧室里那盏灯依然亮着。   班珂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奔上楼梯。他什么也没想。房间的门敞开,里面出乎意料地干净,不见凌乱,不见血迹。   如果不是那十几个倒卧的“乌鸦”,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们的表情停在了生命最后的一刹那上,连手臂都还是生前的姿势,没有任何伤痕能替他们说明死因。但唯独这样,才令他更加——   ——拉蒂法坐在与他一起躺过的床上。   她衣饰很整齐。洁净无污。杏仁形的眼透过面幕正凝视他。卷发银瀑般淌落,从中几可嗅到茉莉的沁香。   是的,这让他觉得被轻纱遮蔽的那张脸上定有微笑。   他向她走去。仅仅一霎,他的目光触及她垂落在床沿的手。时间仿佛和她的眼神一并静止了。他摇晃着退后一步。这世界上已再无力量能支撑他的身体。   她手指仍握着那个打开了的玛瑙小匣。   死去的蝎子躺在她脚旁,如一瓣凋落之花。      “每刺一记,生命就流逝一分,毒性也随之加剧一分。但它只听第一个以血饲它的人支配……”   …………   “如要役使它,必先引它的毒针先刺自己……”      你怕死吗,班珂?为什么要交出你的武器?怕死在不为她所知的地方?   你还怕失去什么?      忘了它们吧。她说。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   她的眼睛在笑。尽管它们已不会再眨动了。   还不明白吗?那些都是假的。我做的梦是假的,你的愿望是假的。唯有你和我两个人是真实的。   唯有我爱你,这是真实的。   班珂跪了下去。颅内一片空漠,似已无法容纳最微细的声音。在他的双膝下,冰层正一寸一寸开裂,湍急的水浪自隙缝中号叫奔涌,终将卷走他原以为切实可触、坚硬难摧的记忆。   一截两寸宽的细长剑刃忽从后颈刺入,贯穿他的咽喉。   他没有意外,也并不觉丝毫疼痛。   “要不是我提防着那女人的动作,先行一步跳到屋檩上,只怕这时也是一样下场吧。”身后是昔日同僚的冷笑,“是吗,班珂队长?能提着你的头回去独自领赏可真幸运。”   班珂猛然抬手,拳刃已套在五指之上,那名“乌鸦”正要拧动长剑的手腕被一刀削下。他尖叫一声,扑向窗台,抓起那盏油灯就往这边掷来。班珂闪身避过。对方趁机从同伴尸身上抽出武器,但还未及挥动,利芒干脆利落抹过他颈脉。那人望着茹丹人颈前同样喷涌的血泉,无法置信地朝窗外倒去。   火焰烈烈升起。   班珂转头。灯油泼了一床一墙,火正飞快沿着破朽的墙板向顶上延伸。黑灰扑簌地落在他身上。他又踉跄了几步,却没有倒下。   一个仅存的句子在他胸腔内震动。而当他张了张口,要说出它时,它变成了溅上她衣襟的道道鲜红。   他伸出湿透了的手,颤悠悠揭开她的面幕。   房梁燃烧着倾塌下来。      ******      “忘了它们吧。”她轻轻地说。   那时她正枕着他胸膛,倾听浅灰的天光中连缀成片的雨声。   “您想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吗?”睁开眼睛,他说。   她原本在微笑,但唇间却收敛了。她明白他是认真的。床板硬且粗糙,墙上四处是霉腻油污,她的手指因为坚厚的茧而令他钝痛。   “可是那些都是假的。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你我的梦都如风中呼啸,擦着耳朵过去,很快便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权冠与金座是假的,鲜花盛开的绿洲是假的,琉璃、翡翠和亮黑碧玺的宫殿也是假的,只有梦中才是它们的归宿。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   她吻了他。雨渐渐细小,变得空茫,却又无处不在,正如她对他开敞着,一丝一点融进他的呼吸。她不知道他是否会有这样的触觉。只是对于她,没什么能换取,也没什么可以替代。      “……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一个表达能力欠缺的傲娇女S和一个理解能力低下的忠犬男M因为人生观不同却又难以交流的杯具……我太蛋疼了= =      谢谢亲爱的松鼠呆抓虫~ ☆、Ⅶ 孤鸟(4)   “你知道,其实死并不可怕。”   头倚在御座软缎衬里的靠背上,教皇幽幽地说。   刺到阶下跪着的人耳中,却是如剑掷地之声。      “擅自挪用圣玺,是我罪无可赦!当时情形万不得已,第三军加赫尔、第四军伊叙拉先后弃械,哥珊几近沉陷!若没有宗座敕令,根本无法调动第六军镇压狂信徒乱党,而等我矫诏之时,发现圣玺已经有过私动迹象,才明白豁嘴先前号令圣城守备和第三、四军的谕旨系出伪造……”   “豁嘴事发,至少是在第四天吧,侍卫长?告诉我前三天你都在干什么?看着我的人民被屠杀吗?”   “我被他的言词所蒙蔽,猊下。我一开始竟真的相信他是为了搜查刺客!众所周知,自从枢机主教团和各级教会解散,狂信徒就是您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出自圣意,无人怀疑他们对您的忠诚。我醒悟得太迟,不论怎么挽救,大祸都已经酿成。请猊下赐罪于我一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其他宗座侍卫无关!”   他越说越流畅了。到最后,几乎真要被自己的恳切感动得接近哽咽。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措辞:屯粮的罪证,豁嘴的人头,死无对证的事实,知道他曾参与搜城密谋的葵花高层也早被清理干净;至于第一张假谕令是如何被炮制的,他当然有的是法子让他选中的“细作”在口供上按下手印,那人此时正奄奄一息地烂在地牢里,任谁去问只能得到他事先教授的答案。一切不说完美,至少无缝插针,他的把柄就像一尾滑溜鲶鱼,纵使在眼底游动也难抓住。哪怕教皇心知肚明——事已至此,这头会喷火的老龙不可能嗅不出一点什么——亦无关紧要。   “不需过分自责。”声音坚冷,却明明是劝慰,“作为被蒙骗的一员,你后来的作为已对得起民众期望。”   他清楚这句话里每一个重音的意义。   “可是猊下,民怒沸腾,虽然首恶已死,数万狂信徒得不到名义上的惩处,终究难以服众。如果一定要有个交代,请让我——”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海因里希?”   那人在他面前站起。立刻,他视线里的光被猛地吞噬了一大半,又或许这只是出于晕眩。长时间的跪伏令他身体一边麻木另一边极其敏感,可眼下这两边同时被戳中了,虚弱一点点啃啮着他,而他分明听见自己陡然粗促的呼吸声。   但披着朱红色祭袍的高大男子并未走下台阶。   他兀立良久,又重新坐回椅上。额印的金边在阴影中似有明灭的光。      “你知道,”他说,“其实死并不可怕……”      海因里希张开眼睛。   发丝和软枕差不多盖住他的脸。他又动一下眼睑,前日的那些画面和言语飞快地退往缝隙中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一角接着白墙。宗座侍卫的寝所总是这么朴素而毫无意趣。   阿玛刻刚从他的浴室出来,正敞开前襟,用狮皮揩着长发。   “后来呢?”见他醒转,她轻哼一声。   “后来?”昨晚果然还是太累,说到一半撑不住了么?“后来啊,就那样。”海因里希笑笑,“我递上了辞呈。”   “辞掉侍卫长的职务?你主动的?”   “算吧。说是以罪抵功。为了让教众满意,会让我参加今晚迎接帝国特使卡尔塔斯公爵的礼宴,好像要当庭表彰。宗座真是赏罚分明。”她眼里有讶异,这种表情在他看来已习以为常。“更像一桩交易,是么?”   “你胆子愈发大了。”她贴近他,玩味似地说。   海因里希只是微哂。他重又合上眼,面庞陷在枕被之中,看似下一刻就将再度进入熟睡。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叩响。   “大人。”双层夹板木门隔音效果显著,语声颇轻细,“这有献给您的花束。”   阿玛刻神色稍变,退入橱柜一侧通往浴室的小隔间中。海因里希支了支身,却无力撑起。“什么花束?”他腔调如常。   “是哥珊的一些女孩们,听说侍卫长大人与刺客搏斗受伤,自发献上的。今天早上有很多市民聚在大圣堂晨祷,祈愿您早日康复。”   “我知道了。请把它放在门外,一会儿我自己拿进来。有劳你向大家转达我的谢意。”   属下的脚步渐渐远去。   阿玛刻站在影子里倾听着,直到再也没有第三人的声息。“好戏码。”她露齿一笑。   “云缇亚在哥珊的据点和同党虽然被端掉了,他的尸体却至今还没找到,宗座对外宣称刺客已死,心里又怎会踏实?这一头耶利摹特使来谒,肯定是有国家要事;那一头民众甫受重创,急需安抚人心。我没留下什么台面上的罪状,对他又还有点用,他还想稳稳当当统治他的圣城,贸然将我处刑只会挑起风浪。要除掉我,最好的法子是暗杀或毒药——所以我离他身边越远,就越安全。你懂的,要让一个宗座侍卫无端端地蒸发,没有比在永昼宫里面更掩人耳目。”   “你当初怂恿豁嘴搜城时,就铺好了这一步的退路?”   海因里希不答。   “曾经有一刻,”半晌他说,“我以为自己无论赌哪边都无法获得胜利。”   阿玛刻像看见一条自称只以草根为食的狼那样笑起来。   “可你现在胜了。”她将手放在他裸露的肩上,指甲有意无意掐入他肌肤。“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不要忘了有人还在等着你的承诺。我还在等着云缇亚的骨头从永昼宫下的湖底捞出来,在我面前化为灰烬,那时我俩的瓜葛才真正算是勾销。不过,还有个问题想弄明白——”   “——凯约被你怎么样了?”   海因里希眼中陡然现出锋光。   他握住阿玛刻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但它沉如铁铸,轻易难以推动。   “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他在永昼宫露台上被刺客一刀斩首。头颅已呈给了宗座,昨天刚按将军的身份举行了国葬。你忘得好快呀。”   阿玛刻俯下身,声音低得像个幻觉。   “那是路尼的头。”   “……实话说吧,宗座对如何处置那老狮子很是头疼。有人控告他与乱党同谋,事实却又是他举报线索,立了大功。刺客伏诛看来让他受惊不小,就在那天他中了风,虽然没死但从此浑浑噩噩,等同废物。他是武勋辉赫的人,处决或当作寻常葵花一般流放,宗座都于心不忍,于是明面上给了他个结果,背地里为他安排了地方颐养天年。那儿不近不远,牢靠又少有闲人接近,风景也壮观,最是个终老的好去处。啊——别这样看我。宗座当然不会再和我商量,这全是道听途说。”   “倒很合你的意呢。”她叮着他耳朵。“不近不远。要用能看得见他,要杀能找的着他。”   阿玛刻松开手,大笑而去。被抓攥的肩部已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海因里希望着她在隔间梳发的侧影,不动声色地用衬衫掩住了那印记。   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已无睡意的脑中忽地轰然一响。   “其实死并不可怕……”   用力捂住额头,像是要摁灭那幽影般回旋着的声音,但他心知这纯属徒劳。男人绛紫色的目光从未具名的虚空中刺穿他。而当他定下神来,却发现那仅仅是一大束紫罗兰,嵌合着星点的薰衣草和夏堇,别在门外侧的插闩上柔郁地散发芳香。      从圣泉厅进入内殿,抬头望去,位于第二层的“镜厅”像一张悬浮于空中的巨大王座。六棱水晶灯柱和象牙镶饰的护栏装点着这间专为宴会设置的厅堂,珐琅壁画因琉璃吊顶折射的缘故而蒙上淡胧光华。永昼宫内殿系由耶利摹帝国当年最负名望的大匠师设计,上下各层几乎都是半开放结构,诸厅之间以露台相望,从中传出的灯光辉映一体,令整个内殿如同托载着星群的浩瀚海水。就连帝国本土也难见到如此宏大而精巧的建筑景观——从卡尔塔斯公爵那瞪得溜圆的眼珠里,海因里希分明发现了这个事实。   举步维艰的特使在两个近侍左右胁扶下一点点顺着阶梯蠕动。内殿的楼道并不狭窄,但公爵殿下气喘吁吁地挤在中央,除了近侍便再没人能与之并行。宗座侍卫长走在前头,几次停下脚步等待,想拉一把又怕失了礼数。他知道这个肉球身后定有一大帮人在卖力地推,生恐他们的主人一个趔趄便虎虎生风地滚下去。真是奇谈啊,皇帝奥伯良三世的妹妹,那位美冠群伦的诗蔻缔公主,竟然每晚就和这样一头猪睡在一起。也罢,那些生下来便要被当做筹码或赌注的女孩……   海因里希不由失笑。某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影子被他从念头里赶了开去。   参加晚宴的其他重要人物已在镜厅落座。第三军统帅加赫尔称病不出,侍卫长只瞧见了阿玛刻和伊叙拉,后者瞟也不瞟他一眼,只顾与部将大声说笑,阿玛刻倒是旁若无人地啜着酒。公爵的几个贴身随从有幸能陪同宴会,而车夫杂役等人另设偏厅招待他们用餐。一切都遵循着正常的礼仪,唯独不见教皇,代替他的是笑容可掬的总主教,正指挥侍僧将纯白的牛至花放到为公爵预留出来的席位上。   “法座阁下。”海因里希说。   身穿祭服的年轻人抬头,笑意不减。经历过七日暴乱这一事件,他好像愈发老成了。“喔,是侍卫长大人——宗座有些疲乏,正在洗浴,待会再过来迎敬贵宾。怎么?您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小擦伤,劳您过问。”自己明明才是教皇最亲近的下属,却连宗座行踪都无缘知悉,或许不单纯是那张辞呈的原因。呵,这也在意料之中。那条老龙……   灯台下的棱晶坠饰叮铃着。聋诗人诺芝拨起六弦琴,开始唱一首悠长的古歌。总主教与满脸憋得通红的公爵互相见过礼,按说宴会便已启幕。阿玛刻却蓦地一呛,酒水喷了半身。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理众人的眼神,径直离席。   “喂,侍卫长。”经过海因里希身边,她步子绊了绊,险些跌在他怀里。“更衣室在哪儿?”   海因里希指了个方向。   她的手在他前臂上一按,这才勉强维持平衡。五指过处,一小枚东西悄然落进他掌心。   “谢了。我自己去。”   是张紧捻成团的字条。海因里希暗暗摩挲展开,指缝间窥见上面寥寥数语。阿玛刻本人的字迹。他原来就缺少血色的面孔瞬时发白,好在有杯中鲜红映衬,瞧不出太多异样。席间热气蒸腾,歌乐四溢,无人向他投注目光。用杯沿掩住唇,他将那纸团吞咽下去。   “法座。”他试探说。   总主教只是点点头,仍然沉浸在与正往嘴里大块填塞食物的公爵的殷切交流中。乐音进入了最高亢的一段,连伊叙拉和部将的谈笑都显得模糊不清。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这位宗座侍卫长(很快便要再加一个“前”字),仿佛他的存在已彻底被遗忘。厅中一片喧闹,在他听来却静得出奇。   海因里希起身退往厅侧。他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镜厅的露台望向一楼大厅,几个装束截然不同于永昼宫侍卫的身影正朝这儿走近。长袍前襟及地,雪白的飞狮纹样上是一杆天平,一头盛着烈日,另一头盛着代表裁决的利剑。他太熟悉这个图案了。圣廷审判局的人。   领头的调查官手捧一叠卷轴,垂下金紫相间的穗带。宗座谕令!   那女人事先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海因里希无暇再想下去了。他飞快奔向楼道,脚步声却在下面愈来愈重。只有绕到上一层大厅,再从侧门寻路离开永昼宫,谋求心腹的接应——可教皇既然要下手,必定在殿外设下重重封锁!   该死!他应该清楚的!他早就清楚老东西的手段!根本用不着什么毒药暗杀,只要那座锈灰色的建筑还张着大嘴——那一旦落入就再也无法脱出的黑暗——他对它的胃口了如指掌,不管多锋利的武器在它蚕食下终将成为废铁。没人知晓他是谁,没人能改变他的命运,他会被扔在那巨兽的肚子里慢慢腐烂,外面由别人顶替他的身份和英雄头衔。你太天真了,海因里希!你太高看了自己!   而你竟蠢到以为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触摸胜利!   螺旋状的阶梯在脚下延展。无限漫长。逃吧,毒蛇似的疯女人用微醺的眉眼大笑,有多远逃多远——   可真逃掉了又怎样?你的前程,你的未来,你惨淡经营的道路,你用父母姊妹的性命铺起来的一块块砖石——那些全完了!海因里希!   你费尽心血构筑的一切终究毫无意义!   他扶着巨大的立柱,听见自己低声喘息。空荡荡的殿前过道里只有这个声音虚弱地飘飞着。星煌殿,安置诸圣之所,永昼宫内殿的最顶端,唯有这一层与下方的众多厅堂完全隔开。而现在那道仅仅在圣徒亲临时才会开启的大门屏然矗立,两侧是连向双塔的通道。西边是教皇与宗座侍卫起居静修的夕塔;东边则是更高的晨塔,专为典礼祝祷使用,在哥珊沦为地狱的那七日,统治这座城市的人就是闭封在此,隔绝世事。   他也记不清双腿是怎么迈到这儿来的。分明是两条死路。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海因里希轻笑几声。他对着抛光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整好发绺,抚平凌乱的衣角。映照出来的仪容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焕发,坦然镇静。也许皮相下不过是个疯子,也许自己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发狂,难以遏制。然而至少有一点能确定。   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头。   步伐放稳,他朝东边的过道走去。      “其实死并不可怕……”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猛狮对背水一战的羚羊的威慑吗?怕我即使性命操于你手,亦能用尖角搠穿你的肚腹?      石阶一级级落向身后。他想起来了。过往未曾留意的种种在此刻层叠浮现,比目睹它们的当时还要清晰。教皇桌案上那些卷宗,那些图纸,那些从未有人敢于翻看的书册,而他一度以为它们仅是试探自己这个侍卫长的道具——不,不止如此!特使要造访的消息两个月前就传到了,正是那段时候一直频繁出现的它们开始彻底植根于教皇的书房;而七日升塔期间,他窃用玺印,无意中却发现满摞图册典籍已从那儿消失。七天七夜,闭居于高塔之顶,无人探视,无人搅扰,要研究什么再好不过!   这就是那七日祝祷的真正缘由?这就是帝国特使来朝的真正缘由!   他奔向晨塔最高层的静默之堂。很好,没有追踪而来的脚步。哥珊上空的风透过窗子阻拦他,他听见它胁迫的呜声,但这很快像沉水的小石子似地甩进了无穷空旷的世界里。他在上升。不断地上升。一如许多次在睡梦中那样,这种感觉让他的心腔诞生出一种窒息般的快意。找到那秘密又如何?明白得越多只会死得越迅速,风声说。你终究要死。   ……没别的路了。   曾为容纳教皇的祷告而打开的房间近在眼前。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讶然注视他。“大……人?”其中一个说,“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晚宴上的那些人、自己一路遇到的其他侍卫一样。   果然是单独授意审判局的密捕。   “宗座正在接待公爵殿下,叫我来这拿一些需要转交给耶利摹皇帝的物件。”海因里希微笑,“哦?我还没正式离职,看到我做点分内事就这么奇怪吗?”   “这,这个……”   我不会逃。他回答那声音。我还有放手一搏的力量。   我绝不会同蝼蚁一般死去。   “没什么‘这个’的。是宗座口谕。”      ******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直起身子。显然他旁边爱撒酒疯的仪仗队长又喝高了。教皇国的石榴酒很烈,有种在雪堆里窜行的火焰的味道。斋月刚过,席上的丰馔便也不拘荤素,品种虽非特别丰富但各道菜的主配料无一相同。离开偏厅时,车夫看见厨师正在耐心分切一只涂上蟹膏烤制的半岁羔羊后腿。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宫殿外满是荒芜田地和饿殍死者的国度。   他略略敞开衣襟,哼着曲子走在长廊中。一名侍僧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小解,得到答案后,把他领向一条远离宴会厅的通道。路是蜿蜒向下的,越走越幽窄,热烘烘的杯盏相撞和醉骂声最终都消失干净,仅有一扇用藏蓝色帘子掩住的门。侍僧会心地退了下去。   车夫推门走进。   蜡烛在无窗的室内亮着。似已等待许久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只穿了便服,更显得金紫双色的额印熠熠逼人。   无名的驭手对这片大陆最威严神圣者低下头。   “我主。”他唤道。   “多年不见,老友。”教皇直视对方,只是这眼神中传递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悦色。“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李弗瑟?或者公爵殿下?抑或你从前的……在我们还并肩作战时的那个身份?”   每说一个字,他所注视的人容貌就变更一分。车夫用手缓慢地拭过自己面庞,所建筑起来的表象却如退潮般急速逝去。胡须脱落,头发由黄转黑,颓懒仪态一扫而尽。站在教皇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三十来岁的青年,腰杆在极为普通的衣装里全然挺直起来,就连柔和的眉形也盖不住眼角暗含的英锐。   双手在胸前交叉,握住两柄指向地面的虚拟的利刃。然后他跪下。   像多年前那样,他吻了高大男子被衣摆擦拂的鞋尖。   “李弗瑟·卡尔塔斯,”他说,“深鳕城公爵,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觐见猊下。”       作者有话要说:   ☆、Ⅶ 孤鸟(5)   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时间对他犹如生命。   门从里边反锁。两名卫士还在门外尽忠职守,暂时没听到其他人接近的声音。还来得及。他深吸一口气。虽然除了盥洗水台和祷礼用的神龛未被撤走,静默之堂内部几乎空无一物。   书架和书桌都凭空消失了。连带那些纸笔和卷册也不翼而飞,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在此出现。海因里希划亮一盏灯,蹲下身,想在地毯上找寻几点墨迹。他了解教皇的习惯,深夜阅读和书写时总喜欢弄一点苦艾茶提神,可这儿不用说一两根茶包系绳,就连只杯子也看不见。   一团逐渐向事实靠拢的恐惧越来越清晰地自他心头凸露出来。   那所谓的“秘密”,或许只存在于他的臆想和幻觉。      “‘诸寂团’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已经七年了。你离开教皇国,孤身一人进入异邦的王庭,最终迎娶皇妹,把持朝政,也已经七年了。好快啊,李弗瑟。你还是七年前的旧模样,而我,这身躯已成朽木。”   李弗瑟端详着教皇深藏不露的笑容。“您和那时一样,”他柔声说,“正当盛年。”   “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自己说相同的话,但每天夜晚睡下时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谎言。”教皇的手拂过密室内仅有的一张桌案,光线沿着他的袍袖爬行。“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七年我究竟添了几条皱纹、几根白发?”   “……我在那边听说了贝鲁恒圣者的事。请节哀。”   教皇脸上的笑凝止了。   “坐吧。”良久,他说。   另外几支烛台陆续被点上,光照一时盛烈起来。李弗瑟心知教皇在此时此地会面的用意,两处宴会厅的喧闹能替他们的交谈阻绝所有谛听。他从衣内抽出一张羊皮卷,就着桌面摊开,用笔在这幅没有任何标记的地图上逐一注明方位。“舍阑人明面上仍与帝国维持媾和,暗地里却在集结大军,似乎即将挑起战端。这个月初,我从眼线那里证实消息,沙努卡可汗留在中洲大陆的代行统治者暴病身亡,茹丹和旧苏佞帝国的反抗军乘机切断了那边通往我们西大陆的航道。沙努卡眼下面临两难,要么赶回去平息战火,留下他的儿子哈希姆和暗血茹丹的慕雅德驭主在此与帝国‘和平共处’;要么寄希望于他本土汗国的大将控制局面,为了保住他远涉重洋侵略来的土地,必然……”   “必然背水一战,疯狂扩张!倒是很像那群红眼蛮子的风范。”教皇以指节叩击桌面,“不过沙努卡这人我熟悉,疑心病重得像豺狼,单单对他的独生儿子倍加信赖。他应该还不至于发疯,懂得他的本土和西边这一小块飞地孰轻孰重。公爵,你说舍阑有军力集结的迹象,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个月了。只是演练,迟迟不见行动。”李弗瑟会心一笑,“我和您想的一样。”   “故布疑阵!沙努卡本人,大概这时已经在中洲了!呵,就凭哈希姆那个乳臭未干的鲁莽小子?他还以为暗血茹丹仍是当年趴在他脚底下伏哀乞怜的那条狗!——告诉我,咱们的老朋友奥伯良三世皇帝陛下近来可好?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国库里的钱全塞进舍阑人口袋,只求保住他千辛万苦才从叔叔那儿抢来的皇冠么?”   “陛下身体还很健朗,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每晚到寝宫里向他哭诉寂寞的妹妹,身上会带有那种令人变成行尸走肉的迷毒,日积月累,只消大半年就足以抹去他所有思想。我在王庭和深鳕城都握有重兵,现在时机成熟,对付那些光知道窝里斗的帝国渣滓轻而易举。我主,一切终不负您的期望。”   公爵在烛火的阴影里抬起头,眼角幽微闪动。“耶利摹帝国,已握在您掌中。”   教皇徐徐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受接见的人,因此后者不知他是否在笑。室内无风,他的袍裾却有微细到难以察觉的抖动。长久一段时间,他维持着那个姿态,让人以为他是在凝望墙壁,那儿有一扇凡人之眼不可看见的窗,展示出唯独他才能亲睹的未来。   “……我和奥伯良少年时就相识,”他说,声音殊无笑意,“当年我为摧垮普拉锡尼而举兵,是向他借的军队。因为他需要一个与他交好的教皇,需要一道来自上主的神谕承认他以阴谋僭夺的皇位。我走到今天,他功不可没。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阻挡我,不能阻挡这片大陆从野蛮人的屠戮下获得拯救。李弗瑟!这是与舍阑人开战以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把这个拿回去,沙努卡引以自傲的战象将再无用武之地。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足以令他悔恨终天!”   一叠图纸放到了桌案上。近乎雪白的牛犊皮纸,用丝绦束着,公爵伸过去接的手竟有些迟滞。尽管事先已有所准备,然而到真正展开,看清楚那上面的图样、文字和数据,仍不免低呼出声:   “这,这是——”      掀开盥洗池旁边的垂地隔帘,眼前是同样空空荡荡的小天台。看来这儿曾被作为静默之堂的废物堆放间,但显然它已经过了侍僧的细致清扫。海因里希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字纸篓,里面甚至没有一颗灰尘。   那头老龙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它一直在那等着,就为了欣赏他最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瘀伤又钝痛起来了,他有些晕眩,大概是位置太高的缘故。不。还没到最后。和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向上飞升,居高俯瞰,一度认为他将要去的地方宽敞光明。   而此时,疏星悬顶,夜如铁墓。   海因里希踉跄退了两步。他抓住护栏,这才勉强控制住平衡。余光一扫,栏杆底下有什么映入视线。……一只雨燕巢。泥还没干透,看样子新筑不久。   巢里同样是空的。它的主人方才因他的到来而飞开了去。   真可笑。他想。凡你目见的终要一无所有……   ……不对。那鸟巢里有东西。细小的,絮状的,在他手中这盏油灯前泛出些许黄白的光。不像是雀鸟平常衔来垫窝的枯草等物。海因里希屏住呼吸,俯下身子,伸手前去拿取。熟悉的触感。一点不错。   是撕得粉碎的纸片。      手指小心翼翼,将碎片一枚枚朝它们原本的形状拨弄。他强迫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颤抖。似乎在书本里夹了几十年的老旧桦皮纸,它的遗骸开始重新组合,吐露色泽早已淡褪了的字句。时间对他忽然就轻飘如风,没什么比它更不重要了。因为即使下一瞬,死亡的脚步就响到外面门口,他也听不见。心跳鼓鸣一般,捶击着他的耳膜,并很快成为后者所担负的全部重量。   一切的纷繁线头在他脑中跳跃连接着。七天的暴乱摧毁了大片房屋,燕子只得飞往更高处筑窝,但这儿离地面太远,它们便就近叼出字纸篓里的碎纸片,以作铺垫,正巧逃过了侍僧的视线。不,还有更关键的——所有的碎片竟都来自同一张纸,这能说明什么?其他废纸定然都一如寻常,揉成团扔在篓里,对燕子毫无意义;唯独这一张——   字句愈发清晰连贯了。娟秀的笔画,特有的花体。是茹丹文字。他曾在吉耶梅茨军中效力多年,对于读懂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障碍。   也正因为此,双眼在极其自然地识别出那些字的意义时,猛地抽动了一下。   海因里希感觉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但这并不能阻止它挤出最微小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念了下去。那是一封信的开头。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      “这是两种火炮的结构分解和复原图。口径较小、炮管细长的,名为蛇炮;另一种炮身大而粗的,名为蜥炮。蛇炮发射快,精度极高,配合实心石弹能造成直线穿透杀伤,最适合定点狙杀敌军将领和战象;至于蜥炮,虽然装填较慢,灵活度相对低,但射程足有近两千米,杀伤范围呈片状,对密集阵型的军队和建筑物伤害巨大,即便像麦斯喀达那种用秘金岩和蒸土筑起来的坚城,八门蜥炮不超过两轮攻击就能轰破城墙一角。舍阑人武备精良,自己也拥有从东方带来的火器,但战象必须保证机动性,巨炮太重,过密的炮声与火光也会令它们发狂。所以他们安置在象背上的,都是些轻型火铳和射程甚至不及蛇炮一半的弩炮!哈,真是主父的旨意!我年轻时通过一位茹丹大妃,从被舍阑人虏获的东方匠师处得到这两种火炮的构想草图,事务繁杂,加上身边别无人手,直拖到前些日子才真正整理设计完工。所幸这东西当初没落到舍阑人手中,不过想来那群蛮子也不会太在意——他们信任那铁壁一般的巨兽胜过一切!”   教皇短暂地合上眼睛。“不瞒你,”他胸膛深长起伏,“我国如今正闹饥荒,物资、工匠都极度匮乏,但你们帝国仍有财力,皇室的金银还没让奥伯良掏空,何况帝国西部未被舍阑人占领的山区,拥有全大陆最精纯的寒铁矿,正是铸造优良火炮的绝好材料!我召唤你前来,就是要趁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这东西交给由你所掌控的帝国!你回去将凯约的死讯传给舍阑人,再派人收买暗血茹丹,慕雅德驭主早就对沙努卡强占他的妃主心怀恨意,一定会怂恿哈希姆那小子趁机出战,为未来的汗王之位立功服众。舍阑军长于野战,务必设法避开,先引诱其攻城消耗有生力量,待对方兵力所剩不多,再一举围困于敌城中,用炮击杀。沙努卡远渡重洋,没有几个月回返不了,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会发现一切已成定局。去吧!李弗瑟,我的老友!”充溢整个房间的光焰微微摇晃,似在因这句话战栗,“像你对付奥伯良那样,去扫平拦截在你面前的所有黑暗吧!”   待言语的回音落下去时,屋子里任何声息都消失了。只有光线仍在哑然而颤,好像仍未从震慑当中复苏。影子却咆哮了起来。它们起伏着,蠢蠢欲动,与那明亮刺目的近邻拉出一道脆弱的交界。   李弗瑟不知何时已跪在了教皇面前。   “我主。”他极轻地说。   在这静寂里,如同惊雷。   辉光之神的至圣者突然陷入了更深久的沉默。他重又踱到那扇只他一人能看见的窗子边,目光延伸,窗外仿佛有一条河,用不断奔涌来的往昔洗涤着他的回忆。   “当年诸寂团的五位主事,各有其能。泽奈恩精于剑艺和机关设计,玛思里顿配制的剧毒无药可解,齐丽黛通晓茹丹秘传的奇诡幻术,云缇亚伪造文书足够以假乱真,而你……则是记忆超群。凡你所见所知,必不忘却。你是五人中最坚毅隐忍、也最能成大事者,所以七年前我把这个重任交托给你。”教皇笑了笑,声音略显哽塞。“我知道你背离你的过去走到现在,一步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我懂的。二十多年前我在茹丹游历,为了得到这两种最强大的火器之秘而接近那位大妃,她对我竭诚相助,献出所有。我是必须前行的人,终于离她而去,她却由此产生误解,毕生恨我入骨。被曾经爱你的人深恨,这是罪孽啊……”   “我们都有太沉重以致无法担负、却也无法抛弃的事物……”      “……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可我有一种预感,这仅有的期待也是虚幻的。你对我说过实话么?你会用喜悦来回应我,但真实的你必然是眉头紧锁;你曾告诉我,云端上有着黄金之乡,那里光辉遍布,净无纤尘,善者和受加害者的灵魂都将归于此处,但为什么我所见的你一直都在战斗,为这个早已被神明弃绝的永夜?   “……曼特裘,这世上真有天国吗?真有你不惜殉死也要令它降临人间的国度吗?在你心中它高过一切,高于爱,高于我?你会因一个更崇高的信誓,背弃我们之间的私约?我只能相信它确实存在了,因为我别无可信;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离开,我最害怕的事发生,我也只能相信你是为了那理念而献身,因为哭求也是毫无用处……记住你向我言之凿凿的那些描摹!我腹中的孩子再过半个月就要降生,我将他命名为‘光’,对我来说他就是你的精血,要承负着你的愿望长大,并亲眼目睹你对他母亲许诺的未来……   “……请你记住,曼特裘……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他的手指触上信的末尾、由碎片拼凑起来的那个落款。终究还是难以克制的抖动将它拂乱了。   “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塞黑莱特。多么熟悉的女名。是呀,缀在另一个名字之后,熟悉得就像一个刚刚才被惊破的梦境。   他记起了紫日和金十字的圣章。当初还百思不解,圣徒亲赐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区区一名刺客身上。时序倒转,晨夜之际的冬泉要塞,他曾问那个和自己颇有缘分的茹丹青年:“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   云缇亚。这个名字,茹丹古语中的意义就是“光”。   海因里希只觉头痛欲裂。      圣廷审判局的三名调查官在一小列卫队的陪同下走上晨塔顶层。举手轻叩,静默之堂的门却是虚掩的。一行人面面相觑,迈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人正靠在天台的护栏上,俯瞰着圣城如海水一般涨托起来的静夜。   “来了啊。”他头也不回地说。   没人接腔。   “我在想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光景呢?”海因里希淡淡笑了,这话更像是自语。“永昼宫主殿顶端的诫日金徽,已经需要站在宫门前的人极力仰望了;夕塔有近三个主殿那么高,而晨塔又比夕塔高四分之一。所以如果落不到底下的湖里,就只能是碎成千百块,血溅整个广场吧?离天亮不远了,民众很快就要在宫殿附近会聚,不知宗座是否赶得及在他们围拢之前清干净我的尸体?”   调查官们又互相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海因里希忽地哂笑出声。“我不会这样做的。”他说,“一点用也没有。民众只能看到他让他们看到、以及他们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好了,执行你们的使命吧。但请务必准许我见宗座一面。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单独禀告他本人。”   “大人。”第一个调查官说。   “您已经被移除了侍卫长职务,”第二个接了下去,“因此不再拥有自由觐见宗座的权力。”   海因里希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他这才发觉身后紧靠的是栏杆,再往后,是行将吞噬他的虚空。   “我们奉命来迎接您到审判局就任。”第三个、也是最年长的调查官展开谕令,“宗座授予您圣廷审判局典狱长一职,考虑到您在他身边时恪尽职守、功勋卓著,特敕保留您宗座侍卫的头衔……当然是名誉上的。条文很多,请您自己过目——怎么?您好像有点惊异。”   “原来的典狱长……哪去了?”   “他的上司在暴乱中被葵花误伤,至今瘫痪在床。他升任圣裁长了。您还有别的疑问吗?”   “……请让我独自静一静。”   调查官鞠了一躬。“这也是宗座的意思。”他说。   举持火把的卫士们跟着退下。天台上重又只剩一个人。海因里希看着对方留下的一纸谕令,翻来覆去,浑忘了手边的油灯早已冰冷。夜色黢深,正是拂晓前最黑的一段时辰,几点稀星根本照不清纸上的墨迹。但他还是细细地读,读到最后,卷幅落地。而他悚然大笑。   你知道,海因里希……死并不可怕。   等死才是最可怕的。   对死亡的恐惧,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跪在地上,搂抱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夏夜为何寒气从四方汇聚到这高塔之顶,一如在每个通往上空的梦中,迫使他弯下腰躯。但此刻它们有着前所未具的真实,那曾被他亲手制造的恐惧,最乐于在别人眼底发掘的恐惧,某一刻滚落了回来,重重碾压过他。一双紫色的眼睛仿佛凌驾于空,俯览一切,被方才他蝼蚁般的细小挣扎所取悦。   而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自己是兀立不倒的车轮,轧着这些蝼蚁驶向旷远的世界。   ……海因里希笑得声嘶力竭。      ******      张眼所见的第一幕,是将晓之夜在接近地平线处泛起的那道白边。   他无力判断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已死去。现世与它本应成为的模样有了扭曲的差别,就像风中送来腐恶气味,他不知它们是否源于此刻遍布视野的尸首……抑或自身。   尸体是紧接着看到的景物。无头的身躯,无躯的头颅,相抵却无法拼接的断手与残足,散落在那棵巨大而干瘪的枯树周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依岩石搭建的一间草棚内躺着,棚帐外则是一片山地。荒僻无人,以白骨为植被。   乱葬岗。   罪人曝弃之所。   “茹丹人的生命可真是顽强啊。”   声音来自老树下。他依稀瞧见那儿伫立着一个背影,因他弄出的动静而转过身。白衣的收尸人。个子高大,却称不上魁梧,反倒更偏于孤瘦。他朝草棚走来,步伐稳健。不难看出他以前是一名战士。   “若不是你最后从水渠爬了出来,我以为那废墟里的人都死绝了。伤成这样还能活,倒让我开了眼界。人只要有一息念想,死其实也不算是个问题。”男人肩头略低,一束草药落到伤者卧着的垫席上。   他有一双铁蓝色的眼睛。那色泽仿佛剑脊,又像黑云初沉的天空。   “你是诸寂团现任的首席执事?有意思。”语中冷笑,他脸上却毫无表情,“就为一个女人……”   茹丹人木然。   他本以为自己会吼叫,至少也会同遭受电击一样剧烈颤抖。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咽喉被绷带裹扎着,凝固的血块压迫气管,使他的呼吸局促,像浩荡的风从小小一枚针孔里钻过。他不能哭泣也不能大吼,它们都随着某个生命一起离开了他。唯独一个很细弱的嗫嚅声——似乎是残留的半句言语——在他胸肺间反复滚动,它的出口仅是气息与创伤的摩擦,而非被割裂的声带。   “你的主事没告诉过你吗?”男人说,“‘真正优秀的刺客必须拥有血性,必须懂得运用人类两种最终极的力量。’一者是爱,一者是仇恨。因为有爱才能柔韧,因为有恨才能刚强。——我曾被爱毁灭过,也曾被恨毁灭过,所以后来我再也不相信这两者中任意一个。所以……”再一次提到这个词,他笑了,这回是真正出声的笑,“就得认命。”   他侧过身子,以脚尖缓缓地扫着那些零散骨殖,将它们堆叠聚拢。茹丹人看着他,觉出那种孤瘦感是来自何处了。惨白的粗麻布袍垂下过腰的袖筒,风轻刮起,推动其飘曳。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个人没有双臂。   “选择吧。”离去前,他说,“死,或者活着。哪怕活着只是为了将自己交给恨意……”   回音尚未消失,世界已静谧下来。   茹丹人背靠岩石。他没有动,也没有再昏睡。痛苦是个异常庞大的怪物矗立在遥远之地,他清楚它存在却无从感知。黑夜向时间背后延伸着,那一瞬风雨交加,四野屏息,利刃决然刺进齐丽黛胸膛。“只因你还未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你还不曾像我一样,跋涉过爱与爱人的灰烬,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世上走……”奇诡师远比外貌苍老的目光黯淡了,如风吹灯熄。“等到了那时你就明白……”   而今他真的失去一切。   雨水在记忆里瓢泼。但他只觉体内每一根血管都在萎缩,每一个孔窍都将陷入永不逆转的干涸。   “唯有绝望者……”   当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齐丽黛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现在他懂了。   唯有绝望者才不会恐惧。   唯有绝望者才不会恐惧。   班珂直起身。一下一下地,他在石头上磨着自己的拳刃,动作极其缓慢。草棚里的灯火映着他裸袒的背部,蝎子尾针在后心处绽出烙铁般炙烫的光。      ---      <注>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间漆黑的屋子中走过。他走过的时候,一个坐在旁边的人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一九八四》,上海译文出版社,董乐山译,第29页)    作者有话要说:  向乔治·奥威尔致以我最谦卑的敬意。 ☆、Ⅶ 孤鸟(6)   李弗瑟放下图纸。烛火已燃到挂着蜡泪的烛台根部,一阵轻嘶,有几星黯然熄灭。   “我主,”他沉声道,“都记熟了。”   教皇点点头,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金属卷轴筒。最后一次点检着浸透他心血的那些纸稿,设计图样、细部分解、操作说明、铸法乃至铸料配比,一页页地,他将它们卷起,装入圆筒内。“这东西里面有夹层,盛着王水,必须先照一定顺序转动底部七个活钮才能开盖,贸然打开或者试图使用暴力,夹层都会破损,令资料完全蚀毁。一路上没事最好,万一有变,务必先保全自身。就算图稿没了,凭你的天赋记忆,再给工匠们默写一份也不难。”   “我已按照您先前密信嘱咐,以替皇帝修缮夏宫之名,在全国召集五百名匠师;另有从舍阑军中俘获、投诚的火器技师数十人,他们痛恨蛮族残暴,愿随时为我军效死。”李弗瑟俯首,“铸铁也在大力冶炼中,原料充足,不出意外,预计两个月内可以造出十二门炮样。”   教皇微笑。“够了。”他说,“我们能做到的已经做到。剩下的事,听凭天命。”   细弱的烛花一朵接一朵燃尽。逐渐昏暗下去的晕光里,两人对坐,彼此注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陪我到上面走走吧。”半晌,年长的男人开口。   李弗瑟垂手跟在后面。拉开门的瞬间,房内仅剩的一根蜡烛也走到了终点。烟气弥漫,黑暗在永昼宫的满殿辉火前像只蜷伏的小兽。   他们披上最普通的侍僧黑袍,手持提灯,用风帽盖住脸,沿着斑斓灯影在长桥般的回廊间穿行。接近内殿顶层时,教皇驻了驻足。李弗瑟顺他目光向下望去,只见镜厅的露台上,那浑似巨大肉球的“公爵”喝多了酒,正在侍从的搀扶下呕吐。他极力弯着腰,冷不防一栽,脑袋插进金痰盂里。侍从们手忙脚乱,大声呼叫,却怎么也没法挪动那惊人的硕躯,连总主教和卫队都闻声赶了过来,现场便如群蚁围着一大块肥肉,乱作一团。   “实在想不到你会选这种人充当你的替身,”教皇忍俊不禁,“一时兴起么?”   李弗瑟也笑了。“不,”他回答,“我在帝国就是这副样子。”   教皇凝望着他。眼神并无诧异,唯有渐渐收敛的肃然。   “不弄成这个模样,没法在奥伯良身边活下去。脑满肠肥,痴壮臃肿,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人伺候,每时每刻都要挣扎在汗水与喘息当中。因为太胖,心脏甚至必须靠药物才能撑持,人也失去了房事与生育的能力。这样的我,却由于一点恰到好处的小聪明,和足以让自己被当成棋子利用的资历,为皇帝陛下所宠爱——那家伙精于宫斗弄权,只有如此才可取得他的信任。若不是他知道我永不可能拥有子嗣,对他的皇位毫无威胁,怎么会将我看做他的首席近臣?若不是他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怎么会把一直暗地里与他乱伦的妹妹诗蔻缔嫁给我,以作掩饰?若不是他自信,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把行动不便、丝毫无法反抗的我置于死地,怎么会任由我留在王庭,代他呼风唤雨?……”李弗瑟声音低下来,终于戛然中断。   “我向齐丽黛学习易容幻术,一生也将被她教授的幻术所囚禁。”他笑着说,“这是报应……”   通向主殿天顶的门打开了。他们站在如冠冕一般的永昼宫顶台上,灰白色清光越过黑夜拂洒城市。高处的内城与低处的外城环叠相套,悬浮海面,无穷静寂。庞大的哥珊尚未从沉睡中醒来。只有已醒的人们,慢慢增多的黑点,那是无数细小虫豸啮咬着她的躯体。   “恨我么?”教皇问。“恨我任意搬弄你的命运么?”   “……你知道那位大妃的结局吗?”没有回答,他接了下去。“她死了。自己设计,被她的儿子亲手杀死。只因教义说,凡无辜被谋杀者,必升往诸圣之国。她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你恨我么?就算你说‘不’,齐丽黛也必定恨得锥心刺骨,至死方休。是我命令你抛弃过往,是我逼迫她与你分离!我这双手截断了多少条人生轨道,将它们连缀成操纵木偶的丝线;我夺去了多少人的所爱,又将他们推上我选定的道路……我以为只要我先断绝自身牵绊,就可以坦坦荡荡,一往无前;我在献祭他人之时,首先已烙上了背弃深爱之人的罪愆!”   圣曼特裘忽而大笑起来。袍裾摇撼,他笑得全身剧颤,难以自制。“可是贝鲁恒……我唯一的继承者,我言传身教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学生!……连你也和凡夫俗子一般,为爱欲所迷惑?为何你怨憎如此之深,对我永不宽恕!”   “我主!”李弗瑟低呼。及时抢上前一步,略略佝偻的高大身躯委顿在他臂弯里。但那只是一瞬息的事。教皇推开了他。这个体态中已显苍老的男人扶住护栏,踉跄几步,终于直起了腰。一口鲜血喷出,悄无声息蔓延在胸前漆黑的袍襟上。   “你看,”他仍笑,“这是我的国家……”   夜幕渐趋稀薄。一种剔透的色泽从东方天角扩散开了,不久将要笼罩大地。纯白之城哥珊,悬浮在海与山崖之间向上腾空的飞狮,被这天光一点一点撕碎了覆体的黑纱。年轻人依言望去,第一次,整座城市的疮痍高低远近收于眼底。焦黑的街道,成片毁弃的房屋,垮塌的运河河堤,无数歪倒的灯柱和雕像,喷泉干涸,曾经鲜花遍地的广场沦为废墟——所有清晰的,或难以细窥分明的,统统印上了瘢痕的颜色。哥珊的伤口不再流血,它们已被死痂所凝固。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或许永远不会苏醒了。而那些渺小的虫蚁仍在蠢动,用细细密密的牙齿吻着它们的母亲。从这齿缝间,从圣城已被舐净的骨骸和尚未被啮食的血肉间,诞生出近乎无声的悲号,盘旋在天空中如群翼拍振。他不知道这悲号是来自死者还是生者。脚下仿佛有震动传来,深透地心,像是一个亡灵在为它遗留人间的肉体蒙受羞耻而战栗。   “这是我所统治的国家……是我的爱徒一心要颠覆、是我豢养的数万条忠犬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蹂躏过的国家!太迟了,李弗瑟……当我走出晨塔,一切都太迟了。当我以为自己不眠不休、沥尽心血完成了这些图稿,将拯救大陆的熹微希望握在手中——我的人民却被疯兽所撕扯,哀嚎遍野,脑汁涂地!这是惩罚吗?我竟听不见大片大片哭泣求诉的声音!是早已离弃尘世蝼蚁的神明和先代诸圣对我的嘲笑吗?我要兴建的,终因我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损毁;我所执著的,终将遭受那不可逃避的果报!就因为我在僭行上主之责?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妄求在这已无神的世界,为混乱的人心建立独一无二的秩序和准则?”   教皇缓缓张开双臂。静止的风在他的拥抱里,为他摹画出一个恢弘世界永无法抓握的轮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笑声更轻了,“是啊……万安节。万物安好之日。你听这凡世,万籁俱寂,静谧如死!火焰燃起也没人再高唱,雷霆掠过也唤不起回音。我统治着这样一座死城,一个蚁穴,谁知道它曾是重生过千百遍的哥珊?……谁知道这就是我的祭坛,我渴求天国自此降临人间的都市!”   李弗瑟倏地跨步,用肩膀和手臂支撑住了教皇。他担心再晚一刻后者便会如冰山一样崩塌。恍然发觉,看上去修长健硕的身躯在黑袍下竟是何等瘦弱。这个人的骨骼,他一直以为坚硬胜钢,不可炼化,不可摧折。   只是此刻,手中把触,却清楚摸到那暗藏的斑斑锈迹。   “我不会流泪。”教皇说。“我自记事起到现在,仅仅一次……我所有的泪都在那一次流尽了。”   他眼角是干的。皱纹深且黯淡,了无光泽。   是的。李弗瑟想。七年时光……   “我不惧怕报应,也决不会忏悔。”男人抬起袍袖,揩去唇边血痕。他的笑衰微下去,却并非凄凉。“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在你决定动身那一天……”   怎么会忘呢?上天原本就赐予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一字一句,亘难磨灭。“记得。”李弗瑟低首。   “……我相信,终有一日,万国归一。即便没有神,光辉也将遍布大地。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神明已不复存在,但人人都心怀信仰,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理念感召和支撑,引导他们崇尚善良,摒弃邪恶。”七年前,武圣徒将权杖点在跪伏在地的刺客的右肩,坦然微笑。“这就是我不惜用任何代价换取——”   “——哪怕唯有以剑和火焰为犁,才能耕种出的未来。”      他踽踽独行。往事在后,一刀斩断;命运在前,飘摇若缕。   你甘愿为这未来而战斗吗?就算要弃绝挚爱、背离旧友?就算所有曾搀扶你的同伴统统死去,留你一人独生?你仍是李弗瑟,有朝一日你会手持权柄,掌控一个辽阔的帝国,甚至成为它的君王。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是从前的你。光明或许最终也照不到你我之身,你却将毕生遁迹于幽暗。   那一天诸寂团接到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道命令。自裁将身堕地狱,于是他们借助友伴之手来了结自己。他站在灯塔顶上,默不作声,看着昔日的战友倒在彼此血泊中,直到齐丽黛攀上塔尖,一把揭开他精心捏塑的面具。曾像变戏法般教他幻术的齐丽黛,和他并肩经历过难以计数的战斗、互相救过性命的齐丽黛,这一刻与他刀剑相向。“一起走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有的记忆都朝着同一个豁口涌上来了,纷繁湍急,将人灭顶。   他最后用自己的剑穿透她身体,却抓住她握持武器向他刺来的手,轻轻一扳。茹丹弯匕铿然坠地,滑落到高塔外的虚空。她望着他。这个眼神足够给他刻下永不消磨的疤痕。所有被笑语诉说的邀约和诺言,所有冠名为爱的托付与铭记,都从此瞬开始焚烧,只余沉默,只余灰烬。   “……对不起,”他说,“要下次了。”   你甘愿吗,李弗瑟?就算偷生也要活下去,就算永远失去了你的鸟群也要独自飞翔下去?   是的,他记得。跪着将前额贴在地上的刺客回答……   我甘愿。      万安节过后第三天,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率领的帝国使团踏上归途,教皇圣曼特裘驱车相送。时正值哥珊的盛夏,人们在诗颂大道边聚起长队,抛洒即使经过了浩劫也依然红艳的安石榴花瓣,排场盛大,一如两年前同时同地欢送某位圣徒领军出征的情形。只是此刻,再也没人高呼,没有孩子跟随马匹和仪仗队奔跑。一道道目光木然枯萎,任由那与自己无关的使节在簇拥下从面前经过。死寂紧扼着这座城市。空气僵冷,六月的晴日犹如肃秋萧索。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躬身候在舆座前,待体积巨硕的主人被一帮仆从生拉硬拽塞进车去,这才跳上车辕。他握着缰绳回望,越过公爵浸透汗水的浑圆躯体,只见教皇站在另一辆礼车上轻轻挥手。圣堂钟响,鸽群扑剌剌掠过天空。   车夫没再回头。   四匹雪斑牡马咴叫起来。那只细长的金属卷轴筒随着车轮在他怀中滚动。   他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就像七年前他孤身离开这座城市,所能做的也只有一语不发地上路而已。他早已习惯了听从命令,不管它背后是否有缘由。   他看见断裂的街道,火焚后的城区。人们的眼神荒瘠如郊外土地。他看见濒死的老者,缺臂少腿的男人,面黄肌瘦的孩童,以泥土和死尸为食的饥者。他也看见宴席上那些精巧丰盛的馔食,在那之后是教皇宽大袍服无从掩饰的虚弱。这个男人一直在强撑着,尽管痛苦哀伤也依然心思细腻,竭力在异国使节面前维持圣廷的尊严。他不曾揭破,更不曾劝说,虽然彼此心知肚明,自欺欺人并无意义。   他也没问诸寂团到底是个怎样的结局。或许有人还活着,或许这个组织还未完全灰飞烟灭。来哥珊之前他在哨卡见到一个重伤的茹丹青年,帮其逃脱盘查,因为那人实在和云缇亚太过相像。但他什么也没跟教皇说起。包括齐丽黛——当年他那一剑特意避开了她的要害,或许她今时今刻仍在人间,又或许,她早就因太强烈的执念而死去。   他闭口不言。这个国家诸多种种,业已和他无关。   七年前他只是个空空白白任人塑造的刺客,而七年后,他权倾一朝,一个辽阔帝国如牵线傀儡般被他操弄于掌上。他和神明在这个世界的代行者达成交易,待战火停息,和平之日来到,他将成为君临半个大陆的帝王。   他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可当年是为了什么跪伏于尘土,为了什么而说出那个答案……“我甘愿”?   他永远记得齐丽黛凝望他的最后一眼。分明就是这么询问,不得答复,死不瞑目。   是为那持剑者的理想所感召?为万国归一之梦、人人平等之世?   为终有一天将照在自己身上、或尸骨上的光明?……      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啊……齐丽黛。   “但我没法拒绝……”在七年间最初的那些日子,在出于一点执意不肯散去的慌疚而幻生的记忆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站在我对面那人已斩钉截铁,祭献出他的所有。他在召唤我之时,已将自身投于烈焰熊熊的熔炉。我只有一个选择,正如他也只有一个选择。他要为这明天豁出生命,无人能阻挡,亦无人能违抗。”   低头一诺,契约已定。   并非他有着超越凡人的觉悟,甘心舍身走入黑暗。所谓追随,只不过一半崇敬,而另一半悲悯。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坚信着他的妄想……既然他孤注一掷,付出了旁人无可理喻的代价,我也只想让他知道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把梦做下去……”      李弗瑟忽然停下了。   “怎么?”侍从探头过来,轻声问。   车夫微笑。他的眸子明亮,更显得眼角锋利割人。   “没事,”他说,“我好像感觉到一位故友的气息……”   他们头顶是通向外城的城门。十年前,上一个万安节的前夜,刚执行完任务的齐丽黛拉着一个少年刺客的手,靠在雉堞上观看为刚诞生不久的新圣廷燃起的焰火。这个拥有稚气和老成双重灵魂的茹丹女子朝夜空伸出手,火焰在她掌中缥缈成形,只不过它们是冰凉的,毫无温度。少年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来,但那火苗嘭地破碎,化成一天飞溅的流萤。   “想学幻术吗?我教你。”奇诡师吃吃地笑了,“可是啊你要记住,这是秘传,从来不教给外人。如果你跟我学习术法,那么也必须和我承担共同命运,活着不离弃,死也同时同刻,一同相拥。违背的话你就要被诅咒,一辈子都将活在幻术当中。如何?我是认真的哦。”   少年不回答,却蓦地抬手替她拂拢银发,几片熟透了的蔷薇花瓣自她鬓边飘落。   ……马车辚辚,碾轧过铺满街道的殷红花朵,如同在血与烈火之河中行进。   城门屹立着。雉堞上那些不久前才悬吊过谋逆者尸首的旗杆,因风而微微颤动。      ******      海因里希跨上马背时看了看天。广场上了无人影,环绕着永昼宫的湖水波平浪静。   “大人,”奉命迎接他到任的监狱守备队长一欠身,拽紧马缰,“该出发了。”   “走吧。”整整衣帽,恍然发现身上像是轻了许多,不太自在。是了,侍卫长那厚实的胸铠已经卸下,现在他只穿着一领审判局高级官员通用的黑底金边宽袍,举手抬袖时几可听见衣内飒飒风声。那道谕令怎么说的?“以宗座侍卫身份出任典狱长”——哼,谁都知道所谓保留侍卫职务,根本就只是挂个名头。老家伙再也没接见他,软禁了两天勒令他交接完所有事宜,就让他跟着监狱守备队扫地出门,除了防身武具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至于昔日的同僚下属,更是不见一人来送行。连上任的时间也好像精心安排过,这个时刻哥珊的男女老少都围到诗颂大道去欢送帝国特使,能在内城闲逛、把目光投注给他这位被下放的“英雄”,可谓寥寥无几。   海因里希冷笑。   审判局……他最初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一条狗,这会儿御座上的人又要将他踹回狗窝里去了。无妨。他在永昼宫里还布着棋子,还有深藏不露的隐线为他所用。监狱看守这个位子不适合养老,但有一点好处,不扎眼,安生。   教皇会后悔留他一命的。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让这条狗活了下去。   离开圣湖区域,转向内城西侧通往审判局的街道,沿路只听河水哗哗作响。哥珊城依山面海而建,内城高而外城低,诸城区呈阶梯状环环相套,整体形成一座极具气势的高冠结构。山崖顶处的北门水库将碧玺河分为六道运河,引入内城中心湖内,再分流成十二条,通过闸门和抽水系统引向地势逐层降低的外城各大城区,以保障整座城市的水利运转。此时,贴着内城城墙较荫凉的长影行进,耳畔水闸轰鸣。内城水系因为需要更进一步分流,自圣湖里直接引出来的河道既宽且深,上有桥梁跨过。通过城墙上开出的闸口,湍急流水将会如飞瀑般垂向外城,造成哥珊独有的一道景观。   马蹄踏上横越运河的石桥。前方正值城墙转角,日光陡烈,海因里希下意识遮住眼睛。   激流喧哗,他险些没察觉头顶锐器破空之声。   一个身影从城头飞落,直朝他扑下。海因里希在马背上不好闪避,一踏马镫纵身而起。佩剑急挡,格住当头劈来的弯刀,对方却顺势反手一勾,武器胶着。两人同时失去平衡,坠向桥底。   “刺客!”随行的守备队这才像被揍了一拳似的反应过来,队长高呼。   “快救大人!”   喊声纷乱,海因里希无暇细听。刺客显然做好了准备,落水只会令其有机可趁!眼见急流中挺立着几根用来固定锁链、拦阻碎石木块等重物流往外城的铁桩,他用膝肘一撑桥壁,稳住下坠之姿,跃到铁桩上。身后寒意紧逼,刺客坠桥的同时竟已撒开钩索,钩住桥侧栏杆,在士兵们来得及砍断它之前泼下高屋建瓴的一击。海因里希没躲。这一刀削在他右肩,却激起铿锵金鸣。   新任典狱长借力跳上河岸边的平台,随手撕去臃肿外袍,一袭锁子软甲迎光闪亮。   “宗座派你来杀我吗?”海因里希沉声问。但他只是想笑。不远处,士兵们咆哮着冲来。刺客似乎并无逃走的意思,尽管他只要一仰身就能纵入滔滔河水。相反,他扬刀将猎物朝岸上逼迫。这个人蒙着脸,连眼睛都罩着网格状的纱幕,海因里希唯一能接触到的是他急促的呼吸声,低而嘶哑,像浓稠的黑血喷发自野兽被割开一半的喉咙。   “哎呀,这不是海因里希大人?”街道那边,一个女声悠悠地飘,“您好像遇上了点麻烦。”   阿玛刻。真巧啊,倒让她撞见这狼狈模样——不过愈是多一双眼见证暗杀,对自己愈是有利。教皇这手棋下得实在太不高明。海因里希腾挪步子,以守势抵挡快如疾电的连环刀招,对方武艺令他暗暗赞叹,但锁子甲由无数细小却坚固的铁环缀成,弯刀这种以劈砍为主的兵刃在它面前几乎奏不了效。属下已渐渐围拢,一点也不必心急。   “留活口!”他叫道。   这话仿佛给刺客拉响警报,他猛地回手,刀锋在空中画出一个角度极不可思议的半弧。海因里希瞬时挥剑架住,阻止了那道弧光没入持刀人自己的身体。——可就在这一刻,刺客的左手动了。倾尽全力的一拳,毫不花巧,径直命中对手腰侧!   早在发觉异样时海因里希就下意识地回退。慢了一拍。护甲虽软,重量却束缚全身,他毕竟快不过刺客的速度。那一拳打在身躯最柔软的部位,却非钝痛。他先感到一阵冰凉,很快有流动的烈火随之涌出。这时他看清了刺客左手戴的铁指套,上面弹起一截足以刺毁细缀铁环的钢刃——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步步计算好、蓄谋已久的一击!   所有变局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间成了定数。刺客身形一僵,矛尖从肋下刺出。守备队长遵从上司指示避开了要害。另外两支长矛自后面贯穿刺客双腿,强令他跪地。七八个人冲上前按住失去反抗能力的躯体。“您流血了,大人。”一名士兵说。   海因里希捂着腰部。“不碍事。”伤口不过寸许,离致命还早得远。为一种胜利者的昂扬所驱使,他用佩剑挑开刺客的面幕,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他笑了。   “啊,”他说,“原来你还活着。”   班珂盯着他,漠无表情,但海因里希总觉得他也在笑。   ……剧痛就在这一霎以幕天席地的态势卷来。   最初他甚至以为那柄拳刃还没有拔出去。它还被一只无形之手抓着,在他腰间越来越快地搅动。比他的思绪更迅速,痛觉蔓延到了胸膛和下腹,似引燃的烈酒窜向全身。不,不对,仅仅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海因里希举起方才捂住伤处的左手,不知是不是连视线也开始摇晃的原因,他所见的只有一片黑色。从那创口里流出的血是黑色的,仿佛焦灰,而它们也真的和焦灰一般散发出焚烧后的气息。   他倒了下去。   阿玛刻拨马走过来。“你没事吧?”皱了皱眉,却没有离开鞍鞯。   她所问的男人已不能回答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都像被火舌舔舐的头发丝似的极力扭曲。他感到五脏六腑已从那小小的伤口扯出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具装满烈火的空壳在地上抽搐。但他还醒着,这些都再清晰不过。包括士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竟没人想起要上前搀扶。他们的反应过程就同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秒一样漫长。   班珂依然死死盯着他。这茹丹人的眼神他熟悉,但无以形容。   他在前枢机主教路尼那里见到过的眼神。   海因里希捏紧喉咙。有一张自黑翳里浮生的巨大面孔牢贴住他口鼻,用它的呼吸使他窒息。“……把他的眼睛,”这是他昏死前最后一句话,“给我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1)   情人拥抱的只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事物,而非彼此。   ——《沙与沫》      中编Ⅷ:此间      他的胸膛起伏着,一下,又一下,均匀和缓,像宽广湖泊里的波涛轻轻鼓动。一两段被车篷碰落的枯枝掉到他前襟上,女孩的手小心将它们掸了开去。   “阿姨,”凡塔想起什么,回头说,“这里的树秃得真干净。”   “土地贫瘠嘛,又干旱,能长出点绿芽绿草才叫奇怪。就算这两年尸体多,堆在树根底下,却不下雨,烧也烧死了。”莫勒截过话。骡车骨碌碌地行进,前后左右,弥望的是漫天黄尘,刮在皮肤上仿佛便要吸干体内所有水分。这是临着逝海向教皇国东北延伸的一片平原,若干年前还绿荫葱翠,如今却只剩下绵亘无尽的荒土。满目不毛,即使海潮声近在耳侧也无法纾缓心头焦渴。   爱丝璀德正在搅拌药膏,动作忽然止住。   “水和食物快没了吧?”   “喝的还好说,”莫勒摊手,“但要填饱肚子就有点麻烦了。”众所周知,逝海沿岸的鱼不能吃,村郊野外饿死的人成堆成堆地都扔进海里,为近海鱼类所果腹。海水受了污,还可以反复蒸馏去除毒性,但吃下长期沾染尸毒的鱼可并非小事。凡塔望望天,尘埃蒸腾下连天色也是惨白的,不见一只飞鸟的影子。前路之艰,看来出发时仍大大地始料未及。   爱丝璀德将药敷上绷带,替躺着的人裹扎上,有一阵子没说话。   “会有办法的,”良久,她启唇,还是他们那已习以为常的梦呓,“等他醒来……”      云缇亚醒不过来了。这是莫勒、凡塔、夏依三个人的共同结论。   尽管他的伤口在愈合,脚踝、肋间还有其他一些部位的外伤都恢复得几无大碍。就连后脑那当初足够夺去他性命的重创,也随着日复一日坚持不懈的敷药有了好转趋向。这么热的天气没有溃烂恶化,只能归因于奇迹——三人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可躯体的康复和意识被唤醒是两码事。这根本没法令他张开眼睛,顶多只是让他从昏迷变得更像安睡而已。   “你知道人的脑子很容易受伤……而且是不可逆的。”莫勒指着自己的头告诉爱丝璀德,“其实这真的没什么,我们会帮你照顾他,会给他喂一辈子饭……他会安安稳稳地活着。”然后直到十几年后的某日,或许会因她的呼唤醒来,哪怕期时已成废人,早已忘了怎么走路——莫勒没有再往下说。就算长睡不起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只是不愿眼看这个女人在幻觉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爱丝璀德置若罔闻。   夜里他们在荒原上,就着车篷和车架下的空隙宿营,爱丝璀德和凡塔睡在车篷里,汉子和少年则靠着车轮,高大的车身替他们遮挡尘灰。骡子卸下了套,拴在一棵枯树上,没有什么草吃,它们也饿得一天比一天瘦。这一带人迹罕至,生息不存,不会有能够威胁到它们的野兽。   接近拂晓的时分,有异状将几人惊醒。并不是夏夜旷野那种迥异于白日的寒意,而是香气。在锅里滚煮满溢的肉香,被风吹送,直溜进人的每一个毛孔内,激醒那因饥饿而紧绷的神经。夏依第一个发觉,推推莫勒,睡眼惺忪中一时竟说不出少了什么。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异常。   夜色下,一堆篝火正在昏昏跃动。   莫勒与少年对望一眼,走了过去。香气就是架在火堆上那口锅发出来的,三个男人正围锅盘腿而坐。一个瘦瘦小小的,脸尖眼圆,门牙突出,像只啮齿动物;一个腿旁放了根拐杖;另一个长得很敦厚,无论从眉眼还是衣着打扮上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当地农民。带肉的骨头被大口啃着,不多时便干干净净,扔在一边刚剥下的毛皮旁。意识到有脚步声接近,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又看了看朝他俩傻笑的三个陌生男人,最后望向挂着条空荡荡绳索的枯树。   锅里是他们的骡子。      “饶了我!”“耗子”尖叫,莫勒的拳头只是虚晃几下,但刚才结实揍在他颚骨上的一记可不轻。“把那两口畜牲的嘴勒起来的是‘乡巴佬’,下刀宰的是‘跛驴’!我只不过吃了三块肉!”   另外两个家伙哪里是莫勒的对手,自然也逃不开一顿棍棒,瘫在地上直哼哼。用“乡巴佬”——那个让人错以为他是普通农夫的敦厚男子的话说,他们饿疯头了,何况在这鸟不生蛋的荒郊能邂逅并互携互助,本就是仁慈上主的安排。凡塔注意到他们也拖着一辆宽厢大篷车,体型差不多是自己这边用运货车改装成的三倍,车厢密密实实蒙上油布,不知里头是些什么。“哎呀不行,”见莫勒指着那大车里,拄拐杖的“跛驴”连连摆手,“可不能吃,那是货,要运到东边帝国换钱的!”一提起“钱”这个字,马上遭到两名同伙的一致白眼,仿佛这词儿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听了去就立刻会从他们触手可及之处溜跑一样。   爱丝璀德手指滑过大车的车辕,摸到刻在上面的军用印记。   “圣战队?”她忽地问。   夏依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这些人,他们看起来也不认识他。   “原来是逃兵啊,”莫勒冷笑,“觉悟也没有宣称的那么高嘛。——喂,你们三个,叫啥名字?”   “不是告诉你了吗,”耗子苦着脸说。他声音也又尖又细,像老鼠叫。“他们都唤我——”   “喂,老弟,”乡巴佬说,“是名字。他问的是名字。”   三个男人都愣住,这才意识到葵花这个组织的消亡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已经连没有名字的资格都失去了。”跛驴耷下脑袋,表情懊丧。   他们各自都回忆了很久。“耗子”自称托米,“跛驴”大概是叫鲍里斯,“乡巴佬”也许叫贾汀,也许叫迈尔夫,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当时家乡的巡林员或麦酒商人的名字。其实这一点也不重要,晌午坐在一起吃骡肉时,夏依想。很快这些好容易才想起来的名字又会被它们自己的主人忘掉,和在长久以来所习惯的生活中一样。仅仅是莫勒想要戏弄他们而已。这可是他从废墟般的哥珊费尽千辛万苦搞来的两头骡子。   但更麻烦的是从此只能步行,像那三个家伙一样靠肩膀拉着车。并且,不管多么想摆脱,三个前狂信徒兼逃兵始终阴魂不散。他们总能涎着脸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搭讪,说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似乎是为了打发难熬的苦旅,而他们对早日抵达“圣战”目的地迫切不已——单纯为了出货拿钱。“等越过这片该死的荒原,就到鹭谷啦。往东是以前第六军的驻地依森堡,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边境!嘿,谁管咱们!那些被骗去打仗的都是傻瓜……”   “真有那么多葵花心甘情愿上前线吗?”冷不丁爱丝璀德问。   “才多哩!”耗子耸肩,“把上头赶他们去送死的命令当做恩典!舍阑人会像割草一样割断他们的脖子。脑袋正常点的谁不知道,咱是被用坏的苍蝇拍,只有当垃圾扔掉的份。好在和咱们仨一般机灵的也不少,满编八百人一支大队,路上零零散散就跑了少说两百多,谁真挨个儿追?哥珊外边的世界……这又荒又乱的……”   他脑门上挨了一巴掌。乡巴佬搂住他脖子拽他过来,“闲着慌?还不快赶紧使力拉!没看见跛驴腿脚不好?”   “我们是要去哪里?”莫勒转向爱丝璀德,“鹭谷?战火中的帝国?还是那海寇横行、连呼出的气息都会冻成冰碴的北地?”   盲女的视线遥遥延伸,似在朝一个无人可见的焦点汇聚。   “鹭谷……”她极轻声地呢喃。   但这并非对莫勒刚才问题的回答。      骡肉三两天就吃完了——乡巴佬三人食量特别大,总让人怀疑他们是偷偷拿去喂大车上那批“货”了,很可能是珍贵小兽之类的活物——别说干粮,连淡水很快也见了底,爱丝璀德叫三个逃兵用大铁锅打一锅看上去还算清澈的海水来,煮沸,将剑横在滚滚蒸汽上,冰冷的剑面不多时便出水如漉,滴注进准备好的盆里。三个快要渴死的前狂信徒看得直咋舌,这种在临海荒瘠地区常用的滤水方法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正喝时,耗子突然捂着肚皮嚎叫起来。乡巴佬忙按住他,“刚刚他实在饿,吃了海里捞的鱼!”   “蠢材!”莫勒骂道,“天底下只有你们葵花,除了斗来斗去什么都不知道!吃死活该!”   爱丝璀德俯下身,检查了一下情状。“凡塔,”她说,“去药箱里拿点圣乔草,还有盐巴。”   盐汤催吐,吐过泻过几次,再服下解毒的圣乔草,命给折腾得去了大半条,不过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出于医护者的习惯,爱丝璀德用袖巾给耗子擦汗,她的手比袖巾更白,乡巴佬一旁看着,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尖芒。   “提防那个人。”站起时,盲女悄悄对莫勒说。   莫勒一怔。“你的‘视力’恢复了?”   “没有,”爱丝璀德说,“只是直觉。”   “怕什么,”莫勒笑,“这群只会对牲口下手的孬种……”   然而晚上他还是听从爱丝璀德的话,握着短刀入睡。乡巴佬三人睡在他们的大篷车里,两边的宿营地约摸隔了一箭之遥。凡塔嫌车上气闷,下来和夏依躺在一块,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没法入眠,只听得莫勒鼾声如雷。   “哎,夏依。”女孩说。   “嗯?”夏依迷迷糊糊地应,却没张开眼睛。   “陪我到那边去一下……可是不许跟得太近。我想……”   “不许太近?”夏依问。自从彻卡维那件事后,他的语言就冲破了滞碍,虽然大段说话时还有点艰涩,但不会再口吃了。“……你要小解么?”   凡塔脸红了,不过夏依看不见。“你是男孩子嘛。”她说。   “可为什么又要我跟着去?……是害怕?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胆子挺大的,”夜色掩盖了凡塔的表情,于是夏依继续说下去,“那时你显得特别老成……一点也不像只有十岁……”   凡塔心头升上一股未具名的不快,不知是不是夏依最后几句话的缘故。“不愿意就算了,念叨什么?”   少年倏然沉默。夜静得古怪。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凡塔很后悔。夏依自那件事后一直消沉,整天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仿佛鲜血至今仍淋漓在手上清洗不去。那时凡塔每天都如坐针毡,生怕他回不到原来的夏依,所幸最近这些天总算有所好转——她知道他每天都跟着莫勒拉车,艰苦无比,累得眼皮一磕就能睡着,便不再多话,自己默默起身。   “你别走太远,就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夏依极缓慢、而极力清晰地说,“我会一直守着你……”   凡塔回过头,从对面的大篷车内远远传来的火光,依稀照见她粲然一笑。      几个人影投在那难说装了什么货物的车厢的壁面上,摇来晃去,错综不明。   凡塔哆嗦着站了起来。其实早已完事,一种自己也弄不清楚源于何处的阻力把她钉在原地。她有些后怕,离别人的营地反而比自家的近了,正要往回走,似乎被刻意压低的语声擦过耳畔。   “……那天你说话真不小心,”有点像乡巴佬,“临阵脱逃已经是死罪,还自作聪明,中伤宗座!就没想过那些家伙会把咱们卖出去?”   “他们也是从哥珊逃难出来的嘛!上哪去告发……”哼哼唧唧,确定是耗子无疑。   “这年头告密还要分什么时间地点!儿子告父亲,孙女告外婆,邻居都互相对着墙支起耳朵,一句走溜了嘴,这辈子连带全家都完了!”   “算啦,说出去也收不回了,”跛驴喘着气,“今晚先快活快活才是正经……”   对话低了下去。男人的粗重气息,女人带哭腔的嘶声,渐渐浮涌上来取代了它。……女人?凡塔站在原处,好像懂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这些声响如同粗绳,一圈圈绞紧她稚嫩的心,令人极其难受,却实实在在发不出喊叫。她呆若木鸡。恐惧是带刺的树藤,从夜的幽影里细密地蔓生过来。   “耗子!看你今天着实受了点儿苦,那个最漂亮的茹丹女人就便宜你。”   “呸,我才不要!挺尸似的!倒不如干脆……”   “喂喂,可别打这主意!别的不留,至少也得把她留下……她可是个公主呢。”   那鬼魅般的长藤攀缠上身体。一点一点,箍紧肌肤,压迫呼吸。   “你说……”车厢里好像静了一静,耗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发问,“这批货弄到帝国……真能换成钱么?”   “怎么不能?帝国人马上就要和舍阑蛮子再度开战了,肯定需要军妓,他们是‘正义之师’,当然不能从普通人家里征募,还不是只能招收些妓女,和……”中间太模糊,凡塔听不清,“……你想想,士兵们白天杀着蛮子手下那帮茹丹人,晚上把他们的公主压在身子底下,岂不是……”   “哈哈哈,真有你的!……值大价钱的公主!”   凡塔几乎是用全部的力量吐出一口气。她猛然发现连吐息这个动作也是僵硬而断续的,像被最细韧的丝线勒成好几段。男人的大笑浑如巨网,铺头盖脸地罩下来。夏依!她叫喊,喊声却仅回荡在自己一人耳中。夏依在离这儿太遥远的地方,也许仍守望着她,也许已经不支睡去。夏依!夏依!   双脚在这个名字的摇撼下竟可以移动了!女孩顿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头顶,一阵晕眩。脑中刷地空白,反倒激生出巨大勇气。她发足狂奔。   因此篷车内传出的下一句再也无人谛听:   “那个瞎女人看来懂不少急救的方子……卖到军队里……说不定开价可以更高呢……”      早晨起来夏依才发现凡塔眼睛边笼着一圈乌云。怕她又生气,他没敢询问,而凡塔也没主动说起,瑟瑟缩缩的,神色总有些游离。见到正忙活着的那三个男人,她瞬即把头扭开去。   汤锅又咕嘟开了。依然是热腾腾的肉香味。   “这是哪来的?”莫勒皱了皱眉。乡巴佬三人早就没东西下肚了,不然也不会饿到去吃海里的死鱼。“运气好,昨晚去方便,发现半只被野豹埋起来的麂子,还算新鲜。”耗子舀了一碗汤,咂一口,很是得意。“味道不错,”他招呼莫勒,“大个子,你也尝尝?”   这草都没几根的地儿竟然还有麂子?肉早就炖得滚烂,看不出原来模样。莫勒谨慎地接过耗子刚喝的碗抿了抿,那味儿从未尝过,难以用确切言词形容。夏依倒是有些饿了,拿长勺在锅里搅动,爱丝璀德刚把云缇亚从车里抱下来透风,听到声响,欲要阻止。   “……阿姨。”凡塔低声道。   爱丝璀德转头。“你想说什么?”她微笑。   心腔一阵阵抽缩着,像被丝绦勒紧,挤出空气。昨夜那一幕,所见所听,懂的,不懂的,似懂未懂的,阴云浑浊,被这巨大的压迫之力逼得如有千钧重。她只想一逃了之,但那愈是令自己害怕的事……愈不能为怯懦所隐瞒。   “昨天晚上,我……”   凡塔突然放声尖叫。   勺子从那锅汤里捞出一段骨架,肉被煮脱,形状却基本还完整着。谁都看得出那根本不归兽物所有。   女人骨盆的形状。   “你们——”莫勒脸色陡变,下意识抽刀,蓦地眼前一茫,耳中像是乱蜂嗡鸣,四肢也不听使唤地绵软下去。迷药!……原来如此!说什么“把嘴勒住”,大半夜要不声不响地放翻两头骡子,也只有靠这东西最为直接!   “货终究是保不了鲜哪。反正病得只剩半丝气了,这样也算物尽其用,没白浪费口粮。母狼在寒冬大雪里生了崽子,不也会把体弱养不活的吃掉么?”乡巴佬拍拍手掌,笑容淳朴得不含分毫杂质,就和耕地时意外刨到一串大土豆的农夫别无二样。“嘿,瞪着我干嘛——药是抹在冲你那边的碗沿上的。”   数语间他已用左臂钳住朝他扑来的夏依,手指一晃,粉末扑面,少年顿时悄无声息栽倒。爱丝璀德将铁锅一把掀翻,滚汤全泼在耗子身上,他捂住脸嗷嗷怪叫。盲女转身欲跑,乡巴佬蹭地追上,两手用力,她的裙幅如同蝶羽,在鸷鸟的尖喙下粉碎。男人喷着粗气贴上来,“别乱动,万一弄伤……就只能贱卖了。”   “住手!”凡塔叫道。莫勒竭尽力气,将短刀掷向乡巴佬后背,但它就同一片草叶,轻飘飘地中途折坠。女孩冲过去抄起了它。行动不便的跛驴此刻也撑着拐杖蹩来,一伸大手,抓住女孩细嫩如花茎的臂膀——   他抓住的是凡塔右边空空如也的衣袖。   刃锋挥下,袖子立时截断。不作二想!恐惧在生死关头忽地化为乌有,女孩被顺利脱困所鼓舞,乘势一刀刺向对方。——鲜血飞溅!   成功了?   凡塔颤颤地睁开眼,陡然喉咙一紧,钢索似的指头绞住她脖子,将她拎了起来。那一刀确实命中了目标,然而仅仅扎在跛驴的大腿上——十岁的幼女面对一个站立着的成年男子,远没达到能直击其要害的高度!   “小东西……”跛驴说。   他表情怪异,不知是痛苦是暴怒,抑或是笑。   “你可惹火了我。”   钢索慢慢收勒。两脚踢踏,终不能阻止眼前逐渐黑下去。   老师!她张开口,那是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能呼唤的人。你看得见吗,老师?你能感知到你的亲人正在一个个步向死地吗?   她霎时不敢再想下去了。世间种种怪骇,不如这一刻令人生惧;种种黑暗,不如这一念使人绝望。   ——可你再也醒不过来……   血如细泉流注,带着炙热,倾泻在只有尘土的荒地上。   跛驴恍若未觉。眯起眼,他等待享受把这细弱鸡雏的喉管捏碎的刹那。   然而就在那前一瞬,寒流倏涨,逆涌到胸口,熄灭了他所有即将升起的快感。另一个人的手越过女孩身侧握住他腿根那把短刀,一下斜拉,将他的肚腹开了道三尺长的豁口。跛驴凸着眼珠倒下,凡塔跌落在地,恢复视觉见到的第一幕是那个持刀人的面容。她掩住了嘴。   云缇亚以袖管揩拭着脸上血迹。   方才他很娴熟,在出手的同时就习惯性地侧身避开。血是在他还躺着时从跛驴大腿的伤口溅上来的。   他朝乡巴佬走去。   一种对危险的敏锐嗅觉令这个前狂信徒身子僵住了。在盲女那深邃无尽的幽瞳中,他开始明白一切。   “……真抱歉啊,”慢慢绷直腰,将攥有迷药的左手背在身后,他用那张彻底安全无害的脸笑着,“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人。”   云缇亚用了两刀。第一刀斩断他的手腕,第二刀削掉他的头。   耗子还在浇灭了的火堆旁翻滚嚎叫,根本无需费力。云缇亚一脚踩碎了他的喉骨。他走到三人那辆军用大车前,忽像觉察什么,伸手去拉密不透风的车帘——   “云缇亚。”   爱丝璀德唤。   茹丹人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当还活着的其他四人对他接下来的举措茫然无知时,他转过了身。   “怎么?”他说。   莫勒勉强撑起身子,爬了几步,望向爱丝璀德。她一直以来苦苦梦想期求的情景切实成真。但从她颤抖的眼波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欣悦。   或者说惊喜。   “你叫我?”云缇亚又重复一遍。   他仍然握着刀。按照最适合进击的步态站立。他的身躯仿佛只由最简洁的神经线条构成,只够为最纯粹的刺杀所唤起。那是他的本能。他没有变,仍是那个云缇亚,然而又与他们任何一个所认识的不同。并不像人,而更近乎野兽。   爱丝璀德慢慢走上前,距他一臂之远时停下。   “认得我吗?”她问。   云缇亚凝视她,面颊细微地抽动,似是在用重新堆垒一座坍塌冰峰那样长的时间,将熟悉的脸容与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捆缚在一起。   “爱……丝……?”   “认得这两个孩子吗?”   他看着刚被他救下的小女孩,以及瘫软不起的少年。他们也同样看着他,那眼神复杂而又单纯,就像黄昏时刻的地平线看着行将吞噬它的无边大的黑影。   “凡塔?……夏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失口轻呼,刚堆到一半的冰峰又轰然解体了。扶住头,难以言喻的痛楚自他眉宇浮现。爱丝璀德忙拥抱住他。“你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是在干什么吗?”   “我——”   模糊的低语遽变成嘶鸣。云缇亚重心不稳,撞在车辕上,如一只被击中的白鸟终于无力飞行。四野升起一股庞大的静寂,却被他咽喉里迸出来的声音一刀刀挫割着,直至满目疮痍。爱丝璀德脸色煞白,泪水在她第一次显露惊愕的面孔上滑过。   “……对不起。”   她一点点松开手,任他喘息着,挣扎起身,拉开了车帘。      莫勒靠近爱丝璀德,劝慰地拍了拍她手臂。   “你是对的。”她说,“他大脑确实受了伤。”   “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他还认识你我,还记得以前的大多数经历。但他有一部分记忆已经缺失了。人如果头部受创,或受到巨大的刺激,很可能首先就会忘记自己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我能理解这种情状……”呆立着,她没有动,“因为我也曾切身历验过……”   莫勒抬起头。“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   爱丝璀德将整张脸埋在双手中间。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她闭上眼睛,“是…………贝鲁恒……和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拉开了车帘。   光线落入一片漆黑当中,激起两三丝轻得难以耳闻的啜泣。   他看见了女人。   两个女人,几乎全裸着被绑在一起,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年纪较小的,一双混浊无神的眸子张着,犹如积水淤塞的泥塘。   云缇亚矮身进入车厢。然后他发现最里头的角落里还有第三个女人。那是他的同族,因为肤色深黝而与车厢内本身的阴暗融合为一。她纹丝不动,如死者一般静默。同样,也没有什么蔽体之物,唯独凌乱的长长银发——如今早成了灰褐色——勉强遮住些遍及全身的大小伤痕。   但她的眼瞳里依然有光。   当云缇亚去搀扶她时,一颗雪白的颅骨从她怀中滚落,发出类似金属与岩石相击那样的清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2)   达姬雅娜将身体浸入水中。波心里粼动的月光慢慢涨到她的腰部。她又往更深处走了两步,直到水漫到胸口一线。长发被溪流漂着,缓而细润地展开,随即沉进水面下的幽暗。一张凋落的帆。   爱丝璀德坐在岸边,听着那个女子手捧溪水从前额倾下。有人走近她,俯身洗手。他手上同时沾染了死亡与新鲜泥土的味道。   “结束了。”云缇亚说。   和达姬雅娜一起被救出来的另一个年轻姑娘没能捱过今夜。她当时就疯了,趁他们埋葬其他死者时用锅盖的薄铁边沿割开了喉咙。伤口不算太深,她没有立时死去,却在他们终于走出荒原、找到这眼未经污染的山泉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死时似乎恢复了神智,然而并无悔意。爱丝璀德紧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脖颈上那道可怖的割伤正像嘴唇一般开翕出咬牙切齿之声。魔鬼,她说。盲女替她合上眼睑。任何医术与药剂都无法拯救一个死志坚决的生命。   云缇亚和莫勒把她埋在附近的小丘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溪泉,和林木阒静的绿影。   “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让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如此固执,”石子打出水漂,蜻蜓般弹向对岸,“一种无关意志的东西。”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会儿。“选择死有自己的理由,”她回答,“选择活下去也有自己的理由。”   云缇亚直视着她,俄顷,微笑。   “这是废话。”他说。   “你的头还疼吗?”   “那天睡过一觉,早没事了。怎么?不相信我?”   “没事就少胡思乱想,除非你还指望它复发。呐,这里有新配好的药,拿去敷上。”她在随身提箱里翻找,取出一只由整块墨晶切琢成的药瓶,忽然意识到不对,摸索着又换了一个。“别为了蒙混我胡乱浪费,冰片和乳香可是很珍贵的。”   云缇亚瞥了一眼她匆匆收回去的那只墨晶瓶,里头像是盛着某种粉末,泛出浅色的结晶光泽。但当他认出它们的同时,附近山岩后传来喊声。“萤火!”是莫勒,“过来帮忙!今晚可以一饱口福了!”   茹丹人站起身。   “留神不要让伤口裂开,天气热,再感染的话……”爱丝璀德犹豫半晌,又补上一句。   云缇亚回头笑了。他的唇天生薄细,这一笑格外显得犀利而促狭。“放心——”   话音陡地顿住。   连同从岩石上跳下来的莫勒一时也愣在当场。爱丝璀德感到他们的目光越过自己。   达姬雅娜站在她背后。   她没有上岸。足踝仍浸没在水里。除了湿长蜿蜒的银发紧贴住身躯垂下,她一丝不挂。涓涓细流经过她的胸腹腰腿,汇聚滴落。那些即使被洗涤也分毫不曾褪色的伤痕狰狞着,瘀伤,划伤,挫伤,炙烫伤,抽打之伤,像一张罗网似地笼罩了她。停留在影子和黑暗中的过往世界一齐大笑。而她站立着,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向投注给她的视线袒露被那黑暗所捕获的身体。   云缇亚快速地低下头去。“走吧。”他勾住莫勒肩膀。   爱丝璀德上前,帮茹丹女人揩拭,为她披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她用指尖蘸着小盒里的药膏,仔细抹在对方的伤口上。手在颤栗。它触摸到的是记忆。   而达姬雅娜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请给我纸和笔。”她在盲女的手掌上轻轻比划道。   爱丝璀德一怔。   并不是因为达姬雅娜的这一要求。替她敷药的手一直探触着,却遇到了一种不同于外伤的痕迹。无需更仔细的分辨。达姬雅娜在那一瞬间的反应告诉了她答案。当手指将最谨慎的疑问传递过去时,她感到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子整个地坍陷了。她的触觉之下唯有空无。仿佛暗影,被光线一扫而尽,却并未消逝,只是贴着墙壁屏息伫立,像一头敏锐但虚弱的孤兽。   魔鬼……濒死的少女说。魔鬼……   爱丝璀德恍悟了那个词的含义。   (她不再是黑暗的猎物,然而黑暗已无可逆转地撕裂了她)   “他们……竟……”   言语在此刻是可笑的赘余,被吞咽掉的后半句在爱丝璀德脑中飞旋,提醒着她身为医者的愧疚、身为女性的绝望、以及对自己仅能给对方带来羞辱的痛苦。   达姬雅娜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请给我纸……”她写,“和笔。”   回答她的是一双张开的手臂。月色与水光之间,目盲的女人和失去舌头的女人互相拥抱了。万物湿漉,连夜空似乎都在倒映出泠然泉水,而唯有她们的眼睛干涩。群涌的声息,或静寂,融成宏大的一体却又层次分明;来自遥远的独属于远处,近在咫尺的,也彷如刀在石头上的刻痕一般清晰。   “……活下去。”   爱丝璀德说。   风踩踏着树枝,大步跨过她们头顶。      云缇亚将串好的肉块挂在树上。火升起来了。他添了把柴,凝望火焰中心。没人知道他在那温暖的橙红色光辉里看到什么。   “真走运,”莫勒把玩着剥下来的一整张野猪皮,“等我发现时这畜生刚好断气。”尽管因为长期半饥半饱而瘦了点,但毕竟也是庞然大物,这么一头野猪满身是血地倒在林子外面,足令人惊讶。血迹向密林深处延伸,看来那儿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激斗。“是狼群。”云缇亚说。野猪的獠牙上同样血迹斑斑,还沾着不难辨认的灰黄毛发。   “你是说前面的林子里有狼?”莫勒耸起眉头,“往东走不到八十哩就是鹭谷,我早听逃难的人说过,这两年那一带野狼到处出没,专在镇子附近游荡,却不挪窝,连饥民都不敢往那边去……这下有点麻烦了。”   云缇亚不语。   鹭谷是往更东边走得必经之地,而既然前行,就不得不取道这片深林。他们在林外岩泉处暂时宿营以备齐食物,野猪肉还算够吃,但夏日炎热,要携带久一点就必须一片片熏干,这可是个耗时颇长的工作。刀不离身,宿不熄火,几人轮番守夜,但两天过去不见一头狼的影子。夜静无声,泉边从暮到晓也不曾出现一只来饮水的野兽,关于群狼的传说就好像只是这个饥荒年代腹中空空的人们的臆想和幻觉。   “你想过要在哪儿安身?”启程的前一夜,枕着双臂躺在火堆边,莫勒说。   “哪儿都一样。”云缇亚也躺下。月亮还差一分就是盈满,此时正悬于视野正中,愈发明晰硕大。他甚至遥遥感到它的凉沁之气。像一块贴近人额头的冰。   “真的哪儿都一样么?逃到另一个国家聚集人马准备卷土重来,还是随便找个偏僻小地方,隐姓埋名,就跟你的女人度过后半生?这是一样么?”莫勒扫了扫不远处正在配药的爱丝璀德,露出一个不知是深是浅的笑。   云缇亚不想去分辨这神情里的意味。   “我的老师泽奈恩主事长曾告诉我,”他说,“人的痛苦来源于选择,而非接受。”   “老师?诸寂团的上一任首席主事?很少听你提起过。”   “那是我把他忘了。还有两年前我发誓要忘掉的我母亲的事……这几天的梦中,那些古早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候的经历,一点点倒流了出来。然后我发现我真是神明眼底下最不肖的学生,和儿子。”云缇亚大笑,猛然却用手盖住了脸。   莫勒搔着鼻梁。“可别说,昨晚我还梦见我家那婆娘谢诺莎,虽然长得丑了点,脑子也不好使,不过人比驮马还勤快——拉蒂法就看中了这个!也不知道她俩现在——”   他噤了声。   四野用静肃来回应他的哑然。半晌,才漏出一丝夜枭的啼泣。   云缇亚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你看,”他蹭地坐起,以掌沿为刀向莫勒砍去,后者下意识抬臂挡住。“我已经没问题了,独自迎敌绰绰有余。回去找她们吧。我会尽快安排好女人小孩,马上就来接应你。”   “混账!”莫勒反手就是一拳,“你是在逃跑!懂吗?逃跑!拿出点逃亡者的决心来!哥珊有的是人指望靠你的脑袋发财!你敢让拉蒂法一番苦心白费,我就把你的头拧掉!也好过落到那些家伙手上。”   枭鸟在两人的沉默间又叫起来了。   “……你想活吗?”   云缇亚惊愕地发现这个问题足以令他手足无措。   “大概……”他说,“想吧。”   他们坐在冰冷的山月下,看见泛着清辉的泉水绕过岩石,如一道流动的光晕。爱丝璀德正弯下腰汲水,她雪白的裙幕和手臂相溶于水光,难分彼此。而远处的风中,亦有另一湾溪泉淙淙轻淌。   那是草叶笛的声音。   “只不过,”云缇亚补充道,“我总觉得我活下去最坚固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她会伤心的。”莫勒说。   茹丹人抿紧唇。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小碗新鲜药膏。夏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火堆,用目光指指爱丝璀德的背影。   云缇亚揉了揉少年的头。      达姬雅娜一直在写。   仿佛时间的每一滴缓慢流逝都是对她最大的奢侈。从她接过爱丝璀德的纸笔那一刻起,除了短暂的进食和睡眠,没人见她停下。文具是离开哥珊时为防意外而携带的,纸张有限,她的字迹纤密如麻;墨水用完了,她蘸着野猪的血代替;最后连兽血也凝固了,她的书写犹未休止,至于那些墨来自哪儿则不可而知。偶尔放下了笔,她也仍凝视纸页,只是将草叶夹在唇间吹出细缕般的长声。   死者的头颅静卧在她怀中,似是聆听。   葵花们一路上没有丢弃它,或许觉得这个女人抱着这东西发呆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夏依猜想那可能是她至亲之人的遗体。他不明白为何现在达姬雅娜还不肯将它安葬。但在笛音漾起时,他感觉自己懂了点什么。   他隐约听见达姬雅娜在和那颗头骨交谈。用她无法再言语的嘴,和死者早已腐化为尘土的耳朵。   这天夜里他们开始穿越密林。沿着横贯林间的溪流,一行人极其谨慎地前进,但狼群始终没有出现。走出林子只用了不到三天,途中平静得让夏依以为自己身处梦境。离莫勒所说的鹭谷只有二十里的地方,他们再次扎营,眼见岩崖如削,群山屹立,俯耳却仍是泉水绵长不绝的低语。   “看!”凡塔一指岩壁上。隔得很远依然能瞧见,莹白柔细,应风款款摇动。像不小心蹭落的一小片月光。   “高崖百合啦。”夏依托着腮说。“生长在石缝中、自身会发光的野花。小时候我姐姐教我辨认过。”   凡塔忽然没接腔了。夏依不理解她的反应,但他一想起姐姐,心头也如同被指甲拧了一把,酸楚涨在胸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再吭声,走开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就着篝火埋头写字。纸张堆叠在她膝盖上,厚厚一本,俨然是未经装订的书册。   她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有漫长时间。   夏依怔了怔,挪近前。风霎时紧了,还未写完的那页不留神飞散出去,他赶忙帮她接住。“‘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他念出声,“‘而我不再体会……’”   达姬雅娜倏地抬起眼睛。   夏依顿觉面颊滚烫。“对不起,失……失礼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自己,“很美的……诗啊。”   达姬雅娜微笑。夏依没想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她脸上。虚弱,却蕴含一种足够传递给他人的力量。   “你有一个姐姐?”手执树枝,她在地上写道。   “……嗯。”   “她喜欢插花、歌唱,喜欢笑,天性开朗善良,对谁都满怀信任,因为她的职责就是救护人们的生命。她拥有和你一模一样的亚麻色头发……你们果然长得十分相像。”字迹一时滞住,很快又顺畅了下去。“她和我提起过她弟弟的名字。她说,不知你在狂信团中是否已将它抛弃,但她自己却清楚地记得……”   “夏依。这是你的名字。”   我也一直记得啊,姐姐。即使一度丢失过,可我到现在也未有一刻遗忘……就像能从成千上万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你的容貌与暗记。夏依捂住了嘴,有什么湿润的响声在心底冲撞,那是一场洪流汇聚的先兆,可他脸孔上已不能为它敞开决口。不。这样够了。   “到底……”他听见自己问,“是谁杀了她?”   达姬雅娜手里的枝条低低垂下了。但当夏依以为不可能再得到回答时,她迅速地划出一个少年无法看清的名字,立即又把它擦去。夏依颤抖着跪下,想去摸索那残存的划痕,风穿过他怀抱,他所追寻的答案瞬时飞逸。毫无意义的尘埃。   笔在最后一张纸上完成了诗歌的尾句。   达姬雅娜起身望向夜空。月色轻盈,而少年无声的悲鸣沉重得宛如与大地熔铸为一。      ……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3)   爱丝璀德凝了凝神。她恍惚听到歌声,但它很快就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消逝了。   四分之一磅磨碎的甜草根和生杏仁,用手掂过大概的分量,混入小半盒乳香搅匀。她轻轻招手,示意凡塔过来。“给老师的止痛药吗?”女孩插嘴问,“好像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盲女做了个“嘘”的手势。“其他人呢?”   “老师和莫勒在值夜。要不要叫夏依?”   “不用,就你一个最好。咱们接下来要做的是秘密。”她摊开手,那只被攥了好一会儿的墨晶瓶终于显露,似乎代表着某个经过再三踟蹰的决心。剜开瓶塞上的封蜡,她小心翼翼从瓶中倒了些许盛物在掌中。是晶状的白色粉末,类似粗盐,凡塔忍不住用手沾了一点,凑近嘴边——   “——别动!”   手腕被猛地抓住,女孩一惊。她从未见过爱丝璀德如此骇人的神情,但马上接着另一个骇人的事实——“这是毒药。”   凡塔呆了。   “知道水银吧?那种剧毒之物用特殊手法升炼,就会留下这种粉末。毒性是减弱了些,但只要让它曝露在日光和空气里,或是投入水中煮沸,便又变得能致人死命。我在流浪的那些年,遇到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炼金术士,给了我他用剩下的这半瓶水银粉。”爱丝璀德苦笑,声音却是肃然,“本没什么用,可我一直留了下来……虽说危险,有时也能救命。”   “老师……他……”   “和他的伤没关系。凡塔,你眼睛明亮,用这根别针挑一点粉末掺到我调好的药里。记住!只能是你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量,千万别多一分一毫!我这儿还有刮薄的野猪肠衣,待会还得把药粉分成小份包好。水银粉直接服用的话,嘴和喉咙可都会被灼伤的。”   凡塔的手许久才成功地接过别针。它抖着,像风中觳觫的一星烛火。   爱丝璀德屏住了呼吸。于是两人之间,犹如隔了一面无可触及的障壁。而她等来的却只有“嘣”的一声。   那根针在凡塔手中拗断了。   “是……达姬雅娜,对不对?”   女孩压抑着声腔里氤氲的水汽。另有一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恐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凡塔。”爱丝璀德唤道。   “如果你不说,我就像凶手一样不得安宁!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呀!……你是医师,有哪一种病竟然让你用毒药来救人!”   “凡塔!”   盲女陡地站起。沉积已久的惫意也与此同时冲上头顶,眩晕令她步态摇晃。一双茹丹人的手臂及时支撑住了她——起初她以为那是云缇亚。然而独属于女性的淡香轻轻围拥过来,她瞬时失却了全部言语,唯余眼中潮湿光芒盘转未下。   达姬雅娜向一脸错愕的凡塔摇了摇手。   她扶着爱丝璀德来到将熄的火堆旁。那儿可以毫无遮拦地见到硕大的月亮。被月华沐洗的纸稿整齐堆叠着,它们在仰望,在等有人移开充作镇纸的石块翻动它们,届时就能承载这些为自己赋予生命的文字而飞翔。   很长一段时间陪伴她们的只有静谧。达姬雅娜似在倾听另一个女人的沉默。她散开银发,它披下来遮住裸在衣外的伤痕,以及那些尚未开始溃烂的细小斑点。   “不会有事的。”   爱丝璀德忽然说。   她不知这该不该算允诺,可此时自己的斩钉截铁与其无异。“只要我在,它就不是绝症。”   达姬雅娜笑了起来。篝火最后的一点焰舌也低伏下去,灰白的余烬掩没了它。   “它没有消亡,”她在对方手上写道,“仅仅是回到它所诞生之处。”   爱丝璀德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达姬雅娜却将它移开了。夜风穿过山谷,穿过松林、流瀑,这个无处不在呜咽的世界狭小逼仄,小得就像紧握手中的一枚海螺,正为虚空中某只耳廓传去直达往昔的回响。      我知道   你因何事而叹息   你甜蜜隐秘的迷醉   我了解它的缘起      她一划一划地写。很慢。   但她感到接纳这笔触的手掌正在颤动。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   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如品鉴书本   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你还记得吗?爱丝璀德?   你还记得生满水风信子的小溪吗?你还记得漆黑和雪白的石头摸起来的热度吗?你还记得戴在手上的草戒指吗?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记得!我都记得啊!……”   螺壳里鼓荡的海声疾奔过来了。那是她无法追逐亦无法拥抱的波涛,托着她曾熟识的碎片载浮载沉。她想奔跑,想用整个胸腔崩裂出呼喊,浪潮迅猛卷起似巨鲸吞噬沙岸,唯独留下她——站在记忆无法侵蚀的立锥之地,呆然无措。月轮行空,笛音如雾。   是的,就同她和达姬雅娜初次见面那个夜晚。一切尚未发生,后者还是个傲然不群的少女,用长笛在沙滩书写由另一个人馈赠的诗句。   而今那些句子写在了她掌心幻化的一片白沙上。   “文字犹如人的肉体,它的含义则如灵魂。”   “字迹可灭,其意却将永存……”   爱丝璀德摸索着,一张张纸页的边角在她指间滑过,她看不到墨痕却清晰触探到笔尖的印迹,因写字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分外深刻。就像写下它们的人身上的伤——她无意中抚摩到达姬雅娜手腕,一个前几天还不曾发觉的新鲜创口赫然黏湿。“你——”   达姬雅娜牵引着她的手,握笔,在充作封面的第一张纸上落下了标题。   “他并不惧它们被摧毁,可于我,却想令它们的形状暂时在世上多留存一刻,至少……”   她昼夜不停地写。分分秒秒,每时每刻。她甘愿让这些从回忆里复醒过来的字耗尽她所余不多的岁月,每一笔每一捺都像是重新描摹一个被呼唤着归来的生命。她用墨水写;墨水没了,用草木的茎汁写;茎汁褪色了,她用野兽的血写;兽血终究也将凝结干涸,于是她用流动不竭的自身的血液。更像是一种仪式,它连接起了在茫茫长夜里如灯光一般明晰的歌声,以及海潮吞没沙岸上诗行的瞬间。   ——这样的诗集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它来自世界最尽头的东方,我们的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之处,传说那里没有宗教,没有信仰,那里的诗,是最纯粹的诗……所以我叫它《遥夜集》。   遥夜集。   指尖描画着方才牵导爱丝璀德所写下的字。月色惨淡,仿佛病容。   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不。你可知我要的并不是爱啊。   “……他骗了所有人。那些根本就不是他翻译自东方国度的诗句……每一首都是真真实实地、出自他一人之手;每一句都曾被他调好琴弦弹拨出来,在烛台边唱给我听。我都记得啊!那原本是他亲笔为我创作的歌!……而他假称它们来自异国,唯有如此它们才会被允许保存下来!”   爱丝璀德用双臂搂紧自己,躬着身,胸膛剧震,说不出是大笑抑或气喘。“贝兰,”她低声念这个名字,薄唇相碰,舌尖抵上颚发音,黑暗开始乘她的吐息之隙而侵入,慢慢凝固、变得坚硬,伸出锋利的棱角从脑内往眼眶外戳刺。有那么一丝纤微的裂缝被刺开了,起先她还不懂那代表着什么,因为它后面依然是黑暗。“贝兰,”她喊道,应和着那深邃海螺中翻卷的汹涛,“贝兰!……贝兰!”   潮水霎时间涌没了她。   她看见了达姬雅娜。她看见了一切曾为自己拥有、却又失去的尖锐视线所应当触及的事物。它们仍是黑色,然而凸出、明晰,像被勾勒出边廓的火焰。无法传递的思想,无法唱出声的歌,乃至那些无法发音的字,以仅有她的眼睛能收录的形态跳跃着。尽管海浪倒挂如帘,幕天席地,意图模糊她刚刚才找回来的视觉。   “至少让这歌能传达到他所爱的人耳中,这字句能传达到她的心中……便足够了。”   我只要知道你也是一个曾深爱过的人,便足够了。   达姬雅娜笑着,将盲女那只细沙般白皙的手缓缓收拢。她正要起身,爱丝璀德却拽住了她。从这双失明的杳深眼瞳里,茹丹女子发觉了一道足以将自己洞穿的光束。   “活下去,”爱丝璀德颤声说,“无论如何…………”   力气伴着意识脱离了她的躯体。神识闪烁的最后刹那,爱丝璀德隐约感到对方伸过手来,从她怀中探走了什么。是那只盛着水银粉末的墨晶瓶。      达姬雅娜把一件东西放在爱丝璀德手臂间,令她环抱着它。云缇亚轻轻为昏睡的女人拉上薄毯。   “你也要走?”他问,表情似是深浸于沉思。   达姬雅娜直视着月亮。她知道他懂唇语。   “我不敬畏神,但我相信果报。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等着我完成,此外,我再无遗憾了。”   云缇亚将手按上腰际。那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刀柄。   “你的父亲吉耶梅茨将军,是我所杀。”   达姬雅娜的侧脸似乎微晃了一下。   “按规矩我应该准备一件武器,用来帮你完成手刃仇人的祭典。可是很抱歉……我的佩刀都遗失在哥珊,没什么像样的可供使用。所以能不能请你先好好活着呢?你去哪儿,我没法过问,但我希望你……最少活到目睹我死亡的那一天。”   达姬雅娜低垂眉睫。大约她从未想过云缇亚会说这些。“有一句俗语,”双眼再度抬起时,她无声地道,“‘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云缇亚默然。   这句话听着耳熟,可待他真正细下心来,去回想最开始是谁向他提及时,它便像冬日从嘴里呵出的雾气一般弥散了。   “而我二者皆明。我生命中全部的欢欣来自精神,我生命中全部的苦痛来自肉体。摒弃只能折磨禁锢我的事物来令欢欣长存,岂不很好么?”莫勒在一旁召唤,她应声而去,走过云缇亚身侧。   “你、我,还有父亲,都是短短字句。有人被写在沙滩上,有人被写在纸上,有人被刻在岩石上。沙滩上的只能存留一刻,纸上的不出几十年也要腐朽,岩石上的经过数千上万年,一样会化成尘埃。然而……”   云缇亚回过头。他见到的是茹丹女子的背影,因此“然而”之后的那些,只是他终不可知的唇翕。   莫勒将壮实的手肘搭上云缇亚肩膊。“我不再送你了。”他粗着嗓子说,“在哥珊还有人等我回去。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酒保,只想跟老婆、老板娘共同面对命运。至于你,”他瞥着被少年和女孩重新点燃的营火,“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无非就是保护好孩子,和你的女人。”   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地,展开微笑。面朝达姬雅娜,他做出一个十指相触、双手呈三角形的手势,贴在额前。这是同族之间最常见、但也含义最深的礼节。   “那么,”他用茹丹语说,“保重。”   达姬雅娜转身,对他回以同样的礼仪。在手势遮挡住眼帘的一刹那,云缇亚隐约看到她唇瓣开启。再见。她说。   这个词伴随着静寂吐出来是如此干脆、迅捷,如同没入林中的一阵轻风。   很久以后云缇亚才发觉那一刻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尽管某些字眼,在没有“永恒”之谓的茹丹人的语言里是如此相近。   她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溪流在黑暗中流动,黑色的烟缕在黑夜里飞行。她能分辨这一种黑与那一种黑有何区别,清晰得像具有能靠手指的触觉所识认的特征。最初她以为自己是一个灵魂,穿越过被融化的界限与别的灵魂相贴近,就像棉布吸水一样汲取它们的过去、现在、对将来的预感,汲取它们的智慧,汲取它们的秘辛与爱憎。   她是干裂的大地。而几度离弃她的力量如雨点般降临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   云缇亚的手覆盖着她手掌。   “他们走了吗?”轻声问,她知道已经无可挽回。   他怔然地抚摸她眼角,似在等待眶内晶莹落下。   “……曾有一个人,他比你爱我更深,比世上任何人更深。他为我写过许多诗歌,可有一天,他为它们署上另外的名字,并送给了别人……因为他不能再爱了。他这样又活了十年,直到死去。我该怨忿么?或是该感激,为十年来他连同属于我的那一份记忆与苦楚都一并承担?”她笑,眼窝里的湿潮却迟迟不肯涌溢。   云缇亚低下头。埋藏在深颅中的那些针芒开始攒动了。   爱丝璀德仿佛同感了他的痛觉。“走开。”她说。   他没有动。   “让我独自静一静。”   她听到衣声簌簌,和极轻的脚步。接着不再有任何声音。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那不可捉摸的芳心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姑娘,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这十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最后……记起了你。”      她枕着名为《遥夜集》的纸稿被风翻动的沙沙鸣响。那儿有一首歌正在缓慢涨起。她感到自己怀里冰凉,有什么两手恰能捧握的东西如婴儿般躺卧在她臂弯间。而她一度觉得自己拥抱着月亮。   当她将那件冷、硬、甚至生着裂缝的物体贴近唇边时,泪水忽地就浸润了它。   车轮碾过树林中的泥土,碾上荒原。男人在前面拉着车,银发长披的女子倚在辕上吹响草叶,笛音浮游在四野了无际涯的静穆之上。蓦然,她抬头向月。   它悬于夜幕的柔怀中。   就像一枚留给爱者深吻的洁白的钤记。    作者有话要说:  水银粉就是轻粉,至于在传统医学里内服用来治什么病,可自行搜索~      达姬雅娜,这个人物的名字来自《叶甫盖尼·奥涅金》,一个爱好诗歌的贵族少女。她爱上忧郁的诗人奥涅金,被拒,嫁给他人。此后,奥涅金屡经风霜,最后发现自己深爱的是达姬雅娜,于是反而追求她,达姬雅娜说:“以您高贵的情思,难道竟 屈从于这种浅浮的感情?”他们终于未曾结合。 ☆、Ⅷ 此间(4)   他又在上升。从浑沌泥泞中,渐升往熹微高空。   不同于此前所有做过的梦,他身下并无立足之点。不是起吊台运载着他,也没有一只想象中的巨大手掌将他向上托举,这感觉大约更接近漂浮。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总有湿厚的黑暗粘在他脸上,光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若即若离地渗透不进他的眼睑。他濒临窒息。可这种上升分明似是有人要救他脱离深渊。   影子像泥浆和滚动的碎石在他身周向下流去。   它们坚硬且锋利。有的还割伤乃至刺穿了他。尽管知道他不能视物,它们有办法通过剧痛来勾起在他记忆中的形象。仿佛趟过一条利刃的瀑布,他趟过这些影子,然后发现它们属于曾经、或即将死于自己手中的人。他的眼张不开,但他看见了一张蒙着面幕的茹丹武士的脸。   那是吉耶梅茨的脸。   他看见一对过早衰老的中年男女的脸。等它们消失他才发现那酷似他(十年前)的父母。他看见豁嘴的脸、路尼的脸。他看见班珂和拉蒂法的脸。甚至还有一个捧着花束念诵诗歌的亚麻色卷发少女的脸——他记得自己将剑刺入她的胸膛,只是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它们攒集着践踏他的身躯,将他劈成两半,一半麻木无感而另一半用以承载所有的痛苦。他惊诧,更想嗤笑,他从未想象过这些蚂蚁般弱小的面孔竟会伤到他,但事实是他麻木的一半不断飘升,痛苦的一半则像座被天灾毁灭的城市一样,扭曲、崩塌、粉碎,埋葬在滚滚而来的影子的洪流中。   可是光芒也随之灌进来了,极力地涨大他的瞳孔。当影子都涌往身后,他视野内的唯一景象是一个年轻的茹丹女人,背对他,横吹长笛。她的头发雪白,像一条因极度炙热而发亮的河流。   “达姬雅娜!”   他喊出声。呼吸在这最后的使力下石化了。但他不顾。或许喊叫本身只为了唤醒那被巨大煎熬所湮没的另外半个躯体。“——达姬雅娜!”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正在拯救他的人,然而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的仍是影子,一个相貌毕肖他的十余岁女孩的脸。她盛装端丽,披着新娘头纱,诞生她的世界仿佛只给了她笑这一种表情。她向她的兄长伸出手,天真无邪的面容消亡于抹灭一切的强光里。      海因里希在水中喘息着。当他听见自己喉间的嘶声浮出水面,强光与黑影统统退去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房间,陌生的布置。恍恍惚惚猜测这应是他从未到过的宅邸。随后他才察觉全身滴水如漉,都是冷汗。   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俯身下来,似乎在详细观察他的眼瞳。海因里希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可以确定,他们素不相识。“大人,”对方说,“您终于醒了。”   前宗座侍卫长的唇动了动,但没能形成任何话语。   侍从替他把湿透了的盖被掀开,去换一床新的。他这才有机会看到给自己带来无尽苦楚的身体。腰部的创口没有包扎,敞开在外,比之最初的小小刺伤,现下它已成了恣意吞噬着他的巴掌大的黑洞。先前开口的那人——显然是位专业人士——用细棍极轻极轻地在它周围刮蹭,刮出一些小白点,又将一撮鲜活蠕动的新的小白点刮进去。难以言述的刺痒泛上来,海因里希侧头一望,床沿下盛接脓血的铜盆里浮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许久他才瞧清,那全是死去的蛆虫。   他想吐。不过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   “据说以牛奶和蜂蜜喂养的干净的蛆,用它来拔除毒血、腐肉,效果特别好。哈,看来果真如此。”一个熟悉的女声,“医师,辛苦你了。”   被长斗篷严实披裹的身影从房间一角踱过来,摘下兜帽,露出明锐飞扬的双眉和细挑眼角。海因里希长长吸着气,不知此刻有她在身边是幸运,抑或羞辱。“……阿玛刻。”他说。   这个名字脱口的刹那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干涸了。它喑哑、淤塞,甚至崩裂。原本如同利剑的嗓音如今锈迹累累,令人耻于碰触。   “你从昏迷到现在一共五天,”阿玛刻毫不在乎地笑,“也惨叫了五天,隔了四重门和两条走道都听得见。好在这儿地底就是圣廷审判局的监狱,别人司空见惯,倒没给你丢什么颜面。”   海因里希合上眼睑。他无力质疑,此刻就算一个六岁的幼童也能轻易将他扼死。“那个茹丹人用的毒成分很复杂,”他只听医师接过话头,“包含斑蟊、影蛛腺体和黑莲花萃取液,还有几种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好在按这种方法,大部分是拔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危及生命了。当然,有点不舒适……是难免的。”   是说姑且捡回了一条命么?“……刺客在哪里?”   一名同样陌生的侍从乖巧地走上前。他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为一张污血斑驳的白布盖住。   海因里希用自己仅能移动的眼神吩咐医师将布揭开。但就在他与盘中物体对视的瞬间,他下意识伸手一推——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侍从呆呆站着,那东西却滚落在地,许久方归静止。“谁叫你……拿这个过来?”   “对不起,大,大人,是您命令把那家伙的眼睛……”   “你手下的刑讯官都不怎么得力呀,典狱长大人。”阿玛刻替木然无措的年少侍从回答。“使尽了法子,也没能让那茹丹人吐出解方的半个字,过了好几天才找借口,说他喉咙受过伤,根本无法发声。人是没用了,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处置他?”   海因里希没理会她几可称之为挑衅的神情。   “让他活着。”他说,声音低弱,却异常平静。“他只求速死,而我绝不会如此慷慨。我每一分每一刻所受的痛苦,要放大百倍返还到他身上,他将在最漫长的时间里醒悟我起初为他安排了如此仁慈的结局,可惜他当时竟拒绝领受。”   阿玛刻轻轻一嗤,似乎答案不出所料。“还因为他是‘萤火’的余党吧?你现在沦落到了要靠证明自己仍掌握着刺客未揭之秘才能保命的地步么?”她转身走向门外,“我的士兵还在永昼宫外湖干活,等着我去确认某人的死讯。先失陪了。”   “你只是在找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已。”海因里希忽然说。   阿玛刻脚步凝滞。但她并未表现出愠怒。“……对了,说到这,好像你的昔日战友伊叙拉也在找一个生死不明、不过凶多吉少的人呢。”   她顿了顿,间隙短暂,却像一道等待他跨越的地裂。   “就是那个……叫做达姬雅娜的姑娘。”   门关上了。   海因里希望着天花板,视野逼仄,光线灰沉昏暗。他慢慢匀整自己的呼吸。侍从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医师两人,后者专心致志地将几条蚂蟥放在他伤口附近的浮肿上,细细拨弄,仿佛那是刀刃,而他这个匠人将执着它们刻出精艺的雕塑。   “你叫什么名字?”新任典狱长问。   “没有名字,大人。”医师停下手,说。他的模样头一次被海因里希端详清楚,矮而虚胖,脸圆顶秃,两眼有些眯,因而架着一副笨拙的镜片,看起来与他整个人倒恰好搭调。“是阿玛刻将军举荐我在这儿工作的。我曾替她的军士看过病……在我还是个狂信徒的时候。”   “你很幸运。”比起大部分攀不上关系找不到容身之所、被赶到前线送死的流放者来说,的确如此。“可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必须有名字的人,忘了这一点迟早会毁掉你。”   “他们以前称我‘铜锈’。”医师扶了扶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框,“‘维狄格瑞士’——这样行吗?”   前两个音节让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人,但他很快逼使这一掠而过的思绪离开脑海。“不错。”他虚弱地说。痛觉又膨胀起来,他手指勾了勾,要攥住床单,终究没了力气。……大概这会是安坐在宗座厅里的那老头喜闻乐见的一幕吧。   然而他还活着。如果真有神,它已经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召唤到了嘴边,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活着,活在几个随时可能背叛他的同谋与一群亟待撕裂他的敌人之间。他的力量渺小,但起码他还能思考,计划着等下床站起时该如何踏出周旋的舞步。伊叙拉不足为虑;凯约那跟风站队的奸猾老狮子也被周密监视着,在他旧部属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安享晚年”;教皇基本上已成了孤家寡人,身旁却还埋伏着一个无可窥清的暗影。是的……   就是那个在搜城的最后一天不早不晚传去密报,令宗座提前出塔的人……   “您很难受?”医师注意到他颊颈一带细密的汗珠,“需要拿点罂粟乳浆缓一缓么?”   “不。”即便痛死他也用不着那东西。“我赴任时穿的靴子,翻毛夹层里缝着一封扁铁盒,你去拿过来。”   维狄格瑞士找了一番,将所说的盒子递给他。海因里希摩挲着上面自己亲手打下的火蜡封印,完好无损。他压根没去设想如果这物件丢失了、或被人发现并开启将会怎样。一个正常人是无法揣测自己的末日的。而现在,它握在他手中,直接给了他咬紧牙关的气力。   “我最初的起点就是此处。”断断续续地,他对今天才认识的医师说,仿佛这些话语可以略微带走他正在遭受的痛楚,“作为刑讯官学徒,我用了三年才让自己适应……并避免像其他同僚那样以一手创造的血污和战栗为乐。因为一个仅仅沉溺于屠宰与施虐这种低级享受的人,很难再向上攀爬一步。后来我加入吉耶梅茨将军的军队,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直到得以贴身服侍宗座。最后……又回到了这儿。”地底传来隐约的悲号声,如同发自恶鬼。似曾相识的刺骨凄厉。   “我差不多,大人。”维狄格瑞士说。“我早年也在监狱干过活。尽管上午被我治疗的犯人下午就将死于酷刑,至少这儿可以让我研究医术。我加入狂信团,老实说,不为别的,至少谁也不会阻止我继续研究医术。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和十几年前没有区别。命运是一个圆轨,但有些人以为它就算千曲百折亦有其终。”   海因里希笑了。“圆轨,”他说,“并非简单的重新开始。只因每转一周,每次回到起初,你都比上一个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加强大……”   他紧紧抓住铁盒,那里面是一纸书信的所有碎片。群影尖啸起来,茹丹人被剜下的茶晶色眼球射来难以抵御的锋锐目光。但这已无法再戮伤他了。他闭上眼,没有做梦,却感觉自己仍在上升。天空清明恢廓。      ******      水声如雷,自绝壁高垂而下的巨瀑犹似闪电时连通天地的光柱。   红发少年坐在闸门与闸门之间的拦水墙上仰望着这一奇景。哥珊的北门说是以新圣廷初建时人间三位圣徒中最神秘的一位命名,号称“银焰之门”,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开在峭崖上的宽敞通道,更多的是供水路而非车马行人经过。坐落于此处的北门水库,有“不沉之盾”美誉的碧玺河下流枢纽,实则是哥珊北部真正的门户。   “碧玺河流经广阔的帝国平原,携带着数十条支流的水俯冲直下,从这处山崖灌入逝海。而哥珊,不朽的纯白之城,就像一座宝冠,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它的洗涤。”   少年手指垂直悬挂的河道,他身边的小男孩则托着腮安静倾听。男孩是水库监管长的儿子,去年冬天刚刚脱了第一颗乳牙。“哥珊背靠山崖,面朝海洋,城墙一层一层叠立,最高的内城接近崖顶,最低的外城临接海面。可海水是不能喝的,于是圣城所有用水都由碧玺河引出,位居它上方的水库将河水分流成十二道,从内到外,绕经城市各处,最后回归海中。就这一点,说它是圣城的生命锁钥,也不为过呢。”   “喔!”男孩兴奋地握拳,“这么说爸爸是哥珊的大英雄了!他比宗座还要伟大吗?”   少年起初微笑点头,但听孩子说到后面那句,突地变了脸色。他迅速捏住男孩的嘴,不管对方痛得眼冒泪光,先确定身周没人,且瀑布声巨大到十步开外便不会有耳朵听清他们的对话,这才略略放开。“跟着我说一遍,昆汀,”他肃然道,“‘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男孩闪了闪睫毛,泪水是真的溢出来了。“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少年揉揉对方小颊上被自己捏红的指痕,“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他重复,像祷告的人在舌尖滚过第一万零一遍经语。   一记鞭子狠狠抽上他肩胛。   少年全身一颤,不自主地弯下腰。监管长的皮鞭是在牛油里浸泡过的,又沉又韧实,一鞭下去能带着布条撕起一长绺的皮肉。“我吼这么久你只管装聋!把我儿子带这种危险地方来,想摔死他啊?早知道你们没一个好货——该死的葵花!”   “是我自己跑出来玩的,爸爸!”昆汀嚷,“大哥哥正给我讲故事呢。”   少年摸着火辣辣的伤口,一声不吭地站起。如果不是用些奇闻掌故稳住,这年幼好动的孩子真怕会不小心坠入大坝下的急流中。但他没有辩解。监管长是在妻子被葵花们连同“异端”一起绑上火刑柱后调到这儿来的,他对这些彻底失势的狂信徒们怀有骨子里的痛恨。   “这里没什么好玩。”男人让儿子骑到自己宽阔的肩上,后者挣动捶打不已。“拗不过你……行啦,要真想看哥珊城,就乖乖坐着。”他扭过头,瞟了一眼旁边的少年,“发呆干嘛,红毛小子?哪儿干活的回哪儿去!宗座恩准你们暂时多活几天,不是叫你们白白浪费圣廷的粮食!”   少年沉默地走在监管长父子后面,大坝的那一头就是他所主治的区域。薄暮的阳光透过厚重水声,将他影子拉得比身姿更加颀长。他还差几个月就正式成人,秀致的眉目间早有了青年的稳重。老实说,因为他办事谨慎干练,不喜多话却生性机敏,监管长还算瞧得起他,让他升格管理一片工作区间,可称苦力中的上层人物。然而目睹原先的狂信徒同伴沦落为奴隶,在压得人断筋碎骨的繁重劳作下匍匐攒动、犹如畜类,很难说是件令人欣悦的事。   “爸爸!……看哪!”   孩子惊喜的叫声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了。它飞过林立的闸门,飞过纵横贯通的水道,飞过绝壁与矗立其上的岩石堤坝,然后,引领着尾随的目光,令它看见了哥珊。被十余道承重墙和若干支柱顶撑的水库中枢闸门是个四十码高的巨人,在它膝下,十二头庞大的狮子——教典里所有天使都是狮子的模样——将天然河道挂成的瀑布分成十二条银带,如虹喷吐。以此为洗礼,哥珊城倚陡崖伫立。从这儿望下去,永昼宫及其双塔小巧得就同掌中之珠,地势一层比一层低的外城各级城墙则盘拱着它,阴影因立体而形成镂空感,与日光、磅礴的水雾连绵一体。即使刚经受过酷烈摧残,在朦胧鸟瞰中,盛大的不朽之城仍然绽开一轮近乎辉煌的光晕。   监管长稳稳托住孩子,将他在肌肉虬结的臂弯间举起。从他的侧脸,少年看到,这个冻结着一张凶神恶煞面孔的大汉正在细腻无声地融化。   “为什么要把瀑布分开,不让它全泻下去呀?那可得多惊人呀!”   昆汀用手指顶着额头,似乎在照大人的模样沉思。“啊我明白了!”恍然间,他无师自通地嘻笑,露出带缺口的洁白稚齿,“如果把水一齐放掉,就会冲垮下面的哥珊吗!”   监管长呆了。   十二头石刻狮子仍在怒吼,其声震荡奔腾。孩子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是先前那只飞鸟拂落了一羽在马背上,紧接着就被万马齐驰的烟尘抖去。   但这一片羽毛,甚至超过了那令大地为之撼动的力量。   魔鬼的词语。少年站立一旁,这个念头攫住了他耳膜。能将“哥珊”与“垮”连接起来,在永恒与崩毁之间架起桥梁的,必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言辞。他面前有两双眼睛,一双还纯然无知,而另一双,充满对这毫无征兆的黑暗的惊愕与恐惧。   少年迅速甩了甩头。“您叫我,大人?”他平静地说。   监管长盯着他。   “很抱歉,但这儿太响……刚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监管长慢慢放下儿子。昆汀不明就里,要拽住父亲的裤腿,却抓了个空。男人大步走到只比他低半个头的少年跟前。过了还不到一刻呼吸那么长的寂静,他飞起一脚,踹在后者胸口上。   “爸爸——”   “你以为这是在哥珊?在那座有六万三千七百四十条禁忌和死刑罪名的城市?见鬼去吧!我老婆就因为打扫时说了句‘圣贝鲁恒画像上落了耗子粪’,让人听去,叫你们葵花活活烧死!过不了两年,那位未来的宗座竟摇身一变成了大叛徒,圣像全被捣毁,连名字都不能提及——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鞭梢啸着火,织成一张咆哮的网,“少把你们那一套带到这儿!这是我的地盘,我的!没有那许多窃听的耳朵和告密的嘴!”   燃烧一般的撕痛落到闪躲范围过于有限的躯体上。少年并未喊叫。血从额角流至唇边,他忽然笑了笑。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监管长,推开儿子就又是一脚蹴来,顺势揪起少年衣领——   但这个动作随视线一道僵硬了。   当他看清对方身后站着谁时,他松开了力道。   ……血沫呛进气管,好不容易咳出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拐杖。少年抬起头。他认得这拐杖的主人。水库每一个劳工,每一个工头、匠师、巡守士兵,乃至监管长,甚至早在此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以前就认识了他,唯有监管长六岁的儿子,搔着发根,惊魂甫定一扫而空,取代它的是不知所以的破涕为笑。   老者颤巍巍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半弯下腰,向少年伸出风干鸡爪似的手。   他们头发的颜色如此相近。如碗中血酒,如枯枝上盛开的火焰。   监管长退后几步,蓦地抱起儿子,转身离去。走不多远,却又掉转回来,比方才更激烈的眼神直视少年。“哥珊是永生之城,”他低吼,“上主莅临之地,凡人的力量永不可摧毁的都市!你们以为历代宗座没考虑过它的构造?永昼宫脚下的湖泊本就是个大蓄水池,能容纳碧玺河五天的流量,十二条运河受它调节贯穿全城,汇入海中。只要这些上千年来精心设计的河渠通浚无阻,哪怕水库崩塌、洪流泛滥,你我都变成鱼鳖虾蟹的食物,圣城也依旧屹立!”   “听到了吗,儿子?”监管长一把搂住男孩,语声整个地抖动,似乎在用哭腔大笑,“听到了吗?这是神在人间的居城哥珊!——不破,不灭,不朽!”   他不是在对儿子说这些。少年想。他不是在对任何能听到他的人说这些。那只不过是为安抚他心中埋葬已深的某个自己罢了。   老人则一直望着父子俩远去。一大一小两个狭长的影子仿佛将它们蕴含的所有岁月填进他脸上的沟壑。许久他仍维持凝望的姿态,而这时少年还不知道他从其中收获了什么。   直到老人问,“……你今年十八岁吧?”   “十九岁。”少年说。   干枯的手抚上他脸庞,皱纹和年轻紧致的肌肤在摩擦间相互辨认彼此。这只手所属的人曾中过风,因而它传递的和蔼也是微颤的,正是这种和蔼,方才令幼童欢笑,令成年人战栗。   “还记得你的名字么?在你还拥有它的时候……”   少年迟疑了极短的一片刻。   “色诺芬。”   老人笑起来。确切地说,是板滞如风化岩石的嘴角努力向上扬动,用一个不出意料的了然表情掩饰了失望。他的手指摩挲到少年双眼处,与火色的头发相衬,那儿是两汪无澜之海,青中透碧,融汇着苍老的祖母绿眸子投映其中的光。   “真的很像……”前任第三军统帅嗫嚅道,“你……和我唯一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Verdigris,就是铜绿:) ☆、Ⅷ 此间(5)   “没办法,将军,”士兵说,“能够潜到的地方都捞遍了。”   阿玛刻望向湖里。水在厚重中透出的深蓝底色,是她唯一可见之物。而士兵们拖上来的那张湿淋淋的大网,里头只有一条半死不活的白斑狗鱼,还在翻着肚皮挺动。   “继续!”她叫道,“水性最好的挨个儿潜下去!到我看见那具尸体为止!”   “您这是白费工夫。”参谋咳了两声。他是个书呆子,手上成天捧本军法概要,出的馊主意比他在部队领的军饷还多,偏偏又自视甚高。要不是他还能唬住第六军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民兵,阿玛刻真会把这家伙脑袋按进夜壶。“按说尸体泡了这么多天,早该胀得浮起来了,不被乱葬岗的收尸人抢先一步捞走,就是顺着运河漂下……”   “运河水道正在整修,边上驻守的都是我的部下,从没传来过什么消息!据说永昼宫底下有废弃的岩石宫殿,那人沉入湖底,被水流卷到里面,也不奇怪。”阿玛刻一挥佩刀,“——你们聋了吗?继续捞!”   “咳咳,果真这样,我倒有个……最奏效的办法。”   “说!”   “把湖上游的水闸全关掉,阻止水库分流进来;然后把下游的运河闸门开到最大,这样湖水不出两天就被放干净……”   阿玛刻扯过参谋捧着的书抽在他脸上。   马蹄声从背后的长桥经过,有人嗤笑,是她最厌恶的茹丹口音。阿玛刻转头,空中飘着白舍阑人的旗帜,一只雪羽猫头鹰张开翅膀站在弦月上,口衔一柄弯刀。伊叙拉右眼被半片青铜面罩遮住,他漠无表情,刚才发笑的是他下属。   “您也在找人吗,伊叙拉将军?”   阿玛刻故意提高了声调,“和我一样……找一个死人。”   伊叙拉停下马看着他。他此前并没有和她搭腔的意思。“如果你见到吉耶梅茨将军的遗孤达姬雅娜,或得到她的任何线索,请不吝告知我。这里先谢过了。”   吉耶梅茨的一条忠犬。阿玛刻冷笑。若非她今天心情实在不佳,本没有必要出言挖苦,毕竟已故的茹丹驭主和她立誓为其复仇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她还活着的时候你没法保护她,现在尸骨无存了再来寻觅……恕我多言,您可有点对不起已蒙主恩召的驭主大人啊。”   “我最初只是舍阑人的一个奴隶,所有的一切、包括崭新开始的人生,都由吉耶梅茨将军给予。达姬雅娜是他唯一的骨血,我疏于看顾,令她在暴乱中失踪,是我的罪过,而找回她更当责无旁贷。”伊叙拉的独眼冰冷,似乎看穿她真正要说什么。“将军虽然被人刺杀,但也算死于战事,这本来就是茹丹武士最高的荣耀,如今死者各自已矣。我再愚蠢,也知道眼下找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才是首要重任。”   “只有你才会让所痛恨的对象占据自己的整个生命……阿玛刻。”   蹄音消隐在长桥尽头。   阿玛刻笔直站着。没有得到新指示的参谋和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试探。直到她刀尖猛地一提,将那尾硕大的狗鱼挑到半空:“愣着干嘛?快给我下去捞!谁要迟疑——下场就像这样!”   银光交错两闪,鱼身几乎在瞬间四分五裂,腥血飞溅中,却有什么硬且韧的东西缠上了她的刀刃——是一枚十字形的护符,坠着它的金属链条已被她劈断,尽管鲜血淋漓,细一看仍能瞧清金紫两种嵌色。它握在她手中,贯穿回忆的电流跃动于她全身。   “云缇亚。”   她念这个名字。哪怕把他的骨头像干柴一样砍断拿去焚烧她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修狭的眉、逼仄的眼角、轻薄的双唇和它所挑起的同样轻薄的笑容,记得他轮廓柔和的下颔和左颊火烙,记得他缺失了一根尾指的那只手,她在心底里反复描绘它的每时每刻累积起来有经年之久。是的它们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可还有一个人呢?原本应该占据她生命的又是谁?   她忽地发现她不记得了。他的名他的事他最后的话语,那些都在。但他的脸——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阿玛刻猝然哈哈大笑。用尽全力一掷,十字护符拖着血线飞过闸门,落进从湖泊流往外城的运河里。她没能听到它入水的声音。以佩刀支撑身体,湖面上屹立的永昼宫用哑默来回应她的笑声。“……云缇亚,”她念这个名字,呢喃、呼唤、继而高喊,“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一只黑身灰翼的夜鹭长唳着掠过顶空。云缇亚抬眼,只来得及睹见它的背影。   “它们长期居住在这里,”爱丝璀德认出了那鸣叫,“在河流的弯道和森林栖集,于是鹭谷由此得名。”然而那都发生在许久以前了,方才是他们踏入此区域以来所仅见的一只夜鹭,云缇亚不知它飞自何方、飞去何处,也不知它是像爱丝璀德一样的归人,还是如他自己一般的旅者。   他扶着盲女,右手拉住凡塔,夏依则遵照嘱咐紧紧跟在后面。一行四人便这么绕过山崖上的羊肠小道,下到宽阔的林间谷地。河流曲深,它将向西汇入碧玺河,最后在哥珊入海。而现在,蜿蜒穿过山谷,它行进得既徐且静,仿佛留恋这片景色。一路除了最开始还算陡峭的山势,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危险,更不见凶猛野兽。事实上,连兔子狐狸等小动物都销声匿迹,一切安谧得近乎诡异,如同眼前被河湾环抱的小镇。荒年,云缇亚想,都要归功于荒年。   他们进入这并不算陌生的镇子时天色已晚。街道、广场、建筑,基本仍同云缇亚两年前来到这儿时所见的相仿,只是它们的亮泽几乎完全地褪淡了,由洁白的珍珠剥蚀为死鱼之目。石头路面随处皆是裂痕,其中填满苔藓和努力探出头来的野草。窗户吱呀呀作响,灯柱不再闪亮,人影稀疏零落像阴霾夜晚的星辰。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缇亚没见到死者。这里的镇民显然逃难跑了一大部分,留下来的看面色似乎勉强还能维持温饱。尽管如此,人们的眼神也是闪烁的,对外乡人显露出一种饥荒年代的争食者之间特有的敌意。   云缇亚在一家破旧小店买了点糙麦面包片。店主不肯收代币,要他拿干得啃不动的野猪肉脯来换。旅馆因为期年没有行客,早关了门,居民们不敢让外来者借宿,有人对着茹丹人被烧毁的左侧面容指指点点。他们找了镇中的一块荒地,露天而卧,用在清水里泡发的粗面包缓解两颊因连续几天咀嚼肉干造成的僵痛,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星子如流萤似的升起来了。凡塔开始唱起一首孩童口耳相传的歌。   “瞧,那是什么?”夏依指向远处,朦胧夜色中,一根颓倒的柱子微泛白光。云缇亚慢慢走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立柱,而是雕像。它从膝部整个断开,留在底座上的雪青石双脚积满尘埃,至于倾塌在地的那堆碎片,多少还能看出它们曾是铠甲、长剑、盾牌的形状。杂草半掩着它们,乱石堆积在雕像无头的颈部。一条野狗噌噌地荡过来,也不怕这儿站着人,抬腿在斑驳的底座下撒了泡尿,卷起尾巴跑走。   云缇亚环顾四周。荒地的那一头铺着未完成的石板,明显当初人们想把它建为广场。但时间永远静止在了废墟之中。他挪动步子,微妙地期望景物变幻以带着他的记忆流动,而他终于一无所获。   脚尖一磕,碰到什么,他低头端详才发现像是半块墓碑。   它孤零零瘫倒,如遭遗弃。云缇亚捧起它,扫去背面的泥土,然而铭文仍模糊难明,何况除了粗糙缺口还有人故意大力踩踏的痕迹。它没有刻名字,亡者的生年、籍贯也一概未详。“石匠,卒于圣曼特裘九年夏,雕像建造者之一,”他吃力地辨认,“以身保护遇刺的武圣徒……愿主父……赐他哀荣……”   脑中隐伏的那根针猛然剧烈搅动。云缇亚半跪下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阻绝了他的所有思想。他不能确定过了多久,才感到爱丝璀德从后面抱住他,一点柔软如绵的湿暖滋润着他脑后已结痂的伤口处。那是她的舌尖。   “好些吗?”待停下,她问。   云缇亚轻轻应了一声。   “我想起来,镇子外的山谷,临近河湾,有一间小木屋。”隔了一会儿,爱丝璀德说。“我曾在那儿住过。十二年了……想看看它是否还在。”   云缇亚与她十指相扣。“它会等你回去的。”他低声说,“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哪怕天长地久,也不会失去。”   爱丝璀德没有答话。   云缇亚借着她肩膀艰难站起。头疼是缓和了些,但血液上冲,又是一阵晕眩。便在这时他听见依稀此起彼伏的嗥叫。没错,连绵波折,像远山盘桓的曲线,所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了声音。他能感知到狼群的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觉,只存在于唯独他一人拥有的耳朵里。      那座小屋的确在等待着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当他们在河流迂回的转角处觅得它时,它正被繁茂参天的红松和雪枞守卫,门扉紧闭,院落里杂生各种灌木荆棘。作为屋墙的圆木表皮剥朽了,但里头还结实,看来还能再经受几十年的风雨刷洗。云缇亚拨开丝丝蛛网,跨过地上倾倒的坛坛罐罐小心穿行,其中一只还装着马铃薯,从它的芽抽出的茎叶在枯死前已达尺许。   他在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那些简单的摆设即使蒙于黑灰下也依然齐整。小圆桌紧挨窗台,上面放着一只空花盆,双人床上的被褥早已腐烂,书柜则列立一侧。云缇亚转望柜上,那儿空空落落,有价值的书似乎在这间屋子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被一并带走,只剩一支三角形的旧芦笛,搁在一本破败的小册子旁边。   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意识到它是本日记。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册子蓦地被爱丝璀德劈手夺过。或许这是他见过她最激烈的举动——也不顾书上厚厚一层灰,就迅速收进怀里。“你看了头痛会加剧的。”她说。   云缇亚有些木然,并未去分辨爱丝璀德肃穆的神情后是何深意。   他用了整整四天才把小屋基本收拾干净,地面引河水冲洗过,破损的门墙屋顶该修葺的修葺。两个孩子也来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个安稳僻静的住所他们都很欢喜。屋里的布置焕亮起来了,云缇亚给孩子们各自铺好床,自己做了新的家具,疏通了后院的水井。门前庭院也已经清理完毕,锄去荆丛,立上篱笆,留下一小畦土种植蔬菜药草,而在它们下一季收获之前,树林里有些山栗、桑葚和野桃金娘可供采食。小屋开始重新升起炊烟,变得像一个家。   但关于自己是否领会了爱丝璀德的意图,云缇亚总是很忐忑。一向都是她用那双眼睛窥探他,而他很少尝试着揣摩她的心愿。她对他提起这座木屋,是打算一直留下么?若果真如此,他倒并不反对……然而她始终那么地令他难以琢磨。有时候,这已成了拦在他和她之间的深渊。   正式住下来后的第六个上午,爱丝璀德把云缇亚带到屋外,嘱他在空地一棵白桦树下掘出墓穴。她手里捧着达姬雅娜给她的东西,那颗头骨,最后一次用双臂和嘴唇的热度温暖它。墓挖好了,她注视它黑且深邃的眼窝,仿佛那儿仍有目光与她的灵魂交汇。然后她跪下,将它放置,一把一把合拢泥土。头骨没用任何东西包裹,就这般赤裸地融于大地,泥沙自她指缝漏下,淹没它双眼的黑暗,淹没最后一抹证明它仍存于人世的雪白印迹。   “高崖百合!”凡塔叫出声来。顺她手指望去,真能看见不远的岩石堆上飘摇着那小白花。“它不是只生在高处的峭壁吗?”   “只要是贫瘠干硬的地方它都长,”夏依说,“像石缝中,树洞中,城墙的裂隙中……”   云缇亚掣刀劈下一大片桦树皮,露出光洁的木质断面。“要写什么名字?”   “什么也不用。”爱丝璀德答道。   她站起身,抱住坟茔后的树干,将前额、鼻梁与唇贴在那空白碑铭上。有一个独属于她的无声的名字正在为她拥吻,从虚无之始走向形态的终端。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曾真实地被镌刻,就在她跋涉过崎岖岁月的生命里。   “你回家了……”   那一瞬间,云缇亚以为她在哭泣。   那一瞬间,他窥透了用最柔弱的背部对着他的女人——在他的一生中也仅有这么一个瞬间——从她肩膀的抽动与呼吸起伏中辨明她的悲喜。她是想留下的。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留下。没有任何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她不会再离开这座长久矗立在她梦中的小屋。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她亲手埋葬的人,为了这人馈赠她的所有爱恨、哀愁,以及代替她一力承担的共同记忆。      是日傍晚,云缇亚独自去打猎,以准备第二天的食物。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选在这么一个时间上,直到后半夜他才回来,肩头挎着一只血淋淋的山雉。孩子们都入睡了,爱丝璀德则在沐浴间里烧起了水,云缇亚推门时只见她正用凉水冲洗手臂上的烫伤,那应该是方才一不留神落下的。他托着她的手,替她轻轻吹气。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她突然说。   云缇亚解下沾血的外衣。他为爱丝璀德除去衣物,撩开她披垂的乌黑卷发,她本该凝滑细腻的背上条条疤痕遍布,那是哥珊的暴行给她打下的烙印。云缇亚将她抱进浴盆,用双手为她舀水浇洗。他小心地摸那些疤痕,借由指腹,它们传递给他早已干涸的灼痛。   而爱丝璀德一直合着眼睑。氤氲的水汽凝满她的长睫。   “靠近我。”她说。   云缇亚走入水中,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让她坐在他腿上。没有从正面是因为他不愿直对爱丝璀德那双眼睛,他早已厌倦了被它们挟着重新恢复的深暗射穿心脏。他吻她颈子,吻肩背的伤痕,一如她舔舐他的后脑,只不过他是略略生硬、甚至粗鲁的。水花晃动,曳回数年前某个雷雨之夜。火的影子。泉流。隐秘幽暗的岩洞。   “有人爱你更深吗?”这确是发自真心,并非反问,虽然他其实清楚它的答案。他是不够的,或许远远不够……至少记忆还完整无缺时,他想,应该有种东西超越了她的地位。他犹豫是要将它寻回来,还是就这样下去,使她在他的浑浑噩噩中汲取一丁点可能的幸福……“可你那时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我在你遇见的人群中‘比较’特殊?”   ——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吻她。他在水雾中用深长的气息来压倒她的沉默。很早很早他就该问出这句话了,像那个有地下水流淌的岩洞隔开黑夜雷声一样,他们交叠的阴影也将除了彼此灵魂的任何东西隔绝在外。他们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无所保留地汇入另一个人,任由对方身上呼喊着的黑暗跨越自己的记忆。而在那之前,也许他们从未想过要成为爱侣,要在某个惟有命运能决定的时刻盈满自身,并且相互啜饮。   云缇亚大口地呼吸起来。   当爱丝璀德喉间那纤细一线的颤动即将变成低鸣时,他放开了手。仿佛水溶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它们的热度开始迅速褪去,在她肌肤上遗下粒粒寒粟。她不再呼唤他,只是以双臂抱住了上身。云缇亚心中有些苦涩。但驱使他靠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已经消失了。   或者说它刚才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你听!”她声音陡变。   云缇亚一凛。就在他视线聚集的同时,一头幽灵般的庞然大物跃上窗棂与他对视。纯白似雪,全身无纤毫异色,仅有眸子漆黑,而它嘴里正叼着那只还未来得及褪毛的山雉。是狼!云缇亚确信自己看清了它鼓胀下垂的乳房,这一带小兽本来就少,为了还未出生的后代,它必须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填充肚腹!   他用极快的速度披上衣服,扣上腰带和靴带,但母狼只是飞快扫过他一眼,瞬即融身于晨夜之交的微光里。那边是凡塔和夏依的房间!云缇亚抽刀疾奔,正遇上被惊醒的少年探出头来。“把门窗都关紧!”他吼道,“用床和橱柜顶上,千万别留缝隙!”   该死!要是在狩猎时就发现这头野兽的足印——云缇亚锁紧了唇。他务必干净利索地杀了那头怀孕的白色母狼,一旦让它回到群落,小屋的结果不堪设想——河畔的香蒲丛像是晃了晃,露出它们身后的一长溜水迹。   他追了过去。   比河面涟漪更灵动迅捷的是琴声。环环嵌扣,叠叠推展,在它的拨动间水流恍惚变得山岩那么刚硬,顶天的乔木则回到它们还是颗嫩青种子时的世纪。世界上每件事物的真名好像都被那琴声抽出一根丝线,包括空中尘埃、水中细藻,包括风和风上面肉眼不可视的生灵的吐息——无法计数的线为操琴的手指弹剔,织成茫茫漠漠一张巨网,将由天至地的微渺与浩大过滤到听者耳廓中。   而正是这样一张网,拦截了云缇亚的脚步。   他不自主地向河流上游移去。不多远,越过香蒲的剑状叶子和它们纺锤似的棕红花序,他看见操琴人背靠大树,一柄长颈曼陀林挂在他腰上。他腰部的另一侧,别着一把剑。   那人至多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但云缇亚无由地觉得,他应该比自己年长。   “你见过一头毛色雪白的狼吗?”   琴声停止了。万物的真名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大地似乎悠长地震动了一下。   “什么?”操琴人问。   大概隔得太远,他没能听清。云缇亚走向他。很奇怪,但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方才役使着世间万物的那一旋律开始从他脑中潮水般褪去。当他迈出第一步时,它们在他记忆里抹灭得干干净净。   “云缇亚——”   女人的疾呼。他回头,匆忙穿好衣服的爱丝璀德追出来,远远望着他。她那洞彻幽微的双眸也瞧见了大树下的人,令云缇亚不解的是,极度惊愕的表情正在她面孔上成形。   他不再回看。下一步,连她的呼叫都抛诸脑后了。   待他走到操琴人面前的最后一步,他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白狼、密林中的木屋,乃至爱丝璀德拥吻的那座坟墓,于他和这个陌生青年之间的短短距离内根本不曾存在。   “你发现么?”操琴人在地表凸露的老树根上坐下,“鹭谷的山林比城镇美得多。”   他说这话时并不是对着云缇亚,而是对他所目指的远方。   “这个年代没有哪座城是光洁的,”云缇亚回答,“从人口众多的一国之都到偏僻小镇,大抵都是如此。”   “城市是时代土壤上生长的花。时代繁荣,它就辉煌美丽;时代凋敝,它就萎靡枯死。而山谷、丛林与河流,与其无关,它们和白昼黑夜同在。”青年抬起头,他发色淡金,披拂而下,面容谈不上俊朗却令人眼目舒适。“你挺有意思,茹丹人。能否告知你的名字?”   “云缇亚。你呢?”   青年凝视他。这双眼睛是湖蓝的,略有点自然下弯,使得它们天生看起来就像在笑。但任何见到它们的人都会有种预感,当这其中蕴含的笑意也消失时,整个世界将会掀起风暴。   “我在这里出生,”他笑着说,“你可以叫我鹭谷的贝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看错……这章真的有H…… ☆、Ⅷ 此间(6)   那花放着微光。   凡塔坐在坟边的砾石上,石隙里伸出的几株高崖百合就在她面前绽开。它们莹亮的瓣沿笼上一层氤氲乳白,固执地难以与夜色相溶。一只蜉蝣飞过,竖起半透明的翅膀,似在吸吮那光芒,尔后它身形一振,陡地消失,只余下白色灯焰般的花蕊轻轻颤动。   夏依走过来,怀抱一张琉特琴。   “你在想什么?”他问,将琴平放膝上。那是云缇亚清扫屋子时从一个封满灰的角落里找到的,少年把它仔细揩拭干净,胶好裂缝,用松脂重新擦过了弦。已经看不出太多旧色了,只是偶尔弹拨,仍能听到它在数落这十余年来伶仃一身的岁月。   “花。”凡塔说。   夏依勾了勾琴弦,花朵绽放的柔光似也跟着乐声悄然开阖。   “我妹妹,死于这样一朵高崖百合。”   她的视线凝注于它们身上,仿佛刚才被光吸引的蜉蝣。夏依以前隐约听闻她有一个孪生妹妹,不过也仅止于此。“她打小就比我活泼开朗,喜欢各种小昆虫,喜欢花卉,喜欢它们缤纷的色彩与光亮。那一年,有个人经过我们家乡,教她怎样在花盆里养活这种只爱岩石和硬土的花。   “他走后没多久,镇子里出了大事。当地领主犯了叛国罪,我父亲是镇长,拒绝交代他的下落,我们一家都被拉到广场接受公开审判。原本和和睦睦的邻里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父亲,对我们扔石头。那个教过妹妹种花的人又出现了,每个人都看见,包括我,包括妹妹……她什么也没管就朝他跑去。一个士兵杀死了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为了向他求救,仅仅想把自己亲手浇灌培育的成果赠送给他罢了……   “那朵当她被辱骂,被石块砸,仍然小心揣在怀里呵护的花。”   凡塔动动袖子,用右边齐肘截断的胳膊支撑身体。她有些冷了,不知是否由于那些过去的缘故。夏依解开披巾,盖上她在薄薄一层轻衫下微颤的肩。   “可她忘了,”她说下去,“他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分享花朵秘密的人。他是一位统帅,一位未来的宗座,一位圣徒。”   那一年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她们八岁。   那一年发生的事超过圣曼特裘加冕后八年来的总和。整个国家卷起了飓风,人们的热情冻结成冰,而后支零散落。很多人第一次发现死心塌地的信任原来如此不值一钱,云端的跌落泥中,辉煌的锈迹斑驳。那一年就算被圣廷的修史者挥笔屏蔽,它也将成为还活着的民众如影随形的梦魇;尽管他们有的靠刻骨痛恨来反思自己过往的愚蠢,有的则按照这个国家的核心所指示的那样,聋了耳朵,哑了喉咙,如是记忆便会由另一种空白代替,以涂抹掉他们昔日毫无意义的虔诚。   “……父亲在他袒护的领主被捕认罪那天发了疯,亲手杀死了妈妈、奶奶和大哥,他最后一刀几乎砍断了我的右臂。他上了绞架,而我由于重伤得到特赦。那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场太长太长的梦……哪怕老师说,我的右手保不住了……真的很痛啊。可我还在想着,只要痛一痛梦就会醒来……”   凡塔苍白地笑了笑。她声音低弱,近乎无闻,但夏依知道相对于她述说的种种,这已经是远超常人的平静。“我该恨谁?把我一家人全部夺走的到底是谁?那个已不能再提起名字的圣徒吗?可是他死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应有的喜悦……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他丧生,可是他也死了……这算什么呢?父亲如果有知,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生命是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夏依笨拙地捏着袖角,为她及时揩去还未完全滑落的泪水。   “……对不起。”凡塔突然说。   “你没有任何事要道歉的啊。”   “……我本以为从那以后,再没什么能让我哭泣了。”   她活了下来。在纯白之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披着斗篷,提灯而行。她为刺客们传递讯息,背诵似地说出有悖年龄的台词。她感到胸腔里有一个器官正像雨季的树种般飞速成长,待它完全衰老时她便可以失去对痛苦的知觉。然而暴乱来了,再一次剧变惊破这赖以麻木的一切,当死亡以鲜血淋漓之姿席卷全城,席卷她们奔逃的每一条道路,她所能做的仍只有尖叫嚎啕,以及无助。恐惧为野兽剥去了身披的人皮,同时也将她打回原形。她的镇定,和自以为是成长的幻影,都在孩童面对死亡最本能的反应前像个泡沫似的破灭了。   她不能救人,只能不断地被人拯救。   她仍是那个孩子,在妹妹、父母、所有亲人死去而自己侥幸活下来那一天,抱着被斩断的右臂痛哭。   ……凡塔笑出声。她的上半张脸埋在空荡荡的袖中,夏依只见到她的嘴唇,开翕,并努力进行一个向上扬起的动作。他贴近她,轻轻移过她左手,用琉特琴的六根弦承接着。   “你有信仰吗?”   凡塔的双肩沉默地耸动。   “那么,你有理想吗?”   琴弦凝生了第一个突如其来的音。夏依指尖叩拨,听它们仿佛秋日的果实纷纷落下。“你有理想吗?”这声音徊荡,从他嘴里问出,却依然攀绕他的心,像一唱三叹之歌。“我见过许多人捍卫信仰,许多人坚持理想,但很少见过人有这个勇气去面对真实的自己。到现在我终于明白……”   “凡塔,”他说,“人必须真真正正地活着。”   女孩扭过头注视他。她的眼睫过了许久才眨动。淡得不易发觉的另一种表情开始浮现,但那不再是笑,也不再是哽咽。   琴声响了起来。源自女孩的左手,与少年的右手,一者按弦,一者弹动。蝉声,水流声,穿过水流的风声,包括泥土中那些日间用耳朵捕捉不到的蚯蚓的歌声,一起融入到这默契无间的行列。他们并肩坐着,背对坟茔,在他们所正朝的那一头,夜空翻泛起雪白的卷边,像一幅黑幕,细小的火舌慢慢将它的边缘舐成灰烬。   夏依冷不丁地一怔。“快看!”乐音随他这句话霍然止息,“屋里点上了灯!”   “老师?”凡塔登时警觉。因为那头白色母狼的出现,云缇亚早叮嘱过他们,谁也不许在天黑后跑到屋外,哪怕白天也只能呆在屋子附近很小一带范围内。“糟糕,让他发现,又得挨训了。”   夏依蹑手蹑脚,踮到屋外一棵合抱粗的枞树后,伸长脖子偷瞄窗内状况。身影确实是云缇亚,却没有要理睬他们的意思。夏依揉着眼,灯光将男人的动作一清二楚投映在窗上,瞎子才瞧不出这是在干什么。   “他好像……在找东西。”      那件物事千真万确就藏在这儿。云缇亚屏着呼吸,指间铜丝熟稔地探进锁孔,轻轻旋动。古旧的锈铁锁头发出咔哒咔哒的震颤声,就和爱丝璀德把她挚爱的珍宝放进箱子那时一样。是的,他靠在门后,曾清晰瞧见,她翻开那东西,用指腹阅读它,静坐许久才把它重新合上,埋入一叠原本并不需要用大锁加以禁锢的衣物中。   她大约忘了与她共寝的人是干什么出身。云缇亚感到柔软的铜丝已扣住了锁内机簧,一勾,一提,外漆斑斑脱落的大衣箱向他敞开,扑面一股怎么打扫也无法去除的灰尘味儿。他翻了翻,箱子里仅仅是几件爱丝璀德出门才穿的套衣,以及一看就很有些年头的布料。   云缇亚开始寻思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正在此刻,直觉令他突然回转头。衣箱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手扶门框。她表情恬淡,并无惊异。   “这么晚,还有事?”   云缇亚记得刚才自己再三确认她已睡熟才点上了灯,但他没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多停留一刹那。爱丝璀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弄了一天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有些饿,找点吃的。想不到吵醒你了。”   “厨房可不在这边。”她走过来。云缇亚纹丝不动。每个在诸寂团长大的少年都要学习一项必修课,如何面对那将自己洞穿的审讯。按照早就默默操演过多次的泽奈恩主事长的教诲,他镇定心神,把除了谎言外的一切逐出思想,只留下一片茫白以衬托它的存在。清楚,真实,独一无二。“顺道来看看……想起了一些往昔。”   爱丝璀德笑了。他不知道是他的表演瞒过了那双才恢复不久的眼睛,还是别的缘故。或许,她宁愿相信他,也不愿揭破他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面具。   “你是要找这个么?”   她张开手。   小巧的桃花心木篦子卧于掌心,像一枚正待将呼唤传递给某只耳朵的贝壳。      她喂他吃红丹葚。汁液甘洌,却淋漓如血。他看着自己的手,印迹刺眼得让他产生错觉,直到她用那只篦子为他一下一下梳理银白短发。两人侧躺在同一枕上,挨得很近,她发间深处的水风信子气味盖过了新鲜浆果的芳香。他寻找那些只能靠嗅觉来感知的花朵,它们盛开在一条纡回折转的河边,雨未止,涟漪片片。而那时他的头发长得像是另一条明亮的白色河流,正和足踝边绵密的潺潺水声交汇。   “你带了梳子吗?梳子,或者细绳……”   ——没有这一句,是不是也就没了后面那许多故事?   ——是不是时间将永远驻足在小镇中那一晚,她突如其来,黑发如夜,白衣如月,与他初见却彼此再不相识?   云缇亚撩开爱丝璀德鬓边发绺。他被火烧伤的半边脸颊贴着枕头,光滑的另外半边裸-露着,越过窗子的月光在上面勾出轮廓。他将爱丝璀德搂近自己,让她吻他。轻轻地,她移动他的手,如同他仍然未经人事一样,牵引他,帮他跨进她敞开的门扉。   ——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明白她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但这不重要了。他明白,她能从他心里直接读出他已没有动力说出口的问题,虽然它好似投入深渊的石子,毫无回音。他僵硬地应和她,照她所希望的去做,可他自己却一片麻木。一种甚至说不上无趣的疲惫感像水蛭一般吸吮着他。面前与他肌肤相贴的并非活色生香的女人,而是一块镜子,一条浮泛起死者灵魂的河,一道踏在他头上跨过去的嘶哑的黑暗。   最终爱丝璀德停了下来。云缇亚也不知道她是否从他身上得到了欢愉。   这唯一、或者说最后仅有之物,他都不一定能够给予她。   “对不起。”盲女低声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今天又见到了那个自称贝兰的人,”云缇亚说,“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坐在石头上吹芦笛,天空与河水在他的笛声中一同变成了深秋落叶的颜色。一个年轻女孩采了大把香蒲花和水风信子放到他怀里。她应和着他吹奏的旋律歌唱,当她开口的时候,万物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幻觉。”她截断。   “那女孩的眼睛是寂夜,可她的面庞明皙如星。”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她长得很像你。”   爱丝璀德呆怔片刻,而后哈哈低笑,笑得全身发颤,但云缇亚想她只是在用另一种表情哭泣。   “我们……”他说,“为什么……仍然在一起呢?”   这句话脱离舌尖的瞬时,火焰的炙痛又像很多年前烙上他左脸似地刺进他头颅里。身子被某些东西强行后拖,拽回一片通红的记忆,他努力寻找着爱丝璀德的面孔,然而总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他身上。痛苦令他无法看清那黑影的模样,每当答案立刻要毫发毕现时,绝难承受的力量都把他抬起的目光碾压下去。他甚至不知那个黑影盘踞了他胸臆中哪一块区域,是爱、忠诚、怜悯、尊敬、鄙夷、仇恨,抑或畏惧。身边的女人吃力地抱着他,细细舔舐那火势盛烈的来源,却收效甚微。他的手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腕,扣紧了床褥。   “我去拿药。”爱丝璀德的语声罕有地透出慌乱。   “光……”云缇亚唇形略动,难以聚合成完整语句。   她摸索着点上灯。他依稀听到踉跄的脚步离开房间,像被某物绊了一下。两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听到爱丝璀德正和他们说话。那些都太远太远,如同沉入水底的人与水面上空气的距离。他喘息,用枕头支撑自己努力接近光线,似乎这样那黑影就能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神志涣散间,手指不经意触及原先位于枕下的一块凸起。   书本的形状。   云缇亚猛然松开死死咬住的牙关。短暂的清醒勉强穿过痛楚而重临。那正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却不想就藏在离他、以及爱丝璀德最近之处,昼夜枕卧。那本爱丝璀德绝不允许他翻看的日记。   ——烈火燎灼。头痛欲裂。   他用抖得胜似疾风中一根枯草的手打开了扉页。      ……   早霞坠落在远处的河水里,金红色云朵的投影为清流下的石块镀上光辉。水风信子花瓣飘飘悠悠,随波而去。阴翳从高处掠过它们,云缇亚感到较暗的半边天空响起翅膀拍击声。或许是他初到山谷那天所见的夜鹭。   他再度看见了贝兰。这回他没有带任何乐器,只用剑在河边的细沙上写字。他的剑修长明亮,看起来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我回到哥珊,我会死在那里。”剑尖一捺,完成了诗句,写下它们的人低垂眼帘,开始轻声朗诵。河面推往岸边的波纹悄倚着他足畔的沙地,似是在以这种形式旁听。无来由地,云缇亚记起有人告诉过自己的话。   “人能知其生于何地,”他说,“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贝兰转头望他,忽然莞尔。风在此时迅疾了些,携来彼方的呼唤,云缇亚昨日里见过的少女在一座五六码高的小山崖上采撷植物,长而卷曲的黑发猎猎飞扬,映衬她一袭白衣。她喊贝兰的名字,声音仿佛春末的常青藤花,柔弱,却有一种赖以为自信的依怙。   “那是谁?”   她确实很像爱丝璀德。   除了她拥有爱丝璀德绝没有的东西。比如纯真。   “我的妻子。”   云缇亚哑然。   “她是我的妻子。”贝兰又重复一遍,但并不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们已立下了誓约,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他收剑回鞘,快步走向山崖底下。少女正在高处踌躇,像是不得其路,可又隐约嗅到脚下的危险。贝兰对着那不算太高也决不能说矮的崖顶,张开双臂。“没关系的,”他唤道,“前面是平地!”   少女眨着她无法视物、幽深宛如通往另一世界的眼睛。“你骗我。”她曼声说,眉梢却在笑。   山崖下的青年也笑了。“我是不是骗人——你不想自己验证吗?”   少女往前踏了一步。坠入虚空的瞬间,她并未惊呼。贝兰稳稳接住了她。出于力道的冲击,两人一起倒在绵软的草甸上。云缇亚耳边传来贝兰的笑声。而他臂上,那只用花朵和叶片编织的手环,在倒下的一刻,已经绽裂脱散。   [你所目睹的一切]   ……“她是我的妻子。”   [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云缇亚坐着,将那本从爱丝璀德枕下找到的日记摊在膝头,风替他重新揭开它的封面。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所有的光阴向前缓缓碾动,整个宇宙抽绿、茁壮、乃至颓老,皆是源于这个日子。      他扫过写在每张页眉上的日期。日记的正文极其简单,区区几个字的生活记录,偶尔会用数句无韵的诗代替。中间到末页的近半本,全部空着,只依稀可见发黑的血迹。有些页面甚至彼此粘连。然而他的手指从突兀的日期上移下、移下,触及了文字所无力承载的最真实的部分。   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小人。   圆圈是头部,简单的细线组成身体和四肢。每一页的图形都不同。风拂动它们。回忆连缀,在页与页之间相互跳跃的过程中被赋予生命。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有一个孤零零的小人。   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小人。黑色曲线特意勾勒出她的头发,是个女孩。她送给他花。他给他讲故事,关于太阳和冰冷的群星,关于黑夜亦有它的颜色,关于世界是巨人眼瞳里的一颗沙砾,而他的脚正站在初飞雏鸟的尾羽上。   然后他们相爱了。   然后他带着她,离开了一座被白色墙垣围起来的城市。他们来到山谷,用草叶编织戒指和花环,在圆月下,与对方交换。   然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房屋。   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   他们打猎,采摘草药,收养猎犬与野狼生下的遗孤;他弹琴给她听,搀扶她小心翼翼踏过薄冰,对着烛光念诵书本,继续讲那些没有尽头的故事。故事里清澈透亮,万物缤纷,黑夜优美得不逊白昼。   没有尽头。一如他们所期待的岁月。   再然后,某一天,他独自出门,她在家做饭等他。   他回来时,只见门虚掩,厨灶上的火早已冷却。   他以为她是躲藏起来逗他开心,于是换他坐在屋中静静等待。   但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担心她眼盲遇上野兽,四处寻找。他遭遇黑熊。他杀死它,自己流了血。他找遍熊、豹子和鬣狗的洞穴,伤痕累累。一无所获。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在镇子里问每一个人,得到千篇一律的摇头。他潜入急湍,奔走在暗无天日的林莽,用绳索缒下近百寻的峭壁,绳索在途中不慎断裂。他拄着树枝呼喊她,唯有回音应答。暴雨倾盆。在他身下汇积的水变成了深色。   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重又孤零零孑然一身。跪在如要将他的长梦冲刷一净的雨水中。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另一个穿着铠甲佩着剑的小人出现了。他的来临,或许,还包括他头上日轮十字的印记,已经昭示着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告诉他,那女孩是朝露所幻化的魔女,神给予未来圣徒的考验。如今她已复归露珠,融于晨风了。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残破的页角飘出云缇亚指缝,渺然飞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他慢慢走上前。山崖下的草地只留下了隐约像是人躺卧过的痕迹。   青年和少女的笑声都消失了。时间的影子里伸出一条裂缝,将它们吸入了原应属于的世界。   唯独那破碎的花环没有带走。   茹丹人俯身捡起它,试图重新连结完整,但一声轻唤宛如细小闪电流经他的身躯。   “云缇亚。”   花环就在他回头间从手中掉落。   触地一刹那,化为灰烬。      “云缇亚。”爱丝璀德说。   她披着斗篷,左手拄杖,右边肘上挂了药箱。云缇亚轻轻合好日记。爱丝璀德已经自他心里察知了事实。对他,这无所谓。   然而他竟想不出一句言辞,想不出该先说“还给你”还是“对不起”。   他们站在那儿,任由一者通往现世而另一者通往幽夜的目光将他们隔开。   虚妄。   “……你害怕吗?”   爱丝璀德蹙起眉。“什么?”   “我丢失了某样东西,你害怕我找到它,也许是你担心待那一天你会失去我。曾经有段日子我在你身上也有相同的恐惧……”云缇亚笑了笑,“其实,大可不必。”   她伸手给他。朱红色篦子顺着雨丝梳过他银亮长发。他一手攀着岩崖,让她抓住刀柄而自己紧握刀锋。黑暗覆盖他们的身体,令他们深吻对方的记忆和血胤。她教他聆听月亮的心跳。他用骏马载她穿过战场,只因身前需要保护的人是一面旗帜,支撑他不允倒下。姑且将这称作-爱吧,她说。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真真正正地活着。   “我们永远不会失去对方。”   书页里那些线条小人,哗啦啦地动了,又哗啦啦地散去。   “因为我们从未彼此归属。”   他知道她能看见他所想的一切,但这些必须以言语清晰说出。就像困顿于石潭中回旋的激流,终于开启了一个倾泻为瀑的决口。是的,那个时候,他竟姑且相信他们之间可以称作-爱。   “你选中我,是因为命运此前恰好让我们相遇过。互相偎抱,因为还能找到与别处不同的些微温暖;互相濡沫,因为我们有幸在同一车辙;相枕而睡,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能替代;害怕失去,因为陪伴本身已成了习惯。两个人在一起,好过形单影只、终生寂寞;但你最想要的,我至死都无法给予。爱丝璀德,我是你相依为命、相互撑持的人,是你无可选择而选择的人,却不是能令你真正有血有肉活着的人。不是你所爱的人。”   为什么直到她抱住那空白的墓碑时他才发觉。   她的爱,和她能够继续爱下去的生命,早在十二年前就已随着某日清晨的露珠消逝。   “……虚妄。”   云缇亚说。   一丝叹息在他话语的瀑布中溅起几可忽略的水花,转瞬无存。   爱丝璀德双眼许久未曾眨动。“就这些吗?”她问。   她走近前,抬起一只手。云缇亚以为她会一掌掴在他脸上。他不打算闪避。   可那只手仅是把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朱红的桃花心木篦子。   “我以前送给你,”她虚浮的目光触摸着他剪裁到耳根的发梢,“即使你已经不需要了也罢,我并不准备再收回去。”   云缇亚看着她缓缓举步,走过他身边。若他的心还鲜活,这平静必将令他畏惧。   ……但它现下俨然已是死物。   夏依和凡塔抱着药镰和柳条篓从屋里跑出来,眼见气氛诡异,都不敢开口,快速奔向爱丝璀德。“我带他们去采药。”似乎觉得还是该知会一声,她说。   云缇亚脑中木然。   “走铺了捕兽夹的那边。小心陷阱上做的记号。”   除了脚步,他未听到任何声音。   最后连这也不存在了。天际红霞抹散开去。艳色的河流复归明澈,仿佛记忆深处的血痕与战火终究为时光所冲化。      云缇亚仍一个人坐着。膝头摊开那本日记。   像一块被山洪推来的岩石,落了根,生了苔,便不愿意再动了,偶尔也是风嬉笑着来喘吁着去。天空渐渐又彤光斜照,只不过从东边换到了西边,月牙在苍白的底色上刺破尖角。   爱丝璀德没有回来。   纸页翻动。那小小的线条人一直等着,但屋子是空的。他奔走,寻觅,叫喊,遍体鳞伤,蹒跚踉跄。雨填满了整个山谷,洗去他带血的足迹。他开始做梦。待他的梦中之梦醒了,她会自身后蒙住他眼睛,用言笑晏晏来昭告她的出现。   雨下得铺天盖地。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插图       ☆、Ⅷ 此间(7)   “你自信能从这样一个时代中幸免吗?……”      弓身是复合黑木,很沉,长久以来已被持弓者手上的剑茧磨得光润;反倒是弓柄镶嵌的乌银和象牙,不知不觉侵蚀出了古旧的边沿。男人的粗糙手指攥住它们,一分一分绞紧弦索。将足有半个成人身高的长弓挽到背后,他承负着它的重量,那只不过是十数年前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肩头。   “驭主。”伊叙拉用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他端起弯刀。辉光在他戴着半片面罩的脸上映出一枚月亮。      吉耶梅茨去世那年的深秋特别冷,仿佛严冬受到死亡的召唤提早来到。那时候令整个教皇国为之剧颤的叛乱,已随着一个人了无悬念的失败而告终,但真正的凛寒才刚刚起步。伊叙拉只记得坎伯兰战场通往哥珊的路无比漫长,他坐骑前面驶着三步一顿的囚车,后面则是怎么也载不完的叛党首级。无数死者,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俘虏,这就是他生平第一次以胜利者姿态带给那座纯白之城的全部。   高耸的内城城墙和永昼宫双塔已经遥遥可见了。部队暂停下来。不用等到下一次休息,他们便能抵达圣都。伊叙拉扯开酒袋灌了一口,还剩不少。往常他定然会一饮而尽,可此时,浇到喉中,却寡淡无味。   副官走过来低声说了两句。伊叙拉跳下马,走到囚笼前,抽刀挑起上头遮盖的黑布。   那双伤口般血红的眼透过栅栏望他。满含倦意。   “你还活着。”伊叙拉冷冷说。   贝鲁恒笑了。重病和伤痛堆压在他身上,几乎要熄灭他最后一丝萦绕人世的气息。但他仍清醒着。伊叙拉不知道这该值得敬佩还是怜悯。   “有水么?”   “只有酒。”   “……也行。”贝鲁恒说。伊叙拉必须极力屏息才能听清楚他的语声。他递去皮袋,贝鲁恒没接。伊叙拉不管副官一旁支支吾吾地劝阻,拿钥匙打开囚徒腕上铁镣。昔日的第六军统帅手抖得厉害,好像捧的是一团火焰。用马奶掺杂稞麦酿制的舍阑酒烈性非同寻常,他几度咳嗽,待皮袋空了,唯余喘息。手里的火焰窜到他脸颊上,伊叙拉瞥见他颈子处几道不易察觉的鞭痕。禁令在先,茹丹士兵们只能悄悄地发泄怒意,只要不是太过分,伊叙拉一般也充耳不闻。   他们需要一个释放的缺口……那些被吉耶梅茨溘然留在黑暗中的族人。   “笑什么?”白舍阑人问。阴影里,贝鲁恒脸上的表情一闪即过。   “想起一些人……的命运罢了。”苍白的手指抓着栅栏,酒精似乎给了他暂时振作的力量,他的话虽轻却是清晰的,尽管仅维持了短短片刻。“第四军如果由你来继承,大概……会存续下去吧。”   “你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伊叙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令他看着自己。“驭主一生为茹丹人的自由战斗,为全族的存活不惜向人屈膝,最后却因你们西方白佬争权夺位的内乱而死。我族如今寄人篱下,信奉他人的宗教,受人驱遣,但总有一天能获自由。我只忠于吉耶梅茨,不是你们教皇国的宗座,不是诫日圣裁军!西方的神明存不存在,爱不爱祂的信众子民,与我何干?但惟独你——”字字顿挫,声如寒冰,“制造一切杀戮的人,斩断我族中兴支柱的人,不配发表这番感慨!”   “只为吉耶梅茨和你同族战友之死,为什么要送我回哥珊接受审判?用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杀了我……岂不是更加解恨?”咳嗽声剧烈不止,直欲将某个温热的脏器也咳出来一般,而被紧攥的手竟无颤动。“伊叙拉,你并不信仰异国他乡的神祗……但你自信能从这样一个时代中幸免吗?”   谵语。   不过是将死者的谵语而已。   “谁能说他人的生死真与自己无关?谁能独立于洪流之外活下去?波浪滔天,陆沉为海,连飞鸟都失了归巢无处落足,谁竟幻想自己能保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体?你站在这土地上,就得背负它正在罹受的悲苦……尽管你体内流着的是茹丹人和舍阑人的血液。如果你不想被冲垮溺毙,倒也简单,只消丢掉那微不足道的清醒和良知,等现在发生的成为历史,它自然会为每个人承担起罪责……”   “就凭你,”伊叙拉喝断,“也跟我谈什么清醒良知!”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转过来。一声雷霆后跟着的是死寂,士兵们鲜见平日随和不拘的首领如此厉色,都有些惘然。副官面色泛白,好半天才想起清清嗓子:“大,大人,早说过这家伙……”   伊叙拉推开了他。   贝鲁恒还在笑。鲜红得随时像有血珠滴下的额印表明,他仍是一个圣徒。   “我低估了你?但愿如此……”与血同色的眼瞳抬起,令人惊愕的是它们仍能聚敛锋刃之光。“听着,伊叙拉,”言语仿佛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口中吐出,却照旧,轻如飘雪,“有朝一日你也许会走上我曾站立过的位置。你的光辉将被献祭给民众的渴慕,你的肉体将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真到了那时,你无法摆脱,也无力抗拒……‘他’会令你迷醉,令你入梦,如同他对这整个国家所做的一般。但你必须清醒。万刃加身也不能昏迷,黑夜漫长也不能睡去。无论有多艰难,你的眼睛也必须睁开,否则就丧失了最后一丝看见晨光的希望……”   “伊叙拉,”垂死的男人说,“像吉耶梅茨那样,睁着眼,活下去。”   “——这算什么?忠告吗?”   “作为答谢你一路上的照顾。”贝鲁恒轻擦脸颊,烈酒燃烧的最后余焰随他手指拭净。“或者,就当我不胜酒力……胡言乱语吧。”   伊叙拉用马鞭指着囚笼后面,几辆大车拖载的、原本被称为第六军的叛军士兵头颅。   “你亏欠的是他们。”   贝鲁恒望过去。许久,有阴翳蔽上他眼睛。“……是啊。”他说。   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伊叙拉将蒙住笼子的布幕放下。十天后,在哥珊,他旁观了贝鲁恒那被冠以净罪礼之名的死刑。其时他已穿上了吉耶梅茨遗留的战铠,披风背面纹上自己的白枭图案。整个诗颂广场染得一片猩红,狂信徒们待人群散去,费力地引来河水冲洗残迹。他没想到一个人身体里流出的血会那么多,几乎要布满他视野所能涵盖的大地,而它们,终究和千百年来染红哥珊的众多无名鲜血一般,一点点地被从圣城纯白无瑕的面庞上冲刷殆尽。   “将军。”通往仪式走廊的门推开了,来者一袭毛皮镶边的红袍,手捧礼器。是总主教。两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副装束,低着眉眼捧来宗座亲书的任命敕令。时间的碎片总是不断穿梭反复。伊叙拉还刀入鞘,锵地一声,血光在他眼前的昏暗中瞬即退去。   冲刷殆尽。   “猊下的座驾就在圣泉厅外面,只等您一起登车了。”   伊叙拉把弯刀和装满三十四支箭的革囊挂在腰后。他握住另一柄武器。   教皇所赐的十字权剑。      指头的硬茧与琴弦涩涩摩擦,乐音悬停在决泄前的一霎,又飘忽着接续下去,像一只足踝被丝线牵缚的飞鸟。聋诗人的六韵诗却提前唱到了收梢,五指一划,汩汩喷涌的圣泉池水仿佛大幅丝绸断裂,那瞬息过了,它们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首歌太老了,诺芝。”教皇移开托在下颔的手,脸上难得泛起年轻时代的笑意。   聋诗人在乱发后翕动着浮肿的眼皮,没人知道他从对方唇形上还读到了别的什么。“它还没写完,我就失了聪,自那以后我的下半身一直站在坟墓里。”久未开口,他嗓音嘶哑,“由衰朽之手创作出的诗歌,想必也腐烂可笑吧。”   “那一年你刺聋自己的耳朵,因为你不想写、也再写不出令我满意的诗歌。身为诗人的诺芝,那个时刻就已经在我面前这副躯体上死去。”教皇轻叩座椅扶手,响应着空中并不存在的节拍,“我竟不配让一个歌者为我发声么?哈……贝鲁恒也和你一样……”   “您需要的是为您执剑的手,不是歌唱的喉咙。”   教皇哑然失笑。鎏金三重冠冕的流苏垂饰蔽盖住了他的表情。   “但我与他不同。”聋诗人从乐师的位置上站起,深深一躬,“他尚有持剑刺向您的力量,而我年迈体颓,一无所有。”   所以你只能忠于我。无可选择地忠于我。   笑声愈发剧烈。“诺芝,”侧过脸,这句唇语终不为聋诗人所知,“诗歌果真是至缥缈之物……”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大厅。总主教和全副武装的茹丹统帅来到宗座面前,屈膝行礼,教皇的手滑过后者的肩甲,抚摸猫头鹰形状的银色胸扣。“走吧,”他和颜悦色,“全城的信众都在等你。”   伊叙拉简短地低下头。   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驾着的车辇就停在殿外阶下。登车那一刻教皇把手交给伊叙拉,门口所有守候的眼睛都目睹了这一情景。伊叙拉站在教皇御座之侧,一个高大魁梧的金发男子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宗座侍卫铠甲,向两人致意后坐到驭手的位置上。“摩根索,”教皇转头告诉白舍阑人,“我的新侍卫长。”   伊叙拉神情冷淡。“听说他是由前任一手栽培的。”   教皇笑了。“是啊,”他用不惮于让那驭者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聋诗人的琴弦再次拨动,明澈婉转,沾不上丝微人间的叹息。   车辇行进得相当缓慢,因为诗颂大道被人层层叠叠挤满的缘故。涌到最前面来的是一群妇女,头戴寡妇或丧子者的白色麻巾,眼眶红肿,一个个抢着摸镀有辉金的车身。教皇从车轩伸出手去,于是女人们挤过来争相与他的手指碰触,开始哭泣。“庇佑我们!”一位头发稀疏如旱季野草的老妇人说,“宽恕我们!”哭声像瘟疫一般蔓延,男人也随之呜咽悲号,天空阴云密布,那里有一个浑身由黑暗构成的巨人在轰隆隆走动。教皇站起了身,更多人看见他的同时,那由声音所传播的瘟疫阴沉下来,愈是嘈杂愈显冷寂,仿佛是它即将蜕变成死亡的先兆。伊叙拉扫过一张张灰败面孔,哪怕曾经的狂热之火也已黯熄,拥挤和哀泣仅出于惯性。每个人都是死者。   哥珊是座死者的城市。   他在一望无际的死之荒漠中仔细寻觅着达姬雅娜,渺茫也罢,他期待他能感应出那一缕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她必然活着,哪怕她的肉体已归尘土。好天真啊,伊叙拉……阿玛刻的嘲笑。他确实是天真的,那一天提着武器的葵花们闯进军营兴师问罪,第四军绝大部分兵力驻扎在冬泉要塞,在哥珊只有区区近千人,械斗反抗免不了惨烈收场。他拦住部下,单独跟随狂信徒来到他们选好的审判地点,任凭年少的随军女护士数落他的淫-乱恶行。“我无罪。”他对如蝇吮血的人群说。   他的一只手脱臼了,肋骨被打断四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用折成两截的木棍使劲抽他的脸,尖刺戳进他右眼。他以仅剩的左眼冷冷盯着那孩子,但后者的惊惧刹那即逝。天色暗红,如同倒扣的血海,要将整个世界吸噬一空。   你自信能从这个时代中幸免吗?   ……诗颂广场依然人头攒动,两年前这里浸润每一寸土地的鲜血却已不见。   伊叙拉抬起目光。在众人簇拥下搭起了新的高台,是绞架,一批新鲜的牺牲者正吊在上面晃动。对狂信徒的最后一次处刑选在此地,哥珊的基本设施修缮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原先留下来的葵花只有水库和采石场的少数被判处永世苦役,剩下的不是强行押往前线,就是处死——绞刑只不过是最和善的方式。“猊下!”尖涩的女声刮擦耳膜,一个正被守卫推往城外的女人挣扎着扑来,她蓬头垢面,整张苍白的脸只有鼻尖通红,像熟透的莓果。“别让我参加圣战,我只想留在您身边!求您留下我!……求您!”   “她是个疯子。”守卫队长向教皇俯身。   教皇面无表情。人影被拖出了他的视野,号叫不多久便断绝。有一股宏大的寂静,堵在全神贯注于他身上的民众中间。“该你了。”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说。   伊叙拉跳下马车,径直跨上高台。等待他来斩断的脖颈正排得齐整,摆放在砧案上。那把十字柄镶光轮状护手的权剑在他一握之中熠熠生辉。   “主父说,唯有无罪者方能行审判,唯有无瑕者方能利刃向人。狂信徒之乱,根源在我的疏忽,上主以此来提醒我所犯下的过失;而诸位,你们经历了惶恐、流离和哀痛,你们失去了家庭、至亲乃至自己健康的躯体,这同样是神的旨意,因为我们先前的虔诚还不够,因为我们既是身负阴影之原罪的光的子民,就必须承担起这一试炼!只有一人,他出身异族却皈依我教宗旨,原本能远离灾祸,却为捍卫我圣裁军的尊严,不惜将一己之躯交给魔鬼戕害!”教皇的声音在背后震荡,空气里漂浮的寂静被他言辞聚拢,成为无数跃动的细小闪电,“第四军统帅——伊叙拉·法尔德丽叶!”   人群中的震荡也逐渐鼓动开,盖因受到那闪电感召之故。   “无罪之人!用上主赐你的剑,执行对罪孽深重者的裁决吧!”   “伊叙拉将军!”人们喊了起来,向高台上伸出的手臂一时林立,仿佛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被他们抓握。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无罪者的名字被他们呼出,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符咒。“伊叙拉将军!”真实的光亮来自汗水或泪花,溢满老人的皱纹、男人的轮廓和女人的眼眶。哥珊重新回到了两年前、某个人的血涂满大地那一天,这座原已僵直的城市咯吱摇晃肢体,匝动它的嘴唇,像将醒的婴儿酝酿着吸吮的本能。“裁决!裁决!裁决!…………”   它开始活过来了。   真冷啊。就像两年前那个秋冬之际,来不及洗净的血一点点凝成黑色。   你的光辉被献祭给他们的渴慕,你的肉体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   贝鲁恒。为什么一语成谶。   伊叙拉最后一次环顾人群,尽管他知道,自己想见到的再也不会出现。模糊的万千张面庞弥散为黑云,争先恐后地涌向雷电在天穹中为他们击穿的裂隙。唯独教皇的微笑清晰。一似电光本身。“愿上主,”这位人间的至高圣者将手合拢于胸前,“责罚吾身,怜恤吾民!”   绞架上尸体的脚镣相互撞击,应和着这令白色圣城为之复苏的热浪。伊叙拉朝上望去,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那个刺瞎他右眼的孩子,年幼的头颅耷拉如骤然折断的花茎。眼瞳僵硬。现在已没有力量能把它们深处凝固的恐惧抹消了。   “怜恤吾民!怜恤吾民!……怜恤吾民!!”   他说不出一个字。全部知觉和动作的能力弃他而去,包括视与听,包括爱恨,包括痛苦,包括自主或不自主的抗拒。包括厌恶。包括颤抖。   在他周围,是一群被嗜血热望所唤醒的尸体。      ……可你还有一点忘了告诉我啊,身为圣者的罪人。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醒着?      伊叙拉睁开眼睛。   他举起了剑。      ******      “您知道吗,吉耶梅茨将军……舍阑人之子的光辉今天已经凌驾于您了。”   烈酒浇在墓碑台座下,迅速被深暗的石缝吮吸一净。海因里希笑着,一口饮尽另一只杯盏。是清水。维狄格瑞士医师嘱咐他不能饮酒,虽然他觉得这禁忌就跟眼下的仪式一般荒谬。“又是个献祭给愚民的傀儡……这样的继任者让您欣慰么?”   月光淡漠,笑声甚至惊不起回音。   “你对他还真是积怨难消。”阿玛刻掀了掀唇。“两年前作为吉耶梅茨亲信部将的你,竟然那么轻易就倒戈投向第六军。我开始明白其中缘故了。”   “积怨?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了今天是他的忌日……那个差点有机会成为我岳父的男人啊。”   他确实并不恨那人。一点也不。尽管他的心思在吉耶梅茨面前一度就像敞开大门迎接巨浪的沙堡那样幼稚可笑。没错,那年轻得令自己羞愧的岁月。“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最后一次,茹丹人的王明确回答他,“因为被她选择之人,要成为统御整个茹丹的驭主。”——但将军自己替女儿选中的又是谁?那只白色-猫头鹰么?伊叙拉未必就对达姬雅娜怀有私情,而达姬雅娜更是对父亲的专横极为不满,自此父女关系断绝,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吉耶梅茨终究也算差一步。   他记得那天伊叙拉单独来找他。谁知道各种流言在这家伙满是筋肉的脑袋里搅合成什么样子,哪怕催生出一堆七彩斑斓的泡沫都不奇怪。“我很敬爱达姬小姐,不,公主……但也只有如此罢了。”这倒是实话。“你们俩真心相爱,她本就应该属于你。”说得轻巧啊,飘飘忽忽,除了五六岁的小孩没人会信,当时他第一反应还真以为这是场处心积虑的试探。“我依然爱她,但忠诚在上,私心无足挂齿。”他重复了一遍给吉耶梅茨的回答,“即使她会成为茹丹全族、而非我一人的女王,即使她会有自己的驭主,我仍将永远忠于她,并且爱她。”   “跟我就别废话了。”伊叙拉说,“还没到那地步。她可以‘选择’你。”   被她选择之人……   “婚姻是茹丹女性与神明沟通的仪式,尤其是位居全族之尊的妃主,就算生父也不能妨碍她们决定谁将成为自己唯一的正式配偶。只因为驭主一职相当于我族的最高军事统帅,所以将军才特别在意下一任的人选。”伊叙拉摸摸鼻子,“实话说若换了我……才不想被那东西捆住啦。我是舍阑人的杂种,他们肯定宁愿认一个受信任的西方人也不愿认我,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异族驭主的先例。我呢等一切结束只想渡海向东,回自己的故乡中洲看看,女人啊家庭什么的都是负担……别犹豫了,跟她开口就行。婆婆妈妈像外表一样娘们,这可不是你呀。”   海因里希怔了怔。这是他唯一一次在伊叙拉面前露出此种表情。   “不用了。”他说。   伊叙拉玩世不恭地飞舞着的眉沉敛下来。   “吉耶梅茨将军救过我的命,并提携我直到如今。我已经立誓,对他的忠诚将延续到下一代,即使他在我之前身故,我仍会效忠他的女儿,以及她自己所选择的丈夫。”白舍阑人戴上头盔,从铁面幕后传出的声音闷钝厚实,唯有他的双眼明亮。“如果那人是你,我将庆幸此誓不枉。”   那时他们还是战友,兄弟,第四军统帅的左右两臂,一张坚盾的正面与反面。   “多谢。”海因里希微笑,“但是不用了。”   伊叙拉什么也不懂。   他竟然相信达姬雅娜真的爱他。   ……“选那家伙登上神坛,是因为实在缺乏替代品。”又一杯酒泼洒在地,像在为那两个都已在对方心中死去的故友祭奠。“必须续上民众信仰的火种,不管这火实际有多微弱并随时可能熄灭……宗座也只有他十几年来惯长的老戏法可以玩了。让摩根索担任侍卫长,不光是把他放在更容易露出破绽的位置,最重要的是为麻痹我。他不会让摇摇欲坠的圣廷再遭受丝毫置疑,在除掉我之前,必先将众人的视线转到别处,以散尽我的光辉……他给了我等死的时间。不过要让长久被戏弄的猴子认清他们敬拜的英雄只是提线木偶,这时间也足够了吧?”   “你希望他们醒来?”冷不丁地,阿玛刻问。   “活得浑浑噩噩,或清清白白,都是他们的事。”海因里希咳了两声,伤势大体已痊愈,毒质也差不多被拔除,但多少仍有些虚弱。“我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座城市就快要倒塌了。”阿玛刻举起手中提灯。两人所在的巨大墓园空荡如也,不远处城墙和高塔的黑影像刚吞吃完死尸的卧伏怪兽。“它白日里看上去像复活过,可那只是假象。得到这样一片废墟,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问过我。”   “但你从未告诉我答案。”   海因里希蹲下身,将酒具埋在刻着吉耶梅茨名字的墓碑下,用剑拨盖上泥土。他掖紧斗篷。雷声隐然滚过难以看穿的天幕,空气沉压,那是即将有一道光华破开夜色的征兆。   “该道别了,阿玛刻。”他说,“小心你背后紧盯的眼睛。为安全起见,我不会再来找你,除非我得到了云缇亚确切地死亡或还活着的证据。”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你活命?”   “我想去赌一次。”   阿玛刻吹熄了灯火。黑暗中只听她在冷笑。   海因里希也轻轻地笑了。“——不吻我吗?下次你见到的说不定就是我的尸体。”   她的手臂挽过来,搭住他肩膀。她身高与他相差无几,因此很容易就贴近他耳侧,令他听见的话语也掺进些许热气。“回答我最初的问题。这样彼此都没有遗憾了。”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爱过它。我也从未想过要毁灭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恨过它。我的欲望很大却又无比渺小,深不见底但其实轻易即可填满,而且并不以我的死亡为中断。我要走的路途还遥远漫长,但我已留下的足印,唯有历史本身才能洗灭。”   阿玛刻松开手。   “你我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她低声补充,“都这么……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泯入黑夜。海因里希独自站在墓园围栏前,闪电将他面孔照得苍白。一辆漆黑车篷的马车轧轧地驶过来,驭手摘下兜帽,是他的年轻侍从。“如您吩咐,大人,绕城区穿了几个大圈,再厉害的眼线也该被甩脱了。”   海因里希坐进车厢。“去第四军的兵营。”   侍从讶然转头:“您……确定?听说伊叙拉将军……”   “他和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不过无所谓。”那男人笨拙地笑着的脸,一本正经的脸,愤怒咆哮的脸,交织重叠,他有点惋惜自己没能亲见那张脸在今日的万众呼声中会有怎样神情。伊叙拉。曾几何时还是熟悉到令他不屑多看一眼的人。“他没理由把我拒之门外。今天这个日子特别。”   “这太……太冒险了。”侍从吞咽了几口空气,“不管怎么说,您上次的伤……”   “你想活下去吗?”   还不够。   我留给这个世界的足迹还远远不够。   “为了生存,”海因里希微笑,拉上车帘,“就暂且对我们将被他人之手扭转的命运屈膝吧。”      雨水倾盆,击打车篷犹如鼓捶。上空黑幕闭锁,不漏一丝光。车辕前悬挂的提灯时明时晦,马匹虽然驰行迅疾,却也冲不破这风雨交加的夜色,   “那位大人!”一个不适时宜的幼嫩嗓音透过风声雨声,“那位马车里的大人!”   侍从原本打算加抽一鞭快速驶过,海因里希制止了他。不是寻常街头追着喊的卖杂货小童,倒像早已在这久候。“您认识从前的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吗?”孩子披着油布,“有位姐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为什么找上我?”车厢里的人平静地说。   “您的马我见过,给老圣裁官拉车,可威风呢。您现下是在海因里希大人的地方工作吧?拜托了哟。”   小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里。海因里希看着驾车的马,并非审判局官员仪礼专用,事实上他有意牵了两匹毫无特色、稀松平常的灰马,就是为避免监视者认出——然而展开那字条的同时,脸上心领神会的讥诮瞬间隐没。“大人?”侍从问。   “一个我必须赶赴的邀约。”海因里希将信塞进灯罩,火光炽盛了一刹那。“就算是陷阱也没办法。把车停在最近的巡守岗哨旁边,在那等我,小心别教人有机可乘。假若天亮还不见我回来……”   “……不。”顿了顿,他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黢黑的巷道错综如蛛网。风大力摇晃着头顶写有异族文字的破旧门牌,海因里希心知这曾是茹丹人聚居的区域。暴乱对这里的摧残尚未修复,烧焦的断壁随处可见,梁木从房屋残骸中伸出它炭化的遗骨。他照信上所说的绕过两座废屋,腐朽的窗页吱呀呀像乌鸦鸣叫。低身走入一条狭窄过道,拾级而上,叩响最里面的一扇门,却发现门仅仅虚掩,此时应手即开。仿佛迎接一位阔别已久的主人归来。   坐在小几旁的女子回过头。   她依然美丽。多年以前,他这样推开她书房的门,时间薄而旧黄,成了他面前撕下的一张纸页。   他并未想过还能再拾起它。   “达姬雅娜。”   相同的火焰跳动在他手中灯盏与她身边烛台。他忽然想一步冲过去,尽管这个无由之念随即也如其产生一般迅疾地消失。斗篷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他觉得不应该带着这些进入她的世界。雷电和风狂雨骤的夜被从这一小片明亮中隔绝,分离出去。   她的名字。她的喑默。她的微光。   海因里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真好。”他说,“你还活着。”   他解开斗篷,走到小几对面按茹丹人的方式盘膝坐下。房间昏暝却宽敞,是她家乡风格的摆设,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达姬雅娜拿出两只银杯,各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瓶里刚好一滴不剩。她指了指,示意他取用。   不知这当头她是怎么弄到酒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有何遭遇,又如何找到这样一个精致僻静的居所。“非常抱歉,”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大病初愈,不方便畅饮。”   达姬雅娜笑笑,将两杯酒倒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再度直视他时,她的目光隐含针芒刺人。海因里希心底一动,那是最能代表达姬雅娜的眼神。名为“蔑视”。   “你怕我下毒。”手指蘸了杯中残液,她在几案上写道。   “倘若我要你死,绝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不等他开口,继续写下去,“你也绝不可能死得如此轻易。”   “你恨我。”海因里希说。这甚至不是确认。   达姬雅娜擦去字迹。   “你还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我在你眼里真是如此渺小么?”许多年前他灵魂暗秘的深处就已生长着这个问题,为了她永远不会平等地投向他的视线,她飘悬于云雾之上的月亮高高俯洒的光辉。曾经有一个时候他也许能获取她的依赖,却被他自己松手放弃,或者说它对他已不再重要,然而那之后他确实疑惑过究竟想得到的是什么。“不尽然吧。否则坐在这儿的将是伊叙拉将军,不是我。”   远离时企盼拥抱,接近时可有可无。   你只在你的臆造中爱过她。   “看到他今天的表现了吗?威风凛凛,光华灿烂,宗座器重,万民仰仗,未来会晋升圣裁军的总督军、及至加封额印成为圣徒也说不定。你该去找他才对。他必然会庇护你,以他对令尊大人的忠诚——而我不过是条被剥夺一切逐出家门的狗。”   海因里希将手放在唇边,眼帘低垂,却暗暗从达姬雅娜脸上那微妙的光暗变化验证着自己的揣测。“可伊叙拉只有忠诚。那个男人始终不懂得说谎……”他语速缓慢,“不懂得顺应你的尊严假装爱你。”   茹丹驭主的女儿笑起来。他知道猜对了。   所以你来找一无所有、死期克日而至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达姬雅娜,即使历经血海也一点没变,还是幻想着有比实实在在的保护更具安全感的东西。如自尊。   如爱。   “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曾想要迎娶我的人。”她的指尖快速移动,“告诉我你还多少有点……让我爱的价值。”   海因里希沉默着。心绪飘向极远之处,但它所留下的痕迹仅是一线苍白。   “已经晚了。”终于,他说,“我将永远持有宗座侍卫的身份,不能誓忠于宗座以外的他人,不能对荣誉以外的事物怀有欲望。过去是,今后也依然。”   “很可惜。”达姬雅娜写道。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光线从她手握的烛台倾泻而下。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额饰叮当作响。她站了起来,形如薄暮时分徐徐迫近地平线的夜晚本身。海因里希抬头望她,两年前——在他的时间里足可追溯到大地被孕育的伊始——海潮声鼓动夜风,他跪在沙岸上同样抬起头,而她俯下的眼神一如此刻。   只有蔑视。   一声巨响猛然震荡。是雷霆。小窗被它卷来的狂风推开,外面夜色黑白分明。她走向门扉。背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除此,他身无长物,一文不名。   某种力量代替他的喉咙令一闪掠过的念头发出了声音:   “——妃主!”      达姬雅娜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支长笛,正等待吹奏者的气息穿过它身躯。      “选择我。”      “我仍拥有身为男人的勇气,我仍不忘对你和你父亲许下的誓言。既然你希望我证明它们……”   “乌谱莎和吉耶梅茨的女儿,”海因里希单膝跪下,“请‘选择’我。”      她的前襟一阵剧烈颤动。似在大笑。   你无惧吗?   她用目光询问,却已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伸出手。烛台从她手里坠下,落地之前已然被风扑灭。他忘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无穷之暗充塞知觉,偶尔有寒光刷白,是穿过浩渺时空返回往昔的裂隙。她不存在的舌编织着符咒,另一种意旨得以依凭它们降临此刻,好像轻柔的手理顺野兽鬃毛那样抚平了她。雷声静了下去。又或许只是早未说出的话语丢失在了过去的世界。   但当海因里希挽住她宽袍下的腰肢,才发现达姬雅娜与他同样,一无所有。      [我们只在臆造中爱着彼此]      他叩启她,登上她的祭坛。水滴注入阴影,他聆听,自幽微之内探寻能解开下一道谜门的锁钥。他感到那门以期待的姿态紧闭,于他推开一瞬会要刮起飓风,树木生长为宇宙的花环,群星作为古老的火焰消逝却又被重新浇铸。而捕攫它们之前,他是盲者,唯有寂静海洋上诞生的声息为他描绘轮廓。   她并非完好无缺。可那有什么要紧呢?妃主只把钥匙授予她认定的人。   驭主不是他追求的称号,这个虚有其表的头衔指向的真正权力正在伊叙拉手中。但如果无法赢取达姬雅娜,他便再难获得能撼动那白舍阑人的筹码。一切清楚明晰,于无望之际赫然浮现眼前,傻子也知道该作何抉择。就算因此落下把柄,而达姬雅娜日后或将出卖他,又有什么要紧?周围别无旁人,房间暗得甚至瞧不见对方脸孔,她即使指认也不能从他身上记取特征。   何况她只是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渴望着名为自尊的欺骗与名为爱的幻象。   正如他渴望着愚弄死亡。   海因里希将头低伏下去。达姬雅娜双唇轻动,像要呼唤,他吻她时才发觉自己吸吮的是个无底空洞。那扇门的轴承发出生涩嘶哑的锈声,风暴飞快壮大,经过他身体汇入那不可捉摸的空洞里。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充斥整个世界的夜晚为它的炽烈所摇撼。   ——然而它毫无预兆地崩碎了。   海因里希一凛,寒意瞬间冻结全身。大门狠狠闭合,所有他几乎已触摸到的构筑甚至还未来得及如纸片般纷散。他面前只剩黑暗。雨声只能使这黑暗更加广大,难知终尽。他醒悟到自己孤单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女子的皮囊。   她的温度恰似他体内火种,以潮汐的速度遽然退去。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说。她没有回答,有一霎他竟觉得这理所应当。可他仍不自主地唤了第二声。   “……达姬雅娜。”   他蓦地推开她,差不多是仓惶地摸近几案,擦了好几次燧石才重新点燃蜡烛。两只空酒杯底部还留着些许残迹。他凑近检视,恍然捂住口鼻。酒里有水银!   她明白他不会喝那杯酒,却仍这么做了。   她的目标一开始就直指一个。   海因里希回转身。烛泪滴到他手上,他浑噩不知。达姬雅娜仰面躺着,剥离掩饰、最真实的躯体在烛光下呈现无法言说的虚幻色泽。她的唇略带笑意,从另一角度又像漠无表情。他再也不必猜测最后一刻她心底是仇恨多于爱,抑或反之。   因为在她眼里他只能找到一种情感。   蔑视。      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移动光源,一点点照亮她过往所有经历残余在她身上的事物,全未发现这光线颤抖得厉害。有种更胜过恐惧与绝望的知觉支配了他的意志,它来源于事实,来源于一个深植入血永难挣脱的仪式,和一具与他交合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的火种已经熄灭了。再没有柴禾能让它燃烧起来。   那被他一直所轻贱和嗤笑着的手并没有击倒他,而是剖开他的胸膛,挖开心脏位置上骄傲闪灼的火焰,猝然一合,把它捏成一星小小、小小、小小的灰烬。      当趁着灰白晨色的年轻侍从为寻找主人而走进那间屋子时,只见后者赤-裸地跪在死去的女人旁边,紧抱自身,神色像是狂笑,声音却更似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的地狱自今日始。 ☆、Ⅰ 影舞(1) 作者有话要说:     当阴影消逝,驻留的光将成为另一道光的阴影。   ——《先知》      后编Ⅰ:影舞      “狼群的行动最近有点反常。”   火钳在冶炼炉中翻拨,拣出已呈原铁之形的一块,放到砧座上。一锤下去,星点飞溅。   “依森堡的士兵每晚都听到它们长嗥,却难得一见踪影。它们也不攻击城镇,只是绕着树林和山谷徘徊游荡,好像……在找寻什么。”   老铁匠自顾挥舞重锤,汗水滴滴渗过铜色的肌肤。终于他停下,夹起那铁块参详,似在检视尚未去除的杂质。过于逼近的炙热令胡须嘶声蜷曲,他笑了。   “还不够啊。”他说,“就这么点锤炼……根本不够。”   炉膛边坐着的年轻人也微笑起来。“没有时间了。”这微笑与其说带了无奈的颜色,不如说更像期待。“如果他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就是我们必须铲除的障碍。”   铁块扔回炉子里,火舌为它舐上一层灼然的光。   “打个赌如何?”   “您喜欢,我愿意奉陪。不过老实说……”年轻人临走时短暂地回过头,“那样一个家伙,不值得您或我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   狭窄的作坊里间暗了一暗,只剩下风箱鼓动和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老铁匠静静伫立。他眼睛是朦胧的银色,如同雪地上月光微妙变幻;而它们深处仍投映着那年轻人业已消失的背影。   “我倒衷心希望你能赌赢呢,”他低声道,“……帕林。”      茹丹人匆匆穿过街道,脚步虚浮,像行走在急流中。仅有的寥寥几个行人回头瞥他,一边指点着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但这些对于他只是空气。“你见过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么?”他问每一个与他擦肩过去的人,视线却茫然地飘入虚空。于是这句话便也如扬逝的一阵风,不断重复却始终不得回音。   “你见过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么?黑长卷发,双目失明,她身边的男孩十三四岁,女孩小一点,只有一条臂膀。”   “她是你的妻子?”杂货店主问。这是唯一愿意听他说完并接腔的人。“那两个是你们的孩子吗?”   云缇亚动了动唇,如果不说“是”,他找不到替代的描述,但如果承认似乎又离谱了些。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听见一声惊叫,店主年幼的女儿从柜台后的侧门跑出,一眼瞟见他被烧毁的左边脸颊。她的父亲连忙抱住她,不由得也多注视了一会儿这张脸,目光里有什么忽然清晰起来,尖锐,并且焕亮。   “……没有。”然而在云缇亚开口前,他冷淡地说,“我没有任何印象。”   店门重重地关上了。   云缇亚挪动步伐。很奇怪,他并不感觉失落,或许本来空无一物便也谈不上失去。他想起那本日记,它的主人穿越密林、群山、河谷与城镇,为寻找他溘然消失的爱侣,而现在那些画面在读到它的另一个人身上成为了现实。他理应焦急的,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这种心态的存在。他理应胸中如焚、嘶声呼喊,而现在,寻找只是双腿移动的一个理由,一种本能,像水滴顺其自然地流向低处,在被泥土吮吸干净之前尽力接近洼地。   这真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无法感知这由“理应”所带来的恐惧。   “怎么了?你的腿在流血。”他这才发现膝盖下方的深红一直浸润到了靴筒里去。大概是在山谷里奔走时被灌木丛刺伤的,不过疼痛对他实在微不足道。“你见过……”他问拦住他的人,在城镇守卫镶嵌铜钉的旧革甲下,这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或者更年轻——的男子,修长健硕,面部轮廓刚硬的棱角几乎能硌断落在它上面的视线。   “女人和小孩,”青年说,“我会留意的。”他端详云缇亚,好一会儿那种像望着被打伤的贼一样的表情才渐渐消失。“你是外地人?真难得。鹭谷这附近狼群很是猖獗,尽量少到城郊去。先把腿包扎一下吧。镇子西边铁匠铺的艾缪师父除了一身好手艺,也会治伤。”   “谢谢。”云缇亚说。他往前走去,并不是青年所指的方向。   “呃……”   “有她们的任何消息,请务必告知我——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的话。”   青年蹙起浓黑的眉。正要开口,另外两个同样执行巡逻任务的守卫走过来,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答应你。”离去前他回复道,走不多远,忽然转头瞥了茹丹人一眼。   云缇亚记得这个眼神。和刚刚杂货店主的如出一辙,无可确述,只是近似雪堆下的草籽,一旦冻土融化它们必以纷扬弥天的姿态生长,支离出平静地表,将短暂冬天封存的记忆唤醒于一场火焰。      夜色降下。小镇被它扭曲倾欹,呈现出形同废墟的假象。   云缇亚涉过及膝的深草。血似乎止住了,但这和他无关。他在荒地上那座倒塌的雕像前停了一会儿,仰望着它膝部以上空荡荡的一片。他无法想象那尚未粉碎时的身躯和容颜,或许它本就该是现在这副样子——正如他仍无法想象爱丝璀德已从他身边消失。   四天了。   尽管她的上一次微笑好像才不盈顷刻。他努力地思考她带着两个孩子究竟会去哪儿,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因失望而决然离开了他。森林里、断崖下,还有临接湍急水流的河滩,莫名的失踪只能导致漫无头绪的找寻,而她们凭空不见,连一颗灰尘也没留下。比起葬身狼腹他宁愿相信是后一种可能,如此一来反倒不担心了,但马上他就为自己的麻木感到刺痛;过不多久这刺痛却也为麻木一点点蚕食,像黑暗歧途中陨落在他足前的灯火。   真是糟糕。   他逼迫自己这样想。   水浪声朝哥珊的方向掀去,隐隐地,他所熟悉的那种野兽正在嗥叫。   “黑佬。”有人瓮声瓮气地说。十几名男子围上来,手里除了火把还有各种证明他们不坏善意的凶器,而抛开这一切,他们只是普通镇民打扮,白日的行人到了夜间突然变成双目荧荧发光的柴狗。“是他。”眼神与眼神交换着。“还真像……”“别说两年,就算二十年过去我也不会认错。”   云缇亚侧着身子看他们。刺客的本能在他身上绷紧,他并足伫立,如寂夜中弓起脊梁的豹。   “偿命来吧!”领头的吼道。   和任何一个从未经过战斗训练的人一样,他先喊出声再动手,云缇亚毫不费力地躲开了这一击。对方一拥而上,却也不过是街头无赖斗殴或田垄间农夫因口角而扭打的水准,空有蛮力,拳脚实在稀松平常。云缇亚唯一的防具是一把短刀,近半个月来被劈柴伐木等杂务所累已豁出了不少裂口,此时却仍能舞起亮白的雪光,令人们无可近身。他不想下重手,只是那些似冷入骨髓又似烈烈欲焚的眼神让他难以忽略。“我是杀了你们谁的父亲呢?还是抢走了谁的妻子呢?”   木棍、铁锹与鹤嘴锄随着大喊声劈头盖脸地泼下来,云缇亚在凶险的暴雨中穿梭,扬手架住一柄直逼颈项的十字镐。“说不上来的话……”他身后是哗哗鸣响的河流,即使这样他要脱离战场也游刃有余,“我还有事,抱歉失陪。”   “你是第六军的人!”   云缇亚怔住了。   “我是……”他跟着重复,听见某个与自己内心连通的黑洞中“噔”地一下,像生锈的密门推动。“第六军……”   “我认识你。”人群分开,白天说过话的杂货店主走出来,“第六军的高层只有一个茹丹人,就是统帅的书记官。哪怕头发裁短了,为掩饰获罪之身的烙印而将脸容毁去,我也依然认识你!当年酿下血案的凶手多半都在地狱得到了果报,唯独你……竟然活着!竟还出现在大家面前!”   “别废话了!这小子在装傻!”   “抓住他!……烧死他!”   风暴孕育成形。它展开巨大的黑翼,脑海之中被它扫过的领地顿成荒芜,芒刺一般的硬草代替原来的世界恣情在那土地上疯长。云缇亚扶住额头,刀握在手里斜斜上挑,被戮伤的猎豹终于露出獠牙。一些人的脚跟开始不稳,但怒火拦阻住了他们的畏惧。两方僵持着。犹斗之困兽,以及试图扑灭它悍性的十数条黑影。   “围在这儿干什么?聚众械斗!当治安队不存在吗?”   松明的火光映着来者胸甲上的铜片立领,为他的面孔镀上有如金属锋刃的亮沿。云缇亚认出了这张线条坚硬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安努孚!”不知是谁叫道,“你来得正好!这家伙是第六军的漏网之鱼!”   青年的目光扫过茹丹人全身,只是这其中不再含有微温的善意。“第六军?”   “不是现在的第六军!是那个荣耀了鹭谷,也玷污了鹭谷的人……”   “……是贝鲁恒的第六军!”   那道门推开了。荆棘和野草瞬即蔓延到它所通往的空间里,遮蔽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云缇亚双瞳陡地长大。就像一个猝不及防被死亡击中的孩童,茫然是他所能发出的仅有呼喊,而剧痛是它的回声。   蓄势已久的钝器趁这一刻砸向他后脑。他没能完全躲开,棍棒落到肩胛上。这对于他,比不上某个名字锤击心口的力量。   他看见青年抽出剑。   云缇亚后退了半步。他并没有倒下但已无法再站起来。人们的咆哮汇成霜青利芒,而那个名字——他血管中的棘刺,影子里的尖钉,他无可撄锋的咒语——早已将他牢牢禁锢。   长剑代替它沉默的主人呼啸,这声音忽然给了云缇亚解脱的预感。   短刀迎上剑锋的一刹那,崩碎了,仿佛他所抓握的只是大海上的泡沫。      雨丝冷而细密。   名叫安努孚的青年守卫用雨水洗着他的剑。水珠还未触及刃口,立时被削成一片薄雾。   有人踢了踢地上几截短刀的碎片。“真不错啊,艾缪老头打造的剑……切这玩意儿就跟切萝卜一样。”   安努孚没有说话。   打从站在河堤旁的大柳树下起,他便一言不发。作为城镇治安守备队的一员,他并未参与人们各式各样的私刑泄愤,也不阻拦。云缇亚在他眼中看到一种近似漠然的表情,也许那与其他人眼中的愤怒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具寒意。   折腾累了的人们丢下柳条和棍棒,开始讨论怎么让这事有个结果。天气似乎不允许就地架起火刑堆,于是诞生出若干个替代方案并且越来越接近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有人提议用犁铧把俘虏身体锯开,或是以耕牛牵拉四肢将其活活撕裂,但很快被指不切实际,因为镇上所有农具和仅存的几头耕牛都被镇长征去依森堡种地了。“叫更多人来!”一个声音说,“一齐扔石头砸死他!”   这个传统且简约有效的行刑方式得到了相应。一部分人立即动身回去通知亲戚好友,另外一些则去捡石头。“小心别太声张,让圣秩官知道就麻烦了。”云缇亚依稀听见杂货店主如此嘱咐。   “为什么?他也没必要拦着咱们啊?”   “谁又说得准呢?他可是直接向圣廷负责的人……我听说在哥珊,那个名字是禁忌……”   “喂,安努孚,拜托你暂时看住这家伙了。你不会告诉你的同伴吧?”   铁铸一般的青年仍旧不语。   云缇亚低下头来。只剩他们两个。他的意识被一具遍体鳞伤的身躯勒断,但他相信它是清醒的。   “恨我吗……”他翕动双唇,微弱,但平静,“像他们那样……”   然而吐出这句时倏地浮现的是另一张面容。   爱丝璀德的残影在他难以卒合的眼帘内垂死挣扎。一只即将揉碎于掌心的蝴蝶。   “答应……我……”   “我答应过,会让她们来找你,”安努孚说,“哪怕是在地狱。”   他忽然一剑刺入云缇亚胸口,又一剑,劈断了捆吊后者手腕的绳索。河面惊起血红的硕大水花,鼓荡许久才趋向平息。青年望向水中,眼底方才为鲜血所点燃的一线火光已随水波黯灭。      ******      身体在下沉。恍惚着,有光渗入幽暗。   那光是温柔的,魂灵一样缥缈,隐然却已将他的躯壳穿透。他置身于无可摹状的宏大之中,像是以一滴水的视角观察整个海洋。光引亮了视野,仿佛巨兽骨骸般的建筑在眼前逐渐呈现。   废弃多年的石质宫殿。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了,云缇亚……”   声音与光一道刺进来,这幕曾在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景象微微摇撼。   “除了宗座与我,这个时代以肉身加封圣徒者,另有一人。”   ——是谁在和我说话?你是谁?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是雪白的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仍有另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可你是谁?   “找到他,云缇亚,”那声音说,“然后唤醒他……”   ——你究竟是谁?!   光不再呈幽灵或轻纱状漂游了。它们彻底融合到水中,成为托举着他的一部分。他向前走去,庞大建筑以佝偻之姿屹立,他认出了它的傲岸与静默。永昼宫的基柱、被圣廷遗忘的废墟,以及逝去的时代无数弃卒的墓穴。   诸寂殿。   诸圣寂灭之殿。   泥苔紧封的石门前站着另一个人影。高大瘦削,棕黑色僧袍蔽住一身发肤。他背对云缇亚。已死的巨兽仿佛在向他低首臣服。云缇亚只能从身形上找回自己曾熟稔的印象,是那座寂火修院的长者,永远以兜帽遮面,即使一度过从甚密他也不知其真貌。“修谟,”他说,“是你召唤我吗?”   对方回头。当酷似修谟的下颔映入云缇亚眼中时,僧袍霍然开始焚烧,从帽沿一直燃到下摆。烈焰裹住他,在水底炽盛开放。云缇亚看清了他兜帽烧尽后露出的脸——淡金色头发的男子,双睛如血稠红。火种是自他额前蔓延起来的,那儿辉煌耀目,形似伸展的羽翼。      茹丹人在喘息中醒来。火焰与水仍未远离他,那是褪不去的灼热,以及满身汗珠。   “把这个咬住。”有人说。云缇亚无力分辨递到眼前的是什么。他没有遵从。那人也不再坚持,撕开他前襟,某个惨白的东西一把按了下去。云缇亚大叫一声,烙铁盖在他伤口上,激起一阵青烟。   等他终于恢复视觉才发现自己躺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火就在不远处安静地匍匐着,周遭盈满金属的腥味。风箱、锻炉、铁砧和各式模具之间,一个男人正在劳作,云缇亚只瞧见他精赤的背膊。黯铜色肌肤不单粗糙,细看还有些松弛,这是衰老的征兆;然而它们依旧能折射出亮光。   “挺疼吧?”语声透过一下接一下的敲打传来。   云缇亚支撑起上身。一双细长的手臂扶住了他,是个瘦骨伶仃的男孩,刚才正用獾油擦拭他被炙烫过的剑创。大概是因为在水里浸泡,不及时处理有感染的危险,但也奇怪,安努孚那一剑刺了个正着,却不算深,至少没能要得了他的命——   学徒模样的男孩好像看出什么,把一件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只朱红色的篦子。正中央利器贯穿造成的裂痕,几乎将它分作两半。   云缇亚凛然一颤。握着它,掌心感应的温度恰如此前它安躺在他怀中一般。他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着这种热切,不料戛然而止,胸膛那条同样的裂痕开口狺叫,像一头自内部啃啮着他的兽。霎时他明白了方才老铁匠问那句话的意义。陌生已久的故识又重新与他照面,并回到了他身体里。   是疼痛。   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疼痛,那种即使遭遇拳脚、棍棒与利刃也无法回归的,需要集中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的疼痛。   “你……是……”   老者转过身。头巾勒住前额,汗水映着炭火在他胡须与乱发之间的褶皱中泛亮。他不是云缇亚梦境里出现过的任何一人,然而他脸上有他们每个人的影子。“艾缪,”他扔开铁锤,“给富人钉马掌,给穷人铸剑。”   “我听过这个名字。”   “很特别是吧!就像公牛见到母牛发出的叫声。”   云缇亚脸颊抽动了一下。“这不好笑。”他对自己说。   自顾自大笑起来的是老铁匠,云团状的络腮胡子裂开一道缝隙。作坊后门的铜铃忽然响了,小学徒出去看了一番,呀呀地向师傅比划。艾缪走出屋子,隔得很远,云缇亚听到他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久,他回来了,若无其事。   那时云缇亚已下了床,迈动双腿,举步维艰。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们结下的仇怨,但是……不能再拖累你。”   “也不想知道么?”   云缇亚默然注视着炉火。   “鹭谷两年没见过外地人了。”老铁匠靠墙坐下,学徒夹起火炭替师傅点燃烟斗,他接过来大口地吮着。“附近来了一大伙野狼,就在林子和山谷里生了根,外乡逃荒的不敢跑这儿来,镇子里也没人敢搬到别处去。好在闲置土地够多,镇长组织起人手耕种,勉强能让大家吃饱。两年间死的死病的病,能吃的带其他人那一份活下来,城镇凋敝成这副模样,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会有人关心。这个国家变得如何,普通老百姓看不见。我们只活在过去的世界中,以还没来得及湮灭的怨愤为撑持。”   “因为这里曾是一位圣徒的故乡,”他说,“而他亲手毁灭了它。”   那个模糊的身影从散碎不堪的往事中再度浮起来。它是齿轮磕碎的一个缺口,现在链条和转轴哑声扭绞,竭力朝原先的轨道上移动。云缇亚捂住额头。这疼痛并没有再令他昏厥,尽管仍无比清晰,但一种向前穿行的意念首度战胜了激流。   “你刚才说‘我们’……你也是心怀仇恨的其中一人吗?为什么救我?”   “啊,”老铁匠吐出一圈浊雾,“大概人总有一个时候命不该绝吧——尤其当别人的生死还牵系在他身上。”   他又笑了。烟斗里的火星为他的气息吹亮,熠熠明灭。就好像某个平淡而弥足珍贵的夜晚,自那间小木屋的窗口透出的灯光。   长满香蒲和水风信子的河岸在那儿与水波相互拍击着。云缇亚看到了她,站在他难以渡越之处。她是从他伤口里嘶啸过去的风,是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喷溅出去的血流。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失掉的是什么。那原本就应是他血肉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更破碎的记忆,他仅有的获得与付出。不是陌生人,不是在贝兰的日记里如露珠般消散的女孩。那是他的爱丝璀德。拥抱他,亲吻他,用舔舐堰塞他的溃口,用身体分担他的剧痛。   遍浸血污的篦子握在他手心。不知何时,他发现,已经从中断裂。      铁与铁交击的声音响彻院落。炽红剑身插入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泉水,瞬间白汽升腾。学徒拉缓风箱,淬好的剑重新搁到炉上慢慢回火。云缇亚提起正滚热着的水,当头淋下。而后他将身子擦拭干净,裹上敷过药的绷带。   “……还不够啊。”艾缪说。   云缇亚一怔。接着他意识到对方在评价那把已然算是成品的剑。   “我想见见镇长。”   “嗯?”   “听你之前那番话,他像是个能担当责任的人。”云缇亚说,“我想找他寻求帮助。如果我没有忘记一些过去的事,也许还认识他。”   艾缪转过头。灰蒙晨光下,云缇亚首度看清了他眼眸色泽,接近雪白的淡银,犹如薄刃。但在双瞳核心,分别有一点朦胧晕染开来,使得他的目光失去了焦距。云缇亚忽然醒悟——这双眼睛,或许在大多数时候,能看见的东西十分有限。   而此前从未有任何迹象昭告这一点。   “你对被石头砸死的滋味很好奇吗?镇长多半早就得到消息了。昨天你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安努孚,是他打小就要好的玩伴。”   云缇亚沉思了片刻。   “也许,”他说,“安努孚并不想杀我。发现有什么替我挡住了那一剑,他完全可以加把力道,或者干脆再补一下。也许他有过置我于死地的打算,可那瞬间将错就错地放弃了,又也许,他只是不屑于亲手杀我。他的神情很复杂,不像是纯粹的恨,但也绝非宽恕。”   不过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请借给我一把刀。”   老人的眼细仄成线,带着足可玩味的笑容。   “如果你信任一个欠了你一条命的人。我不想伤害谁,然而前路难测。”   “这把怎么样?”   云缇亚接过舞了舞。刃是夹钢的,很利,但他不习惯它月牙状的弯形。“有些轻。”   “这是仿照东方蛮子的工艺打的刀,或者叫舍阑剑。”艾缪从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把,“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刀身长直,单刃,尖部微挑,倒与云缇亚以前常用的有几分像。“还算趁手吧?虽然离老头子我的骄傲还差得远,防身应该绰绰有余了。”   “谢谢。”云缇亚说。   “……对了,镇长这会儿不在镇里。他去年就向阿玛刻将军请求,派部队在镇子周围巡逻以免遭野狼攻击,作为报酬则把农耕收成的一半充作军粮。眼下嘛,估计正在哪块地里指挥着收割小麦,准备送去依森堡呢。”老铁匠又捧起烟斗,“即使他对你没敌意,时间可说不定比你直接找到女人小孩花费更多。”   “你说……”云缇亚突然问,“他把粮食……送去……哪里?”   “依森堡。”   烟气笼罩住老人面庞,但云缇亚猜测他在无声大笑。   “过去,和现在的……第六军驻地。”   这个名称并没有如云缇亚所想的在他胸腔内卷起飓风。它什么也没有带来,除了静默。他想过自己的某一部分是否已彻底死去,可当诞生这意识的一刻,他发现它还活着。他没再感觉剧痛,也许那些他以为枯萎荒芜的东西,正和一个不能提及的名字解锁,脱离后者的捆绑,悄悄地在静默中萌蘖壮大起来。   “……我知道。”他极轻地说。   他收刀入鞘。小学徒替他拿来外衣。云缇亚道了谢,男孩边比划边对他咧开嘴笑。这孩子天生聋哑,倒很懂得关照人,只是——云缇亚禁不住疑惑——师傅患有眼疾,平日里两人如何交流呢?   “你的眼睛,”艾缪在他身后唤道,“似乎清澈一些了。”   云缇亚蓦地回头,他的视线与老铁匠的相遇,却未碰撞,更像径直为后者穿透。之前都是错觉吗?他感到对面那双雪色的眼必然看见了什么,虽然它们凝注的并非他的脸容,而是存在于虚空、他所无法捕捉之物。   就如同——   “把这个拿去。”一枚细小的弯弧曳着亮光,抛坠到他手中。不盈一尺的匕首,连柄带刃呈精致的流线形,护手是反向衔角的镀银双月,一眼就能认出它力图复原的茹丹风情,包括匕身纤薄得堪比蝉翼。大妃们通常只当它是坠饰,甚至不愿在祭典上使用,因为这种短匕哪怕剜取活人心脏时都会断裂。“你是惯用双刀的人,两手的剑茧骗不了我。抱歉啦,暂时没什么适合副手的武器……聊胜于无吧。”   云缇亚笑笑,没有把这看成一种轻蔑。“你很快便能取回它们了。”   “嗯,”艾缪咂着烟雾,“希望不是从你的尸体上。”      迟暮时分云缇亚回到了林谷中的小屋。又一天过去,依旧毫无收获。屋子和他离去时一样冷寂,门窗紧锁,像只悄然死去的小动物。霞光披身,可它的内部正孕育着一场黑暗。   他站在爱丝璀德曾爱过的那个人墓前。夏季已走向尾声,砾石间生长的高崖百合行将凋谢。   云缇亚拾起一朵未枯而落的白花,放到坟茔上。   “我失去了什么吗?”他问。风刮了起来,作为墓碑屹立的白桦树飒然低语。   “……是否比你失去的更多?”   匕首纤细光洁的刀身映出他双眼。茹丹人的眸子大抵都是琥珀或蜜色,时而泛金,轻眄之刻流波转动。但这双被自己凝望的眼,仍干涸如沙漠。或许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只有死者才不知干渴,而他已能辨别灰败与明亮的界限。   风中忽然夹杂进了一缕异样的气味。徐徐降下的夜幕为远方嗥叫声撕裂。   ——狼群!   登时警觉,云缇亚纵身攀上林间一棵巨柏,沿粗枝爬上高处,借蓊郁的掩蔽俯察动静。十几条,甚或几十条迅捷影子,自密林那一头传过来,看似疏松实则滴水不漏的大网正在收紧。它们的猎物,那衣衫褴褛的矮小旅人正拼命跑着,然而直到他让草丛里的不明物体一绊、惊叫跌倒时,云缇亚才着实认出了他。   “夏依!”   本该蜂拥而上的群狼一阵骚动,如果说之前专心围猎令它们忽略了树上另一个人的气息,这声呼喊则宣告得再明白不过。趁此一瞬之机,云缇亚跃下,左手攥紧钩索,右手一刀斩开夏依腿上的捕兽夹,顺势挟起少年。可正当要发力荡回高处,头顶白影一闪,仿佛凭空掷来一把雪刃,堪堪将赖以支撑的长绳削断!   脚尖已蹬在树干上。腕力急转,手握的半截绳索以长鞭的势头扫出,白影滞了一滞,终于没能躲过这记绞击。但这顶不上任何用处。云缇亚一落地,立刻把夏依推向身后,自己勉强稳住平衡。   退路早被封死。幽影悄无声息,堵塞了哪怕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我好像……”夏依吸着气,“……拖累你了呢。”   云缇亚没工夫搭腔。他双刀在手,摆出狮虎受到侵凌时的姿势,目光直射方才窥透他心思的白影。是那只毛色纯无杂质的怀孕母狼,肚腹垂耷,鬣发竦张。它站在他足踏过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叼着断开的麻绳浑似那日叼着他打回来的山雉——却不再像戛然而止的大雪一般消失。   它的深瞳。黑色的无波湖面,攫取人心沉淀的恐惧,而反哺以死亡。   另一个声音就在此时响起。从极空旷处而来,低沉、嘹亮,宛如一个巨硕到不可思议的灵魂,正通过众树的躯干吹奏大地。云缇亚起初并未意识到那同样是发自野兽的声音。   狼群跟随它一齐长嗥了起来。   最初是纯白母狼,接着所有的成员相继加入应和之中。呼啸被风传递,俨然有了山脉般的高耸与广袤。穹窿成为鼓腔,大地的震动开始填满它。   云缇亚抓紧了刀柄。   他视线的终点,密林深处,身影缓缓显露。黑夜在这一瞬间渗透了树林,仅存的暮光仿佛也因它的出现而被吸纳。那只体型远超其它同类的兽物踱步行来,一身冰霜缭绕——等靠近些才发现那是它银灰间杂的毛皮,蓬松得竟似氤氲。   它望着云缇亚。这个动作证明他们仍未彼此忘却。   “萤火。”   云缇亚垂下手臂。唤出的刹那,他感到夏依在后面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衣角。那个独属于人类世界的名字。一步之隔,万籁静寂。银灰色公狼凝视着他们共有的昔日,双眸焕光令人忆起长夏正当盛时,深草中徐徐升起明亮的星。      “她们两个呢?”把让捕兽夹弄脱臼的踝骨扳回原位,云缇亚问。   夏依疼得咝了口气,但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没有惨叫。“是士兵……”他微喘着,“胸,胸甲上有第六军的火盔纹章,旗帜却是另一种古怪的东西……我找机会跳河里逃了,远远只瞧见她们被带去……这儿的东北方向。”   另一种图案的旗帜。阿玛刻的部将吗?“……东北?”   “山丘和红叶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塔楼高高耸出来,山上似乎围着一带石墙……”夏依说,“像是有个很大的要塞。”   云缇亚不说话了。狼的低鸣声接替了他的沉默。   少年瞟着他,刚抖擞起来的气势又弱了下去,“你……知道那地方?”   怎会不知道?那里所象征的一切含义,已浓缩在他不可割离的过去的时间内了。他终于等来这一天,真正地直视它,跨越牺牲与真相为他竖立的门扉。过去的他将要会见自己,尽管这对他意味着更清楚的刺痛,但他也将窥明许久以前、被年少无知的云缇亚妄自丢弃的那张面目。   “你的腿还能动么?”   夏依把手放到茹丹人手上。他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走吧,”云缇亚站起身,“去依森堡。她们所在之处。”       ☆、Ⅰ 影舞(2)   从这里俯瞰,群山与丛林所环抱的城镇像一个被兽物遗弃了的窠穴。   有时云缇亚想鹭谷与哥珊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只剩几十户人家的小镇逡巡在时间的绝崖上,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抵及未来。以这种姿态,它倔强地坚持着,与凋敝、麻木、可怕的孤独、以及恰好能维持人生命的基本温饱殊死搏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座永恒之城。唯一的区别,哥珊总是健忘的,而鹭谷的记忆则无比深刻漫长。      “那儿就是第六军的总据点?”夏依问,“远远看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大。”   “和冬泉要塞的规模比起来,依森堡只是砗磲贝壳里的小沙砾。”云缇亚对光端详着舍阑长刀的细刃,“怎么,有点失望?”   “我在想那儿的守备应该更严密吧。地方小、驻扎的人多什么的。”   云缇亚笑了笑,却不是因为少年过于天真的推断。“第六军真正的驻地是它周围的十一座副堡,依森堡本身仅仅是统帅和亲信卫队居住的地方。虽然小,但相当精巧坚固,没有五倍于守军的兵力很难攻克。再加上十二座城堡是一个星群状的整体,一旦某一环节受到攻击,立刻同声相应,令敌人进退两难。而就算采取奇袭计策,越过外围直达依森堡之下,统帅也有办法弃城撤走,占领城堡的敌军则四面被围,犹如困兽。”   “既能成为铁壁,也可以担当诱饵么?”夏依手里的树枝下意识画出图形,“我们要怎样才……”   “我知道一条通往城堡内部的密道。”   接过树枝,在少年所画的示意图一角,一条曲折如蚓的线细细地勾出来,伸向护城河外部标注的丘陵与田野。“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但依森堡例外。只要现任统帅还没将它们废弃封堵,这是最快的进入途径。”   夏依眨着眼睛。“你对那里了解很多。”   “我曾是第六军的一员。”云缇亚说,“在你认识我之前。”   他突然沉默了。夏依也不再搭腔。早晨的光线安抚着他们脚下的小山丘,狼群在树林的边界上小憩,分食拂晓时捕捉到的麂子,不看他们一眼。男人和少年对于这群拥有完整家庭的野兽等同空气。   “这个给你。”云缇亚从袖筒里抽出铁匠艾缪的银月匕首。夏依不接:“像把裁纸刀。”   云缇亚足尖挑起一颗石块,弹向空中,弯匕闪过两道难以与视线接续的光弧,鸽卵大的石子落下时已削成三片,截口平滑堪比刀面。“拿着吧,”他将刀柄递给目瞪口呆的夏依,“保护好自己是对同伴最大的责任。”   夏依小心翼翼掂量那把细薄一叶的匕首,似乎要通过它揣度出未知危险的重量。   “对了……”他听云缇亚问,“你说那军队旗帜上,除了阿玛刻的火盔徽记,另一种图案是?”   “一只怪兽……深红色,乍看是凝固的血。”少年努力将奇异的印象描勒成型,“狮子的身体,像蝙蝠但非常巨大的翅膀,跟圣廷的飞狮子姿态很相近。可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就和,就和——”   “——就和蝎子的尾巴一样,是么?”   那种东西。那种早已随着神的光辉一道消声匿迹的魔物,竟还没有从某些人的记忆里澌灭。现在的第六军到底混进了什么人物?谁会如此狂妄,竟在教皇的土地上使用这异端意味浓厚的纹章?   “阿玛刻……”云缇亚自语。如果是那个出身北地蛮族、对日光之土的荣耀不屑一顾的女人……   你仍在深恨我吗?你在引诱我步入你所设下的死地吗?   你要先夺走我的一切,让我在被你毁灭之前一无所有吗?   风吹送着愈加刺鼻的血腥气息。几匹唇吻鲜红的狼仰起头来,开始吼叫。      青年走在城镇议事厅外的狭长过道上,佩剑随他平稳有力的步伐敲击革甲。狼嗥隐约飘入耳中,微微挑动他惯于紧绷的警觉。不过在鹭谷,这已经像看门狗的吠声一样被习以为常。   更重要的人正在公所最里面的房间约见他。圣秩官魏尔儒,一个秃顶圆滑如蛋的精瘦中年男子,傲慢而有洁癖,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用夹眉毛的小镊子剔着旧挂毯上的灰尘。“你太迟缓了,安努孚。”听到通报,他挑了挑眼角。   “我刚从依森堡附近回来,大人。”   “帕林邀请你参观他的农田?那个长着黄莺舌头的家伙,才当了两年镇长,竟真的以为自己是鹭谷上下几百口人的救星了。擅自和第六军签订协约,把本该到哥珊加入狂信徒的有为年轻人全拉去种地,例行的晨祷晚祷一概荒废;多出来的粮食,宁愿交给那群骗军饷的强盗,也不肯完纳天经地义的什一税!连宗座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个圣廷的小小代言者?”圣秩官用力按住桌沿,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一巴掌将它拍碎。   但即使这样,安努孚也鲜少见过眼前的人激动如此。“……也许镇长有他的考量。我会尝试劝说他。”   “狼崽子不管被谁养大也改不了对人类的敌视。你还记得上一任镇长——帕林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怨恨贝鲁恒的人有很多,”安努孚说,“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因此怨恨圣廷。”   圣秩官双眼一眨不眨。“过来。”他放低声音。   安努孚走近圣秩官的书桌。猝不及防地,后者一拳直命他脸颊。青年踉跄倒退几步,依靠一张椅子才勉强维持平衡。   “——给我记住!如果在哥珊,你已经被割舌处死了!圣廷的魔鬼、败类,宗座正是因为他位列诸圣无法除籍,才下令将他的名字列为禁忌——愚民们哪些个会理解这番苦心?他们只听帕林的,因为那小子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可不管再怎么和外面隔绝,这儿还是教皇国的土地,光辉的圣曼特裘还是它的统主,我还是亲奉圣谕、代表尊父来此教化他们的人!”   为了圣廷的尊严吗?安努孚是记得的,最远也不过几年前,牧师们一如以往把持教会,本地的实权和教皇国任何城市一样掌握在地区主教手中。但很快随着从哥珊掀起的漩涡,古旧的神职制度如枯草般被收割,狂信徒们生造了圣秩官这个席位,在各地监管政权,督导教义,更重要的职责是传达天听。德高望重的长老魏尔儒,修院里最虔诚的僧侣,当仁不让地担下了这一重任,然而过不多久它就沦为了一尊镀金空壳。信仰本身并不能令人饱腹,用嘴吃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鹭谷曾经差点溺毙在一场幻灭里,孤立无援的幸存者们只想活下去。   “怨恨往往是焚毁世界的火种,我不会让这把火从鹭谷开始燃起。”圣秩官擦擦玳瑁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依然留着一个恪守传统的僧侣的发式,脑门剃秃,碎发披垂,而那双独属于卫道者的炽热眼眸在石英镜片后,冷静得意味深长。“前天给你的公告拿去张贴了吧?帕林借口说收获在即,连我仅有的两个助手都征去干农活,他应该懂得适可而止。现在,没有我亲笔签署、亲手盖印的许可,谁也不准靠近镇子东郊那一亩三分地。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圣廷才是他们理应听命的对象。区区一个镇长,能够安稳民心,固然很好——”   “但倘若有什么僭越之举,”嗓音压成刀刃的一线,“我将行驶上禀宗座的权力。”   安努孚低下头,用这个姿势以及他固有的沉默来表示对面前男子的遵从。忽然气息中尘埃微动,像闪电直击他内心。手不由按上剑柄。   静寂在这一瞬间涉向濒临崩溃的边界。   当他意识到这个微小动作正被圣秩官看在眼里时,方才直觉所指的异象也已飘忽无迹。也许一切不过是心绪波动伴生的臆想。“抱歉,大人,我……”   “你紧张什么呢,”圣秩官缓缓道,“局势还没到你为了帕林对我拔剑的时候。”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剑在鞘中,没人能怀疑它的刚毅与明锐,尊严是它唯一恪守的誓言。“海潮随月亮起落,幼树顺着光的方向生长。以您授予我的先贤教诲为见证,自从我蒙您施洗之日,直到永世,我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悖逆于您。”   圣秩官将手搭在青年肩上。“需要你尽忠的并非我个人……而是圣廷啊。”   安努孚退出房间前短暂地行了个礼。   “是的,”他答道,“教父大人。”   圣秩官独自面对着紧闭的门。倦意还未及困扰他,书桌旁的窗帘忽让风吹起,等回过神来已经碰翻了桌上墨斗。圣秩官皱紧眉,几滴墨水就趁他忙乱相扶的当儿溅到手上。所幸图章戒指没被弄脏,他赶紧摘下它,走进盥洗室。   水声哗哗地覆盖了窄小书房内的阒静。   一根透明长发般的细线自石膏圣像装饰的吊顶垂下来,勾住圣秩官搁在桌面上的戒指,稳稳上提。匿藏在圣像和镂空云朵背后的那人取得玺戒,迅速在早已备好的空白纸张下角盖上钤印,之后操纵鱼线把它坠回原处。轻丝被他拨弄,灵巧如手指的延伸。做完这一切,他钻出通气小窗,悄无声息翻上房顶。行者稀寥的街道上谁也不曾注意那个身影,一闪纵下屋宇,转瞬间公所附近的树丛便吞没了他。   密林深处,少年亮着眼睛:“得手了?好快!”   “没有比这更慢的了。”云缇亚不多话,找到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头,又削下树皮用光滑的一面作为垫衬。纸笔墨汁都是城镇公所专供的,在盖好印鉴的空卷轴面前,他展开从圣秩官的废纸篓里翻出来的文书底稿,用手指细细读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摹写。   夏依惊奇地看着笔尖下流露出的云缇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加停顿,也不涂改,字迹以一种无法更连贯的态度彻底更换了面目,就好像圣秩官在梦中借助这只手书写,现在即使他本人亲临,见到这些字句,也会深信不疑系由自己所出。“……你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字,就能写得惟妙惟肖?”会模仿笔迹的人很多,但这样不可思议的效率着实罕有。“甚至……不需要练习?”   “嗯,”云缇亚说,“算是特长吧。唯一的。”   他在图章上落成署名的最后一笔。“有这个,就能顺利通过农田封禁,找到那附近的密道入口了。”   “可是,怎么才能确认她们——”   狼的啸声截断了少年的问题。   它们总是频繁地呼喊,清晨时,日暮时,饥饿时,饱足时,欢愉时,郁忿时;撇开一切草木、鸟兽、人群,它们随心所欲,鸣叫,咆哮,或者歌唱,仿佛世界是个内心汹涌的哑者,迫不及待通过它们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此时,这声音是低抑的。夏末的林中骤然变得深冷,凛冬之风被呜咽在齿间倏忽来去。   云缇亚快步走近前。围成一圈的众狼并不愿意让开,有的更向他呲出尖牙。   它们没有扑上来,是因为萤火的缘故。   毛色银灰的硕大公狼低头站着,用身躯挡住它匍匐的伴侣。母狼蜷缩成团,像被扫成小小一堆等待融化的积雪。她很有些虚弱,但黑眼睛里充满安静,绝无痛苦。萤火靠过去,与她交贴着颈项,以舌头湿润她柔密的睫毛。   她快要生产了。也许三五天,也许就在明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云缇亚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绳索抽中她肚腹的一击。他又走近两步,萤火的视线猛然阻住他。耳朵笔挺竖立,尾巴直垂,背脊弓成曲线,这完全是狼的姿态。云缇亚站在它凌厉目光所划定的禁区之外。那条曾与他并肩战斗、救过他性命的大狗已经在哥珊冰冷的海水中死去了。   又或者只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曾以狗的身份存在过。   “对不起。”云缇亚轻声说。   他知道无论萤火能否听懂,这句话都对它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爱丝璀德吗?还惦念着她吗?”   而他也不必再去确认这个必然的答案。   狼与其它猛兽不同,它们对记忆有着与生俱来的坚贞。一头公狮可以和数头母狮交好,而狼对配偶却是专一的。公狼会保护临盆的母狼,就像母狼会竭尽心力哺育幼崽直到其自立,这已经超越了活物之间的爱,而上升至天性。云缇亚忽然感到另一种愧疚,他所做的,是试图将忠诚与人类界定的爱一点点清晰地唤醒,冲击野兽心中那名为“本能”的堤坝。   “可她现在正处于危难之中……”   他伸出手。同样的本能流经他的身体而通向它,他们对等了。执着于寻找的人类与执着于守护的兽物,彼此并没有差别。   公狼用它的明亮双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倏然一口咬住他手腕。夏依发出半声惊叫,唯有云缇亚明白这刺痛的分量。某个一度被它丢弃、却被自己捡拾的名字通过鲜血,重新为它所啜饮。   待它回头时,乌黑眸子的母狼依旧静卧着,只抬起白尾微微摇晃。      ******      从这条延伸向鹭谷东郊的道路折转往北,大片田野绽开富含光泽的金黄色。正是冬小麦与裸麦收获的时节,空气中酝酿着饱满的谷粒香味,对于一个月前才离开哥珊的云缇亚,很难想象这儿与那座纯白之城位处同一世界。   鹭谷最肥沃的土地在依森堡山下。在骑士时代,这儿设立了好几个农场,专门负责为第六军总据点提供粮秣。后来经过狂信徒一番闹腾,农田渐渐荒废,谁知现在又重新萌复生机。不知是不是与世隔绝的缘故,饥荒的黑色影子几乎没有蔓延到此。令这片大地重生之人,云缇亚想,做了比神和圣徒更伟大的事。   这个国家的饥饿并不是由于缺少耕地,而是缺少耕种者。   几名巡逻队员正守在前面。看见农夫打扮的男子和少年,其中一个举起手臂做了个拦截姿势。“我是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的同乡,”云缇亚回答。这倒也算不得谎话。“听说鹭谷有饭吃,响应镇长号召帮忙收粮食的人能吃得更多。”他用眼神指了指身后板车,以及那上面载着的各式农具。   “圣秩官大人吩咐,谁也不许擅自下地。镇子里的人全走光,就没人留在教堂和公所里聆听主父教诲了。”   真是个傻得可以的理由。“请您行个方便,这有大人亲笔签署的通行令。”   队长模样的人接过来粗略一瞄,没再说什么。看来像干他们这一行的见惯圣秩官朝令夕改,对其字迹相当熟悉。云缇亚迅速拖起板车,顺着长长田垄径直而去。一条河将田野分割开,更浓烈的谷物气味向他们扑来,天空在金泱泱麦浪的轻抚下同化成了几近大地的颜色。   “那边有人。”推车的夏依从柳条篮后探出头,说。   是收割者。登上河流边的高岩,看得更为清楚。人们在田地里挥舞着长柄镰刀,用连枷敲打堆好的谷捆,脱下的麦粒收纳入筐,驮上大车,麦秆则分开装运。耕作时期牵拉铁犁的牛,此时拉着一车车麦子走向远处丘陵上的城堡。另有一些人在邻近的地里收摘马铃薯和南瓜。不仅仅是农民,更多劳作者有统一的装束,虽然并非笨重甲胄,但棉服上的纹章已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   “连士兵也来了。”回想鹭谷那些破敝空弃的建筑,这么多亩地光凭镇民是不可能收完的。“果然……是笔好交易。”   “嗯?”   云缇亚淡淡一笑。“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有场大风暴要降临了。”   不等夏依细嚼这句话,茹丹人已跃下岩石。河水拍岸,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瀑布,相隔老远身子就沾上了喷溅的水雾,喧声震动,充盈耳内。云缇亚洗去脸上的易容物,脱掉农家布衣,露出轻装。他把从一家荒废民宅找到的板车藏在隐蔽的石头阴影里,同时撮唇长啸。   一阵银灰色的风霍然流转。只须臾间,公狼已出现在他跟前的大石上,如萤明灭的碧眸凝注着他。   随后它一纵身,投入飞瀑之中。   云缇亚抽出混杂在车上一堆农具间的松明。“跟上去。”   瀑布所掩蔽的洞穴很宽敞,至少在通往更深处之前是如此。石柱支撑着它,顶上几缕光滤下来,照见壁角和地上痕痕新绿。但很快这昏暗中仅能令人欣慰的景象就被扑面而至的寒气冲淡了。夏依跟在萤火和云缇亚身后,即使并非首当其冲,仍然因直线下跌的温度打了一连串寒战。   “注意脚下!”云缇亚突然唤道。   夏依一愣,就见云缇亚跨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步幅,要照做时却来不及了,强行收步的结果是往前直趔趄——云缇亚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他放下少年,按着他肩膀,借助松明照射让他看离地面三寸处一根黯淡无光的细丝。   夏依抬起头。正对他脑门,一块石板亮着鲨齿般的森森钢牙。      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因为它对士气只能带来毁灭。但依森堡例外。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数十年光阴里,这儿的守军并不知士气为何物。他们不需要言语以振奋,也不需要犒赏以鼓舞。某一种东西充实地填塞了他们内心,赶走了一切多余的情感。那便是对统帅的信任。   在战场上,它的另一个名称是:无畏。   “萤火勘察了这附近。她们的气味一路通往依森堡,没有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看来还没被转移到其他堡垒去。”水滴一声一声,响在轻微步伐的间隙,冰冷的地下水暗流涌动。但松明的光仍伴随着他们。这说明空气仍是新鲜且充足的,地道里那些与机关同样隐秘的气孔仍有人不时费心维护。这条路并未废弃,仍然贯通,直达他记忆的始源与最终目的。   岩壁和林立石柱后传来的陌生趸步声更佐证了这一点。   “巡察兵。”云缇亚俯身捏起一块石子,说。他没发出声音,凭借唇形与少年交谈。夏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熄灭火把,但立即想到是为吸引那些人靠近的缘故。等待令瞬息也无尽拉长,只有水滴在这紧绷的静谧上敲出鼓点。   “你以前在第六军都干些什么?”夏依学着无声地问。屏住呼吸默数时辰实在叫人心悸。   “替统帅写字,不管最后是不是署上他的名。偶尔也充当他的匕首。”   “那你一定跟他关系很密切了。”夏依说。“他应该……很信任你吧。”   云缇亚抿直唇线。火光稳稳地亮着,像一张向飞蛾悄然铺开的蛛网。终于有猎物意识到了诱饵的存在,“那边是谁?”粗厚而谨慎的男子嗓音。   脚步小心翼翼地开始接近。   茹丹人背部紧贴石柱。当那个士兵的视线刚要越过最后一道障壁时,他猛地扑熄了松明。突然降临的黑幕刹那间卸除了对方的全部防御,长刀刺入和抽出也就在这一刻完成。不超过十码,那人的同伴吆喝着赶来,但云缇亚手里的小石块已抢在他们之前掷出。混乱中,即使耳朵没办法捕捉到,夏依心腔里也响起了这么一声——是这张蛛网上最危险的一根丝的断裂。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待火把重新点亮,只照见滚木、尖桩、大小圆石、尚未猝合的地缝留下的残骸,以及死寂。一个幸存者还在呻吟,公狼咬碎了他喉骨。云缇亚挑中一具没什么外伤的尸体,迅速脱下其衣装。这些担任特殊使命的战士平常都身穿软甲,轻便且易于隐蔽。“刚才一定惊动了前面巡守的人,我负责解决他们。你呆在这里,待会儿接应我。放心,不需要很长时间。”   “被发现就逃吧,”他补充道,“如果你没法独自战斗。”   “我觉得,你要去的地方……”夏依呢喃,“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云缇亚侧头看着少年。这时他已经换上第六军巡察兵的外套,戴好风帽,仔细把缝有徽章的前襟扶正。但手指触及那徽记的瞬间滞了滞。并非因为被夏依的言语所触动。   缝在衣襟上的布制新军徽脱线了,露出原本为它遮盖的、还未完全刮去的老旧纹饰。   一双血痂般颜色的翅膀。   “萤火。”   云缇亚沉溺在对那个纹饰的感知中,片刻后才发觉夏依唤的不是公狼,而是他。   “你在害怕。”举着火把的少年说,“不是害怕那将要吞掉你的东西……是怕自己还不够接近它。”   “你怕自己还不够坚决,步子还不够快;你那么急切地走在……通往过去的路上,但你其实并不愿意找回它们。我不知道那对你有什么重要意义,只是……”   他停了一阵。艰难搜刮着可以吐出的词,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口吃的时候,然而这句话比他任何一刻所说的都要清晰。“所有道路中……你总是……逼迫自己选择最令你痛苦的一条。”   “闭嘴!”   云缇亚喊出声。和刚刚那场动静一样,声音将岩壁震得微微颤动。他脸色更阴郁了。   而夏依仍站在原地。无知,并且无辜。   “你变了。或者假扮成‘怪脸’和我朝夕相处的,在导师被杀那天晚上带我走的不是你。”   云缇亚拉下巡察兵风帽外沿,半遮住脸。   “叫我的名字,”他只说,“我叫云缇亚。”   他大步朝前走去,再不回头。碧青眼眸的狼和他相并而行。与他预想的不同(却又符合另一种意料),一路都没再出现岗哨。地下河流汩汩蜿蜒,发光的磷菌为他指明方向。凭借烂熟的身体记忆,用不了多久便顺利抵达出口——位于主堡第二层西北角——他扣动机括,爬上专为哨兵设置的窄梯。   在两年前的印象中,这儿还是一间诵经室,宽阔的大堂毗邻图书馆,随军僧侣会在这儿给士兵作告解或散播光辉。但眼下,它已经被改造成了杂物仓库,旧帷幕和随意堆叠的箱子口袋上蜘蛛施施然织着网。空无一人。周围静得很不真实,好像只要轻呵一口气,就能把这一切灰尘似地吹去。   萤火鼻尖耸了耸。它四处嗅了一圈,抬头望云缇亚。后者领会了它的意思,打个手势,公狼无声地隐遁于帷布与储物柜之间的阴翳里。      云缇亚独自走向外厅。   伴随着每一步,他感到那层幻觉般的寂静逐渐解体了。陈旧的时间从墙上剥蚀下来,依森堡往昔的真容从步履中进入了他。他走过原先的默修室,走过曾经陈列各种珍本书籍和精致武器的长廊,走下塔楼的螺旋阶梯,走上凌空横跨中庭的桥梁。他知道哪一级石阶比别处矮两分,哪一道墙根还有翻修过的痕迹。雉堞上巡哨的士兵很少,就算有也都行色匆匆;真正一片忙碌的是中庭里,从城门直到主堡一侧的粮仓,被运送谷物的牛车和往返人流熙熙攘攘挤满。日光是另一口大筛子,架设在充作晒谷场的空地上,将簸起的金色颗粒筛得细埃飞扬。   而云缇亚俯下头看到的并不是这些。   他只看见一个红发碧眼的少年欢笑着纵马飞驰,一个全身套在铠甲里、满面火热的老头催动座驾追赶。一个栗色头发眉梢如刀的姑娘在一个容颜冷峻的俊美男子面前抛掷剑刃。还有一个铁蓝色眼睛的魁梧男人,独臂,身负巨剑,静静地注视他们。   他们头顶是天空。圣廷的雪白飞狮旗帜在那儿飘摇。它是辉光之父的神使,皮毛一尘不染,尾巴上翘,羽翼张开,亟待飞翔。   那旗帜下站着第六个人。   云缇亚瞧不清他的脸。他立在光中。   茹丹人加快了步子。就在他几乎要跑起来的瞬间,有声音自背后唤他——   “你让我久等了。”   一道漫无边距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云缇亚猛然克制住伸手抽刀的心念。从影子可以看出这人的身形,必定极其高大,在他所见过的佼佼者中亦数一数二。声音是完全陌生且沙哑的,有些沉,却传递着下一霎便可能飙扬起来的讯息:它坚不容疑地展示,自己才是这城堡现在的主人。   “您有事找我吗?”巡察兵打扮的刺客不动声色,“暗道里的机关出了点问题,队长叫我去取修理工具。”   他没有回头。   “我可不会像这么无礼啊。不过你打算用哪个身份来领受我的迎接呢?是诸寂团主事萤火——”   手指一寸寸探向刀柄。   “还是,”那声音笑了,猛虎开始摩擦它溢着涎水的獠牙,“第六军前任统帅贝鲁恒的书记官——云缇亚?”    作者有话要说:      ☆、Ⅰ 影舞(3)   云缇亚望着前方。   他视线所指之处,那面旗帜上的飞狮图案悄然变幻了。洁白的羽翼变成蝙蝠似的漆黑膜翅,身子和颈鬣渲开浓重血色,翘起的狮尾也化作一根硕大毒针弯曲在背上。它与它神圣的兄弟外形略似,不同的是一者出自至纯之火,一者出自污血。   蝎狮。   “我刚到第六军时就听说鹭谷有一伙大盗,为首者以这种魔物为称号。后来不知何故,忽然消声灭迹。”云缇亚尽力使胸部起伏趋向平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烧杀淫掳无恶不作的你竟也从了良,跻身圣裁军来沐浴主父的荣光了。”   他仍把自己的背部向那人袒露着,直到后者踱到他面前。压在他身上的影子移开了,但重量并没有卸除。男人果然个头极高——和教皇不相上下——并且异常精壮,全身唯一没被铠甲罩住的脸庞疤痕多得能令少女见之惨叫。他的头发枣红中透黑,看起来倒不像天生,而是早晨刚在仇敌的鲜血里洗过一样。   “别装傻,茹丹人。”他咧开嘴笑,语速温吞,“贝鲁恒通缉了我十年,赏钱从最初的三百磅辉金到最后谁献上我的头,他就举荐谁为圣徒。哎呦,我好害怕哟,谁晓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圣者为什么这般痛恨我。漫天飞的悬赏单,别说你一张也没看过。”   云缇亚漠无表情。那个名字已不能再刺痛他了。   “格罗敏。”他直称眼前男子名讳,“我不知道是该说现任统帅眼光太高,还是总主教的赎罪券太好用。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你那位顶头上司必然不在军中,否则这儿还轮不到你口出狂言。”   “蝎狮”笑得更厉害了。狰狞的疤痕随着面颊扭曲而攒动起来,像朝猎物汇聚的蛇群。   “阿玛刻啊,”他没有使用任何敬语,“等那凶悍的北地蛮妇从哥珊回来,一定会对收到的礼物……大为惊喜呢。”   “所以,”云缇亚冷冷道,“掳走我亲近的人,把我引诱到这里的,就是你了?”   “是我。”   另一个声音说。   如果不是它,云缇亚几乎没注意到城墙一角的蝎狮旗帜下真有人在。强光中自己方才见到的身形不全是幻觉。出言者走近了,让云缇亚认清他模样——很平常的镇民装扮,细麻衬衫,外罩一领遮风的敞胸旧披肩,底下是革质马裤和布靴。他并非军人,而属于被军队保护或欺凌的一般意义上的大多数人。   “请那位女士和小姑娘来这儿的是我。想见您一面的也是我。”   云缇亚目光集中在对方脸上。   一张本该似曾相识的脸。   “久违了,”走到他与“蝎狮”身边的年轻人微笑着,“我叫帕林。鹭谷的镇长。”      “我听过这名字。”云缇亚说。   他没对它的赫然出现感到意外,之前圣秩官和安努孚的谈话已经令他心中有数。如果说还有什么氤氲不明的,大概要逆推到很久以前自己与之初遇的时候,可现在阻断在其间的迷雾也因为这张触手可及的面孔被一点点驱散了。   “你就是那位亲手杀死父亲而接替他成为镇长的儿子。”   帕林的神情毫无变化。   就像真正恶贯满盈的罪犯从不惧指斥和判决,这个足以令众人侧目的污名也没能伤害到他。   “哦,果然,”他点头,“我果然是因为这一点让您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第六军叛变,后方空虚,是你带领城镇民兵拿下了这座大本营。”依森堡完全靠外壁坚固、多方驰援和内部机关暗道见长,硬攻难克,但只消骗取信任乘虚偷城可谓轻而易举。云缇亚脑中点滴回忆聚合起来,或许当那青年一剑刺入其父胸口时就已为后日埋好了盘算。“我原本还纳闷,这么大的功勋,圣廷应该好好嘉奖,把你召入哥珊担任要职才是。谁想一直呆在这荒僻镇子?除非……”   他有意顿了一顿。帕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蝎狮”格罗敏则从齿缝间迸出狞笑。   城墙上只有他们三人。副堡的岗楼矗立在对面,被一条三十码长的桥梁横空拦截开。云缇亚意识到那儿的用途,只是他未曾瞟到所期待的身影。   “……鹭谷,”他接下去,“真是个约定俗成作为叛乱起点的好地方。”   巡逻的士兵在岗楼附近来回走动。其中一些人响应召唤,下到中庭帮忙接收粮秣。农民吆喝着号子,军人大喊以引导人流,马嘶牛哞车轱辘滚,声音汇杂起来像一个沐浴在光中的集市,一切按照它固有的趋势发生,仿佛被某只必然的手拨动并摆放在那里,包括他们三人的对峙也不足以吸引任何异样眼光。因此这句话,仅是像顽童吹飞的草茎那样飘了一会儿,没等传进第四双耳朵就轻忽忽地折坠了。   “看来你也不那么迟钝嘛。”格罗敏啐了一口,说。   他言语依旧缓慢而傲慢,倒多少有了些认真的成份。   “一年前你就做好准备了。举全镇之力开垦这么多荒地,却只让镇民维持基本温饱,剩下的无疑都充作了军粮。收割得如此急切,大概举事的日子也为期不远,至少应该在统帅回来之前?”云缇亚不理睬他,双眼只盯住年轻镇长,“我好奇你们用何种理由,一边拼命筹集军备一边瞒住那些士兵?又是‘舍阑人’这个万能借口?”   “有过经验的就是不一样。”帕林坦率中另有羞赧,活似个在长者面前展露拙劣技巧的学生。“把房屋关紧关严,让火种在里头闷着,等时机差不多,那儿像炉膛里一样炙热了,再猛一推门叫空气灌进去——很笨的法子,虽然很实在。您听,那屋里的桌椅已经被无形的火苗烧化,木架萎缩成枯柴层层剥落,火焰马上要获得它的实体吞噬一切。时候到了,书记官先生。您知道我们打算靠什么推开那屋子吗?”   “不知道。”   “您的,”帕林说,格罗敏替他续完了这句,“性命。”   云缇亚叹了口气。   “那么实在没必要留我说上这许多废话。”   嘶叫声应和他,一如预料。是作为血肉之躯的人类被嗜血者攫住呼吸前发出的叫声。一桥之隔的岗楼,最高大的一个巡守士兵脖颈喷着红泉倒下去,刚降临其身上的死神转瞬又掠倒他另一名同伴。不光是岗楼上为数不多的守卫,就连城墙这边也能看清那死神的模样——银灰色,鬣毛竦张,比起野兽更像是至寒深渊中凝生的一团霜影。   “云缇亚!”远远地,女人喊道。岗楼小铁窗打开了,露出一角白裙,“你这蠢货!快跑!”   “她还真了解你。”格罗敏挥手,“——弩兵!”   早埋伏好的几排利箭根本不用瞄就对准了岗楼。与此同时,云缇亚长刀出鞘。不逊于萤火在剑光与铠甲的障壁间闪跃的速度,当所有人注意力为公狼吸引的一瞬,他冲向目标,这个战场的核心。   帕林。   倘若没猜错,帕林才是眼下这依森堡真正的主人,真正策划并号召这场即将焚起的烈火的人!   一弯血月截住了云缇亚的刀,“与我一战!”“蝎狮”大笑,“茹丹狗!”   他武器是殷红的巨镰,较之农夫收割作物的更粗更硕大,那足够将人拦腰斩断的月牙在他周身呼啸甩开,陡然把云缇亚的攻势迫了回去。两刃相格,长刀顿时位居下风,电击般的麻痹感由刀锋的火花一路传到刀柄,在云缇亚手心里剧烈震颤。   “来呀!你这小鸟儿!跳支舞给我看呀!”   炽光咆哮着劈下来。纤细刀身无法再招架这样的悍力,云缇亚能做的只有躲闪。身子一仰,随即几个翻滚,他向后跃到连接主堡和副堡的桥梁上,动作娴熟却谈不上优雅,引发格罗敏愈加狂妄的笑声。“来取悦我吧!”巨镰再挥,在云缇亚侧头一霎撞上石桥扶壁,金鸣溅闪,刮擦耳膜,“让你口中的哀吟汇成美妙旋律吧!”   还击的代价太大。对方全副钢铠披身,薄刃仅仅从铠甲缝隙刺入才能造成杀伤。耐力在这个人身躯内似是无穷竭的;他比石像还坚硬,比机械还不知疲倦,就如那同名的远古魔兽,吸取渊火和数以亿计的阴魂为之驱动。镰刃不惧任何落空,和死亡一样,它无差别地向前席卷,撕裂一切必经之物,而云缇亚小心牵引着这股力道,令它与自己那显得过于柔弱的长刀若即若离。唯独这么做,身旁虎视眈眈的排弩才不至于贸然扣下。   但时机已一分一分从他的抓握中流逝了。   “快跑,云缇亚!快啊!”   女人的高唤是一根丝线,用力将云缇亚的动作拉拽了一把。他不遑回顾,烈风撩过,石屑和掠断的碎发应之飞舞。刀身无奈与巨镰二度相抵,“蝎狮”并不急着撤招抢攻,而是慢慢倾注全身力量,似乎兴奋于这一僵局的逐渐崩溃。血亮的镰叶逼近眼前,云缇亚瞥见它映出岗楼上一抹白影。   她没有再叫喊。大约是她已经知悉了他的处境。从被萤火干掉的巡守士兵身上取得钥匙,她打开铁窗外栅爬出来,凡塔则毫无知觉——像是药物的缘故——伏在她背后。长裙在城墙雉堞上盛绽,一场亟待向风中跹飞的雪。她打算铤而走险了?又或者孤注一掷为他制造机会逃脱?   爱丝璀德,看着我!你还不明白吗?看着我!   “眼睛不要朝一边瞟……这样比较方便集中力气哟。”   “蝎狮”又进逼了一步。自身骨骼的簌响声开始传入云缇亚耳内。也就在这一刻,手中长刀突然呈现一丝异变——   裂纹。   尽管只是难以觉察的冰裂细痕,但它所宣示的命运已无可更改。怎么会?方才撞击两下,确切说都是避重就轻的;那时它还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战友,一柄单薄却倨傲坚毅的利刃。   ——“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老铁匠悠悠地递过刀柄,“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   云缇亚咬紧牙。他发觉自己早已深坠入一个陷阱中,此刻全身血液都像大部分人遭逢背叛时那样沸滚起来,头脑却冷得出奇。估摸着眼下落脚点,大概是桥梁三分之一的位置,离中点尚有几码距离。   “歌唱吧!”格罗敏吼道,“尽你最尖的声音唱啊!”   巨镰厌倦了与长刀的僵持,怒削而下,茹丹人趁它发力前的一隙反将武器迎上去。刀身清脆地折断在镰刃上,这一刹那令他获得了自由。借力又是一跃,当束缚在沉重铠甲里的格罗敏挥动第二击时,云缇亚已脱离近身缠斗的区域。他后退数步,足尖勾动石桥正中心的一块暗砖。   ……桥从两人中间断开了。   震动和疾冲之势令格罗敏站立不稳,一头栽下,钢铠反成为阻碍他脱困的累赘。他身材极高大,用手脚紧紧抵住断口两侧倒不至于掉下去,但片刻间也难爬起。云缇亚乘机踏过他脊背直掠向桥头。“保护镇长!”率先反应过来的士兵大叫。   局面随着这句话一同落定。   断刀剩下半截也有足够致命的锋锐,正指在帕林喉间。镇长握着袖弩的右手垂下了。云缇亚太熟悉这种防身械具,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制住众人簇拥下的帕林,因此后者刚刚冲他射的一箭,他没法躲闪。   那一箭也如他暗赌的一般偏离了要害。   “你不该这么强烈地想要生擒我的。”云缇亚说。   箭头嵌在他右侧髌骨上,几乎穿透。他把重心移到左腿挪动步子,面对剑丛的环伺,将镇长挟持到城墙死角,靠雉堞掩护自己头部以防备暗处的狙击者。帕林没做任何挣扎,他的手掌干净得甚至不存在剑茧。如果是平时,云缇亚大概会为粗暴对待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心存愧疚。   “您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帕林笑,当然他身后的云缇亚看不见,“那个被留在密道里的男孩,是负责给您收尸的吗?”   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一种异样的钩挠感替代了它;血顺着小腿流下,或许已经濡湿了靴沿,很快连这种触觉也把握不住了。箭头喂了药。也许不是剧毒,但要战胜他的意志只是时间问题。   云缇亚转了转刀锋。“放了他们。”他说,“男孩,女孩,女人,还有狼。我用自己作为交换。既然你只想引我到这儿来,就放走无关的人。等他们脱险,我可以任由处置。”   “落网的山鸡,也敢和猎人谈条件!”   “蝎狮”已经在部属帮助下摆脱了那尴尬境地。他的肩铠歪了,模样很是狼狈,但当众出丑并未使他大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盛的兴奋,和正在妙龄女子身上饕餮的暴徒酷肖。他逼视云缇亚,鲜血似要从那圆凸的眼珠滴落,而被狂笑扭曲的齿龈则充分显示了对它的饥渴。“我得把你这只鸟儿的羽毛拔光,叫你好好为我唱一首歌,然后和那条野狗一锅炖了。”岗楼上,士兵正用塔盾砌成坚墙,慢慢推进,萤火纵有尖牙也不得已后退。   “等等,格罗敏!”帕林说。   所有人都听到那白衣女子喊了一句什么,将公狼一把推开,自己冲上去扑向盾墙。在士兵们抓住她的这一须臾间里,跌下岗楼的萤火已稳住身姿,跳到副堡下方的一处窗台上。城堡外部的雕饰和附加建筑成了它绝好的掩蔽,它腾跃着,当它消失于众人视野的一刻,围拥依森堡的整个山林震动了起来。嗥叫为林谷所共鸣,回音撼荡,天幕急欲撕裂。   “哎呀,”格罗敏扶了扶肩头耷落的护甲,“乱嗡嗡的……好大一批苍蝇。”   “两年来我们能够避开外地难民,迅速积累起大批粮食,都要多亏了这群狼。不用激怒它们,目前举事必须放在第一位。”帕林像安抚一头猛兽。被刀刃紧咬的脖颈不自然地向一边歪着,血浸红了一大片,不管是上衣还是年轻镇长那原本过于白皙的肌肤。   “你很识相。”云缇亚轻声道。   手臂已近麻木,他用所余无几的气力挑动断刃尖端。方才划出的这个创口危险而精细,贴近主动脉却未割破,呼吸、言语、分秒流失的时间不光对于他,对被挟制者同样是巨大的考验。“以为我会忌惮失去人质不敢杀你?准备马匹,放他们走,别玩什么花样。确认他们安全了我就松手。早做决断早点下去包扎,还能保住性命。”   “我低估您了。”   云缇亚不接腔。药力在刚经过一场激斗的身躯里肆行,侵蚀着他的神志。眼帘内景象一点点黯下去,他背靠城堞硬撑住,隐约只听马咴。夏依双手被绑在前面,由两个壮实汉子拎上鞍鞯,兀自大喊他的名字。他原计划把帕林劫持出城堡,现在这个结果虽不能说理想,也还算差强人意了。   “那位女士,”帕林忽然问,“是您心慕的对象?”   断刀又颤了一下。明殷的溪泉更宽了,几可听见汩汩之声。   “剩下两位,您可以选择让其中之一得到自由。女人,或者小女孩,随便您决定。我知道时间很宝贵,对您和我都是如此,但务请相信,这里有另一个人跟您一样无惧死亡。”   无暇思考对方的用意。阴惨的黑潮已从腿部涨过了胸口,直漫头顶。再拖下去只能是同归于尽。妥协与取舍并未经历预想中的彷徨,云缇亚发现意识沦陷前夕自己比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冷静。   “……让那孩子离开。”   “理智,”帕林评价,“但并不明智。”   云缇亚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的意志只够支撑他目睹一名军士抱起昏睡的凡塔,走下城墙放到少年所在的马背上。那两个之前拎着夏依的男人把缰绳塞到他捆住的手腕间,用力踹了一脚座驾后臀。少年的喊叫渐渐远了。惊马迅速奔出城头诸人视野,没入纵深密林中。   狼的狺鸣声自林间响起,云缇亚辨认出他与萤火约定的讯号。   断刀落地。黢黑潮水淹没了他。   最后感觉到的是一只裹在胫甲和钢靴里的脚踩踏他的脊梁,以及帕林因失血过多而飘忽的声音:   “看在您终于没有要了我的命的份上,告诉您一件事吧……”   幻听。云缇亚仅仅来得及这么想。   “贝鲁恒……他仍还活着。还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膝盖中箭示意图:       ☆、Ⅰ 影舞(4) 作者有话要说:  把原先的一万字拆成两章,无修改,看过的筒子可以pass   每个诸寂团成员都要经受一门最基本的训练,就是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估算时辰。真正的刺客不需通过任何计时仪器便能使自己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血管里流转着沙漏,纤细如指针的神经走过分秒的滴答声。然而这种协调也是有极限的。黑暗和寂静本身就具有足以将人心脏压垮的重量,当被这两者吞噬,人往往无法分辨清醒与昏沉的边界。   云缇亚不记得自己的神智有多少次浮出了躯体。如果只算上全部醒着的时候,大约,三天。   除了把他绑在这条椅子上蒙住眼睛,他们几乎不来碰他。药效退去了,有人定时给他裹伤,照料他,喂他水喝,唯独不提供任何食物。他尝试与那人交谈,话语却像沉入深潭的石块。要不是对方既聋且哑,就是有意安排。饥饿感已经压倒了不可视物的无措,成为他的最大敌人,云缇亚怀疑帕林会让自己死在这里——虽然一个千方百计将他活捉的对手没理由这样做——而每天送到唇边的清水只不过在延长受折磨的过程。   奇怪的是,一旦察觉死亡逼近,它便不再是种胁迫。   他想了很多。确切地说,应该是观看。被强行封塞的视觉替他勾勒出那些画面,从双掌合握间漏去的光芒一点点自渊底升起。他感应到一个消失已久的名字的存在。濒死之人用苍白的手抓住他,用残破了十年的肺部呼出的微弱气息叮嘱,于是那个名字藉由这冰冷的触觉与声息印在他胸口上,通过他的心脏获取了搏动。它的笔画属于亡者,但它的意义在生者的血脉中贲张着,并指向一个国家的未来。   “只有你,”那名字说,“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无惧……”云缇亚呢喃道。   连狭小或宽敞都全然未知的囚室里,仅存他与自己的对话声。   直到他再也无力分清此刻是冥思还是昏睡,门开了。某人走近他。而他以为那是另一场梦。   “您醒来了?”   云缇亚翕动一下嘴唇。   双眼蒙着的黑布被解开,一霎间,他触电似地别过头去。哪怕最暗弱的一丝光线对眼睛也强如尖针,但他多少仍瞥见这人身形。并不意外。是帕林。   “我想您也一定打算和我谈谈。”   镇长脖子上的止血带已经拆去了,断刀留下的吻痕赫然在目。对面还有张椅子,他坐了下来。“我不太喜欢低头看着别人说话。”他微笑,“现在这样挺好。”   “……你介意跟一个被绑着的人说话吗?”   “猛禽有锋利的爪喙可兔子只有草窝。您的武技毋须更多称赞,可我孱弱得连盾都提不起。所以这不是很公平?您没法伤害我,我也没法伤害您。”   假若单单为玩弄唇舌而来,自己还是省下这所剩无几的气力好了。“我在鹭谷那个铁匠家夜宿的时候就掉进了你的算计中……不,兴许还要上溯到刚遇见安努孚的时候。”   “请别迁怒艾缪师师傅,他和我有赌约在先。至于安努孚,我不过是拜托他放了您一次而已。唉,不要冷笑,云缇亚先生。尽管您死了对我们会比较有用,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都在想方设法保住您的命啊。”   云缇亚闭上眼。他讨厌看到这张时刻提醒他“纯良无辜”几个字该怎么拼写的脸孔。   “是你告诉我,贝鲁恒还活着。”   “是。”   “我在哥珊亲眼目睹他被处刑,肢体被撕碎,野狗吞咽他的骨头,乌鸦啄食他的脏腑,众人争饮他的鲜血。两年了,我从风暴震荡的哥珊来,你足不出户却告诉我,他还活着!活在你那点虚幻的语言里?帕林!你想怎么做都好,砍了我的头然后道歉说并非本意,那都随你高兴,只是别再试图让我相信你的一个字鬼话。”   “为什么唯独您不愿意相信我呢?”   “为什么!”云缇亚重复,原本冷冽而坚决的词咀嚼到第二遍,忽然分量就轻了起来,“为……”   刹那间他开始领悟对方的意思,立刻便后悔这一刹那来得太早。   “我口中所出全是事实。武圣徒贝鲁恒没有死,宗座用另一个化好妆的死囚代替了他的学生。民众大多本性宽厚,谁能断定高高在上的那位就绝无一念之仁?也许真正的圣徒被流放了,也许他野心不息日后又偷偷潜回哥珊,这个谁又能说清?宗座不是想让信众忘记什么吗?圣城不是严禁提及那人名讳吗?当年的事不是正被竭力掩盖吗?贝鲁恒的残党——您——不是一直在哥珊活动吗?前些日子不是有神秘反叛势力,伙同狂信徒把整座城搅得腥风血雨吗?上位者种下的果实必将亲身收获,越是想建立起森严秩序越是基底不稳,越是想钳闭一切喉舌越会助长流言。到时候贝鲁恒人在哪里,做了什么,真身是貌美善战的天使还是凶恶阴毒的魔鬼,又重要吗?——只需知道他还没有死,还因为那昏聩教宗的缘故在人间继续掀动风浪就够了。只需相信我说的就够了。”   帕林张开双手。他仍那么真诚,真诚得不屑于掩饰满意的表情。“人心滋长的仇恨是事实,刻骨不灭的惦记是事实。一句话即使没什么根据,有一万个人肯相信,它就是事实。”   沉默跟在落下的话音后闪烁着。直到云缇亚听见自己大笑。   “你在欺骗。”   他一字字地说。   “或者换个词?蒙蔽?煽动?……利用!”   “民众不怕被利用,”帕林说,“自古以来的历史上他们永远是被利用者。他们是青草,被风吹偃,被刀割断,被烈火焚烧连根刨除,依旧一茬一茬生长起来漫山遍野。”   收割不尽,倒是上佳的柴禾。云缇亚想起那个放火烧屋子的譬喻。“我一定是哪只眼瞎了才会在你身上看到……某人的幻像。”   “两年前我带人占领依森堡时,发现了让我讶异的东西。二十编弩炮,八座投石秤车,以及一干撞车、未组装的登墙塔,全好端端安置在军械库里。对于只有三万人编制的第六军,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数目的意义。一支目标直指哥珊的叛军,会把大部分攻城械具都扔在后方大本营且只派极少的兵力驻守?这真是教皇国首席名将做得出来的事?”   帕林笑了,阐述业已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并不需要一丝停顿与迟疑。“我只想到一个可能。那位堕落的武圣徒根本就不期望获得胜利。——究竟他想要什么呢?只求一死,又何苦这样大费周章?他想要毁灭什么,仅仅是生命,还是声誉?是身而为人的贝鲁恒,还是……身而为圣者的贝鲁恒?”   “您果然是明白的。”年轻镇长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刺向云缇亚双眼,并从中探触着刚才那番话投下的颤动。“两年了。感谢您,我没想过能这么快得到确切的答案。”   “……你知道与否,现在还有意义么?”云缇亚说。   “不管他目的为何,是否由此在一些人心中变得高尚,对我都是一样的。只因他当年要找个叛乱借口而无辜死去的鹭谷人,再也不会活转过来。所以,”帕林轻拊手掌,“您何必鄙夷我呢?贝鲁恒践踏过无数尸体来实现他的计划就是大义,而我则十恶不赦?他可以欺骗把性命交托给他的第六军士兵,而我必须字字属实?他可以利用,可以献祭,而我眼下还没开始呢,您就厚此薄彼了?因为他已身死我却还苟延于世吗?”   “住口!”   “——您想不想见那位名叫爱丝璀德的女士?”   云缇亚咬紧牙。他一直按捺着避免提及她,自知表露出关心只会正中帕林下怀。这是自己永不可能战胜的那种人,他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握紧其实并没有暗藏任何筹码的拳头。   “放了她,”但忍耐终究有上限,“我在你手里,她已经没用了。”   “没用?一个与恶魔勾搭的女巫,身具来自黑暗的可怕力量,把她烧成灰想必会士气大振吧。咦宗座说世界上早已不存在魔鬼和巫婆——是啊,不过这年代,连饭都不让人吃饱的宗座,还有多少人会信呢?”   “你这混账!”   云缇亚猛扑上去——他忘了自己两手还被反绑在椅子靠背后。椅子扑通一声栽倒,他挣扎几下,再难爬起。虚弱感像黑洞一般吸吮着他即将融化的躯体,他这才发觉太高估了自身意志。能支撑说完(和听完)那么多话,对连续数天不曾进食的人已经很难得了。   帕林俯下身,怜悯似地垂视他。   “倘若您当时选择让那毫无价值的小姑娘留下,”他说,“就真是个完美的决定。”   “放了她。”云缇亚嘶声说。他知道这声音无力得更接近哀求。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有人进来和帕林低语一番,又匆匆退下。云缇亚脸颊贴着地面,没法分辨那些不甚清晰的字句。外面的自然光不知什么时候被灯光取代,大概到傍晚了,士兵列队从走廊经过,他们步伐远去的方向飘来热面包和燕麦粥的香味。一切近在跟前,却又远如真实与幻觉之间的距离。   “您饿吗?”   如果一句话还能对人造成伤害,云缇亚想,那么它就不是废话。   “这个国家的太多人都活在您此刻的境地之中,痛苦地否定曾经的信仰并向能给予他们食物的人伸出手臂。人不是到了绝境,不会进行非生即死的选择。我想让您最后选择一次,是愿意做第六军的书记官云缇亚,还是诸寂团主事萤火?您在哥珊的事我都清楚。”帕林说,“选择后者,您可以活下来。”   “……我绝不会同你这种家伙合作。”   帕林叹息了一声。   “那就这样吧。我已经向全镇居民贴出告示,请他们明天一大早来参观第六军前任统帅心腹的葬礼。隐秘的污垢将要公诸于众,人们会自动相信那些早在他们想象中完成的细节。您既然执意找回作为贝鲁恒旧部的身份,”他站起来,所有的灿烂笑容仿佛都和耐心一并被扫进了角落,“就请您代替他,偿还这笔血债。”      早晨来得比云缇亚意想的要迟一些,天空低低地压着,涌到依森堡前庭广场上的人群因此显得格外拥挤。鹭谷近年大概少有这么一个清早能让众人汇集一处,声情振奋。柴垛铺了厚厚几圈,围在当中的火刑柱顿时矮小了下去,士兵把云缇亚绑上柱子时不断向这边飞来石块。传令官打开布告念诵,语声很快溺毙在镇民的怒骂中。“奸贼!”有人吼道,“刽子手的帮凶!”   “这魔物还不肯放过我们镇子吗!”   “送他去早就该去的地方!”   一颗石头砸中茹丹人肋骨。他并不觉疼痛。到现在他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或许是帕林的仁慈,被活活烧死前先失去意识会比较幸福。士兵还在不停往他身周堆柴,许多民众自发挽起袖筒上前帮忙。太浪费了,云缇亚禁不住想。不过他们要观赏一出精彩的篝火,倒也无所谓。   “我的部下擒住这企图潜入城堡的不法之徒,就按军队里的规矩审判处置。劳烦各位大老远跑这一趟……”   格罗敏在说话。   他仍然慢条斯理,似乎很享受站在被许多人簇拥的高台上展露自身涵养。后面的一长串,云缇亚无心聆听。目光扫过人群,他看见前不久才殴打过他的男人们,包括杂货店主,眼里不约而同纠织着失望的黯淡与期望的光辉。这些人也是有福的。不是谁都能第二度啜吸到复仇的快感。   他看见帕林。众人中的一员,大海里的一滴。被人潮卷裹但一切像与他无关。杂货店主年幼的女儿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他温柔地将她抱进怀里,手掌盖上她的眼睛。   然后云缇亚看见一个身披斗篷的少年。   当他认出那是夏依时,他想叫他离开,可这一瞬猛地察觉自己已发不出声了。喉咙里是一个陡然降临的屏息的世界。火把凑近,点着了柴堆外沿。   浓烟窜天而起。   于是视觉也将被剥离。云缇亚隐约听一些人大叫为什么不事先让柴干透,他很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这其实不干他的事了。起初他还能看到人们惊骇退走,夏依越过烟幔冲来却被硬拽出去,不多时眼前所有便都吞入滚滚黑烟内。混浊卷走了万物,唯有记忆毫发毕现。它们是烟下的火焰,蔓延着、爬行着、涌动着,终于在某一个时刻昂头攀升。   贝鲁恒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云缇亚突然想——会祝福底下那些他已无法目视的人吗?   他觉得自己知晓了答案,又或者它是空白的,是已哑的喉舌所说出的语言。   “云缇亚!”   夏依的喊叫像刀尖的血,僵冷中一点温热,透过刺痛渗进他骨髓里去。   “云缇亚!”   第二声,听得益发分明了。   “云缇亚!——”   那是来自死亡亦难以跨越之渊的,爱丝璀德的声音。   木柱晃了晃,向更厚重的烟幕中倒去,负责行刑的军士咳着嗽重新立稳它。明火便在此刻燃起,炽红与深灰交相鏖战、彼此蚕食。柴堆和刑柱整个沦陷为一座巨大的火炬。人们熏得五官干灼,纷纷避开热流,偶尔有几个还在朝那什么也瞧不清的火烟背后扔石子。但几乎没有人再出声。   又过了许久,深灰渐散,炽红也熄灭了。   只剩下黑色。   风扬送着刺鼻的焦呛味。靠在柱上的残骸随风蚀落,一地漆黑余烬。       ☆、Ⅰ 影舞(5)   安努孚走近那堆黑灰。焦烂不成面目的尸体经他一碰,连基本的人形都摧枯拉朽地垮了下去。   他到得晚,没有看见火是怎样烧起来甚至是怎样熄灭的。其时大部分围观者已经散去,还剩十余人意犹未尽,对着格罗敏明令留在这儿示众的尸身各种发泄。安努孚再来迟一点,见到的兴许就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几根炭条。   “上哪去了?”帕林轻搭他肩膀,唤道。   “我正要问你,”安努孚压低声音,“既然是全镇公敌,要清算他对鹭谷犯下的罪行,就该移交城镇公所,依律宣判,在镇子里执行死刑;为什么把大家叫到第六军的地方来这一出?”   帕林沉吟了片刻。“很多事情,”他说,“位于运算的轨道之外。”   一个硕大扎眼的轮廓经过前庭上方的悬空桥梁。安努孚抬头,是格罗敏。号称“蝎狮”的男人也发觉了他,回以一笑。在少年脸上爽朗精神、老者脸上慈柔温暖的表情,被那张爬满疤痕的面孔展露出来,只令人打从毛发根处深深战栗。   “我知道你是为了整个镇子才讨好他。你叫我暂且饶这茹丹人一命,我答应,因为你自小就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而我也不愿手沾未经审判者的鲜血。但我当初听了你的话……”安努孚略一停顿,“不是为今天,让那样一个家伙骗取本不属于他的称颂和感戴。”   “我这几天已请示过了公所,那边始终置之不理。魏尔儒大人对我多有成见,你是清楚的。作为镇长,我不过经手一些日常事务,宗座敕命的圣秩官才是圣廷的代言人、鹭谷最可敬的长老与真正领袖。但是,大人想把这件事封锁起来,让他自然淡化平息,我不能苟同。鹭谷人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勉强吃饱穿暖了就忘记昔日的创痛。哪怕借助第六军,也该让大家明白,谁是我们过去、以及现在的敌人。”   安努孚别扭地捺了捺唇。“你又何尝不是对魏尔儒大人怀着成见呢?他绝无你所假想的那么冥顽固执。”   “我对大人的品格和智慧都敬服之至,不存任何怀疑,”帕林正色说,“对他的忠诚同样。封闭喉舌,堵塞视听,这是圣廷的意思。你期盼公正,安努孚,可在宗座的国土上法律决定于教义,教义决定于一人之意志。圣秩官的职责仅仅是贯彻这个意志,但即使他排斥我乃是出于大公无私,我也没法说服自己放弃最底线的良知。”   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再开口。风盘绕着几乎凉透的灰堆,以至它自身也染进了灰烬的颜色。   “……不管怎样大人还是心存芥蒂吧。我贴告示的时候也给他发了信函,他仍不愿以圣秩官身份亲临此地。”   “昨天上午我还见到他,今早去公所,发现房门反扣。他一向很准点,务公时间竟然不在,也不先告知别人,真是奇怪。”安努孚说。   “昨天……上午?那昨晚呢?”   “不清楚。他有睡前读书的习惯,听昨晚轮值的队友说,自太阳落下后他居处就没亮起过灯光。”   帕林的神情变了。   他原本还在微笑,这笑容俨然已僵冷下去,一如他们脚旁的死灰。   “安努孚,”他缓缓道,“鹭谷即将有大事发生了。”   “什么?”   “还不确定。”帕林提高音调。那几个闲得发慌的镇民正打算离去,见此都支起耳朵,围上来倾听。“但这场火并非一切的结束,相反,只是开始。”      格罗敏端坐在城堡议事厅的主座上。那是统帅才有资格坐的位置。腰板直挺,双腿微分,两手按着膝盖,目光掠过空荡荡的阶下——即使身穿铠甲,这个姿势也令他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军人,更似一个用剑为自己挣得冠冕的新王。   “怎样,帕林?”听到门前足音,他问来者,“是不是有些像那么回事?”   镇长踏过丝线绣边的长条纹章地毯,优雅地行了个平民鞠躬礼,抬头却不禁莞尔。“像得太过了,大人。”   “反正金椅子上的殿下、陛下和猊下们也都是做做样子。真要无时无刻不装得一本正经,那我宁愿向主父奉还三十年寿命。”格罗敏跳下座位,跟随帕林穿过侧门,两人沿昏暗的螺旋状楼梯一路走向塔楼底部。“以前我还在林子里的木栅营地就着火堆喝酒唱歌的时候,有兄弟说,宗座穿的是贴满金叶片的大袍,下摆的流苏是白锡和辉铜;他的三重冠由黄金、赤金、乌金合铸而成,第一重镶着珐琅板,第二重用红榴石或青晶嵌刻出男女圣徒雕像,最顶上一重则是鹅蛋那么大的星芒钻石,雕成一个小小的永昼宫,就和哥珊城最高处的明珠、那座圣宫本身一模一样。——你瞧他说得喉咙都干了,舌头像花儿似地绽开又枯萎,我当时只问:‘宗座穿戴得这么厚重,他还怎么行跪拜礼?’”   影子在铺满烛光的塔楼走道间摇曳。半明半暗中,只听帕林低声的笑。   “他们那会儿笑得可比你夸张多了。‘宗座还用向人跪拜?’但事实证明我没错,他们才是一群呆鹅。乡绅见了男爵要脱帽致敬,男爵要低头亲吻大公夫人的手,大公带着他的整个封国臣服于帝国君王麾下,就是皇帝到教皇的殿中还得双膝下跪、聆听法旨。而教皇——日光之下至高的主——在面对天国的那位上主时,也必须诚惶诚恐地俯首拜伏。这不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么?到头还不如当强盗活得自在。”   “我该恭喜你终于透悟了这世界的本质呢?还是该提醒你不要忘了当初约定呢?”帕林语气端凝,脸上却是戏谑。   “蝎狮”报以大笑。“连你都不放心?我可……”   声音戛然止住。此时已到了目的地,塔楼底层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冷冷地紧闭,看守士兵会意打开门闩上的锁。里面并非监牢,只是个简陋的小房间,寥寥可数的布置包括床、书桌和两张椅子——还有壁炉,为驱赶潮湿,时值夏日它仍通红地亮着。   坐在床边的那个人似乎早预料到他们会来,眼神里有一道阻绝任何生物靠近的障壁。   “死过一次了,”格罗敏慢悠悠问,“滋味如何?”   云缇亚当作没听见这句话。   他身上已经解除了束缚,当然,也手无寸铁。看守给了他食物。这使得他可以集中心力想一些事,尤其是那些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依森堡果然是座令人惊喜不断的建筑,”像是为验证它们,帕林说,“有些机关和密道的用途,不试试永远没法弄明白。”   单单借助柴堆下的暗道口和蔽目浓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调换,不经多次演练很难办到。云缇亚无法想象对方为这件事预谋了多久。“被烧死的人是谁?”   帕林自衣袋里取出白布包着的一副眼镜。玳瑁边框已焦融扭曲,熏黑的镜片破碎不全。他待云缇亚认出它,才重新包好,扔进燃烧的炉膛中。   “……在这鹭谷,唯一能妨碍你的人,就让你干干净净地从太阳底下抹掉了。”   “唉,您这是什么话?圣秩官魏尔儒对我巴结军队开荒种粮早有不满,是众人目睹的事实;一再掣肘并嚷着有机会就要上书禀报圣廷,也是事实。这回见众怒难平、即将掀起暴乱,他无力掌控局势,趁大家齐聚依森堡的当儿一走了之,跑回哥珊密告宗座,难道不同样是事实?外面多的是邻里相互检举,人人争着告发亲族以自求保全,何况对宗座惟命是从的圣秩官大人?”帕林笑得轻描淡写,“可别颠倒黑白栽赃我呀。”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吗?云缇亚现在更愿意相信那人被换上火刑柱时喉咙就已经给割开了,又或者只是昏厥,因为烈焰中适当的惨叫声能使观众在满足的同时深信不疑。可真相本身又有几分重量?将灰烬吹冷的风,盘旋一会儿随即被遗忘;人们不会知道怒火指向的目标早成了自己亲手烹煮、亲口所食的祭品。   “祝贺你。除此我无话可说。”   “帕林,”格罗敏开口,“你这样聪明,何必在一个注定没好脸色给你的小子身上浪费时间?把他交给我吧。就算这家伙的心脏我都能从他嘴里掏出来。”   语音未落,魁伟的躯干已堵在茹丹人身前,一手揪住后者衣襟。云缇亚实在懒得瞥他,但“蝎狮”对此似乎很在意,手上不断加力试图瓦解他的抵抗。“凭你那点智力,就别跟聪明人合作了。”最终他忍不住,忠告这个徒劳无功的男人,“以为他当权后会拿什么报答你?一顶宗座的圣冠?”   他脸颊挨了重重一拳。   云缇亚抬起眼睑。他膂力逊于“蝎狮”,如果手边有柄刀会毫不犹豫地戳回去,而此刻只有目光的利刃作为唯一武器。正是格罗敏所期待的回应。“圣冠?送给我当夜壶么?”他抓着茹丹人的头发逼迫其后仰,狞恶的面孔贴近对方,一个近得胜似亲吻的距离——这张脸上的微笑却如出身最高贵的骑士一般迷人。我错了,云缇亚想。这不仅是个傻子,更是个疯子。从蛮横地紧靠过来的胸膛中,分明能辨认出歇斯底里者在钢索上的跳动。   “我就慷慨点让你听听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欢愉,黑狗。”格罗敏说。他是冷静的,冷静且极度清醒地沉浸于自己缓慢语速所制造的洪流。“凭什么一路爬到大陆顶端只为做神的一名仆人?我要这世界记住我,呼颂我的名号。我要烧毁祭坛,推倒圣像,用宗座贴满金叶片的袍子来揩我鞋帮上的泥。我要让哥珊像那些刚刚成为女人的小妞一样流七个日夜的血,而人们奉这样的我为英雄。贝鲁恒当年不就是这么做的吗?莫非他拥有的我不能得到?我卑贱的盗匪头颅就不能玷污那圣油涂抹的三重顶戴?我这威风凛凛叫人胆寒的仪容,”他指了指脸——酷似一块被刀翻耕的大地,“就不能倾覆庸民们心目中‘英俊’的定义,不能叫数不尽的姑娘对此一见钟情寝食难安?唉,可怜虫!你竟不知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一个月亮那么洁净那么高不可攀的圣女按倒,分开她的两腿——哪怕她面纱下的本相丑得像妖巫!”   “——你有些累了,格罗敏。”   是帕林。   他声音里不再有笑意。   “还有更多的事务需要麻烦你。先休息一会好吗?这儿让我来。”   “蝎狮”松开手。除了意犹未尽,他没表示出任何不悦。野兽退至轻抚它颈毛的驯兽师身边,眼中的火苗仍然亮着:是一束急需更多木柴来填饱它、令它壮大的火。云缇亚并不惧与这样的眼神对视。   但很快格罗敏又笑了。他重新又成了一位彬彬有礼的骑士。   那种仅仅存在于圣曼特裘即位之前的人。   “抱歉,忘了告诉你,它们只是我的一个梦。”   “可那些连梦都不敢做的家伙,”他补充道,“岂不是更加孬种么?”   门在他离开后轻关上。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屋子里唯一的响声。   比起刚才,云缇亚更反感与面前此人独处。他维持着静默。直到帕林走近,将一块干净的布巾递过来。   云缇亚推开他的手,自己用袖筒擦去唇角血迹。   “你所要的不过是我的低头,”他说,“你做的每件事无非想证明,你能从身体和内心完全控制我、碾压我,为所欲为地戏弄我,并且征服我。”   “把这看作我在测试您的器量,也许就不那么令人愤怒了。”   “我得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吗?或者识相地问一句你留下这条命另有何贵干?”   帕林在书桌对面坐下。他们几乎回到了先前囚室中那场对话的状态,就某种程度而言,坦诚又平等。“这个出自您的手笔?”一张文书模样的纸铺展在桌上。   云缇亚没有否认。   是那张他仿照圣秩官字迹伪造的通行令函。   “绝妙,”帕林赞叹,“摹写别人的字体不难,但落痕、停顿、花弧、尾勾这些细节毫厘不差,连勘改微小笔误的风格也如此自然,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做到。要不是魏尔儒大人那会儿已经在我们监视下,真难相信有哪双眼睛不会被它骗过去。听说诸寂团的主事们各有所长,除了各种机关构造,这也是其中之一吗?”   他要失望了。云缇亚暗忖。他休想从这里套出一句话。   “我有件事拜托您。”   笔、墨斗和白纸摆了上来,与它们一起的还有半沓写满字的文稿。“请您仍然用同样的笔迹写一封加急密件。第六军的巡防小队明天会从西南边的山道那儿带回圣秩官助手——的尸体,以及这封信。可想而知它的作者担忧自己无法顺利抵达永昼宫阶前,将同样内容的信也交托给了亲随,说不定更向林谷以北的第四军辖区发起求助。至于写些什么您不用担心,照抄就行。”见云缇亚不接,他念:“……‘禀启宗座猊下:鹭谷诸民偏安荒隅,失沐圣光已久,受现镇长帕林蛊惑,弃毁原道。帕林其人包藏祸心,勾结第六军中山匪余孽,私自囤粮以谋叛,证据确凿。恳请猊下速降钧旨弭平祸殃!吾土已遭浩劫,不可再二。首恶不除,必有效尤;异端庸众,死不足惜。唯猊下之意是决!上主暨吾主之忠仆、魏尔儒敬上。’”   “……你不只比我想象的更加贪婪,”云缇亚说,“还更加卑劣。”   帕林叹息似地笑笑。“狼群无法长久保护鹭谷,圣秩官失踪的消息终会传出去。一旦哥珊局面稍缓,宗座的巡回法庭和直属圣裁军就要驾临此处;纵使死无对证,每一个镇民都逃不了被严刑拷问、屈打成招的命运,然后镇里将有绞架林立。既然横竖都一样,何不交予他们为求生而抗争的权力?这并非要挟也非诱使,我们手段可能相异,目的却一致。”   云缇亚跟着笑了,对方当然能听出这是发自鼻子里的笑声。“是你的目的?还是格罗敏的呢?”   “时代需要破坏者,不毁灭就无以建立。但您和他不同。”帕林说。“他是人偶,而您是人。”   “您有血肉之躯,必定知道自身的极限,以及世人的痛苦。我敬重您这两年在哥珊的作为,可那些惨剧就白白发生,那些谁也无力拯救的生命就白白消逝了吗?”壁炉烧得通明,木炭在猩红的火焰中呻吟着变成苍白,再常见不过的尸体颜色。“到底是怎样的失败才能改变您的初衷,让您忘却自己是在和圣廷、和大陆上的最高信仰作战!”   “帕林!!”   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像一道融化一切的光。在永昼宫露台上听到的那声轰鸣不停震荡着,云缇亚抱住头,再一次他发现自己的颅腔太小以至于容纳不了它的回音,而无尽噩梦仍源源不绝涌入后脑的伤口。有一双手适时地搁到他肩上,试图帮助他平复下来。是他所憎恶的那个人。然而此时此刻云缇亚已无法再将其推开了。   “这是我以东道主身份最后一次请求您了。爱丝璀德女士在隔壁房间等您,她很好,一直受着最尊贵客人的礼遇。一旦完成,你们会立即获得自由。”温柔恳切的声音响在耳侧,谁听了都不难理解格罗敏那种狂兽为何被驯服:没有任何一头兽物能够拒绝这样的抚慰。“我发誓。您若认为我是背神之徒不值得信任,那么我赌上这苦心经营之局的成败来发誓,只要您答应从此隐藏起名字和真面目,我绝不会背弃今天的诺言。我绝不会出尔反尔,再指使、授意或默许伤害您的亲友,以及您本人。”   许多年前母亲给还是个孩子的云缇亚讲过教典诸魔怪的故事。其中有一种形态相当微小,力气甚至比不上一条乳狗,更别提像全身淋漓着岩浆的恶魔那样吞噬人。但它能躲进人的影子里。它从不将自己袒露于危险的阳光下,只是通过阴影渗入人类灵魂,主宰他们的躯体。它永远匿在它的傀儡身后,用影子的舞蹈把走在前面的一具具躯壳推向深渊。   帕林——云缇亚想——就是那样一个影子里起舞的魔鬼。      盲女倚靠石壁站着。这里是另一条由士兵把守的地道出口,通往人迹罕至的茂密丛林。空气低沉紧缩,她听见天角隆隆碾过的雷声。   格罗敏优雅地踱过来。“让您孤零零等这么久的人真是可恶呀!夫人。”   “别靠近我。”爱丝璀德冰冷地说。   “蝎狮”不听,反而执起她的手,印上轻轻一吻。“眼睛看不见,也会害怕这张脸吗?”用力拽住挣扎的细腕,粉碎了她抽回手去再给他一巴掌的意图。   “放开!”她面容阴惨如此际的天幕。   男人将皓白的手背贴在脸上,让胡茬和那一条条刀痕抚摩着它。“您可知道这些印迹的由来?一个男子汉的骄傲,在战场与情场上的功勋,蕴藏多少处女的兴奋尖叫和妇女的喜极而泣!呀,夫人,您也在激动得发抖哪?世人都白长了两颗珠子,竟然用‘丑陋’这样的字眼冠之——”   有人自身后扣住他肩膀。   “哎哟?”格罗敏扭头。   迎接他的是扎扎实实一记直拳。“蝎狮”猝不及防,魁岸超群的身躯也在这一击之下失去平衡,险些倒地。“还给你的。”云缇亚说。   他披着一袭难以让人分辨他体型的长斗篷,兜帽压得很低,下半张脸像绝大多数恪守传统的茹丹战士一样拉上了面幕,尽管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玩意儿。爱丝璀德迅速扑向他,这时格罗敏终于直起了腰来,几个士兵挡在他们将领前面,抽出剑。   格罗敏唾了一口带碎牙的血。“听我命令——”帕林的人偶拖着一贯长且慢的怪异腔调,“放他们走——”   阴霾被闪电劈开了一瞬息。雨来得暴烈。   混杂树叶、石块和泥土的浊流缠绕脚踝,行进十分艰难,所幸云缇亚确定没有追兵尾随。他用油布斗篷裹住爱丝璀德,让她抱紧他的腰。她的脸颊贴在他胸侧,湿漉冰凉。这么走下去她身体会垮掉的。可高大林木之间委实不是个躲避雷雨的好地方。   “你给帕林写了那东西?”忽然她问。   “所以我们两个都还活着。”   帕林竟真的履行了承诺,完全出乎云缇亚意料,不过这是后话。拿起笔的一刻他想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那时他很清醒,明确地知道正在做一件极其愚蠢且可耻的事,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鹭谷的居民在迟早要降临的死亡面前抗争。有一霎他差点就相信了。   但清晰的火焰在他思想中飞旋。他永不会忘记它们的面目。   哥珊七个日夜间流淌的血,蛆虫般密密麻麻的浮尸,鸦群,燃烧的街道,妇人和孩童的嘶声,以及葵花们的狂笑。   “……那儿有个岩洞,”云缇亚蹭了蹭怀中女子,“进去避避吧。”   确切说只是罅穴,浅而狭窄,一个人坐下另一个就得站着。云缇亚让爱丝璀德到里面去,自己挡在洞口堵住斜飙的雨水。记忆一经浇淋,灼痛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盛烈了。他在一败涂地之际拼着残存的气息——多么幼稚啊——去见凯约,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盟友,为的是将这条命放到对方的棋秤上。而现在做的又有多少区别呢?   不,它们什么也代表不了。   更不意味着自己已经屈从、原谅哪怕仅仅是理解了帕林。   又一道巨雷滚过。云缇亚陡然惊醒。爱丝璀德的缄默几乎夺去了雷鸣的回声,静寂包拥着他。他转身去握她的手,仍旧不见一丝属于活人的暖气。“你怎么了?不舒服?……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没事。”她笑,勉强凝聚的表情一触将融。   他想起她刚才投入他怀抱的瞬间。爱丝璀德很少如此强烈地表现出对他的需要,更不曾在他的臂弯之中颤栗。那一瞬她必定是在逃避着唯有她才能见到的东西,尽管怯懦和畏缩这类词语仿佛从来与她无关。云缇亚在深心里打了个寒战。一切不可能就此划下句点。   电光再次刷亮了世界。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曲折岩壁分割成怪异的姿态,那儿像是也隐伏着一个魔物,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躯体。   它就要舞动起来了。   “我们赶紧离开鹭谷,”女人低低说,“越远越好……一刻也别多待。”   难得他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1)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可耻地把即将爆掉的章节腰斩了,所以不要疑惑为什么说好的23这么少>_< ——04.09   我们将默默无闻地像流水一般逝去。   但那些渡越过他的中流的人们,却将因此被人牢记。   ——《人子耶稣》      后编Ⅱ:急湍      你忘了吗,云缇亚?   你忘了脚下漫衍的血海吗?你忘了你所无力掌控的飓风吗?你忘了令你深陷的孤独和无助吗?你忘了你救过的、救不了的人们,以及他们的苦难吗?   你忘了自己曾孑然一身与这个时代为敌吗?      雨下到翌日早晨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河水眼看着拔地涨高,将原先岸上的老柳树吞没了大半个身子。不时有各种树木的残骸从上游奔跃而下,势头足以砸倒挡住它们去路的任何阻碍,于是渡过河到山谷的另一头去也行不通了。自唯一的那条山间小路昨晚被崩坍的山崖淤塞以来,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原本商定好立即动身,夏依的伤——行刑那天他没命似地往火堆里冲,让几个士兵拽住踢折了腿——令他们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谁知刚走不远就听前面山头一声巨响。后来云缇亚去现场检视,只见先前的峭壁凹进去一大块,有道路的地方堆堵成了极陡的斜坡。怎么也想不到,此刻最麻烦的敌人并非帕林,而是雷电和暴雨。他们被困住了。屋子两面分别是山脉森林,一面是死路,还剩一面是条汪洋肆虐的河。   “至少咱们现在挺安全的,”夏依说,“别人也没办法找过来。”   他倒很乐天,似乎见到活着的云缇亚就给了他最大的鼓舞。受伤让他对自己的身体开始感兴趣,等水退的日子太闲,索性跟爱丝璀德学起草药、接骨,经常拖着木棍和绳索捆扎的断腿跳来跳去。有时候云缇亚想自己要有他一半的精力,整个世界将变得蝴蝶翅膀一样轻飘。   而夜里他躺在爱丝璀德身边时,它便带着沉寂无言的重量压迫他的呼吸。   如果说她有什么改变,那就是比以前寡语了,基本上云缇亚不主动挑起话头她不会开口。他一度怀疑是帕林的缘故,但据她说那些天帕林从未与她见过一次面,有话也是看守或格罗敏亲自传达。狡猾的花蛇,竟也害怕心底被人窥穿。可他没理由连爱丝璀德的能力都一清二楚,莫非是凡塔受他诱使,不小心走漏了出去?   每当他揣测到这儿爱丝璀德都会察觉,抚摩他的额头催他入眠。“你就是想得太多脑筋又太死,”她说,“所以他才用誓言来捆缚你。”   第二天晚上他们没有同寝,因为她刚好月事,按茹丹人的风俗女子这是在与神灵交媾,需要让她独处。云缇亚睡在外屋,恍然醒来,抬头却见她煞白的脸。赤着双足,披散的头发湿咸如刚浸过海水。   他一瞬惊愕,然后才明白做噩梦的不是自己,是她。   “我的孩子没了。”   “什么?”云缇亚问。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个声音。她的吻堵住了他。   “被他们夺走了。”良久,她喘息着说,“我再也不会有孩子。”   “……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   她吻他,从上面紧紧搂住他脖颈,仿佛急流里只能依靠彼此支撑的两个人;她手臂太过用力以至于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吞噬。她是个饥饿的、不断扩大的、停不下来的黑洞,在每一个消逝于侵蚀中的物体上寻找她陷落的东西,最后她抓住了他。云缇亚感到她所散发的血腥气息。绝望与坚持这单纯的二者面前,他是复杂的,是她的同类、她的支柱、她从骨骼血肉中割裂的佚失。   雨在这一夜停了。但水并没有退去。   爱丝璀德没再提起那件事。她很快恢复成往常一样,平静,时而说笑,鼓捣着她的药。倒是狼群打从他们回来就失去了踪迹,云缇亚不得不依靠更多的陷阱阻止假想敌的入侵。这不是办法。   早晨他独自沿着河走向上游,希望找寻一条离开山谷的路。但放眼只有大片倾塌的山体。水在陡然扭曲的新河道内舒展开拳脚,不甘寂寞。“救人哪!”似曾相熟的声音,来自河流狭窄汹涌处,“老骨头要被冲散了!快救人!”   云缇亚拉上面幕。他盯准那扑腾的身影,掷去绳索。落水者划拉好几下才抓住,拽上岸倒不费什么事,只是他脚踝卡在一根漂木的枝杈里了,云缇亚用匕首——不过是把粗劣的切肉刀——连砍三下才将树杈劈断。那人喷着鼻息扯住茹丹人,泥浆蹭了后者一身。“瞧你那铁片钝成个什么样,”他嚷,“还好意思叫刀!”   云缇亚看清对方的脸。他皱了皱眉,起身就走。   “喂!小子!善心发到底懂不懂!万一我这老家伙精疲力尽让野狼叼走,你前面一番辛苦岂不是白费啦!”   叫唤声一口气接不上,听着听着就哑下去。及至它消失,步子却忽然止了。   铁匠自乱发间睁开一只眼,望他笑。      火费了好些工夫才点起来。很难找到完全干燥的柴枝,因此伴随着火焰的始终有一股呛鼻气味,艾缪倒不怎么介意。弄湿的烟草烘得差不多了,他一撮撮填进铜烟斗里。   “这附近的赤铁矿真不错,瞧。”他向救命恩人炫耀今天的战利品,几块灰褐不等的原矿,都有着漂亮的樱桃色条纹。   “依森堡的军工匠们最近有得忙了吧。”云缇亚意味深长地说。   “可不是。我得赶在他们之前挑点上好材料,别糟蹋在那些不长眼睛的锤子底下。”烟斗亮起来,一闪一烁,“别误会,我跟军队里那些破事没关系,仅仅和帕林打了个赌而已。”   欲盖弥彰。“赌什么?”   “我说你会是个令他感兴趣的人,”艾缪吹着髭胡,“结果我是对的。”   所以你帮他活捉了我,叫他好好看清楚我的价值?“多谢啊。”   老铁匠吐出一口烟雾。他头发胡须纠成一大团,整张脸只有草丛中抽动着的鼻子露在外面,用以陈述为数不多的几个表情。“我知道让那小子盯上,对一般人来说都挺倒霉的。想跑呢,这儿的河道不宽,即便水流急了点,你一个年轻人估计没问题。只是鹭谷最近的大戏一桩精彩过一桩,不留下来看看,真可惜。”   “万千人被区区一人当猴耍的戏码,早在这教皇国上演了十二年,”云缇亚说,“我看腻了。”   “疲惫可以教人当一个更冷静的旁观者。亲眼目睹他们的结局也不错,大概是我老了,无所感动,也无所忌惮,而你还在畏惧心底的沉渣再度泛起。何必?那是别人的生命,不是你的。何必要为别人愚昧而义愤,为别人流血而同伤?”艾缪站起身,披上烤干的衣服,“谁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被玩弄只能说明脑子笨,很遗憾,听上去有点刻薄,但这是事实。”   他的背影——云缇亚心念一颤。铜烟斗里明灭的火星也在他思绪里极快地闪了一下,但马上就飘逝了。   “哟?”老人转过头,鼻尖挑着讥诮,“这种眼神?或许我们上辈子在哪见过?”   “不,”云缇亚回答,“和我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   艾缪呆怔,蓦地捧腹大笑,湮没于须发之下的那张脸憋得通红,像刚从酒桶里捞出来似的;或许是人上了年纪主宰发笑的神经会变得特别脆弱,云缇亚只能这么想。“老头我说得不对吗?给你的那把小刀品质可没掺水,留着它多少还能一搏,谁叫你顺手就扔给了压根不懂怎么用的小鬼?太信任自己或他人,总归是件蠢事。”   以一名长者的身份,他下了定论。   “我也很奇怪。”这并非反唇相讥,但云缇亚确实在冷笑。“为什么帕林会信任一个不为他工作的铁匠,并允许他自由地活在世界上?”   “……啊。大概我是鲜少的那种他认为保持距离比拉拢收服更有价值的家伙吧。”   火熄灭了,无论在柴堆还是烟斗里。艾缪惋惜地吸了满满一大口,磕出残灰。“我欠你一个情,”   临走前他说,“上回救你勉强可以说有私心,这次你救我却不是。以后有什么需求——瞧我这乌鸦嘴——随便说无妨。”   他停顿片刻。“放心。以帕林的能耐,他要抓住你,完全不必再通过我。”   “谢了,”云缇亚说,“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回应他的仍是笑声,笑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咳嗽,大概最后那口吸得太狠连烟灰一并呛进去的缘故。   茹丹人独自坐了会儿,直到柴堆上的白缕全然逸入另一个空间。他在想一些之前就存在只是他未曾感受到的东西。这个老人也欺骗过他,对此他固然没有好感,却谈不上深恶痛绝。倘若这也是镇长下的一步棋,至少不算太差。   河面上薄寒的风沁过来,云缇亚打了个激灵。   他发现自己竟认真地从一个对手的角度看待帕林。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讯号。   水流奔腾着。他念及艾缪的话,拖来一根粗圆木搭在不足十码宽但凶险有如深渊的河道拐角,小心试探这桥梁的稳度。河对面的树林被风摇动,与他脚底急湍的喧哗遥相呼应。   本不该存在的马咴声撕破了这一切。   ——谁?云缇亚警醒,几下跃到对岸,借助高大红枞的树影掩蔽身形。密林里光线昏暝,那几个人又裹着斗篷,瞧不清面目,可以肯定他们正赶往镇子的方向。马又老又瘦,无法在丛林间疾行,有一匹显然扭到了蹄子,被狠狠摔下地来的骑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同伴伸手拉了他一把。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受助者双手交合在胸前,施以致意,同伴也用一样的动作回应他。这些缄口不言的人之间,有一种比纪律深挚、比友谊疏离的默契在贯穿。   云缇亚认得那个手势。   他们的棕黑斗篷朴实无华,是在哥珊并不罕见的苦修僧士袍服。   寂火教团还有幸存者吗?——惊诧只维系了瞬间,便由更大的疑惑取代了。这个不寻常的关头——来鹭谷作什么?      ******      “你听说了么?圣秩官大人的助手昨天被找到了,就在西边离这儿二十几哩远的山道底下,脑袋像个磕得粉碎的鸡蛋。”   “真的?莫非是雨天山路太滑——可他怎么会去那儿?”   “圣秩官本人呢?”   磨坊里工作的姑娘莉蓓卡,跑过一边用耙子翻动麦粒一边闲聊的邻居,及腰的米黄色发辫在身后飞舞。嗡嗡的议论之声如同蜜蜂,撩着她花儿似的耳朵,但只要那个身影还未被视线触及,世界就是安静的。“瞧见安努孚了吗?”她问能够闲下来与她搭话的每个人,“你知道他在哪吗?”   “圣秩官这么久不见踪影,估计他也正找着呢。”“找什么找,我看是丢下咱们一块跑了。”“城镇治安队里就数他最得魏尔儒大人亲睐……”这些都还算好,有平常就阴阳怪气的无赖一听少女发话,加倍地挤眉弄眼:“安努孚不要你啦!”他们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谁叫你当初看这小子总端着一副脸,真以为他是个榆木脑袋?哈哈,哈哈哈!”   莉蓓卡狠狠呸了他们一口,掉头便走。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打小起安努孚和帕林就是鹭谷的两道星辉,一个正直勇武一个机敏能干,长辈爱重,伙伴信赖,年幼的孩子们仰慕,女孩们——自然也包括她——或者大胆告白或者暗暗以得到其一瞥为荣。如果说帕林是夜莺,安努孚则是白桦树;安努孚是皑雪之冬,帕林就是群峰葱翠的夏天。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装着帕林父亲尸首的木笼挂在城墙上,新任镇长以这种方式拯救了鹭谷。叛乱平息了,小镇因夺占依森堡有功而免遭惩处,新的制度降下,圣秩官被推举出来,人们与外界疏离困在两年前那场烈火遗留的废墟中……鹭谷的夜莺展开双翼,翱翔于天穹之上,愈来愈沉默的安努孚却仿佛沉入了岩石的影子里。与帕林疾长的声望相对,他离人群一步步疏远,只有当大家私底下谈论那个光吃不干还摆架子的圣秩官时,他才是避不过去的一道坎……怎么就笨到那种地步呢?   阳光与谷粒的金色交融着。“帕林!”她看见他,穿一件薄衬衫,挽着袖口,和身边的人一起做同样的活计,“你知道——”   帕林放下比他个子还高的牵引耙。男人们用木叉翻动均匀铺在地上的草,将晒干的叉进手推车中,准备运往打谷场;女人和孩子则负责捆起谷秆。这个时节不论是谁都很忙,忙着与下一次的暴风雨争夺时间,甚至来不及哀悼那些浸烂在雨水里爱莫能助的庄稼。莉蓓卡忽然觉得自己提了个意义渺小的问题。不好好磨面粉四处晃荡,没什么比这更值得羞愧了。   可她确实想得到答案。   “安努孚么?就像你为他的突然不见而担忧,他也一定同样牵挂魏尔儒大人的安危吧。啊对了,差点忘记说恭喜——我听说你俩准备在下个月订婚。”   她的心重重地趔趄了一下。“是,是啊。”   帕林莞尔。“所以不必多想,”他说,“那家伙很快就回来了。如果你在他心里足够有分量,他自然会体察你,同感于你的心情。如果他足够爱你,自然不愿让你孤单、焦虑和苦痛。每个人自己都有一杆权衡轻重的天平。——把担子卸一卸吧!”他转向众人,“该休息会儿了。太阳落山前还得打起精神再干一阵!”   人们用欢呼响应。一个盛酒的皮袋掷了过来,帕林接住,仰头喝干。衣领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从他唇边滴落的酒液;所有人都一样,红着脸膛,颤抖着喉结,敞着乌黑且湿湿嗒嗒的衣襟,皲裂的手相互拍击,肮脏如泥地里打完滚的骡子,欢欣如祭典上领取圣餐饼的信徒。“帕林!”不知谁率先嚷道,“唱支歌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口哨声和哄闹声不失时机地附和,帕林也不推托,随口就唱。青年们吹起草叶笛,粗鲁的汉子敲打农具助兴,年轻姑娘的唇无言翕张着;和声溢出安静的人群悠悠浮上空中,等这一首唱毕,它还兀自盘旋,不肯降下,直到杂货店主五岁的小女儿跑上来,将一个毛地黄的花环挂在歌者头上。“帕林,”风奶声奶气地漏过女孩稀疏的乳牙,“我嫁给你好不好?”   大笑轰然炸开。谁都知道帕林没有恋人,或者说恋人这个东西对他就像狮子的犄角和大树的鳍,完全想象不到它有必要存在。而他躬下腰,右手放在胸前,几乎是上个时代最能体现教养的那类口吻:“美丽高贵的女士,我愿为您的座驾,任您支使驱驰。”他抱起女孩,让她跨坐到自己肩头,众人笑得愈发厉害,“但请您放过我的心吧,”他学着旧圣裁军骑士那半推半就的腔调,“它已经先行一步,献于诸圣的祭坛之上。”   笑声像空气中弥漫的糠尘一般滚动着。女孩不太明白其间意味,兴奋地搂住这听凭她倚靠的脖颈。只有莉蓓卡一个人是呆怔的。孩子们用提篮盛来食物,从烘炉里带出来的新鲜香味顿时压倒了一切。“不一起来吗?”那人唤她,亲切又温柔。和往昔任何时候所见的帕林一样,却又与她长久以来认识的不同——   不。是自己变了。   她清楚这种感觉叫嫉妒。自己在代替安努孚嫉妒帕林。   分发淡啤酒、干酪和马铃薯的圈子一时变得攘挤。粉嫩的毛地黄花朵连着松散草叶一同掉落,女孩“啊”了一声,抽抽鼻尖。帕林牵住她的手,将一块白面包塞给她。“咱们到树林那边去,”他安慰,“有许多漂亮的花,足够编个更结实的大花环。”   他驮着女孩,穿过人群,令莉蓓卡怅惘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另一双眼睛也目睹了镇长悄无声息的消失。那是在六十码开外,风车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人轻轻拉上面幕。       ☆、Ⅱ 急湍(2)   泉水从前额倾泻,一路流到颔下,水潭里映着洗净了汗渍却隐约有风霜留存的脸。帕林转头见女孩正在林子中间一小块空地上玩耍,大把的桔梗、野蔷薇和山矢车菊簇拥在她怀中,配合她向他挤眼。他投以微笑。   脚步声接近他背后,他认出其中携带的铿锵。它属于一个佩剑的人。   “圣秩官呢?”那人问,声音像一条弓起脊梁却被极力按住的猎狗。   帕林的笑更和煦了,当然他没有回头。“莉蓓卡在找你。”   “不敢回答我的话吗?”   “你特地来向我了解这个?真不明智,安努孚。”帕林站起身,“圣秩官不见了,他身边仅有的几个人或者消失或者莫名其妙地死去,这时候正常的想法难道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么?”   安努孚眼角闪过一丝抽搐。“什么意思?”   “离开鹭谷,”帕林说,“这是我的建议。”   “整整两天两夜,只让我在靠近北方山脉的密林里发现了这东西。”碎布似乎是从一件针脚严整的袍子上撕下的,血迹和灌木棘刺残留的痕迹并未掩去那宗教寓意浓厚的花纹,镇民们对魏尔儒的着装品味都心照不宣。“一位恪尽职守、身边却两个像样的侍卫也没有的大人,会冒着野狼出没的危险跑去那种鬼地方?”剑在鞘中颤动,一如喉间缓慢逼出的字句,“圣秩官曾告诉我,万一某天他横遭不测,帕林,幕后主使的必然是你。”   “……原来最后才是重点。”帕林的表情里见不到任何委屈的意思,“看来我不该说那么些废话。”   “假如失踪的是你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我也会比较倾向于相信你。”安努孚按上剑柄。   这个本能的反应很快被打断了。女孩裙子里兜满花,摇摇晃晃奔过来,冲新出现的青年人一咧牙,笑意瞬时却凉在了小脸颊上。纵使她叫不出那根长直东西的名字,父亲也反复叮咛过它足以致命。鲜花泼了一地,幼小的孩子呆呆仰着头,帕林赶在呆滞变成惊恐之前抱住她,弯下腰,将失散的花朵一枚枚交到她手指能触控的范围中。   剑镡与鞘口撞出一声轻响。安努孚神色略微缓和下来:“跟我到那边去说个清楚。”   “我没法丢下她一个人。这儿泉水很深。”仿佛要极力表达同感,孩子揪紧了帕林的衬衫,死活不愿松手。“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的手段比起魏尔儒大人可差得远了,但没有哪句话不能在外人面前坦白——你知道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向圣廷告发我吗?你知道他吃着邻里乡亲开荒种出来的粮食,却还禁止我们下地耕作吗?你知道他以前德高望重,是位侍奉主父的僧士,可你知道他也有露水私情,和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偷欢吗?……你知道那女人因为她自身的血统被流放边境,却抵死不肯揭露他以赎罪时,他就在审判台下缄口不言吗?”   “挖空心思编造这种东西来攻讦?好传统的手法!”握剑的手扣紧,指节凸露,“魏尔儒大人固非完美,但给一个不在场所以无法驳斥的人泼脏水,也太卑劣了点儿吧!”   帕林笑了。确切地说笑容从未自他脸上离开过。   “他当然不是完人。哪个信徒能像神一般洁白无瑕?他做的都是普通人做的事。虚荣、善妒、屈从于强权,自己受到威胁时谁都能出卖,兴许也还剩着一丁点良心的……普通人。”   “闭嘴!”   “你知道吗?那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   迎面一拳抡了过来。帕林甚至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这一记下手颇重,把他结结实实掼倒在地。血滴上盛夏的青草,深褐的,像要吸尽它们表面的阳光。   尖叫的是女孩。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懂,却看明白了这再直截不过的肢体语言。安努孚并未因此收手,待田地和晒谷场的人们闻声赶到,只见帕林被他揪住前襟按在泉畔一块岩石上。当着步步逼近的众人,仍穿戴城镇守卫护甲的青年站起,抽出剑。   来自曾经共事的队友的另外几柄剑同时也指向了他。   “安努孚!”轻飘飘的,一个少女的哭腔。   “……他为那孩子赋名、洗礼,”帕林用袖口擦拭着鼻血,“教导他,抚养他长大;对外秘而不宣,对内心知肚明。他和这年代最寻常的人一样,趋利避害,但也害怕死后的惩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是的,谁可以证明?那个贵族的女儿或许早在异乡化为白骨,如果你要问我从何得知这秘密,只能说,因为我父亲曾经也是鹭谷镇长。安努孚——”他说出这句在对方心中业已成形的话,“你素来敬重的教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泉流凝止了。能够被聆听的只有静默。   “你是圣秩官魏尔儒的儿子。”   在巨石落入人群的湖心、开始掀动狂澜之前,首先是安努孚尤为清晰的笑声。   他的剑尖悬停在帕林颈边。米黄色头发的姑娘冲上去要拉他,被几名妇人拽住了。众人中间像包藏着一个硕大的蜂窝,传递开各种嘈杂声音。那些都全无意义,不会比亲密友爱、相互扶持的昔日更值得放在心上。纷纭议论和异样眼光中让开一条路,城镇守备长兼治安官走了出来,他是个饱经历练的老战士,说话向来有分量。“就算帕林平日里再没架子,也是镇子的主事者。安努孚,不管你是谁,以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种行为,足够让你被逐出守备队员的行列!放下武器!否则这里任何一个鹭谷人都有权将你格杀!”   安努孚哈哈大笑。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现在还记得这句话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啊,“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   “那又怎样?即便这些都属实,身为儿子难道不该维护其父吗?儿子敬爱、信任父亲,在外人面前替父亲要一个说法,难道不是基本的人伦吗!”魔鬼在他舌头上翻动,但他情知已无法控制它了,“亲手弑父却至今未得到惩处的人,凭什么指斥我?又凭什么作为你们的镇长,享受这种偏袒和厚待!”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帕林霍地抬起头。他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足以令安努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你刚正不阿的深心里,我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无可宽宥的罪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想辩白,愤怒却令他的大声吼叫变成无人能听清其含义的音节。   安努孚,求求你——少女哭着喊——求你停下来啊——   “一己之性命与整个鹭谷的安危,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我父亲平日待人都有目共睹,可当他牵系到全镇的生死存亡,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当时没人顶罪,叛教者贝鲁恒首先就会杀光连你在内的城镇守卫,然后是普通平民,这儿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为什么当时你不谴责我?当屠刀放过了你完好无缺的脖子,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怒斥我的罪恶?”帕林挺直身躯,似乎浑然忘了喉咙口还拦着一截利刃,鹭谷的人们从未听他使用过如此激烈的声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呢,安努孚?若你换到我的位置,面临只有与血肉至亲为敌才能拯救你的家乡,你会怎么做!”   “他绝不会——”安努孚吼道,“绝不会背叛鹭谷!”   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摔开镇长的手,倏然又夺过来,展开匆匆地看。纸张颤抖得厉害。字句是黑色的火焰,而在它们身上飞快扫动的目光则被引燃了,灼烧他的眼睛。他认识这火焰,它勾勒出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叠上来,一张张竟都全然陌生,包括帕林的脸,包括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少女的脸。   唯一盘桓在他认知中的,是那张化成火舌舔舐他、戳刺他,要将他的血髓连同记忆一道吸吮干净的脸。   安努孚猛然将纸一撕为二,待他正要进一步撕个粉碎时,伺机靠近的两名守卫按倒了他。守备长夺过那扯断的纸,拼在一起,大声念出来,但才念了几句,灰土般的面色就扼杀了他的声音。   人们蜂拥上前,伸头踮脚地争着看。他们都眼熟这公告板上亘古不变的笔迹、格式、签字、钤印。有懂拼写的代替守备长念后面的内容。   碎喳喳的议论收拢了。这个瞬间漫长地顺延下去,因而格外可怕。   然后诞生了飓风。   “天哪!这该诅咒的玩意儿!”   “早说要好好盯住那秃鬼!呸!还真有胆!也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养活他!”   “上主啊,饶恕我们吧……如果想吃饱饭活下去也是罪过……”   “这算什么!要毁掉鹭谷的话,两年前何不就毁个干脆呢!上界的神明和诸圣这么喜欢玩弄人心吗!”   “谁来救救我……”   咒骂、咆哮和哭叫扭挤在一团。多久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即使是两年前,当时还隶属武圣徒的第六军无故折返的那一夜,人们也只被惨厉的恐惧紧紧包裹,甚至不敢漏出一丝战栗。而现在,恐惧有了属于它自己的语言,并迅速膨胀起来。原先视线集中的地方此刻浑被忽视,安努孚挣开队友,捡起之前掉落的剑。以为他要拼命,队友也不再保留地亮出武器。   那柄剑没有向任何一个目标刺去。   它孤立无援地擎着。给愤怒重新找到了焦点的人们看见,这个青年坚硬的轮廓线条已完全崩溃了,扭曲、脆弱且苍白,像难以再承受一次击打的剑锷。   “抓住他!”不知谁喊道,“那茹丹人先前就是他放跑的!”   安努孚最后望了一眼人群里某个身影。他掉头奔入丛林,树荫转瞬替他抹去踪迹。莉蓓卡叫着追过去,让树根绊倒,尖利的石头划破她的围裙和膝盖。守备长也正要令部下追赶,“等等。”帕林说。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魏尔儒。”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我。”吵嚷中,两人的对话唯有彼此才能听见。“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吧。现在这些乡亲最需要您和您的弟兄抚慰。”   气氛在守卫长久的介入后终于缓和了些许。其间帕林一直坐着,用手巾捂住鼻子止血,对任何人的问题都只是简要回答一两句。守备长好容易把大家暂且劝回原来的工作地,又叫人搀走那哽咽不止的少女,帕林仍未起身,只轻微扬了扬眼角。“我的审判什么时候举行?”他问。   守备长盯着他。   “弑父之罪。”   老战士笔挺的眉毛耸立起来。“别开玩笑!”   帕林忍俊不禁。“是我错了。您先替我稳住秩序,让各位都安下心。我这儿洗干净就过来。”   草叶在湍急的涡旋中随波逐流。水潭上倒映的身影最终只剩下了一个。   帕林依旧坐在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的地方。他在思索。那同时也是等待。   “您还满意么?”他说。   高处树枝上传来细微的衣裾拂动声。有人轻盈落地,穿过林荫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面幕掀开。   “我后悔了。”云缇亚说。   帕林笑得就像个稚童。   “你说如果不按你的计划做,鹭谷将会大难临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了你。是的,不干点什么,他们会死。但听了你的鬼话,他们马上就会死!死在你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棋盘上!”   “真要悔悟,刚才不就该现身,拆破我的骗局吗?那可是您亲笔写给我的呀。该说您也没有自己所理想的那般正直?或者其实您明白……”血已经凝固,淤塞鼻腔,帕林的语声格外低沉,“事情做下了就必然有其后果,白纸黑字写下了就再难抹灭。”   教训么?还是那人在试探对手的底线?“你究竟要愚弄人心到什么时候!”   “……加入我。”   云缇亚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我知道这对您有点为难,不想贸然逼迫您。”帕林站起,两人的视线彼此无一退让,“我需要的也不仅仅是您的情报和知识,否则在依森堡便可以开口,以您的亲友相要挟。即使这很天真,也仍然希望多留点时间给您认清……并接纳站在您对面的那个人。”   “出谷的那条山道并非毁于雷雨,而是你派人干的吧?”   帕林的话似乎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默认。“我不要单纯的工具,不要锋利的剑与匕,因为我自知无力驾驭它们。”他继续说下去,“我要的是一只手替我持剑,这只手臂必须和我的头脑、心脏里流着相通的血。我需要一名战士,以及他背后的旗帜;我需要一位曾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过的向导;我需要一个与我意念一致的伙伴,如机械般精密,却又拥有血肉之躯,能放心地将生命交给我,这样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安然托付。”   他是影子。   在寻找他的身体。   “我需要诸寂团。”   “不可能!”云缇亚喝断道。   与他年纪相仿佛的男人坦荡地笑了。“您出现在这里,并听完到刚刚为止我说的每个字,就证明,它是可能的。”   云缇亚往前踏了一步。风绷紧了,草叶悚然颤动。   “想杀我吗?不,您不会那么做。我一死,真相永远无法揭开,即使众人知道,死无对证,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在虚幻的恐惧之中互相猜疑,互相毁灭。一些人将逃走另一些人将被同伴杀害,鹭谷将彻底荒芜,沦为废墟。现在已是最紧要的关头,如果不吼叫,他们将喑哑着死去;而我将引领他们发声。”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造就?方才我所见的人们,生活充实,自食其力,欢笑都发自真心,是谁唯恐这世道还不够乱,要把他们推进风暴之中?是谁在破坏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安宁!”   “看来您对这样的‘安宁’……很满足。”   帕林随手一掷,指间把玩着的石子沉入泉池,水花只绽开了一刹那。   “可我并不。”他说,“鹭谷仅仅存在于时间的断层中,靠狭隘的封锢才得以使自己活下去。这幻觉一般虚浮、泡沫一般脆弱的安宁,能够维系到什么时候?撕碎这张面具,换来一个能见容于时代阳光之下的鹭谷,主事大人,您竟不会衡量这价值取舍?您在哥珊豁出一众部属、甚至您本人的性命,不也是为换来一个真实的、拥有恒久幸福的国家——”   “——够了!!”   空气中的尘埃微微震荡。短暂的寂静后,帕林耸了耸肩。   “……我只想问一句,”云缇亚说。他有些喘息,但已经冷静下来。“安努孚真是圣秩官的私生子?”   回复他的是心照不宣的笑容。   没错。在“背叛”这个事实面前,圣秩官的私德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也少有人会去追究当年的通奸证据——除了安努孚。所谓的血缘,纯粹是将他与那个消失了的人捆绑起来的绳索。“他离开,并非出于幻灭,光那封信还不足以令他所尊崇的彻底崩塌。真正的原因,是他发现,一直保护着的家乡也容不下自己。他站在‘父亲’的影子里,与镇上的人们拔剑相对,而整个鹭谷都与他为敌。击垮一个人,往往不需要夺走他的原则和勇气,立场有时就是一切。”   “至于我,”帕林接着说,“很庆幸我的立场与鹭谷、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以及您一致。”   他转过身去,毫不忌惮地将后背暴露给方才还展露出杀意的人。“您有两天时间考虑我的提议。今晚和明晚,我会在依森堡恭候。弩箭既已装填上弦,就该全力发射,不容迟疑。我的亲信会守在您之前进入城堡的那条密道口,只需告知他您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云缇亚已经死在了火刑柱上,诸寂团主事萤火才是我衷心信赖的盟友。”   他没有提到拒绝的后果。   彼此清楚,因此不需强调。   “数以万计的命运,置于您一念之间。”   “帕林,”云缇亚对那远去的身影呢喃,尽管声音传不到对方耳中,“你知道么?十几年前,武圣徒曼特裘向旧圣廷举兵时,也是站在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一边。民众以他的号角为喉舌,以他的信念为希望……”低语变成高喊,他对包围着他的虚空大笑,“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云缇亚抱住自己的身躯。日光熔金,抚遍肌肤竟只觉得森冷。那是在哥珊,在永昼宫露台,在坠入湖下深水的一瞬间也未能感受到的冷意。      夏季的暴雨总是算准了时刻应约而至。暮色临近,乌云也一并沉下,天空低垂在不远处小屋的一角,低得能叫人听见它背面的鼓点。   云缇亚原本迅捷的脚步忽然放缓。雨前空气闷重,愈发掩不住野狼的腥膻味。   地上有零星血迹延伸。   他心中一凛,沿着血迹匆匆寻找,只发现一处低浅的地穴。洞口用杂草和泥土胡乱掩盖,似乎不久前才被弃置。拨开土,他看到洞里掩埋的东西。   刚出生的小狼。   可想而知,在这个地穴变成墓穴之前,它们的生命迹象就消失了,此刻不过是僵硬地蜷成一堆的几块肉而已;最羸瘦的那只甚至有些畸形。深色的血块散落在尸体周围,但一路蜿蜒的血点并未到此为止。   云缇亚朝小屋跑去。爱丝璀德和两个孩子都在他视野内,还好,没出什么事;凡塔紧紧揪着夏依胳膊,少年则发现了他,没有招呼,仅用眼神指了个方向。茹丹人蹑足靠近,这景象虽不出意料,也令他吃了一惊。   萤火耸着颈毛,身边躺倒的是它的伴侣,那头白色母狼。   她不再是纯白的了,泥泞。血渍和之前随死胎产出的羊水玷污了她。黑眼睛睁着,偶尔短暂地闭合一下,那是她以仅存的力气露出的最痛苦的表情,萤火用舌头努力湿润着她的嘴唇和鼻尖,依然不能使之纾解。最后那只幼崽正艰难地从她产道中分娩,过程漫长得可怕,像一口扼在咽喉里、久久不肯吐出去的气息。   怀孕的母狼通常都会在自己窝里产仔,由配偶全程守护,显然这次是遇上了突发状况,即使找到一处地洞生下前几只,仍面临难产,而母狼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它赶回巢穴。云缇亚见爱丝璀德撩起裙裾,极小心地靠过去,夏依想叫她又怕刺激到公狼。或许萤火认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地方,或许它另有打算,但不论如何,这个时候野狼肯让人类接近自己,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按住腰间锈迹斑驳的佩刀。   公狼猛地抬头,对已进入它威胁范围的女人呲出獠牙。猎狗的记忆这一霎被它的本能逼退了。物种的分歧从未在它与她之间如此明显过,一者是野兽,一者是人。他们曾是主从、黑夜长河中无可分离的友伴,但现在它的唯一已不再是她,而是身边临盆的母狼。   云缇亚欲提步上前,就在这个念头刚转动时爱丝璀德阻止了他。   她弯下腰,膝盖着地,令自己深邃的黑瞳与公狼的碧青眼睛位于同一水平线上。“萤火。”她唤。以一个不太雅致的姿势,她缓慢挪近,人与兽在肢体的匍匐中开始消泯区别。被呼叫名字的狼笔直注视她,渐渐后退。它的尾巴扬了起来。   天幕愈加黑暗。风刮得猛烈,空气却沉重如铁。   女人将手放在母狼急剧起伏的小腹上,后者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脖颈。幼崽露出了头,分娩似乎顺利些了。爱丝璀德倒出一点油膏,涂抹在产道附近,小心牵引胎儿;萤火则竭力以舔舐的方式安抚母狼,舌头不时伸进她微张的嘴里。她咬它。这疼痛之于它反而是种慰藉。   小狼终于脱离了母亲温软的身体。从体型上,它比云缇亚之前看到的那几只都要大,但随着它的降生,并没有任何动静。   ——哪怕是一丝微末的呼吸声。   它不动弹。仿佛在母亲子宫里做的那个漫长的梦还不愿告别它。湿润、冒着热气的乳-头就在旁边,它不像通常刚坠地的幼崽那样眯着眼蹭上去。萤火叼起它,放得更贴近了。它仍纹丝不动。   爱丝璀德静等了一会儿。这一会儿足以说明全部。   她伸手触摸蜷曲的小狼,在母狼向她咆哮之前猛地缩了回来;然后她以那个四肢爬行的姿态慢慢退开,站起。   “我们走吧。”她说。   没人挪步。云缇亚看见萤火不住地把幼崽往它母亲肚皮上推,母狼屈起身,舔她最后的孩子。这一切都没用。它仅有的温度来自母亲体内,而这一丁点也即将散失了。   风声汹涌,像奔马,拖来雷电的巨轮。   “走吧。”爱丝璀德重复道。她脸庞笼在黑发的阴影里。   他们可以迅速跑进小屋躲避恶劣天气,但狼不行。母狼太虚弱了,假使暴雨肆虐它们仍未找到洞穴栖身,她并不旺盛的生命之火也很可能被浇熄。然而她自己甚至无力起来。萤火狺叫,咬住她后颈蓬松的毛皮,却毕竟没法把她向麂子似的一路拖走。天穹漆黑,隐隐有银白翻动。   凡塔忽地叫了一声。夏依赶紧捂上她的嘴。   除了盲女,他们全看得清清楚楚——母狼还在舔那只幼崽,有一刻女孩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认为,她还没有放弃唤醒它——猛然间她咬下去。气息无存的血肉被她的尖牙切碎,她开始吞咽。起初是艰涩的,慢慢撕扯和咀嚼有了力道,刚诞生自她子宫的肉块通过这种形式重新返回她的身体。她吞噬它就像吞噬自己捕猎来的食物,黑眼睛里光正逐渐聚敛,此外平静如常。凡塔瑟缩着,夏依瞠目结舌,他们不知道,云缇亚想,不知道野兽会竭尽全力保护子女,可一旦确认孩子已夭折,必要的情况下也会吃掉它们补充体力。这平静源自兽物的本能,尽管格外地,令人类难以忍受。   最终什么也没剩下。   一种近似撕裂的声音响起,不是风,不是雷鸣,是萤火的长嗥。即使一辈子深居山林的人也难以相信,那竟是从狼的喉咙中发出来的声音——它不存在悲哀、愤怒、绝望或无助,无法摹声,也不能以有形与无形之物譬喻;情感和言语都不足以界定它。唯一与它相近的,只有毁灭。   母狼支撑起身子。她踉踉跄跄,迈了几步,在伴侣的拖拽下,勉强能维持小跑。两条身影窜进树丛,瞬间不见。   那犹如要摧毁被它撼动的一切事物的回声仍未止息。   它仍响着,以至于劈破穹窿的闪电在它面前都失去了力量;豪雨倾倒而下,竟叫人一时恍然未觉。      爱丝璀德在窗边收拾包裹。她的黑发、深瞳融于天色,更衬得面容惨白如电光。   “在想什么?”云缇亚问。   “等雨停就走啊。你不是找到了离开山谷的路吗?”   她轻描淡写,说出从他心底窥探到的事实就像谈论起一朵新绽的花或者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一样。但宁静的暗流下沉着别的东西。云缇亚只觉呼吸艰难,他已经习惯了她是刺穿阴霾的利剑,而非阴霾自身。   “你有事瞒着我。”   爱丝璀德笑笑,不知是因为他的过于敏感还是过于迟钝。   “我从未见你这么急于离开一个地方……何况它对你还有着特殊意义。打依森堡回来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说那儿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相信。”   “哦,”她说,“已经过去了。”   在她神色里一点看不出已经过去了的意思。云缇亚明白。   “我把全部的内心都交给了你,我的记忆和隐秘,我的过去所思和现在所想,这些都属于你。我所有的痛苦和羞耻都敞开在你面前,你毫不费力地侵入它们,自己的门却向我锁着,甚至不肯给我同等的信赖。”他很平静,这仅仅是陈述,唯一伴随的只有苦笑,“连野兽都相互舔舐伤口,冬天紧偎对方以取暖。也许你根本不曾把我当做你的同类。”   她身躯猛地震动了一下。   “你看过贝兰的日记,上面写着我为何与他分离么?”   “没有。”   “是的,”爱丝璀德说,“那时候他还一无所知,即使绝望,也比不过后来的痛苦。”她继续埋头做自己的活计,凭借触觉将药粉过筛,细细地滤到便于携带的小瓶中。“知道得越多,深渊张开得越大。我不希望你和他一样。”   “我刚才想,如果不带萤火去找你,让它一直留在它同伴身边,也许不会……出那样的事。”   云缇亚沉默半晌,“遗憾和后悔所造成的痛苦是对等的,”他说,“而人必须二者择一。这一次,请让我留下来。”   爱丝璀德看着他。用她已盲的那双眼睛。   “如果这将永远成为你心头的一根刺,那么我告诉你。贝兰起初以为我不告而别,但事实是,有人趁他不在,将我掳走。我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还未获得黑暗的恩赐——其实和贝兰一起逃离哥珊时我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我没有死。我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活着被遗弃在深山荒林。大概是出于仁慈,或一种更残忍的恶意,劫走我的人没有杀一个十六岁的瞎女孩,指望她饿死或葬身狼腹。”   瓶瓶罐罐在她摆弄下彼此碰撞,响声很快被裹挟进雷电的轰鸣里。   “我差点让野豹撕碎的时候,一伙强盗路过,他们救了我。然后强-暴了我。”   云缇亚咽喉有些发干。血色正从他面孔上消褪。   “穿过森林和北方山脉,抵达最近的一个较繁荣的市镇,一共五天。我被他们像牲口一样折腾了五天。原先怀上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他们最后把我卖给要去朝圣的皮条客,给我喝每个妓-女都必须喝的那种药,换了八块银币。十二年前那都是真金白银。”雷声又碾压下来,她微微停顿,像在等它过去。   “我又辗转回到了哥珊。贝兰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记得那个强盗首领的模样。尽管看不见,他仍强迫我记住了他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很久以前他奸污的第一位少女,拼死抵抗,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疤痕;他从这当中竟取得快意,此后每当再有一个姑娘遇害,他就自己给自己加上一条刀疤。将我卖出去那天他抓着我的头发,感谢我为他威风凛凛的仪容又增添了新的荣耀。十二年后,他早已忘了我,只有那些足够他炫耀一辈子的勋章留存着。但我记得他。我知道他的名字。”她低下头,用木塞封上盛满的药瓶,“你也知道。”   云缇亚张了张唇。   他感觉自己在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但什么也听不到。   “他叫格罗敏。”   那一瞬间,他无比期盼能有一道巨雷经过,淹没这个名字的尖锐和他的失声。但什么也听不到。一切静寂得像死人胸膛里的呼吸。一只小瓶被盲女失手碰落,爱丝璀德敏捷地张开裙摆将它接住。他所渴望的声音依然没有响起,也没有掉在柔软的裙子上,而是下坠,下坠,坠入他低估了其深度的深渊。   她快速捆好包袱走出去,呼唤正在后院换洗衣服的夏依和凡塔,仿佛刚刚所有这一番对话自始至终未曾发生。   云缇亚独自留在窗边。   雨溅进来。夏季本不该有的森寒持续蚕食着他。他的脸异常苍白,或者说透过茹丹人近似黑夜的肌肤,它呈现的是一种灰烬冷却后的颜色。   被手指紧扣的窗框绽开裂纹。   最终那声音回应了。是萤火消失前的长嗥声。无法以情感形容、以言语描摹,并非怒吼,并非嘶喊,并非狂笑,并非恸哭。它存在,且占据了那里,只为了毁灭。      老铁匠放下锻锤。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抛进熔炉内,訇然翻腾,乍明乍暗。   屋外有人用力敲打窗子。他过去开门。浑浊的银色眼睛端详着这个时刻的造访者,“啊,”毫不意外,“是你呀。”   雨水在来人的面庞上恣肆奔涌。      “我需要一件武器。”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3)   蜡烛烧尽了。帕林点燃一支新的,就着热蜡油接了上去。   笔记才写到三百多页。还早,书还很厚。雷声偶尔会击断他的思绪,令他短暂地抬起头,透过充盈在小书房里的橘黄光晕朝外望,只有黑暗。   犹如一面镜子,将他的影像投映为暴风骤雨的黑暗。   他已经看不清镜中人曾经的容貌了。现在的他更瘦削,更干练,皮肤上不乏晒伤,双手粗糙生茧,宽大的袖口习惯性挽起,握笔的态势就像握一把小刀。两年的时间太匆遽,对改变一个人而言。   帕林微笑,放下笔,到书柜前取出另一本小册子,恰逢有士兵进来通报。他转过身,那丝笑依然逗留在唇边。“欢迎。”待士兵退下,他说。   阴影遇到光线,颤动,扭曲,开始勾勒出人形。   茹丹人便是以这种方式现身的。他穿着白衣,包括简洁利索的短装、马裤和毛毡钉底的长靴,连沾满雨水的油布斗篷也是灰白。黑夜之族的暗杀者似乎偏爱他们头发的颜色,而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与幽黯融为一体。   惊奇从帕林眼中掠过,很快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他伸出手。   云缇亚不理睬他,目光越过这示好的动作直接投向书桌上。卷轴匣、地图、蘸不同墨水的各种粗细的笔、盔甲和弩炮的详细图样、记事本、手抄文稿、以及打上哥珊军事学院馆藏印鉴的谋略典籍。不用说,连同这房间在内,都是贝鲁恒的遗物。   “阿玛刻将军最初想把它们付之一炬,经我恳求才作罢。要组建新的第六军得征召大量民兵,我在其中也出了点力,还算有些微薄的面子。”帕林端起烛台,翻过一页页失去韧性的泛黄纸张,“让教皇国首席名将的智慧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原来那时候他就有此预谋。“活在一个属于杀父仇人的世界里,不难受么?”   帕林一愕,旋即失笑。“您说什么呀,”他声音轻飘飘的,“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不是他亲生儿子吗?”   云缇亚没有笑。   雨在黑暗中喧哗着。   “你要诸寂团,我把它带来了。你看过贝鲁恒的文件,应该明白令它归附所必需的仪式。唯有通过血与血的交换,诸寂团才会认可它的主人,并与此人的一切敌人为敌。准备好了吗?还是你并无足够的勇气接受它?”   “不,”帕林说,“不是我。”   “……格罗敏?”   “反抗军需要他。我们的兵力绝大部分是他属下,直接听从他的号令。他是军人,以军人的权威举事,以军人的规则行事,这个我做不来。依森堡的战士只能由他们自己的将领差遣。我的身份是参谋,在这位置上拥有只服从于我的势力,容易招致与主帅的不和。”眼神意味深长,似乎要径直将他的思想灌入云缇亚内心,“何况本质都一样。您也许信不过他的能力,但您多少该信得过我。”   永远躲在暗处的影子。   “他是你的狗,我是你扔给他的骨头。”   “您是我的战友。”   “很好。”云缇亚截道。   他脸色和刚进来时没变化,刻板,阴郁。一切都好像在理解范围内。作为放弃原则而屈尊的人,容忍的底线也会降低,不过帕林还是满足地察觉了一丝细微不同。那是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正在加固。   “带我见他。”   他不再说话。直到跟随镇长沿螺旋形的阶梯走向主塔顶层,一路上云缇亚都没有开口。帕林走在前面,依然无所保留地让自己的脊背对准他。火炬是唯一的卫兵,尽管在第六军前任书记官无比熟悉的这条走道上,如果需要,士兵随时可能出现。城堡并不是空着的,这样一个夜晚,它仍充斥着各种声音:训练的口令声,大踏步声,用砂轮打磨铠甲刀剑声,一车车板条箱抵达军械库时的起卸声,马咴声,呼喝声;随着越走越高,这些世俗间的声音都沉淀下去,只剩雷声,以及雨声、雨声、雨声。   他们在阶梯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帕林的视线移向云缇亚腰间。“您换了一把新的佩刀,”他赞叹,“卓越,锋利,正与您的身手相衬。”   “我理解您的忌讳,也懂得诸寂团的幽影只能现于极少数眼目之下。”见茹丹人无动于衷,他瞟了瞟门两边原本该有严密把守的岗位,那儿空无一人。“请您相信我的诚意。”   云缇亚解下佩刀放在地上。然后推开门。   指挥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桌、统帅的座位、以及坐在上面穿得像个铁皮罐头似的格罗敏正等候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等候帕林。“链甲骑兵八个编,配备弩、战锤和塔盾的重装步兵二十个编,另外十个编只有弩和圆盾。轻步兵统一穿钉饰皮甲,配镶铁盾、单剑和钩矛,可以凑到三十五个编。这四千多人的口粮,把你镇子里还在收割的那一茬也算进去,够吃九个月,再不济就靠劫掠。攻城器械有贝鲁恒留给咱们的,至于装备嘛,艾缪老头教出的一干工匠,档次高的不会做,质量倒是扎实。瞧,我叫他们给我打造了这个,”他捧起方才一直把玩的头盔,“还算气派吧?”外形酷似一颗张嘴怒吼的狮头,被漆成深红色,两侧用以平衡的角饰改铸成了双翼,硕大的蝎螯居中高高翘起。“等拿下哥珊我要把宗座三重冠上的星彩蓝抠下来镶它眼窝里……他妈的,真重……想脱掉还挺难……我得揪出是谁成心改小了一码尺寸想把我憋死……对了,你找我?”   从头盔里艰难挤出来的目光终于落到茹丹人身上。“……啊哟。幸会。”   “主事以大局为重抛弃前嫌,确实是我们的幸运。”帕林轻咳两声,这话前半截像是说给云缇亚,后半截像是说给格罗敏听。“蝎狮”一边笑,一边拿起桌上的铜杯斟满酒,用鼻尖指了指客人。   云缇亚接过酒,把它倒了。   “我不曾忘记,”他对“蝎狮”那张僵着笑容的脸说,“一刻不曾。”   “这么说你来就是为和我再打一架?好玩。”格罗敏在铿锵作响的板金铠里伸了个懒腰,竟有点如释重负,“我该怎么驯服你呢,小鸟?”尽管帕林嘱咐过不要在这场会面中亮出武器,但一雪前耻的机会谁也不愿错失。“想亲眼见到你的主人展示绝对的力量吗?你只向压倒一切的强者屈膝?”   “强者没什么好稀罕的。诸寂团之前效命于宗座,后来又为贝鲁恒所用,并非因为这两人武力绝伦,而是他们自甘以生命驾驭生命。支配阴影的人,必将自己供奉于黑暗;向诸寂团献上鲜血,我们也会用鲜血回报他。这是等价的交换。”杯子往镶铁的花岗岩桌沿上一砸,顿时豁开一个锋利小口,云缇亚以此划破手腕,令血汩汩注入杯中,又斟上酒液。“喝了它,”他直视对方,“然后我将啜饮你的血。唯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我的忠诚。”   闪电劈落,像是一头巨龙的吐息。   格罗敏的表情被映照得颇为微妙。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帕林,后者已退至一旁,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帕林右上方头顶的那盏挂壁烛台底座是可以转动的,云缇亚清楚它的功用,大概不想让他过于敏感,镇长没有离它太近。   窗外又翻覆起强烈的银光。   “你若缺少这觉悟,也不过是个暴徒而已。”   格罗敏忽然哈哈大笑,“叫这血与我的血脉汇合,叫纯白之城的双腿为我们打开吧!”他从茹丹人手上拿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和我一起去临幸那名叫哥珊的婊-子吧——”   雷声漫衍而来,卷走他的笑、他的痛呼、他的咆哮。   就在他仰头喝干血酒、空门大敞之际,一把短剑自下而上穿透他胸甲与腹甲钢板连接的缝隙,直没至柄。这把剑不开锋,不设血槽,唯一的功用便是刺击。云缇亚反手一拧,剑柄利落地与剑身分离。他让那根刺深深嵌在格罗敏体内,同时后跃,一脚扫中帕林心窝。   所有动作都完成于顷刻。待这一连串轰雷短暂地休止,房间里另外两人已失去了呼救的能力。帕林倚着墙壁强撑,当胸受了狠狠一踢,几乎令他闭过气去。云缇亚捋起袖口,紧贴手腕内侧的暗匣射出第二枚短剑,将帕林挣扎着伸向烛台机关的手钉在墙上。他避过格罗敏摇摇晃晃来钳抱他的双臂,贴着桌上的沙盘地图一滚,顺势自脖颈后衣领中抽出窄而博锐的茹丹弯刀。   现在他有相对充足的时间料理“蝎狮”了。由于他个子比格罗敏矮,再加上对方戴的头盔装有护颈,因此那一剑只能放过喉管,但他笃定地感到它搠穿了这个男人的肺叶。剑身粗不过一根手指,大量的血都堵塞在胸腔里,甚至浸入断裂的气管;格罗敏纵声怒吼,声音却全被血沫取代。力量的闸门崩垮了,他乱抓乱舞,欲毁灭一切碰触到的东西。电光霍闪,空间忽而黑忽而白,如同两个神在洪荒世界交战。   ——你不想反攻哥珊了吗?帕林的气息虽然微弱,云缇亚仍可清晰听到他难以言喻的惶恐——你要放弃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吗?!   他不会懂的。   钢铠包裹的拳头砸下来,地图桌四分五裂,巨响融入雷鸣。云缇亚佯装重心不稳,下仰的一刻足尖掠过对方胫甲的膝缝,借之前踢帕林那一脚掩饰的靴底利刃深戳入肉,割断了格罗敏腿部肌腱。庞大的身躯陡然颓倒,茹丹人站起,弯刀精准地推进他右眼。   帕林,你在干什么?帕林!   左眼的视觉还未被漆黑与鲜红抹杀,它看见帕林正艰辛地拔出手上钉着的短剑。只要扭动烛台,下层守备室的警铃立刻会奏响,卫兵赶到这儿不过呵一口气的时间。……可这口气几乎吸不回格罗敏身体里了,手臂挥动,勉强扼住刺客,感觉不啻于抓握虚空。快呀,帕林!救我!你在干什么?……快救我!……   帕林什么也没干。   他背靠墙根,头上是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一抬就能够到的机关。   如果说错愕与恐惧方才确实扭曲了他面庞,现在这张脸已被某种未知之力抚平了。连因一只蜻蜓而颤动的湖水也无法平静得如此迅速。   他仿佛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地看着云缇亚将弯刀再往那颗脑袋里推了两寸,刀锋缓缓下移,割开男人疤痕密布的面孔就像割半融化的油脂。刺客掣着头盔的翼角,迫使自己的猎物后仰,弯刀在剜去整块脸皮后用一吻完成啜饮。一声清响和一声闷响终结了杀戮,前者是蝎狮盔铿然落地,后者则是从脖子上掉下的头颅。   那一瞬间很长,长得让人渴望有别的声音来截断它。   云缇亚提刀走过来。白衣上猩红大肆绽放。此刻他并不是刚刚召唤一场死亡的人,而是死亡本身。   “你想取悦我。”   眼神比凝结了的血更冷。   “你抛弃了这个已经没用的废人,仅仅想取悦我。”   帕林苦笑,明白对方靴底那枚刀片一开始便足以轻易置自己于死地。“既然你不愿意在我这条命上浪费时间,就快走,”气息仍滞塞不畅,好歹能组成完整的话语,“这么大动静就算雷鸣电闪,也难保下面没人发觉……听见守卫在喊了吗?快走!”   云缇亚像看一具尸首那样最后看了一眼帕林。   他解下斗篷暗袋里的钩索,掷向依森堡副塔的塔尖,破窗一跃,身影投入黑夜与暴雨的巨网中,徒留守卫的呼唤声自门外阶梯下一层层传来。      帕林爬到那滩血泊前,抱起格罗敏的头,只见原先是五官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住强烈的呕吐感,把头颅使劲塞进厚重紧致的钢盔,从窗口扔了下去。他知道它将安稳地找到归宿。永远不会重见天日的……护城河底。   当卫兵撞开门冲进房间,正值他扳下那根连接警铃的机关。眼前景象令未能亲睹其境的人们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格罗敏的事务官才走上前,“……谁干的?”这个瘦削男人面部的血液似乎也跟同那具无头身躯一道流尽了。   “我认识刺客。”帕林低弱地说,“我瞧见了他的脸。”   事务官点点头,一个队长模样的人会意,下去传令就近搜捕。“很抱歉,事关重大。”他用力挺直腰板,“以第六军临时指挥部的名义,请镇长来我们的讯问室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4)   云缇亚在雨中疾行。他身后,足迹漫成一条殷红的溪流。   黑夜时而敞亮,照见众树颤栗起舞。他攀着树藤爬进高处的岩穴,解下全部武器,又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洒上一个小瓶里的粉末。浸透血与水的布料像被某种无色之火点燃,飞速腐蚀干净。往洞穴深处走,搬开一块大石,底下压着先前准备好的干燥衣物。   正当他穿外衣的时候,察觉阴影里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谁?”手指攥紧刀柄。   每一根久经训练的神经、连带它们所造就的那个属于刺客云缇亚的灵魂都随着方才的暗杀而苏醒。直觉和本能受鲜血淬洗,绷成一条致命的崭新细线。无用的感情正从杀戮机器上一点点流去。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搜寻、并毫不犹豫地杀死试图阻拦他的一切敌人。   “我呢。”熟悉的嗓音。烟斗火星闪烁。   云缇亚看了看他,不再吭声,低头系好扣带。“早说过一把刀不够,没错吧。”铁匠胡须耸动,逸出洋洋自得的云雾。   “我落了些在依森堡。”   “啊,没关系,”艾缪咂巴着嘴,“我铸的刀剑从来不打戳记,不用担心这事儿扯到我身上。倒是先保护好自己要紧——瞧你的样子,帕林大概还活着。”   “格罗敏说你给他们的工匠传授技艺。你必然知晓举事的计划,也清楚我这么做会令它化为泡影。我一直看不懂你站在哪一边。”   “不是当权者一边,也不是反抗者一边。不是为富不仁者一边,也不是贫苦无依者一边。铸铁者在乎的只有至纯之火,我在乎的只有真实。”   云缇亚一笑置之。“我得走了,”他套上斗篷,“无论如何,多谢你的馈赠。”   “那些并非量身打造,没法完美地发挥出你的战斗技巧。我打算重新为你定做一套最合适的武器。”   “心领。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不仅是个杀手,还是个战士。”艾缪轻轻一掸烟灰,或许是想起什么,他的表情有些飘忽,“战士的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与白骨之上,这条路漫长而无望,看来你已厌倦了它。”   “你知道吗?帕林始终让我觉得像某个人。”   “……贝鲁恒?”   “不,”云缇亚说,“宗座。”   老人锈钝的银色眼睛弯了起来。   “他们都一样。一样擅长掌控民心,一样擅长支配万众的愤怒。我趟过白骨之河,他们把白骨堆成王座。民众对于这种人只是数字,是埃尘,是用以托举他们和撞垮旧城垣的洪流。帕林今天在干宗座十几年前干的事,一旦他获得极致的权力,他就是又一个曼特裘。我作战至今难道是为了历史重演么?”云缇亚声音很低,然而异常平静。   “我这一辈子不算长,却已经犯过很多错,皆因无能与无知。该到此为止了。即使帕林真是变革的唯一希望,我也不会站到他身后。不是厌倦,”他看着闪电下清晰的雨线,“仅仅不想再错下去。”   好一阵子那边没有传来回应。于是他说:“珍重。”   他走向岩穴更深处,那儿有连通至树林另一边的出口,漆黑中可见幽微的光。猛然间他听铁匠失声大笑——这一瞬如有细小的电流钻进胸腔,跳跃于思想的每一条脉络、每一根枝节,浑似被爱丝璀德的目光贯穿——“我曾失去了两个儿子,”老人边笑边说,“同样战斗一生,也同样因为叛国罪被送上刑场,一个掉了脑袋,一个尸骨无存。真傻呀……要是都像你……该多好…………”   不。我是那最不值得羡慕的人。   云缇亚径直走,并未回头,直到黑暗和苍老的笑声都远离他。出口外面的天幕像被凿开了一块,将雷电都吸纳进去,世界宁静无垠,只充满着雨水。他向前走,迈过水洼、泥泞、错综凸露的树根和及膝的灌木,好像步伐稍为迟滞周围洋溢的时间便会终止运转一样。他知道自己正在追赶什么,也知道什么正在追赶自己。他只是不停地走。   水流在前方河道中更急促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横跨其上,也许是老一辈守林人矗下的,砖砌桥墩遍布黑苔。   爱丝璀德站在桥对面等他。   她也身披油布斗篷,大概是等得太久,有些漏雨,四下又缺少稳当的遮蔽物,她攀了一枝蕉叶顶在头上。   就像一切刚开始的那一刻,他掬起河水洗还未削断的长发,而她冒着雨顶着蕉叶闯进来,贸然却镇静地张望。   云缇亚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快步踏过小桥,抱紧了她。   看我。他说。这声音来自心底,来自她双眼所洞悉的沉默。请你看我。   是否我终于能得你深信,是否我终于能与你平等。   是否我终于有资格爱你。   他把头埋进她颈窝,吻她,这是献予,而非索求。她的手合拢来,替他解开腰带、系扣、衣服;所有用以自我欺瞒的面目从他身上一一蜕下。黑暗向它的同类敞开,广袤如一个湿漉漉的夜,狭小如她的拥抱。   云缇亚忽然绷起脊背。“追兵或许一会儿就到。”他轻声说。   爱丝璀德喘得厉害。“不管那些。”   “……是啊。”语声愈发地轻下去,及至溶化,被雨冲走,“我会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现在雨水也无法渗入他们之间的缝隙了。   他与她是两根触痛彼此的芒刺,在血肉中相遇。   她用力地握着从他贴身衣物里探出的一件东西,是那枚桃花心木的小篦子,曾折断过,被他用鱼鳔胶粘好。他拿过来。这一弯粗糙但仍红润的唇,陪伴他的手指梳理她浓密的黑发。她一直笑,咬他的肩膀,也许因为痒和疼痛;而它们都同等地回报给他。   河流激荡,它的肢体在狂奔中伸展、伸展,跨过两岸,浮向天际。   倘若万籁亦有其重,此刻也全因这磅礴的浮力而消泯。   “真静啊。”末了,她说。   这句话同样静寂,只有她头发被他摩挲的窸窣是世上唯一的声音。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刚刚才开始相爱。”   “之前呢?”云缇亚问。确切地说是想。   “你的心终于空了下来,”她轻轻戳他胸口,“之前它太满了。装不下我。”   他笑,再次吻她,动作剧烈,致使那只篦子一不小心失手坠入河里。饱含各种喧嚣的世界猛地回归了,没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待爱丝璀德低呼,云缇亚已跳进急流,好容易赶上浪头夺回被它抢走的小玩意儿,折转身,才觉察到水面起伏着朦胧的曙色。雨已停息。石桥半身挺立半身根植于水,竟幻化出异常廓落的投影。   就像一座……   为波涛环涌的宫殿。      [他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   一道比忽闪而过的念头还要微小的光,如洪波般向他冲撞来。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   那儿也有扇门。两柱桥墩间夹着金属制的栅栏,水从闸门中涌过。死兽的冰冷大口。整个哥珊的水发源北门,倒灌直下,在永昼宫的影子里会聚。诸寂殿是一个死亡了也依然呼吸的怪物。一座吞食着水的墓。   [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   错觉。只是错觉。   可他的眼睛很清楚自己没看错。唯有他才记得的历史,和唯有他才能认出的梦。   雪白的火焰在那怪物的心脏缓缓燃烧。   [找到他]   我知道了   [唤醒他]   为何你要用隐语告诉我一切以致我今日方晓   [终有一天他将复苏]   我见到了你要我寻找的那人是啊你看他一直就在那儿可我无法更接近了我无法唤起他了你看他阖目沉睡充耳不闻仪容如烬如熄灭之星——   ——树枝伸到他手边。   “你没事吧!”爱丝璀德喊,“是不是溺水了?快抓住我!”   云缇亚攀住河岸。水虽然湍急却并不深,他得以轻易浮上来;当身子靠上土地的一刹那,无可估量的升至喉咙中的呓语消失殆尽。石桥孤零零横在那儿,像个佝偻的背影。   他望着爱丝璀德,女人也用盲眼探触着他。   “梦吗?”她神情与其说惆怅,毋宁说恐惧。“还是记忆?”   他很想叫她不必为那所见之物惊慌,因为它马上要被他悉数忘却。不过回光返照:长久昏迷,某一时刻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就为了摧枯拉朽地死去。   “是魔怔。”   “毫无意义的幻觉。”微笑着,他补充道,“天亮了。走吧。我们回家。”      ******      他所谓的“家”并不再特指那座林间小屋,它已无法继续为他们提供庇护。最后一次折返,只为接走在那儿等待着他们的人,兼做告别。然而当推开落锁的门,里头等着的只有桌上平平整整一张字条。   第一行是夏依写的。“我们去镇上了,很快就回来。”   下面那一行字体清秀紧凑,出自凡塔的手笔。“老师别担心,夏依说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云缇亚将纸条一把撕了。“混账。”   屋子周围的陷阱无一触动过,也不见陌生足印;门窗完好,各式陈设安堵如常,兴许是想尽量抚平他的怒火,屋里甚至还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扫。他原来最担心依森堡士兵抢先一步,现在这完全是多余的。没有任何能证明两个孩子是被劫持或胁迫而离开的迹象。   “我几乎没觉察到他们在想些什么……”爱丝璀德呢喃,“不……按理说……不该这样……”   “那些小鬼知道这一走多半回不来了吗?”当初要是把话说明白就好了。时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了解的东西太少,不管是对于追随他的孩子们,还是命运的定制。“帕林总得给依森堡一个交代,与我相关的所有人都会被搜捕!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你先呆在安全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免得你两头牵挂。”她的眼睛里含着能抚慰他的宁静,“我已经有所防范,不会成为累赘。谁也别想第二次捉住我。”   云缇亚不再多说。灰白的黎明弥漫于生满杂草和带刺灌木的小径,乍看如轻纱,实际上它是一张森然撒开的巨网,把可以预知的庞大事物挡在外面,只筛下一些似乎寓示着希望而其实微小得什么也照不见的光。他步伐飞快,但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他,使得他越走越像倒退,退回那个被愚蠢、肤浅、无助所厚厚包裹的,令人窒息的茧里。   隐约有歌声飘过来了。一断一续的,挂在茧外的一根浮丝。   他没工夫分辨它是不是幻听。它产生于雨水洗过的峭崖,带着迷呓和乱草那么琐碎的嘶喊、哽咽似的笑,种种声音像往虚空投掷的石子,并不期待得到虚空以外的回响。当云缇亚跳下湿滑土坡,转身接住爱丝璀德时,恰巧瞥见远处山岩上小树丛间露出衣裙一角。“危险!”他本能唤道。   就在他目光比脚步率先一刻赶到的地方,滑坡出现了。那人随着坍塌的泥土和石块滚落下去。米黄色的发辫只来得及扬起一条弧线。      女孩侧卧在泥泞中,她的锁骨断了,血泊正从后脑和肩颈之下迅速扩散。   她瞳孔大且浑浊,似乎失足之前就已经这样;可她仍然能辨认眼前这张茹丹人的脸。爱丝璀德小心查验她的伤势,用粗硼砂替她止血,她双眼却始终紧盯云缇亚,喉咙颤抖,言语是一枚因惊惧而紧抱枯枝的叶片。   她有些面熟。云缇亚确信自己曾见过她……圣秩官的儿子出走鹭谷的时候,她抽噎着想要扑向那青年……最后扑上的只是粗糙刺肤的草地。   安努孚的朋友。或者恋人。   “这里交给我,”爱丝璀德头也不抬,“你留下无济于事,赶紧去找凡塔他们。快去!”   云缇亚迟疑了一刹那。女孩大概是经由那场火刑认识他的,垂危者和死而复生者眼神交汇,这个时刻移开腿需要勇气。他集中意识,让要做和能够做的事情清晰起来,然后转身,奔跑。   “……等等。”盲女在他身后突兀地说。   这声音低沉,有一种重量在拖坠它。   他回头看见瞪视着他的那双眼眸已停止了颤动。它们并没有闭上,直到被爱丝璀德抚平的眼睑覆盖。他默念起茹丹黑色神祗的名字。   “不用找了,”爱丝璀德说,“没必要了。”   她佝偻着腰。只有挣扎在重物碾压下的人才会有的动作。它包含的不止悲哀,更多的是痛苦。“帕林已经指认安努孚杀了‘蝎狮’,依森堡驻军正四处搜查,消息没等天亮就传遍了全镇——”   “——什么?”   她看到了一切,在年轻姑娘胸腔里的火焰归于永寂之前,所照亮的一切。那火焰蔓延到她体内,又藉由她的嘴唇和他的耳朵灌入他心口。“现在平民和士兵都人人自危,一片混乱,有的怀疑圣秩官和安努孚已经逃往哥珊告密,主张交出帕林抵罪,临时指挥部马上要就这件事召开公审……也许……被卷进来的人……还会更多……”   云缇亚的思绪是空白的。   他无法继续听下去,但她仍在继续说。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对猛烈膨胀的黑暗秘密而言它们过于脆弱。不……停下。停下!   “帕林。”他念道。   那不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道深渊,一声连魔鬼也会闻之竦栗的尖叫,一剂只要说出就会让唇舌化为灰烬的剧毒,一句足以将地狱冻结成冰海的咒语。   “帕林。”   他重复,像是等待这句咒语杀死自己。   少女业已阖上的眼依然紧攥着他。   阴影不知不觉聚拢而来……它们有人的头颅和躯干,穿着盔甲,腰间佩剑。除此之外全是模糊的,一团团以甲胄武装起来的黑暗。它们说什么。用黑暗的语言。他听不见。   他听不见。   “第六军的人,”爱丝璀德颤声道,“故意跟在这个精神失常的女孩后面,想靠她找到安努孚!”   她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痛苦。血从她聚集起全部视觉的眼睛里渗出,眼角裂开,鲜红淌下她脸颊——两道沸滚着岩浆的河流——直到很久以后云缇亚才恍悟那绝非幻觉。   而此时,黑影们蠢动着,桀桀怪笑。   “是吗,”为首的士兵说,“还是有个能听得懂人话的。”   “别浪费口水了,中士。这女人也不正常。”   其中一个走到莉蓓卡跟前,踢了踢尸体额头。“死了。”他撅起鼻子,“反正也没结果,不如把这一对男女带回去……”   然后他们才注意到云缇亚的相貌。   难以置信的恐惧像瘟疫般在每个人的表情上蔓延。   “你……”中士从牙缝里迸出字眼,“……还活着…………”   云缇亚比他们先一步抽出武器。      ******      “这儿居然有你要找的东西?”凡塔屏住呼吸,步伐在石块和来自人体的某个部件之间谨慎挪动,一闪身让过树上曳下的一只白骨嶙峋的手,乌鸦的领地受到侵犯,嘎啦啦扑翅飞起。确实是只有真正的男人敢来的地方,当然,除了死者。   “别怕嘛。难得的机会。”夏依走走瞧瞧,在一座土坡前停下了。作为抛弃被处决者残骸的荒地,鲜少见到没腐烂干净的尸体,包括背靠土坡、半身掩埋的这副骨架也似乎有了好些岁月。“看来鹭谷这两年还真挺安宁的。”   “如果不能在老师发火前彻底赶回去,我们很快要不得安宁了。”凡塔麻利地给夏依递过工具,他挖掘的速度却让她忧心不已。慢吞吞刨开地,亲手把骷髅的双腿一点点抠出来,顺便扒拉掉头骨上的青苔,仔细刷去灰土。一具完整的骨骼终于成型,少年十足欣慰:“你看,这骨盆形状……是男性……比我年纪稍微大些。颈骨像是折断的样子……啊,兴许是绞刑……不过没关系……”   他光顾着自说自话,语气和所处的境地完全不相称。凡塔听他双手合掌对那尸骸念念有词,一会儿道歉一会儿祝祷,说自己只为学医术不得已请求帮忙,等学成必定会将它妥善安葬云云,发誓赌咒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骨架小心又小心地拆散,码放在随身背来的箱子里。   凡塔捅了他一下。“你认真的吗?”   “啊?”   “学习医术啊。”   “像屠夫、渔民还有各种手艺工匠都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我想日子还长着,总得为未来打算。走我父亲那条路或许比较快捷。”   这大概是个蓄谋已久的决定。“怎么不告诉爱丝阿姨?她会教你的。”   “哎,那不一样,”夏依指着眼睛,“草药学和解剖学不同……她这里不方便。”   “真执拗。”凡塔说,下意识抬了抬只到肘关节就戛然而止的右臂。   “……我杀过人。”   不知道是话题扯偏了还是他声音的陡然低沉,令她有些无措。   “你那是为了救人。”   “我杀过人,靠我父亲救人的经验;而且也确实为了救人。说后来没做噩梦是撒谎,如果必须我倒也不怕再来一次……但这样一个年头不踩着别人尸身自己就没办法站稳吗?我不是战士的料,也不想当刺客……只相信总会有一个方法,一个让不愿意杀人的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夏依揪揪头发。“你要觉得我是孬种,是见血就晕的兔子……”他笑,“那就是吧。”   凡塔缄默着。“你变了好多。”半晌,她说。   他已经快要完成变声,嗓子安静而低哑,喉结也更明显地凸了出来,嘴唇周围开始萌发那微小如灰尘的细茸:这是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所必不可少的特征。他还会继续长,肩膀会更加宽阔,以一种她扬鞭莫及的速度长到令她用力仰望的高度。   “你也是。啊我不是说个头——那时候的你真可怕,看上去虽然小,但总觉得老态龙钟,开在你身边的花好像一眨眼就要凋谢——”   凡塔用力拧了一把夏依肋下,后者大叫一声,拍打掉她的手。“快走啦!”他背起箱子就跑,凡塔紧追,两人扭抱在一堆笑起来。柏树的枝叶簌簌摇晃,乌鸦穿过他们的笑声飞远。他们使劲跑,离了陈尸之地,带着一路烟尘跑下山坡,跨过溪流小桥把死亡的腥味抛在身后。桥另一边通向镇子,等切实踏上吱呀作响的石板路面,脚步这才放缓了。日光一棱一棱斜刺着巷道,空荡荡的,只有一种经久未识的自由与安适将年少的心腔涨满。   “不对,”凡塔忽然皱眉,“这附近的房子我上次来还没见废弃。”   紧闭的门窗封锁了所有猜想。屏息聆听,静谧只逗留于近处,数条街道外的风扬起嘈杂人声。   “都在镇中心呢。”夏依拉着女孩寻声跑去,没两步又停了,将二人兜帽的帽沿往下扯了扯。   很快他明白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搀扶老人的壮汉和牵携孩童的妇女挤在邻接广场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一堵蠕动的堤坝,视线都冲着潮水通过的那一边。军队——绝非城镇民兵——负责巩固堤坝,阻止它垮到冲击的浪潮里去。全副铁铠的骑士,同样全副铁铠的马,以及马所拖拽的木桩和刑具,一波又一波浪头接连涌动。“让开让开!”呼喝声伴随鞭哨,人们即使退后也努力保持簇拥的姿势,夏依险些摔倒,帽子到肩缝被撕破偌大一块,依然没有谁睬他。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最后那辆板车、和它载的人身上。   “……啊!”凡塔失声。   她的惊呼在整个镇子的喧哗里微不足道,但车上那人似乎单独分辨出了它。他望过来。漩涡之中,他是唯一认出这两个异乡孩子的人。眼神的相会就像来自不同方向的风的交错,他抬了一下捆绑在身前的手,似乎在笑,但风迅速地擦过彼此的呼啸,奔赴各自轨道去了。   “帕林!”一个农妇叫喊,被士兵用矛柄抽了一耳光,顿时激起更多人的反应,“你们要干什么?……帕林!那是帕林!”   “是做梦吧。”凡塔虚弱地说。她从未想过把他与这样一种场合的主角联系起来。   “当时不是他掳走了你们吗?”   “他很温柔,给我唱歌,像对宾客似的对待我们,还惩罚了想要伤害我们的人。我开始以为是作假,后来发觉他的和善跟鸟儿会飞一样是天生的,对任何人都如此。也许他的想法和我们有差别……可我并不讨厌他。”   人群朝广场蜂拥,火炬却阻挡了去路。离天黑还早,火光提前升起来了,在各种纷乱争吵声中吸引着寂静聚集。   夏依挽住凡塔胳膊:“咱们到那边找个站得住脚的地方。”   “……不早点回去么?”   “不怕,还有时间,”他吸了口气,“今天会十分漫长。”      “我是第六军已故将领格罗敏的事务官柯尔律治,陪审员之首,”苍白瘦削的戎装男子扫视台下,像用笤帚扫去地面上的蚂蚁,“仅此代表我的直属上司——愿他在诸圣的庭院里安息——和统帅阿玛刻将军,以及崇圣的宗座猊下之名,齐召诸位,见证这场公开的裁决。被告帕林两年前为取悦叛教者贝鲁恒,弑杀亲父,被篡拔为镇长,本该当众处决;现又涉嫌与另一罪徒安努孚合谋暗害格罗敏大人。即便是主父的光辉面貌,也难免为这累累恶性惊怒,但由于此人在诸位之中多有名望,我不得不请你们亲手审判其罪孽,裁定其结局,或是倾听这中间万分之一可能的隐情。无论如何,今日正义必得以昭彰。”   “大人,”陪审席第二张座位上的年轻军官低声说,“大人,那是法庭主持的台词。”   柯尔律治斜了这个曾经是自己助手的高级参谋一眼。象征教皇权威亲临的天平火柱旁,担当主持的秃头僧侣因为年迈发福,受不住盛夏炙烤,已有熏熏欲睡迹象。自从牧师和狂信团先后灭顶,专门的神职人员就只能去拐骗那种痴头呆脑混吃等死的家伙来充数,审判和告解这些都只挂个名。   “我对程序没有异议。”说话的是帕林,“请继续吧。”   他为两个士兵钳制,站在火柱的另一侧,以至于脸庞隔了跃动的火焰有些扭曲;但微笑却是清晰可见的,尽管粗麻绳索深深陷入手腕,多少给它增添了些痛苦之色。   事务官无声地挑起眉毛。“……陪审团按例由五名成员组成。公平起见,第六军指派我和布莱顿参谋出面,鹭谷则推选了城镇守备长康士坦因,年高德劭的老战士……和杂货店主杰斯。相信如此一来不偏不倚,足可代言民意。诸位,”他面向人潮,“如你们所见,席上每个人都要靠他左手边的火把和右手边的利剑做出决断。假若庭审结束,有三支火把插在火柱上,表示主父的烛焰已烧尽被告罪行,从今往后他清白无辜;若取而代之是三柄剑,则表示被告须立即为其所作所为偿还代价。吾主,光明与公正之神,将依子民的呼声决定是显赐仁慈还是严厉。”   “慢着。”守备长截道。他年逾六旬,沉毅如身上一丝不苟打磨过的老式盔甲。“只有四个人。还空着一张椅子。”   “最后一名陪审员理应由代表客观意见的第三方,或者在我军和鹭谷镇都具备相当影响力的人物担任,很遗憾,此人暂时尚未找到。唯有把这一空席奉献给上主,待投票结束后,以抽签方式来决定其选择。”   人群里爆发出杂音,但还达不到足够冲击该理由的程度。   直到一个孤兀的声音拔了起来。   “我是否有资格坐上这席位?”   它和出言者本身共同构成了黑洞:吸噬空间里所有的喧嚣、注视乃至思想。当老人走向台上时,人们甚至未曾迸发一丝多余的念头;一切就像它本该存在那样存在,按照它恒定的形式延续。他穿着用草绳当腰带的衣服,额头依旧像在火炉边一般勒着汗巾,某些第六军战士以目光向他致意,银色的眼睛却并不与任何人对视,既不理睬庭前摩拳擦掌的刽子手,也没有看一眼帕林。   “我叫艾缪,鹭谷的铁匠,依森堡的军备铸造指导。我是否有资格坐上这席位?”   这是询问,虽然它的效果更像反问。现场的静肃仿佛是对黑洞的供礼。于是老人坐下了。五支火把和五柄剑都有了举掣它们的臂膀。   柯尔律治从瘫在一旁的主持僧侣手中拿过卷宗。“愿主洁净我们的良心,使祂的意志藉由我等而实现。”他将指尖伸向天空,做了个标准的祈祷手势,“今日正义必得以昭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六月份我妈做了个大手术,所以隔了这么久,这里说声抱歉|||   鹭谷线最多还有四章,接下来就结局倒计时了,如果没有意外会一直周更到完结。说“如果”是因为我妈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很乐观,可能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希望大家无论多忙都要注意健康,俗话说除却生死皆闲事,么么哒 _(:зゝ∠)_       ☆、Ⅱ 急湍(5)   那是血。数年前就由他的刀口饱蘸了的血。和此地一样的断崖。身穿圣廷卫士铠甲的青年倒在崖底,脑浆迸溅。   “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像你这样犯下十恶不赦罪过的人……”   风吹动行刺圣徒者倒吊的尸首。蝇群如预兆灾难的乌云,盘旋于鹭谷之空。   “我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你手上。我在夭折了四个子女之后终于养大成人的小儿子……”   妇人用胸膛吞没了他的刀锋。血冲撞着利刃,汩汩有声。   “……他叫布吕斯。”      你永远也挣脱不了这命运了,云缇亚。      他只看见血。一切都浸在血里。僵直的少女,被他的刀所分解的肢体,以及爱丝璀德那双鲜红、湿漉、空洞的眼睛。   他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最后他仅仅听到的是自己的喘息。   你走的每一步都通向深渊。你做出的任何选择都只能带来悔恨。你的所有努力都殊途同归地导致毁灭。   这是罪孽,是对你自不量力的惩罚,是你驽钝地活在世上还妄想保留自我所必须偿付的代价。   愚昧者没有清醒的资格。   “……帕林。”   他笑。仅剩的一丝喘息声也消失了。   魔鬼在他的影中起舞。   他不后悔杀死格罗敏。他只后悔未曾杀死帕林。      ******      “按你的供词,当天夜里原以为已经离开鹭谷的安努孚忽然找到你,要求单独面见格罗敏大人,提供圣秩官出走的线索。你引见了他,不料他竟伺机行凶,并割下死者头颅逃遁。也许是顾及旧交情或别的什么原因——他把你击晕,却没下杀手,任由唯一的目击者在此检发他的罪行。是这样吗?被告帕林,你可对这份供状有任何异议?”   “没有,柯尔律治阁下。您宣读的白纸黑字皆是我亲笔所写。”   陪审团的首席成员慢慢抚摩着纸张。“但凡能正常思考的人都不难发现其中矛盾。一个有预谋、且懂得利用老朋友实现预谋的凶犯,怎么会忽视灭口的重要性?”他让措辞细密地从头脑里过滤,直截而干练,“我代表法庭主审,向仅持一面之词的被告提出质疑和指控——这场暗杀中嫌疑最大的人,是你。”   帕林失笑。台下的激烈反响竟被他的哑然盖过。   “我从不曾学习剑技,鹭谷的每一位乡亲都清楚。请看这双手,纵然有茧子,也是经年累月和大家一起劳作的印迹。格罗敏大人武艺高超,当时更身披重甲。您说是我干的,大概真认为鸡蛋能砸碎石头。”   “到现在还要替那对父子开脱吗!”杂货店主嚷起来,“格罗敏的脑袋哪去了?当然是安努孚那家伙拿去投奔他的圣秩官老子,一同呈献给宗座了!哼,我不认识几个字,但白眼狼写给圣廷的密信不是有识字的念给大伙听了么?在哥珊说得上话的那些人物眼里,你们第六军可不就是一群土匪败类——‘叛变过一次,也不在乎第二次’吧!”   “请冷静,杰斯陪审员!不要对真相妄下断言。除了被告、凶手和死者,还有谁目睹整件事的发生?孤证原本就不足为凭。”   “各位都知道,艾缪师傅是我们镇子最优秀的匠师,他的杰作也只馈赠给鹭谷剑术最精湛的战士,两年来唯独安努孚享有这一殊荣。恰好艾缪师傅在场,请依森堡临时指挥部出示凶手遗落下的物证,”帕林鞠躬,“当着大家的面,一辨即明。”   坐在次席的布莱顿参谋用目光询问柯尔律治,没得到答复,于是点点头。士兵端来一把连鞘的佩刀,和两支不开刃、不设血槽、细锥般的短剑。“佩刀当时放置于大人遇害的作战指挥室门外,短剑一柄嵌在大人肺部,另一柄与被告手上的伤口相符。”每个拼命往广场中央挤的看客都听得见参谋的声音,“艾缪师傅,请您先以神圣的陪审员身份向主父起誓,然后回答:这些是不是您为安努孚铸造的武器?”   铁匠一动不动地检视着。沉默有足够的分量造成窒息。   “往世、现世与尚未降世的诸圣,见证此言之真实。”他说,“这三把刀剑的确都出自我的炉灶,经我的双手赠送予人。”   起初沉默还在延续,直到出具证物的士兵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才被骚乱打破。人们掩面,顿足,你推我搡,争论不休。只有两人仿佛完全免于喧嚣的冲击,一个是昏昏沉沉歪在火柱旁的主持僧侣,另一个是柯尔律治。后者脸色更苍白了,但那并不代表示弱,相反,有一种竭力抑制的激动以冷峻的形象升起,就像盛夏正午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他用这张无法直视的脸面对着帕林。   “对于洗刷你的嫌疑毫无作用。你依然可以杀人,借安努孚的手。”   “您的意思是我与凶手同谋,只因为他放过了我。但阁下,现在我们已知凶手的名字,对事态又何曾有半点扭转?知道谁行刺、谁叛逃,就代表能使他伏法,能堵住到宗座面前颠倒黑白的嘴吗?等待为格罗敏大人复仇的刑台不是还空着吗?那么留下活口用来宣布死亡和背叛,除了在众人当中散播恐惧,对凶手可还有别的影响?这难道不就是他的目的?——再者,我又有什么理由谋害一直待我们不薄的格罗敏大人?我以鹭谷代理人身份与依森堡往来密切,纯粹是为了当初的协定,借助第六军物力开荒种粮,所收获的七成都进献给贵军充当军饷。这一切都得亏了格罗敏大人支持、并向阿玛刻将军进言,鹭谷与第六军才能互利共惠走到今天。一位如此可靠的盟友突然遇害,身为镇长我尚未来得及扼腕,就要面临这样毫无根据、而且于情于理完全说不通的控诉么?”   “说到底,你也拿不出任何能表明你没有参与同谋的证据,被告。”   “……您是对的。”帕林叹了口气,“我的确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刚刚安静下去的人群又开始嘈杂。   “但请让我在被定罪之前,也行使一次辉光子民所应有的揭露黑暗的权利。柯尔律治阁下,当着这里数千贵军战士和上百名乡亲的耳朵,我检举——您才是这场暗杀事件的幕后主使。”   嘈杂并未演变为惊愕,而是哄笑。   柯尔律治四下张望,纷涌的笑声令他首先感到在闹剧之中扮演主角的耻辱,然后才是愤怒。“你疯了!”   “我无凭无据,所以拜托您自己向大家证明您实属冤屈。”   “……你!”   笑声愈发脱离控制了。布莱顿参谋耸耸肩,神色无奈。   “做不到吗,阁下?没人能做到。谁可以拿出自己根本没干过的事的证据?这就像叫天生的瞎子说出万物颜色,叫根本不在场的人上前答应,叫枯骨和墓碑反驳强加于它们的谎言。我没办法自证。要说明一张纸并非洁净的唯一方法,是用眼睛和手确凿地找出它的污点。”   “好一条擅长诡辩的舌头!可事实不会被花巧言辞掩盖。你很会钻漏洞,然而供词清清楚楚,是凶手利用与你的关系才得以单独接近死者。被告!”柯尔律治按着桌沿站起,“就算你对此全不知情,也已经犯了失察之罪!”   “——那么请问,您认为我到底有没有涉嫌杀人呢?”   帕林抬起头,目光直指着以他的位置必须仰视的审判席。“您一开始就咬定我策划行凶,我是最大的嫌疑对象,为什么到这关头又忽然变换了立场?恕我愚蠢,敢问审判的出发点究竟是‘因为你犯了罪所以必须受罚’,还是‘因为你必须受罚所以要找出你犯的罪’?”语速如刀飞快,插-进席上哑口无声的隙缝,“您所致力的看来不在于惩处这次事件的元凶,而是针对我个人!”   “……自辩权不是用来说这些的,被告!你只需要承认自己在本案中是否有罪!”   帕林活动了一下被捆绑的手腕。绳索太紧了,血从勒痕和手背只粗略包扎的伤口沁出,腥涩得就像他的苦笑。   “是的。”他顿了顿,等人们的惊呼声略微落下。“错信安努孚,以致酿成此祸,我难辞其咎。”   “帕林。”杂货店主喃喃道。   “如果是军人玩忽职守,理当按照部队的铁则处置,但帕林并非依森堡士兵!”守备长皱紧眉,“他没有护卫上级的职责与能力!”   柯尔律治平伸双手,按压着尘土一般飞扬的纷纷议论。“诸位陪审员,请表决:认为被告有过错,就举起你们座位旁的剑;反之,则举火把。”   “即使这样,也罪不至死!”   “我只请求你们做出选择!被告的失察之罪到底成不成立?回答吧,四位——剑,还是火把?”   铁匠举起了剑。   他仍旧一言不发,视线静静停留在虚空中某个点,却没人敢于与那样的目光碰触。面色铁青的守备长跟随其后。杂货店主一直捏着拳头,终于也松开了手。布莱顿参谋吸吸鼻子,待前三票投完,他才成了第四个,脸上倒是从头至尾挂满歉意。   柯尔律治最后一个表决。五柄剑。全票通过。   但一切还未结束。他心知目前还不是完胜。无妨。他继续维持着天平似的站姿,面孔白得近乎光源。他确信公义之神正在借用他的嘴唇微笑。   “很高兴陪审团意见一致。既然有了定论,这事暂且搁下。让我们回到对被告的另一项指控上——两年前,你当众杀害自己的生父、鹭谷前任镇长,并接受叛教者贝鲁恒任命取代了他的职位。这可是事实?”   “是。”   “你认为——你的父亲——有罪吗?”      凡塔望向头顶。天色渐暗,鸦群归飞嘶鸣,黄昏的长指甲刮挠着广场中央铁板一块的沉寂。   “那个陪审团长一心要他死吧。”她打了个寒噤。就算此前归结于疏忽,弑父也是无法用任何理由辩护的恶行。   夏依沉思。“这问题我感觉……很不好回答。”   的确,它是个陷阱。如果答“无罪”,杀死无辜者的自己必定难逃制裁;而答“有罪”,则无疑表明叛教者贝鲁恒当年处决镇长的行为是合理之举,以鹭谷的民情决计接受不了这一点。柯尔律治恰到好处地收敛笑容,唇角仿佛鞘口含而未露的刀锋。   “他有罪。”帕林说。   全场哗然。   “在只要牺牲他一己之性命,就能拯救所有人的关头,他没主动站出来,这就是他的罪。”   “这么说你觉得你的做法完全符合道义了?”   “不,阁下!谁会为手刃亲父而欣喜!我父亲一生诚恳忠实,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他将自幼丧母的我抚养长大,教导我学识处世,这份骨血亲情还需要怀疑吗?我确实是罪人,我背负的罪孽就和两年来我全部的痛苦一样永悬心头,不可抹灭;但它是那一时刻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当必须有一人抵挡天降之灾,除了儿子,谁会硬起心肠把一位长者推到前列?除了生父,我还有脸面去伤害哪位与我非亲非故的邻里?”   “各位,”帕林抬高声音,话语像鹰的翅膀在气流中振动,“我是怎样假意屈从于叛教者,又为促成他的毁灭做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我是怎样担任一名镇长,又为赎罪做了些什么,大家也都看到了。时至今日,贝鲁恒早已化作尘土,当年的是非大家心里有数。自我父亲死后,有人不感怀他,为他致敬、哀悼的吗?到今天以前,有人发自内心地鄙夷我帕林,诅咒我,不肯接纳我的脏手献上的食物吗?倘若有,请你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审判我!”   “——被告!”   “让他说完!”守备长喝道,“假使宗座亲临此地,依他的涵养也会这么做!”   “我仍然认为自己做得正确,而最正确的一点,就是我独自背起了所有的罪责和深痛,不像您,柯尔律治阁下,试图把良心的重压分担给在场众人。您要我死,自己不敢杀我,却想借第六军和鹭谷大家的手选我成为向圣廷交代的替罪羊!”   每个听众脸上的血色都因为他的话一扫而尽了。或者说,这话像是火星,引燃了一场飞速蔓延的、苍白的烈焰。和柯尔律治躯体内矗立的那根火柱不同,它的迅疾和浩大就意味着另一些东西的崩塌。在废墟上,某种甚至超越恐惧的情绪开始兴建起来。   “帕林是无辜的。”有微弱的声音说。   “不,他犯了罪,”更多躲在影子背后的低语,“可那本该由我们犯下……”   持枪阻挡人潮的士兵频频后退,有的不禁回头望向临时长官。柯尔律治的表情并未因此触动分毫。这是火焰与火焰的对抗。   “索性敞开了说吧。在场各位,你们中有先见之明的,应该早已预感到眼下所面临的最严重后果。不错,背离者的诬告、格罗敏的头颅、依森堡军库里‘不合法’的屯粮,已经足够臆造出一场叛变!心存侥幸的人可以醒醒了。这样一个严酷烈日炙烤万物的年代——望主父宽宥我——圣秩官的密信一旦抵达宗座手中,我们还用期待比那些贵族、牧师更好的待遇吗?鹭谷的父老,你们希望两年前那席卷全镇的灾难再重演一次吗?我的战友,你们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让第六军二度毁于叛徒的污名吗?山匪出身的格罗敏必然是要被圣廷当做叛党首领鞭尸了,刚刚帕林亲口承认与他同一阵线,有这么多双耳朵见证;只要牺牲一人,就能令数千条无辜生命免于杀身之祸,各位,你们认为这值当与否——两年前的回答不是最好的参照吗!   “为什么要任由那种虚无的负罪感腐蚀自己的意志呢?正义永远遵循最理智的轨迹,难道不是?区区一人与数千人孰多孰少?更何况一个杀害父亲、在大地上任何一处角落都无可容身的罪犯!制裁这个被光明唾弃之人,给予其应有的惩罚,和拯救我们大家,竟然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这可不是仁慈的主为我们指明的出路?这可不是双倍的正义?还有什么好犹豫!”   血液慢慢回到了人们脸颊,慢慢积累,堆成绯红。   人群里的火焰低伏下去,被缄默湮灭了。   “……我明白了。”帕林说。   他微笑着,尽管这微笑就如同一道血淋淋的重创。夜莺收拢起它脏污凌乱的羽毛,方才的鹰仅仅是个幻影。   “原来我所有的辩白都徒劳无益。不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那等待我的命运了。”   柯尔律治没理他。活人是不会浪费唇舌在尸体身上的。“请陪审团作最终表决。”   “我请求神断。”   火柱上的光仿佛震颤了一下。   “帕林!”杂货店主的小女儿挣脱母亲的臂膀,但很快被拽回来,捂住了这唯一的声音。   “你?”   “我不吝惜生命。牺牲我真能换取大家平安,我必欣然毫不犹豫;但既然您没有选择将我秘密处死,而以审判的形式治罪,我就要为自己谋求公正,否则便是轻视主父的威严与神圣律法!陪审团的诸位阁下,”帕林昂首,目光如电,“我在此请求神断!”      柯尔律治大笑起来。   从庭审开始到现在只有这么一刻,他的神色出现了失态。但它不重要。凭借帕林这句话,哪怕他丝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仍将获得胜利。   “很好,早点开口,我们也不用组织陪审团为投票大费周章了。任何信仰主父的人都有恭请神断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同时神断也是最终的裁决。就算我们五个陪审员、甚或在场几千人意见完全统一,也无法动摇上主亲自作出的决定。——可你要怎么办呢,帕林?你自己压根不通武艺,又能请哪位勇者代替你和我们的神裁武士搏斗呢?”   “我没有可以为我代言的战士,阁下。”   广场一片静默,只孤清地响着柯尔律治的冷笑。   “你是要接受水、炭火、沸油或犁铧的试炼?老实说,我欣赏你的胆量,不过一个输光家当豁出性命去的赌徒也不会在乎这些。就选择最简便的方式吧。大家听着!依照被告亲口要求,法庭恳请上主莅临于火中!”   士兵用木棍架来一口盛炭的铜盆,放进烙铁,而后点燃了木炭。众人的注目大概助长了火舌的烈度,烙铁渐渐发青、变红,最终泛起黎明一般的白色。   主持僧侣发出祈祷似的咕噜声。   柯尔律治当胸划了个带日轮的十字。“若您认为其人不应受惩处,请赐给他完好的清白之躯;”他朝天空高举双手,“若其有罪,则请展现您的威仪!”   灼亮的烙铁头从火盆里提起,帕林单手握住它。与此同时,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声音。不管是叫唤、呻吟甚至汗珠接触火炭的咝声。但所有正面对着帕林的人都清晰目睹了那张脸上的痛苦。他的嘴唇几乎也成了刚刚烙铁的颜色,一直在颤抖,却合得很紧,仿佛只要按捺不住翕出一条缝,赖以支撑的全部意志力就将从中逃逸一样。   大约过了二十次呼吸那么久的时间,他张开手。   这个动作本身是极其艰难的。包括士兵替他将烙铁和粘连的皮肉分离,也费了点力气。他的手随之被高高掣起。不是每个人都闻得到异味,但每个人——除了瞎子——无一例外地看见,那只手焦黑溃烂,如同任何投身于火焰的物事的结局。   也是神断的结局。   柯尔律治不再发笑。他的脸重新恢复了苍白和炽热。   一切表情对于结果都毫无影响了。   “各位……”   这是正义的胜利。   “我宣布……”   夏依感觉自己后背让人狠狠推了一把。他身体本来就努力直着向前倾,这下撞在前面的人墙上。军队组成的堤坝已经拦堵不住洪水,人们争相朝台上涌去,夏依一度认为他们是要撕碎什么东西。   守备长腾地起身,大步迈下陪审席,扯掉皮手套空手抓了一把火炭。“看吧!如果帕林被神判定有罪,这只手的主人也同样!这只刚刚代表神圣法庭的意志投票表决的手!可笑吗?……不,不用奇怪,我是有罪的,两年前叛教者的刀砍下我队友的头颅,即将落到我脖颈上,我畏缩了,沉溺于对一己安危的惶恐中,竟不敢担负身为队长的职责……来吧!我老了,也不再需要恐惧了。你们若一定要处死帕林,请先让这两年前就该流光的血清洗你们的祭坛!”他直起微颓的腰脊,“不管怎样,今天我与帕林同罪!”   “您是何必……”帕林低声说。   杂货店主也跟着站起,顺手抽出座位上的剑。布莱顿参谋正要提醒陪审团投票已无意义,却见他直奔被告席前,一剑砍翻了铜盆,炭火乱溅,离得最近的几个镇民纷纷躲避。“别躲了!还想像两年前一样孬种吗?为了保全我们这些自私怯懦的生命,已经把帕林的父亲推去送死,难道现在还好意思牺牲他的儿子?有骨气的男人、有脸面的女人们!仅仅一个所谓的神断就真能让你们心安理得?那么就站上来,让这火证明你们的洁净!”   “陪审员杰斯,你竟敢质疑神断的定论!”   “收起你那套吧!忠心侍奉主父的圣秩官已经给大家说过太多次了!我只知道帕林是镇子的主心骨,是我们大家中间的一员,如果他该死,鹭谷所有人都身怀同样的罪孽!我们信仰神,可不是因为公正吗?一个逼我们昧着良心,只有喝救命恩人的血才能活下去的神,谈得上什么公正!”   “异端!”柯尔律治喝道。   也许正是这个词挑动了众多的神经,人们围拢上来,聚在瘦小的杂货店主周围,就像很难相信这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男子会爆出如此一番话语,也很难相信鹭谷,一个只剩几十户的小镇,不足两百人,竟以身躯和武装齐全的数千士兵对峙着,而后者竟没几个还记得手中持有武器。“帕林供养我们,”放鹅的塌鼻子老妇说,“给我们吃穿。”   “是我们自己供养自己……”   “他教会我们这一切。他让人人都自食其力,让鹭谷成为它应有的样子。他做了什么我们都看得见。”   “只有神看不见。”   “杀害老镇长的不是帕林,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这个小镇一度躲在死者背后,但今天不会了。鹭谷将不再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一个泥瓦匠模样的汉子大喊,“管他是叛教者,还是哥珊来的军队,谁要是因为害怕而皱一下眉头,就不配称我们为乡亲!”   “放了帕林!”   主持庭审的僧侣翻着眼,口吐白沫,大约是中了暑,让人迅速地抬走了。   “放了帕林!”   农夫、猪倌和磨坊工一拥而上。士兵用长矛和戟防止他们冲垮陪审席,相应地织亚麻的妇女也抓紧了尖头纺锤。现场并不十分混乱,反倒有种无法形容的秩序在主导一切。不约而同的高呼拧成铁索,第六军的阵型开始后撤,他们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数个月前从矿场、山林、荒芜的田地征召来,心还未被战火烧得焦硬,此时面对和不久前的自己同样的人,数量上的悬殊渐渐失去意义。呐喊愈演愈烈,铁索搏动,抗衡着它的寂静作为一种回声加入了它的行列。   “一群异端!怎么,想忤逆圣廷吗!”柯尔律治起身拔剑,“士兵!傻愣在那儿干什么!布莱顿,你的人呢?还不叫他们把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   参谋回望过来,耸耸肩。他仍笑得无奈,但柯尔律治恍然以为那是个叫人头脚发凉的幻觉。   “大人,真抱歉,我们总不能和整个镇子过不去吧?啊别,别这样看我,我也是有良心和妻子孩子的普通人哪。对了……临时指挥部可能要换个人来管事了。”   “你!你这根风一吹就歪的稗草!……”   浩荡的洪流淹没了所有仅发生在个人之间的声音。这里不再有“自我”的概念,喉咙与舌头像群鸟一般汇聚起来,团结成一个整体。人们的面孔都发着光,这光芒又彼此融合、叠加、辐射,终于成为一种与正在降下的黑夜势均力敌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它并无敌人。极盛烈的光辉中并无其他任何事物可以容身。   凡塔紧紧与夏依十指相扣,少年发觉她嘴唇也在颤动。强光开始熔化他们。他看见一直居留在自己心底里的父亲的灵魂慢慢溢出胸腔,参与到这恢弘的共振当中。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背后伸来一只手陡然拽住他胳膊。凡塔的惊叫还没落下,另一只手已经抱起了她。夏依不需回头,就能闻到半干半湿的血腥味。   那人硬拉着他们两个,逆向穿过视他们如透明的人潮,步伐迅猛。凡塔使劲挣扎,那人才在一座偏僻的水车后面暂时松了手。他用殷红的衣袖撩开斗篷,一身斑驳狼藉历历在目,前襟和裾角还粘连着人体某个部位的碎块。凡塔咽喉抽搐,努力克制住呕吐。   “玩够了。”云缇亚冷冷说。   他像个刚从地狱的血湖里爬上来的鬼魂,眼里有一块燃烧的冰。   夏依手足无措,直觉这话并不单单指向自己二人,却又无法分辩。理智告诉他应该先弄清楚那些血的源头,但云缇亚没有给他机会。   “跟我走。”   “离开……鹭谷?”凡塔蓦地问。   “走!”云缇亚说。   “永远不再……回来?”   云缇亚伸手去拉扯她,凡塔想躲闪,当然没躲开,这种试图使得他的动作愈加蛮横。夏依在一旁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劝阻,而凡塔接下去的话更令他惊愕:   “……我不走。”   云缇亚盯着女孩,像盯着一件不可命名的异物。   “我的爸爸、妈妈、奶奶、大哥和妹妹,因为和今天差不多的一场审判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那时候你在,你亲眼看见。”她目光飘忽,终究与他对视,“可今天这些围着看热闹的人总算站了出来,总算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们有勇气反抗圣廷,为什么我们没有勇气留下?难道他们和你在哥珊时干的不是同样的事?”   “你也被那家伙感动了?所谓的正义就这么容易让你满足?”   “帕林会成功,”凡塔说,“你不会。”   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响在她脸上。凡塔踉跄倒退几步,全赖夏依扶持才得以站稳。少年也恼火了:“你竟然打人!”   出手的一瞬间云缇亚有些后悔,但这后悔也仅仅持续了一瞬。“跟我回去。”手指下意识紧攥成拳,“我不会再说一遍了。”   “我不可能丢下凡塔。”夏依用身体护着她,远处广场的呼喊声犹在耳,这给了他挺起胸膛的力量。“这儿还有许多人,团结一心,我们并不是像在哥珊那样孤身奋战。我明白你曾付出过很多努力,受过很重的伤,或许你太疲惫,不想再战斗,也不愿再相信一些东西……”   “但我们想战斗。”凡塔接道。   她眼睛湿亮,却没有流泪,“不管做些什么,总好过在你遍体鳞伤的时候偷偷哭泣。”   “好啊,”云缇亚失笑,“好得很。”他的颅腔又开始涨起熟悉的疼痛,有人拿凿子向它尚未痊愈的裂缝一锤一锤地凿着。“你们想投靠帕林,就让他踩着你们的尸体到哥珊去吧。你们想死,就跟这些人团结一心地去死吧!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呢?被利用,被骗,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又与我何干!”夜色高悬头顶,对于他,那却是一轮在血液里播下火种的漆黑的烈日,“你们不是鄙夷我,嫌我给你们的太少吗?你们不是自以为很明白我吗?那么滚吧,永远别再看见我,甚至记起我;临死时不要唤我的名字,死后也别让我认出!——听到么?——给我滚!”   夏依呆在原地不动,凡塔同样。两人从姿势到眼神都是僵硬的。   云缇亚猛然转身疾行。有短促的一刻,剧痛令他的脚趔趄了一下,他希望那是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不知哪种助力推着他走完这一程,拐进昏寂的空巷,确信四周别无他人,才将整个身躯的负荷支在墙上。   他感觉心肺间淤满了灰烬,待用尽全力呼出,却是泉涌的血流。   帕林,你可满意了?这一切可如你预谋?   每一处旧创仿佛都在往外冒着血,恍惚才发现这副躯体已经千疮百孔。痛苦从所有被遗忘的伤口逃出来向他哭诉:右膝被毒箭贯穿的伤口,当胸被安努孚的剑刺中的伤口,遍身被鹭谷镇民殴打的伤口,在哥珊的浩劫中一刀一刀经受的伤口,以及后脑,那始终像个紧贴着他的死神似的伤口。   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哪怕当那些伤口正淋漓着新鲜的血,它也一次都没有自他的念头里出现。   为什么我还活着。   茹丹人哑然大笑。远处,火焰熏红的夜空下,群山般推进的呼声奏到了最强音。人们拽倒天平火柱,点起属于自己的火炬。剑刃和矛尖以协律的形式并举,义愤、友爱、无私、忠勇与世间其他的众多美德不断搭建起来,构成一座煌煌巨厦。“为了鹭谷!”声浪一波掀过一波,“为了第六军!”“为了教皇国的人民!”   ……为什么我们都还活着。      这是造物的法则:它让愚昧的人活下去,并且活得更为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群体很容易干出最恶劣的极端勾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群体没有能力在巧妙的影响之下,表现出英雄主义、献身精神或最崇高的美德,他们甚至比孤立的个人更能表现出这些品质……群体因为夸大自己的感情,因此它只会被极端感情所打动。   ——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    ☆、Ⅱ 急湍(6)   帕林看着黑色的河流从自己脚下的桥洞穿过。它汹涌不息,带走碎石、漂木乃至时间,所仅不能带走的,是水的呜咽声,以及投映在其中的两岸火光。   夜还未深士兵们就封锁了鹭谷。虽然只有野狼出没的几条森林小道通往外界,但基于圣秩官的前车之鉴,必须严防任何有可能走漏消息的情况。镇民们已经自发地组织起来,以守备长为首的城镇民兵与依森堡现任临时指挥部配合,开始迅速彻查那些势单力孤的不和声音。帕林很清楚,自己目前唯一要做的是回避。   他不需要弄脏双手。它们伤痕累累,但自始至终干净。   “这样我们就真成叛军了。”布莱顿用陈述而非感叹的语气说。   “圣秩官的告密信上可是把所有依森堡驻军都归结成了格罗敏同党。”屯粮的事实摆在那里,如果以武力镇压鹭谷民众而导致屠杀,更会在圣廷派来问罪的人手中落下把柄。宗座不可能再相信第六军,上位者要整治谁从来不缺乏理由,想必布莱顿也很清楚。“——柯尔律治阁下还好吗?”   “我刚给他找了个独处的地方冷静一下。”   帕林会意。“这些年来您也受够他了。”   参谋大度地笑笑。“起义必须趁热打铁,”他说,“格罗敏已死,我们都希望推举您为反抗军的统帅,没人比您更具有这个职位需要的声望和能力。”   “……可否换个我担当得起的词?”   “那么……总指挥官大人,”参谋躬身,“时间紧迫,您可以在这儿略为休息,但请别太久。河岸边的卫兵会确保您的安全。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您。”   “我明白。”帕林说。   他开口时布莱顿已走远了,因此这回答更像是说给黑暗中另一个自己听。细小的泡沫在河面上浮泛,掠过他的脸庞,但当他走下桥去就近端详,它们迅速散了,只剩卫兵们所持火把的光影如血晕般晃动着。   轻声地,他唱起一首古旧的歌:   “我们脚踏的土地孕育成群的天使,羽翼下那些慈父的面孔多么甜蜜;   “他们不过是些梦中人,吹口气,就会消失……”<注>   水浸没他烫伤的手,这纾缓不了多少疼痛。疼痛是玫瑰枝条的刺,提醒着他即将拥有花朵。他并不麻木,也不特别兴奋。一切其实早已属于他。   河流行进,水中的脸剥蚀模糊。   “入睡多么轻盈,在这污泥的星星上;   “苏醒多么沉重,从那世俗的云层中……”   犹如食腐鸟吞噬尸块,黑暗吞噬了他的歌声。帕林轻轻笑了。待回音再也传送不到耳边,他转身上岸,陡然,水下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钩住了他脚踝。   一瞬间的恍惚令他不及喊叫。   也就是这一瞬间,水面像重新拼接起来的碎镜似地合拢。闻声赶来的卫兵甚至没几个亲眼看清是什么坠了河。桥下空无一人,泡沫被动荡的涟漪向下游推去。      云缇亚擦干湿淋淋的上身,扔开衣服。他以脚尖拨转帕林的脸颊,见后者仍气若游丝。溺水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却没有要了他的命。   但这条命所剩的呼吸次数已经能屈指计算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结果帕林,将尸骨焚扬成灰或抛给野兽。这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仅仅因为无可救药的顾虑一直被搁置了而已。   顾虑……哈!   月色明朗。他踩踏着帕林的胸膛逼出呛水,迫使其睁眼,直到认清这月光般洁白的头发。   “你……”帕林咳嗽。   茹丹人用猎物的衣领揩拭刀锋。   “……不!等等!……住……住手!我有…………”   有再大的嗓门,这儿也没人听见。“你醒了最好,”云缇亚说,尽管他在帕林眼中只找到急切,而并非自己所期待的恐惧,“可以清楚地知道是谁杀了你。”   刀尖停在对方右耳根,猝然一划。   鲜血喷薄之前,首先是金属链条的断裂声。      云缇亚看着那东西从帕林脖颈上滑落下来。   一如它离弃自己时,滑落额头,坠入永昼宫下的千呎深水。   是的。   那枚紫色日轮嵌金十字的护符。      “——谁给你这东西?”   帕林捂住脖子,指缝中殷红汩汩。云缇亚撕下布条给他包扎上,他本不打算让这人速死,那刀又被白铜项链卸去了力道,离要害还差点。“修谟。”耳朵俯下去,只听得说。   “什么?”   那个他原以为已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是修谟。”   “他还活着?”云缇亚喃喃,猛一揪对方领口,“……他还活着!”   “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作为信物,”帕林吐着血水,“我只不过……晚了些时候。”   “你一开始没有拿出来,就是要试探我吗?从劫持爱丝璀德起,那些环节都是你预先设计,为了看清我的底线,证明我是否有利用价值吗!”记忆连贯起来,逐一闪现,毁灭的修院,和哥珊一齐燃烧的岛屿,理应死伤殆尽的寂火信徒竟莫名现踪鹭谷,前因后果的断片终于拼接成整体,“他种了两年粮食,是早为反抗军打算?哥珊的一切牺牲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放弃我,坐视我的惨败,或者说和凯约一样从未信任过我,这时却把我当成一条摇摇铃就会跑来的狗——他选定的人是你!”   “他不在这里了,眼下正在其他城镇和村庄游说所有可能加入的力量。光鹭谷当然不足以成事。我们每个人都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信不信由你,庭审前我根本没收买任何人,包括布莱顿……你以为哥珊的死难都白费了?你以为依森堡高层不知道那些事,不知道那座圣城如今破败到什么程度,曾呼风唤雨的狂信徒又是怎样像破布一样被抛弃,不留情面?……否则他们怎么敢打起旗帜与圣廷为敌!……我在这上面说谎了吗,大肆添彩了吗?我可有半句假话?为什么这依然是我的罪孽之源,足够叫你义愤填膺!”   云缇亚举起刀。   他不想再听面前这人多说一个字了。只有唯一的途径能够解脱他们彼此。   杀了帕林。   “……那护符里面,有修谟要给你的东西。”   利刃悬空凝固的瞬息,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冗长,“他说……和贝鲁恒的交代有关。”   云缇亚一脚踹倒他,扳动紫珐琅日轮开启暗盒,取出一枚纸卷。匆忙展开,目光与月光同时从纸上扫过——   一撕为二。   正当他要进一步撕得粉碎时,手臂无由地僵硬了。云缇亚哈哈大笑,猛然跪地。两截纸张飘落,一幅标注完备的地图。   [找到他]   原来如此。   [唤醒他]   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启动,照你的念想运行。庞大精良完美的仪器。   我乃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螺栓。   [终有一天他将复苏]   而我竟痛苦于自己背上了操作这仪器的重担。   何等枉然。   何等愚蠢。   “你想让这些年来所有人的努力全部落空,让贝鲁恒的遗愿、修谟的奔走全都白费,让你自己付出过的心血都徒劳无功,让那些为此牺牲的人、为此堆积起来的尸骨都毫无意义,死不足惜……”   帕林顿了顿。   他凝视云缇亚。那个刚才还试图割开他喉咙、现在却跪在泥泞中颤栗不止的人,正双手捂脸,仿佛以为能用手指盖住歇斯底里的狂笑。   “……那么,你尽可以杀了我。”   茹丹人充耳不闻。但当笑声凋零的一刻,他蓦地捡起先前掉落的武器。短刀贯穿躯体,电光石火间透出红亮的刃尖。      ******      柯尔律治快步走过依森堡主塔的廊道,守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的士兵向他行礼,遵言让开。跨进去之前他先活动了一下臂膀,体验着再度回归的自由与胜利感;外面黑夜即将消逝,淡白的曙色慢慢从天际渗下,是个令人心定的吉兆。   他推开门。   “帕林。”带着在法庭上的高傲,他唤失败者的名字。   年轻人仰躺在床,上半身赤-裸,双手、脖颈与胸肋都被绷带厚厚缠扎,见到他,只笑了笑,不感意外。   “弑父、蛊惑民众、叛教且叛国的罪人,”柯尔律治说,“我以主父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您太会挑时候。”   “不如说你的报应来得太快。这才多久就遭到袭击,勉强从荒郊野岭捡回一条命——封锁消息?你玩弄不了所有人,他们马上就会瞧清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幡然悔悟站在我这一边。”重获权力的军官走近床沿,居高临下,“我是被禁闭了,但我的部属私下里仍忠诚于我。看到这忠诚的力量了么?总有一些人信仰坚定,绝不为花言巧语和群氓的愚见动摇。”   “您就这么不能容忍我活下去吗?”   “不能。”柯尔律治答道。“你是黑羊。”   帕林倦怠地合上眼睛。   “自古以来牧羊人都依循一条传统:倘若畜群里出了毛色异变的羊,必须立刻宰杀,献为燔祭,如此才能确保其他的白羊和羊羔们不染上疫病。先代的圣徒将这写进教典,意在告诫人们,城邦中有犯罪,必须即时严惩,否则天罚将像瘟疫一般降临全城。固然人人自私,各为己身,但一方面惩治罪行,一方面保全了广大无辜,从道义和实效上不是两全其美?献祭受诅咒的黑羊,保护整个纯洁的羊群,何以失之公正?”   “为一只黑羊而降祸整个羊群,和为一名罪犯而降祸全城百姓的神,又有谁相信是公正的呢?”   柯尔律治压低眉角。他并不介意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孤立无助、已然等同死囚的青年多说两句,不过现在也够多了。   “我们不是神,帕林,”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竟流露出了幻觉似的悲悯,“我们只能选择自己能做到的公正。”   帕林微笑。“可敬的执着,柯尔律治阁下。感谢您。”   “感谢什么?”   “感谢您帮我找出那些信仰坚定的人,”帕林说,“……并且清除他们。”   门在军官身后轻轻关上,刚好隔断了外面士兵的惨叫声。他一惊,回想起之前走进房间时确信这儿没有第三者。不等扭头,一根弓弦霍然伸过来,勒住他的咽喉。   机械般精准有力的手缓慢绞动弓柄。   柯尔律治拼命瞪大双眼,趁窒息尚未碾压过他之际,眼珠还能转动些许,他用最后的努力搜寻身后那人的面孔——那人同时也在注视着他。   “……你…………”      鲜血如酒浆,注入河流的杯盏。   “痛吗?”云缇亚问。刺破他掌沿并穿过帕林胁下的刀刃旋了旋,“你也感受得到痛苦吗?”   帕林无法回答。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脸色白得可怖。   他们浸在靠近河岸的水里,沉厚的颜色被水流迅速漫衍开,最终融进更深的黑暗。倒映的月影是另一张唇,以不亚于短刀的锋利将血水吸啜。   云缇亚掬起一捧水,送到帕林嘴边。然后又掬起一捧,自己喝尽。   与对方不同,他没有漏下一滴,也没有颤抖。   “你务必记住,今天你我互饮了彼此的血,”他抽出刀,“正如你记住这疼痛。”   “……从一开始,我就只想要你成为我的战友……”帕林定定地望着茹丹人,“我只希望……你认可我。”   已经晚了。   他离杀死这个人只隔着一根发丝那么纤小的距离。然而他永远也跨不过了。   正如他永远不会认可帕林。   “我的血液与痛楚都供奉于你,你的血液与痛楚都归属于我。”   “……云缇亚。”帕林说。   那是失落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底,使他的的眼神比刀口伤得更深重。   “你需要工具,我给你。你需要我身上那一丁点微末的价值,我全都给你。”云缇亚退后一步上岸,“你是幽影,需要躯体,我把自己的躯体给你。”   他跪伏下去,前额紧贴泥土。这样帕林的眼神再也不能激怒他。   “我主。诸寂团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向您宣誓绝对的忠诚。”   但我永远不会宽恕你。   和认可你。   仿佛僵硬的砥石,帕林立在急湍之中,承受着这仪式缄默无声的分量。良久,他同样无声地笑起来。河水迅疾奔行,越过他身躯向不可望及的归宿跋涉,永不回头,永不止息,永无阻碍它的事物。路程被它追赶、冲刷和牵携,漫长得像死亡,短促得像死亡前最后一口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那时是笑什么。直到这一刻,躺在床上等候着黎明替依森堡洗礼,这秘密也无从得知。他再次笑了。百叶窗隔去外面所有与屠戮相关的嘶吼和哀号,只为他漏进晨鸟的啁啾声。   “一个年迈的疯人在他的阴魂中攀登……”   他唱,   “而我父辈的阴魂在雨中攀登…………”   云缇亚手握彻底绞紧的弓柄,猛地一拽。那首歌也唱到了尽头。柯尔律治像一棵伐断的树,直挺挺倒下去。   地上很干净,不见一丝血痕。   “我父亲死的那一天,贝鲁恒问我,喜欢读哪些诗。”帕林转头向云缇亚,实际上却是朝向虚空,“我告诉他,‘读过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还未失聪时的名作。’”   “我说了谎。”他笑着,“其实,那一天以前,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   云缇亚一言不发。   帕林支起身,拿过衣服披上。“……你看,总是不乏这种人,为某个值得钦佩的理念豁出一切,不惜众叛亲离,更不惜性命:圣秩官为了信仰,安努孚为了忠实,而柯尔律治为了公正。”   他的笑容愈发灿烂,“我对这个国家,充满了信心。”      ----------   <注>本章中帕林所唱之歌,节引自狄兰·托马斯《我与睡眠结伴》。这里参照整合了海岸和王烨的两个译本。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7)   那些人来了。城镇守备长康士坦因明白。   照帕林预先的嘱咐,黎明前他准时敞开镇子大门,放下老吊桥,民兵部队装备上最好的剑和擦得最亮的革甲,高举火炬整齐列队守候。最初是一个骑瘦马、身穿棕褐色长袍的僧侣先到,向守备长致意,他心里便有了数。过不多久,异乡人开始陆陆续续进入鹭谷。   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或者三五人、或者三五十人结伴,操着林谷、丘陵、帝国边境、冬泉高地、逝海沿岸乃至哥珊的口音。农夫扛着钐镰,黑瘦干练的农妇一声不响领着她一双儿女,工匠模样的人把锉刀和镐头磨尖了背在肩上。有的面带菜色但体格仍结实,穿着水煮过的兽皮甲,形似雇佣兵或其他村镇的自建民兵;另外一群人全身上下明显是战死者那儿扒拉的,圣裁军的毛呢外衫、茹丹面纱盔、耶利摹纹章盾,以及舍阑弓箭。谁也不是空手而来。每个人手中至少都有一件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干草叉、硬木打谷锤、用犁铧和铲柄组装的长矛;就连最小的孩童也捏着一条投石索,满满怀揣从路边挑拣来的石头。   这是他们带给鹭谷的赠礼。   “听说这儿有饭吃。”开口直截了当。   “我们村子连年有人跑去哥珊朝圣,地全荒了,好容易自家收一点麦子都要上供给圣廷‘统一调度’。饿得动不了的老人根本没法帮邻居家收殓,死尸又散布起瘟疫。呸!这是教皇国,最先沐浴到上主光辉的土地,竟然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我家老爹和孩子的妈都快饿死了!给他们吃的,我就把命卖给你们!”   “你们要打仗,我可以帮忙做饭,”农妇说,“我儿子年纪也差不多了,请带他一起上战场。这样也许还能活,比眼巴巴等死要强!他妹妹从小当男孩养的,很是利索,能帮你们跑腿放哨、捡死人身上的箭和标枪!”   “总听说鹭谷的野狼凶悍,幸存的逃荒都不敢往这边来。想想现在这么多人,还怕什么呢?”一个伐木工挥了挥手斧,“连尖牙利齿的恶狼大家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呢?”   “对!还有什么可怕!那早就抛弃我们的神吗?”   “那高高在上、听不到我们呼喊的教皇吗!”   声浪煮沸了。越来越多的造访者从四面八方聚来,汇集在城门前,一时不可计数。他们彼此陌生,但令他们得以迅速熟识的相似的火花在每双眼睛里跃动。   一名脸色和肤色同样暗沉的青年奋力挤出人群,撕开左边衣袖,手臂上赫然是个刀痕也掩盖不去的葵花刺青。“我是狂信徒,”他叫道,“不瞒各位——是本该被驱逐出境、去喂舍阑人刀口的逃兵。我们辛苦跋涉,用两条腿翻山越岭走到哥珊,就为了追随心中的圣者,这满腔热情难道有错?搜查刺客是奉了上头的最高指示,牵连无辜谁也不想看到,为什么全部罪过都要推给我们这些只负责执行的人,出了乱子就把我们当破铜烂铁扔掉!确实,我有错,错在脑瓜太笨,像破铜烂铁似的被耍弄了这么多年!来吧!如果说之前我获得过主父的恩宠,那么主父的责难也不会比它更可怕。还有更多的同伴正在醒悟,我们知道那座城的一切!我们可以带大家前往哥珊!”   守备长的目光越过一张张岩石般的年轻战士的脸,然后投向众人。他昂起了头。   他的腰杆和脊梁已经衰老了,但它们仍有着巨大树根的坚韧,能预见到火花引燃山林,以及助长这势力的胎动的飓风。   “欢迎。”他说。   但这声音瞬时在飓风中湮没。   “到哥珊去!”   “到哥珊去!”   “给我们饭吃!……一起到哥珊去!!”      “听说诸寂团在全盛时期,由五名主事共同领导,这五人各司其职,独当一面,也各自怀有他人所不能及的绝技。”帕林合上贝鲁恒留下的书卷,“这里的记述不太详细……和我说说吧。”   “是各司其职,”云缇亚纠正,“但并不领导。玛思里顿长者性情孤僻,擅长医药和制毒;齐丽黛是我的同族,奇诡师,精通幻术;李弗瑟负责行动策划,调配所有的司事,他本身的智略和记忆力也都不同凡响;我是其中能力最微末的一个。而我们正像一只手上的其他四根手指,听从拇指的号令,少了拇指,这只手就无法握剑。诸寂团的领导者从来只有一位:泽奈恩主事长,我的老师。”   可这只曾经为教皇握剑的手已不复存在了。或者说,是不再被它的主人需要——在诸寂殿,成员们举行了最后一次集会,得到的指令是自相残杀。云缇亚并不想回顾那个过程,上一刻他还在石砌的黑暗大厅里听着外面的湖水声,下一刻就得知自己和同伴的血都将成为湖水的一部分。疯疯癫癫的老头玛思里顿吞了自制的一颗毒丸,他原本还想把剩下的都分给其他人,谁也不响应他,于是他和在世时一样孤零零地去了地狱。李弗瑟只战斗了片刻,后来的那些年再也没人见过他,包括尸体。齐丽黛幸存了,变换容貌隐姓埋名,直到不久前才终于答应他以普通司事的身份向圣廷复仇,但……云缇亚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如同当年手中双刀插-进主事长胸膛时。他清楚按正常情况下的打斗,生还的决不会是自己。“老师最强大之处,在于剑技。”   “早在宗座还是武圣徒时就作为影子跟随他左右的剑术大师。”这是资料中唯一清晰完备的条目,“他的机关设计丝毫不输在利刃上的造诣。”   “他改造了诸寂殿,把它变成一座绝密的水下堡垒。新圣廷的城防工事也有部分出自他手笔。”   帕林忽然失笑。“我想知道,主事长大人面对哥珊这么一个……极具艺术性的……城建结构,会是怎样的心情?”   的确。云缇亚同样想知道。   他跟随帕林的目光扫视地图上像个橘子似地被剖开的哥珊。有据可考的第一位教皇建立起了这座背靠山崖、面临大海的城市。内城地势很高,外城墙一环一环向低处扩展,直抵海平面,位于内城中央的永昼宫与最底层的外城落差高达一千五百呎。精心构筑的哥珊就这样矗立着,通过比内城更高的北门水库,承接碧玺河来自上方的洗礼;运河与开在城墙上的水闸使得神赐的福泽漫溢而下,整座城浑然化为一眼圣洁明净的喷泉。这就是哥珊——历代居住于此的信徒称颂——坚-挺的巨人,飞翔的雄狮,蒙受天光恩宠的冠冕,诸圣之城,不朽之城。   但将信仰具现的代价是昂贵的。   任何一个拥有最基本常识的战略者或建筑师都能看出来,这座富含象征意义的精美祭坛,身为城市,它是多么可笑。   “教皇们也清楚,”云缇亚说,“哥珊的致命弱点在于高处的河流及水库。”这个事实是由一次次血的教训巩固的,据记载,哥珊彻底落成后第六年,异端和叛教者就凿毁了水库上方的山崖,巨岩在内城正中砸出了一个深坑,后来扩挖成了永昼宫脚下的大湖。此后在碧玺河投毒、拦截水源、占据山头炮击城墙<注>等手段层出不穷,驻城军开始对此采取最高级别的警戒,沿袭至今。哥珊的防御系统逐渐完善,内城有人工湖蓄水,可以应对河道被截断的危机;通达的运河则有助于泄洪。然而无论谁入主圣廷,都没考虑过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改建城市。   信众是统治的基石。他们需要一座永远被洗礼的圣城。   “除了这点,哥珊可以说无懈可击。”云缇亚指着地形图,“三面环海,只有一条狭窄的陆路,集中军队强攻会让守城弩炮发挥最大的杀伤力。宗座直属的第一军通常不轻易出击,他们在哥珊后方和两翼的山壁上建造了密集的哨营和箭塔,一来防止挖山道偷袭,二来协同城防作战。即使在这万箭齐发之下你能砸破最外层的大门,城内还有一环比一环高的护墙,守军永远占据有利地形。走海路更不可靠,哥珊附近小岛群布,等于是天然的封锁带。在陆地上离得稍近都会遭到岛上防卫塔的联动攻击。”   “第六军没有称得上战舰的船。”   “整个圣裁军只有第一军配备战舰。这些人誓死效忠于宗座。”   帕林思索了片刻。“当年那个名叫曼特裘的武圣徒是怎么做的呢?”   “他亲自领兵攻打防守最严密的碧玺河下游,拖了两个月,牺牲惨重,最后把大半守军的火力都引了上去,再由贝鲁恒的精锐重步兵撞开城门。”云缇亚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但这种伎俩绝不能奏效第二次。”   帕林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踟蹰。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当阻碍一桩桩再次堆积到面前,难免压得他眉头凝重;但恢复轻松的表情也就是一瞬间。“修谟告诉你的计划是什么?”   “你没打开那个护身符的暗格吗?”   “他嘱咐我必须让你亲自拆开,”帕林苦笑,茹丹人凭直觉认定这回是真话,“我确实很好奇,不过还承担不起得罪他的后果。”   云缇亚取出那张被他撕成两半、又重新拼粘好的纸。是另一幅地图,画着某座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型建筑内部,标注简略到近乎于无。绘图的人默认他能够在展开的同时明了一切。修谟是对的。   “这是诸寂殿底层。”   他永远也猜不到那个常年用兜帽遮蔽面孔、沉默如乌云、声如雷霆的僧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资料。连身为主事的他,也不知道诸寂殿除了大厅和各处暗堂,还有“底层”的存在。也许这很正常,就像他对修谟其人的了解不会比后者的脸更多。他不需要怀疑修谟的动机和能力。那个人似乎只是贝鲁恒意志的执行者,他的行为,只是贝鲁恒的灵魂仍然停留在世间的证据。   “直到看见这幅图,我才真正明白贝鲁恒最后对我说的话。”   所有在幻觉、梦境和臆想中一再出现的情景重新清晰起来。关于深水,水中下沉的自己,和深水之下被遗弃的石堡——长满水藻的巨兽的尸骸静静盘踞在梦里等待着他。现在他懂了。它们其实一直埋藏于自己的记忆内部,为断续的思想所触及。   “根本没有什么第三位圣徒。他提示我,哥珊的北门因其命名,意思是这事和北门水库相关。碧玺河通过水库汇入内城湖,它统御众多运河,如同心脏统御血管;他说的那东西‘仿佛火种安睡水底’,必然就是指诸寂殿某处。我须找到它,开启或者说唤醒它,然后它将‘唤起岩浆,掀动海啸’。然后这座城将得到毁灭与拯救。”   云缇亚的指尖落在图纸中心,一枚小小的火焰标识上。   “如果我理解的没错,这里隐藏着一处大型机关,”他语气像把钢刀,“而它是整个哥珊的命脉。”      帕林静静坐着。窗口涌进来的光线不知不觉折转了角度,他原本在暗处的脸明亮得能把人灼伤。   他听完了云缇亚的每一个字,所伴随的仅有雕塑般的缄默。   时间从这缄默之中湍急流逝。   “……我终于知道,他当年并不直接告诉我真相,而是使用隐语的原因。他希望我等待时机。慢慢地,等我想清楚,时候也就成熟了,此前一切行动都是无益之举。他永远用心良苦,可惜遇到了一个太愚笨的人。”   云缇亚最后笑笑。这笑容并不意味着什么,无论是遗憾,或是欣慰。   “我记得他的遗言。他说……活下去。”   那句话是无声的。它像一根刺扎穿他心脏,却没有留下伤痕。两年后,他所有的努力砰然瓦解,唯一能献祭的是自己的生命,那根刺又重新生长了出来。当身体坠落的一瞬间,有人用与额印同色的血一般的双眼悲哀地注视他。   活下去,云缇亚!活下去!   “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帕林说,“我也是。”   他给茹丹人倒了杯水,恰好外面敲门。云缇亚本可以自如地匿入阴影,但帕林示意他坐在原地。来者是布莱顿参谋,面容温煦得像刷了层漆,“抱歉,有点迟。”两名士兵跟随而入,把柯尔律治已经僵硬的尸体拖走,他们和上司一样训练有素,没抬头往地图桌这边瞥一眼。   “这人目前还不必担心。”帕林用眼神指着布莱顿离开的方向,“他的嗅觉很敏锐,始终跟着风向跑,出头对他来说是危险的,所以他不会觊觎权力,不会造成威胁。除非他预感到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我的对手倾斜,否则就不会背叛我。”   他理了理干净的衬衣,“走吧,去外边看看。差不多快完了。”   云缇亚拿起头盔戴上,拉下护鼻面罩。他穿着第六军的制铠,乍看像是帕林的亲卫。在他所熟悉的这座城堡,人间和地狱的界线被打破了。一具具尸体以拖曳、悬吊或抛掷的方式堆积到中庭的墙根下,宣示着这支重新改组的军队首战告捷;胜利的士兵欢呼不已,甚至满头满脸的血污也为他们增添了荣耀——这是被命运垂青的开始。“向指挥官致敬!”看见一身洁白衣衫的帕林,他们举起尚未归鞘的武器,“向指挥官致敬!”   帕林也举起缠裹着绷带的手。他唇角的弧度只能止于微笑,否则会牵动肋下的伤口,云缇亚知道那算不上多严重,受罪却在所难免。不过这为他带来更多的从容,和足以感染每一个仰望他的人的自信。   “我将提前一步抵达哥珊,找到诸寂殿的机关。”云缇亚低声问,“需不需要我为你打开城门?”   “不,倘若事实真如你认为,那机关将在预设的一段时间后对内城造成巨大破坏,开启一道城门的意义并不大,而且风险太高。怎么有效地利用它才是关键。我刚刚有了一个计划……你是执行它的最佳人选。”   响彻依森堡的呐喊震耳欲聋,屏蔽了城墙上的交谈。   “愿意替我去刺杀阿玛刻么?”   云缇亚不答。那一瞬间面罩下仿佛不是他的脸,而是个黑洞。   “或者伊叙拉。加赫尔最近才取代凯约出任第三军统帅,没有指挥经验,宗座不会太信得过他。也许像两年前一样,让第四军打头阵,更有可能派第六军统帅清理门户——阿玛刻带到哥珊的部队不多,但相对来说都是精锐,她平时御下非常严厉,一旦碰上面,我军的士气状况很难想象。”   帕林停顿了片刻。“我听说……你以前对她……”   “我会去做。”茹丹人打断,“无论那是谁。”   “很好。”帕林并不意外。“这只是开始。杀了圣裁军统帅,你会被捕。我军的行动反复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所以他们将使尽手段从你这儿逼问出情报。到那时先透露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给他们,没关系。你要让他们相信,叛军的计划是集结兵力,等待某个日期发起总攻。当然,在落到他们手里之前,你还得给深陷围城恐慌的哥珊人一点特别的礼物……这样才能确保宗座放心地固守内城,把应付叛军的精力转移到他的子民身上。”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干这件事。你受过训练,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意志最为坚强。只是……”他语速缓慢,却不曾吞吐,“我们不会活着再见面了。”   这是修谟的意思,还是帕林自己的意思?究根结底已无必要。云缇亚很清楚,帕林早就打算榨干他的每一滴价值,包括生命。血泊的边界在眼前蔓延,刑柱上那个沉默的声音从两年前就一直推着他踉跄行走。活下去……   为了更有意义地死。   “我明白。”   “这很不容易,我想象得到。如果最后一步任务实在为难,你可以放弃。即使机关发动时宗座不在内城,逃过一劫,永昼宫也必定崩塌,对守军士气仍然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会尽力。”   帕林欣慰地笑了。“人们将铭记所有牺牲,”他扬声,高举双臂,“今日每一道血痕,都将镌刻于梦想的碑文之上;今日每一位逝者,都将在时代的垂暮中与我们并行。我一生致力之事,乃令鲜血不白费,令捐躯者不孤独,令一切死亡均有所值。待真正的光明照耀全境,恢复自由之身的人,不会忘记他们的先辈!”   士兵们以有节奏的呼喊为回应。如同鼓点,捶击不止,渐渐攒成了密集的雷鸣。这时代所谓的哑默者,只是习惯了沉寂,一旦有喉舌替他们凿开心中缺口,便能赢得他们的群起应和。……是上个时代种下的苦果,或仅仅是重复?为大众代言而走上圣坛的平民教皇,后来却成了使万物噤声的男人……   “我不信神,但我感谢祂让你我互相信任。”这是句结语,只说给云缇亚听。   不。云缇亚想。   是互相利用。   他转身走开,让帕林独自待在席卷而来的炙热声浪里。日光翻越城墙,以最直接的角度熔铸着他的影子,将它变得枯干瘦小。在他试图远离的方向,活着的人唱响战歌。   他最后一次看到了依森堡为他保留的记忆。那个时候的第六军正如现在的第六军一样振奋抖擞,完全不去想象前方的命运。他看到龚古尔、翡翠色眼睛的普兰达、安静的萧恩和珀萨,还有阿玛刻——她笑起来像一团烈火,飞扬的眉梢是火焰洗炼的两把小刀。   他感谢她让自己认清这些幻觉。真正的阿玛刻此时正在哥珊擦拭她的剑,等待着杀死他,以及被他杀死。   走下石阶时,一个黑影赫然从转角闪出,云缇亚本能地握住刀柄。当闻到呛鼻的烟草气味,他松开手。   老铁匠的胳膊勾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我说过嘛,这把刀配不上你。”   他永远那么真诚,真诚得像个乞求儿子接受自己的人生经验的父亲。云缇亚无法反驳。这次,他也无法拒绝。      在熔炉里,火是驯良的,允许血肉之身的凡物与它对视。但时间长了,视线仍不免为它本性的酷烈所伤。如果存在地狱,和炼狱,那么它们之间的通道就是这儿。灵魂恰似砧座上一对未成形的刀具,即将经由火焰与重锤而涤净,从燃烧的黑暗走向另一个毫无杂质的、精纯的、被祝福的黑暗。   云缇亚端详着注定属于自己的武器。它们现在还只是钢块,基本的尺寸却已具备了。长的那一块二呎四吋,为接下来的锻打预留了三吋;短的是它的一半左右。他最称手的制式。   他未曾对鹭谷的任何人说起过,也不认为他们会了解这些。   “你从我手上茧子瞧出来的?”他问艾缪,“铁匠的特长?”   “太高估我了。”艾缪抛给茹丹人一条毛巾,让他搭在赤-裸的肩上。他自己也脱光了上衣,露出对于一个驯火者已经有些衰老的肌肤。“来,拿着钳子,夹住这地方。军工厂的量产刀剑要讲究成本和速度,用范模灌注熟铁,刀身包钢,顶多刀刃再给你夹两道钢条,老头我不来那套。这儿是全钢,百年难得一遇的陨铁撒上雪松木炭,厚厚地烧一整夜,再用坩埚炼出来——好了,夹稳!”   火花飞溅。云缇亚一眨不眨。   他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重量。一直早有觉察,今天才终于真正明确了的重量。铁锤敲打钢块,那目光敲打他的心。不是被爱丝璀德凝视的那种刺痛感,而是钝痛,缓慢地通过胸口往更下方坠去。   “……这个世界上的神迹是否真的已消亡了?”   “很多人不愿相信,”钢铁的交击铿锵有声,“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黑暗的奇迹依然留存,”云缇亚说,“依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洞彻思维,探悉幽深角落的阴影。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而现在,我也知道,她并非独一无二。”   他抬起头。   “你是她的同类。”   好一会儿铁匠都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忙活,直到刀胚的绯红渐渐褪了,小学徒过来鼓起风箱,把它重新钳到炉火上加热。锻打是个漫长反复的工作,且相当耗费体力。他拧开一瓶浊酿的麦芽酒,灌下几口,剩余的扔给云缇亚。   “我在白天只能看见轮廓、大致色彩和光,夜里则彻底失明。所以我需要助手。”老人擦干被浇湿的络腮胡须,“与火打交道很危险,我得进入别人的心,来使用他们的眼睛。尽管不是一个完整的‘至察者’,这对我来说也够了。”   “如你所知,昼与夜的力量原本是均衡的。世上有辉光之主的诸圣,也有黑夜的诸圣。这些没有额印与名号的圣徒就是至察者。但随着上主的消逝,夜之奇迹也在慢慢隐没,终将消亡。不信吗?以往的至察者——即使史书和教典上绝不会记载——无所不晓,可以窥看梦,可以预知梦,可以建筑梦,可以毁灭梦,可以令最虚弱的灵魂崛起,可以令最顽强的灵魂陨落。现在他们早已弱得可怜了。他们能做的仅仅是探知人心;而别说圣徒这种内心强大的人,就连普通人只要稍微敏锐一点就能感觉他们的目光,心性坚韧者甚至能抵挡窥视。他们是不容许出卖秘密的,这意味着背弃黑暗。因此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少到被视为魔鬼,少到不知彼此的存在,少到最后必然从历史乃至传说中抹灭。   “但这是他们唯一不可放弃的能力。他们是平等收容万物的黑夜的儿女,他们的眼睛永远寻找真实。   “并非所有与光明决裂的人都能开启黑暗的目瞳。只有在一种时刻盲人能成为至察者:当他历经生之幻灭,触及死之悲哀,而选择背负绝望——最沉重、清醒的绝望直面真实的时候。”   云缇亚喝了口酒。没有经过蒸馏与过滤,于是格外苦涩。   “真实只能以绝望为代价换得吗?”他问。其实本不必开口的,艾缪会懂。但他希望听到自己的声音。   老人靠着窗。归巢的鸦鸣哑哑传来,暮色开始凋落了。   “淬火必须等到黎明,才好观察色泽,在此之前锻造完工绰绰有余。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   他说这话时整张脸上的褶皱都在微笑。   “……一个妄想以其他途径获取真实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里的“炮击”是指的弩炮和发射火弹的投石器(秤车),都属于冷兵器的范畴。      水洗城结构图      下章信息量略大,筒子们前面猜测的一些谜团都会解开……嗯我是说请千万不要期待>_<    ☆、Ⅱ 急湍(8)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这重量级的一章实在不好拆分,看到最后你们会明白的>_<   关于双重淬火的内容,主要参考自查尔斯·辛格《技术史》第二、三卷引用的原始文献,文字描述不详,因此具体细节流程多有想当然之处,还请熟知此道的读者赐教。   是的,年轻人,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傻子开始,到一个疯子告终。区别只在于有的傻子具备自知之明,能看见从愚蠢通往疯狂的桥梁,而这只能使他们更为坚定地向前冲去。三十多年前,当我们信奉的主已经开始告别人间,有这样一名骑士,他热衷游侠,由于剿灭了叫枢机主教头疼的土匪而获赠子爵封号,和一座小镇那么大的领地。但他实在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贵族领主。他在管理城镇事务、调整赋税以及让人民生活得更好一点上面毫无才华,民众的仰赖对他如同重负;他唯一尚可胜任的是审判,但没过多久就把镇上的乡绅、大农场主和富商得罪光了,因为他对诉讼中弱势的一方有着不可想象的慷慨,恨不得把一切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宣告他们名下。你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声誉、爱情甚或更远大的理想统统不如他唯一的执着重要。这并非道德癖,而是一种本能,他的同情永远站在财富与权力的反面,就像母狼本能地哺育任何靠近它的兽类幼崽。   我不想用疏离的口吻让你误认为我的讲述很客观。没错,这人就是我。   “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不配生存。”我仅有的朋友,一位年纪比我小十岁的神裁武士说。我深表赞同。他虽然年少,有时候睿智老成得不亚于先知。靠了这句话,镇上那些钱囊鼓鼓的人们的鄙视,和本地司铎对我“讨好贫民”的指责,才没给我造成太多困惑——在从河里救出那个不慎落水的洗衣姑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需要经受的考验仅止于此。   她长得很美。当我送她回小茅屋,她哥哥问及这个时,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他们用自酿的酒感谢我,我的酒量在那间小屋子里格外地浅。直到朋友撞开小屋的门,把我叫醒,我才发现自己和那姑娘睡在一起。半个月后,她托人告诉我,她怀了孕。   我想不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女们不会喜欢一只既长得抱歉、又不解风情的呆鹅。如果说为钱,除了被硬塞给我的一座石头城堡,我别无财富;如果说为过好日子,在我家帮忙干点活会比当我的夫人更舒服;也有可能是那些乡绅们指使,等着看一个发誓毕生扶助弱者的家伙的笑话。我逃跑了。不怕你耻笑,这实在不是男人做的事。我把用来置办盔甲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为他们兄妹安排了城堡里的宽敞房间,替她哥哥谋了个活计,然后逃之夭夭,将我的领地丢给镇长照看。在主父面前起誓的人不能说谎。我对女人完全不存念想,注定不会拥有婚姻。   等我终于意识到这种固执是多么可笑,已经晚了。我回到小镇,只赶上我儿子的出生,以及他母亲的死。我跪在被染成一片血红的床褥前,给她戴上指环,告诉她牧师会来见证我们的结合,然而牧师只来得及在她额头放上一盏小蜡烛。“大人,”接产修女捧着血淋淋的婴孩,“他的母亲说,希望人们能因为这孩子的贵族血统,忘记一个洗衣女工带给他的耻辱。”   如果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心愿,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更深。   我的儿子将永远是私生子。   我看见自己按剑立下的誓言,原以为它们悬在枝头,像果实一样成熟;但现在它们是枯叶,仅仅一阵风就把它们扫落。   多么可笑。   我消沉了三年。那三年我分辨不清事物的色彩,不知食物的味道。我的儿子和马夫的儿子一同长大,体格结实,他将来要成为远比父亲勇敢的战士。我能做的只是用最愧疚的心来爱他。他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充满血色,而我周围其它一切仍是灰败的。   我儿子第三个生日的下午,他陪我坐在宽敞的马鞍上,去寻找猞猁的洞穴。我们骑行进入森林,沿着河流,道路逼仄曲折,仿佛编织命运的线缕。在那里我的人生再一次改变了。远远地,传来粗鲁、沉闷又模糊的男声,以及女人的呼救。我拨马奔过去,只见血泊狼藉,男人倒在泥地里,和腰包一样圆滚滚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小刀。翻过尸体,这人我认识,是本镇兼职放贷的钱币兑换商。   然后我才注意到那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   搏斗几乎令她气力耗尽。她的手臂受了伤,顽强地向我伸来,另一只手掩住腹部。“救我……”她低声说,但晕厥打断了她。我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忽然明白,这句话其实省略了什么东西。   那是旧圣廷最后一位教皇普拉锡尼四世时候的事,离他被另一位圣徒杀死尚有二十一年。我们熟知的主不再回应,我们未知的主音讯渺茫。而我抱着另一个孩子的母亲走向马匹,竟惊觉自己仍有抱紧他人的力量。我重新看到了鲜活的世界。尽管天已垂暮,万物的颜色仍一点点向上涨起,如同春天的溪水。我听见各种风穿过枝叶,我听见河岸边的嫩草正在抽青,这个世界蓬勃饱满,从我沉甸甸的双臂之间发端。      曾有一次,我的朋友,那位年轻的神裁武士与我一同觐见上主的圣容。   在阳光斑驳陆离的彩绘玻璃窗下,至高的父以两尊不同的造像呈现:一尊是持烛的老人,手朝下伸出,满面慈爱微笑;与其背靠而立的是一尊青年,全副武装,双手高擎着十字剑。头盔的护照挡住了后者的眼睛,祂脸上毫无表情。   “神有两张面孔,而祂同一时刻只能化身其一,”神裁武士说,“或者仁慈,或者正义。”   “不能并存吗?”   “不能。祂们永远都无法面向对方。”   他仰头望着两尊白石英圣像,那一刻的平静让我难以相信他在祈祷。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的内心已足够坚不可摧,因此没必要再信仰神。他选择这个职业,也不是为了服侍某个主:他的父亲是采葡萄工,母亲是大庄园的家生奴,于是由侍从起家跻身骑士的路途被这样的出身彻底阻断了。神裁武士对此全无要求,五年服役期满还可以直任军队士官,但在神断中与被告代理人决斗,绝不是个容易撑过五年的差使。为防止受贿,圣廷规定神裁武士若不能取胜,就必须战斗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名字。人们用他佩剑的称呼来称呼他,那柄迄今宣判过三十九个罪人死刑的剑划痕累累,里面的血垢刷洗不去。它名为“惩火”。   “如果必须选择,”我说,“我宁愿放弃剑,手持蜡烛。”   “你是天生的施予者,艾缪。什么都不在乎,包括回报、感恩甚至荣誉,只在乎施予一瞬间的快感。仅仅在付出的时候你是满足的,除此别无幸福。”   我有些汗颜。“……对。”   “没什么不好。”惩火说。“古代许多天真的圣徒就是这样的。以为点亮的烛光可以取代太阳。”   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揶揄的成份,我的脸当时想必也绷得很紧。“牧师早已不复神力,却仍招摇撞骗。宗座口里说要肃清腐败,身边的女人就跟教会税箱里的金币一样多。平民杀了贵族要处死,贵族杀了平民只赔钱了事;贫民杀了有钱人要处死,有钱人杀了贫民也只赔钱了事。你相信这片土地现在还阳光普照?”   “我吗?我倒真的希望太阳重新升起……如果不可能,就造一团能媲美太阳的火。世界已经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信仰,即使信仰此时唯一的意义就是秩序:唯有靠秩序使人们在黑暗中团结一心,彼此依存。一己之慈悲是无法分惠于所有人的。不平等必须从源头上打破,金钱、权贵乃至华而不实的神职体系都要根绝。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再有边界,人心与人心之间不再有隔阂,声音与声音之间不再有区分,于是世上一切争执都将消亡。人们聚成一个坚实的、独一无二的整体,于是不可摧毁。心中除了信仰,只有信仰,于是再也无暇悲哀,无暇恐惧。我所为之奋斗的就是这么一个世界:没有罪恶,没有污垢,没有偏见,没有差别。在太阳将我们遗弃的长夜,会由火焰一视同仁地熔铸所有灵魂,与命运的黑暗英勇战斗。”   说完又过了一阵子,他笑了笑。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同样天真。”   我们都凝视圣像,长久沉默不语。但我很清楚他和我的目光始终不曾在那个位置交汇。   “……也许,”终于我说,“太阳依旧还在,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试炼我们。”   他大笑起来,不表示反对。   那一天我觉得我们两个渺小的凡人用妄言玷污了圣座——倘若它依旧神圣。而我并不羞愧。我的试炼与拯救都以那个傍晚在血泊中向我伸出手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当我俯下-身,从男人的尸体旁抱起她,我看见持烛之父迎面走来,祂的小小蜡烛在我胸膛里照亮。   她叫莱纱。很普通的名字。之所以和你提起是因为我记得它。   被我发现时,她怀了三个月身孕,孩子的父亲不知其谁。   “她是个拾荒妇,居无定所,有时候也乞讨为生。事情据她说是被害人见她独身行路,用金币把她引诱到林子偏僻处,她承认自己很想要那点钱,但遭遇施暴,就下意识拼命抵抗。”担任本镇法官的大司铎派他的助祭给我一叠供词,“人是她杀的,这点毫无疑问。”   对死去的钱币兑换商我没有太多恶感,他通过放高利贷积攒了大笔财富,有不少捐给了教会,为人还不算悭吝。他家人倒很难令我同情。以他的悍妻为首,第二天一早就扛着仪式木架、圣水杖、圣徒雕像和死者的棺柩在我城堡前庭逗留不走,拿出十足的追债人劲头吵闹,似乎早预料我会偏向凶手。“他们要个什么结果?”我问。   “绞刑,没别的余地。”   “她是因为反抗才失手杀人的。遭遇如此重大的危险时不该自卫吗?教典上说失贞是女人的罪过,难道保护自己以免失贞也是女人的罪过?”   “很遗憾,人命关天,”助祭说,“法律只庇护真正的遇害者。”   “法律只庇护牧师们的金主吧。”我冷笑着。助祭大概觉得接我的腔还不如和一头驴子聊天,只瞥了我一眼,掉头离开。透过他的眼角,我见到教堂拱顶浮雕的纯金涂层正熠熠发光。      该和你说说莱纱了。   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个同她的名字一样寻常的姑娘。她并不漂亮,脸、鼻子和嘴唇都比一般人瘦小一个尺寸,身子也很单薄,只在某些部位显示出了靠体力活糊口的本分。所以钱币兑换商的老婆对丈夫为这么个女人色迷心窍深表怀疑——但与这女人双眼对视的瞬间,她闭了嘴。   莱纱有一双湖水蓝的眼睛。得益于她颇显苍白的金发衬托,你会误以为它们十分清澈,其实那是两道深渊。它们仿佛能吞噬和容纳任何东西。我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监牢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从无尽的尽头将深渊向我张开。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尽量避免让自己遭受刑讯,调查官没费一点力气就拿到了口供。刀子是你的吗?是的,我平常用来收集柴禾。死者为什么给你钱?他没说,我开始只想讨点吃的,他主动掏钱出来。他是否把你当成妓-女?我不知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一个大块头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他身上有酒味。是你主动捅他还是他跌倒在你的刀上?我不知道。   我作证说那一刻我目睹的尸体的确没穿裤子。钱币兑换商那不称职的保镖也作证,他们在河畔小酒馆喝了两杯,主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跑到下游小解,所以死者妻子坚持这不能代表什么。调查官见吵得凶,迅速转变风向,开始往让莱纱肚子大起来的那个男人身上盘问。这原本和杀人案没有一个子儿的关系,但莱纱的脸霎时变得和头发一般苍白,纵使愚钝如我,也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利害。   她什么也没说。   调查官很大度地起身,拖着骂骂咧咧不休的悍妇走了,最后只剩一排铁栅栏,隔开我们两人。“我会还你公道。”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告诉她。   她微笑。也许有感激的成份,但绝不包含希望。   “我未婚夫刚死不久。有人在破冰的河里溺水,他去救,一块儿沉了下去。自不量力的蠢材。他也就是个巡山人而已,前一天我们才睡过觉,盘算过要是怀上了他得每个月攒多少钱才能趁着孩子没出世和我结婚。这下倒好,我甚至没钱埋葬他。救那快淹死的人是神的职责,他竟妄想自己可以代劳。”   我将手指按在唇上,提醒她隔墙有耳,很快又觉得这毫无意义。法庭总归要知道他们想知道的,如果不能以和颜悦色的方式,就只能靠鞭子。   “谢谢你愿意单独听我讲这些破事。”她捋着金发,“在众人当中,大概只有你不会耻笑我。”   “你没做错。将它们引以为耻才是可耻的。”   莱纱叹了口气。   “有一瞬间……我想过……就那样也无妨。真是可怕的念头……他怎样都可以,只要他给我钱……他手上是明晃晃的银币。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钱。可是这念头立刻被我忘了……我有孩子。假如他得逞,孩子多半就保不住了。”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声音慢慢飘忽,“即便是那个蠢货的种。”   我直视她的眼睛。深渊发出近在咫尺的呼唤,而我此时尚不懂它的含义。勇气和愤怒是两匹烈马,急欲挣脱我心中的套索。我必须救她。如果连这都视而不见,我一生奉行的信条只不过是一团泡沫,最肮脏的脚都有资格将它践踏到污泥里。   “你等着,”我逐字重复,“我会还你公道。”   深渊另一头的女人再次微笑。   “不明白啊……”走出监牢时我听她呢喃着,“像你们这种人……”   和我预想的一样,调查官正支起耳朵贴在外面,不一样的是大司铎也在。这位老牧师胡须油光瓦亮,用一种神龛上的雕像瞧着底下跪伏者的眼神瞧着我。于是我不打算跟他废话。   “她是无罪的。”   “您只对这里的土地拥有课税权,判定某人有没有罪该由上主说了算。法律即是祂的诫令:倘使一未婚男子强-暴一处女,那么在身份对等的情况下,他当娶她为妻。”他的话像荆条抽打我脸颊。“倘使他已婚,除了苦行赎罪,还须用财物赔偿该处女的贞洁;如无力赔偿,则绞死。但这些对本案均不成立。她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个好人家的妻子。”   “一个贫穷、孤苦、位于堕落边缘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保护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权力?”   “有啊,我的领主。”大司铎枯枝般的手当胸画了个圣记,“但是她杀了人,而被杀者罪不至死,按律他只处十块银币的罚金,或三下笞刑。”   “她杀的是头畜牲!”   我几乎要冲上去揪起他绣满金线的前襟,唯一能拉住我的人拉住了我。惩火将我按在石墙上,他年轻有力,手臂如同桎梏,尽管如此也很勉强。我高喊:“一切就交给主父来裁决吧!我为她申请神断!”   “没办法。神断只适合证据不充分、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现在这事板上钉钉,再清楚不过;刚才她的口供全是证据。”   大司铎走近前,我几乎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欣赏我的绝望。“何况,”他压低声音,“她根本不配获得神佑。”   “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她和您、我、大家都不同,不是我们主父的儿女。她是一只九音鸟。您应该听说过那种长羽毛的妖巫:它们清楚万事万物的秘密,能发出您觉得最动听、最美妙的声音来引诱您;它们以黑暗中的烟、月亮的阴影、人类心中所有隐蔽的思想为食。这是世上唯一能洞察真实、践踏真实的魔物。”他又做了一个更加标准的祈祷手势,“而它正开始狩猎了,大人。它猎捕的就是您。”   我怔了足以令我思维冻结的一刻钟。   “——你这混蛋!想用这种方法给她编造罪名?让你们当女巫架上火刑柱的冤魂还不够多吗!”   惩火用力压制着我的挣扎。大司铎面对出言不逊表现得很慷慨,仿佛我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物种。他仅仅以牧师特有的、空洞而又饱含悲悯的眼神俯视我。   “您得庆幸她是个孕妇。这不能赦免她,却可以让她活到分娩之前。她很走运。主父哀怜那未见天日的孩子,哪怕他有魔鬼的血统。”   我呆立着。影影幢幢的人们消失了。背后是石壁一般坚固的黑暗,但我的脚跟竟如此脆弱。   “你救不了她。”   那个再过半年便能得到自由之身的、年轻的神裁武士说。   “除非我们身处的时代彻底崩毁,你救不了任何人。”      我后悔吗?是的,是有那么一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遇见她。即使遇见,也不该对秉持主父之名的法庭抱存一丝丝幻想。再去考证她是否具有故意捅死一个男人的膂力已无意义了。有魔女这顶帽子扣下来,谁都保不住她的命。我当时就该立刻掩埋起尸体,把她藏到一处隐秘的地方,于是这一切都未曾发生。钱币兑换商是被猞猁咬死的,那只猞猁已经挂在了我的马鞍上。   多么可笑,不是吗?   我是用圣油摩过顶、向主父发下誓愿的骑士。我生命中的第一戒律就是诚实。   哪怕它让我永远无法补偿我儿子,和他的母亲。   莱纱的审判将在她怀胎第九个月时进行,按规定从判罪到处决最多不得超过一个月。我有整整半年来体会无能为力的痛苦。我想自己一定发疯了,有一个不知是来自神还是魔鬼的声音在我耳畔的虚空响起,而我必须追寻它的答案。   我在教皇国边陲周游了一段时间。归程很漫长,因为我失去了心爱的精壮花栗马,只得靠步行,所幸刚巧赶上开庭。大司铎身边预留给领主的座位空着,没人对我的出席报以希望。   也许除了莱纱。   她身形已十分臃肿。当大司铎宣布她一旦分娩就将上绞刑架、孩子则被送往修道院时,她仍纹丝不动,像块岩石。但我大声喝止并现身的一刻,她深黯如宇宙的双眸重新燃起了星光。   负责主审、陪审、监审、维持秩序、押送、行刑和围观的人们转头望着我。   “我来这里,不是为聆听判决,而是忏悔。”   大司铎眉头紧皱,尽管这情形想必在他意料之中。“您这些日子在哪?”   “我在追随神迹。每天我都要经受良心的煎熬,不间断地向主父祈求宽恕,过错早已铸下,幸运的是还不算太晚。感谢主父给了我最后的机会坦白真相。”我走到法官席前面的空地上,确保自己的语声能传达到每个听众。   “莱纱是我的妻子。”   法庭沸腾了。   直到我将两张加盖着通红蜡印的羊皮纸扔到大司铎僵硬的脸孔前,煮沸人群的这把火还没有熄灭下去。“她的真实身份是西庭公国史考特男爵的独女,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女人。我在边境隐名游历,老男爵对我有救命之恩,想招我为婿继承家业,他当时重伤垂死,我只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我是宗座亲自授封的教皇国骑士,怎能丢弃我的领地转投别国?原打算一逃了之,没想到她一个人找来了,途中历尽艰辛,还卷入这种事件……老实说我第一反应是羞耻。各位,如果是你们本该好好保护、精心装扮的妻子突然穿得破破烂烂流落荒野,差点被强-暴,还杀了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你有勇气面对她,承认她——承认你的无能吗?但是,当你恩人的女儿、你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你经由牧师祝福的合法伴侣、深爱你不顾自身危难也要维护你名誉的女人,因你受辱,甚至即将赴死,你若再无动于衷,又怎么配在圣坛前称颂主父的名讳!”   你猜对了。我卖掉了我最值钱的东西,那匹马,在边地的黑市找人伪造了一封家谱,一封婚契。手艺不如你,一时倒足够乱真,史考特男爵和证婚的那什么副主教当然都是无中生有,西庭自大公以下带纹章的家族零零总总六百多个,料想他们也没办法查证。我在干以往固执的我看来绝对违心的勾当……又如何呢?曾经也有这么一个时刻,我选择了诚实……但诚实就等于我的原则,我的信念,我毕生恪奉的真实?   “不……”   大司铎整个人业已凝为石像,助祭代替他喊出声,“……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离奇的事!”   “证据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空口无凭诬赖我妻子与恶魔有染的反而是贵庭吧?”我扯开破旧的旅行斗篷,露出一身铠甲与腰间长剑,“假如还不相信,只剩一个办法能证明我所言无虚——”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只有贫苦者的尊严、卑下的公正、弱者生存和抗争的权利是真实的,就和我的剑刃一样真实。   “赌上我的荣誉、良知和我妻子的清白,我要求神断!”   法庭磨蹭到下午才完成神裁武士的掣签。当见到全副戎装走出来的是惩火,我脑中一阵昏眩。原以为按惯例,像这种马上要离任的不会再推上决斗场,却防不住他们在签里动手脚。我的好友面色凝重,然而一旦接过武器,命运的肃杀都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自信与骄傲。我掌心大汗淋漓。眼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而他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没人能击败惩火。   他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战士,包括剑术,和心。   “你的神就这样把蜡烛交到你手上?”曾与我一同瞻仰圣像的青年满眼鄙薄,“真愚蠢啊,艾缪!”   “什么?”   “我说你愚蠢!不可救药!”   我大吼一声,挥剑冲上去,被他轻易接住。我也不知道那瞬间的愤怒从何而立,似乎一切并非剑与剑的交锋,是神的两张面孔在彼此格斗。这场生死较量持续了多久,我已不再关心,只感觉到天际慢慢变红又转暗,四周升起火炬。他太强了,实力与精力都远胜于我,可我同样不能后退半步。我剑上系着一条无辜的性命,和我此生所有的光。即使是向我诉说梦想的挚友,也没资格轻贱、讥诮。   漫长的搏杀最后以我被击倒而告终。旁观了一夜的民众早提不起精神呐喊,助祭跑到我身边,要确认我是否真的失去了战斗能力。我没有求饶。惩火将他的剑双手举起,剑尖朝下,准备给不受神佑的我致命一击。他的眼神冷冽,像极了那天我们见到的另一尊神祗。   仁慈与正义不能并存吗?我问。   不能。   我一脚踹中他胫骨,他身躯猛然摇晃一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剑刺穿了锁子甲,刺穿了一截温暖而腥甜的黑暗。与此同时,黎明的第一束熹光擦亮我的眼睛,我看到惩火转瞬即逝的笑。他倒下来,鲜血劈头盖脸淋透我全身。   随后才是人群爆发出的欢呼。   我赢了!面对拼尽全力换来的胜利,我却茫然无措。莱纱很自然地蹒跚过来,拥抱并亲吻我,我像台机器似地回应她。四周围满真相大白正义伸张的赞颂声,唯有钱币兑换商妻子嘶哑的哭喊时断时续,“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哪个领主会去维护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   “您用神迹证明了一切,”大司铎疲惫地站到我面前,“作为一位男爵小姐、子爵夫人、您合法继承人的母亲,反抗来自平民的侵犯,其行为完全正当。原告丈夫的死纯属咎由自取。但是,”他咬着摇摇欲坠的牙,“您一度试图抛弃……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   “我是你妻子。”   假的。   “这就够了!你以为我要成为什么?全世界的女王吗?我仅仅不想再被一个男人用听上去多么高尚的理由踢开了!像这样一间小屋子,每天能升起热烘烘的火,汤锅永远是沸腾的,有孩子们环绕在你我身边……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家庭、和睡觉时把头埋在我胸口的人!”   我扭过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刻我深陷在那片湖光中么?也许……还来得及止步。倘若我坠落,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将化为泡影:我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干下蠢事,一切却只源于私情,源于男人对女人头昏脑热的冲动,源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狭隘的爱欲。   “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莱纱。”   深渊颤动了。   “唯独不能爱你。”   耳边再也没有传来她的声音,和呼吸。很久之后我才确认她走了,抱着孩子。不知为什么我瞬间的反应竟是轻松。我闭上眼,黑暗中浮现主父的面容,但我并未祈祷。祂以老人的形象走向我,手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剩下惨白色的烟。      ******      火在即将拥抱钢铁的一堆木炭里蜷伏着,像只驯顺的猎犬。   “很无趣吧,”铁匠摇了摇倒过来的酒瓶,两滴,他仔细舐干,“难得有人听我唠叨这么多。”   云缇亚微微一笑。“你还没说到结局。”   “结局?那是个更乏味的玩意儿,不见得每个故事都得有它。你想知道,我也不介意——但现在有正经活要干。”艾缪站起身,“来吧,年轻人!是时候了!”   夜幕已然揭去。浮白的天色下,一圈石头围起了雪松炭火,云缇亚蹲跪着拉动带皮囊的风箱,那头猎犬一骨碌地抖擞了精神。老铁匠双手各钳起一把锻打好的刀,埋进木炭。风箱继续拉,火愈发旺盛起来。云缇亚明白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唯有此时不浓不淡的晨光才便于准确地分辨刀身辐射的色泽,以判断火候。稍微拿捏不准,让温度过高或过低,淬出来的刀不是太脆就是太软。云缇亚紧盯火堆,不必开口,老人自会通过他的心了解他目睹的一切。火焰的颜色清晰地变化:最初是白色,渐渐泛黄,转成浓烈的亮金色,随之是鲜艳如血的红色。   艾缪迅速抽出双刀,笔直浸入事先预备好的深槽中。混合了绵羊油、亚麻籽油、煤焦油和蜜蜡的淬火液尖啸沸滚。他掐准时间提起,将它们擦过火炭。这并非最终的回火。待刀身慢慢回热,呈现紫罗兰的绚烂,他又把刀刃部分单独在另一道沟槽里淬了一遍,那里面盛着加盐的酸液。   然后他吩咐茹丹人撤掉风箱。   “了不起的技艺。”云缇亚由衷赞叹。双重淬火,刀身用油而刀刃用酸,分别保留了韧性和锋利。即使在师从于东方人的茹丹铁匠那儿也极为罕见。“你后来几十年就这样隐居打铁度过?”   “差不多。”两把刀重新放回炭堆,听凭它们一起自然冷却。仍旧需要等待。“至少比起把世界颠来倒去地又新建一个,还是驯服火焰更有意思。”   两者都一样。云缇亚想。   “是啊,”艾缪接着他没出口的话说,“都一样叫人难以理喻。”   借了灼烫的余烬,他点燃一支烟斗。      我再次见到她是三年后。当时我完全没料到水滴般蒸发的她还会找来,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把她淡忘。但她来了。像是这世上唯一惦记我的人。   她和我能够回忆起的莱纱截然不同。一身驼丝软锦镶栗鼠皮边的宝塔裙,发髻梳得精致高挑,裹着宫廷流行的银线珍珠发网;各种炫目的星辰在她耳垂颈项手腕指根闪烁:月长石、黄玉、翡翠、缟玛瑙、蔷薇辉石、猫儿眼、鸽血红、水胆绿,和众多我说不出名字的宝石。这些并不能把她装点得更美,却可以令她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位公爵夫人,或国王的爱女,而绝非领地只有一个小镇的穷贵族的妻子。   “艾缪,”她甜声说,“不认识我了么?”   我首先认出的反而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他太像他的母亲,淡金色头发,深邃的湖蓝双眼,以及无法形容的安静。仅仅当我儿子抱了我削的小木剑跑过来,拉他一起玩耍时,他嘴角才绽露出我所妒羡的那种纯真。   “托你的福,我现在的生活以前可压根不敢想。磨坊主、典当商、过境的奴隶贩子争相给我送钱。大司铎?他哪还提什么女巫,替我捶腿都求之不得。鸦岩岭的伯爵几次发话要娶我,呵,以为我猜不到他心思?就他那连条鹅卵石路都修不起的穷山沟……”她摇了摇戴蛇纹金戒的手指,一股玫瑰香油味,“放心,我不会把咱们孩子的继承权交出去。”   那座并不富裕的小镇被她折腾成了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埋头继续打铁,不再瞥她一眼。   “或许你是来让我后悔的,莱纱。”假如她曾经是莱纱的话。“但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算时间倒流,那个困苦、无助、为了尊严和骨肉奋起反抗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然会竭尽所能地去保护她,救她。”   她一怔,接着放声大笑。   “你还以为当时在救我?老实说吧,要不是你,我根本不至于落到后来那田地,在牢里遭大半年的罪。我满可以一击得手的,虽然肚子大了,这我还是清楚——怪就怪那家伙明知周围没旁人还把钱袋别在腰上。他扯开裤带小解时袋子耷拉下来,我本想一声不吭从后面摸走,谁知他发现了,只好照准他没遮没掩的肚皮来了一刀。这样看着我干嘛?难道你觉得独身流浪的女人就只能乖乖捡破烂,不能是个贼吗?”   我手中的铁锤早已僵滞。   但我渴望某种力量促使它敲打下去,一刻不停地恒久敲打下去,多少能够掩盖她的声音。   “他死得挺快,可还是弄出了些不该有的动静。我听到马蹄哒哒地奔过来。跑不及了,我被他扑倒,自己站不起身,当然最重要的是肚子里小东西的缘故。不为了他,我何苦耗这么大力气弄钱……反正就剩一条路,我横下心,干脆赌赌看。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幸好!幸好骑马的人是你。”   “为什么……”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在发问。   “为什么你要向我坦白……”   她又笑了。   “因为你让我恶心。”温柔、甜蜜、极度诚恳的笑。“和过去那个说要给我幸福的男人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蠢货。”   曾经我也被相似的话语斥责过吗?我记不清。   一切都飘忽黯淡,唯独这番话真真切切。   直到有一个穿铠甲的人带着铿锵声走近,莱纱告诉他:“我说完了。”   我看见他的脸。是惩火。   他举起剑,在我面前,在离她的儿子仅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处决了她。血喷薄开去,像赤红色的风。纵使头颅掉落,她也一直望着我笑,用她的眼睛,那双深渊般的、彻头彻尾吞噬我湮灭我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了当年是怎么回事。他利用规则,把战斗拖延至早晨,故意让我刺他一剑,当然,避开要害。由于他的任期到前一天就终止,所以理论上法庭不能按战败的神裁武士的待遇,将他献祭给主父。这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得知内情的一刻我并不惊喜。   我胸膛里那块石头毫无知觉,毫无触动,毫无反应。哪怕是一现而逝的怨恨。   对自己未曾死在他剑下的怨恨。   “你不可能胜过我,艾缪。”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说。   是啊。为什么那天……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神。我们头顶的太阳已经永远熄灭了。再也没有一种冥冥中的伟力庇护无辜,判断何为公道、何为正义。凡人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蜡烛的光太弱小,必须由剑,和熊熊火焰引领他们战斗。”   他用三年的时间查明真相,逼迫莱纱认罪,带她到我面前坦陈一切。他做了我做不到、也从未想过去做的事。   “这一战,仍旧是我赢了。”   我笑得声嘶力竭。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如果你无法面对她的儿子,可以把他交给我。”血泊尽头,金发男孩并没有像他兄长一般惊恐失色,或许是年纪太小,不懂脚下大片腥腻深红所代表的意义。惩火抱住他,让孩子宁谧的脸颊贴在甲胄上。“等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军队,就来接走他。这样的出身不会带给他耻辱。盗贼和杀人凶手的儿子,以及最卑贱的家生奴的儿子,同样能出人头地,凭借实力掌控时代的命脉。为我见证吧,好友……我所说的时代终将来临。”   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的,万国归一的时代。   可我不能亲眼目睹它了。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火堆旁边,回想被我抓住,被我抛弃,被我推到剑锋对面的种种。我是如何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类人,又是如何阻碍一位失去丈夫的妻子伸张正义。松枝噼啪燃烧,烟在黑暗里飘升,月亮的阴影缓缓移过窗口。我听见稀薄的振翼声。就拿这双眼喂养它吧。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分辨不清黑白,要它们有什么用?   我捡起一根松明,吹熄,将呛鼻的烟束靠近我的眼睛。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完全蜕变成一只九音鸟。我得到了行走于暮色和晨光中的能力。表象世界依然与我存在丝微的联系,内里的世界也需要我花大力气、集中全部精神才能洞悉。对我来说够得上奇迹了。我是显与隐的桥梁,是真实的投影与内核之间的鸿沟。作为代价,我失去了所有的感情,诸如怜悯、信任、希冀、喜悦、满足、鄙夷、愤怒、悔疚、悲痛和爱。它们早已陷落在当年的深渊里。   “偶尔我想莱纱拒绝领受黑暗力量是正确的。她知道有一部分人心即使能阅读,也不可能理解——那些你原本就不屑于去理解的心。”   铁匠幽幽叹出一口浊雾。“这就是全部了,”他说,“从头到尾,完整的全部。”   云缇亚会心地笑。   “是的,全部。艾缪·格伦维尔,旺达子爵,哈茂和贝兰的父亲。”   老人注视着他,同样微笑起来。   “我的两个儿子临终时我都见了他们一面。就算是他们自己,也并不为此悲伤。他们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却做了想要做到的事。而惩火大概恰好相反。”   他放下砂轮,端详刚刚研磨完毕的一长一短两把刀。现在它们终于获得真正的生命,即将去赴最冷酷、兴许也最雄伟的事业。“而你呢,云缇亚?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么?云缇亚望向窗外,一座坟茔安栖在院落一角,十字架上挂着小学徒新放上去的花环。是前天坠崖的那个少女,因为与叛徒安努孚亲近,镇上其他人都拒绝帮忙收葬。你的梦做得太久太久,暗杀者。该醒来了。“我不会再行仁慈之事。”世间的善良与美德如同野草,历经风偃而永不根绝,但是,“我也不相信这世上仍有正义。”   “你有信仰吗?”   “没有,也许。”   “不,”艾缪说,“你信仰虚无。”   他把双刀交给茹丹人。已经擦去油脂,开亮雪刃,钉上了事先精心雕刻的羚羊角手柄。刀身并未完全抛光,刺客的武器务必保持与黑夜同一颜色;然而从斜面细看,可以发现陨钢特有的花纹,一叠一叠,那是钢铁的潮汐,随时等待着长声呼啸。   “为它们取个名字吧。”      云缇亚在吱呀呢喃的石板街道上行走。他步伐很轻盈。阳光遍地,流动到他脚下,像垫了层极细的砂。   他清楚自己正走向哪种命运。帕林要他出卖反抗军的伪情报,可他熟悉的教皇绝不会轻信,更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宽待他。他必须面对残酷的考验,努力维持清醒,直到敌人认为他已被击溃;就算招供,为了进一步核实,拷问往往也不会中止。最后,当他失去利用价值,或者永昼宫的主人发觉受骗,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将经受凡人的想象力所无法涵盖的痛苦,死得像只剥了皮的狗。   但他的步伐依然前所未有地轻盈。幽灵是不存在重量的。   转角处的大梣树底下,他瞥见凡塔和夏依。少年换了一身军队里的夹棉布甲,女孩同样,只不过那对于她太肥大了些。见他走来,她的脸率先刷上赧红。   “恭喜。”云缇亚说。   夏依支支吾吾,不知该接什么。“我,我俩……想看看你,”舌头似乎又重新打上了结,“至少……至少说声道别……”   他们都明白。是最后一面了。   “对不起。”凡塔的声音犹如蛛丝。   云缇亚蹲下-身,吻了她的脸。凡塔也吻了他。“要勇敢。”紧贴着她耳边,他嘱咐说,得到的回答是一颗晶莹东西的嘀嗒声。“我不会再哭了。”她保证。潮湿的光芒在她眼眶中宛转,终于没有溢出去。   “你的新伙伴——”夏依惊呼,“和以前那对一模一样!不不,更加漂亮——”   云缇亚解下它们,让少年把玩欣赏。迟早有一天他也要与这类器具结成生死与共的盟约,或许这一天已经到来。“你管它们叫什么?”凡塔问。   “‘薄暮’,”云缇亚说,“还有‘拂晓’。”   夏依小心翼翼转动短刀,手指在半寸开外也能感受到刀尖的寒意。“这把就是‘拂晓’吗?”   “不,是长的那把。因为从黑夜到黎明的一段时间总是最为漫长。”   远处一个老妇唤凡塔过去搬炊具。原先那座巨大雕像被推倒的荒地上,矗立着反抗军的旗帜,不是格罗敏心心念念的蝎狮,而是一只没有翅膀的普通狮子,双足人立。云缇亚猜得到帕林设计这个徽章的用意。夏依站在他身边,一同目睹行色匆匆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汇集。是该告诉他了。凡塔还小,但年届十五岁的男孩已算得上男人。他有背负真相的权力和责任。   “杀死格罗敏的并非安努孚。”   少年抬起头,瞳仁无声地张大。   “是我。”   按着夏依的肩膀,云缇亚从最初简短说起,帕林的设局,圣秩官李代桃僵的死,计划如何出现了变故,罪名如何推给一个无法对质的人,被审判的镇长又是如何输掉神断赢得大众的心。少年的表情在他注视之下剧烈起伏,经历了长久的愕然后,慢慢归于沉静。   “……我是否还可以选择?”隔了片刻,他问。   “没错。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必须做出取舍,并且用双肩承担任何一种选择的后果。”   “那么,”夏依说,“我仍然这样走下去。”他语速开始有些磕绊,定了定才放缓,变得稳重,“我继续跟着帕林,只因为他暂时与我同路。在他的军队里,大多数人上了战场都需要救助,我想尽我所能帮他们一些。我不会再轻信谁,不会随便抛掷自己的生命,这个国家明天的主人是谁,对我其实也不特别重要……但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善良的人,我希望他们活着。他们饱尝苦难,就为了看到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未来。”   你已经成长得比我坚韧了。军号洪亮吹起,云缇亚猛地一拍夏依脊背。“好好保护凡塔!”   少年奔跑中回过头,朝他晃了晃什么——先前从云缇亚这儿获赠的弯月形匕首。“你忘了……”喊声被风撕裂,“我知道怎么杀人……”   风汹涌不止,仿佛漩涡,将各路人群席卷到荒地中央。   雕像的基石上,帕林一身锁甲,旁边就停着他披挂整齐的坐骑。“你还相信额上有印记的人吗?还以为那印记是主父的亲吻?瞧瞧上一个圣徒把我们的家乡糟践成什么样!区区几人自称头戴光环就窃据神权,凌驾万众之上,放任我们饥寒交迫、血流满地!够了。假如神明在世,何至于容许这一切发生?没有了主父,这个世界只能在我们自己掌中运转!”他双拳紧握,所有人都知道他确确实实攥住了某样东西,那是无数颗凝结在一起的心。“宫殿和城堡将向每一个人敞开,王冠将戴在每一个人头上,最贫苦的劳工也能通过议会直接参与决策,掌握国家的权力。每位公民都拥有不容侵犯的尊严,真正自食其力,劳有所得,就像今日的鹭谷。如果必须一死,请让我为这样的梦想而死!我不需要神佑,却并不孤独,因为有各位与我同在!”   “我们跟随你,帕林!”士兵和夹杂在行列中的形色人等一齐高呼,传令官再次吹响号角。“伪神必败!光辉属于吾众!光辉属于吾众!!”   云缇亚不怜悯他们。他已从老铁匠的故事中学会不因弱小而怜悯任何人,仅仅无可避免地为他们哀伤。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发声,但不过是把帕林的声音当成他们自己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你那时告诉我贝鲁恒还活着的含义。”当军队启程,总指挥官骑马走过来时,云缇亚说。   帕林粲然微笑。谁都无法怀疑这笑容的真诚。   “他不会白死。我父亲也一样。”末了,他补充,“你也一样。”   “我曾以为你是第二个曼特裘,可我错了。你不像他。没有人像他。”   你只是个用黑暗去弥补黑暗的影子。   “再给我一天时间。”这并非请求。“我明天清早就动身,独自一人,肯定比你的大军快,到哥珊用不了多久。”   “请便。还有事么?”   “那两个孩子我托付给你。”云缇亚目光锋利,“没打算要你照顾他们,但至少别叫他们去送死。记住!我从来不信你的承诺,只希望你下决心‘保全大局’之前,能够想想我说的话!”   帕林大笑,一挥马鞭,没有丢下任何承诺。反抗军高歌着一路行进,不见头尾的澎湃急流,漫过广场、桥梁和远方的田野。茹丹人退入阴影,斑驳的日光垂在他眼前琳琅,逆着人群的急湍,他几乎听到它们奏鸣,如在一张曼陀铃的六弦间。   那里他最后一次看见了贝兰,金发、湖蓝色眸子的青年,将他的琴轻轻放在老树根旁边。马上贝兰就要成为另一个人,踏血与火而行,把这个独立于记忆之外的狭小幻境远远、远远地落下。   有女人在呼唤。他以为是叫贝兰,好一会儿才发觉,那叫的是他。   “云缇亚!”   又静待了一刻。   “……云缇亚!”   短短一刻已足够云缇亚胸腔里恢复一片波平浪静。转过身,对上爱丝璀德的眼——却蒙了层洁白绷带。他恍然想起她眼睛血流如注的情景。“不要紧吧?”   “还好,”她轻描淡写,“就这样……其实也不错。”战歌愈来愈稀薄,终成一缕飘飞的烟。“总算告结了,谢天谢地,不会再有人打搅我们。你声音沙哑得很,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   “小心前面,”云缇亚忽然提醒,“有块石头。”   她脚步下意识绕开。事实上,那儿什么也没有。无比安稳的平地。   云缇亚紧绷的神经猛一下松了,心脏像跌进柔软蓬厚的皮毛。这时他才真正感到疲惫。是在她身边才会产生的疲惫,酸痛但温暖,令他害怕,又不得不由衷眷恋。   他任她靠过来,环抱住他的腰。腰带上崭新的双刀早被他拿开了。不能让爱丝璀德摸到它们。   “萤火叼来了獐子,”她攀着他肩胛说,“回去炖汤给你喝。”   “听你的。”   他们的手指相互绞缠在一起。      ******      艾缪·格伦维尔看了一眼炉膛,木炭正在褪去最后的淡红。   不需要再拨燃火焰。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袭棕色僧袍的小学徒站到他面前,手捧同样的衣服,两眼静谧而清亮。老人接过,为自己换上。他解开一直包裹额头的吸汗巾,梳整头发,撕去乱糟糟的大片络腮胡子,又拿过一柄小刀,将这几个月来自然生长的短须修理干净。   然后他戴上僧袍的兜帽。   宽塌帽沿垂下,将他上半张脸笼罩在阴翳当中,只露出粗糙、尖削、刚劲有力的下颔。少年僧侣向他低头行礼,高大的身影也低头回应。   寂火信徒是没有尊卑之分的。   “贝鲁恒,我正照你的嘱咐行事。一切如你预料……”   原本是自语,声音却逐渐扩大,在驯火之人狭窄的居室内盘旋鼓荡。   就像震撼天际的雷鸣声。   “来吧!……让我见证你的恩师所说的时代吧!”       ☆、幕间:虚语   我生命中的声音抵达不了你生命中的耳朵,   但是,为了避免寂寞,   让我们交谈吧。   ——《沙与沫》      幕间:虚语      狼从远处看着他们。这些统治鹭谷的野兽对世界的好奇心仿佛永不衰竭,能暂时战胜它的除了疲劳,只有饱餮后的满足。体格巨大的银灰色头狼还在吃獐子内脏(它总是最后一个进食),而它的配偶已经在晒太阳了。一只菜粉蝶落到她雪白的毛皮上。当云缇亚把钓来的鱼扔给她时,她抖了抖潮湿的长吻,发出低吠,惊得那只蝴蝶惶然飞起。   在狼群的下一个繁殖季节来临之前,她重新恢复了美丽,和直面命运的力量。   “她很像你。”云缇亚告诉爱丝璀德,女人低声笑着听他一本正经说完。“我给她起了个名字。”   “嗯?”   狼不需要名字。它们不在乎被人类怎样称呼,反正那都与它们无干。名字只对人自身有意义,它是思念化成具象在内心的倒影。   云缇亚与母狼的黑眼睛对视。“叫做‘朝露’。”      鳟鱼破开腹腔,刮去细鳞,等两面烤得金黄,肉汤差不多也到了最诱人的时候。爱丝璀德捡来石头,在河岸边的平地堆起火塘。大块獐腿肉、带肥厚油脂的腩肉、附近挖的松菇和野生芜菁一锅炖着,再撒一把鼠尾草,扔进新鲜剜下来的麝脐。香气与原本的膻味一冲,也有了种淡乳黄色的质感,从咕嘟的每一个泡沫里向外溢。   云缇亚怕爱丝璀德烫到,先替她盛上一碗,自己用木勺略啜。软烂的芜菁吸饱了肉汁和蘑菇的鲜味,格外甘美,就是……似乎还少些什么。“你加了盐巴吗?”只听火堆对面问。   “哦,是啊。”   她信以为真,一边吹一边喝,忽然皱眉,转身摸索到小罐掰下两块粗盐放入汤锅中。云缇亚扑哧一笑。露出声音是不太明智的,但他抑制不住:捉弄这个无所不知的女人,令他产生了从未体验、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快乐。   “无聊。”两眼蒙着白布的女人哼道。幸而烤鱼没忘记调味,他赶紧递过叉子表示赔罪,她撕去半片,小口咀嚼。剔除鱼刺不需要视觉,舌尖就可以完成挑拣,然后牙齿将它们镊住轻轻吐出来,对于她,这像是天生的技能。云缇亚想起她十六岁前都在济贫院度过。修女们寡淡的饭桌上,所有称得上荤食的就是鱼、鱼以及鱼。   “茹丹人好像不喜欢吃这个?”   “还记得自己是茹丹人的通常不吃。”   “饿得厉害什么都会忘了。”火堆渐熄,她拿柔软的草叶擦拭手指,“我原本在修院吃鱼吃到吐,后来那些年一个人流荡,偶尔能捡到松鼠埋的橡实和伯劳鸟插在树杈上的干蜥蜴,就已经非常走运。有次连下了两天一夜的大雨,我也一直饿到雨停,爬出岩洞发现一只塘鹅正准备抓鱼。我观察着它的心,等水面弄出响声,我马上扑过去,掐着它脖子直到鱼从它喉囊里挤出来为止……那家伙力气太猛,差点把我拽下水去。当时还感觉有些对不住它,鱼一塞进嘴,立刻忘得精光。很瘦小的鲫鱼,刺多肉少,苦胆还弄破了,可这是好几年来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食物……以至于再后来,每次吃东西,我的舌头总要回忆起那时的味道。”   他见过塘鹅。光鸟喙就有一尺长、体重二三十磅的胖大个。“你可真够拼命的。”   “没办法。狗到了快饿死的边缘会像头狮子。说起来我在城镇也跟拉帮结派的野狗抢过吃的呢,当然是在有了萤火之后……但你确定要听这么倒胃口的故事?”   云缇亚忍俊不禁,这一下险些被汤呛到。就着炖肉,他慢慢吃完凉了的烤鱼,不再松脆,却依然细嫩滋香。“我只是,”他说,“有点同情你们打败的那些狗。”   爱丝璀德唇角一歪,起身就走,裙边不慎拖倒支撑大锅的木架,剩下小半锅汤泼在云缇亚身上,他顺势叫了一声。她急忙蹲下来,一摸浇湿的衣服只稍微温热,生气地用力将他推开。云缇亚大笑,跑到河边脱掉油腻腻的全身衣物扔进水里。   “把刀递给我,”他回头喊,“当心别弄伤手!”      衣服漂洗完毕,挂到高处树枝上,以初秋的气温过个一天半晚就会干透。水波轻轻舔舐着茹丹人与大地同色的肌肤,起初沁凉,不多时又送上溶解了阳光而得来的暖意。   剖鱼小刀游走在银白发丝之间,削下一层层雪屑,细碎漂流。自从削断了长发,云缇亚就彻底告别了洗头时的各种麻烦,尝到好处的他此后一待头发超过耳根立即修短,大大省事。不过不方便之处有时也难免……比如在一截水深只及腰部的河流中。   “洗澡洗这么久?”爱丝璀德问。她手上捧着一个即将编好的花环。   “快了,还差脑袋。来帮个忙?”   她脱下大摆长裙,站在靠近岸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让他低头,用裙子兜水一遍遍浇,末了还替他梳理得更容易晾干。云缇亚瞥见她袖口沾了锅边的焦黑,衬裙上还有油渍。“干脆全脱掉一起洗了。水里很舒服的。”   爱丝璀德欣然照办。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在温煦的阳光下直接面对她的身体。河面鱼鳞般的金亮和她皮肤折射的光辉融合起来。即使以西方人的标准,她也太白皙了些,因此创伤很轻易地就落下疤痕,但由于健康和韧性,它们也能迅速消褪。她是一轮圆月,挣脱出往复的阴翳与黑蚀,于洁净中一点点涨得饱满。   “真静啊。”她说。   两只相互追逐的螟蛉斜斜蘸过水面,朝上游飞去了。   云缇亚搓洗着她无法察知的污迹,冷不防衣带从布料间滑脱,溜过她身旁,她踉跄好一会儿才抓住。水在她所处的地方不算浅,浸没胸部,直达锁骨。草芽那么大的银鱼结群环绕过来,被它们的摩挲弄痒,她不停地笑。“快来这儿,”她张开双臂呼唤,“来!来呀!”流水裹挟这些剔透莹亮的小生物,就像光阴裹挟她失去的孩子穿过她的怀抱。   云缇亚忽然抬起头。没有一丝风,水默默地徐行。   “爱丝璀德。”他喊道。   “怎么?”意识到离他有点远了,她循声往回走。   “站那儿别动。”无迹可寻,但直觉已向他指出凶兆,“前面危险!”   她侧着头,蒙在绷带后的双眼想必弯成弧线。“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话没说完她就跨上一步。又一步。   然后她惊叫。   云缇亚眼睁睁见她栽倒进水里,黑发荡漾,如一团缓慢沉没的海藻。他潜下去搂紧她胳膊,只看到红丝缕缕,旁边一条灰白水蛇扭动着要窜开。一刀将那条蛇斩断,他抱她上岸,倚在大梣树底下。伤口位于大腿外侧,靠近后腰,他用刀尖小心地挑开,挤出一部分颜色略深的血。“没关系,水蛇的毒性通常不大,麻一下就好了。”   她没反应。那么短的时间不至于呛水窒息。是因为惊吓而晕厥?云缇亚托起她的头,浸湿的唇瓣更加明艳,恍惚有一丝不胜寒冷的震颤。   他心领神会,低头吮吸她那已无碍的伤口,确切地说是在亲吻。光滑微温,让他以为自己吻的是一块融化中的冰。他的手很自然地搁在她下凹的腰线上。惯于握刀的手指显然过于粗糙,但它们形同他另一张嘴唇,持续吻着最薄弱的她……直到爱丝璀德边笑边挣扎躲避,随之陷入剧烈的咳嗽。   “技术太糟糕了!……你也敢说自己是个茹丹男人吗?”   “我又不在茹丹出生长大。”他欺身上去,凑近她的脸。她眼睛上的布带也已经湿透,他想把它换下来,犹豫片刻,终于没这么做。“何况大妃们哪有你挑剔。”   “说得好像你伺候过某个大妃似的。”她抱住他脖颈,张开双唇承接他的吻。有冰凉的硬物垂到她胸前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金属声响。忍不住去摸,熟悉的形状和雕饰。“啊,这是……!”   云缇亚解下嵌紫色珐琅的镀金十字护符,挂在她颈上。   “一个逃难到鹭谷的小贩卖给我的。他说在哥珊城外的海滩上捡到一条搁浅的大鱼,鱼肚剖开,里面就是这玩意儿。”他引领她的手,掰开珐琅日轮,触摸暗格。“你看,时间是可以后退的。即使无法把我们带回过去,它也能圈住我们。所有你以为走过了的路,其实只有一个圆的直径那么长。所有你以为遗失了的事物,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现在他们的皮肤贴得不能再近了。她细腻的白皮肤和他伤痕虬结的浅黑色皮肤。那是昼与夜,而黄昏就升起在它们之间。   “我爱的人呢?”   “他们伫立在生命之河必经的微光中,”云缇亚说,“等待着和你重逢。”   他埋下头去。暮色-降临他平展的脊背,唯独蝴蝶骨坚硬耸起,爱丝璀德的长发像夜幕覆盖山峦一样覆盖它。他感觉敞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藉由彼此的颤抖,她啜饮着什么,也许是汗珠,更汹涌的湍流,风暴,犁的铁腥,他血管深处的火焰,也许是肌肤本身的弹性和咸味。   也许只是以上种种所喻示的同一件东西。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带给她、传达给她、从自己的壶倾注到她杯盏里的东西。   真实。   “我不需要与微光重逢,不需要落空的记忆和思念……”   她的怀抱如此之大。他用力敞着,把一切都交了出去。一切她想要的:融合了温暖的温暖,刚毅而有韧劲的根须,以及恰好充盈她双手的、活生生的躯体。   九音鸟所渴望的真实。   “你空了吗?”她喘息,以耳语的形式,“那里空下来了吗?”   此时此刻。   “把世界倒空,然后装满我。”   他照她说的做了。或者说他一直在这么做。当两个人触碰、占有并填充真正的彼此,躲闪和矫饰都毫无意义。最后他不知道是自己装满了她,还是被她装满。他们不同颜色的身体紧密相挨,紧密得只差不能溶解掉对方;但他们盛纳灵魂的凹槽却是重叠放置的。一个容器摞在另一个容器里。   爱丝璀德捋顺他因汗水而粘连的额发。“你和那时相比,变化大多了。”   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时候。在那个厮磨着雷电、火、影子的岩穴之夜,他根本没想过要爱上她。   “至少有一点没变。”   “是的,”她说,“我们活着,并且在一起。”   她翻身取过先前搁下的花环。它很粗,主干由四五根柳条束成,用香蒲茎叶捆扎,再簪插大大小小的花卉。虽然无法顾及颜色,她靠触觉编织起来倒也得心应手。“献给黑夜大君之子的戒指!”她把它放上他平坦的腹部,圆心正对准肚脐,花萼和嫩草尖挠得人极痒,他竭尽全力才忍住笑。   盲女忽然停下了。   “有人看着我们。”   “没人。那是狼。”   不仅仅是狼。还有星辰。   他们伸展的四肢嵌在草地上。星辰嵌在枝叶中间。   “真静啊。”他听见她呢喃。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而耳边如潮水般涌动着树叶声、蟋蟀唧鸣声、野鼠窜过草丛的簌簌声、远处猫头鹰的扑翅声、狼嗥声、空洞的风声,以及彼此的心跳声。   “你在想什么?”   云缇亚此前从未、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听她提起这个问题。   他脑海中其实有许多念头,但它们都渐渐黯淡下去。他的确接连几日没充分休息过了。倦意伸出它灰白枯瘦的手攫住他,只让他隐然以女人的低语为枕。黑暗绵亘,延伸到无限大。   有什么轻柔的东西,轻柔地从她脸上滑下来,蹭着他耳垂,像一枚叶片。   “我呢,”她自己答道,“想的是我知道的最美满,最幸福,或许也最奢侈的事物。”   他以为她会说“爱”,但爱丝璀德说:   “明天。”      云缇亚睁开眼时,爱丝璀德仍在酣睡。   她枕着他的臂弯,这使得他必须谨慎地挪动那只花环,用它代替抽走的手臂。晨晖镀上她侧卧而形成的安谧曲线。布带已经松脱下来了,她眼睑深合,长睫似乎盈着比唇角更显著的微笑。   他取下晾干的裙子,盖在她只戴了一条金属护符的身体上。   然后他穿好衣服。   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小土丘边,移开一块大石头,那下面是貉狸遗弃的洞穴。他取出所有东西,逐一装备上。熟皮软甲紧贴内衣扣妥,崭新的袖弩填上箭插-进左边袖筒中,打磨雪亮的暗刃藏入钉了毛皮的靴底,靴帮扎上绑绳。腰带一侧挂着地图匣,另一侧是些小瓶,用来装从爱丝璀德那儿拿的急救药品,和毒药。帕林签名的提货单,让他可以在反抗军占领的任何一座堡垒取得武器补给的凭证,被他折叠整齐收在怀里。同时收好的还有一只桃花心木的红色篦子。   最后他拿起两把刀。   薄暮,和拂晓。   它们之间的距离,有时漫长到绝望,有时仅凭一个梦就能跨越。   狼也醒来了。他曾经借用过名字的、那头从没真正离开的狼,用青绿如萤的眸子凝望他。“萤火,朝露,其实很相像呢,”也许曾有另一个男人给年少的盲女描绘她无法目睹的情景,“那么渺小,一碰就灭了……的星,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执着地在同一时分重新升起……”   露水润湿了他的裤腿。他没有回头。   时间允许他再停留一小会儿,却不允许他回头。   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驱使他去死,却不能让他继续爱她。   爱丝璀德会活下去吧。   她是那样一种人——他只要知道就够了——即使在剧痛中,在饥馑中,在淤泥中,在齐腰深的荒草中,在无尽的黑暗和孤寂中,在尸骨的洪流中,在地狱中,也能活下去。   云缇亚往前走,直视地平线,越走越快。   他不再需要任何东西。包括多余的、旁落的目光。   包括言语。   和它们承载的告别。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爱丝璀德一直张着眼睛。   她面朝最终吞噬了他的方向。黑瞳周围纯净的白已被鲜红替代。   她的唇角依然微笑,尽管血像倾满的酒一般漫溢出眼眶,划过脸颊。遥远得只能以几百万颗心脏丈量的天际,曦星正闪灼着同样色泽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 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 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Ⅲ 蹈火(1)   如果犹太要想生存,所有反抗她的人都必须化为尘土。在犹太灭亡之前,我要像先知撒母耳一样用灰烬盖住自己灰白的头颅,我将撕碎这件亚伦传下的衣服,穿起丧服,直到死去。   ——《人子耶稣·大祭司该亚法》      他梦见自己在做梦。   是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梦,充满着火。寂静地在燔祭坛里跃动的、被驯服的火,以黑暗为牢笼,以阴影为锁链。他恍惚察觉这是一座修院内部,不过修院还是监牢都没区别。寂静主宰此间的一切。   两个人站在祭坛前。一个是僧侣,斗篷式僧袍从头罩到脚;另一个则背对他,只让他看清披散的金发——虽然在火的冶炼下已经熔成了金红色。   他们的交谈也属于寂静的一部分。   “你真异想天开。”   “我了解那年轻人。我知道他的斗志和决意。”金发男子说话很轻,像火焰吞下柴禾吐出来的灰烬。他认定自己曾听过这声音。“但他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你也是凡物,圣者。凡物没有资格牺牲凡物。”   “任何生命都无权伤害彼此。如果人人都意识到这点,世界早就永无战端了,而事实上,人为的惨剧日复一日上演。非得要另一场战事来弭平它们的话,就由我来做吧。这不是棋局,是不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战争的延续。我仍然是统帅,拥有驱使某些生命的权力。历史会公允地评价每个人,以及他们各自的责任:有人负责手染鲜血,被唾骂,被钉上耻辱柱;有人负责死。”   僧侣沉默了。火代替他深藏于兜帽后的那双眼睛灼热发光。   “……可我希望他活着。”男子用轻得几乎也等同于沉默的声音续道。这一刻他转过身,面朝祭坛,金发掩映的前额另有一道羽翼形状的火焰烈烈燃烧。“已死的人必须死得其所。可那些有机会活着的……我希望他们都活下去。”      伊叙拉·法尔德丽叶蓦然醒来。   当他下意识要唤出一个能把梦联结到现实的名字时,他的梦消散了。犹如一窜而逝的光与烟。   但火的热度还在。   风送夜色飘进帷帐,他全身大汗淋漓。   “初次见面,将军。”   有人说。   白舍阑人坐直身体。他本可以在两次呼吸之间拔出椅子扶手下面的弯刀,却没有这样做。那人没给他呼吸的机会。他被钉在座椅上,对着逐渐走近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心被碾成极薄的纸片,像书页那样被来人的目光一张张翻开。   奇怪的是这个过程并不包含敌意。   他也全未想过抗拒。   门帘两侧的火柱映着来人身形。毫不起眼的棕灰长袍,兜帽遮去上半张脸,下颔尖削刚硬。伊叙拉不认识他。但他发觉,这就是刚才梦中和贝鲁恒说话的僧侣。   他曾听说一个古老教派的名字。也许是唯一曾获得教皇默许在哥珊存活的分支教派,他们以火为道标,安静温驯,不分尊卑,医治生者,收殓死者。除此他一无所知。   甚至对方是如何潜入茹丹亲卫重重把守的第四军主营帐、站在熟睡的统帅跟前,也不必知道。   心被翻阅得更快了。   拥有这样一种力量的人,做什么都无需惊诧,理所应当。   “找我有事?”伊叙拉问。   现在他才呼出醒后的第一口气息。   僧侣向他微微欠身。“我叫修谟。”这个声音在黑暗中宛如雷霆震荡,“来给您带上一份赠礼。”      后编Ⅲ:蹈火      ******      十月是哥珊的雨季。对于死人,雨水只是一场上主赐予的安葬;对于活人,尤其是住在运河下游的,意义就大得多。雨连绵不绝,直到召唤来了死亡的仆从。它是一个会尖声惊叫的鬼魂,将所有打过照面的生灵都拖入最深长的沉默。在这里,它被称为瘟疫。   莫勒从肩头卸下柴捆。火在细雨中升起来,吞噬被褥和里面卷裹的尸体。   当这座信仰之城已经不存在什么牧师、寂火信徒和葵花,收尸人就成了火唯一的祭司。他们不属于生死两界。尽管瘟疫有时会难以避免地光顾他们,这个团体的人数却从不减少。不断有新的收尸人产生,飘荡于哥珊上下各层城区,戴着多少能起到一点防护作用的面具,于是谁也无法凭借容貌把他们区分开。脸和声音之于他们都无足轻重,当然,还有名字。   但莫勒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确定并非错觉后,他取下了面具。焚尸地空旷冷清,除了灰烬只有灰烬。雨的涓流携带尸灰,冲刷出大幅狰狞的图案,越过它,他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曾经是酒保的大汉面无表情。   在这个城市,微笑是一种近乎奇迹的能力。      “到处在传播叛乱的消息,有说他们兵临城下了,有说离坎伯兰森林还早得很,今天说叛军头目被乱箭射死,明天又说死的是他的掌旗官。每天都有人想要离开哥珊,但宗座再三下令,严禁任何人出入。是啊,城墙还算坚固,外面兵荒马乱的也没处呆,可城里这么一天接一天,说不定叛军还没到,哥珊人就死光了。”   葵花一手酿成的恶果。大半个哥珊几乎沦为废墟,疫病也可想而知。云缇亚夜间从入海口撬开船闸的铁网泅渡进城时,就闻到尸体腐臭和火烟、香料混合的味道,经久不散。“烧掉死人,是宗座的指示?”   “不然怎样?”莫勒说,“连运出城都不准了——埋着,然后被狗扒拉出来,继续害人?谁愿意家人被烧,那是异端和魔鬼的待遇。没办法。乱葬岗给烧得精光。我们烧死人的衣服和被子,把尸体也卷在里面,可气味骗不过活人。老实说这还算有用,至少疫情没再扩大,不过闲话总免不了的。”   他们穿得严严实实,各戴一张收尸人专备的面具,拖着板车沿城墙从哥珊外城最底层的街区向上攀爬。卫兵负责将有感染迹象的居民扭送隔离区,收尸人负责料理后事。那面具十分滑稽,有个尖长鸟喙似的鼻子(用来填充过滤空气的木炭、没药和各种干花),但它传达给人们的仅仅是恐惧。一个疯了的女人把她这个月分得的全部食物劈头盖脸砸到他们身上。另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被发现时肚腔让家里的猫吃空了,里面全是苍蝇,但当云缇亚把他抬上车时,感觉他偏向一边的脸颊似乎还在颤动,会随时从熟睡中醒来一样。   这是灾难。然而考虑到它给反抗军带来的优势,云缇亚心里升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其他人还好吗?”   莫勒沉默了很长时间。“往前走。”他说。   他们面前,一片焦土。   “达姬雅娜刚跟我进城就不告而别。我跑回酒馆,只看到这副模样。邻舍说那天晚上起了好大的火,第二天抬出十来具不成形的残骸,拉蒂法,我老婆,大概都没能跑脱。我再也没见着谁……包括班珂。听说新调入审判局当典狱长的海因里希,后来被一个茹丹人暗杀,可惜没成功……就没什么再后来了。落到那家伙手上,死状应该会很惨烈吧。”   “我一直瞧不起班珂那小子……”半晌,莫勒低声说,“谁想他是真的有种。”   沉默延续了下去。唯一的声音来自车扶手,在云缇亚紧攥之下裂开。   运尸车爬到外城中环就折返了。瘟疫并未往运河上游波及,护卫着永昼宫的内城仍固若金汤。经过教会医院门口,恰好撞见分发物资和药品,原本由牧师和狂信徒包揽的活现在被绝对听命于教皇的第一军接手,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公秤,然后在士兵眼皮底下,各个街区身体健康的代表将这些珍贵补给一车车运往他们来的地方。   一个红发的年轻人跟着上来,他赤手空拳,没有推车。   “请给我一点外伤药。”   谁都瞧见了他脚上的铁镣。   “苦力。”公秤官眯起眼,“回你的水库去。”   “求您听我说。闸门的绞盘出了故障,监管长和好几个劳工用身体卡住机械不让溃堤,都受了重伤。我们人手很紧,干活的少一个是一个。瘟疫的事情我懂,我不会跟大家抢救命的东西,只需要一点止血和接骨……”   “谁管你们死活?你们葵花把大家折腾得还不够?现在折腾到自己身上,这叫报应!”公秤官被这话引燃了,唾沫像噼啪的火星子一般乱飞,“伊叙拉将军也染上了病你知道吗?宗座亲赐权剑的那位大人物躺在床上,多少医师围着他转,全城的人都管不过来呢——谁管你们!”   云缇亚心中一动。医院院长,那自从七日暴-乱后就有些疯癫的老嬷嬷及时闪出来,拼命捂住公秤官的嘴,后者还在含糊叫嚷,估计只有离他最近的年轻人能听清几个字。一旁监视装货的士兵开始走向这边。年轻人却不肯走,直到士兵把他踢倒在地,长枪杆劈脸乱打,他也只挣扎不挪动。在一头色泽如火的短发下,云缇亚瞥见熟悉的翡翠色眼睛。   “……普兰达?”他轻声道。   “什么?”莫勒问。   幻觉。五官并不像。这个不超过二十岁的男子几乎让繁重劳役磨光了少年的稚气,眼里更多几分干练,唯有一种倔强与他死去的战友相同。   “叫他过来,”云缇亚说,“我这儿有药。”   莫勒照做了。两个戴面具的幽灵将鼻青脸肿的年轻人领进一条僻巷,才递给他包裹。“有些湿,晾干省点用。你的名字是?”   “色诺芬。实在感激不尽。”   “道谢就不必了。刚才那公秤官说的话,你听见多少,请原原本本告诉我。”云缇亚声音细成一线,“放心,这关乎我们的职责,于你则不存在任何危险。”   年轻人抬起头,眼角滑过机敏的光。   “……关于第四军统帅伊叙拉的现况。”      云缇亚挪开面具,长长吸了口新鲜空气,用舀来的泉水洗干净手。这座能远眺到逝海的小山丘水源暂未受到污染。毛白杨和冷杉的枝叶窸窣摇动,还没沦为死尸身下的柴薪,是它们的幸运。   “我找兵营附近开旅店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莫勒走过来,“和那叫色诺芬的小伙知道的差不多。伊叙拉病得很厉害,据说面目全非,身子肿得像灌了一个冬天的风。宗座的御医跑过好几次,都没用。消息是封锁了,谁都说不准,也有可能他已经从床上下来,躺进了坟墓。”   那个牡牛般健壮的舍阑人的儿子竟然被疫病击倒,有点令人意外。如果是教皇为迷惑反抗军的细作而演的一出戏,如此编排遮掩未免太造作。难道帕林还有别的内应?云缇亚思忖着——下毒,却不立刻致死,是要牵制教皇和第四军的军心,叫这支部队没法及时出战?不管怎么说,他的暗杀名单上原来有两个目标,现在只剩一个了。也好,省了选择的工夫。   可以的话,他宁愿与自己了断的人是阿玛刻,而不是伊叙拉。   “我得想办法进内城一趟。”   “很难。除了宗座偶尔还会到外面城区去巡视疫情,内城已经禁止了一切觐见,只是里面的审判局监狱需要运尸体出来,允许收尸人进去,一次只能一个,还都是守卫画像备案的。我倒是有这个资格……但进出城门时查得非常严,必须脱光全身仔细冲洗,不能带任何东西,连推车都是他们配发,你混过去可要伤透脑筋。”   “只在城门查吗?里面没那么麻烦?”   莫勒点头。“内城街道上的巡守我感觉比平常还少一些,”他补充,“大概是忙于瘟疫的缘故。”   “这就好。”云缇亚又思索片刻。“你帮我个忙,尽量多弄点新鲜的牲畜膀胱来。我准备了气囊,可惜潜水进城的时候让撬开的铁网勾破了。”   “我尽力。你知道城里牲畜本来就不多,加上这场病,生猪活羊什么的在平民区几乎见不着。啊,说到这……”莫勒一拍脑门,“我倒是想起……有个地方……”   云缇亚突然用面具掩上脸。   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臂搭上莫勒的腰,“大马!大马快跑!”后面那人嚷道,“啊驾!驾!驾!”莫勒像拎小鸡似地把他挟过来,摘掉同样的收尸人面具,露出一张眉毛眼鼻都被大大咧开的嘴挤到一团去的脸孔。“别理这家伙,”他没好气地告诉云缇亚,“就是个傻子,天生人来疯。”   “傻子!傻子!”傻子流着涎水说。   云缇亚笑笑,当然谁也看不见。“你的同伴?”   “有这么个同伴还真遭罪,谁叫我们搬尸体都是三人一组。算了,你瞧他头大身子细背又驼,还一双罗圈腿,干起活来倒也卖力。”傻子吵吵闹闹要骑大马,莫勒只好让他跨到自己肩上。“放心,同组的另一个今天去了内城,你撞不到他。那是我见过的手脚最麻利的人……唉,不,不能这么说。他没有胳膊。两条都没有。”   云缇亚胸腔的某个角落颤动了一下。   “他长什么模样?”   “你问对了。每个收尸人为了避免染病都戴面具,唯独他不戴。事实上他经常一个人行动,极少同我们说话,也从不打招呼,脸像块用斧头削下来的板岩。他的个子可高,印象里有那么高大的人就只有宗座了,但你要真问他五官如何……除了眼睛的颜色比较特别,我也说不清楚。”   “……我理解。”   死亡每一天都在这个城市上演。人们的思想被它吸过去,无暇再注意生者的容貌。   他只是听爱丝璀德提过,当时他头部受伤坠入湖中,是一个收尸人碰巧打捞到他,拖上岸,才救了他一命。那个无名的收尸人后来把他交还给她,什么也没多说。那时候爱丝璀德的视觉是暗昧的,仅仅听到走在前面的收尸人空荡荡的双袖鼓起的风声。   现在这风声又鼓起了,穿过树林,穿过他们伫立的身体之间。   云缇亚走到一棵大树前。树下有个用石头垒成的小小坟茔,石头已经散乱无章;削去一块皮的树干上,墨迹也模糊难辨。   “我母亲的墓。”他对莫勒说。“但她不葬在这儿。她葬在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心里。”   四野静寂,只有傻子发出夜枭似的怪笑。   “你说……那人为什么不戴面具?”   “也许他想早点死吧。孤独地活着是可耻的……对某些人而言。”   他们又沉默了片刻。这是最后留给他们的时间。傻子挥舞树枝不断地吆喝,莫勒不得已把他举得更高些,在云缇亚的记忆中他只对凡塔和他家癫痫病时常发作的婆娘做过同样的事。那粗胖如熊的妇人往往压得他喘不过气,但莫勒似乎沉溺其中。仿佛有好几百年过去,呼啦啦地什么都不见了,他们站在一片瓦砾上,所见、所踩踏、所呼吸的全是灰烬。   “别把他卷进来。”莫勒离开时,云缇亚轻声说。   他指的是傻子。   “我明白。”   风刮过云缇亚耳边。他弯下腰,一颗颗捡起散落的碎石,重新垒好,然后吻了树干上的名字。   然后他坐下,就着一块光滑石板取出随身的夹层防水匣,里面是全套文具:石墨笔、刮刀,以及厚厚的一沓纸。   他开始写字。      月光陪伴着莫勒,引领他一路攀上陡峭的山岩。约定的时刻尚早,但云缇亚已经先到了,正在把浸过焦油的兽皮绳组装成钩索。“没人跟着你吧?”见面第一句,他问。   “没。我小心得很。”一串刮洗干净的膀胱递来,连上肠管,能灌进足够多的空气。“山脚下的采石场这阵子忙活起来了,多半是给守城战做准备。城外只有那儿允许出入,所有的骡子都被征过去干苦力,这不,果然有几头累死的让监工宰了吃肉,正好捡个现成。”莫勒注意到云缇亚脚边足有一人长的麻袋,“——怎么,这是?”   “床弩,最小的那种。待会运进去我先找地方藏好,需要时再组装。”   “你都从哪搞来这东西?”莫勒猛一激灵,“难道……是叛军……”   云缇亚伸指按住嘴唇。   只要声音不高,他们的对话足以被五十码之外水闸的轰鸣盖过。哥珊依山而立,内城大段边界与巉岩相邻,从慰灵地穿过废弃矿场的坑道爬到这儿并不难,难的是避开崖壁驻军的视线,翻越这五十码宽的深渊抵达城墙。   “听着,莫勒,城头守备森严,我打算从墙根上运河水闸的开口进去,那旁边有个应急泄洪水道,平时不怎么用,可以直接通往永昼宫圣湖。天一亮你就穿上收尸人的行头走正常的途径进城,在湖东侧大桥最外面一根桥柱下接应我。这事办完,还有别的重要任务。”   云缇亚扎紧麻袋,给它上了个滑轮。他端起袖弩,趁月亮驶进云翳光线转淡的一刻,瞄准,漆黑的钩索直射低处的水闸铁网,稳稳挂住。很好。河水奔流垂成瀑布,洗礼一般冲向外城,这么点金属碰撞声根本不足为道。他又射了第二发,将两股绳索绞在一起,用力拉紧,另一头固定在崖畔的粗树墩上。“我到了那边会发信号,你就把袋子送过来。之后我摘掉铁钩,你再收回空绳——”   茹丹人的话戛然而止。   他慢慢直起身。当他转过来、朝向莫勒时,原先的云缇亚似乎换了一个人。   微光爬上他额角,将他的轮廓磨亮成刀刃。   莫勒鼻翼沁出汗珠,退了一步,差点与后面柴杆般的身子撞个满怀。“大马,你这就丢下我啦?”那人叉着两条罗圈腿,和四肢相比过于硕大的脑袋直往他胳膊上蹭,“不干,我不干!我帮你扛骡子,剖开肚子,翻出肠子!你倒把我和骡子一起丢下啦!”   云缇亚面如冰霜。   “我……不,不是,我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   傻子忽然惊叫半声,手指着茹丹人毁去一半的脸——因为毫无表情的缘故,这张脸在昏暗中愈显狰狞。“好,好可怕……”他拽了拽大汉的衣摆,“他的眼神……我怕……”   莫勒捂住他的嘴。   傻子细弱的身躯在他双臂之间猛地弹了一下,就软软滑脱,带着嵌在胸口的一柄匕首。   从始至终云缇亚都没出声。喘息的反而是莫勒。这个一度强壮的男人佝偻着腰,撑在膝盖上,有一声没一声地笑,或者说用笑的方式急促地呼吸。   “我来做就好……别弄脏你的手。”   云缇亚走近前。地上的人兀自抽搐,匕首捅得有点偏,擦过了心脏。他抽出刀,割开傻子的喉咙。   “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他回答颤抖的莫勒说。   月色半明半晦。绳索决不能拉太久,一旦让崖壁或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则是前功尽弃。“行动吧。尸体待会再处理。”云缇亚将鲜血淋漓的刀插回刀鞘,“这一战别无退路,只能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BOSS战~       ☆、Ⅲ 蹈火(2)   水深如夜。往下沉潜,如灵魂蜕出躯壳在无尽混沌中周游。   而那一束熹微的光,大概就是指引灵魂前往其归宿的灯火。   云缇亚不知为何产生了这种联想。水里的身体特别轻,轻得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他戴着额环,上面嵌有一大块打磨过的优质萤石——这是应对特殊环境的专用配备,为的是解放双手,以及在无法点火的情况下提供光源。此刻,这光穿透漆黑的湖水,将他领向水底更庞大的黑影。   鱼群游过他身侧。曾无数次梦见的巨兽遗骸,正静候着最后一位同伴归来。   诸寂殿,近在眼前了。      “机关已标注,你知道暗语。此系外部唯一通道,原路离开时切记毁去。切记!”   地图早就烂熟于心,包括修谟附在背面的几行字。那个一贯言简意赅的僧侣这次忽然啰嗦了起来,后一句不用他说云缇亚也明白该怎么做。石壁上的凹槽深长狭窄,只容一只手伸进去,光线根本照不到里面。他凭触觉辨识着两排插栓顶部的神秘图案,以及它们各自影射的字母。万象返空,诸声寂灭。扳下每个词的字首缩写,他拧动轮盘。   石壁移向两侧。巨兽的眼睛对他张开。   水道极其逼仄,沿途不乏必须慎之又慎才能察觉的陷阱,所幸拐过几个弯后渐渐宽阔,攀着滑腻的砖石爬出水域,已身处一间干燥空旷的厅堂内。充斥这里的不再是水,而是黑暗。他的身体为荧荧幽光笼罩,幽光又笼罩在更宏大的黑暗当中。   云缇亚下意识拔掉肠管,吸了口气。   腐臭味。   类似污水、淤泥和苔藓沤烂的味道。他赶紧屏息,将管子又含了回去。一旦闻了那气味,结果往往不止呕吐这么简单。绝对不能在里面呼吸,修谟叮嘱。一口都不行。   还有,绝对不能点火。   萤石的清辉被四壁和地板来回折射。都是仔细洗磨抛光的石英岩,平滑如镜,拉长着他的影子。空间十分宽敞,没什么布置,除了几根支柱和靠墙竖立的一列列圣柜。云缇亚确信自己从没来过这儿。这大概是诸寂殿最底部的中空层,他几乎可以从天花板被分割的形状辨认出上面的场所,格斗室,炼金室,司事指挥处,默修礼堂,还有最后见证那一场疯狂残杀的集会大厅……但他全然不知这地方的存在。   不,仔细回想,它一直都在。   这里有一样东西,始终伴随着诸寂团,直到它覆灭,直到诸寂殿盖上封泥,变成永昼宫白骨累累的基座。   云缇亚停下脚步。厅堂正中央,另外一根突兀的石柱从顶部垂下,如一柄高悬的利剑。周围环绕的齿轮、铁链和拉杆,则是举掣它的手臂。   “老师……”   他想。   “这就是您一手建造的……‘墓钟之厅’吗?”   悬柱上同样镶着一块萤石,只是由于长年缺少光照,它已容色惨淡。云缇亚清晰地看见,它被雕刻成火焰形状。   在地图的这个位置,是一模一样的火焰标记。      诸寂殿有一口大钟。但即使是五名主事,也并不全清楚它位于何处。任务无一例外都有时限,短则半天,长则数月,届时任务未完成,沉闷的钟声便会自地底深处响起,震动整座殿堂,而主事长的眉头便会变得如钟声一般凝重。每个成员都要接受惩罚。不仅是任务相关的人,而是每个执事、司事与主事。诸寂团上下一体,人皆为其血肉,人皆为其骨骼,人皆为其失败付出代价。   那口钟被称为“墓钟”。在云缇亚的记忆里,它只响过三次,第三次正是那场终结了诸寂团的集会上,带着来自死亡的呼召。每个人开始对身边最近的战友挥刃相向,直到自己也鲜血淋漓。这是命运的惩罚,谁也无权逃脱。   极小的一部分人用杀戮换得赦免活了下来,余者都填充在了这片他们曾共同训练、战斗、为某个默然无声的信念而汇聚的黑暗里。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云缇亚不清楚那些尸身的归宿。从那一天起他成为武圣徒贝鲁恒的书记官,有了崭新的起点,足以勾销过往。诸寂殿是一座冰冷的墓穴,与躯体尚温的他一刀斩断了联系。   “曼特裘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回事。他命令我们寂火教派耳聋、口哑、眼盲的僧侣清理现场,这样秘密就永远不会泄露出去。遗体全部都用圣柜装殓,收容在这层大厅之中,与墓钟恒久相伴。这是我等侍奉寂火之人,对侍奉黑暗之人最后的礼遇……”   所以修谟记下了。记下这座水底宫殿的结构、机关和暗门,埋藏在心中长达七年。贝鲁恒是因此才得知了这个秘密么?或者反过来,因为他变更时代的执著,才使得修谟下定决心不再缄默?   没有区别。   云缇亚已经明了一切。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属盒。缝隙全用熔蜡封死,里面垫了两层防水布和一层软毛皮,并未受潮,但他还是细致检查着此次行动最关键的道具——半呎见方的细木匣子,四角包铜——待会就要放置到悬柱正下方地面上,由特殊的凝胶固定。   匣子里的东西很简单。红磷,掺杂硫磺与硝。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形如雪白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另有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当旧典毁弃,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水底,却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找到他,云缇亚,然后唤醒他——   “岩浆海啸,水中之火……原来如此……”   泽奈恩主事长的“墓钟”,无疑就是这根悬空石柱,靠机关预设时限敲击地板与大厅共振。随着诸寂团零落,这装置也一直鲜为人知。七年过去,安葬在这里的众多遗体早已催生沼气,充满整间厅堂。只要让钟柱击破装有红磷的木匣,引燃明火,沼气足以炸毁大厅,到时候诸寂殿连带上面的永昼宫一齐崩塌,晨夕双塔也会失去平衡,大半个内城都无法幸免于难!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长久以来深埋的丝线一根根缠绕汇集,终在此刻拧成致命的绞索。上空真有神灵么?若不然,这造化捉弄的感觉又从何而来?泽奈恩和数以百计的同伴当年决计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向那个把他们抛弃在血泊中的人复仇;光辉夺目的永昼宫以白骨为支撑,也将因为脚下的白骨而毁灭……   云缇亚内心从未如现在一般平静。   兴奋与感慨在这种平静面前太过渺小。区区一个人,在这种命运面前也同样。他仅仅就像手里这瓶桐油,倒进久已喑哑的齿轮结合处,让它们经由润滑而重新苏醒。气囊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每一次呼吸都万分宝贵。他无暇去瞻望那些圣柜上是否镌下了他曾熟知的名字,无暇回忆名字之后的面孔,无暇哀悼,甚至无暇告别。   拉杆牵引青铜指针,划过一个又一个刻度。   心脏在黑暗的包围下跳动着。   不对,云缇亚明白。透过胸腔,他唯一听到的是湖水击打外面石壁的声音。      ******      莫勒在桥柱下来回踱步。猛然一声水响,有人露头,伸手抓岸边石阶却扑了个空,莫勒赶忙拽住他手臂拖上岸。   云缇亚脸色惨青,好一阵子只听他撕裂般的喘息声。   “……办妥了?”   没法答话。返回时撬掉密门开馆的插栓又耗了他不少工夫,能强撑一口气浮上来算是幸运。“把后事……处理一下。”咳了半晌,茹丹人说。   天色朦胧欲破,正是长夜将尽。诗颂大道上起了雾,偶有几个人影寥寥,都半隐半现。云缇亚挪开石板暗格,取出入水前脱下的衣服。金属盒留在了诸寂殿,潜水用具却没法烧掉,他凿碎萤石,再把额环和气囊分别绑上重物,叫莫勒将其沉入尽可能深的水里。“你需要多久?”最后一次见到帕林时,他问道,“如果那机关奏效的话……你打算给永昼宫留多长的寿命?”   帕林略加思索。拖得越久当然越危险,但要是在反抗军抵达哥珊之前就重创内城,到时恐怕横生变故,局势反而难以掌控。“二十天,”回答笃定,“在此期间,我会做好一切准备。”   二十天。指针拨到刻度上。齿轮运转,别无退路。   “推车呢?”云缇亚问。顾不得肺部一阵阵抽痛,他找了个城墙夹角处作为掩蔽,和莫勒一起把四呎多高的床弩在推车上组装好。两弓两槽,箭是特制的,大小形同标枪,利用绞柄能射出一段相当可观的距离。“看见那座红木瞭望塔了么?”   “是原来的祈誓塔吧?”   “没错。”过去人人都能吃饱的时候总有些祈誓者喜欢远离地面,断食苦修,不饿到皮包骨头绝不下来;现在物资紧缺,倒没人有这份闲心了,于是之前遍布哥珊各处的祈誓塔统统被守卫征用。“那位置很有利。趁雾还没散,咱们得把这个大家伙弄上去。”   “难不成……你……”   云缇亚示意他噤声。刚好是守卫换班的钟点,来接替的三个人正和里面寒暄,待他们换下来的士兵一走,木门落锁,云缇亚立即上去敲。“劳驾,忘了点东西。”他压低嗓音。   门开了。短刀紧跟而上。从莫勒藏身的地方听不到丝毫动静,很快,完事的暗号传来,他迅速推着弩车进去,只见塔里三具全副武装的尸体。其中一个来不及登到塔顶岗哨就倒在升降台上,云缇亚俯身拔出他后颈的一支细箭,收回袖弩中。   “插上门闩,”茹丹人叫道,“快!”   莫勒呆立不动。直到云缇亚自己跑来把门反锁,他才像被揍了一拳似地回过神,将平装的弩车推上吊台。塔顶雾色弥蒙,水汽湿答答扑了他一脸,他连打几个寒噤。   “……冷吗?”   “不。”牙齿出卖了他,叩出一串细小而尖锐的颤抖。   云缇亚转动绞柄给床弩上紧弦,听见这声音时短暂地停了一刻。“杀人你见得多,自己也动过手,”他笑笑,“但你从没害怕过。”   “不是害怕。”莫勒说。   他不再开口,低头帮云缇亚调整弩车的朝向。雾气里能瞧得比较清楚的只有近处一段城墙和永昼宫两侧的双塔,对判断方位已经足够。最后一步,把预先写好的传单绑在一支支箭杆上,装填,瞄准城墙上方白茫茫的虚空。   云缇亚扳下机括。   弦声清脆,箭的呼啸相比反而轻微。他赌的无非是守卫视野受限,再加上绕行墙下的运河波涛喧哗,至于这些箭枝会带着字条飞越城墙落到外城具体什么位置,无法预测,也不重要。“掉过头。”他吩咐,目光寸步不移。弩车转换了一个巨大的角度,机括再次扳动。发射。再掉头,这回往南。又一次发射。……   “太冒险了!总有人会察觉……”   手很稳,各个步骤一气呵成,毫厘不差。熟练操作这台机器到了一定程度,人自身也就成了机器。云缇亚甚至感到绳槽开始发热,而他无比冷静,过程和目标在脑海里如同冰结一般清晰。传单的内容迟早要播散到每一个哥珊人耳中,哪怕这座城再坚不可摧,那无形的城垣也免不了出现裂痕……曼特裘矫命自立,篡改法制,诛戮异己,滥杀无辜,所治饿殍遍野,更培植袒护伪圣徒,罔顾民意为其净罪,放任狂信徒暴虐横行,乃哥珊一切动荡之根源。神明无存,乃使此恶徒凌驾万人之上,然公理昭彰,行必有果!告诫诸位认清此人面目,切勿将大好身躯烙印为奴,与我自由之军抗衡!   人的心是泥沙,帕林说。想要垒起一面墙很容易,想要推垮它也很容易。   或许,那条裂痕最早是贝鲁恒刻下的,现在进行的一切只不过把它凿得更深而已。   云缇亚伸手取箭。没有了。箭还剩两支,但传单没有了。厚厚的一沓纸,朝着不同方向射出,散布到了外城各处角落。   他静静站着,忽然笑起来。   “天亮了啊。”   纵横的街道不知不觉已在眼底凸现,晨曦开始驱散雾色。   “抱歉……让你把命交到我这种人手里。”   莫勒一时没回答。他的目光在远处飘忽,那里有它的支点,但云缇亚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我被抓住,”大汉说,“你负责了结我。”   “……别说傻话。”   “我认真的。活着死不掉,却又担心死,实在太累了。我没有你的觉悟,落到别人手上经不起折磨,很可能会出卖你。诸寂团不是有规定说救不了被捕的同伴,就必须这样吗?对你我都好。我老婆烧成灰了,也不知撒在那条沟,差不多只有到那边才能见到她吧……她人傻,照顾不好自己。”   云缇亚不再吭声。现在的莫勒还拥有什么呢?他理解这种感受,曾经他也被掏成一具空壳,可那时最重要的亲人还在身边。真正的空虚是自内而外的,无限地拉长时间,足以将生命本身熬成一剂剧毒。他们并非同一类人。他是莫勒的伙伴,却不是朋友。也许傻子是。   风灌进衣领。猛一定神,眺见一支队伍绕过诗颂大道向东迤逦。   “快看!”   莫勒应声张望。“那旗帜……”   黑底,中间一顶牛角盔由鲜红烈火环伺。云缇亚从岗哨士兵的窥镜里瞧得分明。第六军军旗。旗杆顶端插了金色团簇羽毛,标明是帅帜。阿玛刻要出战了!她的主军营在外城东郊,此刻似乎正赶去召集部众,随行只有几十骑,看服色都是亲卫。命运之线斩断的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机会绝无仅有,不能让她走出内城!   “赶紧换上死人的头盔和胸甲,别让人发现。这是最后了,莫勒。干完最后的任务,我们一辈子也算做成了一件事,无论生死都没理由遗憾。”   你并不害怕,对吗?成功已经有一半握在我们手中。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云缇亚再次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武器。他的声音干净利索,像刚从伤口里拔-出来的刀。“帮助我,”不是请求,是命令,“杀了阿玛刻。”      “你应该清楚,她恨你。”   “这两年她提得最多的是你,最希望见到的也是你。你的名字可以瞬间激怒她,也能瞬间让她从狂暴中平复。她活下去的动力只在于你。如果说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都因为你。”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并且,用这全部的想念来恨你。”      是她。真切无疑,绝非替身。   她的马披着锁子甲,而她自己只穿镶铆钉的革甲,仅在要害部位覆盖铁鳞。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笨重的装束。腰刀,双刃战斧,一肘长的硬木圆盾,全是他熟悉的。她唯独没戴头盔,任那玩意儿挂在马鞍前桥一步一晃,袒露出她编成细辫的的栗色直发——以及那张北地女战士的脸。   前额和两颊涂着的蓝色印记,几乎抹去了她的表情。   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从她脸上看穿她心中所想,是很容易的事。   [但他从未成功过]   袖口慢慢吐出箭簇,遥指她毫无防备的侧脑。   他停顿了一瞬间。   “天气可真热……”参谋用书本扇着脸抱怨。和统帅相反,他把自己彻底塞进了一只铁罐头,一百二十磅的加厚板金铠压得坐骑步履蹒跚,后面两个侍从不得不紧跟着提防他摔下。要不是就快闷死,全罩式头盔他一条缝都不想拉开。“我说怎么没半丝风?……哎,哎,那是——”   风声。   阿玛刻骤然抬头。微小,却异常尖锐的风声。“啪”地一响,在掌旗士兵惊愕的目光下,杆顶的金羽饰笔直坠落,一同落地的还有个硬物,弹得老远,像是颗石子。   “谁?!”   部队像被那石子敲破的水面一样震动起来。哥珊再顽劣的孩童也不敢拿圣裁军开玩笑。石头飞来的方向很明显,阿玛刻蹙眉回望,一座废旧宅邸二楼的露台上,有人伫立着凝视她。   全无避忌。全无伪装。   他的脸正对阳光,除了疤痕,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明冽如刀尖的双眉松开了。   [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时刻与你重逢]   “刺客?”参谋讶然。他十分困惑。这根本就不是暗杀,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哪个刺客会愚蠢狂妄到这种地步!“准备弩箭……”   阿玛刻伸手示意他闭嘴。   她维持着这个手势,阻止属下抽出武器。然后她捧起牛角盔戴上。   唇角绽出笑容,于是那些斑驳面纹仿佛也褪去了狰狞的意味。   有一道能吞噬所有回忆的裂缝横亘于他们中间。   “云缇亚。”   嘴唇张了张。这是呼唤,但它轻得近似耳语。   两个死去的人在灰雾之河彼端相互问候时,多半也是用这样的声音。   马往前跨了一步,锁子甲铿锵作响。   “云缇亚!”   现在这声音是一根弓弦,在虚空的咽喉上紧紧绞着。   阿玛刻蓦地大笑。她胸膛剧烈起伏,整个身躯抖动得非常厉害,然而竟未发出任何笑声。马蹄再次叩击地面,那道裂缝拓得更宽了,似乎连她的笑声也一同吞没,只给她留下一口灼热的灰烬作为呼吸。      “云缇亚——!!!”      从彼此的相视到这一刻,不过心脏跳动几下的时间,却足够云缇亚应对。眼看阿玛刻鞭马疾驰而来,他攀住房檐,一蹬露台护栏翻上屋顶。阿玛刻没有重铠拖累,同样矫捷,不等战马冲到露台前就跃离马背,紧追其后。“放箭!”只听参谋在底下大叫,“快放箭!”   大概谁也想不到统帅会一个人冲上去,亲卫队手忙脚乱,待弩箭上了膛端起来,屋顶两人已经陷入贴身搏斗。圆盾狠狠撞击长刀,尽管是女性,她的蛮力一旦爆发更胜过他。电击般的刺麻传到握刀的指节,云缇亚谨慎地采取防守,避免被她撞开。万一拉开了距离,致命的除了她的冲锋,还有屋下一排虎视眈眈的箭矢。   腰刀宽阔厚重,几番抢攻却突破不了防线。她扔掉它,抽出背后的双刃斧。   她在吼叫。他什么也听不懂。   很久以前他就无法懂得阿玛刻了。   飓风嘶声咆哮,以她为中心轮转,渴望杀戮的猛兽磨尖爪牙在她身上醒来。长刀再怎么反击,也只能给那盾牌增添丝丝细痕,火花反令她的舞步跳得愈加酣畅。北地女儿的死亡之舞,只跳给两种男人。一生挚爱,一生血仇。   云缇亚揪准空隙,飞踢一脚。阿玛刻抬盾接下。她知道他靴底暗藏利刃。   木盾碎了。   沿着一条又一条刀痕,它四分五裂,恰好让她腾出手来抓握靠双臂才能完全抡开的战斧。攻势更猛,将茹丹人听到的参谋叫嚷声劈得支离断续:“快绕……后方……狙杀……”   心中默数。一,二,三。第三,与第四根房梁之间。   云缇亚后跃。   阿玛刻乘势猛冲,脚步忽地一挫。是他事先就铺好的陷阱。她在行将踏空的一刹那反应过来,稳住身姿。   ——是了。趁现在!   两支标枪般粗细的钢箭破空射来,尖啸着贯穿她。由于她身形倾斜,这两箭都落在下肢,一支命中左大腿,一支自后穿透她右边膝窝。与此同时,云缇亚的长刀也贯穿了她的身躯。   风声戛然喑哑,仿佛它怒吼的喉咙被一刀削断。   阿玛刻缓缓抬起头。她依然在笑,这笑容扭曲无比,却不是因为痛苦。   也许从怨毒的火种在她心底点燃那一天起,痛苦就永远告别了她。   二指宽的刀身紧咬在她两根肋骨间。她抓住长刀根端,用来自肉体的巨大阻力钳制着云缇亚的武器,另一只手则挥动战斧。   迅疾如电。   云缇亚左手掣出第二柄刀。   ——他不懂阿玛刻。但他了解她。   ——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像他一样了解她。   刀锋朝上,正贴着她向他张开的手臂。他按住跪倒的阿玛刻,像要把她拥入怀中,左手的短刀却借一提之力分割她腋下薄薄一层革甲、她的关节、她的血肉。   战斧和她的整只胳膊滚过屋檐,掉了下去。   云缇亚松开手,转身从人少的地方跳下屋顶。当他着地时,看见阿玛刻撞垮二楼露台的护栏砰然摔落,肋间还嵌着他那把长刀。血像一个终于挣脱她躯体的幽影,凶残而恣肆地蔓延。   “抓住他!……杀了他!”   不再投鼠忌器的亲卫蜂拥而上。云缇亚袖箭连发,干掉三个率先持弩瞄准他的士兵,突破一条通路,可仍有几支箭擦伤了他。他不指望逃脱,人怎么也没法比骏马更快。倒是莫勒还在那座瞭望塔上,能帮他多引开一些兵力,也是好的。   街道的拐口被一列塔盾封住了。长矛步兵。第六军仅有的精锐。   “啊……这不是单枪匹马闯过永昼宫的勇者吗?”某个微笑的声音。   有些熟悉,云缇亚一时想不起是谁。   追兵转瞬即至,堵死他的退路。说话的那人骑在马上,慢悠悠踱出来。他穿一件从肩头罩到脚的大氅,戴着手套,见到云缇亚,致意似地把象征审判局官员的宽檐帽向上掀了掀。   海因里希。   他的头发原来喜欢束起,现在却任它披散下垂,遮挡大半张脸庞,令剩下的半张愈显消瘦。   “真是久违了。”   云缇亚暗暗转动左侧袖管里的机括。空的。他原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无负担。但此时,他后悔为什么刚才没留下一支袖箭。   唯一有用的武器是短刀,被他悄然交到右手。   士兵推搡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过来。即使那人被堵住嘴,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一眼认出了莫勒。目光短暂地交会,他明白莫勒要对他说的一切。短刀脱手而出,像条黑蛇,精准地钻进莫勒头颅。   海因里希一怔,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在他的大笑声中,亲卫队迅速按倒手无寸铁、失去反抗能力的刺客,数十支长枪的枪杆将其牢牢叉在地上。   “你自己呢?……你是成全了同伴,可自己要怎么办啊……”   他催马靠近了些,云缇亚得以从底下看清楚了那张脸。苍白枯槁,先前酷似美貌妇人的面孔零星散布着一个个疮疡,像爬山虎在古壁上开的花。知道吗?他用只有这个茹丹人能看懂的唇语说。我得好好感谢阿玛刻。   因为她才是我用来狩猎你的诱饵。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应景更新~www ☆、Ⅲ 蹈火(3)   穿过昏暗的长廊回到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帽子。大氅倒是老早就脱下挂在臂弯上了。按说秋天已过去一半,却仍闷热得慌。海因里希靠着门,只觉全身大汗淋漓。他不能脱剩下的衣服,至少不是现在。门对面竖着一块立镜,是那该死的矮个子医师摆在那儿的,一旦在这里宽衣解带,就得被迫直视自己令人作呕的身体。   多久了?所有的变化好像才发生在上一刻钟,但接受它们的过程比石头风化还漫长。最初是一颗颗小疹子,从下-身蔓延到四肢前额,没几天又好了,然后迅速地复发转变为脓疮。高烧,脱发,耳鸣,失去味觉。皮肤几乎是亲眼见着由白皙一点点转向灰暗,并且溃烂。不该这么快的。他听说过这病,以前许多耽于猎艳的贵族老爷染上了都跟没事一般,过个三五年才渐渐地不成人形。这不正常。   “您的情况有点特别,”“铜锈”维狄格瑞士,他的医师,慢吞吞解释说,“那个茹丹刺客下的毒……很复杂。啊您别发火,我的确没撒谎,‘大部分拔了出来,短时间内不会危及生命’……不过后劲是没办法的。我算弄明白了,毒药成分里我辨认不出的那几种,作用大概就是破坏身体机能吧。”   班珂。那条吃里扒外还反咬他一口的狗。这一口咬得太狠,相比之下他对那家伙的处置简直不能更仁慈。   所幸瘟疫来得正巧,让他可以堂堂正正托病。连伊叙拉都被放倒了,他只要裹严实一些,也不会招人生疑。他再没和阿玛刻同过床,对于他的异状她概不关心;而唯一见证了那次幽会的、他的小侍从,早就不明不白地暴毙,和死在瘟疫里的人一起烧了个干净。可惜了。他本想栽培那孩子的。   头疼得厉害。见鬼。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疮口才愈合又糜烂流脓,但这还不算十分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身体内部,每一个无法从外表察觉其恶化的器官。眼睛、鼻腔、手指尖、肌肉、关节、直至骨髓深处,痛起来像个活色生香的噩梦,入夜以后尤甚。他不肯喝罂粟乳浆,贝鲁恒最后那段时间对这玩意儿的依赖,给他印象太深。“接下来还会怎样?”他问医师。他们都很清楚,没有几个“接下来”了。   “我不确定。……失明?偏瘫?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脑子烧坏变得呆傻?都说不准……您要知道,这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它差不多集中了所有疾病的苦楚。帝国那边的人管它叫‘万象之症’。”   真讽刺。他从不信万灵药什么的瞎吹,但万象之症反倒确确实实存在。医师给出药方,很简单:水银、砒霜、蟾酥,清一色全是剧毒。当着典狱长的面,这矮胖秃顶的老头展开一系列复杂操作,稀释蒸馏升炼萃取,终于鼓捣成一小瓶药膏,再三叮嘱仅限外用。海因里希相当怀疑是否真如他所说“最大程度地去除了毒性”,不过结果横竖只有一个,饮鸩止渴总比干枯而死要好受些。   热水倒进浴桶,蒸汽弥漫。也好,瞧不见镜子里那张脸。   他原本就嫌弃自己过于阴柔的脸,只是它经常会让他的敌人报以轻视,平日里这才勉强修饰一下。现在它半点用处也没有,除了令他恶心。   “达姬雅娜……”自语似地,他轻唤。   那个用最决绝的方式向他复仇的女人。那个将魔鬼引渡给他的女人。   而他竟一度以为自己爱过她。   浴室外头传来敲门声。“谁?”海因里希顿时警觉,问。   他很快松了口气。只有“铜锈”能直接进入他的房间。   “阿玛刻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医师在门外说,“但伤得很重,失血太多,而且……以后再也没法战斗了吧。”   都那样了还能活下来,不愧是北地蛮族出身,果然顽强。“刺客呢?她的人没把他怎么样吧?”   “本来是往死里揍的,得知将军还活着,下手温柔多了——您好像更关心他一些。”   海因里希笑了笑。“那人非常重要,必须由我亲自审问。你过去包扎一下,别让他们再动他。”   “请您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这次暗杀事件应该惊动了宗座,会有专人来处理的。唉,别怪我多嘴,这仅仅是一个医者微末的建议。”   你懂什么。   海因里希看着半浸在水里的裸-露肌肤。指甲挑出一丁点药膏,擦在疮口上,突然衍开的刺痛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各种思想在昏沉的脑子里纷乱如麻,唯有一条坚定而清晰。绝不能把那人交给教皇。绝对不行。   那人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但可以提供一切他所渴望之物。   一切,即使不包括生命。      狱卒来过一趟,没开牢门,而是隔着铁栅栏扔下一块掷地有声的面包,走时顺手将火把插在墙上。云缇亚短暂地合了一下眼睛。权当测试,如果再睁眼只看见一片黑暗,就说明自己已陷入昏厥中。   火把还在那里,光线暗红,像是影子撕裂凝成的血痂。   背后的鞭伤早已麻木了。医师替他裹了绷带。他长得矮小和善,戴一副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只是手上有股血腥味。云缇亚并不奇怪自己受到的待遇,堂堂圣裁军统帅在亲卫队簇拥下遭人截杀,那些士兵必然脱不了失职之罪。不过后来他们神色多少缓和了些,他知道这寓示的含义。   又有脚步声。   他希望是自己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们大概是第二次……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云缇亚·塞黑莱特。”   茹丹人抬起眼睑,旋即转开目光。   “恭喜你做回老本行。”他冷冷地说。   海因里希若无其事,径直开锁进来,找了处干净的草堆坐下。他仍然穿戴着厚袍宽帽和皮手套,没带随从,倒也完全不需要担心被铁链拴在墙角的俘虏会有什么危险举动。“好歹咱们当初都一块儿在叛军里干过,阔别两三年,你又投入另一支叛军旗下,我却毫不知情。有点过分哦。”   云缇亚从鼻孔里笑了一声。   “传单你写的?文采不错。为造成叛军在城中遍布内应的假象,特意从高处向四面八方散发,而且每写一份都换了一种不同的字迹——阿玛刻告诉我你的笔能玩弄数千种花样。呵,煞费苦心,骗骗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愚民足够了。”典狱长拿起另一张纸条,“这是你衣袋夹缝里的,上面写着持有人可以凭借它到叛军占领的任一据点取得必需的军用物资,落款……‘反抗军总指挥帕林’,旁边有戳记。帕林……你新的效忠对象叫这名字啊。”   不出意料。这东西是和帕林早就商量好的小把戏,只能用一次,在他带走床弩后便废止,此后再有人拿它来提货,实际上是给反抗军传递信号,表示刺客已落入敌人手中。云缇亚默然,无论对方如何措辞,他充耳不闻。   “很失望吧,宗座到现在还没来提审你。”   镣铐锁住的手握紧了,然而很快松开。   海因里希见缝插针地微笑起来。   “八岁那年,你杀了自己的母亲,被打上烙印判处死刑,当时还只是武圣徒的宗座在绞架底下救了你一命。”他改用茹丹语,极其标准流利,云缇亚才想起他曾是吉耶梅茨的得力干将,“你以为把烙印烧毁就能抹去吗?我调出了那次的卷宗,清清楚楚。同一批处死的五十二个人,罪行最重的是个偷了主教银餐盘的贼,谁手上都没沾过人命,但宗座唯独保下了你。”   “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个是否会让你觉得好懂些?”   云缇亚猛地站起身——如果他可以的话。   不足三呎长的两条铁链限制着他的双手,脚上还套了条横枷,若非如此他早已夺走了海因里希特意凑到他跟前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不但古旧发黄,还撕得粉碎,却又被精心粘合拼凑完整,信上的茹丹文字清楚无遗。他认识那笔迹。尽管那些字迹淡得像在一条被遗忘的河川中浸泡多年,他仍然依靠一种本能的回忆认出了它们。   是母亲的字。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海因里希念出声。   他的脸为阴影覆盖,云缇亚可以肯定它绽露着看不见的狡诈笑容。   “这怎么会落到你手上?”   不,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他怎么会让它落到你手上?”   ……但他什么也没问。   “茹丹没有第二个名叫塞黑莱特的大妃,更不会有第二个塞黑莱特皈依西方的至高主父,用纯白明净之‘光’为她的儿子命名。十七年前那位武圣徒,是不是非常后悔自己来得太迟呢?心爱的女人遇害,无论凶手是谁都该痛恨入骨欲除之后快吧?救你,与其说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不如说——崇高神圣、德行无瑕的教皇,原来也放不下自己的私生子啊。”   云缇亚陡然哈哈大笑。要不是笑得牵动背上的伤口,他简直无法自抑。“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身上的西方血统?我头发、皮肤的颜色,我的相貌,谁还瞧不出这么显著的特征?我是黑夜大君的血裔、纯种的茹丹人,只有瞎子才会怀疑这一点!”   “哦……那就是……和有夫之妇通奸?”   海因里希放慢语速,“……似乎更有趣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都不再发笑。一条半闪半隐的线把彼此的心思连起来,脱离了审问和被审问的处境,而共同指向一个慢慢显现的事实。这的确很有趣,即使所发现的秘密对于他们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你想利用我。”云缇亚率先开口。   “我想帮你呀。”典狱长摊了摊手,“无论宗座是你的什么人,相信我,他绝不会在你三番五次跟他作对后还宽宏大量。我们总算相识一场,不忍见你无端端地丢掉性命。再说你为什么替反抗军发传单?不就是要让哥珊的平民认清坐在他们脑袋顶上的是个恶贼、暴徒吗?对,他是不如从前那么得人心了,但大家相信了十多年的事,凭你几句话空口白牙的就能拗过来?证据,小伙子,你得有证据。现成的证据明摆着在眼前,不是我利用你,而是你懂不懂得利用它。”   懂了。   “你也打算投靠‘叛军’?”最后两个字,云缇亚故意咬得很重。   “假如我请你引荐,你不会拒绝吧?”海因里希打开一只卷轴匣,逐一拿出里面的东西,“这些是曼特裘往日手谕的草稿。我贴身服侍了他两年,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字方方正正像印刷的一样,对你应该不难。接下来更简单,你照他的口气写封给你母亲的回信,务必缠绵露骨些,让整张纸都浸满我们宗座猊下的情意。哪怕他不承认你母亲那封信是真的,哪怕一百个哥珊人只有两个认识茹丹字,他的亲笔回信也足可作为铁证。——如何?我的诚心贵军是否还看得上眼?”   物证齐全,人证也不差,再下一步就是把通奸事件女主角的儿子推出去指认了。云缇亚清楚这路数。事情偏离了预设的轨道,细想倒也不意外。这个先后背弃了吉耶梅茨和贝鲁恒的男人,大敌当前又怎会继续效忠教皇呢?   帕林……看来计划有点变动啊。   “我写。”很坦率。“但你得先放开我。”   “抱歉,地方是稍稍委屈了些……不过文具不是全在这吗?”   纸、羽翎笔、墨斗,一样没少,只除了修改用的刮刀。云缇亚心中冷笑。虽然小,那好歹也算把刀。典狱长提着累赘的袍脚,到外头过道上拿了狱卒留下的矮凳充当桌子,又端来一盏油灯点上。他打开云缇亚右腕的镣铐,左腕铁链也放长了一截,甚至亲自给笔尖润饱了墨——油灯却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云缇亚落笔前停了片刻。   试探也许很多余,他仅仅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来这儿原本是为了死。   “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你说过要帮我,不会眼睁睁看我丧命。希望你能做到。”   “当然嘛,”海因里希微笑的嘴唇像条裂缝,“这对你我都好。”   信一会儿就写完了。模仿笔迹很简单,内容也不过照着对方提供的底稿抄一遍而已。海因里希接过纸张,小心翼翼放到一边晾干墨水。他表现得并没有云缇亚想象的那么欣喜若狂,但交递的时候云缇亚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感觉到面前的人在极力压制这种颤抖,犹如一个黑洞想将泄露出来的暗影吞回它体内。   “你脸色不太好。”   “担心瘟疫?”典狱长咳嗽几声,“要那样的话这儿的警卫一个个早倒下了,轮不到你。”   这次瘟疫的病征基本是发热和身体浮肿,确实不会长那些脓疮。说是天花,身边却不见人感染;麻风也不像。云缇亚放弃了猜测,不管什么病,在这人身上都令他有种无以言喻的幸灾乐祸之感。“既然合作愉快,可否给我换个地方呆着?”   “我还有一个问题。”   海因里希重新坐下。以一张矮凳为隔,他盯住云缇亚的双眼。   他已经显露出疲态了。之前说的话好像烧光了他大量的精力。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异常轻松,轻松得很容易让人跟着放下心,似乎接下去的那句只是和家常寒暄闲聊一般随意:      “——你去永昼宫下面的湖底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插图       ☆、Ⅲ 蹈火(4)   云缇亚沉默。   除了沉默,他别无选择。   他不能走漏任何表示惊愕的神色,乃至动作,乃至眼里最微小的一丝光。这是非常危险的。他所受到的训练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干得挺利索,该灭口的都灭口了,不过你或许没想到,死人有时候也会说话。”   海因里希往前凑了半步,用蹲踞的姿态迫使低下头的云缇亚看着自己。   “今天清早,我的医师外出采集瘟疫样本,在靠近城墙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收尸人的尸体。”   傻子。   “我猜凶手可能很匆忙,没时间烧掉或掩埋,索性从崖上扔了下去,造成他失足坠落的假象。但医师告诉我他身上有两处刀伤,前胸一处,而致命的在咽喉。当时我就想他必定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既然存心从这儿着手,后面的就好办了。你知道,那家伙长得滑稽,大脑袋细瘦身子外加罗圈腿,谁见了都不会忘。我派人去打听,最后是城外采石场的监工说那人和你同伴一起来过,弄走了好几头死骡子的内脏,更确切点,只有膀胱——明显得很,不是么?下过水的一眼就认得出它的用处吧?”   云缇亚漠无表情。   现在哪怕是稍微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出卖他。   “我亲自到山崖下看了,上面只有一个可以抛尸的位置。也许是巧合,从那儿牵根绳索,走水闸旁边的备用水道,不失为潜入内城的好方法。但那条水道泄洪时才用,平常是干的,即使它的出口是湖底,游上岸也决计不需要那么多气囊。”   海因里希蓦地一笑。他并未得到想要的回应,笑意却丝毫不减其盛烈,“我听说——”他拔高音调,“永昼宫底下,是以前诸寂团的——”   “——是以前诸寂团的根据地。对。可这跟你无关。”   云缇亚冷冷斜起眼,终于有一个机会让他无所保留地展现对此人的蔑视:“我为刺杀第六军统帅而来,早有被俘身死的觉悟。诸寂殿是往日我与众多战友共同起居、训练之处,纵然荒弃了,而诸寂团已经不存在,那儿仍是我这样的人唯一的归宿。我的确去过那地方,用得着奇怪吗?一个要去执行这辈子最后一件任务的暗杀者,临走前看一看故里,和十几年的回忆作个告别,就这么令你难以理解吗?是了……你怎么会理解自己完全不曾有过的感情?”   诡异的静谧充满整间囚室。   直到响起海因里希的击掌声。   “……说得真好。简直找不出漏洞。”   他一眨不眨。   “但我不相信。”   “本性虚伪,看周围一切便都是尔虞我诈。”云缇亚说,“可悲。”   “我吗?我从这里起家,时刻渴望着逃出这座黑牢,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就像诸寂团在时你是刺客,诸寂团灭亡你依旧是刺客一样。跑不掉的。命运硬塞给我们的路,踏上一步就限定了一生。”海因里希耸耸肩,用铁签轻剔灯芯。“干我这行的有句古训——人只在一种境况下才绝对值得信任。”   一只飞蛾绕着圈扑向油灯。当它下落的瞬间,铁签将它按进灼热的灯油里。灯焰只略略颤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让人齿龈发痛的微细声音。   云缇亚厌恶地扭开头。   “很无趣,”海因里希叹气,“这就是我的工作。”   “咱们刚才不挺默契的吗?彼此都仰赖对方的帮助。”他又凑近了些,“敌人过于强大,我们是在和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神作战,不齐心协力就等于找死。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责任不能分担?有什么不能以同伴、合作者的身份沟通,非要我……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交涉?怕我侵吞你的功劳?唉,你既然不怕死,又何必担心这个?既然刚刚认可了我的诚意,这会儿又何必把我瞧得太轻?”   从狮子嘴里抢食的鬣狗。   不,它想夺取的也许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玩弄和欺骗强者的快感。   它享受着“背叛”本身。   云缇亚忽然发现自己几乎不了解这个人。尽管某种程度上他心知肚明,但他完全无法揣摩海因里希的思想,和欲望。猎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鬣狗拥有尖牙利爪,却喜欢吃腐烂的尸体。   帕林没算错。永昼宫要等到反抗军能掌握局势的时候才炸毁,就因为这种人存在。帕林多少还想把时代翻修一新(不管它变成什么样),而海因里希绝不会。   他只满足于混乱、恐惧,以及毁灭。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在说谎,那么我们无话可谈。”   合作在之前放下笔那一刻就结束了。   云缇亚知道自己对海因里希还有用。但后者对于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真遗憾哪。”   嘶哑的叹息。   典狱长挑出灯油里烫得半死的飞蛾,撮唇一吹,它擦过灯焰,霎时绽成火花四散滴落。   “有些事真的不想拿到我的工作场所……冷冰冰地解决。”他冲茹丹人笑,神情颇为无奈,“我很想信任你,也请相信,我是真心希望帮助你、救你脱离险境……”   “——你背着我原来是这套说辞吗,海因里希!”   冷不防一个声音,匕首般插到他们中间。云缇亚的心跳猛地趔趄了一下。海因里希反应更大,没等那声音呼叫他名字就立即起身,转向过道外侧——大概在他的认识里,那边只有一扇特意叮嘱关上的加固门,再无旁人。   他们都听出来了。   是阿玛刻的声音。      云缇亚没想过能这么快又重新见到阿玛刻。   那个止步于他遥远记忆中的女人全身扎满绷带,四个士兵替她抬着座椅。她肋间的穿刺伤已经止住了血,手臂齐肩削断的切口却还不住地有鲜红往下滴,而面孔异常苍白,看上去仿佛这两种极端的颜色在争夺她的身体。   眉间晦暗,她似乎刚从一场深渊似的昏迷中挣脱。   云缇亚心头有件悬着的东西终于安稳落定了。她还活着,却不再是他要与之拼命的敌人,尽管第六军统帅的图章戒指仍戴在她仅剩的那只手上。床弩毁掉了她的大腿韧带和膝盖骨。兴许经过漫长的治疗可以再站起来,后半生也只能与拐杖为邻。她永远无法跨上马,无法奔驰作战,无法对起义者的军队造成任何威胁。   唯独这样才能把他必须杀死的阿玛刻和他所记得的阿玛刻分割开。   “你承诺过,”重伤的女人对典狱长说,“要把他的脑袋……送给我。”   她瞧也不瞧云缇亚一眼。   “我借给你印信,允许你暂时调动我的一部分军队……就为你这句话。我没叫你派人帮忙,因为我想亲手宰了他……但你居然……居然打算将我的猎物据为己有,还跟他串通一气!不可饶恕!”   海因里希脸色阴沉。他们先前一直在用茹丹语交流,阿玛刻懂得不多,不过看这情形,至少她听懂了他末尾那一句。   “别动怒,将军,”他改回大陆通用语,“否则伤口容易开裂。”   “哟,看这样子……觉得用不着我了是吗?”她无法动弹,却仍有力气冷笑,“别冲我使眼色……鬼才买你的帐。没什么权宜可讲。今天不作个了结,我决不干休!”   海因里希转向她随身的士兵。“将军喝了止痛剂,有点恍惚了。送她回去换药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些全是我的部下。”阿玛刻昂起满布汗珠的额头。虽然虚弱,她眼角光芒犀利,不折不摧。“你无权指挥他们,只有我才能这么做!我仍是一军之首,在宗座褫夺我的职位之前!——你,拿你的佩剑给典狱长,然后出去,四个人统统出去,就让他冲着空气搬弄唇舌……告诉外面的兄弟随时做好准备。这是命令!”   “你带了多少人来?”海因里希脸上愈发难看,而她显然得意于此。   “两百,重装弩手,不多。你放心……他们没理由轻举妄动……除非让你惹毛了。”   胡闹。   长剑下意识从鞘中移出半寸。现在监牢里已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昏暗和死寂扩大着这丝微小的响声。   “听好,海因里希,”女人说,“你可以选择。”   她的目光掠过囚室内的两个男人,像掠过一堆腐烂的肉,和一头即将被脔割的牲口。   “用你手上的剑斩断他四肢,掏出他的心脏,立刻。如果做不到……就杀死我。”   剑没再继续往外拔,也没收回去。   “冷静点,阿玛刻。”   声音极力压低,轻柔得好像情人在枕头上相互吻着对方的鬓发。   “做不到吗?来,朝我喉咙来一剑。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得不到渴盼的东西……我又何必作为一个废人活着?怎么……连杀我也不敢?你害怕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统帅被你结果了,外面我的士兵会跟你没完?……孬种!”她往后一仰,哈哈大笑,“来呀!来踩过我的尸体,然后试试能不能走出那扇门!有胆子背叛我,竟没胆杀了我!”   “你不需要这么心急。”   云缇亚说。   他十分平静。以前从没有哪个时刻预想过,未来的自己能如此平静地与阿玛刻交谈。“我来找你,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这条命始终要赔给你的。不管是谁掌控我的生死,他都会还你公道——”   “——闭嘴!!”   阿玛刻一扬手,黑电霍闪,狠狠抽在他脸颊上。云缇亚这才看清她唯一完好的左手握着根长鞭。血伴随灼痛,流经他唇沿。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她勉强裹扎上的伤口又重新崩开,绷带很快由斑白转为大片赤红。   “你没资格说话!凶手!……别自作慷慨想要把命施舍给我一样!”   我只是……   没什么想说的了。云缇亚闭上眼睛。   “看着我!心虚了?这会儿还把自己装扮成圣人?……看着你在我身上、以及当年的珀萨身上做的事!不,我不会等那一天……我不要谁赏赐的正义,只要此时此地能实现我当年的誓言!你以为砍了我使用武器的手,我就不能亲自了断你吗?你以为我这个废物只能可怜巴巴望着……求谁替我主持公道吗!”   海因里希反应敏锐,迅速将剑藏到身后,阿玛刻伸手来抽却扑空,她双腿无力,猝然栽倒在座椅前。他作势搀扶,不料被她拽住前臂衣袖,猛地一拉——   累赘的麻质袍服连同里面的衬衫抵抗不了她的蛮勇,应声撕裂。   苦心遮掩的肌肤暴露于另外两人视线下。   “啊……”   时间仿佛让监牢里的幽影吞噬了一小截。在这之后,阿玛刻点点头,说。   她不再恼怒。尽管所见到的景象本应该最大限度地激怒她。   典狱长的手臂完全不像曾经是个战士的人的肢体。它瘦得可怕,肌肉大块萎缩塌陷,犹如一条撒了盐的蛞蝓。那惨白的底子上开着花。不曾凋谢、却停留在枝头慢慢腐败溃烂的花,或大或小,或黯或艳,或散布或攒集,贪婪地掠夺他的健康当做养分,从而把自己的宿主变成了一个畸形怪物。云缇亚瞬间明白他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从阿玛刻挑满讥讽的嘴角,他看出,她也明白。   那既非天花,也非麻风。   比天花更痛苦,比麻风更屈辱。   “难怪你对我置之不理,原来……”   阿玛刻的眉尖因笑而剧颤,毫无顾忌地显露着最锐利的芒刺,“原来……你在外边……还有别的女人呀。”   “什么?”   失声的是云缇亚。   海因里希反倒很从容。他慢慢整理好撕破的宽袖,重新盖上胳膊,表情没多大变化,兴许还更加轻松些。总算有个时刻允许他捂住心口。此前的冗长对话和囚室内溷浊的空气让他胸腔漫衍成一片泥沼,几乎胶住了那颗东西的跳动。他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沦为死物,不过手掌贴上去,似乎又探知到它在泥潭深处微弱地呼救。   “这是让哪个妓-女迷上了?不对……新圣廷没有妓-女的活路……莫非是暗娼?或者路边随便找了条狗……脏成这样你也不在乎,真够饥不择食的。”阿玛刻双眼逼仄如丝,“要不要我提醒你至今还保留着宗座侍卫的头衔啊……大人?”   “——你刚刚说什么?”      铁链挣动,阻止了他缩短与她的距离。云缇亚发觉自己竟然在笑,准确地说,是被某个雷电般的事实击中而引发的痉挛。   “你……和……他?”   他所指的两个人同时望过来。男人的面孔沉静而僵硬,像块岩石;女人略略一怔,但随即又一脸坦然。   “噢,是啊。”她说。   她将手递给海因里希,任后者扶她回到椅子上,半凝固的污血蹭了他大半身。   “他是我的情夫。”   阿玛刻微笑着,像谈论起天气和饮食一般自如,“当然……在他还像个人样的时候。”   她疯了。   云缇亚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他随时有可能从背后捅你一刀!当年要不是他假意投降,珀萨也许不会冒险做出那种举动……珀萨是个正派人,但这家伙……”   “对我提起珀萨你就不感到……丝毫羞耻吗!我最爱的人被你葬送,你倒义正辞严叫我反省!这不关你的事!”她察觉他的痛楚,这除了带给她嫌恶,还另有一种阴冷的快慰。“我摔倒……陷在烂泥里……让狗咬了,都随我喜欢。我愿意走哪条路就走哪条,只要它最终通向你的坟墓。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理由来教训我!”   “因为他现在还爱着你呀,阿玛刻。”   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手依旧按在胸口上,语声低闷,不过他相当清楚词句的分量。   “既然那时能用石子击落旗帜上的羽毛,也就能用暗箭瞄准你的头。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还牢记着与你的情分;砍断你的手,重创你双腿,因为他不想杀你。把你变成废人,永远无法与叛军为敌,是他对你格外体恤,因为这样你才可以活下去。”他耸肩,瞧起来竟有点微妙的艳羡,“不管你如何对待他,如何咬牙切齿地恨他,都挡不住他惦念你,千方百计保护你,和爱你。”   阿玛刻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看看面前的男人,又看看云缇亚。被铁索束缚在囚室角落的刺客一言不发。   目光的成份在飞速变易,激烈、尖锐、迅猛动荡的神色轮转而过,又逐一溶解在她空洞的瞳仁里,终成一汪死水。   “……你是对的。”   她看茹丹人的眼神再也不像看待宰的牲畜。   而是一团扭曲、绞缠、奇形怪状的,自整个世界诞生以来最令人恶心的东西。   “我改变主意了,海因里希。我不想要他死。”   气息顿促,所剩不多的力量已快要耗尽,但她尽可能地维系着这段话的连贯。“我要他活着。从放出第一滴血到断气,这个过程实在太短。我要他活着,十倍、百倍地体验珀萨和我受的罪,每一次眨眼、呼吸和心跳的时间都被痛苦浸没,每一个刹那都像一千年那么长久,而死则是无可企及的恩赐。我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一切,我都悉数奉还,包括这份情意:他为我留下了一条命,那我也得原封不动地报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三个人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海:“你竟然把我出卖给这个傻逼!”   阿:“你竟然背着我勾搭上了这个傻逼!”   云:“你竟然真的勾搭上了这个傻逼〒_〒”      ----   下章有限制级,提前打个预防针,如果没有准点更新就表示作者在写的过程中被重创了Orz       ☆、Ⅲ 蹈火(5)   快天亮了,湖面仍静得可怕。   海因里希站在桥柱旁等待。他凝视着的这片水域像一只漆黑巨眼,同时也在凝视上方的永昼宫和他。   距离阿玛刻遇刺已有两天。教皇没来探看慰问,也没第一时间责罚失职人等,而是当即传下话叫他交出被捕刺客。他交了傻子和操纵床弩的那个大块头的尸体,然而当时上百双眼睛都瞧见刺客是个茹丹人,这样顶不了多久。   一旦让教皇的亲信甚或其本人介入审讯,此前铺垫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颅腔里攒针似地疼,导致心念也时断时续。这种剧痛简直要向他证明思考对于他是一件何其奢侈的能力。他闻到从层层包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管洒几瓶香水都无法掩盖:死亡的征兆已提前降临,与他的意志在这截衰朽的身躯上并存,而他到现在竟还保持着清醒。他不知道以目前形势哪一方算是暂时的胜者,但最终结果显然可以预料。   他等着湖水给他答案,却只等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大人。”   海因里希猛地转头,当看见对方照约定的那样掀开斗篷风帽、露出熟悉的脸孔时,被拧了一把的心并没有复原。“你来得太早了。”他极力掩饰不悦。   “您以前一直说,宁早勿晚。”摩根索有点莫名。新上任四个月的宗座侍卫长按理已经是海因里希的上级,私下里对他依然使用尊称。“何况这个点上守卫即将晨巡,我担心咱们的见面会让人发现。”   那正好直奔主题。“宗座最近都忙些什么?”   “瘟疫的事,伊叙拉将军的事,叛军的事。昨天前线的第三军有封战报送来,我没敢偷拆火漆,但宗座看完脸色很差。据说那个参谋出身的加赫尔刚一交阵就摔下坐骑被俘虏,另一种传言是他领着大队人马投降了叛军。以我了解,这群乱党不像纯粹的乌合之众,装备一般,补给却很充足,士气相当高,他们的指挥官奇袭起来挺有两把刷子。”   够那老家伙头痛的。急着要刺客必定是为了叛军情报,不过这样反倒有周旋的余地。“阿玛刻的统帅头衔快保不住了。等宗座弄清她的伤势情况,会立即把帅印转给别人,或干脆撤销她那群民兵的编制并入第一军。”尽管是个麻烦的疯女人,他眼下还需要她。“你得帮我拖延,说她没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放心,底下人怕担责任,恨不得层层隐瞒,不会主动捅出去。”   “您……是打算?”   “害怕吗?”海因里希微笑,双眼紧盯湖面,“别忘了你靠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做过的那些足以叫我们死一千次,难道你还满足于现状,觉得自己很安全?叛军兵临城下是迟早的。宗座一手点燃的火炬就快熄灭,我可不想陪着他变成冷灰。好好替你的未来考虑一下吧。”   摩根索欲言又止,终于,他的喉结动了动。“……半个月前,来了只信鸽,当时和总主教养的鸽子混在一起我没太注意,后来才知道是耶利摹帝国的回执。宗座昨天已经秘密调动了炽天羽骑,沿重兵把守的山道出城,不知是去接洽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援军?联系起万安节期间帝国特使的来访,也不奇怪。“很有用的讯息,但别太紧张。帝国和舍阑人打得如火如荼,抽不出多少兵力,而就算半个月前从那边出发,到哥珊再快也得好一阵子。在此期间,你还有件……任务……”   喉咙一甜,急流炙热上涌,海因里希立即抬袖捂住嘴。他庆幸自己的袖子是深色的。   “您没事吧?”   “你给城里人……吹点风,手段要隐蔽。”他咳嗽着,“让和宗座私生活相关的传闻像瘟疫一样播散开,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头顶上那位跟旧圣廷日夜嫖妓的教皇们没有区别。我已经掌握了他通奸的铁证,但……不能马上摆出来。民众的情绪需要酝酿发酵,需要一个积压、动摇的过程。即便是事实,也无法说服全无准备的人。”   “我明白。可您的身体……”   “一点小风寒,正有了个托病的借口。别靠近我……当心传染。”   “谢谢。”摩根索鞠躬,“您总是替属下着想。”   他很真诚。海因里希了解这个从第四军时期就跟随自己的心腹:不太聪明,玩不出多少花样,但也不蠢,至少没蠢到完全不清楚自身的处境。简直就是天生给人利用的那类工具。他的野心小得可怜——如果“安全地活下去”也被称之为野心的话。   “你活着并不是为了和宗座的新圣廷一起殉葬,摩根索。相信我,你可以得到远远……远远比这有价值的东西。”   新任侍卫长走了,这话仍在海因里希耳畔的风中鼓动。   他凝神屏息盯着湖水,忘记了焦虑。也许是刚才的话替他注入某种力量,让心里孤注一掷的猜想更加疯狂起来。刺客的目的绝不止暗杀一位统帅这么简单。水底也绝不会像那人说的,仅仅是个缅怀的地方。老练的暗杀者应该尽量避免波折,不会因为私情而扯上一条不相干的人命作为代价。   这其中必然有一个……重大秘密。   很可能是决定教皇国命运的秘密……   水面终于传来回音。年轻的监狱守卫冒出头,剧烈喘息,好一会儿才挣扎靠岸。“抱……抱歉……”他丢开干瘪的气囊,声嘶力竭,“我没……没找到石殿的任何入口。可是……”   海因里希接过他举起的铜制额环,那中间有个空的凹槽,刚好能镶进一块鹅蛋大的石头。      ******      通往走廊尽头那个房间的路昏暗而漫长。云缇亚默数着沿途火炬投下的阴影,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它们犬牙交错,把狭长的走道肢解成一片一片。他脚步虚浮,并不完全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的原因。对于瓦解囚犯的抵抗力,狱卒们的套路一向卓有成效,比如把人绑在长凳上,用厚厚几层布蒙住口鼻,然后往上面浇水。操作方便,没有外伤,却令人痛苦不堪。重要的是它往往能撬开意志的防线,鼻腔胸腔腹腔都浸满了水,这样反复之下,基本没几个受刑者脑子还能正常运转。   肺叶抽搐得像张揉皱的纸。只有连续地计数勉强可以将意识挽留下来,但过不了一会儿就被嘶咳打断。最后云缇亚决定不再想任何事。随着步伐踉跄,水迹形成各种难以捉摸的形状,不等他低头看清又由新的取代。   尽头的门开了。   狱卒一脚踹倒云缇亚,留下僵硬的关门声。他们似乎未得到进入这扇门的许可,又或许房间里有什么连他们也避之不及的东西。   “欢迎。”   海因里希站在一座铁处女旁边,回过头,朝茹丹人微笑。   “我的工作室。”   火在盛有烙铁和通条的铜盆中燃烧,照见周围设施。规格不一、用途不详的刑具罗列四壁,在云缇亚到来之前,它们是这间屋子的囚徒。他告诫自己不要张望,只直视仍裹着那身厚实衣装的海因里希,让其它一切都淡出视野。   “你还有机会考虑。我说过,我不喜欢无端端地折磨人。”   “要我作证控告宗座,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别的,恕不奉陪。”   海因里希摇摇手指。“通奸双方的亲笔信够分量的了。至于人证,有你,没你,是不是你本人,意义都不大。听懂了?别把现在的自己看得有多金贵。”他俯身,“那件事不再需要你出力,这意味着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料理你,把你炮制成阿玛刻期待的样子。喏,这个……就是范例。”   一张带硝味的皮革扔在地上。   云缇亚本想撇开眼睛。他猜到那是人皮。但它的颜色狠狠攫住了他:深黯,正昭示遇害者与他血脉同源。克制着颤抖,他轻轻拨过来。看形状是从背部完整揭下,经过细致处理而得以保留上面栩栩如生的刺青。蔷薇红的蝎子在近腰位置张开大螯,色泽最鲜艳浓烈的尾针高高挑起,斜伸到原本的左侧肩胛下方——那儿曾覆盖过一颗火热的心脏。   “班珂……被……你……”   “还记得你那个部下的名字啊。”   典狱长敲了敲铁处女的胸膛,从遍布尖刺的墓穴里传出死一般的回声。“我就让你见一见他。”   墙角有三道影子动了。   云缇亚愕然望去。除了海因里希他根本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别人。那三个人衣着灰暗,头发剃光,脸上既没戴面具也没有纹饰,但他完全辨认不出他们的容貌。他们漠无表情,不眨眼,也不说话。长相各异,却无法将他们彼此区分开。即使出现在云缇亚视线中,他们的存在感依然极其稀薄,像无味的烟、无色的泡沫和无温度的磷火。   他们走路时带起一种与地板相摩擦的沉闷声音。   那并非他们的脚步声。幽灵是永远安静的。   他们拖着一具奇形怪状的躯体,或者说,一团曾经拥有人形的血肉。   云缇亚噌地爬起来,正要扑上前,其中一个幽灵扳倒了他。那双臂膀俨然另一副镣铐,足以粉碎任何挣扎。海因里希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松开。   是班珂。   他面目全非,云缇亚好一阵子才认出他的脸。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窟窿,填上了石灰。他咽喉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却不能帮助他解脱。自颈部以下没有一块骨骼是完整的:锁骨、胛骨、肋骨、四肢、手指,都被碾得粉碎;有的碎片还在身躯里支棱,有的已经剔了出来,令残余的部分看上去犹如一截软体怪物。   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他还活着。   “他也曾是我的部下。不仅辜负我的扶植,还恩将仇报,光这一点就无可饶恕。见到背叛过你的人这个下场,滋味如何?啊,话说回来,在我和你之间……他好像还是选择了你呢。”   云缇亚咬紧牙。他的两只腕铐之间连着一尺长的铁链,允许他勉强把班珂抱在怀中。太轻了。他怀疑刚才余烬似的温热只是幻觉。一副轻而破损的外壳怎么能容纳如此沉重的生命呢?   他看见班珂溃烂的双唇一张一合。词句喑哑地落入黑暗。   幽灵们围拢来,想要拉开他。   “他有话告诉我,”云缇亚声音冰冷,“你不想听听吗?”   海因里希示意他们退后。   黑暗更大了,但也更充实。凡物的耳朵无法盛载它。   云缇亚看见一个蜜色肌肤、眼睛狭长深邃的女人。她的银发盘桓如花枝,散逸出茉莉的微淡香气。   她在用他的手臂拥抱班珂。   我的族人,我的兄弟,我最勇敢的战士,我同血同根的伴侣,请你安眠吧。在黑夜的瀚海中与我相见吧。   血肉在用力收紧的臂弯间塌陷下去。折断的肋骨刺进心脏,那一瞬有着漫长的静谧,甚至不存在震动与钝声。云缇亚感觉自己所拥抱的并不是泥沼般的身体,而是一团坚硬、饱满、无限扩大的黑暗。静谧伴随它出生,最终,与那女子的名字一同消泯。   “可怜。”   海因里希说。   云缇亚抬头盯着他。假使目光具有锋刃,海因里希已成了一地骸骨。   “我说的是你。替别人干这种事的总是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落到这境地,还剩谁来同情你,谁会伸出援手替你解除痛苦?可怜……真可怜啊!”   “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云缇亚厉声说,“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到那一天你们统统都得死,哥珊很快将变成废墟,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和永昼宫一起殉葬!”      海因里希的眉梢斜飞起来。   一个夸张的神情不加掩饰地挑在上面。宁静,却凶险,像终于等到羚羊来喝水的鳄鱼。   “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他细细端详云缇亚,无异于检视即将入口的食物。   “我听见了什么?永昼宫,哥珊,废墟……你早清楚它们要毁掉。或许我该把这当做狗急跳墙而抛下的一句狠话?可我派去湖底的人发现你留下的照明设备。抽空怀个旧,有必要专门准备这个吗?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绑上石头消灭证据?”   斩钉截铁的笑容。“你在,心虚。”   云缇亚神色的变幻只是一刹那的事。   他迅速恢复了坦然。一旦挑破,反而比之前还要轻松。海因里希并不知道诸寂殿的内情,但教皇了若指掌。如果让后者得知他去过那儿,务必有所警觉,不需审讯只消启封诸寂殿里外排查,计划将立刻化为泡影。所幸是面前这人抢先一步掌握了信息,并嗅出它的至关紧要。多亏了他,这个秘密有望保住了。乐于制造毁灭的狂徒哪怕不能如愿控制哥珊的命运,也绝不会把控制权拱手送人。   唯一的战场展开在自己和海因里希之间。   当博弈仅仅与双方的意志挂钩,就变得十分简单。   “你想撬开我的嘴,就凭实力来试试吧。”   典狱长摊手。   幽灵们抓住俘虏的双腕,反剪到背后,将他仰面按倒在一张平放的木制刑台上,颈部套紧铁环。他们力气之大,像载着一座山的马车来回碾压云缇亚的身躯。他听到门咔嗒一响,是狱卒待命。“把这个茹丹人的尸体装扮一下,交给宗座,说刺客受不了拷问死在狱中。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又有一个矮胖秃顶、戴旧铜丝眼镜的男人进来,提一副急救药箱。   “含住它,”他仍然那么和善,正如上次替云缇亚包扎的时候,“会很疼。比上次疼得多。”   云缇亚不理睬,直到幽灵捏着他脸颊,把牙垫硬塞进他嘴里。那是个既避免他咬舌,又不妨碍清晰说话的东西。他暗想这纯属多此一举。   一套铁棺材模样的长方形夹具箍在他并拢的小腿上,从膝盖夹到踝骨。它全部由粗铁条组装成,螺栓拧紧,铁条便和肌肉贴得难解难分。海因里希提起云缇亚的头发,让他目睹那些幽灵取出的长柄锤,以及硬木楔子。   “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信任我。”他凑近云缇亚耳边,“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重逾生命,但我恳求你把它分享给我。只要你松口,我们还是朋友,阿玛刻那边我会替你周转。别让这玩意儿毁掉你的腿,普通人撑不了多久。最迟打到第十根,你下半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跪着走路。对于一个有尊严的战士,那太可惜。”   云缇亚无动于衷。   第一根楔子插在了铁条的缝隙间,大锤举起,然后敲下去。他身体猛地一颤,却没发出声音。回答他和海因里希的仅是胫骨的崩裂声。   典狱长吸着气。   第二根至第五根是个连贯的过程,精准流畅,绝不拖沓。云缇亚的指甲深深陷进背后的木板里。他摸到那儿有许多凹痕,板材的接缝中呵出陈旧的血腥味。会是谁的血?班珂?还是曾经的某一刻同样在这上面辗转的某个陌生人?   铁锤再次举起,下落。又下落。   那些僵冷、惨白、永远像披了层灰的行刑人确切地说也是刑具的一部分。他们自己的躯壳显然无法感知痛苦。但他们何以这样擅长制造和掌控痛苦呢?   “叫出来吧。”海因里希说。   一声不吭。   “没什么可耻的。他们都是聋子。在这干活的人必须熏聋耳朵、毒哑喉咙,为了不泄露受刑者吐露的机密。他们受过特别的训练,不会在施刑当中产生任何情绪,无论厌恶或快感:这是防止失度而导致受刑者死亡。他们是厨师,看你如一块迟早要煎熟的肉。他们当然不可能笑话你。”   海因里希扶住额头。“我也不会。”他流露倦容,“我见过太多像你这种人。每个进这间屋子的囚犯都和妓-女进窑子一样,起初满脸的不屈不屑,末了还不是服服帖帖。难受就喊吧。我不会耻笑你,也不会敬佩你。”   “滚开!”云缇亚喊道,“滚!”   第八根。   “你令我想起十几年前两个棘手的家伙。一个挨了两千多下,全身的皮几乎让鞭子一条条撕光了,死活不肯说,但当我们开始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他女儿,他总算没能挺住。另一个,双脚被烧红的铁鞋烙成焦炭,还死撑到底,他的同伴却没这么硬气,吓唬吓唬就把情报一五一十招了出去。早知是这结果,何必逼自己吃毫无意义的苦?人各有其弱点,哪怕你不崩溃,别人也会出卖你。你的牺牲白白浪费,你的坚强和英勇一钱不值。那一天,云缇亚,会轮到你耻笑你自己。”   我没有同伴了。我至此孤身一人。别以为我会胆怯。   铁锤又与楔子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汗水顺应这节奏洒落,给木板上残留的血污气息增添了新鲜的咸味。   “……这个做工真不错。”   云缇亚强撑着眼睑。海因里希掌心正是那只朱红色的篦子,中间有道他用鱼鳔胶补上的断纹。   “那年……第六军的女医师……是叫爱丝璀德吧?我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卷发。”   喉管蓦地抽紧。他用了半次喘息的时间来假想当她出现在这儿该如何应对。马上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抛开。爱丝璀德仍然留在鹭谷,那座临河的小木屋里。她将永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他此刻正在洇血的呼吸中想起她,不知他去向何方、死于何地。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结局。   “继续。光靠几句废话赢不了我。”他冲不断迫近眼帘的混沌大喊,“……来!来呀!继续!”   海因里希打出手势。   “照他说的做。”   这是特意说给云缇亚听的。   第十根木楔钉了下去。它并不意味着结束。再往后,每一个瞬间都像钟乳岩上悬空的水珠,以近乎无限的耐心来完成一次滴落。云缇亚没法再计数,但他能肯定自己在喊叫,而且不止一声。也许只是要掩盖巨锤通过楔子敲打自己骨骼的声音。   当医师第四次用嗅盐唤醒他时,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谛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儿又空又沉,像一片吞到他膝盖的沼泽。   幽灵们卸下夹具,从扭曲的铁条之间取出鲜血淋漓的楔子。一共十九根。   他已经没有双腿了。现在那地方是两滩泥浆,裹着尖利细碎的沙石。   海因里希撕开云缇亚湿得能拧出水的衬衣,拿手帕替他擦汗。   “告诉我。”   无比轻柔,俨如上个时代给信徒做临终告解的牧师。   “把那一直束缚着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扔掉那包袱吧。它拖累你,叫你活不成,也不能干脆地死。”   “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   茹丹人唇角微动。他眼睛蒙在水雾后,看起来目光涣散无神,却难以磨灭其深处挑衅的意味。   海因里希脸色变了。   “你的身体……会比我坚持得更久吗?……这少得可怜的时间……还要……接着浪费在……我身上吗……”   关节嘎吱作响,像空心的柴禾投进火中。他发现自己的肺部急遽地张缩,那是一只逃不过冬天的蝴蝶,正拼命扑簌翅膀。所有的感官群起应和,被一语道破,它们受了提醒,又争相向他提醒它们的歹毒。开遍他肌肤的花——那恶魔的植物——伸出钩爪似的根须,攀爬蔓生,渗入血髓,缠勒、切割、绞杀着他的肉体。   “给我闭嘴!”   “我不畏惧……死之黑暗,也不在乎……生之艰辛……生死两难对于我……又有什么可怕?有种你就留下……我的眼睛,让我看见你的末日……留下我的耳朵,让我听见……你的哀号……留下我……的鼻子,让我闻见……你尸体腐烂的气息!……你渴求的一切……都将破灭,而我……早已……一无所有!”   海因里希站起身。   竭力维持的温文尔雅被打碎了,终于现出怒色。   只有这时,来自极度虚弱之人的傲视才真正穿透盔甲狠狠击中了他。   他快速比划一连串手语。三个缄默的幽灵解开扣环,把仍反绑着手的云缇亚拖下来,强行架住胳膊,令茹丹人全身重量都支在那双不成形的腿上。   “带他在这儿走,来回地走,”他复述手语的涵义,让每个字清楚落入云缇亚耳朵,“到他求饶、或哀求我杀了他为止。我要听见他的惨叫,一刻都不能间断。我要他知道自己充不了硬汉,再怎么傲慢,过会儿还不是一条伏尾乞怜的狗。”   晕眩感再次上涌,血的气味使他窒息。他趁现在还能支撑,掉头走出房间,没听清云缇亚冲他背后嘶吼什么。   整个过程中海因里希一直坐在门口,面朝走廊上光暗交织的火炬影子,像灌药那样大口呼吸着只比房间内稍微清澈一丁点的空气。他听见里面的声音,一刻都没间断:那个茹丹人在用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中最肮脏、最恶毒的词汇谩骂他,反反复复地诅咒他。   走廊转角处,阿玛刻陷在一张带狮皮靠垫的座椅里,双唇紧抿。她的血已止住,但面孔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苍白下去。   海因里希对她笑笑。   “满足了吗?……这是你指明要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眼神比脸颊的颜色更冷。   “你们两个,都叫我恶心。”   士兵抬着座椅离开,只剩海因里希的笑一下一下干瘪地抽动,最后变成空洞的吞咽声。   医师推门出来,见到他,摇了摇头。   “到极限了。您如果不想弄死他,就得尝试别的方法。”   海因里希将手指插入发丛。“……给他配点药。”   医师立即会意。“是镇痛,还是提升对痛苦的敏感度?”   “随便。能让他松开牙关就行。”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根无形而炙热的针从眼窝凿到颅脑深处,不停翻搅。据说这种病到末期,全身的器官会逐一衰竭、坏死,无可幸免。哪一处先开始呢?“……给我也配一点。”   “您还需要汞剂么?”   “罂粟。”海因里希说。   他捂住脸,凭借指缝过滤着自己的吐息,直到它细下来,像一条孤零零伸向火苗的草捻。门另一侧,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倘若那秘密真的不存在——   陡然警醒,他努力地想把念头驱赶出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在虚耗几乎是以天数计算的余生,被那个看似愚蠢的茹丹人牢牢玩弄于股掌中。但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有可能发生。他必须做出抉择,并随时准备支付足够分量的代价。   他和云缇亚是平等的。      这是两个尚余一息的垂死者之间的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  长出一口气,躺平,来砍我吧   但是能不能别一次砍死,否则到后面就只能砍空气了T_T       ☆、Ⅲ 蹈火(6)   他看得见爱丝璀德,却听不见她。   他明白这是一个梦。它像水面上睡莲的叶片一般摇晃着,涌起丰盈的光。所有景象仿佛直接从他记忆里虹吸出来,再安置回去。他拥抱她,鼻子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让水风信子的芳香填满胸臆;等到他们开始奔跑,大口喘息,香气仍完好封存在里面。这个梦柔软而喧闹,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但惟独除了爱丝璀德的声音。   这是他惶恐的全部来源。她笑,弯着眉毛眼睛和他说话,挽住他的手要告诉他什么,他统统听不见。他无法与她交流,无法分享或分担她的情感,只徒劳地将自己的恐惧传达给她。他们是互不相溶的两个固体,在阒静的喧闹中被彼此坚硬的外壳隔开。   当这一念头掠过时,他发觉自己正在融化。   他的身体蓦地陷下去。褐红色的烂泥吞噬了两条腿。   紧紧牵着她的手指松开了。   爱丝璀德扭过头,满脸错愕。她嘴唇剧烈张合——依旧没有声音。   快走!他朝努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喊。泥沼一点点扩大,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赫然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你会陷进来的。别管我,快走!走!走啊!   她不理,执拗地要拉住他。她在呼喊,表情像急遽崩解的山岩,喊声想必也犹如石头大块滚落。   他统统听不见。   你想一起死吗?你不是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叫你别犯傻!放开!把手放开!求求你……快走……   淤泥已漫到胸口,带着血肉模糊的腥味。   求你快放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爱丝璀德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缇亚苏醒时唯一能听见的,是囚室高处的气窗外,一只鸟隔着铁栏叫唤。   它伸进头来,黑眼珠骨碌碌地张望他。   就和爱丝璀德的瞳孔一样黑。   这是他昏迷以来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之一。或许海因里希那几句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梦里他反复地经受酷刑,她扑到他身上,被落下的刀网绞成碎片。另一个梦,他位于岩浆中心的孤岛上,到处是浓霾和硫磺的气味,她趟着火河来救他,很快就连一小撮灰烬都不剩。凡此种种,大同小异。   那太不真实了。   她不可能愚蠢至斯。   他再一次庆幸这只是梦,或者说庆幸自己还有可供庆幸的事。不过梦和醒其实没什么区别。头脑昏沉,全身燥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正发着烧。失去意识前医师曾来过,在他额头上搁了个水袋,又端来一碗药。他不肯就范,于是狱卒把他和床板绑在一块,那药得以勉强灌下去,给他舌头和咽喉盖上火辣的烙记。躯体深处那些负责传递痛觉的细小触须被激活了,大概是伤口复发,后脑又像搠进一根带钩刺的锥子,来回地拧。   但这远远比不上双腿带给他的疼痛之万一。   他不能动下半身,稍一动就痛得窒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缓出一丝气。他只瞥过一眼自己的腿,肿胀乌黑,流着已无法称之为脓水的体-液,苍蝇围在旁边打转。这是尸体的征状。他还活着,尚自苟延残喘,但这两条腿永远地死去了。一个半枯半荣的怪物。一棵叶子没落完根系却彻底坏死的树。   有时候,他觉得膝盖下面的部分并未丧失生命,只是完全蜕变成一对以折磨宿主为乐的寄生魔鬼。凋死的肢端又怎会一刻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着痛苦?   是第几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   ……还剩下几天?   他没有求死的欲望。当死亡是个确凿的约定,像刻痕深深地划在日期上,也就没必要再格外乞求它降临。迟早的事。二十天,帕林说二十天,虽然现在看来是有些过于漫长了——二十天一到,永昼宫的地基整个儿陷下去,湖水的压力令宫墙扭曲变形,高度惊人的双塔倾斜失衡,终致坍塌,邻近的建筑物无一幸免——会朝哪个方向倒呢?审判局和它下面蚁穴般的监狱也在这范围内吧?   他想着那一刻如约而来的广袤黑暗,想到永寂不分贵贱、平等地包容每个人,每个摆弄刑具和在刑具下求死不得的人——这不能减轻痛楚,却使它化为一种值得骄傲的凭证,如同凯旋的战士以断肢为勋章。   从气窗漏下的一小道光昏黄而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的初始还是尾声。只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凝视光线,清醒地呼出匀称绵长的气息。   医师被狱卒领进来,药箱吊在胳膊上晃悠。   他替云缇亚的腿扎上绷带,换句话说,用绷带把它们丑恶的外形包裹起来。毫不轻柔的动作令云缇亚大汗淋漓,“水……”痉挛着,他对医师说。   医师拿了个瓶子,拧开,凑到囚犯干裂的唇边。“洋地黄和白萝摩花泡的酒,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振作一点。得先喝下这个再喝水,药力才好吸收。”   别无选择。云缇亚说服自己照做。烈酒灼烧口舌,愈发难熬,医师适时地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叫他含住衔嘴。他什么也没想。   那不是水。   也不是上次被强迫咽下的药汁。它浓稠粘滑,无法用腥膻、咸涩、酸苦、辛辣等任何一种味觉来描述。云缇亚意识到不对,已经迟了,嘴里仍塞着那个阻止他用力咬合的东西,闭不紧牙关,狱卒一手摁住他,一手将皮袋的长嘴直接捅进喉管。他晕厥过去,醒来时鼻腔呛满那种液体,导致他只能像狗一样张开口呼吸。   又有一条人影走到床前。云缇亚咳着嗽,他分辨不出是谁。   “再多拿两根绳子来,把他绑结实些。药效发作很快。”   影影绰绰的脸孔模糊成灰色。一堆锈蚀的铁面具。但耳中每个字都清楚、沉重,落到鼓膜上会弹起响声。   空间慢慢幻化。   周遭事物的轮廓都波动起来,彼此粘附,重新塑形,置换成他闻所未闻的奇异面目。   只有一样东西还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仰望着接近囚室顶部的气窗。那只鸟没有飞走。它依然收拢翅膀,静静地站定,用一种他曾无比熟悉、却永远不可言述的眼神迎接他。   光线将它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形体是普通野雀,然而它身后那团幽影膨胀得巨大,伸展开触须似的尾羽、带倒钩的翎毛,以及屈曲蜿蜒的蛇颈。   他看见了九音鸟。      真凄惨呀。   一派轻巧而司空见惯的口吻。它眼睛酷肖爱丝璀德,以及她脚下的深渊,但鸟喙里发出的并非她的声音。   是母亲的声音。   我孕育你,历尽艰辛逃离战祸、渡海到西方生下你,不是为了见你变成这副样子的。   九音鸟眼里张扬着令它乐在其中的怜悯。我把你托付给曼特裘,他会救你,并且救赎你;他会带你去诸圣之国,在那必经的路上与我相聚。我什么都为你想好了,孩子,就是没料到你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你的救命恩人,还帮着别人中伤他。这是惩罚。你自讨苦吃。   云缇亚动了动唇,疼痛让他的笑更像一条抽搐的裂缝。   我在替您报复他,母亲。我只不过说出了他永远不敢吐露的表白,他终将为此付出代价。那封信是伪造的,但它每个字都是真的。您理应欣慰啊,母亲。他笑得肆无忌惮。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的爱,和他的死,难道不能带给您欢愉吗?   你背叛了我主。泽奈恩主事长的声音。云缇亚,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我主至高无上,乃圣徒中的圣徒,他所言即是神谕,是我等毕生奉行的真理,纵令我等灰飞烟灭也心甘情愿,不可违背。所有诸寂团成员的声音汇合起来,包括李弗瑟,甚至齐丽黛。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   玩够了,魔鬼。想要灵魂就安心等我咽气,别拿那种谁也不会上当的幻觉来拨弄我。   灵魂?那玩意儿能吃么?九音鸟剔着颈毛,换成艾缪的声音。我不要你的灵魂。我只食用博学者的狭隘、谦恭者的傲慢、道貌岸然者的阴暗、勇往直前者的恐惧,和守口如瓶者的秘密。   请自便吧。痛苦是一阵一阵的,逐层深入,像锯子来回牵扯,他咒骂这过程的漫长,锯刃下明明只有两根朽木。我太累了,没工夫招待你。   你不累,相反,你很享受它。   什么?   你自诩为有良知的人。良知在这年头多少还能干点事:把口粮分给邻居,照顾失独的瘸腿老汉,替他们隐瞒无心的渎神之言,不参与狂信徒的盛会,平日里偷偷屯点食物和草药以备饥荒时救济几个饿鬼,当然在那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瞧,多简单。但你不屑。也许你尊敬这种人,但你不屑照他们一样做。   熊熊烈火之中,一滴水再清凉,又能起多大作用?人应竭尽其力。我比他们多一点点力量,自当担负更重的责任。   哈!责任感!你要从根本上打破现在的秩序,重置所有规则,在废墟上建立截然不同的崭新国度,让扭曲的世界彻底被正常的、自由的世界取代,嗯?   是。   你一个人单干过,却失败了,输得很惨。你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你选择了帕林:你替帕林冲锋卖命,帕林替你实现梦想。但这笔交易真的值?你知道帕林擅长哪些手段,欺骗与煽惑是他的两柄利剑,一旦他夺得权势,这第三把剑杀的人绝不比曼特裘少,兴许更多。民众那短浅的见识不会增长分毫,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黯淡的领袖倒下去,另一个光辉璀璨的领袖众星捧月似地升起来。他们陶醉于自己的力量,抛弃英雄像抛弃破烂的袋子,塑造伟人犹如捏-弄泥胚——并引以为胜利,将改朝换代归结为自己的功勋。新的世界降临了吗?历史的步伐果真在大幅度前行吗?帕林一呼百应,仅仅因为他喊出了那些被奴役之人的心声:他们要摧毁的绝非奴隶主的王座,而是自己无法坐上去的王座。   ……说得没错。   但你似乎不赞同。   我为之卖命的不是帕林。历史需要他这样的人物,足够坚决、足够聪明、足够有力;帕林是命运的棋子,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变革,我站在他一边,因为他胜算较大。我只能确定这一点,而明天、明天的明天,就连你这至察者也窥不见。我为什么不抓住仅有的机遇?这是场棋盘上的战争,只追求胜利,卒子走到对手底线,升变成王后,左右胜局,可这一场胜利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下次还能成气候呢?他上位之初必定极意讨好民众,收买人心,掩饰恶行;而他孤身一人,既无臣佐,也无干将,纵使本性暴露,推翻他远远比推翻宗座十几年根深蒂固的神权统治容易。很难理解么?我必须把握现在。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前路或许黑暗,不是此刻坐以待毙的借口!   听起来更像一场赌局。你在拿数十万人和他们未来数十年的光阴赌帕林这个卒子的命运。   我在赌整个教皇国的命运。   究竟是何种信仰才造就如此丧心病狂的头脑?!知道吗,云缇亚,冲着这点,你比任何一个有额印的人都更接近圣徒。   我没有信仰。   不。九音鸟锈钝地笑着,老铁匠的音容穿越时间,炉火旁风箱缓缓拉动。你信仰虚无。渺远的希望,双眼抓捕不了的“可能”,深海水面倒映的星光。一个相信美德但不相信正义、也不会再行仁慈之事的人,所信仰的虚无。   随你高兴,魔鬼。离开吧……我确实累了。   所以我说你在享受。你享受自己经历的痛苦,这让你觉得你付出了、你牺牲了,你的贡献与奋勇极其可贵,它提醒着你并不是一事无成,至少也算拼尽全力。你享受这种快感,蠢笨短视却富有行动力的快感,殉道者的快感,自我献祭的祭品的快感。   我叫你离开!   你指责帕林用无辜且一无所知的生命铺路,自己不也成了深心里最憎恶的人?傻子的声音。你的刀难道没沾染无辜者的血腥?   这是我欠下的……无可推卸的罪。我正用血来偿还它。   瞧,瞧,就是这样。你甚至在享受这份以血偿血的坦荡,你的痛苦愈发昂贵,愈发值得。而你之所以死死守住那个秘密,因为意志是你唯一可以依仗的资本,除了它你和一团鸟粪没有区别。你害怕自己的无能,害怕贝鲁恒和他拖着一道送命的战友们白死,时至今日你发现他的喊叫收到了回响,就更加害怕自己平白辜负这一切。你尊重他,又怨恨他,怪他以死逼迫你走上这条路,可你忘了他最后对你的嘱托吗?你全忘了吗?   滚!自以为洞彻人心的魔物!给我滚!   活下去……   两片落叶相互碰触那么轻的声音。   贝鲁恒的声音。   带她一起活下去……   痛觉又一次展示了它的狰狞,它是一张鬼面,撕扯出黑色的尖叫。埋在泥浆里的骨骼碎片仿佛蠕动着,变易形状,从乌肿的皮肤下往外钻。云缇亚咬紧牙关。这是战斗。这是与宏大静寂的对决,而伤痛在所难免。他回想自己所有敌人的模样,回想他们背后冗长的影子,现在这些影子一个个叠起来压倒他胸口上。   你会赢的,可你赢来的只是死亡,毫不荣誉、毫无意义的死亡。你不是英雄,也不是烈士,你甚至没有被抛弃的价值。你在蝇群的讥笑声中倒下,在它们抛诸脑后的谈资里蜷缩着,慢慢地冷却,一点一点腐烂。   别……别说了……别……   来吧,放弃无谓的坚持。别再死守那什么秘密。你应当活下去,应当如死者希望的一样活下去,将责任交托给更强大的人。你已经尽力了。你的力量只能做到这里不是吗?还想让哥珊的惨剧重演吗?   我……我……   你可以的。正是那个秘密带给你无止尽的痛苦,说出它只需要一秒钟的功夫。瞧,张开嘴,舌头抬一抬,就够了,然后一切痛苦都将远离你。你完成了任务,你诅咒的世界仍将倾塌,而且不必像傻瓜似地牺牲自己。来,活下去,在消费着你的苦楚的懦夫面前活下去,在准备把你当石头砌进墙里的人面前活下去。幽深无底的双眼,泛不起毫厘光芒,洞穿灵魂,不容幻想。活下去,她说,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   只要你能活下去——      “……墓……钟…………”      海因里希直起身。这个微弱的词击破死寂,像一尾时隐时现的鱼终于撞进网里。   “很好。”他竭力抑制颤抖,让支配网绳的声线保持平稳。死寂扩大了。他额角流过汗珠。“非常好。继续。然后?……然后呢?……”   只有死寂在回答他。   医师手指搭上囚犯颈侧血管,通过其搏动判断状况。狱卒回避了,床边只剩他和典狱长两人。他翻开云缇亚眼睑,由于颠茄的作用,茹丹人标志性的琥珀色瞳孔张得很大,里面像有一团半凝固的黑雾兀自挣扎。   “他说什么了,大人?”   “‘墓钟’。没错,我听得清楚。‘墓钟’。——但这是哪门子活见鬼的谜语?墓园里的守夜人每晚用来吓唬猫头鹰的东西?不,不,不会这么简单,也不可能只是胡话!”海因里希一把攥住套在云缇亚颈部的绳索,“告诉我它的意义!你他妈的快告诉我它的意义!!”   “大人,冷静!请冷静!……”   声音很快缩回去。他们都看见囚犯的嘴唇在翕动,但形不成确切的口型,也传递不出任何信息。最后一道障碍挡在他们与供词之间。“他太虚弱,没办法戴着牙套说话。医师,去把它拿掉。”   医师略一迟疑。“后果也许很严重,您确定……”   “拿掉!”   那个阻止上下颚用力闭合的胶托取了出来。海因里希挨得更近了些,以便捕捉任何零星而有价值的音节。他突然发现云缇亚正盯着他,心头登时掠过不祥预感。几乎已从网里抓到砧板上任人开膛破肚的鱼,用一种古怪、飘忽、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眼神盯着他。   它唯一能说明的是服药者已经恢复了神智。   海因里希在不到一刹那的时间内捏紧云缇亚下颌。狱卒响应他呼叫,冲进来拼命压住垂死挣扎的猎物。典狱长后退几步,听到拳头雨点般泼上肢体的闷声,随后抹布终止了一切。他看着云缇亚那张不成人形的脸,被堵住的嘴里慢慢渗出鲜血,拖成细长一线。   “效果不怎么持久啊,维狄格瑞士。”他冷冷地说。   “颠茄,风茄,黑莨菪,大量的肉豆蔻和生制鸦片——这东西超过剂量非但不能镇痛,反而会加剧痛苦。无论哪种药毒性都十分猛烈,稍不留神就是生命危险。”医师摊手,“我不想亲手杀死自己的病人,更不愿您的希望就此破灭。”   “再用一剂药。给他喝洋地黄酒!”   “不行,您得相信我,真的不行。从他的旧伤来看,他活到今天算是个奇迹,但奇迹不可能一再发生。这样虚弱的身体,短时间内反复使用致幻药物,退一万步,哪怕不死,也会变成一具僵尸,永远失去知觉,听不懂话,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我冒不起这个险,您也是,大人。”   “我必须——”   海因里希猛地撑住床沿。他的嘶吼犹如惊马,一头撞下山崖,尾音在胸膛里血肉模糊地迸碎开去。他身子佝偻得厉害,脊椎像由一具支架固定,之前的挺直都是它在起作用,而此时,支架折断了,那股将它像嫩树枝一样摧毁的力量正恣意碾压着他。   医师默默递去汗巾。   海因里希接下,用它捂紧自己的脸。湿痕透出厚达四五层的衣物,并不断扩散。裹在里面的躯体仿佛在溶化。   “……好吧。”   他说。   “暂时先到这儿……”   几个字快把他消溶得差不多的声带彻底磨没了。他一动不动。许久,汗巾下的面孔忽然颤抖起来。他觉得另有一张黑暗之脸与他的脸肌肤相贴、眼鼻对抵,通过他的大笑,从他喉间吸噬仅余的气息。   “……至少……我没下错注……不是吗?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痛苦就像水银……渗进去……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他听见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附议这个观点。它们彼此撞击、搏斗,又被飓风收割,低偃如草;这飓风周流他的体腔,最终奔入对面那张脸空洞的唇吻之中。      ******      铁栅门底部的小格子拉开了,推进来一只食盆,然后迅速闩上。混合着不知什么肉的菜粥,没有硬面包。狱卒清楚这间屋里的囚犯不方便咀嚼。   云缇亚挪动膝盖。双手被反铐,无法支撑,挪不了两步就砰然栽倒。他毫无食欲,额头滚烫,全身从肌腱一直痛到关节缝里,这是致幻剂的后遗症。但他必须让狱卒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否则又会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任由插在鼻孔里的鹅肠管灌送食物。   那天以后他又经历了四次审讯,时长不等。他早已失去了估量时间的能力,只记得每次均以昏迷告终。除了那种药(海因里希说要让他“缓一缓”),他们把云缇亚见过的花样都用尽了,又变着法子吊住他的呼吸。烙铁是个止血的好工具;医师也在不停地为他包扎绷带,尽管没过多久便连皮带肉一道儿撕下。他左手四根手指都拔掉了指甲,其中两根带着钉入的钢针一起被老虎钳拧折了,阿玛刻大概没告诉海因里希他的左手也能写字。受到周密看护的只有右手,和差点咬断的舌头——他记得舌尖滚过的每个字眼,当一根根血淋淋的针从他身体各个部位拔-出来,落在盘子里,那些字眼就像这样落在他耳膜上。“反抗军……集结兵力……下个月初……三日……或四日……总攻…………”   这并非海因里希最急切渴望的情报,但他仍拿起笔记了下来。   服药那天是云缇亚第一次想到死,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遥远。他开始绝食,很快叫狱卒以蛮横的方式粉碎了,只得妥协,不然将断送所有解脱的机会。狱卒见此也懒得再喂他,每天照常送饭,却束缚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松,以免他掏出那防止他咬舌自尽的牙垫。   牢门外的走道,灯光像血块凝了一地。   “有人吗?……”云缇亚嘶声说。他靠肩膀移动几寸,努力接近光源。狱卒收到命令,禁止与他交谈,他再三尝试和走道对面囚室的犯人说话,但那人打从他留意起就躺在那儿没动过。粘稠的空气慢慢传送着腐臭味,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双腿散发出来的。   “……有人……吗…………”   走道尽头的强化门“咔嗒”一响。   某个脚步声被狱卒领过来。云缇亚下意识紧贴在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那声音。此前绝没有过的事。   可那不是海因里希或医师的脚步声。它安静、迟缓,乃至虚浮,类似于飘行,却比刑讯室那些灰色的幽灵沉得多。狱卒带着一个人走到对面牢房门口,给他看里面的瘐毙者。这人背对云缇亚,个子高大,瘦削得非比寻常,肩头挂了一张立刻能表明他职业的长鼻面具。   收尸人。   “几天没见你,身上的死气又重了。”狱卒捏着鼻子,一只手麻溜地开锁。收尸人大多注意清洁,每日用发放的廉价香料擦澡薰衣服,尽管如此,谁见了都自发地和他们保持至少三尺的距离,仿佛他们就是瘟疫本身。“动作利索点,隔壁还有两个。对了,这家伙非常危险,”他指云缇亚,“别跟他谈话,更别跟他瞎磨蹭。”   收尸人目送狱卒飞也似逃开的背影,慢慢转身。   他的头发剃光了,留下稀疏的青色发茬。前额有个年齿颇久的火烙痕迹,是每个罪犯必须打上的烙印,和云缇亚以前左颊上的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领干净厚实的麻服,双袖垂下,直指地面。云缇亚恍悟他看上去这么瘦的原因。袖筒里是空的。两边都是。   莫勒曾提到过的一个影子蓦地跳了出来。   收尸人铁蓝色的眼睛静默地观看着他。   云缇亚将脸庞抵在牢门的铁铸方格上。这一刻自己的表情定然支离破碎,但这不能阻止他微笑。   “……你从地狱回来了啊……”他用无声的唇语说。   他知道他懂。   任何一个诸寂团成员都懂。      “萧恩。”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象棋规则中,卒走到对方底线,可以升变为其他棋子,通常是变成最强大的后。       ☆、Ⅲ 蹈火(7)   装骨灰瓮的木龛由吊索牵引,慢慢上升,直至守在高处的诵经员将它们放入悬壁上早已挖好的墓室。色诺芬面无表情地仰视着整个过程。他身边,六岁的男孩昆汀哭得没了声息。劳工们肩并肩,唱起祷文,调子平直如线,没有高低起伏,只是疲惫而无望地向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尽头延伸。   伤药是拿了回来,主父的传召却先行一步。色诺芬最后见到的监管长裹着白布,和另外几具劳工的尸体并排躺在火葬柴堆上。水库的劳役是终身的,就算死人也无法在圣城的慰灵地找到落脚处,为了避免污染水源,他们甚至不能全身下葬。一张张麻木失神的面孔涌成密云,昆汀的脸像被暴风雨狠狠践踏过,色诺芬当时恨透了脚上的铁镣,若非这东西拖住步伐,他在哥珊至少可以奔跑。   但这仅有的激烈情绪渐渐也消磨干净了。曾经的狂信徒们为死者齐声祝祷,如隐隐雷鸣,在密云背后打着滚越来越低,逼人窒息。色诺芬期待它乍然爆发,一个霍闪劈下来,终究未能遂愿。轮到他致辞了,“我们正直的监管长安息此处,”那是个好人,尽管他和仇恨魔鬼一样仇恨着葵花,“他尽到了职责,日后哥珊的人民谈论起他,会说他与自己的工友同死。”   墓门合上了。色诺芬仍没有任何表情。昆汀抱住他的腰,脸庞紧紧捂在他身上。   火化那天夜里,水库巡守士兵的指挥官来到几百个劳工中间,“永昼宫会调派新的监管长过来,”他说,“在此之前,你们得决定由谁临时代理这个职位。”绝大多数人把票投给了色诺芬,他勉强藏好一丝苦笑。葵花都不傻,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派系内斗,他们对推举出头鸟早已轻车熟路。色诺芬老练能干众所周知,新旧交替期间许多累活非他莫属,而既然是不久就要撤换,也不用担心他尾巴翘得太高。在劳工们眼里这个年轻人活脱脱是头骡子,只要确保踏实可靠,他们不介意推选一头骡子暂时充当领袖。   钟声为葬礼拉下帷幕,并把人群驱赶回各自的岗位。色诺芬就着几个板条箱(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将是他的办公桌)匆匆写下维修工程的进展和规划。前任监管长必须被彻底遗忘,水库今后的每个日子都忙碌无比,没有容纳死者的空间。然而刚放下笔,抛开的思绪又自动兜了回来:昆汀蜷缩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环抱双腿,浑似只毛皮湿透的猫。   色诺芬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说。   男孩乖巧地拉住他的手,两人乘坐吊篮爬上最高的平台,那儿独自坐着一位老者,手拄拐杖,面朝四十码高的中枢闸门和鸟笼般大小的哥珊。风猛吹他斑白的红发,如吹一支烧到头的蜡烛。   色诺芬牵着昆汀走近前。“将军……”   祖母绿颜色的眼珠微微转动。“我已经不是了。”   “……老将军。”他迅速改口,尽管本不想加上那个字。“这孩子还在襁褓中母亲就辞世,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无依无靠,没人照管。我想拜托您……代为看护他。”由于中过风,凯约的行动和言语都十分迟缓,若是平常他断然不会将一个六岁孩童与这样的老人单独丢在一起,但没办法,软禁在此“养老”的第三军前统帅是水库唯一不需劳动、空闲自在的人。“也好让他陪伴您,彼此都不那么孤单。”   “监管长……的儿子啊。”老人伸出颤悠悠的胳膊,男孩犹疑了一下才挪过去。“我听说你顶替了他父亲的职位。”   “是暂代。”   “期限内没区别。”凯约眯起眼,前额的纹路一霎间全拢起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词嘶哑沉闷,像卵石,在淤泥里摩擦。“你的能力有口皆碑……珍珠的光……在深海……也不会隐没。”   简直是嘲讽。色诺芬那丝苦笑再也掩藏不住。“我没有多大能为,”他不想告诉凯约真实原因,“他们选我,是看我来得早,有几分微薄的资历。”   “你比参与搜城而罚为苦役的葵花……都来得早?”   “去年年末我就被剥夺狂信徒身份,发配到水库了。那时候导师——我是说‘火把’还活着,还没被暗杀。那时候我以为狂信团是不朽的,太阳永不熄灭,而向日葵也枝叶繁茂生生不息。”   色诺芬停顿片刻。水瀑轰然,耳膜鼓胀发痛,他无法判断自己的音量。   “我得走了。”他深鞠一躬,“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可是……”   转身的刹那,他听见凯约呢喃,“太阳早就熄灭了啊……”   他大步离开,当作那句话完全被水声盖过。   吊篮下降到中层,他拿着规划书前去召集工头,就近穿过一截幽暗的涵洞。走出阴影,只要再拐个弯便是集会平台,陡然,有人叫住他。   “请等一等。”   色诺芬脊梁一阵发冷。那是在水库绝不会听到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他扭过头。幽暗中凸现的女性轮廓就在他面前。她年近三十岁,蓬头垢面,粗麻衣裙破烂肮脏,小腿血迹斑斑。但她仍能与一种奇特的魅力联系起来。她虬结凌乱的长卷发和深邃眼瞳都具有黑夜的底色。即使笼罩着凋敝荒芜的大地,黑夜也依旧是黑夜。   不可能。   色诺芬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一个孤零零的陌生女人,不可能突破重兵把守,途径巉岩隧道和稍不留神就会踏空粉身碎骨的层层堤坝,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他察觉,她双目失明。      “你和我早该是死人。也许昨天的我们已各自死去……而今天,只是行尸走肉的再会。”云缇亚贴紧铁栅栏,将唇形的变化传递给不速之客。静默是隐秘的介质,能让言语避开狱卒的耳目在他们之间穿行。但疼痛太剧烈。脸颊的痉挛几次三番打断了他。   “比起你还活着,我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面目与你相见……这样一个残缺、虚弱、快要被击溃的我……”   萧恩垂下目光。他眼睛铁蓝,是利剑淬火的颜色,这一刻却更似墓园的冷火。   “所有的战士都想取胜,可他们中大多数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失败者。”他同样用唇语。“命运。”   “你的右手……”   “没了。作为失败的代价。那一战诸寂团在第六军里的执事司事全部阵亡,除了我活下来,披枷带锁回到哥珊。我是出卖叛军的内线,宗座清楚,我自始至终都在帮贝鲁恒办事,遵从他的密谋,实现他的心愿,宗座依然清楚。他斩断我仅剩的一条手臂顶替首级,夺走我使剑的资格,这既是赏赐,也是惩罚。我永远失去了战士、刺客和军人的身份,刨开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那个用活着来惩罚我的人成功了。”   你是萧恩。诸寂团第一执事,无梦者,永不合眼,永不腐蚀。“爱丝璀德告诉我,当时我身受重创,被一个没有双臂的收尸人从湖里救起。那是……”   “我。”萧恩说。   他低头,用脚尖推着对面牢房的尸体,移上他随身拖来的木板,动作缓慢、粗拙却又相当熟练,像是种习惯。他习惯了与这样的动作朝夕相处,使它们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而那个简单利落的字形,离了他的嘴唇瞬时已无所依怙,回归虚空。   “……你来看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吗?”云缇亚问。他不奢望萧恩还能搭救他。这毫不现实,何况“自由”对一副损毁至此的躯体已无意义。   “我来见证战士的凋零。”   “我还没失败……虽然就快了。我已经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再也撑不了多久……但希望仍在,绝不能功亏一篑!帮我完成这场胜利吧,萧恩。像从前并肩作战那样把武器递给我吧!”血肉深处每一块碎骨都在撕心裂肺地哀号,他几乎难以坚持到这番话结束,“可否容我再一次请求你?可否容我用主事的权力再一次命令你?杀了你身陷深渊的同伴,让死亡和永恒的寂静成为我们的盟友!……杀了我!萧恩!”   “抱歉。”   拒绝是冷硬的,正如这扇牢门。他所熟识的萧恩。   “我不会再杀人了。”   云缇亚呆怔。   “……为什么?”   他忽然诅咒自己的双眼产生了幻觉:是一个词的形状,一个直到世界毁灭、也断不会由萧恩口中吐出的词。   “我害怕。”      “这里的暗道密集交错,但无论哪个士兵都了如指掌。他们总得换班,有默契的作息,还会不定时一起祷告。口令就算一天一变,也会传达给每个人知悉。只要是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我到这儿来绝没你想象的困难。”女人轻声细语,并不是怕引来守卫,而是因为疲惫,“当然……非常累。”   “你看不见东西。哪怕摸清了陷阱的位置而小心避开,但这里数不清的峭壁、急流、闸门、高堤、起吊台,远比陷阱更加危险。”色诺芬盯住她。“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能做到。”   “我没有明亮的眼睛,可这儿的工人乃至空中任何一只飞鸟都有。他们代替我窥看。这么说吧,所有的‘信息’在被接收的同时就像雨点落入井中,我通过黑暗吸取它们,如饮用井水。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很困难。对于代摄监管长职位仅一天的你,已知的世界才刚刚展露冰山一角。”   色诺芬瞥向不远处的一条拉绳。那是召集铃,某种意义上,也是警铃。   他仍提防着这女人的同伙会猛然出现给他一刀,因此并没有实际行动。   “别危言耸听,奸细。”   “想说‘女巫’吧。”她笑,凝视他,“你心里用的是这个词。”   “但没人会信。女巫是上个时代的悲剧,和旧圣廷一道终结。圣曼特裘的时代不存在女巫,烈阳酷热,魔鬼灭迹无形。你若怕麻烦,何不忘了我刚才的话?当我是个装神弄鬼的叛军间谍就好。”   她眼睛慢慢充血,眼白逐渐涨满鲜红,当那黏稠的颜色即将漫溢时,她匆忙低下头,让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色诺芬看出她十分虚弱。他忽地警觉起来,担心这女人在替某些勾当拖延时间。悄悄扫了一眼平台底下,人们纷繁劳作,熙攘如常。   “为什么单独找我?”   他没指望听她说真话。   盲女再次笑了。   “权力。”她说,“为了你已经掌握、和即将拥有的权力。”   色诺芬脸上一霎然阴晴变化。以最干脆的动作,他拉响警铃。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另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割断他的喉咙,只有一根一根的机簧绳索牵动铃声向下面各层传播。   女人站在原地。她胸膛慢慢平伏下去,像是一口积压已久的气息终于呼出。   几个监工大声喊叫。士兵蹬着铿锵的铁靴子往这边赶来。   “你也不是全都知道嘛。”色诺芬冷冷说。   “你想让他们抓走你。”从她的微笑中,他愈发肯定了这个答案。“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告发你,借此晋升?错了。你把我看得太轻了。我不喜欢讨赏,不想被别人一边贿赂一边撇嘴斜瞧。”他松开拉绳,“我这样做,仅仅是叫你如愿。”      云缇亚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恩。   就在一个词语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的老战友彻彻底底死去了,留下一只徒具其形的怪物。   如果萧恩说“做不到”,他会断绝臆想,嘲笑自己的荒唐。失去双臂的剑士,哪怕从前多么勇武,披荆斩棘,此刻也如同折断钩爪坚喙的猎鹰。   但萧恩不是这么说的。   “你害怕。”   可笑至极!   “你竟然害怕!曾经杀人如麻不皱一下眉头的你……是良心觉醒见了蚂蚁都要躲着走吗?砍掉你胳膊的那家伙把你脑子也掏空了?”   萧恩无动于衷。这让云缇亚觉得眼前高大身躯是层僵硬、凝固的厚壳,真正的萧恩缩得小小的,正躲在这层壳里面。   “是啊……”剧痛又一次来袭,他控制不住言语的分量,“你本来就没脑子。你是具傀儡。先是宗座,然后是贝鲁恒的傀儡。”   “你同样害怕。”萧恩回答,“你自以为钢筋铁骨,坚韧不屈就和上唇碰下唇一样轻松。哪有那回事。挺不下去了,害怕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痛苦,害怕它们会强迫你屈服,这再正常不过。我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血肉之躯。”他压低眼角,视线中似乎微含怜悯,“三十多年来我都没当自己是个人,但宗座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了剑,没有了剑术和膂力,没有了侍奉的主人,没有了恪守的信念规条,没有了价值,没有了立场、目的,甚至没有欲望——我活着并非出于求生的欲望,只因我对死同样没有欲望。每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为什么奔走,为什么暂时而不是永久地睡去。我必须感恩,所以捆绑在这条赏赐给我的命上延续每一次呼吸;我活在一个最严厉的宽恕里。你清楚宗座的手腕。他擅长一种力量,一种比死、比任何肉体折磨更残酷的慈悲,把人的灵魂碾成粉末,把他们打回最原始的形状;在他强大的威能之下,人人渺小如赤身裸体的婴儿。我们与蚂蚁本无区别。”   “你救我,恐怕不是因为什么战友情谊……”云缇亚咬着牙苦笑,“多半是……无聊吧。”   萧恩缓缓俯身,衔起运尸板一侧的绳子,挂上腰间铁钩。   “那个叫班珂的茹丹刺客是你的伙伴?他和当时的你一样,眼里有熄不灭的火:执念未了,因而永不瞑目的火。我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像个战士似地去复仇,按他所选择的方式去死。”收尸人站起,“你们终将被击倒。但在那之前,唯一的使命便是战斗。”   他眼里的色泽更加冰凉。   “悲哀。”云缇亚替他说完,“就像普兰达……”   火光昏暗,盛在铁条分割开的一个个小格子中,照见冷灰般漫长的过去,和余烬般短暂的未来。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了。死亡的使徒就等在这间牢房外面,随时会进来,不管我最终能否离开这地方,都要与它相遇……我没有了腿,萧恩,正如你失去双臂,可我仍希望站立而死。若我在死前一刻倒下,我将全功尽弃,腐烂无存,一切煎熬和坚持统统沦为笑柄。我的一生蹒跚至此,或许就为了这个时刻……记得那句话么?贝鲁恒说……人须死有所值……”   萧恩走近两步。火炬为他轮廓深刻的脸涂上大片阴影。   “你也是傀儡,”他说,“梦的傀儡。”   云缇亚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沉默便以这种形式被他吞食,仿佛饥荒中的狗吞食死者。   “有别的心愿要我替你完成吗?”   “……阿玛刻。”其它的不是深深埋藏,就是一阵风吹散,唯独她还横切在他心口上。“她一直当我是害死珀萨的元凶,恨我入骨。我不想辩解,一来她不会听,二来我也利用这恨意,重伤了她……要怎么报复都由她去,唯独不能和海因里希勾搭在一起。等那家伙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她必死无疑。她和这样一个注定会背叛她的卑劣之徒……同床共枕,而这竟是由于我的缘故……”   “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应该预见后果。”   “为了仇恨,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将自己交给一条毒蛇……萧恩,珀萨之死的内情,我以前从没细想过,现在却开始明白点了。你也是参与者,你知道贝鲁恒不愿意杀他,有人逼他们两个走上这条绝路。那会是谁?逼得珀萨铤而走险冒死犯禁的直接推手是谁?阿玛刻本来是信任我的,直到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她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友情……挑唆她,暗示她把矛头指向我的,究竟会是谁?……”   云缇亚喘息了几口。“我只想到一个人……”   “而他就在她身边。”   萧恩眼神中漠然多于嘲讽,“你想告诉她真相?”   “……太晚了,不是吗?但她有这个权力……她可以不了解我,但必须认清那家伙的真面目。别和她正面接触,对她来说你同样是凶手,她不会放过任何相关的人。告诉她提防那条毒蛇,告诉她务必保护自己。至于她愿不愿意听,就交给命运安排……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我欠她的,差不多还清了……”   她欠你的呢?云缇亚。她欠你的若能偿还,你又能否活到这一天?   “你仍爱着她吗?”萧恩问?   这个问题本不需要答案。长久的无言后,他却见云缇亚摇了摇头。   “还有件事……麻烦你……”   “干啥呢——慢吞吞的!”狱卒快步凑过来,“残废就是残废!隔壁牢门开着,赶紧到那头装好尸体拖出去,别瞎耽搁。你不会是想要我们给你搭把手吧?”   萧恩悄悄瞟了眼云缇亚,后者脸上血色全无,僵如石灰。收尸人趁狱卒不注意,脚后跟踩住木板,腰部一使力,连接带钩与木板的麻绳顿时绷开一绺。   “不好意思,一根绳子不怎么结实。我忘带备用的了。您能不能借我几根?”   狱卒骂骂咧咧,走去拿另外的绳索。萧恩转向对面牢房。“什么事?”他无声动唇。   云缇亚投以感激的目光。时间紧迫,不容拖延。“看到走廊角落……那个火盆吗?”铜的,宽而浅,盛满灼亮的木炭,烙铁和通条插在里面发出红光。“请你……挪它过来。这边栅栏底下有个送饭的开口,外面闩着,没锁。帮我把那个盆……弄进来……好吗?我很冷,冷得直抖……想靠它暖和一点……”   萧恩张望四周。空气密闭而燠热,牛油蜡烛的烛泪汗珠似地簌簌滚落。   “还有么?”他迟疑半刻,问。   “……没了。”   已经说得太多太多,是时候歇下来了。   铁闩被脚尖轻轻挑开。偃伏在炭堆里的火逼近脸庞。那严酷决绝的、久违的火,一生中曾有两次与他如此贴近。一次在脸颊留下截然改变了他的烙印;而另一次,是用毁灭,用更决绝的大片荒芜将这烙印永远抹除。   “谢谢……”   云缇亚说。   他垂着头,因此萧恩没能读到他的唇。缓慢离开的脚步掩过了微乎其微的语声。但云缇亚自己听得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或者,它全未传递给其他人,还执意弥留在他的声带上,像一颗黯淡下去的星火正与温热的灰堆告别。      你的梦,你所梦见的时代,你甘愿拿命去换取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是吗?虚无……   不。它们能够实现。我无法描绘,也等不到它们来临……只知道它们简单而微小,比圣徒发下的宏愿更容易实现。我不奢求富足美满的世界,不奢求人人都能被平等对待,远离苦难,衣食无忧。可他们应该拥有自由。他们应该亲手主宰命运,知晓长夜艰辛,懂得是非黑白和生命的价值,自由地爱、恨、生、死,自由地选择历史的岔路,自由地决定是否要将生命捐献给他们真正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这就是我梦着,期望着……和此刻我身上正在经历的未来。      爱丝璀德仰起头。暮色在她头顶上闭合,一道黑铁的门扉。   “你不明白啊,云缇亚……”她呢喃,“你根本不明白……”   几个士兵齐齐瞥向她。他们只当她是呓语,却好奇这个盲眼女人从夜空中看见了什么。那儿什么都没有。天穹吊挂在他们视线尽头,尚未褪尽的红光折射出亿万里之遥的人间火海,除此别无一物,不见星辰,更没有陨痕划过。      海因里希尽最快的速度赶到时,牢门敞开着,狱卒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谁把火盆放进去的?”典狱长轻声说。连勃然大怒的力量都舍弃他了。   “是……是收尸人,那个没胳膊的收尸人!”狱卒的咽喉像提前套上绞索,说话近似呻-吟,“我以为他是个废物,放松了警惕,等……等回过神……”   医师蹲下,查看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   “他还活着。”   海因里希一阵眩晕。   “但和死没两样。他先是亲吻了烙铁头,然后把它吞下去,因为牙垫的缘故吞不了太深,让狱卒及时发现拽了出来。”医师翻过囚犯的脸,假如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他还活着,永远无法开口发声,甚至可能想过死不成,干脆连嘴唇一起毁掉,您就算会读唇语,也再得不到任何信息。”   “这个人,”他重复,“对您毫无价值了。”   海因里希退后两步,脊梁狠狠撞上牢房外的石壁。火炬就悬在离额角两吋的地方,摇晃不休。太亮。胸口一小片被撕裂的阴影尖喊。为什么这么亮?   “……我没有低估他……而是高估了我自己。”   喘息绵延不绝地压上来。   “在我的火铳射中他脑袋那一瞬,他就已经死了!他是个死人!而我竟想用他的性命与之交易!……我竟然在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战斗!!”   海因里希猛地拔剑。霎时间,意识从他身体里抽离,仿佛脱鞘的利刃。有东西撼击心壁,发出巨大轰响。   他倒下去。火光旋转,耀如昼午。      ******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连个过渡章节都写这么长啊悲从中来!      下章是狗血,滔天的狗血……请做好心理准备 ☆、Ⅲ 蹈火(8)   萧恩径直往前走。石砖地面冰冷的叩击声让他有一种循环无止尽的错觉。他目不斜视。火炬血斑似的光晕掷到他脚下,被他的影子抹入黑暗。   门就在前面,但抵达它,需要经过一条长而又长的罅缝。十几年来他都在这条缝上行走,从未偏离,从未间断。那时候他双臂齐全,轻易挥舞一人高的巨剑,杀敌如刈麦割草,不知撤退,不懂何谓恐惧。边疆领的伯爵用小女儿和骑士的银马刺,才把他留在家族中。妻子温柔羞涩,相貌却不算美,而且常常缄默寡语。这没什么。他喜欢她。   恐惧就是从那一天起悄悄播种在了他心里。   他更加英勇地战斗,然而卖命和本能的厮杀大有区别。天生的战士灵魂逐渐衰萎下去,由铠甲层层包裹。与其说更珍视得来不易的一切,不如说野兽开始被驯服。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偶尔想起妻子极其珍稀的笑容,仍旧甘之如饴。   直到某日他带着一身鲜血凯旋,发现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人是他托病缺阵的下属,边地小贵族的儿子,他最得力的副手和最好的朋友。   他早已忘了自己那瞬间的反应。事隔多年,震惊和愤怒再也没来侵扰过他,但在那个瞬间,它们唤醒了驯顺的野兽,整座城堡都听得见它的咆哮。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两具尸体,和自己激斗中被斩落的手臂。这条断肢似乎带走了他一生中全部的疼痛,哪怕三天后,他挨了五百鞭,钉在尖桩上等死,也依然面无表情。难以捱过的并不是痛苦。   而是虚无。   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向黑暗屈膝时,一名身穿锃亮甲胄、额上有金紫交镶印记的男子走过来,吩咐解下他,给他水喝。从旁人的眼神他认出那是位武圣徒。   “你想活吗?”   太阳像被吞噬了,只剩一道昏朦的黑边。   “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给你。”那人说。“你将重新站起来战斗。不为我,不为任何人,只为了你与生俱来的本性。我给你一席之地,让你被需要,并且照你真正的渴望而杀戮。”   十几年来他们都信守着这个誓约。他带着烙印走入阴影,或者说,阴影带着沉默走入他,占据他的身躯。他杀死“我主”的每一个敌人,而这真的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失去它们他则一无所有。若非十几年后那场叛乱,誓约还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二者共同的末日。   “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   永不做梦,永不颤抖,永不腐蚀。   你诞生于虚无,终将回返虚无之中。   然而他记得,仅仅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记得,恐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显现出真实的面容,当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踩着漫长的裂缝,站在走廊尽头的卧室前,他听见妻子说话声细碎如絮,说她的命运何等凄惨,说她何等妒忌美貌的姐姐们能与王公贵爵联姻,她却要作为绳索拴住一匹下贱的马。那时他终于目睹了恐惧,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的恐惧:它彻底饱满、成熟,像一颗爆裂出壳的沉甸甸的果实。   ……走廊到了尽头。   一如彼时。   门口的士兵让开。萧恩跨进去,迎面森然一排弩箭。   阿玛刻坐在狮皮靠椅上,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腮。参谋和两个亲卫分别侍立她左右。   “我该惊喜吗,老战友?……或是感谢慈悲的主父令你我重逢?”   萧恩直面她,让她瞧清自己的脸。   “云缇亚但凡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应该警告你赶紧销声匿迹,滚出我视线和能力所及的范围,越远越好。”她转动手指,寓意统帅权威的图章戒指抹过一条光弧。“你太健忘了,萧恩,竟明目张胆放言要来见我!是谁甘当贝鲁恒的走狗和刽子手?是谁算计了珀萨,抓他回去受死?我没有忘记。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一刻不曾忘记!”   “你若以为我来是为了忏悔和跪求饶恕,只能说你的脑子半点也没长进过,阿玛刻。”   北地女人笑了。一堆锋利的碎冰。   “激怒我,并不能带给你一个干净利索的下场。尽情奚落吧。你的死将比我们今天的对话漫长十倍。”   “奚落?事实而已。”他没兴趣讥讽她,也无意怜悯。“你不单蠢笨,还是个瞎子,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口口声声复仇,却认不清凶手的模样,只会作践唯一还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手染珀萨鲜血的元凶就藏在你脚边的黑影里冷笑,你倒情愿让他当成取悦玩乐的道具。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阿玛刻微怔。   “是贝鲁恒杀了珀萨,用最凄惨的死法来回报他忠心耿耿的功臣!现在他死得连一块骨头都不剩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止步于诅咒一个已经得到报应、在地狱哀号的恶灵,而放过我活着的仇人?”   “我就以当年第六军统帅贴身侍从的身份告诉你:贝鲁恒根本不想要珀萨死。对,他是疯了,却也只想把自己这个圣徒塑造成叛徒,还不至于疯到拖他的部下和士兵们一同丧命。他早已制定好计划,待时机成熟就由我将他的头颅献给吉耶梅茨,第六军则向茹丹驭主投降,由第四军全盘接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你我都记得。如果说云缇亚有什么过失,就是他擅自行动暗杀了吉耶梅茨,导致计划一度破灭。尽管如此,以珀萨的才智,他仍然察觉到这一点,进而得知贝鲁恒的真正目的。你觉得他会放任自己追随的圣者身败名裂,自己辛苦经营的第六军解散编制、并入他人麾下?不可能!在他心里,比起将统帅送上宗座之位更重要的,始终只有第六军的尊严和光辉!你自称深爱他,应当再清楚不过!”   萧恩面孔冰冷,像一柄放平的巨剑,“吉耶梅茨死后,他的一名副将投靠了我军,其实是找机会里应外合,借此得利。对那人来说,军中举足轻重的谋士无疑是最大障碍,而珀萨也一样对他十分忌惮;偏偏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贝鲁恒还假装非常信任他。你和我都认识那人,都说得出他的名字。他铲除珀萨的计策很简单,什么也不做,只需显摆自己在圣者面前的地位,让珀萨先动手,白白落下一个内奸的口实。贝鲁恒不会放过洞悉他的目的、并坚决阻止他的人。那个目的必须实现,绝不容任何人妨碍,纵然是珀萨也一样……不,正因为是珀萨,正因为他太顽固、坚决,所以非死不可。从他知晓贝鲁恒的计划并执意破坏它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已注定!”   回答他的是嗤笑。   “我想,”他犹如未闻,“陷害珀萨那人当初一定也没少向你搬弄口舌吧。背地里煽风点火,把你的怒气全引向云缇亚,导致你愤然离开,第六军又损失一员大将。你宁肯相信他,也不愿相信从小到大的挚友,因为云缇亚辜负了你,没能保住珀萨的命?真可惜,女人。当时你不在场,所以也没机会亲眼见证是谁落井下石,又是谁苦苦哀求,自甘代替你的爱人承受磔刑——”   “原来你是为云缇亚求情啊?”   阿玛刻笑着,如果右臂未断,她几乎轻轻鼓起掌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不打断这一大堆废话?我想听听你绞尽脑汁编的故事有多动人!真可惜——这话该由我来说——你要救的那家伙正在黑牢里生不如死,很快你也会和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到头也好做个伴,才对得住这情分。不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吗?你另外一条胳膊哪去啦?似乎你的身体状况比我还差点呢,萧恩。”   “……痛苦么?”   没缘由的一句话,横插在两人中间。一阵诡异的安静。   “失去爱人的痛苦,和被最亲密、最信赖之人背叛的痛苦……”萧恩说,“到底哪一种更难熬?”   阿玛刻的五官扭曲了。   “兴许是后者吧。这些年来,照你所说,无时无刻不在反刍着爱人的死,但你更惧怕后一种痛苦:你已品尝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就算你多少了解一点那人的本性,也绝不敢面对真实。”   假的。   “瞎扯!”她嘶吼,“我从没有信赖过他!我没……”   是,就是这种痛苦。这种察知自己愚蠢的痛苦,被木偶似地蒙骗玩弄的痛苦,你所有未来的希望、过去的回忆、现在的付出,全都一文不值的痛苦。   你憎恨云缇亚,仅仅源于这种痛苦。   永远、永远、永远不想再遭受一次的痛苦。   [无法放弃做梦的女人]   “一派胡言!我不会受蛊惑了!是谁指使你挑拨离间?!……你不懂!你怎可能懂?为什么要来向我说这些——为什么——为什么啊——”   萧恩动了动脸颊。那大概是笑。   “为什么?”他低声,“为了垂死者的愿望……”   还有,我羡慕你,阿玛刻。   你在自己的幻想里活着。在一个纯属臆造、但你愿意相信的世界里活着。   身后的门推开了。他听见有人快步走过来,他听见应该听见的声音。但他直挺挺站立着,仿佛许多年前站在另一位第六军统帅身边一样,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高大孤兀的身躯猛地一震。   萧恩胸前,刺出一截黑色的刀尖。      海因里希慢慢收回凶器。   他拿着云缇亚的长刀。它进入和离开血肉的手感都轻易得远出乎他意料,只一抽,前方背影便砰然倒地,露出阿玛刻目瞪口呆的脸。   他看也不看她。   刀锋仍是劲直雪亮的一线,洁白无瑕。血在抽出的顷刻就已滴净。   “实在是……极尽凡人之能为的杰作呢。”   “你干的好事!”阿玛刻缓过神来,眉峰渐渐堆聚,“让他说下去!我要他把话说完——”   “嗯?刚才你不是嫌这家伙聒噪么?正好一劳永逸。”他收起刀,走到她面前,“用你那长满肌肉的大脑想一想啊,亲爱的,他是自寻死路。逼我恼羞成怒杀了他,这样才能证明他的话全是真的。”   她好像终于懂了。   “你……你杀人灭口!”   “别这样。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可有中途阻止或掩饰过什么?”典狱长替她捋顺汗水沾湿的秀发,捧起一绺,似把玩花束,“还要我重复一遍?这个人,打从他跨进门坎起,所说的绝大部分都字字属实,不曾掺假。”   阿玛刻反手就是一耳光。   但这一掌只掴到空气。海因里希抢先扼住她手腕。他的力量虽远逊于平日,对付重伤在身的她绰绰有余。“拿下他!”阿玛刻厉喝道。   参谋第一个响应,全场就数他最快亮出短剑——捅进全无防备的亲卫胸甲接缝里。另一名亲卫拔剑来救统帅,背后一片弦响,三十多支弩箭同时贯穿他身躯。他像训练场上不堪重负的草靶子那样倒了下去。   阿玛刻骤然站起。   胫骨的开裂声出卖了她。海因里希看着她跌回座椅上。   收买。他在她极力张大的瞳孔中发现了这个词。唉,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这群人还用得着收买?一个手脚残废的疯子当然不配继续当他们的统帅。他们害怕圣廷拿你的伤情问责,更怕叫你一起拖死。   “……唯独有一点,他说错了。”   她的表情美得惊人,那是无助和恐惧彻底被唤醒的表情。这张脸只有当失陷在恐惧中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他禁不住想亲吻她。   “我那时的本意是要你去杀贝鲁恒,再不济也要杀了云缇亚,然后,喏,像这样用乱箭收尾。如此我便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得到贝鲁恒的头。谁知你太顾念和某个家伙的旧情,甩手一走了之——真叫我失望呀,阿玛刻,幸亏现在这个结果也不算差。命运总是很公平。”   他掏出匕首,撬入她紧攥的拳。   “而我为什么肆无忌惮地跟你坦白这些……”   海因里希搂住阿玛刻肩膀,让她的耳廓贴上自己嘴唇。“因为,”他比任何与她在一起的时刻都更加温柔,“我不再需要你了啊。”   锋刃一旋,指根随即切断,统帅印戒连着无名指一同落进掌心。他敏捷地向后退开,以免遭她咬伤。阿玛刻尖声吼叫,新旧伤口和睁裂的眼角无不在淌血,鲜红的枝蔓爬上她双睛,甚至哽塞深喉。“……畜牲!贱种!烂到骨子里的狗!我等着看你不得好死——”   老套至极。从云缇亚那里他听过太多遍。   “我收下你的赞誉。但和我这条狗睡过觉的你又是什么呢?”   他确信她听见了这句话。随着参谋用浸过药的毛巾捂住她鼻子,静寂截断一切,这句话成为最后叩入她耳朵里的声音。缩头缩脚的男人用眼神询问新盟友的意见,浑然不顾手中短剑仍鲜血淋漓。蠢货,毛巾还在你另一只手上。就不知道擦一擦?   “你很聪明,”海因里希说,“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将湿漉漉的印戒戴上自己手指。   “我们是把命暂时寄存在您这儿,”参谋扭开头,典狱长那再难遮饰的溃烂脸庞极大地刺激着他的目光,令他规避不及,“希望您尽量妥善地……保管。”   “我活不长了,你们则未必。与其被暴君判罪处决,不如豁出去挣点资本,等叛军攻破哥珊,你们活到那一天的都是英雄。”海因里希瞥向失去意识的阿玛刻,“至于她,先关起来,严加看守。”   参谋眨巴着眼睛。“能不能……”他舔舔唇沿,“物尽其用……”   贪婪的东西。海因里希强忍住笑。“不能。”这是他的女人,他的玩具,曾经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而今也必须由他一个人摧毁。“谁也不许碰她。我要她好好等着,看我不得好死;我要她看我死前究竟能做些什么。”      他用掺合硫磺的肥皂擦拭身体,冲洗,揩干,敷抹汞剂。白蒙蒙的蒸汽头一次没有使他眩晕。他感觉自己十分清醒,也许是罂粟造成的假象——但肌肤的触感真实无匹。他的肌肤一度光洁如牛乳,现在却像霉烂了几十年的灰蓝色干酪。   这些霉斑与孔洞本身并无痛苦。它们把痛苦深深地植入他骨骼脏腑,落地生根,然后就此麻木,不论热水还是紧缠的绷带都唤不起它们的反应。神经萎缩成一个皱巴巴的外壳,将痛苦囫囵封闭在里面。血和体-液发酵,酿作魔物的酒。真美妙,有时他想。我死之后,阴影中的蛆虫会来饮用吗?   他又喝了些罂粟乳浆。   银线绣边的黑天鹅绒大衣扎紧束腰。对着镜子,他将掉得没剩多少的长发梳起来,完完整整露出脸孔。被残酷折磨过的死囚也就这副模样。我早已是死囚,从踏入这监狱的第一天起。靠妹妹牺牲性命换来的前程不过是根蜡烛,撮唇一吹便灭,四壁合拢冰冷的黑暗。浑身灰尘的幽灵在角落等着。熏聋双耳,毒哑喉咙,成为他们的一员,永远失去灵魂,失去思想和欲望,永远别想逃脱。哪个死囚不想翻过高墙?我只求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对?   他记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不断上升、上升、上升……的梦。然而墙也在上升,坐地拔高,疯长如蚂蚁眼中的野草。   医师在书房等他。书桌上摆着纸笔和重要文件。   以及茹丹人那一长一短两柄刀。   海因里希拿起它们端详。“这玩意儿的主人还好么?”   “还有气,”医师垂眼,“至少刚刚还有。”   毫无价值了。“我知道你跟我干并非出于忠诚,而是拿我试验医术。放心,等明晚过去,那个茹丹人就是你的。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和内脏都归你,要用他做什么实验,都随你高兴。够了吗?可还需要别的奖赏?”   “……不不,完全足够。万分感激您。”   烛焰噼啪作响。“退下吧。”海因里希说。   他独自坐在桌前检视几份文件。第一份是阿玛刻的参谋写的,已经盖了军务钤印。他阅毕,封上火漆,将她的图章戒指摁上去。   第二份是他一片片亲手粘补好,署名“塞黑莱特”的信笺,紧跟着云缇亚以教皇笔迹伪造的回信。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许多年前,那个抱着一丝可怜妄想的女人写道,“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   “这卷图册”……?脑海中浮现撕得粉碎的信铺在鸟巢里的情景。很有可能,它原本的归宿是一本图册夹页内,直到后来被收信人偶然翻开,这才毁尸灭迹。什么图册呢?哪种东西能带给教皇喜悦?……   没时间继续想了。   更紧要的事等着他。   铺开一张羊皮纸,他伸了伸枯瘦蜷曲的手指,待它们终于藏好所有的颤抖后,开始书写。   “宗座猊下亲启:前日我等捕获茹丹细作一名,据其供述,乃猊下故人之子,与您渊源极深。城中关于您流言四起,皆系此人所为。我等愚昧,不知如何处置,盼望您拨冗一顾,亲作训示,在此必伏唯照办。海因里希敬上。”   我不会自杀,不会向谁乞求活命,也不会龟缩等死。感谢所谓的主父,最后关头让我免于发狂,哪怕这恩赐只持续短短一天。光影摇晃,碎屑般的声音卷上来。你没有信仰,贝鲁恒说。——是啊,你是对的,自以为然的智者。那又怎样呢?你已尸骨无存,而我仍留下一口气,在这里站着,战斗。   我从未如此接近我想得到的一切。   声音鱼贯游过去了,最后是个穿婚服的烂漫少女,挽起裙摆朝他嬉笑。与他少年时的容貌无比相像——他们本就是一胎双生的兄妹。在镜子那一头,在他溃烂丑陋的脸那一头,女孩的轮廓渐渐融化,整个身子为强光吞噬。   他还记得她叫维狄娅。   她的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要声名,不要可堪敌国的财富,不要万人膜拜,甚至不要权力。让一切属于想夺取它们的人吧!让荣耀属于死者,宝冠属于渴望它的头颅吧!让时代的命运属于神——假使它真的存在——和魔鬼吧!请仅赐我以胜利!”   烛火所舔舐的黑暗微微震颤,仿佛聆听他的祈祷。   “请仅赐我以胜利!”       作者有话要说:  海娘的马斯洛需求层次↓       ☆、Ⅲ 蹈火(9)   侍僧沏的茶凉了,食物也老早不再冒热气。聋诗人手指在琴弦附近的虚空中拨捻,了无声息。寂静才是与高椅上那个人相称的。整整一下午,他都端坐在桌案前,肩脊挺直宛如浇铸,唯有他的影子被角度慢慢变换的光线推着挪移。   当教皇沉思的时候,寂静仿佛会经由呼吸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所有他能绝对掌控的事物一样,屈服于他。   他在看军情。   斥候、间谍以及抵抗过叛军的前线指挥官冒死把零碎情报传回来,拼凑出几篇不全是废话的信息。这支补给充足、志得意满的军队在离哥珊外围防线四里左右建立了据点,看来要等后续部队集结,或者索性围城——当然一切也有可能是幌子。四里,两千多码。任何弩炮和投石车都难以企及的射程。   他拿过另一筒卷轴。   今天凌晨,随“帝国的赠礼”一同由炽天羽骑秘密护送到的,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亲笔书信。   教皇展平情报,将卷轴压在上面。   然后他开始阅读瘟疫死亡人数最新的统计报告。   寂静忽地裂开一丝细缝。“摩根索觐见。”   “进来。”教皇说。   宗座侍卫长捧着加封三道蜡印的镶边铜匣。他远不如前任乖巧麻利,办事能力只谈得上马马虎虎,此刻单膝下跪,将匣子举到教皇面前,双手的微抖欲盖弥彰,被桌后的人扫入眼底。   “海因里希大人向您进函。”   “放边上。我这会儿没时间。”   “但……他再三嘱托,就算您无暇阅信,务必也请打开匣子看看里面的东西。这件事至为重要,和最近哥珊街头巷尾一些诋毁您……您……您私生活的谣言有关。”   空气骤然一紧,是教皇抬起目光。   “照他说的做吧。”   摩根索拆破蜡封。铜匣里除了丝绦捆束的羊皮卷,还躺着一柄短刀,纯钢,一呎三吋,纤细修直,刀身漆黑而刃口焕然,连视线落到那痕雪白上,好像都会剖成两半,轻轻滑开。   它本该与另一柄长度是它两倍的刀为伴。   只有极少数茹丹人擅长同时使用它们。   教皇端过冰冷的茶杯。借仰喉之际,瞥见摩根索汗出如浆。   他打开信纸。      夜沉如铁,严丝合缝地扣下来,不漏一点星光。零丁几束灯火在大门前飘摇,照见审判局暗灰斑驳的墙壁。黑暗中,这座孤兀的建筑犹如一口锈铁棺椁,吞噬密密麻麻的肉体堆积质变,活物发酵成泥土,惨叫腐烂成死寂。   两道黑影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走进审判局大门。棺盖再次合上了。   两人都用长垂及地的深色荨麻布斗篷罩身,风帽覆面,只各自露出小半张脸。走前面的拿着提灯。典狱长的贴身守卫领他们经过庭院甬道和枯骨咯吱咯吱响的吊刑架,拐进一间偏僻的会见室。房间狭小明净,陈设也简洁,却被烛焰刷上病患面孔一般的蜡黄色。   海因里希站在烛台边,向两名不速之客躬身。   “恭迎猊下。”   教皇拨开半帘风帽,打量这个百来天前还是他心腹下属的青年。前任宗座侍卫长显然深谙面见至高圣者的礼数,身穿一袭银线绣螺旋花边黑天鹅绒大衣,无帽,长发束起,整张脸因此暴露在外——双颊凹陷,轮廓嶙峋,更可怕的是肌肤呈半融化状,像有魔鬼的舌头滴着岩浆舔过这张姣好如妇人的脸,以它的美貌为食。   摩根索手里的灯盏在颤抖。   “怎么回事?”教皇问,些许惊讶似乎同样出于礼数。   “是疫病。这次瘟疫来势汹汹,死囚中也难免有染病的,而我不幸没能得到主父的眷顾……本该自我隔离,事发突然,不得已恭请您莅临。求您宽恕我玷污了您的圣光,在您眼前遮掩面目,一样是死罪。”   “信我看了。你很谨慎,做得也很妥当。”教皇环视周围,“人在哪儿?”   “关在塔楼顶上,比主堡最高层还高五十码,仅仅靠吊篮通行,他几乎没可能逃脱。除了我和受过特训的执刑者,任何人不得与其接触……可总归夜长梦多。此人自称身份特殊,尤其被捕后还大放厥词,说您与他母亲有一段隐情,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旦走漏出去,对您的名誉极为不利。况且……”海因里希咳嗽两声,“他好像……还懂一门伪造文书的伎俩。”   阴翳慢慢爬上教皇眼角。   “我反复拷问,他才招认曾模仿您的笔迹和口吻,写了封给他母亲的……私人信件,怕搜出来,事先藏在了一个隐秘地方,余下的,却死活不肯说……”   “我要立刻见他。带我过去。”   海因里希再次鞠躬。   “……等等。”教皇突然说。他瞥视昔日的得力助手,唇间涌起似曾相熟的慈祥笑容,“很热吧。你的服饰太繁重了。”   汗珠不适时宜地滑落。“承蒙……”   “我准许你脱掉外套,并赦免由此产生的失礼之举。”   “感激涕零。”这句回答和“遵命”是一个意思。腰带解开,黑天鹅绒大衣褪下,少了这件袍服支撑,典狱长形销骨立的身躯仿佛随时能从腰部折断。他只穿了一套衬衣单裤,因为太薄,紧贴肢体的绷带若隐若现。很明显,再多承受一分重量对于他都非常困难。   更别提佩带武器。   教皇微微点头。   “走吧。”   海因里希接过摩根索的提灯,替他推开会见室侧门。   “侍卫长走在前面。你到我身边来。”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一怔。   “不敢吗?不必害怕你的病会传染给我。我乃辉光之主在人间行走之躯,一切鬼蜮和灾厄都要退避三舍。过来,孩子。你为圣廷倾力效忠,我现在赏赐你与我并行的资格。以我得自于主父的气息驱散魔鬼之毒,以我额上的日轮烛照你。”   海因里希笑了。   “以您额上的日轮烛照我。”他轻声重复,站到教皇左手边。上楼的阶梯曲曲折折,影子一样狭长的沉默尾随着他们。偶有几声方位不明的哭喊告饶飘升起来又沉下去,坠在冰冷的石阶上被一步跨过。摩根索持灯的背影异常僵硬,能看得出他拼命绷紧腰杆掩饰什么,结果事与愿违。这么点东西就把你吓住了?真不顶用。海因里希窥见侍卫长腰畔有个银亮硬物悄然闪熠,那是剑柄。   他由此推断教皇斗篷下也藏着一把剑。   但他侦测不到它的存在。按常理,它外面应该包裹着金属的嗡鸣,随步伐一下一下振动——他确实也听见了这种声音。高大的武圣徒每一次落步都出奇地沉重,他只能从中估算铠甲的覆盖面和厚度,那些铿锵的交击却无法向他透露佩剑的位置,它们环绕于这位圣者全身,宛如其画像上的光晕。   走道通往主堡外层一百码见方的露台。宽广的空间明暗参半,角落里几支灯架是这儿仅有的守卫。吊篮就在平台中心处。顺着牵索向上看,关押重刑犯的尖塔径直刺入夜幕,而另一侧,山崖兀立,黑黢黢形同铁壁。   “兹事体大,您轻装简从前来,不愿被闲杂人等认出,故而我安排这条路上的看守暂且回避。”海因里希在吊篮前躬身,做了个恭请的手势,见教皇不动,自己率先走上去。三人都站定了,他伸手拉控制牵索的机关杆。   “你喘得厉害。”   胸腔的猛烈收缩传到手上,导致一连串颤抖。那根杆子也颤颤悠悠,无力扳到底。“让摩根索来。”教皇说。   海因里希退至一旁,与侍卫长的身形完成了交换。吊篮开始震动。一阵夹杂耳鸣的痛楚迫使他扶住额角。   教皇望着远处的山崖。   而摩根索仍背对他们。   手指后移,从束扎的发丛中抽出一线寒光。   那道光全然吐露时,正逢摩根索转头。这个不太聪明也不蠢、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可靠的男人脸上是一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出现的表情。下一瞬,吊篮上升,这一瞬间的失重几乎没让心脏从他圆张的嘴里跳出来。   他赶在海因里希向教皇挥刃的同时动手了——对前者。   剑远远快过小刀,穿透毫无防御能力的薄衫,穿透血肉。   另一只手如桎梏般扼住他的剑柄。“停下!”教皇厉喝道。   摩根索很好地履行了他作为宗座侍卫长的职责。他飞起一脚,将行刺之徒踹了下去。吊篮离地已有两三码,海因里希清晰看见肋部喷薄着暗红色的风。这痛苦不比长久折磨他的病痛更重,但他用尽全身气力惨叫了一声。   更尖锐的风喷薄而来。   无数支利箭破空纷飞,犹如飓风裹挟骤雨,卷向移动中的吊篮。教皇纵身一跃,海因里希贴在地上只听铿然巨响,像是一头金属怪兽的上下颚迅速咬合。两盏灯火倏地熄灭,昏暗霎时间侵蚀了他们的防御。   对面山崖火光幢幢。   第二轮箭雨紧追其后,足有百余次呼吸那么久——海因里希默数——才彻底止息,只留死寂。   ……不。还是有声音的。   摩根索在微弱地呻-吟。   他虽然也跟着教皇跳下吊篮,对这蝗群般的攒射却无能为力,腰腹、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箭,几乎被射成刺猬。沾满典狱长鲜血的剑掉落一边,海因里希忍住伤口与石板地面摩擦的剧痛,向它爬去。   当他终于够到它、切切实实将这唯一的凭恃攥在手中,才察觉背后那道好整以暇的目光。   某个毫发无伤的人正注视着他。   “弩箭啊。”   教皇说。   高大的武圣徒单膝点地,斗篷撕开条口子,露出胸甲锃亮的反光。箭一支也没落到他身上。它们仿佛魔鬼投掷的毒蛇,在真正的神性面前惊惶逃遁。海因里希瞳孔扩大了。他看见教皇背靠着一堵墙。一堵与身等高、与肩同宽、陡然出现替他将所有箭矢挡下的墙。   那是面塔盾。      “射程比普通的弓远,而且更精准、力度更大,但轨迹是直线,无法抛射,否则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留下死角。这点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可惜圣裁军和哥珊的驻守部队绝大多数只配备弩,只有第四军的茹丹士兵会使用长射程的复合弓,不过随着伊叙拉卧病,他们都处于我严密监控之下。你绝无可能暗通他们。”   教皇信手拈起一枚箭枝,指腹读取着上面的第六军刻印。   “可惜,”他双目如炬,“……太可惜了。”   那面和他身材同样魁梧的巨盾之前一直负在他背后,靠从头遮到脚的宽阔斗篷掩蔽。海因里希顿时明白了他每走一步所迈出的沉重铿锵声。他料到教皇已有防范,可塔盾太碍事,全装贯带还背着这东西只会拖累身手。面对暗算,这原是无比愚昧之举。   “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调动了阿玛刻的人?料他们大多不敢公然谋逆,都被蒙在鼓里。你做得很巧妙。你深知那茹丹细作与我关系非同一般,特地用他作饵,引我乔装来此,为的是山崖那头埋伏的部队认不出我。我猜,你事先告诉他们收到情报,叛军要派人来劫狱,自己故意装作被挟持领我走这条路,叫他们趁这时候射击。我不会放你离开半步,而他们见你紧随,投鼠忌器,于是你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让自己先被击倒——你把他的反应也算进去了。”   “他”指的是摩根索。   “这人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吧。”   海因里希双手抱紧剑柄。   “别慌。他隐蔽得还算不错,没有辜负你,所以我并不能确认。直到刚才,看他的表情,我才真正肯定了这一点。这就是我给你一个机会出手的原因。”教皇用力一拧,手里的箭杆断成两截。“真奇怪……”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像料准他会在这当口背叛你一样。”   海因里希惨笑。“……正常人都会做出这种选择,当飞蛾扑火时……都会站在火那一边。”   但这已经没用了。   他只能算透摩根索,却还差一步。就差一步。他没有算透教皇。   而教皇算透了他。   “你在等什么?”   视线模糊,影影绰绰,恍惚听见对方问。等死,他想说。   “等下一轮射击。”教皇替他回答。“既然出手,当然要万无一失。就是间隔似乎长了点……是啊。让人等太久了。”   他缓缓直起身来。   “猊……猊下!”摩根索叫道,“危险……”   夜空的某个方位猛然裂开一条火舌,像燃烧的枪尖刺穿黑铁帷幕,涌出震耳轰鸣,不偏不倚落向远处山崖。原本井然有序的火炬行列一下子被击散,烟焰纷紊,雷声的间隙中夹杂着混乱的人声和大块岩石崩落声,以及充斥周围世界、无所不在的嗡嗡震荡声。   自天而降的雷霆并未就此停息。   它依照教典条律完美地执行着对诸圣之敌的制裁,神明向渎神者展现本相,以惊恐与毁灭为祭坛,在此享用血飨。“天罚”是用了一个相当长的瞬间完成的,那个瞬间造成一段类似于死亡的空白,几乎夺走了海因里希的全部意识和听觉。   最后(不知多久后),两名穿全身铠甲,手捧全罩式大翼盔的炽天羽骑高级将领走上来,向教皇报告执刑结束。   教皇从一人手里接过松明,让海因里希看对面原本是山崖的地方。   那儿已整个地凹陷下去,如遭一座塔楼那么大的锻锤重重敲击;然而就此刻的宁静来说,又像是云端无上伟力之手伸出一根小拇指,在山壁上捺了捺。   “还不明白自己正和什么样的力量对抗?”   武器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海因里希从不相信这个男人真是神的化身,但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大型武器,包括弩炮、投石机和攻城秤车都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他握着摩根索的长剑,靠它艰难地支撑起身躯,却发觉它和藏在发束中的小裁纸刀没有区别。他忽然省悟为什么教皇放任他拿到这把剑。   为了叫他认清楚自身的渺小而已。   “你的病容不像假装。都到这地步了,还费尽心机算计我,有何目的?果真得逞,凭你风烛残躯又该如何掌控大局?抑或叛军首脑有能医治你的灵药?”教皇的声音很温和,神对触犯了自己且即将死去的蝼蚁没必要再显示怒意。“你贴身服侍我两年,我只知道你不会甘居人下,今天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真实……的想法?   “你恨我?这个国家多得是人恨我。你是个男爵的儿子,家境没落,无财无势,靠父母苦心打点才挤进上层显贵们的阵营,正要崭露头角,旧圣廷一垮,许多和你一样的人什么都没了。作为贵族余孽,你本来难逃一死,是告发了亲生父母并亲手对他们处刑才保住性命。你有充足的理由向我复仇。”   仇恨么?丧失自我的愚蠢之人才拥有那种感情……   喉咙里淤塞着血的腥味。比起它,漫漫黑夜反倒像是个幻觉。“我现在……终于……体会到贝鲁恒的心境……”   空气因为这个名字而遽然绷紧,凌厉如刀。他的喘息被切割成碎片。   “大限将至,却不甘……这样死去……所以宁愿与世上最强大者为敌,以战士之姿,将我的性命……交付到强者手中……”   “——你自以为了解贝鲁恒吗?!”   骗你的啊。   海因里希大笑起来。肋间血流如注,地上盈积了一张黯色的镜面,映照他脸庞,从中他分明窥见极力膨胀的恶毒的快意。   当然是骗你。   “请看在我曾服侍过您的份上……满足这微末的愿望。”他摇摇晃晃站起,踉跄好几步才撑住,勉强不至于跌倒。两名炽天羽骑拔剑要上前,被教皇拦下。“我自知无法得到主父宽恕,将坠入地狱,永受煎熬……但至少请在生时予我垂悯,允许我作为您的敌人而死!请您不吝屈尊,以您的圣光亲赐我这罪孽深重者应得的裁决!”   每一个字都是在骗你。   拂晓临近,含而未吐的光线积蓄在东方一角,把夜幕撑得稀薄泛白;那股近似疯狂的快意就像这样越胀越大,充塞他的胸腔,重新饱满他原本干瘪破败的躯壳。   “……请允许我与您一战!”   如他所料,教皇漠无表情。他已不值得对方动容,无论是笑,是轻蔑,还是恼怒。   “准允你。”   这片土地上最强大、握有最高权势的人说。   左手仍掣着松明,教皇另一只手扯下斗篷,一把掷开,全副武装赫然显露。海因里希双眼被甲胄上折闪过的火光摄住,猛一定神,只见对方手伸向腰侧剑柄。他抢先举起武器。   但教皇拔出的并不是佩剑。   冲上去的瞬间,海因里希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模样——不能更熟悉——精铁铸成的筒状物,粗细如婴儿手臂,黑魆魆的洞口正冷眼对准他。他恍然发现,这就是那支从“豁嘴”艾撒克手中缴获、在永昼宫击中了云缇亚、后来自己被贬职时又遵令上交的火铳。   然后这个瞬间就结束了,和之前“天罚”降临的瞬间一样,既空洞又冗长。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伴随静默,死亡的空白吞噬了他——却只吞下他的半个身躯。他的上半身还活着。当他倒地时,还以为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剑,将他拦腰斩成两段;而眼睛告诉他,自己的腰还完整,双腿还好好连在躯干上。它们在他身上活生生地死去,将他变成连接着半截活人的半截尸体。那儿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至于他对下半截的知觉,则坠入早已腐蚀他多时、以他血肉脏腑为滋养的黑洞里,万劫不复,化归乌有。   他瘫痪了。       作者有话要说:   ☆、Ⅲ 蹈火(10)   教皇冷冷地将手指从火铳机括上挪开。   它甚至还不曾扣下去。   海因里希一阵昏眩。那些断碎的线头却在他泥潭般的脑海中闪现,一根根接续起来。大妃信里提到的某卷图册,教皇桌案上堆积的密禁书籍,近期调往采石场的大量劳力,都与眼前这支火铳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关联。他开始明白方才那几乎把山崖整个儿抹平的震雷出自何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教皇说,“是‘万象之症’。”   海因里希俯卧着,见不到对方说这话时的眼神。否则他会战栗。   “因为集中了世间一切疾病的苦楚而得名,最初是皮肤生出疱疹,慢慢病情恶化,直到容貌尽毁、耳聋、目盲、瘫痪、内脏衰竭、全身溃烂、痴傻癫狂而死。只有旧圣廷纵情淫欲的贵族和教士们才会从妓女那儿染上这种病。怎么,曾当着我立下重誓,一辈子持贞守戒、以纯洁之身侍奉上主的你——也有这么一天吗?”   钢靴踹了一下无力动弹的身躯,将他翻拨过来。他被迫与教皇对视,但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为了方便教皇欣赏失败者的愕然。   “你见过达姬雅娜了?”      “……什……么?”   那个夜晚,那个由一张字迹疏浅的纸条、一盏薄黄的灯、一杯他拒绝饮下的毒酒而向他敞开地狱之门的夜晚,原以为永远是个秘密,像他与她的交合一样暗昧,像泥潭下深陷的尸骨一样无人可知。   海因里希的脸颊在抽搐。   “大约三个月前,她托教会医院的女院长带信给我,于是我见了她一面。她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乃是狂信徒在暴乱中的罪行所致。我叫修女替她检查身体,发现她已患上绝症。我问她是否需要告解,是否愿意聆听主父的怜恤之声、接受圣水洗涤,她谢绝了。她说自己生命所剩无几,只想最后重新找回属于她的尊严和王冠,深月茹丹至高无上妃主的王冠。”   ……这不可能。   “哈。你自然难以置信。吉耶梅茨的女儿素来高傲,当年坚决和手握重权的第四军统帅断绝了父女关系,此后一个人特立独行,纵使被歹徒戕害,也绝不向她父亲求援,又怎么会主动跑过来乞讨我的施舍?但我与吉耶梅茨也算挚交一场,他唯一的遗孤沦落到这步田地,我又岂能坐视?何况她的愿望听上去很简单,不过是一点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却能给半死不活的人切切实实抚慰……的浮沫罢了。”   那个夜晚雷雨交加,屋内的静谧却仿佛精雕细琢过。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两只银杯各自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她额前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饰链叮当作响。她的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   如果他对她的遭遇有一丁点了解,就会知道单凭她自己绝不可能拥有它们。   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   她头上戴着妃主的王冠,可以同时将她的丈夫加冕为驭主的王冠。   “对了……她还说,她有一个仇人。”   教皇俯下身,用火铳轻轻撩开海因里希一脸乱发。“这个人曾身居高位,利用她,欺骗她,害她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而她竟有那么一刻真心信任过他。她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因为仇恨无法与外人分担,复仇的快感也无法与外人分享。我当时猜到了她的真实意图,大致预见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给了她尊严。我给了她期盼的武器,更确切地说,王冠。”   “该感到意外吗?”他微笑了,“这个人是你。”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煞费苦心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跟着笑起来。在那个夜晚,死亡以血的仪式完成了交接。而他还以为她只是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渴望着名为自尊的欺骗与名为爱的幻象。   正如他渴望着愚弄死亡。   “……你可知道她……为什么……借助你的力量……向我复仇?当年一手策划……牺牲她,将她推入火坑……的你……”他浑身颤抖,那是大笑的缘故,而非剧痛,“多少想要补偿挚友之女,所以……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至于她又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不仅仅是让我受尽煎熬,尝遍……恐惧……和……生不如死的滋味……”   淡红光晕泛现在天沿,以及他抽动的双颊上。黎明已悄然降至。   “她留给我时间……用来……对付你。”   教皇神色一冷。   “天亮了……猊下。”海因里希放轻声音,“你陪我这块砧板上的肉……玩得略微久了些。”   光从教皇肩后透过来,他的面孔为阴翳覆盖。与此相反,更广大的夜的阴翳正被逼退。纯白之城呼出一口悠长气息,藉由陆续聚集的人群的晨祷,它舒展肢体,逐渐苏醒。   “生杀予夺、掌控一切的快乐……令你沉迷……乃至忘记时间了么?你大概认定……那封……塞黑莱特大妃写给你的信……已被销毁,万万想不到……它早就落入我手中?……再加上……她的儿子……确实伪造了一封你的回信……”你是觉得我不会说真话,还是觉得他不会背叛你?“如此稀世珍物……我怎可能……一人独享?”   惨叫声猝然响起。海因里希汗水涔涔直下,教皇一脚碾碎了他的腕骨。“告诉我,它们在哪儿,”骨片尖锐,刺割血肉,“我可以放过你。”   晚了。   我的生死已非你能主宰。   “你来这之前,我就派亲信出去……趁着深夜,将那两封信……张贴在……某个供市民集会的地方。这会儿……或许已经叫他们尽收眼底,而你分身乏术,立刻命人前去撕毁也来不及……很多人不识字……没关系。总有认识的念给他们听。”他笑得愈发厉害,是真正餍足的狂笑,成为独立支撑他的一股气流,使他的空壳再容不下其它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脱光我的衣服,拖到诗颂广场示众,让整个哥珊的人……都来看你前任侍卫长的丑态?……那就是你自身的写照啊。在哥珊人眼中……失陷于私情肉欲的宗座……恐怕不比我干净。就算你找到了那两张纸……杀光所有亲眼目睹它们的人……流言也会口耳相传,并且更加绘声绘色……”   教皇耐心听完最后一个字。   “太可惜了。”他缓缓接道。   这句话已不再包含任何叹息的成份。   “你放弃了速死的机会。”   他转身离去,跨过气息奄奄哀求饶恕的摩根索,没有回瞥一眼。身后,海因里希的声音凄厉嘶哑,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笑声,倒像是魔鬼坠入岩浆之湖、被自己的毒液吞没时,那既痛苦至极,又愉悦至极的呼鸣。   炽天羽骑部队在露台一侧候命。一个脸庞滚圆、秃顶、戴油腻旧铜丝眼镜的矮胖子由他们架着,两腿不住地打颤。   医师战战兢兢望向教皇。   “带我见那个茹丹人。”      狱卒呈上的口供满布血渍。最有价值的确凿信息是叛军将在城外集结兵力,等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发起总攻;其他的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刚开个头便无下文。记录的末几页换成典狱长亲自撰写,他画了永昼宫及湖下诸寂殿的结构简图(虽然一部分出自想象),并标注在何处发现刺客遗弃的潜水装置。接下来是大片空白。差不多让人以为到此为止了,最后,却用粗重笔迹写着一个词。   墓钟。   “这也是从他嘴里挖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再后来……他自己将烙铁捅进喉咙……”   墓钟。舌齿相抵,发音在瞬间完成,关于它的所有注释被坚决切断,随着焦炭般的喑哑而消亡殆尽。像神谕和魔鬼的预言一样不可捉摸的词。暗语吗?行动代号还是特指某物?……又或者,它其实无须解释……   教皇的步伐片刻不曾停滞。   [……修谟]   这个名字在他眼前闪现了一刹那。下一刹那,它只是石板与石板间的接缝,任他干脆利落地迈过去。   靠近通道外侧的一扇铁门早已开了锁。门虚张着,漏入一束光,扫在里面纹丝不动的人身上。当教皇走近,影子便把仅有的这束光也抹杀了,但对于里面的人没什么区别。   阿玛刻眼中已不存在任何光芒。   血与其说止住,不如说在她残缺的肢体上停止了流动。她呆坐着。一尊摔得四分五裂、又勉为其难拼接起来的泥塑。   “你没有错。”   她的眼睑犹如灰烬。   “举用你这个愚蠢、无能、沉耽在低级情感里的女人,是我的错误!从今天起,第六军不需要统帅,甚至也不需要番号了。你的部队——我指的是还没叛变的那些,一律重新编制,并入第一军,由督军尤利塞斯全权调配。你就好好品尝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吧。待我收拾干净叛党,再回头来纠正我干过的蠢事!”   守卫跪伏在地,为教皇打开通往深处囚室的门闸。背后足音匆匆,另一名高级将领疾步赶来,双手奉上两张写满字的纸,其中一张乃是无数碎片粘贴还原而成。“如您所料,”他喘息道,“贴在教会医院门口的宣示牌上。一开始都当作日常的安抚通告,没人在意,是公秤官率先发现不对劲,但那时他完全吓傻了……”   哼。果然。疫情肆虐的城里为数不多的集会地之一,每天一大早各街区代表就挤在那儿领取物资,风雨无阻。公秤官是识字的,半疯不癫的女院长也一样。为了尽量避免被克扣和揩油,派来的代表通常肚里也都有几滴墨水。当然还包括来自茹丹聚居区的人……   教皇攥紧两封信。   他走向更深处的黑暗。   腐恶的气息并非扑面而来,倒像是从地底缓缓涨上来,如海水般剥夺闯入者的呼吸。独属于尸体的那种气息。医师点亮油灯,黑暗退散了些,现出被铁链拴在墙角、徒具人形的一道轮廓,那股气息却寸步不让。   “他还活着?”   “是……”医师喉结抽动两下,“……是。”   可他全身散发着死人的味道。   “还醒着?”   医师连滚带爬凑到那囚徒跟前,摸出嗅盐瓶。教皇蹲下身——即便如此他的个子也要高上一截——提起那人头发,直到琥珀色瞳仁慢慢长大,里面有了清晰的形体。   “云缇亚。”   他唤道。   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面还是某个雨夜,某个在他们心中各占一席之地的女人墓前。确切地说,那并不能叫做见面。他没有看到云缇亚的脸。永远不可能违逆他的茹丹青年伏在他脚下,前额触地,借此回避他的目光。那个夜晚由于思念的拉伸而尤为漫长,却又很短暂,短暂得甚至不容许他们对视。   他是无所不能的宗座,这一刻竟也鞭长莫及。   “你的嘴唇……那么细薄。那么像你母亲……”   他所记得的嘴唇不在了。由于衔过烙铁,只剩两块焦烂的疤。左颊本应有少年时代就烙下的罪印,现在被另一片烧伤痕迹覆盖。自小留蓄的胎发本应长垂如瀑,现在一把就能握住。这双腿本应健康修直,能负载超出大多数人想象的重量,而现在,是腐物酵成的泥浆,蛆虫以它们为巢穴。   [在万国归一的世界降临之前]   “先后暗杀两代狂信徒导师,把哥珊搅得天翻地覆的……是你吧。向大街小巷散发叛军告示的是你。捏造谣言蛊惑民心的是你。把阿玛刻弄成废人的是你。”   教皇一寸一寸展开信纸。“这个,”他说,“也是你。”   云缇亚睁着眼睛。   “用你最擅长的技艺对付我,值得骄傲吗?这儿的人告诉我你不假思索就写下了这东西,兴许还暗自感谢海因里希给了你机会。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云缇亚,我和你母亲是清白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我对她没有爱欲,只有亏欠和悔疚!我牺牲达姬雅娜铲除了枢机主教势力,你觉得我卑鄙,但你如今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是,我不小心让那条疯狗咬了一口,因为我只顾着提防他,没提防你。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自己憎恶的那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背信忘恩就罢了,为了扳倒我,竟然不惜污蔑自己的母亲!”   [我只需要冷酷与决绝]   两封信投入灯盏。白纸黑字,转瞬无存。   [不需要回忆]   “你我之间,”教皇深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没任何情分可讲了。”   他的手从云缇亚头发移到脸廓,继续下移,用一股足够拗断脖颈的力道迫使对方贴近自己。铁链哗哗作响。他听见饱经摧折的骨骼被强行拉直的声音,闷沉,像石碾在硬地上徐缓推动。而他的语声比这更低、更清晰——   “‘墓钟’……是什么?”   一阵令他满意的颤抖。   “害怕么?用不着怕。你已经永远说不出话,这个秘密埋在你心底,正如你烂在这座黑牢里,纵使皮肉脱尽、剩下枯骨,也永远出不去。”教皇微笑,“该害怕的是我才对。”愈来愈低的耳语中,隐含着一位向弥留者垂下身姿的死神。“——要这么想才对啊。”   铁链绷得更紧了。   “猊下。”   外面有人说。   教皇松开云缇亚。后者不知何时重新失去了知觉。   “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启禀。”   “战况?”教皇问。他的声音霎时恢复如常,厚重而陡峭。   “是北门水库上报的消息。代理监管长色诺芬发现一名疑似叛军细作的女子,二十八九岁左右,黑色长卷发,眼盲。”   哦。   “她自称鹭谷的爱丝璀德。”      哦……   那个爱丝璀德。   十三年前被他打昏、从鹭谷的小木屋里抱出来扔到荒郊野外的少女。她很弱小。一头虚有其表的黑发。一双即使醒来也看不见东西的黑眼睛。   他翻过贝鲁恒的日记,里面发狂般地写满她的名字。   那时候他本打算杀了她。   但这个念头少有地盘桓了一会儿——日后再也没有哪一刻比那时犹豫得更久——她并没做错,只不过是又一个可怜女孩沦陷在对爱情的幻想中罢了。他也并不恨她。这仅仅是对他学生的一道考验,而且将会是最微小的一道。   他用大约五次呼吸那么久的时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武圣徒不能自降身份杀死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弱者。   那以后又过了十年。她由第六军从某个很像鹭谷的边境小镇带回哥珊。黑发,黑眼睛,看上去依然弱小,但盲眼里悄悄藏着诡秘莫测的笑容,恰似衣袖里藏着一把短刀。   云缇亚说她失忆了。   “请您放心,她已在我控制之内……”塞黑莱特的儿子深深伏首,以便掩盖表情,“如果必要,我会亲手杀了她。”   空话。   “当年第六军确实有个叫爱丝璀德的女人担任随军医师,后来叛军覆灭,她和书记官云缇亚一起下落不明,追缉了三年,杳无音讯。”督军打开一轴画像,“还没审问,不过年龄、样貌都对得上。”   教皇在沉思。   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桃花心木篦子。是云缇亚的。正中有道裂纹,似乎曾断开过,靠鱼鳔胶粘合起来。   “……你对‘墓钟’怎么理解,尤利塞斯?”   “依属下看,”督军说,“是故弄玄虚。”教皇的任何问题他一概直言作答,尽管明知是试探。“叛军给我们设了个套。故意派人在诸寂殿附近留下线索,故意让掌握这条线索的人落网,故意吐出一截线头,掐断剩下的,等着我们被假想的线勒死。猊下虑事周密众所皆知,他们刚好利用了这点。一旦注意力稍稍偏移,便是他们可乘之机。”   “有趣的想法。但……”   但你低估了修谟。   教皇合上眼。黑暗卷涌而来,另一双眼在不可预知的距离外张开,静谧地,窥视他。   另一双盲者的眼睛。   “过于大胆了啊。”   他了解云缇亚。那丝震颤并非作伪,完全是被刺探到软肋的最真实的恐惧。   不。假使云缇亚也只是一颗卒子……   “用诸寂殿藏匿武器、兵力,投放毒药……或者干脆把它毁掉。整个永昼宫就此沉入湖中,晨夕双塔也会随之坍塌,以它们的高度,恐怕连内城城墙都要遭殃了。”会有那种骤然毁去偌大一座石殿的力量吗?……火药?不可能……何况水中是无法引燃的。“为防万一,这段时间我会变换住所,地点必须严格保密。你调动更多部队守备永昼宫,造成我还留在那儿的假象,同时严密监控宫内动态。若是调虎离山,正好将计就计。”   督军深施一礼。   “那个茹丹人,”他提醒似地说道,“右手还完好。还能写字。”   没用。海因里希的失败明确揭示了这一点。不能在这件事上无止尽地耗下去了。   “有更快知道答案的方法。”   教皇将篦子凑近眼前,观察着那道细缝。已经粘牢,密不透光,然而黑暗作为一种介质阻隔在中间,仿佛随时可以将破镜重圆的两半再度分裂开。   “我大致猜到那女人来这里的用意。”      身体拖过粗砺地面,血和脓水涂下歪歪斜斜一道痕迹。门推开,门关上,左右两个支点停了步,拽起拖着的人狠踹一脚。这脚正踹在云缇亚膝窝偏下,双膝跪地的一刻,他险些又晕过去。   长垂的帷幕静立两侧。如果没有它们遮挡视线,这该是间宽阔的厅堂。   不在审判局。也不属于永昼宫。   “用不着猜测这是哪儿,”陌生的声音冷冷说,“你再也不会来第二次。”   说话的男人站在教皇座位边,一身辉铜包镶的钢铠,背后伸出两支高举过头的羽翼——是铠甲的一部分。只有炽天羽骑指挥官级别的人物才配得上这种装束。看他模样也就三十五岁上下,在与他地位相仿的人当中算是年轻的,但看他在教皇面前的仪态和神情,他追随这位武圣徒的年头怕是比云缇亚的岁数更长。   “你当然不认识他。”教皇起身离开座椅,“别说伊叙拉和阿玛刻,就连吉耶梅茨也未必听过他的名字,然而他的统御才能不在茹丹驭主之下。尤利塞斯,炽天羽骑的最高领导者,第一军实质上的统帅。虽然第一军直属我麾下,平时却都是他代替我摄领全军。这支部队不到圣廷生死存亡关头不会轻易出动,因此他极少像现在这样走出幕后,以真面目示人。帕林——是叫帕林吧,”朱红祭袍拂过地毯,犹如鲜血蔓延一般的簌簌声,“了不起!竟将我的底牌掀到这个程度!”   到此为止了。   “我打算向你介绍另外几位朋友,云缇亚。”   他走近茹丹人。血泊似的影子罩住后者的脸。   “——你还记得李弗瑟吧。”   幕布陡地掀开。海水由于先知的神力向两旁退却,露出的绝非平坦通途,而是噬人的巨兽。它们蹲踞着,仿佛下个瞬间就能被一声召唤叫醒。黑黝黝的金属巨兽。筒形,坐落于带轮的木架上,身躯或粗硕或修长,不约而同圆张着嘴——躯体内部的深渊敞开了决口,死亡将以灼烈的温度通过这张嘴,成为这群巨兽的呼吸。   云缇亚的呼吸淤塞了。   在这些怪物的屏息前,没有人还能胸膛起伏自如。   它们甚至还未咆哮。   “你的旧同僚,诸寂团五主事之一的李弗瑟,是我插进耶利摹王廷的一柄匕首。借用帝国的劳力和物力,他给我制造了这么一批东西。体型细长的叫蛇炮,射速快、精度极高,具有穿透性杀伤力,能在万人军势中一举击杀主将;较粗大的那种叫蜥炮,射程长达四里,从内城发射即使要夷平逝海上的一座小岛也不在话下。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火器,是主宰烈焰与雷霆的主父所赐。弩炮、秤车、投石机、移动箭塔,任何你知道、你们所拥有的攻城器械,与其相比只是三岁幼儿的把戏!”   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曼特裘。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除了我爱你,以外,的全部。   “原本是我为对付舍阑战象而特别准备的。帕林……呵,面子真不小啊!”   教皇笑了。饶有兴味地。“后悔吗?”他拧开云缇亚扣紧喉咙的手,“后悔自己把这儿弄哑,永远发不了声?你今天见到的一切,永远无法传达给第二个叛军成员知晓,连通知他们逃命你都无能为力。你会亲眼看着帕林死无全尸,就像当年的贝鲁恒一样。你会看着你所谓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去,就像当年的第六军一样。秋天快过去了,我的镰刀将要收割这片麦田,再用火焰焚尽残根;我的土地经由尸山血海喂养,明年会更加肥沃。哥珊的城垣从来都由千万人的白骨堆成,这次只会给它增添一道新的壁垒。我可以准许你活下去。活着,看我如何取得胜利!”   不,塞黑莱特,别以为那是慈悲。   我对你儿子已仁至义尽。   他仔细端详云缇亚,确认惊惧的底幕下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坚毅神色,正中他下怀。垂死挣扎吧。求生欲望越强烈,待会儿的表演也就越精彩。   “你有一个争取宽大处理的契机。”   十字路口出现了。   但它每一条分支都通向地狱。   “我替你安排了神断。”       作者有话要说:  蛇炮和蜥炮更详细的说明在第78章。   话说中世纪晚期的火炮精度肯定不会特别高,攻击效果也不可能像上一章描写的那么夸张。请视为架空世界的夸大化想象,杀伤力以正文所展示的为准XD   另外督军的造型参考了波兰翼骑兵。       ☆、Ⅲ 蹈火(11)   “运气真不赖。”士官长咂着嘴说。他用一种滴得出涎水的目光打量色诺芬。“宗座亲口发话要见这女人,说不定他还会顺带见一见你呢。这可是件大功。你的嗅觉挺灵嘛,小伙子。闻风向比狗还准。”   色诺芬沉默地跟在押送部队后面。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是没资格一起去面觐教皇的,更没可能砸了苦役犯的手铐脚镣,大大方方在哥珊的街道上行走。“如果宗座心情再好一点,你就有希望脱掉那顶‘代理’的帽子,升任正职啦。从一朵小葵花爬到这地方,也算东山再起了,别人可没这么好命——知道你们会有多少人死在舍阑狗的刀口底下吗?”   他太聒噪了,色诺芬想。闷守水库二十年养出来的坏习惯。在哥珊,哑巴会活得稍微久一些。   “报应啊。”士官长踢了一脚小石子,被他拿绳索牵着的爱丝璀德猛一趔趄。“都是自己折腾的。肆无忌惮撒泼乱咬,结果还不是宗座一句话,今天说要宰了你便不会留到明天。这座城的一切都属于宗座,人民是他的羊羔,房屋和集市则是他的牧草,你们充其量也就是替他薅一薅羊毛的奴隶,竟敢对他神圣不可染指的财产胡作非为。哼,整天在水库喊什么冤?罪有应得。”   “不。”   爱丝璀德说。   他们正踏过运河上一座哐啷作响的石板桥,准备进入内城。脚下松松垮垮的触感活像是走在老妪门牙上。戴面具的收尸人抬着被单卷裹的尸体,挨着他们肩膀过去。腐臭如烂泥般淤塞鼻腔,很快这烂泥干透了,化成灰末——那是将尸体付之一炬的火烟气味。   “我见过真正的地狱。”女人吐字很轻,但绝不含糊,“那七天到后来洪水泛滥,因为死尸堵满了河道。人们一丝不挂,被从自己家赶出来,像群待宰的猪。哥珊就是个半边燃烧、半边大水浸没的屠宰场。纵然是我这样的瞎子也看见了地狱的毒火,纵然是哑巴被它烧灼也要放声惨叫。现在的瘟疫想必也是那时候的恶果,而作恶的人或者在安全地方服劳役,或者已经离开国境,都逃脱了它的肆虐,留下大难不死的受害者继续挣扎在下一个地狱。这叫罪有应得?要说是报应,对于暴徒和凶手未免太轻;对于那些除了浑浑噩噩没有其他罪过的普通平民,又太重了。”   士官长回头,朝她笑了一声。   “……对不起。”色诺芬呢喃。他打深心里明白这是个可耻的词。   “何必替别人道歉呢。去年就被发配到水库的你,没参与过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说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还不够格。”   她自称是能窥探人心的魔女,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果真如此吗。   北门近在咫尺。矗立的银焰之门,与城东血天使之门、城西日轮十字之门一样,由当世圣徒的额印图案命名,但因为是军事重地加上最近戒严,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守卫和士官长就“宗座谕令”究竟该是口谕还是手谕的问题发生了摩擦,激得后者破口大骂,同行的几个老兵连忙上去拉劝。那些喧哗听在色诺芬耳中飘飘忽忽的,犹如布匹一把一把划拉得粉碎,乱撒一地,又用扫帚一下一下扒拉走了,他最后见到的只是碎片飞舞的残影;而大门正中的亮银火焰图纹,随着声浪渐小渐息,好容易张开一条缝。   “我在地狱门前停留过。”   爱丝璀德转过她那双黑眼睛,对着他。   城门打开了,向他们敞露出哥珊惨白的天空。   “我站在门外,”色诺芬低声说,“看见了地狱的模样。”      导师枯柴般的手指慢慢划过教典文句,字里行间简直要迸出火舌,将他指尖引燃。“……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却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他念,“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人群里升起颤栗的合唱。“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色诺芬阖上书本。晚祷告一段落,他夹在人潮中离开会堂,归鸦们开始各自返回巢穴,待清晨又扑啦啦地重新聚起。哥珊街头狂信徒的活动比水钟还有规律,日复一日殊无变化。不过他知道,导师方才诵经时有意跳过了一句。那一句仍在尚未来得及翻修的教典上,但所有人都达成了视它为无物的默契。   “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那是圣曼特裘十年的冬天,离举兵叛乱的武圣徒贝鲁恒被处决刚好一年。离导师“火把”遇刺,刚好也还有一年。色诺芬无法预见后来的巨变,他所能做的就是活着,跟随大多数人的步调活着,心知肚明,心安理得,并且心满意足。   葵花必须与自己的名字一刀两断,彼此用绰号相称。色诺芬的绰号叫“鹌鹑蛋”,这不是因为他的形貌特征和那玩意儿有半点相似,而是他养父叫做“鹌鹑”。   他被收养,也不是因为别的才能,而是,他会算术。   当鹌鹑在旧城区的小黑巷里捡到这个饿得半死的红发碧眼男孩时,他正拿灰土块在墙上计算,如何借助一个简单的杠杆工具够着教堂仓库顶层晾晒的鱼干。   加入葵花在色诺芬看来是场等价交换:交出一切,换取活下去的资格。但即使对算术一窍不通的人也应该明白,这式子其实并不对等。他早已失去了一切,身无长物,同时也别无牵累;至于名字,那东西的分量不会比一个铜角儿更重。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活下去了。   作为“先知派”领袖“鹰眼”的得力干将——的养子兼助手。   直到成为团体的一份子色诺芬才得知,狂信徒内部也分诸多派系,同盟从属敌对倾轧,俨如大陆上长年杀伐不休的诸多小国,独立于派系之外的导师便相当于教皇主宰的圣廷,作壁上观,放任甚至利用这股乱流来巩固权势。斗得最厉害的几大阵营,不外乎导师的学生“血斑虎”领导的武斗派、时而互捅时而抱团的仪典派和传颂派,自豁嘴石拳那帮人加入后开始微妙地拧成一股新势力的自由派,还有几乎和导师同样德高望重的鹰眼先知一派。色诺芬入伙之前就曾听闻过鹰眼,绵白的胡须一路铺到那位长者的膝盖,他行走时活像一堆等待着仰视的云。坊间口耳相传,说他的预言例不虚发,必成现实。   跟这样的领导者比起来,鹌鹑就真的是一只鹌鹑,矮小、敦实、邋遢破旧、灰头土脸,集会总是缩在最冷僻的角落,仿佛随时准备溜进草丛不声不响地屙下一个蛋。   只有色诺芬知道他杀人的手法多么干练身姿多么迅捷。   鹌鹑是鹰眼最器重的人,色诺芬是鹌鹑最器重的人。也许后一个“最”字不成立,因为对于鹌鹑,他是唯一的。他俩住在阴森荒冷却又四通八达的排水道里,彼此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三双眼睛。鹌鹑擅长与匕首和锁孔打交道,对文字及数字则很陌生,色诺芬刚好替他填补空缺。鹌鹑从先知那里接到密令并执行它,色诺芬负责这其中的运营:若先知预言死鼠成灾他便计算如何配制毒饵才能刚好把吸引来的老鼠全药死,预言鲜花织锦他便计算在某处投放多少肥料才能精确地让花丛开出先知想要的图案。他改进了烤墨纸,配出让人看上去全身乌肿的药方,研究自走式给鸡投食以散播鸡瘟的机关。   他唯独不参与暗杀。鹌鹑清楚他不是那块料。   所以他毫无愧疚。   他们互相补完着活下去,各尽其能,各取所需。他没有叫过鹌鹑父亲。鹌鹑对他的称呼一律是“喂”,色诺芬始终以“您”回敬。无血缘的父子关系仅仅是把他们两个不那么生硬地联系起来的纽带罢了,在外人和他们自己眼中都是如此。   有时候色诺芬会想为什么鹌鹑明知鹰眼不具备神力,仍要死心塌地追随,说一不二,任劳任怨。鹌鹑是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答案的。他猜测那或许同样缘于一根纽带,数十年前同样有一个被饥饿逼入绝境的孩子朝生路伸出手,而同样是一个需要他的人捡到了他。   将这一切斩断的那件事,发生在导师遇刺的三个月前。   色诺芬当时不在哥珊。他照鹌鹑的吩咐去采办材料,回来惊觉变故。原先还属于机密的排水道备用入口附近陡然多了好几号人探头探脑,不远处的井盖下方隐隐传来刺鼻酸味。   他只来得及用随身携带的王水把材料全部毁尸灭迹,自己却没能逃掉。   在武斗派牢牢把守的一间小陋屋里,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狂信徒命人脱掉他全身衣服。她鼻头长着暗红痤疮,色诺芬听别的葵花叫她蛇莓。他已不是小男孩了,对于在年轻女子面前裸露身体感到手足无措,但很快更汹涌的惶恐席卷上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羞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看见了鹌鹑。   抚养他、依仗他并且保护他的男人血肉模糊地团在铁笼中,比起尸首,更像牲口吃剩的一堆饲料。   他的养父。   从十年前一直到两天前都与他朝夕相处的男人。   色诺芬竭力控制着表情,实在无法控制,他便将这种兔死狐悲的情绪伪装成单纯的害怕与随之而来的崩溃。他做得很成功,因为到后来根本谈不上伪装了,葵花们制造痛苦的手段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哀叫和告饶取悦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它们都出自真心。无动于衷的除了蛇莓裹尸布似的脸,就只有角落里那具冰冷的躯体。   然而他还能思考。思考是此刻唯一的武器。   鹌鹑把他支走,想必是察觉到了异样。排水道里那些东西应该早已用强酸毁去。他本人看来活不成了——折腾成这样多半是没吐出什么,否则自己也不会被抓来拷问。既然对方手里一没证词二没证物,理论上也就不足为惧。色诺芬能做的也就是孤注一掷,他赌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是鹌鹑的大脑。   ……最后葵花们累了。门开了又合,十二月底的寒风趁虚而入。蛇莓身后响起一个冷飕飕的笑声。   “别为难这小伙子啦。哭天喊地大半夜,我看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时间对你自己来说更宝贵啊,姑娘。”   那家伙竖着野猫一般的尖耳朵,用脚尖把蜷缩的色诺芬翻了个身。“费了这么大劲才抓住那棘手的点子,一直弄到死都没叫他挤出一个字,这下可闹大了。你以为咱们的白胡子先知会坐视不理,任由别人宰杀他的小鸟吗?整死了鹰眼的左右手还扳不倒他,这儿的人都要陪你玩完,到时候血斑虎老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们。他发起怒来是什么样,你不想看到吧?”   “与你无关。”蛇莓绷着声音。她脸上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猫耳只顾笑。“多大啦,小鬼?”他垂下眼皮,“十六岁?”   色诺芬感到牙齿正激烈地交战。“十……十八……”   “哦……你长得挺清秀嘛。”   两个彪形大汉像拎只死兔子似的把色诺芬拎到椅子上,往他身上扔了张毛毯。他产生了从地狱里稍稍向人间的边缘挪了挪的错觉,但随即一桶冷水当头泼下,而他已失去惨叫的气力。   “听我说,蛇莓。让这小子活下去。”   他分不清自己现在是昏迷着还是醒着。一句接一句,穿刺如枪,都扎在他血肉中。   “你想叫我前功尽弃吗!”   “我想救你呀。没有证据,哪怕这小子胡诌点东西,以鹰眼的地位和人望,只要反咬你屈打成招,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口气拔除根粗叶茂的大树是不现实的,可我有法子光明正大地剪掉它的枝杈,再给树干凿出个窟窿,管保他哑口无言。喂,小鬼——你听得见,对吧?”   听得见。   “你还是想活下去的吧?”   冰冷的湿毯子紧紧包裹身躯,那是来自寒冬之渊的死亡的拥抱。   “即使我们放过你,让你回去,先知也不可能放过你。你应该明白。他不会相信有人经受了这样的折磨还未曾背叛。不过这儿另外有条路给你走,对咱们双方都好。”猫耳踱到角落,摇了两把铁笼,酸腐的腥味遽然传开。“你是这家伙什么人?嗯?儿子?不是亲生的?”   色诺芬僵硬地点着头。   “他侵犯了你。”   ……别开玩笑。   “他明面上把你当儿子抚养,其实是为了满足他扭曲的嗜好。你俩离群索居,偶尔出现在人前还如影随形,不恰恰能证明这一点么?他和你行那魔鬼的勾当,还把你打得浑身是伤,被我们的人撞见,义愤填膺施以惩治,一不留神就断了气。瞧,在场每个人都看在眼里,都可以替你主持公道。”   不,不对,没这回事……   鹌鹑紧闭的双眼,两扇锁死的门,永远地封印真相。色诺芬忽然想知道他最后一刻是否惦念着自己,可答案早已灰飞烟灭了。   “你还犹豫什么?这家伙死了啊。”   猫耳伸脚进去,踩在躯体上面,像踩一根白蚁蛀空的木头。“死人不能出声反驳,也不怕任何加害。当然……”他摸摸鼻尖,“更无所谓名誉。”   计算吧。将你的命摆在等式的一侧。这不正是你擅长的吗?   刺骨的寒冷让头脑更加清醒,或许因为冻僵了脑子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等式是有可能成立的。先知的敌人需要一个受害者,而受害者的身份又刚好成为坚盾。一口咬定自己是屈从于暴行,就算得不到什么同情,就算只能换来鄙夷和唾弃……   至少不会被敌视。   交出名誉,然后活下去吧。你的……以及死人的名誉。   魔鬼。色诺芬想。   这一刻他清醒地睹见它的面容。不是猫耳,而是自己的脸。   “下定决心了?”猫耳笑起来,嘴角仿佛能扯到耳根,“……我再帮你找个更有说服力的证人。哦别,拜托别露出这种眼神,装得就和真的一样——不是谁都对那方面感兴趣。”   他抓起一支扫帚,掉过头,长柄那端朝着色诺芬。   “按住他。”这话是说给椅子两侧的葵花听,“把腿扳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半章字数溢出所以拦腰切断什么的,已经是本文的保留节目了…… ☆、Ⅲ 蹈火(12)   公审在翌日举行,没给色诺芬留多少时间来反刍痛楚。那天是几乎所有葵花的狂欢,渐渐地就连被热闹场面吸引过来的普通市民也加入了高举正义大旗的行列。男人们一边往前挤一边吐唾沫,妇人以手捂眼口称恶心,却从指缝间窥看那遍体鳞伤的少年。色诺芬已经不在乎光天化日当众裸露身体了,隆冬的风如匕首剜割,旁边的葵花拿着他的衣服。他只希望一切赶紧结束。   “那个人……我怎么也逃不出他手心,更别提反抗……”喉咙发颤,一字一抽噎,在围观者看来这显然是出于极大的耻辱,“他像养条狗似地用铁链拴着我……虐待我,鞭打我,猥亵我……侵犯我。”   人群杂声叫嚷。那几个词具有魔性。   “他侵犯我。”   衣物终于回到身上,再迟一会儿色诺芬便要晕厥过去。他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血液几近冻结,周遭却蹿升起熊熊火焰。群情激烈,怒火简直能将哥珊焚为焦土,然而给不了他一丝一毫温暖。他看见武斗派、仪典派、传颂派、自由派以及存在感微乎其微的各种小派系蜂拥而上,争相扑向鹌鹑——的尸体,原本被排挤到一边的先知派最后也冲了上去。一位雪白长须的老者拄拐站在人群外,“我的孩子啊,你竟堕落成恶魔之仆,”脚不沾泥的云朵般的先知喊道,“我早已预见却佯装不闻,是不忍心亲手惩处你啊!”   色诺芬往角落里爬了几步,躲开鹰眼的视线。   猫耳那伙人还盯着他的剩余价值,鹰眼也必然会尽快灭口,走哪条都是绝路。让一朵小葵花从大片花田里不声不响地消失太容易了。他心中早有准备。武斗派为了使公审的结果更具威慑性,特别请来审判局的圣裁长做见证,正是个绝好契机。猫耳得意洋洋替他的小棋子写了个剧本,对于色诺芬,它只要保证自己能站上舞台就够了。   趁着场上狂乱,他猛地钻到圣裁长所在的高台跟前。负责看押他的葵花以为他冻糊涂了,要抱着圣裁长那臃肿的貂鼠皮大氅取暖,拦他的手稍慢一拍。   “请您恩准我的恳求,”色诺芬声泪俱下,猫耳说得对,他的确很有表演天赋,“我虽属被迫,但这副身躯已成秽物,再也不敢以辉光之主最纯挚的信徒自居。求您判我有罪!我甘愿为主父终身服苦役,以此洗涤罪孽,死后才有颜面接受诸圣的指引!求您务必恩准这个被魔鬼污染了的罪人的唯一心愿!”   他记不住圣裁长说了些什么,身边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听得分明,可那些言语,刺进耳朵又鲜血淋漓地穿出去。最终审判局卫士将叮当作响的铁铐扣在他手腕上,色诺芬顿时感到巨岩般沉重的一口气息离开了胸腔。他终于可以暂时让身子倒下去,把强行竖立起来支撑自己的骨骼和神经放平,交由小小一枚铁环保护。   然后他再次见到了鹌鹑。   那些属于鹌鹑的部件。   一条腿被仪典派的人举过头顶。连着另一条腿的半个躯干在传颂派手中。胳膊被武斗派挂上矛尖挥舞,远看活像一面旗帜。几个孩童在拉扯红彤彤的肠子。有人——也许是猫耳,也许是他的上级——爬到高处,拎起刚拧下的头。   眼睛在那颗头颅上圆睁着。   色诺芬又确认了一遍。   鹌鹑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确认自己上一次见到这双眼时,它们紧闭,如同墓穴,如同熔铅浇灌的锁孔。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张开眼睛。   恐惧猝不及防地吞噬了色诺芬。他原以为业已战胜的恐惧,在那间小屋里还远未向他袭来的恐惧,此时一把攫住他整个心脏。他原以为自己见过魔鬼的真面目,趟过地狱的火河,与死亡脸贴脸呼吸,现在乍然发觉那根本什么都不算。地狱之门是从这一刻开启的。拯救他的人用镣铐将他拖走,但那扇门没有关上,也不曾远离,它迫近他,紧追在后,仿佛黑夜中追赶受伤逃遁的狂犬的巨大月亮。   地狱的入口自此尾随着他。   后来他如愿以偿被剥夺了狂信徒资格,发配到急缺劳力的北门水库服役。这并不代表他已脱离危险。哥珊的派系之争还将继续,无论是武斗派还是鹰眼掌权,难保不会找上门来,榨干他的利用价值或一劳永逸铲除祸患。所幸水库监管长脾气暴烈又极痛恨葵花,心眼倒是不坏,更何况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天真无邪,正好是软肋。   他通过那名叫昆汀的孩子,以及自己展现出的才能,总算博取了监管长的些许信赖,日后要是被拖下水淹死,多少也能扑腾出个水声。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大批曾和他一样的葵花涌入水库。   他们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色诺芬一问才知道哥珊发生的变故。两代导师先后被杀,狂信团闯下弥天大祸,被强令解散,葵花要么以“圣战”名义驱逐出境,和舍阑人作战到死;要么被扔到这儿来当苦力,干活干到死。大树一倒,众人各自奔命,哪管什么派系,何况原先混得开的那些都没啥好下场——蛇莓据说是被赶出教皇国了,至于猫耳和他的上司血斑虎,早就横死在哥珊街头,让阿玛刻将军的士兵割麦子似的收获了去。   那鹰眼先知呢?   啊你说那个白胡子老头……选第二任导师的时候就倒了台,说他肆意行淫,向贵族行贿开地下妓院,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哎他不是以前有个手下也好这口吗?蛇鼠一窝,还真没错。   活下来了。   色诺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事实。   自己终于彻底摆脱虎视眈眈的死亡之影,挣扎着,幸存下来了。   他放声大笑,声音甫一出口,却干涩如锯。   “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呢。”他听凯约提起另一个红发碧眼少年的故事,谈及那还未来得及去爱一场的年轻战士,为了他的圣徒,是如何不惜身命,死而无憾。“不……你只比他年长一岁,但沉稳得多……”   是啊。色诺芬心说。怎么会相像。   一个勇敢的蠢货,和一个理智的懦夫。   他笑得浑身颤抖,像那时赤身裸体,在严冬的风和众人的怒火当中颤抖一样。那时鹌鹑还活着。抚养他、依仗他、保护他的男人。他以为已不再需要名誉、也不再惧怕背叛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发现,是否仍会照旧选择。答案其实是固定且唯一的,灰飞烟灭,却早在消失之前就不言自明。   色诺芬捂住脸。   在那个供他求生的舞台上他已流尽了泪水,所以他从头笑到尾,没有哽咽,更没有哭泣。      ******      他们经过审判局的时候被围栏堵住了去路。士官长到前面溜达一圈,挑着眉毛回来。“神断。”他告诉色诺芬和爱丝璀德。   “真巧。”除了各大祭典,神断便是圣廷的头等大事,任何信徒只要在场,都必须全程见证,绝不容许中途离去或视若无睹。这次神断的排场尤其惊人,把雅歌大道圈起老长一段,参观者相对来说却不算多。色诺芬瞥见教会医院的修女正给来拜仰主父威严的市民做检疫,士兵们则用长矛将这些人三三两两隔开,禁止拥挤。非常时期还举行这样的大集会,足见它的重要。“咱们也得在这儿看完?”押着爱丝璀德的一名军士问。   “瞧个热闹呗。还没到晌午,早得很。”士官长扒在围栏上,他很轻松地就找准了最佳位置,“况且不用远道去永昼宫谒见宗座他老人家啦——看,他不就在那儿吗?”   这是色诺芬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瞻望教皇。御座位于铺金红两色绒毯的石阶顶端,圣曼特裘却没有坐下,而是以站姿接受众人仰视,三重冠使他因身形产生的压迫力又增长了几分。他笔直的长发黑如乌檀,额印鲜亮胜过冠冕上镶嵌的宝石,面孔与袍服的金属装饰相互映照,光辉璀璨。无论什么敌人都无法战胜这至高的武圣徒,包括时间:他依然和十二年前那位领兵征服哥珊的英雄一样,不见皱纹,不见衰老。入城途中色诺芬听到少许关于他隐秘生活的风言,但真到了眼前,那不过是微尘细埃,根本沾不上他袍裾。教皇的仪容之美不可用一切世俗标准衡量,更与私情肉欲绝缘;这种美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爱,而是膜拜。   火炭混杂着滚烫的碎石子,宛如御座下绒毯的延续,从石阶前一直铺到审判局卫士牵出的数十名囚犯面前。等待被神裁决的这些人统统白布蒙眼,只穿件单薄长袍,当胸用血红大字写着各自的罪名。两百公尺火路,是他们到教皇座下的距离,也是死亡到赦免的距离。   “快开始吧!”色诺芬身旁叫喊声此起彼伏,“别让这群罪人再苟延残喘啦!”   “给他们应有的惩罚!”   圣裁长在念神断的规则,被吵吵嚷嚷一淹,只见嘴巴张合。没人听他的。火路是大规模神断里最常见的种类,在哥珊连七八岁的小孩都见过那么几次,规则自然无需赘言。囚犯背绑双手,脚上套着一尺半的铁链,赤足走过这条炭火与尖石之路,身上的束缚不仅阻止了他们奔跑,而且跌倒后也很难爬起来——只要能神志清醒地走完全程,他们的罪行便在灼烈中涤净一部分,由处决改判为终身监禁;之后,静待三日,倘若烧伤完全愈合、皮肤光洁如新,就表示主父已宽宥他的罪孽,当场赐予他自由。然而,倘若这两百公尺坚持不到最后——   “死刑!”人们高呼,“死刑!死刑!死刑!”   柴堆和木桩无声无息陈列在火路的一侧。如果不能通过火的试炼,就将被更凶猛的火焰挫骨扬灰。色诺芬心里打了个寒噤。旁边的士官长倒若无其事地谈笑,挨个儿念那些囚犯前襟上写的血字给爱丝璀德听。神断开始了。   率先踩上红炭的是个瘦小老头,他接连谋害了三个妻子,最年轻的那个小他四十多岁。围观人群里骂声一片,甚至盖过他的惨叫。他摇摇晃晃走了自己岁数那么多的步子才扑通跪下,突然炭火上嘶地一响,白烟窜起,是他失禁了。这泡尿撒得特别长,直到行刑吏把他拖下去,布袋蒙头一裹,捆上柴堆,两腿间还淋漓不尽。骂声转成嘘声,有人在寻找可供丢掷的东西。   第二个胖得出奇,几乎让人以为他犯了饕餮罪。他走路的姿势毫无美感,活像马戏团的黑熊追逐着的皮球。“用滚的!”胖子不知是否听见这建议,跑了起来,可即使没有铁链拴住脚,这双短腿也无法支撑他完成动作。他果然一个栽葱,翻滚过的距离比走过的还远。第三个熬不住灼烫也效仿他,被铁链绊得结结实实。这样的情况下奔跑定然摔倒,而双手绑在身后无法使力,一旦倒下去便全完了。受炭火审判的人都清楚这点,但在极致的痛苦面前,冷静已经抛诸脑后。   “哦!”士官长的部下蓦地叫道,“快看!”   那是个壮实的年轻男子,犯的罪是替被玷污的妹妹报仇,杀了一名游手好闲的恶棍。他满头大汗,却一步也不抢,走得很稳健,只是渐渐蹒跚。旁观者出言提醒还剩多少路程是要遭天谴的,但从被他震住到给他鼓劲的越来越多,大批人跟着他艰难挪动的步伐向前涌去,有些少女和老妇开始祈祷。一百五十公尺过去了,余下五十公尺花了比走前面那截更多的时间。终于他踏上冰凉的石地,如同踩空一般瘫倒。圣裁长问他话,良久,他低低回答出声。   “通过了!……他通过了考验!”   “主父悲悯!”   人群欢呼雷动。被这奇迹感染,不断有自各条街巷闻声而来的市民挤到围栏前。“赞美辉光!”柴堆点燃了,这浩大的颂唱与前面那些失败者的哀嚎互为回应,“赞美明眼察断之主!”“赞美猊下!”   “精彩……”   士官长和爱丝璀德同时开口。   “真是精彩,”后者把话续完,“……这出戏。”   色诺芬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那家伙身上几乎没有被拷打的伤痕,是吧?为了他保存体力,更有机会完成试炼。故意挑选情有可原、罪不致死的犯人,让他博取同情,按照观众所期待的那样获得减刑……”士官长鼻子喷着气,“不,或者干脆连罪犯的身份都是捏造的。小葵花,你也不笨,应该瞧出来了吧?”   “您太大声了。”   “听不到的。”爱丝璀德说,“他们都淹没在自己内心的波涛当中。”   “何况……就算听到,还能怎样呢?我马上要交给宗座处断,你和这位长官完成任务也要立刻赶回水库去。我们对于哥珊都是外人,来去匆匆,所以看得更分明些。”她的表情像在微笑,但色诺芬不那么认为。“不过,长官啊……还有更精彩的部分。”   士官长歪着头看她。大概爱丝璀德是为数极少的那种让他停下话头来倾听的女人。   “罪名有它的讲究。犯哪种罪会令人们自发地为他求情,甚至得到英雄般的待遇,的确早在计划之中。重要的是,观众会通过主父显示的恩惠形成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他们会下意识地把之前和之后受审者的罪行跟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较,哪些尚在底线之内,哪些坚决不可饶恕。这不是神断,而是人心的判决。他们看到英雄生还,因此预见到他们认定的罪大恶极者必死无疑,当然,神会一次又一次验证这种设想,完全满足——或者说迎合他们的愿望。不仅为了昭显神明有灵,更是为了向众人深心里传递一个讯号:他们与神同在,并且能亲身参与到神的决定;只要相信神,神就绝不会与他们背道而驰。”她停顿片刻,“如果我说得没错……接下来几位,恐怕非奸即盗吧。”   “你‘看见’的吗?”色诺芬低声问。   爱丝璀德切切实实笑了。“不是。”她说,“猜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   等待走火路的人逐渐减少。劫匪、杀婴惯犯和专门掳掠童贞女的夜贼均未能通过,纷纷落得在炭火上尖叫打滚直到被拖走的下场。色诺芬瞥见,剩下的有一个,身体由左右两边全副武装的卫士架着,看样子脚跟差不多刚好挨到地面。他头发白里带灰,皮肤是污糟糟的黑,色诺芬一度以为他是个老人。蒙住他眼睛的布条很宽,因此瞧不太清面孔,只知道露出的脸颊和嘴唇附近有惨烈的烧伤痕迹,除此便是干涸的血渍。   士官长也注意到了。“那家伙被修理得不轻啊。”   他的表情很痛苦。不逊于火路上那些试炼者的痛苦。所有望向他那边的人都看得分明。尽管面容几乎全毁,已经失去了表情的立足之地,但痛苦以那张脸的颤动为隙口,像一头饱吮鲜血却还未餍足的猛虎扑跃而出,任谁都不会忽视它凶恶骇人的庞大身影。即使是色诺芬切肤体验的痛苦对比起这头悍然巨兽,也仅仅是一条良犬。这种痛苦只在一个人身上存在过,只存在于他对临死时的鹌鹑的想象中。   炭火和旁边柴堆上的哀号声慢慢变成嘶咽的风。   终于到了最后。只剩那人了。   他被推到前面来,让观众认清他衣襟上写着的罪状:杀害母亲,并诬陷她与自己的救命恩人通奸。   原本已经沸滚千百遍的人群陡然爆发,这次是比沸点更炙热的火种。之前还在赌他能走多远的好事者见此也把赌注忘了个干净。“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耻至极!”“你妈当年是魔鬼上身了才养出这畜生!”一名茹丹妇女奋力从围栏边探出身子,朝那人同样覆满白发的头上扔石块。“败类!败类啊!”她大叫,“我族怎么会有这样悖反天伦的渣滓!”   那颗石头没有命中,擦着卫士的脑门飞过。大约是为自己生命安全着想,架住那人的卫士赶紧把他拖到炭火上,松开手——   力道撤离的一瞬间,那人笔直地倒下去。   仿佛他掩蔽在衣袍里的下半身只是团空气。   人群同样静默了一瞬间。这实在太超乎他们想象,连手上沾有四十多条性命的江洋大盗都足足坚持了抽一斗烟那么久的工夫。   “——赞美辉光!”   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士官长此刻也瞠目结舌。周围,欢呼幕天席地。   “——赞美明眼察断之主!”   人们像在丰年庆典上喝得酩酊大醉那样高喊起来,声浪一迭连一迭,如热风拂过行将收获的麦田。在色诺芬听来,那是重重击打在他胸膺之鼓上的槌声。   他想呕吐。   视线尽头,倒下的那人挣动着,以令观者几乎无法顺畅呼吸的速度和幅度,上身竟又慢慢抬起。   声浪降低了些。   有的人显然受到了短暂的震慑。色诺芬被他们围在当中,那些不言而喻的深心话语,水银一般往他脑海里渗透。已经结束了啊。怎么还要顽抗呢?主父已经做出了判决。没人能在这种状况下依靠下巴、肩膀和腰杆支撑着爬起来。神断完满结束了。   这本是不需要怀疑的事实。   而现在的事实更像个无可争议的错觉。   那人用膝盖站立着。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包括众人期待的惨叫声,哀求声,哭咽声,甚或呻吟声。   待脊背完全挺直,他仰起头,在深渊似的沉默中喘息着,然后,用膝盖挪过混杂尖细碎石的炭火。一步。两步。   三步。   围栏倒塌了。   将它撞垮的汉子跃过它的残骸,直冲上前,照着火路上那人猛踢一脚。眼见他重新倒下,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之前的欢呼,什么禁止簇拥成团的规定早就不顶用了,士兵们赶紧以枪杆和塔盾筑成新的围栏,才勉为其难地挡住这波疯狂上涌的潮水。色诺芬护着爱丝璀德,被挤得紧贴在盾牌上,连心脏都快没了跳动的空间。他这才发觉今天来观看的人全被莫名的引力吸附过来,拥挤在这小小的一片区域内对峙着盾墙,整个会场俨然一个倒置的沙漏。   “死刑!”越积越多的沙砾形成了漩涡,“死刑!死刑!执行死刑!!”   不是神断。   而是人心的判决。   从攒动的头颅之间望去,色诺芬看见了鹌鹑大卸八块的肢体。铺满火炭的通红的道路则是条血河,以生生被撕裂的肉身为发源,以人们的飨宴为终端。   “……他还活着。”   他轻声说。   谁也听不见。   “那个人还活着……”   少数身强力壮的观众已经突破了盾墙,与审判局卫士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火路的另一头,教皇缓缓走下石阶。喧嚣愈发高涨。行刑吏用最麻利的手法将还在蠕动的那名罪犯架了下去,扯掉他蒙眼的白布。那人的目光露出来,像空中飘荡的蛛丝一般游走了短短片刻,落向色诺芬这边。   他的眼睛忽然变成了死物。   那是为一线光明而垂死挣扎的求生者冷不丁地被捅了一刀时的眼神。无形的刀仿佛穿胸而入破喉而出,在心脏和气管里同时绞了绞。之前那名为“痛苦”的猛兽都未能吞吃掉的人,就因为这样的一刀,将他谋杀了。   直到行刑吏用黑布蒙上他的头,那双彻底熄灭了的眼睛都没再转动一下。   “我要见宗座。”飓风中,色诺芬只清晰察觉身边女人的低语,犹如风眼。“立刻。”   他转过头,顿时省悟,那人是因为看见了爱丝璀德。他说不清是周遭因狂怒狂喜而痉挛的脸更可怖,还是她这一刻极度冷静的脸更可怖。在这张能令触及它的视线结冰的惨白面孔上,两行鲜血从眼眶垂到下颌,仿佛被那人最后一瞥所戮伤。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有两个大章就完结了……   下次更新在1月中旬。 ☆、Ⅳ 光翳(1)   只在那时你们才能明白,那升起的与沉落的不过是立于其侏儒黑夜与神性白昼之晨昏熹微中的同一个人。   ——《先知·罪与罚》      后编Ⅳ:光翳      少女就快要醒来了。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快从清晨的水雾中挣脱;纵使它们睁开,看到的也只会是黑暗。在黑暗背后,世界是她浑未察知的模样,带着她毫无防备的险恶与嗜血,等待着,即将取代她坠入昏迷之前那点小小的恐惧。   现在这个茫然的梦还能庇护她最后一点时间。   她开始感觉到寒冷。模糊的印象浮上来,她恍惚记起——或者说梦见——自己丧失意识的刹那正靠在一具坚冰似的铠甲上。穿铠甲的那人已离去,但他留下的寒冷并没有消失。寒冷环伺周围,缓缓逼近,像他所豢养的一群用以收拾猎物残骸的狗。   “贝兰……”   她呼唤的名字第一次落空了。   回答她的是野树林里穿行的风声。   “……贝兰,你在哪儿?”      爱丝璀德倾听着那声音。时隔十三年,树影间呜咽作响的风再次回到她耳朵里。她听见某个脚步从背后走来,以十三年前同样的步调接近她,然后她再次感到寒意。那人同样全身披挂铠甲,钢铁的鳞片为繁缛祭袍覆盖,它们每一条缝隙仍然向外呼出寒冷的吐息。唯一与当年不同的,是她已不再惧怕。横亘于她眼前的事物不再未知。她注视黑暗,命运的面庞透过黑暗与她相对,巨大,并且清晰毕现。   教皇在圣堂大厅的主位上落座。“女人,”他语中隐含愠怒,“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吗?”   大厅内已屏退所有侍从和守卫,仅剩他们两人。盲女跪在阶下,却是背对教皇的座椅,面朝厅门。彩绘玻璃窗里渗进斑驳陆离的光,她的长发犹如正在凝固成黑曜石的熔岩。   “我的双眼受黑暗加赐,拥有洞穿真实之力,即使用布将它们蒙住或用铅板、屏风遮挡,您多少也会心存疑忌吧。那么还不如这样,让我们能在彼此信任和相对平等的境况中交谈。像您这般理智谨慎的人物,想必不介意这迫不得已权取其轻的冒犯。”   “我并不怕你,九音鸟。于我个人私事光明敞亮,无一不敢示人。但你是聪明的。圣廷正值存亡继绝的关头,倘使你真的刺探到什么,下场显而易见。”教皇轻轻抓住座椅扶手,仿佛那是剑柄。“你和我不可能平等。你的命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任由我处置,随心所欲,绝无阻碍。”   “就像对云缇亚那样?”   爱丝璀德不紧不慢地笑。“您大概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知道我原可以安稳藏身却甘愿自涉险境,究竟有何目的。所以您特意安排了神断——为哥珊人,也为我,甚至为了确保我时间赶得上,还传令北门守军拦截了我片刻。这是最快捷的方法让我见到云缇亚,让我清楚地了解他经历的折磨和您对他的生杀予夺。我猜对了么,猊下?您可以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他,也可以赦免他。但这些都不取决于您,”她说,“而是我。”   “我很想说你自视甚高,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劳您屈尊。”她朝空洞无物的方向伏首,一个类似于信徒献给虚无的主的礼敬。这仍是平等,圣徒与至察者之间的平等,以及交易双方的平等。“没通过神断,按理说要当场送上火刑柱,可我想他的性命您暂且还藏着吧?规矩是您定的,巧妙地玩弄它,对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剩半口气了。听说你懂医术,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待会儿还能尝试着把他拉回人间。”   “您的城市饱受瘟疫所困。我愿意奉上自己配制的药方,希望多少能替病患纾解痛苦。”   手指纹丝不动。“仅仅这些?”   “这是赠礼。不需要回报,纯粹出于一名医者的本分,无论被医治的人们是谁的子民。”她说下去,暗昧的河流自唇齿间安静延展。“我知晓您渴求何物,正如您知晓我必然将其给予。我是云缇亚的伴侣,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深心的秘密了如指掌。他刺杀第六军统帅后,放弃逃脱和自行了断的机会,落入敌手,只为借刑讯之机传递假情报,以令您深信不疑。反抗军在城外佯装集结,放出风声要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才发起总攻,真正意图是将您稳在城内,因为他们有在某个精确时刻一举摧毁永昼宫乃至内城大部分核心建筑的机关。他们算计周密,包括算到了您对那相邻咫尺的机关浑不知情。”   教皇在切割光线的阴影当中昂起头。   “……诸寂殿。”他说,声音里有微小的闪电鼓荡。   “不错。”爱丝璀德接道,“诸寂殿的‘墓钟’。”      塔楼顶层的楼道口传来急促步伐声。被锁链牵拽的躯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呓语总算中止片刻,他挣扎挪动手臂,勉强触到面前铁栅栏。待认出那足音属于谁,他又笑了,喉咙里堵着血块,可这不妨碍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嘶狺,哪怕狱卒拿烧红的通条来撬他挂在铁栅栏上的指头也没能让他消停。   这两天下来狱卒叫苦不迭,明明是隔着一条过道面对面的两间囚室,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早已脱了形的废人,左边这个不知哪来的气力,也就吃东西喝水才歇一会儿,余下所有光景全用在没完没了的念叨上,和空气、老鼠、干草、墙壁的霉斑以及每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说话,导致狱卒最后不得不用棉纱塞紧耳朵。右边囚室那人则相反,一声不吭,也不动弹。只有当端着烛台凑近查看他死水一滩的瞳孔,才会发觉他与尸体还是有点微末区别。   足音近了。狱卒向来者叩拜,遵照其命令打开右侧牢门。   “云缇亚。”教皇说。   他没期望得到回应。但他心知,茹丹人是清醒的。   清醒得足以听明白他的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出卖了你。”   死寂。俄而响起枭鸟的鸣叫。是海因里希在笑。   “你好像不怎么惊诧。是啊,神断的时候你瞥见了她,那一刻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你知道她来这儿是为什么,想从我手中换走什么。”教皇唇角如刀,胜利者独有的表情。“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宁死不肯吐露的一切:叛军的总攻计划是装腔作势,你们真正的招数在诸寂殿,借助名为‘墓钟’的机关敲击红磷引爆充斥整个诸寂殿的沼气,以此毁掉永昼宫的根基。帕林和你约好二十天时限,而你负责这二十天内将我拖在永昼宫或地基下陷所能危及的任何一片区域。多么精妙,云缇亚!多么出奇制胜,值得你为它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云缇亚睁着眼。蛆虫在曾经是他双腿的部位上蠕行。   对面铁栏一阵剧烈摇晃,海因里希笑得无可自制。“我早就告诉你……你不说,总会有人替你说的。你当初强撑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断咳血,腥咸却异样甘美的滋味带给他极大欢愉,“如何啊………哈哈哈哈!你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你的那些苦那些罪都白受了!和你的荣誉同样一文不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皇转向狱卒。“叫他闭嘴。”   闩锁拉开,拳打脚踢声。很快连这点声音也完全消弭。死寂像一个并未走远的幽影,现在又折返回来,侧身于活人与活死人之间。   “她背叛了你。”   即使当教皇说话时这个幽影也没再离开。它是“真实”的孪生姊妹。   云缇亚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它们在看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而这都是因为她想救你。”      “我所知的都在这儿了。满意吗,猊下?用来交换那个人的命足够了吗?”   教皇悠长地吸进一口气。得到想要的信息本应心中安宁,但他此时只感到厌倦。她的叙述和她端坐的背影都格外地令他厌倦。“你可以站起来了,女人。”   爱丝璀德依言,缓缓起身,却仍然背对他。   “还有一点,我必须告知您,”她说,“黑暗赋予我洞悉秘密的能力,但这些秘密决不能透露给他人,否则我将被黑暗遗弃,而收听秘密者也会遭受诅咒,死于非命。当然,或许您与凡人不同。您是真神在地面上行走之躯,大概无需惧怕黑暗的侵袭。”   口舌之快,弱者的武器。“我认识另一位至察者。你和他是同类,靠阴影庇护藏身,倒自以为知道得远比常人多,妄图凭借自己的‘智慧’替愚夫愚妇指点道路。至察者就是这样一种怯懦无力又傲慢可憎的生物。”教皇笑了,光线亲吻他刚硬的眉棱。“你以为那个男人会感动于你的情意?悲哀啊,你能洞察他,却始终未能了解他。对于男人,一个不了解他的女人的爱只是累赘,爱得越执着,越发使他不堪重负。男人的生命有比爱和被爱更远大的意义,你以为在拯救它,实际上是摧毁它。”   “我不在乎。包括他是否爱我,或者憎恶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他活下来。”   “倘若你所言非虚,我必履行承诺。可是,女人——你又可曾考虑过自己呢?”   “您打算处决我吗?”   她的利用价值已罄尽,坦诚是最后的底牌。“我不杀你。当初没有这么做,现在也不会。”挡在他必经路上被他碾过的女人,侵蚀了他最珍视的两个孩子的女人。时间改变了她,然而正如十三年前那样,仍不足以让他对她抱有任何感情,无论怜悯还是仇恨。“你欺骗我,则另当别论。但如果告密属实,那么昔日眷顾于你的黑暗自然会惩罚你的背叛。我不想再看见你。一旦我证实你的情报,你就得立刻从我眼前、我统辖范围内消失,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踏足我的国土半步。回到那舍弃你的黑暗中去吧。像当年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自生自灭吧!这是比死亡更适合你们这种生物的结局!”   “感谢您。”   她顿首,仍朝着虚空。“再慷慨不过的处置。”   “因为您当年同样的慷慨,我活下来了。拜您所赐,我成为了当年愚蠢的我从未想过会成为的人,我经历了一个女人能经历的几乎所有艰辛。可我依然庆幸自己的生命如此坚韧,足够承受循环往复接踵而来的获得与失去。有人宁肯死,也不愿行尸走肉般生存,可我认为在最艰难的时世拥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富足。黑暗的恩赐本不属于我,而我不过物归原主罢了,就算孑然一身无凭无恃,再没有奇迹发生,也不要紧。我从黑暗中已经汲取了够多的力量,这十多年来我阅尽人们心思转变,看着一念之差如何推动他们的行为,推动命运波澜;即使失去这种能力,我也依然可以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判断其用意,触及他们内心。我的不幸与幸运是树上百味杂陈的果实,终究要熟极而落,经验却是深扎土壤的根系,永远归我所有。”   “感谢您容许当初那个幼稚无知的我活着,”她平静地说,“夺走我的一切,而仍让我活着。”   他们陷入沉默。大厅被沉默包围,像在等待某个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来临。吊顶上弹奏、祈祷、念诵诗篇、拔剑战斗和静静观看他们对话的诸圣画像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声音。一只鸽子从天窗飞进来,在圣徒足底的横梁找到了落点,垂眼张望。   爱丝璀德取出什么,弯下腰,轻轻放在身侧的地毯上。   “这件东西原本是您的。您可想要收回?”   那是枚配有白铜细链、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用紫色珐琅镶嵌着日轮。   “云缇亚送给了你?留着它无妨。打从它一开始被另外一个女人拥有,就只是作为虚弱感情的见证,除此别无用处。将它带在身边吧,让它随时提醒你这个事实。”   她捡起它。   “爱丝璀德。”   教皇忽然唤道。   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你是少数没有让我浪费时间与之交谈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弱者当中。”   目光无法抵及的地方,她的脸或许微笑着,却与这句话无关。   鸽子飞出了窗外。      “对了,猊下……您一定有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吧。”   被士兵带出大厅之前,她停伫片刻,说。   “一定是特别宏大、壮美、光辉万丈,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也要将它达成的愿望。   “我呢……我也有个愿望。当然相对于您的,它太普通,也太渺小了……   “我不祈求这个世界上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如果连这也无法实现,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活着。”   “先是活着,”她说,“然后才是尊严。”      爱丝璀德向圣堂外走去。   她沿鲜红长毯,一步步走近敞开的厅门。黑暗在她眼前如春冰绽开细纹,慢慢皲裂,某种明亮的介质像迅速涨溢的河水那样上涌。她开始辨认出颜色。区分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的颜色。尽管贝兰曾教她记住它们的名称,一时却还无法与原初的感觉对应:地毯炙热的颜色,石砖地面清凉的颜色,花束温暖安谧的颜色,圣像古旧的颜色,士兵甲胄冷而坚硬的颜色,还有拼嵌玻璃窗上斑斓错杂令人目眩的颜色。   随后她看见那明亮介质的实体。   它向她扑奔而来,透过窗,是一束束琴弦似的线缕,透过门则是洪流,将她融于其中。   她看见了太阳。 ☆、Ⅳ 光翳(2)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痛。泥沼浸没双膝,剧痛却早已进入身体内部向上奔涌,淹过了胸口、喉咙,升到鼻腔,直冲大脑。无法挣扎,无法呼喊。……谁?谁在跟我说话?是谁的声音?   “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啊……妇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你来提醒我么?来救我……来杀我么?   “请远离她。”   别……别再说了。太晚了……   “永远也不要靠近她。”   求你……不……不管是谁都好……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   杀了……我…………      “然后毁灭你。”      云缇亚依旧睁着眼睛。   没人来蒙上它们,或许是没人相信他此刻还能看见什么。空气里的炙热酸味像烧红的针尖戳刺鼻孔,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梦里有刑台、绳索、烙铁、刀匕、斧锯和煮沸的液体,各种杂音环绕他,一场等待将他脔割而食的盛宴。   “把他绑结实些。待会一动就糟了。”   “麻药准备好了吗?”   铜壶的长嘴捅进喉管。连颈部似乎也被固定住,至于吞咽更加无法主动完成。他分辨不出和上次对他造成无尽痛苦的药汁是不是同一种。一张脸冒出来,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圆胖脸盘,眯缝小眼,鼻子上夹着镜片,海因里希的医师,他恍恍惚惚想起。又是新的一轮拷问?   可我没有价值了啊。我只是废物、垃圾、残渣,除此什么也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漂浮。药性分割灵魂和肉身,之前和肢体一起被牢牢绑缚住的意志终于真正成为最轻和最自由的东西,他感觉自己融入“乌有”当中,而一切的“有”则在他眼底展开。他在房间上空漂浮,悬于每个人头顶俯看下端:木制平台上不成人形的身躯(他第一次这样疏离地从外部审视自己),医师的秃顶,两口沸腾着浓醋和烈酒的锅,那三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幽灵(它们依然一声不响,只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戴着在醋里煮过的手套),火炭盆,装药膏和绷带的盘子,还有她——   是她。   他已认不出自己了。但他认得她。   那个正全神贯注地把接下来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匕首、锯片、夹钳、剪子,一件件从醋锅里捞出来的女人。   那个带给他此前遭受的一切都不足以比拟的痛苦的女人。   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你很果决,”医师对她说,“不过大概会白忙活。锯掉他的腿也不能挽救什么啦,他全身都是伤,太虚弱,估计承担不住手术的重创。就算这些都撑过去,创口顺利愈合没有感染,我认识的被截去下肢的病人,顶多也只能活个几年,还得像狗一样爬着,熬过无数个被魔鬼诅咒的阴雨天,直到爬进坟墓。我倒是不介意挑战技艺,可对你来说,花大力气换来什么结果,得有所觉悟才行。”   “如果不这么做,他活不了三天。别耽搁时间,医师。扎上止血带。”   是的。   那是她。   永远冷静、圆融,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永远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最适当的取舍。犹如黑暗的真相一样加诸于她的特质,也是他最厌恶的一点。她本应是情感的动物但她依靠完美得可怕亦可憎的理智来行动。早就知道了,他们俩绝非同路人,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在她那儿可以像掸一掸灰尘似地舍弃掉。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竟会相爱?!   “用这个?扎住膝盖上方?”   充分浸湿的牛皮绳索绑紧大腿,她夹起一块红炭小心凑近,让湿牛皮在炙烤下逐渐干燥,更加紧缩。“想象力真丰富。”医师不断搓手,活像循血腥味而来的苍蝇。   “开始吧。”爱丝璀德说。   停下!别碰我!你这妖妇!   两个幽灵分别握住锯子的一端。它们干这个活儿再拿手不过:同时具备膂力、冷酷和对人体结构的精确认知。锯齿切入朽木般的死肉,接下来的事对它们只是家常便饭。老到的屠夫熟极而流地进行着宰割。肌腱分离了,有什么强硬的东西还在用咯吱声负隅顽抗。来呀,快在我喉咙这儿锯下来,然后我们都清静了。听到吗,贱货?快叫他们锯掉我的头!快呀!   她欺骗了他。那时他以为她的力量已衰竭,双眼真正地不可视物,因此在去哥珊的前夕才终于毫无防备地与她相处。可那只不过是个把戏罢了,故意让他沉耽于蒙蔽到她的得意和瞬间温暖里。早在贪恋那虚弱的温暖时,他便泥足深陷。   现在一切都晚了。   愚蠢啊,云缇亚!你是何等幼稚和盲目,竟然爱上一个魔物!哪怕你一直在畏惧她!哪怕一开始你就得知她最终要毁掉你!   身体的一部分脱离了他。但并不是头颅。   也不是痛苦的源头。即使漂浮在空中,他所见的那具身躯的痛苦仍然存在,仍然位于那里。张开大嘴鲸吞上来的泥潭将永远陷没他。   “没有流多少血。”医师的声音,“居然管用。”   “把针线递给我。”   “你想干什么?不是该用沸油或烧红的熨斗吗?”   “靠烫伤止血等于喝毒药解渴。遇上脓血症或坏疽,他必死无疑。得找别的方法封住血管,至于消毒可以用煮沸过的烈酒清洗创口来完成。”   “你之前不过是个瞎子!对外科一窍不通!”   她没再回答。镊子将血管从断肢的创面里挑出来,穿针走线,打结系紧。 汗水布满她因为包起头发而露出的光洁前额,她唯恐它们滴落,屏住呼吸,颈部的曲线静止,如一只沙漏的轮廓。   别白费力气!毫无意义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了!   他冲她大吼,然而躺着的那具肉身能够发声的部位早已焦裂。   那根针……用那根针从我眼窝或耳孔里扎进去,扎穿大脑!它在你手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杀了我呀!婊-子!这是你唯一能为我做的一件事!   时间在她的动作中凝为固体,经她的手,研磨成粉末。   “荒谬么?”当这些都结束,她轻轻呼了口气,接上医师的话,“也许我赌博的胆量正来源于此……”   收尾琐碎而冗长。烈酒仔细洗过断肢截面,敷药,裹好纱布,小心挑开止血带,一会儿纱布上渗出红晕,但扩大得很缓慢。第一关过了。她检看他身上别处大小伤口,镊子一条条夹去先前放在那儿清理腐肉的净蛆,继续用酒冲洗。医师眼里混杂了对敬业者的尊重和对专心致志从事着毫无意义劳动之人的怜悯,望着她。   最后到脸部了。   她拂开他的乱发,俯身,贴近这张脸。   “云缇亚。”   如此简单的三个音节却具有强大的吸附力,像磁石吸附铁砂一般,把半空中飘荡的神识猛一下拉回这具身躯内。眼睑微张,药效按理说远未过去,他的瞳孔像口干涸的井,但那儿已经开始注入雨水。自上而下、悉数收入眼帘的一切倏然消失,他的视域僵直而又狭窄,仅止于离自己最近的她的面孔。那双黑眼睛不再幽深无底,却仍然是个足以容纳他一人的地狱。他无法分辨刚才与现在看到的究竟何者才是幻觉。女人对他说话。火焰噼啪,剧痛,影子在昏黄石壁上晃动。   传来九音鸟的歌声。      你还记得吗?那个雷雨之夜的岩洞。我们第一次互相交出自己的地方。   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如果真相只能在黑暗中找寻……”   我记得。   “我把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正如我将永远记得自己白白遭受的痛苦。   “也许你再也不会对我说和那夜一样的话,可我的回答是一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经历过什么,我要告诉你的都不会变。活下去吧,云缇亚。”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   他等待着她的亲吻,做好准备在那一霎猛地咬断她喉咙,但她终究没有吻他,只是利索地替他洗干净脸、涂上药膏,便起身了。挂着护符的白铜细链在她颈子上闪动,是最后一件将他的过去与她牵系起来的东西。   回来,婊-子!你会后悔的!   门打开了,漏进一束光。她对医师交代了几句,向那束光走去。   你自以为在救我,终将为此付出代价。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听见吗?别想逃!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保住我的命,后悔你打着救赎名义的出卖、后悔你那高高在上、只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爱和慈悲!给我回来!回来啊!否则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得偿还到底!!   “云缇亚……再见了。”   这是纯粹的字面意义,而非道别。她的双眼清亮。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双眼睛已经拥有了正常人的视觉,里面投映着他此时此刻真实的外廓。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这句话清晰地落下来,而静寂是它悠长的回声。光束接走了他所知的爱丝璀德。门重新扣上,他没听到声音。黑暗的合拢是不存在声息的。言语、视觉和听觉都离开了他,但他感觉有什么在崩流冲撞,那是只能被血管和体腔感知、被剧烈痛苦所传递的东西。黑暗中,血液仿佛潮汐涌动。      当教皇走进房间时,除了床上的躯体,只剩医师一个人,忙得入神,甚至忘了行礼。   教皇检视着手术的结果。云缇亚似乎在昏睡,双眼紧闭,手指却深深陷入身下木板之中,那里已有了几道凹痕。   “他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医师说,“暂时是这样。”   “‘暂时’是多久?西庭公国曾进贡给我一些秘制伤药,对瘟疫没办法,治外伤应该还行。不是叫你拿去给他用了吗?”   “用了,猊下。的确世所罕见,可这并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他伤得太重,就算逃过了感染和败血症,对身体的永久性损害也是不可逆的。他剩下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五年了,这还得仰赖主父的恩典。”   教皇沉默片刻。“唤醒他。我有话要说。”   “他醒着,猊下。”   医师退了出去。光很暗,角落里的烛台眼看见底,教皇亲手续上一支新的蜡烛。“云缇亚,”他缓缓道,“那女人用情报换你的命,我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我赦免你。贝鲁恒背叛我,我赐他一死;你背叛我,我却让你活着。”   “然而你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刚才的你都听见了。你可以选择就这么活下去,活完剩下几年,我给你提供必需的衣食,在你死后把你葬在你母亲坟边。你也可以现在就选择解脱,这个瓶子里是毒药,轻轻一滴,毫无痛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满足你: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宥,也是最重的刑罚。就让恩情和仇怨在这里断绝,自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互不相欠。说吧,云缇亚。你想要什么?”   烛火微微颤动。除静寂外,别无所有。   “诺芝,”教皇命令跟随左右的聋诗人,“你能与哑者交谈。去询问他的答案。”   聋诗人上前去,跪在床头,几乎是整个上半身伏在茹丹青年胸膛上,他像寂火教派的僧侣和死者的灵魂沟通一样,传递着常人无可听闻的话语。过程是如此漫长,导致教皇一度以为那话语全流失在了虚空的罅隙当中。   “他说,”又一支蜡烛快燃尽时,得到了回音,“他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中世纪通常用高温手段处理手术创口,但截肢死亡率仍高达80%,绝大多数人死于感染。直到16世纪由法国军医布罗伊斯·佩尔采用血管缝合法取代高温封创,死亡率才大大下降,然此发明在当时医学界产生极大争议。同一时期,止血带由另一位法国医生莫雷尔发明。至于麻醉剂的普遍使用则要到19世纪。参见迈克尔·怀特《战争的果实》。    ☆、Ⅳ 光翳(3)   二十天。黑眼睛的女人说,墓钟敲响之前还得过二十天。   教皇的指头在桌沿轻叩,不多不少,整二十下。还要减去迄今为止已经浪费的时间。这个数字他心知不能太当回事——最诡诈的敌人总是装出有求于你的模样取信你,真情实意里就掺了那么一丝丝假,正好在关键讯息上。他一生趟过无数陷阱和无数伪装成陷阱的通途,早就对如何区别它们形成了后天的嗅觉——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至少爱丝璀德别的地方没有耍花样。她针对瘟疫开的方子新奇得很,单论每一味都是常见药,随手可得;试着给两个中度病患投用,等了一昼夜,本应迅猛如火的病情竟都奇迹般地有所缓和。至于“墓钟”的其它信息,他已通过云缇亚的反应得以验证。如果说还有什么,就是她的眼睛,切实、永久地失去了黑暗的力量:他了解至察者这种生物,盲瞽是他们接触真相的媒介,出卖真相则违背了他们的信条与誓约。黑暗和光明一样公正,不会再收容背誓者,更不会说谎。   要取信他,这些足够了。   他猜到叛军大致想在诸寂殿干的勾当,可亲耳听她道破手法,仍不免心中一凛。作为诸寂团的主人,他熟知那座水中石殿的构造,也见过夹层里可以设置好钟点、把大殿敲得轰隆直响的玩意儿,但是……沼气。她说。整个诸寂团,那么多尸体,当然有沼气。让红磷引燃、产生致命爆炸的沼气。   但是。   那儿怎么会有尸体。   自相残杀是他下给诸寂团的最后一道命令。时代变了,永远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是他的新武器,老旧的则被扔回熔炉。八年前那一夜,他望见乱葬岗升起盛大的熔炼之火,修谟,那个和吉耶梅茨一样起初与他为友后来向他称臣的人,接过了将废铁回炉重造的任务。火舌几乎舔穿夜幕,翌日,教皇亲临现场时,只见满山骨殖形状的灰烬。   ——你骗了我八年吗,修谟?   石门訇然落下,一头巨岩堆堵一头缩孔灌铅泥灰抹缝,回想起来那老儿做得干净又干脆,诸寂殿与永昼宫之间仅有的通道就这么尘封断绝,竟没人怀疑他早已暗中迁入棺椁。是不忍,还是彼时就为今日设好了局?你仍是那个滥发妇人之仁的蠢材?或者,你恨我,恨我三十年前毫不留情地斩杀你拼死袒护的所谓弱者,血淋淋撕毁你那用来自欺成瘾的荣誉!   笔尖对着地图飞快运算。必须做好机关随时可能启动的准备,算出晨夕两塔倒塌的波及区域,然后赶紧将这一区域内的部队和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哦,还有普通居民也得迁走,老实说他们在这关头只是累赘,但真要到了最坏的结果,定会给哥珊人的敬神之心造成极大冲击,如果事先能表现出一点预见的话……   他没有杀爱丝璀德,而是即刻将她驱逐出城,暗地里派人监视她的去向。这是一开始就决定的。倘若她背后有人指使,此举或可令对方以为自己全然听信了她。   教皇另外拿起纸张,给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写信。   “修谟……”   手谕放入密函筒,封好火蜡。   “不……该称呼你三十年前的那个名字。”   ——我当初为什么会容许你活下来呢?   风从庇护所小阁楼的窗户进来,经他的袍袖又从另一扇窗出去,擦过鸽子羽翼、飘荡翻飞的焚烧死尸的灰尘以及湖水,穿行于永昼宫大厅的白花岗岩立柱之间。这些柱子顶上,连风也望而却步的地方,星煌殿的诸圣静穆地站在各自骨灰匣背后,只有行列末端两个印记下方空空如也:一个是日轮十字,另一个色泽雪白,形同火焰。      云缇亚的眼睑挣扎着张开。唤醒他的除了一如既往的剧痛,还有噪音。   是大铁锤一下一下凿击硬物、铿锵连迭的噪音,每一下都凿中他的腿骨;他感觉自己的腿仍在夹具里,插满一根根楔子,随着令人心悸的敲打,楔子与骨骼同时扭曲开裂,相互嵌合。   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然而直到有人来替他更换被单,他才发现双腿已经不存在了。自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   “你醒啦。”那人说。是个老头,眉目和蔼,穿一身棉布甲,臂上戴着云缇亚熟悉的军队袖章。“我是阿玛刻将军属下的勤杂兵,奉命在这儿看护。第六军给取消了编制,身强力壮的并入第一军,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就不太适合上战场啦,干干这些差事倒还行。啊,你想知道将军的近况?她被软禁了,等叛乱平定后兴许会问罪……不过她找人托了个口信,叫我好好照顾你。大概她自知不可能再和你见面了吧。”   ……多久了?云缇亚脑中率先闪起的念头。从阿玛刻遇刺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吃力地抬手向老兵比划,得到的回答令他震惊。……才七天么?落入敌手,变成这副连野狗都不屑来嗅一下的活死人模样……只消短短七天。   双腿传来的痛苦却像持续了七百年那么长。   棚屋外那声音又在敲。当,当,当当。   “采石场,”老兵说,“白天是有点吵。”他极富经验地翻动茹丹人的身体——为了防止褥疮。透过床边敞开的窗子,云缇亚瞥见旗帜高扬的哨塔,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不过空气嘛总比你原先在牢里好些。另外,这儿三天两头就有牲畜累死,肉食从来不缺。”   哥珊城郊的采石场?之前派莫勒搜集骡子膀胱的地方?是啊,内城这时候应该正急着进行物资转移,审判局说不定已成了教皇的临时根据地,不会让他继续呆那里接触到军事机密。外城瘟疫横行,唯独位于城墙外的北门水库和此处是安全的,还有不少兵力驻扎,省下了专门看守他的人手。……是啊。莫勒早说过采石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投石机或秤车准备弹药而已。谁会想到……谁会想到那根本没人真正见过的东西……   火炮。蹲踞在带轮的木架上,黑黝黝的金属怪兽。细长的名为“蛇”,粗硕的名为“蜥”,而数量绝对不止教皇所展示的那些。还剩十三天……对于打开诸寂殿石门拆除墓钟绰绰有余。但就算机关功亏一篑了,至少帕林……至少得保存帕林的力量。必须想办法将火炮的情况告诉他……   云缇亚昏了过去。床褥被他抓出道道血痕。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几乎要逼疯他的凿石声停了。他那并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在痛,它们位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空间里。老兵拆开断肢处的绷带给他清洗换药,烈酒的气味使得爱丝璀德的背影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所幸食物的气味拯救了他。土豆、甘蓝、乳酪与褐色的熟肉块一起剁得粉碎,倒进黏稠的麦粥滚了几十遭,盛出来的样子无法勾起他任何食欲,却足以令他没工夫去想别的事。他静静等待软管插入自己还不具备吞咽能力的喉咙。   在这之后,老兵问他要不要一点罂粟乳浆镇痛,他默许了。   炉子里的火慵懒地蜷缩着。云缇亚看见炉畔的桌上是自己的两柄刀,一短一长,薄暮和拂晓。旁边还有个系好的小包裹。   “宗座说你的东西都物归原主。但暂时得由我来保管,别让那玩意儿弄伤你。话说,刀是谁打的?手艺真不赖,拿到黑市上一定能换个好价钱……咳咳咳,年轻人,开玩笑听不懂啊?算了算了居然还有使出这种眼神的力气……宗座亲口许诺只要你多活一个月,就多发我一个月的三倍军饷,钱直接送到我在哥珊的老伴手上。我们都不傻呢。”   老人拨了拨炉膛,火苗懒洋洋翻了个身。他似乎颇为羡慕它的安逸。   “你也有心爱的姑娘吧?还是已经结婚了?有件东西好像是她送给你的……要努力活下去啊,小伙子。活着才有希望重逢。来,笑一笑,别那么吓人。你的脸色已经够难看啦,笑一下不会更糟。”   云缇亚没有笑。   日子在循环往复的昏睡和醒转中度过。每当被凌晨的开工号角惊醒,微尘般的光洒进眼帘,他就用指甲在木床边沿划一道刻痕。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地比昏迷时要长了,可以自己喝一点水,用勺子吮吸流质食物,偶尔也会被抱到小棚屋门口的躺椅上晒晒太阳。唯一不曾改变的是来自双腿的绞痛,一刻不间断地折磨着他;那女人锯掉了他的腿,却并未带走他对它们的知觉。他从不笑。照料他的老兵经常徒劳无功地说些笑话,劳工们有时会来小棚屋讨点喝的,被士兵轰走之前也会拿一般男人都喜欢的粗俗段子调侃他。尽管他明白要传递讯息只能依靠这些人,仍无法对他们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有一块区域已彻底坏死,正如他永不可能再站立和行走一样,也不可能再生长出繁密的草芽,甚至无法接受雨水。只在必要的时候他才尝试着和老兵交流,以手势示意对方给自己纸笔,一概遭拒。他猜想这是教皇的特别吩咐。   有一天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来检查他的恢复情况。总的来说结果令人满意,因此医师心情不错。“你的情人,那个叫爱丝……什么的,宗座对她格外开恩,虽然是异教徒,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只按照前阵子对葵花那样处置她。别担心,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地方,靠一技之长总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帝国军还是舍阑军,最缺的就是医生。”   云缇亚无动于衷。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思绪河流的整个航道。医师拎着药箱离开,得以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手,将偷拿自那药箱的一根石墨藏到枕头背后。      当他床沿的刻痕也划到第七条、正苦心思虑怎么把写在破布片上的密信传出去时,陌生的巨响极其突然地降临在采石场,相比之下日常凿石那点动静简直不能更温柔可亲。巨响只轰了一声,原先乱哄哄的棚屋外立刻腾起整齐划一的惊呼,待第二声响过就变成了惨叫。刚好那会儿老兵在外面捡柴禾,屋门关着,云缇亚撩开床边小窗的布帘,哨塔上的圣裁军军旗不见了,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体。   大部分属于驻守的圣裁军士兵,另一部分是……   反抗军。   在自己醒来前反抗军已经占领了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看见另一面破烂旗帜摊在地上,脚印清晰可辨。雄狮双足人立,指挥官的标志。   又一颗炮弹拖曳着长长黑烟呼啸飞来,擦了一下小棚屋的屋顶,云缇亚只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抖落,如冰雹过境。趁炮声停顿的间隙,他使出全身力气攀住屋檐翻出去,尽量让背部平稳着地,可还是不小心硌到断肢,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奇袭被发现了?黑暗中,他想。帕林,殊为不智啊!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但重新携雷霆之势而来的巨响并未容他喘息稍许。前面有堵被轰塌半边的矮墙,是个还算稳当的掩体,他一点点爬过去,心想此刻的自己尚不如一条狗。腿是从膝下两寸处截断的,大概是为了他爬行时能用膝盖支撑,不至于断口直接摩擦地面。应该感谢那女人的体贴吗?起码留给你跪着走路的权利。   恐惧尾随在背后,他甩不脱它,就像甩不脱两腿的剧痛一般。那并非对炮火的恐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反抗军所知的——即爱丝璀德所能出卖的,努力劝慰自己它们其实非常有限,而帕林定然也会向他故意隐瞒一些重要信息。但恐惧愈发贴近,愈发冰冷粘稠,它就藏在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的汗珠里,哪怕他极力想用生死关头正常人所共有的那另一种恐惧来取代它,也丝毫未能驱退。   尘土呛鼻。几个扛着筝形盾的反抗军士兵挤到矮墙下,瞥了一眼云缇亚,谁也顾不上说话。大地隆隆震动,灰尘把地上的血流滞住,又被血流冲开。“不要躲在坡道后面!”一个嘶哑的、云缇亚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喊,“停下!别过去!”山壁同样震得厉害,满满堆了一山坡的大块岩石如洪水般滚落,某些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埋在底下。缴械投降的圣裁军有的大叫天罚,有的放声哭号。炮声间隔得越来越久,但绝望的惨呼和咒骂却逐渐凋零,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耳朵里的空气还在嗡鸣着。   “帕林没猜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   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   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   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   那是帕林。   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   “是……你啊……”   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   “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   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   “……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   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   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   和羞耻。   “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   帕林闭上眼。   “……现在,你们可以舍弃我了。”   这是说给那些围拢上来的士兵们听的。   隔了一阵,他再度开口,宛如梦呓。“你托付给我的那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放在后备队里,兴许还有机会逃命吧……谁知道呢?……你曾如此不齿的我,居然也会信守诺言……”   死寂降临在停止扩大的血泊中央。又隔了一阵,有人拉起布,盖上指挥官的脸。   穿黑甲的战士快步走近,见到他,众人纷纷站起。“别浪费时间!俘虏愿意投降又大致没受伤的,留几个带路,不愿意投降的立刻就地处决!有实在伤得太重的弟兄,就帮他们解脱。粮食不需要那么多,”他透过面甲缝隙粗略地扫一眼云缇亚,“留些给幸存的劳工吧!”   “但……”   “我们缺的不是粮食!死伤太惨重,没人搬运,那东西同样是累赘!这不是要考虑到持久作战长线行军的时候。我们失败了,懂吗?!在大炮轰过来之前,拿出点逃不了就得下地狱的失败者的觉悟啊!”   不再有异议。士兵们各自行动,只余那黑甲战士一人站在帕林和云缇亚身边。他蹲下,摘去头盔,在尸体胸前画了个虚无的十字。   当他重新用头盔掩上面容、起身离去,云缇亚认出了那几乎能硌断视线的刚硬轮廓。   安努孚。   他静静等待安努孚回过头来认出、并像当初那样一剑刺穿自己,而这终归是另一个幻想。水滴落在红白间杂的尸布上,他以为是雨,仰头却未感觉到一根雨丝。灰霾密布的天空干燥得像要裂开,一块块龟裂成不毛之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无法留存任何东西。      云缇亚依靠手和膝盖爬回小棚屋时,那儿已是废墟。在炮火轰炸下它的生命和人类一样脆弱。老兵倒在屋门口,头朝外,大约是冲进去抢救什么,即将逃出生天的一刻被横梁砸断了脊柱。云缇亚替他合上眼皮,从他身子下面扒拉出自己的双刀;另有个小包裹,除了沾上点灰,别无大碍。   他解开那包裹,找到一些碎黄金、若干代币、药膏、装在西庭特色工艺白玛瑙胆瓶里的滴剂,以及一把桃花心木的篦子。曾经断过,让他涂胶粘好,现在又再次断开。   炉膛也被压垮,火在废墟里头闷闷地燃烧。   云缇亚将那两截篦子扔进火中。   我们失败了。帕林和安努孚在左右两耳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不。   还没结束。   他盘点着自己还剩下些什么。一双眼睛能看见。一双耳朵听得见人说话。牙齿除了打掉和自己咬碎的,大体都还完整。鼻子还能呼吸,还能嗅到活人与鲜血的气息。左手指骨歪歪扭扭长回去了,虽没力气,勉强还能抓握,能配合绳索将短刀固定在前臂上。还有他的右手:没受到丝毫伤害、完好无缺的右手,直待体力恢复,便能像从前一样把持利刃,挥舞,并且刺击。   还有一件等着他,必须由他亲手完成的事。      他必须杀了爱丝璀德。 ☆、Ⅳ 光翳(4)   叛军首领帕林的头挂上城门的当天夜里,传来伊叙拉将军的死讯。   殓仪是秘密举行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仓促。是的,太仓促了,教皇想,就和死亡一样。他看着侍僧穿过戴白色面幕的茹丹士兵的队列,将第四军统帅的遗物——头盔、弯刀和一张黑木反曲复合长弓放在死者身边。那弓曾伴随吉耶梅茨左右,如今又在仓促之间失去了第二个主人。总主教念诵经文,两名高阶侍僧分别摇动圣水杖和银链条坠着的镂空薰炉,难以形容的混合香味暂时驱退了瘟疫留下的恶臭。九音鸟的药来得太迟,只能压制疫情扩散,救不了已确凿落入魔鬼手中的性命。   修谟。教皇不由自主地再次念及这个名字。他不会蠢到相信伊叙拉的病故是偶然。据士兵说统帅最后痛苦难当,一口气吞了整瓶天仙子浸剂,那东西药效如此强烈以致于医师没能从死者呕吐物里检测出除莨菪碱以外的其他毒药成分。当然,不需要什么毒药,向食物中投放瘟疫患者的唾液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寂火修院在哥珊遭受浩劫的那七天被毁得一干二净,整个教团从此蒸发,哼,自编自演的脱身之计。可以肯定那老家伙,至少是他最重要的爪牙还在城里,像水银一样消无声息渗入连光线都照不透的裂缝,而他们要干的勾当绝不止这一件。   譬如……   “猊下。”总主教轻声提醒。   盛有郁金、乳香末和安石榴花瓣的圣水盂捧到跟前。教皇慢慢洗净双手,走近祭台。茹丹士兵们侍立台下,不发一语,他们之中早有人掀开覆盖着死者的细麻布,露出一张已不再属于人类的脸。教皇在深心里皱了皱眉。这张脸青黑、肿胀,像吹饱气的皮袋,五官被挤得偏离了原来位置,左眼外鼓而右眼是个干涸的窟窿,正是这个窟窿证明躺在祭坛上的实属伊叙拉本人。   一个白舍阑人而已,教皇想。茹丹和舍阑的杂种,奴隶出身,母亲的名字“法尔德丽叶”是吉耶梅茨替他伪造的,否则他永远不可能融入茹丹群体。他在吉耶梅茨手下没打过一场胜仗,落得个屡战屡败的英名,平白给第四军添了不少耻笑。可这样一个人,偏偏有谁也没法顶替的利用价值:偏偏是他从第六军的叛乱中保全了第四军主力,全哥珊的人都看见是他把贝鲁恒领回来受死;他对吉耶梅茨那非比寻常的敬爱让他与下面的茹丹将士同气连枝;他是哥珊暴-乱和狂信徒罪行的见证者、受害者、幸存者。失去这样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人偶,鉴于他那拙劣的军事水准,不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问题就在这里。叛军溃散,党首伏诛,战局大势已定了。   而乱局远未结束。   “这件圣物由您亲手赐予将军,第四军上下与有荣焉。”伊叙拉的副将双手托起权剑,它插在鞘中的模样是柄玺杖,以杖端日轮光环为剑柄和护手。“请问按圣廷惯例该如何处置?随同殉葬,还是奉还?”   “此物乃为表彰伊叙拉将军的战绩、抚慰他所遭遇的不公,自当终生伴其左右,把他的英灵引向诸圣之福地。”权剑不是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就算是,用在刀口上也决然不须吝啬。“我理解大家的哀恸,更明白你们都为第四军乃至茹丹一族的前程忧虑。凭着我年轻时在深月茹丹领土上与吉耶梅茨驭主结下的深厚友谊发誓,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无论妄图吞噬辉光的暗影多么庞大,你们获得的自由与尊重丝毫不会削减。第四军不会解散编制交给别人指挥,那是永不安分的部队才有的待遇。你们有三天时间自行选出你们的代理统帅,此人如资历尚浅或争议较大,我将从炽天羽骑中指派一位经验丰富的高级将领辅佐,但他也不能逾越统帅的绝对权威。第四军的事务理应由你们一族战士自行管理,就像在吉耶梅茨和伊叙拉两任将军麾下一样,就像当年你们渡过逝海皈依辉光之主时一样。接受这安排吗?”   “感激不尽。”副将说。面幕遮去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眼睛。“我等既蒙恩恤,赖以辉光容身,亦当为辉光而殒身。”   “为辉光而殒身!”茹丹人齐声道。他们眼中映射着熠熠烛火。侍僧端来香膏,教皇用指尖蘸了,轻轻敷抹在尸体脸上,冰冷、凹凸不平、既僵硬又虚浮的触觉粘连着手指,他已预先服下瘟疫解药,因此尽可以向这支黑肤银发的军队展示自己的坦荡无惧,但这种来自死亡的触觉仍令他眉头紧锁。迷雾氤氲,薰炉摇曳如同钟摆,侍僧们唱起古老的祈祷歌,调子像从发条里拧出来一般。   “猊下!”灵堂外,督军尤利塞斯叫道,“有事禀报!”   士兵纷纷望向门口,唯独教皇目不斜视。仪式不能被打断。涂过膏的脸部盖上纱幕,空洞的右眼处再盖上一角面具,十二支蜡烛周身环绕,茺蔚和牛至花洒在死者前胸。最后一段祷文按规矩由至高的圣徒亲口诵唱,他声音雄浑,乍然令侍僧们僵硬的念白起死回生,顿时群起应和,孤立了督军在门外的喊声。   祭礼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将由死者的亲卫轮番守灵,末了再封盖棺木。总主教上前端走圣水盂,“猊下,”他见教皇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督军大人等着呢。”   “让他等。”教皇高声说。这话确凿地传进了每双耳朵,即使相隔一扇门也不例外。听督军语气,他已心有分寸。“事态还没有严峻到连一位圣裁军统帅所应得的哀荣都要简省的地步。暂且退下吧,各位。我会站在这儿看护将军的灵龛,以至圣者、以诫日圣廷领袖和所有信徒的长兄的身份,我将为他引渡,直到标示时辰的第一支蜡烛熄灭。”   众人默契地退了下去,门口只留两名士兵把守。教皇缓缓走到窗前。空气沉抑,静止无风,他的头脑却清晰明亮,那里正构思着一盘棋局。他仔细端详尸体胸口匍匐的花瓣,它们纹丝不动,同为死物,只在这时他才肯定,名叫伊叙拉的棋子已从局上抹去了,正如名叫云缇亚和帕林的那两颗棋子一样。      “新的流言?”   “是的,猊下。前两天不愿意迁走的内城居民和守卫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虽说瘟疫的情况在好转,外城已经没那么大危险,他们仍然抵死不肯搬去那些感染源的隔壁,认为一道城墙足以保护他们。无论城防指挥官怎么解释都不奏效,最后只有拘押了事。我本以为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直到昨天夜里,守卫又截获了几个鬼鬼祟祟在诗颂大道游荡的家伙,才明白流言的翅膀远比我想象的要硬。”督军在书桌对面谨慎地思考措辞,“我担心……他们已经发现……您不在永昼宫了。”   教皇专心凝视着眼前棋盘。好一阵子,他的声音才醒过来。   “‘墓钟’的秘密泄露了吗?”   “也许现在还没到这一步,但它很可能是流言导向的终点。”   爱丝璀德?不对,她早几天前就被驱逐出城,且一直都受到严密监视,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就是身边的某根内线,或者——始作俑者本人。终究是那老儿在这一点上抢占先机。“我本以为把物资和人力转移走,坐观其变,也不失为一个打算。永昼宫和双塔的倒塌固然会造成大量损失,好歹伤亡能减到最低。前提是舆论控制在我们手中——若被敌人抢走,结果截然不同。哼,局面上暂时是我赢了,接下来却有漫长的烂摊子要收拾,不是么?修谟还活着,纵然他一败涂地,也期待着我受困于乱局,他觉得把人心搅成一滩浑水,就仍有反扑之隙?还真是那颗冥顽又愚蠢的脑袋能想出来的点子!”   “民众会站在您这边。”督军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与您共同进退,怀疑您即是怀疑他们自身。就算叛党之前各种无中生有,指责您继位的正当性,污蔑您……的私生活,可他们的灭亡已被哥珊人看在眼中。无论是谁都听见了代表天罚的炮火声,亲眼目睹贼寇残缺不全的尸骨挂在城门上。战争已经结束了。除了您谁还能保护哥珊?除了您他们还能相信谁?”   你把信任与怀疑的拉锯想得太简单了,尤利塞斯。这将是一场比炮火的对决更漫长、更艰苦卓绝的战争……从信件贴上告示栏、从传单在人们手里递送、从自诩反抗军的这些农民举起战旗,从哥珊在七天七夜的暴-乱中流血的时候它就开始了。不,或许更早……   从贝鲁恒背叛我的时候。   残兵在黑白格子上相互交锋。白方已占有压倒性优势,王——代表圣廷——稳坐后方,强大的王后站在统摄全局的中心区域;双车分列左右,它们是哥珊城垒与雷霆般的大炮,攻守兼具;仅有的一只相属于督军,它比后和车弱小,但仍能独当一面,可惜只能在黑格上行进;至于卒子并无多少损伤,正对黑方所剩无几的卒展开屠戮。棋盘上没有黑后。有一只黑方的卒原本已冲向底线,还差两步就能升变成黑后,被白车及时回杀;在此之前几乎吃掉另一只白车的黑马(它能在乱军中灵活穿梭,这是专属于刺客的棋子)也早被清扫出局。黑方除了三两小兵,只剩一王一车。王车易位。国王钻进城堡,处于最后一点可怜的保护之下。   轮到白方。白后要行动了。教皇拿起代表自己的棋子。   但这一步无法将死黑王。同时,黑车,黑方最后的重子,处在对白王虎视眈眈的位置上。白后只得选择回救。然而整个棋盘之外,另一道阴影注视着一切,它将超越所有的想象与游戏规则,在任何时间、棋盘的任何一格出现。   那是黑后。   修谟的棋子。   “你确定从湖中进入诸寂殿的入口已彻底封死?”教皇突然问。   “是。刺客走水路脱身时毁掉了启动石门的机关。那儿已经不可能靠人力潜水凿开了。要打开诸寂殿只有按您原先的设想,从永昼宫内部一路凿通过去,不过那可是件大工程,我把能调动的空闲兵力都调动了,七天下来还没拆完一小半。要能用上火药,效率想必高得多。”   “据我所知机关所在夹层就靠近诸寂殿顶端,若里面真的充满沼气,在永昼宫里点火药等于找死。一定要用……只能用在外面的安全区。时间不多了,不再容许一锤子一镐头这么凿下去,倘若盲目地投入大量军队进行发掘,恐怕又中了敌人卷土重来之计。‘墓钟’是一个末日预言,谁掌握它,谁率先宣告它,谁就控制了人心的流向,谁就站在了神那一边,懂么?叫敌人抢到先手,即使我们费尽心思拆解掉机关,仍然是被动的:我们是不称职的城市守卫,是无法洞悉阴谋的骗子先知,我们是预言的顺应者而非主导者。在这个黑暗时代,人们的信仰如此脆弱,哪怕我十余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加固它,结果也一样。看到那条裂缝了吗?你以为这裂缝是区区神断、炮火、药方、几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就能填满的吗?这是义务,是理所应当!不错,事实让他们议论和辱骂的声音小了些,但远远不够,只要有一张嘴还在信口雌黄,有一个人还认定我不配端坐在此,流言就永无尽头。该斩断这一切了。我不会让我亲手造起来的神像崩毁。我不会让时代的命运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被敌人所触碰。”   手指离开白后,选择了另一步棋。   白王。   “您……!”   “只有一种办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   仿佛为摆脱那幽灵般的黑后的追逐,白王斜进一格,从双车翼护下的后方走到敞亮开阔处,同时把自己推入黑车的直接威胁范围内。将死。一步自杀之着。   “我明白你还有个疑问,督军。”教皇笑了,棋子稳稳落定,他的疲态中显露一丝轻松。“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烧掉伊叙拉的尸体,为什么要冒着疫情复发的风险给他举行传统的祭礼,容许他土葬,是不是?”   “你认为还能有别的选择?我好不容易招纳了这群茹丹人,令他们放弃异教信仰为圣廷而战,在这关头我反倒让他们质疑主父的教义?选择从来都不乏风险,走错一子便是生死之别,然而不得不为。”白王与黑车在看似已成定局的战场上对峙。“……不得不为啊。”   督军参详着棋盘。“您不会任它就此结束吧。”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当然。”教皇意味深长地说,“敌人有不受规则限制的权利。我也一样。”   他移走那只位于白格上的黑车,用白方的相——只能在黑格上行走的相——直接取代了它。   “尤利塞斯,你的弱点是不通人情。过错在我,是我将你长久隐藏于幕后,鲜少涉及人心的蛛网。”如果我能用栽培贝鲁恒的十分之一精力来栽培你,或许……“但有些事,还真适合由不通人情的你来做。”   “这个人,”他拈起黑车,“为圣廷立下功勋,也一度与我们的敌人为伍,两者我都不曾忘记。我给予过他恩惠,却至今不知他究竟效忠于谁。他的位置你瞧见了。这个位置不应该存在任何非我掌控之人。”   黑车滚落到棋盘旁边的一堆废弃棋子当中。   “去吧,”教皇命令道,“除掉他。”      ******      脚步声朝最深的黑暗中走来。海因里希的自言自语中止了片刻。   他挣扎被铁链吊缚的上半身,想去辨识那声音。不止一人。他们朝他走来,脚步沉甸甸践踏他胸口,而他的心脏仍未放弃微末的鼓动,如同湮没在泥石洪流之下的村庄。   他看见了那些人。光影如割。他们的脸隔着栅栏逼近。茹丹人的脸。   他看见吉耶梅茨,戴面幕的驭主,胸前穿出一支弩箭的箭头。他看见班珂,黑洞洞的双眼淌下鲜血,指尖钢刃幽然闪亮。毒蝎的刺,呵……那股香甜味儿。   他看见站在他们中间的女人。   达姬雅娜用她独有的眼神,仅仅包含“轻蔑”这一种内容的眼神,注视他。   海因里希咧开嘴唇。“你在欣赏我吗?”他问。死人的面孔消失了。两名狱卒放下椅子,分立两侧。椅子上那个女人在达姬雅娜所在的地方,带着达姬雅娜的表情。   “是的,”阿玛刻回答,“我来欣赏你的惨状。”   足够她看上好一会儿了。他自腰部以下已完全与自己分离,什么时候失禁都毫不知情,反正嗅觉也在一点点沦丧。至于上半身,就像木桩子里冒出来的菌类,斑驳丑恶,散发着整个阴雨天的霉烂气息。连狱卒都失去了在他身上试验新刑具的兴趣。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疯了,疯狂是坚固的铠甲,保护他,同时拖拽他坠入死亡。喋喋不休的嘟哝和狂笑只是让他更确切地察觉到这层铠甲的存在。“我还没忘记……你我一同拯救哥珊的时候。也总有那么些哥珊人没忘记,我在几个月前还是他们的英雄……所以我暂且还活着。曼特裘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开处决我,他当然清楚他的玩物们经不起再一次的失望。真可惜……你也这么觉得吧?”他嘶声笑起来,铁链一颤一颤。“不能即刻目睹我像贝鲁恒那样被分尸碎骨,肠子拖去喂狗,血淤塞广场地面每一条石头缝,对你而言……很遗憾吧?”   沉默。他所收获的只有沉默。   “不说话?我以为……我会得到和云缇亚同等的待遇呢。”她左边那狱卒腰间挂着一把十字弓,随便伸手就能夺下。对,就这样,让它结束吧。“我是你唯一的男人。唯一满足了你的男人。珀萨和云缇亚可曾做到?你所爱的,和宣称爱你的,他们可曾亲吻过你漂亮的眉毛,抚慰你饱满的身体?……你跟我才是天造地设一对,这话你亲口说过,忘了么?”已经迫不及待想听见扳机扣动、弩箭出膛的声音,“……我统统都记着。此时此地,我依旧回味着我们在枕头上给彼此带来的欢愉!还能有别人么,阿玛刻?……还能有别人像我一样……爱你?”   她的动作果然迅捷,不等狱卒回过神来,那东西已在手中。好极了。海因里希垂下头喘息,大段言语令他无力支撑。光影锐利的边缘渐渐钝开。他等待黑暗。   什么声音也没有。   “……确实,”许久,她说,“我们理应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她当着他的面,松开手,十字弓掉落在地。   “你现在的模样已经带给我够多欢愉了。我不会自己扫了兴致。”   她语中毫无兴致。他听得分明。死灰。   “你尚未了解我深心渴望之物。”   “谁在乎?”   “那么,”海因里希答道,“你便无法真正享受……我的惨状。”   死亡的藤蔓在他体腔内抽动茎脉,生出支离的荆棘。轮廓从视野里飞快消退。黑暗侵吞他,主宰他的躯壳,和以往无数次那样,他期待这场占领是永久的,再无时限。“在地狱相见吧。”阿玛刻最后的话掠过耳畔,“在审判席的火柱前。”   这就是地狱了。   他想。   对你我皆是。      阿玛刻望着落日。永昼宫左右的两座高塔刺穿天幕,这致命的伤口已变得惨淡,巨大血块慢慢沉降到城墙之下。天空离她很近,像一副流干血的皮囊,群鸦被它吸引簇飞而来。   她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撑住椅子靠背,试图站起。伤口阻碍了她。   “云缇亚……”   手掌苍白,唯有刚才触及绷带的掌沿鲜红夺目。死灰深处一点余烬的颜色。   “你知道吗……”她面朝天空,轻声说。   “我终于……能感觉到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还是习惯于把Bishop称为“相”而非“象”……原意本来就是带辅弼性质的主教嘛。       ☆、Ⅳ光翳(5)   “再拉一把,”色诺芬站在水闸对面观测着闸门上升的幅度,水瀑轰隆,他喉咙早已嘶哑,“再加把劲,抬高一点!……对!够了!辛苦您,工匠大叔。辛苦各位了!这样刚刚好。”   劳工们吭出一声沉闷的欢呼,离开了一人高半人宽的崭新绞盘。工匠上前检视连夜召集大伙赶制的这台硕大机械,各个节点全无异状,新打的铁链也光洁锃亮,绷得紧紧实实。他固定住绞盘,从手柄处拆下一支大拇指长短的黄铜转轴,交给色诺芬,听见后者轻轻松了口气。这微小的声息穿过水流巨响,有种将凝重气氛瞬时揉软的力量,众人很自觉地散开,前任监管长的儿子昆汀给他们递送毛巾和食物。   那孩子正努力地遗忘过去。就在半个月前——色诺芬记忆犹新——昆汀同样站在那儿,而他父亲站在自己此刻所处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灾难像急湍一般冲垮了本应数十年后平淡收场的人生。绞盘发生故障时恰逢清理出水口,两个劳工在闸门底下铲除淤泥,那面巨大的黑铁墙拽着胳膊粗的铁索猛地砸下来,个子高的当场脑浆四溅。监管长骂骂咧咧冲过去救被压住的另一个,可勉强阻止闸门继续下落的绞盘终于放弃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看着它的螺栓如同炉膛里火星那样向外迸射,然后是不大不小的坼裂声,来自监管长奋力顶住闸门的脊骨。在停止排水的这一刻,它是劳工们听见的唯一声音。   现在水瀑的呼啸声重新响了起来。   他可以不用死的。色诺芬想。他压根没打算过死。谁会拿命去换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葵花?他只是犯了个错误。肉体永远无法与冰冷的机器抗衡。   分派去检修另外十一座绞盘的人陆续回来,在拦水大坝的中央平台上汇合。迄今为止一切正常。十一支同样规格的转轴交到色诺芬手中,他用细绳连同新的那支小心串好。这些转轴仅仅是用以固定绞盘手柄,没有它们绞盘便不能扳动,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成了开启闸门的钥匙,乃至整座水库的权力象征。色诺芬还不太习惯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是监管长了。去掉“代理”“临时”之类的任何前缀,简洁扼要,毋庸置疑。   “……有劳大家,”他发现自己同样不习惯演讲,“虽然圣廷及时拨放了新设备的经费,但能过这个难关,首先得归功于大家齐心协力。”驻守士兵推来几辆板车,上面堆满滚圆的酒桶。“宗座特意赐下这些犒赏咱们,今后也要继续仰仗各位。无论身在哥珊还是此地,我等都是辉光之父的仆人;勤勉劳作舍生忘死,都为服侍上主。各位请畅饮吧。今日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戴罪之身,愿有朝一日我等能凭借自己的血汗重新得到诸圣接引!”   人群的欢呼相较之前激情大增,不知是年轻领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酒桶的缘故。板车周遭顿时密密匝匝水泄不通,活像节庆日圣灵出巡现场。士官长艰难地突破重围,扔给色诺芬一只角杯,“不错嘛,小子,”他挤挤眼睛,“官腔打得挺熟溜。”   自从一起去了趟哥珊以后他对色诺芬态度就有点微妙转变,话里的刺儿拔掉不少,原先张嘴便是荆棘丛生,现在他的调侃像带着尖绒毛的草叶。色诺芬不知道士官长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误解,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抓住短暂的谒见之机一头栽到教皇膝下,组织起生平最有效率的语句陈述水库面临的困境。我们设备陈旧,不堪重负。他没来得及详说绞盘的事情,教皇的心思早已飞到那个叫爱丝璀德的女奸细身上。我们的劳动力日渐衰减,缺医少药,物资匮乏。我们对哥珊很重要。我们是您的信徒,纵使身受惩处也依然忠于您,爱您。   他甚至不记得教皇的容貌。   因为他根本不曾抬头。   然而教皇的爽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所有这些要求无一例外,迅速得以满足。色诺芬跪伏着颤抖不已,在他想象之外的教皇比从前身为葵花时远远观瞻的那尊圣像更可畏。除了僵硬的连声道谢,他拿不出别的东西来应对教皇出人意料的温和,或者说恩泽。   “对了,”至高圣徒开口,“有件事问你。”   色诺芬的脸几乎粘在地板上。汗水流进耳朵,他听不清后面的内容。“您……说什么?……”   教皇停顿片刻,像是笑了一声。他转身走开,去审问那个盲女,祭袍底摆镶缀的辉铜流苏和红宝石匆匆滑过地面。色诺芬身姿凝固了好一阵,然后他反应过来,教皇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与士官长并肩走过审判局前的雅歌大道,后者额角同样遍布汗珠。两百公尺长的火路仍横卧在那儿,一直延伸到御座石阶下。神断已经完结,大部分观众却未作鸟兽散,而是将火刑柱层层簇拥,兴奋雀跃不减当初。   “那些葵花选你……”士官长齿缝间叩出几个字,“还真没错。”   色诺芬紧闭双唇。   和他们的谈话毫不相干的地方,柴禾堆一座接一座点燃了。叫喊渐渐飘升为惨灰色的烟。      酒润湿咽喉,刀割般的涩痛稍有缓解,但这改变不了液体本身的寡淡。“豁嘴”的屯粮被查抄后哥珊城内暂时摆脱饥荒,为安抚市民,圣廷解除了禁酒令,准许拿很小一部分粮食酿酒,当然这一丁点远远供不应求,于是酒和水的比例可想而知。色诺芬并不善饮,滋味仍令他皱眉。他担心在来水库前整天面红耳赤烂醉如泥的汉子们会轰然哗变,想不到他们比谁都欢腾,大抵快干死的鱼不会介意面前是湖泊还是水沟。色诺芬很久才确认他们为之疯狂的,并非“宗座恩赏”,而单单是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他深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宽慰,又隐然有些悲哀。   几个青年喝得精神,在那逗弄昆汀,用蘸了酒的小块面包喂他。色诺芬想上前制止,被旁边人拉住。“反正和清水也没差。”   红发斑白。是凯约。   他背靠酒桶坐着,随手帮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关龙头,自己不喝。年轻人向他吹口哨,把他的杯子注满了,放在地上不小心让过路的踢翻,再由另一些年轻人注满。他自始至终没动过,眼角皱纹却盈出迷离的光,似已微醺。   色诺芬坐到凯约身侧。不远处,昆汀又笑又闹,惊喜于那种新奇的味觉。   “我儿子只有他一半这么大时就开始偷喝酒。坎伯兰山地的‘火烧云’,味道正如其名。六岁时,他已经能自己拿汤匙舀着喝,为此我没少揍过他。他奶妈生怕孩子日后会是一大颗酒糟鼻,所幸只长出几粒雀斑。”老人低声咳嗽,像被喉咙里不存在的酒液呛伤,“当他终于学会在马背上使用骑枪,不想再看父亲的脸色,孤身出走。我本以为他要去投靠那个离了声色欢娱就没法活命的吉耶梅茨,尝尝茹丹的蜜李金和甜杏白;谁知他直奔第六军,为了一位清心寡欲、滴酒不沾的武圣徒。”   “那时我大发雷霆,若不是碍于圣徒的情面,定将他拖回来打断腿。现在我已一无所有,倒能静下心反省,或许是我的严苛与暴戾才致使我失去了他。悔恨永远是‘失去’的果实,历来如此。”   凯约举起满斟的酒杯,向着虚空示意。“色诺芬,”他说,“瞧你性格,想必亲人都去世得早吧?”   我没有亲人。我没有资格做谁的亲人。   色诺芬嘴唇濡了濡,终究封住了到舌尖的话。“我的……养父……替犯下重罪的我……受刑,救了我一命,让我活着发配到这儿来。”不要被这些感动,他提醒自己。谎言。谎言罢了。   “你很幸运。不是吗?死有所值,同样是你父亲的幸运。别害怕谈及死亡,孩子。死亡改变了我们,像风雕刻岩石一样雕刻着我们。死亡让我们清晰地分辨出最想要留下什么东西。”视线尽头,水流声抹去昆汀的笑语,男孩的天真憨态却无从遮掩,命运对凡物的全部衷情这一刻短暂地誊写在他脸颊。“死亡令一些人沉睡,却惊醒了另一些人。这就是死亡完整的意义。”   “……您的身体,”色诺芬说,“似乎好多了。”   老人微笑。他吐词连贯、顿挫,犹如大地在黑夜的踩踏下低沉震动,再也不复初来乍到时因中风而痴呆颓丧的模样。   “把我造就成军人,又粉碎了我这块老骨头捐躯沙场之梦,主父还真是残忍哪!唯愿我能昂首挺胸直起腰杆,数着自己前进的步伐迈入死地。我不渴望有谁来迎接,只是孩子,你可答应送我这无依无靠的老朽一程?替我收殓尸骨就好,遗物总共也没多少,你拿去物尽其用。让我得到一个老兵应得的葬礼吧。让我可以自豪,虽然晚年丧子痛失所爱,但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有被孤独击倒!……怎么,举手之劳,不肯体恤我吗?”   色诺芬有些局促。“别说这话,”他搪塞,“还没到时候……”   骚乱不期而至,几乎是特地帮他解围。色诺芬长舒一口气,赶紧循声过去。他本以为是有人喝上头起了争执,往升降平台附近一瞥,铠甲折射的日影差点晃花双眼。士兵。   圣裁军士兵。   和水库驻守部队那点寒酸装备不同,他们统一身穿打磨过的厚钢板甲,外罩仪式长袍,前襟的洁白底子上绘有赤红色的羽毛花环。第一军。依靠过去与政治相关的某些经验,色诺芬认出了这个徽记。教皇的直系。   来访者中带头的将领走上前。他的钢铠外面镀了层辉铜,背后支起一对金属羽翼,高擎过顶。这独一无二的装束标示着他的地位,尽管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倍感茫然,不明所以。   “我是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完全陌生的名字。“奉命解除这里的守备权。即日起水库的防御移交给炽天羽骑。”   劳工们和莫名就加上了个“前”字的守军面面相觑。死寂蔓延,与其说是眼前这位将领的个人魄力,倒不如说是命令太过突然所致。色诺芬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拨开人群,准备上去打几句圆场。   “奉谁的命啊。”士官长嗤道。   酒杯一抛,砸到自称督军的男人脚下,残汁飞溅。“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没有任何人事先说一声关于移交的事。这话该由我们指挥官亲口向他的部属传达,而不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外人。”   色诺芬心里的不祥变成了不安。   “大人,”他急忙抢白,“请原谅。大家正在领受宗座的犒赏,差不多都喝醉了。求您千万别和这冒犯之言计较。”   督军微微眯起眼。从神态中瞧不出他是否动怒。“你们的指挥官昨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早已跑回哥珊的兵营总部。人呢,还是识时务一点好。”   “哦,怪不得没见着那老滑头,他把颐指气使的机会让给你了吗?”士官长甩开色诺芬不断拉扯他衣角的手,“就这漂了几星酒沫子的水也能醉人?笑话!——我和弟兄们在这水库陪着人流放,一守就是二十年,老说这儿战略地位多么多么重要是哥珊的门户,二十年来可曾想到过我们?可曾有半点表彰过我们?若不是抓个细作被宗座点名召见,可曾给过我们一丝好眼色?平白无故的劳役命,这也罢了,等我们花了二十年把根扎下来,连个理由都不给就要被外人吆喝着打发走!你说奉命,凭证呢?信物?手谕?签了章的令状?拿出来叫大伙儿看!”   督军将手伸向腰间。色诺芬耳边掠过教皇欲言又止的那声笑,一切为时已晚。这一剑横斩在士官长腹部,后者踉跄跪地,督军双手反握长剑,剑尖朝下,利落地直穿脊椎。血泉劈头盖脸喷了色诺芬一身,他忽然意识到督军采用这个动作是为了展示剑的外形:十字金柄,护手呈光晕状,剑身两指粗细,像从一柄玺杖中抽出。   所有信仰辉光之父的人都明白它是什么。   权剑。   “这便是凭证,”慢条斯理的声音,“看见吗?”   血泊迅速扩张。一个通往地狱的豁口。色诺芬回望众人,同样的震惊催生不同反应,守军士兵多数面带怒容。他们自旧圣廷时期就驻扎在此,并未亲身经历哥珊如火如荼的信仰浪潮,对至高权威的亲附感自然比这些曾是狂信徒的劳工疏离。最坏的结果要来了。色诺芬什么也顾不得,疾步插到对峙的双方之间。   他不小心迎上昆汀的目光。   孩子直勾勾盯着这边。已被遗忘的死亡在视野中重新找回形体。   昆汀大哭。   “凶手!”   透过参差不齐的牙,传出尖锐的撕裂声,“——杀人凶手!”   谁教会他说这个词?——督军提剑朝男孩走去,色诺芬赶紧拦上,“大人,他只有六岁,父亲刚刚意外身故……”谁来抱走他?谁捂住他的眼睛和嘴,带他到安全的地方?!   没人行动,任由孩子的嚎啕与血腥味一同弥散。   或许是这哭声绝无矫饰,凝缩了此刻场中的两种情绪:士兵的愤怒,和劳工的恐惧。   “够了,尤利塞斯。”   说话的是位老者。   “何必节外生枝。你要取走的头颅,只是我一个人的。”   督军嘴角终于绽现笑意。人群僵滞地分开道路,将他与那老者连通起来。   “您的睿智丝毫未减。”他收剑入鞘,深深鞠了一躬,“不愧是当年一手栽培我的恩师……凯约将军。”      凯约仍靠坐在那里。平静是他唯一的表情。   他所等待的人与命运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波动。仅仅是两块石头,投进万丈深渊,无法激起哪怕一丁点回声。   “宗座果然不打算放过我啊。”   以这种坚不可摧的平静,他说。   色诺芬心腔里某根血管重重弹了一下,恍然参透教皇最后收回的言语。决意原来就在那一念间启动了。冷汗浸湿衣衫,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迟钝。   “我认识的将军雷厉风行,律人律己都极其严格,血战时身先士卒,从无畏惧。现在这个投机钻营两面三刀、靠装病来乞求活命的您,”督军向前迈一步,“死不足惜。”   “我猜是总主教来执行处决,结果是你。宗座特地设下的考验,用以证明你的无情?当然,你会表现给他看的。你嫉妒的那个人不在了,圣廷危难关头你可以堂堂正正站出来,再也不必躲在幕后做谁的影子。尤利塞斯,除了当世的三名圣徒,圣廷就只有我知晓你的真面目,因为我到中年还膝下无子,便抚养你长大,想让你继承我的家业。你的武艺是我启蒙的,你最早的作战经验是我手把手传授的。待我年届五十,突然有了自己的骨肉,你觉得地位不保,头也不回地投奔当时与我同为圣裁军统帅的武圣徒曼特裘旗下。你满意吗,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曼特裘钟爱的始终只有比你年少的贝鲁恒,作为那位继任教皇的替身,在永远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辅佐他,拱手将他推上御座,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所有人都围在督军背后,无缘窥见他此刻的面容。   “我为宗座的理想而战,”他答道,“我为他的国度能降临而战。”   “你足够无情,却做不到无私。你是那么地难以释怀……那么急于锋芒毕露。”鲜丽阳光下,血泊已干涸泛黑。“只为在你效忠的对象面前展示自己。哥珊被狂信徒血洗的那七天,本应高居塔顶的宗座得知消息,提前出塔,通报者想来也是你。规条所限,你无权直接干预暴行,就以这种方式发挥作用,向宗座提醒着你不可或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凯约叹了口气。他祖母绿的双眸头一次浮现遗憾的神色。   “如果说我最想返回过去的哪一刻……就是普兰达刚出生、并且你仍留在我身边的那个夜晚。你们兄弟俩会相互扶持、并肩战斗、向彼此敞开心扉。而我会将我全部的爱,平等地分给你们。”   “适可而止!”   督军肩膀一阵耸动,是笑,但它更接近颤栗。“濒死之人的回忆,与我无关!您只管斥责我,自己为什么不向圣廷剖表忠心?您笃信主父七十年,临到最后需要您奉献生命时,何以晚节不保,如此犹豫?证明给我看吧,将军,”他取出一支盛满靛蓝色液体的小瓶,“舌尖一舐,发作极快,毫无痛苦。宗座确实一度考虑过宽恕您,到这时他还在替您着想。请不要辜负他对您的厚待!”   老人接过毒药。   “我祝福你,尤利塞斯,愿你永远不必在被舍弃的时候来宣示你的忠诚。”目光环视众人,逐一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百态杂陈的面孔,包括色诺芬——却没作太多停留。“我也祝福各位,因为我与各位一样,同是棋盘上的弃子、王座前的踏石、哥珊城墙下堆积的尸骨。我们每个人都曾发自衷心地立誓,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若你觉得这是幸事,请安心地顺从命运。”停顿。漫长的一瞬间,仿佛死亡提早来临。“若你觉得不幸,请以我的结局为鉴。”   凯约拔开瓶塞,把里面东西倒了。   “头发这么斑驳实在难看,”年迈的雄狮说,“用你的剑,让它恢复往日鲜红吧!”   督军举剑。   “……我所做的一切,”他诵读咒语似地念道,“……都是为了圣廷。”   色诺芬冲上去。咽喉深处硌出生硬的声响,像是长久以来卡在那儿的某根骨刺终于断裂。血再次溅满全身,他只来得及抱紧凯约消瘦的肩背,霎时肌肤火烧火燎。历历在目的地狱,通过相去不远那喧嚣狂乱血流成河的时刻,通过眼前这具身躯,将一股挟卷了生命中所有温度的灼烈之风吹渡给他。   他看见督军抓住凯约被血染透的头发,高高提起。   “鹌鹑”的头让人高举着。另一些人在底下笑着,唱着,跳着。   “……父亲………………”   他听见喉咙里这个破音的词。它就是那根骨刺,张口吐落,一分为二。   笑着、唱着和跳着的声音消失了。连昆汀的哭叫都封堵在悠久的虚空。   只剩督军的脚步淌血行来。   “你是监管长?”   色诺芬蓦然回过神,扑通跪倒,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我……我只是代……代理,临时选出来的。”孬种。他见有人嘴唇微动。越来越多的劳工们眼中燃起和守军相同的神色。他全看见。“水库就拜托您……您掌管了。这些是闸门的钥匙。”   双手战战兢兢奉上一串黄铜转轴,十二支,刚好够数。督军拿去,冷笑一声。   这声笑与当初教皇如出一辙,却叫色诺芬松了口气。他面朝下跪伏,运用平生累积的所有经验来调整呼吸,以免暴露藏于衣襟内、方才凯约倒地一瞬自己在他手心找到的东西。   第十三支转轴。   是凯约从损坏的那座绞盘上取下的。 ☆、Ⅳ 光翳(6)   爱丝璀德,所有那些都是虚无。   我的梦是虚无,我对未来的想望是虚无,我的乞求和舍弃是虚无,我的敌人和伙伴是虚无,我手里握的刀和刀刃沾的血是虚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虚无,我们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温暖是虚无,你说爱我,我说爱你,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我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将永与我速朽的生命同在的痛苦。   只有它是真实的。   他找到她是在三个月后。那时秋天刚结束,还封存着暖意的最后一抹枯黄也滑入了荒芜死寂当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严冬临近,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逼近她身边。   昼夜与季节对他本无意义。但因为她,“时间”这个凋亡的概念重新死灰复燃。他必须赶在入冬之前追上她,否则大雪铺地,将彻底掩盖她的足迹,而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个冬天存活下来。他和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竭尽全力进行着一场非赢即死的狩猎。   宗座按照对葵花那样处置她。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说。兵荒马乱的地方,总是需要她这种人。兵荒马乱的地方。离了哥珊沿大道往帝国走,到处兵荒马乱,让他产生随时可能与她擦身而过的错觉。难民说起哥珊的瘟疫,农夫对妻子嚼着与教皇有关的风语,军队忙于追剿叛党余孽;一些被反抗军占领过的村落现已空荡无人,村口齐刷刷吊一排支持者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则横卧在田间给明年的麦子提供滋养。他从这样的废弃村庄里找到了被老鼠储存起来的干粮、基本的工具组和一辆小手推车,如此便可以把身体绑在车板上,以轮代步,靠双手划行。他绝不向农人和结群的拾荒者寻求帮助,也不在他们面前拿出钱购买食物。干粮渐渐告罄,他就躺平装死,等野狗俯身来嗅,袖里暗藏的短刀已然捅穿它喉咙。热血当头浇下,他大口吸噬,心中幻想这是她的血。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前,无数乞丐就是这样与野狗搏斗,胜者以败者为食。   西庭进献教皇的伤药确实效果卓著。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冷,感染的风险也逐步减弱。截肢面开始发痒。似乎一切都是好的征兆。但痛苦丝毫不曾衰退,反而与日俱增:那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喧嚣着,每个夜晚它们用被岩浆灌注、被巨石反复碾压、被千万只毒虫啮咬的方式,提醒他,并且狠狠奚落他。   接近教皇国与帝国的边界了。   山脉与海浪般层叠的针叶林覆盖住蜿蜒的边境线。他仔细分析她究竟会走大道通过关隘要塞,还是选择独自穿越盘山小路或逼仄的溪谷。最终他在死人身上得到了答案。   那人让他发现时,正倒在山崖底下,脖子咬断了,周围还有几具狼尸。云缇亚扯下他的羊毛外套,只见里面是贴身的薄环锁子甲。腰带是夹层的,割开一看,有封书信,盖着教皇的御用印钤。   一个倒霉的圣廷特派间谍。负责跟踪监视她,以追查那未知的叛军联络人,被她的狼群干掉了。褡裢里的笔记详细记录了她这几个月的行踪动向。她和狼群在一起。从尸体的新鲜度来看,还没离开多久,也许就在附近。   云缇亚在死者行李中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面包干、肉脯、地图、毛毯、打火石与松明、指北针、易容药物。他扒走了死者所有衣服,除了那套笨重锁甲。但这还不够。天色灰暗,风一道道割过脸颊,树的秃枝如长矛挥舞。身为一名猎手的冷静告诉他,要抵御寒冬,光靠这些还不够。   他抽出短刀,开始剥取狼的毛皮。   当他沿着炊烟摸到山凹一座小村子时,远远听见狼嚎。出乎他意料,这些野兽的叫声与村落的安宁祥和并无冲突,大概住在这儿的人已习惯了它们。严格来说,这里甚至称不上一个村庄,也就七八户人家几间木屋,屋外各自挂着山鸡野兔大块鹿肉,弓箭在檐下风铃般晃荡。他不知道这儿到底隶属于教皇国还是帝国,这里的居民看来不喝被祝福过的圣水也不耕种皇帝的土地,仅仅自然的赠礼就能满足他们。   他从村背后的山坡缓缓挨近房屋,看到一个穿兽皮甲的男人正在空地上修理猎叉。   然后,他看到了她。   毫无疑问,那是她。白衣,浓密黑发,抱着个婴儿,和那男人有说有笑。他的血液瞬时沸腾,却不是因为猎物近在眼前的兴奋,而是出自一种他耻于承认的情绪。   嫉妒。   另一个同样披挂兽皮的女人撂下柴捆,赶来接过那婴儿,向爱丝璀德道谢,爽朗笑声像刀刃流利割破皮革。她把小孩放进背篓,拉着异乡女子肩膀询问治疗夜啼的后续药方,并再三挽留她在村里过冬。旁边男人显然是女猎手的丈夫,笑着揶揄妻子此刻杳无踪影的醋意。云缇亚心跳沉稳下来。是啊,尽管三个月比三年更长,但那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有孩子。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时分,他都调动起全身心的专注和清醒,视线笔直,绝无旁顾。可就在刚才那瞬间,理智莫名地偏失了,仿佛无往不利的武器挥击前突然粘滞。剧痛如藤蔓,适时地缠上双腿。   记住,云缇亚。   都是虚无。   “你怕那些畜牲?”狼的嗥叫隐约起伏。“嗨,独自一人下山反而才需要担心吧。咱们可不怕那东西,我家弗莱明十岁就敢捡小狼崽子玩了。咱们窝在这山坳里,既不给哪位领主老爷缴税,也不用受猊下或者陛下的使唤,还怕什么兽物?”女猎手摆了个投掷标枪的手势,“近两天就会下雪,我叫男人去打几条狼皮,缝件披肩给你当谢礼!”   几个大一点的孩童不知从哪钻出来,黏着爱丝璀德衣角。“不要走嘛,阿姨,”最年幼的女孩小脸通红,“你教我做的芸豆馅饼和花蜜水我还没学会呢。”   “多茜原本想的理由是肚子疼,要你留下帮她看病,但我们一致否决了。”她哥哥一边插嘴,“因为她装得半点都不像!”   “弗莱明!好讨厌!”   大人小孩笑作一团,爱丝璀德也笑,眉头丝毫不见拧结痕迹。她已暗自下定决心,云缇亚明白。她必须尽快离开,为了不让猎人们和狼群冲突。机会正悄悄接近。他用手和膝盖支撑,滑下土坡,紧挨着屋子后墙,靠水缸及柴堆掩蔽。没人察觉他。创口不可避免摩擦地面,他一声不吭。   “哦!乌伦大叔回来了!”女猎手叫道,“桶里是什么?您在山下买了酒吗?”   胡子留到肚皮的老猎人牵着马,从东边通往帝国的山道蹬上来,驮马背上除了面粉袋,还有一只大桶。“你们猜怎么着?舍阑狗被打跑啦!据说是那个卡……什么公爵用大炮,精铁和青铜铸的大炮,砰砰,把蛮族王子连他骑的战象一起炸成碎片!舍阑军败退了,滚出了帝国!我去镇子里交换物资的时候,当地已经庆祝了足足半个月,还想留我再歇半个月呢!来吧,姑娘,叫其他人都到我家火塘边来,尝尝这喜悦之果酿的美酒!再也没有战乱,没有谁背井离乡,只有重新植上牧草的原野,田地复耕,收成一年赛过一年。重获安宁生活的人们会更高兴地收下我们的野味,把更多粮食、更肥壮的羔羊、更醇厚的酒换给我们!赶紧招呼大家喝个痛快吧!今夜是老头我六十多年来,最不舍得看见黎明的一夜!”   没等他说完,猎人夫妇已纵声欢呼。两口子一个立刻奔去找那些结伴入山狩猎的丈夫们,一个挨家挨户敲门叫里面纺纱做饭的婆娘。老猎人热情邀请爱丝璀德也来喝几杯,孩子们闹着要喝,被以年级太小为由拒绝,于是本就不明白大人在欢喜什么的孩子们满脸扫兴,嘟嘟囔囔拉住爱丝璀德陪他们玩耍。老猎人进屋收拾准备了。爱丝璀德摸着那几个最沮丧的男孩的头,讲一些诙谐故事,逗得他们乐不可支。   风撕裂般作响,蕴着雪粒的黑云慢慢聚拢。天色将晚。   云缇亚活动几下手指。短刀早已紧紧绑在左腕上,以防刺击时脱力。他屏气凝神,挪动身躯,在房屋与房屋间的狭缝中寻找合适的隙口。只要能得手就够了,他没考虑过退路,也根本不打算想那些。他渴望的结果只此一个。   现在一群孩子成了他和这个结果之间仅有的障碍。   “不要走嘛。”话题车轱辘来回转,“至少过完新年。等春天暖和一些……”   “你可以教我们认识那些花草。打从我爷爷去世后就没人知道它们名字了!”   爱丝璀德仰头看天。狼又叫起来。   “回屋吧,”她柔声说,“天黑了。雪马上就到。”   “你答应不走,我们就听话。”弗莱明说,“乖乖回屋,乖乖听乌伦大爷的,不埋怨也不吵闹。”   她笑着戳弹男孩脸颊。“咱们来玩捉迷藏。被我抓到的就闭上嘴到里头去,有自信能躲到我认输的,再来考虑向我提条件。怎样?”   孩子们欣然接受。爱丝璀德拿一块手帕蒙上眼,云缇亚的目光无法再锁定她,因为孩子们已开始四散躲藏。他在脚步接近前赶紧翻进屋后水沟,所幸两个小鬼只是顶替他蹲在柴堆背后,谁也没朝沟里多瞟一眼。一阵奔走扑腾,旋即安静了。他匍匐爬行,只听她数数的声音。   “……十八,十九,二十。要找了哦。”   她的自信远远凌驾于那些毛都没长全的小家伙之上。一个个孩子被她揪出来赶回屋内,活像从陷阱里捉野兔那么轻松。虽然她已失去至察者的能力,但多年积攒的敏锐听觉毫无退化。云缇亚快速思考着决策。他暗自环顾四周,发现水沟尽头是一处倾斜陡坡,粗略望下去,可见密林繁茂的谷底。旁边的平台对小孩来说太危险,修了围栏阻挡,围栏前又搭起架子堆积木箱,用以封堵空隙。   机会。   攀出沟沿,他朝那堆架子爬行。   “……多茜?”爱丝璀德皱了皱眉。   一旦错过,就永远不会再重来的机会。   刀柄压在臃肿的狼皮底下,将地面划出磨牙般的响声。   “多茜,你在那儿吗?快出来!怎么能躲在那种地方?”她快速走近。没抓到的孩子巴不得她被引开,各自龟缩,哪敢探头张望。云缇亚协调着呼吸,让它听起来像出自一个紧张、局促却又隐含莫名期待的小女孩的胸腔。更近了。他得以在最清晰的视距中端详她。   她颈上绕着白铜细链,紫珐琅镶嵌的日轮十字护符直垂胸前。这令他骤然血脉贲张。   “别乱动。乖,拉住我的手。算咱们打平了好不好?跟我回屋里去。阿姨还有很多很多故事要讲给你听。”   她曾拥抱过他、最终锯下他双腿的手。   她曾亲吻过他、最终出卖了他的嘴唇。   都是虚无。   爱丝璀德,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只有我黑洞一般、用你的血肉才能填满的痛苦,是真实的。   她伸手拉他,落了空。那一霎她仿佛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漫长的屏息里,她等待着什么。正当她要摘掉蒙眼布帕时,云缇亚猛地从侧面扑倒她,两人重重撞在架子和脆弱的木条围栏上。围栏吱呀呀垮塌,顿时天翻地覆。锐利的风切割他们,像从谷地攒射而来的刀丛剑雨。   他没有如愿地听见她尖叫。   尖叫的是孩子们,声音遥遥甩在另一个世界。   枯叶埋住脸,扑鼻而来的腐殖气息。云缇亚张开眼睛。是的,他相信,那是死亡的气息。   ……爱丝璀德却还活着。   他支撑起身,随后确认了这个事实。她躺倒在十步开外,一条胳膊歪曲,看来是滚下陡坡时被突出的岩石硌断了——但大片鲜红血渍位于她腰部。借着那一扑,他将短刀推送进她腰间,可惜因为刀柄固定在手腕的缘故,没能让刀停留在那儿,否则滚落时利刃深入,早已刺穿她的肝脏。她还活着。布帕还耷拉在她脸上,她挣扎那只没受伤的手想挪开它,不过显然大量失血也带走了她几乎全部力气。   茹丹人靠绑在左手的短刀撑着身体,右手移向背后,从衣领内抽出长刀。   “……云缇亚………………”   她说。   她知道是他。   “帮我……拿掉这东西。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用这双眼……看看你…………”   见鬼去吧。他以膝盖跪行,一寸一寸接近。语音如此微弱,连片叶子都无法撼动。感谢你给我机会,容许我像狗一样爬到你身边。我刺客生涯最后的猎物。   紫色太阳在她惨白的肌肤上闪耀。   “你来……取回……送给我的护符么……理所应当……”她颤栗般吸气。恐惧?他想。不,她并不怕复仇与裁决,这令他更为憎恶。“要珍重……你母亲的……遗物啊,云缇亚。珍重……她给你的生命……你要比过去任何一刻……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   到此为止了。   风厉声啸叫。她的唇断续张合,那些字全被抹去。云缇亚举起刀。   虚无。   挥下的刹那,他听见切切实实的咆哮声。不是风。比风更迅捷,银灰身影一晃,犹如霰雪卷来。他听见利爪尖牙遽然而至,并非为了阻挡长刀斩落,而是要抢先一步,在他撕碎爱丝璀德之前撕碎他。霰雪飞蔽视野。他听见骨骼与刀锋撕咬的、那令人心跳冻结的声音。   狼的前爪扑在他肩头。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但他终究慢上一步。   长刀贯注全力,将野兽的巨硕身躯差不多拦腰劈断。然后他才认出它的眼睛——面对面、与他直视的眼睛,碧青荧亮,恰似黑夜中的萤火。   血溅了云缇亚满身。   他拼命地,试图将刀撤回。这是自立誓杀她以来他第一次产生后退的念头,可刀刃紧紧咬在狼的脊骨间。   萤火脸上没有和人类同样的惊愕表情。它仍然大敞着血红喉咙,白森森牙齿即将在他颈动脉上闭合。   它本可以毫不留情、毫无迟疑地杀死他。   这个曾与它的主人相爱、曾与它并肩战斗、曾使用过它名字的男人。   为什么?……   云缇亚嘶声笑起来。碧青瞳仁黯淡下去。腐草里的星辰熄灭了。   他用了挥刀那么大的气力拔出刀,艰难地爬向她。爱丝璀德已经昏厥。远处,火把的光影攒成一团,他这才察觉黄昏降临。猎犬乱吠,猎人们焦急呼唤,许多双脚趟过小溪,朝这边赶来。   他拽下护符链条,露出她干净的颈子。手和刀都抖得厉害。很快,一切告结。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移开那块布。他害怕见到她的脸。   风驱赶着他,把他从血泊旁边推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只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在鞭打他,逼他逃离此地,连滚带爬,仓皇狼狈。猎犬与狼群的叫声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都落到他脑后。   终于他倒卧在溪流下游,看着清水冲过自己身体,变成稀薄血水。   雪开始飘落。   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三年了。   他记得,整整三年前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正是贝鲁恒被处决的日子。那一天,贝鲁恒对他和爱丝璀德说:活下去。   那一天他见到了修谟。你叫什么名字?老僧侣问。   你已经弃绝过去,也已斩断你的未来,那么,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一个代表“现在”的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此时、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萤火。   我的名字叫萤火。   云缇亚狂笑。笑是他焦哑的声带唯一能说出的话语。狼的嗥叫从他齿缝间迸出来。他伸手捂住脸。萤火的血,或者,自己的血,混杂在爱丝璀德的血里涂满面庞,再难分明。   护符冰凉,舔舐他耳垂。扳开那轮太阳,是个方形暗格,他无意识地去触摸金属内壁镂刻的圣名。但除了圣名,那儿还有张纸条。   是爱丝璀德写给他的。   他把纸条一撕为二。就要接着撕碎时,手停下了。许久,他将两半纸条拼起,借微末的几丝暮光阅读。   光线被夜幕吞噬。   风从他手中抽走纸条,扔到水面上。它们顷刻浸湿,无声无息沉没。   你还要更坚强,云缇亚。你要比世上任何无知者与有知者更坚强。你要比过去任何一刻的自己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比你过去任何一刻所见、所经历、所战胜的更庞大的苦难,以及绝望。   那就是真实。   爱丝璀德。   我所有的爱,与我所有的恨,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短刀徐徐上移,一线冷锋,贴近眼睑下方。九音鸟自天而降,它的轮廓与黑夜一体,只传来羽翼振动声。当一个盲人——鹭谷的艾缪说——历经生之幻灭,触及死之悲哀,却选择背负最沉重、清醒的绝望直面真实,他们就会获得黑暗的恩赐。   他们会成为至察者。   九音鸟停在刀脊上。黑暗是它舒展的羽毛。深渊倒悬,等待着献祭。   云缇亚忽然扔开短刀。   他竭力睁大双眼,以维持作为渺小凡人的视觉,直到眼眶开裂、血滴滑落,他也依然睁着,用自己的肉眼凝视黑暗。雪渐渐纷扬,仰面望去,如同下坠的群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苏给我写的第二首歌。放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曲:Kokia《愛の輪郭》   词:苏结衣   唱:小安   错乱重新开启的赌局   一子错便落索步步为营   风过抚乱发动心却忍性   斟酌而行等一场莫测的输赢   人们早已麻木表情   咀嚼成灰烬的传奇   一字又一句 伏笔   不言难明   话语先欺骗过自己   再装戴上完美的面具   眼观后描摹 铭记   乱世的满目褴褛寸衣   湮灭壁画上传说的迦南地   望远方是一片未知前景的行迹   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   负罪挣扎在每一个梦境   却终在倒地时明心见性   宿命在笑新一句谶语中的   蛰伏待落的一场雨   是否将为救赎洗涤   枷锁下无声的嘶鸣   又该让历史如何回忆   生者无一不深陷于乱世中心   你我都非过客遑论起身离席   曾企盼岁月波澜不惊   无悲无喜一生平淡结局   蝴蝶翅膀有意卷起风雨   乍起惊涛骇浪扑面吞没天地   手持剑刃尚有落血滴   废墟上浴血之身岿然自立   纵使孤身亦选直面此局   无惧昏黄黑暗跋涉丛丛荆棘    ☆、Ⅳ 光翳(7)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也有日更的一天啦!每晚六点二十,中秋节后完结!   在圣曼特裘十二年秋季的那一日,在叛军首领被戮尸两天后、而舍阑人大败的喜讯传到边境山村三个月前的那一日,天空格外高旷清朗,阳光为永昼宫前铺下遍地碎金。一年中前所未见的充裕日照足以令人们找回哥珊过去沐浴辉煌的仪态,从而选择性地忽略近一年来这座城市蒙受的创伤。这个日子屹立于新一轮回的时间起点,和过去数千年涌现的许多类似时刻一样,开启了新一轮回的追溯与遗忘。   这是哥珊的自新之日。   侍僧梳理着教皇的长发,镊掉银丝,敷上炭浆,让它恢复深邃的黑檀木色泽。眼角细纹扑粉遮住,眸中点几滴颠茄浸汁,使得瞳孔张大,双目更加焕亮。车驾在圣泉厅准备好了,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镀辉金的车身,只不过原先的朱红天鹅绒幔帐已撤下,换成马匹那样一尘不染的颜色,正与教皇这身洁净如哥珊城墙的新祭服相衬。哥珊,纯白之城,再无鲜血。   督军扶他登车,掀开披风,展示腰间饰剑带上垂挂的十二枚黄铜转轴。“水库已由炽天羽骑最精锐的部队控制,等您这边结束,我亲自赶回去,吩咐开启闸门。”素来沉稳的人,耳语中也不禁流露笑意,“万无一失。”   教皇没有笑,眼睛却弯着。“还没到最后啊,孩子。”   聋诗人在泉池旁弹奏银竖琴,八音步的无韵诗,调子又低又长,如北风嘶语,全然不应景。教皇命侍僧将他带走,换上训练有素的唱诗班。诺芝,为什么你从不唱我想听的歌?鸽子迎光飞起,总主教穿过它们走来,怀里还捧着一只。“猊下,”他将鸽脚携带的密函举过头顶,呈给车上的教皇,“帝国来的。”   封蜡处印有自己和李弗瑟约定的戳记。“‘蛇’与‘蜥’已经大批量完工,规格和上次交付您的相同。据查探,那人确实不在西大陆,”信中并未道破名字,教皇心知是说舍阑的沙努卡可汗,“独子外强中干,兄弟貌合神离,一旦重创,必生内乱。敌人受我布局撩拨,近期将倾注全力,主动向我军发起决战。成败尽在此举,切望您为我等赐福。”   干得漂亮,李弗瑟。只要击杀刚愎自用的储君,舍阑人自会尝到贪婪的后果。主父会赐你暌违已久的胜利,如我一样。炮火会粉碎你面前的所有障碍,你的敌人将和我的敌人同样下场。成为我辉光之国的铁壁吧。战乱马上要平定了,我会回报先前允诺你的一切:我会剥夺奥伯良三世的帝冠,亲手替你加冕。你将是主父所选定的、耶利摹帝国独一无二的君王。   教皇直视前方,额印当中的金十字呼应着阳光璀璨。马车徐徐驶上宫门前的长桥,桥中央已设好台座,由一扇扇铜屏风环拱。从瘟疫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聚在圣湖边沿,乍一望去,俨然四面八方攒动的蚁群。他即将对这样一群驮起哥珊基石的蚂蚁说话。它们与他之间隔着凡物到诸圣的距离——除了桥,本应还有碧波万顷。   但现在这儿没水了。   桥底下,永昼宫周围,是仿佛能吞噬一个世界的巨大深坑。   “别无选择,尤利塞斯。只有一种方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只有一种方法能最直观、最具效率地攻破谣言,让我们抢占先机……那就是宣告。不再遮掩,不再矫饰,将叛军的毒计宣告于众人,叫他们亲眼看看,是谁不惜代价要毁灭他们的家园,又是谁长久以来一直保护这一切。叫他们知道我明察秋毫,当着他们的面粉碎阴谋;是我拯救他们,就像十二年前拯救哥珊。这也是唯一能挽回我声誉的方法……   “关闭水库,关闭运河上游每道闸门,把湖里的水放干。诸寂殿在水底的入口应该比别处的石壁要薄弱,火炮架在那儿没多久就能轰开。机关隔了好几层,控制得当,注意不炸到承重墙和支柱,就不会被惊动。敌人也许算准我用投石车轰门,在附近设下陷阱,他们怎么会想到世上还存在力度精度都比机械强上十几倍的火药?当然,哥珊人也不会想到,而照旧单纯地归结于神迹……   “没有时间了。我必须采取赢面最大的方案,尽管它谈不上完美,却是最现实的选择。有那么一丝微小的可能我们会失败,但不论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都绝不会放弃战斗。我向来不相信‘宣告’的力量,开诚布公在我看来何其愚蠢,因为民众皆是盲者,无眼无脑,仅有嗅觉;他们不过区区蚂蚁,必须由一副强有力的大脑指挥才能前进,必须团结一致相互紧抱才能存活,决不能用所谓的真相令他们动摇分散。可我现在竟也要依赖这力量……真讽刺!若我成功,愿未见之神宽恕我的固执。愿我能从祂手中争取更多时日,让我继续怜悯这群蚂蚁,并思考它们的未来……”   人们挤挤攘攘。铜屏风将教皇的声音扩大,浪潮一般推动。传谕官散布在人群中,趁每句话的间隔向周围复述。桥头柱张贴着布告,供识字的凑上去阅读。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却在眼前这个深坑里。   他们第一次见到永昼宫下面的庞然大物。石块粗砺,附满苔藓、藤壶和各种水藻,湿答答的,每条缝隙都在往外吐水。这个浸泡了数千年的石头怪兽像只大得惊人的癞蛤-蟆,正是它托举起永昼宫,也正是它此时肚腹内暗藏魔鬼。坑底炮声震响,从耳膜处敲打脑袋,令石殿上方那座辉煌绝伦的诸圣之宫更像是一个幻觉。   那些冒烟的金属长管不住地轰鸣着。   震动越来越剧烈,士兵使足力气拉紧护栏,防止晕眩的人跌进坑去。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人群陷入恐慌,两座参天高塔在许多双眼睛看来已经摇摇欲坠,全靠教皇再三保证他们的位置在整个内城最安全而一旦有变故首当其冲的是自己,这才得免失控。等待是条荒草遍生的羊肠小路,它的终点似乎遥不可期。老人和妇女开始祈祷。数以千计的视线集中于教皇一身,圣徒笔直挺立,形同雕像。   “妈妈!”突然有孩子叫道,“看!”   轰炸声停了,只剩烟雾团绕。所有人头顶都悬停着一把名为静寂的剑,终于,它没落下,而是凭空化作齑粉。大地不再震颤,桥梁完整无缺,塔也好端端在那儿。气流不约而同从衰老或年轻的肺叶里舒出来,这声音美妙且真实,方才祈祷的人信誓旦旦说在教皇脸上看到了神祇的容貌。“圣者不朽!”他们想起了这句经久弥新的日常用语,它可以应对任何情景、任意场合,“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他们面前,浓烟散尽,斑驳肮脏的石殿底部出现一道豁口。   ******   炽天羽骑指挥官在大坝的中央平台巡视。他有意避免朝下看,即使身经百战,堤坝与哥珊城的高度落差依然令他这样习惯平地冲杀的军人很不适应。出水闸门都已关闭,但碧玺河仍一刻不停地奔流直下,他已分不清它究竟是灌进了水库的蓄水池还是自己耳中。战场上呐喊与厮杀多少还有尽头,水流的聒噪却永无休止。他暗暗期待自己的任务早点结束。   有人搭乘升降台上来。从铠甲制式和胸前红羽毛的数量可以瞧出,他在军中地位更高,或许仅次于督军的亲卫。指挥官不敢怠慢,迅速迎上前去。   “辛苦。”来人说。语声被全罩式大翼盔封得严实,指挥官要贴得非常近才能听见。“永昼宫那边圆满办妥了,你们功不可没。”他透过面罩上那一丝窄缝打量水库背后的壮阔山崖,箭格密密麻麻,岩窟全是堡垒。“这儿很吵吧?可以换班了,让原来那些老兵接管这儿。叫上面弟兄们都下来吧。督军大人为你们备好石榴酒,以资犒赏。”   “恕我无礼,”指挥官有点警觉,“督军大人本应亲自来的。”   “的确。不过帝国正在这当儿送来战报,大人忙着和宗座讨论战事,分-身乏术。动作利索点,战友——劳工怎么没见着几个?蓄水池的容量总是有限的。今天是圣廷大获全胜的日子,宗座心情很好,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容忍你的拖延。”   “可是……”   指挥官蓦然跪下,身后士兵们跟着一起。再也不用解释、诘问与辩白,来人拔出的剑就是至高无上的指示,不需要任何缘由作为注脚。哪怕这把剑指在自己咽喉,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引颈就戮。   庆幸的是,它仅仅平端着,向每个辉光之主的笃信者展示它纯金的十字把柄、光晕状护手,以及二指宽的银亮剑身。   权剑。千真万确。   色诺芬睁着眼睛。黑暗密实紧致,充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他又回到了自己被捕、被审问、在铁笼子里看见鹌鹑“尸首”的那一夜,以致于对身边劳工们的抱怨诅咒充耳不闻。那一夜漫长得让他以为只有时间永不会离弃他,又或者,自己从未被什么人离弃,因为从来没有谁真正地拥有过自己。最后只剩下扫帚搅入身体的剧痛,像是要把肠子连着胃、心肝和喉管一股脑抽出。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屈辱。尊严与屈辱,这对相伴的双生子,从来不曾在他的字典中存在。   带血腥味的喧声飘进铁栅栏窗户。劳工纷纷起身,凑近窗口张望。还没望出个头绪,仓库门就砰地打开,一小队士兵和令黑暗猝不及防的光线同时闯进来。   叛军渗透了?色诺芬心念电转。钢板甲、仪式长袍、炽羽花环胸章,标准的第一军军服,摘下头盔却都是黑肤雪发。这些铠甲为什么穿在第四军的茹丹人身上?就凭刚才那阵短暂的喧嚣,水库和山崖壁垒的驻军似乎被放倒得很快,也许连信号都来不及向哥珊发出……近千名精锐重骑,全是督军临走时特意安插在这儿的,可眼前这些茹丹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甲胄上除了血渍——大概来自单方面的屠杀——甚至没多少凌乱的打斗痕迹。   为首的将领走上前,腰间武器替色诺芬解答了疑惑。   权剑。   和督军用来取下凯约首级的那把一模一样。   来人揭开全罩式大翼盔,露出一张茹丹人——与舍阑人混种的脸,右眼用半片青铜遮住;面孔还有些浮肿,残留着不少疮痂,但已足够彰显它棱角分明的本形。色诺芬心头掠过一个绝无可能在这里提及的名字。   “……伊叙拉将军。”   他想起自己半个月前去哥珊求药时,流言告诉他第四军统帅被瘟疫击倒,即将不治。色诺芬没有过于惊讶。稍加思考,他已猜到几分内情。   “把劳工都放出去。”伊叙拉命令道。“管事的是谁?”   “我。”   “拿来!该死,别给我装傻,我说的是固定绞盘手柄那玩意儿,没它绞盘就转不动,闸门就吊不起来。谁脑袋被驴踢了才想出用那种东西代替闸门钥匙?”   “不在这。”色诺芬说。尽管茹丹士兵的剑还各自鲜血淋漓,他却出奇地镇静,“转轴总共十二支,通用的,按说只要一支就能打开所有闸门,不过全让督军收走了。您尽可以搜查个遍。我们的命都悬在督军大人一句话上,只能乖乖听他摆布,做不了主。”其他劳工原本还对伊叙拉的眼神退避三舍,这会儿也随声附和。   白舍阑人握住剑柄。   和督军那天的动作……色诺芬想,一模一样。手持利器之人贯有此举,概莫能外。“您想要发泄,就先拿我开刀吧,反正我们都手无寸铁。可在那之后呢,将军?您考虑过自己的命运吗?您孤注一掷的时候,可曾假设过自己的结局,身体像前任第六军统帅那样碎尸万段,头颅像前任第三军统帅那样装进别人的礼盒?您效仿他们,与尘世的主宰为敌,以一己之力向整个国家搦战,难道没想过他们的昔日便是您自己的明天?”   伊叙拉哈哈大笑,猛然拔剑,将剑鞘摔在地上。   “你们这群没脊梁的狗活该任人摆布。落到这一天,全是你们自食其果,到最后还服服帖帖趴上砧板等着以前的主子来宰割。我何必为了砍你们的脖子而钝了自己的刀?退开!不想死就别挡路!”他转向部下,声音闷浊嘶哑,每个字都像斧头劈中血肉模糊的肢体,“——我赌上这么重的筹码,请大家陪着我豁出一切,不是要得到现在这个结果!行动吧!仔细搜寻这儿,找任何可以替代的金属零件。叫外面的兄弟在崖堡准备战斗,不要浪费每一根箭枝!实在没法子,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倚靠地利作战,至少能拖住圣廷三倍以上的兵力,让加赫尔更有机会突破城门!不要绝望,我族之血,想想吉耶梅茨驭主击退舍阑、掩护大多数族人渡海离开中洲的那一战吧!我们会像那天一样夺得胜利!”   茹丹人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呐喊。色诺芬突然艳羡起他们,在辉光的洪流中,这些异乡客肩并肩,捍卫着孤立的岛屿。只是信仰的缘故吗?他看不透。一个人连自己的信仰都无法看透,又如何去推测别人?   我们都曾发自衷心立誓,凯约说,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那头老狮子也有过信仰吗?直到被死亡唤醒?   他不会知道答案了。   只有死亡和献祭这两个词离他很近。它们是地狱的眼睫。   “……请等一等。”   他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伊叙拉。   地狱像眼睛似地对他眨动。它仅仅通往过去,而非未来。   “凯约将军曾嘱咐我,把他的遗物拿去物尽其用。他晚年清贫,只留下这么一件东西。”   色诺芬在众多惊愕目光中解开缠结成团的乱发。手心里,是一支润着汗水光亮的黄铜转轴。   从桥上俯瞰抽干了水的湖底,感觉就如同俯瞰深渊。教皇并不惮于这样居高临下与深渊对视,他在意的是等待。   受过训练的士兵带着工具和照明用的萤石进入诸寂殿已经有一阵子了。时间无形流逝,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那掷地有声的结果还没落定,人群的欢欣热望均是虚幻。   他的生涯当中,从未将等待视为一种如此巨大的挑战。   督军在湖底工程现场亲临指挥,岸边嘈杂鼎沸,早将他的喝令声淹没。教皇感到空气有些闷重,不再看他,抬头极目远眺。外城的城墙环环迤逦,仿佛御座前向下延展的阶梯,视野广阔,一眼望见安石榴花之门——哥珊的正南门和它外面的平原,甚至城门的旗帜图案都一清二楚:黑底,白色-猫头鹰立于弦月上,口衔弯刀。   伊叙拉的旗帜。   教皇脸色微变。   “为什么这面旗帜会在那里?”他召唤台下一名炽天羽骑高级将领上前,问。   “您说第四军?继任统帅暂时还没选出来,就先沿用前任的旗帜了。”   “我是问第四军为什么会驻扎在南门!”   “因……因为今天情况特殊,为了维持秩序、给这么多人检疫和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外城的部队大多都调到内城这块来了,您是知道的……所以第四军的副将自动请缨,临时带人去防御薄弱处守备。他们说是通过督军大人请示过您的呀,还有权剑为证。您……您怎么了?”   不可能。他亲手将权剑封进伊叙拉的棺椁,亲眼看着棺椁沉入与历代神职者紧邻的幽黑墓穴。圣墓一向由重兵把守,机关遍布,外人不可能短短两天内就悄然侵入。外人……   一道尖锐的闪电在这瞬间攫住教皇心脏。   晦冥中散落的种种隐兆与因果,都由这丝电流和它造成的剧烈痛楚联结起来。教皇不可自抑地捂上胸口。只在这一瞬间,身体精神的双重衰老终究不甘被掩盖,向他宣告唯一的事实:自己并非长久以来所坚称的雕像,而仍是血肉之躯。   群蚁喧腾得愈发厉害了。   色诺芬倾听着激流。无比熟悉的声音,像千军万马,从他心坎跨越。   但他只觉释然。   他朝身边的工友点头。他们同以点头回应,眼里依稀也有同样表情。扛起的未来再沉重,也不及抛下的过去。   闸门缓缓上升。过去,地狱之门就是这样在他身后开启,如今他终于可以转回身,坦荡地直视它。前所未有的情绪充溢他胸腔,那是一种纯粹、坚决、令人奋不顾身为了未知一切而赌上已知一切的情绪,过去他称之为愚蠢,但用伊叙拉的话说,它叫勇气。   “我没什么别的特长,只会点算术。”交付转轴时,他对伊叙拉说,“我不信哪个神,唯独信奉一件事:天平两边重量必须均等,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有回报。我把自己和大家的命都交给您,也请您拿相同分量的东西回报我们。”   伊叙拉用不知所谓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了然的眼神端详他。   “你想要什么?”   色诺芬微笑。“胜利。”他说,“请您务必取得胜利!”   教皇踉跄退后半步。步幅很小,然而对于他有如山崩。   剧痛一阵阵翻绞,他竭尽所能维持身姿。历经千百场鏖战,杀人浴血不计其数,到头来,被逼出全副心力来对抗的,还是自己。   “尤利塞斯。”他唤道。高台的金属护栏在手指抓攥下已弯曲凹陷。“尤利塞斯!”   督军听不见。他在坑底仰起头,神情空白,显然是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它自北向南,汹涌推进,就像从天而降。纵使是集火轰炸石殿的炮声也不会比它更接近雷霆。它以教典上任何一句经文都无以形容的速度奔来,这是哥珊从未见过的一个巨人,昂首阔步,具有无穷伟力的双脚撼击着大地。    ☆、Ⅴ 于无声处(1)   我们的夙怨不过是古老七弦琴的音响,   那琴弦已长年被他的手指遗忘。   ——《大地之神》   后编Ⅴ:于无声处   早春,雪刚刚融化,湿冷的空气一钻进鼻腔就径直冻到大脑,坎伯兰郡乡间的田垄上却有细小茸尖冒出。这儿距离哥珊不及十哩,远望那座城市,与白蒙蒙的天空抹成一片,城外原野则散布着零星绿意,正和脚下的积雪草芽相仿佛。   一队茹丹士兵巡察完毕,生起火来围坐休息,有好事者还用树枝串着田鼠烧烤。说笑间,只见荒地里一堆雪抖了抖,什么东西循声爬来。原以为是烤肉的香味吸引了野狗,近了才发现,那是人。   是个乞丐。腿没了,下半身绑在一块带轮子的木板上,那轮子不堪磨损,一动就吱呀叫唤,他本人却半声也不吭。破烂毛皮和枯草般的灰发掩着他一张乌黑溃烂的脸。这个侥幸活过冬天的人吃力地靠近火堆,似乎在捕捉士兵们交谈当中关于故乡及失散亲属的点滴讯息。   “他听得懂我们的语言。”   队长仔细打量那乞丐的面貌特征,在污灰下找到了头发应有的银白底色。“是我族中人。带他过来取暖吧。”   几个士兵帮乞丐挪到火堆前,从干粮袋里拿出面饼给他。乞丐狼吞虎咽,但几乎没吃下去多少,一些碎屑全靠清水才冲进喉咙;问他话,也不回答。   又有支大规模部队经过。茹丹士兵起身行礼。   伊叙拉坐下随便抓了把雪,就着火堆搓手。“难民?”他瞟见乞丐,“家在哪?”   “他不肯说,将军。”   “折腾成这样,怕是不敢见家里人了。多给他些干粮,顺路送到附近的安置点去。寂火修士在那儿登记,一天十几趟马车,他什么时候愿意就送他回家,实在无家可归,便留在济贫院照顾。仗刚打完,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要从头开始的工作多得很呐。”   乞丐颤动了一下。   伊叙拉直勾勾盯着他,目光逐渐凝重。   “你是……”   白舍阑人猛地跳上前去,一把揪住乞丐左手,那儿只剩歪歪斜斜四根手指。   “……云缇亚。”他扳过对方被大块烧伤瘢痕覆盖的脸,面冲自己,“没错,云缇亚!……你的腿怎么……?不要担心,都结束了。跟我一起回哥珊去!还认得我吗?听见我方才说的吗?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云缇亚眼瞳里一片茫然。“我们”这个词的意义在他听来混沌难明。   “我们赢了!”伊叙拉的狂喜拖曳着鼻音,是平素绝不会有的哭腔,“我们攻占了哥珊!圣廷被打败了!宗座……教皇已经死了!”   这是哥珊向云缇亚展现的最后一张面孔:寂静。   和他以往任何时刻——尤其在贝鲁恒净罪礼上聆听到的寂静不同,这里的寂静蜕去了幻觉强加于它的所有外壳,真实,并且充实。街道清冷,一路上人不多,却都各自穿梭忙碌。劳工在清理积水,搬运石块填修开裂的河道。士兵在拆毁圣廷的部分雕塑,腾出空地供房子被毁的人搭帐篷。穿寂火棕袍的僧侣在祈祷、分发食物、给伤员包扎。狗在寻找主人,小孩在寻找自己的猫,收尸人在寻找死者。影子一样的寂静跟随他们来回,厕身于它们之间。这不是宏大的寂静,它们小如尘埃,无处不在。这不是狂热的火焰轻飘飘托举的寂静,而是冷却、沉凝、像风停止后的灰烬那样落下来的寂静。   这不是梦中的寂静,而是死后的寂静。   部队便是被这种寂静引领穿行。云缇亚不能骑马,伊叙拉安排担架抬着他,自己在一边放缓坐骑。内城门口附近,一个小麦色头发的少年和一个独臂女孩在找人,四处询问,神色焦急。伊叙拉无意间听到他们要找的名字,正打算勒转马头。   云缇亚拉住他的鞍鞯。他向内侧蜷伏,避开夏依凡塔,直到两人从身边奔过。   诗颂大道旁绞架竖立。十几具尸体吊在半空,其中就包括海因里希的医师和总主教,后者豢养的鸽子歪着脑袋咕咕地看他。   刽子手在斩首台上执行专用于军人的死刑。围观者比云缇亚想象的要少,也没怎么喊叫,只偶尔出声议论。云缇亚颠簸的视线滑过刑台,突然,他支起身翻下担架,朝那边爬去。   台上是阿玛刻。   她身穿整洁衣装,以一种更像端坐的姿势跪着,上身挺直,只是头微微俯垂,目光投向下方人群。看见云缇亚,她笑了。   是只有他穿过最模糊的岁月才能找到的,她最清晰的笑容。   “你真傻。”她说。   她抬起唯一的手臂,要隔着那段岁月抚摸他左颊在一场大火之前的烙印,利剑便是这刹那间挥下,她的头戛然滚落。血甚至没来得及溅上云缇亚的脸。   云缇亚匍匐下去,胸膛紧贴地面抽动。他仅有痛哭,却无可失声。   ******   光线的颗粒在窗前飞舞。   上一回他这么坐着,试图逐一数清那些灰尘的时候,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赤-裸裸蜷坐在河水中,想洗去身上母亲的血。   水像光阴,以肤浅的温暖浸没他。   鹭谷铁匠铺的小学徒帮云缇亚擦洗干净,剃掉蓬乱的短须,换上衣服,用一张带轮子的木椅将他推进这个曾是教皇冥修室的房间。十二年前,尚未成为武圣徒的贝鲁恒在这里,弑杀了上上个时代的最后一名教皇。   而此刻,修谟正独自在房间内等候。   寂火教派的领袖当着云缇亚的面,首次摘下兜帽。铁匠艾缪苍老的银色眼睛与他互相注视。没有太多意外。他寻觅到艾缪前额那个银白的图案,那个和自己以前的烙印一样,除非将皮肤彻底剥离焚毁,否则终生镌刻无法磨灭的图案:形如火焰,色如灰烬。   “很庆幸,云缇亚。尽管经历了太多不幸,我仍然想以这样的话作为重逢的开场白。我庆幸当一切结束以后与一切开始之前,我们仍能活着见面,无所顾忌地交谈。你作出了很大牺牲,包括言语的能力,可你的心不需要通过言语就可以被我的双眼聆听。也请你在此聆听,我终于有机会单独向你传达的谢意……以及歉意。”   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在鹭谷,在给你打造两把刀的那晚,对你说的全是实话。只是那个故事的后续我没再讲下去。我接受了九音鸟的恩赐,投身寂火教派修行,直到偶然遇见当年因我剿除土匪而赐我贵族身份的那位枢机主教,他已经是教皇普拉锡尼四世。他惊诧于我竟自动放弃采邑、财产和地位,甘为一无所有的僧侣,为了给全国贵族领主作表率,他加封我为圣徒。”   贝鲁恒知道这些。   “是的。”   他的遗言其实还隐藏着一层意思,就是让我来找你。你们的计划在我以萤火之名来见你的那一刻就启动了。我不管你是艾缪还是修谟,是至察者还是圣徒,这些对我已无意义。我只想听你亲口告知我真相。我是如何被你们操控,我在你们的棋局中有何价值并怎样行进。我为真相而来。这就是我从冬天、从加诸于我的痛苦、从地狱中活下来,活着回到这里,活着坐在你面前的原因。   “不完全是这样,云缇亚。但你说得没错……我有义务告诉你事实,并假设你现在有足够强大的意志来接受它。整个计划都在贝鲁恒生前由他敲定,我是计划的完善者和执行者;他是棋手,我与你同样是棋子之一。你在哥珊的挫折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凯约之所以出卖你,不单为获取信任,更重要的是保护你,以免你在那必败无疑的行动中白白牺牲。你是潜入诸寂殿开启‘墓钟’的最佳人选,而贝鲁恒的本意,是你完成这一切,被捕、被拷问,遭受堪比地狱的折磨,依然能够幸存……   “听我说,云缇亚,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就是诸寂殿内部根本没有沼气。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并未安置在诸寂殿里,而是当初就堆到乱葬岗火化。那间厅堂里根本没有足以引爆整个石殿的沼气,你进去时只消点一根火媒就能察觉。当然,我也笃定,把任务放在第一位的你不可能冒这个险去证实……但曼特裘一定会起疑心,再加上多方压力,为消除隐患、取信于民,他最终必然会抽干湖水亲验。趁运河上游水闸全部阻断之时,打开水库一举泄洪,哥珊不攻自破。”   ……所以你再三提醒我毁掉诸寂殿的石门机关,为的是短期内教皇无法派人像我一样泅水进入。我真正的任务是……   “是在刑讯室里将‘墓钟’的情报招供出去。抱歉,这对你过于残酷了……人类耐受痛苦的能力终有极限,再多么坚强的肉体超过极限都要崩溃,贝鲁恒、我和曼特裘都确知这一点,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采信你的供词。贝鲁恒希望你活下去,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他都在叮嘱你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开口屈服。只要你肯低头,视你为己出的曼特裘多半会留你一命。可我们没料到,你的坚毅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计划没有偏离,不是吗?爱丝璀德替我招供了。   “……是的。”   我杀了爱丝璀德。我把她当成叛徒,用你给我的刀割断了她喉咙。   “我从你的记忆中看见了……对不起。”   你不需要向我重复这个字眼。她比我聪明得多,早已通过我内心将我迷蒙未知那部分抽丝剥茧。一个傻子,一个聪明人,共同在你们的棋盘上走完这一步,然后聪明人甘愿死在傻子刀下。她到最后也没亲口说出自己对真相的猜想,是怕我猝然间无法承受,发狂而死。她期盼随着时间流逝我心脏渐渐麻木,有朝一日能发现她留给我的字条,以追寻她复仇的那份固执来追寻真相,只有固执才能维持我血液的流动和心跳呼吸。她期盼我活着,这是她对我的爱,也是她对我的责难。她一辈子都在与命运周旋,夹缝求生,到头来却甘愿为我这样的蠢货而死。   “你很平静。”   大概我已接近她期盼我成为的那种人。   继续吧,修谟。不要沉默。这世界太安静了,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我想知道的不仅限于此。把我离开哥珊后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你们的——贝鲁恒的棋局如何完成,如何胜利,那强大的对手如何覆灭,我母亲深爱的男人如何走向终幕,请原原本本说给我听。让我借用你的至察之眼,触及上一个时代刚刚过去的尾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Ⅴ 于无声处(2)   长剑如镜,映着教皇的额印和同色双眼。剑身的划痕为他眼角又增添些许纹路。他将断剑扔下,齐脚踝的积水甚至夺去了它落地的清声。   水库终于停止泄洪了。整整五天,它毫无收敛之意,任凭碧玺河积蓄已久的威势在内城横冲直撞。五天前,就在须臾之间,这股巨力推垮了为配合抽干湖水而封闭的上游水闸,自葵花暴-乱后还未及翻修的河道再遭重创,内城顿时汪洋恣肆。第一军几乎全力压上北门,要夺回水库,但原本就擅长弓术的茹丹人死守在崖堡,陡峭山壁成为居高临下的天然箭塔,攻方死伤无数,仍是徒劳。相较之下,加赫尔和一位无名黑甲战士率领的叛军余部,以及里应外合的第四军支队一路向上攻城,堪称从容不迫。   加赫尔。   教皇默念这个差点被遗忘的名字。凯约的参谋,性格与其说温和倒不如说懦弱,平素工作基本以后勤为主,从未出过奇策,从未独立指挥过军队,更遑论上阵拼杀。任命他为第三军统帅顶替凯约乃是无可选择之举。圣廷的“乌鸦”不是没监视过此人,但他的平庸总在劝诫那些眼线不要浪费精力,直到他前阵子刚一出战就被叛军俘获、彻底沦为笑柄,这场愚蠢的监控才告一段落。凯约早在毫不起眼处埋下细密的针脚,因此可以放心地去死吗?   大地震动。晨夕双塔随着视线剧烈摇晃,兀自不倒。城墙比它们脆弱,燃烧的巨石几轮攒射就叫它无力抵御。没想到关键时候,投石车这种传统而落后的攻城器械竟然战胜了火药,无论蛇炮还是蜥炮,洪流一浸,悉同废铁。好几条主干道都被拦腰淹没,水深数呎,根本无法及时调动起同样的器械乃至人力投入反击。内城瘫痪的防御系统给叛军造成的阻碍尚且还不如排向外城的水来得大。   又一座塔楼被轰开个缺口。碎石簌簌直落。   哥珊老了。教皇忽然产生这个念头。谁都认为哥珊是不朽不灭的,像教典故事中饮下圣泉的牧羊人,青春永驻,稍有岁月痕迹也会轻易弭平。然而哥珊真的在和它每任主宰者一样,无可逆转地老去,随即出现下一座使用哥珊之名的纯白之城来顶替它。此前的哥珊早已死在塞满血痂尘土的罅缝中了。   内城东门一度失陷,几经拉锯,最后连宗座侍卫都亲身上阵,才把敌人顶了回去,现在督军正在那儿指挥镇守。教皇命令其余部队尽数集结,脑中星火般闪现若干种战术编排,很快都一一熄灭。垂死挣扎不太好看,也不符合他三重冠下的身份。但这是义务。   抵抗持续到下午。那时暮色溶进水里,永昼宫犹如血海上的孤岛。   “猊下。”身后有人唤道。   教皇以为又是劝他换上平民装束趁乱逃离的。若在从前,他会勃然变色。   “东门……”回过头,是个炽天羽骑士兵,遍身污血,“……没能守住。”   他双手捧着一片羽翼模样的铠甲残骸。   教皇并不惋惜。正如他不会对这座老迈濒死的城感到惋惜。人人无非是这座城的一部分。   但他沉默了片刻。   “督军还留下什么?”   “有一句话,他托我转达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珠子掉在地板上,滴溜溜不见影。是西庭晴水湾的大黑珍珠,八十年前教皇朱古达五世肩带的坠饰之一,不过总主教没工夫弯腰寻觅。就算时间充裕,他的腰也弯不下半寸:双臂能环抱的物品已达极限,各种纯金器皿、镶宝石的圣具、贵重首饰和装在小瓶里的贡品级香料将怀里所有空隙填得滴水不漏,至于臃肿的祭服早脱掉了,换成一条圣多明妮嘉时期的金线圣像织毯披着。永昼宫的人走了个干净,守卫在宫外厮杀,侍僧要么四散逃命要么躲进告解室低头祈祷,偌大一间厅堂连照明都没人维护,烛火稀稀零零。他必须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来绕开楼梯边角的阴翳,以免滑倒。   “吕锡安。”   大厅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一条人影,直呼总主教名字,语气如常。   总主教浑身一颤,便再也动弹不得。这声音仿佛在召唤他背后的无形之手,要将他猛地推下楼梯。他感到自己连皮带骨全变成了石头,这堪堪能抵消那股推力,却无法阻止玛瑙翡翠戒指胸针之类的小玩意儿陆续掉落,叮当作响,让他错以为是自己的汗珠。   “猊……猊下。”   “眼光不错嘛。”教皇踱进来,示意门外几名宗座侍卫原地把守。他全副武装,钢甲从喉部遮护到足踵,外面斜披至高圣职者的祭袍,但这些都磨损脏污,远不能与总主教怀里那堆珠宝名器的光泽相比。   “不愧是商人家庭出身。历代教皇最有价值的用器和收藏品,拿得动的几乎被你搜罗走了,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唯独我爱用的辉金、辉银和辉铜,你一件也不碰。你明白它们不过是镍混进金、银、黄铜的合金,区别只在于金银铜各自比重,出了教皇国还抵不上雇人搬运的价钱。告诉我,法座大人,这就是你对我忠心不二的证明吗?”   总主教只石化了那么一瞬间。   当烛光被风推着在他脸上拂过的下一瞬,他笑容满面,那是当初决定他成为总主教的,既像狐狸又像羔羊的笑。   “您的爱物确实有点占地方……我要是拿上它们,就没法保护这件最珍重的圣器了呀。”他屏住呼吸,用下巴轻而又轻地挪开怀中珠宝的表层。烛火又一闪,他双臂之间蓦地有道光芒迸射,其余所有宝物在这道光面前立时黯然。   三重冠。   明暗交界处,它的光芒冰冷,冷得仅次于教皇的眼神。   “您从来……不开玩笑。”总主教吞咽着唾沫,以保持话语流畅,“请相信我,是为了圣廷和您才做出这种荒唐事。叛军原本是些乡下草民,没见过什么值钱宝贝;至于茹丹人,贪图的总归也是我们西方的财富。我带这些东西出去,足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哪怕金银珠宝的魅力不够,三重冠还不行么?待他们堵截我,您正好趁机逃……不,撤离。这顶冠冕终究是您的,您以前是怎样凭借主父的宠爱获取它,日后就能同样地夺回来。相信我呀,猊下,听您忠实的仆人一言吧!我负担这么重,寸步难行,必成众矢之的,连自己逃生的机会都心甘情愿放弃!一切都是为了您呀!”   “你根本没打算逃。哥珊的下水道全灌满了,还想从哪儿逃生?你精明得很,指望靠这些宝物向叛军买你的命,说不定活罪都不用受。”教皇缓步逼近,“是啊,告发了自己恩师、前任枢机大教长才换来今天地位的你,怎么会做亏本生意呢?”   他抽出武器。   不是剑,是那支手铳,张着黑漆漆的洞口。   总主教眼看教皇将铅弹填入其中。时间绞索似地悬在喉结上,紧得不容他再吞下一口空气。   “火药,”教皇轻蔑地笑了,“平日好使,紧要关头分文不值——像你一样,吕锡安。我没有再需要你的时候了。在我看来,你自始至终只是个商人,从未期待过你的忠心和虔诚。你走吧。不嫌这堆破铜烂铁碍事,尽可以带上它们,包括三重冠,它在城破之际对我就已经是废物。不过,作为这三年卖力干活的回报,我建议你也拿上这东西。”   他垂下手,一个施舍的姿势,铳口仍朝着对方。“去向我的敌人求饶吧,尽管求饶比逃命还要低贱!当你的哀乞被回绝,请妥善利用我赐给你的机会,仅仅一次:射杀来取你性命的人,或者自己张开嘴,把铳管塞进去,扣动扳机!”   脚跟还提不起劲,但总主教大致可以确认自己暂且活下来了。他颤巍巍挪步,迈下最后一级楼梯时倏然打滑,膝盖磕在地面,怀里至少倾洒一半。他跪着蹭过去,像以前亲吻教皇手上玺戒那样亲吻那杆铁铳,张嘴咬住它,两只手一阵划拉随便捡了些,挣扎起来拔腿就跑。与教皇擦肩时,余光扫过后者毫无防护的头部,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跃入脑海……然后立即被门口按剑怒视的宗座侍卫掐灭。   总主教不停地跑。身后响起教皇的大笑声,他方才警醒,庆幸自己通过了魔鬼的考验。永昼宫外没有路,湖水漫过桥身,他朝汪洋里奔去,水花扑腾,也不知是掉下的零碎细软还是自己脚步。薄暮四合,前方不见鸽群,唯有归鸦乱飞。   琴弦一勾,断了,乐章却依然故我,无非是用食指中指撑着断弦,落在上面的音符避重就轻。对于一双只能听见寂静的耳朵,这微小的改易和空中尘埃轨迹的变幻几无区别。   “诺芝。”   教皇登上镜厅上方的露台,“你还在这儿。”   他走到聋诗人旁边,驻足静立,像拖着一身疲惫的归乡者在家门前与自己的老狗重逢。   “最后是你陪伴我这一程……也好。人都说你是佞臣,写诗阿谀谄媚,讨取我欢心,鲜少有人知道你刺聋双耳的缘由。没想到这一刻,你竟会为我歌唱。当我的追随者各自离去,只有最弱小的你留下来,唱我不曾奢望过的歌。”   “在您心中,利剑的价值胜过诗歌百倍。”   教皇没有否认。“跟我来,”他说,“去看看永远不会舍弃我们的那些战友。”   他们走进一处门锁老旧的陈列室。教皇亲手点上火烛。这房间独属于他个人,历代诸圣都无权插足,里面的藏品不过一种:剑。   “这柄剑在我加冕当日充作仪式道具,此后再未见血。虽然定期保养,锋芒如新,渴求杀戮,但恐怕不会太持久。”护手呈十字,饰以辉金和七彩珐琅,宽度是普通权剑的两倍,劈砍的杀伤力更大。   “这一柄是我为对抗旧圣廷而与奥伯良三世结盟时,他赠给我的礼物。”帝国风格的阔叶剑,双脊,流线型边刃,雪杉木剑鞘刻着皇帝誓词。   “我在茹丹漫游时,由吉欣城的工匠打造的佩剑。”通体乌黯,刃开白光,正是茹丹人偏爱的式样。剑身细长厚重,尤其适合突刺。   “我被普拉锡尼封为武圣徒时赐予的剑。稍早几年,我升任圣裁军统帅时所使用的剑。以及更早的,我加入圣裁军时得到的剑。”……   教皇转向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把。   “这是我战斗生涯中的第一件武器,”他说,“我担任神裁武士那五年间,令四十名罪人伏诛的剑。”   在同伴的光辉面前,它太简陋了,正如那段被远远丢在脑后蒙尘落灰的年代。剑柄的松木若还有生命,内部早已轮圈密布。剑的造型平凡无奇,连质地都只是夹芯钢,而非纯钢,身上更是磨痕累累;它唯一的装饰,是这些伤痕里血垢沉积,蔓延开来,仿佛火焰的脉络。   教皇扯下外披的祭袍。此刻他除了甲胄,一身别无他物。“来吧,诺芝,与我共同作战吧。你自称年迈体颓,但至少还有为我递送武器的力量。”他拿起最开始的仪式剑,“敌人就要到了,宗座侍卫在下面撑不了多久。我战斗时你待在阁楼上,一旦我的剑卷口折断,就立即掷一把新的给我。来吧!我已抛弃三重冠,不再是诫日圣廷的教皇,现在乃是以武圣徒曼特裘的身份而战!不管诗歌多么飘渺虚幻,请你用它为我谱写荣耀,请你为我唱响你失聪前写下的六韵诗,为我的敌人唱响挽歌!”   ……尤利塞斯,你不过想证明给我看罢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吗?你真的相信它吗?或者你已经说服自己被它所感动?   “‘我所做的一切,’”轻声地,他顺着督军的遗言说下去,“‘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于无声处(3)   身体在云石地面倒拖而行,抬眼便是血迹。   不是自己的,海因里希确认。自己的血管早已烧干,能流出的也只有脓液。   血迹源于死者。七零八落地倒卧在永昼宫各处,底下两层宗座侍卫与叛军各半,慢慢向高层去,露台、走廊和过道转角的尸首就全是叛军。待进入一间空旷大厅,尸首的数量达到顶峰,纵然室内阴暗,仍依稀瞧见头颅、断肢、肝肠遍地,看来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恶战。   拖着海因里希的人把他往厅中一台座椅下面一摔,揪起他头发,火炬对准他眼睛来回晃。“嘿,您早早地就醒啦……大人。”那张脸笑得明晦参半,“这下可更有趣了。”   再怎么模仿,摩根索也学不会他想象中城府深沉的阴谋家该有的样子。海因里希懒得评价他的表演。这家伙的腿骨在那次谋刺事件中被箭射穿,从此瘸了,或许念着他“护驾有功”,教皇并未处决这个傀儡侍卫长,而是扔到牢里当一名最低级的狱卒,正好方便他将所有怨气全发泄到海因里希身上。平日里百般折磨自不消说,就算叛军入了城,他也不忘带旧上司一道出逃,以免后者占了便宜,轻易解脱。两个人的地狱,海因里希想。自己最后竟落在这个既疯又傻的废物手上,教皇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果然高明。   “眼熟吗?这儿可是你工作了两年多又交接给我的地方……宗座厅呢。”   背靠着御座的椅子脚,海因里希深深吸进一口气。摩根索走开,去扶起厅侧歪倒的立式长烛台,点亮没烧完的蜡烛头,眼睛却片刻不离。他以前没这么蠢的。一个检验囚徒反抗能力的伎俩为何如此笨拙?下半身不能动,双手也被麻绳反绑,索性放弃挣扎。摩根索一直怀疑海因里希的瘫痪是假装,用沸油泼他下肢,看他全无反应,这才踏实;对他是否真的病重到手无缚鸡之力,却压根没信过。   “啊……还有件东西,是不是也很眼熟?”   那支冰凉的东西顶在海因里希颔下,逼他抬起脸来。他稍后才看清,是手铳。自己曾用它狙击过一名茹丹刺客的手铳。   “我喜欢看你惊讶的表情,”摩根索玩味不已,“在你发现自己失算的时候。”   他喜欢带着厌恶眼神欣赏这面孔上的烂疮,尽管害怕也染上病,从不触碰。“你总是自命不凡,以为凡事都在自己算计当中,呸!猜猜我怎么得到这玩意儿?我瞧见总主教塞一个大包袱在衣服里装成驼背逃命,差点让几支流箭射中,他溜得比受惊的老鼠还快,匆匆忙忙落下这个。运气太好,它一没沾湿,二没走火,里头居然还有颗子弹!很意外吧,我这么一条任你鄙视、玩弄、摆布,被你害得丢掉一切唯独没丢命的狗,终于也能请你尝尝它的滋味!聪明如你,可曾算到今天?”   海因里希张了张眼皮。“你想活?”他哑声反问,“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   手在背后触到一根金属长杆。御座下有支滚落的烛台,被坐垫长帔遮住,因此摩根索未能察觉。海因里希克制着自己抓起它与眼前的人奋力搏斗的幻想。手腕绑得很紧,他悄悄伸出手指,将那烛台以极小的幅度拨动。   “选这个地方了结我,太不明智。下一波叛军不知什么时候攻进来,见许多同伴惨死,唯独你完好无缺……必然以你为大敌,一拥而上。想活的话,办事就利索点,干完就跑,省得麻烦。”   胸口挨了摩根索一脚。他险些窒息。   “不劳惦记。现在可是半夜,我要是叛军,怕里面有埋伏,先把外头围个结实,等天亮再进攻不迟。至少有半个晚上可以好好料理你。玩够了,我再提着你这位前任宗座侍卫长兼典狱长的脑袋,跑去找叛军,说不定他们还会赏我几个钱花——怎样,这椅子舒坦吗?”   摩根索扳住海因里希的头,使劲往御座上拗。“你是没办法坐上去啦,不过得感谢我,给你一个亲近它的机会,让你跪在它底下。”他把手铳收回腰间,特意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子弹就一颗,得留到收尾时用。刀工技巧还要向您学习啊,大人,不过请放心,我会拿布包着手,以免弄脏了自己。”   他解开对方手腕,要将两只胳膊分别绑在御座的扶手上,先从右边开始。海因里希左肘被他暂时用膝盖压制着,手掌却还有少许动弹的空间。趁摩根索全神贯注给麻绳打结时,他暗暗摸索到那支烛台,长杆另一端从椅子下面戳出来,恰好在自己腿部附近。   早已失去感觉的腿突然动了。   摩根索大惊,轻敌的懊悔明明白白写在他眼睛里。他的防备都叫这一动吸引过去,重心稍偏,被膝盖压住的左手立刻有了摆脱之机。   海因里希动作极其干脆,直取对方腰侧,一把摘下那支手铳。   “知道宗座为什么不杀你吗?”他撕裂般地笑,“为的是让你认清你与我的区别。有种人百虑一疏,若不能成功,就是在接近顶峰时摔落;还有一种人,甚至根本不具备向上爬的能力。‘失算’这个词只能用在前者身上,而你,还不够资格。”   在说第一个字时他就开了枪,于是后面的内容统统落入虚空。摩根索踉跄后退,滚下御座前的数级阶梯,惊骇与懊悔的神情自此凝固。再也没有一双耳朵能分享这段话。海因里希不禁憾然。但很快,就连感到遗憾的力气也不存在了。   由莫测的命运暂借给他、供他抓住短短一瞬机会爆发的那股力量,在他方才言语之际又消失殆尽。他听见它的流逝,像自己呼出的气息。血的味道黏腻腥膻,围堵过来糊住鼻腔,每一丝离开他的气息都仿佛带着决绝姿态誓不复返。他哈哈笑两声,提起火铳对准头使劲扣动,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射杀摩根索成了毫无意义的行为。死亡就在身边,在一个无限接近他、却也仅仅无限接近他的距离外,摩根索的死不会使它的到来早一分,也不会使他为等待付出的痛苦减轻一分。   而海因里希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实在无力给自己的右手松绑,只有在御座下瘫坐着,等待黑夜过去。大厅里满地死尸,围着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等到蜡烛熄灭,星光也黯淡了,一抹苍白色开始刷上墙壁,然后脚步声终于到来,逐渐清晰,来叩响他与死亡之间那扇沉重的门扉。   第四军部队举着火把从大厅侧门走进,见厅中惨状,步伐不由得一滞。借助火光,海因里希认出了为首将领,那张白舍阑人的脸崎岖坎坷,像是一场大病肆虐后的留念。   “……伊叙拉。”   微笑着,他唤道。   伊叙拉警醒地抬起头,目光停驻好一会儿,他才确信御座前这滩烂泥竟是活物。   而且这活物竟是自己熟悉的人。   他在部下也唤醒对这人的记忆之前挥手示意,命他们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   “是你。”白舍阑人说,“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笑得直发颤。“别这么不近人情……忘了咱们的同袍之谊么?好歹也先关怀一下……我是如何变成这副德行吧。”   “我没工夫和你闲扯,不想了解你怎么作践自己,更不在乎是谁把你捆在这地方。”伊叙拉语气如坚冰,“回答我——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低声咕哝几句,伊叙拉听不清,只得走近。“……陪我叙叙旧,”他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哪怕你不想说,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自然会回复你的问题,否则就算你再逼迫,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伊叙拉将手搭在腰畔弯刀上,但终究还是移开。   “……说什么?”   “实话,信不信由你。万安节前那七天暴-乱是我策划的。葵花全是一帮蠢货,只会窝里斗,让我稍加拨弄便草木皆兵,结果自取灭亡。你眼睛那时被人捅瞎,也得记上我一份。”   早已组织好的言语流畅得出奇,光是讲述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快慰,远远冲淡了肉体的苦楚。“我抓住机遇投靠第四军,好容易又抓住机遇跳出来,摆了贝鲁恒一道,本想弄个圣裁军统帅当当,谁知曼特裘老儿把这位置给了哪点都不如我的你!他以为我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就掀不起大风浪么?我做到了,哥珊在我操纵下天翻地覆,信众被他们虔心尊敬的人蹂-躏屠杀,不可一世的葵花遭受灭顶之灾,而曼特裘不得不忍痛宰掉他养的这群疯狗!想到所有这些人的表情,都是我一手营造……伊叙拉,你可否体会我的满足?你可曾从我的欢悦中分享万分之一!”   “你行如此毁灭之事,单单为了从中取乐?!那么多无辜者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单单为了让你欣赏他们的惨痛吗?”   “毁灭哪有什么乐趣?毁灭的结果才有乐趣。”他仍用那种如数家珍的口吻说下去,尤其是伊叙拉青筋暴突的脸,堪称自己的又一件战利品。“若这结果乃是你苦心谋设、倾力所为,才最最有乐趣。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法走到最后……就连拼着这腐烂之躯刺杀教皇,也功败垂成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把那老儿涉嫌通奸的证据散布了出去,给了他一记痛击!你们叛军可得感谢我呢……哈哈……哈哈哈哈!”   伊叙拉嘴唇翻动半晌,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   “渣滓。”   无所谓了。这个词十几年前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今天也一样。   “伊叙拉……你知道我妹妹的事。我曾天真地以为,她是我平步青云的阶梯,我的拼搏能让她的死有些许意义。……可是改朝换代了。她好似马车带起的尘土,呼地一下就碾进了车后的辙印里。而我不同。我决不允许自己的价值被时代的更迭所翻覆。哪怕是流星,瞬即而过,我也要给大地撞出一道深痕。多少生者殚尽竭虑,多少死者血流成河,才建筑起今日的哥珊,而我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它!你们的新时代尽管效仿曼特裘,抹灭整个旧圣廷,可又如何能抹灭我的功勋!”   “——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干咳着,像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一般。   “……不知道,”他说,“兴许死在总主教手里了吧。”   伊叙拉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   “你的剖白,就留到审判庭上再说吧!”第四军统帅头也不回,“至于处刑,多得是更具资格的受害者来裁定!我还有远比你重要的事!”   海因里希猝然一阵大笑。那笑声犹如尖刺,直接搠破他喉管支棱穿出。“你曾问我,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现在我告诉你!”他抬手,漆黑铳口瞄准白舍阑人,“那时我就在他背后——正像这样!”   伊叙拉拧过身,弯刀银瀑飞溅,一闪之下,海因里希头颅已落地,仿佛要向何处奔赴一样,执意滚出数公尺远。血不多,却极为黏稠,色泽以不可妥协的姿态浓艳着,连爬到窗口的黎明也被它晕染上淡红。   伊叙拉静立片刻,才捡起地上的手铳。   膛内没有弹药。空空如也。   很久以前,他们还是第四军两个下级军官时,伊叙拉曾听海因里希提及自己的妹妹。只此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白舍阑人随口问。他立刻感到这是个向对方伤口撒盐的问题。   但海因里希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   他回答得果断而平静。毫无悲伤,毫无怀念,毫无惋惜。   “维狄娅。”   “你们西方的词汇?挺耳熟的。有特别含义吗?”   那是伊叙拉第一次发觉,战友谦逊文雅的外壳裂开一线,底下激涌着近似于鄙夷的感情。   “意思是,”海因里希说,“……光。”   光斜洒进来,在宗座厅被血淤塞的地板缝隙旁边,摹绘新的纹路。   作者有话要说:  “维狄娅”是“云缇亚”这个茹丹词语在西方语中的孳生词。可以理解为西班牙语中源出自阿拉伯语的那些词汇。   相关人物事迹见第29章。 ☆、Ⅴ 于无声处(4)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她说。   她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幽亮,向他闪熠着金海上空的繁星。   曼特裘推开压在面前的石板,将她的眼睛一道推开。他看见天光。清晨像个和世界同样大的幽灵,俯下来拥抱哥珊。它是这座城市死去的部分。   它比昨天更空廓、更惨白了。更多的死亡被它吸纳到体内,其中不乏来自他剑下的。永昼宫的血战到现在已持续了一天两夜,他忘了自己手刃多少人,正如他早已记不清这辈子杀人的数目一样;数字大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在意微小的变化。那些发誓尊奉他、而他曾经发誓要保护的人们蜂拥上前,然后在他剑下,加入他踏过的累累尸骨之列。   “诺芝。”他唤。无人应答。他这才想起聋诗人也死了。叛军的弩炮穿过窗户击中头顶吊灯,聋诗人像他一柄接一柄抛出的剑似地死去。即使坚贞如剑,永不背离,但依然有折断的时刻。   他手里的剑只剩最后一柄。   也是最初的一柄。身为神裁武士所使用的剑,密布血痕,火焰正在它的动脉中燃烧。   曼特裘靠这把剑支撑着,从废石堆里爬起来。敌人大概怕殃及双塔,没有用投石车攻击永昼宫,而是选择了更精准的弩炮。胳膊那么粗的大型弩箭带着钩索,猛地拽下永昼宫的尖顶,直接砸向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其时他正全身浴血,凭借天台上的一圈支柱掩护,与近十名叛军士兵游斗,刚将他们悉数斩杀,尖顶就轰然坠落。叛军当中一定有通晓工程学的人。   支柱替他挡下了最大的石板,不过这称不上什么幸事。他吃力地挪开身上一堆乱石,发现胸铠已凹陷变形,随之而来的是剧痛。肋骨断了。他调整着呼吸,以推测骨折的位置在哪处内脏附近,是否致命,却无法脱卸沉重的铠甲证实。   天已完全放亮。底下,洪水退去,湖面回落,露出桥梁。敌人朝望得见天台的桥上聚集。   他并不在意。   塞黑莱特站在他面前。琥珀色眼睛,薄唇张合。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她先行一步。十八年太短,恰好是他与她此刻咫尺间的距离。自己当初是怎么告诉那个亡国灭家因此对西方教义充满寄托感的茹丹少女?主父怜悯无辜受戮、尤其是被至亲杀害的人,他们会升往仅仅比诸圣之国低一层的天界;而自裁者将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信的其实不是主父。   只是他而已。   曼特裘倚着横倒的支柱坐下。及至塞黑莱特离开,他仍拄剑坐在那里,肋部的伤让他无法行动,否则断骨尖锐,越陷越深。……像贝鲁恒那样?他想起自己的学生,不由失笑。   人声迫近。   该是最后的对手了。   “好久不见啊,”他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睑,“艾缪。”   修谟从宫殿二层上到天台,身后紧随一队武装整齐的重步兵。见这情景,他示意部队停在原地,自己单独上前,以僧侣的方式屈身行礼。   但他用的是尚未成为僧侣时对面前此人的称呼。   “好久不见……惩火。”   曼特裘转过头,金紫额印下的双眼逼视对方被兜帽掩蔽的大半张脸,那儿的阴影中,同样藏着一枚额印。   “的确很久了,”他旁若无睹,“久得足以使我们老去,却又还不足以改变我们。我的愿望,我的心和信念,仍和三十年前一样——而你也一样。就算你把名字的拼写顺序倒转[注1],想用它承接你的新生;就算你抛弃世俗的一切,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就算你‘行使正义’的手段已远非那么食古不化,你开始学会聪明、冷静和隐忍,可你仍是我熟悉的艾缪,一样地……虚伪。”   他平持长剑,指向修谟。士兵们纷纷反应过来,剑还没拔出,一道无形立场恍然阻隔在他们之间。   那是曼特裘的声音。   “为什么不摘下兜帽露出正脸,让这些人瞧清你额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隐藏你的圣徒身份?”他环顾着周围士兵的震愕。“我们受封额印,或是因为武勋卓绝,或是因为虔诚非凡,可你二者皆无。你在自己领地上的闹剧,普拉锡尼未必毫不知情,他只需要一个视名利为粪土的道德狂人,在举国骄奢淫靡的大环境下充当榜样。额印对于有眼无珠的你,何其讽刺与耻辱!所以除了我、贝鲁恒和你的少数亲信,几乎没人知晓第三位圣徒的真容。旧圣廷那些目睹你跻身诸圣之席的主教早已死绝,你却懂得利用这令我顾虑的身份,利用你与我的交情,低调雌伏,韬光养晦,在我一轮又一轮清洗中活了下来。我留着你和寂火教派,是看在你跟贝鲁恒关系特殊,若我亡故,至少他还有你辅佐。没想到你早就将你的虚伪,全盘教授给他了!”   “真是这些原因吗?我能活到今天,不过是出于你的轻蔑。你想永远地战胜我,向我展示你的万国归一之世,这股执念仍像三十年前那样强烈。你很清楚,惩火,自己从未信任过我,但也幸亏如此,我们才有一线胜利的希望。或许你已经明白过来了,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如你当年所知,已被焚烧殆尽,所谓殿中沼气,无非是引你入套的饵,你在亲自挖掘出的口供和我当初的回禀之间,肯定会偏向于前者。你更愿意相信一个急着救出爱人的弱女子——即便她同样是至察者——而不是我。”   曼特裘失笑。腥甜味窒住呼吸,他开始咳嗽。   “伊叙拉用来假死的药……是你给的吧。”   “是。”修谟答得很爽快,“那药可以令心跳和脉搏完全停止,身体彻底僵冷,但毒性巨大,再加上模拟瘟疫症状的其他成分……我告诉他,会落下永久的病灶,他还是决意为此牺牲。至于墓室内的密道,半年前就修好了,我们教派一直包揽丧葬工作,要无声无息地做这个手脚并不困难。原本这一切都是为了凯约将军准备,当得知伊叙拉在暴-乱中的遭遇,结合他的地位,我想他应该是更好的人选,特别是他还持有至关重要的……权剑。”   正好让凯约专注水库那边?目光移向叛军队列,瞥到一名红发碧眼的年轻人,似乎不满二十岁,颇有点面熟。是了,曼特裘想起来,是前阵子自己接见过的代理监管长。当时太匆忙,甚至没仔细问清设备故障的事。原来如此……   “……色诺芬,”他仍笑着,“叫这个名字么?”年轻人眉毛微耸,惊讶于他的记忆力。   “你是被叛军挟持,还是自愿加入?该不会以为绞盘出问题纯属偶然吧。那位老将军为了取得第十三支转轴,可谓煞费苦心。我猜,前任监管长的意外,说不定也是他一手制造……那样他只需要拉拢你一个,足够稳妥,而你的行动再也没有谁能干涉。”   色诺芬眼神变了。   修谟及时闪身,挡在两人视线中间。“你是圣徒,”他凝重地说,“不该在人心中播散这种魔鬼的话语。如果凯约尚在,他宁可亲自面对你。我们三个都是痛失了儿子、如今又半截入土的人,这本是三位老父彼此推心置腹的交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修谟。”   呼吸越来越浑浊,气息像在泥潭里举步维艰。肋骨断了三根?四根?也许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血肉下的状况。“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还不是见我受伤,想耗尽我的体力,方便你们生擒活捉。一个活着认罪的我,对你们的价值……当然远远超过一具尸首。”   “不是生擒,是劝退。只要你主动放弃权力,我绝不会任你到审判庭上受辱。我对主父和我侍奉的寂静之火发誓,会给你一位武圣徒和退位教皇应得的待遇,条件是你必须同样立誓,永不再插手圣廷政务。放下剑吧,老友,让我替你包扎。再强撑下去,内脏撕裂,可就无能为力了!”   曼特裘轻轻转动剑柄。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他沉吟道,“……‘逼和’。”[注2]   剑尖一挫,深插入地,身躯仗着挺直的长锷徐徐站起,“——无所不察的你,难道认为我会甘心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吗!”   锋刃如密林,在另一端与强弩之末的困兽对峙。刚好伊叙拉领着部队过来,见状,他默默招手,茹丹士兵顿时弯弓搭箭。   “退后!”修谟喝道。   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他这一声迸发的雷霆而震住。他孤身走向曼特裘,进入足以被对方拔剑击杀的范围。   银焰圣徒揭开兜帽。在同样褶皱蔓生的肌肤上,额印与额印互相凝视。   “你说过,太阳已经熄灭了。你想要创造一团媲美太阳的火,建立坚不可摧的秩序,唯有秩序才能使人们在黑暗中紧抱生存。然而破坏这秩序的,不正是你吗?若非你的过失,哥珊何以千疮百孔?原本爱戴你、仰赖你的羔羊走投无路,你却把它们当成豺狼亲手诛灭;永昼宫里,你子民的鲜血漫溢成河,而这仅是为了营造你武圣徒奋战至死的光荣!大局已定,一切都结束了,何必滥加杀伤,何必对着这些期望和平的人们拼得鱼死网破?你口口声声要庇护他们,率领他们度过长夜,为此宁愿趟过尸山血海,却不愿意为了你国家的安定,稍稍弯下你的脊梁!”   修谟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地面,这不再是故友间和圣徒间的礼节,而是普通人对教皇、对辉光之父代行者的崇高顶礼。“猊下,”雷霆在他低入尘埃的胸臆中作响,“请接受和局吧。唯有您活着,局面才不至于动荡。东边的帝国依然信奉您,教皇国的敌人依然忌惮您。民众依然尊敬您,不是尊敬统治他们的宗座,而是尊敬一位武圣徒:他们依然记得您十二年前作战的英勇、您将他们从腐朽圣廷解救出来的恩情!请您践行您曾经的诺言,为了哥珊,为了罹受黑夜之苦的人民,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阳光遍照。稀薄的晨色连同它身后的夜早已被驱散。不知何时起,天台底下的桥面除了军队,还多了别的人群。   是的。曼特裘认出他们。   在他开启诸寂殿时,围着抽干水的深坑听他说话的人群。   在他演讲时激昂沸腾的人群。在他御座底下喜极而泣的人群。在血泊里、在神断的火路上,举着贵族、牧师、叛教者头颅舞蹈的人群。   他们张望他,指点他,议论他。   呼唤他。   群蚁的喧嚣。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艾缪。”   曼特裘说。   “曾经我许诺你,让你亲眼见证我的时代降临,可我失信了。我不惧怕报应,也绝不会忏悔。不过,作为补偿,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们。”   他像三十年前带走艾缪·格伦维尔小儿子的那个青年一般笑着。   是自信双手具有绝对掌控力的人,才会展露的笑容。   “当然,比起你来,恐怕贝鲁恒更期待得到它……”   修谟陡然一震,抬头却慢了半拍。曼特裘大步朝天台边沿走去。谁也动弹不了分毫,谁也不相信多根肋骨断折的人还有这样的力量:那柄伤痕累累、名叫“惩火”的剑横在他咽喉,深入血肉,与颈骨共鸣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声。   除此别无声音。   他们——天台上和天台下每个人——看着教皇用那柄剑,以近乎拉锯的方式割断自己脖颈,但首级并未完全分离。在那之前,他的身躯先从边沿坠落,划下一道将人们视野劈成两半的锋利直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修谟(Hume)是艾缪(Emuh)倒写而成。   [注2] 逼和:国际象棋中,一方被封杀所有退路,无子可动(所走的任何一步都会导致被将死),即为逼和。虽处于绝对劣势,亦属和局。    ☆、Ⅴ 于无声处(5)   修谟对云缇亚深鞠一躬。它意味着真正的收梢。   “这就是全部了。”和在鹭谷铁匠炉边一样,他说,“我所知,以及所能告知你的全部。”   云缇亚眼神飘忽。他没望着修谟,依旧在数光中的灰尘。   ……那就是他的结局么?   “是的,他亲自选择的结局。他自问无愧,无罪可认,却要在最后一刻证明,自己仍有投子认输的气魄。”   修谟停顿一会儿。“那个时候,他好像……想单独对我说什么。他深藏不语,以为能让我洞悉。可他不知道,我的双眼还有些许视觉残留,因此只在半明半昧处,譬如清晨和黄昏中才能行使至察者的能力。他死时日光炽烈,于是我终究没读透他的心。”   云缇亚笑了笑。母亲的面容被光线裹挟而过。   他不愿去细辨她的神情。   “请允许我郑重地向你表达感谢,云缇亚。所有从旧时代走到今天的人,所有为今天奋战的人,都要在此感谢你。你对我们的胜利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你为拯救这个国家付出了如此惨烈的牺牲,经受住了如此残酷的磨难,这一切均没有白费。我无法将你的功绩公诸于众,只能代替那些因你而得以自由的人们,默然奉上我最庄严的敬意。”修谟再次行礼,“你现在,完全具备圣徒的资格了。”   我不需要。   “……云缇亚。”   你的意思我懂。我是个废人,况且时日无多,荣誉再高对你也毫无威胁。足不能走,口不能言,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将身份标榜出去。新时代不再需要圣徒……活着的圣徒。额印只是你给予我的安抚,仅此而已。   修谟,如果你翻阅过我的记忆,你应该发现,曾经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成为至察者。   “是。”   但我放弃了。我不渴望救赎,无论来自辉光,还是黑暗;我将背负自己身为愚者的罪孽,以人类的心来思考,以人类的肉眼来探寻真相,以人类的躯体来承担短暂余生所剩下的苦难。我生为凡物,将永为凡物。连切切实实的超凡之力我都不接受,会在乎一个虚有其表的头衔?   “我尊重你的决定……尽管除了安宁的后半生,我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你。”   那便足够。   “你还有问题?”   为什么要处死阿玛刻?   “这并非我的本意。报复性的清洗只能造成失控,然后又重复曼特裘时期的老路,屠杀接着屠杀,循环不休。所以我们只处断圣廷的核心高层和教皇亲信,其他人,包括投降的部队、原本顺从于圣廷的平民、低级政务官员及侍僧,一概既往不咎。阿玛刻本可不至于此的。她在暴-乱中剿灭葵花有功,且并未亲身参与对反抗军作战,然而讯问时,她当众承认自己与前任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勾结的罪行。她主动求死,唯一愿望是将她安葬在教会医院公墓,她的爱人身边。”   灰尘终于落下了。   真静啊。云缇亚心想。   即使听修谟说了这么多话,寂静仍未撼动丝毫,它矗立在那儿,像一座堡垒。   今后将是寂火的时代么?   “我还没倨傲到曼特裘那个地步,以为单凭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时代的命脉。”   做给我看吧,修谟。像你从前那位老友请你为他见证一样。让我知道一切是否真的值得。让我知道我失去的全部,我的遗憾、悔恨、悲伤、痛苦,是否和其他所有人为今天作出的牺牲一同流入大海,而这大海的泡沫中是否已诞生新的世界。我在替贝鲁恒做梦,你则将这梦变成了现实。请让现实延续下去。我并不幻想它的长存,但至少,人们的喜乐要大于哀恸,清醒要多于沉睡,用来铭记的时间要久于用来遗忘的时间。   云缇亚望向小学徒,后者会意,帮他掉转轮椅。这是色诺芬的设计,轮子的大小规格接近车轮,可以自己摇动扶手行驶,可以由人在后面推行,也可以挂上辕木靠牲畜牵引。他臂力大不如前,小学徒便推着他,往门外驶去。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背后,修谟说。   “你现在……还信仰虚无吗?”   云缇亚没有回答。   他面朝前方。强光融化了他的轮廓。   修谟在火的影子下穿行。楼道曲折漫长,从星煌殿通往永昼宫外,从圣徒居住的地方通往凡人居住的地方。   他走向数年前燃烧着祭火的那一夜。贝鲁恒在那个夜晚等待他。   依然是当初和他诉说计划时的声音。   “结束了啊。”   这声音轻柔又轻快地说。   修谟用目光抚摩鲜红的血天使额印。“他最终决定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神。”   “您也想不到吧?真意外……我最痛苦消沉的那些年,他逼迫我立下绝誓,不许我自行了断,可他却亲自走上了这条路。”贝鲁恒的笑带着些妒忌,“可惜老师已身往地狱,没办法相见,不然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   “这正是你理想中的结果,贝鲁恒。虽然它也许不算一个理智的结果。我期望缓冲,让连遭幻灭的人们暂时缓一口气,让徐徐推进的未来尽量减少波折。但你要的是决绝。”   “所以我选择了您。我负责理想,您负责理智。您是我认识的最冷静、理性的人,因为您远比这个国家的其他人更早地经历了幻灭,不会再沉耽于情怀,不会再一味地垂怜弱者,不会再被盲目的慈悲蒙蔽双眼。您的眼睛除了看透人心,还能认清民众团结起来时的伟大和脆弱,警惕他们从赤忱到狂热、从挚爱到崇拜、从激昂到激进的蜕变。您能带给他们自由,也能用正常的秩序约束他们,阻止他们滑向深渊。由我这样的狂徒来构想,而理智如您,则来实现它。再好不过。”   “我是你的工具。”这并非谴责,“一如云缇亚。”   “您和云缇亚,都是我在世界上还活着的那一部分,是我意志的行走之躯。这话傲慢又冷酷,我不奢求他的原谅,也很清楚自己再次给爱丝璀德造成了多大伤害……我自己同样是工具,是时代为了变革而挑选的工具,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死去。功勋属于你们。至于我,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永远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贝鲁恒从燔祭坛里抓起一把灰烬,紧攥在手中。瘦长手指像火光前他的头发那般,镀上明丽的金红色。   “哥珊重生了,”他说,“不是醒来,而是重新获得生命。我无法预知它这一世能活多长,中道夭折抑或健康茁壮。云缇亚希望人们铭记,但其实,忘却才是人的天性,像羊吃草狼吃肉那样不可改变,因此历史会一再重演:您从故友身上吸取教训,认为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之手,便摧毁御座,分相制衡;经历若干代后,机构冗杂,又会滋生腐败和新的特权阶层。上面的为政者倾轧争夺,下面的民众过于放任自流,人们开始怀念信仰,怀念清贫无知却热情洋溢的岁月,盼望一位强有力的英雄扫除乱局,于是又有这样的统治者应召出现。待他或他的继任者专-制擅权,激起民愤,时代又会选出我们这种人挺身反抗,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局面。每棵向着繁荣而抽生枝叶的树,无论是否遂愿,终将枯萎,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可是,所有的努力和牺牲依然是值得的。因为在变革和变革的风暴之间,隔着一个个和平的时日;在生的阵痛与死的阵痛之间,隔着人充满希冀的一生。这些短暂时刻里,人们睁开两眼探寻美好真切的事物,自由地爱,自由地耕耘,自由地遵照灵魂指引选择剑或诗歌,并把这种自由教化给他们的后代。为了这些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哪怕它们转瞬即逝,我也愿意为此抛弃一己之原则,成为我昔日的憎恶,成为带来阵痛的刀和溃烂的伤口。这就是我——和您所付出的代价。我们泯灭人性,为了将来一段时间内不再有我们这种人出现。我们利用最纯挚、最信任我们的战友,为了今夜过后的黎明不再吸吮更多鲜血。我们唯有从敌人那里才能获得击败他们的武器:不择手段、诡诈、专横、无情,以及……”   “……虚伪。”   “是的,”贝鲁恒低声说,“尤其是虚伪。”   他张开手,火焰从他指间奋力跃起,投映的形象却真实可辨,断非幻影。修谟望着火光中屹立的两尊形象,正与数十年前,他和另一位神裁武士看到的相同——年迈的持烛之神,年轻的持剑之神。   不同的是,祂们面对面,视线径直朝向对方。   老人豁然微笑了。   回答就像铸火者捶打铁块、淬炼、磨光,所得到的造物那么明晰。   “真不负责任,贝鲁恒,”热气腾腾的风箱借用他的肺叶拉动,“你只管一死赎罪,把这么个重担甩给我。应该多替我这副老骨头想想才是。”   贝鲁恒跟着笑起来。   “和您当初丢下自己的领地时一样啊,”他说,“父亲。”   云缇亚穿过湖面长桥。哥珊的天空大踏步走向他,随行的还有风。   他见到贝鲁恒。   他熟识的贝鲁恒,他的统帅兼战友,鲜红额印,鲜红目瞳,一身铠甲铿锵,与风并肩朝他走来,朝他伸出手臂。   云缇亚也抬起右腕。   他们的手在风中相击。   贝鲁恒对他说话。音节充沛着力量,再也不是沉疴难愈的胸腔里发出的轻言细语。额印在他肌肤上燃烧,当最后一片灰烬掉落,它已荡然无存。他的双眼回复天空的蔚蓝色泽。鹭谷的贝兰消失了。风从云缇亚掌心抽离,那儿还有少许灼热,像一场盛烈至极的火焰留下余温。   ******   伊叙拉胳膊撑在雉堞上,眺望哥珊外城。这个视角方便他清点哪些区域的建筑物损毁最严重。就是面幕有些碍事——他想。先前服下的药毒性太猛,脸至今还未复原,他本来长相就和英俊挨不着边,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但修谟建议他出席公共场合时戴上面幕,为基本的仪容考虑。他不得不尝试着习惯吉耶梅茨脸上这件自己一直无法接受的装饰。   “修缮任务还很艰巨。”身边,一个恬淡声音说。   伊叙拉转过头。对方同样穿着圣裁军统帅的铠甲,以同僚之间的礼节向他致意。这个中年男子相貌平庸,圆脸,身材微胖,眉眼和善得近乎孱弱可欺,伊叙拉却明白支撑他铠甲的是一副刚硬骨架。在这人的笑容中,他发现曾经那个甘心未逢一胜的自己。   “伊……不,该叫您总督军阁下了。”   白舍阑人有些不自在。“随便称呼我就好,加赫尔将军。”   加赫尔用温吞的笑帮他化解了窘迫。“您的直属部队是此役的主力之一,损失不少,遇到投入特别大的工程尽管把第三军抽调过去使用。这是圣裁军总督军的权力与职责,不必介怀。反正我也更擅长内政这一类工作……身为公民大会新选出来的护民官,还有很多决议要落实。大家从没这么忙过哪。”   伊叙拉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倒认识个挺能干的小伙子。介绍给您搭把手?”   “那可感激不尽。”   伊叙拉爽朗大笑,三步并两步奔下城墙,唤来马匹,去给那些修葺进程受阻的地段分配人力。“请继续战斗下去,”他听见加赫尔轻声说,“为了吉耶梅茨……和凯约两位将军。”   风攥紧他的缰绳。   “在世圣徒的时代到此为止了。”替教皇处理完后事的那晚,修谟在海边对他说。自裁是教义中最大的禁忌,曼特裘一世将从圣籍上永远除名,遗骨不能进入星煌殿,按律得曝尸荒野。但修谟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了几天,就悄然为这位沉沦地狱的前圣徒火化,骨灰洒进逝海。伊叙拉不记得那几天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宁愿面对十万敌军,他也不愿面对哥珊死一般的沉寂。   “神一度存在,这是事实,所以信仰不可能被强行消灭。大地需要光,却绝非烈日;宗教的意义是抚慰人们,服务人们,引导人们自新,绝非肃清与统治。我将是教皇国千年以来最后一名活着加封额印的圣徒。自我以后,圣徒仅仅作为荣誉头衔,追授给功绩超卓的死者。我要回到修院里去了。寂火教派只会对你们提供若干建议,不会干涉政务和军事决策,不会强迫你们茹丹人和其他想在这儿生活的外族改宗,但我必须保留监视的权力。军队、教派、民众,这三者必须形成稳固的分权制度,如此才能维持平衡,维持曼特裘奉为救主的秩序——在必要的限度上——而又让人们自己治理自己。   “伊叙拉,这个国家的未来取决于你们。曼特裘给她留下一个巨大的考验:好处是,大多数人会从他的死当中醒过来,认识到过去十二年的荒诞;但也会有他的追随者不甘幻灭,不甘偶像如此收场,将接二连三地策划动乱。再加上帝国那边态度暧昧不明,风暴远未就此结束。我已经老了,最重的担子都压在你们肩上。古往今来,大业刚开创不久就草草告终,无外乎几点:开创者或妄自尊大,或老眼昏花,或耽于权欲大肆杀戮功臣,导致孤家寡人。请以此为戒,即使身居高位也要保持清醒,警惕任何外敌,以及比外敌更可怕的内部分裂与腐蚀。我不敢轻易言说‘长久’,但我们的今天要尽量比过去了的昨天更长一些。”   伊叙拉单膝下跪,亲吻从修谟足印里捧起的沙粒。这是茹丹人对导师发誓诚心听从的受教礼,他只在一个人面前行过,那便是吉耶梅茨。   “明天呢?”他问,“那您能看见明天吗?”   至察者轻轻摇头。银色眼眸望向夜空,像另一片逝海,盛放着千亿公尺之上的群星。   马经过工地,喷着鼻息停下来。刚好是正午,干活的都去吃饭了,没什么人,伊叙拉撕掉阻碍他呼吸的面幕,大口喘气。目光随意一扫:“小子,你在这啊,倒省下我四处找的工夫。”   色诺芬趴在原木垛旁边,被地上五花八门的公式和图形包围。伊叙拉歪着脑袋瞧了半晌,以为他是参照吊车画模型,细一看又不像。“什么稀奇古怪的?”   年轻人抬起红发下一双碧眼。“战车。”他笑盈盈答道。   “有点创意不行吗?都是火枪火炮的年代了,还弄这几千年前的复古东西……等等?”   伊叙拉跳下马鞍,抄起一旁板条箱上的其它图纸,眉毛拧了又松,松了又拧,“这是……”   “取代大象,用来充作炮台的战车。您的父族舍阑,最强的武器不就是背上驮着轻型火铳和弩炮的战象么?机动力、防御力都极为可怖,中程攻击力也罕有敌手。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它们和大炮组合起来效果会怎样,就弄出这玩意儿的草图。”色诺芬指了指模型,“由数匹马牵引,确保灵活移动,可以承载比蜥炮口径更大一倍的火炮,反正规格到这个份上,就不讲精度,只求片伤了,掌握提前量在疾驰中开炮基本没问题,对于敌方的炮轰,多少也能规避一些。”   “细节还经不起推敲,想法却非常难得。我后悔答应把你推荐给加赫尔了——来我部队里如何?火器这头野兽太桀骜,没有专门的工程师可驯服不了。”   色诺芬环视工地。此处原来是座大圣堂,攻城战中被击毁了穹顶,现在正重新整修,准备改造成学校。“我想再多学习几年,”他莞尔,“把昆汀那孩子一并送进去,自己顺便教教书。过去都在疲于奔命,为生存绞尽脑汁,终于可以活得稍微从容一点。啊,说起来,这儿另有位勇士,他的作战才能您肯定会欣赏有加。”   他朝棚屋那边招呼,正在帮难民劈柴禾的一个青年应声回头。伊叙拉认出那人身边随意码放的一套黑盔黑甲。加赫尔曾提及的名字霎时闪过。   圣裁军总督军快步走过去,手按胸前,朝那青年欠身。   “安努孚。”他对这副黑甲的主人印象太深,“帕林死后,是你孤身一人,帮助近两千名反抗军战士突围,又带领他们会合加赫尔,参与哥珊的攻城战。你解救的生命不计其数,为什么功成身退,拒领奖赏?别把英雄的荣誉当成羞辱。我真诚邀请你以指挥官的身份加入第四军,正式为这个新的国家而战。”再多些历练,或许能成为一军统帅也说不定。加赫尔暗中查探过他的出身,鹭谷民兵,还可以给富有进取心的哥珊底层市民、外地人和乡农做个典范——该死,伊叙拉,你竟然也开始考虑起那些东西来了?   安努孚许久没吭声。即使在沉吟中,他脸廓线条也刚毅如故。   “感谢您,将军。”他说,“我留在哥珊,是为了寻找一位自己尊重的长辈。他被指控出卖鹭谷并叛逃,有人说,我是他的私生子。”   伊叙拉并不追问,从对方话里他已听出了结果。   “直到今天早晨,我遇到帕林身边一个略通内情的亲信,大致才确认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终于没能亲口向他问明白那些事……不过也好。若他果真背叛,就算是生父,我也会选择杀了他。”   安努孚放下斧头。“我的马在战斗中跛了。请您借给我一匹。”   “没问题。去哪?”   “回一趟鹭谷。那儿有我未婚妻。当时我与全镇为敌,被迫离开镇子,她一定受伤很深。这半年来我始终在犹豫是否该回去见她,今天早晨,一切都想通了。等我那边办妥,就立即赶回来,加入您的麾下。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大柳树旁的老屋里……”迷雾第一次蔽上青年的瞳孔,“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伊叙拉拍拍他肩膀。   “我们能知道的东西太少。”白舍阑人说,“纵然是至察者,也看不清我们指缝下紧握的未来。命运聪明地捉弄我们,却又将自己交到愚蠢的我们手中。”他用那只独眼捕捉着风的轨迹。“曾经,我总想继承驭主的遗志,有朝一日要带领族人重返中洲。但现在觉得,把这儿当做家,其实也不错。驭主毕生追求一片能供我们茹丹人自由生活、自由信仰、不受外敌欺凌的土地,在哥珊,在西方的大陆上和白皮肤邻居的屋檐旁边,我想让它成为现实。”   色诺芬抱着板条箱过来。他们都听见钟声。正在改建的学校前面,是原先的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现在的教会医院,那里利用损毁的雕像台座简易地竖立起一块纪念碑。没有鲜花,只供献了一柄剑、一张盾,以及早春二月晌午的阳光。医院收养的孩子手挽手,伴随钟声,唱以前达姬雅娜教给他们的歌。   这是造物的法则:它让愚昧的人活下去。   并且活得更为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文明是一条有堤岸的河流。河中有时充满了血腥的杀戮、偷盗、喧嚣以及历史学家热衷于记录的事件,而在被忽视的河岸上,人们则在建设家园、倾诉爱情、养育子女、唱歌吟诗以及削木为雕。文明史是发生在河岸上的故事。历史学家是一群悲观者,他们只见河水,不见堤岸。”   ——威尔·杜兰特,《生活周刊》,1963.10.18   中秋节快乐!    ☆、Ⅴ 于无声处(6)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先打开,听完正好一并看完^^   云缇亚在春天将要过去时回到了鹭谷。   轮子骨碌碌响,碾过雨后松软的泥土。暮春用它独有的花瓣熟透的浓甜味来迎接夏天,这股气息不期而遇,让他想起自己作为第六军书记官跟随贝鲁恒出使西庭回来的另一个暮春,俨然有数千年之远,却又恍如昨日。   他没有去镇上,找了个借口把修谟安排照料他的僧侣支使到那儿,自己驱动轮椅,沿曲折河岸向林间而行。   河道转角处,小屋近在眼前了。   唯一能称得上“家”的地方。   像夕阳等待地平线那样,他等待着结局。   屋里没人。   它已经无法再供人居住。他铺设的屋顶垮了,压倒他做的桌椅。他钉好的篱笆满地横尸。他疏通的水井被拦腰折断的红松堵着。或许看不惯这个空荡荡的家被灰尘浸渐蚕食,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雨夹杂雷电,干脆利落地毁了它。   毁得就同它认识他之前一般彻底。   云缇亚将轮椅移到尚且完好的一角屋檐下。在这里,可以望见属于他和爱丝璀德的那道河湾。他俯身洗剪短了的银发,而她用裙子兜起水,一遍遍浇到他头上。   现在他的头发重新变长了,像只小兽,围着他颈窝。   薄暮和拂晓静卧在他双臂间。   他醒着,而它们在做梦。   他等待那个记忆中已笃定、但他仍愿意为它供奉一丝幻觉的结局。   夕阳嵌进地平线的身体。四周暗下来。夜枭的鸣声取代了淡黄柳莺的鸣声。星光洄游,如薄雾逆向穿行于河流之上。   云缇亚张开眼睛。   “啊,你在这里呀——”   他听见有人欢快地叫道。但那不过是风,经过阔叶林。   他发觉自己不管尽多大努力保持清醒,终究还是沉陷梦中。而这个梦,正被死亡的子宫所孕育。   可以放弃了吗?   痛苦早已离他远去,它带走呼吸里的温暖,还有时间。   只剩下疲惫,比他曾战胜过的任何敌人都强大。   可以松开试图握紧的手了吗?   薄雾彼端透出极轻极淡的紫罗兰色,淡得就仿佛一个人全身的鲜血,倾入汪洋大海。   他等的结局依旧没有到来。   这是最后一次看黎明升起吧。   他想。   屋檐后面,乍然,有道微小的光华眨了一眨。   哦。   露珠的反光。   不,不对,那是……   轮子转动,像趋光的飞虫被吸引过去。屋后空地原有他亲手掘的墓穴,一个对他和爱丝璀德同样重要的人安眠于此。现在,这儿飘摇着绝非磷焰的微光。   它来自一朵平平无奇的白色小花。   “高崖百合,春夏两季都开,只能长在贫瘠的土壤里……”   云缇亚垂手去触摸那花,浑然不觉自己离开了轮椅,摔倒在地。   原先,石块整齐垒放墓前,无名的白桦树作为墓碑。摧毁小屋的暴风雨也将白桦树连根拔起,泥土像被犁过似地翻开,底下埋葬的遗骸曝露在外。那颗头骨躺着,静静地,如同走完了一生的旅者十分自然地躺下去歇息一样。   它曾被人大力踩踏过,留下一条裂缝。   花朵从裂缝间嫩生生地探出来。   瓣沿有声音坠落。   坠自他心中,然后才落入他耳中。   一声。   又一声。   “啊,你在这里呀——”   回头的刹那,整个世界擦亮了。他看见萤火——名叫萤火的狼,眸子碧青明灭,弓起刚劲的背脊。第二眼,它显得比他熟悉的萤火要瘦一圈,眼神也锐利而陌生。年轻的公狼身边,毛色洁白的朝露张大一双乌黑瞳仁,朝他边嗅边叫唤。   乌黑卷发,洁白衣裙。   光阴慢条斯理地溯流,他在溪水里梳洗如溪水那么长的头发,全身上下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女人撑着蕉叶,笑吟吟将一枚篦子递给他。被发丝、蕉叶的脉络和篦子密齿细细筛过的光阴,终于一点一滴,都滋养到那花朵扎根的缝隙中去。   他的喉咙颤动着。   “爱……”   在声带焚烧过后残余的荒芜之地,也开始生长出语言。   供奉幻觉,然而回报以真实。   “爱……丝…………”   你看,时间是可以后退的。即使无法把我们带回过去,它也能圈住我们。所有你以为走过了的路,其实只有一个圆的直径那么长。所有你以为遗失了的事物,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我爱的人呢?”   “他们会伫立在生命之河必经的微光中,等待着和你重逢……”   “我说过,”爱丝璀德双眼清亮,“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翻倒的轮椅旁边,她拥抱他。发肤贴得不能更近。她的黑发与他的银发。他伤痕虬结的浅黑色皮肤与她细腻的白皮肤。   那是夜与昼。   而黎明就升起在它们之间。    ☆、尾声:远空   当你是生命颤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语,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语。然后生命将我们道出,我们便在追忆昨日、向往明天的颤动中降生、长大。昨日是称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先驱者》   尾声:远空   我站在这里,向你们讲述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的故事。眼前刚好刮来五月的风,将羊群像白色荼蘼花一样绚烂地吹入田野。夏天拖着绿油油的裙裾在自己的筵席上奔跑,泉流、林木以及飞鸟都是它的宾客。我见到浅淡的细埃沉浮,我听到绣眼鸟和蓝腹山雀的鸣唱,它们受阳光催促,去邀请更多的人来赴这场盛会。这是曼特裘一世的时代结束后的第十年,夏依二十五岁,我十九岁。我们的国度至今没有名字,从异国人给她的熙熙攘攘的称号中挤出来,走上十个夏天用青草为她铺成的大道,走向前方的悠长季节。   而我站在这里,站在她的脚印当中,向你们讲述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的故事。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两人。十年间,我和夏依六次返回鹭谷,等着我们的都是尚有余温的小屋。门口的园圃才锄过土,采摘下来的蔬果放在盆里还很新鲜,床铺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唯独人不在。   他俩的事我们只能从鹭谷镇上居民的闲聊中知悉。天气晴好的早晨或傍晚,山丘上常常有个白衣黑发的女人,用轮椅推着一个男人漫步。那男人不能行走,面目全非,但十分安静。女人不时低下头和他说话。谁也没想过要接近他们。当他们交谈时,风会起舞,替他们抹去周围的声音。   狼跟在他们身后。   鹭谷林区依然有狼。它们人畜无害,只捕食林子里各种小动物,偶尔聚集起来围猎糟蹋庄稼地的山猪和熊。镇民们再次习惯了与这些野兽和平共处,将它们同重新组建的民兵队一并视为镇子的保护者。   我们没在鹭谷久待。要做的实在太多。无论我的家乡旺达镇,还是哥珊,都只是短暂的居留地,我们旅程航道中的沙洲小岛。夏依忙着钻研草药学,乌梅加肉豆蔻可以止泻,蓖麻籽捣烂治毒疮瘰疬,悬钩子发汗退热,芦荟擦剂缓解烫伤。他试图将这些和他父亲传下的解剖学融合起来,我也经常会就人体结构向他请教——为了增进剑术。哥珊率先开办了面向平民的学校,学费允许用劳动代偿,如果以优秀成绩结业后愿意付出同等时间到下面小镇里的学校去教书,更是分文不收。夏依学习治病救人,而我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我只有左手可以持剑,伊叙拉将军说,这是缺陷,但也是优势。虽然贵为总督军,而且三度被选为执政官,他仍让我们像称呼第四军统帅那样称呼他。早几年教皇的残余势力在边境发动了两场小规模叛乱,他是忙里偷闲,抽空来给我们讲习。有以前老师的传授和军队里一些底子,我学得很快,不到半年就能在右臂残肢绑上小盾维持平衡,左手用偏门的戳刺来对付惯用右手的敌人。   待完成学业、准备到家乡旺达新办的学校去报道的那天,伊叙拉将军把我们叫来。“喂,那家伙怎么样了?”他问。   我和夏依对望一眼。“您指的是……”   “云缇亚啊。杳无音讯,无论官方慰问信还是以私人名义写的信件,连个水花都没回一声,我送东西他也不收。冬泉山脉附近发展起了新的茹丹城镇,据老一辈人说,略有当年吉欣城的影子。真想他过去看看哪。”   夏依笑出声。这家伙还是那样,脸上什么都藏不住。我们拿出一幅画,送给将军,他瞧了老半天,挠着头哈哈大笑。这是当他以执政官与总督军的身份出席公民大会时我们无缘得见的表情。   十年前,我们初次回鹭谷时,在那空寂无人的小屋里歇了一宿,翌日醒来,床头摆放着一只木雕小狗。第二次我们有意留下信函,照样过夜,早晨收到填充了麦芽和薰衣草的布偶。第三次收到椴树皮纸订成的一本药草图鉴,专门给夏依的,配词注解是熟悉的花体字。第四次收到植物种子拼缀的挂画,即我们给伊叙拉将军的这件赠礼,画上有个人我怀疑是他,独眼,骑一匹呲牙咧嘴的马,正在被月亮追赶。第五次我留言说剑技长进了,于是收到一柄精巧的黄铜鞘小匕首。第六次也就是前年,恰逢冬天,收到手织的兔毛围脖,云朵那么软和,戴上才发现边角用染色线将我与夏依的名字绣在一起。   在我们第七次赶往鹭谷的路上,尘土蹁跹,空气里拥挤着夹带汗味的呼吸。这是大地的气息,粗俗,却富有生机。路面拓宽、夯实,形成驿道,零售商铺在道旁聚集。高架水渠修起来了。远远地,可以望见城墙。我有点替自己的家乡旺达嫉妒鹭谷。比起上次来,这地方变化更大了:它正向平原上扩展,由一个镇子逐渐变成哥珊五分之一那么大的城市。   这十年来国外的大事件林林总总,而尤以今年为甚:沙努卡可汗才回到中洲,立刻叫本土茹丹人和苏佞人的抗击缠得脱不开身;他侵占帝国东部六省而建立的亚布舍阑汗国,自他独生子一死,便被他的亲兄弟和手下大将拆为四块,早年投靠他的暗血茹丹驭主慕雅德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趁着三大汗国与暗血茹丹国乱斗不休,耶利摹帝国开始整顿还没有被连年征战耗干净的力量,准备收复失地。至于奥伯良三世,病恹恹而且脑子已经不大清楚的皇帝,没能撑过今年。他膝下无嗣,皇冠交到妹妹诗蔻缔公主——她丈夫就是那团叫卡尔塔斯公爵的肉球——四岁的儿子手中。对于帝国人,这个位置的变迁似乎不影响他们耕地、打铁、做买卖和战斗,但我不知道这对我们国家意味着什么。据说小皇帝长得清隽瘦削,简直是从舅父孩提时的画像里走出来的,完全不像他那比怀孕母猪还肥的父亲。   去驿站的公共马车半途抛了锚,车轴断了,所幸没人受伤。趁车夫埋头修理,我们和其他乘客也下来,在路边摊贩那儿买些热气腾腾的食物。一名旅行者牵着驮马打东边路过,他的马蹄子有点别扭,见夏依背着医箱,便向他讨些药膏。   “这要上哪去?”夏依边替马腿敷药,边问道。   “哥珊。”旅行者回答。他头发胡须都稀松发黄,一脸懒洋洋的,眼睛小而狭窄,略带猥琐,整个人却让我厌恶不起来。“去朝圣。”   “寂火教友?”修谟大师深居简出,仅仅在元老院决议会上露面,何况乡间只要有井水和灶台的地方都有寂火的祭坛。我们的教义崇尚务实,自食其力,自我洗涤,只论经验深浅,并无尊卑之分。朝圣堪称浪费时间之举。   “诫日。我想再看一眼诫日圣廷的末代教皇,圣曼特裘一世的都城。”   夏依脸颊泛白。迟钝如他,也开始警觉。我不声不响握住腰间细剑。这人来自东方,又稍微带点帝国口音。伊叙拉将军私下里疑心教皇余孽背后有帝国支持,当然,迄今还没证据,这话可不能公开宣扬。   “当我是奸细?不像话啊。十年了,教皇国变成了共和国,理应更开放才对。我听说你们欢迎异国人和异教徒来做生意,就想顺便找几个合作伙伴。怎么,同样是信主父的,那位大人物提都不能提了吗?”   “没……没那回事。”夏依说。   旅行者伸了个懒腰。“放心,我若是小皇帝背后的人,抓紧机会把舍阑狗彻底赶出去才是正经。无论诫日还是寂火,好歹都同出一脉;你们脚下都是帝国的赠地,你们的祖先千八百年前都是帝国居民。放任蛮子不管,先来同室操戈?傻子都明白这不划算。”他瞟向正在水渠上下忙活的工人,“你们啊,还真幸福……东边有道铁壁给你们挡住外敌,过了十年太平日子,荷包说不定比时刻忙着备战的帝国佬要鼓呢。”   车夫换好了新轴条,在那儿吆喝我们。   “……曾经有个人对我提及他的梦。”旅行者轻声说,“他相信终有一日,万国归一。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呓语罢了,但在你们这里,我发觉,其中某几句话,要想实现也并非遥不可及。”   夏依与我面面相觑。   旅行者笑起来,将一枚银币塞到夏依手心。“我记得你,姑娘,只有一条胳膊。”他用目光勾勒着我,“还有这位小麦色头发、性情腼腆的年轻人。我们十年前就见过。哥珊暴-乱后,你们假扮治丧的人家坐车逃出来,刚好和帝国卡尔塔斯公爵的车辇撞上。我是当时给公爵驾车的驭手。那时候你们还是孩子,现在多半都忘光了,但我一直记得。”   我脑子里好似一群青蛙跳进池塘,把水搅得浑乱,看夏依的表情,他也差不离。印象中只剩公爵瘫成一个面团的身影,他的驭手似乎还帮过我们,可模样死活记不起来。正当我们要为这模糊的记忆向他道谢时,急着换班的车夫骂骂咧咧跑过来,把我们撵回公共马车上去。   旅行者的视线尾随着我们。可我觉得,它其实是在尾随着风。   “我一直记得。”他对经过他的风说,“所见所知,永不忘却。”   目的地到了。   不是小屋,是他们两人经常漫步的山丘。   我们打算换个地方,说不定就能碰到他们。这儿地势高,隔着河湾,还能望见小木屋里是否亮起灯光。是夏依临时想到这个办法的,被我夸了两句,他有些飘飘然。   我俩背靠背坐在绿毯似的草地上,这张厚毯的丝绒穿过凉鞋搔弄我的脚趾。夏依偷偷往我领子里扔了一只蚱蜢,我抄起褡裢揍他,才发现那蚱蜢是他用草叶编的。他还编了个小篮,用来放送给他们两人的矢车菊和金盏花。   天空以云为马,疾驰过我们头顶,去赴夏日之约。   他们没来。   眼看要入夜,屋内却不见灯火。   被识破了吗?我想。不管再过多少年,我和夏依在他们眼中始终是孩子,我们的计策始终是孩子玩家家酒而已。   “那是什么?”夏依捅捅我。先前太兴奋,竟没察觉离我们不远处,有座小土堆,如初生婴儿的摇篮那么大。我很肯定,前年我们来的时候路过这里,它还不在。土堆的形状十分规整,平滑紧实,绝不像蚂蚁或鼹鼠所为。鸟给它捎来草籽,新土上青翠萌发;它前面搁着两块鹅卵石,是除了那抹绿意之外仅有的点缀。   夏依猜测这是个小小的神祠。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它也许是一座坟墓。   可它连墓碑都没有,更遑论名字和铭文。   大概见我脸色不太好,夏依劈手抢过我的褡裢,翻出里面的日记高声朗读,于是我俩随即又陷入了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的日常殴斗中。每次造访鹭谷,我们留的信件都比上一次要厚,慢慢地发展成日记,我和夏依各一本。夏依指着他向我学防身术结果让我打得满地找牙的那几页,嚷嚷要撕掉它们喂山羊,直到他先被按住脑袋喂了满嘴的草,这才噤声。   最后一线余晖也熄灭了。   “就在这儿等吧。”我说。夏依赞同。不知为什么,我和他都默认,那两人完全不需要任何说明就能在这里找到我们。   “咱们躺下,闭上眼,但不要睡。”这个总爱出馊主意的家伙接着提议,“坚持不住的话,你先打个盹,我守着,到下半夜换你。这样当他们来拿日记时,咱俩立马就跳起来,牢牢逮个正着。”   听上去还不错。   我枕着夏依肩膀。他个头不算高大,肩膀却已经很宽厚了。你一言我一语,聊久远的过去,聊那两人今夜会带给我们的东西。星子纷繁,延伸出宽阔道路。天空的马车早已驰走,留下身后这条坦途,和车轮扬起的万千星尘。   我醒来刚好半夜。不是被夏依叫醒的。这家伙自己睡得香甜,即使说梦话也期期艾艾,像他第一次吻我时那样。   草又软又黏,脱不开身。无梦的黑暗把我拽回去。隐约听见狼嗥,这令我心中更加安然。不必睁开眼睛,也不必担心野兽。萤火和它的狼会保护我们。   而后,天光敞亮。   “凡塔!”只听夏依喊道。   我一下子惊醒,噌地爬起来,脑中迷雾赫然消散。没有人。露濛濛的草地尚有压痕,我不确定是来自我或夏依,抑或其他什么的足迹。但清晨空气中还有狼的皮毛那亲切的膻味,以及水风信子芳香。   除此之外,全无人影。   夏依手指的小土堆前,躺着一枚新撷花朵。   是我们这次收到的礼物。   在我们熟睡时,有谁来了,那么轻,那么轻,走过我们身边,将它放在离我们不远的两颗鹅卵石之间。   轻得就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轻得就像多年以前,我的妹妹,将一朵同样的洁白小花,放在一位武圣徒手中。   髑髅之花   全文完   2009.02.07—2014.09.11   作者有话要说:  历时五年终于竣工!感谢各位!正式的后记过几天再说吧,一个月写三万五对我来说是极限了……   为了庆祝,这里有红包回馈大家,登陆留言人人有份~感谢JJ的全民审核活动提供红包资金!大家可能这阵子多少都审了点文,不在乎这点币,所以只是单纯地散散喜气,庆幸我们相见的这场缘分XD   如果没有JJ账号或不方便登陆的,实在很抱歉>< 请尽情地调戏作者吧!作为补偿,点百来字的小段子让我写也行呀!   最后说明一下,由于作者没签约,红包只能借亲友的小号发放(当然里面的币是自己审文挣的),请认准ID【塞北的树】,是我无误~    书香门第【离肆】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