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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应该说也有这么一个少年,穿了这颜色的衣裳,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规规矩矩的扎在一起。他直直立在我跟前说:“新雨,要不要和我去玩耍?”   他的手拉住我。他的手很温暖。   因着想起这点暖意,眼底便晕了点眼泪。我飞快地用袖子擦了。   师父却看见了,他咋咋呼呼跑过来:“徒弟啊,你怎么哭了?”   我镇定道:“只是心疼银子了。”   师父:“……”   刚拜入师门的头一年,我其实决心出走过。   那时我趁师父清醒便问他门派的来历与名号,然后师父像看痴症儿的眼神飘过来:“不就在门上挂着么?”   我听过河南少林,四川峨眉,却还没听说过这么个门派。   于是继续缠着师父问:“那我们这个朝花门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功夫没有?”   只见师父挠了挠头,苦恼了一番道:“师父我还没研究出来。等等吧,应该会有的。”   等等吧,应该会有的。   ……   于是我终于知晓,朝花门是师父自创的门派,这个门派也没有能名震天下独霸一方的武功绝招。   心灰意冷的我在当晚便打好了包袱。趁着月黑风高推开门,却看见师父站在门外。   他一把揪住我的小包袱甩到老远,再一把抓住我的手嚎到:“徒弟啊,我就知道你要背弃师门离为师而去啊!你白天那眼神跟七年前抛弃我的妞妞一样啊!徒弟你不能就这样丢下师父走啊!你走了谁给为师做饭,谁替为师打扫屋子,谁在为师喝醉了之后拉我回家?”   我试了试,师父的手跟铁锁似的,箍得我手腕生疼。我沉下眼正想着对策,就看见师父脚下有个小包袱。   师父眉飞色舞一脸得意:“如果你真要走的话,师父也和你一起走!你休想和妞妞一样抛弃我!”   你休想和妞妞一样抛弃我。   “你休想和我娘一样抛弃我!”少年拉住我的袖子道。他哭起来和平常沉静的样子不同,脸上染了淡淡的红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挂了厚厚的泪水。我看着他比我高了一头微微颤抖的身子,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却终是狠狠心拽开了他的手。   头突地痛了起来,恍惚中回神便看到师父又要落下的暴栗。我于是慌忙低身躲过:“我不走便是了。”   师父听了,摇头表示不信。   我便感觉头更痛了,问他:“怎样你才肯信?”   师父对我伸出右手,曲起四指,小指竖起微弯。   再加上他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期待的眼神。   这比他跟个泼妇一样对我嚎了半天对我的打击还大。   我忍了又忍,还是伸出了手。   顺口问了一句:“妞妞是谁?“   师父不假思索道:“哦,是我养过的一条小花狗。”   ……   一脚踹出,师父姿势不雅的翻落到一边,我在他的嚎叫里大力的关上门。   自那次出走未遂到如今,已有五个年头了。   住在长乐府的人都知道黄西街有个朝花门,朝花门有个爱喝酒爱睡街头笑容随和的师父,还有个用平板小车拖他回家顺便把菜搁他身上不苟言笑的女徒弟。   小地方的居民多数善良热情,最喜帮人牵线做媒。我和师父在这里住了五年,却从未有人为了说亲上门。这倒也是,谁家愿意女儿嫁这整日醉卧街头的邋遢汉子,又谁家儿郎愿娶我这面有残疾的女子。   不错,我的左颊是一大片的烧伤疤痕。暗红色的疤体蜿蜒狰狞,很是骇人。头次行走在街上,很是吓哭了一些孩子。后来时日长了,大家已是见怪不怪,小孩还能笑着跟我讨糖果吃。   再说回做媒这事,在师父穿着新衣裳骚包的在街上晃了几日之后,五年来头一回,红娘李婶笑嘻嘻的敲了朝花门的破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很多知识都不完备,文字也很青涩。望大家给予指正批评。   ☆、传言   我递了茶,便规矩的立在一旁。李婶是出了名的急性子,茶水抿了一口便直奔主题:“不知胡师傅对街东头老秦家的姑娘可曾留意过?”   师父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我想,换做是我,也会喷的。   秦家的姑娘,是黄西街乃至长乐府都有名的美人。美人名唤秦碧蓉,真真正正的一副小家碧玉出水芙蓉的样子。更兼得从小学习弹得一手好琴,自及笄便没断过上门求亲的人。却奈何美人眼光太高,淘汰了一批批前赴后继的青年才俊,愣是错过了婚嫁的最好年华,成了如今这个高低不就的无奈现状。   现如今我倒是怀疑这美人不是眼光高,而是眼光有问题。   再看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在镇定的喝第二口茶。   李婶看他不作声,又急切道:“秦家姑娘的模样人品都是没得挑的,就是年纪大了点,不过也正与胡师傅匹配,不知师傅意下如何?”   师父继续喝茶。   我看着尴尬的李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那秦家怎的看上了我师父?”   终于有了搭话的人,李婶感激之下便滔滔不绝起来:“说来也是缘分。秦家姑娘那日随母亲省亲回来,嫌热掀了回帘子,然后就瞧见了胡师傅。这一瞧,便上了心。自家女儿这么些年终于活了心思,秦家父母自是松了口气。合计着虽胡师傅没什么正经事务,但换了衣裳倒也模样顺眼,更兼没什么亲人,招了做上门女婿真真合适。秦家你们也知道,做生意的,又只这一个女儿,成亲后这家业便都是胡师傅的吧啦吧啦……”   我听着李婶毫不顾忌师父感受且直白坦率的陈述,低头寻思道,这真是桩极好的生意,哦不,亲事呢。   这么想着,不由抿了嘴,去看师父。   他老人家稳稳的放好了茶杯,再抬头就是一脸沉痛的表情:“在下当真希望能领了秦家小姐的盛情。只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迎向李婶疑惑的眼神,再次重复道:“力不足啊!”   ……   “啊~~~~~~~”停顿了一瞬,李婶心领神会道。   临走前,好心的李婶凑近了道:“我倒是也知道几个民间方子。胡师傅可要试一试?”   我听到师父更加沉重的语气说:“多谢李婶好意。是先天残疾啊!”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先天残疾啊!”   “啊~~~~~~~”李婶再次心领神会道:“不过胡师傅放心,我会保密的!”   隔天,黄西街开始流传起朝花门的胡师傅先天不足不能人道的小道消息。   跟秦家的亲事也没了下闻。   这事过了几日后,趁日光晴好,我在屋前支好个案板,把切成片的红薯摆放在上面晾晒。师父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拿着壶酒慢慢咂饮。   他右手执了酒壶,左胳膊支在椅靠上,一条腿随意曲着,阳光下微微眯了眼睛,嘴边泛了点细小的弧度,倒也有点不羁的样子。   我说:“倒是一直忘了问师父年纪了。”   师父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道:“你感觉呢?”   我略想了想道:“师父应该不满四十吧。“   师父一个不稳跌了下来。   他捂了屁股嗷嗷叫道:“为师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我安慰道:“师父束了头发刮了胡渣应该会看起来年轻一两岁。”   师父咆哮:“这根本不是安慰好吗!”   ……   第二日我照旧早起挽了袖子做早饭。一锅熬得稠稠的米粥和自己腌的几样下饭小菜。刚端了到饭厅,就看见一个干净好看的青年弯着眉眼对我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   这个青年用我熟悉的声音道:“为师看起来如何?”   我着实吓了一跳,手也跟着抖了一抖,热粥便撒了满手。我感觉到双手热辣的痛意,却无法移开眼睛。   即使很痛,也没办法移开眼睛。   这张脸,七分像了莫塍。   浓密飞扬的眉毛,深邃且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分割出锐利轮廓的鼻子。不过莫塍的嘴唇薄而坚毅,全不似眼前笑起来牙不见眼的这位。   我知道不是莫塍,身形不对,神情不对,气质不对。我明知道不对,但手还是无法控制的抚上眼前人焦急的脸。   莫塍是当朝宰相莫锦程的儿子。   在莫锦程成为宰相之前,曾是我爹大力提携的得意门生。爹爹颇为欣赏他处理事务凌厉果断的作风,常备了酒席两人畅聊政要时事,兴起时甚至剪烛夜谈。故一时两家人走得极近。莫夫人也常带了小公子来我家玩耍。   我还记得那日,我坐在花园的池子边,手上是被大姐嘲笑绣得像野鸭的女红:“人家明明绣的是鸳鸯好不好。”   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穿着一身素淡青色衣裳的少年走过来。仔仔细细看了我手中皱皱巴巴的手绢,然后肯定道:“的确是鸳鸯,不过这嘴巴若绣得短小些,便会更像了。”   我因着这肯定着实欢喜了起来,脸上便都是沉不住气的笑意。少年见了我这毫无闺秀风范的姿态,脸色略显讶异了一下,但马上便微笑了:“你倒是很不一样。”   我还在想着他说的不一样是指什么不一样,就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楚新雨。你呢?”   他逆着光站立,我只能看见刺眼的光晕和他模糊的脸廓。但是他的声音莫名的让我感到安心。我听见他说:“我是莫塍。”   莫塍这个名字我是早听说过的。爹爹早些年去莫府做客,席间叫了当时正十岁的小莫塍即兴吟诗。   小莫塍当即便吟了《少年》。   “天将晨,   雷声滚滚震忠魂。   震忠魂:   倾洒热血,   造福万民。   熊肝虎胆尚铄今,   捷报纷飞传佳讯。   传佳讯:   今日少年,   明朝伟人。”   孩童的声音虽稚嫩,吐出的字字句句却分外清楚坚定。   爹爹当即击节大赞:“好个‘今日少年,明朝伟人’!好气量,好志向!今后定是不凡!锦城真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自那后莫塍这两个字便常挂在了爹爹的嘴边。我那不喜书文的兄长每次听见都恨得牙痒痒的。   如今这听闻了多次的名字的主人便站在我跟前。   这便是初见,我十一,莫塍十三。   隔了几日我再到花园,就看见莫塍立在池子边对我招手。   时日长了熟识之后,莫塍知我不喜女红,便常带些新鲜小玩意拿给我。一回是装在竹编的小篓子里不停鸣叫的蛐蛐,一回是用面粉捏的肥嘟嘟的小粉猪。   我最喜欢的是装在布袋子里夜晚会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夜深把袋子解开,大群的萤火虫飞速钻出,点点的光芒便散落了整个房间,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进来。   也像是莫塍眼睛里亮晶晶的光。   这么想着,心里便充斥了说不出的小小满足和欣喜。   可惜第二日它们就趁着丫鬟开窗打扫时飞走了。   莫塍再来时我便拉着他的袖子不争气的抽泣:“它们为什么要飞走呢?我明明那么喜欢它们。”   边说边偷偷把鼻涕蹭他干净的衣裳上。   莫塍一脸无奈,却依旧好脾气的开导我说:“你若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你也不会开心吧。这小生灵也是一样呢。你若真喜欢,便应放它走。”   莫塍的话总是简单易懂的。我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花着猫脸笑了。   他早习惯了我的阴晴不定,只掏了手帕仔细给我擦干净脸。   我仰头看着眼前眉眼柔和秀气的少年,不觉脱口而出道:“莫塍,你以后不要给别的女孩子擦脸好不好?”   莫塍手中的动作一滞,再落下就是更轻柔的动作。   “嗯,好。”   昨夜里那莫名的欢喜顿时放大再放大。这欢喜来得太快太多,塞满了心头,涌进了眼底。   我便又红了眼眶。   莫塍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傻丫头,怎么又哭了。不哭了啊。”   然后他把手伸过来:“新雨,要不要和我去玩耍?”   这是正式的邀请的姿势。虽然娘亲叮嘱了不下百遍男女授受不亲,但我还是毫不犹豫的伸手握住。   紧紧的。   手里传来的是期许中的温暖。   头顶还是熟悉的一痛。师父果然又使用暴力了。   我慌张地撤回双手,迅速低了头缓解心头杂陈的情绪。耳边传来师父略带得意的声音道:“知道你师父的容颜有多红颜祸水了吧?为师稍微做些改变,徒弟你便不能自持了。我要是这么走在街上,估计上至八十下至十八的女子们都得拜倒在我的长袍底下。”   越说越夸张了,我觉得有必要点醒一下他老人家:“如今黄西街的人都知道师父不能人道。“   屋子便一下没了动静。   我乘胜追击道:“其实师父也不必烦恼。自然有那好男风的男子看了师父的‘容颜’会‘不能自持’,师父虽不能人道,做下面那个却是正好的。”   这下师父的声音真有点恼羞成怒了:“我便证明给你看我是否不能!”   我正在分析师父是因被点了痛处恼羞成怒,还是因只能被压而恼羞成怒,不留意间腰却被大力揽住了。莫名其妙的抬起头,师父还透着愤怒的脸快速放大,清晰得可以看见浓密纤长的睫毛,下一瞬,唇上就传来带着温热气息的触感。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脑袋跟不上跳的太快的节奏,我便只能僵在那里。   直到被松开。   明明是我被占了便宜,眼前人却红了脸,搓着手,梗着脖子道:“看你以后还敢这么没大没小,还敢说我不能人道!”   边说着,边梗着脖子溜了。   喂!难道亲个嘴就能证明你能人道了吗喂!   溜到一半这人又折回来,依旧脸撇向一边:“手记得擦药。”   硬邦邦的丢下这五个字,又转身迅速离开。   倒不知师父的轻功这么好呢。   我摸摸左颊硬硬的伤疤,不由失笑:“这样的都能亲下来,口味还真是重啊。”   一日无话。   第二日碰了头他老人家依旧梗着头把脸偏向一方不看我。   我实在是无语:“师父,您着实可以不必这么别扭。我没想让您怎么样。”   ……   安静了一会,他呐呐的开口。   “我落枕了。”   我:“……”   顿了顿又开口道:“帮我收拾几件衣服。我要出门一趟。”   师父总会隔几个月便离开一段时间。往返的时间也不定。有时三五天便回,有时是半个月。回来了便拿银子给我家用。于是我便知道他是去挣钱了。只是这钱的来处,我从未问过。过往的经历告诉我,有时候不知道是一件幸事。   于是今日我便也跟以往一样替他收拾衣物。   师父已换回了以前的造型,这样着实顺眼许多。他接了我递过去的包裹,依旧一副目空一切的表情冷酷的看着远方道了一句:“看好宅子,晚上锁好门。“然后冷酷的踏出房门。   因为没注意门槛,一脚绊住,跌了个……   嗯,我可以说是狗吃*吗。   时间依旧不紧不慢的流逝着。转眼便快到夏至。师父这趟门出得时间较往日都长些。算了下已大半个月未归。倒是这段时间长乐府发生了一桩不能不说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案   长乐府接二连三的发生美貌女子被害事件。受害人都是长乐府颇有名气的女子,从大家闺秀到青楼名妓皆有。被发现时脸皆是被划花,衣服也是褴褛不堪。最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那破碎衣服底下,是被分割开来又重新拼成人形的身子。   据说连经验老道的张仵作看了现场也没忍住,扶着树吐了个昏天暗地。   受害人一个个增加,官府的破案进度却停滞不前。只知道罪犯针对的是长乐府的美貌女子,其他的例如罪犯是男是女,何种职业,何种目的都一概不知,连是否长乐人氏都有待推敲。   一时人心惶惶。一些有着美貌妻女的人家索性举家迁走。受害者家属整日的守在衙门口哭喊着要个说法。   衙门开始也胡乱抓了几个“疑似犯”。盘查了一番后却都不是。   这无疑让民众更加愤怒。燃了希望又被数次彻底摧毁的老百姓终于砸破了府衙的门冲了进去。平日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只抱了头瑟缩在大堂一角。   这动乱终于惊动了朝廷。皇帝也甚是重视,即时便派了钦差来捉拿凶犯,且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听李婶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的描述道:“皇帝说,过了时限若没破案便拿你是问。那钦差听了毫无惧色,只朗声回了三个字道:‘臣领旨。’”。   其实我觉得那钦差脑袋里肯定冒出了无数句比如是不是吃饱了撑得啊干老子屁事又不是老子叫人做的干嘛要老子承担责任这么多人干嘛偏选中老子啊老子不要去啊之类的独白,只无奈那人掌了自己的生杀大权,若真说了,恐怕立时便会被拖出去斩首示众。那多年寒窗苦读的本钱都捞不回来了。于是便索性咬咬牙,做出一派潇洒从容姿态。   京城与长乐府相距甚远,那钦差却在动乱发生后的第十日便赶了过来。我那时手伤已好正在家忙着洗晒夏天要用的竹席,便没机会见着。听闻那钦差只带了个随从,快马从街市飞奔而过。模样看起来倒很是年轻英俊。   我便知道这传闻又有些失真。人家都飞奔而过了,你还能瞅着他的模样?还能具体到年轻英俊?且骑马的便真是钦差了?难道人家胸口衣服上绣了四个大字“我是钦差”么。   于是继续刷席子。   钦差到的这日,出了两件事。一件是秦家姑娘碧蓉失踪,另一件便是离开了一月有余的师父终于回来了。   据说秦父早已花了大把银子请了十几位看家护卫来保护女儿。秦家姑娘也整日待在闺房不曾出门半步。但人居然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失踪了。秦母得知消息的当时便晕了过去。   我听了这个消息并无想法,可见我着实是个凉薄的人。我觉得既然凶手瞄准的是美貌女子,那便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于是便还是照常作息。   这晚刚要入眠,窗外忽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我心突地一跳,立时放轻了手脚下床,顺手拔出发边的一根簪子。门栓发出被推动的轻微响动。我迅速打开屋门,手中簪子刺向那团黑影。   簪子被轻易握住。我便撤了手,抬腿攻向对方肋下三寸处。那黑影却开口了:“呵呵,竟不知我徒弟也有些功夫呢。”   是师父的声音。只是不同于往日,带着浓浓的疲惫与虚弱。我便收了攻势,赶紧上学去扶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手碰之处都是浓稠的液体,带着铁锈的涩味,黑暗中虽看不到。可也能感知到是血。   师父受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受伤   把师父扶进房间,让他仰躺床上,再用剪刀小心剪开上衣。伤口很深,可见皮肤下红色的血肉,整个伤口从左胸斜向上到肩膀,离心脏位置只差三分距离。可见对方是想要师父性命的,幸好师父险险避了过去。那伤处一直在流血,转眼便浸湿了身下的床单。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止血。师父放药瓶的柜子我是知道的。拉开柜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药瓶。好容易找到了金疮药和仙鹤草,也不管两种药会不会相冲,都依次洒在伤口上,再用纱布把伤口裹缠起来,其间大概是我的手触碰到了伤口,只见已是昏迷中的师父痛苦地皱了皱眉毛,却是连开口呻*的力气都没有了。   忙活好这一切,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手在不住颤抖。接着腿也一软,便直接滑坐到了地上。眼泪也在一瞬间掉了下来。   从莫府跑出来的第三晚,天空落了大雪。四处寂静无声,只有雪花落在枝头地上发出的簌簌响动。我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蹲坐在地,自嘲的想,也不知自己是会先饿死还是先冻死。   大概是一直没有进食的关系,我的眼睛看东西已经有点模糊。当下我还怀疑是不是连神智都有点不清了。   因为我看见这老鼠都没有一只的破庙里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问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在这里?家里人呢?”   “死了。”   显然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答案,那人顿了顿又道:“那亲戚熟人呢?”   “没有。”   “你没有地方去么?”   “嗯。”   “你叫什么名字?”   “新雨。”   这人走过来,仔细地看我的脸。这样唐突的举动便是一般女子也要生气的,何况我脸上的伤疤并不愿别人瞧见。   于是便懊恼地瞪眼看他。只见这人打扮得甚是邋遢,头发只草草绑住撩在身后,衣服也是单薄凌乱。只一双眼睛倒是明净清澈。   他却突地笑了。   他蹲下来看着我道:“你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这人便是师父。五年前把快死的我捡回来,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处。   一开始我并不会家务,常把厨房弄得烟火大起,师父却每每捧着我做的可以咸死人的汤,喝得一脸满足。他说:“不要紧,吃不死人就行。”   细细思来,这五年的日子虽清淡琐碎,却让人温暖安心。   于是渐渐地,那些被火光包围的黑色梦靥便一日少于一日的在梦中出现了。   所以啊,老天爷,如果你正在看着,请你听听我的祈愿。请你不要把他像把我爹娘一样从我身边带走。   请不要掐掉我微薄人生中最后的一缕光。   请让他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   不知是什么时候竟趴着床沿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正被人曲起手指断断续续的敲着。大概是受伤无力的关系,落在头上的栗子并无痛感。我却因着这熟稔的动作酸涩了眼睛。   老天爷,你大概是听着了吧。   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师父苍白失色的脸。他朝我露出如常微笑:“傻丫头,哭什么。师父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平日看只觉慵懒散漫,现如今只倍觉温暖。   当下我装作不闻,只擦了眼泪便上前去看他的伤处。幸好血已止住,看来昨晚用的药很是有些效果。   师父也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胸口。   下一秒,这个重伤的人生龙活虎的开始咆哮。   “你竟然脱了我的衣服!”   我很是莫名:“不然我怎么包扎伤口。”   继续咆哮:“你还碰了我的胸?!”   我觉得很无力。只默默拿起剪刀。   这人又一副即将被非礼的惊恐表情道:“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帮你换药拆纱布。”   “……我可以自己来吗?”   我着实不知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扭捏的,不过他目前刚受了伤,倒也没什么力气反抗。只能瞪着眼睛红着脸任我宰割。   这最后两个字似乎有点歧义。   我虽没见过其他男人身体,但也能看得出师父的身材着实不错。精干且没有任何赘肉,即使放松着身体也隐约可见遍布的肌肉。只是身上很是有几道伤口,长短不一,错落分布。   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他房间里备着这么多伤药了。   且在我不知道的时光里,他应是受了再重的伤也只能自己擦药吧。   当下替他裹好伤口,又喂了些温水给他。然后替他掖好被子,嘱他好好休息后,我便挎了小篮子去街上准备买点吃食给师父补补身子。   连环杀人案件给这个小地方带来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虽然街口的店铺还在开着,路上的行人却很是寥寥。年轻姑娘更是除了我再无其他。在李叔的档口挑了新鲜的猪肝大骨,又在果子铺买了些作补血用的红枣。我正递了银子过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现下长乐治安疏漏,姑娘出行当有人陪伴。“   一个不稳,银子掉落在地。蹦跶了几下,落在身后。   我却不敢转身去捡。   这个声音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变得很是沉稳内敛。   可我却一听便知道是谁。   我以为不会再见的人,终是狭路相逢,相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定情   莫塍十六岁那年的初春,失了母亲。   按礼数我不能前去吊唁,只听爹爹回来说莫塍红了眼睛跪在灵前给来人磕头还礼。少年强忍着未流一滴泪,待人接物虽沉稳周全,手却是一直在不住的发抖。直看得旁人唏嘘不已。   我当下便再也坐不住。是夜便趁着值夜护卫换岗时打开后门溜了出去。   其实我并不知莫府的位置。在街上兜兜转转了几圈便失了方向。因是初春,夜里甚是寒冷。四周一片漆黑,不见一人,只耳边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我终是害怕得蹲在地上小声啜泣出来。   不知何时一双脚停在面前。我抬头便看见一个瘦长的轮廓。   那人问我为何哭泣,声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我说迷路,他又问我要去哪里。听了我说莫府,他在黑暗中低低笑了道:“我认得路,你跟我来吧。”便直接转身先行带路,并不问我是谁,为何要去莫府。   运气当真是极好。遇上了认得莫府的好心人。   到了莫府我却又踟蹰了。深夜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独自出走去敲别家的门,是极不合礼数的。若传了出去,只怕不光是我,爹爹娘亲都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管教无方。   那人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招手对我说:“我带你走另条路。”   这另条路却是后门墙角开的一个狗洞。   “这是小狗走的路啊。”   “对啊。”   “没有别的路吗?”   “有啊,大门跟后门。只不过都有人把守。”   也罢。我安慰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立时便曲了腿跪在地上利索钻了过去。身后又传来带路那人低低的笑声,我也不去管。   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反正今后不会再遇见。   莫府的布局跟我家甚是相似。不一会我便摸到了大厅。只见昏暗烛光下,一个人着了素白麻衣,面朝棺枢跪坐。此时正垂了头不知是睡了还是在思考。   虽是模糊身形,但我看了一眼便知正是莫塍。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到他身旁静静跪下。死者为大,先给莫夫人磕头行礼上好香,我再偏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莫塍不知什么时候已抬起头,彼时正讶异的看着我。眼底隐约有流光闪烁。我看着他淤青的额头和肿胀的双眼,心便愈加疼痛起来。安慰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口发不出声来,只能握住他冰凉的右手。   莫塍低下头去看我们交握的双手。   滴答。滴答。   有温暖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这个在人前保持仪容,规矩行着礼节的少年,终是在我面前放肆落泪。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大滴的眼泪不停落下,带着愈加滚烫的温度。   这眼泪太过灼热,烧得我眼睛也酸涩起来。我抬手帮他擦眼泪,颤声道:“莫塍不哭。有我陪着你呐。”   隔了一会,我听见莫塍哑着声开口道:“新雨,为什么我娘亲能那么狠心丢下我走了呢?她明明说过要看着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还说过孙子的小名要她来定。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他又道:“娘亲真的有很多缺点。除了食言,还记性不好,总是弄错我的生辰。她也做不出好吃的点心,可还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尝试。”   “只因我说了句想吃她亲手做的而已。”   “可是为什么,就算她有这么多缺点,我还会想下辈子继续做她的儿子呢?“   再也说不下去,莫塍的喉咙发出小声而又隐忍的呜咽。   我只能默默抱住他。   莫塍的身体和双手一样冰冷,且随着抽咽轻微的颤抖着。手下所触的背脊甚是瘦削。想到对方只大了我两岁,却要经受这般打击,双臂便更是用力环住。   哪怕只能温暖你一点点,也想要拼尽全力传达给你。   脑袋里只这么想着,便感觉到莫塍把脸埋进我的肩膀,同时大力回抱住我。   他说:“新雨,你一直都这么陪着我好不好?”   “嗯。”   “等我丁忧三年期满,你便嫁我可好?”   ……   “嫁你?”   “便是做我的妻子。”   “嫁了你便不用做女红了吗?”   “不用。”   “嫁了你还会给我捉萤火虫吗?”   “会给你捉很多。”   “嫁了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一生一世都会对你很好很好。”   少年的声音里满含着真挚。我想了想,便拿出新绣的荷包:“姐姐说我的女红有些进步,可以留着以后送给喜欢的人了。我想今日便送给你。”   莫塍接过来看,见是两只戏水的鸳鸯,便看着我笑了。   眼睛微眯,略弯了嘴角,浅浅露出皓白牙齿。当真是好看的要命。   莫塍缓缓托了我的脸颊,手指细细描我的眉眼。   然后他倾身过来,在我额上印上浅吻。   心跳如雷之时,我听见他说:“但求此生能与新雨,相伴到白首,永世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   一时间脑内思绪翻涌,回忆如决堤之水纷至沓来。那夜少年印在额头的一个吻,还有相携白首的承诺,每个细节似乎都还鲜活深刻。却抵不过时间捉弄,如今我与那人虽再重逢,今生却已是再无缘相守。   身后人不见我动作,遂弯身拾了银子,行到我跟前递给我道:“姑娘银子掉了。”   我低头慌张接过。   他似是看见我脸上伤疤,拱了手道:“在下唐突姑娘了。”   这句话里掺杂着歉意,还有拘谨。   我不由的抬脸去看。   相较于五年前,脸上轮廓更是锐利许多,浓密飞扬眉毛下依旧是那双深色双眸。长长睫毛垂落下来,更显得深沉静谧。   果然是莫塍。   只是神色陌生。是面对不认识的人时才会有的淡漠神情。   预想的情节被推翻。没有彼此淡淡说声好久不见,也没有拉扯住追问这些年的下落。不是故人久别再重逢,却是相见不相识。   莫塍不认得我了。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曲折变故我无从得知。   我只能看着他的淡色嘴唇开合道:“在下是奉命前来长乐调查连环凶案的莫塍。姑娘一人出行需得小心。在下还有事务,便先行一步了。打扰。”   我便看着他和身后两个随从转身离开。擦身而过时,我还能闻到他身上浅浅乌沉香气。   他今日穿着玄色衣裳,再无其他点缀,显着简洁干练,更衬着肤色白皙。以往略显瘦削的身形,如今变得很是挺拔。看来传言倒真是不假,来的这位钦差真是个英俊青年。   怀揣着一肚心事回到朝花门。师父仍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摸他额头体温正常,新换的纱布上也只印了小点血渍。看来师父的身体很快便能恢复了。   于是我静静退出关好房门。接着去厨房清洗了食材,放入煲内加了水炖煮。胡思乱想中两三个时辰很快便过去。揭开盖子一看,汤色浓郁醇厚,尝了尝也甚是鲜美。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楚新雨如今也能做出可口食物,学会照顾他人了。娘亲在天上看见了不知是会欣慰还是会心疼。   盛了端去给师父。师父睡眼惺忪的喝着。   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问我:“我的衣服呢?”   “拿去洗了,正想着待会补补。”   “你可看见衣服里的东西了?”   “啊,你说这个么。放在你桌上。”   那是一株茎叶细长的貌似野草的植物。只是叶子顶端分叉,且泛着隐隐深蓝。   师父看了便深深松了口气道:“还好。”   又吩咐我:“把它洗净捣碎成末,然后敷在左脸上。”   我心中立时便有了个猜想,于是开口问道:“你受伤便是为了这株草?”   师父咽下一口汤:“我给银子他不要,便只能抢了。原先以为只是个帮人看病的,却没想功夫倒也很是了得。”   其中细节,他一概不提。   他虽不提,我却也能想象他曾处于何种凶险境地。   只是为了我这不懂尊师重道总是揶揄他的徒弟。   初次去逛黄西街道,我是哭着回来的。路旁行人不停在指指点点,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幼儿更是看见我的左脸便吓得大哭不止。我至今记得那母亲避之不及的表情。   我还记得她说:“这么吓人就不要出来!”   满满的责怪和嫌弃。并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只是因为我残破面容吓着了她的孩子。   于是我躲在朝花门里再不出门。师父问我也不肯说。   再后来师父出门去挣银子,几日之后我便只能对着空空的厨房艰难做出去街口采买的决定。   为了避免重复上次的遭遇,我在脸上蒙了块深色的纱巾。   开始倒还顺利,只最后在米店付钱时一没留神纱巾滑了下来。   店主毫无意外的睁大了眼睛。   我赶忙蹲地捡起纱巾戴上。却由于太过慌张,纱巾总是滑落下来。我正愈加手忙脚乱,头顶传来店主温和声音。   “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人,姑娘无需太过介怀。”   店主是已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拉我起身,把米袋放入我手中道:“胡师傅已跟我们打过招呼。姑娘尽管放心。”   我看着眼前笑容慈善的老人,恍惚见着我那不苟言笑待我却很是宠溺的父亲。   是久违的温暖。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去街上细问了那日之事,便去寻了那母亲很是大吵了一架。他说:“我那徒弟本来好好的面貌损了已很是伤心,你却还来责怪于她。她好容易迈出家门,你却让她别再出来。你也是孩子的母亲,若你的孩子被人这般对待,你倒是何种心情!”直说得那妇人无言以对。   他又去街上每家摊口店铺打点招呼。还跑去酒楼喊了一圈。   这样连着到了第三天,街上的人看他出现便道:“知道啦!知道啦!”   不要问我如何得知,自有那王妈张嫂李婶娓娓道来。   只师父依旧一脸懒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跟现在一般,博了命却只字不提。   只舔了嘴角一脸满足道:“可以再来一碗吗?”      ☆、成交   一连炖了好几天的补汤,师父吃得越发圆润,只是我荷包里的银子已是捉襟见肘。这天师父又叫嚷着要酒喝,他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似的耍赖道:“不给我酒喝我便不吃饭了。”   我听了便拍手道:“极好极好。这样便省了许多银子。”   师父见没得逞,索性破罐破摔道:“那你就饿死为师好了。”   “饿不死。怕是光瘦掉身上这层肥肉,便要好些日子呢。”   师父气绝,一个翻身不想再看我。却不想压到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   我赶忙上前去查看。不见血渗出来,应该是没撕裂刚长合的伤口。便松了口气道:“饮酒不利于伤口恢复。师父再等几天才好。”   师父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即便不情愿也还是轻点了头。   安抚好师父,我便出门买米去。   刚开了门,便看见故人站在门外。抬头见了是我,便微微勾了头行礼。   莫塍说:“在下想请姑娘帮个忙。”   简单说来,便是让我装成貌美女子来引那凶犯上钩。   以前的莫塍,是断断不会让我以身犯险的。   如今的他只礼貌微笑道:“那日见着姑娘淡定从容之态,觉得很是合适。”   那天我根本不淡定不从容好吗!没看见我连银子都掉了吗?   我干脆拒绝道:“大人没看见我的容貌吗?”   莫塍道:“这点姑娘不用担心。凶犯也不是一一见过受害者容貌。只需把美人的名气传出去,不怕他不入瓮。”   我不是担心好吗?我是在拒绝你啊!听不懂吗!   我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干脆拒绝道:“我不愿意。”转身便要关门。   “酬劳一百两。”   关门的动作便是一顿。咬咬牙,继续关。   “三百两。”   再顿。再关。   “五百两。”   “好。成交。先交定金来。”   拿了一百两,添足了米油,另多买了些肉骨鲜鱼,炖煮好了端给师父。   师父吃得一嘴油道:“今日很是丰盛啊。有什么好事吗?”   我略过他的问题,拿出剩下的银子道:“我看师父身子日渐康复,没几日便应该能下床走动了。若吃食不够便自己出去买些。”   师父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快速扔下碗筷,攥住我手道:“难道你又要抛弃为师离开吗?你不能这样啊!为师现在这副样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我走呢?你走了谁给……”   “我只是出门一趟。会回来的。”我迅速截断接下来早已耳熟能详的台词。   “出什么门?”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师父放心,我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可去。”   “我不信!”   深深叹了口气,我悲壮地伸出小指。 作者有话要说:     ☆、诱敌   没几日,长乐府开始流传一个消息。   沉寂了一段时日的飘香阁为了重振旗鼓,花大价钱请来了京都的名妓前来助阵。传闻那名妓发似墨云,肤胜白雪,尤其一双剪水双瞳,男子看了一眼便会被勾走魂魄。此外这美人还精通诗词歌赋,且弹得一手好琴。当真是才气美色兼得。   便连那刚来的钦差也被迷住。日日也不寻思着破案,只顾流连在美人榻处乐不思蜀。   于是那衙门口的群众更是激愤,大门隐隐有再破的风险。   激了民愤的祸首此时正坐在满是脂粉香气的房阁中,优哉游哉的小口品着茶。   我不安的拉扯着衣裳。且不论薄透,单这领口处便露出好大一块皮肤。想来春光便是从这乍泄而出的。   其实在莫塍领路至飘香阁停住的时候,我便后悔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   莫塍并无惊慌,只从容道:“那姑娘退了定金便好。”   这厮肯定是知道我已把银子花掉了。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呵呵笑道:“我开玩笑而已。”   老鸨亲自来给我挽了发髻描了妆容。她愤愤道:“老娘培养一个头牌容易吗!好容易出了名,刚赚了几天银子,却被那恶人取了性命。待这次拿到他,老娘定要打断他第三条腿!”   我听了正冷汗直冒,老鸨又道了声:“好了!”   于是我便去瞧那镜中人。已是好几年没有好好照过镜子,如今又添了妆容,更是看着陌生。头发已被全部梳起挽成凌云式样,发髻正中插入蝴蝶步摇,细长串珠坠子垂落至额头,略一摆动便会轻轻摇曳。   脸上被蒙了纱巾,只露出画得细长娟秀的眉毛和生动流转的一双眼睛。不说老鸨,便是我自己都惊艳到了。   老鸨连连可惜道:“若没有这疤痕,来我这里发展肯定是前途无量的!”   “……”继续冒冷汗。   收拾妥当,便掀了帘子出来。莫塍背了身等在外间屋子,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他打量了我一番,略点了头向老鸨表示满意。他说:“这身打扮倒很适合姑娘。”   你才适合青楼女子的打扮!   彼时我正想着找个什么遮挡一下领口,却听见莫塍问我:“姑娘可会抚琴?”   “大人何意?”   “那秦碧蓉失踪已快十日,却不见尸首。可能是我们未曾寻到,也可能是凶犯还未动手。虽不能得知个中缘由,但若能与秦姑娘有相同的特质,相信更能吸引那凶犯前来。“   我便理解了为何传言中会有善琴这项。秦碧蓉确实因此扬名。   静坐了一会,我抬手伸向琴弦。   幼时跟着先生学过一段,虽已长时间搁置,但当时确是下了番苦功的。不用思索,手指便自行按压住琴弦弹奏起来。开始弹错了几个弦调,后来便渐渐流畅起来。铮铮潺潺,悠扬清澈。待到曲末,手指轻挑起最后一个音,再轻轻放开。   便是一整首《幽兰曲》。   我暗喜着没丢掉往日学的东西,正要再弹一遍巩固一下,身后传来莫塍声音:“在下可与姑娘见过?”   不仅见过,还熟得很。熟得差点成了夫妻。   按捺住心脏快跳脱的胸腔,我默然蜷起手指紧握于掌心。   “没有。”   “应该是没有。姑娘只当我胡言吧。”   岁月沧桑催人老,相逢对面不相识。说的便是现下的我与莫塍。只是莫塍比我幸福,他确是不相识,我却要咬紧牙关拼尽了全力才能遏止住眼泪落下。我再也不是能哭便哭的楚新雨。因为那时帮我擦眼泪的人如今就坐在我背后,却早已不认得我了。   这样枯坐了几天,躲在暗处的捕快们已都有些不耐。只莫塍还是那么一副自自在在的从容模样,执了一壶茶慢慢的喝一个下午。   这晚到了子时,四周已是寂静无声。我估摸着应该也是无事,便拿手撑着脸打起了盹。   正在昏昏欲睡之际,鼻端嗅到一阵奇异香味。   下一刻,便晕了过去。   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   待醒转过来,已身处另一位置。身下是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且四周一片漆黑,只能闻到一股腐朽潮湿气味。看来凶犯将那些受害者掳来便是藏在了这里。我感觉到脸上的纱巾倒是还在。只是手脚身体一片无力,看来这迷香药力颇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活动着渐渐回力的手脚,就听见隐约一道吱呀开门声音。   然后再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头顶传来搬动重物的声音,然后是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一道昏黄闪烁的灯光。   那人在我跟前停了下来。把油灯放在我身侧,正可以把我看个清楚。从我这个角度看向他那边,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倒是醒得比其他人早。”声音很是清冷。好,可以确定是个男人。   “我习惯早睡早起。”   那人嘎嘎笑道:“只怕下次是一睡不醒了。”   “为什么要杀人?”   “将死之人,知道也没用吧。”   “那好吧。我要吃饭。”   “嗯?”那人明显楞了楞道。   “我只是不想做个饿死鬼。”   那人低着头似乎正在考虑。   “你家里有做饭的材料吗?”看他似乎有些松动,我更进一步发问道。   “怎么?”   “我要做饭吃啊。”   那人顿了下,又冷冷笑道:“倒是不知一个*女除了取悦男人还会下厨做饭。你莫不是想趁着做饭逃走吧?”   我便一副生气模样:“你大可以拴住我的双脚。一个男人怎么心思忒重。”   那人打量了我几眼,估计是见我瘦胳膊瘦腿的即使逃跑了也跑不远,便说了声等着就离开了。再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捆绳子。   心里长出一口气。看来真是不用做个饿死鬼上路了。   左右脚被分开缚住,那人执了油灯牵起绳子道:“上去吧。”   原来这地方是个地下暗室。正前方处架了副木梯,他便是这么上下往来。待爬到上面,他用一块大地砖盖住入口,再铺上一层地衣,竟是丝毫看不出来痕迹。   我趁机仔细打量房间摆设。很普通的屋子,屋子北面挂了副寿星公的年画。正中是一套斑驳脱色的桌椅,再无其他。   这屋子应是正厅,屋子东西两面各开了扇门。那人领我往西屋走去。   西屋便是厨房。灶台上凌乱放着些食材。虽不多且已不新鲜,但是做顿饭还是够的。我便挽起袖子,忙活起来。   清炒白菜,蒜泥茄子,再加个鸡蛋羹。另外把芋头蒸熟,去皮加糖揉捏成数十个丸子,裹上面粉放入油中烹炸。待到金黄便可起锅。   把盘子端到正屋的桌子上,再去厨房添了两碗饭。我望向一直在身后默然不语的人道:“吃饭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执了筷子夹了颗芋头丸子。   嚼了嚼,又去夹第二颗:“好吃。”   我打偏他的筷子道:“丸子容易饱肚。先吃饭。丸子凉了也好吃的。”   他这次便听话的端起饭碗。   我这时才有机会好好看他。   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甚至应该更年轻些。穿着普通的短打衣裳,显得利落干净。除了脸色看起来略显苍白外,相貌倒很是端正。看不出是个杀了八个女子的魔头。   他见我看着他,便道:“为何这么看着我?”   我直接道:“你长得蛮好看。”   今日自我那句早睡早起,到我要吃饭,再到这句你蛮好看,估计这人早已习惯我跳脱太快的思路。所以只是淡淡道:“多谢夸奖。”   我再接再厉继续道:“你一个人住吗?爹娘呢?”   “爹早死了。至于那个贱人嘛,在我七岁的时候改嫁了。”   “对不起。”这个话题没换好。   “无妨。”那人笑起来,脸色一瞬间便阴沉下来,“我却对你纱巾下的那张脸很感兴趣。不知为何连吃饭都要戴着它。我倒是很想扯下看看。”   说着手便伸了过来。   糟糕。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若知道自己花了力气捉来的人是个丑女,说不定恼羞成怒下会直接杀了我也不一定。我还没吃饱呢。慌乱中,我下意识便抓住他的手。   算了,豁出去吧。   我硬着头皮道:“你要娶我么?”   “嗯?”那人跟着一愣。   “我自成人便没让男子见过容貌。你若愿娶我,我便给你看我容貌。”   男子这回是彻底愣住了。   看来有用。我继续大义凛然道:“我虽沦落青楼,却也曾是好人家教导过的孩子。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罢了。以纱巾覆面,便是希望成为我夫君之人也是第一个看见我容貌之人。你愿意娶我吗?”   那男子听了只是沉默。   我的脑袋里再次浮出糟糕二字。   却听那男子开口道:“你倒跟她们不同。”   虽然说着我与别人不同,却也没见他对我的警惕放松几分。吃完饭男子便牵我回到地下。这次不仅是双脚,连手也紧紧绑住。   他说还有事务,等忙完再来处置我。   好吧。我舒舒服服卧在地上,最起码也做了个饱死鬼。   我真的是不怕死。或许说我早在五年前便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个叫楚新雨的躯壳罢了。只不知死后在地府是否还能碰见爹爹娘亲他们。   我还记得那天是三月二,我行及笄礼的前一天。   娘亲说明日的笄礼仪式会很繁琐,让我早睡休息好。我却躺在床上兴奋得难以入眠。及笄,便是代表着我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可以嫁给莫塍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终于有了点睡意。   欲睡未睡之际,屋外突然传来惊呼声和惨叫声。   还有照亮了黑夜的冲天火光。   守门的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二小姐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官兵,进来见着人便杀!”   心里咯噔一声,我慌张问道:“那我爹娘兄姐呢?”   丫鬟哭道:“老爷夫人的屋子着了大火。只怕……”   再听不下去,我一把推开她,朝火光来源处跑去。   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味,耳边不断传来痛苦的喊叫声。我自听说来了官兵,便隐隐知道整个府邸的人怕是都过不了今晚。   明日起,这世上怕是再没楚相府。   摇摇头,我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在脑后,只顾奋力朝前奔去。   爹娘的屋子已被烈火吞噬。我咬了咬牙便钻了进去。   屋子里到处是呛人的浓烟。眼睛被熏得眼泪直流,呼吸也困难起来。我努力向前寻找,突然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正要过去查看,头顶传来咔嚓一声。我抬头一看,屋顶房梁断裂成两截掉落下来。   来不及躲闪,脑袋被狠狠的砸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再也不知。   再醒来,便看见是莫塍一脸担心的望着我。   他握住我的手,嗓音里是满满的疲惫:“你已经昏睡两日了。”   我起身焦急问他:“我爹爹娘亲他们呢?”   莫塍沉默不语。这不语,便等于回答了。   全府七十三人,除了我,应是无一幸免了。   一瞬间眼泪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我捂着脸失声痛哭。却不想手指所触之处裹了厚厚一层纱布。按压之下,左颊更是剧痛不止。   我惊慌看向莫塍。   莫塍也红了眼睛,他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肩膀。我听见他的声音颤抖道:“新雨,不管今生你是如何模样,我这心里便都只你一人。我这一生便都只娶你一人。”   他的拥抱这么温柔。我紧紧攀附住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依靠,放肆地痛哭出声。却忘了问他。   一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闭目养神,顺便想想这些年的遭遇。短短二十一年的时间,从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到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寻常百姓,爱过人,也被人爱过。在要死的时候被人捡了回去,过了平常却也轻松的几年日子。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我都已一一经历过。如此看来倒是比一般人过得精彩了几分。今日即使在此丧了性命,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师傅多年前被抛弃的痛楚,怕是要再经历一次了。   莫塍如今不用看也知过得很好。虽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不认得我,我却觉得这样很好。莫塍喜欢的是那个娇软孩子气不懂世事的楚新雨,而不是现如今为了点银子就出卖性命的势利女子。若是哪天他恢复了记忆,见了我如今模样怕是要很受一番挫折。他如今已长成翩翩佳公子,不知要迷倒多少花痴少女少妇和老妇。还有他那精明能干的宰相爹爹,就算这次办砸了差事,也定能保他全身而退。总而言之,前途一片光明。我楚新雨只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踢到脚了,骂一声晦气,再继续前行。我们便只能是这样的缘分。   如今我倒是觉得很是对不住师父。当年好心把快冻死饿死的我捡了回去,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还给我银子花费。自己一件衣裳可以穿得很久,却总是让我添些新衣。不嫌弃我开始时做得一塌糊涂的饭菜,照样吃得风卷残云。我受了委屈就背着我去和别人理论。连我这副相貌也能毫不犹豫的亲下去。   好吧,说得远了。   这几年没见过朝花门来过客人,可见师父也没什么朋友。他平日邋邋遢遢,不好装扮,其实好好打理一番也是不输莫塍的美男子一名,只要不开口闭口拜倒在他的长袍底下便好。还有他舞的那套剑法甚是好看,不知叫什么名字。另外不得不提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喝酒。喝醉了就安心卧地而眠。好似笃定着我会寻他回去。   只怕从今后我便再不能拉他回家了。也不知少了个时时不忘揶揄打击他的徒弟,他是会开心还是会落寞。这个徒弟不仅长得丑,嘴巴毒,还不守约定,明明拉了勾说肯定会回去的,却丢下他一个人留在朝花门。比多年前的妞妞还要可恶。当初留她在雪夜里自生自灭就好了。   对吧,师父。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觉间脸上已爬满泪水。   不知怎么有点不舍。对我说姑娘放心的米店老板,每次总会多切些肉给我的李叔,热情直率的媒人李婶,还有跟在我身后甜甜笑着的小孩。那些日渐熟悉对我露出善意笑容的人们,那些稀松平常生活中接收到的暖意,此时想起来,竟是唏嘘不已。   突然咯咚一声,我听见头顶传来地砖搬动的声音。   时间到了。   男子拿油灯照了我的脸,看见我满脸泪水,嘴角不屑翘起:“我当你与她们不同。结果还是一样害怕成这样。”   即便是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保留尊严的,于是便严肃道:“我只是饿了。”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尖刀。   刀光一闪,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脑中顿时走马灯般迅速闪过许多场景。爹爹把幼年的我抱在腿上读一首首的诗词,娘亲熬了夜亲手给我缝制兔毛夹袄,终于对我的女红露出满意神情的姐姐,教我擒拿招数说是以后可以管教老公的大哥,以及那个沮丧的下午初遇见莫塍,他说你绣的的确是鸳鸯。   最后的片段,是春末的午后,我支了木板晾晒薯干,师父在旁边不时地啜一口酒,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空气里到处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木棉花粉香气。我便在这暖烘烘的微风中打起了瞌睡。恍惚中听到有谁轻声笑了。   “若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脱险   身上并没有传来预想的疼痛,反而是缚住双手的绳子被利落割断。   男子说:“我也饿了。”   这一顿我吃得分外香甜,毕竟是白赚来的。对面男子看着我恐怖的吃相,微微抿了唇露出个浅笑。我便呆了一呆,觉得有着如此温柔笑靥的人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着实有点匪夷所思。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了个疑问。   男子开口了:“我自幼便没有父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你喜欢便好。”   他又道:“你跟之前的那些女子很是不同。她们只会尖叫哭喊,再不然就大骂或是求饶。你却很是安静,不哭也不闹,只说自己饿了。”   说到这里又浅浅笑了起来:“你倒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倒真是有点不想把你交……”   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敲门声。男子脸色一变,低头思索了一瞬,眼神再看向我便多了点坚定。他把我带到东屋卧室的床底藏好。他说:“待会若有什么声音你都不要出声。”   然后他便掀了匆匆帘子出去。我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子里便多了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甚是沙哑,带着丝不满:“在里面做些什么,这时才来开门?”   我听见男子小声答道:“刚刚睡了过去。”   那沙哑声音又道:“也罢。把人迷晕了没有,我好带走。”   等了下见男子不答,又催促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人呢?”   我听见男子回答:“我把她放了。”   沙哑嗓子顿时惊怒道:“放了?你为何把她放了?待她回去了跟官府报案我们都得玩完!”   “她不会的。师父,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就此收手好不好?”   “收手?这些贱女人活在世上只会去作弄男人感情,都杀光了才好!快说那女人到底在何处!”   男子只是沉默。   沙哑嗓子却忽然冷笑道:“那女人只怕还在这里呢。桌子上还摆着两副碗筷,你刚刚不是在睡觉,是在和她吃饭吧。算了,我便自己来找!”   男子惊慌哀切地声音传来:“师父,求您不要这样!”   然后便不断传来物体撞翻桌椅,碗碟摔碎在地发出脆响的声音。直到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接着门被推开,一人脚步匆匆得走了出去。   因为不知是谁离开,我便一直呆在床底不敢动作。直到帘子被掀开一角,男子低低的声音道:“出来吧。”   我钻出来便看到他半倚在门框处,一脸虚弱地对我招手。他的另一只手捂住腹部,那里不断涌出的暗红色液体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裳。我慌张跑过去,边用手帮他堵住流血的伤口边焦急问道:“家里有止血的药和纱布吗?”   他却缓缓地摇头笑了,拿开我的手道:“不用了。这样反而很好。”   我不听他的话:“我这就去帮你寻个大夫。”   “来不及了。”他看着我,低低说道:“你便这样陪着我就好。好歹临死我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他的眼神渐渐失了焦,像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那日我和伙伴玩耍回来,就不见了娘亲。奶奶说娘亲受不了这般的苦日子,丢下我出走了。我却不信,日日搬了小凳子坐在屋前等娘亲回家。我等啊等,等得爷爷奶奶都过了世,屋子里只剩我一人,娘亲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便知道,娘亲是真的不要我了。我是真正没人管没人教的野孩子了。只是后来幸好遇见了师父,他给我饭吃,还教我手艺。我便觉得老天待我也算不薄,我没了娘亲却多了个父亲般的师父。师父头两次绑了女子来放在我这地下室中,隔夜再来带走,我问他他只说无需多问保密即可。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师父便承认说那些案子都是他做的,如今我若告发他,便也是个从犯的下场。他又在我面前哭诉从前如何被女人抛弃背叛。对我而言,师父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实在是无法去告发他。最后只得应承下替他保密。只是自那以后,晚上我便再睡不着了。”   他又转过头来看我:“你做的饭真是好吃。好吃得让我都有那么一刻想要日日吃到你做的饭菜。你说的话也有趣,不见说一个怕字,只开口闭口说饿了。我曾经想过把你的纱巾摘下来看看,如今倒是觉得不必了。总是不能让你做寡妇吧?”   我不由得落下泪来。他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却还撑着开了个让人想哭的玩笑。我能感觉到他眼中的神采在一分一分涣散开去。我听见他说:“不要哭。我马上就能见到爷爷奶奶和爹爹,是件高兴的事,应该替我开心才是。还有,”   “若能早些遇见你,该多好。”   说罢,眼睛缓缓闭上,身子软软向地上倒去。   我忙撑住了他。靠在我肩上的人再也没了声息。心脏顿时像被人攥住捏了几把,在左胸处隐隐作痛起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只因我和他同吃了两顿饭,便拿了命来保我。他却还傻傻地说早些遇见我才好。我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了。   当下把他端正放置于地上,解下纱巾盖住他失了血色的脸。我俯身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来世愿当牛做马,来报今日救命之恩。”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路上,幸好今夜明月当空,要寻着路并不难。此处一片低矮丛立的砖瓦房屋建筑,应是和西街反了方向的东街。只需顺着大路向前直行应该便能回去。估摸着走了半个时辰,终于隐隐看到了黄西街标志性建筑物飘香阁的轮廓。当下心里一喜,脚下更是加快了步伐。却不想此时对面快速闪出个人影来。   这人影略颤着声音问道:“徒弟?”   是师父的声音。瞬间鼻端一阵酸涩,我哑着嗓子点头道:“师父。”   下一刻身体便被大力的抱住。师父的胳膊用力得似乎要把我嵌进身体里去。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还有让人安心的熟悉气味。我听见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跟我拉过勾保证过,不会抛下我走掉的。”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哭出声来。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男人却在街头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他的双手死死扣住我的脊背,似乎要维持着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   我扳过他的脸细看。头发乱蓬蓬的披散着,五官都委屈得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不时嘴里发出一声抽咽,真真是小孩才有的哭相。脑中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在不停发酵,不断放大,我一时间便只想止住眼前人的哭泣。于是双手扶住他的脸侧,再踮起脚尖,将唇贴了上去。他的嘴唇带着灼热的温度,让我忍不住想汲取更多温暖。当下便辗转吸吮,再用舌尖轻启开钻了进去。   对方果然停了哭泣,只是一直僵硬了身体没有反应。待我结束这个吻放下脚跟之际,却突然扣住我的后脑,毫不迟疑地吻了下来。这个吻温柔绵长,恍惚间竟然觉得便是停留在此刻也好。待到气息不稳地结束,两人皆已是满脸通红。   师父依旧是梗了脖子看向一边,嘴里是忿忿不平的口气:“你以前倒是学了不少东西。”这个人抱怨着,手却依旧环着我的后背,死死地不肯松开。他继续道:“你以前倒是都和谁亲过?”又变成是一副小娘子争风吃醋的样子。我想揶揄两句,眼前却是一黑,身子再支撑不住,直直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捉拿   我陷入了个长长的梦境。梦里我身穿大红嫁衣,坐在床边等着新婚的夫君。尔后门被轻轻推开,蒙着红盖头的我看不见来人,只感觉到床的另一边塌陷下去,显然是坐在了我的旁边。接着盖头被温柔撩起,对面是看不清面貌的男子。虽看不清样子,梦还是继续发展着。接下来两人便都是脱了外衣,羞涩看着对方。桌上红烛微光暧昧闪烁。那人突然道:“我却不能人道,这可如何是好?”这话好生熟悉,我吃了一惊,忙仔细看向那人。不是师父是谁?突然又凭空出现个人,竟然是莫塍,他拉过师父的手,两人含情脉脉的对望了片刻。莫塍以手抚上师父脸颊,柔声道:“不能人道又如何,我却不曾嫌弃过你。你如今离了她,跟我走吧。”二人便携了手要离开。   这刺激实在太大,我不由惊呼出声:“给我站住!”一个猛子跃起来,却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便晓得刚刚那荒谬一出只是个梦。我正松了口气,一人急匆匆上前道:“可是做了什么噩梦?”正是师父。依旧衣冠不整的样子,只是眼睛一片通红,形容看来已好几日没睡过好觉。我便忽然忆起晕倒前那个长久的吻。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想止住面前人的眼泪,却不知为何渐渐错了节奏乱了心跳,竟生出长长久久的心思。师父大概也是想起了,耳根悄悄红了,再慢慢的晕染到两颊。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望着,都忘了言语。却不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平静出声道:“姑娘醒了便好。”   好了,梦里的另一位主人公也登场了。只是这位主人公平日光洁俊俏的一张脸,此时青青紫紫的遍布伤痕。看着我惊讶的目光,他只不自然地偏了头。师父在旁一脸不忿道:“打你一顿是轻的,若我徒弟真有个三长两短,便要了你的命来偿。”原来是一同被迷晕的捕快们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便去急急禀告了莫塍。莫塍略思考了下,带了四百两银子去了朝花门。他同师父说:“虽楚姑娘可能已身遭不幸,但在下当初的许诺必会兑现。”这句话刚落了最后一个音,师父的拳头便狠狠挥了上去。   我听了这般原委心里暗道,便是我和师父换个位置,听了这番冷血的话也一定是要动手的。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觉得他颇重信义,实则无情的很。往白了翻译便是“她虽丧了命,却也没替我办好事,但我还是把银子给你送来了。我是不是很守信啊?你是不是应该很感动啊?是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地不去衙门口闹腾啊?”妄图用银子来堵住人口,莫塍这几年跟他爹爹倒是学了些好手段。如今我看着他一片狼藉的俊脸,心里着实解恨。   莫塍见我神色不悦,应是察觉到我内心所想,轻轻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姑娘可否说说那两日遭遇。”   我细细说了自己所经历之事。师父坐在我床边听了直叹道:“倒是个好人,只可惜遇人不淑,且自身太过软弱。”又看着我道:“我们定要好好安葬了他,以谢他舍命搭救之恩。”他这话也正是我所想,且用了我们二字,心里顿觉感动,便用手去拉他。他反手回握,抬头给了我一个了然的笑。   莫塍道:“若是东街,倒是昨日便有人报了案。听你描述的那形容相貌,应该是同一人。如今尸体放在义庄,姑娘可要去一看。”于是我便知道自己已昏睡了快两日。我点头表示要去。当下二人退出,我换了衣裳,便同往义庄方向去。路上莫塍又道:“听姑娘说来那人师父便是凶犯。只是我派人查了那人平日往来,周围邻居皆道只看他一人进进出出,并没见过交往甚密之人。如今他已被害,这条线索恐怕难追下去。”   这么一路说着就到了义庄。义庄便是那些横死冤死之人的尸体暂时停放之处。有家人来寻便交由他们带回去,若无人认领便火化后装进骨灰罐存放。这义庄常年便由张仵作看管。听莫塍说他孑身一人,又是习惯和尸体打交道的,便在停尸间旁扫了间屋子,晚上就歇在那里。   我抬头打量面前这三间阴气森森的大瓦屋,心想便是让我在这呆一晚怕是都会疯掉。这么想着,就看见莫塍推开门道:“进来吧。”   进屋便看见地上整齐摆放了好些棺材。莫塍领我们进了隔壁,正中一张板床上躺了个被白布蒙住身脸的人。揭开一看,正是那人。苍白的脸,还有端正的眉眼,一脸安稳的表情,像是正在睡个长久的好觉。   我喃喃道:“他一直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   莫塍静了静,道:“林浩远。”   林浩远。真是个好名字。   一直在查看伤口的师父此时开口问道:“因何致死?”莫塍回道:“被利器刺入腹部,导致主要经脉破裂,失血过多而亡。”师父又问:“凶器呢?”莫塍摇头:“在他住处及四周搜检了一番,没有发现。应是被凶犯带走了。”   师父道:“你们过来看这伤口。这伤口极为窄小,远不似寻常刀剑匕首所创,且能一下便刺破经脉,可见这凶器很是锋利,且凶手非常熟悉人的身体构造。”   说完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什么。符合以上描述的人恐怕整个长乐府便只有那一人。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人声道:“我只道胡师傅喜欢喝酒,却不料也这般好管闲事。”   我听着这沙哑嗓音头皮便是一麻。我还记得这声音恶狠狠的对林浩远道:“算了,我便自己来找!”   回头去看,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汉子站在屋门处,抱着胳膊看着我们似笑非笑。他的右手握了把纤细的小刀,看起来甚是锐利。本是憨厚的一张脸,却挂满着狰狞的笑意,真真像极了幼时姐姐给我描述的鬼怪故事里的吃人恶鬼。   莫塍点头示意我们这人正是张仵作。我因之前并无和衙门打过交道,所以这回是头次见着真容。听传闻里说他看到尸体便吐了个昏天暗地,原来却是为了要遮人耳目耍的小伎俩。   通常戏文里演的都是犯人现了形后,是要说一大堆话的。比如表白自己要为何如此,然后详述又是如何作案,作案后又如何掩盖之类的种种。再看到张仵作左腿一蹬,整个身体朝我们飞扑过来,我才晓得那些戏文都是瞎编胡造的。   这张仵作动作很是凌厉迅速,应是习过武之人。他斜斜向师父虚晃了下小刀,折转了身体利落朝我胸口刺来。   我正要抬起胳膊制住他的手腕,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臂。下一瞬便是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然后有殷红的血喷溅到我的衣服上。   却是莫塍。他冲我勉强一笑。这笑很是释然,我便知道他这是对让我身处险境的歉意和补偿。   这时耳边传来清脆咔嚓一声。师父不知何时已制服了张仵作,正恶狠狠地去卸他另一条胳膊。嘴里不时骂着:“敢动我徒弟!待会连腿也给你废了!”   莫塍道:“切莫动私刑。”   师父哼了一声:“只是让他脱臼罢了。我可没他那么毒辣!”   我去看莫塍伤势,血已流了不少。我便赶忙对师父道:“师父你将这凶手押去衙门,我带莫塍去看大夫。”   师父一脸不悦道:“他一个大男人,自己去便行了。”   我知他小孩脾气又上来了。只好哄到:“我今晚做好吃的给你。你去衙门等着,我马上便来。”   果然师父喜笑颜开道:“那我便去等你,你快些来。今晚我可要吃你做的八宝鸭。”   三人便分头行事。   我扶了莫塍去张大夫那。张大夫看了道:“离经脉只差了毫厘,幸好偏了方向。”当下便替莫塍清理了伤口,敷上清凉止痛的药膏,再用纱布细细包扎好。张大夫又叮嘱着不可沾水每日换药。我和莫塍谢了张大夫,便急急向衙门赶去。   此时日头已渐渐偏西,门口却人声鼎沸。看来凶犯被捉的消息已传了开来。莫塍领我从衙门后宅进去,师父已在宅子的大厅悠哉地翘着腿喝茶了。   趁着莫塍进里屋去换官服,我问师父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师父咽下口茶:“自然是从后院翻进来。前门那么多人,怕是知道后便立时会取了那厮性命。还没有过堂审讯签字画押,那厮若丧了性命,恐怕这钦差也不好交代。他方才替你挡了一刀,我这么替他着想也算是扯平了。”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字字在理。我竟不知师父也有这般缜密心思,突然对他的过去起了点好奇之意。正待继续追问,莫塍换好官服走了出来。   他头戴双翅官帽,帽沿正中镶一块浅淡玉石,身着绯色蟒袍,袍身绣着金色孔雀。莫塍长身直立,平日儒雅清隽的书生姿态此时隐隐散发出威严之感。他朝我们道:“二位可要去偏门观看?”   正合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喂!给我留言啊喂!写得好不好吱一声啊!不好我就改啊!好了您再来啊!   ☆、故事   莫塍坐于公堂之上,并不按寻常程序,只先让衙役打了张仵作三十棍杀威棒。待仵作被打得皮开肉绽,险险昏死过去才叫人住手。接着又拍了惊堂木,朗声道:“将所做之事如实道来,如若不然,再加三十大棍。”   仵作忍着切肤之痛不曾叫喊,沉默半响,却突地凄然一笑:“便听我说个故事可好?”   这张仵作本名张明启,原是安平府人氏。因自幼丧了父母,便一直寄住在开镖局的舅父家。同舅父学了些拳脚后,就跟在镖师后头学着走镖。舅父有三个女儿,素人年纪最小。素人人如其名,一张清雅素洁的脸,常捧了本书在后院的亭子里看得入迷。张明启第一次走镖回来给各位妹妹都带了份礼物。给素人的是演影子戏的小纸人。素人看到那被签子牵引住的精致小纸人随着自己的手指动作摆出各种姿势,一向寡淡的表情便有了丝松动。她的眼睛出奇的明亮,花朵般美丽的嘴唇扬起了个高兴的笑,连着白净脸庞都染了些浅红。   爱上一个人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一瞬间。张明启看着清丽少女露出如春苗破土般的灿烂微笑,顿时只觉头嗡了一声,心跳突然鼓跳如雷,便下意识地用手用力按住左胸。   他突然想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她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对着他微笑。   这想法硌在他的脑袋里日日坚固。终有一日,十七岁的他去跟舅父提亲。他知道舅父家业殷实,且素人早已美名在外,不知多少名门贵族前来求亲,自然不会看上他这寄人篱下的孤儿。这本来就是没有胜算的一仗。舅父果然冷了脸斥他妄想。他便跪在前厅紧闭的门前,瓢泼大雨几乎要浇熄身体的最后一点热。门始终没开。他又昏昏沉沉地去素人表妹住的闺阁外。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她流畅的侧脸剪影。她不知道有个人就在今日为了她做了番怎样的垂死挣扎,现下只输得精光惨烈。她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此刻看着她的侧影,用了怎样缠绵深沉的眼神。   舅父家是再也呆不下去。张明启撑着高烧的身体第二天便告辞离去。他并无目的,只是一味向前走,想离得这地方越远越好。这样挣扎着走了几个时辰,终于一个不支倒地不醒。再睁开眼已是三日之后。陌生的居所,好心的中年夫妇端了煮得绵软的粥温言让他喝下。看他慢慢咽下,二人皆是欣慰笑了。   张明启便在此地留了下来,拜了没有子嗣的夫妇二人做干爹干娘。后来他跟着干爹学了一手勘验尸身的本事,待干爹百年后便顶了他的位置,成了长乐府衙的仵作。没过几年,干娘也去了。他便又成了一个人。虽也有好心人替他说和亲事,他却都婉言拒绝了。那个人住在他心里,从未搬离出去,他也没想过要把地方空出来迎进新人。他觉得,这样便很好。   于是就这般过去好些年。他慢慢的从朝气青年变成了百无聊赖的中年男子。   他以为今生就会这样老死,再不会见她一面。直到那天去庙会赶集,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分出了一条路。一排平顶皂幔的轿子出现在道路中央。他听见旁人说是长乐首富的家眷要去寺庙拜佛祈福。他和旁人一样对着轿子啧啧评论时,其中一顶轿子的轿帘掀起了一角。   那是一张清淡美丽的脸。对着围观的人群露出礼貌的笑后,帘子便轻轻放下。他却只这一瞥,便认出那是素人。她的发式已改,五官也与少年时不太相同,但是那种浅淡不似凡人的神态,却始终未曾变过。   相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终于再见着她。   但他觉得这一眼远远不够,他还想要跟她道声好,说些家常闲话,再问问当年他离去后,她可曾哪怕有一丝失意。   普济寺早为了迎接这香火钱大户,专门清出了场地。张明启转到偏僻处踮脚一跳,越过寺院后墙翻了进去。他躲在高大佛像背后,忐忑不安地等着素人出现。   不一会素人便领了一对小儿进来。教他们规矩朝肃穆佛像跪拜后,让下人将他们带下去等候。佛殿前便只剩了素人。   他见她闭了眼合起双掌,表情甚是诚挚地在轻声说着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去细看她。她仍喜欢穿白色衣裳,只领口绣了几瓣浅淡梅花。三千青丝在脑后绾成简单发髻,除了一只玉色簪子再无点缀。她只这么一身素淡的装扮,却仍让他不能移开眼睛。   大概是听见响动,他看见素人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带着讶异的神色看向他。他害怕她要呼喊叫人,忙开口道:“素人表妹,我是明启表哥。”素人略怔了怔,似乎才忆起他来:“哦,原来是表哥。多年不见。”语气平淡得像是无味的清水。没有喜悦,没有感慨。他其实在这之前准备了许多话说,这时却因着这没有情绪的问候全堵在喉咙处无法出口。只能局促地应了一句:“多年不见。”素人又开口道:“表哥可有事么?我便要走了。”说罢已转身欲走。他不知可还有机会再见她,便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个答案。于是鼓足勇气道:“当年我离开陈府之后,不知表妹可曾有过挂念?”这问题太过无礼大胆,他知道会冒犯到她,却还是问出了口。   只求给自己这些年的相思解一个因果。   她瘦削背影停了一瞬,再转过来脸上就挂了一抹笑。只略牵起了一边嘴角,是明显的讽刺表情。她说:“表哥多想了。”   他已多年未流过泪,这时却为了这五个字便要红了眼睛。他为了她背井离乡,为了她烧坏了嗓子,为了她至今不娶。原来他所做的这些都是毫无意义,原来一切都是他多想。   一切都是他妄想。   他却还不肯面对,近乎哀求地对她诉说道:“你可知我为了你……”只说了几字,话便被无情截断:“我从未让表哥为我怎样。是表哥逾矩了。”   再说不出挽留的话,他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去。她拉起小儿的手,脸上露出跟面对他时完全不同的温柔神态。最后她乘上轿子,其中不曾回头。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的家。家里冷清如常,他裹了被子昏昏睡了过去。他已累了太久,如今该是要休息了。睡了整整两日后他便又如常去衙门应卯。只是精神彻底萎了,人看上去比年纪要苍老许多。   三个月后首富在正妻病逝三日后便再娶新妇的消息传遍了长乐府。张明启在听到陈素人三个字后睁大了混沌一片的眼睛。顿了顿,最终还是流下泪来。那人当真是狠毒,竟不给他留一丝念想。如今他唯一爱过的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他便连刻骨爱过的证据都是没有了。   这么想着,他只一人浑浑噩噩在街上走着。有穿着花哨清凉的姑娘来拉他,他就乖乖跟着她进去。脂粉气熏人的大厅内此时一片狼藉。一个青年男子被几个护院打得口鼻出血,却还是直直仰了头去看楼上神情冷漠的美貌女子。围了一圈的男男女女议论纷纷。原来是那青年甚是迷恋这青楼头牌,短短一月便为她花光了钱财。今日来此是要劝说她跟他私奔,却不料女子听了落魄书生的请求,只冷冷一笑,便喊起人来。   张明启去看那女子,那女子娇媚脸上正荡起一丝不屑。像极了那人说表哥多想时的样子。他再去看地上的青年,仍固执朝那女子方向望去,表情不见怨恨,只是深深爱恋。也是像极了执迷不悟的自己。只因见了那人美好音容,便无可救药地倾了心,赔了命。   若没有那般一笑便好了。若没有那副惑人容颜便好了。   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完满。他会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再生几个胖乎乎的孩子,平凡圆满地渡过这一生。不会似现下荒唐地站在青楼内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   张明启突然觉得恨。他对素人的爱有多浓,如今这恨意便有多深。他觉得自己冰冷的身体燃起了一把火。这把火烧得他双目一片赤红,只迫切想用双手去撕碎什么,摧毁什么。   当夜他便绑了那女子。他觉得需要时间思考怎么处置她,便把女子带到徒弟家中的隐秘地下。他那寡言的徒弟对他的话一直都很是听从,不怕他会泄露什么。他第二晚再去徒弟那把女子移到义庄。那里是多数人见着便要绕路避开的地方,不会有人发现。醒了的女子先是破口大骂,再看到他手里用于解刨死尸的利刀,便吓得涕泪交加,哭求不要杀她。张明启看着面前因为恐惧而扭曲的娇美面容,面无表情地抬手向前一刀划开。   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止。 作者有话要说:     ☆、告别   张仵作的故事便叙述到这里。莫塍问了个我也是困惑不解的问题:既然已找到义庄放置受害女子,为何之后还要把女子先带去徒弟家里藏匿一晚。张仵作称他那徒弟甚是软弱,便用此法拉他成了从犯,令他不敢前去告官。莫塍又问秦碧蓉失踪可与他有关,仵作摇头答并未见过那女子。莫塍又追问了其他细节,仵作皆一一作答。   最后他伏身于地:“以上所言句句属实。如今罪人只求一死。”   莫塍让他签字画押。并当堂宣判。   三日后,街口斩首示众。   于此,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件正式告破。   不曾想残忍血腥的事件之下,竟还掩了件让人唏嘘的悲伤□□。我抽抽鼻子去看师父,他正看着远处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态。突然又懒懒地笑了,对我道:“今夜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行刑的前夜,我得了莫塍的许可去了趟死牢。走过幽暗狭长的通道,在尽头的一隅牢房内,我看见静卧不动的张仵作。不似其他死囚的歇斯底里,他一脸的安静平和。只是眼睛看向我的时候,黯淡无光,已是与死人无异了。   我拿出怀中物事放进去。那是个纸板做的小人,四肢头部皆用了细细签子穿过。活动签子,纸人便可做出种种形态。只是纸人的色彩陈旧,应是多年前做的东西了。   张仵作那死波般的眼睛便亮了一下。他跄踉着起身去拿那纸人。待细细看了,激动问我道:“你从何处得来这纸人?”   “陈素人的孩儿处。他们说这是娘保留了多年的心爱之物。”   张仵作的眼睛倏地睁大,他大声反驳道:“不会的。她不会留着的。不会是她的。”   我叹口气:“她那两个孩儿,一个叫思明,另一个叫念启。”   思明,念启,思念明启。   张明启的身体开始止不住颤抖。他不断地摇晃着脑袋,喃喃道:“不是这样的。她说我多想,说我逾矩,她早已不记得我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我别过脸不忍看他这癫乱之态,只得吞下还没说完的话直接离开。在通道拐弯处,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嚎。   那没说的话便是——你那性子软弱任你摆布的徒弟,是拿你当父亲看待的。   师父在出口处等我。见我出来,便笑嘻嘻地迎上来。两人就顺着大路一同往朝花门去。走着走着,师父便扯了我的手用力握在手心。自那晚后,他便似乎很是喜欢这样行动。我抬脸去看这厚脸皮的为老不尊之人,不由脱口问道:“师父今年多大了?”   他一直形容不整,胡须拉碴,我本以为他要大我十多岁,可自那次看了他的真容,却又像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   师父答道:“二十有五。”说完又涎了脸笑道:“我可还年轻力壮得很呢。”如今他说话也不称为师,只用了和我同辈的“我”字。这种种行为转变之快,转变之自然,实在让我叹为观止。现下,他又更进一步要求道:“以后不许再叫我师父。”   “为什么?”   他急道:“还用问吗!我们现在关系不同了!”   “关系怎地不同了?”   “现在不是师徒关系了!”   “那是什么关系?”   师父一下站住,然后迅速捧起我的脸,吧唧一声用力在我唇上吮了一口:“就是这种关系!”   ……   他墨黑眼仁中映出我的样子。挺拔高挺的鼻子笑得起了细小的皱纹。还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白光闪闪的光洁牙齿。原来我的师父笑起来是这么好看温暖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两日前我们去林浩远的新坟上祭拜。彼时我端出一盘丸子放在墓碑前:“看你以前很喜欢吃这个,便做了给你带来。楚新雨承诺之事必会兑现,来世当牛做马来报救命之恩。”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师父却突然激动了起来,叫嚷道:“那不行啊!喂!地下那位她开玩笑的!她来世来来世还有来来来世都是要跟着我的!”我无言看向他,着实不记得何时跟他有过这个约定。师父见我脸色不悦,又换了副委屈神情,苦思半响沉痛道:“罢了!你若真要去给他当牛做马,我便也去好了!总之你去哪我便要去哪!”脸上是孩子耍性子的表情,语气却很是坚定。   似是笃定了未来我们定会一直在一起。   我却不知他为何会喜欢我。我面相残破,嘴利舌毒,且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儿。没有一般女孩的温柔可心,虽做了十几年的小姐却也不曾学会知书达理。这样一个无貌无德无才的三无女子,到底有什么让他执意恋上。   想到这里,便扯了他的脸让他回答。他却不减笑意反问道:“那你又是怎地喜欢上我的呢?”   “我有说过喜欢你吗?”   师父怒道:“那你为何亲我?又为何愿意让我亲你?”   这倒是真把我问住。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时冲动,但之后师父回吻过来,再加上后来种种亲密之举,一切虽进展太快,我倒却也不觉得排斥。说到底,我是不讨厌和师父亲密相处的。但却又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喜欢。   师父不见我回答,更是气得跳脚。虽如此气恼,却也不丢下我先行离开,只在一旁抱了胳膊呼呼地喘着粗气。我见他起了性子,忙转移话题道:“师父是如何想到要去那首富家里探查一番的?”   师父先是一脸懒得理我的表情。停了片刻却又开口道:“我只是觉得自他们见面三个月后那陈素人便得病去世,实在有些巧合。我又无聊得很,正好去寻个明白。”   我便想起那两个乖巧孩童拿了纸人小心放在我手里:“娘亲一直将它视如珍宝。如今娘亲不在,爹爹不许我们留着她的东西,把它交还给主人也好。”临行前,我突地心念一动,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知道陈素人对张明启也是有情的。只是这情为何不得倾诉告知的因由,已随着她埋入地下黄土,外人再不可得知。   嗟叹了一回,我去拉师父的手。师父往后撤了一步,却也不甩开我的手。于是两人便如此一路无言地回到朝花门。   第二日我和师父都没有去看张明启受刑。观看了整个过程的李婶啧啧感叹:“只那一刀,脑袋便飞了出去。当真是吓死人了!”接着又多舌道:“不知为何,那恶人手里始终攥了个纸人,至死都不曾松开。”   又过了二日,莫塍来朝花门向我们辞行。如今他不到一月便破了大案,回了京城定然是前途光明不可限量。他却突然对我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站在翠色榕树下,他沉吟开口:“那日替姑娘挡了一刀,我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未经思考,手臂便自行伸了出去,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莫塍指着自己的胸口,“它想保护姑娘。”   “所以我想再问姑娘一次,当真不认识我么?”   “认识便当如何?”   莫塍怔楞了一下。是啊,认识又如何,过去种种皆已是过去,现在你有你的锦绣前程要去奔赴,而我情愿留在这个小地方生老病死。我们都会沿着不同的路前行下去,此生只怕再无交集。   隔了片刻,莫塍开口:“原来当真是认识在下的。姑娘带我去治伤时曾叫我的名字。口气像是故友般熟稔自然。还有那首琴曲,我也似曾在哪听过。我十八岁那年曾落水生过一场大病,之前的记忆有很多都模糊不清。我不知姑娘为了何故不肯认我,但应该是我有错在先得罪了姑娘。所以莫塍在这跟姑娘说声对不住了。”   他又道:“姑娘觉得以后我们可会再见?”   我微笑坚定答道:“不会。”   他亦笑了:“我也是如此觉得。”   便不再多言。他利落跨上骏马挥鞭离去。我看着他渐渐隐匿于街道的背影,挥了挥手。我知道自己是在告别,告别爱过的那人,也告别自己的懵懂年少。   此时师父不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这样挥手人家看不到的。”   “刚飞过一只虫子。”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素人(上)   素人自小便知,自己这一生的路是已被父母规划好的。她会嫁入非富即贵的人家,过完光鲜却又无趣的一生。她要跟一个未见过面的男人同床共枕,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还要为了争一席之地跟小妾们斗个你死我活。   还是书中写的故事比较有趣。故事里有长了三个头的妖怪,有眼泪会变成珍珠的鲛人,还有吹口气便能让人复活的神仙。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个扮了男装替父从军的女子,她很好奇她是用什么法子不让人察觉身份的。于是小小年纪的素人便常去父亲的书房翻一本又一本的古籍,然后跑去亭子里看到夕阳西下。   一日,父亲拉了个小男孩过来:“这是明启表哥,他的父母不在了,今后便住在我们家里。”素人便朝那男孩看去。男孩穿着粗布衣服,相貌普通,至多只能说是端正。他咧开嘴巴朝她打招呼道:“素人表妹好。”她也向他问好,然后接着去翻她的书。多了一个人还是多了其他什么,都跟她没多大干系。   她不知自己是怎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然入夜。之前因为打扰她看书而被训斥的丫鬟也不敢来叫她。她合了书从亭子里出来,刚踏上花园小径,就看见一个瘦小人形仰躺在草地上。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开口道:“素人表妹。”她想了想才记起这个白日才见过的表哥。   她问:“你躺在这里干嘛呢?”   “看星星。”   她便也抬头去看。她从未认真看过这在黑夜里熠熠生辉的事物。这些星星在墨蓝色的天空发出柔和的光,给四周景物都披上一层朦胧的白纱。她又听见男孩道:“我爹爹说,天上的星星都是那些死去的人变的。现在他和娘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天上保佑着我呢。”她听了这话便觉得傻气,书里明明说的人死后是要变成鬼去地府的。便不再理他,径直走开。   后来表哥便在她家里住了下来。他性子随和热情,谁有事了都会去帮把手。时日长了,镖局里上上下下的人提到他便都会赞赏一声。父亲似乎也颇为欣赏他,亲自指点着教他武功。他虽天资愚钝,却又一副好耐心,一套拳几十遍几百遍的练下来,竟也似模似样。   他忙着练功,她也忙着看书,同一屋檐下住了两三年,说过的话却扳不过五根手指。她有时也能看到他在远处挥汗如雨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傻。反复的招式她看的人都嫌烦了,他却仍笑嘻嘻地挥出一拳又一拳。   素人十岁的那个冬天,安平下了很大的雪。她拿着书推开门,看见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想了想,她还是抱了个小暖炉出了门。她喜欢那个僻静的亭子,四周种了许多松柏,将那亭子层层掩住,寻常不会有人去那里。她可以在那里看很久的书,且不会有母亲姐姐来吵她去绣烦人的女红。今日她便踏着雪照常去那里。到了一看,那里已有了一人,正把栏杆上的雪仔细拂去。看到她,笑嘻嘻道:“怕表妹沾到湿了衣服会冻着。”   他总是这般笑着,看着傻里傻气。做的事也傻。也不管这么大的雪她可能不来,只想着不要让她这个总是冷了一张脸的表妹冻到。   素人平日因只顾着看书,对其他人或事物皆不感兴趣。头几年老管家不慎跌入离她不远的池子。前来救人的下人们经过亭子的时候就看见三小姐依旧在淡然地翻她的书页。自此,素人便得了个冷情的名声。她当时确是听见那管家呼救了,只是她一个几岁的小孩怎么救人,且在她想去叫人时,已见人朝这边赶了过来。不过她也懒于解释,冷情便冷情吧,没人敢靠近她便一个人好了,这样正好没人打扰她看书。   她这么想着,表哥已弄干净栏杆,正往冻得通红的手心使劲哈气。   这个傻瓜,也不知带个小笤帚。   不觉间嘴角便噙了点笑意。她往地上抓起一团雪,在手里揉了个小球,朝表哥狠狠砸去。这傻瓜也不知躲闪,只愣在那里任雪球砸到他脸上。雪球在他脸上碎开,他的头发眉毛上便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像是变成了个小老头。   素人见了他这滑稽的样子,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傻瓜表哥见她笑了,便也跟着咧开了嘴角。   自此后两人便亲近了些。虽如此,也不过是素人见了他后会点头问好。且父亲交给表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更是难得见上一面。表哥十六岁的时候,父亲便让他去学着走镖。她看着父亲的意思,是以后要把镖局交给表哥打理的。便心里暗自替他高兴。   这趟镖走得山高水长,待表哥他们回来已是年关了。托镖的货物安全送到,虽路上有些波折,都妥善解决了。且表哥还给他们都带了礼物回来。她在亭子里抱着小暖炉听丫鬟眉飞色舞地说娘亲姐姐都收到什么什么。最后她觉得烦躁,便让丫鬟先退下。她继续看着书,可是书上的字却一个都读不下去,她不知自己在等着什么,在期待着什么。   然后表哥就来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这么高,穿着整齐干练的衣裳,人也显得精神许多。他拿了个匣子对她道:“给表妹的礼物。”她期盼着不要是跟娘亲他们一样俗气的丝绸手镯之类的物事。   揭开盖子,便看见一个眉眼头发描画得栩栩如生的小人躺在那里。那小人是硬纸所制,脸和身体用画笔勾勒出线条,再涂上颜料抹出颜色艳丽的衣裳。小人的头部和手脚关节处穿了细孔钉入线缀,又连上了细长竹签。素人用手去动那竹签,小人的一只手便扬了起来,像是在跟她打招呼。她又去动下端的那根签子,小人脚又勾了起来,合着手做了个好笑的动作。她觉得好玩,便把签子一起移动起来。那小人就跟着摇头摆尾手舞足蹈。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小玩意。   表哥在旁温言道:“我知你性子喜好与旁人不同,故看见这个小人便想着要给你带回来。希望你喜欢。”   原来在他眼里她是不同于其他人的。她心里突地有了些莫名的喜悦。她抬头去看他。这个从瘦小男孩长成挺拔少年的男子,正如五年前一般替她仔细拂去积雪,也一般的没带个小笤帚。   暖炉的木炭似乎放得太多了些,烘得她不止手心,连胸口都觉得暖烘烘的。   “我很喜欢。”她朝他绽出一个笑来。   表哥见了她这个笑便愣怔住了。傻气的模样还是跟小时一般无二。她的笑意便更加了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素人(下)   当晚她做了梦。梦里她和表哥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们躺在草地上看空中不停闪烁的星星。后来他们都困了,就挨着头沉沉睡去。是亲亲密密毫无间隙的姿势。   她自梦中醒来,心仍砰砰狂跳不止。用手去冰滚烫的脸颊,嘴角却不由向上扬了起来。   但她却不知表哥对她是如何情意。自那次给她礼物后,再看见她,都慌慌地快步离去,像是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赶着他。   这般情形持续到来年的二月。天气仍是寒冷,那早她醒了还赖在床上,就听见丫鬟咋咋呼呼地跑进来道:“表少爷离家出走了!”她顿时便觉得似被重击了般全身无力,脑袋不能思考。缓了会她便问丫鬟原因,丫鬟也说不清楚。她不知何时眼泪已爬了一脸,怎么用力去擦都止不住。她索性不去管,蒙上被子痛快地哭出声来。她本已对未来有了新的憧憬和构想,却在这一夕之间全部崩塌。那些憧憬和构想都以那人为基础描绘堆建,如今那人走了,一切便都成泡影。一切便都成她自作多情。   后来娘亲告诉她那人所做种种便都是为了她。她知道娘亲在借此探寻她的口气,只勉强露出笑脸道要去看书。她听见娘亲在背后长松了口气。   她却回去便病倒了。她乖乖地接过一碗又一碗的药大口咽下,病却不见好转。父亲终于觉察到她的心思,不顾她病着,年底便把她嫁了出去。虽是仓促出嫁,却也帮她选了门好亲事。长乐府的首富万家,她这辈子是吃穿不愁了。   新婚当夜,盖头揭下,面前出现的是张陌生男子的脸。男子见了她这满脸病色,也是吃了一惊的模样。原以为是安平府有名的美人,却娶来个憔悴瘦弱的病秧子。当下便没好气地摔门而去。   她慢慢呼出口气,松开握紧的右手。那里,躺着一根尖利的簪子。   自这夜起,她那名义上的夫君再未踏进她的房门一步。   时间便这样日复一日的流淌过去。她的身体开始渐渐好转起来。婆婆的不满,妾室的挑衅,她一概不予理睬,只关在屋里看一本又一本的书。偶尔累了,拿出那小人让它摆出种种奇怪的姿势。便这样可以渡过整日。   这样过了七八年。一日娘亲来寻她,哭诉父亲走的镖出了问题,需要银子来填补空缺。她宽慰着送走娘亲后,回到屋子独自沉默地坐了许久。   然后拿起胭脂开始梳妆。   她知道自己的这副皮囊有多出众。当晚,她朝不曾正眼看过的夫君展露出魅惑笑颜。那男人果真直了眼睛,进了她的屋子。身体被进入的刹那传来剧痛,她一直崩着的笑脸终于有了一丝坍塌。她蜷起手指收入掌心狠狠掐住提醒自己不要哭出来。男人喘着粗气的呼吸,还有身下不曾间断的痛楚,都提醒着她,一直坚持的东西,被她亲手丢弃了。   最终他的夫君向岳父慷慨地施予了援手。父亲娘亲前来道谢,她看着华发渐生的父母,还有携了她的手礼数有加的夫君,终于选择妥协。   之后的三年她便生下了思明,念启。一向不喜她的婆婆也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夫君更是夜夜歇在她这里,再不去别处。有时候坐在旁边听她给孩子们说一个个神话故事,也会跟着说声真有长了三个头的龙么。   她听着这傻气的问话,便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憨厚少年。那少年淋着大雨在外跪了一夜,只求得到父母许可。他从来都这么傻,若当年问她一句,她便能抛下所有跟他一起出走。不似如今,只能各安天涯。   她有了对她很好的夫君和乖巧聪明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应该知足,应该感激。于是便朝夫君露出浅浅的笑容。她的夫君却因此红了眼睛道:“这是你头一次对我笑。”   她觉得此生便这样了。她会逐渐老去,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然后再往他们的孩子怀里塞沉甸甸的红包。   直到去寺庙祈愿的那天。   彼时她正闭着眼许愿。她求了每个家人的安康顺遂后,又犹豫着加了一句:“愿明启表哥喜乐无忧。”然后听见前方有细碎响动。   她便看见面前站了个人。穿着平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很是平常的面容。但她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谁。便在刚才她还向佛祖祈求让他喜乐无忧。   他看起来沧桑许多,嗓子也变得沙哑,这些年似乎过得很是不好。他本是可以成为一间镖局的当家,却为了她要去过另一种生活。   他就站在她面前。离她这么近。她只需向前几步,便能触到他的衣袖。便能抱住他,狠狠哭一场,说她从未忘记过他,说她一直等了他很久。   可是她不能。她的孩子还在外面等她。她的夫君还在书坊替她寻书。她已是青春不再的平庸妇人,她还有两个家需要看顾。她有太多不能抛弃的牵绊。她不再是那个能跟他远走天涯的少女。   她将那个人所有的付出都推脱到是他一厢情愿上。她知道自己在狠狠撕裂那个人最后的希望。她看着那个人死灰般的脸色,只能快步转身离去。她害怕迟疑一秒,自己便会反悔,便会像个孩子般哭着回头去寻他。   她想,他会恨她吧。恨她也好,最好是能忘了她,去过喜乐无忧的生活。剩下的苦和罪,便让她一人来受好了。   她回去便病了。像是少年时那般,喝了许多苦涩的药,仍不见好转。这样几个月过去,她的屋子里便都是熏人的草药气味。连丫鬟都互相推诿着不愿进来。她那夫君却日日守在她身边,后来她连碗都拿不住,娇生惯养的夫君便亲自用勺子耐心地一口口喂她。   她知道自己熬不住了。眼前的东西似乎都蒙了层雾,恍恍惚惚地看不清楚。两个孩子在她耳边哭得很是伤心。她摸索着找到他们的手,紧紧地握了会,叮嘱他们要互亲互爱用功读书,好好孝敬奶奶父亲。   孩子们被婆婆带下去。屋子里便只剩了她和夫君。她道:“我死后,你便忘了我,娶个会对孩子良善的女子,好好的过日子罢。”   夫君不答,却哑着声音问她:“我只问你,你心里可曾有我?”   她无法回答。他对她这么好,她不想骗他。   她听见夫君凄凉笑道:“其实我早知是这样。我却总想着百日千日的对你好,你总归有天会眼里只看着我吧。原来都是我妄想了。你放心,你死后我便会娶个比你美比你好百倍千倍的女子,我会丢了所有你的东西,会忘掉所有和你有关的记忆,然后过得很好很好。”   她听着这赌气的话只觉得好笑。   她牵扯了嘴角露出个微笑,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酒醉   不觉间已是盛夏。和师父吃罢晚饭,搬了藤椅在前院乘凉。因太阳下了山头,空气里窒人的闷热便消退了一分。我执了扇子不紧不慢地摇着,边听四处起伏不断的蝉鸣。师父也不喝酒了,端着茶壶小口小口地咂。   他突然笑了道:“我们这般模样,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呢。”   自上次我惹了他生气,他对我说话便是怪腔怪调。今日也是如此。   我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   于是,沉默。   再沉默。   果然师父耐不住又换了个话题道:“给你的药草怎么不用?”   “前段日子太忙,没时间。”   “那你现在便用。”   “不要。”   师父那边没了动静,我便歪过头去看他。他正用了一副极其委屈极其失望的表情盯着我。言下之意便是“老子用命给你换的东西竟然说不要你对得起老子么对得起老子为此受的伤么你让老子感觉自己做得事情好多余老子现在觉得好好伤心。”   ……好吧。我用。   师父没让我动手。亲手捣碎了药草敷在我左脸疤痕上,再用了纱布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我只觉得一阵憋闷。   “师父能把鼻子露出来吗我要呼吸。”   站起来只觉得脑袋很是沉重。回去屋子用镜子一照,我的整个脑袋除了眼睛鼻子嘴巴,其他皆被严实包了起来。此时看起来像个长了巨大脑袋的怪物。   顺手提了跟擀面杖,折身去寻师父。   第二日李婶问我:“昨晚胡师傅怎地叫得那般凄惨?还有,你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两日,我突然觉得左颊奇痒难忍。又不敢用手去抓,只能去问师父。师父也慌了道:“莫不是拿了假的药草?”当即便帮我拆下厚厚纱布。   纱布揭开最后一层,只觉脸上一轻,有什么东西随着纱布一起掉落在地。我定睛去看,是个半个巴掌大的深红色块状物体。   那是在我脸上留了五年的疤体。   我下意识便去摸左脸。手指触到的皮肤,光滑柔嫩。   我的脸,好了。   说不高兴是假的。哪有女子不爱美的。我不可置信地摸了又摸,终于欢喜地笑出了声。   这样过了片刻,我终于察觉到一旁的师父安静得有点不对劲。他抱了胳膊撇着嘴一脸苦思样。突然捡起地上纱布往我的脸上胡乱绕了起来。我一时愣怔住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待反应过来不由气结,大力扯开朝他身上扔去。   这么闹着,就听见李婶由远而近的声音道:“楚姑娘,我拿了些荷叶给你熬粥。”待看见我的脸,她迟疑道:“你是?”   于是,朝花门的女徒弟原是个美人的消息开始在大街小巷疯传。   彼时,我终于敢拿起菱花镜看向很久不见的自己。双眉不描而黛,眼眸波光潋滟,朱唇饱满含笑,再加上一张白润干净的面皮,的确是一副美人的样子。   朝花门附近开始多了很多青年探头探脑。有时和其中一名对上眼,就能看见对方迅速烧红的脸。院子里也时常莫名掉落一些装饰精美的信笺。我都一一仔细收着。这些纸张去做烧火的引子正好。   可是这日子还是要如常过的。我依旧每日去菜市采买东西,然后放在这几日酒喝得愈发厉害的师父身上拖回家。   把喝得不省人事的师父艰难扶回他的床上,我再拿了脸巾给他擦脸。他这几日都不与我说话,吃饭也是胡乱划了几口便回房里,像是在与我置着气。我却不知如何得罪了他。人常说女子心深不可测,我却觉得男人更是难懂。   这么想着,只觉得手腕被突地攥住,然后用力一扯,我的身子便跟着一歪,结结实实倒在了师父的身上。我正要起来,脊背却被他臂膀紧紧环绕,怎么也挣脱不开。   师父低声道:“让我抱会。”   这音调很是低沉柔和。且略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我便安静下来,乖乖伏在他胸膛上。   师父又道:“我着实不愿见别人看到你脸上伤疤的异样眼光。可是如今我倒觉得有了伤疤才好,这样便只有我知道你的好,这样便不会有人来跟我争你了。”   师父的眉毛紧皱在一起成了个小小的川字,眼睫微颤,一字一句诉说着内心的矛盾情绪。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甚至带了点颤意。   我便觉得胸口一阵酸涩。   其实他实在忘了,不管是面有残缺,还是容貌如常,站在他面前的始终是楚新雨。被他捡回来后逃跑不成,便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现在,以后也打算要留在他身边的楚新雨。   以后也打算要留在他身边。   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我竟生了要和师父长长久久相伴的心思。   莫塍曾许诺说要和我白首不分离,便是说要和我相守相伴,直到白首。   如今,我想要陪在师父身边,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这应该,便是喜欢吧。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跟我拉过勾保证过,不会抛下我走掉的。”   “若我徒弟真有个三长两短,便要了你的命来偿。”   “以后不许再叫我师父。”   “她来世来来世还有来来来世都是要跟着我的!”   “罢了!你若真要去给他当牛做马,我便也去好了!总之你去哪我便要去哪!”   “这样便只有我知道你的好,这样便不会有人来跟我争你了。”   这些只当是闹性子的话,细细思来,竟是他一直都在笨拙却又认真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听见他平缓有力的心跳,便安心地闭上眼睛。   晚饭做好后,把师父叫醒吃饭。他似乎已忘了醉酒之言,仍是同样一副兴致缺缺地样子。   李婶却来敲门。见师父在旁,也不避讳,喜气洋洋地说要给我介绍几个好青年。她眉飞色舞道:“你尽管捡最好的。”   我去看师父。他老人家阴沉了脸色,正大力地用筷子碰撞碗盘。当下便忍不住扑哧一笑。走到他身边,握起他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汗涔涔的手。   我朝李婶甜甜一笑:“不劳李婶了。我已觅得好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倾诉   送走李婶,师父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呆呆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以手支住下巴作苦思状:“说了那么多,不知你指的哪句。”   “你说的好郎君是说我么?”   “莫非我刚刚拉的是别人的手?”   “我看见你和那些青年对望。”   “他们没你好看。”   “我看见你收了他们的信。”   “拿去点火了。”   “我还看见你对牛二笑了。”   “那是让他给我的菜钱算便宜一点。”   “那还有……”   “打住。”以前只道师父有些孩子气,却不想还有些婆婆妈妈,“说重点。”   只见师父深吸一口气,便开始连珠炮般地发问:“你如今变得好看有了很多人喜欢为何还会选择我?之前我问你是否喜欢我你不回答今天却为何在李婶面前说我是你的郎君?我游手好闲只会喝酒跟着我以后是会很辛苦的你也愿意么?”   “嗯。我愿意。因为我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想和你好一辈子。”   变得好看了如何,别人喜欢的只是这副皮囊,不见得相处下来能容忍我的乖张脾气。师父却不同,愿意吃我先头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不能见得我受他人欺负,看我不见了就整夜地寻我,即使我面容残缺也能情深意切地待我。他虽喝酒,酒品却好,喝醉了便乖乖待在原处等我来接他,等回到自己房内就安安静静地睡觉。他形容不整,衣着邋遢随意,但是掩在纷乱长发后的那张脸是谁看了都要惊艳的。偶尔舞起长剑,身姿也是潇洒飘逸极了。如此看来,倒是我捡了宝,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再说到我对他的情意。莫塍出现时,我当时便只是觉得慌张,是与知晓自己过去的故人相见的情怯。与他相处时,偶尔回忆起年少光阴,除了唏嘘并无半点想要重来的心思。我一直留恋的都是年少爱恋的悸动和回忆,却不再是那个再无可能的人。再后来身处险境,最后想到的也是和师父闲适陪伴的光景。每日虽都重复着大同小异的生活,却因为身边的这个人,不觉得乏味,愿意就这么一直和他呆在这个地方,天长地久。   虽平凡,却甘之如饴。   师父听了我这回答,便起身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我一直都很好奇他不常洗漱身上却不知为何没有奇怪的味道,且凑近了闻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松香气味。   彼时他搁了脑袋在我肩膀处,低低道:“我五岁时,某日娘亲让我出去玩耍,说不到天黑不许回来。我不愿意,她便和我拉了勾说乖乖听话的话明日便给我买糖人。我满心欢喜地等到天黑回了家,却看见娘亲躺倒在地上。我去碰她,她也不动。然后有街坊过来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再然后,他们告诉我说,娘亲不在了。我成孤儿了。自此之后,我便不再期待会有人永远在我身边。他们都会和娘亲一样,和我约定好后,又突然消失不见,留下我一人在原地傻傻等着。”   “但是在遇见你后,我头次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想要一直吃到你做的热腾腾的饭菜,穿你花了好几晚做好的衣服,我想要一直听到你的声音,我想要这般一伸手,便能抱住你瘦弱的身体,将你搂在怀里。”   “我知道你的相貌不差,却不知是这般的好。好到我患得患失起来。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却也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人相配。我从未有过这般煎熬,只觉得整个人都乱了主意,只好喝更多的酒,让自己不去想你,不去想你不在的将来。”   “如今,我听到你的心意,知道不是我独自情动,便是死去也甘心了。”   我忙嘘住他这乌鸦嘴。   师父的吻便在这时轻轻柔柔地落下来。   他的长发垂落在我脸上,是跟亲吻一样温柔的触感。我便安心地闭上眼睛回应他。   闭眼的前一瞬,余光瞥见漫天璀璨的星光。那些星星闪着明亮的光芒,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爹爹娘亲,你们是否也在看着呢?   你们是否也能感知到我此刻的欣喜和满足呢?   隔日,朝花门的女徒弟已芳心许了自己师父的传言再度惹得一片哗然。我去买菜,周围的眼神便都带了点鲜花插在了**上的可惜意味,我又听见有人小声评价师父说老牛吃嫩草。我便忍不住要笑。其实师父只大了我几岁,用他的话说便是他还年轻力壮得很哪。我只随周围人随便议论去,如常买好东西便回了朝花门。   回去后便把见闻当做笑话讲给师父听。师父也得意道:“便让他们嫉妒去好了。所以今日我都不敢出门喝酒,怕醉了有人为泄私愤将我狠揍一顿。”   我们便这般逗笑了会。待做饭时间快到,我便起身去厨房。师父却跟出来道:“我们改一下对对方的称呼吧。”   我也觉得如今我们的关系再互称师徒着实有点别扭。便点头赞成。   我的很是容易,唤我名字新雨即可。师父的却是有点模凌两可。叫他青儿,小青,青青,怎么都感觉太过女气了些。我便问他可有表字。他想了想说有。   凌越。   这表字起得比名字好过太多。当即我便定下用这作为称呼。   师父,哦不,凌越略点了头,表情却似乎不太情愿。   此时却从院子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真是幼稚。” 作者有话要说:     ☆、偷窥   不知何时前院假山处站了个约莫十七八岁陌生少年。这少年长了张不辨雌雄的精致脸庞,若不说话当真分不清是男是女。水汪汪的大眼睛,秀气挺翘的精致鼻子,还有不点自朱的饱满双唇。且他穿了身宽大的白色长袍,风起时衣袂蹁跹,竟隐隐有股脱尘的姿态。   只这少年冰冷着一张脸,连声音也是冰冷的:“真是幼稚。换个称呼也能讨论半天。”   凌越听了他这话,便不高兴了:“竟然偷听。”   喂!这不是重点好吗!他莫名其妙的闯进家里才是应该提问的重点好吗!   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只是偷听,你却偷了我们的至宝。”   接着扬起手中长剑,冷声道:“快还了东西,否则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凌越更不高兴了,索性歪靠在门边,懒懒回道:“你说清楚了,明明是我抢的。”   喂!是偷是抢有那么重要么!人家要取你性命啊现在!   当即我便挡在凌越身前,看着神色冰冷的少年礼貌微笑道:“不知我师父拿了何物?”   “雪理草。可去腐生肌,有令枯木回春的神效。”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对不起,我用了。”深吸一口气,我坦诚道。   少年听了神色不变,只眉毛一挑,把剑尖对准我的方向。   “那么,便用命还罢。”   只见少年身形一动,便要向我跃来。凌越已把手握在我肩膀处,随时准备挡在我身前。   却突然半空中又落下一道白色身影。那身影急急截了少年剑势,出手迅捷准确,连我这门外汉看了也知他功夫应该很是了得。   这白色身影是个跟少年穿了同样衣饰的青年。这青年身材魁梧健硕,容貌却让人不敢恭维。杂乱入鬓的眉毛下,是双冒着戾气的灯笼大眼,再加上在风中露出飘逸毛发的鼻孔,真是和那少年的漂亮脸庞有着天壤之别。   彼时这青年开口了,用了和他外形极其违和的温柔声音对少年道:“不要鲁莽行事呢。”   我听见身后的凌越虚弱道:“新雨,我有点恶心。”   那少年的表现更是让我们吃惊。对着我们明明是一张冷得可以冻死人的脸,现下却满是孩童的委屈模样:“师兄,雪理草被他们用了。”   身后传来咕咚一声。是凌越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我比凌越的承受力高了一点,当下还能挤出一丝讪笑道:“现在已快到晚饭时间。不如等我做好饭,大家边吃边聊可好?”   青年咧嘴一笑,神态很是狰狞,声音却是柔和的:“那麻烦姑娘了。”   家常的四菜一汤不久便端上了桌。那师兄弟二人也不客气,执起碗筷便吃得风生水起。凌越坐在他们对面,气鼓鼓地盯着他们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饭。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拿了筷子去和他们争抢盘中剩余不多的肉片。   这般模样像极了争食的孩童。我不由悄悄抿了嘴偷乐。   待吃净了眼前碗盘,三人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停下了动作。那青年朝我抱歉一笑,解释道:“为了追踪雪理草的下落,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餐呢。姑娘切莫见怪。”   我不见怪。只是你可以不要笑了么。   还有,可以不在每句话结尾处加上那个妖娆的“呢”字么。   青年又道:“我叫清泱,这是我师弟清泽。我们是玉鸣阁的弟子,负责看守门派至宝雪理草。雪理草被夺后,师父怪我们看守不力,当即驱逐我们离开。他老人家放话说若找不回雪理草,我们也不用回去了。”   “如今我们是真的回不去了。”下一刻,便和师弟抱头痛哭起来。   那清泽哭起来当真是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清泱却糊了满脸鼻涕眼泪,让人只想直接一脚踹上脸去。   当下我便只能安慰他们一番,不顾凌越阴沉的脸色提议他们可以先暂住在这里。清泱便又换了感激的神情抽咽着道:“麻烦姑娘了。”   我仔细收拾好两件屋子,且给换上了干净席子和枕头。清泽看了房间却冷了张脸道:“我和师兄用一间便好。”清泱也在旁道:“师弟他自小和我睡在一起习惯了。”说罢用粗大手掌爱怜去抚少年嫩得滴水的脸颊。   这便好比磨刀石滚在脸上。我只替那少年觉得疼。   清泽却仰了脸,柔和了嘴角,朝清泱露出个好看至极的笑容来。   入了夜后,四人便各自睡下。   我却躺在床上辗转了好久不能入睡。年少时我那精灵古怪的姐姐除了对我说起各种鬼怪传说,也向我传输了很多不宜健康的知识。就比如,两个男人其实也是可以相爱的。   姐姐说,强势一点的便在上面,弱的那个便只能被压在下面。   今日见到这师兄弟二人的行为举止都很是古怪,很有点像是姐姐说起过的断袖之情。只是这强弱倒真不好分辨。师兄清泱看起来健硕粗犷,说话举止却很是阴柔。师弟清泽虽是花容之色,神情倒是倨傲冷酷得很。   这谁被谁压,一时真是难以确认。   这么胡思乱想着,便更是睡不着。索性下床开了门,悄悄往师兄弟的房间走去,准备探个究竟。   请原谅我女人天生的好奇心理。   ……好吧,鸡婆心理。   把脸轻轻贴在门上,我竖起耳朵去听房内可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听了半天,却都是清泱极富特色的呼噜声。   也亏得清泽能睡着。   我觉得失望,叹口气便要把脸移开。眼光一扫,却看见凌越不知何时出现,学了我一样的姿势,彼时正一脸促狭地看着我。   自己奇怪的癖好被人发觉了,我不由得红了老脸。   凌越却拽了我的手腕,往他屋子走去。   进了屋子,他便松开手,径直往他床上懒懒躺下。脸上依旧是玩味的表情:“不知新雨有喜欢听人墙角的癖好呢。”   我的老脸便更红了些,嘴上却不肯求饶,只道:“我又什么都没听到。”   凌越便笑了道:“你的脑袋里都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说着,便直起上半身来拉我。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醒悟过来已是躺在他的身侧。   他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下巴抵在我的额角,又换了严肃口吻道:“为了防止你再去偷听年轻男子睡觉,今后便都跟我睡一处好了。”他略收紧了臂膀,便又带着我朝他的胸膛靠近了些。   抬眼去看,他竟然已安然闭上眼睛,准备入眠。   今晚真是让我备受打击。先是偷听被发现,然后便是被男子强迫搂住睡觉。最悲惨的是,真的只是睡觉而已啊!   喂!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搂在怀里,虽说不上是温香软玉,却总归是个年纪正好相貌不差的女子吧。你就这么自然地毫无挣扎地睡了,让我很有挫败感好么!   ……等等。   莫非,   难道,   该不会,   凌越他真的不能人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月初的时候,我吃什么狗吃什么。到了月末,狗吃什么我吃什么。   ☆、留下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昨晚本来想叫醒凌越问个明白,但是看着他沉静的睡脸,我实在不忍出声打扰。就这么纠结着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我估摸到做早饭的时候了,便起身要越过凌越下床。谁料刚坐了起来,身侧那人便伸出长长胳膊把我又压了下去。他用脸轻轻蹭着我的头发,语气里是浓浓的睡意:“再睡会。”   因还未睡醒,脸上并没有平日懒散不羁的神情,便显得眉梢眼角都柔和了许多。他闭着眼睛,把我圈进怀里紧了紧,又接着深睡过去。我用力去扳他的手,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半分。   喂!现在是夏天好么!这样下去会长痱子的好么!   我气急地去拍他的脸。结结实实的几下之后,凌越终于睁开了满是迷蒙神色的眼睛。   下一刻,却翻身过来,给了我个同样结结实实的深吻。   良久之后,他才分开二人紧贴的脸颊,得意笑道:“看你以后还敢打我!”   我面红耳赤地正要还嘴,屋门口却传来清泽冷冷的声音:“亲够了没?吃早饭了。”   凌越直接抄起鞋子砸过去:“昨天偷听,今日偷看!你娘亲没教过你进门之前要先敲门的么!”   这一下砸得极准。清泽白晃晃的衣服上便印上个灰色的鞋印。他淡定打量了一下胸口的痕迹,下一刻便亮出长剑。   少年,有必要这么极端么!   幸好此时清泱再次适时地出现了。他拉住清泽急急道:“我只是让你叫他们二位吃饭,怎么又动起剑来呢!   清泽撇撇嘴,指着胸口一脸要哭的样子;“师兄,他拿鞋子砸我。”   接下来这场景便如同昨日重现一般。清泱搂住清泽,轻柔抚着他的头发不住地低声安慰着。语气柔和得连我这个女人都自叹不如。   经过一番鸡飞狗跳,四人总算坐在了饭桌上。清泱做了一整盘的贴饼,配上爽口小菜,吃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我无意中看到他表情认真地舔吮手上的饼渣,便觉得手中美味再也无法下咽。   那般神情姿态,太过撩人。   吃罢早饭,清泱又勤快地去刷碗。我着实觉得过意不去。本来就是我们有错在先,害的人家被逐出了师门。如今人家不仅没说一个怪字,还勤勤恳恳地替我们忙东忙西。   清泱却止住我要帮忙的身形道:“姑娘歇着吧。姑娘肯收留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做些家事报答也是应该的。”   “不用不用。暂住而已,无需放在心上。”   却不料清泱用毛茸茸的大手遮了嘴羞涩道:“我和师弟合计了一下,觉得这里不错,便想这样住下呢。”   你这么一脸娇羞的表情是要怎样!还有想就这么住下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就这么自行决定,有征求过屋子主人的同意么!   不用我开口,主人凌越冷然拒绝道:“不行。”   “如今我们已再也回不去玉鸣阁了。”师兄弟二人开始抱头痛哭。   喂!昨天已经用过这招了好么!麻烦你们换个台词好么!   我和凌越着实看不惯两个男人说哭便哭,于是便默默退出屋子,自让他们哭个痛快去。   因着天气燥热,小本生意的买卖人便都早早摆出摊子,只待日头猛了就撤了回家。因此虽才朝时,黄西街口却已很是热闹。我和师父慢慢地逛着,看见新鲜的食材就买些回去。一路上很是有人指着我们小声议论着什么,师父却老神神在在,一副随他们去的无谓姿态。后来索性牵了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行过众人眼前。   我不由地红了脸。师父向我安然一笑,和我交握的手又收紧了些。   待回了朝花门,清泱清泽俩兄弟已站在院落处候着。清泱咬了手指头一脸忐忑地看着我们,清泽虽还是冷淡的一张脸,但双手已悄然握起成拳,应该也很是紧张。   他们应该离了这里便真的再无处可去了吧?   突然想起五年前的自己。雪夜里蹲在四处漏风的废弃破庙里瑟瑟发抖。相府已在一夜之间覆灭,亲戚们只怕见了我也只会唯恐避之不及。我在这世上再无容身之处。亦再无可依之人。   最为绝望之时,却看见了黑暗中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笑眯眯地问我道:“你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这句话,便如同漆黑深渊里陡然出现的一缕光。虽微弱,却足以将我拉出绝境。   ……   “唉。”我深深叹口气道,“先住下来再说吧。”   话音刚落,清泱便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甩动着肌肉纠结的臂膀朝我飞奔过来。   眼看着是躲不过这个要命的熊抱了。   凌越此时当机立断,一把将我扯到身后,接着冷静朝清泱的脸飞出一脚。   我朝他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我早就想要这般做了。   于是厨房便多出个人帮忙。清泱虽看着粗犷彪悍,做起饭菜来却丝毫不逊于女子。往常负责全道工序的我,如今只需打个下手洗洗青菜便可。   看他行动熟稔,我开口问道:“清泱何时学的一手好厨艺?”   清泱手下动作不停,咧了嘴笑着答道:“清泽自小就有点挑嘴,于是我便试着自己做些给他。时间长了,便熟练了。”   他说这番话时,表情语气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   呃。母爱。   饭桌上依旧重复着火药味十足的美食争夺战。凌越夹起盘中最后一颗肉丸放进嘴里用力咀嚼,然后得意洋洋地看向对面脸色阴沉的清泽。   察觉他隐隐有要拔剑的趋势,我忙转移话题道:“如今虽让你们住下,但是四个人的花销着实多了些。不知二位……”   清泱忙道:“姑娘放心,我们自然不会白吃白住。玉鸣阁从来以制药闻名,这两日我便和清泽做些清热解毒的药丸拿去换钱。   这么说着,饭毕两人便出去寻找制作药丸的材料。   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关系,我觉得很是困顿,便进了自己屋子准备小睡片刻。却不料刚躺下,凌越就推开屋门走了进来。他神态自若地在我身旁躺下,又动作熟稔地把我圈进怀里。   “现在是夏天。“我无奈提醒道。   “我不热。”   “我热。”   “那便少穿些。”   我倒真是拿他这痞子形态毫无办法。只得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却听他在背后道:“我那时看着你的神情,便知道你会让他们留下来。”   “新雨,玉鸣阁一直都和朝廷有些牵连。看来朝花门今后应是会热闹许多了。”   我便觉得一惊。转了身去询问他究竟。   凌越却浅浅笑道:“睡吧。”说着就势把我搂在怀中。片刻就呼吸匀长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天气炎热,更得很是辛苦。更辛苦的是依旧没什么人看呢。希望大家动动小手指给些鼓励。么么哒。   ☆、求亲   过了两日,清泱清泽便在街口寻了个空地,摆摊卖起了药丸。他们与别些只顾着销量的商贩不同,凡是有人来买,都是仔细问询过对方症状之后,才会选了合适的药丸给他。且二人的药丸确有功效,治疗热毒腹泻等一些小病见效很快。于是渐渐地,来买药丸的人便多了起来。   清泱把挣来的银子都交给我。他扬着傻咧咧的笑容道:“若不够开销,我每日再多做些药丸去卖。”   我看着他这毫无心机的笑,纠结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些银子其实已经可以让朝花门再多养活两个闲人。   咦?我与凌越好像就是闲人。   清泱说罢便又钻进屋里捏药丸去了。我掂了掂手上的银子,去了街口的衣料铺子。   半个月后。   这日清晨,师兄弟二人照常打了招呼便要去摆摊。他们的药丸功效显著价格公道,用了觉得好的人便开始向旁人推荐。这么口耳相传到了如今,不仅是黄西街,整个长乐府的居民有了点小毛病都会去他们那买药丸。   去了毛病的居民们很高兴,挣了钱也挣了名声的师兄弟也很高兴。   只除了顾客渐少日益清闲的张大夫。   我拦住他们道:“我帮你们各做了套新衣,你们先试试看是否合身。尺寸不合的话我再拿回来修改。”说着便拿出花了好些日子做成的衣裳。   这次我特意选了棉麻的料子,穿在身上透气凉快。且做成窄袖短打的样式,这样行动起来也利落方便。之前两兄弟的白色袍子早已因为制作丸子弄得快看不清原色了。   清泱的眼底便立时沁出了泪花,他怀抱着衣服哽咽道:“多谢姑娘,我会一直穿到烂掉的。”   ……   待二人穿好新衣出来,我便不由地眼前一亮。因着上次给师父做衣服用的颜色看起来很是顺眼,这次我便给两兄弟也选了同样浅葱的色调。清泽穿了这清嫩的颜色,便少了几分脱尘的姿态,看起来让人觉得容易亲近了些。   至于清泱……   合身便好了。   幸好衣服都是大小正好的。清泱又说了番感谢的话。清泽在旁依旧是冷冷的默不作声。只是擦声而过的时候,我听见他小声说了一句:“谢了。”   我怀疑听错。便偏了脸去看他。   少年的嘴角略泛起了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们出门后,我便照常去整理家务。拿了笤帚到凌越屋子的时候,他正半卧了在床头。见我进来,开口便是浓浓醋味:“我道是替我做的衣裳,却原来白高兴了一场。”   屋角好多灰尘。   “怪不得这些天怎地都不肯跟我睡。”   这块痕迹怎么总是擦不掉。   “我之前的衣服穿了许久你才记得帮我做件新的。”   呼。终于打扫干净了。   我收拾好工具转身利落走开。身后传来凌越崩溃的喊声:“喂!我在和你说话啊!你听见没有啊……”   我告诉自己不能理他,这个男人如今真是越发小家子气,是时候该晾晾了。   在前厅擦洗桌椅的时候,凌越又跟了过来,手托了腮一副小心翼翼的眼神盯着我。待我停下手中活计,才怯生生地靠过来:“新雨,你莫不是厌倦了我吧?”   “此话从何说起?”   “之前我这般的时候,你都会好好哄我的。今天你却不理我了。”   “嗯。是不想理你了。”   凌越急急拉了我的袖子道:“你别不理我。我会改的。”   “那你便告诉我,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你为了替他们做衣服,都没有时间陪我睡觉了。”   我便觉得好笑:“师父大人,你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睡在一起是只能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那我们便成亲好了。”凌越弯了眉眼,笑得很是开怀。   我只觉得脊背出了层冷汗。   ……我好像   钻进了个预先设好的圈套。   凌越的脸越发靠近,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们成亲之后,便能睡在一起了。”   “那么,你跟我成亲可好?”说罢抿了嘴,换上期待神情等着我的回答。   我立时便慌了神色。   凌越,你,这是在跟我求亲么。   其实我与凌越正是婚嫁的年纪,且二人情投意合,又都是孤儿,若想要成亲,只需我点头即可。   若是跟这眼前之人去换另一种身份相伴到老,我倒很是愿意一试。   这么想着,不由地抿了嘴,便要点头答应。   耳边却突然传来李婶大呼小叫的声音:“不好啦!要出人命啦!”   屋子里紧张的气氛被打破。凌越气急败坏地伸出头回道:“我这里也是要出人命了!”   李婶拉了我和凌越向街口方向去。顺便跟我们详述了一下事件始末。   清泱清泽今日也是如常去街口摆摊。其间清泱去方便,摊子上便只留了清泽一人。事情便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街口突然出现了一匹不常见的高头骏马。这马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知府的小舅子。这小舅子骑着马在街上一通横冲直撞,却偏偏在清泽的摊子前停了下来。小舅子翻身下马,朝清泽咧嘴笑道:“倒不知黄西街上有这么个水灵的小姑娘。”清泽应是听多了这样的误会,当下也并无表示,只冷着脸不去理他。那小舅子碰了壁也不觉得丢脸,又笑嘻嘻地去拉清泽的手:“我就喜欢像你这般性格的女子。”   好吧,听到这里我已经能预见小舅子的命运了。果然,清泽冷冷道了声:“老子是男的。”便抽出袖中软剑,狠狠刺了过去。   待我们三人到了街口,师兄弟俩的摊子前已是平静如常。只是旁边多了个陌生青年。这青年一双眼尾斜挑的桃花眼,正含情脉脉地朝清泽不住地眨啊眨。   青年,你是眼疾犯了么。   清泱见了我们,忙迎上来道:“二位怎地来了?”   我便问他后事如何。   清泱叹口气:“我方便完回来便看到那位公子只用两根手指就轻轻巧巧地夹住了清泽的剑尖。清泽的剑术虽不算顶尖,但也是入得了高手之列的,那位公子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正说着,那桃花眼青年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问道:“你们都是朝花门的人么?”   “呃,有事么?”   “我想拜入朝花门下,成为朝花门的弟子。”   青年眯了一双笑成月牙儿的眼睛,看起来很是可亲。丝毫看不出是清泱口中那个仅凭手指便制住清泽的功夫高手。   青年继续道:“这样我便能和清泽朝夕相对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清泽会对我日久生情,然后烈火引干柴,然后我们就一发不可收拾……想想都觉得人生圆满了……”   青年,你能不要把内心龌蹉的想法直接口述出来好么。   我看到你想一发不可收拾的对象在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啊。   还有,你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取向,这样真的好么。   却不想街口突然冲出一人,朝着青年那明艳艳的脸庞便是狠狠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给我留言哈。摸摸。:-D   ☆、愿意   青年也不还手,只捂着脸弱弱叫了声:“姐夫。”   原来面前这位便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只见他面如重枣,身材粗壮,只五官倒还端正,且作着寻常百姓的打扮,看起来很是朴素。   这位知府大人朝我们大大地做了个揖,很是真挚地抱歉道:“我这小舅子是个花痴,见了容貌出色的人便会失了常性。今日他若犯了糊涂,冲撞了几位,还望见谅。”   清泱听了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知府大人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接着又感激道:“多谢各位不与他一般计较。大家放心,我带他回去后必会严加管教。”   说罢,再朝我们作揖告辞,然后揪着小舅子的耳朵并行离去。   只那小舅子被揪住了耳朵还不忘回首朝清泽挤眉弄眼。   因今日的这个小闹剧,我和凌越便让清泱他们早些收了摊子和我们一同回去。行在路上,一直未开口的凌越突然笑道:“这新来的知府,倒是有些意思。”   彼时我只顾着去观察清泽的脸色,并无心思去探究他话里的深意。清泽的神色较之往常并无不同,看来在街口的那出闹剧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却不料与我所想不同,吃过午饭后,清泽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院落处开始练剑。烈日炎炎,清泽片刻便一脸的涔涔汗水。   他却固执不肯停下。   清泱也不拉他,只在一旁叹息道:“师弟今日被轻易破了引以为傲的剑术,应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如今除非他自愿,不然谁都不能让他停下。”   “他自幼便是如此。因他长得女气,师兄弟便常常拿此嘲弄与他。闹得再过清泽也不哭闹告状,只执了剑一遍遍地练。到后来他只凭一剑便轻易挑翻带头捉弄他的大师兄,此后便再无人敢作弄与他。现下的清泽便如幼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攒着一口气,且这口气非出不可。”   我得知这般缘由便不由地叹口气。清泽一直神色冷淡,看起来不易接近,原来是有着这般过往。连亲近的师兄弟都是如此,叫他怎能还信得过旁人。   不接近他人,便不会受伤。若受了伤,便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对方讨还回来。这就是清泽简单干脆的处事原则。   在旁一直漫不经心啜着茶水的凌越此时嘴角勾起了一抹悠远的笑:“这家伙,倒是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   说罢,起身向清泽走去。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握住那把生锈的长剑。   凌越朝清泽挥出一剑。这一剑朝了清泽头顶直直刺落下来,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清泽便横了剑身格挡。凌越却途中收回剑势,改作向他腹部踢出一脚。清泽忙撤了身形向后退去。待他落地站定,凌越的剑已寻着他的身形追了过来,此时正直直抵在他的咽喉处。   我没有看错。凌越只用了三招便胜了清泽。   清泽一脸错愕地看向凌越:“不可能。上次你明明……”   凌越道:“上次会输给你,只因我打错了注意,劫了清泱作人质。”   他脸上不见了懒散神色,垂下剑尖朝清泽郑重道:“高手执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强,只是因为想守护住自己珍视的东西。这世间何其多的高手,你都能一一打过么?你当初便是想守护清泱才能使出全力赢了我。为了想要守护的人变得强大,这样才是真正的强大。”   说罢凌越便再不看他,径直越过他回了屋子。   清泽站在原处低头不语,只能看见他握住剑柄的手在不住颤抖。良久,少年忽然力竭地跪倒在地。   清泱忙上前去扶起他。少年虚弱地倒在师兄的怀里,嘴角却挂了丝恍然的笑。   这笑,像是冬日里破云而出的光,耀眼而温暖。   这般一番波折后,清泱便抱了累极的清泽去屋子里休息。无事可做的我,就去寻凌越。彼时凌越躺在自己床上正睡得一脸香甜模样。我突地起了捉弄的心思,便用手指去轻挠他的鼻尖。谁料指尖刚触到他的皮肤,就被伸出来的一只手攥住了手腕。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再一次被扔到了床上。   凌越把我拥进怀里,依旧是下巴抵着我的额角的亲密姿势。我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道:“我们来继续今早的话题如何?”   “可以。”   “那你是否愿……”   “我愿意。”   凌越听了我的回答,立时便勾下头来看我脸上神情。见我端正了脸色并无玩笑之意,挠挠头奇怪道:“你答应得未免太轻易些了吧?你要考虑好哦,我没有正经事做,跟着我是没有富贵可享的,且我懒惰嘴馋,你要做好为我煮一辈子饭的准备。还有……”   “换做别人,我必然会慎重决定。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我截断他语无伦次的自我检讨,“吃苦也愿意。”   凌越脸上紧张的表情随着我的话渐渐缓和下来。我看着他逐渐加深的笑容,只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他特有的胡氏拥抱便缠了上来。   我挣扎道:“不要这样,很热啊。”凌越却只当不闻,把我紧紧捂在怀里毫无松手的迹象。   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肩头低低道:“谢谢。”   这两个字像是带着巫法,我只觉得心头一阵柔软,遂乖乖躲在他怀中不再动弹。   凌越又道:“清泽很像年轻时的我。那时我便是如此,整日红着眼睛拼命地练功,一心只想着变得更强。等我终于提了剑寻到仇人那处,却发现那人早死了。我便似便被了脑袋般不知如何是好。我为了仇恨执剑,如今仇恨的人已不在,我便不知晓自己执剑的意义何在。直至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才让我懂得,为了守护某个人拔剑,远比打败摧毁一个人来得更有意义。因为重视,便不想失去。因为不想失去,便会尽了全力去守护。”   “因着那个人活着,自己才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个鲜活灵动的人。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喜悦。”   凌越吐露出这段陈年心事,便不再言语,把脸埋在我肩膀处安稳入睡。   我知道他的这段话里有很多值得细问的地方。比如那人是如何成了他的仇人,比如仇人死后的那段不知所措的日子他是怎样渡过,还比如后来的发生的那件事到底是哪件事。   我却不想去问。   这些牵扯了他往年苦痛的往事,便让它们静静沉淀在老酒里。若干年头后他若愿意拿出和我痛饮一口,应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现在,他既一笔带过,我便也轻描淡写不再问起。   且以前从不说起过往的他,如今已能渐渐向我敞开心扉。   我只求,他现下在我身边,觉得幸福便好。   这么想着,便久久不能睡着。我只能无聊地翻个身去瞪着房顶发呆。   却不料房顶处不知何时倒挂了个人。这人弯了一双勾人摄魄的桃花眼,朝我展颜笑道:“不知清泽在哪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空调坏了怎么破?更得好辛苦。写不来各种心计各种手段的宫斗宅斗文,只想借着一小块地方,写一写几个逗比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不堪的往事,若能聚在一处互相取暖,便是缘分,便应珍惜。   ☆、接纳   这人我早上才见过,正是那知府的小舅子。   只是他现在应被“严加管教”着,又是如何到了我们这里的?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正待要叫,就看见小舅子身形一晃,直直从屋顶摔了下来。   却在即将落地的前一瞬,用手撑起整个身体就势往后一跃,整个人就这么稳稳地站住了。   然后同一刻我听见吧嗒一声,有只看起来很是眼熟的鞋子从他脸上掉落下来。   小舅子那张粉若桃花的脸便被印上了个灰扑扑的鞋印。   凌越另一只鞋子又飞过去:“我今日倒是亲眼见了回梁上小人。”   小舅子也不恼,轻松躲过鞋子,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打扰二位了。在下是前来拜师的。”   我突然想起来,上午他便说起过要来做朝花门的弟子。当时只以为是他一时戏言,想不到现下还真的找上门来了。   “不收。”那边凌越果断道。   这收字刚落了尾音,小舅子便上前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他拽住凌越的衣角,哭得涕泪齐下:“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若被发现,姐夫定然是要打断我的腿的!请二位收留了我吧!我只是喜欢清泽,想和他日日在一处,且日子久了之后,他必然也会喜欢上我,然后我们便……”   我着实懒得听他那龌蹉的心思。凌越似与我心有灵犀般,此时抬起腿便是利落一脚。   只听他恶狠狠道:“谁让你把鼻涕蹭我衣服上的!”   ……好吧。我们不是心有灵犀。   “清泽是男的。”我决定找个理由让他知难而退。   “我不在乎。”   喂!谁都知道你不在乎啊!关键是清泽在不在乎啊!你有没有在乎过人家的感受啊!   “清泽似乎很是讨厌你。”好吧,再换一个。   “没关系,时日长了后他会改变的。”   青年你确定会改变么!请问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啊!   “清泽有他的师兄了。”虽然不确定兄弟两是否断袖,但是清泱对清泽来说很重要这是肯定的。   “不要紧,我比他师兄好看。”   “……”这好像是事实。   好吧,我被这乐观的青年打败了。   我垂头丧气地去看凌越,表示自己已无能为力。凌越却一副安然表情,施施然用胳膊撑着脑袋道:“无妨。我便直接去寻知府大人好了。那时不用我们赶你,自然有他带你回去。”   小舅子听了这番话,立时便满脸紧张神色。他冒着再次被踢翻的风险又一次上前攥住凌越的衣角,开始新一轮的苦苦哀求。   恰在这时,屋门被一把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正是清泽。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一人跪在凌越脚边哭诉着什么。待那人转过身来,他便下意识地要去拔剑。却在按住剑柄的时候,似乎又想到些什么,便缓缓垂下了手。   小舅子听到背后动静,就回了头去看。看清来人正是清泽,脸上便立即换上喜悦神情。他连忙把脸抹抹干净,然后朝清泽快速跑去。   跑到离清泽三步处却又止了步子。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清泽阴沉的脸色道:“你便是这么讨厌我么?”   清泽也不理他,绕过他来到凌越面前。他朝凌越道:“我最初想要练剑,只是想着要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再后来,便是为了清泱。他武功虽高,却每每让人欺负了只会傻笑。我便决定要护着他。却不知何时我竟忘了这初衷,成了只会好勇斗狠之徒。今日你那一番话,让我很是受教。多谢。”   这是清泽到了朝花门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这少年只是看着面冷,内心却很是恩怨分明。他受了伤,便会加倍奉还回去。同样的,觉得得了恩惠,也不忘到那人跟前,认认真真道一句感谢。   凌越听了他这真诚的道谢,只淡淡道:“我虽说了,听不听却是你自己的。你想通了,便是你自己的功劳。不用谢我。”   期间一直安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小舅子此时见清泽朝我们点了头便转身欲走,立时又改作去扯清泽袖子:“清泽,我为了你离家出走了。如今我只能留在这,你替我求求他们,收我为徒让我留下吧!”   清泽听了他这话便顿住了身子。我以为他下一刻他便要甩开袖子冷冷回一句与他何干,却不想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朝我们道:“不知二位能否收留了他?”   这次不仅是我,连凌越都快脱了下巴。   清泽继续道:“若今日让这人走了,恐怕他以后还会去摊子前寻我难堪。还不如将他留下,便是再闹也不会叫人看了热闹去。且这人武功着实不错,留着陪我喂招也好。功夫精进些总是没坏处的。”   看来这少年不仅恩怨分明,心思也很是缜密。   “他的住食费用,便记在我身上好了。”清泽又道。   “不用不用!我有准备哪!”小舅子见心上人主动帮自己求情,不禁又雀跃起来。只见他站在原地跳了跳,又姿势怪异地抖了抖身体,便听见一阵叮铃咣铛的声响。   我和凌越定睛去瞧,原来是好几样女人的首饰。   小舅子自豪道:“我姐姐的嫁妆!她以为藏得严实,我却一翻就找到了!”   好吧死孩子。估计你姐姐会比姐夫先打断你的腿。   凌越的嘴角也是一阵抽搐。寂静了五年的朝花门,先是来了举止怪异有断袖嫌疑的师兄弟,现在可能又要加上个偷了姐姐嫁妆离家出走的花痴。   看来有必要去找人瞧瞧朝花门的风水了。   凌越沉默着不说话。这朝花门是他的地方,要留要赶全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四人便这样僵持着。不觉间太阳已渐西沉。   清泱爽朗的声音在远处响起:“饭已做好。吃饭喽!”   凌越便拉着我去饭厅。清泽也跟上来。   我回头去看那小舅子。只见他皱了眉,撇了嘴,可怜巴巴地呆在原处不知所措。   到了饭厅,清泱正勤快地帮大家往碗里添饭。   凌越看了会,突然说了句:“多添一碗。”   然后并不回头,只提了声量道:“还不过来吃饭。”   我便瞧见那不知何时跟了来,正小心翼翼倚在门框处的青年显出欢喜的样子。却又不敢太过表露,只能极力扯住不断上翘的嘴角。   他站到凌越面前,恭谨鞠躬道:“多谢师父收留弟子。今后,还请师父多多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组合   小舅子复姓公良,名唤笙轩。今年整好二十岁。   凌越问他的功夫从何习得,笙轩说是自己父亲亲授。   然后他说了个名字。   公良锲。   我自然不识得这个名字,其余三人却在听到后皆微微睁大了眼睛。   后来凌越告诉我:“前任武林盟主便是叫公良锲。”   “那公良家,在四年前,被一夜间灭了满门。”   说罢他又苦笑道:“来朝花门的人,倒都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角色。”   彼时笙轩似乎没察觉到三人面有异色,只依旧笑着道:“可有我的屋子么?若没有,我和清泽挤一挤也是可以的!”   说罢便要去拉清泽的胳膊。   清泽不动声色地迅速躲开:“我和师兄睡的。”   笙轩看着清泽戒备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马上又恢复了笑颜,不死心地道:“床可够大?加我一个可行?”   喂!三个年轻人如果这般挤在床上,我会忍不住想去偷听的啊!   还是凌越当机立断展了回朝花门主人的雄风。   他道:“西厢还有一间屋子。收拾好后你便住在那里好了。”   “我要和清泽一样住在东厢这边!”笙轩抗议道。   “知府大人不知现下可还在衙门办公?”   姐夫应是笙轩最惧怕的人了。凌越这威胁恰好敲中了他的七寸。当即他便乖乖听从了凌越的安排。   清泱此时却突然开口道:“我和师弟虽已征得二位同意在这长住,但是总归名不正言不顺。说到底了只是个来此做客的外人。如今胡师傅既已收了笙轩为弟子,不如今日也顺便收了我和师弟。旁人再问起我和师弟为何住在朝花门,我们便能回答是您的弟子了。”   清泱这番话说得很是时候。且字字在理,让人想不出理由拒绝。   如今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了这般心窍玲珑的两位弟子。   凌越听了他这请求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他淡然摆摆手道:“如今便随你们如何称呼自己吧。反正你们的身手都是用不着我来教的。只是记得,既然挂了朝花门的名号,在外做任何事情,便都要想着师门的名声。”   听了他这话,清泱便是一喜。当即拉了清泽,并着笙轩一起,朝凌越恭敬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响头。   便这么行了简单的拜师礼。   饭毕,我便去西厢那处收拾屋子。这屋子虽年久没住过人,却因着常常打扫,看起来甚是整洁。我正铺着席子,就听见笙轩在背后道:“这里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我记得刚刚他还跟着清泽身后打转,现下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   还没问出口,便听他又自言自语道:“现在我不能太缠着清泽,这样只会惹他讨厌。我现在只能等着了。等到清泽回心转意愿意回头的那天……”   请不要说得清泽好像负心人一个好么!人家都没有和你有发生过什么好么!   笙轩便这么住了下来。至此,朝花门再添一人。   衣着邋遢行为不羁的凌越,身材魁梧有着颗少女心的清泱,相貌俊俏却总是冰着张脸的清泽,再加上有着一双明艳艳桃花眼的花痴公良笙轩。   怎么看,都是个非常奇怪的组合。   但是莫名其妙的,这个组合受到了长乐府许多女子的喜爱。   李婶一边麻利地磕着瓜子,一边向我娓娓道来。   前几日因着气温骤降,没来得及加衣的人们便都出现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来。这直接导致了清泱他们的药丸生意持续火爆了很长时间。这般一来两人便已是忙不过来。   我果断踢出了凌越和笙轩去帮忙。   于是接下来的好几天,长乐府各年龄阶段的女性都会看到四个外貌风格都截然不同的男子结伴着在街口往来。   然后不知何时开始,便有女子三三五五地结伴前来围观。她们见了清泱温柔替清泽抹去额上汗珠,笙轩不失时机地朝清泽递过去的一个笑,还有凌越喝酒时不小心洒落了喉结处的几滴酒,都能像受了很大刺激般地尖叫不止。   李婶吐出一片瓜子壳,手贴住脸娇羞道:“我也是很喜欢清泽呢!他那冷酷的小眼神一飘过来,我便觉得自己欢喜得快要死了……”   李婶你这一脸二八少女怀春的姿态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能顾忌下你相公李叔的感受么?   于是我便知晓,为何朝花门外会出现那么多的女子了。   只是幸好这些女子都是只在门外徘徊,并无做出任何大胆逾越之事。只是会在四人出现时,掩了嘴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   却突然出现了个人,将此种局面生生打破。   这日已是夏末,五人正坐在大厅用饭。突然听见前院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着了浅檀夏衫的美貌女子走了进来。   见我们一桌人都是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她,她便遮了嘴轻轻一笑。美人眼波流转,朱唇微启,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牙齿。当真是张好面皮。只怕寻常男人见了,当下便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只可惜了。   朝花门的四个男人都不是常人。   清泱依旧一脸温柔地夹了菜给清泽,清泽依旧冷着脸静静地接过吃掉,而一旁的笙轩也依旧撇了嘴眼神失落地看向亲密无间的两人。   剩下的那个人,倒是打量了美人两眼,然后露出纯真笑脸道:“姑娘的牙齿上粘着一处菜渣呢。”   我便瞧见美人的身形跄踉了一下。估计她也是头次遇到这般不解风情的男人。   但是我们的美人很坚强。她很快调整好心态,然后在脸上绽出一个更优美的笑容。   只这次紧紧闭了嘴巴。   我听见她说:“小女子秦碧蓉。今日来此,只为拜师学艺。”   秦碧蓉?   难道是那个在连环杀人案件中离奇失踪且曾觊觎过凌越的秦家独女碧蓉?   若真是她,那么她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且今日为何贸然登门开口便要拜师? 作者有话要说:  F4不够,H5可好?一直很纠结清泽的感情线呢。到底是大师兄还是花痴笙轩呢?还是就维持现在的状态?还是写个女孩出来证明其实清泽的取向是正常的?纠结啊!   ☆、出发   我存了一肚子的疑问,却无法问出口。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去深究这些隐私的问题,着实唐突了些。   可是凌越却不觉得唐突,他毫无顾忌得直接问道:“敢问姑娘便是老秦家失了行踪的女儿么?”   秦碧蓉见他搭话,眼神便亮了亮,忙含了笑道:“正是小女子。”   “那姑娘今日为何又在此出现?”   “实不相瞒,前段时日小女子一时糊涂误以为觅得良人,醒悟过来后悔恨不已。幸好后来被父母寻到接回了家中。正为着情路艰辛暗自感伤,忽然听母亲说起了楚姑娘的种种变化,便觉得欣羡不已。我以为楚姑娘如今变得容貌姣好,且觅得了胡师傅这好郎君,便都是因着她是朝花门的弟子。我虽有几分姿色,却也年纪大了,若能与楚姑娘一般在此处寻得良人,便真是再好不过了。”   且慢。这段话有些长,而且信息量极多,待我来给各位看官详解一番。从秦碧蓉所说来看,她先头失踪,便是跟了意中人私奔。后来不知什么因由,她后悔了。正好她父母来寻她回家,她便乖乖跟了回来。某日,秦母与她聊起我近日的一些改变,她便觉得这都亏了我拜入朝花门,做了凌越的弟子。秦碧蓉便起了说不定进了朝花门她便也能寻得良人的心思。于是,年纪渐大,感情却一路挫折的秦小姐终于按捺不住,在今日直接一脚踢开了朝花门的破烂木门。   从一方面看,这美人虽易冲动行事,但敢作敢为,她不觉得跟人私奔有何不妥,且跟人说起也坦荡大方并无愧色。爱便爱了,不爱便是不爱了。爱的时候她能做任何事,厌倦了,她亦能毫不留恋地丢弃。   我倒是有些羡慕她这勇敢的姿态。   只是朝花门不是求了姻缘便能如意的佛庙寺院,且我与凌越能走到现在亦是有相伴了五年的前提。   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上,除了缘分,便都是努力而成,从来都没有捷径。   而且,姑娘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四个男子明显对你没有兴趣啊!两个疑似断袖,一个确定断袖,还有一个野草有主,你确定能从这找到良人么!   彼时秦碧蓉说了上面那番话后,便一直没人应答。   突然,笙轩向秦小姐亲切伸出右手。他的脸上满是暖暖的笑意:“姑娘,给你。”   他的手上,赫然躺着一根尖细的牙签。   一番真心剖白,却只换来一根让自己剃掉菜渣的牙签。坚强的秦姑娘终于再受不了,跺了脚捂了脸便奔出门去。   美人终是美人,即使落魄离去,那婀娜背影还是很能惹人遐思。   我这么啧啧感叹着,一旁的男人们却开始讨论要不要让她赔偿修理大门的费用。   随着秦碧蓉的离场,这顿略起了点波折的晚饭也终于吃完了。清泱照旧拦了我自己去收拾桌子。他抱着一堆碗盘出了饭厅要转去厨房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清泽察觉不对,便跟了过去。   然后就是两人长久的沉默。   我走近二人身边,听到了碗盘在清泱怀里发出不停地碰撞声。   清泱在发抖。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二人如此异常?   我看向二人眼光固定处,那里,有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五白加令鸟。   清泱颤了声音道:“这鸟是师父的心爱之物。如今这鸟拼了命寻到我们这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师父落难了,二是,师父已不在了。”   是夜,凌越依旧揽了我要一起睡觉。他振振有词道:“你都应了我的求亲,如今再没理由不跟我睡。”   我躺在他的怀中,想起师兄弟二人那悲切表情,便不由得深叹了口气。却不想凌越听了我这声叹气便了然了我的心思,我听他开口道:“看来清泱清泽明日便会向我们辞行。”   “嗯。”   “其实自从清泱说起他们被师父驱逐出门,我便觉得这恐怕是那师父的良苦用心。丢失了至宝,并不是将人赶了出去便能简单了事的。他们的师父应该是为了保全他们而将责任一应担下了。”   “清泱他们应该也想到了。”   “所以我才会说他们会向我们辞行啊。”凌越刮了下我的鼻尖道,“他们要去救出自己的师父。只是玉鸣阁弟子众多,恐怕他们二人双拳难敌四手。”   “所以你是想跟我说你也要去么?”我问出心中猜测。   凌越便笑了。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这篓子是我捅下的。我没有理由让别人替我受罪。”   “不对。”我摇头否定道。   “这篓子是你为了我捅下的。这一切是因我而起。所以,”   “带我一起吧。我们约定过的,要一直在一起。”   凌越久久地没有开口。我知道他不愿让我以身犯险,便伸出胳膊回抱住他道:“即使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处。”   凌越听了,依旧没有回答,只把头靠过来轻轻咬住了我的嘴唇。这吻开始得很是温柔,后来便渐渐加了力道。凌越似成了头兽,不管不顾,只知索取。   良久,我听见他含糊在我唇畔说了一句:“回来之后,我们便成亲可好?”   到了第二日卯时,师兄弟二人果然来敲凌越的屋门。待他们看见我与凌越肩上色彩鲜艳的小包袱后,皆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凌越笑道:“如今我也算是你们师父。徒弟要去救人,师父怎能袖手旁观?且这事因我而起,我便更是义不容辞。”   清泱听了,便开始默默抹泪:“师父可知此去凶险?”   “知道。可你们也要知道,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便能少了一分凶险。”   清泱便哭得更是厉害。清泽也在旁悄悄松动了冰冷神色。   却不料这时屋顶传来一熟悉人声:“我如今也是你们的师兄弟,你们要去犯险,便不能少我一份。且清泽去哪,我便也去哪。”   正是笙轩的声音。   只见他一个翻身就轻巧跳了下来。他的肩膀上,也是已经收拾好的包袱。   看来,我们三人皆是做了一样的打算。   清泱还欲再劝,清泽拉了他一把,然后朝我们拱手道:“各位的好意我和师兄在这里领了。此去清泽若能活着回来,今日之恩,必当相报。” 作者有话要说:     ☆、制药   玉鸣阁,位于极南之地乐仙府境内。当地气候温暖湿润,适宜各种奇异花草生长,玉鸣阁便在此处因地取材,现在以善制奇药闻名于天下。   玉鸣阁门下弟子众多,共有数百人之众。掌教掌门姓许名敨,是前任掌门的嫡亲儿子。掌门之下,又设了三个分院。分别是飞羽院,百合院和倾云院。清泱清泽的师父便是倾云院的院主许覃。   也是掌教掌门许敨同父不同母的弟弟。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七日后到了乐仙地界。因考虑到可能被人认出,清泱清泽便在容貌上稍作了些装扮。清泽是在左眼上覆了一块眼罩,再在脸上各处修饰出几道伤疤,成了个看起来颇有故事的落拓剑客。   至于清泱,彼时我们正在酒楼吃着茶点,待他装扮好出来我们瞧了,便再也吃不下去手中前一刻还觉得酥软香甜的糕点。请问各位有看过身着一身粉色罗裙,却身高八尺,魁梧壮硕,面貌凶恶的青年女子吗?   如今这女子便站在我们面前,用了清泱独有的柔和嗓音道:“我这身打扮如何?”   你这样的打扮只会让我们觉得你有着某种特殊的癖好好吗!   当下我们只能极力忍着自己握紧的拳头不朝清泱脸上招呼,然后开始讨论起如何才能打听到许覃的确切消息。却不想正好此时来了两个青年坐在了我们旁边的位置。他们身上的白色长袍与清泱他们初入朝花门时的穿着一模一样,很显然正是玉鸣阁的弟子。   立时我们便停了讨论,专心去听二人的对话。   开始二人只是闲话些日常琐事,后来其中一人说:“还好当日没进倾云院拜入覃院主门下。如今覃院主难保自身,他院下的弟子恐怕不多时日便要被遣散去别处分院。”另一人附和道:“我也是如此觉得。他若不私纵了弟子离开,最多也只是落个管教无方的罪名,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掌教掌门下令关进刑房。那刑房岂是人呆的地方?只怕不久覃院主就会在那处丧了性命。”   清泽听到这里,眼里已是赤红一片,当即要起身拔剑。幸好凌越反应得快,迅速按压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那玉鸣阁的两个弟子又闲聊了片刻便走了。凌越松开清泽,转头向清泱问道:“刑房是个什么地方?”   清泱听闻师父正受着苦楚,虽不似清泽那般冲动,却也抹起了眼泪。他抽咽道:“刑房是玉鸣阁用来处置犯错弟子的地方。跟衙门的牢房类似,其间也设了审讯室和关押的隔间。这刑房叫人害怕之处,便是那审讯室。听闻在那有个手段极其狠辣的师叔,进来的人无不在他的酷刑下折磨至死。且刑房内每隔十步便有两人把守,入口处更是安排了玉鸣阁拔尖的高手看管,可以说是戒备森严,极难攻破。”   竟然是如此险峻形势。清泱说完,大家都是一阵沉默。   “既不可硬攻,那么智取可好?”笙轩沉吟着开口道。。   “说仔细些。”   笙轩看向清泽:“你们可会制些迷香?”   清泽略思考了一下答道:“我和师兄倒是学过。只是玉鸣阁的弟子都会随身带些解毒的药丸,恐怕普通的迷香起不了什么效用。”   笙轩弯起桃花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当然是要那种特殊的迷香了。”   chun情荡漾软骨迷魂香。烈性chun药和迷香混合的加强版。不仅可以使人一瞬间yu望澎湃不能自已,还能让其全身瘫软无力任人宰割。若有了yu望却又不得发泄,足以使其生不如死癫狂崩溃。绝对是刑讯逼供,居家旅行之必备用品。   于是第二日一早,男人们就开始分工明确地行动起来。在客栈内捣鼓了整整一天之后,终于在日落时推开门走了出来。   清泱的手里,托了个掌心大的布包。那里应该就是他们研制出来的凶猛迷药了。   想了想,我问出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们怎么确定这东西一定管用?”   然后我就看见清泽迅速烧红了的脸颊。   ……等等!   难道……!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正待开口询问,就被凌越一把拉了去隔壁的房间。   这是我们自离了朝花门第一次处于只有两人的空间。凌越紧紧环住我的身体,他身上的熟悉气味让我有那么一瞬几乎要红了眼睛。明明是天天能见到的人,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都能让我软弱至此,我竟不知何时变得这样依赖起他来。两人这样抱了一会,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方说道:“今晚我们就会去玉鸣阁。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顿了顿,他又道:“你放心,我会为了你,活着回来。”   说罢在我额头深深印上一个吻。   我知道自己那几下三脚猫招式去了也只是给他们添麻烦。与其给他们增加负累还不如乖乖留在客栈等他们的好消息。于是向他点头表示答应。   其实我一直对四人能否解救出许覃院主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清泽用一剑便打败了玉鸣阁的大师兄,可见其剑术之高强。而清泱在清泽每每冲动之时都能制住他的剑势,显然武功不会比清泽弱。至于笙轩,他的轻功和手段更是有目共睹。如今我只有些担心凌越。除却胜了清泽那次,便都是见他拿着鞋子砸人。虽然准头不错,可毕竟只穿着两只鞋,使完了又该如何是好?   凌越曾对清泽说过,一个人为了想要守护之人,会变成真正的强者。所以我相信四人秉持着这般信念,定能顺利归来。   且他们手上还有那般凶残的秘密武器。   所以,综上所述得来的结论便是,我不如向掌柜借了厨房,好好做一顿大餐慰劳他们。   这么想着,也是这么做了。可是我等啊等,等得热腾腾的一桌菜都没了热气,等得房间外传来打更的报着到了丑时的声音,还是没等到那几人返回。   我也不知何时倚了胳膊昏睡过去。正在睡梦中浮浮沉沉之际,耳畔传来碗盘碰撞的声音。我顿时一惊,立时便醒了过来。   记得我本是守在饭桌旁的,此时却莫名其妙地躺在了里间床榻上,身上还周周正正地盖上了被子。   莫不是凌越他们回来了?   想到此处,我慌忙下了床跑向外间客厅。那听到响动朝我露出温暖笑意的,不是凌越还能是谁?   他朝我招手道:“醒了么?到我这边来坐。”   我听了他的话便乖乖去坐在他的旁边,然后也不看桌旁还有他人,便不管不顾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处。   其实我刚才正做着四人失手被擒糟糕至极的噩梦,即使后来梦醒了见到他回来也依旧有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   如今听着他有力沉稳的心跳,我才确定他是真的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热烈啊!哈哈哈!”   是没听过的陌生声音。我一抬头,便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袍男子在朝我和凌越爽朗笑着。他的身边,坐了两个同样着了白袍的男子。   清泱介绍道:“这是我的师父许覃院主。另外两位,一位是玉鸣阁的掌教掌门,另一位是刑房负责审讯的师叔。”   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命令将院主关进刑房的掌门,负责刑讯审问的狠辣师叔,还有为了保护徒弟被打入刑房遭受虐待的许覃院主,这三人为何能聚在一张饭桌上谈笑晏晏,并作出种种亲密姿态?   大概是察觉了我惊疑不定的神色,凌越揽了我开始细细解说整个始末。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   那雪理草是前任掌门花了几十年才栽培出来一株的奇物,本来早就报了朝廷要献给皇帝的。却不想在掌教掌门准备携着宝贝上京面圣的前一晚,硬生生被凌越给夺了去。   掌教掌门忧愁了,只怪自己亲爹邀功心切,早早向皇帝承诺了要送这宝贝过去,如今宝贝丢失,承诺无法兑现,这便是欺君之罪,恐怕要株连九族了。   掌教掌门忧愁完,决定先找个顶缸的再说。皇帝若问起,便将这一切统统推到这人身上去好了,这样一来,自己顶多就是个看管不力。   这么想着,掌教掌门又安心了。他叫了庶出的弟弟,倾云院的院主许覃过来,跟他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打算。岂不料这个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弟弟头次做了回主张,偷偷将那日负责看管雪理草的两个徒弟放了。   于是掌教掌门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正愁容满面地思考着接下来还有什么解决方案,就看见弟弟拍着胸脯道:“哥哥不用为难,我将责任一并担下好了。”   他一时再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便依了弟弟的意思将他关进了刑房。在玉鸣阁不知内情的弟子眼里,刑房是个类似于阿鼻地狱的鬼地方,且其中审讯室的师叔更是个狠辣残忍的角色。他们却不知,走过刑房时偶然听见的惨绝人寰的哭喊声,是这师叔拿了羽毛在那人的脚底板轻扫缓挠。   他们也不知,这厉害非常的师叔,是掌教掌门的另一个弟弟。   许蛮。   许蛮生性孤僻,不好与人往来,正乐于呆在冷情的刑房无人打扰。外面盛传他如何残忍如何狠毒,他听了也不觉得不好。一方面能让玉鸣阁的弟子不敢无事生非,另一方面能不动一招一式便让别人敬畏害怕,许蛮觉得,这种感觉,一个字,爽。   再说回后事,京城的那人听闻宝贝丢了,便怒了。其实这是一般人都会有的的反应。本来老子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就算了你跟老子说你有还说好送给老子,老子眼巴巴地等着你送过来然后现在你又说丢了你耍老子玩很开心吗?   皇帝让掌教掌门带着相关失职人等去京城请罪。掌教掌门听了这圣旨便觉得此行凶险,若真让自家兄弟去了京城恐怕就是个有去无回。他虽一直觉得这个弟弟胸无城府做不了大事且很是碍眼,可也没想过要让弟弟横死他乡。于是他再次愁容满面地思考片刻后,去了弟弟的住所,放飞了那只平常很是聒噪的加令鸟。   那两个弟子若还惦着点许覃对他们的情分,应该会回来接走他吧。掌教掌门想,到时我就去义庄随便找个无人认领的尸首,然后跟皇帝面前说这便是失职那人,因害怕皇上怪罪自杀身亡了。料想那皇帝也挑不出自个儿的错处。   掌教掌门想到此处,再一次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惊艳了。他想,把掌门之位交给他的老爹果然还是很有眼光的。暗自得意了一番后,他就提了两坛秋露白去刑房找两个弟弟喝酒。   这样喝了几晚后,就真的等到了那四个人。彼时他正醉意醺然地和两个弟弟争论幼时到底是谁先炼成了第一颗药丸,丝毫没听见入口处有些异样的声音传来。等他终于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就看见三男一女站在他的跟前。   这四人看见这段时间整日吃了就睡不见消瘦反而有了发福趋势的弟弟,果不其然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尤其是其中那个疑似男扮女装的家伙,你想问题就想问题吧,把食指含在嘴里不停砸吧出声是个什么意思?你这个姿势让掌门我看了会把持不住啊!   我会忍不住想要吐啊!   于是掌教掌门开始干呕起来。一旁的许覃也喝多了,此时半卧在地上只顾看着来人傻笑。还好他那个面瘫的三弟及时站出然后流利地向四人解释了遍来龙去脉。   四人理解了掌教掌门的良苦用心后,表示要应着他的用意把许覃带走。掌教掌门沉默了片刻道:“我和三弟送你们一程可好?”   接着便四加三,七个人一同回了客栈。   凌越说到这里,我便弄清了个事情大概。其实我觉得这掌教掌门着实是个死心眼的老好人。若换做别人遇到这事,顶缸的走了,再换个弟子做顶缸的便是了。也不知他是没想到还是不肯,硬是兜兜转转绕了好大的路想到了这么个主意。若是那鸟不能寻着清泱清泽,又或者他们知道师父落难却不肯前来救人,这主意便都是泡汤了。   看着眼前的掌教掌门笑得很是和善,我就斗胆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掌教掌门夹了颗红烧狮子头,一边汁水四溅地咀嚼着一边向我解释道:“玉鸣阁做药丸的初衷便是为了治人救人。老爹也总是教导我们兄弟说有了杀伐之心的人不会做出真正的好药丸。其实一开始我找清泱清泽来顶缸也是病急乱投医。许覃来跟我说放走了他们,我听了后反而觉得轻松。玉鸣阁的弟子大都是在阁内长大的,我虽不能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却也是朝夕相处光阴相伴过来的孩子。如今我若为了自身安危去陷害其中任意一人的性命,不要说是老爹,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宝贝丢了,当时是很多弟子在场目睹的。清泱清泽走了,我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势必要找出个人惩罚一下以示警戒。只是这些弟子都是无辜的,让我处置了谁我都下不去手。”   “许覃便在此时站出来替我救了急。他相信我不会伤害他,愿意把自己交付在我手上,让我先解决了当下窘境。且皇帝也知晓宝贝一直由倾云院看守,当下便只能把罪名先安在了他身上。”   “然后我便思考着如何能让他全身而退。后来我放出加令鸟,是因我知晓这鸟颇通人性,见了主人有难必当去寻他人来救。相信清泱清泽师兄弟会回来,也是我觉得许覃愿意冒险放走的人,应该不是寡情的人。”   “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有着全然把握。若你们过了几日再不出现,我便要自己去刑房劫人了。不过还好,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这番原委说完,掌教掌门已是六个肉丸下肚。只听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道:“如今我这弟弟先交付给你们了。待时日长了皇帝淡忘了此事,到时便可再回乐仙和兄弟畅饮美酒。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此去有何风险。毕竟玉鸣阁每年都要给朝廷送去大批珍贵药丸,皇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估计也不会给太大的罪给我受。弟弟只需安安分分待在别处,逢年过节写信过来报声平安便好。弟弟要记住,来日方长,总有重聚再见之日。”   这段情意颇重的话让我们几个外人都很是动容。何况是许覃院主。只见他用力拍了拍兄长的臂膀,开怀笑道:“我知道啦!你赶快回去寻着尸体便上路吧!哈哈哈!”   好吧。我没有指望看到兄弟痛哭惜别的场面,但是离别在即,你好歹说些保重勿念的赠言吧。你这般赶着兄长离开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不知不觉,已是鸡鸣拂晓时分。七人再互道了珍重,便分作两头,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于回朝花门了。   ☆、偷听   因着没有来时的紧迫,所以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是走走停停歇歇逛逛。这样一路闲晃着回到朝花门,已是一月之后。黄西街的居民纷纷上前表达了以为我们搬走的遗憾和见到我们回来的喜悦。   他们去拉清泱清泽的手:“张大夫的诊金越发贵了,你们回来真是太好了!”   我和凌越冷清清地站在包围圈之外,不由感叹起世风日下人情寡淡。还好一个人及时出现缓解了我们的尴尬。他激动地握住凌越的手道:“胡师傅是我们酒铺多年的固定客户,若您走了,当真是我们店里的一大损失啊!”   ……   凌越只能僵着脸露出个比哭好看一点的敷衍笑容来。   待进了朝花门,几人便开始合力打扫积了一个多月灰尘的屋子。收拾完毕后,想到已没有房间安置许覃院主,于是去找凌越商量。   我说:“要不要问问笙轩愿不愿意和院主挤一间房?”   凌越却说:“不用。把你的那间房让出来就好。”   “那我睡哪?”   “当然是跟我睡。我们不是已经快成亲了么?”   我便想起临去乐仙前,凌越的那句问话——回来之后,我们便成亲可好?   我记得自己当时是点了头的。   好吧,既然如此,再扭捏已是无趣,反正无论如何是早已铁了心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的,早些睡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而且之前两人已同床共枕过两晚,凌越的睡相很好,不打呼噜不磨牙。除了喜欢把我牢牢锁在怀里,我使了全力也挣脱不开。   这么想着,我就把自己房间的被褥衣物都挪到了凌越的房里放好,然后再给现已是许覃院主的屋子里放置好需要的物品。   等忙活好停下歇息,已是晚饭时刻。我到了饭桌旁,就看见许覃院主的肩膀上停了只五白加令鸟。这鸟儿转着黑溜溜的眼睛学着清泱道:“吃饭喽!吃饭喽!”音调倒模仿得很是似模似样。   清泱在旁笑了道:“上次这家伙从乐仙飞到这来差点累折了一条小命,幸好恢复能力挺快,我临行前给它备的吃食它也吃得不错。听邻居们说,它每日除了进食便都是站在朝花门的牌匾上,一副一定要等到我们回来的坚定姿态。”   “真是只颇通人性的鸟儿。它叫什么名字?”   “茴香豆。”   “……好名字。呵呵。”   就这么闲聊着吃过晚饭,清泱清泽带着徐覃院主去看屋子,笙轩也被差役带走说是姐夫找他。我在前院坐了会,实在无聊,想了想还是去寻凌越。   推开屋子,凌越正拿着本书看得入神。连我走近也没察觉。我却不知道他何时喜欢看书了,当下便被他这认真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凌越慌忙抬头,见是我,脸上立时浮出一丝可疑的绯红,着了慌地把书往身后藏去。我却动作比他更加迅速,一抄手就把那本书捞了过来。   随便翻开一页,是两个没穿衣服姿势纠结的男女。再翻,还是那两个男女,不过换了个更纠结的姿势。再再翻,哇!竟然有这么高难度的姿势!   我去看那封面,只见上书六个大字:初ye必学技巧。   那边的凌越声如蚊呐解释道:“那个,嗯,我买酒的时候路过书铺,那老板塞给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像打了瞌睡被先生当场逮住的偷懒学生。人赃并获,想赖都不行。   我看着他这十成十的做贼模样,不由揶揄道:“师父该不会……不会吧?”想来他大我四岁,和我遇见时已是二十岁的年纪了,我就不相信他没在情窦初开时喜欢过别的姑娘,没在情动难抑时做出些冲动举动。   “当然会了!”凌越涨红了脸辩解着,“我可是非常会呢!”   “哦?看来师父在我之前倒是有不少佳人陪伴呢。”   “胡说!我可是一直冰清玉洁的!”   ……看吧,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我悠哉等着眼前人解释一下如何在“冰清玉洁”的状态下成为“非常会”的。   彼时凌越也知失了言,只能懊恼地揉扯着头发招供道:“我只是觉得在成亲之前,掌握点相关的知识挺有必要的。”   “师父年少时没有情动过么?”   凌越的眼神因着我这句问话变得辽远深沉了起来。他一时没有动弹,像是陷入了长长的往年回忆之中。那眼神带着点落寞,掺着些痛楚,还有丝不易觉察的怀念。   我因为他这五味杂陈的表情,心里渐渐别扭起来。凌越当年应该很是喜欢过一个人,虽不能知道为何最终没能在一起,可看他这失了魂魄的模样,显见是一直没忘了那个人的。   只是既然没忘,为何又口口声声对我说喜欢?   这么想着,心下愈是愤怒,当即甩了袖子便要走人。   却不想腰身被身后那人迅速勾住,我一时控制不住平衡,跄踉了两步就倒在了他的怀里。我听见凌越在我额上低低笑了:“吃醋了?”   不待我有反应,凌越又道:“当年那个女孩子,是喜欢着别人的。即使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里也不会有我的。当时便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还好,现在已不是了。”   他的话语里藏着我不能知晓的往事,且这往事他如今并不打算告诉我。他那句“现在已不是了”也很是模糊,叫人揣度不得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知足。”凌越伸手扶住我的脸颊,向我认真道。他干净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点,“新雨,我现在非常幸福。”   听着他深情一片的告白,我不由动容起来,也伸手抚向他的俊脸。   然后扯起脸皮狠狠捏住。   “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跟我说你那单相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越痛得龇牙咧嘴,忙伸了手奋起反击。   两人就如此维持着亲密的姿势打闹了一会。最后累了,就偎着对方停下然后呼呼喘气。喘了一会,两人蓦地对上了眼,又觉得这般如同孩童的行为着实幼稚好笑,便都扑哧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其实我并无意追究凌越的情感过往。凌越表面看着慵懒怠惰无所事事,其实内里细心缜密聪明非常。莫塍曾说我叫他名字时语气熟稔不似初见,依着凌越的聪明,当时我唤莫塍名字时就在一旁的他,不可能没有察觉怀疑。但是他却只字不提。   他对我以前是谁,做过什么,和什么人好过,一概从不过问。   他只会抱住我说,他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过去的好和坏,便都是过去。活在当下的人,认真过好当下才是。   如今我生活在这离了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小地方,有一群平常但是善良的普通人做我的邻居。朝花门的生活虽不富足,但是温饱足以。偶尔来了闲情,搬了藤椅在屋檐下看凌越舞剑也是美事一件。有时觉得困了,就歪了头直接睡去。   不似少年时在莫府的小心翼翼,我如今睡得非常安心。连梦都做得平和完满。梦中木棉花开了一次又一次,朝花门迎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凌越和我渐生华发,却始终牢牢牵着彼此的手。   不论世事如何变化,两个人都坚定着相伴相守。   所以当下我便打定注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跟他问了个让我不解很久的困惑:“为何你搂住我睡觉的时候能睡得那么自然?”   “……自然?”凌越不解。   “呃,就是……那个,嗯,”我想了想,索性豁了脸皮直接说了出来,“就是说,我总算是个女的吧,你搂着我睡的时候都不会有想法么?”   这次凌越听明白了。他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嘴角挂了抹坏笑反问道:“你想让我有什么想法呢?”   看我羞恼地要去捶他,他又换上好笑神情,捉了我的手搁到他的胸口上道:“其实一直都很有想法,尤其你在我身上扭来扭去的时候。只是我觉得你我还未成亲,若没有给你名分做了那事,便是对你不敬,便是对这份情感不诚。”   说罢又来瞧我的脸色:“现在民风颇为开朗,很是有些男女看对了眼便私定终身的。我这般心思,是不是太迂腐古板了些?”   刚才还在想着他聪明,如今听了他这认真到刻板的话却又觉得这人着实傻气。   但是,又非常可爱。   这么想着,不由也咧着嘴傻不愣登地笑开了:“明日我们便去街口算命的陈先生那里求个成婚的好日子可好?”   “好啊好啊!”门外传来笙轩兴奋的声音。   ……   凌越抄起手边茶壶直接扔了过去。他这次使了大力,伴着咚的一声脆响,那茶壶直接在门上砸了个大洞出来。   然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四个很是眼熟的人狼狈跌落在地,与我们四目交对后,露出开朗的笑容招呼道:“今晚的太阳很圆啊!呵呵!”   ……   瞧着我和凌越不发一言愈加阴沉的神色,许覃院主笑得越发欢乐道:“我先去院子里占个好位置赏日好了。哈哈哈!”边说着,边移了身子向后退去。   清泱在旁应和道:“我也要去。”然后拉了清泽学着院主的姿势迅速逃离。   只余了笙轩,他踌躇了片刻,终于咬咬牙开口向我们请求道:“能否把那本书借我研究一晚?”   ……   凌越和我此时终是心有灵犀了一把。二人同时脱了脚上鞋子,朝门口那人狠狠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哇咔咔传说中的莫锦程终于要登场了。O(∩_∩)O~~   ☆、叔叔   第二日吃了早饭,清泱领着师父师弟三人照常去街口摆摊。我就和凌越去寻那街头算命卜卦都颇为灵验的陈先生。   这陈先生听了我们二人的来意,也不多说,直接让我们将各自的生辰八字写于纸上。待我们写好后细细看了,便曲了手指仔细掐算起来。他这计算的时间有些长,中间不时皱了眉撇了嘴,唬得我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生怕他下一瞬就要说出八字不合不宜婚嫁之类的断言。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最终陈先生放下纸张,朝我们笑眯了眼睛道:“二位的八字很是般配。十月初十最宜嫁娶。十月初十,便是十全十美。老朽先在此恭祝二位新婚大吉了。”   我听了这话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凌越,他却是淡定从容一派信心满满的模样。付了费用,又再三谢过陈先生后,凌越便执了我的手离开。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凌越突然朝我笑道:“其实不必如此紧张。我们不是早已认定彼此,且下了决心要守着对方直至终老的么?难道那先生说些不好的话,你就会因此不要和我成亲了吗?”   “当然不会。”   “那便是了。不管是天造地设还是命格不合,我们都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对方是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一想的话,就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   凌越这话很有道理。既然认定,便不要因为外界的影响动摇。且我们今日本来就只是来求好日子的,刚才着实是我想多了。   一时间只觉得豁然开朗。   于是就这么和凌越挽着手逛着,不觉就走到了清泱的摊子前。摊子重新开张,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捧场。这些人中,除了来买药丸的新老客户,便都是把摊子围成一个半圆包围圈的女子。果真是如李婶所言,各个年龄层的女子都有。那四人无意中做出的一些小举动,都能引起这些女子的疯狂尖叫。   且那些女子中还有两张眼熟的脸。一个是李婶,眼神一直在清泽身上流连,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娇羞神色。那另外一个,就是秦家独女秦碧蓉。   老秦家好歹也是黄西街数一数二的富户,如今却不知怎地愿意让女儿如此在街头抛头露面。那秦碧蓉也大喇喇地融入那些女子中,并不见丝毫扭捏。只见她微微眯了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便露出了个楚楚动人撩人心怀的笑来。   这笑,却是冲着许覃院主去的。   我暗道声不好,按着这美人的作风,恐怕今天的晚饭又得起些波折。   果然,平静了一天的的宅子大门,终是在晚饭时被一脚踹开。   秦碧蓉依旧是先朝众人报以一笑。也不管六个人无视她继续吃饭的残酷现状,再次口出惊人之语道:“不知许大哥对我印象如何?”   果真是奔着许覃院主来的。只是……   人家当时在忙着做生意啊!都没注意到你何来的印象啊!而且你没看见人家一直都在逗弄肩上那白色鸟儿,压根没去听你说话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实在看不过去的笙轩今日依旧亲切地递了右手过去:“姑娘,给你。”   秦碧蓉显然这次有了准备,她展示了一下清洁得亮光闪闪的整齐牙齿道:“今日没有菜渣。”   “我是想说你可以擦掉右眼角的那颗异物。”   笙轩松开手,那里是一方小小的汗巾。   美人听闻此言终于崩溃了。就如上次那般,哆嗦着接过汗巾转身跄踉离去。依旧是飘渺清雅的唯美身姿,看得我又是感慨不已。   自此之后,秦碧蓉依旧每日必来,然后再依旧受了笙轩的“礼物”狼狈退场。时日一长,倒也成了晚饭时不可缺少的一道佐菜。   我也在这时开始赶制自己的嫁衣。扯了正红的料子,在上面细密绣上团簇百花和五彩飞凤,取花天锦地,凤协鸾和之意。因着是人生重要时刻所穿的衣服,我这次很是下了番苦工。从选料裁剪,到决定各色绣线,再到仔细划分出各类花纹所占区域,无一不是斟酌了再斟酌才下手缝制的。如此白天黑夜地熬了一段时日后,眼下的黑眼圈已是快掉到下巴上。   凌越一直固执地陪着我。他知晓我心中所想,便不说半句劝我休息的话,只静静地在旁看着我飞针走线。有时候困极,就趴着桌子小盹一会。我看着他安静俊美的侧脸,不由觉得很是安心。   只要这个人在我身边,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便都很安心。   这样转眼间就到了深秋十月。离定好的成亲日子只余十天,我缝制的嫁衣也几近完成。这日照旧吃了早饭,我便要和凌越去熟识的人家发放请柬。   其实一开始我是觉得通知一下便好,凌越却不肯。   他说:“正式些,才能对得起你那嫁衣的诚意。”   却不料一开门,一个穿着织锦黎色长袍的人正站在门外候着。他看上去已是半百年岁,瘦削的脸,面色倒很是红润。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深沉犀利的眼睛。   他朝我走近几步,然后慈祥一笑:“新雨。”   他的语气是满满的熟稔和疼爱。   我却不由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头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赤红。我颤抖着去抓凌越的手,竭力不让自己失态。   绝对不能失态。绝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失态。   我对自己道,即使咬碎了牙齿,也不能让眼前这人看了笑话去。   这个人,我曾无比亲昵地唤过好几年的叔叔。现如今,我却要违了礼数狠狠直接叫一声他的名字。   “……莫锦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状态不好。憋了半天出来的一千多字。希望大家凑合着看,觉得不好的地方指出来我会努力改正!(≧v≦)o~~o(≧v≦)o~~   ☆、真相   我曾问过莫塍,皇帝要如此决绝倾覆掉楚相府的理由。爹爹能从五品户部官阶一路晋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楚相,全都是皇帝一手提拔。且爹爹对他很是忠心尽责,并无半点反叛忤逆之心。我一直不能明白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伯乐要亲手毁掉他寻到的千里马。   莫塍沉默了半晌才答:“与先皇无关。”   我注意到他用了“先皇”这个称呼。当下我便是一个激灵,脑中跟着隐隐想到了什么,便急急去揪了莫塍的袖子问道:“当今皇帝是?”   “厉桓帝,洛晋。”   最为关键的一个结终于解开,顺着这个结去捋顺各条线索,便能知晓其中因果。   三月初二,二皇子洛晋毫无征兆地派兵包围了楚相府。   三月初三,失去了左膀右臂的皇帝遭遇逼宫。在携了皇后与太子逃至皇宫北面的太景山时,被洛晋手下将士乱箭射杀。   四月初六,洛晋称帝,改国号流楚。   我终于明白,曾经繁盛一时的楚相府不过是皇族争夺quan力的牺牲品。对我有用,就以利用之。与我相碍,便尽数杀之。   那七十三条性命,对我而言,是珍贵无比和我共享了十几年回忆的家人。于那当权者来说,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蝼蚁,纵横指点间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莫塍见我气极落泪,忙拿了手帕替我仔细揩净眼泪。他心疼道:“伤口还未完全长好。若因此恶化了可怎么办?”   我听了他这话便下意识地去抚左颊。莫塍把房间里的镜子都收了起来,不让我看见自己伤后的模样。他却不知晓,他越是如此遮掩,我便越是明了自己的脸现下是多么糟糕。   这么糟糕的一张脸,怎能配得上日益显出轩昂气宇的莫塍?   于是我问他:“如今我这副模样,你不嫌弃么?”   莫塍无奈笑着搂我入怀,口气里满是宠溺:“不嫌弃。这样看一辈子都不嫌弃。”   我知道他是真的不嫌弃我。他会在我梦醒哭泣时第一时间撞开屋门跑进来抱我入怀,会在我无聊时陪我说一个下午的闲话,还会像儿时般在街市上淘了许多的好玩意带给我。看我露出开心神色,他也会在一旁悄悄抿了嘴微笑起来。   这笑太过明亮耀眼,很多次我看到了都会愣怔停住手中动作。   这个笑得这般好看的人,叫做莫塍。   且,是我的莫塍。   这样就到了深冬时节。莫塍渐渐忙了起来,虽每日照常来看我,呆在我房里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后来莫塍告诉我说,他已在准备来年的春试。   “春试过后,正是守孝期满。到时我们便择个好日子成亲。”莫塍握了我的手向我承诺道。他的眼睛下方有浓重的深色阴影,脸上的笑意却是飞扬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成亲。”   我知道依着莫塍的才气,名列前茅是肯定的,但莫塍的目的应不止如此。他想要的恐怕正是那大魁天下的状元。所以近段时日的他,才会如此疲累不堪。   这人明明如此累了,却还要挤出时间每日到我这来坐一坐。有时候说着话,便能看到他支着桌角,慢慢地阖上眼帘。片刻后恍然惊醒,就一脸歉意地向我道不是。   我却在他这一叠声的道歉中,觉得很是心疼。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这人却对我这般得好。好得我说不出感谢,只能走上前去紧紧拥住他清瘦的身体。   年三十的晚上,莫锦程进宫去赴了皇帝设的晚宴,莫塍就让人把饭菜都摆到我的屋里,和我吃了顿只有两人的年夜饭。   待两人都吃得心满意足,莫塍拉了我的手道:“跟我来。”   我自出事后便很少走出屋子。因为害怕被人看见脸上疤痕,所以一般都只是在僻静处走动。莫塍早细心地屏退了下人,偌大的后花园彼时只有我们两个。他神神秘秘地让我站在原处不动,自己却往前方走去,然后没入挺拔松柏下,不见了身影。   我等了又等,还不见莫塍回来。莫塍从不会与我开无聊的玩笑,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特殊情况?如此想着,我就着了慌,立时迈了脚要去寻他。   却在此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似的轰响。我抬起头,就看见一道灿烂烟花如银蛇般升至高空绽放出美丽光彩。然后两道,三道,更多的烟花缠绕着涌上,争先恐后地在墨色天空盛开出一朵朵光华璀璨的花火来。   像是在我面前下了场闪着金色的瀑布雨。   被人从身后温柔揽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这人费劲心思为我织就了一个绚烂华彩的美梦。让我一时只想深溺其中,再不醒来。   第二年的春试如期而至。过了三试的莫塍回了莫府便来寻我。我瞧他脸上轻松神色,便知他考得不错。于是也替他高兴起来。   莫塍道:“等爹爹回来,我便去求他允了我们的亲事。”   “嗯。”   他又拉着我说了些考试中看到的趣事。然后下人过来禀告,莫锦程回来了。   莫塍便松了我的手道:“等我回来。”   可是他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我等来等去等到的,是自我来莫府,头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莫锦程。   和记忆中一向待我亲切和蔼的莫叔叔不同,眼前这人眼神冰冷,说出的话更是无情:“我只道你不懂世事,却不想愚笨至此。你该清楚,自你家破那日,你与莫塍,便再无可能。”   他这话犹如冰锥般字字刺向我的要害。我下一瞬就要不争气地落下泪来,却在余光间瞥到他那身没来得及换下的官服。   重紫色锦缎长袍,乌犀腰带,镶有翠玉的双翅官帽。   和我爹爹的宰相官袍一般模样。   顶了我爹爹位置的,原来却是他生前最为欣赏的学生。   莫锦程见我盯着他的官服不动,当下便了然我心中所想,我听见他冷哼道:“你爹爹太过迂腐执拗,若如我般稍作变通,便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他这话便如一记猛锤向我当头砸来。难道。   “原来,你是早知道那晚楚相府会遭逢变故么?”我抖着不成音调的声音向他求证道。   莫锦程只是沉默。   这沉默便是默认了。   爹爹曾说,莫锦程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多年未逢的知己。爹爹还说,莫锦程,为了锦程,可以交付一切。   爹爹都知道,爹爹都看得清楚。   却还是不遗余力地点拨他,提拔他。只因觉得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   直到莫锦程如他所言那般,为了锦程,交付出恩师的性命,换取众人垂涎荣耀至极的宰相之位。   “那为何要救了我?”   “那是莫塍的意思。”   最残酷的真相终于揭开。莫塍,也是早就知晓了的。   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却在和我相处的朝夕光阴里,只字不提。   这温柔幻境下,原来是这般不堪的现实。   莫塍,你说要和我成亲。你告诉我,让我如何与你成亲?那用虚伪与谎言构建的甜美未来,你要如何与我兑现?   莫锦程从袖中拿出沉甸甸荷包:“找个小地方,安静地过完余生。不要再出现在莫塍面前。”   我不待思索便伸手打翻他手中荷包。然后推了门奋力朝外跑去。   一时间我只想赶紧离了这肮脏宅子。   却不想被人从正面拦住。这人后面跟了一帮慌了神色的下人。   这是莫塍第二次在我面前落泪。他的眼里不断涌出大滴的眼泪。不敢来拉我的手,只紧紧拽了我的衣袖道:“新雨。不要离开我。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打我骂我怎么都好,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新雨,不要离开。”   彼时失了魂魄一心只想离开此处的我粗鲁去扯他的手让他放开。   莫塍却固执地不肯松手,他哭道:“你休想和我娘一样抛弃我!”与平日沉静的样子不同,声音里带了满满的执拗和恳求。   还有无望。   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其实,你也是知道这一切揭开之后,我们是再无可能的吧?所以你隐了真相,给我编织一个又一个至美至幻的美景。你难道不知,这美景便犹如那夜烟花,虽灿烂至极,却也会转眼消失不见。   如今,我们就是那束花火,短暂相遇后,还是到了分离时刻。   念及此,我终是狠了心肠,用力掰了他的手往旁边推去。一帮下人立刻涌上来缚住莫塍。   趁着这阵慌乱,我头也不回地奔出莫府。   我并不识得方向,只知道一个劲的往人群稀少的方向去,直到双腿酸麻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这般五年后,当初叫我不要再出现在他儿子面前的人,却出现在了我面前,用苍老了很多的颓唐神色对我哀求道。   “求你,去见见莫塍吧”   “莫塍他,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告诉你们今天卑微人类人品爆发了吗哇咔咔O(∩_∩)O~~   ☆、失忆   当下我只疑听错。初夏时节才见过的人,挨了凌越的几记老拳毫无异色,且为我挡了一刀受伤后,还能如无事人般接着去衙门断案,着实不像是身体有恙说不行便不行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已应了莫锦程当年的要求,即使莫塍有所察觉,我也是推诿否认不曾见过。如今他突然找到朝花门说出这话,应该是另有隐情。只怕他是想利用我和莫塍年少时的那段情,又来策划些不可告人的阴谋。   只是他打错了算盘。我不是爹爹,明明知道他的为人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我是疼了一次,便会记住一辈子。若再见到伤了自己的人,只会离得更远。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来伤害我第二次。   我和莫塍是早已注定了要各安天涯的陌路人,对方的喜怒哀乐都与彼此无关,更是连互道一声安好的资格都没有的。且莫塍早已不记得我,即使他如莫锦程口中所说“快不行了”,也断然不会想在临死前见一个只有数面之交的平凡女子。   这么细细推来,我更加确定莫锦程此趟必有他意。   于是不去理他,径自拉了凌越的手要越过他走开。   刚行了两步,却听见莫锦程在身后道:“莫塍,他想起你了。”   五年前的料峭春夜,我夺门而出后,莫塍便晕了过去。紧张的备考已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再加之我离开的刺激,他终于在极力挣脱的过程中精神不支晕倒在地。   醒来后,莫塍出乎莫锦程意料的安静下来。他整日待在自己的书房内,翻一本比一本晦涩难懂的古籍。有时候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会如幼时那般恭敬地来向莫锦程求教。莫锦程看着他醉心读书的模样,终于暗暗放下心来。他挥了手,让隐匿在莫塍屋子周围的护卫尽数退下。   岂不料当晚,管家便匆匆来报,莫塍溺水了。   他于是知道莫塍这些日子的乖巧姿态都是故意作来给他看的。只待他松了懈怠,撤了看守,便不管不顾地去投了河。   他不是溺水。他是在一心求死。   莫锦程气急。莫塍自小聪慧懂事,接人待物大方守礼,分析起时下政要也是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是寄托了极大希望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前段时日他让莫塍去考春试,便是要为了将来领他入仕先做准备。   却不想现下折在了一个女子手里。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任意挑选一个,也比那家破人亡且毁了容貌的傻女子强上不知多少倍。莫塍也不知怎么就被迷了心窍,失了她,便灰心丧气得连命也不想要了。   莫锦程虽气恼万分,却也宝贝亲身儿子的性命,立时便让太医过来救治。三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被连夜从家里叫了出来,待看了床上那脸色苍白呼吸浅弱的年轻人都相继沉默地摇了摇头。莫锦程的心便往下沉。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轻微地发颤。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哑着嗓子干咳了两声。   他却发现,连这两声干咳都是带着明显的颤音的。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害怕了。这些年,逐渐掌握住更大的权力,获取了更多的利益,但是他站得越高望得更远,便越觉得冷和孤独。一路相依相伴走过来的,不会背叛自己的,就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而已。他攒了如此多的人脉,钱财,便都是为了他铺好前行的路,好让他不像自己年轻时那般到处碰壁一路坎坷。   若莫塍不在了,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终于不支倒地。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哀求太医道:“求求你们,务必要救活他!请一定要救活他!”一边重复着一定要救活他,一边低了头狠狠磕在冰凉坚硬的地上。   惶恐万分的太医们立即慌张地扶他起身,看着他哀痛恳切的神色终是怜悯地叹道:“有一个方子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药性凶猛,怕救活了人,也会落下残症。”   莫锦程略犹豫了一下,又立即咬了牙道:“便是残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于是按着太医的药方熬了药给莫塍灌了下去。这般到了第二日的下午,莫塍终于缓缓睁了眼睛。他看着神色紧张的莫锦程,虚弱问道:“爹爹,我这是怎么了?”   莫塍失忆了。记得娘亲,记得爹爹,记得春试,只独独忘了楚新雨。不光是忘了她这个人,便连所有和她有关的记忆,都一并忘掉了。   大概是因为太过痛苦,脑子下意识地选择了忘记。   太医说,残症便应在了此处。   莫锦程觉得快慰。没有了关于那个女子的痛苦记忆,以前懂事听话的莫塍又回来了。他循规蹈矩地按着莫锦程的规划前行着,得了当年的头名状元后,没有风波地入仕,然后在莫锦程的扶持下一路晋升。   尤其在破了长乐凶案后,皇帝对莫塍也是更加器重。二十四岁的资浅年纪,便以从二品尚书的官衔傲然立于朝堂之上。   却不想某日父子二人设了棋局对弈搏杀时,莫塍执了棋子突然笑道:“儿子在长乐府遇见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于是时隔五年后,莫锦程再次听到楚新雨这个名字。   他装作不在意地随意丢下一子,然后紧盯了儿子表情问道:“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莫塍轻轻笑了:“只是萍水相逢之人而已。”说罢轻落棋子,提醒莫锦程道:“爹爹,将军。”   这一局莫锦程输了。他却输得很是欣慰。同时莫锦程也意识到,是时候替莫塍物色一门好亲事了。   皇帝便在此时宣了莫锦程进宫。他说,自己的亲妹妹看中了莫塍,想和莫家结个亲家。莫锦程听了便暗道不好。若真和公主结亲成了驸马,便是再不能参与政事的。那教了莫塍这些年的东西,还有莫塍自己因此付出的努力,便都是白费了。且要如今的莫塍为了个女子去舍了大好前程,恐怕是万万不能的。   但若当场回绝,却又是拂了皇帝的好意,自此之后必会种下芥蒂。莫家怕是再不得皇帝欢心。   这边皇帝看着莫锦程打着哈哈始终不说好与不好,终于耐不住性子,直接召了莫塍来问他的意思。莫塍果然如莫锦程担心的那般,果断拒绝了。   皇帝被驳了面子便恼羞成怒了,即时将莫塍关进了天牢。莫塍的身子自十八岁那年落了水后便再待不得潮湿阴气的地方。这样在天牢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一段时日后,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即便如此一日日憔悴下去,却还是不肯低下头去向皇帝求饶认错。   莫锦程知道他又犯了性子。上次这样,是为了那个丫头。这次,却是为着不辜负爹爹对自己的希望。   莫锦程去向皇帝求情。皇帝学着他打着哈哈不说肯与不肯。他便在大殿外直直跪下。   一国宰相这样不顾颜面地跪下了。皇帝终于看不下去,松了口让他去见莫塍一面。   虽然早已知晓莫塍的情况不是很好,但是亲眼看到的莫锦程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塍在阴暗潮气的牢房中瘦得形销骨立,再看不出以前风华无双的样子,只是精神还好,见了他还微微抿了嘴笑了:“爹爹。”   莫锦程因着这声爹爹便要落下泪来。他拼命忍住,隔了铁栏跟莫塍提议道:“还是答应了吧。”   却不料莫塍回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爹爹。在临死前,我想见新雨一面。”他的语气淡然,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笑。但是莫锦程看到他泛了点点泪光的眼睛。   那眼睛里,是一觉醒来的透彻明白。   莫锦程恐惧地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发出了个嘶哑低沉的音调。不似五年前得知了莫塍溺水的慌张无措,这次是深透骨骼无法可解的绝望。   莫塍记起来了。   记起来,便会为了楚新雨,再次投了死路。   只是这次,莫锦程再也无法救他。   那边莫塍看了他的神色便了然地摆了手道:“爹爹知我脾性。不必再劝了。”说罢,转了身背对着他,再无他言。   莫锦程几乎是从天牢里仓惶逃出来的。一路上有人向他行礼问好,他浑浑噩噩地也不去看那人是谁,只知道机械地点头回应。直到那着了明黄色龙袍的人截住他的去路。   他待要恭敬跪下,却被皇帝一把扶住。莫锦程不解地去看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看错,那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皇帝,此时嘴角弯起了一抹玩味讥讽的笑意。   便如一道惊雷轰隆劈过。莫锦程终于察觉,皇帝是在看着他的玩笑的。   这些年,他替皇帝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地做事,先是大刀阔斧地平定了国内的叛乱,后又捷报连连地接管了接壤小国的区域。然后,这一系列荣耀事迹获得的赞美,慢慢地,盖住了皇帝原本的光辉。   他最担心的功高盖主,终是被皇帝惦记在心头了。   莫塍如今这般境遇,恐怕正是皇帝设下的局。这个局便是奔了莫塍的命去的。皇帝太过了解莫塍对他而言是何等重要。失了莫塍,便是给了他个最响最痛的巴掌。   莫锦程终是不发一言地重新跪了下去。   看着脚下之人失魂落魄的狼狈姿态,那人渐渐地,露出残酷又得意的笑来。他慢慢蹲下身,附在莫锦程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莫锦程回了相府,当即便让下人准备好马车。他要去长乐府寻到楚新雨。   “去找楚新雨,这是让莫塍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妈蛋啊!写着写着被莫塍感动了啊!要不要把新雨还给他得了?%>_<%   ☆、上京   莫锦程说:“你只需让莫塍听从安排娶了公主,便能救下他的一条性命。莫塍那么喜欢你,你若去劝他,他必定会听从的。求你念在他对你情深一片,帮他逃过这一劫吧!”   接着我便听到扑通一声,是莫锦程直通通跪下的声响。   “我从未在莫塍面前透露过当今皇帝的谋划。他是在第二日才听闻了楚相府一夜倾覆的传闻的。他不顾我的阻拦,也不顾你根本没有活着的可能,当下便折转了身子直直往废墟里去寻你的踪迹。”   “我还记得他灰头土脸地抱着你出现在莫府的表情。他虽一向待人温和谦逊,却是不曾将谁真正放在心上的。但是当时,我看到他露出极其喜悦的笑容。他对我说,爹爹,我找到新雨了。这么说着,却又低头落下泪来。他性子隐忍内敛,这是他头次在我面前显出大喜大悲的姿态。新雨,若当时你死了,莫塍只怕也是活不下去的。”   “一国变更,自古便是要历经一番杀戮动荡。厉桓帝洛晋杀伐决断,连亲父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他称帝道路中最大阻碍的楚相。我是提前便知洛晋会在三月二那晚动手的,在这之前,我没有向楚相显露丝毫痕迹。楚相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却为了实现自身抱负不得不恩将仇报。实不相瞒,这些年,我虽心怀愧疚,但一直不曾后悔。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如下棋,一着下错满盘皆输。而我,不想输。”   “我知你怨我恨我,如今我就在此处,要杀要剐全凭你处置。但是求求你,去救救莫塍吧。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莫塍他从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情。从以前到现在,他眼里看到的,便都只有你一人而已啊!”   说到最后一句,莫锦程的声音里已是带了几分哭腔。   我终是忍不住转了身去看他。彼时莫锦程以半百之龄跪在地上,再不复精明冷静的傲气模样。额前几缕白发散乱垂落下来,配着满脸沧桑无助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只是个凄凉绝望即将痛失爱子的普通老人。   我就在这一瞬间开始动摇。并不是为了莫锦程的哀求,我说过,我是个凉薄的人。只是五年前莫塍救了我的性命,这一回正是时候还他这个人情。暂不论我和他之前的情分,便是单单为了报恩,我似乎都没有丝毫理由拒绝。   凌越便是在此时松开了我的手。   我一时反应不来,只能愣愣瞧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   手掌指缝间,有凛冽的风呼啸穿过。   凌越垂着头认真看我。他一向微翘的嘴角抿紧成线,深邃的眼眸带着我不能理解的隐忍。半晌,他弯起唇瓣对我笑道:“我们的婚期延迟吧。”   他的笑复杂。   又凄凉。   我意识到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忙去扯他的袖子要跟他解释一番。但是意料之外地,凌越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头一次,凌越避开了我伸向他的手。   他脸上还残存着温柔的笑意:“新雨,今天的请柬不必去送了。”说罢,再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转了身独自离去。我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混入人群中,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冰凉的眼泪已爬了满脸。凌越曾说,在我出现之前,从无盼望过有人会长久留在他身边。所以他从来都很缺乏安全感,每晚定是要把我牢牢圈在怀里才能安心睡着。刚才他定是感觉到了我的犹豫,因着害怕听到我亲口说出残酷答案,才会选择逃避,才会如此决绝转身离开。   凌越从来都不会出口挽留。一如之前我收到很多情信之时,若不是他酒后失言,我根本不知他神伤如此。他一直觉得我很好,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人,觉得我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   他的不挽留,便是想成全我,让我幸福。   他听莫锦程说起莫塍对我种种的好,又见了我不忍姿态,定是觉得我对莫塍还留有旧情。所以他想着,要这么成全了我。   一定是这样的。对,肯定是这样的。   思及至此,我也不管依旧跪在地上的莫锦程,只跌跌撞撞地迈了脚步去寻凌越。一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人,我只含糊一句对不住又继续向前奔跑。大街上到处是来往的人群,我却始终看不到那穿了素淡薄衫的熟悉身影。   凌越他松开我的手了。   凌越他不要我了。   这么想着,我便在旁人讶异的眼光注视中,直接蹲在街头,放肆地大哭出声。难过的情绪没有出口释放,掉了再多的眼泪也不能缓解分毫。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在公众场合涕泪交加毫无淑女形象可言,我的脑海里只不断盘桓着一句话。   凌越他,不要我了。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无奈叹息。   这声音如此轻微,我却在吵嚷的街头清晰听见了。这声音又如此熟悉,是我日夜听闻早已烂熟于心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我就知道,那人就算受了我再重的气,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他从来都不会舍得让我独自一人。他还曾经说过,要来世来来世来来来世都要和我在一起的。   来不及擦干净哭花的脸,我赶紧寻着那丝叹息抬起了头。   只害怕晚一点那人又会消失不见。   凌越好看的眉眼终是消散了冰冷的失望神色。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然后大力拥住。他的拥抱熟悉而温暖,一如他身上常年不变的松香气味,都是让我安心的真实存在。   我于是又不争气地落下泪来,抽抽噎噎毫无逻辑地向他解释道:“五年前莫塍救了我的命,这次我只是想着还了他这个人情。他是对我很好,我也是真的喜欢过他,可是这些都已是过去。莫锦程间接害了我的父母,我和莫塍自然是再无可能,我也是一早就放下了对他的念想。我现在只喜欢你,只能看见你,也只想和你在一起。你若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才好。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凌越听了我这番话便又把我抱紧了些。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傻瓜,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原来是我会错了意么?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凌越不给我机会发问,继续带了无奈的宠溺语气对我道:“他与你有恩,自然是该报还。回去收拾收拾包袱吧,连我的一起。未婚妻出门办事,我自然要陪同一道才对。且之前你也说过,我们两人,是不能分开,要一直在一起的。”   说罢,松了拥抱,手指温柔揩净我的眼泪,转而握住我的右手,紧紧握着往朝花门走去。   莫锦程一直神色紧张地待在原地等着我的答复。我看见他绣着精致暗纹长袍的下摆在微微发抖。   莫锦程,你已得偿所愿,有了无人可及的锦绣前程,现如今却还是落得如此境地。其实你与我爹爹一样不曾看破。你们所谋划的,始终是别人的江山。兴衰荣辱,从来都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如生死,便如当下。   我对莫锦程说,等我半个时辰收拾行装。   莫锦程听了我这答复,先是愣怔住,而后便露出狂喜神色。他朝我抱拳作揖,嘴里不断说着感谢。   我只当不闻,牵了凌越的手径自去向屋里。   包袱收拾起来倒是简单。只是其间凌越一直垂了眉眼似在思考着什么。他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在他的额前覆下重重阴影,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也好像,遮住了他不能言说的秘密。   再抬起头,却是与往日并无不同的慵懒模样。他勾起嘴角向我伸出手道:“走吧。”   却不想此时,屋门被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四个交叠卧在地上的人冲我们露出狼狈笑意。   这情景似乎之前便已见过。   且这四人,肩上都背了颜色绚烂的小包袱。   许覃院主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道:“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啊!哈哈哈!”   清泱在旁温柔附和道:“现在正是赏菊的好时节呢!”说罢拉拉清泽,清泽也冷了脸点点头表示赞同。   剩余了笙轩,像上次那样苦恼了好久才开口道:“京城的话,应该能买到很多书吧。”   很明显,这四人偷听了。   这次去京城,前路不知还有什么转折,因此我不甚想让他们同去。大概是早料到了我的顾虑,清泱道:“我们四人的功夫都还不错,且其中三人还懂些医理制药,是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况且听那老头说,他儿子此番是得罪了皇帝的。这事若处理不好,恐怕还要牵连了姑娘。退一万步来说,若真是到了那般境地,我们四人倒是能派上一点用处。”   也很明显,这四人是担心我的。   当下我也不做表示,只拉了凌越的手直接出了屋子。行了两步,朝着前方说了三个字:“一起吧。”   便听见四人发出雀跃欢呼,然后蹦跳了脚步跟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入三千毁终生~少了三千会有对不住的感觉怎么破?%>_<%还有,总觉得清泱说赏菊别有深意呢嘿嘿表示正在超级脑补中~\(≧▽≦)/~啦啦啦   ☆、劝说   天子脚下,是为京都。   我隔了五年时间终是再回到了此处。和五年前相比,如今的京都更为兴盛繁华。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往来衣饰华美的行人川流不息。各类精巧的建筑有序分布着,红墙绿瓦在初冬的暖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间或着还有朱门华盖的豪华马车呼啸着从街道中奔驰而过。   笙轩隔着帘子看到金发蓝眼皮肤雪白的胡女,当下便直愣愣地看呆了表情。清泱问他何故,他哼哧哼哧憋了半天,最后用手比划出了一个葫芦形状。然后高高竖起拇指,真挚赞了声:“真棒!”   莫锦程本要安排我们住进莫府,被我一口拒绝了。五年前被无情赶出的地方,如今我是决意不肯再回去的。莫锦程立时便尴尬了神色,应是也想到了五年前为难我的那幕场景。当年他是肯定不曾料到如今会处于这般被动境地。   最后莫锦程掏钱,我们一行六人住进了京城最好的来源客栈。当下也没想着替他省钱,直接便要了六间上等的天字号房。虽然很有可能有那么一两间会一直空着。   当晚莫锦程便来寻我去往天牢。听说众人要跟着一起,莫锦程便露了难色道:“天牢隶属圣上直接管辖,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今晚去见莫塍,便是没有经过通报的越权行为。我虽已上下打点齐全,但七人同去的话目标未免太大,怕是还未见到莫塍便会有人通报了圣上。那是那样,着实是得不偿失。”   说罢又眼力见极快地保证道:“诸位放心。即便出了差错,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会力保新雨周全。诸位只需在此耐心等待,事情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很快便能回来。”   我虽没去过天牢,却也早些年间听爹爹说起过。那里是朝廷关押犯了重罪的官员的地方,由皇帝亲命的卫兵日夜森严戒备重重把守。若要进入,须得皇帝钦赐令牌。没有令牌擅自闯入者,可不经皇帝允准,就地杀之。   当下我便将这些跟众人说了。我劝慰他们道:“七人同去的话着实太引人注目了些。如今我只是与莫塍说两句话便回,无需担心。若真有什么差池,我也会见机行事,不会白白因此丢了性命的。”   经我这么一说,六人也不好再跟。笙轩皱着眉想了一想,从包袱里翻出个小小布袋让我拿着。他说:“上次在乐仙用了剩下的,很是有效。若有了紧急情况,直接打开了洒出去就行。就算武功再强的高手,闻了这个也是只能束手就擒的。”   想不到笙轩还带着如此凶残的东西。不过倒很是适合我这只有三脚猫功夫的人用。于是当下便接过来朝他感激道:“谢了。”   最后我转了身去看凌越。凌越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始终没有发表任何观点。此时和我眼神对上,亦是沉默了良久后才开口道:“我便在此处等你回来。”   “嗯。不见不散。”我知道他是担心的。于是刻意咧了嘴显出开怀姿态。   ……   “好。不见不散。”凌越终是朝我露出久违的温暖笑容。他朝我走近两步,把我拥进他宽阔胸膛,力气大得似是想要把我烙入他的血肉里。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低道:“我们不见不散。”   马车兜兜转转行了很久之后,终于打了个响鼻慢慢停下。莫锦程掀了帘子对我说,到了。   下了马车,便是一座黑色肃穆的庞大建筑映入眼帘,大门由整块精铁铸成,门的两旁各站了穿戴齐整神色冰冷的卫兵。二人下了马车等了片刻,便看见一个穿了墨蓝官袍的人迎了上来。莫锦程说,这便是天牢的典狱官,跟着他进去便可。   “你不进去么?”   莫锦程自嘲一笑:“莫塍嘴上不说,实则心里是怪我的。我若和你同去,只怕适得其反。”   我也不再多言,跟了典狱官进了门去。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防护铁门,我终于在幽暗走廊的尽头看见那席地端坐的故人。   莫塍穿着沾染了污尘的白色囚服,长发披散,他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更显脸上颜色暗淡。只一双眼睛倒还是明亮纯澈,跟年少时一般无二。他良久地看着我,突然微笑开口。   “姑娘,你银子掉了。”   我便记起,这是在黄西街重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还不记得我,见我掉了银子,就好心替我捡了起来。他还说治安不善,不宜出行。着实是个热心良善的好青年。   “新雨,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你就在我面前,我却只顾着替你拾银子。”   “你的那首《幽兰曲》,我是听了好多遍的。还有你叫我的名字,那般熟稔自然。这么多的线索给了我,我却都没认出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心爱的姑娘就在我的面前,我却一次次地和她擦肩错过,你说,我是不是傻得无可救药。”   句句都是问话,却用了极其肯定的语气。我因着他话语里的凄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避而不答,直接向他说出此行缘由:“你爹爹让我来劝你。”   “他必然是让你说服我娶了公主罢。新雨,如果我说不肯,你待如何?”   “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谈话甫一开始,便陷入如此僵局,着实与我设想的场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莫塍的性子我是清楚的,看着温和恭谨,其实内里比谁都要傲然执拗。他若一心要钻了牛角尖,便是任谁都拉不回来的。   莫塍听了我这话便黯然了笑意:“是因为我做到那般地步,你也不会再回来我身边了么?”   “新雨,其实爹爹接任宰相之时我便了然,楚相府的灭门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即便爹爹他没有参与策谋,却也必然是事前知晓的。我也更是了然,你若知道这所有真相,是决然不肯再和我好的。但我还是不肯放弃。我只想着,如果我一直一直地对你很好,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知道了这一切,即使愤怒难过,却还是会因为舍不得我的好而留下来。”   “只是我却忘了,我所做的便如镜花水月,全都只是幻境一场,只需轻轻一触,便能轻易打破。那掩盖在美好表象下的残酷现实,终有一天要全部摊开在你的面前。”   “失忆的这五年里,我时常梦到一个女子。着了简单的裙衫坐在桌边绣着女红,看我进来,就朝我招手微笑。她的面目模糊不能分辨,声音却很是清朗。她说,莫塍,你看我绣的鸳鸯。我待要上前去看,却每每都在此时从梦中惊醒。有一个名字就挂在嘴边,却始终不能准确叫出。直到前段时日,我再次梦见那个女子。这一回,我终于看见她清晰面目。我听见自己颤抖喊她名字道,新雨。”   “我知道你已心有所属。你的师父待你很好,我在长乐时便已见了你们二人的亲密姿态。如今你恢复容貌,又觅得良人,真是极好。你过得这般得好,真是极好。”   说着极好,却又吐出长长叹息。莫塍在微笑,眼睛却涌出大颗水滴。   这是莫塍第三次在我面前哭泣。他的每次哭泣,好像都是一场告别。因为无力挽留,所以只能哭泣。莫塍太过聪明,他知晓一切都如那东流之水,汹涌远去后再无发重来。所以他只是把这些年的心情尽数告知与我,且其中不曾说一句会让我为难的话。   莫塍待我,一向是如此温柔的。   于是不觉间,我也悄悄酸涩了眼睛。   两人便这样沉默下来。壁上的油灯散出浅黄光晕,在地上映出二人重墨黑影。   良久之后,莫塍再抬起头来,已恢复平常温润模样。他说:“我会娶了公主。爹爹能找你前来,看来也是在前程和性命之间,选择了保全我这条命呢。”   我听了他这话,终是暗暗落下泪来。莫塍委屈自己,做出此种选择,何尝不是对我的一种成全呢?   便如莫锦程所说,莫塍从来没有对不住我,他从来都是费了心思要我好的。   大概是我哭得太过难看,莫塍不由无奈笑道:“已是大姑娘了,哭起来却还是像个孩子。”然后他走近我,隔着铁栏伸出手掌,似乎想似从前那般替我揩掉眼泪。   我沉浸在感慨中,一时倒真是忘了避开。就在他的手刚要触上我的脸颊的前一瞬,边上突然响起一道冰凉笑声:“这般情景,倒真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在互诉衷肠。当真是感人的很呐。”   我寻着声音看去。离我五步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我很是熟悉,正是此时应在客栈等着我的凌越。   凌越看着我,慢慢地红了眼睛。他的神情看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此时,他身侧那着了明黄色五爪龙袍的人却抿起鲜红薄唇,绽出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来。他对凌越道。   “师弟,你说是与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重温了下银他妈。看到拔牙那段笑得我肚子痛得呀O(∩_∩)O~   ☆、日出   凌越也不与他答话,沉默转了身便径自离开。   我慌忙起身去追,却不防被突兀伸出的一只臂膀硬生生拦住。拦我之人,正是刚才刻意说出挑拨话语的年轻男子。   墨黑青丝整齐束起,颜若敷粉,面如冠玉,淡眉飞扬入鬓,深珀眼眸狭长,含笑嗔痴间皆成百般风情,再加之如早樱花朵般红润艳丽的嘴唇,这张脸,堪称绝色。   只是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却配了身庄重威严的龙袍,着实让人看了会有种不舒服的违和之感。早先听莫锦程说起厉桓帝洛晋如何如何狠绝专断,我因此便老早在脑子里预先绘了个粗犷威猛的霸气形象,却不想真人是长了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我和这人本来就有灭门之仇,且现下他还好死不死地阻住我前行的步子,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开口时语气便很是不善:“你拦我作甚?”   大概是太久没人敢在他面前用了如此蛮横不尊的语气说话,一时反应不来的皇帝当场愣怔住了。我便想趁着他神色呆傻之际,从他手臂下的空档钻过去。却不想刚低下了头,就觉得腰身被一把勾起,双脚也跟着离了地。这皇帝看着柔弱斯文,臂力却大得惊人,只用了一只胳膊就让我悬了空。我使劲挣扎了好久还是不得摆脱他的钳制。   我听见皇帝在我头顶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废话。胆子不大,敢和你这么说话么。还有我好歹是个女的吧,你这样把我拦腰勾着让我保持成屁股高高撅起的难堪姿势,让我情何以堪啊!老子的初恋还在看着呢!老子不想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是这样形象啊!   却想不到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接下来皇帝顺势把胳膊往身侧一收,就这么把我夹在臂弯里往外走去。喂!老子不是小猫小狗不带这么侮辱人的啊!还有你要把老子带到哪去你经过老子的同意了么!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张开嘴啊呜一口狠狠咬住皇帝腰侧。   皇帝果然痛极地一把将我扔在地上。他揉着被我咬过的地方,怒极反笑道:“今个儿就是不让你去寻凌越。”说着,竟然也不顾九五之尊,就直直坐在了天牢阴湿的地上。叉了胳膊,斜睨着眼神,脸上满是挑衅意味。   潜台词就是你走啊你走啊有本事你从老子身上跨过去啊!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国之君,长了张祸水红颜也罢了,想不到行为也是这么乖张别扭毫无庄重仪态。而且跟他这耗了太长时间,若再不想办法离开,怕是追不上凌越了。这么想着,我便着慌了起来,双手也不由地绞在了一起。   然后就不经意间碰到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布包。那是临行前笙轩让我带着以防万一的chun情荡漾软骨迷魂香。   这迷香不会让人致死,但是会让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吧,死不掉就好,死不掉就不是谋杀,就构不成弑君之罪了。   想着越去越远的凌越,我再没有一丝犹豫,屏住呼吸扯开布包绳子朝皇帝兜头洒去。皇帝被淡黄的粉末浇了满脸,更是气得双眼通红,立时便要站起身饱揍我一顿的样子。他曲了膝盖刚支起身子,却又在下一刻垂了肩膀,斜斜向壁上靠去。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瘫软的手脚,然后艰难抬起头朝我怒道:“你刚朝朕洒的什么东西?”待吐出最后一个西字,已是夹了重重一声喘息。   他脸上开始蔓延出大朵红云,狭长眼尾也晕了点潋滟波光,两瓣秀美红唇此时更是娇艳欲滴。当真是一副美人情动的销魂风景。不消一会,这红色便延伸至他的耳朵,颈下,甚至连露在袖子外的白皙手掌也映了点点浅红。皇帝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颤抖朝我伸出手臂似是想拽我上前,却抵不过药力作用,最终还是软塌塌地垂落了下去。   他冲我咬牙切齿道:“还不给我解药!”   没有。我捂了口鼻朝他摇头示意。我说的是实话,笙轩他们压根没有想过要配制解药。   百闻不如一见,这迷香确实见效快,威力大。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招架不住它的攻势,意乱情迷之下都自称都忘了,对着一个平民百姓直接说出“我”来。   自古以来后宫便有佳丽三千,我就不信皇帝会察觉不到身体的异常反应意味着什么。别看这迷香凶猛,其实要解了也容易,直接拖一个妃子过来做些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之后便能恢复如常。我说的拖一个妃子过来,便是因为皇帝现下浑身瘫软,是连站起也没力气的,要去寻某个妃子着实是难为他了。   话说回来,既然皇帝无力拦我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下我便脚底抹油,轻松绕过皇帝,朝门外飞奔过去。也不去管皇帝在我身后断断续续地喊了句什么。   出了天牢铁门,已不见莫锦程的乌顶马车。当下我也顾不上去追究莫锦程没有按照约定在原地等我,只一心想着往前去寻凌越。   天牢建在城北偏僻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一条路通向城中。我便沿着这青石板的笔直街道一路向前奔跑。直到喘着粗气力竭停下,也未能搜索到凌越的任何踪迹。   凌越愿意让我去见莫塍,是给了我极大的信任才能做出的决定。刚才都怪我一时忘了避开,才会让他看到任何人看了都会误会的场景。如今要尽快找到他解释清楚才是要紧。这么一想,我大力捶打了几下几近麻木的双腿,咬咬牙继续奔跑起来。   刚跑了两步,便觉得脑后扬起一道凌厉疾风,跟着身子一轻,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拥在怀中。黑暗中虽看不见容貌,可是我闻到了让人安心的松木香味。凌越抱着我去势不减,几个起落间,已是跳过城门往城外方向飞去。   待他停下,我们已是身处一座巍峨高山的山顶之上。凌越将我安妥放下,然后蹲与我跟前,细细替我按捏起肿胀麻木的双腿。黑暗之中我听他低低笑道:“倒想着让你受点累,却终是狠不下心肠。看着你着急模样自己也跟着慌了神。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这样越来越喜欢你,可如何是好?”   这番话里没有一丝责问的意味,反而带了满满的缱绻温柔。因为喜欢,便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和信任,因为喜欢,我做了错事也不忍开口责怪,因为喜欢,便会一次又一次放低了姿态接纳我入怀。   “对不起。”脑海中积攒了千百句想说的话,却又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嗫喏了半晌,我还是只说出这一句对不起。   冬夜冰寒,又兼着身处高山,更觉凉风刺骨。凌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拥住。我也伸手回抱住他温暖身体,然后将头抵在他胸口去听他有力的心跳。   凌越垂下头,他温热的呼吸便在我的耳边:“其实是该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质疑你对我的情意。也不该不听你的解释就先行离去。让你独自一人在夜深街头寻我,新雨,是我做错。”他这般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叫我着实不安。我正要张嘴反驳,凌越却将脸紧紧贴了上来。用一个久长缠绵的亲吻结束了这场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的辩论战。   这世界太大,又太寒冷。人们便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一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的人。有些人终其一生遍寻不得,有些人寻到却又最终放开了手。   而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即使前方再多荆棘坎坷,只要他在身边,只要感受到他熟悉的温暖气息,我就能有勇气一直前行下去。   不知何时就偎在凌越怀里沉沉睡去。再醒转过来,凌越遥指了前方让我去看。   金灿灿的朝阳正从雾霭深处缓缓升起。灿烂的光辉从云雾中喷薄而出,将灰蒙蒙的天际染成一片绯红。随着朝阳越升越高,被染成红色的云霞越来越多,天空也开始愈加亮堂起来。到最后,雾霭散去,太阳洒出万道金光,将大地各处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我从未认真观看过这般奇妙景象,当下便只觉壮阔豪情充溢胸怀。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凌越在我耳边道,“年少时,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跑去山上等着看日出东方。那时我便想着,若有一天我不再是孑然一人,定要带了那人去看一场日出。今天,终是实现了当年的祈愿。”   这便是他带我来此的用意。我不由一阵感动,抬起手掌轻抚上他的脸颊。   然后狠狠捏住。   “你早些告诉我我就会多穿点啊我昨晚差点冻死啊!”   ”还有皇帝叫你师弟又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啊!“   立时,山顶上回响起阵阵凄惨至极的哀嚎。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的倦怠期来了   ☆、偷听   我和凌越回到客栈,却发现我的房间屋门大敞,里面吵吵嚷嚷地挤了好几个人。我定睛看去,除了清泱四人,竟然还有顶着青紫眼圈的莫锦程。见我回来,莫锦程忙迎上来一叠声的诉苦道:“新雨你总算回来了。老夫从未见过如此粗鲁蛮横之人!”   笙轩在旁听了,不屑地撇撇嘴道:“竟然好意思告状。舌头也不想要了么?”   原来见我和凌越久久不回,清泱他们便着了慌。商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还是先去莫府探探情况才好。笙轩轻功最好,当即便去宰相府寻着莫锦程挟了回来。听莫锦程说为了躲避皇帝就把我丢下先走了,许覃院主的拳头当即便朝他的老脸招呼上去。   许覃院主叉了腰爽朗笑道:“说什么会先护着楚姑娘的安全,我就知道不该信你这老狐狸的话!今天楚姑娘无事回来了,就先饶了你一条狗命哈哈哈!”   莫锦程一介文人,且又身居高位多年,何曾受过这般待遇,当即便涨红了脸色,忿忿道:“如今是看在新雨的情面上,老夫才不与你们计较。否则不管是绑架官员还是动用私刑,随便哪条罪名都能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段话成功激怒了清泱四人。我看着他们磨齿霍霍要立时扒了莫锦程一层皮的样子,忙冲到中间充当了回和事佬。我对莫锦程道:“莫塍已答应娶公主了,你现在便去跟皇帝说明吧。”莫锦程听了我这话当即便露出狂喜神色道:“如此甚好!老夫现在便去。”说罢,转了身冲出屋子。瞧那匆忙模样,倒像是后面有人在撵着他。   也不知是急着去救莫塍,还是循着这个由头赶紧离开这虎狼之地。   清泱冷哼一声道:“这老头着实没有礼数,连声谢谢都不曾说。”   我听了便不由扑哧一笑。若从此点来看,清泱他们确实比较懂得礼数。受了我和凌越的一点小恩惠,就会感动地说上好久的谢谢,便连一直寒冰脸的清泽也会露出浅淡笑意跟我道一声谢。这堂堂一国宰相着实在这点上输了他们。   我对众人道,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也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清泱却提议说,好容易来了回京城,若不好好游玩几日甚是有些可惜。我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便去询问凌越的意思。凌越也笑了表示赞同:“大家这趟陪我们前来都辛苦了。且以后也不一定还有机会来京城,留下来玩赏几日也好。”   因着六人都是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当下便都先各自回房休息。凌越照旧寻着我的床姿势熟稔d地躺下,然后朝我招手道:“过来睡吧。”   我便老老实实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天气渐凉,抱着他暖和的身子睡觉倒也成了美事一件。   凌越却突然道:“洛晋曾与我拜入同一师门下。当时我并不知他是二皇子,只把他当成是对我不错的师兄来亲近。后来他当了皇帝,我们也没了往来。”   “那昨晚你们怎地一同去了天牢?”   凌越挠了头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便寻着车辙跟了过去。在偏僻处等着你出来的时候,他就突然出现了。”   皇帝肯定是得知我和莫塍见面的消息,然后故意带了凌越去的。回想起他对凌越说的每句话,摆明了他是有意要挑起凌越对我的误会的。   只是其中各个关节我还不得理顺。比如他是如何知道我和凌越莫塍三人的关系,比如他是怎地确定凌越必然会去天牢等我,再比如他费尽心思挑拨我与凌越的关系,到底是意欲何为。   突然灵光一闪。洛晋自然是不认识我的,他这么做,难道是为了凌越?   年少结识,共度过一段青葱岁月,且据说洛晋对凌越还很不错。洛晋能得知我和凌越在一起,且为了莫塍的事来了京城,说明他当了皇帝后,虽然表面上和凌越断了联系,但是暗地里却一直仔细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种迹象怎么看都像是洛晋对凌越有意啊!   ……   我的情敌,终于出现了,么。   ……   我的情敌,竟然是当今皇上,么。   不过我确实得承认皇帝的眼光不错。凌越长相俊美无匹,身材我也是亲眼见证过的非常不错,再加之他随和无争的好脾气,不管是嫁过去还是娶进来都是绝佳的选择啊!   姐姐曾说,任何男人都有断袖的潜质,只要出现一个合适的机缘。那皇帝摆明了现在就是在创造这个机缘啊!   他想抢我男人啊!   这么想着,我不由地愈加心烦意乱,不经思索地就直起上半身去胡乱揉搓凌越的头发。凌越显然被我这毫无征兆的行为吓了一跳。他捉住我的手问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怀疑皇帝要和我抢男人吧,当下便只能糊弄道:“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姑娘盯着你瞧。我这么做便是要防患于未然,便是要将你红杏出墙的小火苗扼杀在头发里。记住啊以后不许梳头洗脸换衣服,弄得越邋遢越好。”   凌越听我这么说便笑了:“若真这样,只怕你是不肯跟我睡的。”他按住我的肩膀重新把我拖到怀里:“呆子,睡吧。”   说着就阖上眼睛,依偎着我稳稳睡去。   我看着他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渐渐地也跟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迷蒙醒转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去寻身边的人,却只摸到空了的床侧。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将声音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听声音,倒是除了我都聚齐了。我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瞒着我说。一时间倒便起了些好奇之心,蹑手蹑脚地跑近,躲在帘子后开始偷听。   正好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开口,竟然是很少说话的清泽。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迟疑:“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去那里长长见识也是应该的!”这回是笙轩振振有词的声音。   接着是许覃院主富有特色的爽朗笑声:“我觉得去看看也不错哈哈哈!见了大哥我也能炫耀一番哈哈哈!”   清泱在旁一如往常地附和自己的师父道:“对啊对啊。而且我听说,京城内最负盛名的湘兰院内有位号称天下第一绝色的美人,平日若想见她一面都须得花费千两黄金的缠头,今晚却是有些不同寻常。听闻美人会在院内设下擂台,得了第一的人便可和她共度一夜春宵。”   “竟然有这样的美事!便这么说定了,今晚同去湘兰馆!”一时间群情振奋不已。   一直没说话的凌越此时终于开口说道:“你们去吧。今晚我想和新雨去逛逛夜市。”   ……好吧。我承认听到他如此应对时,便不禁在脸上笑开了一朵小菊花。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不满的责备。许覃院主道:“明晚再逛也不迟。美人却是只有这么一回可以看到的啊哈哈哈。”   凌越还在推却道:“还是……”   我这时着实按捺不住了,掀了帘子便冲出去朝众人道:“我也要去!”   五个男人见我出现先是一脸尴尬,后来听我说出这句惊人之语更是全部呆愣在原处。脸色变化之快,着实让人惊叹。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笙轩:“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我女扮男装便好了啊。”   “你去了我们会觉得别扭啊!”   “你们不用管我随意就好啊。”   “能说说你一定要去的理由么?”   “我想去的理由便是,”我掩嘴干咳了两声道:“因为我想去啊!”   闻言,一桌上的人皆倒地不起。   我说的是大实话。京城最负盛名的湘兰院,还有京城最负盛名的绝色美人,能有这么个机会一饱眼福,不去着实可惜。   清泱年纪小,兼着身子精瘦,他的衣服我穿了,除了略长之外,倒也甚是合身。把结髻的头发放下仔细梳理成男子发式,这般仔细梳妆了一番之后,就掀了帘子去寻其余五人。   彼时凌越他们正在楼下等着小二上菜,见了我的男儿装扮,皆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凌越笑着揽我坐下:“除了略瘦些,倒真是一幅俊秀公子的模样。”   许覃院主也在旁锦上添花道:“确实比女子装扮看着顺眼许多啊哈哈哈!”   ……身为一个女子,被人说男装比女装顺眼,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么想着,便听笙轩在旁催促小二道:“快些上菜啊!我们赶紧吃完还得去湘兰院看美人呢!”   喂!青年你这样在公众场合宣扬自己晚上要去逛妓院这件事真的好么!   我正在心里无声呐喊着,就听见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笙轩的怀里掉了出来。却原来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封面上书着六个大字。   Chu夜必学技巧。   你把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随身携带是几个意思?还有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么自然的表情捡起来又是怎么回事?青年你能去旁桌坐么我羞愧得想捂脸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头筹   待到终于结束掉这顿令人难堪的晚饭,六人抹抹嘴开始向湘兰馆进发。   湘兰馆,位于京都最为繁华的荣昌道上,与毗邻的迎福搂,醉霄园并称为“荣昌三美”。所谓三美,便是美食,美酒,美女。要吃美食可去迎福,想喝好酒就去醉霄。最后,若想美人在侧倾尽风流,湘兰馆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湘兰馆从外面看并不甚大,只是出燃了两盏红灯笼的两间上下的楼宅。但其内里的各色堂馆却甚是曲折华丽,亭台园池亦是各有风情无一不具。看着不似寻欢作乐的风流场所,反倒像是清雅人家的私有园林。   湘兰馆内的女子亦是与别处不同,不仅个个相貌姣好,棋琴书画的才艺也是极其出挑的,从馆外路过的人常可听到从楼阁中飘出的淙淙琴声。这般优雅作态,自是引了大批的高官骚客前来追捧。故一时间常可听到多首以湘兰馆为题做的诗词曲赋。   我们一行六人此趟要去的便是这个湘兰馆。刚入馆口,便见前方大厅处人头攒动,看样子竟是有数百人之众,再想要往前甚是困难。只亏得笙轩身子灵活,左冲右突挤出小小一处空隙,其余五人便寻着这处空当呼啦啦一起涌入前排。   空气里浮着好闻却不熏人的脂粉香气,一个着了艳红褶裙的半老徐娘站在大厅正中铺的颇具异域风情的波斯地毯上,轻摇了手中纨扇,朝众人温言说道:“承蒙各位官人多年的关照,才得以成就了如今的湘兰馆。紊娘对此一直是谨记在怀的,故今日在此摆下题局来回报诸位。规则很简单,美人出题,若有人能对出正确的答案,便可与湘兰馆的绝色共享春宵一夜。且湘兰馆不会从中收取任何缠头。”   早先听传闻说湘兰馆很是与其他青楼不同,如今看来,便连此处的老鸨也是如此。虽着了艳俗的裙衫,但脸上毫无谄媚轻薄神色,且谈吐间颇有端庄大方的仪态,让人有种不可轻亵之感。   她这番话说完,便引得众人鼓掌欢呼。紊娘待大家安静下来,便合起双掌轻轻拍了两拍。随着她这动作,楼上凭栏处便轻轻袅袅地出现个用纱巾遮了半张脸的女子。   这女子穿着湖蓝色的委地纱裙,裙子的领口与袖口皆以银线滚边,兼着下摆处又绣了大朵大朵的菊苣花,随着女子脚步移动而缓慢摇曳开来,煞是好看。女子露在纱巾外的一双眸子,如黑宝石雕成的般,顾盼流转间,甚是有种勾魂摄魄的风情。   可以想见,纱巾揭下后,会是怎样一副生动的花容月貌。   四周便又是一阵兴奋的骚动。有人按捺不住叫嚷道:“莫让小娘子等久,快些出题吧!”这话真真说到了重点上,立时引来了其余人一片附和。   美人便在此时开口了,声音也是软糯甜美的:“想见我真面目的官人上前一步便好。”   大家听她这么一说,皆是挤挤攘攘地一拥上前。   美人见了此景,却不发一言,浅浅欠了身后,就转而进了身后屋子。   见众人都是迷惑不解的模样,一旁的紊娘道:“美人已出题。刚才上前的官人们,你们被淘汰了。”   “此女,并不是湘兰馆的绝色。”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不满和抱怨声,众人在多位身材壮硕的守院的“指引”下,千万般不情愿地往馆外走去。   紊娘朝我们这边露出微笑道:“恭喜六位进入第二轮比试。”   她口中的六位,指的正是笙轩带队的我们一行六人。其实刚刚我们也是想跟着上前去看个热闹的,只无奈站的位置实在太偏,刚要朝前一步,便被后边挤上来的人给推回了原地。却没想到歪打正道,站着不动竟然也进了第二轮。   紊娘又拍了两下手掌,楼上的屋门便再次打开,一个比先前那位更加出色夺目的女子出现在我们眼前。螓首蛾眉,肤如凝脂,墨黑长发披散至腰间,虽不发一言,却只要那双深色的眸子淡扫过来,便能瞬时让人失了魂魄。   紊娘道:“请各位裁夺。”   看来她口中说的题局,便是请出诸位美貌女子,让众人来判断是否能为绝色。   我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只觉得,还好。   这美人美则美矣,却美得有些刻意。那清冷神色,配着惑人眼神,的确是有种极致反差的美。只是这美,有种后天练就的风尘意味。我以为,浑然天成的美人便是不用刻意作出这般蛊惑姿态,亦能在举手抬足间成就万种风情。   凌越应是与我想到一处,他俯了脸在我耳边低声道:“这个应该也不是呢。”说完朝我浅浅一笑,然后迈开脚步朝前跨了一步。   一瞬间我便了解了他的用意。知道不对却还故意上前,这是他刻意了要退出这场题局,也是他表明了立场要让我安心。   我虽很是感动,却在看到与他站在同一水平线的其余四人时,惊愕得要掉了下巴。   我还看到笙轩正兴奋地与三师徒交流着心得。   “这个女子的胸比刚才那个的大多了!定然是她没错!”   我便觉一阵无力,险险撑住身边扶手才勉强站稳。   我真是与这几人在一处屋檐下和平共处了好几月么?   正待要随了大流跟过去,便听紊娘曼声道:“各位已作出选择。上前的五位,多谢今日前来捧场。”然后又转过头,朝我微微颔首:“这位公子,可进入下轮。”   这结果实在太过好笑,太过荒诞。揣着满肚要和美人春宵一度的心思的男子们尽数落选,到最后竟然是我这个扮作男装的小女子留了下来。   依然有护院来“请”五人出去。凌越走过来,附在我耳边道:“下一轮故意答错便可。我在外边等你。”   “嗯。”得赶紧在身份被揭穿前脱身。否则即使我得了美人又能如何,估计只能和她大眼瞪小眼地互看到天明吧。   待五人出了门,紊娘又拍了两掌。楼阁处便又有个人从暗处渐渐显出身形。   这次我也不待看清,便上前一步道:“这位应是湘兰馆的绝色了。”心里想着只等紊娘说出我答错淘汰的话便可出去去寻凌越他们。   却不想紊娘微启红唇,露出一排整齐皓齿,朝我欠了身道:“恭喜公子,您答对了。”   这回答着实在我意料之外。错愕之际,我不由抬头去看那倚在凭栏处的身影。   着了竹青色的锦缎长袍,襟口微敞,露出胸口大片细瓷般的雪白肌肤。三千烦恼丝用了和衣裳同色的发带松松绑了,随意撩在了左边肩膀处。   淡长飞眉入鬓,深珀双眸幽深含情,鼻梁高挺精致,尤其那两瓣艳丽双唇,像极了早春时盛放在长乐府各处的青肤樱花。   雪肤花貌,瑰姿艳逸,艳色绝世,一貌倾城。   脑海中顿时便浮现出以上这十六字。   不必刻意做出任何姿态,淡淡倚靠在楼栏处,已是万种风流。叫人看了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只是这人却不包括我。   我跄踉着脚步,大大向后退了一步。   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掉入了个巨大的陷阱。   谁能给老子解释一下,这湘兰馆的绝色美人如何是个男子?   还有,为何老子会觉得这男子有些眼熟?为何老子会觉得他跟老子昨夜见过的皇帝洛晋长得颇为相像?   不,简直是一模一样好吗?!   老子记得昨晚兜头洒了他一脸的迷香啊!按着我当时用的剂量,他此时不是应该趴在某个妃子的肚皮上腿软得不能起来么!   可是现下他却出现在湘兰馆的楼栏处,斜斜挑了一边嘴角,朝我微微绽出了个让周围事物都失了色的邪魅笑容。   我只觉得背后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我终于记起了奔出天牢前洛晋在我身后喊的那句话是什么。   “楚新雨,再让我见着你,定让你悔不当初!”   想不到这话应得如此之快。   只见洛晋曲起脚尖轻点了下楼栏,便姿势优美地从二楼轻巧跃了下来。他朝我缓缓走来,脸上还保留着刚才的笑容。我甚至能从他微启的薄唇间看见那闪着寒光的整齐牙齿。   我便想起姐姐说起过的一种长在西域以食人为生的植物。这植物长着巨大的艳丽花朵,且这花朵能散发出长久不败的惑人香气。只是这花朵中,却隐藏着堪比刀剑的尖锐利齿。若有人寻着香味前来,便会被花朵毫不留情地包裹吞噬。   且不留丝毫尸骨。   如今在我眼中,这洛晋便如那神秘的食人花般,蛊惑人心的外表下,藏匿着不可靠近的危险气息。   这么想着,我不由地又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那紊娘,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偌大厅堂中,只余我和洛晋二人。   洛晋看我露出怯意,嘴边的笑容便又扯大了几分。他朝我道:“早先规则便是,谁赢了题局,便能与在下共享一夜huan愉。”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掌:“恭喜公子,今夜拔得头筹。”   “在下定会好生伺候,给公子留下难忘一夜。”   说罢,不及我反应,依旧像昨日那样夹了我在臂弯里,空出的那只手扯住厅中垂下的红绸带,挟着疾风带着我向楼上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人类有事停了两天表打我……   ☆、奔逃   身子被重重抛在雕了繁复花纹的楠木大床上。因着身下床褥厚实柔软,倒也不觉得很疼。正待要直起上半身坐起,洛晋却不知何时曲了手撑在我肩膀两侧,将脸堪堪向下俯了过来。   一时间二人靠得极近,彼此皆能呼吸相闻。我看着在我眼前放大的绝艳容颜,不禁暗暗感叹起来。这洛晋的皮肤像是成色上等的瓷器,这般近的距离也看不到丝毫瑕疵,当真让身为女子的我很是羞愧汗颜。   好吧,我承认着重的点有些奇怪。换做平常女子,若有如此倾城颜色的男子和她这般近地对视,应该早已是脸红耳热心跳如雷了吧。不似我当下这般,一边仔细研究着对方白璧似的皮肤,一边不时发出市井流民看到新奇事物时的啧啧感叹。   其实真的不能怪我。我平日接触到的异性都是如凌越,莫塍,清泽等容貌出色的男子,这般习惯了之后,就算看到再姿容绝艳的人,也是最多嘴上赞一声好看,心里却的确是毫无波澜起伏的。   大概是被我猥琐的表情恶心到了,洛晋撇撇嘴露出不屑表情,松了撑在我身侧的臂膀,斜斜朝空余的那边旁床榻倒去。我正想趁着这个空档跳下床去,却不想洛晋早有察觉。他曲起二指朝我颈侧肩窝处一点,我便觉得身子一阵酸麻,沉甸甸再动弹不得。   洛晋把我僵直的身子扳向他的那边,而后将手垫在自己脸下,施施然对我道:“果然要点了穴才能让公子乖乖呆着不动呢。”   “……”   “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可耍。”   “……”   “不要以为不说话,今晚我便能轻易饶了你。”   “……”我用眼神怒气冲冲地瞪过去。   你点了老子哑穴还怪老子不说话老子很是委屈啊!   这般瞪了一会,洛晋终是有所察觉,又曲起手指在我颈侧一点。他看着我啊啊试着通畅了的嗓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很是不同于之前的邪魅冷酷。   略弯了眉眼,鼻翼也跟着微皱起来,甚至在嘴边露出一角粉色牙花。着实是个很有温和意味的笑。   我看在眼里,也觉得顺眼许多。便忍不住多嘴道:“这般笑着多好。”   洛晋的笑意却因着我这句话迅速消逝掉了。我正暗恨着自己失言,洛晋却将手往我领口抚了过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若是害羞,在下倒是可以主动些。”   他的语气很是轻佻,细长手指也抵在我颈侧皮肤处来回轻捻。这般毫不扭捏的情se作态,看来是要将湘兰馆的这出戏演到最后了。好你个洛晋,明明处心积虑地设了局来报复我,却又刻意拿腔拿调一副不识得我的样子。说到底,是跟昨晚一样抱了看好戏的心思,故意来戏弄与我的。   其实自他在凭栏处现身之时,我便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出了第一题后,我们正要随着众人一同上前,却被身后突然涌来的人群大力挤向一旁,如今看来很像是有些刻意为之。且数百人在第一题便全数落马,着实有些可疑。再者,一旦答错便会被带离大厅这条规矩,实际是想将我与众人分散开来,趁着我一人落单之际,洛晋便可登场了。   这么想着,我却也不露出丝毫异色,反而配合他道:“公子我倒不是害羞。只是被你点了穴,想要主动却身不由己。不然你解了我的穴,公子我陪你好好玩耍一番。”   洛晋显然不曾料到我能说出如此豪放话语,轻佻的表情当下便是一僵。   搞搞清楚好吗,楚新雨在长乐府摸爬滚打了整整五年,早在讨价还价的琐屑生活中锻就了一副坚不可摧的厚脸皮。何况还有前几月住进朝花门的笙轩,在他的不断熏陶下,我的脑袋中已储存了不下一百条的少儿不宜的笑话。莫说上面那番话豪放,便是更豪放的,当下我也能变着花样说上好几十句。   洛晋此时已缓过神来。他打量了我几眼,应是觉得我这瘦弱身板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便曲起手指替我解开穴道。   然后躺正了身子,将手掌搁在后脑下,摆出饶有兴味的表情道:“在下倒是想见识见识公子能主动到如何地步。”   当下我也不多言,直接翻身坐上他的身子。然后对着他错愕的眼神,将手缓缓伸入他大敞的衣襟。   我伏在他耳边,换上如他般的轻薄语气道:“那我便开始了。”   “你确定要……”   洛晋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我狠狠落下的拳头硬生生逼了回去。   一拳远远解不了我的恨意,当下便抡起双手,不管不顾地朝着身下那张俊脸上狠狠招呼过去。   五年前便是此人下令灭了楚家满门。朝夕相处的家人全都葬身火海,养尊处优的小姐待遇也一去不返,这都全是拜他所赐。一夕间从云端之上跌至尘埃,说我不恨,那是谎话。便如昨夜,当他中了迷香的毒浑身不得动弹之时,我也是闪过念头要拔下头上簪子直接了断了他的性命的。   我却到底不敢。我不是洛晋,做不到他那般的杀伐决断。说我软弱也好,笑我妇人之仁也罢,总之,要亲手结束掉一条鲜活的生命,于我而言堪比登天还难。所以当下我便只能借着抡出拳头,将自己这些年来的怨恨通通发泄出来。   洛晋没有给我机会抡出第二拳,他曲起手指照着老地方点了一下,我便又像块木头似的僵直跌落在他身上。他抱着我往旁边一滚,两人的上下位置便调了个个儿。   洛晋将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去抚脸上刚刚被我一拳击中的地方。他冷笑道:“敢打朕的人,你倒是第一个。楚新雨,你好大的胆子。”   说着,再次把脸向我靠来。他说:“若让凌越看见朕亲你,你说他会如何?”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差点忘了这皇帝还有着想和我抢男人的嫌疑。昨晚他便是刻意挑拨我与凌越的关系,如今若真让凌越看到他说的那般情景,只怕是我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的。   洛晋的脸越靠越近。我这该死的身体却依然不受控制地无法移动分毫。   鼻尖嗅到越来越清晰的龙脑香气,大脑却是愈加空白一片。死死瞪着头上绣着艳丽花朵的宝蓝色顶帐,我感觉有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渐次滑落。   我是真的觉得害怕了。   之前即使卷入连环杀人案件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未觉得如此害怕。   那时我身无牵挂,只是具能呼吸能活动的名叫楚新雨的躯壳。   现在却是不同。我有了凌越,便再次学会了哭和笑。将一个人放在心尖上,且能因着那人的快活而快活,难过而难过,我便不再只是具躯壳,而是个有血有肉有痛感有喜悦的活生生的楚新雨。   这活的楚新雨是因着凌越而活的。失了凌越,楚新雨便失了活着的理由。楚新雨便会重新做回等着孤老终死的行尸走肉。   洛晋却在离我毫厘之处停了动作。   良久,有冰凉的手指轻略过我的眼角。   我听见洛晋低声说:“楚新雨,你竟然如此喜欢凌越么?”   然后便是长长一声叹息。   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低沉回响,蕴着我不知道的愁绪,在装饰华丽的空荡房间里,久久挥散不去。   突然觉得身子一松,是洛晋解开了制住我的穴道。   一如初始那般,他在床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而后朝我勾起个风情万种的微笑:“莫让凌越等急。”   他这话便是要饶过我的意思了。虽不知他为何改了主意,我却也无意要寻个明白。当下也不管手脚还麻着,立时跳下床启了门奔逃出去。   离着大门还有一截距离便看见在门外冲我微笑挥手的五人。   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再握住凌越温暖的手掌,才觉得一颗紧张不安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   笙轩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这头发和衣服怎地这般凌乱?”   我便把整个过程来由说了一遍。隐去了湘兰馆的绝色是当今皇帝布的局,只道自己赢了题局,本来说要好好伺候我一晚的绝色美人发现我是女子后,便差人将我赶了出来。   凌越一脸好笑的表情。他抚抚我弄乱的发髻道:“无事便好。”   然后牵了我的手沿着原路折返回去。   笙轩还在后面咋咋呼呼地追问道:“绝色美人的胸比之前那个白衣女子的还要大么?”   “……”   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那个绝色美人是根本没胸的。   这么想着,不由回了头去看。   湘兰馆的楼阁处不知何时现了个高瘦的人影。   清冷月光的辉映下,衬着这身影很是有些孤单。   我便想起开启了门要逃出的前一刻。躺在床上的人用了如同那声叹息般深沉的语气对我说的一句话。   “要如何才能让你看着我呢?楚新雨,你的眼神从来都不会为我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     ☆、请柬   回到客栈,众人便告辞各自散去。   我进里屋去换成女装,凌越就执了茶杯端坐在桌子旁等我。   见我出来,便朝我招手示意。   待我在他身边坐定,他说:“今晚可是见着我师兄了?”   “我闻到你身上的龙脑香了。师兄最喜此种熏香。”   果然瞒不过他。其实我也没想着藏掖什么,当下便一五一十地把昨晚加上今夜的荒诞经历大致述了一遍。   当然还是略去了其中洛晋要俯身亲我的那段。我觉得既然没有真的发生,便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说出来只会让凌越困扰。   凌越听着,缓缓放下手中始终没喝一口的碧峰。   然后垂下扇子似的长睫,将眼底所有情绪完全遮盖。   良久后他才再次将眼光移向我。   深邃眼眸如一泓深潭,嘴角呷了丝浅淡笑意。他开口对我道:“新雨,明日我们便回去可好?”   “回去之后,我们便成亲,可好?”   我听了他这话便是一喜。其实连着让皇帝吃了两次暗亏,我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依着洛晋那阴暗反复的性子,继续呆在京都只会让他有机会变着方法来报复与我。如今若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长乐府那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于我而言着实是再好不过的了。   且我心里还有些不能言说的顾虑。昨晚洛晋那不着头尾的一句话让我甚是有些不安。他的话里,似乎藏了些我遗失的过往。尽管我完全不能记起自己到底是何时与他有过瓜葛,但是他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我本能地想要逃离。   稍微迟疑,似乎就会被那巨大的食人花吞噬。   于是当下我便露出非常赞同的表情对凌越狂点头道:“好啊好啊。”   凌越听我如此回答,脸上紧张的表情便放松了下来。   他站起身,将我打横抱于怀中向里屋走去。   “睡觉。”   第二日辰时,六人照旧围了张桌子用起早饭。   我将今日便要启程回去的打算跟他们说了。本来以为会有人不满说还未玩够,却没想四人竟然欣然同意了。   清泽略点了头表示可以。   笙轩跟着表达了一番他的失望之情:“京都的书种类虽多,却到底还是没有师父的那本画得精粹。”   清泱也在旁道:“这里女子的衣饰太过华丽,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呢。”   最后还是许覃院主道破天机:“其实我们有留在外面偷听了些你们的对话啊哈哈哈!”见我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他赶紧另找了借口道,“天气日渐凉了,想必治风寒的药丸会卖得很好啊哈哈哈!这样又可以跟大哥炫耀一番了哈哈哈!”   ……   既然达成共识,用完早饭后众人便回了各自屋子去打包行李。   大家来时都是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收拾起来倒也迅速。   因着莫锦程早已预付了费用,当下我们也省却了结账的程序,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后,六人便挎着包袱齐齐出了客栈。   却不料刚出了客栈大门,一个穿了宝石蓝仙鹤长袍,头戴镶了玉石官帽的老者便迎了上来。这老者眉发皆白,看起来岁数颇大,只是下巴甚是光洁,不见一根须发。   老者朝我们恭敬作了个揖,然后开口道:“老奴奉皇上之命,特来请凌越公子前往宫中一聚。”声音尖细,如同女子一般。   他的身后,跟了两列执着尖利长矛的护卫。   凌越摇头苦笑。然后将背上包袱解下交与我手中:“我去去便回。”   我拉住他的手道:“我跟你一起。”   一旁的老者拦阻道:“皇上只请了公子一人。”   这皇帝果然是打了凌越的注意。前两次是处心积虑地设了陷阱要挑拨我与凌越,这次却是直接来寻凌越了。   莫非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和凌越告白了么?   越想越觉得定是如此。当下我便扯住凌越袖子不管不顾道:“不许去。要去也得带上我。”   话音刚落,两排长矛的尖端便齐刷刷对准了我的方向。   凌越用力握了我的手,温柔安抚道:“乖。等我回来。”   再深看我一眼,然后转了身坐上老者带来的朱顶大轿。   我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有一句哽在喉咙的话终于咆哮着大吼出声。   “即使皇帝用强,也要争取做上面的那个啊!你记住……”   清泱在身后果断捂住我的嘴巴。他冲着露出惊诧神色的围观人群赔笑道:“妹妹今日忘了吃药了。”   ……   五人便又回了客栈。这样等了两日后,依旧不见凌越回来。   等不到凌越,却等来了莫锦程。   他递了封请柬给我道:“莫塍与公主在三日后成亲。到时请务必前去观礼。”   历代公主婚嫁,皆是有一套繁琐礼仪。准驸马须得先去同皇帝选定良辰吉日,然后送上若干聘礼。然后皇帝要循例赏赐一番,设下九盏宴席款待准驸马。这样还不算完,婚礼前一月,皇帝还要请当朝宰相去查看公主准备的陪嫁物品。到了婚礼当天,驸马要穿着官服去公主住处迎娶新娘。其间会有皇帝兼着皇后陪着,一齐往驸马府进发。进了府内自然还有一套琐碎礼节,拜堂宴客交换名帖,想想便都觉得头痛。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莫塍应了亲事还没几日,怎地这么快便要举行婚礼了?还有何时起公主嫁人的程序变得如此简而化之了?   莫锦程这事做得着实过分。我虽已与莫塍断了情分,却终究是好过一场的,如今让我过去观礼,且不说我以何种身份前去,单说让我和莫塍在此种场合见面,于二人来说都实在太过尴尬。   且五年前被狼狈赶出有着不堪记忆的地方,我着实不愿再去。   于是也不去接,任凭莫锦程伸出的手臂渐渐僵直。   但是莫锦程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不得不接过那烫金的大红喜帖。   他说:“这请柬是圣上让我拿来给你的。他让我转告你,若想见到凌越,便去宴席处等候。否则后果自负。”   原来这都是洛晋的意思。   那股危险的气息再次逼近过来。   直觉告诉我这是洛晋设的另一个陷阱,千万不可这般遂了他的愿。可是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去拿莫锦程手中的请帖。   因为这传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若过时不去,便有可能再见不到凌越。   莫锦程见任务完成,告了声三日后再见便退了出去。   一时间房里除了我再无他人。   我只觉手脚冰凉,脸颊却烧烫得厉害。手里的请帖一个握不住,便直直垂到地上。我弯下身子去拾,眼前却是满满的昏花金星。   跄踉着去了床上躺下,手触之处皆是冰冷一片。没有了凌越的怀抱,似乎再厚实的床褥也无法暖和身体。   胡乱地将被子在身上裹了裹,歪了头,就此昏睡过去。   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感觉到外侧的床褥塌陷了下去。像是有人坐到了我的床边。接着有冰凉的手指轻掠过我的眉眼,最后停留在我滚烫的额头处。我觉得甚是舒服,便把脸往那冰凉的手心蹭近了些。那手掌却移了开去,我只觉身子一轻,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端嗅到熟悉的香气,眼睛却沉重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   只能感觉到那人将手臂渐渐收紧,我倚在他的胸膛处,听到如同这个拥抱般愈加用力的心跳。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床榻上依旧只我一人。   我揉揉隐隐作痛的脑袋想,大概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罢。   强撑着到清泱处讨了两粒治风寒的药丸,对露出担心神色的四人虚虚露出一个笑容道:“放心,马上就会好的。”   两日后还有场鸿门宴要我去赴。我必须养好身体,才有精神应付那日可能发生的一切状况。   洛晋让我前去观礼,定是在当中策划了些不可告人的阴谋。不同于前两次,这次他是决意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的。   丢丑倒是无所谓,凌越平安无恙便好。   这样便到了第三日。我起了个早,换衣洗漱完毕,看着到了时辰,便携了请帖要往莫府去。却不想刚推开门,就看见清泱四人笑眯眯地立于我跟前。   笙轩促狭道:“吃喜酒也不带上我们,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些!”   许覃院主倒是一如往常的诚实,他直接道:“那天我们也没忍住偷听了两句啊哈哈哈!”   一向话少的清泽也破天荒地开口道:“我们同去,也好。”   我只觉一阵温柔暖意在渐渐捂热我冰凉的手脚。当下鼻端便是一酸,我赶紧垂了头使劲逼回要掉下来的眼泪。   这帮人平日看着神经大条,却每每都会在我孤立无援时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像是凌越一般,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便会出现在我身边。   再抬起头,我朝四人露出感激笑意:“那么这次,也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   离着莫府尚有些距离,我便远远瞧见在大门处排起的冗长队伍。被邀请前来观礼的客人皆是非富即贵,往往一人带来的贺礼就有好多样数。这般一来,在簿上登记明细的两个先生已是忙得满头大汗。   且许久不见队伍向前挪动的迹象。   我瞧瞧身上,除了那封请柬,再无他物。   略思考了下,我叫上其余四人一同往莫府的后门去。   到了后院,细听了一会无甚动静。笙轩便轻飘飘地翻过院墙,在里面替我们将门打开。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以往就少人把守的后门今日更是看不见一个身影。想来应该是为了筹备今日的宴席而被借调往了别处。   一行五人便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莫府。   其实之前我也想着要备些贺礼。只是一来身上银钱不多,二来莫府应该也不会稀罕我带的寒碜礼物。这般费了银子又不讨好的事情,略一权衡之后我便果断放弃了。   较之五年前,如今莫府的规模更是堂皇富丽许多。   整个莫府,分为府邸和花园两部分。亭台斋室曲折变换,幽深风景秀丽宜人。一路上到处可见造型或奇特或精美的用房山石堆砌而成的假山。   更不必说那装饰在各处角落的名贵花木。   只幸好府邸内的陈设大致未变。我寻着少年时的记忆,带着四人不一会便正确地摸到莫府的正厅处。   彼时莫锦程正和穿了绯色官袍的同僚笑谈着什么,见我露面,向那人招呼了一声,朝我走了过来。   虽然莫塍可能就此要淡出仕途,但是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且能和皇族结亲,说到底也是美事一件,所以今日的莫锦程看起来很是高兴。   他拉住我的胳膊道:“新雨,来这边坐。”   厅内早已聚了不少官阶皆在三品以上的官员。   我定睛瞧去,里面甚有几人曾是楚相府的座上客。   这些人,都和莫锦程一般,在楚相和洛晋之间,选择了明哲保身。   众人见莫锦程迎进来一个穿着普通的平凡女子,皆是交头接耳地小声猜测起来。   干脆有人直接问莫锦程道:“大人,这位姑娘是?”   我便看见莫锦程渐渐憋得通红了一张老脸。当下我倒是挺了然他的心思。   总不能告诉他们说这是莫塍从前的相好吧。   总不能告诉他们说这是前楚相府唯一的漏网之鱼吧。   在座中曾受过爹爹恩惠的大有人在。若说出这般叫他们情何以堪的真相,倒真是扫了这大好日子的兴头。   我虽甚想指了鼻子一个个地骂过去,却也到底知道毫无意义。图了嘴皮上的爽快,爹娘他们也不会再回来。   且我并不想在莫塍的好日子里节外生枝。莫塍一直对我很好,我亦希望他能有个完满的婚礼。   于是便召了清泱四人齐来坐下。手里执了丫鬟斟的茶水,我闲适看向莫锦程已由红转青的脸。   找个借口编个谎话什么的帮莫锦程解了当前的尴尬,那是我吃饱了撑的。   我还是比较有兴趣观察他这变化甚是精彩的脸色。   莫锦程的尴尬处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前门处传来了响亮一声通传。   “驸马爷接了公主回府喽!”   当下众人也不再追究我的身份,纷纷起身去往门外。   我也拉了四人前去看个热闹。   莫塍穿了崭新官服,面上颜色也较在天牢里好了许多。他嘴边噙了淡淡笑意,一手牵了长长喜绸朝门内缓缓行来。   喜绸的另一头,握在顶了大红盖头的女子手中。   看来这应该便是公主了。被年纪颇长的宫女背着,小步跟着莫塍进入府内。虽看不见容貌,那露在喜服外的脖颈和手背却很是白皙。想来洛晋的容貌那般出色,他亲妹妹自是也不会差到哪去。   莫塍这门亲事,着实结得不错。   只是按礼来说洛晋是要陪同妹妹一道入府的。我却在两位新人身后,始终没见到那着了明黄龙袍的人。   这么想着,两位新人已行入大厅,朝着端坐在正位之上的莫锦程恭谨拜了下去。   早有那准备在侧的仪宾唱喏起拜堂礼仪。   一拜天地,谢良缘。   二拜高堂,养育恩。   夫妻对拜,同心交泰。   行对拜之礼时,莫塍的眼神蓦地对上我的。   我看见他微微睁大的双眼,还有眼底晕出的一星流光。   然后他迅速垂下眼帘,朝着对面已微鞠了身子的新娘同样低下肩膀去。   这一拜,便是尘埃落定。   莫塍是决心将与我的此前种种,悉数放下。   年少时的懵懂与青涩,悸动与爱恋,以及之后带给彼此的苦痛与挣扎,无望与黑暗,都在此刻,悉数放下。   没有感慨,亦没有失落。便如莫塍对我一般,我亦是真心期望他们二人能过得很好。   便如唱词里说的那般,琴瑟和鸣,佳偶天成。   一旁的仪宾唱到:“礼成。新人进入洞房。”   新人便被引着退了下去。   观礼的客人纷纷上前向莫锦程表达了诸多恭喜赞美之词。不外乎是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老套贺词。这边的莫锦程也拱了手一一谢过。   然后叫过管家,摆起九盏婚宴。   他朝众人道:“圣上要务缠身,待处理完便会前来与大家同乐。圣上一早已告知下官,可无需等待直接开席。如今不如谨遵圣意,先开了宴席,诸位边吃边等如何?”   大家自然是点头附和。   大概是莫锦程特意叮嘱过,下人虽看向我们的眼神颇为疑惑,却也恭谨将我们带往离主桌甚近的位置。   一盘盘精致菜点陆续上来,早已饿了的五人也不客气,执了筷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一会却又觉得不对,边上着实太安静了些。我抬头朝四周看去。   竟然无一人动筷。   且还有一大群或惊诧或不屑的眼神斜睨过来。   正不解着,便见其中着了二品官袍的老者站起来指责我们道:“圣上未至,怎可先置筷箸?当真是对圣上大大的不敬。”   我对这端着忠君贤德道貌岸然嘴脸的人向来最是厌恶。于是也不顾对方是比我年长许多的老者,歪起一边嘴角露出个散漫神色道:“皇帝明明说了先开席的。如今你们开了席却又不让人吃。这般阳奉阴违的作态,才是真真的大不敬之罪。“   老者被我这话驳得哑口无言。应是自觉在人前损了面子,当下脸色便是涨得紫红一片。也不知是被我气的,还是被我气的。   莫锦程慌忙出来打圆场道:“既是如此,大家便应了圣上的意思,都动筷吧。”   这话一出,不消片刻,周围便都是觥筹交错的声响。   看来这帮人也是饿得狠了。   清泱瞅着吃相甚是恶劣的旁桌无语道:“当真是帮小人。”   莫塍此时也来了宴席。他执了酒杯,朝前来观礼的众人挨个敬上酒去。曾经他是滴酒不沾的,这般五年后,也没见酒量长了多少。只一桌下来,眼底便染了浅浅一抹桃红。   待轮到我这,脚步已很是虚浮。   他朝我举起杯盏:“新雨,多谢你来。”   我以杯轻碰:“恭喜。”   他将美酒抵与唇畔。眼底有纷杂情绪不断闪过。良久,轻吐出两字。   谢谢。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百种过往,千般话语,都随着这口酒水沉入肺腑。   有生之年,再绝口不提。   便在此时,门口起了阵骚动。   是洛晋到了。   与我想象中不同,他今日并未着龙袍,只穿了身鸭青的深色便袍。因着这沉稳的颜色,便把稍显艳丽的相貌压下去了一分,整个人看起来甚是清爽许多。   他的身边,是六日不见的凌越。   自我与凌越定情,这是第一次两人分开如此长的时间。   他依旧穿着离开时的那身衣裳,面色也是如往常般的慵懒。   只是这次,纷乱长发整齐梳起,在脑后盘成四方发髻,并用一根绿白玉篸整齐束住。   这是我第二次见着他束起长发后的样子。   轮廓分明,面容沉静俊美。   不置一言,却也光芒万丈。   竟是站在洛晋身旁也不输丝毫。   他的眼光,隔了几十步的距离,隔了那么多张的面孔,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身上。   然后弯起嘴角,冲我缓缓展开双臂。   身边呼啦啦的都是离座起身的声响。我却在众人跪地垂首之际,推了椅子朝凌越跑去。   已近十二月,凛冽朔风刮在脸上甚是疼痛。我却觉得双颊烧得滚烫。连带着胸口的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   凌越离我,越来越近。   先是手指触到质地柔软的衣袍,再向前伸便是精干的身体线条。然后手臂紧紧收拢,将脸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熟悉的松木香气,再次在鼻端弥漫开来。   凌越的臂膀也同时将我大力环抱住。   太过用力,硌得我肩胛骨生疼。   用下巴轻蹭了我的头发,我听见他低喃道:“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莫塍(一)   被关进来的第一日,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   到了后面几日,更是咳得厉害。   看来年少时遗下的病根,并未随着年纪渐长而好转几分。只是在这阴湿的地方呆了几日,便如此迅疾地病了起来。   爹爹应是在跟皇帝百般告饶吧。莫塍又咳了两声,心道,爹爹那般精明的人,竟是看不出这次是皇帝在故意刁难么。   应下亲事,便是折断自己尚未丰满的羽翼。若不应,则会因此失掉性命。   任选其一,都会是扇在爹爹脸上的响亮巴掌。   而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出好戏开锣。   莫塍头次见着厉桓帝洛晋,是在新科进士的殿试上。他循了礼数周全回答,博得坐在高高龙椅上的人称赞连连。   最后,那人对他说,抬起头来。   莫塍恭谨迎向那人眼光,尽管迅速克制了惊讶神色,但是他知道,便是这一瞬间的失态,那人也都收了眼底去。   穿了昭显至高地位的威仪龙袍,那乌纱翼善冠下的,却是副邪魅至极的倾国容貌。   捕捉到了莫塍的异色,那人朝他缓缓绽出意义不明的笑容。   此后的几年,莫塍在莫锦程的大力提携下,亦可说是在皇帝的默许下,一路从翰林院六品修撰升至从三品太仆寺卿。   年仅二十三,便升至如此官阶。自然是引来许多闲话与不满。   恰值长乐府出了棘手案子。皇帝在朝堂之上当了百官的面道,给你一月时限。若过时不破,拿你是问。   莫塍知晓这是皇帝在给自己立功的机会。   散了早朝后,他便去御书房向皇帝拜谢。皇帝架了他的胳膊扶他起来。脸上却又浮起那意味深长的浅笑。   莫塍觉得,这笑,委实太过阴冷了些。   只是这趟差事,若办得漂亮,着实能让很是有些人闭嘴。   于是甩开心中疑虑,带了两个随从,快马加鞭赶向长乐。   长乐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为糟糕。街上行人稀少,府衙的门也被砸得稀烂。还有甚多神情或哀切或激愤的死者家属,一见他下了马便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他朝众人拱手道:“本官定当竭尽全力缉拿凶手。”   如此这般保证再三,民众才堪堪让了条路放他进去。   他招来衙役,吩咐了两件事。一件是尽快修好府衙大门。另一件便是带他去查看尸体。   在义庄看管尸身的张仵作长了张很是憨厚的脸。   他朝莫塍道:“大人,请随我来。”   从义庄回到衙门,莫塍仍是无法平息内心受到的冲击。虽说在京都也审过几件案子,却到底没见过如此凶残的手段。   没有丝毫线索。女子们都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失踪的。发现尸身的地点也毫无规律可言。且凶犯未曾在尸体上留下任何可循踪迹。   莫塍觉得,头痛。   因着衙门外停驻不去的人声,更添烦躁。   所以第二日,他便从后门向街上去。如今的长乐街道,倒比衙门清净了许多。   他是在果子铺看见那个姑娘的。   姑娘背对着他。瘦伶伶的身量,漆黑长发在脑后简单挽起,着一身胭脂色裙衫。   莫塍想,这姑娘不知是胆大还是无知。如今的世况,还敢独自出行。   于是他上前道:“现下长乐治安疏漏,姑娘出行当有人陪伴。”   那姑娘没有回头。她手里的银子却掉了下来。   莫塍等了等,见她没有要拾的意思。便弯了腰,拾了递到她跟前去:“姑娘银子掉了。”   然后他便见着了那姑娘的脸。   白净的面皮,左颊却是好大一块骇人疤痕。   不知为何,莫塍突然觉得痛。   除了头痛,似乎眼睛也酸疼得厉害。   下一刻,好像就要掉下泪来。   那姑娘便在此时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银子。只是手颤抖得厉害。   定是自己打量的眼光伤到人家了。莫塍想着,便垂了头向她赔礼道:“唐突姑娘了。”   他感觉到姑娘的眼神在他脸上逡巡流连。   抬起头,便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倒真是好看。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甚有光彩。   莫塍便觉得这次连着胸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于是赶紧向着姑娘告辞。在自己更为失态之前。   行了几步,鬼使神差般地,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姑娘拎着盛得满当当的竹篮,往他相反的方向行去。   那瘦伶伶的背影,在行人稀少的街上,更显萧索。   回了衙门,莫塍便又拿起案录。   五月二十三,飘香阁头牌翠澜失踪。   五月二十六,于城郊菜田处发现尸首。经飘香阁老鸨辨认,确认为翠澜无疑。   六月初一,楼员外小女毓蒶失踪。   六月初三,于黄南街尾偏僻巷道中发现尸首。经亲属辨认,确认为之前失踪的女儿毓蒶。   ……   六月二十六,黄西街东头秦家独女碧蓉失踪。   现未发现尸首。   这篇案录他已看了数十遍。除了可以肯定凶犯针对的是美貌女子,其他皆是不能轻下定论。   蓦地,他的眼睛盯住美貌女子四字,心内似有所动。   莫塍想,以此点做些文章,倒是可以一试。   只是,这文章,还得有个角来唱。   脑海立时便浮出个瘦伶伶的身影。莫塍摇摇头,那姑娘,神色清冷得很。   晚上,莫塍再次梦见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坐在桌边,长久地绣着女红。眼前细碎刘海垂下,有微风拂过便露出光洁额角。见他进来,便抿了形状美好的嘴唇跟他微笑。   他听见她说:“莫塍,看我绣的鸳鸯。”   她的语调很是欢喜,他却觉得胸口酸胀。   像是心脏被人攥住了狠狠揉捏。   他向她走去。却不妨一脚踏了个空,身子也跟着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下一瞬,是他从床头大汗淋漓地醒来。   沉默半晌,莫塍翻身起床。打开随身带来的行囊,那里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本他最爱看的资鉴古籍。   那古籍里夹着,一个磨损了边角的老旧荷包。荷包上,绣了两只戏水的鸳鸯。   第三日,莫塍又在街上碰到了那个姑娘。   姑娘倒是没在意他。依旧采买了些食材便依着旧路回去了。   只是那竹篮,盛得不似昨日那般满当当。   莫塍心思一动。   第四日,他便在老地方等着。   果然,买得更少了些。   莫塍连日来紧抿的嘴角,浅浅向上挑了一分。   这般过了几日后,他便去朝花门寻那姑娘。之前他跟衙役打听了那姑娘一番。衙役一听左颊有伤,立时便笑了:“那姑娘叫楚新雨,和她师父住在黄西街尾的朝花门。看着面冷,实则良善得很。她那师父也是经常笑眯眯的。住在黄西街的,都知道他们。”   还未敲门,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姓楚的姑娘就站在他对面,带了些微措手不及的神色看着他。   莫塍直接跟她说出来意。意料之中,楚新雨干脆拒绝了。   也是在意料之中的,酬劳加到五百两的时候,她同意了。   看着她日益空减的竹篮时,他便笃定这事会成。   他看着楚新雨朝他伸出右手,面上依旧清冷,语气也是平静无澜的:“先交定金来。”   莫塍微眯起双眼。这般公事公办的作态,正合他意。   他朝她拱起双手:“那么明日,我便来接姑娘。”   楚新雨着实是合适的人选。他想,从容淡定,处变不惊,且也算是无牵无挂。   这般一来,即使出了差错,也不会闹出多大风雨。   却不想,竟然真的出了差错。   那日,他正要如往常般去往飘香阁,就见本该隐伏在楼阁暗处的捕快们慌慌张张得向他来报。   楚新雨,被掳走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莫塍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是奇怪。   不是惊慌,也不是无措。   竟然是,害怕。   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他摇摇头,把这来由不明的思绪强压在脑后。   楚新雨被掳走,很可能便又是一条人命。且这条人命,跟他有关。   案子没有进展,反而还牵连了一条性命。若这般传到京都,爹爹的脸面都会被他丢光。   莫塍想,当务之急,便是堵住那胡师傅的嘴。   这么想着,他便带了银子去往朝花门。   他对那斜倚在床头的人道:“虽楚姑娘可能已身遭不幸,但在下当初的许诺必会兑现。”   莫塍觉得自己的措辞很是委婉恰当。   却不想听了他这话,上一刻还神色慵懒的人,立时便瞪了眼睛,朝他挥来一记猛拳。   莫塍跄踉着后退了几步。面颊上更是火辣辣地作痛起来。   那人揪住他的衣襟,又朝他警告了些什么。然后赤了脚转身向门外跑去。   屋子里便只剩他一人。   挨了一拳,反而觉得一直空落落的情绪缓了些。   又这么静静站了一会,莫塍迈脚踏出门槛。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莫塍(二)   莫塍听衙役说,那胡师傅形状癫狂地在街上寻着徒弟。   不吃不喝,赤着双足,挨家挨户地拍了门去找。   这样寻着,已是整整一天。   莫塍便觉得手中的案录再看不下去。他索性丢了,依旧从后门往外出了衙门。   不知不觉地,便踱到了朝花门。和他离开时一样,破旧的木门保持着大敞的状态。   反应过来的时候,莫塍已站在白日挨了打的房间里。   四周物事被从窗外投来的月光映出模糊轮廓,鼻尖能嗅到若有似无的木棉花香。   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明明希望渺茫。   但是他此刻,不想离开。   不管寻着与否,不管生死与否,他要得一个结果。   木杵样在房内呆立了不知多久,莫塍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迅疾脚步声。   他朝门外走去。一道人影抱着什么从他身边闪过。   心里咯噔一声,忙跟着回了屋子。   楚新雨竟然,被寻回来了。   屋里点起朦胧烛火。楚新雨双眼紧闭,面上神色疲累至极。   胡师傅将她轻放于床榻,然后仔细掖好被脚。   最后,将她的手紧握于自己掌中。   全然不瞧屋里还有他人,只紧紧盯着楚新雨的面色。   莫塍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默默地,退了出去。   转身前,他再去看一眼那人柔和的侧脸轮廓。   便觉得白日里的异样情绪,都在此刻,安稳了下来。   楚新雨昏睡了两日。莫塍也在朝花门坐了两日。   受了胡师傅数不清的白眼,终是等到了楚新雨睁开眼睛。   然后他看到师徒二人胶着在对方脸上的眼神。   这眼神,不似师徒,倒像极情人般的缠绵。   莫塍便明了,这二人之间,有着与师徒之情不同的另一层羁绊。   他知道此时要悄悄退出门外才不会煞了风景,却终是压不住莫名的烦躁情绪,开口打断二人。   接着一行三人便去义庄查看林浩远的尸身。   听到胡师傅条理清楚的分析时,莫塍觉得眼前这衣衫不整的人,着实有些深藏不露的意味。   后来便是张仵作狰狞着脸飞扑过来。莫塍看到直直划向胡师傅的利器突地转了弯,然后斜斜朝楚新雨刺去。   莫塍惊讶地,看着自己伸出胳膊,直直替楚新雨挡下那刀。   有温热液体喷溅而出。   莫塍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他听到楚新雨对她师父道:“我带莫塍去看大夫。”   他听她这般熟稔地说出他的名讳。竟然莫名觉得怀念。   好似许久之前,她便如此叫过他的名字。   明明是远隔千里,不曾见面的陌生人。这想法,当真荒谬。   莫塍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   案子审得很是顺利。除了秦碧蓉的失踪有所出入外,其他皆是水落石出。   楚新雨却在两日后来寻莫塍。她说,想给张明启一样东西。   待她出了监牢后,狱吏便来向他禀告其中见闻。   莫塍听完,挥了手示意狱吏退下。   嘴边弯起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弧度。这楚新雨,便如衙役所说,当真是良善得很。   案子破了,莫塍也该启程回京了。这回,应该很能堵住些流言碎语了罢。   但是临行前,他想见见楚新雨。   心里有太多的不解需要有个答案。   初初听到楚新雨这个名字时就觉得似曾相闻。再后来便是听到幽兰琴曲,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又增了一分。最后是她喊他名字时的口吻。   熟稔自然,不似初识。   明明是头回听到的名字,头回见到的人,却裹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将他多年来止水般的心境搅成乱麻一团。   所以他问她,二人可曾见过。   却不想对方反问道,认识又待如何。   因着这句,他便当场愣住。   他一心想求个明白,却忘了求个明白后,要如何面对这份明白。   若这明白,是要在他遗忘的时光里撕裂出一个巨大的丑陋伤口,他不知晓自己能否有再次面对的勇气。   楚新雨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良善。她不说答案,便是给他留条退路可走。   便是能让两人相遇时,也能如陌生人那般毫无留恋地擦身而过。然后沿着不同的轨迹,各自坚定地前行下去。   且她这句反问,也是等于回答了。   楚新雨的确是和他有些渊源的。只是这渊源,她不愿再提。   莫塍知她用意,也就不再多言。当下便翻身上马,领了随从朝城外驰去。   两旁事物飞快从眼前掠过。   同时掠过莫塍脑海的,还有那张在昏黄烛光下映出的沉静侧颜。   莫塍记起当时,自己是如何按捺住了,要将手轻抚上去的冲动。   回到京都,皇帝自是展了龙颜,将莫塍大大嘉奖了一番。   他的官阶,再次调升。   这与莫塍的初衷很是有些出入。莫锦程却拍了他的肩膀道:“圣上倚重与你,着实是件好事。你只管尽心做好本职,若有其他,自有爹爹替你担待。”   莫塍虽仍觉得不安,却也只能对着把话说到如此份上的爹爹垂首称是。   便这么过了一段时日。   那天,父子两人用过午饭便照常设了棋局对弈起来。   执子间,他向爹爹闲聊起在长乐的见闻,也顺带说出了楚新雨这个名字。   然后他便看见,一向气定神闲的爹爹,在瞬间慌了眉眼。虽然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却掩不住落下棋子时乱了的阵脚。   明明是要赢的布局,却因这一子,顿时现了败势。   原来爹爹,也是认得楚新雨的么。   却为何在如此长的时光里,不曾对他提及。   他和那姑娘之间,到底有着怎样不可碰触的过往。   爹爹探寻的眼光紧盯着他:“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不禁暗暗苦笑。那坚定说着不会再见的姑娘,他岂有资格评断。   当下却也不动声色地抚慰爹爹。   “只是萍水相逢之人而已。”说着,落下棋子,草草结束棋局。   皇帝的传召便在此时报到府里。   莫塍伺候着爹爹换上重紫官袍,想了想,笑道:“之前圣上赏的流光酿,今日我便启了,等爹爹回来小酌两口。”   爹爹也笑应着:“好极。”   初冬午后易觉惫懒,莫塍在房内临了会字,便觉得困意沉沉袭来。于是搁了笔,转到自己房内,要脱去外衣睡个午觉。   解开腰带的时候,有什么物事吧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他捡起一看,原来是那个老旧荷包。虽然针脚有些杂乱,颜色却配得甚是合适,挂在腰间盛些小物件也方便。于是这些日子来,就一直随身带着。   宝蓝色的锦缎底子,绣着绿草红花淡蓝的水波,还兼着两只在其中戏耍的鸳鸯。绣线很是细密,看来当初做的人费了不少功夫。   下意识地,莫塍将荷包的内里翻了出来。   里层看上去倒也无甚特别。只是手触到底部,有些许不同于滑腻锦缎的凹凸质感。   原来是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什么字上去。   莫塍仔细看去。因着面底褪了些色,那文字倒也容易辨认。   莫塍。新雨。   两个名字。并列在同处,靠得极近。   似乎默示着在很久之前,便如这绣于底面的名字般,两人曾亲密无间地相处过。   脑袋又嗡嗡鸣响着痛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挣扎着摆脱禁锢。   莫塍跄踉后退,然后重重跌落在床上。   歪了头,就此昏了过去。   四周很黑,不见他物。莫塍只能沿着直觉不断向前行走。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终是看到了一丝光亮。于是他加快脚步,向着那光走去。   光的尽头,是扇上沿雕了镂空花纹的屋门。   莫塍推开进去,那里有个女子,侧对着他。手里的针线在上下飞舞。   莫塍于是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次,不待女子唤他,就径直走上前去。他想看看,这在梦里反复出现了五年的女子,究竟是谁。   前进一步,那女子瘦伶伶的身量便显了出来。   前进两步,就能看清她散落在额前的细碎刘海。   再前进一步,那双清泓般的眸子便对他露出明媚笑意。   莫塍觉得愈加急躁。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想要看清女子的完整容貌。   却不防有人拉扯住他的袖子。   爹爹出现在他边上,哀切了神色拦住他的脚步。   莫塍便是一个激灵。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浅色流纹锦帐。   还有管家满脸的焦急神色。   他对莫塍道:“少爷,皇上召您入宫呐。”   静默了片刻,莫塍吩咐道:“去拿我的官服来。”   爹爹久去不归,如今圣上又来召他。   怎么想,都觉得不祥。   这一趟,只怕有些文章。   果然,那高坐在上的皇帝,浅啜了几口茶水后,朝他展露出冷酷笑颜。   “莫卿,若我要将静翡许配给你,你待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莫塍(三)   这几日,已是咳得更加厉害。   莫塍看向自己骨节突起的惨白手腕,不由苦笑摇头。   看来不由皇帝动手,自己这条性命便要交待在这里。   只是爹爹,恐怕还在做着无用功,妄图求皇帝放过自己一马。   爹爹一向精明,只每回必在儿子的事情上犯糊涂。听陈太医说,当年为了恳求他救自己一命,竟是以当朝一品大员的身份给人家跪了下去。   皇帝是老早便布好了这盘棋。每次的破格提拔,便是让爹爹松了警惕,便是让旁人心生不满貌合神离。只为了这日杀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措手不妨。自己如今出了这事,除了爹爹,恐怕所有人都抱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来冷眼看着他们如何苦苦挣扎求饶。   自己应该早些察觉的。这些年,爹爹做出的功绩,手握的权势,早已成为皇帝哽在喉头的刺。即使再三表露忠君爱国心意,那能够做出斩杀亲父行为的人又怎会相信。   大把的赏赐,亲密的举止,便都是为了现在的一击所做的伪装罢了。   如今皇帝,决意卸下伪装。   莫塍晓得,最好的选择,便是娶了公主。   娶了公主,自己不得再如仕途,便废了爹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拔了皇帝吞咽不得日夜难安的利刺。   自己和爹爹,都会得保周全。   却不由地去摸那藏在袖子里的荷包。   探到底面,轻抚那深深浅浅的绣线。轻抚那靠得极近的两个名字。   莫塍无法弄清,自己不肯向皇帝低头的原因是为了不负爹爹的希望,还是为了隐于暗处笔画简单的那个名字。   这般纠结着,就看到一角明黄龙袍堪堪现了出来。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斜向一边,语气是不同于往常的讥讽:“莫卿可有决断?”   莫塍垂首跪地:“臣已想通。”   “哦?说来听听。”   老旧荷包还躺在掌心,莫塍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听见自己平静回道:“得蒙公主错爱,微臣不敢领受。”   头顶传来皇帝冷冷笑声:“聪明如莫卿,现下却愚笨至此。”   “且抬起头来。”   莫塍依命抬头。皇帝的手心托了个小小的锦盒。   “听太医说,莫卿年少时曽溺水过。之后虽救活性命,却忘了很多陈年旧事。恰巧前些日子玉鸣阁的掌门来朝,我便说起你的事情,让他配了对症的药丸。玉鸣阁的药丸向来有些奇效。相信莫卿用了后,定能想起以往种种。”   皇帝蹲下身,将脸向他靠近。绝色容颜渐渐浮出深沉笑意。   “莫卿若记起故人,便请故人来此一聚。”   “不然,怕是要劳烦莫相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了。”   将莫塍惊愕的神色收于眼底,皇帝放下锦盒,背了手满意离去。   沉默半晌,莫塍伸出手拿起锦盒。   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粒圆滑褐色药丸。   想象着爹爹独自跪伏在寒冷冬夜的落寞身影,莫塍终是不由地苦笑出声。   不再犹疑,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入腹。   便是再难,情愿一肩承担。   莫塍缓缓闭上眼睛。   依旧堕入无望黑暗。依旧有照出前路的一缕光。   光的尽头,也依旧是那扇有着镂空蔷薇花纹的木门。   莫塍终于记起,后院中一处偏僻旧屋门上雕刻的便是这种样式的花纹。   推开门,依旧是那个侧对着他,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女子。   女子听见动静,便朝着他的方向回过头来。   见了是他,欢喜着叫他来看自己做的女红。   莫塍依言上前。   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女子的相貌终于清晰浮现出来。   细白削长的脖颈。漆黑如墨的长发及腰。柔软刘海被风拂起,那双纯净眸子便瞧得更清楚了些。   鼻子小巧挺翘,朱唇饱满上翘,形状美好。   若没有左颊处的那块深色疤痕,堪称娉婷美人。   有泪自行滑落颊边。莫塍颤抖着将手伸出。   女子勾起柔软笑意,将手放于他掌中,然后紧紧交握。   她说:“莫塍不哭。有我陪着你呐。”   ……   莫塍闭着眼睛。呼吸沉稳。眼角却有冰凉水痕沁出。   再次睁开,便是一片清明。   嘴唇开阖,咬出清晰字眼。他听见自己说出故人名字。   “新雨。”   五年中,那一直挂在嘴边却不得出口的两字,在此刻,终是记起了。   头次见面笑得弯了眼睛,为了飞走的萤火虫可以哭整整一个时辰,偷跑进莫府又不知怎么安慰只好笨拙地伸手拥住他。痛失家人后很长时间会做噩梦然后就趴在他肩上听他说一个又一个的神怪故事。   还有转了不忍的脸,决绝推开他挽留的双手。   最后便是沉入水底时的刺骨寒意。   一点一滴,一分一毫,都慢慢地,全部记起了。   记忆中的那人和长乐遇见的那个姑娘重叠起来。消减了少时稍显圆润的双颊,露出光洁无暇的额头,只是身子还是瘦伶伶的,看着便觉得心疼。   他还记得衙役对他说,那个姑娘,良善得很。她的名字唤作楚新雨。   明明近在咫尺,却一再擦肩而过。且自己还让她以身犯险,差些送了性命。最不该的是,得知她出事后,第一件想到的竟然是如何堵住泱泱众口。   那般放在心尖上的人,自己却对她做出如此狠绝的事。   自己何时竟变得这般冷血。   转了身,狠狠朝墙上挥出一拳。   这拳挥出之后,和着剧痛,心却静了下来。   莫塍想起皇帝临走前丢下的两句话。现下思来,竟是要寻了新雨前来,才会放过爹爹的意思。   皇帝如何得知新雨?如何得知他们二人过往?且引了新雨来又待何为?   难道这招亲一出,真正对准的,竟是新雨么?   这般苦思良久,他开口说道:“去禀明圣上,微臣已全部记起。”   四下无人。莫塍却知道必有皇帝亲信隐于此处。果然,有细碎脚步声由近及远地快速消逝了。   过了片刻,突然耳边听得狱吏道:“宰相来探。”   莫塍站起身,面朝铁栏方向,抬了眼朝对方看去。   一段时日不见,爹爹似乎苍老了许多。威严官帽下是漏出来的几缕华发和红丝遍布的双眼。   朝着他走来的步子微微跄踉。官袍的膝盖处,还留着些许没有拭净的尘土。莫塍想,应是跪了许久吧。   莫塍听到爹爹隔了铁栏对他道:“还是答应了吧。”   因着这句,他便差些要掉下泪来。   他曾经是恨着爹爹的。将他和新雨残忍分开,让他们再无可能,全都是爹爹一手所为。莫塍还记得自己当时是用了怎样厌恶的眼神去看他的背影。   然而物是人非的五年后,他想他终于可以释然。   说到底,爹爹做的一切,也无非是为了他好。   就像如今,不顾颜面地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也还是为了能保全住他一条性命。   如同天底下最普通的父亲,在前程与性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原来对爹爹来说,儿子的性命,是比滔天权势和富贵前程要重要得多的。   一直都是爹爹在处处维护着他,那么这次,便换他来保全爹爹。   于是他说,想见新雨一面。   知道暗处有人听着,莫塍只能刻意无视爹爹瞬间惨白的面色,决绝转身,再不看他。   直到爹爹离去,他才放松紧咬的牙关,颓然倒下。   天牢里是没有时刻的。莫塍只知送来了两顿饭后便是一天过去。这般换算着十日后,便真的等来了新雨。   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裳,长发简单挽起,从袖口露出的手腕细长白皙。   且左颊那块疤痕,不见了。   安静站立在他对面,姿容柔卓,落落大方。   褪去了少时的青涩,新雨长成独立清朗的女子。   原来没有了对他的依赖,她也能过得很好。   莫塍觉得喉头一阵苦涩。有太多的话语要对她倾吐。却又挤在一处不得出来。   良久,他终于能扯出一丝浅笑对她问候道:“姑娘,你银子掉了。”   大概忆起了这句话的出处,新雨歪着头微抿了嘴。五年后的头次见面,却是他在帮她拾银子。这样想来,着实有些好笑。   因着她和缓的神情,莫塍也觉得喉头一松。终是能对她说出现下心情。   第一次遇见,只顾着拾银子,没能认出你,对不起。   你弹出我听过不下百遍的琴曲,没能认出你,对不起。   你亲切叫出我的名字,没能认出你,对不起。   关于我错过你的每个瞬间,都很对不起。   莫塍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和新雨已没有丝毫可能。五年前便是如此,现在更是无法挽回。两人都沿着不同的路走了太久,若要回头,已是不能。   且他知道,即便回头,恐怕也是自己一厢情愿。   新雨如今看他的眼神,只有面对故人的怅惘,丝毫不见对过往的怀念。   便如他问她可会再见之时,她坚定地说,不会。   她是决意要告别过往的。   现下她就站在他面前,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丝上的浅淡香气。但是他知道,两人之间,早已横亘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以如今他只是想跟她倾诉,这没有她的五年。   即使再想伸手去拥抱她,即使再想出口挽留,也还是拼命强压住。如果让新雨露出为难表情,便是自己再次对她犯下的罪过。   却到底压不住眼底愈加厚重的泪水。最终还是没出息地在她面前哭了出来。   自己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十六岁时失了母亲的少年,不用遵循礼数,不必刻意掩饰,因着知道她从不会嫌弃这般软弱的自己。   五年后亦是如此,见他掉泪,也跟着悄悄红了眼睛。   一如那年,偷跑进莫府,看见放肆哭泣的少年,慌张地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握了他的手,陪着一起颤抖了嗓音。   还有现下,虽决意告别过往,但听闻他身陷囹圄,还是奋不顾身地赶来。   天性里的良善,如常未变。   新雨,你这般得好,我果然不配和你白头偕老。   那么这次,我便主动松手可好。   我愿意跟皇帝俯首妥协。   我会娶了公主,安安分分地做一世的驸马。然后和她尽心孝敬渐生华发的爹爹。   这辈子,将与你的前尘过往,都死死按捺于心底深处,再不提及。   莫塍想起那年,粉雕玉砌般的女娃娃边哭边将鼻涕蹭上他的衣角。以为他没有发现,哭着哭着就不由得意地翘了嘴角。又哭又笑的模样映入他的眼底,当真十分好笑。   却又不忍戳穿。最终还是掏出手帕替她轻柔擦去脸上泪痕。   软声劝慰她道:“你若喜欢它,便应放它走。”   新雨,我很喜欢你。   所以愿意,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存稿早用光了。好几天都在卡文中。尤其是写到莫塍的番外,更是虐得自己直抽抽。死掉数不清的脑细胞终于把番外给完成了。给自己撒花!!!!~\(≧▽≦)/~还有咩,想换个简洁点的书名,有亲出出主意否?   ☆、揭穿   耳边传来大声喝叱:“大胆!见到圣上竟不行叩拜之礼!”   这不伦不类的尖细嗓音倒像是在哪听过。我松开凌越怀抱,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却原来是那日带走凌越的老者。   站在洛晋右后方,穿仙鹤官袍,手执一把拂尘。果然与我所想无甚出入,老者正是洛晋的亲信太监。   洛晋却摆手亲切道:“无妨。寡人今日也只是作为女家兄长前来祝贺,大家随意,不必太过拘礼。”说罢,便唤了众人起身。他这般和善模样,着实和对待我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由在心里评价道,惺惺作态。   洛晋迈脚向厅内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他转身朝凌越道:“师弟,过来与我同坐。”凌越垂头不答,却牵了我的手,跟了过去。   他的手,很是冰凉。   待进了厅内,偏桌上的四人神情兴奋地向凌越招呼着。凌越亦是轻勾嘴角,朝他们微笑示意。只听笙轩大声道:“师父师父宫内女子的胸大是不大?”   四周全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当着皇帝的面这般口无遮拦,想来笙轩当属第一人。   我虽与他们所想不同,却也觉得甚是丢脸。当下便扶了额头假装不闻。   洛晋抬手拦了气得跳脚的内侍,只朝笙轩好脾气地一笑带过。   主位自然是让与洛晋的。洛晋执了酒杯朝众人道:“今日是我亲妹出嫁,还望诸位喝得尽兴而归。寡人也在此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良缘美满。”   众人忙举杯连连称是。   他又向莫锦程举起杯盏:“恭喜莫相。”   莫锦程恭谨答道:“圣上同喜。”   饮尽杯中酒水,唤了众人一同坐下,洛晋朝莫锦程笑道:“寡人近来公务繁忙,未来得及准备贺礼。”   莫锦程忙道:“圣上能光临敝处,已是最好的贺礼。”   “莫相且等寡人将话说完。”洛晋轻按住莫锦程一条胳膊:“虽未准备贺礼,朕却带来一人。莫相见了定当欢喜。”   说着一手指向凌越:“朝花门的凌越师傅想必莫相已经认识。”   莫锦程狐疑打量凌越几眼,而后俯身答道:“是。”   “莫相却不觉得甚是眼熟么。”   洛晋露出邪惑笑容。这笑我曾见过。湘兰馆那夜,他自楼阁飘然落下朝我走来时,便是如此笑着。   绽开鲜花般的嘴唇,在嘴边蔓延出冷酷的弧度。便如那食人花般,看着步步靠近的食物,慢慢启开两排锋利巨齿。   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将猎物捕杀入腹。   “莫相可还记得自己入仕前的那双妻儿。你替那孩子取名彦,表字凌越。”   此话一出,本来便很是安静的大厅,此时更是鸦雀无声。   啪地一声脆响。莫锦程手中的杯子直直跌落。他颤抖着嘴唇去看凌越。   “可是,明明……”   “彦公子逃脱一劫。其中隐情,便让他自与你说吧。”   莫锦程朝凌越走近,脚步蹒跚,脸上皱纹堆叠尽显老态:“你,果真是彦儿么?”   凌越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却俯下身来盯牢我的眼睛。他的嘴边逸出一丝苦笑。   低声说:“胡是我娘本姓。她喜好青色,我便取名胡青。在这之前,我姓莫名彦,表字凌越。”   我看着他嘴唇开阖,只觉得后脑隐隐作痛。   怪不得头次见着他打理齐整的容貌便觉得与莫塍颇为相像,原来本就是同父弟兄。   怪不得平凡的姓名,却会有如此出挑的表字。   怪不得见着莫锦程时,会露出那般复杂笑容。   “凌越,你是早知道我是谁的,对么。”头痛得愈加厉害,我等待着心已了然的答案,“所以这些年你从不问我的过往。因为你早就全部知道。对么。”   “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却在寂静的厅内听得格外清楚。   “所以你也知道,楚莫两家之间有着怎样的牵连罢。”   “新雨……”凌越表情沉痛。   不待他说完,我继续道:“原来这些年,我始终没有逃出莫家么。”   凌越的神色愈加慌张,苍白了脸,将我拥进怀中。他说:“新雨,听我解释。”   小心翼翼地,将我轻轻环住。   仿若我们之间的羁绊,稍加力道,便会尽数碎裂。   洛晋便在此时道:“六年前的那晚,莫彦也在楚府。”   楚家灭门的当晚,凌越也在其中。   凌越环住我肩膀的双臂终是无力垂下。他的眼睛,再不敢看我。   我只觉一颗心在不断下沉。   眼前事物渐渐模糊。却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凌越,不是这样的,对么?”   随着凌越长久的沉默,这渺茫的希望也终是破灭了。   眼泪大颗滑落腮边。带着和脸颊同样滚烫的热度,悄悄地爬了满脸。因为无望,因为无可挽回。   唯一能做的事情,便只有哭泣。   在远离纷扰的小地方守着平凡的人直到终老,这般渺小的愿望却都实现不了。   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原来不过都是场幻象。   我始终,逃不过命运捉弄。   这般场景,倒是像极了五年前。所有幸福的谎言都被戳穿,我始终是那个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只是这次,我好像再没奔逃而出的力气。   脑袋里响起愈加喧闹的嗡鸣声。我只觉冷汗涔涔腿脚发软,下一刻便要跌倒在地。   却到底不愿让这些人看了笑话去。   早先便知洛晋要当众让我难堪,所以我老早便打定注意,不可表现出软弱一面。   我强撑着转了身向外走去。却不想低抬的脚被门槛绊住,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堪堪向地面坠去。   没有感知到预想中的疼痛。只觉腰际被人伸手揽住,然后身子一轻,便被人利落抱于怀中。   鼻端嗅到不陌生的龙脑香气。   一手穿过左侧肩胛,一手勾起腿弯,洛晋将我打横抱于怀中,朝众人朗声道:“今日莫府双喜临门,实是可喜可贺。寡人还有要事,便先行一步。诸位尽兴。”   说罢,以脚点地,然后纵身跃起。   清泱四人跑出大厅正待来追,便有隐伏于暗处的大批卫兵涌来迅速将他们包围住。尖锐长枪,冷酷对准四人。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凌越的背影。   垂首站立于厅中,以往挺拔的双肩垮垮低了下去。甚是萧索。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抬头。   凛冽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倒是冰得滚烫双颊舒服许多。   眼前景物不断向后倒退。我问洛晋:“你要带我去哪?”   洛晋回道:“自然是去宫内。你病了,我带你寻太医去。”似乎在我面前,除非生气,他从来都是像个普通人一般自称“我”字。   “放我下来。”   洛晋充耳不闻,依旧施展轻功带我快速向前跃去。   当下也不再言语,只朝着他那露在衣领外细瓷般的脖颈用力咬去。不知是我下了狠劲,还是他皮肤太过薄透,只觉当下有甜腥液体浸透出来。   洛晋痛得轻嘶一声,勾住我身体的双手也跟着紧了一紧。却依旧去势不停。   我听见他嗡嗡笑道:“楚新雨,之前你咬在我腰畔的伤口还未好全呐。你当真是属狗的么。”   ……我好像,的确是属狗的。   这般缓了一缓,他继续道:“楚新雨,你很恨我吧?”   “诛杀楚家满门,使你家破人亡,容颜破毁,失去爱人。如今,又将凌越身份当众揭穿,让你与他再无可能。所以,你是厌恶我至极了吧?”   “但是,我却总想着,这般将你与他人间的纠葛尽数斩断,就算是恨,也便是让你记住我了。”   将我与他人的纠葛尽数斩断。   他这番话细细思来,我当下便是一惊。   六年前的那夜,我拼力去寻爹娘。一路上到处有刀光起落,却始终不曾有人对我出手。虽然当下便觉得蹊跷,却因着救人心切,便也没有太过理会。   在莫府奔逃出来,因着体力不支便昏倒在地。醒来时,我却发现自己已是身处城郊一处荒废的破庙中。   还有莫塍出事。日子不早不晚,刚巧赶在我与凌越成亲的几天前。   接着便是今日。碰面时凌越已是神情不对,我握住的手掌也是冰凉一片。像是早先,便已知晓后来种种状况。   许多不解的细节都在此刻浮现出来。   原来这些,都是洛晋在背后一手谋划的么?   这些年的际遇,却原来都是与他有关么?   只觉得脊背渗出层层冷汗。我惊恐抬起头,去看他脸上表情。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洛晋垂下脸,朝我绽开复杂笑颜。   或喜或悲,亦哭亦笑。在他深珀眼眸中,我竟看到一丝哀痛。   不由问道:“你所做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听着我这问话,洛晋的身子便是一顿。然后携了我,在一处高耸屋瓦上停住。   将我自臂弯处放下,洛晋以手扶住我的双颊,朝我俯下脸来。   “我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追忆      对方的脸在逐渐靠近。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毫无犹豫地举起右手。   意料之中地被洛晋伸手拦住。他握住我的手腕:“又想打我么?”   这么说着,却也不再继续动作。像之前那般将我抱于怀中,继续朝前行进。   本来就只是虚晃一下手势好阻止他。看目的已经达到,我就也不再吵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中躺好,然后安稳晕了过去。   梦里我又回了朝花门。我与凌越同去街市。街上到处是驻足私语的路人。我愈发窘迫,便想先行一步和他拉远距离。却不想后方伸出宽大手掌,先是指尖,再到手心,耐心又坚定地将我左手收于掌中。   不在乎他人眼光,牵住我,朝前方稳稳行去。   明明欢喜至极,我却禁不住掉下泪来。这般没来由的不安情绪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禁去扯了身边人的袖子道:“凌越。”   凌越却松开手,朝我低声道:“我叫莫彦。”   神情淡漠,眸子里有火光明灭。他继续道:“那夜,我也在其中。”   话音落地,人便消失不见。我待去追,却发现不知何时已身陷一片火海。冲天火光中,我看见爹娘兄姐在大声呼救。   同时头顶传来咔嚓响动。我抬头看去,断成两截的木梁朝我狠狠砸了过来。   ……   自噩梦中醒转过来,浑浑噩噩中,我听到一温和声音道:“……再三遭受打击而积郁内里……普通药石只能减缓些许症状。臣且开副性温方子好好调养着。若要根治,还需解开心结才是。”   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得厉害。   只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远。然后有人将被角掀起,躺在了我的旁边。   虽睁不开眼睛,心里却是清楚的。我知晓定然是洛晋无疑,却奈何身体各处像被狠狠揍了几轮似的酸疼不已,想如之前那般举起手臂已都是有些困难。   只得艰难地翻了身,将后背晾给那人。   洛晋却贴了过来。冰凉指尖贴在我的额头,身体却异常温暖。   这场景,似曾相识。   恍然记起接到请柬的那个夜晚。塌陷下去的床沿,熟悉的熏香气味。有人将我拥入怀中,以手轻轻抚过我滚烫额头。   那只手,便是如此冰凉。   不由暗自苦笑。当时以为只是个梦罢了。却原来是洛晋。   我的一举一动,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感受到颈侧的温热呼吸,洛晋在我耳边轻声道:“醒了罢?那你要不要听我说说,是如何遇见你的?”   我依旧皱眉闭眼。双耳却不由地竖了起来。   “自幼我便不为父皇所喜。他说,皇族血脉怎么生出张这么妖气邪魅的脸。他还说,你果然如你那卑贱的母妃般,上不得任何台面。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宴席上赶了出来。”   “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为着他的寿辰,特意向师父告了假从千里迢迢处赶了回来。呈上自己亲手酿制的秋葵酒作为贺礼,却被父皇当着百官面前狠狠打翻。他指着太子送的深海血珊,对我说,滚。”   “我从宴席上乖乖滚了出去。在偌大宫中转了一圈,却发现无处可去。母妃逝后,父皇便撤了她的落纷轩,在原处改建了华丽殿宇给得宠妃子。我拜师学艺常年在外,时日一长,便连我住的院所也荒废了下去。原先的内侍宫女都调去别处,院内也无人清理打扫。白日里我推开进入,便被洋洋洒洒的灰尘浇了满脸。”   “既然宫中无我立身之地,我便索性亮了令牌出宫。在街上的馄饨铺子吃了个满饱,又去勾栏处寻着姑娘喝了几口花酒。这般打发了几个时辰,便到了深夜。告别了抬手挽留的美人,我百无聊赖地在街头闲逛起来。更深夜寒,我却到底不想回宫中去。便悠哉背了双手,在空旷大道上缓缓步行。”   “便是在这时,我听到几声微弱的抽泣。”   “我循着声音望去。小小的一团身影缩在巷道角落,看不清容貌,只觉甚是可怜。我便走上前去问出了何事为何哭泣。那身影开口答我,话语里仍带着抽噎。声音却很是清脆,原是个小女孩。她对我说,迷路了。我问她要去何处,她说,莫府。”   “我想,既然无甚事做,那便充回好人罢了。我带着她往莫府去。她紧紧跟在我身后,像是极怕我将她丢下。当下我便起了促狭心思,带着她往小巷七拐八绕地兜圈子。她也不疑,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末了还感激道,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倒真是从未被人用了如此亲近的口气唤过哥哥。且她声音里很是诚挚,是真心在感谢我的。我当下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带了她往大道上走。这般不一会,便到了目的地。”   “小女孩却在门外徘徊起来,手拉了门环却又轻轻放下。如此数回之后,我便猜测到她应该是怕扰醒莫府中人。于是对她招手道:‘带你走另条路。’她听了便乖乖跟我来了后门。”   “我指了角落处的狗洞对她说,路便在这。小女孩瞧了瞧,抬了脸问我:‘哥哥,这是小狗走的路啊。’眸子明亮,带着和语气同样的天真。我回答说,对啊。但是前门后门都有护卫把守,只有这条路可走。”   “本来只是想捉弄她一番,她若露出为难苦恼姿态,我便会施了轻功带她跃过院墙。却不想,女孩子只是略思考了一下,便蹲了身子,朝矮洞毫无犹豫地钻了过去。然后大咧咧拍了身上尘土,弯了腰对我小声道:‘哥哥,谢谢你啦。再会。’”   “我听着渐渐远去的轻巧步子,美人坐怀也不能纾解的怨怼情绪,竟然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下意识地轻笑起来,我暗自道,当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送走了小女孩,我又无事可做了。在街头兜兜转转,不觉又踱到了莫府。看着天色已是快亮,我便跃到后门处的樟树上坐着。不确定女孩是否莫府中人,也不确定她是否会出来,我只想等在此处,得个机会看她一眼。”   “不多会儿,便有两个少男少女牵了手出来。两人都是出挑的容貌。其中的那个女孩长着双清澈的眼睛,小巧的冻得通红的鼻子,还有粉嘟嘟的嘴巴。很是娇俏纯真的一张脸。少年轻轻打开后门,对女孩说:‘当真不用我送么?’女孩笑着答道:‘放心,我认得路呢。’声音清脆,正是我等的那人。说完这话,握了少年的手,又再三看了会,才依依不舍地跟少年告了别。”   “我自树上跃下,轻手轻脚地跟在她的后头。女孩穿着丁香色棉袍,漆黑长发编成若干小辫,随着轻快步子在背后不住地轻荡。走着走着,她却蓦地站住,弯了腰从地上捡起什么,嘴里也同时发出欣喜笑声。”   “我定睛看去,原来她手上躺着的是颗白玉珠子。女孩便如此般,走一段便拾起一颗珠子,待回到昨夜她瑟缩的那个巷道,已是握了满手。原来这女孩甚是细心,来时沿路扔了串珠,现在便寻着这标记找回了原路。”   “此时天已大亮,女孩拉住路人问询了什么,那路人手指了前方跟她细细解说。女孩朝他恭敬鞠了个躬,然后又朝前行去。最后我便看见她偷偷摸摸进了楚相府的后门。”   “这女孩便是十四岁的你。楚新雨。”   洛晋在我耳边呵呵笑道:“你那时真是好笑。狗洞也钻,不认识的人也跟着,也不怕遇着坏人。”   我只觉脸颊的烫渐渐蔓延到耳根上去。当年那个好心人竟然是洛晋。还记得那会儿钻狗洞时心里打的小九九: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反正也不会再见。想不到那人不仅知道了我是谁,现下还与我躺在一张床上追忆这些我很想通通抹杀干净的过往。   洛晋又道:“我虽看你进了莫府,却到底不知你是楚相的何人。你猜猜,后来我是如何得知你便是楚相的小女儿楚新雨的?”   初次见面已是这般不堪,再见那段恐怕也是我不想再次回忆的黑色历史。虽然对他挑起的话题很感兴趣,但我还是坚定表现出自己拒绝倾听的姿态。   我慢慢将身子向下翻转,整个便脸庞深深陷入柔软羽枕。   看着我缩头龟般的抗拒模样,洛晋嗤嗤笑了起来。   我暗自恨道,等老子病好了有力气了,定然打得你那张俊脸谁也不能认出。   突然耳边响起急促脚步声,有人急急向洛晋禀告:“圣上,有刺客往寝宫来了!”   洛晋却是悠哉答道:“哦。朕知道了。”   说罢将锦被往我身上盖好:“我马上回来。”   “不必。刺客便在此处。”   我听着这声音,心脏立时便是一紧。   来人,正是凌越。 作者有话要说:     ☆、抢人   他说:“我来带新雨走。”   又有纷乱响动往这边来。来人开口,带着疲累的口吻,却是笙轩:“师父,师兄他们在外面还能撑会儿,你抓紧时间把所有的误会解释清楚啊!”说罢又急匆匆向外冲去。   远处隐隐传来刀剑碰撞之声。   眼睛瞬时一阵酸涩。他们实在可以不必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当下我便要强撑了身子坐起,却终是不争气地再次软塌塌垂了下去。   洛晋已经起身下榻。大概是注意到我的动作,又来将被我搅乱的锦被重新掖好。一边手中动作着,一边向凌越道:“若朕不肯呢?”   凌越的声音没有迟疑:“请执剑。”   洛晋笑了,带着和指尖同样冰凉的温度:“也罢。师父当年把凤吟剑独独传授与你,也不知你如今练得如何地步。师兄今日便来讨教几招。”   唤内侍取来长剑,又屏退掉所有不相关之人,洛晋对凌越道:“那么,开始吧。”   耳边传来利剑划破空气的呼啸之声,还有金属激烈撞击的铿锵鸣响。因着眼睛无法睁开,听力倒是敏锐了许多。我听见长剑振荡,发出清脆细鸣。像极了什么动物的叫声。   凤吟剑。在我面前舞了多次的飘逸剑法,原来是这么个名字。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心跳不由地骤停了一下。   到底是谁受了伤?   惊疑不定中,便觉有人向我走近,接着锦被一轻,身子被人伸手抱起。   唇上传来温润触感。   凌越低低道:“对不起。”   “师兄说的没错,我是早先便知道你,也确实在你爹娘出事那晚身处其中,但其中曲折容我向你细细解释一番,可好?”   声音轻颤着,且蒙上了重重的鼻音。   我的心也跟着酸楚起来。感觉到鬓边被不断滑落的液体打湿,我终是微微地点了头。   凌越又在我嘴角浅吻一下,紧紧抱了我向外面走去。   激烈打斗的声音愈加清晰。我听见凌越朗声道:“诸位,人已寻到!”   接着便是清泱四人兴奋的欢呼声。然后有劲风扑向面颊,是凌越携着我向高空跃起。   将脸贴着凌越胸膛,听到他有力沉稳的心跳,我觉得很是安心。   身体的酸疼无力感似乎也减轻不少。眼皮也不再那般沉重。这般试了几次之后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待适应了突涌进视野的日光,第一时间我便抬眼去看头顶那人。锐利干净的轮廓,紧抿的唇角,还有专注坚毅的眼神。   这样的凌越,也许有些我不了解的过去,却绝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之前因着情绪起伏,只觉得受到莫大欺瞒,却着实忽略了好几处疑点。   莫锦程的惊慌表明这些年他的确不知凌越的存在,凌越也在此之前就跟我提起过五岁时便成了孤儿,且他还将姓名改成胡青,是清楚划分了自己与莫家的界线的。   所以他应该不是从莫锦程口中得知我的境况。   那知晓我情况的,少时又和凌越亲近的,便只剩洛晋一人。   且洛晋只说凌越在楚相府出事时在场,并未指明他曾参与其中。他这话本就说得甚有歧义,在当时情境下,我便想当然地曲解为凌越是覆灭相府的其中一员。   洛晋的这个布局确实缜密。先将凌越强行带走,而后以他为饵引我前去莫府。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凌越身世,既搅乱了我的心神,亦在人前让位高权重的莫锦程丢光了老脸,堪称绝妙的一石二鸟。在我表露出对凌越的失望之情时,又再次适时给我当头一棒。   然后我便再没精神反抗,乖乖地跟他回了皇宫。   他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算了个准,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地周全完备。然后冷酷地看着我们这些玩偶在他的引线操控下,完美地复制出每个他想要的表情和场景。   他说他想要我,却将我也算计了进去。   他说他想要我,却将我珍之重之的家人尽数诛杀。   这般的洛晋,和凌越截然不同。   凌越的执剑,是为了守护。而洛晋的杀伐,却是想要得到。   为了得到,不惜伤害,甚至毁灭。   暗自思量着,便觉耳边风势渐小。凌越携着我在城郊一处密林中停下。   清泱四人紧随其后也落了地。   许覃院主朗声笑道:“这般大闹皇宫的事迹,着实可跟大哥炫耀一番啊哈哈哈!”   笙轩却将脸凑近了细细看我,然后招手道:“清泽快来,楚姑娘的脸色很是不好。”待清泽上前,就貌似无意地将手悄悄揽上他的肩膀。   我刚刚浮上感动表情的眉眼便瞬时僵了一僵:笙轩你这假公济私的小算盘打得倒是蛮响。   凌越道:“天色已晚,兼着各位都是累极,我们便在此处休息下如何?”   我疑惑道:“就这么席地而坐?”   凌越勾起嘴角:“你看看前方。”   扭了头朝前看去。十步开外,有座孤零零的破庙伫立其中。   我睁大了眼睛去瞧凌越。他亦俯了脸笑道:“没错,正是五年前遇见你的那个庙宇。”说罢,叫上众人,一齐往庙里走去。   清泱细心,先在地上捡了树枝将门口的厚厚蛛网挑落。待进了里堂,虽然相较从前更显破烂不堪,但到底能遮挡些许寒风。   白日的时辰短,刚升起篝火,外头已是漆黑一片。因着之前的拼杀太耗体力,清泱他们乱七八糟地躺在一处很快便呼呼睡了。   我倚在凌越怀中,看他将枯枝填入火堆。   一时间二人都是无话。   最终还是凌越打破了沉默。他将脸抵在我的肩窝,低低对我道:“那晚我确实在莫府中。不过却是受了师兄的拜托来保护你的。师兄拿了你的画像嘱咐道,相府当晚会遭逢变故。只需顾好那女孩,其他一应无需理会。”   “我对朝堂争斗并无兴趣,也不知道楚相其人,且师兄之前对我诸多照顾,这次所托之事也是救人性命的善事,于是我便应承了下来。”   “我刚进了楚府内宅,便见到画像中的女孩,也就是你,衣衫不整地从里屋跑了出来。我跟在你身后,将追逐而来的官兵尽数击退。回头再去寻你,却发现你已进了燃着大火的屋子。”   “想了想,我也跟着钻了进去。重重烟雾中,终于找到失去知觉奄奄一息的你。彼时你的脸颊已被烧伤,情况很是不妙。我急急将你从屋中抱出来,越过众多官兵将你带离相府。正待要替你寻个大夫,就见师兄自暗处现了身形出来。”   “他将你接入怀中,看了你的伤势,接着对我颔首称谢。他说,师弟可先行离去,后事他自会处理妥善。听他如此说,我便当即告退离去。只是转身前还是忍不住看了你一眼,心下只觉得甚是可怜。”   凌越深深叹气:“这便是我第一次见着你的场景。后来与你在一处,我便时常悔恨当时没有出力救出你的父母兄姐。这般想着多了,便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你的家人。所以你问我时,我无力辩解。”   “不救,便是杀。”   “新雨,我虽未杀一人,却也双手沾满鲜血。”   “这般的我,你着实有理由去恨。”   我转了身将他的脸抬起细看。凌越神色凝重,深邃眸子有点点水晕闪烁其中。他说:“你离开之时,我不敢去看。好怕看了之后,便是最后一眼。”   叹口气,抱住他宽阔脊背。我心疼道:“傻瓜。”   之前还说着他聪明,现在看来,可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么。   楚府的变故并不是他所策划,他却将别人的错承担在肩,默默自责了这么多年。   救了我的性命,从不开口提及,也从不向我索求回报。还任着我不时地尖酸揶揄。   当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抽噎着问他:“你说这是头回见着我。那之后你又是在哪看到我的?”   凌越却忽略掉我的这个问题。他将手贴在我额头,慢慢蹙起浓密双眉:“刚刚还没如此,现在怎么烫成这样?”   说罢又把手移向我的脸颊,脖颈,最后是双手。   他慌张道:“为何全身都是这般烧烫?”   因着慌张,语调就高了些。清泱他们听到响动便起身围了过来。   许覃院主将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渐渐地,也似凌越一般皱起眉头。   凌越问道:“如何?”   许覃院主把手撤了,却只是摇头不语。   我便想起在昏迷中醒来之时,听到的那番话语。应是出自洛晋唤来替我诊治的太医口中。我还记得其中的几个生涩词语。   积郁内里。无法根治。   凌越抓了他的臂膀正待追问,突然外面传来一道清冷人声。   “把楚新雨交给朕。”   “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   洛晋站在门外。   鸭青长袍自肋下划出长长裂痕。其中,有斑斑血渍泅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有种古惑仔的即视感(⊙o⊙)…   ☆、朝花   洛晋道:“你也察觉到了吧。如今她性命堪虞,要尽快带往宫中救治才是。”   他走近两步,伸出双手:“将她交与我吧。”   清泽上前一步挡住我与凌越:“不必。玉鸣阁自有神药可医。”   洛晋凉薄的笑声响起:“楚新雨的身子已再经不起舟车劳顿。还有,你大可去问问你的师父,可有把握将她治好?”   不必去看许覃院主,刚才他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洛晋继续道:“诸位放心,朕真的只是想救她性命而已。”   我却觉得有些蹊跷。初来京城时,明明还是活蹦乱跳的康健身体,怎地说坏便坏了,且还是坏到如此地步?   于是扭了头对凌越道:“他定是又再设什么圈套。不必理他。”   却在下一刻,胸口剧痛起来。我只觉喉头一甜,便呕出大口鲜血。   怔怔看着被弄脏的衣襟,我下意识地抬了衣袖去擦。   却被人伸手拦住。   凌越拉了我的手,脸色苍白,面上却还带着勉强笑意:“这么擦会连着袖子也弄脏的。待会换件衣服便好。”   “嗯。”边应着,我边靠着凌越艰难站起。   我对众人道,“我想快些回朝花门去。咱们尽快动身罢。”   大家却都垂了头沉默不语。   凌越起身扶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道:“凌越,我的那件嫁衣还差两个盘扣便全好了。我们回去之后再跟陈先生要个好日子罢。还有那些请柬,恐怕都要重新再写了。这次我也动笔写几封,只是字迹着实没你的好看,你不要嫌弃就好……”   说着说着自己先慌了起来。忙将凌越的手臂又握紧了些。   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这番话里的平凡小事,恐怕我已经没有时间去一一完成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我终于不再掩饰地大哭起来:“凌越,你带我回朝花门好不好。我想和李婶唠唠嗑……还想吃街口老王家的驴肉烧饼。凌越,我们回朝花门好不好。”   凌越轻抚我的头发,颤抖着答应道:“好的。”   “治好了你的病,我们便回朝花门去。”   说罢勾了我的腿弯将我抱起,然后转了身对清泱四人道:“我和新雨先行一步。诸位可回朝花门耐心等待。”   “我和新雨还欠着大家一顿酒席,等她病好,我们定会回去补上。”   笙轩皱了双眉正待要反对,清泽在旁轻轻拉住他的胳膊。   许覃院主头次换上肃穆表情,郑重道:“那我们便在朝花门等着二位回来。”   凌越欠身道谢,而后抱了我转身出门。   他对洛晋道:“走罢。”   一路之上,三人皆是缄口不语。   凌越怕我再受风寒,便脱了外袍将我严实裹住,只余了眼鼻露在外面。他自己就只着了单薄中衣在风中疾驰。   我担心地问他道:“不冷么?”   他浅浅笑道:“不冷。抱着你呐。”   “不累么?”   “年少学艺时比这累多了。”   他神情轻松不似强装,我便暗自松了口气。   看了紧随其后的洛晋一眼,我对着凌越的耳朵小声道:“凌越,我害怕会再生枝节。”   凌越将我搂紧了些:“莫怕,有我在呢。”   顿了顿又道“离皇宫还有些距离,你若困了便先睡会吧。”   离着皇宫越近,不安的感觉也更加明显。我也着实不忍说出内心所想再给凌越增添烦恼,当下便转了话题道:“凌越,跟我说说你第二次见着我的情景吧。”   “那个啊,”凌越嘴角勾起温暖浅笑,“倒是说来话长呢。”   “那日,我本是提了剑要去报仇的。寻到了地方却被告知仇人已是死了好几年了。一时之间我便失了主意,当下就在偌大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闲晃了起来……”   凌越兜兜转转着,就走到了后院一处偏僻的花园里。那园子种满了熙熙攘攘的各色芍药。因着正当花期,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打眼一望,很是悦目。   这么一望,便瞧见了在一隅篱垣处很是忙碌的瘦弱身影。   看背影应是个小姑娘。穿了堇色夏衫,长发散散披在肩后。正高举了喷壶,往着长势茂盛的牵牛花上浇水。   小喇叭形状的粉紫花朵儿,在缠绕的藤蔓间迎着初阳盛放开来。偶尔风过,就随着轻轻摇摆,像是吹奏起了什么喜乐的曲子。   倒甚是讨喜。   突然小姑娘起了身,朝右方高兴地挥了挥手。   凌越便看见她的左边侧脸。那上边好大一块烧伤疤痕。   心里咯噔一声。凌越记起,师兄曾给他看过的那幅画像。还有那个躺在他怀中脸被烧伤奄奄一息的女孩。   和眼前这姑娘的脸重叠起来,确是同一人。   她是如何,进了莫府。   长相清俊的少年走了过来,拿出帕子替她细细拭去额头汗珠。和手上的动作一般,语气也是轻柔的:“怎么起得这么早?”   小姑娘眯起眼睛很是乖巧的模样:“想着替牵牛花浇些水呢。好久不曾下雨,怕它们会渴。”   说花会渴。这般新鲜的措辞,凌越倒是头次听到。   那边的少年也是忍俊不禁:“花又不是人,怎会渴呢?”   小姑娘却嘟着嘴不高兴了:“人会渴,花草鱼虫自然也会渴。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感觉的呢。况且牵牛花这么勤劳,每日老早地便绽开花朵,我浇点水给它们也算是一种鼓励奖赏啊。”   少年忙哄了道:“好好,是我错啦。我来帮你一起吧。”   姑娘立时又欢喜着神色点了点头。   她一边指挥着少年将篱栏埋得深些,一边跟他说起关于牵牛花的的种种。   她说,此花又名勤娘子,且这牵牛花的由来还有个很是动人的传说。   少年含着笑听了,末了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传说神话的?”   姑娘脆生生回答:“你给我的神怪异志里说的啊。”   “莫塍,你给我打发时间的书,我都翻来覆地看了好多遍,已能记住其中好些个小故事呢。”   原来这少年便是莫塍。凌越想,原来少年便是我从未见面的弟弟。   名唤莫塍的少年听了她如此说,脸上便现出愧疚表情:“新雨,近段日子家里时时有人来访,爹爹常会唤了我去作陪,你一人很是寂寞吧?是我考虑不周……”   姑娘却迅速用指尖掩了莫塍未说完的话。她踮起脚尖飞快在少年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拉了对方的手道:“莫塍,你已经很好。就像这花儿,无需其他,一点水露已是足够。我也是这样。无需其他,你在我身边就已很好。”   莫塍先是因为那个轻吻而羞得满脸通红,后来又因着她的肺腑言语,眼底便聚了些晶莹的水汽。   趁着姑娘不故意,赶紧拿袖袍草草擦了。而后牵了姑娘的手道:“我已吩咐厨娘做些小点端到你的房里。凉了便不好吃了。”   小姑娘亦摸了肚子笑道:“正好饿了。”   两人便执了喷壶牵着手一同去了。   凌越看着两人渐远的身影,默默念道,新雨。   原来这个姑娘名唤新雨。   ……   凌越弯了眉眼笑道:“这便是我那可怜的单相思了。”   我便想起几月前,我吃的那莫名其妙的飞醋。还有凌越那番叫人难解其意的话语。   “当时便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还好,现在不是了。”   我还记得当时捏了他的面皮让他好好跟我解释一通的。   却原来,那让我吃味的女子便是我自己。当时我与莫塍相好,确是他一厢情愿。现在二人情意相通,自然不再是他单方相思了。   另外,这番剖白很能证明,凌越一开始确是不知我的身份的。直到进入莫府后无意间看到我与莫塍的互动,才了然了我的过往。   凌越他,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心下一阵窃喜,却仍忍不住毒舌地揶揄道:“我那般样子也能叫你记挂心上,凌越你的口味当真不是一般的重啊。”   凌越的笑容更大了些:“其实之前将你交付与师兄时,便有些放心不下。后来再在莫府遇见你,看你过得很好,才是悄悄安下心来。只是不知怎地,其中还夹杂了些酸楚。开始时我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直到后来,在破庙中第三次与你相遇。”   “你说你叫新雨,我便心跳地厉害起来。禁不住上前去细看你的容貌,确认是你无疑,当下便忍不住欣喜地笑了出来。那时,我才得知,自己对你抱了怎样的心思。”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对你留意起来。也许是看到画像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将你抱入怀里的时候,还或许是再次遇见你的时候。但是我能确定,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妥妥帖帖地放在心上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亲吻你的时候,我的心脏,鼓跳如雷。”   “所以买下黄西街的那所宅子后,我将朝花门的牌匾挂了上去。”   “牵牛,别名勤娘子,又名朝花。” 作者有话要说:     ☆、孤儿   巍峨耸立的肃穆宫殿灯火通明。   尖细嗓音的老内侍见着三人落地,忙一脸焦急地迎上来道:“老奴提心吊胆地候在这儿老半天,总算是把圣上您给盼回来了!您这般不顾一切地往外头去追,若有个差池可让老奴如何是好……”   这般絮叨好久,却没见洛晋半点不耐。他轻柔朝老人道:“阿公多虑,朕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之前让你去请的陈太医可来了?”   内侍抹抹眼泪道:“太医已在内殿候了多时。”   洛晋扭头对我和凌越道:“随朕进去吧。”   年逾古稀的太医捋着雪白胡子,将眉头皱成深深川字。   他问我道:“姑娘少时可曾受过重创?”   我应道:“是。”   “是否之后常会晕厥?”   “近一年来确是如此。”   老太医点头:“那便是了。姑娘从前受过的打击已深及内里,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若牵连到情绪连番波动,便会引出旧疾再次复发。我见姑娘的嘴角衣襟残留血痕,只怕已是伤至肺腑了。”   洛晋问他:“当真无药可医么?”   老太医摇头:“之前臣已禀过圣上,普通药石无效。看姑娘的病情,只怕如今是连那调理的方子也不得用了。”   殿内便这么静了下去。   半晌之后,凌越上前拱手问道:“既然普通药石无用,那么可有其他法子?”   老太医依旧以手捻须。这般沉吟良久后才道:“极西之地有一小国,名曰泽。泽国内有处常年烟雾缭绕的深林。此林中有一神物,二十年抽芽,三十年开花,五十年才结一果。相传人若食了此物之果,便可重塑心脉,起死回生。”   “只是此间常有毒虫猛兽出没,且泽国皇帝在周围设有重兵把守。等闲人士不得靠近。”   老太医深深叹气:“年轻时曾听师父提起。至于是否真有其物,我也不能确定。只是阁下问得恳切,老朽才决意告知。”   “若以上传闻属实,亦可见其中凶险,只怕是有去便无回。”   太医语气沉重,凌越却是轻勾了嘴角,躬身朝他道:“多谢。”   洛晋将我安置在宫内一处临着荷池的轩阁中,自己却拉着凌越往外面去了。我正要撑着去瞧个究竟,就有好几个穿着淡红宫服的女子将我围了起来。   七手八脚地将我拉至屏风后,又开始来扯我的衣襟。   顿时羞红了一张老脸,我勉力挣扎道:“头回见面便来扒人衣裳,这是什么奇葩作态?”   此话甫一出口,便引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长的女子笑道:“奴婢们都是圣上派来伺候姑娘的。姑娘切莫惊慌,我们只是想服侍您沐浴而已。”   说罢伸手向我后方一指。我扭头一看,才注意到身后那足有半个多人高的巨大浴桶。桶外升腾起袅袅热气,且散发出阵阵甜馨花香。   趁着我打量的功夫,那帮宫女便利落除去我的衣裳,然后将我直直丢进桶内。   还未反应过来,好几双纤纤玉手便开始在我身上四处游移。   若是男子处于如此境地,当是怡然惬意万分享受。可是老子是女的啊,这样赤条条地被你们看着摸着老子很是害羞啊!   却也只能僵着脸暗自期盼赶紧结束。   好容易洗完,便有宫女拿着绣有金丝凤凰的巾子替我细细揩净身体。然后又有人上前将触感滑腻的长裙替我穿上。   这般一番折腾完毕,几位容貌娇俏手脚大力的女子终是露出满意神情。   火辣辣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回逡巡,我不由地又涨红了脸。   是皇宫里少有新人出入么?怎么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呃,兴奋?   想了想,我还是朝她们礼貌谢道:“多谢各位姐姐妹妹的照顾,新雨领情。”   却不想听了我这句话,竟有一两位眨巴着眼睛,哭了。   剩下没哭的,也露出一副百感交集的神态。   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依旧是那个年长的宫女开口了。她擦着眼角抽咽道:“您是圣上头回带进宫中的女子,您还这么和善,圣上忒得好眼光。以后这宫中就不会如此冷情,我们也终于有主子可以伺候了……”   原来她们是误会了。   我忙摆了手解释道:“各位我不是洛晋的……”   “天哪!姑娘竟敢直呼圣上名讳!看来圣上定是十分宠溺您啊!后宫主位虚待多年,终是要迎来真正的主人了啊!”   这帮女子更兴奋了。   我:“……”   “在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洛晋的声音。   宫女们立时毕恭毕敬地跪伏于地下。洛晋向她们挥了手道:“退下吧。”   待众人退散,洛晋向我走近两步,认真打量起我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破烂长衫,且往日梳理齐整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开来。整个人都透出沉沉疲惫姿态。   彼时我长发披散,穿着厚重拖曳长裙,本来苍白的脸色也因着暖热雾气熏了点红晕上去。   我听他笑道:“这才有了些淑女模样。”   我何种模样与你何干。正要反驳,便看见凌越跨进门来。他见我虚虚站着,忙上前将我一把扶住。   既然大夫都说了药石医不好我的病,那么留在此处也无意义。当下我便对凌越提议道:“我们走吧。脚步快的话兴许还能追上清泱他们。”   凌越却握了我的手道:“不急。且先在这歇息一晚吧。”   我一想也是,凌越今日为了我来回奔波,应是早就耗尽了体力。先在此处休养好精神才是最最要紧。   于是便赞同地点了头。   然后转头对洛晋道:“夜已深,无事的话,我们要休息了。”   按照洛晋以往的性子,定是要阻挠一番的。却不想听了我的话后,他竟点头道了声安歇便退了出去。   他这般不寻常的态度,引得我又有些不安起来。   我问凌越道:“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凌越将我抱起:“只是聊了些学艺时的往事。”   二人躺入厚软床褥,凌越将我圈在怀里道:“快些睡吧。”   “白日里已睡过一段。现下不困。”   “那我便陪你说会话。”   “好啊。”   “新雨,你可记得我曾说起过,当年进了莫府是去寻仇人的?”   “记得。”   “那仇人,便是莫塍的母亲。”   莫塍深叹口气:“是她,让我五岁那年成了孤儿。”   “我与娘亲住在南方一处偏僻村落中。娘亲靠着接些手工零活来维持生计。虽然日子过得穷苦,却也平和无争。只是某天,有小孩向我丢了泥块道,你这没有爹爹的小怪物。”   “我哭着跑回家问娘亲为何我没有爹爹。娘亲温柔擦净我的眼泪道,傻孩子,你有爹爹。你的爹爹,名唤锦城。我便问她为何爹爹不来看我,娘亲又宽慰我说,快了,你爹爹就要来接我们了。”   “却不想爹爹没来,娘亲也去了。”   “乡亲们凑足银两替娘亲办了丧事。我穿着白布麻衣呆傻跪在棺枢前面,看着妇人唏嘘着对我指指点点。”   “夜深了后,众人便都散了。有好心的婶婶让我跟她回家,我想了想,觉得留娘亲一人睡在此处甚是孤单,便摇头拒绝了。然后困意袭来,就头倚着棺枢背部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吱呀一声门响惊醒。朦胧着眼睛看去,月光下,出现了两条模糊黑影。”   “下意识地,我悄悄挪到尽里,让高高棺枢挡住自己身形。我听见东西两处屋子里传来轻微响动,然后脚步渐近,黑影又重新回了正堂。”   “我听见其中一人道,果真有个孩子么,给的情报无误么?另外一人应道,的确说了是有个孩子的,只是来了两回都没见到。顿了顿,又道,莫府的夫人着实狠辣,连几岁的小儿都不放过。我听见先前开口的人接道,你又不是没听到昨日二人的对话。那夫人说得清楚,莫家的嫡子便只有一人,绝不容他人来抢。”   “这般说了几句,屋外突然传来声声狗吠。二人便急急掩了门走了。”   “我抵着冰凉木棺,对听到的谈话似懂非懂。但是却牢牢记住了,莫家夫人,莫家嫡子,不容来抢。”   “吃着百家饭,我懵懂长到七岁。某日,有外乡人经过村子。他捏捏我的肩膀手臂,笑道,根骨倒是不错,你可愿意拜师学武?我看着他不沾尘土的干净衣裳,用力地点头。这人,便是我的师父。”   “师父教我武功,也教我认字读书。从书中我学到了礼义廉耻,也窥了些事态人情。我慢慢明白了那夜的听闻意味着什么。我的娘亲,是被莫府夫人所害。”   “将我的至亲杀害,只为争一个嫡子席位。”   “我于是更加刻苦地练武,只想着有日能亲手替娘亲报仇。”   “学成了凤鸣剑的那日,我便向师父告请离开。在京城寻着莫府,我便提剑跃了进去。”   凌越轻拂我的头发:“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他说:“莫家与我,并无丝毫情分。所以十五岁时,我便将姓名改作了胡青。”   “这世上,再无莫彦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下资料说,唐宋的皇帝对贴身年迈的太监都是称呼阿公的。~\(≧▽≦)/~这就是阿公的来处啦。   ☆、离开   这晚凌越与我说了许多话。他跟我提起许多学艺时的趣事。他说有那么几个师姐总是对他很好,有次甚至为了他动起手来。所以之后他便扮成邋遢形容,好使得那些女子们嫌弃远离自己。这般之后,果真有些效果。再后来,为了避免女子纠缠,他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还说自己也曾问师父为何不将凤鸣剑授与资质更佳的师兄。师父回答,洛晋心有所系,不得专心。你虽稍逊与他,却胜在踏实勤奋。将此剑法交你继承,我心甚安。   他说:“我报仇心切身上戾气太重,虽习得剑法套路,却一直无法精进。直到与你在朝花门过了几年平和日子,才逐渐开始参透师父教与的八字口诀。凤鸣朝阳,吟啸九天。唯有放下执念,不计较得否失否,才得翱翔青云,豁然开朗。”   “我得参悟,全因有你陪伴在旁。”   “新雨,朝花门的日子,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过的最好时光。”   我隐隐觉察到凌越今晚的反常。许多从前不曾提及的往事都一一向我袒露,连着他的际遇和心情,亦是尽数与我交待。   像是要补偿两人之前错过的时光。   又像是在离别前的不舍赠言。   于是伸手紧抱住他:“凌越,不要为了我去冒险。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我固执地重复要求道。   “好。”凌越浅笑。   “我不信。”   “那要如何?”   咧开嘴巴,我朝凌越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将他小指牢牢勾住,我认真道:“一百年不许变。”   “好。一百年不变。”凌越将我揽入怀中。   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松木香味,我慢慢阖上眼帘。   这一觉睡得很是饱足。从美梦中醒来,脑袋还很是混沌。我下意识地伸手去寻身旁的人。   “凌越。”   无人应答。   手触之处,冰凉一片。   ……果然。   如我猜测那般,你离开了。   你听闻太医说出泽国神物时露出的欣慰笑容,还有与洛晋刻意避开我的私语,更兼着彻夜在我耳边低诉自己的过往。   这些都坦然无误的提醒着我,与之前一般,你为了我,决意再次豁出性命。   我知道拦不住你。   要你做出诸多保证,也无非是替自己求一时心安。   你大概也察觉了吧,所以微笑着,陪我演完自欺欺人的蹩脚戏份。   凌越,你总是如此纵容我的。   自得知病情伊始,我便想着和你回朝花门去。像从前那般,将醉酒的你妥妥接回家中,做好饭菜看你吃得风卷残云,还有无事时,两人坐于院落中闲话家常。   木棉花在空中荡起艳红花雨,我倚着窗棱困顿睡去。你便解下长袍轻轻披在我身上。   偶尔惊起,见你还在身旁,便稳了心继续入梦。   如此长梦不再醒,倒也无憾了。   凌越,我已时日无多。   如今全部所求,唯你平安。   手指缓缓摩挲身侧柔软被褥,我睁开眼睛对着装饰华丽空荡无人的寝殿自语道:“我会善待自己,等你回来。一日不见你回还,我便捱着一天不死。”   “承你搏命恩情,新雨以此相还。”   片刻之后,耳边传来细碎响动。   女子柔婉的声音响起:“奴婢替姑娘更衣。”   浅紫色兔毛棉衣,下着锦花罗裙,外层罩上同色的披衫,还有宫人替我细细盘好发髻,在我唇上描画一点嫣红。   捧着暖手炭炉坐于镜前,我转脸向她笑道:“洛晋现在何处?”   不待我出轩阁,早有人往上层层通传相禀。所以去上书房的一路上,内侍护卫只是弯腰行礼,并不见有人上前拦阻。   彼时洛晋眉头轻蹙,正提了朱笔在奏折上圈点批改。见我进来,便将脸从堆积满满的奏折中抬起。   神色疲倦,平日轻佻的口气也稍减了一分:“是为了凌越之事而来?”   “是。”   洛晋自御椅上起身,绕过长桌,向我走近。   “我已连夜调拨三万精兵随他西行。你可安心。”   放松紧握暖炉的手指,我朝他躬身道谢,退出。   身后传来隐约的凉薄笑意。   宫内的日子很是无聊。因着严寒气候无法外出走动,我便只得在寝殿里抱着志异古籍一本接一本地看。   几日之后,便有胆子大些的宫女来问我:“姑娘看得如此专心,这书中都写了什么?”我正好无趣得很,当下便拉了她细细说了两个神怪故事。   听我说到狐女化作人形与书生共结良缘,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欢喜地涨红了脸。她握了我的手道:“姑娘的故事说得可真精彩!”   这么到了第二日,我还赖在床上,便听到不绝于耳的窸窣人语。转脸向外一看,倒先把自己唬了一跳。   好些个宫女挨在床边,正用了期待满满的眼神看我。其中一人道:“姑娘着实偏心!我们也想听您说故事!”   ……   我也索性不去洗漱更衣,把厚软床被往身上一裹,开讲。   某日清晨,县衙外响起一阵急促鸣鼓之声。知府传令升堂,便有两个女子拉扯着一个婴儿走了进来。   其中一女子道:“大人,我与这女子同住一室。二人各育有一子。昨夜,这女子在睡梦中翻身压死了自己的孩子,醒来发现后,她就趁我熟睡之时将死婴与我孩儿调换了过来。”   另一女子道:“大人明鉴,此女血口喷人。明明是她居心叵测调换了我的孩儿,如今却于此颠倒黑白。我确是此儿亲母,请大人做主。”   两个女子都说自己是婴儿的亲生母亲,都言辞凿凿地指责对方偷梁换柱调换婴孩。二人赌咒发誓,都是毫无半点犹豫之态。   ……   我朝众人眨眨眼睛:“大家可知那婴儿亲母是谁?”   便有人说第一个,也有人猜是另外那个。   我笑道:“可有理由?”   大家便支支吾吾,皆是不能说出有力根据。   我咧开嘴:“这时,那位聪明的知府开口了。”   知府说,二人皆是有理,本官实在难以裁断。如今为免再起争执,便将这婴孩分成两半,你们各得一半,如此便公平了。   说着,便让人拿了刀来。   一女拍手道:“如此甚好,确实公平。”   另一女子却哭喊道:“万不可如此。便把孩子给她吧。是我做错,她才是孩子亲母。”   知府便让人将孩子交还与哭喊女子怀中:“世上没有不疼惜亲子性命的母亲。你确是他的母亲。”   又转而对方才拍手称好的女子道:“痛丧幼子,本是令人同情。你却只顾着去抢他人孩子,且毫无怜悯之心。罪不可恕,重打三十。”   女子便立时瘫软伏地。   ……   这则故事说完,周围都是阵阵唏嘘之声。有人痛骂女子无良,也有人感慨起母爱绵泽。   我待她们将心情抒发了一通,才揉着肚子说道:“我饿了。”   此后来听我说故事的人更是多了起来。不仅是宫女,便连那内侍都偷着空跑了过来。我搜肠刮肚地将打小听闻的神怪轶事悉数抖落出来。从姜嫄生稷说到钟馗捉鬼,又从死而不已的刑天转到各类奇异小国的趣闻。   长生不老的不死国人,能翱于空中的羽民国人,还有特别重视礼仪的君子国人。   众人听得入神,皆是露出向往表情。   “君子国的人都不会争吵打架的么?”   “长生不老的话,这个国家的人岂不是越来越多?”   “哇!我也好想飞喔!”   ……   我呷一口热茶,觉得很是满足。   耳边突地响起洛晋声音:“这里倒很是热闹。”   话音未落,宫女内侍皆是慌忙跪地。   洛晋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走到我跟前道:“如今这帮人,越发没了规矩。”   虽这么说着,却并无追究的意思。本来还担心着他会责罚大家,听他如此一说,我便悄悄松了口气。   大概是朝堂事务繁忙,洛晋已是有些时日不曾出现。且每回我要去寻他打听可有凌越消息,都会被老内侍阻拦下来。   依旧是招牌的尖细声音:“圣上日理万机,无空见你。”   所以今日见着他,我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问凌越如何。   凌越薄唇一勾:“果然是这句问话。”   牵扯了嘴角,眼睛里却是毫无笑意。   他说:“楚新雨,一直以来,你都不会只看向我。”   撂了句这般毫无由头的话,便转了身背对着我,走了。   当真是来去匆匆。   留下我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之前要说的话:“喂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没等到洛晋的回答,反而是有黑影在我头顶快速掠过。   我吓了一跳,忙仰了头去看。   屋梁上,有只看起来很是眼熟的五白加令鸟正用尖嘴梳着羽毛。它的脖子上,用细绳系了个小布囊。   鸟儿察觉到我的眼光,张了嘴冲我说道:“新雨,新雨!”   我便想起几个月前,这鸟儿与我厮混熟了之后,便学着旁人亲热地唤我:“新雨!”   不觉弯了眉眼,我朝它伸出手唤道。   “……茴香豆。” 作者有话要说:     ☆、来访   茴香豆扑棱着翅膀,很是听话地落入我掌中。轻啄一下我的指尖,转了黑亮亮的小眼珠看我。   我一边轻抚着它背上的羽毛,一边伸手去解下那个小布囊。   囊里放了三张叠得很是齐整的小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各不相同。但凭着其中内容,便能轻易辨认出自何人之手。   “回到朝花门已数日。师父已去往玉鸣阁与掌门商讨可有救楚姑娘的法子。不知姑娘那边情形如何?”话语缜密周量,应是出自清泱手笔。   “来日方长,且放宽心。”如此简洁,当是清泽无疑。   “师父师父,那小白脸皇帝没有诳骗你们罢?若有难处尽管说来,凭我的轻功几日便可赶至宫中。”先是询问宫中女子胸大与否,现在又以小白脸来称呼流楚皇帝。若让洛晋贴身的老内侍听到笙轩这般措辞,应会气得当场喷洒二两热血出来。   这边茴香豆应是累极,点了两下脑袋便微微眯起了眼睛。我忙托着它进了寝殿。   刚将茴香豆放于花梨木案几上,就见它双腿微蹲,小巧的脑袋往翅膀里一藏,便这么沉沉地睡着了。   我就趴在一旁回信给清泱他们。   “凌越为我求药去了泽国,至今未传来任何消息。我会等他回来,然后二人同回朝花门去和大家汇合。请向院主和掌门转达我的谢意。勿念。”   想了想,我又在后面添了一句。   然后将纸条卷起,放入茴香豆带来的小布囊中。   茴香豆这觉一直睡到了戍时。见它将小脑袋从翅膀里抬起,我忙让人将干净的米水端了过来。   它倒也不怕生,这么多人围在身侧也吃得很是香甜。最后又狠啜了好几口清水,来作为这次用餐的结尾。   吃饱喝足睡好,茴香豆便有了精神。它啄了几下布囊,又轻快跳到我的肩上。我转脸对它道:“休息好了再走吧,你这几日应是很累。”   茴香豆却又飞回布囊旁边,然后歪了小脑袋看我。   我叹口气,将小布囊重新系回它的脖颈处。看向它灵动通性的漆黑眼珠,我轻声道:“辛苦了,谢谢。”   似是明了我的心情,茴香豆又似来时那般轻啄了下我的手背以表安慰。然后拍了翅膀,穿过屋门向黑暗夜空飞速掠去。   有宫女在旁奇道:“这鸟儿是怎地寻到姑娘住处的?”   我解释道:“茴香豆的主人会制一种气味经久不散的香料,他常把此种香料放入囊内赠与亲近之人。此次鸟儿便是寻着这种气味找来的。”   宫女连连点头:“怪不得总是能从姑娘身上闻到一股好闻香味。”   我便笑了:“改天我问问鸟儿主人能不能做些送与你们。”   少女脸上便浮出欢喜笑意:“姑娘真是好人!”   这般又闲话了几句,看时辰已是很晚,我便脱衣散发洗漱一番后睡了。   我虽看着是好端端的康健身体,其实内里已是疲损得很。每日醒来,都是日上三竿之后,甚至有好几次睡过了午时饭点。宫女们遮遮掩掩地告诉我,好几次探我鼻息,都浅弱得很。   她们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担心。我看了,心下便有丝动容。相处不过大半个月,她们对我已是很有了些情意。这些皆是花样年纪的少女们,对我是以朋友相待的。   于是便笑着宽慰道:“身子弱了些而已,不必担心。”   这日,我依旧是睡到了天光大放时才悠悠醒转。刚揉着眼睛昏沉坐起,便有人上来通报。   “莫相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了。”   我想了想,起身更衣。   行到正厅,便见莫锦程穿着紫色官袍坐于椅上,可以想见他是下了早朝便直接来了此处。我估摸着算了一下,已是让他等了快两个时辰。   看我出现,莫锦程起身问候道:“身子如何了?”我正疑惑着,便听他解释道:“你的事,毕德公公已尽数告知与我。”   原来如此。当下我便避开他的提问不答,转而问他此行何意。   莫锦程面上显出犹豫之色,最终却还是开了口问道:“莫彦他……可与你说过幼年之事?”   “说过。”   “他应是恨我入骨吧。”   “凌越他,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你。”   我便见莫锦程的脸一瞬间失了血色。   这世上,有爱才会生恨。无爱,便也不恨。凌越不恨莫锦程,便是真正将他当成了陌路之人。   坐于我对面的莫锦程苍凉笑道:“这些年,我不知道他还活着。”   二十四年前,莫锦程上京赶考,一举中的。后得先帝封授为翰林院编修。顶着七品芝麻官的头衔,毫无人脉可依的莫锦程觉得迁升之路遥无可待。   却有一日,官拜四品鸿胪寺卿的文大人前来问他:“莫编修可曾婚配?”   脑海浮现出在家乡守候的妻儿身影,莫锦程的嘴巴却回答道:“不曾。”   文大人便笑道:“几日前皇后宴请官员家眷,小女也在其中。她无意间闯入书院,得见编修真容,便悄悄牵挂上了。于是本官今日便来腆着老脸问编修一句,可愿与我女儿缔结秦晋之好?”   莫锦程稍作权衡,便咬咬牙,朝他深深拜下:“得蒙小姐抬爱,在下定不辜负。”   三个月后,伴着热闹的吹锣打鼓之声,莫锦程将新娘迎入文家准备好的新宅中。龙凤红烛摇曳出朦胧光影,他挑落红绸盖头,看见一张粉面含羞的娇俏脸庞。   压下心头对妻儿的愧疚之情,莫锦程将手抚上娇美新妇的脸颊。   第二年,莫夫人便产下一子。彼时莫锦程也借着岳父引荐,拜会了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楚相大人。   一番言谈下来,楚相表现出相当的赞赏之意。   家庭和满,仕途顺畅,莫锦程觉得满足。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想起那双温柔隐忍的眼睛和带着奶香味的柔嫩小手。   于是那个夜晚,他在睡梦中清晰吐出两个名字。   锦溪。彦儿。   说完便觉不对,他慌忙惊醒。却已是来不及,他看见自家夫人阴沉了脸色坐于床头。   她问:“他们是谁?”   莫锦程颓然答道:“与你之前,我的妻小。”   半晌不见夫人开口,他便去窥她神色。对方脸上却已是云淡风轻。她重新卧于榻上,对他轻声道:“睡吧。”   之后的几日,莫锦程都想寻了机会与她细谈此事。他想为之前的隐瞒求得她的原谅。   也想着更进一步,征得她同意将乡下妻儿接入府中。   却不想每回都被夫人轻飘飘地转了别的话题去。他虽苦恼,却也不敢再多言语。   又过了一段时日,夫人来书房找他。   她的手里,握着一缕青丝和一只小小布鞋。   她说:“从今以后,你便只我一个妻子。塍儿,便是你唯一嫡子。”   谈论着两个人的生死,她的语气依旧淡然从容。将手中事物放上书桌,再不看他神情,转身推门而出。   莫锦程听见自己的牙关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他想伸手去触那束青丝,却终是不敢。   这般许久,管家来禀说饭点到了。   他跄踉着去到饭厅,又神色木然地端起饭碗。   他的夫人,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夹菜放入他的碗中,柔声说道:“你最爱吃的。”   莫锦程看着她美丽笑颜,良久,恭谨答道:“多谢夫人。”   是夜,他将妻儿遗物裹入锦缎,埋进后院之中。接着又撒上尘土将痕迹细细掩盖。   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双绣花软鞋。   他的夫人,嘴上噙着嘲弄笑意。他听见她道:“我今日才知,夫君也会如此情深。”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又道:“请夫君移榻别处。此后,无需再来扣我门环。”   她离去的步子,依旧迈得稳当。   ……   莫锦程道:“那布鞋的确是锦溪缝制,所以我便一直以为,莫彦与他母亲一道,早在二十年前便丧了性命。”   “这二十年,他定是吃了许多苦。”   虽能察觉到他这语气甚是愧疚,我却终究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讥讽道:“这番悔悟,怕是来得太晚些了罢?宰相大人,凌越所经历的一切苦楚,全是拜你贪图虚荣所赐。他的母亲,亦是间接死于你手。”   “可还记得你在朝花门前跪下求我的情形。你不曾瞧见,当时凌越面上神情有多凄楚复杂。你可以为了莫塍做到那般。却在二十年前,冷漠抛弃了他们母子。”   “你对凌越,太不公平。”   每说一句,莫锦程的肩膀便垮下一分。到最后,他从椅上狼狈滑落于地。   以手遮脸,发出压抑呜咽之声。   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褪去所有荣耀浮华,只是个已到知命之年的普通父亲。鬓边白发松散,织锦长袍亦是揉起深浅折痕。颓然懊悔着多年前的一念之差,于口中反复说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梅园   出卖恩师,抛妻弃子,莫锦程以此为代价换得步步高升。如今他如愿以偿身居高位,却又开始后悔当初所做种种。   莫锦程,你却能否答我一句,这一切,可值?   看着泪流不止的颓唐老人,我深叹口气,静静退了出去。   回到寝殿,正好宫女端了小饭桌来。拌鸭丝,虾籽笋,另加两样爽口小菜。我也正觉得饿了,便端了饭碗吃得甚是津津有味。   小宫女掩着嘴笑道:“姑娘小心噎着。”   跟五个男人住得久了,吃相也越发不堪。当下我便只得尴尬地笑笑。夹菜咀嚼的动作也注意着放缓了些。   用完饭,她又递了个暖手炉子过来:“今日下雪了,冷得很。姑娘可别冻着了。”   我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来了点兴趣:“哦?雪下得大么?”   “嗯,才那么会儿,就积得厚厚一层了。”   我挑挑眉,将暖炉放下:“你能帮我找个厚实点的披风么?”   小宫女办事甚有效率,不仅拿了狐狸毛滚边的披风,还加了双鹿皮靴子给我送来。她在旁看着我利落穿戴衣物,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娘真是要去外边儿?外头冷得紧,姑娘的身子怕是受不了的。”   将两脚套入靴内,我安抚她:“放心。我转一圈便回来。”又拿了暖炉笑道:“还有这个呢,抱在怀里捂着,也不会冷到哪去。”   推开朱漆大门,便有股清冷寒气扑来。我仰脸看去,只见鹅毛大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如柳絮杨花般扑簌簌落入屋顶,枝桠和大地。   像是在为它们披上一件银白的新衣。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我不由暗暗赞道。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开始佩服小宫女的先见之明。若不是这双鹿皮靴子,恐怕我的双脚是早就要被浸湿了。   我自进宫来便一直只在洛晋给我安排的轩阁内活动,因着顾虑身子从未出门半步。之前住了五年的长乐府地理偏靠南方,故已有好长时间未曾看过下雪。所以今次听小宫女说了,我便再按捺不住要跑出来瞧瞧。   一路上倒也见着许多在雪中依旧站得笔直的护卫,见着我也不拦不问,想是洛晋早已吩咐了什么下去。   就这么晃着,我走到了一处开满了花朵的梅园中。   百花凋零之际,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这座园子中的梅花尽数绽放。疏影横斜,花似艳霞,更有沁人心脾的幽香温柔涌来。   当下便抑不住喜爱之情,我抬脚迈了过去。却没想梅树下的土地甚是湿黏,只觉脚尖一滑,我便要狼狈摔个四仰八叉。   耳边却突地传来洛晋声音:“老大的姑娘了,怎地走路总是要摔跟头。”他勾住我的腰腹往后一扯,我便重新稳稳当当地站直了身子。   洛晋今日穿了绛色团龙暗花的裘服,头上罩着防冻的羔毛护耳,倒是比之前一身明晃晃的龙袍看着可亲许多。   他朝前行了两步,折下一束梅花,堪堪向我脸上指来。   我正待要退后,他道:“这次若再摔倒,我便不扶了。”   听了他这话,我便再不敢动作。摔了倒也无妨,只是弄脏了衣服便要麻烦宫女们拿去浆洗。滴水成冰的天气,还让她们如此辛苦,我着实不忍。   于是就只能僵直瞪着洛晋将那束梅花插入我耳边鬓发之中。   洛晋退后瞧着,慢慢浮起笑来:“这般倒也好看。”   虽笑着,眉眼之中却尽是疲惫。兼着他近似透明的苍白皮肤,我便恍然生出错觉,似乎只要伸手一触,眼前这人便会塌损碎裂。   将这错觉晃到脑后,我多嘴说道:“你这几日看起来似乎很累。”   洛晋点头:“不错。朝堂之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情。”   “哦?莫不是那些大臣们要你娶亲?”   洛晋听了我如此说,当下便用了略带讶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你倒猜得极准。”   我撇撇嘴:“从如今的京都便可看出,你颇懂治国兴邦之道。何况你身边还有莫锦程这般得力的臣子辅佐在侧,所以那些大臣定不会为此来难为你。你已做了好几年的皇帝,却至今未曾婚娶。这就不怪那些有适龄女儿的人家蠢蠢欲动了。”   这番推断说完,洛晋便又笑了:“你倒是说得极准。现下你可有什么法子,让那些大臣乖乖闭了嘴巴不来烦朕?”   我摇头晃脑道:“甚是简单。你便顺了他们的意,从中择取几位合适的放入后宫便好。至于后位嘛,暂不定下也可。这般也可免得外戚分权。”   “我倒是有个人选。”洛晋朝我微眯起狭长双眼,“她无父无母,孑身一人,我娶了她便不用怕外戚专权。她不畏权势,见着我也敢直呼我的名讳。她还亲民良善,能与宫女内侍们打成一片。且,她不喜欢我,这般就不会因着我的冷落还嗟叹心碎。”   我就知道他会将话题引至我的身上。正待要开口打断,便见他转身仰脸看向从从梅树:“楚新雨,我的母妃便是在这梅园中喝下鸩酒,自尽而死。”   “母妃带有一半的番人血统,因着姿容艳绝而被父皇看上带入宫中。她将情意全部倾注在父皇身上,开始也甚是得了几年宠爱。只是父皇的宠,再多也只是一时,得了两个美貌胡女后,便渐渐冷落起了母妃。兼着嫌弃我的容貌不够英武,更是对母妃的态度日益暴躁起来。他说,你这下贱的混种,生下的子嗣也是这般蠢样。”   “心灰意冷的母妃,神智渐渐不清起来。许多时候听见宫人的脚步声她都会以为父皇来看她了,便急急唤人帮她描妆换衣。穿戴好之后,却在渐渐流逝掉的时间里黯然垂下头去。如此折腾了几年之后,在梅花初绽的一个冬日,她饮下毒酒,靠着树身,慢慢萎顿下了身子。”   “听闻母妃逝去,父皇只是不耐地挥了袖袍道,却临着年末死了,真是晦气。宫人们递话私语的时候,我就躲在一旁。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道在掌心抠出血痕。我亦是在此刻暗暗起誓,此仇必报。”   “我去向父皇请辞。我说,身子孱弱,想去学武。父皇道,你想去便去罢,只要不在我眼下出现便好。于是没等到除夕,我便出了皇宫。那年,我还未满十岁。之后我偶尔回来,趁无人时进入园中,依然能感受到多年前母妃的绝望无助。”   “楚新雨,我便是在此时再次碰着的你。”   彼时我正恍悟着为何洛晋的双眸颜色异于常人,突地听到他说起再遇见我是在此地,便不由地一愣。   我看看这园子,只觉有些眼熟,却实在不记得于此和洛晋有过什么际遇。   洛晋笑笑:“你那时满脑子大概都是莫塍吧。所以瞧见我这张寻常女子见了便会脸红耳热的脸,也只是淡淡问了声好。”   穿着厚实夹袄的小女孩,将脚高高踮起,闭上眼睛去闻那枝梅花的香味。而后睁了眼,朝他笑道:“哥哥,这花儿真好看,味道也是好闻得很。”   洛晋一早就认出了她便是初春时因着迷路蹲在巷道哭泣的小女孩。声音依旧脆生生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摇起了一串银铃。   她看着只着了单薄棉袍的洛晋道:“哥哥,你不冷么?”不待他回应,就将手中暖炉塞入他怀中,然后攥着他的双手贴了上去:“我的手炉可暖和啦。给哥哥捂着正好。”   女孩子的手柔滑温暖,洛晋觉得被她指尖触到的地方,都渐渐发热起来。便连她没碰到的脸颊耳廓,也迅速浮出大片红云。   洛晋觉得尴尬,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假咳了两声。他也曾揽过美人盈盈细腰,也曾抚过凝脂如玉的肌肤,却不知为何如今会为了一个还不知人事的小丫头的无意碰触,而害羞至此。   想了想,洛晋换了话题问道:“你既喜欢,我便帮你摘下一束可好?”   “不好。”小丫头摇摇头。   “为何?”   “花离了枝头,便会枯萎死掉。它们辛苦待了一年才得绽放,我若摘了,实在是有些残忍。”   大大咧咧去爬狗洞,细心丢下珠子找回原路。洛晋想,除了以上两点,这丫头还挺良善。   这良善的丫头接着道:“这些花儿开得很好。这园子的主人应该很是用心。”   洛晋便想起拿了剪子细细修掉多余枝节的母妃。细瘦的手指,认真的眼神,因着满满梅树衬着,更显身影单薄。   洛晋眨眨眼,然后朝比他矮了不少的小女孩弯下腰去:“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女孩翘起粉嫩唇瓣:“我叫楚新雨,今年十四。楚联便是我的爹爹。今日我是跟着娘亲来赴皇后娘娘设的冬宴的。”   “……那么,哥哥你又是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挚爱   洛晋正待回答,突地远处传来一叠声的呼唤:“新雨,新雨。”   小女孩吐吐舌头:“啊出来得太久了。那么,下次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哦。”然后朝他摆了摆手,转身朝前方奔去。   洛晋看着她轻快远去的身影,呆立半晌之后才发觉,小女孩的手炉还抱在自己怀中。   他将手掌贴上去,自语道:“果真是很暖和呢。”   ……   洛晋说:“自那时我便想着,若能将你留在身边,说不定我也不会觉得那么冷了。”   “只可惜,”他斜斜挑起一边唇角,“直到现在,你的眼里,都不曾有我。”   他后退几步,语气凄怆:“我大概会与母妃一样,终了一生都无法寻得挚爱吧。”   语罢,叹息着转身而去。   留下我一人在梅园中,苦苦回忆他说的那段相遇。只是想得脑袋都痛了,还是无法记起分毫片段。   最后只得摇摇脑袋作罢。大概真如他所说,我那时除了莫塍是看不见其他人的。   但是关于他母妃的伤感往事,我却有些记挂在了心上。   索性无事,探究一番直当打发时间也好。   于是回去之后,我便让人去寻毕德公公来我处小坐。本以为他老人家定是要推三阻四的,却不想此次答应得异常爽快。   想着泡点花果茶奉上,老公公摆手怪哼一声道:“有事尽管说来。杂家可不如你般清闲。”   我倒是挺喜欢他这直爽脾气,便直接挑明正题道:“公公可知洛晋母妃的事情。”   听了我这话,毕德公公的脸上就显了深深哀痛出来:“杂家当然清楚。瑜嫣娘娘甫一进宫,便是我伺候在侧的。我看着她欢喜,看着她落寞,看着她在圣上的眼泪中缓缓阖上眼睛。”   他握着袖子擦擦眼睛:“你怎地想起来问杂家此事?”   我想了想,开口道:“那日看洛晋对公公很是亲和,我便想着您和他相处的时日应是不短。所以若想探知以往内情,跟您打听是最好不过的。   “至于为何问及此事,我只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毕德公公的眼睛倏地睁大:“怎地?”   “少时爹爹与友人在书房闲谈时,我也扒着门缝听过几回。爹爹便有好几次都提及先帝对洛晋母妃的宠爱太过。他说,瞧先帝的意思,是要改立洛晋为太子的。”   “洛晋说他父皇为了两个胡女便冷落了瑜嫣娘娘。我便想着有些不对。一是那胡女只能称上美貌,比起瑜嫣娘娘差了不止毫厘,先帝应不会迷恋二女至此。二是之前那般宠爱的妃子,并无犯了大的过错,却在一夕之间将其狠狠抛弃,先帝这般做法着实值得猜度。”   我抬头紧盯毕德公公:“我觉得,此事应另有隐情。所以公公可否告知与我,瑜嫣娘娘原先的别殿所在何处。   是夜,我提着六角宫灯找到了梦瑶宫。   在梦瑶宫之前,这里曾建着洛晋母妃居住的落纷轩。   自洛晋登基,便撤了这里所有的护卫侍者。所以梦瑶宫如今看着很是荒凉,只能从五彩琉璃铺就的高耸屋顶上看出此殿当年的风光华丽。   推开脱漆斑驳的大门,眼前便出现一处装饰极其清雅的正堂。除了正北面悬了两副字画,其余地方便再无其他装饰。只厅中摆了几副案几椅凳,地上也铺了同色的深棕地毯。   我举着灯笼又去了里间寝殿。和外堂一般,除了案几字画和床铺外便再无其他物件。只是那铺在案几之下的棕色地毯让我想起了些往事。   还记得,林浩远的家中也是放了块看起来很是多余的地衣。   毕德公公曾说,在瑜嫣娘娘去后,先帝便拆了落纷轩建了新的宫殿赐予那两个胡女。只是不过一年,二女便先后被寻了错处逐入冷宫。这之后,梦瑶宫再无新人入驻。   看来这宠爱也是待商榷的。我摇摇头,搬开案几,掀起落了满满灰尘的地毯。   和我所想相同,这毯子下,是块敲了会有空响回音的菱花地砖。   我顺着石梯进到地下暗室。用灯笼向四处一照,便见这暗室的四面墙壁都挂满了女子画像。画中女子或嗔或笑,或抬手或低眉,动静之间皆是风华无双。且洛晋的眉眼,与她很有几分相似。看来这女子便是瑜嫣娘娘无疑了。且这些画作,从落笔起势之间,都可看出是一人手笔。   墙壁一隅放了个紫檀木的矮柜。柜中放的皆是女子裙裳。一件一件,皆是叠得整整齐齐。   暗室正中,便是一张长脚桌几,上面放了早已枯涸的笔墨和一沓很是陈旧的信笺。   这沓信笺,皆是按了日期排序放好。我翻了下,捡了封最早的癸未年的看起。   “癸未五月十七。朕御驾西讨。大胜。俘获牛羊庶民无数。其中有一女子,虽衣衫褴褛,眼睛却甚为明亮。朕下马问其姓名,答曰古丽喀尔。瑜嫣,这便是你我初见。”   “癸未八月十四,中秋前夜,古丽喀尔改名瑜嫣,获封号婧。受封仪礼之上,你面无喜色,应是受了许多委屈。朕看着你瘦削脸畔,甚是心疼。”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二。晋儿出世。朕抱着他喜极而泣。你亦是在旁露出欣慰笑颜。朕握住你手,感觉满足。”   “己丑年三月初四。晋儿落水。幸得发现及时,堪堪得以保住性命。你抱着晋儿哭得柔肠寸断。朕知是何人而为,却无力量与之抗衡。瑜嫣,朕很是无用。”   “.庚寅七月二十九。朕第一次重重斥责了你。看你情伤,朕亦心碎。”   ……   “癸巳十一月初九。自你离去,已三日整。朕每思及此,常黯然垂泪。你若泉下有知,定是恨我非常罢。”   ……   “癸卯二月十八。值朕生辰。晋儿送来亲酿好酒,却被朕狠心摔碎。瑜嫣,朕的痛楚,你可感知?”   “甲辰正月初十。莫卿密奏,晋儿似有叛反之貌。朕告知他,若望高升,可随晋儿。今次恐是朕最后一次执笔。也罢。未尽之语待黄泉路上再与你细说。”   ……   将厚厚一沓信笺读完,对先帝当年所做种种,我已大概了然。   先帝幼年登基,便有皇太后幕后辅政。待先帝成人,朝堂之上已全是外戚当权。后先帝虽提拔一干文臣,却无奈五十万重兵的调遣兵符仍握于卫虎将军手中。   卫虎者,皇太后的亲侄。之后先帝更是遵着母后之命,迎娶卫虎亲妹为一国之母。   皇后虽看着贤德,其实内里专断狠绝。很长时间内,除了皇后亲生嫡子,后宫其他妃嫔皆是一无所出。先帝早知其因,却有口难言。   这般几年之后,先帝遇见此生挚爱,瑜嫣。瑜嫣亦是属意先帝。二人如胶似漆,情感甚笃。此后,瑜嫣接连替先帝诞下一子一女。先帝欢喜非常。   先帝有意改立洛晋为太子人选。此番消息走漏至皇后耳中,当即便派人了结二皇子的性命。只亏得洛晋命大,险险逃过一劫。   先帝愤怒至极,奔至中宫与皇后大吵。第二日便有卫虎将军率领重兵倾轧城外。先帝狼狈妥协,承诺不再专宠瑜嫣。   此后种种,便都是先帝为保住瑜嫣及其幼子所做的戏码。他看着挚爱受苦,心里也痛似刀绞。   这般几年后,突地传来瑜嫣死讯。先帝沉默半晌,却也只得咬牙将薄幸的戏份做足。之后将落纷轩改至梦瑶宫,送与两个胡女。又将洛晋驱赶出宫。先帝将瑜嫣存在过的痕迹统统抹杀。   却仍是抵不过刻骨思念的折磨。寻了由头赶走胡女,先帝在暗室里一幅又一幅地描画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抵着桌几写着一封又一封不得寄出的信笺。   洛晋十九那年,先帝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狠狠摔落了他送的秋葵酒。他看见卫虎嘴边逸出的满意笑容,知晓对方已被自己所为蒙骗。于是三个月后,将他招来御书房,哄着毫无防备的人喝下鸩酒。   卫虎当场毙命。先帝自他身上搜出虎符。当即召令所有兵士重归与他麾下。   皇后再无骄纵跋扈资本,日夜跪于他门外请求原谅。先帝勾起凉薄笑意:“朕不会废你。朕要留着你,助晋儿一臂之力。”   甲辰年三月初三。洛晋领军逼宫。先帝携皇后太子奔至北山。洛晋身骑骏马立于军前,眼中却有一丝犹豫不忍。先帝便在此时上前两步道:“你这逆子,空有贼心却无贼胆,真真像极了你那妇人之仁的母妃。”   “她当年寻死,真是极好。”   看着万发箭羽急速而至,先帝终是露出欣慰浅笑。洛晋吾儿,这般杀伐决断,果敢斩断过往联系,才得立威人前,才得坐稳天下。   朕,亦终是能去与你母妃相见。   ……   先帝的字句写得极是缠绵,常能从纸笺上窥得晕开的几点水痕。   挚爱死后,亦不得表露半点哀痛。只得在这处暗室里,将自己所有心情无声地记录描画。年岁渐长,华发丛生,那人却在自己笔下容貌如昨。   只是那温柔笑靥,再也触碰不到。   ……   这般沉思良久,我终是深叹出口。   瑜者,美玉也。瑶者,亦为美玉。梦瑶,便是思瑜。   洛晋,你大概不曾想到。   你的父皇,爱你母妃至深。   你的父皇,亦爱你至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想的二十万字,恐怕是十五万不到就要end了。   ☆、死讯   一路嗟叹着回到轩阁。却不想毕德公公已在正堂等我。   略沉吟下,我屏退众人,然后将之前所有见闻尽数告知。   毕德公公当即便落下泪来。他重重跪落于地,哭道:“奴才愚昧,不得察觉您的苦衷。奴才暗自怨怼多年,如今才知自己犯下大错。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   将老人扶起,待他平稳了些情绪,我方出口安慰道:“先帝所做,便连洛晋都不得知。何况公公否?先帝他是决意要将此间实情隐瞒的。瞒过所有人,方得成就洛晋。先帝此番苦心,公公必要理会。”   听我如此说,毕德公公的眼泪才止了些。他向我道:“如今这事,可否告知圣上?”   “不急。公公且看着吧,寻个适当时机再说也不迟。毕竟这些年,洛晋与他父皇的误会已不是只言片语可解的。”   老公公用力点头:“哎,哎。杂家都听姑娘的。”   两人这般说了几句,毕德公公便要起身告辞。临出门,他又折转了身子对我道:“之前对姑娘多有言语不善之处,还望姑娘勿要记挂心上。”   他深深看我一眼:“杂家如今才知,圣上眼光着实不错。”   我无奈笑着:“我便当这是公公在夸我了。”   送走公公,我亦觉得疲累非常,于是略一洗漱便睡下了。   今日之事,也随着渐重夜色,悄悄匿于黑暗之中。   又平静过了五日。这天,我扳着手指头一算,离凌越离开,已是整整一月。   我觉得甚是奇怪。洛晋随调三万精兵与凌越一同前往,即使凌越抽不得空,那些将士也必会将时下境况通传与洛晋。   却如今,未曾有丝毫消息告知与我。   于是按捺不住,再次要鲁莽闯进上书房。毕德公公拦住我,脸上是遮瞒不住的慌乱:“姑娘,圣上不在书房内。”   “那他现在何处?”   老公公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看着他神色不似往常,甚是凝重。当下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便握住他的胳膊恳求道:“公公说话直爽。怎地如今这般拖沓?莫不是,凌越出事了么?”疑问出口,已是带了自己都能察觉的颤音。   毕德公公露出不忍表情,却终究长叹一声道:“圣上如今正在寝宫内。”   一步。两步。   两百一十八步。我站在寝殿门外,脚步跄踉,呼吸急促。   捂着刺痛不止的胸口,我缓缓迈脚进入。   正堂处,有身形狼狈的两位护军屈膝跪地。而洛晋,立于二人跟前,眼神悲凉。   见我出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尽是无措。   虽然心中已有不安预感,我却仍想求一个结果:“洛晋,凌越呢?”   洛晋不答。   我只觉不仅胸口,连着脑袋也嗡嗡作痛起来。   摇摇晃晃行至洛晋跟前,我对他道:“求你,告知我凌越现在何处。”   良久,洛晋拉住我的袖子,低声道:“跟我来。”   里间偌大床榻,躺着一人。   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我俯下身去看已有一月未见的凌越。   长发梳起成髻,露出干净眉眼。和衣躺着,神色平静,像是睡着了般的安稳。   只是脸色苍白得紧。往常总是勾着淡淡笑容的嘴唇也褪了血色。   将手指轻抚上去。   依旧是熟悉的英挺轮廓,只是再无一丝温度。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只是你却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将我用力捂在怀里,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好想你。”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约定过要厮守一生的。   你又怎么忍心,将我独自一人留于这辽漠世间。   剧痛袭来。有腥甜液体自口中溢出。   再用力看凌越一眼。下一刻,便有无际黑暗将我包裹。   ……   不知何时,耳边传来细碎人语。鼻端亦嗅到浅淡龙脑熏香。   心下一阵酸涩。便有大滴滚烫眼泪自紧阖的眼中不断滑落。   我却,没能与凌越一同去了么。   太医温和声音响起:“姑娘莫要太过悲伤。凌越公子舍身为姑娘博来救命之物,姑娘应领受他的良苦用心,好好活下去才是。”   顿了顿,又道:“此物甚有奇效。姑娘好生调理着,定能恢复如常。”   “姑娘已无大碍,下官便先行告退。”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缓缓睁开眼睛。   床头点起柔和宫灯。我略一偏头,便看见坐在床沿脸色疲倦的洛晋。   他说:“饿么?你已昏睡四日有余。”   我摇头,嗓音沙哑:“我想见见那两位护军。”   洛晋瞬时便黯然了眉眼。却也顺着我的意挥了袖子道:“传那二人进来。”   待护军进来,他替我掖好被角,低声道:“我知道你定要询问他们若干事宜,所以老早便让他们候在外面了。宫女那边也已备好吃食,你若饿了,唤一声便可。”   说罢,起身离开。   我撑起身体坐起,朝那两位护军道:“凌越生前情形,还请二位尽数告知。”   当下便有一位上前抱拳道:“凌越公子带领三万兵士,行至泽国三十里外驻停。公子命我二人原地待令,自己只身前往泽国探听消息。”   “公子回来之后,便画出泽国大略地形。他与我们商定一番后定下行军谋略。三万人先行攻围泽国主城,趁对方防备不及露出空隙时,再分拨一万人与他前去密林。公子说,你们记住且战且退,尽量拖延时辰。密林他一人进去便可。我们劝说太过危险,公子却道,正是危险,才不能让你们因我以身犯险。”   “一切都在公子计划之中,三万兵士诱着对方直到大营。泽国大将方觉不对,忙调转马头领着众人仓惶回城。”   “我们守在原地等到日头西沉,才看到凌越公子出现。他是脸色甚是苍白,身形亦是不稳。他将拳头大的红色物事交与我手中,费力吐出一句话,便直直倒在地上。”   “任我们如何摇晃,他亦无任何回应。我心觉不好,便伸手去探他鼻息。”   “凌越公子,已无呼吸。”   护卫朝我道:“公子才略仁义,我等无人能望其项背。”   当下我并无耐心听他感慨,便直接打断他问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护卫的声音里亦显了一丝哀切:“公子说,教她,好好活着。”   教她,好好活着。   担心我会做出傻事,所以就算到了最后,也还是拼尽全力叮嘱我要好好活着。   “坏蛋。”   胸口翻腾着千言万语。却在这时,只能轻轻说出一句,坏蛋。   你明知道,此后日升日落花开花零,便都只我一人孤守。我却怎能过得好。   你亦明知,此番临言一出,我必会如你所愿,保全性命苟活于世。   所有都在你的计算之中。所以你的睡颜,才会如此安恬。   我将锦被掀起:“我想再看凌越一眼。”   ……   天顺偏殿中,有一地下冰室。凌越卧于由寒冰堆砌而成的榻上,神色依旧从容。   我蹲下身,握住他冰凉手掌。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掌心些微粗糙,是常年执剑留下的痕迹。   将脸贴上,似乎仍能感受他的轻柔摩挲。   如此想着,身子便是一个激灵。   我问身后护军:“凌越去后,已多久时日?”   “已半月有余。”   半月有余。我一边暗暗记下,一边问二人道:“洛晋可睡下了?   ……   听了我的请求,洛晋半晌不语。   良久才苦笑道:“楚新雨,凌越已经死了。”   我回答道:“便是死了,我也要带他回朝花门。他与清泱等人承诺过,必会回去。凌越从不喜失信于人,他若有知,也定是赞同我的。”   “所以明日一早,我便会带他上路。”   洛晋的笑意渐隐:“若朕不让呢?”   我毫不退让:“那便请将我们二人葬在同处。”   我知洛晋情意,却拿性命威胁与他。这般下作行为,是我平日所最不齿的。只是如今形势非常,也只得如此做了。   以他的情意为注,赌的也是他的情意。我只求他的一瞬不忍。   洛晋却背对着我,挥了手道:“出去吧。”   我依言退出。   回到轩阁,对着神色紧张的宫女道:“我饿了。”   年纪尚轻的女孩立时露出欢喜笑容。便连着内侍,也悄悄咧开嘴巴。   更深露重,我重新躺回床榻。脑海里尽是凌越于冰冷寒室之中的安静侧颜。   凌越,哪怕只有毫缕希望,我也要尽力去试。   第二日清晨,我刚洗漱完毕,便有毕德公公来访。   他领我到门外。我便看见空地处,已有一辆乌顶马车备好。   毕德公公交与我个包袱:“里头有银票干粮。足够姑娘用度。”   他叹气道:“圣上他,很是情伤。”   “请代我跟洛晋说声抱歉。还有这段时日,多亏公公照顾了。”我朝他深深弯下腰去。   老公公忙将我扶起:“杂家却没少给你脸色看。你这般说来,真是让杂家羞愧。冬天日头短,还是赶紧带着凌越公子上路吧。”   接过公公手中的令牌与包袱,我翻身上车。掀开遮帘,便见凌越已安稳侧坐其中。   向一众人等点头称谢后,我执起马鞭驾车奔离。   ……   人死之后,因着血液不流,便会身体僵硬。   所以握住凌越手掌之时,我便觉得不对。   那只手,虽甚是冰冷,触感却是如常人般的柔软。   当下便有猜想。凌越会不会,并没有真的死去。   虽然这猜想极是荒谬,却为了凌越,我愿意拼力去赌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更到三点。还好明天不用早起嘿巴扎嘿╭(╯3╰)╮   每天例行的捉虫ing   ☆、解药   途经民驿,我停下车,交了些银钱请人带封书信去朝花门。   然后快马加鞭,向极南之地乐仙府直奔而去。   饿了便啃几口干粮,困了便倚在车门处小憩片刻。只是亏得一路上并未有甚大的波折。有时累极,我便掀开车帘去看看凌越。见他依然安稳侧坐原处,我便觉得心安。 如此拼命奔驰十多日之后,我终于叩响了玉鸣阁的大门。   幸好。许覃院主还在阁内。我将马车牵入门内,朝他和掌教掌门扑通跪下:“请救凌越一命。”   许覃院主被我这举动吓得着实不轻。他慌慌忙上前扶我起来:“楚姑娘如此作甚?姑娘莫要激动,先将原委说来才是要紧。凌越师傅究竟出了何事?”   这些天来的曲折经历终于得以倾吐。我啜泣着断断续续答道:“凌越为了替我求药而丢了性命……我却瞧着他不像真的死了。他这般模样算来已是二十多天了,面容却依旧如生人一般。且触他身体,也甚是柔软……我便想着凌越可能还有的救,然后就带着他往此处来了。”   “……请二位帮我看看,凌越他可还活着。”   耐心听完我毫无洛晋的陈述,许覃院主安抚我道:“姑娘莫哭。且待我和兄长看看。”   说着,便有阁内弟子上前将凌越小心抱出。   掌教掌门伸手搭上凌越手脉。探了片刻,又抬手撑开他的眼睑。这般各处查看了一段时间,才缓缓直起身子向许覃院主道:“二弟,你来看看。”   许覃院主依言上前。和他兄长那般验过凌越身体,亦是渐渐皱紧了眉头。我看见他折身问掌教掌门道:“大哥,你看凌越师父,是否像是三弟幼时情形。”   掌教掌门点头称是:“看来我们二人想到一处了。这般情形,应是假死。”   “假死?”我蓦地愣住。   “不错。”许覃院主点头,“三弟幼时曾误食毒草。当时也如凌越师傅一般,没有心跳,亦没有鼻息。身子也是渐渐地冷了下去。当所有人都误以为他已死之时,我们的爹爹却说出惊人之语。他说,吾儿未死。说完便将三弟抱入玉鸣阁的异草园内。”   “异草园内种有各类稀世药草。这些草药吐纳而出的精气逐渐将三弟体内的毒物净化。这般两月之后,三弟便睁开了眼睛。”   ”之后再说到三弟当年的症状,爹爹便会加上‘假死’一词。依着凌越师傅的症状来看,他应是如当年的三弟那般,只是假死过去了。”   假死。便不是真的死了。便还是有望救活的。 且救治的方法正在玉鸣阁内。   于是我立时便大喜道:“那可否现下就将凌越放入园内?”   掌教掌门却摇头叹息:“之前雪理草的那般波折,异草园已不复存在。这个法子,如今应是行不通了。”   重新燃起的希望在此刻瞬时破灭。我只觉膝盖一软,便瘫软跌落于地。连日来奔波的劳苦,都不曾让我退缩。却在现下,一番言语便使得我再无力强撑。颤抖着去触凌越平静睡去的容颜,我哑声道:“怎么办呢?我真的拼尽全力了。”   却在此时,耳边响起清朗人声。   我听见清泽道:“楚姑娘莫要气馁。自古万物便都有相生相克之理。一物若有毒害,此物不远处必然开有能解其毒的花草。姑娘先细细告知大家凌越师傅当日遭遇情形,再容我们计较一番。”   抬头看去,正是清泱他们。三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应是收到我的信便往此处赶来了。今日正好与我前后脚到了玉鸣阁。且听清泽此言,已是在一旁听了良久。   我抹抹眼睛,将自太医处听的神物传闻并着护军的转述都说了一遍。   清泱听完,点点头道:“凌越师父并无外伤,可见并非毒虫猛兽所害。我看他脸色苍白,嘴唇泛青,应是中了极深的毒。至于这毒,我想便是那林子之中的雾瘴了。”   “若真是那雾瘴所致,倒也不难办了。那林内既有活物生长,其间就必有能克制此种毒气的植物。如今我们只需去泽国取来便可。”   我立时便出口反对:“那雾瘴甚毒,便连凌越都无法躲开,又怎可让大家前去冒险?且让他人为了自己以身犯险,实乃是凌越万分不想见到的。他这心意,之前在泽国便可见一斑。”   笙轩上前安慰我道:“楚姑娘莫急。俗语说的好,三个臭皮匠,顶过个诸葛亮。我们这么多人在一处,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许覃院主亦附和着:“说得极是。姑娘如今身子初愈,该当安心休养才是。凌越师傅与我们几位都有恩泽。如今他有难,大家定当全力以赴。姑娘不要担心,我们必然会有周密打算。姑娘放宽心等在阁内就好。”   我抬头看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尽是让人安心的坚定微笑。这些笑容熨着胸口也渐渐暖和起来。这般沉默片刻,我终是朝众人坚定点下头去。   凌越被安置在原先的异草园中。异草园位于玉鸣阁内阳光最盛处,金丝般的光线倾洒下来,甚是温暖。其间还有几株枝叶奇异的植物长得异常茂盛。掌教掌门说,虽说园内的花草所剩无几,但对于凌越的伤情也聊胜于无。放在此处,也算是给我一个慰藉。   第二日一早,掌教掌门便带着许覃院主兼着清泽笙轩前往泽国。只留下清泱协助三弟许蛮打理阁内事务。   他对我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请姑娘坚持下去。”   许覃院主也收了往常的不羁神态,朝我做出鼓励手势。连着清泽,也朝我展露温暖笑靥。   我日日守在异草园内。轻握了清泱双手,跟他一遍一遍地说起这些年来我们经历的大小事情。   我对他说:“凌越,有这么多的人在为你努力。为着这份情意,请你一定要撑下去。”   凌越依旧没有回应。他一直安静地躺在原地,像是陷入一场长久的沉睡之中。   我握紧他的手掌:“也请你为了我,务必撑到最后。”   腊月二十五,我终于等到四人回还。   他们拿出一粒沉乌药丸:“不虚此行。”   将药丸碾碎成末兑水,再顺着细管送入凌越口中。我在旁看着,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咚咚狂跳。   看出我的紧张神色,许覃院主在旁劝慰道:“凌越师傅中毒日久,恐不会太快醒来。姑娘还需有个准备。”   “凌越一日不醒,我便等他一日。他若一世不醒,我也就守他一世。诸位已给我莫大帮助。便是因着这份恩情,我也会一直等候下去。”我朝众人郑重道。   这般一番忙乱之后,我此时才想起要问他们如何得的解药。   笙轩当下便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了一番经过。   原来四人并未强攻入林,而是直接去拜会了西泽国主。掌教掌门觉得,那国主能派人在林子周围驻守,可见他对这毒雾是有些法子的。于是见了西泽国主之后众人便好一通旁敲侧击,然后就顺利将他手中确有解药的事情套了出来。   彼时那国主正为着神物被盗气急得很,听了我们此番来意更是冷嘲暗讽一通。大意便是中毒是他活该,要让老子拿解药出来,没门。   清泽笙轩一听就急了。掌教掌门却伸手拦住他们,转而从袖中拿出一物呈了上去:“那么,便用此物与国主的解药交换如何?”   他的手中,是块小小的檀木令牌。   “流楚皇帝手中,亦有一块同样的令牌。国主若允了我们请求,在下承诺,今后将向泽国供奉奇珍药丸。种类,数目,皆是与流楚同等。且在下于此保证,此番约定,时效百年。”   “玉鸣阁从来都是以药丸闻名天下,国主也应听闻一二。且泽国神物虽极珍贵,育得一果却要花费百年时间。玉鸣阁的药丸虽稍逊些,却贵在以多胜少。”   “还望国主通融。中毒那人,亦是为了救人。望国主悯他用心,将解药赐予我们吧。”   这番话说完,老国主便哼哼唧唧犹豫起来。最后终于抚了胡子道:“罢了,救人性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说罢,便让人拿了解药出来。   ……   笙轩不忿道:“明明是看中了掌教掌门给的好处。还要硬装出那般慈善假面来。”   掌教掌门却笑了:“我亦何尝没有利用他呢?将我们的药丸借机扩展到别国,这对玉鸣阁将来的发展来说,可谓是极有益处的。“   为了凌越,付出那般代价,末了却云淡风轻一笑而过。   我知道他在寻了理由安抚我的愧疚心情。当下,便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   我执了凌越的手,朝众人拜道:“有生之年,我和凌越,定不忘众位恩情。”   ……   腊月二十六。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九。   这般四日之后,已是到了除夕。   凌越原先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贴在他的胸膛处也能听到缓慢却日渐清晰的心跳声音。   只是依旧没有醒转迹象。   我却觉得满足。凌越这般一日日地好起来,我已很是欢喜。   外面各处鞭炮齐鸣,兼着众人的嬉闹之声,甚是热闹。我便在这份喧闹里,侧卧在凌越身旁,安心睡去。   梦里我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夜晚。不见了之前梦里的冲天火光,这次映入眼帘的是张俊美无匹的少年的脸。少年将我抱入怀中,神色甚是焦急:“姑娘,醒醒。”   他的怀抱,很是温暖。   我觉得甚是安心,便歪了头沉沉睡了过去。   ……   恍惚中有手指轻抚过我的眉眼。   我微侧了脸避过。   却在下一刻蓦地睁开眼睛。   凌越勾起嘴角,缓缓一笑。   “新雨。” 作者有话要说:  好辣好辣下一章就是大结局了各位亲~\(≧▽≦)/~话说写到最后竟然都有点舍不得了呢%>_<%怎么破~~~   ☆、大结局   时隔多年之后,长乐有名的媒婆李婶说起朝花门的那场婚事,还是会眯起眼睛啧啧称奇:“胡师傅与楚姑娘成婚那日,甚是来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呢!”   先是知府带着夫人前来观礼,然后便是名闻天下的玉鸣阁掌门带了一众弟子送上贺礼。   甚至还有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携着儿子媳妇露面了。   李婶砸吧砸吧嘴巴:“另外还有个年轻人,长相异常俊美。他的身后跟了个翘着兰花指看谁都不顺眼的小老头儿。那小老头儿指挥着带来的一干年轻男女忙进忙出。那些年轻人虽看着面嫩,待客行事却都是顶顶儿好的。”   她附在王妈的耳边轻声说:“我听见呀,那小老头儿低声朝着那年轻人叫了一句,圣上。”   王妈大惊:“妈呀……这朝花门的二位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婶高深莫测地摇头:“不可说呀,不可说。”   ……   彼时正是三月初二。凌越与我,各执红绸两端站于正厅之中。因着来了许多不曾料想到的宾客,所以小小的厅堂内很是拥挤。   清泱抽抽噎噎地唱完祝词,便有一众宫女内侍上前将我们团团围住,然后牵引着二人进到新房里头。   关上房门。   哇。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掀下盖头,朝着桌上的点心虎扑而去。   看着我猥琐的吃相,凌越抽抽嘴角:“那个,新雨,新娘是不能自己掀盖头的。”   ……是这样吗?   哦,李婶昨天好像有说到过。   当下也只得装傻笑道:“呵呵。”   凌越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的双肩:“现下我便要去厅内陪客敬酒。你若觉得无聊,便……”   话还未说完,门就被嘭咚一声推开。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哗啦啦的光:“姑娘若觉得无聊,便说些故事与我们听吧!”   ……于是新人分头,各行其务。   这般过了一个多时辰,小宫女和小内侍们被毕德公公一个个拎过耳朵教训着走了。我穿着自己缝制的大红喜服,施施然在床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我是知道凌越用意的。三月初二,与我心中一直充斥了漫天火光和黑色梦靥的不堪记忆。凌越提出在今日成亲,便是想为这天重新赋予不同的意义。   他说:“不仅是三月二,今后的每天,都是崭新的好日子。”   ……   感觉到耳边的温热呼吸,我恍然睁开迷蒙睡眼。凌越的吻便在此时落了下来。唇齿间带着清酒的凛冽香气,让我渐渐也浑了呼吸。   在差些窒息的前一瞬,我费力推开他道:“前厅那些宾客都安置好了么?”   凌越在我唇角轻咬一口:“……嗯。有清泱他们呢。”   说着,轻轻解开我喜服上的第一个盘扣。   我涨红了老脸,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凌越却在此时止住了动作。我等了一会,听见他在我头顶吞吞吐吐道:“那个,我觉得有必要温习一下那本必学技巧……”   我一抬头,便看见他臊得通红的脸颊。不知为何,我觉得此时的凌越甚是讨喜。   没等我做出回应,新房的门吱呀漏出一道缝隙。一本写着chu夜必学技巧六个大字的旧书骨碌碌滚了进来。   笙轩兴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早就替师父备着呐!”   ……   我和凌越对看一眼。同时弯腰拾起两只鞋,然后朝门口狠狠砸去。   ……   一年后。   稳婆抓着我的手道:“夫人呐,用力,再用力些! ”   我则抓着被单狠命喊道:“痛死老子了!凌越你个坏蛋!老子定要去跟掌教掌门讨个能让男人生子的药丸!”虽这么骂着,却也只能跟着稳婆的引导,深呼深吸,然后用力。   “哇!哇!哇……”一串响亮的啼哭。   凌越在外面拍着门大喊:“生了吗?母子平安吗?”   自我有孕,凌越的脑袋便不太正常。常常捧了脸蹲在我的身边傻笑一个下午。   今日更是如此。若不是清泱等人在门外拦着,他非要冲进来不可。   稳婆回应着生了生了平安平安,我便听见门外的凌越也跟着孩子一道,哇得一声哭了。   稳婆抱着孩子看了看道:“恭喜夫人了!是个儿子!”   我晃了晃满是汗水的脑袋,刚想松口气,又听见稳婆惊喜叫道:“夫人,还有一个呐!来,照着刚才那般,用力!”   ……凌越,别想老子会轻饶了你!   ……   七年后。   因着明日便是小肉包和小菜包的生辰,所以我就挎了竹篮准备去街上买些面粉回来,好第二日给孩子们做长寿面。   刚推开门,便看见慌慌张张躲藏到暗处的一个身影。因着仓促,倒是露了很大一块锦袍衣角出来。   两个小孩也瞧见了,上前拽住我的袖子道:“娘亲,这人是谁?好生奇怪。”   叹口气,我拉了他们的手朝那人走去。   莫锦程见我并着两个孩子出现,慌张地说话都结巴起来:“孩子生辰快到了,我就想着……我就想着,送些礼物……啊,你和凌越若不喜,那便……”   “小肉包,小菜包,这是你们的爷爷。”不待他说完,我蹲下身对两个小孩道。   “来,叫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笙轩清泽   为了救许覃院主而特意研制出的凶残迷药就摆在桌前。   四个大男人却大眼瞪着小眼,皆不敢上前亲身试验是否有效。   到了最后,还是清泽冷着张脸站了出来:“ 我心肠最冷,定性也够。 便让我来试试吧。”   说着,拿了小布包进到里间。   剩下的三人等在外厅,只是许久之后也没听见里间传来任何响动。笙轩立时便急了:“莫不是用得剂量太多了?”不等他人拦阻,便向里屋直闯进去。   彼时清泽已晕红了一张俊脸,眼角也沁出晶亮泪痕。 他朝笙轩哑声道:“我好难受……救我…… ”   他的手抚上笙轩的侧脸。笙轩便觉得被他触到的地方都着了火似的烧了起来。   再无法思量,他颤抖着伸手解开对方的长袍。   ……   这件事之后,清泽对笙轩的态度,呃,更冷淡了。   笙轩觉得很是委屈。老子为了替你解毒手腕可是酸痛了好几天呢。你不道声谢就算了,可有必要像躲着鬼似的躲着老子么。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好久。   在玉鸣阁过的那个春节。笙轩至今记得极为清楚。   当时是他看到,玉鸣阁的大师兄鬼鬼祟祟地拉了清泽往僻静处去了。也不知是因着好奇还是因着其他莫名的情绪,笙轩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行了好久,大师兄才止住步子。他看着清泽,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说了这些年对清泽的挂念。他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小时候那般捉弄你,也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说罢,大师兄紧张地等着清泽的答复。   清泽依旧是清冷的模样,听了大师兄的表白表情也丝毫未变。   他只是朝大师兄略欠了身道:“清泽感念师兄抬爱。只是清泽,已有喜欢之人了。”   听他如此说,大师兄倒也没死缠烂打,只是神情落寞地说声唐突便离去了。   留了清泽一人,零零站在池子旁。   笙轩因着清泽那句已有喜欢之人,当下便觉得甚是苦楚。原来不是清泽不给他机会,却是这机会早先便是没有的。   他心灰意懒地靠在假山上,抬头去看那在高空中绽放开来的花火。   笙轩喜欢美人,却从没试过如此喜欢着一个人。 喜欢得眼睛里再盛不下其他,喜欢得好像只要还活着,就会一直这么喜欢下去。   这般胡思乱想着,便也没有察觉,何时身旁多了个人出来。   那人的神情还是那般冷淡。   笙轩唬了一跳,歪了身子便要从假山上摔下去。 亏得清泽斜斜伸出手,将他一把捞了回来。   然后顺势用上劲道,把笙轩就那么妥妥地拥在了怀里。   笙轩闻到他身上清冽气息,不由地热了脸,红了眼。   他张口想说什么,那人却嘘住他道:“看烟花。”   高空绽开的灿烂花火倒映在他眼中,明灭不定,璀璨异常。笙轩便恍了心神脱口而出道:“你的眼睛,比烟花好看。”   因着他这句话,清泽向来紧抿的唇角便隐隐勾出一个上翘的弧度。   下一刻,他俯首吻上笙轩。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番外:碧蓉许覃   看着在厅内行着交拜之礼的新人,秦碧蓉悄悄地拉了许覃院主的袖子道:“我们也赶紧成亲可好?”   许覃院主甩开袖子:“想成亲便自己成去,别拉上我啊哈哈哈。”   秦碧蓉看着空落落的手掌,觉得很是受伤。   于是回了家后便大哭了一场。   明明我跌倒的时候那么亲切地扶了我一把。明明我摸茴香豆的时候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还有明明,去买药丸的时候偷着多送了我一瓶! 而且,还不止一次!   明明这么喜欢人家,却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哼!我便要打出你的原形来!   长乐开始传出秦家女儿三日后便将出家为尼的消息来。   秦碧蓉等了一日,两日,三日。   那杀千刀还是没来。   秦碧蓉又大哭了一场。   你个三十多的老汉子,没钱没势的,人家都没嫌你,你凭什么不要人家!为什么老天要这般为难人家!让人家总是难遇良人!人家很伤心,人家要真的去浮云庵削发出家!   秦母抱着女儿狠狠嚎道:“女儿哟,你这又是犯了什么魔障哟!”   亲父抱着女儿轻声劝慰:”女儿啊,实在不行,那个张大夫也还凑合啊!“   脑袋里浮起一张比爹爹年轻不了几岁的老脸,秦碧蓉哭喊道:“我要出家!”   于是到了第四日,秦碧蓉便真的安安静静地跪在了佛堂内。   资历最深的师太执了剃刀问她:“施主可已想好?一入佛门,世间的种种,便都要放下。”   世间的种种,此前的种种,便都要放下。   秦碧蓉想起那人爽朗的笑声,终是流着泪,点下头去。   却不想下一刻,背后有熟悉声音传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内子和在下闹了些小别扭,一时意乱才要如此的。打扰各位清修了啊哈哈哈!”   秦碧蓉便觉得泪流得更多了。怎么擦也止不住。   她瞪着眼睛气鼓鼓道:“你不是不愿意跟我成亲么?怎地现在又称呼我作内子了?”   那人在她面前蹲下,神色认真:“之前确实没想过要和什么人在一处过一辈子。却在得知你要出家时,整颗心都乱了。”   “秦碧蓉,和我成亲吧。”   秦碧蓉想,自己现下又哭又笑的脸定是难看死了。   算了。不管了不管了。   她朝那人张开的怀抱狠狠撞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洛晋   大臣们又在朝堂上吵吵嚷嚷地要他娶亲立后。   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洛晋看着一众小丑的蹩脚演出,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他挥手止住众人吵闹,沉静开口:“朕会着内务府处理此事。爱卿们无需多言。”   拗了这么些年的皇帝突地松了口,这让刚刚还唾沫星子横飞的大臣们反应不及,只得保持着歪嘴斜眼的抽风姿势愣怔当场。   下了朝,洛晋又去了梦瑶宫。很多时候,若他有了难以解决的烦心事情,便都会来此坐一坐。   老公公将他带来梦瑶宫的那天,他一人在此独坐了许久。细细翻看完父皇写的最后一封信笺,便有透明水滴沾掉落纸间。泛黄的信纸瞬时被晕出好几点水痕。   他一直憎恨的人,原来如此爱他。用自己的性命,将他托上至高位置。   他错得如此离谱。   不记得自己已有多久没有掉过泪。所以此次,洛晋哭得很是放肆。   ……   这里有母妃的画像,还有父皇亲手写的信笺。洛晋以手小心抚去上面的灰尘,这些东西是他的至亲遗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痕迹。   这般来的时日久了,他有时候会恍然觉得,其实母妃父皇并未远离。他们一直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面上有着他记忆中的温暖笑靥。   洛晋冰凉的手心,开始在一点点暖和起来。   想起朝堂之上的众臣,洛晋不由地苦笑摇头。这世上女子众多,美貌者亦是无数。只是再无人敢像那人一般,大咧咧地直接唤他的名讳。   虽无尊卑,却甚是亲切。   他瞧瞧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想着,再过一年,还是两年?他好像就四十了。虽说面上看不大出来,可是他的确就要老了。   突然地,他很想去看看那人。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几日之后,他便站在黄西街上,踌躇地在朝花门附近徘徊。   袖子忽然便人轻轻拉了一下。   洛晋低头看去,是个长相极为清秀的女孩子。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问他:“哥哥,你是外乡人吧?我没在黄西街看过你呢。”   旁边一个表情冷淡长眉俊目的少年不屑哼道:“黄西街的人你都记得全么?”   女孩子忿忿回嘴:“哥哥长得这么好看。我若见过,定会记得他的!”   少年撇撇嘴,吐出两字:“……花痴。”   洛晋看着两个孩子为了他斗嘴,觉得煞是有趣,当下便拢了袖子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冷不防背后传来熟悉女声:“肉包菜包,该用饭了。”   十几年了,他却还是瞬间便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的身子立时便僵了一僵。   然后转了身,朝她露出浅笑:“好久不见。”   简单的四菜一汤。凌越向他举杯:“多谢师兄当年成全。师弟再次敬你一杯。”   他亦是跟着一笑,仰了脖颈一饮而尽。   那个叫做小菜包的女孩嘟着嘴巴对凌越道:“爹爹少倒些酒给哥哥,莫把哥哥带坏了。“   小菜包的哥哥小肉包纠正她道:“没听见爹爹唤他师兄么。你应该叫他伯伯才是。”   女孩不愿意了:“哥哥哪有爹爹看着那般显老。我偏要叫他哥哥!”   凌越终于淡定不了了:“ 喂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啊!你爹爹我明明还是很玉树临风的好吗!”   直接无视闹成一团的父子三人,楚新雨见怪不怪地淡定夹菜给洛晋:“见笑了。”   洛晋认真摇头:“这般甚好。”   吃完饭叙过旧,洛晋婉拒了凌越多住两日的提议,摇着扇子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却不想袖子又被轻轻地拽住了。   小菜包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   洛晋问她何事。   女孩子仰起小脸问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洛晋挑起一边眉毛:“你这般急匆匆地追来便是要问我的名字?”   “嗯!”女孩子答得很是爽快。   想了想,洛晋还是将自己的名讳告知了她。   小菜包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洛晋……我记住了。”   然后她盯牢洛晋的眼睛认真道:“我叫芷蓝,小名菜包。今年十四,长乐人氏。洛晋哥哥,你要记得噢。”   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洛晋不由地勾起嘴角,微微点了头。   回到京都,内务府便呈上精选出来的秀女名册。洛晋不耐地翻了翻,就听见有人来报:齐汉进犯。   如释重负地扔掉名册,洛晋颇为豪气地挥手道:“朕要御驾亲征。”   本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国,洛晋却将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年多。   大臣们先是瞅着不对。许多时日过去之后,终于纷纷醒悟。皇帝这般,是在变相逃避娶亲啊!   皇帝你不能这么做啊!老臣的女儿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进宫啊!   众臣群情激奋捶首顿足之时,洛晋正在营帐中施施然地小憩。   正待入睡,帐外却突地传来护军厉喝:“圣上岂是你要见便见的!你莫不是敌国的奸细吧?来人快将她绑住!”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回道:“我才不是奸细!我是来找洛晋哥哥的!”   “竟敢直呼圣上名讳!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   彼时洛晋掀开帐帘,便看见一个糊了满脸黑泥的女孩子。   女孩子见到他,立时就挣脱了兵士的钳制,奔至他跟前将他紧紧抱住,然后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处哭开了:“洛晋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洛晋哥哥。   洛晋抬起女孩哭得脏兮兮的小脸。看着似曾相识的明亮眼睛,不确定地唤道:“……小菜包?”   女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我是菜包。哥哥你真的记得我呢。”   好好洗漱一番,再换上干净衣物,小女孩便又成了那个白白嫩嫩的菜包。只是身量长高了不少,肉呼呼的脸颊也消瘦了,露出尖细的下巴。静静地站在他跟前,倒甚是有了几分端庄清灔的少女模样。   她说自己是瞒着父母跑出来的。到了京都又碰见了一个好心的老公公,是他告诉说洛晋身在此处的。   她颇为得意地说:“我在路上将自己涂成了花脸,这样颇省了许多麻烦呢。”   洛晋看着她孩子意气的脸庞,只得无奈地笑笑:“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这般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因着他的问题,小菜包的脸上便浮了层层桃红,声音也变得细如蚊讷:“洛晋哥哥都不来长乐。我想哥哥想得紧了,便自己寻来了。”   少女怀春的姿态表露无遗。   洛晋苦笑:“你父母应该很是着急。我这便遣人送你回去。”   听了这话,女孩脸上的红晕立时便散了。她苍白着脸抱住他:“洛晋哥哥不要赶菜包回去。菜包才刚刚见着哥哥啊。”   感觉到环在腰间的细瘦手臂,洛晋沉默片刻,终是不忍地轻拍了她的肩膀道:“好罢。好罢。”   小菜包便留了下来。   她很安静。待在他的营帐中听着他和将士们商讨战策,然后适时地给众人斟上热茶。有时候觉得困顿,就躺在他的榻上安静睡去。   洛晋察觉,便做了手势示意众人退出。他走上前去轻轻替女孩盖好被子,然后斜靠在床沿,执了本书认真地看起来。   洛晋决定速战速决。这般三日后,便大胜班师回朝。   回到京都,洛晋便修书一封,通知凌越前来接人。   小菜包被暂时安置在偏殿中。她依旧像是之前那般,除了早朝,都会黏在洛晋身边。依旧不太出声打扰,只静静地将一捧热茶递上。   便连洛晋去梦瑶宫,也要毫无顾忌地跟过去。毕德公公将她拦住,急急说了一叠的不可不可。   行在前头的洛晋听见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摆了手说无妨,让她来吧。   这是洛晋头一次将往事拿出来与外人分享。   他细细说了母妃的离世,父皇的成全,还有自己这些年来的愧悔。也不管对方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孩,也不管她是否能懂得这些往事之后的深沉情感。他只是单纯地想把一些心情倾吐出来。   小菜包听着他的倾诉,手指细细抚过每一副画像,然后久久沉默。许久之后,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哑声说道:“哀哀父母,寸草春晖。”   “ 洛晋哥哥,我很心疼你。”   她软软的小手拉住他。   洛晋怔怔地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下意识地挣了开来。   他不知自己在慌乱着什么。看着女孩受伤的表情,只得仓惶逃了出去。   逃。 似乎也只能用这个字眼,才能形容自己惊慌失措的步调。   他开始刻意躲着小菜包。   被宫人拦在殿外几次之后,女孩终于察觉到洛晋的回避。她带着失望神色缓缓回到偏殿。自此再不踏出殿外半步。   这般几日后,凌越便带着一家老小到了宫中。   小菜包哭着扑入娘亲的怀抱。楚新雨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小菜包朝洛晋深深弯下腰去:“芷蓝多谢洛晋哥……伯伯的照顾。”   洛晋勉强笑道:“不必。”   肉包拉了妹妹一把。女孩却表情倔强地不肯转身。   少年很是奇怪地咦了一声:“你这又是起了什么性子?”   女孩依旧不动不说话。却一直牢牢地盯着洛晋。   楚新雨慢慢走过来,搂住女儿:“傻瓜,他不喜欢你。”   凌越亦是轻抚了女儿的头发道:“无需这般为难自己与他。”   女孩终是哇得哭出了声。然后缓缓背对了他,朝殿外走去。   洛晋看着她瘦瘦的背影,手指默默捏紧成拳。   ……   自那孩子走后,又过了好久。其实算起来,也才不过一年,只是不知为何,洛晋觉得日子似是缓了许多。   缓得他可以坐在梦瑶宫内一整天。缓得他可以有许多时间来回想与那孩子相处过的短暂时光。   这不长的回忆,他却可以独自回想许久。   突有一刻,洛晋想到一个词语。   度日如年。   在那孩子离开之后,他觉得度日如年。   他有时会想着,若当初将她留在身边,现下会不会有些不同。   这一日,他正在上书房批着奏折。毕德公公小心走到他身侧。   然后弯腰朝他禀道:“凌越小女将于半月后成亲。”   洛晋轻轻点了头。手下的笔势依旧不停。   毕德公公深叹口气,慢慢回到原处站好。   将厚厚一沓奏折批改完毕,洛晋放好朱笔。   然后对毕德公公道:“帮朕准备一套便衣。朕要出宫一趟。”   “圣上要去何处?”   “朝花门。”洛晋勾起嘴角,“抢亲。”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凌越   戴着斗笠遮住面貌的船夫沉默地撑着竹篙。   船下是丝毫感觉不到流动迹象的黑色河流。   凌越坐在船头,百无聊赖地看着从河流里偶尔伸出的嶙峋手骨。   这便是地府中由无数怨灵汇成的死海么。原以为只是传说,不曾想却是真真存在的。   凌越叹口气。新雨她现在,因是为着自己的死,哭得很是伤心罢。   过了许久,看不清面貌的船夫低声对他道:“到了。”   他起身下船。然后便有相貌甚是骇人的小鬼上前引路。   地府的大殿之中,坐着身着玄衣眼若铜铃的黑面阎王。他翻看着生死簿子,瓮声瓮气地念道:“胡青,本名莫彦,生于乙酉,卒于庚子,享年七十五岁。无疾无忧寿终正寝。”   他问凌越:“可有错漏?”   凌越摇头。   阎王便点头道:“你这一世甚是积了不少善德,下次投胎,本王便让你入帝王将侯之家可好?”   凌越依旧摇头:“在下做惯闲人。谢您好意了。”   阎王翻了手中册子又道:“那便让你投个极富人家,享尽一生荣华可好?”   凌越还是摇头。   阎王摊了手,很是苦恼了一番才道:“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本王索性还让你如这世一般,做个自在无忧的闲散之人好了。”   这次凌越倒是点头了。他甚是满意地朝阎王躬身道谢,然后问道:“阎王爷可否告知,在下妻子何时来此?”   “生死之事,不得妄言。”   阎王挥了挥宽大的衣袖,便有小鬼引他至奈何桥。桥上有一笑容甚是祥和的老妇,执了一晚混黄汤水对他道:“喝了吧。前缘往事忘得干净,才得投胎重新为人。”   凌越接过,却将孟婆汤水猛地往小鬼身上泼去。然后趁着众人愣怔之际,朝着前方强光闪烁的通口跳了进去。   ——若忘了从前,他还怎么找得到她。   ……   一声响亮啼哭,白胖的小童呱呱坠地。   年轻的夫妇抱着新生婴孩,喜极而泣。   凌越这一世的名字叫做越牧之。他的爹爹越岭是个小地方的县官,政绩斐然甚得民心。娘亲于家中相夫教子,性子亦是柔婉温和。   越牧之觉得阎王对他着实不错。这一世许他父母双全,给了他一个很是温暖的家。   平静无波地长到二十岁,娘亲对他说,该成家了。   越牧之看着娘亲手中一沓的少女画卷,觉得很是心烦。却又实在不忍见她失望神色,只得耐着性子随意翻了一翻。   这一翻,便见着了那人的画像。   发髻变了,衣饰变了,眼睛里那抹清冷的光倒是跟从前一样。   他当下便是一乐,指了画像道:“娘亲,便是她了。”   成亲当日,他穿着大红喜服与新娘子交拜成礼。趁着空荡,越牧之抬眼朝高坐于正位上的老者看去。   这老者,眉眼颇似那为护新雨而死的林浩远。   原来新雨这一世,便是投胎成了他的女儿。这般看来,倒也算是应了她之前的承诺。   屏退了闹哄哄的一干好友,越牧之将门仔细拴好。   还未转身,便听到背后传来窸窣响动。   新娘子掀了盖头,坐在桌边翘了二郎腿大吃起来。   这般情景,真与前世无异。   越牧之轻勾了嘴角,缓缓坐到她身边。   新娘子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角:“那个,我自昨夜便没有吃饭……现下有些饿得受不了了……”   这句话,也同那时不差一字。   越牧之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他将手轻轻抚上对方白净的脸畔,然后将脸靠了过去。   新娘子羞得粉面通红,却还是闭了眼生涩地回应着他。   二人靠得极近。呼吸相闻之间,越牧之执了她的手认真说道:   “这辈子,还请娘子多多关照。”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噜打完收工~\(≧▽≦)/~啦啦啦谢谢水蜡树小天使╭(╯3╰)╮,谢谢每个点进来看的人。第一次写文,终于没有坑掉坚持写完了。中间虽然有辛苦的时候,却因为你们的存在让我有了继续下去的信心。最后,来么一个╭(╯3╰)╮(*^__^*) …… 本图书由(白夜、千羽)为您整理制作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