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青云之上》 作者:莲花郎面   第一回   第一回、旧时古都,今日边戍   镜国,新历安平144年初秋。   南方一座荒败古城中已渐觉萧瑟之气。颓垣之间偶尔看得见身被荆棘甲的士兵在巡逻。这荆棘甲是定国之后用南方一种韧草编制而成的,虽然不知战场御敌效果如何,可终归价格低廉,材料充足。这些士兵穿着荆棘甲便说明此处兵力颇有不济。   不过,说句实话,定都之后南方似乎也没有哪座城池是兵力充足的。   百年前先皇自北方草原南下,铁马金戈大半生终将南风大陆中部平原纳为国土。大镜部落更名镜国,定新都为樊城,更名镜都。   大好河山已经打下,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是盛世安乐的时候,谁愿意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边陲荒城之中?   更何况原本占据此处的天祝国早被西北四大部落打垮,这会儿那些个残党还不知道在哪个海岛捞鱼玩呢。   靠近城门的一座茶肆之中,老迈的店家给自己和几个巡逻换岗的年轻士兵斟几杯粗茶。老者一口饮尽了茶水,叹出口浊气道:“天祝国历代古都居然成了如今的边陲荒城,往日繁盛逝如烟尘,实在可叹可惜啊……”   年轻士兵们之间有一青年剑眉星目,气势轩昂,看军衔是个小统领。这般气势放在这荒城茶肆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听了老者的话,脸色微微一变:“茶老舅莫要乱说话!没有这天祝旧城的破败,何来镜都今日的繁荣?”   “哎……可惜可叹啊……”那老头子却是没听见一般,慢悠悠地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干净,灌茶的手止不住的轻颤。   那青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见了他的手却眼色稍稍黯淡,不再出声。据说这老人家也是经历过昔年天祝国与大镜部落纷争的,论辈分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只可惜英雄总有迟暮之时,如今的他也只能守着茶铺子孤独终老了。   那青年统领不说话,他身边几个年级轻轻的新兵犊子却不服气了,这破茶铺子的老头居然和他们老大对着干。一个新兵站起身,正要开骂,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就从城门外响起。   这嚎哭声可谓震天动地,就像是一座瀑布在耳边砸落,轰鸣声震得人耳根发疼。可这声音远不及瀑布清冽,反倒瓮声瓮气,像是个壮汉捏着鼻子发出的。   莫非这城门外有个九尺巨汉……在哭?   众人都是一惊,迅速起身向着城墙跑去,谁也没空理会这糟老头子了。   那青年统领几步便甩开新兵们一大截,他施展轻功,借墙壁上凹凸部分直接踏上城墙。从城墙上放眼望去,天地辽阔,晴空万里,一片焦土之上却有个小黑点从南边疾驰而来。如此之远的距离,却一声惊动城中人,只怕对方来路不会简单。   那青年凝神看去,那黑点正迅速逼近城墙。他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于是便从守城士兵手上拿过一把木弓,抬手拉满弓,剑尖直指那一边嚎哭着一边奔向城中的巨汉。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可那大汉却不管不顾,一路奔来烟尘滚滚,嚎哭声越发清晰。   “是个疯子吧?”   “看他的样子好像谁在追他……”   “看上去个子大,实际上却胆小如鼠啊!”   城墙上的士兵议论纷纷。此时那大汉已经离城墙不足百米。   青年统领正想要射箭示警,手上却突然一顿。那大汉背上似乎背着个什么东西!   那大汉穿着一件兽皮衣,肩上茂盛的皮毛遮住了他背在身后的人。而他似乎也不懂照顾身后那人,奔跑时完全没有托护的动作,所以之前以那青年的眼力也没能看出他竟然背着个人。   这时那巨汉抬头一看,眼中野兽般的光芒正与青年对上。青年被这不经意间的神光一慑,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碾过一般。   就在青年脸色苍白之时,那大汉却停下了脚步,仰天长啸。这哀嚎之声响彻整座九鸣城,余音久久回响震颤,让人心肝肺都要吓出来了。   除了青年统领,其他士兵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青年统领定定神,细看那巨汉眼中竟有痛苦哀求之意。他像是一头被比如绝境的野兽,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抬手指指身后背负之人,一会儿又指指城门。   青年统领愣在原地,这大汉是让他打开城门?   见青年统领半天没有反应,大汉再次咆哮一声便朝着城门直冲过去!   青年统领心念一转,迅速下令,打开城门。   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古怪大汉看上去神智不清,但是破坏力不容小觑,要是让他把这城门撞坏了可得不偿失。再者他虽然体型庞大,但是速度也是极快的,茫茫山林中这么一钻,士兵们就再也抓不住他了。如果把他引进城,说不准还能来个瓮中捉鳖!   那大汉本想冲进来,可是城门突然开了,他力道一个没收住便向前扑倒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他背后那人受到这般震动,从他身上滚了下来,跌出几步远。   青年统领抓住时机,翻墙下来,夺过一个士兵手中长矛,直指那跌落地上的人。   大汉摇头晃脑几下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背发现人没了,他这才看见青年统领手里的长矛正指着他先前护着的人。大汉惊怒万分,发出一声极为凄烈的嚎叫声,听的人耳疼目眩,其中的痛苦悲伤之意让人心中发紧。   青年统领心中略有不解,但也不敢移开矛。要是他一挪开矛,这大汉指不定会扭断他的脖子。   双方陷入了僵持之中,边上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咳咳……”微弱的咳嗽声在二人中间响起。   青年统领惊得手上一抖,发声的竟然是被他用矛指着的人质。这人质被毛皮毯子裹着,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这位大哥把矛……咳咳……把矛放下吧。”说话之人声音沙哑,但是年纪却很小,“阿芒没有恶意。”   听得那人的声音,大汉突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望着青年统领,比起之前的狂颠状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是何人?为何闯入九鸣城?”青年统领拿着矛一动不动,脸色严峻地问道。   “我们是南边来的,我叫云青,那是阿芒。此行路遇不轨之人,咳咳……”那孩子虽然咳得不轻,说话却条理分明,“阿芒力大,胜了那些恶人,但是挡不住对方人多。咳咳……我们的行李什么都丢了,但好歹保下一条小命。”   说着他又咳了一阵,咳完又痛苦地大口喘气,这么喘了半柱香时间才讲完整件事情。行李丢了,又是在南边茂密山林之中,阿芒神智低下,不懂照顾人。这孩子本身就羸弱,哪能扛得住野外的日晒雨淋?不久后云青就病了,病得迷迷糊糊中他嘱托阿芒找到镇子替他医治,然后就陷入昏睡。   阿芒不识得路,只顾一路向北边狂奔,不出半日就到了这九鸣城下,这才有了刚刚的一幕。   青年统领仍不将矛放下,大声说道:“传令军医!”   这城总共也就那么些人,军医刘述其实早被惊动,正站在人群中看着热闹。刘述突然被他这么一喝,双腿一个哆嗦,跑到青年统领面前。   他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忍不住犯了嘀咕:“统领不会是让我给这娃娃治病吧,要是治不好那大个子不得撕了我?”   “去看看。”   果不其然,小个子军医只得硬着头皮把手伸进脏兮兮的皮毛毯子里,结果他一伸进去便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刘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想这小子那么凉不会是死了吧。他又探了探,还好,虽然体温偏低,但脉搏还算正常。   “应该是在山里受了风寒,而且遭难时惊吓过渡才病得如此厉害。”   “没有异常?”青年统领低声问道。   “启禀宋统领,没有!就是普通风寒罢了。”刘述低眉顺眼地答道。   “你带他下去医治。”   “是,我这就去!”刘述一把将毯子抗到肩上。那孩子轻得很,八成不及这兽皮毯子重。   阿芒发出一声低嚎,有些躁动不安。   “阿芒,你别急,马上就没事儿了。”那个自称云青的孩子小声安抚他。   刘述将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走了,宋统领则带人亲自看管这大汉。其他围观的都各自就位,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茶肆的茶老舅看着这一阵纷乱渐趋平息,老眼微眯,喝了口水。   一座荒城,一群痴人。老一辈的算计离结束还早着呢。   第二回   第二回、目盲心明,口哑力盈   秋风起,万里长空不见一丝云彩。   “你感觉可好些了?”刘述把药碗放在小桌上,看了一眼蜷在被子里的男孩。   “好多了,谢谢你。”云青声音显得比之前元气足些,他抬手掀开被子,坐起身,“阿芒呢?”   刘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个来历颇为古怪的孩子。相貌平平,气质普通,就和普通市井人家的孩子一样。走到人堆里一下就会被淹没,丝毫不能引起人的关注。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一定是他那双不曾睁开的眼睛。   “你眼睛……?”刘述忍不住问道。   “……那些贼人盯上我们的时候看出阿芒不凡,于是在上游下毒,想要放倒阿芒。”那孩子微微一怔,马上答道,“可惜阿芒身体壮实,根本没受影响。反倒是我,受不住毒性,渐渐看不清了。”   刘述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这么一种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普通家常一般。这让刘述莫名觉得这孩子有些诡异,就像他那双未曾睁开的眼睛一样,谁知道他安静而脆弱的神情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从头到尾,那大汉都表现得十分狂颠,显然是感觉到情况危急。其实现实情况也确实如此,虽说是风寒,但这孩子体弱,指不定再拖个半天就得准备丧事了。   可是这孩子的表现却与那大汉截然相反,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惊慌,从逃脱到求救于九鸣城,无一不是妥当的。阿芒对他也有种不合理的信任服从。   若是这种心性出现在什么世家子弟身上,倒也好解释,但这云青分明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刘述正胡思乱想着,云青却从床上跳了下来,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去干嘛!”刘述被他的动静一惊,赶忙拦住他。   “去找阿芒啊!”阿青理所当然的说道,语气中有种孩子特有的任性。   “不许出去!”刘述赶紧拦下他。   “为什么?”云青抬起头,表情有些茫然,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这……”刘述也讲不出为什么,他还没得到宋统领的指令,自然是不方便放他走。   “我要去找阿芒!”云青见他愣住了,头也不回就向军医帐外跑去。   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人。   “何事?”宋统领被云青撞了一下,皱着眉问道。   “我要去看看阿芒。”阿青揉了揉额头,说道,”我们得接着赶路了。”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宋统领上上下下打量了云青一番,严肃地说道。   云青点点头,然后问:“什么问题?”   “你是何方人士,此行要做些什么?”   阿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从南边十万大山中一个小村落来的。对了,就叫云家村。我这次是从家里出去找我父亲的。”   “你父亲?”宋统领皱眉。   “父亲在都城一户官宦家当差。我想去看看他,所以拉着阿芒出来了。”阿青神色依然平平淡淡,这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你是离家出走的?”   阿青讶然道:“自然不是,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怎么算离家出走?”   宋统领实在不能从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绽,只得侧身让他出去。   阿青欢快地跑出去找阿芒了,剩下帐内两人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十万大山不是……?哪儿来的村落?”刘述有些忌讳地问道。   “他看样子实在不像说谎。大概是大山附近的村子吧。小孩子懂得少……”宋统领面色沉着,“将他们送出城,这件事不要再管了。”   “是是是!”刘述低头,连声说道,他也知道十万大山的事情不是他们这等人能沾的。   午时一过,阿芒和阿青吃得饱饱的,从北城门离开。   这荒城冷清得很,也无人相送。阿青骑上宋统领私下赠的一匹老骡子,阿芒轻轻松松地跟在他身后。   正要上官道,却听见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唤:“小娃娃……留步!”   阿青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破旧衫子的老人家提着把小茶壶在后面招着手。此人正是九鸣城的茶老舅。   “怎么了?”阿青没往回走,骑在骡子上歪着脑袋看这糟老头儿。阿芒也有样学样的歪着脑袋看他。   “老家伙我想问一句,这十万大山……现在可还好?”茶老舅眯起眼睛,走了过来。   阿青笑起来:“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秋季到了,猎户们都开始为冬天准备粮食,山里打猎的多了些,血腥味也重了些罢了。”   茶老舅叹了口气,摇摇头,看见这孩子一幅没心没肺的笑脸不由问道:“你倒是不愁这冬天找不着吃的。”   “我冬天已经在都城了,山里的事与我何干?”阿青还是笑嘻嘻的。   “哎……也是。”茶老舅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小茶壶递了出去,“你们一哑一盲不容易,这茶壶便送娃娃你了。”   “你怎么知道阿芒是哑的?”阿青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摸着头发问道。   这大汉虽然一路嚎哭不止,事实上却没说过完整的一句话,茶老舅此时突然点破,原来他是个哑巴。   “都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娃娃你自己小心。”茶老舅没回答,把茶壶往阿芒手里一塞,蹒跚着转身离开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阿青伸手去摸阿芒的头,阿芒比坐在骡子上的孩子高一大截,顺从地低下头让他摸。   “阿芒,我们走。你把壶挂在脖子上吧。”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一个满脸憨傻的大汉,一头慢吞吞的老骡子。不紧不慢地向着北方前行。   九鸣城像是屹立在南方的一座孤岛,周边连个大一点的镇子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城池。南方的城与城之间似乎总是隔得很远,不如北方来得繁华。从九鸣城一出来,云青和阿芒就一直走着山路,连条平整些的官道都见不着。   此时他们正走在闲花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阿芒开路,云青骑着骡子走在后头。   林中已有些秋意,叶梢微微染着霜红,叶根却还是青翠欲滴的,这红绿交映间让整个林子显得生机勃勃。   空气中生机散尽、杀机涌起仅在短短一瞬间。   有一白衣人立在树叶之上,随着叶落翩然而下,朝着云青俯冲过来。他面容僵硬冷峻,眼中没有一点神智,只有**裸的杀.意。   云青似乎毫无所觉,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那白衣人被阿芒一只手拦了下来,俯冲的力道将阿芒撞出去一段距离。阿芒撞翻好几棵百年巨木之后,晃了晃脑袋,又呆呆愣愣地站了起来,竟然毫发无损。   “阿芒,你还好罢?”云青从骡子上跳下来,立在树林阴翳之中,看不清神色。   白衣人被阿芒揪住脖子,挣脱不开,这大汉是下了死手,若是普通人指不定脖子已经被扭断了。白衣人被这么揪着,却是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盏,单手摩擦了一下。   琉璃小盏发出点点白色微光,然后那白衣人竟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把东西交出了,饶你不死!”那白衣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云青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无起伏地语调让人毛骨悚然。   云青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开口时却带了点笑意:“十万大山的人难道只会用这句话问好?”   “把东西交出了,饶你不死!”   白衣人手里的力道收紧,云青脸色越发难看,但语气中笑意不减:“蠢物,你可知有多少和你一样的白衣使死在我手里了?”   云青手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琉璃小盏,她也没什么动作,就这么消失在白衣人手中,与刚刚白衣人从阿芒手里脱身一模一样。   白衣人见他消失,反应慢了一拍,当他重新捕捉到云青的身影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阿芒一直有些呆傻的脸上露出狰狞而愤怒神情,他发出痛苦无比的哀嚎,一把抓住白衣人双臂,生生将其撕了下来。   “阿芒。”云青闻着血腥味了,不由皱了皱眉。   阿芒听了,神色越发痛苦慌张,他一把碾碎那琉璃小盏,将白衣人甩到地上,重重地朝他脑袋踏了下去。   “走吧。”云青重新骑上那受惊的骡子,捂嘴咳嗽,“不然又要被追上了。”   厚厚的落叶下,那白衣人的残躯、血液一点点化作虚无。   阿芒神情也渐趋平静,他跟着云青的骡子走得飞快,脸上憨傻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的狰狞杀意。   第三回   第三回、暮秋已至,南调渐远   越往北,温度虽是愈发低了,但秋日的萧索意味却越来越淡。   镜国是从北方一路用铁蹄踏过来的,越靠近北方镜都便越是繁荣。这南方的小城小镇里都还留着战火的味道,不仅人心麻木,连景色也不如北边。   就算在这官路上,也不是时时都太平的。   “吁!”一声马嘶打破宁静,一个拿黑巾蒙面的汉子立马路中央。道上的人纷纷驻足,不知所措。   这条路是九鸣城通往北方大城的唯一一条官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常在南北方行走的商队,还要就是从南方迁往北方的散户。商队的人看上去十分冷静,想来是看多了这种截道的家伙。那些散户却有些躁动不安。他们大多拖家带口,身上带着大半辈子的积蓄,就为去北方大城过个好日子。谁愿意在这紧要关头被拦路打劫?   “他在干什么?”云青混在这些行人之中,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知道前面有座闲花城,在这南边也算繁荣,于是便带着阿芒从山里出来上了官道,想要去那儿看看。没想到刚上道儿呢,就碰见这种事情。   云青这声音在一片肃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他身边那户人家吓了一跳,连忙走得离他远了些。云青前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此时听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到:“这是在祭路呢!”   “祭路?”云青好奇问那少女。那少女一身水蓝锦缎裁的长裙,身材高挑,容颜秀美,眼睛里不时划过狡黠的光芒。云青虽然看不见,但他觉得这少女的声音听起来舒服得很。   那少女索性站到他身边来,给他解释道:“祭路本是大军进发前祭祀土地的仪式。不过现在这道上打劫也叫祭路。其实意思都差不多,也就是留下财物,保你平安。”   云青点点头:“你不怕吗?”   “你也不怕吗?”少女伶牙俐齿地反问道。   云青笑了起来,对这少女似乎颇有好感:“我叫云青,你呢?”   “我叫朱玉,字无暇。比你大些,你不如就叫我玉姐姐吧。”自称朱玉的少女扭头看阿青。   “珠玉无暇,姐姐名字真好。”阿青闭着眼,却也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他笑容加深了些。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前面却躁动起来了。   “那盗贼不守规矩……看来是要吃亏了。”朱玉话中笑意微冷。   一般来说这官道上,打劫的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每人留下些钱财便放行了,不可伤及性命。可是这次打劫的家伙看来是个新手,紧张得很。刚刚一个学过些武的平民想要夺路而逃,他下意识抽刀砍了过去,那人顿时身首分家,血流了一地。   就在盗贼发愣的时候,行人间尖叫不停,好几人都冲过了那盗贼的封锁,夺路而逃。剩下的人也是群情激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那盗贼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正要收拾银两走人,却被一声清喝制止:“杀人者,人恒杀之!”   接下来,他只感觉脖子上一凉,死前只看见自己无头的尸体坐在马上。而众人只听见一声少女清喝,然后一道蓝光从人群中闪出,那盗贼就人头落地了。   那蓝光转了一圈,回到人群中。众人这才看见站着云青的骡子边上,轻轻吹着剑锋的美丽少女。   “仙……仙人!”一个人扑通跪了下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便跪了一大片。   “哈哈哈,仙人?”朱玉笑容讥诮。   “他们在叫你?”云青有些不明白。   “是啊,原来你是瞎子!”朱玉有些讶然,她一直没认真瞧这男孩。   “嗯。”阿青也没生气,“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哈哈哈,我又不是他们,我怎么知道?”朱玉又笑起来,笑容除了之前的狡黠还带一丝张狂。   她看了一眼跪拜的人们,又看了看北边,对云青说道:“我赶时间,接下来就不与你同行了。到镜都再见!”   云青点头。   朱玉踏上那柄蓝色长剑,身化剑光,消失在北面的天空之中。   “玉姐姐路上小心!”云青大声喊道。   ————————   闲花城。秋雨绵绵,似是无穷无尽,非要把这小城给淹没一般。   闲花城一条深巷中。一名大汉牵着一头骡子,骡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阿芒,你说那玉姐姐是什么人?听那些商户说……她会飞呢!”阿青摸着骡子,有些向往地说道。   “阿芒,阿芒,会飞的话是不是就能一拍翅膀,跑到这云上去啊?”   那大汉神智低下,只是痴笑着看他,也不回答。   “阿芒,你会飞吗?”阿青把放在骡子头上的手搁到阿芒脸上,感觉到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哈哈哈,好吧,不问你了。”阿青在他脑袋上安抚似的摸了几下,神色邈远,“我想像玉姐姐一样飞啊。”   “珠玉无暇,玉姐姐一定是很厉害的人。”   正在云青自言自语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在这寂静深巷中响起。   “朱无暇?小屁孩,你说的可是破灭天魔宗的无暇姑娘?”这声音文弱却欣喜,透着浓浓的激动意味。   阿青被这声音惊动,骑着骡子在深巷里绕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出除了他和阿芒之外的第三个人。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小屁孩,不,小公子,你快来!”   一个桃核从高高的院墙内被掷了出来,发出脆响。阿青循着声音扭过头去,阿芒见了牵起骡子,带着他到了那道高墙下。   这墙和周围那些砖墙不同,是用整块整块的大石头砌成的。这坚固无比的石墙上,此时却有一个圆溜溜的小洞,大概有小孩脖子粗细。那个文文弱弱的声音便是从墙里发出来的。   “小公子?”墙里的人凑到那个墙洞前说道,“你见过无暇姑娘了?”   “如果你说的是笑起来很好听的玉姐姐,那便是了。”阿青答道,手顺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差点戳到贴墙那人眼睛。   那个人哎哟一声:“别乱动!你且跟我说说她现在如何了?”   “她杀了个祭路的盗贼,然后就飞走了。现在估计在赶路呢。”阿青老老实实地跟他说道。   “还有呢?”那人焦急地追问。   “没了。”阿青仔细想想,他与那朱玉相识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哪里说的出更多。   墙里那个人听他说得干脆利落顿时颇受打击,半天都不出声了。   “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无暇姑娘……”   “小公子,我是谢家七少,名叫谢遥……”   还没等他说下去,阿青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叫泻药?这名字比起珠玉无暇可是差远了。”   那人好不容易酝酿起满腔伤感被阿青一下子笑没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闭嘴!臭小子!我自知是不如无暇姑娘的……”   他一说到这里也有些伤感了,阿青也没乱打岔,听他细细讲了下去。   要说这谢遥也是天祝国的书香世家。只可惜上一任家主似乎骨头不够硬,大镜的骑兵刚攻破西北十三障第一道,他便反水了。不过也借此保下了谢家的根基,使其在大镜立国之后得以在这南方小城安心繁衍。   谢遥是谢家第七子,他的故事和普通的话本小说一样,有些俗气,有些离奇。   春景繁华时,谢遥在旧氏族一次宴会上偶然见到朱玉,可谓是惊为天人。那时的朱玉从流连河的河岸上踏水而来,立在他们举行宴会的船舷上,漫天杨花飞絮中笑意盈然。在座的贵族公子哥儿们都看傻了,但无一人敢上前搭讪。   这美人轻轻挑眉,煞气一现,便一剑取了其中一人的人头。那人是钟家独子,素来高调,不知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这美人一上来就杀得船上鲜血四溅,把这些公子哥给吓傻了,纷纷四散逃开。   唯独谢遥胆大包天,迷迷糊糊间竟吟诗一句:“春光飞絮水流连,一剑惊破艳阳天。”   “你不怕吗?”那美人此时的笑容不带一丝煞气,谢遥愣愣地点头。   阿青听到这里,突然记起朱玉对他也说过这句话。   谢遥反应过来立马作揖:“在下谢遥,字道远。请问仙子如何称呼?”   朱玉轻笑出声:“仙子?我乃破灭天魔宗执法弟子,道号无暇。你是凡人,称我朱玉便是。刚刚那家伙我看不顺眼,便把他杀了。若是别人问起,报上我名号就是!”   她似乎有要事在身,留下这几句话便御剑飞离了此处。   此事过后谢遥茶饭不思,只想着求仙问道,希望能与那朱玉再次相逢。他的父母不相信这些神仙妖魔之类的异谈,只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振兴家族。谢家人将谢遥关在这高墙院落之中,别说求仙,就是出门看看街景也是痴心妄想。   谢遥就这么从春天熬到了秋天,正心灰意冷之时,却听见了墙外一稚嫩声音说起他朝思暮想的无暇仙子。这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   “哎……”谢遥长叹一口气,“若是我能从这儿出去就好了。”   “世上真的有修道之人吗?”阿青不管他的失落,自顾自地问道。   “自然是有的!”谢遥有些激动,又把脸贴上那洞口。   “他们都能像玉姐姐一样飞?”阿青皱眉问道。   “这……修道之人也有境界差别。像无暇仙子这样的高手自然没问题!”其实谢遥对修道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   在他对朱无暇一见钟情之后,他在自家藏书库里找了许多古代典籍,对这修道之事也有些皮毛的了解。但是凡人的典籍多对此报以不太相信的态度,说得玄之又玄。   “若是我能从这儿出去,说不定能寻访仙山,得入仙门,成为足以和无暇仙子相匹配的存在。”谢遥幽幽叹道。   “我放你出去,你能带我去看看这修道是怎么一回事吗?”云青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道。   “嘁,你省省心吧。我花了半年才在墙上挖出这么小一个洞。你怎么可能把我弄出去。”谢遥虽说心中煎熬,但是理智还在,完全不信云青的话。   “你先答应我。”云青执拗地说道。   “好好好,我答应……啊!!!”   谢遥敷衍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倚着的墙突然向里面倒了下来,他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在地上。   谢遥看见那堵倒坍的墙后站着一个大汉。那大汉穿着兽皮衣,比常人高上一大截,肌肉匀称,细看之下五官也英武冷峻。可是那大汉双眼中却没什么灵智,只有一股野兽般的凶悍之气。   “走吧。”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那大汉身后传来。   谢遥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闭着眼睛,骑着头骡子从那大汉身后出来。   “你……你你你!”谢遥指着那男孩半天说不出话。   “我叫云青。”那个男孩子笑了笑,从骡子上下来,那大汉抱起他。   云青指了指骡子,对谢遥说道:“我们走吧。”   谢遥没想到命运转折点就这样猝然间摆在他的面前。他早想逃离这里,可是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到时候他却突然迷茫了。抛却父母至亲,抛却红尘世俗,跑去追寻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道,究竟值不值?   他恍惚间记起那个阳春三月,锋芒毕露的美丽少女站在船舷上问他:“你不怕吗?”   “我不怕……”他丢下这句迟来的回答,跳上那头老迈的骡子。   “走吧!我知道哪里有仙人洞府!”他对阿青说道,然后骑着骡子,冲出了这个幽暗的深巷。   “我们去镜都,镜都西面乃是毋宣山,隔绝西北大荒的一道天堑。十三障的最后一道。根据典籍记载,那上面有着修道者门派。”   谢遥思路渐渐清晰,他一边对云青解释,一边骑着骡子向北市走去:“我们不能走官道,谢家势大,在官道上有不少眼线。”   “此行向北,需要做些筹备。我们先去北边街市买些补给物,然后趁谢家没反应过来从北城门离开。”   “你安排就是……如果需要打架,阿芒可以出手。”云青坐在那大汉肩头,轻易就跟上了那骡子。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呢,你为何要修道?”谢遥看着这个与自己相遇不过短短半天,就把自己从谢家解救出来,而且要行走千里之遥带自己寻访仙道的孩子。他心里觉得这孩子来历恐怕有些古怪,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想看看这青云之上到底有什么。”阿青笑嘻嘻的回答。   谢遥目瞪口呆。   这么一个符合孩子好奇心的理由反倒让他不能反驳,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个“青云之上”所指的非同一般。   谁也不知道仙道究竟存不存在,谁也不知道满腔热血的背后会不会是一场镜花水月。但是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人愿意回头。   千里之行,由此开始。   第四回   “啊啊……不行了!我要喝水!”谢遥瘫在骡子上,有气无力的说。   他们正在闲花城北面的一座不知名小山里。   在闲花城北市,他们弄到了身份证明,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大量干粮。   离开官道之后,没有驿站,没有客店。可以修整的地方不是荒村农舍就是山里的猎户小屋,因为大部分时间穿梭在野外,所以食物是必须的。   很遗憾,虽然谢遥考虑到了食物,但他完全忘了水这回事。他们走了快一天,虽然阿青没什么表示,谢遥却已经哀嚎着不行了。   阿青想了想,从阿芒脖子上取下那个陌生老人赠与的茶壶。   “我听见水声了,前面应该有溪流。用这个给你打点水吧?”   谢遥听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快二十了,连喝水都要个小孩子照顾怎么可以。这一路上阿青不言不语,也没露出过受不了的表情,反倒是他这个提出旅程的人各种添麻烦。   “把壶给我,我去倒水吧。”谢遥说道。说完谢遥就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征求这个孩子的意见。   “阿芒。”云青点头,然后在阿芒耳边轻唤,“你护着他吧。”   阿芒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谢遥。   谢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   “阿芒。”云青又叫了一声,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是阿芒却痛苦地吼了一声,轻轻地将他从肩上放下来。   然后他一把捞过谢遥,头也不回地朝着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云青独自站在幽暗的树影中。黑发微微挡住面孔,神情莫测。   “出来吧。”他朝着密林某处漠然道。   除了风吹草木婆娑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现在快要日落,加上古木遮蔽日光,林中暗得看不见自己的脚。   云青叹了口气:“阿芒不在我身边。你可以出来,我们单独讲。”   “方寸无垠。”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突然间草木的声音消失了。不仅仅是草木,所有的声音,风声,兽嚎声,溪流声,全部都消失了。   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从自然中被割裂开。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那个声音渐渐清晰。   云青面前的是一个白袍人。不染尘埃的白色长袍拖曳在地上,却有种轻飘飘的失重感。   “你能飞吗?”云青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白袍人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我听说境界高的修道者都能飞。”云青面朝着白袍人的方向,眼睛依旧闭着,“要是你愿意带我去看看青云之上,我就把东西给你。”   白袍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杀了你一样能得到那个东西。”   云青叹了口气:“为何十万大山里的家伙都像你一样……不可爱。”   白袍人不再说话,衣袂微扬,如同风中落叶一般翩然飞起,这小小空间里充斥着他带来的浩荡灵气。   “孽障受死!”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白衣化影,无踪无迹。   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争相亮起,在这白光掩饰之下,白袍人真身猛然袭向云青。   “哎……”云青轻声叹息,站在原地不动。   可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刺杀并没有成功,白袍人失去意识之前看见的是那个男孩漆黑如点墨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阿芒提着谢遥回到原地。   云青坐在树下,有些疲惫的样子。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琉璃小盏。   “给我倒些水吧。”云青将那个小盏递给他们。   谢遥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来人就一定是他们两个,而不是什么坏人。他接过那个小盏,用壶倒了一些溪水进去。   溪水在小盏中荡起微妙的光泽,这种光芒与原本盏上的线条交织着,形成两个繁复的古体字。由于光线的不断变化,这两个字还微微颤动着,像是活着一般。   “方寸……?”谢遥将这两个字念出来,“这和那个壶是一套吗?我刚刚清洗的时候看见壶上也写着这样的字。”   “嗯,方寸盏和天地壶。是一套的。”阿青笑着点头,抿了口水。   “做工如此精致……简直……此物只应天上有啊!”谢遥赞叹道。   “有缘人相赠……咳咳……”阿青没有多说,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先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谢遥只以为他被水呛着了,牵起骡子向山腰走去。一般这种地方都会有猎人为了临时落脚所建的小木屋。   阿芒抱起云青,他担忧而焦虑地看着云青指缝间缓缓渗出的血丝。   “没事,没事……方寸盏伤不到我。”云青拍拍大汉的脑袋想要安慰他,可是更多的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大汉表情极为慌张,张大嘴想要发出嚎叫声,却被阿青制止了。   “真的没事,阿芒别着急……咳咳……”阿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一如既往地平淡,“天书尚未与我完全契合。须时时与自然相联系才能稳定……所以刚才方寸盏隔绝天地时我受了点波及……”   “我得找到修道的方法……不然可不单单是瞎掉的问题……”   “阿芒,你可明白?”云青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微微喘不过气。   阿芒撕下一块兽皮,给他擦了擦血,然后将兽皮收好。   “谢谢。”云青闭着眼,温声道。   “这儿!就是这儿了!想不到这么近啊……”走在前面的谢遥兴奋地叫起来。   他指着一座简陋的木棚屋子,对两人说道:“这是猎户小屋,猎人常常在此处过夜。里面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肉食呢!”   “先看看周围有没有陷阱……”云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谢遥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猎户呆的地方为了防野兽八成是有许多机关陷阱,他这么贸然冲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他对这小孩突然有种类似于敬畏的感觉。谢遥睁大眼睛在地面上用木棍戳戳点点,还真发现几个藏在落叶下的大坑和捕兽夹。   他清扫出一条安全的小道,让阿芒抱着云青先过去。然后他又把那些陷阱给藏好了,这才一步步走进小木屋。   小木屋门一打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云青被这烟尘一激,咳嗽得越发厉害。看那架势肺也要咳出来了。   谢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挥着袖子扇来扇去。   “洒水……咳咳……”云青一边咳嗽一边说了几个模糊的字,他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了指挂在阿芒脖子上的壶。   谢遥手忙脚乱地摘下壶,把剩下的水撒洒满这木屋地板。   “……呼。”他撒完长出一口气,这才有空仔细看这木屋。   刚刚尘土弥漫没看清,这会儿一看这木屋实在是怪得很。   没床没桌没椅子。空荡荡的。正中间摆着口大炉子,炉子上有个黑乎乎的鼎。四面墙壁上有些木架。不知之前是放什么的。房间四个角上分别有一个烛台,灯身脏得要命,墙角也被熏得乌漆麻黑。   房间里始终弥漫这一股朽烂的气息。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   “有些冷。”阿青皱了皱眉。   室内竟然比外面林子里还冷。一种阴寒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周围袭来。   “把炉子点起来吧。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谢遥也觉得这木屋有点古怪,可是荒山野岭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只能将就一下。   “阿芒你去弄点木头,我们得搭好睡的地方。”   阿芒不太情愿地将云青放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让他面对着炉子,等会儿也好暖暖身子。   谢遥开始满屋子转悠找拨火棍。引火的工具他们买好了,可是拨火的东西只能现取。   结果这屋子真是空得可以,好像除了这鼎就什么都没有了。谢遥找了半天,在墙角蹲下,那烛台细细长长,勉强也可以用。   他伸手想要拿起这烛台,却突然发现烛台被牢牢钉入地下。这下谢遥感觉越发诡异了,谁家会把烛台钉到地底下啊?莫非是猎户用作特殊用途的?   可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山里日夜温差很大,现在快晚上了,温度骤降。云青身体似乎一直不好,他也谈不上健壮,要是有人再这个节骨眼上生病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必须得把这炉子点燃。   他用力扯着烛台,左右摇晃它,花了半天功夫一点点把它给拗断了。   “哧……!”一个火焰喷射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谢遥站在墙角,手里拿着半根准备用作拨火棍烛台,茫然回头。   那个原本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炉子里突然冒出了幽蓝色的火焰。   第五回   那点火焰微弱而黯淡,可是它就这样稳如磐石地悬浮在炉中。那种幽深到让人难以拔出视线的蓝色怎么看都玄异无比。   谢遥一愣,可是马上反应过来,那火焰燃得毫无预兆,这么凭空出现在废弃木屋里的东西,恐怕有大麻烦。他手里还拿着那充当拨火棍的灯台,此时也不知该将它插回去还是用它打灭那蓝火。   方才他一拗断这烛台,那蓝火便燃了起来,指不定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虽然平时志怪小说没少读,可实际却没遇上过这种破事儿。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求助般地看向了云青。   云青疲惫地坐在刚刚的墙角,闭目咳嗽,手里还端着那个小盏,仿佛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谢遥收回目光,简直想抽自己几下,他快二十岁了,居然遇事没半点主见。刚刚还想依靠这么一个盲眼的孩子。这时候不是应该自己保护他吗?   这么一想,谢遥那种骨子里的文人正义感被激发出来,一咬牙向前走了几步,近距离盯着那火。   那点豆大的蓝色火苗周围也没有可燃的物什,就这么虚飘在黑乎乎的炉子里,说不出地诡异。加上这屋子冷得不寻常,谢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遥僵在原地看了半天,感觉除了比刚才还冷点,似乎这火也没什么坏处。谢遥见没有异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放下警惕。   他想趁现在赶紧带云青离开这屋子,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云青已不在原处,而是抱着一壶一盏在那墙角的烛台处查看什么。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甚至是背对着谢遥的,可他却像知道谢遥在看他一般,沉静地说道:“你退开。等阿芒回来再解决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谢遥倒是没关心云青对屋里情况的了解,而是抓住了他话里的某个词。   这里除了他和云青莫非还有别人?   谢遥环顾四周,隐隐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把视线钉在自己身上。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立马几步跑到云青所在的角落里,挡在他身前。   “没事的。火中有人,等会儿让阿芒浇点水熄了它便好。”云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什么起伏。   谢遥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敬畏”多半是“畏”多于“敬”的。云青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都能知道这短短静默中发生了什么,还能这样有恃无恐。这孩子莫非和无暇仙子一样是修士?   “我不是修行者……只是因为摸到这烛台上的纹路才推断出一些东西。”云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谢遥觉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能看穿人心的云青比起那蓝火带来的压力还大。他咽了下口水,问道:“那上面有字?我怎么没看见?   “看这些凹凸不平的痕迹,这是冥文。”云青指着地上那烛台说道。   烛台上确实有些纹路,完全看不出是字。谢遥初看只以为是什么粗陋的花纹。这些花纹艰涩却连贯,布满整个烛台,甚至一直没入地下部分。   “冥文……那不是……”谢遥磕磕绊绊地说道,“写给死人看的……?”   “嗯。”云青点头,他的脸色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阴郁,“我只摸出个大致意思,应该是讲永堕地狱、百鬼噬体之类的咒言。”   其实云青眼盲的时间并不长,用手辨别文字的能力也不熟练,因此在对这些刻痕的判断上不怎么细致。不过现在有个大致判断也足够了。   永堕地狱、百鬼噬体。   这两个带着满满恶意,同时用冥文书写的词被云青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谢遥虽然害怕,却奇异地被云青这种冷静的情绪感染了。   “这是在诅咒,还是在镇压?”谢遥细细揣摩这两个词。   “多半是诅咒。若是镇压,用梵文不是更好么?”云青皱着眉解释,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诅咒,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谢遥见他咳得厉害顿时紧张起来。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等阿芒回来把火浇灭就没问题了。”云青道。   “一定要等阿芒吗?我去怎么样?”谢遥觉得呆在这地方不安全,可是见云青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只能陪着。   “……咳咳,”云青似乎在努力稳定呼吸,他想了想,把手里的小壶递给谢遥,“你想试就去吧。”   那壶只有巴掌大,是雨后晴空一般的澄碧色,清透得仿佛茶水要渗出来一般。谢遥忐忑不安地把它握在手里,这么小的壶,水一定少得很,真能浇灭那团蓝色异火么?   “别犹豫。”云青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却依然淡定果决。   谢遥一咬牙,上前一步,将那小壶里的水倾倒而下。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尘埃,竟让人心生不忍。   “这位小姐,还望您高抬贵手。”一个优雅温文的声音从火中传出。   谢遥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些水珠聚而不散,汇于盈盈一握间,折出幽蓝的火光。   一个身着青衫,作书生打扮的青年从火炉中躬身出来,衣角还燃着那火焰。   “等等……你说,小姐?”谢遥转头看向云青。   云青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嘴剧烈地咳嗽着。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来。   “哟,这位小姐看上去身体不适啊……”那书生打扮得正经,说话却有种油滑猥琐的感觉。   “云青!你没事吧?”谢遥见了那抹血色心下一紧,也没空理会男女的问题了。   “无妨。”云青的眉梢染上不悦之色,这还是谢遥第一次看见他略带怒意的表情。   不,也许是“她”才对。   “对付这种魑魅魍魉还不需要我出手。”   仿佛回应云青的话一般,一个庞大的身影咆哮着砸破木屋顶,直接降落在那火炉之上。   正是阿芒。   碎裂的木板和厚重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谢遥一时避无所避。   “来我这里。”云青扬手,方寸盏洒落一片清辉。清辉所笼罩的方寸之间,固若金汤。   谢遥狼狈地逃到云青身边。他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还没弄干净。   “你不必多猜疑。我的确是女儿身。”云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谢遥尴尬地说道:“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第六回   “哎呦,怎么就急着动手了呢。”那青衫书生狼狈地闪避着漫天飞舞的木板碎屑,神情却异常轻松。   “哦,莫非还等你破开诅咒再动手?”云青冷淡地说。   谢遥很少见着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一路走来云青虽然身上疑团重重但性格还是很单纯温和的。不过自从那个诡异的书生点破她女子身后云青似乎就有点暴躁了。   谢遥观察着对峙的两人,心知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也不做声。   “话不是这么说。”那书生抬手,撑出一片盈盈的蓝光将阿芒挡下,在这短暂的僵持中抽空和云青辩解道。   “诅咒我自然是破不开的。”那书生神情微肃,“可我确实有事相求……啧,你这女娃娃好生凶悍!”   他在这边唠唠叨叨,云青却是冷笑不语。果断手一扬把盏中剩下的水都撒了出去。那水一碰到书生护身的蓝光居然燃成一片蓝色火焰,与之前炉子里冒出的那幽幽蓝火极为相似。   那书生尖叫一声,挥着袖子躲开,却被阿芒抓住机会一巴掌拍出去老远。**碰撞在土墙上的声音轰然作响,谢遥一下就懵了,这不是杀人了吗?   阿芒身材高大健壮,一掌过去这书生单薄的身体就跟被折断了似的,以一种不合常理的角度扭曲着。   谢遥看得心中一悚,云青虽然能辨人心,但好歹也能说得上理。可这怪汉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野兽,杀人不眨眼,这书生连话也没讲完就被他拍死了。而这凶人在云青却面前温顺乖巧如斯,可见云青绝非常人。   “还没死?”云青皱眉看着那书生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这般力道,要是头牛也早该凉透了……”谢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虽然满脑子游仙任侠的想法,但到底是个深院里的贵公子,这般场景出生十几年也就见过一次,也就是遇见无暇仙子那次。他心底还是不希望云青背上人命的,所以听云青这么说居然有点欣喜。   “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沙哑的声音中夹着疼痛,那书生居然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谢遥瞠目结舌。离那书生最近的阿芒毫无畏惧地再次抬起手,正要挥下,那书生立马尖叫道:“且慢!我所求之事将以一段仙缘相换!”   “够了,阿芒。”云青在阿芒的手碰到那书生之前阻止了他。   “你既已看出我们所求,早说这话不就省下我许多麻烦?”云青摸着手里的方寸盏,神色柔和。   那书生和谢遥都被她变脸的功夫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且听你说说仙缘吧。”她也不在乎,只顾手里的小盏。   “哈哈哈,没想到我宋离忧竟栽在你这丫头手里。”那书生嬉笑着说,手拂过刚刚撞坏的地方,眨眼睛就恢复了原状。   “既已决定坐下详谈,那我便先讲讲自己出身吧。在下宋离忧,是北川大陆伽耶皇族的采诗人。还未请教过两位的名字?”   什么北川大陆,伽耶皇族,谢遥从未听过。不过他在各种神怪小说中曾读到,世上不止他们所在的南风大陆这一片人族聚居之所。想来那北川大陆也是其中之一。   “在下谢遥,镜国闲花城人士。”谢遥也是文人,不过看上去就比这宋离忧多了些正气。   “我叫云青,自十万大山而来。这是阿芒,我的家人。”云青还是第一次言明阿芒的身份。本来谢遥以为他是云青的家仆之类的,没想到云青说是家人。   “十万大山……!?”宋离忧猛地抬头盯着云青看了很久,“原来如此,这怪汉子力道也确实像。在下之前多有失礼,还请小姐勿怪。”   谢遥还是没听明白。这宋离忧八成猜出了云青的身份因而态度大变。   “莫再拖延,我只想知道你说的仙缘是什么。”   “既然小姐是十万大山的人,那想必也听过隐天山别离宫吧?”宋离忧干脆地把消息抖出来。   云青没什么反应,沉默了一会儿才皱起眉来:“这里是离宫遗址?”   宋离忧听了这话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简直惊骇欲绝:“你是如何知道离别宫被拆解为离宫和别馆的?!”   谢遥看了他这表情心中突然平衡了不少,看来不止是他,就连这神秘无比的宋离忧也被云青这仿若无所不知的样子吓得不轻。   “十万大山果然底蕴深厚,在下输在你手里也不算太出乎意料。”宋离忧皱起眉头,一直以来有些油滑轻佻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我为伽耶皇族采诗二百六十年,取风部三万零八首,取雅部二百四十七首,取颂部四首……”   “抱歉……”谢遥尴尬地举手,打断他的话,“请问采诗官是什么?”   “……”宋离忧一脸怒容地瞪着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是伽耶王朝的一种官职。”云青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说道,比起回答谢遥的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伽耶王朝的官职采用古制,也就是三公九卿制。而采诗官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游走四方,观天下民俗,知政治得失。民意借歌咏而发,歌咏则由采诗官献给伽耶天子。”   “采诗之人大多知晓世情,多才多艺,是伽耶天子在民间的耳目化身。”云青抬头,眼睛虽未睁开,宋离忧却感觉到她注视着自己,“这么说,你来头确实不小。”   “你!”宋离忧觉得云青这话字字带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比起十万大山自然不算什么。”   谢遥正想问问十万大山有是什么,可云青已经上前一步揪住了宋离忧的衣领:“只须告诉我离宫之事,其他别再多说。”   云青只有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形瘦小,揪住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成年男子显得有些违和。   “放……放开!女娃子怎么……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宋离忧挣扎着,袖子甩得呼呼作响。   “莫再与我迂回,否则弄得身死道消可就不好了。”云青松开他的衣领,脸色难看地站在他面前。   谢遥隐隐觉得这个什么“离别宫”的消息对云青很重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失控到这地步。   “……小小年纪就狠毒至此,十万大山果真不容小觑。”宋离忧愤然道。   “之前说到,我采诗近三百年,走遍了北川每一片土地,听过北川每一支歌谣。后来,在一次深山探访中,我不慎迷路,深夜突降暴雨,我只得躲进一座古墓中……”   “古墓?”   “不错,夜雨冲掉山坡上的泥土,我仓皇间看见了露出的封墓石门。那石门上有个破洞我便钻了进去。”宋离忧仿佛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间发生的种种异状暂且不去提它,自我入古墓以来便发现它不同寻常。待我突破重重障碍见到墓主正身时才发现回头之路已经消失。”   躲雨就算了,这宋离忧居然还想着去墓里探查,多半不安什么好心。谢遥听得有些不屑。   “墓主棺椁上绘着些奇异纹路,我猜多半是古字什么的,采诗官的本性一起便什么都不顾了。我爬上那棺椁,想将这些纹路摘抄下来,没料到手下突然一空,棺材盖消失了,我跌入棺内就到了此处。”   “这与离宫何关?”云青依然只在乎那个所谓的仙缘,离宫。   “这关系马上就要来了。”宋离忧这回没再生气,而是郑重地说道,“我跌入棺内,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从很高的地方跌落,再醒来时,竟是一个与那古墓相似的地方。我是说,也是一座古墓。”   “那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另一方大陆,只以为那是墓主人设下陷阱使我落了下去。于是点起火看看周围的环境,这陪葬之物中竟有许多古籍,我将之前记下的奇异纹路与古籍对照,竟发现一桩惊天秘史。”   “我不想听秘史,你只须告诉我离宫何在。”   “……几千年前,青帝身陨天隐山。后人也有求仙者,四处寻访这天隐山,可是没有一处与典籍记载一致。世人都以为天隐山只是神话,却不知这天隐山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北川,一半在南风。”   “你是说……”云青微微颔首,“这里是天隐山遗址?”   “没错……天隐山已沉入地底,当年于天隐山巅浮空而建的离别宫,今日也触手可及了。”宋离忧面有喜色,“若是你助我脱困,我便带你去离宫遗址。”   “虽说你实话不多,但多少管点用。且带上你吧。”云青思索了一会儿,应道。   谢遥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什么青帝啊,神山啊,还有离别宫啊,他都不知是什么情况。可看云青的意思是要去里面探险一番了。本来他想去的是毋宣山,那儿是传说中的修真圣地,相对要稳妥些。这天隐山离别宫一听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而云青自己都说了宋离忧这个几百年的老妖怪说的话根本不靠谱,此行恐怕小命堪忧。   “道远?”云青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谢遥的臆想。   “啊?何、何事?”谢遥问道。   “我方才让你将壶递给我。”云青有些无奈,“你可是怕了?”   谢遥将手里的天地壶小心翼翼地交到云青手上,这才铮铮有声地说道:“我是怕。可是仙道渺茫,若是这次不抓紧,下次不是何时才能见着这一缕仙缘。兴许也就平凡一世了。”   “若是平凡一世,我还怎么有脸去见无暇仙子。”   “嘁,没想到你这等孬人还是个痴情种子……啊!!”宋离忧嗤笑着,突然尖叫起来。   云青动作麻利地将天地壶里的水依次浇到封印上,熊熊蓝焰从房屋四角燃起,封印不断被溶解。   宋离忧痛不欲生地哀嚎着,长发遮掩下的目光怨毒无比。   第七回   第七章旁敲侧击,林中魅影   上古大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久远如隔世的往事也仅仅苟存于神话之中。   青帝乃是居于东方的司春之神,凌驾苍生之上的五帝之一,如今也烟消云散,不知魂归何处。   谢遥看过的话本小说中,主人公多半通过各种途径得了种种了不得的传承,然后一飞冲天,直上青云。可是这事落在他身上就让人很是不安。若是普通前辈高人还好,但这青帝未免名头太大了,大得有些不真实。更何况这个自称活了几百年的宋离忧也让他觉得不怎么靠谱,十句话也不知有没有一句真的。   眼下云青作主,虽说言明不信宋离忧,可也只能由着他胡扯。两人都知道,这仙缘哪怕再渺茫,再无稽,看上去再怎么像一个陷阱,他们也得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因为机缘这东西错过这一次,恐怕此生难再遇,终老也只能碌碌无为了。   谢遥心事重重,骑着毛驴往深山更幽处行走,不知觉已经落下另外几人一大截。   此地是远离官道的深山老林,幽昧的光似乎从亘古之时就开始笼罩着这个地方,将迷途之人引向无人知晓的地方。   ——————————————   “阿芒。”云青仔细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已经只剩下三人,她轻唤阿芒。   阿芒感觉到了肩上的云青捏了下他的耳垂,立刻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勾起她的手指,让她安心。   “道远呢?”云青仔细辨别了一下才问道,而询问的对象自然只有一个。   “呵,那小子本来就是个累赘,走丢了正好。”宋离忧挑眉,不怀好意地走近云青,“十万大山传承无数,你又何必趟这次浑水?”   “道远呢?”云青不依不挠地问道。   “莫管他了,小丫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离宫的事情?”宋离忧又走近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怎么说?”云青忽然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他。   “修道人皆知,这上古遗迹出世的事情多半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几万年前先祖大能留下的后手算计,谁也没命去捡这个便宜。”宋离忧分析道,“而你却兀自跟来,也不管我的话是真是假,所以在下猜测你手里多半有离宫的确切消息吧?”   云青摇头:“我是见了你才知道离宫是什么的。”   宋离忧显然不信,他花了几百年才弄清楚离别宫的一点线索,这女孩一见面就叫破离别宫已被分为“离宫”“别馆”之事,怎么可能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我手头也有些古籍史料,你若是把你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我们可以交换,胜算也要大些。”宋离忧继续引诱道。在他看来,云青多半是占了十万大山传承之利,自身就是凡人一个,倒是这怪汉颇为诡异,须谨慎些。云青年幼,不知世事,只要控制住她,那个大汉也好解决了。   “你不知道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云青还是那种天真平淡的语气。   宋离忧到底修真多年,从这句看似推辞的话中隐约听出了一丝玄机,不过这种明悟很快被他心里的贪欲淹没了:“小丫头,你这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死?”云青歪着头问道,稚嫩的笑颜让人徒生寒意。   “你不想知道那姓谢的拖油瓶在哪儿吗?”宋离忧面色一僵,他目前的状态可挡不住阿芒的诡异力道。不过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我虽陷入封印,原身亦被毁去,可到底是入道多年。在这周围悄悄施展些手段还是轻松得很。”宋离忧想到对方有把柄在自己手里,顿时底气足了不少。   “那又如何?”云青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他对我来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莫再嘴硬了!你也注意到了罢,方才我已对照星位带你们进入神道。那小子只是凡人,绝不可能守住本性,必然会迷失在这神道之上。你速速交出离宫的消息,在下还可以救他一命,不然……再过个半柱香时间那小子就连骨头也剩不下了!”宋离忧说得硬气,但心里已经开始微微有些不确定。毕竟十万大山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比谁都厉害。   “哦。”云青淡笑点头,转而对阿芒说,“我们继续走。”   “你!”宋离忧这才变了脸色,“小小年纪真真是狠毒啊!”   “若是连这万年前就废弃掉的离宫神道也走不过,想必他今后求仙的道路也走不长。我就算帮他这次,莫非还能守他一辈子?”云青头也不回,大声笑道,“这等庸人,死了也罢。”   她记起初遇时,阿芒推倒了谢遥家的墙,将这满脑子求仙之思却被困于深院的贵公子放了出来。那时候谢遥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不怕!”尚还年少的脸上闪烁着无数修道者也不曾有的坚毅光辉。   断红尘,寻仙缘。这些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意志力。   云青不懂修真者的资质该怎么算,不过若论心性,他是她见过最好的。甚至比朱无瑕还要好。   这次神道之惑对谢遥来说难保不是一次大机缘。   这么想着,云青也不管身后气得直跳脚的宋离忧,只是坐在阿芒肩上,一步步向前。两个身影渐渐没入这片幽暗的深林。   ——————————————   谢遥发现自己迷路之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四周参天巨木遮天蔽日,林中昏暗无比,只能接着太阳投下的片片光斑勉强识路。   不知是什么兽鸣忽远忽近地传来,树底下颜色鲜艳的蘑菇上盘踞着毒蛇。从树上垂下的枝蔓不时擦过他的肩膀,这种冰冷的触感多少有些不真实。   谢遥打了个寒颤,这时节正值初秋,山下秋老虎还没过去,但山里已经冷得很了。他身上的衣物不多,剩下的东西都是阿芒扛着。他本想在原地等着,看云青会不会发现自己丢了,然后回来寻找,可这地方冷成这样让他不由得有点不安。   在他眼里云青一直是神秘强大的,似乎目前为止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她。而他读书这么多年,自以为满腹经纶,无所不能,可是一出门却什么都做不成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遇上困难还被吓个半死,就连赶路都能走丢。   谢遥沮丧地垂下头,又抬起,向着四周喊了几次云青。回答他的除了凛凛山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位公子……?”   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谢遥回头一看,幽深树林间站着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白衣女子。   “朱……无暇仙子!!?”谢遥惊呼。   那白衣女子一怔,旋即笑道:“原来是公子您呐……我方才没能认出。”   谢遥正想上前,突然觉得心中一悸,他停下步伐,抱拳施礼:“无暇仙子,多年不见,您居然半分未变。”   “是呵……”白衣女子温婉一笑,“多年前一别,公子亦是风华不改,让人心折。”   谢遥呆呆地看着梦中人的笑容,只觉得双腿发软,心中震颤:“您……仙子您莫非……?!”   “一别多年,谢君可知小女子有多念着您么?”白衣女子向谢遥微微伸出手,“公子可愿与我同往仙境,逍遥一世?”   “我,我自是愿意……”谢遥已经说不出话,跌跌撞撞地迈过那些藤蔓,一路向那人奔去。   白衣女子诡秘一笑,正要与他双手相交,可是谢遥却突然停下了。   “无暇、无暇仙子……”谢遥满脸通红,纠结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白衣女子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继续温婉地微笑:“何事?”   “仙子……我、我虽愿与您双宿双飞……可我终究是凡人之身。”谢遥心境渐渐平缓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空明之感。   “只要是谢郎,我便不会介意……”   “可是在下介意!”谢遥急冲冲地打断她的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方法没想到自己居然对梦中仙子如此不敬,“在下既不愿耽搁您的仙途,亦不愿一生庸碌。”   “在下……欲成仙!”谢遥坚定地看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的眼神瞬间由柔媚化作冷淡,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在空气中渐渐淡去了。   “这……莫非是我思念成疾所引发的幻象?”谢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也是了……无暇仙子如何会倾心与我这等凡人。”谢遥苦笑着,默默垂首,突然发现刚刚白衣女子站着的地方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这是……玉如意?”   一只巴掌大小的玉如意斜斜地插入松软的泥土中,温润的光芒让他想起刚刚白衣女子的眼神。   谢遥将玉如意收入怀中,脸上露出一抹淡笑:“我可不甘为凡人。”   他站起身,看着恐怖幽深的森林深吸口气,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第八回   “阿芒,停一下吧。”云青一只手按住阿芒的肩,一只手捂住嘴咳嗽起来。   阿芒见她咳得厉害,立马慌了神,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阿芒步子大,走得快,几下就甩掉了那宋离忧,深入森林。其实云青本来想和宋离忧一起走的,可是她没料到自己伤势比预想的要严重,她怕宋离忧趁机下黑手,只能迅速脱身。   “莫慌,莫慌……咳咳咳……”云青安抚道,“不会像上次一样晕过去了。阿芒可还记得先前那边陲古城里的茶老舅?”   “之前在十万大山边界被白衣使追上,我强行融合刚盗得的天书才逃过一劫,这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云青伸出手,阿芒把脑袋凑到她手底下,安安静静地让她抚摸,“也幸而从那白衣使尸身上找到方寸盏,咳咳……这才能从十万大山直渡万里到达古城。”   “离开古城时,那茶老舅给了我天地壶。看来和方寸盏是一对儿。”云青手往下伸去,碰到了挂着阿芒脖子上的壶,“也不知那老人是何来头。看来是早料到我要经过那处,还特地为我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云青眉头又皱起了,眉心有一处深深的印痕,她一直与这个年龄的无忧无虑相去甚远。   “罢了,天底下精通卜易命理的人不少。”云青摇头,眼下也没空多想,“只是……既然茶老舅能推算出我的行踪,那么别人兴许也行。此行寻仙,我虽借了道远的命数遮掩自身,今后也该愈加小心才是。”   阿芒看上去什么都听不懂,只是慌张地抬头看她,生怕她又吐血。   云青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一丝忧虑:“莫看了,看再多我也好不了。现下必须找到修真之法,以凡身承载天地至宝终躲不过陨落。”   她说得无所谓,阿芒却更慌,口中呜呜声不断,震得这山林飞鸟四散逃开。   “走吧,走吧,阿芒,我感觉好些了。”云青拍了拍这大汉的后脑勺,“在这里也许能找到缓解情况的东西。”   阿芒不敢不从,扶着她的小腿,顺着小道一路向前跑。   ——————————————   谢遥走得很慢。   他自小连门都不怎么出,身体羸弱,爬山这事儿可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得也稳稳的,不温不火。   “这地方树木茂密,也就这么一条小径,沿着这里走下去一定能找到他们……哎呦!”谢遥安慰自己道。   谢遥真想着,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低头一看,一根藤蔓横在路中央。谢遥顺着藤蔓看过去,满眼苍翠的绿色中夹杂着一抹石灰白。   谢遥走近那个古怪的东西,看得清楚些了。   灰白色的岩石,形状看上去是个不太完整的方形。半截斜插进泥土中,另外半截则被巨木吞没了一半。露出了的地方也附着着苔藓之类的植物。   谢遥蹲下来,凑得更近了,这才看见那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字迹。他撩起袖子,弯腰开始清理这些黏糊糊的植物。   “说不定这上面就记着离别宫是事呢……可是,我消失这么久想必云青也着急了。”   谢遥不知是该仔细观察这石头还是赶紧赶路。   “算了,我现在就算赶上了他们也帮不到什么忙,只能拖后腿。不如将这石头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谢遥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定。   他可不知道云青此时自顾不暇,而且对他消失这件事也放心得很。   谢遥一想到有人念着他顿时动力就大了,他手上速度加快将那些细屑拨除,开始处理这些藤蔓。藤蔓上布着细密的小刺儿,谢遥一边避开这些,一边随手摸了根木棍把藤蔓挑出去。   “这树大得看不见顶,不知长了多久。看起来这块石头比树还久远些。”   花了半天功夫,谢遥累得满身大汗,终于将这乱七八糟的树藤清理得差不多了。   “这样子倒像是块石碑……”谢遥用袖子擦擦额头,开始辨认这上边儿的字迹。   “……由此动彼谓之感,由彼答此谓之应……是道则进,非道则退……辄指三光,久视日月。”   谢遥念得断断续续的,上边的字是古体,放现在也没几个人能认出来。再加上那些因时间久远磨灭掉损坏掉的地方,他也看不出这具体是在说些什么。   谢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手抬起来的时候却不小心划到了边上的藤蔓。   “哎呦!”谢遥痛呼一声,看向自己的手,居然被刺儿划出一道大口子。   谢遥甩了甩手,欲哭无泪。   “咦!?”刚刚他手带到边上的藤蔓,石碑竟又露出一截。   这石碑陷入地下的程度应该是一半的样子,露出来的地方大约在石碑正中。谢遥定睛一看,那地方有个形状古怪的凹槽。   “这样子……倒有些熟悉啊。”谢遥摇头晃脑地想着,突然眼睛一亮,“对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那玉如意,和那凹槽处比照了一会儿,发现两者居然完全吻合。   “这……这莫不是奇遇来了?”谢遥咽了口口水,有些不安地将那玉如意放在凹槽处,用力一按。   ——————————————   云青离去已有多时,可宋离忧还在原地不动,他脸上笑容阴狠。   “这小丫头身上古古怪怪,没有万全把握也不能下手。如今只能看这姓谢的了。”宋离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星盘。   他正是通过这个星盘将两人带入神道的。   隐天山,离别宫。这早已不是人世间的世界,是所谓“神域”。   天下万物皆有灵,所以一草一木皆可成神。世间万事皆有定势,于是就有了司章律法的存在,也就是神。   花神,河神,海神,又或者是青帝这样的司春之神。   离别宫乃是青帝生前的依托之所,也是他陨落后的埋骨之所。无数年来想要找寻此处的人不计其数,可是像青帝这样的存在,即便是死去,神域亦可永存。只要神域不灭,那么想要找到离别宫就只能走神道。   “神道”也就是神灵行走之路,其中幻象种种,变化无数。有肉身的人类是看不见的,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找到。   比如宋离忧手里的星盘,就是确定神道位置的方法之一。   凡人确定地方大概都是“村口的大树下”“房后的井里”这般描述。可是这些东西经不起沧桑变迁,变化太快,对于神灵而言可能眨眼间就湮灭了。   于是有大能就用星辰来确定神道的位置。天上的星辰运转有数,比起地上的参照物,保存得更为久远,也更容易辨别。   若是有人将神道一点点探索出来,将其位置与星辰比照,一点点记录在星盘上,那么就可以传予后人,使后人知其所在。   所以说宋离忧百年来的心血所得,也就是那个星盘,才是最为重要的。   “那小子是我有意引开的,那也罢了。”宋离忧看着星盘的位置确定自己该往哪儿走,“可是那小丫头居然敢这么自顾自地向前走,要么是不知死活,要么就是……”   他眼里闪过狠厉之色:“要么就是有更为详尽的记载。”   星盘之间也有优劣之分,一个更为详尽的星盘能帮助他避过许多致命的关卡。   “哼,我手上有星盘定位,只须跟着我在那丫头身上下的散魂香便能找到她。到时候设法伏击……定要将她手里的东西拿到手。”   ——————————————   谢遥只感觉眼前一黑,迷迷糊糊间感觉像被人揪着领子在空中转了几十圈,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摔。   “哎呦!!”   谢遥惨烈地叫了一声,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揉着屁股,发觉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抬眼一看,顿时傻了。   眼前是无法用言语描摹的宏伟宫殿。整块的白色巨石勾勒出宫殿的大体形状,除了青白淡墨之外在没有别的杂色。   光是檐牙就有遮天蔽日之势,整个宫殿根本看不见头。周边青石铺作台阶,阶边上立着无数珍禽异兽的石像,全部都栩栩如生。仔细看那白石地面,上面也绘着流云异彩,群神乱舞。穹顶上布着蜘蛛网般的细密墨线,却一点也不显杂乱。中央处有一池,氤氲着浓白的雾,雾气逸散,蒸腾成九条飞龙的模样   谢遥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些就被震慑住了,可是脊椎骨上的一阵剧痛立马让他心神归位。   谢遥想撑着身子,手却碰到了一个温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玉如意。   那玉如意一入手就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一股暖气从手里涌上心口。   “人之一性,湛然圆寂。涉境对动,种种皆妄。”   谢遥一怔,隐约间听见一个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念诵。   “一念失正,即是地狱。敬诵斯文,发立汗下。”   声音越来越响,简直振聋发聩。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既以自镜,且告来者。”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谢遥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声音念道。   他没注意到,那玉如意散发出的白气幻化成种种形状,全部没入他的身体。   第九回   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真的就能抵达心中所想之处吗?   云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向前走是因为后面已经没有了退路,停下来一会儿也有可能命丧黄泉。   阿芒虽然忠心耿耿,但是不能言语,思考能力也很低。云青有很多事情无法跟他解释,遇上那些对她来说致命的困难也不能与阿芒商量对策。阿芒能做的只是在危险来临时为她竖起一道屏障,而非帮她规避这些危险。   她认识的其他人中,谢遥是个凡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一个,阴谋阳谋统统不懂。虽然谢遥悟性绝佳,性情极好,但终究不能为她解决身上一大堆烂摊子。他离成长起来还远得很。   那日遇见的朱无瑕似乎是个求助的好对象。她已融入修真者多年,对各方势力也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作为执法弟子还能在某些关键时候给云青提便利。云青喜欢她的放荡不羁,喜欢她说拔刀就见血的干脆霸道。可是云青不确定破灭天魔宗在这个事件中的站位。魔门正统一向视宗门为生命,说不定破灭天魔宗围剿令一下,第一个对她出手的就是朱无瑕。   还有就是宋离忧,那家伙来历颇为诡异,还被封印在这神山附近,虽说满口谎话但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少。那家伙只剩下魂体,连肉身都没有了,却能在这种充斥着神力的地方行走无碍,想必身上也有重宝。   云青这么一想,反而是最不靠谱的宋离忧最可能和她成为盟友。两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身怀重宝,走投无路。他们之间虽然不存在什么信任,但也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也许……若是那家伙在神道中活了下来,云青可以帮他一把从而获得一个不错的助力。   云青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不断思考今后的计划。   “阿芒,走慢些。”云青捂着嘴,压下一阵咳嗽。   阿芒身体健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是人形的野兽。而且山间地面也不怎么平坦,这么颠簸之下,坐在他肩头的云青便有些吃不消了。   阿芒停住,迷茫地看着云青。   “罢了,你接着往前就是……”云青苦笑。阿芒能听懂的命令实在是太少了,除去一些保护自己和她的本能,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阿芒听了,再次放开步子向前,手用力抓着云青的小腿,免得她掉下来。他不知道这力道对于云青来说已经足以造成伤害。   云青皱眉,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   渐渐地,她发现阿芒走的路线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宋离忧那个星盘上记载的路线。   没错,云青之所以不在意与宋离忧分开,就是因为她知道星盘记载的内容。要是宋离忧知道这点一定会被吓傻。星盘是以星辰为基础,在神道的变化与星辰的变迁中寻找平衡,从而永久记录神道的工具。凭借人力几乎是不可能记下万千星辰的运行轨迹的,更别说还要理解神道中的诸般变化。   但云青可以。凭借她从十万大山手里盗取的天书。   天书上记载着世间一切,过去,现在,未来。存在着的,存在过的,将存在的。这是修真者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但是也仅限传说。   要想得到什么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   得到天书,通晓万物,这种代价没有人付得起。而没法背负这种因果的话,连碰都碰不了天书。   但是久远的历史中也不是没人打过天书的主意。丧心病狂的人很多,想要逆天而行的人也很多。可是不管这样的人有多少,不管他们多么天资横溢,多么辉煌强大,都一一折戟于十万大山。   天书由十万大山镇压的历史已经不可考,十万大山的力量没有人能撼动。   云青就是从这样一个最顶端的庞然大物手里盗得了天书。如今她虽能获益于天书,但也随时可能丧命。   “阿芒?”云青按住阿芒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阿芒立在原地,眼中迷茫无措。   “没事,你没做错什么。”云青一边安慰他,一边仔细探查周边的环境。   天书并非凡身所能承载的。云青融合天书的同时也得承受天书带来的巨大负担。每次使用天书的力量也必须支付一定的代价,比如她的眼睛。现在她眼不能视,也许不久之后会耳不能听,会口不能言,会化作抔土,会死。   云青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她清了清嗓子,对阿芒说道:“放我下来吧,我想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   阿芒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地面,想要伸手扶她,云青没看见,自顾自地走到了边上。   她跪在地上,俯身闻了闻泥土的味道。   “不对……”她皱起眉头,“与星辰对照的不符。”   天书传来隐晦的波动,阿芒不知为何没有听她的指挥,走错了路。   “这下麻烦了……咳咳……”云青心火一盛,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青利用天书从宋离忧那里得来了一些关于神道的常识,她知道在神灵死后便只有一条。可若是偏离这个固定的轨迹,云青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芒……”云青起身,脚下却被藤蔓一绊,跌坐在地上。   阿芒粗糙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肩上。   “这是劫数么……?”云青没有问阿芒到底为何没有听她的话。她明白以阿芒的神智估计什么都听不懂。   云青苦笑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比之前沙哑很多:“可惜了……”   “我才不信什么劫数!”她闭着眼,笑容带着不可思议的狂气。   “阿芒,向前罢……既然不知道路,那就一直向前吧。”   阿芒嚎了一声,树枝震颤,落叶飘飞。   “就算前面是黄泉,我也算活过一遭。”   ——————————————   谢遥的身体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朦朦胧胧中,无数咒文在他耳边轰鸣,与他的呼吸相契。他手中的玉如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白色雾气,这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变化成奔腾的马形,慢慢融入他的身体。   谢遥对外界的感知变弱,可是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心中鼓动出来,通过血管散布到全身各处,然后再回到心脏。这些白色雾气渗透他的身体,不安地躁动奔涌。   “啊!!”他不自觉地痛呼出声。   那些白雾幻化的马在他身体里乱窜,肆意破坏。他虽然疼得不行,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他默念这句话,努力使自己内心的躁动平复下来。   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片段。   他年少时才华横溢,父母期盼的眼神。还有花船上和无暇仙子初遇的惊艳。他被拘禁于狭室之中,父母痛心疾首地说他被妖女迷惑。还有他在自己院子里作诗,却突然听见心上人的名字。还有那日神秘女孩给了他寻访仙途的机会。   自豪,虚荣,苦涩,依恋,相思,激动……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如浪潮般涌上,然后渐渐退去。   心中带着凡性的虚火渐渐被抑制下去,身体里的气马安定许多。很快,当谢遥心中完全没有波动时,那些气马便重新化作一缕缕白雾,流散于四肢百骸,一点点剔除他身体里的杂质。   洗髓伐骨,这是要修道必经的一步。   凡人的身体中有太多杂质,灵台中也终年蒙尘。要想踏过仙凡间的第一道坎,必须使灵台清明,身体无垢。而光是这么一步,就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身体无垢有无数灵丹秘药可以帮助,然而灵台的清明却无外力能够改变。   云青认为谢遥心性极佳并没有错。   几息功夫便能煨烬心火,使灵台清明如新生婴儿,这已经是天纵奇才。   再加上手里这玉如意帮助他洗髓伐骨,恐怕不多时,谢遥便能破开命门,引气入体。   谢遥呼吸悠长而平缓,他睁开眼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完全不同了。   有种蒙着雾气的玻璃被擦拭干净的感觉。   他起身,感觉自己身上黏糊糊的,不少脏东西从身体中被剔除出来。这是洗髓伐骨的结果。   还没等他仔细体味其中的妙处,脚下的石板地就一阵震动,他一个不稳又跌了回去。   谢遥等到震动微敛,勉强撑起身,惊讶地发现宫殿正中的池子里冒出大量水雾。   池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腾着,想要突破水面冲出。   这个想法刚刚掠过谢遥的脑海,那池水“哗”地冲出池子,甩了他一脸。   “噗……”谢遥后退几步,用袖子擦擦脸。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从水雾中传了出来。   一道健壮而高大的身影从水雾中渐渐走了出来,他手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   “……云青!?”谢遥看清两人后失声叫道,“你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越发虚弱的咳嗽声。   谢遥跑过去,发现两人从池子里出来都湿透了。阿芒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云青昏迷着,被他抱在手里。   看样子两人是穿过池水而来,阿芒不懂照顾云青,她怕是吃了水,身体又弱,这才昏迷过去。   谢遥慌着想看看云青的情况,可阿芒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也不让他碰云青。   “云青,云青你怎么样啊!!”谢遥声嘶力竭地开始喊。   “……还没死呢。”   云青终于勉强睁开了眼。   第十回   上古神祗的心思,后人已经无法揣测,但他们的威能依旧震慑千古。   很多人猜测,青帝想必已经算到他将陨落于自己的宫殿之中,才给它起名叫离别宫。这种带着伤悲愁绪的名字几乎不曾在修真者的古籍中出现,更别说被一位无心无情的神灵用作宫殿名字。所以说,修真界一直以来对离别宫名字的质疑,甚至是对其存在的真实性的质疑,从未断绝过。   现在云青和谢遥已经确定了离别宫的存在是确有其事。不过他们谁都没空去四处宣扬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情。   云青虚弱得很,整个人蜷在阿芒身上,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如果不是听见她那句话,谢遥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好得很……”云青剧烈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几分笑意。   劫后余生,任谁都会愉悦起来。   “这算什么好!”谢遥见云青醒了也不再畏惧阿芒,他几步走上前将自己的外衫围在云青身上。   他们的东西都由阿芒扛着,这番水路走来也湿得差不多了。谢遥刚刚洗髓伐骨,衣服脏得很,可是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云青轻轻嗅了一下这件外衫,皱眉道:“臭死了……”   天书的波动蔓延到这衣服上,向四周渐渐延伸。云青需要知道这里的事情,她也知道天书的每一次波动都是她的夺命丧钟。   催动天书让她咳得更厉害了,她也不顾这些:“这是……道远,恭喜了。”   谢遥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迷茫道:“什么?”   “恭喜,你总算不是凡身了。”云青咳了一会儿才说道,“洗髓伐骨,我就猜到你这次能活下来必有大机缘,果真如此。”   谢遥读过的书中关于洗髓伐骨的描写也有不少,也作伐毛洗髓用。比如中古时名臣东方朔曾言:“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这其实是不借外力,通过苦修使身体自然脱离尘垢的方法。“却食吞气”,不食人间五谷,仅以天地灵气为生,长久坚持下,人身固有的污秽就会渐渐被排出。但这是一个很长的周期。   谢遥想起那只玉如意里冒出的白色气体,隐隐有些明白。想来那东西不是凡物,刚刚那白雾进入他身体,助他洗髓伐骨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先别说话……这这这!!”谢遥正想劝她先安心休息,云青就突然吐了口血出来。   阿芒发出一声悲号,谢遥感觉地面都在震动。   谢遥吓得不轻,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云青的伤势严重得很。   “你伤哪儿了?”谢遥问道。   “不是伤,是代价。”云青摇头笑着说。   谢遥没听明白。   云青接着道:“你已经脱离凡身,那么也算修仙有道了。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完整的传承,合适的功法,悟道时的引导,还有福地洞天这样的外物……要走的路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看不见未来。   云青希望谢遥为他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可是她却不行。因为每时每刻都有丧命危险,云青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未来对她而言变数太大,她甚至连当下都顾不上。   “你还是先照看好你自己罢!”谢遥大声道。   云青又笑起来,她见过的人太少,谢遥也算是这些人里最不像修行者的人,偏偏还心性绝佳。   “没事的,我很快就好了……方才呛了些水。”云青面不改色地说谎。   “你!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吐血还是怎样!”谢遥急得团团转。   “真的不碍事。”云青深吸气,竭力平复身体上的不适,“阿芒放我下来。”   “你你你……”谢遥说不出话。   “说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云青被阿芒慢慢地放下来,落地后步伐有些不稳,阿芒很快搀住了她。   谢遥没想太多,一下就被她绕开了话题,他皱起眉:“说起这个……我也不知道。”   “……”云青沉默了一会儿。   谢遥以为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有些紧张地补充道:“我迷路之后发现了一处石碑……啊,不对,我之前还捡到了一个玉如意。那石碑上有个凹陷,我将玉如意放进去,然后就到了此处。”   云青还是没说话,天书正在以极缓的速度运转。不能指望从谢遥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她只能自己来慢慢摸索。   “那石碑上,太上感应残篇……咳咳……咳咳咳……”云青抬头,喃喃自语。   “啊?石碑上确实写着些什么的样子,我看得不清楚,就记下了几句。你若是需要,我可背给你听。”   “不必了,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云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赤红色在湿漉漉的袖口晕开,显得诡异而艳丽。   谢遥对她的无所不知已经快习惯了,他知道云青不解释,那么他问也没用。   “可惜,你知道的还是太少。要是那宋离忧在此处就好了。”云青有些遗憾地说道,“之前那宋离忧有意分开我们,想要偷偷对我下手,被我避开了。”   “原来我迷路是他动的手脚么!?”谢遥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紧紧跟着几人也会走丢了。   “不错,他想借神道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你,又以你为要挟,想要控制住我。”云青把来时的事情跟他大致说了一边,不过略去了天书的部分。   她当时竭力运转天书,企图从迷乱的神道中找寻一条生路,不料伤势突然恶化,昏迷过去。   当她因为窒息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水里了。她看不见,也不知周围情况如何,只知道阿芒带着她游了一会儿。当她感觉自己到达极限时,身上被水所缚的沉重感徒然消失,然后就听见了谢遥凄厉的叫声。   说起来……后面半段路完全是阿芒自己走的,居然也莫名其妙地脱困了。这和那次从十万大山的白衣使手中逃脱后十分相似。云青那时候强行融合天书,击杀白衣使,又以天书为媒,动用了方寸盏的力量直跨万里,来到了镜都边界。那时候她完全昏死过去,也是阿芒独自找到城池求援的。   按说以阿芒的神智应该做不到这些……大概是生存的本能罢。   云青有些疑惑,却没再想下去。要说她还信任着什么人的话,那人必然就是阿芒了。   他们是不离彼此的至亲。   “看来你们到这儿比我要曲折得多啊……”谢遥有些庆幸,至少他们都还活着,“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宋离忧,我们得找到宋离忧。”云青沉思了一会儿,决定道。   “可是他不坏好心,你现在又身体不好,万一被他……”谢遥还是对那宋离忧印象不好。   “无妨,阿芒在这里,他伤不到我。”云青依然沉稳。   谢遥虽然不愿意,但也不知该怎么拒绝:“我们怎么找他。”   “他手里有星盘,早晚也会到这个地方。”云青有些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坐在了靠近池边的地上,“宋离忧不简单,如果他说自己活了几百年是真事,那么他应该已经入道。”   “入道?”   “你不必明白这些。”云青岔开话题,这事儿她已经做得越来越顺手,“宋离忧几百年来积攒不少,想必对这离宫内部也有所了解。而我们对此处一无所知,暂时不能妄动,眼看着巨大机缘摆在面前却不能动,想必你也不愿。”   其实谢遥目前为止倒没有感觉到什么致命威胁,他只遇见过一个神似无暇仙子的女人,然后莫名就进入这里,洗髓伐骨,脱离凡身。   “先等等吧……你也需要适应一下现在的身体。”云青靠在池边,慢慢摸到池沿,她想要伸手触碰池水,可是怎么也够不到。   谢遥听了她的话也静下心来,反正也走了这么久,再多花这么点时间也无所谓。他想着,盘膝坐下,调整呼吸。   阿芒看见云青有困难,离开走到她边上,但是不知该如何帮她。   云青艰难地支起身体,回头对阿芒说道:“壶。”   阿芒将天地壶交到她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云青将壶盖子掀开,渐渐没入池水中,过了会儿才将天地壶取出来,盖子盖上:“收好。”   阿芒接过天地壶,老老实实地挂在脖子上。   方寸盏可化千山万水于方寸之间,天地壶可以方寸罅隙纳天地浩大。两者相合还有万千变化,种种威能。比如云青之前借天地壶与方寸盏的破空之力化除封印便是其用法之一。   云青隐约觉得这池水留着还有用,顺手便收了些。   “来了……”云青轻声道,虽然眼不能视物,却也把头转向宫殿入口之处。   谢遥坐在地上安安静静,仿佛被云青的话惊醒一般张开眼睛,双目之中隐隐有明光划过:“宋离忧?”   云青感觉得到他身上的变化,心下赞叹这家伙真是修道的奇才。   “嗯。”云青面朝着大殿入口,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走进大殿之中,那人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作书生打扮。面容清秀温文,但是气质却略显散漫浪荡。这人手握星盘,周边隐隐约约有诸天星辰环绕。他口中颂歌不停,唱腔繁复变幻,可是唱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一句。   “风兮雪兮,徒离忧兮;不忍醉兮,枉自离难;盛华将逝,君子离经;日月无光,圣人离德!”   来者正是宋离忧。   第十一回   宫殿大得看不见头,可是以宋离忧的眼力还是一下就发现了中央池水边的三人。   云青能到这儿他并不感到奇怪,但是那个看上去跟弱鸡似的公子哥能到这儿就太让人生疑了。到底是他自身有异处,还是云青神通广大到能将他救出来?不管是哪一种,如今的情况对他来说都不算有利。   这么想着,他口中的歌声却不曾停下,一声声由哀婉至喟叹,由痛惜至张狂。   “风兮雪兮,徒离忧兮;不忍醉兮,枉自离难;盛华将逝,君子离经;日月无光,圣人离德!”   云青听着歌声不由有些不安,宋离忧如果真是伽耶皇朝的采诗官,那么这首短歌对他而言必有特殊意义,甚至,在伽耶皇朝也是有特殊意义的。如今情况未明,她不能冒这个险。   “没想到你来得也不慢。”心念电转,云青立刻开口试图打断了宋离忧的歌声。   宋离忧看着那一脸病容的女孩子,歌声戛然而止,他阴沉地笑起来:“比你们几个差远了。”   谢遥看见宋离忧脚下隐隐有灰色雾气缠绕,然后几个呼吸间,他就出现在几人面前不足十米处。   谢遥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几步,离他远些。但是又想到让云青这么个孩子挡在自己面前实在非君子所为,于是硬着头皮站在最前方与宋离忧对峙。   “宋诗官自谦了。”云青抱着方寸盏上前几步,直接绕过谢遥站到了宋离忧面前,“我们肉身尚存,神智清明,也未受过封印百年之苦,比你先到这儿也是应当的。倒是您,可谓是历经艰险啊……”   宋离忧觉得自己活了几百年的耐性都要被这死丫头的话给磨没了,他怒火中烧,只恨不得抬手给眼前这人一耳光。   “哈哈哈,你来了也好,我们可以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了。还是说……宋诗官自认为有能力一个人拿下神宫?”云青轻轻摩挲着手中小盏,语气强硬。   “宋某自然不这么认为。”宋离忧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么几个字。   “那就好。”云青咳了几声,掩嘴轻笑,偷偷用袖口蹭掉刚刚咳出的血。她在宋离忧面前越是强硬,宋离忧对他们就越是忌惮,这样他们也就越安全。不过一旦他们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宋离忧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不知你对离别宫了解多少?”宋离忧还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之前说过,你不知道的我都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大约也知道点。”云青如实相告。   她并非修真者,运行天书不仅致命还限制颇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她想知道的事情必须与她有直接的因果联系。而这种因果羁绊越深,那么她得到的有用信息也就越多。这也是她对宋离忧说“你不知道的我都不知道”的原因,她与宋离忧既有了一段因果,那么也就能从他身上获取些消息。   换言之,她不可能从天书那里得知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宋离忧可不信她,只当她在敷衍:“既然这样,那你便自己去探索这偌大神宫吧。”   “那可不行。”云青立刻答道,“宋诗官实力超群,见闻广博,多你一个总比没有好。”   宋离忧怎么都不觉得这是夸奖的话:“你……”   云青迅速打断他:“这样……既然我们彼此戒备,不如宋诗官你说说你要在这里找什么,而我也将我们所需之物说出,勉强算是坦诚相待了。”   宋离忧有些犹疑地说道:“若是我们的需求互有冲突怎么办?”   “总得说出来才能知道有没有冲突,才能讨论如何解决冲突啊……”云青接着引诱。   宋离忧神色一狠:“说定了,若是你有欺瞒于我……”   “定将永堕地狱、百鬼噬体。”云青再一次打断他。   宋离忧听了这话脸都绿了。这咒词正是之前铭刻在他封印之上的冥文,让他受了百年折磨,此时云青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都觉得全身发疼。   “我想要青帝逢春印的写法。”宋离忧花了好久平复怒气。   “哦,那想来我们之间是没有冲突了。这东西只有死物才用得上。”云青点点头,也不顾宋离忧难看得要死的脸色,接着说道,“我和阿芒算作一份,我需要功法,随便什么都行。至于道远……”   云青转头,眼睛闭着,可谢遥感觉她在看自己。   “我,我也不知道……”谢遥一直没吭声,突然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显得有些惊讶。   “那便要青帝百花印吧。”云青思索了一下,替他答道。   谢遥偷偷拽了下云青,问道:“那是什么?”   “安神定气的东西,与你那玉如意正好相辅相成。”云青解释道。   云青一边运转天书一边又对宋离忧道:“帝印不逢双,你要的东西与道远要的必然不在一处。”   “不错,你不必担心,既然我答应了你们,自然不会偷偷对那小子下手。”宋离忧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哦,您多想了,我只是遗憾道远不能受您照拂罢了。”云青脸色平淡,“那么我与你一同去找青帝逢春印,要是中途有修道功法便让与我。阿芒,你带着道远去找百花印罢。”   “等等,我可不识得什么百花印……”谢遥局促地说道,他感觉自己在这其中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云青这么分组的意思他能明白,无非就是由她制约宋离忧,然后由阿芒护他周全。可是云青自己身体不好,还和这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宋离忧一起走……这怎么使得。偏偏他还要在这种关头生事,连他自己都恼恨起自己来了。   “无妨,整座神宫中密布着青帝印。只要找到一个百花齐放的地方,那里一定有帝印铭刻……当然,能不能领悟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明白了。”谢遥郑重地点头,转身向四周那条条回廊走去。   “阿芒。”云青拍拍阿芒,示意他跟上谢遥。   阿芒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转眼这空旷的大殿之中便只剩下云青和宋离忧了。   “走罢。”云青道。   “那我便挑路了?”宋离忧眼里满满都是恶意,“你目不能视,可需要我牵着你?”   “心目未开才需要用肉眼视物,而我自然是不需要的。”云青也不恼,只是心平气和地解释。   宋离忧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去。   一直以来云青都是由阿芒代步,以她的身体情况恐怕走不了多远就得脱力,此时宋离忧也有趁阿芒不在为难她的意思。   他一边比照星盘,挑了一条回廊走进去,一边用余光偷偷观察云青。只见她用小指沾了一点盏中茶水,然后将其甩落。这点茶水像是被烈火蒸腾一般化作细细的水汽,围绕在她左右。云青每次都能在快要被宋离忧甩掉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只是每移动一次这白雾便越发稀薄。   云青曾借方寸盏眨眼间逃出万里,眼下赶路自然也不在话下。只不过方寸盏需要修道者才能使用,她此刻以天书为媒强行驱用对身体破坏极大,不过这也在她预料之中。   云青这般分开四人也有她的考虑。她自负单独面对宋离忧可以全身而退,但是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而除她之外不管是阿芒还是谢遥怕是都应对不来这老妖怪。再者,她之前已经有拉拢宋离忧的打算,而她与宋离忧交涉的内容不适合让谢遥知道。即便是对谢遥,她也一直有所保留。   最重要的是,谢遥这个人在将来恐怕会有大用。此行他所获颇丰,要是云青利用阿芒再助他一把,说不定他就能把握仙缘,直上青云。   除了天书外,这可能是她涉足命局最重要的棋子。所以她情愿自己单枪匹马与宋离忧相争,多付出些代价也要阿芒保住他。   云青一边盘算一边紧紧跟着宋离忧。   “你是从何处进入神宫的?”宋离忧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你想说为何散魂香不起作用吧?”云青心中冷笑,表情却温和无比。   宋离忧眼中闪过忌惮,微微一笑:“只是担心你误入歧途而做的小记号罢了。”   “我从水路而来。散魂香的味道都被洗去了。”云青不介意告诉他一些不关紧要的东西。她感觉到宋离忧憋屈的表情,突然想到那池水也许可以用来洗清外部异力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搞不好可以助她脱离十万大山的追捕。   不过这事来日方长,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再说。   宋离忧的脚步停下了,神情肃穆,周身环绕的诸天星辰虚影运转越发地快。   他们面前矗立着两扇看不见顶端的青铜大门,那门打开了一道狭隙,缝隙内一片黑暗,什么都感知不到。门上青铜锈迹斑斑,深浅不一,显得脏兮兮的,但是这种穿越亘古,沧桑不灭的气势却依然震慑性极强。细看过去那门上居然隐隐雕刻着异兽鬼怪,这雕工可谓形神兼备,惟妙惟肖,看久了居然有种这些异兽要从门上脱困而出的感觉。这些异兽身上都缠着树藤,看上去像是在手舞足蹈地挣扎着,空洞的表情中透出痛苦。   宋离忧是用星盘定位的,也就是说他知道逢春印的具体所在,这两扇门看来也在他预料之中。想必门后就是他们想要找的东西了。   “你上还是……?”云青抱盏退后一步,虽说是商量的语气,但一点也没有要自己上的意思。   “啧,莫惊动那些鬼怪,我们从那道缝隙间过去。”宋离忧的语气听起来比平时要严肃不少,“要是惊动了,我们可就得死一起了。”   “这些东西还活着?”云青暂时不敢动用天书探查,毕竟现在还没到拼命的时候。   “不知道。”宋离忧身上的诸天星辰虚影渐渐收缩,紧贴着他身体运行,“不过就算是有一只活了过来,我们也是惹不起的。”   “那行。”云青点头道。   她话刚落音身影就扭曲了一下,整个人消失在原地,接着就出现在那道缝隙间。不过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白雾也全部散尽了。   第十二回   云青身材瘦小,站在那道缝隙间也不显艰难,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她深呼吸,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向前一步,踏入黑暗之中。   “该你了。”略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回廊中。   宋离忧看见云青这么干净漂亮地进入门内也起了比较之心。他周身环绕的诸天星辰光芒一盛,然后收敛起来,整个人在星光微茫中有种虚无之感。   他原本就没有肉身,进入这地方相对也不那么容易触动门上异兽。宋离忧正要从容走进门内,却不料眼前突然闪过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这水珠圆润可爱,但宋离忧却看得汗毛倒竖,杀机汹涌。   宋离忧一下子由虚化实,星光一盛,向后跌跌撞撞地退开几步。   他盯着幽深的门内,怒吼道:“云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青紧贴在青铜门后站着,宋离忧看不见她被黑暗淹没的身影,但能清楚地听见她一边咳嗽一边笑:“咳咳……没什么意思。”   眼见着自己心心念念几百年的东西就在面前却不能进去拿,他简直要发狂了。   “我就说……你这么小心的人怎么敢随随便便就进一道不知通往哪里的青铜门,原来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算计我!”   “比起散魂香,这点算计又有何可惊之处。”云青说完,费力地喘了起来。   站在门内固然有其优势,至少宋离忧怕力量波动惊醒门上的异兽,定然不敢对她下重手了。可是门内给她的感觉十分压抑,死气沉沉,光是支撑身体就要花费大量精力,更别说还要与宋离忧勾心斗角。   她要尽快解决掉宋离忧。   “你若是记恨散魂香一事,那你刚刚一击也算我们俩扯平。”宋离忧知道这已经是他忍辱负重百余年的最后一步,只能压下满腔怒火心平气和地跟云青谈。   “你说扯平就扯平,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云青还是那幅软硬不吃的口气。   “那你说究竟要怎样!?”宋离忧气急败坏。   “你若纳命来,我便算此事了结。”云青淡淡地说道。   说着她已经并指成双,飞快地沾染方寸盏中的水,恍若不经意地挥洒出去。天书的波动宛如水纹般散开,她周身笼罩着浩大而诡秘的气息。   宋离忧不敢怠慢,手里星盘压下,脚边灰色雾气升腾,将他半身托起。他微微侧身,想要躲过那些水花,但是下一秒就看见那些水花消失,然后贴着他的鼻尖出现了。   宋离忧骇然,脚下灰雾一卷,向后拉开一段距离。他抬手撑出一片幽幽蓝光想要阻挡这诡异水花,但是没料到那水花突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又是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云青!!”宋离忧几乎要咆哮起来。他周身星光明灭,灰雾涌动,仓皇地躲闪着这水花。偏偏他还不能直接对施术的云青出手,甚至不能还手反抗,只怕触动那门上异兽,到时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嗯,我在这儿呢。”云青靠在门边,十分镇定地答道。其实她的情况不像是表面上那么好。方寸盏可不像天地壶一样能藏天地之大,这里面的水用一点就少一点。更何况她的身体也根本不能这么持续运转天书。门内死气颇重,对她来说完全是剧毒。   “你有什么要求便提!这回我绝不再耍花样!”宋离忧一边闪躲一边向云青喊道。   “我要你纳命来你又不愿,还有什么好提?”云青嗤笑道。   宋离忧眼中闪过凶厉的光芒:“我若想伤你也绝不是不行,只是不想闹到同归于尽的地步罢了。你别得寸进尺!”   云青感应着宋离忧的情况,他闪避得越来越顺畅,看来是渐渐适应了方寸盏的攻击。本来云青对方寸盏的使用也粗浅得很,被他看破是早晚的事。她也不想把宋离忧逼急了,于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下。   “那我就不多说了。”云青一扬手,水花纷纷落地。   宋离忧迅速离开那些水花坠落的地面,狠狠地瞪着门内的云青:“条件?”   “我方才突然想到件事。”云青漫不经心地跟他兜圈子,反正宋离忧比她急。   “……何事?”宋离忧的表情看上去是要把她生吃了。   “我想要的是功法,是传承。而隐天山是青帝所在,他身陨这么多年,传承早也不知失落何处了。”云青语速越来越慢,听得宋离忧挠心抓肺。   本来神域就是依托神灵而存在的东西,神灵身陨,那么除去神域本身其他东西都是留不下来的。天帝印是铭刻于神域的东西,也属于神域的一部分,因而云青让谢遥去找青帝百花印。   但青帝能不能留下点功法传承什么的就很难说了。   “所以……?”宋离忧蹙眉。   “不如这样,我替你抄来这门里的青帝逢春印,你把你的传承交给我。”云青一开口可谓是石破天惊。   要知道传承一事可谓是事关重大,正统修行者选择传承对象甚至要设置七七四十九道关隘,层层递进,从各种角度了解继承人的资质心性,看对方能否担得起这一脉传承。一般来说百年一个周期算是短的,上古求道者的试炼动辄千年,甚至有的还要跨越转世轮回进行。   “你简直异想天开!”宋离忧被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破口大骂,“小崽子你以为传承是什么!?说给你便给你?那爷爷我花的这几百年功夫岂不可笑!?”   云青不再说话,只是抬手又洒了一道水流出来。宋离忧见势不妙再度开逃,可是他立刻发现这次的攻击比之前要恐怖得多。   每滴水中都流转着江河之力,再加上一种十分玄妙隐晦的波动,一时间宋离忧压力大增。   “说白了,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却都不甘心就此谪落。与其守着这教条下黄泉,不如与我一同求这一线生机。”云青软硬皆施,在宋离忧本就近乎疯狂的心上又点了把火。   “你停手!”宋离忧满眼血丝,盯着门里看不见身影的云青。   云青应声停下攻击。   “宋某一生从未见过你这般人物……若是此行你能活下来,说不定又是一方枭雄崛起。”宋离忧直到此时才完全撇开年龄评价云青。   “谢你吉言,你这算是答应我了?”云青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激动,反而有种深深的疲惫感。   “是了,我在此摄出我所修的传承秘纹,你为我抄来这里面的青帝逢春印。”宋离忧盘膝坐下,他脚下的灰雾化成一个金属质地的实体圈,将他围绕在中间。   云青也不再看他,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门内多呆。不过比起宋离忧这种需要深入门内涉险取印的情况,她所做的事情要简单得多。   云青缓缓张开眼,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一片诡异的漆黑。这是天书从她身上夺去的东西。她视线所及之处万物都发生了玄异的变化。   由生到灭,事物的过去、现在、未来,极速闪现,眨眼就是一个轮回。然后由死复存,事物的未来、现在、过去,流转而逝,如此循环往复,交替不息。   当她将视线移开时,这些东西又恢复了原状。   这是她竭力运转天书所造成的异象,就像宋离忧全力运转星盘时身体周边环绕的诸天星辰会化作实象一般。   云青在短短几息内就重新闭上了眼睛,青帝逢春印已经到手。她感觉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疼得要命。云青随手擦了一把,探查起宋离忧的情况。   他身上灰雾越来越浓,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又进入他边上的灰圈中。那灰圈颜色越来越深,最后竟然近乎墨色。   云青看得有些惊奇,她一直以为宋离忧的传承要么与音律有关,要么与星辰有关,可是目前看来似乎不是这样。这灰圈倒有点魔道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宋离忧才有些虚弱地睁开眼睛:“传承秘纹已经摄出。你的青帝逢春印怎么样?”   云青不答,她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太轻松。   过了一会儿,云青感觉自己不能再待在门内了,这才缓缓开口:“青帝逢春印已经抄好了,你的传承秘纹呢?”   宋离忧冷笑:“自然好了。你我同时出手交换,你莫再想动手脚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吧?”云青踏出门,手里握着一方小小青铜印。   那印上时而花开叶茂,时而花枯叶败,正是青帝的枯木逢春之力。   “怎样?”云青托着小小的印,也不出手。   “换吧。”宋离忧比她先沉不住气,那黑圈一起,滴溜溜地滚动过来。   云青也不啰嗦,水流一卷,青帝逢春印便朝宋离忧飞去。   那黑圈一边滚一边冒出黑烟,黑烟渐渐凝练成实体,化作扭曲的蛇形贴附这黑圈周围。这么乍一看倒像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云青尚还稚嫩的脸上笑意盈然,可实际上心中的戒备却随着那黑圈的接近而上升到了极致。   “果真是了不得的传承,宋诗官真是客气了。”   云青伸手握住那一轮黑日,笑着点头。   与此同时宋离忧也接触到了那方逢春印,他和善地笑道:“说不上什么客气,这逢春印也不假。”   两人直接维持着这样和缓的气氛仅仅一瞬,紧接着两边都爆发出一道绚烂的光彩。   宋离忧手里的逢春印原本被一道水流裹着,当他手触到印的一刹那,那水流瞬间蒸腾成蓝色火焰,窜起两丈来高,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这蓝焰与封印他的蓝焰竟然一模一样。   云青这边黑雾翻腾,原本紧贴黑圈的蛇形就像活了过来一样,顺着她触碰黑圈的手蜿蜒而上,犹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咬向她的脖子。   形势急转直下!   说到底,这两人谁都不相信对方。   第十三回   黑蛇朝云青扑来时她几乎已经肯定这黑色日轮是一道上乘魔道传承。   难怪宋离忧想利用这青帝逢春印攫获生机,原来他还偷偷藏着这么个好东西。   一开始,云青觉得宋离忧没有肉身,魂体还被封印这么多年,多半已被削弱到了极致。就算是破封而出,也只能粉碎根基,重修鬼道。但是如今看来,他的野心和算计远不止于此。   青帝乃是上古司春之神,掌万物生息。青帝逢春印中蕴含的是枯木逢春、由死回生的至道。只要参悟这方印记,就相当于得到了青帝的一丝威能,能使枯败中孕育一点生机。   宋离忧攫获这点生机,好好温养,使其发展壮大,到时候就能重获肉身。他如今修为被废,正好可以利用崭新的肉身修行这脉绝佳的魔道传承。   再往深一点想,或许毁去原身、在隐天山遗址被封印,这些统统都在他算计之内。   只可惜千般算计万般手段,如今就要功亏一篑。   那道蓝色幽焰与之前封印宋离忧的一模一样。牢牢黏附在他周身,将他身边的星辰压制得看不见光亮。宋离忧用来护身的蓝光与之一接触就像火上浇油,他只能勉强用灰雾闪躲。   这边云青也不轻松,黑蛇缠在她手臂上,虽被她用水幕遏制住攻势,但黑圈中雾气不断,愈发凝练。看样子其他几条黑蛇也马上要化为活物。   眼下就是看谁能撑到最后。只要其中一人身死,他的道法被破,那另一人也就能活下来。   “小崽子!你这般黑心定不得好死!”宋离忧骂道。   “我的生死岂由你这败家之犬妄断?”云青神色安然,看上去还能撑很久。   “哈哈哈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硬撑。我早料到我原本的传承秘纹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死你,临时起意换了这道大日黑天轮。”宋离忧行色愈发疯狂,他狂笑道,“这魔道正统秘纹感觉如何?”   “无知可笑,仅这一道大日黑天轮便敢自称魔道正统,你将六道阎魔宗置于何地?”云青见了他这幅鬼样子有些担心狗急跳墙,但又想乱他心神,逼他失误。   她一面利用天书渗透这大日黑天轮,一边用方寸盏强行隔绝黑蛇。虽然看上去神色无异,但实际上比起根基深厚的宋离忧要吃力很多。   一路上用方寸盏紧跟宋离忧,再加上在门内全力运转天书,甚至同时调用天书之力和方寸盏给宋离忧设伏。此时的云青已经接近极限了。   “你投降罢,我们俩同时收招。这么多年经营算计马上就要成功,想必你也不愿与我硬拼。”云青说道。   “你以为爷爷我还会信你!?”宋离忧只想啐她一口唾沫星子。   “这么耗着对你可是极为不利。我大可以断臂而逃,你却是要被重新封印了。这神宫里头可不比山下热闹。兴许你神魂磨灭也等不到一个人来。”云青又是威胁又是劝诱。   “若是这样我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门上异兽弄醒了!”宋离忧看上去整个人都被蓝焰包裹了,只有扭曲变调的声音传出来。   云青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讨厌和疯子交流。更何况还是个实力强劲的疯子。   “有话好好说,相信你也不想死罢……”云青尝试安抚他。   “呸!我宋某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不是自毁肉身而是跟你这孽障说了第一句话!”   宋离忧已然神智不清,连自毁肉身的事情也抖出来了。   云青听见“孽障”二字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了。十万大山那群家伙也是这么叫她的。一想到十万大山她脑海中又突然浮出一个念头。   “我宋离忧不想死,但也绝不畏死!我……咦?”宋离忧不顾一切的咆哮戛然而止。   那蓝焰已经消失无踪,好像他刚刚的挣扎都是一场梦魇。   “这样如何,你可信我了?”云青顶着那黑蛇的激烈攻击,面无表情地说道。   宋离忧像是见了鬼一般:“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既然你不愿同时收招,那我便先收了。”云青在赌,赌宋离忧不会杀她。   若是宋离忧真不愿与她合作,执意要她性命,那她也只能自断一臂,再借方寸盏逃离了。   “你……”宋离忧眯起眼睛,看着她在黑蛇的猛攻下嵬然不动。   他手一挥,一道灰雾从黑蛇身上撤出。那道大日黑天轮飞快翻滚,猛然卡住云青的手腕,缓缓没入她体内。   云青抬手,那上面印着一道古朴狰狞的黑色日轮,像是个不怎么好看的镯子。   “多谢。”云青神情温和,完全看不出刚刚一副要致人死地的样子,“你参悟青帝枯荣印可需我为你护法?”   宋离忧盯着云青看了半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自然是想与你相互帮助,共度难关。”云青说得真挚。   宋离忧差点恶心得吐出来。他心想这家伙反复无常,心狠手辣。要是信了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除我之外你别无选择了。”云青抱着那小盏一步步朝他走来。   “自毁肉身之事你怕是谋划多年罢,你所说的古墓历险云云我可是一个字也不信。多半是你借采诗之名行走四方,收集这隐天山的消息,等找到星盘便自毁肉身诈死,然后偷偷来到这里,期间遇上什么变故被封印。我说得可对?”   宋离忧的脸色已经说明了她猜得不差。云青点点头,接着道:“你自毁肉身,正是为了断掉上一具身体上的一切因果。所以你无法再向之前认识的人求援。不然也不会被封印困住百年之久。”   宋离忧听见“断掉上一具身体上的一切因果”不由面色微变。这谋算颇为隐秘,就算被人知道他是自毁肉身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层。云青到底是如何得知?   “说来我所谋之事也与你相似……”云青离他仅有一步之遥。   “唯破命局而已。”   她的声音低沉而诡秘。   第十四回   当宋离忧和云青回到中央池水处时,发现阿芒和谢遥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谢遥看着他们俩人相处和睦的样子瞪大了眼睛,本来以为云青和宋离忧凑到一起去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没想到两人还有说有笑。   这边云青也心下吃惊,她和宋离忧有星盘辅助,加上两人来历都不一般,本以为肯定比谢遥他们速度要快,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当然,这和他们俩都把时间花在内斗上也有关系。   谢遥正想走上前说话,但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一红又退了回来。   “道远,你们这边如何?”云青不明所以。   谢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憋着不说话。   “小子你怎么这么娘娘腔?”宋离忧看不下去了,在云青那儿受了一肚子气恨不得全发泄在这小子身上。   谢遥居然也不反驳,等云青走近了,悄悄拉过她说:“这青帝百花印……怎么、怎么这幅模样?”   云青一怔,正想着青帝百花印能是什么模样,下一刻就感知到了谢遥的情况。   他一边说话,口中就一边飞出各色鲜花,还夹杂着阵阵清香。周身也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出现百花异象,暗香浮动。   云青在此之前也没见过百花印,她是通过天书揣测到其大致作用的,见了谢遥这情况只能憋笑道:“你果真天资绝佳……才刚刚见到青帝百花印就已经能凝出异象了。”   宋离忧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的情况,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说你娘娘腔还真是没错。”   “怎么样,你和阿芒可还顺利?”云青回头朝宋离忧笑了一下,他的笑声立马消失了。   “除了这异象其它都挺顺利的……阿芒拎着我转了半天,推门就看见一座悬空花圃……”谢遥一边说一边吐着花。   云青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于是不再多问,接话道:“顺利就好。”   “你们怎样?宋离忧欺负你了么?”谢遥担心地问道。   宋离忧鼻子都气歪了:“欺负!?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   “我们相处得挺愉快的。”云青随口回答。   “那就好。”谢遥放下心来,他怕没有阿芒震慑,那宋离忧会对云青下黑手。   而实际情况是,云青趁谢遥不在,偷偷对宋离忧下黑手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谢遥有些不安地问道,还偷偷看了眼宋离忧。   “我和你们一起。”宋离忧皮笑肉不笑。   谢遥顿时不乐意了,吐着花儿说:“你这般不安好心还想跟着我们,况且你连肉身都没有!”   宋离忧嫌恶地掩住鼻子:“一股怪味,别对着爷爷我说话!”   云青觉得现在的情况乱七八糟的,不由有些头疼:“我的想法是,去附近的一座城中休养生息,做长远打算……”   “你以为我愿意?总比你连肉身都没有好!”谢遥骂不来脏字儿,只能揪着“没肉身”这点狠戳宋离忧痛处。   云青还在皱着眉盘算今后的事情:“此番事了,相信大家也需要静心消化所得,比如道远你洗髓伐骨需要巩固,百花印也需凝练,然后宋离忧的逢春印……”   “哟呵,反了你!就算没有肉身,宋某杀你也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宋离忧身上星光一盛,吓得谢遥向后退了几步。   云青眉毛皱得越来越紧:“还有我也需要养养伤,顺便了解镜都的情况,知己知彼方能……”   “你除了欺负弱小还会什么!”谢遥梗着脖子,估计他之前十几年也没跟人这么吵过架。   “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应该是……”   “弱小?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三人中有谁是弱小?”宋离忧讥笑道。   “闭嘴!!”云青终于忍无可忍。   对峙着的两人终于停下了互喷。阿芒在一边愣愣地站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好像一直没搞懂情况。   “咳咳……咳咳咳!”云青心火一上来就咳嗽,这一咳就停不下来。阿芒终于从愣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摘下脖子上的壶想给云青喝点水。   云青无奈地伸手推开壶:“不必。”   这里面装的是神宫中央的池水,她可不知道喝下去会有什么异状。   “你们可听见我刚刚说了什么?”云青好不容易把气喘平了才问道。   “离这里最近的是慈安城!”谢遥见她咳得厉害也不跟宋离忧闹了。   “瞧你那狗腿样……”宋离忧可不像谢遥,他巴不得云青直接被气死,他也乐得轻松。   “那么就去慈安城落脚……咳咳……”云青低头捂嘴,掩住自己的神色,其实她之前就和宋离忧谈过此事。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慈安城一站她就会与谢遥分道扬镳。   谢遥与她不是一路人,云青在他身上的布局全部完成之时,便是他踏上仙途之时。   谢遥当然不知道他们商量过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宋离忧和云青关系有变,他还在一边兴致勃勃地期盼在镜都见到朝思暮想的无暇仙子。   “那就走吧,我们下山。离忧,你来指路可好?”云青被阿芒抱到肩头坐着,总算觉得舒服点了。   宋离忧被她一声“离忧”叫得浑身发冷,咬牙道:“……跟上。”   末了他还不忘恐吓般地瞪了谢遥一眼。   谢遥对他喷出了几朵金灿灿的菊花。   ——————————————   虽然看上去时间不长,但实际上几人已在神山呆了好几天。当他们好不容易从阴冷的深山中走出来时,正值清晨。   远方初阳渐暖,秋日清晨的寒意一点点融化成灿烂的光芒。   沿着上山的路往回走渐渐也能见着些稀稀落落的远行客。他们风尘仆仆,从南方荒蛮之地艰难地向着繁荣的北方。在阳光普照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他们相信在目的地有着他们所想的未来。   慈安城离他们不足半日路程,谢遥没了毛驴,脚程慢些,几人堪堪在正午到达了城门口。   “等等……”   “慢着。”   宋离忧和云青几乎是同时说道。   此处已经看得见城门,想来慈安城已经近在眼前了。越向北黄沙越是肆虐,地上积着薄薄的沙土,风一吹就成了雾障。几人中宋离忧眼力最好,而云青根本无需用眼睛视物。   “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名人哈哈哈……”宋离忧突然捧腹大笑。   谢遥看不大清前面的情况,皱着眉不说话。一路上他的话越来越少,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张嘴就吐花实在有些难堪。   “谢家的缉捕文书已经到了,这慈安城怕是难进啊。”云青有些忧虑地说道。   “什、什么!?”谢遥张嘴大叫,一朵红艳艳的牡丹飘落在地上,“那我们绕过去可好?”   谢家在这由南往北的这块区域势力颇大,最开始的时候谢遥和云青算好时机,趁着谢家没反应过来一连走过了几个小城池。可是最近在山中耽误了几天,谢家终于将缉捕令散布到了沿线的交通要道和重要城市里。这慈安城不比之前经过的几个偏远小城,是南方数得着的繁盛之地,更是当今国师的发迹之处。这地方管制要严格许多,能人异士也不少,有案底的人大多不敢经过此处。   “咳咳……咳咳咳……”云青正想说什么,可是咳嗽却停不下来,淡淡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   “别想了,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得走上三天。三天下来她可就没救了。”宋离忧见她咳起来连忙配合说道,心说血都弄出来了,为了骗谢遥这小子云青还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这可如何是好?”谢遥焦急地问道,此时也顾不上那些纷纷散落的花儿了。   “你要是叫我声爷爷,我便替你改容换貌如何?”宋离忧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休想!”   “离忧,莫再磨蹭了。”云青虚弱地说道。   “啧……”宋离忧阴沉地看了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云青一眼,手往谢遥脸上一抹。   谢遥只看见一道蓝光闪过,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宋离忧做了什么手脚。   云青点头,脸色终于看上去好些了:“我们分开进去,这样隐蔽些。离忧化作魂体先走,我和阿芒马上就来,道远你记得跟上。”   宋离忧知道云青这是想把他先打发走再跟谢遥交代事情,也不多说,整个人化作一道灰蒙蒙的雾气一闪而逝。   这下路边只剩三人。   云青从阿芒脖子上取下天地壶,递给谢遥:“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怎么使得!”谢遥推辞,他已经发现这巴掌大小的壶不是凡物。云青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怎么好意思再拿她的法宝。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保住性命最重要。”云青淡淡地说,将天地壶塞进了他怀里,“此物名唤天地壶,可纳天地之浩大……亦可破除封印什么的。”   “壶中水取自神宫之池,自有妙用,你可以自行摸索。”云青不太放心,又补了一句。   阿芒转身向城门走去,她坐在阿芒肩上回头笑道:“道远,我还有一事相告……时行则行,时止则止,消息盈冲,取诸天纪,然遇事切记谨守本心。”   谢遥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升起。   正当他苦苦思索云青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城门口两个守门人已经拿着一张画像朝他走了过来。   ——————————————   城内,算命摊子前。   一青年书生身着肃鸟霜裘,眉眼散漫,带着些不正经的痞气。他身边缓缓走来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那汉子在这初秋仅着一件敞胸兽皮衣,气势彪悍,但神色呆愣。那大汉肩头坐着个满脸病容的女孩,约莫十岁出头,眼睛闭着,发出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如何?”那书生便是早些进入城内的宋离忧。   “被谢家人带走了,他已经摸到一缕机缘,若是能熬过这诸多波折,定能踏入仙门。”云青闭着眼睛,可是宋离忧觉得她似乎在看那算命摊子。   他也回过头去,只见那摊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命由天定,运由己生”。   云青突然大声笑起来,嗓子说不出的沙哑低沉。   “哈哈哈,天命反侧,何罚何佑?与其自己的命交到天的手里,倒不如自己跳出棋局,看看这青云之上到底谁在左右众生!”   第十五回   “说起当今国师,那可谓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材!国师大人降生之日,茫茫草原上牛羊也好,猛兽也罢,都跪地不起。天边红云似火,惊雷作响!”   茶馆大堂坐着形形色色的人士,说书先生在那台子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案板声拍得桌上茶水飞溅。他表情丰富而夸张,但台子下却无人敢笑。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景仰。   国师大人出生在大镜部落,但发迹于慈安城。先帝踏平南方定都镜都后,国师也把国师府迁到了慈安城。想来当年慈安城一役对他也是意义重大。当然,国师大人常年驻守履天圣坛,脱不开身,所以国师府在镜都也有一个。   “此等天地异象惊动了先帝,于是先帝命人朝着万物膜拜之处找寻过去,在履天圣坛下发现了一个婴儿!这婴儿可不得了!须发皆白,额生竖眼,有八尺来高……”   “扑哧……!”   说书先生正说道兴起之处,口水四溅,可这时大堂里却传出一声轻笑。这笑声不大,但是脆生生的,娇憨甜美。   “谁胆敢对国师大人不敬!”说书先生脸色大变,抖着手狠狠拍了下案板。   茶馆中原本细碎的交谈声也停了下来。茶客们纷纷四下寻找笑声的来源。   “非我不敬,而是先生你的故事太过荒诞……”茶馆门口蹲坐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身上都是灰扑扑的,唯独那张脸生得极美,唇红齿白,艳若桃花。   说书先生一见这人不过是个乞丐却生得貌美,心想八成是对面酒楼派来砸场子的,对面当真是蠢到极点,也不会把脸涂黑了再来闹。   他面色一沉:“原来是个乞儿!速速离去,我可免你牢狱之灾!”   “非也非也,大镜牢狱之事自有刑部监管,你着青衫想必也不过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秀才罢?此话可是僭越了,大大的不敬!”那乞儿也不怕,嬉笑着反咬一口。   茶客们都看着热闹呢,这说书先生下不了台,于是手一挥,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就朝着那乞儿走了过去。看来是想将她强行驱赶了。   那乞儿身材娇小,几下就被架起来,那些汉子正要把她扔出去,却有人突然喊道:“手下留情!”   几个打手不明所以,却见窗边某桌徐徐走来一个书生,身着肃鸟霜裘,看样子是富贵人家。   “几位手下留情。”那书生看似走的不快,可是眨眼间就出现在几人面前,一面给几人怀里悄悄塞了点东西,一面道歉,“家妹不识礼数,几位大人还请勿怪。”   这些大汉都是下等贱仆,几时被人叫过“大人”?又摸到怀里硬邦邦的东西,心下飘飘然,手里也是一松,将那乞儿放了下来。   “妹子,你与我闹脾气也就罢了,何必离家出走,哥哥我可是找得心焦啊……”这书生说得声泪俱下,感人至深。   茶客们也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看来是兄妹间闹了别扭,妹妹离家出走被哥哥寻回来的事儿。   那书生朝他刚刚坐的那桌点点头,柔声说道:“既然妹妹已经寻回,那我们便先走罢,青儿?”   那靠窗的一桌还坐着个高大雄壮的男人,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那孩子闭着眼睛,面前也没有吃食,只是自顾自地抱着个小盏沉默不语。   听了书生的话,那孩子点点头,轻轻拍了下边上发愣的大汉。大汉迟钝地起身,将那孩子放在肩头。   一行人从容离开了茶馆。   几人落脚的地方就在隔壁的客栈,书生半拖着乞儿,把她弄进了房里。   “你看看,为了这么个乞儿,我连刚刚那道糖醋鱼也没吃完。”书生关了门,气冲冲地坐下,开口就是一顿抱怨。   那乞儿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她脸色不太好看,刚刚那书生一碰她就有一股阴寒之气渗入身体,她完全动弹不得,也无法开口呼救。   “你都这幅模样了还贪图什么口腹之欲。”云青冷淡地说道。   乞儿此时已经明白正是眼前这个孩子让那诡异的书生将自己掳来的。她张开嘴想说话,但是一个字吐不出来。   “我与你自是不同。”宋离忧不悦,他和云青呆了几日可是从未见过她吃东西,“说来你为何辟谷?”   “伐毛洗髓。”云青简短地答道。   宋离忧皱眉。伐毛洗髓借外力来做容易得很,他相信云青身上不会没有这类珍宝。如今修道之人也大多数借天材地宝,一举脱离凡身。对于他们来说,最困难的是灵台清明。   然而古时的修士则不然。他们往往修身与养性并驾齐驱。古修士的伐毛洗髓并非一次完成,而是在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中逐步递进。正所谓“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这与现在单纯的剔除杂质完全是两个层次的东西。   毕竟所谓杂质绝不可能完全不存在。几千年的不断炼化提纯能使肉身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么说来云青走的是古修士“却食吞气”的路子,完全不借外力。宋离忧从这极小的一步就看出其他修道者与云青的差距,也对云青越发警戒。   凡有这等大毅力而又所图甚巨之人大多不会平凡。   这边云青察觉到地上那乞儿扭来扭去却说不出话于是蹙眉道:“你解开禁制,我有话同她说。”   宋离忧思绪被打断,听见云青的话有些火大:“莫再使唤我,不然爷爷我掉头就走!”   “解开。”云青还是那口气,“别耽误我时间。”   宋离忧脸色变了几次,最终还是给那乞儿解开了禁制。   “救命……唔!”那乞儿刚一开口就被云青捂住嘴。   云青蹲在她身前,虽然闭着眼睛,但那乞儿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茶馆里,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药香。”云青俯身贴近她嗅了嗅,“没错了,确实是药香。”   那乞儿惊慌地扭动身体想要逃开她的压制。   “怕什么,我有求于你,你该高兴才是。”云青笑得温和,“你别再大声喊叫了,我不喜欢吵闹。”   这乞儿心中一寒,连忙点点头,云青把手松开,她大喘了一口气,张口就说:“你有求于我才可怕!说实话吧,你没救了。”   “哦,你猜到了我要你做什么?”云青听了“你没救了”这话脸色一点没变。   “你说我身上有药味,除了找我治病还能有什么事?”乞儿眼神明亮,有些慌乱无措,看上去楚楚可怜。   云青点点头:“你直接说出来不怕我杀了你么?若是你骗骗我,指不定我还能供着你给我养伤。”   “可你就是没救了,我为何要骗你?”那乞儿哀求道,声音微颤,“别杀我,我还没活够呢。”   宋离忧捏着她下巴把她拎起来:“倒是个貌美无比的雌儿,可惜了,可惜了……要是两百年前爷爷我还能收你当个炉鼎。”   那乞儿被捏疼了,身体冷得要僵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宋离忧。她不敢向一边的孩子求助,虽然看着像是那孩子做主,可那人气场比这书生可怕太多了。   “你再美也没用,那家伙是个瞎子,看不见你的。”宋离忧见她视线飘向云青,恶毒地说道。   “好了。”云青突然开口,手搭在宋离忧腕上。那乞儿感觉阴寒之气瞬间消散了。   云青示意宋离忧放开那乞儿:“莫把她掐死了,我还有用。”   宋离忧感觉到一种带着腐蚀性炽烈气息灌进身体,气息一滞,手里一松,那乞儿就摔在了地上。他脸色一沉,刚刚那道真气若是没感受错,应该就是大日黑天轮了。没想到短短几日云青就已经修出了真气,而他与之朝夕相处竟毫无察觉!   “你可是身负医道传承?”云青摸着那乞儿的下巴,替她散去宋离忧的气劲。   在茶馆里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乞儿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得天书者可通晓万物,虽然她离这一步还远得很,但细心探查下,付出些代价还是能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身体情况糟得不行,就像一块被蛀坏的木头,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内里却是千疮百孔。所以对她来说最紧要的就是找个身负医道传承的人先养着。   这几天她一直在用天书探查,没想到在茶馆却遇上了这么个浑身药香的大美人,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宋离忧把人给抢了过来。   “不是医道……”那乞儿有些畏惧她。   “无妨,起来慢慢说。”云青放开手,起身将茶水斟入方寸盏,然后递给她,“压压惊。”   宋离忧此时已经坐下,正端着茶喝呢,见了这幕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云青这家伙也太不靠谱,居然用法宝给人倒水。他不知道谢遥也喝过用方寸盏斟的水。   那乞儿从地上起来,坐在边上空着的椅子上。她坐姿不像那些大家闺秀,翘着腿多少显得有些粗野,但配上那张脸蛋,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说吧。”云青声音也听不出多大起伏,但那乞儿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她哭丧着脸用力点头。   “我乃是慈安城履天坛弟子郑真真……”   宋离忧心想郑真真这名字还真是拗口得不行,也不知是不是真名。说起来,云青这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她杜撰的。   “我修行的是履天坛的一脉传承,但专精医道。”自称郑真真的少女说道。   “履天坛?没想到你也是七大圣地的人,可是履天坛嫡传?”宋离忧有些诧异,还不忘看了眼云青,结果遗憾地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自然不是,我是外门弟子!履天坛这代嫡传弟子不到十人,个个都已入道,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你擒获!”那乞儿眼珠子一转,“你方才说……我‘也’是七大圣地的人,此话何解?”   宋离忧看向云青。   “我自十万大山而来。”云青抬手习惯性地想摸一下方寸盏,却发现手里空空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把方寸盏递给那乞儿了。   “那还请师姐看在同门情谊上放我一马……”那乞儿一喜,拉过云青的手亲热地说道。她还真是没脸没皮,也不顾什么长幼,直接就称师姐了。   “你没听清么?我自南蛮十万大山而来,你是中南履天坛弟子,你如何觉得我们俩是同门?”云青不置可否。   “七大圣地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啊不是,向来同仇敌忾……那个……”郑真真见她如此冷淡,连忙道。   “眠凤廊与归灵寺打得可少?墨陵与神隐门倾天之战你可读到过?况且十万大山袭杀人族也不是一两次……”说到这里,云青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退一万步,你不过是个偏远小城分坛的外门弟子,我就算杀了你履天坛还能找十万大山麻烦不成?”   郑真真愣愣地抓着她的手,过了片刻“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不想死啊,我真不想死!我还没去镜都见过国师大人呢呜啊啊啊啊……”   云青和宋离忧两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而且她在意的居然不是身死道消而是没见过那个神乎其神的国师。   “那你随我去镜都可好?”云青轻笑起来,阴沉的气息总算不那么明显了。   郑真真被这个笑容弄得有点晃神:“可……可我真医不好你。”   “没事,能维持现状就行。”云青宽容地说道。   “可是履天坛这边……”郑真真还是很不安。   “我们可以陪你解决掉这边的事情,然后……你就要随我北上镜都,如何?”云青心下了然,她从看见郑真真第一眼就知道这美人儿身上的烂摊子。   第十六回   福来客栈,一间向南的房间内,按北斗星位摆着几根蜡烛。烛火透着点黑蓝色,深幽黯淡。窗帘被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再加上房间本身背阳,此时昏暗无比。   云青盘膝坐在床上,一缕灰黑的真气在经脉中缓缓游走。她年纪小,经脉可塑性很高,此时用温和点的真气一点点拓宽,对将来的修行也是有利。   只可惜大日黑天轮这脉传承绝对算不上温和,说是暴烈还绰绰有余。   大日黑天轮乃是六道阎魔宗这一脉的顶尖传承之一,非嫡传弟子不得授。甚至在六道阎魔宗所有传承中也仅次于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   这三轮之间相辅相成,修到最后三轮相合更是无上绝学。但是因为这脉传承极为凶险狂暴,所以一开始就从这大日黑天轮入手的人很少。   宋离忧在伽耶皇朝采诗之时,借身份之便探寻了很多古代遗迹,期间与一名六道阎魔宗嫡传弟子发生冲突。他那时候已经入道多年,算是以大欺小,本可教训一番就放过那魔道弟子,可是他担不起六道阎魔宗的问责。   魔道正统虽不行下作之事,也少与修仙者冲突,但宗门意识很强。嫡传弟子被欺算是件大事,六道阎魔宗想来不会轻轻放过。同辈间斗法失利也罢,宋离忧既然是长辈,那这个场子对方肯定是会找回来的。   这么一想,宋离忧便立刻心生一计。他果断杀了那魔道弟子,又以秘法从那魔道弟子手中夺来传承,没想到刚刚拿下大日黑天轮就被六道阎魔宗察觉。   说来宋离忧也是个狠人,他当机立断自毁肉身,断了这因果,六道阎魔宗与伽耶王朝隔了一方世界、几个大陆,一时半会儿也没能反应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因果线也早已散尽,寻之无门了。   宋离忧的魂体利用从遗迹中搜集到的星盘一路奔逃,最后根据星盘指示到了这南风大陆,这时他才发现这来历不明的星盘上居然记录着离别宫的神道。只可惜他那时候连魂体都岌岌可危了,六道阎魔宗弟子临死前在他身上种下的饿鬼道咒术一下爆发,将他封印在了山下。   过了百余年,宋离忧慢慢恢复了一些,撬开部分封印搭了个猎户小屋。他想着引人进屋替他破开封印,好让他进入神山,重修大道。结果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招来了云青这么个灾星。   如今这大日黑天轮也是便宜了云青。   云青慢慢运功壮大这丝黑灰色真气。修仙者汲取天地灵气,再通过肉身将天地灵气化为自身元气,又以元气温养真元,壮大真气。   然而修魔者却略有不同。他们以天地灵气锤炼肉身,当肉身被淬炼到一定程度时直接由天地灵气自然生出真气。真气在经脉经过无数周天的循环,逐渐壮大,最终反哺肉身。   两者都属于修道正统,倒也没什么优劣之说,主要看合适不合适。   云青这丝真气产生后已经能用来淬炼肉身,这正是她此时需要的。但云青迟迟没有这么做。   这道真气不纯。   纯粹的大日黑天轮真气应当漆黑如墨,吞光噬魂。可是云青不管怎么努力,昏暗环境的配合也好,用蜡烛摆的七星敛光阵也好,它的颜色都一直是浑浊的灰黑。   “心境有瑕,遂真元不纯、真气散淡……”云青心中低叹。   修道之初最重要的两件事:肉身无垢,灵台清明。云青以“却食吞气”之法可以使肉身无垢,甚至进一步淬炼肉身。但是灵台清明却一直没有找到好办法。   “到底哪里有心障……”云青越是没法解决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杂念也就越发纷乱。   她知道这样下去有害无益,只能凝神运功,暂时放下这件事。   灰黑色真气顺着经脉寸寸蔓延,有种势不可挡的感觉。云青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使它平和些。这个过程十分凶险,稍一不慎就会真气走岔,逆乱经脉。   正在她全力运功,凝神定气之时,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昨天那书生就住在此处吧?”有几个粗旷的声音正骂骂咧咧。   “让我进去!老子绝不会放过他!”   “大爷,等等啊,这、这间的客人不喜吵闹!等……”似乎有人在竭力阻止他们。   吵嚷声正在接近,云青不敢分神,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哐当!”那门被一把推开,门上的禁制居然毫无反应。   几个大汉鱼贯而入,其中一个还踩倒了地上的蜡烛。   “黑不溜秋的,这是在干什么呢?”其中一人向地上啐了一口。   “昨日把这木符当作银子塞给老子的小子,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这人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悄无声息了。   其他几人在微弱的烛光下惊悚地看见他的身体竟然在慢慢消失。他的面孔在极高的温度下有些扭曲变形。   就像一道看不见的烈焰将他自下而上吞噬掉了一般,那人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化作灰烬。不到几秒整个人都凭空消失,只有地上的一堆灰,还有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证明他曾存在过。   另外几人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突然也是一热,黑色的火焰瞬间将他们烧成了焦炭。   云青背后出现一道巨大的黑色日轮虚影,在这几人死后这道虚影也缓缓淡去。她脸色极差,全身都开始渗出血来,床上湿了一片,血流到地上,积成小小一洼。   真气走岔,经脉逆乱,内伤严重。   “宋离忧……你还真是活够了……”云青又吐出一大口血,缓缓张开了眼睛。   —————————   “履天坛到底有多少分坛啊……建这么多你们都不嫌累得慌吗?”宋离忧正走在前往郊外的路上。   他身边跟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郑真真,身后则站着阿芒。   郑真真一本正经地解释:“履天坛是镜国立国之本,国之信仰,自然不能怠慢。”   “可是每天都是前来朝拜的人,你们如何修行?”宋离忧奇怪地问道。   郑真真心思单纯,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告诉宋离忧:“分坛坛主曾与我们讲过,履天坛修的乃是人之道,不与仙同,自然需要时时和这些人相处。我们要从世情中悟道。”   “世间大道无数,你们也算是别具一格。”宋离忧点点头,“那你的传承是什么?”   “我?我修行的是昆山玉碎诀,从履天坛传承的乾元君子道中分化出的支脉。这道传承比较温和,大部分外门弟子都是修行这个,不过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自保之力……”郑真真有些抑郁地说道。正是因为没什么自保之力,所以她才如此轻易地被宋离忧擒获。   “哦……大部分外门弟子都是修行这个,还没什么自保之力。”宋离忧挑挑眉,郑真真有些不安。   “云青师姐可是说过的,你要帮我偷偷拿回那信鸟!”郑真真加重了“偷偷”这两个字。她怕宋离忧上门强抢,弄得不好收场。   “嘁,她还让你别叫她师姐呢!”宋离忧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郑真真瑟缩了一下,咬着下唇,脸色苍白。   “哟,这就吓着了?她人都不在呢。”宋离忧搞不懂她这么懦弱的人是怎么踏入修道界的。   之前那姓谢的小子虽然胆小,但一身凛然正气,不惧邪魔。可是眼前这个,除了资质好点根本一无是处,性格单纯,胆小怕事。   “也不知道云青看中了你哪点,不仅要替你了结麻烦,还要带你去镜都。”宋离忧不屑道。   难道说……那家伙的伤势真的已经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了?宋离忧突然闪过这个念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郑真真知道他没想什么好事情,可是也无可奈何:“我怎么知道,可是她交代过你要帮我取回信鸟的,你可不能……”   “闭嘴,烦死了。”宋离忧骂道,“我又不是她座下鹰犬,别老是拿她威胁我!”   “可是你确实得听她命令啊,我又没有说错什么,你这么生气干嘛?”郑真真虽然怕他拿自己出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信鸟到底什么样子?”宋离忧理智地转移了话题。   “青羽赤喙,人舌能言。”郑真真迅速答道,“但是不能飞,终生只能识得一人。”   “所以你们履天坛便用这鸟儿做信物?”   “不错,这次本来要从慈安城分坛召集一些年轻有为的弟子去镜都参加百花祭……”郑真真正说着,看见宋离忧讥诮的眼神声音不由慢慢低了下来。   “哈哈哈哈,你也叫年轻有为?”   郑真真脸涨红了脸:“我、我是因为长得好看,才被坛主特选去当侍花童子的……”   宋离忧又嘲笑了她一阵:“所以那些女人觉得不服气,然后夺走了信鸟?你丢了信鸟不敢回慈安城履天坛也不敢去镜都圣坛,只能流落街头当乞丐?”   郑真真看上去窘迫得就要晕过去了。   “是……是这样……没错……”   宋离忧见了也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大笑着向前走去。   突然,他感觉后领被扯住了。   郑真真够不到他领子,也没这胆子,那么只可能是……   野兽的怒号声穿透耳膜,在脑海中剧烈震动,如果他有肉身,想必要直接被吼得猝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很模糊,连郑真真高亢的尖叫声都听不太清。   仿佛有实质的声波将周围的树木都推得歪斜了。   这个声音是……阿芒!   宋离忧勉强撑住自己开始消散的身体,试图脱离阿芒的控制。但是他很快发现在这怪汉手里完全调动不了真气。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云青时,阿芒将他摔到墙上,那时候他也根本无力抵抗。十万大山里全是些残忍嗜血的妖魔!谁知道这阿芒是个什么怪物!   阿芒的咆哮声哀切又痛苦,一声接着一声,宋离忧感觉整个世界除了他的轰鸣之声就什么都不剩了。   阿芒抬起手,将宋离忧抡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瞬间宋离忧就心神涣散,实体不保。   宋离忧趁着他一招已收,新招未起,迅速撑起一个蓝色光幕护体。   僵持之中他看见阿芒满眼血红色的慑人光芒,嘴巴大张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噶……啊!!!!”阿芒的声音干涩枯哑,完全不像是人声。   宋离忧惊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阿芒又张了张口,声音居然完全变了一个人:“宋离忧,若敢再犯,我定让你百鬼噬体,永不超生!”   这声音很是稚嫩,平静如水。   居然是云青!   第十七回   云青也不顾这满身的血,赤足就从床上走下来,从地上那高高的几堆骨灰中翻出几块焦黑的木符。   即便在人骨都化作飞灰的黑焰之下这木符也保存得相对完整。   “破禁符……没想到宋离忧还有空炼制这个。”云青翻了一会儿,将所有木符都找全了。   以她的谨慎仔细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坐下就开始修行。门上的禁制也好,房内用蜡烛摆成的阵法也好,都是防备的手段。一来大日黑天轮对于初学者而言实在难以控制,一个不慎就会重伤,更是受不得一点干扰。再者云青本身心境就微有瑕疵,只有全神贯注的情况下才能完全控制真气在经脉中的运行。   可就是这几个凡人,无视她的禁制就走了进来,破她阵法,乱她修行。   云青借阿芒敲打了宋离忧一番后,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她把手伸入炽热的骨灰中,催动天书,查看这几人身份。   记得他们闯进来的时候就说过,“昨天那书生就住在此处吧”,想来是宋离忧用什么法子引来的。   昨天她为了拦住宋离忧辣手摧花,加上也有威慑的意思,于是用了大日黑天轮的真气。宋离忧在此之前是不知道她已经开始修行大日黑天轮的。那么他设计此事应该就在那以后。   宋离忧只需随便找个店家,再将施过什么障眼法的破禁符当作银子交给人家,期间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住的地方透露出来,就算布下了先手。云青自己很快就给了他一个下手的机会,今天她让宋离忧带着郑真真去找回信鸟。   为了防止宋离忧临时生什么乱子,她将比阵法可靠得多的阿芒派去监管他。若是阿芒在她身边护法,那说什么那几个人也不能进她屋内。   宋离忧怎么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他已经布下先手,那么今日就只需撤去那障眼之术。几个脾气暴躁的凡人发现银子变成了木头不会善罢甘休,循着昨天宋离忧透露过的地方就跑来了客栈。   宋离忧虽受她克制,但修为确实比她高深太多,破禁符之下这几个凡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闯了进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昨天发现那个郑真真之后,云青几乎就不再使用天书了。之前她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动用天书,如今修道之法大日黑天轮已经到手,医道传承她昨天在郑真真身上也勉强算找到了,自然没有必要燃烧生命催动天书。不动用天书就无法预知隐患,不能看穿宋离忧的一些谋算。   对于宋离忧来说,这本是个不错的局,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全占了。   他知道云青在修行凶险无比的大日黑天轮,也知道云青修为甚薄根基不稳,甚至还通过郑真真猜到了云青已濒临死境。   只需要一点点差池就能致她于死地。   只可惜他少算了一点,那就是阿芒和她的关系。   ——————————————   “一命双生……”   宋离忧躺在地上,死死盯着已经恢复了呆愣神情的阿芒。   “那家伙这次没死干净……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倒霉了。”宋离忧没料到云青竟然有手段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控制阿芒,更没料到她能直接借用阿芒的身体。   “什么‘就要’倒霉了!你这分明是已经倒霉了!”郑真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少女音里还夹杂着恐慌。虽然阿芒的招式不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哀嚎声吓得不轻。   “给爷爷我闭嘴!”宋离忧觉得自己狼狈的样子被这么个窝囊废看见了实在是难堪。   “不行!”郑真真义正言辞,“我专精医道……”   “你脑子进水了?!老子肉身都没有你能治?”宋离忧暴躁地朝她吼道。   “不、不能……”郑真真被吓了一跳,可马上反应过来他现在毫无威胁,壮着胆子说道,“可是我精通医理,书上对魂体的治疗还是……”   “都说了给我闭嘴!”宋离忧觉得自己几百年修身养气的功夫在云青手里就要毁于一旦。   郑真真一下就安静了,再也不敢对着凶人多说什么。   宋离忧到底是修为高深,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缓过气来,重新凝出实体,只不过那身肃鸟霜裘又换回了原先的普通青衫。   虽然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不过这些天他辛辛苦苦温养的生机被打灭,如今又要重新借青帝逢春印从头再来。   郑真真看了他一会儿,畏缩地问道:“你、你怎么样?要是不行……我们就回去……明天再说。”   宋离忧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   “我会跟师姐解释的,你不要怕!”郑真真拍着胸脯保证。   宋离忧脸色更差了。   “带、路。”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真的没问题……吗?”郑真真被他这么凶狠地瞪着只能屈服,“那好吧。”   宋离忧大步走在前面,郑真真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人身处空旷的郊外,这也是为什么阿芒没有惊动太多人的原因。   慈安城城内繁荣无比,但周边几乎没有其他小城,连村落都少得可怜。这种格局十分奇怪,一般来说,这种繁荣的大城周边都会有许多依附它而存在的小城。可是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盘踞在镜国南部的孤岛,周边都是空荡荡的。   他们要去的某个分坛坐落在慈安城北边的郊外,四周渺无人烟,平日里香火也不多。   履天坛以镜都的履天圣坛为中心,向四方辐射,各城建有分坛,分坛之下还有分坛。如此不断分化,千千万万,数不胜数。不过大部分履天坛的作用并非传授修道之法,而是承受香火,聚万民愿力。   这些分坛一般都建在人口稠密之地,平日里有人上香祈愿,也有人将孩子送来坛内学习读书写字的,总之功用繁多。那些专门用来传授修道之法的分坛被称作传法坛,一般都在荒无人烟处,数量极少。   据郑真真说,他们平时去那些分坛做些杂事,体味世情,只有每月特定的几天才会到传法分坛修行。而今天正好是修行的日子。   “什么时候结束?”   两人已经到了分坛外面。   这是一座巨大的白色方形石坛,呈马蹄形,光是台座就有近10米高。砖石的台座外面围着精致的雕刻石板,石板的大小完全一致,每块石板上都绘着祈福的祭祀仪式,一共一百零八块雕刻石板,也就是一百零八种祭祀的方式。这些浮刻上的人物表情生动,衣袂飞扬,显得栩栩如生。   台座之上是圆顶木质的大祀殿,与方形台座分别照应着天圆地方。这里面也是众多弟子修行的地方。   里面传来整齐的诵咒声,听起来是祈雨的咒术。宋离忧对这些了解也不多,只能问郑真真。   郑真真仔细听了一会儿才答道:“一共三段祈雨词,这是第二段尾声了……”   宋离忧脸色好看了点。   郑真真接下去说道:“可是接下来还有祈雨舞……”   宋离忧瞪她:“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我说话本来就慢……”郑真真憋屈道。   “结束之后你引他们来这石坛背面,我给你解决掉。”宋离忧不想跟她多说。   石坛只有一条台阶,背面几乎没有人来。   “你答应过师姐……”郑真真紧张地说道。   “偷偷拿!我知道了!”宋离忧感觉自己头疼得不得了。   “你不能跟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郑真真还是不太放心。   “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不干了。”宋离忧威胁道。   郑真真心想要是这书生不干了到时候肯定又要被师姐打,还是安静些好。   两人就这么听着里面唱歌跳舞一直到傍晚,宋离忧的脸黑得跟天色差不多了,这次修行才终于结束。   郑真真在台阶下的阴影里徘徊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拉过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人:“白心!”   那人吓了一跳:“郑真真!?你还敢回来!”   “你跟我过来……”郑真真拉着她,想要把人带去宋离忧那儿。   可是那女人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讥笑道:“你莫不是想报复我们?”   郑真真摇头,认真的说:“我只想拿回我的信鸟。”   此时周围各色带着面具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也没理会她们。   那女人笑起来:“哎呦我的傻姑娘,这东西我们抢了便是我们的,你再求也没用。”   “我没求。”郑真真还是一脸认真,“我是要求。况且有些东西就算你们抢到手里也不会是你们的。”   那女人戴着面具也看不出什么脸色,她听了郑真真的话扭头就走:“不与你这榆木脑袋说了,信鸟你也别想要回。”   “等等,你跟我来一下啊!”郑真真急道,“你……”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传来。   那女人下意识地回头,没想到一把就被掐住了脖子。   出现的正是宋离忧,他掐住那个白心就往暗处拖。郑真真被他吓坏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偷偷拿么?”   “跟上我。”宋离忧看也不看她一眼。   等绕到石坛背后时,他已经把那女人掐得快断气了,不过他也没松手的打算。   郑真真跑着跟上了,想要拉开他,结果被宋离忧护体的蓝光弹开了。   宋离忧看着那女人的眼睛,问道:“说说看,信鸟在哪儿?”   那女人被掐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脑海中闪过那只被她们溺死的信鸟的样子。   虽然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可是宋离忧眼中却闪过一丝明光:“死了?”   这下连倒在地上挣扎着起来的郑真真也怔住了。   宋离忧手下用力,那女人发出一声垂死的哭叫,然后就没了声息。   “鸟死了,那你也没什么用了。”宋离忧把那女人的尸体丢到一边。   那具年轻的**很快腐烂,朽坏,最后与泥土混在一起,消失不见。   “把衣服和面具处理掉。我们回去见云青。”宋离忧看了一眼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阿芒。   那个怪物般的大汉还是无动于衷,不打算帮他也不打算听他命令。   “啧……”宋离忧又看了眼因为目睹杀人现场而完全傻掉的郑真真,只能自己动手把衣服面具都烧掉了。   “你……你杀了她!!?”郑真真等他处理掉才尖叫道。   “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云青让我来我还不屑于降低身份干这种毁尸灭迹的事呢。”宋离忧自从知道云青能借用阿芒的身体之后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了,万一背地里骂她别听见可不好。他不能再触怒那个孩子了。   “人生而有灵,怎么能轻易杀之!?”郑真真脸色苍白地与他对视,眼里是明亮如火的怒意。   “嘁,我还不是为了帮你?再说,她也算你仇人,你帮着她说话算是几个意思?”宋离忧对这种同情心泛滥的少女看得多了,这种人只要见过几次世事残酷自然就心冷了。   可是郑真真眼中明光却一点不散,神情肃穆,整个人像是被白光笼罩着,她一扫之前的畏惧,冲宋离忧大声道:   “我传承黄帝内经之时就曾立誓,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无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   “凡是天下有生之物我都心怀慈悲怜悯之心,不能因怨杀之,亦不愿有人因我而死!!”   宋离忧眼神一凝,他终于知道了云青留下这少女的用意。   黄帝传承!   第十八回   “杀人了?”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从郑真真身后传来。   她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回头一看发现是一身血衣,盲眼赤足的云青。她之前真气失控,杀了几个凡人,于是索性从客栈中借方寸盏直接来到阿芒身边。   “怎么样,他伤着你了吗?”云青温和地问道。   “没……”郑真真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云青点头:“那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直接从这里往镜都走吧。”   宋离忧心中惊讶,他想这次就算没能弄死云青,她也应该重伤才是。结果她除了满身血居然全无异状。   “离忧……”云青转身,面对着宋离忧,笑得越发温和,“这次是你莽撞了。”   宋离忧垂眸敛目,比刚刚的嚣张样子不知道要老实多少。就算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七大圣地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杀了之后肯定会给云青带来麻烦,这自然是他喜闻乐见的。   “嗯,知道了。”他不冷不热地答道。   “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云青向郑真真问道。郑真真恍恍惚惚地摇头,她没想到世事变化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一条生命眨眼间就在她面前逝去,而她却无力挽救。   “嗯,若是没有那我们便出发吧。”云青决定道,她身上拍了拍阿芒,阿芒躬身将她抱到肩头。   宋离忧看着站在原地发愣的郑真真,不悦道:“走了!”   他现在看见这家伙就来气。   “是被吓着了吧?”云青对宋离忧说道,“你抱着她赶一段路如何?”   宋离忧几乎是惊恐地想要拒绝,可是郑真真比他答得还快:“不必了!”   “给师姐添麻烦了……我的信鸟死了,我也没必要去镜都了……”郑真真有些消沉。   “何必客气。”云青淡淡地说道,“你若是不去镜都,该如何为我疗伤?”   “我……”   “世上这么多人,也不是每一个你都能救。”云青抬头,此时新月初生,但她所站的地方被阴影遮挡,没有一丝光。   她可以感知到光,但是再也看不见光了。   云青接着说道:“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   “我……既无才学,心境也不似神佛……”郑真真眼圈微微泛红,轻轻啜泣起来。   “我没有说你误世之意。”云青宽慰道,“我只是告诉你为医者应该做些什么。你看见有人在你面前死去却不能作为,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实力不如宋离忧,这般哭哭啼啼又于事何补?”   “如果你只会这么哭着喊着劝人不杀,那还不如去耕田织布,凭什么辜负你这一脉黄帝传承?”云青扔下这句话,阿芒带着她转身便朝北方走去,“你若是仅仅止步于此,那我要你也没多大用处了,世上医道无数,也不缺你一人。”   宋离忧快步跟了上去,他没想到云青居然这么刺激那个少女。郑真真胆小怯懦,单纯怕事,要是被她这么一说,真的就没跟上来,或者干脆一下想不开自杀了怎么办?   莫非云青真的还能找到其他医道传承?   宋离忧有些摸不定主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一下子和狂奔着扑过来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宋离忧还没说什么,郑真真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冲着云青道:“等等!我想要医好你!”   “我尚不能自称医者!但我想试一试,我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欲穷天人之理,欲究阴阳之义,也欲传圣人之道,不愿使其埋没在我这废物身上!”   “请你,请你带我去镜都!”   那张艳若桃花的小脸此时被泪水糊得有些难看,可是比之前每一刻看上去都更灵动自信。   云青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一叹,从阿芒的背囊中取了件兽皮衣给她围上:“连夜赶路,莫着凉了。”   郑真真努力止住眼泪,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无亲无故,在履天坛也因为长得貌美而受尽排挤,这么一走,还真是走得了无牵挂。   她摸着身上暖呼呼的,带着些动物腥气的兽皮衣,突然觉得,自己这次一旦随云青远行,恐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地方了。   可是修道就是这样,决定好了,踏出第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不管前面是尸山血海,还是万丈深渊,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郑真真这一步跨出,真可谓恍如隔世。   今夜星光璀璨,无数闪烁着跨过亘古而来的微光化作银色河流从天幕中倾泻而下。而星光所不能及的地方,虚空的阴影依然在肆意蔓延。   云青坐在阿芒肩头,迎着星光走在最前面,心中久久无法安宁。   ——————————————   百花祭千年一度,乃是履天坛的重大祭祀活动。   虽然名为百花之祭,实则是祭祀先人,为后人祈福的圣礼。这种规模庞大,几乎覆盖几座城池的祭典,只有在平安盛世才能举行。因此百花祭的实际间隔要比一千年长很多。   百年前先帝踏平南方,定都镜都,履天坛也将其圣坛拆解移动到镜都。一旦圣坛移动,履天坛传承也就随之进入中南地带,传播信仰,瓦解前朝势力。这样一来复**抵抗越来越少,民众也不愿与之争战。最终镜国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破天祝国也与履天坛的帮助有关。   所以说履天坛即便在修道界也是很特殊的存在。一般来说修道者都是远离红尘纷乱的,但履天坛却始终入世,以万民愿力为基础修行人道。正如宋离忧说的,天下大道无数,这么一种传承既然能成为七大圣地之一也不是没有原因。   仙道,魔道,人道,鬼道,妖道。不管哪一种,只要是正统便可以此入道,修成正果。   “说是百花祭……可是这边根本看不见什么花啊?”   秋风萧瑟,满目都是红艳灼眼的枫叶,可是一旦落在地上就像是一只只褪尽颜色的蝶。林间石阶是铺满了层层落叶,踩上去就像陷入了柔软而脆弱的生物身体里。石阶两边,挺拔的树木枝叶纷披,温和中夹杂着秋日特有的寒意,空气中有点干燥。清泉梳石的声音叮叮咚咚地从草木的缝隙间传来,   宋离忧一身单薄的青衫,看上去潇洒超尘,他一边眺望着为履天圣坛而建的悬空城池,一边叹道:“不愧是圣地,这般大手笔……”   这座山下便是镜都,而镜都之上竟然悬浮着一座与其一模一样的城池,两座城池在天地间呼应,像是照镜子一般。   “只有在履天坛举行重大祭祀之时那镜中城才会出现。到了夜里还更为辉煌壮美。”郑真真解释道。   “可是法宝显化?”云青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郑真真脸一红,低下头去,不过又抬起头,“你今日可有服药?”   云青苦笑:“嗯。劳你费心了。”   从慈安城到镜都几人花了大概十几天,郑真真开始给云青配些合适的药,慢慢调养。基本上药材不是宋离忧去山里采就是在城里高价购入,所以几人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这段时间内郑真真总算不再叫云青师姐了,她对云青的畏惧之心也稍稍减轻了些。   “只可惜没有更珍贵的药材了……”郑真真有些忧心忡忡,她知道这些普通方子对云青作用不大,但是眼下这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喂!说得好像你花了多大功夫去找药材似的!一直以来在山里刨土的不都是我吗!?”宋离忧暴躁地说道。   “不是,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啊!”郑真真慌忙挥手。   “除了药……还有别的方法吗?”云青习惯性地摩挲着手里的方寸盏。天材地宝她都不太愿意尝试,凡是外力带来的修复总是伴随着其他方面的破损,虽然一时间看不出来,但长期下去对修行不利。现在郑真真开的方子都是膳食疗养或者比较温和的补品,倒也可以接受。要是更进一步,云青就不愿意了。   “这……”郑真真有些犹豫。   “不方便说?”云青也不强迫,“那就算了。”   “什么不方便,她这样子分明就是庸医好么?你信她是不是因为脑子被治坏了?”宋离忧嘴巴欠得很,在云青面前老实了几天,这会儿又故态复萌。   “也不是……”郑真真看了一眼宋离忧。她知道宋离忧与云青关系不和,而这两者间她果断比较偏向云青,有些话她不想让宋离忧知道。她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   “离忧,去帮我们几个弄好进城的文书吧。”云青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心目已开。最近也开始渐渐习惯了失明的状态,对周围的感知要敏感了许多。   宋离忧知道她这是要支开自己了,冷笑一声就化作灰雾消失在原地。   “说吧。”云青在阿芒肩上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不要担心宋离忧。   “你……是不是近来心境不稳?”郑真真迟疑了半天才说道。   云青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已经动了杀意。她不应该放任这么一个知道自己弱点的人在身边。   “我最开始就说过,我救不了你。其实世上没有医者能救得了,想必你也清楚……”郑真真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咬咬牙说下去。   “你这根本不是病,也不是伤吧?”   “不错。”云青一直摩挲着方寸盏的手停了下来,她怕自己手一顺就把郑真真给杀了。   云青叹道:“是天道惩戒,是我应得的……是代价。”   “具体损伤在哪儿呢?会影响心境想必是……”郑真真完全没有惊讶,而是从医者的角度开始斟酌云青的情况。   “神魂,生命,资质,根基……所有。”云青说着居然笑起来,这个笑容一点温度也没有。   郑真真脸色大变,眼圈马上就红了,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天人五衰!?”   “也不算,小五衰相已经全有了,但大五衰相仅有‘不乐本座’一个。”   “是了是了,小五衰相的‘着境不舍’,原本修道者心思纯净,别无耽恋,但衰相一显便会取着不舍……”郑真真说着又带了哭腔。   云青从未见过她这么喜欢哭的修道者。说来要不是“着境不舍”的小五衰相她估计已经把郑真真这种威胁给处理干净了,怎么还会克制心情在这儿同她说话。   “这、这你要我怎么治!天人五衰是自然凋亡,就像这叶子到了秋天自然会落一般,这已经是天道规则……呜啊啊……”郑真真一跺脚蹲下来哭了。   “都说了不是天人五衰……”云青愣了下,从阿芒身上跳了下来,拍着她的背说道,“只是部分症状像得很,也不怎么难治吧。”   “对……对,没问题的……我能治……呜啊啊……”郑真真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她一边哭一边想着云青刚刚的话,“小五衰相已经都有了,但大五衰相仅‘不乐本座’一个”,心境的问题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么说来问题说到底应该是出在神魂之上。人的肉身与神魂关联紧密,一旦神魂受损牵连其他部分也说得过去。   她拼命劝自己冷静下来,调养神魂的方法不是没有,仔细回想之前黄帝传承里的点点滴滴肯定能有方法的。   云青等了好半天,她终于哭得差不多了,抽抽搭搭地说道:“如你……如你所说,应该是神魂被重创了。”   “你不愿找天材地宝治疗,那便只能去弄一脉修魂的无上传承了……”郑真真红着眼抬头看她。   云青点点头,闭目不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呦,你这是在欺负你郑师妹么?”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之时,一个温文尔雅却欠揍得很的声音传了过来。   云青心目一扫,发现这家伙居然一手提着一个履天坛的弟子。   第十九回   “你这是做什么?!”郑真真惊叫道。   “文书弄好了,换上她们的衣服就能去悬空的城里了。”宋离忧把两名履天坛的弟子丢到地上,两人都已晕了过去。显然他是觉得债多不愁,这履天坛的弟子他杀过一个了,反正都得罪了再多杀几个也一样。   “也好,你陪着郑真真去吧,我想去看看履天圣坛。”云青点点头,手一挥,一道黑焰烧掉宋离忧的腰带。   他腰间掉出几份施好障眼法的文书,云青挥手招来两份,带了阿芒就沿着石阶走了下去。   宋离忧站在原地瞪着手里两名昏迷过去的女弟子说不出话。   郑真真看着云青离开的背影,扑哧一声笑了。   ————————————   镜都,原名樊城。   先帝自北方草原而下,铮铮铁骑,势如破竹,一路突破了十三道天堑,直取樊城。   樊城一破,履天坛就将圣坛拆解,以秘法将整个祭坛移动到了樊城。屠城血祭之后,那履天圣坛也总算是完全固定在了此地。这之后,先帝一面从西北调兵,一面开始借履天圣坛逐步侵吞周边的城池。   履天圣坛的信仰之力甚伟。据说,当年屠城活祭,履天圣坛的出征祭典上圣环升空,遮天蔽日,周围十几座城池的凡人都跪地不起,口称归顺。那些有抵抗之心的人都在圣环之下化作血水,三日之后,整个樊城周围已经无人可挡履天之威。   那时候樊城每一块墙砖中都渗着血,护城河中尸体成堆,红色的河水漫出,整座城市都陷入血色汪洋。唯有那座恢弘圣洁的白石祭坛,在城中央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光柱,撑起天上那道圣环,不染一丝血腥。   这之后,先帝铁骑每攻破一座城,圣环便扩大一分,将那座城笼罩在履天坛的控制之下。等到先帝踏平整个天祝国,履天圣坛已经分化千千万万,密集地分布在天祝国原境了。履天坛就像是一棵巨木,将根系散开,牢牢地扎进了南方这片肥沃的土地中。   战后安抚民众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因为履天坛的信仰已经深入南方每一寸土地。   而一个民族如果有了信仰总是会变得很好控制。   此后百年,镜国开创了一个新的,“平安盛世”。履天坛往日的种种残忍神异也被忘得差不多了,百姓们依旧不相信仙人的存在,却觉得对履天坛的信仰能带来救赎。   云青此时正想去看看那个创造了这等“平安盛世”的传说般的履天圣坛。   “这位道长,还请留步……”   陈九开走在拥挤的南大街上,正想着接下来两天要怎么安置那些从各城分坛来的弟子。不久前布置圣坛的时候出了点意外,靠近圣坛的几座园子都受了牵连,那些园子本来安置着其他地方来的弟子,但这会儿恐怕要换个地方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一看,是个瘦瘦小小的盲眼女孩,衣着倒是干净,看上去举止也很是得体。   “何事?”他皱眉问道。   “在下慈安城分坛弟子……”   “刚到此处的弟子都去天凌宫,那儿有人为你们安排衣食住行,还会提点你们祭祀之事。”陈九开扫了一眼她的衣着,不禁皱眉,“你为何不穿祭服?”   “在下正想说这事儿……我是前日到镜都的,前些日子园子里灵气忽然暴烈无比,我有些害怕便住在外面了……”   “参加祭祀的弟子不得随意外出,你不知道?”陈九开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盲眼女孩神色一慌,连忙解释道:“我……我这不是害怕么,况且前几日园子里确实火光闪动,我今早再去看发现东西都被烧干净了……”   “你随我过来。”陈九开这两天处理这些事多了去了,也没有起疑,带着她就向凌天宫走去。   “是、是!谢谢道长了!”那女孩连忙道谢。   “叫我师兄便是。”他点点头,“同出一门,不必客气。”   “嗯。”那女孩看上去有些胆怯。   “你私自外出需去燕天宫自行领罚,我先带你处理掉这边的事情,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陈九开大步向城中央走去,那儿围绕着履天圣坛建有一百零八宫,各司其职。   “是,师兄。我一定遵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修的是什么传承?”陈九开突然问道,他觉得这个女孩潜力不错,态度也好。   “在下郑真真,修行的是昆山玉碎诀。”   “嗯,对于外门弟子而言,这次百花祭可是很好的晋升机会。若是好好把握说不定这次就可以留在履天圣坛修行。”陈九开对于有潜力的后辈还是很乐于指点的。   “可是我前些日子擅自外出……会对晋升有影响吗?”假借郑真真身份的云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陈九开站住了脚步,他面前是连绵的宫殿,他带着云青从偏门进去。   跨入门栏的一刻,他身上冒出一个色彩斑斓的鸟儿虚影,入口泛出一阵水纹般的波动。   “怎么不进来?”陈九开回头问道。   “师兄,我……”云青表情有些犹豫,“我信鸟在前日大火中死了。”   陈九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这就麻烦了……你还真是能找事。把你的姓名字号,生辰八字,入门时间都给我誊抄一份,我去查查怎么补救。”   “是。”云青低头,抬手化出一片玉简,上面细密地写着她入门后的相关事宜。   写好之后,云青手里的玉简自动飞入陈九开手里,他点头:“一手玄元化玉术用得倒是熟练。你若是努力下去定能更进一步。”   陈九开看见她这术法,心中怀疑尽去,确实是昆山玉碎诀没错。   这当然是云青早就准备好的。   履天坛的顶尖传承只有一脉,也就是乾元君子道。其他所有传承都是由乾元君子道演化而出的支脉,昆山玉碎诀属于这无数支脉中的末流。这履天坛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所有分支都是能反推出乾元君子道的。也就是说,入门时只须随意赐下一个普通传承,若是这名弟子在这普通传承上大有作为,说明他对乾元君子道的领悟可能也是上佳。   这么一来,便可以广泛地赐下传承,最后集中那些有天赋的弟子,传下更为高等的传承。因为同出一脉,所以传承之间的转换也容易得很。   因为这种传承需要大量而广泛的传播,所以复制传承秘纹也不怎么难。昆山玉碎诀云青在路上已经向郑真真要到了。   只是前些日子那场大火来得确实蹊跷。难道有人和她一样,想要接机混入这百花祭?   不管怎么样,这场大火算是给了她很多便利。   不多时,陈九开便从门内出来了,他笑着说:“你算是走运,这边大批外门弟子还没安排好,可是内门那边都已经妥当了。方才玉天宫有位师姐想找个安静修行的伴儿同住一个园子,我就把你给荐上去了。”   云青口中称谢,但心里却是一紧,外门弟子还好,内门弟子她怕是应付不来。   “你说的可是她?”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   陈九开回头,一名身着浅色道袍的中年女子从门内走了出来。   那女子虽然着道袍,但神色雍容,仪态万千,身材也颇为丰腴,只是神色稍嫌冷淡。   “正是。”陈九开虽然同为内门弟子,但看起来对这女人颇为恭敬。   “郑真真,这是你的信鸟,可别再出什么乱子。赶紧跟着于师姐走吧。”   云青点头,接过信鸟,沉默着跟在了那女人身后。   那个于师姐见她少言寡语倒也颇为满意,神色和缓了些,对陈九开说道:“纵火之事查得怎样了?”   “这……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尚无定论,师姐还是……”陈九开迟疑着说。   “哼,尸位素餐,做事拖沓,你若是三日之内没有结果就自己去南方随便哪座城呆着吧,莫来找我了。”于师姐脸色一沉,掉头就走。   云青连忙跟上她。   看来确实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趁机混进这履天坛百花祭了。而且这人手脚还干净得很,几天下来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露出来。   于师姐住的园子离履天坛很近,比外门弟子住的地方要清净很多。   “你先住这儿,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于师姐将她带到园子门口,也没进去,想必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干。   “看你也不像是脏乱吵闹之人,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想着借这次百花祭上位的外门弟子不知凡几,你别被外物所扰,专心求道便是。宗门自然能看见你的努力。”于师姐这番话倒是非常耐心,看来虽然面上冷淡严肃,但也是个喜欢提点后辈的人。   “谨遵师姐吩咐。”云青点点头,提着自己的东西便走进园子里,“师姐可否将百花祭的事宜给我解释一番,我是侍花童子……”   “会有人将这些典籍送来。”于师姐以为她先前那些被烧掉了,也没有多问,转身离开。   因为是临时安置之处,所以里面看着有点冷清,地上落叶堆积也无人清扫,   云青没在意这些,走进偏南的一间房中,从包裹中取出方寸盏,布下禁制。   这里已经进入了履天圣坛的覆盖范围,以她如今的情况还不能抵抗履天坛的力量。各个分坛集万民愿力,再传入圣坛,圣坛则源源不断地将愿力转化为适合修行的灵气。   可是适合履天坛传承修行的灵气对于云青所修的魔道来说不一定适合。她要么自己布阵转化灵气,要么就只能先把这半吊子的昆山玉碎诀练着,至少得先混过百花祭。   原本云青是想看看百花祭到底有什么独到之处,参天下法,悟天下道。但是如今看来,自己这个假身份有希望进入内门,她不由得动了心思。   之前郑真真和她提到过神魂秘法,也许从履天坛入手是个不错的主意。   云青想到这里,按下其他杂念,开始默诵昆山玉碎诀的心法。她已经修成大日黑天轮真气,虽然一为魔道一为人道,但好歹都是正统修道之术,以大日黑天轮真气运转昆山玉碎的心法也勉强可以。   她之前就用了玄元化玉术来消除陈九开的疑惑。只要她自己不用魔道术法,也没有人探查她的真气运转,那么短时间内还是不会暴露的。毕竟作为外门的侍花童子在百花祭上还算是轻松。   昆山玉碎诀既然是从乾元君子道中演化而出的定然带着某些君子之道。玉能养人,岁月光华消逝,而我一心如玉,温润如初,不改道心。玉在众多金石也属于极有灵性的,亦被赋予君子之德行,养心如玉,便能使人凝神定心,淡泊从容。   而昆山玉碎诀却是在“君子如玉”一道上走了极端。昆山玉碎,君子气节,宁以玉器之身支离破碎也不愿蝇营狗苟残存于世。所以说这道传承修成至道应该是光华璀璨,宛如流星的极攻之术。只可惜大部分弟子都只能领悟到“君子如玉”这层,而对玉碎难以参透。那些能参透到“玉碎”一步的履天坛弟子,也大多改修更为高等的传承去了。   正当云青默默体悟君子宁为玉碎之道,想要悟出点攻击之术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人碰到了她的禁制。   园中树叶簌簌落下,云青皱眉,挥手一道青玉色刀芒就射出门外。   这招是昆山玉碎诀的入门道术,素华刀玉。威力和普通飞刀差不多,但准头可以用神魂控制。   “莫动手莫动手!”门外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很是稚嫩,听起来和云青差不多大。   云青起身推门,外门站着个粉嫩可爱的女孩儿,穿着黑白色广袖道袍,手里捧了一堆玉简。   那女孩儿笑着说道:“你便是郑真真罢?我也是侍花童子,于师姐让我把这些典籍复刻了一份带给你。”   云青正想伸手接过东西,可是脸色突然一变,她一把将那女孩儿拽到屋内。   外面突然之间火光滔天,半边天空都被烧成红色。那些枯叶也好,树木也好,眨眼间就被熊熊烈火吞没了。   几乎在眨眼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舌就蔓延到了她们两人身边。   第二十回   云青下意识地想要调动方寸盏,但一想手里还抱着个人,只能默默掐了一道玄元化玉术。   薄薄的青色玉石覆盖在她手上,火焰的炽热无法突破玉石的清辉。   “这是……”那个给她送来典籍的女孩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看着外面被烈火覆盖的连绵宫殿恼火地说道,“这下好了,又要重新安排住处。要是耽搁了百花祭,我们估计都会被国师送去活祭了!”   “活祭?”云青讶然。   那女孩看上去一点也不怕,笑嘻嘻地看着门外烈火燃烧:“开玩笑的……国师自然不会这么残忍。不过一连几次都着火,这也太过蹊跷了吧?”   “是啊,前几日灵气突然躁动,到了晚上就莫名起了火。还真是……”云青点点头,“我们是不是要先躲出去?”   “我修行的是随方就圆诀,自然是无所谓的。”那女孩儿见云青抵抗得也很是轻松,也有些惊讶。   君子如水,随方就圆。这也是履天坛的一脉传承,乃是从水中悟得君子之道。水是极为高深的自然之道,所以这女孩儿应该是内门弟子。看来侍花童子这个祭祀之位还真是只看脸,要不然怎么会同时选上偏城外门的郑真真和这个年幼却修为高深的内门女孩儿。   云青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话,重新布好禁制就坐回原地开始翻看那些典籍。   那女孩儿放出自己的信鸟,看样子是在通知其他人。   “你是哪个城来的?”那女孩儿看上去是个定不下心的,叽叽喳喳地和云青搭话,“我叫乐舒,自小在镜都长大。”   “慈安城。”云青皱了皱眉,外面火势越来越大,除了赤红色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慈安城!!?你可去看过国师府!?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样子的?”乐舒眼睛一下就发起光来。   “不曾去过。”云青觉得乐舒和郑真真在对国师的态度上惊人地一致。   “哦……”乐舒一下子就没了精神,也不多说话了。   云青一边撑着禁制一边翻阅典籍,可是越来越吃力的感觉却让她有点不安。   她不能使用真气来维持禁制,只能依靠这点单薄的玄元化玉术隔绝暴乱的灵气。要是一直这么烧下去,禁制肯定会崩溃,那她说不得就要暴露了。   之前没有从火中逃出去是因为她也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这火既然能引得圣坛笼罩范围内的灵气暴乱,那肯定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外面若是一片火海,那她们出去也百搭。这片地区本来就人少,求援也难,这园子里面好歹有自带的防护阵法和云青早就布好的禁制。   再说,这地方离履天圣坛中心也比较近了,按说圣坛这么重要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肯定很快就会惊动履天坛高层,她们也不太可能陷入险境。但是如今看来似乎有点诡异。   外面的火熊熊燃烧,可是云青却没感觉到有什么动静。没有纵火者的动静,没有救火者的动静,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   云青坐不下去了,她起身向熊熊燃烧的火焰走去。   “你去干嘛?”乐舒叫住了她。   “去外面看看。”云青脚步一顿,火焰的温度简直匪夷所思,禁制之外的假山居然都生生被烧成缕缕烟气。   “喏,这个宓妃环给你吧。小心点。”乐舒朝她扔过来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这东西又轻又薄,入手冰凉,虽说像金属一样泛出冷色的光芒,但是摸上去却更像是丝绸。看纹路也是古拙简朴,宛然灵动。   宓妃乃是洛水河神,天生水灵之身,不为凡火所侵。但凡和神沾上点边的东西都是上古之物,千年难得一见,而且身负种种神异威能,有缘人更能从中悟出神印,获得上古神灵之力。   这么珍贵的东西足以被一个小宗派当做压箱底的传承,可是这乐舒随手就扔给了她。看来她还不是一般的内门弟子。   云青用玄元化玉术将这东西托起,像乐舒道了声谢,然后走出了禁制保护的范围内。   她一到外面才感觉到原本园子里所置的阵法已经被生生烧光,就连墙都烧成了灰,旁边什么都没能留下。   云青慢慢将真气输入宓妃环。宓妃环散发出浅浅的波光,云青感觉自己像是被清澈透亮的水包围着,外面的火焰根本侵入不了。   可是云青还是微微皱眉,因为真气消耗太可怕了。要么就是运转这法宝确实代价很大,要么就是外面这火非同凡响。   云青掐算着自己能支撑的时间,然后向着更深处走去。漫天大火掩盖下肉眼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但是云青以心目视物还是能够辨别方向的。就在快要接近履天圣坛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不远处就是藏书的经天宫。   周围百米之内没有一个人,经天宫禁制完好无损,看来那些弟子要不就是躲进了宫内,要不就是跑去外面求援了。经天宫门禁森严,非内门弟子不得入,这种关头要是她请求进去也不知会不会被答应。   此时真气已经接近极限,要是立刻掉头回去还能回到那园子里,和乐舒这种参悟水之道的修者一起总归安全些。但是经天宫就在面前她又不愿白走一趟,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下次就难进去了。   其实云青明白,她自己这般思虑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陷入了“着境不舍”的小五衰相,对于冒险一搏还是稳步前进取舍艰难,可问题就是即使她明白了症结也没法立刻做出决断。   就在云青裁断艰难时,她心目所见之物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火焰的色泽虽然都是赤红但深浅总有不一。修道者心目所查极细,尤其是云青以“却食吞气”之法淬炼肉身之后,更是能看破许多常人不可见的东西。要知道古修者却食吞气一下就是万年之久,“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   在她心目之下,这火焰的深浅发生着不太寻常的变化。就像……有个和火焰颜色相同的庞然大物在火中缓缓行走一般。   想到这里云青突然脸色一沉,尽全力催动宓妃环,绕过那片火焰颜色不同寻常的地方,向着经天宫跑去。   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在这里纵火了。   云青头也不回,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种极为炽热的吐息就在自己身后,如同浪潮般翻涌。要知道她此时正在全力催动着具有神力的宓妃环,可那种炽烈的气息比起神力也毫不逊色。   离经天宫仅有一步之遥。   她背后的火焰突然绚烂地流转出赤红光芒,一种极致危险的感觉一下就涌到云青心头。   这种危机之时她心中反而愈发清明,不久前才看过的昆山玉碎诀字字闪现在她心头,真气狂乱地在经脉中寻找爆发的出口。她反手掐诀,复杂的指法快到极致,眨眼就完成了,真气也在这一刻狂涌而出。   背后那种焚天之气越来越近,只要被沾身,光是凭这道这宓妃环一定挡不住。   “碎光溅玉!”   一点温润的清光在赤红灼眼的火焰中冒出来,渐渐逸散开去,化作星星点点的玉石粉末,无数粉末间又震颤出更加细密的清光,如此分化,最终形成致密的玉石盾形。   一道朱红的火焰砸在这玉盾之上,火光和玉石清光全都炸裂,爆发出混乱而绚丽的细碎光芒。玉光一下消失,而这点点火星却迎风见长,又有化为滔天烈焰的架势。   这边纠缠仅有短短一瞬,云青已经冲进了经天宫的禁制之内。   “开阵!”她大声喊道。   禁制显然有人操控,看来也发现了她这边情况危机,开启了一道细缝。   云青朝经天宫大门飞奔,就在她完全进入禁制之内时,又一道朱焰在她身后绽放。   火中的东西似乎不是针对她的,更像是在火中随意扫荡着,不小心波及了云青。   禁制很快就重新关上了,经天宫里面倒是清凉得很。   “国师已经被惊动了……”   经天宫中只有寥寥几名弟子,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都是经天宫的司书。说话的正是这名老者。   只是他的口气完全不像是在表达“国师被惊动了,我们都得救了”,更像是在说“国师被惊动了,我们都死定了”。   其他弟子都在禁制之中安安静静地打坐,看上去还比较沉得住气,看来都是道心坚定,资质上佳的内门弟子。   云青没空想这些,她在那些弟子边上盘膝坐下,开始默默恢复真气。刚才若不是她突然领悟“碎光溅玉”一招,以攻制攻,稍稍延缓了一下那道朱焰的来势恐怕现在已经凶多吉少。看来昆山玉碎诀并非想象中的鸡肋。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一丝火光也看不见了。   但是那些泛着焦黑的地面,冒着黑烟的建筑,还有空荡荡的广场,无一不在昭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出去罢,国师已经解决了。”那名老者见云青醒了,佝偻着背走过来。   云青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前辈搭救。”   “同门之间何来这么多讲究?你没事儿就好。”那老者看上去面容冷硬但说的话却和陈九开差不多,开启禁制救她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还违反外门弟子不得入经天宫的门规,可是这些司书们一下犹豫都没有就为她开了条生路。   再回想之前那个看上去不好相处,但实际上却喜欢提点后辈的于师姐,还有那个眼睛都不眨就借出宓妃环的乐舒,云青突然觉得履天坛内部还真是紧密得很。郑真真那种事恐怕只有在分坛外门才会出现。   这大概也是它仅有一道顶尖传承却能成功跻身七大圣地的原因之一吧。   道门正统,自然不可能是自私贪婪,物欲横流的地方。若是弟子们成天勾心斗角、杀人夺宝、沉迷色.欲,那么还求什么道,修什么真?还不如入红尘,逍遥百年,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云青再次施礼,然后转身离开了经天宫。   一旦建立因果,她便可以慢慢用天书探查这里面的东西,所以也不急于这一时。   履天圣坛处处藏着危机,况且今日那火灾之源也是她的大患,所以必须谨慎。一旦暴露,便是死路一条。   ——————————————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红鸾馆中,雅阁内,有美人轻歌曼舞,熏香缭绕,薄纱飘摇,恍若迷梦。   这歌曲调柔媚中隐约透着苍凉,歌声像是清涧溪流般空灵剔透,却又不知觉地带着魅惑众生的意味。   隔着薄薄的纱幔,可以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随歌声起舞。   而纱幔之外,有一人着白色祭服安然静坐。这人白发及地,面容却十分年轻,神光内敛,整个人透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滚滚红尘中一颗细沙,与周围这丝竹乱耳之声和谐地存于一体。但那种岿然不动,清明圣洁的感觉却又超出红尘之外。   清而为天,浊而为地。这个人几乎完美地融合在清浊之间,上参于天,下出与地。   “你这又是何必……”   这个人没有开口。但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那舞女的耳中。   他也没等那舞女回答什么,挥袖起身,身影一点点化为虚无。   那舞女见他离去,也停下了动作。   纱幔掀开,里面那舞女着艳红衣衫,眉间朱砂如血。看了她你就会明白,世间真有人美得言语无法表述,只一眼就足以让人醉生梦死,沉溺自亡。   她边上站着的白衣侍者见她停了下来,连忙上前,献上一个琉璃小盏。盏中黏稠的鲜血微微荡漾。   如果云青在这儿就会发现,那正是方寸盏。   那女子一饮而尽。   “你说,可是我今日唱的曲儿不够动人,留不住他?”那女子嘴角沾着血,映着血色朱砂,白玉般的肌肤,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美。   “自然不是!”白衣侍者一下就跪了下来。   “哎……”那女子轻叹一声,“是了,我的曲子自然没道理不让人动心。只可惜……听曲儿的人最最绝情。”   白衣侍者跪在原地,一言不发。   “叫毕方回来罢……莫再玩了。”那女子一把捏碎了方寸盏。   “是。”   “此番必须拿下九命城,再以此为突破侵入镜国搜捕那孽障。百花祭事小,天书事大啊……”   那女子幽幽一叹,方寸盏所化的粉末从她指缝间滑落了。   第二十一回   接下来几日倒也平静得很。   大规模破损的建筑在半日内就被修复好了。云青住的园子里就连原来那被烧成灰的老树都挪了棵差不多的过来。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紧张地筹备着百花祭,云青也随乐舒出入各宫,学习祭祀礼仪。   这履天坛传承万载,以人族繁衍为本。在人族漫长的发展中,祭祀礼仪渐趋完善,形成一个庞大而繁复的完整体系。这些礼仪不仅仅存于形式,更是融入了人族万年传承的意志,要是逐个参透,就算终其一生也不够用。幸好,侍花童子之职算是个比较轻松的祭祀。   现在已是深秋,何来百花开放?所以便需要侍花童子催发花种生机,使其在祭祀期间盛放不败。   这样一来除了进场出场的朝拜礼仪,云青只需要学会如何催发花种就好了。可是对云青来说这远比那些繁复的礼仪要来得困难。   她所修真气乃是大日黑天轮,即便在魔道正统中也以暴烈狂乱著称。云青一开始就修习这种真气,能够控制住不反受其害都已是一桩难事,更别提用这种真气催发草木生机。这难度和用砒霜医活病人差不多。   须知大日属火,天生与草木相克。   此时云青正在园子里将手按在一丛秋菊之上。这花是起火后被移来的,显得有些枯败。云青手轻轻抚过,真气尽可能平和地送进去。   秋菊眨眼间就化作了灰烬。   “扑哧……”一个清脆的笑声在她身边响起。   云青抬手,又覆上另一株秋菊。   她身边的乐舒终于看不下去了:“你都换了几批花花草草了?怎么从未见你成功过?”   云青也不理,接着将真气输进秋菊里。等她把一大丛好好的秋菊都祸害干净了,才终于抬头:“你找我有事?”   这几天乐舒经常跑来这园子里,云青也渐渐知道了她是内门中的精英,虽然年纪小但灵智早开,一落地就开始修道,如今离入道也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入道,那就必然能升任嫡传弟子。   乐舒年龄和她也差不多,不过特别喜欢热闹,时不时就跑来找她,每次都把喜静的于师姐气得不轻。可于师姐也舍不得骂她,只好由着她去了。   “你为何不用元气温养,真气多难控制啊!”乐舒见她把一整丛秋菊都给毁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修为薄弱,元气积攒不易。先用真气练手。”云青当然不能说自己根本没有元气。   修人道之初与修仙道差不多,都是引灵气入体,将灵气转化为自身元气,再由元气转化真气。   仙道正统有“万物之生,皆秉元气”一说,大概这是仙道与魔道的最大分歧了。   魔道以淬炼肉身为基础,直接引入天地灵气转化真气,再以真气反哺肉身。这中间是没有转化元气这么一个步骤的。所以被认为是“无生之法”,主杀伐。自断后路,死地求生,这是魔道常用的悟道方法。   “可是你这么试下去也不会有成效啊。”乐舒不解。   “细心感受自然会有成效。”云青面不改色,起身向着园子里最后的一棵树走过去。   “哎呀,你等等!你不会是还想试吧?”乐舒小跑着追上来。   “不然呢?”云青也只能无奈地说,“等控制好到一定程度自然不会毁了它。”   “看你这进展还不知要何年何月呢。要说你修的好歹是君子如玉之道,温和宁静,不至于这么艰难啊?”乐舒皱着眉,眼见着云青手里那树枝就焦枯成黑乎乎的炭条了。   “可是我所修的昆山玉碎诀难道不是君子宁为玉碎之道么?玉碎主的是杀机啊……”云青半真半假地说道。要是她参悟的昆山玉碎诀能直接用来激发生机就再好不过了。那她可以用大日黑天轮的真气来运转昆山玉碎诀,在借玉碎诀来激活生机。   “错了,昆山玉碎诀虽有极攻之法,但其道却非攻伐之道。”乐舒脸色微肃,“切不可以法误道。比如说剑,虽然剑有杀人之术,但其本身确是仁礼之器。为恶者只看见它身负利刃,能以之杀人,但一心向仁者却能将它作为救人之兵。”   云青感觉这番话突然点亮了她心中某些疑障。   法不同于道。   她昨日悟出溅光碎玉的极攻之术后便钻进了死胡同,一心觉得这门传承理应主杀机。可是昆山玉碎诀的来由却是“宁以玉器之身死,也不以瓦器之身苟存”,其本意是维持“君子如玉”这一道。既然玉碎之法是为了维护“君子如玉”这一道而产生的,那么也不应该为了玉碎之法而误了君子如玉的道。云青以在这一传承上重杀机反而与养心如玉、从容淡薄的初衷相违背了。   不管修出了多强的法,若是与道偏离,那便一无是处。   修道修道,修的应该是这天地间的种种大道,而非拘泥于一点点强大的法或者术。   云青心中明悟,澄澈的清光覆盖在她手上,一个简简单单的玄元化玉术施展而出,却与之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像是把蒙上雾的玻璃擦亮了一般。   云青将手覆盖在树干上,默默感受着树木的生机波动,一点点清光从她手里绽开,然后笼罩了整棵大树。原本因为移栽而有些枯黄的树叶一下就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枝繁叶茂起来。   乐舒见了不由瞪大眼睛,心说:这郑真真这般悟性,真不知道怎么会在外门碌碌无为这么多年。   “你花了多久参透此道?”乐舒已经看出来了,云青此时已完全参透昆山玉碎诀。   “三天。”云青轻笑了一下,心里也轻松不少,这种顿悟对她的神魂好处很大。   “……”乐舒一脸不相信。   “第一日看山是山,第二日看山不是山,第三日看山还是山。”云青解释道。   她最开始从郑真真那里拿到这门传承时便了解到了它修的是“君子如玉”之道;然后又觉得这门传承应该有其他用法,从而悟出了极攻之术;最后经过乐舒一番提点又返回到“君子如玉”上。   乐舒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悟性实在了得。若是生在镜都,和我一样由国师教导,想必现在早已入道。”   “听说你已经摸到入道边缘了?”   “一步之差,宛如天涯。”乐舒摇头,她和云青有些相似,一点也看不出孩子的稚嫩。除了活泼多动之外,她几乎和成年之人没什么两样,而云青更是连“活泼多动”这点孩子的特性都摒弃掉了。   只为求道。   “入道可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云青问道。   其实一般来说,在魔道或者仙道中这么直接询问修行之事都挺忌讳的,但人道颇有不同。人道之师担任着“传道授业解惑”之责,更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也就是说,能以任何人为师,为师者有“传道”之责。这样的氛围和传统对于修行有不少便利,不至于敝帚自珍,闭门造车,想来现在人道大兴也与此有关。   只是乐舒却摇了摇头:“说不出来。”   是“说不出来”而非“不想说”。   “勉强够得到门栏,但实际上要迈出这一步还不知要修行多少年呢。”乐舒接着道,“我修道甚早,积累也足够深厚,但入道一事并非这些可以决定,而是……哎,说不出来。”   “将来你自己走到这一步就知道了。入道可谓是鲤鱼跃龙门的一道坎,过了便可为仙为魔,没过你不过是空有修为的凡人罢了。”   云青点点头。七大圣地的积淀不同一般,乐舒不仅从小在履天坛长大,还得国师真传,即便比起一般嫡传弟子相差也是不多。她对于修行的理解在这个境界中已是高深,比起云青这种半路出家的要好过很多。   “对了,前些日子纵火之人可有线索?”云青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是毕方。”乐舒有些兴奋,她对这些奇异生物也感兴趣得很。   云青早就知道,她那天在火中已经见过毕方了。不过她还是接着问道:“可能抓到?”   “自然不可能,不过国师出手惊走了它,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来了罢。”乐舒从怀里拿出一卷古书,献宝似的翻给云青看。   一般修道者的典籍都是用玉简记载,这书破旧成这样想必是城里哪个书摊子上淘来的。   “你看你看,这羽毛,这喙,真是……若是我有这么一只灵兽便好了。”   云青心目一扫,那书上画着一只丹顶鹤一般的火鸟,远不及她那日所见的壮美强大。   她摇摇头:“这等致火之妖物谁愿意养?”   毕方的出现意味着大火,在民间一直是火灾的象征。   “我我我!我愿意啊!”乐舒激动得很,“它怎么能算是妖物?毕方乃是火神,也是木神,传说中有毕方曾在黄帝战车边上侍奉呢!”   云青还是对她的口味不敢苟同。况且那种美丽而致命的生物根本不可能被驯服。   “为何这种妖鸟会出现在镜都?”云青问道。   乐舒脸上激动的神情稍冷,她收回那本旧书,皱着眉道:“国师什么都没说。”   乐舒算是和国师接触得多的人了,她也感到疑惑的话,云青不由有些怀疑这国师的立场了。   她清楚地知道那只毕方的来历。这等上古时就存在的凶物,只身敢闯七大圣地之一,甚至在履天坛放了三天火,最后安然离去,它的出身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十万大山。   嚣张至此,天下圣地中也唯有妖物纵横的十万大山了。   这次履天坛算是被十万大山欺到头上了,为何身为履天坛支柱的国师却只是惊走那只毕方而未下重手?还有那只毕方的目的也奇怪的很,要说十万大山是追捕她而来吧,那毕方根本就没发现天书曾与它擦肩而过,要说是为挑衅而来的话,做的也不应该是烧几座园子那么简单。   除非,这只毕方真的只是玩心重,跑来这儿转了几圈。   云青想到这里,突然发现事态严重了很多。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向乐舒辞行,换上祭服离开了履天圣坛笼罩的范围内。   云青自己就是从十万大山而来的,对十万大山也算是极为了解。若是那只毕方真的是跑来玩了一圈,那么说明来的绝对不止它一个。毕竟毕方这种稳压入道阶段修者的大妖在十万大山并不是完全自由行动的。   越是强大就越受限制。小妖怪们反倒可以随随便便去祸害几个村子什么的。但是这种动辄活了几万年,给黄帝拉过车,给炎帝掌过灯的大妖们身上牵涉的因果过于庞大,随意行动已经会对整个世界格局造成破坏,所以十万大山内部限制颇为严格。   如果它出门就为了了镜都放把火,这说什么也是讲不过去的。云青怀疑它是随十万大山某个大人物来这里的,顺手就在履天坛放了火,而国师放过它估计也是不愿在百花祭前夕与它背后的人冲突。   那么它背后的人又想做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在九鸣城的时候曾和那个来历成迷的茶老舅说过,冬天快到了,山里的猎人们也要开始筹备食物了。   十万大山的规则是妖物为猎手,人族为食物,南蛮那边妖物袭杀人族的事情向来不少。   恐怕十万大山这次要有大动作了。若是这样,她在南边埋下的子也不知能不能保下。她必须尽快而且是以最小消耗解决掉心境的问题,结束这边的棋局,然后迅速回援南方救下谢遥这颗子。   第二十二回   是夜,悬空城池中华光流溢。宝塔层层,琉璃灯火掩映,银烛空漏,玉案珠帘。街道同地上的镜城完全重合,四四方方,宫殿在空旷的街道边上排布着,鳞次栉比。   与地上的镜都不同的是,这座悬空城中只有三三两两的穿着白色祭祀服的履天坛弟子。整座城像是个披着华美外衣的空壳。   此时,两名女弟子正在这悬空城中闲逛。一人身材十分高挑,朱唇浅淡,清容俊貌,只可惜眉眼间有些阴厉之气。另一人身材娇小,紧紧跟在同伴身后,眼波流动,宛如春水一汪。   “你说,云青此时到底身在何处啊?”那个娇小些的女子正是郑真真,她脸上有忧色。她担心云青身体不好,若是此时去履天坛犯险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那时她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你都问了我三天了,烦不烦啊?!”另一人开口却是男子之声。宋离忧心中怒火燃烧,他原本弄了两件女弟子的衣服,一件给云青一件给郑真真。这样一来云青就得带着郑真真这个拖油瓶潜入圣坛,危险性大增,而他一个人对付没有神智的阿芒也有很多方法。可是没想到云青根本不往他铺好的路走,居然带着阿芒就冒险进入圣坛。而且整整三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原本想再弄来一名男弟子的衣服,可是等他到了履天圣坛附近才发现因为最近几场大火的原因,这圣坛的保护力量大大增加,已经很难再找到下手的机会了。前两天连国师都现身履天圣坛中,他也不敢妄动,只能换上女装陪郑真真四处闲逛。   ”这么久没来找我们,云青肯定是遇上麻烦了……这可怎么办?“郑真真还在喃喃自语,看上去担心得很,也不知她脑补了什么,脸色越来越苍白。   从宋离忧的立场来看,他当然是巴不得云青出点什么事才好。可是到现在为止,履天圣坛内也没传出什么特殊的消息,连之前的火灾之事也渐渐平息了下去,这恰恰说明云青那边顺利得很,完全没遇上阻碍。   “嘁,你懂什么,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拜入履天坛混得风生水起呢。“宋离忧一边满怀怨恨地说道,一边别扭地调整了一下衣裾的位置。   “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我、我该怎么去救她?”郑真真眼圈红了。   “你要去救谁?”一个听上去年纪不大,但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   云青穿了身白色祭祀礼服,峨冠博带,腰悬秋水,广袖垂落掩住双手。她闭目轻笑,立在这迷离的灯火中,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她抬手划出一道清光,是个隔绝声音小法术。   “云青!!”郑真真扑了过来。   “嗯。”她应了一声,避开郑真真,“你们这几日玩得可还开心?”   郑真真扑了个空,拽着云青长长的袖子道:“你也弄到祭服了?”   “嗯。”云青点头,“最近恐怕有大事要发生,我来知会你们一声。”   郑真真扯着她袖子看了半天,突然道:“你的祭服为何与我们的不同?”   “这是正式祭祀时穿的,我借了你的名头参加百花祭,你可会介意?”云青向她解释道。   郑真真睁大了眼睛:“你、你居然想混进去!?”   “不然我为何来这镜都?”云青说得理所当然。   “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宋离忧冷笑,“履天坛传承千万载,怎么会被你这么轻易混进去。”   云青居然也不生气,还认同般的点头:“不错,确实不能这么轻易地混进去。只不过正值百花祭这个紧要关头,再加上几场火灾也有人能看出些隐患了,近来应该不会因为我这种小人物生事。”   “你是说,过了百花祭就……”郑真真拉着她衣袖的手一下就收紧了。   “现在没空管我,到了百花祭后自然会一起算账。履天坛的人又不傻,虽然现在没人说,不过肯定已经有人查到我并非郑真真了。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过在这里久呆。”   “那该如何是好?”郑真真显得忧心忡忡,   “你可愿与我同行?”云青问道,脸上带着笑容,却莫名让人觉得心中发冷。   “自然是愿意的。”郑真真毫不犹豫。   宋离忧看不下去了,郑真真是个傻姑娘,愿意陪着云青出生入死那是她的事,他好不容易重获新生可不能被云青再坑进去了。他不满地说道:“你也没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   “那我现在问你,可愿与我同行?”云青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郑真真弄皱的衣袖,头也不抬。   “不愿!”宋离忧毫不犹豫。   “等这边事了我自然会安排你的去处,现如今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好。”云青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等她理好袖子,宋离忧也快被逼进爆发的边缘了。   “天下觊觎神宫的人不知多少,你身负星盘,还是这副没有肉身的鬼样子,能跑到哪里去?”云青毫不留情地说道。   宋离忧愤然道:“去哪儿也比受你这妖物挟制好!”   “妖物?!”郑真真惊叫道,上下打量着云青。   云青被他说得乐了:“哈哈哈,你想多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身!”   “十万大山怎么可能有人?”宋离忧不信,“清川山府,天下妖修圣地,坐镇十万大山不知多久。那里面有只野兽都得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更何况你这样未曾入道的普通人?”   “没错啊,我呆不下去所以便出来了。有何问题?”云青摇头,还是有些憋不住笑。   “谁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只知道跟着你一定会倒霉!”宋离忧说得一旦也不客气。   “马上,等我结束掉镜都的事情,我便给你指一个去处。你定然不会后悔跟了我这趟。”云青意味深长地说道。   宋离忧本想反驳,但见了她的神情却又莫名地冷静下来。   云青也不和他们闲聊了,她坦然说道:“这次百花祭于我而言很重要,我可能会借此破除一个心障……这之后再想办法脱身。若是不顺利,你们自可舍我而去。”   “我不会的!”郑真真连忙接道,一脸真诚。   “只是假设罢了,我觉得逃脱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不说了,我晚上还要参加祭坛布置。”云青挥散隔声的法术,向他们道别。   瘦小的身影一点点淹没在绚烂的灯火之中,孑然孤影,萧条冷清。   郑真真似乎还想跟她说什么,但又不敢上前,只能一个人在原地红着眼睛咬牙沉默。   “你怎么又哭了!?”宋离忧一刻也不想多呆,跟着这家伙走在一起真是太丢脸了,“你多大的人了啊,天天哭个什么劲?”   “我觉得她一个人太辛苦……”郑真真哽咽。   “走走走,赶紧!”宋离忧推着她,他不想看见这家伙一脸哭相。   “我还能做些什么吗?”郑真真被他半推着,一边垂泪。   “别哭了,算我求你!”宋离忧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带孩子。   “呜啊啊啊啊啊……”   宋离忧一脸烦躁,心一横伸手给了她一下,直接把她打晕过去。   那声音终于没了,宋离忧松了口气。郑真真倒在地上,周围来来往往的履天坛弟子都好奇地看他们。   宋离忧可不敢让这些人起疑,掐着嗓子喊了声“啊,师妹!你怎么晕倒了!”就扛起郑真真跑了。   ————————————   百花祭如期举行。   这是个以千年为周期,以数座城池为基础,以镜国万民为源泉的盛大祭祀。对于镜国百姓而言,这是慰藉亡者,祈愿求福的重大仪式,也是对履天坛信仰的体现。对于履天坛而言,这是聚集万民纯粹愿力的上好时机,千年来在分坛积蓄的力量也会在今日慢慢汇入履天圣坛,届时履天圣坛会被增强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一日,以履天圣坛为中心,周围三千里内的分坛全都离地而起,升入碧空,以悬空城为中心,按照诸天星位缓缓旋转。   周围几座城池的凡人目睹这一奇景都跪地不起,心中对履天坛的信仰也愈发坚定。   云青此时穿着繁复无比的祭服,跟着长长的一队侍花童子慢慢步入圣坛。圣坛通体莹白如玉,和她见过的分坛一样,周围的石壁上浮绘着从古至今的祭祀仪式,数量之巨,所绘之精细简直不是人力所能为。最重要的是,如同一座小城般的圣坛看上去是一个毫无瑕疵的整体,一点也看不出被拆解过的痕迹。   云青在踏入圣坛的一刻心中微紧,不过面上没有什么显现。   一步踏出,千钧之力压身!   云青险些在这样的力量之下跪倒在地。从各个方向传来说不出的挤压排斥之感,仿佛这方小小的天地都在与她为敌,这种力量让她呼吸困难,真气暴.乱。云青艰难地咽下一口血,尽可能步伐正常地跟上前面的队伍,心中不断默念昆山玉碎诀的心法,以稍稍消解一下剜骨噬心之痛。   这是履天圣坛对异种真气的排斥。   百花祭时,履天圣坛将天下所有分坛积蓄的万民愿力全部汇入自身灵池,此时的履天坛会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时候愿力极致纯粹,而且排他之力也万分强大,对于修行乾元君子道和其分支的人来说会是晋升的绝佳机会,但是对于云青而言无疑是穿肠毒药。   而且这还只是仪式刚刚开始的时候,等到几天后快结束时,几乎所有愿力都涌入了这里。那时候修行异种真气之人若是心境不稳,压制不住真气,只有爆体而亡一条路。   云青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借履天圣坛凝练真气,稳固心境。   神魂秘法一时半会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要修成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云青打上了履天圣坛的主意。   履天圣坛斥力越大,那么对真气的压迫就越大,此时她凝练真气要花费的力气就少很多。而百花祭中想必也有淬炼心神,稳固神魂的步骤。天下凡人思绪何其纷乱,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愿力聚集起来绝对不是直接就可以使用,这期间还有一个淬炼提纯的过程,云青便是想借此机会稳固神魂。   当然这么做的风险也很大,爆体而亡是其一,要是她的心神被众多纷繁意志冲散,不能压制住天书那就麻烦大了。   云青知道其中关窍,但还是打算放手一搏。   万千祭坛如同星辰般开始旋转,随着它们的缓慢运转,一道道色彩各异的流光开始涌入履天圣坛。   圣坛石壁上的祭祀浮绘隐约被这些愿力触动,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那些原本笔画简单的图案渐渐丰富起来,笔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这上面的图案也由白底深痕,渐渐染上了点点滴滴的色彩,随着色彩相互倾染,逐渐趋于完美。   云青见证着这些抽象无比的浮绘变得越来越真实,最后恍若将几千年几万年前人类祭祀的画面完美重现。   人类凭借纯粹的愿力将自己意志保留在了这履天圣坛之上,抵抗了万载光阴,代代相承,永垂不朽。   这便是人之道。   “万民之愿,绵绵翼翼。履天之威,赫赫明明。百花同放,以享以祀!”   一个空明沉静的声音在所有人心中震荡,从履天圣坛传至镜国的每一寸土地。凡是听见这声音的普通人无不心头升起一种明悟,对履天坛的信仰就此扎根。   云青心目微凝,天书震荡不止。   履天圣坛中央灵池之上,汇聚了千千万万愿力的地方,一人白衣白发,端坐虚空。   第二十三回   云青甚至没办法借天书判断那个人的境界,他身上勾连的因果太过可怕,这种窥探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云青根本拿不出来。   如果没有弄错,对方应该就是履天坛的支柱,大镜国师了。可是让云青奇怪的是,对方身上似乎感觉不到乾元君子道的大仁圣德,有的只是一种太上忘情的超然气息。若是履天坛的领袖修的并非履天坛传承那也太扯了,看来是履天坛的道统另有异处。   云青也没空往深里想,履天圣坛对她的压迫越来越强,几乎是寸步难行。   随着愿力涌入,壁画活化,履天圣坛平坦的地面也开始发生玄妙的变化。草地出现了,地面开始起伏,低处有水聚集,形成小小的湖泊,而高处一直向天空延伸,顶端覆盖冰雪。湖中水汽蒸出,风携着大雨在草地上降下,泥泞的草地上还能听见虫鸣。雪山山脚下冰雪融化,细细的溪流顺着草地淌入湖中,湖水一直与中央圣池连通。   履天圣坛此时差不多构成一个完整的自然循环,俨然自成一方天地。   此时侍花童子们的入场祭礼已经开始,低低的诵唱声跨越高地与湖泊,跨过草原与雪山。   待到歌毕,侍花童子们也被分散到不同的地形之上。此时其他大祭祀们也开始入场。   云青被分配到的落脚之处是一处雪山巅。在这之前他们也有过很多次练习,但是那时候的履天圣坛根本没有这般玄异的变化。此时云青刚刚踏过草地,全身都湿得差不多了,偏偏还被圣坛压制得腾不出手处理自己狼狈的样子。   雪山之巅冷得要命,呵气成晶,加上云青衣服湿着,难受得很。好在她辟谷一段时间,“却食吞气”对她的体质多少有些提升,一时半会儿还是撑得下来的。可是到了祭祀尾声,她一方面要凝练真气,一方面要淬炼神魂,最后还要维持肉身生机,也不知能不能顾得来。   雪山之上有一株半开着的雪莲花,云青盘膝在它身边坐下,伸手化出一道清光,仅以玄元化玉术温养雪莲生机。离她不远的半山腰也有几个外貌俊美的侍花童子,他们都是几人一组,轮流对这雪莲输入性质较为温和的真气。   云青也不管这些,只是响亮而整齐的颂祷之声中默默运转大日黑天轮。愿力越是庞大,履天圣坛对异种真气的斥力也就越是可怕,云青向内收拢真气的速度也越快。灰黑色的大日黑天轮真气每一周天都会凝聚一分,但每一个周天的运转也会越来越艰难。就好像在拧螺钉,越到后来就越是牢固,但是也越难拧下去了。   愿力汇聚的速度越来越快,升入空中的履天坛越来越多,一直往镜国边境蔓延。其实百花祭更直白些可以理解为一个准备千年的大型阵法。这道阵法以履天圣坛为阵眼,以千千万万的履天分坛为基柱,以一千年甚至几千年来无数履天坛积攒的香火为动力,大阵中套着小阵,小阵中叠加无数禁制,就这样蛛网般覆盖了整个镜国。   人道比起妖道,仙道,魔道等几个道统都来得晚些,可是近年来却有大兴之势。这与这种强大的聚力之术是离不开关系的,比较没有哪个种族像人族一样可以维持如此坚定而广泛的信仰,还能直接将这种信仰用于道统的强化。这次百花祭若是能够圆满,那么履天圣坛必将更近一步,人族大兴似乎不再只是某种势头,而已然将成为现实。   对于云青而言,既然有这样精心准备千年的顶级阵法可以借用,那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放过。   灰黑色真气在这样的压迫下一点点凝实起来,由灰黑渐渐化作深墨色,但这种黑色还是有种浑浊之感,依然存在不少杂质。   日出日落一天,颂唱之声未曾停止。   履天圣坛每一个角落都站满了祭祀之人,甚至那座空空荡荡的悬空城中,此时也是人潮涌动,无数履天弟子跪地朝拜。他们每一分信仰都化作愿力进入圣坛,比起凡人要强大很多。   云青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经脉中的滞涩之感,真气运行的每一周天都要花费她全部心神。幸而圣坛之内没有其他干扰,连这雪莲花也没有枯萎的势头。   她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尽力放松自己,再次施力凝练真气。这时候真气的纯度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很多杂质被排斥出来,她将这部分东西混入雪水之中,使其流向履天圣坛中央圣池之中。   履天圣坛相当于整个大型法阵的阵眼,但是它太过庞大,内部又自成天地,所以也相当于一个小阵,这圣池便是小阵的阵眼。在百花祭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云青不知道将杂质弄进这里面会有什么变故发生。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将杂质留在自己身边,此时她守着雪莲不能动弹,若是这些魔道气息浓重的东西不分散出去很容易被履天圣坛发现她身上的异处。   这次大日黑天轮的真气终于化作一种纯粹而深沉的墨色,虽然达不到“吞光噬魂”这个程度,但看着也是魔性十足了。   还不够。云青在心中默默叹道。   若是心境提不上来,那么不管外力多强还是没办法达到最完美的程度。云青可不愿在修道第一步就出现瑕疵,越是开始的地方就越是重要。   她没有借外物洗髓伐骨也是这个原因,与其求速成,不如用一种更艰难的方式来获得更好的成效。现在的修者不愿使用“却食吞气”之法无非是忍受不了不食任何天材地宝,仅以灵气维生的痛苦。云青能忍受,她渴望着和古修者一样仿佛没有界限的身体淬炼,渴望那种以千年为周期的不断提升,而非如今那种短短一瞬间的突飞猛进。   真气也是一样。魔道中第一缕真气尤为重要,因为魔道修行是直接从天地灵气中生出一缕真气,再让这缕真气经过无数周天的循环逐渐壮大起来。对于云青而言,如果最开始达不到最完美的状态,那么接下来的修行也不可能弥补这种缺憾了。毕竟都是在这缕真气的基础上生出的,根基不扎实,后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又是两日。   这时候大日黑天轮的真气已经被凝练成丝线般的一缕,在经脉中几乎是动弹不得了。云青稍稍催动真气都会感到无比疼痛,别说运转了。她心境依然无法完全稳固,总是有什么地方一直在躁动着,像是狂乱的野兽般让她不得安宁。   最重要的事,她手里的那朵花已经开始微微凋萎了。   侍花童子也是有轮替的,如果她不行了,自然会有人来将她顶上。这么一来云青算是前功尽弃了,她等的就是最后那刻的心神淬炼,这样才好一举将真气与神魂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云青必须撑到祭祀结束之时。   大日黑天轮的凝练基本上已经到了极致,除非她心境能够更进一步,否则不可能达到“吞光噬魂”。她暂时放弃了凝练真气,将心神投入昆山玉碎诀,竭力维持那枝花的生机。   一直耗尽心神来凝练真气,此时突然放下这件事云青顿时感觉心中一松,仿佛有巨石挪开了。她效仿着那个端坐虚空之人的样子,使自己的心念放空。心中清净,意念清净,肉身清净,尘埃不染。   第五日,有许多履天分坛耗尽愿力,缓缓降下。云青呼吸渐缓,整个人坐在冰雪之中恍如无物,生机渐匿。   待到第十日,几乎所有分坛都已从天空中降下,履天圣坛开始慢慢地归于寂静。   此时云青已经进入坐忘之境。红尘不能沾身,世俗已然看透,人心、欲心、识心、凡心不断被涤荡而去,心如止水。   就在履天圣坛归拢一切愿力,圣池微微荡漾之时,云青也开始真正地淬炼神魂。   遗忘形体,遗忘智能,甚至神魂之中连灵台都不再看得见。正所谓无镜亦无台,何处惹尘埃?   最后云青只余下神魂本身,被万千意志涤荡着,稳如磐石。   履天圣坛的仪式已经到了尾声,大祭祀们纷纷离去。那位白衣白发的国师以真身驻守此处,从未离去,此时他缓缓张眼,看向云青所在的雪山之巅。   云青全身已经被冰雪覆盖,看不出一点生机,可是那枝雪莲花却绽放得万分妖娆。   本来履天圣坛仪式结束后,所有异象都会被还原,可是云青所在的雪山根本没有这种迹象。   心如止水,意定寒山!   云青缓缓张眼,漆黑无瞳的诡异眼睛与圣池之上那人对视一瞬。   “呼!”   云青全身都燃起熊熊黑焰,然后整个人就凭空消失了。   国师忽然起身,向着圣池挥出一道金色的光芒。   几乎是同时,圣池水面上,燃起和大日黑天轮的黑焰一模一样的滔天大火,这火焰与那道金色光芒寂静地撞在了一起。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四回画外之人,因果不沾   “走!”   镜都外的山道之上,阿芒抱着云青凭空出现。   云青整个人好像被浸泡在鲜血中,眼睛,皮肤,嘴,都不断渗出血来。一缕生机好像暴风雨中的烛火般飘摇,接近凋落。   她哑着嗓子对早就等在此处的宋离忧和郑真真说道,然后就再也没力气吐出一个字了。   阿芒想要发出嚎叫声,但是云青显然跟他说过什么,他拼命压制自己,脑门上冒出汗珠。   宋离忧都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郑真真更是直接就哭出声了。宋离忧看着这副场面,明白已经危险到了极致,也不知云青是干了什么,估计她这么急着走,后面的追兵一定不会少。   他看了眼哭得一塌糊涂的郑真真,又看了眼显然已经方寸大乱的阿芒,此时无比地希望云青还能顶着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他指条明路。   “往哪儿走?”宋离忧凑到云青边上问。   “……西北,十三障。”云青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宋离忧一咬牙,他此时完全可以丢下云青,不必涉险。云青之前也讲过,就算他们舍她而去也无所谓。   就在他心中纠结的时候,衣袖突然被人扯住了。   郑真真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朝他说道:“求你……”   “求你别走,你帮帮她。我、我什么都做不了……都是我的错,我一直帮不上忙,拖累她了……”   “你带她离开就好……不必管我……她、她的命比我重要……“   宋离忧不知怎么就冒出一股邪火,一把拽着她前襟,把她从地上弄起来:“别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你这蠢货到底有没有修道者的尊严啊!!?”   “只要你……”郑真真被他拽着,哭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闭嘴听见没!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不帮忙了!?少耽误老子时间!”宋离忧一把扛起她,然后看向阿芒。   “你那双生之人怕是撑不下去了,不想她死就赶紧跟上我。”   他也不管阿芒听懂了没,一股灰雾笼罩他和郑真真,眨眼间就御风出去十几米。   阿芒小心翼翼地抱着云青,大步跟在他身后,速度之快居然比起御风而行的宋离忧也是不差。   宋离忧黑着脸闷声赶路,郑真真被他扛着也不舒服,不过居然没再哭了。宋离忧抽空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嘴唇都咬出血了。   宋离忧几乎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向着西北大山里跑了三天三夜,阿芒跟在后面毫无压力,看上去还能没日没夜的跑。   第三天夜里,宋离忧抱怨了一声“这汉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两条腿比法术还能跑”然后就停下了脚步。   “行了,我跑不动了,再跑下去可是要消耗本源的。”宋离忧把郑真真放下来。   “不会被追上吗?”郑真真还是不放心,她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也不闹腾,整个人憔悴了很多。她可不像宋离忧一样没有肉身,或者是像云青一样直接就辟谷了,或者是像阿芒一样天赋异禀,她是得依靠食物生存的。郑真真说到底不过是个得了莫大机缘的普通人,连心境都不怎么过关,偏偏被云青强拖上了这么条生死难料的道儿。   “云青说往西北走,到了十三障就可以,此处已经是毋宣山地域,属于十三障的最后一道了。”宋离忧也不直说。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但是他怎么可能为云青这么个阴险毒辣的家伙消耗本源?说不定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翻脸将他炼化了养伤呢。   郑真真心思单纯,一下就被他说动了,点点头道:“那我去找点药材……”   宋离忧拉住她,心里真是火得可以:“你到底要蠢到什么地步啊?还是她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不是啊。她没给我灌药,我给她灌过。”郑真真愣了一下,老实答道。   “啧……”宋离忧觉得跟她说不下去了,“我去找,你呆在阿芒身边,哪儿也别去。”   “那我这就开方子!”郑真真撕下一块裙角,用咬破指尖写了几行字,然后将这裙角交给了宋离忧,“我路上观察过这边的植物长势,附近能找到的药材里就这方子最好了。”   宋离忧倒是没想到她一路上饿着肚子颠簸过来,还能有心情看药材,他接过裙角,转身走进深林之中。   郑真真小心地凑到阿芒边上,见阿芒没有攻击她的意思,胆子也稍微大了些。她伸手碰了碰云青冰冷的额头,一缕极为微弱,看上去像是刚修出来不久的真气缓缓送了进去。   这三日她满心都想着怎么给云青疗伤,黄帝传承像是走马观花般地在她脑海中闪现,最后她饿得晕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产生了这道微弱的真气。   这缕真气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云青的身体情况,阿芒一脸呆愣地看着,居然也没有阻止。   过了一会儿,郑真真收回真气,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不是说云青的身体真的糟糕到某种程度了,而是她的状况居然比之前好很多。   之前的云青看上去像是外表枝繁叶茂,而内里却被虫子蛀空的将死之树。虽然外表无忧,但已经是十分危险的境况了。而此刻这树却更像是将枝叶大肆修剪一番,好让秋天多结些果实的样子。虽然外表光秃秃的没有生机,但实际上却收益颇丰。   这次昏迷过去看来是**损耗过渡,自身本能的保护性选择。在这之前云青的肉身陷入天人五衰,几乎是没有自愈能力的,只能一次次消耗本源却得不到补充。   如此看来她昏迷过去倒是比强撑着要好很多。   郑真真了解到这里也大松了一口气,站在阿芒边上傻乐起来。   宋离忧回来到底时候就看见郑真真和阿芒站在一起,保持着差不多的姿势傻笑。他吓得差点把东西扔了一地,心想他才走了多久啊郑真真居然就疯了。   “我们今晚是不是在这儿呆一晚上?”郑真真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乐呵呵地问道。   “你傻了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宋离忧怀疑道。   “没啊。”郑真真奇怪地说,“云青应该问题不大。”   宋离忧越发肯定她是傻了,生机仅有一线,这还叫问题不大?那他肉身已失估计也能叫问题不大了!   他指尖一点,平地生出一团幽幽蓝火,决定在这儿先休整一晚上,明天接着往山里赶。   “你这是阴火,如何煮东西吃?”郑真真感觉这么一团火升起来周围冷了不少。   “你不会是想让我在这儿钻木取火吧?”宋离忧冷笑。   郑真真低下头,捂住肚子说:“那好吧…”   “啧……”宋离忧自己一个人坐在火边。   郑真真呆在云青身边,一边用真气处理药材,一边时不时拿手碰碰她,满心想着她下一刻就能醒来。   “你说,她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郑真真终于忍不住问道。   “八成是把主意打上履天圣坛结果不自量力被人砍出来了。”宋离忧不屑地说道。   “这样岂不是和履天坛结怨了么?”郑真真紧张地说道。她知道履天坛势力庞大,绝非他们几个人可以抵挡。   “早在我杀了那白心之时便已结怨了,履天坛查到我们身上只是时间问题。反正梁子结下了,那不如顺手做一票大的,只是不知云青干了些什么被人家弄成这样。”宋离忧分析道。他看了郑真真半天,终于忍不住从怀里扔出几个果子。   “喏,刚刚采药的时候不小心捡到的。”   郑真真接过果子,第一反应是喂给云青。   “停停停!她辟谷了,你管她做什么!?”宋离忧拦下她。   “不吃不喝吗?可她之前也喝药的啊!”郑真真紧张地问道。   “那是因为她能自己提出药材中的灵气。你若是修成医道自然能把药力转化成灵气供她修养。”宋离忧漫不经心地说道。   郑真真眼睛一亮,心里开始默默回想黄帝传承中的相关记载。   “你不吃吗?别等明早起来老子发现你变成一具饿殍了!”宋离忧不耐烦地提醒她。   郑真真不理他了,专心处理药材。刚刚修成的真气微弱却纯净,一点点渗透药材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涩的感觉。   从根本而言,修道所需要的基础有两个:肉身无垢,灵台清明。但是满足这两点只能说明你有了修道的资格,而非你真的能在这条路上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要在修行路上起步,并且开始向更加深远的地方探索,必须志宏愿坚。圣贤神佛也好,真仙天魔也罢,无一不是有着自己对自然大道的理解,并且心怀符合这种理解的宏大志愿。   郑真真在履天坛外门呆了很多年,基础已经勉强能够达到,算是走上了修道之路。而比起那些还在门栏处徘徊迷茫之人,她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她对医道有着自己的理解,更是曾在黄帝传承前发下以众生为念,救度众生的超凡宏愿。   这就使得她一修出真气就进入了突飞猛进的状态。   郑真真收回真气,再将真气散出身体,一点点带着药香的灵气缭绕在云青身边。她的脸色渐渐好看了些。   等到第二天清晨,云青醒过来第一个感觉到的就是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她的郑真真。   “云青!!”郑真真哭喊着扑过来。   阿芒偏了偏身子,她摔到地上。   “嗯,我在,我活着。”云青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几乎没有起伏,她从阿芒身上跳了下来。   郑真真坐在地上哭起来,连带地吵醒了宋离忧。   “你还真是命硬,这也能活下来?!”宋离忧见云青这么快就醒了,不可思议地说道,“说起来,你这次撞铁板了?居然这么狼狈……”   “我问你,入道之上,还有什么境界?”云青也没在意他的讥讽。   “不知道。”宋离忧皱了皱眉,他没想到云青一醒来就问了这么个棘手的问题。   云青有些迷茫地沉默了。   宋离忧接着说道:“真的不知道。这么说吧,鱼能不能知道水面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画中之人能否知道画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还有那些话本故事中的人能否知道故事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它们甚至连自己活着的世界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都不知道。”   云青也皱起了眉头,郑真真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是揣测着水面之上世界的鱼,是活在虚构的画中,编造的故事里的人?”云青看上去还是有点迷茫。   “不是很贴切,但是,也算这么回事。”宋离忧勉强认同了她的想法,“入道之前和入道之后是本质的变化,而破开入道层次,进入下一个境界,这些不是我们这种画中人可以断定的了,除非你能找到画外之人。”   “大镜国师。”云青说道。   “什么?”宋离忧一下子没有明白。   “我被他所伤。”云青淡淡地说道,“他不止入道。”   百花祭结束时,云青已经全力催动天书,准备利用方寸盏逃离。这招她在十万大山边境用过。   那时候根本就是凡人一个的她被十万大山的白衣使追捕。白衣使是稳固的入道阶段,而对方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天书击杀。她还能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出万里。甚至还能借助天书遮蔽天机,使十万大山至今也没能发现她的行踪。   而在履天圣坛,她已经开始修道,对于天书的控制也要强很多。可以她完全没料到对方只是一个眼神就差点让她身形俱灭。甚至在天书加上方寸盏,还有她之前在圣池中留下的魔焰干扰下,对方也能从容断她后路,使她无法瞬间逃出万里之外。   幸好她之前将阿芒留在城外,利用阿芒和她之间的特殊联系勉强维系生命。   等国师以为她必死无疑,开始腾手处理被污染的圣池时,云青才借方寸盏仓皇离开一段距离,再用天书抹去痕迹。   最让云青不解的是,她在借助天书从国师手里逃脱时,居然没有与他建立任何因果。按理说,只要和她有关的东西都会存在因果,可是那人不知有什么特殊,太上忘情也罢,居然还不沾因果!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有生皆苦,有生皆忧   就在云青从大镜国师手里逃脱,奔入毋宣山时,履天圣坛燃起了熊熊黑焰,数千大祭祀为了清除这些污染物焦头烂额。   “情况就是这样。”一身黑白祭服的乐舒将玉简交到燕天宫。   “是的,我们会在今日之内传召执法弟子对她进行追捕,还请乐师姐回禀国师……”一名接待弟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这里是燕天宫,履天坛一百零八宫中掌管刑罚的地方。   “国师的意思你们都懂了吗?”乐舒还是有些不放心,国师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令了,这次的事情恐怕关系重大。   “自然懂了,不必留情,彻底击杀,留之将有大患。虽然是人道修士,但身为执法弟子这些事情还是做得来的。”燕天宫接待弟子恭敬地答道,他知道眼前这个年龄不大的女孩离入道只有一步之遥,还是国师的亲传弟子。   乐舒点点头,她沉声道:“若不是我修为所限,如今也该同师长们一起捕杀这名凶徒。”   “混入百花祭,污了这履天圣池的就是她?”那名弟子有些好奇地问道。他看了看这玉简中的影像,是个和乐舒差不多大的女孩儿,面容苍白而沉静,穿了身宽大的祭祀服,坐在冰雪之中,浑身裹着熊熊黑焰。   “不错,看样子还不是普通的魔道弟子,居然能从国师手中逃脱。你们这次千万要小心。”乐舒神情也有些凝重。   “这……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那弟子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影像上的女孩儿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孩子?她曾纵容手下杀死分坛弟子,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趁火灾之时混入履天坛内部,这大火说不得也与她有关。她还骗过我,只差一点就成了内门弟子。要不是有国师驻守履天圣坛重创这人,只怕圣池损伤还更为严重。”乐舒肃然道,她可不愿意执法弟子因为轻敌而白白送了性命。   “这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算计……”那名接待弟子听得瞠目结舌。   乐舒接着说道:“总之此人来历不简单,还请小心些为好。”   接待弟子点点头,开始制作传诏令。   乐舒见他把话听进去了也终于放下心来,她转身离开燕天宫,前往履天圣坛。   那儿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解决。   “参见师尊。”乐舒走到圣池之上,此时池边都是参与清扫的大祭司们。   国师没有说话,像是一座神像般端坐虚空,安然而沉默。   “还请师尊出手,搜查那人离去的方向。”   国师依旧不答。   乐舒行跪礼:“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意?”   “不知。”   乐舒睁大眼睛,忍不住抬头看他。   “已不知去向。”国师面容冷淡,“此事你不必再管,且回吧。”   乐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放下心结,回去一心修行,准备晋升入道了。   ——————————————   与此同时,南方荒城,九鸣城中。   “听说今个儿来了个新兵蛋子?”一个懒洋洋的士兵靠在破败的城墙边上。   “是个公子哥儿。”军医刘述偷偷溜出来晒晒太阳,顺便陪这些百无聊赖的士兵说说话。   “这年头还有公子哥儿来这鬼地方?”士兵一脸惊奇,“以国师为首的文臣当道这么多年,哪个还愿意来军中混资历?”   “谢家人呢……”刘述看来也是有点消息来源,“他们早就向先帝立过誓了,世代不为官,世代不涉朝政,哪敢明目张胆地让后人上朝堂啊?”   “可是也没必要把这公子哥儿往这地方送啊?这儿要女人没女人要酒没酒的,有个屁的混头!”这士兵还是一脸不解。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刘述顿了一下。   “咋的?还有内情不成?”士兵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刘述见自己把他胃口吊住了,这才满意地说了下去:“听说啊,那位小公子是个痴情种子!”   “这又如何?”士兵不解。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文人啊就是酸!那公子哥儿自个儿在那喝花酒的船上遇见一个女人,非说人家是什么仙子,闹着要修仙,要与那仙子朝朝暮暮如何如何。谢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要是跟那别有用心的女人跑了,那还了得!老太君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把这小公子给锁了起来。”   “可如今为何又要让他来这边陲荒城里当兵呢?”士兵还是没听明白。   “你倒是听我讲完啊!”刘述怒道,“可是啊,这小公子不甘寂寞,又设法跑了出去,十几天后谢家才在慈安城把他给逮住了。这老太君可是被他气得不轻,一怒之下就把他弄来军里了,说是……嘿嘿,当了兵,苦训一番,自然也就没这个精力想女人了。”   “原来如此……”士兵露出理解的笑容。   此时,茶铺子里头,他们谈论得火热的谢遥和驻守这儿的青年统领朱元盛面对面坐着。   谢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也不知盯着哪儿在看。   朱元盛一拍桌,眉一竖:“坐没坐样,成何体统!”   “你也不信我的话么?”谢遥说道。   朱元盛一噎,缓了缓口气:“老弟啊,这修仙什么的事儿就算是有,也离我们太过遥远了,听哥哥一句话……”   谢遥推开椅子,起身就走。   “哎!你这混小子,给我回来!”朱元盛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壶都被他震了下去。   谢遥回头:“你都说了不信,我还和你讲什么?”   “我不是不信……”朱元盛嘴一顺就说道。   谢遥眼睛一下就亮了,蹭蹭蹭又跑了回来:“你信了?你信了?我就说表哥你最通情理!”   朱元盛也算是谢家的外姓族亲,谢遥喊他一声哥哥也没什么。   “这……”朱元盛纠结地看着他,伸手想要倒茶缓口气,可是一抬手才发现茶壶被自己打破了。   谢遥正愁没人听他说自己的经历呢,连忙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壶,给朱元盛倒上一杯水。   “哥哥啊,我这次出去真是有奇遇的!我找着了仙宫,还有青帝百花印,我已经能修道了啊!只要再让我出去寻得修仙者的山门,我就可以拜师学习,然后去找无暇仙子……”谢遥絮絮叨叨地说道。   这些话朱元盛不知听了多少遍,他一口喝了谢遥给他倒的水,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老弟啊,不是我说什么,你再怎么胡闹我都不阻止你,毕竟谁都年轻过。可是你多少为老太君想想啊,她这么大年纪,你一声不吭就跑了,还不得把人给吓死?”   “若是我说了,怎么可能跑出去找仙缘,定然是被关在家中一辈子了!”谢遥不满道。   朱元盛听他这么说,火气也上来了,正想大声斥责他不守孝道。   “你这壶是哪儿来的?”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他们两人耳边。   茶老舅拿着笤帚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了,指着谢遥手里那把小壶说道。   谢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对了,我还带回来了一件法宝呢!这乃是天地壶,可纳天地之大……”   朱元盛一口水喷出来:“放屁吧你小子!净知道胡扯!”   “这是天地壶不错,你从何得来?”茶老舅脸上皱纹很深,根本想象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   “一个女孩儿送我的!”谢遥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老者,觉得他身上气质很不一般。   “女孩儿身边可是跟着一个大汉,他们一盲一哑?”老者茶老舅似乎皱了下眉,那些皱纹挤在一起,恐怖得很。   “正是!老丈人,莫非你也认识云青和……哎!等等!!”   谢遥惊喜地想要和茶老舅分享一下这两人的事情,可是没想到他一声不吭地就转身离开了。   谢遥闷闷地坐回原地,和朱元盛面面相觑。   茶老舅走到城墙上,看着遥远的南方一点点皱起眉头。   南边的荒蛮之地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他又看了眼茶铺子里和朱元盛争得不可开交的谢遥,轻轻叹道:“天道不仁,有生皆苦,有生皆忧……”   “一盏天地壶换你入局看来是被你看破了。不过说到底这天道之下,皆为棋子,老夫与你交换一子也于大局无碍……”   ——————————————   十万大山边缘,无数奇形异状的妖兽从林中奔出。   原本的还算平和的村落中已经横尸遍野。往日进山打猎的人如今统统沦为了猎物口下食粮。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别说一个活人,就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看不见了。   从天空向下看,原本绿色的树林都被这兽潮碾成平地。黑色的兽潮向着北边人烟密集的地方涌过去,就像河流漫过河岸,滔天大水即将冲垮脆弱的村落,甚至是那些孤立南蛮的小城。   兽号之声千里之内都能听见,那齐步奔跑之声回荡着,大地都发出惊惧的震颤。无数妖气汇拢,如同擎天之柱一般冲上云霄。   兽潮之中,有一片很明显的空处,这块空处中央有四只状如豹而长尾,人首而牛耳的巨兽拉着一架战车。   黄铜战车看上去繁复而诡异,车身装饰着苍龙蜂鸟卷云纹,这画作细致而精美,乍一看竟像是苍龙登天,凤鸟自舞。车身还挂着彩幡,铜铃,璎珞。车顶以青鸟羽毛覆之,嵌入朱丹纹饰。这战车在黑沉沉的兽潮中显得色彩鲜明,尤为瞩目。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撩开帘子,露出半张倾国倾城的面容。   这人正是在镜都红鸾馆中为国师献舞的女子。   她这一动弹,几头拉车的巨兽齐齐打了个响鼻,浑身都绷紧了,铜铃大眼里流露出惊惧之色。   “这儿离我的城池还有多远?”这女子声音柔媚而苍凉。美人多半是年轻而鲜活的,但她身上却带着一种岁月积淀的感觉。就像是藏了多年的美酒一般,让人沉醉在这样醇厚的酒香中。   “回夫人的话,这儿离九鸣城仅有三千里远了。”一只巨兽口吐人言,语气中又是畏惧又是殷勤。   “呵呵……”那美人轻轻一笑,这笑声简直媚到骨头里了,直教人心欲发狂。她手一滑,帘子便重新盖上了。   巨兽突然发出一声哀嚎,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从它口中落下,居然是半截舌头。   后面的兽群很快将这半截舌头踩了个稀巴烂。   “莫随意答我话……”美人慢慢地说道,话里虽带着些许笑意,可还是字字如冰锥般砸在那些妖兽心口。   “我说了,那是我的城,从今往后便称其为九命吧。”   无数妖兽发出痛苦而疯狂地嚎叫,兽潮浩浩荡荡地涌向了平静百年之久的前朝古都——   九鸣城。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深山古刹,真耶幻耶   深山藏古刹,烟云掩仙阙。   毋宣山西北面的半山腰上,白云出岫之处,有一荒山古寺。此时寺前站了几个行色匆匆,看上去颇为狼狈的人。   “敢问寺中可有人在?”一名青年书生越众而出,轻轻敲了敲寺门。   除了凛凛山风,再无回答之声。   书生有些不耐烦,再次敲了敲寺门:“敢问寺中可有人在?要是没有我可就直接进来了……”   “施主请进罢。”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书生正是宋离忧,他回头看了看云青,见她点头示意才推门而入。   这寺庙小得可以,进去之后只看见一座空荡荡的佛堂,佛堂后则是三间厢房。稀稀拉拉的树木茂密地遮蔽了寺庙的天空,加上檐角错落,整个寺庙显得十分阴暗。   “几位可是修道之人?”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背对着门,也看不清长相。   宋离忧答道:“自然是修道之人,不然怎么爬上这断壁之上的破庙?”   “有大毅力者亦可为之。”那老和尚慢吞吞地答道。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就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似的。   宋离忧也是一点也不愿意吃口头亏的,他立马反驳道:“心意到了,可是实力未到,自然还是上不来的。说到底这世间的事情也并非都是只需要‘大毅力’就可以做到的。”   “若是心中有此寺,那即便是在山脚下也是上来了,若是心中有此佛,那即便身在红尘中也是得道了。施主着眼于外物,却是落了下乘。”老和尚也不以为忤,依然是慢吞吞地说道。   宋离忧还想和他辩下去,可是却被云青拦下了。佛修有“口舌禅”“舌绽莲花”“天花乱坠”之能,要是让宋离忧跟他讲下去,走运点他们天黑之前能停下,要是不走运,宋离忧索性就皈依佛门了怎么办?   “这位大师,我们为人所迫,希望在您这儿借宿一段时间,不知可否?”云青开口道。   “逃得过追兵,可逃得过自己的心么?”那老和尚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大师既然答应了,那我们就在后面厢房住下了。多谢收留。”云青点点头,让几人直接进去。   宋离忧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云青脸皮能厚到这个地步,她到底是几时听人家说同意了?居然还“多谢收留”?   那和尚听了云青这话也不再开口,看上去是默许了他们几人住进来。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有个破庙的?”宋离忧终于憋不住问道。   “道远告诉我的。”云青这话当然是瞎掰的。她在履天坛内呆了这么久,早就利用自己和经天宫的一线因果探查到了关于神魂传承的事情。   这座寺庙乃是七大圣地之一归灵寺的某位先人传下的,虽说与归灵寺这种佛修正统有些关系,但也只能算是散修。当年履天坛南下,一路碾过十三障而来,这山里的传承差不多都进了经天宫。估计履天坛也是因为看在归灵寺这么一点关系上才放过了这座小庙。不过云青是典型的债多不痒,十万大山也好,履天坛也罢,这会儿估计都希望她死得很难看,再惹上一个归灵寺也无所谓。   如果没有弄错,这里面应该有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这是归灵寺数得着的神魂秘法,其地位也仅稍逊于大日如来本尊观等几个佛门圣典。云青有些奇怪,这样的顶级传承,当年怎么会流落到这个破落的小庙里。   “云青……”   云青正想着,就听见郑真真有些迟疑地拉她袖子。   “何事?”云青一边答道,一边挑了间客房走进去。   郑真真和阿芒都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宋离忧则自己挑了另外一间。   “我总觉得这儿不太对……”郑真真凑到她身边,低头小声说道。   “为何这么说?”云青在门上布了禁制,门框内侧覆盖上了薄薄的黑色火焰,这火焰纯净而深幽,正是她这次借履天圣坛淬炼真气的成效。   “呃……就是,感觉不太舒服。”郑真真头越低越下,她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你饿了三天,不舒服也是应该吧?”云青无奈,“我去问问斋菜,或者让宋离忧给你找吃的。”   她推门出去,郑真真紧紧跟在她身后。   “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云青把她堵在禁制里面,安抚道,“待会儿我会带吃的来。你已经修出医道真气了吧?”   “是、是的!”郑真真有些自豪地抬头挺胸。   “那就好好温养,巩固境界。”云青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在郑真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郑真真的感觉和她相似,不过她比郑真真要有根据些。云青心目已开,虽然离“光照世界,化生万物”的天目还远,但也能够稍稍洞悉些祸福之事。   整座寺庙都被一种不祥之气笼罩着。那和尚身上的气息也怪异得很,明明是佛修,但一点金光加身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显得阴森森的。   她仔细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去试探一下。   她走进那个狭小的佛堂,心目不经意间看见那佛像前还摆着个琉璃净瓶,净瓶里插着根翠绿欲滴的柳枝。   云青没有多想,在那个闭目诵经的和尚边上站定,轻声道:“此番打扰贵寺清净,还望大师恕罪。”   “阿弥陀佛,心不静则寺不净,贫僧若是觉得寺里不清净那定是自己修为不够,如何能怪到施主头上?”老和尚歉然说道。   云青觉得他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佛修,但这嘴皮子却像得很。   “大师不怪罪那是最好。”云青也不想跟他纠缠,“我还有一事相问……”   “施主,我观你体虚眼盲,但形瘦神灼,内蕴明光,有大局在心,有天机在握。你想问之事,若是天机所不能窥者,那老衲也是无能为力的。”   云青自然是想要旁敲侧击,问一问这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下落,但是老和尚却打着机锋绕了过去。他说云青“体虚眼盲”,暗示他已经知道了云青的身体状况,多半也看出她需要恢复神魂的秘法。但是后一句“形瘦神灼,内蕴明光”却是点明了她最近修为精进,神魂方面的损伤已经对她不再致命。而“有大局在心,有天机在握”却是昭明了云青的野心之大,不仅要掌控局势,还能借某种手段窥得天机。   这前半段话,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个意思:“我知道你身上有伤,但是这伤势不是最紧急的,你所处形势危机,不如先解了当前的困局再说。”   而后半段就直接是表明了,你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别来找我了。   云青觉得和这字字带着机锋的老和尚说话实在是费心劳力,她点头谢过这老和尚,反身回去原本的厢房中。   她没看见,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那琉璃净瓶里的鲜绿柳条突然化为了枯枝,佛像的眼睛也飞快地开合了一下。   整座佛堂阴森寂静。   “郑真真?”   云青一走到房内就发觉不对。禁制是完好的,但是阿芒和郑真真都不知所踪了。   房间简陋的很,只有一张小床,一套桌椅,没有窗户,但墙上有一个佛龛。门口一看就是一目了然的样子,根本藏不了人。   云青仔细检查了一遍她布下的禁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郑真真自己跑了还能说得通,但阿芒凭空消失那就太不正常了。她和阿芒怎么说也是一命双生。   一命双生的意思很好理解,也就是说世界上本来应该只有这么一个生命,但是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而产生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从命格上讲,她和阿芒甚至可是算作一个人。   阿芒的一切都是和她息息相关的,如果他有什么危险,那么云青没理由感觉不到。   那么现在呢?没有危险,但是凭空消失,他们两个人在哪里呢?在一起,还是被分开了?   云青将房内每一件东西都布下禁制,然后去宋离忧房间看了一眼。几乎是不出所料的,宋离忧也不见了。   云青感觉有些棘手了,她现在要么自己挖地三尺地找,要么就去问问那个诡异的老和尚。可是她还没做好和对方争斗的准备。从刚刚的谈话中看,对方实力不好说,但测算天机的本事是肯定有的,这么一来她最大的优势天书所能起的作用就小了很多。毕竟天书通晓万物,这么两个互相知根知底的人打起来,肯定难分胜负。   “施主,你在找什么?”老和尚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这声音离得很近,云青几乎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凉意。她迅速催动方寸盏,凭空消失,又在几米外出现了。   云青回头,那和尚一手捧着一个琉璃净瓶,另一只手不停拨弄着念珠,慈和地朝云青笑了。   她立刻意识到不好,也不答话,抬手就是一道黑焰扑向那老和尚。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和尚默默念了句经文,琉璃净瓶发出刺目的金光,几个梵文大字飞出,将黑焰撞得粉碎。   云青沉默,手中术法不断,一道乌风招来。那些黑焰散成点点火星,被这乌风一吹,瞬间迎风见长,再次向着这老和尚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阿弥陀佛,施主杀意太甚,你可知枉死于你手下之人也是天地之灵?施主听亡者哀嚎可曾悔悟痛惜?听生者哭喊可曾心悸不安?”   他每说一句话那金色梵文便越发凝实,这次不光冲破了黑焰,还直接向着云青袭来。   云青心目看得无比清楚,但周身却像是被大山镇压住了一般,光看得见,却逃不了。   这是佛门的破邪神通,先以言语之势压人,又以法宝重创封印。   云青心知绝不能被这梵文击中,但是无论如何也调动不了一丝真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梵文没入她身上。从脚底开始,金色的纹路一点点包裹她,等到这梵文长到天灵盖处时,便是将她彻底封印之时了。   最让云青意外的是,天书居然没有护主。天书乃是天地至宝,云青既然已经强行融合它,那么天书自然能在紧要关头助她脱困。可是现在天书没有动静,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紧要关头?云青又想起和她息息相关却毫无预兆就消失的阿芒,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要抓到什么关键了。   此时金色的封印已经蔓延到了她脖子上,渐渐朝着脸上延伸了。   “何其悲也……”云青突然笑了起来。   那老和尚拨弄念珠的手一顿,脸色不变:“施主是在说疯话了罢?”   “何其悲也!!”云青笑得更大声了,“归灵寺堂堂佛门正统,如今也沦落到以幻境欺人的地步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施主,亦真亦幻,亦幻亦真,你怎么知道你所说的幻境并非真实,而你所说的真实又并非幻境呢?”   他手中琉璃净瓶一扬,那金色纹路瞬间没过云青头顶,像是一个金色的茧一般将云青包裹了起来。   虽然已经知道这是幻境,但云青依然破之无门,再拖下去她倒是性命无虞,但幻境之外的几个人就不知道死生好歹了。   云青被金光一裹,只觉得心目中全是刺眼的梵文,下一刻再看,却发现幻境变成了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蜃楼浮梦,放歌而去   没有边界的黑暗一波又一波地侵蚀过来。   这里的穹顶,四壁,地面,全部都由白骨铺成。这些巨大的凶兽骸骨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石化,但是依然坚硬如初,光是气息就能够让人跪伏在地,不敢反抗。白森森的骨刺歪歪斜斜地布满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狰狞而古朴的样子让人不禁揣想无数年前这些骨头的主人该是怎么辉煌的存在。   云青坐在空荡荡的塔阁中央,安静地在一个庞大而平坦的头骨上冥神打坐。   在她感觉里大概过去了三天之久,但是这个幻境一点也没有消退的迹象。不过她也不急,反正阿芒那边应该还是没有危险的。   幻境多半是根据内心破绽而构造出来的,要不是这次,云青自己也没料到她的心障居然会是这里。   夭阏塔。   十万大山中的万妖埋骨之所,也是放逐和永远封禁的地方。   妖族在感觉自己死期将至时便会来到这里。从古至今,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妖物曾在此埋骨,更不知道有多少震铄古今的存在将自己的尸骸化作了夭阏塔的一部分。总之,一旦进入这里就没有出去的先例。   云青便是从夭阏塔中盗走被镇压的天书的。   至于她和阿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完全没有记忆。   “我这是畏惧了么……明知是幻境却不敢走出去了。”云青苦笑了一下,终于决定起身。   如果连试都不试,怎么能知道如何该破除幻境?   她整了整衣装,从百米高的巨大白骨上一跃而下,像是流星一般,在这片无尽黑暗中划出一抹亮色。在落地前一刻,漆黑的火焰从她脚下燃起,落地之势一缓,云青平平稳稳地站在了下方白骨刺上。   这些恐怖的妖兽气息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压力,但是永无止境的黑暗确实让人心中有种无望之感升起。   云青一步步走在这些白骨之上,从一根跃到另一根,但是前面还有无数白骨等着她。   这是一段看不到头的路,她似乎从有了记忆开始就和阿芒在这么一条路上一直走啊走。   这条路似乎是回旋着向下的,看不见起始之地,也看不见终点。沿路上除了白骨还是白骨,时间一久,云青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心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那时候至少还有阿芒在她身边,而现在,只有她独自一个人行走于幻境中。除了黑暗和白骨就什么都没有了。夭阏塔里透不出一丝光,看不到头的黑暗填塞了这里的一切虚空,她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见。   一直一直沿着白骨向下走着,云青有些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比如,她是不是在一个很大的圆圈里兜着圈子。   云青叹息了一声:“原来如此,最开始的地方,反而是我心中漏洞最大的地方。”   在青帝神宫的干脆果决地夺取大日黑天轮传承也好,在百花祭上的破釜沉舟地谋算履天圣坛也罢,这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那就是她无路可退了。不这样行险,就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她拿了天书,走出这夭阏塔,那么就不再有回头的机会。她只能一次次死地求生,不择手段,拼尽性命。   但是假如把时间调转到她盗取天书之前呢?   假如云青知道了前路的种种艰难,九死一生,那么她还会不会选择带着天书冲出这座白骨塔,这个永远的死寂之地呢?   这个幻境的用意也就在此了。   “假如我没有了跨出第一步的勇气,那么是不是会被永远困在这个幻境之中?”云青脚下的黑色火焰愈燃愈烈,从脚踝处一直向上燃烧,最后几乎把她半边身子都遮掩在摇曳的火焰中。   既然她当初敢逆天而为,盗走天书,如今也当然敢再走一遍这条凶险无比的无尽白骨路!   这么一步步向前,真气都接近枯竭,可是云青身上的黑色魔焰却气势越来越嚣张。   “到了……”   随着她意志越来越坚定,气势越来越昂扬,夭阏塔的出口也就越来越近。出口处的那一点点微光,也是她逃亡之路的开始。   “从这里走出去,一直走,直到走出天道的掌控……”   云青深深呼吸,踏出最后一步。这次选择对她来说十分重要,她确信了自己现在走的道路并非被逼无奈,而是她自己内心的真正抉择。   心目中的黑暗一扫而尽,有庞大的信息涌入她的神魂之中,接下来她眼前出现的就是那座破败寺庙的大门。   时间似乎在一刹那间回到了他们进入寺庙之前,夭阏塔里的那些经历恍如幻梦一场。   她扫了一眼周围有些神情恍惚的宋离忧和郑真真,还有完全就是呆愣状态的阿芒。面前的寺庙仿佛在一刹那间经历了万载光阴,转瞬就化作飞灰。   这座寺庙崩坍成废墟,几页金色的纸张无风而自舞,飘飘扬扬地落在云青,宋离忧和郑真真身上。   云青接过一张,那金色纸张化作细密的金光,没入她的身体。   “啊啊啊!!”郑真真像是刚刚缓过神来似的,一把抱住了云青。   “……何事?”云青还没来得及消化那张金色纸张中的内容。   “你看见了吗?”郑真真脸色苍白地看着云青。   “我想我们看见的应该不是一种东西。”云青说着,看向宋离忧。   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伸手拿起了他面前那张金色纸张。   “这是传承?”宋离忧那片金色纸张也化作点点金光没入他的身体。   郑真真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一边拿起自己面前那张一边对云青说道:“我记得我们一起住进这庙里,然后你伤势突然恶化,很快就没气了……然后那个和尚说有办法救活你,他要我……”   郑真真脸色突然一白,露出一副想吐的神色:“要我给你喂人心……恶心死我了!”   “那你到底为她杀人了吗?”宋离忧不怀好意地问道,要是杀生,那么郑真真就算是坏了道心,要是不杀,那也算挑拨了她和云青之间的关系。   “当然不会!”没想到郑真真理所当然般地答了,“以死伤生,圣人禁之。”   “啧啧啧,看看,这就是你要带上路的人。”宋离忧用手肘推了推云青。   “我把自己的心给她了。”郑真真接着答道。   宋离忧得意的神色僵在脸上,满眼不可置信,他看着郑真真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云青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如此看来这庙里的传承是设下过一些拷问道心的关隘的……离忧呢?你遇上了什么?”   宋离忧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没什么。”   “你不愿说就算了。”云青眼下也不太想管他。   她接着说下去:“这么看来,我们走到这座寺庙门前时就陷入了幻境,然后每个人都通过了一定的道心试炼,接受了来自这座寺庙的传承。”   “你们拿到了什么?”   “舍生弃命诀!”郑真真抢着说道。   这是归灵寺一门小道,颇为高深,修成后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不过它对于道心的要求也极高。据说这脉传承已经断了好几代了,一直没人修成过。   云青想了想郑真真的经历,看上去确实像是对“舍身济世”之心的考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宋离忧冷笑。   “你说不说都一样,反正佛门没有哪脉传承能给鬼物学。”云青对着他一直都是一副冷淡的神色。   宋离忧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你呢?似乎佛门也没有哪脉传承能与魔道相容吧?”   “不巧,我拿到的并非佛门传承,而是旁门中的蜃楼浮梦书。”云青伸手在他面前一晃,宋离忧的视线瞬间被无数桃花淹没,还隐隐有花香传来。   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   “这就是把我们拖入幻境,拷问道心的东西?”宋离忧黑着脸说道。   “不错,看来那老和尚就是蜃楼浮梦书所化。”云青点点头,“我刚一破除幻境,拿下这蜃楼浮梦书,你们也从幻境中脱离出来了,是吧?”   “不错……”宋离忧还是脸色不好,“可是如果我没记错,蜃楼浮梦宗早在几百年前就被灭干净了,这脉传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破庙和归灵寺有点关系,你知道,七大圣地没有谁手下是干净的。”云青随口解释了一下。   旁门八百,左道三千,这些都是属于正统之外的散修。蜃楼浮梦书虽然不是能够得道的正统修行传承,但也有其独到之处。她身怀天书,宋离忧入道多年,而郑真真则是黄帝传人,连他们几个都被这蜃楼浮梦书所化的老和尚困在这里这么多天,蜃楼浮梦书在幻境一道上可谓是独步天下。要知道,他们都是有灵智的修道之人,而那老和尚不过是一个死物所化,偏偏他们谁都没能正面击破对方。   “你早知道这是归灵寺的地方?!”宋离忧怒不可遏,他算是明白了,云青明知道这里有什么还把他们几个给诓来了。   这边云青也在整理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以为这里有归灵寺的神魂秘法——莲心虚空藏观想法才特地缓下南边九鸣城的事情,绕远路来了这座破庙。没想到这里与归灵寺有关是真的,有传承遗留也是真的,唯独那传承的内容出了点问题。   假如她用天书在经天宫探查到的东西有误,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被那个实力恐怖的国师算计了。   对方的实力并非她现在可以揣测,既然是画外之人,那么遮蔽天机甚至篡改天机的本事想必也是有的。这么说,对方在她进入经天宫时就知道了她的存在,那么他又何必等到百花祭再下手呢?或者就连百花祭都是他故意放水,那么他将这条路如此隐晦地指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样,他至少给了云青一个明确的指引——归灵寺里有神魂传承,莲心虚空藏观想法。   既然有路,那么云青便敢走下去,她从来都是豁得出去的。   短短几个念头闪过,云青就已经拿定主意。   云青心目转向南边,天书全力运转。九鸣城城墙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茶老舅也刚好朝着她所在的地方看过来,两人相隔万里,眼神于虚空中相遇。   “也罢,谢遥在他手里暂时是安全的……那么剩下的……”云青想道。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宋离忧额头上爆出青筋,他觉得云青是在逃避他的话题。   “宋离忧,我问你,你可愿彻底摆脱之前的因果,重新来过?”云青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给他。   “你别岔开话题,我问你……”宋离忧还是觉得她在故意回避。   云青打断他:“我只问一遍了,你可愿彻底摆脱之前的因果,粉碎根基,重修一世?”   “……”宋离忧见她说的认真,也不由沉默了一会儿,“我在自毁肉身之时便有觉悟,你何必再问?”   云青点头,有些赞许地说道:“我之前说过,要给你指一条路。”   “你是说……?”   “你现在去南方九鸣城,找这个老人。”云青挥手,用刚刚学会的蜃影术幻化出茶老舅的样子,“让他为你粉碎根基,重修鬼道。”   “鬼道?!你开玩笑罢?”宋离忧差点跳起来。   “并非那些乱七八糟的传承,而是酆都城的鬼道正统,你不会后悔的。”云青挥散幻影,“你不去也行,不过我们还是得就此别过。”   “什么意思?云青你要走吗?”郑真真原本安安静静地在听,可是云青一讲到“别过”她就紧张起来。   “不是我,是我们。”云青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你们?你又有什么打算?”宋离忧不解,“加我一个不是也更安全些吗?别忘了这次是谁把你从履天坛救出来的!”   “我们要去眠凤廊,你莫非……”云青抬起袖子,掩住促狭的笑意。   眠凤廊只收女弟子。   “啊呸!”宋离忧啐了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虽然不知道你又打上了眠凤廊的什么主意,不过既然是能成大道的正统传承,我还是愿意一试。”   “对了,现在谢遥估计也在九鸣城……”云青补了一句。   “别想我帮他!”宋离忧怒道,他和谢遥一向不对头。   “你想多了,南方将有大乱,那时候你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腾得出手帮他。我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云青摇头。   宋离忧甩了甩袖子,走到山崖边上,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道:“我一直觉得你知道得未免有些多了……之前在神宫也罢,可能是十万大山有秘典记载,但是这世事变化万千,你是如何知道谢遥此时在九鸣城,如何知道这老人能帮我重修鬼道,又是如何知道南方将有大乱的?”   云青摇头不答。   宋离忧爽朗地笑了一下:“算了,也没指望你告诉我。虽然与你过节颇多,但这次若是重修鬼道顺利,我定会报答你的!”   “一路顺风。”云青和郑真真都看着他渐渐虚化的身影。   宋离忧挥手告别,凭虚御风,直落山崖。   “风兮雪兮,徒离忧兮;不忍醉兮,枉自离难;盛华将逝,君子离经;日月无光,圣人离德!”   他本纵情而来,也该踏歌而去!   第二十八回   第二十八回、地火传承,无事生非   西北十三障指的是隔绝西北大草原和中南丘陵的十三座山脉,这十三座山脉终年云雾缭绕,险峻无比,是天然的屏障。若不是大镜部落得履天坛这种圣地相助也不可能突破自然的局限,攻破十三障直取樊城。   履天坛在突破十三障时考虑到将来定都樊城,不愿镜国受其他修道门派影响,于是索性把这山上的散修门派清理了一个干净。但是这偌大的十三障多少有点漏网之鱼,比如之前那座古寺,又比如决明山上的地火门。   决明山是从东南往西北数的第三道山脉,山顶在这深秋时节已经有些雪了。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融化,顺着溪涧流过地火门前,清冽而冰冷。   此时两个小道士正在山下溪涧里摸着鱼。   “哎,清风也回去念书了罢?”一个高高瘦瘦的小道士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鱼篓子丢到一边。   另一个小道士胖墩墩的,看上去颇为讨喜,一见他停下也连忙不干了:“是啊是啊,清风师兄也回镜国念书了。清尘师兄,你说我们为何还要呆在此处?”   “为求道啊……”清尘叹息着说道,看了一眼只有几条小鱼的篓子,不由担心起今天的晚饭。   “可是那老牛鼻子根本不教我们道术,天天让我们安心打坐,打坐能有什么用?我想学那些移山填海的道法啊!”胖墩墩的小道士有些不满地说道。   “清远,莫这么讲师尊,师尊自然是为我们好。”清尘皱眉道。   “嘁,他连鱼都不捞!还让我们烧水做饭,他根本不是想收徒弟,就是想找个打杂的!师兄你心善,我可不想再呆了!”   胖墩墩的清远将鱼篓子一扔,转身就跑进道观里拿了自己的行李。等他再跑出来时清尘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回家念书当官,运气好还能进履天坛当大祭祀呢!”清远抱着自己的东西就向林子里走过去。   “等等,此地离镜国不知几千里,深山老林,野兽出没,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回去!”清尘着急地拉住他。   “这两年我虽没学到道法,但力气确是涨了不少,对付野兽容易得很!”清远也不惧,用力甩了甩袖子,“师兄你放开!”   “你不辞而别也是不对,只少应该先跟师尊说上一声吧……”清尘死活不放手。   清远怕扯断包裹上的布条,也不敢太用力,只能与他僵持着:“师兄你省省吧,清风师兄不也是不告而别的?你再留下去也不过是称了那老牛鼻子的心意!”   清尘力气不如清远,一个没拉住清远就跑出几米远消失在了这密林之中。   他一跺脚,也不管那地上的鱼篓子了,跟着清远就冲进这林子里。   “清远!清远!你在哪儿?”清尘一边向林子里走一边喊,山中回荡着他呼喊的声音。   只可惜清远似乎已经跑远了,他追了一阵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黄昏将至,林子里开始暗了下来。清尘心里有些发毛,他只好沿原路返回去,心里纠结着该怎么跟师尊交代。   “这位小道长……”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清尘一个哆嗦,那些书里的狐媚鬼怪故事一下子填满了脑海。据说黄昏之时总是很容易见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但又担心万一真是落单的旅人向他求助该怎么办。   “小道长请留步。”这次换了个年幼不少的声音,但是比刚刚那个平和沉静些。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狐媚子,莫非真是有人求助?   清尘回头,看见那密林掩映处站了个艳若桃花,眼含春水的少女,树木的阴影中又缓缓走出一个大汉,那大汉肩头坐着一个身着繁复祭祀服的盲眼女孩。   “你……你们是?”清尘怎么看都觉得这几个人不对劲,这里是十三障深处,一户人家也没有,哪儿来的小孩子?   那个盲眼女孩从大汉肩头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隐隐有黑色火焰缭绕。清尘擦了擦眼睛,那黑色火焰已经消失了,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们是游方之人,还请小道长与你师尊通报一声,我们想借贵地暂作休整。”   “这……”清尘还在烦恼师弟的事情,这会儿又来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修行者,他一时不知还如何是好。   “若是有不便之处也不必勉强,小道长将出山的道儿指给我们便是。”云青见他为难也不强求,客气地说道。   “不不不,倒也没什么不便之处,只是门内颇为清寒,怕怠慢了几位客人。”清尘也是个实心眼的,他见几人中有个娇滴滴的少女,又有个盲眼的孩子,也不敢让他们在这深夜赶路。   “修道之人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那盲眼女孩儿笑得很温和,但是清尘却感觉这笑容不如另一个少女那么真实生动。   他思量再三还是对几人说道:“几位跟我来吧,天黑山路可不好走。”   “多谢小道长了。”那女孩儿跟上他,美貌少女和大汉看来是以她为首,见她跟上了也连忙追了过来。   “我叫云青,这是阿芒,后面这位是郑真真。还未问过道长名号?”云青走得不慢,很轻松地就跟在清尘身后。   清尘脸上一窘,他还没被人这么正经地问过名字:“在下,不,贫道道号清尘,是这山中地火门弟子。”   “地火门是什么?”郑真真突然插嘴问道。   清尘更加窘迫了,他自然知道自家门派不出名,可是突然被这美丽少女一问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三千左道之一,与八百旁门中的天火宗同出一脉。始于上古太阳真人,《火经》中的用火炼丹之术十分高深,也有其独到之处。不过与天火宗的养火炼心之术相比起来却是小道了。”云青淡淡地答道。   清尘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情连他都不曾知道。这地火门总共也就大猫小猫两三只,可听这女孩儿说,居然还是源自上古的道门!   “这位……呃,道友,你对我们地火门可真是了解得很呐!”   “前面便是地火门了罢?”云青突然道。   “是了,我领几位进去吧。”清尘一瞧,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溪涧边上了,正想领着几人进去却被云青制止了。   云青摇了摇头道:“小道长怕是入门不久罢?外来修行者拜山可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领进去的,且听你师父怎么说罢。”   清尘感觉这女孩儿实在博学,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佩服地看了她一眼便跑进了山门之内。   这地火门依山而建,把整座大山都掏空一部分用作修行之地。地火,也就是取自地心的天然火种,用于炼器制丹也是不错。   清尘跑进师尊的丹房瞧了一眼,一看没有火光闪现便知道他师尊这会儿没在炼丹。于是他轻轻叩门。   “师尊,弟子清尘有事求见。”   “进来罢。”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师尊……”清尘行礼,一时间却不好怎么开口了。是该先告诉师尊师弟跑了,还是说一下那几个游方之人的事情呢?   “可是你师弟的事情?”一个穿着白色道袍,背后印着火焰图案的中年美髯道士在丹炉前打坐。   “是……也不全是……”清尘一听,心里慌了,他怕师尊惩戒清远师弟。   那中年道士看着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但丹炉里的火却冒得越发暴躁了:“人各有志,舍了这大道而去求人间富贵,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放在心上。”   “是,师尊。”听见师尊这么讲了,清尘也不好再解释什么,他接着道,“方才有几个游方修士,想借我们这儿暂住一会儿,让我来问问师尊你……”   “游方修士?”中年道士抚了抚胡须,皱起眉头。他们属于不入世的山门,几百年也未必见得一个来访的修者,也不知对方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不错,对方修为不错,还颇为讲究。只不过看上去像是落难了的样子。”清尘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且去问他们,悟的是何道,参的是何法。”中年道士抬手从虚空中画了道符,将符交给清尘。   清尘点头告退,又跑到山下,将符给了云青。   云青默默扫了一眼符上的内容,将自己的答案补在后头,又将符交给郑真真。   郑真真第一次见过这种拜山门的方法,不由有些好奇,她刚刚修出真气,不太熟练地将自己的回答接了上去。她将符递还给清尘,笑吟吟地说道:“劳烦了。”   清尘其实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事儿,还被郑真真看得脸上一红。一时间也不敢看符上的内容,飞快地跑回丹房,将符递给了美髯道士。   “这两位来头不小啊……”   清尘也不懂怎么就从这几个问题中看出对方来头不小。   “请他们来我这儿一叙吧。”中年道士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几人进来。   清尘两头跑得腿也要断了,好不容易将云青等人带到了丹房门口。   “几位请。”   这丹房大得很,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由黑色陨铁围成法阵,从这空洞中取地火用。地火之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浮刻着古朴的火焰花纹。   丹炉边上,一个美髯中年道士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几人:“原来有三位,看拜帖我还以为只有两位道友呢。”   云青听出了对方略有不满,她皱了皱眉,解释道:“确实只能算是两位。阿芒乃是无灵之物。”   中年道士更加惊讶,他来来回回看了阿芒好几眼,这才道:“是我莽撞了,几位请坐。”   他话音刚落,两个冒着火焰的蒲团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云青道了声谢,施施然坐下,火焰近不了她分毫。   这边郑真真却是犯了难,蒲团上火焰颜色赤红,一股暴.烈的热气直逼而来,就这么坐下去屁股不得烧坏了?   “这是开门论法,你只管坐下,我自有办法。”就在郑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云青的声音钻进她耳中。   郑真真一咬牙,坐了下去。没想到这蒲团完全不烫,反倒有种玉石般的凉意。   云青自己修的就是以凶戾暴.烈的著称的大日黑天轮,平日里与这大日魔焰接触得一点也不少,压制这点地火算是绰绰有余。所以稍微分心,施个玄元化玉术帮一下郑真真也没什么。   “两位果然了得,我这地心之火取来,便是陨铁也要化作铁水了,你们居然毫发无损。”中年道士笑道,脸上却不怎么挂得住了。   拜门问道,开门论法。   这也算是散修间常见的伎俩,无非就是因为攀比之心,争强好胜之意,想要向拜山之人展示一下实力。这些在修道正统中几乎是看不见的,正统修道门派连参悟自家的大道都没空,哪儿来的时间随随便便就与人做意气之争?   “多谢道长收留,还不知道长怎么称呼?”云青也不理会他这略带酸意的恭维。   “在下地火真人。”中年道士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觉得云青这是目中无人。   地火门每一代宗主都称地火真人。   “我叫云青,这是阿芒……”   “我叫郑真真!”这次郑真真总算跟上了几人谈话的节奏。   中年道士越发不满,心想连道号也不报,想必也是些藏头露尾之人。   “这次多有叨扰,还想请问道长几件事情。”云青一看那地火真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性不佳,不是个能专心大道的人,于是也没了交流的兴致,开门见山就问道。   “请说。”地火真人勉强挤出一副和善的样子。   “敢问眠凤廊的山门何路可达?”   七大圣地只有履天坛是入世的。履天坛修的是人道,需要常常与尘世联系,因此履天圣坛也好找得很。其他几个宗门都是不入世的,要想找到他们的山门除了有人领路之外决无他法。   地火真人一听对方问起七大圣地,越发觉得云青几人是在拿他寻开心。   “这……贫道也是不知啊。”   云青有些失望,原本她觉得地火门是上古传承,怎么也应该与七大圣地有点联系,可是到了这儿用天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发现还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这地火门也不知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除了最开始见过的那个清尘,其他不过是披着修道者皮子的凡人,心性也好,资质也罢,都是一塌糊涂。   这地火真人更是心肠狭小,满肚子小算计却无心大道之人,身居门主之位却连入道修为也没有。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云青起身。   反正这人什么都不知道,那与其留在这儿不如直奔西北高原,说不定还能有点线索。   云青急着找到一门能不断温养她神魂,减少使用天书带来的创伤的传承。现在那个国师给她指了条路,也就是归灵寺的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可是这么一脉顶级传承换了哪家也不可能拿出来给个来历不明的人,更何况归灵寺还不收女弟子。所以要拿到这门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只能迂回着来。   于是云青就打上了归灵寺的老邻居,死对头——眠凤廊的主意。眠凤廊和归灵寺算是七大圣地间战事最多的,偏偏一个是平和慈悲的佛修圣地,一个还全部是由与世无争的女子组成的修仙门派,这也一直让修道界啧啧称奇。   只要找到了眠凤廊就相当于找到了归灵寺,说不定还能趁他们鹬蚌相争之时取走那莲心虚空藏观想法。   就在云青带着郑真真和阿芒转身要离去之时,那美髯道人大声道:“两位道友留步,我也有一事相求!”   第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追兵将至,药园遇险   决明山东南面山下,一队穿着白色祭祀服的履天坛弟子走在堆积得厚厚的落叶尸骸中。   这些弟子都手持祭器,神情肃杀,比起一般的人道修者多了几分戾气。他们身上的白色祭服边角处纹着细密的血红色流云,这正是执法弟子的标志。七大圣地的执法弟子一般由入道以上的前辈或者嫡传弟子组成,实力强大,经验丰富,一般都被派出执行些相当严峻的任务。像这次这样整整十人一队,来捕杀一个连入道都没有的女孩儿是极为少见的情况。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国师对此人的忌惮。   “这片区域可有人迹?”为首一人看上去是青年模样,但实际年龄只怕远远不止。毕竟“入道”这道坎许多人要花费几十年、上百年去参透,这么年轻就跻身入道境界的少之又少。再者,修道者假若身体无损的话,外表年龄也一般表现为青壮年,若是过度虚弱则无法支持身体所需的庞大生命力,会表现为幼年或者老年。   “回禀魏长松师兄,这附近应该曾有一个男孩儿经过,但并非我们要找的人。”一个眉眼狭长的女子答道,她的祭器是一盏小灯,看上去有洞明幽隐之物的功效。   魏长松心道,荒山野岭哪儿来的男孩儿,说不得就是那妖女假扮,他不确定地问了声:“曾霖儿,你可确定是男孩儿?”   “确定是男孩儿,还是个胖墩墩的小道士。”那女子也不恼,认认真真地答道。   魏长松停下脚步:“这附近还有宗门么?”   队里其他人都沉默着,步伐也随他停下。   这荒山野岭有个小道士,那附近多半也该有个修行者宗门了。要是附近有宗门那他们就不方便随意搜查了,履天坛行事算是温和的,不比那十万大山所过之处从不留下活口。   曾霖儿听了连忙运功探查,她手中灯火明明灭灭,突然爆出一声轻轻的破裂声。   “有一上古宗门,名曰地火门。”她将灯盏吹灭,然后答道。   这世上修道者掌握的测算天机之术多得很,每一种都有其特点。云青的天书属于全知类型,通晓万物。有些测算天机之术只能预测福禄,有些则只能预测灾祸。不过共通之点就在于大部分测算天机的术法都需要一些特殊法宝的支持,而且也不是次次都准,局限性很大。   显然这个曾霖儿和云青一样,她们都算到了这儿有个上古宗门,却没料到这宗门已经没落至此了。   “走罢,我们且去看看。”魏长松思量过后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先去这个地火宗探探,说不定有他们相助这次任务能轻松不少。   一行人从东南面朝着地火门的正门走了过去,此时云青他们还在和那美髯道士闲聊,不知危险已经逼近了。   ——————————————   “两位道友留步,我也有一事相求!”   “何事?”见那地火真人出声留人,云青也只好止步回头。   地火真人还以为这小辈怎么着也要客气几句“道长哪里的话,有帮的上忙的地方我们定然全力以赴”,结果云青就丢给他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他憋着气,沉默了一阵,这才勉强平复心情开口道,“此事说来也是宗门不幸……”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便插手了,道长再见。”云青打断他的话,转身要走。   云青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也不愿与这装模作样的老道士在这儿纠缠了。   “等等!”地火真人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看样子被云青气得不轻。   “哦,看来道长是想要强留我们了?”云青突然笑了起来。她身边的郑真真打了个冷颤,她觉得云青这种没有一点笑意的笑容可怕得很。   地火真人也是心下一凛,他摇头强笑道:“道友多虑了,我是真有事想拜托两位,这事儿想来对两位也是大有益处的。”   “今日给我看管药园的道童清远还俗回家去了,这药园从今往后便无人照看,我想不如将这些前辈们攒下来的天材地宝都收入门派仓库内保管。”   “你自己大可去取,叫我们几个外人做这事儿却是不妥了。”云青皱眉道。   “贫道正看着这炉丹药抽不开身,眼下也没有道童能帮得上忙,我看几位也是靠得住的人。若是几位愿意前往,我自可分出一些天材地宝给两位,这些可都是本门前辈攒下的珍品啊!”   云青越发看不惯这地火真人的嘴脸,口头却温和地道:“那倒要谢谢道长了。”   地火真人听她口气像是答应了,于是忙不迭地将后山药园的具体所在拓在了玉简中交给云青。   “劳烦了,劳烦了!”   地火真人笑呵呵地目送他们几人走出丹房。   地火门虽然没落了,但好歹前辈遗留的福地洞天还在。这地火门内看上去倒颇有气势,处处都是各色火种,火中还多带有浓郁的灵气。不过这儿也没什么树木,大概是与浓郁的地火灵气相克,很多植物都没法生长。   云青和郑真真、阿芒沿着宗内小道向西北面的后山走去。   “你真要帮他去收那药草吗?”郑真真疑惑道。云青对于天材地宝几乎没有需求,她追求一种极致的纯净,所以任何可能造成灵气驳杂的东西她都尽量不接触。要不是这种偏执的追求,郑真真还能给她开几个调养神魂的方子,不至于这么千里迢迢地去找什么劳什子神魂秘法。   “你需要吗?”云青反问道。   郑真真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然是用不上的。”   “那我们便下山去,往西北大草原走。”云青点点头,“后门到了。”   “可是……”郑真真本想说她已经答应了,怎么能不去,后来仔细一回想云青确实是没有明确给过那地火真人答复。   “你觉得可惜了?”云青走出护宗大阵,地火真人给她的那块玉简发出淡淡地辉光,将几人保护在内。   “也不是……”郑真真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真正的仙家宝贝呢,她虽然不觊觎这里面的东西,但也多少有点好奇。   “天材地宝终是外物。它可能助你悟道?它可能保你长生?”云青摇头叹息,“虽然它们都有大益之处,但你须知事事皆有因果,你从这里不费吹灰之力拿走了什么,将来天道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从你这里拿回去什么。”   “因果……?”郑真真似乎懂了,又似乎是没懂。   “几位!!几位……前辈!!”正在她埋头思考这话中深意时,一个匆匆忙忙的声音在后面追赶着他们。   云青回头,心目就见着那个领他们上山的小道童清尘跑得满头大汗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你们快走吧!别去那药园子了!”   “怎么了,你这么着急干嘛?”郑真真思路被打断,但见了那孩子确实一脸慌乱也狠不下心责骂。   云青见了他,脸色突然一变:“走,履天坛追上来了!”   那个小道童一脸又惊又惧的神色看着云青:“履天坛?是了,是了,前面山门有人求见我们门主,说要搜山什么的,被我给挡下来了。这些人莫非是来找你们的?”   郑真真听了云青的话还以为小道童是来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可是听他的意思又不像。   “你来找我们作甚?”郑真真不解道。   小道童清尘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一拍脑门:“那药园去不得!我听师尊说,那药园子里有前辈高人留下的伴生妖兽,厉害得很。你们若是惊扰了它定讨不得好去!”   “多谢小道长了。”云青点点头。   单纯如郑真真这时候也明白了那地火真人的好算盘:“合着你们师尊是要拿我们去喂这妖兽,他来坐收灵药了?”   清尘脸一下就红了:“不是不是,师尊想必是以为你们实力高强……我、我却怕你们出什么意外,这才撂下前面那群要拜山的人赶来找你们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小道长了。”云青朝他施了个礼。天书也并非无所不能,要不是这小道士傻乎乎地跑过来,她也不会知道履天坛已经追上来了。现在,她甚至能凭借这一线因果探查到履天坛追兵的具体情况。   “不、不必。”清尘紧张得很,他从未违背过师尊的意思,这次跑过来找他们已是破例。更何况他刚刚得知这些人是被履天坛这等大宗门追捕着的。   “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清尘还想说点什么,可是马上又脸色一变,看来是他师尊在传召他了。   “小道长这份心我记下了。”云青知道时间紧迫,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冒出细长的黑色火焰,然后轻轻地一指点在清尘额上。   “若是我将来得道,想必这道印记对小道长大有益处。”   这话还在清尘耳边回响,可是那几人却已不见了。他恍恍惚惚地摸了下额头,那里光洁一片,什么都没有。   “我们往西北走,履天坛会追上来吗?”郑真真一边跑一边问云青。   云青见她跑得艰难,皱了皱眉道:“跑得快就跟不上……你不会轻身之术?”   郑真真正经道法根本没学过几个,她摇摇头,长发乱作一团。   “凭虚御风可懂?想着御风而行,身无所依,以昆山玉碎诀运转太虚风玉术,心中扫清杂念……”云青一边飞掠过那个药园子,一边凝声成线教导郑真真。   郑真真感觉凛冽的山风拂过面颊,在飞快的奔跑中整个人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做得不错,只要不被他们正面抓住,我自有办法逃脱。”云青赞叹了一声,也是加紧速度向着西北方向跑去。   她虽然能借天书遮蔽天机演算,但是却避不开真正的侦察道法,也避不开正面遭遇。所以只能趁现在那些履天坛的执法之人被地火门绊住,迅速离开这决明山。   她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浓烈的妖气。   云青感觉不妙,心目一扫,身后那药园子里突然冒出无数藤蔓枝条,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一行人扑了过来。   第三十回   第三十回、险象环生,兵临城下   地火门丹房内,魏长松一行人正与地火真人交谈。   “情况我已与道长说明,还请贵门三思。”魏长松虽然修为远超地火真人,但面上却不见轻视之情。   地火真人自然是惹不起履天坛这等名门圣地的,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义愤填膺道:“没想到那看上去颇为乖巧的女孩儿竟是圣地大敌,在下也险些为她所欺啊!”   “道长可知那人现在往哪儿去了?”魏长松也不想和这地火真人扯些没用的。他知道这次追捕的对象曾在国师手中逃脱,光是这点就说明对方绝对不好惹。现在好不容易摸到她的踪迹,要是再让她跑了,以后想要击杀她肯定更为艰难。   “我知道,我知道,此子贪心不足,居然妄图盗走我药园子里的天材地宝,想必她此时已经被护法的妖兽给拦住了!”地火真人笑得说不出的得意,他原本只想借云青几人除去妖兽,好让他卷走这些药材。谁想到半路冒出个履天坛,还说什么那人是他们要捕杀的对象,这下他可算是帮了履天坛的大忙。说不定履天坛还能给他一个客卿当当呢,他也算是抱上了履天坛的大腿。   魏长松不予评论,他觉得从那女孩儿破坏圣坛这点来看,对方确实是做事不择手段而且还不会因为这种行为而产生任何心障。不过她实在没必要在这种逃亡路上还生是非,加上这地火真人一看就心性极差,说不得她是被这地火真人给坑害了,倒让履天坛捡了个便宜。   魏长松虽想要尽快完成任务,但这种便宜还是捡得不太开心。   “走,去后山药园看看。”   一行人沉默地跟着他转身离开丹房,他们形成的威压瞬间消散了。   地火真人额上落下几滴汗珠,但是脸色却越来越欣喜。   “师、师尊!”清尘一直被这十个入道修为的履天坛修者压制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等那些人走了他才脸色苍白地开口。   “何事?”地火真人对于自己唯一的顺从而聪颖的弟子一向很有耐心。   清尘鼓起勇气道:“不是师尊你让那几个前辈去药园子里帮你……”   “清尘你还小,不懂识人之术。师尊早就看出那几人并非善人,所以将他们骗去了后山的千年树精那儿……等等,清尘,你去哪儿!?”   清尘再也听不下去,他感觉师尊在他心中高大的身影一下就崩坍了。   “几位前辈!几位前辈!”清尘一边追一边大声喊,“几位前辈请等等!”   魏长松几人早已听见他的呼喊声,但也不愿停下,他们生怕耽误这么一小会儿就被那女孩儿给逃跑了。   清尘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护山大阵中的身影,竟有种绝望之感升起。   ——————————————   后山的树精曾是某位先人的伴生妖兽,后来一直是被地火门的先辈们养作护法灵兽。可惜树精虽然寿命长,但天生灵智不高,不像是其他妖兽一般容易驯养。地火门已经没落了很多年,就靠着每年稀少的几个新弟子支撑着。可是百年前履天坛踏过十三障时,地火门前辈为了保护传承不得已封山,这么一来地火门连后人也没得收了,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原本还能靠门人实力压制住的妖兽,如今也已经渐渐不受控制了。   那位先辈入道足有五百年之久,他的伴生妖兽就算因为原主陨落,修为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魏长松几人一冲出护山大阵,看见的就是遮天蔽日的翠绿藤蔓。   妖兽这类存在一旦进入入道期就会对周围的生物产生一定的同化影响,这只树妖身处植物茂密、灵气驳杂的药园,这种妖化就更加明显了。这些藤蔓纠结成扭曲的形状,表面还覆盖着厚厚的树汁粘液。一团团的藤蔓太多,甚至掩住了那树妖本身,几人根本无法分辨哪里是它的本体,哪些又是被它妖化的普通树木。这东西生命力顽强,它的根系几乎覆盖了半个后山,要想从这里通过并不容易。   当然,这种“并不容易”是针对一般入道修为的修行者而言的。   “结阵!”魏长松感觉到了庞大的妖气,不敢怠慢。   他高高扬起手中青铜长剑,剑锋冷色光芒一闪而逝,他将长剑狠狠插入地下,土壤之下隐隐透出血光。一阵无声的哀嚎从地下发出,显然刚刚魏长松已经一举击中这树妖的主根。   其余九人以魏长松为中心,手中祭器发出温暖的白光。这些白光震颤着,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水面般激烈地泛出涟漪。   魏长松拔剑,剑尖已经沾着妖兽精血,白光一瞬间像是被血腥味吸引住的狼群一般汇拢在他的剑尖上。   “虛峙劫刃,洗荡灾愆!君子圣德,济度诸恶!”   那点白光从剑尖上散开,一圈圈如同荡漾的波纹,凡是被这白光触碰到的妖物尽皆融灭。几息之间周围就被清扫为寸草不生之地。   在药园角落,那只妖兽的本体也露了出来。是一株长着个老儿脸的大榕树。   魏长松只看了它一眼,也不赶尽杀绝。凡事都要留一线,既然这妖兽已经得道,那么就算是天地之灵。   尊重任何一个有灵之物的生命,因为但凡是有灵之物,那么就没有任何其他人能替它决定它自己的生死。滥杀者终遭天道轮回报应,所以正统修道之人大多不愿多造杀孽。大部分依仗实力就滥杀无辜,恃强凌弱者都来自散修,这种为杀而杀的生活又与那些没有灵智的野兽有什么区别?至少野兽还是为生存而杀戮。   尊重生命,这是人道修行的第一课。   然而云青混入百花祭,污染圣坛一事已经上升到了威胁道统的层次,两者不可同一而论。对于履天坛的这些执法弟子而言,一般都是宁造杀孽也不愿留下一线对道统的威胁。   “追!”魏长松觉得是之前他们追捕的那女孩儿经过时惊动了这妖兽,想必此时对方已经顺着这条路逃远了,他们也只能一座座山地搜过去。   就在他们一行人离开不久,那株老儿脸榕树周围的光线突然一阵扭曲,幻象就如同海市蜃楼般慢慢消散了。   那株榕树树干处有一个大洞,阿芒一只手拎着郑真真,一只手抱着云青,呆呆地站在树洞里。   云青从阿芒身上下来,对着满脸紧张的郑真真道:“下来吧,他们离开了,接下来我们得跟在他们后面走。”   “这、这这这……他们居然不杀我们么?”郑真真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   她就记得云青带着她冲进那堆翠绿的藤蔓中,阿芒用蛮力拨开一条路,冲到老榕树面前直接将这树撕开一个大洞。云青和她都站进洞里的时候,恰好那几个履天坛的执法弟子也到了。那树妖正因为本体受伤而痛苦翻滚着呢,结果就被那些履天坛弟子眨眼间击败了,连带周围那些被妖化的草药什么的也遭了殃。   周围的树木被清理干净,郑真真本以为他们几个人这下肯定要被履天坛抓住了,没想到领头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了眼这个大洞,就这么带人走了!   “他们没看见。”云青脸色有些不好看,刚刚她施展蜃楼篡影术消耗太大。   之前在那个破庙里拿到的传承蜃楼浮梦书这次算是派上了大用场。这里面低级一点的术法不一定瞒得过十几个修为高深的入道修者,所以云青拼尽全力用了这蜃楼浮梦书中更加复杂的幻术,也就是蜃楼篡影术。   这道幻术本来至少要入道修为才能用出,但云青借用天书稍稍取巧也能勉强做出这术法的效果。只是这比不得真正的蜃楼篡影术,要是刚刚魏长松心再狠些,再对着他们躲藏的地方来上一剑,那么云青八成是跑不掉了。   “你还好罢?”郑真真担心地问道,她伸手搭在云青腕上,给她输了些真气。   云青感觉到异力入体差点就要反击了,可是这种近乎本能的过激防御很快被她压制下去。郑真真脑子还真是缺根筋,要不是双方都对彼此绝对信任,是绝不敢就这么直接输真气过来的。   “好了,走吧。”云青脸色好看了一些,收回手,“现在不能跟太近也不能跟太远……等到了西北草原就绕开他们直奔大雪山。”   郑真真用力点头。   ——————————————   九鸣城,不知为何,今日天格外地暗,好像有什么东西遮蔽了秋日的暖阳。   茶铺子里,只有谢遥一人。其他人都在吃午饭,谢遥自从洗髓伐骨后感觉不那么怕饿了,也不愿与一群凶恶的汉子一起抢饭吃。   谢遥懒洋洋地盯着天地壶,一边回忆着和云青一起的种种冒险,觉得真是如同幻梦一般。   “谢小哥,你为何想要修道?”茶老舅给他倒了碗粗茶,手微微颤抖。   谢遥从思绪中脱出,他想也不想就说道:“为了能配得上一位我爱慕的仙子。”   茶老舅笑了笑,干哑的笑声如同破风箱似的,难听得很:“哈哈哈,痴儿啊痴儿,你可知你修的乃是太上忘情之道?”   “什么?”谢遥不明所以,“我没有修道啊?”   “你是不是神道上见到过那块石碑,你可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茶老舅问道。   谢遥被他一点,突然记起云青说过,好像是什么……   “那是《太上感应录》残篇,是神隐门一脉的嫡传绝学太上道的入门心法。”茶老舅看着他埋头苦思的样子笑得更是厉害。   “啊!!原来我已经得到了仙家传承么!!?”谢遥惊喜地跳了起来,还失手打翻了刚刚被茶老舅斟好的茶水。   谢遥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他连忙道歉,卷起袖子想帮茶老舅清理干净。   结果茶老舅摆了摆手,示意他看那茶盏。   时间仿佛在那茶盏上倒转了,茶盏沿着刚刚倒下的轨迹重新立起,那些水也重新流回杯子里。桌面上干燥如初,刚刚谢遥失手打翻杯子的事情仿佛没发生过。   “这、这是仙法!?”谢遥惊得说不出话。   茶老舅摇头,失笑道:“并非法,这是道。”   谢遥没听明白,他一把抓住茶老舅干瘦的手臂,说道:“求仙师教我修道之术!”   “我可不懂什么仙道,也莫称我仙师。”茶老舅的笑容有些阴森诡异。   “道远一生求道不悔,愿舍红尘万千,只求问道青云!”谢遥坚定地说道,他已经明白这老者是有大神通的高人。   “哈哈哈,又是一个意指青云的痴儿啊!”茶老舅笑个不停,“你既然是仙门弟子,那我便教你一门仙道传承如何?”   “愿闻其详!”谢遥激动地说道,他没想到被流放在这种偏远的边陲古城也能遇上这等高人。   “此法名曰五雷正法,专破邪魔外道。”茶老舅一指点在他额头上。   谢遥额上出现一道青色的闪电烙印,然后迅速淡化消失,他感觉脑海之中多了许多东西。   就在他若有所悟的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仿佛一瞬间黑夜降临,再也不见一丝光。   “十万大山胡寒眉来访,圣者大人何不出来一见?”   柔媚而苍凉的声音响彻整个南方丘陵。   城外,四头上古巨兽拉着的黄铜战车被成山成海的妖兽恭敬地围在中间,一名美貌倾城的女子坐在车中含笑下令。   “屠城吧,一个不留。”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西行商队,疑云初现   修道者赶路的速度快得很,不过十几天魏长松他们就追出了十三障的范围,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见着那女孩儿的身影。   “想必是对方身上有什么能够遮蔽天机的东西。”曾霖儿再一次用灯盏探查天机,可是依旧无果,她摇头叹道。   这几日来,她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没办法测算出那女孩儿的行踪。十三障何其之大,一寸寸搜来对方早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魏长松冷静地安慰道:“无妨,连国师也无法探查到她的踪迹,你做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多谢师兄。”曾霖儿一直在这十人队中负责探查情况,使几人能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她这次居然完全没派上用处,难免心里有些歉疚。   魏长松对几人说道:“对方是往这边跑了没错,我们一路往这里追下去,若是走到另外两大圣地的范围内还没看见人影,就得向圣坛请求增援了。”   “走吧,耽误不得了。”   魏长松面上露出坚毅之色,但凡威胁到人道道统之人,杀无赦。   ——————————————   此时,他们心心念念的云青几人才刚刚到达十三障边缘。   北方的树木挺拔而干瘦,比起南方的水润茂盛更多了种萧瑟之感。厚厚地落叶铺在出山的道儿上,树木尖锐的枝条刺破晴空。时值深秋,郑真真都已经能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了,她搓了搓手,看向穿着繁复祭祀服的云青。   那女孩儿有些苍白地站在漫天落叶里,闭目倾听着什么。她瘦瘦小小的,总有种撑不起衣服的虚弱感,但是简简单单往那儿一站,却又让人感觉不可撼动。   “暂时是安全了。”云青正在借用天书探察追捕者的情况。   郑真真听了这话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他们不追了?”   云青摇了摇头:“只是没之前那么简单粗暴罢了。”   之前在十三障中,履天坛的做法一般都是先由有特殊法宝的人窥测天机,若是到了安全的,没有重要门派的地方,就立刻放开实力搜山。若是有什么比较值得重视的宗门,那他们就先上门拜访,一般对方都会迫于履天坛的压力而同意调查,履天坛自然也不会跟他们客气什么。   十三障之外是眠凤廊和归灵寺的道统所在,也是履天坛的发源之地。如今履天坛退出这块地区,连圣坛都移到了人口更为稠密的中南地带,自然也不能在这块地方有什么大动作,否则容易引起另外两宗不满。   这也是云青判断他们暂时安全的原因。   “我们先找到人烟聚集的地方。”云青分析道,“眠凤廊和归灵寺在此处扎根多年,虽说不入世,但弟子的遴选也离不开俗世支持……说不定我们能在当地人这儿找到他们的踪迹。”   “可是传承择主向来随缘,想必他们就算选拔弟子也不至于太过高调,更何况他们至少有上万种不让凡人注意到他们的方法……”郑真真不太确定的说道。   她之前一直跟着云青,就像一棵没有自我思考能力的菟丝草,但是在这个逃离追捕的旅程中,她也终于开始考虑一些和自身存亡有关的事情了。   人总是要在变故与危难中成长起来的。   “说得不错。但这世间可不仅仅有正统修行者,散修才是修道界中的多数。有人的地方就有散修,而这两大圣地多少也会吸纳些心性与资质都上佳的散修。不管如何,我们想找到圣地消息总是要和人接触的。慢慢来罢……”   云青将手拢在袖子里,眉梢染着清寒之意。   郑真真点头,看向山下的苍茫草原:“这么逃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等到我们强大到可以不惧七大圣地的时候,自然也就到头了。”云青笑了一下,突然向着万丈悬崖纵身而下,脚底黑焰升腾,整个人如同燃烧着的流星般划出锐利的弧度,落在了下面的大草原上。   郑真真看得目瞪口呆,她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云青了。她吞了下口水,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后领。   她哭丧着脸对木讷的阿芒说道:“我能不能走山路下去,为什么非得从这里跳啊啊啊啊啊啊……!!”   她话还没说完,阿芒就拎着她跟在云青身后跳了下去。   落地时的巨大冲撞力被云青用火焰缓和了一下,但那一瞬间郑真真还是感觉自己被震得七荤八素的。   “哇……”郑真真捂着嘴差点吐出来。   “……”云青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你怕高?”   “哇……”郑真真这次是真吐了。   此时一阵牛马嘶鸣声从后头的山道上响起。   云青回头,心目一扫,发现是一队穿着羊毛大衣的西域商贾。看上去是个大商队,整个车队有足足五十几辆牛车,看样子还大部分都是货物,只有几个精致而华美的小牛车里是商人。   这十万大山走来,商队的人居然看上去颇为轻松,牛车也没什么减损,想来这里面是有修行者坐镇了。   想到这里,云青立刻就扶住了郑真真,向车队挥了挥手。   “救命啊!救命啊!”   郑真真听见她这种略带稚嫩的声音喊得凄切哀痛都要忍不住心生恻隐了,可是一想到云青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这会儿看起来焦急而哀伤又忍不住想吐。   “哇唔……”郑真真配合地吐了一地。   若是小商队多半是不敢在这种人烟荒芜之地多做停留的,不过想来眼前这个商队中护卫力量雄厚,加上西域商贾多信佛教,也应该愿意帮助路人。正如云青所料的,几个护卫停下来向车中的主人询问了几句,便向他们走了过来。   “小姑娘,可有什么困难?”那护卫一脸络腮胡子,下颌处还有个刀疤,但眼神颇为和善。   “我师姐水土不服,怕是病了,这地方常年没什么人经过,我本想着这回要凶多吉少了,却不料遇上了你们。”云青说起瞎话向来是一套一套的,加上她年龄小,可信度自然也高。当初在九鸣城哄骗那些军人也好,在镜都与陈九开甚至是于师姐、乐舒等人的交流中也好,都是一点破绽不露。   这番话感激之情真挚无比,没直说求人帮助,却把对方推上了这么个不得不帮的地步。   “这……你们且等等,我去问问。”   护卫跑回那辆车,问了问什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最后又跑了回来。   “你们过来吧,这次货物卖掉不少,等会儿给你们三人腾出个地儿来。”护卫帮云青扶住了郑真真,他指了指队伍中间的牛车,“主人在那儿呢,你去见见他罢。”   云青点点头。   “多谢相助。”云青一路小跑着走到牛车边上,轻声向车中人道谢。   这人居然也不问他们来历,十分干脆的就收留了他们几个。要么就是十分自信,要么就是太过心善了。   “小妹妹,进来说话。”带着点异族口音的醇厚男声从车内传来。   云青掀起帘子进去,这次发现这辆和货车差别不大的牛车内里居然华丽得很。   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羊毛毯子,踩上去就有种深陷着的感觉。四壁都挂了厚重的珍稀兽皮遮风,车顶则用鎏金丝网裹着几颗夜明珠,照得车内亮堂堂的。还有不知什么原料的熏香,闻着就有种安神定气的感觉。   再加上种种五行风水之物的简单排列,云青几乎可以肯定这车内布置是修行者的手笔。   “你们是哪里人?”   出声儿的人斜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年愈四十,但气质谦和温文。只是这人看上去一脸病容,怎么看都是活不长的样子。他面色枯槁,黑发中夹杂了几根银丝。双颊有种不自然地红,还时不时发出咳嗽声。   “镜都人士。曾在履天坛呆过一段时间,可是履天坛修行繁琐得很,我与师姐在百花祭后便不想再留在那儿了。”云青看上去也没什么局促,很大方地说道。   那人点点头:“难怪你穿着履天坛的祭祀服,你是内门弟子罢?”   云青摇头:“这衣服是百花祭上用的,我和师姐都是外门弟子。”   “原来如此,我叫郁图。你们此行是要前往何处?”那男子细心地问道,他听说履天坛也没有敬畏或者崇拜之感,想来是和修行者有过接触了。   “心水牧场。师姐有一知己在那儿,我们想要投奔他,放放羊修修道,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云青随口道,连这牧场的名字也是临时用天书探察来的。   “巧了!”这男子合掌,脸上有欣喜之色,“我们此番行商也会经过心水牧场,若是不嫌弃,跟我们绕上一段路可好?”   “没问题,还请您多关照了。”云青点点头,“我眼睛不方便,师姐体弱多病,要不是遇上您可真是麻烦大了。”   “又有两位修道之人坐镇,我这商队也会安全不少,是我谢谢你们才对。”郁图和善地笑着,“对了,商队里还有位修道者,在车队末尾呢,你们有空可以交流一下。”   云青又点点头:“知道了,那我便先去看看我师姐现在情况如何了。”   “去吧,养好身体才不容易受累啊……”这郁图似乎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他有些郁郁地说道。   云青转身下车,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风火如意,黑云压顶   车队速度不快,但是一路上平稳得很。   云青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城池。镜都的磅礴大气,檐牙掩映;九鸣城的沧桑古朴,烟尘滚滚;闲花城的小家碧玉,细雨朦胧;还有慈安城的繁荣典雅,市井红尘。   这西北草原的风景也算是别具一格。湛蓝剔透的天空向这四方大陆延伸,看不到头,茫茫的碧草中又缀着各色的花。大气中又透着淳朴的精致。这地方怎么看都有种让人无忧无虑的感觉。   此时云青坐在车中,边上堆了厚厚的花纹毯子,郑真真正靠着窗啃一只羊腿。   这亮牛车原本装的是货物,被腾出来借给他们住,除开这成堆的厚毯子,这里面倒也宽松舒坦。   “草原上的人就是淳朴啊,居然愿意载我们一程。”郑真真满足地打了个嗝,她自从进了山里就没好好吃过饭。   “你修人道这么多年,也未免太小看人心了。”云青摇了摇头,给牛车布下一连串的禁制。   郑真真总是太过轻信,她喜欢把所有人都往最好的方面想,这么一来虽然不至于误伤他人,但也容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你最近小心些,我看着车队之上有黑云遮蔽,最近想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郑真真讶然道:“你还懂望气之术?”   望气之术是入道后独有的窥测天机之术。因为入道后能够更加深刻地体悟天道,并且做到使自己与天道契合,所以也能借此看出一些不被常人所在意的迹象,还能通过这些迹象推演出世事变迁。   云青没有回答:“总之小心些总不会错。”   “可是,既然你看见这车队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为何要随这车队前行,为何又不提醒他们呢?”郑真真不解。   “福祸相依,这车队的祸说不定就是机缘。”云青说得很模糊,“找寻圣地万分艰难,怕的不是这种祸端,而是一路上什么事也没有。你懂我的意思?”   若是什么都不发生,那么就不会牵扯世间因果,找到圣地踪迹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要是事端无数,那么这纷乱的世情中总能窥见一线与眠凤廊相关的因果,这么一来找到不入世的圣地的几率也就大增了。   所以比起一路上埋头赶路,云青更倾向于去人口更为稠密之地,去寻事端,去看那些因果繁杂的世事。   她起身跳下车,向着车队后面走去。   “我乃履天坛弟子云青,不知车中道友可能出来一见?”   里面没有一丝声响,若不是郁图告诉她这车里有人,她估计也要掉头离去了。   “原来是圣地门人,在下失礼了。”就在云青以为不会得到答复的时候,车内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   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看年纪也就是郑真真那般大小,但是身上气息强劲。他眉目直接有些傲气,看上去一副棱角尚未磨平的样子。云青觉得他资质还算是不错的,但是气息有些驳杂,看上去修的并非正统,应该是个修为不错的散修。   原本倨傲无比的少年听了云青是圣地门人,这才下车来见她。可是看了一眼不由有些失望了,原本以为圣地门人都是丰神俊朗之辈,可是眼前这个瞎眼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道友是被请来保护商队的么?”云青也不在意他略带轻视的眼神。   “扑哧,别开玩笑了,哪个修道者会管这些凡人死活啊?”那少年眼神越发不屑,“我叫郁慎,是这车队的少公子。”   云青听了他这话不由心下皱眉。天底下在意凡人死活的正统修道者多了去了,其中人道修者更甚。修行术法后就自以为是高人一等,不拿凡人当一回事的多半是散修,真正心怀大道的正统修道者反而更容易一视同仁。这种散修看不透天道之大,自以为是能移山填海、逆天而行,实际上天道之下皆为蝼蚁,他们自己比起那些个凡人也并不高贵多少。   “郁慎公子啊……”云青默念了一声,也不多说。她有些奇怪,既然这郁慎是郁图的儿子,那郁图怎么不跟她直说呢?   “你们履天坛术法如何?我们比斗一番可好?”郁慎有些期待地说道,他想着这女孩儿虽然看着不起眼,说不定也有几手厉害法术。   “我不擅比斗。”云青这话倒是实话,她擅长的绝非这种炫技般的比斗。   “无妨无妨,我又不会欺负你。若是你输了,只须教我一门履天坛的法术便好,对了,给我个什么法宝也行,如何?”这话里便带了些威胁的意思了,那少年眼里带着点恶意。他心想要是学了履天坛传承再拿了履天坛法宝,他实力定然大进,这次雪山论法说不定能得那圣地的青睐,从此一步登天。   “履天坛传承自有成天宫管理,若是弟子私自授法,那么授法者关禁闭三百载,学了履天坛传承之人则要粉碎根基,打落红尘,转世重来。”   云青浅笑,这少年真是蠢得可以。修道正统可不比这种散修传承,随处可见。正统传承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多,每一种都对资质和心性的要求极高,前辈高人往往花个几百年观察弟子行事作风,才敢将绝世传承授下,若是这名弟子日后有行为不当之处,还会粉碎根基收回传承。   那少年脸色一白,随即又觉得云青是在诓他,怒道:“小儿你好胆!这次你不打也得打了!”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玉尺,这尺一段青一段红,光色驳杂,也不知是怎么祭练的。他大吼一声:“看我风火如意尺!”   说着他手中玉尺光芒大放,双色尺芒笔直地冲向云青站的地方,可是他定睛一看却发现云青的身影已经消失。   “公子这又是何必?”有些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云青身上的白色祭祀服翻飞着,衣角的繁复花纹自行流转,发出淡淡的光芒。她手里握着一个琉璃小盏,做工精致,巧夺天工。   郁慎眼睛都红了,不管法衣还是这小盏,都是不得了的宝贝啊!   这时郁慎那玉尺的动静已经把周围的人都给惊动了,连郑真真都从车上下来,一下就看见了对峙中的两人。   “量天度地!”郁慎一咬牙,朝那风火如意尺喷出一口精血,将它抛向云青。   玉尺瞬间涨大,将云青头顶的天空都给遮住了,看上去来势凶猛。它不断喷射出风刃或者火团,可是不管怎么样都砸不中云青。一边的郑真真看得清楚,在这玉尺攻击之前,云青就看似很随意地移动了脚步,恰恰躲开了那攻击落下之处。   “还有什么伎俩不如一并拿出来瞧瞧。”云青笑得越发轻柔温和,“我倒想看看你这丑态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她说话从来都让人觉得憋闷,宋离忧这种心性修为也经常被她说得跳脚,更别提这种自视甚高的少年人。   “找死!”郁慎眼睛里冒出血丝,他轻身诀一起,纵身跃上那玉尺,居高临下地看着云青。   “人器合一!”他身影慢慢虚化,而那玉尺却渐渐多了些灵气,出招再也不那么死板。每一击都像长了眼睛似的冲云青砸过来。这边郑真真也为云青捏了口气,她知道人器合一,法宝说到底也是外物,是死的,所以争斗中总是难以彻底压制敌方。于是有散修研究出这种将人的神魂注入器具,使其充满灵性的方法。   “蠢物,器终归只能是器,若是将自己的神魂合入这种东西,你一辈子也莫想入道了。”云青挥手划出一道清光,玄元化玉术在她手臂覆盖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玉石。   这玉石质地纯净而坚硬,玉尺几番爆发下来也没能攻破。   郁慎听见云青说他一辈子也不能入道了,心下一慌,到底是年少,不能稳定心境,这边法宝一下就脱手而出。云青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她脚下隐隐有黑焰升腾,纵身跃出十几米,一边侧身躲过几道风刃,一边迅速掐诀。在她落地之前,手上术法已经成形,她毫不犹豫,一道溅光碎玉就打在那玉尺之上。   碎光溅玉术曾替她当过毕方这等大妖的一击,此时玉尺这种三流法宝自然抗不过,一下就化为碎片了。   “啊啊啊…………!!”郁慎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人器合一,将神魂注入器物之内,那么器物受损,神魂也好不到哪里去。   器物已碎,郁慎整个人都委顿在地上,也不知死活。   郑真真吓了一大跳,她连忙上前,蹲下去想要查看那郁慎的情况,可是云青一把拉住了她。   “刚刚与少公子斗法,云青收获颇丰,此番想在车上闭关领悟一段时间,还请勿扰。”云青朝着周围那些戒备的普通人朗声道。   这边动静大得很,想必那郁图也知道了他们的情况,但是就算云青重伤了他儿子,他也没有派人来援助,甚至连句责怪的话也没有。那人绝对是有古怪。   云青说着就要拉郑真真走,结果她盯着地上那尸体般的郁慎怎么也不肯。   “我留手了,死不了。随我回车里。”云青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无奈地道。   郑真真看来云青也不会如此行事鲁莽,想来此番斗法也是别有用意,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相信云青,随她回牛车里了。   只是,过了不到一天,第二天清早就传来了郁慎身亡的消息。   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三回、不测风云,父子无情   车窗外挂起白幡后,云青和郑真真几乎不出车门了。车队中的人都用排斥而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们所在的牛车,但是似乎因为郁图的制止,也没人来生事。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真真一脸担忧地看着云青。   云青用寒玉生露术聚了一小盏水,将冒着森森寒气的方寸盏递给郑真真:“你都坐立不安一整天了,何不坐下喝口水歇歇?”   郑真真没有接那方寸盏,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你既然未下杀手,那么郁慎为何会死?”   “郁慎自然有他必须死的原因,这与你也关系不大,何必在乎?”云青轻描淡写道,她看了看手里浮着薄薄冰层的方寸盏,又用黑焰将这水温了温。   “怎么能不在乎!?”郑真真声音拔高了一下,“昨日所有人都看见他在比斗时为你所伤,估计这会儿都在想好心收留我们几个却被反咬一口,恨不得将我们粉身碎骨呢!”   “水热好了,可需要茶叶什么的?”云青还是那副温良无害的样子,她将方寸盏再次递给郑真真,这会儿盏中冒着热气。   郑真真的脾气一下子就下去了,既然云青不急,那她也没必要担心,这个人总会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化解危难。她接过方寸盏轻轻抿了一口:“多谢,不用茶叶了……这样就挺好的。”   “我想这车队或许能助我们找到眠凤廊。”云青突然道。   郑真真一口水呛住:“咳咳,怎么讲?”   “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昨日倒是摸着点玄机。”   郑真真觉得云青说话越来越难懂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云青说着已经开始凝神打坐了。   郑真真一天到晚跟着她,也算对她的作息有些了解了,基本上云青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不食不寝,昼夜修行”。   郑真真见过的修行者中根本没有人和云青一样,完全不接触任何食物,连水都不喝一口,终日只以天地灵气为生。但是之前云青也有和她解释过,这属于古修士的炼体之法,需要特殊法诀配合,所以她也没有想太多。   但是不睡觉这点郑真真怎么都无法理解,虽然入道之前的修道者比普通人更能抵抗疲劳,但也不代表他们不睡觉。在入道之前,打坐是无法替代这种身体的自我调整的。   郑真真每天看着云青除了打坐就是打坐,这种枯燥的生活估计也就她能忍得下来了。   “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云青突然停下运功,抬头道。   郑真真吓了一跳,连忙道:“抱歉抱歉,我可是打扰到你了?”   “无妨,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要说。”   云青对郑真真的容忍度总是很高。郑真真对她一直是心怀畏惧的,她觉得这女孩儿就像一道深渊,外表看不出什么凶险之处,只有掉下去了才知道其中的可怖。   宋离忧虽然看着挺喜欢招惹云青的,但是实际上几乎不曾近她身旁,始终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毕竟云青对除了阿芒之外的所有人都十分戒备。   可是她不仅允许郑真真与她朝夕相处,就连打坐修行这种事情也能让她旁观,这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我不明白你图什么。”郑真真想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虽身怀黄帝传承,但自身修为不济,要想成为医者不知得多少光阴,你怕是等不起吧?如今我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个累赘。”   “何必轻贱自己。”云青低声叹道。   郑真真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世间炎黄子孙无数,偏偏你一人觉醒了黄帝传承。就算我识人不清,黄帝总不至于也瞎了吧。”云青道,“既然选中你便说明你有其他所有人所不及之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嗯。”郑真真有些感动,她正想向云青表明决心,就听见有人在车窗外喊。   “还请仙师出来一下,我家主人有事请教。”   云青轻笑:“这就来了,还真是沉不住气。”   “你要去见那商队主人了?”郑真真担心地看着她起身,“我也……”   “呆在这儿,和阿芒在一起,哪儿也别去。”   云青丢下这句话就跳下牛车,临走还不忘将禁制都加固了一遍。   待云青走进昨日那郁图所在的牛车时,他已经不再像昨日那样病恹恹地躺在软榻上了。他看上去还是有些不适,但明显脸色要好很多,这会儿正坐着看书。   “昨日你与车队中那修行者冲突一事我已知晓了。他挑衅在先,为你所杀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郁图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他觉得云青在此事中毫无责任。   云青神色不动:“他是你儿子吧。”   郁图大概也没料到这女孩儿说话居然这么直接,他拿书的手一僵,脸上笑容不变:“修行一事须舍弃万千红尘,断了这尘缘,他也算不得我子辈了。”   “哦,那你倒是找了个不必伤心的好理由。”云青这话平平淡淡的,不带讥诮反而让人听了更冒火。   郁图到底是养气功夫比他儿子好得多,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这手上越发僵硬了:“你多想了,我并非不伤心,只是这么大的商队就靠我一人撑着,若是我不能稳住……”   云青点点头,了然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我明白了。”   郁图想了一堆说辞,就被这么句话给堵回来了,手里的书都捏皱了:“你能理解便好,能理解便好……”   “若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便回去了。”云青见了他这样子,也不多刺激,作势转身要走。   “等等!”郁图叫道。   云青回头轻笑道:“还有何事?”   “……”郁图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这么一叫话语权算是到了云青手里。   不过他也算心境平稳,很快又面色如常地说道:“是这样的,原本我们此行终点是这位修行者所定,正是那西北大雪山上,可是这番修行者身亡,我们便不往那儿走了。”   “无妨,只须在最靠近心水牧场的地方告诉我们一声便好。我师姐养好身体赶起路来也是不慢的。”云青点点头,看上去很体谅他们的难处。   郁图见她不为所动,只好接着道:“这西北大草原上将有一场法会,各路散修都会到场,据说圣地偶尔会从法会中挑选出色的人才……”   “我与师姐是履天坛门人,你说这些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云青奇怪地看着他。   郁图打量了她好几回,实在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点动心的迹象,只好道:“……好吧,若是到了地方我自会同你们说。”   云青感激地说道:“那便劳烦你了。”   ——————————————   到了第三日,正如云青所料,一路上大事小事不断,这车队慢悠悠地怎么也没接进心水牧场。   “前面有头牛死了,那车中物品正堆着待清捡呢……”郑真真从车外吃饱喝足回来就立刻告诉云青这事儿。   自从郁图严厉训斥了那些不满云青几人的护卫之后,再也没有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郑真真最近吃喝都同那些护卫一起,她生得貌美,也讨人喜欢,倒没受什么欺负。   而云青和阿芒一直呆在一起,从不出车门。   “知道了。”云青笑着给她倒茶。   郑真真几乎是习惯性地接过方寸盏一饮而尽,然后噼里啪啦就开始抱怨:“前两天暴雨,有两辆车陷进泥地里也就算了,好歹后来把车给弄出来了。这两天却是越发变本加厉了,牛死了至少两头,再死下去是要叫我们拉车么!?”   “天尚有不测风云,更何况人事?”云青见了她气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可是这车队也未免太过倒霉了罢?怎么什么事儿都能遇上?”郑真真还是有些不平,“你当初说这车队黑云压顶,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运气真是够黑的。”   “好了,慢慢等吧,事端虽多,可早晚是有个终点给我们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郑真真忍不住朝不好的方向想,“听那些护卫说这郁慎没死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他一死这些事儿就一股脑儿都上来了!”   “是这样没错。”云青居然还点了点头。   郑真真怒道:“这话不是指着我们骂么?他们就是想说,之前一帆风顺是因为郁慎在,而之后厄运连连是因为我们在!”   “你何必和他们计较?”云青见了她这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又笑起来,“他们可能算天机?他们可能知天命?弱者如他们,每一句话都轻如鸿毛,你何必自己在心上放秤砣?”   郑真真见了这笑容,也不由安静。云青笑的时候总是比她不笑的时候要看着可怕,因为这笑容没有温度,她神情中也总是不带一丝笑意,让人心里瘆的慌。   “你可知我为何留在这里?”云青从她手中取过方寸盏,又一次用寒玉生露术弄出杯水。   郑真真摇头。   “你看,这里所有人都不是我一合之敌,但是他们都心怀算计。”云青将方寸盏递给她,伸手撩开帘子。窗外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一下子就装作没干什么,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   郑真真还是不明白。   “人心是可怕的,但是如果不能没有力量来维持,再怎么人生怖的算计,也只能是镜花水月。   “对于我来说,这种算计无外乎好礼一份。”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箱中少年,邪道现形   到第六天,车队已经死了四五头牛了。原本还很宽松的牛车一下就紧张起来,每天都有货物被搬上搬下,护卫们试图腾出更多的空间。   郑真真每天也没什么事情干,看他们搬东西一久也察觉出不自然的地方。   “这车队运的到底是什么货物啊,为何都用这木箱层层钉住密不透风的?”郑真真好奇地四处走动着,她拉住一个护卫问道。   “让让吧姑娘,我们搬不动了!”四名护卫满头大汗地抬着个大箱子走过来,郑真真也不好再挡在路中央,只能看着他们走了。   “奇了怪了,这么大个箱子装下四五个孩子也绰绰有余,到底是什么东西大成这样啊?”郑真真不死心地跟了上去。   那几个护卫将箱子塞进牛车便不再管了,又跑去取其他箱子。郑真真趁着这机会蹭一下跳上牛车后面,她把眼睛凑上去,结果木箱里面好像还封了层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一点也看不见。   郑真真又伸手抬了一下这箱子,发现这箱子纹丝不动,看来重量也很惊人。看不见,抬不动,郑真真想了想又把耳朵凑上去,结果什么都没听见。   大概是雕像之类的死物吧。郑真真这么想着,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细微声音。   这声音很微妙,就像是有人贴着她耳边呼吸一般。郑真真顿时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她退开几步,再仔细看这箱子,可是此时一点异样也没有了。   “姑娘!麻烦您别捣乱了,我们这儿正忙着呢!”护卫正打算把另一个箱子塞进来,可是一看里面却站着郑真真,他不由也有点上火。   “等等,这里边到底是什么啊?我怎么……”郑真真惊魂未定,她想问问情况,但护卫一点也不领情,几下就把她赶走了。   郑真真回想了半天,那声微弱的呼吸真实得很,应该不是幻觉。她觉得有点可怕,第一反应就是跑回去找云青。待她冲回车里时,看见正在打坐的云青,马上又冷静下来了。   云青凝神调动真气,一个小周天结束,这才抬头对郑真真说道:“吓着了?”   郑真真用力点头,她对云青的无所不知几乎是见怪不怪了:“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慢慢说。”云青伸手想给她倒水,但是被郑真真止住了。   “我自己来吧。”郑真真拿过她手里的方寸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每次施法就为了做这事儿也太……”   云青不语,也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居然没碰到那方寸盏就凭空化出一杯寒露。   郑真真握着冰冷的小盏哭笑不得。   “从天地之间取无根之水,再用大日黑天魔焰去其杂质,这样比较干净。”云青解释道,意念一动,黑色火苗绕着小盏转了一圈,“这里没什么东西是可靠的,你天天与那些人一同吃喝我怕有问题。”   郑真真没想到云青防备心能到这个地步,无语地看了她一会儿,捂着这杯热好的水道:“……多谢。”   “接着说。”云青点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郑真真被她这么一打岔,心里那份恐惧已经消散不少,她一脸严肃地道:“我觉得那些货箱中有活物!”   “为何这么说?”云青表情平静,也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我听见了!那里面有东西在呼吸,然后那些护卫也一直对箱子里的内容避而不谈!”郑真真激动道。   云青安抚道:“好了,不必着急,是活物又如何呢?我们还能把它放了不成?”   “这……”郑真真仔细一想觉得也是,谁规定的货箱里就不能装活的东西啊?从山里猎些珍稀的动物卖到草原上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那声微弱的呼吸时不时就在她心里回响,让她满身冷汗。   “还是放不下?”云青见她一脸纠结,于是道,“那今夜我们便去探探吧。”   “啊!?”郑真真没想到云青会陪她做这种事情。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能在这种完全密闭的环境之下活这么久啊。”   云青笑得意味深长。   郑真真仔细一想,心里更为惊惧了。若是那货箱里是活的东西,在那地方又不能呼吸有不能吃东西的,那它到底是怎么给活下来的呢?   ——————————————   “这个……我们真的要去吗?”   车队在夜里扎营休息,此处虽然还未到草原深处,但亦有草原狼出没,夜间行路还是很危险的。   郑真真压低声音问她身边的云青,她轻手轻脚,生怕把边上那些睡着的护卫们吵醒。   云青倒是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好像她根本不是去撬人家货箱而是去串门似的。阿芒更是从来都不在状态内,一副呆傻的样子跟在云青后面,脚步震得地面都在动。他每走一步,郑真真心肝都要颤一下,这般地震似的动静那些护卫还没醒,也算他们走运。   “你若是不想,那我们便回去。”云青停住脚步,这下郑真真更是抓心挠肺。   她咬牙道:“想!”   云青道:“带路吧,你说的那箱子在哪儿?”   郑真真轻手轻脚地绕过好几辆牛车,走到车队末尾,指了指今天才整理好的货物:“就在那里面。”   云青上前,一辆牛车里堆着六七个这样的大箱子,听郑真真描述,她今天听见有声音的那个怕是在这车里面。   “要把外面那些弄出来吧?”郑真真回头一看,阿芒已经上前掀开了车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箱子给弄了下来。   郑真真看得目瞪口呆,今天好几个护卫抬一个箱子还累得要死要活的,他居然单手就把箱子轻松拎了出来。   “你和阿芒呆在一起,我上去看看。”云青摩挲着方寸盏,消失在原地。郑真真知道她是上车去了。   可是云青进去之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外面月亮被乌云遮住,周围漆黑一片,郑真真听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狼嚎打了个冷战。   “云青?”她压低声音,往车里看去。   里面黑乎乎的,云青一身白色祭祀服显得尤为突出。郑真真见了这场景才明白黑暗真的是分程度的,夜晚的暗还存在着星光,灯火,月辉,可是云青周身笼罩的黑暗却像是吞噬光芒的深渊,真的是一点色彩都透不出来。   她穿着白衣,可是周身都裹着熊熊魔焰,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箱子面前。此时那箱子向着外面倒下了,顶上被云青开了个黑乎乎的大洞。   “别过来。”云青叹息着道。   可是郑真真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一股恶臭涌来,郑真真差点没把早饭给吐出来。   这种臭味像是越过了鼻子直接钻进她脑子里一般,清晰地可怕。郑真真觉得有些像是酷热时放了几天的鲜肉,腐烂而腥臭。郑真真捂着鼻子,可是这个味道粘附着,无孔不入,极为刺鼻。她崩溃地说道:“这是什么啊!”   “别过来。”云青还是重复这句,她抬起手,带着繁复花纹的广袖挡住郑真真的视线。   “到底是什么东西?”郑真真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可是云青身上黑焰噬光,她什么都看不见。   “救……救我……”   一个细微的声音从那箱子的开口中传出来,郑真真一听这话就站不住了,她迅速绕过云青走了上去。   那黑乎乎的大洞中爬出来一个脏得看不出人形的少年。他浑身都是颜色昏黑污浊的粘液和各种看不清原样的秽物,穿着一件看着像是道袍的破烂衣衫,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他四肢着地,用一种很扭曲的姿势爬行着。   “呕……”郑真真捂嘴想吐,地上的少年身上散发出可怕的恶臭。   “你还好罢?”郑真真蹲下去,想要看看那少年的情况,可是下一秒就被云青一把拉到身后。   几乎是在同时,那个地上爬着的少年像是野兽般扑向了郑真真。隔着蓬乱的头发,郑真真仓促间看见了他猩红的双眼,这双眼睛像是饿狼般闪着凶厉的光芒。   “嗷!”   云青一只手护着郑真真,另一只手里则拿着方寸盏,一时间来不及掐诀施术。她反应极快,拽着郑真真向左侧避开一步,那少年去势不止,冲出了箱子外,跑动间还带出了一些散碎的东西。   郑真真不经意间瞟到地上的东西,是带着齿印的白骨。   “饿……”那少年口中发出模糊的声音,再次向两人扑来。   车内空间狭小不好闪躲,云青放开拉着郑真真的手,闪电般并指成剑,白玉光芒在她指尖具化,这柄指尖剑是玄元化玉术凝成,带着君子之德,对妖邪之物颇为克制。   那少年有些畏惧地退了一步,可是云青却不愿让他逃了,方寸盏光芒大盛。   “方寸无垠,画地为牢。”   这亦是入道后的术法,乃是方寸盏最本质的用途,隔绝天地。这招十万大山的白衣使曾对云青用过,此时云青就算借助天书也只能撑住短短一刹,不过有这一刹就够了。   少年被看不见的壁障一挡,反应慢了一拍,这时云青手里的玄元化玉术又叠上几层,原本的指尖剑居然变得和真实的刀剑差不多大小。   云青笑道:“还是死罢,死了便不会饿了。”   说着她周身黑焰一盛,一道黑焰裹在白玉剑身上,毫不犹豫地捅进那少年猩红的左眼,剑尖带着脏兮兮的黑色粘液从他后脑穿了出来。   “啊啊啊!!”郑真真尖叫了一声,被吓得不轻。   云青散去术法,白玉和黑焰都重归天地灵气,一道黑乎乎的液体从那少年脑内流出来,散发出恶臭。这少年整个人就像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一般膨胀起来,皮肤溃烂,流出恶心的尸液。   “这、这是……”郑真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什么东西?”   云青擦拭着方寸盏,沉思不语。   “哦,你说这孩子啊,他是一名小道士,好像叫清远还是什么的。不想呆在自己门派,便随我学习移山填海的法术,可惜他太笨了,还是不小心死在你们手里啊……”   云青闻声回头,心目正见着面色青黑的郁图站在车外,阴沉沉地对着她们笑。   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行尸走肉,险中求全   郁图整张脸看起来都有种死人般的青黑色,他对云青笑着说道:“在下行尸宗长老,早已忘了自己名字,你称呼我现在这具身体的名字便是。”   郑真真被吓着了,还没缓过神来。云青视他如无物,黑焰焚尽那少年的尸骸,焦臭之气渐渐盖住了原本的尸臭。   “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人,又拿什么去问天地大道?”云青做完这些便与他僵持着。她不下车,那郁图也不敢上前。   郁图笑了一下,这笑容原本温和,可是配上他青黑的脸色就有些可怕了:“我一心问道早已忘我,心外再无他物,你斤斤计较这名字什么倒是着相了。”   云青也没想到这邪修居然还能跟她扯上问道修心之事,她静下心思答道:“看来你也是摸到入道门栏了?”   “在下不才,刚刚入道。”郁图笑意加深,“还得多谢你替我伤了那郁慎。”   云青心下一沉,入道之后和入道之前是质的变化。入道前的修行者不过是通些法术的普通人,只有入道之后方能称得上真仙、真魔。虽然死在她手下的入道修者也不少,但毕竟都是依靠天书护身,不是说她真的能与入道相抗。   “哦?我倒是不记得如何帮到你了。”云青看着很轻松地与他闲谈着,实际上借黑焰遮蔽,偷偷将方寸盏递到了郑真真手里。   “哈哈哈,老夫修行的乃是行尸宗的蚀骨化尸**,那小子早已被我种下尸虫,只等着收获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步你倒替我完成了。”   郑真真感觉手中一凉,低头一看发现是云青时常捧在手里的那个琉璃小盏,她正要说什么云青就传音道:“到时候我们动起手来,你只管往盏中输真气,能逃多远便逃多远。记得别回头,你留下也不过是碍事罢了。”   云青心分二用,一面交代了郑真真逃跑,一面还要滴水不漏地应对这老妖怪:“哦,原来是尸虫。我还以为你能拿出点活物,没想到是我多想了。”   “想必道友对这行尸宗不够了解罢。嘿嘿,你年纪尚轻,不知我们宗旧事也是应该。”郁图一提起行尸宗就油然而生出一种傲气。   “我只知道这行尸宗没有能给人修炼的传承。”云青笑意浅淡。   郁图脸上一僵,云青这话可正是戳了他痛处。   “行尸宗只有给活尸或者亡者修行的传承,所以说一看见你这活生生的**,我倒是没往那方面想。”云青似乎越说越愉悦,“现在看见你的样子我却有些明白了,郁图是活的,你却不是。”   郁图脸上青黑之气笼罩:“没想到你知道得倒是挺多的。”   “算不得多,恰恰知道了道友想做些什么罢了。”云青伸手掐诀,掌中凝出细碎的光芒,正是碎光溅玉术。   郁图脸色不变,他没有感觉到气机的锁定,可见云青这招不是冲着他来的。云青手上光芒溅开,车内车外的箱子都受了波及,纷纷散作木屑。   郑真真看了一眼就再也忍不住吐在了地上。   眼前哪里是人间,分明就是屠宰场。箱中全是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尸骨,和之前那具一样腐烂膨胀,像是饱满的石榴般裂开,碎成肉块。黑红色的肉块间还能见着森森白骨,骨肉间有些细小的黑色虫子爬来爬去。   “一些小玩意儿罢了,想必道友早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吧。”郁图脸色还是青黑的,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青点点头:“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了。尸臭味这么重,我便是不想注意到都难。”   “这几日杀牛之人是你?”郁图问道,心中对这自称圣地门人的女孩儿戒惧起来。牛死得一多那他便需要频繁地腾挪这些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着那些向他求法的少年修者,为了达成目的他在箱子上布下了复杂的禁制,而这些禁制多半是固定的,禁制之间也有相互影响。   而且箱子的炼制大多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完善,不是一下两下就能重组的,所以每一次腾挪就会多一些破绽。今日那破绽实在太大,导致箱中尸体活化,让郑真真给看出异处。   云青又点了点头:“直接戳穿怕你尴尬。”   郁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这话。这边郑真真也暗吃一惊,她之前还与那些说牛死得这么快是因为他们几人的护卫争辩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这牛还真是云青下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脾气地解释道:“箱中是我的养料,没想到他们没用着,倒是先用上了郁慎。他太老了,味道不怎么样。”   箱中大多是少年,而郁慎已是青年,从年纪上看是大些。不过郑真真怎么听都觉得这个“老”指的不是年龄,更像是……肉质。   “你还挑嘴?”云青冷笑道,“这些少年想来是为你所欺,拜在你这么个吃人的东西座下,不仅被种了尸虫还被封在炼尸匣里当储备粮。”   郁图摇了摇头:“他们都是自愿的,我行尸宗法门玄妙无比,你怎能通其中奥义?他们此番也算是舍命追求大道,以我蚀骨化尸诀为媒,舍生相饲。”   “的确玄妙无比,把你由活生生的人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云青点头赞同。   郑真真听得汗毛倒数,怒火冲天。她终于懂了这郁图所做之事。这行尸宗法门根本不是给人修的,想来那邪修是以人身去修炼了,结果体内死气越来越重,不得不频繁地更换身体,如今刚好换到这郁图身上。可是换身体还不够,他生机不多,只好通过吞噬天地之灵攫取生机,苟延残喘。   “你对这些个无辜少年下手就不怕遭天道报应吗!?”郑真真终于忍不住道。   郁图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哈哈大笑:“姑娘真是纯善之人,你怎么知道这些少年是无辜的?”   郑真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凉。   郁图接着说道:“我从十三障中带出这些不安分的少年已有半月之久,从未给他们喂过食粮,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郑真真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带着齿印的白骨,捂嘴吐了出来。   “人既然可吃其他动物,自然也可以吃别的人,还能吃自己。”郁图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舔了舔嘴唇道。   云青突然轻笑出声:“人?怎么能称得上人,人乃是天地之灵,而你眼前这些,不过秽物而已。”   她指尖绕着黑焰,挥手就将这些箱子和牛车化作一片火海。   郁图眼神一凝:“看样子道友也非仙门正道,那我们也不必作对,到时候在雪山法会上联合起来岂不大好?”   “我不知何为正邪,不过我知道你这条路绝不可能求取大道。那你于我而言,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啊。”云青说完便收回手,闭目静立。   “为何要求这天地大道?逆天而行才是我修者本色!”郁图大声说道,眼中微微泛红。   “你连天道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叫嚣逆天而行。你入道修为怕是祖上烧高香给求来的吧。”云青见他这副模样便给郑真真打了个手势,让她做好逃离的准备。   郁图眼睛虽红,但还是克制住没打算动手:“道友何必这般尖酸刻薄,我初见你便有种看见同类的感觉,要是你随我去雪山法会……”   “少抬举你自己了。”云青打断道,“随你去雪山法会?你只想着我与人相争之际给我下个尸虫,好换上这具淬炼得上好的身体吧。”   “哈哈哈,道友你想多了,我为何非得趁这法会给你下尸虫?”郁图朗声大笑,“现在不也可以吗!?”   他衣服下钻出无数细密的黑点,远看就像一朵乌云一般,飞快地向着云青所站的地方扑过来。   “走。”云青按住郑真真的手,带动她真气运转。郑真真只能眼看着那些黑点扑过来,然后她眼前一花,就发现自己拿着方寸盏站在冰天雪地里了。   郑真真站在漫天风雪中,不知所措地捧着那小小的方寸盏,感觉眼泪都像冻住了一般流不下来。   方寸盏只能带走一人,要么她和阿芒走,要么郑真真走。若是留下郑真真,那她必死无疑,云青也算损失不小。若是先弄走郑真真,说不定她身边没有拖油瓶还能险胜,这样双方都无损。云青此举也是险中求全。   黑色的虫云一下就裹住了云青,没有方寸盏在身,她既不能瞬间脱逃,又不能借隔绝这些虫子。她撑起黑色魔焰,那些虫子扑进火中,发出哔啵声,焦臭味刺激得很。之前送走郑真真云青就消耗了不少真气,而这魔焰消耗真气也是剧烈,这些尸虫源源不断,只要她消耗殆尽便能将她吃得一点不剩。   郁图看着这些尸虫将云青淹没,心中警惕心不曾放下。他虽然比云青高出一个境界,但那女孩儿身上有种十分可怕的气息,这让他一直放不下心。   境界与境界之间的力量差别几乎是没办法弥补的。入道之前的任何道法都无法对郁图造成损伤,反之,任何入道之后的道法云青都无力抵抗。虽然她能借天书施展出入道之后的道术,但也只是“形”到而“意”不及,她自身无法领悟到入道层次的话,这术法便不会对郁图造成伤害。   这也是为什么云青一直回避着履天坛的执法弟子,不敢与他们硬碰硬的原因。毕竟他们一行十人全部入道,还有合击阵法,身上法宝也是不俗。   待到月向西沉之时,黑焰渐渐弱了下去,那些黑虫在云青周身裹成更为紧密的一团。   郁图终于感觉那些黑虫突破了云青的防御,黑色尸虫贪婪地吞噬**。可是没多久郁图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生命力的注入。   “好吃吗?”   一个稚嫩而森冷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他低头一看,白玉凝成的剑尖从他胸口穿出。   云青坐在阿芒肩头,阿芒手里拿着一把玄元化玉术凝出的长剑,一下从心口将郁图捅穿。   郁图浑身一震,然后整个人像那些腐尸一般软瘫下去。   此时,那些原本包围着云青的黑色尸虫聚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嗡嗡地开口道:“你从几时开始施下的幻术!?”   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琢玉成仁,安然脱身   形势逆转只在短短一瞬间。   那邪修本来就生机微弱,只靠着这郁图的病体勉强支撑。云青这一剑并非法术,而是实打实的剑招,再加上白玉天生就有破煞之能,剑含君子真义,能够辟邪。所以这一剑在他最为得意,也最为放松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   云青对失去了躯体的鬼物颇为克制,别说眼前这家伙,就是宋离忧也讨不得好去。   “你从几时开始施下的幻术!?”   云青看着那漫天飞舞的虫群道:“你出现之时。”   “那时候你便不在原地了?!”虫子凝成的面孔微微扭曲着,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在。”云青在他出现时便设法遮掩住阿芒的踪迹,她用方寸盏将郑真真送走后,阿芒硬扛过一阵虫群,将她带下车绕到郁图身后。郁图为她所制造的幻想所欺,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大意之下被阿芒一举击破肉身,只能仓皇躲进虫群之中。   “好一手海市蜃楼!老夫没料到这蜃楼浮梦书还有传人在世,这次也败得不冤!”巨大的虫身在天空中徘徊了一阵,分散出无数小虫群袭向熟睡中的护卫还有草原上的生灵们。   “你若是少说几句废话,见面就动手,我自然也没空布置幻术。”   海市蜃楼是蜃楼浮梦书最基础的道术,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其中最深奥的道术。最开始它只能骗过凡人肉眼,利用环境的微妙变化营造出种种幻影,但修到高深处却能逆乱虚实,由幻象生出实境。与之前云青用过的那蜃楼篡影术强力而迅捷的干扰相比,这种道术更难为人察觉也更为细致复杂。   云青修为不到,要用这海市蜃楼骗过履天坛的执法弟子还做不到,但是骗过这个换了好几具身体,灵台污浊,意念驳杂的邪修还是容易得很。   “哈哈哈,谁胜谁负尚未能知,你……”那虫群迅速将地面上一切够得着的活物都吸干了,一下就壮大了几分,密密麻麻地遮住月亮。   云青趁着他虫身涣散,尚未聚拢之时,手中一道清光似电般劈出。   琢玉成仁!   君子如玉,如琢如磨。这几乎是云青对于昆山玉碎一道的最深领悟。这脉传承讲的不仅仅是君子如玉的美德,更带着为保持玉之德而甘愿粉身碎骨的决绝。将石头切磋琢磨之后变露出了其中的美玉,若将美玉再进行更为深入的淬炼呢?普通人修身养性就像是石头变成美玉般可成君子,若是君子再这样一步步提升自我呢?   君子也好,美玉也罢,最终还是为了成就大仁圣德,人道无外乎此。   这道蕴含君子仁德的清光瞬间击散了虫群的核心部分,郁图一句话没说完便再没有了声响。   “都说了你动手前废话太多。”云青见这虫群不再有邪道真气支撑,于是身上黑焰升腾,飞出几道将周围的尸虫都烧了个干净。   此战对她而言负担不小,从布置幻境送走郑真真,到一剑破他肉身,再到最后的琢玉成仁灭其神魂,步步为营,稍有差池都会变成那邪修的食粮。   云青用心目扫了眼这片被邪气污染的土地,叹道:“走吧,阿芒。我们去雪山找郑真真。”   初阳刚刚升起来,地上的灰烬被晨风吹散,洒落到茫茫草原中。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方大陆依旧生生不息,天道既不会在乎死去的,亦不会怜悯活着的。   ——————————————   郑真真在原地站了很久,可是云青一直没有出现。   她将方寸盏小心地放进怀里,这是她与云青之间唯一的联系,若是云青真有测算天机之能,想必也可以通过这方寸盏的一线因果找到她。   当然,前提是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郑真真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郁图那张青黑色的脸,还有地上那些腐尸与白骨。她一直觉得云青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一刻没有看见她人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对云青一直是敬畏而依赖的。是云青把她从一无是处的乞儿变成了追逐大道的修者,是云青将她从狭小的慈安城带出来,一往无前地冲上了这么条波澜壮阔的道路。郑真真明白云青对她是有所求的,但是并不觉得心有芥蒂,卑微如她也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云青有求于她就恰恰满足了这一点。   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向来不择手段的人会在这种凶险无比的时候给她开一条生路,自己面对强敌。   郑真真站在在冰天雪地里想放声大哭,但是连这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清早,有零零散散的修者从此处上山。郑真真疲惫地找了棵背风的雪松坐下,突然想起那个郁图说过的“雪山法会”。这么多修者在平日里是很难看到的,难道说这里就是举行法会的地方?   郑真真打起精神来仔细思考,云青之前也说过,圣地会从资质上佳的散修中选择一部分收为弟子,这次法会的目的也许就是招收散修呢?云青想要通过接触这西北大雪山上的两大圣地,从而拿到神魂秘法,这事儿她早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云青也许会来这里参加法会吧?   又是两个修道者御剑飞过,郑真真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云青。   “这位姑娘,若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不如与在下同行。”   一个穿着火红色张扬道袍的年轻人看见了松树下茕茕孑立的貌美少女,他上前搭讪道。   郑真真“啊”了一声,愣愣地说道:“多谢了,我在等人。”   那年轻人看着郑真真有些单纯的模样,心中一动,他笑道:“在下应赤潇,道友孤身一人怕是多有不便,不如我陪你一起等吧?”   “我叫郑真真。”郑真真情绪还是有些低落,她不想搭话,可是那人实在热情,让她不好意思不回。   “不知道友等的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应赤潇十分殷勤地问道,看上去也在为她着急。   郑真真想着这些人多半是地头蛇,或许能从他们那儿知道点云青的消息,于是闷闷地说道:“是个女孩儿,约莫十岁出头,一身白色祭祀服,眼盲。身边跟了个哑汉。”   应赤潇脸色一变:“什么!?”   郑真真心中一慌,惊讶地道:“怎么了?你见过她?”   应赤潇一脸严肃地道:“不错,她惹上了几个不得了的人物,只怕这会儿性命难保!”   “你在哪儿见过她的,可否细细说来?”郑真真心里慌着,但是又有些警觉。她虽然单纯,但也知道不是路边随便哪个人的话都能行。   应赤潇道:“来不及了,再不去的话你妹妹怕是有危险,快跟我……”   “她不是我妹妹。”郑真真打断他。   应赤潇一愣,他见郑真真等得焦虑,又说等的是个小女孩儿,只以为对方是她亲人,没想到不是。   “好好好,算我弄错了,你若是再不去,她便危险了。”应赤潇随口哄道。   郑真真有些低落地说道:“我去也只能碍事,也不知这雪山里有谁能拦下她。”   “呃……”应赤潇也愣了,听郑真真这意思,她等的人比她要厉害得多。   “我在此等她便好,若是活着,她自会来找我。若是死了,他日我得道,定会找回这番因果。”郑真真婉言拒绝了应赤潇。   如果换了别的人,应赤潇定要狠狠嘲笑一番。得道岂是这般轻易就能挂在嘴边的?可是他看着郑真真这种认真的样子反而开不了口。   “你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这里有件法宝,能助你一臂之力……”应赤潇改变策略,准备用法宝利诱。   “身外之物而已,多谢道友好意,我还是不要了。”   应赤潇上上下下打量了郑真真一番,法宝这东西只要是散修便没有不动心的,她居然无动于衷。   “道友师从何门?”应赤潇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郑真真正要告诉他自己是履天坛来的,但又怕自己随便搭话会给云青带来麻烦,于是摇头不语。   应赤潇心中更是惊讶,这少女眉眼如画,气质出尘,还不为外物所动,多半是正统道门的弟子。而这附近的正统道门,只有眠凤廊和归灵寺。再一联想雪山法会的种种内情,应赤潇得出一个结论,这郑真真一定是眠凤廊派来审核新弟子的。   他与郑真真相遇不过半盏茶功夫,得出这结论是有些武断,但这种事情都是宁可错也不可放过。若不是审查之人,那也只是耽误了半天时间,若是,那他就赚大了。   应赤潇整了整神色:“道友不愿说便算了,我看你身无所依,在这大雪山上也不容易。不如由我陪着你,等到那人之后再说,如何?”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便可以……云青!?”郑真真看着茫茫大雪中的人影失声叫道。   应赤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个身披兽皮的高壮汉子从远处走来,他满脸呆滞,肩上坐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正如郑真真描述的那样,穿着繁复的白色祭祀服,闭着眼睛,手里缓缓凝成白玉长剑。   “滚。”   云青从阿芒肩上跳下来,脚下黑焰缭绕,凭虚御风,几息间就出现在应赤潇面前。   白玉剑直指应赤潇眉间。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云青上来就是以剑相胁,不由让应赤潇一愣。   “云青!!”郑真真迎着剑就往云青身上扑,这让云青不得不略作避退。   “那边的男人,你离我师妹远些。”云青收剑,神情戒备地看着那应赤潇。   郑真真愣了一下,云青向来不称她师妹,这次是怎么了?   应赤潇看了看她们俩相近的装扮,又听了云青呵斥,不由心下了然。眠凤廊不收男弟子,若两人都是眠凤廊出身的话,也是不愿多与男性接触的。这么一想,他对两人是眠凤廊派来的视察之人这个猜测又信了几分。   应赤潇满脸堆笑:“我乃是赤霄宗弟子应赤潇,见这位道友身无所依,于是想帮她一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云青抬头,眼睛闭着,应赤潇却有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方才你还想用计诓我师妹随你走,你以为我不知?”云青冷笑,将郑真真拉到自己身后,回护之意溢于言表。   应赤潇尴尬地说道:“我方才确实看见有人相争,那人与道友颇像,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看错了……”   “够了,你滚吧,这次且放过你了。”云青不想听他解释,冷淡地道。   应赤潇此时已经认定两人是眠凤廊弟子,怎么会就此放过。虽然眠凤廊不收男弟子,但他们赤霄宗内也有许多资质不错的女弟子啊。这次搭上眠凤廊,指不定就能将这些女孩儿引入圣地门内,这样赤霄宗在雪山上也算有了依仗。   “道友,若是不嫌弃,便由我来引你们去雪山法会如何?”应赤潇尽可能温和地说道。   云青转身要走:“我几时说过要去雪山法会?”   “这……若是道友不喜见到我,我还能找几个资质上佳的师妹作陪,如何?”应赤潇揣摩着这两个眠凤廊弟子的心思,挽留道。   云青有些感兴趣地回头了:“当真资质上佳?”   应赤潇一看这女孩儿神色便知道自己打对了算盘,他立马说道:“这是自然,怎么敢欺瞒于你们,两位见过便知。”   郑真真拉着云青,小声道:“我们上要跟他上雪山么?”   云青传声道:“嗯,法会多半在什么秘境中举行,先由此人引路,到了地方再甩开他。你莫随意答他话,说不上来的不理他便是。”   郑真真明白了。她虽然不知道这应赤潇误解了些什么,不过看对方讨好的样子这误解多半是有利于她们的。   阿芒赶路比修道者御风而行还快,云青借天书不到半天便追着郑真真到了半山腰上。她一见郑真真面前那个有些轻佻的年轻散修就将前后因果探查得清清楚楚了。   既然应赤潇怀疑郑真真是眠凤廊门人,那她不如顺势坐实了这个怀疑。   ——————————————   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九鸣城已不见天日半月。   妖兽围城已有半月之久。城楼之下残尸断肢,白骨堆砌,鲜红的血在墙缝间凝固成黑紫色。城中一片死寂,只听得城外妖兽声声长号。   半月前,十万大山天妖胡寒眉驾黄铜战车,率百万妖众降临人族边界,九鸣城。那倾国倾城的天妖一声屠城令下,无数妖众群起攻城。眼看人族边防将破,有一老者现身黄铜战车之前。   “久仰圣者大人威名,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九鸣城像是被看不见的结界笼罩一般,所有妖兽都不能近其二十丈之内。   胡寒眉见了此景,起身掀帘,下车恭恭敬敬地朝那老者一拜。   谢遥刚刚从茶老舅那儿得了门仙道传承,五雷正法,可下一秒就天地翻覆,妖云蔽日。他正想说什么,抬眼一看,那茶老舅人却不见了。   谢遥慌慌张张地跑上城墙,看着潮水般涌来的妖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更让他吃惊的是,站在黄铜战车前受那胡寒眉一拜的老者不正是茶老舅吗?!   “你胆敢现身于我面前,想必这次出征是夭阙塔里那位的意思了?”茶老舅脸上皱纹堆起来,看着颇为瘆人。   胡寒眉含笑道:“那位大人近日醒了,亲自下令追回天书,不然我怎么敢叨扰圣者。此事于我妖族颇为重要,还请圣者行个方便。”   茶老舅一双浑浊的老眼看了她半天,也不知是笑是嘲:“十万大山这次还真是输得难看,在自家门口丢了东西,连人也没追到。现在还得靠夭阙塔里那位来收拾烂摊子。”   “大人若是对十万大山有微词不如与我家圣者说去。在下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胡寒眉面对这般嘲弄也神色不动,依旧笑得妖娆万分。   “哈哈哈,奉命行事?你被镜都那位封印百年之久,近日才借你主子苏醒之机脱困。你怕是百年来日日夜夜念的都是覆灭人道罢?”   “大人说笑了,寒眉对这人族可是爱之入骨啊……”胡寒眉笑得越发妖娆,这种不似人间之物的姿容中带着酷烈的毒性。   “三十日。”茶老舅伸出三根手指。   胡寒眉舔了舔唇角,眉眼带笑,就算知道她是妖物也让人忍不住要掏出心肺喂给她。   “我夹在你们两个道统间也不好有所偏向。我在此停留三十日,若是三十日内你们在我结界下攻破此城,我便不再介入你们的纷争。”   “多谢圣者大人成全,人道大兴到三十日后便不复存在了。”   胡寒眉朝茶老舅深深一拜,满目都是邪佞妖异。   茶老舅朝那结界一指,原本严丝合缝的结界透出了半个缝隙。妖族缩小真身,压制修为后便可从缝中进入。   只是一瞬间,那个缝隙就被妖物填满了。   此时守城的士兵都站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妖物长大嘴巴,口中呼出浓烈的妖气,他们扭动着身子从缝隙间挤进来,一次只有一两只,但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已是灾难了。   青年统领朱元盛拉弓搭箭,箭矢直指一只卡在缝隙中的妖兽眼睛。   那妖兽眼睛一眨,厚厚的眼皮一挡,箭矢便落在地上,只在那妖兽眼皮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那妖兽歪头,又眨了眨眼,一步跨出,竟然整个儿就进到城内。   原本斜靠着城墙的士兵见了这幕不由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下来。   朱元盛抽过一支长矛,将矛尖沾了火药,看准那妖兽落脚的地方,一下投掷出去。矛尖并未击中妖兽,而是擦在它脚下的青石地板上,火花一闪而过,接着就引燃了矛头的火药,轰地一声炸开。   那妖兽被结界削弱不少,一下被炸懵了。几个士兵看准时机,冲上前去,几下将它扎了个通透。   其他人见了神色一松,正要欢呼。这时那缝隙里探出一颗巨大的头颅,一下就叼起一个士兵,咬掉了他的脑袋。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正想如法炮制也将这妖兽扎穿。可是这头比起之前那只完全进来的大上不少,矛头进去一段便再也伸展不开,扎不进也抽不出。   这妖兽一边咀嚼着头骨一边摇晃身子,那些士兵不敢撒手,被它晃得晕晕乎乎的。朱元盛在城墙上又一次尝试瞄准,可是又怕误伤了那几个士兵。   妖兽啃完了一人,咂巴咂巴嘴,看上去居然还觉得不够。它长号一声,血盆大口一张,那几名士兵一并被它咬在嘴里,露出个一截半截在牙缝见挣扎。   朱元盛心中凉成一片,这妖兽就算被削弱了,破坏力也依旧惊人。它们以人为食,可以一边攻城一边补充,但是这九鸣城中的士兵确实要吃饭的啊!   妖兽一围城,九鸣城便失了补给,三十天尚能支持,但三十天后呢?再说,若是撑不过这三十天,圣者结界一去,那妖女屠城令下只怕无人能逃!   若是九鸣城失守,那么未经战乱百年之久的南方诸城根本挡不住百万妖兽!彼时这兽潮将如一把利刃插.入大镜国最柔软的腹地,人道垂垂危矣!   无论如何,九鸣城不能倒!   朱元盛念及此处,心中热血汹涌,他高举手中长矛,向那些穿着廉价藤甲的士兵们大喊:“九鸣城乃是我人道南之壁障,先帝曾于此处划定我泱泱大镜的疆土。先人之血未干,同胞遗骨未寒,岂能容这南蛮妖物践踏我国土?!”   “纵使我边关男儿尸横万里,犹不屈服!成仁也好,取义也罢,在此一举,诸君可愿与我共战?”   有一人同样高举一支长矛,大声回应道:“与君同心,共诛妖邪;埋骨他乡,虽死犹荣!”   朱元盛一看,居然是谢遥那小子。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高举手中武器,城中士兵的呼喊之声一下盖过妖兽嚎叫。   “与君同心,共诛妖邪;埋骨他乡,虽死犹荣!”   茶老舅冷眼看着这些热血男儿,遥想当年天祝国盛况。   草原四大部落攻下这天祝旧都,几十万天祝遗民惨然蒙难,繁盛古都,一朝化作人间地狱。   如今百年前的惨象即将重演,唯一不同的是,昔日的猎手,今朝将成为妖族的猎物。   天道真是好一番轮回,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如此往复,没有谁能逃脱。三十日后,只怕人道堪危。   天道之下,道统之争,向来残酷。   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大道难求,君子不器   这个季节,山顶上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今日天气还算晴好,白茫茫的天光穿透寒冷的空气,洒在雪山之上,在冰晶间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雪积得厚实,但今日又融化不少,一脚踩下去犹如陷进泥潭一般,刺骨的雪水一下就渗进鞋里。   郑真真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最后索性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厚厚的雪中。云青除了应战,从来都是脚不沾地的,她天天坐在阿芒肩头默默运功,温养大日黑天轮真气。而阿芒更不用说,他在这种环境下居然也健步如飞,每一步下来都是雪水四溅。   应赤潇原本是很殷勤地站在阿芒边上的,因为他明白两人中明显是这个年龄小些的做主。但后来被他奔放的步伐溅了满身雪水,又不敢随意运功躲闪,只得绕到了郑真真身边。   “道友,看你走得艰难,不如我来……”应赤潇看郑真真赤脚踩在雪里,不由有些奇怪,这眠凤廊门人的轻身之术总不会连他都不如吧。   郑真真想要拒绝,但又想起云青告诫过她别乱答话,于是委婉地摇了摇头。   云青手里飞快地凝出把白玉剑,威胁道:“你三番五次找我师妹搭话到底意欲何为!?我师妹爱怎么走便怎么走,还轮不到你说话!”   应赤潇见这女孩儿实在是排斥自己也不由有些无奈,他刚刚已经发出了传讯符箓,现在只盼着那几个温柔可爱的师妹能讨这凶巴巴的家伙喜欢。   “是是是,我失礼了……”应赤潇连连道歉。   “既知失礼就别老是粘着我师妹,你赶紧走开些!”云青不耐烦地轰他走。她也怕应赤潇离太近仔细会瞧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应赤潇心中虽不平,但表面上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地离他们远些。他偷眼瞧了瞧几人,心想将那女孩儿放在肩上的明明也是男人,怎么他们待遇就差了这么多呢?这眠凤廊也是古怪,归灵寺是佛修圣地,只收男子也罢,她们又不是尼姑庵,怎么就只收女子呢?   又向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几人面前出现一道断壁。   这断壁之上剑痕纵横,深深的印记里结入冰霜,看上去年代久远,想来是经过剑气肆虐后遗留下来的古迹。   “此处为试剑崖,乃是眠凤廊一位前辈与墨陵剑阁的剑修参悟剑法时留下的。这两位都是以剑入道,墨陵前辈略胜一筹,生生将雪山削去一半,从此以后上山都只能走这断壁了。”应赤潇恭敬地介绍道。   郑真真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云青冷笑着打断道:“之所以削去这一半是因为墨陵前辈控制不住剑气。剑气不凝,剑意涣散,一剑脱手,这才让这半壁遭了灾,可不是什么略胜一筹。”   应赤潇听着云青这口气觉得对方是见自己捧了墨陵剑阁而不悦,心中对自己的失言有些懊悔。   他连忙补救道:“眠凤廊剑术超绝,其他道术也是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道友可曾问过天下道统服否?这么说是要把眠凤廊放在火上烤啊……”云青冷笑。   应赤潇觉得自己嘴越来越笨,越说越错,于是讪讪地沉默下来,也不再搭话了。   到了试剑崖下,云青从阿芒身上跳下来。   “阿芒,你带真真上去。”   说着自己便施展轻身之术,踩着那些突出崖壁的冰锥,轻灵而敏捷地冲上来断壁之巅。   郑真真对于阿芒的身手十分信任,但她还是忘不了阿芒带她从几百米的山顶跳下来那次,她被吓得当场就吐了!郑真真怕的东西太多,包括攀高。   阿芒可不管她怎么想的,一把将她甩到肩上,一只手伸出,插.进厚实的岩壁之中,脚下发力,这就登上一步。然后另一只手再向上插进岩壁中,这只手抽出,向上又蹬了一步。   阿芒这么一步步飞快地攀过峭壁,郑真真到顶上的时候已经脸色发青了。   应赤潇在底下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居然能用肉身击穿试剑崖!要知道,就算是刚刚入道的剑修也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印记。而在这儿试剑论道,留下深痕,斩断雪山的两位前辈,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啊!   他愣了半天,这才招出一段赤红丝巾,他口中念念有词,这丝巾渐渐伸长,一下就甩到断壁顶上的雪松之上,将它缠了个紧实。   应赤潇借力于赤红丝巾,也很快到了断崖顶上。此时郑真真捂着个琉璃小盏,里面的茶水热气腾腾,她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云青则闭目凝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真真缓过来一点儿,将方寸盏还给云青,悄声道:“多谢。”   云青点点头,转向一边被她们忽视很久的应赤潇:“走吧,带我去见见你那几个资质上佳的师妹。”   “这就去,这就去!”应赤潇神色一喜,他早就等不及了。   雪山法会说是法会,其实就是散修之间的一场乱斗,这种争斗时常发生。主要是因为散修多依靠天材地宝和法宝等外物修行,天地间珍宝何其稀少,还多掌握在圣地手中,散修想要谋取这些东西,除了依附于圣地就只有内部争夺。   一件好的法宝可能让他们一时间战力大增,一枚好的丹药也可能让他们平添几十载修为。这些依靠外力得来的东西总是看着很诱人,既然一件法宝,一枚丹药就能解决的事情,那他们为何要花个几十上百年苦苦参道呢?无数散修怀着这种想法走上了杀人夺宝的路。   殊不知百年间苦苦参悟的道那才是真正的道,而一番杀戮抢来的,只能是器,甚至还是不属于自己的器。   道是器之始。若是一开始便执着于器用,却不明其理,不通其道规,那么也就失去了问道的资格。悟道是一个逐渐濡染,渗透的过程,需要的是大毅力,是至纯至真的心性,它不可能如法宝丹药般立竿见影,也从来没听说过有捷径可走。   器用至上带给散修界的是一种浮躁、冷漠、焦虑的大环境,这种环境与人世红尘根本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残酷。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法会上选出圣地门人简直是天方夜谭。看来眠凤廊和归灵寺在雪山法会背后可能还有不少关隘设计。   不过对于云青而言还是得先通过这些争斗,不然她连看见后续的可能也没有了。   “见过两位道友,在下温凌华,这是我师妹卢茗。”   两名气质有些相似的女子站在云青面前,温凌华年长些,大约二十出头,稳重大方,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挽着,道袍上绣着火焰花纹。另一个看着有些羞怯,但目光明净,扎着两个麻花辫,好奇地看着云青一行人。   应赤潇也是个聪明人,他并未告诉两个师妹云青等人的“身份”,免得在这圣地门人面前显得太过刻意,倒是讨人嫌。况且这两个师妹确实资质上佳,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散修间也算是一道清流。他这番隐瞒算是帮了云青大忙。   “不错,你们随我进法坛罢。”云青看上去对两人颇为满意,也不管这应赤潇了。   郑真真连同另外两人一起跟上她,进入了雪山之巅的法坛中。   那法坛长得像个大碗,倒扣在雪山山顶,被流光溢彩的结界封死了,只有在特定时间内才会打开。   据说圣地会往法坛之中投放各种法宝灵药,引得附近的散修趋之若鹜。云青觉得这像是在养蛊,投下上好的饲料,让他们在一个小范围内争得不可开交,待他们残杀一番后再拿最后剩下来为他们所用。圣地或许压根就不把这些散修当做预备门人,只是将他们用作材料。   这么多种因素一考虑,在法会上得圣地青睐的可能性又小了不少。   云青心下叹息,但步伐依旧坚定。   她刚刚进入这结界之中,便看见中间一人持着拂尘,劈头盖脸几道雷法砸向他们一群刚进来的。   结界本就流光溢彩,地上还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反射光芒,再加上这乱七八糟的电光就更看不清楚了。所以说一进结界就被这人偷袭得手的还是不少。结界内其他人也冷眼旁观,他们巴不得有人出头,好探一探这新来者的实力。   云青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在他掐诀的时候就用小指沾了点方寸盏中的水,等那雷法到了跟前挥手将水撒出去就成了一片水汪汪的结界。   这道水幕看着很薄,但也牢牢覆盖了她身后的三名女子。几道电光打在水幕上,忽然就消失了。   接下来只听得那偷袭之人一声惨叫,他打出去的雷法不知怎么落到了他自己头上,几道雷法被他毫无防备地扛着,眨眼间那人就成了一堆焦炭。   云青撤了水幕,带着几人稳步走了进来。她所过之处,那些散修纷纷退开。   应赤潇比她后些进来,见了这一幕不由暗暗心惊,心想这圣地门人果真气场强大,居然无人敢进其身,这次把师妹叫过来看来是对了。   云青看着轻松,实则不然。方才出手的绝对不止那个使用雷法的蠢道士,还有几道隐晦的气息也来试探了一番。这些一一被云青用天书隔绝,她也没把握同时应对这么多人,只好暂作避退。此时静下来细细感应一会儿,这小小法坛之上,居然至少有五人入道!   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法会之争,寒窟秘境   法坛内看上去气氛还算平和,散修们都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互不交流。   云青在一开始击杀了一名使用雷法偷袭的散修之后,其他人也不再来招惹他们了。她趁着这空闲的时间也用天书细细探查了这法坛一番。   这雪山之巅的法坛不仅从外部进行了封印,内部还有个小型结界。法坛中央封着个寒窟入口,这个入口处的结界与外部的结界相交,当外部结界开放时,这寒窟入口就会被封闭起来,而当外部结界封锁时,寒窟入口便会打开。   这么一来,无论何时都有结界阻挡,使这些散修进不了寒窟秘境之内。圣地只在两个结界交替过程中略作调整,将时间差稍稍错开,这样就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两者都开放着。   这半柱香的十几年内,要是能进入寒窟之中便算是朝着圣地迈进了一步,若是不能,结界自会将其中余下的人驱逐出去,等下一次法会再作甄选。   云青自己进去倒是容易,还带着郑真真那就有点麻烦了。方寸盏不能用,只能在半柱香时间内杀过去。至于应赤潇“托付”给她的两名女弟子,她根本没有考虑过。   “走,站那结界边上去。”云青想了想,还是对郑真真说道。那五个入道气息都来自寒窟入口边上,她此时走过去要冒大风险。但是不站近些不行,郑真真是个腿短的,要是离得远了,途中被绊住她还得回援,那样更拖时间,不如一次把周围的人先解决,到时候稳稳当当地进去。   最靠近寒窟入口的一共三人。一个是莽汉模样,高高大大,席地而坐,一双倒三角眼看上去分外凶恶,但他腰间却别着把精致的折扇,显得有些违和。还有一人远看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但近看那双小眼睛却有些猥琐,他盘膝坐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在打坐。剩下那个是名女子,周身有桃花瘴缭绕着,看不太真切。这三人都是入道,但具体实力云青还辨不出来。   再远些的地方站着一对执鸳鸯剑的男女,相对而立,看上去十分恩爱。这两人也是入道。   云青带着郑真真一行人走过来时,这对男女看了看他们便让开了,想来是不愿惹是生非的。但是剩下那三人却不好惹,云青一接近寒窟就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压迫感袭来。云青默默运转大日黑天轮心法,真气在经脉中缓缓运行,履天圣坛集万民愿力时她尚能撑得住,这点压力于她而言根本就是恍若无物。   郑真真身负黄帝传承,自然不惧威压,但是她胆子小,一感觉到气氛不对就有些怕了。   另外两名赤霄宗女弟子有应赤潇的授意,于是也战战兢兢地跟了上来,云青任她们跟着,也没有说什么。   待她快贴上那结界了,终于有人沉不住气说道:“道友看着面生,怕不是这雪山上的修者吧?”   这句话挑得其他人都是敌意不轻,毕竟雪山上两大圣地盘踞,资源本来就少,外来修者还同他们争,那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云青心目一扫,开口说话的居然不是那看上去最莽撞的大汉,而是那名年纪大些的修者。   “面生是因为你见得少。”云青不客气地答道。   那老者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凶道:“小娃娃你莫不识好歹!”   云青手中碎光溅玉已经掐好,只等他出手就给他一下重的。入道之人果真不容小觑,便是散修也一样,这人在雪山修士中恐怕地位崇高,被她这么个小女孩儿一刺多半要发火了,可是那人看着生气但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打算。   “我与师妹避世修行,道长自然见我们少。”云青缓缓地接道,把刚刚那话又给圆回来了。   “……哈哈哈,原来如此,道友刚刚没说清楚,是我多想了。“那老者脸色变得飞快,慈和道,“老夫道号迟圭,不知道友怎么称呼?”   “云青。”云青简短地答道,又指了指郑真真,“这是我师妹郑真真。”   她对那两个赤霄宗女弟子只字未提,那两人也不恼,她们知道这种层次的对话自己还插不上嘴。   “好风度,好修为!之前见道友出手,在下心中便有一股豪情涌动。”一声响雷般的声音在几人耳边炸响,那大汉走了过来,爽朗地笑道,“在下君华道人,明日结界开启还望几位多多照顾了。”   云青觉得看上去最莽撞的搞不好心机最沉,他这番示好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她冲君华道人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剩下那名女子依旧隐在桃花瘴中,不言不语。   “那是自然……”云青大致了解了这几人的状况也不再做多余的事情,靠着那结界就盘膝开始打坐。   眼下看来那迟圭老儿是个心性不稳的,看样子修为应该差些。君华道人看着也不强,与迟圭只在伯仲之间,两人都想拉云青做外援,对抗剩下那些没入道的和几个入道的。那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女子实力不好判断,不过云青觉得她气息不弱,多半是有什么特殊的传承在身。   最强的反而是那对不愿惹是生非的,他们应该是道侣关系,彼此心心相印,还有双剑合击之法,在这种所有人都离心离德的情况下他们最占优势。   云青单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问题,阿芒可以拖住好几个。但她这边有郑真真掣肘,到时候混战也不可能有单挑的机会。   凡事不到最后也不知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日尽月生,雪山之上寒意渐深。   一片昏暗,可是没有人在睡。修道者撑过几夜不睡也是没问题的,更何况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晚上谁也不可能安然入睡。   郑真真也强打起精神来,她拖后腿已经拖得够多了,一时间实力上不来也只能尽可能做到最好。   这个看似平静实则酝酿着狂风暴雨的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第二天黎明时分会有一炷香时间开启结界。   就在所有人都默默等待着这一刻来临时,云青身侧发出一声哀鸣。   她迅速起身,划出一道水幕将身边几人护着,往出声儿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之前那对道侣各执一剑,分庭抗礼,那女子满目泪水,手中长剑缺了一段,腰腹处渗出大量鲜血。而那那人脸色发青,口鼻冒血,怒火冲天。   “你既叛我,那就休怪我不义!”那女子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所有人都被他们这番动静给惊动了,但是大部分都只是稍稍退开几步观望,没人愿意插手。谁也不知到他们这是故作姿态引人来袭好一举击溃对手,还是真有什么矛盾在这紧要关头爆发出来。   那男人吐了口血,脸色阴沉地说道:“你居然在我身上下过同心蛊!?”   那女子惨然一笑:“本该是天地灵宝,如今却成穿肠毒药,你想必也不好过吧?”   同心蛊是青蚨子母蛊异变出的凶厉蛊术。青蚨子母蛊将两人系于一处,不管多远都能相互感知,是散修夫妇间常用的蛊术。而同心蛊则要狠得多,若是夫妻同心,此蛊将使两人修为大涨,若是身负此蛊的人背叛,那就会遭同心蛊反噬致死。   听这两人的话,像是这男人偷袭了这女子,但是没想到这女子曾对他用过同心蛊,惨遭反噬,现在虽靠入道修为压制下来,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   果然,不多时那男子便渐渐委顿在地。云青心目看得清清楚楚,他从脚下开始渐渐化作黑水,最后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张皮贴在冰雪之上了。   索性郑真真大半夜的看不清那儿有些什么,不然她还得抽空安抚这家伙。   那女子嘤嘤的哭泣声一直未绝,她坐在原地心灰意冷,看上去也无意于这寒窟秘境了。   天边出现第一缕晨光时,寒窟秘境的入口也开放了。   原本平静如死水的散修间猛然爆发出各色光彩,法宝也好,术法也好,都四处飞舞着,血瞬间染红了纯白的雪山。   云青没多看这些,只是撑起护身的水幕就向那寒窟中走去。另外几名入道修者也起身,一边走一边在身后布下种种阻碍,减缓身后人的速度。   要知道雪山法会只是表象,圣地肯定还有后手留在这寒窟秘境之中,所以说能进去这秘境的自然是越少越好。没入道的修者多半是为了天材地宝和法器来的,寒窟秘境一开就是乱七八糟的一通杀人越货。而这几个入道的多半是为了圣地传承而来,想要拜入圣地门下,也不想多生事端。   就在云青和离得最近的三名入道修者相互防备,慢慢接近寒窟入口之时,突然身后闪过一道流光。   之前那名为情所伤的女子居然一下超过了他们几人,御剑冲了进去。   云青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女子演技好得过分。这些她也不客气了,阿芒开路,硬生生撞开了迟圭老儿的几个阵法,一路向着不远处的寒窟入口冲去。   那浑身裹着粉色桃花瘴的女子也不甘示弱,整个人变得朦朦胧胧的,那君华道人的铁甲壁障被她视若无物,径直给穿透过去。她轻盈无比地超过了云青,犹如游魂般飘进了寒窟秘境之中。   接下来进去的是君华道人,他是所有人中离得最近的。   此时云青带着郑真真也到了寒窟秘境入口处,一股森寒之气涌上来,郑真真打了个寒颤,迈步进去了。   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火山寒窟,妖鸟拦路   郑真真一步迈出,居然落了空。郑真真心里暗自懊恼,这寒窟不是平缓向下的,她一脚下去居然落入了一个深洞之中。   她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然后消失在云青的视线之内。   在云青看来这寒窟就是平平整整的,也不知怎么郑真真就像被一只张开的大嘴吞了下去一般消失在平地之上。她试探着向前一步,阿芒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有样学样地迈出一步,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凛凛寒风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也进来。”云青对温凌华和卢茗说道。   那两名赤霄宗的女弟子对视一眼,齐步向前,居然像郑真真一样,凭空落了下去,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这下麻烦了。”云青一边沿着寒窟狭窄的通道向前走去,一边开始运转天书探查此处。可是她所能营造的因果太过薄弱,一时半会儿也难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得找个清楚情况的人问问才行。”云青想着,加紧脚步向前。   “道友怎么会在这条道儿上?!”迟圭老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听上去十分吃惊。   云青迅速退开一步,站到阿芒身后,手中法诀捏好,随时准备出手。   “你不也在这条道儿上?”云青笑道,面上看着很是轻松。   “这……莫非道友……细看之下倒有点像,之前是我认错了吧。”迟圭老儿犹豫着看了她半天,有些模糊地说道。   他说得不清楚,云青也不知是何意,于是友善地点点头道:“既然同路,不如一起走吧。”   迟圭可是见过她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还知道这女孩儿修为难测,也不敢上前:“道友自己走吧,我老了,腿也慢,就不拖累你了。”   云青略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迟圭捋着山羊胡,不紧不慢地道:“前面或有凶险之处,道友还请多加小心啊。”   云青心下警觉,可脸色还是一派温和从容,她带着阿芒向寒窟更深处走去。   迟圭老儿在原地略带疑虑地想道:“我这眼神也是越发不好了,这人虽面相阴柔,但现下看来是……我怎么会把他认成……”   他想不明白,自己入道修为连这个也能看错,那还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云青顺着寒窟一路向上走去。   按说法坛已经是雪山之巅了,此处再向上根本不可能。但眼下她的的确确就是往上头走的。这寒窟秘境估计也是一方小世界,到底里面有什么异处也不清楚。之前迟圭老儿的表现也够可疑的。   寒窟中不知何处传来细微的滴水声,越往上走这声响就越大,路也越发窄小,阿芒卡在道儿上半天都动弹不得。   云青想了想,招出方寸盏,将阿芒收了进去。方寸盏可以方寸之身纳天地之大,但容不了有灵之物,索性阿芒也不是有灵之物,在里边儿呆个几日还是没问题的。之前云青在履天坛也是将阿芒放在方寸盏内,偶尔弄到城外去透个风。   “道友怎么在这儿?”不远处站着君华道人,他身材高大,到此处也是不得不佝偻着腰前进。   这话和迟圭老儿的太像,让云青不得不有些在意。   “道友此话何意?”云青问道,也不再上前,与他保持着比较安全的距离。   “这……是我莽撞了,抱歉抱歉。”君华道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以为自己之前有失言之处。   云青越发不理解,正在她想用天书直接查看之时,脚下突然冒出一排尖刺。   她体力稍逊,闪避不开,况且方寸盏中装着阿芒也难施展,只能运起大日黑天轮真气,道道黑焰环绕在她周身,地上那钢铁尖刺直接化作铁水融化了。   “原来道友所修不是水系道法么?”君华道人有些意外地说道,之前抵挡那偷袭之人也好,突破迟圭老儿的阵法也好,云青用的都是一道蓝汪汪的水幕,他自然以为对方专精水系道法。   云青现下也知道这君华道人不安好心了,她不答话,正想退开几步,心中突有警兆升起。   心目的好处就在于不受身体本身的制约,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迟圭老儿追上来了。迟圭老儿一见她与君华道人在争斗,飞快地就在她背后上了好几重阵法,将她卡在离君华道人仅有三米不到的地方。   寒窟秘境之中通道狭窄,只能堪堪容一人通过,像君华道人这种体型还得微微躬身。而且岩壁之上是千年寒冰,难以击碎,云青后路被锁,前路有人虎视眈眈,一时间危机无比。   这迟圭老儿猥琐地躲在她背后,将乌龟壳儿一般的防护阵法一层层布置下来,君华道人打不到他,云青要防着君华道人自然也没空理会他。   “迟圭老鬼……”君华道人心中有些计较,若是他费力解决了云青却被这迟圭老儿捡了便宜去却不好,但他之前一击说不定已经激怒对方了,若是不杀了那孩子只怕还有后患。   云青背靠着迟圭老儿的阵法,手中法诀不停,她双手都覆盖着薄薄的白玉。   三人陷入短暂的僵持,直到云青向前跨出一步。   君华道人手中显化出两个巨大的铁爪,隔空扫过,风中荡起凶悍的兵戈之气。这么一爪子下去只怕岩壁也要被划出道道深痕。   云青凛然不惧,再次向前一步,抬手生生抗下这一招。她身子晃了晃,手上覆盖的白玉碎成粉末,入道之后的道法果然不能硬抗。   君华道人见这击没能对她造成什么损伤,还想试探下去,但接下来就见着云青招出一道黑焰朝他扑了过来。这黑焰被他两爪子打散,但暴烈而凶戾的气息在他经脉中乱窜还是让他喉头一甜。他正惊讶于这门道法的霸道,云青手里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掐诀,步步向前逼近。   君华道人看了眼后面的迟圭老儿,此时云青离他不过一米,伸手就能碰到。   他心一横,双爪一合,两只铁爪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双爪相交处发出道道金色罡气,将这岩壁都刺出一个个深孔。   可让他惊讶的是,云青居然完好无损地避开了这些罡气,穿过他的身子走了过去!   君华道人回头,只见云青的衣角消失在拐角之处,他没多想,转身就追了过去。   这边迟圭老儿却是看得莫名其妙,他看见君华道人突然发疯般放出强劲的金色罡气冲着前方一通乱打,云青用那水幕勉强抗下了这道攻击,可是那君华道人居然也没有趁胜追击,而是扭头走了!   云青站在原地,她肩膀上被刚刚的金色罡气击中,肩胛骨处穿了个大洞,好在除此之外也没多大损伤了。幻术用来对付这些心境算不得平和纯粹的散修简直太方便了,刚刚她对君华道人施展海市蜃楼,对方几乎是没有怀疑就追着那道幻影跑了。   可惜受她修为所限,这海市蜃楼只能针对一人起作用,要是期间迟圭老儿出个声儿提醒一下,那君华道人估计就能看破了。   云青回头,看着重重阵法内的迟圭老儿道:“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你别过来!若是我叫上一声,只怕君华道友就赶回来了!”迟圭老儿本身擅长阵法,正面应战不怎么在行,加上他见了云青重重诡异手段,也不敢和她硬碰硬。   云青摇头叹道:“那你便呆在此处罢。”   说着她身上黑焰一盛,贴着那迟圭老儿的阵法就燃了过去,将这重重阵法覆盖了一个透彻。   迟圭老儿隔着阵法急得直跳脚,这黑焰有种强烈的腐蚀性气息,阵法结构已被破坏,他这下算是作茧自缚了。   云青转身,前面是个三岔口,她沿着之前君华道人进入的地方走了下去。   走了不到百米的距离,空气中的寒意居然在渐渐散去,有股硫磺味漂浮在四周,而且越来越刺鼻。   云青有些不好的猜想,这么一点点走下去,这猜想也一点点得到印证了。   岩壁之上的寒冰渐渐消失,空气中的森寒之气渐渐被燥热之气取代,昏暗的环境中隐隐有磷光闪过,四壁开始发烫,赤红的石头越来越多。待到通道一点点开阔起来,云青也将阿芒从方寸盏中弄了出来。   这寒窟分明就是通往火山内部的。   仿佛是在确认云青的猜想一般,前面看不到头的通道中传来一声鸟鸣,这声音近似“庸”,十分特别。   云青屏住呼吸,将身子贴在变得滚烫的石壁之上,渐渐停止了真气的运转,进入一种近乎胎息的宁静状态。乍一看她整个人都融入了石壁之中,根本不知道这儿还有个人。阿芒本来就存在感不强,他这么大个人学着云青的样子老老实实趴在墙壁上,居然也难被发现。   这鸟鸣之声越来越近,在云青不远处停了一下,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听上去十分兴奋。   云青此时已经能用心目看见出声之物的具体模样。   那鸟形态有些像枭,但比枭大上不少,两只爪子极为锋利。它尾巴拖得很长,飞行稍快的话尾梢之处便与空气擦出火花。最奇特的是它居然生了张人脸,脸上四只眼睛朝四面八方看过去,任何动静都逃不了它的眼睛。   很快,它发现了比云青走得稍快的君华道人。   君华道人一见这妖鸟就脸色大变,他此刻已经避之不及,于是想要硬冲过去。他大吼一声,皮肤渐渐剥落,露出里面坚硬的金属部分。看来他是用了什么秘法将自己的身体都化作钢铁,难怪他用的法术也多与此相关。君华道人身化钢铁之后迅速朝着前面冲了过去。   那妖鸟也徘徊了一圈,俯冲而下,爪子牢牢锁住君华道人双肩。云青看得清清楚楚,君华道人的肩膀被它这么一碰就像阳关下的冰雪般融化了!   这可是君华道人本体,他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声,周身爆发出强烈的罡气,一下将这妖鸟推了出去。   他忍着痛,正要松一口气,前面却传来了密集的振翅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顒(yong):传说“顒”是居住在南方火山中的怪鸟,人面枭身,有四只眼睛。   第四十一回   第四十一回、阴差阳错,归灵圣地   云青屏息等了一会儿,直到那君华道人的哀嚎之声完全消失,她才缓缓向后挪步。   顒这种妖鸟向来群居而生,仅仅一只凭借君华道人的入道修为还是抵挡得住的,但如果来了几十只上百只,其中再出那么一个妖王,就算君华道人这等修为也只能沦为它们的口中餐了。云青自问不是妖鸟的对手,保险起见还是换条路走比较好,不过另一头有什么凶险也未可知。   她正想往后退出这条路,重新回三岔口,可是退着退着就感觉到不远处有灵气波动。   迟圭老儿当真是损到家了,他自己挑了另一条路,居然还顺手将这边路口封上了。好几道阵法牢牢贴在入口处,这比起之前他在法坛用来拦路的那几个小阵要精细得多,看来是货真价实的入道期阵法。   这下云青就有点犯难了,阿芒暴力破阵动静不小,也不知会不会惊扰那群妖鸟。若是不破阵,她就只有用方寸盏越过妖鸟群了,可是这妖鸟群到底有多大她还不清楚,要是用力过猛就直接冲出了火山,要是没走得够远,直接掉妖鸟面前了怎么办?   云青在原地稍作权衡,还是选择了破阵。   阿芒想低嚎一嗓子,被云青重重地拍了回去。他老老实实,笨手笨脚地走到迟圭老儿的阵法面前,一伸手,一用力,那看不见的壁障就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   阵法是将灵气进行特殊排布而形成的领域,往往与阴阳五行相合,将少量灵气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是以弱胜强的利器。破阵之时只须抓住阵眼,利用阴阳五行相克的办法,看准漏洞击破。当然,这是一般情况。   云青对阵法一道知之甚少,阴阳五行排布也看不大懂,只能让阿芒直接击散灵气,坏其根基。阿芒对灵气克制,这点宋离忧就深有体会,他被阿芒扣在手里的时候根本调动不了天地灵气,也运转不了真气。   可是直接破坏动静太大,灵气波动很难藏住。   阿芒手上用力,第一道阵法硬生生被他捅出个大洞,这脆弱的五行平衡再也维持不住,一下就垮了。   云青细细听着那边的动静,好像还没被发现。   这时候阿芒已经对第二道阵法下手了,他狠狠撞在阵法之上,那上面隐隐有闪耀的电光反击,但阿芒脸上表情依旧木讷呆滞,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下、两下、三下……   这么用力撞了十几下,第二道阵法发出一声闷闷的破裂声,也消散无踪了。   刚刚阿芒的动静有些大了,云青不太放心,在自己身后布下一个小小的禁制,这点禁制自然不可能完全瞒住灵气的混乱,但多少有些阻拦效果。   眼看着阿芒越砸越猛,一声比一声来得大些,阵法也一层比一层弱些,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快!”云青压低声音,催促道。   阿芒抬头想嚎,又想起之前被云青拍了,于是憋着嗓子,一脑袋撞在阵上。   就在阵法破裂的那一瞬间,云青听见头顶上传来嘹唳的鸟鸣之声,这声音携着四溅的火花急速接近,眨眼就到了云青面前。   云青推了一把阿芒,他从略窄的通道中冲到了接近三岔口的位置。阿芒一回头,云青手中白玉覆盖,正挡下那能化钢为水的鸟爪子。   那妖鸟见一击未成,也不给云青反击的机会,迅速飞起来,再次俯冲而下。   云青挡下一击已是勉强,白玉虽然还完整,但她肩膀之前被罡气洞穿过,也不能再硬抗了。她索性撤去防御,以攻制攻,手里飞快掐诀,一道碎光溅玉和俯冲下来的妖鸟撞在一起。   妖鸟被砸中脑袋,晃晃悠悠地徘徊了几圈,羽毛也掉了不少,云青见势立刻双手同时掐诀,玄元化玉术将手上覆盖的白玉加固一遍,同时直接从掌中延伸出寒光闪烁的白玉双剑。   那妖鸟的攻击手段比不上人的花样繁多,来来回回也就是爪子挠,尖喙啄这么几招。它再次朝着云青冲过来,企图用爪子掐住她时,云青便以未受伤的手臂抬剑格挡,另一只手趁着僵持住的一刹那将剑扎进了它的眼睛。   只听得这妖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远处靠近火山的地方扑棱棱的声音越发密集。   云青见大片鸟群就要过来也不与它纠缠,弃了剑,腾出手拿着方寸盏。这边阿芒也将阵法破开了,正傻乎乎地笑着。   “走。”云青拍了把他的手背。阿芒慢吞吞地把她放在肩上,冲出了到了原本那三岔口处。   云青心目一直密切关注后面的情况,只见一只浑身赤红的顒鸟飞在最前面,个头比起其他妖鸟大上许多,速度也比后面那鸟群快些。云青在注意到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它几乎是眨眼间就飞到了云青头顶上。   “低头!”云青一手按住阿芒的头,一边化出白玉护盾。   阿芒这次倒是反应飞快,猛地一躬身,这只顒鸟扑了个空,去势不止,直接冲到了三岔口的另一个路口里了。   “哎呦!”那头传来一声闷哼,迟圭老儿连滚带爬的从那洞口冲了出来。   他满身都是爪痕,胳膊断了一条,看上去比云青凄惨得多。他刚刚从那边洞窟里的妖物手中逃脱,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一只大顒鸟,正在心中暗骂这鬼运气,一抬头就和云青面无表情的脸对了个正着。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迟圭老儿对自己布下阵法给云青设绊子的事儿还有点心虚,他勉强笑道。   云青看也没看他一眼,驱使阿芒往来时的路上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用黑焰设阻。   迟圭老儿愣了一下,突然脸色一变,他身后蹿出一只白皮巨熊,面前则冲出一群四爪人面的妖鸟。这两者相遇,齐齐顿了一下,然后一同朝着迟圭老儿扑了过去。   云青跑出去没多远就停了下来,阿芒在这么窄的路上实在施展不开。她听着那边差不多安静下来,于是又慢慢地走了回去,与之前不同的是,她选了迟圭老儿走的那条路。   从刚刚看来,那条路上应该只有一只大白熊。虽然它的战斗力也许比那群鸟加起来都高,但数量上相比反而更好躲。   云青从阿芒身上跳下来,缓缓走到三岔口,脚下踩着黏稠血液和脑髓,迟圭老儿已不见全尸,看来是被那白熊拖了进去。   往入口一望,一个庞大的黑影正缩成一团啃着什么,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麻。   云青一只手拉住阿芒,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方寸盏,方寸盏亮起一点光晕,那道黑影抬头,下一刻云青就消失在了原地。   缩地成寸!   云青运转方寸盏直接越过那白熊,突然感觉到自己穿过了一个什么壁障,有种被雪水浇过的沁心之感。她停下法术,大约几秒的晕眩之后,才感到双脚踩在了实地上,她下意识地用方寸盏将阿芒收了进去。   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开阔平坦的山顶,整座雪山呈漏斗状,疾风掠过被厚重白雪压弯的巨木,宁静而祥和的气氛笼罩在四周。   残阳落日,暮鼓声扬,远方有归鸟掠过,温暖的光芒照耀在雪山之巅。   云青惊讶地发现她面前居然端坐着一排身着白色僧袍的归灵寺弟子。   ————————————————   郑真真落地之后眼前漆黑一片,她不像云青一样有心目,或者像其他入道修者一样感知敏锐,于是只能摸着墙壁一点点向前。   不多时,她身后传来两声重物落地之响,回头一看,发现地上坐着的可不就是赤霄宗那两名弟子吗?   她又摸着墙壁走回来,伸手道:“你们还好罢?”   温凌华护着她师妹,有些担忧地道:“卢茗师妹好像摔着腿了。”   “我来看看……”郑真真摸黑走过去,碰到卢茗小腿处,医道真气慢慢输进去,“可好些了?”   “多谢前辈。”卢茗小声道。   郑真真脸一红,她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前辈,忙道:“快别这么叫!啊,对了,你们看见云青了么?”   卢茗摇了摇头,温凌华略带疑惑地答道:“您的师姐让我们先进来,听她的意思,大概不久之后会下来吧?”   郑真真抬头看了眼洞窟,顶上一个口也没有,封得死死的,也不知她们几个是怎么掉下来的。云青一向挺有效率的,当时方寸盏把她挪出去这么远,云青花了不到半夜就把她找到了。此时她们隔了仅仅一堵墙的距离,没道理这么半天还不见人下来啊。   郑真真有点不安地想,那些散修看上去就不怀好意,云青那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不知道,云青和她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路。   温凌华见郑真真有些坐立不安,开口安慰道:“没事的,云青前辈修为高深,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郑真真强笑道:“但愿如此吧……”   她觉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问道:“你们知道这寒窟秘境中有什么讲究吗?”   卢茗性子比较羞怯,想要搭话但又不敢开口。温凌华摸了摸她的脑袋,答道:“在下从未来过这寒窟,不过听门中长辈提起,其中危险重重,但走到最后自会与圣地有一番缘法。”   郑真真听到“危险重重”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云青不在,自己一个人不一定护得住这两名散修弟子啊,不对,到时候是她们保护自己也说不定。   她想着又有点失落,懊恼起自己的没用来。   “你们在这儿作甚?”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传来。   郑真真抬头一看,不远处的路口站着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她浑身裹在桃花瘴中,右手拈着的桃枝散发出明亮的光芒。郑真真借着这点光看见她隐约捂着右臂,看来是受了伤从寒窟深处跑出来的。   “在这儿等人呢。”郑真真答道。   “等人?之前那盲眼女孩儿么?”那女子似乎记起了他们一行人。   郑真真点头,犹豫着说道:“你手臂……”   那女子抬眼,捂着右臂的手放了下来,视线牢牢锁在郑真真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可需要医治?”郑真真顶着这目光把话给说完了。   那女子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道:“随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眠凤廊,归灵寺,果然问题应该出在性别上!   第四十二回   第四十二回、过眼皆空,因果亦然   归灵寺乃是天下七大圣地中唯一的佛修之地。讲究的是慈悲平和,众生平等,五蕴皆空。而眠凤廊则与神隐门一般是仙道圣地,不过相互之间各有侧重。仙道多山门,与世无争,效法自然。   这么两个不太容易起争端的圣地放到一起却闹得不可开交,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道统”二字上。   十万大山反复多次袭杀人族,是清川山府与履天坛的道统之争,墨陵剑阁与神隐门倾天之战,是人道与仙道的冲突,还有酆都城曾介入天祝国与大镜国的朝代更替,将十几座城池化作鬼域,则是鬼道与人道的争端。   眠凤廊和归灵寺这点事儿放在整个修真界是稀奇,可是在各大圣地之间却也平常。毕竟修真界散修为主,他们概念里还没有“道统”这样庞大的成分。而圣地作为各大道统的领袖,自然对此更为上心。   其他几个地方隔得远倒好,眠凤廊和归灵寺都在大雪山上,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动不动就要打上几场,发展至今已经到了借道统之争磨砺弟子的程度了。   原本履天坛也在这附近,那时候三足鼎立,三方制衡,还算行为平和,斗法有序。但西北这么大点地方实在资源有限,容不下三个庞然大物,所以履天坛干净利落地迁到了中南人口稠密之处。剩下二者的脆弱平衡已经维持了百年之久,怕是马上就要有大冲突爆发。   而迁去中南的履天坛好景也只维持百年之久,近来又和更南边的清川山府频繁发生摩擦。眼下十万大山天妖胡寒眉率百万妖军迫近人族边境一事尚未传开,不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这些都不是云青眼下要考虑的。她现在看着眼前一排年轻的归灵寺僧人有种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之前走在寒窟秘境中,迟圭老儿和君华道人见了她就欲言又止,她那时候不明所以,也没空想太多,现在终于知道他们在欲言又止什么东西了。   寒窟秘境是两大圣地同时在用,而眠凤廊只收女弟子,归灵寺只收男弟子,这么一来肯定要在其中设下些分辨的秘法。不然资质绝佳的女弟子跑去归灵寺,而心性出众的男弟子跑去了眠凤廊,岂不可惜?云青想通这个关窍,用天书一探,果真是用了天地阴阳分化仪。   阴阳造化,各有异焉,所行之道,亦各不同。   这天地阴阳分化仪用种种大神通将开天辟地之至理演化出来。使这寒窟秘境中清阳上天,浊阴归地,生长收藏,终而复始。   这么一来,根据“浊阴归地”这条,郑真真和那两个赤霄宗女弟子掉进地下,完全就是秘法在驱使。而云青所走的那条路上也压根没看见一个女人,迟圭老儿与君华道人都是“清阳”之属。   正是因为知道这种不可逆的秘境法则,遇上云青的两名入道之人,都只是怀疑自己将云青错看成女孩儿了。毕竟云青年纪小,虽然面容略显阴柔,但声音和行为举止上几乎是区分不开的。最重要的是她身怀天书,遮蔽天机的本事了得,就算仔细探查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至于为什么云青会被划为“清阳”,估计和阿芒脱不了关系。他们一命双生,从命格上看根本就是一人,天地阴阳分化仪再怎么玄妙也没法儿将他们两个分开。于是云青就被阴差阳错地带到了归灵寺的接引弟子面前。   这是个接近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好机会,当然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少不了。   “这位……施主,你身上的可是履天坛的祭服?”   见她凭空出现在山巅上,离她最近的那名接引弟子停下诵经,抬眼问道。   云青点了点头,压低些声音说:“正是,晚辈路遇艰险,幸得履天坛一位女弟子相助。”   那名接引弟子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十分柔和,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慈悲而淡漠。他点了点头,说道:“阿弥陀佛,想必施主之前种下了因,才有此番的果。”   他也不提收云青入门之事,就随便扯些有的没的。   云青对佛门弟子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特别能说,于是也耐下心来:“大师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此番种下了因,要我将来结下此事的果?”   “因果者亦非绝对,万事万物既可以为因也可以为果。那位女弟子种下的因,未尝不是另外一件事的果。”他一粒粒地拨弄着佛珠,复又垂眉敛目。   云青一怔,不知如何反驳。这接引弟子不见得信了她说的话,多半是在与她谈佛法,考她悟性,察她心性。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悠长的钟声,沉沉尾音轻颤着落在寒冷的山巅,一下下按在心口,让人感觉沉重却安宁。   想不通那便不去想。   云青听着这钟声,盘膝坐下,安安静静。那接引弟子看了她一眼,眼中略带赞许。   山巅之上,长风激扬,夭夭枝叶,相倾近折,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古寺钟声穿透厉风而来,每一声钟震颤,心中便散去些尘埃,多一分明悟。   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从那名接引弟子跟前照到云青脸上,她才开口。   “世间万物,过眼皆空,因果亦然。世上本无因无果,心中脱不了凡尘俗欲,于是便作茧自缚,强说是因果相连。”   那接引弟子停下转佛珠的手,起身淡淡地道:“说得好,且随我来罢。”   云青随他起身,神色平和,不起一丝波澜。   那接引弟子一只手捏着佛珠,另一只手拿着禅杖,这杖以竹苇为之,看着十分简陋,但云青却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内敛的浩大佛力。他走到悬崖边缘,躬□,将禅杖往石壁上一劈,那脆弱的竹苇就刺进了封冻的岩石里,他向下一跳,整个人借一根竹苇禅杖就悬在了万丈高空之上。   云青明白,第二道考验开始了。   一名站在边上的小沙弥将一根相似的竹苇禅杖递给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量力而为。”   云青握着禅杖,正想用玄元化玉术,但旋即反应过来,刚刚那接引弟子分明什么法术都没有施过。她掂了掂手里的禅杖,不轻不重,尖头处还包着布,若是不靠法术根本不可能穿透坚硬的石壁。   那么那接引弟子是怎么做到的呢?   云青细细回想着曾在履天坛看到过的一些佛道典籍,这种禅杖似乎不是用以争斗的兵器,而是坐禅之时的警醒之具。上师往往用这禅杖轻轻点醒那些误入迷途,或者心有迷障的弟子。   等等,警醒之具!   云青隐约有些猜想,她学着那个接引弟子的样子,将禅杖抵在石壁之上,以这竹苇禅杖为媒细细感应着自身真气与大地共鸣之感。天地中逸散的灵气在禅杖与石壁间游离,云青试着将真气与自然贴合,缓缓运转,直到与这大地再也不分彼此。她手中也不用力,那石壁仿佛自己裂开一般,一点点将竹苇禅杖吞没并且咬紧了。   警醒之具,以醍醐灌顶之术将无灵点化为有灵。   云青见禅杖扎得稳妥了,于是也纵身跳下来,没受伤的手臂握着禅杖,与那接引弟子一同悬于万丈高空之中。   “很好,我们走吧。”接引弟子将禅杖抽出,整个人滑下去十丈左右,然后迅速将禅杖插了回去,稳住身体,如此反复,很快就与云青拉开一段距离。   “敝寺于半山腰悬空而建,路途颇远,你小心些。”这略低的声音未被山风吹散,清晰地传到云青耳中。   云青体力稍逊,要是有那么一下没能反应过来,将竹苇禅杖折了,那就真是没活路了。   她小心地抽出禅杖,下滑的时候狂风刮过,让她不得不又把禅杖扎了回去。这么一抽一送,浪费的体力却比那接引弟子大很多。   云青咬牙僵在原地,竭力冷静下来,凝神感受风向,趁着一瞬间的平和迅速下滑出十几丈,然后试图将竹苇禅杖送回去,可是在这样的移动中很难使自身真气完全贴近大地的波动,一直超过二十丈,她才设法使自己停止坠落。   因为坠落距离太大,停下的时候带给她手臂的负担也就极大,云青感觉两只手都疼得要命。她低头,心目一扫,那接引弟子已经在云海中影影绰绰了。   从最开始的佛法之辩,到醍醐灌顶的暗示,再到现在凶险无比的下山路,依次考察了云青继承佛门传承的资质,对佛门典故的悟性,还有毅力与坚持。   圣地传承对修道一途看得比谁都透彻,这么三番下来也就是告诉云青一件事,假如没有毅力,那么再好的悟性和资质都是白搭。   前两点云青都轻松通过,她不愿被卡在最重要的一步上。   这时候她受伤的肩膀伤处又崩裂,她此时连动用真气稍作调整都不敢,生怕随便一动就折了这竹苇禅杖。   血一流出来就被风吹得凝固起来,粘在祭祀服上,贴着身子十分难受。   云青把注意力从伤处转移到竹苇禅杖上,全神贯注。她再次用力抽出禅杖,这次比刚刚好些,落下大概十来丈就停了。她松了口气,在风中稳住身体,继续调整真气。   待到风小,又效仿之前的做法,如此反复,对真气的控制也越来越熟练,但气力也越发难以支撑。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青几乎感觉双手都要失去知觉了,耳边才传来那名接引弟子的声音。   “便是此处了,还请下来罢。”   云青手上力道一泄,从上头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后退几步才站住身子。   眼前的庞然建筑和谐地嵌入山体之中,利用坚硬的岩石托起梁柱,座座塔阁间回廊勾连,一半隐于石壁中,一半露出在外。这些殿阁依托山势,连绵环绕整个雪山,曲折迂回,险峻无比。上接危崖,下连深谷,背靠雪山,面朝草原,浑然一体,堪称鬼斧神工。   这里就是归灵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混进和尚庙了!   啊啊啊啊神奇君猜了好久幸苦了!性别已解释完毕。然后……嗷嗷你真的答应写长评了!我好开心!不行要脸红了!!   奇度君你脑洞开好大啊哈哈哈,和尚拐跑妹子或者妹子拐跑和尚这样的梗很不错啊!!虽然我写不来这种……   仔细想想觉得小歪歪的梗也好棒啊!原本是一家,然后分出妹子门,汉子门这样的!可惜这两家的设定已经定下了……呜啊啊我的读者都比我会写!又自豪又难过是怎么回事qaq!!   谢谢短命君的支持啦,最开始文最冷的时候就在追,还有一开始的无君最近都见得少了呢……qaq   为了仅有的那些人我一直坚持到现在,每一个我都有好好珍惜着,真是太感谢你们大家了。   第四十三回   第四十三回、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佛道与上古时的修者颇为接近,都讲究“苦修”二字。   也有凡人觉得寺中生活多与青灯古佛相伴,每日诵经听钟,没有世事纷繁,想来颇为清闲。清闲不一定,但清苦那是肯定的。   归灵寺的皈依仪式中就已提到,所有弟子,不管外门,内门,抑或嫡传,都是闻钟而起,闻鼓而眠,闻板上殿,闻梆过堂。寺中生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能坚持下去的人少之又少。   云青一到寺中便立刻被那接引弟子带去了皈依仪式。   参与皈依仪式的人数居然达到上千,这在人口稀少的西北还是很难得的。这些大多是从草原上渡化的普通人,不一定要入归灵寺一门,但也愿参加皈依仪式从而坚定信仰,洗礼精神。其中也有一部分和云青一样的散修,但他们不是通过雪山法会而来,也没有经历太过艰险的考验,想来是先入外门作为考察罢。   云青稍加观察便发现,这次雪山法会这么多散修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进了归灵寺,甚至连她也不是来当和尚的。   皈依仪式颇为正式,但内容却是简单,只有忏悔和发愿两部分。云青到场的时候第一部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跪在归灵寺正殿的人各种各样,有凶悍的猎人,美丽的牧羊女,衣着破烂的流浪者,还有风尘仆仆的朝圣者。有看上去一眼就淹没在人海的普通人,也有器宇不凡的修道者。他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刚刚牙牙学语。   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的神情都平和安定,气息中有种莫名地纯粹之感。这种宗教氛围与履天坛百花祭上有些相似,但比履天坛的信仰来得更为强烈。   这原本也就是用来坚定信仰的仪式。   大殿正座位置有一名干瘦僧人盘膝而坐,云青看不出那人修为。他身着大红色袈裟,袈裟边角由金丝织成,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牢靠。他瘦得甚至撑不起这件宽大的袈裟,整个人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得厉害,但这种相貌却一点也不吓人,反而给人慈和安详之感。他额头处有因常年叩拜而形成的突起,红彤彤的,圆润可亲。   待到忏悔得差不多了,这名干瘦僧人便开口念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这声音传遍整个寺庙,直摄灵台之上,一点也不见衰竭。云青觉得他手法与那大镜国师颇像,但似乎还是差了不止一点,毕竟国师连口都没开就将声音直接灌注到十几座城池的百姓脑海中,使人直接产生了对履天坛的信仰。   这时底下参与皈依仪式的千人也齐齐开口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声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时那些不准备拜入归灵寺的人起身,走出了大殿,而剩下的多半是准备拜师修佛之人,大殿侧面也走出许多归灵寺弟子,开始准备正式的拜师之事了。   云青感觉到面前站了一人,心目一瞥,发现居然是接引她入门之人。   “施主可愿受戒?”那人拨弄念珠,轻声问道。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受戒,然后拜入归灵寺山门,随其他接引弟子离开了大殿。   云青摇头:“先不受戒,只作三皈依罢。”   那接引弟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也罢,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方才三皈依已作,贫僧也可称你一声同门了。”   “师兄?”云青试探着叫了句。   皈依有三,而戒条有五。先皈依而不受戒是可以的,但是不管受不受戒,犯了戒条都是有罪的。受戒的意义就在于犯戒之后所得到的护持不同,受戒越多,护持也就越多,修佛的时候进展也更快。   云青选择不受戒也是不愿多造因果,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潜伏归灵寺,伺机获取莲心虚空藏一门秘法罢了。   她清楚地知道修佛绝对不是适合自己走的道路。如果将错就错拜入归灵寺,那么她有可能获得完整的圣地传承,有师长引导,有资源可以利用,甚至以她的资质将来入道后升为嫡传弟子也不是难事。   但这不是她要走的路。   所谓正统传承,在修道界真的是数得过来的东西。目前云青接触过的有人道正统“乾元君子道”,魔道正统的一部分“大日黑天轮”,仙道正统的一部分“太上感应录”,接下来或许她还有机会见到佛道正统传承的一部分。这些传承中的每一项若是修到极处都能夺天地造化,成就无上大道。   但是本心只有一个,可以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若是走马观花,一路陷在各式传承中不求甚解,最终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云青对于自己的选择尚在摸索之中,为此她开始了千里之行,问天下法,悟天下道,想要从这些眼花缭乱的道统和传承中挑出最适合自己的,以此成就大道。   “罢了,师兄就师兄吧。也算我引你入门,有这么一番缘法。”那接引弟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温和地答道,“贫僧法号觉鸾,你未受戒,不可拜师,还是称你俗名可好?”   云青一听他法号“觉鸾”就立刻肯定了对方的嫡传身份,她心想自己叫的那声“师兄”还真是把寺里大半和尚的便宜都给占了。   觉字辈在天下佛门中也算是极高的,可以说现下修真界还活着的,比这“觉”字高的似乎也就是“子”字辈,再往上的字辈早八百年就没人见过了。这觉鸾看起来年纪不大,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归灵寺里哪位子字辈大能的嫡传弟子了。   “云青。”云青一想到自己在面对一个入道的嫡传弟子就迅速用天书再次将自身天机仔仔细细地掩饰了一遍,“我俗名云青。”   觉鸾又点点头,停下了拨弄念珠的动作,伸手递给云青一支玉简:“你闯过雪山法坛而来,我早就该引你来这皈依法会,不过临时起意多做了些考察。此番我自作主张,且将你收入内门罢。”   玉简中记着些给新弟子交代的琐事,云青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她听了觉鸾的话,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被领到皈依法会时,这法会都已经开了一半了。原来皈依法会不是随时可以入场,而是她因为额外的考验来得比那些人慢。看来觉鸾在寺中地位之高已经可以影响这样的千人皈依仪式了啊。   “若是修行上有不明之处,可在闲暇之时问我。”   云青称谢:“劳烦师兄了。”   觉鸾微微摇头:“我引你入寺,这是该做的。况且……”   云青抬头,听他接着说道:“你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忍不住笑了。   认真算来,这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正统传承的嫡传弟子。   朱无瑕应该是破灭天魔宗的嫡传弟子,她能御剑飞行,神出鬼没,行事自有魔道的肆意潇洒,可是那时候云青尚未修道,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所以压力反而不大。乐舒也算是半个嫡传弟子,刚落地就开始修道,得大镜国师亲传,与云青差不多年纪就已经碰到了入道关隘,堪称天纵奇才,只是比起朱无瑕阅历和修为都稍有不足,也不足以给云青构成什么压力。   眼前这名谦和沉静的僧人算是这几人中最不起眼的,但是他身上的高深莫测之感更甚前两者。   云青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然后向觉鸾告退了。   只要不受戒,她在寺中也相对比较自由,但是与之对等的,她也得不到什么指点,修行佛道传承也多易滞涩。   不过她本意也并非修佛,只要在这边呆上一段时间,待她弄清楚莲心虚空藏的所在就好。一旦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到手,她就要准备和郑真真一起逃离此处了。她在众人忏悔之时便悄悄用天书演算郑真真行踪,没想到郑真真也是气运加身,此时已经在眠凤廊山门了。   也不知眼下她在眠凤廊呆得怎么样。   ——————————————   那神秘女子叫郑真真来她那边,温凌华和卢茗见她修为高深,便不敢上前。郑真真心思单纯,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那女子带着她七拐八弯到了一处三岔口,她从右手边进去,里边有一具巨熊的尸首。   神秘女子也不在意,坐在那张完整的熊皮之上,看着郑真真。郑真真被巨熊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她察看伤势。   那神秘女子看上去手臂伤得不轻,但郑真真细细一查,全是些皮外伤,不曾动其根本。   “用真气稍作温养便是,没什么大碍。”郑真真从祭祀服上撕下一条给那女子包扎。   那女子冷笑:“你医好我不怕我再下毒手吗?”   郑真真讶然:“这……也算不得医好吧,若是不处理它自然也会愈合。”   那女子没想到她关注的点根本就不是以怨报德,而是这等琐事,她整了整衣衫:“蠢姑娘,你何必对谁都这么好?修道之人无心无情,你只专心大道便是,还管其他人死活?”   “我、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好!我对有些人……特别好。”郑真真迟钝地答道。   “你怎么听不懂我说话?我的意思是,你对人好,人还要反咬你一口的。遇上伤者不如索性补上一刀,这样你自己既无性命之忧,又能从那亡命鬼身上捞些好处。”那女子说得语重心长。   “啊?”郑真真愣神,“太恶毒了吧!”   “天道尚且不仁,你怕什么恶毒?”那女子讥诮地反问。   “可是我不想这么做。”郑真真心中有些想法,但总是表达不出来,“这么做了,我就不是我了。”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可郑真真一边理清思路一边接着道:“我天性如此,见不得别人受苦,见不得有灵之物身陨凋亡。若是有一天,我也杀人越货了,那边我便不是自己了,本心一失,求道无门。”   “哈哈哈,讲得多天真啊,你看书里多少人经历巨变之后心性大变,然后得道成圣的?”那女子摇头嘲道。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正因为我是我,所以才不能这么做。”郑真真说得有些乱,勉强将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出来了。   那女子问她:“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郑真真点头:“嗯,我常怀慈悲怜悯之心,不因怨杀生,我常怀济世救亡之心,愿舍生成大道。”   那女子身上桃花瘴散去,露出了本来面容。她气质出尘,肤若凝脂,眉含远黛之色,唇染霜叶之红。可是这副绝色姿容却被她左脸的一道伤疤破坏了,那疤痕深褐色,从左眼划到下颌处,狰狞可怖。   她摸了摸郑真真的头发,声音比之前要温和许多:“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问你,可愿入我眠凤廊?”   若是云青在此便会知道,这女子才是藏身众多散修中的圣地考察之人。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四回、清渠取水,寒涧曝书   归灵寺的日落是极美的,远处的云海一片空茫,层浪翻腾中晕开一圈圈灼人的赤红色。整座寺庙巧妙地嵌入半山腰,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伸手仿佛就能触到流云。   日落之色倾泻在寒涧边的曝书石上,如佛光般澄净祥和。   云青见日色渐昏,也开始准备把今天晒的书收拾收拾了,要是手脚慢了怕赶不上晚课。归灵寺里的修行十分辛苦,朝暮课诵等每日都要做的功课不说,每天还有布萨堂,罗汉堂,藏经阁的种种要务分派下来,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几天下来,云青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鸾说她“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作为内门弟子可以选择自己主要接些什么事务,于是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在藏经阁帮忙。但她很快发现这种选择派不上什么用处,因为实际情况就是不管选了没选她都得做。   今天天气放晴,于是藏经阁决定分派些弟子来曝书,云青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情况下还是主动要求过来了。虽说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真的被她晒到了相关典籍怎么办?   修道者一般都用玉简,但玉简能够承载的仅仅是信息。那些前人的意志、前人的思想,都蕴藏在古籍的一笔一划里,这是玉简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来的。所以藏书藏书,藏的还是那些脆弱却久远的古书。   年代太过久远的古籍已经禁不起搬弄,于是采用悬置之法,布下结界在藏经阁中不见天日。这种书为了防止失传,一般都有秘法拓本,拓本距今年代也十分久远,于是藏经阁时不时就派弟子来晒书。   “这批书暂且交给我罢,你先回去好了。”   觉鸾的声音出现在云青身后,可她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这怎么好,师兄事务繁忙……”云青感觉这几天总能见着他,心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暴.露了。   “我算是寺里最清闲的了。”觉鸾笑道,躬身替她整理那些铺得遍地都是的古籍。   云青哑然。当然了,这人排辈如此之高,谁也没法命他做事。   “先师颇爱晒书。”觉鸾见她说不出话,便接着道,“今日正好赶上他祭日,我心有所感罢了。”   云青不知道他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那个“先师”颇感兴趣。   觉鸾也不在意,一边熟练地收整好地上的古书一边道:“先师初入归灵寺时还因晒书一事被罚过跪。那时候我师祖让他去把寺中的洗髓经、易筋经、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大日如来观想法等法藏给晒晒,其实是存了心思试他道心。”   云青听见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不由心中一动,这么说来,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还真是记在书里的?随即她又想到有些警觉,也不知觉鸾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是真看出什么了,还是和那什么师祖一样存了试她道心的意思?   “他想要试试你师父会不会偷看这些典籍?”云青脸色不变,疑惑地问道。   觉鸾又笑起来:“是啊,可是他没想到我我师父居然也不去藏经阁领书,就跑到这晒书石上光着肚皮睡了一觉。”   云青讶然:“这是为何?”   “我师祖也不解,跑去责问,我师父振振有词,他说……”觉鸾停顿了一下,将最后一本古籍小心地捡起来抱在怀里。   “我师父说他一心向佛,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何必晒书?把他自己肚皮晒晒便是了!”   云青也不由笑起来,她觉得这位子字辈佛门大能的性子倒是与这归灵寺的肃穆颇有不合之处。   “结果后来就被罚跪了,一连几个月,日日夜夜,风雨亦然,他一直跪在这晒书石上。”觉鸾神色微肃。   云青问道:“这么严重……?”   她觉得佛门之中口舌之辩其实十分管用,有时候一件事明明是做错了,但只要口头上能用佛理圆过来就不会有什么责罚。比较典型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既然连犯戒都可以用这种荒谬的说辞掩过去,那么觉鸾的师父被罚跪好几个月根本没道理啊。   “我师父后来同我说,他当时觉得自己没做错,可一月之后便跪醒了。”觉鸾的侧脸在夕阳下同寺里那些佛像一般,似笑非笑,慈悲却不怎么真实,“万千典籍皆在腹中?读书人心中自可存着这点轻狂无畏,但修行之人不行。”   “谦卑。”觉鸾的声音放低,一声声直摄心神。   云青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她的情况与那佛门大能颇为相似。天书在手,可不就是通晓万物,无所不知,万千典籍皆在腹中吗?   “天下大道无数,光是佛门便有无上甚深微妙法不知凡几,所知越多便越能明了自己的蒙昧无知。也许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不错,但这依旧是别人的典籍。若是没有谦卑之心,虚心求佛问道,那么终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大道。”   云青心中恍如有警钟叩响,一下就清明了许多。   她有天书护身,有阿芒这种千万人不可敌的强大助力,她有气运加身,先后得见了太上感应录、大日黑天轮、君子乾元道。所以她敢肆意妄为,敢在十万大山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敢深入履天圣坛,全身而退,现在甚至敢拉着郑真真一同搅浑西北这潭水。   但是她依仗的一切说到底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天书始终是外物,阿芒再强大也不能替她悟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传承又有哪一个是她真正钻研透彻的呢?   万千典籍皆在她腹中又如何?没有一本是她理解的,没有一本是真正属于她的。   越是狂妄,离所求之“道”就越远。   “受教了。”云青躬身道谢。觉鸾佛法精深,怕是早看出她心中躁动不安之意,他既不问她到底有何图谋,也没有对她有所戒备,反而指点迷津,警醒她要以谦逊之心求取大道。   “晚课要开始了,你且去罢。”觉鸾点点头,听着寺中钟声作响,便对云青说道。   云青再次躬身,然后才踏着落日余晖去上晚课。   ——————————————   “嘤嘤嘤……”郑真真浑身湿透,站在寒潭里瑟瑟发抖,“我、我站不住了!”   那个将她从寒窟秘境中带出来的女子此时换上了一身桃色宫装,站在云雾缥缈中宛如谪仙一般,她面上覆着薄纱,听了郑真真这话不由掀了面纱道:“你当真不愿拜我为师?”   “冷死了……”郑真真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那女子,也不因她脸上那狰狞的伤疤而有什么异色。   “你这蠢孩子怎么不听劝?若你拜我为师,将来只要入道便可成为我眠凤廊嫡传弟子……”   郑真真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冷!”   “出来,出来!白瞎了我给你借这寒潭锻体,这才半盏茶不到就给我喊冷了?”那女子一脸不耐烦,但还是同意她从寒潭中出来。   郑真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手脚并用从寒潭中爬出来,但是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一下又掉了回去。   “你不光脑子不好用,还笨手笨脚,真是……!罢了,你不拜在我门下说不定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幸事。”那女子宫装袖子一甩,一条桃花色的丝带就将郑真真卷了出来。   郑真真咳了半天,才道:“那个……漂亮姐姐,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饭啊?”   “莫这么叫我!我道号惊花。”那女子无奈地道,她早已不在乎皮相之事,但郑真真说得真挚,她也不好责骂。   “惊花前辈。”郑真真认认真真地施了个礼。   惊花叹道:“师姐捡了个怨妇,我怎么就捡了个傻子。”   郑真真不解地问道:“怨妇?”   惊花用道术将她身上弄干,然后化出一个小茶桌,席地而坐:“那怨妇比你厉害多了,受那么重的伤还能冲进寒窟杀了那白熊,连我都为她所伤。”   “那时候你身上的伤也是她干的么!?”郑真真惊讶地说道,她记起那时候被道侣背叛的女子,好像就是在说她吧?   “是了,那人似乎被心上人所叛,看开情障,修为大进,于是师姐便让她先进了外门再说。”   郑真真疑惑地问道:“她打伤你,你师姐还让她入门?”   惊花从寒潭中取了些水,也不知怎么就化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郑真真看着她的动作,不由想起云青,眼色柔和了些。   “她那时候情绪不稳,大概是误伤罢。师姐也只是让她入外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试探几回道心,若是尚可便引入内门,不可便送她走。”惊花示意她也坐下。   郑真真也学着惊花的样子席地而坐,可惜怎么也坐不出她那种端庄雍容的样子,总带着些娇憨。   “我呢?也是入外门先考察么?”郑真真问道。   惊花点头:“自然,这是规矩。毕竟近年来散修道心越发败坏,不好好甄选可不行。”   郑真真严肃地点头:“是啊。”   “你是什么是!?快些喝茶暖暖身子,今日你必须给我把洗髓伐骨最后一步给完成了!”惊花不满道。郑真真天资不错,但洗髓伐骨等等修道的前期准备还不扎实,她只好替她重做一遍,免得将来留下后患。   “我刚刚就想说……”郑真真有些迟疑。   惊花问道:“说什么?”   “这寒潭水我泡过澡,你再喝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惊花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曝书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排调》,有改动。   为了情节需要,佛教的一些相关内容也做了一定改动,千万别考据……   感谢无君和神奇君的地雷~让我给你们一人一个深吻!【等等!   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饮血当关,魂归何方   南方边境的城墙是用人族的血肉筑起来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下都有忠魂埋葬。   镜都的帝王现在也许正看着笙歌曼舞,玉树银花,闲花城的公子哥儿们也许正曲水流觞,共赏秋月,慈安城的茶馆依旧满座,说书人满口盛世安康。   没有人看见这个偌大结界覆盖下的边陲古城正奄奄一息。   更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里居然还有一群蠢货妄图以**凡身对抗十万大山的无数妖军。   他们穿着最下等的荆棘甲,连件能保暖的衣服都没有。他们抛下妻儿来这里为国效力,但是从不曾被人问津。他们整天懒懒散散,抽烟打架,因为在这个“平安盛世”,他们已经不被需要了,他们甚至为此开心。   但是现在,他们毅然站在了人族的最前线,用尸骨堆出一道并不牢靠的壁障。   他们愿意面朝数不尽的敌人举起武器,因为他们背后就是大镜,他们所站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大镜!   只需要坚持三十日,人族就能得救了。可这三十日真是暗啊,暗得一点也看不见头。   “不行了,肠子全被吃光了,已经没救了。”军医刘述擦了把汗,将白布拉过尸体头顶。   将伤员送来的几个士兵沉默地向尸体鞠了个躬,然后又沉默地离开。军医帐篷里就好像没来过人似的,死气沉沉。   刘述走到角落里,给帐篷里唯一的灯盏添了点油。   半月多以前,那个有着惊世容颜的女妖带着百万妖军兵临城下,从那日开始,九鸣城就没了日出日落,一直都维持着这种妖云缭绕的昏暗天色。   刘述用油一直很节俭,因为他知道,若是三十日内不能保证光亮,那对于守城军而言一定是一场灾难。   这些妖物可以在昏暗中视物,但守城军可不行。而且妖物数目庞大,可以轮番上阵,不停不休,所以守城军也必须时时保证军力。   这几日死的人太多了,大都尸体不全。他处理的都是些不大致命的伤,那些被啃掉脑袋的基本上也不用找他了。除了伤员,还有许多疯了的士兵也被送到他这里。   “疯了好,疯了好,不必天天见这些残尸断骸,也不必忧心这妖物破城之事了……”刘述憔悴地自语道。他看上去整整瘦了一圈,头发一把接着一把地掉,蜡黄色的脸上始终带着焦虑与惊恐。   “你若是疯了,这九鸣城里可是连一个能治病的都没有了!”谢遥一瘸一拐走进来,大声道。   刘述抬眼看他,心想这公子哥儿算是所有人中变化最大的。他记得谢遥刚开始来的时候不过是仗着家里势大,与统领还沾亲带故,从不参加操练,也不披甲戴盔,整天见着人就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求仙事迹。   现在呢,一脸胡子邋遢的模样,哪里还看得清那张俊脸啊。他性子耿直纯良,又愿意冲锋在前,现在与军中那些兵痞都混得不错了。还有他求仙之事,如今他不说大家也知道了,就他每日用雷法杀的妖物最多。   “你腿怎么了?被妖物咬了可别找我医,自己挖个坑慢慢等死吧!”刘述将先后一对比,心中暗道乱世出英雄,这小子恐怕以后不简单。当然,前提是他要活下这剩下的半月。   “不是不是,我这是被投石车给绊了一跤。况且就算被咬了又如何,又不是每一只妖物都带毒!”谢遥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刘述取了药,直接丢给他,然后也一屁股坐下,和他面对面地说道:“你都被那投石车绊了几回了?可长点心吧,不然下次来这儿你也得裹上那白布了!”   “能不能让统领把那玩意儿挪个位置?我每次卡那位置偷偷用雷法杀妖怪都被绊着……”谢遥拧了半天也没把盖儿给弄开。   “我呸!统领都不眠不休七天了,你怎么好意思拿这事儿麻烦他?”刘述啐了他一口,劈手拿过药瓶子,用力一掰就把盖子掰开了,“这药瓶子是这么开的!你拧个屁啊!”   “哦……”谢遥讪讪地接过瓶子,突然情绪有些低沉,“你说,这鬼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刘述看着这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下一刻就结束了,也许永远不会结束。没有日出日落,他们连日子都计算不清,这么浑浑沌沌地捱过了一分一秒,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三十日之期什么时候才会到。   若是知道日子,他们兴许还有个目标能坚持下去。可若是一直都不知昼夜更替怎么办?眼前妖兽屠戮噬人,同胞葬身妖腹,惨不忍睹的事情一件件发生,还被不明确的时间一遍遍放大。   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像是航行在茫茫大海中,也许下一刻就靠岸,根本不可能靠岸。   这样的日子真是绝望透顶。   “没事的。”谢遥见他神情越发惊恐不安,终于出声道。   “你看,我还在坚持,朱统领还在坚持,这么多士兵们都还在坚持。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么九鸣城就没有倒下的理由。”谢遥把药抹了,将瓶子放到怀里,然后提着枪起身。   谢遥终于开始明白一些事情。   不是怎样用最小的消耗杀死一只妖兽,而是一种担当。   他觉得自己身上既然背负着这样的力量,那么自然也就背负着同等的责任。   他愿意为他背后那些活在“平安盛世”里的人做些什么,即便他没有从那些人手中得到过什么。   谢遥眼里有坚定的光芒,额头上冒出青帝百花印的纹路,这纹路上缠着丝丝深紫色的电光。   他想要战斗!   此时九鸣城北城门,有一名青年书生,穿着肃鸟霜裘,看上去风流中带点痞气。   他抬头看了眼蔽日的妖云和气息磅礴的结界,略微皱眉:“南方将有大乱……看来云青此话不假啊。”   此人正是在十三障便与云青等人分道扬镳的宋离忧,他一路走走停停,心中对云青还是有些不信任。   宋离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结界,不由心下冷笑:“我说怎么从北边下来一片歌舞升平,什么消息也没有,原以为是云青那家伙诓我,没想到是前辈大能出手遮蔽天机……”   “这结界看着像是挡住了那直冲云霄的妖气,但实际上也把九鸣城与外界完完全全隔绝开来,人道这次一点准备也没有,恐怕要被坑大发了。”   “小子,就是你在心里偷骂我?”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宋离忧身前。   这人凭空出现,视结界如无物,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走了出来。   “在下想拜您为师。”宋离忧一见这张脸,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人不就是云青让他找的那个老头子吗?听他的话,似乎老远就听见了自己心中所想,而且……这个挡住十万大山无数妖族,对履天圣坛遮蔽了不知多久天机的结界,居然是他布下的么?   茶老舅点点头,也不觉他出言突兀:“你想学什么?看你之前应该是以诸天星辰入道,身上带着愿力,想必也是人道支脉。哦,你身上还有青帝逢春印,那么温养生机,修行仙道也不是不可以。”   宋离忧想起云青说的话,一咬牙,对这老者道:“还望师尊为我粉碎根基,了却因果,我愿重修鬼道。”   茶老舅听了他这话不由皱了皱眉:“这番话是她教你的?”   宋离忧明白那个“她”无疑就是云青,于是点了点头。   茶老舅闭目,手中掐算一阵,然后才开口道:“你可愿入我酆都城?”   宋离忧心道,果真是天下唯一的鬼道正统传承,酆都城。   “愿意。”   “那我便传你幽冥归尽录罢。”茶老舅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北边,又掐算了一阵。   宋离忧觉得这正统传承来得未免也太过简单了些,总有种不靠谱的感觉。   “莫以为我手里的传承是这么好拿的。”茶老舅嘿嘿一笑,手里的动作不曾停过,“粉碎根基,了却因果,参悟幽冥,若是你在这道结界消散之前能做到这些,你便是我亲传弟子了。”   “这道结界何时消散?”宋离忧心想,要是下一秒就散了那他不是白忙活一场,总得给个准儿吧。   “十几日后吧,在那之前你得与我一同呆在九鸣城里。”茶老舅伸手一指,结界张开一道一人大的缝隙,“随我来。”   宋离忧走在荒凉的街道上,感觉不祥的死气笼罩着这座城。   “十几日后妖族便会攻破这里。”茶老舅行走中没有一点起伏,整个人像是漂浮在虚空中,宋离忧注意到他的右手有些微的颤抖。   可不仅仅是攻破九鸣城这么简单。天机被遮蔽,没有人知道妖族已经迫近了人族边界,等到他们隐蔽地打下这九鸣城,结界一消散,自然就可以从毫无防备的大镜南方长驱直入了。   “你……咳咳,师尊布下这道结界是为何意?”宋离忧差点没改过口来。   茶老舅笑得越发阴森:“我与十万大山的小狐狸约好,三十日若是他们在我结界下攻不破九鸣城,我酆都城便不再介入十万大山与履天坛之争。”   宋离忧想了想他几番话之间的联系。这老头子既然已经认定妖族能在三十日内攻破这里,那么他做下这般约定也就是要介入十万大山与履天坛之争的意思了?   “你可知酆都城所在?”茶老舅突然道。   宋离忧哑然。酆都城虽为正统,但未列圣地,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   “酆都城乃是归处啊……”茶老舅停下脚步,对宋离忧说道。   “众生必死,死后尽归于我酆都城。”   宋离忧悚然而惊,他隐约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凡有亡者的地方,统统都是酆都城所在。   换句话说,酆都城无处不在。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六回、争端起源,近在眼前   眠凤廊寒潭水中,郑真真暝目静坐。   月光溶溶,沉静地投在澄澈的水中,微风拂过,便碎作万千冷光。郑真真身上的白衣湿透,紧贴着身子,勾勒出少女美好的弧度。深秋霜露重,雪山寒潭冷意透骨,可是她的神色却十分安宁。   拖拖拉拉几天下来,她终于差不多完成了洗髓伐骨,对这寒潭水也能够适应了。   郑真真几天来一直很想知道云青去哪儿了,但是眠凤廊与世隔绝,根本没有外界消息传来。她几天来见过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惊花,可是她不敢问惊花,毕竟云青来这里目的不纯,要是自己多嘴坏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说起来,既然云青的目标是归灵寺的上乘神魂秘法,她不会真的想办法跑进归灵寺了吧。   这个想法一冒头,郑真真就止不住胡思乱想了,既然云青能有办法混进履天坛百花祭,那当然也可能进入只收男弟子的归灵寺。当时她在履天坛被识破后狼狈奔逃进十三障,这回要是不小心被归灵寺发现她们岂不是一口气惹上两个圣地?   郑真真仔细一算,发现加上自己现在呆的眠凤廊,应该是惹上了三个圣地。其实她还是少算了,十万大山对云青也是恨不得扒皮抽筋。   郑真真叹了口气,从寒潭里起身,抬手掐了一道织玉诀掩住裸.露的肌肤。   “这是履天坛的术法?”   惊花从山上纵云而下,周身有点点桃花闪现。   郑真真点头:“我是镜国人,曾在履天坛念书。”   履天坛分化万千,各地分坛除了传法坛之外都还担任着不同的职责,比如传授知识,司判律法,接受香火祭拜等等。所以镜国人在履天坛学过几手法术也不出奇。   郑真真没说谎话,却也有种天然的误导性。   “有些底子也好,”惊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洗髓伐骨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授法与你,如何?”   “啊?”郑真真惊讶地道,“你还是要当我师父么?”   “你既然不愿拜师,我自然也无法强迫你。不过我是传法弟子,授法与你是我的本职。”惊花解释道。   “我学什么都慢,你能挑点简单的教么?”郑真真有些扭捏地揪着衣角。她悟性有点不足,虽然修道资质不错,心性也可以说是上佳,但修行之时总比别人慢上一拍。   惊花正想说那怎么可能,但见了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忍了。她上前揉了揉郑真真湿漉漉的头发,轻声道:“慢一点就慢一点,有时候走得慢反而是好事。”   “履天坛传承人道,需要适应大部分普通人的资质,所以可能入门会比较容易。但是眠凤廊却有不同……”惊花捡了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与郑真真说,“眠凤廊是仙道,其入门一坎就十分艰深,一旦入门,仙凡之别立现。这之后的一切修行都需要漫长的岁月,逐步累积。走得慢,走得扎实,心境的培养也就更为稳定,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郑真真心中有些复杂,惊花对她很耐心,虽然口头上责骂不少但实际上却照顾有加。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呆多长时间,云青那边典籍一到手估计又要开始跑了。到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惊花。   惊花见她面有犹疑之色,怕她心中压力太大,便不再与她谈修行之事:“对了,你还有一点需记下。”   “何、何事?”郑真真思绪被打断,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她。   “归灵寺与我们的事情,你想必也听说过吧?”惊花眼中有凝重之色。   郑真真心下一紧,点头:“嗯,你们成天打架?”   “……”惊花看着她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我宗与归灵寺龃龉颇多,若是你今后外出,务必小心。”   郑真真还是第一次听见眠凤廊的人自己谈起这两大圣地的争端,不由好奇:“你们为何天天争战不休,这可不像是修道者所为。”   惊花斟酌了一下措辞,最后还是开口道:“我们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异类。”   “啊?”郑真真没明白。   “你现在还不明白,说实话,我也不是很能明白,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惊花看上去也不是特别想深入这个话题。   郑真真却不懂察言观色,她疑惑地道:“我以为只有散修才喜欢打打杀杀。”   惊花屈指弹了下她的脑门:“怎么能把我们同散修比?”   “这么说吧,散修之间厮杀是因为他们道心有暇,不愿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求仙问道,将希望寄托在法宝和灵药之上。但是圣地之间厮杀却有不同,我们都道心纯粹,一心求道,不曾有半点迷茫,然而正是这种对道的认识让我们走上的彼此厮杀之路。”   郑真真想了一下,散修认为法宝和灵药能助他们修道,于是杀人夺宝,圣地之间必定有什么东西是她不知道的,所有圣地之人都认为能够借此修道,于是彼此争夺不休。   “那是什么?你们在争的东西是什么?”郑真真问道。   惊花没想到她能听明白,沉默了一下才道:“道统,我们在争夺道统。”   ——————————————   与此同时,归灵寺藏经阁中。   一道瘦小的身影穿过青灯黄卷,在高大的书架间显得影影绰绰。   云青这时候已经换上了僧袍,艳丽的大红色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她一个一个书架走过去,在每个书架下都驻足停留。   在青灯所不及的地方,她把手按在书架边缘,闭目催动天书。微小而细致波动渗透到每一本古籍中,再被反弹回来,由云青接收。这种探查极耗心力,但没有一个细节能够逃脱。   这个书架似乎也没有异处。云青心中叹息,然后挪动脚步走向下一个书架。   她一直在藏经阁接收各种要务,但是直到今天才轮到藏经阁的看守任务。监守自盗是必须的。   她突然在下一个书架前停下了,心目之中可以看见,在这个书架的另一侧站着个熟悉的人。   “师兄?”   一只修长的手从这个书架上取下一本经书,云青抬头,心目看见那个缺口处露出了觉鸾那张温和却淡漠的脸。   “嗯,见你在忙所以没有打扰。”   云青心下一紧,也不知这家伙在这里站了多久。她一个个书架摸过去怎么看都不正常,他居然还说什么“见你在忙”。   “师兄请随意。”云青也不多说,从书架边退开,正要走到桌案前去。   “说起来,你尚未选过修行之法吧?”觉鸾一边摊开那本古籍一边有些不经意地对云青说道。   云青只得停下脚步,隔着书架对他说道:“我尚未承戒,不敢妄自参悟佛法。”   “无妨,我有传法之责,你想学些什么与我说便是。”觉鸾慈和地朝她笑了笑。   云青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敢妄言,她坦荡地迎着觉鸾的目光答道:“我不知归灵寺有何传承,还望师兄指点。”   觉鸾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将手里的佛经翻了一页:“可成大道的嫡传绝学仅有洗髓经,易筋经。你是内门弟子,可授其一部分。”   每个圣地都有能够成就大道的绝学,每一部都能数得过来。这种传承非嫡传不得授,但也有一些方法规避这点。比如履天坛前辈大能将君子乾元道分化出万千分支,且每一个分支都能回溯到君子乾元道本身,这样就能将君子乾元道的残部给底层弟子修炼。   归灵寺的方法也差不多,他们习惯将经书拆分出很多卷,每卷都能独立成篇。这样就可以将残篇传给底层弟子了。   觉鸾的意思就是可以传她一部分归灵寺绝学。   “师兄可否详说一二?”云青想着虽然这两部都不是她想要的,但若能以此参天下法,悟天下道也是甚好。   觉鸾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只说了一句话:“易筋可成金刚体,洗髓可了长生梦。”   云青心下有些猜想,易筋经与洗髓经之间也许是相辅相成的。就像六道阎魔宗的大日黑天轮、阎魔破妄轮、六道无生轮一样,单独每一个都可成大道,但三轮合一另有妙处。   “长生有谁不愿,还望师兄传我洗髓经罢。”云青答道。   觉鸾点点头,视线从未离开过他手里的那本书:“明日正午,我在传法殿授你洗髓经千字。”   佛家收弟子也好,传法也好,都仪式颇多。觉鸾大概是要先做些准备吧。   “多谢师兄。”云青微微躬身,向觉鸾道谢。   觉鸾将手里的经书合上,道:“月上中天,你也该回去了。”   云青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看管藏经阁的时间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这人最近确实盯她盯得很牢。   她向觉鸾告退,出去的时候遇上换班的弟子,那人似乎对觉鸾深夜在此处感到十分震惊。   觉鸾看了眼窗外皎然月华,那温润的光芒照在他手里的书上,泛黄的书页边缘变幻出无数白色莲花,这些莲花或开或合,姿态万千,栩栩如生。   他将这本书收入怀中,然后从其他几个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笑着对那名看守弟子道:“几本秘藏我先带走了。”   “师祖还请随意。”那名看守弟子双手合十,恭声道。   第四十七回   第四十七回、释尊割肉,觉鸾传法   第二天,觉鸾依言传云青洗髓经千字,看上去一切如常。   云青返回精舍中,并没有开始参悟洗髓经,甚至没有看它一眼。   她在蒲团上闭目打坐,扫净灵台,将大日黑天轮真气运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这种纯粹而暴.烈的魔道真气充溢经脉。等心神俱寂,不再为外物所扰时,她才停下真气运转,开始思考最近发生的一件件事情。   她来归灵寺的目的是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这既是她的动力,如今也成了她的阻碍。   不管是之前晒书一事还是昨夜藏经阁冒险寻书,她都表现得太过刻意。圣地里没有傻子,更何况觉鸾还是万中挑一的嫡传弟子,这么几番下来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能看出她的目的。   但是他不会说破,云青之所以放开胆子搜书也是因为她确信这一点。   一个人家里进了贼多半会直接报官,一个修仙门派进了贼多半会把贼赶出去。但是如果佛门进了贼,这群舌绽莲花的修佛者多半会把这个贼也变成和尚。   释尊割肉喂鹰一事在修道界流传甚广,这典故背后帝释天与诸天龙鬼神的布局且不去提,其本身对云青还是有些启发的。   典故中讲到,释尊见大鹰逐鸽,心有不忍,于是护住了鸽子。大鹰不满,对释尊说:“你保护了鸽子,而我却要因为缺少食物死去了,你这样做真的对吗?”   释尊心想:“这大鹰要吃肉,若是我杀一救一肯定是不对的,既然我发下大誓愿要救护一切众生,便应该以自身来救护众生。”   于是他从自己身上割下肉交给老鹰,以此换鸽子的性命。可大鹰还是不愿意,它说这肉的分量与鸽子不同,要想换鸽子性命便用秤来秤出一样重的肉吧。   释尊照做,可他身上的肉怎么割也无法与秤另一边的鸽子同重。老鹰劝他放弃,释尊不愿,当他割下最后一片肉的时候,他便成佛了。   云青此时做的事情和那鹰差不多。她在明目张胆试探着觉鸾的底线,让他一遍遍在秤上加码。晒书一事上,觉鸾替她点破迷障,提升心境,而昨夜藏经阁搜书一事上,觉鸾就直接将洗髓经传给她了。   若是云青接着试探呢?比如偷偷去藏经阁查看那些悬置的传承原典,比如直接对归灵寺的嫡传弟子下黑手,用秘法剥离传承。如果这样,觉鸾会不会接着在秤的另一端放上东西,来平衡她的索求呢?   云青眼下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不知道是她先从秤的另一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觉鸾先“成佛”。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平衡实在是太难掌握。   对于觉鸾而言,云青只不过是诸多历练中的一个,一块算不得很上乘的试心石。此时为云青提供的便利都会成为他宏愿的一部分,给他带来智慧、禅定、持戒、精进等善法的功德福报。这就像释尊一边割肉一边发大愿“以此身誓求佛道”,等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有突破。   而在这个微妙的平衡中,一旦是觉鸾先做突破,那么等待她的就是真正的皈依。   云青可不想当和尚,所以她必须更为谨慎小心。   她坐在蒲团上,将这些东西都理顺了之后感觉整个计划也明晰了不少。这些天她试探的度已经有些过了,近日还是应该冷静一下,待觉鸾那边稍稍放松戒心再说。   想到这里,云青不由看向了薄薄的一页洗髓经。既然这块肉已经被觉鸾放到了秤上,她也不打算讲究什么了。   云青灵台已经扫净,她放空心神,一口气将洗髓经诵毕。这么一遍下来,短短千字便牢牢印入她神魂之中。   洗髓经一共五篇,觉鸾传下的居然是其中最重要的洗髓还原篇。传说这是真正指点长生之法的篇章,不过得不到全篇也没法连贯上下文,容易产生误解,导致修行出现差错。   这残篇第一句“易筋功已毕,便成金刚体”已然印证了云青的想法,易筋经与洗髓经果真是相辅相成的。先以易筋经成金刚体,然后再以洗髓经洗心涤虑,终抵长生之途。看起来易筋经是以锻体为主,而洗髓经则是炼意为主。   洗髓经这名字取自洗髓伐毛,也与云青现在所走的路殊途同归。修仙之人往往一步就到位的洗髓伐骨,佛家却和上古时那些修士一样,愿意穷极一生去锤炼。这也算是两大道统间的分歧。   既然有相似之处,那么便可加以利用。云青目前“却食吞气”的方法有些笨拙,说不得多高深。却食,不被人间的浊气所染,不为驳杂的灵气所污,可保持自身力量的纯粹干净。吞气,以天地精炁为生,呼吸吐纳间养炼身体。   仙家这类秘法有很多,神隐门的清虚服气法和眠凤廊的服气飡霞法都是其中翘楚,道藏中还有诸多论述服气利弊的典籍。但是这类法门的修行者很少,当世几乎不可见。   眼前的洗髓经也算给了云青一个不错的指点,她不必再千里迢迢跑到修仙门派去找这些生僻的服气典籍了。   云青按照按洗髓经所言运功,以真气不断调和自身生机,直到身心处于最舒适的状态。她如雕像般安然静坐,意念澄明,正合洗髓经中“身定神即定”一句。   等准备得差不多云青便开始吞食天地灵气,气从鼻中出入,呼吸绵长,天地灵气仿佛沉入海底般化入她的身体,待到淬炼肉身完毕,再将浊气呼出。   一步步下来,缓慢却顺畅,可谓是酣畅淋漓。   待到日落之时云青才缓缓睁眼,她从未经历过这种让人欲罢不能的修行。再运转了一遍大日黑天轮真气,比之前要更为得心应手,魔道真气对她肉身的反伤也减轻了不少。   佛门嫡传果真不同凡响,仅这样短短千字便有如此功效。   云青徐徐站起,有种说不出的轻巧之感,这亦是洗髓经带来的身法精进。   她略作掐算,便走出门去,出门前还不忘拎着那个竹苇禅杖。她走到归灵寺寺门前,将竹苇禅杖插.入峭壁之上,就像她下山时那样,依托着禅杖的力量缓缓上登。   上山比下山要难些,但云青这次做起来却感觉轻松不少。那时候她身上受了伤,而且对竹苇禅杖也不太熟悉。此时她以洗髓经淬炼肉身,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对佛法的理解也略有提升,自然更为轻松。   待她顶着烈风到达山顶时,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闭目打坐的觉鸾。   他穿着单薄而宽大的白色僧袍,但在这样的风中却连衣角也没有动一下。这风仿佛在接近他的某个距离就停了下来,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无需法术加持。   这就是道啊。   云青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隐约捕捉到一点玄机。她站在觉鸾面前,也不出言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觉鸾才睁开眼睛,和声道:“来自在崖所为何事?”   以那日举行法会的大雪山为界,南有眠凤廊解忧崖,北有归灵寺自在崖,崖顶均有嫡传弟子守卫观望。   觉鸾坐镇自在崖之巅属于半闭关半驻守。这点是云青入门之后才知道的,之前她一直以为这和雪山法会是同一个地方,不过在寒窟中另外开辟了一个小世界罢了。   “打搅师兄修行了,我是为几日后的界山定址来的……”云青行礼,然后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番。   每回雪山法会后不久两大圣地都要重定界山。界山主要是分隔两大圣地,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同时也担着举行雪山法会的职责。重定界山算是两宗间少有的合作,需要两方谈判决定界山,然后相互监督在定好的界山上布置好天地阴阳分化仪以预备下一次雪山法会。   “你可要随行前往?”觉鸾问道。   云青神情淡然:“正有此意。师兄传法之恩无以为报,云青愿为我归灵寺献微薄之力。”   觉鸾眼睛也不眨就答应下来:“你有此心甚好,我会同负责这事之人谈谈,你且回吧。”   云青有些讶然:“不是师兄领人去么?”   “我从不离自在崖,此事另有嫡传弟子负责,你专心参悟洗髓经便是,其他事情我会解决。”觉鸾复又闭上眼睛,看上去不愿多言。   云青心里记下了“从不离自在崖”一言,又平静地行了个礼,然后向觉鸾告退了。   ——————————————   “界山选址……那是什么?”郑真真看着惊花摆弄满屋子的法器,有些好奇地问道。   惊花手里正忙,没空理她,随口答道:“就是重新选个大雪山。”   “你在干嘛?”郑真真伸手想摸这些奇形怪状的器具,它们每一个都长得不一样,也看不出具体用途。   惊花一把拍掉她毛毛躁躁的手,一边说道:“莫碰莫碰!若是碰坏了就把你扒了衣服丢到雪山里去!”   郑真真打了个寒颤,收回手讨好地说道:“漂亮前辈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问问……”   惊花手里的动作不停,这些法器被她一一摆放整齐:“是布置天地阴阳分化仪的器具,这东西精细着呢,可不能指望归灵寺那群和尚。”   “那是干嘛的?”郑真真猜了一下,“用来分化阴阳?”   “废话,你看名字不就知道了?”惊花把最后一个小指那么大的法器小心地收好,然后才与郑真真解释。   “我们与归灵寺凑一起必然有争端,两边都怕门下弟子伤亡过多,于是很多年前便定下了界山。这界山说白了就是划分地盘的东西,任何一个门派不得越界。”   “可是那东西看上去作用不大啊……”郑真真小声道。   “不大?”惊花冷笑,神情突然有些严厉了,“你可知若是没有界山,我们中估计也要有一宗如墨陵剑阁一般避入小世界了。”   墨陵剑阁与神隐门倾天一战后元气大伤,只得自辟小世界容身,短时间内看来是不敢出来了。   “这么严重……”郑真真瞠目结舌。   “这算什么严重,严重的是两宗之一会彻底失去道统。”惊花肃然道,“好在我们两方的前辈都还算克制,或者说,布局深远,他们早在无数年前就定下了界山之约。只要有界山在,那么我们便不可能如墨陵、神隐门一般全面开战。”   郑真真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敬佩之意。她不知道,界山的另一头,云青正谋划着彻底搅浑西北这潭水,而她的入手点便是这次的界山选址。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了一下觉鸾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云青赶出门去。   然后,本文提到的所有修行方法都是编的,有些是古人编的,有些是我编的,所以安全起见读者大人们千万不要做任何尝试==【不会有人这么做的啦!   第四十八回   第四十八回、花天酒地,烽烟将起   惊花这几日因为重定界山之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管郑真真。郑真真可没有云青那样繁多的任务,她的日子清闲得很,每天也就剩下看看风景喝喝茶什么的。   她性子纯良,待人真挚,这几日也与门中一些弟子混得熟了。   “真儿,你可听姐姐一句劝啊,这世间的男人一个都信不得……”   一名容色艳丽的丰腴女子斜躺在树下,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赤色宫装,衣襟敞开着,露出让人遐想的白皙**。她单手拎着一个酒坛,灌了一大口,双颊酡红,眼色迷离。   “九欢前辈,你喝多了……”郑真真看着她灌酒的样子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拦下。   九欢拎酒坛子的那只手抬高,衣袖滑下来,滑腻白嫩的手臂就这样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就着这样的姿势,将酒坛微倾,清澈的酒水淅淅沥沥地溅在她身上。   “不错,我喝多了,可我比谁都清醒。”九欢舔了舔洒在脸颊上的酒水,有种说不出来的肆意恣睢。   郑真真没法子了,喝醉的人总说自己是清醒的。她只得站起身,试图伸手夺下九欢手里的酒坛。   没想到九欢趁着她起身还没站稳就用力拽了她一把,郑真真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在地上,下巴被九欢死死掐着,然后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陈年美酒。   “咳咳、咳咳!!!”郑真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连滚带爬地离九欢远了些,生怕她发起酒疯来。   “看来真儿不懂陈酒之美啊……”九欢说话的时候都带着酒味儿,郑真真连忙又站远了些。   “咳咳……”郑真真不明白这么呛的东西九欢前辈怎么会喜欢。   “呵呵,不懂也罢,最好你什么都不懂。”九欢杏眼微挑,她眼里总是装着烟波江南般的朦胧,让人看不通透。   郑真真心想,九欢前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是不是要把惊花前辈叫来弄走她。   九欢扫了眼身下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泥土,又抬头看了看这郁郁葱葱的桃树。这树是惊花种下的,好像与她修行有关。   “花天酒地,如今只缺这花儿了,真儿可愿看看桃花盛放之景?”九欢将酒坛子放下,对郑真真道。   郑真真立刻摇头,要是九欢真对这桃树做点什么,惊花一定饶不了她。   “不必……”   郑真真“了”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九欢将酒坛子向上一抛,酒水从坛中飞溅开,深秋的阳光被这些细碎的小晶体折射出万千种色彩。   九欢伸手一指,笑着道:“你看!”   桃花在她指尖绽放,倒映在每一滴酒水中,又为酒水折射,一朵朵开在了冰冷的深秋。郑真真的视线跟不上她施法的速度,只看见她指尖生出一抹桃红,然后眨眼间漫天都是灿烂的桃花。九欢将酒坛子接住,又灌了口神仙佳酿,云鬓散开与她的衣带纠缠成缱绻的姿态。   花香,酒香,美人香。   花天酒地之下,郑真真哑然看着这一切,心神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好看么?”九欢眼睛亮闪闪的,像是豆蔻少女一般纯真而明亮,带着莫名的期许。   郑真真不由自主地点头。   九欢笑起来,拈了一瓣桃花:“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只可惜惊花师妹一直不愿。”   “刚刚那是什么法术?”郑真真看着九欢,好奇地问道。她被这美景一刺激,早已忘了会被惊花责罚之事。   九欢摇头,又喝了口酒:“自创的小把戏,算不得什么厉害法术。”   郑真真瞪大眼睛:“自创!?”   “不难……”九欢慢慢地喝着酒,一边娓娓道来,“我在《悬铭记》上看见一个故事,说是青帝为取人欢心,便在冬日伸手朝这桃树枯枝一指……”   “千里冰河在这一瞬间融化,世上第一朵桃花从他指尖绽开,转眼啊……又是一次春回。”   郑真真有些不信:“这书我从未听过。”   “嗯,只是凡人的戏文罢了,当不得真。”九欢突然有些兴致缺缺了,“青帝已证神位,无心无情,怎么可能讨谁欢心?更何况天下时序自行其律,青帝也不可能妄自乱其春冬啊……”   这时候,九欢刚刚变化出的桃花也渐渐淡去,最后化作酒水,纷纷如雨般洒落。   九欢在树下,被这桃花雨淋了个透,她还是笑着:“这事儿荒唐得很,却还有凡人玩弄这套把戏骗人真心啊。”   郑真真被她笑得心下有些涩然,她看着九欢浑身湿透的样子,突然道:“你冷吗?”   “傻姑娘,我入道多年,如何会冷?”九欢摇头,笑容又深了一分。   “心中可会冷?”   九欢一愣,郑真真趁这个机会把酒坛子从她手中夺了下来。   “入道之后也会有心障罢?前辈你既然心思细腻还是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文为好,免得勾起往事心魔。世间大道不是比这些好看万倍不止么?”郑真真抱着酒坛子,用力摔在地上。   “哈哈哈……”九欢突然笑起来,“你入外门算是屈才了,可愿入内门,随我去与归灵寺谈判界山一事?”   郑真真“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惊花愤怒的声音。   “师姐!!你又给我的桃树浇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你,郑真真,给我回来!!”   郑真真不答,撒腿跑得飞快,她听着背后斗法的巨响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   “劳烦了。”   云青从一名中年僧人手中接过玉简,轻声道谢。   “阿弥陀佛,此番界山选址事关重大,你刚入门不久,还请务必小心。”这人看上去高高大大,不怒自威。他肤色棕黑,手上长着厚茧,眉眼硬朗,手中持着精钢禅杖。   云青点头:“定不负所托。”   “既然是觉鸾亲自交代,那我也愿信你。只不过还有些事情得与你细细交代。”   这位僧人与觉鸾同为嫡传弟子,但辈分上比觉鸾低些。他法号了缘,资质十分普通,但是心性坚毅,从外门弟子一步步成为嫡传。   了缘在寺中呆了上百年之久,属于同辈中资历很深的,加上行事沉稳,处变不惊。所以这次在觉鸾没法离开自在崖的情况下,便由他选些内门弟子参加界山选址。   云青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解这次选址的诸多细节,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在选定好界山后,会由我宗开辟寒窟秘境这方小世界,然后由眠凤廊布置天地阴阳分化仪。然后我们两宗各自归位,百年内不得再跨过此界,等下一次雪山法会后再重新选址。”   “不知界山是怎么选出来的?”云青听了半天“双方保持克制,不得随意厮杀”之类的规定,一直没听到关键。   了缘叹道:“阿弥陀佛……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云青见他不说,也不再多问:“明白了,若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指教。”   了缘道:“……界山选址中或有斗法,若有人邀战,切勿避退,也切勿伤及性命。”   云青心下了然,这和尚绕了半天弯子不还是在说“到时候谁拳头大就地盘大”啊?所以说这次界山选址多半是有一场好打了。   她郑重地听了缘讲了很久,到寺中晚课钟响才起身告退。   ——————————————   镜都,履天圣坛。   乐舒一身纯白祭服跪在圣池之前。她身上白衣不带一点杂色,有种近乎可怕的纯粹之感。她闭着眼睛,神色超然,尚还稚嫩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出一点这个年龄该有的童趣。   “师尊,弟子出关了。”   圣池之上,白衣白发的大镜国师端坐虚空,一言不发。   “弟子此番已经入道,愿为您分忧解难。”乐舒睁开眼,仰望那个不染红尘纷扰的圣人。   “我无忧亦无难,既已入道,你随心而为便是。”国师不曾开口,这话径直传入乐舒脑海中。   乐舒跪地不起,她觉得单是直视着那个人就有种要灼伤眼睛的错觉。   “徒儿想出任执法弟子一职。”   国师又不答话了。   这与一月之前她问起云青时一模一样,乐舒心中有些挫败,但马上又调整过来,她目光炯炯:“弟子愿与魏师兄他们一起,追捕破坏祭坛之人。”   国师还是不答。   就在乐舒打算重复一遍时,天边飞来一只青鸟,这鸟儿直接突破了履天圣坛的结界,落在国师膝上。   国师伸手抓住那只鸟儿,它突然变得有些僵硬,生动鲜活的身子一点点凉下来,温热的肉变成紧密的木材。青鸟的羽毛也一点点落下来,最后变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木鸟。   报信青鸟。   乐舒讶然,这是仙道法术,常用来传讯。这种木鸟可以在法术作用下变成真正的青鸟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它甚至能自己找吃的养活自己,然后一路带着信件飞到收信之人手里。不过这个法术速度很慢,多用来传递些隐秘但又不怎么紧急的信件。   这只青鸟身上附着的灵气十分稀薄,大概出发有半月之久了吧?   国师将青鸟放飞空中,看样子已经读完了信件内容。   “乐舒。”   “弟子在!”乐舒很少听见师尊叫自己名字,她一个激灵直起身子。   “带五百内门弟子去九鸣城。”   “弟子领命!”乐舒肃然道。   “传令征天宫,今日起与清川山府开战。”   这句话不仅传给了乐舒,还直接传达到远在天涯海角的履天坛嫡传弟子们心底。   就是这句话,在不久之后把整个南风大陆都拖入了灾难的泥沼。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和吾意君讨论佛教理论局限性收获颇多,讲得好赞啊喂!!怎么可以这样!我要羞愧了!!(摔笔   大家快用纠错啊剧情bug啊更加全面的理论知识啊来抽打我吧!!!还有……长评呢神奇君?(敲碗等……   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南北乱象,征伐之声   当南边繁盛之地掀起一场隐秘的腥风血雨之时,西北大雪山里的眠凤廊与归灵寺也在为一场严酷的争斗而做筹备。   混乱无序的征伐只会给道统带来伤害。深知这一点的圣地前辈将两边的矛盾控制在了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这种控制并不严密,但也起到了延缓冲突爆发的作用。或许他们本来也就没有完全抹消矛盾的意思,只是想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使这种冲突得到最大的发挥。   这种天然就存在的漏洞使得云青对不久后的界山选址充满期待。   “界山选址之前或许会有斗法,届时嫡传弟子不得参与其中,所以你们便是成败的关键所在。”了缘对身侧的云青说道。   他们一行人穿着赤红僧袍走在茫茫雪地里,就像一道撕裂大地的深痕。   这地界已经称得上荒芜,连雪狼、白熊都出没得少了,但是这些血肉之躯的佛修却能顶着冰封万物的寒冷翻山越岭,一路向前。   云青觉得按照了缘一路上强调“斗法”一事的次数来看,这次与眠凤廊会面多半是不会善了的。还有嫡传弟子不参与斗法这点,她细想之下也觉得颇有深意。   圣地嫡传从来都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嫡传弟子就意味着这个圣地的未来。他们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每一个人都有问鼎大道的潜质,在同等修为的情况下境界和实力往往高出普通弟子一大截。比如说履天坛一脉弟子万人有余,可是嫡传也不过十人之数。   这样最最拔尖的弟子从来都是不惧争斗的,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争斗中必有伤亡。没有哪个圣地愿意承受嫡传陨落这种事情,因为但凡嫡传弟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才,每一个都被圣地注入了无数心血。   他们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修行者,更是被符号化为一脉传承的象征。   界山选址的斗法将最能代表圣地实力的嫡传弟子排除在外,这似乎也昭示着此行必见血腥。   “你尚未入道,可要做好准备。但无论如何,不可避战。”了缘这话强硬得很。   云青点头:“定当竭尽全力。”   一行人向着南边的雪山之巅飞快地走去,不过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山巅处的雪山法坛还保存完好,只不过最外层结界已经被关上了,众人席地而坐,身子在厚厚的积雪中冒着热气。   从天空中看下来,散开的僧袍就好像从白茫茫的雪地中开出了赤红的花。   几人刚刚坐定,天空中就开始洒落纷纷扬扬的桃花。   云青坐定,身子不动,但心目却往上探查。一座装饰精美的楼船从远方天空中飞来。   这楼船之上朱栏绮疏,廊腰缦回,桃花从船头散落下来,伴着微风散发出一丝丝清冷的香味。明明是白天,但船上灯火通明,声光凌乱,让人耳目不能自主。十几名穿着宫装的女子凭栏而望,团扇轻绔,缓鬓倾髻,个个都超逸绝尘,颇有仙家风采。   这点点桃花随风落下,一触到地面便生根发芽,竟在这冰天雪地里长出无数小小桃枝,眼看就要将归灵寺众人所在的地方化作一片桃花林了。   云青留意到这些桃树每多长出一棵,便有一缕细细的桃花瘴缭绕在周围,等这桃树林长起来,只怕这桃花瘴会直接侵入神魂,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她屏息凝神,护住自身,也不去反抗。这等逆转天象的手笔多半出自对方的嫡传弟子,了缘不会坐视不管。   果然,只听得了缘突然朗声说道:“阿弥陀佛,眠凤廊的诸位道友近来可好?”   这声喊得连云青都有些耳膜发疼,胸腔发闷。四周的桃树苗在这一声之下居然眨眼间化作齑粉,地上只余下点点残红,看上去凄清惨切,不忍直视。   《维摩经》中提到“演法无畏,犹狮子吼。其所讲说,乃如雷震”,刚刚了缘那道以声慑人的便来自这部经书。这本是佛家播教义所用的术法,但演化至今可以震慑邪魔,破除万法,使人心生皈依之意。   天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一道桃色绸带从船首飞下,眠凤廊弟子依次顺着这条窄窄的丝绸走下来。云青的的心思落在末尾之人身上,那不就是郑真真吗?随后她又扫了一眼为首之人,心下警觉之意顿生。   那人身姿丰腴,风情万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胸口还开着襟,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她手里拎着个酒坛子,她灌了口酒,笑吟吟地唱道:“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了缘,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啰嗦了?我记得上回你可没向我们问好……”   了缘高呼一声佛号,面色沉着:“说一切法悉是无常,唯说如来常住不变。贫僧变了,自是因为未抵真如之境。”   云青虽说对这句经文没理解多少,不过她听出来了缘这是在试探那名女子的修为。   那女子脆生生地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挥手道:“你未抵真如之境,我亦未成万象之工,彼此彼此罢了。闲话就不多说,不知界山一事你们怎么看?”   了缘虚空一指,点点梵文闪过,化作“南三”二字:“不知九欢道友以为如何?”   “往南移三座山?哈哈哈,便是觉鸾来了也不敢与我提这等条件,你还是想清楚再说吧。”九欢灌酒的动作一滞,突然放声大笑。   “正是觉鸾的意思,九欢道友有何指教?”了缘神色淡然,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稳。   “哦?”九欢拖长声音,周身开始隐隐约约地闪过暴风疾雨的异象,“北三如何?”   “这座雪山离自在崖太近了,觉鸾怕他驻守不利出什么岔子。”了缘双手合十道。   言下之意就是若不往南移三座山,那觉鸾说不得就要自在崖直接对解忧崖动手了。   这话已经接近威胁了,九欢神色带了丝丝寒意,暴风疾雨之象渐渐化作狂风大雪之象:“北二,不能再少了。”   “南三。”了缘强硬得不像话。这和他平时表现出的稳重谦和颇为不同,云青不由怀疑是不是出发之前他与觉鸾谈过什么。   “那就没法子了。”九欢周身幻象突然消散,她笑得灿若桃花,“诸位姐妹!”   “你们可愿以身证法,与归灵寺的道友们切磋一番?”   云青心下一震,想来觉鸾提这种不靠谱的要求就是要挑起两宗之间的争斗了。可是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不是彼此协调解决界山之事才是正途吗?   这九欢想必也探明了这点,于是毫不犹豫地就应战了。   自从履天坛离开西北之地后,归灵寺与眠凤廊虽然小摩擦不断,但百年间未曾有过大的冲突。可是这种平衡维持多有不易,若有一方失去克制便有可能让整个局面向最坏的地方滑落。   云青虽然觉得不久后两方必有大冲突爆发,但没想到会是在这个关系重大的雪山法会上。原本她还打算加一把火,让局势变坏些,可不料觉鸾早有安排,算是在她前一步就把局势推到了更坏的地方。   这到底是另有所图,还是仅仅作为秤另一端的加码?   她现在是应该顺势而为,还是不按那人布置好的套路来呢?   云青看着队列末尾想抬头看她,但又怕别人发现什么的郑真真,心下转瞬闪过了无数念头。   ——————————————   南边,镜都。   不久前百花祭才刚刚升起过的履天圣坛一夜之间遮蔽了镜都的天空。   履天祭坛本就是人道的战争利器,百余年前毁灭十几座城池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的事情。这次升空,所有镜国人都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履天圣坛通体纯白,圣洁的光辉普照大地,一日比一日更为强烈。圣坛中央的圣池水渐渐变少了,或者说,更为凝实了。刚开始如同半透明的胶体,后来变得越来越硬,光泽也越来越明亮。   池水源源不断地通过万千分坛的愿力得到补充,一渗入这圣池之中便凝固成白色石料,这石料与构建圣坛的石料一模一样,但是光泽更为耀眼。   一日之内这石柱已经上参云霄,连顶端也看不到了,它的光芒之盛让人无法以肉眼直视。   又一日,五百内门弟子在圣坛处血祭,以己身精血供养圣池。   国师祈愿,圣环降临。   圣环之大,足以覆盖整个镜都,而且随着愿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它还在不断扩大。   血祭之后的光柱能够毫不费力地撑起圣环,但也有一定的时间限制。   “万民之愿,绵绵翼翼。履天之威,赫赫明明。以我血肉,克其南夷!”   五百弟子齐声颂唱祭歌,歌声随着圣环的扩张响彻整个大镜都城。   “为我人道而征!”   第五十回   第五十回、手持残刃,独守孤城   九鸣城,茶馆地窖之中,宋离忧身上笼罩着灰白的死气。   酆都城可成大道的传承有三,幽冥归尽录,万象森罗录,九曲通幽录。幽冥归尽录是其中最为出名的典籍,当年酆都城介入天祝国与大镜国的朝代更替,有一嫡传弟子用幽冥归尽录生生将人世化作鬼地,南方十几座城池之上都隐约有鬼都虚影降临,后来履天坛圣环扩张至此,酆都城才悄然停手。   “幽冥归尽”几个字算是将整部传承的内容道尽了。幽冥为阴间地府之意,这是不属于任何生命的鬼道领域。而鬼者,归也,死者尽归幽冥之中。若是将这部传承修到极处,意念一动便可化生机为死气,化生地为幽冥,使生者变为鬼物供施法者驱使。   茶老舅竟然可以随手传下这等传承,这不由让宋离忧对他的身份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想,但他一直不曾向茶老舅确认。   对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领悟幽冥。   粉碎根基,了却因果,这对于他入道已久的修为而言都不算难,难的还在这领悟幽冥之上。   他肉身已毁,死气缠身,也能算鬼物之列,无时无刻不身处幽冥。但身处幽冥并不代表就能领悟幽冥,就好比他之前好几百年身处人世也不可能说自己就领悟了人世。   如酆都城本身一样,幽冥也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嗅之无味,触之无感。   宋离忧静坐已有三日之久,除了修出鬼道真气之外还是对幽冥毫无所感。距离茶老舅所说的半月之约还有十几日,但是宋离忧今日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种焦躁之感升起。宋离忧心想,入道后对天机有些自然的感应,这种莫名的感觉大概是在提醒他时日不多了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地窖顶端,透过墙壁,透过屋顶,他看见那个流转着浩荡亡者气息的结界外妖云遮蔽,渗不进一点天光。   宋离忧神魂中有点点星光闪动,他以诸天星辰入道,虽已粉碎根基,但对星辰之道的领悟还在。   这点星光十分微弱,一闪一闪地,仿佛在呼唤着什么。古老的光线穿过万千世界,被他神魂中这点星光接引下来,开始与之一同闪烁。   宋离忧周身渐渐出现了诸天星辰虚影,但是这虚影被妖云和结界削弱后变得很是黯淡。   “还不够……”他咬咬牙,神魂中的点点星辰突然像是燃烧着一般大放光芒。   一日一夜,宋离忧终于将足够的星光接引到了这斗室之内。他抬手掐了一连串复杂的法诀,眼中倒映出闪烁的星芒,有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太上玄一,九星吐精;三五七变,洞观幽冥!”   世间能视不可见之物的法门有不少,比如说仙家的法器燃火灵犀,或者是云青这种**淬炼、心开一目。但宋离忧刚刚粉碎根基,能用的法术太少,只好利用对道的理解,辛苦接引星光,借特定的星辰成阵,使自己在短时间内洞见幽冥。   因为妖云的遮蔽还有结界对环境的影响,所以这个洞见幽冥的时间不会持续太长。   宋离忧睁开眼睛,细细观察这座城池。   身体残缺的士兵拖着兵戈缓缓走向结界的缝隙,被无数长矛扎穿的妖兽与其擦肩而过,彼此都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反应。城墙之上被钉住的士兵,墙角里脑门被开了个大洞的小孩,被草席潦草地裹着的青面士兵,整个下半身都被烧作焦炭的老人。这些看上去死去已久的人如同活着一样行走在幽冥之中,他们依照本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普通人若是死去便不能保持心中之灵,生机就此湮灭。   亡者与生者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一个以死气维持其存在,而一个以生机维持其存在。   幽冥之所以不可见,正是因为宋离忧以神魂之力为生,而非真正地已经身处死地,以死气维持存在。   若不悟道,如何入道?若不入道,如何悟道?   若不生机归尽,如何得见幽冥?若是不见幽冥,如何生机归尽?   宋离忧心中一点明光闪过,身上最后一点生机断绝,浓浓地死气笼罩在他身上。他周身的星辰虚影渐渐淡去,隐约有阴森的鬼城在他身后幻化而出。   “粉碎根基,了却因果,参悟幽冥……我做到了!”   宋离忧起身,走出地窖正想找那神秘无比的茶老舅,结界处却突然传来细微的崩裂声。   城墙之外,黄铜战车中。   胡寒眉突然伸手撩开帘子,她神色不如往日轻佻柔媚,反倒有种阴冷森然之感。   她朗声道:“方才夭阙塔律令传来,今日必须破开结界。”   “众儿郎随我入城罢。”   这个有着倾世妖颜的胡寒眉十几日来第一次走下黄铜战车。她衣袂飘摇,身姿看上去十分柔弱,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美人儿却让所有妖兽都俯首跪拜。   她踏云而行,瞬间就到了那道裂缝之前,只见她伸手一指,那道裂缝就像成熟的果实一般,又撑大了一些。   朱元盛面色大变,他迅速指挥投石车想要拦下那女妖,可是还没等开口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这位小哥,难为你不眠不休这么多天了,只可惜无力回天啊……哈哈哈……”胡寒眉笑着一步步迈进这座古老而遍布疮痍的城池。   无数士兵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想要挡下她,可是没有人能近其身两丈之内。   那些人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原本狰狞凶狠的神色一点点温顺下来,双目中渐渐失去了神采。   “我美么?”胡寒眉一边走一边掩嘴轻笑,她另一只手拎着裙摆,神色残忍而美艳。   有士兵不由自主地点头,涎水顺着下颌滑下来,和身上的血液混在一起。   “可愿为我浴血奋战?”胡寒眉的惑神之术和她的美貌一样,让人心生畏惧,让人不能自拔,也让人奋不顾身。   终于有人动手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将长矛扎进身边同伴的胸腔中,那人死前还保持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比起和那些不可抗衡的妖兽拼命,与同伴相杀不是更有趣也更为简单么?”胡寒眉跨过人类的骸骨,以一种征服的姿态一步步向前。   就在这时候,一道电光狠狠地砸在了她的面前。   胡寒眉抬眼浅笑:“是那位用五雷正法的孩子吧?”   谢遥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心中狠狠一颤,内心居然有种遇见无暇仙子般的悸动之感。他在脑海中拼命念着太上感应录,平静心绪,心道这妖女当真媚术了得。   周围的士兵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开始彼此厮杀。谢遥看见那些朝夕相处、同袍同泽的士兵们将用来抵抗外族的兵刃刺入彼此的身体,心下有种悲愤之情涌出。   这么多日的坚持,这么多日的不离不弃,这么多人的梦想和责任,这么多人的血肉和眼泪,全部被眼前这个妖女一个笑容毁掉。他恨这妖女的残忍毒辣,更恨自己的无力抵抗。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那边的孩子,你说,我可是倾国倾城?”胡寒眉朝谢遥缓缓走来,笑容清浅,只一眼便销尽千古红尘。   谢遥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努力用太上感应录填满自己的脑海。   不知不觉之间,他忘记了身处战火之中,忘记了面对着强敌劲旅,忘记了爱慕与悲痛,心下一片空净,唯有太上感应录一字字闪现。   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坐忘之镜。   可是这种玄妙至极的感觉只存在一小会儿,他突然感觉腹间一痛,钻心的疼痛从伤处传遍全身。他低头,看见有半截长矛从腹部穿出。   他抬眼看向胡寒眉:“你……!”   “莫看我,这可不是我做的。”胡寒眉歪着头笑了一下,越过他走向更深处。在她身后,因为无人阻挡,一只只妖兽井然有序地进入城内,城门处已经血流成河。   “啊!!啊啊啊啊啊!!”有些熟悉的惊恐声音从谢遥身后传来,然后他就感觉到那半截长矛被抽了出去,一时间血大量从伤处涌了出来。   谢遥一边转身,一边用真气修复伤处。一抬眼,刘述正握着带血的长矛站在他身后。   “谢小子,对不住了!!”刘述老泪纵横,突然抬手就要把长矛扎在自己身上。   谢遥拽住他:“你发什么疯,快去把那裂缝堵上才是你该做的,自裁算什么?”   “我、我我竟在妖女言语之下出手伤你……”刘述满脸惊恐仓皇,他是军医,但后来也拎着兵器上了战场。所有人中他见的死亡最多,承受的压力最大。   “没空理会你了,要么为这点破事儿去死,要么为九鸣城而死,你选一个吧!”谢遥脱了外衣,裹住腹部的伤口,一边掐着法诀一边顺着胡寒眉的脚步追了过去。   谢遥跟不上那妖女的踏云之术,只远远看见一大片妖云渐渐渗入城中心。   就在他心中有些绝望之迹,北城门传来一阵阵战歌。   “万民之愿,绵绵翼翼。履天之威,赫赫明明。以我血肉,克其南夷!”   北边的结界也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   他冲向歌声传来的地方,只见身着清一色纯白祭祀服的履天坛内门弟子从城门中走了进来,与胡寒眉正面对峙着。   令他惊讶的是,履天坛为首之人居然是个年幼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正是乐舒,她手中持长剑,剑身流转着无数符文,与她衣角上流转的纹路相通。她高举长剑,背后五百内门弟子齐齐取心口精血汇入长剑之中,剑身不染一丝血光,圣洁而纯净的光芒笔直地朝胡寒眉袭去。   “虛峙劫刃,洗荡灾愆!君子圣德,济度诸恶!”   乐舒刚刚入道,晋升嫡传弟子还不久,国师没来得及传她乾元君子道,所以只得使用这道合击之法。之前魏长松在对抗树妖之时用的也是此法,因为此法对妖邪之物颇为克制。   “一见面就凶巴巴地动手,可真是镜离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胡寒眉整个人被刺目的白光笼罩着,但声音却平平稳稳地传出来。   “人道圣者之名岂是你能叫的?”乐舒听了这话面有怒色,手中长剑虚掷而出,圣洁光芒尽去,只余森森杀机。   胡寒眉似乎想要掐诀,但是突然脸色一变,居然没能躲过这一剑。那长剑与她身子相撞,碎成两半落在了地上。   “圣者大人,三十日未到我们已经攻破此城,你为何不撤去结界?”   胡寒眉高声道,看来她刚刚掐诀不成正是因为这结界的限制。乐舒脸色也十分凝重,即便在结界压制之下,胡寒眉这种天妖也不是她一人对付得了的,不知为何这种妖物居然能自由在世间行走,莫非清川山府真要搅得天下大乱不成?眼下这天妖被压制还好,若是这道结界撤去,那结果定然是生灵涂炭。更让乐舒感觉不妙的是,听胡寒眉的话,这九鸣城中居然还隐藏着一位圣者,这名圣者不仅遮蔽了九鸣城的天机十日有余,如今难道还要协助胡寒眉不成?   谢遥听着他们说话,不知不觉越走越近,胡寒眉似乎心有所感,突然抬头,朝他虚指一下。   她脚边的断剑眨眼间就出现在谢遥面前。   谢遥感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剑上沾染的杀机让他动弹不能。   “唤我何事?”茶老舅出现在谢遥面前,那短剑像是突然失去了动力一般落在地上。   “圣者大人曾言,不再介入人道与我妖道之事,如今又为何回护那小子?”胡寒眉脸上笑容不变。   乐舒没想到真有位圣者坐镇九鸣城,也不知这位与胡寒眉作过什么约定,与眼前这年轻人又是什么关系。   茶老舅笑得阴森:“我曾对你说,若是三十日内你们在我结界下攻破此城,我便不再介入你们的纷争……”   “你对我可不是这么讲的!”一个有些痞气的声音凭空出现。   茶老舅身边的空气一阵扭曲,宋离忧身着鹤羽大氅,对他说道:“师尊。”   谢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么多久以来他终于见到了那场梦一般的寻仙路上遇见过的人。   茶老舅坦然道:“徒儿,我对你说的是,三十日若是他们在我结界下攻不破九鸣城,我酆都城便不再介入十万大山与履天坛之争。”   “这两句之间可有什么矛盾?”   宋离忧心中一寒,他之前还是想得简单了,这厮不仅把人道算了一把,还将妖道也算了一把。   若是破城,茶老舅便不再介入九鸣城争端,但酆都城可以。   若是不破城,酆都城便不再介入十万大山与履天坛之争,但他本身依旧可以在九鸣城暗中推波助澜。   不管破不破城,鬼道都定会搅浑这池水。   他对此势在必得。   “不过……就依你所言,我现在便将结界撤去吧。”   茶老舅什么动作也没有,笼罩了九鸣城十几日的结界就这样消失了。   一股磅礴的妖气直冲云霄,胡寒眉仰天尖啸,脸上渐渐覆盖起赤色纹路,妖异而美艳。她的裙摆之下冒出九只狐尾,风火雷电轮番在天空中翻滚。   大地从她脚下龟裂开,履天坛弟子有心志不坚者在这尖啸声下来不及躲闪,直接落入地下,呜呼亡矣!   “九命妖狐……退出九鸣城!”乐舒见了胡寒眉的本体,心中一震,回头对那些内门弟子大声道。   胡寒眉抬手,陨石冒着火焰从天而降,乐舒他们所站的地方再也没有一处完好。她化身本体后天生蛊惑之术更为强烈,即便是入道之人也难以支撑。   乐舒看着被陨石砸入地底的诸多弟子,心中怒火中烧,但她知道,眼下不能硬抗,只有等援军来了再作打算。   “退?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胡寒眉笑声响彻整个南方,“这是我的九命城!”   无数妖兽狂号着冲入九鸣城中。   茶老舅看了看有些癫狂的胡寒眉,又扫了眼苦苦支撑的人道弟子,神色悲悯。   他对谢遥和宋离忧说道:“你们可愿随我去酆都城避一避?”   “自然愿意。”宋离忧淡淡地道。   “我誓与镜国共存亡!”谢遥眼睛发红。   天命已定,众生又作何挣扎?   天命未定,众生又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呃,关于七大圣地,按照出场顺序来分应该是这样的:清川山府(第四章白衣使),履天坛(第十五章郑真真),眠凤廊(第三十九章惊花),归灵寺(第四十二章觉鸾),神隐门(???)。   未出场的有墨陵剑阁、???。之前说过,酆都城不算圣地。然后坐镇十万大山的妖修圣地是清川山府,“十万大山”和“清川山府”是一个地方。等这些圣地都出得差不多了,我再整理一个资料篇吧。   还有要是发现剧情漏洞一定要告诉我啊不然写长了以后我圆不回来……错别字的话,我记下来……然后有空一起改吧。   然后,第二卷就正式结束了。下一卷大概是云青在归灵寺的愉快生活,这样的……(并不是啊!!!   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一回、人若鸿毛,命如野草   镜国,新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早春。   此时距十万大山天妖胡寒眉将九鸣城化作九命妖城已近两年,两年前人道援军因受天机遮蔽,对清川山府兵力判断失误,履天坛内门弟子五百人尽数折损在退出九鸣城的过程中,彼时唯嫡传弟子乐舒一人手持残刃,眼睁睁地看着南方唯一一道边陲防线陷落兽潮之中。   此后国师于镜都发动血祭,以之前那五百内门弟子注入圣池的精血为媒,以慈安城国师府布下的华表为基,唤人道英灵降世。人道弟子从镜国各地源源不断地被调往慈安城,于慈安城重铸人道防线。   约半年前,清川山府与履天坛以闲花城流连河为界,一南一北,僵持不下。以南之地,人命微如草芥,尸横遍野,再无一丝生机。以北之地,人道诸多青年将领崛起,誓为人道战尽最后一滴血,谢遥也是其中之一。   新历安平一百四十五年初冬,流连河面开始结冰,人道军队欲渡河反击,大败。此时履天坛弟子伤亡已近十万。   但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国师于镜都以十万英灵、百万生灵为牲礼,以血祭之法拆解履天圣坛。   新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的第一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履天圣坛出现在慈安城上空。出征祭典在慈安城举行,圣环升空,遮天蔽日,所有死去的人道弟子不再化为鬼物归入酆都城,而是化作英灵进入履天圣坛,以身铸成光柱,支撑圣环的扩张,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在履天圣坛光环所笼罩的地方,所有人族都悍不畏死,战意沸腾,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让本来就异地征战的妖族陷入了泥沼,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后退。   这开始成为一场消耗战。   清川山府有百万妖众,一名巅峰天妖。但因为履天圣坛被迁到慈安城,为规避圣坛的直接攻击,胡寒眉无法再亲自出手袭杀人族。而时妖军已深入镜国腹地,与十万大山相隔太远,一时间损耗的妖军也得不到补充,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清川山府选择收缩扩张,紧守九鸣城,以此为根基,逐步站稳脚跟再向北方缓慢侵入。   酆都城无所不在,原本鬼道也未有大动作,只有一些零散弟子操纵死去的妖族和人族从中攫取力量,伺机扩张。但在国师移圣坛于慈安城后,所有人族不再化作鬼物归入酆都城,酆都城实力因此大为削弱。传言今年将有鬼道嫡传弟子被派往战乱之地重整鬼道军力。战乱期间茶老舅从未亲自现身,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假。   履天坛在新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颁布大镜国新政,所有人族可于传法坛接受履天坛传承。此法一出,天下皆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无门槛传法授道的圣地。从这一年开始,人道正式进入了一个全民修行的术法盛世,也进入了一个万民同心、共御外敌的战争乱世。在妖道、鬼道战力无法得到及时补充的情况下,人道的战斗力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着,整个人族都成为了履天坛的后备军。   人道传承居然在这场来得猝不及防,还被险恶算计的战乱中,走向了最鼎盛的时代。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暂时没有影响到身在遥远西北雪山的云青。   两年前的界山选址中,由提出斗法的眠凤廊一方开始逐个对归灵寺弟子挑战。先由一名眠凤廊弟子与一名归灵寺弟子切磋,生死不论,胜者可以继续挑战别人,直到失败为止。   郑真真难得聪明了一次,她一开始就挑了云青,受“重伤”败退后就不再参与接下来的乱斗了。   云青在接下来的应战中陷入苦斗。   同为仙道圣地,神隐门传承以太上之道为主,而眠凤廊传承则不同,她们多以逍遥之意入道。虽然都是女子,但斗法中不乏大开大合,肆意挥洒。一般刚刚开局不等云青做好准备,对方术法就如倾盆之雨般狂涌而出,若是第一波爆发能好好抗下或者避开,那么云青便可以趁其旧势已去,新力未生,一举近身,使用纯粹的肉身攻击手段废其经脉,断其生机。   但是若第一波攻击未能完全避开,或者没扛下来,那接下来多半就得受其所控,死路一条。   最糟糕的是眠凤廊术法简直多如牛毛,一连三、四个人打下来居然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云青连破绽都很难找到,更不用提针对性的打法了。而且圣地门人多少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道心坚定,以她的幻术修为很难动摇其本心。再加上目前为止最强的大日黑天轮真气也不能用,方寸盏因为藏着阿芒也用不了,云青一开始就处于天然的劣势。   基本上她都是在依靠洗髓经的法门肉身硬抗法术,抗住了就赢,扛不住就死。   大概轮到第五个人的时候云青只好假装伤势积累过重,身体不支,离开了战局。   最后的结果是以一胜之差,眠凤廊败在归灵寺手下,界山以他们所在的雪山为界,往南移动三座山的距离。   活着回去的除了了缘和九欢之外,眠凤廊仅有四人,归灵寺仅有三人。   回寺之后,云青安安分分修行洗髓经,每日早课晚课诵经拜佛,从不逾矩,亦不再窥探藏经阁了。   大概这么过了一年多,新历安平一百四十六年早春,西北草原雪灾严重,无数牧民受其所害难以维生。有朝圣者大雪封山的情况下还找到归灵寺山门,欲求佛庇佑,保他们渡过这次难关。   不久后寺内就多了些救济草原牧民的任务。   云青请求前往救渡受苦受难的牧民们,借这个机会稍稍远离归灵寺一段时间,淡化自己的存在感,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回去。   下一次回去,可能就是离开的时候了。   ————————————   “多谢你了,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已……”满身是血的干瘦牧民跪在一个少年面前。   那少年穿着宽大的赤红僧袍,面相有些阴柔,闭着眼睛,赤足站在苍白的雪地里。他手持精钢禅杖,刚刚他便是用这禅杖将好几只凶猛无比的雪狼赶走的。   少年僧人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了过去。   那牧民抬头,正看见冬阳照在那人萧瑟的背影上,有种说不出的寒冷之感。   云青从归灵寺出来,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见着一个人,便是这人还险些被好几头雪狼分而食之了,可见西北雪灾之严重。不过既然已经看见人了,那对于身具天书的她来说牧民聚居之处还算好找。   离这里最近的牧场是心水牧场,她两年前刚刚穿过十三障时搭上了一个邪修的商队,那时候她随口瞎掰的牧场也是这个。仿佛冥冥之间自有定数,今天她终于也要来这里走上一遭了。   云青虽然赤足,还闭着眼睛,但走路却是完全不成问题。眼睛看不见之后,她对心目的依赖也越来越大。但是她心目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开眼,所以不管怎么用都有点提灯走在黑暗中的感觉,不如真眼自然。好在这些年来她也逐渐适应了这样行走于黑暗的感觉。   随着洗髓经中苦修之法的逐步践行,她对恶劣的环境也越来越习惯了。   “呜呜呜……”   细微的呜咽声从远处传来,云青走得不紧不慢,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到出声的地方。   雪地里蹲着个穿单薄布衣的小孩子,那小孩蜷成一团,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偶尔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呜咽声。云青见那孩子不过三、四岁,脸色发青,瘦得皮包骨头,看上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样的弃儿出现在灾害中一点也不稀奇。   西北草原原本就民风比较原始,遇上这种灾祸一般都会将身体差些的孩子丢弃,从而保证家中大多数人能活下去。   云青弯下.身子,将那孩子抱在手里,温暖的气息包裹着那孩子。既然遇见了,那么顺手救下他也没什么,这和刚刚那个牧民没什么区别。   那孩子脸色好看些了,可还是睁不开眼,脸色由本来的青色变得通红,看来是在发烧。   云青可不懂医术,她的真气更是只能用来杀人,但她也不在意,就这么吊着这孩子一条命朝着心水牧场走过去。   此时正值傍晚,在外放牧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到牧场里,许多人好奇而敬畏地看着这个盲眼赤足的少年僧人。牧场里的雪被清扫过一番,一大堆一大堆地分开,雪里还能见着些被掩埋的牛羊尸体。这么冷的天,草料越来越少,牛羊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再加上雪地里动物越来越少,不时便有饿昏了的雪狼闯进牧场抓羊,所以损失颇为严重。   “桑儿!!”   云青正要走进牧场,便听见身后有一妇人凄厉的号哭声。   她回头,一个穿着脏兮兮棉褂子的老妇人正满脸惊愕地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手里的孩子。   那老妇人像是疯了一样跑过来,头巾落在地上,白发散作一团。她直挺挺地朝云青扑了过来,云青向后退了一步,她倒在地上,死死拽着云青的袍角。   “求求你!把我的桑儿还给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我的桑儿没死啊!老天爷,你可算把他带到我跟前了!”   许多牧民都驻足看着这一幕,也想知道那少年僧人要拿这疯老太婆怎么办。在这个老太婆年轻时,草原上也有过一场大雪灾,那时候她的孩子被冻死了,从此以后老太婆便落下了心疾。平日里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每每下雪都要抱着个枕头说“这是我家桑儿”,若是看见别家的孩子,也定要说是她的桑儿回来了。   云青沉默地转动念珠,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有种不太真实的慈悲。   “老人家还请起来罢……这可不是你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   这章我发晚了,12月12日还有一章。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二回、一命同享,又遇邪道   那个老太婆眼神浑浊,泪水不断涌出来,声音哀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云青表情没什么起伏,也看不出一丝窘迫,她突然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老太婆,道,“也好,若你想要,便带着他罢。”   老太婆怔了一怔,一把抢过孩子,将其紧紧抱在怀中便起身跑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傻了眼,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说给就给了?   “好好照顾他。”云青交代了一句,然后转向周围的牧民,这些牧民竟无一人敢正眼看她。   她诵了声佛号,道:“贫僧自归灵寺而来,若是诸位有何不便之处,只管同我讲就是。”   说罢,她走进牧场,在靠近围栏的地方停下脚步。只见她手中掐诀,四道玉墙便拔地而起,转瞬间就化成一座小小的玉石屋子。这屋子碧色深浓,全不透光,无窗亦无门,比起屋子更像是个立着的玉棺材。   “今日起贫僧便在此处住下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云青也不管那些人的眼神,径直消失在玉屋之中。   周围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这、这莫非是雪山里的活菩萨下来了?”   “是啊,是啊,你没看见他还给那疯婆子带来个孩子么?”   这话一出口,扑通一声便有人朝玉屋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道:“菩萨啊菩萨!我已经有好几日没吃过东西了!还请菩萨赐我点吃食啊!”   他说完,一抬头便发现面前不知何事多了个大碗,碗中搁着满满的白米饭。   再看那玉屋,安安静静,恍若无人。   这下心水牧场来了位神僧的事情算是传得人尽皆知了,天黑之前,来向这位神僧许愿之人排了条长长的队伍。凡是来了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称这神僧确实有法力在身,心水牧场可终于得救了。   待到下半夜,孤月如弦,寒风料峭。   玉屋之上发出一道温润的波光,穿着僧袍的云青走出屋子,此时她身边还跟了个粗莽大汉。   “阿芒,你饿了么?”云青有些无奈地问她身边那大汉。   下午她把原本带给阿芒的吃食都拿出来分了。阿芒可不是她,他虽捱得住饿,但一顿下来饭量也非比寻常。   阿芒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愣愣地看着她笑。   云青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他:“我还是去给你弄些吃的吧。”   她此番也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跑出归灵寺,稍稍离那个深不可测的觉鸾远一些,等他戒备之意淡下来好再回去弄妥那神魂秘法之事。对于灾民救渡之事,可以说,她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毕竟于云青而言,她只需要与这些牧民们有一段因果,从而让自在崖顶上那位确信自己曾来过这里赈济灾民。其他多余的事情,她一件也不想管。   所以她将那个雪地里捡来的孩子交给了拦住她的老太婆,即便那个老家伙连她自己都养不活,即便那个孩子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云青踏雪而行,眉梢染着森冷的寒意,与鲜艳的红衣相衬显得格外诡异。她边走边听,循着空气中的动物腥味走出牧场,深入雪地荒原里。   前面传来低哑的嚎叫声,老迈的雪狼与云青隔着风雪对峙。他眼神与人类的老者完全不同,没有疲惫与老态,尽是凶狠的杀意。他皮毛有些秃了,后腿还微跛,但身体依旧健壮,獠牙依旧锐利。   这是一种从生至死都在战斗着的动物啊,这个冬天想必它们也过得艰难。   “你饿了么?”云青看着它轻笑,“别怕,马上就不会再饿了。”   无数玉石尖锥从天而降,莹白的锥身折射出寒冷的月光,扎透那身暗银色的皮毛。骨骼破碎,眼眶崩裂,那头老战士保持着腾身飞扑的姿态被钉死在半空中。   猩红的血在雪地上飞溅开,阿芒舔了舔嘴唇。   “生的不太好吧?”云青有些迟疑,“而且,这个比较老了。”   阿芒摸了摸肚子。   “再往远处走些,看看能不能找到被雪埋着的菜吧。”云青劝道。   阿芒还在摸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狼。   “随便你。”   云青叹了口气,丢下这么一句话,绕过雪狼的尸体向前走过去。   再往雪地深处走过去是个不小的雪狼群,离心水牧场不远不近的。换做平时它们一定不会跑那么远来找人麻烦,但这天实在太冷,它们的食粮也不够了,于是循着人烟一直跑到了牧场,时不时偷点羊吃。   云青隔得很远便看见狼群中有一匹威武雄壮的头狼,它比刚刚那只雪狼大了一倍,蓝眼睛里的凶狠之意却如出一辙。想必那老狼是因为新狼王上位而被赶出来的吧。   云青远远地看会儿,顺手摘了些虎耳草便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没想到当她回到刚刚杀死老狼的地方时,竟然没看见大片血迹了。那地上隆起一个鼓鼓的雪堆,好些玉锥子被摆在一边,阿芒蹲着雪堆边上,正在一捧一捧地将雪垒上去。   他居然没把这老狼给吃了,反而动手堆了个坟包。   “阿芒……?”云青心下震惊,阿芒似乎是第一次在她没有指挥的情况下自作主张。   不,仔细想来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从十万大山逃脱也好,从神道上找出一条生路也好,这些都是阿芒自己做到的。但他这么做的前提是云青已经无力指引他了啊!现在云青清醒着,不过是稍稍离开一会儿,他居然还学会堆坟包了!?   阿芒嗷嗷地叫了几声,满脸痴傻,不明所以。   “喏,虎耳草要么?”云青压下心底的惊异,将手里的虎耳草递给阿芒。   虎耳草的草根处还沾着泥,脏兮兮的。这种草算不得食物,但阿芒从来不挑,能嚼得烂的东西都能下肚,偶尔连嚼不烂的也囫囵吞了。   阿芒接过虎耳草就要往嘴里塞。   云青伸手拦下他,从他手里取回虎耳草,融了些雪水稍作清洗。   “可以了。”云青把洗干净的虎耳草还给他,阿芒一口咽下,也不嫌味道苦涩。   云青皱了皱眉,心想看他刚刚的样子也不想有灵智啊,也不知她在归灵寺放养他几天,这家伙都学了些什么。   在归灵寺的时候,云青将阿芒藏在方寸盏中,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阿芒不是有灵之物,但怎么说也是个活物,呆不得久了。所以云青找了个机会把阿芒放养在归灵寺山下,平日也很少管他。   挖坟埋狼这种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不算有难度,但是如果阿芒这么做,那问题就大了。若是单纯的模仿倒还好,若是他真的有意识地这么做了,那他就很可能开了灵智。   而对于与他一命双生的云青而言,如果阿芒有了灵智,那就不能留他性命了。   云青心里有些不安,但也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探查,只好暂时将这件事放下。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试着理顺自己要做的几件事情。首先最重要的自然是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这部典籍关系着她的性命问题,属于势在必得。其次则是迅速撇清和七大圣地的关系,最好能够离开这方大陆,找个安静的地方潜修,这关系到她修道之路的问题,也属于势在必行。   在这之后,才是解决阿芒的问题。   “呜呼……!”   沙哑的声音顺着风声传过来。   云青抬头,心目扫过的地方居然有一片灰雾笼罩,看不见星月之辉。   她回头,身后不远处的雪里,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缓缓爬出来。   第五十三回   第五十三回、邪道疑云,大光明咒   黑乎乎的人影掀开厚厚的积雪,从雪地里面缓缓爬出来,匍匐前进。   云青想也没想,一道碎光溅玉就砸了过去。   细碎的玉石折出万千种流光,穿透黯淡的黑雾,驱散周围的邪瘴之气。   云青总算将人影看清楚了,之所以黑乎乎是因为他浑身都裹着秽物,衣衫的完整样子已经辨不出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还沾着恶心的粘液。这人影趴在地上,用一种很扭曲的姿势向云青爬过来。   这时候那些黑色雾障再次汇拢,而且还有合围之势,一点点随着那道人影逼近云青和阿芒。   云青莫名觉得这道人影有些熟悉。她又使了一次碎光溅玉,这次玉石构成骨架,折射出的光芒则牢牢包裹着这个骨架,借助微弱的光源无数次折射而形成一个刺目的玉盾。   云青不顾这些黑雾,仗着玉盾的遮掩径直向前走,她嗅了嗅空气中的朽烂之气,思绪犹如电光石火。   这种味道……不正是她从十三障出来时遇到过的那个邪修吗?就连炮制尸体的手法都一模一样,也许是师出同宗?   云青确信当年那个邪修已经死在她手里,而眼前这具行尸看来与他也颇有渊源。   阿芒几度想要挡在她身前,生怕她受伤,但都被云青拦了下来。   “不管它,我们走。”云青想了想,对阿芒说道。   看来之前遇上那个邪修不是因为她运气太背,而是因为这个什么行尸宗就在两大圣地眼皮子底下,在这个大草原上肆无忌惮地晃荡着啊。   如此以人为食,连尸首也不放过,污其肉身,噬其神魂,可以说是犯了修道界大忌。但是这个行尸宗就出现在两大圣地脚底下,居然还没被连根拔除,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光凭这一点,云青就可以判断,这绝对是一滩浑水。   阿芒呲了呲牙,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周围的雪地里也传来了簌簌的踩雪声。   云青心目受邪瘴之气影响很大,不用心催动根本看不了多远,此时听见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周围的行尸绝对不只这一具。   “麻烦啊。”云青微微皱眉,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金色的佛光从禅杖顶上泛开,荡清四周瘴气。   趁着这些灰黑色雾气还未聚拢,云青朝行尸比较少的地方冲了过去,她脚下一蹬,高高跃起,手中禅杖借下落之力一劈再一挑,一个爬着的行尸就被她甩了出去老远。云青就这么挥舞着和她差不多高的精钢禅杖,一路挑飞行尸冲了过去。   这点伤势对于本来就是死物的行尸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它们速度慢、反应慢,被甩出去之后要好久才能找准方向再爬回来。等他们爬回来的时候,阿芒又一把将他们扔了出去。   就这样,云青开路,阿芒清尾,他们几下功夫就冲出了包围圈。   一冲出邪瘴之气所笼罩的范围,云青立刻拉住阿芒,瞬间运起方寸盏回到了玉屋之中。   刚刚她一直不敢贸然使用方寸盏也是怕这瘴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是在运功时被偷袭,或者被瘴气影响了方位,那就不好办了。   回到玉屋中,云青第一件事就是刨开雪,找了些沙土,然后一把洒在阿芒身上,一把洒在自己身上。   阿芒平白无故被撒了抔土,小心翼翼地看了云青半天,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青低头拨弄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身坏命终,堕诸恶道……那些东西可脏得很。”云青念完之后感觉身上原本黏着的恶念被驱散干净,压抑的感觉也消失不少。   那瘴气看来是由无数枉死之人心中的痛苦诅咒而形成的。操纵行尸之人恐怕在这上面下了不少功夫,他们冲出来之后,云青就一直感觉后面有东西跟着,看来也与这瘴气有关。   所以云青一跑回来就立刻念起大光明咒,借此驱散这些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恶念。大光明咒也是她这两年所学的小法门。虽说这段咒文的源头是大日如来观想法,但实际上其中真意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用来镇压神魂那是做不到,但破邪什么还是挺方便的。   不知行尸宗到底是个怎样的宗门,这次夜袭又是为什么。假如它真的扎根在这片大草原上,那为何当年的郁图要千里迢迢跑去十三障找年轻修者的尸体用呢?这大雪山漫山遍野不都是修行之人吗?假如它不是大草原上的门派,那为何今夜在草原深处会有大量行尸对她进行袭击呢?   云青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但想来想去也没理清楚来龙去脉。于是这事儿也只能和阿芒的事情一样,暂且作罢了。她将玉屋的防护措施再次修改了一边,里里外外,连同地底下都布好了禁制,只为防止行尸宗偷袭。   第二日一大清早,云青刚刚结束一个大周天的真气运转,门外便有个牧民跪地不起。   她隔着玉屋道:“为何事而来?”   “神僧啊,昨夜牛羊又冻死不少,还请神僧救救我们吧,再死下去我们也活不了了啊!”这牧民唉声叹气,满脸忧色。   云青轻叹了一声:“带我去看看。”   她走出玉屋,心里却想着还是归灵寺修行方便。晨钟暮鼓涤荡心中杂念,地处山腰无人来扰,还有罗汉堂可以证法,随时可以演练一番。   这边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求这个求那个,她先前已经立了承诺,只好帮把手,这些牧民依赖心一起就什么鸡毛蒜皮也来求了。她一直弄不明白归灵寺弟子在红尘试炼中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单从现在来看,除了麻烦就什么都没有了。   认真来说,云青自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不断逃亡,所有知识也好常识也好,大部分都不是依靠自己的亲身经验,而是从天书得来的。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如果没有亲身体会过,那么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她能分清一个传承能否问鼎青云,但没办法分清一个很简单的善恶是非。如果让郑真真来看这种邪修门派,那么她第一个会想到的是“毫无人性,不容于世”,而让云青看这种门派,她想到的只可能是“微末之技,不足以成大道”。   她还需要更多的阅历,需要与更多的修道者交流,从而完善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非一直依赖天书这种过于客观的判断。   云青随那个牧民走到羊圈边上,绕了一大圈,总算布了个范围颇大的保温禁制。这还是云青第一次拿禁制做这种事。她感觉冷的时候一般不会想怎么让温度升高,而是怎么让自己更耐寒。显然这种方法没办法用在这群可怜的羊身上。   她正想着怎么样才能在材料有限的情况下把这个禁制连同牛圈一起覆盖好,突然禁制之上就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   云青仔细感应了一会儿,一缕腐臭味从羊圈里传过来。这味道她昨夜还闻到过,不正是行尸的恶臭味吗?   她脸色微沉,突然翻身越过围栏跳进了羊圈里,瘦不拉几的白羊黑羊被她身上无形的力道推开,她在那牧民错愕的眼神里直接冲到了最里面。   那儿躺着头浑身冰凉的小羊。   “它死了。”云青对跟进来的牧民道。   那牧民差点没哭出来:“哎呦喂,这是第九只了啊!光是昨天晚上居然就死了九只啊!”   云青问道:“昨天晚上有人来过这羊圈里吗?”   “您这是哪儿的话啊,昨天出去放牧的人赶羊回来时不都来过吗?”   云青皱眉,昨夜她回来之后就没再感应到行尸宗的气息。也就是说这羊尸上的味道要么是她出去时沾上的,要么……就是牧场里有行尸宗的人。   不管哪一点都不是好事。   “最近小心些,所有牛羊尸体,人的尸体都交由我超度之后再葬下吧。”   牧民连连点头,忙不迭时地答应下来。   云青用禅杖挑起小羊的尸体,那牧民一下子就叫起来:“哎呦喂,造孽啊!!!这是谁把它给吃空了啊!?”   云青也不管他,在羊尸上撒了把细沙,然后照例念了遍大光明咒。   等她作完法,牧民抱着小羊尸体随她出去,一边唉声叹气:“一定是有狼溜进来了,神僧大人你可要帮帮我们啊,你不帮我们,我们可就活不下去了啊!”   云青面色柔和下来,缓声道:“自然会为你们除去这帮祸害。”   这几日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神僧你若是不帮我们,我们就死定了!”。   人族也并不是一定要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吧。云青看了眼南边,九鸣城里的血腥味连她都能闻得到。那里的人族与妖道为敌,与鬼道为敌,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还能用人命填出一道防线。   那个大镜国师的魄力和实力都非比寻常。不管是百年前在稳定发展状态下离开西北,定都镜城,还是半年前迁圣坛于慈安城,将百万生灵用作活祭,这些看上去不太合乎情理的举措都直接促使了人道如今的兴盛。   那里的人各个修道,术法盛行,蔚然成风,每一个都有了求取大道的机会。   而西北由眠凤廊和归灵寺庇佑的雪山草原里,这里的人还只能依靠修道者的施舍活着,他们很少有人想过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这里的仙道也好,佛道也好,在争斗中似乎没有变强,反而更加闭塞了。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诵经成道,有口无心   心水牧场的玉屋已经立在那儿快一个月了。   云青每日用洗髓经淬炼肉身,不断温养大日黑天轮真气,修为稳步前进着。习惯了略带嘈杂的环境后,每日在她屋前来来往往牧民逐渐变成一种背景,对她的影响也小了很多。这还是云青从夭阙塔出来后第一次居于红尘,但是她感觉完全无法融入其中。   她天生就是独行之人。   “神僧大人,”有个小心而恭敬的声音传进玉屋里。   “何事,”云青默默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然后慢慢收拢。   门外的牧民道,“这几日天气好了不少,多谢大人这几日来的帮助了,若是没有你……”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云青打断他接下去的话,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又要说“若是没有你,我们一定活不下去了”。   牧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朝里面喊:“若是没有神僧大人,我们一定活不下去了啊!!”   云青沉默一阵,然后温和地说道:“既然雪灾已经减轻了许多,那我也是时候回寺里了。”   那牧民一下就愣了:“神僧大人,您要走嘛?您这是要抛弃我们了吗!?”   “不错,相信雪灾过后牧场也会渐渐好起来的,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云青的声音依旧温和沉静。   那牧民当即大哭起来:“神僧大人!您可不能走啊,您看看这草原狼,看看这凌汛,您若是不在,我们一定活不下去啊!”   云青不答话了,设了个小小的隔音法阵,重新开始打坐。   眼前这些哀求着修道者庇佑的生灵,和南方那些与妖族厮杀的生灵,真的是同一种吗?若是同一种,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生存状态呢?   这个问题在云青脑海中闪过,但很快又被她抛下了。不管是什么,这与她的道无关,她就不去考虑。   她扫净灵台,在脑海中开始大声诵读洗髓经。云青口中诵经,但心中却空无一物。诵经,这也是修行佛法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句话多作贬义用,但在佛门中是确有其事的。诵经之时要保持心中空净无物,连经文本身都不能有。字字句句如同水流般自然倾泻而出,不含任何刻意之感。只有一直诵经,直到心中无经,方可参透真经。   昔年的灵山**,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于是佛祖传迦叶无字真经。佛门中至道都是无法表述的,但凡能写出来能读出来的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佛道修行只有在反复的诵经中才能窥见传说中的“无字真经”,也就是经文真意。   诵经这种法门不光佛门有,仙家也有。其中最出名的论述来自神隐门先辈所著的《洞玄空洞灵章经》,书中曾言“诵经灵章,万遍道成”。所以修道界总有传言说神隐门的太上道是最容易得道的传承,只要拿到其真本,然后念诵万遍即可白日飞升。   云青虽然对这种夸大其词的言论不怎么相信,但也觉得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不知道,其实在九鸣城,得了《太上感应录》的谢遥已经用这个法门进入过坐忘之境了。   云青一遍遍诵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忽地有些不安。这杂念一起,诵经便无法继续下去了。   她索性撤了隔绝声音的小禁制,带着阿芒从玉屋中走出来。   屋外已近黄昏,空气中有些潮气,雪已经融化了不少,碧油油的青草沾了水滴,染上霞光。   云青嗅了嗅,空气中除了混合着泥土腥气的青草香,还带着点让人不愉快的味道。   “神僧大人!快救救他!”   几个牧民抬着个人,老远就大声喊道。   云青皱了皱眉,摩挲着方寸盏,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现在几人跟前。   几个牧民被吓了一跳,扔下他们抬着的人就跪拜在地上,瑟瑟不语。   地上那人满身是血,左手断了,残肢还被右手牢牢握着。他看上去还保持着清醒,整个人都快疼疯了。   云青的真气没法用来修复伤势,她只好将残肢从那人手中抽出来,然后接回左手,用玄元化玉术稍稍固定。她曾以玄元化玉术催发百花生机,这人刚刚断臂不久,这么温养着也没多大问题。   “草原雪狼?”云青看着他手上的伤口问道。   那名伤者被她一碰直接痛昏过去,几名跪在地上的牧民连忙答道:“是啊是啊,好大一群呢!”   云青皱了皱眉,此时雪灾刚刚过去,大部分破坏还未恢复,估计那群草原雪狼也撑到极限了,所以开始大批结队袭击牧民。   “将他抬回去吧。”云青将手拢进袖子里,缓缓走回自己的玉屋。   那几个牧民追在她身后,明明脚力不错,但怎么也跟不上云青。她身法中自有一番轻灵迅捷之感,这也是洗髓经的功劳。   “晚上怕有草原狼袭击,你们小心准备罢。”   云青觉得附近那种食肉动物身上特有的腥味越来越大了,估计这些草原狼正谋划着大举袭击。   她丢下这句话,这些牧民可不不答应。于是又有人朝着玉屋跪下道:“神僧啊,救救我们吧!您若是不帮我们,我们就……”   “明白了,今夜我为你们挡下此劫难,明朝我便离开此处。”云青叹了口气,神色中含着悲悯,也不知她悲悯的是这群凡人的饱经苦难,还是这些愚昧者的不思进取。   “什、什么?神僧你明日便离开此处!?”那些放牧归来的牧民都惊讶而不舍地看着她。   “你们若是想,我今日走也行。”云青神色和缓,轻笑着道。   牧民们又跪下了,大呼不可:“神僧啊,若是没有您,我们可挺不过这草原狼的袭击,还请您多留一晚吧!”   云青笑着点头,一边在牧场入口之处布好了结界。雪狼虽然凶猛,但毕竟只是普通野兽,云青虽然不擅阵法结界,但挡住它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夜晚,果然有雪狼来袭。   为首的正是不久前云青见过的那只大白狼,它皮毛光泽不如一月之前,看来近来它也过得艰难。云青看了看隔着栅栏对峙的人与狼,两边都是饥肠辘辘、皮包骨头的样子。雪狼们都精神焕发,爪子尖利,眼神中有着猎食者特有的凶狠之意。牧民各个精神萎靡,只有看见结界的时候会偶尔眼睛放光,他们神情中有着深深的麻木和疲态。   当真是人不如兽啊。   云青一边叹息,一边瞧着这些气势汹汹的雪狼一次次朝结界冲刺。   那只首领带头冲着,它已经撞得满头是血,可还是不愿意放弃。心水牧场里的牛羊、甚至是牧民,这些是这个经历的漫长雪灾后它们能找到的唯一的食物。   不知过了多久,它用那双蓝眼睛幽幽地看了云青一眼,然后不甘地嚎叫一声,带着狼群消失在月色中。   云青撤去结界,对旁观的牧民道:“好了,结束了。”   牧民中安静了一阵,然后发出一声声欢呼。他们一下就忘了云青,开始商量着为渡过难关而设酒宴,共欢庆。他们当然有理由高兴,草原雪狼的掠食方法有点“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意思,对于袭击过而未得手的目标,它们一般不会再度光临。   这得意洋洋、喜庆欢快的样子让云青都不由以为他们真的曾与雪狼大战一场然后还获胜了。   她沉静地笑着,看牧场渐渐灯火通明,各家各户举酒摆宴,喜迎暖春。   “神僧……可要来我家坐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粥对云青说道。云青记起来,就是这老太婆将她拦在牧场门口,从她手中要走了一个弃儿。   云青心目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肉粥,心下微动,道:“也好。”   草原游牧之人多住在帐篷中,这老太婆却搭了个小木屋。想来她年纪大了,不方便与牧民一起每过一个季节就换个地方,于是长期在这儿住着,养几只小羊过活。   木屋前摆了许多花纹毯子,好些牧民席地而坐,豪爽地喝酒吃肉,大声交谈着。   云青也不近前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神僧不来点粥吗?”那个老太婆将手里的碗递给云青,却被她挡下了。   “贫僧不沾荤腥。”云青笑着拒绝,她何止不沾荤腥,根本就是只食天地灵气。   老太婆歉然收回了碗,连连道:“冒犯了,冒犯了!”   “老人家最近过得可好?”云青也不介意,反而热心地问道。   老太婆笑了笑,脸上皱纹拧作一团:“我孩子回来了,我这心里也舒畅了,过得要多好有多好呢!”   云青笑容渐深,神色在灯火中显得有些难测:“那就好,只是带孩子想必也是件麻烦事,不知您这么大年纪是否撑得住呢?”   “自然撑得住,我家桑儿乖巧着呢!”老太婆脸上的喜色简直要溢了出来,她感激道,“还要多谢您啊,若不是您,我怎么找得到我的桑儿呢?”   云青听了,点点头道:“想必也是你每日行善事的报答。须知天道自有轮回,善者终得善终,恶者自食恶果。”   老太婆听了这话神色微愣,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就带着粥碗去招呼其他牧民了。   云青立在灯火阑珊处,看着这群醉态横生的牧民,静候天明。   第二天清晨,朝霞漫天红遍,地上雪水融化,溪流湍湍,浮冰偶尔折射出刺目的阳光,隔很远也能看得清楚。牧草在雪水滋养下又焕发了生机,春时万物复苏的气息渐渐填满了整个大草原。   云青将带来的经书稍作整理,她准备离开牧场了。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大概两三个月后回去会比较好,如今只出来一个月不到,想必归灵寺和眠凤廊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发展到她想要的地步。不过也没关系,这个牧场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她随便找座雪山安静潜修一段时间也比呆在这种纷乱中好。   她挥手将玉屋化作灵气,拾起地上的精钢禅杖,她身后跟着的阿芒背着个大包裹。   可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阵吵嚷声。   “就是那个妖僧,一定是他!”一个老迈而沉痛的声音直指她而来。   云青心下微叹,停下脚步,回头驻足。   那个老太婆带着一群刚刚从宿醉中醒来的牧民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   “是他杀了我的桑儿!”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评论水平都超级高超级有看点!!!!!!   谢谢白曜君的长评!!我是真这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观察到宋离忧换了好几遍的衣服啊……就为这个感动了一下午!!   然后与若璃、一三两位讨论角色性格什么的让我深受启发。真的写得很好,有些连我自己都很难概括的东西被你们用文字描绘出来之后就有了十分直观清晰的表现。两位都是推荐过来的……话说到底是在哪里被推荐了啦……(脸红   嗯嗯再感谢一次神奇君的长评还有神奇君、短命君、无君三个小萌物的地雷啦!!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五十五回   第五十五回、虎毒食子,常世之闇   村民们不敢离云青太近,对这疯老太婆也是将信将疑,但是看热闹的心思谁都有。   “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就不怕报应吗,,”   老太婆哭起来,手里捧着小孩子的衣物,声声凄切,让人心里揪着疼。   云青笑得柔和,缓缓拨弄着念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在地上撒泼号哭。这让周围的人看了都有点心中发寒,心想这神僧也不解释,也不反驳,就这么笑着到底是几个意思?   “孽障啊孽障!你杀我孩子定然不得好死!”那老太婆出口越来越没遮拦,她双眼发红,头发散乱,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癫的状态。   云青听了“孽障”一言微微挑眉,她轻笑着道:“尸体呢?”   那老太婆的声音静了一下,但立马又开始哭了。   “还请这位施主仔细想想……那孩子的尸体去哪儿了?”云青的声音穿过嘈杂的议论声和老太婆的哭声,洒在清透的空气里。   “你杀我孩子,这事儿不应该是你最清楚吗!?”那老太婆一点也不畏惧地冲云青喊道,“昨日我亲眼所见啊,就是这个妖僧把我孩儿勒死了啊!”   让众人惊讶的是,云青居然点了点头,她道:“尸体在哪儿我确实是清楚得很。”   “还、还请神僧说说看啊。”有围观的人结结巴巴地催促。   云青站在原地,将禅杖抬起来,周围的人立刻散开老远。她用禅杖轻轻点了点那老太婆的肚子,道:“没想到老人家牙口好得很,昨夜的肉粥味道如何?”   那老太婆被云青的禅杖一碰,像是被掐住七寸的毒蛇一般突然就安静下来,周围的牧民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们从这话里听出来一些可怕的事实。   “前些日子羊圈里那小羊尸体也是被你掏空的吧?昨夜我已警告过你,恶者终自食恶果,你现在可感觉得到尸虫在腹腔中缓缓蠕动?”   云青走近些,在那瘫软着的老太婆面前俯身,她嗅了嗅周围的气息,笑道:“年纪大了本就修行不易,你又何必妄生事端。”   那老太婆张大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是被那禅杖一碰就全身提不起劲。   云青觉得空气中的**之味越来越浓了,连周围那些牧民都闻出来了,许多人捂着鼻子躲远了。她见状放开禅杖对那老太婆的压制,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来。   “桑儿啊!!我的桑儿!娘好疼啊!快来救救娘啊!”   那老太婆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她的腹部不断隆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似的。周围的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不轻,纷纷跑去拿了农具防身。   “桑儿桑儿!桑儿桑儿!这下娘和你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桑儿啊!快活过来吧,从娘亲的肚子里活过来啊啊啊啊!!”   云青冷眼瞧着她,向后退开了一些,那老太婆的指尖僵硬地朝着她的方向屈着,用力扣进土里,指甲盖都掀起来,满手是血。她利用禅杖上的佛道气息在这个老太婆肚皮上一点,老太婆身体中寄生的无数尸虫被这种天然相克的气息刺激了一下,瞬间乱作一团。而这个老太婆似乎也不懂怎么安抚这些尸虫,这么乱下去只会从里面开始被尸虫吃干净。   老太婆的嘶吼声也听不出是愉悦还是痛苦,她这么翻滚喊叫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高亢而沙哑的垂死之声。   “啊啊啊啊!!”   那老太婆叫完这句便身子僵直,一手扣着地,一手捂着肚子,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云青用禅杖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周围的牧民中不时发出呕吐之声。   她那腹部像是熟透爆开的果实一样,从里面翻了开来,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虫从腹腔中爬出来。这些虫子有的还是蛹状,有些已经张开了纤细的翅膀要飞起来。   云青从地上拾了把沙子,在那些虫子跑出来之前飞快地扬在那老太婆肚子上,口中大光明咒不停。   黑色飞虫被这细沙一埋,纷纷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阿弥陀佛,贫僧已替这位女施主作法祈福。还请你们把她埋了去吧。”云青放开念珠,双手合十道。   这老太婆确实脑子不太正常。   云青早就知道那雪地里捡来的孩子活不长,更知道这年头养活个病弱的孩子多不容易,可是她还是将那孩子亲手交到了老太婆手里。因为那个老太婆身上的味道还是让她很在意,一种掩盖在人类生气之下的,淡淡的腐朽味道。   这和当年的郁图简直太像了。   可是之后疯老太婆居然没有对那个小孩下手,还从羊圈里偷偷给他弄了小羊羔吃。云青一看那只羊羔便确信了这老太婆和郁图修行的是同一种法门,可是她似乎只懂得其中驭使尸虫的部分,比郁图还差得很多。   人心总是不那么好懂,云青本以为疯老太婆是真想好好养活那孩子了,没想到临走前又生了事。她精神恍惚下把那孩子炖成肉粥不说,居然在发现孩子不见后还将云青认作凶手。   云青现在想来觉得她丧心病狂也并非不可理解。这老太婆根本没有修道的资质,灵台污秽,身体更是千疮百孔,这样强行学了些邪道功法自然容易迷失在种种道法之中,疯疯癫癫,最后惨遭反噬,动手食子。   不仅仅是邪道功法,就连圣地正统也常常难逃走火入魔之害。心境若是不够,便不可强行参悟大道,不然这中间出现的偏差可能会让人一生都悔之不及。这也是所有圣地嫡传都要经历无数考核才敢传下的原因,若是所传非人,将来遗留的祸患可不仅仅是食子炖粥这么简单。   云青在牧民中找了个比较冷静的青年,走到他身边问道:“这位女施主不幸被邪道扰了神智,贫僧愿为牧场除其后患,不知你可否跟贫僧说说这女施主平日里的事情?”   那青年一惊,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老实答道:“疯老太从未出过牧场,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邪术啊……”   “谁说从未出过牧场?”旁边有个黑黢黢的妇人大声说道。   云青看向那妇人,温声道:“哦?不知她出去干了些什么?”   “两年前去过一趟您寺里的皈依仪式呢,回来感觉疯得更严重了。那时候我们都迁去更南边的地方放牧了,老太婆孤家寡人,没谁愿意带上她,于是她便自己留下了。我平日里看她实在寂寞,于是常和她聊聊天,这才知道她居然曾去过大雪山归灵寺!”   云青皱了皱眉,谢道:“这路途之上的事情,她可有提到过?”   那妇人摇了摇头,说道:“她说话混乱得很,我就听明白了皈依仪式这么一段,其他的也不怎么了解了。”   “这里离归灵寺何其遥远,她是如何找到那儿的呢?”云青觉得此事疑点越来越多。最开始的郁图,一个月前操纵腐尸袭击她的人,还有眼前这个走火入魔的疯老太,邪修似乎从未隐藏过自己在这片大草原上的存在。   郁图是行尸宗的长老,而操纵行尸袭击她的人估计也是个已经入道的修者,可是这个疯老太就直接是个普通人了。看来她出问题多半与那次皈依仪式有关,若是在参加仪式之前她入了邪道,那么归灵寺不可能毫无察觉,大概是在她从归灵寺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这……我也不清楚了。”那妇人脸色黑黑的,答不上话来。   云青抬手覆在眼上,开始运转天书,循着与这妇人的因果一点点渗透过去。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啊……”过了很久,云青才缓缓放下手,心中默叹。   这点因果完全断绝了,不管怎么往下渗透也看不见一点东西。   以她目前的修为,即便不用以生机本源来运转天书,对这种普通的老太太也应该算无遗漏,可是她看不见其中的天机。必然有人出手遮蔽过这些邪修身上的玄机,而能够瞒过天书这种天地至宝,对方实力至少要接近大镜国师那个层次。   对方背后也许站着一位画外之人。   云青在心中关于西北大草原的势力划分中又多出了一块,除了眠凤廊、归灵寺,还有一个神秘的势力。出于某种目的,他们散播了这种噬人的邪道功法,而目前为止两大圣地都受天机遮蔽,没有做出过反应。   她一边想着如何从这三方势力中寻找一个突破口,一边向着那老太婆的小木屋走去。   虽然有些东西能逃过天书的渗透,但那些实打实的物证却不能长腿跑了。既然不能直接用天书看出个所以然来,那在这个老太婆的小屋里翻翻看,说不定另有所获。   果不其然,云青从灶下找到了半条粗布,布上用碳条简单地勾勒了几笔。隐约可以看出西北高原的形状,而勾勒出来的地方,正好是从心水牧场延伸向归灵寺的。只可惜这布条被烧了半截,到了离归灵寺不远的地方就打止了。   云青手中黑色魔焰升起,将剩下的布条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次她回程的路线基本与那布条上的重合,只怕这短短的路程中多半还会和这群人遇上,可是云青也不打算改换路线了。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邪修出没让这片本来就纷乱的局势更加不好揣度。而云青从归灵寺弄走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真本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这里面容不得半点变数。   再者,既然邪修背后有一个画外之人,那么是不是说明对方手中握有能得道的传承呢?参天下道,悟天下法,云青心心念念的大道也许就在此处,她说不得也要为之涉险了。   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如果不去走走看,就真的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而这种昏昧是云青绝对无法忍受的。她与天书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一个渴求无所不知的求道者和一件通晓万物的天地至宝。   作者有话要说:嗯,来讲讲对我来说印象比较深刻的食人梗吧。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一个奇幻中篇,讲的是男主一行人探险云云,到了某英雄豪杰的陵墓中,发现这位大哥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带着一大群娇妻美妾隐居在这个地方,还不老不死。男主一行人本来与这位英雄相处愉快,但是后来就渐渐发现不对劲了。因为陵墓之中除了英雄就没有别的男性了,还有,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哪里来的肉食呢?   总之真结局就是这位不老不死的英雄和娇妻美妾生了一堆孩子,女的就娶进后宫,男的就加入肯德基豪华午餐……(喂!   这书我是当冒险升级流奇幻文看下去的,没想到给我这么个惊悚的结局,这对我当时幼小而纯洁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还有一个,是篇**文,还是父子文………………也是几年前看的,这个食人梗只占全篇很小的部分,但整本书我现在就只记得这个了。   讲的是遭受神谴的精灵女祭司,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然后神遣的内容是……她会生下她与爱人的孩子,然后她就会感觉饿……然后就会把孩子吃掉。然后又生下孩子,又吃掉,这个循环会不断继续下去。我看完感觉整个人都“卧槽”了,那时候感觉自己幼小而纯洁的心灵再次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然后我最近看《楼下的房客》里的食人梗感觉,嗯,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大家有看过类似的情节吗?   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北邙尸魔,引人入幻   从心水牧场离开后,云青沿着那疯老太曾走过的路往归灵寺走去。路上偶遇游牧之人时不时还会停下来帮助一二,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纷乱,而这是非纷乱间更容易窥见那隐藏的一线天机。   这几日她与游牧者甚至是草原散修接触得多了,也对行尸宗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说来这行尸宗还真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门派,似乎是在百年之前突然冒出来的。这类新起的门派几乎每天都有不少,寻常散修聚了几个熟人,随便拿点法宝,占个山头也算是开宗立派了,所以这行尸宗的建立倒也不怎么稀奇。   行尸宗的镇宗传承名为蚀骨化尸**,说起这名字大部分修者都会想到北邙尸魔宗的化尸真法,而这行尸宗也毫不客气地扯起了魔道正统的大旗,说自己传承本就来自于北邙尸魔宗。   这番话自然不会有人相信,魔道正统与南风大陆间隔了一方世界,还有南海无数岛屿,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现身过了,怎么可能在百年内突然冒出来一个分支传承?更何况北邙尸魔宗的化尸真法乃是能成大道的正统传承,其道法间自有一番气象,而这行尸宗的蚀骨化尸**除了邪异残忍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了。   散修宗派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家脸上贴金,别说是一个魔道正统,就连上古神灵也不知被强扯过多少回了。所以对于行尸宗的言论大部分人还是表面上奉承着,背地里嗤之以鼻的。   云青未曾接触过北邙尸魔宗的传承,自然也不好判断行尸宗与其关系到底有多大,不过她知道单凭蚀骨化尸**是不可能触碰得到天道的。蚀骨化尸,以活尸或者亡者之身修行,通过吞噬生灵来获得力量。这最多算得上一套不怎么厉害的法术,绝对不可能称之为“道”。   但是对方背后站着的那位画外之人却让云青十分在意。   此时她现在正踏着月色赶路,皎皎月光被她周身覆盖的黑色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大日黑天轮真气至纯之时,由此产生的魔焰便会漆黑如墨,吞光噬魂。这熊熊魔焰完美地融合在黑暗中,隐匿住她飞快赶路的身形。   反正她已习惯不眠不休,所以一般白天在牧民和散修间搜集消息,深夜趁阴气正盛时赶路。   草原的早春时,积雪消融,霜露深寒,呵气成晶。云青的赤红僧袍被黑色魔焰裹着,在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   今夜似乎不与往日一般平静。   从不远处传来了细小的挖掘声。这地界已经靠近大雪山的山脚下了,积雪之下还有冻土,这小小的声音又脆又闷。   一个瘦竹竿似的黑影正卖力用铲子撬土,可是天寒地冻的,一铲子下去还没等拔出就和冰雪冻在一块儿了。   这掘土之人擦了把汗,从身上一个大水囊中倒了些热水出来,待表面的冰雪化得差不多了,又下了几铲子。这么磨磨蹭蹭大半个晚上,掘土之人才挖出个浅坑。   他看着浅坑里面,双眼发亮。   “嘿嘿,今日才冻死的猎户,身子壮实得很。这么冷的天,尸首挖出来一定还能用用。”他一看里面被积雪掩埋的尸首就干劲十足,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越发不加掩饰。   不多时,那尸体便被他抬了出来。这么大半夜的,此人与一具冰冷的尸首紧贴着也不觉恐惧,反而兴奋无比。   他将猎户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摆放好,让他四肢舒展,平躺在雪地上。   “老子的寻尸虫也终于管用一回了,嘿嘿,这回换上这具身体回去,看谁还敢顶撞老子!”他一边笑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罐子,他拧开盖儿,撬开那猎户尸体的嘴,然后把小罐子整个儿塞了进去。   然后他把猎户身上的衣服都扒光,在自己十指尖依次开了个口子,在那尸体身上用血涂涂写写。   云青的心目不受夜色昏暗的约束,所以能清楚地看见那尸首上涂写的字符,这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之后,她不由皱起眉来。   那瘦竹竿放血放得脸色苍白无比,但他神色中的欣喜之意却愈发浓厚,只差最后一步他就可以将神魂灌注到这具新身体上。   就在他全神贯注,打算神魂离体之时,他眼前沉沉的夜幕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漆黑的深夜里翻出一抹猩红之色。   云青挥散周身魔焰,站到了那瘦竹竿的面前。   “你写在尸体身上的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云青皱眉问道,脸色有些阴郁。   那瘦竹竿哪里想得到自己挖尸半天居然还有个人一直在边上看着?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指着云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问你,你写的那些字是从何而来的?”云青语气微厉,那瘦竹竿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字、字……?”他满脸迷茫。   “就是你写在尸身上的东西。”云青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连他自己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啊、啊啊?我、我不知那是什么字儿啊?”瘦竹竿说话结结巴巴的,看来是被她吓惨了。   不光不知道那是什么字,看样子估计连那些繁复无比的笔画其实是文字这一点他都不知道。   “只管告诉我你从何学来的便是。”云青看了看他死人一般青黑的脸色,尽量缓和了一下语气。   “这是我师门所授的蚀骨化尸**……”瘦竹竿老老实实地答道,说完才懊恼地捂住嘴,“哎呀我的妈呀!神僧你听我解释,我与那些邪道绝非一路人啊,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后,阿芒一伸手就掐断了他的脖子。   瘦竹竿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十指尖的血还在流着,颈椎骨刺破了喉咙,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扎破的布袋子似的,浓稠的血红色从他身子里源源不断地渗进苍茫雪地。   云青伸手一指,一点黑色火苗窜了出来,眨眼就将这两个人的尸体化作灰烬。阿芒傻笑着站在她边上,脸上还沾着刚刚溅出来的血。   “弄干净。”云青将方寸盏递给他。然后俯身将手伸入那堆滚烫的骨灰中,天书一点点地运转起来,神异的波动渗透过两具化作灰烬的尸体,渗透过这里的雪地,一直延伸到大雪山山脚下。   云青站起身,然后用了几个小法诀将灰烬扬到四面八方,风一吹过,便一点痕迹也不剩了。   等她抬头,这才发现阿芒将这琉璃小盏摆弄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她只好再掐了个法诀帮他弄干净。   “走吧。”云青淡淡地对阿芒道,周身魔焰呼地拔高,将她裹在其中。   阿芒低嚎了一嗓子,飞快地跟上她,每一步跨出都带起泥浆与雪水,动静大得很。云青自己伪装得不错,可是身边一跟上这个傻大个就暴.露无疑了,她瞥了眼阿芒,有些无奈地散去了身上的黑焰。   就算没开神智,云青也多少希望他学点常识,哪怕是最僵硬的、傀儡似的效仿也好。偏偏“走路要小声”,“杀人要洗手”这种事情不管教多少次都学不会,这让云青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表达能力上有点缺陷。她平日里带着阿芒就像带着个巨婴似的,什么事都要亲自动手。   不过要是真的哪一天阿芒学什么都能一蹴而就了,那才叫麻烦吧。   云青顺着天书那点微妙的感应走过去,直到在大雪山下发现几个和那掘尸人一样瘦骨伶仃的人。   他们和刚刚那人一样,身体虚弱,带着种腐臭味,看来也不是活人。这些家伙估计都是换过好几次身体的亡者,想必也是行尸宗的人。   云青将阿芒收入方寸盏中,手里法诀变幻,心下澄净一片。   随着她手势越来越复杂繁复,夜色中渐渐出现一片白雾,几名行尸宗的弟子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行走于云海之中,远处隐隐有仙宫华殿,城墙垣堞,仔细听居然还有人畜车马之声传来。他们顺着自己心中所见之处走去,眼神渐趋呆滞。   在这片云海之上,庞然的蛟蜃虚影盘踞着,吞吐云气化作楼台。   海市蜃楼,梦入天宫。   两年前云青这道海市蜃楼之术还只能对一个人使用,但现在已经能凝聚出蛟蜃虚影了。   云青一路上收集过这么多的信息,本以为多少能管点用,毕竟知道的越多,能算到的也就越多。可是刚刚那两具尸体身上的天机依旧晦暗不明,她只能勉强追到这个雪山脚下。   也算她运气好,一下就撞见两个行尸宗弟子,这次她也不打算花这个心力去演算天机了,直接一道海市蜃楼将那几人拖入幻境。这幻境虽是蛟蜃虚影所造,但终归还是利用行尸宗弟子的心障而构建出来的,只要他们心中闪过与行尸宗有关的事情,云青就能借此机会加以引导,让他们把自己带去行尸宗。   果然,其中一名弟子看着遥远的宫装仙人,流着哈喇子道:“比大师姐可美多了啊……”   突然他脸色一变,他面前出现了娇娆美艳的大师姐。   “你说什么呢?”大师姐嗔怪道。   那名弟子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师姐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你最美了!没人比你好看……”   大师姐朝他脑门上戳了戳,然后掩嘴笑着跑了:“你若是诚心道歉便来我房中说罢……”   那名弟子痴痴地笑起来,追着她的脚步就跑了。   云青一见那人呆愣愣地开始走了,便将阿芒弄出来,招手道:“来。”   阿芒附耳过来。   “留在这儿接应,哪儿也别走,见了他那样的人就除掉。”云青指了指留在原地那弟子。   她见阿芒迈动脚步朝剩下那名弟子走去,也转身去追另一人了。   这行尸宗里面说不定有什么凶险之处,她不能让阿芒跟她一起陷在里面。   一命双生,只要阿芒活着,她就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问食人梗发现真是长见识了……   顺便哀悼一下自己的节操。   感谢章鱼小丸子的地雷!!!!!感受到了地雷般的爱意!!!!!【那是什么啊!   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红粉骷髅,白骨之观   云青之前看那个瘦竹竿挖尸看了大半夜,之后用幻境引导那两名行尸宗弟子也花了不少时间,这会儿月亮已经缓缓滑向西方,微茫的晨光也开始在天幕尽头闪烁。   等到白天,她想要掩住身形就颇为不易,偏偏她跟着的这名行尸宗弟子还走得慢吞吞的,三步一晃悠。那人顺着这条山脉走下去,一直走到了归灵寺与眠凤廊的交界之处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云青现在也是归灵寺弟子,就算是动用天书,想要越过界山还是要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就在她准备停下脚步时,那名行尸宗弟子突然贴近了山壁。   到地方了。   云青走得近了些,只见行尸宗弟子拨开山壁上的积雪,露出里面的石墙。   那石墙看上去很脏,灰黑色的岩石里有驳杂的红白纹路,每种色彩都不纯净,像是被搅在了一起似的,这让人想起蠕动的内脏,有种恶心的鲜活感。正中央的地方嵌着一一颗森白的人类头骨,嘴大张着,牙齿却是与人族完全不同的尖利参差。   云青心目所见的远比这更多。她看见无数扭曲的恶念附着在石墙之上,张牙舞爪,还看见一些苍白单薄的魂魄被这颗头骨吞噬进去。   那个行尸宗弟子将手塞进头骨的嘴里,参差的牙齿将他的皮肉划开,擦过骨头的时候还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声沉闷的震动后,石墙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行尸宗弟子将手收回来,脸色青黄,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石墙内。云青轻轻摩挲着方寸盏,眨眼间也消失在原地。   看来那堵石墙也是颇为讲究的,将鲜活的躯体塞进那头骨的嘴里,便可以打开行尸宗的大门,这与蚀骨化尸**中的“舍身相饲则可得道”颇为相像。云青见了这石墙不禁有些怀疑行尸宗的来历,毕竟她见过的大大小小的传承中除了行尸宗没有谁会把自家功法写在门上。   她跟着那行尸宗弟子一路往下走,石墙之内昏暗无光,曲折蜿蜒,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岔路,一转角竟是柳暗花明。   地面渐渐濡湿,隐隐有淌水之声传来,向着那洞窟深处看去,竟有一条暗河。河道中散布着盏盏莲花灯,暧昧的火光倒映在粼粼水波上,将整个洞窟衬得迷离幽幻。河道中央有一小筑,灯火通明,掩映在茂盛的藤蔓与淅淅沥沥的水幕间,看得不怎么真切。   那行尸宗弟子一脚踩在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云青从他身后露出身形,手中黑焰升腾,一下就穿过了他的心口。那名弟子连声闷哼都没能发出就变成了一团灰烬。   云青运起太虚风玉术,踏水无痕,朝着那河中小筑就疾行而去。   那小筑边上坐着一名少女模样的行尸宗弟子,她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肌肤白皙细腻,眼睛黑亮,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错觉。这么冷的天她就穿了件白色单衣,露出修长的腿,她手腕和脚腕上都缠着细小的牙齿链子,看样子这些牙齿都属于人类。根据那名被云青拖入幻境的弟子所知,这就是行尸宗大师姐了。   “你是谁?”她见云青从暗处踏水而来,似乎颇为开心。   她脱了鞋,一双玉足浸在潺潺河水中,柔弱而纯真。   云青离得近了也感觉得到围绕着整个河中小筑的庞大恶念,这恶念比起之前的郁图还来得激烈凶狠,普通人若是沾了定会看见种种恐怖幻象,然后生机衰败而亡。   “问道之人。”云青答道,脚下步伐愈急。   她问的不仅仅是这石窟中的路途,还有行尸宗所传之法。那少女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不出手。   “小和尚,你要问的可是桃花源的道儿么?”少女掩嘴笑着,娇俏可人,手里的白骨链碰撞发出让人迷醉的响声。   云青不懂何意,皱眉道:“桃花源?”   那少女笑得更厉害了,她将手里的白骨链子取下来,扔进了河道中。这白骨手链一落水竟溅起涛涛巨浪,浪花中是无数具骷髅,他们眼中都燃着森森的白色魂火,手里还提着莲花灯。   这些骷髅在水中行走无碍,几下就冲到了云青身边想要截下她。   云青手中法诀变幻,以碎光溅玉成盾,又以玄元化玉术成剑,白玉剑身黑焰盘旋。那些骷髅看来是用秘法炮制过,骨头极硬,云青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法击退他们。而且此时水上斗法,他们在水中也畅行无阻,躲避魔焰自然也更加方便。   那少女见云青被截下,笑嘻嘻地说道:“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小和尚,你可愿入我桃花源来?”   云青一怔,弃了剑,手上覆盖着薄薄的白玉,直接掐灭了一具骷髅眼中的魂火。那魂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然后重新化作牙齿落入了河里。   这诗原本没什么,可是被这个少女一吟竟平白生出种**的意味。这下暗示得够明显,云青也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了。   云青没答她,按着这方法把其他几具骷髅也给击散了,脚下太虚风玉术运转越发顺畅,瞬息间就到了那少女身前。   那少女以为小和尚害羞了,笑得越发促狭:“小和尚下手何必这么凶,浪费的这些力气不如用在姐姐我身上。”   她皮相干净纯真,纤纤玉手绕了绕辫子,这幅样子说着荤话更让人血脉贲张。   云青抬手,黑焰盘绕成日轮之形,日轮边缘无数条黑蛇探出头来。她的手微微下压,这些黑蛇相互盘绞着,闪电般朝着那少女袭去。   大日黑天轮,九首蟠虺象!   九首蟠虺乃是上古凶兽,纵横天地间不知多年岁月,后来被魔门大能摄了神魂,直接融入传承之中,化成异象之一。虺本有九首,但云青参悟此法还不久,所以暂时没法显化完全。   那少女没料到云青不受自己媚术所扰,居然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动手了。她只得仓皇躲避,那群魔焰所化的黑蛇将小筑腐蚀了大半,她楚楚可怜地倚着栏杆,望向云青。   “交出蚀骨化尸**,我便饶你不死。”云青手中出现精钢禅杖,禅杖上金光内敛,佛道气息对这少女压迫感极强。   那少女泫然欲泣:“大师慈悲为怀,怎么会杀了奴家呢?”   云青将禅杖尖端抵在她喉咙上,神情沉静而安然。   “你放过奴家吧,奴家可不懂什么蚀骨化尸**……”少女抽抽搭搭的,一边抹眼泪一边环着膝盖。   “我摄出传承的手法尚不熟练,那就只好麻烦你受些罪了。”云青打断她,将禅杖收回,伸手抵在她的额上。   “啊啊啊!!等等!!”少女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向后仰起头不敢被她碰到。   云青停下动作,温和地说道:“嗯,你有何要说的?”   “我未曾修过蚀骨化尸**啊!真的!大师,若是骗了你我定不得好死!”少女语速很快,显然是怕云青真动手摄出传承。   这类强行摄出传承的秘法一般都极为残忍,一旦施法基本不留活口。   “你是行尸宗大师姐,怎么会没学过蚀骨化尸**?”云青依旧神情温和,不带恶意。   少女连连摆手,她慌忙道:“我入宗有两百年了,学的是红粉骷髅**,可没学那劳什子蚀骨化尸**!”   她抬头,看见云青的神色莫测,还以为对方不信她的话,于是立马道:“那蚀骨化尸**乃是长老在这尸骨窟深处找到的,大概在百年前被当做镇宗传承!我那时候虽然尚未入道,修行红粉骷髅**却也颇为精深了……”   她又看了看云青,觉得“精深”二字真是在自己打脸,于是面上一红,道:“我修行红粉骷髅**已久,除非粉碎根基,不然学不了别的。”   散修间大大小小的传承无数,可是相互之间转换不易。也有人修了一种不够,还企图夺取更好的传承,但大多都因两者所传真意相悖而下场凄惨。圣地传承中少有这种事儿,一来是因为圣地嫡传本来就少,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早有前辈大能研究过了,解决之法颇多。二来,同一门派的传承多来自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相互之间联系紧密,像是君子乾元道这种甚至根本就没有转换传承的忧患。   “传承真本在哪儿?”云青问道,这地方不能用天书探查实在不方便。   “这可不能说,说了我还有命在吗?”那少女狡黠一笑,突然伸手扯下了脚踝上的白骨链子。那链子断裂,白骨掉到她手心里,她想也没想,劈头盖脸就朝着云青砸去。   云青离她很近,一时间竟然没有躲开。   少女得意地看着白骨砸中目标,这些白骨化作根根骨刺,瞬间就穿透了云青。少女突然脸色大变,因为那人居然一滴血也没流出来。   “是幻象?”   下一刻少女就看见云青立在河中,远远看着她道:“不错。”   “我说你为何没中红粉天香……原来是因为你人根本不在这儿么?”那少女恍然道,她将白骨刺化作链子,又收回手里。   “你燃香之时我便离开了。”云青耐心地解释道,“若是没有什么别的要说,我便送你转世去了。”   “且慢!”少女惊惧道,“传承就在我身后的尸骨窟里!那里面还有四名长老……啊不对,是三名!”   云青点点头,手中方寸盏光芒闪烁,正在她试图运转方寸盏离开时,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尸骨窟里传出来。   尸骨窟里大量黑色河水逆流出来,里面不知道混了泥沙还是尸骸,看着十分恶心。   “莲央,你的莲花灯为何停住了?”   声音越来越近,云青瞬间出现在那少女面前,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拖进小筑里面。   一名穿着黑褂子的鹰钩鼻老人出现在尸骨窟入口处,向着河心小筑飞来。   云青藏身小筑中,心目窥见这腾空之术,心中便有些大致了解了对方实力。也是入道修为,但比起莲央或者郁图这种刚刚入道的要稳定些。   那个与云青斗法的少女也就是行尸宗大师姐莲央,她一见云青穿着僧袍便知道对方想必是归灵寺门人。她心想自己一人怕是对付不了这么个圣地门人,所以立刻停了自己的莲花灯。莲花灯从河道里流向尸骨窟,尸骨窟瘴气重,灯火很快就会熄灭,平日里便由她源源不断地点亮。灯火一灭,里面的事情进行不下去,长老自然会找上来。   云青心系传承,而且与已经入道的修者斗法颇为吃力,须全心投入才行,所以一时也没看破她这点小把戏。   “莲央?”   那老者走入河心小筑,看见四周一片狼藉,于是皱眉问道。   莲央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道:“我刚刚突然心生感悟,便想要试试手,一时间没点燃灯盏,连小筑也给弄坏了,还请长老勿怪……”   长老看了她一会儿,满意道:“又有感悟?不错不错,只可惜你不能修行镇宗**,不然一定更为出众。”   “多谢长老夸奖。我这就点燃莲花灯,助众位长老修行……”莲央恭恭敬敬地说道,她将手藏到身后,那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一道古朴狰狞的大日黑天轮。   小筑中的书架背后,还有一堆灰烬未冷。   作者有话要说:为全书第一个给云青讲黄段子的女人点蜡烛……   你的勇猛无畏我永远记在心里。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八回、夺珠望月,棺中活尸   顺着河道往尸骨窟看过去,那里面的水颜色愈发深黑,莲花灯微弱的光芒根本无法穿透。四壁附着着黏糊糊的尸液,更高的岩壁上挂着无数白骨、腐尸,时不时就有散发着腐臭味的液体滴落下来。整个洞窟内十分安静,只听得见清脆的滴水声。   云青反应很快,在那名长老出现之时立刻运转方寸盏,瞬间出现在了莲央面前。若是让莲央向那长老报告情况,引来大批行尸宗弟子,那云青今天说不准就无法脱身了。所以她第一时间选择了灭口。   莲央没来得及闪躲,一下被她擒住,直接被拖进了小筑里面。等那长老走出尸骨窟时,莲央正欲呼救,却被云青一道琢玉成仁贯穿了胸腔,重伤倒地。这时候那长老已经出声询问莲央所在,云青仓促间用黑焰将莲央烧了个干净,连书架后的骨灰都没来得及处理。   眼见那长老就要走进小筑了,云青一时间没法只得掐了一道蜃女幻容术走出去。虽然她身上破绽不少,不过好在这些行尸宗门人换身体换得勤,神魂昏昧,眼神也不怎么灵,故而这长老倒也没察觉出来。   云青扮作莲央恭恭敬敬地道了歉,见这长老对莲央似乎颇有好感,于是趁机道:“莲央有一事想请教长老……”   “说吧!”那长老看着很阴沉,但眼神里却满是自傲。   云青道:“弟子的后人中有一老妇想入我行尸宗,不知可否?”   “老妇?”那长老诧异地看着她。   “不错,没什么资质,年岁也大了,就想着苟活几日,所以求弟子授她蚀骨化尸**。”云青不动声色地答道。   “哈哈哈,让她死了这条心吧!”长老阴森森地笑起来,“蚀骨化尸**玄异无比,要么就等她死了再来学,要么就非得是生机充沛的年轻人不可,你入门这么久连这点都忘了吗?”   云青心念电转,蚀骨化尸**是给死人学的,通过吞噬生灵,移换身体来使修行者死后不至消亡于世。而年轻人能够学习这道法门则是因为生机充沛,顶得住蚀骨化尸**带来的死气,可是时间一长还是要走上换身这条路。   “弟子无法修行蚀骨化尸**,所以了解得也不多,让长老见笑了。”云青默默把破绽圆了回来,然后不经意般地问道,“门中真没有老人能修行蚀骨化尸**吗,说不定有特例……”   “没有!”长老见“莲央”质疑他不由有些不悦,“百年来从未过年数已高却修行此法的先例,更何况还是个没什么资质的,你莫要再提了。”   云青连连道歉,安抚下那长老的情绪。   “对了,我马上便换身了,接下来几日你去那尸骨窟接替我的位置吧。”那长老见“莲央”态度良好,心中大为满足,于是对她说道。   云青也不知道他们在尸骨窟中做些什么,但还是郑重地答应下来:“长老法力通玄,此番换身定能修为大进!”   长老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他笑道:“这是一定的,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老夫便是!”   “尸骨窟关系重大,若是长老不嫌麻烦还请多指教一二,弟子怕修为不济出什么乱子。”   长老被捧了几句,正心花怒放,也没怎么怀疑就说道:“这几日圣棺气息平和,没什么危险,你只须在旁边安静护法便好,其他两位长老自会以蚀骨化尸真气供养圣棺。”   云青垂眉敛目,道:“多谢长老指教了。”   那长老大笑着转身,正要往尸骨窟走去,心头却突然一跳,警兆忽生。   他侧身回头,只看见一道璀璨无比的玉石光华笔直地冲他心口袭来。   长老入道也不足百年,虽然修为稳定,但心境薄弱,刚刚被“莲央”几句好言好语哄住,所以也未有戒备。云青趁他转身之时,在极近的距离甩了一道琢玉成仁在他身上。   那长老虽然自大,但好歹也是入道修为,有预知祸福之能,所以在云青动手之时稍稍错身,躲过了致命一击。   云青见一击没能得手,迅速贴身上去,不打算给对方一点反击的机会。她手中方寸盏光芒一盛,将宽阔的河道化作方寸天地,使那长老动弹不能。   那长老刚刚躲过琢玉成仁的致命一击,虽然胸口要害被避开,但左肩几乎完全被击碎了。蚀骨化尸**中若是消耗了身体可不能随时以真气修复,而是要用活人来补充的,可是眼下情况紧急,他可没地儿找活人。就在他打算逃开一段距离时,却忽然被一种浩大而诡秘的力量困住,动弹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云青掐诀。   云青抓住这个机会,手中法诀变幻,腕上那道大日黑天轮道纹隐隐盘绕起来,流转变化。   九首蟠虺,夺珠!   巨大的黑蛇虚影出现在那长老的脚下,以极快地速度盘绕而上,张口就咬中了他的脑袋,这样子像是含着宝珠的龙。黑蛇身上魔焰缠绕,那长老不多时就有了焦味。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整个人软瘫下来,一大股黑焰从他肉身中冒出来。   那黑焰细看之下竟是无数尸虫组成的虫云,虫云扭曲了一阵,最后汇聚成那长老的样子。这以虫为身的法门与当初郁图用的颇像,但是比郁图所施之术强悍不少。   可是云青比起当年修为也愈发精进了,她还占了先机,自然不怕这点花招。   她双手合拢,黑蛇舍了那长老焦枯的尸体,化作小蛇盘在她指间。云青一边借方寸盏躲避虫云的袭击,一边飞快地掐诀,手指间的黑蛇不断变化,扭曲游走。   九首蟠虺,望月!   她双手张开,黑蛇纤细的身子瞬间暴涨,一仰头就够到了虫云。黑蛇口中魔焰吞吐,不多时就将虫云烧尽。还有些虫子携着那长老的残魂欲逃入尸骨窟中,但云青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手上碎光溅玉已成,这道盾状白玉脱手便疯长起来,等到薄薄的白玉覆盖了大半个河道上空时,玉盾便炸裂开来。玉碎之后光华璀璨,照耀了整个洞窟,这蕴含了君子圣德的光芒之下邪道无从遁形,转眼就化作飞灰了。   云青看了眼周围一片狼藉的景象,面容依旧沉静安然。她先将莲央的骨灰和那长老的残骸处理干净,然后花了点时间重新施了遍蜃女幻容术。   她顺着河道向下走去,腐臭味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四壁的悬尸不断滴下恶心的粘液,河水深处有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出具体形状。   这次击杀两人如此顺利也是预料之中。   莲央入道不久,境界不稳,而且所修的传承也是末流。云青这两年来参悟大日黑天轮所获颇多,先以蜃楼浮梦书破其魅香,再借方寸盏近身强杀,莲央几乎是没什么反抗之力就死在她手里了。而那名长老先被她的幻容术消去了些警惕,然后又被一番吹捧更加得意忘形。云青占了先手,一套入道后的大杀招下来那长老几乎是完全没展示实力就形神俱灭了。   这会儿云青真气耗损严重,但她还是决定冒险入尸骨窟一探。   莲央和那名长老身亡的事情瞒不了多久,若是被发现,说不定这群邪修又要转移地方了。现在他们未做准备,又有两名入道期的战力身亡,不如就趁现在探查一番。   按照莲央的说法,这里面应该还有两名长老。云青的幻术不能持续太久,而真气消耗了七七八八,一时间也无法使用威力强劲的道法。所以她进去之后必须尽量避免争端,随时准备脱身。   云青一边向尸骨窟深处走去,一边缓缓恢复真气。   也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远,前面突然闪过点点磷火。   尸骨窟的尽头,黑河回流环绕着一个河心小滩。那上面放着一具檀木棺材,表面已被腐蚀了不少,但形状还挺完整的。檀木棺材左右分别坐着一个黑袍子的行尸宗长老,一人黑发,一人白发。他们不断掐诀从河水中摄出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云青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紫河车。   这紫河车十分完整,呈黑紫色,上面血渍未去,还沾着黑漆漆的污垢。   这两名长老将紫河车摄出,然后投入馆中,棺材里传来细小的咀嚼声,回荡着寂静的尸骨窟里,十分恐怖。   云青走到两人跟前,轻声道:“弟子莲央前来护法。”   她话刚落音,那棺内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在轻叩棺壁一般。   那两名长老来不及回答,连忙将真气灌入棺中,等棺内安静下来一名黑发长老才道:“安静些,吵醒了尸王你就别想活着出去。”   云青点头,也不多说了,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棺材边上盘膝而坐。   另一名白发苍苍的长老心有余悸地传声道:“这圣棺已经好几年未曾动弹过了,今日还真是……”   “哎,怕是紫河车不够了吧?”另一名黑发长老回到,他说这话时又将一个**的紫河车投入棺材内。   “大概是吧,紫河车找来找去也就这么点,下回叫那群小家伙去弄点婴儿好了。”白发长老脸上有忧虑之色,他真气浑厚,可是这么连日不停地供养圣棺也有些吃不消。   黑发长老看上去不太赞同:“一直以来紫河车用得好好的,换了婴儿也不知这尸王大人答应不答应。”   “哎,怎么做都是错,尸王大人也不知何时才肯为我行尸宗效力啊。”白发长老停止了灌注真气,运功调息了一会儿。   黑发长老见他停下,不满道:“你停下只怕尸王大人会更加不答应罢!?”   云青看得出他们之间估计相处也不怎么和睦,这样正好,只要有不和之处,她便有空子可钻。她也不去介入两人间的争执,就这么安静地打坐恢复真气,观察这个所谓的“圣棺”。   这圣棺的气息有些莫名。   相较这尸骨窟的的恶臭和腐烂味,它似乎只有点淡淡的檀香。而且在这种全是死物的地方它居然连一点死气都没染上,干干净净,就像一个空棺材似的。云青心目试探过去,发现它气息浩气而磅礴,并未有行尸宗的扭曲邪异之感,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不是行尸宗的东西。   可是它到底是什么呢?   云青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个想法,棺材盖就突然自己打开了。   一双修长的手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紫河车就是胎盘啦。   第五十九回   第五十九回、神隐来客,嫡传洞玄   眠凤廊寒潭底下,郑真真抱了个酒坛子,鬼鬼祟祟地向着桃花树走去。   “拿来了,”九欢还是那副老样子,懒懒散散地坐在树下,身边堆满了空酒坛子。   郑真真把酒坛子往她手里一塞,埋怨道,“九欢前辈,你怎么不用法术将这些酒水凝于方寸之间啊,也省得我跑来跑去。要是我被惊花前辈逮着了,她非得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什么话,我宗为仙道,袖里乾坤之术多是用来对敌的,你莫非还想在酒坛子里开辟个小世界?再说,法术一沾,灵气一染,酒味就不那么纯粹了,算不得上佳。”   九欢开开心心地接过了酒坛子,得了便宜还要训斥郑真真一番。   郑真真无奈,只得看着她大口灌酒。她跑了半天累得很,于是一屁股坐在桃花树下,抬头看着天,心里有些想念云青了。和云青相处时要想的东西很少,什么事都会被她轻易摆平,郑真真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尖叫几声罢了。可是郑真真对这样软弱地依赖着云青的自己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她总是一方面享受着被珍视的愉悦,一方面又为什么都做不了而自我厌恶。   她也想像云青那样,像眠凤廊这些前辈一样,成为无所畏惧的求道之人。   “想家了么?”九欢见她神色有些暗淡,于是问道。   郑真真愣了一下,摇摇头,她可没有什么家。   “也是,你一入仙道除了成仙之外便不能有什么杂念了。”九欢语气有些寂寥,相比起惊花的严谨认真,九欢总是显得随性而为。可是这也正合眠凤廊的传承,她们参的是逍遥之道。   “为何?自在逍遥,难道不是想要想什么就想什么吗?”郑真真不解道。   “心中有所想便会被所想之事所束缚,算不得真正的逍遥。”九欢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心中存了想念只能说明你有放不下的东西,这是仙道大忌。”   “前辈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郑真真好奇地问道,她觉得九欢前辈天天感秋伤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修行逍遥道的嫡传弟子。   “哈哈哈,你还来问我?”九欢笑起来,灌了一大口酒,“自然是有的,我放不下这些早凋的桃花,放不下这寒潭水酿的美酒,放不下历练红尘时的负心汉,放不下两年前败于归灵寺之手……我放不下的事儿太多了。”   郑真真听了“负心汉”不由有些尴尬,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九欢提起这种事。   “可是我不会因为这花儿、这酒、这人、这场败绩而动摇道心。”九欢神色微肃,她看着郑真真懵懂的神情说道,“不是谁生下来就能一尘不染的,你可以历经肮脏与祸患,但心中那颗赤子之心却不能为外物所染。”   “紧持本心,无数年月下来你就会发现那些肮脏与祸患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会越来越浅,那些原本放不下的事情也一点点沉入看不见的地方。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若是你因为一点点放不下的事情便踟蹰不前,求道之途只会愈来愈狭窄。”   郑真真心有所悟,感激地对九欢笑了一下:“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九欢摆摆手,正要把最后一点美酒喝完了,就瞟见惊花从山上下来,她神色说不出的肃穆。   “师姐,神隐门来了位嫡传。”惊花也没有回避郑真真,甚至连招呼也没有多打,直接就丢出这么句话。   九欢放下了酒坛子,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刚刚从通天神脉下来的消息,估计这会儿人快到了。”惊花神情越来越严肃,看上去如临大敌。   “这下可不好了,通天神脉消息刚来人就到了,想必是移转乾坤之术,对方至少得有小圆满。可是我们这会儿除了你我两个未证圆满的半吊子,其他嫡传都不在此处,恐怕……”   “恐怕压不住他。”惊花把她的话说完,然后飞快地道,“没时间了,你快随我上解忧崖吧。”   九欢干脆利落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坛子往郑真真手里一塞,道:“随我来。”   惊花在前面走得飞快,她忍不住扭头道:“你怎么把她也带上了?”   “带她见见世面。”九欢笑道。   郑真真自知还没到她们那个层次,也不敢随意插话。看来神隐门与眠凤廊之间虽然均为仙道传承,但也不见得关系多好。这神隐门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远不及十万大山那般嚣张跋扈,但倾天一战中它对墨陵剑阁下手之重让修道界至今无人敢轻易掠其锋芒。   墨陵剑阁在与神隐门倾天一战后便自辟小世界休养生息,至今不敢在北川大陆冒头,可见是真伤了元气。   到了解忧崖,寒风呼啸,云海翻腾,苍白的阳光与苍白的雪地交相辉映。   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的青年临风而立。他容貌清癯,眼神深邃,白发如瀑,整个人如寒月般皎皎明明,不容亵渎。   “眠凤廊惊花见过前辈。”   “眠凤廊九欢见过前辈。”   虽然是同一辈的嫡传弟子,但境界之差让两人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郑真真慢了一拍,待到那白发人看过来时,她才连忙道:“眠凤廊郑真真见过前辈。”   她手里还抱着个酒坛子,站在那儿不知多尴尬。   那人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道:“平辈论交,不必多礼。”   “道友远道而来,我等迎客不周了。”九欢身为师姐,这时候也只能由她做主。既然对方说了平辈论交,她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对了,还未问过道友名号?”   “贫道清虚子。”那人话少,只是简短地答道。   眠凤廊与神隐门也多有往来,九欢知道这群太上道修者清冷寡言得很,所以也不恼:“道友可要到门内坐坐,饮酒……咳,饮茶畅谈?”   “不必了。”清虚子摇头,“身负师尊重托,不敢耽搁。”   九欢知道重点来了,于是顺着这话题道:“你我两宗同为仙道,若是道友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便是。”   “我自通天神脉移转乾坤而来,欲借贵地几日,好恢复元气。”清虚子也不客气,提出来自己的要求。   九欢当然不会拒绝:“自然没问题,不知圣者所托之事,我眠凤廊可能帮得上忙?”   “近日有一神隐嫡传弟子在南方现世,师尊知悉其事后将其赐名为洞玄子,然后派我将人接引过来。”清虚子这事解释得倒也详细。   九欢一听是对方门派内部的事情,也知道不方便多插手,于是笑道:“恭喜贵派,洞玄子接引入门后,神隐十子也算万年来第一次聚首了。”   清虚子神色却是平平淡淡,眼中古井无澜:“师尊说眠凤廊万年难遇的火凰已经现世,十万大山里那位沉睡万载的圣者也醒了,归灵寺子鸿离佛陀之位仅有一步之差,履天坛大兴在望……比起这些,神隐十子相聚倒是算不得什么,顶多为这乱世再添上十具尸骨罢了。”   九欢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心中一寒,太上道的无情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番话中,对自己门人都这么说,通天神脉上的那位圣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受教了。”九欢肃然道,“眼下南方有些动乱,想来接引之事也要受其所绊吧?”   “临行前师尊叮嘱,若是遇上动乱,顺手解决便是。”清虚子面容清冷。   九欢心想,这圣者的言下之意不就是那名嫡传弟子他们要毫发无损地弄回来,这场道统之争他们也要介入了?   北方一触即发,这南方也越来越乱,南风大陆已经不可挽回地滑向了乱世的深渊。   崛起还是毁灭,大概也就在这一线之间了吧。   ————————   此时尸骨窟里的云青正对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她顶多算得上是讶然,然而另外那两名尸骨窟长老简直是吓破胆了。黑发那个跳起三尺来高,一下就蹦出去老远,白发那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河边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充满尸臭味的河里。   他们也没人理会云青这么个后辈,只管自己逃命去了。   云青见这两人逃跑便知道这“圣棺”中的东西恐怕不怎么好惹,但是说不准这棺中人就是她破除天机遮蔽的关键所在,所以她还是打算冒险一搏。   那双手轻轻抬起棺盖,动作十分顺畅,一点也没有尸体的僵硬感。虽然这手上的皮肤有种常年不见光的苍白,手腕上骨节分明,有些细弱,但云青还是能很明显地辨别出这是男人的手。   云青站在原地,手中黑蛇游走,蓄势待发。   那棺材盖被撬起大半,一下就滑到了地上。棺中人似乎身材高挑,蜷在里面要起身有些艰难,他先将手搭在了棺材边缘,然后一点点撑起身子。   他是背对着云青的,后背裸着,肩胛骨上穿了两条巨大的锁链,锁链连在棺材里面,将他困住了。   那棺中人摆弄了两下锁链,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云青心目扫过,第一下看见的是一双毫无神智的眼睛,接着才注意到那人的脸。这一眼下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黑蛇甩了出去,直袭对方门面。   她连这一击的结果都没看,转身就催动方寸盏离开了行尸宗,瞬间出现在阿芒身边。   幽深的尸骨窟里,那棺中人直愣愣地受了这黑蛇一击,但是躯体却隐隐有金光内敛,完全没有受伤。他缓缓站起身,安静地立在棺中看向尸骨窟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神隐白毛门!   咳咳,云青是独行客不需要小弟啦。   我对邪道也没什么好感,走错了路的一群人罢了,世界上走错路的还有很多呢。   感觉这章自带剧透啊……   第六十回   第六十回、觉鸾传召,舍利之塔   从尸骨窟出来,云青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阿芒满身雪站在原地等她。   “来。”云青将阿芒招到跟前,一手按在他身上一手按着方寸盏,瞬间将他收入盏中。   尸骨窟的事情她已经猜得差不多了,跟她目前关系不大。接下来她只需要回寺里伺机取走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然后逃离南风大陆就好了。   之所以要离开这方大陆也是有原因的。现在南方三大正统、两个圣地陷入僵持,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变故,估计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北方,就云青目前了解到的消息来看,归灵寺可能要有大动作,所以也不会一直安定下去。对于云青而言获取了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之后最重要的是找个清净之地闭关,无论南北都不合适。   她一边御风向北边的自在崖行去,一边构思如何利用从这尸骨窟获取的微小线索。这跟她关系也许不大,但总归可以加以利用,把握得好说不定能绊住眠凤廊和归灵寺,让他们无暇追捕自己。   这么细细思索着,云青很快就到了自在崖山脚下。   她正要借禅杖直接攀援而上,心目就看见两个年轻僧人从上面下来。那两个年轻僧人看起来只是外门弟子,攀崖之时颇为吃力,其中一人不时低头往山下看,一眼就发现了云青。   “云青前辈!”那人激动地喊道,另外一名年轻僧人也看了下来。   云青平时露面不多,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闭门修炼就是上自在崖向觉鸾请教,所以这两名弟子一口叫出她的名字让她心里感觉有些怪异。   “阿弥陀佛,两位可有什么事儿?”云青停下脚步,温和地说道。   这两人飞快地从顶上下来了,跑到云青跟前恭声道:“云青前辈,师祖派我们传召您回去。”   云青有些惊讶地问道:“师祖?”   “觉鸾师祖近日将主持大典,选出一位嫡传,事关重大,所以传召了一批内门弟子回去。”一名弟子解释道,他看云青的眼神里都含着景仰之意。   云青觉得这番话不管怎么听都透着不对劲。   首先,选拔嫡传这种事情哪一个门派不是精心准备百年,怎么她才离开一个月就突然冒出这种事?再者,内门弟子中佛法高深的不少,这些人都是经过了漫长考核,足以独当一面的,何必把她这种连戒都未曾受过的半吊子弄回去?最重要的是,虽然觉鸾是嫡传弟子不错,但选拔嫡传一事不是应该由主持、长老等一同进行吗?为什么他可以越过所有人直接操办这种事?   云青在短短一瞬间想了很多,她迅速掐了一道海市蜃楼蒙混过两位外门弟子,然后将阿芒放了出来。   “站着别动。”   云青抬起手搁在阿芒心口处,黑色的火焰一点点蔓延上去,扭曲成让人看不懂的花纹。她一边用大日黑天轮真气在阿芒身上烙字儿一边用天书为他掩盖因果。   “往那头走,去那座雪山脚下。”   云青指着远处归灵寺与眠凤廊两年前设下的界山,对阿芒说道。   阿芒没什么神智,跨过界山的风险很大,但是她自己一时半会儿可能脱不开身,所以如今这件事也只能拜托他了。她曾参加过归灵寺的皈依仪式,甚至还修习了洗髓经,一旦跨过界山就会被察觉。而阿芒身上没有任何一方的印记,来往两边还算方便,唯一的缺陷就是他是男子之身,进不了眠凤廊里面。   现在归灵寺似乎有些变故,让阿芒远离这里既能保命也方便接应郑真真。   待阿芒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之后,云青便撤去了幻术。   “阿弥陀佛,还是先回寺里再说吧。”云青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两人连连点头,休息一会儿之后和云青一同上了山顶。他们两人一人法号圆正,一人法号圆深,都是自小在寺中长大的。似乎被派出来传召内门弟子的也就他们两人,其他内门弟子大都受过戒,另有方法通知。   “师祖在自在崖上,大典之前不见任何人,还请前辈先去精舍休息吧。”圆正方头大脸,看上去是个憨直性子。   云青一边往寺里走一边问道:“这次选拔嫡传弟子的缘由,可有人知道?”   两人都跟在她身后,圆正不明所以地摇摇头,而圆深脸上却有些迟疑之色。   “圆深,你可知道什么内情?”心目的好处就在于完全不受**本身的限制,云青不用回头也能知道两人的表情。   圆深脸色一白,他入门已久,也知道选拔嫡传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妄论的。   云青温和地说道:“你只管说便好,我总得知道自己此番回来该做些什么罢?”   圆深心道:“您回来还不是为了参加嫡传选拔?”   他一想到眼前这人可能是未来的嫡传弟子就心中一热,立刻对云青说道:“了缘前辈前些日子进了舍利塔,想必觉鸾师祖是为了防止……”   “圆深!”圆正一脸怒容地斥道,转而又向云青道歉,“阿弥陀佛,我师弟妄言了,他没有对了缘前辈不敬的意思。”   舍利塔?   云青怔了怔,高僧坐化之后会留下舍利子,而归灵寺历代高僧的舍利子都存放在舍利塔中,这和十万大山的夭阙塔倒有点像。不过夭阙塔只能进不能出,而舍利塔却有不同。每当门人感觉大限将至、瓶颈难破便可以去塔内闭死关,若是证得佛陀便从塔内出来,若是不行,那便在塔中直接坐化。   这么一来觉鸾在这个关头选拔嫡传还是有必要的。   因为眠凤廊和归灵寺之间之所以能保持一个比较脆弱的平衡还是因为两宗实力差距不大。这两宗的实力,以及将来的前途基本上都由这群嫡传弟子决定,而嫡传弟子都是有数的,每宗都是刚好十人。眼下了缘进了舍利塔,归灵寺这边筹码十去其一,所以必须尽快填补这个空缺。   圆深的意思是进了这舍利塔多半是出不来了,这才被圆正给斥责。   云青安抚道:“无妨,修行一事本就诸多波折。”   圆深、圆正见云青是个好说话的也放下心来。圆深道:“多谢前辈。”   云青一边运转天书探查寺内护法大阵的漏洞,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近来觉鸾师兄辛苦得很吧?又是大典又是雪灾,还有眠凤廊那边的事也压在他头上。”   “师祖一直在自在崖顶上镇守,他只说要主持这次大典,其他事情都是主持在忙着。”圆深委婉地说道。   这代主持与觉鸾同辈,但是修为方面孰高孰低云青却是不知。她放缓真气运转,将天书的波动一直扩散出去,试图覆盖整个归灵寺。   “对了,镇守自在崖的一直是觉鸾师兄吗?”云青突然问道。   圆正想了想,摇头说:“之前是子鸿前辈,后来子鸿前辈坐化,便由他的弟子觉鸾前辈暂司其职。”   云青突然记起觉鸾和她讲过的关于他师父晒书的那个典故,心中对这个“子”字辈的前辈大能有些好奇。   “这么说来觉鸾师兄也是他精心培养起来的罢,难怪如今能堪此重任。”   圆正又摇了摇头:“觉鸾师祖乃是子鸿前辈坐化之后入门的。”   这下云青是真有些吃惊了。佛门中这种坐化之后收徒的例子不是没有,前辈大能对有佛性的继承人往往会心有所感,临死前指了个方向便叫人去找,门人便将前辈大能坐化时出生的婴儿带回寺内精心培养,以为后继。   可是这种略带传奇色彩的例子大多十分久远,她没想到觉鸾也是这么选出来的。   “当年子鸿前辈坐化,满室异香,天乐鸣空。他一手指着东方日出之处,寺中前辈立刻前往探查,金瓶掣签之后就将觉鸾师祖引入门内了,据说觉鸾师祖还在襁褓中便能通佛理,资质悟性无一不是上佳,与子鸿前辈像得很。”   云青将觉鸾与故事里的子鸿对比了一下,子鸿在觉鸾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分极佳,但有些轻狂,可是觉鸾与他资质相近,却少了那份浮躁之气,比之子鸿还要更胜一筹。   她又问了几件比较关键的事情,可是这两个小和尚虽然入寺多年,但也只是外门弟子,知道的东西并不多。说了几句时候她就客客气气地将圆正、圆深两人送走了。   “子鸿、舍利塔……”云青手里沾着方寸盏中的水,在空中勾画出归灵寺的大体样子。   护法大阵已经被她摸出一个大概了,这阵法以觉鸾坐镇的自在崖为中心,向着周边连绵的寺庙群延伸。阵法的强度几乎没有差别,漏洞也少得可怜,唯一的几个小错处还不是她能撼动的。既然地利方面没有什么好的突破口那就只能看天时还有人和了。以云青如今的修为,借助天书向归灵寺这么多佛法高深的僧人遮掩天机几乎不太可能。   这与遮掩她自身的命数不同,她刚从夭阙塔出来不久,因果牵涉都不多,所以藏起来也容易。但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传承不知多少年,牵涉因果极大,所以很难瞒得住。   藏经阁在寺中靠南的地方,而云青要离开这方大陆一定是往北走。既然真本失窃这种事根本瞒不住,而护法大阵的存在又让她无法从任何一个角度突破阵法逃跑,那么她只能想办法制造机会。   “这么说……”云青的手指滑向归灵寺北边。   舍利塔沧桑而沉寂地立在那个角落里。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最近真的太忙了,各种熬夜……所以这二十几天可能会两到三天一更,对不起!!要攒文的亲现在可以开始了……   到1月10号左右会恢复日更,谢谢大家支持啦!!   第六十一回   第六十一回、合纵连横,威胁迫近   大典的筹备细致而且漫长,这段时间寺内一直笼罩在严肃庄重的氛围中,连低辈弟子间的嬉闹都见得少了。   云青本来打算安静闭关一段时间,养精蓄锐,然后等选拔嫡传一事夺去所有人注意力时带走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可是就在今日清晨,一件大事直接打断了她的计划,也让整个大典的筹备工作飞速运转了起来。   履天坛使者传来了拜山的帖子,而十万大山的使者已经在十三障边缘了。   南方战事久滞不决,因为履天坛和十万大山都不敢在南方大陆还存在着另外两大圣地的情况下拼老命。眼下十万大山兵力雄厚但后力不济,履天坛实力稍逊但根基稳固,他们一方需要压倒性的兵力将履天坛的有生力量扼杀在成长中,一方则需要时间让新兴的人道修者成长为真正的战斗力,所以这个关头寻求另外两大圣地的支持也是十分合理的。   云青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履天坛的使者已经抵达自在崖下面了。   “不知履天坛来的是哪几位,”云青在精舍青灯下读着佛经,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另一边则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圆深殷勤地道:“十几名内门弟子,为首之人名叫于琼,看来履天坛那边还是很有诚意的。”   履天坛战事吃紧,内门弟子基本上都投身最前线,能挤出这点人手来这儿已经不错了。   “那么十万大山呢?”云青回想了一下“于琼”这个名字,也是认识的人啊。她刚刚混进履天坛就是和那个于琼于师姐住在一个园子里的,当时于师姐还对她颇为照顾。   “这……”圆深顿了一会儿,“他们拜山帖子到了,可是人还在十三障呢,估计也是不想和履天坛碰上。”   云青点点头,神色柔和。   圆深见她没有责怪,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几日他对这个云青前辈颇为上心,毕竟从觉鸾师祖特地叫弟子把这人召回这点就能看出,这个云青前辈还是很有希望跻身嫡传的。要是能抱上这根粗壮的大腿,那他后半辈子也不用愁了。圆深打小在寺里修行,可是资质平凡得很,与他一同来的人大多已经进了内门,只有他一直没什么长进。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一个与未来的嫡传弟子交好的机会。   “接待使者一事可有什么安排?”云青抬头转向他,接着问道。   圆深虽然知道这云青前辈眼盲,但还是不敢和她对视,他觉得云青前辈常常读经,想必是有办法看见的。   “还、还不知道……”圆深头越低越下,有种无形的压力施加在他身上,这让他感觉自己正被一道深沉的目光注视着。   云青见他被吓着了也不再看他,心目又回到了书上。   “好了,你下去吧。”云青也不用他知道什么,这点事情她自己就能用天书查到。   她现在还不能和履天坛的人碰面,尤其是在于琼还认识她的情况下。和十万大山碰面那就更加不行了,若是碰上那估计是要当场血溅三尺的。   圆深出了身冷汗,急急忙忙地跑出云青的精舍,结果迎面撞上了一人。   “阿弥陀佛,何事匆匆忙忙?”那弟子看来是罗汉堂的,手持金刚杵,高高壮壮的,皮肤黑里泛金。   圆深还没开口,云青就接过了话:“方才我训斥了他几句,被吓着了,还请勿怪。”   罗汉堂的弟子一见云青开口也不再管圆深了,圆深绕过他冲出门去,还没忘了向云青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阿弥陀佛,履天坛使者已前往自在崖顶拜见觉鸾师祖,觉鸾师祖刚刚传下话来,履天坛众人要在此观礼,待到大典结束双方再论南方战事。”那名罗汉堂弟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云青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闭着眼睛却看得认真,这让那罗汉堂弟子感觉有些怪异。   “可是觉鸾师兄让你来找我的?”云青道。   罗汉堂弟子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答道:“觉鸾师祖说大典提前到后天举行,望您好好准备。”   云青点点头,温和地道:“多谢转达,我定不负他所托。”   罗汉堂弟子躬身告退,留下云青一人独照孤灯。   她合上书叹了口气:“罢了,提前就提前吧,也没什么好怕的。”   云青站起身来,手轻轻覆盖在眼睛上,然后一点点放下来,露出漆黑的双眼。   她眸色极深,没有瞳孔,黑得诡异而深沉。凡是她视线所及之处都发生强烈的扭曲,事物不断在生灭之间轮回变幻,从有到无,从诞生到消亡,每一点细微的变化的投射到天书之中,但凡是在这世上存在过的,存在着的,将要存在的,万事万物都在天书的记载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逃脱。   云青竭力运转天书朝着藏经阁看过去,大概几息功夫就感觉支撑不住了。   这样全力运转天书时它所传递的信息细如鸿毛,数目犹如天河之星,没有足够强大的神魂根本没法承受。   云青叹了口气,几样秘藏的拓本都已经不见了。看来觉鸾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不管是心境点拨还是千字洗髓经,这些都只是小事儿,一旦涉及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这种传承之重,他却不会轻易交给云青。   她不知道自己之前在藏经阁已经跟莲心虚空藏观想法打过一个照面却与之擦肩而过了。   没了拓本,云青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盗走真本。   悬置在藏经阁顶层结界中的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真本承载了千万年的佛门香火和无数佛门大能的气息,还携带着归灵寺无数年来的庞大因果。它本身脆弱得很,但要带走它却又千难万难。要是一个失手,没弄走东西倒是小事,把这秘典弄坏了她可没命再问觉鸾要拓本了。   云青想想就觉得艰险,因为一碰这秘藏真本她和归灵寺也算结下死仇了。   不过只要阿芒那边计划顺利,那么逃脱归灵寺也仅仅是艰险而已,并非不可能。   她吹熄了灯火,静谧的夜色遮掩不住琉璃小盏上的点点寒光。   第二日,大典的筹备工作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被打理好了,因为十几位履天坛的内门弟子根本等不及,他们恨不得下一秒就立刻与归灵寺达成同盟,然后返回前线支援人道军队。   云青整日在精舍中闭门不出,不过这也是她的常态,倒没引起什么怀疑。   是夜,觉鸾从自在崖顶下来,与于琼论道谈法直至第二天清晨,他的神识牢牢覆盖着整个归灵寺,云青找不到一丝漏洞。   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房内打坐修行,一心不动。   次日清晨,一个小沙弥轻叩她的房门,朗声道:“云青前辈,大典开始了,觉鸾师祖传召您过去。”   云青拉开门,赤红僧袍换成了一身素色祭祀服,手里捧着一个琉璃小盏,她轻笑着道:“多谢告知。”   小沙弥有些局促,正想答话,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云青将这小和尚放倒,然后弄进屋子里,自己却从从容容地向着藏经阁走了过去。   马上要开始了。   ——————————————   眠凤廊,郑真真在寒潭里面一边泡着一边啃果子。   桃花树下没了酒坛子,也没了九欢的身影。自从那个清虚子来了之后,惊花前辈和九欢前辈都显得有些戒备。这些事儿她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给两人制造麻烦。   突然,她胸口冒出一个斑斓的信鸟虚影。   “来界山。”   郑真真看见信鸟吐出这几个字直接从寒潭里蹦了起来,还顺手打翻了果盘。   云青身上一直带着履天坛的信鸟,这东西人舌能言,学起人说话来惟妙惟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所以云青也没给扔了。两年前重定界山之时她就给郑真真打下了这道虚影,只等着今日一用。   这鸟儿将云青不冷不热的语气也学了个七分像,听得郑真真差点哭出来。她迅速穿上衣服奔下山,也没和惊花她们说,她有预感,分别的时候已经到了。   郑真真洗髓伐骨已成,两年来别的不说,轻身功夫学得倒是扎实,就算在这茫茫雪地里也跑得飞快。   她一边跑一边瞪大眼睛往北边看,满心以为下一秒就能见着云青,结果走了界山脚下却只看见一个身上积着厚厚白雪的大汉。   “阿芒?!”   他身材高大,看样子站在那儿好久了,满身都是雪,就像一棵笔挺的松树。   阿芒傻乎乎地冲她笑,一下子扒拉开自己的兽皮衣。   郑真真吓了一跳,阿芒胸口紧实的肌肉上烙着漆黑的魔纹,她看了半天才道:“这是什么?”   阿芒还是傻乎乎地笑。   郑真真琢磨了半天,正想着是不是要输点真气进去,那道信鸟虚影就飞到了阿芒身上。   这漆黑魔纹开始疯狂地扭曲变幻,在阿芒的皮肤上挣扎着,最后竟然像活着的蛇一样爬了下来。魔纹落在地上,凝聚成一页薄薄的纸,上面用看不懂的古体字写了两段话。   “交给眠凤廊,然后回来这里,跟阿芒走。”   这是那信鸟虚影说的最后一句话,它将两年来积攒的力量消耗干净了,然后化作一片青色羽毛消失不见。   郑真真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她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坏事,这会儿心里惴惴不安,总感觉这张纸可能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   可是这张纸上的内容也许与云青逃脱几大圣地的追捕有关,她就算不安也不可能放着不管。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傻笑着的阿芒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这眼神与阿芒平日里的懵懂不同,显得深沉而阴暗。   郑真真一咬牙,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朝着解忧崖跑回去,单薄的身影没入漫天风雪中。   此时,远在归灵寺的云青轻轻触碰着藏经阁的禁制,嘴角带出柔和而宁静的弧度,她刚刚借阿芒的眼睛看见了郑真真踟蹰而不安的样子,只要郑真真露出一点点不愿意,只要她再多犹豫一小会儿……   那么阿芒的手就会扭断她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真真是个好妹子啊好妹子啊(默念一百遍……qaq   呜啊啊感谢大家的支持和谅解!!!有空的话我一定会更的!!   顺便给大家迟到的冬至快乐,然后提前的元旦和圣诞祝福~   临近期末的同学也请加油努力啊!年终的上班族辛苦了,注意身体哟!总之大家都开开心心、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二回、无量化身,最后一搏   云青伸手试探着藏经阁的禁制,只见那上面金光熠熠,佛力磅礴而雄浑,一切诸法外道不得沾染。   对于身具天书的云青而言,瞒住禁制偷偷进去倒是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带出来。她以天书催动方寸盏,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经过禁制之时佛光侵透她的全身,被万千细丝切割分裂的痛感从头传到脚。   佛道与魔道不相容,一直以来以大日黑天轮真气为基础的云青被这佛光一照差点没痛昏过去,偏偏她还只能竭力压制自己的气息,无法运功抵挡。   好在禁制不厚,她一步跨出,下一刻就进入到里面了。   这藏经阁禁制之内竟然另成一方小世界。   这里面的布局与不远处的大雄宝殿有些相像,云青一进来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匾额,上书“归灵”二字。她回想了一下,似乎没在寺门口看见过匾额,原以为是归灵寺从不出世,所以没有将其悬挂起来,没想到这东西被挂在了藏经阁里。这两个字由纯粹的佛力凝聚而成,金光耀人,让人不敢久视。   殿堂周边有佛像近八百尊,走近了就能看见诸佛、菩萨、天王、韦驮、诸天的无量化身一一闪现,这些化身或是庄严肃穆,或是慈和可亲,每一尊都栩栩如生。如此之多的佛像排布极为精妙,在这大殿之上也不显沉闷,反而应和着佛光,有种说不出来的灵动与生趣。   云青从离她最近的一尊佛像看起,用天书一点点渗透。这些佛经真本估计就藏在一尊尊的佛像之中,每一个佛像都是精心打造的法宝,内部构建起无数复杂的法阵,从而保证经书不受破坏。云青怀疑两年前她在毋宣山看见的那个老和尚原本也是一尊佛像,只是因为长久以来内部的法阵被破坏才脱离控制,成了那副样子。   佛像有八百多尊,排布之上尽皆平等,看不出里面传承的珍贵程度。云青用天书这么一点点看下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运气好的话第一下就摸到了,运气差点那不是要仔仔细细看上八百来回?   云青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耽误,她必须在履天坛向归灵寺告知自己身份之前拿到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必须在觉鸾派人将她召回大典之前离开藏经阁。   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找到那几门秘典?   归灵寺能成佛的秘典仅有易筋经与洗髓经,但是另有两门同等珍贵的观想之法,一个是大日如来本尊观,另一个则是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其中大日如来本尊观与她的大日黑天轮相斥得厉害,所以云青只能退而求次取这莲心虚空藏观想法。   云青默念了几遍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名字,又用天书查看了七八尊佛像,最后她索性放弃了天书,开始用心目细细观察。   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其中含着两个特征,一个是莲,另一个则是虚空藏菩萨。莲太过宽泛,几乎每尊佛像都带着莲花,而虚空藏菩萨的塑像也是不少。云青叹了口气,好歹缩小了范围,还是照着这些虚空藏菩萨的塑像找过去吧。   云青气运加身还真是不假,她才看到第四尊虚空藏菩萨像就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波动。这佛像仅有一尺来高,坐在宝莲花上,手里持着一枝莲花,虽然看着不怎么起眼,但天冠顶上的紫金如意珠却是光华灿烂。云青查看这佛像的时候顺手往如意珠上一碰就被柔和的光华弹开了。   她当下也不迟疑,飞快地将天书的力量往如意珠里渗透过去。   此时大雄宝殿之上,觉鸾穿着大红袈裟端坐正中,他神光内敛,宝相庄严,一个同样穿着红袈裟的干瘦僧人在他身后静立护法。那个干瘦僧人曾为云青他们主持过皈依仪式,想来地位也是尊崇。   晨钟一响,所有接到通知的内门弟子都来到了宝殿之上,只待大典举行,选出替代了缘的嫡传弟子。   觉鸾睁开眼,淡淡地道:“云青师弟呢?”   底下无一人答话,倒是觉鸾下手不远处前来观礼的履天坛弟子中有人微微皱眉。   “不知于施主有何见教?”觉鸾温声道。   于琼迟疑了一下,云青这个名字平常得很,而且身份又是觉鸾的师弟,想来是入寺颇久的成年男子,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前辈多虑了,我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必是在燕天宫的旧薄上看见过。”于琼起身恭敬地答道。   如今整个归灵寺几乎是觉鸾一手掌控,得罪他并不是个好主意,因此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得不放低姿态来谈。她这话说得不怎么委婉,虽未点明她对云青有些怀疑,但燕天宫执掌刑罚,一旦沾上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觉鸾也不在意,他只是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依旧平静而慈和,他淡淡地道:“迟了也无妨,觉铭师弟,大典还是按计划开始罢。”   这话是对他身后的那人说的,于琼也没想到觉鸾地位能高到这个地步,连德高望重的归灵寺主持觉铭都只能在他身后站着侍奉。   那干瘦僧人依言开始了大典,大殿偏僻的角落里,几个罗汉堂弟子飞快地前去云青所在的精舍寻她。   此时云青正与那尊虚空藏菩萨像僵持不下,她已经感觉到有人前去寻她了,可是这佛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全渗透的。她本来的想法是利用天书直接建立因果,将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从佛像中完好无损地取出,可是眼下时间紧迫,根本不允许她进行这种大工程。   她想到了破坏佛像。   传承本身是十分脆弱的,虽然是从真正的长生者手中传下,又有无数大神通者为其加护,但再强大也不代表永恒,再久远也不代表长存。这么漫长的年岁,让秘法真本经不得一点折腾,如果破坏佛像,里面的东西也不一定会完整。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云青只能冒险了。   她手中黑焰升腾,顺着天书的波动扩散到佛像身上,覆盖着佛像的每一寸地方。笑容祥和慈善的虚空藏菩萨在扭曲的黑焰中看上去有些诡异。火焰与天书的力量集中到那颗紫金如意珠上,试图将其剥离下来。   在黑色火焰中扭曲不定的佛像似乎发出一声轻叹,一道约有二十由旬的虚影从佛像身上显化而出,这是虚空藏菩萨的无量化身。这化身从宝莲花上走下来,右手持着一把光焰长剑,左手握着一枝莲花,莲心处有一颗和它顶上一样的如意珠。   这化身动作极慢却带着无上威压,让人不可闪避,它缓缓抬高了手,就要挥剑斩下!   云青全部心神都在天书之上,也抽不开手抵挡这道化身,只能做好硬抗的准备。她手里的黑焰愈发暴.烈凶戾,佛像的天冠似有松动之处。   还不够!   无量化身手里的光焰长剑已经落下,金色的佛光带着威严之气向云青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有这么一瞬间云青觉得心目中除了光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青手上黑焰猝然消失,化作一条黑蛇缠住了无量化身手中的光焰长剑。但是这道化身只是微微一滞,没费什么力气就突破了黑蛇的束缚,再次向着云青斩过来。   九首蟠虺象被破,与之心意相连的云青脑海中一阵剧痛,几乎要跪倒在地了,但是此时她的神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在无量化身这短短一瞬间的迟滞中她竟然直接空手伸向了佛像顶上的紫金如意珠,用力一拽!   这一下居然把紫金如意珠连带那天冠一同拽了下来。紫金如意珠一失,虚空藏菩萨的无量化身也消隐不见了。   云青手里血肉模糊的,正是刚刚被佛像上的力量所伤。她也没空再仔细确认伤势,换了另一只手拿天冠,飞快地冲出了藏经阁。   她单手颤抖着掐诀,一路上用海市蜃楼瞒过归灵寺修为较低的弟子,然后笔直地朝着北边舍利塔的方向奔去。   就在她摘下传承真本的那一瞬间,钟声与鼓声同时响彻整个归灵寺。   归灵寺早晨敲钟,以鼓相伴,暮时击鼓,以钟相伴。此时钟鼓齐鸣,定是有关系佛道存亡的大事发生了。   大雄宝殿上,所有人都愣了愣,辈分低些的弟子脸上均有惶恐之意。   觉鸾抬手,略微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   他神情自若,对几个观礼的履天坛弟子道:“见笑了。”   于琼自然不会说什么:“觉鸾前辈不必在意我们,还请以寺中的事情为先。”   觉鸾淡笑着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门外就有几个罗汉堂的弟子走进来。   “觉鸾师祖,他不在精舍之中。”其中一个黑脸的僧人沉声道。   觉鸾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谁,不过也只是很平和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于琼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冲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口确认一些事情,不然会错过很多。   “觉鸾前辈要找的云青可是一个大概十岁出头的孩子,眼盲却可视物无碍?”   觉鸾将视线转向她,双目中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不错。”   于琼有些激动,她拿出一枚玉简,掐诀显化出一道虚影。   那虚影穿着履天坛的祭祀服安静地坐在雪地之中,浑身黑焰缭绕,面容稚嫩而沉静。可不就是云青吗?   “此人乃是魔道传人,曾潜入履天圣坛,若不是国师亲自出手制止,只怕圣坛就要受其所害了!”   觉鸾在光芒笼罩下看上去像是诸天神佛般慈悲而淡漠,他笑道:“正是刚刚在我寺作乱之人。”   云青一拿走莲心虚空藏观想法,护法大阵就自动开启了,这些觉鸾都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提传承被盗一事。   “寺中的事情还是由贫僧来了结吧,大典之事改日再说。”   他身后的那名干瘦僧人迅速将僧人们安排好,调动罗汉堂的弟子开始搜查寺内。觉鸾也不去管这些事,径直走出大殿,向北边舍利塔而去。   在那里,云青正准备着最后一搏。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节快乐!!大家要什么圣诞礼物快说啦!!能满足的绝对不推辞哦~(抛媚眼(躺平   嗯……我就希望圣诞节可以多涨几个收藏……qaq   顺便……我总觉得伏笔从三十几章埋起估计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所以五十九章和六十章再埋了个超明显的线索结果还是没人提(摔键盘   不要啊!我现在立马滚回去把所有埋过的线都整理一遍好了……   下章放真相。   第六十三回   第六十三回、十世佛陀,往生心经   觉鸾赶到舍利塔时,云青正坐在诸多高僧的舍利子前慢条斯理地处理手上的伤口。她用干净的布条将血肉模糊的左手裹上,虽然稍稍止住了血,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舍利塔向来冷清,除了守在门外的弟子,就只剩下遍地的禁制与阵法了。也不知云青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越过诸多禁制直接上到了顶层。   觉鸾站到她面前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   他们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四壁之上都藏着一格格的舍利子,静穆中带着深深的寂寥。这里埋葬的不仅是一代代高僧的尸骨,更是无数佛修的长生之途,真正得长生者自将永垂不朽,而非在这个偏僻的高塔中黯然离世。   两人在奇异的气氛中僵持了不知多久,直到觉鸾轻叹着打破这片平静。   “我本以为你能成为归灵寺的未来。”他的话中带了遗憾的意思,但神色却一点也看不出。   云青简单直接地答道:“我不是男子。”   觉鸾摇了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云青平静地答道:“《易筋经》也好,《洗髓经》也罢,都不是我所求的道。”   “你对佛道的领悟极佳,若是你需要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只要入门,我自可传与你。”   云青抬头,眼睛闭着,但看得出一点笑意:“我已经拿到了,不必你操心。”   “可是你带不走它。”觉鸾转着手里的念珠,神色慈和安宁。   “哦……”云青拖长了尾音,颇有点意味深长,她绕开话题道,“《易筋经》与《洗髓经》我不感兴趣,但是你所修行的传承我却感兴趣得很,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   云青和觉鸾算是彻底决裂了,连表面上那点平静也不再费力去维持,她直接改口不称“师兄”了。   觉鸾手里的念珠停了,他深深地看了云青一眼,这女孩儿穿了身宽大的白色祭服,左手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却沉稳。她在觉鸾面前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她身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从容自如,她笃定自己能够活着逃离这里。   “我修行的是往生心经。”觉鸾温和道,这神情与那日自在崖佛法论辩时颇为相像,有种引路人特有的容忍与宽厚。   云青似乎早有了解,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可证长生否?”   修道界的诸多记载中从未提到过这么一道佛门传承,可是既然《易筋经》与《洗髓经》均是能证大道的上乘绝学,那么没理由觉鸾所修行的传承会比这两门差。   “不知。”觉鸾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云青不解地问道:“不知?”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师兄弟模式,一问一答,尤为和谐。   觉鸾耐心解释道:“我是修行这门传承的第一人。”   自创长生之法,开一脉之先河!   云青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对眼前这位前辈升起一股敬意。修道界可证长生的绝学不知几千几万年未曾发生过变化,而今居然有人在默默开辟出一条自己路!   “不止我一人在做这些事。”觉鸾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云青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这群最高境界者的隐秘,她适时地提出自己的问题:“很多人在自创长生之法?为何要这么做?”   “也不是说很多人……我所确认的仅有人道圣者镜离,鬼道圣者邙绎,当然,还有我自己。不过想来其他道统也一定有过尝试。”   人道圣者自然就是大镜国师,云青回想起那人与君子乾元道完全搭不上边的超然气息,心里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   “为什么要这么做?现有的长生之法中可有什么破绽?”云青觉得对方似乎回避了她的后半个问题。   觉鸾不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云青很少见他用这种不留情面的语气说话,心下有些计较,这大概涉及到那些画外之人的诸多秘闻。   “问得差不多了便将我寺圣典交出来吧,好歹有一场缘法,我也不愿动粗。”觉鸾淡淡地道。   “还没问好呢。”云青笑起来,歪着头似乎在打量觉鸾。   云青一直伪装得谦恭温顺,觉鸾也不知道她有这种赖皮的时候。   他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   云青挑眉,神情中带了点恶意:“就一个问题。”   “我该叫你觉鸾前辈呢,还是子鸿前辈?”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云青甚至连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用心目死死盯着眼前那人,试图从他表情里窥见哪怕一点点异常,可惜完全没有。   但是觉鸾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提到嗓子眼里的心给落了回去。   “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从我归灵寺第一代先辈开始到现在最末的一代结束,我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没猜错!   云青心里飞快地闪过这句话,她神色不动:“那么就应该是子鸿前辈了。”   觉鸾似乎皱了下眉,还想说什么,但是云青一确定自己想法便毫不退让了。   她飞快地道:“我在舍利塔中未曾见到传言说是闭关的了缘,倒是见着他的舍利子了,想必你接下来就要融合它了?子鸿前辈果真是一代高僧大能,敢为天下佛修所不为之事。我原以为只有那些旁门左道容易走火入魔,没想到佛道正统,哦,往生心经未证长生,还算不得正统……没想到这种佛门嫡传也能走火入魔。”   觉鸾沉默下去,既不打断也不反驳,有点鼓励她接着说的意思。   云青本来就在拖时间,见他配合自然乐得解说。   “最开始疑上你只是觉得你作为嫡传弟子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了缘对你言听计从也罢,连同为觉字辈的主持都如此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后来我离开自在崖前去救渡饱受雪灾之害的牧民,在那儿遇上了一个沦入邪道的老妇人。那老妇人两年前曾来过归灵寺一趟,此外再也没有与外人接触过。我那时没有多想,只以为她在返程途中遇上了什么,所以顺着她所走的路线顺藤摸瓜找到了行尸宗。”   “可是当我化作行尸宗弟子试探宗内长老时却发现行尸宗从不收老人家当徒弟,这样一来她拜入行尸宗的猜想就不攻自破了。那么她沦入邪道的时机就只剩下一个,也就是归灵寺。我也确实在行尸宗找到了归灵寺的痕迹,比如他们换身之时写在身上的梵文,又比如他们尸骨窟里那具尸王。”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那具尸体,我才肯定你根本不是觉鸾。”   觉鸾,或者说子鸿,默默转着念珠,神色平和地说道:“那是觉鸾的尸身。”   “没错。”云青笑了笑,她开始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回寺里之后便听说了一些事情,比如觉鸾生于子鸿坐化那一日,比如觉鸾是子鸿以金瓶掣签之法选拔出来的嫡传,比如觉鸾天赋惊人,佛法精深。你与我讲过子鸿生前晒书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语气有些不对,因为那根本不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已经察觉。”子鸿不以为忤,神色中甚至带着点赞扬之意。   “比这更早。”云青一边用天书查看界山那边的情况,一边竭尽全力延长两人的对话。   “哦?”   “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云青说一半留一半,能拖就尽量拖。   “什么话?”子鸿倒也配合。   “我从不离自在崖。”云青模仿着他的语气道。   这是两年前云青向“觉鸾”申请参加界山选址之时,他不经意间对云青说的话。   “以前只是存疑,现在倒也解释得清楚了。子鸿前辈年轻有为,志向根本不在易筋洗髓两门传承之上,你潜心钻研,开始另辟一门长生之法,也就是往生心经。我猜这法门与仙家的尸解有些像,但往生心经显然更为高深,这传承能让人换上新的身体,带着前世一切记忆与修为,却又不染前生的因果。它甚至完全没有尸解的弊端,可以不受次数限制地无限轮回下去。”   “你一创出往生心经雏形,心思便越发难以收敛,光是你自己的记忆与修为也许还不够抵达长生之途,那么再加上归灵寺前辈们的记忆与修为呢?”   云青越讲越起劲,根本停不下来:“你想到这一点,然后就决定为这门旷古绝今的传承犯险了,你做了一件所有佛门弟子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融合前辈们的舍利子。”子鸿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被他一脸庄重地说出口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云青点了点头,没想到他能坦白到这地步,大概在子鸿心里自己已经无法逃离归灵寺了吧。   她接着道:“只可惜这次融合似乎出了点偏差,按照晒书这个典故里子鸿轻狂的性子出了这点偏差确实不出奇。这里坐化的前辈大能哪一个都不逊色与你,所以融合舍利子后你身上出了点问题,你离不开舍利塔了。”   “长生的目的在于不受万事万物所拘,要是被困于这小小舍利塔中,那还叫什么长生?子鸿前辈也是个有大毅力大觉悟的人,你当即在舍利塔坐化,以往生心经转生到觉鸾身上,令人接引觉鸾入门。可是你一开始以觉鸾之身修行便发现不对了,因为觉鸾也离不开舍利塔的束缚。”   子鸿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他终于道:“没错,我也不知道往生心经到底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完善它。一开始是离不开舍利塔,现在好些了,我能从舍利塔走出来,但不能离开太远,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我试图以佛陀降临的方法将自己真身召唤到其他地方去,从而破开这种束缚,所以将往生心经的一部分内容传给大雪山的散修。”   “这传承几经周折跑到了行尸宗手里的,他们的道法以换身、操纵尸骨为主,百年前出了一个有慧根的人,将往生心经与他们自家传承融合,居然阴差阳错地唤出了觉鸾。可是我很快发现不对,身体虽然被唤到别处,可是我的神魂依旧没法离开,出于无奈我只能再次往生,这次是到了一个悟字辈弟子的身上。我以易筋经改容换貌,寺中没人察觉这具身子不是觉鸾的,也没人知道那个失踪的悟字辈弟子去了哪儿。”   “你身上想必有测算天机的至宝吧?不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子鸿被道破这么多秘辛神色也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他看上去依旧宽厚温和。   “不过你之前有一个地方说得不对。”   云青皱眉,界山之处还是没有动静,可是她与子鸿的对话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哪里不对?”云青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缓缓问道。   “往生之法并非不受次数限制。”子鸿耐心地解释道,“九乃数之极,转世至多九次。”   云青怔了一下:“九次之后呢?”   “融合九世,再加上我本来这一世,一共十世,由此可破天道,证圆满。”子鸿淡淡地道。   云青心下一跳,她想起子鸿之前说过的话,佛门字辈排序是“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也就是说他离大圆满只有一步之差了!?   “所以……还请将我寺秘典与了缘师侄的舍利子交出来吧。”   子鸿凝视着她手里用来包扎的白色布条。   云青攥紧了手,了缘的舍利子被她藏在布条下面,贴着伤口塞了进去,这是她现在最大的依仗。了缘身上的天机不是她一时半会儿可以处理干净的,她只能想办法将其置入血肉,以自身命数为其遮掩。   可是即便这样也瞒不住眼前的子鸿,真正的画外之人。   正当云青在他目光所迫下开始缓缓拆解布条时,界山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别打我……   大纲就是这样的……抬头看卷名有暗示……   我真的铺垫了好几十章……   (抱锅盖逃命   前天说的五十九章自带剧透在这里【清虚子神色却是平平淡淡,眼中古井无澜:“师尊说眠凤廊万年难遇的火凰已经现世,十万大山里那位沉睡万载的圣者也醒了,归灵寺子鸿离佛陀之位仅有一步之差,履天坛大兴在望……比起这些,神隐十子相聚倒是算不得什么,顶多为这乱世再添上十具尸骨罢了。”】   这里提了归灵寺子鸿将证佛陀之位,可下章小和尚就说子鸿已经坐化了。   第六十四回   第六十四回、仙佛之争,逃之夭夭   郑真真踏着皑皑白雪往界山跑去,阿芒应该还在原地等着她。   也许云青也在,   不久前,她将云青交给她的一页纸张带回了眠凤廊,却没能遇上惊花与九欢。这几日神隐门清虚子在眠凤廊静养,她们两人事情多了,压力也很大,所以不常现身于她面前。   郑真真将那张纸放在了惊花案上,叮嘱小道童若是遇上惊花一定要同她说。   她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寒潭,还有寒潭边上枝繁叶茂的桃花树。桃树的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落叶蜷缩着掉进寒潭之中,凝成一片静默地翻着涟漪的初春。在这里她与九欢、惊花这等入道前辈也曾欢声笑语,悟道论法。可是现在她必须离开了。   郑真真心下还是有些不舍的,眠凤廊的前辈对她很好,从未因她领悟能力不佳而责骂过她,比起和云青一起流窜在几大圣地的追捕之下,也许宁静平和的眠凤廊更适合她修行。   可是郑真真没得选了。   她一开始怀着欺瞒之心进了眠凤廊就是错,这会儿叛逃眠凤廊更是错上加错。这会儿郑真真有点明白了,最开始她在云青的半胁迫半引诱下离开慈安城时,也许就注定了要犯一些错。   但是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吧,正如云青告诉过她的,欠下的一切因果到头来都是要偿还的。天道之下,无人能够逃脱。   郑真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没有了迷茫与畏惧。   她飞快地奔行在风雪飘摇之中,既然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那么就没道理半途而废。   就在她与阿芒汇合,两人开始向着极北之地走去时,惊花也终于回到自己房里了。   “惊花前辈,郑真真师姐留了东西给你。”小道童一见她回来,立马迎上来说道。   惊花皱了皱眉,她觉得“留”这个字儿有些不大对劲。   “她人呢?”   小道童愣了一下,低着头忙道:“不知。”   惊花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走到案前,那里放了一张薄薄的黑色纸页。惊花在上面打了一连串的探测之术,可是纸张没什么反应,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案上。   她上前捻起这纸,黑色纸页上流转着细微的真气,而且看上去还是十分纯粹的魔道真气。惊花从未在郑真真身上察觉到魔道气息,这张纸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魔道真气似乎在按照某个特定的轨迹不断流转,波动十分细微,但是瞒不过惊花这种修为高深的入道之人。她细细感知着那张纸上的真气,最后惊讶地发现这东西居然流转成两段文字残篇。   上半段杀生噬人,下半段往生成佛。   惊花手中一紧,眼睛眯了起来。   “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九欢懒懒地靠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哟,魔道的东西?”   惊花飞快地说道:“师姐,现在有三件事情,我依其重要性从头到尾给你说一遍。”   “嗯?”九欢还没搞清楚状况,慢悠悠地喝了口酒道。   惊花冲上去一把抢了她的酒坛子,严肃而兴奋地道:“第一,我们可以出兵界山了,理由在我手里。”   九欢喝进去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哈?”   “第二,魔道嫡传现身南风大陆了,现在仙魔两道要插手九鸣之乱,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这下九欢的神情也开始严肃起来,神隐门在北川大陆,赶来这里虽颇费功夫但也不是不行,但魔道就不同了。魔道离南方大陆隔了无数岛屿甚至还有一方世界,他们折腾这么多来南风大陆必然所图甚巨。   “第三,郑真真与魔道有勾结,现已叛逃。她入门也许别有所图,师姐你可以斟酌着发布追捕令了。”   九欢挑眉,眼里依旧烟波朦胧,看不清所想,她凛然答道:“这是自然,那么出征之事还请师妹劳心了。”   “眼下清虚子在我们这里,时机最好不过,他离开的时日不定,我建议立刻将界山移走。”   “好。”九欢点头,转身走出房门,临走也不忘了从惊花手里拿回酒坛子。   她经过桃花树时大笑着将酒坛子向上抛去,晶莹的酒滴倒映出点点桃花红,漫天都是灿烂的水光与花色。她身上沾了桃花酒,云髻松垮垮地垂下来,一身宫装柔美艳丽,莲步微移,踏花翩飞。   美景如画,美人如花。   只可惜这等花天酒地往后也只能自醉一场了,那个曾经呆愣愣地陪着她看花饮酒的少女,此时已经走到了一条让人无法琢磨的道路之上。   “哎,寒潭美酒千日醉,三月桃花无人怜……”   “三月桃花无人怜啊!”   惊花看着九欢渐行渐远,冷静地开始将传诏令下达到各个内门弟子手中。她带着闻讯赶来的百余人直上解忧崖,从山崖上登花船,飞向界山边缘。   大约只用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界山之上便有眠凤廊花船来访,这花船之上灯火通明,楼阁回廊,清雅精致,气质各异的宫装女子们手执长剑,仙袂飘飘,风华绝代。   眠凤廊素藏人间殊色,果真名不虚传。   “归灵寺包庇妖邪,罔顾天道,置苍生于无物,我等眠凤廊弟子听令!移除界山,斩灭此等秽乱,重定雪山正统!”   有时候开战需要的不是确凿的证据,仅仅是一个时机,一个导火索。只要有着开战的理由,那么任何一点缝隙都可以钻,而眠凤廊与归灵寺两大道统之间,从来不缺这点理由。   惊花想以这张纸页上的内容为契机,同时向神隐门借势,一举将两年前输下的疆土夺还,甚至更进一步,在两宗间占据主动权。   她最近想了很多,在清虚子来到之时她就已经在谋划与归灵寺决裂之事了。清虚子一到,那么时机就成熟了一半,而她手里这张来自魔道的纸也昭示着时机的另一半成熟了。两宗间的相处一向如履薄冰,谁也不会轻易犯下错误让对方抓住把柄,这次归灵寺有这等重要的消息泄露出来,无疑是一次千年难遇的机会。   清虚子曾言归灵寺子鸿将证佛陀之位,子鸿这等前辈大能想必已经在舍利塔内谋求着突破了。而眠凤廊刚刚现世的火凰年纪还小,涉世不深,眼下尚比不过那种老牌的大神通者。惊花自认修为不足,无法替宗门扫清障碍,但若能借此机会将子鸿逼出来,打断他的晋升,也算为火凰争取了一点时间。   所以惊花愿意在只有一点点来历可疑的线索之时一举攻向大雪山,她不能,也不敢错过这种机会。   平心而论,惊花并非眠凤廊这代嫡传中最出色的弟子,但却是最适合带领眠凤廊由闭门自耕走向这场沧桑乱世的人。   此时此刻,界山之上有两宗布下的法阵爆发出激烈的光芒,抗拒着眠凤廊的降临。但是惊花只是高举手中长剑,纵身跃下花船。   她手中长剑化作万千剑影,每一柄都大若擎天之柱,尖锐而凌厉剑光挥洒在雪山之上,竟将其生生削去半截。   惊花轻轻地落到被她削平的山顶上,将长剑往地上一插,朗声道:“向北,出征!”   她身后的花船之上,百余道绚烂光芒飞向北边的雪山。   惊花是所有光芒的源点,她将身边的长剑提起,仰天长啸,剑尖直指归灵寺自在崖!   此时此刻,舍利塔内。   “眠凤廊来了。”云青原本已经伸向舍利子的手又默默收了回来。   子鸿叹息:“奈何啊……地利在我,天时与人和却都在你身上。”   “哪里哪里,只不过是怕死,所以多埋了一步棋。”云青谦然道,“子鸿前辈慢走,我就不送了。”   子鸿不能杀生,舍利子那是死者之物,就连了缘那也是在坐化之后他才敢动,所以他不可能杀了云青再取走东西。他甚至不敢强夺云青的东西,画外之人对天机看得很清,但云青身上却始终混沌一片,这说明她身上定有至宝,若是强行取物导致这至宝反击,他估计也讨不得好去,而在与眠凤廊维持的微妙平衡中,他作为佛道之首不能有哪怕一点点的削弱。   所以他采取的方法十分温吞,大有“你若是不交出东西我就不让你走,看谁到时候耗得起”的意思。   但是眼下界山出事却让他不得不暂时让云青离开自己的视线,正如惊花所料的,就算他此时在闭关晋升,也不得不停下先解决界山之事。云青有方寸盏和天书,还有个身处护法大阵外的阿芒,如果没有子鸿这种画外之人看着,她要逃简直太容易了。   子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舍利塔。   “将来定能再会。”   他的背影消失在舍利塔门口,只留下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话。   云青笑意微敛,身上黑焰升腾,天书带动方寸盏运转到了极致,就在子鸿踏出护法大阵的一刹那,她也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自在崖以北的地方山路越来越崎岖,郑真真走得越来越慢,最后甚至有些跟不上阿芒。她底子薄,轻身之术也不怎么耐用,真气一耗光就只能拖着两条腿在雪里跑了。郑真真想要追上埋头往前走的阿芒,可是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向前面栽去。   这一下居然没有直接脸朝下倒在雪里,因为她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郑真真茫然抬头,看到闭着眼睛的云青时一下就哭了出来。   这两年云青长高了些,看上去有十三、四岁了,但其他变化却是不大。   云青抬手,用干干净净的广袖替她抹泪:“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也不是一点没变,这两年在眠凤廊过得太好,还养出来点婴儿肥。但她眼里的眼里天真纯净一如既往。   “走吧,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云青松开扶着她的手,郑真真踉跄了一下又站稳了。   “嗯!”郑真真红着眼睛用力点头,死死盯着云青,生怕她下一秒又消失了。   阿芒在云青出现之时就已经停下脚步,傻笑着看着她们两个人。   “我们可能要到北川大陆避一避,这次我把归灵寺得罪狠了……”   云青两年再与她相遇几乎没有什么隔阂,她淡淡地向郑真真解释接下来要做什么,然后示意阿芒背上郑真真赶路。   两人就这样一个慢慢说,一个默默听,一点点向着遥远的北方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隔了这么久更!!!!!!剖腹谢罪!!!   没更新的日子里还涨了收藏,读者老爷们对我一定是真爱!!   谢谢中二君还有仰望天空君的地雷包养!!我会好好努力的!   也谢谢neko的封面啦!!么么哒!!   第六十五回   第六十五回、暗流深涌,狭路相逢   南有南风,北有北川,东西则分布着万座岛屿,千重风浪。南风大陆最南边的十万大山中,有天下妖修圣地清川山府坐镇,而中南丘陵地带则在百余年前由人道圣地履天坛入主,在西北大雪山上,仙道圣地眠凤廊与佛道圣地归灵寺分庭抗礼。   相比起南风大陆四方两两对峙,乱作一团的局势,北川大陆在近百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大动静。如今的北川大陆,凡人界由伽耶皇朝建立了统一的帝国,整个大陆都处于森严的王朝统治之下,也算是国力强盛,百姓富足。至于修真界,除了遍地都是的散修之外,仅仙道圣地神隐门一家独大。   原本与神隐门对抗过的人道圣地墨陵剑阁现已退出北川大陆的争端,自辟小世界托身。   所以对于云青而言,在安宁平和的北川大陆找个地方隐修还是比较可取的。但是这其中也有不少艰难,首先一点就是要摆脱十万大山、履天坛、归灵寺、甚至是眠凤廊的追捕。云青有天书遮蔽天机,想来只要不是正面遭遇,都能避开这些追捕之人。   其次,南风大陆边缘地带有罡风覆盖,不可直接通过,一般来说跨越大陆多是使用大挪移阵,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以不用阵法,直接施展移转乾坤之术通过,比如神隐门清虚子。云青在归灵寺的时候已经找好了大挪移阵的位置和使用方法,眼下她还要为启动大阵做些准备。   “这里还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了啊……”郑真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疲惫地对云青说道。   云青步伐沉着地向这座雪山之下走去,准备朝着下一座雪山进发。   “环境恶劣,灵气稀薄,既不适宜修行亦不适宜凡人定居,自然没什么人烟。”   “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南风大陆的边缘?”郑真真问道。   云青回头看了她一眼,虽然被阿芒背着,但郑真真还是有些扛不住这样长时间的跋涉。   “不眠不休,三日。”   郑真真哀嚎了一声,想要振作起来,但马上又软趴趴地伏在阿芒背上不做声了。   云青耐下心来说道:“我出发前算好了这些雪山间的风雪强弱变化,若是中途休息,虽然时间耽误不了多少,但遇险的可能性也加大了。”   这么走下去,从时机上看遇上暴风雪或者其他灾害是不太可能的,但雪山之上的气象时时在变,若是多停留一阵,云青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郑真真点点头:“那我在阿芒背上睡会儿。”   “不行。”云青声音加大了点,试图让郑真真清醒些,“阿芒神智低下,你睡着了,他又不懂托护,我怕你掉下来。”   郑真真无语了一阵,欲哭无泪地掐自己:“那行,三天,坚持三天就云开见日了!”   “若是实在撑不下去便同我说。”云青嘴上这么讲了,可是心里却知道以郑真真的性子是绝对不愿意拖她后腿的,她宁可自己强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郑真真点点头,开始和云青聊天来缓解下浓浓的困倦之意,她问道:“你说我们会被眠凤廊和归灵寺追捕吗?”   “眠凤廊追捕令已下,归灵寺我还不知道,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了。”云青很快回答。   郑真真心想你把人家秘典真本都弄走了,追捕令下来那当然只是早晚的事情。   “我们真能逃走吗?”郑真真虽然对云青很有信心,但两年来对七大圣地的实力也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那根本就不是个人所能抗衡的。   “只要不是正面遭遇,那么就不可能被抓住。”云青对于天书的信心基本上和郑真真对她的信心差不多。   郑真真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问道:“那要是正面遭遇了呢?”   她这句话刚落音,眼前山脚下就突然冒出一道炽热的白光,直接冲着当头的云青袭来。   云青反应极快,手里掐诀,碎光溅玉凝铸成一块巨大的盾牌,将她自己和她身后的两人一齐护住。这道白光温度极高,云青握着盾牌的那只手上瞬间覆盖了薄薄的白玉,玉石的凉意使热度稍稍降了下去。   云青回头,无奈地看了一眼郑真真:“要是正面遭遇就只能应战了。”   郑真真已经完全呆掉了,她反应过来之后骂了自己好几遍乌鸦嘴,迅速从阿芒身上跳下来,站得远些,也不影响云青战斗。   看这道白光中所蕴含的浩然正气,雪山下埋伏着的应该是履天坛的人。   “澄心灭念,皈奉圣真;愿赦罪愆,蠲消魔阵!”   魏长松以己身为阵眼,将其他九人的愿力聚集于剑尖之上,他们两年前就知道云青乃是魔道中人,所以法术的使用上也多有针对。   其他九人不断颂唱这句祈愿之词,愿力节节攀升,剑尖上的白光比刚刚那一道不知闪耀多少倍。   正如云青所料,他们正是履天坛的执法弟子。两年前他们受命追捕云青,可是一直追到了西北大草原也一直没找到云青的踪迹,于是他们索性在原地驻扎,毕竟对于修道者而言两年实在算不得很长。   近日南方战事吃紧,本来他们都打算撤出这片地区,前往前线增援慈安城了,但是履天坛派去归灵寺的使者却传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云青找到了!   魏长松听了于琼传来的消息,当机立断向北拦截,这次他们没有一点点挖地三尺地找过去,而是直接找了个通往大挪移阵的必经之路埋伏。这次云青将归灵寺也得罪了,恐怕不会在南风大陆再待下去,所以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大挪移阵。   云青沉静地看着他们汇聚愿力,这种力量不同于风火雷电等自然之力,不会随着距离的变大而消减,所以一旦术法成,云青就必须承受其打击。   听这段祷词的内容,似乎是将人道修者自身力量供奉给圣坛,从而净化并消除魔道力量。   人道修者斗法限制颇大,但一旦施展成功威力也是不容小觑。一般来说他们对器物的要求很高,最典型的人道祭器就是履天圣坛,近来现世的强大祭器还有慈安城国师府里的华表。   此处没有圣坛,所以魏长松用了某种合击阵法由他手里那柄剑暂时充当圣坛的角色,也就是说只要击杀魏长松就能破阵。   此时此刻的魏长松是整个合击之阵中最强大也是最脆弱的一点。   云青做出这些判断仅仅花了几息,她迅速翻身跃到阿芒背上:“下去!”   阿芒仰天怒号,像一辆攻城车似的大步碾了下去。他步子极大,溅出的雪开始滚动,越汇越大,这动静简直如同雪崩一般!   云青在半山腰处就从阿芒背上向下飞跃而出,她借着向下的巨大惯性像流星般地砸向了结阵聚力的履天坛弟子。   她周身黑焰涌动,在皑皑白雪间抹上一道浓烈的墨迹。   玄元化玉术!   这是最简单也最为有效的一击,她手中白玉长剑成形,剑身之上黑蛇盘绕,直攻阵眼魏长松!   魏长松神情肃然,双手一合,一道巨大的水幕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君子如水,随方就圆。这门传承也是乐舒用以入道的传承,颇为高深。   云青一头撞上水幕,却发现这东西居然顺着她的力道向内凹陷,然后在凹陷到了极致之时借她的冲击力反将她推了出去。   抽刀断水水更流,云青明明感觉到剑尖刺破了水幕,但还是无法伤及水幕里面的人。再加上水火相克,黑焰的攻势也没有对水幕中人造成多大损伤。   云青向后翻滚了一下,将剑插入雪地里稳住身体。   阿芒越过她狂嚎着冲向了魏长松,他只是用手一撕,这水幕就像不存在一样被破开了!水幕由真气聚成,而阿芒天生就与此相克,凡是被他沾上的,都无法再运转真气。   魏长松朝着剑尖喷出一口精血,剑身骤然放光,愿力聚合已然完成了。   “阿芒,退开!”云青黑焰化绳,将阿芒扫到一边,她自己则直接正面对上巨大的长剑虚影。这一下绝对不能硬抗,云青咬牙,再次施展碎光溅玉凝盾,试图像之前那样挡住这一击。   随着祷词的反复念诵,这白光几乎是源源不断地向云青砸过来,远远看去她几乎整个人都被这样绚烂的光淹没了。云青虽然吃力但还是稳稳地接下了这招,下面她就只需等这击结束,待到魏长松等人重新调整阵法之时,迅速冲进阵内,一举击破。   可惜魏长松也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不能让云青完好无损地接下这招。   “尘劫有尽,我愿无穷;凶恶化贤,邪魔皈正!”   白光瞬间向四面八方散开,几乎是无穷无尽,云青只来得及防住身前,却不小心被它擦中腰侧。阿芒也被白光擦着,但看上去没什么损伤。   云青一被击中就感觉到一股浩然正气侵入经脉之中,大日黑天轮真气本来就不好掌控,如今被这浩然之气一激更是瞬间暴走。这下虽然浩然之气被击散了,但云青的经脉也不怎么好受。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感觉口中有血液的腥甜味弥散开来。   就在云青受了内伤,魏长松开始为下一记大招蓄力之时,南方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   郑真真向自己背后一看,顿时悚然而惊!   南边的半边天空都像烧着了一般泛起火红色,一道道炽烈的焰光从山头洒了下来,雪山被融化,淌成汩汩河流。   那身负神火,红纹白喙的壮美存在,正是毕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履天坛的祷词大多改自《朝真发愿忏悔文》。接下来几章可能都在打来打去,挺无聊的……   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快快乐乐,身体健康啊!!这是2014年的第一章呢……   大家的新年祝福我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大家几个月来的支持,潜水党也好,常冒泡的几个小萌物也好,都非常感谢!!   新年礼物是……今天起恢复日更了。然后我的新年愿望是成为一日三更君!(不可能啦!   谢谢xll君和仰望天空君的地雷包养,天空君你扔了好多啊喂!!   第六十六回   第六十六回、万缘寂处,我心如一   在毕方出现的那一刹那,郑真真心里是震撼而惊喜的,毕竟她一直以为云青是十万大山的人。而像毕方这样一出现就烧红了半边天,将整座雪山都给融化掉的强悍妖物,除了十万大山,不会再有其他出处了。换言之,他们的帮手到了,   其实不管从肆无忌惮的行事方法还是从对各大圣地的了解程度来看,郑真真的误解都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这次来的还真不是帮手,而是冤家。   所以相比起她的放松,云青这边简直是紧张到了极点。她一个人虽然不太可能对付得了十个有着合击阵法的入道期圣地门人,但是找机会带着郑真真逃出去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毕方一来可真没处逃了。   作为上古就存在着的大妖,它毫无疑问是稳压入道修者的存在,云青虽然勉强可以跨过一个境界对抗普通的入道期修者,但那只限于单打独斗还有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   说实话,云青觉得它在处理掉自己之后顺便把履天坛那群人灭干净也不过是抬抬爪子的事情。   原本她已经摆脱掉了十万大山的追捕,但近年来随着妖军入侵,十万大山对大镜也越发深入,这么一来清川山府想从大镜找出天书的蛛丝马迹也越来越容易。云青觉得应该是十万大山查出了她在九鸣城,闲花城,慈安城,甚至镜都哪个地方暴露过,这才顺着踪迹一路跑来了西北大雪山。   原本云青往这茫茫雪山一藏倒也容易,但谁想到履天坛用了个蠢法子,直接蹲点,这才把云青逼出来。而她一现身斗法,气息和因果就根本藏不住了,想必毕方正是顺着斗法的气息波动而来的。   “孽障!交出天书,饶你不死!”   毕方发出一声嘹亮的鸟鸣,然后居然口吐人言,它声音浑厚,震得大地都在轰轰作响。   云青一听“天书”就知道这厮是打算清场灭口了。由十万大山镇压无数年的天书失窃之事根本没有传出来过,这边履天坛几人听了也是惊讶万分。   若是云青有天书这等天地至宝在身,那么履天坛找不到她的踪迹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眼下魏长松在乎的却不是这些,现在的情况是场上三方两两间都有生死仇怨,其中十万大山占绝对强势,他是不是应该先与云青联合击杀这只毕方再说呢?   毕方可谓是目前九命妖狐之下最强的妖族战力,若是它在此折殒,人道军队压力也会小些。   “替我杀了那些人再说。”   云青指着底下正沉思不语的魏长松朝气势汹汹的毕方笑了笑,她迅速折身上了山顶。此时因为毕方带来的高温,雪山上都是汩汩流水往下淌,云青踏水无痕,几下就出现在郑真真面前。   郑真真此时也知道云青和十万大山关系不善了,她紧张地张口,但被云青止住。   “别说话,一旦有危险你只管自己离开,他们目的在我。”云青传音道。   显然郑真真不太认同她的做法:“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么一群!?”   “一个人就能。”云青加重了语气,“带上你不能。”   “交出天书,饶你不死!”那只毕方再次向云青叫道,它身上的火焰愈燃愈烈,郑真真已经觉得难以承受了。   云青扭头对它道:“你只会这一句?”   “交出天书,饶你不死!”毕方示威般重复了一遍。   还真只会这一句。   云青觉得这家伙的神智不一定比阿芒清醒多少,从它之前没事跑去履天圣坛放火就能看出来,不过它若是真的神智不清对云青来说简直再好不过。   “这里是大挪移阵的遗址,去那儿等我。”   云青将一枚玉简塞给郑真真,也不多说,突然纵身跃起,直接朝着空中的毕方就冲了出去。   郑真真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她从未有过与云青并肩而战的实力,相反,每一次都只能眼看着云青陷入苦战而毫无作为。   “小心。”郑真真红着眼睛,心里千言万语,却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这么两个字。   她转身顺着水流向山南疾行而去,有雪山阻隔,履天坛拦不下她,而毕方又由云青制约着,一时也没做出反应。她必须绕过这座雪山,前往云青玉简上所指的大挪移阵遗址,现在她的轻身之术比起两年前好太多了,只要不被阻拦,逃离此处还是没问题的。   云青身上的黑焰在毕方面前要逊色不少,大日黑天之焰本就属火,与毕方同宗,而她的修为又与毕方相差太多,所以被死死压制着。她一面将护身黑焰全部撤去,另一面仅以心念成术,在空中化出一块块白玉,每一步都踏在这些白玉之上,迅速逼近了高居天空的毕方。   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不过云青步伐决绝,毫无畏惧之意,看得底下的履天坛众人都是心中暗叹。她手中飞快掐诀,细细的黑蛇缠绕在她苍白的指尖,然后随着法诀的变化渐渐分裂。   那黑蛇的蛇头一阵扭曲,裂为两半,云青手中动作再次加快,最后竟裂为了三首黑蛇。   毕方睥睨着下方的少女,翅膀一扫就挥出滚滚火浪,这火竟然如水般肆意流淌,看上去真是要将天空都给烧穿了。妖物所用的法术大都是天生的,不仅不需要复杂的施法步骤还威力极大。   云青手中黑蛇瞬间暴涨,迎面与火墙相撞,两只蛇头湮灭于毕方火中,另一只居然突破了这道火墙,直接冲着毕方扑去。   毕方又是随意一挥,就在炽烈的火焰即将与这黑蛇相撞时,黑蛇居然一下消失不见了。   云青刚刚借黑蛇与火墙相撞的巨大反冲力一下砸进地面,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住了。黑蛇消失,毕方火朝着底下笔直地激射而去,正好落在履天坛众人面前。   魏长松心中一凛,云青的想法比他要彻底得多。他还想联合云青先对付毕方,而云青却是直接一挑二,企图在混战中借毕方之手除掉他们,然后再想办法对付那个脑子不怎么好用的毕方。   “撤!!”魏长松嘶吼道,没有什么比自己师弟师妹的性命更为重要,凡是履天坛弟子所立之处,都是人道的道统,而他愿意为这道统付出一切。   他整个人被白光点燃了一般,向四面八方放出浩大而威严的气息。履天坛弟子纷纷被他推开,脱离了这火焰的笼罩范围。   “光景倏忽,岁月难留;万缘寂处,我心如一!”   悲壮而惨然的颂祷之声从被毕方火笼罩之地的中心传出来,被他推开的履天坛弟子一面顺从他的命令撤离,一面高声唱祷词与之相和。   “日月逝矣,邪魔未灭;星辰陨矣,人道长存!”   无形的波动从魏长松身上释放出来,横扫过雪山万物,地上的积雪在下方凹陷处融化,汇聚成小湖。这湖水被中央的魏长松照得剔透如水晶,无数道刺目的白光从湖面上折射出来,向着四面八方扫射出去。   这些光芒都以魏长松为源头,就像他的生命一般,越到最后就越是灿烂。   云青因为处于积雪深处,所以看得不是太清,她只感觉到心目一阵刺痛,等再次恢复视觉时,原本履天坛等人所站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地面灼热得不像话,原本融化的雪水都蒸发成大量白色雾气。   那地方已经没有了魏长松的踪影,也不知刚刚是他化身为光,形神俱灭了,还是被毕方火正面击中而尸骨不存。   云青心中极静,计划非常顺利,这些人道修士比她所想的还要强,但依然无法对毕方造成什么损伤。现在履天坛已经出局,她只需要带着阿芒用方寸盏离开这里就好了。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毕方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尖利的鸟鸣穿过厚厚的积雪传来,云青一瞬间就感到身边的积雪加重了,然后化作了雪水,将她浇了了透。   毕方朝着地面喷出一口吐息,无数小小的火苗凭空燃起,还带着“嗤嗤”的爆裂之声。   云青既然被发现就不再躲躲藏藏,她飞身跃出水,手里碎光溅玉化盾不断,一边依靠身法躲闪攻击一边借白玉光盾抵挡四周仿佛无所依托般漂浮在空中的火苗。   “阿芒!”云青高声叫了一句。   刚刚混战中她和阿芒被分散了,不过以阿芒的能力不可能被毕方伤到。   “嗷呜!!”果然,下方凹进去的小湖里传出一个雄浑而愤怒的声音。   云青向着阿芒的方向奔去,已经来不及看头顶上毕方的动静了。   毕方已经不打算同她绕圈子了,它高声叫道:“孽障受死!”   神智不清的人往往不按常理出牌,神兽也一样。云青觉得毕方不会对她下杀手,毕竟只有云青活着,十万大山才能完整地取出天书,但是没想到这只毕方如此莽撞,完全不计后果就开始攻击了。   它双翅一振,无数只与它长相相同的小火鸟飞了出来。   这些火鸟一沾上悬浮空中的火苗就进入暴走状态,实力提升一倍不止。云青一开始还能借助身法躲闪,但眼下周围根本就是一片火海,完全行动不开。   “阿芒,来这里!”云青被困于火海,只得呼唤阿芒来她身边。方寸盏若是不消耗本源就不能连续使用,所以她必须先与阿芒会合。   毕方见她还不就范有些不耐烦,底下的火鸟纷纷炸裂开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场烟花盛宴,只有身处其中的云青才知道其中凶险。   玉石盾被崩碎,云青迅速用大日黑天之焰覆盖身体,饶是如此背上也被炸伤了大片。   这伤害极为严重,云青几乎感觉到皮肉被烧穿,脊椎有一段化作炭黑色,若不是这两年修行了洗髓经,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完全失去战斗能力了。她剧烈地喘息着,强忍伤痛掐诀,用玄元化玉术补全失去的大块皮肉,直到整个后背都化作玉石色,才勉强算是止住了血。在身体中嵌入冰凉的异物,这种感觉万分痛苦,连阿芒那边都感觉得到。   “啊啊啊啊啊!!”阿芒与云青一命相系,可是忍耐能力远不如云青,他当场就尖叫狂号起来,这声音痛苦凄厉,几乎凝成实质。   天空之上的毕方听了这嘶吼声居然有些混乱,待它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落在地上了。它一降下来那火焰的爆裂就缓和了,云青压力顿减,但仍然身处火海,痛苦得很。   阿芒仰天长啸,脸上开始浮出细密的羽毛,指甲越发尖利,眼中泛起冰冷的深碧色。   “你是……”毕方歪着头看他,也顾不上火海中苦苦挣扎的云青了。   “阿芒,停下!”云青感觉到有陌生的力量在身体里充盈起来,她硬扛着火焰冲了出来,朝着阿芒大声叫道。   “哦,是句芒?”毕方听了云青喊的话,又看了阿芒一会儿,突然道。   云青的声音几乎要扭曲了,她对阿芒从未像这次一样杀气毕露:“给我停下!!”   趁着毕方走神的空当她终于冲到了阿芒面前,紧紧攥着他的小臂。   “够了,我们走!”   阿芒被她一碰,眼中的深碧之色渐渐褪去,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云青。   “你要把句芒和天书带去哪里?”毕方凶狠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挥出一道火浪。   “不是句芒!”云青回过头来,用凶戾不逊于它的口气吼道。   下一刻,她和阿芒就消失在了原地。   毕方愣了一会儿,飞起来徘徊一阵,可是并未在四周发现两人身影,看来已经走远了。   它索然无味地掉头离开,朝着十三障一带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魏长松和履天坛众人的颂祷词对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我水平有限写得有点乱了……   魏:时光眨眼就过去了,岁月也难以留住,我这样的存在早晚要归于寂灭,但是即便此刻身死,魂灵归于履天圣坛,我的道心也从不改变,坚定如一。   众人:您如天上的日月般光辉灿烂,可还是消逝了,可邪魔还存于世,您怎么能就此死去呢?即便天上的诸天星辰陨落了,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但您死后我们所坚守的人道也长存不灭。   《山海经?海外东经》说:“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接下来可能还是打来打去……要打几章来着。   谢谢仰望天空君的地雷,土豪你居然又扔了一颗!!   第六十七回   第六十七回、骨肉生花,极寒之都   要是再给郑真真一次机会,她情愿和云青死在一起也不要再逃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站在通往大挪移阵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但一直没看见云青的身影。郑真真现在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了,生怕这么短短一瞬就会错过她。   两年前的分别是因为郁图,可是那次在差不多的距离下云青只花了半夜功夫就找到了她,那时候云青身上还没有方寸盏。现在方寸盏在云青手里,若不是遇上了什么凶险,她怎么可能三天三夜都没见人影,   郑真真忍不住蹲着地上小声啜泣,心里阴郁得就像黑沉沉的天色一般。   “哭什么,”温和却带着莫名淡漠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过来。   被烧掉一截的白色袖子替她擦了眼泪,郑真真头也没抬,压抑着的哭声一下就放开了。   云青总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她哭了就给她抹眼泪,她摔了就把她扶起来,原本跌跌撞撞的求道之路被这个人不动声色地铺平。相比起云青对待宋离忧那种给出选择,让对方自己去努力的方式,云青对她的态度更为亲切纵容。   也许在慈安城找到身负黄帝传承的郑真真时,云青就想到了将她纳入羽翼之下。郑真真正在接受云青的庇佑,走着她设定好的道路,然后一点点成为一件完全离不开她的珍贵附属品。   “怎么这么慢……”郑真真不敢抬头,怕自己脸花成一片。   云青叹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背上的伤势很重,几乎整个背部的血肉都被炸开了,连带脊椎也被灼伤。若是普通的烧伤还不足为虑,但毕方火是神火,她的自愈能力跟不上这种灼热之气的破坏速度,所以这几日她只能一刻不断地维持着玄元化玉术,将背部失去的血肉以及受伤的脊椎用玉石暂时撑起来,勉强止了血。   这么做坏处也很大,虽然一时间伤情不会恶化,但治标不治本,一直积压着不处理,到时候爆发出来更为可怕。   云青眼下根本没有任何能用来疗伤的法术,尤其是她的大日黑天轮真气,完完全全就是破坏性的。她伤势过重,为了减少消耗只得进入胎息状态,仅维持玄元化玉术一道法术,然后则由阿芒背着她去找郑真真。   显然云青对阿芒的能力高估太多,他在大雪山徘徊三天愣是没找到郑真真,最后还是靠云青强撑着用了方寸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真真慌了,她一听云青道歉就立刻反省起自己话里的指责之意。   “没关系,让你担心了。”云青似乎笑了一下,郑真真低着头听得不是很真切。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云青。   云青身上的白色祭祀服这会儿已经破破烂烂了,她在外面随便披了件赤红袈裟,上面有着大片凝固的黑色血块。她倚在阿芒身上,明明快要站不稳了,却一点也不露虚弱之相。   她浑身浴血,还在沉静而安然地微笑着。   “受伤了?”郑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云青,但无法从她的神情上判断出更多东西了。   “一点点。”云青点头。   郑真真紧张地起身,这么看过去倒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到底哪里受伤了?”   云青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将袈裟褪下一半。   “你居然管这种伤情这叫一点点!?”郑真真立马失声尖叫,离她很近的阿芒似乎被这么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他退开一步跑去了云青那边。   云青整个背部都泛着玉石色,白玉的边缘全是翻开的焦黑血肉,透过剔透的玉石甚至能看见身体内部的细细血丝。   “这不是相当于肉身一半被毁吗!?”郑真真尖叫声带了哭腔。   “不是。”云青答道,然后迅速拉好了衣服。   “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啊?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郑真真一边大哭一边冲云青喊道。   “当然,你是医者。嗯……这个能治吧?”云青被叫得耳朵疼,只能端正态度给她顺毛,这边阿芒又走得远了些,小心翼翼地站在云青身后。   郑真真现在是真想和云青死一起了,因为她觉得看着这种伤情简直生不如死。   “你不疼吗?”郑真真声音一下就小了下来,她比云青高些,死死盯着云青头顶道。   “还好。”云青安慰道,“不怎么疼,你直接说要怎么养伤吧。”   骗小孩呢!怎么可能不疼!   “这边太贫瘠了,找不到什么好药……”郑真真陷入思考,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药典传承,“要是有火山温泉之类的地方……也许骨肉花行。”   “直接采下来用?”云青皱眉,一边开始用天书查附近的温泉或者火山。   “当然不是,还要经过炮制。”郑真真一边思考怎么处理这骨肉花,一边忍不住道,“你这么用玄元化玉术处理简直是在挑战我的极限!玄元化玉术将炽热之气堵在里面无法疏散,到时候法术散了,一下爆发出来真是有得你受的。”   “当时情况紧急。”云青平平淡淡地说道。   “我需要配药的地方,药鼎,火种,还有最重要的药材。”郑真真想了半天,拿出玉简记下了几个方子,然后开始在脑海中涂涂改改。   “嗯,我知道了。”云青紧了紧袈裟,然后以太虚风玉术御风而行,她现在真是受不起颠簸。   郑真真一看她突然不见了,于是连忙跟上去:“去哪儿?”   “附近有座城。”云青简短地解释道,“修道者的城。”   魔道修行对肉身要求很高,所以要想完全恢复战力,云青必须先养好伤。现在追捕她们的几大圣地八成已经失去了因果之线,所以云青藏身茫茫散修中也难被发现。她眼下必须养好伤,以最好的状态面临一切。   “修道者的城?”郑真真好奇又担忧地问道。若是散修,估计城里也是乌烟瘴气,各种杀人夺宝,现在云青身体不便,她几乎算不上战斗力,难道去送肉吗?   “嗯。临海处的寒来之城,据说城主是墨陵剑阁的嫡传弟子。”云青将自己知道的消息跟郑真真说了。   寒来之城,建立在南方大陆边缘的极寒之地上空。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北川大陆与南方大陆间还能依靠大挪移阵相连,那时候作为交通要道的寒来城正处于鼎盛时期,散修也好,圣地门人也好,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两个大陆甚至是无数海岛的特产都能在这个地方找到。功法,珍宝,秘闻,甚至是灵兽妖仆,只要是能说得出名字的,寒来城都拿得出来,它的繁荣可谓是当世少有。   可是之后的倾天之战中,神隐门一举将两个大陆上所有大挪移阵都破坏掉了。   自古以来,正统人道修者都是同心同德,所以当年墨陵剑阁一出事,履天坛就不惜成本通过大挪移阵出兵北川大陆。就算是神隐门这等庞然大物也不可能一次挑上两个圣地,于是它索性将两个大陆间的联系切断,关起门来直接把墨陵打残了。当年被困于北川大陆的履天坛弟子如今早已没了消息,而出使南方大陆的墨陵弟子却是逃过一劫。   现在这个寒来城城主的来历也要追溯到那场不知过了几千年的倾天之战,他也许是墨陵如今行走于这方世界的最后一人了。   “墨陵剑阁?”郑真真对这个门派知道得很少,好奇心藏也藏不住。   “嗯,倾天之战后大挪移阵被破坏,这寒来城失去了依托,一日不如一日,直到这位城主的出现。”云青顿了顿,“当然,谁也不敢保证他就是墨陵传人,也可能只是为了控制寒来城而扯了圣地大旗。”   “唔……你能在那儿养伤就够了。”郑真真想得没她那么多,她认真地说道,“有座城当然是最好,估计能找到配药的地方。”   云青却不像她那般乐观,只是淡淡地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打算在寒来城暂作停留,若是先凑齐养伤用的药材,那自然是先养伤,但若是先凑齐了修复大挪移阵的材料,那当然是先离开南风大陆。对于云青来说,南风大陆留得越久,被圣地们发现的几率就越大,她不敢冒这个险。   “两位道友,你们可是往寒来城去的?”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在云青身后呼唤道。   云青理也不理,径直向前。郑真真却是很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穿了件厚厚的兽皮衣,虽长得像个普通猎户,但身上的气息却十分强悍。他在几人身后追赶着,大声叫唤:“道友留步啊!”   郑真真一看云青没理他,于是想了想也转身追上了她,不与这大汉多说。   那大汉看上去有些纳闷:“你们怎么不理贫道呢?”   “忙。”云青的声音凝成一线,在烈风中清晰地传给了这粗莽道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在这种生死关头理会来历不明之人?   那大汉一愣:“贫道只是想跟你们问个路罢了,不必如此绝情吧……!”   “抱歉,我们也不认路!”郑真真听不下去,她觉得要是再让云青回话那人估计得被气死。   “那正好啊,我们同行如何?”那大汉还是不依不饶地追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不必了!”郑真真拖长了声音,大声道。   “嘿嘿,小姑娘,你停一下啊,等等我嘛!”大汉跑得飞快,也没见他用什么轻身之法就追了上来。   “何方宵小,竟敢当着我的面欺负手无寸铁的少女!”突然,一个气愤的声音伴着一道清光破空而来。   一柄飞剑插在了那大汉脚下,他急忙停了脚步,趔趄着后退:“谁欺负手无寸铁的少女了!?”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从寒来城方向冲了过来,他穿着深黄色开襟衣,束着宝蓝色腰带,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这人气息与那大汉不相上下,看来也是青年才俊一个。   “你!”那黄衣青年将飞剑召回手里,横插.进那个大汉与云青一行人中间,他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个大汉道,“就是你!”   郑真真觉得他可能只将两方对话听了个大概就跑出来逞英雄耍威风了,于是打算为那大汉开脱一下。   “别挡道。”   还没等郑真真开口,云青就冷冷地道。   那黄衣青年和那个大汉都愣了,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啊!   趁着他们愣住的时候,云青已经越过了那黄衣青年,突然凌空跃起,脚下白玉凝成阶梯,就这样一步步向阴沉的天空走去。   “……啊?在上面?”郑真真愣了,她可不会飞啊。   云青将方寸盏从上面抛了下来:“上来。”   寒来城隐藏在这乌云之后,但是离地不远,云青虽不能飞,可是借力上去还是做得到的。   郑真真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方寸盏,这时候那个黄衣青年一脸笑容地凑了上来:“这位道友当真美貌如花啊……贫道寒霖霖,刚刚我已经帮你把那贼人赶走了,不如让我以飞剑送你上去如何?”   大汉不满:“你说谁是贼人!?”   郑真真听了他名字差点没笑出来:“不用了。”   “我说的就是你,你这恶汉还想进我寒来城?快省省吧!”黄衣男子毫不犹豫地冲那大汉喊道。   “都说了我没有欺负她!”大汉百口莫辩。   就在他们俩纠缠不休的时候,郑真真和云青、阿芒已经站在了寒来城的城门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缓缓节奏再打吧,一直打架都要审美疲劳了……   感谢注定是红颜的手榴弹啦!!抱住亲!!!!!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八回、千古战场,寒来少主   “走开啦,”   郑真真推开门,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   “道友,道友,你开门啊,”寒霖霖锲而不舍地敲门。   寒来城有专供修道者疗伤的静室,就建于寒来城正下方的地宫中。修道界能用来当做硬通货的东西很少,而且修道者往往一个闭关就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再出来货币变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所以寒来城保持着大部分修道者聚居之处的习惯,以物易物。刚开始的时候郑真真有些担心,他们几个身无分文不会被赶出去吧,没想到云青转眼就找了这么个地方。   地宫曲折通幽,大得看不到边,就是把寒来城所有的修者都装进去也没问题。这静室处于地宫比较上层的地方,倒不需要什么交换之物,散修若是受伤可以自行入住,伤养好了再自己收拾收拾离开。光凭这一点,郑真真就觉得这个寒来城城主定是乐行善事之人。   与人世不同,寒来城里的都是修道之人,所以景观也颇为神异离奇,若是放在平时,郑真真一定愿意好好玩一玩,但眼下却没这个闲工夫。她这几日都在街面上寻找骨肉花和云青需要的其他材料,回来了则用医道真气替云青稍作温养,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   郑真真听见那家伙把石门敲得砰砰作响不由心中一紧,愤怒地拉开了门:“我们这儿有人静养!你敲什么敲!?”   寒霖霖一脸正气:“道友需要什么帮助只管说!”   郑真真心里不是很乐意与这人沾上关系,但他实在是黏糊得很,每天杵在门口,她就是不想见也得见。   “我只需要你保持安静,然后走得远远的。”郑真真无奈道。   “……”寒霖霖委屈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们住这儿是在养伤罢?”   “明知故问。”郑真真想要把门带上,结果被这家伙死死拦住。   “需要什么药材么?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们送来!”寒霖霖就差在脸上写“人傻钱多”几个大字了,他毫不犹豫地对郑真真说道,“道友千万不要客气!”   “骨肉花。”答话的却不是郑真真,而是听了动静从静室里走出来的云青。   “没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了……等等,怎么是你!?”寒霖霖对云青印象一直不好,一看她走出来脸就黑了大半。   “骨肉花,还有药鼎,制符用的玉简以及一些五色石。”云青一口气把东西都讲全了。   “对,没错!就是这些。”郑真真连忙道,神色紧张地偷看云青,发现她表情平静之后才松了口气。   寒霖霖看了看郑真真,咬牙道:“其他倒没什么……你要五色石做什么?”   “补天?”云青讲了个冷笑话,其他两个人都没法接下去了。   上古典籍曾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但现在修真界所理解的五色石与神话传说里女娲用来补天的五色石相去甚远。要知道,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天之一物原本就无形无色,如何能用石来补?   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   神话中提到的最多只能称得上“天象”,而现在修真界所讲的五色石正是用来参天道,证圆满之物,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你若是急需,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寒霖霖又看了郑真真好几眼,为博美人一笑,他还是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   “说说看。”云青道。   “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寒霖霖被她这态度弄得一肚子火。   “请进。”云青让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郑真真连忙冲进去先把自己衣服给收拾干净了,这才给寒霖霖倒了茶。   寒霖霖显然就是个顺风顺水惯了的青年才俊,心思倒也不坏,他一看郑真真给自己倒了茶立马又喜笑颜开了。   “这附近有个大挪移阵,基座便是五色石,虽然被毁了但好歹有些残余。”寒霖霖喝了一大口茶,这才慢悠悠地把消息说出来。   云青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她就是要找五色石把那大挪移阵给补了,现在难道要拆东墙补西墙?   “大挪移阵?”云青忍下“送客”两个字,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嗯,这东西能用来跨过罡风与海浪,前往别的大陆,现在已经被毁了。具体我就不清楚了。”寒霖霖还算实诚,毕竟倾天之战过去太久,南风大陆现在这一辈年轻人知道的都不多。   “被毁程度如何?”云青问道,郑真真看她有长谈的架势,于是立马动手给寒霖霖续了杯热茶。   寒霖霖一边盯着郑真真挪不开眼,喝了口茶答道:“没看过,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东西的主意。本来是神物,现在被毁了,多少有点不太安全。”   “哦,那除了大挪移阵,还有哪里有五色石吗?”云青问道。   “呃,大挪移阵那块地方有个古战场,应该有遗留吧……”这话寒霖霖说得也不太确定,他皱眉道,“那边剑气和戾气混杂,灵气几乎没有,危险重重,少有人烟,所以大部分时候都由城主府派人封锁。”   想来就是倾天之战的古战场了,墨陵的剑气与战死之人的戾气混杂在一起,确实不适合修行。但是这种凶煞之地倒是挺适合炼制凶兵,或者凝练煞气的。只不过云青现在一没有武器,二没有需要凝练煞气的功法,所以那地方对她来说没太大价值。   “多谢了。”云青道了谢,可是寒霖霖怎么听都听不出一点谢意。   “近日若是有古战场的消息,我定会告诉你们的。药材我也马上送来。”寒霖霖一边起身走出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郑真真。   郑真真勉强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寒霖霖办事效率奇高,第二天就带来一堆药材、玉符、还有一个大鼎,顺便带来了一个新鲜出炉的大消息。   “七日后城主要出城应战!”   云青点点头:“然后?”   “你怎么就不懂呢!寒来城附近能用作战场的除了那大挪移阵边上还有哪儿?”寒霖霖激动地道   大挪移阵本就是古战场,几千年前不知道多少人道和仙道的优秀弟子殒身在那儿,比斗选在这种地方多少有点特殊意义在里面。   “何人与城主邀战?”云青觉得这消息背后也许有些隐秘。   “不知。”寒霖霖激动之意不减,“不过我相信城主是不会输的!”   郑真真怀疑道:“你连邀战之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就断言他不会输?”   “城主一定不会输的,他可是墨陵嫡传啊!”寒霖霖坚定地说道。   这话在散修中还是靠谱的,圣地嫡传几乎在平辈间无人能敌。可是这城主到底是不是墨陵弟子还未可知,而且万一约战者也是圣地门人呢?   “可否前往观礼?”云青问道。   “这当然,我就是看见城主府开始筹备观礼台的建造才知道这事儿的!”寒霖霖道,“那时候一向封闭的古战场区域也会开放一些,以供散修们观战悟道。”   没什么悟性的人看修为高深者斗法也就跟凡人看戏一般,就看个热闹,但心境过关的修者却能观法悟道,从比斗两人的招招式式间摸索出玄妙之处,领悟更为高深的道理。   “到时候我们可以同去。”寒霖霖见云青似乎有些意动,于是立刻道。他这几日经常过来骚扰,也知道了郑真真基本上不离云青半步,只要云青去了,那郑真真一定是会跟上的。   云青笑了笑,没有多说。   她觉得虽然大挪移阵被毁,但一定五色石却不可能凭空消失,想必古战场上还是能找回一些的,这次借观法之际探探大挪移阵的虚实也好。她在七日内也能将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到时候观法悟道、搜集五色石、探明挪移阵也许可以一口气做掉,不过这中间还需要更为详细的谋划。   云青想到这里,突然对寒霖霖说道:“你与城主是什么关系?”   “……啊?”寒霖霖愣了,半响才讪讪地道,“那是我爹呢。”   作者有话要说:人傻钱多官二代……   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九回、夜探战场,邀战之人   静室之内弥漫着奇异的气息。   大量血液在空气中蒸腾,甜腥味笼罩着整间静室,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黏稠颗粒,就像血肉被绞碎后的残留物一般。这浓浓的血气是从郑真真的大鼎里冒出来的,云青紧闭呼吸,暂时没有吸收。   这几日郑真真连夜把骨肉花给炼化了,再加上一些用来调和阴阳、减轻烧伤的药物,混在一起弄了这么一大锅东西。虽然看着有点恶心,但效果还是不错的。   骨肉花生在岩浆附近,火山口和温泉边上都有,算不得珍稀。它看起来虽然扎根在地里,但骨头和肉一样不缺,长得和动物十分相似。它们扎根极深,不能连土块带起,所以将其铲起之后甚至要为其止血,从而保证药性不失,也正是因为采摘处理不易,故而很少有人用这个方子入药。   寒霖霖找了几次骨肉花,郑真真都觉得不合意,后来还是她自己跑去火山口处理的。据寒霖霖回报,她当时看见那骨肉花冒那么多血出来差点没晕倒在岩浆里。   云青从不用天地灵药提升修为,因为灵药中驳杂的灵气对她自身的真气淬炼影响不佳,她希望自始至终都保持极致的纯粹。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毕方火被她封住好几天了,她自己没法解决,时间拖得越长危害就越大,与其这样还不如小心一点地使用骨肉花。   云青屏息凝神,一点点开始撤去玄元化玉术。后背嵌入血肉的玉石慢慢剥离,与之粘合的凝固血液和焦肉被撕扯下来,连接处泛起粉红色,有血丝渗出来。云青觉得这时候撤了玄元化玉术不必生生从背后剜下血肉要轻松很多。随着撤去的玉石越来越多,暴露在外面的伤口也越来越大,血开始由一丝丝变成了一股股。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那股炽热之意附着在损坏的皮肉上,阻止了身体本身的自愈能力。   云青深深呼吸,以洗髓经中的吞气之法开始吸纳蒸腾的骨肉花灵气。她呼吸绵长有力,骨肉花灵气直抵气海深处。她的每一次纳入的灵气都恰到好处地补足玉石消退的部分,不多也不少,每一次吐气再将杂质呼出,不使其沉入气海底部,阻塞修行。慢慢地,骨肉花灵气被她一点点炼化,   这个过程痛苦而枯燥,云青失明后感知格外灵敏,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伤处边缘有肉芽在缓缓生长,还有骨头也在慢慢抽长。痛、痒、麻,无数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泼了过来,全身都仿佛不受自己所控般抽搐着。云青不敢细细品尝这种感觉,只得不断加快吸纳灵气的速度。   整间静室以云青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灵气漩涡,她像是无边无际的虚空一般容纳了这些血红的水汽。   不知过了多久,浓浓的血雾开始淡了下去,她背后的血肉渐渐被补足,仅留下一道颜色略深的伤疤。   “我在外面站着也罢,她怎么把你也赶出来了?”   此时静室之外,寒霖霖和郑真真并排站着。郑真真不停地踩着小碎步徘徊,寒霖霖看着她走来走去眼睛都要花了,忍不住开口搭话了。   “我紧张。”郑真真道。疗伤这种事,云青当然不可能留阿芒之外的人在身边。   “看出来了。”寒霖霖认真地点头。   “你说她不会有事吧?伤得那么严重,还是个不喜欢听医嘱的主儿……”郑真真比云青自己还提心吊胆。   “应该不会。”寒霖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想这时候是不是该主动一点,蹭个软玉投怀什么的。   “为什么不会?我觉得很有可能!”郑真真一脸肃容。   寒霖霖觉得自己答错了于是立马改正:“嗯嗯,的确很有可能出事。”   “呸呸呸,你嘴巴怎么这么坏!”郑真真骂道。   寒霖霖怎么说都是错,终于明白了这种时候自己就应该闭嘴。   “不行,我得去看看。”郑真真下定决心,凑到了门缝边上。   下一刻石门就缓缓滑开了。   “你在做什么?”云青和她面对面,奇怪地问道。   郑真真努力笑了一下:“你怎么样?”   “很好。”云青神色平静,新换上的白衣一尘不染。   郑真真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想起来她好几次受重伤都自称是“很好”。   “今日可以去看古战场了,一起吗?”被晾在一边很久的寒霖霖试图找点存在感。   云青这才扭头过来:“你是少城主,想必很忙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身为少城主不去干正事儿,天天堵在她们几个门口算什么?   “我爹才懒得管我……”寒霖霖有些抑郁。   “那就一起吧,有劳道友了。”云青观察着他的神色,最后点头同意了,“具体什么时候决战?”   寒霖霖一听她答应立刻就振奋起来,脸上那点阴郁消失不见:“明日子夜决战,不过我们最好清早就去占个开阔点的地方。”   “明早见。”云青转身回了屋里,郑真真连忙跟上,还不忘把门给关死了。   “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郑真真好奇地问道,她觉得云青不像是特别爱凑热闹的人。   云青掐诀将地上的血渍清理干净:“悟道。”   “可是人多眼杂,万一被抓住怎么办?”郑真真时刻谨记他们的逃犯身份。   “正是因为人多眼杂所以不容易暴露。”云青轻描淡写地答道,“总之先准备一下明日的行程吧。”   “……哦。”郑真真点点头。   ——————————————   入夜,地宫中有阵法聚月之精华,所以行走其中也不算太艰难。当然,这些对双目失明的云青来说没什么意义,她几乎永远行走在这样晦暗的光芒中。   郑真真在她房里酣睡,云青再给她补了个安眠之术,趁这个机会把睡得流口水的阿芒带了出来。   她还是想去古战场看看。   整个古战场地区大致呈弯月形,顶端临海,贴着罡风带的地方建有大挪移阵。下端则正对寒来城,这次决战之地就在最下端。越往大挪移阵的方向,剑气和煞气也就越重,不利于众多散修在旁观战,所以这次开放的古战场地区仅仅是下端,大约占整个地区十分之一的地方。   也就是说,云青不一定有机会接近大挪移阵。   不过云青倒也不着急,只要打起来,那么变数要多少有多少,到明天临时谋算也行。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先探一探这个传说中的倾天之战古战场,为明天那些变数做好准备。   云青收敛气息,慢慢通过了城主府布下的大型结界。这种结界以防护性为主,是为明天观礼台准备的,散修们在结界覆盖内就不会受到城主与邀战之人的波及,看来这寒来城的城主确实有心。   云青一进入结界内就感觉到了压抑而沉重的兵戈之气。   岁月悠悠千载,这战场上的气息经过如此久远的时间也未被磨灭。即便再往上埋几千年的风尘,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里还是渗着当年仙尊与人圣的血腥味。厚重的历史感倾碾过来,若是意识稍弱的普通人,恐怕早就受不了这样的冲击而疯了。   她身上白衣太过扎眼,于是伸手划出黑焰稍作遮掩。   北边的烈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犁过这片空荡荡的战场。地面上布满了各种形状的刻痕,边角极为锋锐,经过几千年也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一往无前之意。这里有很多形状奇怪的岩石堆,经过了千年的风化而形成不可思议的奇景。   黑夜里突然闪出一点火红色。   云青停下了向前的脚步,屏住呼吸,将阿芒拉到一堆高高的石头后面,借住石堆的小洞往外看。   那点火红色越燃越烈,等云青看清这家伙的形态时,心里也不由一跳。   长得有些像鹤的美丽神兽,浑身布满熊熊烈火,这不是毕方是什么?   它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是发现了还是……?   让云青松口气的是那家伙并没有发现她的行踪。似乎毕方确实不怎么认人,最开始在履天坛里它与云青正面相对也没能认出她是盗走天书的人,眼下应该也不太可能发现。   “出来吧。”毕方的声音浑厚而嘹亮。   云青把阿芒的脑袋往下按了一点,整个人挤进了岩缝中。   “原以为是我看花眼了,没想到还真是十万大山的人。”一个爽朗而苍老的声音响彻天际。   一道极快的银色剑光从结界那边飞来,云青看清楚的时候,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已经插在了毕方跟前,   “多年不见了,寒晟。”毕方看了眼那剑,然后缓缓降了下来。   一名玄色长袍的长者不知何时立在了剑前,他须发皆白,但看见他的第一眼却完全不会想到“老”这个字,他身上有种极为旺盛的生机。他笔挺地立在毕方面前,漆黑的双眸与他的剑交映着,云青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剑。   “你来这儿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寒晟笑道,看上去颇为平易近人,也不因毕方是异类而另眼相待。   “我是来观战的。”毕方讥笑了一下,“据说你被一个小辈给邀战了,这让我们这些前辈脸往哪儿搁。”   寒晟不以为意,他只是淡淡地道:“闻道不分先后,况且无暇尊者也算不上小辈了。”   无暇尊者!?   云青心里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第七十回   第七十回、再闻无暇,极死而生   朱玉。   只有仙魔两道才会在入道后称尊者,而道号为无暇的,云青只能想到破灭天魔宗朱玉一人。当年初遇朱无瑕时云青尚未修道,对境界划分还不是很了解,但从现在这两人的言谈来看,朱玉在入道境界也算拔尖了。   云青怕阿芒闹出动静,于是将他收入方寸盏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听了下去。   “她此番来南风作甚,”毕方似乎有些疑虑,毕竟魔道离这儿太远了。   寒晟摇头道,“不清楚,前几日她突然闯入我城主府说要挑个日子一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毕方嗤笑了一声,“哦,你还被她闯了城主府。”   “无暇尊者修为深不可测,明日你一见便知。”寒晟似乎并不在意任何冒犯,总是显得随性而亲切。   毕方振翅飞起:“素闻她是修行破灭道的疯子,当今魔道新秀第一人,我可没有小看她的意思。我只不过觉得你脾气收敛了不少。”   “几千年了,人总要变的。”寒晟道,语气中的沧桑与这古战场上的荒凉交融在一起。   “哈哈哈,是啊,当年持剑斩群仙之人已然不在,如今只有一个叛出宗门、归顺神隐的懦夫。”毕方的笑声与它的鸣叫一般尖利刺耳。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事的?”寒晟表情还是很平静。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毕方反驳道,“我来找东西的。”   “哦,这事儿我略有耳闻。”寒晟虽然久居偏远荒芜之地,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这次开战也是为了寻那东西吧?”   “我可不知圣者们是怎么想的。”毕方颇为无聊地徘徊了一圈,向着寒晟俯冲下来。   酷烈的风和炽热的火近不了寒晟分毫,他周身有看不见的剑气护体:“我听说是你们自己把东西弄丢了,现在靠着刚刚醒来的圣者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毕方见他实在无趣也不闹腾了:“什么叫我们自己弄丢了?那东西分明是在圣者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丢的,如今却怪在我们身上。”   “……”寒晟沉默了一阵,皱眉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没遮拦。”   毕方说了自家圣者的坏话也一点不在意:“你若是见着可疑的人记得帮我抓住先,想来她是往这边跑了。”   寒晟还是皱着眉:“我已立誓不再涉足圣地间的争执。”   “接私活总行吧?”毕方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就这么说定了,有缘再会。”   寒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目送它向着南边飞去了。毕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脑子,它一没交代盗走那东西的人长什么样子,二没说明白抓到人该如何联系它,这让寒晟根本无处下手。   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古战场。云青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觉得这人身上还真是故事颇多,若要说真有人能活成一部史书,想必他就是这种人了。只可惜他与寒霖霖似乎关系不怎么亲密,不然她还能从寒霖霖身上获取更多信息。   云青将阿芒从方寸盏里弄出来,带着他往古战场深处走了进去。   这里景色奇诡,空无一人,遥远天际星河璀璨,茫茫荒野且寄浮生。身处如此开阔而不真实的环境下,让人猛地就察觉到自身之渺小,天地之浩大。   地面上凹凸不平,一道道看不出来由的深深刻痕和四周环绕的戾气、剑意让两人步履维艰。   云青是受这里这里遗留的戾气和剑气影响,要努力稳定心境,真气运行间颇有滞涩。而阿芒受这些影响小,他就是走不好这破路,一路来都是跌跌撞撞的。所以云青不仅要谨守本心,尽可能平和地运行真气,还要留神阿芒。万一他不小心跌进哪个坑里了,云青还得多费手脚。   “咚咚……咚咚……”   一个极为细小的声音传入云青耳中。她起先以为是周围太静,心跳声被放大了,可是仔细听起来却发现这类似心跳的声音隔得很远。   云青停下脚步,顺手拽住阿芒:“嘘。”   阿芒立在原地不敢出声儿了,云青细细听去,确实有个奇怪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周围烈风呼啸,穿过形状奇怪的岩石时还会发出鬼哭狼嚎之声,但是这个类似心跳的细小声音却完全没有被这些盖过去,十分微妙地在风中传播着。云青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身处一个庞然大物的体内,远远听见它心脏迸出鲜血的声音。   莫非这古战场里还有活物?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云青就根本停不下联想了。   生处伏杀机,杀中有生意。这是修道界常说的一句话,一般用于警醒初入道途之人。这话里的意思是“当你混得风生水起,那么你便要开始小心暗处埋伏的杀机了,当你陷入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的境地也不要气馁,这时候往往留有一线生机”。   《黄帝阴符经》中就有过记载,“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生命与死亡是处于一种不断循环往复的平衡中的,不存在一个地方,十死无生,亦不存在任何一个地方,永生不死。所以真正的“绝境”“死地”往往都是不存在的,眼下古战场或许就是这么个情况。   云青觉得或许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天道终于将这部分地域的死渐渐平衡,于是从死地里……诞生了活物。真是难以想象从这种地方诞生的会是怎样的存在。   云青推了推阿芒,示意他接着向前,既然想象不到,那就亲眼去见证一下好了,说不得还能借此参悟一番生死至道。   她毫不犹豫地顶着狂暴的戾气与肆虐的剑气向前,仔细听着声音向北走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过大半个古战场了,可是除了戾气和剑气,除了形状古怪的石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竟然连五色石也没有。”云青低叹一声,有些无奈。   五色石才是她本来的目的。原本以为这里是战争最激烈的地方,若是大挪移阵在倾天之战中被毁,五色石多半只会流失在这里,但眼下看来还有诸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影响。   首先,临近罡风带本就风向复杂,谁知道当年打仗的时候风往哪儿吹?若是往南还好,若是往北,那大挪移阵的碎渣滓不都掉进海里了?其次,就算是真往南吹,都落入了古战场中,可是这风一吹就是几千年啊,五色石在千年的尘土覆盖下早就被埋入地底深处了。   云青有些头疼,五色石是修补整个传送阵的关键。她可以借助天书完全掌握大挪移阵的建造方法,但如果没有材料也是满纸空谈罢了。   问题出来了,想办法解决才是重点,所以云青也不做停留,继续向着古战场深处走去。若是大挪移阵的破损程度不大,她应该还有希望用次等材料填补。   可是没多久云青的假设就被驳回了。   远远看去大挪移阵的遗址就像一片石林,三十几根大若山岳的石柱耸峙于海岸之上,这些五色石柱多有倒斜,伤痕累累,颜色早已黯淡下去。这石头有些鲨灰色,在满天星辰映照下光华内敛,上面的阵法纹路依旧细腻如初,经历了几千年的风吹浪打也没有伤损,由此可见其材料的珍贵。而那个完全由五色石构成的基座则大半都陷入了地底,根本看不出破损程度。   云青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整个大挪移阵由平放变成了直立,一大半还陷在了地下,看上去完全不是人力可以修复的样子。原本应该有四十七根石柱,可现在一下就少了十几根,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石柱也是特殊材料所成,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弄出这么多。   在几千年前,到底是何种伟力一口气将如此庞大坚固的大挪移阵都给掀翻了啊。   到了这个地界,海浪拍击山崖之声也听得十分清楚了。可是云青现在暂时不能上前去,因为大挪移阵所处的海岸已经是罡风带边缘了,几千年前因为有大挪移阵的保护,所以罡风危害还小,但现在大挪移阵都成那样了,云青也不能指望它什么。   那个奇怪的心跳声在附近显得若有若无,但听起来似乎已经离得很近了。   “你留在此处。”   云青叮嘱了阿芒一声,他乖巧地站在原地,看着云青一步步走向大挪移阵遗址。   越往大挪移阵所在的地方走去就感觉越是压抑,云青伤势初愈,整夜都身处浓烈的戾气和剑气之中,身体有些承受不了。但她还是选择一步步向前,想要去看看那个极死而生的东西。   她心里多少是有点执念的。   若说极死而生,她又何尝不是呢?夭阙塔内万妖埋骨,从无活物,但她就从那条无尽白骨路里走出来了,从那个传说中的永远放逐之地硬生生地走了出来。   云青自有意识以来脑海中就没有“过去”这一概念,记忆里空荡荡的一片,她一直以来都依靠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天书获取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一切知识,渐渐用这些不带情感的纯粹知识填满内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正在变成另一本活着的天书,而非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现在,就是明知道有危险,她也还是想要去看看那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东西。   她咬牙向前,厉风割破了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身上开始渐渐布满伤痕,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渴知在挣脱天书的控制范围。   终于,云青踏上了庞然耸立的大挪移阵,她身处苍茫大陆的最末端,无尽海浪的最前端,万千星辰的最下方,渺小而坚定地站着。   但是那个传出心跳声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一想到要写朱无瑕我就卡文……   呜呜呜我对她爱得深沉啊!   第七十一回   第七十一回、破灭天魔,大自在天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寒霖霖就找上门来了。   郑真真脸一直黑着,她一晚上睡得特别沉,可是醒来却莫名觉得很累,这当然是因为云青昨夜临走前施展的法术。云青对这类杂门的小法术向来不是很擅长,用了之后多少对郑真真有些不利,比如特别累什么的……   “怎么这么早……”郑真真打了个呵欠,随手给寒霖霖倒了杯水,然后起身去叫云青。   云青这会儿刚刚回来,她在古战场呆了一夜,毫无所获。   “走吧。”云青不等郑真真敲门,自己就走出来了。   她生生捱了一夜狂风戾气,现在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寒霖霖还以为自己叫太早了,弄得这两人都不开心,于是有些心虚,连带着对云青也态度和蔼了不少。   “呃,我叫早了,你们要不要再睡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道。   “走吧。”云青还是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这下寒霖霖更不敢多跟她说什么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点心:“其实我是太激动了,一夜没睡着,早膳未用就从城主府里奔出来找你们了。”   他把点心递给郑真真:“喏,吃点?”   郑真真一闻就饿了,看云青没什么表示于是就喜滋滋地收下了点心。她也是个好收买的。   “你不用?”寒霖霖见云青闭目养神,于是出于客气问了一句。   “她……唔,辟谷呢。”郑真真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答道。   寒霖霖恍然大悟:“啊?那我们走吧,反正起也起来了……”   云青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出了寒来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来城外边,天色一如既往的阴沉,乌云垂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捏下一把。寒风料峭,黑乎乎的树枝上凝满冰霜,这么辽阔的天地之间除了黑与白就什么都不见了。   云青闻了闻风里的味道,突然道:“暴风雪要来了。”   “啊?”郑真真张大了嘴巴,嘴角还站着糕点屑。   “应该没关系吧?都是入道大能,打起来也不怕这点风雪。”寒霖霖还是那副看好自己老爹的样子,他也抬头看了看乌云,觉得云青没有瞎扯。   “哎,这边都春天了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南方现在已经春暖花开了罢。”郑真真突然叹道,她想起了眠凤廊,三月天了,那株桃花树想必也开花了,只可惜赏花之人已经不在了。   “未必。”云青心道南边指不定比这儿的景色还更凄清,这下的是白雪,那儿漫天纷飞的可都是战火与热血啊。   郑真真不清楚这些事情,但寒霖霖似乎对南边的战事略有耳闻:“听说大雪山也不安宁了,还是这边好,冷了点,但没什么纷争。”   云青想,几千年前这地方的纷争可比如今大陆上那些个地方的战火加起来都来得激烈,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幸运地错过了那个时代罢了。   她心目远眺,昨夜还只是一个空架子的巨型结界现在已经十分完整了,因为建得仓促,所以结界也不见得有多牢固,只不过是给观战之人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罢了。   几人走得很快,进入结界后才发现里面早有人在静坐等待了。   寒霖霖进来之后便不再乱蹦跶,他像里面那些修士一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静等。云青也没什么表示,开始调息,她昨夜受戾气侵蚀严重,这会儿刚好可以稍微修养一下。阿芒存在感一向低,他像一座石雕般立在云青身边护法。只有郑真真一个人捧着点心吃得开开心心,她心里向来装不下事儿。   “道友,你口水都溅我身上了。”一个粗哑声音从郑真真身侧传来。   郑真真脸一红,抹了把嘴,转头一看:“抱歉抱歉……怎么是你?!”   这人正是在寒来城门口试图拦下他们几个,结果后来还跟寒霖霖吵起来的修士。   他看上去也十分惊讶:“哦,原来是你!”   “你这恶汉,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为何还要纠缠人家不放!?”这会儿寒霖霖也注意到了两人动静,他差点当场拔剑。   那日在城外,他只看见郑真真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在这等登徒浪子追逐下拼命逃跑,于是他当即仗义出手,拔剑相助,没想到这恶汉还不放过郑真真,居然一路追到了寒来城。   “你自己问她我是不是恶汉!”那大汉看着寒霖霖就一阵心烦,真没见过这种满脑子美色的入道修士。   “是。”郑真真认真地答道,她觉得这家伙在寒来城门口企图拦下他们就是不安好心。   这下那大汉被气得不轻,梗着脖子道:“你、你这小姑娘怎么不辨是非呢?我当日不过是……”   “不过是贪图人家美色!”寒霖霖见郑真真都说是了,心里对这汉子更是反感,“说,你是怎么混进寒来城的!”   “我呸,你们、你们这对狗男……”   “闭嘴。”   大汉出口成脏,“女”字没说完就被云青一剑顶在喉咙口。   “自己把舌头剁了吧。”云青淡淡地道,到底是受了古战场里戾气侵蚀,平日里她是断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大汉满头冷汗,另外两人挺好对付的,女的修为不济,男的心浮气躁,但是眼前这盲眼女孩儿却看不太透彻,应该是个硬茬子。   “若是不愿,那便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话了。”云青散了白玉剑,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静若深水。   大汉用力地点点头,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寒霖霖和郑真真一眼。   云青一开口,连郑真真都不敢再多说了,她连忙几口吃干净点心,开始闭目打坐。   这天实在是阴沉,也辨不出太阳在何方,就这么沉默地过了不知多久,遥远的南边才闪过一道蔚蓝色光芒。   这光芒说不上耀眼,但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看起来十分亮丽,这道光芒眨眼就落到了结界正前方。云青缓缓张开心目,仔细打量着这个两年未见的魔道嫡传。   御剑之人年约二十,年轻得很,她十分高挑,穿了身水蓝色长裙,外面则随意披了件白色长袍。这人容颜顶多算得上秀美,但身材匀称,立在风中如同挺拔秀丽的树木一般。她头发散开着,在风中飞扬,似乎没有南风大陆女子束发的习惯。   她身上有种很难言说的气息,这让她不管神情多么平和都给人一种嚣张肆意之感,仿佛在这天地间根本什么可以让她畏惧,这种气质让人过目不忘,也让云青一下就确定了她的的确确就是朱无瑕。   朱无瑕似乎没有留意到云青,她一落地便道:“我这是来早了么?”   “无妨,正好我也来早了。”一个沉着沧桑的声音从寒来城传过来,几息间就到了结界前。   寒晟换了件玄色战袍,比起朱无瑕这身看上去要正式不少,他白发苍苍,与朱无瑕这种亭亭少女站在一起却丝毫不显老态。   “破灭天魔宗朱无瑕,见过寒城主。”朱无瑕笑着道,话虽客气但也没有多余的礼数。   没想到寒晟也十分严肃地回答了:“寒来城寒晟,见过无暇魔尊。”   这时候一边旁观的散修都是一阵哗然,他们多数人从未见过魔道正统弟子,一看见朱无瑕这么个少女,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是魔尊。   “寒城主可需祭剑?若是不需要,那我便开始了。”朱无瑕一上来根本没有任何客套话,看样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寒晟打上一场。   “寒某祭剑在心,时时刻刻磨砺剑锋,无暇尊者只管出手便是。”寒晟沉声道,他手里空无一物,云青也不知他佩剑在哪儿,莫非真如他所说,藏在心里?   “哈哈哈,我就喜欢寒城主这种干脆的!”朱无瑕放声笑道,“我的境界可没有城主这么高,尚不能在心中磨剑,于是只好找上来城主你老人家,希望这趟没有白来!”   她言下之意竟是要以寒晟祭剑,磨砺剑锋,以求突破!   寒霖霖听了这话眼中怒火直冒,看来虽然他老爹对他不怎么在乎,但他心中却是将寒晟看得极重的。   “过刚易折,无暇尊者若要磨剑可切莫大意了啊。”寒晟皱眉道。   朱无瑕不以为意,又是一阵大笑:“不劳城主操心,该小心的是寒城主才对!”   她言语举止放荡不羁,让在场的许多散修看了都啧啧称奇,大家都觉得这么小的年纪向入道千年的前辈大能挑战已是惊世骇俗,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有请前辈赐教的意思,居然还想着得胜。   此番寒晟主场,且又是前辈,于是他抬手请朱无瑕先出招。   朱无瑕毫不客气地点点头,她起手并不用剑,而是将剑系在腰间,倒也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只见她双手抬起,宛如托日般虚合成圆形,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她双手中居然渐渐演化出一个小世界。   这方小世界中只有疾病,灾厄,混乱,破坏,一切善法不得行。万千魔女尖啸扭动着,从这方小世界涌出来,将她们看见的一切都加以摧毁。狂乱而凶戾的气息席卷了整个古战场,天上乌云彻底变成墨色,结界之外看不见一点光芒。天上风云变色,地上飞沙走石,几乎在眨眼间朱无瑕演化出的小世界就侵入了周围地域,彻底将方圆百里化作寸草不生的魔域。   结界内,心境不佳之人此时早已陷入重重天魔乱象,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极恶六欲,行乐无边,唯我他化大自在天!”   朱无瑕朗声诵咒,骤然拔剑!   时间仿佛一瞬间凝滞!   这动作来得快却看起来极慢,待到彻底出鞘便看出剑身是不起眼的灰黑色,看上去就跟用来当过拨火棍一般。可是此剑一出鞘连寒晟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在朱无瑕出招之时便感觉有些不妙,虽然早知朱无瑕修为高深,却怎么也想不到有人能在这个年纪将他化大自在天召入人世,看来朱无瑕“魔道新秀第一人”这个称号真是当之无愧。待他试图阻止朱无瑕成术之时却发现他化大自在天的影响已经渐渐渗透他所处的区域了,这样极度的混乱与恶念中,万法不得行,诸道不能容!   先机虽已失,但寒晟修为高深,经验丰富,他迅速就冷静下来。朱无瑕的他化大自在天成形又怎么样,他照样能一剑破之!   寒晟抬手虚握,掌中点点水汽凝结,一口冰冷剔透的长剑在他手中凝聚成形。这剑真是如水一般,光华流转,剑身清冽透彻,仿佛一碰就会汩汩流淌。   他手中一紧,剑尖一转,寒芒乍泄!   这点清澈透亮的剑光冲破了他化大自在天的混乱,直逼朱无瑕而去!这道剑光有种虚无缥缈之意,在黑暗中也看不太清,偶尔折出点点让人惊艳的光彩便消失不见。剑芒中透着无所不破的剑意,这剑意在撕裂了无数大自在天的魔女后也不减分毫,简直锐不可当!   朱无瑕丝毫不惧,眼中狂气更甚,她笑道:“素闻断川斩群仙,来得正好!”   说着便提起那把不起眼的灰黑色细剑,直接上前迎击这道剑芒!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已被自己脑补的无暇魔尊帅哭…可是写不出来…到底怎么样才能写得更帅一点啦……   是脚踏祥云,还是三头六臂呢?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二回、恨晚千年,难折断川   朱无瑕毫不犹豫地迎上那道剑光,   云青只看见她周身一切色彩都渐渐褪尽了,只余下一点点枯槁而浅淡的灰。这灰中带着点生机已尽的意味,激不出半点力道,与朱无瑕身上的磅礴之气格格不入。但就是这抹诡异的灰,竟然一点点将灿烂剑光吞没殆尽。   “千里阻修俱老骨,八行重叠慰寒灰。”   寒晟见了这幕不由默然长叹,他神情有些复杂。寒灰乃是破灭天魔宗历代相传的上古魔剑,一旦被其所染,顷刻间便会生华竭尽,魂魄无归,若是斩中人,那人便会萌发生无所恋之感,自行了断,根本不需剑主动手。   这是一把主死道的魔兵,对寒晟这种见证过生死轮回的人来说尤为危险。更重要的是,朱无瑕持此剑而来,表明她已然是下代破灭天魔宗宗主,说什么他也不会对朱无瑕下重手了。   “也算我占了兵戈之利,若是寒城主不愿,那我弃了寒灰便是!”朱无瑕借着反冲之力落到地面上,单手支地,裙摆飞扬。   她见寒晟神色有异,于是反手将寒灰插.进了地下,然后站直身子微微笑道:“如何?”   寒晟见她弃剑,不由皱眉道:“我是前辈,自然当让着你……”   “可是我不需要。”朱无瑕笑容一冷,白皙的面庞上有漆黑的纹路蔓延,“我不需要任何人……让着我!”   她字字铿锵,魔气滔天!   他化大自在天中的魔女随着她的言语尖啸飞舞,每一个都渐渐凝聚出实体,一支支天魔舞跳得阴阳颠倒,惑乱心神。但凡目光所及之处,破灭道横行,真元湮灭,灵气消散,人间魔境,无外乎此。他化大自在天不仅仅在侵入这方世界,甚至在蚕食它,借助大世界的力量逐渐壮大起来!   “吾本诸罪之大者,吾乃极恶!”   朱无瑕仰天长啸,突然腹部裂开,鲜血伴着一只巨大的魔手狂涌而出。那只手比她半个身子还大,裂口从胸腔延伸到骨盆,可是朱无瑕神色介于癫狂与愉悦之间,完全不见痛苦之意。她身上白衣早已化作碎片,裙子也破破烂烂了,□在外的皮肤布满密密麻麻的魔纹,看得人头晕目眩。   “以身饲魔?”   寒晟几乎是倒吸一口冷气。魔道从不介入两个大陆争端,早已淡出当今修道界的视线,就连寒晟也见得很少,但是这极少的一部分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其中朱无瑕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他毫不犹豫,手中再起聚成剑气,一剑破空!   这道剑芒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只能凭借细微的气机感应来确定剑芒方向。剑芒中无所不破的锋锐之气硬生生划破他化大自在天,真气涌入,魔女在空中痛苦翻腾。剑意牵动古战场蛰伏千年之久的戾气与杀机,霎时间地脉翻涌,无数条裂隙蔓延开去,海水拍到悬崖上,顺着裂隙倒灌进来,整个大世界的气息朝着朱无瑕唤来的他化大自在天反扑而去。   寒晟一直以来都只用一招,他也只需要一招,剑之一道,讲究的便是“纯粹”。只须简简单单的一剑,他便能成万法,破万法!既然朱无瑕能借助他化大自在天削弱他与大世界的联系,从而断他真元补给,那么为什么他就不能借大世界来反噬他化大自在天呢?   朱无瑕不闪不避,如同一柄利剑般扎根原地。   所有裂缝一贴近她身侧就自然停下,所有海水一流到她身边就自然凝结,她所站的地方,从来都是魔境!   剑芒逼近,只见那只从她腹中延伸出的巨大魔手猝然一伸,仿佛握着的是实物一般,用力一捏,居然将剑芒生生握碎了!   寒晟冷哼一声,巨手中放出无数剑芒,它轰然炸裂,四散纷飞的全是血滴与肉末,黏糊的血肉铺满一地,朱无瑕眼前尽是血红与漆黑之色。   “何来以身饲魔?应当以魔饲我才是!”朱无瑕所操纵的巨大魔手被毁,但她眼中战意愈盛。   只见她伸手向着那滩血肉虚招,那些鲜血与肉末瞬间便化作点点黑雾全部融入她的身体之中。   破灭天魔宗修的是天魔道,这是极恶之道,眼下吞噬魔躯正好合乎此道,一时间朱无瑕气息竟暴涨到结界无法承受的地步。   朱无瑕目露餍足之色,笑着道:“寒城主还有何招不妨让无暇瞧瞧,断川之威我还尚未领教呢!”   寒晟神色肃然:“有子若你,魔道当兴。”   万道剑影,细若鸿毛,铺天盖地,无所不破。   这剑光不再虚无缥缈,反倒与地裂天崩、怒浪翻滚的实景贯通,颇有天地为之所动,山海为之倒流的气势。   “谢你吉言……!”   朱无瑕此话刚刚落音便被剑影穿胸而过,万千利刃将她生生扎在半空中,内脏血肉都翻卷在外面,她却依旧笑得狂狷邪异,周身的危险之气骤然拔升到了极点。   寒晟见她被击中也不敢放松分毫,他确实不该把朱无瑕当做小辈看待,也如毕方所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杀者……”   战场中央反而极静,朱无瑕微微垂着头,一缕缕凌乱的长发遮住美好的容颜。   “恶物……”   散落在她身体之外的血液和残躯被无数魔女贪婪的吞噬,他化大自在天终于将混乱与破坏牢牢地印入了大世界之中。   “恶中恶……”   半边脸被黑发遮住,露出的红唇绽开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这命悬一线的魔道嫡传恍如胜券在握。   “自在天王,极恶之主,掌生死者,唯我一人足矣!”   震耳欲聋的狂啸之声宛如滔天巨浪卷过这方古战场,结界轰然崩坍,悬崖有一半断裂,落入万顷海波之中,被罡风搅得粉碎。   朱无瑕抬头看向寒晟,眼中魔性逼人。   刚刚稳固的他化大自在天在她的一声狂吼之下居然开始龟裂,魔女痛苦地哀嚎着,一点点化作脓血落在地上。灵气涌入,真元复苏,整个他化大自在天猛地一收,然后悍然爆裂!   混乱、杀戮、嗔怒,诸多恶法没有随着他化大自在天消失,反而直接冲入了大世界,最终汇作一道贯天彻地的黑光朝着寒晟袭杀而去!   寒晟双手一合,一柄擎天巨剑缓缓现形,他吃力地抬手,这巨剑当即虚掷而去。   断川断川,拔剑断水,开即不合,拔剑断愁,去即不归。   一往无前!   两人都怀着这样的心念使出了最后一击,两道光芒相撞,诸天皆寂,神佛俱泣。   看不见的波动扩散开去,仿佛有莫名的力量将四周的土地一寸寸推起,以两道光芒对撞之地为中心,竟然出现了一个方圆几百里的深坑。   待到光芒散尽,活着的观战之人才隐约看见巨坑中的两道人影。   朱无瑕满身血洞,一只手颤抖着按在寒灰剑柄之上,悍然挺立。   而寒晟白须染血,玄袍尽碎,露出暗金色的内甲,他面色冷硬,突然喷出一大口血。   “你输了,城主。”朱无瑕声音有些沙哑,说了这话之后嘴角也渗出点点鲜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么反反复复几回,还是让这魔道小辈赢了么?   寒晟默然不语,朱无瑕受伤更重,但最后那击确实是她的魔光突破了剑意。   “我原以为你有断川剑,可是你没有,所以我也弃了寒灰。不料剑意一道你也退步了,经历了倾天之战的人不应该只有这个程度。”朱无瑕一边吐血一边嘲道。   “断川在千年之前就已经生锈了,我将它埋在了古战场中。”   “是你剑心生锈了,莫怪在断川身上。”朱无瑕冷漠地道,“叛出人道,苟且偷生,你真的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寒晟又一次无言以对。   “换了我,宁可自刎,也不偷安,还不如以生死存亡证墨陵剑道。”朱无瑕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咄咄逼人地说了下去,“斩得群仙的断川才是断川,收入你这等懦夫鞘中的断川只是凡铁一块。”   寒晟眼中泛起点点涟漪,但最终还是归于寂静。   朱无瑕见他无所触动,于是喟然叹道:“长恨此身千年晚,难证倾天折断川!”   云青听到这里才突然心中一震。朱无瑕是心怀遗憾的,她恨不能早生个几千年,见证一下那位斩落群仙的人道大能,然后断其剑,磨己刃。而云青对于没经历过几千年前的那场倾天之战却是倍感幸运,她觉得没有生在那种命如草芥的年代是很好的事情,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一直追逐的不过是安稳和平静。   即便追逐力量,即便追逐大道,她也不过只为了居于众生之上后的那种安宁平和。她离朱无瑕那种追逐“道”是为了向更为强大的“道”进发的境界还差得太远。   朱无瑕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强者,从内心到修为都强到不合理。可以说她血里流的,骨头里刻的,除了“战”,就没有其他了。   与人战,与天道战,与自己战!   难怪被称作疯子,难怪强大至斯。   云青观战颇有感触,细细回味了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她心目缓缓扫过战场,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刚刚一战天地崩裂,原本千年前被沉入地下的五色石此刻竟然被翻出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吾本诸罪之大者,吾乃极恶。   嘤嘤嘤一边琢磨朱无瑕的台词一边接着被脑补帅哭……   第七十三回   第七十三回、鏖战已矣,三昧真火   “云青……云青,,”   郑真真心中极为震撼,这种程度的斗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正想和云青交流一下心得,没想到一回头却发现云青已经不见了,   “云青呢,”她推了推一脸失魂落魄的寒霖霖,小声问道。   寒霖霖被她一推才缓过神来,满眼茫然地看着她。郑真真心知他颇受打击,于是不好多问,待她转头向战场上看去时,差点叫出声来。   大地崩裂,海水倒灌,巨大的深坑里除了湿哒哒的海水,还有埋在地下的先人尸骨。   在一片狼藉中,白衣盲眼的女孩儿赤足向前。   战场上寒晟和朱无瑕两人都已经脱力,连支撑住身体都显得吃力。这种关头眼见着不知深浅的云青走近,寒晟不由暗暗皱眉。   云青对他们两个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她飞快地抬手掐诀,地上的石头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浮起,向她飞来。一开始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石子,后来越聚越多,随着她步伐向前,环绕在她身边的石头变得越发巨大。   寒晟一开始不解其意,后来突然看见其中一块石头才出声道:“你聚五色石是要作甚!?”   此时结界内撑不住的散修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撑得住的也早已虚脱,战场上两位更是伤势颇重,云青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云青不答,继续默诵咒言,将那些散落一地的五色石聚成坚实的几大块,看这形状正是大挪移阵基座缺掉的部分。   “呵,来这儿吧,咒言太费力,我借你寒灰。”   相比起寒晟的惊讶,朱无瑕倒是宛然一笑,她对云青说道。   这片地区刚刚经过激烈的战斗,灵气暴走,云青诵咒时颇费心力。她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走到浑身浴血的朱无瑕面前,轻声道:“多谢玉姐姐了。”   寒晟更是惊讶,少有人敢称呼朱玉的俗家名字,这女孩儿看来和无暇魔尊是旧相识?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是,云青居然伸手就将朱无瑕的寒灰给拔了出来!   寒灰是破灭天魔宗历代宗主贴身之物,即使法宝也是权柄,既然是凶兵魔器那么多少有些灵气,不是随便哪个人上去都能拔起来用的,可是看这女孩儿的样子,根本毫无障碍。   云青将寒灰拔走,朱无瑕就没了支撑,她一手搭在云青肩上,感觉到这女孩儿浑身都绷紧了。她笑着凑近云青耳边:“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聊聊。”   “何事?”云青皱了皱眉,朱无瑕的手搁她肩上,这让她感觉针芒在背。   “等你处理完眼下的事情再说吧。”朱无瑕眨了眨眼睛,狡黠得就像两年前初遇时那般。   云青总觉得她所说的“眼下的事情”似乎另有所指,但一时间也想不了太多。她扶着朱无瑕坐下,然后挥手划出无数黑灰色剑芒,虽比不得朱无瑕自己用,但看着也干脆利落。   看见大量五色石被她从地上刨除来,寒晟都有些怀疑自己眼睛了,只是和无暇魔尊咬了会儿耳朵就能熟练地御使寒灰,这也太扯了吧?   云青向着大挪移阵的方向走去,差不多把五色石凑了个小半。   不过一小半已经够了,用最短的时间内偷工减料地把大挪移阵给补了,然后到北川大陆躲避一段时间,云青觉得希望几乎就在眼前了。   朱无瑕含笑看着她渐行渐远,突然转头对结界内的郑真真道:“快追上去,她要丢下你去北川了!”   朱无瑕这么一喊话,郑真真没反应过来,寒晟倒是突然灵光一闪,毕方曾与他提过一个受十万大山追捕之人,当时它说“想来是往这边跑了”,“这边”指的就是大挪移阵,眼下这女孩儿急着补大挪移阵逃亡北川,莫非她就是毕方要找的人?   可是他转念一想,十万大山与他又有何关系呢,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若是那女孩儿逃得掉,自然是她的造化,逃不掉那也是命数。   郑真真听了朱无瑕的话突然心里一紧,好像有个千斤坠在心尖尖上沉了下来似的。她也顾不得什么戾气剑气了,飞快地冲出结界朝着大挪移阵的方向跑去。   朱无瑕似乎没说错,云青要自己一个人走了。她自始至终没有信任过郑真真,她对郑真真只存在“需要”的关系。逃亡之路上她需要郑真真的黄帝传承,需要郑真真以命相护,但是前往北川后她不需要郑真真的因果羁绊。   云青与谢遥同行是需要他遮掩命数,是需要在他身上完成布局,等这些都结束,谢遥就被云青设计弄走了。而云青与宋离忧同行则是需要他的力量,同样需要往道门正统安插棋子,等这些结束,她让宋离忧走了。   现在终于也轮到郑真真了。   谢遥被弄走时是无力抵抗,宋离忧离开时是欣然而往,但是她不甘心,想反抗。大概多久前就有这样的预兆,郑真真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那日云青在十三障古寺前对宋离忧告别时吧。郑真真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忧无虑,越单纯的人看得就越清楚,她总觉得云青在和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博弈着,而这些与她相遇过的人都被她点化成子。   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对云青而言,局中万千厮杀,待到告一段落,随手将黑白子入奁,这空荡荡的棋枰上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是看清楚了和理智上能接受是两回事。   郑真真憋着满肚子话,活了十多年第一次跑得这么快。   “等等我!”她看见云青的背影了,大声叫道。   云青头也没回,将那些五彩石与普通石头混在一起,凑齐几个大块的,然后一点点试着将其嵌在大挪移阵上。   因为海水倒灌,大挪移阵也被冲得变了位置,看上去放平了不少,云青将石头一凑上去也有模有样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郑真真离她还远,一见她不回话心里顿时慌了,她飞快地朝着云青跑过去。   云青用寒灰将那些磨损的大挪移阵符文补上,因为天书全力运转着,所以也没有分出精力来理睬郑真真。她以剑为笔,气势惊人,连绵的符文倾泻而出,流转成一片耀眼的光芒。   虽然整个大挪移阵看上去还是很凄惨,但只要符文借由少部分关键的五色石连贯起来,那么理论上还是能够运转的。   “去试试。”云青淡淡地对阿芒道。这种粗糙的半成品自然不可能贸贸然直接使用。   郑真真已经赶到了,她站在云青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芒茫然看了看郑真真,又看了看云青。   “上去。”云青还是没有回头,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平淡。阿芒似乎被她吓着了,有些惶恐地爬上了大挪移阵,在边缘徘徊了一会儿,然后站到了中央。   云青不敢直接使用大挪移阵,但是阿芒不怕,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能活下来。若是他侥幸抵达了北川,那么云青自然能利用一命双生间的特殊联系直接出现在他身边。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停下!”郑真真尖叫道,想要伸手去制止云青,但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   “给我停下!”   郑真真的声音与另一个尖利而愤怒的吼声混合在一起。   毕方本来跑回来是突然想起自己既没告诉寒晟那可疑之人的长相,又没告诉他该如何联系自己,实在是有些难为对方了,于是它晃悠一圈又跑了回来。没想到这下还真是及时,险险地就拦下了那个孽障。   郑真真回头,也看见了气势汹汹的毕方,她脸色一白,立马改口道:“你快跑!”   “想跑?”毕方冷哼一声,挥挥翅膀就划出一片火海将整个大挪移阵围住了,这下云青和阿芒就被分隔开来。   云青这边尚来不及施法,但她方寸不乱,顺手掐了一道碎光溅玉,然后正准备持寒灰御敌,没想到寒灰突然一阵颤动,挣脱她往朱无瑕那边去了。   这边朱无瑕不由轻笑,她将寒灰系在腰间,迎上了寒晟难以理解的目光:“你与她是敌是友?”   “……为何这么问?”朱无瑕道。   “你叫那少女追上去不是为了绊住她吗?”寒晟狐疑。   “她怎么会被这种事情绊住。”朱无瑕看了看被毕方烧红的半边天,眼中有叹息之意,“也不知这性子是好是坏。”   寒晟道:“那你为何在她御敌之时收了兵器?”   “因为这不是她的兵器,她的兵器就在她自己眼前呢。”朱无瑕意味深长地笑了。   寒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惊惧地问道:“你是说……!?”   “嘘。”朱无瑕竖起手指,冲寒晟眨眨眼睛,“她是天命所归,气运所钟,毕方不可能杀得了她。”   眼下“天命所归,气运所钟”的云青正处于生死关头,毕方不是她能对付的,但她眼下不得不面对。   毕方气得牙痒痒:“你跑啊!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云青沉默了一阵,努力建起一个稳固的防护结界,只要给她半柱香时间她就能把阿芒弄走了。   郑真真小心翼翼地缩在恢弘的大挪移阵底下,不知如何是好。   毕方不给云青一点机会,上次它在阿芒身上感觉到了威胁,这回决不能再给云青逆袭的机会。   “木中火!”   一道火焰从毕方身上冒出来,庞大的木灵气四散溢开。毕方是火神也是木神,火焰自然能有乙木之息。   “空中火!”   又是一道火焰,这道火焰凭空而生,毫无依仗地悬浮着。   “石中火!”   这道火焰居然直接从大挪移阵的五色石上燃起,极为暴烈。   云青脸色一变,三昧真火已成!   第七十四回   第七十四回、零落成泥,唯香如故   毕方以木中火、空中火、石中火合三昧真火,一挥翅膀只见得烈焰连天,神火铺地,除了云青以玄元化玉术苦苦支撑的一小方天地,四周皆化作火海,焚尽万事万物。   滚滚热浪一波连着一波扫过来,这次毕方恐怕是下定决心要从她身上夺走天书了。   “交出东西来,不然就烧死你们,”   毕方在空中暴躁地徘徊着,它本体的颜色与火焰相近,云青只能听声音辨别出它的位置。以毕方的能力要杀她简直太容易了,可是它暂时还顾及着天书。   云青不敢在这个关头再惹它生气,于是温声道,“你先将火海撤了,我们好好谈。”   “交出东西,不然我马上烧死你!”毕方不吃这套,它脑子简单,一心就想着拿回东西或者杀了云青。   云青这下可没什么能说的:“你容我想想。”   她一边尽可能拖延时间,一边顶住热浪开始悄悄准备启动大挪移阵的法术。   “你少拖延时间,信不信我先杀一个给你看看!”   说着毕方就发出一声尖啸,顿时火海翻腾,无数由火构成的异兽渐渐成形,它们漫无目的地在火海中徘徊游走,将炽热的火苗散播到了更远的地方,待到火海再次蔓延,便有更多的异兽衍生出来。仅仅一小会儿,这些异兽就汇成了千军万马。火焰流转间,它们轰轰烈烈地朝着云青最后的阵地冲锋。   云青双手掐诀,巨大的玉石盾化成卵形,将她自己和郑真真一同包裹在内,阿芒离得太远,她已经来不及管了。这个形状比较适合避开正面冲撞,同时也能以有限的空间装下她们两个人。   “我们会死吗?”郑真真看着满目烈火,喃喃问道。她看着云青的后背,只要靠近一点点就能触碰到了,可是这一点点距离此时此刻竟宛若天涯。   “我不会。”云青平静地答道,一切在冥冥之中似有预兆。   这时候异兽群已经冲至玉石盾前,云青毫不怀疑她们下一刻就会被兽蹄踏翻,被烈焰烧焦,但是她还是平静地跟郑真真说了,她不会死。   郑真真听了这话突然笑了起来,她生得真是美啊,这么一笑,映在漫天火焰中宛如桃花盛开一般。在兽潮冲向两人的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说三个字:“太好了。”   毕方正有点后悔,它觉得自己可能把天书也给一起烧了,但是下一刻它就看见底下那个脆弱的玉石盾突然爆发出一道强烈的金色光芒,巨大的梵文围绕着那个玉石盾成形。半边天的烈焰被生生逼退,与三昧真火对峙着的另外半边天空中,千千万万枝莲花盛开,异香流溢,佛音直摄心神,金色的梵文流转成世间最坚固的守护。   郑真真从玉石盾里出来了,整个人都被佛光笼罩着,凛然不可侵犯。   她与毕方遥遥对峙,隔空相望,她眼睛有点红,带着哭腔道:“你……不许过去了。”   毕方震惊地看着她身上环绕的梵文,好半天才道:“你不是女子吗?怎么能修行归灵寺的舍生弃命诀!?”   郑真真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御使佛光抵挡毕方的三昧真火。这个柔弱得一受伤就要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将身后变成了战场上最为平静而安全的地方,云青正在那里飞快地准备着启动大挪移阵的法术。   毕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几个能边打边哭的,它嘲笑道:“等你死了,我再对她下手就是,反正舍生弃命诀不给施术者留生路。”   郑真真哭得很凶,鼻子红红的,眼睛里泪水流出来又被烈焰蒸干,她狼狈地喊道:“死也会不让你碰她的!”   死也不会让你碰她的!   死也不会让你碰她的!   死也不会让你碰她的!   这明明是小孩子赌气般的话,但每一个字出口都化作金灿灿的梵文,莲香与佛音在郑真真的决死之意下气势节节拔高,一下又将毕方的火海往后逼退了不少。   她的这句话在天空中久久盘旋,如同无家可归的飞鸟一般。   郑真真尚未入道,但舍生弃命诀本来就与修为无关,一个人的死志有多么强烈,那么这门失传多年的传承便能发挥出多大用处。   云青手里的动作极为平稳,连神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她的法术马上就要完成了。   毕方有些着急,这个施展舍生弃命诀的人看上去还能撑一段时间,它还得加把力才行。   它尖啸一声向着立于空中的郑真真俯冲而去,它身后擦出一串艳丽的火花,宛如流星急坠!   “马上就结束了……”郑真真不愿意伸手擦眼泪了,她将双手张得很开,以一种脆弱又坚定的姿势立在了毕方的冲击之下。   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云青手势变幻,只差最后一点点了。   毕方一头撞入漫天莲花与梵音之中,刹那间就出现在郑真真眼前。   郑真真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慢慢被烤焦,皮肤也越来越干燥,眼睛疼得很,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佛像前那渐渐燃尽的香一般,最后只剩下寸寸枯骨,寸寸灰。   毕方贴得极近,它能感觉到对方极速消逝的生命,但那种抵抗的力量却不减反增。   “你想走,我就帮你离开,其实带不带我都没什么关系,活着就好。”   郑真真的话没能传到云青耳中,因为她的胸口已经被毕方的尖喙贯穿了,大量鲜血没来得及洒开就蒸发成气,升上天空,也许过了很久这些属于她的一部分会化作春雨,滋润大地,也许将来地上会长出一棵棵桃树,树下有和她相似的少女婷婷而立。   她这么爱哭,死到临头流得最多的却不是眼泪,而是血。   郑真真突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头看了一眼云青,然后整个人失去了支撑,从高空中坠落下来。   她胸口有一个恐怖的空洞,伤口边缘焦黑一片,干涸的血液粘附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枝漆黑的花挣破了血肉,然后从她的心口长了出来。她衣摆宽大,身子又瘦小,如柳絮般在空中飘飘摇摇,无所依托,直坠而下。   “珍重。”   她感觉最后一丝生机也在无可挽回地消逝,正想要张口再说两个字,但是满满的烈风灌进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望君珍重啊。”   她安然闭眼,苍茫天地间发出一声听不见的长叹。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就在郑真真陨落时,毕方一举突破舍生弃命诀,烈焰向着云青横扫而去!   云青被它连着玉石盾一起击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几周,竟然落在了大挪移阵上。   玉石崩碎,云青用手死死扒住大挪移阵上凹凸不平的部分,防止直接被毕方掀飞到海中,她的指尖被磨得血肉模糊。阿芒见她飞了过来,想要向她靠近,但是被毕方一道火幕拦下。   只差一点点,绝对不能在这个关头失败!   云青随手抓住一个突起,终于止住了向海边滑去的势头。但是下一刻她就感觉有点不对了,那个被她抓着的东西,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咚咚……咚咚……”   毕方扬起爪子,九条火龙从天而降,步步紧逼。   炽烈之气就在离云青不远的地方,但是此时此刻,云青除了她掌中那点点凉意,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火龙张牙舞爪,面目凶恶,没有半分神兽的威严,反倒充满暴虐的妖性。它们一个个行动灵活,完全不像是火焰所化,倒像是活物一般,一大滩一大滩火焰龙涎滴落下来,洒在云青周围,将她孤立于火海之中。   “咚咚……咚咚……”   那是昨天夜里她听见的心跳声,那个死地里生出的活物。   毕方见她还想着抵抗,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挥翅膀,九条火龙疾驰而下,轰向了苦苦支撑的云青。   云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用力拔出,然后抬起来抵挡那九条火龙。   就在她将那东西拔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跳,连同那个虚无缥缈的心跳,瞬间合而为一。   “咚咚……咚咚……”   这是一截石柱,有云青这么高,那石头里似乎还裹着什么东西,但也看不出具体形状。   云青像是挥剑一般将这半截石柱子朝着火龙挥出去,一缕冰冷的光芒闪过,仿佛天边一闪而逝的飞鸟,又恍如划破深夜的一道闪电,直接越过那九条火龙朝着毕方飞去。   霎时间日光染血,山河无色,唯有这一点冷光穿破一切,决然而去!   只听见毕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然后天空中降下血色火雨,九条火龙与云青错身而过,直接冲进了海里。   云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像被抽干净力气般倒了下去,她勉强张开眼,天书隐隐约约照见她手中石柱的形状。那里面看上去是一把剔透的弯刀,冰晶结成的一般透亮,线条流畅宛如天成,刀刃薄如蝉翼,锋锐异常。   最主要的是,它正如活物般轻轻颤动着。   云青看了几眼就感觉意识要被吸入这一片空净之中,连忙不再多看。她闭上眼睛,张开心目,远远看去原本毕方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火海,也不知道这道光芒究竟伤了毕方哪里,它发出一阵鸣叫,似乎是在骂云青,但云青也听不懂。   毕方叫了一会儿,见云青又举起那半截石柱子,连忙流着火雨飞快地向南边飞走了。   “好了,事情结束,我也该与你谈谈了。”   云青正想将最后一步法诀完成,从此远走北川大陆,突然就感到浑身真气一滞。   朱无瑕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将郑真真的尸体随意扛在了肩上。她用寒灰死死顶着云青的脊骨,剑上冰冷的死寂之气迫使她趴在地上动惮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都不说了,先顶锅盖逃跑。   【不记得舍生弃命诀的可以回去看第二十七章,已经树好flag了……】   【谢谢神奇君的地雷啦!么么哒!】   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五回、人道真意,无妄魔境   慈安城,国师府。   祭台之上,有一人安然静坐。这人白衣白发,神情淡漠,眼中宁静深远,宛如一汪清冽的泉水,与南边的战火纷乱格格不入。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在两年前以一道敕令掀起了圣地正统之战。   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的白发青年从祭台下缓缓踱步上来,在国师面前停步,他沉声道,“神霄子……”   静坐着的人抬眼,很自然地打断道,“镜离,如今叫镜离。”   “师尊有话要我带给你。”来者正是神隐门清虚子。   “愿闻其详。”国师抬手,他们两人间突然出现一个小案,案上烹着热茶,缕缕幽香与硝烟味混在一起,仙人的寡欲与人间的厮杀也混在了一起。   清虚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清了清嗓子。   “师尊说……”清虚子顿了顿,学着他师尊的口气道,“邙绎欺你小他一辈,看不透九鸣城的结界,我便以青鸟报信助你一回,不想你还是输了首战,孺子不可教也!”   “……”国师沉默,神色淡然,“还有呢?”   清虚子面无表情地道:“他还说了,人道兴不了。”   “他派你来做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国师点点头,然后捧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何必执迷?”清虚子不动身,也捧起一盏茶,等它凉下来,“既然人道兴不了,圣者大人又何必执迷?”   国师叹了口气,心里明白清虚子这是要与他论道了。   “人道,妖道,鬼道,仙道,魔道……世间大道三千,为何单单人道不行?仅凭通天神脉上那位一句话么?”国师执盏,茶水平静极了,看不见一旦涟漪。   “大道废,仁义出。人道修的是大仁圣德,若是想借此重成大道……恕我直言,逆乱因果之事是成不了的。”   国师淡淡地道:“你说的大道乃是仙道之大道,自然要与人欲相离。然我人道成君子圣德,悟天地至理,有何不可?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若是以仙道来驳人道,那不如让神隐门一统天下圣地算了。”   “非以仙道驳人道,圣者大人,人之精神,原不过阴阳二气变化而成。阴阳二气以聚始,以散终。**全,则气聚而精神存;**毁则气离散而精神灭。是以人身终不得长久,大仁圣德终抵不过沧桑变迁。大人还请三思。”清虚子有理有据,言辞恳切。求大道,求长生,求的无非是“不朽”二字,修人道不可能得不朽,这就是他要向国师阐述的了。   国师又饮了口茶,望向南边的烽烟,道:“你说气聚则成人,这话对,也可以说不对。清通澄朗之气,浮而为天;浊滞烦昧之气,积而为地;平和柔顺之气,结而为人伦。大道之行,以中正平和为先,而作为平和柔顺之气所聚成的人,乃是灵秀所钟,得天独厚。人身虽难得不朽,但在这短短一生中,却有更大的希望求取大道,超脱人身。”   “依我看,人虽是天地之灵,但修道一途与其他族类并无太大差别,其中人道修行更为崎岖。您方才也承认了,人乃气聚而成,须知气本无质,凝委而成形,形本无情,动用而亏性。形成而性动,去到弥远,故溺于生死,迁于阴阳,不能自持。”清虚子借着“人乃气聚而成”这个论点反将一军。   国师的意思是,人是天地平和柔顺之气所生,对于修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存在无法得道的说法。而清虚子却说,强行将无心无情的天地元气凝聚成有心有情的人,这本来就不合乎自然。当气聚而成人时,当人修行人道之时,便会有心有情,然而一旦心中有了“情”之一字,便会沉溺于生死苦海,不能自持,这与天地大道是相违背的。   说白了,清虚子在踩了人道一脚的同时还要宣扬一下太上道。   “有情便不能成道?想必你也知气的来由,太素之前,不可为象,待到庞鸿成道干,天地便分内外、阴阳、动静二元,育成庶类,也即道实。”国师此时开始以圣者的境界压制清虚子,所论之道越发艰涩。他将万事万物的终极——“道”,比作是植物的枝干,将由道衍生出来的天地万物比喻为“果实”,道实在漫长时间里生长繁衍,而早在一切未曾产生前就有了其繁衍的秩序。   “所以……?”清虚子境界上与国师隔着千山万水,他蹙眉问道。   “在道实产生之前,天道便已经形成了秩序,待到一切产生,天地初辟,皆循这种秩序运行。而体现这种秩序的,便是“人之精”,圣人。圣人降世,纪纲经纬,统御世界。你是否觉得人道便是耽于种种性情,行走红尘之中?非也!”   “将步天路,用定灵轨!人道中的政治得失、兵戈征伐、七情六欲不过小道而已,圣人存在的意义在于把握天道的内涵,深入探究其运行规则。统御,这才是人之道。我乃人圣,只要我不曾陨落,只要我还在这祭坛之上,那么人道必兴!”   在圣人诞生前,人道确实无法与其他任何一个道统相媲美。   但是镜离横空出世了,正如他自己所说,身为圣人自可“纪纲经纬,统御世界”,如此一来他带领人道走向大兴似乎势不可挡。   清虚子沉思不语,良久,他将手中完全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沉声道:“受教了。”   国师点头,挥手撤去了茶几,复又闭目打坐,不再多说。   人之一道,正面临着来自其他所有道统的压力。与其他道统中无数修者共同承担这种压力不同,看上去最为团结的人道,实际上只有圣者一人在苦苦支撑。   国师说了,只要他不倒下,那么人道必兴。但是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如果他倒下了,人道究竟会走向何方?   这黑白子厮杀,不到最后,总是见不得分明的。   ——————————————   此时此刻,大挪移阵上,朱无瑕与云青也在饮茶论道。   朱无瑕用他化大自在天将这方小天地遮蔽起来,盘膝坐在云青面前,还在两人间烹着上好的茶水。   “其实我早就在想你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了,刚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舍生弃命诀。”朱无瑕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冷意。   “你一直跟着我?”云青这次也没称“玉姐姐”,两人间也是时候挑明一些事情了。   “我从慈安城开始跟着你,一路上挺无聊的。近日跟你来到寒来城,索性与城主比斗一番解解闷。”朱无瑕将郑真真的尸身放在一边,手按在寒灰鞘上,似是蓄势待发。   “哦。”云青点点头,没有多问。   一般人听了这么个字多半是接不下话去的,但朱无瑕却神色不变:“……在慈安城时,你带上她是因为她身负黄帝传承,但是后来被履天坛追捕,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来得及管她?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后来你将宋离忧遣走,却独留下她,我就觉得更不对劲了。现在想来一切都在你预料之中吧,若是那次在古寺她得到的不是舍生弃命诀,她早该被你弄走了。”   云青又点了点头,伸手往方寸盏中倒了杯茶。   “你心中就没有半分愧疚不舍么?”   “那是什么?”云青抬头看她,面容沉静而安然,并无挑衅之意。   朱无瑕叹息,眼中寒意渐褪:“是了,你不懂这些。”   “我不懂。”云青喝了点茶,茶叶放得太多,喝起来有点涩涩的,“我只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价值已经被完全发挥出来了,可惜了那脉黄帝传承,我早该取出的……”   “够了。”朱无瑕听不下去了,她按住云青捧杯子的手,“莫作贱人心了。”   “嗯。”云青顺从地转移了话题,“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说来话长……”朱无瑕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自然而然,毫无伤悲之意。   “长话短说。”云青表示很理解。   “我游历南风大陆已有多年,在闲花城外遇上你不久后,便有无妄魔境的长老传来讯息。无妄魔境乃是九大魔宗所居的世界,离这里很远。魔门正统中弟子甚少,与仙道相差不多,所以我们和仙道都有特殊方法探查嫡传弟子出世的消息。神隐门通天神脉上的影壁,无妄魔境黄泉圣殿中的魔图,都是专门用来查看嫡传弟子安危的。”   朱无瑕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说下去。   “影壁我尚不清楚,不过魔图上的纹路会随着嫡传弟子的出世而生长、蔓延,若是遇上危险,也会显示相应的样子。两年前长老找到我,告诉我黄泉圣殿出大事了,魔图上多了一名道号黄泉的嫡传弟子。”   “是我?”云青问道。   “是你。无妄魔境说是流落在外的弟子,我原以为是我破灭天魔宗出了个嫡传,没想到见着你才发现是六道阎魔宗的,当时我就想了,也罢,好歹是魔门嫡传,考察之事便由我亲自来吧。这么一考察便是整整两年。”   朱无瑕盯着她,笑道:“你很好,道心也好,悟性也罢,都无可挑剔。现在我只需向你确认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入我魔门?”   云青沉默,心中权衡利弊。   “现在十万大山、履天坛、归灵寺、眠凤廊,都恨不得杀你而后快,若你入我魔门,那么魔门自当庇你平安,助你修行。你大概不知道黄泉这个道号对整个魔道有多重要,无论是否在理,我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朱无瑕劝道,她声音十分柔和,云青一直觉得好听得很。   “坏处呢?我需要为魔门做些什么?”云青直接就问了。   “要做什么倒是其次,若你不答应,我自然要先替魔门取回传承……”朱无瑕还是笑,按在寒灰上的手却是骤然收紧。   是了,修行了大日黑天轮这等魔道正统嫡传却不入魔门,想必整个无妄魔境都不会放过她。   “随我去无妄魔境吧……黄泉。”朱无瑕向她伸出手。   “多谢师姐。”云青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面容温润如玉,仿佛与朱无瑕同门多年似的。   魔门正统足有九道,皆托身于无妄魔境中,那里是天下魔修终其一生也难以触及的圣地。   作者有话要说:嗯,国师与清虚子那段论道考据颇多,几乎是十字一典,所以也不一一列举了,有兴趣或者感觉看不懂的可以自己去查查看。   马上又要进入下一卷了,这一卷里评论越来越多,活跃的读者老爷也越来越喜欢砸雷……真是受宠若惊!照例要感谢所有支持我的读者大人们,有你们的支持我才能把这个小冷文完成近30万字,自古冷文真爱多啊,真的是谢谢大家了。   接下来是例行总结。   ·目前为止出场的六个圣地都已经明确了,按出场顺序排列是这样的:清川山府(第四章白衣使),履天坛(第十五章郑真真),眠凤廊(第三十九章惊花),归灵寺(第四十二章觉鸾),神隐门(第四十八章青鸟报信)。   ·目前提到过的全部圣者:妖道圣者-夭阙塔-???;人道圣者-履天神坛-镜离;鬼道圣者-酆都城-邙绎;仙道圣者-通天神脉-???。佛道子鸿离圣者还差一步,魔道未曾提及。   ·目前为止出现过的主要人物:云青-将前往无妄魔境;谢遥-将被接引至神隐门;宋离忧-入酆都城潜修;郑真真-死;朱无瑕-带云青前往无妄魔境。   然后就是对未来的展望(?   这一卷主要讲了云青在归灵寺的快乐生活(!?),下一卷我们就来说说她在魔门的愉快生活吧!   ………………不是啦,下一卷会开始介入人道与妖道的道统之争。这卷基本是小打小闹嘛,下面还是玩点大的好了。(!?)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六回、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镜国,新历安平一百五十六年夏。   十年间,十万大山与履天坛战火愈燃愈烈,死伤百万不止,南方荒野,焦土万里,流血漂橹。   十年间,眠凤廊火凰继承宗主之位,火凰年纪尚幼,不能自作决断。以四代首徒惊花为主的主战派和以四代大师姐九欢为主的主和派分权并立,双方争执不下,火凰无力介入,实际已被架空。   十年间,归灵寺有佛道大能成就圣位,自此佛门万载无圣者的颓势被一举挽回。归灵寺借眠凤廊内乱之机,大肆扩张,直逼解忧崖。由第五代嫡传弟子觉鸾继承佛道大统,弘扬佛法,一统雪山。   十年间,洞玄子被接引入仙门,神隐十子齐聚,除十子之首神霄子踪迹全无外,其余九位仙尊悉数投身乱世。   十年间,鬼道正统传人现身南方前线,酆都城虚影于慈安城上空降临,与国师府华表分庭抗礼。不久后该鬼道嫡传被国师以履天圣坛亲自击退。   这整整十年间,南北各大道统纷纷投入战乱,而远居无妄魔境的魔道正统,依旧无声无息地沉寂着。   ——————————————   清泉漱石,松影疏斜,湿润的泥土踩上去“噗滋噗滋”地作响。   望月峰处于整个六道阎魔宗地势最低的地方,昨夜一场骤雨,这边山脚下便是溪流湍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都以为无妄魔境穷山恶水,其实风景不逊仙境。六道阎魔宗居于无妄魔境正中,几大主峰上景致各有千秋,以这望月峰为例,山中曲径通幽,景色十步一变,或是山石怪木,或是流水落花,或是云霞万状,或是大雪纷飞,四时变化,一日之内就可以见全。   按说如此佳境,门下弟子来悟个什么天人合一之道也是甚好,偏偏望月峰终年都冷清得不像话。   外门弟子张小文踩着溪流上突出的石头,一步步跳着走,沿着溪流向山上赶去。这鹅卵石被冲了一晚上,又陷在淤泥里,滑不溜秋的,也亏得他是修行之人才能把握住平衡。   这么过了河,又趟过泥地,好不容易才到了半山腰上。张小文往四周瞧了瞧,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偶尔听得一声凄切的鸟鸣,让他毛骨悚然。   他累得不行,把腿从湿泥里拔.出来,刚抬头就看见浓荫遮蔽下的亭角。   那是一个很破旧的八角小亭子,河水昨夜漫出,一条细细的溪流蜿蜒着环绕小亭。亭前有一棵枝叶浓密的老树,里面影影绰绰地看不大清楚。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一个幽眇的声音从亭子边上传过来。   张小文猝然停下脚步,满脸惊恐,他咽了咽口水,额上有冷汗冒出,原本只是心怀侥幸来避避暑气,没想到居然给遇上了!话说那人不是常年坐镇望月峰顶么,现在怎么会在这种狭小.逼仄的亭子里?   “若是累了,便来亭子里坐坐吧。”那个低沉而柔和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张小文手脚都僵硬着,不敢反抗,他像是被牵了根线一般,飞快地冲进了亭子里。进去前他隐约瞥见亭子上的匾额,正是沧浪亭。   他紧张地观察亭子里面,虽然看上去破旧,但四周十分干净。亭角上站一名有两个他这么高的壮汉,满脸彪悍之气,裸着上身,下面简单地裹了层兽皮。那壮汉旁边的长椅上还乖巧地卧着一个少女,这少女面容精致妍丽,穿着一身厚厚的祭祀服,似乎也不觉得天热。   张小文恐惧地发现这两人眼中都没什么神智,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擅闯望月峰不会也被那人变成这副样子吧。   哗啦啦的水声从侧后方传过来,张小文强迫自己忍住别回头,但那种细细的流水声仿佛带有无穷的惑神之意,让他完全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   立于溪水中央的女孩儿赤足盲眼,白衣单薄,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清澈冷冽的溪水,然后浇在了手中。水似乎顺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滑了下去,飞溅成万千姿态,在微小的光晕下折射出璀璨的色彩。她低着头清洗手里看不见的兵刃,黑发滑下来,与荡漾的水色交织成柔和而安定的光影。   张小文差点看傻了,倒不是对方有多好看,只是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应该以这样一种超逸绝尘,不染世俗的姿态出现。怎么想,这个人的背景色都应该是血红的。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位小道友,你说是也不是?”那女孩儿似乎笑了一下,张小文顿时浑身发凉。   “尊、尊者……”张小文结结巴巴地道,心里乱成一团,他想着若是答得不合对方心意,那不是要被杀了。   那女孩儿还是笑,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黄泉尊者,我、我只是走错路了,我是外门弟子张小文……我这就离开望月峰……”张小文越想越害怕,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慌慌张张地说道,“尊者,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   他双腿发颤,脚步根本挪不出去。   “你怕么?”那女孩儿从溪水中一步步走出来,白衣边缘沾了水,有种不真实的通透之感。   张小文心道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妈见了你都要吓尿了!   “不必怕的。”她眼睛没有睁开,但张小文还是感觉得到温和的目光,“因为你所畏惧的一切苦痛都是有尽头的,既然这些这些早晚会结束,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既然整个世界都会在某一日走向终结,那么此时此刻,你这点微小而又不长久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小文觉得她就是在忽悠自己,要是自己答了“是啊是啊,算不了什么”,说不定下一秒就人头落地了,反正他自己也说了算不了什么。   “我、我还没活够呢。”他声音细如蚊鸣。   “你是哪座山的弟子?”黄泉魔尊,也就是云青,轻声问道。她走进了亭子里,不知从哪儿取了两个小盏,放在了石桌上。茶盏内壁凝结出水珠,汇成小小一汪甘露,黑色的火苗围着两个茶盏绕了一圈,氤氲水汽升腾起来。   “尚未被选入诸峰。”张小文看着云青烹茶,不知为何觉得她的背影有些寂寥。   云青撩起半截袖子去取茶盏,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十分苍白,上面印着一道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那大日黑天轮带着漆黑的金属光泽,仿佛生生熔炼进了**一般。张小文不敢多看,连忙收回目光。   “来我望月峰如何?”云青淡淡地道。   六道阎魔宗有七大主峰,环绕四周的有六座,阎魔天子峰居于正中。在拱卫着阎魔天子峰的六座主峰之下建有地宫,地宫中培养着千千万万的外门弟子,而这些相互勾连却又彼此独立的地宫也有六座,分别以六道名之。朱无瑕说的魔道人丁稀少那是指嫡传弟子少,近年来现世的也不多,然而外门弟子总是一抓一大把,从来都不缺的。   张小文悚然而惊,一般上主峰修行的都是内门弟子,虽然外门弟子也能出入,但不得居留。眼下黄泉魔尊的意思是要将他收入内门了!?   “弟、弟子……”张小文结结巴巴地想要应下,但又有些畏惧眼前这个以黄泉为道号的女孩儿。   “师妹好兴致,不知我可有幸尝尝这望月峰的新茶?”   一个文雅中带点阴柔的声音遥遥传来,却见一人穿了件松垮垮的长袍从树影间走出来。那人衣服上缀满了凤尾花,领口大开,锁骨精巧,又以茉莉花助妆压鬓,平添几分可爱。这人作女子打扮,但不染半分脂粉气,一眼就能认出是个男人。张小文一看他就认出是谁了,这六道阎魔宗里喜欢化妆的男人就他一个,也是位嫡传师兄。   “料到你今日要来便在半山腰烹了茶,你这是……倚枕斜簪茉莉花?”云青一边说着,一边用心目扫了眼他,这一眼看过去差点笑出声来。   那男子几步走上前,在石桌面前转了个圈,茉莉香气袭人,张小文离他极近,顿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错,正是这个,你且帮我看看这茉莉簪花如何?”   云青摇了摇头,认真答道:“茉莉是香中小人,其香诱人联想翩翩,恰如胁肩谄笑,千变魔尊还是换点素雅的吧。”   千变若有所思道:“下回换了再与你瞧瞧,对了,光顾着这妆,我还有正事要与你说呢。”   云青将其中一个小盏递给他,然后笑道:“我知道何事了,待我安置好这位小弟子便同你去阎魔天子峰。”   “你总是通人心意,好歹留点话给我亲自说啊。”千变嗔怪道,神情却是欣然的。   张小文一听重点到自己身上了,顿时一个激灵。他看上去年纪比黄泉魔尊还大,但她说起“小弟子”却一点也不显违和。   “去六道宫中取了随身物品便来我望月峰吧,这亭子西面约百八十步的地方有一池,池前有片空地,往后你边住那儿。”云青对张小文温和地说道。   千变魔尊虽与云青颇为亲近,但却不曾正眼瞧过张小文。此时他一边品茶一边笑着看那卧于长椅上的少女。   张小文如临大赦,飞快地跑下了望月峰,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长得不错,炼制手法却是粗劣了些,为何不让我来?”千变见她交代完事情,突然指着那少女道。   云青神色温柔而安宁,似是怀念,似是哀切:“重要的人自然要亲自动手。”   千变紧紧盯着那双目无神的少女,有些感慨地叹了声:“黄泉魔尊果真重情义啊……”   “不提也罢。”云青似乎不太想提这少女的事情,“师尊让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南海叛乱一事?”   千变摇头:“宗主只说让你去一趟阎魔天子峰,其他的未曾提及。”   云青点点头,收拾好茶具,正要起身前往。   就在两人身影交错的一瞬间,千变伸手拦下了她。   千变俯□子,凑过去诡秘一笑:“多半就是南海之事了。黄泉,大长老一系不满你我已有十年之久,不如趁南海这个良机……以之证道!”   “此事休要再提。”   云青将手拢在袖中,神情漠然。   作者有话要说:呜啊!!感谢神奇君、卓夏君还有中二君的地雷!!抱住吻么么么!!   1、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过渡章,主要点了一下乱世中的选择问题。   2、“茉莉是香中小人”这一说法出自《浮生六记》,不代表本人观点。   3、然后……我真不是一时兴起弄死真真的。二十七章有过暗示,郑真真取心救治云青和最后她被毕方穿透胸口而亡是照应的,都伤在同一个地方。要是我随便弄死一个主要人物我怎么对得起我写的几万字大纲、详纲、章纲啦……   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七回、西南仙踪,玄冥之记   张小文把东西胡乱塞成一团,然后想了想又丢出几件,重新理了一番。   “小文,你这是在做什么,”张小武,也就是张小文的孪生兄弟,突然从隔壁房里探出头来。   张小文正想着挑点什么带过去才能挽回自己在黄泉魔尊眼中的形象,一时也没注意到他。   “啪,”张小武一巴掌拍在张小文脑门上,大大咧咧地道,“你逃难去呢,”   张小文心说,不是逃难,是赶着去受灾。   “别闹,我忙着呢。”他甩开自己哥哥的手,心烦意乱地收拾东西,可是怎么摆都不满意。   “你脾气还大了?嘿嘿,有什么事儿不能跟你亲哥说呢,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师妹了?”张小武凑过去笑了笑,一脸“我都懂”的表情。   张小文心里一下浮现出黄泉魔尊那张脸,顿时满头冷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算说中了你反应也不必这么大吧?”张小武目瞪口呆。   张小文一把抱着哥哥大腿,大哭道:“哥哥你可要救救我啊!我真是要死了啊!求你帮帮我吧!”   张小武长那么大还没见这孩子哭过,不知道眼下这是怎么了,连忙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儿跟哥哥说就好了!”   “我今日偷偷上了望月峰……”   张小武心里“啊”了一声,想着你那不是作死吗?   “然后呢?”   张小文结结巴巴地把黄泉魔尊让他去望月峰的事情讲了一遍,这下张小武也满头冷汗地愣住了。   “那、那你就去呗……”张小武小声道。   “有你这么坑弟弟的吗!?”张小文不满道,“整座望月峰都没见着活物啊!况且黄泉魔尊身边跟了一男一女,都毫无神智,我去了一定会被弄成那副样子的!”   “呸呸呸,魔尊难道不是活物吗?”张小武一把抓起一个玉符塞进张小文嘴里,生怕他再胡说八道,“黄泉魔尊……是入门仅十年,却一人独占一座主峰的那个?”   “都说了是望月峰,除了她还有谁!?”张小文把玉符吐出来,“十年间她在南海沾过的血都能把整个六道阎魔宗给淹了……”   “别乱说,南海屠戮那是为宗门平叛,杀的又不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   “不是自己人!?”张小文声音拔高了,“你都说是平叛了,南海那些怎么就不是魔道自己人!她是屠魔之魔啊!”   “好了好了,你乖乖听魔尊的话,在她座下好好修行,表现得好,为兄也能长脸啊。”张小武安慰道,他倒是觉得那个黄泉魔尊没有传言中那么恐怖,最多杀性重了些。大概是因为性子孤僻,独来独往,也不去辟谣,所以如今才会传得越来越可怕。   “你愿意你去,反正我不想送死!”张小文抱着张小武大腿不放。   张小武听了这话确实心中一动。   据他所知,黄泉魔尊是如今六位嫡传弟子中年纪最小,入门最晚的一个。而且宗主对她态度极为和善,连入道修为也没有就直接晋升她为嫡传,这种事情在正统传承中简直前所未闻。十年前黄泉魔尊刚一入门,宗主便将望月峰赐予她,后来她嫌人多吵闹,于是宗主直接就将峰上所有弟子迁至其他地方,也就是说,现在整个望月峰都只有黄泉魔尊一人。   外门中连她是宗主私生女的传言都有了,可想而知这人地位之尊崇。   这一辈嫡传弟子尚未开始收徒,但是借这个机会在黄泉魔尊身边学习,耳濡目染之下想必也大有收益。张小武想到这里,一咬牙对弟弟说:“行,我替你去!”   张小文愣了,继而大喜过望:“哥哥!你真是我的亲哥啊!”   ——————————————   阎魔天子峰,偏殿。   这里面暗沉沉的,就算点了无数灯盏也看得不大清楚,有光无法穿透的黑暗笼罩着这里。   一个屏风将偏殿正座与外面隔开,屏风上绘着色彩鲜明的六道生死轮,在这个昏沉的偏殿中看得格外清楚。六道生死轮乃是载人于生死轮回中的车轮,这轮子滚滚向前,无数生命便在生死之间循环往复,永无超脱。它以黑红为主色,六道地狱之景密密麻麻地填满整个屏风,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千变,你且退下。”   一个威严肃穆的声音从正座上传来。   千变轻抚珠花,笑着退下,临走前还偷偷向云青眨了眨眼。   “黄泉,你上前来。”   云青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正襟危坐的人影。   “再近些,来本座这儿吧。”   云青一怔,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屏风里面铺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绘的是百鬼图,正中央有一中年道人盘膝而坐。他身着玄衣,神情严肃内敛,眉眼隐约可见一番潇洒英俊,想必年轻时也是玉树临风。他留着长须,周身气息中正平和,深不可测。   云青觉得她师尊一眼看去总不像个魔修,倒像是教书先生多一点。   “愣着作甚?”中年道人神情总是十分严厉,显得不怒自威。   “总觉得师尊不该是这幅模样。”云青老实答道。这还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进了屏风里面,看着他正脸。   “你说说本座该是什么样子?”宗主也不说教她拘泥于皮相什么的,反倒认真地问起她的看法,他这么一问,云青更觉得他像是个挥舞着戒尺的私塾先生。   “……剑眉星目,俊美逼人,邪魅一笑之类的。”云青说完尴尬地咳了一声。   “……”宗主的浓眉毛渐渐竖起来。   云青连忙道:“不知师尊此番找我何事?”   “近年来……也不是近年,近千年来南海魔道散修叛乱不断,妄图入主无妄魔境,你平叛一事做得很好。”宗主虽是在赞扬,但神情严厉得总让云青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理应为宗门分忧解难。”云青不由肃然答道。   “不过现在南海一事我已交予易渡尊者,此番找你是为了西南群岛的事情。”宗主道,“西南有仙踪。”   云青心下一跳。仙魔两道向来互不干涉,或者说,据她所知魔道从未与其他道统起过什么大的冲突,这下宗主突然提起西南有仙踪又是什么意思?   “西南……?”   西南指的是整片海域的西南边,而非无妄魔境的西南边。大世界北有北川大陆,南有南风大陆,东西皆为海岛,南风以南连通着无妄魔境,北川以北则连通着通天神脉。也就是说,西南海域的正东方就是南风大陆。   宗主很快问道:“收到消息后破灭天魔宗与花天欲魔宗曾派出弟子探查,但毫无所获,你怎么看?”   “若是从通天神脉来的,那么能避开探查也不是难事。”云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有呢?”宗主问道。   “恕弟子愚钝。”云青不再多说,多说必错。   “你且去一趟西南海域,神隐门近年有足足九位仙尊入世,探明来者何人就行。”宗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简单地交代了一下。   “弟子听命。”云青沉静地点了点头。   “你下去吧。”宗主挥手道。   云青施礼,转身离开,整个偏殿又归于死寂。   待她走出偏殿,发现千变早已经不在了,于是只身返回望月峰。   西南……这个地方很是敏.感,因为南方大陆与北川大陆间隔了罡风,大挪移阵又被破坏,所以要将大批弟子派往九鸣,只能通过西北海域、西南海域,绕上一个大圈子。可是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通天神脉派来的人一定不少,人数庞大还没被发现,只能说明对方有大神通者坐镇。   而云青此时尚未入道,空顶了个嫡传弟子的头衔,断然是不能和一整支仙道精英船队抗衡的。此时宗主若是派出一个普通弟子,她不会觉得惊讶,若是派出其他嫡传,她也不会觉得惊讶。因为普通弟子是当炮灰使的,嫡传去了也性命无忧,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将云青弄出去探查,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宗主这番举动里隐藏的意思,就决定了云青这回出去该怎么做,这让她只能一边走一边细细揣度。   一直以来宗主对她似乎都是万分信任的,嫡传之中再无一人和她一样被特殊对待。但是云青心下明白,若真是信任那便不会刻意以与实力不符的尊崇地位将她推到风口浪尖,若是信任那便不会让从小在门中长大的千变接近她,试探她。   最重要的是虽然入门之后宗主每年亲自指点她大日黑天轮,但从未提过阎魔破妄轮和六道无生轮这两脉传承。   要知道,大日黑天轮在所有魔道正统中也称得上是暴烈凶戾,并不适合初学之人,宗内几乎没有人以之入道,因为风险太大,太过艰深。云青正是被这门传承生生卡在了入道关口,不得寸进。这种态度也能让云青看清一些事情,她并未被试做真正的六道阎魔宗弟子,最多只是个碰巧修行了大日黑天轮又被黄泉圣殿选中的幸运儿。   这十年间,她每年春夏于望月峰潜修,秋冬则戍守南海,十年来染血无数,每一颗头颅都是一份证明。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尸山血海,那个老家伙才能将她视为门人。   眼下西南仙踪可能是个好机会,随之而来的则是巨大的风险。   云青踏水而行,逆流上了望月峰,这么一路想来她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先活过这次西南海域之行,然后再琢磨晋升入道一事。   到了半山腰,她突然记起今日那个小弟子,于是绕过沧浪亭走向了小池边。   小池边搭了个简易的木棚子,有一个和张小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人在池子前的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念书。   云青走上前去,瞥见书封上空无一物。   “你念的何书?”云青在他背后轻声道。   张小武被吓了一大跳,“扑通”一声从石头上掉了下来,落入池中,连人带书都湿了个透彻。   他挣扎了半天才爬上岸来,打了个冷颤道:“尊、尊者。”   “念的何书?”   “凡、凡人的神话小说集子,叫《悬铭记》。”张小武老实答道。   “哦。”云青淡淡地应了声,“你是张小文的哥哥?”   张小武脑子一片空白,一下跪倒在地:“我不是有心欺骗尊者啊!实在是弟弟害怕……”   “无妨,你住这儿吧。”云青也不多言,转身就走。   待到她身影快要消失在密林间时,才突然回头道:“那《悬铭记》……明日记得给我送来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大家都放假了……嗯,寒假要加更吗?   第七十八回   第七十八回、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我说过此事休要再提。”   低沉而略显稚嫩的声音从精舍内传出来,这声音略带训斥之意,让张小武脚步不由一顿。   “南海叛乱那会儿把你调去南海,待到平叛结束又把此事推给易渡魔尊,转眼又把你派去了西南海域……既然已经知道西南有通天神脉的人,谴渊魔尊那分明就是要你去送死啊,”有个略微激动的男声接着道。   张小武僵立在原地,谴渊魔尊那不就是宗主吗,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小武,进来吧。”   这声音应该是黄泉魔尊。   张小武腿打着颤走了进来,看见那盲眼的女孩儿席地而坐,她面前就是千变魔尊。靠窗的地方站了个美貌少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子,那叶子上沾了晶亮的露水,和那少女的眼睛一样空净。昨日见过的那个壮汉也在一边站着,他似乎有点弄不懂对方在干什么,也有样学样地盯着那芭蕉叶子拼命看。   “见过黄泉魔尊,见过千变魔尊。”张小武尽可能平静地向两人施礼。   云青神色稍缓,对他笑道:“不必害怕,都是同门。”   千变根本没有正眼看张小武,只是有些气鼓鼓地瞪着云青。他今日还是戴着茉莉珠花,不过换了身朱红色的裙子,背上镂空处镶着金边,蝴蝶骨形状极为美好,他总是懂得利用自己最占优势的地方吸引人眼球。张小武余光扫过去就见了他半个裸背,还差点没认出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女装魔尊。   “黄泉魔尊,你要的书……”张小武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还没等他手伸直,站在窗边的那个粗莽大汉立刻凑过来朝他龇牙,然后大吼了一声。   这下震得房梁都在抖动,张小武目瞪口呆,一连退了好几步。   “吵死了。”千变小指一挑,一根极细的黑线就朝着阿芒飞去,线上附着着浓厚的死念。   云青伸手一勾,张小武感觉手上一轻,那书就被她招了去。   厚厚的神话小说集子飞到一半,恰恰挡在了那黑线前面,黑线绷得很紧,骤然与那本普普通通的集子一撞竟是铮然作响。   云青指尖触到那本书,黑线落在了地上,软趴趴的,像一条垂死的小龙。   “多谢,你先回去吧。”云青平静地向张小武道。   张小武刚刚一见这气氛,就知道自己没来对时机。他此时真恨不得爹妈多给自己生两条腿,好让他跑快些离开这里,云青一开口让他回去,他顿时如释重负,飞快地消失在了两位魔尊面前。   “师妹!”千变拖长了音,有些嗔怒地说道,“你都不听我说话!”   “因为你翻来覆去一直是那几句老话。”云青无奈。   “你……!”千变凑过来想要说的点什么,正对上阿芒那张突然贴近的大脸。   他脸色难看地退开了。   “我马上出海,师兄也不要误了自己峰上的修行才是。”云青将阿芒生生往后拽了一步,突然张开眼看了下千变,“以后也请莫再对黄泉身边的人出手,同门和亲人间若有个什么间隙,黄泉心中只怕是难以决断。”   她双眼中无瞳,漆黑得见不到光,就像一道凶险的深渊。云青只看了他一眼,马上又闭上了。   千变脸色变得很快,听了她这么说又如春风化雨般欢快起来:“嗯嗯,师妹去吧,我就不打扰了。对了,我才知道……原来这怪汉是师妹家里人啊。”   “师兄再会。”   云青不再搭话,突然起身,身影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她与阿芒的身影就出现在六道阎魔宗护法大阵之外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阿芒,见他手里拽着个乖巧的白衣少女,不由微微皱眉:“我说怎么才出来这么近的距离,你为何把真真也拽上?”   阿芒傻乎乎地朝她笑,一边和郑真真手拉手摇来摇去。   “别摇了,我炼制得不结实,再摇该断了。”云青按着眉心,觉得事情真是乱成一团。   阿芒还是傻乎乎笑。   “啪!”云青一巴掌拍开他,阿芒不疼,就是被吓得退了好几步。   她伸出去的那只手上泛着青黑色,正是与千变对招时留下的。千变以六道无生轮入道,兼修大日黑天轮,刚刚那道黑线先以无生轮破生机,后以大日黑天真焰猛攻,云青一下就被他逼出天书,这才险险应付下来。   千变比斗时的作风与他平日里完全不同,是个下手又黑又很的主儿。只是随手一击而已,云青便有些难以招架,这种实力的差距让她越发想要晋升入道。   云青将手拢入广袖之中,一边运行真气化解千变留下的气劲,一边朝着山下走去。   无妄魔境与大世界相似,也有凡人,只不过都以部落为单位,不曾有大的国家出现。这里虽比不上大世界那般无边无际,但也十分庞大,物产、气候、地势变化都与大世界有着微妙的差异。   整个无妄魔境被两条并行却相逆的河流分成太极两仪状,这两条河一名忘川,一名记川。忘川居西侧,自南向北流,记川居东侧,自北向南流。这两条河中间是大裂谷,大裂谷深处就是传说中的黄泉圣殿。而六道阎魔宗就居于无妄魔境中央,山门脚下就是广阔的忘川,靠南面的几座主峰在雨季还能听见河川奔腾咆哮之声,向下俯瞰过去忘川恰如巨龙蜿蜒,蔚为壮观。   云青十年前一进入无妄魔境就被朱无瑕带去了六道阎魔宗,整整十年间哪儿也没去过,现在也就认识从宗门到南海关的路。这回前往西南海域探查,应该还是从南海关出航,从南海绕去西南海域。   她带了郑真真,所以走得不快,只好走个一里路就用方寸盏直接挪出去老远。   这么挪了不知道多少次,天也黑得差不多了,她才在茫茫旷野上看见一点豆大的火光,仔细看去那点火光还在轻轻闪动着。   已经能看见港口了啊。   云青站在滔滔江水前,波浪激撞之声充斥耳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滚滚千重浪。临海处水势本该愈发平缓,但忘川不然,只见其洪涛如怒,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无数道浑浊的水流交冲,水光辉映在昏沉夜色中宛如地上奔雷走电。   也不知这洪波巨浪淘尽了多少千古英豪。   云青身上单薄的白衣被风浪卷起,浑身都沾上了忘川水,她嗅着河水中颇有些放荡不羁的腥味,张开双臂笑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道远?跂予望之。”   只见她纵身一跃,投入这浩荡洪流之中!   渺小的白影在滔天巨浪中若隐若现,云青踩着一根芦苇,随波涛涌动而起伏颠簸。乘风破浪,褰裳渡河,既然没有犀船桂柁,那便以这孑然之身为舟,不借外物,只求此身,若是道心不变,自可渡此生死大劫。   阿芒一把扛起郑真真,在岸上追着云青那点白影飞奔着,居然赶得上这一日千里的忘川水。   不多时,云青便乘着忘川水到了南海关。   抬头看去,那点细细的火光此时已经十分明亮了,她从河上缓缓踱步上来,大日黑天真焰缭绕周身,河水蒸发成袅袅白雾。   南海关就在忘川入海口上,夹着忘川建了两座高耸入云的烛龙塔,据说每座塔底下都镇着身长千里的烛龙,从塔底抽了烛龙脂,一路传到塔顶,以这烛龙为燃料点灯,可使两座灯塔长明不灭。烛龙是传说中的神兽,和毕方是一辈的,云青从未见过,更没听过用活生生的烛龙来点灯这种事儿,所以一直对此半信半疑。   塔下有个穿着魔门道袍的青年弟子在打瞌睡。   “这位道友……”   “走走走,烛龙不让看的!”云青还没说什么,这名青年弟子就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地说道。   “……”感情每天还有不少人来观光烛龙呢?   云青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青年弟子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见了云青顿时满脸堆笑:“哟,原来是六道阎魔宗的师妹啊,我还以为是那些想入魔境的散修呢。”   云青这次出来也是随意穿了身白衣,除了六道阎魔宗标志就什么都没有了,加上她年纪看上起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所以被认作小辈也正常。   “六道阎魔宗黄泉,奉命出境,道友可以开启界门了。”云青神情温和,直截了当地说道。   青年弟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可有信物?”   云青伸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透着狰狞凶戾之意。   青年弟子心下一凛,这种气息……是六道阎魔宗嫡传错不了的。   他当即返身从烛龙塔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玉牌,将其递给云青:“祝道友一路顺风。”   这玉牌没什么花样,简单地刻了个“令”字,中间嵌着块小石头,这石头看着不起眼,其实正是五色石。这是出关的玉令,用它能开启无妄魔境的界门。   这时候阿芒也从后面追上来了,云青接了令牌,笑着道谢:“多谢道友。”   “这两位不用拿玉令吗?”   青年弟子看出来几人是同路的,他问道。   云青摇了摇头:“不必了。”   青年好奇地看了几眼阿芒和郑真真,留意到两人眼中都毫无神智,不由心中一冷。他心想,这女孩儿看着温和可亲,没想到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活物,想必也是手段残酷之人。   云青此时已经转身离去,阿芒和郑真真游魂般紧随其后,她苍白的身影渐渐地淹没在无边夜色中。   青年弟子脑海中有关她的事情只停留了短短一刻,他马上又昏昏欲睡起来,轰隆作响的河水声也吵不醒他。   浩浩荡荡的忘川水依旧淌着月光,滚滚向前,绵延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嗯,加更来了。太感谢短命君的火箭炮了!!!呜呜第一个火箭炮!!!超级感动地扑到亲么么么么!!   前两天有要求逐个标出典故的,那以后就标一下吧,将来修文我再把以前的补上。   1、标题:出自诗经《卫风·河广》。文中有改动,“谁谓道远?跂予望之”原本是“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过河那段应该还算借鉴了达摩“一苇渡江”的典故。   2、崩浪万寻,悬流千丈:郦道元《水经注》。   3、褰裳:出自郑国诗歌《褰裳》,就是过河的时候拎着衣服的样子……其实挺娘的,不过想象一下云青这么做还很带感嘛。(!!   4、犀船桂柁:就是指船,典出唐代陆龟蒙的《引泉》,“凌风捩桂柁,隔霞驰犀船”。   5、烛龙:《山海经》,去百度吧么么哒。   第七十九回   第七十九回、市井传闻,三大龙王   乘风岛,四方海市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从高阁雅座向街道上看去,珍禽异兽、法宝符咒、阵盘灵药,甚至是功法秘籍,这里密密麻麻的铺子里几乎是应有尽有。   若说世界上哪里散修最多,那必然是在东西两大海域。南北两大陆地盘踞着七大圣地,而南北海域多罡风,海浪凶险,异兽颇多,不利于开宗立派。乘风岛是南海与西海的交汇处,属于交通要道,来来往往散修极多,所以开放了大量海市,供来往的修行者淘换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里与陆地上的修道者城池不一样,因为长期的交易发展,所以有着比较完整的货币体系和严格的管理系统,虽然光顾乘风岛的大部分是散修,但经营者背后的势力却是错综复杂,其中不乏圣地正统的身影。   现在云青所处的四方海市乃是整个乘风岛最为繁荣的集市,属于魔道正统的势力,毕竟这块地区还是离无妄魔境近些的。   “道友,可需换上雅间,再添点好茶?”一身翠柳色道袍的店家压低声音问云青。   云青身上带着无妄魔境的玉令,一看就是从魔道正统出来的,店主人眼尖,一见她坐下就来搭话了。   “不必了。”云青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将玉令收了回去,“我就想瞧瞧岛上这副热闹的样子。”   店主人一见她收回玉令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他忙道:“那我便不打扰道友了。”   云青浅笑,自己取了方寸盏凝露烹茶,神情安宁而淡然。   小喜儿在店里打杂很久了,她是个会看人的,从那女孩儿进门起,她就注意到了对方。她觉得那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孩儿身上有种十分特殊的气息,让她本能地心生畏惧。   过了没一会儿,她就看见店主人跑去搭话,然后满脸堆笑地跑回来了。小喜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问道:“柳哥哥,他们不点东西,白白占了个座儿,你为何不赶他们走?”   柳裁春小声道:“嘘,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人物……”   “哪个哪个?”小喜儿兴奋地问道。   “就一个人,另外两个都不是人。”柳裁春摇头,然后对小喜儿说,“是最小的那个女孩儿。”   小喜儿一脸不相信:“怎么可能,她才多大?”   柳裁春偷瞄了一眼云青,将小喜儿拖到后面的侧房里,认真道:“我十年前在南海见过那人,那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十年间一点没变!”   “啊!?”小喜儿震惊,“世上真有能让人定颜的功法么?我也好想要啊,永远年轻,那不就是修道的动力么!”   柳裁春看起来比小喜儿要懂得多,他示意小喜儿小些声,然后摇头道:“什么定颜啊!你平日里从不修行,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   小喜儿是个孤儿,柳裁春捡了她就让她在店里打杂了,平时也会教点修身养性的功夫,但她还算不上真正的修行之人。   “你看那女孩儿,最多十四岁的年纪,可是对于人族修者而言大约二十来岁到三十岁才是鼎盛状态。一般来说,只有受到重创被削弱的修行之人才会显得格外幼小或者苍老。我觉得她要么是在压制修为,要么就是在十年前受了什么重创,如今只能维持这个状态养伤。”   柳裁春分析得有理有据,把小喜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真没有定颜丹之类的东西么?”小喜儿还是在纠结这事儿。   柳裁春简直恨铁不成钢:“你管这皮相作甚?长得好看又不能用来吃!”   “你就说有没有吧!”小喜儿是柳裁春一手带大的,一点也不怕他。   “有是有的,丹药也好,功法也好,甚至特殊的体质也是存在的……”   “嗷嗷,我又有了修行的动力!嗯,我决定去背书了,你来洗盘子。”小喜儿没等他说完就欢天喜地地跑了,临走前还把盘子杯子往他手里一塞。   柳裁春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   他掐了个诀,将东西丢去了后院井边,然后伸手从架子顶上取了一小罐茶叶准备带给那魔道弟子。   他走出偏房,发现那女孩儿捧着个琉璃小盏,闭目静坐,这种安静平和的气息让人觉得连阳光落在她身边都要沉淀下来。   “茶叶不错。”云青突然开口道。   柳裁春笑了,连忙道:“道友真是颇具慧眼,我这茶叶是西海舶来的珍藏,过了这家可就没店了,你不来点么?”   “抱歉,不食人间之物。”云青有些歉然地笑了。   柳裁春讶然:“佩服佩服,没想到如今还有却食之人,不过我这茶叶确实不是人间之物。”   云青似乎很感兴趣,她笑着问柳裁春:“哦?不知有何来由,还请道友细说。”   柳裁春在阿芒边上坐下来,与云青面对面:“这就说,这就说……对了,贫道柳裁春,还未请教过道友怎么称呼?”   “道号黄泉。”云青也不多说。她在外几乎都是用道号,因为十年间那几个圣地几乎将追捕令散播到了大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现在云青也算是声名狼藉了。   “原来是黄泉道友……”柳裁春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是化名,毕竟无妄魔境黄泉圣殿名头太响亮,乍一听有人叫“黄泉”,就感觉听见有人说自己道号“青帝”一样,十分……古怪。   不过柳裁春转念一想,前面这女孩儿被识破身份就立刻收起了玉令,说明不太想惹人注意,说不定她在执行什么机密任务,报个假名也可以理解。   “咳咳,黄泉道友,这茶树生于西海金鳞岛,乃是龙王金鳞所孕育,以龙涎浇灌而成,实为珍品中的珍品。”   云青对龙口水还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她表情依旧温和友善:“如此珍稀,也并非独一无二吧?道友说的过了这家就没这店是何意?”   柳裁春神秘兮兮地道:“我前些日子才去过西海,金鳞岛被龙王老爷给掀翻了!”   云青一怔,然后笑着问道:“不知是哪位龙王?”   西海深处有海族,其中龙族实力最为强大,三头上古老龙被西海散修和依附于龙族的海族们尊称为龙王。一般这些海族都生活在深海之中,与岛上的修道者是没多大关系的,除了简单的交易之外很少有接触。如果云青没记错,金鳞岛似乎是金龙鳞片所化,后来有人在岛上开宗立派了,莫不是金龙王见不得别人拿自己蜕下来的东西折腾,一气之下把人家连宗带岛都给掀了?   “青龙王呢。当时那场面还真是惊天动地,可怕得很!”柳裁春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青龙王掀了金鳞岛……这话还真是拗口得很。   “为何会掀了金鳞岛?”云青微微皱眉。   “不知道,当时乱七八糟的也没看仔细,似乎是在与什么争斗。”柳裁春努力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是其他海族吧?”   云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道:“茶叶如此珍贵,还是请店家自己留着吧。”   柳裁春摇头,正想将东西塞给她,却被云青打断了:“这附近有什么海族交易么?我突然想淘换点西海的。”   柳裁春手伸了一半又被推回来,无奈地说道:“四方海市到处都是海族的东西呢。”   “不是海族的东西,是海族。”云青重复了一遍。   柳裁春一听,顿时冒出冷汗,心说你这是人贩子呢?   他眼神不由往云青身边的少女和他身边那个大汉身上瞄,心里越发觉得这个自称黄泉的说不定真是买卖人口的老手。   “这……”柳裁春说也不是,不说又有点不敢。   云青见他犹豫不决,不动声色道:“可有什么忌讳?”   柳裁春连声否认:“没有没有,这个……在四方海市倒是可以的。”   就是他个人觉得有点瘆得慌。   “四方海市就有么……”云青凝神开始用天书寻找,可惜这次要找的是海族,周围相似的气息实在太多,要细细分辨哪些的买卖用的,哪些是自由身,确实有点费劲。   “不如我带道友去吧?”柳裁春想了半天,犹豫着道。   “多谢道友,我已经知道在哪儿了。”云青突然笑起来。   柳裁春看着她笑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看见那女孩儿轻轻敲了下那个琉璃小盏。   下一刻,他们一行三个都消失在了柳裁春面前。   柳裁春在原座上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不下去了,他跑进内间一把拽住小喜儿:“喜儿,你不是想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定颜的么?”   喜儿正抱着书迷迷糊糊呢,被他一揪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啊!?”   “你现在去长醉坊,找刚刚那个啥也没点就蹭了座儿的人,看看她去干嘛了。”柳裁春耐下心道。   “为什么?”小喜儿不明所以。   柳裁春也不解释:“你去就是了!”   “我总得知道去了做点什么吧?还有,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小喜儿一脸莫名其妙。   柳裁春把她拽起来,然后飞快地推向门边:“我去那不是明显在跟踪她吗?你这么蠢,看起来比较没有威胁感,来来来,赶紧的。”   小喜儿正要发作,结果就被他一把推到店外,天杀的柳裁春还顺手带上了门。   过一会儿,柳裁春又把门开开了,他将一罐茶叶塞到小喜儿手里:“你小心些,她杀人不眨眼啊!要是被发现就说是店里送茶叶来了!”   “啪!”   门又关上了,小喜儿拎了罐茶叶,压下怒火朝着长醉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唔唔唔!我发现自己上了分频霸王票月榜啊啊虽然在后面不过也超级好了啊啊妈呀语无伦次!要激动哭了……!!   感谢砸雷的真爱们!!!土豪快来和我做(捡)朋(肥)友(皂)!!   短命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314:51:12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218:41:35   毫无存在感地中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17:45:33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12:35:44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19:04:38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12:21:40   卓夏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1012:19:30   卓夏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1012:16:24   阿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817:56:57   神奇的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09:46:34   注定是红颜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0306:47:0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300:33:55   9794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122:17:45   x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3113:12:53   9794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3108:05:42   9794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3015:41:46   9794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3015:39:00   毫无存在感地中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211:20:15   章鱼小丸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511:13:5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713:28:33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21:01:38   神奇的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401:02:01   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220:01:03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404:17:57   第八十回   第八十回、长醉坊间,鲛人斩尾   这是一家很小的作坊,靠着海,咸腥的海风里夹了点甜腻的血液味道。门面灰扑扑的,仅三两间平房,但挤在外面张望的散修却不少。   “长醉坊……”云青辨认着坊前的小石碑,那上面的字体有些奇怪,不像是陆上常用的,整块石碑都透着大海般的蔚蓝色。   她走近了,却被大量散修挡在外边。   “这位道友,不知里面是……”   那散修可没看清这个不比自己腰高的女孩儿,他拼命往里面挤着,“让开让开,这回老子凑够钱了,快让我进去!”   “就你也配得上这次的好货?”另一个干瘦的散修手里抓了一大把夜明珠,他奋力挥舞着道,“屠先生,快让我进去!”   “嘁,夜明珠这等俗物有甚了得?”那个被云青问话的散修不甘示弱,迅速掏出一整袋玉符,“天符宗来的整套煌日符咒,还另附制作方法!屠先生,这次的货一定是我吧!”   其他散修也纷纷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掏出来,朝着长醉坊间挥舞。   云青不喜吵闹,正打算退后几步细细查看,没想到这时候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人。   这人长发及地,发色是细致而柔和的蔚蓝,一步步走过来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浩渺无垠的大海。云青还从未见过面容如他一般精致的男人,他双眼十分深邃,其中荡漾的蔚蓝色与发色一致。这么一种沉凝优雅的色泽却配上了微微上挑的眼角,莫名带着冷冽的诱惑。千变平时虽然喜欢穿女装,但言行举止一看就是男子之身,眼前这人若是换了裙子就真难认出来了,他有种雌雄莫辩之美。   云青皱了皱眉,她鼻子太灵了,很远就闻见这人身上的海腥味。看长相,应该是鲛人不错,但是……   心目往他腿上一扫,那人双腿修长,与人族没有什么差异,硬要说的话,就是比人好看。   “屠先生……”人群中传来细细的抽气声。   被称作屠先生的鲛人缓缓抬手,所有人都静下来,他终于开口道:“近日来收获颇丰,一共有五尾鱼儿,还有个大东西,不知哪几位感兴趣?”   他声音悦耳,明明语调平静却宛如歌唱着一般,这点也与鲛人相符。   云青细细辨别空气里的气息,心想这事儿自己或许要掺上一脚了。   这会儿那些散修们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出价了,云青沉默不语。   最后有五人被那屠先生选了出来,一人是刚刚拿了一整套玉符的散修,名叫齐原。另外那几个人也都出价不菲,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拿了把真水法器,一个枯槁的老人则拿了件护身法衣,还有两人一人拿了几千块切割齐整的玉石。   “这几位道友要了鱼儿,那剩下的大东西……”屠先生沉吟道。   “我要。”云青突然开口。   云青这种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在一众男修间十分突出,众人纷纷回头看她。   屠先生一愣,这里出售的东西大多不是女人会感兴趣的,怎么这回跑来一个女孩儿?   “不知这位道友想以什么作为交换呢?恕我直言,那东西着实珍贵……”屠先生觉得这女孩儿说不定是哪家散修门派偷跑出来的弟子,也没弄明白情况就想来凑个热闹。   云青从怀里拿了个玉符,一团黑焰闪过,玉符就落在了屠先生手里,他心神往里面一扫,顿时脸色苍白。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青,那女孩儿看上去和善亲切,但周身始终笼罩着晦涩的血腥气,几乎要激起他本能的反感。   屠先生沉默一阵,终于道:“还请几位道友进来吧。”   云青这次出门什么都没带,当然不可能拿得出好东西,这玉符半刻之前还是空的,刚刚她才往里面写上字。   “阁下将龙女卖了,不知龙王老爷知否?”   屠先生转身,想着那玉符的内容,脸色极为难看。   云青轻笑着跟上去,周围的人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刚刚她一手破空之术将玉符越过众人送到屠先生手里,这几乎意味着她的飞剑也能越过所有人的胸口扎穿屠先生的喉咙。   长醉坊里面熏着香,但这香味浓烈到让人恶心,云青站在门边观察着。   外间架子上摆着鲛人泪、鲛绡、贝壳、夜明珠、大珊瑚等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虽然地方小,但排布却十分合理,看着赏心悦目。除了这些到处都有卖的装饰品,墙上还悬挂着无数白骨,这些骨头都有些相似,看起来是腿骨,但以云青的经验来看,并非人族的骨骼。人族行走地面,骨头更为粗壮,而这些看起来很轻巧玲珑,形状上也有微妙的不同,应该和两族行动时发力方法不同有关。   “那是鲛骨?”   这时候屠先生正把另外几个人往内间领,听了云青问话不得不停下来。其他人有些奇怪地看着云青,他们都是熟客,所以对这里的内情清楚得很。   “不错。”屠先生不想多说。   可是云青还想问下去:“腿骨为何是单数?”   “……”屠先生想了想,解释道,“有一尾鲛人瘸了。”   云青听了差点笑出来:“哦,我还以为是鲛人尾中仅有一骨贯穿。”   屠先生咳了声:“道友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问我?”   “你声音好听。”云青答得认真,可是神情冷淡,一点也听不出调笑的意思。   屠先生抿了抿嘴,不再接话,转身向里面走去,云青也跟上了。   里面四壁都是水幕,中间有一张血腥味极浓的大桌子。屠先生用法术将水幕与海水连通,保证这里面的压力和温度都适合鲛人存活,看来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几尾年幼的鲛人少女在水幕中沉睡,大概是用了什么法术。   最惊人的是,这些样貌分明是鲛人的少女们居然和屠先生一样有着修长的双腿,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云青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鲛骨心里大概有些猜测了。鲛人斩尾之术在上古便有,不过具体操作还是很难的,这需要高超的技艺和对鲛人身体构造的深入了解。   这种技艺十分残酷,能在斩尾台上活下来的鲛人并不多。施术之人先要将鲛人灌醉了,然后搬上斩尾台,一刀下去斩开鲛尾,然后迅速将原本的鲛骨取出,换上备用的两根鲛骨,接下来就是剜尽鳞片,修出美好的腿形。包扎之后能活下来的就与人差别不大,血流太多就任其死去,将其骨回收起来供以后斩尾的鲛人使用。   斩尾之术是人道术士创出来的,据说是为了取悦上古帝王。人族对其他种族一向不留情面。   云青现在既没有惊叹于屠先生高超的技艺也没空想这事儿是不是太过残忍,她很想知道这只美貌的雄性鲛人会不会一顺手把龙女也给斩了……   “屠先生,我的东西呢?”云青忍不住问道。   “几位道友先挑着,我先带她去验验货。”屠先生又往里走了一间。   云青原本以为能看见一个大池子,里面装了血淋淋的龙女,可是眼前分明是个满地灰的杂货间。   屠先生往墙上一按,地面开了恰好容得下一人的洞。   他先下去,落地的时候被用方寸盏直接挪进来的云青吓了一跳:“道友……”   云青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巨大青瓷瓶,那瓶子足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放入了地洞之中,从云青这里正好可以看见瓶口。她伸手掐诀,凝成一片闪亮的白玉,将里面照得亮些。   瓷瓶里安静地卧着一条金龙,这金龙蜷着身子在瓶中舒展不开,细小的光芒从金鳞上折射出曼妙的色彩。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呼吸就能呼云唤雨,只是甩尾就能激起滔天怒浪,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就能让人心惊肉跳。这是一种多么美丽而强大的生物啊。   “如何?”屠先生道。   “金龙王……?我还以为是青龙王呢。”云青皱眉,这和她想的有些不符。   “这……道友比较喜欢青龙么?”屠先生脸色难看起来,这女孩儿威胁他白拿了金龙不说,这会儿难道是在暗示自己再给她弄条青龙来?   云青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之前听柳裁春说青龙王掀了金鳞岛,而且那时候它在与什么东西争斗,于是就想要以此为突破探查那边的事情。为建立因果深入探查,她便跑来买点西海的海族,没想到见了屠先生大有所获,这家伙居然在自己地窖里藏了条龙。那时候云青还以为是屠先生把人家龙女抓了,被青龙王追杀,这才有了柳裁春说的那一出。   可是现在躺在他瓶子里的分明是条金龙,这和青龙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道友莫要贪得无厌!”   屠先生见云青沉默,猝然尖叫出声。   这声音直接与无尽海浪相接,一瞬间云青脑海中只剩下了滚滚波涛之声,可是云青道心何等坚定,一瞬间的怔忪后便立刻回过神来。   待她摆脱鲛人歌声,一眼就看见屠先生双手成爪朝她抓来。   云青并掌,熊熊黑焰自脚下升腾,瞬间将她整个人裹住,屠先生一触到她就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这声音听得云青耳朵发疼,她一脚将屠先生踢翻在地上,踩住他那张好看的脸:“聒噪。”   “唔唔……”屠先生挣扎着,却在云青压制下动弹不得。他满头蓝发散开,在这个地窖里聚成一片小小的海。   “龙女我带走了,你好自为之。”云青松开他,走向那个大瓷瓶。她嘴里这么说,其实已经不打算放过屠先生,她打算在弄走龙女后就让阿芒偷偷出手灭口。   云青站到瓶口,一边思索着怎么把这么大个东西带回去,一边低头张望,没想到心目刚一扫过去居然就对上了一双清亮而愤怒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加更来了。   1、斩尾的设定来自沈璎璎《屠龙者》,原文写得超级赞!是好多年前的一个短篇,应该是我的奇幻启蒙……吧?嗯,里面有些很残酷的东西啦,请慎入。   2、谢谢短命君、雾生君的地雷!感谢卓夏君的火箭炮嗷嗷!!!又是一个火箭炮!!我要用字数(和**)来报答你们啦!!!!最近大家都好凶残,其实没关系啦,你们能喜欢这篇文就好了,成绩不重要么么哒!   嘤嘤嘤……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好感动,感谢各位读者老爷们qaq!!(深鞠躬   3、明天入v,准备悬梁刺股通宵赶三更……   第八十一回   第八十一回、金鳞龙女,仙魔殊途   “你没事吧,”   云青反应很快,她抢在龙女开口前担忧地问道。   那龙女此时已经化作人身,赤身裸.体地窝在瓷瓶里头,她额上有两只龙角,看身材大概是二十出头,面容精致而雍容,眼睛是明亮的金色,神情里总有种天然的高高在上。   龙女怔了一下,马上昂起头道,“贱民,快放我出去,”   “你不能动么,”云青疑道,她一边与龙女交谈一边顺手凝出一块玉砖把屠先生砸晕过去。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龙女皱眉。   “应该是店里的客人吧?”其实是云青用玉砖砸中屠先生脑袋的声音。   “你,那个谁,快扶本公主上来。”龙女挪了□子,但马上又软瘫着倒了去,她故作镇定地让云青扶她。   云青从瓷瓶口跳下来,落入瓶中,她温柔地解开了龙女的封印,安抚似的朝她笑了笑:“已经没事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龙女被她一碰,脸“唰”一下就红了:“闭嘴,贱民!”   “叫我黄泉吧。”云青抓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这边一带,龙女只听见“哗”的一声,下一刻自己已经出水上岸了。   云青放开她,转身从屠先生身上扒了件外衣下来,将它递给龙女:“先穿着。”   龙女身材高挑而丰腴,屠先生比起她居然还稍显清瘦,这衣服一上身就有些紧了。   “你是怎么被他抓住的?”   龙女一听这话登时就怒了:“这厮不得好死!他欺骗本公主感情!”   “……哦。”云青顿时觉得龙女可能脑子不太好使。怎么想龙族都不太可能爱上作为附庸的鲛人,更何况这屠先生长得比女人还美,也不知道龙女喜欢他哪一点。再往深里一想,龙女原身和屠先生相差不是一般的大,对着这种羸弱的生命真的有可能产生繁殖冲动吗?   龙女还是气冲冲的,但是她情感十分外露,内心倒是没留下阴影,显然是看开了。她发泄了一通,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渐渐冷静下来:“那个鲛人把本公主带到哪儿了?”   “乘风岛。”云青答道。   “哪儿?”龙女没听清,她说话带了点口音,听力也不佳,似乎不太习惯和人族交流。   “西海与南海交界之处。”云青一字一句说清楚了。   龙女脸色大变,冲过去就对着昏迷的屠先生扇了几个巴掌:“居然这么远,这个混蛋!我连路都不认识!”   云青眼见着屠先生那张美丽无比的脸被龙女揍成猪头,心想龙族对旧情人是够狠啊,她温和地对龙女道:“我认路,金龙王在西南海域罢?”   “你都说你认路了还要问我我老爹住哪儿!?”龙女这下倒是反应很快。   “咳,我知道,只是确认一下罢了。”云青当然是想着到了地方再临时用天书查看。   “那行,你带我回家。对了,等我先杀了这家伙再说!”   龙女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屠先生,手突然化作龙爪,朝着他的头颅抓去。   “嘭!”   一阵山摇地动,上方传来很不妙的巨大响声。   云青扶着阿芒,阿芒又拽着郑真真,龙女左看看右看看,伸爪子想要扶住云青。   云青连忙抬手掐着她的手腕,避开她锋利的爪子:“我们上去。”   这话刚落音,那个地道口就涌入了大量海水,水流很急,没多久就淹到了云青膝盖处。龙女犹豫了一阵,小声问云青:“你会游泳吗?”   云青:“……?”   龙女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身上忽然金光大放,整个人化作一条金龙,直接将地窖给撑破了,海水灌了进来,她大声道:“抱着脖子,别扯鳞片,不然本公主要你好看!”   云青将阿芒和郑真真收入方寸盏,一下跃到龙女身上,抓着她的角:“是海啸?”   “本公主怎么知道?”金龙扭动了一下,云青怀疑是不是自己抓着她不太舒服。   “……你脖子在哪儿?”龙身太大,云青坐在背上一眼看过去全是金灿灿的,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金龙没答话,扭得更厉害了。   小喜儿腿短,刚到地方就看见远处一个浪头打过来,接下来是更大的波浪,几乎将整个乘风岛上空都给遮蔽了。   她双腿打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儿休要猖狂,看本王今日不拿下这局给你看看!”   这声音如同洪钟作响,狠狠砸在了乘风岛上,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从海面蜿蜒而起,它四周的波浪因为这细小的动作而化成凶险的漩涡,天上有乌云迅速聚拢,眨眼间风云色变,天地无光。   “前有人烟,青龙王还请冷静些罢。”另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仔细看过去,那个从海里升起的龙头之上居然还站着个人。   那人穿了身黑白太极道袍,手里拿着拂尘,丰神俊貌,一身凛然正气。   “太上道还会顾及这些散修的死活?哈哈哈,别开玩笑了!”青龙王一摇头,那青年被它甩出去。   小喜儿看得惊叫了一声,可是没想到那青年道人飞出去之后凌空而立,反手将拂尘一卷,老龙生生被他打回海里,这人居然是入道修为。   “龙王,再往前就是南海了,还请您老人家莫让我为难。”青年道人往南看了看,神色沉凝下来。   青龙王被他击入海中,登时激起千重巨浪,靠近乘风海岸的房子均被掀翻,这么一下就把乘风岛冲垮大半。   龙王虽然被击中,但上古老龙是何等异兽,根本没有伤筋动骨,翻腾几下又从水里冒出头来,狰狞道:“哟,南海便不能去了?通天神脉莫非怕了无妄魔境不成?”   “自然不是。”青年道人再次挥出拂尘,丝毫不在意挑拨之言,“贫道也不愿横生事端,龙王还请遵守承诺,退回西海吧。”   这下龙王早有防备,它绕过拂尘,轰然出水,张口就向着那青年道人咬去:“看本王今日不吃了你小子!”   那青年道人看来斗法经验十分丰富,只见他不闪不避,反倒迎着龙王那血盆大口上去,抬手就是九道雷霆降下。   这雷霆直接砸进青龙王喉咙深处,一下伤及内脏,青年道人擦着老龙的长须向上飞了出去,险险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五雷正法竟能被你用成这样……咳咳,不愧为神隐十子,不知你是哪位仙尊?”老龙咳出两口血,身子沉入海水中稍作闪避。从上空望去,仅仅是这两口血就将百里内的海域染得一片血红。   青年道人摇头不答:“龙王爷,我们还是去西海打吧,你莫再耍赖了。”   “谁耍赖!你说谁耍赖!本王才没有耍赖!”老龙怒吼,天地间惊雷作响,乌云滚滚,暴风疾雨倾盆而下。龙族也是天地异兽,能吞云吐雾,影响天象。   “好好好,你没有耍赖,我们还是回西海去吧。”   青年道人受不了老龙这性子,只得让步。   “本来说好的三局两胜,你耍诈赢了本王一局也罢,还不让本王换个地方打么?”青龙王潜入水中传声,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青年道人无奈:“我何曾耍诈,是您自己不小心掀翻了金鳞岛招来金龙王的……”   “你还不认账!”青龙王勃然大怒,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你以第二元神骗我真龙极焰,等我放了大招又收回元神,我这才不小心掀了金鳞岛的!”   “行行行,是我的错……”青年道人明显不想跟老龙胡搅蛮缠,只想把它弄回西海。   “本来就是你!”青龙王声音响亮,理直气壮,可是龙身却一直在水底下不肯出来。   青年道人真是拿它没办法了:“那之前两场比斗都作废,我们重开三局如何?”   “哗啦!”   青龙王冒头了,狰狞严肃的龙脸上能看出点小得意:“哼,这还差不多。”   青年道人飞至它头顶:“还请龙王回西海吧,如之前约定的,三局两胜,若是我赢,那龙王便替仙道镇守西南海域。”   “好说好说,不过一共三位龙王,我一人答应了可不代表所有老家伙都受制于你神隐门!”龙王传音道,它见这仙尊主动退让居然也不计较他站在自己头顶的事情了。   “我已与黑龙王约斗三场,至于金龙王……因为前些日子金鳞岛的事情,暂时没能与它详谈。”青年道人毫无保留地把计划同青龙王说了。   “刚与我打完就去挑老黑?小辈,你脑子没病吧?”青龙王对这个识时务的仙道弟子还是颇有好感的。   “我能赢。”青年道人沉着地说道,言语中有种不同寻常的自信之意。   青龙王眼神一凝,心中暗道,当真是乱世出英雄,也不知九鸣之乱中又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要横空出世了。   就在他们一龙一人准备往西海去的时候,乘风岛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贱民,不许挠本公主痒痒!”   一道耀眼的金光疯狂扭动着从乘风岛上激射而来,一下撞在了青龙王的肚皮上,两边齐齐退出百米,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后才细细观察起对方。   一边是金龙在天,浑身金鳞如太阳般璀璨壮美,龙身优美颀长,双爪锋锐无双,削金断玉,一身神力尽皆凝入那双龙角之中,龙目金光闪烁,一眼下去,心神脆弱者想必要魂飞魄散。   一边是青龙入海,四周波涛随龙息起伏涌动,青鳞散发出冷冽的光辉,额上生着青龙珠,珠内有碧涛万顷,随时随地可以调动四海之力,龙须一起一伏,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道远,多年不见了。”云青站在金龙角上,看着百米开外的青年道人,忽然轻笑起来。   穿着黑白太极道袍的青年道人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对方,最终目光落在了她衣角处的无妄魔境烙印上,他缓缓开口道:“……云青,你一点也没变。”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龙族都是傲娇……?其实公主病也是萌点啦。   诶嘿,先要认认真真地感谢所有追到这里的亲。   嗯,本来责编是提议说文比较冷就砍大纲迅速完结,我翻了一遍资料夹还有大纲,发现自己舍不得砍,更舍不得烂尾。所以现在只好每天玩命地写,大家也看见更新时间了,从早八点到晚三点不定。争取扑到死也把它写完整吧。能追到这里的所有正版读者,真的是非常感谢qaq。   看完一章只要十分钟不到,但是我平均时速700,写一章3500字的那就……嗯,其实挺辛苦的。因为时速低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说,反正现在入v后人也少了,就当对真爱们撒个娇吧,谢谢大家对我更新速度的容忍。同时非常感谢大家的霸王票,让大家破费了,看着天天砸地雷的几位经常会感觉自己无以为报。   其实有你们大家在默默支持就足够了,谢谢一直以来的陪伴qaq,也谢谢那些曾经的陪伴。以后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二回、十年重逢,相谈甚欢   “你们认识,”   龙女又扭了一下,眼神奇怪地看着标准仙道打扮的谢遥。   “嗯,是旧识。”云青朗声道。   现在海面上两个庞然大物对峙着,仙魔双方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氛围,谢遥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那打完招呼我们就走啰?”龙女不耐烦地道?br>   “等等,”谢遥听了这话突然出声制止。   龙女危险地眯起眼睛,金眸里光芒窜动,“你想干嘛,”   “坐下聊聊吧,我与道远也许久未见了。”云青摸了摸龙角,安抚道。   龙女一阵扭动,“不许挠我痒痒!”   紧张的气氛被她暴躁炸毛的样子一下搞没了,谢遥笑了笑:“也好,不如坐下聊聊。”   云青拍了拍手,霎时间海中生玉,厚厚的玉石台悬于两龙之间,玉台上楼阁座椅,杯盏棋画,应有尽有,细致入微。这一手玄元化玉术玩得真是出神入化。   谢遥用的五雷正法也好,云青用的玄元化玉术也好,都是最基础的道术,但随着个人对道的理解深入,最基础的道术也会产生种种神异的变化。谢遥已经入道,能突破五雷正法本身的限制达成道的演变,那并不奇怪,然而云青还未入道就能以玄元化玉术化腐朽为神奇,这种天资造诣简直是骇人听闻。   “请。”   龙女低了头,很配合地把云青放到了玉台上,而那边青龙王确是冷不丁地一甩,谢遥向前冲出去好远才落在了一张玉桌面前。   云青一边走一边掐诀,海市蜃楼术渐渐扩散开,待她走到桌前时,巨大的蜃影已经覆盖了玉台,蜃龙吞吐着云雾,玉台之上白雾渺渺,仙气十足。   两人分别坐定。   “神隐门洞玄子。”谢遥神色肃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额上青帝百花印让这个原本就俊朗的青年带上了某种神性。   这边老龙暗自心惊,早知道这小子是神隐十子之一,却没想过他这般修为竟然是入道最晚的洞玄子。十年前神隐门派出清虚子前往九鸣城,十分高调地将洞玄子接引入门,这下算是将神隐十子聚齐了,消息传了好几年,连远居西海的老龙也略有耳闻。   “六道阎魔宗黄泉。”云青神色柔和,抬手斟茶,腕上一**日黑天尽显魔道凶戾狂妄,就算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安宁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魔性。   老龙一听更是惊讶,他居于西南海,离魔道还是比较近的,所以对这个近年来在南海被称为“屠魔之魔”的六道阎魔宗嫡传也有些印象,只是它一直没想到这等染血无数的凶人会是个小女孩儿。   仙魔两边听起来隔了十万八千里,可是正如云青所说,两人确实是“旧识”。   一开始以“道远”和“云青”相称,那是旧友,而现在重新报了一遍称呼,却是以仙魔两道嫡传的身份相见了。   “不知道友南渡而来所为何事?”云青眼前的杯中升起袅袅寒烟,她的面容在寒烟背后有些模糊不清。   她第一个问题就把谢遥给问住了。   仙道试图先下手为强,不仅要出兵九鸣城,还要将魔道往九鸣城去的通路事先给封死。其实无妄魔境与通天神脉相似,如果魔道正统要派出大量弟子到南风大陆九鸣城,也只能从西南海域绕过去。而西南海域有三大龙王,他们彼此制约,只要有其中两位龙王的帮助,就可以顺利获得海族的支持,封锁整片海域。   但这事情不是公开进行的,谢遥当然不能直接跟身为魔道嫡传的云青明说,即便他和云青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两人还想保持这种表面的平静,就不能将事实戳破。   “贫道于通天神脉静修十年,闭门自耕久矣,此番南渡乃是向天地灵物求教,问尽世间大道。”   没想到十年不见这傻小子还会扯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不过硬要说起来的话,他向几位龙王邀战也确实算得上是“问世间大道”。   云青神情浅淡,简短地解释道:“我是奉命来找你的。”   谢遥没说话,他顿时开始觉得自己虚伪了。   云青补充道:“嗯,在找到你之前我并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你。”   “你变了,道远。”云青叹了一声,将眼前盏中水泼尽,仿佛在祭奠什么。   谢遥目光如炬,神色沉着,一点也不为之所动:“黄泉魔尊也变了。”   “……我不想提醒你,你在半盏茶功夫前才说过我一点没变。”云青又聚了一壶露水,指尖大日黑天真焰化做蟠虺之象,一点点绕上了白玉茶壶,这半边壶壁在黑白对比下显得十分灵动。   “云青未变,可是黄泉变了。”谢遥抬手,指尖生花,细藤蔓延出来在另外半边洁白的壶壁上盘绕绽开。   云青手里蟠虺一首化三首,每个脑袋都摇晃着向谢遥那边咬过去。   她遗憾道:“是了,人总归是要变的。求道一途,往前走,道路分岔,再往前,岔道又分,如此循环,千千万万条道路铺设在前。可是本心只有一个,不能二分,这么一路走下去,便要做出抉择,而每选一次,都与原先道儿上的人有些不同了。”   谢遥指尖似有百花绽放,电光游走,逼得黑蛇步步后退,狼狈躲闪。   他沉声道:“道有万种,本心如一。岔道有千万,道远也自认做过无数抉择,但是并不代表这些抉择就将我的心彻底改变了。十年前我在求取大道与功名利禄间选了前者,十年后让我再做选择还是一样。”   云青指尖一挑,黑色蟠虺三首再分,九首蟠虺真象瞬间显化出来,谢遥手里的花草藤蔓被烧了个干净,这时候茶水也差不多开了。   云青替自己和谢遥分别斟茶一杯,将热腾腾的茶水递给他,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十年前想看看这青云之上是什么,如今也是一样,道心一矣。”   谢遥接过茶水,触到她冰冷的指尖,一下就想起来细雨绵绵的闲花城里说着“我想看看青云之上是何样子”的那个女孩儿。他抿了口茶,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色,宛然一笑。   “道远,此地已经接近南海,到处都是魔道眼线,还望多加小心。”云青散了大日黑天真焰,有些担心地对谢遥说道。   “原以为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无妄魔境派来的是你。”谢遥老实说道。   “唔,若是无暇魔尊来了……”   谢遥顿时脸红,刚才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瞬间被他抛下了,他现在只想把杯子塞进云青嘴里:“喂!”   云青毫不留情地嘲道:“原以为入道之后你能好些,没想到还是这副样子。说起来,你暗恋无暇尊者不会有心魔么?”   “这个,太上道也分很多种……”谢遥迟疑了一下,他入道并不久,但是从未遇上过与朱无瑕相关的心魔。他一向是有决断的人,当初尚未入道都能通过隐天山离别宫的神道问心,更不用提入道后的修身养气功夫。他对朱无瑕总归是欣赏多于迷恋,求超越多于求倾慕的。   云青颇感兴趣地问道:“我只知仙道两大圣地中你们修太上道,眠凤廊修逍遥道,却不知这中间还能细分,不知可否讲解一二?”   一般在仙魔之中直接这么问都挺忌讳的,但是谢遥明显不在乎这些:“看你用玄元化玉术,想必对人道正统也有涉猎?”   云青点头:“履天坛如今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谢遥听出来她的意思,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摇头道:“你还是这样无所顾忌。”   他接着道:“神隐门与履天坛是完全相反的。履天坛仅有君子乾元道一脉,然后以之分化万千支脉。而神隐门确是只能以太上感应录入门,接下来修成万千大道。”   简单来说,履天坛有无数个起点,但最后都会归于君子乾元道一个终点,而神隐门只有太上感应录一个起点,但最终可以走出无数条不同的道路。   云青恍然:“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有太上忘情一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大多数人是以太上忘情成道,毕竟宗门氛围如此……”谢遥十年间在通天神脉上见得多了,大部分嫡传都以太上忘情入道,相互之间很容易影响,他补充了一句,“我十年来和师兄弟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个字,刚开始那几年可把我给憋死了。”   “……沉默寡言好啊,有利于静心修行。”云青安慰道。   “你们呢?据说魔道修行主杀伐,是么?”谢遥也有些好奇这十年来云青的生活。   “差不多吧,我一人占了个山头,每天不是念书就是杀人。”云青回想一下自己十年来好像还真是只做过这么几件事,她也补充了一句,“师兄师姐们都奇怪得很,我很少和他们搭话。哦,有个女装癖一直来缠着我。”   两人谈开之后气氛轻松了很多,连两头龙也是由怒目相对到后来的一起戏浪弄涛。   待到夕阳沉落云青和谢遥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日再见,定不会手下留情。”谢遥看着比他矮了不少的女孩儿。   云青抬手将白玉台散作灵气,两人都是凭虚而立,她笑道:“到时候可不会再给你手下留情的机会了。”   龙女从天上俯冲下来,云青一把抓住她的龙角,稳稳站在了她头顶上。   云青高声道:“有缘再会!”   谢遥孤身立在碧海之上,目送她乘龙消失在云层之间,久久不语。   云青一消失在他视线中,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她俯身对龙女说道:“走,我们先不回家,抢先他们一步去黑龙王那儿。”   云青一句话就把自己和龙女划成一队,把谢遥和青龙王划成一队,这让龙女顿时有了种集体荣誉感。   龙女点头:“好啊。”   云青又道:“对了,公主殿下,你能否说服金龙王为魔道做一件事?”   龙女被她这声“公主殿下”叫得神清气爽,愉快不已,她一摆尾,传音道:“什么事儿?”   “假意与仙道结盟,然后半路袭杀他们的船队。”   龙女目瞪口呆。   “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标题应该写黑心烂肺,背后捅刀之类的……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真刚惊鲵,大日净土   “你刚刚说了什么,,”   龙女不敢置信,她刚才明明看见云青与那个仙道弟子相谈甚欢,没想到这家伙转脸就要阴仙道一把。   云青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柔和,不带杀气,“我说……让你父亲假意与仙道结盟,然后袭杀他们派往九鸣城的船队。”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龙女不解。   “仙道不怀好意。”云青开始一点点地分析给龙女听,“你看,刚刚那位是仙道嫡传弟子,他已经与青龙王达成同盟,接下来就要去找黑龙王了,他这么一路排下来唯独将你们金龙略了过去,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龙女有些犹疑,云青不给她思考的机会,马上又接了下去:“神隐门渗透北川大陆已久,如今想要进军南风大陆,刚刚我们又发现他们试图对南海魔道下手。你看,从北往南连成一线,将整个西部海域都割裂开来,他们恐怕是有意于染指无数海族啊。”   龙女顿时感到心惊肉跳,这么听起来还真像是一回事。   云青又加了一把火:“如今青龙王受仙道蒙蔽,引狼入室,到时候仙道借着你们的信任,还有从北川到南风的资源支持,一举便可攻破海族,恐怕不久之后海族大概也只能像墨陵剑阁一般避入小世界了吧?你再想想,魔道虽临着南海,但是从不曾对陆上或者其他地方有过野心,魔修们几万年来不出无妄魔境,与你们相安无事久矣,怎么想都是魔道比较安全吧?”   云青直接把仙道打成反派,毕竟神隐门有个倾天之战的大前科在,所以可信度也高了不少。   龙女暴躁地翻滚了一下,这才道:“看在你对本公主一片赤诚的份上,本公主就决定同老爹商量商量了!”   “那我们现在去找黑龙王。”云青抱着她的龙角道,“仙道被青龙王拖住,公主殿下可以带我先把黑龙王给挑了。”   龙女长啸一声,对云青的措辞十分满意。   云青也不是真想和谢遥坐在一起说一堆废话,她一边与谢遥说些有的没的,一边却在暗暗加强两者之间的因果联系。原本她与谢遥就羁绊颇深,这么大半天聊下来几乎是把仙道这次的计划都探得差不多了。   眼下的情况是,仙道试图借海族将整片西海封锁起来,防止他们出兵九鸣城后被无妄魔境偷偷抄了老家。而海族以三龙王,也就是金龙王、青龙王、黑龙王三大巨头为首,所以只要解决了这几个龙王就差不多能控制整个海族。   金龙王这边,云青有龙女在手,大概有三成把握,而谢遥还未与金龙王交涉,情况未知;青龙王这边,谢遥已经获取好感,三战下来,凭他的实力大概胜负参半,云青已经不打算考虑青龙王了。   还有最关键的一个就是黑龙王,云青试图打个时间差,在谢遥应付青龙王的时间内全力解决掉黑龙王,然后在他赶到黑龙王这里之前劝服金龙王,这么一来她就比谢遥快一步获得三龙王之二的支持。而三方中若有两个支持她,就能在西南海域形成碾轧之势,这么一来魔道在剩下的青龙王那里就有可能翻盘。   而计划进行到黑龙王这步就有个很严重的问题,谢遥是货真价实的仙道嫡传,单独对付青龙王不成问题,而她却没有入道的修为,那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一个和谢遥、千变差不多水准的黑龙王呢?   云青站在龙背上,突然觉得自己的便宜师尊还真是略坑,临时修炼肯定来不及,甚至连调动魔道外援也来不及了,因为她不确定谢遥多久能解决掉那个青龙王。   所以云青决定硬着头皮走下去。   仙道总是揪着“万物之生,皆秉元气”这点说魔道是无生之法,云青决定信他们一回,她这次准备死地求生。   也许黑龙王是个让她一举晋升入道的好机会。她现在对付入道不久的散修是完全没问题的,因为对方不管是心境还是功法,抑或应变能力都无法与她相比,但是一旦对方是子鸿这种入道老前辈,或者朱无瑕这种正统嫡传,那对方就真的是占压倒性优势了。   而黑龙王基本上介于两者之间,若是单独论修为,它应该是朱无瑕那个档次的,但是云青敢肯定,就算来一打.黑龙王也不可能打得过朱无瑕。黑龙王再强大也只是天地异兽,它所依仗的是漫长的寿命和血脉的传承,它既没有修行之人一往无前、不胜则亡的决心,亦没有修行之人万古如一、永不屈服的道心。   这是云青唯一能够胜过它的地方了,而这个微小的胜率她也得拿命去赌。   龙女飞得很快,一路上给云青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的坎坷情路,说她是怎么与鲛人相爱的,说那个鲛人要与她私奔,约她在金鳞岛见面,后来就趁情迷意乱之时用困龙索把她给缚住带到了乘风岛。再然后,她从很深的黑暗里一睁眼就看见了云青。   云青完全不懂她的感情世界,不过听得出她在表达一种“本公主情场失意遭遇渣男,你这等贱民还不快来安慰本公主”的意思,于是云青只得一边掐着时间,一边演算天机,一边思考怎么应对黑龙王,还一边温柔安慰完全没有悲伤之意的龙女。   终于到了黑龙王所居的黑龙岛上空,龙女这才停止骚扰云青,放开嗓门道:   “老黑——!”   云青:“……”   底下那岛屿形状特别圆,像是用尺规画出来的一般,龙女一嗓子下去,群鸟飞起,林海泛起层层波浪。   云青小声问道:“他是你长辈吧?”   “呸,老不死的东西还偷看过本公主洗澡呢!”龙女不屑地吼道。   这声音实在太大,云青觉得附近几个岛的人说不定都听见了她的骂声。她正想着这么喊都没出来多半应该是不在了,没想到下一刻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虚影。   露出水面的黑鳞锋锐而狰狞,黑龙王庞大的身躯被这样厚重坚硬的鳞片覆盖,找不到一点破绽。他眼睛大若石磨,深沉的黑色折射出冷光,龙须也显得刚劲锋利。它出水之时带起无尽风浪,云海汇聚,乌云翻滚,眨眼间就变了天象。   黑龙王只露出了一小截身子,看海面的阴影似乎大半都盘踞在海中,可光是这样它就轻松够到了天空中的龙女,他昂首张嘴就要咬上去。   云青在龙首位置,离得特别近,几乎是触手可及,她瞬间在空中凝出一道玉墙死死卡住黑龙王的大嘴。   龙牙交错,根根都不比上古名剑差,加上黑龙王合嘴那一下力道极大,越有两米厚的玉墙瞬间崩成碎片。   这咬合之力着实惊人,幸好龙女反应得快,一下就飞入了高空。   黑龙王喷出一口鼻息,天空瞬间有雷霆降下,龙女狼狈奔逃,终于忍不住大喊:“你恼羞成怒了不成!”   “哼,小辈真是不知死活!”黑龙王是个暴脾气,一见面就动手,现在更是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打算给她们。   他仰天怒吼,云层越发昏暗,积雨云仿佛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一般直往海面垂。雷电交加,暴雨如注,身处天空的云青和龙女顿感不妙,这一下要是被击中恐怕凶多吉少,而龙女这体积决定了她被击中的可能性很大。   “你的鳞片能引电吗?”云青随口问了声。   “啊,什么?”天上暴雨声,雷电声太大,龙女没听清她的话。   “没什么……”云青喃喃道,然后向着身处暴风雨中心的黑龙王纵身跃下。   龙女看着一道瘦小的白影瞬间消失在疾风骤雨中,一大串话全给憋回去了:“啊,跳了!?”   云青下坠的速度极快,在这样的狂风中也没有偏离方向,就如同利剑般指着黑龙王而去。   “六道阎魔宗黄泉,前来向黑龙前辈讨教!”   云青手中飞快地掐诀,一道明光闪过,再看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此时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真刚!”她朗声道,手中那看不见的兵器逐渐显化出实体,就像一张渐渐染上色彩的水墨画一般。   那是一柄薄如蝉翼的弯刀,刀锋呈暗金色,仿佛精钢炼成,刀身修长,弧度优美冷凝,锋锐之气破空而去。   黑龙王嗤笑一声,他可不觉得世上有什么神兵利器比得上自己的黑鳞。   云青向下急坠,几乎在“真刚”二字落音,手中兵刃也显化完全时,弯刀就毫无阻拦地斩在黑龙王额头之上。   双方接触的一刹那,黑龙王就感觉到一种凶戾狂乱之气从刀身涌了过来,他只听见一声细小的“咔擦”声,然后世界都静了下来。   它额头上那片形状完美的棱形鳞片,被斩断了。   一丝丝血渗出来,落到黑龙王眼里,刹那间它的双目就布满了血丝:“你死定了……”   暴风雨一刻也不停歇,黑龙王虽然没有受什么大伤,但是引以为傲的黑鳞被破,心中满腔怒火都冲着云青来了。   这边云青受它本能的反震之力影响,一下就往外倒飞出去,她正试图在疾风中稳住身子,这边黑龙王的攻击就已经到了。   二十几道黑色水柱从海中骤然拔升,直接升入乌云之中,水柱中激流搅动,一旦蹭上就会被卷入海中,任人宰割。其中一道正出现在云青飞行的轨迹之上,云青离它极近,这水柱又甚是粗壮,让她避无可避。   云青单手提刀,另一只手掐诀,天空中一道闪电划下,雪亮的刀锋中倒映出云青沉静的面庞。   “惊鲵!”   刀锋上的暗金色逐渐褪去,整个刀身开始覆盖上海波一般的蓝色,乍一看还以为是将它放在了流水之中。   云青一个转身,伸手将弯刀送入水柱之中,黑色水柱瞬间崩解,化作巨浪拍向海面上的岛屿。   “惊鲵泛海!”云青手里再一次掐诀,刀身上的波涛开始狂乱地翻涌,黑龙王所处的水域瞬间出现无数漩涡,它又惊又怒,身子一个翻腾,竟然被云青逼出了大海。   黑龙王乃是海中霸主,可是刚刚那把刀触到波涛之时,它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对海水的控制。这种情况黑龙王从未经历过,它突然感觉自己所处的海水不再安全,于是本能地跃出了海面。   远处海域隐约传来鲸鲵之声,鲸鲵亦有覆海之能,而云青正是借助手里的弯刀从它们身上取了异力。这种操纵局限性很大,基本上附近鲸鲵的强弱就决定了云青控制大海的时间长短,云青这回的运气不算很好,她没能遇上上古异兽,所以操纵海水的时间仅有一刹那。   这一刹那间已经足够她做很多事,先摧毁二十几道限制她行动的黑色水柱,然后再试着将藏好要害的黑龙王从水里逼出来。在无数漩涡的试探之下黑龙王果真受惊,它窜出海面正合云青心意。惊鲵泛海用过之后这把弯刀恐怕不能再借助这些惊鲵的力量了,所以机会只有一次,云青必须在黑龙王出海的短暂时间内找到其要害,将其击伤。   到目前为止,云青一直在以兵刃之利压制黑龙王,但是她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她必须在黑龙王意识到这把刀的主人实际上并不能给它造成太大伤害前尽量降低它的战斗力,消磨它的理智与战意。   此时黑龙王尚处于惊疑不定中,云青看上去不强,但一开始就以“真刚”破其防御,无形中就施加了一定压力,然后又取得了短暂制海权,一连从黑龙王最擅长的两个方面将它死死压制住,这让黑龙王心理上有些障碍。它开始怀疑云青也许比她看起来要强大,所以在选择继续进攻还是转为防守上有了犹豫。   云青收了刀,双手抬起,作托日之状,一轮漆黑的太阳从她手里缓缓升起,无边无际的黑暗蔓延开去。   “大日净土,万物不生!”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终于完成了,妈呀我去睡了……   呃,这个第三更说的是今天的第三更啦。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天机重演,强制因果   神隐门,通天神脉。   影壁前站着三个白发青年,气质超然,十分相似。影壁之上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那道人影盘膝坐着,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知是离得太远显小还是怎么地。   “西南海域只有洞玄子一人,”声音又轻又柔,比起影壁前冷冰冰的几人,这影壁内传出的声音要温和太多了。从这声音就能听出来,对方外表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儿。   “启禀师尊,正是如此。”其中一人越众而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   影壁内那人叹息:“罢了罢了,舍了西南海域便是,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三名白发青年都神色冰冷,没有一点情感起伏。   影壁内静了一会儿,然后里面那人影缓缓说道:“接下来魔道要出无妄魔境是毫无疑问了。忘机子,你去眠凤廊与火凰商量贯通南北战线之事。记得,是火凰本尊,别在惊花与九欢间有所倾向。”   “遵命。”忘机子身化清风,消失在影壁之前。   “江狂子,你去给本座把西北十三障移平,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要耽误。山里那些散修门派愿走的走,不愿走的也别强迫,他们留在原处自可见证一场天地浩劫。”   江狂子点头,一言不发,当场就以移转乾坤之术直奔南风大陆而去。   “至于你,荣道子……”   剩下的那位白发青年垂眉敛目,以示恭敬。   “你近日已经突破到小圆满,且去领百名内门弟子,趁现在魔道尚未反应过来,取道西海,到了南风大陆之后神霄子自会接应你们。”   “是。”荣道子沉声道。   “记得……看准时机,杀了胡寒眉。”影壁内那人说话直截了当,毫不遮掩,“她对战局影响太大,也不知夭阙塔里那位是不是没睡醒,竟把她给放上人道战场。”   “是。”荣道子破空而去,毫无畏惧。   ——————————————   此时此刻,西南海域,黑龙岛的上空一轮漆黑的太阳缓缓升起。   无穷无尽的黑暗向四面八方侵蚀着,天空中的电光被吞噬,大海中的水光被吞噬,连视线与气息都被这轮黑色太阳遮蔽得一干二净。黑色太阳与黑色苍穹倾碾而下,炽烈的气息让海面还是冒出滚滚白雾,表层的海水开始沸腾。   原本的黑龙岛悄无声息地被死寂占领,树木眨眼间凋萎,鸟儿没飞出多远就僵直着落地。整座岛屿在瞬间变得寸草不生。高温和死气影响下,海面也浮起一条条死鱼,浓烈的死气布满整个黑色.区域。   这是大日黑天轮覆盖的领域,对云青增益颇大。就像朱无瑕在对阵寒晟时选择先以他化大自在天控场一样,云青先将周围环境变得更适合自己发挥,同时对黑龙王造成一定的削弱。   黑龙王在空中翻腾,想要挣脱黑暗的束缚,但是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黑色就再也没有其他了。   云青比朱无瑕差得太远,但身负蜃楼浮梦书,两者相叠加一举就困住了黑龙王。   她手中大日黑天真焰闪动,火光四溅,九首蟠虺虚影瞬间化作黑龙王那般大小,朝着在黑暗中四处乱撞的黑龙王闪电般扑了过去!   黑龙王感觉到威胁逼近,鬼使神差般转身一避,九首蟠虺擦着它柔软的腹部过去了,灼伤一大片龙鳞比较薄弱的地方。黑龙王心头顿时有一股怒火升起,它纵横天地间不知多少年,何时被这种小辈伤到过?   它仰天长啸,啸声冲破云霄,就算它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只要它愿意,它仍然是这方海域的霸主!   伴随这声威严肃穆的长啸之声,海浪刹那间逆卷苍天,起伏不平的万尺深海底都露了出来,方圆千里内被海墙包围,形成一个密闭的水世界。   既然云青以大日黑天困它,那它便在大日黑天外再施万重水幕,现在大家都在这么个小圈子里,看谁耗得死谁!   这个方法简单粗暴,算不上聪明,但是对付云青却最管用不过了。云青只觉得海城墙一起,天上那轮黑日的维持越发艰难,这么耗下去她必死无疑,于是她索性也不勉强了,直接双手一个下压!   表层海水瞬间沸腾,接近黑龙王的位置海底已经露出大片,整个海域不是被云青烧成水汽就是被黑龙王自己竖成海墙。这么一来,居于空中的黑龙王根本无处躲藏。   随着云青双手下压,那轮漆黑太阳也缓缓降下,九首蟠虺弃了黑龙王,盘绕上那轮黑色太阳,九个脑袋、漆黑的蛇身与黑色大日完全融为一体,那轮黑日周围布满了扭动的蛇身,看上去就像活过来了一般,它终于成为了一个向着人间散布恐惧与杀戮的怪物。   太阳依旧在沉落,扛着无尽海水的冲刷,不断发出“嗞嗞”的声音。   黑龙王意识到不好,试图躲闪,但是在海市蜃楼之下直接撞上了它以为是海幕的黑色太阳!   “嗷!!”凄惨而愤怒的龙啸之声响彻整片西海。   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深深嵌入血肉,黑色太阳承受的反抗太大,龙王越是使力她就越发控制不住这轮太阳。腕上的大日黑天轮边缘开始渗出血来,云青脸色一变,双手松开,黑日在空中炸裂!   云青直接演化大日净土与朱无瑕直接演化他化大自在天是一个套路,云青凭借天书能掌握这个层次技巧,但是她控制不了。就像孩子挥动大锤对敌一般,即便她锤法再怎么精深也没办法弥补力量上的巨大差距。入道期的道法,能用和能懂完全是两回事,云青可以施展出这个法术,但不能领悟其真意所在,只知其形而不解其神就强行施术,最后只会自取灭亡。   所以云青在短暂地控制了大日净土之后立刻放弃了黑日,将其自行炸裂。   这么一炸,身躯庞大如山岳绵延的黑龙王直接被轰飞出去,但是它身体受鳞片保护,仅仅是爆炸或者撞击还不足以让它受伤。此时黑龙王已是怒极,它开战这么久几乎没出过什么招,一直被这女孩儿耍得团团转。   “升龙门!”   黑龙王狂号一声,身躯暴涨一倍不止,云青看见它爪呈弯月形,五趾并拢,有点像是修道之人在施术。之前云青也与毕方有过正面交锋,一般来说修道人施术需要诵咒、调动真气、配合法器,而这类上古异兽只需要凭借本能,出招十分迅速,威力也堪称惊天动地。   只见周围海幕一阵扭动,无数真龙虚影从中疾驰而出。   云青心中暗道不好,这黑龙王并非愚辈,它一开始抽空海水聚成海幕并不是单单为了困住云青,而是在这地方留着后手。升龙门是召唤上古真龙魂灵加持自身的法术,只有血脉纯净的龙族可以使用,龙门构建需从海水中提炼真水为媒,现在四方上下都是水幕,也就意味着云青将被四面八方的真龙虚影包围,四周都毫无通路!   黑龙王既然被云青逼出海,那就索性将海搬到了天空中,只见它游走四方海幕,周身真龙环绕,庞大的身躯藏在乌云和水幕间伺机待发。云青心目受龙魂干扰,根本辨别不清哪个是虚影,哪个又是黑龙王,她正想借助气息判断黑龙王的位置,突然背后就闪出一双利爪。   云青毫不犹豫,一连在身后叠了二十几重碎光溅玉,然后向前窜出百米,身后的黑龙王一爪就粉碎所有玉石,直逼她而来。   云青不敢正面受这么一击,她迅速反身,脚下黑焰翻滚,速度一瞬间提升到了极致,直冲黑龙巨爪而去。   黑龙王见她突然转向不由一愣,却见云青如同白色闪电般擦着它爪子的缝隙间朝它门面袭来!这回的招式并不怎么华丽,云青简单地合掌,一人来高的黑色魔焰从她双手中燃起。   她一脚蹬在龙爪,腾空而起,落到黑龙王刚刚受伤的额头之上,一巴掌就把黑色火焰朝着它渗血的伤处按了下去!   黑龙王仰天狂啸,又怒又疼,立马一爪子朝着云青击来,云青一击即退,毫不犹豫地从它额头跳下去,它一爪落空,自己给了自己一下。   云青回头嘲道:“蠢货。”   黑龙王目光阴沉,杀机如海幕般覆盖在云青四周,它不再尝试以真身击杀云青,因为它身躯太过庞大而对方又十分灵活,这么下来只会被她活活耗死。   黑龙王心念电转,立刻退入四周海幕中,无数真龙虚影从海幕中飞舞而出,从四面八方朝着云青直扑过来,避无可避!   云青狼狈躲闪着真龙虚影,但是无奈这些看不清,杀伤大的龙魂们几乎挤得满天都是,就算她再怎么能躲也免不了挨上几下。   云青刚用一条黑蛇缠住正前方的龙魂,突然脚下就是一阵颠簸,一条十分凝实的龙魂直接从地上窜出来击中她的护体真焰。云青为了维持在天空中的微弱平衡只能向下挥出一道黑焰,试图驱赶那条龙魂,她本来就站得不太稳,又要分心对付眼前的龙魂,这么一道黑焰扫出去竟是被后冲之力逼退一步。   这一步退出云青心中危机之感立刻拔升到了顶峰,因为她感觉到自己背脊接触到了冰凉的海幕。   这片海上,没有哪一寸海域不受龙王掌控。   背后的冰凉迅速扩散,云青感觉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向无尽深水中拉扯过去,水流像是刀剑般割在皮肤上,云青感觉有大量血从背上流出来。   这样下去不妙啊。云青闭着眼睛,神色安静地想道。   黑龙王用海幕制住云青,一见她不再挣扎就忍不住想要冲上去亲手解决掉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辈。他从海幕中出来,径直飞向云青那边。   它硕大的头颅探过去,一下张嘴咬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在他眼中,对方的身体被撕碎成两截,但没想到下一刻本该死去的云青睁开了眼。   那眼睛里除了深深的黑暗就什么都没有了,或者说,那眼睛里深深的黑暗包容下万事万物。   这是融合天书的代价,云青的眼睛里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而回报就是天书能将看得到和不应该看到的一切都倒映在她双目之中。   黑龙王与云青对视的一瞬间,周围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在急速远去,狂风骤雨消失了,万千龙魂消失了,无尽海幕消失了,他的爪子,他引以为傲的鳞片,他的敌人,他自己,一切都在消失。   这方世界正在被解构,然后完全重组。   一切能被认为是“存在”的东西都需要重新演算,从古至今,从无至有,从太初到末法,这片区域内的每一个刹那,每一滴时光之水都在崩解。   因果在云青生机面临威胁的最后一瞬间被强行断开,也就是说,在云青将死之时,天书直接判定了致死行为不存在。   这才是天书的真正意义。   它自行发动,强行将黑龙王咬死云青的那个动作抽走,但是天书的运用方法并不像时光倒流那么容易。它不是让时间回到了那个动作发生之前,而是直接让那个动作“不存在”了。   看上去只是一个简单的操作,但实际上达成这个效果需要千千万万复杂到难以想象的因果篡改,天书为了让“不存在”变得合理化,会将这片区域,甚至整个世界的变迁过程都重新推演一遍。然后天书根据重新推演的结果让这个被抽走的因果不形成任何断层,与世间的一切完美衔接在一起,这样一来,云青的存活直接就成为了无人可以否认的“事实”。   在天书自行完成这一切的时候,它便将重归于寂静。   云青再次闭上眼睛,身上的伤势恢复如初,双眼中流下血泪。此时,黑龙王的头颅离她只有半米远,她甚至能闻到对方对方口中的腥臭之味。   天书陷入沉寂后,她将再次面临最后的关头,生死只在一刹那间。   到底该怎样脱出死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嗯,这章再次表明金手指的重要性,我相信连给主角开挂都舍不得的作者不是亲妈。(乱说的啦!!!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沧桑一刹,云何生死   云青产生神智,然后从夭阙塔中带走天书,距今已经有十二年,这十二年来她没有一刻不在算计。   她想从十万大山手上逃脱,所以开始学着算天命,她想要从郑真真那里获得帮助,所以开始学着算人心。而十年前她当着子鸿的面取走归灵寺秘藏真本时,她才开始逐渐明白如何策划一个真正的阴谋。   就像凡人编写故事那样,她在神念中构思整个计划的起承转合,而这个故事的轴承来自她捕捉到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她是精密而巧妙地运转着的器具,算无遗漏,决胜千里,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变数都被她的气运主宰,她不犯错误,每一次迈出脚步都用天书做最精准的丈量。   可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的时候,事情反倒失去了其本来意义。   当云青开始利用天书将身边的一切都划入棋子之列的时候,当周围的一切都被划分为“现在可以利用的”或者“以后可以利用的”之时,道就离她越来越远了。   世上有些很多东西是无法计算,无法丈量的,云青现在看不见这些,如果一直看不见,那么她永远也没法晋升入道。在这一点上,她甚至连郑真真、谢遥这些人都比不上。   云青此时正处于她产生神智以来最危险的关头,而在这种最危机的时候她反而没办法投入地思考脱困之法。   黑龙王的牙齿就在离她腰侧不远的地方,下一刻,一个眨眼都不需要,它就能将云青咬成两段。可是这个极短的时间因为天书重新构造因果而被强行拉长到无限遥远的未来。   云青正处于这种错乱的感觉之中,明明身体感受到的时间正在飞快流逝着,可是神魂却丝毫不受限制,她可以有大把大把时间来制定一个突围的方法,就像她过去十二年所做的那样,去演算,然后去谋划,再然后棋子落定,绝地反击,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但是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开始想些似乎与逃生没什么关联的事情。无数散乱而破碎的片段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占据她的神魂。   脑海中最开始出现的是小孩的面孔。她想起镜都那个活蹦乱跳的乐舒,她曾说切勿以法乱道,强大的法术与道相悖则一无是处。空有强大的法术而不解传承中所载之道,同样毫无意义。   那么那个主宰着术法与力量的,被称作“道”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然后她记起了青年人的面孔,那个白发的大镜国师,不言不语,沉默着端坐虚空,他什么都没做就将云青击成重伤,险些身陨。清阳为天,重浊为地,他恰好处于这天地红尘间,静默又肃穆,背负了全部的人道沧桑。   那么那个无为而为的布局者,他看见的又是什么呢?与云青看见的有什么不同吗?   最后闪过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庞,那是九鸣城的茶老舅,他提着茶壶,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斟茶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云青看见他突然对自己抬头,长叹道:“沧桑一刹,云何生死?”   云青听了这八个字心里猛地一跳,神魂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就像从高空中坠下一般,整颗心都悬在无可凭依之处。   从论法入道,再到诸法合道,经历了漫长的修行,长久的求索,也许从豆蔻一直走到耄耋,最终获得的是什么呢?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凡人觉得修行者不老不死,但实际上修行者也有身死魂灭的时候;修行者觉得天道永恒不变,亘古如一,可是又有谁敢肯定天道不会在某一日消散于虚无呢?人对于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是难以企及的永恒,但是人都会面临死亡的;对于百年寄浮生的人来说,这方世界是永恒,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也许这方大世界也会归于寂灭,消失不见。   对于修行者而言,永恒是如此的难以企及,修行者活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相比起整个大世界看不见头的开始与终结而言实在是没有太大区别,漫长的时间就像眨了眨眼睛那样飞快地就逝去了。   既然万载沧桑也不过是短短一个刹那,那还谈什么生死之事?   是啊,不惧生死,只论大道,这才是修行之人该做的。   云青那颗悸动着的心突然一定,整个人都置身于极致的宁静中,生死大关堪破,入道门槛再无。   她抬手倾身,就这样毫无障碍地走出了海幕,凌空而立。   “大日黑天轮,红莲业火象!”   从她手里绽开一缕冶艳的赤色火苗,火光微暗,炽热之意渗透心念,火中夹着无穷无尽的恶意,这乃是灼伤神魂的罪火。   云青将这缕红莲业火一手按在黑龙王头顶,紧接着它的脑海中就被无穷无尽的红莲火海覆盖了,黑龙王浑身没出现大伤,但突然就痛苦地翻倒在地上。他越是疼痛就越想要杀死云青,而这种杀意越是炽热,神魂中的业火就愈燃愈烈。   黑龙王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翻滚,海幕倾坍,西海风起云涌,周边的岛屿没有一个完整的。   此时被拦在暴风雨中的龙女也看清了下面的状况。   只见云青竖起食指,指尖冒着一缕细细的火苗,狂风急雨没能熄灭这一点点火焰,它安静而深沉的燃烧着。   而海中黑龙王样子极为疯狂,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痛苦无比地哀嚎嘶吼,龙女怀疑这么下去它会被活活疼死。   “放、放过……我……啊啊啊啊啊!!”   黑龙王终于朝云青吼道。   “非我焚汝,汝**也。”云青手里的火苗在风雨中显得十分脆弱,但一点也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黑龙王杀机四溢:“我杀了你……!”   云青手中的红莲业火随着它情绪的起伏由刚刚的安静燃烧变得越发暴躁,黑龙王一句话没说完又哀嚎着翻滚回海里。   “待你真心俯首,业火自然会消失殆尽。”云青踏云走向龙女,站到了她的角上。   “你对他干了什么?”龙女总觉得云青身上哪里不太一样了,“你晋升入道了?”   “嗯。”云青盯着手里的火苗,“你能带我去找你父亲吗?”   龙女满口答应,又开始缠着云青讲自己的情感经历,云青一边看着底下的龙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等到月沉星落,黑龙王足足折腾了自己千百回,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云青手里的那点火苗才完全熄灭。   “失敬了。”云青从龙女身上飞下来,落到瘫在黑龙岛残骸上的黑龙王身边。   黑龙王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回给云青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我乃六道阎魔宗嫡传弟子,道号黄泉,还望龙王给我魔道行个方便。”云青见黑龙王的样子实在凄惨,于是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黑龙王用眼神问:“何事?”   “不久后会有不少仙道弟子过来,到时候龙王爷只要……”云青耐心地将计划同它讲了一边,“龙王懂了么?”   黑龙王无力地瞪着云青:“哼……”   “既然龙王已经答应,那便以上古龙魂之名与我立誓吧。”云青完全看不见它不满的眼神,自顾自地开始用玉符排阵,开始立誓。   又这么来回折腾了黑龙王一番,总算让它记清楚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同时还让它深切地认识到了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一夜下来,别说经历了生死激战的黑龙王和云青,就连什么事儿都没干的龙女此时也有些累了。   但是云青一刻也不能停,她这边刚把黑龙王放回海里,立刻就对打盹的龙女道:“走,我们去找你爹。”   龙女装作没听见,云青皱着眉推了推她的大脑袋。   龙女还是不动。   云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角。   “贱民!你再摸试试!!”龙女尖叫,一下从海里窜出老高,溅了云青一身水。   “走吧,去找你爹了。”   “谁要和你一起去见父亲啊,你这个贱民!”龙女不知道被戳到哪个敏感区了,特别想和云青对着干。   “快点,你答应过的。”   云青也不等了,直接踏空跃到龙背上,结果龙女扭腰甩尾试图将她摔下去,被云青一把握住了龙角。   龙女沉默了一下。   云青迅速放开:“抱歉……”   “不许挠我痒痒!!!”   龙女高亢无比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沉沉的夜色里。   ————   无妄魔境,黄泉圣殿。   圣殿的四壁都绘着魔图,魔图上纹路相互交错,盘绕,分岔,似乎一块块相互分离,但仔细看去又总有相交的小细节。魔纹如同满天繁星般数也数不清,它们看起来是静止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移动,变化。   从穹顶到四壁,无处不是这些代表着魔道传承的神秘纹路。   在整个圣殿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凹陷处,那地方的纹路与所有魔纹都不同。   它是完全孤立的。   一双苍白的手划过这纹路,手形极美,但过分苍白,透过薄薄的皮肤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青色血管。十指的每一个指节部分都卡着纤细的银环,每个环之间又以银链相连,银链交错,织缠成复杂的网状。   这双手一点点拂过被孤立的纹路,清脆的银饰碰撞声回荡在空旷的圣殿之中,空灵而诡异。   “黄泉,黄泉……”   “多少次沧桑变迁都过去了啊,世间竟然还有人配得上黄泉这个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六回、托付后事,重返魔宗   云青和龙女一路打打闹闹飞了差不多有三个时辰,终于抵达了金鳞岛下方深海中的龙宫,云青总算见到了传说中的金龙王。   它人身时候的样子和龙女完全不一样。   龙女相貌端庄美丽,身材凹凸有致,双腿修长有力,站直了比一般男人还高。而且她身上带着种上位者特有的雍容大气,让人在她面前不由自惭形秽,她的高傲来得自然而然,就算用鼻孔看人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而龙女的这位老爹,传说中的金龙王,除了头上的龙角外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普通老头子。他满脸褶子,头发稀疏,穿了件金色便装就出来迎接云青,倒也没有端什么架子。   可是云青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深邃与睿智,他有着走过了稚嫩与热血的老年人特有的沉静目光,不骄不躁,不动如山。   这家伙可能比黑龙王还要难以应付,云青在心中默默地把金龙王那三成胜率降低到一成。   “可否与小友借一步说话?”   云青还没开口,金龙王就和蔼地说道。   “自然。”云青点头,朝着龙女温和地笑了笑,龙女回她一个鬼脸。   金龙王让龙女自己闭门反省,然后将云青带去了海面之上。   这边青龙王和谢遥刚刚打过一场恶战,所以金鳞岛被整个儿掀出去很远,岛上还有不少焦黑的痕迹,看来当时战况确实惨烈。   金龙王见云青看着那岛,于是道:“前几日青龙王与人比斗时没收住手,岛上好好的一个宗门也毁于一旦了。“   “这宗门与您有关?”云青奇怪地问道。   金龙王一愣,然后摇头:“没有。”   “那您为何遗憾?”   金龙王看了看云青,苦笑道:“都不容易啊,求道之人,不管修为多么不济,功法多么浅薄,都是不容易的。”   云青不太明白,但还是作了然状点头:“道阻且长,谁都不容易。”   金龙王似乎看出她没什么感触,于是也不再谈论这个,他道:“小女给你添麻烦了,她脾气不好,但性情纯良,还请勿怪。”   “这一路上我还得多谢龙女呢,哪里会添乱。”云青明显是心口不一。   金龙王看着她,突然笑起来,这笑容竟有些孩子气:“你是第一个坐她背上的人,之前那个鲛人也跟她提过这事儿,被她痛揍一顿后就不敢多说一个字了。你乘着她回来时我还在想,不会是这孩子被人抓去当坐骑了吧,不料是她自愿的。”   云青没想到金龙王连自己闺女那点感情问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尴尬地咳了一声,没有接话。   “这次本来是让她吃个亏,长个教训,没想到让她遇上了你。”金龙王慈祥地说道,他目光诚挚,“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热情大方,长得漂亮。”云青这方面积攒的词汇量少得可怜,她绞尽脑汁地想,“飞得很快,怕痒。”   金龙王大笑起来:“这倒是大实话!”   云青立马不说了,要是说错什么就得不偿失了。   老龙王捋着胡须道:“我知道她与鲛人的事情,可是我帮不上忙。情之一字,凡是天地间有灵之物都会经此一遭,看穿的人太少,若是她深陷其中,我也没法责怪什么。”   金龙王的眼睛十分明亮,带着太阳般暖洋洋的金色,他的眼神显得宽容而博大。   他接着说道:“我们天地异兽,虽然天赋异禀,但求道一途仍不免历经艰险。道途是世上最孤单的路,分明有那么多人一起走,可是偏偏心境这种东西谁也插不了手,天道把这么个相互扶持的机会都给夺去了,我们就得全靠自己。灵药管不得用,法宝乃身外之物,至于爹娘朋友,他们有谁能替你悟道么?”   云青深以为然,她从未想到作为异兽的金龙王也能想这么多,他看上去与青龙王和黑龙王都不同,因为他身上兽性很淡,而人性却十分明显。   金龙王笑着笑着神色又有点黯淡了:“小友,实不相瞒,我已时日无多。”   这时候黎明刚刚降临,微茫的晨光从遥远天际穿透海雾而来,生生不息的力量支撑整个世界运转。可是云青身边这位睿智的老龙王却像是西沉的落日,散发出温和的余晖。   云青不知道他这么跟自己说是什么意思,毕竟她与老龙王见面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说了十句话的样子。   “我想将女儿托付给你,不知可好?”   他之前说自己快死了云青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老龙王要说的居然是这个。   “这……”云青沉吟了一下,“虽想得龙女帮助,但我恐怕无力护持。”   云青这话说得够过分了,她的意思是,虽然很想龙女帮她,但保证不了龙女的安全。   没想到这位龙王老爷居然摆了摆手:“我的孩子何须别人护持?”   “恕我直言,我与龙女相识不足两日,与您相见不足两柱香功夫,实在受不住您如此重托。”   云青觉得金龙王看见自己身边的郑真真和阿芒就不会敢把女儿送过来了。   “六道阎魔宗嫡传是吧?”金龙王收起来和蔼的表情,看了一眼她衣服上的图腾,肃然道,“若你愿意带她去看看这个乱世,我便用这条老命替魔道镇守西南海。”   云青哑然,哪里有这样把自己女儿往外送,完了自己还替别人卖命的?   “……多谢龙王。”   虽然奇怪,但这金龙王说的不是假话,她能感觉到。   云青一开始以为金龙王不好忽悠,拿下他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没想到立刻又有了转折,人家根本不需要忽悠,自己就倒贴上来,还顺手附赠一个龙公主。   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情换了以前云青得掐算好久,不过此时她心态却大有变化,顺其自然吧,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龙王看她神情坦荡而平静,不由赞许地笑了笑,他唤了龙女出来,然后对云青道:“你记得莫欺负她。”   云青点了点头,龙女一脸莫名其妙。   “跟她去吧。”金龙王慈和地摸了摸龙女的长发,眼中没有不舍,只有温情。   “啊?”   “随我回六道阎魔宗。”云青笑着道。   “什么意思?”龙女有些慌神,但马上又故作镇定地对龙王撒娇,“老爹我是被那只鲛人骗走的啊!我没有私奔!你不许不要我!”   “我知道,你受苦了,今后也许有更多的苦难要你承受,但是别怕,我一直都在。”金龙王安抚她。   龙女听出了他话里告别的意思,皱眉道:“我到底为何要走?”   “去见证一个时代,一场浩劫。”金龙王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云青的,那眼神仿佛穿透她看见了将来的无数腥风血雨。   云青若有所悟,她认真地朝金龙王点了点头,然后对尚在回味这句话的龙女道:“走吧,与我回宗。”   龙女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金龙王,然后显化真身,在天空中盘旋几圈。   云青踏云而行,几步落在她头顶,正好坐在两角之间的位置,正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走吧,往南,去无妄魔境。”   “魔道正统的地盘?”龙女其实很少出门,从她说话都不怎么流利就可以看出来。   “嗯。”云青点头。   “听说你们喜欢同门相残?”龙女好奇的问,好像大部分散修都是这么觉得的。   云青无奈:“竞争颇大,但同门相残还不至于。魔道九宗犹如一体,我们内部十分紧密。”   “听说你们在南海杀了很多魔道,怎么不是同门相残?”龙女觉得云青没讲实话。   云青不好怎么说,因为最近十年在南海大开杀戒的人就是她自己,于是道:“南海是南海,无妄魔境是无妄魔境。”   “听说你们几万年都没过门?里面是不是还穿兽皮衣服啊?”龙女喋喋不休。   云青有些无奈,但又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回到金龙王身边之前,她一直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坎坷情路,其实是对马上要见父亲而感到紧张,她不断劝说自己内心,这并不是她的错,都怪那个该死的鲛人。现在她没话找话地拖着云青问来问去,其实还是为了掩饰那种离开家人的不安。   说到底龙女还只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动物,心里不安,可是性子高傲得不行,所以只能自找罪受。   云青摸了摸她的角,在她发作之前挪开了手。   “没事的,不用怕,到了无妄魔境我自然会照顾你。”   这声音很小,龙女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但眼睛却突然有点湿润。   太阳终于挣脱了海面,万丈光芒闪耀,无尽波涛皆企望东方日出之地。   云青回头,看见金色染遍了视线所及的每一个地方,云层与岛屿,天空与海浪,充满着光辉的太阳升起来了,这个世界又要面临越发黑暗的一日。   她安然闭目,黑发临风飞舞,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覆盖在她周身,没有一丝阴暗,没有一丝肮脏。   ——柔和而慈悲的,就像神明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五点半完成了第三更,今天的一万字也达成了,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八十七回   第八十七回、黄泉圣会,忠将反骨   张小武最近把小池边的那个木棚子改成了竹屋,屋前虽然种着不少花草,但没有种灵药。他到这里后不久,黄泉魔尊就离开无妄魔境前去西南海域了,所以这些天来望月峰上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张小武还是感觉很舒适的,这里没有外门中龌龊的争斗,每天修行,赏赏美景,种种花草,也过得充实。而且从短暂的相处来看,黄泉魔尊为人不错,至少在张小武看来她还是很温和可亲的,根本不像外界所传一般凶残。他觉得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山上太空荡了,除了偶尔从山头飞过的鸟儿,几乎再没见过什么活物,整座山都是死寂一片。   看来宗主对黄泉魔尊的确是万分宠爱,不然也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把整座山都清理得如此彻底。   张小武心里正不住地感慨着,突然不远处就传来一阵草木婆娑之声,这四周可没有野兽,哪儿来的踩在草地上的声音?莫非是黄泉魔尊回来了?   他一想到这儿,立刻抬头往沧浪亭那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拨开杂草,一脸不耐烦地朝他走过来。   那女子穿了身金色长裙,裙摆层层叠叠的,就像鳞片一般,她长发微卷,眼里泛着雍容华贵的金色。而张小武的全部视线都被她头顶那双龙角给吸引过去了,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那女子双腿修长,几步就走到了小池边上,她比张小武还要高一个头,俯视着他道:“贱民,谁允许你盯着本公主看了?”   张小武嘴巴长得更大了,心里叫道:“本公主?这是个什么自称啊?”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跪下!”龙女冷笑着睨了张小武一眼,身上的真龙气息逼得他退了好几步。   “你欺负他作甚?”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张小武从来不知道自己见了黄泉魔尊会感激涕零,他躲开那个长着龙角的“公主”,飞快地跑向替他说话的云青。   云青走得比龙女慢些,与往日一般闭目赤足,神情温和,她还穿着那身白衣,除了衣角上的古朴图腾就没有其他缀饰了。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双目无神,没有生机。   她安抚地朝着张小武笑了笑,然后道:“这是龙淮,你称她……公主殿下便好。”   “听见没有?叫公主殿下,快点。”龙女一路上被云青哄得很开心,连真名都告诉她了。   “……公主殿下。”张小武一脸憋屈地喊了。   云青走到龙淮身边,问道:“这儿能住吗?”   她指着这又清又浅的池子,一脸正经。   龙淮则是一脸“你是有多小气啊建个龙宫至于建在池塘里吗”的表情,怒气冲冲地开始撸袖子。   云青一把握住她的手,掌中玉光若隐若现:“别动手,这里还有个经不起打的小家伙。”   二十七岁的“小家伙”张小武郁闷地看着两人商量建龙宫的事情,心想这位公主以后难不成还要跟他当邻居?   “谁要揍他啊!我自己把池子挖大点你还不让吗!?”龙淮一脸委屈,用力甩开云青。   云青咳了一声:“那你继续,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就找……”   云青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阿芒和郑真真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到张小武身上。   张小武一个激灵站直了,心里拼命叫“千万别是我千万别是我”。   “嗯,找这个人。”云青一锤定音,龙淮在心里迅速把张小武划为“没用的下仆”。   “过来,给我把这个坑挖成一个湖。”龙淮毫不客气地使唤张小武。   张小武只能苦着脸上前去。   云青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龙淮警惕地问道。   云青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林间:“去见我师尊。”   阎魔天子峰,这次遣渊魔尊竟然不是在偏殿召见她,而是在正殿中。正殿结构与偏殿相似,但是更大些,整座宫殿还是灯火覆盖却永远照不亮的样子,里面主座前摆放着十八个屏风,每一个上面都绘着完全不同的地狱图,十八个连在一起显得比起偏殿还要阴沉恐怖几分。   云青走进去的时候,遣渊魔尊正坐在屏风之后,而殿上几位前辈长老,还有千变等嫡传弟子都在听他交代着什么。   “哦,黄泉也赶回来了,那正好,你明日随我去参加黄泉圣会。”   她前脚刚踏进正殿,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遣渊魔尊就在屏风后向她招手:“来来来,让本座看看你此番出去又有何长进。”   云青低头浅笑,忽视掉周围所有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前,整个正殿中都只能听见她压抑的脚步声。   “此番黄泉机缘巧合下终于晋升入道,也算是没有辜负师尊这十年来的精心教导。”   她走进屏风,向神情严厉的遣渊魔尊施礼。   谴渊魔尊点点头,脸上肃容不变,但话里的意思还是赞扬的:“不错,修行十余年便晋升入道,你也可以跻身当世才俊之列了。”   “师尊教导得好。”云青诚挚地说道。   他们两人把一众长老、弟子晾在一边相互吹捧了一番,然后遣渊魔尊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厚此薄彼了,他清了清嗓子,对所有人道:“之前我们说到南海之事,易渡,你这几天可有想出什么好计策?”   正殿阶下,左起为首一人向前一步越众而出,他高大挺拔,面容英武,手持长戬,身着黑色铠甲,赤色披风,一走出来便有种锋锐之气穿云而起,云青觉得他的气质与上古时征伐天地异兽的武将颇为相似。   他面容冷硬,只说了一个字:“杀。”   云青十年来虽然都是照着这个字做的,但好歹在众人商谈此事之时说的是“弟子觉得应该迂回一下,若是对方反心不改再给他们一个教训”……当然,她一般是没空做前面这半的。   好在殿上众人相互之间也比较熟悉了,大家对于易渡这个说话风格倒也习以为常。   云青站在遣渊魔尊身侧,感觉到他有点无奈,他挥手让易渡魔尊退下,然后叹道:“你这几天就只想出这么个字么?”   易渡魔尊冷着脸站回原位,道:“对。”   云青抬手,以广袖掩住笑容。   “黄泉,你怎么看?”   如果没有看错,遣渊魔尊刚刚应该是瞪了她一眼。   云青放下袖子,垂眉敛目,神情一下就严肃起来:“师尊既然已经将南海之事交予易渡前辈,我想他定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一句话又把事情推给了易渡尊者。   “你镇守南海十年,何不说说自己是怎么做的?”   云青用余光看了一眼易渡,他神情依旧十分冷淡,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如同雕塑一般。云青自然不会在这种高层集会上驳大长老的面子,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老实说道:“……杀。”   云青敢肯定遣渊魔尊瞪了她一眼,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就听见阶下爆发出一阵笑声。这声音爽朗而英气,但听得出是女子之声。   遣渊魔尊座下右侧末尾,一个红衣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接下来千变等几个和云青比较熟的嫡传弟子都笑了。   云青连忙道:“师尊,我是说……”   “好了,既然南海之事已有对策,那大家都散了吧。”遣渊魔尊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云青心道,就这么两句一模一样的废话他到底得出了什么对策啊?   可是众人都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一齐施礼,然后纷纷退出殿中,只留下遣渊魔尊和云青两人。   云青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他讲讲这次的西南仙踪,于是待众人离开后才道:“师尊,西南海一事我已略有了解……”   “这番话你留到黄泉圣会上说。”遣渊魔尊淡淡地道,也不提之前南海的事情了。   云青点头,十年间她也有听过黄泉圣会的事情,似乎接引她入门就是黄泉圣会做出的决定,原本云青以为是个比较琐碎的普通会面,但事实上根本不是。   无妄魔境中一共有魔道九宗,九宗虽然彼此独立,但实际上关系却极为紧密,就跟同一个门派中修行不同传承的派别一样。九大正统均不得影响彼此内部的决策,但总有些问题涉及整个无妄魔境的发展,而这种问题一般都交由黄泉圣会解决。   如今九鸣之乱正式上升为道统之争,人道、妖道战争白热化,仙道、佛道争端渐起,酆都城、神隐门这种正统传承尽皆入世,整个大世界正处于万年未见的动乱前夕,局势一触即发。   远居无妄魔境的魔道正统,此时也正式面临着不可回避的抉择问题了。   黄泉圣会的开启似乎也在昭示着这一点。   遣渊魔尊突然问道:“你觉得易渡魔尊如何?”   云青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认真答道:“将才。”   “你今天除了一个字就只会说两个字了吗?”   云青立刻改口道:“易渡前辈是个将才。”   “……”   云青见遣渊面色不善,于是连忙补充道:“一往无前,骁勇善战,宗中再无他人可挡其锋芒。然则再锋利的剑也只能是剑。”   遣渊魔尊神色不定,不经意地问道:“那千变呢?”   “心思细腻,手眼通天,长于应变……”云青说道这里,突然沉默了一下。   遣渊魔尊看着屏风上的炼狱图,淡淡地将她的未尽之言说完了:“然有反骨。”   云青心下一紧,一言不发,两人陷入森冷的沉默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呜呜呜感觉留言一点没少的样子……好开心!   最近标点可能有点乱,我在后台看明明是正常的,但点开看就不大对了……jj抽了吧。   第八十八回   第八十八回、黄泉圣会,魔道圣者   夏已深,天气愈发燥热,暴雨愈发频繁,然而望月峰林深之处却依旧带着些阴冷的意味。   沧浪亭,云青立在亭前溪涧之中,一次次捧起清流清洗手中看不见的兵刃。这么热的天,她还换了件黑色长袍,袍子的下摆浸在水中,边缘处纹着的红莲在水里漂浮着,栩栩如生。   “你在干嘛,”龙女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里,捧着张小武给她带来的冰块消暑,她现在真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呆在水里。倒不是她羸弱得受不了这边的燥热,而是离了西南海域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多少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浣刃。”云青叹道,清凉的水流顺着流畅的弧线滑落,她的手贴紧弯刀,感受它微弱的脉动。   “天天洗它做什么?你最近又不用。”龙女不解,她转头对立在一边的张小武道,“去给本公主找点好吃的。”   张小武连连点头,飞快地跑去找吃的投喂这个龙公主。   云青将弯刀放入水中,指尖擦过刀刃,甚至轻轻下压,但是根本没有受伤:“它会长大的。”   龙女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她手里:“连看都看不见,你怎么知道它长大了?”   云青将弯刀拿出来,轻声道:“真刚。”   只见清亮透彻空气中渐渐泛出一点金色,这点金色渐染出去,缓缓形成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真是刀锋。很快,整个刀身都变得清晰可见了,这是一柄修长而优美的弯刀,刀刃极薄,带着断金削玉的锋锐之气。   “这样就看得见了。”云青又将它放回水里,细细清洗,这种颜色又迅速淡去,弯刀变回了原来看不见的样子。   “!!!”龙女惊奇地扔了冰块,跑下来看她手里的弯刀,“它会变?”   “只有变了才能用。”云青无奈,“而且变化时限制很大,总之不太方便。”   “帅死了!”龙女一脸兴奋地看着她洗刀,“能变很多种还是怎样?”   “应该有八种,不过有些要等它长大才行。”云青不习惯和人挨得太近,一边解释,手里的动作也一边慢下来,渐渐的刀中微弱的脉动消失不见了。   云青将弯刀缓缓收回,今天暂且这样吧。   “唔,怎么才会长大?”龙女好奇地问道。   云青笑而不语。   “快说!”龙女怒吼。   “公主殿下,你看这冰调雪藕丝如何?”正在云青为难要怎么满足龙女的好奇心时,跑去给“公主殿下”找食物的张小武回来了。   龙女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这是什么?”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云青看了一眼张小武捧着的东西,心想这小子倒是个会讨人欢心的。   龙女一听“佳人”就立刻开心起来:“来来来,给我尝尝。”   云青安静地立在水中,也不上前,她已经好些年没有碰过食物了。   “你不要么?”龙女直接用手去抓,可把捧碗的张小武吓坏了。   云青摇头:“辟谷。”   “嗯?我一直以为仙道才辟谷呢。”龙女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   “仙道如今也不辟谷了。”云青看了看她的吃相,顿时觉得自己望月峰上只怕要开支大增。龙女原身能绕山顶一圈,这点东西哪里填得了她的胃。   “黄泉。”   云青抬头,心下一惊,这声音出现得突兀,连她都没有感觉到来人是谁。   从林间走出一个黑袍道人,神情严肃郑重,长须被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袍角上纹着“阎魔天子”的古字,正是遣渊魔尊。   “师尊……!”云青从水中走出来,躬身施礼。这还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看见谴渊魔尊离开阎魔天子峰。   张小武“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大声道:“参见宗主。”   遣渊魔尊没看他就直接挥手让他起来。   他看了看云青,然后淡淡地说:“我们走。”   龙女问:“你们去哪儿?”   遣渊魔尊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向来威严肃穆,居然把龙女都给震慑住了。   “遵命。”云青再次施礼,然后伸手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黑袍。   遣渊魔尊没有多说,背后阎魔虚影一闪而逝,他瞬间腾空而起。云青足下升起黑焰,紧随其后,她一贯赤足,苍白的脚踝与漆黑的魔焰交织成诡异的美感。   遣渊魔尊飞得不快,显然是在等云青,云青落后他一步,也不多言。   “此番只带了你一个,所以也不用多行虚礼了。”遣渊魔尊看着远方云层,目光沉凝。   云青走到他身侧,心里有点摸不准遣渊的意思。一般来说宗主出行都是颇有讲究的,毕竟魔道正统九脉,每一位宗主都是当世最顶尖的大神通者,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局势变化。可是这次出行遣渊连个道童都没带,亲自来了望月峰叫上她就出发了。   “黄泉圣殿在忘川与记川交汇口下方,修为不济者进去有死无生。”遣渊魔尊给她解释了一下这次黄泉圣会的情况,“这次召开黄泉圣会之人乃是魔道圣者,他不喜人多,所以每宗都只来了一人。”   魔道圣者?   一般来说黄泉圣会是九宗长老轮流主持,没想到这次竟是魔道圣者亲自来召开。说来这魔道圣者也与其他道统的圣者们有些不同,人道圣者便是履天坛宗主,仙道圣者是神隐门门主,妖道圣者是清川山府的万妖之祖,鬼道圣者是酆都城城主,最近出现的佛道圣者则是归灵寺前辈大能。这么看来,各大道统的圣者都出自某个正统宗门,但是魔道圣者却有些不一样。   魔道圣者不属于任何一个宗门。   关于这点云青也有想过。魔道本身就与其他道统有些不同,其他道统中正统传承最多两脉,比如仙道的神隐门和眠凤廊,又比如人道的墨陵剑阁和履天坛,神隐门在实力上稳压眠凤廊一筹,两者间不存在什么争势的问题,而人道圣者出世的时候墨陵剑阁已经避入小世界不问世事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争端。   但是魔道足足有九脉正统传承,分为九个完全独立的宗门,还都坐落在无妄魔境之中,彼此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果魔道圣者真的诞生于魔门九宗中的某一宗,其实是非常影响九脉传承间平衡的。   但是如今的魔道圣者却从未表示过自己属于哪个宗门,他一直以来都坐镇黄泉圣殿,维持着各宗之间融洽而紧密的联系。不得不说,这才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云青想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遣渊魔尊那句话上,“每宗都只来了一人”,那他们俩算什么事儿?   “……师尊,你是不是算错了?”   遣渊斜睨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道:“你是黄泉。”   云青心下一怔,明白了遣渊魔尊这话的意思。她早就知道这个从黄泉圣殿魔图秘纹中产生出来的道号有些不寻常,但没想到对于魔道而言,这个道号代表的也许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符号化的象征。   “因为你是黄泉,所以黄泉圣会你必须去。”遣渊看向下方,道,“下去吧。”   下方激流湍急,两条宽广地看不见边的河流在这个地方有了一小段的交汇,两河流向不同,但这段河道比较平缓,交汇之处也很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巨浪声声,震耳欲聋。遣渊魔尊踏云而行,走入漩涡中如履平地。   云青身上黑焰一盛,然后骤然熄灭,她飞快地向着河水坠落。比起平稳的飞行,云青一向比较喜欢这种毫无依托的坠落。自从十年前看过朱无瑕与寒晟那场斗法之后,她就对这种仿佛下一刻就会粉身碎骨的感觉有些欲罢不能。此番顺利入道能够看破生死大关,说起来也受了朱无瑕当年气势的影响。   云青落入漩涡之前抽出弯刀,刀身迅速泛起水光,刀锋蓝幽幽地荡漾着,宛如波纹涌动。   她的刀尖先入水,水流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每一次流转变向,都通过刀身传入她的身体,她仔细体味着这种与周围环境完全融合的感觉,与入道前真是完全不同。   入道之前看见的是水流本身,而入道之后却能看见水之“道”。   她能通过这些细小的波动在脑海之中直接产生水流的样子,她能分辨每一个细微的声音的来由,如何产生,如何消失。这些以往需要依仗天书推演的东西,几乎是像本能一般出现了。   入道这个境界并不是指对道的理解达到了很高的层次,相反,这只是一个开始。入道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感官,就像眼睛用来辨别颜色,鼻子用来辨别气味一样,入道是修行之人用来辨别世间无数规则的基础。   换言之,只有入道,才能悟道。   云青心中颇有感慨,世间万物在她感知中都变了样子,每一种事物,就连这水流都是全新的。她完全沉浸在对道的感受之中,一时间也没有关注遣渊魔尊往哪儿走了。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她顺着水流一路向下,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就落到了实地之上。   谴渊魔尊站在她正前方,离得很远,黑袍无风而舞,神色一如既往地严厉深沉。   云青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突然发现她落下来的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黄泉圣殿四壁都是魔图,纹路复杂而细致,看久了有种神魂疲惫的晕眩感。圣殿修建得磅礴大气,但小处又十分精巧独特,云青总觉得在哪儿看过与这个相似的构造。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阵,但是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了。不过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从地面到穹顶的高度,相比起这个圣殿的大小来说,似乎有些低了。   这圣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云青只好暂时不去想它,把注意力放回自己师尊身上。   她注意到遣渊魔尊那个方向才是黄泉圣殿的正门,那门后还能看见湍急的水流,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隔开了,对里面没有影响。除了遣渊魔尊,还有大概四五人从那门走进来,他们浑身都裹在看不清的黑雾之中,云青只能辨别出遣渊一人。   她落下来的地方似乎在整座大殿中央,四周既没有水流也没有屏障。   云青有点奇怪,她只是闭眼走了会儿神,也不知道从漩涡下来的时候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莫非是她自己从那大门走进来的?   遣渊魔尊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向云青走来。其他几人也各自就位。整座大殿中寂静一片,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不多久,又有几人陆陆续续地从正门进来了。   现在整座圣殿中一共十人,围这地上魔图的纹路站成圆形,所有人都在等圣者的出现。   云青感觉压力很大,十人的距离几乎是对等的,遣渊魔尊站在她左手边,而她右边是个看不出样子的黑影。云青有种感觉,其他人看她应该也只能看见一片黑影。   这么站了一会儿,云青只感觉沉如山岳的魔道气息在肆意蔓延,其他九人都没有掩饰气息,这感觉让她呼吸困难。整整九位魔道正统的领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气势全出,单单这么站着就让她倍感不适了。   她看了眼自己左边的遣渊魔尊,他闭目养神,看上去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但是他的样子与云青平日里见的完全不同了,就像是从沉睡中醒来的猛兽一般,什么都不用做,有种光是气息就带着致命之感。   云青在这种压迫下竭力维持着笔挺的站姿,感觉有冷汗不断从后背滑下。   就在她感觉难以支撑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这声音像是小片的金属碰撞发出来的,一声又一声,直摄心魄。那人从正门进来,云青最先看见的就是他那双手。   手形极为优美,银色锁链缠绕成让人窒息的网状,从网中隐约窥见那点点白皙的肤色竟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那双手忽然抬起,轻抚过唇角,只听见魔道圣者略带笑意地说道:“黄泉,你踩着你自己的魔纹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八十九回   第八十九回、守望之人,战前议事   云青一听,立刻抬起脚往后退了一步。   一身白衣的魔道圣者缓步走过来,看着她脚下那片小小的凹陷处,云青也不由自主地低头。   “我的……魔纹,”   魔道圣者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而对剩下九位参与黄泉圣会的人说道,“其实今日也没什么大事儿,本座就是提醒诸位一句,是时候准备出征了。”   准备出征还不是什么大事儿,,   云青没想到魔道圣者一进来也不让人讨论,直接就抛出这么个消息。   他走到诸位魔道巨擘中央,双手交叉,用轻松而愉悦的语气道:“诸位且谈谈最近宗内宗外的动向吧,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云青觉得圣者的存在十分特殊,一般来说有这么几种。一种是人道圣者,他是支柱,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道统,佛道也与之相似。而另一种是黑幕,几乎所有动乱都隐约看得见他们的影子,比如仙道、鬼道。剩下的妖道圣者存在感很低,活了万年,大半时间都在睡觉。眼前魔道圣者则像是引导者、守望者。   他对于魔道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归属感,但是他在尽可能地维护着整个道统的平稳发展。他不做决定,只提意见,仍由魔道做选择,他放手让这个道统走向未知的道路。   至少目前看来,这是云青见过的最不靠谱的一个圣者。   “破灭天魔宗,魔军备战已悉数完成,只等诸君一言,我宗便可冲锋在前,为魔道执战旗,擂战鼓。”   第一个说话的是云青右边那人,没想到他是破灭天魔宗的宗主。   “六道阎魔宗,六道生死轮已经炼制成功,待到大挪移阵就位便可投入战场。”   接下来是遣渊魔尊,云青在遣渊魔尊的屏风上见过六道生死轮,她没想到这种毁天灭地的战争法宝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炼制完成了。   “极狱罪魔宗,我宗嫡传弟子已将十八座大挪移阵分别藏于北川、南风、西海深处、东海诸岛,每两座间连接完成。还请诸位过目。”   云青左边第三个人抬手,将九枚玉简送到所有人手里,那玉简做得极为精巧,用细细的紫金线勾勒出阵法,只有输入对应的魔道真气才能开启。玉简中所记载的正是十八座大挪移阵的详细位置。   “花天欲魔宗,细作和战俘便交给我们吧,我宗玉女大典自可化敌为友。”   这声音纯净而优美,怎么听都和“欲魔”二字搭不上边。   “欺世心魔宗,百余名弟子已投身各大圣地内门,三名嫡传已经跻身长老之位,名单和信物在此,诸君可随意差遣。”   这人也伸手飞出几枚玉简,炼制手法与之前极狱罪魔宗有些不同,但同样保密性极强。   接下来是北邙尸魔宗、净水寒魔宗、业火炎魔宗、万象灾魔宗,这几宗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们的筹备活动,纷纷表示已经做好了开战准备,只等诸君一声令下,就可以派人前往九鸣城。   最后,圣者才道:“诸位,这是几万年来我魔道第一次踏出无妄魔境,相信诸位也明白,已经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其实云青不太懂为什么对于魔道而言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南风大陆离这儿不知道多远,况且人道与妖道相互倾碾,怎么看也和他们关系不大,不知为何魔道圣者就认定这次他们非出世不可。   “为何是这次?”有人问出了云青心中的问题。   他说道:“倾天之战时动静可比现在大得多,为何我们在这个关头出世,而不是那时候?”   魔道圣者突然看向云青,他道:“因为黄泉现世了……”   云青顿时压力倍增。   魔道圣者的话还没完:“我魔道无数年未见的黄泉现世了,而神隐门从不曾聚首的十子也聚齐了……”   “没有人见过神霄子,如何能说十子聚齐了?”又有人发出质疑。这也是近些年来许多人的疑惑,神隐十子同时现世传得沸沸扬扬,可是身为十子之首的神霄子却踪迹全无,这不是很奇怪吗?   魔道圣者笑道:“别想太多,我就见过那位,神隐十子确实聚齐了。还有佛道的圣者,眠凤廊的火凰,连妖族那位都闻着味儿醒了,魔道自然也没有理由沉默下去。”   “要知道,倾天之战那会儿可没有现在这么多异象。九鸣之乱还只是一个开始,确实闹得不大,可是其中牵涉的道统已经够多了。再过个百年,这将不再是一场人道与妖道的道统之争,而会成为一场浩劫。”   “渡过劫难之人……自可超凡入圣。”   魔道圣者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席话,圣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圣者大人,我宗近日还探到一些消息,望与诸君相商。”谴渊魔尊打破这片沉寂。   “说来听听……”魔道圣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遣渊则看向云青,云青这才记起他在阎魔天子峰的时候说过“这番话你留到黄泉圣会上说”,而“这番话”毫无疑问就是指她在西南海域探得的情况了。   “咳,前些日子有人曾在西南海域窥见仙踪,于是晚辈前往探查此事,收获颇丰。”云青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将遭遇仙道斗法一事娓娓道来。   她略作分析道:“被派去西南海域的是神隐嫡传,洞玄子,此人入门不久但资质、心性无一不是上佳,修为也颇为高深。不过看起来对方似乎没有什么经验,斗法之时将动静闹大了,这才被晚辈抓住空子。”   “晚辈以为神隐门应该会在近期调动大量门内精英前去南风大陆。通天神脉上想必有人算到了无妄魔境将在不久后出世,所以派洞玄子作为先锋,企图将西南海域完全封锁起来,拖慢魔道进攻的脚步,甚至能在海上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晚辈去的时候正遇上洞玄子与青龙王斗法,听他们的话,似乎是约定三局两胜,青龙王输给了洞玄子,便要替仙道办事。”   “诸位前辈都知道,海上的事情三位龙王说了算,只要龙王点头,那么无数海族便会与我们为敌。所以晚辈趁青龙王胡搅蛮缠拖住洞玄子时,先他一步找上了黑龙王,胁迫……劝服黑龙王为我魔道镇守西南海域。之后晚辈又去见了金龙王,同样劝服了他。所以眼下有两位龙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剩下的青龙王尚不知情况如何。”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云青把后面攻破两个龙王的内容说得很含糊,重点放在了洞玄子身上。   所有宗主都比较在意神隐门大规模调动弟子一事,云青身边那位破灭天魔宗宗主说道:“做得不错,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别说探听消息,阻拦计划,就连门派心法都还背不全呢。”   云青听出其中的善意,于是恭声道:“这是晚辈该做的,称不上什么大事。”   “这样,我宗有几位嫡传弟子在门内可以调动,青龙王一事便交给我们吧,几人同去必能拿下。”说话的是极狱罪魔宗宗主,他们门中嫡传弟子最多,好像有十几位,但是实力相对来说比较参差不齐。   “不行,几个人去还是略玄,因为眼下西南海域不仅仅有青龙王,也许还有神隐门将派来的那些精英弟子。”谴渊魔尊道,“不如各宗都派出一些人,然后在仙道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眼下备战紧张,恐怕没有多余的人手,有实力拦截仙道大军的几乎都不在。”花天欲魔宗宗主想了想,反问道,“不知几宗可有前辈能出手?”   魔道圣者打断她,道:“慢着,神隐门派出的都还是这代弟子,我们不能乱了规矩。”   今天魔道要是用前辈大能去袭杀仙道的后辈弟子,那明天仙道自然也能这么做,下棋也好,战争也好,都得讲规矩。   云青想了想,看着遣渊魔尊道:“设伏的事情……弟子与黑龙王立约,他会先同洞玄子比斗,输了便与之结盟,然后待仙道派人来就反杀一记。金龙王立约之时也曾说过,愿与魔道共存亡,想必会拼尽性命。只要能派出一人拿下青龙王,我想仙道在没有什么防备又遭遇同盟黑手、无数海族进攻的情况下,应该很好解决。“   魔道圣者颇为欣赏地说道:“你很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诸多关隘设计着实不易。“   “圣者谬赞了。”   “那行,我宗会负责西南海截杀一事。多谢小友相助。”极狱罪魔宗宗主看上去也很和善,没有一点长辈架子。   魔道圣者双手一合,银饰叮呤当啷地响起来,众人都看向他。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哪宗愿先去九鸣城替我无妄魔境开路?”   “我宗当仁不让。”破灭天魔宗宗主立刻道,他们一向以战意凶猛闻名,宗中嫡传个个都是为了战斗不要命的疯子,其中朱无瑕杀起来那更是千万人不可挡。   他一开口,其他宗主就不再多说了。前锋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九鸣城对于魔道而言是个全新的战场,他们离得远,无法及时补给,同时消息传递也十分不便,可以说最先去探路的人处境最为危险。但是魔道九脉也不惧这点危险,之所以不争这个打头阵的位置并非因为胆怯,而且因为破灭天魔宗最适合这个。   魔道圣者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炽色:“好,黄泉,你带领破灭天魔宗弟子前往九鸣城,尽快出发,切勿耽搁。”   云青心里一惊,连破灭天魔宗宗主都看向了她。破灭天魔宗弟子理应由朱无瑕等人带领,怎么算也轮不到她这个六道阎魔宗的嫡传啊。   难道说,对于魔道圣者而言,她也是不具有宗门归属的……纯粹符号象征?   魔道圣者也没打算解决云青的困惑,他轻快地道:“黄泉,此行十分艰险,九鸣城中坐镇的胡寒眉也许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还强,不过本座还是希望你能做件事情……”   云青肃然道:“还请圣者下令。”   “杀了胡寒眉,将她的心脏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一万字达成~   第九十回   第九十回、孤军无援,再遇清尘   西北十三障中,满天云霞灿烂,无数光华闪烁的飞剑在天空之中穿行着。   穿过苍翠的枝叶抬头看去,天空中的霞光投映在双目中显得微微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外面的世界与十三障隔绝开来。天空中御剑飞行的光芒时不时交错,虽然数量庞大但仍显得有条不紊,他们安静而有序地散布在天空中的每一个地方,在他们的俯视之下,整个十三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些御剑飞行之人不论男女老少,尽皆白发,神情冷淡肃穆,不带一丝人情味。   每当天空中掠过剑芒,浴月握剑的手就紧上一分。   云青倚坐在树下,看上去有些虚弱,她用黑色长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袍角的红莲栩栩如生。她看着身边侍奉的少女道:“别紧张了,他们不会下来的。”   “……是。”浴月握剑的手还是没有一丝放松。   云青摇头,浴月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刚刚入道不久,此番被派来南风大陆还是她第一次出宗门。   “你怕么?”云青见她实在放松不下来,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   浴月眸光一凝,毅然道:“回禀魔尊,浴月不怕。”   云青接着问道:“就算是此时身陷神隐门埋伏也不怕?”   浴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神隐门修士,没有半分迟疑:“不怕。”   云青笑起来,破灭天魔宗就是这幅样子,无所畏惧,肆无忌惮。眼下情况不容乐观,之前他们被仙道阴了一把,现在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整个前锋部队暴露在了仙道眼中。可是现在,浴月也好,其他破灭天魔宗弟子也好,都近乎狂妄地觉得没什么好怕。   这感觉也不错。   “黄泉魔尊,已经联系上其他人了。”   清亮的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云青不远处的空气一阵扭曲,一个穿着轻铠的青年从虚空中走出来。他笑容十分灿烂,黑色的铠甲反射出耀眼的光。   云青朝他点点头,轻柔地笑道:“辛苦了,笙尽。他们那边情况如何?”   笙尽抱着重剑站到她身边:“我宗其他弟子顺利抵达了镜都内的大挪移阵,现在已经在往慈安城赶了。还要多谢黄泉魔尊出手相助,若不是魔尊反应快,只怕我们现在都凶多吉少了。”   云青摇了摇头:“不必谢了,这次在无妄魔境内被偷袭本来就是我的失误。还好现在大部队并无损伤,不然我就真的只能提头去向圣者大人和你们宗主谢罪了。”   浴月连忙道:“连极狱罪魔宗宗主自己也没看出来那大挪移阵上有神隐嫡传埋伏,这事儿说什么也怪不到您的头上。要不是您在最后关头把那人击退,我们现在肯定不止是被分散开……”   云青揉着眉心,看上去还是有些忧虑。   笙尽也劝道:“没能保护好您是我们的无能,黄泉魔尊还请不必自责。”   “我伤得不重。”云青示意他们不用再多说,“这些事儿暂且不去提它,我们眼下要想想如何离开十三障。”   云青指了指天上:“在这儿坐镇的是神隐门江狂子,我在穿越罡风之时受了点伤,直接对上他胜率不大。”   浴月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江狂子,西南海域是洞玄子……那个潜入无妄魔境的是谁?”   云青神魂之中的天书慢慢运转:“能只身潜入无妄魔境,还瞒过了准备大挪移阵的极狱罪魔宗宗主,对方不是神霄子就是清虚子吧。”   “应该就是清虚子了,虽然没有人见过神霄子,不过大家都一致认为神霄子应该早已介入九鸣之乱,只是我们未能找出他真身而已。”笙尽猜测道。   “好了,不管他是谁,我们现在得立刻与其余人会和,在这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云青起身,原本折起来的黑袍下摆处浸透了血,“况且既然清虚子能摸到我们的大挪移阵,想必前锋部队也暴露得差不多了,如果我不能及时与他们会和,只怕神隐门还有机会下手。”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   “所有散修从南北两个关口出去,不愿离开者也可自行留下。三日内本座将移平十三障,是走是留,还请细细斟酌。”   如果没猜错,这人就是江狂子了。神隐门要将十三障移平,一来是为了彻底铲除这片区域里的零散力量,减少战时变数,二来,云青觉得也与眠凤廊、归灵寺两宗的战事有关。若是隔绝南北的天堑消失,那么南方的人道与妖道之争,北方的仙道与佛道之争将出现在一个平面之上,二者被完全贯通,整个九鸣之乱会升级为南风之乱。   一边在西南海封锁魔道战线,一边在无妄魔境内部设伏,一边还不遗余力地搅和南风大陆的烂摊子,神隐门在九鸣之乱中可谓是多线并行,条理分明。至今为止,仙道在幕后推波助澜不知多少次,可是从未见其有什么损失,想必几千年前墨陵剑阁惨败于神隐门之手也情有可原的。   如今神隐门比之千年前还要兴盛,神隐十子都可独当一面,修为深不可测,智谋亦不输于人,魔道面临这样的对手,不可谓不艰难。   云青将沾了血迹的黑袍下摆撕下来,用黑焰烧干净,这下她整件袍子都是黑色,连红莲也看不见了。   “机会来了,你们把衣服上的魔道标志都去了,兵刃收好,我们去找个人,然后从南边关口出去。”   云青将天书的波动扩散出去,覆盖到三人身上,小心地将因果遮掩了一遍。浴月与笙尽将云青护在中间,三人神色自若地混在其他散修间,也不显突兀。   十三障上的散修门派已经被履天坛清理过一次了,剩下的不是有点背景的就是不足为虑的,地火门在这之中属于前者。清尘是地火门的宗主,如今的地火真人。   他是上一代地火真人从山里捡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地火真人一手把他拉扯大,然后在两年前撒手归西了。清尘心里是十分悲伤的,但他很快振作起来,接替了师尊的位置,将这个收不到什么新弟子的地火门渐渐打理得像个修道者的宗门。   虽然门内还是大猫小猫两三只,可是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与精力的清尘依旧不愿舍弃它。他是靠着地火门活下来的,如今为它死了,也算偿清一段因果。   清尘走出山门,眺望着天空上那些御剑而行的神隐门仙尊。他感觉眼前模模糊糊的,各色光芒交替闪烁,真是宛如幻梦一场。   年幼时他也做过这样的梦吧,腾云驾雾,挥剑斩魔。但是后来他渐渐明白了,自己所遇非良师,所托非正统,再好的资质也只能耽搁在这个偏僻的山门。等他长大便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他必须开始背负起一脉传承之重,即便是地火宗这样的旁门左道,他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天地浩大,他却已经没了当初的热血与野心,他只想守着这个无人知晓的宗门,直到老去,直到坐化。   但是现在,连这点最小的希望也被肆意蔓延的战火烧尽了。   天道怎么会看得见众生间微小的坚持?   清尘眼中忍不住泛起一丝自嘲。   “师、师尊,我……”小弟子在他身后犹豫着想要说什么。   清尘背着手,放声笑道:“赶紧逃命去吧!”   小弟子早就整理好了行囊,一听清尘的话立刻就拎起包跑下来山,向着关口走去。   清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之意。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偷偷逃出地火宗的清远,那时候他还追着清远,一声声地挽留。   现在他知道了,真正想走的人怎么留也留不住,因为他们心不在这儿。真正想留的人却是怎么赶都赶不走,就算下一刻所处之地就会化作人间炼狱,他们也不肯挪动半分脚步。清尘觉得那种人一定是心中有根须扎进了这片土地里,走也走不动,真挪了位置,只怕离死期也不远了。   他摸着心口,那儿一定是长着一株茂盛而繁荣的植物,扎在地火门这片贫瘠的土地里,死也不愿意离开。   “罢了罢了,我实在是看不动这世间的万千大道了……”   清尘回头看了一眼地火门,他分明只有三十岁不到,但眼中尽是沧桑悲怆。   就这么看很久很久,他才意犹未尽地回首。他撩起道袍,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笑呵呵地望向万里长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多年不见了……”   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遮住了他的晴空,清远定睛一看,眼前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她穿了身黑色长袍,袍子只到膝盖的位置,下摆好像有些破损。   这人眉眼中都透着一股子柔和沉静,说不上多好看,但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这女孩儿笑着向他问好,可是清尘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她。其实这也不是清尘的问题,虽然修士记性比凡人好很多,但是云青那时候正试图从履天坛手下逃脱,她是用天书严密地遮掩过自己命数的,清尘见过却没留下印象也正常。   “你是……?”清尘连忙从地上起身,他瞥见自己脏兮兮的袍角,不由尴尬地拍了拍灰。这时候台阶上又走来一男一女,这两人都是气息凶悍,修为高深,清尘一眼就看出两人都是入道修为。他们跟着那女孩儿身后,目光警觉,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云青笑起来也是极静的,她对清尘道:“十二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清尘依旧有些迷惑。   云青抬起手,轻轻撩开他的额发,然后冰凉的指尖点在他额头之上,那儿缓缓浮现出一个漆黑的火焰烙痕。   “记起来了么?”   清尘感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他隐约抓到一点模糊的印象。   ——“若是我将来得道,想必这道印记对小道长大有益处。”   “是你!?”清尘高声道,目光万分惊讶,“为何你十多年来一点也没有变?”   云青笑了笑:“记得便好,当初还要多谢小道长相助了。”   清尘此时已有二十多岁,云青一叫他“小道长”顿时勾起了他幼时的回忆,那时候他和师兄弟们一起嬉笑打闹、打坐修行,从来没考虑过十几年后大家都是怎样一番模样。   十二年后,他已经满鬓风霜,孤身一人,可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丝毫没有变化。   “十几年了,你还记着它作甚……”清尘有些消沉地道。   云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天上穿行的神隐门修者,向浴月、笙尽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慢慢隐去身形,只留下云青和清尘两人。   “十年前的恩德一直记着,自然是为了今日来报。”云青这才言真意切地对清尘解释。   清尘起先被她身后两人突然消失吓了一跳,然后听了云青的话连忙道:“不必不必,我这地火门都快没有了,你还报什么……”   云青打断道:“哦,小道长想要保下地火传承?”   清尘愣了,这女孩儿不管是来历还是言辞都万分古怪,听这意思,难道是要替他保护地火门吗?   “我能带小道长离开这里。”云青道。   清尘勉强笑了一下:“离开做什么……反正地火门到我这一代就没了。”   云青摇头:“若是小道长执意留在此处送死,那地火门才是真的没了。”   “出了十三障又怎么样?今日神隐门来赶,明日便有别的圣地来赶,他们都打起来了,外面何处没有烽烟战火?我家这小宗小派的,又有谁会在乎?”   云青叹道:“圣地倾碾乃是大势所趋,群雄林立亦是大势所趋。小道长,既然是你自己的门派,还管别人在不在乎干什么?只消自己苦修,从这场沧桑巨变中挣脱出来,为自己的传承辟一块清静之地就好。”   清尘怔住了:“挣脱出来……自辟一块清静之地……”   这是他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个女孩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说吧,小道长,你所求所愿,我定竭尽全力来报。”云青未曾睁眼,但清尘感觉到一种沉重而压抑气势逼迫着他。   “我……想离开这里,想振兴地火门!”他嘴唇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把这番话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说了。   云青抬头,再次将指尖点在他额头上,那点黑焰烙印越发深沉。   “明白了。”   清尘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女孩儿:“你要做什么?”   云青神色轻松:“带你离开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千万别相信云青,一个字也不要。   她是绝对洗不白的那种反派……   第九十一回   第九十一回、赶赴前线,一统之势   “师兄,你还好吧,”   谢遥见飞在他前面的清虚子身形有点不稳,于是连忙问道。   两人正在广袤的北川大陆御风而行,一路向着神隐门的方向飞去。   “叫我清虚子便是。”他眼中宛如深潭,看不见一丝情绪。   谢遥想扶他一下,但是被他躲开了。   “师……清虚子,你身上伤势如何,”   “我伤得不比那位黄泉魔尊严重。”清虚子冷淡地道。   谢遥知道云青便是黄泉魔尊,于是问道,“这次魔道竟然不是无暇魔尊领军么,”   清虚子瞥了他一眼,“魔道对她另有安排,原本我这次是去截杀她的,没想到你这里出了漏子。”   谢遥顿感羞愧:“我错了,若不是我在青龙王这儿耽搁许久也不会被魔道抢先。若不是西南海域未能封锁,你也不至于以身犯险,拖慢魔军……“   “这些话就免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向师尊谢罪吧。”清虚子打断他。   谢遥一想到仙道圣者头都大了,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管闷声赶路。   不久前,云青率领破灭天魔宗内门弟子百余人前往南风大陆,他们使用的是近些年来极狱罪魔宗秘密修建的大挪移阵,原本可以直接从无妄魔境传至镜都郊外,但是没想到当日却突生变故。   就在大挪移阵启动的过程中,有人突然闯入阵中,起手便是一连串仙道破魔之法。   云青迅速点燃业火,九首蟠虺象显化成形,与那人对了一招。这么一招之下生生将其逼出大挪移阵的范围内。那人被阵外的罡风所伤,而云青却是被他的仙道真气所伤。不久之后,几位在附近照应着的魔道巨擘也感应到了阵内出现的问题,在他们赶来前,那名仙道闯入者不得不顶着罡风迅速撤离了。   他撤退时用的是移转乾坤之术,施术时离大挪移阵太近,破空之力对双方都影响颇大。   总之,一连串复杂的变化之后,云青还有离她比较近的浴月、笙尽都落到了离镜都有段距离的西北十三障内,他们与大部队失散了。   更为不妙的是,西北十三障的上空已经被神隐门封锁,看情况神隐门是打算派江狂子平掉这十三个天堑,使南北之间再无屏障可言。   此时云青负伤,他们要想混过南边的关口与魔道大部队会和并不容易。神隐门既然连封锁这事儿都干出来了,那他们对整个十三障内的散修门派肯定是有记录在案的,不是说随便编一个地方就能轻易混出去。云青虽然能借助天书稍作掩饰,但不可能骗得过直接而正面的探查之法。   所以她找上了清尘。   “地火门,宗主地火真人,座下弟子,三人……”   一名青衣女子托着一面镜子,翻来覆去地对着云青一行人照了半天。这镜子上的影像和普通镜子照出来的没什么区别,青衣女子观察了一会儿便让他们过去了。   一行人沉默着走出了神隐门设置的关隘,清尘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云青将自己那身黑袍披在地火门道袍的外面,对清尘道:“九鸣城。”   清尘脸色大变:“那不是战场么?”   云青轻描淡写道:“嗯,反正现在地火门只有你一人,你还不如去投奔人道或者妖道,当个客卿什么的。”   “可是你不是说……”   “我会帮你,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雏鹰,我可教它飞行,但若是只癞蛤蟆,我就真是爱莫能助了。”云青这话说得直白。要是清尘自己有鸿鹄之志,那么云青便可以助他光大地火门,但若是清尘证明不了他的决心与实力,那么云青也帮不上什么忙。   清尘想通了这点,他点头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去哪一宗?”   在清尘心中,云青一直都是神秘而强大的,眼下他孑然一身,除了云青这根稻草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还是愿意向云青请求指点的。   “九鸣城情况十分复杂,我就算跟你解释三天三夜也讲不全。这么说吧,去了妖道便要杀人,去了人道便要屠妖,你在哪边能下得去手便去哪边吧。”云青讲得简单,但也确实是这么个理。   “那……还是人道好些。”清尘听了“杀人”顿时脸色一白。   云青见他做出选择,这才细细说来与他听:“不错,履天圣坛如今所有法术都对人族开放,不管之前有没有学过其他传承,不管是不是资质优秀,悟性绝佳,只要是人道中的一员,都会毫无保留地授予人道功法。你所修的地火传承只是旁门左道,想要发扬光大光凭借祖上留下的老本是不可能的,作为圣地正统的履天圣坛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你提供借鉴,助你完善传承,开一脉之先河。”   清尘听了这番话不由陷入深思之中,若是放在几天前,他定然是想不到“开一脉之先河”这种事的。然而这话被云青说出来之后,似乎不再是某种臆想,也不是某种计划,这俨然是已经注定的未来。   清尘觉得这女孩儿真是不可思议,短短半天不到就让自己走上了一条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你是人道弟子吗?”   清尘突然问道,他觉得云青似乎在帮人道拉拢他。可是这话一出口他就想起来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云青似乎是被履天坛追捕着的,这么说双方也不是很友好?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云青,却被云青身边侍奉着的两人用眼神逼退了。   “不是人道弟子。”云青答道。   “那是……散修?”   “不是。”云青笑着摇头,“别猜了,你还是想想怎么提升修为吧。”   清尘一听她提起修为就有些沮丧:“也不知你是怎么修炼的,居然不足二十年便能入道。”   云青道:“我见过十二岁便入道的。”   清尘惊呆了:“!!!”   “你去了履天坛自然能见着那人。”云青说的就是乐舒,这么多年不见,但一直能听得她在战场上的各种消息,这些年来的赫赫战功也让乐舒扬名四海了。   “真是不让我们散修活了……”清尘愈发沮丧了。   云青闭目浅笑:“散修……呵,不知这场大乱后世间散修还能剩下多少。世事变迁本就如大浪淘沙,圣地传承无一不是淘出来的真金,跟不上他们脚步的传承自然会被抛弃。”   清尘听了这话,想要改善地火传承的心思又迫切了几分。   “上古之时能够得道的传承遍地都是,可如今却愈发少而精了。原本那些真意相似的传承都被合并,由最顶尖的宗门掌控。若是从那时候就算起,世间万种传承都在走向成熟,其中原始的东西早已消散在历史中了。说起来……所谓的大一统也未必不是势之所趋。”   云青这番话像是解释给清尘听的,又想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一统”是人道大能提出来的。因为上古以来,正统传承越发稀少精炼,所以很多年前就有大神通者进行调查探究,当初有人曾断言,世间所有道统最终会归于一种,所有传承也会归于一个近乎万能的体系中,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道统之争。   不过从古至今,这方面稀奇古怪的研究从来没有少过,大部分人对此还是保持“看看就是,当不得真”的态度。清尘也不明白云青为何会突然提起这种说法。   “真换成大一统也挺无趣的吧?”清尘想了想,对云青道,“要是所有人悟的都是一个道,参的都是一个法,那还有什么意思?而且……如果把传承都归于一体,那到时候修行者的境界要怎么算?一阶二阶三阶这么数过去么?”   浴月、笙尽都被他“一阶二阶三阶”的说法逗乐了,笙尽更是直接就笑出声来:“那倒是方便,最好还把每阶都分出个上中下品。”   “真是的,这是个什么算法啊……真气多少还要论斤两称么?”浴月掩嘴轻笑。   云青见他们谈得开心,也不再掺和,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镜都郊外,从留下的气息来看魔道前锋队伍离开还不久。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暴露,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搁,云青在十三障时已经尝试联系上其他人,下令让大部队先往九鸣城走了。   现在云青必须想办法赶上他们,要是没有嫡传坐镇的前锋遇上了神隐十子或者其他圣地嫡传,那还真是后果惨重。   “清尘。”云青突然叫了他一声。   清尘看向她:“何事?”   “能飞么?”云青问道。   “……不能。”清尘的答案完全不出意料,入道之前能飞的很少,连云青在那时候也只能取巧滞空,谈不上飞行。   云青只好看向她身边两人:“笙尽……?”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云青的意思。他们这么走着实在是太慢,怕是赶不上前面的大部队,所以云青想要绕过城池的障碍,直接从空中飞过去。   笙尽看了看清尘,为难地说道:“我不擅长这个,带上他就飞不动了。”   云青表示理解,笙尽修行的应该是某种以武技为基础的传承,对于御空之术不一定很熟悉。   “我来吧。”浴月笑道,“我从忘川一口气飞到记川都不带喘气的。”   清尘没听明白忘川和记川是什么,不过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想。   “来来来,我背你。”果然,浴月爽快地向清尘伸出手。   清尘看着清秀小巧的浴月:“……”   就这样,四人追赶在大部队的后面,一路向九鸣城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其实我还挺喜欢公主抱的,仅限于女抱男。   第九十二回   第九十二回、气息相克,兜率天火   慈安城上空,一条黑色洪流朝着南方九鸣城方向涌去。所有破灭天魔宗弟子都身着漆黑战甲,所有杀气汇成一道所向披靡的利刃直指九鸣城方向。他们约莫百人,各个神情肃杀,周身缭绕着不可阻挡的破坏与混乱之气。   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灵气都开始躁动不安,周围的一切都不自觉地被带入这种杀机之中。   但是这道气势汹汹的黑色洪流在慈安城上空停滞住了,拦截者仅有一人。   那人须发皆白,面容虽然沧桑,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灵动,宛如新生婴儿般纯净。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道袍,道袍背后印着八卦图,手里提了盏灯,他微微佝偻着腰,温和地看着破灭天魔宗的百余名弟子。   他静静地站在众人面前,也没有出手的意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身上强横而雄浑的气息。   整个慈安城上空都被这种海浪般一波又一波,仿佛无穷无尽的雄浑气势所占领,可是立于这滔天气势最前方的破灭天魔宗弟子却是一步不退。那只是个普通的入道弟子,也没修行什么特殊的传承,他在这种气势之下口鼻流血,样子颇为凄惨,但是他的脚步牢牢扎在原地,他握剑的手依旧沉稳。   他身后的所有人都默默承受着这种压制,对方应该是神隐嫡传,这种实力上的倾碾让他们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但是他们不能往后挪动哪怕一步,他们是魔道的最前锋,只能死,却不能退。   那人看了他们一会儿,目露赞赏之意,他哑着嗓子道:“不错,你们是破灭天魔宗弟子?”   没有一人回答他的问题,老者将气势微微收敛,给了他们一个喘气的机会,然后接着问道:“你们都做得不错了,还是退回去罢,我不喜杀生。”   依旧没有人开口,百余名魔道弟子凝成一杆长枪,要么折断,要么正中敌人。   “你们这又是何必?”老者摇摇头,手中灯盏闪过一道紫光。这紫光朦朦胧胧,从老者身边蔓延开去,有飞鸟不慎触之,一瞬间就融化成血水洒落在慈安城中。这老者说是不喜杀生,但实际上一出手却是比谁都要狠。   “杀!”立于最前方的一名魔道弟子高举手中长剑,神色狂热,毫无畏惧。   百声怒喝一瞬间响彻慈安城:“杀!”   魔气从这百余人身上骤然升起,汇聚成一根庞大的黑色擎天之柱,就像一条黑龙般冲上云霄。正上方的晴空尽染墨色,乌云浓淡不一,就像没涂抹匀称的墨迹般在天空中散开。这魔柱一成,顿时天地间杀机汹涌,灵气躁动,带着破坏性的魔道气息在慈安城上空肆意蔓延。   云青隔得很远就看见这么一大片黑色,她皱了皱眉,对浴月、笙尽道:“快点。”   说着她脚下黑焰狂舞,眨眼间就消失在原地。浴月、笙尽连忙跟上她的步伐,不敢有半点耽搁。看样子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在慈安城和拦截之人遇上了,对手也许是神隐门嫡传,也可能是慈安城中巡查的人道修士。   清尘担心地道:“我们还是走下面吧,那边一大团黑气,想必是有什么人在斗法。连天象都变了,恐怕斗法之人来历甚大啊!”   “这次可没法走下面。”云青越走越快,清尘听着她的声音都感觉离得远了。   几乎是在那片紫光与魔气交接的前一秒,云青赶到了慈安城上空,笙尽紧随其后,最后抵达的是背着清尘的浴月。   清尘看见云青直接往那道滔天黑气前面飞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他就看见云青落在了百余名穿着铠甲,气息肃杀的神秘人面前,替他们挡下了那道紫色光芒。   云青长袖一挥,滔天业火布满四周,碧空之上竟开出了一个红莲火海,那灯盏散发出的紫色光芒被一丝不拉地抵挡在业火之外。   浴月开始查看魔道弟子的伤势,发现都是气息压制而造成的内伤,她不由对那老者怒目而视:“欺负他们算什么,灵飞子,你有种便冲着我来!”   清尘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个灵飞子不会是他听说过的那个神隐十子之一灵飞子吧。   老者看也不看浴月一眼,只是笑呵呵地对云青道:“贫道神隐门灵飞子,不知阁下是破灭天魔宗哪位嫡传?”   清尘难以置信地看向云青,然后又疑惑地看了一眼浴月、笙尽,心想,莫非这些人全是魔道?   魔道好几万年没有出过世,在很多人看来毕生见过一个魔道嫡传都是能用来炫耀的资本,清尘没想到自己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嫡传。   云青语调平缓地答道,神情不卑不亢:“六道阎魔宗,黄泉。”   灵飞子刚听见六道阎魔宗就是一愣,因为百余名魔道前锋都是破灭天魔宗弟子,原以为带队之人定是破灭天魔宗嫡传,没想到一开口就错了。   待他听见“黄泉”二字时更是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麻烦道友让一下。”云青没有跟他客气,直接要求道,“还请识相点。”   这话把清尘都听得不舒服了,灵飞子却依旧笑得和蔼可亲:“小友戾气太深,这样下去怕是会心魔深种啊。”   “你我同辈,况且无妄魔境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说教。”云青冷笑。清尘觉得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下由之前的极静变得极为凶戾,还带着与那些黑甲人相似的狂气。   灵飞子摇头:“我本好心相劝……”   云青可没空跟他在这里兜圈子,立刻打断道:“你若是好心便赶紧让开,别再磨蹭了。”   灵飞子还是摇头:“那可不行……”   他的话再一次被云青给打断了,只见云青单手虚握,唇角绽开一个杀机毕露的笑容,她扬声道:“那便以我手中利刃,试尔项上人头罢!”   灵飞子这下才微微讶然,同辈之间,他还从未见过面对一名嫡传弟子也能这般强势的人。   魔道这么久没出过无妄魔境,想来谁都以为能踩上一脚了。这灵飞子不曾有过与魔道尊者相斗的经历,但云青却一连同谢遥、清虚子两人交过手,多少比他了解一些。在知己知彼这点上,灵飞子就先输一筹。   况且云青之所以胆壮也不是因为她真的就比灵飞子厉害个好几倍,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背后站的那一大票魔道弟子不是吃素的。单挑不行到时候一起上,总之先把挡道的清理干净,以后也省得他在魔道行事之时溜出来碍眼。   云青双手一合,大日黑天虚影显化出来,然后她手势变幻,最后以托日之势将这轮虚影送上天空。   眨眼间这片晴朗的碧空就被黑色太阳所占据,光芒皆被黑色太阳吞噬干净,以这轮黑日为中心,整个天幕都变得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芒。   大日净土一出,灵飞子就对云青的实力有了直观的评判,只可惜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这个完全昏暗的领域,云青就已经在尝试接近他身边了。   云青周身燃烧着熊熊黑烟,与大日净土的黑暗融合为一,身处黑日覆盖范围内根本分辨不出她的位置。云青轻叩方寸盏,眨眼间就出现在了灵飞子背后。   灵飞子入道多年,感知极为灵敏,心中对祸福之事也早有感应。所以即便在完全昏暗的环境中,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杀机。他头也没回,当机立断召下九九八十一道紫色电光,密集的紫色光芒将他身后照得通明,这紫色光芒温度比大日黑天真焰还高,应该来自他那盏灯中。   云青一心二用,双手分别划出完全不同的法诀。   她一只手上白玉覆盖蔓延,一个坚实而庞大的玉盾贴着手臂形成了,而她的另一只手中却有一条黑色小蛇在游走。   九九八十一道电光朝着她落下,电光中毁灭性的气息让云青不敢轻易略其锋芒。只见她以极快地速度将缠着蛇的手迅速向前一甩,那条黑色小蛇化作九首蟠虺对着灵飞子当头咬下。同时,云青借助九首蟠虺腾空而出的强大力道直接向身后飞出去,她抬起另一只手,白玉盾硬抗下几道没来得及躲避的电光。   这电光实在强得离谱,云青手中玉盾瞬间被凿穿几个洞,其中一道电光擦着她的小臂过去了,云青感觉被接触到的皮肤就像是消失了一般,皮肤下脆弱的血肉还有骨骼都暴露在了外面。   这个伤口边缘还泛起一点点紫色火花,伤势随着时间的拖长只会越发严重。   云青忍着伤口上传来的钻心之痛,又是一大片黑色火焰撒了出去,将灵飞子围了个密不透风。   只可惜火焰只困住他一小会儿,灵飞子催动手中灯盏,朦胧的紫色光晕将他包裹在里面,黑色魔焰渐渐被侵蚀干净。在云青的感知中,她的大日黑天真焰分明是被这灯中火烧干净的。云青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心下也愈发警惕起来。   灵飞子周身的紫光在灭去黑色魔焰后更加明亮,他提着灯盏笑呵呵地看着云青。   云青盯着他手里那盏灯,突然问道:“兜率天的东西?”   能同时对破灭天魔宗的天魔气息和六道阎魔宗的阎魔气息产生克制,那么这东西多半与佛门有点关系,云青借着天书就大胆地猜了一个地方,欲界的第四层天,兜率天。   “黄泉魔尊好见识,此乃妙足灯,灯中常燃喜足火。”   云青心下微沉,还真是专克魔道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我去睡了qaq。   非常感谢短命君和卓夏君的地雷qaq,感觉像是收到了初恋情人的礼物一样呢(!?   然后再扔一边读者群号,就几个人好寂寞啊大家快啦嘛!【345826932】   第九十三回   第九十三回、同根同源,何来相克   灵飞子笑呵呵的,神情中却没有多少欢欣之意,仔细看去眼神与其他太上道修者无异,都是一片冰冷。   “黄泉魔尊,还请束手就擒,战场之上不杀嫡传,你自然不会有生命之危……”   云青手中虚握,一点冰冷的月白色在她手中闪过,弯刀凶险而美丽的弧度显化成形。她自然是没有生命之危,毕竟开战以来“不杀嫡传”这点所有圣地正统都不敢不遵从,若是今日你杀一个,明日我杀一个,总共那么点嫡传早就杀干净了,嫡传都没有了,那圣地们开战又是为了什么?是以九鸣城被攻破时只有乐舒一人逃得性命,并非胡寒眉杀不了她,而是不敢动这个手。   可是云青没有生命之危并不代表她身后这百余名破灭天魔宗弟子就能幸免,所以云青不能退,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退。   “有没有人说过你废话太多?”   云青脚下黑焰狂涌,一步踏出,手中弯刀如月钩,天地间恍如出现了一轮倒挂着的玉蟾,月光煌煌,千古长明。这点白月光下却是藏着无数凶险,每一点光芒都从云青的大日净土中汲取力量,四周越是黑暗,它就越是明亮。   云青刀刃直逼灵飞子,被他以紫色火焰格挡开,但是灵飞子惊奇地发现这次他的喜足火竟然没能融金为水。   “这是何法宝?”   云青手里的弯刀与喜足火僵持,但是她刀锋一转,月光顿时如镜面破碎般化作无数道错乱的光芒,这些刀芒四下飞舞,暗藏杀机。灵飞子是何等人物,他不闪不避,几道火焰划出就将白月之刃悉数挡下。他摇摇头,正想要抬起灯盏,来个反击,却听见云青淡淡地道出刀名。   “转魄。”   无数道白月光似乎在空中有一瞬间的迟滞,但下一刻就全部扑向了灵飞子所在之处。   这次光刃来得又密又急,逼得灵飞子不得不转攻势为守势,将手中妙足灯提起,淡淡的紫辉笼罩在他周身,把他守了个密不透风。他看起来游刃有余,一边支撑紫辉,一边不停地劝诱云青。   “既然知道这兜率天火与你魔道相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为好。”   “哦。”   云青手中刀芒也是不停,每一道白月光照到紫色辉光之上就会被格挡开,但光芒反射出去,接触到大日净土所制造的漆黑天幕又变得更加明亮地反弹回去。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天空中乱舞的白月光已经翻了一倍不止。   灵飞子终于察觉出不对,云青除了最开始挥刀的那一下,几乎就再也没有过消耗。白月光接触紫火,汲取了光中的力量,返回大日净土,再次攻入他的防御,一次比一次要强,而且变强的来源还是他的紫火本身。   “转魄指月!”   就在灵飞子反应过来应该先将大日净土破坏掉的时候,云青也感觉到月光中蕴含的力量差不多足够了,她手中弯刀倒转,白月光停在空中,仿佛流淌着的白色河流。   大日净土中,一半被黑色太阳笼罩,日火熊熊,狂暴凶戾,另一半却被白色弯月笼罩,月雨绵绵,杀机森冷。   这轮弯月骤然调转过来,万千道柔和的白月光如暴雨般洒落下来。这些白月光细若毫针,纤长锋锐,密集地连接成白色雨幕,远远看去一片朦胧,恰如烟雨覆盖的初春一般。只可惜这雨并不如春雨滋润万物,反倒每一滴都带着森森杀机。   灵飞子周身紫芒一下就被密集的月光雨压制下去,他手中掐诀,清辉闪烁,背后出现了一个庞大阴阳太极阵。   太极八卦阵下,万物负阴抱阳,充气以和,原本云青利用日月激撞而产生庞大力量的途径悄然被破去。白月光也好,黑日火也好,一瞬间就温顺下来,开始绕着阴阳太极鱼旋转。   可以一次性影响转魄和大日净土,这阵法绝对不可能是临时以器物布置的那种。灵飞子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其布置完成,明显是镌刻神魂之上,然后一念而出,随时使用的。一般来说,为了不给神魂留下太多其他痕迹,这种阵法都只能使用一次。这次阻截她,灵飞子所做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谁会想得到在身上带个兜率天火抵御几万年没有现世过的魔道?或者谁会没事干在自己神魂上刻好这种大型阵法?   “阴阳争,死生分。”   太极阵上的阴阳鱼开始缓缓旋转,每移动一寸云青都觉得像是在心上放了个大磨盘,阴阳之气一点点碾轧过来,一点点将她的心神绞碎。   大日黑天轮属阳,而月光转魄是属阴,原本云青以兜率天火为媒,利用阴阳相生来让大日净土和月光雨发挥到极致,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被灵飞子反将一军。他提前布置好的阴阳太极阵显然比云青临时操纵的阴阳二气要来得强效许多,一下就将大日黑天轮与白月光同时镇下。   眼下云青身处劣势,但不能消极防守,她是撑得住,但身后的破灭天魔宗弟子就不一定有多好受了。   “真刚。”   云青手中剑芒由银白化为暗金,薄薄的刀刃带着透骨杀机。既然阴阳太极阵下转魄已经被废,那就以削金断玉的真刚刀近身为战。   灵飞子见了她手中刀刃变化不由脸色一变:“既然刀魄为一,为何还能变化出不同的形态?”   她手中弯刀有灵,这点在云青第一下进攻的时候灵飞子就能感觉到。问题是,既然已经生出刀魄,那为什么这把刀会变换不同形态?就像人有灵,如果他心中这点灵不变,那么他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不会变成另一个。而夺舍这一类手法,都是将灵智消抹,然后以自己的灵寄居进去,这样就是换了一个人。   灵飞子感觉得到这把刀不是简单的颜色变了,而是直接化作了一个与刚刚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刀中之灵明明还是那个。   “本来就不是一把刀。”云青淡淡地解释道,下一刻就消失在原地。   灵飞子还在回味这句话,见她消失立刻以紫辉护体,警觉地看向四周。   一线金光在他视线中放大。   这刀光说慢不慢,说快不快,明晃晃的,沉重而凝练。明明只要一个闪身就能躲开,但灵飞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竟然无法生出反抗之意。   云青抽刀一送,不像是她将真刚挥舞出去,更像是真刚引着她向灵飞子要害攻去。   “真刚定神!”   灵飞子毕竟是神隐门嫡传,心智何等坚定,真刚以其气势摄住他的心魄仅有一瞬间,所以云青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将其击伤。   云青扛着如此近距离下阴阳太极阵的阴阳二气碾轧,咬牙将真刚向前一送,紫色辉光被击破,灯中的喜乐火就像闻着腥味的鲨鱼般朝她涌来。几乎是一瞬间云青周身黑焰腾起,勉强抵抗这充斥着喜乐安足气息的火焰。   黑焰在消失,阴阳太极气势越来越盛,云青神情一片宁静,不见半分痛苦,她将刀尖一下送进灵飞子心口。   “轰!”   万千紫色雷霆朝着云青当头劈下!   也就在这一瞬间,灵飞子挣脱了真刚的定神之力,他脸上浮出淡淡的清气,背后阴阳太极阵中阴阳二气磅礴而沉凝。   “万物之生,阴阳之化。”   灵飞子急退出去,望着那一片雷霆笼罩的地方,神情凝重。他伸手按在胸口的刀伤之上,那地方没有血涌出来,他背后太极阵几乎是在云青真刚刀撤走的一瞬间就以阴阳二气填上了这个伤口。   天地之生都为阴阳所化,这点伤势自然也不在话下。   但是刚刚借真刚刃涌入他经脉内的大日黑天轮真气却让他无比痛苦,说实话,灵飞子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凶戾暴躁的真气。毕竟仙家一贯讲究中正平和,这么一道真气涌进来,连他都不由同情起云青,每天放这么道东西游走经脉,那不是时时刻刻犹如刀割吗?   灵飞子一边试着用自身元气化解云青的大日黑天轮真气,一面操纵灯盏向云青所在的地方不断砸下雷霆。   百余名魔道弟子看得血气沸腾,真恨不得上前与之一战,但他们只能呆在原地。灵飞子手中的兜率天火对魔道太过克制,要是他们上前只怕讨不得好去,黄泉魔尊抽出手来护着他们说不定还更难应对。   清尘从开始到现在就没眨过眼睛,这种层次的斗法他从未见过,从云青一抬手就天地无光,黑日高悬,再到灵飞子一念起便雷霆万千,阴阳逆转,这种争斗已经不再是单纯地以法术对轰,更重要的双方是对天道,对大局的掌控。   云青刚把他从十三障带出来就让他见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斗,这让他心中顿时涌起一种豪情。他想要去见证这个乱世里的万千大道相争,去见证战火中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的诞生与陨落。   此时云青的处境并不妙。   她起手是大日净土,表面上看是她占得先机,但实际上也是她先露出破绽。阴阳太极阵一出,不管是大日净土还是转魄指月都平白做了无用功,先机被逆转为消耗。这个时候的灵飞子除了使用兜率天火和早已刻好的阴阳太极阵,几乎是没有损耗的。   就在刚刚,她虽以真刚伤之,但如果不能将连击跟上,灵飞子很快就能利用阴阳太极阵恢复完全。最为重要的是,之前清虚子给她带来的伤势并不轻,对方在大挪移阵上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击就让她受了内伤,眼下运转真气都疼痛无比。她损耗不少,伤情未复,而灵飞子真元充足,伤势很轻,不管怎么看眼下战局都是对她不利。   更不用说这会儿她已经被灵飞子拉开距离,深陷雷霆之中了。   灵飞子神色也不太好看,因为这紫色雷霆乃是兜率火所化,云青一身魔道真气理应被其轰成重伤,但是无数电光交错之间,他还是能清楚地辨认出那道挺立的瘦小身影。比起云青,他对这次截杀是准备十分充分的,由师尊亲自镌刻的阴阳太极阵不说,连清虚子也算是参与到其中,而且这个妙足灯的祭练着实花了不少心血,毕竟是佛道的东西,他用起来也不是特别顺手。   可是为何那魔道嫡传还能顽抗?   “你当真以为那兜率火与我相克么?”   一道模糊的身影从万千雷霆中走出来,云青此时衣衫破碎,伤痕累累,但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中带点温和。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带着金色,金光温润平和,带着一种大慈悲的气息,雷霆触之便消散与无形之中,不能伤之分毫。   灵飞子差点跳脚了,他终于露出讶异的神情,道:“洗髓经!?”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我的天哪……我竟然能写近四千字纯打斗……   写上瘾了怎么办!!下次我来挑战一个万字打斗戏好了。(喂!   现在有的刀势是三种:真刚定神,惊鲵泛海,转魄指月。之前云青提到过一共八种。所有刀的出处都是《拾遗记·卷十·诸名山》。   感谢大家的地雷!!么么么么么!!!   神奇的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02:51:45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18:57:53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18:55:07   x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13:38:21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10:44:01   第九十四回   第九十四回、洗髓还原,同圣归一   云青摇了摇头,灵飞子正要松口气,却听见她淡淡地道,“自然不止洗髓经。”   她似笑非笑,手中一枝白莲绽开,赤足闭目,这么一步步走出来真是像极了佛道嫡传。   灵飞子却明白此人是假佛真魔,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从何处习来了这门佛道秘典,而且看起来还用得十分得心应手,不像是强取豪夺所得的传承,更像是高人所授。云青当然是名师指点,传她此法的人比教她魔道修行的人靠谱得多,对方可是万年难遇的佛道圣者。   不待灵飞子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云青便向他缓缓走来。   她步步生莲,足下已经踏出一片莲海,浅淡的莲香让人心驰神往,生不起一点杀戮之心。她作拈花状,朝灵飞子宛然一笑。   “咄!”   金色梵文应声而出,“轰”地一下就撞在那盏兜率火上。这么一下下来灵飞子只觉得灯盏摇晃不止,似有挣脱他手的迹象,他心下一沉,这毕竟是临时祭练的法宝,不比那些祭练数百载的来得顺手,云青再以佛道气息激之,更是难以操纵了。先前他用阴阳太极阵来破云青大日净土与转魄刀,没想到这因果报应这么快就回到自己身上。   灵飞子此时被兜率火掣肘,云青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她单手结佛印,背后显化出一道金光灿烂的无量化身,这化身足足有二十几丈高,右手执着光焰长剑,左手则握着一枝莲花,佛像面庞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它笑容慈和地俯视着灵飞子,一脚踏着莲台上,似要向下走出来。   “虚空藏菩萨!?”   灵飞子先前见她使用洗髓经护体都没有这么惊讶。毕竟洗髓经可以被拆分,部分归灵寺的内门弟子也曾学过,然而眼下这道无量化身还真是非嫡传办不到了。   莫非这位黄泉魔尊还曾在归灵寺当过卧底?   他这个想法刚生出来就见着云青手里显化出真刚刀,她一手执着金色弯刀,一手拈着白莲,动作竟然与虚空藏菩萨的无量化身来得一模一样!   只见云青一步踏出,那无量化身也走下莲台,她扬起手中真刚,无量化身也扬起了手中长剑。   灵飞子紧盯着云青的动作,只等她手一挥,就用阴阳太极阵拦下那无量化身。可是他迟迟没能等来云青挥刀的动作,只见她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下一刻虚空藏菩萨就挥剑斩下,光焰长剑眨眼就到了他跟前。   灵飞子来不及调动阴阳太极阵,只得仓促地抬起灯盏抵御,这脆弱的灯盏与无量化身手中长剑一接触,瞬间就碎作粉末,风一吹就散尽了。   无量化身手中长剑去势不止,直接朝着灵飞子砸下来,这长剑宽有两米,被碰到肯定不是扎死,多半是被砸成肉泥。灵飞子虽然入道多年,但并不擅长近身肉搏,眼见着长剑砸下来唯有仓皇逃窜。好在他轻身之术不错,加上无量化身行动迟缓,虽然看起来狼狈,但致命攻击还是都给躲过了。   可是眼下场上又不止无量化身一个,云青还在边上虎视眈眈呢。   她一边飞快地朝着灵飞子冲过来,一边笑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做什么动作,这化身才学着做什么?”   此时灵飞子忙着逃离那无量化身脚边呢,哪里有空和她说话。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云青低笑了一声,口诵佛号,腾身而起,一下站到了无量化身肩上。   只见那无量化身动作一滞,灵飞子刚好趁此机会窜出去百米远,一回头就看见云青在化身肩上举刀下劈,这次化身的动作还真是与她一模一样。   只见虚空藏菩萨高举长剑,迅速挥下,一道百米长的光焰从那柄长剑上飞出,直接向灵飞子袭来。灵飞子想要抽身离开这光焰的攻击范围,可是云青另一只手迅速扬了扬手里的白莲,无量化身手中白莲也是一颤,瞬间化作万千虚影,远远看去竟成莲海一片。   灵飞子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下已经开遍莲花,这光焰直接砸在他身上,爆出大片血花。灵飞子被这么一砸直接跌落到地上,从高空坠落下来伤情更是加重。   灵飞子倒在地上显得颇为艰难,他背后阴阳太极阵狂转,阴阳二气源源不断地向他伤处涌去,他伤口处的血一下就被止住。可是云青不打算就这么让他恢复完全,她身下的无量化身也跟着落到地面,疾步向前,长剑一横,竟是要用这巨剑生生把灵飞子砸死。   灵飞子疼痛无比,拼命运起真气,阴阳太极阵分散出一道黑白色气流,想要止住无量化身的动作。   云青见此情况立刻纵身跃起,从无量化身之上飞向那个散发出磅礴气息的阴阳太极阵,她身上金光闪烁,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般刺向阴阳鱼的阵眼。   “洗髓还原,同圣归一!”   天地与我本是一体,阴阳二气亦与我同一!她整个人撞上阴阳太极阵,金光与阴阳二气瞬间交汇,竟然毫发无伤。   灵飞子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对阴阳太极阵的掌控,就在这一瞬间,无量化身的长剑也已经攻至他眼前了。他喷出一口精血,燃烧自身元气凝成一道青色结界,勉强架住了光焰长剑。   他大声对云青喊道:“好了好了,我退走便是!”   云青撑着阴阳太极阵,只感觉气血翻涌,真气躁动,她强压下一口血,尽可能平和地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置我魔道于何地?”   灵飞子在生死关头显得异常平静,因为他知道云青不可能杀了他:“那魔尊还想怎样?”   “留下命来。”云青浅笑,催动那无量化身举剑下压。   灵飞子觉得她话中不带杀意,显得漫不经心,但心里却无法控制地生出寒意。   他大声道:“圣地之争不杀嫡传,你是疯了吧?”   “呵……”   无量化身手中长剑应声挥下,一下突破了那道青色结界,“嘭”地压在了灵飞子身上。   众人只看见那光焰一盛,然后剑下发出了一点细微的,果实爆裂般的声音,这应该就是肉身被挤压破碎的声音了。在场的人里虽然大都是魔道修者,但眼睁睁看着活人被压扁、挤碎还是很少有过的。   云青收了真刚,缓缓向破灭天魔宗弟子走来,她手里还握着白莲,虽然衣衫破碎,满身是伤,但神情依旧温和慈悲。   她身后,光焰长剑下缓缓渗出鲜血,然后整个无量化身渐渐变得透明,消散在了空气中。原地留下一大滩看不出人形的东西,云青手里燃起一丝黑色火苗,灵飞子的遗骸几下就被烧干净了。   “黄泉……魔尊。”浴月有些胆战心惊地上前迎她。   云青一手按在她肩上,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清虚子留下的内伤和灵飞子造成的新伤一起发作,她整个人都委顿下来。   浴月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黄泉魔尊,你还好吧?”   清尘也连忙围上来,想要看看她到底伤得怎么样。   “小伤,不碍事。”云青平缓了一下呼吸,按下真气的躁动。眼下她应该找个地方养伤,可是魔军行踪暴露又不能多留。她到底是应该先恢复伤情,然后一举拿下胡寒眉,还是应该直接前往九鸣城见机行事?   选择前者她就要面临仙道援军的风险,选择后者她估计不太可能拿下胡寒眉,到时候被拖在九鸣城里还是会遭遇仙道援军。想通这一关节,云青便决定先驻军养伤了,况且再想想,要养伤的又不止她一人,先前灵飞子以气息压制下有不少破灭天魔宗弟子也受了内伤。   “整军,在镜都郊外驻扎。”云青对笙尽下令道。   “慢着。”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云青脑海之中,这声音空净幽眇,不染半分情绪。   虚空之上,白衣白发的大镜国师安然静坐。   云青心下一跳,慈安城是这家伙的地盘,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她撑起身子,施礼道:“六道阎魔宗黄泉,见过圣者大人。”   说起来,国师似乎也派人捕杀过她,但是眼下她是魔道嫡传,按照“不杀嫡传”这么个传统,对方应该不会动她。云青好像转眼就忘了自己刚刚杀掉一个灵飞子。   “若是只有百余人,可在我府上驻军。”   “啊?”   云青愣了一下,对方说出来的话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先不说她先前击杀神隐门嫡传的事情,光是十二年前破坏人家履天圣坛就够她在人道圣者手上喝一壶了,原以为对方至少会略施惩戒,或者直接破坏他们这次的任务,但是没想到国师竟然完全没有提这些,直接就让他们在国师府驻军!   国师没有开口,这话音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云青脑海中:“城外还有妖物流窜。”   这么一说云青心里就更古怪了,国师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行为做出解释的人。他居然还告诉云青城外不安全,所以最好在里面驻扎……这怎么想都不对劲。   “……多谢圣者大人。”   虽然奇怪,但云青还是接受了这一邀请。首先当然是因为在人道圣者庇护下更为安全,其次双方实力悬殊,人道圣者要害他们连手都不用抬,一个眼神下去就死干净了,没必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设计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说国师的收留基本上还是可靠的,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究竟何在。   不过既然危险不大,那这些细枝末节云青就不去多想了,她还要全心投入击杀胡寒眉的谋划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九十五回   第九十五回、孕育道果,入道合道   正值盛夏,通天神脉却与外域完全隔绝,感受不到半分天象变化。   神隐门山门位于北川大陆,但其最核心的部分通天神脉却是与魔道无妄魔境一般,自成一界。这里比无妄魔境小些,由一座看不见首尾的通天神山构成,就连门内弟子也不知道这通天山上通何处,下抵何方,兴许是真通到了天上也说不定。   通天神脉至今有人抵达的最高处便是影壁,影壁之中有仙道圣者坐镇。   清虚子与谢遥一路从北川赶往通天神脉,光是上山的时间就费了半天。待两人到达影壁处,只听见里面坐着的仙道圣者悠悠长叹,“哎,还真是没一个有用的。”   谢遥以为说的是他呢,顿时脸就白了,清虚子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仙道圣者接着道:“灵飞子死了,枉我替他准备了一个阴阳太极阵。”   他话里有些遗憾,谢遥也分不清圣者是在遗憾他的亲传徒弟死了还是在遗憾浪费了一个阴阳太极阵。在谢遥看来,仙道圣者几乎是神隐门所有人中最健谈的一个,在谢遥与他相处时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与凡人无异,可是看似有情之人往往最是无情。   谢遥入门十年,在与亲传师尊的相处之中也多少有点畏惧。这位仙道圣者并不在乎门下弟子死了多少,只在乎他们死前有没有把事情办妥。他更不会在乎这场乱世中有多少人含恨而亡,因为他眼里只有整个道统。   “你们也是些蠢物。”仙道圣者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骂道,“洞玄子……”   谢遥一下就精神起来,连忙道:“在!”   “西南海域的事情本座就不提了,你给我去东海,将旁门左道拉入麾下。遇上魔道的人不许留手。”   谢遥听见仙道圣者说不追究西南海域的事情顿时松了口气,一听见东海这口气又给提了起来。原本去东海的是清虚子,那边的散修不同陆上,实力颇为强劲,有些人甚至不逊圣地嫡传,如果能将这批人拖到神隐门阵营中,也算是一大战力。   可是后面那个“遇上魔道的人不许留手”就分明是有所指代了,清虚子也说过他是去东海截杀朱无瑕的,现在想来是换他去做这事儿了。   谢遥硬着头皮点头:“遵命。”   仙道圣者道:“还愣着作甚?速速出发。”   谢遥连忙飞下山去,剩下清虚子一人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   影壁里传来沉静的声音:“为何没能杀了黄泉?”   清虚子面对问责也显得理直气壮,根本不像谢遥一般,一问就慌了神,他淡淡地道:“魔道圣者看着呢。”   影壁里静了一会儿,仙道圣者好像在沉思什么,半响他才道:“圣天香也在么,那边怪不得你了,是我算错了……”   显然派遣清虚子出去的时候仙道圣者测算过天机,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能算到魔道圣者行踪。   “黄泉事关这次天地浩劫,那位自然有所防备。”清虚子道,“她出了无妄魔境就好办些吧?”   仙道圣者摇头:“好办什么,灵飞子死在她手里了,如今这位黄泉还真是个不守规矩的。”   清虚子不知为何想起十二年前仙道圣者曾说的话,那时候他说神隐十子会在这场战乱中全部陨落,眼下灵飞子已经身死神灭,想必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师尊可曾算过我几时会死?”清虚子突然道。   仙道圣者笑了声,反问道:“你在乎么?在乎我便告诉你。”   清虚子摇头:“不必说了。”   “不问生死,”仙道圣者语气沉凝,带着千万载的沧桑,“这句话你入道之时想必就曾悟到过,如今怎么问起我这事儿?”   清虚子摇头不答:“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师尊。”   “说。”仙道圣者简短地答道。   “十二年前我曾问道于神霄子……”   “要叫圣者大人。”影壁里的仙道圣者打断道。   清虚子重新说了一遍:“十年前我曾问道于人道圣者,他说太素之前,不可为象,待到庞鸿成道干,天地就孕育出道果,这话里说的是是开天辟地。修行一事与开天辟地也颇为相似,不过是向内寻求境界的突破。若是将入道比作种下道种,将小圆满比作生成道干,那么接下来呢?如何育成道果?”   仙道圣者语气微微肃然:“哦,他与你谈了这些?等结成道果便是我和他这个层次了,你暂时还没必要知道,先突破了小圆满再说吧。”   “弟子已证小圆满多年,只想求问一句这之后的境界是什么。”   “你下去吧。”仙道圣者挥了挥袖子,身影消失在影壁之上。   白发青年站在原地良久,山上凌厉的风撩乱他的衣角,他看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影壁,最后还是转身离去了。   风中似有人怅然而叹。   ——   此时南风大陆慈安城,国师府中,浴月正握着长剑紧张地守在云青房前。   国师府原本就大得离谱,后来履天圣坛迁至此地,华表建起,这个即是人道军事重镇又是国师私人宅邸的地方更是被不断扩建,现在几乎占了慈安城半边。   昨日百余名破灭天魔宗弟子就搬进了国师府角落处的园子里,除了云青基本上都是挤在一起住的。这几日人道也有供应伤药之类的东西,但是看得出态度不是特别友善。破灭天魔宗宗主出发前就嘱托过浴月与笙尽两人,他们是以黄泉魔尊的安全为先,基本寸步不离。   “你别老是转悠啊。”笙尽无奈地看着浴月。   浴月停下脚步,过了没多久又走起来:“我紧张。”   笙尽表示理解:“我也是,尤其在得知黄泉尊者和人道有过节之后就更紧张了。”   昨天他们还以为人道圣者愿意施以援手是因为黄泉魔尊之前和人道有什么好交情,没想到晚上一问才知道这“好交情”居然是破坏人家履天圣坛。这下他们俩就坐不住了,整晚都守着房前,紧张兮兮的。   清尘从隔壁走出来,他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履天坛祭祀服,在浴月面前一晃:“履天坛已经愿意收我当客卿了,你看!”   浴月瞥了他一眼:“这话从昨天开始你至少说过两百遍了,一开始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话唠?”   清尘讪讪地笑了一下,昨天浴月口气可没那么冲,他问笙尽:“你们在干嘛?”   笙尽一边擦着剑一边道:“看门。”   清尘正想说什么,突然看见笙尽手中一紧,长剑出鞘。   “等等!”清尘吓了一跳,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笙尽针对的并不是他。   一个穿着纯白色祭祀服的年轻女子从天而降,她身上有种纯粹到可怕愿力,目光炯炯有神,神情中含着深切的悲悯与仁德。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双手拢在袖子里,只是往原地一站就给几人带来一种压迫感。   光凭威压浴月和笙尽就能判断出这是位嫡传。   那人双眼明亮而透彻:“莫慌,我是来传话的。我师尊请你们黄泉魔尊到祭坛一叙。”   浴月与笙尽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担忧。   “多谢乐舒道友相告。”   云青推门出来,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笑容,她转向乐舒,笑道:“多年不见了。”   十多年前的乐舒执拗地想要亲手抓住这个人,她请求过国师很多次,但国师从未应允。可是现在,乐舒看见云青站在自己眼前,心中有的只是一片平静,她有些明白国师的意思了。不问生死,不问私情,只求天地大道,修行之人本该如此。   乐舒也笑了,笑得自然而然:“是啊,多年不见了。”   两人视线从未相对,但心中却是同样的安宁空净,她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此坚定的道心下除了天地至理,再无他物能激起涟漪。   十几年前云青就觉得乐舒与自己颇为相像,十几年后再见,正是如同照镜子一般。   她随乐舒走向国师府正中央的祭坛,两人都沉默着,可是气氛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融洽。   “到了。”乐舒在祭台下止步,看向云青。   云青朝她点点头,然后步伐沉稳地向着祭台走去,然后在顶上看见了正在烹茶的大镜国师。   他身前摆着个小案,茶水刚刚煮沸,青瓷杯上的色泽如同雨后晴空一般,茶香若有若无地散开,盖住了这个战乱中心地带的硝烟味与血腥味。   云青上前施礼,恭声道:“不知圣者大人找我有何事指教?”   国师斟好茶,示意她道:“坐。”   云青上前与他对坐,也不去看他,只是凝视着那只青花瓷杯子。   “不杀嫡传的规矩你知道?”   云青点头,心里知道国师是要和她谈之前灵飞子的事情了。哪家的圣者都不希望战场上出现一个滥杀的疯子,昨天云青能对灵飞子下杀手,那明天自然也可能对人道的嫡传弟子下杀手。云青觉得国师可能是要防微杜渐了。   “那便要做好通天神脉问责的准备。”没想到国师居然不是教训她,而是提醒她这个。   云青愣了一下:“什么问责?”   国师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声音却直接出现在云青脑海中:“以命偿命。”   云青一挑眉,国师接着道:“不过我想圣天香不会杀你,到时候他多半会耍赖,你看情况行事就好。”   圣天香是魔道圣者的名字。云青听了国师的意见,点点头,不说话。   “还有一事……”国师顿了一下。   云青很配合地问道:“哦,不知又有何事相告,还请圣者大人指点。”   “胡寒眉……”国师这次说话停顿特别多,“你们这次的任务,可是杀了她?”   圣者们演算天机的本事都很了得,云青一点也不奇怪他能算到魔军的任务,所以也不遮掩什么,直接道:“不错,这次我们的任务正是前往九鸣城击杀胡寒眉。”   “可否将她的……心脏,交给我?”国师问道,云青没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云青奇怪地皱了皱眉:“我家圣者已经把心脏定下了,要不然您要点别的?”   国师沉默了半天,品着茶一言不发。   云青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于是连忙道:“多谢圣者大人收留,若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还请尽管吩咐。”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国师倒也没有提要求,反倒是耐心地问云青心中可有疑惑。   云青心说要问的也太多了,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突然这么和蔼可亲。这话只能心里想想,云青口头上还是随口问道:“胡寒眉实力如何?”   没想到国师认真地回答了:“比你强太多了。”   云青:“……”   “你们杀不了她。”   云青觉得国师这话也太自相矛盾了,之前他还问云青要了胡寒眉的心脏,看起来似乎笃定他们能杀掉胡寒眉,可是怎么转眼就说“你们杀不了她”?   等等……“你们”,杀不了她。   云青心里闪过一点明光,突然懂了国师是在跟她说些什么。她神色一肃:“多谢圣者大人指点。”   “不必。”国师神色平淡,“还有什么要问么?”   云青这下也知道了国师并未敷衍,于是想了想,决定抓住这个向圣者请教的机会:“入道之后的境界是什么?”   国师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答了:“入道之前是看不清道的,你现在入道想必也明白了这点。”   云青点头。   “入道,就好比在心中种下了种子,你可以利用这道种来参透万事万物,明白的道理和规则越多,这颗种子成长得就越多。等到了某个临界点,你就不能再称它为种子了,这时候种子已经发芽,生长,躯干已经形成。形成道干的那一刻,我们叫它小圆满。待到道干成熟,就能孕育新的道,结成道果。”   “而孕育道果的阶段,也就是合道。”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今天的一万字也在早上准时完成了。   大家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啊!我会好好加油的!   第九十六回   第九十六回、卿本佳人,真心错付   镜国,九鸣城,妖物遍野,尸横万里。   一名落单的人道弟子在断井颓垣间仓皇奔逃,他的身后有蓝幽幽的鬼火若隐若现,紧追不舍。他急促地喘息着,只觉得在这鬼火逼迫下手脚冰凉,根本反抗不得。   他跑过半壁城墙,看见破碎的青石块上站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望向北方天空中纯白圣洁的履天圣坛,背影萧条而寂寥。   “姑娘快逃,有鬼道的人在此,”   这名人道弟子第一个反应也不是向人求助,反而提醒这女子赶紧逃离此处。   那红衣女子蓦然回首,人道弟子顿时愣在原地。   世间没有辞藻能配得上她的容颜。她一回首便是艳夺明霞,动心荡魄,看得人连自己身处硝烟战火间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穿着身单薄的赤红舞裙,体格柔弱轻盈,不胜衣冠,玉骨冰肌,意态风流。   那红衣女子听见那人道弟子的声音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从青石板上一步步走下来,向着那人伸出手:“莫怕莫怕,来我身边就好了。”   纤音遏云,清泉出涧,这倾国倾城的美人儿连声音都无可挑剔。   人道弟子恍恍惚惚地朝着那红衣女子走过去,不由将手搭在她身上,那女子垂眸浅笑,柔情似水,轻轻地投入他怀中。   然后她的手一下就化作利爪穿透那名人道弟子的心口。   那名人道弟子的尸身一瞬间腐朽成灰,洒落一地,红衣女子裙摆飞扬,不染半分污秽。   “人啊,真是脏死了……”她抬起手,从纤纤素手的间隙中看向遥远的履天圣坛,那上面的圣洁光辉也遮掩不住人道征伐时带来的血腥。   “都觉得脏了,还碰他作甚?”   一个风雅中带点邪气的声音从转角处传出来,书生模样的鬼修缓缓踱步而出,他穿着鹤羽大氅,手里拿着折扇,目光深沉地看向这名红衣女子。来者正是宋离忧。   红衣女子看着自己的手,神色有点迷离:“是啊,这么脏,为何就是忍不住触碰……”   “你不在闲花城前线坐镇,跑来这里做什么?”   胡寒眉,也就是十万大山的天妖,整个妖军中的巅峰强者,此时正迷茫地看着宋离忧:“我去那儿又有什么用?”   宋离忧挑眉,邪笑道:“怎么没用,稳定军心,顺便膈应一下那位圣者大人。”   “呵……”胡寒眉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道,“那便请离忧与我同去吧。”   宋离忧软玉在怀,但心里立刻就是一冷,他挣了一下,却没能把她甩开,只得好声好气地哄道:“我师尊有令,让我驻守此处不得离开……”   胡寒眉靠着他,一身玉骨带了沉水之香,将人诱入欲海,就此沉沦:“我去同邙绎大人说,你陪我去前线如何?”   宋离忧又挣了一下,但是浑身使不上力,他顿时后悔招惹这个妖女了。   他心一横,干脆利落地拒绝道:“算了,不同你开玩笑了,你去前线只怕会直接被履天圣坛击落吧?”   怀里的胡寒眉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满满都是笑意,也不知她在掩饰些什么。   “是啊,会呢。”胡寒眉道。   她松开了宋离忧,背对着他向城墙上走去。她身子单薄而柔弱,与这座古城的雄浑磅礴形成矛盾又融洽的对比。   宋离忧觉得她这种风流妖娆的女人本该与寂寞搭不上边,但看着她的背影,真是有种难以形容的苍凉之感。   “你这又是何苦?”   宋离忧轻叹,卿本佳人,奈何真心错付。   “我们妖道,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最后却被说成肆意猖狂,为所欲为。你们人道,想要做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底,消泯**,执掌大道,经天纬地,却可以自称大仁圣德,超凡入圣……”   宋离忧本想强调一下自己并非人道修者,可是很快就理解了她话里另有所指。   “好了,别说了。”他轻声劝道。   胡寒眉却没有停下,她捂着脸,一点点沿着城墙边缘跪下来,正朝着履天圣坛的方向。   “夭阙塔里那位圣者助我脱困之前,我在镜都红鸾馆里呆了足足有百余年。这百余年间,我一直以为自己大概要像个凡人娼妓一样卖笑,直至颜老色衰……我跳了无数支舞,唱了无数首曲儿,心里没有一刻不是想着覆灭人道的。脱困之时我还想着,便是一头撞死在他履天圣坛之下,也要让他染上我的血。”   “都已经过去了,别提这些了。”   宋离忧是北川大陆来的,所以对履天坛迁移圣坛、攻破天祝、屠城血祭,还有期间人道与妖道、鬼道发生的纠葛都不太清楚。但是战乱期间他与胡寒眉并肩作战多了,多少能从她言行举止中窥见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胡寒眉有些愉悦地笑了一声,道:“是啊,都过去了,我征战十二年,现在觉得真是有些累了。”   宋离忧叹了口气,若是普通人累了自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但是胡寒眉这种手里沾满血的,只怕等不到安息之日。她早年便是锋芒毕露,后来被人道圣者镇压百余年,重新现世时狠辣歹毒之气更甚当初。   在这世上,她仇家太多,觊觎者也太多,唯独没有一个安身之所。   他看着胡寒眉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心想美人和英雄都是命歹的,不如当个真小人算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百名神隐门弟子从城墙外飞进来,为首一人身着玄衣,手里托着个金色小塔。   那玄衣道人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下,他眉清目秀,白发及腰,神情却是冷冰冰的,不带半分人气。   “神隐门荣道子,前来取尔性命。”   胡寒眉听了这话,缓缓站起身来,她眉间朱砂似血,还真是美得杀气腾腾。   可是太上道修者眼中从来都没有红颜,只有白骨,他道:“请天狐指教。”   胡寒眉一双美眸瞪着他,声色俱厉:“我还真是见不得你们这群白毛的!”   宋离忧笑起来,这荣道子来得还真是时候,刚刚九命狐才被戳到那白发国师的旧伤,这会儿他也算是被迁怒了。不过眼下仙道与妖道之争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到底是看个热闹呢还是先撤?   “不知这位是?”没想到荣道子还注意到他了。   宋离忧神色一正,拱手道:“酆都城,宋离忧。”   “原来是鬼王门下,不知你与天狐妖尊是……?”   宋离忧折扇一合,淡笑道:“我们可不是一道的,酆都城和十万大山也不是一道的,宋某在此观战罢了,两位都请随意。”   荣道子神色平平:“那还请道友退开些。”   他手中小塔应声变大,无数道光芒从塔中向四面八方射出,在空中凝成一个坚固的金色牢笼。宋离忧身化鬼影,一下就退出金光所笼罩的地方,可是胡寒眉却是站在原地,用手绕着头发,动也不动。   这个金色牢笼将地上的青石板也给裹上了,以中央的金色小塔为中心,把荣道子和胡寒眉围在其中,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密不透风。此时荣道子已经将塔放下,他身后那百名神隐门弟子诵咒,然后向牢笼之中输入元气,将其一遍遍加固。   胡寒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扫了眼金光闪闪的四壁:“你当是斗兽么?”   荣道子毫不动容,漠然道:“不是么?”   胡寒眉突然笑了,九条尾巴从她裙下冒出来,赤色纹路渐渐蔓上她的脸庞,将绝色姿容化作妖异狰狞,随着她狐尾缓缓摆动,天空中有风雨雷电轮番翻滚,刚刚还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一下就变得阴沉起来。   她仰天尖啸,狂暴的妖气直冲云霄。   荣道子手中清光熠熠,双手一合,雷霆降下。阴阳相驳是为雷霆,它宛如龟裂般在天空中撕开密集的紫色纹路,然后眨眼间就落到胡寒眉跟前。   胡寒眉眉眼里带着挑逗:“就这样?”   刺目的光芒将她包围,待到雷霆消散,她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赤色长裙分毫不乱。   荣道子心下喟叹,第一次试探就无功而返,胡寒眉已经不是他这个层次能够应付的了。但是既然圣者已经下令,那他就别无选择,要么他死在此处,要么他击杀胡寒眉全胜而返。   胡寒眉舔了舔唇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突然笑道:“我突然发现……你长得不错嘛。”   金色牢笼外宋离忧猛地咳嗽几声,天狐采阴补阳之术不逊于魔道花天欲魔宗,只不过他还没做好看现场的准备,更何况这里还有百名神隐门弟子呢。   “来来来,让姐姐仔细瞧瞧……”胡寒眉眼中泛起点点妖异的赤色,天狐惑神之术发动得自然而然。   荣道子闭目凝神,神情沉静而安宁,他淡然道:“太上无心,天狐妖尊还是换点花样吧。”   说着就是一道清光似电般飞出,直朝胡寒眉心口袭去!   胡寒眉皱眉,身法竟比这清光还快,宋离忧分明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但下一刻再看却发现她已经双手化爪,出现在了荣道子身后。   她一只手扣住荣道子的喉咙,伸出舌头缓缓沿着他脖颈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如果我说接下来省略ooxx一万字你们会打死我吗?   对不起我卡感情戏卡了一整天,我以后再也不自虐了。抽空给番外啊么么哒。   谢谢地雷包养!!!呜呜土豪的粗大腿啊啊!!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20:22:35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20:21:37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20:20:50   短命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911:50:4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11:49:22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11:43:0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11:38:49   神奇的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02:51:45   第九十七回   第九十七回、气虚生神,化虚生象   宋离忧看着之前胡寒眉原地消失,突然觉得这招有点熟悉,仔细一想便记起云青也用过这招。说起来云青一直自称来自十万大山,但他也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是真的。现在看来就算不是来自十万大山,那也肯定关系不小了。   现在胡寒眉毫无压力地逗弄着荣道子,想来能迅速解决掉这个家伙,于是宋离忧打算等结束后便找她来问问云青的事情。   可是斗法之中形势几乎是瞬息万变,就在胡寒眉制住荣道子,张口要咬断他脖子时,荣道子突然反手甩出一条骨锁,这骨锁一碰到胡寒眉就迅速往她身上缠去。   胡寒眉只觉得手里的荣道子滑溜得像鱼一般,清光一闪就挣脱她的控制。   荣道子退开一步,呵道,“夭阙索命,镇!”   锁链紧紧束缚着胡寒眉,尖锐的两端从她锁骨下穿过去,白骨染作血红色,然后又击穿腹部交叉而上与锁骨部分融合在一起。这锁链足有胡寒眉手腕那么粗,穿出一个血洞,大片血肉都向外翻开,地上积了一洼鲜血,里面混着白森森的骨渣。   柔弱的狐女被骨索缚住,场面显得极为残酷,却也极为美丽。   宋离忧没想到荣道子早有防备,刚刚那一下诱了胡寒眉近身,直接用这个古怪的骨索将她困住,也不知眼下胡寒眉状况如何。若是外伤还好办,若是这骨索将她妖力削弱,那胜负就真不好说了。毕竟神隐门嫡传在对付妖物的仙术上也是颇有造诣,胡寒眉作为妖修却只能依靠血脉战斗。   胡寒眉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那骨链,神色莫名。   荣道子一见她被锁链缚住,迅速结印,阴阳二气凝聚成一道虚影,这虚影与荣道子来得相似,但气息却更为浩瀚。这虚影与荣道子手势一致,随着手印一步步完全结成,虚影周围的阴阳二气越汇越多,几乎充溢了整个金色牢笼。   胡寒眉冷笑,也不多说,她尾巴一扫,幽青色火焰从尾梢燃起,然后渐渐向四周蔓延,这火势并不猛烈,甚至带着些轻柔之意。如同春雨润物无声般,幽青色火焰静默地散开,静默地燃烧,然后不动声色地侵蚀了整个金色牢笼内,与那阴阳二气分庭抗礼。   宋离忧发现自从被那个骨索缚住之后胡寒眉就没有再移动过了,想必那骨索确实对她效果显著。但是胡寒眉作为天妖自然不可能仅以利爪应敌,她九尾中各藏天象变幻之力,此时用到的狐荒火正是其中之一。   荣道子被狐荒火撩到,衣角顿时化作灰烬,他停下结印的动作,手指往虚空一划,滔滔不绝的北海玄冥真水从中涌出,狐火一下就被逼退。   但荣道子神色愈发沉重,以胡寒眉的修为,这狐荒火差不多能媲美三昧真火,唯有真水或者玄冰能破之,眼下虽然他能以移转乾坤之术从北海调来玄冥真水,但他晋升小圆满也不久,这道法术时间颇为短暂。可是胡寒眉的狐荒火却是天赋而来,几乎是无边无际,要多少有多少。   时间紧迫啊。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这精血离体便瞬间化作阴阳二气补充到他身后的虚影之中,只见那虚影突然一定,然后张开双目,目中瞳子炯炯有神,灵气十足。   “身外化身?”   宋离忧看出一点门道,之前荣道子结印是为了以阴阳二气聚成这身外化身,可是胡寒眉看破他的想法,想要以狐荒火加以遏制,但没想到荣道子直接费了点精血,将自身生机化为阴阳二气,瞬间成术,还抽手从北海调来玄冥真水克制狐火。对于修仙之人而言,以精血成术极耗元气,而仙道真气都是以元气为支撑的,这么下来荣道子恐怕撑不了多久。   要么就是他傻,要么就是他手里有什么杀器,能够很快置胡寒眉于死地。宋离忧果断相信后者。   胡寒眉闭上眼睛,轻轻摸过这条骨链,她背后显化出巨大的天狐虚影,竟然也是以身外化身相战!   天狐足足有百米来高,浑身纯白,没有一丝杂色,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着纯净又清亮的光芒,十分娇憨可爱。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天狐化身与胡寒眉人身相应的地方也被一条坚实的骨链穿过,虽没有血渗出,但还是惹人怜惜。身外化身是从真身中显化而出的,但其模样却是由神魂决定,宋离忧抬头看着这只颇为纯良温顺的大狐狸,突然有些搞不明白胡寒眉了。   连荣道子也没想到这骨索居然还能直接束缚神魂,这么一来胡寒眉不管是真身还是身外化身都被削弱得不轻。   他手中掐诀,身外化身随之而动,只见那道虚影从地上拿起金色小塔,径直朝着胡寒眉砸去。   这招简单粗暴,几乎没什么技巧可言,然而胡寒眉也确实奈何不了他。眼下她的人身也好,神魂也好,都受骨索所缚,躲闪不得,只能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击。   只见金色小塔一碰到白狐虚影就化作百米高的巨塔,一下砸在脆弱的狐身之上,白狐哀叫一声,立马委顿下去。这些都是化身之象,胡寒眉人身仍然神色自若,从容无比,反倒是荣道子颇有几分吃力。   他没道理不吃力,胡寒眉妖气冲天,媚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的神智。他一面要默诵清心诀保持清醒,一面要控制这身外化身,一面还要操纵骨索、金塔等法宝,这么心分多用再加上之前的元气损耗,顿感后力不足,难以为继。   反观胡寒眉,虽然行动受限,外伤看着恐怖,但实际上天妖的自愈能力与浑厚妖力是荣道子拍马也赶不上的。这么耗下去容道子必输无疑。   荣道子沉着而淡漠,在这种紧张而激烈的时候,他居然席地而坐,开始恢复元气。   这时边上的百余名神隐门弟子一齐结印,将之前荣道子使用的那套手印一一拆分,每人按次序完成一部分,这么连贯起来竟然毫无滞涩,阴阳二气分毫不差地填入荣道子的身外化身之中。   宋离忧惊讶地道:“为何能以异种真气成身外化身?”   身外化身与原身息息相关,是从神魂中倒映出的虚像,然后以真气凝作实体,既然是以荣道子神魂成的虚影,怎么可能再以百种不同的真气作为填充形成身外化身?   没有人回答宋离忧的问题。眼下荣道子的身外化身是由百名神隐门弟子支撑着,而他自己却轻轻松松地开始恢复损耗了,这让宋离忧有种不好的预感。仙道行事向来谨慎,那位圣者也是算无遗漏,既然他敢派出荣道子这么个堪堪小圆满的来杀胡寒眉,那就一定是有他的后手。   胡寒眉见了这幕居然也没露出什么惊讶之情,只见白狐狐尾一扫,从金塔下奋力挣脱出来,呲牙扑向百名人道弟子。可是在半空中就被一开始那个金色牢笼挡住了。白狐锲而不舍,狠狠地撞击着金色牢笼,宋离忧看见那个金塔顶端出现了一点裂痕,塔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胡寒眉原身则是站着不动,以漫天狐火攻向荣道子的身外化身,化身不得已弃了金塔转身迎击,但是动作比起之前要迟缓很多。   百名神隐门弟子手印越来越急,荣道子幻化的虚影也越来越凝实,宋离忧看见那身外化身眸中的神光几乎要凝成实质。   胡寒眉冷哼一声,白狐仰天长啸,利爪一下撕破了牢笼,巨大金塔的裂纹如同蛛网般散开,眨眼间金塔便轰然倒塌,一件法宝被毁。白狐虚影脱困,径直冲向了百名神隐门弟子,却被一道清光挡下。   此时荣道子起身,真元恢复了七八成,他一边以清光拦下白狐一边与神隐门弟子一同结印,十指飞快交错连宋离忧都看不清到底做了什么。   “化虚生象!”   听了这话宋离忧才突然明白荣道子为何能以异种真气成身外化身,因为那东西根本不是身外化身。荣道子先以阴阳二气凝出虚影,再将第二元神注入其中,这使得虚影灵动无比,看起来便像极了身外化身,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披了空壳的第二元神,这是所谓的“气虚生神,神虚生化”。身外化身与第二元神之间,前者可以算作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后者只是作为元神的附属产物。   在这个时候荣道子使用的虚影比起白狐还是逊色不少的,但接下来百名神隐门弟子所做的就是关键。“化虚生象”,利用神隐门百人的阴阳真气直接从虚影中催生出实象,这样一来第二元神寄居其中已经与身外化身无异。   “世间万象,皆出太虚。”   白狐被化身拦下,荣道子本体朝着胡寒眉走去,手中长剑出鞘,直指她心口。   胡寒眉神色凄然,闭目浅笑,她似乎也不想再反抗了。宋离忧不由心下暗叹,胡寒眉之前便说过,这么久的征战,早也累了,不知此刻陨落对于她来说是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她摸着穿过锁骨的链条,轻声道:“骨索是他给你的?”   这声音竟然略带哽咽,有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之意。   荣道子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是。”   胡寒眉的笑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单薄脆弱,她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离他不足一米远的荣道子。   “那么……悉听尊便。”   荣道子走近她,长剑抵在她心口,不知为何突然下不了手,他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胡寒眉也不答话了,垂着头低声地唱起歌来:“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在这片荒芜而纷乱的废墟里,青石板碎成仓皇的乱世剪影,夕阳描摹着胡寒眉的侧脸,那双眸子如同寒泉浸玉,表面上清透又温润,深处却透着森寒。她身上赤红的长裙艳过落日余晖,但光芒却渐远渐暗。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滑下来,夕阳折射出最后一点灿烂的光芒,然后于刹那间泯灭。   荣道子安静地待胡寒眉唱完,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送进了她的心口,太上道真气随之轰然涌入,将其经脉碎尽,神魂湮灭。   歌声散尽,美人凋落,宋离忧实在有些不忍看下去。   胡寒眉神色安详,向前倒去,荣道子伸手扶住她的尸身。   他轻叹一声道:“他自有苦衷。”   他说完,正要将胡寒眉放下,神色却陡然一变。   荣道子是背对着宋离忧的,他伸手扶住胡寒眉尸身时,宋离忧才转过头来,一眼过去正好看见一双纤纤玉手穿过他的心口,手里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哈……哈哈哈……”   这低沉而柔媚的笑声分明就是已经死去的胡寒眉!   那双手一用力,心脏瞬间爆作血花。   胡寒眉推开生机全无的荣道子,舔了舔沾血的指尖,一脚踩在他尸身之上,冷笑道:“你不知我是九命天狐么?下次记得多捅几剑,等我死透了再碰我。“   “那么接下来……”   胡寒眉欢快地笑着,向百名神隐门弟子走去。   形势骤然逆转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嗯,我来解释下,大概在“胡寒眉的笑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单薄脆弱,她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离他不足一米远的荣道子”这个地方开始,荣道子就受媚术影响了。   总觉得……外表的美貌与外表的深情都是最好的武器啊。   第九十八回   第九十八回、螳螂捕蝉,黄泉在后   慈安城,履天圣坛。   云青与国师烹茶论道,乐舒则在阶下安静地打坐修行。   这几天魔道弟子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看样子今日便要辞行前往九鸣城。   “乐舒,事情可曾办妥,”国师问道。   乐舒睁了眼,也不起身,就在阶下道,“今早我把夭阙索与镇妖塔都交给了荣道子,还顺便转告了他……九命妖狐已被您弑去八命,这次必死无疑。”   云青听了摇头笑道,“没想到神隐门与我们不过一墙之隔,您先前把我们安置在荣道子边上就不怕他看出点什么,。”   “他不敢存疑。”国师神情淡漠,“我曾与仙道圣者约好要接应他们。”   所以说若是他心有怀疑那就是一次性得罪了国师和自己师尊这两位圣者。   云青也不问那个约定的详情,她岔开话题:“圣者大人,不知你炼制的夭阙索与十万大山夭阙塔是什么关系?”   “夭阙索与镇妖塔都是仿了夭阙塔炼制的。”最近两天这位人道圣者几乎是无问不答。   云青似有恍然之意:“哦……那炼制夭阙索白骨是从何处而来?据我所知近千年来并无大妖在十万大山以外的地方陨落。”   国师将杯中茶饮尽:“多年前取过九命妖狐的指骨。”   云青拢袖起身,临风而立,她大声笑道:“多谢圣者大人相助,这次我定会记得多补上几刀,免得那九命妖狐不识相又活了过来。”   国师沉默地坐在祭坛之上,夕阳给他镀上一层圣洁而静谧的光芒。   乐舒起身,正要迎她,但云青又突然回过头去:“圣者大人,你真没什么要嘱托了么?”   国师摇头,这位行走红尘的圣者清净得容不下一点纷杂的色彩,如同人道传承本身一般,纯粹而强大。   云青不再多说,浑身黑焰腾起,向空中发出一道炽烈的大日黑天真焰。   这道真焰一腾空便化作九首蟠虺,身处其他地方的魔道弟子见了立刻赶来,在空中汇成一道黑色洪流。   “走吧,这可是我无妄魔境几万年来第一战。”   云青朝履天坛方向施礼,然后身化黑焰,领着百余魔军向九鸣城方向疾飞而去。她循着九命天狐的气息飞行,接近九鸣城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了冲天妖气,看来胡寒眉还在清理神隐门剩下的人。   云青手中真刚显化,刀刃薄如蝉翼,杀机森然。她比所有魔道弟子都先到一步,直接朝着九鸣城城墙上撞去,只见她周身金光一闪,借着洗髓经的护持,直接冲垮了整座城墙。紧随着她的身影,百名魔道弟子也降于九鸣城内。   宋离忧正好立在墙后,佛道气息一上来,他身为鬼修感觉尤为明显,他迅速化实为虚,鬼影一闪就消失了。   云青没有在意他,下令让破灭天魔宗弟子剿灭那些在漫天狐火中挣扎的神隐门弟子,她自己径直就朝着那道赤红色的身影扑去。她以身上的黑焰抵挡住狐火,手中刀光一闪,瞬间分化万千,密不透风地光网斩向了胡寒眉。   胡寒眉只是抬起一只手便准确无误地在无数刀光中点中了真刚的正体,真刚顿时发出一声轻颤。云青刀势瞬间受阻,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往回一收,然后单掌上挥,黑色火焰直接燎上了胡寒眉的长发。   宋离忧终于看清楚了一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动手的人是谁,一时间竟然愣在原地,这可不是个相见的好时机。   胡寒眉双手成爪,直取云青下路,却被真刚一下格开,刀上的锋锐之气混合着暴烈的魔道真气一齐涌入她经脉之中。胡寒眉试探一下就立刻向后急退,白狐虚影从天而降,挡在云青和她之间。   这么一招对下来,云青和胡寒眉都对对方实力有了点估计。云青不及荣道子,大概是刚刚入道的程度,比起十二年前从胡寒眉手下狼狈逃跑的乐舒强不了多少。而胡寒眉死而复生之后绝对不可能完好无损,她的反应和力道都比之前差了很多,神魂应该还有不可恢复的伤害。   两人究竟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胡寒眉皱眉道:“你……”   云青根本不跟她说话,胡寒眉媚术了得,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的功夫就能把人迷得飘飘欲仙,她可不敢冒这个险。云青抬手便凝出九首蟠虺象,这黑焰巨蛇越长越大,最终竟与胡寒眉的白狐同等大小。   只见巨蛇作望月之状,猝然向白狐脖颈处缠绕过去,白狐伸出爪子想要挣脱,但巨蛇已经是一口咬下!   胡寒眉眯起眼睛,一步踏出,下一刻竟然出现在云青正前方,她反手一拧,沿着真刚刀身就碰到了云青的手腕。她的肩膀被之前那锁链划破,鲜血淋漓,顺着手臂淌到手掌上,云青只觉得被她碰到的地方都有种冰冷湿滑之感。   云青轻笑一声,大日黑天轮真气从两人接触的地方狂躁地涌出来。胡寒眉只感觉手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低头细看才发现自己扣着的腕上有一道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   “魔道?”   云青手上黑色魔焰翻腾,逼得胡寒眉不得不松开她。胡寒眉被逼退,云青便立刻乘胜追击,她将真刚往前一送,刀下接触到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筋铁骨。   妖兽果真天赋异禀,之前荣道子如果不是用了夭阙索,想必也是没法给她造成什么伤害的。   胡寒眉妖娆地笑着,空手就接下来真刚,她手一合,死死握住这把刀,云青竟然挪不了半分。这时候巨蛇与白狐的交战极为激烈,白狐乃是身外化身,胡寒眉自可不必管它,但是九首蟠虺却是云青以真气凝聚成的虚像,若是失去她的控制就会暴走。所以云青一边要应付胡寒眉,一边还要控制九首蟠虺象与白狐战斗,这样下来可谓是万分艰难。   云青此时抽刀不出,只好弃了真刚。只见刀身上金光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清辉,这清辉正气浩然,邪魔外道不得相近。   “却邪。”云青低喝一声,胡寒眉握刀的地方霎时间变得滚烫,她一时控制不住便放开了。   胡寒眉退后一步,双爪交叉,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云青心口抓去,这下要是被击中肯定是连心带肺一起给她掏出来了。云青神色沉着,不慌不乱,她单手轻叩方寸盏,下一刻就原地消失。   这招与不久前胡寒眉用过的一模一样,宋离忧顿时兴奋起来,也就是说,云青与十万大山关系匪浅,但眼下修的是魔道,看她对付胡寒眉的狠劲,想来她与十万大山关系不会很好。   胡寒眉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见云青消失也立刻发动了方寸盏。   云青出现在原本她所站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忽然一道劲风从上空扫来,九条尾巴往地上一砸,一个深坑就出现了。她往地上一滚,躲开这九条白色的狐尾,再起身时却发现胡寒眉坐在了狐首之上,她俨然是整个身外化身的核心。   黑焰巨蛇盘旋而上,如同吞月一般朝着狐首处的胡寒眉咬去。   云青却是趁这个空当双手上托,一轮黑日渐渐从虚空中显化而成,黑色日光覆盖之下再也见不到落日与新月,有的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   胡寒眉尾巴一扫,白狐也是九尾齐动,一下就缠住九首蟠虺,将其狠狠将撂在了地上。   此时地面也好,天空也好,都是一片漆黑,大日净土之下万物无生,九首蟠虺一落地就融入黑暗中,可以感觉到这个庞然大物在四下游走,但胡寒眉根本没法确定它在哪里。   云青双手结印,九首蟠虺象,夺珠!   九首蟠虺分八头缠住白狐四肢,剩下一首却是张开大嘴向着胡寒眉咬去,可是胡寒眉根本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笑了声:“只是这样而已?”   九首蟠虺一碰到她就轰然炸开,魔道的破坏与毁灭之气充斥了整个大日净土。   无数黑色火焰熄灭之后,伤痕累累的白狐身上,胡寒眉毫发无损。   “这下还行,不过离伤到我还远。”   云青不以为意:“色厉内荏。”   胡寒眉抬手掀起大片狐荒火,幽青色的火焰照亮她和白狐所在的地方。   “你究竟是谁?”   云青轻轻掀起袖子,用却邪沿着大日黑天轮烙印割破手腕,她一边看着鲜红的血滴入漆黑的大日净土,一边道:“你要找的人。”   这会儿宋离忧只差竖起耳朵来听了,他一直对云青的来历感到好奇,不知她与胡寒眉的谈话究竟是何意思。   胡寒眉看着她以血浇灌魔境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魔道中需要血祭的多半不是什么善法。但是她一听见云青那句“你要找的人”又立刻被吸引住了。   胡寒眉想了一下,脑海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   就是因为这个人,夭阙塔内的圣者醒了,也正是为了找寻这个人,妖道向人道发起了九鸣之战。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因为这个人,胡寒眉才从百年镇压中逃脱,重新成为妖道圣者手下最得力的棋子。   胡寒眉怫然作色,即便动怒也美得摄人心魄:“孽障,是你!”   宋离忧一直等着她道出云青身份呢,没想到胡寒眉就冒出这么几个字,能被妖族称作“孽障”,云青那是去刨过人家祖坟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想离真相已经很接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螳螂捕蝉,黄泉在后哈哈哈哈怎么办脑洞好大根本停不下来!!   ·国师与九命妖狐不得不说的百年监.禁史!   ·人道圣者教你如何不动声色卖队友!   ·仙道嫡传补刀技能点满,倾国美人究竟为何惨遭背叛!?   ·神隐门荣道子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你们说……我把章名换成这个怎么样?点击会变高吗?   第九十九回   第九十九回、十年望断,百岁心寒   宋离忧觉得这个状况下的胡寒眉多少有点失控了,十二年来多少圣地嫡传想要杀她,但是她每次都轻轻放过。可是刚刚荣道子跑过来几乎是把她痛处戳了个遍,胡寒眉怒不可遏,一击杀之。此时的胡寒眉多半处于一个“杀一个都杀了,再杀一个也算多拉个垫背”的心态,云青在这个节骨眼还敢刺激她,真是嘴贱不要命。   胡寒眉骂了声“孽障”就闪电般向云青冲来,她双手化爪,锋锐不逊云青手中弯刀。云青抬起清辉熠熠的却邪与她对了几招,洗髓经运转到极致,对招时的速度与力量竟然能与这等天妖媲美。   只见云青手中刀光乍隐乍现,清辉昭然,将妖气侵蚀一下就压制了下去。她身上泛着金色光芒,佛道气息十分纯正,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精钢一般,坚硬而冰冷。   可是云青手腕上的伤口却十分诡异地没有止住血,云青自从把它割开后就一直任它这么流着,在与胡寒眉过招之际即使没被胡寒眉所伤也是血淋淋地撒了一地,连胡寒眉身上都被溅了不少。宋离忧没想到云青还能不以神通对敌,仅凭借肉身之力与胡寒眉打得不分上下,恐怕胡寒眉重生时残留的伤害不小。   云青以却邪上撩架住胡寒眉双爪,弓步下错,手直接朝着胡寒眉心口抓去。胡寒眉尖啸一声,迅速撤了双爪,反身急退,恰恰躲过云青的掏心一击。   白狐九尾翻腾,风雨雷电,冰雪狐火,随着这九尾的动作在天空之中交替。云青刚刚一击被躲开,心神分散,她控制的九首蟠虺象一下就被狐火侵蚀,大半身子都裹着幽青色的火焰里。   九首蟠虺从白狐身上跌落下去,胡寒眉趁这个机会迅速与云青拉开距离,以方寸盏挪到了白狐之首上。   云青抬手向九首蟠虺一勾,那庞大的蛇躯瞬间化作火海涌入她的身体,远远看去云青整个人都被黑色魔焰包裹起来。胡寒眉驾驭白狐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一爪子拍下去,黑色魔焰迅速分出一道将它挡下,在白狐纯色的皮毛上留下大片焦黑。   白狐整个儿扑了上去,可是那魔焰骤然升腾,化作火幕屏障将其挡下。   这火幕承受着白狐的冲撞,渐渐淡下去,然后突然往里一收,全部被云青收回体内。白狐扑了个空,向前踉跄了一下,云青抓住这个机会,矮身冲到它腹下,一边前奔,一边抬起却邪插.入白狐身体里,随着她横穿过白狐身下,却邪也在白狐腹上划出一个的大口子。   白狐哀鸣一声,在原地翻滚起来,胡寒眉不得不从狐首跳下来,一边以妖力恢复身外化身,一边飞快地向云青抓去。云青绕着那只趴在地上翻滚的白狐逃跑,时不时以黑色魔焰烧它一下,胡寒眉又要顾及自己的身外化身又要被云青溜着跑,顿时火冒三丈。   宋离忧看来在胡寒眉被削弱这么多以后两个人的胜率也并非五五分成,胡寒眉的自愈能力很可怕,不管是妖力还是伤势,几乎眨眼间就能恢复如初,云青想必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给她和她的身外化身施加伤害,一刻也不曾停过。问题是,胡寒眉妖力几乎是无穷无尽,云青却不能肆意挥霍真气,战斗拖长对云青不利,也不知她现在到底为什么要溜着胡寒眉跑。   宋离忧盯着云青,突然皱了皱眉,她手腕上那道淌着血的大日黑天轮,隐约是动了一下。   胡寒眉直接从白狐身上翻过,一下从云青头顶跳下去,云青舍了白狐,就地一滚,翻身躲过从天而降的胡寒眉。   她突然后退几步,看着胡寒眉笑了一下:“你看。”   她抬起被割开的手腕,五指一握,卧在地上的白狐四周有血色囚笼拔地而起!这囚笼由纤细的血柱构成,血柱中还能隐约看见鲜血在汩汩流淌,这柱子有些微的曲张,看上去跟身体里的血管一样。血柱从地下冒出来,相互之间纠缠成一个个血瘤,看上去十分恶心,还有些纤细的血柱直接插.进了白狐身体里。   胡寒眉感觉身外化身的力量在急速削减,她怒啸一声,先舍了云青,前去解救白狐。宋离忧这才注意到,刚刚云青跑动的过程中将血撒成一个圈,围住了白狐,看来她一开始就在利用大日黑天轮和血祭施术。   胡寒眉的无上妖力轰在那血柱之上竟是纹丝不动,她脸色一沉,隐约感觉到这血柱并非孤立一体的,它扎根在大日净土之中,若是不能将云青构建的整个领域破坏掉,只怕它会一直长在这里,甚至慢慢吞噬掉白狐。   云青可不会等她细细思索,她手腕一翻,势如奔雷般将却邪往胡寒眉那边掷出,清辉化作网状一下笼罩住胡寒眉。   胡寒眉被制住,却也没有反抗,她问道:“你也是他派来的么?”   云青抬手,并指在腕上就着原来的伤口一划,森森的白骨露了出来,她小心地用真气在皮肉下镌刻着什么。宋离忧想这人还真是个对自己下得去手的,活生生往自己骨头上刻阵这事儿有几个人干得出来?   “你想多了。”云青一边精雕细琢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眼下白狐被囚,胡寒眉被困,她正好为杀招蓄蓄力。   “一个荣道子杀不了我,所以还要加上你,他是这个意思吧。”胡寒眉显得很平静。   云青也觉得人道圣者是这个意思,之前他对云青说了“你们”杀不了胡寒眉,“你们”指的就是魔道,魔道一批人不行,那再加上仙道这批人应该就没问题了。在那不久之后荣道子就按照仙道圣者的指示找上了国师,国师对击杀胡寒眉之事也颇为上心,不仅将与她相克的法宝交给了荣道子,还留了云青这么个后手。   看来他也是铁了心要置胡寒眉于死地。   胡寒眉杀的人族太多,若说是种族之恨,倒也能讲得过去。但是看胡寒眉的样子估计和国师纠葛不浅,也亏得他是人圣才舍得对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下死手。   “你这是在怨他?”云青问道,她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划痕也越来越细致。   胡寒眉摇头,发出低落的笑声:“有何好怨,反正这么多年征伐我也累了,这场死局来得正好,不枉我为他唱了百年的曲儿。”   云青叹息,阵法已经快要收尾了。   人之一道,总是因为纯粹而强大的,但是这种纯粹却可以体现为两种极端,比如郑真真,比如国师,其实从根本而言,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正是因为这种纯粹,使得那位圣者背负起了整个人道沧桑,却背负不起胡寒眉半分倾慕。   云青结束最后一笔,然后随手划出大日黑天真焰将伤口烧了一下,血一下就止住了,宋离忧在边上看着都疼。   “大日黑天,轮转迁延。”   云青腕上大日黑天轮缓缓旋转,虚空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将天幕绞碎,胡寒眉看着这方世界都开始扭曲,周围的一切都被挤压破碎,大日净土被乱流席卷,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整个九鸣城,甚至整个南方的万事万物都在向着这片漩涡滑落。   云青腕上那个大日黑天轮烙印与她刚刚刻下的阵法结合,其媒介就是白骨与皮肤间的血肉,云青此时仿佛已经化为吞噬万物的怪物,没有半分人气。   天空中飞过的鸟群被拉扯下来,搅入漩涡,驻守在九鸣城的妖族也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了进去,一下就消失不见。不管是人还是物,尽皆毁灭,尽皆消失。   宋离忧背后出现阴森森的鬼城虚影,他迅速远离云青,向着拉扯之力较弱的地方飞去。   而位于大日黑天轮中心的胡寒眉确是神色冷淡,她的身外化身已经化作碎片了,她的四肢也已经没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你……”   她迟疑着开口,似乎感觉不到身体一点点被绞碎的痛苦。   “若是愿意,便替我带一句话给他吧……”   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被黑暗侵蚀,吞没,消泯无形。   “望君珍重。”   她露出最后一个笑容,温柔又安详,然后黑暗吞噬了她的头颅。   云青看着身体都消失殆尽的胡寒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挡在毕方面前的郑真真。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大概郑真真陨落时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吧。   不悲不喜,无怨无悔。   只可惜这些离愁别绪,这些低微而沉默的情感,总有人是理解不了的。   云青收回大日黑天轮,上前将那颗鲜活的心脏放入方寸盏中,她看向四周伤势不一的魔军,温和地对众人道:“好了,任务结束了。”   宋离忧看着黑色的天幕渐渐降下,诸天星辰黯淡无光。胡寒眉撑过了荣道子这一击,却撑不过第二次同样的伤害了。她陨落之后战火依旧蔓延,妖族失去这等天妖坐镇只怕会很快被人道逆袭,过不了多久就九鸣城大概就要重归履天圣坛光辉之下。   他还记得那个嚣张狂妄的妖女一遍遍和他强调,这是她的城,这是她的九命城。无数年前,妖道圣者派她庇佑这座天祝古都,她扎根在旧朝之中,从小狐狸一直成长为天妖,渐渐化作妖道圣者最为强力的棋子。直到百余年前,那位皓月般高高在上的人道圣者领着履天坛势如破竹地冲过十三障,踏平天祝国,屠了九命城,倾世红颜转眼沦为阶下囚。   这就是道统之争啊,万种深情皆被兵戈所负。   他叹了口气,悠悠唱道:“美人桃花俱枯骨,谁教真心错付人?”   云青隐约听见歌声,再回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唯有皓月一轮高居中天,月色辉煌而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妈呀我写得整个人都压抑了……   然后卷名“百年望断”也出来了,这卷准备收尾!   感谢小萌物们的雷!!!么么么么!!!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018:58:5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010:51:55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010:44:47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010:39:10   第一百回   第一百回、神隐问责,杀心深种   接近黎明的时候,魔军才清扫完战场,在确认仙道没有一人逃脱后,他们开始整军准备离开。   宋离忧现身叫住了为首的魔道嫡传,“云青。”   浴月、笙尽虽听见有一个声音,但压根没见着人影。他们手按剑,紧张地护着云青左右。   云青心目一凝,这才发现已经完全化为鬼神之躯的宋离忧,她笑道,“近来见过的熟人还真是不少。”   宋离忧挑眉,“你还见了谁,”   云青想了想,对浴月和笙尽道,“你们先领军回去。”   浴月和笙尽虽看不见宋离忧,但能感觉到身边那种阴冷的鬼气,浴月有些迟疑,笙尽偷偷拉了她一把,传音道:“放心吧,魔尊自有分寸,我们在这儿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浴月终于还是点头,与笙尽一起带着残余的魔军高飞上天,向着镜都大挪移阵而去。   待他们走了云青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宋离忧道:“鬼道与妖道不是一起的么?胡寒眉两度陷入苦战,你就在旁边一直看着?”   宋离忧打开折扇,笑得风流倜傥:“我可不曾说过鬼道与妖道是一起的。”   “哦,那就是与人道结盟了?”云青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你将酆都城虚影降在慈安城上那回,国师看似将你击退,其实是与你谈判了。谁也想不到表面上对人道不断挑衅的鬼道,实际上却与之暗通款曲吧?况且那位圣者在九鸣之乱一开始就帮过妖道,所以安插.你这么个眼线在胡寒眉身边并不难。”   “你能别用暗通款曲这个词儿吗?”宋离忧扇子都差点摇坏了,暗暗心惊于云青的观察能力。   云青打趣道:“那私通如何?”   宋离忧压下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女孩儿的相处方式竟然十几年都没有变过:“说来,你入了六道阎魔宗?”   这话里透着种“快来感谢我”的意思,云青冷笑:“嗯,六道阎魔宗,黄泉。”   宋离忧折扇“啪”地一合,大声道:“你就是黄泉!?”   云青一边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伤势,一边道:“怎么了?”   “这个……我听说,在评道统新秀时有人说魔道朱无瑕若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但是又有人说无妄魔境近年出了新任黄泉,该是以黄泉为尊,两方一直争执不休。”   云青停下动作,抬头对宋离忧道:“我有好几个问题。”   “嗯?”   “第一,评新秀的是谁?第二,什么叫新任黄泉?第三,我确实远不如朱无瑕。”   宋离忧不耐烦:“你从来不出门的么?”   云青点头。   宋离忧“啧”了一声,然后给她解释:“东海有个叫仲观源的神算,都是他评的……”   “等等!”云青打断他,“仲观源?”   宋离忧怒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我看过他的书。”云青皱起眉头,然后在空中用黑焰比划了一下,“这几个字是这么写么?”   宋离忧瞧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这字儿和神算自己写的一样,“源”都缺了一点儿。   “没错,你看了什么书?”   “《悬铭记》。”云青答道,“可那是本凡人的神话小说集子啊……”   “仲观源就是个凡人,据说是天赋异禀,不过我觉得多半是瞎掰的。”宋离忧摆了摆扇子,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云青却感觉这仲观源身上有点不寻常,她道:“新任黄泉是什么意思?有上一任么?”   “这个也是听仲观源说的,据说魔道无数年前入世那会儿是有一位黄泉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九大魔宗就一起跑进无妄魔境里再也不出来了。”   云青神情有些严肃,宋离忧见了嗤笑道:“你在意这个做什么,几万年有个道号,后来那人死了还不让别人用么?重了名而已。”   宋离忧不了解魔道内部的情况,但是云青却能感觉得到遣渊魔尊和魔道圣者对自己的态度有些特殊。   “神隐门苏悼白,还请黄泉魔尊与我一见。”   就在云青沉思的时候,遥远的天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呵。   云青抬头,正看见一名身着素色道袍的少年道人从北方飞来,他脚踏飞剑,白发却安然垂落,没有随风而舞,他虽疾飞而来,衣衫却是一丝不乱。那人神色渺远,一身仙风道骨,见了云青就立刻从天上降下来。   宋离忧一见有仙道的人来,立刻就消隐无踪了,留下云青一人在原地。   云青眼中压根看不见他的面容,心目扫过去天地间充斥的竟是一条奔涌翻腾的长河,河水有黑白二色,以阴阳二气聚成,交融成千重浪涛。定睛一看竟然还有无数阴阳鱼在波涛之中翻腾,一会儿又化作河水。   云青看着巨浪滔天,狂涌而来的样子,不由后退一步,但是这长河一瞬间就穿过她流了过去,看来并非实像,应该是心目窥见的异象。   这人身上的气息充斥天地之间,亦如那河水般巨浪涛涛,奔涌不息。   苏悼白,听名字应该不是这代嫡传,仅以气息就能将云青逼退,对方十有八.九是位仙道前辈。   云青手中真气汇聚,正想召出弯刀,但没想到阴阳之河的浪涛一下化作实体将她手中真气冲散,然后再次归于虚像。   这般庞大的异象在虚实转换之间显得自然而然,毫无生硬之感,这已经不是入道修为能够办到的事情了。   云青镇定地道:“不知前辈找我有什么事情?”   “荣道子死于此处?”苏悼白在原地转了一圈,阴阳之河随着他的动作肆意泛滥,云青险些要站不稳了。   她脑海中立刻就闪过一个词,“问责”。之前人道圣者说过,杀了嫡传那是要用命来偿的,不过他也说了魔道圣者不会看着她出事儿,想必会设法保下她。可是谁也没想到仙道圣者派出的人居然来得这么快,魔道圣者此时远在无妄魔境呢,她还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怎么想也不可能从这家伙手里逃脱。   云青在心里把人道圣者也打上了“不靠谱”的标签,然后迅速开始思考应对之法。看苏悼白的样子,大概只知道云青与荣道子的死有点关系,但还不知道她手刃灵飞子的事情,所以云青还有回旋的余地。   “正是。”云青一想到这里,立刻坦坦荡荡地对苏悼白说道。   “你做的?”苏悼白看着她,阴阳河水浩浩荡荡,云青立在中间分外艰难。   “非也,是胡寒眉杀的。”云青神色恭敬。   “狐狸呢?”苏悼白皱眉,四下一看,“也死了?”   云青立刻答道:“同归于尽。”   仙道问责来得那么快,要是她把杀了胡寒眉的事情抖出来,说不定妖道问责也要来了,这事儿果断得推给荣道子。   苏悼白眉头紧皱,他向慈安城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忌惮空中的履天圣坛。   “你近日可曾在附近见过什么大的比斗?”   云青低头,答道:“回禀前辈,仅有九命妖狐与荣道子一场比斗。”   阴阳之河瞬间涌起滔天巨浪,百丈巨浪当头砸下,云青旧伤未愈,近日又几经鏖战,顿时被压迫得跪倒在地。   “莫欺瞒于我。”苏悼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开始结印掐算。   云青勉强支起身子,在阴阳之河中摇摇欲坠,她坚持道:“字字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   “便是杀了又如何?”字字铿锵,杀气凛然。   一道通天贯地的漆黑剑气直取苏悼白,阴阳之河刹那间被斩开,云青压力顿减。   黑甲武将落在云青面前,血红色披风无风自舞,他手执一柄通体漆黑的重剑,面容冷肃,磅礴的阎魔之气上冲云霄。   “易渡……长老?”   云青站起来,心想自己师尊还是有靠谱的时候的,估计她前手刚把灵飞子压扁,六道阎魔宗就从无妄魔境派出了易渡魔尊。虽然比仙道那边慢了一步,但也恰好赶上了,要是等那个苏悼白一番掐算,估计要瞒住很难。   “所以说,此事确实是魔道所为了?”苏悼白看向易渡魔尊,两者气息不相上下。   云青见易渡来了,立刻在他身后开始打坐恢复真气,也不去管苏悼白了。   “是又如何?”易渡魔尊面色冷硬,如同石像一般。   “那便将人带上通天神脉,由圣者大人亲自抹杀。”苏悼白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易渡魔尊面无表情道:“你当魔道圣者是死的么?”   云青咳了声,好歹是魔道自己人,这么说自家圣者不太好吧。   苏悼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估算双方实力,最后还是道:“那么贫道改日再来无妄魔境拜见圣者。弑杀嫡传之事不能姑息,还请魔尊以大局为重。”   “以大欺小之事就能姑息么?”易渡呛了他一句,显然是不满他以前辈身份压制云青。   苏悼白神色不动:“以黄泉之尊,我自然算不上以大欺小。”   易渡一只手按在了剑上:“那便是以下犯上了。”   苏悼白半天没能说出话,最后拱手一礼:“告辞。”   然后阴阳长河向北流去,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云青见他走远,立刻起身对易渡魔尊施礼道:“多谢大长老相救。”   易渡冷哼一声,道:“你可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青估摸着以易渡魔尊的个性,说她不该杀神隐门嫡传那肯定是不对的,于是道:“下手不够干净。”   易渡魔尊把重剑往地上一顿,呵斥道:“不够干净?你还想杀多少?若是杀心深种,心魔将起,你可知道?”   云青沉默,看来是想错了方向。   易渡魔尊训斥起人的时候似乎特别能说,他对着云青就是一阵骂:“宗主将你从南海调走你知道是为何吗?十年间杀戮无数,骸骨累累,大半个南海都被你染了红,这么毫无节制的杀下去你心中可有迷障?”   云青答道:“没有。”   “不思悔改!心魔深种之人皆言毫无心障,最后却走上了爆体而亡的道路。你以为宗主为何不传你阎魔破妄轮与六道无生轮,这般杀心,如何静心悟道?我问你,在南海杀了十年你心境可有突破?在这儿杀了灵飞子你可感觉道途通达?”   云青沉默,最近的一次心境突破是在与黑龙王斗法之时,那次也是她十年来唯一不曾下过杀手的斗法。   “可有杀气,却不可成杀心。杀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对于杀戮完全没有感觉了,自然会走上歪路。”易渡魔尊语重心长,“魔道之凶险就在于此,既要以生死之战问道,又不能被杀心侵蚀,成为只知屠戮的邪道。”   可有杀气,却不能成杀心。易渡魔尊虽然也是斩杀叛乱者无数,却不像她一般毫无节制,他心中有着自己的准绳,所以不至迷茫,不至走上邪道。   云青道:“受教了。”   易渡魔尊冷笑:“受教什么?我看你杀心一丝不改,本来这次把你从南海换下来就可让你在望月峰静心修行,涤除心上污秽。可是不知道圣者是怎么想的,竟把你这怪物放出了笼子。”   易渡魔尊看她不顺眼久了,说话不是一般的难听,可是这回云青听来却是言辞犀利,字字切中要害。   “还请长老指点。”   易渡似乎很少看见她这副温顺的样子,当下也静了片刻,然后道:“刚刚那个苏老鬼确实欺人太甚,你放心,就算圣者不下令,六道阎魔宗也会保下你的。现在你留在南风还是不太安全,宗主的意思是让你先回宗,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云青心想这大长老明显是吃软不吃硬型,骂了两句之后又帮着她说话了。   “谨遵宗主吩咐。”   “对了,胡寒眉的心脏现在在你手里?”易渡突然想到什么。   “不错。”云青将方寸盏取出。   易渡魔尊看了一眼,道:“收好,回去之后带上它去找魔道圣者。”   “是。”云青老老实实地收好,然后站着不动。   见她这幅样子,易渡魔尊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他咳了一声道:“领了余下的弟子,速速随我回去!”   “是。”云青还是这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百章总结。   ·七大圣地:清川山府(第四章白衣使),履天坛(第十五章郑真真),眠凤廊(第三十九章惊花),归灵寺(第四十二章觉鸾),神隐门(第四十八章青鸟报信),墨陵剑阁(第六十九章寒晟),???(???)   ·目前提到过的全部圣者:妖道圣者-夭阙塔-???;人道圣者-履天圣坛-镜离;鬼道圣者-酆都城-邙绎;仙道圣者-通天神脉-???;佛道圣者-归灵寺-子鸿,魔道圣者-黄泉圣殿-圣天香。   ·目前为止出现过的主要人物:   云青-六道阎魔宗,朱无瑕-破灭天魔宗   谢遥-仙道神隐门;宋离忧-鬼道酆都城;郑真真-死;清尘-人道履天坛。   然后就是对未来的展望(?   这一卷主要讲了云青在魔门的快乐生活并且刷了个boss,接下来可能会刷个副本,然后讲点清川山府的事情。   全文基调轻松愉快,阅读时请一定要相信作者是个有爱心的人,从来不乱发便当……等等,为何把搓衣板递给我?   第一百零一回   第一百零一回、戾气入体,起死回生   镜国,新历安平一百五十六年夏,战局剧变。   清川山府天妖胡寒眉于是年盛夏身陨,履天圣坛之上,圣环光辉普照四方,九鸣城妖物负隅顽抗,终是不敌,人道在大镜国师的带领下夺回失地,重整河山。   西北十三障被神隐门嫡传江狂子以通天手段夷为平地,十三座山峰皆被投入东海之中。此后山中散修流离失所,大多投奔履天坛,人道实力更上一个台阶。   眠凤廊以惊花为首的主战派占据绝对优势,火凰最终决定转守为攻,与归灵寺全面开战。在神隐门的支持下,火凰亲征,初战告捷,归灵寺死伤惨重。据传以九欢为首的主和派被惊花以铁血手段镇压,生死未知。   鬼道传人行踪莫测,据传鬼道已与妖道结盟,将于不久后反扑人道。   一年来,修真界最为重大的消息却不是上面这些,而是魔道正统的重新现世。东海,破灭天魔宗无暇魔尊力挫群雄,将无数旁门左道收入麾下,魔道新秀第一人当之无愧;南风,六道阎魔宗黄泉魔尊斩落神隐门嫡传,以仙尊祭剑,立魔道之威。   此时,在修真界引起诸多散修恐慌,凶名赫赫的黄泉魔尊正在自己师尊面前挨训。   “说说看你怎么就把人给杀了。”遣渊不管说什么都是板着脸,现在云青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了没。   “用一柄很大的光焰长剑把他砸扁了……”   “不是让你说这个!”遣渊魔尊肯定是生气了,他打断道,“本座是问你心里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云青如实回答,“自然而然,顺手就杀了。”   遣渊魔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有戾气的?”   这下把云青给问住了,她杀人一向干脆利落,怎么想得起什么时候开始心有戾气。   “这么说吧,”遣渊魔尊顿了一下,瞪着云青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杀之人都是没必要杀的。”   云青一怔,南海十年都是这样,所以说根源要追溯到这之前了。   “啊……”她脑海中明光一闪,“古战场!”   遣渊魔尊不知道她来无妄魔境之前的事情,于是问道:“什么古战场?”   云青一边回忆一边道:“倾天之战的古战场。当时我尚未入道,身负重伤,生死关头,心境可能露出了一丝破绽……”   “心境有暇你还敢呆在这种凶地!”遣渊魔尊一声怒斥,“戾气入体,杀心深种,接下来十年还毫无收敛,你还真是……”   “现在怎么办?”云青说完还很无辜地看了遣渊魔尊一眼,原本身负重伤和呆在古战场就非她所愿。   遣渊魔尊还是第一次在小辈面前被打断,怒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去古战场找办法吧!”   “多谢师尊指点。”云青连忙道。   “在你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不会传法与你。”遣渊魔尊道。   这个处理很正常,毕竟正统传承不同于遍地都是的散修功法,这些能成大道的传承对于心性和资质都有很高的要求。那种一个心性试炼就辗转好几世的门派在上古时也颇为常见,还有些门派会在发现门下弟子心性不对后立刻收回传承,粉碎根基。照以前那个处理标准,遣渊魔尊明显是给云青放水了。   云青点点头。   “对了,近日圣者大人应该不在无妄魔境,你等他回来后将天狐心交给他,然后再出发去古战场。”遣渊魔尊想了想又道,“不行,你一人还是太过危险,今日起易渡魔尊……”   云青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道:“不麻烦大长老了!我一个人没问题!”   这是遣渊魔尊第二次被她打断,又怒道:“这回苏老鬼找来还是他给拦下的,你同他道过谢没?”   “道过,道过……”云青尴尬地道。   大长老看她不顺眼久了,没想到连遣渊魔尊都知道了他们之间颇有间隙,这事儿现在恐怕宗门上下都知道了,千变这张嘴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师尊,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遣渊魔尊发现自从这个黄泉到了他门下,他就变得越来越喜欢絮絮叨叨了,他看着云青,挥挥手道:“下去吧。”   他也已经开始老了啊。   云青隐约觉得遣渊魔尊语气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她一路向着望月峰走去。离开这么几天,也不知道在龙女的折腾下张小武是活着还是怎么样。   其实张小武过得还不错。   他用这几天时间给龙女在池子里建好“龙宫”,其实就是把池底的淤泥挖开,在底下搁了一个很大的瓷碗。水面清澈见底,偶尔从池子边上经过就能看见在青瓷碗里安静沉睡的金色小龙,他每天修行,定时给龙女投喂大量食物,还要定时把她带下山去溜达。   以前在外面中瞧不起他的人现在看见他就逃,因为他身边总是牵着一条金龙。   可是张小武在觉得充实的同时又感到有些迷茫,他的弟弟张小文跟他越来越疏远了,山上没有一个能倾吐的人,只有荒草和听不大懂人话的龙公主。   “张小武。”   听了这个声音,张小武浑身一个激灵,转身鞠躬一气呵成:“黄泉魔尊有何吩咐?”   “你之前给我的那本《悬铭记》是从哪儿来的?”云青从沧浪亭走过来,看见龙女窝在一只碗里睡觉差点笑出来,她向张小武招招手,示意他离远点说。   张小武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心说龙女睡起来打雷也叫不醒,还管这个。   “这个,到处都有卖啊……”他也不明白黄泉魔尊怎么就突然问起这个了。   “仲观源是何人你可知道?”云青问道。   “不知,我就看过他这么一本书。”张小武一问三不知,想着黄泉魔尊莫不是太喜欢《悬铭记》了,想要抓住那人写个后续什么的吧,哎,这年头连写个书都不容易啊。   云青见他确实所知甚少,于是也不再问这事儿了,她道:“近日修行如何?”   “还、还行。”张小武其实偶尔会幻想一下被黄泉魔尊收为弟子,不过也只是想想,先不说这一代嫡传都还没开始收徒,就算是真要收徒弟那也断然是轮不上他的。他还是安安心心地在后山喂龙好了。   “若有疑障自可问我。”云青留下这句话就往山上竹林精舍走去。   张小武无比景仰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云青走得很慢,她在整理自己眼下的事情。现在局势太乱了,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她必须慎重。   最重要的当然是去古战场找找化解戾气的方法,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只怕会贻害颇深。古战场那边靠着归灵寺与眠凤廊,但时候这两宗正打得不可开交,多半没空管她,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出行应该是比较顺利的。   其次就是阿芒的问题,这些年云青总感觉他异状越来越多,所以也很少将他带在身边了。阿芒和她都是从妖族夭阙塔里出来的,真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还得找机会回去一下。云青把这件事排在了古战场之后。   说起妖道,云青想来想去还真没找到什么混进去的好办法,妖族与人的差异一看就知,连天书都用不上。   现在由她一手建立起因果的几个人里,谢遥在仙道神隐门,宋离忧在鬼道酆都城,清尘在人道履天坛,其中清尘还差点火候,佛道和妖道却是完全没有触及,如果能腾出手,这两个道统上她也要好好谋划一番了。   云青边想边走,到了竹林精舍,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一双缀满银饰的手。   她怔了怔,遣渊魔尊还说什么魔道圣者不在无妄魔境,没想到一推门就在自己屋里。   “回来了?”魔道圣者盘膝着,身边是一脸好奇的阿芒和神色茫然的郑真真。   “圣者大人怎么在这儿?”云青问道。   “来看看你带回来的东西。”魔道圣者笑了笑,冲她招招手,他手上的银饰叮呤当啷地响起来。   云青取出方寸盏,那里面放着胡寒眉的心脏,小小的一颗,晶莹剔透,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魔道圣者接过那颗心,他手上的银饰与鲜红的心脏形成诡异又魅惑的对比,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道:“做得不错,很完整。”   云青好奇他想要用这个来干什么。   “我们把她复活过来。”魔道圣者笑着道。   “啊?”云青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然后立刻又想起了什么,“难怪……”   魔道圣者把玩着九命狐的心脏,问道:“难怪什么?”   云青问道:“胡寒眉只要有心便能再活过来吗?”   魔道圣者点点头:“不错,不过活过来之后天狐血脉尽失,她会变成普通人。而且,起死回生之术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至少也要到我们这个层次。”   “……人道圣者也和我提过这事儿。”云青顿时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让魔道圣者知道一下,既然人圣想要这颗心脏那就说明胡寒眉对他还是有一定意义的,说不定就是个重要机会。   可惜魔道圣者跟她想的根本不在一个点上,他开开心心地道:“他得让着我,我是前辈。”   “……”云青想了想,还是没有再提这件事,她道,“圣者大人要怎么让胡寒眉活过来?”   “你这儿不是有个刚好少了颗心的东西吗?”   魔道圣者将那颗心脏搁在腿上,十指交叉,鬼魅般地向着云青低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总之以上就是第三更了。   过渡章,没什么内容。(?   第一百零二回   第一百零二回、局中之局,还道于天   云青心下恍然,没想到魔道圣者连郑真真都给算进去了,她皱眉问道,“让胡寒眉活过来又能怎么样,到时候天狐血脉尽失,她会变成普通人……”   魔道圣者笑着不答,云青自己说到后面却声音越来越小了。   “明白了,”魔道圣者摸着自己手指上的银环问道。   云青点点头,要的就是让胡寒眉变成普通人。   “黄帝传承。”魔道圣者牵过身边的郑真真,把她带到眼前来,“黄帝乃是人祖,如果胡寒眉保持妖身当然发挥不了这脉传承的作用,你看这偷梁换柱之法可好,”   云青心下惊叹,这是一个缜密而精细的布局,大局中又套着小局,环环相扣,精密得不允许存在半点差池。   这几年来云青偶尔会想到一个问题,既然魔道圣者在得知黄泉降世之后就派出了朱无瑕亲自考察,那么为什么朱无瑕不在云青遭受毕方阻截的时候帮忙,而非要等郑真真牺牲呢?   那时候朱无瑕与寒晟一战,虽然说是脱力,但在云青看来,以朱无瑕这等大魄力,别说脱力,就算只剩下半口气也能把毕方刮下一层皮来。除非这位受命来考察黄泉的无暇魔尊得到过什么指示,比如说……袖手旁观。   那时候魔道圣者与云青从未见过面,但是他对黄泉圣殿上浮现的些魔纹却是再了解不过,他知道郑真真会为云青牺牲,也知道云青不会做任何阻拦。在郑真真自愿赴死之后,朱无瑕就帮助云青把郑真真炼为傀儡,现在想来多半也是魔道圣者授意了。   从一开始这位圣者大人就算计着要夺下这门黄帝传承。郑真真看上去软弱可欺,但实际上天生就有种人道的纯粹,从不做违心之事,这样的人无疑不能成为一颗合格的棋子。相反,胡寒眉这种看上去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天妖,内心却有着很大的漏洞,从头到尾都是极好驾驭的。   郑真真很重要,重要在黄帝传承之上;胡寒眉很重要,重要在好控制,身份敏感。   魔道圣者设了个局,把他想要的东西都合拢在一起,不想要的则统统抹杀,最后就得到一个近乎完美的棋子。   再往深里想想,当初指引她去十三障找到舍生弃命诀的是人道圣者,而没有舍生弃命诀,云青就不会把郑真真留在身边,更别提郑真真以舍生弃命诀献身,云青把她炼作傀儡的后文了。找到那个荒寺的时候云青就觉得奇怪,人道圣者明明早就发现她的行踪,不直接抓住她还用个假消息诱了她去寺里,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干什么?   现在想来,说不定他在那时候就与魔道圣者有过交涉。   云青觉得要是天下所有的圣者都像他们这样,弹指算尽人心天命,落子便能预知千万步之遥,那她这场博弈还真是艰辛而漫长。   不过,这中间还是有点难以解释的地方。   云青想了一会儿,问道:“既然你要黄帝传承,那为何不直接抽出来,而要用这么复杂的一个局将她算死呢?”   魔道圣者“扑哧”一声就笑了,他笑起来居然还带着酒窝,看上去清朗可爱:“我是圣者,所以只与圣者相争。就好比下棋的时候,我会用棋子将对手领土侵吞,却不会自己直接张嘴把对方的子吃掉一般。若是我这么做了,只怕棋品不好的人会直接舍了棋盘,同我打起来。”   云青觉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心里还是有些疑问,她道:“人都死了,你要如何把传承弄出来?”   “谁说要弄出来了,留在她身上,然后让胡寒眉接替这个身子。”魔道圣者伸手想要敲她,云青连忙退开一步。   云青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她有些理解不了,于是执着地问道:“可是身死道消,传承在郑真真陨落之时不就应该没有了么?”   魔道圣者不闹她了,转而摸了摸郑真真的头,他道:“谁跟你说过身死道消?”   云青愣了一下,道:“修真界都是这么说的……”   “我不觉得。”魔道圣者摇了摇头,“该是还道于天才对。”   还道于天……?   魔道圣者见她还是迷茫,于是解释道:“修行之人身死之后,道并非消失,而是上还于天。你也知道吧,圣地正统常劝门人莫找捷径,莫食丹药,莫吞生灵,因为这些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天道这里拿来的修为最终会被天道不费吹灰之力夺走。所有道统正宗,掐着无数分歧,彼此争了几万年,只有一句话是大家都认同的,也就是……”   “从天道这里拿走的一切,终究是要归还天道的。”   “所以你到底为何会觉得死后道就消失了呢?不正是应该还于天地间才对么?”   云青心头一震,仿佛有惊雷闪过,心中无数迷障被打开。   她郑重地道:“受教了。”   “你看,天道判断郑真真死了,所以收回了黄帝传承,但是没关系,只要我能让胡寒眉入住这具身体,然后想个办法瞒过天道,还是有可能把这脉传承找回来的。但凡是存在着的事物……总有办法能找回来,对吧?”   云青这才明白魔道圣者最开始说的“偷梁换柱”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们这群人不愧是与天道对弈了一辈子的,“想个办法瞒过天道”这种事也说得自然而然。   “存在着的事物……是要我用天书来找么?”云青问道。   魔道圣者应该是算得到这件事的,也没什么好隐瞒,不过他只是笑了笑:“有我在这里,怎么好意思让小辈来做事。”   云青明白魔道圣者这是要亲自动手了。至今为止她只见过一位圣者出手,也就是大镜国师,当时只记得对方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就只剩下半条命狼狈逃离了。那时候别说参悟,就连看也没怎么看清。现在能旁观魔道圣者施法,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云青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退开。   魔道圣者无奈笑道:“很快就能完成了,何必这么郑重?”   云青心目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魔道圣者的气息很普通,与普通人毫无二致,她见过的鬼道圣者也是这般,唯一稍微表现得气息外露的是人道圣者,按照之前魔道圣者的说法,他是晚辈,气息未能完全收敛也说得过去。   魔道圣者伸手开始摘自己指节上的银环。他双手十指,每一个指节上都戴着这样的银环,银环之上还缠着细细的链子,彼此之间纠缠环绕,交叉纵横,在双手上覆盖了一层纤细的银网。   云青一直以为那些指环是空心的,结果等到他动手开始摘才发现指环内竟然是两根交叉的银钉,他一动手拉扯,就刮着骨头带下四条细细的皮肉。这么美的一双手,看上去真是惊悚又艳丽。   魔道圣者只摘了两根小指上的银环,一共六个血淋淋的环因为银链的牵扯而挂在他手上,不过他也没感觉有什么影响。这时候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极为恐怖了,云青细细感知着这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座黄泉圣殿。   他伸手拉开郑真真的衣服,然后将自己的小指贴着她胸口的空洞转了一圈,确保将血染到每一个伤处。   云青看见伤口边缘被秘术炼制过的部分迅速脱落,新的血肉开始飞快地生成。她知道胡寒眉这类妖族的自愈能力极强,但没想到魔道圣者只是给郑真真沾了点自己的血就能迅速让这具傀儡焕发出生机,也不知道他的生命力是不是旺盛到只要还有一滴血存在于世就能起死回生的地步。   小小的肉芽蠕动着生长,干涸的血液开始变得湿润,皮肤开始有了微妙的温度。   云青看着郑真真心口那个空洞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等到差不多只有一个拳头大了,魔道圣者就一把将胡寒眉的心脏塞了进去。这动作堪称简单粗暴,但好在位置还是准的。   云青屏息,看着那些肉芽渐渐将小巧的心脏吞没,白骨拔长,挡在了血肉外侧,然后白皙的肌肤开始一点点愈合,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魔道圣者将郑真真随手放下,然后顺着银链将一个个银环按照次序再戴回去。他手上的伤眨眼间就愈合,不过还是沾染了不少血,他转头笑着看向云青:“来来来,别浪费了。”   云青退开几步,咳了声道:“圣者大人还是自己舔干净吧。”   魔道圣者有些无趣地看了她一眼,那些血迹渐渐被银饰吸收进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云青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傀儡之躯,疑道:“为什么胡寒眉还没醒?”   魔道圣者抬手,银饰发出空灵的碰撞声:“嘘,你听,里面还在慢慢长呢。”   云青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见一片寂静中有什么在血肉里缓慢穿行,心脏被血液濡湿。慢慢地,它不再孤立,它开始与这个身体融洽地相处,与之前的心脏没有什么差别,从它这里淌出的血代替里这具身体里原来的血液。   心跳声越来越有力。   然后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喘息声。   云青清楚地看见那具身体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然后手也僵硬地抬了一下。   “唔……”她发出有些痛苦的呜咽声。   云青听见了她身体里产生排斥,有什么在剧烈地反抗,但是魔道圣者留下的血液在疯狂地流转着,渐渐将一切躁动都平息下来。赤红色的纹路从心口蔓延到全身,云青感觉得到魔道圣者正在试图让自己的血液流动到这具躯体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将黄帝传承给完全恢复出来。   等到再也没有排斥了,那些妖异的赤色纹路才渐渐褪了下去。   云青再看过去时,那张属于郑真真的脸已经变成了胡寒眉的倾世妖颜。   魔道圣者见进行得差不多了便俯□去,将手覆盖在她心口,不一会儿就将自己的血液取了回来。   而刚刚重生的胡寒眉也在此刻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   她几乎是寂静地看了四周很久,这才慢慢理清思路:“多谢……圣者大人相助。”   魔道圣者低笑一声就消失在虚空之中。   “黄泉,就将她交给你了。”   静室之内,只剩下沉默对视着的云青和胡寒眉,还有一个从来都不在状况内的阿芒。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呜呜今天也在无存稿裸更一万字!谢谢大家支持啦!!   么么么么昨天也有收到好多霸王票!!!感谢小萌物们!!   哦呵呵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121:24:38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19:23:12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19:19:29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10:29:22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10:28:13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110:20:47   第一百零三回   第一百零三回、重回寒来,英雄末路   云青和胡寒眉两个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云青先开了口。   她尽可能将声音放柔,“恭喜你重返人世。”   “杀我的人是你。”胡寒眉神色稍显冷淡,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已经疲于装出媚笑了。   云青却是笑得温和,她摇头道,“不是我杀了你,是这场乱世已经容不得那只天狐。”   胡寒眉似乎被其所触,最后还是戒备地道,“你到底是谁,”   “我也想知道。”云青看着她,眼睛闭着,这么看过去显得安静而柔和。   胡寒眉几乎没法把眼前的她和那个战场上下手凶戾狂暴的魔修联系到一起,她道:“别给我油嘴滑舌!”   云青的神情多少带点无可奈何:“现在是六道阎魔宗弟子,在这之前是一介散修,再往前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你是怎么盗走天书的?”胡寒眉看来对旧主妖道圣者还是忠心耿耿,一刻也不忘问她这个。   “是拿走的。”云青面不改色。   “盗走!”胡寒眉声色俱厉。   “拿走。”云青坚持道。   “盗走!”胡寒眉不依不挠。   云青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不打算跟她争下去了:“你说是怎么样就是怎样吧。”   “我说就是你这家伙盗走了天书!”   云青笑起来,点点头:“嗯,是我。”   胡寒眉正想说“那就速速将其归还我十万大山”,但立刻就想起自己也许已经算不上十万大山的人了。   “我现在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胡寒眉问道。   云青倒也不介意她的口气,坐下来慢慢跟她解释:“这具身体是个凡人的,资质平平,根骨也很一般,修道较晚,应该不太有潜力……”   胡寒眉听了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么活着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但是云青话锋一转,又道:“这身子的原主与我相识,她身上有黄帝传承,方才圣者大人已经帮你恢复了,你试试看?”   胡寒眉一怔:“黄帝传承?”   “嗯,原主以医道入道,你倒是可以试着从人道征伐这方面走走。”云青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提议道。   “你和身子主人是什么关系?”胡寒眉直觉一向灵敏。   云青神情几乎没有变化,她淡笑着道:“认识。”   胡寒眉还想说什么,但云青却制止了她:“好了,情况我已经告诉你了。圣者大人救你是为了让你为他效力,而非在这里闲聊。”   “他想让我做什么?”胡寒眉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主儿。   云青也不知道魔道圣者现在在谋划着什么,按照他那个布局法,恐怕现在走的一步棋要到百年后才能看出其意义。所以云青准备胡扯了:“陪着我……”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口直冲进两人耳中,云青一回头就看见木门朝着胡寒眉飞了过去。   胡寒眉现在完全就是个未入道的普通人,于是云青只得出手帮她挡下,然后对着一脸怒容的龙淮道:“怎么了?”   “陪着你什么!?”龙淮气势汹汹,大有云青给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就立刻拆房子的架势。   云青温声解释:“陪着我……去一趟南风大陆。”   胡寒眉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扫过龙淮,然后冷冷地嘲道:“这是你养的小狗?”   龙淮见不得她这副勾人的样子,一把揪住门框就作势要掀:“狐狸精,你说谁是狗呢!”   “你!”胡寒眉冷艳地挑眉。   “看我今天不把你打得连姥姥都不认识!”   云青一把按住龙淮,然后在她发作之前道:“那就一起去吧。”   龙淮有点小得意,但立刻板起脸:“哼,既然你求本公主了,那本公主就勉强陪你去一趟好了。”   胡寒眉还是那副冷清又厌恶的表情:“幼稚可笑。”   云青揉着眉心,夹在两人间解释起这次南风之行:“这次不是去南风大陆的战区,我们要去寒来城边上的古战场。”   “你说谁幼稚可笑!”龙淮简直要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气疯了。   云青见她们两个实在相处不和,只好长话短说:“总之我们要去倾天之战的古战场探索一番,现在就出发,公主,你赶紧准备一下。”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龙淮立刻道。   “那现在就走。”云青说着看了胡寒眉一眼,她也站起身,看上去很配合。   云青叹息着走出门,心想反正这次去的是寒来城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带上龙淮赶路速度会比较快,而带上胡寒眉却是想帮她找点合适的人道功法。作为魔道正统的六道阎魔宗肯定是没有这东西,至于天下人道圣地,胡寒眉和云青都是不愿意招惹。   这次去古战场找化解戾气的方法就索性去那边看一看,要知道,倾天之战时陨落的可不仅有仙尊,还有无数人道大能,往那边挖上一圈应该能有所获。   再退一步,要是挖不到,那边不是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墨陵嫡传寒晟在吗?   云青一边算着自己加上龙女、阿芒、胡寒眉能不能拿下那个寒城主,一边就带着几人往大挪移阵走去。   --   寒来城,城主府,一片火光滔天,满目狼藉。   寒晟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门前,神色深沉。   他面前的散修人山人海,皆是目露贪婪之色,他们一个推着一个,各个都想往这城主府中挤,但又摄于寒晟威严,没有人敢出这个头。   寒晟沉声道:“众位道友这是何意?”   他一开口,底下的人顿时静了下去,连那些嘈杂之声都听不见了。   寒霖霖站在他身后,一双黑眸都要燃起火来,这些散修围了城主府三天,真当他爹不敢大开杀戒么?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寒城主还请让开,我们搜查搜查有没有魔道妖人,若是没有便立刻退走,若是有……”   寒霖霖正要骂人,却被他老爹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当魔道正统活在传说中时,他们的形象还是挺好的,万年来偏居无妄魔境,也从不与哪家道统发生冲突,世人偶尔谈起也是转眼就忘。但是当魔道真正入世之后,散修中却是莫名生出了一种恐慌。   无数流言蜚语开始肆意传播,无暇魔尊在东海大展身手之后便有人说九大魔宗企图一统所有旁门左道,将散修逼入绝境,现在但凡是和魔道沾点边的东西都变得让人畏惧而厌恶。   之前无暇魔尊来找过寒城主,并且两者曾斗法论道的事情也渐渐传开,城中许多散修开始借题发挥,每天城主府都要赶走这么一批上门找事的人。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正义感爆棚要来清查魔道,还是伺机以此相胁,试图从寒晟口中问出墨陵嫡传?   自从寒晟败于朱无瑕之手,他在散修间的地位顿时一落千丈,许多人都说他连魔道小辈都不如,想必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难啃。况且当日一战朱无瑕也道出了寒晟的墨陵前辈身份,眼下寒晟根本就是怀揣着墨陵正统传承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头子。   当今天下有几脉正统传承能来得这么不费功夫?   要是有人胆大包天去动了其他圣地的嫡传,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就算是打过了也会被人家长辈找上门来粉碎根基,打落红尘。可是墨陵剑阁不同,墨陵避入小世界久矣,当世并无传人,只有寒晟孤零零的一个老头。   现在世道乱了,散修们不打他的主意还能打谁的主意?   寒晟白发苍苍,站在火海中真是有种英雄末路之感,他沉着的道:“这里并无魔道,诸位道友还请回吧。”   寒霖霖怒不可遏:“杀我们府上的人,还在府上放火,爹你就这么让他们滚?”   一开始寒晟败于朱无瑕之手,他是有些懊丧的,但后来也想通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败了就败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赢的。就算败了,寒晟也是他眼中最强大的男人。   但是现在这个屈服于一群弱者的寒晟却让他感到绝望。   他一向觉得一个人的剑可以老,但强大的心却怎么也不会随着年龄衰弱下去的。明明是这群家伙上门挑衅,面对一群杀人放火的渣滓还有什么情面好留?寒晟明明情字理字都占了,到底为何不愿意动手把这群家伙清理干净?   “寒城主,你不放我们进去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鬼呢?”   又有闲言碎语从人群里传出来。   寒霖霖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拔剑上前:“有胆子就上来和我一战,躲在人群中嚼舌根算什么好汉!”   “退下!”寒晟呵斥道。   “哟哟哟,少城主这是被戳了痛脚吧?莫不是你窝藏魔道,怕被发现才想杀我们几个灭口?”   “是啊是啊,我们虽算不得什么好汉,不过也远不及少城主你的奸猾!识相的便赶紧让开!”   寒霖霖被寒晟拉住,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双目一片猩红。   “寒城主,多年不见了。”   一个白衣女孩儿凭空出现在城主府前,微笑着向寒晟问好。   寒晟一皱眉,认出来这人就是十年前被朱无瑕引入魔道的女孩儿,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得后面魔道一片嘈杂之声。   这时候群情激奋,几个胆壮的推搡着众人就要冲入城主府,其中一人一巴掌想要挥开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却在触到她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   他后面那几个人只看见一道漆黑的火焰升起,然后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堆滚烫的灰烬,几人当即尖叫着逃窜出去。   天色昏沉,大日黑天魔焰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时候后面的散修还看不太清,但也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心里早已被贪欲填满,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于是都奋不顾身地相互推挤着往前冲。   云青低着头,神情温顺而安静。   她的背后燃起熊熊火海,一大片一大片散修像是飞蛾般扑进这片有死无生的魔焰。灼烧的噼里啪啦声和惨叫哀嚎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还有一股强烈到让人想吐的死气。   从寒霖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瞥见云青眼中闪过凶戾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一百零四回   第一百零四回、由心见刃,凤兮凰兮   寒来城,夜。   “魔、魔道,,”   有人看出那熊熊黑焰的来头,不由惊慌地叫喊。云青下一刻就甩出一条黑色火蛇咬掉了他的脑袋。   “寒晟,你勾结魔道果然是真的,,”几人喊道,“若是赶紧让这魔女停手,我、我们便放你一条生路,”   寒来城是修者的城市。此处大街上挤着的散修足有成百上千,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云青一道烈火扫去就像割草般烧掉一大片。   “勾结?”云青笑了笑,转身面向众人,“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此事的,今夜你们都得死。”   说着手中就升起一轮黑日,大日净土眨眼间覆盖了小半个寒来城。仓皇奔逃的散修在黑暗中狂奔,但始终绕着圈子走不出去。有人试图反抗,但术法一放出去就消失在了无尽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击中。   “啊啊啊魔女受死!”一人神色癫狂,冲出黑暗向着云青扑来。   “呵。”   云青浅笑,尾音刚落便是漫天火焰席卷而去,一人身上沾了黑火,转眼间就化作熊熊燃烧的火人,凡是被他碰到了也都跟着燃烧起来。几乎是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千余名散修就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灰烬,一阵风吹来,满城飘絮般飘起了这些骨灰。   寒霖霖看着眼前飘荡的灰白色残渣,不由捂住了口鼻,他惊恐地看着云青,发现这女孩儿十年来竟然分毫未变!   云青转身看向寒晟,温和地道:“城主,闲杂人等已经清理干净了,你我不妨坐下一谈?”   寒晟盯着云青,眉头渐渐皱起,道:“如果你的问题与我所想的一样,那么寒某无可奉告。”   云青的神色依旧柔和谦逊,她拱手施礼,问道:“不知寒城主想的是什么问题?”   寒晟捋了捋大把白胡子,正色道:“杀机入骨,戾气深种,十年一别,魔尊如今万人斩否?”   “堪堪十万人而已。”云青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寒晟。   寒霖霖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毛骨悚然,刚刚无数聒噪的散修眨眼间就化为寂静的死灰,即便他对那群人不满已久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寒霖霖一向觉得人命是做不得儿戏的,更何况那可是活生生几千条命啊,就这样在他面前凋亡了,真是噩梦一般的场景。   寒晟摇了摇头,道:“无力回天。”   云青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寒城主不妨好好想想,兴许会记起点什么呢。”   寒晟还是摇头。   云青显得极为耐心,她仔仔细细地问道:“墨陵以剑入道,就没有类似的心障吗?还有,我戾气入体是在十年前,在这个古战场上,几千年前的人道剑意戾气残余至今还如此凶猛,那修行剑道的墨陵剑阁岂不是更难把持心境?可是我仔细回想却觉得寒公子与寒前辈所修剑道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弊病,所以特来上门请前辈指教一二。”   “墨陵嫡传,魔尊恐怕不方便过问。”寒晟坚持道。   “无需墨陵传承,寒前辈为我指一条通路便可,我自会设法去寻。”云青言辞诚恳。   寒晟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凝重地问道:“你十年前可曾拿下那柄弯刀?”   “若您说的是它,那想必就是了。”云青抬手,这弯刀她目前还在摸索之中,也许寒晟这种阅历深厚的老前辈可以给她一些指点。寒霖霖有些好奇,想要看看让自己老爹都感到凝重的刀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他一眼看去却什么都没见着,云青手里明明就是空无一物。   寒晟细细观察了一下这刀魄,对云青道:“此乃昆吾,有八般变化,乃是极死之地生出的活刃。”   云青一见他果然清楚,于是问道:“不知有何讲究?”   “昆吾可成无数种兵刃,你手里这只是成了刀。墨陵有其锻造之法,却无人能将其锻出,只因条件甚是严苛。”   云青留意到他用“只”来形容昆吾,想必是真将它当做活物看的。   寒晟接着说下去:“无尽死地,一线生机,以五色石千般磨砺成无色之身,再聚万种神兵锋芒为无形之刃,如此千年,方得昆吾。”   云青将这些条件与倾天之战的古战场一一对照,还真能对得上。   “弊端何在?”云青问道。   “此刀以死为生,魔尊以为弊病何在?”寒晟看着她手里正逐渐壮大的刀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也就是说杀得越多,长得越快?”云青这话里已经是肯定的意思了。   寒晟摇头:“不止于此,魔尊想想,几千年来的戾气煞气才堪堪让它成形,那要再杀多少人才能将其养成八般变化?况且这是活刃,不是魔尊不想杀便不杀,若是一日不饲虎,骑虎之人终将被虎反噬。我以为魔尊近年来心性有暇也与此有关。“   云青点头,笑道:“多谢寒城主相告,只是不知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我墨陵也未曾锻成此物,因而典籍甚少,恐怕帮不上魔尊了。”寒晟淡淡地道,语气里有了送客的意思。   云青也不再多说:“叨扰寒城主了。”   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原地。   寒晟似乎松了口气,寒霖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老爹,怎么了?”   “此人就是黄泉啊……”寒晟叹道,“真是比神隐门那些个仙尊还要不像人。”   寒霖霖想了想,除了心里发毛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感受了:“挺像人的……就是杀气重了点,不过这也是那把刀的问题吧?”   寒晟沉着脸道:“刀?你不知道由心见刃么?我心中已无剑意,所以断川就会生锈,而她心有屠尽众生之愿,所以才能让昆吾刀魄壮大。”   寒霖霖顿时感觉毛骨悚然:“她……看着不像啊。”   “你管她像不像!快给我回去练剑!”寒晟怒斥他一声,也不跟他啰里吧嗦了。   寒霖霖被骂得一懵,灰头土脸地就跑回了城主府,寒晟则看着沿街一堆堆灰烬不知在想些什么。   ——   十年来寒来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以往,古战场地区常年都是空无一人的,这边不光戾气深重,还偶尔会有残存的剑气飞过,经常有散修走个几步就莫名惨死,所以也无人愿意在此处逗留。   但是自从大雪山上战乱渐起,散修们就开始自发地结伴探索这个古战场了。圣地之间斗起来,他们这些散修根本没有活路,为了多一分保命的筹码,多一分以战功进入圣地的机会,无数散修铤而走险开始了古战场的寻宝之旅。   倾天之战名声多么响亮啊,只要在这里面挖到哪怕一点点前辈遗藏,那都是了不起的宝贝。几千年了,能留下了的丹药、法宝、甚至是功法肯定都不是凡物,要是找到了,那不正好在这个乱世中一飞冲天吗?   反正在外面晃荡也要被圣地碾死,那不如在这个满地是金的古战场上用性命赌个好前程。   大多数散修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古战场边缘开始,一点点探索过去,其中也不乏一些幸运儿得了好东西。当然,有人挖宝贝,也就有人冲着那些挖宝贝的人去,宝贝总是有限的,与其赌这个运气不如找几个陨落在古战场的短命鬼,拿了人家家当就走。或者,也有人不介意把其他人变成短命鬼。   所以现在这片古战场中不光是剑气杀人,戾气杀人,人也是不愿意饶过其他人的。   邵令容脸色苍白地半躺在古战场干冷的地上,身上流出大片鲜血,看上去奄奄一息。   就在这时,旁边似乎有一队人经过,邵令容躺着用余光打量了他们一番。   一个极为高挑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在这等天寒地冻的地方居然还穿了件金色裙子,她给身后一个看上去颇为苍白的女孩儿挡着风。那女孩儿的身后则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满脸憨傻,女的脸上裹着黑色面纱,看上去都是普通人。   除了这个金裙的女子气息有些古怪之外,其他人明显不是修行者。   邵令容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她哀声道:“道友请留步!”   一般若是对方有一点迟疑地停下步伐,那邵令容就会声容并茂地向对方讲述一段自己的凄惨经历,比如说她找到了一个无上至宝,但是被人觊觎,然后她机智地逃脱敌手,最后伤情发作,无力地倒在此处等待救援。   这时候对方一般会贪心无上至宝,然后落入她的陷阱,反被她所杀。   但是今天遇上的人似乎有些奇怪,那一行四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邵令容顿时傻在原地。   龙淮话还是说得不怎么流利,她问道:“刚刚那个人在叫什么?”   云青笑着说:“没听清。”   她身后的胡寒眉冷笑一声,阿芒一脸迷惑,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   邵令容怎么会就这么放弃!这么多年来,她躺的地板比坐过的椅子都多,如今也算是散修间小有身家的人了。于是她耐心地等了下去。   终于,过了不一会儿,她身边就经过了一个带着火红面纱的男人,那男人穿了身颇有异域风情的长斗篷,只露出一双极美的丹凤眼,眼中是妖异的深碧色。   “救命啊!”邵令容看着那双眼睛就顿时感觉心驰神往,立刻喊道,“求你救救我啊!”   那男人没有看她一眼,正打算直接走过去,然后邵令容就看见他胸口的斗篷蠕动了一下,冒出来一个小女孩儿。   “你怎么了?”   这女孩儿窝在他怀里,被他用斗篷仔仔细细地裹上了,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她梳着齐耳短发,约莫只有七八岁,一脸天真无邪。她看了看邵令容,发现她受伤了,于是伸手去拽那男人的衣领。   “凤仙,救救她吧。”   邵令容觉得这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一颗鲜嫩多汁的果子,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吃下去。   “我……”邵令容觉得自己被美色.诱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对方竟然还是一个屁点大的小孩子,她真是太没出息了。   那个男人伸手把小女孩儿按进自己怀里,深碧色的眼睛极冷,他看了邵令容一眼。   “滚。”一声厉呵如奔雷般在邵令容脑海中炸开,邵令容顿时神魂动荡,七窍流血。   那男人接着向前走去,他怀里的孩子终于又忍不住冒出头来了,她问道:“凤仙,你救了她吗?”   碧眼的男人一边走,一边温柔地朝她笑了笑:“吾凰,你也到了该自己分辨真假的年纪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嗯,萝莉。   第一百零五回   第一百零五回、生不逢时,三方相遇   冰岩怪石,烈风呼啸,一眼看去,整个古战场苍茫无边。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天色阴沉昏暗,行走在古战场中只能看清自己脚下不远的地方,别处全是昏暗苍茫的色彩,模模糊糊地混成一片。   在这片暗沉沉的天幕下,赤红色的僧袍显得尤为明显。   几名僧人走在古战场中,为首一人穿的僧袍边缘镶了金丝,他瘦骨伶仃,颧骨突出,额上生着常年跪拜形成的突起,容貌虽然有些吓人,但神色慈祥和蔼,让人看了就有种亲近之感。他身后跟着几名年纪轻些的僧人,赤色僧袍边缘却没有那点金丝,他们均是慈眉善目,温和可亲。   这一行人看起来走得不快,但实际上却在几息间就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停了脚步,回头看着这些和尚,他戴了斗篷,裹着面纱,仅露出一双妖异的深碧色眼睛。   老和尚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和善地笑道:“凤仙尊为何行色匆匆?”   被称作凤仙尊的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觉寅大师为何鬼鬼祟祟?”   他的斗篷晃荡了几下,立马又被他按了回去。   “贫僧心中坦荡,并无半分鬼祟。”觉寅笑道。   凤仙不屑地看了他和他身后那些和尚一眼,道:“是了,大师你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跟了我们一路。”   觉寅诵了声佛号,竖掌道:“凤仙尊想必是有所误会,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凤仙尊能与我归灵寺平心静气地谈谈。”   “吾凰已经与你们谈过,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凤仙眼眸中没有半点温度,他的斗篷又晃荡了几下。   “火凰年纪尚幼,思虑尚不周全……”   凤仙眼中杀意一现:“闭嘴,吾凰还轮不到你们归灵寺来说教。”   “你们要谈什么?”他怀里的火凰终于挣了出来,因为用力太大,脸都涨得通红,她严肃起来的样子看起来也分外可爱。   “见过火凰。”觉寅见了她立刻微微垂头,他身后的和尚们也都低头行礼。   归灵寺这么多高僧都对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恭恭敬敬,看起来实在是滑稽,但实际上整个佛道中在地位上能稳压火凰一头的,也不过佛道圣者一人而已。   火凰想了想,对觉寅说道:“你说有事要同我谈,可是眼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如等我回了眠凤廊你们再来找我吧。”   “火凰,战乱一起,雪山将乱,苍生涂炭啊,这事儿一刻也缓不了,还请火凰立即撤兵。”觉寅神色沉痛而悲悯。   火凰露出迟疑之色,她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答,只好求助地看向凤仙。   凤仙却以深沉的目光回她,低声道:“吾凰,只有你才能决定眠凤廊的一切。”   火凰抿嘴,看上去颇为苦恼:“现在大家都很辛苦么?”   觉寅道:“不止是辛苦啊……火凰可知您一令之下有多少仙道、佛道弟子要以性命相搏吗?火凰可知道您一言之失雪山上便有多少白雪要被染红吗?您高居解忧崖,自有人替您征伐解难,可是您是否想过,那些为您献身之人亦是天地之灵啊!”   觉寅神情哀痛恳切,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他大声道:“还请火凰收回成命!”   火凰一下就慌了神儿,她不知该如何解决这种问题:“你、你待我回去问问惊花再说……”   觉寅心下长叹,看来外界传言火凰被架空一事也并非空穴来风,眼前的火凰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完全没有一点点为王者的风范,无法自作决断,亦不能挺身而出。她只是一个空洞而苍白的符号,为眠凤廊竖起一面华丽的战旗,激进的主战派需要她来为征伐正名,所以在将主和派打压后彻底控制住了火凰。   只要火凰存在,那么眠凤廊就有战下去的理由。   凤仙闭了闭眼睛,然后看着完全吃不消觉寅的火凰,神色依旧温柔。   “火凰,惊花仙尊心中没有天下苍生,仅有仙道崛起,你若是问她,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贫僧只想听火凰大人一言!”   觉寅一下跪倒在地,他身后的佛道弟子也齐齐跪倒,高呼:“还请火凰收回成命,还大雪山安宁!”   火凰被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不断道:“快起来,快起来,我不打了便是!”   凤仙看着她慌张而不安的样子,心里真是百味交杂。他眠于解忧崖已不知有几万年,几万年间辅佐过一代又一代火凰,其中还出过仙道圣者,她们每一人都有着为王的风度和尊贵,每一位都是至高无上,不可亵渎的。   只有这一次,这位火凰觉醒的年龄太小了,没来得及长大就赶上了这样的乱世征伐,若是生在盛世,若是生于普通人家,她这种纯真善良倒也讨人喜欢,只可惜生不逢时,还阴差阳错地坐上了这么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火凰说话可算话?”觉寅跪在地上,惊喜地看着火凰。   火凰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了件大事,但是看着觉寅这么个干瘦的老人家跪在她面前心里又是堵得慌,她连连点头:“嗯嗯,你快起来吧。”   觉寅跪着不动:“我若是将此话带给惊花仙尊想必她也不会信,不如火凰与我立约为证?”   凤仙皱眉,火凰又是犹豫迟疑,她隐隐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并不明智,但是话一出口也不能收回。   她求助地看向凤仙,凤仙还是摇头,目光温柔:“吾凰,只有你才能做出决定,而我要做的只是完成你的意志罢了。”   “那、那好吧。”火凰答应了,她从凤仙的斗篷里跳下来,在烈风中跌跌撞撞地走向觉寅。   凤仙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还真是位不合格的火凰,气魄、毅力、天赋、胆识、胸襟……一样也没有,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女孩儿。但只要她是火凰,自己就得为这个称号出生入死。   正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觉寅手里的念珠突然金光大放,一下脱手而出,将火凰捆了个结实。   “贼秃!你竟敢伤她!”凤仙勃然大怒,斗篷骤然被火点燃,化作一片赤色云彩。   觉寅起身,反手一扯,将小女孩儿扣在手下,歉然道:“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凤仙尊息怒。”   凤仙看着觉寅手里的火凰目眦欲裂,心火上涌:“我只说一次,你若是不放,后果自负!”   此时火凰已经昏迷过去,被金色念珠捆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这地方这么冷,环境如此恶劣。   “还请凤仙回解忧崖,若是眠凤廊退兵至原界山处,我们便将火凰放回去。”觉寅神色诚挚。   凤仙眼中几乎要燃起碧色的火焰,他怒吼道:“你们归灵寺自那子鸿开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行这等下作之事,不知佛道先圣知道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凤仙尊言重了,我们自然不会伤害火凰,只是希望双方各退一步,也好让这大雪山重回安定。”觉寅有些歉然。   凤仙冷笑道:“别说笑了,秃驴!你若是不清楚眠凤廊还是出门前问问子鸿比较好,我只听火凰一人之言,她若是开不了口,我就算看着她死了也不会听你的命令。”   觉寅不信:“莫再多言,凤仙为火凰安危着想还是速速回去吧。”   凤仙闭了眼,径直向前走去,觉寅几人一下就绷紧了身子,可是凤仙却毫不在意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随你怎么样,我就不多说了。”他看也没有看被困的火凰一眼,绕过他们向古战场深处走去,“若是刚刚你们与火凰立约还好说,指不定惊花能看在火凰的面子上退兵。但是你们下作至此,想要以火凰相胁,既然做出这种事,那就等着被屠门吧。”   觉寅这才神色一肃,他抬手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金钟,天地间顿时回荡起声声钟响,这钟声没有一丝杀气,大慈悲之意震慑人心。   “还请凤仙留步!”   凤仙抬手,袖中飞出一只由火焰组成的凤鸟,凤鸟飞上天空一声长唳,这声音比世间最为美妙的音乐还更悦耳,一下就盖过了钟声。   “哦,你们不光偷袭火凰,还想下手拦我不成?”   觉寅目露悲苦之色:“万般算计,只为苍生,还请仙尊息怒啊……”   凤仙双手结印,凤鸟直接朝着那金色巨钟撞去,杀气腾腾,不可一世。   “给我让开!”   “咚!”   纤巧的鸟身撞上了庞大而沉重的巨钟,巨钟在无上佛力加持下轻轻颤动,凝聚鸟身的火焰一阵抖动,最后被击散在空气之中。   “火凰无所作为,想必凤仙尊您也不会强到哪里去,还请您莫作挣扎,速速让眠凤廊退兵!”   觉寅的口气已经带上了些许严厉的意味。   凤仙尖啸一声,烈焰之气轰然朝着觉寅袭去!这是凤火,也是天下少有的几种异火之一,非玄冰与真水不能熄灭。   觉寅浑身泛起刺目的金光,他身后几人齐齐诵了声佛号,一个巨大的佛陀虚影迎上那道炽烈的火焰。   两者交接,气浪翻涌,大地龟裂,方圆百里内的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灼热的气息,无数散修仅被余波一震就身死魂灭。   就在这道气浪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的时候,觉寅和凤仙都是脸色一变。   不远处一道黑焰冲天而起,与散开的气浪轰然相撞,余波瞬间被这道黑焰涅灭,而黑焰后劲仍在,去势不止,一路向着激斗中的两人就飞扑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呜呜两位土豪扔了好多雷!!谢谢包养!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56:01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55:04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48:28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42:57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17:56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10:14:49   第一百零六回   第一百零六回、木神句芒,杀意失控   云青一行人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钟鸣,本不想搭理,没想到那钟声之后又响起一声鸟鸣,然后一道气势磅礴的气浪就朝着他们掀了过来。   以云青平时的定力,她是断然不会管这种事情的,但不知为何这次到了古战场上竟是心绪不宁,颇为暴躁。   这道气浪来得真不是时候,一下就把火药桶给点燃了,当下她也不顾及什么,直接一道大日黑天真焰飞起,朝着那对战之处冲去。   龙淮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呢,突然一回头就看见云青不见了,阿芒也跟着往后边跑去。她正要跟上却被胡寒眉拉住。   “等等,那家伙杀意正盛,你去了说不定她顺手就把你变成刀下亡魂。”   “走开,我要去看看!”龙淮一把推开胡寒眉,   胡寒眉现在是普通人的身子,一下就跌在地上,她愤愤地起身道:“不识好人心,你去了必死无疑!”   龙淮回头怒瞪她:“那你说要怎么办!?”   “先看看,她要是把那边杀干净了,我们便等她冷静了再过去。她要是输了,我们便等另外两人冷静了再把她领回来。”胡寒眉淡定自若,“刚刚那撞击之中蕴含一丝佛力和仙道正统气息,想来不会轻易下杀手。”   “什么?难道要我同你一起干坐着?”龙淮暴躁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往云青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也不一定是干坐着。”胡寒眉生硬地道,“你也可以选择跟我说说话。”   龙淮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   胡寒眉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这具身子的主人与黄泉是什么关系?”   “你这具身子?什么意思?这不是你的身子么?”龙淮更莫名其妙了。   胡寒眉见龙淮确实一无所知,于是道:“你跟在她身边多久了?”   “半个月不到。”龙淮看了一眼云青走过去的方向,似乎还比较平和,所以也放下心来跟胡寒眉闲扯。   “她身边以前是不是有个女人?”胡寒眉问道。   龙淮想了想,点头道:“一个傀儡,没心没神智,也算是女人吧。”   胡寒眉接着套话:“你可知她是何来历?”   龙淮理所当然地道:“六道阎魔宗黄泉啊。”   胡寒眉揉了揉眉心,突然觉得跟这种没脑子的人交流起来实在太难了,于是道:“我说的是那个女人!”   龙淮:“不知道。”   胡寒眉摆了摆手,正想嘲讽她几句,没想到刚刚云青离去的方向突然升起一轮黑日,黑色天幕骤然降下,将古战场大片地区都包裹在其中,云青显然打着打着就有点敌我不分了。   “不好,你快化龙,让我上来!”   龙淮正想喷她一脸口水,凭什么她就要被个凡人呼来喝去啊。   接下来就传来一声厉啸,这啸声粗犷雄浑,与之前的鸟鸣完全不同,一声声就如同洪钟般撞在心口,分外难受。等龙淮回过神来时,讶然发现自己化身成龙卧在了地上。   胡寒眉不知道龙淮刚刚在那声长啸下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只以为龙淮听了她的话准备让她坐一下,于是一把抓住龙角就爬了上去。   龙淮要害被捏着一边扭动一边威胁:“快给我滚下去!”   胡寒眉很冷静:“滚下去可以,不过要等你从大日净土出去了再说,黄泉有点不太对劲。”   “你……”龙淮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又是一阵山摇地动,赤色凤火,金色佛光,黑色魔焰轮番涌动,凶戾暴烈的气浪滚滚而来,她一咬牙带上胡寒眉就往大日净土边缘飞去。   而此时此刻,古战场不远处,云青、阿芒,凤仙,觉寅一行人正寂静地对峙着。   刚刚云青一道大日黑天真焰下去与凤火、金钟相撞,三方齐齐湮灭,紧接着,没等凤仙与归灵寺一行人反应过来,云青就已经冲至他们中间布下大日净土。   凤仙与觉寅都是一怔,然后一齐出手,凤鸟拖着长长的尾翎疾飞而下,金钟再次成形,鸣声中佛力激荡,邪魔不侵。   这时候一个面容英武粗犷的大汉疾驰而来,地上坚实的冻土被他硬生生地踩出一条沟壑,他像是一辆攻城车般直接朝着两人冲去。只听得他尖声利啸,凤鸟摇晃着从天降下,金钟也不知为何失了依托般“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凤仙嗅着点奇异的味道,凝神看去,发现那大汉眼中竟是与他双眸相近的碧色,这种碧色不如他来得清透,但是带着种亘古沧桑之感,满是苍翠的草木气息。   “不知阁下是哪位魔尊?”觉寅收了手,转攻势为防守。   凤仙则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年纪大概在十三四岁的样子,男女莫辨,白衣胜雪,气质谦和而恭顺,根本看不出刚刚一上来就想致人死命的人是她。那个大汉一到她身边竟有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最后慢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知道了又如何,反正你要死了。”云青一声轻笑,手里黑色魔焰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这么猝不及防之下觉寅竟是被她生生往前拖动了十几步。   觉寅总算反应过来,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口诵佛号好几声,这才止住了向前的势头,他抬手结佛印,金光化钟挡在他的面前。   “不知我与道友有何仇怨,道友竟要杀我泄愤?”觉寅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他除了眠凤廊真没招惹过谁,莫非这位魔尊与凤仙是一道的?可是看起来似乎不像啊。   “我也不知。”云青答道,魔焰搅动得越发厉害,金钟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然后轰然碎作点点金光,黑色魔焰一下就往觉寅那边燎去。   这下不光觉寅郑重起来,连凤仙也紧张了,因为火凰还在觉寅这老秃驴手里,按照他对归灵寺的看法,说不准火凰要被那老家伙推出去挡刀。   于是凤仙当下也不迟疑,他背后生出一对赤色鸟翼,凤身显化出一半,周围缭绕着无尽火海,气息中带上了上古巨擘的威严。神兽血脉一出,归灵寺众人顿时神色有些委顿,这是天生气场的压制。   而阿芒却仰天长啸,一声声魔音灌耳般袭向凤仙,他听得混混沉沉的,也不知怎么,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惊异地看了一眼阿芒,发现此时他脸上已经覆盖上细细的青色羽毛,双目中碧色越发明显。   “句芒?”凤仙不太确定,“草木之神,凤火与你相克,还请稍作避让。”   阿芒口中尖啸之声不止,凤仙已经开始眼前发黑,他捂着耳朵,双翅一振,无穷凤火就落在阿芒身上,阿芒处于烈焰当中,叫声凄厉又惨烈。   凤仙定神细细观察,这才发现那张覆盖着细羽的面庞之上竟是神智全无,眼里也唯有冰冷的杀意。他不经意见瞟见与觉寅激战的那个女孩儿,发现她神情中的杀意与句芒如出一辙。   云青一步步向觉寅走去,笑道:“说来我也是见过你的。”   觉寅眼看着她脚下的土地泛出焦黑之色,镇定而慈和地道:“哦?贫僧怎么想不起来,不知魔尊可否给个提示?”   云青抬起手,指尖绽开一枝白莲,她握着白莲笑道:“可有想起来什么?”   觉寅脸色大变,别人可能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他却知道那枝白莲是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观想而成,分明是归灵寺嫡传,为何这名魔尊会用?   “你到底是何人!?”这话微微有些变调,可见觉寅心中是极为震惊的,一脉嫡系传承可是件关系道统的大事,不比他怀里这个火凰来得轻巧多少。   云青略有些失望地摇头:“到底是老了,这也想不起来么。”   说着她扔了这枝白莲花,做了个拔刀的姿势,下一刻她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金光乍泄,一道金色霹雳朝他斩来。   觉寅运起易筋经,全身化作金色,佛光璀璨,圣力无穷。他一边后退一边将金钟抬起,试图抗下云青这一击。   可是没想到云青身上居然泛起与他相似的金色,毫不避让地朝着金钟撞上去,一声巨响之后竟把金钟撞出个大洞,直接落在了觉寅等人面前。   这边凤仙见觉寅居然没能拦下云青也是一惊,他迅速舍了阿芒,振翅飞上天空,然后俯冲而下,对觉寅吼道:“将火凰交给我!”   可是他急速下坠到一半,双翅传来一阵剧痛,一下僵立在空中。   他回头一看,句芒整个身子都化作鸟状,背负一双巨大的翅膀,伸爪就拽住了他的双翼,然后在空中一个甩身,用力撕扯开去。凤仙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背后双翼流出鲜血,他张口喷出一道凤火,趁句芒没有反应过来时挣脱他向着地上跑去。   他的力量是由火凰决定的,没有火凰在,那么他在三方中间毫无胜算,所以他必须暂作避退。   “将火凰交给我,先解决掉魔道再谈退兵之事!”他这一下落得有点远,正好在归灵寺等人身后。   句芒缓缓从天空中降下,站到云青身后,他面容冷肃,眼中全是野兽般的杀机。云青感受着一命双生带来的力量,随着阿芒的变化,有无穷无尽的神力涌入她的身体里,也有无穷无尽的杀念灌入阿芒的脑海中。   若是在平日里,她单独一人对付凤仙与觉寅中的哪一个都十分困难,但是在阿芒的神力加持之下竟然与两者相抗还游刃有余。   凤仙抬手划出一面火幕,觉寅此时也以金刚经成结界,两人一同挡住了云青和阿芒。   觉寅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后还是道:“先解决魔道!”   他将火凰交给了凤仙,凤仙一边用自身力量唤醒火凰一边问道:“对方是何人?”   觉寅在大日黑天真焰下撑得很艰难,完全没想到刚刚与凤仙还在对着干,现在就要跟他合作,他飞快地说:“贫僧不知!”   “现在看来她已经用过魔道和佛道嫡传!其中还有一门我归灵寺从不外传的观想之法!”   凤仙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那边云青就是低声一笑,她手上出现一个琉璃小盏,只见她一扣盏,瞬间消失在原地。   觉寅与凤仙只觉得危机感一下就上来了,他们迅速向左右退开,那几个佛道弟子却是闪避不及,再看过去时无数玉石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死相极为凄惨。觉寅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些玉石,又回忆起她刚刚瞬间消失在原地的样子,喃喃道:   “……现在看来她还懂妖道和人道传承。”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一百零七回   第一百零七回、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凤仙沉默了一下,道,“先退,她看着不太对劲。”   然后他将火凰裹进斗篷里,准备要离开此处。   “往哪儿退,魔域不破根本走不出去,”觉寅这话是用大狮子吼喊出来的,将云青的黑色魔焰逼退几米,然后他迅速用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再次凝聚了一个金色结界出来。   “我破魔域,你拦住句芒和那个魔修。”凤仙说着,金红色的羽毛覆盖全身,深碧色的双眼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句芒,?”觉寅疑道,这是上古之神的名字。   “就是那个长翅膀的。”凤仙匆匆答道,一边以神魂与火凰沟通,没有火凰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怀里的火凰轻哼一声醒了过来。   “怎么了?”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凤仙,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被困了,请下令吧,吾凰。”凤仙在这样的危机关头也没有半分责骂的意思,他温柔地对火凰道。   “要杀人么?”火凰有些怯懦地缩回了他怀里。   火凰心善不喜杀戮,所以他斩草从不除根,火凰单纯不算战局,所以他任由惊花把持大权,火凰性子慢修行迟滞,所以他的实力一直被桎梏在很低微的范围内。可是他没得选择,乱世之中也不是人人都能如鱼得水。   “不杀,我们逃出去就是。”凤仙的碧色眼睛看起来温柔又无奈。   “嗯……我想回去了。”火凰的身子一点点变得炽热,最后甚至和凤火一般开始熊熊燃烧。   “明白了,吾凰。”凤仙的面纱一点点被烧干净,他按着自己胸口的火凰,感觉她失去了人的形态,流淌成火焰,然后又化作一支光华灿烂的凰翎。   “凤仙,我怕。”   “凤仙,我不想打仗。”   “凤仙,我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他听见火凰小声啜泣,伸手从怀里抽出凰翎,神色温柔而决绝:“好的,如您所愿。”   凤仙双翅张开,飞入空中,他手里握着凰翎向天空一划,一道黯淡的光芒照进了这片漆黑的土地,大日净土裂开了一道缝隙。   云青向他看过去,拍了拍身侧的阿芒,漠然道:“杀了他。”   阿芒如同一道青色闪电般袭向天空中的凤仙,但是这时候觉寅又幻化出巨大的金钟,一声大喝:“咄!”   无数梵文应声而出,围着阿芒团团转,阿芒似乎被绕得有点晕,也不去破阵,就跟着这些梵文转来转去。云青看了,眉头一皱,真刚刀往觉寅的金色结界上狠狠一插,只看见无数细密的裂纹蔓延开来,一股凶戾暴烈的魔道真气顺着结界就直冲进觉寅体内,他发出一声痛呼,只感觉经脉中流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这时候凤仙已经趁着大日净土被打开的一瞬间冲了出去,他头也没回,觉寅顿时觉得自己上当了。既然他能用这种鬼伎俩骗得火凰,那就要做好被抛下的准备。   云青单手指天,大日净土缓缓合拢,阿芒还在天上绕着梵文转来转去,找不着北。   “好了,结束了。”   她笑着,手上冒出黑色魔焰,魔焰化为九首蟠虺,然后九首齐昂,一下就窜进了觉寅的结界内。这九首蟠虺虽是由火焰构成,但看上去却与那等上古魔物没有半分差别,九张嘴张得极大,看上去是要抢着来吃掉他。   就在觉寅绝望之际,他手里的佛珠冒出一道柔和的光芒,将九首蟠虺拦了下来。   云青停了手,肃然看着那道柔光,只见一个白衣僧人渐渐显化成形。   只是一道虚影,但其中澎湃的佛力却直接将整个大日净土撑破了,外头昏暗的光芒此时在觉寅看来也分为亲切。他连忙朝着这道虚影跪拜下来,道:“子鸿师祖!”   这人长相与觉鸾那具身子有三分相似,大概修佛者都是这般宽厚慈悲的。他看着云青,这眼神让她觉得熟悉极了。   “往生心经还能这么用?”云青也不惧他,反倒是颇为诚恳地问道。   子鸿点点头,笑道:“心中默念我名即可召出我的化身。”   这应该就是那群邪修召出觉鸾肉身的完善版本了,只要心中一念起,自然就会生出佛圣虚影。此时的子鸿看来是真成就圣位,与那些上古时的佛道大能差别不大了。   觉寅听得心中一窒,这两人口气也未免太过熟稔,莫不是这魔修与圣者认识?他又想起对方手里的佛门嫡传,顿时觉得这个猜测的可信度要高了不少。   “多年不见,还未恭喜子鸿前辈证得圣位呢。”云青看上去坦荡而正直,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残杀过佛门弟子的样子。   觉寅心说果然是认识的,而且还是在子鸿师祖得道前认识的。   子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多年不见,还未来得及从你身上收回我寺传承呢。”   云青丝毫不惧,她道:“您自然可以尝试毁我根基。”   子鸿笑了笑:“不必我动手,你现在就在自毁根基。”   云青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立刻虚心求教:“杀机深种,戾气入体,还请圣者大人为我解惑,如何渡得此劫?”   “来归灵寺念经如何?百年之后自然再无一丝戾气。”子鸿看上去很认真。觉寅目瞪口呆,归灵寺什么时候开始收女弟子了?   云青摇头:“太慢,有这百年连圣位都成了,还除什么戾气。”   子鸿失笑:“当今圣者中可没有谁……哦,仅有一位是百余年得道,你还真敢说。这番戾气入体莫非连我教你的谦卑之心也忘了么?”   云青没听他后半句,颇有兴趣地问道:“是谁百余年得道了?”   “自然是人圣镜离,他可比你们这些所谓的当世才俊要来得传奇些,记得多向人学学。”子鸿这时候居然颇有严师风范。   觉寅心想,这魔修与圣者这般相熟,恐怕来历不凡啊。   云青笑了笑,又把话题扯回戾气上:“圣者大人,我可是诚心求教,还望您指一条通路。”   “盗得我寺传承,杀了我寺弟子,你如今还敢让我给你指条生路,想得也太好了点。”子鸿拒绝道。   “圣者大人以救渡苍生为己任,我这样的自然是渡化一个算一个,您总不会放任我这么杀下去吧?”   子鸿听了,笑着摇头:“墨陵剑冢,去那里找找吧。”   云青拱手道:“多谢,下次登门拜访定会归还贵寺传承,当年实在计出下策,不得已而为之。”   “你身上除了戾气是不是还有点别的麻烦?”子鸿若有所指。   云青一怔,她身上别的麻烦应该就是阿芒了。   “记得,戾气是在古战场染上的便去找找古战场戾气的根源所在,而另一个麻烦是在十万大山惹上的便去找公孙魇花吧。”   云青郑重地谢道:“多谢圣者大人指点。”   公孙魇花,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夭阙塔里那位万妖之祖了。说起来也奇怪,云青是在夭阙塔顶上醒过来的,带着阿芒在无尽白骨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才重见天日,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原来除了他们,这塔里竟然还有活物。后来仔细回想也实在记不清那位圣者大人究竟睡在哪里,怎么会连有人从塔里拿走天书也没有察觉,莫非真是睡得太沉了?   子鸿点点头,消失在空气之中。觉寅看着云青,干笑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也走了。”   云青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阿芒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一溜小跑跟在云青背后,傻乎乎地笑着。   子鸿先后提过两个地方,一个是墨陵剑冢,另一个则是古战场戾气的根源,这两者究竟是一个地方,还是有什么联系?若是前者,墨陵剑阁现在避入小世界了,天晓得怎么找他们的界门,就算找到界门也难保不会被人打出来。而后者,古战场戾气的根源不就是几千年前的那场倾天之战么?难道她还能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倾天之战发生?   就在她边走边想时,一条金龙从侧面飞了过来,缓缓接近。   “你刚刚怎么了?”龙女一下变为人形,落到云青身侧,她背上的胡寒眉狼狈地跌下来,对她怒目而视。   “抱歉。”云青也没解释,只是向两人道了歉,然后道,“下次你们还是别跟在我身边比较好。”   胡寒眉冷笑:“说得好像谁想跟你出来似的。”   胡寒眉确实是被云青强拽出来的,但龙女却是自己倒贴啊。   “对了,你刚刚在和谁打呢?”龙女好奇地问道。   “归灵寺,另外一方应该就是火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火凰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云青刚刚自己也有点神智不清,记得不太清楚。   “那是凤仙。”胡寒眉道。   龙女又好奇了:“凤凰么?”   胡寒眉看上去十分不屑:“是啊,天底下一等一的祥瑞呢。”   云青也听出她语气不对,于是问道:“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凤凰现世本就不妥当。”胡寒眉还是那副冷艳的样子,非要人放低姿态来求问。   正好龙女满足了她这个要求:“为何为何,快来说说看!”   胡寒眉唱了句歌,她嗓子也是极美的,这歌唱出来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的味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这曲调听起来有些熟悉,云青问道:“伽耶王朝的诗歌么?”   “你也知道?”胡寒眉一直觉得云青是个只会打架的家伙,不由有些惊讶。   云青沉思道:“难怪你说凤凰出现得不妥当,原本是天地瑞兽,奈何托身乱世,徒惹一身冤孽。那位火凰看起来就是个早夭的命。”   胡寒眉也深有同感,她能被妖道圣者派去镇守九鸣城自然不仅仅是因为脸漂亮,身为主将,大局观和运筹帷幄之能也是一样都不能少。   胡寒眉道:“若是生于盛世,想必能将眠凤廊带向巅峰,但若是生在乱世,只怕活不长,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属于她的时代。我觉得眠凤廊所参的逍遥道本就不适合征战,纵观她们门派上下,唯一一个有魄力带着眠凤廊走向这场乱世的也仅有惊花一人而已,奈何她资质有限,胸怀也太狭小,修为大概也只能止步于小圆满了。”   她说着,神色又突然黯淡下去,她记起来云青说过的话——“不是我杀了你,是场乱世已经容不得那只天狐。”   是了,这个乱世容不下那位火凰,也容不下她。   天道吞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四极,经纬**,无所不包。   但在天道之下的万事万物,苍茫众生中,能得道证圆满者,自有乱世浩劫替它甄选。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每天码字通宵到早上六七点,日更一万跪求别盗文,放渣作者一条生路吧,拜托了。   ……至少别秒盗qaq……谢谢。   对了,前两天有位大人说不知道是倒v了,亲你还在吗?嗯,如果有看过文,但又不小心买了倒v章节的,请务必留下读者号和误买的章节数,我刚刚学会从后台退钱么么哒。   第一百零八回   第一百零八回、地下城池,墨陵剑冢   大日黑天轮真气在云青的经脉中运行了一个又一个大周天。魔道真气宛如一条黑龙般在经脉之中游走,漆黑如墨,吞光噬魂,气息暴烈凶戾。云青此时戾气已深,心境有暇,真气运行之时更是难以控制,只能由着它刀削般一寸寸推进,疼得要命,偏偏还不能中途停下。   云青对这道大日黑天轮真气还真是爱憎难言,如果以之对敌,那么其效果远胜其他种类的真气,因为大日黑天真气带着特殊的侵蚀性,运转起来疯狂又暴烈,一般修行者都难以承受。可问题是自己修行时也容易反受其害,大日黑天真气越是强大就越发不好控制,云青在履天圣坛打下的基础很好,真气极纯,所以每次运功花费好几倍的精力不说,还都跟受刑般疼得死去活来。   这原本就不是初学用的传承,云青相当于跳过了前期的准备工作,在直接进入正题的同时还没有阎魔破妄轮和六道无生轮来作为配合。   所以这回她十分迫切地想要解决掉杀心与戾气的问题,然后尽快从遣渊魔尊那里获得更为完整的修行之法。   只可惜这次的事情并不怎么顺利。   云青在古战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但是四周环境与十年前差别甚微,除了心情越发暴躁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能对她有帮助的地方。胡寒眉觉得她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还不如稍微冷静一下,一起商量办法。   云青结束最后一个大周天,然后从榻上走下来。   此时几人都住在地宫之中。因为寒来城已经渐渐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所以原本较为安全的地宫中也开始有杀人劫货者出现,既然有杀人劫货的,那就同样会有守株待兔的。总之现在地宫中真心安住之人很少,每天吵吵嚷嚷,所以云青一行人挑了个较深处的静室就不再管外面的事情了。   龙淮恢复了龙身,她正在睡觉,将自己盘成一大圈围住了整个静室。她身子的正中央放了几张石椅和一张矮桌,别的什么装饰也没有了。一间静室连个清心静气的阵法或是熏香都没有,看来是被狠狠打劫过几回了。   胡寒眉坐在正中央的石椅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看见云青修行结束就走过来,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顺利嘛……”   云青也是无奈:“现在已经不敢运功了,怕收不住。”   “得了吧,别说运功,前两天同归灵寺和火凰打起来的时候你明明什么都没做,突然就暴走了。”胡寒眉嘲道。   “古战场似乎对我有点影响。”云青摸了摸手里的方寸盏,得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结论。   胡寒眉不屑:“千古凶地,别说是你,就算对我也有影响。”   “你有什么办法吗?”云青问道,胡寒眉活了不知多长时间,见识广博,而且十万大山底蕴如此深厚,兴许有解决办法。   胡寒眉摇头:“静坐修养,荡心涤虑,心境的事情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是我静不下来。”云青显得有些不耐烦,胡寒眉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真没办法。”胡寒眉坚持道,“你也不是散修,早该清楚这种事情没有外力能帮得上忙。”   “之前好几位前辈都说这古战场内能找到解决的法子,但是这几日看下来分明就是毫无所获。”云青揉了揉眉心,看上去头疼得很。她需要头疼的事情很多,除了眼下最紧迫的戾气入体之外,上回与归灵寺、火凰相战之时她没有克制阿芒的变化,总是这样放任他下去也不太妙。几件棘手的事情凑在一起,她还真是有种穷途末路之感。   “你为何这么着急?”胡寒眉皱眉,“反正现在魔道备战充分,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你,安安静静修行个几年,自然而然地等戾气消除不好么?”   其实云青感觉宗内前辈们也是这个想法,易渡魔尊曾说过,将她从南海换下来就是为了让她在望月峰上好好修养几年,等到心境稳定下来再说。这会儿魔道刚刚入世,其他所有道统都处于猝不及防的状态,所以也算占得先机,魔道压力还不大。况且魔门足有九脉,各宗才俊如此之多,少了她一个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相比起宗内的态度,那位魔道圣者却是一直在把她往战场上逼。一开始让她带领破灭天魔宗弟子前往截杀胡寒眉,然后将胡寒眉复活过来放在她身边,这举动环环相扣,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云青虽不明白他在布局什么,但也看清了他落子之时的急切意味,让魔道圣者都感到紧迫的,到底是什么呢?   战局瞬息万变,云青不敢等,更不敢原地一停就是好几年,她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身上的问题。   “你们呆在这里,我出去一下。”云青决定再去问问那位寒城主,眼下古战场上找不到线索,只能想办法从墨陵剑阁找了,而能与墨陵剑阁沾上边的,云青只想到他一个。那天把他堵在城主府门口时就感觉他话没说完,现在再去问一次说不定又有收获。   “喂!”胡寒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要问清楚她的行踪。   “阿芒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我会通过他与你们联系。”   云青敲了一下方寸盏,然后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城主府前,眼前的城主府让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仅仅过去了几天而已,门前都是烧焦的痕迹,四处都是斗法留下来的裂隙,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快步走入府中。   等到她将城主府的每一个地方都踏遍了,却还是一无所获。这里面没有一丝人气,显然已经人去楼空了。   云青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气息,离开的时间还不长,这么大的城主府,寒晟到底把人带去哪儿了?   还是说,集体遭遇不测?   最后,云青站在了府上最高的观景台顶端,开始运转天书,细微的波动从她的身上蔓延开去,像是水流般淌过这里的每一处,将整个城主府都覆盖着,将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灌输到云青的神魂之中。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云青才睁开眼睛,她从观景台上一跃而下,手中黑焰化蛇,直轰向地面。   地面被那黑蛇轰开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看上去很深,云青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如果没有弄错,寒晟应该是朝这个方向走了。   若不是这次用天书来细细探查,她根本不会发觉城主府有着这样一个地道。地道里面与城外的地宫相似,也是蜿蜒曲折的,而且四周还点着灯,看样子常有人出入。   渐渐走下去云青才发现这里面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临时用来避难的地下密室,而是无数座沉入地下的宫殿。构造虽与城外的地宫相似,但建筑上却更为精细,很多细微处的雕饰都可以看出明显的北川风格。   云青走在里面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无数座宫殿之间以迷踪阵相连,然后由这些小的迷踪阵再连成一整座覆盖地底的大型迷踪阵,常人来了基本上是有进无出。云青以心目观阵,走起来也是万分艰难。   她暗暗估算着这个地下城池的大小,越走越是心惊,这个距离与深度已经与城外地宫的位置接近了,没准砸破一面墙就能到阿芒他们呆的地方去。可是云青没敢这么做,墙上刻着阵法,稍有破坏就会扰动城中人,这个地方随处可见人族活动的痕迹,看来并非被废弃之地。   为什么城主府底下会有这个?   云青突然开始怀疑寒晟留在南风大陆的目的并不单纯。一个像他这样活了上千年的强者到底要隐忍到什么程度才能任由那些散修欺凌?云青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她能忍得下来,那就是为了守住某个秘密,不愿暴露天机,不愿多造因果。   寒晟无疑是做得非常成功的,如果不是今天云青用天书来彻底探查,就算她离这个地下城池仅有一墙之隔,她也不会发现。   云青继续向前走着,长长的回廊,灯火通明,四壁都浮刻着风格奇异的古画,这些画作只有站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借着灯光看清,想必灯火和墙壁都是施过法术的。云青一边走一边看,画上居然全是比剑之景,有的在海面上,有的在山巅上,还有的就在宫殿前。   等她路过其中一幅画时不由停下来脚步,画上的内容与之前的相似,但是场景却让她感觉分外熟悉。画上一男一女,双剑相接,背后靠着的大雪山则被剑气生生削去一半。   这不就是西北大雪山上的试剑崖么?   云青回忆起十几年前她为了神魂秘法来到大雪山上,那时候她和郑真真失散又重聚,一名散修将她们误认做是眠凤廊的考核弟子,于是殷勤地带着她们去法坛,沿途经过试剑崖还认真地做了一番讲解。   传说这山上无数剑痕乃是眠凤廊一位前辈与墨陵剑阁的剑修参悟剑法时留下的。这两位都是以剑入道,墨陵前辈略胜一筹,生生将雪山削去一半,才把它变成如今的样子。   云青接着走下去,仔细观察画中人的剑意剑招,然后与刚刚试剑崖之画上的男子细细比照,果真一脉相承。   这地方多半与墨陵剑阁有关,再联想一下寒晟种种不合理的举动,他一直隐藏着的莫非就是墨陵剑阁的小世界?   云青这时候突然想起前不久子鸿给她的提示,他提到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古战场戾气之源,一个则是墨陵剑冢,原以为这两个地方不太可能沾上边,没想到今天就发现了这个与墨陵剑阁息息相关的地下城池。   这个地方几乎比地表的寒来城还大,一直走下去也许会延伸到古战场的地下,也就是说,古战场戾气之源不一定仅仅来自于千年前的倾天之战,也有可能就在这个地下城池中。   而它,多半就是墨陵剑冢。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大家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开开心心才好。   昨天我听说清歌一片大大过世了,一直追她的文,突然传来噩耗感觉完全不能接受,现在真的是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世事无常,愿女神一路走好。   谢谢短命君的地雷!!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10:17:01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10:16:14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10:06:20   需要退款的亲我都记下了,现在暂时关闭站内转账,等什么时候重开我会第一时间退回。   第一百零九回   第一百零九回、疑云重重,扑朔迷离   云青得到昆吾刀的地方是在大挪移阵那边,昆吾乃是极死而生,所以戾气最为深重的地方应该就在大挪移阵的遗址之下。于是她顺着地下城池一路往大挪移阵的方向走去,沿途也没再细看了。   这城池构造严整,以城主府为中轴,南北、东西都是一个样子,再加上周围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浮绘,还有无处不在的迷踪阵,走着走着就莫名有种自己在绕圈子的错觉。不过云青以天书辩位,一路向着那边过去也是迅速而精准的。   云青一边走一边思考寒晟与这古战场还有墨陵剑阁间的联系。根据她的猜测,这个地下城应该就是在当年倾天之战后建起的,当年墨陵战败,避入小世界,寒晟则留下来照看这个连通着墨陵剑阁的地下城,为迎接千年后墨陵入世而做筹备。地上所有圣地都以为墨陵把小世界建在了北川的原址上,怎么想不到这么多年来墨陵剑阁原来一直都在这处极寒之地的地底下。   等到乱世再起,寒晟便可以借助千年前布下的种种大神通,让墨陵剑阁重归于世,再起征伐。而在这之前,他甘愿在神隐门监视下隐忍千年,受尽世人白眼,背负千古骂名,真可谓是心思深沉、胸有沟壑之辈。   不过这事儿估计也瞒不了所有人。   云青记得十年前她夜探古战场之时听见寒晟与毕方对话,那时候寒晟提起朱无瑕曾夜闯城主府。当时云青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再想想却有些不自然之处,朱无瑕虽好战,但也是名门正统出身,不太可能连战书都不下就直接冲上门跟人家说“来打一场吧”。   所以她那次夜闯城主府估计是另有所图。按照之前云青的推测,朱无瑕十年前的南风之行目的十分复杂,背后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魔道圣者的布局,这些布局应该包括接近谢遥,接引黄泉入门,将郑真真炼成傀儡,甚至还有今天才发现的,探查墨陵入世一事。   朱无瑕此人也绝不单纯。   按照魔道圣者将胡寒眉与郑真真合为一颗棋子的做法,朱无瑕作为他手下得力干将,估计也是魔道死忠,基本具备好操纵,战力强,心中无暇,念头无垢这么几个特点。她追求天地间至强的道,而魔道圣者给她这个机会,让她甘愿入局。   但是这种棋子若是真的强大起来,只怕魔道圣者自己也受不了,所以朱无瑕的处境怕是岌岌可危。   云青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哪里有空管朱无瑕是不是岌岌可危,她自己就已经够岌岌可危了。眼下先将这边的棋局形势记下,等戾气之事告一段落再来细细谋划比较好。   她也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布局了,一路向着大挪移阵下面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路突然就断了,一块巨大的石碑斜插在地上。   这石碑看上去是从上面砸进地城中的,将这条宽阔的道路生生给堵上了。碑上有字,但因为石碑只露出来一部分,所以也看不出这复杂的古字到底写了些什么。这古字笔锋细腻,宛如落墨于纸上,根本看不出石刻的生硬。石碑通体鲨灰色,隐隐有柔和的光华闪动,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地道里,既不打眼也不会让人忽略它。   云青怔了怔,这筑碑的石料与大挪移阵边上的石柱相似,此地又接近大挪移阵遗址了,说不准就是当年仙道与人道激斗中砸下了一块。   她上前细细观察,用天书探查这石碑全貌,发现果真是大挪移阵上的碑。当年大挪移阵人人都能使用,来往散修如云,这么一块石碑就矗立在阵前,正面写着“移星换月”,背面则写着“乾坤归一”。云青此时看见的应该是碑的正面。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云青皱起眉头,轻叩方寸盏,绕到了石碑背面。仔细看来一条完整而宽阔的道路被这从天而降的巨碑拦腰砸断,除了靠近石碑的地方,他处都显得十分整洁有序。   而这就是她感觉不对劲的地方了,刚刚她还在猜测这个地下城是在倾天之战后建造的,可是从眼前之景看来,分明是在石碑砸下来之前就有了地下城池啊。   神隐门破坏所有大挪移阵是在倾天之战初期,看这地下城池中无数阵法,万种浮绘,这么庞大的工程量显然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在建造了,难不成墨陵剑阁还没开始打就想着要建地下城来避难了?   云青觉得这地方真是疑云重重,扑朔迷离,就在她试图用天书来探查一番时,背后突然升起一道阴冷的剑意。   一路上都没见着人,但这地下城池中的有人活动的迹象却十分明显,所以云青也没有大意,剑意一起她便瞬间以大日黑天真焰覆盖全身,整个人熊熊燃烧着转过身去。   剑意被她的大日黑天真气挡下,她也在僵持着的一瞬间看清楚了对手的模样。   那是一名消瘦的黑衣女子,眉眼狭长,神情凛然,她腰间系着一条艳丽的红绸,将整个人都点缀得生机蓬勃。这女子手中执着重剑,剑身平直厚重,剑背之上有根根尖刺倒竖。若不是云青看了一路的浮绘,也认不出这是墨陵的剑,多半只以为这是根狼牙棒了。   那名女子不说话,提剑挽花,这般重剑舞起来竟然也有几分轻巧灵动之感。只见她步伐微动,横剑一扫,剑上生风,杀机凛凛,一股厚重坚实,不可阻挡的剑气朝着云青扑面而来。   云青自然不惧她,单手前伸迎上剑身,另一只手飞快地结印,只见她手上火焰缠绕,黑蛇翻滚。   云青一把握住剑尖,这剑乃是重剑,锋芒并不明显,所以只要上手得当便不会被伤着,关键还在剑气之上。云青手里的黑蛇顺着剑身就盘旋而上,直扑那名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神色不变,她手上用力,剑尖一转,雄浑剑气瞬间震开云青的手。然后抬起剑身往下一劈,这一劈真有开山裂石之势,让人不敢相信是女子所放出来的。   云青见她剑势已成,于是只得稍作退避,结果后背一下就顶到了那块石碑。原来这黑衣女子是想借这石碑将她卡在死角中解决。   云青只得以碎光溅玉格挡,可是剑势来得又急又凶,玉盾瞬间化作碎片,她无法只得伸手硬抗。   黑衣女子本以为这一下可以将她解决,没想到对方手中竟泛起金色,身化精钢,一下抗住了这招。云青被震得眼前发黑,心想决不能再被这巨剑击中,于是一抬手掀开巨剑,作势前扑,看上去是要取那女子咽喉。   黑衣女子神情一肃,收剑自守,云青却是一矮身直接撞上她肚子。那黑衣女子退开好几步,重新提剑向云青扫来,随着这剑势成形,有万重山岳的虚影向云青压来,这剑意中含着镇压之意。   云青现在不怎么敢用大日黑天真气,因为万一要是在这种极为接近戾气根源的地方失控,那基本上走火入魔是跑不了了。所以她只能显化出真刚,刀锋一转朝着重剑截去。   重剑看上去材质一般,远不及昆吾刀以五色石为躯来得珍贵,但是黑衣女子剑意极强,一剑之下竟然将一柄普普通通的重剑化作山川万重,昆吾所化的真刚胜在锋利,但这种铺天盖地的剑势却是难以抵挡。   云青无奈只得一击即退,黑衣女子步步紧逼,又是横剑一扫。云青脚下黑焰升腾,她借此机会一下跃于剑上,那黑衣女子一怔,先要挥剑将她甩开。可是云青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踩着重剑就扑向那名黑衣女子,以洗髓经护住身体,在剑气之中一下就到了黑衣女子面前。   她一贴近那黑衣女子便将手扣于她腕上,黑焰一起就将她的手烧成焦炭,巨剑应声落地。   黑衣女子看上去极为痛苦,眼中怒火翻腾,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云青结印,黑蛇攀上来缚住她,然后才问道:“墨陵弟子?”   黑衣女子闭上眼睛,一副要杀要刮随你的架势,一个字也不说。   “哼。”那女子冷笑。   云青神色放柔道:“墨陵剑冢在前方么?”   “就凭你也想进剑冢?笑话!”黑衣女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云青笑了笑,道:“怎么?我有哪处不妥么?”   黑衣女子声音有些沙哑,看上去是不常讲话的:“你用的是刀,且心中无剑,如何进得剑冢?”   “需心中有剑才能进去啊……那我确实是没有的。”云青承认了,她连兵戈都很少用,基本都是以神通对敌。现在有了把昆吾刀,可是她对刀招、刀意、刀芒都知之甚少,基本上还是以昆吾神通为战。   “不知姑娘知不知道什么其他方法?”云青想了想又问道。   黑衣女子眼中怒火燃烧:“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云青点头,那就是有了。   “你现在受制于我,还是莫要挣扎比较好。”云青温声劝道。   黑衣女子傲然道:“某一身剑骨,怎会屈于你这魔道之手!”   云青笑了,神情温和,看上去颇为赞赏,她点点头道:“我喜欢你这种有骨气的。”   然后她松开那名黑衣女子,头也不回地沿着道路往地下城池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黑衣女子正想松一口气,黑色魔焰便从她身上骤然升起,瞬息间就将她化作一抔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一百一十回   第一百一十回、墨陵地陵,藏锋之地   辉煌壮阔的地下城池,蜿蜒曲折的走道之中,云青与玄甲战袍的老者狭路相逢。   “好了,就此止步吧。”   来者须发皆白,如同利剑般矗立在云青的不远处,在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石门,按照距离推算,这石门之后想必就是墨陵剑冢了。   “寒城主,没想到这么快又见着你了。”云青安然浅笑,恭顺地向他问好。   寒晟长叹一声,道,“我也没想到闯入地陵之人竟然是你。”   云青笑道,“莫非寒城主以为是无暇魔尊,”   寒晟算是被一连两个魔道嫡传给坑惨了,先在朱无瑕手下暴露,然后又被云青直接摸进门。整整千年啊,藏着这么个大消息,却在短短十年间被看破两次,任谁也是不能甘心的。   “请回吧,老身虽已弃剑,但好歹千年修为在此,你过不去的。”寒晟看来也不想伤她,口气还算温和,“若是你现在退走,那么刚刚击杀墨陵弟子一事我们可以按下不论。”   “寒城主背后就是墨陵剑冢了吧?”   寒晟点点头,沉声道:“不错,就算是让开,你也进不去里面的。”   “就因为我没有剑心?可寒城主不也没有了么?”云青问道,“总有取巧之法吧。”   寒晟摇了摇头:“我也进不去了,魔尊还是请回吧。”   云青感觉经脉中的真气翻腾不止,没有片刻停歇,这种极度痛苦下还要站在原地与寒晟絮絮叨叨,她还真是不愿意。但是寒晟不比刚刚那个女人容易对付,所以也没法硬来。   云青按下大日黑天真气,笑着转移话题:“如此恢弘壮阔的地陵还真是少见,不知距今已有多少年了?”   寒晟摇头不答,还是那句话:“请回吧。”   这群用剑的都倔强得不像样。   云青索性席地而坐,也不走了,她道:“墨陵所辟小世界的界门想必也在剑冢之中吧?”   寒晟不答。   云青眼中升起凶戾之色,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道:“既然寒前辈不答,那便让我来猜猜看好了。”   “千年之前墨陵分为两部分,地表部分在北川墨陵,地下部分却藏在了南风的这个地陵中。算上后来墨陵开辟的小世界,狡兔三窟算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彼时神隐门破坏两大陆地间的大挪移阵,墨陵与地陵断开联系,唯有能承受移转乾坤之术的强者能穿梭两地。”   “神隐门破坏了这么多座大挪移阵,为何唯独在此处遇上了墨陵的拼死反抗,陨落如此之多的仙尊呢?因为墨陵需要让此处变为人间绝境,最好能让它在千年后成为极死之地。我对那段旧事不怎么清楚,不过想来当年挑起倾天之战的是墨陵而非神隐吧?”   云青抬头,眼睛闭着,却能让寒晟感受到质疑的目光。   “是我千年前年轻气盛,与神隐弟子切磋,却不想失手杀他。”寒晟目光沉痛,“后来神隐问责,仙圣要取我性命,墨陵为保下我才与神隐开战。”   云青顿时想到了自己身上,寒晟千年前这情况跟她现在完全就是一样的啊。她也是随手杀了个灵飞子,结果被人家长辈找上了,现在六道阎魔宗也有要从仙圣手里保下自己的意思,只是会不会开战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就算开战又如何,反正现在乱成一团,跟谁打不是打呢?   “是失手杀他,还是有意杀他,寒城主心中自然清楚,就无需我多言了。”云青神色平淡,“我只是有些好奇,墨陵花了千年之久,以无数剑道大能和仙道尊者尸骨成煞气,凝剑气,到底是要在这地陵里做什么?”   寒晟定定地看着她,叹道:“我守在此处已有千年之久,魔尊想必也知道我的决心了,此话无须再问。”   云青明白他这是说什么也不愿透露其中隐秘了,她道:“我对这个也不太感兴趣,不知地陵中可有能够定心神,去杀机的东西?”   比起她的要求,墨陵谋划千年的事情显然要更为重要。一开始不管云青提什么问题,这寒晟老儿都死活不让步,但等她爆出墨陵种种隐秘再退而求次,寒晟就不得不拿点有价值的东西堵住她的嘴了。   “……魔尊可往藏锋阁一试。”寒晟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句有意义的话。   云青问道:“藏锋阁?”   寒晟解释道:“墨陵剑阁修的乃是人道,想必魔尊对人道也有些了解吧?”   云青点头。   寒晟总算是放开了,他一口气说下去:“那想必近年来人圣用履天圣坛进行的种种血祭魔尊也是清楚的,人之一道,生前或许是所有道统中最脆弱的,但其精神却甚是强大。人之一道可以使用祭器将修行者生前这种精气神保留下来,比如人圣将死去的人族战士化为英灵,引入履天圣坛……”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云青插了一句,变成英灵也就意味着将生与死全部交付给人道道统,不再入生死轮回。   寒晟点头:“我墨陵剑阁也有类似的祭器,也就是藏锋阁。不过藏锋阁里藏的不是英灵,而是剑灵。”   “何为剑灵?”这是常识,不过云青还真是从未涉猎过。   寒晟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用心解释:“生前有剑心之人,死后自甘入藏锋阁,藏灵于剑,永世沉眠。这些前辈大能们能吞噬煞气与戾气,甚至借此进一步壮大自身,我的意思是,魔尊不妨入藏锋阁带出来一位,想必可以解决问题。”   之前寒晟就说过,这个藏锋阁并非单纯的地点,而是与履天圣坛相似的祭器,进了这阁里那不是任人宰割吗?   寒晟似乎看出来她在担心什么,于是道:“墨陵以剑入道,炼心如剑,若是魔尊不信,我自可与您立下剑誓。”   云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问题就是,藏锋阁里都是剑灵啊。”   寒晟一愣,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用的是刀。”云青扬了扬手里的昆吾。   这下寒晟也沉默了,昆吾形态不定,成形之时可为万般兵器,也不知怎么,明明在剑气纵横的古战场成的形,可这东西居然变成了刀。   他不太确定地道:“用刀就用刀吧……只要,咳,只要藏锋阁里的前辈不介意那就应该没关系。”   以剑入道,人剑合一,最后死了还和自己的剑在一起,现在把人家从藏锋阁拿出来结果让人家当了把刀,这怎么可能不介意?   云青无奈,但也没别的选择了,她对寒晟道:“还请引我去藏锋阁吧。”   寒晟默默按开了一个机关,两人头顶的石板滑开,露出另一条路。寒晟走在前面,云青跟着,这条路比底下那条来得暗些,是往南边走的,云青感觉两人一直往回走,经过了城主府底下,然后还接着往南走。   路上寒晟跟她解释道:“魔尊身上的情况不佳,根源仍是心境有暇,但原本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只可惜昆吾火上添油了。现在藏锋阁中的剑灵只能为您镇刀上的杀气与戾气,使您不受其所扰,但心境问题,您也是知道的……”   心境有暇的话除了自己慢慢沉淀心思,荡心涤虑,根本不可能有捷径走。   云青心下了然:“多谢前辈,原以为这次不太可能有所获,但几番得人相助,黄泉心中实在感激涕零。”   寒晟也笑了笑,神情中也不见刚刚两人针锋相对之势:“求道之难,我作为过来人都清楚,能帮的自然会帮,更何况乱世之中与人方便又何尝不是为自己造一段因果呢?”   云青有些触动,就跟她帮着谢遥去寻找道途,帮着清尘重振地火门一样,这些前辈大能心中未尝不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的。云青将来若是想要得道,就必须要把身上的因果都了结掉,而此时寒晟埋了因,正是暗示她以后还其果。   “若是此行顺利,以后定然不忘前辈恩情。”云青也做出承诺。   寒晟抬手虚划,在空中带出一道道凌厉的剑气,云青升起魔焰与之缠绕,最后剑上生火,交融为一。   “誓成。好了,此处便是藏锋阁了。”   寒晟将这道剑气收入神魂,若是有违誓约,剑气便会反噬自身,这就是之前他说过的剑誓了。   云青心目往前面看去,这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二层小阁,但是与平时见过的又有些不同。一般阁楼多有层层屋檐,环绕回廊,但这藏锋阁却长得如同利剑般尖瘦,外侧也没见着什么回廊。檐角一律垂成凌厉的弧度,看上去就像是要拔地而起一般。   再仔细观察却发现它没有窗户,只留了一道窄门,窄门上全是斑驳的剑痕。   走近了便能感觉到这上面带着的沧桑之气,感觉与履天圣坛有些相似,但更为锋锐。云青闭着眼睛就仿佛看见无数道惊艳无比的剑光刺穿万载光阴,千古尘埃,扑面而来。   寒晟上前,运起墨陵剑阁的嫡传心法,替她拉开了藏锋阁的窄门。   “……魔尊还请自己把握分寸,藏锋阁内自成天地,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以剑誓唤我。”   云青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问了一句:“剑灵可会伤人?”   “人……不会。”寒晟说得有点虚,“尊者是魔啊。”   这也太坑了吧,等到了藏锋阁面前才说这里边的东西有可能伤到她。   云青面上还是保持笑容:“还请寒前辈多多护持了。”   寒晟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于是提醒道:“大部分都睡着,不去闹它便没问题。但是藏锋阁里算是一方小世界,山水草木都有可能是剑灵,魔尊还请自己留意。”   “多谢寒前辈。”   云青一边思考要怎么样在不吵醒他们的前提下把剑灵带出藏锋阁,一边就直接跨进了窄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第一百一十一回   第一百一十一回、立天之道,阴阳交融   藏锋阁中自成一方世界,这与履天圣坛是一样的。   云青十几年前混进百花祭时就看见那方圣坛之上演化出万千天象,山川草木、雪山丘陵、飞禽走兽应有尽有。那时候从履天圣坛走进去,整个场景的转换却十分突兀,仿佛一瞬间就落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原以为藏锋阁内也是如此,没想到推开窄门进去居然还是平平常常的小阁楼样子。   云青看了看四周,四壁挂着画,这画风颇为写意,每张都只有渺渺几笔,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云青沿着墙壁一张张看过去,这画作之上,笔锋不见得多好,笔力亦不见得有多精湛,但其中蕴藏的剑意却让人心惊胆战。   有的横笔一带就成了滚滚长河,翻腾不息,站在它面前就感觉巨浪滔天,直扑而来。有的墨迹随意晕开,散作梅花点点,傲雪临风之意几乎要凝作实质。除了风景还有人物,墨笔勾勒轮廓,再往唇上点一抹朱色,赫然就是佳人入画。蓑衣几笔,寒江独钓,又是位老渔翁入画。   这么多种剑意几乎让人应接不暇,云青只得定定神,开始想法子在浩渺如烟的画作里挑出看着最靠谱的。   她停在气息最为中正平和的一幅画前,这画极为简练,框为黑色,纸为纯白,纸上仅落墨一笔,便将阴阳二气分开。这是太极剑意,墨陵嫡传之一,画中剑灵想必不会简单。   云青伸手一触,阴阳相隔,天地始分,眼前缓缓展开一副恢弘而清晰的画面,藏锋阁自成小世界,想必就是指的这无数剑灵托身之所了。   她此时位于整个画卷的上空,俯视着画中的万事万物,苍生百态。   画面拉近,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座连绵的宫殿,宫室极尽奢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几乎随处可见。也不知天上日月几度交替,这宫殿之中突然燃起一点火苗,紧接着火势迎风见长,将一片片宫室都化作焦土。   云青听见底下的宫中有人尖着嗓子道:“伽耶氏反矣,叛军已经入禁宫了!帝君快走!”   底下一片哭喊之声,无数王公贵胃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贵,一见了叛军就跪伏在地,迅速称降。那些如花美眷也不再假装矜持,纷纷挽发簪花,出来迎接叛军。帝王一朝失势,总有人要撕破脸皮,丑态毕现。   “伽耶吾皇,还望速速诛杀那昏君,为我等姐妹报仇!”一个个被帝君收入后宫的女人们向伽耶氏叛军哭诉,仿佛曾经享受着酒池肉林、霓裳羽衣的人不是她们一般。   曾在殿前风花雪月,自许来生,转眼便是红颜薄幸,分道扬镳。   此时殿上,身披黄袍的年迈帝君眼中尽是惊惧之色,他身边的宫人都逃跑了,只剩下个还未长大的小公主在身边。殿上原本熏香四散,暖意融融,此时却变得无比寒冷,如坠冰窟。   老帝君身子虚浮,多有纵欲之像,他眼神浑浊而惊恐,跌跌撞撞地爬到了皇座之上,紧紧抱着那方玉玺道:“这是孤的江山,你们谁也别想抢走!”   他手上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整个人都绷紧到了极限。   座下有一白裳少女,眼中一片空明幽静,她手执长剑,神色漠然。   “帝君,朝代更变本就是大势所趋,何必以一人之力顽抗天道?”   “逆子!给孤滚出去!”老帝君手里的玉玺狠狠砸了出去,正朝着那少女而去。   少女骤然拔剑,手中一片清光闪过,玉玺眨眼就化作两半落在地上:“我与尘世因果已绝,还望帝君不要随意称呼。”   “孤还不愿认你这等狼心狗肺之物呢!身上流着我的血,却替外人执剑而战,你这逆子!”帝君面容扭曲着,疯狂地捡起案上的东西朝着那白衣少女砸去。   少女神色沉静:“我并非替伽耶氏而战,顺天命而为也。”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接近她一丈之内时便被剑气湮灭。   “滚!你给孤滚出去!孤当上这帝王时墨陵不也说是天命所钟,如今呢!如今为何这天命就换了别人!?”帝君哀嚎之声犹如困兽。   “是帝君自己失了天命,未能渡过此番劫难。此时天命在伽耶氏之上,帝君也该上路了。”少女冷漠地道。   话刚落音,她身后的宫门中就冲出一大片伽耶叛军,其中一名银铠武将飞起一支长矛,一下就将那老帝君刺穿了。   他朝着那少女大笑道:“多谢公主相助,待我立伽耶王朝,定以国教之位供奉墨陵剑阁!”   白裳少女看着眼前鲜血四溅,神色分毫未变,她道:“伽耶氏,帝君的下场还请你引以为戒。我墨陵尊的并非人世王族,而是天命大势。你若是有朝一日失了天命,那么我墨陵自可另寻明主。”   银铠武将,也就是后来的伽耶始皇,神色一沉,但还是恭敬地道:“多谢公主相告。”   白裳少女收剑入鞘,瞬间便消失在原地。   这时候云青所见的画面也渐渐模糊起来,她看见寒空飘雪,一道长江滚滚东流,江上一叶扁舟,舟中白裳少女望月独立。   云青脚下升起大日黑天真焰,踏水而过,江上烟波浩渺,如入仙境。   “见过前辈。”云青向那白裳少女施礼。   “称我江映月便是,身化剑灵,已称不上什么前辈,不过一介游魂罢了。”   白裳少女同之前看到的那样,冷冷清清,一双眸子宛如寒泉。   “你不是墨陵弟子?”她看了云青一会儿,这才缓缓皱起眉头来。   云青忙道:“我与墨陵有一段缘法,得墨陵前辈相助,这才能入藏锋阁来。”   江映月的眉头依旧不曾舒展:“为何而来?”   云青道:“我曾得凶兵一把,奈何心境有暇,无法驾驭,幸得前辈指点,所以找上了贵门藏锋阁。”   “你要以我来镇凶兵么?”江映月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喜怒。   “正有此意,还望……”云青正想说“还望您随我出藏锋阁”,没想到江映月一下就打断了。   她淡淡地道:“你走吧。”   云青心想她见过的所有剑修里还真是只有寒晟一个好说话的,其他人口气比她还冲。   “不知阁下可否告知原因?”   江映月望着月色,身体有种清透空明的感觉,看上去越发不真实起来:“我只顺天命而行。”   这意思莫非是帮了她就算是逆天行事?云青想想觉得不太对啊,明明她一直都是气运加身,天命所钟,怎么想帮她做事都不会是逆天而行啊。   “阁下所言的天命是?”云青问道。   “还不到为你解煞之时,亦不到我入世之时。”江映月答道。   云青虚心问道:“阁下也知道当今形势么?还请指点一二,如何才是顺应天命。”   江映月抬手拔剑,向着江水一划,瞬间便阴阳二分,激撞翻涌。   “这便是当今局势。”江映月答道,“阴阳二气充斥宇内,无一不讲究一个平衡,各大道统相争也是如此。大道之首便是圣人,如今的人圣势弱,人道再如何辉煌也不过表象而已。”   云青不止一次听过人圣势弱这个说法,上次与魔道圣者详谈,他话中似乎也隐隐有此意。再想想最近见过的子鸿,他说人圣百余年便得道,这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天资,放在乱世之中其他圣者必定不愿让他成长起来。   “所以……?”   江映月剑势连绵,江涛翻滚,阴气所化的河水一下就盖过了阳气所化的河水,瞬间阳气所在的那岸被大浪冲刷,覆舟无数。   “修道者与道统是息息相关的,亦应顺应道统而行,既然道统势弱,那么墨陵自然是选择蛰伏比较好。否则下场定如这些覆舟一般,被战火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云青依旧抱着点希望,所以还是问了:“不知阁下以为何时入世比较妥当?”   江映月剑招突转,方才还咄咄逼人,这会儿却突然如和风般温和,阴阳二气渐渐归于平衡,然后缓缓交融,大江滚滚而去。   “待到天地一统,阴阳交融,我们自可乘舟破浪,渡此浩劫。”   不与乱世征伐,只参盛世天命,这就是江映月的道。   云青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淡笑道:“待到天地一统再去入世,这世间道果早已被采摘殆尽了,还谈什么渡浩劫,破生死?只消在天地间享得百年安康再死去便是。罢了,我与阁下道不同也,就不多叨扰了。”   云青生来就是属于混乱与征伐的,她虽有大气运加身,但从不以此为依托,她依仗的也从来都不是所谓天命。因为以天命之反复,今日在你,明日在我,它何来什么庇佑,又何来什么惩戒?既知天命反侧,无罚无佑,那么为何又要自缚于这天命?   还不如跳出这天地棋盘,去看一看,青云之上,有谁在左右众生。   云青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在江映月眼前。江映月身上白裳沾露,眼中却微微露出笑意:“好一位黄泉啊。”   白衣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   然则大变迁之中,有人求的是顺势而为,有人却愿取万古如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事情比较多,然后接下来要出去几天,所以先存着稿吧。   每天能更多少更多少,争取不断更。需要攒文的亲可以开始了。   感谢霸王票么么哒!!   短命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500:33:43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8:21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5:44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2:56   第一百一十二回   第一百一十二回、立地之道,刚柔并济   一个恍惚间,云青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藏锋阁内,四周的大江也好,阴阳也罢,都消失不见了。   她再看那副太极图,图上太极阴阳已然不见,只剩下一名白裳少女,冷然执剑,栩栩如生。看来这里的每一张图都代表着一位剑灵,而云青未曾入图了解其中剑意时,这图案便是寥寥几笔带过,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而当她体味到剑灵心中所想时,画上便会出现剑灵实像。   剑灵之间也是有优劣强弱之分的,云青之前选择太极剑意算是走对了一步,江映月还真是个大人物。她在整个北川大陆的历史之上也算是留下过千古盛名。   之前云青在太极图里看见的是伽耶氏推翻旧朝,建立伽耶王朝时发生的一幕。正如履天坛辅佐大镜部落覆灭天祝国一样,伽耶王朝也是由人道圣地一手扶植起来的。江映月看来就是当年墨陵剑阁在人世中的代表,按今日来算,她的地位和国师兴许是差不多的。只是云青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旧朝公主。   同为人道,墨陵在对待人世王权上与履天坛还是有些差异的。云青总感觉墨陵剑道中存在着某种“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他们虽然参的是人之道,但没有把自己放入滚滚红尘之中,而是以一种十分超脱的心态看待人世。比如之前江映月就曾说过,她与尘世因果已了,再也算不上是什么旧朝公主了。   他们以最为客观理智的态度将人道导向昌盛。   反观履天坛,以国师为首的履天祭祀们纷纷入朝为官,为君指点迷津,把持朝政大权,他们的修行并不是了解“人”,而是了解“为人”。正因为他们学的是怎么样当好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履天坛弟子会为九鸣城而浴血厮杀,会为死去的人族痛哭流涕,所以履天坛之内才能清楚地看见人心的纯粹与肮脏并立。   就跟仙道正统里的太上道与逍遥道一样,虽不能论孰好孰坏,但是总归有适合不适合这么一说。   云青思考了很多,待思绪稍稍沉淀下来才开始重新看向这一幅幅写意画。有了上回江映月的经验,她这次很快就挑上了一副兵刃图。   这图上有一块金刚石,石上斜插利剑一柄,剑比石坚,但剑光却宛若一汪秋水,剑穗上挂着一枚玄玉,玉石清辉柔和而淡雅。   这是封疆剑意,亦是墨陵嫡传之一。   云青将手按在画上,眨眼间心神就被拖入剑灵所在的小世界中。她穿过层层云障,无数重雾霭,看见茂密山林中青白长衫的书生。   这书生与宋离忧打扮很像,看上去雅致而清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他正与一名银甲武将对弈。这武将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和云青在江映月那里看见的伽耶始皇有五分相似,但气质中霸道有余,刚正不足。   “贺先生说话可算话?”武将问道,粗眉一挑,颇有几分江湖气。   书生捻子,落定,细细端详了一阵,这才道:“太子若不信,何必来找某?”   “哈哈哈,小王自然是信的,但若听能听先生一诺,也更放心些。”太子伽耶阳诚大笑道,“来来来,待我赢了这局,就请贺先生出山替我封疆定国!”   “太子还是赢了再说吧。”贺先生失笑道。   伽耶阳诚执黑子,棋势凶猛无畏,一往无前,犹如一条黑龙般破空而去,横扫全局,白字散布在角落里俨然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贺先生,父皇此番登基还要多谢墨陵剑阁相助,可是小王心中仍有不解之事,还望您点拨一二。”伽耶阳诚一子落定,神情中自有一番成竹之势。   贺先生执白子,棋路绵长曲折,幽晦艰涩,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看似随意地落了一子,眼神一直停在棋盘上,看也不看伽耶阳诚一眼:“请说。”   “昏君失天命,父皇得天命,敢问天命为何就钟情于我伽耶氏而非他人呢?究竟如何才能不失天命,长久昌隆下去?”   这话换了别人问便是大逆不道,可伽耶阳诚身居太子高位,这么问来却颇有礼贤下士之感。   “这话你该去问天命,而不是问我这区区山野莽夫。”贺先生落下一子,眼中泛开笑意,白字从边角开始活了,连缀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黑龙困陷其中挣脱不能。   伽耶阳诚皱眉,正想说什么,贺先生却点了点棋盘道:“太子请回吧,您已经输了。”   黑龙被拦腰斩断,白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将它肢解成零。   伽耶阳诚大惊失色,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那片已见死局的白子居然就将他反扑回去了:“贺先生真乃国士!”   贺先生拱手一礼,不再多说。   伽耶阳诚懊恼地退下,走前愤愤不平地道:“改日定要再做讨教!”   山野间再无什么人烟,唯有清风过山岗,书生抄棋谱。   “可是贺清秋先生?”云青从林中缓缓走出。   贺先生一边对着棋盘整理棋谱,一边道:“陪我下一局可好?”   云青愣了一下:“我不会。”   贺先生抬眼看她,笑道:“无妨,随便下。”   他说着,也不等云青答应就将棋盘收拾干净,然后将黑子摆在了她的面前。云青心里想着,这下棋又不是打架,随便下怎么下得成,总得有个规则吧?   “来,方才我与太子说的你也听见了,赢了我,我便随你走。”贺先生笑眯眯的。   云青连忙想要推辞:“我真不会……”   “那便只好就此别过了。”说着他收拾东西就要走人。   云青心想那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吧,下一局也不会掉块肉,输了是情理之中,赢了算白捡一只剑灵。   “贺先生能否讲解一下规则。”云青硬着头皮道。   贺先生笑道:“先下着,边走边说。”   接下来这局倒也中规中矩,贺先生将规则给她讲得差不多,陪她练了个开场,其中也没什么高深的棋路。   “我记得贺先生后来确实有帮伽耶王朝带兵打仗,运筹帷幄,后来还伽耶武帝被封为封疆公,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样?”云青刚学,下一步要想个半天,这段时间里便同贺清秋搭搭话。   贺清秋道:“你没记错,只是请我出山的并非太子,而是后来的伽耶武帝。”   云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埋回棋局里,问道:“莫非武帝赢了您?”   “不错。”他道,“你别想得太多,随便下就是。”   云青觉得他话里有种“反正你想再多也赢不了,不如赶紧结束别浪费我时间”的意思,于是只得落了一子。其实她刚刚已经在偷偷用天书算棋路了,只可惜这么万千条路子,真要算下去恐怕要算得神魂枯竭,她还要压着戾气,故而不敢再作弊了。   “看来武帝也是个中好手。”云青道。   贺清秋飞快地落了一子,云青也看不出他这子落得怎么样,只能看见空着的地方就开始随便放棋。   贺清秋也看出来她在瞎下,摇头笑了声道:“我看的可不是他的棋,而是他的为人。”   “此话何解?”云青一开始胡来就下得比之前快多了,几乎不用动什么脑子,猛地把黑子往棋盘上填就好了。   贺清秋耐心地给她解释道:“太子棋路行的是霸道,不足以成就盛世强国,但可在乱世称雄为主。而武帝棋路行的才是王道,可扬仁义礼智,亦可一匡天下。”   云青有些好奇:“那我呢?”   “……乱七八糟道。”贺清秋又看了一眼她的黑子,摇着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总之,一局下来云青几乎是被贺清秋杀得片甲不留,末了他还愉快地叹了口气:“哎,好久没有下过这么爽快的棋了。”   可不是吗?以前找他下棋之人谁不是国士之力,哪里找得到云青这种初学的来给他虐。   云青捏着棋盘,不死心地对贺清秋道:“贺先生真不愿随我出去么?”   “你走吧。”贺清秋将刚刚未整理完的棋谱拿了出来,细细端详,看也不看云青。   “先前江映月前辈说此时并非入世之时,所以不随我出去,那贺先生呢?总不会因为我赢不了你,你就赖在此处吧?”云青问道。   贺清秋“啪”地把手里的书卷合上,将腰间的剑取下来,这剑与云青进来时看见的画一模一样。   他拔剑出鞘,然后往地上一划,将自己划在一个小圈子里,云青只觉得这片小天地仿佛被什么东西割裂开来,全然不受他物影响。站于圈内的贺清秋俨然是小世界之主,在其中操纵一切,为所欲为。   “这便是封疆剑意。”贺清秋道,“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将此地封疆,将此方世界纳入绝对的掌控。”   云青轻叹一声:“前辈合道了?”   “曾经合道了。”贺清秋收了剑,道,“封疆剑意与另外两脉墨陵嫡传都不同,它是文剑,不与干戈,只主权术。其道取于地,唯有刚柔并济者可以得我心,所以你不行。”   “你与太子是一样的,可行霸道,但不能论王道。”   云青心下恍然:“多谢前辈提点。”   贺清秋背着手,淡然道:“你早该知道,可制霸者,不一定能为王。你并非我所盼之人,所以我不能随你离开藏锋阁。”   云青点头,表示理解:“我亦无为王之心,只是觉得天下大道无数,刚柔并济兴许可以得大道,但极刚或者极柔也未尝不可。”   “是了,说到底这世间的传承也没有好坏一说,只有适合不适合罢了,你不适合我这剑灵,不过想来这偌大藏锋阁总有一位是与你契合的。别耽误时间了,去找找那位吧,说不准它也在等你呢。”   贺清秋朝她摆摆手,然后低头收拾棋盘,不再多说。   云青郑重点头,拱手一礼,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晚!了!对不起我马上去跪搓衣板。   昨天说过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大概十几天的样子)。于是我找了位代发君,她正在慢慢熟悉后台操作……嗯……我用短信把文本给她的,可能会有点排版失误,等回来再改吧。   然后发文时间要看代发君有没有空,总之还是日更3000+不会错的。等2月初我看能不能恢复三更。然后留言我也会尽量想办法回复的!!   需要攒文的亲可以开始了么么哒~   感谢小萌物们的地雷!!   无双在坑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620:53:03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513:58:37   短命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500:33:43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8:21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5:44   卓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11:12:56   第一百一十三回   第一百一十三回、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云青站在藏锋阁中央,闭目打坐,静心感受周围数不清的剑意。   之前那张兵刃图已经化为了一名青白长衫的书生,他执剑划地,背后是伽耶王朝广袤无垠的疆土。剑身上寒光闪烁,杀机凛然,剑穗上的玄玉却光辉柔和,仁德慈善。   既能以武平乱,又能以德定国,这才是王者之道。   伽耶始皇虽然在立国之事上功不可没,但在后人评说中,地位却远不及武帝。相传伽耶始皇凶戾残暴,当政期间诛杀了无数反抗之人,但刀兵怎么挡得住众人口舌,怎么折得了文人们一身傲骨?于是伽耶王朝建立之初便有人不满始皇之治,开始谋划复辟一事。在伽耶王朝的前几百年间,几乎大部分年月都在同复辟党开战。   后来伽耶太子在一次平叛后大胜而返,但在途径风操渊的时候被伏击,死于敌将之手。据说不久后复辟党还将太子的头挂在了伽耶帝都城楼上,引得伽耶始皇震怒,他立刻下令将百万复辟党战俘坑杀在风操渊。   是年,北川诸侯国十有九叛。也是在那一年,早年征战留下无数暗疾的伽耶始皇终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重病不起,那年冬天,帝薨。   后来武帝继位,请当时的墨陵名士之一贺清秋出山,两人合作可谓是如鱼得水。贺清秋为武帝革新政事,重定三公九卿,削弱诸侯国权力;在战事上,这人也是无往不利,厉兵秣马,举国上下,人人骁勇,皆可为战。可以说,正是贺清秋为武帝打下了一片盛世美景,甚至后来史书中也常提到“得清秋者,可封疆定国,天下在手矣!”   后来武帝过世,贺清秋封剑归隐,再也没有出现在北川大陆之上了,后世不知多少位伽耶天子想要寻他却不可得。   想来他就是在那时候化身剑灵,归入藏锋阁的吧。不知道现在烽烟又起,他还能不能找到一个像武帝那样的君主,好让那道震古烁今的封疆剑意再现光芒。   云青将这次与贺清秋相谈所获稍作整理,然后重新起身,走向了整个藏锋阁里最大的那幅画。   那画上的应该就是墨陵剑阁的最后一门正统嫡传,通圣剑意。   这副画在整个藏锋阁也是十分打眼的,因为它体型最大,几乎覆盖了大半面墙。而且与四周各种山水,器物的画作相比,它看上去更为繁杂详细。在所有写意画中冒出这么一副工笔画,怎么可能不打眼?   画上是一条长街,街上看上去商铺瓦肆处处都是,站得近了甚至隐约可听见人声鼎沸,一片生机勃勃。   她仔细看去,街上处处是人,也看不清那剑灵在何处,于是只得伸手一触,入了画内。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这次云青没有出现在上空,而是直接进了人堆里,她旁边挤着的都是穿着北川古服的凡人。鼻翼还充斥着各种驳杂的气息,脂粉香与食物的香都混在一起。叫卖之声与打铁之声、莺燕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云青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心目一扫便看见了从小石桥上缓缓过来的牛车。   小石桥连着城门,从那儿进来的人要么风尘仆仆,神色疲惫,要么就是面有倦容,神情却十分兴奋。他们一种是外来的远行客,另一种却是远行的归乡客。   这辆牛车看上去却分外不同。   它慢吞吞地拉着一车干草从城门走进来,驾车的是个老汉,黑不溜秋的,仔细看才能分得清他的五官。干草堆得老高,随着牛车一颠一簸的,却也没有掉下来。云青在那老汉拉着车绳转了个弯后才发现,车后面的干草堆里居然坐着个人。   那人穿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衫,大半身子都陷在干草里,露出两条长腿在外面晃荡,看上去颇为滑稽。   老汉看起来是快要到目的地了,于是下车检视了一番自己的牛车,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两条晃荡的长腿,顿时吓得不轻:“你、你是谁?怎么在我车上!?”   那人撑着身子想要从车缘上坐起来,结果牛车上全是草不好着力,一把又摔了回去。云青心想这画里的剑灵难道关那么久关坏脑子了?   老汉看了也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扶了那人一把,将他从干草里j□j。   “小心些!”   那个人好不容易从车上跳了下来,这才对老汉施了个礼道:“多谢老伯了,我腿脚不灵便,所以才摸上来您的车,还请勿怪。”   云青看见那人相貌端正,气息中正平和,年纪不大,也就在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可是左腿却微跛,看上去确实如他所说的不太灵便。   “你这小子也不同我说一声!刚刚可把我给吓坏了!”老汉训斥道。   年轻人笑了笑,有些赧然道:“夜里摸上车的,正是怕吓着您所以才没说,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在城内了。”   老汉摇了摇头,也不多说:“得了,你要去哪儿便去吧,如今这都城可繁盛着呢。”   年轻人再次向老汉施礼,然后转身就像云青走来,他腿脚不方便,穿过人群时跌跌撞撞的,云青见状只好迎上来扶着他道:“不知是墨陵哪位前辈?”   “在下徐吾通,小友是何方人士?”这年轻人看上去就特别好说话,既不像江映月一般冷淡又不像贺清秋一样喜欢端前辈架子。   “我乃魔道人士,这次入藏锋阁是想要请一位剑灵出世,为我稍解困境,不知徐先生……”云青长话短说,直接切入正题,正当她想要问问徐吾通是否愿意随她出去时,却被对方打断了。   “是徐吾……我姓徐吾。”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点尴尬。   云青也尴尬了,北川的姓氏与这边多少有点不一样,况且徐吾还是个古姓氏,于是她打算重说一遍。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里诸多剑灵之间也有些小联系。”徐吾通忙道,“想来剑灵们的规矩你也懂了?”   云青点点头:“诸位剑灵前辈都选择追随恰当的人,之前的江映月前辈与贺清秋前辈都看不上我。”   “你既然都说了是只选恰当之人,说明你只是与他们的要求有差而已,不必妄自菲薄。”徐吾通劝道,他想了想,“我觉得你不错。”   云青终于看见希望了:“先生可愿随我离开?”   “你知道我此行乘了牛车来伽耶帝都是干什么的吗?”徐吾通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了个新问题。   云青努力回想这段历史,怎么也想不起与徐吾通相似的人物,只得摇头:“不知。”   “我修的是何剑意你可知道?”徐吾通退一步问道。   这个云青倒是清楚:“通圣剑意。”   “不错,上通圣贤,下化黎民,这便是通圣剑意。江映月修的太极剑意,乃是天之道,所以她秉天命而立国,贺清秋修的封疆剑意是地之道,所以他以刚柔并济的手段定国。”   “不知先生这一剑意修的又是何物呢?”云青皱眉问道,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人之道了。   “他们是帝王道,而我则是苍生道,也可以说是成人圣之道。”   徐吾通轻笑,上出清天,下抵浊地,天地间滚滚红尘不沾半分,这么一瞬间看起来竟与人道圣者相似到了极致。   “我来帝都正是为了以通圣剑意教化生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地雷!么么哒~   文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23:56:07   阿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11:58:27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10:07:37   第一百一十四回   第一百一十四回、诸法并存,百家争鸣   相比起之前的江映月、贺清秋,徐吾通这个人还真没在历史上留下过什么痕迹。江映月立国,贺清秋定国,再往后徐吾通应当是兴国才对,可是偏偏云青把脑海中的名相国士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找到这个人。若不是因为这次闯入地陵比较突然,她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把所有墨陵剑阁前辈生平都牢记一遍才是。   云青在与人相处之间多半是利用天书看破心障,再借助对人心的精准谋算来破开心防,从而获取信任与好感。她尚不明白如何去与一个人相处,一旦遇上江映月、贺清秋,甚至是徐吾通这种几乎不存在心障的存在,就会感觉很难下手,无所适从。   不过,人与人之间哪里来的这么多刻意?喜欢还是不喜欢,看着心旷神怡还是心生厌恶,这种事情多半都是由心而发,顺其自然的。就好像徐吾通见她第一面,还没做出什么试探就告诉她,他对云青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其实云青带走这位剑灵的希望已经很大了,可是她还在苦恼如何在完全不了解对方在想什么的情况下说服对方随她离开。   她跟在徐吾通身边一走就是三天,两人在偌大帝都里走走停停,兜兜转转,经过了嘈杂脏乱的小巷,也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宅邸,最后还面见了伽耶天子。   这三天里云青也终于明白了这个人为何没能留名青史。因为一路上他们两人都在碰壁,敲过无数人家的门,也收获了无数闭门羹。   “先生……”   两人在一条略带潮湿的小巷里停下,这条巷子正靠着护城河,前两日下了雨,河水漫出来到现在也没干。   巷子深处有一张石桌,好几张小石凳,地上都是青绿色的苔藓,石板缝隙间还长出蘑菇来,看上去颇为寒碜。徐吾通一撩自己的粗布衫就在那张石桌前坐下,云青连忙把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烧了。   “你烧它作甚?”徐吾通奇怪地问道。   “脏。”云青坐下来,和他面对面,说话时神情一本正经。   徐吾通笑了笑,他相貌看上去很普通,穿得也穷酸,但是云青真觉得他笑起来像极了人道圣者,两人都是一副行走红尘却不染世俗的样子。   “我不介意的。”徐吾通顿了下,接着道,“不过还是谢谢了。”   硬要说有什么地方不像,那一定是徐吾通太客气了。这两天不管是对待市井平民还是达官显贵,抑或伽耶天子,他的态度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云青觉得“谦逊”一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先生这几日辛苦了。”云青道。   从诸侯国并立的时代到伽耶王朝一统天下,北川大陆上有一大群人道修者为了宣传自己所坚持的“道”而行走四方,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淹没在战乱的浪潮之中,这些思想连一点火花都没有擦起就被熄灭了。   现在想来徐吾通应该就是这类人。云青这几日也看得很清楚,他在街头同黎民百姓演说,去达官贵人门上递拜帖,甚至因为墨陵嫡传的身份获得了伽耶天子盛情款待。   但是没有人接受他的“道”。   “没什么,这才三天呢。”徐吾通摆了摆手,有些怀念地答道,“我足足走了几十年,从旧朝走到伽耶,没有人能理解。”   云青默然。   过了会儿她又说道:“我有些不懂。”   徐吾通没回答她的话,只是问:“会弹琴吗?”   “啊?”云青不明白他怎么把话题跳到这里了,况且她对乐器也是一窍不通。最开始辨别剑灵就是靠那些写意画,紧接着又碰上个要她下棋的贺清秋,这里又来了一个要她弹琴的徐吾通,看来人道修行还真是非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可。   徐吾通看她表情就知道了,于是伸手往石桌上一抹,显化出一张颇为简陋的十弦古琴。琴面曲线流畅,但看着有些粗厚,应该是为了适应这张石桌的大小而变化过的。这琴一出现便自己弹奏起来,看样子是徐吾通在控制。   琴声低沉旷远,悠扬而平和,听上去就像是落日余晖中无数飞鸟归入心巢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有何事不明白?”徐吾通闭上眼睛,静听琴音。   云青发现在这声音之下戾气居然被压下去不少,心中渐渐有安宁平和之意升起。   “先生修为已近人圣,为何要与这世俗之人多做纠缠?我记得履天圣坛上那位就能直接以传声入耳之术将自己的思想灌注到万千黎民心中,让人心生信服。”   徐吾通略有些诧异:“哦?我知道履天圣坛的加持之下确实有法门能行此事,但是如今这位人圣这么做也太过……粗暴了些。”   “先生想必也能?”云青问道。   “自然可以。”徐吾通点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不该这么做的,你得明白,篡改神魂之术与让人真正心生信服之意的劝说是有很大区别的。”   云青表示认同:“我明白,但是结果大同小异。先生不就是想在这片土地上传播自己的道吗?”   “你可知我的道是什么?”徐吾通微微皱眉。   云青这两天听得很认真,于是迅速答道:“放松对诸侯国的控制,减少伽耶王朝对其他地区的渗透与迫害。”   “这是术,或者说践行道的方法,并非道本身。”徐吾通看上去有些肃然,但琴声丝毫不乱,仍旧宁静悦耳,   “还望先生指点。”云青恭声道。   “伽耶王朝在江映月的帮助下一统北川,车同轨,书同文,百姓供奉墨陵剑阁为国教。后来又在贺清秋的指点下以仁德与勇武兼备的王道力压所有诸侯国,在这片大陆上立稳了脚跟。两者所行皆为壮举不错。”徐吾通辩才了得,一口气说下来气势逼人。   云青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事实。   “可是一旦北川一统,所谓的王道正统便定了下来,无数诸侯国所行的小道就再无立足之地。”徐吾通顿了下,琴音一下拔高,颤颤巍巍地升入天空中,勾得人心中一紧。   云青明白徐吾通说到关键部分了,之前三天里所有的游说都不过是给她看了下表面,现在才是两人论道的时候。   “你看这伽耶王朝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徐吾通问道。他说话间很能揣摩人心意,不仅长于辩词,还擅长剖析大局,循循善诱,怎么看都是不可多得的名师。   “天命所钟,仁义所行,物阜民丰,武运昌隆,加上墨陵剑阁庇佑,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云青想了想,答道。   “前几个都没什么,墨陵剑阁庇佑才是最大的问题。”徐吾通摇了摇头,“自江映月以来,为保证墨陵道统能在此处生根发芽,无数墨陵弟子前往诸侯国游说,更有贺清秋之类的名士将其他所有诸侯国的文字、思想列为粗鄙异类。问题就出在这里。”   云青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指责到自己门派里了。可是哪一个人道圣地不是这么干的,当年履天坛手段更是血腥,履天圣坛一降临就把那些不服镜国的人屠了个干净,国师直接篡改无数百姓神魂不说,十三障里面那些个小传承不都是被一口气拔干净了吗?   “简单来说,现在的伽耶王朝,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徐吾通的琴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大小,不会遮掩住他的声音,也不会被他的声音盖过去。   云青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但还是反驳道:“万民一心不好么?”   “自然是好的。但万民一心只是指无数百姓同心协力,并不是说容不下不同的想法。如今的伽耶王朝有万国来朝,但所有黎民笃于旧习,千人一面,再无争于天下。”徐吾通将手覆在琴弦之上,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他缓缓道出最后一句话:“死于安乐一说,你可明白?”   云青还是心有不解,她问道:“但是眼下的伽耶王朝已经强大到不会被任何一个诸侯国击倒。您所提出来的放松对诸侯国控制只会壮大周边国家的野心……”   “我不属于伽耶王朝,我属于人道。”徐吾通淡淡地道。   云青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开始他跟自己谈的东西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云青看见的是伽耶王朝的昌盛,是镜国的繁荣,但是徐吾通说的却是整个道统。   “诸法并存,百家争鸣,无数传承都有其权利存在于世,若是把所有传承都归于一统,恕我直言,人道必亡,大道必失。”徐吾通将琴收了回去,看着云青,郑重道,“我是不赞同大一统的。”   “大一统”亦是人道先辈提出来的,可是眼前的徐吾通怎么看都像是人道中的异类。   “现在我就可以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了。之所以不用篡改神魂之术让所有人所思所想与我一样,正是因为我唾弃这种精神的一致。”   徐吾通站起身来,他背着手,身处陋巷却可隐约可见圣光辉映。   “我觉得人族之美就美在其精神的繁杂多变,而天地大道之所以吸引人,也正是由于传承无数,给修行者万千种选择,你可以从中窥见种种神妙之处。假如人道一统,所有人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东西,那么这个道统还不如灭亡算了。同样的,若是世间无数道统都归于一种,那并非时代的进步,而是大道的灭亡。”   云青看着这个人,心下万分惊叹,徐吾通与她之前见过的所有修行者都不一样。他对大道的热爱不仅仅停留在某一个特定的传承之上,甚至扩展到了整个“道”,整个未知而充满变数的世界。   “你可愿带我离开藏锋阁?”   有细微的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掠过翘起的檐角,落在了一身粗布衣的落魄远行客身上。   云青躬身施礼,道:“承蒙前辈厚爱。”   徐吾通扬眉一笑,其风采竟不逊于几千年前那些纵横天下的人族巨擘。   那便带我去看看吧,看看这般壮美的天地大道在浩劫中究竟会走向毁灭还是昌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徐吾先生是参考了历史人物的,但本文架空无误,请不要想太多么么哒。   还有,上章标题的“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取的是儒家思想,但徐吾先生本身所指的“立人”更接近于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立人思想,还是稍加区分比较好。嗯,总之并不是道德层面上的立人,而是精神独立、个性解放这种……啊啊啊,渣作者解释不来,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看。   全文中一些思想论战部分所取素材跨越年代比较宽,考虑在本文架空的条件下,大家还是忽略掉其中的微妙bug吧……谢谢啦。(技术、理论失误还请尽管提……   感谢文刀和短命的地雷包养,呜呜给你们爱的吻啦!(啾~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09:15:48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09:15:46   文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00:25:40   第一百一十五回   第一百一十五回、战线推进,句芒古镜   在云青前往倾天古战场之时,魔道大军也通过隐藏在四面八方的大挪移阵降临到了南风大陆之上。   魔道的先锋队伍由破灭天魔宗千名内门弟子组成,领军之人乃是破灭天魔宗嫡传宗无神。此人是破灭天魔宗这代嫡传中最为年长的一个,比起朱无瑕这等新秀,他甚至能与一般的圣地前辈媲美。而且宗无神也是常年参与清缴南海叛乱的执法弟子之一,相传他为人杀伐果决,长于机变又毫无怜悯之心。   这次黄泉圣会的决策不可谓不明智,宗无神这种人不一定能打胜仗,但确实最好的先锋首领。他既能应付眼下混乱的局势又有足够的修为镇住失去胡寒眉压场的九鸣城妖道、人道大军。   人道与妖道军队动辄百万余,而魔道因为距离所限,一时间也只能传来千名内门精英弟子。但是宗无神以天魔真法入道,兼修破灭道多门传承,二者相合,便可将他化大自在天召入人世。只要他在九鸣城站住脚,那么他化大自在天就能源源不断地供应魔头、魔女,充满破灭道气息的魔物会自发侵入大世界,将所见之物全部毁尽。   与此同时,镜国附近的大挪移阵已经暴露,暴露的原因则是六道生死轮的成功构建。   六道生死轮由六道阎魔宗宗主遣渊魔尊和长老们一同炼制,炼制成功后将其拆分成上千个部分,交给每一个前往南风大陆的破灭天魔宗弟子。等这些弟子抵达目的地便依照指使将其祭练,这些碎片齐齐飞向核心部分,也就是宗无神所在的地方。   当时无数黑色碎片掠过南风大陆的天空,最后汇聚到镜都附近的大挪移阵上空。这些碎片飞过的地方不时掉下飞鸟的尸体,还有带着血腥味的漆黑液体,沾上这东西的人都会渐渐化为毫无理智的魔物。   最后宗无神将上千片以破灭天魔宗功法祭练好碎片合而为一,六道生死轮乃成。相传若是能将此物的力量全部发挥出来,那么圣者之下一击必杀。不过宗无神并非六道阎魔宗嫡传,仅能以此震慑各大圣地,然后辅以天魔真法,扩散魔物的入侵范围。   眼下无妄魔境有实力超群的宗无神,威慑力十足的六道生死轮,千名破灭天魔宗精英弟子,源源不断的大自在天魔物,拿下九鸣城即是轻而易举又出乎所有人意料。   之所以说宗无神拿下九鸣城轻而易举,是因为履天坛在胡寒眉陨落之后立即出兵与十万大山妖军硬碰一场,虽然人道占据上风,但此时九鸣城中的双方势力都还处于战后虚弱期,对上准备充分,养精蓄锐已久的魔军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就败退了。   而出人意料是指没有人想到魔道刚一现世就直接对九鸣城出手。九鸣城可谓是近年来无数修者埋骨的大泥沼,而魔道与仙道一般,门下弟子人数稀少,可以说是死一个就少一个。原以为无妄魔境会和通天神脉一样躲在幕后推波助澜,结果魔道正统派出宗无神直接来了个破城掠地,还一口气杠上了履天坛和清川山府两大圣地,算上之前黄泉魔尊击杀仙道嫡传,那根本就是要一对三的架势啊。   无妄魔境在九鸣城越是扩张,修真界对魔道现世的恐慌就越发明显,此时的魔道正统根本就是一副要成为天下之敌的样子。   此时南方荒野之中,万千妖众中间有两位化作人形的妖修。他们看上去都是童子模样,一人青衣,一人赤衣,两人年幼且俊美,散发赤足,也分不清孰男孰女。   青衣愤愤不平地道:“魔道居然嚣张成那样,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赤衣叹息一声,望向九鸣城上空不断旋转变化的六道生死轮,说道:“哎,也不知毕方大人去了哪里。”   “他说是奉命去找句芒了,可是到现在也没见着鸟影,八成是自己跑去哪儿玩了。”青衣一肚子怨气,“他总是一声不吭就自己跑掉,这次天狐大人身陨也不知他人在哪儿……”   他说道后面竟有些哽咽,显然是想起胡寒眉就心里难过。   “莫哭莫哭,天狐大人只是累了而已,她为我族在人圣那里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也是时候稍作休息了。”赤衣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   “都是人圣的错……呜……”青衣俯在她肩上嘤嘤地哭泣,“毕方、毕方大人也不应该擅自离开的,他明知道……呜呜……明知道天狐大人有求死之心……”   “好了,咱们不提这个。”赤衣目有哀色,但还在镇定地安抚青衣,“你先前说毕方大人去哪儿了?”   青衣擦着眼泪说:“去找句芒了。”   赤衣沉思了一会儿:“东方句芒?那位神明不是在几万年前陨落了么?”   “毕方大人就是这么说的,天晓得他是去找哪个句芒。”青衣觉得毕方大人一直不太靠得住,这次恐怕也是随便编了个借口跑掉的。   赤衣却不以为然:“不,你刚刚都说他是奉命前去了,就算他靠不住,圣者大人应该还是心里有数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就是在魔道攻陷九命城的时候逃跑了,这次回去我一定要同圣者大人狠狠告上一状。”青衣眼睛有点肿,看起来分为可怜。   “圣者大人近日也累得很,你别去叨扰她了。”赤衣一边安慰一边向她身侧的妖军招了招手。   “我们再退百里,若是魔道不再向南方深入便在百里外驻扎吧。”   妖军几位统领有些迟疑,赤衣挥了挥袖子,坚持道:“魔军气焰嚣张,我们暂且这样,等毕方大人回来再作商量。”   统领们交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然后道:“是!”   此时此刻,远在极寒之地的毕方莫名其妙打了个哈欠:“唔,一定有人在想我了。”   它拍拍翅膀朝着地宫方向飞去,一边飞一边将冰层化为焦土,还不断嚎着:“句芒——句芒——!”   这里苍茫雪域,万里冰封,可是它一飞过来就向四周散发出炽烈之气,大量冰雪融化成水,汇成河流,汩汩流淌。   这些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过去,而这个极寒之地地势最低的地方不就是地宫吗?此时被晶莹的冰层加固的入口处已经化作一片泥泞,不断有融化的雪水从四面八方汇进来,远远看过去地宫门就像是瀑布一般。毕方在高空中顺着水流一望就看见了地宫的入口。   它将身子缩小了点,变得灵巧而纤细,施施然就穿过水帘进到了地宫里面。有几个散修正在入口处面红耳赤地争斗着什么,结果转眼就只看见一片红色,几人一下就被毕方火化成了灰烬。   “句芒——句芒——”毕方大大咧咧地在地宫里穿行,叫喊。   许多住在这里面的散修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热度便纷纷出来观察,结果刚露了个头就被一片火海淹没了。此时这个阴暗的地宫里被赤色毕方火照得通明,石板墙壁全都被灼烧成黑漆漆的颜色,整个地宫就像一个大蒸笼一样飞速升温。地面的冰雪在这样的温度下又开始融化,灌入地宫之中,地宫里变得异常湿热,里面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高温蒸汽。   与火焰色彩一致的毕方在各个静室里来回穿行,不停地喊着“句芒”,不到片刻这里面的散修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毕方还是没有发现它要找的句芒,于是它只得继续深入地宫之中。这里面水汽蒸腾,凝结成滴,湿哒哒地黏在它身上,毕方不喜水,所以它越找越是暴躁。   “为什么这地方这么大?”毕方抱怨了一声,在原地停下,它落脚的石板直接就被烧穿了。   “算了,不想进去了。”   它看了看地宫弯弯曲曲的道路,又看了看背后不断流进来的村路,疲懒地伏在原地不愿意动弹了,它扭着脖子从自己羽毛间翻找出一个小布包。   “圣者大人啊,幸亏你给了我这个锦囊,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毕方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喙叼开了小布包。   这个布包在毕方浑身赤炎中依然保存完好,可见不是凡物。它用尖喙戳戳点点,几下把里面的东西扒拉了出来,那里面是一面蒙着镜袱的古镜。   镜袱是浅浅的青色,上面用暗青色绣着无数花草,不认真看根本辨别不清。毕方将镜袱撩开了,鸟喙扣在镜面上发出冰冷而空灵的响声,与这地宫中的滴水声混在一起显得分外诡异。镜袱下面放出澄莹清澈的光芒,镜面如同月下寒泉般宁静而美丽。镜子边缘是经过细致打磨的妖兽白骨,也纹着密密麻麻的花草图腾。要知道上古大妖遗留的白骨极为坚实,要在这上面绘出如此细致的图案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毕方用爪子把这面巧夺天工的古镜翻来覆去,怎么也没看出来这东西有用。它又用喙戳了几下,古镜发出的轻灵之声连带着看不见的波动向地宫深处蔓延。   地宫深处隐约传来一声痛苦的兽号。   毕方一怔,然后欢快地叼着镜子飞起来转圈:“哟呵,灵了!”   它晃荡着这面古镜,那个凄厉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毕方跟前的石墙就被推倒了,阿芒喘着粗气站在墙里。   他看上去神色极为痛苦,不断发出高亢的嚎叫声,这声音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和毕方这种鸟鸣有些相似,只不过更为低沉粗犷。阿芒的眸中渐渐泛起苍翠之色,带上了草木生生不息的意味。他的英武而粗野的面庞渐渐被青色的羽毛覆盖,双臂也渐渐化作双翅,双足则离地化为利爪。他耳后长出细细的树枝,枝上花叶繁茂,丝毫不受地宫中炽烈之气的影响。   它足下有龙吟之声响起,细看竟然踩着两条飞龙。   阿芒没有半分神智的眼睛死死盯着毕方口中的镜子,然后一个振翅便朝它急扑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代发。   第一百一十六回   第一百一十六回、神力反噬,真气动荡   云青站在藏锋阁中央那副最大的画面前,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那是徐吾通的托身之所,他在画里小声提醒道:“以我为鞘,藏锋敛气。”   云青点头,取出了昆吾,然后将画收拢卷起,一点点将昆吾包裹住。这画看着只是脆弱的纸张,但却能将昆吾的锋锐之气悉数包容,待到将整个刀身都裹进去也没有一点点被撕裂的痕迹。   云青以大日黑天真焰化绳,在画卷外面系好,悬于腰间。她收刀入鞘时将有墨迹的一面朝里,外面看起来则是有些古旧的空白纸张,映着漆黑的大日黑天真焰倒也莫名融洽。   “昆吾……是刀啊?”   云青听见徐吾通在画里有些郁闷地说了一句,她顿时就不知该怎么答了。最开始在剑阁外面她就有些担心,既然剑灵都是以剑为生,为剑而死,那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呆在一个完全不懂用剑的人身边替她镇压一把刀?   “不过也没关系,我不介意的。”徐吾通连忙安慰她,“你对刀法了解多少?”   云青心下一松,墨陵里像徐吾通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她如实回答徐吾通的问题:“完全不懂。”   “……”徐吾通似乎是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有些惊讶,“那你平时怎么用它?”   云青尴尬地道:“只用昆吾本身的神通,不用刀势……嗯,其实我很少使用兵器。”   “哦,你是六道阎魔宗弟子吧,我记得你们应该是以法.轮作为兵器的,对么?”徐吾通说道。   “也算是吧,不过我们基本以神通对敌,法.轮亦是神通显化。”云青抬手,腕上是一道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像这样……“   她腕上的黑色日轮缓缓旋转,凶戾而狂暴的气息在上面翻涌着。   “也没关系,你喜欢用什么便用什么吧,反正术与法都是小事情。”徐吾通轻快地说道,对于他来说只有“道”才算得上问题。   云青安下心来,带着这支画卷从窄门走了出去,门外的寒晟神情凝重,站得笔挺。   “魔尊可还顺利?”他沉声道,一下就留意到了她腰间挂着的画卷。   云青笑着点头:“寒城主久等了,这次虽然一波三折,但好在还是有位前辈愿意伸出援手的。”   “那就好,不知这次出世的是哪位前辈?”寒晟看着她腰间画卷的大小隐约有点猜测,“是修行通圣剑意的那位?”   “嗯。”云青坦然道,“是徐吾先生。”   寒晟心下喟叹,道:“徐吾前辈一生不得志,原以为他将此身献与藏锋阁是心灰意冷了,没想到还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了这个乱世。”   云青一怔,然后郑重地拱手施礼:“黄泉定不负前辈希望。”   寒晟却是摇了摇头,有些萧索地道:“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出个准数来,你不必允诺什么,徐吾前辈想必也不需要你允诺什么。”   云青默然,手按在刀柄上,隐约能听见画卷里悠扬悦耳的琴声。那个人见了她之后眉眼里都是透着喜悦的,他在云青身上看见了乱世之中的无尽可能,看见了他的“道”被践行的希望。   就算看着很年轻,徐吾先生身上还是摆脱不了那种亡者的暮气。云青想那个将龙女托付给她的金龙王,他也是这样,如同缓缓垂入黑暗的夕阳般带着宽厚而温和的气息。   他们年轻时都是光芒灿烂,辉照四方的存在,只是岁月催老,时不待人。金龙王想要将自己的血裔留在云青身边,代替自己去看这世间一切的精彩与美妙。而徐吾先生却是向这个一次次拒绝他的世间再次伸出了手,若是此行不能证道,想必他也会像无数年之前那样绝望地离开人世吧。   说实话,这个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希望被辜负得一干二净,也不少他们几人。   所以寒晟才会告诉云青,徐吾先生并不需要她的许诺。他们都看开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看着那些还有余力去争道果、搏生机的人掀起一场场狂风巨浪。   云青心有所感,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脸色却陡然一变。   离她最近的寒晟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仿佛有来历不明的力量一口气涌入她的身体里,短短几息间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神力?”寒晟皱眉,手中剑气汇聚。   云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表情极为痛苦,神色间糅杂了茫然与暴戾。她死死按着昆吾的刀柄,但是徐吾通这时候也察觉出她不太对劲,于是以自己力量困住了昆吾刀。此时画卷之内漫天黑焰降下,宫廷楼阁尽皆焚毁,金色太阳被黑色天幕遮蔽,徐吾通坐在陋巷之中,神色平和地抚琴,带着毁灭气息的黑焰近不了他半分。   云青与徐吾通僵持在原地,寒晟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见云青痛苦地环着肩佝偻下去,正想要伸手扶起她,这时候云青却突然尖啸了一声。这声音浑厚而低沉,如同洪钟般狠狠砸在心上,寒晟直接就被震得眼前一黑,等他再细看却发现云青杀意沸腾地贴近了他。   要不是徐吾通困住了昆吾,这时候画卷裹着的刀应该已经抹过他的脖子了。   寒晟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必云青已经陷入了极为疯狂的境地。之前的云青虽说是年轻有为的圣地嫡传,但修行时间还短,爆发有余,积累不足,所以他对制住云青还是有信心的。可是眼下她的身上却突然涌出一股极为浩大雄浑的力量,这力量还是不断提升着,不知为何不受她控制,反倒让她迷失神智。   云青正在变成一个陌生而强大的人,这让寒晟瞬间生出危机之感。   云青之前在古战场上以一敌二,差点击杀了觉寅,还将火凰逼走,依靠的正是句芒神力。她与阿芒可以算作一个人,力量之间也是能够交互使用的。如果阿芒化身句芒,那么他的力量会有一部分渗入云青的身体里,但是这部分力量中还包含着阿芒的无理智部分。   在古战场上云青杀意失控,所以没有刻意压制他化身句芒,而是主动从句芒这里汲取无上神力。但是眼下她却陷入了被动——属于阿芒的力量强行灌入了她的身体,阿芒神魂中的疯狂与茫然也一起侵入了她的神魂。   一命双生,在两人间云青一直是占据主动地位的。她控制阿芒简直如臂挥指,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而云青作为有神智的一方自然可以轻易操纵属于她的一部分。同样的道理,如果阿芒有神智,那么他反过来控制云青也是极为简单的,所以云青必须谨慎地判断阿芒的情况,一旦他恢复神智就将他杀掉。   但是这次她明显失算了,阿芒的变化来得急促而凶猛,还赶在了她被戾气侵蚀,最为虚弱的时候。   寒晟手中凝剑,一边防备一边想办法制住云青。他暗运真气,退后几步,正要启动阵法困住她,没想到云青脚下黑焰一起,一下窜出老远,恰好脱离阵法范围。只见她一连击穿好几座石墙,往地宫方向疾驰而去。   寒晟上前摸着刻了无数阵法的坚实墙壁,目瞪口呆:“这么大的力道啊……”   云青穿透无数墙壁,直接碾过迷踪阵,一路向着地宫方向冲去,这地陵本来就和地宫很接近,打穿一些墙壁之后更是直接就连通到了一起。此时的地宫中湿热无比,四处都是滚烫的蒸汽,连路也看不清,云青身上泛起金色光芒,洗髓经运转起来,倒也不惧这样的温度。   她不绕远路,徒手砸墙,笔直地就朝着阿芒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等脱离了迷踪阵和其他防护阵法的干扰就扣住方寸盏,一下消失在原地。   毕方在狭小的地道之中来回闪避阿芒的利爪,它的身子比阿芒来得轻盈灵巧,加上阿芒没有神智,所以躲得还算游刃有余。它叼着古镜,镜光每次照在阿芒身上,他看上去就痛苦不少,动作也愈发迟缓。   就在它一个扭头避过阿芒的冲击时,眼前突然冒出了大片黑色火焰。   一人白衣胜雪,腰间一抹黑焰盘绕,正是云青赶到了。   毕方一看她这气息就感觉到不好,它当机立断,冲过黑色魔焰就朝阿芒扑去,一下迎上了阿芒的利爪。毕方的羽毛被撕下一大片,它惨烈地鸣叫了一声,然后瞬间变大,双翅一合,一把扑住了阿芒。   阿芒被它捂在翅膀里,口鼻间全是毕方烈焰,一下也有点懵了。   云青正在处于混乱之中,她努力保持住神魂中那一点清明,一时间也没来得及阻止毕方的动作,等她定神看去,毕方和阿芒身上白光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这道白光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方寸盏。   方寸盏瞬息千里,且没法连续使用,这就意味着刚刚用过方寸盏的她几乎不可能追上毕方。   云青站在原地,心中渐渐响起琴音,她低声道:“多谢先生。”   “你还好吧?”徐吾通担忧地问道。   “不太好。”云青揉着眉心,她神智清明了不少,但真气还是躁动不安。   徐吾通问她:“你要去追么?”   “不追了,现在也追不上。”云青疲惫地坐在原地,开始打坐。地宫中湿漉漉的,她的衣角浸在水里,肩头也被淋湿了,加上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狼狈。   “可是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徐吾通可以隐约感觉到两人间极为紧密的联系,云青的这番变化也应该与刚刚那个被毕方带走的人有关。   云青苦笑了一下,感觉真气流转间越发疼痛难忍:“那就是我。”   徐吾通微微讶然:“你是说……?”   “没关系,因为那个人就是我,所以毕方不可能带着他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等我稍微恢复一点再去找吧。”现在的云青连动都不敢动了,这里就挨着古战场,而她的真气迟迟没有恢复平静,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火入魔,那还真是要人命。   她刚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龙淮从一个墙洞里钻出了,一眼就看见了云青。   “你怎么坐在这儿?阿芒都不见了!”龙淮伸手想扶她起来,但是被云青制止了。   “我知道阿芒的事情,不急。”云青缓缓说道。   这时候胡寒眉也小跑着从地道里出来,她抱怨道:“你跑这么快作甚……黄泉?”   她说着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云青,待走近了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你受伤了?”   “没有,我很好。”云青慢慢收拢真气,她想从地上站起来,却感觉疼痛感甚至渗透到头发末梢,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最后还是龙淮扶了她一把:“你真没问题吗?”   “带我回无妄魔境。”云青这会儿看上去沉静而温和,和之前凶戾失控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轻柔地将龙女拉向自己,低声道,“拜托你了,带我回去。”   龙淮感觉云青的声音贴着自己耳根,整个人都虚弱得不像样,她顿时心就一软:“那我载你吧?”   云青点了点头。她需要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先借助徐吾通消除戾气,然后从遣渊魔尊那里获得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接下来就是按计划前往清川山府。   她必须重回夭阙塔,在那里应该能找到某个途径解决掉阿芒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代发。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幸福如意,阖家团圆!   对了大家留言要记得登陆啊,没登陆的评论底下看不见那个“发红包”的按钮。嗯,大家看见的红包数额貌似是抽过5%的……我本来还想凑个88什么的,后来发现不行qaq   感谢小萌物们的地雷~我爱你们啦!   负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18:58:23   文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12:54:11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022:55:04   阿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021:14:54   文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002:03:09   黑兔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00:27:59   第一百一十七回   第一百一十七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清晨时分,天边漾起微茫的日光,九鸣城中依旧一片黑暗。   魔道在九鸣城的驻军刚刚完成换岗,就算只有千名弟子,他们也将整座城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因为整座城中除了魔道弟子之外全是大自在天魔物。大自在天魔物原本需要魔道真气来维持生存,但是现在他化大自在天由六道生死轮固定在大世界之中,可以将天地灵气侵蚀为魔气,几乎没什么消耗。   城墙之上,黑甲红披风的两名魔道将领正看着遥远的南方荒野,那边有大片妖云遮蔽天空。   浴月奋战在第一线多日,黑色铠甲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液,也有妖族的,有人族的。她有些疲惫地对身边的人道:“这么放任魔物蚕食天地灵气真的没问题吗?”   笙尽打了个呵欠,将重剑往地上一顿:“既然无神魔尊已经做出决定,那我们照着做就好了。”   浴月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安,她转过身去,不再看妖族驻扎的地方,转而望向日出之地:“可是现在妖族已经退出百里外了,我们为何不稍作抑制?比如降下六道生死轮什么的……”   “你在开玩笑么?妖族退了,可北边人道还在看着呢,要是六道生死轮一降下,那履天圣坛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们需要一个战争利器来弥补人数上的差距。”笙尽不以为然。   “哎,也是。”浴月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不过一想到领军之人是无神魔尊我就有点不安啊。”   “你怕他?”笙尽坏笑了一下,“还是你想无暇魔尊了?”   浴月一怔,然后狠狠捶了他一下:“少来了,无神魔尊到底是同门嘛,有什么好怕!”   “嘿嘿,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屠魔之魔,在南海平乱的那几位都是狠角色。”笙尽修行武技,体术精湛,自然不怕她这么不痛不痒的一下。   南海魔道想要争夺无妄魔境的主宰权已经很久了,所以近几千年来九大魔门都有嫡传弟子常驻南海平乱。这些平乱者一般都心狠手辣,完全不怕造杀孽,亦不会因为杀戮而心有魔障,他们被称为“屠魔之魔”。   “谁说的?黄泉魔尊就很温柔!”浴月反驳道,“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笙尽回想了一下那位尚还年幼的白衣魔尊,这么短的时间内记忆就已经有些朦胧了,他只能隐约想起她身上沉静而安宁的气息。   “说不定这种人才最可怕呢,你是不是忘了她把那个灵飞子砸成肉泥的事儿?”笙尽有些感慨,然后他又被浴月揍了一下。   浴月不满地吼他:“你怎么总是喜欢跟我反着来?”   “啊!”笙尽突然大叫了一声。   浴月一惊:“怎么?我伤着你了?”   “不是!”笙尽指着北方天空,“你看!”   金色的巨龙在昏暗的天幕中蜿蜒,如同一道撕裂碧空的金色闪电。龙鳞折射出凛冽的光芒,每一寸身躯都来得辉煌而壮美。它发出悠长的龙啸,这声音响彻南方荒野,带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高贵。   “是……龙啊。”浴月怔怔地看着这强大而美丽的生物。   “往这边来了!”笙尽手里按着剑,但立马又发现有些不对,“龙背上有人!”   金龙从天而降,贴着城墙俯冲而下,浴月看见那条龙的爪子就在自己头顶上的位置,一伸手就能摸得到。笙尽拉了她一把,让她低下头。   他们看见那条金龙一落地就化作人形,那是一个骄横而高傲的年轻女人,她穿了件鳞片般层层叠叠的金色长裙,手里搀着一个白衣女孩儿。她们身边还有个戴面纱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跌在地上,应该是落地的时候被甩下来的。   “龙淮,你……!”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从地上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金龙女,她露在外面的双眼生得极美。   “我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龙淮嘲讽了一下,然后突然凑近做了个鬼脸。   胡寒眉扶着腰,抬手就要给她一个巴掌,但是被云青拦下了:“算了,再吵下去你一定讨不得好。”   胡寒眉现在是普通人的身体,要是吵起来一定是她吃亏,要是出现伤亡那还真不好跟圣者交代,所以云青还是劝了一下。   结果她这么一劝龙淮就更得意了:“狐狸精你倒是说啊?”   胡寒眉冷笑:“不跟你这四脚爬虫计较。”   “谁说的四脚!?本公主是五爪金龙!”龙淮想冲上去揍她,但是被云青死死拉住了。   “呵,五爪的爬虫也是爬虫。”胡寒眉保持高贵冷艳的笑容,继续火上浇油。   “你!”   “见过黄泉魔尊!”陆陆续续有破灭天魔宗弟子认出云青,他们一边行礼一边打量黄泉魔尊身边这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   浴月和笙尽也从城墙上跳下来,向云青行礼道:“见过黄泉魔尊!”   云青总算找到个机会摆脱这两个女人的争执,她笑道:“无神魔尊呢?这次来九鸣城还没同他见过面呢。”   “我在这儿呢。”   一个穿着宝蓝色道袍的少年道人从他化大自在天中飞出来,手里拎着把血淋淋的长剑。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双眼狭长而深邃,脸色略显苍白,看上去颇为文弱。他身上的色彩颇为明亮,当眼神却给人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他气息内敛,看上去与普通少年无异。   浴月和笙尽见了他也立刻施礼道:“见过师兄。”   “去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宗无神淡淡地扫了一眼,也没指责两人擅离职守的事情。   浴月和笙尽都在心里抹了把汗,连连道:“遵命!”   “师兄近日可好?”云青笑着问道。   宗无神伸手往长剑上一抹,剑上的血迹瞬间消失不见,他摇头应道:“这可是个累死人的差使,若是不信,师妹可以替我守个一两天。”   “能者多劳,想必守城这事儿师兄做起来游刃有余,我却会手忙脚乱罢。”   云青与宗无神颇为熟稔,两人在南海便认识,所以这次经过九鸣城之时,云青还是下来打了个招呼。   宗无神笑了笑,也不与她客套了:“我听圣者大人说你正在静修呢,怎么会在九鸣城这个暴风眼里头?”   云青没想到魔道圣者还提起过她:“……这个,我正在去静修的路上,看见师兄守城便下来看上一眼。”   “你莫非真想替我守个几天?我可以教你怎么用那六道生死轮……”宗无神看上去特别想把这事儿推给云青。守城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看看胡寒眉的下场就知道了。   “不必了,要是回去晚了我师尊肯定要用那六道生死轮对付我,师兄还是自己呆着吧。”云青下来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替他守城,而是想要稍微探一下此处的情况,说不定她下回从无妄魔境出来就要被派来这块地区。这里是魔道最贴近妖族战线的地方,也许她可以利用此处兵力冲入十万大山深处,然后想法子找回阿芒。   宗无神有些失望:“你们还真是没一个帮得上忙的。”   朱无瑕从东海回来之后修为又有精进,于是闭门潜修,而云青这会儿也说自己要回去静修,宗无神这边连个能分担压力的人都没有。   “九鸣城有师兄一人足矣。”云青面不改色地吹捧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好了好了,你不是还赶着回去吗?”宗无神听不下去了,于是挥袖轰她走。   云青笑了笑:“是啊,路途遥远,还想问师兄借大挪移阵一用。”   宗无神有些讶然:“你如何知道此处建了个大挪移阵?”   这里的大挪移阵是极狱罪魔宗新建起来的,知道的人并不多,云青也算是其中之一。她上次参与黄泉圣会的时候从极狱罪魔宗宗主那儿得到了一枚玉简,要是这些大挪移阵有什么变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入玉简中,十分方便。   “出门前我师尊提醒过的……快来不及了,师兄能启动大挪移阵送我一程么?”云青诚恳地说道,她以心目扫了一□后,胡寒眉和龙淮还在闹腾。   “喏,这是启动阵法用的五色石。”宗无神从袖子里取出一枚亮闪闪的石头,正是炼制好的五色石。   “多谢。”云青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然后转头向胡寒眉与龙淮道,“我们走了。”   宗无神看着戴面纱的胡寒眉,隐约猜到了她的来历,他意味深长地目送几人往大挪移阵走去,然后腾身上了城墙。   “妖族已退出百里外,对吧?”他低声问浴月。   “是的!”浴月精神一震,立刻答道。   “追击,然后剿灭。”宗无神神情淡然地下令道。   笙尽有些不确定地道:“可是眼下我军消耗甚巨,追击百里会不会太……”   “十万大山比我们消耗要大得多,况且毕方眼下不在军中,光凭那对比翼鸟可拦不下我们。”宗无神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浴月也不大放心,于是鼓起勇气说道:“可是人道这边虎视眈眈,我们前往追击妖军,那九鸣城怎么办?”   “我来守。”宗无神俯视着城墙之下的万里焦土,千重尸骨,看上去冷漠又孤高。   “黄泉扯了这么多鬼话,只有一句勉强能入我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破灭天魔宗生来如此。”   第一百一十八回   第一百一十八回、魔物异变,传法在即   云青在返回宗门的第一时间找到了谴渊魔尊,然后将古战场与墨陵之间的关系仔仔细细地同他说了一遍。   月色下的阎魔天子峰染上了凄清冷峭的气息。大概是布过大型的防护阵法后对天地灵气有些影响,这座山格外险峻,树木多生崖壁之上,满地都是荆棘与荒草,还遍布着各种鬼怪魔物。七大主峰中,其余六座都是山水如画,唯有阎魔天子峰景色荒凉而恐怖。   宗主遣渊魔尊常年镇守此峰,仅有嫡传弟子能出入此地,其余几大主峰则由长老管理,内门弟子只能呆在其余六座主峰修行,而如今的望月峰只有云青一个人。   云青赤足走在乱石之间,这些尖锐的石块划过苍白的皮肤,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身边的遣渊魔尊一如既往地穿着漆黑色道袍,神色严肃庄重。   “这么看来火凰与你的目的应该是差不多的。”遣渊魔尊一边听云青说这次古战场之行的经历一边拿着阵盘四处探查。   之前炼制六道生死轮的时候似乎出了点小差错,有一群亡魂通过生死轮逃离六道轮回化作魔物,现在正散布在阎魔天子峰上。这边魔物鬼怪向来不少,甄别起来十分困难,所以遣渊魔尊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亲自处理这些东西,就连跟云青说话的空当也不忘四处查看。   云青手里拿着个差不多的阵盘,不过她没有用这东西,而是直接用天书查看:“师尊是指?”   她在古战场遇上眠凤廊火凰和归灵寺住持后不管不顾就打了一场,等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两人出来的时机不对。眠凤廊和归灵寺正打得不可开交呢,火凰理应在解忧崖坐镇,怎么会跑去极寒之地了?   “墨陵剑阁啊……”遣渊魔尊手里的阵盘上冒出一股浓浓的黑气,盘旋成一只狰狞的鬼爪,这爪子向着峭壁上一指,“往这儿走。”   遣渊魔尊说着就朝不远处的峭壁上走过去,云青连忙跟上他:“师尊是说,眠凤廊知道了地陵之事,然后火凰要与墨陵剑阁结盟?”   “不好说,兴许火凰只是与你一样向墨陵借了点东西,又或者这是仙道与人道结盟的一个标志。”遣渊魔尊没有亲历这些事,光凭云青转述的消息还不能判断什么。   云青听了他的话却有点倾向于后一种,火凰年少不经事,她在眠凤廊里虽身居高位却无实权,所以这次出行多半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以惊花的身份,她是断然不会允许火凰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轻易离开解忧崖的,这让云青不得不怀疑火凰此行是得了神隐门的授意。   不久前火凰决定转守为攻,打了归灵寺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候她身后便有神隐十子撑腰,想必那位与眠凤廊商谈战事的仙尊还提起过墨陵剑阁的事情。   “那这次墨陵剑阁的事情我们要怎么处理?墨陵一出世,人道实力大增,九鸣城不是很难保住吗?”云青问道,“难道我们还要死守那边?”   遣渊魔尊看上去不怎么在意墨陵出世这个大消息,他手里摆弄着阵盘道:“圣者大人自会安排,你专注修行便是,况且……”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墨陵出世,麻烦最大的应该是神隐门,还轮不上我们操心。”   也是,神隐门与墨陵剑阁当年可是道统大仇。   倾天之战距今已有千余年,其中诸多隐秘如今早已不为人知。当年虽然看上去是墨陵大败,不得已自辟小世界脱身,但从云青这次的古战场之行来看,恐怕神隐门也被墨陵反算了一遭。   云青回来后稍微整理了一下,整件事大致是这样的:   墨陵先挑衅神隐门,杀了人家嫡传,等神隐门问责起来就一口气把事情闹大,然后发动仙、人之间的道统之争。整个漫长的倾天之战中,最为惨烈的战场便是南风大陆寒来城外的大挪移阵附近,那里聚集了大量神隐门弟子、墨陵弟子,还有履天坛弟子,这个战场上有无数仙尊人杰埋骨,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天地间罕见的极死之地。   后来墨陵表面上是因为伤亡过于惨重,后路又被断了,于是索性溜进小世界,休养生息整整千年之久。而实际上却是在寒来城底下建了个地陵,利用这个独一无二的极死之地做出诸多布置,蓄势千年之久。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了什么布置,但能让一个圣地花费千年时光,牺牲无数门人弟子,寒来城地陵里藏的秘密恐怕不会小到哪里去。   “愣着作甚?”遣渊魔尊在前头叫她。   云青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阵盘也开始发烫,她顺着阵盘所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一只巨大的眼球贴在峭壁之上。那只眼球周围伸出许多黑色触须,夜里乍一看就像一只大蜘蛛。   “怎么长成这样……”云青见过的魔物大多是美艳而妖娆的,再不济也有个固定的形状,可是这东西不断扭曲着就跟一团内脏似的,恶心得要命。   “畜生道与饿鬼道里出来的,还能好看到哪里去?”遣渊魔尊不太想提这事儿,毕竟失误也算他一份。   六道生死轮是临时赶出来的,期间为了加快炼制速度不知道用了多少禁忌之术,所以失误是不可避免的。好在六道生死轮本身没多大问题,就是开炉的时候乱了六道轮回,阎魔天子峰漫山遍野都是魔物,六道轮回一乱就发生了种种异变,这些亡魂从六道轮回逃遁出来与那些魔物混杂,很难辨别清楚。   眼下嫡传们都在外作战,非嫡传的弟子又上不来阎魔天子峰,所以遣渊魔尊只好亲力亲为把这些东西弄干净。正巧云青回来了,遣渊魔尊二话没说就拉上自己徒弟一起熬夜打扫卫生。   “……我来吧。”云青还想着一过来就让遣渊魔尊传法呢,结果摊上这么个劳心劳力的差使。阎魔天子峰处处都是阵法,魔气混乱不堪,普通的探查之术难以施展,只有循着阵盘一点点找过去,把这些怪物都给拔除了。   她挽了袖子,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金色光芒,徒手就攀上峭壁,一点点朝那魔物接近。那个眼球上的黑色触须伸展开来,黏稠的液体不断地从那上面滴落,将它下面的岩壁都沾得湿乎乎的,难以着力。   云青身上黑焰熊熊燃烧,把那些靠近的触须烧了个一干二净,她一边往上爬一边大声问道:“师尊,你要活的还是死的?”   遣渊魔尊仔细观察着她,见她神情认真,看不见什么戾气,便道:“活的。”   云青手里一顿,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竭力平静什么。然后她突然抬手往岩壁上一砸,这拳下去大半个手臂都陷在了岩石里。那眼球一边挥舞着触须一边飞快地从顶上爬下来,想要凑近云青,可是爬到一半却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岩壁开始晃动了。   云青手里凝出九首蟠虺,庞大的蛇身在山体内扭动,整个峭壁外侧都开始松动了。   就在那些触须伸到云青头顶之时,大片岩石轰然崩坍,她和那个大眼球一起落了下来。云青脚踏黑焰,踩着纷纷扬扬洒落的石块就一路向上冲去,虽然闭着眼睛但步伐无比精准,几个纵身就跃到了那个眼球上方。   她双手一合,九首蟠虺从岩壁中钻了出来,一下缠上了那只眼球,它浑身都发出被炽烤的“嗞嗞”声。   “好了。”云青轻巧地落到地上,朝遣渊魔尊示意道。   “都熟了有什么好?”遣渊魔尊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抬手用阵盘将这只眼球收了回去。   “师尊为何要活捉它?”云青问道,明显直接烧干净比较省事儿。   遣渊魔尊继续照着阵盘上那只鬼爪所指的方向走去:“能在六道生四轮之下存活,想必这些东西也有特殊之处。”   “原来如此……”云青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她对炼制六道生死轮的事情还不怎么了解,现在只需要闷头干活就好了。   “抓完剩下的便来传法殿。”遣渊魔尊走在前面,淡淡地道。   云青总算松了口气:“多谢师尊。”   “你身上戾气已除,不过最好还是留在宗内静修一段时间,这两脉嫡传虽然比大日黑天轮要温和些,但也万分艰深。”遣渊魔尊告诫道。   想来他让云青活捉那只眼球就是在试探了,遣渊魔尊对云青一向好得很,刚刚确认她戾气已除便立刻决定传法与她。   “南风战事吃紧,弟子想前往前线接替无神魔尊的位置。”云青直言不讳。她的确是时间紧迫,阿芒在毕方手里已经几日,虽然现在还没出什么问题,但自己的一部分握在别人手上总是让人心里不安,   遣渊魔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南风战事哪里吃紧?你是在咒无神魔尊呢?”   “咳……”云青咳了声,“那我前往协助无神魔尊也好。”   “你为何天天想着跑去九鸣城?”遣渊魔尊问道。   云青抬手按在心口,看上去情真意切:“弟子心系魔道道统,没有一刻不想着为我宗门浴血奋战,还请……”   “够了,不许去,老实呆在望月峰。”谴渊魔尊一看她神色激动就知道她又开始瞎编了,他自然不吃这套,于是冷笑着走近一步,“你可别逼我封山。”   封山就是把望月峰整个儿给塞进结界里,相当于禁足。   云青苦笑道:“师尊……”   “闭嘴,不许说话,赶紧把这些东西弄干净,然后上传法殿,待我传法后就给我闭门静修。”遣渊魔尊知道她连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于是也不听她辩解,直接把自己那个阵盘也往她手里一塞。   云青一只手一个阵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师尊!”   遣渊魔尊不理她,直接驾云飞上了峰顶的正殿。云青也没办法了,只能顺着阵盘上的鬼爪指示接着把那些发生异变的魔物抓回来。   此时她腰间的画卷之中暗无天日,碧空被黑天取代,艳阳被黑色日轮取代,没有一处不燃着熊熊烈火。凶戾无比的九首蟠虺游走城中,将能够看见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徐吾通站在陋巷之中,面前是无穷无尽的红莲业火,他手按着琴弦,神色凝重而肃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becky酱的长评!!也谢谢在贴吧推文的读者大人!!呜呜各种表扬……我要脸红啦!   感谢地雷~~   青梅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20:47:27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20:11:32   第一百一十九回   第一百一十九回、东窗事发,十万火急   张小武觉得黄泉魔尊最近不大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黄泉魔尊回来是这几天的事儿,她刚落脚就上了阎魔天子峰的传法殿,几乎不出意料地被宗主授予了阎魔破妄轮和六道无生轮两大正统传承。后来的几日里,黄泉魔尊一直在山上静修,足不出户,张小武听说她被宗主禁足了。   也是,现在世道乱了,老是把她放出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儿,宗主那么宠她,肯定是舍不得的。   可张小武觉得最近山上未免太静了,以往龙公主肯定是要以各种方式打扰黄泉魔尊修行的,黄泉魔尊吃不消了就会出来陪陪她。但是这次她给自己的竹林精舍都设了结界,谁也上不去,龙公主现在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似乎怎么闹也见不着她。   “去给我弄点吃的。”龙淮刚刚醒过来,她从池塘底下的碗里爬上岸,伸展了一□子。让她这么大条金龙每天窝在这么小的池子里简直是活受罪,幸好张小武的饲养工作越做越好,不然她肯定要吵着回老家了。   张小武把手里的书搁在石头上,跑去自己小木屋里给龙淮找吃的。他的房子离得近,于是他一边翻找就一边大声问:“公主殿下,我已经好几日没见着黄泉魔尊了,她还好吧?”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赶紧的,我要上次那种百鱼羹!”龙淮眼冒绿光地看着池子里游的鱼儿们。   “我的姑奶奶啊,这一道百鱼羹备下来可得好长时间呢,光是把这鱼的脑、舌、白、肝、膘、翅、裙、血都分清楚就得花个一整天,你还是换点别的吧!”张小武苦着脸,从房里拎了根笋出来,“您看这玉带羹如何?”   “有鸡吗?”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从沧浪亭那边传过来。   张小武回头一看,胡寒眉穿了身血红薄纱裙从溪上走过来,美艳不可方物。   “狐狸精,你敢不敢吃点别的?天天都鸡啊鸡的,我都要长出尖嘴了!”龙淮捡了块圆溜溜的石子就往胡寒眉身上扔。   张小武吓得魂飞魄散,一下扔了笋,飞扑过来把那石子截住:“公主啊,这黄泉魔尊说了,你们俩不许吵架……”   “她闭关了,可没空管这五脚爬虫。”胡寒眉一边嘲讽,一边走过来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笋,就算变成人身她也不太爱吃素。   张小武看也不敢看她,这女人美得杀气腾腾的,看了一次一连几个晚上都要梦见这张脸,这他可吃不消。他低着头道:“前辈,这山上没活物,要吃鸡还得临时去山下找呢。”   “不能养点吗?”胡寒眉不悦道。   “要养的话,再给我弄点鱼吧!”龙淮也凑过来。   张小武夹在中间快要急晕了:“这个、这个也要等黄泉魔尊出了关再说啊……”   要是黄泉魔尊一出关发现自己门前全是鸡鸭鱼,那还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处置呢!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黄泉魔尊刚上望月峰的时候这上面还有不少内门弟子,有的人想要在黄泉魔尊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天天在她门前晃悠,结果一个个全被她扔下山了。后来宗主知道就直接把山上所有人都给分去了其他主峰,只留下黄泉魔尊一个。   张小武觉得黄泉魔尊是喜静的,而且肯定有洁癖。   胡寒眉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她闭关多久了?”   “才三日罢了。”张小武从地上捡起了笋,离这两个女人远些。他觉得胡寒眉兴许是活太长了,所以对时间一直不怎么敏感。   “不对啊……她能忍得下三日……?”胡寒眉喃喃道,然后转身就往山顶走去。她的见闻可比那从不出西南海域而且娇生惯养的龙女要广博得多,这次在地宫中她就已经知道了毕方用一面古镜把阿芒诱走的事情,她追击云青这么久,也隐约猜到了阿芒与云青之间存在的特殊联系。   阿芒这么重要的把柄被十万大山握在手里,黄泉说什么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呆在静室里三天啊!   她看了一眼布置在竹林外的结界,眼神中闪过一丝明了,立刻返回小池边。   池水叮咚,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投下点点斑驳的日影。池子四周铺着白色鹅卵石,一条金龙懒洋洋地躺在池子边上,肚皮朝上,毫无戒备。张小武正蹲在它边上洗笋,看来实在是找不到其他材料了。   “黄泉跑了。”胡寒眉一脚踩在金龙肚子上,然后道。   张小武连人带笋都摔进池子里,再起来时整个人都傻了:“什么叫……跑了?”   “你敢踩我!”龙淮一下化作人形掐着胡寒眉的脖子,胡寒眉脸涨红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张小武手脚并用爬上岸来,想劝架又不敢,什么都不做又怕龙淮把胡寒眉给掐死了:“两位姑奶奶,你们消停着点吧!黄泉魔尊不是在山顶上吗?”   “咳咳……”胡寒眉揪住龙淮的头发,把她拽离自己,然后咳嗽几声道,“她以前闭关会在山顶上布海市蜃楼吗?”   龙淮还想扑上来,张小武一把抱住她大腿,泪如雨下:“求你了,公主殿下,给我省点心吧!”   龙淮瞪了他一眼,然后皱眉看向胡寒眉:“海市蜃楼?”   “呵,是了,你连蜃楼浮梦书都不知道。”胡寒眉轻蔑地笑了一下,脖子上被她掐红一大片。   “不曾,以往都是布置迷踪阵或者普通的防护结界!”张小武在她们俩吵起来之前大声答道。   “你滚开!”龙淮想要挣脱他,可是张小武哪里敢放,死死拽着她裙子,一副以命相搏的样子。   “这就是了,她人根本不在山上。”胡寒眉也皱起眉头,“你跟我去一趟九命城,她想必是去追毕方了,我们去找她。”   “好!”龙淮这次答应得干脆利落,“你认路吧?”   “用上次那个大挪移阵。”胡寒眉笑了笑,“我记下了位置,你往那儿飞就好。”   龙淮踢开张小武,一下子化作龙身:“没问题,不过……我们去找她干什么?她找到阿芒自己会回来吧?”   胡寒眉神情有些严肃:“她是瞒着六道阎魔宗走的,我怀疑她戾气根本没有除尽。”   “啊?”龙淮吓了一大跳,她就算见识再少也是明白正统传承中的规矩的。要是心性有暇,那可是要粉碎根基,收回传承的。如果云青老老实实呆在山上静修,等心境平复了,那这个问题谁也不会发现,宗主自然可以包庇一下。但是眼下她带着三脉嫡传就偷偷跑了,还是这么幅遇神杀神的鬼样子,难保不会惹什么乱子,要是有人问责起来,那可真得出大事啊。   张小武趴在地上也吓着了:“不可能啊,要是戾气未除尽,宗主怎么会传她整整两脉正统传承?”   “黄泉身上有能够遮蔽因果的圣物,演算天机的时候根本算不到她的具体情况。”胡寒眉翻身坐到了龙淮背上,“她这次从古战场回来好像也拿到了什么抑制戾气的东西,只要在她师尊面前演得好,那就能瞒天过海了……”   “这……”张小武从来没想过欺瞒遣渊魔尊的事情,黄泉魔尊的胆子简直大得可怕,“黄泉魔尊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相对于她之前的实力来说很有难度,所以她设法拿到了另外两脉传承。”胡寒眉分析道,“而且这件事情很紧迫,紧迫到让她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消磨掉戾气……”   “所以她压制杀心,骗取传承,然后偷跑去做这件事了?”龙淮总结了一下。   胡寒眉点点头:“她现在不太清醒,估计就是依靠本能跑去找阿芒的。按她的脚程,三天下来估计已经追进十万大山深处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金龙腾空而起,天上风云汇聚,天象骤变。   张小武哆哆嗦嗦地趴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轻盈的脚步声。   有人踩着圆溜溜的鹅卵石接近了他,他只看见一点花色艳丽的袍角,然后耳边就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师妹呢?”   是千变魔尊。   张小武从地上起来,这位魔尊穿了身百花长袍,胸口□在外面,腰间松垮垮地系着根绸带,他的长发挽成繁复而旖旎的花式。他站在疏影横斜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柔美而狡诈的蛇类动物。   张小武相信他的血也和蛇一样是冷的。   “回、回千变前辈……我不知道。”张小武果断站在了黄泉魔尊这边,完全不提她已经逃跑这件事。   “哦……”千变魔尊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你不知道啊。”   张小武满身都是冷汗,他咬牙道:“是的。”   他突然想到“粉碎根基,收回传承”八个字,顿时就有了应对千变魔尊的勇气,连平时一点也不靠谱的胡寒眉和龙公主都去帮着找黄泉魔尊回来了,他留在这里当然也要为她做点什么。   “真是乖巧。”千变魔尊赞扬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不过为时晚矣。”   “千变前辈,此、此话何意?”张小武结结巴巴地问道,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师尊震怒,刚刚把大长老派出去。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师妹在禁足期间偷跑出去了啊。”千变魔尊轻笑着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间,留给张小武一个优美的背影。   可不止是禁足期间偷跑,还有骗取正统传承啊!   张小武听完他的话,嘴巴长得大大的,大长老易渡魔尊与黄泉魔尊不和这件事全宗上下都知道了,把他派出去找人那不是要弄死黄泉魔尊吗?黄泉魔尊一贯谨慎低调,修行也好,为人处世也罢,都无可挑剔,这让大长老一直都没处下手。可是眼下却是黄泉魔尊骗取传承在先,禁足期间私自离峰在后,整事儿她都不占理,大长老好不容易抓了个空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路上用什么私刑啊!   张小武看向龙女离开的方向,心里默念:“公主殿下,这次你可得飞快点啊!回来我一定给你准备百鱼羹!”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章的主角是张小武……(。   感谢霸王票~么么~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310:41:20   清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309:05:58   第一百二十回   第一百二十回、十万大山,清川山府   盲眼赤足的黄泉魔尊正在战火纷飞之处行走。   九鸣城南方的万里焦土被血液浸泡后一直呈现着黑红色,踩上去还会有甜腥的液体冒出来,这里的每一处都散发出尸臭味。南方荒野天象已乱,一日之内往往可以看见雷电交加,风雨如晦之景,也可看见艳阳晴空,烈火遮天之景。战场上,冲天妖气汇聚成云层,遮蔽真正的天空,而妖云之下则有黑色天幕与熊熊火海交替出现,魔物纵横四野,一旦看见活着的东西就上前将其撕咬干净。   这地方人烟极少,白骨累累,残骸遍地,四处都笼罩着浓烈的死气。穿着白衣的云青正行走在满地狼藉的荒野中,单薄而消瘦的身影看上去不怎么真实。   几日之前,破灭天魔宗嫡传宗无神从九鸣城往南扩张,颇有一口气将妖族撵回十万大山的架势。妖族前线大军先被人族重创,后来又遭魔军突袭,伤亡颇重,况且军中没有大妖坐镇,于是只得狼狈奔逃。   这时候魔军依然在清扫战场,追击妖族残留部队。   有一只魔物走近了云青,它长得与人类相似,但眼中只有混乱与杀意,毫无神智。它正在云青背后徘徊着,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它的牙缝间还残留着血淋淋的肉渣,指甲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云青突然停下了步伐,转过身来,她温和地笑道:“怎么了?”   这只魔物一下呆滞在原地,然后“呼”地化作一团黑色火焰,转眼就被焚烧殆尽了。   云青转过身去,接着往南边走。她的脚下隐隐约约有黑焰闪动,明明步子不大,但转眼就出现在千米之外,身法显得诡异而灵巧。   “黄泉……”徐吾通在画卷里低声唤她。   “嗯?”云青此时用画卷裹着昆吾,然后将它背在了身后,看上去文人气十足。   “你这么下去是不行的。”徐吾通憋了好几天,终于跟她说出口了。   云青神色间却没有半分忧虑,她想了想道:“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到时候我自会回宗领罚。”   “这……”徐吾通欲言又止,如果云青是他的弟子,那多半是不必领罚了,他会直接收回传承,然后断绝师徒关系。   “先生,我没时间了。”云青面前出现了一小队破灭天魔宗弟子,她给自己布下海市蜃楼,躲过了他们的视线。   徐吾通听出了她的无奈,可是总觉得她在这个状态下不一定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妥当:“为何不让宗门帮你解决?”   “六道阎魔宗很好,可是我们之间总归是隔了点什么东西。”云青的身影越来越飘忽,她离十万大山的边界已经很近了,“况且我和十万大山的事情在我入门之前就有,这番因果总不能让宗门为我买账。”   徐吾通轻叹:“你倒是算得清楚。”   该欠的和不该欠的,能接受的帮助和不能接受的帮助,这些云青都很清楚。她能接受郑真真的性命相护,因为这是郑真真自己选择的“道”,也算了却了她与云青之间的一段因果。至于大镜国师、魔道圣者、子鸿,甚至是寒晟,这些人与她本来就是各取所需,此时种下了因,将来她自会去了结其果,如果做不到,那么她在心有因果羁绊的情况下是无法得道的。   与宗门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六道阎魔宗助她修行,替她顶下神隐门的问责,这是她作为嫡传弟子可以享有的帮助。相对的,与所有嫡传弟子一样,她需要担负的唯一责任就是继承道统。但是六道阎魔宗没必要为她成为嫡传弟子之前的一切因果负责,天书也好,与各大圣地间的恩怨也罢,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情。   云青不希望把整件事的因果弄得太乱,不然到时候很难理清楚,而且阿芒的事情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还要多谢先生替我宁心静气。”云青恭声道,“如果不是先生,光凭我自己想必是瞒不过师尊的。”   云青三天前在阎魔天子峰抓了一夜的异变魔物,期间半分杀机不泄,遣渊魔尊一直观察着她的行为,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那时候云青其实戾气未除,她一边依靠画卷里的徐吾通竭力压制杀性,一边以红莲业火焚心保持清醒,这才使得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怪异之处。   后来在传法殿上,云青又没忍住跟遣渊魔尊提起前往九鸣城一事,遣渊魔尊被她吵得烦了,于是一怒之下让她禁足。云青以海市蜃楼瞒过了布置结界的人,然后偷偷下了山,通过大挪移阵直接抵达九鸣城。她在九鸣城的大挪移阵上刚落脚,遣渊魔尊那边就通过极狱罪魔宗给的玉简得到了消息,直接派人出来追她。   只是云青身负天书,半点因果不泄,加上无妄魔境隔了那么远,遣渊魔尊一会半会儿也掐算不出她在哪里,追击之人应该只能知道她最后落脚的是九鸣城大挪移阵。   “红莲业火先撤下吧,你近日也辛苦了。”徐吾通看了看四周遍布的黑红火焰,心里觉得她还真是个能对自己下得去手的。红莲业火是心焰,但凡心中有杀机乱念便会被其所伤,若是杀念不止,这火便燃而不熄,它会灼伤神魂,带来极大的痛苦。   这几日来云青一直以红莲业火维持清醒,将自己的杀意限制在比较安全的范围内,不至于彻底失控,更不至于走火入魔。她之前与黑龙王比斗的时候也使用过这红莲业火,当时黑龙王在业火之下只坚持了半个晚上就不得不向云青求饶,而此时的云青却是极为平静地坚持了几天几夜。   这种自我摧残让徐吾通都看得有些于心不忍。   “多谢先生关照了,晚辈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云青再次道谢,但似乎没有收回业火的意思。   “希望这次能顺利。”徐吾通只好放弃劝阻,又开始奏琴了。既然云青自己心里有数,那么徐吾通就不会再去干涉她的行为。   “多谢……”云青这几日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前方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森林,十万座参差不齐的山峰耸立成浩瀚无垠的碧海,浓淡不一的翠色逐渐往四周渐染,从这里看过去仿佛天空都是翠色的。南方荒野较为平坦,风从北边吹来,数不尽的树木起伏成浪涛,大片大片荡漾的绿色侵入了视线之中,每一次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清新的味道。   十万大山在普通人眼中往往代表着危险可怕,而在修道之人眼中它却是沧桑而深邃的。   它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矗立在这个被人族称作西南蛮夷的地方,它沉默地看着人世间的争端与纷乱,自身却从未有过半分改变。十万大山里所容纳的种族至今也没有人能数得清楚,无数没有名字或者有名字的妖族出生又死亡,每一天都有种族在产生,也有种族在消失,这些都被遮掩在了一片盎然的绿意之下,无人知晓,无人在乎——除了十万大山本身。   它给世间一切妖族以庇佑,不论种类,不论出身,包容一切,哺育一切。无数座山峰似乎聚合成了某个带有母性的整体,光是站在它面前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强大而澎湃的生命气息,不知多少不容于世的妖邪将它作为生前的托身之所,死后的埋骨之地。一个妖族从生到死都是与十万大山息息相关的,它是所有妖族生命的起止,是根源,亦是归宿。   据胡寒眉说,凡是出生在十万大山的妖族,死时若不能回到夭阙塔,便会将头朝着十万大山的方向,然后流出血泪。而胡寒眉自己是在天祝国出生的,所以一直也没法产生这种归属感。   不能将尸骨献给十万大山,这也许是对十万大山妖族们最大的折磨。   圣地们征战多半是有个由头的,眠凤廊以火凰为信念,归灵寺要渡天下苍生,履天坛则打着为人道存亡而战的旗号。清川山府多半是为了守住这片山林的清净吧,妖族们排外而偏执,它们将闯入者撕得粉碎,容不下一点点打扰。云青那时候从夭阙塔盗走天书算是犯了大忌讳,也难怪会被妖族骂作“孽障”。   时隔十二年,此刻的云青重新站在了十万大山面前,心下又生出许多感慨。   清川山府真是奇妙啊,明明是世间最为凶残的圣地,却偏偏坐落在了这样一个温柔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十万大山才能承受得了它们吧。   “孽障!”   云青正想要走进十万大山里面,心目中突然就出现了七位穿着一模一样白色长袍的清川山府弟子。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方寸盏,衣角处纹着翠绿色的图腾,都是已经入道的白衣使。   “看来你们在这儿等了很久?”云青突然笑起来。毕方既然拿了阿芒做诱饵,那么没道理不在沿途之中设伏,只是不知道他们以什么办法看破了海市蜃楼。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四名白衣使分别居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他们手中的琉璃小盏闪过白光,周围一切灵气都在远去,树木摇曳之声消失了,翠色也渐渐扭曲、淡化,只是一个瞬间以云青为中心的小片空地就与天地完全隔绝开来。   另外三名白衣使几乎是同时朝她袭来。   云青现在大部分修为被压制,所有神通都受灵气限制无法使用,同时还要承受红莲业火的灼伤,但她依然站在原地从容浅笑。   “太弱了。”   她抬手,看起来动作不快但也恰好挡在了三名白衣使之前,无数藤蔓从她手中窜出来,像是开闸时的水流般狂涌而去!   三名白衣使都感觉到藤蔓之上气息不对,于是迅速折身躲避,纤细的藤蔓缠住了一个身法略慢的,其他所有藤蔓都像是闻着血腥味的鲨鱼般朝着这名白衣使缠了过去。这藤蔓上有小小的吸盘,一碰到对方的身体就黏着在上面,那名白衣使只感觉浑身力道一泄,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调动真气从藤蔓里挣脱出来。   “句芒神力!”他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中勉强发出含糊的提醒。   其余两人迅速一个翻身躲过这些藤蔓,一人拿出一把与方寸盏相似的小壶,然后向上一抛。那小壶瞬间化作马车大小,黑漆漆的壶口对着藤蔓,一股难以阻挡的吸力将这一大片藤蔓都收入壶中。另一人则手成爪状,挥舞出几道劲风将缠绕在被困弟子身上的藤蔓悉数斩落。这几人之间的配合十分熟练,身法灵敏,冷静沉稳,应对起变数也分毫不乱,看来都是内门中的精英。   “哦,还有天地壶?”云青微微颔首,笑着将手放下来。   徐吾通看见自己身边的赤色业火骤然消失,大片黑焰侵吞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天哪大家看文都看得好仔细……呜呜好感动啦。   嗯,之前看起来很像奇怪的或者很像bug东西会在此卷之内全部解释清楚的。   以后也请多多提出问题~话说我真的很怕现在没发现,结果以后写长了圆不回来……   呜呜感谢大家的支持!!么么么~   雾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22:48:59   圣灵战士200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13:52:50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12:53:27   第一百二十一回   第一百二十一回、无生无始,白骨之塔   云青反手抽刀,却发现昆吾被徐吾通给压制住了。   “不要滥杀,闯进去找妖圣说清楚。”画卷内的徐吾通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色魔焰,他凛然站在城池中央,抱琴而立。   云青在没有兵刃又不能使用神通的情况下要应付这些妖族弟子还是压力很大的,刚刚她撤去红莲业火的一瞬间徐吾通就看出了她的意图。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随便让昆吾出鞘,作为剑灵,他比谁都能明白这柄魔刃对心性的影响,云青现在不应该接触这东西。   可是云青没有答话,她放弃了昆吾,从掌心中幻化出黑日。无穷无尽的黑暗环绕着她的周身,这黑暗有着吸引一切的力量,让人沉沦至亡,失去自我。   “大日黑天轮,无生无始象!”   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烙印像是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黑色渐渐变得生动,日轮周围的蛇影疯狂地摇摆窜动,就像一束束熊熊燃烧的火苗。这片被隔绝的世界中,所有事物都被包裹在黑天之下,一切都无法逃离这种极暗的色彩。   利用方寸盏隔绝天地的四人一瞬间就被夺取了神智,他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手中方寸盏“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另外三人也像是木偶般立在原地,他们保持着或是攻击或是挣扎的姿态,脸上的神情都还栩栩如生。所有白衣使在刚刚的一瞬间由极动进入极静,看上去诡异无比。   漆黑如墨,吞光噬魂,在大日黑天轮中,黑天代表的就是对一切存在之物的吸引,对一切存在之物的知悉,这是一种能让万事万物都沉沦到昏昧之中的色彩。而大日代表的则是除尽世间的暗,让光芒普照万物,这是不受任何事物阻挡的无上伟力。两者都是善法,但被魔道正统结合在一起之后就变成了一门以凶险狂暴著称的传承。   它是不受任何阻挡的,让一切都沉沦其中的黑暗。   云青按住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从几人身边绕了过去,然后飞快地奔入林间。她走得仓促而狼狈,腕上的大日黑天轮转动之后将皮肤与血肉尽皆绞碎,那地方血肉模糊,再深些都能见着骨头了。   大日黑天轮一共可以产生三种法相,其中九首蟠虺象比较基础,类似于仙道的身外化身,佛道的金身,但较之两者丝毫不逊色;而红莲业火象则是直接攻击神魂的大神通,一般在入道之后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参悟。最后一种则是无生无始象,与九首蟠虺象、红莲业火象不同,前两者均为本相,乃是大日黑天轮这脉传承的本质显化,而无生无始象则是义相,直指大日黑天真意。   云青也是最近才开始参悟无生无始象的,基本上没有得到过遣渊魔尊指点,所以还十分生疏。之前杀死胡寒眉的“轮转迁延”一法虽已经算是窥见大日黑天真意,但那时候云青曾以大量精血相祭,还辅以精密无比的阵法,所以进行得比较顺利。这次她算是什么都没准备就直接成了法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几个白衣使就算不死也不能算活着了,因为他们的神智已经完全被毁。   若不是三天前从遣渊魔尊那里弄来了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估计以云青的资质要想领悟无生无始象都得百年之久。三轮之中有多处相通,那些看上去晦涩难懂的细节在三轮结合下顿时有了解答,要是再多些时日,她还能再进一步。   只可惜她没有时间了。整个乱世都在飞快地向着未来滑落,它从来不会等着谁追赶上来。   “……抱歉。”徐吾通有些担忧地对她道。   方才天地隔绝,灵气不通,像九首蟠虺象、红莲业火象这种本相都很难运转。若是徐吾通让云青使用昆吾,那么她也不必冒着大风险去使用一个根本没有参悟通透的义相来脱困了。义相只有在领悟其“道”时才能使用,或者换个说法,只要领悟其“道”就能够使用。   “没什么。”云青顿了会儿,似乎竭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我请先生出世本就是为了镇压昆吾,先生所为无可厚非。”   比起被昆吾戾气刺激得走火入魔,她还情愿使用无生无始象然后受点内伤。   “现在怎么样?”徐吾通觉得多半是不太好的,因为四周的黑焰都黯淡下去了。他觉得云青这几天利用红莲业火镇压自身已经在透支生命了,现在再强行使用没有参悟好的正统传承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坟填土。   云青那只烙着大日黑天轮的手动也动不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默默掐好海市蜃楼的法诀:“没关系,离阿芒越来越近了,我可以感受到神力正在流入身体里。”   徐吾通不好说什么了,他发现自己不太会应付云青这种无论何时都占据强势地位的人。人在强壮的时候会更加勇猛无畏,而他们在虚弱状态下往往会变得更加柔软可欺,趋利避害是本能,他们明白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再次受伤。可是云青身上没有这样自我保护的意识,她的强大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改变,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她笃定自己就算身处绝境也不可能输。   这种强大也许不如朱无瑕的强大来得磅礴而致命,但是比之更为恒久坚定。不知道这种近乎狂妄的意识对于经常处于生死危机下的云青而言到底是好是坏。   “没关系,我不会死的。”   浓荫绿影间,云青的神色看起来竟颇有些惬意。四周的苍翠色仿佛都在应和着,抚慰着,无数花草化作一道道至纯的乙木灵气涌入她的身体,这是来自上古神明句芒的力量。   “嗯,我知道了。”徐吾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撩起布衫,席地而坐,垂首抚琴,余音袅袅。   *   十万大山中心地带有一片蔚蓝的湖泊。   围绕着这片湖泊的不是泥土,而是森森白骨。这些白骨堆砌成长堤,交叠成假山,铺作湖底,围成湖岸,它们一直往下沉,沉入安静而清澈的湖水之中。这片看不见边界的湖水正中有一座白骨塔。   那就是妖族圣地,万妖埋骨之处,永远放逐之地,夭阙塔。   塔身遮掩住湖面上的薄雾中,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它由无数白骨筑成,下入湖底,上参青天,妖兽骨头很不规则地往四面八方突出,但整个儿看上去却没有违和感,十分融洽。看见它的第一眼绝不会想到这是由很多种妖兽的尸骸构成的,它与这十万座各不相同的山峰一样化成了一个独立的庞然整体。   光是站在它面前就有种难以克制的归服之感从心中涌起。从毕方刚破壳到成为大妖怪,不管来了多少次,它都难以摆脱这种感觉——哪怕就此死去也没什么好悔恨的。   没有一个十万大山的妖族能摆脱夭阙塔的羁绊。   毕方在湖岸边盘桓了一圈,身上的火焰闪烁不停,很快就有一叶扁舟从白雾间徐徐划来。   撑舟之人长得高高壮壮的,看上去憨厚老实,他在头上顶了片青翠欲滴的大荷叶,看着有些傻气。他这个庞大的身躯站在船头上却是轻巧得像一尾鱼似的。他一杆撑到底,小舟带着涟漪停在了毕方脚下。   毕方一下落在了这人的肩上,用爪子挠了挠他的荷叶帽,笑道:“流小妞,你从哪儿摘了这个?”   这么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被毕方叫成了小妞,他也不恼,颇有些宽厚地笑了笑:“前些日子你不是带回了句芒大人么,这个是他给变的。”   毕方知道流小妞从来不出这片湖,而湖里除了白骨就没别的东西了,所以这片荷叶多半是别人给的。   “他恢复神智了?”毕方有些惊讶。   “没,不过看上去真是乖巧……”流小妞看了眼湖中心的白骨塔,“也不知以前在人家手里是怎么活的,堂堂上古真神居然跟我差不多。”   流小妞是圣者大人身边侍奉着的妖怪,算不得很厉害,但若论忠心程度,整个十万大山无出其右。连他都不得不承认句芒乖巧,恐怕那家伙还真是个又听话又能干的。   “圣者大人近日如何?”毕方拍拍翅膀落在了船尾,它一贯无忧无虑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安。   “现在还是想睡,不过到冬天就会好些了。”流小妞温和地笑了笑,神情里都带着愉快的意味。   “流小妞……”毕方听他这么说,突然有些低落,“你……”   流小妞又是一杆撑到底,小舟飞快地接近了那座矗立了无数年的白骨塔:“嗯?”   “……”毕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嘿嘿,你这是个什么表情?”流小妞回头看了它一眼,腾出手在它翎毛上揪了一把,“我愿意为圣者大人献出一切,正如她愿意为妖族献出一切一样,这可是祖祖辈辈的荣耀。”   毕方被他一扯,疼得直接跳起来,差点掉下小舟:“嘁,谁在担心你啊!”   “我知道,你在担心圣者大人。”流小妞点点头,“她现在醒着,你刚好可以去见见她。”   “她在干嘛?”毕方闷闷不乐地问道。   “在照顾句芒大人。”流小妞飞快地撑着舟,他是一刻都离不了圣者大人的,现在才出来一会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啊?”毕方顿时不乐意了,全身的羽毛都烧起来,整个儿化作了一团火焰,“我刚孵出来的时候她都没有照顾过我!现在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神就照顾了?真受不了,还病着呢,病死她算了!”   流小妞一脚踩在它尾巴上,也不惧毕方火的炽热,他皱眉道:“你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啊,别乱说圣者大人坏话,她总有一天能好起来的。”   毕方的羽毛耷拉下来,火焰的颜色看上去阴郁得很:“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它在小舟上缩成一团,这时候小舟已经靠岸了,它却窝在上面不肯下来。   “为何不要理吾了?”略带诧异的声音从毕方头顶上传过来。   毕方猛地抬起头。   妖道圣者穿了身柔软的黑色长裙,她看起来很瘦,裙子贴着苍白的皮肤晃荡成黑色的波浪。她看起来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眼角还带着细纹。平心而论,在妖族盛产胡寒眉这种妖娆透骨的女子的情况下,她绝对算不上好看,但依然可以称作美人。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鬓角微微泛白,身子瘦得看不出任何曲线。她的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甚至可以见着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身上也没什么装饰,唯有长发上戴着的彩扇花卉步摇头钗。彩扇上的花图案疏密有致,色彩鲜活生动,钗的前面和两侧则都吊着五十个大小不一的银坠子,这在十万大山象征着连绵不绝,长久昌隆。   若说胡寒眉之美带着杀意,那她的美便是含着无穷生机,如同这沧桑而深邃的十万大山一般,包容万物,哺育万物,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母性的光芒。   她美得让人心生敬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我好像特别喜欢这类温柔强大的长辈形象,呜呜果然是太缺爱了吗?   真正的美貌是不会被年龄带走的,真正的美人病了也好,老了也好,都是美人啊。   感谢负己、短命的地雷!!   负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01:18:31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00:49:35   第一百二十二回   第一百二十二回、万妖之祖,死期将近   妖道圣者躬□,摸了摸毕方毛茸茸的脑袋:“为何不理吾了?”   她头上的银钗反射出刺眼的阳光,毕方却不愿意挪开目光:“……没。”   “嗯?”妖道圣者将它从船上抱下来。毕方与丹顶鹤差不多大,妖圣却十分消瘦,这么抱着它看起来挺吃力的。   “我没说过……不理你……这样的话。”毕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她。一边的流小妞听了嗤笑一声,也没有多说。   “嗯,乖孩子。”妖道圣者又摸了摸它的头。   毕方像小时候那样缩在她怀里,妖道圣者身上带着花草的清香,和这片山林一般宁静而祥和。她对谁都很温柔,流小妞这样的小妖怪也好,它这样的大妖怪也罢,但是这种无差别的温柔反而造就了某种残酷。   “句芒呢?”毕方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在塔里。”妖道圣者转了个身,面朝高耸入云的夭阙塔,“他并非句芒。”   毕方不想看见夭阙塔,因为每次见了这妖族圣地它就会变得特别消极——想要死去,想要永远沉眠,这种想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根本克制不住。妖道圣者几万年来一直都住在这里面,脑海中没有一刻不充斥着这样的想法,她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其实毕方有时候会感觉很矛盾,如果自家圣者睡过去,那她大概就不需要受夭阙塔的折磨了,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一睡不醒了怎么办?失去了她的十万大山又该怎么办?它思维简单,想不了更深的东西,但是它知道没有妖道圣者它心里肯定会难过。   “不是句芒就别管他了。”毕方也没什么心思追问诸如“如果不是句芒那他是谁”、“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句芒”、“真正的句芒还活着么”之类的问题。   妖道圣者摇了摇头:“这段因果要结。”   “你和他的?”毕方暴躁地问道。   妖道圣者又摇头:“吾和她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那个家伙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毕方不屑地说道,它指的显然就是一直被称作“孽障”的云青,不过在妖道圣者面前它似乎不太愿意骂人。   妖道圣者不赞同它的话:“唔,她还是孩子而已,从产生神智到今日,也不过堪堪十二年。汝为何要与她计较?”   “怎么不能和她计较!?”毕方一下炸毛,它窜出妖道圣者手里,扑腾着翅膀,全身燃起熊熊烈焰,“如果不是她,你现在应该平平安安地睡在塔里,十万大山应该和过去的万年一样清净,可是现在呢?”   “你就要死了啊!”毕方尖叫着冲妖道圣者喊出最后一句话,塔前的三个妖族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流小妞的眉头深深皱起,看起来很反感毕方的话。而妖道圣者却重新向它伸出了手,依旧温柔地笑着看它。   毕方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也怔住了,它扭过头,不去看妖道圣者,也不再说话了。   妖道圣者向前走了一步,银钗光芒闪烁,她抬手环住半空中的毕方:“没关系,吾不会有事的,吾还没有看着汝生下小毕方呢。”   毕方使劲儿扑腾着,一点也听不进去。   “汝小的时候吾没能照顾你,等以后生了孩子吾再照顾它,如何?”   “不要!谁要你管啊!”毕方愤愤地道。   妖道圣者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又加深了几分,她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的毕方。   毕方常常觉得她和十万大山是一样的,这里的所有妖族都是十万大山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了解它们甚于一切,她爱护它们甚于一切,她的身上糅杂了自然的残酷与母性的温柔,让妖族们敬畏却又想要亲近。   “好了,不闹脾气了,汝去接一下那位魔尊吧。”妖道圣者将它放开,毕方飞起来围着她转悠。   “不要。”   “抱歉,要不是吾身子不好,也不会让汝等如此劳累……”妖道圣者有些歉然地看着它和流小妞,阳光下她的皮肤白得透明。   毕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鸣叫,还没等她说完就“呼”地化身火焰,一下将爪子搭在了流小妞肩上:“带我出湖!”   “还请圣者大人好好休息。”流小妞回到小舟之上,向着妖道圣者深深鞠躬。   清透的波纹一圈圈泛开,湖底的白骨也清晰可见,它们在湖水的波澜下扭曲成奇诡的样子。阳光照耀在这片开阔的湖区中,就像在整个绿翡翠般的十万大山里嵌入了一颗蓝宝石。黑色长裙的妖道圣者站在无尽白骨中央,目送着她的孩子们撑舟远去。她背后的夭阙塔沉默而庄严,不动声色地将死亡变成足以让任何妖族疯狂的荣誉。   *   毕方赶到云青身边时,她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若是交出天书,我便饶你个全尸!”   云青正与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僵持不下,那少女身上有种华贵之气,看不出原身是什么,但气势竟比毕方还要惊人。云青还能感觉到四周站着密密麻麻的白衣使,他们站在树影里,藏在巨石后,只要她有所动作便会立刻出手。   云青扣住了手里的方寸盏,笑道:“不知是清川山府哪位嫡传?”   “我不想跟你谈论天书之外的任何事情。”那个少女愤怒地挥了下袖子,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寒意。   她应该是和毕方差不多的上古妖族,但是看上去比毕方要机灵很多。云青此时应对几个白衣使都十分勉强,更别提这种实力稳压入道修者的大妖了。她一边找机会使用方寸盏,一边道:“我此行正是为了天书一事而求见妖道圣者,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你先把天书和欠我十万大山的命债给还了,然后再同我谈方不方便的问题吧。”那少女不为所动,她话刚落音,周围的白衣使便突然让开一条道路。   “毕方?”   “遥草?”   一只皮毛华美的火鸟从深林间飞来,两妖一见就齐齐讶然。   “来得正好,与我一同拿下这孽障!”遥草指着云青,眨眼间草木生足,化作活物朝云青飞扑而来。云青勉强抬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毕方就一把火把周围的花花草草都给烧干净了。   “你疯了!?”遥草用一种几乎肯定的语气喊道,她怒视着毕方,眼里都要冒出火来。   “圣者大人找她呢。”毕方语气有些虚,它巴不得刚刚那些植物能把云青咬死。   遥草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勉强妥协道:“那我们把她砍掉手脚再带过去?”   云青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聊天,终于肯定了十万大山没几个脑子好用的,她手指轻叩方寸盏,正要运转真气就看见毕方朝她一个俯冲。   她手里的法诀一瞬间变化,碎光溅玉成盾,“哐”地挡下了毕方的爪子。   “咳咳……”   云青犯了个小错误,刚刚她是用未受伤的手掐诀的,而成盾却是在另一只受伤的手上,毕方力道颇大,这么一冲云青就清楚地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她忍不住咳了口血,但手里的动作依旧平稳坚定。她如今已经入道,这些小法术用起来也是效果极佳,但是受法术本身所限还是不足以抵挡毕方这个程度的大妖怪。   “好主意。”毕方的鸟嘴长得大大的,它开心地认同了遥草的建议。霎时间周围的树木都化作飞灰,火海笼罩在这片茂密的森林里,连地面都开始散发出焦糊的味道。云青感觉手上的白玉盾越来越薄,灵气也难以为继,周围的浓烟让她的咳嗽越来越剧烈。   四周的白衣使离得远些,开始用方寸盏隔绝天地。遥草有些难受地退开一步:“我来吧,你别在我的地方放火!”   毕方不听她的话,尖啸一声,爪子上一个用力就破了云青的玉盾。云青顺着这力道向后急退,然后就地一滚脱离毕方火的范围,毕方哪里肯放过她,它又是一个挥翅掀起无数火焰,云青直接落入火海中。   毕方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是不是被自己不小心烧死了,这时候一道清光就冲它门面而来。这清光正气凛然,外邪不侵,裹挟着森然杀机向它斩来。   毕方一挥翅膀向上飞起,恰恰好躲开了这道清光,这时候遥草的援助也到了,她十指翻花,飞快地掐诀,无数飞花飘絮朝着火海中扑去,却不为火海所伤。   火焰在漫天花草之下稍稍退去,毕方这才看清楚了火海中的状况,那里根本就没有云青,只有一只巨大的藤茧。毕方火将藤茧的外层烧干净了,但是里面新生的藤蔓又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这么一直耗下去根本伤不到云青。刚刚毕方以火海困她的一瞬间,句芒神力瞬间护住她的肉身,整个藤茧快要合拢的时候徐吾通还放开了对昆吾的压制,云青差点就用却邪击中了毕方。   毕方看了这样子顿时怒了,它落到了藤茧之上,正要撕开这个东西,但立刻又低落地放松了爪子力道。   “不行,圣者大人还在等。”它阴沉地瞪着爪子下的藤茧,羽毛间擦出暴躁的火星,“你跟我走,赶快!”   “好。”云青平静地答应下来,但藤茧却没有消失。   “快!”毕方一想到妖道圣者还站在塔外等着心里就更火了。   “你这就放过她了?”遥草皱眉,显然还想着把云青削成人棍再弄过去。   “都说了圣者大人在等着……”毕方周身的火焰中发出爆炸声,看上去十分不安分。   遥草权衡了一阵,勉强点了头:“那就交给圣者大人处理吧。喂,你怎么还不出来!”   藤茧一点点枯萎,然后从外面开始剥落,最后露出站在里面的云青。她长长的袖被烧掉一截,可以清楚地看见手腕上那轮狰狞可怖的大日黑天轮,那地方皮开肉裂,沿着手腕形成一个深深的伤口,伤口边缘有种焦枯之色。之前她强行动用无生无始象导致烙部分肉身崩毁,后来突然遭遇遥草,为了不让精血流失,她只能勉强把伤口烧上了。   云青的真气没法用来治疗伤势,而洗髓经虽然有一定成效但又与她的魔道真气冲突,剩下的句芒神力见效太慢,等不到治好伤她就和遥草遇上了。她平时一直是这么处理外伤的——先烧上,等战斗结束后在慢慢养回来。   “走吧。”她沉静地朝毕方笑了笑,很自然地将手拢入袖中,看不出什么痛苦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遥草: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遥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流小妞: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   都来自《山海经》。   圣者大人是骨妖,嘤嘤嘤我也好想被摸头……   感谢维摩和短命的霸王票包养~么么!!   维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17:57:10   短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00:47:34   第一百二十三回   第一百二十三回、夭阙圣地,天机圣书   流小妞撑着小舟,在茫茫雾霭中前行,就算现在湖面上伸手不见五指他也能清楚地辨别夭阙塔的方向。   快到傍晚了,天气一下子凉了不少,雾气好像在一瞬间就扩散到了整个湖面之上。毕方被这样黏湿的气息弄得很不舒服,它从船头跳到船尾,又从船尾跳到了流小妞身上。   云青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舟中央,突然开口问道:“道友是白牛么?”   流小妞憨厚地笑了笑:“不是,长得有点像罢了。”   云青心目所见的流小妞是一头白色的大牛,尾如蛇状,背生双翼,他似乎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妖怪,不然也不会被这么轻易地看破原身。十万大山里修炼的妖族有些特别偏好人身,比如胡寒眉,又有些从来不显化人身,比如毕方,云青至今也没搞明白这中间有什么规律。   云青认真地道了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流小妞不好意思地道:“我是鯥,比不得毕方这种大妖怪,魔尊没见过很正常。”   这时候天空中落下来细细的雨滴,湖面泛起涟漪,揉碎了原本就黯淡的夕阳。淅淅沥沥的雨滴敲在小舟上,敲在白骨上,发出高低不一的声响,这些细密的声音汇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有些困倦。雨丝细如毫针,落在身上又凉又痒,毕方不耐烦地抖着羽毛钻进流小妞的荷叶帽下。云青微微垂首,肩头被雨水濡湿,这么看过去更加狼狈而单薄,但偏偏她的神情却如沐浴春阳一般闲适而清和。   “这儿常下雨吗?”云青似乎对这片湖区非常感兴趣,“我记得我从塔中出来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不过秋雨要比这会儿冷多了。”   毕方一听她说夭阙塔就想要炸毛,但是流小妞却很快接过了话头,他道:“我只知夏秋是常下的,圣者大人呆在塔外的时候几乎每日都要下雨。这里的小妖怪们总说那是因为夭阙塔中的妖族亡魂感于圣者恩德,其实塔里哪儿来的妖族亡魂啊,明明只有圣者一个活的。”   “圣者大人一直在塔中么……可是我从未见过她啊?”云青有些疑惑地问道,说起来,她好像也没有见过眼前这头大白牛。   “废话!她睡着呢!要是见到了还能让你把天书拿走吗!?”毕方朝她凶狠地叫道。   流小妞比毕方好说话,他想了想解释道:“大概是圣者大人睡着的时候现了原身,你没认出来吧。”   云青怔了一下,这夭阙塔里里外外都是白骨,莫非妖道圣者原身也是堆骨头?所以说,十二年前她从塔里醒来的时候估计妖圣离得也不远,只是因为睡太沉了所以也没能发现周围有什么异状。云青这次来夭阙塔一方面是要从妖圣手里弄回阿芒,将天书的事情和彻底了结掉,另一方面还存着问问自己来历的心思。   她醒来的时候就在夭阙塔,完全没有这之前的记忆,仿佛生命一瞬间就从这里开始了似的,这种没头没尾的感觉让人很不安。可是现在看来妖道圣者一觉睡过去连自己身边遭了贼都不知道,那估计也不太可能清楚云青身上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我们到了。”流小妞将小舟系在一根巨大的骨刺之上,示意云青到地方了。   云青抬起头,眼前的白骨塔深陷在白茫茫的雾霭中,显得沧桑而静默,它如十二年前那样矗立着,时间在它的身上仿佛静止了一般。在物是人非的今日突然看见这个熟悉的白骨塔,云青多少有些感慨。   这里是她道途的起点,一切都是从她带着天书走出这座高塔开始的。   那时候刚刚产生意识的云青在塔中一把握住了闪烁着微光的圣物,然后毫不犹豫地冲破无尽黑暗,一路奔逃万里到达九鸣城。如今她踏遍了南风大陆,穿过了南海,远走无妄魔境,这短短十二年间白骨铺路,血海泛舟,她的身后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也许那时候她穿破的不仅仅是夭阙塔里的黑暗,还有覆盖这盛世之上的脆弱面纱。   “黄泉魔尊?”略有些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云青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见了烟雨朦胧中的妖道圣者,她撑了把骨伞,伞上繁花似锦,颇为艳丽,只是这种艳丽也压不下她容颜间的苍白与虚弱。   “圣者大人。”云青躬身行礼,“黄泉前来领罚了。”   妖道圣者上前几步,云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是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骨伞替她遮住了细密的雨丝。   “吾知矣。”妖道圣者笑了笑,垂眸看着云青。   云青很少离外人这么近,这个距离甚至能闻到妖圣身上极淡的草木芬芳,和十万大山的味道一模一样。云青毫不怀疑这些圣者们演算天机的本事,好像她使用天书遮蔽天机的时候从来没瞒住过他们,演算天机也不会比他们算到的更多。   “天书已经被我强行融合。”云青看上去特别直白坦荡,毕方在旁边气得直喷火,它还没见过偷了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那便不必还了。”妖道圣者点点头。   这次毕方直接就叫起来了:“她不还东西那你怎么办!?”   “圣者大人要用?”云青皱眉,她拿走天书的时候还处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状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天书是用来干什么的。后来她在归灵寺和六道阎魔宗查阅过大量典籍,典籍中都只提到天书一直由十万大山镇压着,却完全没有涉及其具体用途。听毕方的意思,这东西恐怕与妖道圣者关系不小。   “魔尊觉得吾弱小得需要天书的保护吗?”妖道圣者这时候看起来才与“万妖之祖”这个称呼相匹配,她说得淡然又坚定。云青觉得她在妖族中大概充当着守护者的角色,她庇佑这个道统,像是一个母亲维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毫无理由,毫无畏惧,强大到不可思议。   如她所言,世界上没有什么器物能配得上圣者们的境界。而不管云青在天书的加持下可以表现得多么强大,那都只局限于一个前提,现在的她还只是个需要器物保护的“弱者”而已。   云青想了想,问道:“那么圣者大人要怎么样才肯归还我的身体?”   “它问题很大。”   这点云青自认比谁都清楚:“我知道。”   妖道圣者摇了摇头:“汝不明白。它身上的神力从何而来,汝想过吗?”   “……天赋?”云青对自己身上的事情确实不清楚。   “已经没有神了。”妖道圣者神色有些郑重,“汝身上为何还有神力残余?一命双生的事情……汝应该去弄个明白的。”   云青来这里就是想要弄清楚这些事,她疑惑地把问题推给妖道圣者:“我是从夭阙塔里出来的,圣者大人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吾睡着了,睡前塔里是没有你的。”妖道圣者咳了一声,补充道,“大概是十万年前开始睡的。”   “……”云青沉默了,这么长的时间要怎么查?十万年间基本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是一件件算过去那不得累死。   “关于一命双生……”妖道圣者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汝不必太过担心,虽然问题很大,但是致命伤害似乎没有。而且十年内有人会替汝解答一些疑问的。”   “多谢圣者大人指点。”云青很快调整过来,有些事情总要等她抵达一定的境界后才会有答案,现在干着急也于事无补。   妖道圣者点了点头:“汝的身体在塔里,若是汝能活着带它出来,那么十万大山与汝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   按照魔道圣者提到过的说法,任何一位圣者都不可能直接对圣者之外的存在出手,所以妖道圣者不会动手伤她。如果让其他妖族出手,那么多半又会出现十二年前的情况,双方厮杀越闹越大,因果羁绊不休,两边都会被绊住,反而得不偿失。所以妖道圣者将十万大山和云青的血债交给妖族圣地夭阙塔来决断,如果云青活着出来,那么双方前嫌尽弃,若是她死了,那么因果也会自然了断。   “多谢圣者大人。”云青再次躬身行礼,“还有胡寒眉一事……”   妖道圣者微微蹙眉:“圣天香已经替汝顶下了这段因果。记得,凡是他让汝做的事情,他自己都会想办法打理干净的。每一位圣者都是这样,没有谁愿意让自家的小辈为难。”   “您对胡寒眉好像不是这样。”云青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质疑。   妖道圣者也不以为忤,她眉眼都柔和下来,回忆起胡寒眉还是只小狐狸的样子:“胡寒眉是吾的孩子,可是十万大山里哪一个又不是吾的孩子?就算是吾等圣者,总有不得已的时候,而现在吾等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突破这种不得已。”   云青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她相信所有圣者都是正站在这个世界的巅峰并且在尝试突破这种巅峰的存在,他们比谁都强,所背负的东西也一定比谁都重吧。   “去吧。”妖道圣者见她没什么要说的了,便稍稍抬手示意。云青点点头,离开了她的伞下,毫不犹豫地朝着白骨之塔空洞的入口走去。   夭阙塔只有一个门,它看上去由是无数齿骨交错而成的,每一根骨头都来自无数年前纵横天地的大妖。白骨的表面在无数年沧桑变迁后显得有些粗糙,其尖端却锋锐不逊当年。有些骨头透着白玉般的光泽,看不出一点狰狞妖邪的感觉,反倒十分清新美丽。   妖道圣者看着云青一步步迈进去,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会死在里面吧?”毕方阴沉地瞪着门。   妖道圣者轻叹了一声,揉了揉它的头顶:“心中要常怀着希望,而非恶意,如果可能的话,自然是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比较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噗……青梅酱你居给隔壁在存稿的文丢了地雷!!谢谢~~   嗯嗯感谢昨天扔地雷包养的小萌物们~   第一百二十四回   第一百二十四回、前无通路,后无生途   虽然云青十二年前在蜃楼浮梦书所营造的幻境中已经回过一次夭阙塔了,但是幻境与真实多少还是有些差异的。   这是一条盘旋向上的道路,脚下是冰凉的白骨,头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背后则是唯一的光源。当云青往上走了一段之后,连那点微弱的光芒也消失不见了。她沉默着向前,周围极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呼吸之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之前两次都是从里往外走,这回却是要顺着出来的路再重新回去了。   云青感觉到阿芒在离她很远的上方,大概接近她产生意识的地方。夭阙塔内部似乎没有什么危险,这里都是几万年前的妖兽白骨,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是云青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真的没有危险,那么她找到阿芒再将它带出来也只是多花点时间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让夭阙塔来作出决断。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会危及她的性命,只是云青还暂时不知道那是什么罢了。   不过不管是什么,她现在都只能选择面对。   云青在密密麻麻的骨刺之上行走着,脚下的黑焰翻滚升腾,从一根跳到另一根,她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第一次从夭阙塔中走出来是刚刚产生意识的时候,当时她拿了天书,和阿芒一起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她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走下去,明明脑子里空荡荡的,离开这个地方似乎更接近本能的驱使。仔细想想那时候的情况也极为凶险,但是当时她自己压根没觉得。她当时是凡身,却试图动用天书这等天地至宝,所以一路上遭到的反噬相当恐怖。   天书能感知万事万物间的因果关联,而这里埋骨的妖兽无一不带着庞大的因缘果报。云青当年不知死活地看了几眼,这些妖兽在天书照耀之下仿佛活过来一般,那种凶悍强大的气息一如生前。那时候的云青身处众妖之间,踏过它们的脊背,走过它们的牙齿,在无数旷古烁今的大妖注视中盘旋而下,还真是如同噩梦一般。   此时的妖骨却是真正的死物,感受不到一点生机。   云青脑海中刚闪过这句话,她脚下的白骨就突然一震。云青停下了脚步,凝神细细感知,却发现脚下的白骨根本没有半分动静。但是她敢肯定刚刚的震颤是存在的,那个震动十分细微,就好比呼吸起伏,脉搏跳动,只有踩在上面才能隐约感受得到。   她飞快地跃到下一根骨刺之上,再回头观察自己走过的路,依旧是沉寂而黑暗的,没有半分异常——直到她脚下的白骨再次震了一下。   “此地不宜久留啊……”云青抬头看了一眼,再次跃向下一根骨刺。她身上冒出淡淡的金光,在洗髓经的加持之下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第二次从夭阙塔里走出来是受了蜃楼浮梦书的影响。在那座废弃的寺庙里,蜃楼浮梦书化作老僧,看破云青的心障,然后借此构建了一个幻境。当时的云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障竟然是夭阙塔,而等她再次下定决心从这地方走出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为何会是这里了。既然一切都是从云青走出夭阙塔开始的,那么如果她不走出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呢?   如果她没有带着天书离开,那么十万大山依旧安宁清静,镜国依旧活在盛世安康之中,眠凤廊与归灵寺也依旧会维持脆弱而珍贵的和平。可是如果她没有带着天书离开,世界上也不会存在“云青”这么一个人。   如果不从这里出去,她就永远都看不见青云之上的世界了。   所以在幻境中,已经了解到带着天书逃离后会走过怎样一番腥风血雨的云青再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不为自己将来要付出多少代价而后悔,亦不为这个世界还要流多少血而哀恸。   她只想以此身此心此意,证世间大道三千。   云青脚下的白骨颤动得越发频繁,她几乎是化身为一道金色流光,飞快地朝着上方奔去。云青的肉身淬炼未成,尚难承受这种如光似电的速度,只见她的皮肤开始渗出点点血滴,这些血落在白骨上,就像骨头开出了花儿一般,显得妖冶而诡异。   云青感觉到自己脚下的白骨渐渐升温,它们似乎不再冰冷了,而是如同被血肉包裹着一般散发出温暖而鲜活的气息。   可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夭阙塔似乎在发生某种异变,她现在应该找到阿芒,然后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   这次回到夭阙塔与前两次都不同。最开始的时候云青从未沾过血,而后来的幻境是根据她的经历塑造出来的,与第一次差别不大。此时的云青手上染过无数妖族的血,而作为妖族圣地的夭阙塔似乎对此已经有了某种感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脚下的白骨已经微微发烫,伴随着轻微的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一般。这时候云青终于落在一颗平坦而宽阔的头骨之上,她眼前就是被骨刺钉住的阿芒。   阿芒还维持着句芒的样子,眼眸深碧,背负双翅,青色羽毛覆盖全身。他的双翅反折在背后,然后被钩状的骨刺一下穿过,他整个人仅仅凭借这根骨刺被悬挂在半空中,翅根处被拉扯得渗出血来。那骨刺莹白如玉,散发出淡淡的辉光,与云青所见的所有白骨都有些不同,它灵气十足,干净优美。骨刺的尖端还穿过了一面白骨镜,那个就是毕方用来诱走阿芒的句芒古镜,也是上古神灵的遗物。   他感觉到云青的接近,口中发出沙哑的呜咽声,恐怕是这几日叫了不知多久。他的眼睛牢牢盯着云青,眼里一片茫然而痛苦的碧色。   云青叹了口气:“已经够了,阿芒。”   阿芒听不懂,他挣扎了一下,翅根处撕裂得更严重了。从云青这里看过去,他还真像只落入陷阱的大鸟。   “停下吧。”云青赤足之下黑焰翻滚,她一步步踏空走上来,拨弄着那面被穿了个洞的镜子。   阿芒开始疯狂地尖啸,拼命扭着头看那面古镜,可是他的翅膀被骨刺穿着,根本动弹不得。云青被他吵得耳朵疼,伸出手一把将镜子取下来,阿芒顿时像是脱力般瘫软了,他整个儿被挂在骨刺上,看上去分外可怜。   “听我说……”云青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来,强迫阿芒看着自己。   “已经够了,不要再闹了。”她的声音又低又柔,神情也是说不出来的温和,“我还不想吃掉你。”   阿芒被这个声音吸引了,他突然不再挣扎,而是乖巧地看着她。他眼里的深碧之色渐渐褪去,背后的双翅化作一堆青色的羽毛纷纷扬扬洒落。   翅膀消失,阿芒也失去了骨刺的支撑,云青没有管他,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掉在了底下的巨大头骨之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起来,随我离开。”云青落在头骨上,开始往下走去。阿芒听了她的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摇晃了一下脑袋,似乎也没摔伤,他飞快地跟上了云青。   云青离开这个头骨,腾身飞到另一根尖锐的骨刺上,而阿芒正准备往她那边跳,可是他脚下的头盖骨在这一瞬间动了。云青听见巨大的骨骼摩擦之声,心目一扫,那头骨竟然晃晃悠悠地立了起来,它的脖颈处还连着根残缺不全的颈椎骨,如此纤细的颈椎骨顶着这么大个脑袋,看样子非常滑稽。   不止是阿芒那边,云青脚下的骨刺也突然飞了出去,与其他许许多多的骨头一起构成了一只样子奇怪的骨兽。四周全部都是骨头重组的摩擦声,细碎而尖锐,神魂都被震得发疼。阿芒一脸茫然地站在晃晃悠悠的头盖骨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所有了骨头都在震颤,云青一下没了依托,只能躲避着飞舞的骨刺踏空而行,真气消耗颇大。   她一边单手掐诀一边将句芒古镜往阿芒那边一照,大声道:“阿芒!”   阿芒抬起头,死死盯着镜面,然后忽然消失在原地,那面镜子在他消失的一瞬间放出温润的青光。云青将镜子调转过来,面对自己,心目一看正好瞧见镜子里阿芒那张憨傻的脸。   这时候云青面前传来一阵劲风,她毫不犹豫地向后急退,白骨巨齿在离她仅有一拳之距的地方咬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云青运起心目朝眼前看去,四周皆是刚刚构成身体的骨兽,他们的每一个部分都来自不同的妖兽,看上去十分不协调,但是对于云青而言已经足够致命。这里任何一根骨头生前都是纵横天地的强大存在,没有一个是她能够抵挡的,现在不管它们怎么胡乱组合,单从坚硬程度和数量上来说,就足以让云青焦头烂额了。   “六道无生轮,大妙净光象!”   云青法诀已成,原本以单手结印,后来又立刻以双手补全,她以最快速度将整个术法拆分来做。她两手中指下屈与拇指成环状,指背相抵,其余六指皆指尖相抵,术法一成便有一道白光从她手中激射而出,将整个黑暗的白骨塔照得如同白昼般通明。她这六道无生轮刚刚到手也没多久,用起来自然是不如大日黑天轮熟练,但对付这些死去的妖物可能会更有效一些。   魔道正统之中少有善法,种种神通大多以恶意与破坏为基础,威力惊人,损耗也是同样惊人。这些法术看起来就十分凶残血腥,一下就能与其他道统区分开来,它们讲究的是无生而生,也就是通过付出极大的代价来产生更大的效益。比如朱无瑕与寒晟比斗时以自身血肉壮大天魔,再杀死天魔以其血肉反哺自身。又比如云青在刺杀胡寒眉时以大量鲜血筑成牢笼,她那时候也是先以自己的血肉成术,待术成后又从白狐身上攫取血肉反哺大日净土。   六道无生轮中却有几道颇为出名的善法,其浩大慈悲之意也不逊佛道,大妙净光正是其中之一。   大妙净光之下那些死去多年的白骨都略微避退,云青知道自己术法尚不纯熟,等这些骨头适应一会儿自然就不惧这白光了。于是她也不作停留,踩着升腾的黑色魔焰就一路下冲,手里大妙净光开路,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的空地。前面的骨兽避让开了,可她后面那些却是穷追不舍,云青一路飞奔,几次都感觉到背后被尖利的骨爪划过。   六道无生轮是从佛道中脱胎出来的。大妙净光也是宝生如来的接引之光,若是修至极处,须臾之间便可让人摆脱生老病死之苦。在此光芒之下,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种种苦痛悉数消解,可使神魂清透,灵台一尘不染。它刚好与灼伤神魂的红莲业火象相对,是上等的护持神魂之法,也是六道阎魔宗修行中的重要辅助手段。   三轮相辅相成之下,大妙净光可以很快缓解大日黑天轮真气带来的破坏,同时使阎魔破妄真气不至于侵蚀神魂。   因为这法术原本也不是用来对敌的,所以云青此时几乎不能对这些骨妖造成杀伤,只可凭借法诀中的生气来驱逐这些死去的妖族大能。她向着看不到头的黑暗疾驰,任由成千上万的白骨追在自己身后。她感觉到后背有血流出来,手里的法诀也在源源不断地抽取她刚刚修成不久的六道无生真气,可是她不能停下休整。   云青下去的速度比上来时要快太多了,因为上来的时候不知道会面对什么危险,所以处处警戒,实力有所保留,而下去的时候却是被追赶着逃离。她感觉心目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数不尽的白骨还是手里的大妙净光。真气枯竭在即,她越看越晕眩,只能按下心目,强打起精神往下走。   可是她也不知道这条让人绝望的白骨路到底何处才是尽头。   这么一直一直往下跑,云青感觉维持法诀的手已经接近麻木,腕上的伤势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还有背上被骨兽抓伤的地方现在也只能感觉到些微的凉意了。她心里没有半分轻松,这样下去很不妙,长时间维持不熟练的术法容易损伤神魂,她对伤害的感知正在下降,整个反应都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至今为止她身上的戾气还没有失控过。   如果在这种关头戾气失控,那她多半会借着句芒神力与那些白骨兽厮杀一番。那些白骨兽都死得不能跟死了,它们不惧疼痛,不惧死亡,被击碎又会重组,数目犹如天河之星,根本无法计算。要是这么毫无理智地跟它们耗下去,那云青估计要永远被留在这个妖族圣地与它们作伴了。   云青飞着飞着隐约看见了前方一点完全不同的微光,与白骨的森白不同,与大妙净光的刺目不同,那点光芒微弱而黯淡,却立刻给了她升起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出口到了。   就在云青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她背后十几根长长的尾骨一绞,连成一根几百米长的骨链,巨大的骨兽咬着骨链末端将其往前方狠狠一甩!   云青隔得很远就感受到了如刀割般的劲风,她脚下黑焰一闪,灵巧地侧身躲过,但手里的大妙净光却因为这下移动而没能将面前的白骨兽驱逐开去。它们挥舞着爪子朝云青拍过来,爪风阵阵,冰凉而毫无生气。云青只得不断避让,但是这么一来大妙净光就更加不稳定了。   那条骨链被收了回去,然后再次甩出,这时候的云青被四只狼形的骨兽包围着,在利爪与尖牙之下狼狈闪躲,根本避无可避!   那条骨链急速接近,云青却是突然腾空而立,一动不动了。四只骨狼齐齐张嘴,一下朝着云青咬了过去,她脚下黑焰消失,连带着手中的大妙净光也消失无踪了。她整个人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只见她笔直地下坠,恰恰躲过四只骨狼的利齿,它们一头撞在了一起,齐刷刷地顿在原地,这时候那条骨链也“啪”地砸在了它们头顶,四只交错在一起的脑袋恰好帮下方的云青挡下致命一击。   云青撑起一个玉盾挡住上面坠下的骨块,她眼里只有那点微光,再也看不见什么白骨兽了。   千米,百米,十米,九米……一米!   她能看见外面的毕方正满脸恶意地看着塔里,能看见流小妞站在小舟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还能看见妖道圣者温柔的笑容。   可就在她踏上夭阙塔的巨大骨门时,骨门上下的巨齿猝然合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亲妈……   第一百二十五回   第一百二十五回、天下众生,入我瓮来   一瞬间,鲜血飞溅,骨肉分离,森白的獠牙在温热的身体内交错、啃噬、撕裂。   朱无瑕抬手散去了天魔象,也不看自己眼前破碎的妖兽尸体,径直朝着九鸣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耳边传来魔道圣者愉悦的声音:“无暇,走慢些,若是错过了会有些麻烦的。”   朱无瑕停下了步伐,看了眼不远处饱受战乱折磨的古都,索性席地而坐。她四周游走着无数跃跃欲试的魔物,可是没有谁敢上前试探,她身上的气息太过致命,比起大自在天魔物还要凶恶。   战场之上一片狼藉,浓烟滚滚,尸骸遍地,天色昏沉,口鼻之间都是呛人的硝烟味与腐臭味。朱无瑕穿了身蓝色长裙,色彩柔和明艳,在以黑红为主的战场上格外显眼。她随意坐在战乱最为激烈的地方,如入无人之境。   “是,圣者大人。”她应了一声,字字铿锵有力。   魔道圣者此时远在无妄魔境黄泉圣殿,他听了这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辛苦了,此番事了你须立刻返回东海,一日之内往返几次受得了吧?”   “没问题。”朱无瑕笑着应道。   魔道圣者微微叹息:“抱歉,原本这点小事儿是不需要你出手的,可是大挪移阵被严密监控着,而一日之内能用几次移转乾坤之术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一个了。”   朱无瑕听了便将手放在寒灰鞘上,按剑答道:“能为圣者大人效力,此乃无暇之幸也,圣者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魔道圣者独自一人在黄泉圣殿中徘徊,他走到一片漆黑的魔纹面前,用手指细致地描摹其纹路:“东海可有什么难解之事?”   朱无瑕原本想说没有,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一人:“圣者大人可曾读过《悬铭记》?”   魔道圣者手上的银饰交缠成网,散发出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他顺着这蜿蜒曲折的纹路一点点向下:“你想说仲观源吧?如果没算错,你现在的进度似乎是瀛洲,应该与他碰不上面才是。”   “未曾见过,但听了些传言,感觉此人可能不简单,现在问来也算有备无患了。”朱无瑕虽然一贯以行事疯狂著称,可实际上却谨慎心细,思虑周全,“他曾说过魔道以黄泉为尊,此言我只听圣者大人你提起过,而我魔道正统几万年不曾出世,他是怎么知道的?”   魔道圣者手里一顿,银饰颤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声音回荡着空旷的黄泉圣殿里,显得分为诡异。   他低笑一声道:“话是不错……可是我的无暇啊,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且认真数数眼下的道门圣地到底有几个?”   朱无瑕怔了怔:“妖道清川山府,人道墨陵和履天坛,仙道眠凤廊与神隐门,佛道归灵寺,鬼道……”   她数到这里就停住了,鬼道酆都城与魔道无妄魔境差不多,因为宗门所处的地界实在难以寻找,所以不算在圣地里面。   “明白了?”魔道圣者问道。   朱无瑕有些难以置信,说是七大圣地却有一个从未出现在修行者视线之中,而她修行这么多年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她一直误以为鬼道酆都城是圣地之一,可好几万年来这么多修行者不可能都弄错了啊,为何至今为止没有人提出来过?   “……到底是谁选出的七大圣地?若是约定俗成,难道不应该只有六个吗?”她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一个结论,一时间把最开始的仲观源也给忘了。   魔道圣者隐约是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看,这里面费解的地方简直太多了。为何明明只有六个圣地,所有人都说成七大圣地?这六个地方是谁选出来的?它们为什么会存在,或者说谁选择让它们这样存在?既然这几个地方都能成为圣地,那么同为正统的酆都城与无妄魔境怎么就不能?圣地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朱无瑕无言以对:“还请圣者大人指点。”   “你最开始问了仲观源,那我现在告诉你,他就是圣地嫡传。”魔道圣者又一次回避她的疑问。   朱无瑕感觉这么短短几次问话间传递的信息太过庞大了:“可他明明是个普通人啊,这几个圣地有些什么传承我还是辨别得出的……”   魔道圣者的指甲划在那些魔纹之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因为道统已失,所以他看起来就是普通人。其实不光看起来,实际上他也是个普通人。”   “道统已失!?”朱无瑕手里的寒灰差点掉在地上,就算她现在经历的是道统之争,就算她知道千年前有一场倾天之战,可她还是不能理解“道统已失”这四个字里到底承载着什么。   “第一圣地,在你刚刚提到的六个圣地之上确实还有一个圣地……也就是神道圣地。”魔道圣者的手离开了这道漆黑的魔纹,挪向它下方的另一个魔纹,这魔纹色彩繁复,变幻万千。   “……还请圣者大人明言。”朱无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她现在的辈分与修为要想接触到这种秘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魔道圣者此时却毫无芥蒂地说给她听,此举可谓是意味深长。   朱无瑕听得起劲,魔道圣者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索然无味,他懒散地靠在黄泉圣殿的墙壁上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道统没了,所有神都没了,然后天底下再也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了。”   朱无瑕突然觉得“没了”还真是个可怕的词,它比起“死亡”来得更为彻底,更为直截了当,更为无声无息。   “无暇,道统没了,这个存在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不会再有人记起神道的事情,那些曾经的辉煌现在全都只能存在于凡人的神话小说集子里,仲观源写的东西未必是杜撰……你明白吗?”魔道圣者似是嘲弄又似是叹息,他的声音里带着朱无瑕从未听过的疲惫。   “圣者大人……”朱无瑕此刻竟有些哽咽,她向来流血不流泪,一辈子从落地到现在也没有哭过一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这么短短几句话触动了。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在为整个道统的存亡而战。胜了,那便与魔道弟子们一同在这条道途上继续走下去,败了,那他们脚下就连路都没有了。   可是天下大乱,战乱渐起,这世上哪一脉正统传承都是不逊于他们的,胜负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   也许此时此刻万千魔道弟子的性命,他们的无数种信念,无数次搏杀,全部都会变成后世凡人手里的一本册子,让人闲暇之时翻阅,打发时间,博人一笑罢了。   朱无瑕不甘心——换了谁都不会甘心的。   “我在呢。”魔道圣者将手指放在那个色彩变幻的魔纹之上,那条魔纹在中间突然断开,他盯着断裂的痕迹道,“只要还有一个魔道弟子活着,我都会护他到底的,这正是所有圣者之所以成圣的理由啊。”   朱无瑕咽下要说的话,握着寒灰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坚定,她的手稳如磐石:“无暇亦愿为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望向九鸣城,一条金龙载着胡寒眉往十万大山的方向飞去,朱无瑕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朝着她们的方向挥出了手中的寒灰!   *   “圣天香真是不可理喻。”   神隐门通天神脉的影壁前站了个白发素衣的少年,他对影壁之内的仙道圣者说了这么句话,神色冰冷,也听不出多少感情起伏。   “好了,开口圣天香闭口圣天香,改天你是不是也要直呼本座名讳了?”仙道圣者不耐烦地骂道,“本座总算知道清虚子那些坏脾气从哪儿学来的了,苏悼白,以后你离本座的弟子远些!”   苏悼白被他骂了一通脸色也是一点不变,他道:“无妄魔境不愿交人。”   “无妄魔境把黄泉交了出来那才奇怪,他们现在就指着这命根子呢。”仙道圣者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圣天香踪迹诡秘莫测,行事也是一等一的不合常理,不过凡事总归有迹可循。你每次被魔道一激就开始跳脚,知道的说你修行的是太上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霹雳堂来的,满肚子都是火药。”   苏悼白冷然道:“哦,莫非要我跟圣者大人一样,就算满门死光了也脸色不变吗?再说,我修行的是太上玄灵道而非太上忘情道。”   他有意加重了“圣者大人”几个字,仙道圣者一听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懒得理你,不交人就不交吧,反正这段因果他总会偿清楚的。你过段时间再去一次无妄魔境……不,还是让洞玄子去好了。”   苏悼白嘲道:“怎么偿?还有神霄子设计杀死荣道子的事情……”   “闭嘴。”仙道圣者终于忍无可忍,“既然你总是耿耿于怀,那本座就给你把事情讲清楚了!”   苏悼白冷淡地看着影壁里面那道模糊的影子:“愿闻其详。”   “镜离做得很好,此事中他几乎是完美地迎合了所有势力的要求,没有半分偏颇。”仙道圣者不等苏悼白开口就说道,“本座想要胡寒眉死,所以他想办法杀了胡寒眉,虽然中间用了点小手段,但他知道本座不会在意这点东西。”   “这点东西”指的就是荣道子的性命。   “这其中的因果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本座以青鸟报信帮他识破鬼圣覆盖在九鸣城的结界,所以他炼制夭阙索和镇妖塔帮荣道子制住胡寒眉。而十二年前本座明明可以在鬼圣建好结界的一瞬间通知他,可是本座没有,本座在结界建成的那一刻用了速度最慢的报信青鸟,那鸟儿飞了半月才到他手里,人道首战伤亡惨重。所以他这次相助的同时也留有余地,这点保留导致了荣道子身陨。”   “这其中是环环相扣的,以器物之助换器物之助,以道统之损换嫡传之殒,他没有什么过失,处理得极为妥当。”   苏悼白显然是不知道十二年前仙道圣者从暗中帮助人道的。报信青鸟在鬼道遮蔽九鸣城天机的那一刻从通天神脉飞出去,半月之后才到了人道圣者手里,那时候人道圣者一看信鸟的出发时间就大概能猜到仙道圣者有意要拖延了。没想到如此因缘果报,他在十二年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分毫不差地偿还了。   仙道圣者想要一次性把苏悼白的嘴给堵上,于是一口气说了下去:“还有魔道那边,十二年前镜离放黄泉一条生路,十二年后他助黄泉杀死胡寒眉,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   苏悼白皱眉:“一件?”   可是这两件事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关联啊。   “十二年前他做了点手脚,将黄泉引去十三障中的古寺,那儿藏了归灵寺的舍生弃命诀,是为了郑真真准备的……”   “郑真真是谁?”苏悼白越发弄不明白了。   仙道圣者又不耐烦了,他骂道:“闭上嘴听着,不许问!”   苏悼白看惯了他这幅样子,于是沉默着立在原处,一声不吭地听了下去。   仙道圣者接着道:“总之,在那之后圣天香也参与了设计,郑真真被炼成傀儡,肉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十二年后圣天香从镜离那里要了胡寒眉的心脏,两者合一,得到一颗好棋。”   苏悼白虽然还是不知道郑真真是谁,不过也理解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所以魔道圣者给了他什么?”   “不知道,不过据本座推算,应该也是一颗好棋。”仙道圣者说得含糊。   苏悼白心想那不是废话吗?谁知道“一颗好棋”到底是怎么定位的啊。   仙道圣者似乎也在沉思这个问题,他掐算了一会儿,这次缓缓道:“方才又算了一遍,看来圣天香也是不愿沾一点因果业报啊……”   苏悼白这回也不催了,反正仙道圣者自己会慢慢讲出来。   果然,隔了一会儿仙道圣者似乎再次确认了一遍,这才道:“此事九鸣城损失巅峰天妖一名,我宗两位嫡传伤亡。魔道在胡寒眉之死上有一半的责任,而圣天香此次似乎承了公孙魇花什么恩情,于是打算补上这个差数。还有我宗,荣道子之死魔道占三分之一,灵飞子那就全是魔道的责任了,他既然不愿意伤了黄泉,那估计也是要想办法顶了这段因果的。”   “这么算来……我也大概知道他要弃些什么子了。”   就在他打算道出这些子是什么的时候,有一人移转乾坤出现在了影壁前面,那是个白发青年,穿着身月白色长衫,长发如瀑,皎皎如月。   苏悼白看着自己边上的青年道:“清虚子,你不是带军往西南海域去了吗?”   清虚子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漠然而清冷:“黑龙王与金龙王叛了,我轻易制住了黑龙王,正要帮助青龙王拿下金龙王,没想到大意之下让金龙王以真龙极焰点燃神魂,直接与我军同归于尽了。”   苏悼白还在消化他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清虚子立刻又抛出了另一个重大变故。   “还有一事,魔军击溃妖军,但是追击之中深陷泥沼,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九鸣城。而眼下履天圣坛开始攻打魔军驻守的九鸣城了,请圣者大人指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仙道圣者的身影在影壁之上渐渐淡去,他缓缓道出四个字:“静观其变。”   *   云青从容地走出了夭阙塔的白骨门,那上下两排狰狞的獠牙间,突然出现的阿芒正赤手空拳地支撑着。   尖锐而粗壮的兽牙从他的脚下穿过,从他的肩头穿过,地上的血水中还夹杂着骨头渣,也不知是阿芒的还是这些妖兽的。他用血肉之躯替云青扛起了这个猛地合拢的白骨门。   云青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向妖道圣者躬身施礼:“如圣者大人所言,我与十万大山算是前嫌尽弃了。”   妖道圣者点点头,神色柔和:“且回吧,魔尊不必担心我宗追杀了。”   云青洒然一笑:“我从未担心过。”   她将手里的句芒古镜对着阿芒一照,阿芒千疮百孔的身子一下就消失在了骨门之间,然后出现在了镜子里。云青拿着镜子对妖道圣者说:“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妖道圣者摆了摆手道:“也是清川山府所藏的法宝,若是魔尊喜欢便拿去吧。”   毕方不满,酸不溜秋地道:“嘁,你和她关系多好?还送东西呢……”   云青装作没听见毕方的话,向两人告别后便往流小妞的小舟上去了。流小妞解下系舟的绳子,载着云青缓缓朝着湖对岸划去。   “恭喜魔尊脱困。”   “多谢了。”   两人之间再无他话,他们沉默地呆在这条狭小的舟上,摇摇晃晃地往南方驶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但是雾气还是很浓,空气之中湿冷的感觉越发明显。这片茫茫雾霭之后又是天高云阔,又是烽烟四起,又是万物生生不息。云青看着这些流散的白雾,心下突然渐渐沉静了下来,那点戾气仿佛随着这次在夭阙塔中长久的奔逃而消失殆尽。四周的白雾温柔地包裹着小舟,亦是温柔地覆盖在这湖面之上,微风轻抚就消散一些。   这片雾霭将她与这片广袤地天地连在一起,心跳随着天地吞吐灵气而渐趋平缓,呼吸随着星辰明灭而起起伏伏。她明明能听见万事万物的嘈杂之声,但内心却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宁静,这种与天地趋同的安宁需要她花很长时候去体味,参悟。   过了不知多久,云青感觉到小舟的摇晃停了下来,她深深看了一眼背后被浓雾遮蔽的夭阙塔,塔前妖道圣者冲她莞尔一笑。   “告辞。”云青拱手一礼,也不知是在向谁告别。也许是她面前的流小妞,也许是这片不再宁静的十万大山,也许是如母亲般温柔的妖道圣者,也许是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的夭阙塔,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可能多少都占一点吧。   云青直接运转方寸盏,再出现时已经身处南方荒野了。这次她没有刻意去掐算什么,反正该来的总会来,她也从不畏惧。   四处都是溃逃的妖军和追捕的魔军,遥远的九鸣城上纯白色的圣环在缓缓扩张,而黑红色的六道生死轮被逼入绝境。天空中黑得没有半分光彩,没有星辰闪烁,亦无皓月当空,仅仅是单纯的黑暗罢了。四周的腐尸味道很浓,魔物造成的灵气污染让修行者几乎寸步难行,硝烟的味道弥散开来,与血腥味一同架构起这个是非之地的背景色。   还没等云青站稳脚跟,一柄黑色魔剑就贯天彻地而来,一下在她面前斩开一条巨大的裂隙。漆黑铠甲的易渡握着重剑落在她不远处,他神色冷硬,面容如同雕塑般严峻,身后的血色披风在烈火中飞扬。   “跟我回去。”易渡口气十分强硬,他冷冷地道,“或者你想死在我剑下?”   云青闭着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她反手从身后拔出昆吾,神色极柔,刀上却杀机森然。   她话里也带着点笑意:“杀了你似乎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结束,全文过半了。标题随便取的,千万别多想。   这卷末尾就不作例行总结了,我这么话唠,大家肯定都烦了qaq……   这卷重点是清川山府,下卷会开启新地图,神隐门。嗯,所以下卷就是云青在神隐门的快乐生活了。   虽然还是篇小冷文,但我对它的热情却从来没有减退过。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不管是经常冒泡鼓励的几位还是从来不出现却默默订阅的人。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是不会写到现在的,现在我也终于体味到了与读者们相互扶持着走过的感觉。   每一次鼓励和称赞我都记得,每一次批评和指正我也放在心上,每一位读者大人我都好好珍惜着。写了四十几万字收获最大的是这种一边写一边悟道的感觉,还有你们大家。   感谢不断砸地雷的几位,每次收到霸王票都会觉得自己让大家颇费了,实在是受之有愧,只有更努力写得更好些才能回报大家。也要感谢推书的大人们,收藏数有很多都是推书来的……真的是帮了大忙。   就算只有一个人在订阅,我也会认真把它写完的,这是我可以许下的最陈恳的诺言。   ……结果我还是话唠了半天啊摔!   第一百二十六回   第一百二十六回、千变百象,万化一心   刀与剑闪电般交错。   清冽的光于刹那间撕破昏黑的天色,如同怒放的莲花一般盛开在两人之间。云青手中的昆吾化作却邪,刀刃极薄,刀身修长,清辉熠熠,外邪不侵。易渡手上那柄漆黑的重剑却是看不见什么锋芒,钝而质朴,厚重雄浑,剑势如其人一般肃杀冷硬,血腥味重。   云青感觉到施加在重剑之上的力量渐渐增加,于是选择一击即退,她刀刃一转,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开了重剑。易渡冷笑一声,手腕下压,黑色魔焰从剑身之上升腾起来,毒蛇般咬上了后撤中的云青。   云青单手掐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黑色火蛇挡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易渡的修为显然更加深厚,他的那条黑蛇一下分化出九首,张嘴一咬就将云青的黑蛇整个儿吞了下去。云青手里几乎不曾停过,她先以火蛇缓了易渡攻势,这边又在准备更为复杂的法诀,眼下易渡突破防御,她也只能单手提刀迎击。   青色光芒照射在黑色魔焰之上,魔焰如同冰雪般消褪而去,清冽而浩然的清光洒落在这片荒野之上,显得颇为违和。云青迅速转退势为攻势,猝然将却邪前探几分,直接撩上了易渡那柄漆黑重剑。易渡顺着她的力道后撤半分,待她攻势衰颓便向前迈出一步,黑甲铮铮作响,重剑如山岳般横扫而去。   云青瞬间感觉万千山岳之力加身,差点一下跌倒在地,这时候那看似迟缓的剑招已经逼至她眼前,易渡面无表情地握着剑,背后隐隐闪过地狱虚像。他修为比云青要高深,并且在剑势、剑气、剑招的配合之上也颇为纯熟,而云青的御敌手段基本上除了神通就什么都没有了。看情况他是想拉近两人距离,直接以修为压制云青,再用剑招强行击杀她,完全不打算给云青施展神通的机会。   此时云青刚用过方寸盏,这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最好的一次性拉开距离、躲避杀招、争取时间的手段。   云青这会儿与易渡不过一剑之遥,她突然睁开眼,眼中漆黑无瞳,看不见的因果波动蔓延到手中剑上:“却邪伏心!”   刀尖上的青光如同烛火般闪了一下,光色中一片空净清幽,乍一看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但再细看又觉得这刀身之上倒映着一个缤纷而壮美的世界。整把刀都散发出静谧而深沉的气息,剑锋带起的劲风在云青四周停止了,剑身上的黑色魔焰消融殆尽,,连凶悍无畏的剑势也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云青利用天书强行跳过掐诀的部分直接使用神通,这“伏心”对神魂的震慑制造出短短一瞬间的迟滞,而这短短一瞬间的迟滞中云青能做到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云青掐诀的手势快到看不清楚,十指间闪动着金色光辉,她正试图借着易渡一瞬间的放松一边后撤一边完成法诀。   “地狱道,十死无生!”易渡沉声呵道,他几乎不需要掐诀就能完成法术。   易渡轻易就能看出云青在想些什么,他背后的地狱虚像逐渐凝实,云青几乎能听见其中的哀嚎嘶吼之声。那里面是满溢的血色,无数恶鬼在被酷刑折磨,它们产生的庞然恶念逐渐撕开地狱虚像。一只爪子突然从虚像中化实,一把抓住了云青的却邪刀刃,这爪子如同被铜炉煮过一般皮开肉烂,十分可怕。   接下来无数恶鬼从地狱中爬出来,一点点顺着却邪刀身往云青的方向抓去,他们被却邪上的凛然正气化作飞灰,可是死了一批还有无数只恶鬼顶上来。这些恶鬼原本应该依靠易渡的真气支撑,但此地已经属于九鸣城的六道生死轮影响范围了,它们会自行汲取天地灵气,也就是说易渡几乎没什么消耗。   云青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她这边法诀也已经完成:“阎魔破妄轮,静息知罪象!”   几乎所有恶鬼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僵住了,连同易渡背后的地狱道虚像也突然一阵动荡,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厉色。   云青脚下黑焰升腾,一瞬间退开百米,她的声音悠扬而温和:“司其命时,掌其阴理,唤吾阎罗,遮止罪愆!”   随着咒言一声声传出,易渡背后的地狱虚影重新由实化虚,最后竟然如同烟雾般一点点散尽了。   易渡平静地看着她:“传承才到手三日你便能成静息知罪象……此等天资实属可畏。”   说着他手中重剑便幻化成黑色巨龙,在天空中吞云吐雾,然后朝着云青疾驰而去。云青皮肤上泛起金色,身法一下提升到了极致,险之又险地擦着嶙峋的龙鳞躲过了。可是这条黑龙如易渡的剑势一般,虽然雄浑却好不迟钝,它极快地回首一咬,云青无处可避,只得抬手握着它的獠牙,那只手一下就被凶猛的黑色剑气贯穿,伤口密密麻麻,整条手臂连带半边身子都浸泡在鲜血之中。   这时候云青的语调也没有半点起伏,她一边撑着翻腾不已的黑色巨龙,一边温和地将最后一句咒言诵完:“听吾示语,静息知罪。”   八字落音,所有恶鬼皆伏跪在地,消散无形。   易渡不知道,云青此时不仅能成阎魔破妄轮的静息知罪象,还能成六道无生轮的大妙净光象。这两者她都只是很零星地看过一遍,参悟得不怎么透彻,不过在天书的帮助下,要用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同宗同源,出招也好,接招也罢,基本上都是离不开这么一个套路的。和云青平时喜欢先手布下大日净土一般,易渡在占据先机之后也试图将地狱道拉入人世,但是云青迅速成了静息知罪象,让他只得放弃了这一想法。   阎魔乃是百鬼总司,判罪司命,赏善罚恶,正好与地狱道相克制。而静息知罪象则能定神魂,明罪愆,静心神,对恶鬼更是极为克制。想来易渡也不知道她能这么快将阎魔破妄轮运用起来,这才选择以消耗最小的地狱道对付她。第一下正面交锋云青除了手上的一点外伤,基本上是将他压制住了。   这时候地狱道降世被强行中断,易渡再想要转换其他术法便麻烦一些。云青利用这点时间迅速成九首蟠虺,巨大的黑焰魔蛇替她顶着巨龙。两者顷刻间扭作一团,地上飞沙走石,裂纹无数,云青脚下黑焰一闪,腾空而起。   易渡也紧随其后,在百米外与她遥遥相望。   “三日来你倒是长进不少。”易渡嘲讽地看着她被血染红的半边衣衫。   云青谦逊而温顺地垂首施礼:“谬赞了。”   她现在这副样子几乎无法与不久前那个叫嚣着要取他性命的样子重叠起来。   易渡神色漠然:“怎么样的赞扬对你来说都不过分,当世之间能胜过你的嫡传弟子实在少之又少。”   他说着赞誉的话,看云青的眼神却像看死人一般。   “此言差矣,光是我见过的人里,朱无瑕、宗无神、清虚子等人便远胜于我,乐舒、宋离忧、洞玄子亦是不逊于我。况且这世间远不止嫡传弟子,还有像苏悼白这样的圣地前辈、东海那些活了千载万岁的隐士,甚至还有……”云青顿了一下,忽然轻笑一声。   她缓缓道出两字:“圣者。”   易渡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狼子野心。”   “非也,是愿宏志坚。”云青毫不脸红地往自己身上贴金。   易渡显然很少见过像云青这样脸皮很厚还特别能装腔作势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就直接伸手召回黑色重剑,然后一剑横扫而出。   云青又差点笑出来,他这明显是说不过就直接提剑揍人的架势。当下云青也毫不迟疑地挥刀格挡,这次她手里的却邪化作真刚,刀身坚不可摧,与那重剑交接之后发出铮然之声,颇为刺耳。   云青力道不如易渡,又是在半空中没有着力点,于是不断被他往后逼退:“这次若是逮了我回去,师尊可有什么惩罚?”   “你会在乎这个?”易渡语气里总是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他剑上的黑焰与云青刀上的金光相持不下,忽明忽暗。   云青脸色一点不变,她刀上的金光与皮肤上的金光凝成一片,在洗髓经加持下瞬间压制住了黑焰:“就是有点好奇……我师尊这种一丝不苟的人,到底会拿我如何处置。”   “若是我说收回传承,粉碎根基,打落红尘,转世重来,你信不信?”易渡开了个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玩笑的玩笑,他身后的血红披风随风而舞,黑焰里渐渐浸透了血红。   云青周身都被红莲业火包围,但她神色间还是看不出什么痛苦之意:“不正是应该如此么?”   “他最近忙得很,可不会选那么麻烦的办法。”易渡摇头否认了之前的说法,森然道,“直接叫我杀了你便是。”   “哦,他觉得你能杀得了我?”云青手上的大日黑天轮也开始发烫,开始以极为细微的幅度旋转,她腕上受过重伤,这么一转起来更是连皮带肉都疼着。   易渡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云青失笑道:“……你想多了。”   大日黑天,轮转迁延!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将她流出的血都吞噬干净,那上面的温度炽热得可怕。   “大日黑天,轮转迁延!”几乎在云青发动这招的同时,易渡也诵出真言,两人选择在同一个时机放了同样的术法。   他们所处的地方突然降下一片混乱与黑暗,这种磨灭灵气的乱流碰撞交汇,一下扩张到整个南方荒野的上空。天幕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撕碎,大地与星辰的沟通被强行隔断,天地间出现了清浊不分之景。整个天地间仿佛一下被利刃扎出无数个漏洞,万事万物都顺着这些看不见的空洞往深渊陷落,落入不知何处。   四周来不及躲闪的妖族和魔军要么被拖入虚空之间,要么直接就被混乱的力量撕扯成肉末。以易渡与云青交手之地为中心,除这两人外再无活物。   云青还在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这门术法的滋味,说实话,并不疼痛,但比疼痛来得可怕很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不见,从四肢末梢开始,手脚、胸腹,内脏,接下来也许就是头颅和心腔。这种感觉就像被人塞进了磨盘之中,一点点研磨至粉,最后陷落到不可知的地方。   她的意识一片清明,心脏处的天书微微震颤,将她身上的因果与这片地域强行割裂。紧接着,仿佛在重现刚刚肉身消失的过程一般,她的手脚重现生长出来,内脏恢复完全,连手上的伤痕也与之前一模一样。   只要天书存在着,那么除了能够强制篡改因果的圣者,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肉身上杀死她。而圣者不会对圣者以外的人出手,所以说她几乎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是她必须一次次体会死亡的感觉。   就算天书能篡改这种因果,让这个世界接纳她存活的“事实”,她自己却是忘不了那种被杀死的感觉的。而在天书尝试修补因果的时候,她可能需要经历很多次这样消失、重生、消失、重生,直到这种因果完全与大世界融合,没有半分不协调的地方。   不死,从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会死无数次。   这种感觉会让心智不坚者彻底崩溃,或者完全迷失在生死之间。云青利用天书做这种事情仅有两次,第一次是对阵黑龙王之时,那时候天书自行发动,她几乎没有什么感受就已经过去了。可是第二次却是她自行催动的,死亡的过程被定格成一个又一个,乃至无数个瞬间,她在被天书无限拉长的时间里体味这种感觉,这种痛苦实在难以言说。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外界的混乱终于停止下来,云青感觉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她神色漠然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繁复而艳丽的长裙,裙摆处是大朵大朵的凤尾花,那人的衣衫已经破碎不堪,露在外面的脊背看起来极为优美。他裙摆下的身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一股股的鲜血从裙下涌出来,滋润了大片焦土。他的面容被长发遮挡着,但还是能看出一种不同于女子的艳色。   “茉莉是香中小人,常与你说要换种簪花,你为何就是不听呢?”   云青走上前去,俯□子,轻轻地合上那人无神的双眼。地上散落着几瓣白色的茉莉花,即便入了土,沾了血,也显得小巧精致,纯洁可爱。这香味让人印象深刻,云青从来不曾放松警戒,看见易渡的那一瞬间她就能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了。   “千变……师兄。”   千变百象,万化一心,无人可识其真容也。   无妄魔境,黄泉圣殿,魔道圣者纤丽的手指覆盖下,那段变幻万千的魔纹也走到了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便当小能手。   伏笔在上章【“我在呢。”魔道圣者将手指放在那个色彩变幻的魔纹之上,那条魔纹在中间突然断开,他盯着断裂的痕迹道,“只要还有一个魔道弟子活着,我都会护他到底的,这正是所有圣者之所以成圣的理由啊。”】   之前也隐约提起过一些东西,比如千变以六道无生轮入道,兼修大日黑天轮,刚好对打的时候也只用这两门……比如易渡和苏悼白修为差不多,云青在苏悼白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但是这章打太久了……其实千变这个道号也是为这章起的……   今天有个基友说我想阴谋想太多了我一定很适合去宫斗……呃……真的吗?   感谢大家的地雷啦么么哒!!祝大家看得愉快~   第一百二十七回   第一百二十七回、落子已定,收拾残局   云青在南方荒野找到龙淮和胡寒眉时,她们被困在了他化大自在天中已有大半日了。   “快点。”胡寒眉冷眼看着在她身边尝试解除术法的云青。   云青手里的动作一顿,但马上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掐诀了:“……”   龙淮在黑暗中挣扎了一下,伸长腿想要踹胡寒眉:“吵什么啊,你先帮我解开,别管狐狸精!”   “我还没弄清楚。”云青对破灭天魔宗了解不多,虽然在南海的时候常看见破灭天魔宗弟子使用他化他自在天,但这法门也没用在她身上啊。   龙淮疑惑道:“没弄清楚什么?”   “……怎么解。”云青很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手里虽然在忙但总是不见什么成效。   从古战场开始她就一刻不曾停过,不管是逃离夭阙塔还是击杀千变,这都是极耗心力的。尤其是与千变那一战,对方修为比她高深,对于两脉嫡传的运用也要比她强上不少,一场打下来她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地方是完好的,她现在能站着已经是可喜可贺了。   处理掉千变的尸身后,云青也没什么管用的手段恢复伤情,只得先想办法回无妄魔境。可是离这里最近的大挪移阵在九鸣城,而这边履天圣坛已经开始进攻九鸣城了。她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看个究竟,没想到在路上捡到了被困的龙淮和胡寒眉。看样子她们两人受困时间也不算太久,算起来大概是她与千变碰面之前。   “呵……”胡寒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她冷嘲热讽的机会,“你既然有本事骗了六道阎魔宗的传承,怎么不索性将天魔道也骗来?”   云青笑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出来找你的。胡寒眉半句话噎在喉咙里,隔了好久才道:“……回娘家。”   她的娘家显然就是指十万大山。   “啊呸,谁和你一个娘家啊!”龙淮伸出爪子一挠,被云青一把抓住了,她委屈地冲云青吼,“我可是特地出来找你的!”   云青点点头:“我已经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胡寒眉也忍不住问道:“知道你还在这儿磨蹭,估计这会儿六道阎魔宗的老头子快要把阎魔天子峰给掀了。”   云青又试了一个法诀,他化大自在天还是纹丝不动:“我知道。”   破灭天魔宗的正统传承有两脉,破灭道与天魔道,他化大自在天基本上所有嫡传弟子都会用。可是整个南方只有宗无神一个破灭天魔宗嫡传,而他还在履天圣坛的压制之下,怎么可能有空理会胡寒眉和龙淮?看样子龙淮和胡寒眉是特地出来找自己的,而她们抵达的时间恰好在千变之前,如果她们先一步遇上云青,那么说不定云青就已经利用她们的命数来遮蔽因果偷偷逃离了,千变也不太可能找到她。   云青强撑着用天书渗透这方世界,她嗅不到这方小世界里的因果。这么一来基本上也可以确定是谁在里面推波助澜了,可问题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你快点啊!腿也麻了!”龙淮也等不及了,她小声嘀咕着,“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本来还有一道玉带羹的,可是还没洗好笋就出门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打算,直接叛离还是回宗认罪?”胡寒眉心里觉得她应该会选前者,毕竟黄泉这个人不像是会老老实实听话受罚的。   “回宗,认罪领罚。”没想到云青中规中矩地答了。   胡寒眉颇为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实在是无法从她神情中窥见什么端倪:“真的假的?”   “六道阎魔宗待我不薄,且此事本来就是我不对。”云青淡淡地说道。   胡寒眉觉得这句话虽然是真的,但黄泉这么说出来就有种奇怪的意味:“你真是这么想的?”   云青脑海中闪过千变的话——“他最近忙得很,可不会选那么麻烦的办法……直接叫我杀了你便是”,她温和地笑了笑,数道法诀一并打在他化大自在天之上:“自然是真心实意。”   他化大自在天轻轻地震颤了一下,然后化作缕缕黑焰消散不见。   “好了。”云青起身望向九鸣城,“我们回去吧。”   胡寒眉也看见了九鸣城上空那道正在缓缓扩张的圣环,她平静地道:“你在开玩笑?从九鸣城走那不是直接撞上了履天圣坛吗?”   “总不能让龙淮飞渡南海吧……”云青也有些无奈,“有无神师兄扛着,履天圣坛的攻势应该不会波及我们的。”   云青把话说得很满,反而透出几分不自然。履天圣坛乃是人道的战争圣器,有毁天灭地之威,当年胡寒眉就是在它的威慑下不敢靠近慈安城半分。按说宗无神的修为虽然接近胡寒眉,但还是有些差距的,根本不可能完全抗住履天圣坛的攻势。再者,就算是有六道生死轮加持,宗无神所修的天魔道也不可能完全运用这东西,这与受人道万千祭祀掌控的履天圣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   胡寒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居然能这么理所当然地看着你师兄被人道圣器打压,还想着在他掩护下逃离?”   龙淮这时候还没能跟上她们的话题,只是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我能飞啊,不过别想骑着本公主渡南海就是了。”   云青认认真真地解释道:“镇守九鸣城是无神师兄的使命,他自己选择了让大部队追击妖族残军,然后孤身守城,那么就应该承受这种后果。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认罪领罚,闭关静养,没必要跑去承担他的失误。”   胡寒眉乍一听觉得云青说得有道理,但细想还是觉得心冷:“随你,那就走吧。”   云青拍了拍龙淮:“走。”   龙淮瞬间身化金龙,让云青和胡寒眉跳到了她的背上。   “六道阎魔宗的惩罚估计轻不了,你真想好了?”胡寒眉又问了一遍。   云青点了点头。她觉得应该问题不大,原因就如魔道圣者一直以来所说的,因为她是黄泉。   天空中的圣环不染半分驳杂之色,它圣洁而纯粹,每往九鸣城迫近一分就将九鸣城以南的黑暗驱散一分。人道现在已经将九鸣城以北的所有失地全部收回,愿力供给十分充足,自圣环升空后几乎是昼夜不息地亮着。   魔道最大的劣势就在于难以从无妄魔境获取补给,魔军几乎是一日比一日少,他们守起城来比妖道还更艰辛。但比起妖族,魔军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破灭天魔宗弟子,他们悍不畏死,一条命换几条命的事情在战场上比比皆是。这点在与人道的碰撞中显得更为突出,人族大军虽然数量占优,但总有些良莠不齐。   人是种很复杂的生灵,他们有些可以出卖种族换取性命,有些甚至临阵弃甲而逃,但是也有些人比破灭天魔宗弟子还像是为战场而生。越是复杂就越容易发生意外,原本占据优势的妖族转眼间就败退了,而现在占据优势的魔军不知会有何下场。   云青乘着金龙落在了城中的大挪移阵上,她与天空中操纵六道生死轮的宗无神遥遥对视一眼。   “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她传音道。   宗无神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冷硬:“誓与魔道共存亡!”   云青点了点头,眨眼间消失在大挪移阵之上。   与此同时,宗无神驾驭着六道生死轮如飞蛾扑火般攻向了履天圣坛。   *   “黄泉此番犯下大错,还请师尊责罚。”   阎魔天子峰,偏殿。   那个熟悉的黑红色生死轮屏风里面,遣渊魔尊一言不发地坐着。这种寂静之中六道生死轮的图案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中央处轮转圣王的眼睛似乎在死死盯着屏风前的云青。   “师尊?”云青见他没有反应,于是重复了一遍,“黄泉此番……”   “哦,你还知道回来。”遣渊魔尊气极反笑。   云青镇定地道:“自然知道。”   遣渊魔尊当了宗主这么久还真是没碰过云青这种肆无忌惮的家伙,他严厉地道:“那你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些什么错吗?”   云青沉思了一下,一一数来:“心性有暇,骗取传承,私逃禁闭。”   遣渊魔尊似是冷笑了一下:“就这些?”   云青看见那屏风上轮转圣王的眼睛突然瞪大,一股凶煞慑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恍如无数修罗恶鬼降世。她伤势未复,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她按着腕上炽热的伤口跪倒在地。   “就这些。”云青的声音极为平稳。   遣渊魔尊缓缓叹了口气:“你之前击杀灵飞子后想必大长老就同你讲明白了,正统之间,不杀嫡传。那时候本座只当你是戾气入体,不能自已,于是轻轻放过也没有多少责罚,甚至连大长老也出面从神隐门手中保下你……”   “现在看来那时候就该让你去六道轮回中受刑,这样你也不至于杀到自己同门身上。”   云青垂着头也看不清神色,她双膝抵着冰冷的石板道:“请师尊责罚。”   遣渊魔尊一挥袖子:“暂且由执法弟子将你收入地狱道,受八寒八热地狱之刑,这期间长老们会决定到底将你作何处置。”   “弟子遵命。”   漆黑的通道在云青脚下裂开,就像是地面张开了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嘴,那下面有无数恶鬼哀嚎痛哭。云青双足双手上都出现了漆黑的锁链,这些锁链的末端被整整四名穿着黑色道袍的执法弟子握在手中,他们领着云青一步步走入地狱。   第一百二十八回   第一百二十八回、无神陨落,机关算尽   张小武蹲在地狱道的囚笼之外,小声对里面的人说道:“黄泉魔尊,无神魔尊陨落了。”   那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张小武也看不清具体情况。六道地宫分别与六座主峰相接,地狱道在掩月峰下面,离云青的望月峰颇为遥远。云青所处的八寒八热地狱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虽然可以和地宫保持联系,但是与地宫之间是无法相互影响的。张小武这几天让金龙女陪着威逼利诱了好几个六道宫中的守卫弟子,终于想办法联系上了她。   “你怎么来了?”云青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但比平日里要低沉不少,想来是这几天受尽折磨了。   张小武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来:“我弟弟最近找了名道侣双修,他道侣的哥哥的师父在地狱道中管事,于是我又通过这名管事找到了……”   “咳咳……”云青突然咳嗽起来,她打断道,“你来干什么?”   张小武心想一定是自己太啰嗦了,黄泉魔尊在八寒八热地狱受刑这么多天哪里有心思听他废话。于是他立刻道:“望月峰上大家都盼着您回来呢,于是两位姑奶奶先差我过来瞧瞧……”   “你刚刚说宗无神陨落了?”云青又打断了他的话,话里有几分急促,听起来呼吸不是很畅通。   张小武一愣:“对,刚刚传来的消息。”   地狱道中的云青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断断续续了:“那么……咳咳,想必不久之后我便能从地狱道里出来了。”   张小武不解,这宗无神与黄泉魔尊隔了十万八千里,两者几乎没什么交集,怎么黄泉魔尊就知道对方一死,她就没事儿了呢?   “黄泉魔尊啊,这个……还要呆多久我是不清楚的。不过您冷了饿了都跟我说啊,我给您送吃的来,百鱼羹熬了一天多,今日正好能吃了。”张小武絮絮叨叨地对地狱道中的云青说道,“还要,公主要养鱼,胡姑娘要养鸡,您看我这该怎么办是好……?”   “宗无神是谁杀的?”云青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她似乎在竭力平复呼吸。   张小武又愣了:“这就不知道了。”   “是么……”云青似乎又开始思索什么了,那边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张小武接着和她讲龙女和胡寒眉最近把他折磨得有多惨:“您是不知道啊,胡姑娘天天嚷着要吃鸡,这龙公主又偏要与她作对,我只能琢磨着如何做出鸡肉味的鱼和鱼肉味的鸡好把两边都给糊弄过去。”   “哦,原来今天吃的不是鸡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他头顶传过来。   张小武顺口就答道:“是啊!不然龙公主肯定要把我拖进池子里淹死的!”   “你觉得我比较好欺负?”   张小武察觉出不对,战战兢兢地抬头就看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妈呀!姑奶奶,你怎么也来了!你走了就不怕公主把你屋子给掀了么!”   “哼,今日先放你一马。”胡寒眉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对云青说道,“宗无神是镜离杀的。”   云青似乎笑了一下:“知道了,多谢你们。”   “他是被履天圣坛击落的,说是万千祭祀在操纵圣坛,但是谁不知道镜离一直就在圣坛上面啊。”胡寒眉似乎有些不屑,听她说起人道圣者的名字也没有多大情绪波动了,也许是从这段因缘中走了出来,也许是将之埋得更深了。   “现在九鸣城也算辗转一周重归人道之手了。”云青叹道。   “什么重归人道,九命本是天祝古都,乃是妖道的地方!”胡寒眉一提起这件事儿就火大,她脚边坐着的张小武被她吓得飞快跑远了。   云青话里一直带着叹息的意味,也不知她是疼了还是怎么样:“十万大山放弃了九鸣城,也放弃了你,妖道圣者想要用这些筹码来换取一点恢复身体的时间。”   “……圣者大人怎么了?”胡寒眉常年在外,但对妖道圣者也是极为依赖的。   “病了。”云青说几个字就停一会儿,看来在地狱道中受刑确实难以承受,“看起来颇为虚弱。”   胡寒眉似乎回忆起妖道圣者的样子,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间露出几分惆怅:“她一直是这样,她……已经活得太久了。”   “圣者不是不死不灭么?”一边候着的张小武也终于忍不住插话。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能够永恒的东西?”云青话里少有地流露出几分轻嘲,“就连这个世界本身都总有一天会走向灭亡啊。”   胡寒眉心里颇为复杂,她与镜离本是对立面,对方下手无情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可是妖道圣者是她的至亲之人啊,就这样被抛下,她怎么可能一笑了之。   云青此番去十万大山似乎也探明了妖道圣者的一些情况,她活了十万年之久,又一直沉睡在夭阙塔这样的妖族埋骨之地,不管是身体还是神魂所承受的东西都太过沉重。所以在真正的天下大乱之前,她需要一点准备时间。   只有圣者们开始乱了,这场浩劫才会拉开帷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十万大山攻打九鸣城并非云青带来的偶然,而是时间驱使下的必然。妖道圣者是所有圣者中最等不起的那一个,百年前,人道出现了圣者镜离,而佛道子鸿也开始自创往生心经,想必不久后佛道圣者也将诞生。那时候鬼道圣者处于稳定期,仙道圣者、魔道圣者都处于鼎盛期,甚至还在上升之中,唯独她一个,正在一点点地衰落。   她不能等人道圣者与佛道圣者完全成长起来,也不能等自己完全跌落到仙魔之下,她必须趁着自己还活着,为妖道争取出最好的形势。   胡寒眉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九命城原本是妖道的,但现在妖道圣者将其作为筹码让给了人道,所以说魔道此次也是在打这个主意……?”   “没错。”云青咳了几声,然后接着说道,“九鸣之乱开始的时候,这座城的归属权在人道,紧接着被转移到了妖道手里。妖道圣者把你送上战场,然后让你陨落,这样一来她付出的筹码就是一座城,一位巅峰天妖。现在魔道打算故技重施,本来这座城和我们不沾边,但只要宗无神以最小的代价把它拿到手,那么它就算是我们的筹码了。”   胡寒眉突然对这个素未蒙面的魔道嫡传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所以说,这样一来,魔道圣者手里就有了一座城,还有一位魔道嫡传作为筹码。”   “现在他把这两个都给了人道。”云青轻笑一声,“如果不先占下九鸣城,难不成我们还要拿无妄魔境跟人道换吗?”   胡寒眉还是不太理解:“妖道圣者换了口喘气的时间,可是魔道圣者换了什么?”   “他用这座城换了你,用宗无神换了我。”云青似乎一直在笑,但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又将笑意掩了下去。   胡寒眉越发不理解了,而张小武更是完全没听明白:“……?”   云青记起她被派去九鸣城刺杀胡寒眉的时候,在此之前她曾与国师详谈。那时候她刚杀了灵飞子,国师提醒了她要做好通天神脉问责的准备。如果没记错,国师当时就明确说了“圣天香不会杀你,到时候他多半会耍赖”。   这次看起来魔道圣者还真是耍赖了。   从云青知道的几件事来看,现在她身上欠着胡寒眉的命,灵飞子的命,甚至连荣道子之事她也沾了边,魔道圣者想要保下她,必须将每一段因果都了结了。   胡寒眉的事情很明显,魔道圣者与人道圣者大概十二年前就开始筹划了,他从人道圣者这里拿了郑真真与胡寒眉,所以会想办法还一个差不多的子。现在看起来,这颗子就是被魔道占了很短时间的九鸣城。九鸣城和魔道本来半点关系没有,可是魔道圣者强行把它拿下来,就算只占了几日,那也真是有关系了。这颗子算是他无中生有弄出来的,多少有点耍赖的意思。   而灵飞子的事情就比较让人费解了。嫡传之间是一命换一命,一开始云青以为千变才是那个用来换她性命的,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劲。要是魔道圣者舍了千变,那也应该用计让他死在仙道手里,死在云青手上那算什么事儿?再者,千变伪装成易渡还是他死前说的几句话都是另有所指,云青一时半会儿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深意,但想来应该不是单纯的以命换命。   后来回宗,遣渊魔尊似乎并不知道千变是伪装成易渡魔尊去找的云青,云青也没有再提这事儿。等她被拖进地狱道受刑的时候基本上也确定了千变不是用来换她的那个。她之所以能这么坦然地回宗正是以为魔道圣者已经处理掉了后面的事情,千变也好,灵飞子也好,这些基本上都不用担心了。   可是遣渊魔尊态度不明,怎么看都是没有跟魔道圣者通过气的样子啊。   现在宗无神一死,云青又开始猜测魔道圣者是不是用他从仙道手中换下自己的命。所以她一确定消息真实性就立刻问了张小武宗无神是为谁所杀,若是为仙道之人所杀,那这个猜测就**不离十了。   没想到胡寒眉却笃定地说宗无神是被人道圣者击杀的。圣者不会对圣者以下的存在出手,可还是有些特例的。云青记得苏悼白就曾对自己说过,若是灵飞子真的为她所杀,那就要将她带上通天神脉“由圣者大人亲自抹杀”。也就是说,在以命偿命的过程中,圣者才能对圣者以下的存在出手。   如果击杀宗无神的是仙道圣者,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可现在击杀他的是人道圣者……云青仔细回忆她与人道圣者相处的细微感受,不禁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这人道圣者莫非是通天神脉的人?   第一百二十九回   第一百二十九回、刑期结束,意外访客   阎魔天子峰,正殿。   屏风之上倒映出地狱道的场景,那里面是滚烫的熔岩和极寒的玄冰,巨大熔炉里翻滚着血肉,无数恶鬼啃噬受刑之人的身体。谢遥刚抵达六道阎魔宗就被接到这么个地方,他盯着屏风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了,若不是认出受刑之人是云青,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魔道给仙道的下马威。   “咳,不知遣渊前辈是何打算?”谢遥纠结地挪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屏风上的情景。若真是下马威,那也效果绝佳。   “不知仙尊是否满意?”宗主的声音严肃而庄重,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颇有几分恐怖。   谢遥词穷,心下觉得说“满意”肯定不对,说“不满意”那就更不对了。他想了会儿才道:“这个……晚辈说了可算不得数,圣者大人是要她性命的。”   遣渊魔尊平静地道:“不能杀,亦不能坏其根基,这是我六道阎魔宗的底线。”   谢遥顿时觉得自己被派了份苦差事,他一个人赶来无妄魔境本来就是深入虎穴了,现在还要琢磨着怎么杀了虎子,那不是找打吗?要是清虚子他们几个在这里多半不会惧怕六道阎魔宗威势,也不会顾及与云青的私交,但是换了他就不行了。谢遥一边苦恼怎么把人活着带上通天神脉,一边飞快地答道:“这个也只能由圣者大人定夺。”   “只消圣者大人一言,我宗自可代为行刑。”遣渊魔尊分毫不退,看来他是不愿交出云青的。毕竟云青对于整个无妄魔境都意义颇深,要是把人弄去通天神脉,谁知道仙道会不会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谢遥摇了摇头,陈恳地道:“遣渊前辈,我只是传话之人罢了。六道阎魔宗的条件我可以代为转达,但圣者大人的意思就是让我把云……把黄泉魔尊带上通天神脉,其余事情都只能由他做决定了。”   这话已经不太客气了,谢遥的意思是带云青上通天神脉也不是他的决定,遣渊魔尊在这儿跟他讨价还价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圣者开了口,那就没有人可以反驳了。所以谢遥在发现自己说服力极低之后立刻把所有事都推给了仙道圣者,反正遣渊魔尊也不可能与仙道圣者当面对峙。   遣渊魔尊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话里多少有点沧桑之意:“自当谨遵圣者大人吩咐。”   屏风上的图案色彩太过鲜艳驳杂,谢遥无法透过它看清遣渊魔尊的神情。从近年来听到的传闻来看,眼前这位魔道巨擘确实是视云青如己出,此番六道阎魔宗也是想尽办法替她脱罪。可是这事儿从发生到现在,魔道圣者都不曾当面出来讲过什么,既然他不表态,那所有人就得听仙道圣者的。   所以说六道阎魔宗这次多半抗不下通天神脉的压力。   谢遥不知不觉间又把目光移到了屏风上,这时候云青已经走上了刀山。她赤足踏在刀尖上,四肢被看不到头的黑色锁链牢牢缚住,大概是这锁链有什么特殊之处,她无法用真气护体,只能凭着肉身顽抗。   “这个,是不是能将黄泉魔尊交给我了?”谢遥又低下头,心想魔道刑罚还真是作孽啊。他觉得比起酷刑施与的痛苦更要让人难以承受的就是对力量的剥夺,在这种环境下像普通人一样被火灼伤,被冰封冻,被恶鬼吞噬,这对于修行之人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待她走完这段。”遣渊魔尊闭了眼,周身气息中正平和,看不出半分残酷,可就是他亲手将云青送进了地狱道。   谢遥多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遣渊前辈不愿意将云青交给仙道显然是怕她在神隐门受苦受难,可在哪儿受苦不是受苦啊?与其让她在这里受八寒八热地狱的折磨,还不如上通天神脉来个干脆的。   “恕晚辈直言,黄泉魔尊再走下去恐怕撑不到通天神脉了。”谢遥忍不住求情,他和云青的交情几乎要追溯到道途的起点,算起来他还欠着云青一段莫大的因果呢。   “不走完怕她不长记性,宗门不幸啊……”遣渊魔尊长叹道。   说实话,谢遥觉得云青这幅样子,就算走完了也不见得会有所悔改:“到通天神脉上圣者大人自会责罚,遣渊前辈不必多此一举。”   他看着遣渊魔尊这副样子突然有些怀疑,对方不会是要让云青一直这么走下去,然后把他拖死在无妄魔境吧?   “仙尊可知她犯了什么事儿?”遣渊魔尊淡淡地问道。   谢遥老实答道:“杀死我宗嫡传灵飞子。”   遣渊魔尊摇头叹道:“这是仙道圣者该管的。我罚她是因为她心性有暇,骗取传承,私逃禁闭,同门相残。”   谢遥哑口无言,这里面每一条拿出来在正统传承中都是不可轻饶的重罪。心性有暇和骗取传承若是犯了,那基本上道途也就到此为止了,等着转世重来吧。而后面的同门相残那得看程度,要是缺胳膊断腿还好说,要是伤及性命那也是个死,看云青出手必灭口的风格,估计是死得不能更死了。   “不知同门相残是指?”谢遥还是抱着点希望的,杀了个看不顺眼的外门弟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戾气失控,杀其嫡传师兄。”遣渊魔尊说话一向简练,他这话一出口谢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几宗重罪要是罚下来,把地狱道走烂了也不够啊,莫非遣渊前辈真要把他耗在这儿千八百年?   “遣渊前辈,不知刑罚可否延后?圣者大人在通天神脉上等着,我怕……”谢遥卖了个关子,他也不知道怕什么,不过把话推给仙道圣者就对了。   遣渊魔尊看着屏风上踽踽独行的云青,她身上白衣已经成了血衣,新伤旧伤堆叠在一起,看上去颇为狰狞。这么几天地狱道走下来,唯一不变的就是她安静而沉凝的气息。   “既然仙尊不愿就等,那便将她带出来吧。”   遣渊魔尊朝着屏风一挥袖子,屏风上的地狱道画面瞬间化作实景。云青艰难地迈出步伐,原本脚步要落在利刃之上,可是下一秒脚尖就碰到了冰冷而坚硬的地面。   谢遥看着她活生生地从屏风上走下来,心中暗道遣渊魔尊修为果然深不可测,以虚化实然后将云青这么大个活人给移出来,居然还能直接完全不着痕迹。   “见过师尊。”云青转身朝着屏风施礼,声音说不出来的低哑。   “几日来可有何反省?”遣渊魔尊将屏风恢复原状,那上面又变回了静止的画作。   “有。”云青现在说话的简练程度直逼她师尊,她连站在这里也颇为勉强,更别提说话了。   “有何反省?”遣渊魔尊压着怒火问道。   “很多。”云青不知死活地答道。   谢遥听到这里简直忍不住要捂脸了,他能想象遣渊魔尊收云青这么个徒弟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在遣渊魔尊的怒火完全爆发出来之前,他立刻试图解围:“不知黄泉魔尊现在能否随我前往通天神脉了?”   “不能。”   回答的居然不是遣渊魔尊,而是云青。她神情平静而镇定,但谢遥能感觉到遣渊魔尊周身鼓动的气息快要把屏风给掀飞了。   遣渊魔尊担任宗主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说话被打断全部来自云青,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道:“不能也得去。”   “不知黄泉魔尊有何不便之处?”谢遥再一次尝试解围。   “伤情未复,还请仙尊宽限几日。”云青低下头,终于放弃了刺激她师尊。   “没问题没问题……”谢遥听了终于松口气,连连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   遣渊魔尊冷着脸:“三日之内启程,路上勿作拖延。”   云青施礼告退,身上的链条哐当哐当响起来,她停下退出正殿的脚步:“师尊……”   “你又怎么了!”遣渊魔尊身前的屏风开始咯吱咯吱作响,谢遥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怕被误伤。   “可否解开这个?”云青扬了扬手,她手腕上皮开肉绽,那条漆黑的锁链直接嵌进肉里,就跟长进去了似的,看着分外惊悚。   谢遥感觉到锁链上的气息虽然也是纯正的魔道真气,但似乎与六道阎魔宗并非一脉相承。他修行的乃是太上玄气道,对元气、真气的感应非比寻常,大凡这种东西只要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虽然免了你剩下的地狱道刑罚,但这极狱镇罪索却得一直戴着。”遣渊魔尊说完这句又传音给云青,“这是极狱罪魔宗的东西,以你现在的修为是挣不开的,暂且封住你的神通,免得你到时候把洞玄子给骗过去自己偷跑了。要是再这样,连圣者大人都保不住你!所以保险起见你得给本座戴着它!”   遣渊魔尊一叮嘱起云青就开始絮絮叨叨,他没等云青反驳又是一阵数落:“它虽能封住神通,但对真气本身却没什么影响,你自可悟道修行,亦可自行疗伤。本座手里有一道极狱镇罪符,你若是偷偷揭开它本座就会知道,所以别再打这个主意了!”   谢遥看他们俩沉默半天,于是道:“那么这几日晚辈也要在贵派叨扰了。”   云青没理他,沉默着低头施礼,然后走出来正殿。   她不知道望月峰上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正等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遣渊魔尊:有个熊徒弟真是折寿啊。   谢遥(抹汗):交友不慎。   云青(抖锁链):下几章一定想办法弄开它。   第一百三十回   第一百三十回、故人来访,三人重聚   现在是夏时,可望月峰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寒凉之气。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苍翠的树叶上还沾着些幸存的露水,走在林间连衣衫都染上湿气。这里地势较低,比其他几座主峰都来得阴凉潮湿些,好在修行之人也不在意这些。竹林传来扑扑簌簌的声音,青色长衫从同样清新翠绿的茂林修竹间穿梭而过,颇有几分潇洒风流。   云青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弄了一大片竹林,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阵法,算上最近入阵的海市蜃楼,最少也有百余种。而这人却如幽魂般飘忽,完全没有触动这片竹林里的天罗地网。他的影子被藏在满地竹影中,看不大分明,整个人都介于虚实之间。   青衫人身后传来一阵锁链的摩擦声,他心中突然升起警兆,于是就此止步不前。   “再往前走一步就断了你的腿。”云青赤足站在他身后百米不到的地方,她双手双脚均被锁链所缚,但笑容却是清和而平静的。   宋离忧回过头来,手里折扇一展,大大咧咧地道:“我早就递过拜山的帖子了,你这么凶作甚?”   “拜山的帖子?”云青想了想,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儿。她从魔道入世以来就一刻不停地奔走在南风大陆和无妄魔境之间,哪里有空去管这个?   宋离忧见她想了半天也没结果,于是黑着脸道:“你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不会都是被你砍了腿去吧?”   望月峰上还有张小武、胡寒眉和金龙女,这会儿胡寒眉和金龙女估计在折磨张小武给她们弄食材,所以山上才会毫无防备。   “这倒没有……”云青抬手将禁制都给加固了一遍,然后转身往半山腰走,“上面是我静修的地方,来半山腰谈吧。”   宋离忧跟在她身后,蹚过一条条清冽的溪涧,最后到了狭小破败的沧浪亭前。他抬头看着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匪夷所思道:“你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待客?”   “你若是看不顺眼可以立刻下山。”云青不冷不热地走到亭中,她的锁链先前在水里浸泡过,到了沧浪亭里面便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宋离忧见她衣服下摆也是湿着的,整个人都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于是嘲道:“你还真是水鬼一般。”   “如果你大老远地递了拜山贴就为了说这么几句话,那你现在可以回了。”云青坐在石凳上,心平气和地让宋离忧滚下山去。   宋离忧挑眉坐在她对面,还不忘挥袖把这亭子里的积灰给清理了一遍:“你这鬼脾气还真是半点不变,闲话不说了,我这次来是问你借点人手的。”   “人道这么多人不够你折腾么?鬼道就更不用提了,连调动都不用,你自己就能自产自销。”云青不知道宋离忧跑了这么远的路问她借人是什么意思。她刺杀胡寒眉之时就曾试探过宋离忧,从那时候宋离忧的反应看来,鬼道是与人道结盟的,他从国师手里调人应该不难。   宋离忧翘起腿,双手搭在他所靠的石栏上:“你就说借不借吧。”   云青皱眉,宋离忧脸皮够厚,心思够毒,她在没弄清楚这家伙的意图之前是不敢随便将宗内力量借给他的。   “你也看见了,望月峰上一个人也没有,唯一帮得上忙的就是我自己了。”云青温和地笑了下,她知道宋离忧不可能带上她。   可是宋离忧也笑得真诚,他毫不犹豫地说:“你愿意那当然没问题。”   “先说说看是什么事。”云青把问题绕了回来,她说着就起身往亭子角落里走去了,宋离忧身上的鬼气太重,而她没有真气护体很容易被伤着。   宋离忧早看出来她身上那些锁链有些不对头,不过也没有刻意收敛气息,他凑过去低声道:“东海,蓬莱域。”   东海虽然大部分地区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但其中还是有几个比较强大的势力的。这几个势力在海中地位几乎相当于陆地上的七大圣地,它们分别是占领了东海与北海交接之处的方丈域,坐镇东海与中央大乱流交汇点的蓬莱域,剩下那个则是位于南海与东海交界处的瀛洲域。   现在魔道正统顺着南海往瀛洲域扩张,而通天神脉则顺着北海往方丈域扩张,看样子鬼道是不甘寂寞,想要在两者间横插.进来,拿下蓬莱域。可问题是这种关系到鬼道正统大计的事情,宋离忧怎么会跑来跟她商量?不管怎么看,魔道与鬼道在东海都不是能和平相处的,更别提帮着鬼道扩张领土了。   “说清楚。”云青离他远些,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再走过来就杀了你。”   宋离忧坐到了她原本的位置,而云青则直接走到了亭外的溪涧处,清泉没过她的膝盖,潺潺的水流扫过她的锁链,发出细小而琐碎的碰撞声。   “酆都城所有鬼军都由五方鬼帝统领着,这个你知道吧?”宋离忧老实坐着,看来确实是有求于她。   云青点头:“说重点。”   “五方鬼帝不齐心,我是邙绎大人的弟子,自然不好在他们中有所偏向。这次来找你真是处于下策了,人道那位圣者不好糊弄,我们结盟是有条件的……”宋离忧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忧虑,“蓬莱域得分。”   云青一下就明白了他为何不能从人道搬救兵,因为人道与鬼道一边合作拿下蓬莱域的同时一边也在暗暗斗争。如果宋离忧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拿出来,那么在瓜分蓬莱域这事儿上人道自然就拿了大头。不过鬼道那边的事情云青倒是知之甚少,看来酆都城似乎也不是圣地那种独门独户的,而是像无妄魔境一样内部错综复杂,并且还没无妄魔境这么紧密。   她一直以为酆都城就是一个门派,以酆都大帝邙绎为首,他座下有五大鬼帝,就类似圣地里的护法或者长老。可是听宋离忧的意思,这五方鬼帝更类似于五个完全独立的流派,彼此之间还有纷争。   “可以。”云青一口答应下来,干脆利落得连宋离忧都睁大了眼睛。   “……你没什么阴谋吧?”宋离忧觉得云青这种人就算考虑三天三夜,权衡利弊三千三百次都不怎么出奇,真正会让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没怎么想就答应下来。   “可以派人给你,不过蓬莱域不跟人道分了,跟魔道分,如何?”云青果然还有后文没说。   她一开口宋离忧先是为她的正常反应而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怒道:“什么?你以为是分梨吃呢!按你这么做的话,又与酆都城和人道的合作有什么区别?”   云青转过身来,郑重而恳切地道:“这个……区别自然是有的,我们交情比较好。”   “……”   宋离忧忍无可忍地起身,袖子得呼呼作响:“你以为害得我现在进退两难的人是谁?要不是在九鸣城你把胡寒眉给杀了,我现在还能管她借点妖军你知道吗?”   鬼道在外活动的重要人物似乎一直都只有宋离忧一人,之前他向胡寒眉借了妖军的势头,现在又跑来云青这里借势了。比起其他各种道统,鬼道一直都在干无本买卖,诈术也好,障眼法也好,空手套白狼也好,这些宋离忧都已经玩得滚瓜烂熟了。云青没试探过他的修为,不过看起来他有一点是得了鬼道圣者真传,那就是博弈之时一个筹码不带,一边落子一边把所有联盟之人都给坑个透彻。   这种事情风险太大,若是运气好了估计能笑到最后,若是运气差了那肯定是被群起而攻之。   “别扯上她,就事论事。”云青冷笑,她也是一步上前从水中走出来,气势凌人地逼近宋离忧,“无暇魔尊单枪匹马也把大半个瀛洲给打下来了,你为这蝇头小利还要纠结半天。”   宋离忧生生被她逼停了脚步,慢慢地又退回石凳上:“你自己都说了就事论事,那就别拿我跟那女人比!你们那个朱无瑕根本就是疯子。”   云青威逼完了又开始利诱:“你看,我山脚下的地宫直接连通修罗道,这些年我杀过的十万怨魂全沉在里面,要多少有多少。你本就是鬼道嫡传,用起来也应当是顺手的,只要你应下刚刚的条件,那我立刻就给你开了修罗道。”   “说了这地方不能跟你们分,你当我师尊傻呢?况且魔道若是把三大域占了一半,从无妄魔境到北川大陆就容易了好几倍,第一个看不下去的肯定是通天神脉和墨陵剑阁好么?”宋离忧不甘示弱,他一口气把刚刚云青的话都给喷了回去,“再说交情,就你这人品,我还情愿信人道圣者多一点。”   人道圣者把胡寒眉往死里逼这事儿宋离忧也见过,可饶是这样他也不敢轻信云青。   “那就不分了。”云青这话干脆得跟她不久前答应宋离忧借力与他差不多,这让宋离忧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对方搞不好挖了个坑就等着自己往这边跳。   “别跟我卖关子。”宋离忧不耐烦了。   云青也没给他好脸色:“说实话吧,你真要人手我也没有,眼下我神通被封,道远三天后会把我带去通天神脉接受问责。”   宋离忧一下就从石凳上跳起来,所以说云青跟他唠唠叨叨半天居然全是在诓他?这家伙果然信不得,跟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还真干得出!”宋离忧半天憋出一句话,他感觉自己眼巴巴地跑来无妄魔境跟她说那么久话还真是浪费时间。   云青神色从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宋离忧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之前神隐门的问责不是已经被人堵回去了么?这次怎么又发作了?”   “上次被堵回去的是苏长老,这回是圣者大人亲自问责,要我把人带上通天神脉。”   穿着黑白太极道袍的俊朗青年涉水而来,他手里握着拂尘,看上去清净而文雅。   宋离忧微有讶色:“谢遥?”   两人目光相遇,均是心头一凛。   慈安城一别距今已有十二年了,三个相互算计、相互帮助着走过千里之始的修行者,终于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再度聚首。   作者有话要说:英俊帅气的(渣)作者抛下烛光晚餐回来更新了!么么哒,读者大人我爱你们爱得深沉!!   祝大家元宵节、情人节快乐~(单身的话就祝fff团圣战日快乐~   本来想写情人节番外,后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全文没有符合这个主题的延伸内容,于是就跳过了。大家一定不想在这个重要的日子看情感线已经be的郑真真和胡寒眉以及各种……吧?   第一百三十一回   第一百三十一回、相互试探,阎魔圣躯   “宋离忧,十二年未见,你还是一点不变啊。”谢遥轻叹着走到沧浪亭前,他毫无芥蒂地坐在了宋离忧身边,两人这么看着真是如同挚友一般。   宋离忧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将折扇一合:“我细看下来发现唯有你变了不少。”   谢遥不太赞同,他摇头道:“本心如一,何来改变?”   他与云青在西南海域相见时也在“变”与“不变”这个问题上有过分歧,现在看来他和宋离忧也要再论此事了。   谢遥曾经是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贵公子,他想求仙问道,然后与那位无暇仙子白首到老,但是十二年前突然出现在高墙外的云青和那场残酷的战乱改变了他的一生。后来的他想过要为人道而征,奋战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可是这时候神隐门的接引之人清虚子又出现了。也就是在那时候,谢遥明白作为一个将领所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他所求之道并非带兵打仗、浴血厮杀,挣扎着求取一场小战争的胜利,他想要去看更大的棋局,看众生浮沉,阴阳变迁,天地翻覆。   谢遥从来都不是那种可以被困在一堵墙内或者一座城中的人,他向往的远比他所能看见的要高远。   宋离忧人老成精,当年九鸣城被胡寒眉攻破,鬼道圣者问两人愿不愿意托庇于酆都城,那时候谢遥一口回绝,宋离忧一下就看明白了这少年人恐怕并非池中物。   他这么想着,把扇子往手心一敲,脸上泛起不怀好意地笑容:“哦,本心如一那倒是,你还喜欢破灭天魔宗那位……啊!”   谢遥像是十二年前那样腼腆地红了脸,唯一不同的是那会儿他只能委屈地找云青哭诉,这时候他却能一道九霄神雷打在宋离忧扇子上。宋离忧眼瞧着紫色的雷霆砸下来,飞快地用折扇挡下,扇子一开再一合,就这道雷霆收入其中,不过还有丝丝电光缠绕在他周身。   宋离忧从石凳上蹦起来,甩着袖子道:“还恼羞成怒了,嘿嘿。”   “你欠收拾!”谢遥比宋离忧风度好很多,他端坐原地,拂尘一扫,大片清光就朝着宋离忧袭去,这清光之中含着天地浩然之气,正是鬼道克星。   “哈哈哈,老子入道那会儿连你祖宗都没生下来呢,你尽管放马过来!”   虽然气息相克但宋离忧也是丝毫不惧,扇子开合之间一座鬼城就降临到望月峰半山腰,城池中恶鬼无数,行尸遍布,阴森冰冷的气息一下将谢遥手中清光逼退。宋离忧还真是不在乎这点脸皮,谢遥还没动真格的呢,他就直接召出了酆都城虚影。他比谢遥早入道好几百年,所修的幽冥归尽录亦是不逊于谢遥的太上玄气道,以大欺小一事他干得也熟门熟路。   “宋离忧,你不是缺人么?为何不找道远?”   他们俩正紧张对峙着,前边溪涧里站着看了半天的云青突然开口打断。   宋离忧一挑眉,手上虽未见掐诀,但那鬼城虚影却愈发凝练了:“他喜欢你们魔道那女人呢,谁知道这傻小子会不会转眼就把给我卖了。”   “照你这么说,我本来就是魔道之人,你不一样是找上门来了?”云青注意到他那扇面在微妙地变化着,想来是用某种法门将掐诀的动作转移到这折扇之上,好让攻击来得出其不意。这种不用手掐诀的法门多得数不胜数,毕竟世上断了手的修行者也不少,云青没见过宋离忧现在用的这种,似乎也是酆都城的嫡传。   “别说笑了,你最多算得上是修行了六道阎魔宗传承的人。魔道之人?这话你自己信吗?”宋离忧对云青的印象很差劲,他觉得云青这种人到时候捞足了好处再对魔道倒戈一击也不出奇。   “自然是信的。”云青坦荡地说道。   这时候谢遥已经起身,足下云雾翻腾,气浪滚滚。布气天地,无所不通,这算是太上玄气道的一个起手式,能将周围与自身相异的真气全部中和掉。   “你要借人作甚?”谢遥好奇问道,说着手里的拂尘又是一挥,清光再次正中宋离忧扇面,看来他也知道宋离忧的要害在那扇子上了。   “与你无关!”宋离忧所成的那个酆都城虚影轰然坠落,直接就朝着谢遥砸了过去。城中房屋砖石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地便激起一大片死气,这死气将周围的植物生机都吸食干净,望月峰山腰处茂盛的山林顿时枯萎了大半。   云青所站的溪涧中弥漫着一缕缕黑色烟气,她皱眉道:“要打出去海上打,我这里可没什么防护的阵法。”   宋离忧哪里管她,这会儿酆都城虚影都快落地了,谢遥神色不乱,平静地掐着诀。这庞然的鬼城虚影一触到他面前的白色气浪就消泯无形,可是鬼城虚影每消解一分,谢遥所布的气浪也少上一分,几息之间残存的虚影就逼近了他。   谢遥原本想着自己在六道阎魔宗不方便肆意妄为,所以多少留了点手,可是宋离忧却是无所顾忌地逼他全力以赴,现在他当然不能眼看着这虚影砸自己头顶上,于是只得忽略掉云青那句话开始反击。   “吐气布化,皆出虚无……”   谢遥这里诵咒刚到了一半,宋离忧立刻以折扇为兵,鬼魅般将锋利的扇边削向他的喉咙。谢遥手里法诀又稳又快,被宋离忧近身也是丝毫不惧,他拂尘一挽,竟像是鞭子般将宋离忧的扇子给合上了,恰恰挡在自己鼻子面前。   “阴阳五行,天地本始!”趁着折扇与拂尘交接的短暂僵持,谢遥念完剩下几个字,然后手中拂尘一带,直接借着白雾翻滚的势头将宋离忧甩了出去。   谢遥所在的小小区域内呈现出天地初开之景,虚空化为元气,阴阳五行分明,每当白色云雾被酆都城耗损一些,这方小天地间就会重新生出与之一样的元气,如此循环往复,毫无枯竭之象。   他们两人所施展的神通与云青自己的都不是一个套路。云青以大日黑天轮入道,所以一系列连招都是凶悍暴烈的,成术速度很快,爆发性极强,但是术法反伤也极强。在斗法过程中他们两人都能进行一定的自我补足,宋离忧的鬼气能自产自销,谢遥的元气也能自产自销,可云青就不行,她在真气爆发完之后如果没能杀死对手,那就岌岌可危了。   云青看得入神,心下觉得自己得把手里几脉传承中回复类的术法好好整理一下。   谢遥所修的传承属于杀伤性不高,但更为坚固恒久的类型。宋离忧所修的幽冥归尽录也与太上玄气道差不多,稳中有诈,虚中藏杀,动静太大的法术他可不敢在六道阎魔宗内部用,所以他和谢遥对阵基本上拼的就是谁先磨死谁。而比起宋离忧那把来历不明的折扇,谢遥手上的拂尘倒是普通得很,这么一来多少又吃了点亏。   云青此时已经从水里出来,皱眉看着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宋离忧多半是存了试探谢遥修为的心思,所以一旦他出了手就揪着不放,死活要让对方使出全力。而反观谢遥,他根本不是那种会为一句调侃之言就动手的人,所以说多半也是想试试这鬼道嫡传的修为,这么看来宋离忧也是顺水推舟了,所以云青便不再做什么阻止。   她绕过两人往山上走去:“我闭关三日,出来之后立刻随道远去通天神脉。宋离忧,若是你决定了,那便用这道符去望月峰下修罗道里取你要的东西。”   云青也不怕宋离忧领了人就跑,这些被沉入修罗道的冤魂都由她亲手炮制,暗中布下的手段自然不会少。   她没空陪这两个人耗几天几夜,她只有三天时间,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整心境再养好伤恐怕是不够的,所以能省则省。   重新回到自己的竹林精舍,云青感觉心中还是迟迟安定不下来。   传承太多,时间太少,这是她一直以来面对的问题,直到现在也无法解决。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能清楚地看见道途终点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但对于路上的种种蜿蜒曲折却束手无策。   云青揉了揉眉心,尽量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席地而坐,开始默默地将大日黑天轮真气按小周天运转。这道真气此时已经颇为凝实,如同黑龙般在经脉中翻滚咆哮,此时云青已经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肉身淬炼,基本能将经脉的坚韧程度与真气的凶猛程度拉平,也不那么容易受伤了。   低沉而渺远的琴音从她背后的画卷中传出来,有了徐吾通的帮助,云青的真气运转比之前又顺畅了几分。   除了大日黑天轮真气,她此时还修成了六道无生轮真气与阎魔破妄轮真气。虽然三轮心法上互有补足,但云青总觉得所谓的“三轮合一”应该不止于此。这三脉真气互不相干,不可同时运转,三轮中有些术法甚至是完全相克的,这与云青所想的根本不一样。   她觉得“三轮合一”应该像易筋经与洗髓经之间那样,相辅相成,不但可以同时使用,还能使原本的传承更进一步。   云青将大日黑天轮真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之后就停了下来,这并非适合养伤的真气。她待那道黑龙般的狂暴真气全部归于气海,又缓缓开始运转六道无生轮真气。这道真气比起大日黑天轮这种纯粹的漆黑色来得驳杂,五颜六色的六道接引之光混在一起,看上去就不怎么舒服。   云青的阎魔破妄轮真气比这个还拿不出手,大日黑天轮真气又不能养伤,所以只能用它先应付着。   云青这脉真气的修行还刚刚起步,若是到了深处自然是色彩分明,融而不乱,六色如一。千变这种个性倒是很适合修行这种变幻无数的真气,换了云青却是半天找不到门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把几种颜色区分清楚的同时让它们有条不紊地变成一个整体。   六道无生轮真气在经脉中缓慢流转,色彩越来越干净,但始终黏着不清。云青时间紧迫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勉强用气温养肉身,将旧伤抚平。六道无生轮与大日黑天轮轮一样,也是没有不含生机的真气,对于其他道统而言几乎是致命的。魔道直接掠夺天地灵气,然后将天地灵气转化真气,再以真气反哺肉身,大日黑天轮真气因为做不到后面那点,所以不能以此入道。   而六道无生轮虽然对于其他道统是死径,但对魔道锻体却颇有成效,若是同时以阎魔破妄轮炼意,那最终能成阎魔圣躯。   云青若是对自己的眼睛还抱有希望,那么恐怕这点希望就得寄托在阎魔圣躯之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17号有点事儿,如果明天我存不出稿子……那17号应该没有更新。   裸更伤不起……   谢谢大家的地雷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二回   第一百三十二回、炼心淬意,碧落黄泉   自从张小武来了望月峰,大部分日子里他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最近这三天,情况尤甚。   这几天山上来了两位客人,都是气度不凡的青年才俊。张小武初见他们两人时,这两个也许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家伙正在沧浪亭里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一人满身都是被雷霆劈过的焦黑之色,头发倒竖,另一人则是衣服被削得破破烂烂的,满脸青黑之气。   半山腰处的林子都被毁了,连池水也没剩下多少,满地都是大坑,张小武一看见这情况立刻蹲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怪不得他,他受了胡寒眉和金龙女两位姑奶奶一整天的折磨,好不容易回到山里竟然发现半山腰被弄成这幅样子,光是想想黄泉魔尊的脸色他都要无语泪千行了。   谢遥和宋离忧正你一招我一式地纠缠着,这时候突然听见一人哭得哀恸也不由停了下来,这场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   张小武问明白情况,痛苦地给两人在望月峰搭好了庐舍,三天里又多备了几份吃食。   胡寒眉是客居此处,大概相当于黄泉魔尊的门客,金龙女则多少有点镇山神兽的意思,应该算作黄泉魔尊的坐骑,她们两人出来待客都不合适,所以张小武只得一手操办。他一边纠结自己修为如此不济,会不会在这两人面前露怯,一边又为自己能代表望月峰做点事儿而偷偷骄傲。   “仙尊有何事指教?”张小武一看见谢遥从庐舍中走出来就迎了上去,提心吊胆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这位仙尊看起来颇为文雅清贵,他身上透着股正气浩然的味道,这让张小武觉得他人应该不坏,但挺难接近的。   谢遥看了眼山顶上,安慰道:“谈不上什么指教,贫道就是想问问黄泉魔尊出关了没有……”   张小武苦着脸,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若是出关了应该会来找您吧?”   谢遥走到池水边,那池水已经被他以仙力重聚了,现在池中云雾升腾,意境一下就高远起来,他在池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三日之期已到,现在还不出来不会是有诈吧?”   他的道袍此时一尘不染,手中拂尘垂落,随意坐在这石头上也显得仙风道骨十足。   “啧啧,仙尊若是觉得有诈便去她闭关之处看看啊。”这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戏谑。   宋离忧也从自己庐舍里走出来,一袭青衫映着扇面上的桃花,雅致中见风流。张小武一见他脸都快绿了,那位仙尊还是挺好说话的,也从不以身份压人,可眼前这位鬼道嫡传简直恶劣得不像话。   山腰上的破坏基本上都是他干的,也不见他帮着仙尊修复,这两天他折腾的菜式简直比龙女半月来折腾的都多。   事儿特多,口气差劲,从来不正眼看人,张小武一综合这几点立刻就选择了站在仙尊这边。   “不知小道友可否代为通报?”谢遥没理他,想了一下问张小武,“若是可以,还请唤魔尊出关。”   谢遥把张小武当成云青的道童了,一般来说道童也担着整理拜帖,迎接访客,通知主人出关等等职责,所以他才叫张小武去喊人。可张小武哪里敢啊,他其实是被黄泉魔尊留下打杂的,连道童也算不上,既不知道怎么叫她出关,也不知道要怎么拒绝谢遥。   宋离忧挥着扇子嘲讽道:“看看你自己那缩头缩脑的样子,去把她喊出关而已,你们魔尊又不吃人!”   张小武唯唯诺诺:“这、这……黄泉魔尊不喜打扰,我站着进去恐怕得横着出来啊……”   宋离忧“啪”地一扇子敲他脑门上,大大咧咧地说:“那我去叫她好了。”   张小武这张脸由绿变白,最后转黑,他满头大汗地道:“前辈,还是我去好了,等等!等等啊!”   宋离忧话一落音就大步朝山顶走去,根本不管身后的张小武说些什么。张小武哭丧着脸看向留在原地的仙尊:“这可如何是好?”   谢遥看着宋离忧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笑着道:“无妨,他与黄泉有事相商,断然不会造次。”   张小武将信将疑,站在半山腰紧盯着山顶上,唯恐闹出什么大动静。   *   宋离忧朝着山顶上走的时候,云青正缓缓将六道无生轮真气收入气海。   这三天她心思极静,就像是处于无所凭依的虚空中一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算,所有思绪都沉淀下来。这种极静中她能感受到真气在缓慢地修补肉身,这个行为不含刻意,就像是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入道时真气的不同之处。   在入道后云青几乎没有静下心来体味过这个境界,她一直都在奔波厮杀,戾气影响下更是不曾淬炼过心境。   短短三日中她所反省的东西太多。   急功近利这个错误她一直在犯,她总是明确一个目的,然后缜密地设计其过程,却很少在践行中思考过事情的后果。在击杀灵飞子之事上她所为欠妥,孤身跑去十万大山更是不计后果了。狂妄自大这个问题也从不曾改变,她缺少一种对危机的预判,总是要等事情爆发出来才临时筹划解决方法,比如戾气这件事,她本来早该察觉,也不至于酿成大错。   十二年前她的心思就黑得不像话,十二年后她也只不过是把这种种恶德藏得更深了而已,这对于境界的淬炼并无好处。埋得更深就更难发现,还不如展示出来,让自己看见,让自己对缺陷之处心生警醒。   这场由杀气牵连出的一连串事件也算给了云青一个很好的教训,她在三天内也许不能将身上的伤恢复完全,但总能将这些暴.露出来的缺点一一纠正。   炼心正是一个去除杂质的过程,这个过程带有伤害性,甚至会威胁性命,可是每一次磕磕碰碰都会让她的性格更加完善,无数劫难后她的心性将趋近完美。   这次问责也是一样。   当一个人有能力把一切阻拦都变成垫脚石时,她心中就再也没有什么对灾厄的怨恨不满了,云青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不会对六道阎魔宗的抉择有什么芥蒂。   她深呼吸,起身,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宋离忧还没走出竹林就与云青碰上了,他怔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道:“谢遥看你闭关不出怕你跑了,我替他来看看。”   云青站在竹影间,身上穿着件黑色道袍,领口略紧,下摆不长,广袖及膝掩住双手,这道袍边缘绘着魔道标志,样子与遣渊魔尊那身相似。这回她去神隐门接受问责是以六道阎魔宗嫡传的身份去的,事关重大,自然不好随便扯件衣服就跑出来。   “没想到三日不见你和他关系已经好成这样了。”云青不冷不热地说道。   她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压抑的黑衣也挡不住她身上温和而轻柔的气息,微光疏泄间她看起来与一般的仙道传人也是无异。   宋离忧顿时感觉她也变了很多,以前的云青最多算得上是“看起来很温和”,可她骨子里那种漆黑的东西却始终萦绕周身,让人心生畏惧。现在她已经完全脱离了这种印象,她身上的亲和力简直高得可怕,不管是外表还是气质都不含半分阴暗之气,若不是与她相识甚早,宋离忧多半也会觉得她性情谦逊温和。   宋离忧摇了摇头,突然不太想和她绕弯子了:“我能帮你做件事儿。”   云青立刻明白了他在讲什么:“你还是不愿让出蓬莱域?”   “真不行,这地方我师尊看得紧。”宋离忧这时候才神情微肃,“不过我答应为你做件事,这也是你把我塞进酆都城的目的吧?”   云青沉默了,她在谢遥身上布局最为深远,其次便是宋离忧。   当初鬼道圣者给了她天地壶,想要在她最为落魄的时候借器物之利拖她入局。可是云青却想要执子,不想为子,于是将天地壶这段因果转赠谢遥,在鬼道圣者帮助谢遥从九鸣城逃出生天后这段因果才算是了结。这是她在遇上鬼道圣者之后就已经想好的事情,后来弄明白鬼道圣者的身份她便立刻怂恿宋离忧入鬼道。   谢遥天资纵横,不仅承了鬼道圣者之助,自身还有大气运、大毅力加持,他入神隐门几乎没什么悬念,可是鬼道圣者那边就不好说了。当初宋离忧肉身被毁,还被饿鬼道诅咒囚禁百年,这些多半对将来的道途有影响,若是鬼道圣者介意,那他基本上就是废子,可云青在其中推了一把。   云青有天书加身,而且那时候鬼道圣者与云青因果未了,所以一眼就看穿了对方要在九鸣城做什么,这么一来就算捏了个把柄在手里。她将宋离忧引去九鸣城,试图瞒住人道三十日之久的鬼道圣者承了她的意,给宋离忧一个机会,而宋离忧自己也是干脆果决之辈,果真成了酆都城嫡传。   “无需拘泥于此,我的目的与你的所作所为并无关联。”云青淡淡地道。   宋离忧歪着头看她,似乎有点琢磨不透这人的意思:“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你助我是因为我借人手给你,而非酆都城之事。”云青皱眉,与他擦肩而过,“重生再造之恩不必还。宋离忧,我只需要鬼道与我之间维系一段牢不可破的因果。”   她第一句话出来,宋离忧便确认了,这山底下修罗道里的十万冤魂总算到了他手上。   “据我所知,算是谢遥和你自己,仙魔鬼道你均有染指,不知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黄泉魔尊算的究竟是何事物?”   宋离忧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颇为随意地问了一句,周围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云青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这片竹林。   宋离忧没等到回答,可是脸上却突然浮出一抹笑意,这笑容森冷而阴厉:“哈哈哈,黄泉,黄泉……黄泉还能谋算什么!无非就是这青云之上的碧落吧!”   竹林翻碧浪,半夏东风寒。   云青走出竹林,沿着溪涧往谢遥所在的地方走去。   她需要变强,不仅仅是强大到能够掌控住这个不断恶化的局势,还要强大到能够将这个局势推向无法挽回的恶劣境地。   第一百三十三回   第一百三十三回、稍作歇息,暗中传书   这世道一乱起来,柳裁春的生意便越发不好做了。   乘风岛是西海与南海之间的要道,原本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如今战乱一起更是热火朝天,掌管此处的魔门已经填了好几次海,将这方岛屿布置得如同要塞一般。往来之客鱼龙混杂,不但有以往那些散修,就连圣地正统门人也见得多了,所以柳裁春感觉压力愈发庞大。   散修原本就没什么规矩,近年来更是变本加厉,若不是柳裁春自己有入道修为,别说这间小小的客店保不下,就连小喜儿也得被掳去当人炉鼎。都说乱世出英雄,可是柳裁春觉得乱世出的英雄那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只会被逼入绝境,然后走上一条丧心病狂的不归路。   那些高高在上的圣地们拼了命地挑起战争,瓜分地盘,何曾管过他们底层修行者的生死离乱?柳裁春觉得自己和大部分散修一样,对这些圣地都是怀着畏惧与厌恶之心的。   在圣地眼里,他们为了各自的道统几乎是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可是在散修眼里,他们侵占灵丹妙药等种种资源,垄断世间一切能够得道的功法,现在还要掀起战乱,让他们无以为生,简直罪无可恕。整个修道界上层与下层之间是完全隔绝的,散修不能理解圣地的所作所为,而圣地也不屑于向这些浊垢们解释。   “哈哈哈,小妞,你还是个硬脾气啊!”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在小喜儿屁股上拍了一记,他愤怒地看着眼前清丽可人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垂涎之色。   柳裁春的思绪被这声音打断,他看向了靠门边的一桌,那桌上坐着几个披金戴银的散修,他们看上去光鲜无比,可神情却猥琐油滑,就如同凡人商户一般。其中一个糟老头子正纠缠着前去结账的小喜儿,小喜儿脸涨得通红可是挣不开那人的挟制。其实散修与凡人也差得不多,有些散修甚至还会因为自身具有非同寻常的力量而表现得更为卑劣。   柳裁春面色一沉,这三人都是入道修为,看他们身上佩的法器应该来头不小,他虽不敢招惹这种无赖,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喜儿受欺负。他离了座,端着一副和善可亲地笑容走到这几名散修面前,一边走还一边高声呼喝:“几位客官对不住了!”   “笨手笨脚的东西!”他到了桌前,揪着小喜儿的头发,狠狠骂道,“若是冲撞了几位贵客可怎么办!快给我滚下去!”   小喜儿尖叫了一声,被他用力甩开,然后眼里含着泪跑去了后院里。   柳裁春慌忙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几位动怒了,不如这顿饭就当我请各位了,如何?”   那个老头儿的眼神一直黏在小喜儿身上,等她消失在了帘子后面才对柳裁春道:“你以为我们西海三鲛是好惹的啊!赶紧给我们备上一个上好的客房,然后把那妞儿送来!”   散修间总是喜欢起些这样的诨名,可偏偏还没什么新意,在这乘风岛随便哪条街上喊一句“西海三鲛”,至少都有六人回头。   柳裁春心中不屑,可脸色却有些犹豫:“这个……实不相瞒,刚刚那小蹄子并非修行之人,当做炉鼎肯定是没什么用途的。”   “哈哈哈,什么炉鼎,给我们爷几个尝尝味就是!若是不答应,老子就拆了你的店!”老头狡诈地笑起来,另外两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可是他们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了,原本嘈杂的店内好像突然陷入了寂静,只余他们几人的笑声。   老头尴尬地止住了笑声,用余光看了眼其他桌上散修们的视线,然后也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朝门边望过去。   门边站着个丰神俊貌的青年,他身着太极阴阳道袍,手中拂尘垂落,额上烙着繁复而充满神性的青色印记。这青年道人看上去温文而平和,气息澎湃,眼中神光炯炯,他简简单单往店门口一站就让人感觉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这让老头一下就将他与陷于尘世污浊的散修给区分开来。   柳裁春心下也是讶然,这人气息着实浑厚纯正,不像是散修所有。他正想迎上前去,那青年道人就自己走了进来,他这么一走动,柳裁春也看见了他身后跟的那人。   那是个年约十三的女孩儿,广袖博带,黑袍赤纹,垂眉闭目,赤足而行。她手脚上都系着粗粝的锁链,锁链材质似金似石,上面绘着狰狞肃杀的魔纹,一看就有种头晕目眩之感。这女孩儿看着颇为瘦弱,被这么大几根锁链缚住手脚,让人不由心生同情。几乎所有客人都顺着锁链的末端看去,发现是被那青年道人攥在手里的。   这人柳裁春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自称黄泉的无妄魔境弟子。   “没空座了么?”那青年道人坦然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眼神落在了西海三鲛身上。   老头被他看得心头一颤,立刻道:“马上有了!我们几个这就离开!”   柳裁春一咬牙,笑眯眯地道:“几位先把账给结了吧。”   老头子一愣,他的同伴想要出手揍柳裁春,被他一把拦下,他能感觉到那名青年道人温和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于是只得向柳裁春抛出一枚上好的美玉。   柳裁春眼尖,识出来是个好货,于是飞快地接了玉,手脚麻利地将桌子清理干净了,请这青年道人坐下。   “吃点什么?”   谢遥让云青先坐了,这地方绊脚的东西多,而她眼睛也好,锁链也好都不怎么方便。   云青一边坐下一边摇头:“我已辟谷。”   谢遥想了想,和善地对柳裁春道:“那便来壶茶吧。”   他手里还死死拽着云青的锁链,一刻也不敢放松,要是云青在半途中逃跑,那他八成得在影壁前跪断腿。   柳裁春连声答应,心下却微微有些不解,原以为这青年道人是扣押着这位魔尊的,现在看来两人关系似乎不错,那这锁链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圣地门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谢遥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打入了“奇怪”的行列,他正满心苦恼着要怎么把云青安全带上通天神脉。他觉得把云青打晕了最保险,但若是这次云青从仙道圣者手下逃得一命,他的后果可能比跪断腿更惨烈。可是让她清醒着就更提心吊胆了,谢遥现在连眨眼睛都不敢,就怕她使出什么伎俩逃脱。   “这地方我来过。”云青突然道。   谢遥“啊”了一声,突然记起来自己和云青就是在这附近相遇的:“是了,那次你和一条金龙在一起。”   谢遥记得当时他和云青畅谈半日之久,可是云青转头就把他给坑了,这让他多少有点郁闷。虽然他知道云青站在魔道嫡传的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两人之间并非只有仙魔二道嫡传的关系,还有着一段重要的缘法,就算不是挚友也是知交吧?   “我是说这家店。”云青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怀念,“总觉得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恍如隔世啊……”   谢遥心下惊讶,他觉得云青完全不像是那种感春伤秋的人,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理解了。这次云青前往觐见仙道圣者之后,不一定就能活着回去,人到了死前总是容易怀想过去的点点滴滴,想来云青也难以免俗。   柳裁春将茶递了上了,恭敬地道:“两位慢用。”   他正要退下,却被那位年少的魔尊拦住了。   “店家也一起坐会儿吧,陪我说说话也好。”云青仰头看他,神情真挚恳切。   柳裁春心里无比疑惑,他和这位魔尊说不上多熟,怎么就找上他了?而且从对方上次的表现来看,根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嘛!   这时候谢遥已经替他斟好茶:“店家还请不要推辞。”   保证云青在押送途中有一个好心情,这样她逃跑的概率一定会小一些,谢遥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忍耐云青提出的各种看上去很可疑的要求。   柳裁春坐下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如坐针毡”是什么意思,他现在被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家伙死死盯着,还不好说什么话题。他尴尬地瞟了一眼桌上,看见冒着热气的茶壶道:“……喝、喝茶,大家喝茶!”   谢遥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想帮云青也倒上一杯,可是被她止住了:“多谢,我已不食不饮多年了。”   “不饮?”谢遥皱眉,他记得上次与云青相见的时候还同她喝过茶。   “不饮人间之物。”云青笑了笑,她也记起了上次与谢遥畅谈,“我记得那次同你一起泡的茶是金鳞岛来的,以龙涎浇灌而成。”   柳裁春心里“咯噔”一下,这魔尊说的茶叶不会是他让小喜儿送去的那罐吧!   “本店确实曾有这样的茶叶……”他慢慢地说道,“只是现在已经不卖了。”   谢遥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他年少时也是深宅大院里的贵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对了!”云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子,递给柳裁春。   柳裁春看了看那青年道人,又看了看魔尊,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你所赠的茶叶我已经用完了,这罐子是龙鳞所造吧?”云青笑吟吟地看着柳裁春。   不知为何,柳裁春突然感觉手脚发冷,他勉强点头道:“不错,正是龙鳞所造。”   谢遥也看着那罐子:“金龙龙鳞么?”   罐子虽然小巧,但还是能从纹理上看出不凡之处,它边角锋锐,呈现出灿烂的金色,上面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真龙气息。   “是这样的……我此行随这位仙尊前去通天神脉,大概是回不来了。这龙鳞罐子算是金龙王遗物,不知店家可否替我将它交给六道阎魔宗的龙淮?”云青看上去有些感伤,她将茶叶罐递到柳裁春手中,缓缓道,“龙淮乃是金龙王之女,她父亲身亡之事我一直不敢告诉她,现在算是想通了,我此行不归,等以后她知道我隐瞒此事定然会怨我,不如现在告诉她,然后将此留与她作个想念吧。”   谢遥知道金龙王为魔道镇守西南海域,然后还与通天神脉的船队同归于尽,没想到他和云青之间还有这么一场因果。   他看着云青:“我师尊不一定就会取你性命,还是看开些吧。”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不必安慰我。”云青摇了摇头,“对了,可否在此地停留一日,这锁链气息太冲,我真气略有躁动,稍作平复便随你离开。”   谢遥一听就警戒起来:“一日不行,最迟明早。”   “那就明早吧。”云青笑了笑,然后看向柳裁春,“劳烦店家备间静室。”   柳裁春满身冷汗地站起来,连连道:“我这就去准备!”   他没有去客房里,而且跑去后院找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喜儿,他紧张地揪着她袖子道:“小喜儿,你可记得不久前那位来过店里的魔尊,我有叫你送罐子茶叶给她,你送了么?”   小喜儿泪眼朦胧,不过还是一下就记起了这事儿:“不、不曾啊,我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柳裁春顿时觉得自己从魔尊那儿接来的龙鳞茶叶罐开始烫手了。他心烦意乱地跑进自己房内,将周围的结界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在书桌前拆开来那个龙鳞罐子。   里面确实是上好的茶叶,怎么看也看不出特殊之处。   柳裁春想了半天,从外面井里打了半桶水上来,然后将这些茶叶统统倒了进去。这些茶叶一遇水就化作黑焰,黑焰在水面上翻滚,纠缠,最后定型成一串串字句与符文。   如果没有弄错,那位魔尊应该是给了他一张配方。   柳裁春将袖子撩起来,从魔尊手里接过茶叶罐的时候,他手腕上就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烙印,这烙印正在变得越来越热,如果明日魔尊与那位仙尊离开前他弄不到这份配方上的东西,恐怕他就会被这烙印烧成灰了。   第一百三十四回   第一百三十四回、乘风破浪,修神之人   魔尊所给的配方就算是在这个贸易发达的海市之上也并不怎么好找,尤其是在柳裁春只有一夜时间的情况下。   他现在已经凑齐了玄铁阵盘、朱砂、处子血、紫罗老参须、千年老木灰、九转破煞丹,还少了能够将符文刻在玄铁之上的利器和异火火种。   现在正值夜半,他一个人躲在房里,沿着手腕上的黑色烙印割开皮肤,血流进那桶装了黑焰的水里,渐渐变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如何?”   在声音听上去十分空洞,没有半分起伏,也许是借血肉显化后有些失真了。   柳裁春没说话,他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倒进水中,那人影被砸得扭曲了一阵,等水面平复下来再看,那些东西都已经消失在黑焰之中了。   “魔尊,我只能找到这些了……”柳裁春小声道。   云青此时正在静室中打坐,谢遥离她只有半步远,眼睛都不眨地死死盯着她。她表面上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差异,实际却利用方寸盏和天书将柳裁春准备的东西收到了自己身上。   “已经够了。”云青很少在这种被盯牢的情况下打坐,不过她知道,如果自己分心太多那么真气运行间总会被谢遥看出破绽,所以也不再与柳裁春多讲。   柳裁春还是不放心,乘风岛是魔道的势力范围,他多少也算是魔道自己人,于是他接着问道:“魔尊,那位仙尊是不是想要对您不利啊?您可需要我为您通风报信?”   那水中的人影摇了摇头,然后水面渐渐平复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柳裁春这口气还是没能放下来,他一直在房中辗转反侧,直至第二日天明。   晨光微醺之时,谢遥带着云青走出了店门,由于谢遥实在盯得紧,柳裁春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跟她说上。   云青安静地跟在谢遥身后,连谢遥自己都有点不习惯她这么乖巧的样子,他落后一步与云青并肩:“你身上伤势可好?”   云青摇头:“三天太短,我回宗之前还经历过生死之争,实在有些吃不消。”   以往不管多重的伤势她都只有一句“还好”,这种情况下向谢遥示弱无非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谢遥不蠢,但愿意把人心往好的方面想,他总觉得云青马上要死,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对她的多数异常情况都是理解的。   “现在能与你进行生死之争的人可少得很啊……”谢遥有点不好的预感,因为云青从来不留活口,而现在她活着就说明那个与她修为差不多的人已经死了,莫非她这几天又杀了个嫡传?   “我们坐船还是?”云青直接绕开了这个话题,千变的死还没有传出来,她也没必要多嘴。   谢遥一见她不答就立即肯定了这个想法,这时候他也终于记起几天前遣渊魔尊跟他说的话,“心性有暇,骗取传承,私逃禁闭,同门相残”,莫非云青前几日杀掉的就是她那位同门?   “道远?”云青见他不答话,于是略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们是坐船去通天神脉吗?”   她现在真气被封,不能自己御风而行,谢遥自己飞没问题,带上她横跨几大海域就不敢了,所以这几日两人一直是坐船或者步行。修道者的船队速度很快,所以他们路上倒也没有被耽搁多少,只是到了这地界,魔道正统的船只少了,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散修船队。   现在散修不光挖地里埋的东西,还出海捞那些沉入水底的东西。猎杀海族、搜刮秘宝、探索沉入海中的遗迹、杀人越货这些几乎是一团而出,这年头往海上跑的散修船队全是黑吃黑,没一个例外。   谢遥顿时有些郁闷,心说自己早该从宗门中带点飞行法器出来的,只是他当时也没想到云青会被锁上啊。   “还是……坐船吧。”谢遥做出决定,“这边全是岛屿,也只有坐船了。”   好在船这个东西在乘风岛还是十分好找的,谢遥直接在北港拦下了一条即将起锚的大船。那条大船长约百米,如同一座矗立在海中的城楼,船身皆是阵法,船底布满了尖利的骨刺,想必是为了防御海族的袭击。整条船大约有七八层,每层的装饰上没什么讲究的,但是按照散修间默认的习惯,越往上住的人就越厉害,分赃时便能获得越好的东西。   谢遥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直接走到顶楼,随手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半刻后就有一男一女两名入道散修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云青坐在房里,若有所思道:“这不像你以往的作风。”   谢遥是谦谦君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以势压人的家伙,现在他身上的气质倒与那个在十三障里驱逐散修的江狂子有几分像了。神隐门都是这样,一旦有所成便青丝化白发,然后会走上太上忘情,入眼皆空的求道之路。若是在十二年前,云青觉得谢遥会想办法助她逃脱,至少也不会亲自把她送入虎口,可是现在的谢遥却可以将押送之事做得顺畅无比,毫无歉疚。   他正在变得更为成熟,更像一名太上道的修者,这也是云青所期盼着的。   “你也要说我变了?”谢遥无奈地道,他自己从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云青也有些无奈:“我快要不认识你了,道远。”   宗门对人的影响确实很大,谢遥入神隐门时不过刚刚成年,那时候他的可塑性还是很强的,神隐门这种没有半分人气的地方会让他身上的温情渐渐褪去,这个过程漫长而隐蔽,连他自己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我还是那句话,道心一也。”谢遥说完就沉默下去,他也开始闭目打坐,看上去不是很想提这个话题。   “我想出去看看。”云青完全不打算让他耳根清净。   谢遥睁开眼,苦恼地道:“别白费心思了,我知道你想逃,可是就算你现在逃了又怎么样?我师尊早晚能把你弄回来。”   “是啊,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不会逃。”云青坦然道,“至少要了解一下这艘船往哪儿走,要是直接往回去了南海怎么办?”   “去北川大陆,往通天神脉走。”谢遥的声音响彻整艘大船,整艘船像是被针扎了屁股的野猪一般“咻”地一下就冲了出去,它乘风破浪,朝着遥远的北方而去。   谢遥平静地对云青道,“现在就好了。”   云青:“……”   “你还有什么事可以一次说完。”谢遥相当宽容地道。   云青叹了口气,闭目打坐:“没有了。”   谢遥终于心满意足,他已经好久没能享受平静的生活了,好不容易压制云青一次实在是让人神清气爽啊。   可是这片平静很快就被几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奇异的气息笼罩着整艘大船,云青和谢遥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开眼睛,谢遥第一眼看见了云青漆黑无瞳的双目,而云青却是看见了外面的人。   那几人立于虚空之中,气息说不出来的古怪。为首那人穿着件样式古朴的长袍,袍子边缘有细腻的流云暗纹,他额上有一道赤红色的神印,双眸似火,眼中一片漠然。他所站的地方莫名其妙就燃起火来,火色极为灿烂,像是要把这天空给烧穿了一般。他身后七人身上都佩着样式奇怪的法印,印鉴上都刻着古字,这些字年代太过久远,长得和画儿一般,谢遥一时半会儿也辨不清是什么。   这几人看上去就有种极为致命的气息,可是当云青全力运转天书看过去时,却根本探查不出他们的修为,简直就像是普通人一般。   云青闭了眼,心目却牢牢锁在为首之人额头上,她传声给谢遥:“那是赤帝融天印。”   谢遥觉得自己的额头也在微微发烫,那枚青色的神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他抬手按住青帝百花印,然后问道:“赤帝……和青帝是一个时代的神明吧?他有留下过遗迹吗?”   “上古诸神以青帝为尊,除他之外再无神留下过遗迹,所有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云青凝重地说道。   谢遥修道仅仅十余年,又不像云青那样有本天书随时可以查看,在见闻广博之上是远不及云青的,所以他虚心问道:“那你说的赤帝到底是哪位?”   他这句话还没完,整个船身就是猛地一震,那个赤帝融天印加身的男子扬起手中印鉴,眨眼间就将整艘船烧穿了。船体四分五裂,大块的甲板剥落,无数阵法似乎完全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这些融天之焰就像是烧柴火一般将整艘船笼罩在了火焰之中。谢遥一把抓住云青,她身上带着那么重的锁链,要是不小心落水了不得直接沉底吗?   谢遥抬手聚气,白雾化云,他们脚下出现了一片凝实的立足之地。   再看底下,碧色的海面上烧起熊熊烈焰,百余米长的巨船转眼就只剩下残骸了。   “就是祝融。”云青反手抽出昆吾,紧盯着底下那名男子,“刚好八人,也许是祝融后裔。”   “神明还有后裔!?”谢遥惊诧地看着这几个人,他发现这些怪人似乎不是冲着自己和云青来的,他们一直在船队里寻找什么。   “不知道,似乎并非血亲,只是当时侍奉神明之人罢了。”云青也不太清楚,这些事情隔得太远,时间会将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在干嘛?”谢遥问道,“找东西?”   云青也看出来了:“多半是这群散修从海里捞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上来,只是不知道这群使用神力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旁门左道中有擅长这个的么?”   谢遥摇头:“不曾听过哪脉传承研究这个,他们都是普通人,那些力量都来自印鉴和神印,也许是有什么大机缘吧?”   云青却不觉得是机缘巧合,这里刚好八人,八枚印鉴是不同的字正是祝融后裔的八个姓氏。若是搞到一两个神明遗物很好解释,她记得乐舒手里还有个宓妃环呢,而在所有神明都消失的今天,拥有神印确实需要大机缘,但也不是没可能拿到吧?她身边还有个活生生的例子谢遥呢。   可是眼前几人身上既有神物又有神印,这神物神印还凑成了全套,怎么看都不会是巧合啊!   这也许是群消失了几万年之久的修神者。   第一百三十五回   第一百三十五回、赤帝祝融,圣地神影   神明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了。   传说它们无心无情,秉持天道规则行事,它们的修行就是将自己变成天道的一部分,让这个世界平稳地运行下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修行的意义似乎不大,春去秋来,雨雪霜冻,这种现象就算没有了神灵也一样会按照规律自行演变。就譬如说青帝司春,在他消亡之后这年年春回不也一样照常进行吗?那么他之前所谓的“司掌”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师法自然,最终得到与自然一模一样的东西,掌控自然,最终却与天道行为一致,这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云青不明白,现在所有人都无法明白,所谓“神道”到底修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这不妨碍她对任何与神明沾边的东西产生警戒之心。   为首那名男子从天空中降落到楼船残骸之上,他一伸手,楼船中就飞出一件青蓝色的物什。   那东西色彩黯淡,被厚厚的石头裹着,可是石头有些破损,还是能看清里面隐约是一面古镜。古镜边缘都是海浪纹饰,流畅而自然,没有半分雕饰之感。这面镜子看着与句芒古镜颇为相似,可能是某位海神的遗物。   “那是什么?”谢遥低声问她。   “镜子,其他的就看不太清楚了。”   这么点距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修道者而言根本不是问题,可是谢遥目力无法突破那些修神者的神力覆盖范围,而云青的心目在那些融天之焰下又受了很大的影响,所以两人都不能更进一步辨别镜子的细节。   “神明遗物?”谢遥又问,他看上去对这些人十分在意,毕竟他自己脑门上也有个神印。   云青点了点头:“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弇兹古镜。”   “什么?”谢遥没听明白那两个字,“谁的古镜来着?”   “西海海神。”云青简短地解释道,“那面镜子上有类似海浪的纹饰,而且又是在西海或者南海找到的,所以我猜是西海海神的东西。”   南海是魔道的势力范围,如果找到了神灵遗物她应该会第一时间知道消息,而这面镜子却是从未见过,所以多半是西海捞出来的。   “为何赤帝后裔要找海神的东西?”谢遥不解,“这两者间有关系么?”   云青正想说她还没有神通广大到了解这上古神明间的小道消息,可突然就看见那名带着神印的男子回过头来,一双赤瞳死死盯着他们两人。   “道远……”   “他看过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谢遥立刻拽住云青,身子却岿然不动,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当然不必心虚。而被他拽得死死的云青心里却有点不安,毕竟她身上还带着面句芒古镜呢。   那名男子盯着他们两人,半天都没有动静,额上神印如同野火般流转蔓延,他眼神空茫,似乎是在着辨别什么。   云青用手肘撞了一下谢遥:“先离开。”   谢遥此时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云青带上通天神脉,所以对于他来说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认同了云青的意见:“你抓牢这锁链啊,我可从未带人驾云飞行……”   云青正想点头,下一刻就感觉乱风扑面而来,周围景色急变,谢遥像是奔雷般冲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名赤眸男子猝然尖啸,万里海域瞬间沸腾,铺天盖地的白色水雾蒸腾而起,这温度极高,足以将浅海中的生灵都化作熟肉。   谢遥只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就向下急坠。云青头疼得很,全身的真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但感觉没有谢遥那么明显,大概是因为她听惯了阿芒的叫声。可问题是她身上的锁链还被谢遥拽着呢,谢遥一往底下掉她也被拖了下去。   两个人外加几串玄铁锁链的分量不轻,云青被扯得疼了,动作根本施展不开,她看着谢遥有些恍惚的神色皱了皱眉。   紧接着她伸手扯动锁链,这力道极大,一下就把谢遥反拉到她身边,她另一只手提着昆吾就狠狠朝谢遥扎去:“醒醒!”   谢遥臂膀上顿时血流如注,他神色一清,第一时间在两人身边布下了隔音的结界,然后再次抬手化出云海,两人稳稳立于空中。   “刚刚是什么?就好像突然被剥夺了修为一般……”谢遥这时候也终于凝重起来,这还是他自修道以来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入道以后就有了道种,修行者以道种观天下大道,这就像普通人用眼睛分辨色彩一样,可是刚刚谢遥却感觉自己用来观天地之道的器官被蒙蔽起来,真气运转不能,耳目视听不能,整个人都处于一片昏昧之中。   云青默念“真刚”二字,手里昆吾显化为金色利刃,刀刃薄且锐,刀身坚实不逊于玄铁。   她沉声答道:“窈窈冥冥,昏昏默默,以道制人而已,高深的并非其术,而是其理。”   谢遥听懂了一个大概,云青是说并非他的耳目不管用了,而是刚刚那人将极为高深的道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境界有限,突然被这样未知的东西包围才会一下失去辨别能力,感觉身处混沌之中。   “他的境界绝不可能在我之上。”谢遥否认了云青的说法,这个赤眸男子明显是借神物逞威的普通人,怎么看都不可能直接以道压制他。   云青肯定了他这个说法:“没错,他应该借助了神力,毕竟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神道都是昏昧一片。”   阿芒还是个没有神智的莽汉呢,可他叫上几声照样能让凤仙这等天地祥瑞从天而坠。   那人反应有点慢,直到谢遥与云青站稳了身子聊了半天他才再次出招,只见他们八人手中的印鉴合而为一,最终变成一座熊熊燃烧的掌中火山。   谢遥顾不上多问,他手中拂尘一挥,阴阳二气缭绕四周生生不息,周围的炽烈火焰近不了半分。他所修的太上玄气道攻势温吞,但守势还是十分可靠的。   “不知道友为何突然朝我等出手?”谢遥朗声道。   那人张了张口,声音涩然,似乎很久不曾说过话:“神物不归当世所有,吾等受命将其收归宫中。”   谢遥心说他们不是已经把那镜子收回去了吗,突然对着自己下黑手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什么?”云青突然问道。   那赤眸男子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谢遥身上:“他……青帝……”   云青也看向谢遥:“青帝百花印?”   “不错。”那男人点了点头,“当……收回。”   云青眉头一直就没松开过,她问道:“世间遗落的神物这么多,你们莫非要一样样收回来?”   “非也,能收则收,但青帝之物不得外传。”那个男人慢吞吞地说完这句,他顿了顿,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你是,从哪里,找到青帝神印的?”   云青理智地闭上了嘴巴,再问下去就该谈到隐天山离别宫了,这可是惊世之秘。   神明究竟存不存在,这在修道界还是有争论的。大部分人认为上古时有神,但他们的存在迹象被长久的时光所抹平,如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唯独可在古籍或者神话传说中见其踪影。有比较极端的人认为这些震铄古今的神明只是杜撰或者谬传出来的,这些神物神印也不过是特殊传承的遗物。   没有人找到过真正的神宫遗址,可云青和谢遥却是进过青帝离宫的人!   修道界很多研究古神的大能都认为离别宫这个名字意义重大,因为它与所有无心无情的神明都有点不一致,它是带着伤感与惜别之意的,于是有人猜测那座宫殿也是青帝陨落的地方。假如这个猜测是对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所有神明的消失都是从这个宫殿的坠落开始的。这个地方或许藏着一场发生于几万年前的剧变。   十二年前云青走过一趟离宫,但根本没感觉到什么异常之处,也许线索藏在别馆罢……?   “这个要怎么收回?”谢遥也理智地没有提离别宫的事情,而是反问那人,“已经烙上神魂,还能收回去么?”   那个男人直接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整个人都身化火焰,身化七人也是骤然被烈火吞没,天空中的赤色几乎浓得可以渗出来,远远看去大片火焰从天空中落下来,火雨倾盆而下,真是将天空都融化了一般。八条火龙从赤色火幕中腾飞而出,直接朝着两人所在的云气袭来,这些火龙身形庞大,彼此交缠,首尾相连,盘旋而起,遮天蔽日,满目的赤红之色,呼吸间都是灼伤口鼻的炽烈之气。   谢遥拂尘一扫,一步迈出云海,他站在热浪最前端,赤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有些扭曲,他回头叮嘱云青:“不许走出去!不许偷跑!”   云青点了点头,待他迎上烈焰就立刻将真刚对准锁链薄弱部分斩去。   谢遥不太可能胜得了这几人,使用过句芒神力的云青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她在古战场真气暴走后能一对二,直接将凤仙与归灵寺主持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云青说什么也不能让谢遥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头壮烈牺牲。   这么想着,她又飞快地取出了不久前柳裁春准备好的材料。她一只手按在这些材料之上,以大日黑天真气将其炼化,然后另一只手则用昆吾在锁链上刻画阵法,双手动作完全不同,可是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每一个步骤都迅速而准确。   这些材料中的杂质被剔除,最后化作一缕细细的精气,这缕精气沿着阵法的刻痕缓缓游走,每前进一分,锁链就发出刺耳的“咔嚓”声,这声音来自锁链内部,正是以阵法破坏其结构的效果。   云青拨弄着这锁链,这是极狱罪魔宗的法宝,专门用来压制魔道真气,她绘制的阵法需要将整个锁链都覆盖才管用,可是锁链缠绕间总有些地方是不太好刻阵的。她的速度明显被那些死角给拖慢了,而此时材料所化的精气也正在慢慢地消耗着。   她一边争分夺秒地破开这锁链,一边分神看了眼谢遥的状况,两者还在相持之中,但那名赤眸男子已然占据上风。   形势危急万分!   第一百三十六回   第一百三十六回、无中之有,有中之无   那八人身化巨龙,彼此交缠,赤火融天,焰如暴雨而降,目之所及尽是赤色。   谢遥被白色云雾裹住,但这些云雾在不断拔高的温度下渐渐消散,越来越薄,最后只剩下一层薄纱般隐隐约约的雾气。谢遥知道这么被动地耗下去肯定不行,神力从天地自然中而来,只要天道尚存就不会有枯竭之日,而他自身元气却是有限,如果不能突破攻势,那么多半要葬身此地。   他将拂尘一挽,清光乍泄,这淡淡清辉上升入天,直抵万千星辰所在,将星光接引入赤炎之中。谢遥手中法诀变幻,周身渐渐有七道星宿虚影环绕,七种星宿恰如苍龙之形,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沧桑古朴之意却呼之欲出。   待他手中结印完毕,被赤炎覆盖的空中便有明亮的天光降下,这光芒柔和而清淡,突破了浓烈的赤色,直接降到谢遥身上,他周身的苍龙星宿虚影一下就变了形态。   “苍龙七宿,龙尾伏辰!”   除了额生神印的赤眸男子之外,其余七条火龙都被七道星光所摄,星宿虚影所成的苍龙龙形渐渐与它们一致,待到天光降下,这些龙影竟瞬间伏地不起,七条火龙也如陨石般坠入万顷碧涛之中。霎时间白茫茫的水雾从海里升起,犹如火山从海中喷发一般,这水雾上冲云霄,在空中爆开成另一片海洋。   随着火龙在水中翻滚挣扎,白色水雾也是越聚越浓,云青的心目原本就受赤焰影响,现在更是连谢遥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她大概能猜到谢遥是怎么做的,刚刚他先是沟通星辰接引二十八星宿中的苍龙七宿,这点虽然不少入道之人都能做到,但少有人能像谢遥这样迅速而准确。在接引苍龙七宿之后谢遥又将这七道苍龙虚影与七条火龙一一映照,建立起一种天然的联系,这之后以法诀召出晨光,使得苍龙俯首,火龙坠海。   谢遥这一连串法诀下来完全是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以最小的消耗让七条火龙失去战力,这么一来他就只需要与剩下的赤眸男子放手一搏了,可是剩下这人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赤眸男子一见同伴被困,瞬间就化作人形,他额上赤帝融天印光芒大放,火海以他所站之处为中心一直铺往海天交接之处,没有给谢遥留下半分余地。他此举也是明智,八条火龙被谢遥击落其七,那么包围之势就破了,剩下的那人维持龙身只会笨拙迟缓,还不如化成人身再以火势围攻。   谢遥分寸不乱,他参与战事虽少,但天赋与实力都是不容小觑。   他以食指抵住眉心,另一只手飞快地结印,只见他指尖绽开繁花无数,额上青帝百花印也微微放光。百花催生,那些被炽烈火焰打乱的灵气又渐渐找回了平衡,旺盛的灵气被他纳入经脉之中,之前消耗的元气又被补充,周围的温度也开始渐渐降了下去,草木芬芳之气让人心神安宁。   青帝百花印与谢遥的太上玄气道亦是绝配,两者均非攻伐之器,可是都有生生不息,连绵不绝之意,守能固若金汤,攻能稳如泰山,简单来说就是一招打死人很难,可是被人一招被打死也很难。   云青手中动作也是快而不乱,四段锁链已经被她绘满阵图,就连边角处也没有拉下,问题是材料有限,如果这缕精气没有走完阵法就消耗殆尽了怎么办?   谢遥画地为牢将她困在这云海之上,云青却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他手。不过眼下急也急不出什么办法,云青只得一边淬炼材料一边观察谢遥那边的战况。   赤帝融天印气息暴烈无比,火海盘旋上升,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焰漩涡,天地灵气皆被卷入其中,只剩下火灵之气充斥宇内。云青此时已经完全看不清那名赤眸男子身处何处,他化身为人后更为隐蔽,藏于烈火中根本就是水滴入海,谢遥如果不能强势攻破火海根本找不出他的踪迹。   可是谢遥根本不急着找他,既然是这男人要找他麻烦,那他就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现在经得起耗。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期间云青试图以肉身破开玄铁,但依旧毫无进展,她只能等着精气慢慢侵蚀锁链内部结构。   不知过了多久,那赤眸男子终于等不下去了,只见天空中那烈焰漩涡整个儿调转过来,直接朝着谢遥飞去,风与火翻卷起巨浪云雾,整个天地间折出万千种色彩,青空、赤炎、碧海、白雾全都被搅在一起,天海翻覆,无数生灵化作飞灰,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   谢遥身处风起云涌之处,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他周身阴阳二气化作太极鱼图,阴阳鱼以完全一致的方向顺着那烈焰漩涡旋转,云青感觉清气与烈焰交接之处时间变得极为缓慢,那个沸海融天的漩涡被古拙朴素的阴阳鱼纹缓缓吞没,火灵之气被平衡为中正平和的元气从阴阳鱼的另一面喷薄而出。   谢遥当真是天资横溢,如果不是入门太晚,他在仙道中的地位早该与朱无瑕在魔道中的地位相近。   太上道的举重若轻,弹指化乾坤等真意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那次他与宋离忧相争明显没有使出真本事,这次对上神道修者云青才亲眼得见他在这方面可怕的天赋。   从头到尾他只用过三次神通,第一次以十分基础的接引星光之术慑服七条火龙,神道修者战力八余其一;第二次则运转青帝百花印,在无尽火海中辟一片托身之地,守势已成,性命无忧,又借百花清心静气,补充消耗,可谓是一举多得;第三次又使用了一门十分基础的神通,不过太极阴阳鱼而已,任何一名太上道修者都可以做到,但他将阴阳鱼的运转与火焰漩涡的运转完全重合在一起,这不仅需要极强的预判,还需要敏锐的感知,精微的操作。   三次对招下来他不仅没有消耗,甚至还通过收取火灵之气壮大自身元气,这种斗法天赋堪称惊悚。   云青稍稍放下点心,接着专注自己手上的锁链。   此时火焰漩涡被比它小上万倍的阴阳鱼吞没,赤眸男子也终于现身,谢遥等的就是他现身这一刻,他手中拂尘间无数青色藤蔓抽出,从阴阳鱼中穿行而过,瞬间化作漫天碧涛,草木所化的漩涡朝着烈焰逆卷而去,竟然直接穿过了残留的火焰,直取那名赤眸男子。   云青看到这里也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了。谢遥根本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一个基础术法被他拆成好几个步骤来用,阴阳鱼防御了烈焰漩涡,又以火灵之气补充谢遥真元,此时还加强了青帝百花印的效果,又是一举多得。   那名赤眸男子一下由优势地位变成了被压制的那个,可是他似乎也没什么挫败之感,只见他狂啸着捶胸,声若奔雷,天地为之所动,谢遥的草木漩涡最终还是没能到他身前就自行燃作灰烬了。   那男子出招十分粗劣,直截了当且简单粗暴,他几步迈出,烈焰成轮,风火翻滚,瞬息间就冲至谢遥身前,双手一抓似乎要将谢遥生生撕碎。   谢遥被吓了一跳,刚刚两人一直是远远地对招,他还以为这神道修者不会近身为战呢。不过这种情况下他反应也是极快,他手中拂尘如电,一下击在那个阴阳鱼图上,他自己接着反冲之力往后急退,而那阴阳鱼图确实朝着赤眸男子门面袭去。   那名赤眸男子脚下烈焰翻飞,他高高跃起,直接跳过了阴阳鱼图,然后流星般向着后退的谢遥砸去。   那男子身材壮实,与阿芒差不多,看来也是个身负巨力的,谢遥可不敢被他正面击中,于是只得抬起拂尘架住他的身子。谢遥对手上法宝的操控明显不如他对灵气的操控,这拂尘一下挥出去虽然恰恰赶在赤眸男子落下之前,但也没拦中地方,赤眸男子一个提身就踩在了拂尘之上,下一刻就要朝谢遥跃来。   谢遥早料得自己身手不佳,不太可能准确地拦住他,于是索性选择将计就计。他一指抵额,手中拂尘再次抽出无数草木藤蔓,赤帝融天印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一时半会也烧不尽这些草木,于是谢遥顺利地将那男子捆缚在藤蔓之间。   云青手上的锁链发出一声明显的“咔嚓”声,从中间部分开始延展出蛛网似的裂纹,这裂纹一直往末端延伸,整个锁链都变得脆弱不堪。   那名赤眸男子整个人一僵,但是他的反应十分迟缓,这时候谢遥手中藤蔓收束,精血从那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流逝,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可额上的赤帝融天印却赤红得灼眼。   “神……临……”那名赤眸男子眼中焕发出极烈的红,他整个人都像是烧着了一般,火焰从头发开始覆盖了他的身体,然后朝着谢遥的藤蔓蔓延。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施加在谢遥身上,他既无法收回藤蔓也无法从火中脱身,真气像是消失了一般根本调动不得。   又是这种晦明难言的感觉,四周如同一汪浊水般让人窒息,庞然而晦涩的神道笼罩着两人,神力将谢遥死死克制住。   谢遥几乎能感觉到烈焰燎上他的道袍,整个人都被置于熔炉中一般难受,汗水浸透衣衫,他心中却是一片清净。周围已经感觉不到天地灵气,亦感觉不到天道规则,所有感官都被这种神力遮蔽,除了本心。   “五气顺布,阴阳逆行,元气者……”   谢遥在这样的赤炎中沉声诵咒,但是话音落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所修的道都已经被遮掩在神力之下了。   他深深呼吸,手诀畅若流云,他自身的元气开始渐渐流逝到天地之间。这对修仙之人而言是很不妙的兆头,万物之生,皆秉元气,假如元气流逝,那么此人离陨落也不远了。   云青漠然看着,手里平缓而冷静地催动精气运行,锁链上的裂隙越来越深,几乎一用力就可以拗断,快了,就要好了。   谢遥的元气流散越来越多,可他的神色却越来越安宁,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想无念的虚静之中,没有元气,没有灵气,没有烈焰,亦没有生死。云青看见火焰覆盖他身体的那一刻,他的满头青丝瞬间化作白发,在漫天赤炎中如同一抹淡云出岫,渺远而深静的纯白之色在火海中扬起,太上之道,已然小成。   火海中传出他清冷的声音,刚刚未完的咒言坚定而平稳地传了出来。   “元气者,出于虚无,天地本始。”   “元气者,无中之有,有中之无。”   赤色中闪过一点碧色,火中生出了木,藤蔓被化作灰,灰烬飞散,虚空中又长出新的藤蔓,就算是没有灵气,没有元气,太上之道亦可从“无”中生出“有”来。这咒言与之前那句“阴阳逆行”衔接,原本是木生火,现在却成了火生木,赤帝融天印火势愈烈,青帝百花印草木就越是旺盛!   原本逸散与天地间的元气随着青帝百花印的蔓延而渐渐归于他的经脉,谢遥往云青这边看了一眼,也不顾身后长势疯狂的草木,径直就飞向云青所在的云海,估计他已经发现了云青的小动作。   被困于草木间的赤眸男子疯狂挣扎着,他越是以火焰烧这些藤蔓,这些藤蔓便越是茂盛,越是疯长。   等谢遥走到云青面前时,赤眸男子已经完全没了声息。   谢遥看着云青皱起眉头,他弯腰想要捡起那些残破不堪的锁链:“你……”   云青陡然变色,她紧盯着那名赤眸男子所在的方向喊道:“小心你后面!”   那面被他们忘在脑后的弇兹古镜从天而降,裹着它的石块开始剥落,一点点蔚蓝的水光从镜中淌出,从天上蜿蜒降下,如同一抹浓淡不匀的墨痕。   谢遥回头,感受到镜中不同寻常的神力波动,也是皱眉不言。   弇兹古镜在这么短短一瞬间已经接近海面,它触到大海,发出清脆又细小的水声,一圈圈凌乱的波纹在海面上散开,最终抵达陆地的边缘成为滔天大浪,吞没岛屿,摧垮城池。   就在那古镜入海的那一刻,云青手上的锁链也发出细小的断裂声,在弇兹古镜神力解放的一瞬间,她也终于摆脱了锁链捆缚。   作者有话要说:战斗太枯燥,跳过没关系,我来给大家总结一下就好了。   谢遥出招顺序是禁魔+禁空→抽蓝补魔→法术吸血max→满状态+大招蓄力→终结技完成八杀→嘤嘤嘤,敌人怎么有援手,撤!   云青的心理进程是开锁一谢遥形势不太好一接着开锁一谢遥似乎还能撑一继续开锁一二凸二,敌人有援手,锁开好了,看我单杀!话说,写完才发现谢遥真的是可奶可丁可dp,啊……吊炸天。   第一百三十七回   第一百三十七回、六道阎魔,束神藏魂   “先走。”谢遥一见她弄开锁链就不淡定了,他伸手就要去拉云青,可以下一刻就发现她消失在自己面前。   “我想先看看。”   谢遥回过头去,云青脚下黑焰熊熊燃烧,将她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其中,她的黑色道袍随着烈焰而升腾翻滚,如同积聚着暴雨的乌云一般。   她闭着眼睛,谢遥却能感觉到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面蓝色古镜,这时候她手里已经开始准备法诀了。   “我刚刚试探过了。”谢遥拂尘一挥,无数藤蔓往云青身上缠去,他强调道,“你刚刚也看过了,现在跟我走。”   云青摇头低叹:“以此身试法,以此意明术,以此心证道。道远,你试过和我证过是两回事。”   大日黑天真焰骤然升作火幕,一下将藤蔓隔开,谢遥看着她的黑色袍角消失在碧波间周身真元立刻暴涨数倍,白发在风中飞扬乱舞。谢遥也是如今修了太上道,情绪起伏不如十几年前明显,可是他还真是不喜欢云青这类行为莫名其妙又不受控制的同伴。   他不能从云青身上看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所以也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她,但说她是石头人,是器物也似乎有点不对,她显然是活着的生命。   亘古不变,罔顾一切,精密运转,这些特点和他见过的圣者实在是太接近,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天道本身也很接近。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在于圣者们和天道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而覆盖在云青身上的,只有朦胧不清的“青云之上”四个字。   谢遥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她是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只是从这个女孩儿身上看见了一条遥远到让人绝望的道路。   谢遥见云青直接抛了锁链还是有些怒意的,他手里阴阳二气分化,直接从黑焰间破开一条道路:“我不愿与你交手,云青,还是随我走吧。”   “不愿交手就站着别动。”   云青的声音听起来不冷不热的,谢遥以往只见她用这口气同宋离忧说过话,是了,其实现在的他与宋离忧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挡在她面前的人而已。   她如同利刃般直接向海中俯冲而去,手中一点金光淹没,一抹碧蓝又升起,刀刃如同波涛般开始起伏流转,这这起伏渐渐与海上的滔天巨浪重合。一道绵延千里的海墙从水平面拔起,云青刀刃一转,碧浪如城,钩取天地。   那弇兹古镜上的点点蔚蓝色没有被淹没在海浪中,它直接被波浪冲上天空,仿佛从上古就盘踞此处,漠然的蓝俯瞰这片海域里挣扎的生灵。   云青见弇兹古镜上至碧空,于是当即调转方向,脚下黑焰愈盛,步步腾空,几息间就逼近了那面古镜。   谢遥算是看明白了,云青多半是想拿下这面镜子。他直接掐诀,拂尘脱手而出,闪电般拦在了云青面前。磅礴而浩瀚的仙道元气直接将云青击退,她正处于上升中,一路上还扛着无尽水流冲刷,谢遥冷不丁这么一下可以说是收效显著。   “够了,勿生事端。”谢遥声音虽然不大,却穿过轰鸣的巨浪直接传入云青耳中。   “让开,我只想看它一眼。”云青语气很冷淡,她手上的皮肤泛起点点赤金之色,然后她直接顶着从弇兹古镜中冒出的无尽海浪,还有雄浑的仙道真气,一把握住了谢遥的拂尘。   法宝与修道者息息相关,谢遥感觉到极为暴烈的大日黑天真气从拂尘中倒灌而入,仙道一贯讲究中正平和,这种类型的真气就算是走火入魔也尝不到几次。谢遥反应极快,他身上元气涌动,直接强行将大日黑天真气驱逐出去,可是云青反应也一点不慢,谢遥调整内息的一瞬间已经够她绕过阻截了。   “又不是天道,你去看它作甚!”若说刚刚谢遥只是有点怒意,这会儿他就快接近爆发了,他手上一招,以御使飞剑的法门御使那拂尘,一下缠住了云青的脚踝。   云青只得再次停下,这回以大日黑天真气侵蚀过去却与谢遥身上的浩然清气撞了个正着,谢遥刚刚经过鏖战,云青休养生息几天,正处于一鼓作气的时间段里,两人竟是僵持在原地。   “好奇。”云青随口答道,手中魔焰漆黑噬魂,分毫不让仙气。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上使用神力的最后一人,却没想到会在这片海上遇见赤帝融天印,这毫无疑问又证明了一件事,神明是存在的,至少是存在过的。看那八人的样子,法器一致,服饰打扮也像是一个时代的,所以现在应该还有神道弟子。   那八人一开始就说了,要将神明遗物收回“宫”中,那么他们口中的“宫”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云青记得妖道圣者曾暗示过她,十年内有人会解答她关于一命双生的问题,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与自己又会以一种什么契机相遇?这些云青统统不知道。而接下来的日子她多半是在神隐门跑不了了,云青不太指望仙道圣者,所以她将希望寄托在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神宫之上。   所以,就算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就算是一个不够明确的目标,一点点微茫的希望,也足以支撑一些人走过万重风浪,千里尸骨了。   云青缓缓地将大日黑天真气聚合,与此同时六道无生真气与阎魔破妄真气也缓缓从气海中流转而出,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时运转三种真气。心分多用之下对谢遥的抵抗就减少了很多,谢遥一下将拂尘往她小腿处收紧了,瞬间将她拉下来几丈。   他看着处于海天之间的云青,总觉得她没有放弃的意思,这么和她僵持着也非他本意,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御风飞向那个弇兹古镜的所在之处。   云青极为小心地将三道真气分布在不同的经脉之中,尽可能不让它们产生冲突,她已经没空去看谢遥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失手就是经脉尽毁。   她没有谢遥这般稳健长久的元气供应,所以一直僵持也不是个解决办法。而从谢遥上一战的表现来看,直接拿下他估计也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突破现在的所可以发挥出的最大实力。   云青想到这里就立刻记起一直都没有头绪的三轮合一,她胆子大得不像话,心下觉得既然打不过,那不如先试着看看好了。   谢遥到了那弇兹古镜四周才感觉到四周古拙浑厚的神力,这种力量让他十分不适,可是刚刚远远地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云青有多大反应。他觉得这神道的事情暂时不是他们这个层次应该涉足的,对方随便出来八个人就厉害成这样,要是真是个门派那不得天下无敌了?   他与云青所想的刚好相反,云青是想先搞清楚眼前的事情,否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而谢遥却想先回宗询问师长,等准备充分了再说。两者间意见相左,矛盾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谢遥理清楚头绪,几番思索还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比较稳妥,于是瞥了一眼这弇兹古镜就朝着云青飞去。   云青周围早就是一片火海,大日净土也布了个严严实实,他一近前就被黑色日光侵蚀,火势瞬间暴涨,烈焰熊熊燃烧。谢遥不再接近她的警戒范围,他退开几步劝道:“先随我离开,如你所言,刚刚那几人……”   “轰!”   大日净土一收一放,最后轰然炸裂,看样子也不是针对他而来。谢遥愣了一下,不知道云青那边发生了什么,于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若是那几人来自修神宗门,那我们刚刚已经算起了冲突,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随我走吧。”   火焰中传来越来越频繁的爆裂声,周围的灵气愈发不稳定,魔道的气息燥乱而凶戾,这种变化让谢遥不由皱起眉头来。   “云青?你在干嘛?”   谢遥没等到答复,一条巨大的黑色火蛇从大日净土中扑出,直接朝他门面袭来,他手上一招,拂尘归位,一下就将蟠虺之象挥散了。他感觉到这大日黑天真气所聚成的黑蛇中似乎不怎么凝实纯粹,就像沙子般一打就散落到四面八方,这与云青的真气根本就不一样。   她追求的一直是极致的凝练与纯粹。   谢遥担心对方援兵马上要来,若是自己不能将云青顺利押送到通天神脉,那估计是要被他师尊怒沉北海了。所以他此时也不打算深入探究云青在干什么,他只想重新锁上云青,然后直接打晕她扛回神隐门。   这么想着,他将手里拂尘悬空,又以双手结印,额上的青帝百花印开始缠上丝丝电光。   九道紫色雷霆从天而降,直接就往火海与巨浪交接的地方轰去。   太上道中极攻之术甚少,九霄神雷算是其一。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神隐十子是代代相承的称号,传说中那位十子之首便是以神霄为名,足可见九霄神雷的威势。   谢遥一直以来常用的是五雷正法,此乃神隐门雷法总诀,正如太上感应录在整个太上道中的地位一样。它虽然属于十分基础的道术,但基本上大神通都是从这里面延伸出来的。他清楚地知道一般雷法根本啃不动云青,眼下也只能用九霄神雷强行攻破了。   九道雷霆虽然威势甚大,但色泽却清净透彻,一尘不染,细看下去竟如水晶雕饰而成一般。雷霆中含着统摄万物之气,九道雷霆笼罩之下水流皆止,焰气退散,这种行天地正气,持天之号令的霸气在谢遥手里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九道雷霆的降临也不过刹那之间的事情。   云青双手展开,黑色烈焰一扫而空,无尽水流与九霄神雷一下就迎上了她渺小的身躯。   她神色几乎不见起伏,如同沐浴着春风细雨一般。   谢遥看见她的身影扭曲了一下,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似的,水流与雷霆在他的注视下直接穿透了云青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一般,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站在空中,身影明明是在原地,谢遥却感觉不到半分存在感。   ”六道阎魔,束神藏魂。"慢悠悠的叹声从他身后传来,谢遥猛地回头,正看见另一个云青伸手去拿那面异兹古镜!   第一百三十八回   第一百三十八回、重新启程,舍得之间   “云青!”   谢遥看着她伸手去够那面古镜顿时心中一紧,他高声喝止,手中再次掐诀。   云青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块镜袱,那镜面上的蓝色光芒一下就被遮掩住了,悬于长空的水幕也终于停止。那块镜袱上泛着浅淡的草木之青,上面隐约有暗色的花草底纹,它一盖住那面弇兹古镜就被水浸湿,云青想将它收入袖中,但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往外渗的水滴。   “好了,我们可以逃了。”云青就像自己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将镜子拎在手里对谢遥说道,“咳,去通天神脉。”   谢遥停了手里的法术,皱着眉道:“逃?”   “他们大概能顺着这个追过来。”云青扬了扬手里漏水的弇兹古镜,眼见着谢遥脸色越来越黑,她立刻道,“远一些应该就不会了。”   这个镜袱是从句芒古镜上扒拉下来的,反正阿芒在镜中,她要控制那面镜子也不是很难,索性拆了东墙补西墙。原以为那面镜子里可能有阿芒这样的存在,但是云青刚刚往里一探,除了无垠之水就什么都没有了,里面就是个装满水的小世界。因为镜袱是乙木之属的,而弇兹古镜却是海神之物,所以在克制其波动上多少有点缺漏。   之前那名神道修者没能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神灵遗物想必也与镜袱的遮掩有关。   “那就赶紧走!”谢遥在心中膜拜了一下遣渊魔尊的耐力,然后将那几段残缺的锁链召回来,“你给我戴上……”   他一回头发现云青已经飞出十里之外了。   “云青!你认路?”他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声问,通天神脉的入口不如神隐门山门好找,云青这么急冲冲地跑前面到底是几个意思?   云青没有回头,她捏着那面漏水的镜子道:“你呢?”   谢遥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他好歹在山上呆了十年,怎么进去还是知道的:“当然……”   “那我也是认路的。”云青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遥看着她颇有些嫌弃地捏着镜子,心里突然想通了她到底想做什么。云青设法解除锁链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她要是真想逃,那么刚上船时候就能动手,可是这段时间里她都是没有动静的。也许云青根本不是想逃脱,她只是单纯的无法忍受自己受制于谢遥,毫无反抗之力的糟糕境地。   一路上她都在等,等一些变故,一些契机,从而在摆脱她手里的锁链前将它们变成可以利用的器具。   没想到这一路上还真不是平静的,这变故没过多久就来了。谢遥觉得这也在她算计之中,他们两个都属于大气运加身,天地灵秀所钟之辈,之前他们两人相伴而行就直接撞上了青帝神宫,这次又走到一起肯定事端也不会小。   一开始与神道遭遇时,云青的态度明显是想要先离开的,但在谢遥击败几名神道弟子后,她几乎是瞬间翻脸。谢遥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那面海神的镜子上,那镜子坠落时云青就曾提醒过“小心你后面”。现在想来从这句话开始她就不安好心。这话误导性颇强,这镜子还什么都没开始做呢,她直接把它推到了敌对关系上。   云青多半是想借谢遥的手拿下弇兹古镜,但是谢遥觉得自己擅自与人斗法已经做得太过,于是没打算理会这面镜子。他不动手那云青就只能甩了锁链亲自动手了,这点说来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沾这段莫名其妙的因果,这回也算把谢遥推出去挡枪了。   谢遥与那名身负身负赤帝祝融印的神秘人相争时她还受锁链压制,真气波动全无,这么一来在谢遥的命数遮掩下几乎不可能留下她的痕迹,等那面弇兹古镜脱离控制,她就可以直接出手摘取成果。   而上面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她有信心以一己之力应对谢遥和那面弇兹古镜,同时还不泄半分因果天机。   “你慢点……”   谢遥无奈地追在她的身后,手上拂尘与如瀑白发交缠,细看之下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沉稳静肃。他已近而立,十二年来他堪破的不仅仅是入道时的生死一坎,还有种种红尘纷扰,人世污浊。他身上粗粝而尖锐的外壳在脱落,内里泛着光的奇石美玉正渐渐显露出来,仙道圣者有意将他打磨成这片乱世里一道惊艳的风景。   和这个飞快滑入深渊的世界一样,谢遥这样的天命所钟者们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而成长总是伴随着得到与失去的。   “之前你一直在催,我以为你急得很。”云青放慢脚步,身上黑焰微敛,声音虽平静,话里却有几分讥诮。   谢遥终于追了上了,他与云青并肩,这会儿倒也看不出什么怒意了:“我担心出事,要是你有个意外我可真没办法和我师尊交代。”   云青心想要是你那道九霄神雷打中了,那肯定是要出事的。   “你很怕仙道圣者?”她皱着眉问。   谢遥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道:“还好。”   云青表情明显是不信的,她抬头问道:“你提起他的次数比以前在我面前提朱无瑕的次数还多。”   “没有!”谢遥立刻否认,但马上有有些虚了,他咳了几声,“这个,我宗弟子多少有点。”   这大概就跟六道阎魔宗弟子都很害怕遣渊魔尊是一个道理,莫非仙道圣者也是个严肃又庄重的老人家?   云青觉得自己想得应该比较靠谱,于是道:“看来我这次凶多吉少。”   谢遥为难地道:“师尊其实挺好说话的。”   “是吗?”云青狐疑,这么快就换了个说法,怎么想都不对劲。   “这个……总之你见到就明白了。”谢遥还是想提点云青几句,看她在遣渊魔尊面前的表现,这次确实凶多吉少,“师尊一直在影壁里面,他修行太上忘情道已臻于至境,惹恼他和讨好他都不大可能,不过顺着他的要求来总不会错。”   “既然不太可能惹恼他,那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谢遥哑口无言,好半天才道:“就是怕他不生气,随手就把我给杀了啊。”   云青也没话说了,原来仙道圣者在他自己门人眼中这么残暴啊……   两人一路沉默着往前飞,赶路速度堪称一日千里,昼夜之间就接近了北川大陆。这还是云青第一次真正的看见这片与南风大陆遥遥相对的广袤土地。   整个南风大陆中唯一一个相对统一的国家就是镜国,可就算镜国也只是占据了中南丘陵的这块儿而已,但北川大陆却是不同。伽耶王朝统治这片大陆已有千年,这么久以来无数诸侯国早已被这个庞然大物碾轧,成为众多州县中的一部分。所有人世间的权力都集中到伽耶天子一人手中,而所有修道界的权力——在墨陵剑阁退出北川后——都集中到了仙道圣者手中。   这里才是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云青俯瞰着云层之下的丰饶国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遥见她低着头沉思,于是开口搭话:“从这里飞到极北,然后通过大挪移阵绕开北海,然后就是通天神脉了。”   “你们的山门与通天神脉是相连的吗?”   与魔道正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神隐门在北川大陆上有个山门,然后自带一个小世界通天神脉,而魔道正统就干脆全把山门建在了无妄魔境这么个小世界里。   谢遥点了点头:“我宗避世,山门从不待客。”   都这年头了,谁还讲究避世不避世啊,说白了就是不愿意让云青进门,要让她直接面见仙道圣者。   云青当然不会计较这些,于是又与谢遥一同飞了半天,这才进了云雾升腾的通天神脉。当大挪移阵渐渐平稳下来时,云青一下就被眼前之景震住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山。   也许根本称不上“山”了,这根本就是一片耸立着的大陆。   若是以肉眼视之,那么云青最多只能看见一片绵延灰褐之色,也辨别不出其具体形状。可心目扫过去却是能看见无数散发着沧寂深沉之意的岩层,她一眼能看见海天尽头,可看不见通天神脉的顶峰,莫非它真的是上通青天了?   通天神脉真是如同人的筋肉脉搏一般,有着细腻的纹理,坚实的岩层,凹凸不平,峭立险峻。山上有种欣欣向荣之气,但没有生灵,生机与死寂交融为一体,又是分明又是暧昧。它贯通天地,浑然一体,就像天地初开时就屹立于此一般,让人感觉无力撼动。   “走吧。”   谢遥歇了口气就开始往上飞。   云青感受着这里的气韵,问道:“飞上去?这里有多高?”   “不必到顶,影壁在三万里之上……慢慢飞吧。”谢遥一路上飞了这么久,又要耗费精力盯着云青这么个不老实的,多少也有些累了。   “我原以为圣者都是要居于顶点的。”云青有些好奇。她记得子鸿喜欢坐在自在崖顶上,国师则常年呆在履天圣坛上面,魔道圣者则呆在地底黄泉圣殿里,没见过仙道圣者这样坐在半山腰的。   “影壁就是最高的了,影壁之上是上不去的地方。”谢遥解释道,其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影壁之上就不能去了。   “上不去?”云青又看了一眼这山,不像是假的,怎么会上不去?   “我也不知道。”   两人又是闲扯了一阵,等云雾浓密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看见一个往外突出的石台。   谢遥与云青一同登上石台,那里面出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人影就像是一块生锈的铜镜照出来的一般,看着十分朦胧,可仍显得风姿绰约,窈窕有致,这隐约可见的朦胧感反倒更给人一种距离美。   影壁里那人应当是侧卧着的,她衣裙繁复,迤逦摇曳,长发及地,甚是唯美。云青脑海中闪过“姑射仙人”几个字,冰肌雪肤,宛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御龙,游乎四海之外,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她看得惊异,而谢遥那边简直是惊骇万分了。   他盯着影壁里看了好半天,这才磕磕绊绊地道:“怎么是您啊!圣者大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么说吧,有几个主要角色的性格成长方向参照了各自道统的圣者   谢遥:不公平,明明宋离忧也档过道,只有我被嫌弃了。tat宋离忧:我被嫌弃得还少吗?ta丁   第一百三十九回   第一百三十九回、玉清天尊,凶兽朱厌   “嘘……”   里面的人从地上撑起身子,长裙簌簌作响,她的声音又空又静,回荡在茫茫雾霭中显得格外飘忽。   谢遥立马不做声了,云青听他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圣者大人呢?”才反应过来,这里面的大概不是仙道圣者吧。   那人盘膝坐起,轻声道:“太清下访凡世未归,有什么事同我说便是。”   谢遥看了云青一眼,然后恭声道:“六道阎魔宗黄泉带到,还请您代为处置。”   云青猜不出影壁中女子的身份,但看谢遥的态度,想必与仙道圣者也是相差不多的,她没敢往双修这方面想,心里觉得多半是仙道圣者的身外化身,但细想似乎又有点不对。   “知矣。”那人点了点头,目光似乎落在了云青身上,“圣天香可与你说过什么?”   云青微微欠身施礼:“勿伤性命,勿坏根基,其余随便。”   这几个条件就是六道阎魔宗的条件,云青相信魔道正统的每一个举措都含着魔道圣者的意志。魔道圣者至今没有当面说过怎么处置云青,不过她也不能真的就抛出一句“悉听尊便”,她从魔道圣者不久前舍弃的那几个子也能大致明白他是什么态度,所以她就索性把魔道圣者模糊不清的意思就传达给了眼前之人。   谢遥觉得这几句话多半是云青自己临时编的,也亏她走运,一上来见着的居然是这位大人,要不然根本不用问就直接下杀手了。   “这样啊……”那人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掐算什么,“为我宗镇山百载可愿?”   仙道用来看山门的神兽多半都是这么来的,云青可没有这些神兽般悠长的岁月经得起耗,所以她立刻拒绝了:“百载太长,还望前辈三思。”   谢遥几乎能猜到她要开始讨价还价了,而影壁里那人却是看了她一会儿:“开神智仅十二年,百载于你而言确实太长。”   “十二年?”谢遥讶然道,这么说云青和他相遇的时候才刚刚出生?不对啊,那时候她看起来就有十岁出头了,成熟理智不逊于成人,怎么可能才刚出生。   云青心下皱眉,她不太愿意被人当面道出这种事。眼前之人给她一种天然的距离感与压迫感,她看起来不太真实,但言语间却透着看穿一切的全知之感。   “这样吧,死罪可脱,但生刑不能免,具体问责还需等太清归还再论。”那人略作思索便道,“洞玄子,你将她带去山门,先去见过朱厌。黄泉,你向朱厌问清楚该做些什么之后便找个没有镇山之物的地方呆着吧。”   那人也不等云青作答就挥袖起身,影壁上那道模糊的影子渐渐消退,最后变得空无一物。   谢遥低头看了眼云青,她神色安静平和,如同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水。   云青淡淡地道:“走吧。”   谢遥听了只得转身而返,他一边往山下飞一边道:“朱厌前辈是青崖山上的镇山凶……咳,神兽。他曾败于师尊之手,然后在我宗呆了万年之久……你……”   “无妨。”   朱厌这样的上古凶兽都被收来看门,那云青估计也逃不了了。而且之前那名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拖延,照她这么说,仙道圣者一天不回来她就一天不能离开神隐门,就算是等到他回来,那也只是问责的开始而已。   谢遥看她似乎不想谈这事儿了,于是也只得沉默。两人之间能说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云青完全没有性质引起话题的时候。   这方世界里只有通天神脉这么一座看不见顶峰的山,远看是细腻的白雾,近看是粗糙的岩壁,浩大天地间修行者也不过扁舟一叶。云青与谢遥飞快地穿破云层,白色雾霭微散,然后又飞快地合拢,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来路了。两人间隔着单薄而深重的雾霭,不过一步之遥却已是道统两隔。   “方才那位前辈是谁?”   也不知静了多久,等两人落地时云青才突然开口。   谢遥伸手掐诀,正打算运转大挪移阵,听她这么一问不由顿了一下:“那是玉清天尊……也算是仙道圣者。”   “也算是?”云青听了“玉清”二字突然想起了什么,但也不敢肯定。   谢遥完成了法诀,他示意云青先站上来再说。   “你听过一气化三清么?”谢遥问道。   云青不太确定:“你是说,仙道圣者有三个?”   一气化三清是仙道中比较高深的理论,它说的并非神通境界,而是开天辟地,万物之成。云青所修的魔道与这些出入比较大,魔道中对于世界的开辟关注不多,它对规则的理解专注于世界的构成和演化,所以云青对这方面了解得也不太多,她对一气化三清的认识还停留在字面上。   谢遥:“……啊?”   这时候大阵已经开始运转,等到大挪移阵将两人带到青崖峰上,谢遥才连忙解释:“不是说有三个!”   “所以?”云青也觉得不对,要是仙道有整整三名圣者那也太欺负人了。   “三并非实指,你可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谢遥一边走下了大挪移阵,一边思考着怎么同她解释。   三生万物倒是个颇为普遍的说辞,云青一点就通:“你是说,仙道圣者亦可身化万物?”   “不错,我不知道其他道统的圣者如何,不过仙道成就圣位就在于一气化三清了,世上所有的小世界均为圣者所辟,其理就在于此,圣者可化万物。”谢遥带着她往山顶走去,“这边。”   山间根本没有道路,若是没有人引路恐怕是两眼一抹黑。这密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已看得出几分夏末盛极而衰之意了。云青一向赤足,走在这污泥与枯叶间也是半分尘埃不染。山间偶尔听得见风声呜咽,鸟鸣凄清,没有什么人气,也不知那些修仙之人将洞府修在了哪里。   “所以刚刚那位前辈也是他的化身了?”云青还是觉得不太对,身外化身与本体几乎没有区别,可谢遥明明一眼就认出来对方并非仙道圣者。   谢遥想了想:“这里三清倒是实指,天尊有三,太清、上清、玉清。可是圣位仅有一,也就是太清天尊,平日里教导我们的就是他老人家了。不过说起来,三位天尊也是一人,所以不必多做区分。”   “三位天尊也是一人”,这句话在云青脑海中徘徊了很久,直到一阵诡风卷过山间。   她心目一扫,前面不远处的高枝上倒挂着一个红衫男子。   他穿着宽大到几乎不合身的鲜红衣衫,胸口袒露着,里面什么都没穿,赤足散发,笑容天真烂漫,露出两颗漂亮的虎牙。他从高枝上翻下来,单手支着地面,一股凶猛乖戾的气息如排山倒海般朝着两人袭来。   “朱厌前辈。”谢遥微微躬身,额上青帝百花印微光闪烁,这人攻击性太强,已经足够激起神印护主。   “哎呀呀……”他看着两人,笑道,“我闻到了,不安分的气息。”   云青沉默不言,这位朱厌是上古时的凶兽,实力与更为古老的九首蟠虺相近,根本不是现在的她所能抗衡的。   上古时那些神兽凶兽多半没什么好下场,朱厌被神隐门弄来看门还算是落了个善终,毕竟在仙道不会受什么折磨。   而比他更早的那些纵横天地间的异兽就不那么走运了。九首蟠虺当年被魔道先辈抽离神魂,直接化入传承之中,只要还有人修行九首蟠虺象,那么它就永远得不到安宁。而凤被迫与凰分离,凰女被仙道大能打落红尘,其魂魄轮转万世,凤仙则只能受制于眠凤廊,辅佐一世世没有前生回忆的凰女。   “见过前辈。”云青也低头行礼,姿态恭顺谦卑,挑不出一点错处。   “六道阎魔宗?”朱厌歪着脑袋问她,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天真无邪,可其中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云青点头。   他走过来围着云青转了几圈,像是打量某种精巧的饰物一般:“你们总算出乌龟壳了啊,嘻嘻,我还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活的魔道正统嫡传呢。”   云青神色平静:“晚辈深感幸甚。”   朱厌凑到谢遥面前:“她来做什么的?”   谢遥后退一步,尴尬地道:“请前辈指点些事情。”   “人的一万零八种吃法么?”朱厌笑嘻嘻地看着云青,眼中颇有几分期待。   谢遥:“……不是。”   “是让前辈教教我怎么看门。”云青的声音没一点起伏,她话一出口两人一兽就彻底静了。   眼看着朱厌戾气愈深,谢遥不由更尴尬了,他忙道:“不是,前辈,你听我说……”   朱厌朝他一龇牙,然后黑着脸拂袖而去,他丢下一句话:“就是这群修仙的渣滓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老子在这里呆了一万年,你自己掰手指算算你要呆多久吧!混蛋!”   剩下云青和谢遥站在山风里面面相觑。   “……”谢遥脸也黑了,“朱厌前辈不喜欢别人说他看门的事情。”   云青倒是没什么表示:“他不喜欢的不是别人,是你们这些修仙之人。”   “好吧。”谢遥说不过她,眼看着朱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只能勉强道,“第一件事算是做完了,接下来我带你去个没有镇山之物的地方。”   云青温顺地点头,谢遥一见她这幅样子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没有镇山之物的地方……”他很快想到了答案,“白鹿洞天里,枕流谷似乎是无人看守的,就在青崖峰附近,我带你去吧。”   “不必了。”   冷淡的声音打断谢遥,一人从刚刚朱厌离开的地方走来:“方才得天尊律令,既然枕流谷乃是贫道所掌,那么还请魔尊跟贫道走吧。”   阴阳长河伴随着此人的步伐滚滚而来,浩然的气息涤荡天地间一切污秽,云青立于长河浪尖,如孤舟般飘摇无依,又如顽石般棱角锋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地雷包养!!   ·朱厌: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枕流谷: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还有,白鹿洞天和青崖峰则出典“且放白鹿青崖间”,其实白鹿都被朱厌吃掉了。喂!   。仙道圣者不是扶他属性,之前评论里均为扯.淡。跪下谢罪关于世界的开辟和演变,以后还会详细讲。   第一百四十回   第一百四十回、失道得道,决死之志   枕流谷在白鹿洞天中央地界,面积不大,四季如春,一条玉带般的小河绕谷而过,这小巧的山谷就如同枕之入睡的婴孩一般。这地方门人弟子颇为稀少,但多为潜心修炼之辈。因为这里居于神隐门深处,有诸多山峰拱卫,所以反倒是没有镇谷神兽的。   谷内地方不大,在此地建洞府的也不足千人,灵气充足,书库丹房应有尽有。修道者可以餐风露宿,但演法藏书之地还是要有人打理的,云青现在基本上就在做这么些事儿。   “《丹元真解再考》。”一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女子从书阁外面走进来。   云青正在翻书,也没有抬头就道:“已经有人借走了。”   这人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冲虚丹法鉴》或者《内丹考略》呢?”   云青伸手一招,她背后高得看不到顶的书架上飞来一枚玉简:“喏。”   那女子探查了一下玉简的内容,皱着眉道:“道友给错了。”   云青把手里的书一合,然后无奈地道:“没给错。丹元、丹法、内丹乃是三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细想之下你所言三册书的内容相重之处也仅有一个……也就是以金液还丹术炼制九丹的方子。我给你金液丹经一卷就足够了,或者你还想要九鼎丹经与太清丹经用作参考?”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对方,不过她也未曾起疑,仙道闭关一次便是百载,出关时大多物是人非。她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何人?”   云青重新翻开手里的书,她闭目抚过书页,神情却十分认真:“问道之人。”   那名女子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拱手离开了。太上道的修者们有时候还是很让人舒心的,他们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道路,从不多看,也从不多问,纠缠不休和死缠烂打从来都不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云青觉得自己一向和藏书之地有缘,最开始在履天坛经天宫不过是略窥一二,后来潜伏归灵寺也在藏经阁里打过杂,现在更是将号称修道界最大的藏经之所——天一阁也探了个明白。她身后那个高得看不见头的书架上放的还只是各个年代的玉简拓本,玉简真本藏在与天一阁相连的天一洞天里,而那些道藏真本估计只能在通天神脉见着了。   修行者的书册看的并非其言辞,而是其中蕴含的气韵与道理,圣地正统有条件也有实力将前人手记中的精气神被很好地保留下来,以供后人继续深入探索,所以圣地正统会一代比一代强大。   可是散修却不然,他们的功法基本只能依靠玉简流传,这些玉简上只有零碎的只言片语,如何能引人入道?就算散修间真有惊才绝艳之辈出现,他的精神与气韵也无法保存,传承渐渐遗落在漫长的时光里,于是就形成了断代,这样并不利于一个流派的成长。   现在很多绝世功法被拓成玉简,可以说满大街都是,但修道界再也没有人能修成它了,其道理也就在于此。   没有哪一种求索离得开继承,而散修间恩怨是非乱糟糟的,一言不合就要斩草除根、灭人满门,这也直接导致了继承的艰难,进而造成了求索的困顿。   云青在天一阁里看了很多天典籍,虽然玉简中所授之法也就那样,但她却感觉获益良多,她正需要这样沉淀下来慢慢思考的时间。   也许这也是魔道圣者的意思吧?   天一阁外面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多久就停了,然后初阳放晴,檐角落下的水滴声静谧而空灵。天一阁的门大开着,也无人看守,通透的光芒照进来,满室玉光温润,书墨芬芳。   云青面朝着阳光,心目看向雨后晴空,她在这里大概呆了有半月之久,枕流谷无时节之分,不过外面应该已是夏秋交接之际了吧。十几天前苏悼白把她弄来枕流谷,她都已经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了,可总归是把仙道前辈想得太卑劣了些。   苏悼白压根就没跟她说过话,直接把她扔在枕流谷入口就随她去了。转了一圈下来云青就发现了这个毫无防范的天一阁,反正她已辟谷,也没有什么其他需求,昼夜不休地打坐诵经对她来说也不会太枯燥。不久后就有弟子来天一阁找典籍查阅,云青把朱厌的话听了进去,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十几天来居然也把天一阁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不知道这些天里仙道圣者到底回来过没有。   “师尊,既然你回来了,为何不传召黄泉魔尊呢?”   谢遥、清虚子、还有一名白发女子一同站在影壁之前,白发女子手中持镜,镜面分作四块,分别映出身处各地的神隐十子。不管是影壁前的三人还是镜中的四人都沉静地等着仙道圣者发话,只有没等他开口,谢遥就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本座何须你来指点?”影壁中的人影又变回了那个年少的男孩模样,他冷漠地讽刺道,“胳膊肘这么喜欢往魔道拐,那本座索性把你嫁去破灭天魔宗算了。”   谢遥简直欲哭无泪,他没想到这件事传得如此之广,连他师尊也拿他的少男之心开刀了。   白发女子低笑一声,镜中几人都沉默不语,唯独清虚子略微皱眉道:“总这么耗着确实不是解决之法。”   谢遥一下抓住救星,果然这种时候只有清虚子一人敢反驳仙道圣者的话,他立刻附和道:“师兄说得对,我绝无私心啊!”   仙道圣者嗤笑一声,没有理会谢遥,他对清虚子呵斥道:“怎么处理黄泉是本座的事情,与你无关,不必赶着来凑这个热闹。你先给本座讲清楚方丈域的事情,不然就立刻滚回东海老老实实办事!”   谢遥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师兄点蜡烛,他们这位圣者大人总是特别擅长迁怒与鸡蛋里挑骨头,平时看上去温柔可亲,其实整个神隐门也没见过比他更能骂的了。   “方丈域进展缓慢。”清虚子神色淡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仙道圣者斥责,见怪不怪了。   “具体一点!”仙道圣者声音抬高了些,“虽然都是些废物,不过你们还勉强算本座亲传,本座不想直接掠取神魂。”   这会儿连那名白发女子也敛去了笑意,万一招来师尊注意,那可真是引火烧身了。一边的谢遥也在默叹:“师兄啊,这次我是真帮不了你了。”   清虚子微微垂首,以示恭谨,他道:“墨陵有人插手,敌暗我明,虽然我不惧对方嫡传,但亦不能在清剿散修上竭力而为。若是我宗将目光都放在方丈山上,恐怕墨陵会趁双方相持不下而伺机夺势。”   “还有……”他顿了一会儿,语气里似乎有点疑虑,“东海似乎不止散修与圣地正统这两方势力,我总觉得……还有别人。”   仙道圣者听他说完,干脆利落地回道:“不必管墨陵,他们一日不向世人宣称入世便一日不能见光。还有……不是清剿散修,是收服散修!收服!本座都与你说了多少遍,要是都杀干净那你也别证圆满了,直接在庐舍里等着被杀劫弄死吧!”   清虚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毫无怒容,他沉声道:“谨遵圣者大人律令……不过您似乎还漏了个问题没答。”   他说的就是那个散修与圣地正统之外的神秘势力。   “那些人也不用你管。”   仙道圣者这会儿总算平静些了,清虚子立刻乘势追问:“那些人……指的是?”   “一群失道的废物罢了,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了,不必担心他们兴风作浪。”仙道圣者挥了挥手袖子,似乎也不想提那些人。   谢遥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点明光,可他怎么也抓不住,这时候清虚子已经准备退下:“明白了,那么弟子这就返回东海。”   “等等!”谢遥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神色有些犹疑。   清虚子皱眉抽出长袖,然后问道:“何事?”   “不……”谢遥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刚刚他脑海中只是灵光一闪,这会儿倒不好怎么开口了。   “没事我就走了。”清虚子转身离开。   “再等等!”谢遥又拉住他,然后对仙道圣者说道,“弟子十几日前在西海见过八名修神之人,不知与师尊所说的失道者是不是……”   “好了。”仙道圣者不耐烦地打断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你不提神道还好,本座原打算将此事轻轻带过,你现在提起是嫌皮厚么?自己跑出去替那黄泉杀人顶缸就算了,居然还由着她把神道的东西给带到我宗?你还是先给本座去斩仙台受雷劫十年再来问吧!”   谢遥心里都苦成黄连味儿的了:“不至于吧……”   “神道?”清虚子挥开谢遥拽着他的手,重新回到影壁面前,他皱眉重复了几遍仙道圣者的话,“失道?”   “哈哈哈,什么神道?早没有神道了!”仙道圣者笑起来,话里带着莫名的冷意,“这个世间已经容不下那么多道统了,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失道的。开战以来把它当一回事的人也少,不过是本座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罢了,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多大了啊?难道要像放牛放羊般一点点赶着你们走吗?”   “既然问起,那本座索性就趁这个机会都讲了吧!”   “距今正好十万年前,世间异象渐起,无人知晓其缘由,正值鼎盛的神道在瞬息之间消亡,亦无人知晓其缘由。而十万年后的今日,吾等圣者推算到异象将起,只是算天算地不算己,谁也不知道这次消亡的会是哪个道统,于是就有人开始乱了,于是就开始了征伐。”   ”说实话,你们的生死于本座而言毫无意义,本座忙着为仙道争一线生机呢,哪里有空管你们这些个废物。不过今日本座还是有一言相告……”“既然承了这个道统的意志,那么就得为它死战到底!"   第一百四十一回   第一百四十一回、枕流漱石,皓月当空   夜已深,梳流谷中微风习习,一如既往地温暖祥和。   苏悼白是在新月初升之时来到天一阁的,这时候云青正在为上次借走金液丹经的内门弟子讲解丹方。   这名弟子道号稚川,入道百年,资质虽然平庸,性情却是顶尖,她心无杂念,能静得下来,所以在内门中也算出众。她借了丹方后又来天一阁借过几次丹道典籍,几番下来也与云青有过短暂的交流。这次她似乎又遇到什么阻碍,于是索性来天一阁呆上几天,一边查阅典籍一边和云青讨论。   “九丹者,长生之要,非凡人所当见闻也,如今所见丹方也曾经过很多次改动,所以之前我才问你是否需要将九鼎丹经与太清丹经一同借去,以便相互印证。再者,在谷中开炉炼丹恐怕是不行的,丹炉丹火均需天时地利相和,此处与天地隔绝,炼此神丹殊为不易。还有一点,以九丹助成身外化身可以,但以之提升修为就得不偿失了。”   云青说着便从身后召出九鼎丹经与太清丹经,然后递给稚川:“你前些日子要借的《丹元真解再考》也有了,可需我找给你?”   稚川摇了摇头:“多谢指点,还是等我看完几部丹经再说吧。”   她收好玉简回头,一下就对上了在门边站了半天的苏悼白。稚川一愣,然后迅速行礼:“师伯怎么在这儿?”   太上道修者多为闭门潜修,一次坐忘便不知岁月流逝,像苏悼白这种老前辈也就在千年前的倾天之战中出现过几次,稚川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我来带话给受刑之人。”苏悼白平和地朝稚川点了点头,然后对云青道,“圣者律令下来了。”   稚川感觉他们之间气氛有点不对,“受刑之人”指的就是这个女孩儿么?这让她心下有些惊异,在几日的相处中稚川对云青也稍有些了解,对方看上去年纪很小,但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年龄的稚嫩,博闻强记,温和亲切,与她见过的所有太上道修者都有些不一样。   “还请前辈细说。”云青放下了手里的书,起身施礼。   稚川退开几步,她这时候瞧出点端倪了,从云青对苏悼白的称呼来看,对方也许并不是神隐门弟子。   苏悼白简单地把仙道圣者的意思提了一下:“圣者大人让你在这儿呆十年,十年间为我宗镇山守势,替我宗弟子保驾护航。”   在稚川看来这基本算是“委以重任”了,眼前这个女孩儿竟然能像青崖峰上的朱厌前辈一样,守卫山门,以一己之身铸成铜墙铁壁么?   “多谢圣者大人开恩。”云青垂首道谢,“十年间我就呆在这里吗?”   苏悼白绕过稚川,走到她面前,云青只觉得阴阳二气如山如海,滔天巨浪席卷一切,她勉强站直了身子   “你驻守的地方是通天神脉的南方门户,北海之冥。”   云青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北海之冥,她这次去通天神脉是走的大挪移阵,通天神脉的南方门户想必是和无妄魔境南海关差不多的地方吧。   “前辈可否带个路?”云青态度良好地问了声。   苏悼白漠然道:“没空。稚川,你跟她说清楚吧。”   “是!”稚川马上答道,北海之冥可不是什么善处啊……   苏悼白背着手走出天一阁,他对云青道:“这是受刑,并非休假,还望魔尊多用点心……中央大乱流的暴动周期缩短了,北海洋流受其影响,鲲鹏的洄游也许会提前,希望魔尊别死在那里。”   说着他就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稚川听了苏悼白最后那番话才恍然:“你是魔道弟子?”   “六道阎魔宗弟子。”云青将手里的书放回架上,颇为遗憾地道,“走吧。”   稚川一听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再多问下去,想必她就是那个凶名赫赫的黄泉魔尊了,这场战乱中第一个陨落的嫡传就是亡于她手。对于稚川这种内门弟子而言,嫡传几乎是一种信仰,他们的强大也就意味着道统的强大,他们在战乱中庇护宗门,奋战在前,可是没有人想过嫡传弟子也是会陨落的——直到这位黄泉魔尊斩落灵飞子。   “为何你不需要偿命?”稚川看着她道,话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纯然的疑惑,“若是杀死嫡传只需要付出十年代价,那么这个成本也太低了吧,今后的战乱中会有更多人对嫡传下手的。”   “首先,能斩落嫡传的人很少,不必担心‘更多人对嫡传下手’这种可能性。其次,我无需偿命,但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可以成为黄泉。”   云青的语气与这几日讲解丹方时没有差别,但稚川还是感觉到了那种肆无忌惮、横行妄为的微妙态度。   她不再多言,只是沉默着在前面带路。要说稚川对死去的嫡传弟子有多少眷恋,那还真谈不上,太上之道本身就已经超乎私欲和感情,更何况稚川连那灵飞子的面也没有见过。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眼前的女孩儿不那么适合接近了。   “北海之冥是怎样的地方?”云青边走边问。   稚川得了苏悼白指示,所以知无不言:“北海之冥是没有光的地方,是世界的最北端,在那个端口上有通天神脉的界门。”   “鲲鹏……有什么危险么?”云青接着问道,这十几年来她要么是在南风大陆,要么是在无妄魔境,对于海面上的事情也不怎么清楚。   稚川有些为难,她将云青送到了谷口,然后道:“这个……我只听说鲲眠于北海之冥,不过师伯所言的乱流还有鲲鹏洄游之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明白了。”云青点了点头,“丹方之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稚川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没、没有了。对了,这是海图,上面标注了北海之冥的所在以及各处海流的季节变换,这些在十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改动,魔尊稍加留意即可……北海之上除了罡风还有无数凶险,而通天神脉乃我宗重镇,魔尊切不可掉以轻心。”   “嗯。”云青又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金箔册子。那书册极为细致,一个方圆千里的海域就标注有近百个暗礁、罡风、漩涡和海兽出没之处,这么薄的金箔纸炼制成书,里面所涵盖的内容想必不会少。将整个北海探索得如此彻底也的确是个大工程,里面的危险与机遇都清楚地摆在了金箔纸上,这让云青觉得眼前这册子的价值不会小于一件上古法宝。   她运转方寸盏离开了这个宁静而温暖的山谷,走上了前往北海之冥的道路。   稚川抬头看着新月,她在这个山谷中清修无数年,只有这一次,从这个陌生的魔道修者身上感觉到了躁乱不安气息,乱世是真的来了吧。   云青从北川大陆西面出海,顺着海风往北飞去,沿路之上风浪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昏暗,最后连月光都黯淡下去。   北川以北处亦有罡风,笔直冲向通天神脉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云青只能选择迂回一下。海域与陆域相比要宽阔很多,但也更为空荡,这么广阔的大海之上别说是人烟,就连海族也十分稀少。越往北就越是寒冷,有的海域还会结起薄冰,船只无法通过,就连海族也没法与陆地上的世界交流。   云青有稚川所赠的海图,基本上把致命危险都给躲了过去,可是这么一来就要绕上一大圈。   也不知飞了几日,昼夜之间的光线变化几乎是没有了,周围伸手一抹黑,上下四方也分不清。幸好云青只以心目视物,暂时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   待到最后一丝光芒消失,云青就知道自己已经到地方了。   天是黑色的,不见星月,海是黑色的,不见鱼蟹。这里极为寒冷,海面结成厚厚的坚冰,坚冰又连绵成山川,一座座黑色的山漂浮在浩瀚黑海之上,仿佛世间万物都陷入虚空。这虚空中有一点微光,似是触手可及又似是远在天边,云青遥望那点微光,想必那就是通天神脉的界门了。   她原想在界门附近停步,但越往北边就越是寒冷,她觉得自己血液都流得越来越慢,皮肤表面被寒风割裂,有血丝渗出来立刻被冻住,这寒意渗进骨头里,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云青只得在此处停下,不再往界门方向走,她开始缓缓运转大日黑天真气护体,可是凛风不止,四周灵气也十分稀薄,一直这么下去也肯定不是办法。   云青走上一座冰山,但马上发现这座山竟然在海流之下缓缓挪动。她本来想找个地方以龟息之术呆上十年,十年期满就可以逍遥自在了,但现在看来应该不行。正如苏悼白所言,此时中央大乱流陷入暴动,四周的洋流都受其影响,速度明显加快。这北海之冥也是一样,如果她真的找座山睡着了,那十几天后估计就不知道随山飘去哪儿了。   仙道还真是算无遗漏,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偷懒,只能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了。   云青在众山之间徘徊了一阵,发现整个海域中央有一处空地,这地方几乎有小半个大陆那么广阔,因为四周全是连绵冰山,所以受洋流影响也要小些。她飞上这片空处,以玄元化玉术凝聚玉台,于虚空中搭了个临时住处。   “也罢,十年而已……”   云青双手一抬,玉台之上升起四十九根火柱,红莲业火在柱上熊熊燃烧,稍稍驱散深海的冰冷。她在玉台之上盘膝而坐,忍耐着深寒与寂灭,不问时日消逝,亦不问天地变迁。   第一百四十二回   第一百四十二回、通天神脉,极渊冰夷   北海之冥,森寒的海水开始泛起巨浪,黑色浪潮向上席卷天空,大浪打下来定格成碎裂的冰块。   白玉台里渗入了黑色,整个正气浩然的玉台被污染成斑驳的魔玉。海浪溅在玉台之上,然后被冰封,经过漫长的时间,无数锋利的黑色冰锥从空中白玉台上垂下,将整个白玉台衬得如同空中岛屿一般。黑天黑海黑雾之间仅有一点赤红,那点红莲业火盘踞于火柱之上,在凛风中摇曳颤动。   海面的浪花越卷越大,最后竟逼近了空中玉石台。   漫天海雾中有生灵藏住身形,它们露出了锋利的牙,尖锐的爪,然后……试图一击弑杀!   它们乘浪而行,皮肤光滑冰冷,浑身曲线流畅,如同利箭破空般朝着北方泛着微光的界门而去。   天空中色泽斑驳的玉台上有一点清辉划破黑暗,下一刻刀光断浪,无边海域被斩开一道深渊,那些试图接近界门的生灵瞬间被斩作两截。它们的身体僵住,化作冰渣落入海中,这时候被断开的海浪也合拢了,将这堆曾经鲜活的冰渣吞入深海。   云青颇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召回惊鲵,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没有补充红莲业火,白玉台很快便被冰霜侵蚀了,现在她大半身子都被裹在冰里。她指尖微曲,九首蟠虺绕臂而上,将她周身的寒意驱散。   这还是云青第一次沉下心来静坐修定,如此一睁眼一闭眼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间,但实际却是光阴飞逝。这里无光无星,她也辨不出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看红莲业火的消耗应该是五年有余,十年不足。   云青从玉石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无垠海域,这是她修道以来最长的一次坐定,如果不是被那些奇怪的东西打断,想必她这么一坐就能渡过千百年。这段时间里,徐吾先生的琴声经年不息,再加上此处深寒寂静,没有任何干扰,她心中某些浮躁动荡的念头悉数沉淀,心中越发清明,那点戾气也算是彻底拔除了。   四周的海域似乎又安静下来,刚刚试图破开界门的生灵就像是没出现过一般。   云青没有急着去斩草除根,她需要一点时间从静坐中回神,重新适应这里的寒冷与黑暗。   这种静坐修定的法门她在归灵寺就有涉猎,佛道中称其“坐禅”,算是颇为基础的学问。打坐对于修行者而言从来都不是件小事,从呼吸吐纳、姿势调整到荡心涤虑、心诵真言,均有无数旁支分化,各类法门应有尽有,圣地更是其中翘楚。   而神隐门在这方面更算是圣地翘楚,看来仙道圣者将她安置在此地也是有意为之了。   魔道圣者所送的宗无神一命比灵飞子来得更重些,他是破灭天魔宗不逊于前辈长老的执法弟子,血洗南海的屠魔之魔,比起朱无瑕这种新秀更为老辣稳重。所以说这次来通天神脉云青基本上是没什么顾忌的,仙道圣者不太可能再以灵飞子为由来为难她。   比起魔道的危境图破,以死求生,一次次冲击至强之道的修行方法,仙道中更倾向于找个不容易干扰的地方,一坐就是无数年。他们擅长的并非魔道这种爆发性的力量突破,而是借助时光缓慢而缓慢的打磨使神魂臻于完美,使修行之人从肉身到神魂都毫无破绽。   现在云青也有点明白为何神隐门嫡传多是寡言之辈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自身的完善中,根本没空分神理会他人。修道界皆言修行不易,但对于圣地门人而言修行一事绝非苦不堪言。神隐门这种对自身的淬炼让人上瘾,根本无法自拔,他们一心一意地想要往这条路上走下去,甚至不惜为此付出情.欲与爱憎。   对于太上道嫡传而言,修道本身就是心魔。   正是因为这些惊才绝艳的圣地传人们都想要在这条狭窄的道途上走下去,所以才有了征伐,有了苦痛。他们之间的争斗比起散修来得更为莫名,却也更为刻骨铭心。   云青微叹:“若他日成圣,当使道途无涯,众生皆渡。”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踏焰向海面飞去,巨大的白玉台在她身后崩落、坍塌,化作海底积垢。   海面上出现了尖利的冰锥,大片与坚冰色泽一致的冰魄从海底升起,它们全身都如冰晶般剔透,发丝如水,十指如锥,浸泡在冰海中的下肢是健壮的鱼尾。一双双闪着幽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盯着从空中降下的云青,然后随着一个沉闷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这些冰雪所化的灵魄瞬间冲向了界门。   云青在这么冷的地方呆了几年,身子多少有些不适,但她反应一点不慢,双手一抬便将一轮黑日升起。   那些冰魄眼中光芒闪烁,可是没有一个视线能穿透大日净土的覆盖。他们神智也有些低,被大日净土一困就开始原地打转,相互碰撞,只是短短几息间,这些密集的冰魄就被挤下去一片。   云青踏水而行,贴近海面,正要以惊鲵入海将这些东西驱逐出去。这些年来中央大乱流愈发动荡,各种奇怪的生灵都被海流带到此处,若非必要,云青也没有下过死手,   可是就在这时候,刚刚那个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个声音比起之前来得急促而且节奏鲜明。那群冰魄听了号角声瞬间潜入水下,再次冒头时已经出了大日净土的覆盖范围。   云青皱起眉,她此时才肯定这些冰魄有点不对劲,它们似乎并非误闯,而是有谁背后指使。   她以惊鲵指海,黑浪掀起百米高,无数冰魄在向前疾游的过程中被抛上了天。云青另一只手迅速掐诀,黑色巨蛇恰恰赶在那些冰魄重新入海前张口冲过,无数冰魄落入黑色火蛇口中,瞬间化作烟雾消散了。   可是这些冰魄无穷无尽,密密麻麻,每一处冰山,每一滴冰水中都演化出灵魄,然后由冰雪成其实体。它们源源不断地冲向界门,飞蛾扑火般不知畏惧。   云青双手一合,大片红莲业火从黑色海浪上生出来,在冰魄与界门间形成了一道看似十分牢靠的隔断。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这没什么用,火海所形成的隔断范围有限,不可能将界门整个围拢,而这些冰魄以北海为依托,从四面八方产生,随时可以冲破阻拦。更重要的是,他们本来就是冰雪极寒之灵,就算接近界门也不会受其所害,而云青肉身强度有限,不可能离界门太近。   她需要弄清楚是谁在操纵这些冰魄。   云青脚下黑焰一闪而没,她直接穿过无数冰魄,投身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海底下的冰魄比看起来还要多,云青入海之后连手脚都伸展不开,她以惊鲵腾挪海水,将这些拥挤的冰魄推开,腾出一条空路。   海上的红莲业火应该能撑一段时间,再加上通天神脉的界门本身也不是修来看看的,所以她也不怎么担心。她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在明目张胆地冲撞通天神脉。   云青一直往号角声所在的地方下潜,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周围的冰魄却越来越少。   在寒冰深水中,冰容雪发的鱼尾女子吹着一只小巧的螺角,她的皮肤呈苍蓝之色,如同冰雪般剔透,能够轻易看见血管、骨骼、内脏纠缠的样子,恐怖恶心的内里与曼妙清冷的外表交织成诡异的画面。这人与那些冰魄像得很,或者说那些冰魄就是根据她的样子演化而来的。   号角声在深海依旧听得很清晰,它直接在心腔中震响,将周围的一切摒除在外。   她抬眼看向云青,眼中漠然无情,浩荡磅礴的海水瞬间压在云青身上,仿佛整个北海都被固化了一般。   周围水灵之气太过旺盛,不时还有玄水淌过,云青没法在这里施展大日黑天真焰,而功法之间的切换又需要一点时间,她只得竭力运起金刚经硬撑。海水的压迫越来越强,她正想收拢大日黑天真气,但又记起上面的海域还在靠红莲业火象硬撑,于是只得放弃。   “释尊……门人?”   那人的声音十分古怪,就像她手里的号角般沉闷,也许与深海的强压有关。   云青此时全身都泛着金光,被认作佛道弟子也情有可原,不过“释尊门人”可是上古时候的说法。   “你是何人?”云青问道,试图以惊鲵强行夺取对大海的控制,但是根本做不到。   “不是……人。”她话音拖得很长,吐字清晰,但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不是人……   这个云青当然看出来了,她换了个问法:“你是何方神圣?”   “吾乃极渊之……冰夷。”那人鱼尾一摆就从她所站之处游向云青,而云青在万钧海水之下根本动弹不得。   那人贴近她,但是被云青护体真气逼退,她绕着云青游了一圈,然后道:“不是释尊的,味道……”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不等云青说什么就命令道:“让开路,吾等将归于神境。”   “神境?”云青一怔,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很多东西。   从之前在西海遇上神道她就一直心有疑虑,这些神道修者是从哪儿来的,依靠什么修行的,为何强大至斯却只是普通人模样呢?   眼前这人就是神道修者无疑,但她居然把通天神脉称作神境……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简直太可怕了。从西海遇神以来,云青对神隐门的名字就突然有点介怀,如果叫做隐仙门之类的当然没什么好说,可是带个“神”字就怎么看都不对劲了,尤其是当云青知道神道存在的时候。   还有通天神脉,这里面的“神”字又代表着什么呢?   听眼前这条鱼的意思,似乎是神隐门将神道从通天神脉里赶了出来,然后雀占鸠巢。可是如果神隐门真的这么干过,又何必在自己宗门名字上写得一清二楚呢?不是该好好遮掩着吗?   神隐门与神道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隐秘而危险的联系。   云青在短短一刹那间想了很多东西,下一刻她就调动方寸盏回到了水面上,抬手挥出一片无垠火海,将那些乱糟糟的冰魄烧了个一干二净。   不管神隐门干过什么,她现在都处于仙道圣者眼皮子底下,所以她要做的就是看好这个界门。   作者有话要说:对冰夷的设定综合了《抱朴子》还有楚辞和庄子的部分内容,是个大杂烩,所以请勿考据。《山海经》和v甘,之前的几部丹经以及”九丹”的说法也基本来自《抱朴子》,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内篇。   第一百四十三回   第一百四十三回、神明已死,秩序崩坏   云青手中掐诀,红莲业火化作大日黑天真焰,漫天火海与密密麻麻的冰魄相撞,它们瞬间化作水雾归返海中。   就在这些冰魄被消灭一波,而新生冰魄尚未浮出海面的时候,云青又迅速将大日黑天真气收拢,黑色火海消失殆尽,她正在抓紧时间调整真气。水克火,而冰夷所掌的真水玄冰更是水之极道,云青以尚未大成的火属道术对上她实在不占优势。   这时候号角又响,声音急促而紧张,海面上喷出一股股水柱,每根柱中都封着由冰雪结成的灵魄,它们与冰夷长得一模一样,却大上百倍不止。它们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蓝,发丝剔透若水,鱼尾十分健壮,指甲极长,呈锥状,上面还长着一个个倒钩。随着号角声越来越急促,这些冰柱上渐渐龟裂出不规则的纹路,冰魄的神情越来越鲜活狰狞。   云青刚刚将大日黑天轮真气完全归拢,色彩分明的六道无生轮真气一点点深入经脉末梢,最后形成完整的循环。   没等这些巨型冰魄破柱而出,她就直接掐诀成术,一道道灿烂无比的光华在她身后轮番闪现,最后化作无数道姿态各异的转轮圣王虚影。   冰柱之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第一根柱子裂开了,伴随着这只巨型冰魄冲出的是无数刚刚成形的小冰魄。它们眼中光芒闪烁,从冰柱中一出来根本不顾云青,直接就往通天神脉界门而去。它们以鱼尾摆水,以利爪开路,如同一柄柄剔透的飞剑般刺向了散发出微茫之光的界门。   云青背后虚影摇晃颤动,就好像下一刻就会消散一般,她真气一凝,口诵真言:“六道无生轮,转轮圣王象!”   这些虚影面貌越来越清晰,一张张或是凶煞,或是慈悲的面孔交替出现,他们相互之间差异极大,但均负七宝。轮宝、象宝、马宝、珠宝、女宝、典兵宝、守三藏宝,这些光华灿烂的七宝虚像围绕着转轮圣王,而无数转轮圣王又环绕云青左右,将她身边围得密不透风,小冰魄们根本无法接近。   见此情形,第一个破冰而出的巨型冰魄直接鱼尾一摆就腾空而起,它直跃入百丈高空,一下消失在云青的心目之内,下一次出现时竟然在她头顶上方。   那里刚好是转轮圣王象防御的死角,云青一感觉到寒气扑来就立刻抬刀上撩,堪堪与巨型冰魄的利爪相交。可是此时她手里的昆吾化为惊鲵,惊鲵以掌控海域见长,在锋锐程度上远不及这冰魄双爪,云青一下没能破开冰魄攻势,又难以抽刀脱身,直接被它以急坠之势带入海中。   海中还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冰夷,云青一入海就感觉到所有海水都往自己身上施压,脚底下仿佛有漩涡形成,一点点将她拖入海底。入海之后冰魄身法越发灵巧,防不慎防。云青压力倍增,只得再次掐诀,她周身光华一盛,转轮圣王虚像愈发凝实。它们的每一个神情都能看到清清楚楚,面目威严可怖,目光慑神夺魄。   可是这些虚像只能帮她挡住冰魄,却无法助她脱困。   云青心目往深海看去,人身鱼尾的冰夷正吹着号角飞快地游上来,眨眼间就逼近了云青。她的尾形非常美丽,鳞片丰满而锐利,肌肉发达,曲线流畅,游曳之时根本不像云青这么艰难,反而如身处空中般惬意。   她将手插入自己裸.露的胸膛,可是没有血液流出。因为冰夷的皮肤如冰雪般剔透,所以云青可以清楚地看见地她利爪伸入胸腔的动作,她的指甲钩住了心脏,然后往外一带,一柄丈许长的十字冰戬从她胸口被拉扯出来。海水没过她胸前巨大的伤口,然后瞬间被寒冰封住,这片皮肤又恢复如初。   云青看着她胸前伤势恢复,突然意识到这位“极渊之冰夷”作为水神的可怕之处——云青想要在这种地方杀死她,只有把整个北海都给填了。   冰夷手中长戬一刺,海中绽开无数苍蓝色冰花,朵朵美丽透彻,杀机凶横。这冰花从她所在的深海一路蔓延到云青脚下,云青试图后退,但上方又有一只巨型冰魄压制,于是她准备正面迎战。   她身旁的无数转轮圣王虚影开始以周天星辰之位缓缓旋转,最后化作一道道灿烂光芒没入她的身体,云青的神魂骤然一定,她大声呵道:“凡有正法,即有此王。至王之令,嗔恚皆息!”   看不见的神魂冲击突破海水直袭冰夷,她眼中微微茫然,只感觉无数光芒浸透周身,温和宁静之意在心头升起,杀意顿时消散。她手里一松,那柄冰戟就沉入了深海。   六道无生轮是从佛道演化而来,大妙净光之象能破除邪障,安定修行者自己的神魂,使念头无垢,内心清透。而转轮圣王亦是佛道上古大能意志所化,不仅自身威能无限,还能不动干戈而止杀机。   冰夷似乎挣扎了一下,她摆尾挥爪,无数冰刃就向着云青袭来。   云青闪避不开,手中法诀再次变化,腕上大日黑天轮渐渐淡去,六道无生轮显化而出,显然是真气运转到了极致。   “无量圣王!”   她声音骤然拔高,以佛门狮子吼的法门发声,直接就在水中破开无数冰刃。   不等冰夷彻底清醒过来,她直接将刚刚的狮子吼换成咒言接上:“无量圣王,正法御世,险夷自平,曲者自直!”   转轮圣王虚影从她身上扑出,将冰夷团团困住,它们口中不断念诵着“无量圣王”,这声音低沉和蔼,将冰夷的杀意一下就克制下去。云青总算把她拖住,立刻回头对付那个与她贴得很近的巨型冰魄,她手中惊鲵渐渐化为金色的真刚,瞅准冰魄躯干衔接之处就挥刀划下。   冰魄身子笨拙庞大,神智略低,没能躲闪开,真刚化作道道金光,直接将其双手斩落,鱼尾亦是拦腰而断。真刚可削金断玉,云青的力道也是巧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削成了一段段冰棍。失去鱼尾的冰魄不能如冰夷一般重生,却也没有死去,海底乱流无数,它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就直接沉入深处了。   这时候水面上的动静越来越大,其余几根冰柱纷纷裂开,十几只巨型冰魄从冰柱中脱出,还有无数小冰魄朝着界门涌去。   云青在水下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她不敢多耽误,飞快游上水面。这时候界门上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冰魄,那点微光被冰魄剔透的身子折射,宛如一道雨后长虹划破黑色天幕。   这情景多少有些奇诡艳丽,可是云青根本没空管这个,她将金刚经运转到极致,借着身法之利避开那些巨型冰魄。她扛着刺骨森寒往北接近,直到她实在忍受不住这股寒意才停下步伐。   现在云青面临的问题比较严峻。   她必须分神同时应付大型冰魄和无数小冰魄,还要提防水下的冰夷,所以不可能全心全意运转三种真气,三轮合一这种基本靠运气的也指望不上了。可是她几乎没有参悟过六道无生轮中的攻伐之术,临时要用也怕出意外,若是换上大日黑天轮对付冰魄,那么底下被转轮圣王象镇住的冰夷就会脱困,到时候局面更难收拾。   云青总觉得有什么方法能使三种真气毫不冲突地并行,或者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切换,但这也不是她一时半会儿就能参悟出来的。她只能摒除杂念,以有限的条件阻止这些仿佛无边无际的冰魄。   “方寸无垠,画地为牢!”   云青手里方寸盏掷出,小巧的琉璃盏投下一道清光,直接将那群贴在界门上的冰魄困在其中。这只是权宜之计,但她已经没办法在不接近界门的情况下做得更好了。   那些冰魄一接近方寸盏所笼罩的范围内就被困住,几息之间门前就已经堆满了冰魄,它们相互挤压,甚至直接将彼此挤碎,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云青立刻抬起真刚回头应对那十几只巨型冰魄,她刀法也就一般,放在精通此道的修行者面前肯定是不够看的,但对付这群神智低微的冰魄还是绰绰有余。   没等她把这群东西清理干净,海底又是暗流翻滚,一股股巨浪翻涌而出,然后冰封成肆意的姿态。整个海面都被冰雪覆盖,最后竟然冻结成一片冰川大陆,这片冰川还在往界门所在的地方延伸。界门能抗下冰魄,但不一定能抗下水神冰夷的进攻,所以这次攻击得由云青承受下来。   云青见了此景也是神色微变,显然没想到冰夷这么快就脱困。这几年静坐并非无用,她心间波澜不起,脑海中飞快地思索对策。如果她先将眼前的冰魄清理干净,那肯定是赶不及应付海底的冰夷。可若是她此时从十几只冰魄间抽身,那保不准等下迎战冰夷就会被掣肘。   冰川在飞快地逼近界门,云青已经没空犹豫了,既然仙道圣者放心让她守这个门,那她就毫无顾忌地去做好了——反正出了事儿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云青决定行险。   她以太虚风玉术行于空中,几个转身甩开那些冰魄,然后直接往冰夷所在的地方冲去。这时候困住冰夷的转轮圣王象已经消散殆尽,在飞往冰川中心的短暂时间里,云青以最快的速度将经脉中六道无生轮真气归拢。   冰夷在冰封万里的海中游曳,她身负水之神力,冰川与大海一样,对于她来说根本不会形成障碍。   云青直接飞到她上空,与冰夷对视一眼,然后手中突然闪过一道蔚蓝之色,这与冰夷身体的颜色有些接近,但更为鲜活,荡漾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她手里握着一面小巧的镜子,镜面模糊不清,瀑布从中倾泻而下,其中蕴含的水灵之气将冰川击垮,四周海流皆被搅乱,整个北海之冥都陷入的不安的躁动。   神灵各司其职,各掌其律,就如天道运行一般,就算是一滴雨水的坠落、一叶飞花的凋零也不可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他们之间的虽有些交集,但从不会起冲突,因为世界的运转必须是有序而平稳的。   可是云青正在试图掀起灾难。   弇兹古镜是西海海神遗物,现在云青让它在北海之冥兴风作浪,用以压制水神冰夷。   海正在变化,乱流开始偏转,甚至整个儿倒过来,北海与其他海域交接的地方掀起风浪,整个有序运转的海流都被搅乱了。无尽波涛从寒冷的海面泛起,一直蔓延到陆地上,摧垮了城池,淹没了大地。岛屿消失不见,海底露出水面,大海深处的地层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开始龟裂,开始拱起,炽烈的岩浆从海中流出,将水下的生灵统统淹没。   在这个所有神都消亡的年代里,她直接打破了上古神灵间谨守的规则,没有人知道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也许这也是将这个动荡的修真界推落深渊的一次强大助力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一篇末世文,真的。   云青是个相当糟糕的反派boss,也是真的。其实是计划到下一卷才开始黑……之前都是闹着玩嘛。   第一百四十四回   第一百四十四回、覆海之难,生死之化   冰夷被弇兹古镜之水当头击中,云青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子一点点融化,她的皮肤本来就是透明的,在这样的水幕下根本分不清楚。   外面的皮肤化作清水,内脏与骨骼也失去依托,一下就冲入海水中,不过短短几息间她就只剩下大堆锐利的鳞片。这些鳞片如冰晶一般,云青重新调动大日黑天真气,一把火过去就只剩下几滩水了,而这些水又被弇兹古镜中的水流冲走,这么一来冰夷就消失得不剩一点痕迹。   不同的神明就代表着不同的规则,这是云青第一次看见规则之间相冲的话会发生什么。天道规则是绝对稳固的,永恒不变的,假如出现了冲突,那么必定要证明冲突的双方中有一方是错的,否则整个天道都会出现崩溃。在冰夷神力与弇兹神力对峙之中,冰夷被判定为错误的那一方,于是它所秉持的规则消失了,连带它自己也湮灭了。   云青再次用镜袱覆盖好弇兹古镜,那些水流被遮掩在淡青色的布料之下,她手里的大日黑天真焰可以在古镜淌出水的一瞬间将它蒸干。云青没空管这场大海啸会带来什么灾难,更没空了解水神消失会对天道产生什么影响,她直接折身回去,然后将那群逼近界门的冰魄也烧了个干净。失去了冰夷,它们亦不再源源不断的产生,烧一个就少一个,虽然量大,但处理起来也算方便。   云青一边烧一边思考这整件事中所含的深意。   首先,神道叩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通天神脉对神道不惧也不退。这就跟南海那群魔道天天嚷嚷着要入主无妄魔境一样,魔道正统心情好了就跑去招安几个,心情不好了就杀个干净。如果仙道圣者有意遮掩通天神脉与神道的关系,那么他大可以将云青放到别的地方去,不必非得把她放在北海之冥。   所以说,云青所看见的,都是仙道圣者想让她看见的,而她看不见,不明白的,才是仙道圣者所隐藏的真相。   那么仙道圣者为什么让她看见这些呢?云青觉得他多半是为了替谢遥扳回这个场子。之前在西海之上,云青借着锁链束缚观战,让谢遥孤身杀死八名赤帝传人,这么一来她拿下了弇兹古镜又没有与神道产生半分因果羁绊。而现在她被仙道圣者扔在这地方,还不得已击杀了冰夷,也算是被仙道圣者拖下水了。   因果相偿,这位仙道圣者可不像谢遥那么好糊弄,云青见了冰夷也只能真刀真枪地和她打了,不然仙道圣者肯定还有更恶心人的后招要来。   只是一小会儿,云青大致理清了思路,海面上那些冰魄也烧得差不多了。她望向那块光芒微弱的界门,忽然想要知道通天神脉上不去的地方到底通往哪里。   “你看哪儿呢?”   云青闻言回首,正看见苏悼白凭空出现,显然是刚刚移转乾坤而来。   “前辈,多年不见了。”云青略微施施礼,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惊动神隐门了。   他身上清辉笼罩,周围黑暗皆被驱散:“十年刑期才过了一半你就水淹山门了,十年期满你是不是准备把通天神脉也给沉水里啊?”   “晚辈并非此意。”云青平静地说着废话。   苏悼白漠然看着她,口气绝对称不上和蔼:“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近些年会有内门弟子来此地淬炼元气,你需多加护持,不可妄动。”   “晚辈明白。”云青颇为顺从地点了点头。   苏悼白似乎只是来这里看看她的情况,见界门没什么损伤也不愿多留,他回头欲走,但步伐却顿住了。   他回过头来看了云青一会儿,云青在他的气势逼迫下分毫不乱,他最终还是意味深长地道:“好好在北海之冥呆上十年,这也算圣天香给你的机会。若是你将它当做刑罚来受,它就只会是一场漫长而黑暗的刑罚。若是你将它当做一场修行,那么也算没有辜负两位圣者在如此紧张激烈的战事中替你争取的这十年。”   云青听他直呼魔道圣者名字就惊了一下,见他话中有劝勉之意就更为惊讶了,要知道苏悼白跟她的关系虽算不上生死之仇,但也是冲突尖锐啊。   “多谢前辈指点。”云青一边认真道谢,一边借他难得和颜悦色的机会追问,“可是前辈说不许妄动……那要是遇上之前那些擅闯界门之人,晚辈该如何处置?”   苏悼白回头看她,白发飞扬,阴阳长河浩浩汤汤:“不会有谁来了,那些人死一个就少一个,它们吃不消,所以不会一直派人来。”   云青不太信任他这个说辞,正想问要是真来了怎么办,可苏悼白看出她的意思,提前打断道:“太清天尊就在那里面坐着呢,他又不是死的,你拦不下,他不会自己上么?”   云青听他提起“太清天尊”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晚辈来神隐门已有五年之久,还从未觐见过仙道圣者,不知是否太过见外?”   苏悼白在心底嗤笑一声,这位魔尊还当她是仙道自己人呢?对她当然得“见外”点,现在斩仙台上的洞玄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只不过是押送她一趟而已,直接就被仙道圣者罚了十年天雷之刑。   “你以为是串门呢?”苏悼白终于恢复点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若是要见你,自然会亲自传召。若是不想见,那你在通天神脉下跪死也没用。”   “晚辈心有疑障,只盼圣者大人能略作指点。”云青态度很好,就连苏悼白也没办法刻意刁难她。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坚持道:“专心守好这十年,该见的自然能见。”   说着他便径直往界门走去,青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那点微光之中。   云青不再看他而是重新筑起白玉台,这次她没有再以红莲业火驱散寒意,而是直接任凭黑暗侵蚀,寒冷堆砌。   苏悼白这番前来除了视察情况,也有提点云青的意思。如果她怀疑仙道要故意找她麻烦,那么这十年间她就会处于紧张的防备状态,无暇静心修炼,而如果她真正当这十年刑期是一次难得的修行机会,那么她有可能因此获益匪浅,当然也有可能被仙道坑上一把。   到底怎么选还是看云青自己有没有这个魄力。   对于云青而言,既然有了难得的修行机会,她自然不会拒绝,而之后会不会被仙道圣者阴上一把,那等那时候再说吧。   北海之冥极为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也完全没有干扰,这点有利于魔道真气的修行。之前五年间云青都在淬炼真气,稳固心境,实力虽然没什么大的突破,但彻底拔出了戾气,不会有走火入魔之危。   在这样一个平和而稳定的前提下,云青已经可以开始尝试新的突破了。眼下她的选择很多,她可以在三个魔道传承中选择一门修至小成,亦可以尝试参悟三轮合一的方法。选择前者的话进展会非常迅速,一脉嫡传绝学所需要耗费的精力难以计算,如果专精其一毫无疑问会快上不少,只要三轮中有一个小成,那么她就有可能育成“道干”。   可是云青还是不愿意将另外两门传承用作纯粹的辅助,道干从道种孕育而来,主要依靠入道后对规则的领悟积累,这种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质变。如果云青选择三轮之一先做突破,那么道干孕育出来的也只可能是那一种,这种方法比较稳妥,但云青不太愿意。   既然它们都是能成大道的绝学,那么为何要放弃其中两个呢?如果能够将三脉嫡传绝学同时突破,那么那时候所成的道干会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云青决定同时修行这三脉魔道绝学,尝试三轮合一,而这次她的突破点就是阎魔圣躯。   阎魔圣躯亦是六道阎魔宗嫡传绝学,不过它并非独立的功法,而是一种淬炼肉身的无上法门。修至大乘则此身介于生死之间,永恒不朽,不为外物所伤,不为寒热所扰,超脱轮回之外。它与所有锻体之术的区别就在于“介于生死之间”这么一个特点,修成者不能算是活人,所有不会死,不会被器物所伤,但又不能完全算是死人,因此也不会受鬼道或佛道克制。   出入生死无所碍者,天下也仅有这门阎魔圣躯了。   六道无生轮主的是死道,但其中大妙净光象与轮转圣王均为生之意;阎魔破妄轮主生道,但其中的十殿阎罗象与司生断死象都是死之意;大日黑天轮中的生死轮转更是复杂多变,这么几种生生死死的规则混在一起,就是想把它分清楚也难。   既然这三脉嫡传中不仅有相互克制之处,还有生死相冲之处,那么云青就正好以这个“出入生死而无碍”的阎魔圣躯为媒介,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北海之冥为极寒极阴之地,正合乎淬炼的要求。   云青很早以前就开始以却食吞气的方法保持肉身的纯粹洁净,后来在归灵寺又得了金刚经这种偏重服气与锻体的嫡传绝学,所以她的准备也算是充分。加上北海之冥的地利,若是时间充裕,也许能在此道上有所突破。   她静下心来,盘膝而坐,真气归于丹田,全凭肉身之力抵抗寒冰。   玉台渐渐下沉,然后没入水中,表层的海水在一场激斗后渐趋平静。云青放的火渐渐消失了,冰霜一点点蔓延开来,玉台被海水完全淹没,而海水又渐渐冻结成冰。   云青安静地坐在冰川之中,如同一座冷峻的雕像一般。   第一百四十五回   第一百四十五回、鲲出于海,振翅为鹏   玉台冻结成冰,被海流裹挟着,最后沉入万丈海底。   那里没有一丝光线,只有空洞而沉闷的海浪声,人间绝境无外乎此。相比起海面之上的风起浪涌,灵气稀薄,海底却是极为平静的,水流如同凝固了一般,四周的灵气浓郁得能析出结晶。到了这个深度,贴着海床覆盖的几乎都是真水和玄冰,这些是上好的炼器材料,也是水之一道中十分精深的部分。   玉台里感觉不到一点人的气息,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真水环绕着玉台,纯净而森寒的气息一点点浸透了白玉,整个玉台都开始泛起水泽,被冰封住的内部开始荡漾起真水。   云青被浸泡在这样的极寒之水中,呼吸渐止,皮肤上以金刚经所化的保护也悉数撤去,她以最不设防的姿态感受这种寒意。真水渗进皮肤,一点点浸入血肉,然后逐渐透骨,逐渐遍布四肢百骸,无数经脉。真水的流动将她身上每一部分的杂质都剔除,再以以天地间至纯至寒的气息加以淬炼。   这个过程就好比活生生地将骨头和血肉分离,一点点放在真水中清洗干净,一遍不够可能还要进行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整个身体中每一个细微的部分都能够承受阎魔之力,这种洗练才能停止。最重要的是为了保证期间淬炼阎魔圣躯的法门不出现失误,云青必须是清醒着的,她没办法回避痛苦的折磨,而在这种看不见的环境下,连转移注意力分散痛苦的途径都被剥夺了。   而这也只是阎魔圣躯的准备工作而已,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具肉身适应上古阎魔的力量。   而这之后接引阎魔之力到身体上的过程又是无比凶险。介于生死之间的力量必须要从生死之间得到,这是修行此道的人理应付出的代价。所以这个过程是可能致死的,即便云青有如此天时地利进行淬炼准备,她也不可能保证自己在五年间就顺利将其修成。   因为接纳阎魔不仅需要强悍的肉身,还需要坚韧纯净的心境。云青在神魂的拷问上也不能出现任何一点失误,最终才能完成由身至心的阎魔演化,踏入阎魔圣躯的修炼之途。   云青时间有限,所以只好尽可能将心神投入其中,提高淬炼的效率。而当她的全部心神沉入对肉身的淬炼之中时,对外界的感知也降低到了比较危险的程度。幸好这里是毫无生机的北海之冥,她在深海中受到干扰的可能性还没有她被冻死的可能性高。   就这样,她在这片空寂黑暗的深海里开始了短暂而艰难的五年修行。   又是春暖花开,北海之冥依旧不见天日。   十几名穿着神隐门太极道袍的内门弟子从海上飞渡而来,他们的神情比起那些嫡传要显得生动鲜活些,但仍沉默寡言,彼此之间如非必要少有交谈。稚川是带队之人,她入道百年,境界稳固,可以在这些弟子们遇上疑障时提供帮助。   他们井然有序地落在不同的冰川之上,每人之间相隔甚远,但默契无比,手中法诀几乎是完全一致。他们在每座冰山上都刻下阵法,这些阵法看上去十分艰深,但是并不完整,每座冰山上都只有一部分。待到所有阵法都成形,他们就利用阵盘将分散冰山连成一片连绵的冰川带,冰川带中气韵相依,汩汩不息。   处于冰川带首尾的两人一人执黑尺,一人执白尺,黑白相交,阴阳演化,几座冰山连成一个整体,浩然之气蓬勃而起。   他们几人一同成阵,这几座冰山连在一起后就不那么容易顺水漂走了。阵中阴阳相生,天地灵气融入阵中,然后源源不断地被转化为元气融入他们经脉,而维持大阵又需要庞大的元气支出,这么一进一出之间元气便愈发凝练深邃。   神隐门弟子入道后都需要来这儿走上一遭,此处灵气纯粹,寒气透骨,元气真气的凝练也好,肉身的淬炼也罢,都是颇为有效的。仙道占了这么好个地方,没道理不给自家弟子用着。只是危险与机遇往往并存,北海之冥再好用也不是什么善地,常驻此处修行肯定是弊大于利的,所以神隐门往往凑足了一批入道的弟子再把他们扔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如果有阵法护持,想必也会安全很多,凝练元气也要快上不少。   几名弟子布置好阵法就直接在冰山上坐下,黑色天幕下他们周身散发出的淡淡清辉分外显眼。阴阳之气流转在阵中,然后化作细流滋润经脉,极寒的灵气经过大阵后变得纯粹而温和,很快就被几人纳入经脉,转化为自身元气。   大阵一连百日运转不息,几名弟子的气息也是越来越凝练,真元愈发纯粹。   就在这段修行即将结束,稚川指挥几人开始收拢大阵时,海面上突然掀起滔天巨浪。   海面在缓慢地抬升,从北海之冥的中央开始拱起,开始只是一个细微的弧度,最后演化成一片泛海覆天的浪潮。这片海幕太过庞大,以至于所有人都无法将其看全,等他们感受到海面在涌起的时候,早已经深陷其中了。   此时拱起的部分已经超过千米,激流从拱形顶端倾盆而下,撞击在原本就不平静的海面上更是巨浪卷天。这么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海底冲出来似的,因为它带出了大量海水,于是四周的水位纷纷落下,冰山或是倒坍或是直接被海浪推到不知何方。海面上有无数漩涡,整个天地都动荡不止,可是那个出水之物尚未完全露出真容。   这几名神隐门弟子迅速飞起,然后朝四面八方飞去,可是他们相比起这绵延千里的海墙实在太过渺小,从那上面随便倾泻的一道水流都有可能将他们从天空中击落。   向来寂静的北海之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有如此声势。   鲲出于水,振翅为鹏!   原本鲲眠于北海之冥,在某个时期会出海化鹏,振翅拍击便是三千里,扶摇而上便是九万里,几乎瞬息之间就飞至南海天池。在它迁徙的过程中,世间小半海域都要被它的翅膀遮蔽,从而陷入黑暗,其景甚是恢弘壮阔。   但是能见到这景象的人却是不多。因为鲲身子极大,所以出海时所需要的力量也庞大到难以想象,这点它自己很难做到,所以它需要一个非常强大的推动力。   根据修道界和凡世的典籍记载,鲲化鹏的时机一般都与中央大乱流有关,待到中央乱流进入j□j期,整个大陆的海流都会被其推动,从而开始急速运转。原本对于鲲而言只是湍湍细流的深层暗流变得强而有力,足以给它庞大的身躯一个助推之力,从而出海化鹏。而中央大乱流的异象往往万年才有一次,最近一次是在千年前倾天之战前夕,怎么看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再次发生动荡。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陷入暴动的中央乱流让世上一切海流都疯狂流转,鲲出海化鹏的时机也提前了,这让所有在北海之冥修行的神隐门弟子有些措手不及。   稚川望着近在咫尺的巨浪,突然想起来十年前苏悼白师伯曾经提过中央大乱流提起的事情,那时候好像有嘱托什么。   对了,他是在嘱托那位来镇守北海之冥的魔尊,让她小心行事。也就是说,黄泉魔尊此时也在这里吧?   稚川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定,那位魔尊是受了圣者大人律令的,不可能袖手旁观。既然圣者大人将事情交给她做,想必也是相信她有庇佑众人的能力吧。   她一边以太极阴阳图撑住大阵,暂时将身后几名修为略低的弟子挡住,一边在茫茫海浪中寻找那位魔尊的身影,可惜根本没有。   “你们先撤。”稚川漠然道。并非同门之谊让她不顾自身安危,而是因为她受了命来护持师弟师妹修行,那么就不得不将这件事一丝不苟地完成。   好像仙道圣者一直以来灌输给神隐门弟子的都是这么个道理——命可以不要,事情一定要做好,不然活着回来也弄死你。   其余几人也没有丝毫要纠结的意思,他们飞快地化作清风隐去身形,然后乘着海浪就离开了北海之冥。这对于太上道门人而言也是合理的,护持他们修行是稚川的职责所在,哪怕她牺牲,他们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理所当然的行为而愧疚或者惋惜。在漫长的修行后,当他们成为稚川这样的前辈时,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说支撑着人道修者相互帮助的是情感,那么支撑着仙道修者相互帮助的就是规则。前者会带来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同时也有可能造成不可想象的巨大破坏,而后者则更为强大有力,毕竟没有人会为了稳固而恒久的规则而产生怨怼或是争执。   稚川周身的阴阳之气愈发稀薄,她见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都走得远了,于是索性撤去大阵,也转身往南边飞去。   可惜她没能逃出多远就被一股巨浪当头击中,她只感觉黑漆漆的水浸透全身,寒意渗入骨髓,鲲的磅礴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真元调动也颇为吃力。她一点点被漩涡拖入水底,在水下,她隐约能看见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它在黑茫茫的水中横亘万里,辉煌壮美。   稚川难以将视线从鲲身上移开,第一次直面这样让天地瞬息变色的存在,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渺小而卑微的感觉。她在鲲的面前渺小得一无是处,而鲲在中央大乱流面前一样的渺小而脆弱的,中央大乱流在天地面前又是微不足道的,而天地之大还不是被“道”所统御?   归根结底,世上至大至美的存在,还是无处不在的“道”啊。   稚川在生死一线间突然顿悟,可是这又如何,她马上就要被极寒乱流绞碎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十年期满,那位魔尊怕是走了吧。   海底比起海面的风起云涌也是丝毫不逊色,中央大乱流的变动几乎是将四大海域全都搅乱了。冷暖交汇,急流相冲,水下深涌的暗流变得具有攻击性,将海底巨石轰碎,将平坦的海床冲刷出千里沟壑。   稚川离这些致人死命的海流已经极为接近了,她安然闭上了眼睛,也罢,道途相争太累,下一世莫生于战乱就好。可就在这一刻,_口冰冷而有力的手扣在了她的腕上。   第一百四十六回   第一百四十六回、诸罪缚身,生死乱念   水是黑色的,那人的道袍也是黑色,混于水中根本分辨不清方位。   “没事了。”沉静低柔的声音穿过惊涛骇浪之声传到稚川耳中。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那人打断了:“还能动吗?我带你顺水往南避一避。”   稚川摇了摇头,之前掩护其余弟子撤离就消耗甚巨,刚刚在水中还经过了一番挣扎,现在她已经游不动了。从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是冷得,气息却十分炽烈,这让她在深海中稍稍好受了些。看来黄泉魔尊并没有离开这片海域,而是藏身于在水底啊。   “也行,抓紧我。”云青从背后画卷中抽出昆吾,掐诀将其化作惊鲵,刀锋上的点点蓝光渗入水中,鲲鹏所带起的巨大水流在她们身侧渐趋平息。   稚川反手搭在她腕上,却突然感觉自己触碰的地方传来一股凶戾暴烈的气息,强横而炽烈的大日黑天真气一闪而逝。   “你碰着传承秘纹了……”云青一边以惊鲵开路,一边回头提醒她,“往下点。”   稚川略有些尴尬地握住她的手,努力平复气息,跟着她一同往南游去。   世上有很多传承秘纹可以在身体上凝聚成实像,比如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又比如谢遥额上的青帝百花印。就算是同一种传承也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凝聚秘纹实像,一般而言,只有与这脉传承十分契合的修行者身上才会有这东西。   已经凝成实像的传承秘纹利弊都有,好处就是可以借助它施展种种超乎寻常的道法,或是让一般的道法变得更为强大。而坏处则是这脉传承将无法被剥离下来,要想剥夺传承只有粉碎根基、转世重来这么一个办法,这也给修行者带来很多危险。想来宋离忧当年把它从那个倒霉的六道阎魔宗嫡传身上剥下来就是直接杀人抽魂,结果还被人临死反扑了。   稚川越游越顺畅,仙道元气生生不息,只有她还有一息尚存,这真元就能随时滋润经脉,重新充盈起来。云青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拉了一把,这之后的路她走起来就要顺畅很多。   “好些了?”显然云青也发现了这点,她们不远处的海接近深蓝,应该是快要离开北海之冥的范围了。   稚川点点头,传声道谢:“多谢魔尊了。”   云青没什么回应,她放开了搭在稚川腕上的手,黑色道袍在狂乱的水流中扬起,分外肆意恣睢。   稚川回头看她,认真道:“多谢……不管是十年前,还是这一次。”   她帮助神隐门弟子脱困是理所应当,但是这位魔尊却不是。原本黄泉魔尊与仙道关系就不好,碰上这种事根本不必搭理,只消说自己坐忘虚空,不知外界如何就好。也不知这位向来不遵常理的魔道新秀为何会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庇佑神隐门弟子。   “知道了。”   云青点点头,然后转身投入浩荡洪流,瞬间就被汹涌的浪涛淹没。   稚川不再多留,她必须返回宗门,及时向长辈告知此事。北海之冥泛滥,那么不光是通天神脉的界门堪危,就连靠近北海的山门也要被洪水淹去小半了。通天神脉没什么人,仙道圣者还高居影壁中,这点浪涛基本上波及不到那里,可是山门就不同了。山门是外门与内门弟子修行的地方,他们一次闭关就是百年,水淹到脚下了才会发现。   也不知道先前离去的几位同门有没有把消息带到。   稚川飞得很快,但没多久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她停下了折了几只青鸟,以青鸟报信之术将其传至各个洞天之中。就在她准备再次启程时,背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这声音就像是山峰坍塌,巨石入海一般,整耳欲聋,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颤。这声音残留的震波都让人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双耳似乎被针刺了般隐隐作痛。   稚川一边往南方飞去,一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   黄泉魔尊踏焰而立,居于万里长空之上,正与那从海中拱起的巨大身影对峙着。   相比起那个绵延万里,瞬息间就可以翻江倒海、遮天蔽日的鲲,她的身影看上去实在渺小,浑身烈焰燃烧,在这黑色天幕下就像一点转瞬即逝的火星一般。   可是她就这么挡在了鲲化鹏的必经之路上,沉默而平静。   海浪依旧在疯狂地翻滚奔流,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的巨浪从远处袭来,最终撞在鲲那具庞大的身体上。这对于它来说只是清风拂面,可是水下还有暗流,更为磅礴也更为隐秘,冷暖交汇后有激流上涌,一次次冲刷在鲲的身上,将它一点点托出海面。而它出水的动作又带起海流的动荡,愈发混乱可怖的海浪掀起来,上一刻看上去还是万丈深渊的地方也许在下一个瞬间就变成了沟壑纵横的地面。   尽管威势滔天,可鲲出水的速度还是极慢,云青手上掐诀的速度却要比这个快上很多。   她口中低诵咒言,声音略低,还带着莫名的叹息意味:“诸罪缚我阎罗身,生死乱我真魔念。”   有黑色魔纹从心脏开始蔓延,渐渐爬上她的脖颈,然后一路伸展到每一寸皮肤,这些纹路带着狂乱而凶戾的气息,稍一不慎就会伤及筋骨。她的四周开始不断闪过魔物虚影,由弱小的魔物到尖牙利爪的魔女,这些虚影越来越混乱,它们彼此纠缠在一起,化作三头六臂的魔神或者各种畸形的异变魔物。这些虚影看上去十分模糊,唯独脸特别清晰,每一张面孔都狰狞凶狠,杀机四溢。   成阎魔圣躯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积累,在这个阶段云青需要把肉身淬炼到一个能够接纳阎魔之力的程度,索性她从刚开始修道就有了这方面的积累。云青所选择的却食吞气与现在的洗髓伐骨相比就好在这个地方,它不会受到肉身强度的限制,可以一直进行下去。而以丹药或者至宝洗髓伐骨则是个一次性的关隘,走过去就走过去了,没法回头再改。   如果把之前淬体用的是天地之精炁,而这次在北海潜修却是借天地之极寒,一种是温养,一种是打磨。   有了五年磨砺再加上之前的积累,云青再度醒来时便想要直接引阎魔之力入体,成阎魔圣躯。   于是她就开始了第二个阶段的修行。典籍中说这个阶段是“诸罪缚身,生死乱念”,极为危险,稍有差池就可能永堕凡尘,迷失在道途之上。云青之前的法诀正是引诸罪束缚自身,再将生死魔意具化成形以此乱念,若是能渡得此劫,就可以顺利引入阎魔之力,真正打开阎魔圣躯的修行之门。   “诸罪”来自与她之前所杀的人,所犯的恶,手染多少无辜者的血,便要偿清多大的孽债,犯下过多大的罪恶,就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生死”来自于则来自于她心中的疑障,入道前后的每一次犹疑,每一种迷惑都会被重新翻检出来,再以此拷问道心,直至心中无惑。   这么一个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步骤,云青居然选在这种时候进行。她多少还是顾及着魔道真意的,六道阎魔宗所传的毕竟不是神隐门那种静心闭关就能突破的道统,她需要积累,而积累的爆发则需要生死之战。   海底潜修五年,一朝醒眼前刚好多了只鲲,于是云青当机立断选择开始渡心魔成圣躯。   黑色魔纹带来的并不是疼痛,而是激烈到可怕的情绪。每一个被她杀死的人心中的所思所想都被这些魔纹完整地构建出来,然后再重新施加在云青的身上。她杀了十万个,那么这十万人死前的怨念、绝望、愤怒全部都要她自己承受一遍。   这是必须偿还的,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剥夺生命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天道之下皆是如此。   所以圣地传人珍视每一个有灵之物的生,亦不轻贱每一个有灵之物的死。说到底,挣扎在道途上的修行者与挣扎红尘中的众生是没有区别的,天道之下,都没有任何区别。   事已至此云青当然也不可能幡然悔悟,临时反省起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她从来不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这只是道途上的一步而已,走都走了,慢慢思考应对艰难险阻的对策就是。后悔做错的东西并不能弥补现在的危境。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她就有信心承受同等的代价。   云青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么强烈的情绪,这多少让她有些不适,可是暂时还能够承受。但是魔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一次短暂的极端情绪是可以被承受的,那么千百次呢?十万次呢?这十万次在同一个瞬间爆发出来呢?   魔纹中又生出魔纹,繁复而诡秘的纹路堆砌着,形成大片大片的焦黑之色,如同枯骨寒灰。这与云青自己面对生死关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少有情绪波动,生死之间也极为平静,正是因为平静所以能够维持理智。   可是当她的情绪与那些普通人的情绪混在一起之后会怎么样呢?假如这样汹涌着的恐惧与憎恶击垮理智,那么等着她的就只有和那些普通人一样绝望的死亡了。   云青已经开始感觉视线模糊,心中所思所想都被这种浪潮般的情绪扫空,接下来的法诀也停滞下来。   她勉强运起心目往下面一扫,正看见鳃昂首迫近,羽毛。它的脊背之上渐渐生出细密的这个庞然大物即将出水化鹏!   第一百四十七回   第一百四十七回、太上无心,道法自成   “洞玄子,你可知错?”   柔和而沙哑的少女嗓音从斩仙台上空传来,一道清光笼罩着被九霄神雷所缚的谢遥。   “弟子知矣。”   谢遥脸色苍白而坚定,他的道袍被汗水浸透,白发胜雪,拂尘若霜。无数道紫色雷电将他笼罩在其中,他的双手被枷锁缚住,被迫跪在冰冷的悬空石台上接受雷霆洗礼。   “错在何处?”   四周除了谢遥外再无他人,这个声音虚无缥缈,如同从虚空中降下似的。   “心有杂念。”   谢遥垂下头,咬牙忍住一道正击在他脊背上的雷霆,这雷电所造成的伤势十分可怕,他的整个背部都是皮开肉绽,甚至可以直接看见脊骨。这时候斩仙台上又涌出阴阳二气,将他的肉身修补完全,连道袍也是丝毫未损。   “不够。”   少女之声依旧柔和,只是比原先稍微低沉些,这时候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应声而下,直接往谢遥身上轰去。   “道心不坚。”   谢遥这声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已经受刑十年,可依旧无法习惯这样的疼痛。有那位在,雷电是伤不了他的,但是痛苦却会一直延续,整整十年,没有一刻停息。他已经十年没有合过眼,精神上也基本被逼入极限了。   “不够。”   那人叹息一声,又是铺天盖地的紫色雷霆在云间奔走,然后刹那间扑向谢遥,将他整个淹没在轰轰烈烈的电光之间。   “请天尊恕罪!”这次谢遥是真叫出声了,他痛苦地喊道,“晚辈不敢再犯,还请天尊恕罪!”   “哦,那你错在何处?”   那个声音平稳得有些不真实,夹杂着雷鸣电闪间却十分清晰,谢遥感觉这轻柔和蔼的声音真是如同噩梦一般。   问题一下又被她带回原处,十年来谢遥从来没有一刻不在思考,但是没有哪次的答案能被天尊认可,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回答,然后被严厉地惩戒。   “弟子不知!”谢遥的声音因为极度痛苦而微微扭曲,他的白发都被浸湿,冰冷地贴着侧脸,汗水滑下来模糊了视线。   那少女的声音很久没有响起,回应谢遥的只有数不尽的九霄神雷。   “请天尊恕罪!请天尊恕罪!请天尊恕罪……”他一遍遍重复着请求宽恕的言词,声音越来越低,介于绝望和痛苦之间,字字泣血,声嘶力竭。   每一个神隐门弟子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为那些弄不明白情况的都死在了斩仙台上。那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可以肆意妄为者,无一不被套上了枷锁,受尽劫难,若是不悟,则会直接被无数天雷劈得魂飞魄散,转世轮回。   世人皆道仙人逍遥,却不知太上有多残酷,魔道在死境求生,他们却在生地受死刑。神隐门不光有闭关清修,还有以死问心,以亡证道,那些没能通过道心拷问的都活不下来。神隐门人数稀少,每一位弟子都经历过这样的层层甄选,活下来的无一不是资质性情极佳之辈。神隐门容不下心有杂念,道心不坚之辈,宁可自己杀掉也不放出去危害世间。   就在谢遥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天雷停止了。他颓然倒在斩仙台上,白发和斩仙台上的血水混在一起,大半边脸都泡在鲜血之中。黑白色道袍红得惊心动魄。   空中传来一声喟叹,明明是少女般的音色,却总带了点亘古沧桑之感。   “十年期满,嫡传不杀,你滚吧。”那人漠然道。   “敢问弟子究竟错在何处?”谢遥在斩仙台上挣扎了一下,但是没能坐起身来,他单手支地,艰难地问道。   那人声音柔和但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感情:“我又不是天道,我怎么知道你错在哪里?”   谢遥哑然,天尊问了他十年,没有一次认同过他的答案,现在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她也不知道……   “那天尊为何这么问弟子?”谢遥纠结地质疑道。   天尊的声音听起来随性而冷淡:“因为你自以为是天命所钟,气运无双,道途通达,随随便便悟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法术就可称仙道栋梁了。既然你只顾着洋洋自得,任性妄为,而从不曾认真反思,那我就索性代你问了。浪费我十年重复这么一句废话,你应该心感歉疚才是,还敢来问我为什么?呵,当真愚蠢可笑……”   谢遥又说不出话了,从他对这位天尊贫乏的了解来看,她绝对不是玉清天尊那种好说话的性子。基本上神隐门弟子在她手里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谨言慎行,避其锋芒。她开口就是一针见血,字字切中要害,谢遥虽然想反驳,但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她讲的一点也没错。   “十年了还没得出个结论,不知太清怎么会挑你这么个废物。”那位天尊嘲讽起来完全不比仙道圣者弱,她口气颇为平淡,根本不把谢遥当一回事,这更让谢遥憋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然后沉静地问道:“弟子愚钝,十年刑期未有所获,临别之时斗胆再问一句……弟子究竟有何处不妥?”   他强撑着身子从斩仙台上站起来,抬头看着天上落下的淡淡清光,额上青帝百花印电光盘绕,熠熠生辉。   “也没错哪儿。”天尊沉默一阵,然后淡淡地道,“只是与太上道相违罢了。”   谢遥身子不太稳,他勉强躬身施礼,然后恭声道:“望天尊指点。”   “你可知为何清虚子、妙隽子、扶桑子、寒谦子等人远胜于你?别跟我说是因为他们比你听话,更讨太清喜欢。”   谢遥刚想说因为他们办事儿比较利索,可是没出口就被天尊驳回了。   “太上者,至高而无为也。从你们如何完成一件事儿就足以看出差距了,洞玄子,你功利心太强。”天尊冷笑一声,讥诮地说道,“把黄泉押送回宗门就能得你师尊赏识,把黄泉俘获就能得仙道尊荣,想得多好啊。可惜太清此番试探的却并非你的忠心,而是你有没有心。若你忠,那这件事就是有意而为,趋利而已。若你不忠,那就是心有私欲,不足以成大道,直接杀了便是。”   谢遥脸色一白,显然被戳中了心中某些隐秘的想法,他低下头道:“也就是说弟子怎么做都是错的?”   “你聋了么?太上无为,只要你对事情本身有了想法,那么就是错的。”天尊不耐地道。   “这么说,弟子不能押送黄泉回来?”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北海的水么?我说的是‘无为’而非‘不为’。无为而为,不争自成,太清安置的事要成,你内心却不能对此事有想法。记得,太上之道不可有心。”   谢遥踏上仙途正是因为内心强烈的渴望,最开始渴望那位无暇仙子,接下来渴望拯救人道危城,最后则是渴望成大道,破命局。但是这种支撑着他在道途上走下去的“渴望”,此时反倒成为了阻碍。任何一名太上道修者都是这样,他们所面临的最艰难的问题也不过就是“有为”二字,成就大道的执念往往是他们无法得道的理由。   太上无心啊……   谢遥若有所悟,心中躁动渐趋沉淀,最终不起一丝波澜,他额上的青帝百花印愈发深沉,这墨绿色几乎要从皮肤上流淌下来。他再次施礼,神色间染上了与清虚子相似的漠然:“多谢天尊指点,弟子知矣。”   天尊似乎不想再搭理他了,天上的清光很快淡去,声音也是渐渐渺远:“太上道并非无情道,冷漠绝情者天下比比皆是,但可成太上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莫走错路了啊……”   谢遥点点头,从地上捡起拂尘,然后腾云往通天神脉而去。   在他前行的方向上,云青正与鲲艰苦地对峙着。   她所处之地比鲲高上不少,但是鲲正一点点上升,速度虽慢,距离却也不容小觑。此时她还被缚于诸罪魔纹中,一边承受着极端情绪的冲击,一边还要应对种种道途迷障。   “魔道正统?有你这种人在的魔道根本枉称正统!杀心至此,邪门歪道罢了!”   这是一名南海魔道散修的叫喊,他被大日黑天真焰烧成焦炭的时候之前一直在喊这句话,表情凛然而鄙夷。强烈的痛苦与疯狂的恨意伴随着这人清晰的面容涌入云青的神魂。   那时候她就想过,所谓正统,到底是怎么划分的呢?凭什么天底下有这么一部分人就能自称正统呢?她所修的传承能助前辈得道,那能不能助她得道呢?   “魔女你不得好死!”“饶命啊,我不想死!”“活着……”   这是寒来城的散修,那天夜里她一把火将千人化作枯骨,那些人焦黑的面孔一一闪现。憎恶、怨恨、渴望交织在一起,丑陋而疯狂的情绪填满云青的心神。   是啊,活着,谁不想活着?若是长生的路只容得下这么些人,那么为了自己的生而坏他人性命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呢?为什么道途不能够宽容地让每一个人都长生呢?   一张张亡者的面容不断闪现,一个个伴随着死亡而生的困惑冲击着她的心神,最后这些纷乱的魔影竟然定格在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容之上。   阿芒盘膝坐在地上,双目神光凛凛,面容英武,他的神情与云青一模一样,柔和而温顺。   他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杀了我,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云青神色骤变,双目瞬间张开,天书运转到了极致。   第一百四十八回   第一百四十八回、断罪成躯,诛生成念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云青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自己。   至少在十二年前,孤身从众妖追捕中逃出生天的云青仍然是相信着阿芒的——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绝对不会伤害自身的,因为他就是她自己。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身有了不信任呢?   早在西北雪山里就有了苗头,南海十年镇守,无尽杀戮之后,她对阿芒的质疑就开始变得更加明显了。云青对阿芒的态度也多少能够映射出她内心对自己的态度,她开始怀疑了,怀疑这样轻易就可以剥夺生命的自己。既然作为半身的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无辜者送上绝路,那么同为半身的阿芒会不会也能毫不犹豫地对她下手呢?   伴随杀心而生的是怀疑,而怀疑中又产生出了杀心,两者相生,当杀意逼近云青的承受极限时,她就会谋划如何下手。可是当她认为自己有必要除掉阿芒的时候,另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出现了——既然她有信心杀掉阿芒,那么和她没有任何区别的阿芒也一样可以杀死她。所以在夭阙塔中已经决定要除去后患的云青并没有动手。   她到底还是忌惮着这样的自己。   玩弄生命的人最终会迷失在这种生命轻失的巨大恐惧中,最后导致自身的灭亡。   阿芒还是很安静地坐着,温和而沉静地看向云青,他总能捕捉到云青游离在他周身要害的视线。   天书正在疯狂地运转着,可是云青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如同深渊一般。算天算地不算自己,这是天书第一次完全失去效力,因为她刚刚试图看清楚自己的过去。   云青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生死乱我真魔念,十万种极端的情绪同时爆发也不如她自己心里那点恐惧来得让她动容。   她也盘膝坐于虚空,与阿芒的虚影寂然相对,任凭周身魔影叫嚣,魔纹渐缚渐紧。   这是咒言显化的虚像,云青这么告诉自己,但是这个虚像却不得不让她开始正视一些问题。   “杀了我,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阿芒又一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脑海,振聋发聩。   “不能。”云青平静地回答,“只会让我身体残废,徒失大助。”   “杀了我,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阿芒重复着这个问题,温和的视线开始有了某种逼迫之意。   “不能。”云青身上的魔纹终于攀上了她的侧脸,魔影开始啃噬她的骨肉,“只会让我心中有暇,杂念旁生。”   “杀了我,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阿芒突然向她伸出来手,这个体格超乎寻常的大汉将蒲扇般的大手搁在了云青苍白的脖颈之上,然后一点点收紧。   他的一举一动都折射出云青的内心,云青心有杀念,他便将之付诸实践。云青希望谁死,他就不会让那个人活着。当云青希望杀掉他的时候,阿芒就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了她自己——一命双生,杀了谁都是一样。   他是活在云青心里,和她一模一样的怪物。   云青神色极静,默默承受着这种力量。   渡心魔之时会将入道前后所有的疑障都重新翻检出来,然后再次对道心进行拷问。如果得到了合乎自身之道的答案,那么心魔消失,如果得不出来,那么心魔反噬。这个问题也是一样,云青内心的不解开始具化成她所恐惧的事情,比如阿芒的背叛,比如杀还是不杀这种两难的抉择。   出现阿芒的虚像说起来意外,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云青目前为止遇到的最大敌人就是她自己。   她平静得不合常理,魔影在一个个消散,魔纹也在逐渐褪去,唯独眼前的阿芒,一成不变地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云青叹息着问自己。   “杀了你。”阿芒温和地笑起来。   “杀了我,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云青也笑了,两人如同镜面中相反的虚实两面,完全一致却又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不能。”阿芒的所思所想也即她的所思所想,这也是她之前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根本不能让她自己信服。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云青又问,她也不顾那只试图扼死自己的手,声音平稳而安定。   “因为不安,恐惧,怯懦……也因为一切对永生的不确定以及对自身的怀疑。”阿芒的眼神看进她的心底,带着莫名的深邃与专注。   云青突然笑了起来,心中云消雾散,清明而通透的意念统摄着一切,无比强势。   她咳嗽着道:“明白了。”   阿芒的虚影渐渐淡去,那双手仿佛从未出现过,连她脖子上都没有出现任何勒痕。   云青站起来,周身魔影飞快消散,魔纹从身上褪下,一点点收回心脏。她的肉身开始一点点渗血,污秽与杂质顺着血液流出来,天地之精气灌注到体内。肉身崩坏又重构,上古阎魔的力量从她的魔道真气中生出,随着真气游走经脉而延伸到她全身每一处。她感觉每一寸皮肉都以最为坚韧的结构建立起来,身体外表没有发生过变化,但本质却是天翻地覆。   她整了整道袍,立于万丈巨浪之尖峰,喟然道:“我明白了啊……不过是因为太过弱小而已。”   不安、恐惧、怯懦,对自身的怀疑,这些都来自于不足以应对恶劣境况的弱小。   当她强大到能够让自己完全信任的时候,背叛与否就不存在了。   “断罪成躯,诛生成念!”云青凛然呵道,双手一合,魔印结成。   云青的影子倒映在浪涛之上,与她清瘦单薄的外表完全不同,那是庞然如山岳的上古阎魔之躯。   成就阎魔圣躯的第二个阶段也已经告一段落,阎魔圣躯的修行之门此时才真正向云青打开。当她完成“断罪成躯,诛生成念”之后,蕴藏在六道阎魔宗真意里的上古阎魔之力就会从她的真气中孕育而出。这时候开始,她就可以引阎魔之力淬炼自身,最后成就阎魔圣躯。   在第三个阶段,她尚不能以己身化圣体,但身体却会变得极为强韧,坚不可摧。这时候她只能短暂地控制上古阎魔的力量,渐渐地在修行中将它发挥出来。在云青不断控制上古阎魔的过程中,她会适应这种力量,会尝试效仿它,最后甚至超越它。   当云青自身的力量比她所凝聚的上古阎魔之躯要强大时就可以将它吞噬,最终身化阎魔,成就无上圣躯。   不过上古阎魔之间也是有不同的,强弱之别十分明显,云青接引而来的多半是与她最为契合的一种,也不知到底有多厉害。   它身上筋肉虬结,如同山石堆垒,健硕的胸腹之上附着着金刚般的菱形鳞甲。它的面容威武霸道,双目中有魔光照出,洞彻天地,照悉幽冥,整张脸上覆盖着无数魔纹,根本看不清长相,这魔纹与黄泉圣殿里那些十分相似,看久了颇有些眼晕。这上古阎魔背生双翼,额有双角,身子微微弯曲着,如同满张的弓一般蓄势待发,无比致命。   云青向上飞起,那道上古阎魔之影飞快地挥了下翅膀,顺着水流逆行而上,直接往鲲的身上凑过去。   “让我看看……你能够强大到什么样的地步吧。”云青抬手往虚空一撕,心目笼罩在动荡不休的海面之上。   上古阎魔虚影动作与她一模一样,刹那间就朝着出水的鲲挥出利爪,一道巨大的口子从鲲的背脊一直划到尾梢。上古阎魔之躯比云青真身要大上百倍不止,可仍不及鲲的绵亘万里之大,但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狠,瞬间就造成了不可想象的巨大伤口。对于鲲这种能够毫发无损地横渡北冥南冥的存在,这点程度的伤势已经是万年难遇了。   天地间传出一声哀叫,空气与海水都激荡不止,无数深海中的族群被直接震死,岛屿坍陷,海底开裂。北海之冥掀起的波涛愈发凶险,整个海域都像是被打翻了的茶杯一般,海水往四面八方挥洒出去,完全失去了控制。   云青再次往上飞,双手下压,上古阎魔一下就骑在了鲲背之下,试图将它压回水里。   但她马上就停下了这个可能会激怒鲲的动作,因为她感觉到不远处有熟悉的气息正在接近。   谢遥从斩仙台一下来就往通天神脉赶,没想到路上就撞见了稚川放出的报信青鸟。等他赶到北海之冥时,正看见云青所控制的上古阎魔把鲲往水里按。   这场面让他都不由一怔,他看了一眼云青,然后迅速抬手掐诀,拂尘往水面一挥:“布气天地,无所不通!”   阴阳二气从上古阎魔与鲲直接穿过,然后直接投入水中,浩荡无垠的阴阳充斥于天地间,将万事万物都笼罩其中。   云青神色一凝,她猜到了谢遥要做什么,于是飞快地掐诀往北边撤退。   阴阳二气化作洪流冲刷着鲲的庞然身躯,这力量与海浪化而为一,将鲲一点点推出水面。很快,鲲不知几千里长的身躯已经完全出水,它的背部裂开,双翅伸展,犹如垂天之云。那上古巨兽身上的鳞片消失,羽毛渐渐丰满,鳍正在消失,利爪从羽翼之下探出。   鲲已出水,瞬间化鹏!   大鹏一个振翅就消失在云青视线之内,如果她刚刚呆在原地,想必会被飞起的大鹏撞个正着。   谢遥将拂尘收回,踏空到云青身边,他有些无奈地道:”你为何把它往水里压?鳃性子温和,不过挣扎起来颇为可怕,北海泛滥的话北川大陆肯定也是不好受的。"”没什么。”云青温和地笑了笑,”十年期满,闲来无聊罢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   第一百四十九回、答疑解惑,神仙之谜   鲲化鹏飞去南冥天池后,整个北海之冥也逐渐安定下来。   黑天黑水间,有两人临浪而立,这两人均是气息澎湃,威势浩荡。   云青看着北边泛着光芒的界门,对身侧的谢遥道:“十年了,我也是时候离开此处了,不知走前能否得见圣者大人?”   谢遥琢磨不透云青的意思,换了是他,那肯定是有多远走多远,断然不会想要再见这个试图杀死自己的圣者。   “这个我可做不得主。”谢遥低头看了她一眼,但是实在难以从她脸上观察出什么意图,“况且我自己也刚刚从斩仙台上下来,这会儿有点不敢去见他……”   “斩仙台?”云青心目往谢遥身上一扫,她早感觉到短短十年间谢遥变化不少,没想到他是在斩仙台上呆了十年,“你不是一直挺听话的么?怎么上了斩仙台?”   神隐门是山门,避世不出,凡世少有人知其内情,可这门中唯独一样东西在民间流传颇广,那就是斩仙台。话本小说里不知多少凄美的爱情故事都是从斩仙台上开始或者结束的,什么仙魔禁恋、谪仙下凡,简直应有尽有。   谢遥是因为之前押送她的事儿所以被罚了,其中涉及一些神道秘闻,他也不知该不该同云青说,所以只好沉默。   云青见他沉默,理所当然地就往这方面想了,她同情地道:“没关系,初恋失败是常有的事情,你和无暇魔尊道阻且长啊……”   谢遥又脸红,反正提起朱无瑕他就没有不脸红的时候,他努力清了清嗓子,用拂尘把云青推开些:“别胡说,跟那个没关系。”   “哦……”云青用一种“我都理解”的语气点头答道,“我不会去跟无暇魔尊说的。”   “都说了不是那个……”谢遥觉得自己的初恋就是被她还有仙道圣者这种人给毁掉的。   云青见他实在是脸上挂不住,于是立刻把话题扯回来:“好吧,不是就不是。你说你不愿去见圣者大人,那可否为我打开界门,让我自己上去?”   通天神脉乃是仙道重镇,这么直接把门开了放魔道嫡传进去……   谢遥不想回斩仙台受刑,所以只能硬着头皮道:“你真想见他?”   “嗯,有要事相询。”云青这话是真的,她语气也颇为诚恳,“十年来就等这一日了,要是见不着我就去你们山门口坐着等。”   谢遥觉得这种事她一定能干得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勉强道:“我先去问问,若是圣者大人答应那便请你上去,若是……”   “多谢。”云青把他后面的转折给堵了回去。   谢遥无语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向通天神脉飞去:“总之我会尽力的。”   云青沉默地立在原地,神色渐趋凝重。   她要见仙道圣者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十年前就有了这个想法。十年前,她为了一命双生之事求问于诸多圣者,最开始是在古战场遇上的佛道圣者,那时候子鸿说既然是从十万大山来的,那么解决的根源也在十万大山。然后她因为阿芒被诱走一事跑去了十万大山,可是妖道圣者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给出一个很朦胧的线索,也就是十年内必有人替她解惑。   接下来云青赶回六道阎魔宗,立刻就收到了仙道圣者问责的消息,这问责时间也恰恰好就是十年。   这让云青有点不好的揣测,她在前往神隐门的路上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也许路上偶遇的神道修者就是解惑之人。可是拿谢遥一番试探下来,根本毫无所获,疑团反倒更多了。等到了神隐门,她也基本上能肯定一件事了。   那个能为她解一命双生之惑的人,多半就是仙道圣者。   可是妖道圣者能算到的事情,仙道圣者肯定也能算到,现在十年都过去了,他还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是不想理会云青了。所以云青无论如何都得求见他一次,这里面可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云青别无选择。   此时此刻,通天神脉的影壁前面,谢遥正纠结着要怎么跟他师尊开口。   “不见。”仙道圣者根本不用他开口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   谢遥被吓了一跳,马上道:“哦,那我这就去跟魔尊说!”   “你跟魔道未免太过亲热,这才在本座面前站了半刻不到就急着走,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神隐门?”仙道圣者口气特别不好,看来谢遥是撞枪口上了。   他暗叫一声苦命,立刻解释道:“这……弟子不急着走,不急,一点也不急。”   “既然不急,那就在这儿呆着。”仙道圣者慢悠悠地说道,“修行上有什么疑障可以问问。”   谢遥心里都快急死了,他在云青和仙道圣者之间一直都是两边不讨好,也不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弟子没什么问题……”谢遥尽量平稳地说道,可仙道圣者马上就冷笑了一声,谢遥知道自己说错话,迅速咽下了后半句,改口道,“不知弟子十年前斩落神道弟子可有给宗门带来什么麻烦?”   仙道圣者依旧口气不善:“哦,现在知道会有麻烦了,当时怎么不好好想想?”   谢遥沉默,不说话比较好,毕竟说得少就错得少,现在想来神隐门弟子之所以寡言多半也是因为仙道圣者太能找茬了。   仙道圣者见他一副认真悔改的样子,这脾气终于下去了点儿:“没关系,黄泉想要让你顶这段因果,可是有本座在,哪里容得她肆意摆弄我神隐门弟子。”   “不知师尊此话何意?”谢遥相信仙道圣者的手段,但一方面也不好就这么看着云青出事。   仙道圣者放低声音,一点点给他解释:“十万年了,浩劫将起,西海的镇海之物也不怎么牢靠了,十年前那个镇海之物被一群散修捞了出来,神道得知后便想寻回那东西,重镇西海。”   这东西就是被神道修者争夺,最后却落入云青手里的弇兹古镜。   谢遥不知道当年那事儿后面还有这么重要的问题,看来那面镜子并非单纯的神明遗物,而是颇有来头。   仙道圣者接着说下去,语气里却是幸灾乐祸居多:“只可惜你们两个蠢货横插一脚,直接把人家派出来的赤帝后人给杀了个干净。现在中央大乱流暴走多半与这面镜子脱不了干系,浩劫已经被提前了。”   “本座自然不会让你白白替她背这么大一桩因果,于是就让她镇守北海之冥,十年中神道派人进攻界门时她便会手染神血,这样她也算与神道结下死仇,你们可以说是两两相当。再说之前那面镜子,失了弇兹古镜便会使中央大乱流暴走提起,中央大乱流影响到北海之冥,她多半又要历一次鲲鹏之劫,这么一来她就算自食其果了。”   谢遥很少将事情想得这么复杂,可是从仙道圣者的一举一动来看,某些看上去十分细微且根本毫无关联的事情往往都蕴藏着大玄机。他也没想到为了替他圆回与神道的因果,仙道圣者已经暗中下了这么多步棋。   谢遥心中有些复杂,他垂头施礼,认真地道:“多谢师尊。”   “如此一来因缘报应已了,本座不想再与她有所交集,你让她滚回魔境吧。”仙道圣者十分不耐烦地挥袖子让他走。   可是谢遥被他刚刚一席话挑起了不少好奇心,索性心一横就问了下去:“不知师尊所言的神道究竟是何来历?”   “如今的圣地之首。”仙道圣者十分简短地答道,“十万年前最为辉煌的一个道统。”   谢遥心下震惊,他还从未见过自己师尊给任何一个圣地如此之高的评价。   仙道圣者的语气莫名冷漠,他似乎不介意谢遥问起这些事,但回答起来也不怎么开心:“别去管他们,如今他们道统已失,却仍在这方世界里苟延残喘,为的不过是弥补十万年前的一些差漏罢了。这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所以莫去为难,也无需相助。”   “差漏……?”谢遥觉得十万年前的那场浩劫绝对不简单,要让一个如此辉煌的道统在瞬息之间消失,除了天道,根本没有谁能办到吧?   “他们那个时代的差漏。”仙道圣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我们连自己这个时代的差漏都要顾不上了,谁还管他们这些陈年遗事。”   谢遥突然想起来,那时候赤帝后人曾试图收回他额头上的青帝百花印,按照仙道圣者的说法,莫非这神印也与弥补漏洞有关?那他是不是该把东西还回去啊……   “神印是你的造化,不必归还。”仙道圣者好像突然变得慈和了许多,他看穿谢遥的心思,于是淡淡地道,“神宫是大机缘,若不是因为神宫一事,本座绝不会收你入门。”   仙道圣者这句话直接把谢遥的心思引回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他在神道上迷失,然后见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的铭文助他踏入了仙道门槛。后来据云青说,那石碑之上的内容就是神隐门传承——太上感应录。后来他慢慢修行太上感应录,然后被清虚子接引入门,真正走上了修仙之路。   当时他没觉得怎么样,现在想起来却突然有点怪异,为什么神隐门的东西会在隐天山的神道上呢?   他觉得自己可能触碰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哑着嗓子问道:“……不知我宗与神道是何关系?”   仙道圣者似乎猜到他会问这个,又叹了口气,沉默良久。谢遥觉得仙道圣者之前几十年里叹的气加起来还没有今日多,他以为仙道圣者不打算回答了,正准备告退,没想到影壁中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洞玄子,你可曾想过,这影壁之上的地方到底通向哪里?”   “弟子不知。”谢遥摇了摇头,心下的猜想却在一步步印证。   仙道圣者从地上起身,伸手触碰到影壁上面,谢遥觉得他从来没有哪一刻看起来和此时一样清楚。仙道圣者常年坐镇影壁之内,所有弟子都只能见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现在谢遥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样貌。   仙道圣者是男孩儿模样,白发胜于霜雪,双目闭着,左眼下方还有颗红色的泪痣。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太上道修者,反倒有种多愁善感之意,若是不知其来历的人恐怕会觉得他柔弱安静,他左眼下面那点泪痣也是将他衬得雌雄莫辩。他身上的道袍繁复地拖曳在地上,与玉清天尊穿的那身相似,这时候谢遥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道袍下摆处密布的传承秘纹。   谢遥的目光落在仙道圣者手上,他触碰着薄薄的影壁,可是从来不曾从中走出来过,即便下访凡世也只将意志托于身外化身。仙道圣者佛过影壁内侧,无法前进一步,他漠然道:”通天神脉……或者说隐天山的残骸,这上面就是与离宫相对的别馆。之所以上不去,是因为已经没有人知道神道该怎么走了。”   第一百五十回   第一百五十回、朝闻道者,夕可死也   仙道圣者静了很久,最后才对谢遥道:“去请黄泉上山吧。”   谢遥不知他为何又改变了主意,但是隐约觉得和神宫关系不小,他恭敬地告退,然后将候于界门外的云青带了上来。   通天神脉上的茫茫雾霭似乎又浓厚了些,云青走上来的时候连站在影壁前的仙道圣者都看不怎么清楚了,不过他是孩童之身这点倒是不会错。修道者在生前大多会保持着春秋鼎盛的样子,一般青年与中年最为多见,也有女修偏好少女模样,但孩童和老者却实在少有。云青自己几乎不曾长大过,可她还有个处于正常年龄的阿芒。   看见仙道圣者的一瞬间她就感觉有些怪异。她所见过的圣者中,妖道圣者因为身体虚弱,所以看上去要年迈些,而鬼道圣者大概是保持着死前的样子,所以是老者模样。剩下的魔道圣者、佛道圣者还有人道圣者都是青年人,唯独仙道圣者有些特殊。一气化三清,三清中玉清是个婀娜窈窕的女子,可太清本尊却是个男孩儿,也不知剩下那位上清是什么样子。   云青心里觉得仙道圣者恐怕口味奇特。   “本座之所以维持此身是因为伤势未复。”仙道圣者淡淡地说道,这声音也与云青想象中的不同,比起其他太上道修者,他听起来太温柔了。   看来仙道圣者也是个能识人心的,云青立刻放空脑海,也不乱想了。   “多谢圣者大人。”她谢的是仙道圣者此番接见,基本上他见了云青就是能回答她问题的意思了。   云青识趣地不去问他伤情,这种事情知道得多了并无好处,毕竟她比这群立于巅峰的修行者还差得太多。   仙道圣者也没想和她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他一下一下地叩着影壁,声音回荡在雾霭中分外空净:“不必,本座寻你自有原因。”   云青明白他这是要谈代价了,但也只能应道:“不知圣者大人有何指点?”   影壁中的男孩儿闭着眼,神色安然,如同一张朦胧的画,他对云青道:“本座能知你心中所想,你也不必行什么虚礼,有事说事。”   仙道圣者讲得越是无所谓,云青心里就越没底。如果他直接提要求,云青反倒能根据这要求选些合适地角度来切入这个问题,可他什么都不说,云青自然也就无从判断他的底线。他与魔道圣者之间已经换过子,应该是不能随便对云青下手了,可云青对圣者之间的棋路还不太清楚,如果这次她问太多又拿不出东西平衡,说不定仙道圣者就会伺机将她留下。   “圣者大人既知我心中所想,不知可否为我解此疑障?”云青与仙道圣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不敢出半分差错,她一下又把问题推给仙道圣者,看看他能答些什么。   “你心中所疑太多。”仙道圣者答得也是滴水不漏,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问题扔回去,“你想让本座从何说起?”   这下云青没办法了,再兜兜转转估计仙道圣者也不会多愉快,她只得将此行的首要问题说了出来:“晚辈受一命双生所扰久矣,不知圣者大人能否指一条明路?”   “坐下细谈。”   仙道圣者点点头,然后退回影壁内部,长长的道袍拖曳在地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盘膝而坐,在云青和他之间立起一座隔绝天地的大阵,这阵型极小,仅容下两人,但构造却繁复精密。云青记得灵飞子就曾以一座太极八卦阵将她克制住,显然神隐门也是长于阵法的,更勿论眼前这个神隐之首了。她不知道当初灵飞子镌刻于神魂的大阵也是仙道圣者的手笔。   云青压力一下就大了,她在影壁前席地而坐,尽量平心静气,摒除杂念。   这座阵法能将两人精气神相连,是修行者中惯用的传道之阵,师长可以借阵法将道藏真意直接展示给弟子,同时很准确地观察弟子对它的领悟。传道之阵很难布置,一般都被固定在传法殿中,当然这对于仙道圣者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云青用着这个为她一人而建的大阵,心中如临大敌,仙道圣者俨然就是要与她论道的架势啊……   “你为何会受一命双生所扰?”仙道圣者的声音回荡于阵中,一次次叩击神魂,有种振聋发聩之感。   云青觉得很难回答,想了会儿才道:“双生之人疑有神智。”   “你知道一命双生到底是什么吗?”仙道圣者嗤笑一声,然后反问道。   云青点点头:“原本是一个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而产生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只有一个人。”仙道圣者强调了一下她的话,“既然只有一个人,那你还怕什么?”   云青哑然,自然是怕阿芒产生神智之后就会将她反制住啊。仙道圣者的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自始至终都只有云青这么一个人,那么她当然不用害怕,反正阿芒也是她,控制了就控制了,与现在也没有区别。但是对于云青来说这里面区别简直太大了,她希望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而不是某个部分。   “一看你就是个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天书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用,一旦用它看见了表层的真相,你就不会再往下深思问题的根源所在。一命双生远比你理解的要复杂。”   仙道圣者似乎能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是因为他本来就看得清人心所思还是这座大阵的反馈。   “还请圣者大人细说。”云青现在根本藏不住心思,她只能控制自己不去乱想。仙道圣者门下十子皆为当世少见的英才,可见他也是个善为人师的,不过云青到底不是仙门弟子,这么面对他除了压力特大之外就没有别的感想了。   “你想过一命双生是如何产生的吗?天底下这么多人都一条命一个身子,怎么唯独你就会这样?还有,为何你与阿芒是一命双生,而不是与这世间的其他人?”   云青答不上来,只得沉默。   仙道圣者睁眼一瞥,然后又闭上,他一点点同云青解释道:“先说一命双生是怎么产生的。你说‘一命双生’原本是一个人,后来产生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这是因为加持在这个人身上的气运实在太大,天道为平衡世间气运,只得再弄出一个人用以平衡。”   云青觉得与自己情况相符,但还是不太对:“那不是有两个人吗?”   仙道圣者点头:“两个人不错,且两个都是气运所钟之人,不过死了一个就只剩一个了。”   “啊?”云青觉得仙道圣者的回答堪称简单粗暴,细想之下却分外心惊。气运所钟者中也有早夭之辈,并不是说有气运加身就不用死了,如果一开始有一个,天道又弄出来一个,后来死了一个,这还是剩下一个人,剩下的人与一命双生也没什么关系啊……   云青有点算不清楚了,她抬头问道:“然后呢?”   仙道圣者没答,而是冷笑一声:“圣天香没教过你在圣者面前怎么说话吗?裸足纹身之事本座忍很久了,再敢这么出现在仙道的地方本座就把你扔下山去。”   前一条云青是知错了,可后面的话她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打扮被训斥……仙道圣者管得也太宽了吧,难道他家弟子出门穿什么都要他先过目吗?谢遥脑门上这么大的青帝印,他难道还把谢遥扔下去过?到时候仙魔之战都不用魔道圣者出手了,直接让花天欲魔宗弟子打前阵就能恶心死他。   云青想法一闪而逝,不过还是被仙道圣者捕捉到了,他口气越发不善:“刚刚讲到死了一个……”   云青尴尬地点头,把手拢进袖子,遮住那上面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咳,对,死了一个……”   “天道也做不到无中生有,所以它弄出来的那个人要么是本来就存在的,直接把气运分了过去,要么就是从原来的人身上分割出来的。你的情况属于前者。”仙道圣者一口气说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阿芒身上会有句芒神力。他原本就是神,后来神道失了道统,神明陨落,你们之间又是气运相连,所以直接接管了他的身子,算你白捡个大便宜。”   “所以本座才说你不必担心他产生神智,因为神道已经没了,世界上不会再有神了。”   这个说法不能完全说服云青,仙道圣者肯定还有所保留,最多是给她找到个心理安慰。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直接问道:“还道于天,假如句芒死了,他的气运和道不是都应该上还于天道吗?为何还会留在我这里?”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要本座解你一命双生之扰,现在本座告诉你了,本无所扰,只是你想太多,徒增烦愁罢了。”仙道圣者平静地说道,云青真想冲进去打他一顿。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仙道圣者压迫感十足地问道。   云青少有这种完全被压制的时候,可是对方是个和她关系算不上好的圣者,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没了。”她正打算起身告退,可是阵中突然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力量,无法躲闪,无法反抗,直接将她按在原处。这是道,并非术或者法,而这方天地间能直接御道的,仅有圣者。原以为魔道圣者已经是行事不拘常理的典型,没想到还有个这么不讲道理的仙道圣者,他居然一声不吭就对云青下手了。   “那就回答本座几个问题。”仙道圣者突然起身,四周雾霭一扫而空,整个影壁前的石台上都染上了不可动摇的伟力。   “请说。”云青深吸一口气,静坐原地,任他逼近。   “你为何求道?”仙道圣者所言如同洪钟作响,一下下砸在云青心口。   云青脊梁笔挺,漠然道:“意指青云。”   “你所求的是何道?”仙道圣者的声音通过大阵直接传入神魂,夺摄心魄。   云青难以喘息,她沉声道:“阎魔之道。”   “哦……”仙道圣者意味深长地叹道,“那你可知何为得道?”   云青这时候已经被反复回荡的声音震得有些晕乎了,她凝神屏息,大声道:“亘古长存,不灭不朽。”   “错了。”仙道圣者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柔和,但云青心中的危机感也瞬间上升到了极致,“你是知道的,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不朽不灭,就连天道也不能。所谓得道,不过是所问之事得到解答,心中疑障尽去,不过是所坚持的事情,得以践行,心中无悔亦无愧。天地之大,我们所求的如此之繁杂,每个人心中所求之道都是不一样的,所得的道也是不一样的,所谓得道,从来都与不朽无关。”   云青一瞬间感觉心中有空洞在蔓延,整个人都处于无所依托的状态,仙道圣者正在以他的说辞乱她的道心。   可是这还没有结束。   “郑真真死在你面前的时候,她是得道了的。医者仁心,舍生取义,她做到了,无悔亦无惑,所以得道。那些镇守九鸣城的人族将领,他们从未修行,可是他们能明此心,践此道,为此心而亡者亦可说是得道。”   “多少人浮沉人世犹如蜉蝣,朝生而暮亡,但他们也可作得道之辈。朝闻道,夕可死也,黄泉,你可明白?”   云青脸色一变,仙道圣者想要杀她。   若是不明白,那么道心将乱,前路已断;若是明白,那就是仙道圣者肺兑的”朝闻道’',圣者一言一语均含莫大因果,可谓是一言变道,一字改朝。如果她顺从仙道圣者所言的”夕可死也’',那么下一刻她就会在这种因果之下慷慨赴死。究竟该如何作答?   第一百五十一回   第一百五十一回、何谓得道,长生久视   仙道圣者提出的问题对于现在的云青而言实在尖锐,她所接触过的几个道统中从未有哪一个提出过“得道从来都与不朽无关”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就算云青对这番话完全不认同,她也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证明来驳倒仙道圣者。   她只能坐着安静回想。   人道从来都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据云青所知,履天坛的修行中从不论死。他们讲究大仁圣德,人道有先圣曾言“尽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之理而不尽,暇问鬼道乎”。这话的意思就是天地大道如此繁多,修者欲穷其理不知需要多么漫长的时光,活着还不够,哪里有空去管死后的鬼道之事?   云青觉得这几句话勉强能用得上。   “天地之道浩渺无垠,以死所践是其中之一,而黄泉欲上窥于天,夺一线生机,圣者大人不该以此强令我行此道。”   云青没法回答,论境界她和圣者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她只能潦草地从记忆里找了些话应对,试图回避仙道圣者的问题。   但是她显然低估了仙道圣者想要弄死她的决心,他将手贴在影壁之上,低笑道:“你尚在求索之中,不知何为道,亦不知何为得道。争得生机千百年又如何,到头来所获的也不过是比那些凡人漫长无数倍的迷茫罢了。待你开悟,明白了道为何物,心中再无渴念,再无疑障,那么活在这方已被理解透彻的世界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意义?本座不令你强行此道,只问你道心可否承受证道之沉重,凋亡之自在。”   对于生者而言,明明凋亡才是沉重,证道才是自在,可在仙道生者言论之中两者竟然完全反了过来。   云青皱眉,她完全是被境界所压制,但也不能束手就擒:“那圣者大人为何活着?”   仙道圣者似乎早料得她有此一问,颇为轻松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没有谁能杀本座。”   云青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对方不要脸的程度在圣者中简直前所未见。刚刚是借言谈中体现的圣者境界来压制她,现在就直接拿实力说话了。是这样没错,“朝闻道,夕可死”的疑问能逼死圣者境界之下的云青,但她却没法以此逼迫一个本身就已经不死不灭的圣者。   她沉默良久,这才不死心地道:“圣者大人得证圣位之前就没想过这种事吗?”   仙道圣者肯定没想过,要是这么想了,他在得道之时就该去死,怎么会有空留在这里刁难她。   仙道圣者颇为温和地道:“没有,若是想过说不定就不会成现在的样子了。黄泉,本座知你何意,你欲以‘圣者得道而长生’来驳本座‘得道即可亡矣’之言,但是谁告诉过你圣者所走的路就是对的呢?”   云青觉得仙道圣者在短短的接见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颠覆性的含义,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味他前一句话,就直接被他后面那句给击中了。   “说不定,吾等圣者也不过是走错路的人罢了,这条错路还一直延续了几十年之久呢……?”他的声音穿过影壁,清晰而平静,语气淡得听不出半分起伏。   这么几句论道之言里,仙道圣者先把所有修行者认为是颠扑不破的“长生”拉低为“永久的迷茫困苦”,然后又把那些处于修道者巅峰的圣者们称为是“走错路的人”……云青在这一刻都不由怀疑起是不是除了成圣位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可她马上就心中一凛,现在不是考虑他的话对不对的时候,她应该先想办法从这番永远无解的论道中脱身。   “我未证圣位,自然不知这条路是对是错……”云青觉得自己不能被他绕进去,于是立刻想办法扯开话题。   但是仙道圣者快狠准地打断了她:“本座已证得圣位,现在本座告诉你,它是错的。”   云青又卡住了,和仙道圣者的论道是她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所有对话中最难受的。魔道圣者虽然心思难测,但好歹是魔道自家长辈,在修行上自然从不为难什么。而人道圣者与魔道圣者似乎有什么约定,所以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不会插手她修行的事情。佛道圣者未得道时就与她有过一段缘法,还被她叫过两年师兄,所以耳根子也软些,少有刁难。   眼前这家伙根本就是从头到尾一直在用自己的境界压制云青,直接越过魔道师长就开始指点她修行,以大欺小这种事情干得不知道有多顺溜。云青算是明白了,虽然圣者不能直接对未成圣位的小辈下手,但随随便便几句话也是能把人逼疯的,前提是他要像仙道圣者这样拉得下脸。   云青深吸一口气,一边细细思索一边开始回答:“我还是不能确定,对于我而言,没有走过的路都不能下定论。不过圣者大人所言的‘得道即可亡矣’,请恕黄泉直言,漏洞颇大。”   仙道圣者不言,似乎默许她说下去。   云青的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修道修道,修行者所求并不仅仅是解惑答疑,而是从神魂到肉身的完备。圣者大人所言多有偏颇,以死践道,精神长存,但形体已灭,这是算不得得道的。十年前我有幸在天一阁中窥得《两教辩》,虽非仙道所著,但其中有些几言颇得我心。”   这时候仙道圣者也不再打断她,反而以阵相助,阵中回荡的声音如同飞瀑般倾泻而出,有种酣畅淋漓的意味。   云青越说越是顺畅,她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书中曾提到,道者之言,养此神,炼此躯,惟求长生久视。我想圣者大人是有意将‘长生久视’与‘永生’加以混淆,以此来乱我道心。永生者自然不可能存在,但长生久视者却正是我等修者所求。修行者通过修炼,从而获取悠长的寿命,肉身长存,精神不灭,这才是长生久视之道。”   “生死两立,于我等生者而言,死是绝对的恶,至人、完人应当能够避免死亡,若是为求道而死,那只能说明尚未得道。”   “如此,圣者大人所言可破。”   仙道圣者将大阵撤去,挥袖离开影壁边缘,他淡淡地道:“该懂的都懂了,你回去吧。”   云青朝他深深鞠躬,拱手而礼:“多谢圣者大人不计前嫌,指点迷津。”   “本座并未指点你一个字。”仙道圣者背着手,立于影壁中显得不怎么真实。   云青仍未直起身子,她平静而诚挚地谢道:“多谢圣者大人叩问,黄泉之前多有得罪,灵飞子一事我如今亦是悔之甚矣。”   “嗯。”仙道圣者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圣天香让你来这里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所求之事也得到了解答,所问之道你自己也已经想出来了,那就走吧。”   “那么黄泉就此告辞了。”这时候的云青已经学会了如何谦卑地对待天道和那些闻道先于她的人。只有将姿态放得更低,才能从中汲取更多,最终才会比一切都强大。   仙道圣者一共问了三个问题,“为何求道”、“所求何道”、“何谓得道”。   这三个问题是每一名修道者都必须面对的,乃是修行之基,道途之始。云青心性修为从来都不差,前面两个问题她现在都已经颇为明确了,也就是“意指青云”和“阎魔之道”。唯独后面那个,只有当一个修行者明确了“得道”的标准之后才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云青在这件事上显然是认识有些不清楚的。   她知道她为何修道,要修何道,却唯独不知道要怎么得道,所以才会出现心障。她知道宏伟无比的目标,但是看不清要如何抵达它,这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从而有了不安,有了迷茫,有了怀疑,有了种种虚妄而无意义的情绪。说到底,她对阿芒的杀心根源也就在此。   魔道圣者付出宗无神换来的不仅是云青的性命,还有一个让她问道于仙的机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许魔道圣者自己无法指点的东西,可以交由这位仙道圣者来完成。   云青从通天神脉出来,也没有跟谢遥道别,直接就从北海往北川大陆飞去,阎魔圣躯的力量已经足以让她在罡风中横行无阻。厉风在她耳边暴躁地咆哮,可她心中却一片寂静。   魔道的大挪移阵遍布整个北川大陆,近年还在不断增多。云青手里有极狱罪魔宗宗主亲自炼制的玉简,每一次大挪移阵的变化都会清楚地反应在上面,她甚至能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使用了大挪移阵。   她在北海之冥潜修十年,也不知外界战事发展成什么样子了,看大挪移阵的数量,无妄魔境多半想对北川大陆动手。但云青还暂时还顾不上这个,她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然后体悟此番所得,尝试再进一步。   如果仙道圣者所言“圣位有错”是真的,那么他们的命运恐怕早已定下,这个时代只会是属于云青这一辈人的。   云青这么想着,很快就渡过了碧波荡漾的北海,来到了人世苍茫的北川,这个大陆上的王朝历经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深陷于红尘纷扰中,也不知还有多少宁日。   春秋代序,寒暑交迭,当渺小的人感受到万物迁化,而己身正随之走向衰亡时,便开始尝试体悟天道,超脱生死。但是能走完这条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绝大部分修者也不过泯灭于凡尘罢了。   若生机仅有一线,云青希望抓住它的人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段很重要的论道,前面清虚子和国师的论道也很重要,以后我解释整个世界的诞生演化,修道者的诞生与演化,都会用到这些内容。   ”死即恶”的观点来自马克思。韦伯对老子的评价,非我个人观点。云青所引用的赵弼《两教辨》之言有改动,原文意思与我的相反,篡改了一下……呢,之前论道的时候有些素材也是经过了我个人加工的不过被我直接,请不要与中国古代哲学体系混淆。觉得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好,感兴趣就去查原文看看吧。   第一百五十二回   第一百五十二回、回归宗门,嫡传首座   六道阎魔宗中,望月峰一如既往地寂静,其他各峰却比平时热闹不少。   不久前有一批外门弟子经过重重选拔进入内门,然后被分派到各峰修行,当然,所谓的“各峰”并不包括望月峰和阎魔天子峰。这些新的内门弟子都是用来填补战死者的空缺的,这些年来魔道战死在外的弟子数不胜数,南风大陆已然是一片人肉泥沼。   这十年来战局倒没有什么大变动,妖族和人族在九鸣城死磕,战线时退时进,双方各有损耗;眠凤廊和归灵寺已用鲜血覆寒山,火凰曾被归灵寺以诡计俘虏一事让眠凤廊弟子怒不可遏,两边看来都是动了真火;神隐十子还是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他们将西北雪山与南方战场贯通,人道所依靠的天然屏障不复存在,压力陡增;鬼道动静比较小,鬼道嫡传也是行踪莫测,他们小心翼翼在各个战场攫取利益,伺机而动。   这两年魔道的动向堪称激进,西南海域如今被魔道完全控制在手里,东海也是渐入佳境,破灭天魔宗无暇魔尊一人一剑生生将偌大瀛洲域打了个落花流水,魔道也开始正式进驻东海,展开种种争斗。   张小武感觉最近宗门中的氛围格外紧张,各峰新弟子来了不少,实力也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情况。以往门内竞争虽然颇大,但都没有现在这种不融洽的感觉,近来光是因私斗出现伤亡的事情都有好几起了。   张小武觉得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现在六道阎魔宗内门弟子多半分为两种,一种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种是即将上战场的。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弟子见过无数同门陨落,自己也曾在生死之间挣扎过,手里染过血之后多少会有些心绪躁动,难以平静。他们骤然离开残酷的战场回到宗中,心里多少会有点落差,平日里一下不起眼的小事情也会激起杀机。   而那些即将上战场的多半刚入内门,他们对生死见得不多,道心亦不稳固,一想到即将面对的烽烟战火难免焦躁不安,彼此之间出现摩擦也越来越多。   张小武自己呆在望月峰上倒是安闲,他根本没机会感受种种明争暗斗,因为这山上的内门弟子就他一个人。不过他自有消息来源,他弟弟张小文和道侣最近一同被选入了音殊峰,在那座山上坐镇的嫡传弟子是岐姬魔尊。这位魔尊修炼成狂,不是远赴各个战场拼杀就是闭关不出,从来不管音殊峰上的事情,张小文三天两头就往望月峰跑,天天来跟他哥聊各峰间的八卦。   现在张小文正坐在龙女的池子前无所事事,张小武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一边将昨日的修炼心得记下来,以便将来吸取教训。   “……听说前些日子在音殊峰下大打出手的两人正是为素师妹争风吃醋,你说素师妹到底好看在哪里?”张小文喋喋不休。   张小武已经很多年不曾下山,连素师妹是谁都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接着写自己的东西。   张小文觉得他摇头是认同了自己的意见:“你也觉得吧?要说好看,她肯定是不及岐姬万一的,嘿嘿,现在想想我在音殊峰也是赚到了。”   这代嫡传中张小武只见过两人,一个是黄泉魔尊,还有一个就是那位女装的千变魔尊。黄泉魔尊完全就是没长大的样子,也不好说长得如何,倒是那位千变魔尊着实美艳。   “哦。”他评价不出什么,只得随口应付了一下。要说好看,肯定没人比得过望月峰上的胡姑娘,张小武每天对着那张脸几乎都要对好看的东西本能地畏惧起来了。   张小文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张小武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天天想着这个,都不用修行吗?”   张小文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修行什么?修为越好越容易被选上战场,我还情愿呆在宗内过安稳日子。”   张小武哑然,他觉得自己和孪生弟弟的想法越来越不同了,两个人的距离似乎从他代替弟弟上了望月峰之后就越来越遥远,现在的两人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世道乱了,谁都没法安稳,还不如好好修行,将来才能保命啊!”张小武忍不住说教起来,他不愿意自己弟弟荒废一生。   “哥啊,你想多了,世道乱了自有那些大人物来扛着,宗门大统自有嫡传们扛着,说什么也是轮不到我们操心的。”张小文不以为然,他笑道,“你也别那么拼命了,反正黄泉魔尊都没在,做给谁看呢?”   张小武心下有些愤怒,他放下手里的册子,大声道:“修行一事从来都不是做给人看的,张小文,你自甘堕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以此来揣度我的心思!”   张小文奇怪地道:“你吃火药了?”   张小武看着他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心里终于平静了些,他重新坐下道:“以后若是没有拜帖就别来望月峰了,自己好好修行吧,听哥哥一句话,有实力才能自保。”   “原来你是怕这个啊……”张小文自以为是懂了哥哥的意思,“没事儿,你们那魔尊多少年没回来了啊,我呆个一天半天没问题的。”   六座主峰上的环境比起山下乌烟瘴气的六道宫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况且能天天来这个空荡荡的望月峰本身也是张小文在其他弟子中炫耀的资本。张小武不让他来望月峰让他十分不解,一来张小武自己是个打杂的,也没拜在黄泉魔尊门下,有什么权力来管束他?二来黄泉魔尊人又不在,让他这个弟弟来呆个几天又怎么样。   张小文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就看见他哥从池边的大石头上跳下来,飞快地叩拜道:“黄泉魔尊!您可算回来了!”   张小文心中一紧,缓缓转过头来,正看见一身玄衣的女孩儿溯溪而上,眨眼间就出现在池子边上。他“扑通”一声也跪下了,连忙道:“拜见黄泉魔尊!”   他低着头,只看见她衣角狰狞的赤色纹路和若隐若现的苍白脚踝,初见黄泉魔尊还是在十年前,现在的她与十年前相比几乎是分毫未变——除了愈发蓬勃浩荡的魔道气息。   “龙淮和胡寒眉呢?”云青一回宗门就直接上了望月峰,她想要先看看自己峰上的情况再去见谴渊魔尊。   张小武抬头道:“两位姑奶奶在宗外玩儿呢……”   云青有些奇怪:“她们两人一起?”   张小武知道她的意思:“您不在的时候,她们关系好多了……”   “望月峰上一切可好?”云青一上来基本就弄清楚了情况,但还是随口问了一遍张小武。   “都好,都好。”张小武偷眼看她,发现对方看上去温和亲切,也没什么恼怒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道,“魔尊在外辛苦了。”   云青点点头:“算不得辛苦。对了,还要多谢你十年来看护望月峰,待会儿我会面见师尊,你想要拜入哪位长老门下便告诉我吧。”   张小文听得心潮澎湃,他完全没想到黄泉魔尊说话这么客气,他哥哥不过是守着空山十年而已,魔尊居然还要道谢!听黄泉魔尊的意思,她大概是要为张小武寻个出路了!黄泉魔尊在宗内嫡传中地位也是尊崇无比的,她向宗主开口就意味着张小武有可能被某位长老收为入室弟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与他弟弟相反,张小武听了这话反倒心中一紧,他是黄泉魔尊一手扶起来的,现在魔尊说让他拜在某个长老门下,他居然有种出嫁离家的酸涩感。他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晚辈欲留于望月峰,替魔尊分忧解难。”   张小文差点把舌头给咬断了,这么好的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哥居然说要留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身边!?   云青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简单地说道:“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不收徒,你在望月峰可能要打一辈子杂,永无出头之日,你真的愿意?”   “若不是得魔尊赏识,晚辈现在还在那污浊不堪的六道宫中挣扎呢,何来证道的机会?”张小武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道,“晚辈愿为魔尊座下鹰犬,供魔尊一人驱使。”   张小文恨不得上去堵住他哥的嘴,这么两句话就把自己卖在这空山上了,往后苦日子肯定少不了。   云青以心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赐尔道号剑臣,入道后便升任执法弟子一职吧。”   张小武和张小文都呆住了。外门弟子没有道号,嫡传的道号都来自黄泉圣殿,内门弟子的道号是师尊所赐,刚刚魔尊虽然说了不收徒,但实际上已经对张小武行师职了。这么看来,将来张小武从她那里获得指点也不是很难。   要知道,现在的嫡传都有可能是往后的宗主,而宗主的弟子就有可能是下一代嫡传,最不济也可以任个长老之职。   云青转身离开,玄衣划出凌厉的弧度,她脚下黑焰拔地而起,瞬间就身化火光消失在空中。   门内氛围不对,她的望月峰恐怕也平静不了多久了,这种时候找个人帮她镇住动乱、打理杂务也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她还没想过收徒,也不可能在这个时机收徒。只有当这代嫡传之首确定下来之后,所有嫡传弟子才能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也是为了防止嫡传之间相互倾碾。   魔道竞争一贯残酷,虽然魔道正统对外十分团结,但内部的倾碾向来不少。真要说起来,南海那些被屠戮的魔道散修也就是倾碾中失败者的下场。现在无妄魔境中的九宗都是经历过重重厮杀才留存至今的,彼此之间既站在同一阵线又有种种陈年恩怨。幸好是正统传承,大家心里都知道轻重,不至于因为一点恩怨就内斗不休,至少战乱发展至今,所有门派还是以大局为重的。   云青觉得魔道圣者的存在也是九大魔宗离那么近还能和平相处的原因之一,只要有他盯着,就没有谁敢对自己人伸手。   想了会儿乱七八糟的事情,云青很快就到了阎魔天子峰,如果没弄错,这时候遣渊魔尊应该在偏殿。   “拜见师尊。”   云青走进昏暗的偏殿,她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这声音回荡在宽广的大殿内分外可怕。   那屏风之上的六道生死轮已经换成了万魔图。上面无数魔头簇拥成群,他们面目狰狞,眼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利爪几乎要划破屏风而出。云青可以看见这魔图正不断地变化着,魔头间彼此吞噬,融合成更为扭曲的形状,最后到了一个临界点又分裂成无数小魔头。   之前的六道生死轮是个有毁天灭地之威的法宝,恐怕现在屏风上的万魔图也差不多。云青突然记起十年前遣渊魔尊让她在阎魔天子峰上抓了一夜的异变魔物,恐怕这个万魔图就是当年异变魔物的研究成果了。   “哦,你还记得我这个师尊?千叮咛万嘱咐你不听,极狱镇罪索早就摘了吧?在仙道没少给人惹麻烦吧?”遣渊魔尊在屏风后冷冷地问道。   云青不幸全中,尴尬地道:“师尊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遣渊魔尊打断道,“这次你在神隐门有所收获,为师也深感安慰,这点小事就先放过你。”   云青觉得遣渊魔尊十年来肯定花了大功夫修身养性,说话居然这么和气:“多谢师尊。”   “你回来得也是时候……”遣渊魔尊声音一肃,云青也站直了身子,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缓缓道:“前些日子大长老已经请愿好几回了,九大魔宗只有我们未定嫡传首座,现在必须抓紧时间……”   云青自己刚刚还想过嫡传之首的事情,没想到她在神隐门十年,八个正统魔宗都已经走完这一步么?   “黄泉,这代嫡传有六名,千变虽死,可你现在还是不足以压制所有人。”遣渊魔尊语气里透着一股急切的意味,这与他平常的稳重肃穆完全不同,云青一下就嗅出了其中的紧迫感。   云青一回来他还没问神隐门的情况就说了这事儿,看了大长老那边确实逼得紧了。而且听遣渊魔尊的意思,这个首座的位置是她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云青想说点什么,但遣渊魔尊没有给她机会:”我替你压下来大长老的进言,你有七年时间,击败所有人,或者俯首称臣。”   第一百五十三回   第一百五十三回、三心二意,合道归一   对于一个正统宗门而言,内门弟子意味着中坚力量,而嫡传则意味着巅峰力量。虽然大部分战争都由内门弟子冲锋陷阵,但决定性的胜负还是来自嫡传之间的强弱。嫡传弟子意味着一个宗门的未来,而选拔其中最为出色者继承宗门往往是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任何一个宗门的继承都不可能是宗主临死前随手指一个弟子,然后他就上位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首先这位继承人必须是嫡传,且有着压制其他所有师兄弟的实力,甚至于要有压制所有在世长辈的实力。其次他必须有着一定的势力积累,还需要一个适应这种大权在握的时间。当代的宗主会帮助他完成这一切,直到他顺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魔道巨擘。   嫡传首座的意义也就在于此。   云青参加过一次黄泉圣会,在她看来所有魔道领袖都还处于鼎盛时期,完全没必要在这个关头选拔出继承者。但现在除了六道阎魔宗,其他所有宗门都已确定嫡传首座人选,这恐怕和十年间的战局关系不浅。   现在魔道行为颇为激进,伴随一往无前的扩张而来的则是巨大的风险。   西海有一个通天神脉已经够让人头疼了,更何况它还挨着北川、南风两个大陆,这么一来十万大山和履天坛也随时有可能插手这里的战局。而东海就更不用说了,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朱无瑕在扛着。现在仙道清虚子率军南下,鬼道和人道也有意进军蓬莱域,可以说东海也是岌岌可危。   一旦战局恶化,这九位魔道宗主说不定就要直接插手,然后将战斗的层次直接拉到他们这一辈之间。只要打起来就会有伤亡,所以现在选好嫡传首座也算是未雨绸缪。如果他们这些宗主真的出个什么意外,那么宗门也可以顺顺当当地过渡到下一代弟子手中,不至于出现什么大变故。   现在六道阎魔宗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九大魔门对外向来不分彼此,同仇敌忾,选拔嫡传首座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几位宗主以身殉道的决心。九宗中唯有遣渊魔尊在此事上迟迟不决,这多少会让其他魔宗心有芥蒂,并不利于魔宗之间的团结。所以这几年来大长老易渡也催得越发紧了,可遣渊魔尊面对宗门内外的压力都是分毫不让,他在为云青争取一个时间。   云青当然不会想“为什么非得是她”这种问题,实际上她已经开始思考成为魔道正统接班人的利弊了。先不说利,光是那个“败者俯首称臣”就足够让云青决定拼一拼了。这毕竟不是太平盛世,深陷战乱的宗内需要执牛耳者,也需要听命而行者。   至于成为六道阎魔宗宗主的利……云青也确实需要一个身份,让她光明正大地攫取其他道统的传承。   云青向谴渊魔尊深深鞠躬,然后郑重地道:“定不负师尊所望。”   “你负我所望的次数多了去了,也没指望你这次做得到。”遣渊魔尊冷笑一声,云青顿时尴尬了,她惹恼遣渊魔尊确实不是一两次,可以说她的信用一直是所有嫡传中最低的。   “咳,这个……”云青试图为自己解释一下,但在这样的遣渊魔尊面前总有点词穷,“这次是认真的。”   隔着一个万魔图,云青也不知道遣渊魔尊的神情如何,不过听声音是不怎么愉快的。他道:“你心里也该有点谱了,那几位师姐师兄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个逊色于你。”   “还望师尊指点。”云青入道前就开始独居望月峰,这代嫡传中唯独和千变比较熟,这还是千变主动接近的,其他人跟她基本上也就是点头之交。嫡传间私斗罚得很重,她还真没机会深入了解过那几位师姐师兄的实力。   “小圆满你知道了?”遣渊魔尊开始给她讲解一些境界的划分,云青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   云青顺溜地答道:“嗯,入道成道种,道种化道干便可称小圆满,道干成熟即可合道,合道成道果即可成就圣位。”   这个还是十年前国师告诉过她的,她自己现在正处于刚刚入道,缓慢悟道,从而让道干渐渐成型的过程中。   遣渊魔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道:“你可知合道是拿什么去合?”   云青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拿“道”来合啊。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既然有合道,那么就说明“道”不止一条,而是有两个或两个以上。   “以多道合一道?”云青不太确定,她突然觉得现在两人间倒有点平日里传法授业的感觉了。   遣渊魔尊纠正了一下:“以多道合己道,合道前,你所修行的所有东西都不属于你自己,而是前人的成果,合道后,你才有了自己的道。而小圆满这个过程还可以细分,各个道统说法不一,用的比较多的是三心、二意、归一。”   “三为泛指,也就是说你必须将三种或三种以上的正统传承修至大成,这时候也算踏入小圆满的门坎。”   任何一种正统传承修至大成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三种?云青现在的情况是大日黑天轮有小成,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才刚刚起步,至于洗髓经和君子乾元道那更是没入门。   遣渊魔尊接着道:“你的岐姬、归梦两位师姐均在这个境界内,上次你见过的神隐门荣道子也大概在三心境中,你自己揣摩一下吧。剩下的二意比较难解,很多地方的划分也是不同的,大概是说对于一个道的正反两面都能理解通彻的意思,比如阴阳、生死。你大师兄临君在这个境界中,素心师姐也是,你要胜他们一筹至少也要突破到二意境。”   云青点点头,遣渊魔尊虽然说的详细,但真正体悟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云青只能认识到她自己是所有嫡传中最弱的那一个。   “归一呢?”云青问道。   “也就是归一就是把所有传承,以及这些传承的正反两面全部合而为一,融为一体,筑成道干。这里面的东西很复杂,同为归一境的修者有可能因为合道干的强弱不同而差距颇大,但毫无疑问,他们对于这个境界以下的修行者都是绝对压制的。从现在看来,神隐门那位清虚子肯定是归一境,归灵寺凤仙若不是受火凰拖累大概也在这个境界,还有朱无瑕,她与胡寒眉相差不大,即便在这个境界中也算是佼佼者。”   “师尊你呢?”云青顺口就问了。   遣渊魔尊顿了一下,咬牙道:“我已突破归一!”   “不对啊,那归一之后不就是圣位吗?”云青有些不解。   遣渊魔尊有些无奈了:“归一之后即为合道,而合道后要结成道果才成圣位,且圣位仅有一个……既然已经有了魔道圣者,那么所有人都得卡在这个境界之下。”   云青虽然不是很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但也对那些高层次的修行者有了大致的了解。看来还是闻道早的有优势,那几位圣者往道途上一站,直接就把这么多人的路给堵死了。   “所以说,要成圣位必须把现在的圣者杀掉?”云青胆大包天地问了这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出意料地让遣渊魔尊黑了脸。   “闭嘴,再说下去你该被魔道圣者打断腿了,这世上没有人杀得了圣者,除了圣者本身。”   云青好奇心根本停不下来,她迫切地想知道现在的圣者们是怎么样走到这个高度的:“能举个例子吗?”   遣渊魔尊沉默了一阵,居然也没开口斥骂云青,因为他还真知道这么个例子。   云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厚着脸皮催促道:“师尊,你可以悄悄告诉我,真的,我谁也不说。”   遣渊魔尊被她恶心了一下,然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老一辈都知道的事情。千年前的人道圣者出于墨陵,他陨于当今仙道圣者之手……应该说,现在这位仙道圣者是当世唯一的杀圣者。”   这个答案倒也和云青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对得上。   据谢遥说,只有圣者才能开辟小世界,所以墨陵当年战败,然后自辟小世界托身的时候,多半是有一位人道圣者相助的。但是综合魔道圣者和佛道圣者的说法,现在的人道圣者百余年就得道了,又是晚辈,千年前为墨陵开辟小世界的人道圣者应该不是他。在这千年中肯定发生过什么,这才让新旧两代人圣完成更替。圣者陨落的动静肯定不会小,思来想去,千年来动静最大的事情无非就是倾天之战了。   倾天之战对立两方是仙道和人道,既然人道圣者陨落,那怎么看都是仙道圣者干的嘛。   云青记得仙道圣者说他伤势未愈,所以维持男孩儿的样子,现在看来,这个伤势和倾天之战脱不了干系。   “这些暂时与你没有关系,魔道圣者对于圣位一事自有分寸,你最好别有想法。”遣渊魔尊告诫道,他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地补充一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三轮修至大成,然后一举突破二意。”   云青老老实实地点头:“我这就回去闭关。”   “还闭关!闭了十年都只有这么点进展,你应该多找找原因啊!”谴渊魔尊恨铁不成钢,他说的也没错,这十年来云青虽然解决了心境的问题,顺便还将阎魔圣躯走了一小段,但境界上根本毫无进展。   云青就等着他这话,既然遣渊魔尊能给她争取这七年,那就肯定有办法指点她七年内突飞猛进。   “弟子愚钝,还不能像人圣那样百余年就得道……”云青很平静地接受了斥责。她的修行速度看似飞快,其实比起那些惊才绝艳者还是差了不少,先不说人道圣者这种完全超现实的存在,单是他带出来的乐舒就能以十二岁稚龄入道,而魔道则有不及百岁就踏入归一境,且在同辈间所向披靡的朱无瑕。   “黄泉,修行中的积累必须依靠闭关来进行,但是突破则得顿悟。你的积累足够了,心境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你需要一个契机来突破这个瓶颈。”遣渊魔尊叹息道,他声音中的沧桑之意愈发明显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云青很久以后才回话:“弟子愿历劫难,明本心,破关隘。”   “你有此心甚好。”谴渊魔尊老怀甚慰,他从屏障中踱步而出,一身玄色道袍与云青颇为相似。   云青看见他鬓角微白,已见老态,想必她离开的这十年六道阎魔宗确实境况不佳。   “黄泉,将一切都失去,你便知道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了。当一切道都远去,你便知道属于你的道是什么了。”遣渊魔尊温和地笑着,径直走到她身前,在云青有些有些不解的神情中将手按在她肩上。   他像是普普通通的父亲一般,稍微躬□子,然后轻轻地摸了摸云青的头。   ”往红尘去吧,那里藏着你所不懂的一切。"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负己的地雷,还有卓夏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四回   第一百五十四回、王权天命,紫气东来   伽耶王朝,雁城郊外。   渐入清秋,候鸟南飞,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明明是丰收的季节,可是稻田里唯有几株零星的小麦。走在麦田间的老翁打着赤膊,一手扛了锄头,腰间别了杆烟枪,他没了烟丝,直接揪下几根干草点燃了,闻着味儿过过瘾。雁城原本是沧江平原上最大的粮仓,可是这会儿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伽耶帝都的那位天子又要兴土木,近年来建帝陵,修行宫,开山挖石,掘地填海,所耗人力千百万不止。   老汉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抬头看着天,有只大雁失了群,正徘徊盘旋,久久哀鸣。换了三十年前,他一箭就能把那雁儿射个对穿,可如今老了,只拿得动这烟杆了。   他也听说了,天子派人掏空了五岳,那些从山里挖来的百米巨石都要完完整整地送入帝陵,一路上磕碰不得,也不知多少官员为这些石块掉了脑袋。所有郡县都得献上珍宝,没了珍宝的穷地方只能把人献上去,貌美的男子女子,壮年的劳力苦工,这些天子都照收不误。   雁城也不例外,城外那些小户人家都被送去修帝陵了,留下些老弱病残,谁还有空种地?不种地就没有钱赚,赚不了钱就还不了租子,于是只得卖儿卖女,求城里那些氏族老爷们开开恩,缓个一两年。大部分人一缓一辈子就过去了,这辈子还不了的债就留着,儿子女儿还,儿子女儿还还不完就只能靠孙子孙女儿了,子子孙孙无穷尽已,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老汉想,天子总是对的,错的是他们这些老百姓,他们真是太没用,身上这点骨头血肉根本喂不饱那些天神一般的皇族。所以要多多生养,繁衍后代,若是有一天,天子啃着他们的骨头觉得开心了,说不定他们也就有了出人头地的时候。他自己也曾有过一个美貌的女儿,可惜没能入宫给天子享用,只是嫁了个乡绅。乡绅老爷也不错了,可惜女儿死得早,没能在他院里多享享福。   天上的雁儿又徘徊了一阵,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一下就将它射中。   老汉眯起老眼,正想上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回头,正见几个穿着猎装的公子小姐们策马而来。   他正想起身跪拜,这时候一支箭就穿过了他的胸膛,他只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下,他看见那片晴空倾倒,之后就再无半分意识了。   纷乱的马蹄踏过他干瘦的尸身,如同踏过野草一般,少年少女们哄笑着去捡那只雁儿了,没有人回头看过一眼。   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人从田里的茅舍走出来,他面黄肌瘦,衣服都颇成布条了,唯独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他一出来就看见父亲惨死,几乎是目疵欲裂,他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声,大叫道:“你们这群狗杂种!”   那些容貌妍丽而精致的氏族儿女们回头一望,目光皆是漠然,连半分恼色也没有。在他们看来,生气是非常有失格调的事情,尤其为了这么个脏东西而生气,那可真是太委屈自己了。有一人随意地开弓搭箭往那中年人方向射去,中年人仓促间抬起门边的簸箕遮挡,可还是被箭扎了个对穿。   那些少年少女们兴致勃勃地冲向落在地上的大雁,也不再理会这中年男人了。   中年人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有血色渗入眼中,无尽的怒火与怨念将他的神智淹没,他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这群人渣的!   他将手伸向胸口的箭,试着将它从身上拔出来,可是箭有倒钩,一拔就带出大块血肉。疼啊,可真是疼啊,他要把这疼痛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些活着的人。   就在他即将把箭头彻底拔出身子的时候,手上却突然有了几分凉意。   他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在极近的地方低声叹息:“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凉意将他半边身子都冻僵了,等他再睁开眼时,胸口除了一片血渍再无半分伤痕。他慢慢地坐起身子,看见自己正坐在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上,这车停靠在荒废的麦田里,驾车人是个年轻的男子。   那男子看着颇为稳重,相貌虽然普通,却与常人总有些不同。他正低头看书,眉头紧锁,似是遇上了不解之事。   “多谢这位大爷相助!”中年人撑起身子,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半分痛意,宛如新生般气力充沛。   那年轻男子这才从书中抬头,他看起来颇为和善,总是带着点笑意的:“救你的是我家尊者,要谢就谢她去吧。”   中年人突然记起来,他险些死去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莫非她就是那位“尊者”?   “我叫孙二,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中年人感激地问道。   年轻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千万别叫我什么恩公!承蒙尊者赐名剑臣,你这么唤我便是,至于尊者……”   “云青。”温和的声音从稻草堆后响起,孙二看见一个身着玄衣的女孩儿走过来,一下跳上牛车,就坐在了他身边。   孙二是个粗人,虽然念过几年书,但还是有股土得掉渣的气息。他看着这女孩儿一尘不染的样子,有些尴尬地向后退了些。那女孩儿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盲了还是如何,她看起来比那些华裳羽衣的氏族小姐还更清贵些,但是气质要温和可亲得多。孙二觉得他是遇上贵人了,也不知如今哪脉氏族喜欢称人“尊者”……   自称剑臣的年轻男子一见云青上了牛车就挥动了手里的鞭子,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孙二的心也随着这车轴滚啊滚,转啊转。   “孙公子节哀,逝者已逝,生者还是要往前走的。”云青安慰道。   孙二觉得她说起话来比书里还要文绉绉,整句话没听懂多少,但也知道了这是安抚之言,他眼眶一红,眸子中都要渗出血来。   “死了的便是活该了?那群人渣就不该死?”他狠狠地道。   云青叹息,和声道:“自然不是,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所有犯过的恶终将得报。”   孙二感觉血气直冲脑门,他脱口而出道:“放屁!”   剑臣眉头一皱,回过头来正要说什么,却被云青摆手止住了。   孙二啐了口唾沫:“这世间多少贪官污吏享乐一生,然后长命百岁?世间多少好人颠簸流离,亡命早夭?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孙公子想怎么样?”云青平静地问道。   孙二一怔,然后答道:“把他们统统杀光!”   云青摇头:“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已经同公子说过了,公子看来还是没有参悟通透啊……”   孙二觉得这女孩儿说话还真是玄乎,他不解道:“不杀了他们,还留着他们祸害其他人吗?”   云青还是摇头,驾车的剑臣听不下去了,于是插嘴道:“你把这些人杀了,他们还有后代,还有其他这样的人,你总不至于把所有人都杀尽吧?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你能长生不老吗?能一直守着这片土地杀下去吗?再者,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子孙便与你结怨,冤冤相报,永世不休,这么一直纠缠有什么意思?”   剑臣说完就回头看了眼云青,道:“尊者,对吧?”   云青只是叹息,也没再说话了,剑臣顿时不敢吭声,只管埋头赶路。   孙二脑海中一片茫然,他觉得剑臣说得有道理,但又难解心中之恨。他挣扎良久才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孩儿,然后问道:“不知恩公有何见解?”   云青轻晃着腿,随意答道:“你觉得他们为何能随意杀人?”   孙二答不上来。   “因为伽耶王朝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权。”云青淡淡地说道。   “恩、恩公是说……”孙二打了个哆嗦,伽耶王朝的百姓从来都自称“我朝”“上朝”,只有那些海外蛮夷才直呼“伽耶王朝”,这女孩儿是海外的蛮人吧?可蛮人不都是不知礼数,磨牙吮血之辈么?这女孩儿看上去可不是那种野人。   “那又是谁给了伽耶王朝这样的特权呢?”云青的问题一环扣着一环,一下就把孙二的意识带入了从未想象过的宏伟图景中。   “……王权乃是天命所赐。”孙二回忆起他看过的唯一几本书籍,他感觉自己手脚都在抖,手心里冒出冷汗,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害怕。   他身侧的女孩儿轻声笑了笑,点头道:“是了,杀得一个两个总归是改变不了这个王朝的,所以要变天命,正天心。”   孙二心里轰地一下,他差点从牛车上掉下来,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这、这可是大逆不道!”   云青神色安然,金色暖阳铺在她的身上,光影不定,有些莫名的不真实:“败了才叫大逆不道,胜了则是天命所钟。孙公子,你在这儿也过不下去了,不如随我牛车往东吧,去那里找个营生,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   孙二的一颗心也随着牛车晃啊晃的,兴奋又找不到着落,他嗫喏了很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脑海中一直回想起金灿灿的麦田,他记起挣扎在穷苦与死亡中的童年,又记起了在他面前惨死的老父,还有那一张张冷漠的脸。   承受的压迫越重,激起的反抗也就越强烈。这个朝代施加在人民身上的苦痛有多沉,人民骨子里埋下的仇恨就有多深,被奴性禁锢的灵魂总有逃出生天的一刻,那时候,王朝的末日就来了。   “行、行啊……”孙二眼中放出光彩,渴求的,充满了希冀的。   云青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闭目不言,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答了些什么,她对驾车的剑臣道:“往阆风山去吧。”   剑臣有些奇怪,那边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魔尊怎么会想要去那里?他不多问,只是默默把牛车转了个头,往东边驶去。   “去等一个人。”云青望向东边那座云雾飘渺的山峰,那里的天空汇聚了缕缕紫气,帝王相已经隐约可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有两个更新方法,可以立刻开始实行,请读者大人们尽快选一下   1、3月份日更3000+,然后下个月结尾前每天10000+。   2、现在开始到结尾,每天双更。w,,需要注意的是,渲作者没存稿,在裸更……随时可能卡。   第一百五十五回   第一百五十五回、阆风小镇,抄书观世   牛车速度慢得很,那阆风山看着近,其实要颠簸一两日才能到山脚下。   剑臣不知道为什么黄泉魔尊不用道法,明明眨眼间就能飞过去的,偏偏还要赶这破牛车。好像自从前些日子到了这个北川大陆之后,黄泉魔尊就不再使用道法了,就连救治孙二也是用的丹药。现在的魔尊身上气息皆隐,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似的,甚至比普通人还更柔弱些。   剑臣连夜赶车,时不时地回头看看魔尊。孙二早就蜷在车里睡着了,魔尊还坐在车沿上闭目养神,也没有修行,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似乎感觉到剑臣不放心的目光,云青忽然道:“剑臣,等到了阆风山,你便回宗吧。”   剑臣一鞭子挥下去,紧张地道:“是,尊者一个人小心。”   他可不敢缠着魔尊问来问去,魔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了,他觉得魔尊肯定有能力应对北川大陆的巨变。   云青温和地笑了一下:“多谢关心。”   待到天明时分,牛车已经接近了阆风山脚下的镇子。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总共不过五十户人家,因为山上石质不佳,所以挖山的队伍还没到这边来过。为天子采石之事有专门的军队负责,他们会开辟通畅的道路,好让石料和开山的器械通过。道路一开,城镇自然就繁荣起来,不过平民还是一般穷,只不过是富人更富了而已。   其实在几千年前,这地方还是很繁荣的,据说当年武帝便是从阆风山请了墨陵名士贺清秋出山,一举定国封疆,成就千古大业。   后来伽耶天子换了一代又一代,权力越来越向上集中起来,“普天之下皆为王臣”的思想几乎是根深蒂固,当年传为佳话的武帝求访隐士之典也为当今氏族所诟病。   武帝身居伽耶天子之位,贺清秋理应自觉地出山辅佐,居然还让武帝屈尊来请,实为大不敬之举。王裔氏族们都认为尊贺清秋为封疆侯实在不利于正王风,容易让天下士子产生骄纵之心,于是在他死后撤其爵位,曝其尸骨,以警天下士子。   这么一来阆风山便成为文人不沾,商旅不至的穷山恶水之地。   云青觉得一场变革选择在这种地方开始也情有可原,这里道途不畅,王威难摄,民风剽悍,要掀起事端实在容易。且此地依山靠水,西北有阆风山作为天然屏障,东南靠海,有来自遥远南风及诸岛的种种奇异物资。   孙二醒了过来,他看着周围有些陌生的景色,这才记起自己昨天居然丢下了大片田地,跟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上了牛车。   这感觉还真是恍如隔世。   云青见他醒了便从牛车上跳下来,她对剑臣道:“回去吧。”   “是。”剑臣将牛车留在了原地,瞬间就化作一阵黑雾消失。   孙二用力揉了揉眼睛,呆了好久,这才道:“我刚刚看见什么了?”   云青自己动手解下了牛车上的绳子,然后拍了拍牛背,轻声道:“你也走吧。”   老牛“哞”地一声甩了甩尾巴,蹄子一抬就离开了原地。云青身无长物,就这么空着手往不远处的小镇走去。   “恩公,等等!”孙二连忙跟上她,一边喊道,“等等我啊!”   “走吧,莫跟着我了。”云青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他面前,“去做你认为正确却从来不敢做的一切。”   第二天,镇子角落里建起了一座木屋,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独居其中。   各个郡县的户籍管理颇为严格,基本上保持着三年一小查,五年一大查的规矩,买东西也好,建房子也好,都得有户籍证明。而且现在的伽耶王朝对各个郡县中的人口流动也是严格管制的,上面会隔一段时间将人口和官员统统进行调动,防止地方官员专权。所以这座木屋突然冒出来让镇上仅有的几十户人家十分惊讶。   再严密的制度也有漏洞,尤其是当制度的执行者是一群酒囊饭袋的时候,这些漏洞就越发明显了。   前些日子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因为受不得镇上士卒的欺辱而自尽,士卒自己也地位颇低,所以万万担不起这个逼死良家女子的罪名,于是只得向镇中官员行贿,好让他逃得一劫。这人都死了,要怎么瞒?只有另找个黑户来顶上她的名字。   现在黑户多得是,那些欠了租子而逃离的贱民,还有那些得罪过氏族的流亡者,甚至是在逃凶犯,他们都是找个无牵无挂又刚死不久的人顶替上去,从此逍遥自在,好不快活。云青也利用了这么一个机会,掏了点钱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阆风镇的新住民。   她自从到了北川大陆后就不曾用过道法了。   遣渊魔尊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久久不得停息——当一切道都远去,你便知道属于你的道是什么了。   云青心下有些触动,但实在说不出这话到底触动她哪儿了。所以她觉得试试看,让自身远离一切的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呢?她从遣渊魔尊那儿要了道镇罪符,暂时用这个封住了修为,现在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处于修道以来最为虚弱的时期。在这种时候被敌对之人发现是十分危险的,所以她离开魔境的时候带上了剑臣,以他的因果稍作遮掩。   她到伽耶王朝的领土也有好几日了,除了活得比以前繁琐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收获。   “小娃娃,你在看什么呢?”一个老迈的声音从窗边传进来,云青心目一扫,是住在隔壁的老人家。   这老人家名叫庄儒盛,当年考取过功名,可性子太过耿直了些,混不得官场,最后被贬谪到了这么个地方。他在阆风山呆了好几十年,膝下无子无女,原本是将那小寡妇当女儿照顾的,可不想她遭此横祸。他对官员间那点龌龊事儿早看清楚了,别人不知道为何云青会突然出现,可他却迅速想到了不久前死去的小寡妇,想必这娃娃是顶了她的名字住这儿的。   云青朝他点点头,沉静地笑着道:“在抄经书呢。”   庄儒盛探头看了会儿她的字,原本慈和的脸色却突然一肃。   这字皆是古体,笔画繁复,构造巧妙。毛笔落墨于纸上,如同刀刻于石一般,字里行间每一笔都锋锐刺骨,单个儿看起来扎得人眼睛都疼。可是把这些字儿连成一篇来看却如瀑布般倾泻而出,连绵不绝,恢弘浩荡,有种横扫千军的势头。   庄儒盛认真看她写的内容,发现是篇从未见过的佛经,要把大慈大悲的佛经抄成这幅样子,那还真是……   “这字儿好啊,可惜不像是现在的字儿。”庄儒盛恋恋不舍地看了会儿,这才对云青道。   字里征伐之意太过浓重,实在不该写在如今的盛世之中。   云青沉默地笑了笑,接着翻过一页,将手里的经书一点点写了上去,字迹还是分毫不变。   庄儒盛心中啧啧称奇,突然想起来点事儿,于是对她道:“小娃娃,我年轻时曾著书几卷,原想藏诸名山,现在见了你这字儿却觉得颇合心意,不知你可否帮帮老头子,为我誊抄几卷?”   士子中有“献书言志”的说法,他们将自己毕生所选著成书籍,然后将它献给伽耶天子或者天子以下的王裔氏族,以求贵人赏识。这位老人家年轻时想必是不屑于倒贴给权贵,所以将所著之书暗藏着,现在也不知怎么就有了将它拿出来的想法。   “自然可以。”云青一口应下来,她这些日子不必修行,也确实闲得无聊。   庄儒盛叹道:“我也到这个年纪了,小娃娃,若是你抄完这些书之前我便死了,你就把书给镇子里的孩子们看吧,莫将它献给上头的人了。”   云青笑着点头,神情静若深水,真如佛经里写的那些大能般慈悲而淡漠。   “您腿脚不便,还是我来您这儿取吧。”云青说着就搁笔起身,然后推门出去,随庄儒盛搬了好几趟书。   这些都是他年轻时所作,有些是竹简,有些是宣纸,还有零星的几篇是绣在丝绸上的。云青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才把这些书给搬进自己的木屋里,临别时庄儒盛像看儿子似的看了它们好久,浑浊的眼睛里还含了泪花。   云青早已辟谷,无需睡觉,夜里用心目看书连灯都不必点,所以她当晚就开始察看这些尘封多年的书册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了解伽耶王朝如今的文人在想些什么,庄儒盛看上去风骨不错,只可惜年轻时所写的东西自我情怀太多,敢做的事情又太少。即便不满官场黑暗,他也只是自怨自艾几句,没什么尖锐的质疑,连他这个在官场混不下去的人都这样,可想而知如今的伽耶文人早已成为天子喉舌。   硬要说的话,宋离忧也是伽耶王朝的文人,不过他那个年代能做且敢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他是伽耶采诗官,伽耶天子在民间的化身,民心可以通过他来反馈给伽耶天子,随便什么都能说,指着鼻子骂也没问题。如今的文人只敢说天子愿意听的话,他们得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怎么敢随意谏言?   现在的伽耶王朝搞不好连采诗的制度都已经取缔了,伽耶天子牢牢掌控着这片广大土地上人民的所思所想,比之人道圣者都毫不逊色。短短千百年这个庞大到史无前例的王朝居然就走到了这一步,云青觉得自己还真是低估了人类对于同胞的控制力。   “徐吾先生,我如今才明白您当年眼光之深远啊……”   云青在月光下合上书卷,她背后的画卷泛出微光,徐吾通的身影渐渐显化出来。   他虚实不定的身影立在云青身边,时隔多年再临故土,不想已是这般光景。   他布衣萧条,神色沉郁,低声问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它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这个在伟大中衰落的王朝,救救这个他为之奋斗终身的道统……   云青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话里略带哀恸之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徐吾通坚持得太久,从旧朝到伽耶王朝,从伽耶王朝初立又到伽耶王朝穷途,他走过了自己的一生,为了这个信念死又为了这个信念生。当他看见他所坚持的东西完全崩坏的时候,这种沉痛之感可想而知。   云青抬头望月,漠然摇头:“先生,您也知道的,天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时间到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为什么宣布双更之后会掉收藏啊……已经哭晕在厕所里……大家不用理我了。   还有,今天突然发现文名底下多了个[灌输营养液,有谁知道那是啥吗?怎么听起来特别不和谐?给我灌o液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啊啊啊啊啊啊!!   阆风山:朝吾将济於白水兮,登閬风而緤马。《离骚》   阆风山在昆仑山脉上,不过本文中的阆风与昆仑无关,本文中的神系与昆仑神系也无关,全部是渣作者自己架空的,勿考据。   第一百五十六回   第一百五十六回、渐入纷争,紫微帝星   这些日子云青几乎是笔耕不辍,除了抄书,她还开始整理属于自己的修行心得。   这是个十分接近红尘纷扰的地方,隔壁的庄儒盛老爷子时不时要来找她聊个天,喝喝茶。屋后有位胖姑娘也喜欢到她这里蹭蹭书读,这里的人家都穷困得很,数来数去也就是云青藏书最多。很少巡逻的士卒也偶尔来她这里敲诈个一两次,不过云青木屋里除了书只剩下书了,这些大字儿不识几个的兵也没什么看得上的。   云青一直是来者不拒,她揣度这些人细微的情感变化,从他们不经意的动作里窥见种种人心之变。凡人的喜怒哀乐离得这么近,她看得极为清楚,可是根本融入不进去。   不过她很耐心地留在了这里,正如她对剑臣所说的,她要等一个人。   这天午后,云青在屋前摆了棋台,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把昨天没下完的棋局布置好。   秋阳还是带了些夏日未尽的燥热之意,可云青周围一片冰凉,就跟凛冬似的。她将那件打眼的六道阎魔宗道袍换了下来,穿了件厚重的粗布衫,这是屋后头那位胖姑娘亲手给缝的。她给自己相公准备好衣衫过冬,可是天子今年又要扩建帝陵,她相公到冬天恐怕也回不来了,她付不起雇佣信差的钱,于是索性把这件衣服借给了云青。   云青记得那个认字都有点困难的姑娘跟她说,冬天就要到了,云妹子穿这么点怎么熬得过去,不嫌弃就换了这身男装吧。   云青照着昨天抄的棋谱把黑白子摆好了,然后对着只有她一人能看见的徐吾通问道:“昨日轮到谁了?”   徐吾通在她对面的石椅上坐下,虽然只有一道虚影,可风度气息宛如真人:“到你了。昨日还想悔棋,被在下拦住就拖到今天再下,魔尊这棋品可真是够臭的。”   云青面不改色地摸了枚黑子,然后道:“徐吾先生以国士之力欺我初学,还不愿好好教我规则,先生这棋品也够臭的。”   她想了想,在边角处落了一子,徐吾通手里也是飞快,白子与石质棋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魔尊分明是知道规则的,何苦以此为由要在下让你?反正在下让了,魔尊也赢不了。”   云青被他噎了一下,只得闷声看棋盘。她也只有在下棋的时候才知道徐吾通这种辗转列国、游说无数诸侯王的墨陵名士有多能说,他态度极是谦逊,可听了他的话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无论怎样都是他有理,根本辩不过来。   她觉得墨陵能憋住气缩在地底下整整一千年还真是不无道理,比起履天坛这种专心政治的修行,他们在琴棋书画种种技艺方面也都颇有造诣,简而言之就是文化活动丰富。这么一千年,下下棋、弹弹琴、写写字也就过去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在这儿贫瘠穷困的地方等着无聊,徐吾通整天却能在忧国忧民的同时还以下棋弹琴来排解忧闷。后来云青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觉得有徐吾通这么好的一个资源在身边,理应向他问些天道命理,可没想到三句话下来就被他拖着一起不务正业了。   “先生,你这么走我还怎么下?”云青伸手拦住徐吾通,不让他落子。   徐吾通伸手一弹,白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空当之上,他平心静气地说道:“除了悔棋,魔尊今日又学着一招了?”   云青现在用镇罪符封印着自己呢,也拦不下他,于是只得认命:“自从学了墨陵棋术以来我就从未赢过……”   徐吾通颇为慈和地安慰道:“没事,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是我总感觉我走得特别艰难。”云青叹了口气,她的黑子又是被逼入绝境,白子密不透风地将她围住,层层困死,败局已定。   她拿出棋谱将这半局给抄了下来,徐吾通也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一言不发。   两人间唯有秋风穿叶,簌簌作响。   云青把棋谱抄完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昏,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赢上一回。”   “魔尊太重输赢,这么下起来可没什么意思。”徐吾通虽是指点,却也听不出居高临下之意,他道,“其实魔尊的棋术已经不错了,到底是封疆侯亲授啊。”   云青记起那个给她讲解墨陵棋术的贺清秋,对方有点喜欢端长辈架子,但人还是不错的。他那样的人道大能居然被渺小至此的凡人所蔑视,甚至开棺曝尸……也不知墨陵当年怎么会扶植起这种帝王。   云青停下了收拾棋盘的动作,突然问道:“贺前辈葬在这附近吗?”   剑灵之间有些联系,想来徐吾通对贺清秋也是了解的。   徐吾通本打算回画卷里了,可是被她这么一说也停住了步伐:“封疆侯葬于阆风山,具体地点应该是在他隐居的竹林里,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地方……”   徐吾通说着也想起来开棺曝尸一事,他面色微沉,低声道:“大概是不在了吧。”   云青想了想,问徐吾通:“明日去祭拜一番吧,听说明日九九重阳,也是伽耶王朝的祭祖之日,不知先生可愿与我同往?”   徐吾通一怔,他没想到云青还有这个心思,正要开口作答,突然就听见头顶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云青正在整理的棋盘上,看样子他是踩过了屋顶,试图飞跃到树上,结果树杈断了,这才掉下来的。这人年约十j□j岁,衣衫朴素,但神采飞扬,有种不受拘束的感觉。   他窘迫无比地揉着屁股,想要和这个正整理棋盘的女孩儿解释点什么,可巷子口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神色骤然一变,煞气顿显。   “麻烦让让,你坐着棋谱了。”云青皱眉,眼睛虽未睁开,但那年轻男子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妹妹,你这儿有地儿藏吗?”年轻男子一开口就是北地口音,看来不是镇子上的人。他紧紧盯着云青,若是对方有半分想要通风报信的意思,他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云青将画卷收拾好,往外一展,这时候十几个骑兵也走进了巷子,正往里面张望,可是这幅巨大的工笔画一下完美地隔绝了巷口那些人的视线。年轻男子是坐在石台上的,从骑兵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云青一双脚,他们又听得北边有点动静,于是飞快地离开了原地。   年轻男子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又被云青打断:“棋谱。”   他慌忙从云青的棋台子上下来,连连道歉:“失礼了失礼了,还要谢谢妹妹相助……”   云青将棋谱收拾好,画卷重新叠起,转头就回了屋里,也不再理会那人。   徐吾通跟在她身后,在云青关门前有些莫名地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他道:“有紫气萦绕,魔尊莫非是为他而来的?”   云青一边将门窗都锁好,一边揉着眉心道:“不是,那不是他的紫气。”   紫气在修道界多为得道之人出现的标志,但是凡人身上也不是看不到,所以这亦是帝王与圣贤出现的预兆。云青入道后望气之术也是大有进展,眼下修为被封,但看看气数还是没问题的。   徐吾通隔着门细细打量了那年轻男子一番,点点头:“是了,仅有紫气,却未引紫微星光,看来他是与帝王有关的人。”   “嗯,先生可通观星探命之术?”云青将罗盘摆出来,一点点开始调整。她现在不能动用自己修为,所以只好稍借器物之助,观星之术也可以更为精确地找到那个天命所钟者。   徐吾通摇摇头:“不擅这个,但是找人这种事儿可不止有演算一途,魔尊可以多试试其他办法。”   云青想了想,又重新推开门,那年轻男子还在外面徘徊,他从高树上跌下来,脚也给扭了,这时候他可不敢冲出去。   “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处静养一阵。”云青笑着道,神情说不出来的温和友善。   年轻男子想了想,自己就是摔了条腿,也没必要静养吧?   “我身体好着呢,这个倒是不用了……”   云青笑着打断他:“没说你。”   年轻男子神色一僵,然后瞬间就变了脸,他杀机森然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想清楚了便来此处找我。”云青又合上门,不去管那个惊疑不定的年轻男子。   徐吾通坐在书桌前:“魔尊棋艺不见长进,诈术倒是越来越娴熟了。”   “承蒙先生多日指点。”云青躬身施礼,然后将画卷展开,“先生还是歇着吧,明日还要去祭拜贺前辈呢。”   徐吾通叹息一声,化作清光消失在画中。   伽耶王朝已见衰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它渐渐衰颓的过程中,无数具有为王气概的人会崛起。天命所钟的从来都不止一个人,乱世有枭雄将起,逐鹿北川,成王败寇。云青来这红尘里求道,当然不可能去求什么英雄美人、风花雪月,她想要见证的是帝星陨落,王道之失。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站在新王的阵线上,而这个举动有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北川大陆的人世对于墨陵而言意义非凡,就像镜国对于履天坛一样,这是整个宗门的根基所在。   这片土地上改朝换代的事情向来是由墨陵剑阁一手推动,如果云青所选的新王与墨陵一致,那么她就很容易暴.露在圣地正统眼中,危险性大增。如果她选择了和墨陵不一样的新王,那么就意味着她帮助这位新王与墨陵的选召者一战,她可能要效仿朱无瑕,孤身要抗争整个墨陵剑阁。   无论如何,云青这次是打算把筹码压在那位年轻男子背后的人身上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   第一百五十七回、待闻道兮,与君共饮   清晨时分,云青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她门前多了两束茱萸。   “这是北川大陆自古以来的风俗。”徐吾通从她背后的画卷里显化出来,他伸手取下了茱萸上的一个小布袋,然后低头递给云青。   云青接过这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茱萸叶,正散发出清晰的药味,她微微皱眉:“用来驱虫的?”   徐吾通一怔,然后笑道:“能用来驱虫,不过在民间也有以此辟邪去恶的说法,待会儿登山的时候把它戴上吧。”   这布袋小小的,针脚厚实,云青一下就认出是屋后胖姑娘的手艺。茱萸的芬芳中有股辣味,闻起来有种温热感,很容易就将深秋的寒意驱散殆尽了,不过云青闻着却不怎么舒服。   “……味道奇怪。”云青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个布袋挂在了脖子上。   徐吾通想了想,然后不太确定地道:“不是香味么?兴许是因为你修行魔道吧,这东西能辟邪去恶,多少与魔道气息有点冲了。”   他活着的时候魔道正统早已退入无妄魔境几万年了,而且茱萸又是北川特产,所以他也不怎么理解。   云青摸了摸鼻子,然后把她的包袱拎起来,关上了木门:“我何时成了邪道恶人?”   徐吾通轻笑着摇头,故作严肃地道:“魔尊一直都是啊。”   他的身子在晨光熹微中有些模糊,脸上的笑容却真切得很,他跟在云青背后,站在她的影子里,随她一步步往阆风山走去。   这座山算不得陡峭,但树木茂密,连一条明显的山道都看不见。云青赤足走在林间落叶上,脚下的触感十分柔软,踩下去之后落叶直接没过脚踝,再抬腿就带出片片翻飞的红叶。她带了不少用来祭祀先人的东西,隔壁老爷子送的枸杞菊花酒,连夜赶制的一大盒九层重阳糕,一些新购入的熏香和蜡烛。   后来考虑到贺前辈的墓可能已经被掘了,为了不白跑一趟,云青还临时做了个牌位……   “竹林应该是山北,我记得我在那地方见过贺先生一次。”云青一边往山顶走一边对身后的徐吾通说道。   徐吾通和贺清秋也不熟,但是他对伽耶王朝史料研究颇深,他道:“据我所知,封疆侯居于山南。”   云青脚步飞快,听了相反的说法也不停顿:“居处与葬处又不同。就算错了也没事,反正我带了个牌位,到时候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拜一下就好了。”   “魔尊还真是不拘小节……”徐吾通也觉得云青亲眼所见会比较靠谱,但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就没什么话好回了。他觉得云青虽然理解了一些很表层的礼仪,但是在常识方面也差得太多了,果然是久居无妄魔境,不食人间烟火么……   云青笑了笑,十分谦虚地说道:“徐吾先生才是厉害,原以为墨陵名士精通琴棋书画已经是了不得了,没想到先生连做饭都会。”   她是到这里之后才知道重阳节具体要怎么过的,东西都是从乡邻那里东拼西凑,这重阳糕却是徐吾通帮忙赶制出来的。云青自己辟谷,所以对食物从来没有需求,没必要花时间在这个上面。   山里安安静静的,只听见云青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徐吾通突然有些尴尬,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被夸赞。   “我孤身在外几十年,这是必须会的吧?”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可惜了那道九品羹,若是魔尊早几天同我说就好了。”   云青神色平淡:“没关系,倒是我劳烦先生做这个……多有得罪了。”   就算一身修为被封印,她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大概盏茶功夫两人就到了山顶上。秋阳已经升起来了,万里无云,天空中泛起通透的蓝色,辽阔的平原在山脚下铺展开来,沧江从远处蜿蜒而过。四周的空气又冷又净,秋日里霜露的清新和草木之芬芳混合在一起,大口吸入肺中有种莫名的畅快感。前面不远处竹林越来越密,看来云青没走错地方。   徐吾通看着这片广阔的疆土,低声叹道:“天地苍苍,生死茫茫啊……”   云青现在不是很愿意费力开心目,所以也没认真看,她径直往前面走去:“对了,还没有问过先生葬在哪儿呢。”   云青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祭拜的,一起拜了也比较方便。据说江映月被葬在了墨陵里面,她估计是无缘去瞻仰了,所以这才问了徐吾通的所葬之处。   徐吾通怔了怔,他被云青勾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墨陵这么多年来也不是平白就能稳坐圣地之位的,其中征伐自然不少。他所生活的时代亦是王权急剧扩张的时代,那时候的墨陵弟子不仅要出入深宫,还要远征蛮族,颇为艰辛。即便是徐吾通这种看上去四体不勤的文人,也必须执剑而战。   他有些涩然地答道:“在下并非善终,死后亦无什么墓葬……”   云青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立刻道:“那我等会儿再给您做个牌位好了。”   徐吾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魔尊这是做上瘾了?”   四周的竹林越来越茂密,天空中的阳光被遮蔽,林间投下淡淡的疏影。云青走在这阴翳之中,整个人飘忽不定,她认真地答道:“以前从不知人族祭祖有何意义,现在也大致明白了些。人类祭奠那些消逝者,在物是人非中怀想曾经的辉煌和伟大,不独是慎终追远之意,还多有劝勉自身的意思。”   “是了,活着的人一遍遍缅怀已故者不仅仅是为求荫蔽。很多人是慕求先人高德大义,想要让那些辉煌在自己身上重现,其中亦可含大志。”徐吾通颇为认同,他一边跟着云青的步伐一边跟她解释道,“道统传承也是这样,之所以我们在证道中向那些先人学习,并非是求其庇佑,而是希望更进一步。”   徐吾通的声音一向温和正直,亲切却不狎昵,云青听起来觉得颇为舒适。人道大能善为人师,何况他所修的还是教化万民的通圣剑意,几言下来也多入人心,让云青受益匪浅。   他最后道:“从几十万年前修道界初起至今,道法是一点点在拓宽的,我们所见之理越来越多,所闻之道越来越深,离天道也越来越近。每一代人都在继承先辈遗藏的同时往前更进一步,说不定在哪一天就有修行者沿着前人未走完的路,一直走,最后走出了天道的束缚呢。”   云青感觉有阳光擦过纤细的竹叶照在自己身上,微微的暖意渗透进来,她能感觉到光,但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   “是啊……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云青叹道。   她环顾四周,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开棺曝尸之事距今也不久了,就算当年有什么破坏,现在也多半看不出痕迹。   正这么想着,徐吾通就指了指她脚边的竹子:“有碑。”   云青挪开几步,发现这竹子长歪了,将一块残破石碑给顶了出来。她将包袱放下,开始动手将石碑一点点挖出来,这里山石颇多,且石碑陷得又深,这么徒手挖实在不易。不过云青所修的洗髓经能够锻体,之前阎魔圣躯的修行也对身体颇有益处,这点石头顶多脏些,也不会构成什么麻烦。   这石碑看着很大,挖出来也不过小半角,残缺的半角连字也没有。   “是当年做墓碑的石料,想必被后人毁去了,几经沧桑又被这竹子弄出土外,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徐吾通觉得冥冥之中还真是有注定的,若是云青早来个百年,这石碑说不定还埋了土堆里,偏偏她到这儿的时候它被弄了出来。   云青将它扶扶正,拿出牌位摆在面前,然后将周围杂草除尽,清扫出一片空地。   她一边把带来的香点上,一边问:“吃的东西怎么办?祭拜完了就扔这儿吗?”   徐吾通摇了摇头:“带回去吧,你周围住的都是穷苦人家,送他们也好。”   “贺前辈不在意么?”云青将碗碟也都摆上,还顺手斟了酒,酒香浓郁,清秋如醉。   人道修者的愿力就来自人族信念,他们修行中的每一步都会用到这种愿求和心念。而人道英灵对于后人的所作所为也是有办法感知的,也就是说贺清秋会知道有人在祭拜他。   “他在意什么?反正魔尊把东西扔在这里他也吃不到。”徐吾通又是无奈摇头。   云青把东西都摆上,然后从画卷中抽出昆吾,在旁边折了根竹子,她把手掌宽的竹子削成平直的牌状。   “魔尊真要给我做牌位?”徐吾通还以为刚才她是说笑的,没想到云青这就动手了。   云青点点头,即便不使用神通将其化为真刚,这柄看不见的刀也极为锋利,她三两下就削好了。徐吾通拦下她:“魔尊为我立牌位,可曾想过要往上写什么?”   “名字?”云青已经开始动手了,她字如其人,不过今日却刻意有所收敛,看着中正大气,倒也没什么戾气。   徐吾通当然不可能花个好几天跟她解释人道立牌位的种种讲究,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往那块简陋的刻字儿。他学了一辈子人道礼法,最后自己的牌位却是随手砍的竹子,上面还只有几个气势汹汹的大字,怎么看都有种淡淡的……羞耻感。   “如何?”云青把手里的竹子扬了扬,徐吾通有些纠结,但心底还是感动的。   “嗯,多谢魔尊了。”他笑得弯起眉,还躬身行礼,极是恳切。   云青将他的牌位斜插在土里,闭目静立,秋风拂过她的衣襟,寒意不及她周身的森冷。   重阳糕刚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的,现在看着也有些冷了。那几炷香上冒出缕缕青烟,没飞出去多远就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檀香味。现在少了真气护体,云青觉得这檀香味闻起来都颇为奇怪,更不用提她胸前还挂了一小袋茱萸叶。   “登高,祭祖,赏菊,畅饮。魔尊就剩下后面两件事儿了。”徐吾通也是安然静立,两人神色都是相似的温文柔和。   云青摇头:“无花可赏。”   “那酒呢?”徐吾通指了指她带上了的枸杞菊花酒,这酒早上刚温过,还冒着热气。   云青神色间不见波澜,她抬手将酒坛子掀开条缝儿,斟上一杯在自己随身带着的方寸盏里。   微微泛着黑红色的酒水在琉璃小盏中漾开细腻的纹路,云青轻轻嗅了嗅这香味,然后挽袖将杯中酒洒尽。   略微浑浊的酒水渗入干燥的泥土中,一下就消失在地面上,黏兮兮的湿土看上去有些脏。微微泛黄的竹叶很快随风而落,覆盖在了这片泥土之上,碑前再也找不到这杯酒的痕迹——就如那些消失在滚滚历史浪潮中的人们,只是杯酒入土的一个刹便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黄泉餐风饮露已有二十余载,待证得大道再与先生畅饮吧。”   云青收刀入画,神色凛然如冬。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云渣这个flag竖得……(等等,你怎么也开始叫云渣了!!!   第一百五十八回   第一百五十八回、阴差阳错,有心无意   阆风镇附近的驿站之中,此时正值午时,可馆中仍是一片昏暗。   阆风算不得什么大地方,所以驿站也十分破旧,但是此时驿站马厩里竟然有十几匹佩着精良马具的战马。驿站最里面的厢房被层层把手着,里面一片寂静,只偶尔传出一两句读书声。   午时刚过,一个年轻男子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厢房之中,他正是昨日落在云青棋盘上的那人。   “皇甫姑姑,我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神色有些兴奋,一进门就跑向了书桌前。   案前坐着个肤色微黑的女子,她年纪约莫四十来岁,可是皮肤光滑,肩头圆润,十指修长有力,看得出经过了精细的保养。她身上穿了身软甲,短发及耳,正皱眉看书,口中念念有词。   那中年女子一见他冲进来就呵斥道:“什么姑姑,军中只有将士,何来姑侄!”   她眉毛很浓,双目若星,呵斥之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我们这才几个人,就可称军了?”年轻男子有些不屑,但见了他姑姑的脸色又马上道,“将军,我这次发现了个奇人!”   皇甫将军把手里的书放下,严厉地说道:“阿初,若是你将这十几个人当做军队,那么这十几个人也会按照一个军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可若是你将他们看做是一群玩杂耍的,那么他们永远也成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皇甫初的头耷拉下来,但他迅速又恢复了:“将军你听我说了么,我这次险些被昏君的走狗抓住,不过也因此遇上位奇人!”   皇甫将军皱起眉头,又把奇人的事情给略了过去:“你怎么会险些被抓住?是不是又跑去镇子里了?”   “这个……”皇甫初卡了半天,支支吾吾道,“我武艺可是左将军亲授,对付那群官差自然……”   皇甫将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几卷厚厚的竹简都震得一跳:“武艺不错就可罔顾军令为所欲为?还有,那个什么左将军也不过是昏君走狗而已,你以为他真会真心实意教你本事?”   皇甫初噤若寒蝉,不敢再说话了。   “我等诸侯血脉已被伽耶氏渗透千百年之久,他们以珠宝美人将我等诱入荒淫无度的生活,既不教我们识字也不教我们理国,为的还不就是把我们当猪狗养着,让人称赞昏君的慷慨大度?”皇甫将军走到皇甫初面前,她身材小巧纤弱,但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慑人气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等应该联合其他诸侯血脉,重现往日辉煌!”   皇甫初用力地点头,他道:“将军,我知错了。”   皇甫将军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她道:“你之前有什么要说的?”   皇甫初长出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起他的经历:“我受那群走狗追捕,慌不择路地跑进来条死胡同,原想要从树上跳走,可不料一个不慎就掉了下来。”   “说重点。”皇甫将军呵道。   “我落在一个棋盘上,掉下来的时候瞥了一眼,局中竟是规规矩矩的墨陵棋术,与今日所传的颇有不同!”皇甫初飞快地说道。   皇甫将军皱眉,现在的文人间多认为棋乃小道,不屑于钻研,但当初墨陵剑阁对这片广袤大地还印象颇深的时候,琴棋书画皆为世人所钟。那时候墨陵棋术也传之甚广,一直到今天也有棋谱流传下来,所以说皇甫初所说的可能只是个崇尚墨陵棋道的隐士,也算不得什么奇人吧。   皇甫初见她不以为意,于是急忙说下去:“将军,下棋之人救下了我,然后临别时告诉我‘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处静养一阵’,她指的多半是您啊!”   天子以汤药控制这些诸侯血脉已经好多年了,他们血里流的全是毒,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掌控。   近些日子诸侯血脉又添新丁,天子的帝陵也扩建得越发频繁,这一般就是要以诸侯血脉殉葬的征兆。皇甫将军名叫留仙,她乃是皇甫家的长女,几个兄弟都受不住毒,要么傻了,要么早夭,她装疯四十几年一直熬到了今年。可是眼见着伽耶天子又要对自己那些傻兄弟们下手了,她哪里还忍得下去!   前些日子伽耶天子往帝陵行宫去了,帝都中的眼线也稍微减少了些,皇甫留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人出了帝都,直接往东方跑了。这沧江一带原本是她母国的封地,早先的臣子后裔不知还找不找得回来,皇甫留仙怀着这么一丝丝微小的希望在这片地区徘徊了好久。可是近些日子,她带来的亲卫中却相继有人暴毙,皇甫留仙这才感觉到那位伽耶天子的阴影还是时时刻刻笼罩着他们的。   她仍显得颇为镇定:“这么一句话能看出什么?”   皇甫初急匆匆地道:“没说完呢!我在镇子外面躲了一晚上,早晨实在憋不住想要去找她问清楚,可这时候便发现那人上了阆风山!她去了封疆侯从前住过的埋骨之地,从地下挖出来一块石碑,然后还从包袱里掏出个牌位!您猜猜那牌位上是谁?”   皇甫留仙这时候才觉得有些离奇,她问道:“莫非是封疆侯?”   “牌位上写的是墨陵先辈贺清秋啊!”皇甫初此言一出,将军脸色顿时一变。   “这位奇人是墨陵弟子?”皇甫留仙问道。   她是误会了,云青根本不知道北川大陆这边的牌位要怎么写,若是普通人祭拜贺清秋这种有爵位在身之人,多半得在牌位上写封疆侯。而云青身为修道者却是想着人家的宗门,于是在前面加了墨陵先辈一言,这么乍一看就跟立牌位的人是墨陵弟子一般。   “不止如此!”皇甫初说得眼冒精光,他揉着自己的衣角道,“更为玄奇的还在后头呢!她斟酒为祭,洒酒之时就如同在与老友相谈一般,我听见她说……”   皇甫初咳了咳,然后压低嗓子道:“黄泉餐风饮露已有二十余载,待证得大道再与先生畅饮吧。”   将军觉得这故事内容虽然像是编的,但以皇甫初的水平应该编不来这么真,她道:“餐风饮露已有二十余载……那家伙,不,那隐士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她看着就是一女娃娃,绝对不到十五岁!还说什么与墨陵先辈贺清秋畅饮啊!”皇甫初一副恨不得把脑袋切开给将军看的样子,“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比真金还真!”   他看不见徐吾通,自然以为云青是在跟那墓碑说话。   “不足十五?”皇甫留仙皱眉,“她背后可有什么人指使?”   “我觉得将军还是该去看看的,这些日子死的人又多了,就算那人只是在装神弄鬼,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等死啊!”皇甫初坚持道,他脸上还残留着少年时的热血与稚嫩,但亦有了青年时的稳重与坚韧,他正处于改变世界的最后年华。   皇甫留仙看着自己侄子,心里觉得有条靠不住的路也比没有路强,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死也得和昏君同死,这样吧,我去找那人,你留在这里……”   “让我随行啊!将军你又不曾习武,万一被瞧见……”   “你留在这儿。”皇甫留仙定定地看着他,“我年愈四十了,就算真死了也不算早夭,你是皇甫家的未来,不能冒险。”   “我……”皇甫初还想辩说什么。   “军令如山!”皇甫留仙摔下这么四个字,披上一件普普通通的外衣就走出门去。   她健步如飞,很快就离开了驿站,往那座小镇走去。她肤色黝黑,和那些天天在地里干活的农妇也差得不多,她随手用碎布裹上头,稍稍遮掩住自己的容貌。镇口根本没人看管,士卒们夜里寻欢作乐,若不是上头下令,哪里有空当差呢?   皇甫留仙心里叹了句“国将亡已”,然后就直接走进了镇中。   她顺着皇甫初提起过的巷子走了进去,在小巷的尽头见了棵大桑树,桑树枝杈稠密,树叶子却在秋风下落了一地。树下面摆着石台,石台上画了纵横十九道墨线,正是个自制的简陋棋盘。   皇甫留仙放慢了脚步,她看见了棋盘前面的女孩儿。   棋盘上摆着半局棋,黑子气势汹汹,白子中正浩然,黑白色厮杀在一团,乍一看应该是黑子占上风。可是转眼间棋势就变了,白子从角落开始做活,直接与中央大片白色贯通,黑子一下被拦腰斩断,兵败如山倒。   那女孩儿似乎在与谁争辩什么,她话音十分平静:“先生,你要是再不让我赢一局,我就再也不下了。”   徐吾通斯斯文文地笑了笑,然后在云青黑棋大龙的脖颈边缘落一子:“输不起的话,一开始就不该同我下。”   大龙一瞬间被肢解,惨状与前两天一模一样。   “先生何时也学会挖苦讽刺了……”云青无可奈何,她取了棋谱,开始把今天的局给记下来。   徐吾通还是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魔尊认识前,在下还不是这种会在口头上占人便宜的人。”   云青一见他笑就想起人道圣者,压力顿时增加,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只好闷头抄棋谱。这么写了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对着不远处的女人朗声道:“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皇甫留仙见那女孩儿是个盲人,还以为她发现不了自己,正打算偷偷观察会儿,可没想到她居然把自己叫住了。她一听云青的问话就立刻联想到那位封疆侯,传说中武帝寻他出山时,他也只问了武帝一句话。   “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后来武帝以棋道服人,贺清秋出山为他定国,其丰功伟绩无论多少代伽耶天子也无法抹消。   现在同样的问题轮到皇甫留仙身上,她顿时生出一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感觉,唯独让她有些担忧的是……   她从来没学过墨陵棋道,万一输了怎么办?   皇甫留仙不知道,看似胸有成竹的云青也在思考万一输了要怎么圆场。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没想出来要怎么把皇甫将军的全名不着痕迹地放进文里,为了不占太多篇幅,我还是跟大家直接讲了吧……   皇甫将军的全称是这样的:姓皇甫,氏宋,名留仙,字归风   皇甫是姓,她是原先诸侯国宋国的皇族,所以氏宋,然后名与字相对,一个留仙,一个归风。前面两个和后面两个大家自己排列组合一下,然后随便叫吧。(等等!(其实可以叫公子留仙,或者直接是归风……   本来觉得古人起名字真麻烦,后来想想玛丽苏更麻烦,我还是不抱怨了。   第一百五十九回   第一百五十九回、诸行无常,寂灭为乐   虽然皇甫留仙看不见徐吾通,但他还是施施然起身,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云青拂去了棋盘上的落叶,然后轻笑着道:“素闻公子留仙雅名,不知黄泉是否有幸与君对弈,共赏乱世浮沉?”   秋风萧瑟,深巷寂寂,这女孩儿在树影间执子布局,笑意温柔而浅淡,她赏的并非深秋的凋零枯败,而是诸道倾碾,万法相争。   留仙在她面前坐下,心中莫名一定,她肃然道:“归风半生疯癫,何来雅名?承蒙佳人看得起,只得在此献丑了。”   她执了白子,对云青爽朗一笑,云青这边执了黑子却是迟迟不落。   徐吾通退至她身后,颇为勉强地压着笑容道:“伽耶文人常以佳人美眷喻指隐士,魔尊你……不算被调笑了。”   云青脸色不变,一边摩挲着黑子一边说道:“不知公子以为今年秋色如何?”   政论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直接拿到台面上来说,这又不是徐吾通活着的时代,所以云青打算迂回一下。她说着就将黑子落于天元,然后被徐吾通提醒道:“魔尊落这儿是何意?这局你可得自己下,若是我动手,那因果便在我身上了。”   留仙见她落子于棋盘中央,心里也是一诧,她看了会儿云青那张平静无比的脸,还是规规矩矩地把白子扣在了靠边角的地方。她落子时声音干脆有力,看得出也是个果决沉稳之人。   “今年秋色一如往昔,回首只见天地悲怆,生机沦亡。”   云青接下来走得也是平平稳稳,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道:“是么……”   留仙捉摸不透,她以为这位隐士是要以此切入,同她谈论当今乱政之事,不过现在看来对方根本没接收到她话里的意思。留仙多少有些郁闷,但她马上调整心态,开始认真对弈。   “不知佳人是如何知晓在下姓名的?”她小心地问道,徐吾通在云青身后没忍住,直接笑出来声。   云青手里一顿,然后“啪”地把黑子叩在棋盘上,她温和地说道:“我夜观星象而知帝星将至,侯于阆风多日,终是遇上了您……将军称我云青便是。”   皇甫留仙到底是心性沉稳,她听了云青“帝星”一言却声色不动,只是又落了一子:“哦?看来您对命理卜易之术也颇为在行,不知您可曾算过这伽耶何时将亡?”   这话一出口连徐吾通都是定定地看着她,天底下没人有胆子在伽耶天子活着时说这种话。   “不曾算过。”云青笑起来,她将黑子落得凶狠又乖张,连皇甫留仙这种果敢骁勇之辈都不敢略其锋芒。   皇甫留仙微微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被云青打断了。   “您想要它何时亡?”云青把黑子落定,轻笑着问皇甫留仙,“只要说出来,我能就将它变成比任何卜易之术都准的历史。”   皇甫留仙手中白子滑落,她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青:“此事做不得戏言……”   “江前辈开国,贺前辈定国,这两者才学均是我所不及的,索性灭国要比这些容易,不如将军就让我一试吧。”云青劝诱着,她起身替皇甫留仙捡起来落在地上的白子,然后交到她手里。   皇甫留仙一下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冷,不似活物:“佳人何来如此自信?”   “并无什么自信,只是伽耶氏自取灭亡,天命之失是早晚的事情,我等不过推波助澜而已。”云青平静地抽出手,然后说道,“将军,这里有五十户人家,皆为宋国旧裔且受伽耶折磨久矣,此乃人和。此地西北有阆风为障,东南有沧江为阻,农田肥沃,物产丰富,此乃地利。”   皇甫留仙几乎可以看见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起兵路线,她盯着云青道:“那么天时呢?”   “这正是我要为将军争的,将军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带着那群没上过战场的兵死在这里,受鞭尸之刑……”云青说得淡然,她开始收拾棋台上的残局,扫净那些四散的落叶。   皇甫留仙只觉得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沉默良久,直到云青将棋盘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说道:“请随我来。”   云青背起了画卷,踏着潇潇木叶,随她渐入秋风,徐吾通走在她身后,问道:“魔尊倒是想了个好办法逃了这局棋,不过你真觉得她能成大业么?”   云青摇了摇头,她当然不知道,乱世为王本就难料,谁胜谁负更是难说。她觉得所有能够参与争锋的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水准之上的,可到底谁能走到最后就不好说了。细想下来,他们这些嫡传弟子是这样,诸位圣者们也是这样,实力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纷争都会渐趋公平。因为在这个高度上能够影响他们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每个人只能凭借细微的优势或者契机来获取走下去的权利。   这天,云青以丹药拔出众人身上毒种,然后将庄儒盛引荐给了皇甫留仙。   庄儒盛这种人恐怕是没胆子造反的,但他建功立业之心仍在,为人也正直不屈,若是皇甫留仙能劝动他,想必也是一方助力。   云青虽见着了帝星所向之人,但也似乎没打算为她多做点什么,她依旧住在这陋巷中彻夜苦读,偶尔与徐吾通对弈,更多时候只是陪着周围的邻里唠唠家常。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冬天来了,沧江水位下去了,有小段河道还被冰封。   修帝陵的人仍未归还故里,隔壁胖姑娘瘦了一圈,她很少出门了,云青也不常见着她。某天夜里,她跳进了镇子外的池塘,再也没有回来过。云青转眼就将她送的那身棉衣给烧干净了,徐吾通问她为何,她只是笑,也不多说话。   云青再明白不过了,胖姑娘死后要走过八寒八热地狱,走尽这六道轮回,这样新的生命才会诞生。   庄儒盛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午后来向云青告别,他决定随皇甫留仙离开,去南边楚国封地寻求帮助。他说皇甫留仙乃是明君降世,定能推翻现在的朝廷,重现古国风采,扬我上朝之威。云青也不多说,只是将他的书都还了回去,又赠了些墨陵的奇门遁甲竹简。   皇甫留仙也在不久前找过云青,请求她随军出征,可是云青没有答应。   那时候云青倚窗正在听雪,整个人静得就像一幅画似的,那张柔和而苍白的面孔之上看不见一点人气。   她交给皇甫留仙一个锦囊,只告诉她若是有性命之危便将其打开,然后重新望向窗外,她说:“我会去为将军夺气运,争天命,还请将军好好把握自己这边的事情。他日将军征天之时,我自会出来相助。”   待到皇甫留仙离开,徐吾通才面色严肃地显化身形,他对云青道:“魔尊是要与我墨陵相抗了?”   “不错,先生若是要反悔,那也已经晚了。”云青不看他,一直面朝着被白雪所覆的青山。   徐吾通不解道:“在下不明白魔尊要做什么,若是观世情,历红尘,那只管去看就好了,何必在这战乱中掺上一脚?”   “是啊,先生说得一点也不错。”云青点了点头,居然也没有反驳什么。   她这幅样子反倒让徐吾通不好接话,只听她接着道:“先生当年又为何要游说四方,贺前辈又为何要入朝为官呢?”   徐吾通答道:“自然是为了践行我们所求之道。”   他欲以通圣剑意教化万民,而贺清秋欲以封疆剑意定国安邦,他们应道而生,为道赴死,与云青现在这种莫名其妙地介入似乎颇有不同。   “我一直在想自己修的阎魔之道。过去一直在打打杀杀,南海十年,闭关十年,不曾入世,所修之道也不知如何践行,是不是这么一点点打杀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道途通达了呢?”云青用手支着头,她颇为惬意地坐在椅子后面。   徐吾通还是没搞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现在想来……似乎是的啊。”云青笑起来,她张开眼迎上徐吾通肃穆而戒备的视线,然后从容地道,“您看见这片土地了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您和墨陵先辈们会想要将它变得更好,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到。”   “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云青指了指自己心脏的地方,笑意极为逼真,“所以我想我的道大概是无法在这人世里面践行的。就算失去了修为,就算不再以道种修行,这里也依旧渴求着混乱与征伐。先生,力量的丧失和大道的崩毁并不能止住我对青云之上的向往。现在,我想我找到自己的道了……就这么战下去,待所有人陨落谷底,立于青云之上的就只有我了。”   她话音颇低,似乎是在说给徐吾通听,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徐吾通闭了闭眼睛,试图躲开她漆黑的视线,但是那双无瞳的眼睛却如噩梦般无法摆脱。   他也听了遣渊魔尊对云青的教诲,谴渊魔尊告诉云青,这红尘里有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而云青不能理解的无非就是“情”之一字。遣渊魔尊是个心软的,他是真把云青当自己孩子在养育,到了这生死关头还希望她能像所有人有心有情,他希望云青像是真正活着的人,而非六道生死轮那样的战争兵器。   就好像所有修行者都向往着天道,却没有人会想要把自己变成天道一样,那对于活着的存在而言,实在太过残酷。   可是连遣渊魔尊也没有料到,云青直接走上了一条与他所望之路完全相反的道上。   “既然这个人世不足以承受我的阎魔之道,那我就只能找上墨陵剑阁了。”云青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身上的黑色道袍边缘燃起熊熊黑焰,四周的书册皆被焚毁,“最近我也想明白了,选了谁当王其实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要和墨陵对上,这样才好给我一个对他们下手的理由。”   徐吾通见她气势节节攀升,只得稍退一步。   云青将背后的画卷取下,然后和声道:“先生,还请回画吧,我该去找墨陵嫡传了。”   第一百六十回   第一百六十回、圣心难测,成败定势   六道阎魔宗偏殿,万魔图前,遣渊魔尊行跪礼迎接魔道圣者。   “我说过行不通的,死了一个千变还不甘心,你到底要怎样?”   魔道圣者绕过他,坐在了万魔图后的主座之上,他双手交叠于膝上,银色的饰物衬着白衣,颇有种孤冷之意。   遣渊垂着头,看不出一点表情,他道:“圣者大人,她是我的弟子,我怎么教导她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连因材施教都不会,我还要你何用?”魔道圣者手指一挑,整个屏风都被轰开一个大洞,魔图上的那些魔头哆哆嗦嗦地挤在角落里,根本没了平时的戾气。   魔道圣者缓缓收回手,一字一句地道:“更何况我是魔道圣者,怎么辅佐黄泉是我的事情,你也管不着。”   遣渊魔尊不卑不亢,他沉声道:“她不仅是黄泉,还是我六道阎魔宗的弟子,圣者大人非要将她划在宗门之外,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破灭天魔宗就没你那么会来事儿,当初怎么就让你撞上了。”魔道圣者有些厌烦,他轻轻拨弄手里的饰物,“黄泉是魔道圣主,顺此劫难而生,这是你改不了也拦不住的,所以别白费功夫了。”   遣渊魔尊面露不忍之色:“她还只是个孩子,如果圣者大人愿意去指引,定然不会走上这么一条路。”   “孩子?她到底活了多少年连公孙魇花都不知道,说不定连我们都是后辈,你这就管她叫孩子了?”魔道圣者嗤笑一声,“有这点同情心不如用在战死的弟子身上,若是黄泉得道,那么魔道正统也有了希望。”   “不知善恶,不辨是非,不问生死,心空如镜,这不就是刚出生的孩子么?”遣渊魔尊字字恳切,他很少以这么卑微的态度说话,但在魔道圣者面前实在迫不得已,“黄泉开神智不久,天书在最开始教给她的东西根本就不对,待到无暇魔尊引她入门,这一切都已成定势,实在太难更改。我花了几十年试图矫正,可圣者大人每每都要阻拦,这次我是真忍不下去了,您不能这么对她的……”   “不是我有意引她,而是她选了这条路,所以我为她铺平这一切!”魔道圣者的声音突然拔高,他从座上站了起来,“她是黄泉啊,遣渊,你到底看明白这两个字没有?你看懂了圣殿里藏的魔纹没有?她和我一样,本来就不应该属于任何一个宗门,是完全孤立的,不受任何事物影响的。不管我帮不帮,不管你教不教,她终归都会走上这条路的。”   “遣渊,我不喜你在黄泉身上花太多心思,并非我独断专行,而是我看到的东西更多,所有试图改变她的都不会有结果,你一直在白费力气。”   遣渊魔尊面色沉冷,他抬头注视着略有些激动的魔道圣者:“圣者大人觉得她变不了是因为在你眼中她只是黄泉,而我觉得我能教会她这些情感则是因为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疯了,我不会想要教会黄泉这种东西,这就跟没有谁会想教狮子吃素、教河川倒流,教天道垂怜世人是一个道理……”魔道圣者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跟遣渊沟通了,他摆了摆手,银饰叮呤当啷作响。   遣渊魔尊神色极为平静,他一步不让地道:“她不是天道,她只是黄泉,是魔道修者,是人。而情感,则是所有人都存在的本能。”   魔道圣者听得烦了,他一脚踹翻了万魔图,然后冷冷地道:“够了,遣渊,你失道了。”   失道,这是对于一名修行者最大的否定。   遣渊魔尊向他叩首,一言不发。   魔道圣者走近他,低声道:“遣渊,你真是疯魔了罢?黄泉是你弟子,那六道阎魔宗其他人就不是了?临君、岐姬这些人你都打算用来当她的垫脚石么?千变死了你觉得不够……”   “千变之死是您一手操纵,而临君、岐姬何时又当过垫脚石?”遣渊魔尊感受到他的逼近,脸色微微苍白,但傲然之气分毫不减。   “是啊,是啊,都怪我!”魔道圣者气极反笑,他愤然挥袖,转过身道,“这天底下还真没一个圣者好当的!天书丢了怪公孙魇花贪睡,九鸣城破了怪镜离修为不济,弟子死了就怪太清绝情,有谁知道公孙魇花只剩一口气却为妖族从死境里爬回来布局?有谁知道镜离成道仅有百年却愿为人族拿命去搏?又有谁知道太清为镇通天神脉,守北川平安,早已自毁肉身?”   “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拢黄泉,我又何苦以千变离间她与六道阎魔宗?若是后继有人,我又何苦强撑至今?遣渊,讲情守义如你,自然承受不了一脉道统之重,既然不能站在我们这个高度,那就不要妄自揣测我们的心思!”   说着他便消失在原地,不留下半点痕迹。   整个偏殿之中寂然如死。   *   北川大陆,伽耶王朝,天子视察帝陵修建进度时被刺,一怒之下坑杀三十万开山工。待他重返京都之时,多位诸侯后裔已经逃离,踪迹全无,天子遂下檄文至各个郡县,严厉剿灭叛党。因为连坐制的盛行,平民之间人人自危,揭发叛党也从有凭有据变成了恶意揣测。   连坐制是个好东西,天子能借由它将那些本该站在同一个阵线的人变成对立阵营,借刀杀人实施起来简直不能更顺利。   这年冬天,寒意愈发深沉了,连一向温暖的南方都被积雪淹没。   皇甫留仙冒着大雪进了山,在被白雪覆盖的竹林里看见了那位自称云青的隐士。   她一个人坐在雪里,静默地照着棋谱摆棋,然后算着棋路,自己与自己厮杀。   这隐士与墨陵那些人着装颇有不同,她穿了身玄色道袍。墨陵虽也偏好黑色,但衣着更为端庄繁复,花色偏少,冠带之上却颇有讲究。而她这身道袍却式样极简,唯独边角处有精细的赤色红莲纹路,这道袍领处立起,下摆却不及膝,禁欲和裸.露激烈地混合在一起,有种莫名的魔性。   没有雪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是漆黑的。   皇甫留仙觉得她换了身衣服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变得更为凶险,更为致命。   “将军……”云青抬头,温和地笑着道,“冬天可真冷啊。”   皇甫留仙勉强笑了笑,然后踏过雪到云青跟前,这时候她才发现四周竟然只有她自己的一排脚印,莫非对方是下雪前就呆在这儿了?   “您穿得少了。”皇甫留仙的视线扫过她的赤足,多少有点尴尬,“可要为您送几件袍子上来?”   “不必了,送去给那些受不住冻的百姓吧。”云青摇头,她声音一直是轻轻柔柔的,就像雪降于心底一般,看着柔软,融化后只剩一片冰冷。   皇甫留仙以为自己失言,于是连连道歉:“是我欠考虑了,等下山便去办这事儿。”   “将军为何事来?可是我的锦囊不管用?”云青摩挲着棋子,露出的半截手腕上隐约有古拙而狰狞的图案。   皇甫留仙觉得她看起来实在有点不像墨陵名士,但身负异力那是肯定的,她忙道:“不是不是,您的锦囊我尚未用过,我这次来是想问点事情。”   “墨陵剑阁的事情么?”云青搁下了子,然后将手拢入袖中,皇甫留仙迅速将视线从她腕上挪开了。   “正是,前些日子碰见另一伙起义的军队了,他们自称有墨陵高人坐镇,后来我们派出使者视察一番,那高人果真能使移山填海之术。”皇甫留仙将这些天的事情一一道来,她原本想要将对方的军队收编到自己这里,可没想到他们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对方一碰面就直接搬出了墨陵的旗号,这让皇甫留仙心中不由打了个结。她觉得自己这边也有位“墨陵高人”,人家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假的,莫非墨陵是广撒网多捞鱼,要在所有反军这里捞足了好处再选个人继承王位?   “他妨碍你了?”云青直截了当地问道。   皇甫留仙一愣,心想这两位墨陵传人恐怕要沟通一番了,于是答道:“确实有些不便……”   “那我就替你解决掉这个不便。“云青安抚似的笑了笑,她话说得轻巧,可皇甫留仙心中却是一突。   皇甫留仙压着疑问,连声称谢:“劳烦您了,您几番搭救,我却无以为报,实在是……”   “下次有这种事情直接同我说。”云青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所有的不便,都可以交给我。”   皇甫留仙心中更是怪异:“呃,想必您在墨陵内人缘颇广吧?”   云青突然笑起来:“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件事儿了,我不是墨陵弟子。若你是冲着这个来的,那就走吧,若你是冲着王位来的,那便信我。”   此时的皇甫留仙心中混合了“果然如此”和“居然是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她有些复杂地道:“我为江山而来,您为我所做的我也看得清楚,是不是墨陵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能助她夺下这片大好河山,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也一样。”云青点头笑道,“我是为了看这王道气运而来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只要能助我悟道就好。”   云青的意思就是,只要对方身上有着那么一丝帝星之相,那么她帮谁都没问题,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整体中随时能够更换的部分。皇甫留仙心下一寒,神色却愈发恭敬。她知道自己必须隐忍,在踏上王座之前,被利用也好,被漠视也好,都是不可避免的。   等她一朝得势,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控制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消息!我发现红包功能恢复了!!我会在周末的时候戳着评论送的!!   因为站内转账关闭,所以不小心购买了倒v章节的读者大人们就来找我要红包吧么么哒!   不过我网特别卡,jj又抽,有时候送重复了,送错了或者送漏了都有可能,大家要是发现了可以跟我说……   谢谢文刀的手榴弹,嗷呜扑倒按住啃,让你说我是受!   第一百六十一回   第一百六十一回、封疆剑意,强开一战   沧江河道冰封,这正是南方起义军往北扩张的好时机,可是自立为楚宣王的南部起义军首领却遇上一个大难题。   这片地区由南往北是楚、宋、郑、祁,唯有楚国在沧江之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所有起义者都不得不为自己披上一个光鲜的外衣,而能够在身份上稳压伽耶皇族一筹的,唯有跨过无数朝代而屹立不倒的诸侯王裔。皇甫留仙本身就是宋国王裔,而楚宣王则是在起义后立刻命人修了族谱,使自己攀上了楚王这脉亲戚。   现在残存的诸侯国多数参与过上古时的万国争霸,在旧朝灭亡后还稳如磐石,他们比伽耶氏走过的历史更长,是真正的世家。后来伽耶王权急速扩张,不断倾碾诸侯王,诸侯国也渐渐衰落下去,如今更是因为一次次殉葬而子嗣凋零。但是即便这样,他们的身份依然足以与这个王位匹配。   人为攀上诸侯王关系的楚宣王对于真正的诸侯后人皇甫留仙十分忌惮,但也仅仅是忌惮而已,他有着无人可挡的底牌。   “月先生,不知我等何时才可举兵渡河?这边粮草已是不济,若不能在冬日结束前占领沧江平原,我们恐怕后继无力啊。”   军帐中,楚宣王端坐正中,神色颇有些忧虑。   他左手下站着一人,羽扇纶巾,玄衣博带,面如冠玉,看上去温润而沉凝。墨陵弟子大抵如此,即便什么都不做,单是往哪儿一站就有种掌控全局的气概。楚宣王看了看他,心想与月先生这等超逸绝尘之辈相比,他只能算得上是莽夫,但是王权这东西本来就是俗世里的,由他这俗人来拿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北方有虎,王偏欲往虎山行,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搏虎之力?”月如梭摇头叹道,“若是王有远见,我们早该放弃救助一些南方贫民。如此一来军队行进速度快上几成,粮草充足,一举冲散宋国那位也不是不可能。”   楚宣王神色不定,他对月先生的话实在难以认同:“可那不就失了民心吗?”   “王想要的是这天下的民心,还是这小小楚地的民心?”月如梭笑着看他,手中羽扇轻摇,神色平和而安定,“我们要征的是北边帝都,楚民积弱,且在北边多有水土不服,所以以楚民充军是行不通的。倒不如留着资源强渡沧江,然后一举将沧江百姓编入军中。宋国尚武,又是当年封疆侯出山之处,多有隐世的才俊,王拿下那里比拿下这楚地要有用得多。”   楚宣王觉得自己做不出那种看着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还不去救助的事情,但又觉得月先生所言确实有理。   “如果我们不救助楚地这些人,那么名声就坏了,宋国之人还会接纳我们吗?”楚宣王还是有些不安。   月如梭又笑了,他平静地道:“王,能够承受暴.政如此之久的人多半是愚昧短浅而且麻木不仁的。他们不会因为别人失去的而伤痛,但会因为自己得到的而欣喜。所以宋国之人不会因为你没帮楚地的人而愤怒,只会因为你赶来救他们而感激。”   楚宣王哑然,他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但也不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王亦不必自责,最快的选择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王有仁心,能行仁道是好事,如梭也甚是欣慰,这里有一计,不知王愿不愿意听?”   楚宣王一下就精神起来,他眼中发亮,连声问道:“自然愿意,自然愿意,来来来,先生坐下说。”   说着他就起身,也不对身边侍奉的将士下令,而是亲自给月如梭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   月如梭长身玉立,也不坐下,只是拱手对楚宣王道:“既然王已收服楚地,那就索性以此为基,妥善经营。北方宋、郑、赵三地兴兵更晚,离帝都也更近,王大可以他们为屏障,安坐沧江后,待到龙争虎斗,双双疲弱,再一举夺得天下。”   楚宣王也不是盲从之辈,他想了想便道:“此事我们不占先机,若是伽耶倾垮,那不是白白让北方那几个茁壮起来了吗?”   “他们在边打边成长,您也可以。不过我们不一定要与伽耶氏正面相碰,您可举兵收复南蛮和北狄,逐渐扩大自己的控制范围。待北边那几位打完就会发现这四周早已是您的疆土。您亦可兴建船队,建立海军,到时候伽耶将亡之际直接从海上取道,绕至后方,坐享其成。”月如梭既然提出意见就不可能没有更为详细的对策,所以对于楚宣王的问题回答得也颇为流畅得体,一番话下来顿时将他说动不少。   “好!那便兴楚为基,再取帝业!”   楚宣王豪迈地挥手,正要下令,这时候一阵天摇地动,四处桌椅尽皆倒下,就连他也是一个晃身没站稳。   月如梭神色一凝,他骤然拔剑,一道冷光划破军帐,整个厚实的帐篷从顶端开裂,然后完全塌了下来。他提剑立于楚宣王身前,剑穗之上有一枚苍青色玉石,剑刃熠熠生辉,与那块玉石相撞,发出清冽而空灵的声音。   这时候外面的将士们已经陷入混乱,无数人奔走逃亡。这些将士原本都是老实种地的农民,被逼无奈才参军,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异象一出立刻就慌了神。   四周冒出漆黑的火焰,沾之即死。无数魔头从四面八方飞来,一时间魔影桀桀,让人毛骨悚然。刚刚一场震动后连天地都暗了下去,那轮耀眼的冬阳渐渐被黑色的日轮覆盖,漆黑的天幕缓缓降下,整个军营如同魔域一般。这时候周围的人影都已经消失,军帐周围竟看不见一个活物,楚宣王感觉如临死境,心下恐慌不已,但面色依旧镇定。   “先、先生?”他咽了咽口水,然后伸手想拉月如梭,他好歹是武将,这么让对方挡在身前也不是个样子。   “退下。”月如梭呵道,他手中剑刃一翻,身后的楚宣王瞬间被无数剑光笼罩,这剑刃垂下,化作囚笼,直接将他护在其中。   楚宣王感觉有狂风厉啸而过,看不见的凶戾气息在缓缓接近,若不是剑笼将他护住,想必早已被这气息侵蚀。周边暗不见天日,魔影嘶吼,恶鬼哀嚎,唯有月如梭剑上光辉所照的一片地方能守得清净。他心中有种不可明说的恐惧涌起,仿佛这黑暗里藏了什么可以在瞬间夺他性命的东西。   月如梭挥剑前指,划破黑暗,一下照见了那位不速之客,他借着这剑光闪过的短促刹那看见了缓缓走进军帐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赤足盲眼,道袍上黑底赤纹,手中持着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刀,她踏焰而来,神色如见老友般安闲。   “阁下是无妄魔境哪位魔尊?”月如梭神色凝重地问道。眼前之人步步走来,天象皆变,寂灭无光,有这等魔威的,就算在魔道正统之中也不多见。对方多半是位嫡传,而且来者不善。   云青笑着点头,她在一个能够对月如梭施加压力又比较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温言道:“在下六道阎魔宗黄泉。”   月如梭神色愈沉,他手里已经暗暗扣动了师门的传讯令。   黄泉魔尊,就是这个人在十年前把嫡传弟子绝对安全的地位打破了,当年她亲手杀了神隐门灵飞子,十年问责之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这几乎明确地向所有圣地都昭明了一件事情——她背后那位圣者在纵容。战乱中的规则由圣者来定,而黄泉破坏了这个规则后圣者直接就把规则给改了,这足以证明她对于魔道而言是规则之外的存在。   “不知魔尊有何贵干?”月如梭从来没有接到过她会来这里的消息,更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云青手里的刀锋极为凌厉,黑芒所过之处几乎是一丝生机也不剩,她也不答话,反而问道:“封疆剑意?”   月如梭皱眉:“不错。”   “原来是文剑……你不善战吧?”云青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剑穗道。   月如梭觉得她看上去温和,但总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他沉声道:“魔尊问这个做什么?”   “太极剑意呢?”云青不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她这态度让对面两人都是心生厌恶。   月如梭此时已经肯定了对方是来找事的。魔道几万年不出门,莫非都憋疯了?之前就有个朱无瑕直接挑了墨陵前辈寒晟,现在这位黄泉魔尊看着也是个好战之徒。   他此行为辅佐新王而来,自然不愿被云青牵制太多,但一时间也不敢跟她闹起来。因为墨陵如今尚未正式宣称入世,一旦他在北川凡世施展大型道法,那么宗门很可能被他拖累,直接在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就投入纷争。月如梭只能暂时屈就一下这位魔尊,等宗门那边回信了再随机应变。   “实在惭愧,我宗千年前损耗颇大,此番浩劫来临,入世者仅有我一人。不然改朝换代之事自然是太极剑意比较方便,也轮不上我这封疆剑意在此硬撑。”月如梭滴水不漏地答道。   云青只是平淡地笑了笑,她声音十分平稳:“那我就在此等等,反正你刚刚已经叫人过来了吧。”   她这话说得客客气气,手里却是直接掐诀一翻,一条巨大的九首蟠虺如同黑色闪电般破空而去,直袭月如梭门面,这巨蛇由黑焰构成,可是样子栩栩如生,它鳞片上闪烁着冷光,就连口中分岔的蛇信子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月如梭手中传讯令一烫,直接化作飞灰,他神色一变,手中剑光乍现,一片严密紧实的剑影将黑蛇挡住。   “魔尊究竟意欲何为!”他后退一步缓了缓这黑蛇冲撞而来的巨力,然后朝云青怒斥道。   “等人啊……”云青手里法诀一变,黑色巨蛇顿时化为夺珠望月之象,它一下昂起头颅,绕过了剑影,蛇尾一挑就要将月如梭钩住。   月如梭虽不擅打斗,但好歹是嫡传弟子,这点反应能力还是有的。他纵身后跃,手中长剑却迎着蛇尾劈斩下去,这一下竟把黑蛇逼退几分。   封疆剑意重在掌控和防御,他的躲闪不太可能跟得上云青这种如倾盆骤雨般的进攻速度,但是稳守方寸之间还是可以的。他执剑划地,无数剑影拔地而起,将他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他以剑指天,口中诵咒,趁黑蛇暂时突破不了剑影的时候掐好了诀。一道百米长的长剑虚影从天而降,这虚影上煌煌如日,烈焰熊熊,直接将九首蟠虺斩作两段。   云青抬手散了那支离破碎的九首蟠虺象,心目望着月如梭道:“你想先与我试手?”   月如梭虽不见她睁眼,但还是感觉到了来自神魂的巨大压力,他有点摸不准对方的境界,毕竟同辈之间产生这种压迫感的实在是少。这可能跟对方的功法原本就重神魂威慑有关,也可能跟对方的心性气质有关。   月如梭愤然强调道:“是魔尊先动的手!”   他觉得对方在颠倒黑白,明明是她一声不吭就放蛇,这会儿怎么变成他要试手了?   那巨剑虚影上的煌日竟然开始微微泛黑,只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剑身上就布满了大日黑天真焰,剑身吞光噬魂,十分可怖。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无数蛇头从火里冒出来,它们相互啃噬着,彼此交缠然后吞没,最后只剩下九个由无数蛇头组成的肥硕脑袋。这九个头死死盘踞在剑上,黑洞洞的眼睛俯视着下方的月如梭。   云青温和一笑,也不见什么戾气,就如同和他拉家常一般:“没什么差别,既然都动手了,那就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日……月如梭,几乎可以看见他被云boss干翻的下场了。   今天发现我的文章分类被改成了“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呃,只有原创和架空历史是真的。   第一百六十二回   第一百六十二回、剑荡八方,此生不枉   黑色魔焰逼近,具有侵蚀性的魔道真气潮水般往上涌,威势浩大,月如梭死守原地,一步不退。   他手中剑势变化不断,待到魔焰稍稍稳定就立刻高声道:“魔尊总得给个动手的理由!莫非你们无妄魔境真想插手北川?”   月如梭这顶帽子扣得够大,当年魔道不过是碰了碰九鸣城,圣地们的反应就激烈得很,而散修更是惶恐如末日。现在他说魔道要染指北川大陆,那不是把无妄魔境往火坑里推吗?墨陵剑阁自己也需要一个正式入世的机会,在这个朝代变更的关键时刻用魔道来堵神隐门的枪口,双方一个纠缠,他们就能毫发无损地降临人世了。   云青站在原地看他顽抗,倒也没有紧逼下去,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道:“理由我没有,不过插手北川这事儿我回去能帮你问问。”   月如梭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他刚才那话明显是在威胁,可黄泉居然完全没听懂似的答了。   “虽说你是文剑,但墨陵千万年积累应该不至于如此不济吧?我记得同为封疆剑意,贺前辈还是很厉害的啊……”云青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于是颇为担忧地问道,“你今日身子不适么?”   说着魔焰愈盛,九首齐舞,被九首蟠虺盘踞着的剑身一阵扭曲,竟然直接从中间裂开,仅凭借蛇身纠缠而立于空中。   月如梭挽剑如花,无数银光伴着玉石清辉冲向黑漆漆的魔焰,他肃然呵道:“魔尊不要欺人太甚!”   “同辈相争又未伤你性命,我何时欺你太甚了?”云青看起来很好说话,就连九个蛇头都左摇右摆,似乎无意攻陷他所守之地。   在月如梭眼中她比那条九首蟠虺还要不堪,方才一见面就动手,没三句话就喊打喊杀,这会儿居然还好意思装无辜。可是他没空和云青争口舌之利,他现在满心都想着怎么突破重围,然后与救援之人联合拿下这位魔尊。   “对了,你们地陵里的东西还没布置好么?为何现在还不宣布入世?”云青将手中暗色的掩日刀锋对准月如梭,然后黑焰直接盖过了他剑上辉光,月如梭剑尖一挑,铮然作响,正要反击,可云青这问题却让他手里一顿。   这时候掩日已经将他剑上的光辉完全吞没,那楚宣王被这暗色一震,顿时晕厥在地。   云青这才收了刀:“他晕了,你答吧。”   “虽不知魔尊从何处得了消息,但在下实在无可奉告。”月如梭冷然道。   回应他的是大片红莲业火,业火焚天,在这片黑暗中汇成罪恶的汪洋,每一次激荡便引燃心底的杀念。月如梭心中越是急躁反感,这火就烧得越烈,红莲业火以心中业罪为燃料,唯有心无旁念者可以不受其苦。月如梭心性不差,给他点时间便能静下来,可问题是他旁边还有位黄泉魔尊虎视眈眈,大日黑天真焰中的庞大恶念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   “你还是自己说比较好,不然待会儿墨陵来人就只能见着一堆骨灰了。”云青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就将天书的波动渗透了过去,这么一来就算对方咬牙不答,她也有办法得出点信息。   “魔尊不必留情,在下甘为人道尸骨成灰!”月如梭傲然看她,长剑所指,黑暗如冰雪般消散,墨陵名士风采即便在沉寂千年后也一如往昔。他手中剑芒吞吐不定,时而被压制,时而又突出重围逼近云青。   人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强大。   如果只针对月如梭一个人,那么他很有可能会乱了方寸,受制于云青。但是如果扯上宗门,扯上道统,他们就能瞬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这大概是人道与其他道统最大的区别,在其他修行者拼命壮大自身的时候,他们却将自身完完全全地献给了整个种族,然后以一己之身发挥出整个人类群体的庞大力量。   云青漠然,足下黑焰翻滚,然后渐渐没入身体,她手里掩日一转,黑色褪去,最后化为通透的银色。   “转魄指月!”   大日净土所化的黑色天幕上,一边是大日烈焰,另一边却升起一道弯钩般的银色月轮。月色森冷,每一缕都如细针一般锋利刺骨,月如梭剑上的光芒能驱散黑日火,却无法完全挡住这白月光。云青手腕一压,倒提转魄,整个月轮都翻转一下,月光竟凝作实体,如雨般倾盆而下。   无尽火海,漫天雨幕,月如梭根本避无可避。   他也没有想过要闪避,这里是人族的领土,是他这脉传承为之奋战万载之地,还轮不到魔道撒野!   月如梭瞑目凝神,心火皆息,四周红莲业火逐渐褪去。他周身开始汇聚起无数细微的愿力,这力量在云青看来微不足道,但也足够让她心生警戒了。   对于人道修者而言,祭器是斗法中非常关键的部分,最好的例子就是履天圣坛。大型的祭器往往固定在某个地方,难以拆解,但对于圣地来说这是早就被研究得很透彻的问题,圣地多得是法子解决调用愿力的麻烦。月如梭现在肯定是用了什么法门让自己能够像祭器一般直接凝聚万民愿力。   人的思想最为复杂,在凝聚愿力的过程中,千千万万的繁杂念头也会轰然涌入神魂,若不是神魂坚定至极且有特殊法门,月如梭绝不可能就这么直接调用。   “剑荡八方,此生不枉!”   月如梭眸光熠熠,他双手持剑,执剑为礼,也不挥击。他修行的剑道本来就不是用来打打杀杀的,封疆剑意是刚柔并济的文剑,所以在招式上反倒没有人世间武功那么繁杂。   原本普普通通的精铁剑身上开始漫出细密的金色光点,愿力飞快地汇入他剑上,这光芒越来越盛,最终整柄剑都化作了金色。金色的封疆剑意纵横恣睢,耀眼的光芒照破这片黑暗,在月如梭剑意所及的范围内,每一丝灵气的调动,每一分真气的流转,都为他所掌控。云青布置的大日净土一下就被他破开一个裂口,外面清新的灵气涌入,飞快地驱散了魔物带来的污浊之感。   辉煌的光芒一寸寸蔓延,天上那轮冬阳也不及它壮美,剑芒照入云层,在灰暗的天空中染出层层叠叠的金色。这金色又透过层云普照四方大地,地上那些濒临死境的贫民抬头看天,只觉得温暖而柔和的力量渗入心田,一时间竟然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心中的希望又化作对生的愿力,再次反哺回月如梭神魂之中,一时间这金光竟是绵绵不绝,浩大无垠。   “真是美啊……”云青在心里默叹。   可惜她看不见光。   云青大概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渺小的人道弟子愿意为这个道统献出一切,因为这个看似平实的道统内里实在是太过瑰丽,太过惊心动魄,单单是这么看着就有种要潸然泪下的悲壮之感。   月如梭双眸完全化作金色,里面再也看不出半分人类的情绪。是了,引如此庞大的愿力入体,就算他是嫡传弟子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云青迎着这无尽金光踏出一步,□在外的皮肤都被剑芒擦过,微微露出血痕,索性她着黑衣,也不显半分狼狈。   她十指结印,默念:“断罪成躯,诛生成念。”   黑色纹路在她的身上游走不定,真气流转愈发激烈,原本就狂暴凶猛的大日黑天真气这会儿简直一点就炸。真气中的阎魔之力飞快地随着周天运转而成形,大日黑天真气试图急速流转,但这里面所携的阎魔之力又太过凝实沉重。这么一快一慢的拉扯间,云青觉得全身经脉都紧绷得生疼。   一只黑色巨手的虚影破土而出,整个军营的地面被掀开,这片平坦的地区迅速拱起成为山丘。说是手,其实更像是爪子,那东西足有小山那么大,尖锐而狰狞的鳞片覆盖在上面,不留一点空隙,十指指甲锋利如刀。四周大地开始龟裂,地下发出一声声沉闷而凶狠的呼吸,这只手的主人正在尝试挣脱土壤的束缚。   “起!”云青抬手上撑,那只巨手动作与她一模一样,也是朝着天空一撑,这时候大半手臂都露了出来。   云青渐渐收拢大日黑天轮真气,她护体真气一失,金光便毫无保留地照射在她身上。云青抬袖稍作遮挡,可是效果不大,几息间她就衣衫褴褛,血流成河。好在此时月如梭神智已失,所有攻击都是无差别的,云青安静地凭借肉身抗衡这疯狂的剑芒,然后渐渐调动起六道无生轮真气。   她一步步走进了月如梭,这时候剑芒已经密集到让她寸步难行的地步了,可她仍试图往前侵入。   四周魔物惶恐地尖叫嘶吼,饿鬼道大门轰然洞开,就开在那只巨爪之上。无数饿鬼从这方通道中爬出来,但是没走出多远就被那只巨爪捕捉到,巨爪上面裂开一个个血肉大口,将饿鬼吞噬殆尽。最后这巨爪越来越凝实,一举破土而出,它撑在饿鬼道的边缘,一边吞噬饿鬼,一边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拉出来。   云青这回是以自身的损伤为代价,强行换了六道无生轮真气,然后再开饿鬼道来凝结阎魔圣躯的虚影。凝聚阎魔圣躯对她来说还是比较费力的一件事,而这个力量的来源可以是北海那样的顿悟,也可以是魔道中常用的血祭。   月如梭之前那招“剑荡八方”实在是动静太大,这会儿北川的大宗门估计已经注意到这边了。云青觉得在这种时候要是她搞个屠城百万出来就太不理智了,先不说神隐门,这北川可是墨陵根基,本来就因为战乱损伤不少,要是再这么一杀肯定会派长老把她拿下,这么一来她以死战突破境界,然后迅速返回宗门的想法就落了空。   所以云青选择换上六道无生轮,以饿鬼道无穷无尽的饿鬼和刚刚大日净土中残留的魔物来血祭。   在很短的时间内,阎魔圣躯已经完全成形,那上古魔神之躯屹立于天地间,遮蔽了太阳,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无数山川被生生踏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向四面八方开裂的巨型脚爪印。   云青踏空而行,落于阎魔圣躯肩头,俯瞰这片被剑芒与魔威所笼罩的大地。   只见得,沧江奔流,万里疮痍。   第一百六十三回   第一百六十三回、六道无生,立地成魔   待阎魔圣躯成形,风中那些剑芒就已经没法对云青造成什么伤害了。她还在等,等那个——或者那些——能对她造成威胁的存在出现。   南方天际闪过一道柔和而圣洁的白光,几乎在眨眼间云青所望之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个身着履天坛祭服的女子,这身祭服繁复而华美,细节处颇多讲究,但色彩却是单一的白,一眼看去纯粹得有些可怕。她面容清丽而温雅,带着不可言说的距离感,可亲却不可近。明明身处这浩荡红尘间,这人周身却不染半分俗气,眼神清亮,神色间也多是深切的悲悯与仁德。她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但是看她的动作应该是没有用剑的习惯。   她远远地一道符箓打在月如梭身上,直接止住了他对愿力的过渡吸收,待他昏迷过去才飞至云青身前。   “黄泉,慈安城一别已有十年,不想再次相遇却是这番光景……”那女子婉然笑道,拱手施礼,颇为得体。   云青也微微颔首示意,她拱手笑道:“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旧事尘嚣俱往矣!不知今日可否与乐道友一战,以人道热血为黄泉磨刃拭锋?”   来人正是人道圣者亲传弟子,乐舒。   云青说话一向不讨人喜欢,好在乐舒的涵养与她的狂妄程度刚好持平,所以也不恼,只是抿嘴笑道:“魔尊可是要效仿破灭天魔宗那位,以一己之身战我北川群雄?”   云青摇头,颇为诚实地说了:“原本是找上了墨陵剑阁,心想着反正他们不曾宣称入世,就算被我拿下一两个嫡传也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可没想到刚刚那封疆剑意传人竟把你给招来了。”   她说到这里就是一顿,转而问乐舒:“说起来,墨陵剑阁怎么把你给推出来了?”   乐舒“扑哧”一下笑出声,她摇头道:“可不是把我给推出来了,我人道原本就同仇敌忾,嫡传弟子手里的紧急传讯令向来是同时发往墨陵剑阁与我履天坛的。刚巧我离得近,所以顺便就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在找事儿。”   两人间气氛颇为融洽,真是同老友重聚一般,乐舒面上的喜悦之情是做不得假的。   “那就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云青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抬臂一挥。   她踩着的那具阎魔圣躯猝然出手,直接袭向半空中的乐舒,这粗壮的手臂带出阵阵劲风。天空中云象变幻,杀气肆虐,唯独白衣女子凛然独立,巍然不惧。   乐舒面上笑容都是分毫不改,神情中悲悯之意愈浓,她从容地解剑,然后托平前伸。   “六尘之幻,一堕冥途……魔尊果真是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啊。”   剑上散发出白色微光,这点光芒远不及月如梭的剑芒来得耀眼,但是色彩清净柔和,看着十分舒服,不知不觉间这点白色就要渗入神魂,荡涤恶念杀机。   阎魔圣躯像是看不见乐舒一般,一双手随意挥舞着,不管云青怎么控制都稍有些偏离。   云青从阎魔圣躯上步入虚空,然后对乐舒沉声道:“既往道途,如何有归?”   乐舒似乎不欲与她相争,她温柔地笑了,手中长剑透过剑鞘放出光彩:“是道途还是歧路,这等我们走到末尾才能知道,只可惜那时候已经容不得重新选择了。”   云青不再言语,手中飞快地结印。   她能看出乐舒在积蓄力量,她手里那柄剑恐怕不是用来当武器使的,而是用来暂时充作祭坛之类的东西。剑身上的浩然正气与魔道杀念恶意相冲,两两相遇必有一方讨不得好去。云青也不知道乐舒如今是什么境界,以她十二岁入道的天资,估计现在已经徘徊在小圆满门口了。如果对方在修为上稍胜一筹,那么云青会受君子仁德压制,所以她不能慢悠悠地等她成术。   云青身为魔道的优势就在于成术速度极快,术法大多霸道惨烈,只要付得出代价,那么不等对方准备好就能将将种种招式倾盆而倒出。   所以云青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回头将转魄挥向了阎魔圣躯,冰冷的白月光化作巨刃,一刀斩下了阎魔圣躯的双手。   与此同时,与阎魔圣躯息息相关的云青双手手腕上也立刻见了血。这血诡异得很,明明没有伤口,却像是手断了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原本云青就在剑芒之下受了不少皮外伤,这手上血再一流,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如妖鬼一般。   “六道无生,立地成魔!”   云青气息暴涨,随着血液的流逝,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血脉中凝析出来,这些血最后汇成一片黏稠而鲜艳的血泊,荡漾着遮天蔽日的恶念与杀意。   她一边诵咒,一边抬手在空中划出咒言,血做的字凝在半空中,亦不往下坠落。   待到“魔”字最后一笔写成,云青身上的气息已经如山如海,不可动摇了。她向乐舒迈进一步,手中法诀再变,呵道:“修罗道,似天非天!”   血泊翻滚沸腾,一个个气息凶悍,面露嗔恨之色的虚影从血泊中飞出。男性阿修罗面目丑陋可憎,但身子十分壮实,满脸都是戾气。女性阿修罗艳色无边,妖娆魅惑,神色间尽是引诱与渴求。他们围绕着乐舒周围,以自身气息削弱那柄剑上愿力的积聚。   六道中人间道本来就与大世界重叠,也没什么召唤不召唤的说法,而畜生道、饿鬼道则处于比较低等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将它们拉入人世。可是阿修罗道与天道则不然,这两者皆强悍无比,且消耗甚巨,一般人都只会选择召出一两个阿修罗。   云青则是直接断腕血祭,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修罗道,然后通过自身血液维持这个通道。这种选择实在凶险,若是控制不住这些阿修罗,那么有可能精血干涸而亡,也有可能被反噬而亡。可是她刚刚断腕时又以“立地成魔”一术将自身魔道修为发挥到了极致,这么一来这些血维持修罗道的时间就更长,同时会被阿修罗认为是同类而放弃攻击。   阿修罗战力确实强横,不到半刻就攻破了乐舒护体的白光,她神色不动,轻呵一声道:“凶恶化贤,邪魔皈正!”   这道真言蕴含君子圣德之意,邪魔外道不得侵蚀,凶神恶物皆被震开。天地之间一片清净,污秽之物皆被荡涤。   随着白光的蔓延,贴得近的阿修罗开始纷纷后撤,他们本能地反感这样的气味。阿修罗亦称邪神,而人有正气,所以邪念不得侵,可以说她所修的君子乾元道基本上与云青是相互克制了。乐舒身为人道正统嫡传,心中正气浩然,光是这样的外邪还不足以动摇她。但是云青花了这么大功夫血祭当然不止这点成效。   血泊开始荡漾,血红色的影子渐渐蔓延,铺满了整个天空,甚至一直蔓延到乐舒周围。每一只阿修罗脚下都有一小片淡淡的血影,云青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一部分分化出去,然后接触到阿修罗,然后……一举控制住!   这手是从魔道圣者那儿学来的,当年他复活胡寒眉的时候用的就是自己的血。他控制这滴血液在郑真真身子里游走,将黄帝传承一丝不拉地给还原出来了。云青当时也不知是他血液特殊还是功法特殊,不过还是记下了这么一招,没想到在这个关头用上了。   所有阿修罗眼中都泛起血色,他们受脚下血影所制,也不在乎这种让他们生厌的气息,直接就扑向了不远处的乐舒。   乐舒似乎没料到云青能分神控制每一只阿修罗,她反应有些仓促,但也是分毫不乱。她干脆果决地拔剑出鞘,凛凛清光辉耀四方,邪魔外道触之即化飞灰,冲得前面点的阿修罗皮开肉绽,满身都是烧焦的伤痕。他们挣扎着想退,反抗的力道一大,云青这边的控制就一下艰难起来。   云青皱了皱眉,手中法诀再变,腕上的六道无生轮缓缓碾轧转动,血浆迸出,血影色泽更浓。仿佛在一刹那间,所有阿修罗身上的痛苦都消失了,他们眼中一阵茫然,然后齐刷刷地攻向了乐舒。   无数利爪和獠牙交错,乐舒只得稍作逼退。她和云青一样,都是擅长以神通御敌的,可问题是她没有像云青一般强悍的肉身,所修功法亦不像魔道一般极端,所以她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施展神通。   她将剑鞘甩出,这遍布着古朴纹路的剑鞘迎风见长,最后化作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直接将所有阿修罗拦在半空。   待云青控制他们从上下两侧飞过时,乐舒已经退开百米了。   云青皱眉,魔道功法重在爆发,开始的时候消耗巨大,所以真气不足的话后招会很无力。如果这么几个大神通下来还没把乐舒打残,那么后面的胜负就很难说了。所以云青几番紧咬乐舒,只想找到一个突破口给她个狠的,但没想到乐舒这边也是防得天衣无缝。   其实乐舒的几个神通看下来无一有月如梭那招“剑荡八方”来得惊艳,可偏偏就是这么平实的几招挡下了云青的一连串神通。她深知云青的心思,没有给她半分近身的机会,一边飞快地聚集愿力一边严守后撤。如果云青不能在精血消耗到极限前给她一定的伤害,那么就算被她骗了“立地成魔”和“修罗临世”两个大神通。   这么算来必输无疑。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乐舒那边已经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将愿力凝聚完成了,整把剑看起来如同白玉所铸一般,光泽温润,多有暖意。   乐舒单手持剑,将剑立起,剑尖直指苍天。一道与履天圣坛上圣光气息一致的辉光冲天而起,一时间云开雾散,血影也好,魔气也罢,都被这样的浩然圣德遮掩下去。即便这个王朝饱经沧桑,遍地疮痍,它仍然愿意为自己的献出最为纯洁坚定的愿力。这道纯粹由愿力所化的光柱照破了一切罪恶与苦痛,温暖地抚慰着受尽煎熬的子民。   乐舒白衣胜雪,神色庄重而沉凝,目光中饱含悲悯之意,她定定地看着云青,口中高诵咒言:“奉我圣真,丐怜愚昧;心皈圣礼,愿赦罪愆!”   第一百六十四回   第一百六十四回、善战乐战,僵局被破   耀眼的白光从乐舒手中爆发出来,云青感觉有那么一刹那连心目都失去了作用。   炽烈的白光灼烧世间一切污秽,魔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浩然正气。云青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她不像仙道、人道那样必须以元气维持生命,但是魔道真气对她来说也是性命攸关的,如果长时间陷入这种魔气枯竭的状态对她来说有害无益。   乐舒口中真言不断,她如唱诵祭歌般高声念着祷词:“奉我圣真,丐怜愚昧;心皈圣礼,愿赦罪愆!”   声如洪钟,在天地间震荡不止,云青有意不去听它,可这声音竟是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往她脑海中灌。一时间她眼前只剩下了白光,脑海中回荡的也全是履天坛祷词。乐舒这传声入念的法门竟然跟人道圣者一模一样,她声音所笼罩的范围小些,但她身边可没有履天圣坛这等圣器,光凭一己之力就能影响人的心神,她在人道方面的积淀应该十分可怕。   云青觉得自己一开始就该先想办法拿下她这柄剑,而不是冲着她本人去,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还是得老老实实想对策。   她单手掐诀,一道巨大的玉石壁垒从天空中竖起,将白光悉数反射回去。   这玉石壁垒表面有无数个斜面,就像是刚开采出来未经过打磨一般。白色玉石的光泽温润清冽,自身就带着一点微茫的光芒,经过这些斜面的无数次折射竟是光芒大作,与乐舒手中所执之剑相持不下。   “看来魔尊在人道传承上也造诣非凡,能将玄元化玉术用到这地步的,就是在我门内也见得不多。”乐舒颇为欣赏地看着她,然后反手将长剑一划,由长剑生出的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瞬间绕着她周身激射而出。   这光芒照在白玉壁垒之上,仿佛化作实体一般,两者直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玉石壁垒轰然炸开。白玉碎成细小的残片洒在大地之上,又折射出更为细密的白光,云青周身都被这光芒笼罩着,根本避无可避。   “黄泉才疏学浅,道友实在是过誉了。”云青手里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又是十几道玉石壁垒升起,将她上下左右围了个密不透风。都是人道术法,可云青用魔道真气成的人道术法与乐舒这种以人道真元所成的差了好大一截。心中明白了其中的道才能成术,云青在君子乾元道上的领悟显然是不及乐舒的,所以被她压制一下也正常。   她只想暂时借这些成术简单便捷的玉石壁垒来耗一下乐舒手里的圣光,至少要把双方拉到同一个消耗水平上她才能甘心。   “若将魔尊称作才疏学浅,那当世嫡传还真没几个当得起‘天资横溢’这个词了。”乐舒口气温和真挚,声音如同清流般滑入心间,但是一句话就能去戾气,定神魂。   她神色分毫不动,也不知是看不出云青在故意消耗她真元还是自认为经得起她这么耗。   云青的声音从白玉间稳定地传出来:“黄泉可担不起你这般称赞。光是在人之一道上,乐道友十年来修为之精进便远胜于我,更妄论百余年内就得道的圣者大人了。”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魔尊如何能把仙魔之道和我人道相比?”乐舒显然不赞同她的话,她淡淡地解释道,“若是百余年不能得道,那我等自会化作黄土一抔,可不比仙魔妖活得长久。我师尊堪堪卡在这关口上入道,也实属惊险,不足为人道也。”   乐舒所言的确属实,都说人道修行起来快,那也是相对于其他道统而言的。如果把寿命这个变数算上,其实人道修起来快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人族寿命也就那么点,如果不能想法子跑快些,那估计是无法和其他道统抗衡的。有许多人族修行仙魔之道,这些人在入道后便能称真仙真魔,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生命的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脱离了人的范畴。   真仙、真魔、鬼王、天妖,这些修行者们与人族圣贤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寿命漫长。人族亦有纵横天地之间的绝代强者,可从未听说过有寿命无比漫长之辈,唯有登临圣位才能助他们脱离这短暂岁月的桎梏。   云青叹息道:“与天争寿,实乃不易。”   这话道尽了多少人道沧桑,可乐舒却没有半分动容,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大方,周身白光圣洁如初,她似乎不曾因为虑及自身寿元而忧伤困苦过。   她持剑朝云青洒然一笑:“魔尊是不会懂的,纵使我身百年蹉跎,亦承此道万载不殁!”   也许正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所以人类才有了比所有道统都更为强大的凝聚力。这么短的人生内所看见的天地至理实在太少,但是有那么多双眼睛一起来看,一起思考,总会得到不逊于其他道统的力量。人道先辈把毕生所得记载下来,毫无保留地传与下一代,如此代代相承,绵延不绝。   对于人族而言,个体的死亡根本不叫死亡,这只是将自己的生命融入种族的一种方式。只要人族不灭,那么人道修者就永远活在每一个人的血脉中。   哪怕生命短暂又怎么样?有无数个人可以成为人道生命的延续。   哪怕就此死去又怎么样?每一个人的意志都可随着人道传承永恒不灭!   所以他们珍惜有灵之物的生命,同时也不惧死亡,不畏牺牲。如乐舒所言,正是这一个个“百年蹉跎”,铸就了这脉道统的“万载不殁”。   “听起来不错。”云青点了点头,淡淡地答道,神色不见得有多认同。   在玉石壁垒之后,她手中法诀急变,血泊迅速蔓延成一片血海。这种黏稠而带着腥甜味的血液渗入了温润的白玉,白光被污染成血光,魔气开始侵蚀乐舒周身的浩然正气。乐舒感觉到她气息有变,飞快地将手中剑诀一转,正要劈开血海,可脚下却突然一紧,一只阿修罗绕过了重重白光,直接从下方突袭。   云青刚刚陪乐舒扯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听她传道,她要接机诱对方分神,从而抓住破绽一举击破。   乐舒不擅长近身为战,她仓促间举剑下劈,阿修罗顿时化作飞灰。可就是这短短的时间你,光柱无法再彻底压制云青,她身上魔道气息瞬间暴涨,脚下踩着的阎魔圣躯一声长啸,横臂一挥,直取半空中与阿修罗纠缠着的乐舒。   “君子如水,随方就圆!”   乐舒手腕上一抹蓝光闪过,万丈瀑布从空中倾泻而下,阎魔圣躯击于水面上,顿时扬起浪涛无数。可是乐舒身处瀑布顶端,她顺着水势就往下滑出很远,一下脱离了阎魔圣躯长臂所及的范围。   这时候她还在逃窜中,来不及撑起白色光柱,所以云青心目也看得清楚不少。乐舒腕上有一个纤巧的镯子,纹路古朴素雅,如浪如波,水纹荡漾。那是神明遗物宓妃环,乐舒很多年前还借给云青用过,那时候的云青对这种东西还了解不深。乐舒入道时修行的是随方就圆诀,也就是君子如水之道,这宓妃乃是洛水河神,刚好又与之相和,所以她用起来威势倍增。   云青觉得她光是凭空凝水这手就已是出神入化,更不用说这里还接近沧江,万一战场被她引去那边,云青是绝对不占优势的。所以眼下她得把乐舒困在这半空中。   云青这么想着,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盏,食指在上面轻轻一叩,她的身影一下就出现在乐舒身后。   乐舒正处于下坠之中,要抗着瀑布的冲击强行停下本就不怎么容易,何况她一停下还要直接对上那具飞快接近中的阎魔圣躯。就在她犹豫是该停下还是接着走远点的时候,云青离她只有一掌之遥了。她感觉背后传来炽烈而凶戾的气息,然后喉咙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   乐舒当机立断,反手就是一剑!   云青根本没有闪避,这剑直接穿腹而过,因为剑刃极利,一时间倒也没有流太多血。乐舒剑上的君子仁德之意轰然涌入她的经脉之中,与此同时她手里的魔道真气也是暴涨,乐舒被她掐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云青沉默地跟着她往下落,甚至将自己的身子贴近了些。乐舒手中的剑接近没柄,她感觉到火一样燃烧着的血液沾在自己手上,魔道气息愈发浓烈。乐舒已经记不起云青在整场争斗中流了多少血,不过这个量肯定已经足以危及生命了,但她现在就像是完全不在乎伤势一般死死按着自己。   乐舒不得不佩服对方在战斗时表现出了的应变能力和勇猛无畏。从一开始以玄元化玉术消耗她元气,再到一边分心论道一边准备偷袭,再到偷袭得手后干净利落地贴身近战,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每一步都走得如同呼吸般自然而准确。   乐舒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对方不仅仅是“善战”,更是贪恋着这种在生死间游走然后定夺生杀的感觉,她是“乐战”。   “魔尊敢试试么?试试看是你的魔道真气先断我生机,还是我的君子圣力先坏你根基!”乐舒说话时毫无杀意,她手中长剑所指的地方也从不是生死攸关的要害,但是对于云青而言根基被毁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云青笑起来,声音就贴着她耳边,乐舒觉得她语气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有何不敢?”   她手中力道越发凶狠残酷,肉身的损毁是不足以完全灭杀一个入道修者的,除非云青把她烧成灰。现在云青必须将魔道真气灌进对方的经脉,然后一起引爆,这样才能让对方形神俱灭。   乐舒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但是她神色依旧平静安然,能够从容赴死也是人道修者的一大特点。   乐舒的呼吸渐渐减缓,经脉中充斥的全是暴乱狂躁的魔道真气,她口鼻间渗出血来,颈椎骨发出断裂之声。而她背后的云青被长剑贯穿,剑上光芒几乎要照破她的身子,越是濒近死亡,人道愿力就越发强盛,云青感觉这种由内而外的破坏痛苦到难以承受。   “黄泉听令——”   “黄泉听令——”   “黄泉听令——”   沉冷而森然的声音从南边天空传来,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道笼罩在接近力竭的两人身上,然后粗暴地将她们分了开来。一柄黑色巨剑贯穿天地而来,直接将阎魔圣躯牢牢钉在了地上。滔天魔焰将君子乾元道的气息瞬间压制下去,天地间一下陷入了昏昧无比的暗。   云青直接落在了地上,好在顺水而下,冲撞的力量减少,也没什么大伤。乐舒比她好点,她落地时还来得及用太虚风玉术缓了一下,半跪在离云青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正低着头咳嗽不已。   “听什么令?”云青平静地问了声。   身着黑色铠甲的魔道武将落到她身边,血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起舞,他一脚踩在云青腹部那把剑的旁边,云青感觉自己血都快流干了,他似乎也没有半分怜悯。   “传宗主律令,即刻回宗,不得耽搁。”易渡漠然道,然后伸手去给她拔剑。   云青非常想拦他,但现在还被他踩着,千钧之力加身,一点也动弹不得。   “不是说七年……”云青后面的话被她自己吞了进去,因为易渡直接把这把剑往里狠狠一推,剑柄都没过去一半。   这边乐舒都已经看不下去了,她撑起身子道:“前辈,还是由我来取吧。”   易渡回头看了她一眼,一下就把这剑给抽了出来,然后抛给乐舒:“滚,某不愿和小辈动手。”   乐舒尴尬地看了地上狂飙血的云青一眼,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告别,最后只得默默御剑离开了。   云青大口吸着气,在易渡沉冷的注视下缓缓换了大日黑天真气,然后用大日黑天真焰将腹部的伤口烧上了。   第一百六十五回   第一百六十五回、离苦得乐,涅槃重生   易渡俯视着她,冷笑着道:“修为不济,惹事的本领倒是一等一,这次若是我不来,你是不是要连杀两个嫡传?”   两个嫡传自然是指乐舒和月如梭。   云青神色一如既往地谦卑温顺,她平静地道:“大长老,你可以先把脚挪开吗?”   易渡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她一马:“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儿?”   “大概是……得道之后?”云青随口答道,她正在挣扎着起身。听易渡魔尊的意思,她现在就要立刻返回无妄魔境,而从她对易渡魔尊的了解来看,对方不会给她修养的时间,更不可能扛着她横渡南北海,所以她得想法子尽快恢复点力气。   易渡听了她的答案真想一脚踩她脸上,他忍了忍,又问道:“神隐门那边的麻烦才刚解决掉,你这次一口气就惹上了墨陵剑阁和履天坛,你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啊?”   “没想什么,顺手罢了。”云青答得很认真,下一秒易渡魔尊就提着她领子把她给揪起来了。   “黄泉,你觉得你能杀同门,我就不能么?”易渡魔尊死死盯着她,显然是已经忍无可忍了。   云青咳嗽几声,直接吐了他满身血,然后才在他杀人的目光中笑着答道:“随你。”   易渡身为大长老当然不可能对她下手,云青觉得自己除了会受点私刑之外不需要担心别的问题。   大长老是个直脾气,所有喜好都很明显,他向来是不喜欢千变和云青的。云青自己也琢磨过这个问题,虽然她不需要讨任何人喜欢,但大长老的偏向还是能影响到很多事情的。她觉得易渡可能不是很喜欢那种特别爱算计的弟子,在他看来千变和云青这种白眼狼是养不熟的,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加以栽培。   易渡定定地看着云青,在她下一口血喷到他脸上前扔开了她:“随我走。”   云青踉跄着走了几步,腹部的伤口还是火辣辣的,全身经脉没有一处不疼。由于消耗过渡,她心目所见已经开始有点恍惚,走了几步就跪倒在地上。   易渡不耐烦地停下了等她:“快。”   云青咳着血跟了上去,易渡见她实在伤势不轻,不得不迁就她的赶路速度,他们就这么慢悠悠地往无妄魔境赶了回去。两人都是各怀心思,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沉默反而不那么尴尬。   在云青击落千变之后,易渡魔尊的反感就双倍地施加到了云青身上。   没有一个正统传承能容得下手足相残之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易渡的偏向都是没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遣渊魔尊的态度,云青觉得这个便宜师尊对自己是真的不赖。   可是易渡一向都觉得千变和云青并不值得遣渊魔尊如此付出,而事实也证明他没看错,云青和千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很久以前遣渊魔尊就跟云青说过,千变“心有反骨”,那时候云青就开始意识到千变也许根本就不是站在六道阎魔宗这边的。后来她从十万大山归返的时候遇上了装成是易渡的千变,那时候云青才稍微窥见他是站在谁那边的。   十万大山那次截杀来得很蹊跷,前来报信的胡寒眉和龙淮被人困住,而千变也趁这个机会捕捉到了她的行踪。这两者间关系颇为紧密,千变那里虽然看不出什么特殊的线索,但云青对于那个拦下胡寒眉和龙淮的人却有些猜想。云青手里有极狱罪魔宗的玉符,可以查看所有大挪移阵的使用情况,在那个时间段内并没有魔道嫡传来南风大陆,而守九鸣城的宗无神也没空理她们。   所以说那位阻截胡寒眉的嫡传并不在南风大陆,她是通过移转乾坤之术来的。这么想就很简单了,能在短时间内移转乾坤不留半分痕迹,一出手就以他化大自在天困住金龙女和胡寒眉的,只有朱无瑕一个人。   这么推起来,朱无瑕是魔道圣者座下死忠,所以千变跟她是一路的,也是魔道圣者的人。   千变假传遣渊魔尊律令,说遣渊魔尊下令要当场击杀她,这话云青是不怎么信的,可理智总挡不住疑心。按照云青这种走一步要往后看一百步,往前算一百步的性子,一句“当场击杀”就足以给她很多联想了,在今后的每一个选择中,她都会将这种可能性考虑进去。她不会那么放心六道阎魔宗,她会开始给自己准备一个随时可以叛逃的后路。   这是魔道圣者的目的,他想要云青与六道阎魔宗离心。   这个有些荒诞的结论带来的是更多颠覆性的结论。云青原本以为魔道圣者从不插手九大魔门的内部事情,仅以守望者的身份加以引导,可现在看来他不仅参与了,还把自己的棋埋得很深。而且云青一直觉得魔道圣者在维持九大魔门的平衡上花了很大功夫,正是因为有他,所以魔宗才会和平相处,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魔道圣者根本就是在以各种方式挑拨九宗间的关系,从而加强自己对这九个宗门的控制。   这事儿从很早以前就能窥见端倪,只是云青当时没怎么在意。最开始她带破灭天魔宗弟子出征南风大陆时,仙道清虚子偷偷潜入了大挪移阵,险些让他们全军覆没。虽然事后六道阎魔宗和破灭天魔宗都没说什么,但感觉得到双方均有不满。这大挪移阵是极狱罪魔宗在管,云青觉得那位宗主说什么也不可能搞出这种差错,考虑到魔道圣者当时就在边上,这事儿八成就是他在插手了。   后来云青回无妄魔境回得少了,对九大宗门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直到这次赶回来遣渊魔尊突然提起选拔首座一事,云青才意识到有点不对了。   她离开才十年,这么快的时间里整整八个宗门竞相选出了嫡传首座,就跟赛跑似的。云青已经能隐约闻得到这里面的火药味了,每个宗门都不想让自己的实力看起来逊于其他宗门,肯定是有谁带了个头,然后其他几宗迫于压力才仓促选拔首座的。   按照云青的想法,带头的那个肯定是破灭天魔宗,更具体一点,应该是朱无瑕。这件事魔道圣者应该筹划很久了,朱无瑕在二十年前出现在古战场时身上就带着破灭天魔宗历代宗主佩剑——寒灰,可她还不是首座,大概是魔道圣者觉得时机不到。   时机的成熟大概是宗无神陨落的时候,魔道圣者借仙道的手除掉这位在资历上稳压朱无瑕的破灭天魔宗嫡传,然后一举扶朱无瑕上位。接下来十年里其余几个魔宗也迫于破灭天魔宗的威势而不得不选出下一代领导者。   不得不说,魔道圣者让朱无瑕上位的时机真是绝妙,换了云青来做也不可能比这更好了。   一来朱无瑕实力稳固,威名也借东海一役打得差不多了。二来宗无神刚死,破灭天魔宗内都是一片愤然之声,朱无瑕刚好可以顺应人心,统领宗门。三来朱无瑕上位后其余各宗纷纷开始选拔嫡传首座,而云青却被赶去了神隐门受刑,这么一来这件事应该是轮不上她的。也正合了魔道圣者离间她与六道阎魔宗的意思——如果她成为嫡传首座就意味着她将来会继承六道阎魔宗,身上会被打上这个宗门的标志。   可魔道圣者唯独没料到一件事,那就是遣渊魔尊居然敢扛着其余八个宗门的压力,硬生生等云青回宗才开始选拔。或者说魔道圣者也有信心,光凭这十年的修行还不足以让云青超越六道阎魔宗所有嫡传。   云青一边赶路一边渐渐平静心绪,她觉得易渡魔尊提前来找她估计是因为她师尊已经扛不住魔道圣者的压力了。她这次回宗可能要面临的事情会残酷很多,同门相争只是比较浅的,遣渊魔尊估计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对她毫无保留了。既然他已经对魔道圣者做出退让,云青就不能把希望压在他身上了。   她闭着眼睛,气息越来越稳,一连两场酣畅淋漓的激战仿佛打开了她的某些关隘。   魔道犹善死地求生,绝境突破,云青这场死战虽然被易渡强行打断,但还是获益不少。这还是她第一次凭借六道无生真气与嫡传弟子作生死之争,几番下来对这六道无生轮也感悟颇深。   之前与乐舒的鏖战已经将她的真气消耗殆尽,就连精血都损伤不少,现在经脉中根本就是一片干涸,颇为凄惨。可现在她的真气正在慢慢恢复,云青心中一动,也没有收回大日黑天真气,直接就开始调动六道无生真气。她想既然三轮并行暂时做不到,那就先试试两轮吧。   云青在半空中停住了脚步,她经脉中流转的六道无生真气色彩分明却不显半分驳杂粘连之象,这正是真气至纯的象征。六道无生轮真气小心地避开了大日黑天真气的行进路线,但还是免不了有些交集,好在两者都十分虚弱,居然罕见的没发生冲突。这两道真气交汇,但并不融合,它们融洽而顺畅地在经脉间流淌,一点点壮大起来。   这两者相互补益,生生不息,转瞬之间就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水准,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云青觉得经脉间涨得生疼,于是开始凝练这两者,她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经脉,一点点将翻涌的真气凝成紧密的流体。这样一来真气运转的速度越发缓慢,增长得也更为平稳。   易渡见她突然停下脚步不由也在空中驻足,他微微侧目,感觉到云青身上正在稳步攀升的阎魔气息。刚刚分明还是虚弱无比的气息,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到了汹涌澎湃的地步。   云青努力抓住激战后的一点点灵光,手上法诀飞快成形,她默诵咒言:“六道无生轮,离苦涅槃象!”   她的身影仿佛被看不见的火笼罩着似的,这么看过去有些扭曲失真。无色之火中,她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周身的不适感仿佛瞬间被拔除了一般,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些被剑芒划出的外伤没留下一点痕迹,而经脉内被君子圣力所伤的地方也随着真气流转而急速恢复。   那道贯穿腹部的大口子正在一点点收缩,被大日真焰灼伤的皮肤渐渐褪去了焦色,变得苍白而平滑。   离苦得乐,涅槃重生。   直指六道无生轮真意的最后一个法相也终于被云青参悟透彻,三轮已有两*成,现在离三心境只差一步了。   第一百六十六回   第一百六十六回、锦囊妙计,计出鬼城   皇甫留仙这几日都有些不安,沧江南部自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再也没了动静,她也不知道云青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怎么样。   南方的冬天不长,再过段时间天气就暖起来了,那时候她必须做出选择,到底是反身拿下楚地还是一往无前地冲向北方。如果云青将楚宣王摆平了,那她自然没有后顾之忧,可如果云青那边搞砸了呢?   皇甫留仙将手里的一摞文书放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她突然记起被自己扔在一边好久的锦囊,云青说过,若是遇上无法决断的事情,就直接开了锦囊就是。她摸出那个小巧的布袋子,里面似乎是些茱萸叶,和重阳节用的香包没什么区别。她看不见那上面冒出来的淡淡黑雾,只觉得自己被诓骗了。   皇甫留仙在灯盏下看了这布袋好一会儿,最后怀着一丝侥幸将它解了开来。   一道阴冷的风吹熄了烛火,皇甫留仙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她起身去找点火之物。这时候黑暗中悬起几道蓝幽幽的火焰,这鬼火铺成一条开阔的道路,仿佛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皇甫留仙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见这条蓝幽幽的火焰之路后头连着一座恢弘阴森的城池。   周围森冷得不似人间,皇甫留仙感觉手脚都僵硬起来,这时候她才看见鬼城中缓缓走出来一人。   这人作文人打扮,穿着身素雅的青衫,手中执着一柄折扇,扇面上桃花烂漫,雅致中又含着点风流轻佻的味道。他长发披散,踏着虚空走来,意态狂放,眉眼间有些阴厉,看上去就不是善人。   “你是谁?”那人见了她颇有不耐,四下看了会儿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质问。   皇甫留仙觉得这句话应该由自己说才对:“你又是谁?”   她细细打量这人,发现他站在蓝色火光中竟然朦朦胧胧,看上去如幽魂一般。皇甫留仙不由打了个寒颤,但面上还是毫不露怯。   那人似乎有些急躁,他“啧”了一声,然后在皇甫留仙身上看了一圈:“这东西是她给你的?”   他的折扇指着皇甫留仙手里的锦囊,皇甫留仙只觉得被一股阴厉森然的气息笼罩着,不敢有半分隐瞒:“是个盲眼的女孩儿给我的,说是能为我排忧解难。”   那人又“啧”了声,看上去颇有些抑郁,他把折扇展开扇了会儿,这才问道:“她说让我帮你的?你回去告诉她,老子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管这边的事情。”   “她不在。”皇甫留仙觉得现在真是越来越乱了,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祖宗。”宋离忧瞥了她一眼,心里已经快气炸了。他管云青借了十万阴魂,代价是帮云青做件事情,早知道云青阴损,他也有些准备,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事儿了。刚刚云青那锦囊硬是借他们俩的因果使出招魂的法术,让他不得不从酆都城移转乾坤而来,他原本就是忙里抽空,没想到云青还爽约似的,连人都不在。   皇甫留仙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宋离忧这会儿也不确认云青是不是在边上偷看着,他见皇甫留仙脸色铁青,只得稍稍安抚道:“我乃酆都城宋离忧,本是宋国出身,五百年前保不准跟你一家。”   皇甫留仙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荒诞不经的解释,然后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那位高人离去前说这锦囊可解我所有困境,说的莫非就是宋先生了?”   宋离忧真想把这锦囊塞她嘴里,他阴沉地说道:“都说了没空,让她自己先想办法。”   “那以后还要多谢宋先生照顾了。”皇甫留仙看出来眼前这人是受云青所制,只要她不松口,想必就能胁迫对方办事。   宋离忧手里折扇“啪”地合上,然后一下抵在皇甫留仙喉咙上:“你听不懂老子的话么?让她自己干,我这会儿抽不开身!”   “那位高人已不知道所踪。”皇甫留仙感觉皮肤被劲风割破,一点点血液渗出来,她脸色苍白,但神情依旧镇定。   “啧……”宋离忧这下是真没办法了,也不知道云青是有事情还是故意不见他,但他就这么一走了之肯定是不行的。这次帮她做件事情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既然承了这段因果就不可能放着皇甫留仙不管。   “你先说是什么事儿?”宋离忧看着皇甫留仙,“不对,你先说说这方大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皇甫留仙听他说“这方大陆”就有点惊讶,看来对方应该不是伽耶王朝之人,也不知道为何会跑来帮忙。她把当今局势细细地讲给宋离忧听,可宋离忧听了一半就不耐烦了。   “她让我帮她牵制住墨陵,然后辅佐你去打江山?这想得也太好了,我……“宋离忧原本想说自己是真忙得脱不开身,可转念一想云青人也不在,就算在也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皇甫留仙皱眉道:“那位高人莫非事先没同您说过?”   宋离忧脸色不太好看,说过是说过,但没说具体要做点什么。他没理会皇甫留仙,而是将幽冥归尽真气皆汇于扇中,那扇面上的桃花被阴厉的鬼气渐染,逐渐凋零。瘴气弥漫的扇面上最后显化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它铜铃般的眼睛贴着扇子边缘,张开獠牙参差的嘴对宋离忧说道:“少城主有何吩咐?”   宋离忧盯着扇子看了半天,脸色更差了:“吊死鬼?怎么就你一个?崔钰他们呢?”   皇甫留仙听说过酆都城,不过仅限于民间传闻。她一听宋离忧说到崔钰就隐约记起来,这崔钰正是传说中酆都城的判官。听宋离忧和那只面目狰狞的吊死鬼谈话中表露出来的痕迹,这人竟是酆都城少主,连崔钰都受他所辖。这人身份已经远远高出了世俗中人所想,没想到他还受制于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儿。   皇甫留仙心下愈发震惊,这边宋离忧气息也越来越暴躁,她感觉宋离忧下一刻就可能把军帐给轰飞。   “回少城主的话,崔大人正在周乞大人所辖的抱犊山上做客,一时间……”吊死鬼看他脸色不对,说话时也小心了几分。   宋离忧险些把扇子给撕碎了,他自己这边乱成一团不说,云青也是扔了个烂摊子给他。   他冲着吊死鬼怒吼道:“好一个中央鬼帝,敢明目张胆挖老子墙角,你去一趟抱犊山把崔钰给弄回来,让他滚去蓬莱域呆着。”   吊死鬼战战兢兢:“这……抱犊山可不是我这等小鬼可以走动的……”   宋离忧手中一道黑气灌进去,吊死鬼身上戾气暴涨,它面孔愈发狰狞。宋离忧冷笑道:“现在可以去了。”   吊死鬼还是不怎么放心:“若是周乞大人问责于我……”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宋离忧已经接近爆发,他怒道,“这老家伙还不敢与我撕破脸皮,你去了之后直接求见崔钰,不必理会他。告诉崔钰,蓬莱域有十万鬼军驻扎,只要他坐镇大约半月我就能回去接手。”   “少城主,半个月也太……”吊死鬼察言观色的功力明显不足,它道,“有什么事儿能比蓬莱域重要?”   “当然有!”宋离忧气出一头汗,一边猛摇扇子一边道,“若是我不帮那个魔头扛住墨陵,那她就会调走那十万鬼军,这么一来我们拿什么跟人道争蓬莱域?”   吊死鬼被他摇得七荤八素,一边的皇甫留仙却是听懂了一个大概。看来眼前这位“少城主”是有求于云青,而云青料得这点,直接把伽耶王朝这个烂摊子撂下,让眼前这人来善后。   “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宋离忧把扇子“啪”地合起来,吊死鬼发出一声惨叫。   他死死地盯着皇甫留仙,眼中有幽深莫测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子没空了,给你半个月灭掉伽耶王朝。”   皇甫留仙看见他眼中阴狠决绝的意味,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半个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伽耶王朝?这不是您故国吗?”吊死鬼不知好歹地从扇子里挤出身子,疑惑地问宋离忧。   “你管不着!”宋离忧把它拍了回去,“赶紧去找崔钰,蓬莱域不能没人镇着。”   皇甫留仙等军帐中恢复平静,这才恭声向宋离忧道:“不知前辈有何指点?”   “指点什么?”宋离忧冷笑,他把折扇开开合合好几回,然后道,“我现在去杀了伽耶天子,你立刻准备入主帝都。”   皇甫留仙目瞪口呆。   *   此时云青和易渡也终于抵达了六道阎魔宗。   云青一回宗就往自己望月峰上走,可是没走出几步就被易渡从天而降的巨剑挡下。他呵斥道:“先去阎魔天子峰见过宗主再说!”   “我尚未恢复伤情……”云青皱眉,她这副样子去见遣渊魔尊也未免太过狼狈了。眼下她对遣渊魔尊已经心存芥蒂,所以还是保持全盛状态比较安全,不光是实力保障,这还有利于双方气势持平。只有气势上不输于对方,她才不会受遣渊魔尊影响太多。   易渡哪里管她这么多:“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动手?”   “我衣冠不整。”云青坦然换了个说辞,直接绕过这柄巨剑往山上走去,“换件干净的就下来。”   她这身道袍本来就松垮,眼下胸腹之间还开了个大口子,易渡看了半天觉得自己要是让她这么走上阎魔天子峰也不大对。最后他只得挥手道:“快点,我在这里等着。”   云青怔了怔:“等着就不必了……”   “快。”易渡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剜了她一眼。   “……我尽快。”云青还想借此机会稍微修养个一两天,但是看易渡魔尊那样子,要是再推辞这柄剑就该扎她身上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   第一百六十七回、望月之危,三轮战场   云青上山后才发现,这望月峰上竟然多出不少弟子。   他们差不多都是入道修为,但所修传承并非几大正统嫡传,而是其他支脉,看样子都是新晋的内门弟子。这些年纪轻轻的魔道弟子看见她这么个女孩儿衣衫褴褛,满身是血地往山上走,纷纷侧目而视,四下嘈杂的讨论声也多了不少。   云青向来喜静,遣渊魔尊顺着她的意思将山上所有弟子都遣送到其他主峰,没想到她才走了几天这里就成了这副乱糟糟的样子。云青觉得遣渊魔尊态度已经变了,他也许是想让云青承担起这部分责任,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给她造势。不过有一点不会错,遣渊魔尊不会像以前那样纵容她了。   这意味着云青如果想要维持之前这种崇高地位,必须开始依靠自己。遣渊魔尊很明确地把成为当代嫡传首座这条路给她了,只等着她一脚踏上去。而魔道圣者却刚好相反,他从十年前就开始尝试阻挠她继承六道阎魔宗,只等着她成为独立于九宗之外的存在。   这次云青必须做出选择了。   云青越往山上走,弟子就也发稀少,周围人的目光也越是诧异。也是,她在宗内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少有的那段时间还天天呆在空无一人的望月峰上,真正见过她的人其实少得很。估计现在这些刚从外门分来的弟子根本不认识她。   她经过沧浪亭时正巧遇上了给龙女送吃食的剑臣,剑臣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步子顿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亭子边上还有几位年轻弟子看着,他们也不知平日里颇为沉稳的剑臣师兄是怎么了,于是都把眼神往云青那边瞟。   这会儿云青脸色苍白得可怕,但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剑臣还以为这满身的血是别人的。他脑子转得飞快,然后被自己吓了一跳,莫非魔尊回望月峰看见这么多弟子不喜,于是直接一路杀了上来?   “魔尊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剑臣正欲行礼,却被云青拦下。   “嗯,宗主令大长老召我回来的。”云青摆了摆手,一边往上走,一边道,“我马上去见师尊,近来山上的事务繁忙,麻烦你了。”   那几名新晋的内门弟子吓了个半死,黄泉魔尊凶名赫赫,就连同门的嫡传师兄都杀,那对付他们还不是跟砍菜切瓜般容易。他们纷纷俯首跪拜,口称:“恭迎魔尊!”   云青漠然往前走,完全不想多看这些人一眼,剑臣连忙跟上她。   他在心中把“宗主令大长老召黄泉魔尊回来”这句话里的人物关系理了理,然后低头看看魔尊这一身狼狈,顿时悲从中来,他道:“魔尊受苦了,大长老下手真是重啊!”   云青一怔,没明白他这句话逻辑在哪儿。   “我伤在履天坛弟子手上,跟大长老无关。”云青淡淡地解释道。   剑臣愣了下,疑道:“履天坛怎么跑去北川大陆了?”   “被一个墨陵嫡传唤来的。”   剑臣每往下问一点云青就随口答一点,她每答一点,剑臣这个心就往下沉一点。   “那墨陵嫡传又是怎么回事?”剑臣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既想知道魔尊短短时间内到底干了什么天愤人怨的事情,又怕魔尊给出了的答案太过惊悚,他承受不来。   “我想同他斗法,结果他没开始打就叫了救兵。”云青走得越来越快,剑臣在后面艰难地跟着。   “魔尊又为何要跟他斗法?”剑臣纠结地问道。   “争北川王气。”云青虽然答得随意但似乎也不怎么介意他的问题。   剑臣不明白这北川王气和魔尊的修行有什么关系,不过看她这幅样子恐怕事情不怎么顺利,他安慰道:“魔尊放宽心,北川之事还是能从长计议的。”   “无需从长计议,半月之内就有结果了。”云青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你心中也无需有什么压力,望月峰上这些人很快会滚下去的。”   两人很快就到了竹林前,剑臣怔怔地看着满身是血的黄泉魔尊,眼睛突然有点泛红,他道:“为您分忧,剑臣幸甚。”   剑臣知道嫡传首座选拔之事,也知道黄泉魔尊这次去北川就是为了突破境界,从而拼一拼这嫡传首座的位置。他觉得以魔尊这种孤僻寡言的性子,嫡传首座对她的吸引力不会很大。可是现在遣渊魔尊的态度明显是要逼她往这上面走,甚至开始对望月峰施压,他在魔尊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支撑得确实十分艰难。   他是魔尊顺手引上山打杂的,本身资质比不得别人,再加上望月峰上也没有传法长老指点,所以修行比其他内门弟子要不易。这些新晋的内门弟子虽然碍着他执法弟子的身份不能明目张胆地冲撞,但暗地里还是不服气的。剑臣自知修为不济,所以一面努力维护峰上的秩序,一边还要玩命修行。   剑臣今日所得均为魔尊所赐,若不能为她分忧,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魔尊刚刚那句话其实已经是做出承诺了,要让这群吵吵嚷嚷的弟子滚下去,除了宗主遣渊魔尊的命令,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魔尊自己成为宗主。   至少要成为下一代宗主的既定人选。   “没事,你辛苦了。”云青心目扫了他一眼,见他眼睛红得厉害,突然笑出声,“哭什么?又不是没有望月峰了。”   “剑臣窝囊,让魔尊见笑了。”剑臣声音哑着。他觉得这些天心里受的堵,添的气,都在这时候爆发出来了。他是将黄泉魔尊当做是这山上唯一的主人了,她人一回来顿时就有了主心骨。   “好了,大长老还在山下等我,你撑过这几天就好。”云青挥手让他下去,“有人闹事就直接扔下山,敢动手就剁手,敢动脚就直接削成人彘。”   剑臣深深鞠躬,待她消失在竹林内才神情肃然地往半山腰走去,他的脊背同林中修竹般笔挺。   云青飞快地换了身白衣,然后稍稍调整了一下真气,直接从山上飞了下去。   不出所料,易渡魔尊脸黑着。   “黄泉受伤太重,所以慢了点,还请长老勿怪。”云青抢在他说话前垂首道歉,她这个样子反倒让易渡不好再指责什么。   易渡看了看她,然后径直往阎魔天子峰飞去:“走吧,别耽搁了。”   云青沉默着跟上去,两人抵达阎魔天子峰正殿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用于遮挡的屏风被撤了下去,遣渊魔尊在正座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两人走进来,只是冲易渡微微颔首。易渡完全没有回应,他直接走上前去,立于遣渊魔尊左手下首位。   和易渡位置差不多的是几位资历颇深的长老,有几个云青从未见过,想必是隐于宗中闭关多年之人。靠近门边的则是年轻一辈的嫡传弟子,各个都是神光内敛,魔威浩荡。   云青上前向遣渊魔尊行礼:“黄泉迟归,还望师尊勿怪。”   若是平常,遣渊魔尊一定要挤兑她几句,可今天似乎只是轻轻带过了这事儿。他皱着眉道:“回来就好,那现在就开始选吧。”   他声音又低又沉,回荡在宽阔的大殿内颇具威慑感,不过他直接就宣布嫡传首座选拔开始却让云青有些惊讶。一般这种意义深刻的比斗前肯定有些祭礼要做,弟子们也需要一定的调整,不会说开始就开始的。   不止是云青,就连一直谏言催促的易渡都有些不解,他看了眼脚都没站稳的云青,然后上前一步问道:“仪式祭典不办了么?”   “战时不拘于礼,直接开始吧,就现在。”遣渊魔尊闭了闭眼睛,也没有再看谁。他抬手一挥,一道巨大的黑色帘幕从天而降,直接将他与众人隔开,“易渡魔尊,劳烦你和众位长老了。”   易渡将手中的黑色巨剑往地上狠狠一顿,然后才沉声道:“属下明白。”   大长老一开口,其他众位长老也是齐声道:“谨遵宗主律令!”   易渡往殿外走去,手中黑色巨剑无锋,可这种浑厚沉重之意却如山岳一般。不止如此,他将这剑往地上一顿的时候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往阎魔天子峰底下贯通而去,众人觉得整个山脉都在震颤着,战栗着。   贯天彻地的剑气从易渡魔尊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着浩浩汤汤的魔道真气将整个阎魔天子峰笼罩起来。阎魔天子峰原本就是恶法横行的魔域,受他气息一激就如同远古凶兽般慢慢苏醒过来了。   云青感觉脚下的地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挣破山石岩层的束缚,一点点伸展开身子,然后破土而出。   就在她打算用天书看看那地下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一道巨大的法.轮就从地底升了起来,这法.轮上有六色,分为六齿,每一种色彩都绘制成密集而繁复的图案。种种魔物面目狰狞,栩栩如生,上古凶兽飞禽在轮中奔走,却不得超脱。轮正面绘成一张阎魔巨脸,这张脸表情丰富,可不管怎么变都略带讥嘲和轻蔑,它的嘴大开着,形成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易渡漠然看了眼这张脸:“六道无生轮战场已开,黄泉、归梦进去。”   云青和归梦齐声答道:“是!”   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飞进了这阎魔口中。   易渡手中巨剑又是一顿。   地面再次开裂,这次升起的是一个通体银白的巨轮,光滑如镜,照破世间一切妄念。在这巨轮中央有一只紧闭的巨眼,眼球突出来,细密的血管贴在银白色的镜面上显得分外诡异。易渡将自身魔气蔓延过去,巨眼受到刺激而张开,一束看不见的光随着这目光照向天边,凡是被它触及的东西尽皆分解为灵气。它眼瞳空洞洞的,正是入口所在。   易渡用剑指了指这只眼睛,然后道:“阎魔破妄轮战场已开,岐姬、临君进去。”   这时候只剩下一位嫡传弟子了,也就是大师姐素心。   易渡看了眼她,解释道:“原本要开大日黑天轮战场,但千变已死,你先等他们决出胜负再说吧。”   素心身着黑衣,脸上也覆着黑纱,如同一道幽影般立在廊柱后面。她靠在巨大的石柱上,神情自若,一双眸子如寒潭般深冷。听了易渡魔尊这话,她才缓缓从角落的阴影中踱步而出,她步伐刚劲稳健,着实不像是女子。   她轻声道:“我枯等着也实在乏味,不如大长老开了大日黑天轮战场,你我比上一次如何?”   这声音微哑,居然也是男女难辨。   她和易渡目光一碰,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激荡出去,方圆百里内草木成灰,万物皆息,两人都是神色一凛。   易渡漠然不答,只是将手中剑再次往地上一顿,一轮漆黑的太阳从地底升起来,黑色天幕降下,将周围的一切都给隔绝开去。   他冷笑道:“到时候别跪下来求饶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睡得晚的可以明天来看,我经常要趁夜深人静抓抓虫改改错什么的……第二天质量应该更高。   第一百六十八回   第一百六十八回、山鬼女萝,前景堪危   六道无生轮战场内被分为六个气息完全不同的区域。纯白的天道,墨绿的修罗道,淡金色的人道,浊蓝色的畜生道,黑红色的饿鬼道,灰黑色的地狱道。随着整个六道无生轮的不断旋转,这六道也在不断地交替着,气息鲜明而且变化极快,如果不是修至大成,那么甚至不能在战场中站稳脚。   云青进去之后就立于空中,因为地面在缓缓的转动变化,也不方便落脚。   “六道无生轮,转轮圣王象!”   “六道无生轮,转轮圣王象!”   在云青成术的一瞬间,她身后也传来一声清亮的诵咒声。云青立刻回头,红发红衣的归梦执鞭而立,眼神如刀,衣袂飞扬,笑容略带邪气。   她所成的轮转圣王象与云青的完全不同,云青周围有大约十几尊面容各不相同的轮转圣王虚影,这些虚影身边还环绕着各种佛家法器,显然是秉承佛门法相一脉而来。而归梦背后仅有一尊虚像,这尊转轮圣王象面容凶戾丑恶,蓬头獠牙,皮肤如同精钢一般黢黑坚硬,这是承了魔门圣躯一脉而来。   “师妹与我还真是好默契,只可惜失在了‘纯’之一字上。”归梦大声笑着,她身姿娇娆,一手搭在腰上,就连挑衅之言说来都是风流天成。她说的是云青以成佛门法相的手法来成轮转圣王象的事情。轮转圣王象本身是魔道术法,就该完全从魔道入手,可云青觉得六道无生轮是从佛门功法中蜕变出的,这会儿回溯过去也无所谓。   这两者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只不过是对同一脉传承的不同理解而已。   云青没觉得自己和她有什么默契,同门嫡传间最是了解,怎么样起手才最具优势,她们两人都懂。云青沉默着掐诀,轮转圣王象开始大放光华,七宝虚像围绕着转轮圣王象,而转轮圣王象又以诸天星位围绕着云青,将她周身防得固若金汤。   归梦见她不理自己也没纠缠,只是看着她将轮转圣王象完成了,这才笑吟吟地道:“师妹单是这么防着可赢不了呢。”   云青也忽地笑起来:“那师姐是想我赢还是想我输呢?”   归梦手中长鞭绕臂,漆黑如铁的鞭子缠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有种奇异的蛊惑气息。她将小指往空中一点,饿鬼道猝然开启,无数恶念缠身的鬼物从中爬出来,这时候六道无生轮刚好转到了饿鬼道上,归梦几乎没花费什么力气就用恶鬼填满了这片地区。   “没想过这个。”归梦冲云青眨了眨眼睛,她眼线描得很深,双眸明亮清透,这么乍一看竟有几分深情,“只想打得有意思些。”   无数恶鬼慑于轮转圣王威能不敢靠近云青,但是也以一个相当庞大的数量将她困在了天空中的一角。   “叱!”云青大喝一声,周身有佛光绽放,金色光芒中含着凛然不可犯的慈悲气息,饿鬼遇之则亡,最后全部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归梦捂了捂耳朵,有几分好奇地道:“原来师妹还知归灵寺大狮子吼么?从哪个秃驴哪儿弄来的,何不教教师姐我?”   云青双手合十,大片白莲自她脚下绽放,天空中异香阵阵,佛光如水纹般散开。空中是白莲佛光,地上是岩浆恶鬼,怎么看都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可偏偏云青在这中间无半违和之感。   她以洗髓经和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克制归梦的魔道功法,稍微削减两人修为上的差距,但这其中也有弊端,这里是六道无生轮内部,若是使用其他道统的术法消耗颇大,成术不易。   “佛门传承均蒙归灵寺子鸿前辈所赐。”云青拈花而立,面容舒朗清逸,也毫无隐瞒之意。   归梦见她使用大狮子吼还没觉得什么,但看见这白莲花就感觉有些不对了,因为这分明就是佛门正统传承的气息!   万千莲开,幽香入骨,森然杀机隐没其中。   “佛道圣者?”归梦神色微变,这时候白莲海一阵荡漾,佛声阵阵入耳欲聋,不光是恶鬼,就连她身边纯粹由魔道真气凝成的轮转圣王象都开始有些涣散。佛道圣者得道时间很短,在这之前也颇为低调,所以归梦对他了解也不多。但是联想一下黄泉师妹入门前后各大圣地的通牒,归梦也隐约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连那位大人也骗过了?呵,那想必师妹入花天欲魔宗也是颇有前途的。”归梦笑容愈发深了,她将长鞭一点点解下,然后“啪”地朝着云青挥出一记。   这鞭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所成,一击打在空中可云青手臂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鞭痕。云青掌中微光一现,迅速覆上那道鞭痕,可是一股晦涩沉重的力量将她的真气隔绝开去。云青从她“花天欲魔宗”一言中就听出些恶意,正想着要不要帮佛道圣者挽回一下名声,但没料到归梦眨眼间就发难了。这鞭伤直接突破了佛光莲海和转轮圣王象出现在她身上,居然还无法以真气抹除。   “女罗鞭?”云青感受着那片浑噩而晦涩的气息,毫无疑问是神力,归梦手里的应该是件神明遗物,所以她放心大胆地往这方面猜了个差不多的。   归梦又甩了一记鞭子,这次云青早有防备,微微侧身躲过无影无形的鞭击。   “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此乃山鬼遗物,女罗鞭。”归梦手中鞭法让人眼花缭乱,无数道看不见的力量朝着云青飞去,这神力不受任何阻挡,还无法轻易驱逐,云青将洗髓经身法发挥到极致也有些措不及防。   山鬼亦是山神,虽未列正神但也颇负盛名。   身法武技并非云青所长,所以她索性不浪费力气躲了,直接站在原地。这时候归梦长鞭一指,隐隐有风雷之声奔来,虽然所见无物,但莲海避散,轮转圣王象亦是轰然碎裂,就连牢不可破的六道无生轮都隐约出现裂隙。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归梦身法变幻,鞭影支离,红衣飘摇,恍如迷梦一场。   她诵咒之声凄清哀切,眉眼含情,顾盼流光,词句间有种苦求不得之意。词中求之难得的是山鬼的恋人,而她求之不得的是天地大道。只见眨眼间天光晦暗,众鬼皆寂,凄风苦雨飘忽不定,鞭影藏于风雨间,杀机中竟带着凄苦悲切。   云青周身遮蔽尽去,风雨倾盆,她身上白衣浸透,神色却是温柔清和。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这亦是山鬼的咒言,紧紧承接着归梦前一句话,说的是山鬼久候恋人忘返来处,岁月却是不等人的,转眼间昭华就要逝去,谁来永葆她容颜不老?   归梦神色一下就变了,因为诵出这句咒言的不是她,而是立于凄风苦雨间的云青。云青被雨淋了个透彻,可是伤痕却是一点没有,她将一面苍青色古镜抬至面前,镜中人粗犷英武的面容上混着漠然与悲悯,真如神明一般。   几乎在转眼间形势就倒转了,云青这边晴昼暖阳,而风雨尽向着归梦而去。   归梦惨叫一声,全身都是鞭痕,道道入肉刻骨,她手一松将女罗鞭弃了去,这才勉强抬头看向云青那面镜子。   之前归梦那句咒言描绘了山鬼居于山间,苦等恋人,风雨凄清,天色昏瞑。将这话引申为“道”便是指求道者处于一片昏昧之中,看不见能让人明了的道理。   这种咒言对于任何一个尚未得道的人都能造成伤害,只要云青陷入这种无知昏昧之中,归梦就能利用神力击败她。可是云青根本不受苦候得道之苦,她直接反将一军,比起求道而不得更为痛苦的,难道不是因为误寻歧道而荒废终生吗?   云青直接把斗法拉高到了论道的层次,一举克制住女罗鞭对她的影响。   这时候的云青还没完成反击,她觉得既然归梦能取巧用神明遗物来对付她,那么她自己当然也能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所以她干脆在遏制住山鬼神力的时候取了句芒镜,直接用句芒神力来使两道相冲,看看能不能直接把山鬼鞭给毁了。   眼下看来毁了应该不至于,但是反噬是肯定的。   “师姐为何不用魔道神通?”云青缓缓走到她面前,这里是六道无生轮内部,不管怎么说都是魔道真气用起来比较顺畅。云青在六道阎魔宗几道嫡传上的修行肯定是不及她的,如果归梦一开始就用魔道神通压制,那云青也找不到空子来钻。   “你用的不也是佛道神通?”归梦咳嗽着抬头看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   云青笑着收回了句芒镜:“那是因为我自知三轮之修行不如师姐,所以才试着取巧,看能否以佛力克制你。师姐大可不必这么做,所以说为何不用魔道神通?”   她手中看不见的刀刃渐渐泛起金色,昆吾化成真刚,锋锐气息流泻而出,归梦红色落下几缕,她神色越发苍白。   “你倒是想得好。”归梦凛然看着她,虽然云青居高临下,可她依旧孤高如血月。   云青手中真刚逼近,直接抵上了她的喉咙:“再开一场,或者师姐想饮恨于我刀下?”   “我修行的是阎魔破妄轮与六道无生轮……看你的样子恐怕只差阎魔破妄轮一脉就可成三轮合一了,是也不是?”归梦冷冷地看着她,她身上的鞭痕越来越多,皮开肉绽,几乎不成人形。   云青漠然点头。   三心境需要将至少三脉正统嫡传修至大成,这个“正统传承”的范围要宽泛得多。比如归灵寺的正统传承仅有易筋经和洗髓经,这两脉传承都是自成体系,深奥无比。但在突破三心境时,像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和大日如来本尊观这种用于辅助的特殊法门也可以算在里面,它们虽不是独立的一脉传承,但也可以称为正统。   六道阎魔宗也有类似于莲心虚空藏和大日如来本尊观的辅助法门,一般弟子突破三心境都只会在三轮中选择两个,然后再挑一门辅助。这种方法最为稳妥,综合实力很强,云青现在已经可以开始突破关隘了,可她偏偏不想走这个路子。她觉得之前花了这么大功夫准备阎魔圣躯,只为三轮合一,当然没理由不以这三轮踏入三心境。   “我宗以战问道,若以我所修的魔道传承应战,此战过后你就能突破三心境,是也不是?”归梦步步紧逼,可云青神色也没多大变化,她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归梦的阎魔破妄轮已至大成,两者交战间给云青一定启发是很容易的事情。   “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云青手里的真刚光芒吞吐,“反正师姐就是要拖慢我一步吧。”   “不错,就算你此战胜了又如何,可胜素心师姐么?可胜临君师兄么?”归梦笑起来,红颜赤发,娇娆毒辣。   云青看了她一会儿,收回刀,然后转身往六道无生轮上开了个口子。   她的声音回荡着归梦耳边:“告诉圣天香,这事儿只有打过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咒言来自《九歌·山鬼》,关于道的引申是我编的,跟屈原老爷子没有关系。   下一章晚一两个小时放上来,大家早点睡。   第一百六十九回   第一百六十九回、全不如精,百年得道   云青对于自己的修为进展一向是算得很准的,神隐门闭关十年也好,北川之行向墨陵挑衅也好,她基本上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是这种对于修为进展的预判在回宗之后就荡然无存了。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能有时间稍作修养,巩固境界,可遣渊魔尊根本没这个意思,这是第一个意外。   接着她觉得自己第一场比斗要么轮空要么就是面对归梦、岐姬中的一个。轮空的话她能有个冲击三心境的时间,在此之后面对的对手也是经过了鏖战削弱的。而归梦或岐姬与她修为相差最小,她可以借天书、神力等种种力量赢下一局,并且顺利突破到三心境。可是归梦根本没出全力,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助云青破入三心境,这是第二个意外。   两个意外之后她的修为基本上是被卡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里。   若说差了,也没差到完全没希望的地步,若说不差,她击败临君和素心的可能性也实在太低。   除非她能在下一场连续突破两个境界,否则临君和素心所在的二意境对她来说根本无解。云青觉得这难度不逊于百年内得道,考虑到她确实有百年内得道的想法,她打算试试看了。   云青从六道无生轮里面出来的时候发现其他几人居然都在。   岐姬和临君差了个小境界,所以很快败了下来,临君这会儿正严肃认真地指点师妹修行。临君跟遣渊魔尊最像,每天板着脸,一丝不苟,修行起来也容不得半点差错,看来岐姬在刚刚的斗法中表现不是很令人满意,所以大师兄这会儿在训斥她。而素心师姐一向独来独往,她此时跟大长老站在一起,两个人一看就气氛不对。   云青觉得素心师姐应该是轮空的那个,可是她身上气息不稳,跟刚比斗完的几人没什么差别。   这时候归梦也走了出来,她没看云青,径直往阎魔天子峰下走了。   “你去哪儿?”易渡把注意力从素心身上转移到归梦这边,“全部比斗结束后再走,还要宣布最终人选。”   “我差点被杀,去休息一下还不行?”归梦红发如同烧着了一般,她怒道,“等少宗主继任的时候我再回来。”   易渡正要说什么,他边上的素心已经幽幽地开口了:“那么接下来一场是我和黄泉,还是我和临君?”   “黄泉和临君。”易渡冷笑一声,“你确定你还迈得动腿?”   岐姬好不容易摆脱了喋喋不休的大师兄,她偷偷摸到云青身边,然后压低声音解释道:“刚刚素心师姐要易渡长老强开了大日黑天轮战场,想要挑战易渡长老,结果半柱香功夫就被扔出来了……”   云青颇为古怪地看了看她:“你这么清楚?那你岂不是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被大师兄扔出来了?”   岐姬瞪了云青一眼。   “阿岐。”素心也回头看了岐姬一眼,向她招了招手,“来,临君和黄泉斗法,剩下的我来教你。”   岐姬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沮丧地走到了素心身边,小声道:“师姐……我能不能坐会儿再听?”   “不行。”素心拍了拍她的肩,斩钉截铁地道。   临君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j□j岁的样子,但整个人都老气横秋的。他是遣渊魔尊一手带大的孩子,云青觉得他言行举止都在向谴渊魔尊靠齐,总的来说就是一丝不苟,勤恳认真。这么一种人若是还附带了资质出众、悟性绝佳之类的条件,那基本上就是人中龙凤了,临君毫无疑问配得起这个称呼。   云青经常会觉得奇怪,明明除了她以外的几位嫡传弟子都是遣渊魔尊带大的,怎么这几人性格相差这么多?   “师妹可需稍作休息?”临君皱着眉往大日黑天轮战场走了过去,边走边问云青。   云青见他半只脚都踏了进去,当然不会不识趣地要求休息:“没事。”   大日黑天轮里面就是个巨大的大日净土,对于云青和临君都有不小的帮助,不过临君修为比她高深,所以得到的助益会更多。云青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岐姬会在半柱香内被他扔出来了。   云青一脚踏入大日净土,魔道真气瞬间充溢起来,她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成术:“九首蟠虺!”   黑色火焰盘绕为巨蛇,蛇首扭曲分化为九,每一个头颅都大若屋舍,整个蛇身绵延百米,盘成一座黑焰山丘。   几乎是与此同时,临君大呵一声:“燃我心焰!”   一道红莲业火直接往云青脚下铺来,这火焰动荡不稳,以无穷无尽的灾业为媒,焚尽天地万物。火焰所过之处连宇宙四方都是微微扭曲,云青可以清楚地看见它接近,但是根本闪避不能。这东西裹挟着巨大的因果定势而来,就好像祸乱灾厄般摧垮一切,将所过之处的东西都归化为虚无。   云青神魂中天书正永无止息的运转,她能看破这道红莲业火是怎么使出来的。   临君几乎是同时使用了大日黑天轮的无生无始象和红莲业火象。以无生无始象夺万物生机,焚尽所遇的一切,这么一来红莲业火的效果愈发明显。原本红莲业火象是以敌人心中的杀念为媒,灼之神魂,杀意不止则永不熄灭。而临君现在这道红莲业火象是逆成的,他点燃自己心中的杀念形成业火,再以这业火攻向云青,他心中杀念愈盛,那么这红莲业火威力就越强。   云青觉得他成术的速度和质量都匪夷所思,不需要法诀,不需要完整的咒言,声音一吼出来术法就成了,这天赋简直可怕。   这么短的时间她只能勉强成了九首蟠虺象,可对方居然直接就同时爆发出无生无始和红莲业火,简直是将魔道“成术快”这么个特色发挥到了极致。估计岐姬就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扔了出去,这才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云青深吸一口气,散了九首蟠虺象,直接同时调动了三种真气。三种完全不同的真气轰然出闸,经脉承受的压力一瞬间增加到最大,云青利用天书快速演算真气所行的脉络,将几者险之又险地调开,分而置之。   眼看着红莲业火一路铺到她脚下也没有避退,临君眯起眼睛,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悠然叹息:“六道阎魔,束神藏魂。”   红莲业火直接漫过了云青头顶,仿佛穿透的只是空气一般,那个云青微微扭曲了一下就消失了。   临君背后突然冒出大片黑色火焰,每条火焰都化作火蛇,每只火蛇都分化九首,张牙舞爪地朝着后面咬了过去。   云青往后急退,避开这一大堆蛇脑袋,然后就看见临君转过头来,皱眉道:“还行,你是要合三轮为一么?”   云青以“束神藏魂”这个法诀飞快地撕裂虚空,在红莲业火沾上她之前躲了进去,然后再撕裂虚空走出来,直接出现在了临君背后。这个法门看着与方寸盏、缩地成寸之类的法器或者法门挺像的,不过在战斗时区别很大,它能够完美地藏匿神魂的踪迹,然后在施术者消失的原地制造出鲜活的残影。   方寸盏和缩地成寸都有可能被临君察觉出来,从而中途打断,唯有束神藏魂比较隐蔽,不过云青还是在绕背偷袭的时候露了马脚。   云青老老实实地答道:“正是。”   束神藏魂就是尝试另外三轮合一的产物,这个临君一下就能看出来。他背着手,不像是要斗法,反倒像是授法一般:“你现在参悟这个还太困难了,去修个万魔观、玉女观、白骨观之类的观想法,然后入了三心二意境再说,到这个境界会好领悟些。”   “全不如精,广不如深,杂不如专。”云青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她把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修至大成也行,但她不想在这上面花功夫。阎魔道只含三个支脉,大日黑天、六道无生、阎魔破妄,除了这三个最精粹的部分外云青不打算在其他东西上浪费时间了。她自己之前二十几年都耽误在乱七八糟的传承上,现在反倒觉得应该先把一条路走透彻,再来考虑其他的路。   所以她的想法跟临君刚好相反,临君觉得应该先花功夫积累各种东西,等把“道干”堆砌到一定境界后再来领悟最精妙的部分。这种方法不容易出差错,稳扎稳打,也是圣地正统中比较推崇的。   可是云青想直接用所修之道中最精妙的部分,也就是三轮,来铸成“道干”,等到了道干成熟再从中延伸各种支脉。这个顺序变化的意义就在于,道干成熟后的延伸,甚至包括道果的凝结,都与道干本身的质量是有关系的。就好像一棵苹果树上只能长出苹果一样,如果云青在开始的阶段就随便挑东西来充实道干,那估计以后结出来的东西也比较随便。   而当云青选了这条路后,她遇上的致命矛盾就是,她自身没有达到一定境界就无法领悟三轮合一,而她不领悟三轮合一就达不到这个境界。云青正尝试着在前面这半个问题里找突破口,也就是试着在一个比较低的境界来领悟更为高深的东西。   于是她又不得不用到魔道这个老掉牙的办法……死战!   临君听了她的话也是神色一肃,当下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想走百年合道的路子?”   “是百年得道的路子。”云青笑了笑,手中法诀悄然变化,她这次也未诵咒言,一双巨手“啪”地在临君身侧合拢。   阎魔圣躯从大日净土中爬了出来,身上肌肉如山石般虬结,背后有一双肉翼合拢着,胸腹之间贴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双手双脚都是爪状,利爪之上还生有倒钩,随便一划拉就带下一大块肉。它面容丑恶无比,乍一看就更泡糊了的面似的,肉都拧作一团,无比凶神恶煞,寻常人看一眼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它刚刚一巴掌拍住临君,手还停在半空中。云青看着它合拢的手,心想寻常人一巴掌下去怎么也该成肉泥了,可她这师兄肯定没这么好杀。   果不其然,只是短短一刹那而已,整个阎魔圣躯都被漆黑无光的大日黑天真焰吞噬了。   第一百七十回   第一百七十回、花天欲魔,英雄辈出   伽耶帝都,万重宫门之后,深深帷幔之间。   “哎,美人儿?美人儿,你在哪儿呢?”   整个宏伟端庄的宫殿内至少点了上千支烛火,将整座宫殿照得通明。四周的桌椅器具边角都被柔软的绸缎包裹着,生怕磕碰了玩闹中的帝王。在那些廊柱的阴影中都藏着服侍帝王的宫人,他们的存在感很低,完全不会打扰到嬉戏中的人。一个皮肤苍白的青年披着身金色便服,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在帷幔间摸索着,口中不停呼喊“美人儿”之类的话。   这金衣青年露在手外的面容极为美丽,如同精雕细琢的陶瓷一般,他的每一寸肌肤下都流淌着这片大陆上最为尊贵的血脉。   他是伽耶天子,天定之君,尊荣无边。   弓贞慢慢地在伽耶天子面前走着,每次都恰好躲开他的触碰。   伽耶天子终于有些不耐烦,他想要将手挪开,看看他的美人儿在哪儿。可是指尖刚一挪动就被一段红绳抽在下巴上,这声音清亮脆响,在空荡无比的宫殿间显得特别清晰。这天子被打了,其余侍奉着的宫人却如寒蝉般半个字也不敢说,整个宫殿里都只剩下一个平静的嗓音。   “天寿,不许睁眼。”弓贞轻柔地捧起伽耶天寿的脸,一点点舔舐他下巴上的红印。她比伽耶天寿还更高挑些,这么垂首吻下去竟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她的青丝流泻而下,如丝绸般温暖地盖在伽耶天寿的手上、胸口,末端一点点扎着他的手背,真是痒到骨头里去了。   弓贞的声音暗哑而婉转,不起波澜却总给人含情脉脉的错觉。唇齿和皮肤缠绵间有嗞嗞的水声,她的舌尖顺着刚刚击打出的红色伤痕滑动,这让伽耶天寿在痛楚中又有了奇妙的麻痹感。他僵在原地,任弓贞为所欲为,他心底里盼着这舌尖能再往上点,最好能让他尝尝那人红唇的滋味,可是他不敢开口。   弓贞惩罚似的拧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往后退开几步。   伽耶天寿感觉到她的温度离去,一时间整颗心都空落下来,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荡然无存。   “美人儿?美人儿,你在哪儿!?”伽耶天寿又开始重复这几句,他慌乱地往四处摩挲,差点跌倒在地上。   弓贞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端详自己纹着黑色牡丹的指甲,任他一人癫狂无助。   “天寿莫非只会叫我美人儿么?”她等伽耶天寿开始摔那些价值连城的瓷器时才突然冷淡地问道,   伽耶天寿顺着声音摸过来,只可惜这时候弓贞已经不在原地了,他连忙道:“美人儿想要我如何唤你?”   弓贞不理会他了,伽耶天寿吓了一跳,整个心都揪着,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惹对方不开心了,于是连忙说:“美人儿,等到明年,这帝陵便修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如何?”   弓贞脸上缓缓浮出笑容,她温柔地道:“嗯,好啊。天寿若是死了,也必须跟我在一起。”   伽耶天寿俊脸慢慢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小声道:“好。”   “天寿就是死,也必须死在我手里。”弓贞欢快地跑到他面前,用发梢逗弄他,然后伸手探进他本身就比较宽松的皇袍内。   这时候周围所有的宫人都如同石像一般,一句话也不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伽耶天寿虽然想一亲芳泽,但被她这么一弄反而有些受不住了,他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道:“美人儿……”   弓贞手里一个用力,直接将他按倒在重重帷幔间,她抬起伽耶天寿的下颌咬上了他的下唇,一点点厮磨,吮噬。伽耶天寿有种要被她拆骨入腹的错觉,他用手背挡着眼睛,喉中发出压抑的呻.吟。   “真乖……”弓贞叩开他的唇齿,舌尖一点点划过他的上颚。天子保养得很好,口中还有淡淡的清冷香味,弓贞忍不住更深入,卷着他的舌根,迫使他发出难耐的低吼。   “来,叫我名字。”弓贞结束了一个让人窒息的吻,气息依旧平稳悠长,她声音轻柔而不含媚意,但伽耶天寿听得骨头都是一酥。   伽耶天寿的注意力都在她那只不断往下的手上。他有点呼吸困难,脸红得不像话,他蹭了蹭弓贞,想要她伏下来点。   弓贞见他不答,气息顿时冷淡不少,她接着道:“叫我名字,若是叫得好听,我便容你……舔我脚尖。”   她一字一句就跟毒药似的,强行灌进了伽耶天寿耳中,伽耶天寿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这并不能让她满意。   “弓贞魔尊?”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从宫殿外传进来。   弓贞从伽耶天寿身上爬起来,如同一条缓缓立起身子的美人蛇一般,她笑容绽开,望向门边青衫书生。   宋离忧背后酆都城虚影若隐若现,他将桃花扇一展,笑着走了进去。随着他步伐迈进,四周宫人皆被鬼气所侵,脸色青黑地昏迷在地。弓贞见他这幅样子,立刻俯首深吻,伽耶天寿脸上桃色一闪,也昏迷了过去。   “少城主怎么来这儿了?”弓贞将伽耶天寿扔在地上,绕过重重帷幔走到了王座之上,然后一撩衣衫坐了下来。她翘起腿,俯视着缓缓走来的宋离忧。这位鬼道嫡传是酆都城近些年唯一一个行走人世的弟子,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少。   “我不知伽耶天子早有人下手,这才眼巴巴的跑来,没想到一冲进殿内就看见魔尊你了。”   宋离忧用脚踢了踢地上毫无声息的伽耶天寿,弓贞神色一厉:“少城主,我标记过的东西,你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怎么?犯了魔尊忌讳?”宋离忧说得无理,可也没再动伽耶天寿。   “是犯了我花天欲魔宗忌讳。”弓贞柔声道,“少城主是为何而来?我不记得鬼道有插手这里的意思。”   宋离忧毫无歉意地说道:“那还真是对不起了,我原也不知魔道要插手北川。”   “现在知道了,还请少城主自己掂量掂量。”弓贞还是温温柔柔的,话里却强势无比。   宋离忧一看见弓贞就觉得自己被云青坑大发了。这些年魔道在外名声最大的是朱无瑕、黄泉,再往下便是花天欲魔宗那几位嫡传,他们个个都是千古红颜,万年难得一见的人间殊色,举手投足间就让无数英豪竞相折腰。花天欲魔宗共有三脉正统传承,七情道、六欲道还有最为艰深的无情道。   眼前的弓贞魔尊便是以无情道入道,她在这儿侵占伽耶王气也不知多久了,说明魔道这次肯定是对伽耶王朝有所针对的。   宋离忧原以为是云青自己想要搅混水,这样的话他帮一下倒也没什么,可若是魔道要来那就不一样了。他是酆都城在人世间的代表,如果帮无妄魔境做事,那就是直接把鬼道绑上了魔道这边。   “他什么时候退位?”宋离忧用扇子指了指伽耶天寿。   弓贞深情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天子,愉悦地笑道:“快了,等我把王气吃干净就好。”   “那之后你便离开?”宋离忧问道。   弓贞点点头,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到时候少城主自可找人取而代之,不过这里马上就要成为九鸣城之后的第二大战场了,少城主要小心啊。”   宋离忧挑眉道:“那就不劳魔尊担心了。”   大殿中所有灯火皆是一暗,等殿内再次亮起来时他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   与此同时,六道阎魔宗,大日黑天战场。   阎魔圣躯完全沐浴在大日黑天真焰之中,但是它鳞甲细密,皮肤厚若城墙,一时半会儿也烧不穿。虽然烧不穿,但痛苦仍在,云青与这阎魔圣躯息息相关,自然得受着,索性她也不在乎这点疼痛。   云青将昆吾收回画卷,双手结印,大日黑天轮真气渐渐带起破坏一切的气息。   “大日黑天轮,无生无始象!”云青成术的一刹那,阎魔圣躯手中的临君也放出一道清光。这是大妙净光象,脱胎于佛家,光芒中含着慈悲之意,将一切污秽恶道都排除在外。   大日净土中升起一轮黑色太阳,无可阻挡的破坏力随着漆黑日光散播到每一个地方。阎魔圣躯受着清光侵蚀,手足尽皆消失,但是那道清光很快就被云青的无生无始象压制下去。大日即对万物的无所不知,黑天即不可抵挡的沉沦与破坏,在这无生无始本相之下,一切存在都消泯干净。光也好,暗也好,都泯灭于没有起止的裂隙中。   “藏魂束神!”临君暴呵一声,身影眨眼间离开了无生无始象所笼罩的范围内。   云青心下叹息,她还是慢了一步。她原本的计划是用阎魔圣躯困住临君,在这个时间里成无生无始象,然后在临君脱出前一举将他杀灭。可是临君成术的速度比她要快,在她准备好无生无始象的时候,临君已经同时用来大妙净光象和藏魂束神脱身。对方施术如行云流水,飞瀑万丈,不仅速度快,还气势汹涌。   “枯骨观!”临君又没使用咒文,只见他在阎魔圣躯背后一合手,那具阎魔圣躯之上就蒙了灰蒙蒙的雾气。云青感觉灰雾覆盖下生机流逝,阎魔圣躯渐渐萎缩,皮肤枯槁,骨骼突出,肌肉消衰。这是魔道正统中常用的观想法,九大魔门都有这门观想法,多用来淬炼道心,抵御心魔。   临君对道法的理解完全是远超前人的,不管是逆行红莲业火象还是以枯骨观想法夺掠生机,这都是在将一脉传承理解透彻后的重造。他踩在前辈高人的肩膀上,比他们还要更进一步。   “这等天资……”   云青心中默叹,当机立断地掐断了自己和阎魔圣躯的联系,庞然雄伟的阎魔圣躯最终只剩下一堆枯骨,轰然倒坍。   天命所钟的从来就不止一人,大气运加持的也从来不会是一人,这个乱世中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了。大师兄临君有这种远超云青的创法之才,可他在整个无妄魔境中也算不得拔尖。而无妄魔境嫡传中拔尖的朱无瑕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同辈第一,她在东海与清虚子对峙也只是五五之数,更不用提神隐门还有稳压清虚子一头的神霄子。   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实力不为人知的正统嫡传:君子乾元道钟岁,太极剑意宫拂心,万象森罗录贺楼佩,上古妖族陆吾、穷奇……   如今的年轻一辈中强者无数,仿佛之前沉寂了无数年的修真界都等着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现在所有的嫡传们都占据着同样水平的天赋与气运,要在这种凶险的厮杀中冲出来,实属不易。   云青怔怔地看了会儿那轰然倒下的阎魔圣躯,肉身再怎么强悍也的当不了生死枯荣啊……   临君步步紧逼,手中一轮黑色太阳缓缓升起:“大日黑天,轮转迁延!”   云青抬手,仿佛碰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可抵挡的毁灭之力,这是死亡。每一分生机的凋零她都看得很清楚,道种正在茁壮地成长起来,每一点细微的道都成为催熟它的力量。   “阎魔破妄轮,司生断死象!”   云青手中黑色的大日黑天轮化作银色的阎魔破妄轮,掌心中张开一只黑黢黢的眼睛,这掌中眼射出一道堪破生死妄念的明光。   明光投射在那堆高耸的枯骨上,阎魔圣躯的枯骨重新长出血肉,皮肤渐渐丰满,肌肉越发坚实。它几乎是眨眼间就站了起来,立在云青面前,替她挡下来“轮转迁延”的正面一击。这股不可抵挡的毁灭与破坏之力施加在刚刚成形的躯壳之上,生与死不断在云青的明光与临君的黑日交接处上演,阎魔圣躯归于泯灭又重入新生,新生之后又归于泯灭。   “还可以看清更多……”   云青感受着与阎魔圣躯连同的生死交替,每一滴生死之力流过,道种就成长一分。阎魔破妄轮照出的明光越来越通透,最后由明亮的银色淡化为透明无色之光,只见得它所过之处四方微微扭曲的形态。临君这会儿已经看出她在延长这个僵持的时间,从而参透阎魔破妄轮,领悟生死之道,他想到这里顿时脸色一变。   “你疯了?竟要同时突破三心与二意!?”   作者有话要说:一只野生的抖s女王。嗯,会有对手戏。   第一百七十一回   第一百七十一回、善恶忧乐,死生万殊   三心需要将三脉正统传承修至大成,云青如今只差阎魔破妄轮。   二意需要将一种道的正反两面都理解通彻,比如阴阳、生死、水火。   云青所修行的三轮中,六道无生轮主死,但其法相大妙净光象和轮转圣王均含生之意;阎魔破妄轮主生,但其法相十殿阎罗象与义相司生断死象都是死之意。若是这两轮修至极致,应该可以尝试从生死之道突破二意境。   所以在三心境和二意境上云青都只差一步了,也就是阎魔破妄轮。   现在她尝试将其义相司生断死象参悟通彻,正是要一举突破两个境界的意思。之前两个意外直接让她失去了对自己修行进度的控制,现在她想要以临君为磨刀石,试着找回之前的节奏。临君显然也看懂了这点,但是魔道境界突破本就凶险,更何况还是一次突破两个境界?他自己是典型的稳扎稳打、积累丰富,自然不赞同云青如此行险。   “黄泉,你我同时收手!”临君大声呵道,现在云青的实力不是很稳定,要是他一个没收住手就不好办了。   云青闭着眼睛,神色有些恍惚,全部心神都沉入道中,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黄泉!”临君怒喝一声,手中黑色日轮烈焰熊熊,直接升入空中。看不见的漩涡将大日黑天轮撕碎,外界的混乱魔气涌入内部,整个大日黑天轮战场都在“轮转迁延”之势下崩毁。   这片不断坍塌陷落的世界中,唯有云青所化阎魔圣躯死守不动,每一分死气从黑色日轮中蔓延到它身上就立刻有一丝生机将其填补回去。云青掌心中的那只眼睛光芒大作,司断生死的阎魔之力使得阎魔圣躯立于不死之境界,为云青筑起坚固的壁垒。可是生死相持不下,云青真气肯定不比临君深厚,时间一长她自然就会败下阵来。   云青现在没空想这些,她竭力运转着阎魔破妄真气,只感觉它在经脉中流转得越发顺畅迅疾。另外两脉真气先按住不动,三方一时间倒也相处平静,这还是云青第一次在其余两道真气都残留于经脉时运转剩下那脉真气。这么一来又离三轮齐转要接近了不少。   这时候战场崩毁,外面的易渡和素心、岐姬等人都已经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岐姬跃跃欲试地看着两人,满脸战意。素心则是牢牢盯着云青,沉默不语,她也看出了云青要做什么。所有人中唯有易渡反应最快,他瞬间拔剑布阵,将临君和云青隔绝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   这阎魔天子峰与其余六座主峰都不同,它本身就介于魔域与人境之间,山间灵气污浊,魔物遍野。像是炼制六道生死轮等大型法器、嫡传之间演法论道这种事情灵气波动都很大,所溢出的魔威很容易对山上的环境造成影响,之前炼制六道生死轮后出现的异变魔物就是这么来的。   这次嫡传斗法也是由大长老先建起战场,再让人进去里面打。可临君一个爆发直接把大日黑天战场轰开了,易渡也有些放心不下,只好随手再把它封上。   “停手!”易渡呵道,他看云青和临君这状况也太不像话了。云青时不时发疯那是正常,可临君居然也这么没分寸,打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同门间斗法,俨然已是不死不休了。他记起千变,记起之前归梦说的差点死在云青手里,又看看云青现在疯了般要致人死命的样子,顿时脸色就阴沉下来。   易渡手中黑色巨剑飞出,碧空中划过一道模糊的黑芒,这剑飞快地袭向半空中的云青。   云青恍惚间感觉到易渡魔尊的巨剑飞来,但心中的生死迷障又只差那么一点,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个关头放弃。要知道悟道可不是作画,画了一点就是一点,这东西如果半途中停下基本就是前功尽弃了。   她取了句芒古镜,直接脱手而出,青铜镜子迎风见长,忽地化作磨盘般大小,直接与易渡那柄黑剑相撞。疯狂翻涌着的气息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阎魔天子峰上炸响,半山的地面都翻卷开,树木被埋于地下,连正殿檐角上的异兽铜像都被震下来几个。   浩浩荡荡的魔道真气形成黑色云层,一下就笼罩了半个阎魔天子峰,其余各个主峰上的内门弟子纷纷往这边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阎魔天子峰虽然环境恶劣,但这么明显的天象变化也实在少见,况且之前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明显是有人在斗法。   剑臣自从看见黄泉魔尊飞去阎魔天子峰后心里就惴惴不安,这会儿抬头一看就发现了层层黑雾中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   “……魔尊,你这是在干嘛呢?”他看着阎魔天子峰喃喃自语。   易渡见一击不中顿时神情一肃,云海翻覆,黑色巨剑锋芒乍开,稍作后退便想绕过句芒古镜直取云青。云青神色还是有些恍惚,句芒古镜僵立在半空中也没有回防的意思,她正全力应付临君,实在分不开身。   这时候素心单手成爪,直取易渡后心,她一声轻喝:“大长老,就算你不满望月一系,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偷袭吧!”   她爪风极利,出爪的轨迹上已经隐然有了黑色的裂隙,这招实际上已经用了无生无始象。素心手中摧垮一切的力量让易渡不得不折身回挡,他指尖剑芒吞吐,一下就落在素心小指上。这么短短一个对撞,云青已经迅速以句芒古镜护住了自己周身。   素心收手如电,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断指一击,她皱眉道:“大长老,你戾气太盛!”   易渡冷笑一声,根本没有回她,黑色巨剑再次斩向云青。这时候那些长老才纷纷出声制止,不过没有一人敢直接插手嫡传首座之战,也只能在边上喊一喊。   岐姬还没反应过来呢,眼前的情况一下就变成了几方混战。   黄泉和临君在进行生死对峙,要么两人同时收手,要么就得等生死之前出现不平衡,其中一方身陨才行。可大师兄拼命叫黄泉停手,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苦撑着。易渡大长老原本想要分开两人,结果被黄泉毫不领情地反击,大长老不知怎么就直接对黄泉怒下杀手了。这边素心师姐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易渡对低辈的弟子动手,她果断偷袭了易渡,卷入了这场四方混战。   旁边还有不少人,要么就是岐姬这样帮不上什么忙的,要不就是身居长老之位不便于插手嫡传首座之事的。   岐姬只觉得眼前飞沙走石,乱作一团。素心师姐只能拦下易渡大长老半柱香不到,黄泉魔尊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了,她眼下必须得做点什么挽回一下局面。   想到这里岐姬立刻顶着滔天魔焰冲向了正殿,她得找遣渊魔尊了。   没想到她一转身就迎面撞上一人,她抬头,顿时觉得有救了:“师尊,他们打起来了!”   “我看见了。”遣渊魔尊平静地道。   “那您……”岐姬正想劝他阻止,可遣渊魔尊只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去。   “分出结果再来正殿举行大典。”遣渊魔尊漠然道。   岐姬一愣,顺手接住了一个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异兽铜像,不可置信道:“不是吧,死了怎么办?”   遣渊魔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帷幕之后,他的声音有些沧桑:“死了就出局。”   岐姬怔怔地看着他不复当年骁勇的背影,心想师尊连这都不管了,是真的老糊涂了吧。   比起阎魔天子峰上的一片混乱,云青心中却是越来越静,越来越清明。生与死的每一分变化都列于她眼前,阎魔破妄轮的每一次流转都给她更为深切的感受。她觉得自己离这两个关口已经极为接近了,甚至是已经站在了这个关口之上,只等着迈出下一步。   她在脑海中慢慢回忆六道无生轮、大日黑天轮、阎魔破妄轮的法诀,一字一句流过心间,淌入经脉,融合为一。原本都是阎魔之法,分为不同支流,云青在以前运转时总觉得支流间彼此冲突,十分难以控制。若是将这些部分回溯到它们最开始的状态,也就是作为阎魔之道一部分的状态,那么这种冲突就荡然无存了,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而这个三轮合汇出来的整体现在就聚集在阎魔圣躯之上。   “大长老同她耍什么脾气!也不嫌丢人么!”素心哑着嗓子道,她大口喘着气,易渡已经合道,这种跨了个大境界的压力根本就无法形容。   “顺手除害而已。”易渡停下剑招,冷冷地看着她。   素心拱手道:“易渡长老,这是我六道阎魔宗门人弟子而非祸害!”   “你让开。”易渡毫不留情地道。   素心一步不让:“我是师姐,除非长老踏过我的尸体,否则别想动黄泉!”   易渡看也不看她:“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黑色剑身一阵扭曲,然后眨眼间就以磅礴的阎魔之力破碎虚空而去,冷不丁地出现在云青身后。冷锐噬光的剑芒如同厉风般向四面八方冲杀过去,无所不破,无处不及!   云青神色突然一清,仿佛是受这凌厉无比的剑意刺激一般,她几乎是在剑芒触及她的最后一刹那间终于是踏过了三心境,直接进入二意境。   原本以生机与临君相抗衡的阎魔圣躯中忽然生出一股死气,它面容愈发凶恶,脸上的五官比之前清晰不少。这具身躯终于成为了“出入生死而无碍”的阎魔圣躯,它稳稳地立在云青面前,临君“轮转迁延”中所含的不可抵挡之死力已经于它毫无作用。因为这具身子本身就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存在,跨越两者,却不受制于任何一方。   剑芒卡的位置非常好,正处在云青和阎魔圣躯背后,若是阎魔圣躯反身挡之,那么临君就失去了遮蔽,可以直接袭向云青。如果不转身挡,那么云青这种不擅近战的神通修行者就直接暴露在了剑芒之下。   云青周身气息尽皆内敛,立于狂风骤雨中心却沉若山岳,稳若磐石。   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凌厉之极的锋锐气息,可是生死攸关的一刹那却毫不犹豫地扣住手中法诀,阎魔圣躯抬手下劈,直接突破了那个撕裂一切的漩涡袭向临君——而她,直接对上了黑色剑芒。   这一刻说来短,实际上也刚好长到云青在心中将咒文默诵完。   一声声长叹在阎魔天子峰上空轰然炸响,声音反复整荡,直灌入耳中,震慑神魂。   惟愿无善无恶无忧无乐无死亦无生,以成万仞万寿万古万劫万化并万殊!   云青与阎魔圣躯背向而战,恍如一体!   第一百七十二回   第一百七十二回、继任大典,北征之象   山河皆寂,风云凝滞,星斗无光,浩茫天地间只剩下魔威凛凛。云青一身白衣临风,拈诀结印于生死之间,铮铮魔号响彻四方。   惟愿无善无恶无忧无乐无死亦无生,以成万仞万寿万古万劫万化并万殊!   这字字句句以古音颂唱而出,一字比一字来得低沉,魔气如涨潮般往上狂涌。临君脸色一白,被阎魔圣躯身上的伟力逼退几步,阎魔圣躯抬臂下劈,双爪直指他正身。临君仓促间再退,可阎魔圣躯迅疾如电,眨眼间就伸手欲合,下一刻就能把他捏碎。   可是临君眼神凛然,毫无惧意,他想做最后一搏。   可是阎魔圣躯在离他仅有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半山的黑云魔雾尽数散去,天空中一片晴朗,再不见半点云彩。临君额上渗出汗珠,身上的道袍背后汗水浸透,心神也终于放松下来。他抬头看向黄泉那边,大长老站在她背后,执剑抵喉,迫使她双手背在身后。临君看他那脸色,心下觉得大长老就算下一刻动手了也不奇怪。   云青之前突破境界时所耗甚巨,况且还是一次连续突破了三心和二意,本身也不是特别稳固。她刚一制住临君,正要从大长老的剑芒丛中脱身,可没想到大长老自己提着剑就冲上来了。   素心被他直接震开,这会儿还在地上咳血。岐姬一脸紧张地看着素心,又看看被大长老扣住的黄泉,最后才把目光放在力竭的临君师兄身上。   刚刚短短一刹那间黄泉师妹就突破到二意境,形势一下就出现了逆转。现在的情况是,黄泉用阎魔圣躯制住了临君,大长老亲自制住了黄泉,素心师姐正挣扎着起身要冲过去拦大长老,临君师兄正试图逃离阎魔圣躯的控制范围。   这么混乱的场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劝哪个,只好先上前将师兄扶住——其余几个她可没法拦。   云青跟刑犯似的被易渡扣住了,一下就被拖到地面上。他往云青膝弯处踢了一脚,迫使她半跪下去。这时候才有个眉头紧皱,白发苍苍的长老上前:“大长老不该插手嫡传首座之事,这与你无益。”   这件事的进行原本就与他们这辈人无关,若是随意插手也不利于日后长老们与新任宗主的磨合。   易渡没理会他,而是往云青另一侧膝盖上踢了一下:“法术撤了,这场你胜。”   云青感觉腿骨上裂开细密的伤痕,直接跪在了正殿面前,她吃力地喘息着,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还被反扣在身后,她也不掐诀了,直接呵道:“收!”   阎魔圣躯化作黑雾,如同一群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鲨鱼般朝着云青涌去,不到半刻就全部回到她的经脉中。阎魔圣躯本来就是她真气里所含的阎魔之力所化,这会儿原封不动地回来也没什么。感觉到阎魔之力返回,力道不断上涌,云青多少有点蠢蠢欲动,可下一秒就被易渡那柄黑色巨剑击中脊椎。   云青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对方应该没给巨剑开锋,除了钝痛之外也没什么伤害。   “大长老,你……”刚刚那位长老还想说什么,这边素心就已经厉呵一声打断了他。   “欺人太甚!”素心盯着易渡,擦了把嘴边的血迹,森然笑道,“我弃权。”   易渡皱眉,他正想说什么,可素心立刻道:“黄泉以战突破何错之有?大长老多次打断,甚至试图袭杀,恕我直言,实在非我正道所为!”   “黄泉心怀不轨,宗主念及旧情不愿下手,那索性由我来当这个恶人。”易渡漠然看着她,面容冷肃如刀削一般。   素心拂袖而去,大声笑道:“原本我也无意于首座之位,大长老执意刁难,我倒真想看看你以后要如何与未来的宗主相处下去!”   云青缓缓调整着三脉真气运转,一点点恢复着气力。她一边运功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交谈,脸色一直都是沉稳安静的,仿佛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够了。”   这时候遣渊魔尊终于发话,他的声音从正殿中遥遥传出,一如既往地严厉肃穆。素心停住了脚步,岐姬和临君也对视一眼,两人都见着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之意。   遣渊魔尊叹息一声,然后缓缓道:“素心,你去把归梦叫来。易渡,你放开黄泉。”   易渡沉默着与他对视,两人间暗潮汹涌,遣渊魔尊面上透着种不容置疑的厉色,而易渡也是毫无退意。就在云青以为他们俩要打起来的时候,易渡魔尊松开了按着她的手,然后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恭喜黄泉魔尊继任首座,以后当称少宗主了。”易渡一字一句地说道,云青觉得他现在肯定恨不得把自己直接掐死。   她不动声色地推开对方的手,整了整衣衫,脸上还维持着柔和的笑容,这笑容间带着难以琢磨的恶意。   “免礼。”答话声铮然如兵戈交接,透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与她一贯清和的作风截然相反。   易渡魔尊脸色黑得吓人,周围一片寂静。连素心都有点不忍直视了,她飞快地转身下山去找归梦。易渡长老明显是在挖苦云青,可她居然毫无所觉地反将一军,直接把易渡打入了臣下的位置,两人间气氛一下就僵硬到了极点。这还真应了素心刚刚那话,要是黄泉继任,那她和易渡长老之间绝对是相互添堵,暗战不休。   “随我来。”遣渊魔尊打破这片可怕的沉默,他平静地朝云青招了招手,“等归梦她们到了就举行继任大典。”   有遣渊魔尊解围,其余长老们也神情自若地表示确实不该再耽误,这大典该立刻举行,免得再生事端。这时候素心和归梦正好赶回,归梦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混乱而僵硬的气氛。   这时候大典已经开始,遣渊魔尊正在以宗主身份召请百万阎魔虚影降临世间,周围无数六道阎魔宗大能的残留虚像闪现。   归梦和岐姬都站在门边,她还是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用手肘推了推边上的岐姬:“我才走了一会儿,这是怎么了?上面乱成一团,半个山顶都给掀了……”   岐姬偷偷看了眼遣渊魔尊,发现她的师尊大人正在全神贯注地诵咒,她这才敢传音将事情始末说清楚。   “黄泉师妹和易渡长老闹翻了,素心师姐为了黄泉师妹直接弃权,所以现在黄泉师妹继任……”   “这就继任了?嫡传之事自黄泉入门以来皆成儿戏,也不知师尊是不是老糊涂了。”归梦轻蔑地笑了一下,岐姬自己之前也在想师尊是不是老糊涂了,可现在听她说出来却止不住地难过。   “他们打起来了,易渡长老想杀师妹。”岐姬有些复杂地说道,虽然黄泉魔尊和易渡长老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但真打起来还只有这一次。她几乎可以想象很多年后黄泉师妹统率宗门的尴尬处境了。   归梦这才稍露讶色:“师妹居然还活着?”   岐姬怒道:“你这是什么话!”   “岐姬。”遣渊魔尊淡淡地往大殿后面看了一眼。岐姬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个激动忘了传音,直接吼了出来,她连忙低下头不再多言。   这类仪式在战时也只是走个过场,更何况现在大殿中气氛这么糟糕,遣渊魔尊也不愿意拖得太长。待他向所有六道阎魔宗弟子传声“即日起黄泉尊者任嫡传首座”后,这个六道阎魔宗难得的大事儿也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不过所有人都没有计较这场继任大典的潦草简陋,因为他们巴不得早点结束,没有人想面对这种压抑的气氛。   “易渡,向其余魔门正统发出信函,将此事稍作知会吧。”   易渡魔尊冷笑一声,转头就走。   此时大殿上只剩下云青和遣渊魔尊,无数阎魔虚影在四周注视着这师徒二人,久久不得消散。   “好了,至此九位首座全部选出,你立刻随我去一趟黄泉圣会。”遣渊魔尊叹道。   听他的意思,魔道圣者似乎吩咐过,所有宗门都选出嫡传首座后就要召开黄泉圣会。云青记得上一次黄泉圣会后魔道正统做出了入世征伐的决策,这次巅峰会晤想必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   “是。”云青点头,然后问道,“不知这次黄泉圣会所为何事?”   遣渊魔尊边走边同她说:“不知道,魔道圣者刚刚传令下来,他多半已经知道你继任之事了。”   云青跟上去,稍稍落后一步,然后陈述道:“他不愿我继任。”   遣渊魔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圣者大人不愿意,那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得了首座。既然你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那就是他默许了。他们做事其实也不难猜,凡是你做到了的,就是他们赞同的,凡是你做不到的,就是他们禁止的。”   遣渊魔尊的话与云青的猜想完全不同,她皱了皱眉还想说下去,可遣渊魔尊摆手止住了她:“别多想了,你根本不必多想,专心修行就是。该想的事情圣者大人都会帮我们想清楚,该走的路他也会帮我们铺平,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云青觉得他话里的语气有些不对,但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既言圣者无心无情,那么为何天底下就属他们算计最多?”云青将压在心底里的问题提了出来,她觉得遣渊魔尊可能已经看到一点这些圣者的本质了。   遣渊魔尊无奈地笑笑:“他们就是那副样子,自己的路走到头了,只能想尽办法让后面的人好走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前面的路还长,专心走着,不要多想,那么多圣人神明用尸骨铺了路,没道理又被辜负十万年啊。”   云青将“圣人神明”和“十万年”连在一起,细细琢磨着,果然神道的消失与圣人的秘密有关,只是不知道关系到底在哪里。   “我怀疑这次黄泉圣会与北征有关,你最好有点准备。”遣渊魔尊有些怅然,“这次你去北川大陆想必也有所察觉了?”   云青点点头,她这次回来就想说了:“履天坛有人在北川附近徘徊,墨陵也有弟子入世了,想必人道会趁朝代更迭之机发难。”   两人速度都是不慢,这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忘川和记川交汇之处,遣渊魔尊没有下去,而是答道:“而那边千年来都受神隐门威慑,人道和神道间想必又要起争端。圣者大人或许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没再说下去,可云青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墨陵千年前避世就是因为神隐门,千年后再入世想必也是要踩着这段因果来的。云青对月如梭下手的时候乐舒居然比墨陵自己人来得还快,可见同为人道圣地的履天坛也在北川大陆有所布置。这两者联合起来对付仙道几乎成了传统,所以云青完全不会感觉惊讶。   但是这么浅显的问题人道和仙道肯定也能想到,若是他们两者相争,不可能毫无防备地等着魔道来渔翁得利。所以说魔道圣者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能在其中游走而攫取气运呢?   第一百七十三回   第一百七十三回、篡鼎灭国,强取天命   等云青穿过忘川与记川,从水幕中落入黄泉圣殿时,她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正中央,刚好踩在那个孤立的黄泉魔纹之上。   其余八位魔道巨擘已经来齐了,遣渊魔尊也已经站在一边,看来六道阎魔宗是来得最晚的。云青沉默着走到遣渊魔尊和破灭天魔宗宗主之间的空位上,也不多言。   魔道圣者在不远处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他们刚刚的话题:“墨陵入世势不可挡,不过北川离无妄魔境太远,与我们没多大关系。这次墨陵入世必定要为人道造势,首当其冲的应该是神隐门。眼下太清已经在想办法应对了,这事儿我也是近日才算到……”   “既然墨陵与我们没什么关系,那么这次黄泉圣会又是所为何事呢?”破灭天魔宗宗主打断道。   他们之间说话向来没什么忌讳,魔道圣者也不太在意,他笑道:“墨陵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太清这次的应对之策却关系到我们在东西海域的大局。”   “请圣者大人明说。”有几人齐声道。   魔道圣者却突然看向了云青,他问道:“不知这次黄泉前往北川大陆可有斩获?”   云青闭着眼,淡淡地道:“尚无。”   “哦……”魔道圣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歹是去了一趟,不如将那边形势稍作分析吧。”   “北川南风之间的大挪移阵基本恢复完全,履天坛有嫡传弟子进驻北川大陆,墨陵已经做好了一切入世的准备。”   既然魔道圣者已经问得这么直白,云青也不得不回答。虽然她前往北川完全是意外,但魔道圣者一提问就把这个意外变成了蓄谋已久的刺探。这么看起来他们两人默契无比,云青却有种随时随地都被掌控着的感觉,这让她十分不适。   “墨陵的准备是指?”魔道圣者轻笑着看她,他眼神一直照进人心底。云青心想,罢了,反正也瞒不住,说了胜算还大些。   “剑煞九劫阵。”云青神色微肃,沉声道,“墨陵在南风大陆与北川大陆两地布阵,蓄谋千年之久。如今杀阵已成,墨陵将以之扫净入世过程中的一切障碍。”   这阵名一出,九位魔道大能都是一惊。若说人道中有什么是能够眨眼间改变战局的,除了履天圣坛就只有墨陵九劫阵了。   这道阵法应该是在千年前倾天之战时就开始布置了,此阵也就是云青多年前在墨陵剑冢中窥探到的大杀器。布阵那时候上一代人道圣者还没死,所以应该是他亲自动手的,这么算来可能比现在的履天圣坛还更靠谱些。   九劫阵以无数人道英灵为基础,墨陵将这些英灵养在煞气与剑气横溢的极死之地,这么一来这些英灵就能在最为合适的环境里修行杀道。死在倾天之战中的英灵本就是人道大能,再以世间极死之地,极凶之剑气淬炼整整千年,所成的威能甚至强过墨陵当代所有弟子总和。云青之前就在寒来城地宫中与这剑阵建立过因果,这次在北川也拿下了墨陵嫡传月如梭,她在争斗中用天书窥探此事不算太难。   魔道圣者指尖划过银色饰物,他神色平静,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定。   “是么?”他笑容不改,“这次前往北川的是花天欲魔宗罢?”   花天欲魔宗宗主看上去有些凝重,她越众而出:“正是我宗,可我宗不擅正面对敌,若是墨陵以剑煞九劫阵清道,那我宗弟子可否撤回?”   其余几位宗主听她要求撤离也没有指责的意思,各大宗门本来就各司其职,各有长短,不可能强求他们去打前锋。况且若是黄泉所言属实,花天欲魔宗暴露在剑煞九劫阵下基本上是没什么活路的。   “不撤。”没想到魔道圣者直接驳回了这个说法,他又看向云青,“黄泉,你布置好了吧?”   云青沉默了一会儿,在魔道圣者和其余九人的注视下终于点了头:“鬼道会替我们扛着。”   这么一问一答就好像她与魔道圣者早就商量好一般,几位宗主也纷纷放下心来。唯有云青心中莫名有些压抑,她和魔道圣者根本没有商量过。这次去往北川的所有行动似乎都在他掌控之中,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魔道圣者布置好了一局好棋。云青觉得魔道圣者的配合能力有些可怕,或者说他们两人间毫无理由的默契有些可怕。   “酆都城?北川也没他们什么事啊……”极狱罪魔宗宗主有些不解,他问云青,“可否详说一二?”   云青皱着眉答道:“北阴酆都大帝亲传弟子在北川,他对此事尚不知情,酆都城不可能扔下他不管。若是酆都城介入,那么势必会先对上剑煞九劫阵,我们可以先拿鬼道探路。”   这时候花天欲魔宗宗主也问了:“宋离忧在北川?可之前我宗得到的消息是他在蓬莱域率鬼军收割领土啊。”   “如今蓬莱域是崔钰在守,他非宋离忧嫡系,不怎么听那位少城主的话,所以想必他与鬼军间相处也不怎么融洽。无暇魔尊可趁此机会攻破蓬莱域,想必所耗甚小,所得甚巨。”   云青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转向了破灭天魔宗宗主,朝他拱手一礼。   正如云青对宋离忧说过的,只要宋离忧在酆都城中与她维持一段牢不可破的因果,那么她就能借助这段因果源源不断地获取信息。这些年来她对天书的运用也越发纯熟了,这点东西她几乎是了如指掌。   花天欲魔宗宗主看上去放心了一些,但气息依旧沉凝。倒是云青身侧的破灭天魔宗宗主朗声一笑道:“没问题,区区十万鬼军而已,这点人还不足以拦下无暇。”   朱无瑕这些年修为精进得越发可怕,破灭天魔宗宗主基本已经放权给她。就如他所言,十万人而已,根本拦不下那位为战而生的魔尊。   魔道圣者见所有人都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才道:“好了,花天欲魔宗不用撤回,在北川等着接应就好了,我们在鬼道与人道冲突后会立刻举兵进驻北川。”   “为何我们非得去北川?”问这话的是遣渊魔尊,他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这时候却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   魔道圣者笑得有些孩子气,他摆弄着那些繁复华美的银饰道:“之前我也说了,太清为应对墨陵出世的冲击,想了点办法。他主意向来很馊,这次也是不想让所有道统好过啊。”   “神隐门要在北海举行升仙大会。”   这是短时间内除了剑煞九劫阵之外的又一个冲击,云青看周围人的气息变化,心下觉得不知道“升仙大会”是什么的可能就她一个了。之前她在天一阁的典籍中看到过很多次这个词,但所载都不怎么详细,多是在提及某位仙道大能时偶尔带上一句“于北海封仙”之类的话,具体讲起“升仙大会”是什么的竟然一本也没有。   魔道圣者看了她一眼,笑容渐深,他解释道:“仙道合道有三种方法,飞升、隐化、尸解。北海封仙,封的只能是飞升之人,所以说神隐门这代嫡传中有人要合道了,还是最为上乘的那种。”   所谓尸解者,假形而示死,非真死也。也就是修行仙道的人在突破合道时示人以死,但是其实本身不亡,而是成就了仙道。兵解、火解、水解基本上都是这个套路里面的。尸解一向被认为是成仙道的下品,散修间也有人能做到。   而隐化成的是地仙,这种仙道修者长生不死,隐于山野人世,不为人所知,但是确确实实地能被世人见到。   最后一种则是圣地正统中常用的,飞升。飞升者神形俱超脱凡尘之外,不再与这方人世有所纠葛。相对于尸解所成的尸解仙和隐化所成的地仙,飞升者被誉为天仙,也就是真正凌驾众生之上的仙人。   云青对这些稍有些了解,听了魔道圣者所言也是神色一变。当世所有嫡传尚无合道之人,不想神隐门竟然要率先突破,这对于整个战局来说都意义深远。嫡传就意味着一个道统的未来,而神隐门率先突破,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神隐门超出其余所有道统的未来了。   可是魔道圣者还没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会儿,神色间愈发森冷:“上次神隐门有人合道,世间道果已经不足,于是太清直接杀了位圣者毁其道果。这次他们宗又有人合道……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杀上一个……”   这话听得所有宗主都是一愣,合道不一定就要育成道果,但仙道圣者确实有为其弟子强杀圣人的前科在。众人这才想到北海升仙里还隐藏着如此可怕的信息——圣者之间的战争也许要开始了。   “不能让他们办成这个升仙大会。”魔道圣者终于下了个死命令,“不管怎么样都得阻止神隐门嫡传飞升。”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圣者律令!”   魔道圣者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沉声道:“这次拿下北川大陆势在必行,将魔军一直驻扎到神隐门山门口,我不信他们还能办得下这个升仙大会。”   “破灭天魔宗请战!”云青身边的破灭天魔宗宗主朗声道,每次就属他请战最勤快。   “所有宗门都得派人去。”魔道圣者直截了当地说道,“等鬼道打下头阵再说,黄泉,如今北川王气为谁所属?”   云青略作思索,然后不太确定的说道:“伽耶王气尚有残存,我前些日子所助的皇甫氏约占十之一二,其余则分散在许多人身上。”   “那边形势颇为复杂,仙、人、鬼几道均有介入。我们不可强行为战,先以天命大势来压制墨陵,待我军夺下北川气运,再与仙道相峙,这么一来会好办很多。”魔道圣者似乎也在掐算什么,他开始缓缓转动手上的银饰。云青知道那指环并非空心,他这么一转就有血渗出来,血一触到黄泉圣殿的地面便消失不见。   整座圣殿中的魔纹突然光华大放,云青隐约看见它们微妙地变幻了几分。这种变化十分微小,而且魔纹繁复密集,这样的变化除了让人眼花缭乱之外基本上是得不出别的信息了。可是魔道圣者却盯着这些魔纹在掐算,每一次最为细小的波动都会被他捕捉到,然后他再借此窥测未来的变化。   过了会儿,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所有魔纹都恢复原状,黄泉圣殿里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黄泉,此战你率破灭天魔宗弟子为先锋,即刻前往北川,篡鼎灭国,强取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拖延症啊,以后第一更会在零点前放出来,然后第二更可能在3点前放出来,大家睡得早就等第二天一起看吧……我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七十四回   第一百七十四回、乱道之人,重定圣轨   “下这儿。”贺清秋往棋盘上一处指了指,颇为耐心地指点眼前之人。   有点肉呼呼的小手抓了枚棋子,小心翼翼地往他所指的地方放了下去,然后手的主人才问道:“真的是这里?”   贺清秋扶着额头,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和颜悦色地看着眼前年幼的女孩儿道:“是的,火凰。”   “噢……”火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道,“接下来呢?凤仙也要拿子吗?”   侍奉在她身后的凤仙碧眸微闪,然后轻声道:“下棋是两个人的事儿,您跟着贺先生好好学,我看着就是。”   贺清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懵懂的火凰,突然叹了口气,他用力揉着眉心道:“火凰这些年还没长大么?”   “你是在怪我照顾不周?”凤仙不悦地反问他,还没等贺清秋反应过来,火凰就“蹭”地站了起来。   她紧张得冒汗,手指搅着衣角,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不是凤仙的错,是我自己懈怠了!”   这下贺清秋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认命似的点点头,连声道:“是是是,不怪他,你坐好,我接着教。”   火凰这才不安地坐下来,按照贺清秋所指点的一步步走下去。贺清秋走一步,然后跟她讲解下为什么这步要这么走,再让她自己想对策。可是火凰一到自己做决定就紧张无比,满头大汗,看上去就要昏厥了似的。贺清秋见她压力实在太大,也不忍逼她,每次都是自己指了个位置让她放子。   “知道为何要走这里吗?”贺清秋将手里黑子放下,然后平静地问火凰。   火凰手忙脚乱,她磕磕绊绊地道:“因为刚刚你在旁边下了颗子,这两个团结一心,携手共进,然后就能……就能赢……了。”   她越说道后面就越虚,最后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不再多说一个字。贺清秋默然听着她编故事似的讲解棋局,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凤仙拍了拍她的头,手里的暖意传递到她身上,火凰很快平静了不是,她羞愧地道:“我不知道,刚刚都是乱说的,对不起。”   “没事儿。”贺清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抬起头吧,火凰,你没做错什么。况且就算是错了,这世上也没有人有资格让你低头。”   凤仙柔声安抚道:“慢慢来,我们不急的。”   可是火凰还是处于不安之中,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太差劲也不至于拖累大家。凤仙,你说要是你杀了我,会不会有另一个更好的火凰取代这个位置呢?”   凤仙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他的手握紧了,沉默好久才道:“没有另一个火凰,对于我而言,一直都只有你一个。”   边上的贺清秋顿时觉得自己有点碍眼了,他转头装作在看棋盘。这时候凤仙又沉声道:“别说这样的话了……求您了,吾凰。”   “咳咳,好了,先到这儿吧。”贺清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与凤仙对视一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火凰先歇着,凤仙尊与我对弈一局可好?”   凤仙碧眸微眯,他对火凰道:“您先出去。”   火凰吸了吸鼻子,从画卷中渐渐消失,转眼间这竹林里就只剩下贺清秋和凤仙了。凤仙将黑袍撩起,坐在了贺清秋面前,他冷淡地道:“你要说什么?”   “凤仙尊把那孩子看太紧了。”贺清秋懒散地将棋盘收拾干净,重新开了一局,“惊花仙尊和你都心疼她,所以不让她见这乱世的龌蹉,可是她自己不知道。她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给仙道拖了后腿,心底越发自卑自责,这么下去可不好。”   凤仙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他冷冰冰地答道:“吾凰乃是天地祥瑞,若是与乱世沧桑相遇定将早夭,我和惊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什么话……”贺清秋轻嘲,他拨弄着手里的棋谱道,“若是想保住火凰,那一开始就不应该入世,既然眠凤廊入世了,那就别扯这些虚辞。”   凤仙眼神微寒,贺清秋却是平和地注视着他,接着道:“对于凤仙尊而已,火凰到底是什么呢?”   “君王,半身,生命的一部分。”凤仙毫不犹豫地答道。   贺清秋遗憾地摇了摇头:“凤仙尊是感觉不到的,您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您总是在每一任火凰现世时醒过来,看着年轻有为的她,辅佐她,然后和她一起立于仙道巅峰。因为你永远都在她最为美好的年岁里与她相遇,所以你会产生一种错觉……她没有死,她一直都在。”   “够了,闭嘴。”凤仙神色一厉,“死”这个字显然碰到了他的某种禁忌。   贺清秋保持着清和而锐利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可是事实就是她已经被打落红尘了,走了遍轮回后就不再是以前那个人了,就好像株兰草。”   他指了指棋盘边上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几根兰草,道:“您若是只在它开花的时候来看,那么您也许会觉得它一直都是一株。可如果您能够正视它的岁岁枯荣,那么您就会明白,每一年它都不一样了。之前那株已经死了,现在的它是全新的,与之前每一位都不一样的。“   凤仙脸色铁青,但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都说火凰无所作为,我却觉得问题应该出在凤仙尊身上。是您不对,您早应该放手了。”   贺清秋虽然声音温和,但言辞却沾染了三月春寒的料峭,听得凤仙心底里发冷。   “我已经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凤仙沉默了好久才突然冒出一句话,“贺先生有什么指点么?”   贺清秋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然后才道:“让她带我去北川战场吧,反正都要死,不如死个轰轰烈烈。”   其实谁都没做错,只是这个乱世它不饶人啊……   “好。”   凤仙微微闭眼,滚烫而陌生的液体顺着那张冷峻的面孔滑下来,从开襟的红衣里淌进去。贺清秋不去看他垂泪的样子,而是转头望向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里多了一块残破的石碑,石碑上空无一字,碑前放着一杯浊酒,几片茱萸叶。   “凤仙尊在这边稳住归灵寺即可,北川那边我墨陵自会竭力而为。”贺清秋起身走向那块石碑,他将那杯菊花枸杞酒抬起来,凝视着暗红色的新酒。   凤仙也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愿墨陵此行能一雪前耻,诛乱道之人,重定人道圣轨。”   贺清秋饮尽杯中酒,风中唯有一声叹息以应。   ·   伽耶帝都,原本寂静而肃穆的深宫中烈火翻滚,无数人号哭悲鸣,血流出宫门外,整条护城河都弥漫着腐朽的红黑色。   无数华美的宫殿被化作焦土,这座矗立几千年的皇城一夕间被攻破,曾经畏惧着它的,在它脚下哀泣的,现在都能在它身上踩上几脚。那些摸了一辈子农具的平民第一次见到这种地方,金筑的墙,玉做的顶,珍珠镶嵌在四壁上,国库里是堆积如山的宝物。他们闯入被无数能工巧匠悉心打造了世世代代的地方,把看得见搬得动的东西都塞进怀里。   皇甫留仙立于火海之中,看着这些完全失态的杂牌军不由皱眉:“所有人听令!不得□掳掠!不得杀伤手无寸铁之人!”   她的声音没传出去多远就被一座青铜巨鼎的倒塌声盖了过去。那青铜鼎立于天子寝殿之前,足足有两层楼高,有好几个人想要爬进那个鼎里。这时候鼎的基座却因为高温而有些开裂,巨鼎都因为失去平衡而轰然倒下,那几人一下就被砸成了肉泥。   剩下的兵直接踩过这几人的尸首往鼎里爬,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件件祭祀用的法器。   “停手!”皇甫留仙悍然拔剑,对左右近卫道,“控制他们一下!”   “嘁……”阴冷的笑声从她背后传来,“你指望这群没脑子的野兽停手?那还不如先把他们的手剁了。”   皇甫留仙回头:“宋先生?”   宋离忧缓缓走过来,鬼气侵蚀了那些陷入狂乱的士兵:“伽耶王朝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他们也会还以一样的东西,血腥、杀戮、□……在伽耶氏暴政之下,他们只看见了这些,也只学会了这些。”   那些人的身子渐渐委顿下去,皇甫留仙惊悚地看见他们尸身上浮出黑色的厉鬼,这些厉鬼满腔怨念,见人就咬,将所有活物都化作血块。而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又因为鬼气的影响而归入酆都城,成为宋离忧手下的助力。   宋离忧轻蔑地用折扇掩住口鼻,空气里的污浊味道让他都受不了,他道:“人很蠢,也很残忍,当你胜过他们的时候就能主宰他们了。我觉得你要比他们聪明还挺容易的,唯一不容易的是比所有人都残忍。”   宋离忧往前走去,他踏过的地方尽皆化作鬼域,再无半分人气。黑色城池从天而降,与这片绵延不绝的宫殿重合,源源不断地掏空龙脉王气。宋离忧颇为惬意地感受着王道气运的淬炼,心里突然觉得这差事也不算太差劲。   “宋先生曾是伽耶臣子么?”皇甫留仙追了上了,她身上紫气缭绕,竟然也不惧宋离忧身边浓郁的鬼气。   宋离忧折扇一挥,笑意盈然:“是啊,我名乃是天子所赐,我命亦为天子所制,只可惜几百年前我便受不住这种牛马般的‘恩德’。如今也总算了却因果一番,至此尘世于我再无半分羁绊,合道也是指日可待了!”   皇甫留仙没听懂他后面的话,但前面那几句却听明白了。   日月渐萧条,风雨徒离忧。   伽耶天子赐给这位采诗官的从来都不是祝福,而是罹于忧患,困苦蹉跎。如今他总归是将这一切还回去了,此后再不被幽思怨愤所扰,尘缘皆尽,大道通达。   第一百七十五回   第一百七十五回、天地祥瑞,百鸟之皇   大火烧了整整半个月,帝都连带着周围的山岳都化作一片焦土。   宋国王裔皇甫留仙在伽耶天子手下隐忍多年,装疯卖傻三十余年只为今朝夺鼎篡权。她成功了,现在她终于坐上了这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位置。可是她心中仍有不安,因为伽耶天寿不见了,这意味着他有可能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卷土重来。   “放心,他不会回来的。”宋离忧瞥了眼坐立不安的皇甫留仙。他倚靠在窗边,手里握了本古籍,这是伽耶皇室的藏书,其中不乏颇有见地的政论谏言,但是这东西显然不能救回腐朽的伽耶王朝。   皇甫留仙坐在书案前,愁眉紧锁道:“可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就算回来又怎样,他已经失了大势,有何可惧?”宋离忧嘲讽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人再担心这些吧。”   皇甫留仙起身徘徊一圈复又坐下,她紧盯着宋离忧道:“宋先生能帮我算算他是生是死,人在何方吗?”   宋离忧将书放下,然后又在书架边上仔细寻着什么,他漫不经心道:“多半是舍了荣华富贵随那魔女去参阴阳造化之道了。”   皇甫留仙还不知道伽耶天寿与弓贞这么段关系,当下大惊失色:“您是说伽耶天寿遁出红尘,修行大道去了?那要是他修道有成又跑回来怎么办!?”   “你都说他是遁出红尘了,既然已经断了尘缘,怎么可能回来要你这劳什子皇位。”宋离忧颇为不屑,人世间的权柄与天地间的大道如何能比,?只要是尝过后者的人都不会再选前者了,可是耽于前者的人往往都看不见后者。   这话说得皇甫留仙一愣,她心底里生出几分古怪的味道。这位宋先生也曾经是伽耶的臣子,可是他修道有成后这偌大伽耶再也不能对他产生什么威胁了,就算要灭国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现在把持王权,若是再过个百年呢?化作抔土,转世轮回,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他……若是修道有成会怎么样呢?”皇甫留仙迟疑着问道。   宋离忧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他笑着道:“修道有成者纵横天地,遨游四海,诸天神佛见之莫不俯首。”   皇甫留仙手攥紧了,面上略有激动之色。   可是宋离忧很快就一盆冷水泼下来:“可是修道有成者寥寥无几,比这人间的帝王还少,死在半途中的不计其数,步入歧途饱受折磨的也不计其数。那伽耶天寿虽然承了魔尊的欢,可也不见得能修什么上乘的传承,我觉得按无情道的性子,多半会当做炉鼎炼上一段时间。等他年老,阳气渐衰,那位魔尊会将他炼入合欢秘器,求死不得。”   皇甫留仙一颗心冷下去,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道,她心里那点想念尚还在:“带走伽耶天寿的人修的是无情道,那么宋先生你呢?”   “我的传承你就别想了,那是给死人修的。”宋离忧笑出声,他取了本诗册,手指划过那上面一排排的古字儿。   他虽笑着,可眼神却是极冷,皇甫留仙觉得自己不该多问这些事情,但脑子却停不下来。她急急地道:“那么之前给我锦囊的人呢?她修的是什么?”   宋离忧挑眉看她,满满的嘲弄之意看得皇甫留仙心有不喜,他缓声道:“阎魔之道,戮众生而磨己刃,等你哪一天可杀尽万物而心中无碍的时候再来问此道吧。”   皇甫留仙记起那女孩儿在茫茫雪地里下棋的样子,谦恭温和、平静清逸,一点也看不出“杀尽众生”的戾气。她还记得那女孩儿一点点摆布棋子的神情,又轻又柔,怕碰坏了手中棋似的,但是她落子时铿锵有力,凶狠决绝,就算在整个局面处于劣势也有种睥睨之态,   她想着想着竟有些恍惚了,一时间连宋离忧说了什么也没听见。   “墨陵宫拂心在此,请酆都鬼主出来一见。”一声清喝从空中急坠而下,犹如春雷炸响。   伴随这声音而来的是一道锋锐彻骨剑气,剑气从远处横荡而来,宫房屋舍皆被摧毁,阴阳交融,冲和无阻。皇甫留仙感觉四周景色就像是被水洗过般通透,天地阴阳通容为一,每一处都如此融洽,毫无滞涩之感。她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皮肤被剑气划开,露出道道伤口。   宋离忧折扇一展,也不见他掐诀,一道阴森宏伟的鬼城虚影就从天而降,黑色鬼雾迅速遏制了阴阳二气的弥漫。   皇甫留仙一个踉跄,她在自己跌倒前扶住了书案,强打起精神来问道:“有人来袭?”   宋离忧没有答她的话,而是弹指轰开半面墙,他站在墙边拱手一礼:“宫道友抬举了,五方鬼帝健在,这鬼主之位宋某还当不起。”   一名黑衣少女从天而降,她面容清冷,言行得体,手中长剑光华流泻,宛如春水,黑白剑芒吞吐不定。此人剑意之纯当世罕见,连宋离忧都不由在心中啧啧称赞。这剑道与其他不同,越是纯粹就越是强大,所以墨陵有三脉嫡传,可从不曾听过兼修之事。   太极、封疆、通圣,其中通圣剑意已经多年未曾现世了,而封疆是文剑,正面战场上也见得少。所以墨陵现在最负盛名的就是太极剑意,太极剑意宫拂心这个名字也一般与“极具威胁”之类的词同时出现。宋离忧暂时还看不出她的虚实,所以言谈之间还算客气。   “还请少城主速速离开北川。”宫拂心神色肃然,手中长剑一横,阴阳浩然,鬼影闪烁。   宋离忧摇着扇子,倒也不见什么压力,他不冷不热地说道:“北川脸上写了你家名字么?既然没有,那宋某岂有说走就走之理?”   鬼城虚影骤然凝实起来,它缓缓从空中降下,冲破了阴阳二气的阻隔,直接就往宫拂心身上压去。宫拂心手中剑势一转,太极剑意拔地而起,天空中的云层被冲开,万里层云中有天光降下,鬼道虚影逐渐模糊起来。   “北川乃我人道之基,既然宋道友连鬼主都还称不上,那就不要碍事。”宫拂心神色冰冷,面上看不出一点情感,听她话里的意思,唯有宋离忧到了五方鬼帝那个程度才能跟她动手。   这话把皇甫留仙都听得一怒,宋离忧也没想到墨陵的人说话这么冲,他还压着脾气好好跟人谈呢,这家伙居然上来就赶人。可是她刚刚那手剑意冲天确实玩得漂亮,这让宋离忧不得不稍作避让。刚刚宫拂心以自身气机引天地大势为战,这种道法消耗少、威力强,但要想施展开来必须天赋惊人。看她毫不费力的样子,恐怕已经不是“天赋惊人”能够形容的了。   “哦,你们墨陵开国就是这样?把所有人到打跑就好了?”   宋离忧冷笑一声,桃花扇面迅速漫起黑雾,酆都鬼城大门轰然洞开,万千鬼军从城中走出。他们步伐有力,执兵操戈,铁甲皮铠,这么步步走来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所有气息到了那座鬼城周围都沉淀下来,周围只有死气与寂静。随着宋离忧扇面的变化,鬼军眼中渐渐燃起幽蓝色的火焰,动作一下就灵巧不少,气息宛如真正的军队一般。   “正是如此!”宫拂心长剑铮然,阴阳吞吐间将清浊分化,鬼军一触到剑气就化为浊气,就跟纸糊的一般。   宋离忧总算又见着个脸皮跟云青一样厚的,脸色一沉道:“也难怪你们会被神隐门打成那副鸟样子。”   宫拂心神色依旧冷清,她将长剑指向宋离忧,声音和她的剑一般清朗而锋利:“朝代尚有更迭,胜负自有其时。神隐门与履天坛乱道久矣,如今当重定圣轨,正我人道大统!”   宋离忧被她吓了一跳,“重定圣轨”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说的,这是要杀死圣者,重争道果的意思。听她那意思,莫非墨陵剑阁有人合道,想要逼现在那位圣者让开路?可是这件事明明是人道内部的冲突,扯上一个神隐门又是什么意思?   果然千年前那场倾天之战内情不少……   可是现在也没空想这个,宋离忧皱眉道:“你们要辅佐谁上位?”   要想插手人间气运,墨陵总得有个人世间的代表,他们总不至于自己披了皇袍去当皇帝啊。可是宋离忧看来看去也就自己身边这个皇甫留仙有点希望,其余那些起义军身上紫气都少得很。若是墨陵也选了皇甫留仙,那当然犯不着赶自己走,他们手里肯定还有别的天命所钟之人。   宫拂心正要作答,这时候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她怔了怔,抬头往天边望去。宋离忧听这声音也怔了,若是没猜错,这位应该被幽禁在眠凤廊不问世事才对。   天边泛起炽烈的红色,云层被烧着了一般,沸腾着翻涌着,火焰与风浪席卷天地。这声嘹亮的鸟鸣引得万千禽鸟瞩目,北川万鸟朝拜,齐齐鸣唱恭迎,其声久久回荡,不绝于天地。天地祥瑞降临,紫气冲天而起,天花乱坠,芬芳遍野,那道火光所经之处竟如人间仙境一般。看过它的人心中都升起一种明悟,资质了得的人竟能以此悟道明心,而普通人看了也隐隐有气运加身,祥瑞所依。   火光一直蔓延到宋离忧和宫拂心中间,这融天化地的凤凰神火中走出来一个年幼的女孩儿。她明明长得粉雕玉琢,可是神态雍容威严,当真有百鸟之皇、天地祥瑞的做派。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与她手牵着手,那男孩儿也是容貌精致,举止投足间给人一种天然的高贵之感。   宋离忧一看这男孩儿长相就知道不好,这孩子和他前些日子所见的伽耶天寿实在是太像了,肯定是他的后裔。   “拂心办事不利,还请火凰责罚!”宫拂心见她从火中走出,立刻双手按剑施礼,神色恭敬肃穆。   火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因何动手生事?”   宫拂心再次躬身道歉:“拂心莽撞了,惊动火凰实属失职。”   宋离忧一直到这会儿还没插上话,两人当他不存在似的。连火凰都入世了,眠凤廊这次不从神隐门身上剜下块肉来是不会甘心的。基本上火凰入世就是个“死”字,天地祥瑞从不游于乱世,眠凤廊把她送到这里也是为墨陵做舍命一搏。毕竟针对神隐门和履天坛的“重定圣轨”一事若是失败,墨陵和眠凤廊基本上就得从七大圣地里除名了。   火凰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先让摄政王皇甫留仙打理朝政,稳住民心。择日在五岳祭天,只说伽耶天寿暴毙,其子伽耶归贞登基。届时我将幻化天地异象,以祥瑞之身告知天命。少城主,你可以回去了。”   被她牵着的男孩儿听她说道自己立刻挺了挺胸脯,他站在三位修道界大能面前也是分毫不惧,镇定自若,这副英勇无畏的样子与他老爹截然不同。   宋离忧觉得火凰完全不像是外界所传的被架空的样子,她说话条理分明,气势慑人,与那位运筹帷幄的惊花仙尊也是相差无几。火凰三两句话就把已经入主帝都的皇甫留仙打落到摄政王的位置,瞬间把伽耶归贞定位为正统王位继承者,而北川百姓多半是认这个正统的。再加上对天地祥瑞的敬畏,若是火凰在祭天时为伽耶归贞造势,别说老百姓,就连叛离的诸侯也该信了。   宋离忧神情几次变幻,最终还是笑盈盈地拱手施礼道:“那我就告辞了。”   第一百七十六回   第一百七十六回、人鬼交战,龙凤呈祥   阆风小镇,空气中还有凉爽的潮气,桑树抽出嫩绿色的新条,转眼又是春回。   “魔尊,祭天的时辰要到了。”笙尽抱剑而立,轻声对小屋里的人说道,“是时候出发了。”   天色尚早,晨曦落在纸窗上,投出消瘦的剪影。里面那人宽袍广袖,长发散开,书墨香静谧地逸散在潮湿的空气中。她将手里的书搁下了,然后对窗外的笙尽道:“还早呢,等那边打出点动静再说。”   黄泉魔尊说话向来是带着点笑意的,笙尽一听便心下安定了,他道:“我们不用提起去埋伏着吗?”   “埋伏?”云青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宫拂心有江映月相助,火凰有贺清秋相助,你想瞒过谁?况且等下还有鬼道的人要来,离得远我还能稍稍遮掩天机,离得近就不好办了。”   笙尽讪讪地闭了嘴。   云青将书册收拾好,对着身边的剑臣道:“你那两位姑奶奶呢?”   剑臣不由有些窘迫,他一直是管胡寒眉和龙淮叫姑奶奶,可是魔尊这么说出来就让他特别不自在:“她们说马上就到,正从大挪移阵往这边赶呢。”   “怎么给耽搁了?”云青淡淡地问道,这语气让剑臣不由提起心来。   “呃,她们打、打起来了。”剑臣说完就咳嗽了一声,补充道,“胡姑娘受了点伤,公主找人给她处理了一下。”   这个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云青也只是点点头,没再深问。胡寒眉是个心里各种弯弯道道又特别要强的,有时候就算是好意也很容易激怒龙淮,她又死要面子不解释,所以每天都要挨上一顿。至于龙淮,她是个暴脾气,碰上胡寒眉这种死也不低头的上去就是两拳头,管她长得怎么样呢。   这两个人相处起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不打架的时候倒也像是姐妹。   这时候北方一阵火光升天,半边天空都被映成了赤红色,温暖的光芒照耀疮痍大地,芬芳与花香抚慰人心。   剑臣神色一肃,他按剑道:“魔尊……”   云青没等他说完就推门走了出去,她以心目遥看那只在天空中徘徊的凰鸟,微微皱眉道:“这么快?”   门外候着的笙尽也紧张起来:“魔尊,我们得快点啊,火凰以祥瑞示人,说明伽耶新帝要登基了。这帝位一定,您所选的那位新王恐怕要失势啊!”   云青看着那片火光,微笑道:“没关系,再等等。复辟这种事也不是次次都能成的。”   果不其然,不过半刻,一座恢弘无比的鬼城就降于五岳之巅,桀桀鬼啸冲散了嘹亮的凰鸟鸣叫,让万千黎民都是心中一紧。黑色雾障将那块区域遮蔽得严严实实,以剑臣和笙尽的目力都看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青脚下黑焰拔地而起,她瞬间就踏空而上,遥望那边的情况。   山巅上,祭台被毁,无数祭器散落在地,原本跪在祭台前祭天的伽耶归贞被黑雾笼罩着。   宋离忧轻摇折扇落在了伽耶归贞的面前,他单手拎起这男孩儿的脖子,也不顾他急促的喘息和仇恨的眼神。   “我倒要看看,若是伽耶氏再无后裔,你们的复辟要怎么进行下去。”他手里慢慢收紧,神色轻佻地看向执剑而立的墨陵众人。   太极剑意宫拂心、金屏临,封疆剑意月如梭、寒霖霖、邱筝、秦珂,长老寒晟、华千秋、姜弃……再加上成千上百的内门弟子,数以万计的外门弟子,整座山上都是墨陵门人。剑气纵横万里,无所不及,无所不破,乃是攻伐之器,并不善守。所以刚刚宋离忧也算是钻了个空子,他利用法器和功法的优势,直接避过侦察降临在五岳之巅。   这里不光有墨陵无数门人,天上还有个高深莫测的火凰在徘徊观望。可是宋离忧就在他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制住了伽耶归贞,现在面对他们所有人的注视还谈笑自若。   “少城主冲动了,若是现在放下天子,我们还有相商的余地。”白发苍苍的华千秋上前道,他穿着身普通布衣,双手空空如也,整个人就如同一柄利剑般锐不可当。   宋离忧现在承受的压力颇大,从嫡传到长老,他有信心能拿下的并不多,更何况是对上他们一群人。   但他依旧笑得诡谲:“若是你们现在撤出北川,滚回地下,那么我也可以给你们一个相商的机会。”   “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自信。”金屏临冷然道,他着玄衣,与宫拂心并肩而立,背负双剑,一阴一阳。   宋离忧放声大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金屏临道:“打赢你们的自信倒是没有,不过我相信我家圣者不会看着我死在这儿,你们不会是想一口气对上仙、人、鬼三位圣者吧?”   宫拂心明眸微闪,剑气如长虹般贯穿天地:“剑已出鞘,不再回头,倘若折剑在此,我等依旧剑心不死。”   重定圣轨的事情只要走了一步,整个墨陵都回不了头了,索性他们也没人想过要回头。   宋离忧嘲道:“喊得好听,打起来还不是叫火凰替你们送死?”   他一句话就把墨陵剑阁和眠凤廊的关系挑拨成这样,年轻一辈的弟子皆有愤愤不平之色,这时候天空中的火凰也降了下来。宋离忧看见了她身后那位颇负盛名的墨陵大能,封疆侯贺清秋。   贺清秋比火凰落后一步,神色清和,目光一如几千年前那般锐利。   “并非让吾凰送死,而是吾等将性命交托于吾凰。”贺清秋平静地说道,他的声音响彻整座山林,掷地有声。   宋离忧眯起眼睛,他这会儿在想,火凰可能只是外强中干,前两天火凰那番话多半都是出自这位人道大能的。只是不知道贺清秋到底是以什么办法显化出来,这么看上去居然与活人无异。   站在他面前的火凰听了这话,心中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被不安、焦躁、痛苦填满。这么重的担子,她不想背,但是她没办法,她不想让凤仙失望了。如果她能结束这场战争就好了,不用再流血,不用再死人……   火凰抬头看向宋离忧,神色凛然,威仪慑人,她向前一步道:“伽耶归贞听令,承此天命,以仁待万民,以礼奉天地,统摄四海,皇威不朽!”   伽耶归贞被掐得呼吸不畅,可他用力睁开眼盯着火凰,拼命不让恐惧的泪水留下了。他眼中光华璀璨,紫微帝星倾移,紫气从他身上冲天而起。他看着火凰,眼睛一眨不眨,他在心底里喊:“我会当个好皇帝的!”   宋离忧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火凰再次向前一步,然后整个人被火焰吞没。   宋离忧只感觉手里一疼,在看过去就发现自己掐着的人变成了火凰。凤凰神火将整个祭台都笼罩在里面,墨陵长老带着刚刚火凰救下的伽耶归贞撤出了这片地方,贺清秋的身影停留在火海中,若隐若现。   “少城主不该插手此事的。”火凰平静地说道,她的容貌在慢慢地改变,一点点成熟,一点点变得雍容端正,凛然不可侵犯。   宋离忧手里的温度越发炽烈,他飞快地将火凰甩开,愕然道:“你真不要命了?”   火凰刚刚还只是七八岁的样子,这会儿已经接近十五六岁了,她以凤凰神火织作衣衫,眼睛里渗进了深深的碧色。她的气势节节攀升,很快就跨过了入道走向合道。她的头发渐渐染上赤红色,最后如同火焰般烧了起来,背后的衣衫裂开,凤凰羽翼缓缓张开。宋离忧一下就猜到她在以秘术提升自己的实力,迅速成长为完全成熟的状态。可是这个过程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揠苗助长的后果就是枯萎。   “对啊,不要了。”火凰冷漠地看着他,缓缓伸出一只手。   贺清秋神色有些黯淡,他握上火凰的手,整个人化作一柄长剑被她握在手中,剑穗上那枚光芒温润的玉石与火凰的眸色一模一样。   宋离忧没想到眠凤廊真的愿意让火凰来这里送死,他道:“现在还没到拼命的时候,你……”   这时候四方雷动,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北川大陆的每一处边角响起来,无数柄剑从海中升起,数不清的剑意将北川牢牢覆盖。地煞之气如龙般翻涌不息,大地裂开一道道深深的缝隙,海水倒灌,又被翻出的土填埋。或是绚烂,或是冰冷的剑芒穿过了整整千年,在地下沉眠无数个昼夜,只等这一刻的爆发。   “万剑归宗!”火凰将贺清秋所化的长剑抬起,凤凰神火上冲云霄,天空被烧穿一个赤红色的窟窿,周边的云彩都燃烧着血一样的红。   万千道剑气伴随着煞气往火凰所在的地方汇拢,它们将北川的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大陆就像是被一个由剑意构成的大网封住了一般,再也没有什么能进入或者脱出。   “你们疯了?居然将整个大陆炼成剑阵……”   宋离忧话还没说完就想逃了,可是天地之间全是密密麻麻、杀机凛然的剑气,真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不止是炼了北川,还有南风呢。”一个阴柔的声音从宋离忧扇子上传出来,宋离忧一怔,将折扇打开。   这扇子连着鬼门关,也算是个随身携带的大挪移阵。   一共五道鬼影从扇面上走出来,东西南北中,五方鬼帝皆以化身降临于此。山巅之上鬼气森然,阴风阵阵,宋离忧那座鬼城已然化作实体,各种鬼物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刚刚说话的是中央鬼帝周乞,他朝宋离忧一礼,然后道:“少城主,这里交给我们吧。”   宋离忧微微皱眉,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内部争端的时候:“小心。”   就在这时候,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龙吟。   第一百七十七回   第一百七十七回、携手破阵,因果死局   金色的巨龙从南方天际飞驰而来,万丈金光绚烂不逊于凤凰神火与无数道剑芒。   那条金龙身形流畅强健,金色的鳞片折射出无数道刺目的光芒。它五爪极利,头上双角如同珊瑚般精致却又透着兽性的狰狞,每一寸菱形金鳞下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龙目是纯粹的金色,神采飞扬,威慑八方,地上的飞禽走兽皆跪地相迎。龙首之上,双角之间,有一人盘膝而坐,白衣广袖,黑发飞扬。   这条金龙只在半空中徘徊,灵巧地躲过剑芒,也不再往火凰这边去了。   这时候剑煞九劫阵已成,万道剑光皆往火凰周身汇拢,五方鬼帝挡在宋离忧面前,森森鬼影将剑芒隔绝在外。五方鬼帝虽是虚影所化,但在宋离忧那桃花扇的加持下也与实像相差不多,他们一起出手,也不用神通,万道鬼气就一一将剑芒抵御下来。可是火凰神色不改,手中长剑所指,灵气湮灭,天摇地动,整个大陆都覆盖在这剑阵之下,鬼道众人在阵内作战也实属艰难。   “少城主,先离开这里。”中年文士模样的蔡郁垒撑起鬼城,一只手掐诀,直接在宋离忧面前洞开一扇大门。他是东方鬼帝,所辖之地是鬼门关,这次是他先发现北川异状,然后召集众人从鬼门关来援的。他抬手就开了个界门,虽说是鬼门关之主,但消耗也是不少,一时间竟挡不下火凰剑芒。   “你们走,奈何在我这儿,不必担心。”宋离忧划出小鬼无数,替蔡郁垒挡下几道剑芒。“奈何”也就是他手里的扇子,扇面是他自己画的桃花,平日里掐诀或者诵咒都是借这扇子完成的,桃花幻化成诀,十分隐蔽。奈何是鬼道圣者亲赐,多少藏了点保命的手段,所以宋离忧倒也不怕。   眼前清洌的剑光与晦暗的鬼气交织成奇诡的画面,五方鬼帝一边应付着火凰一边观察这北川大陆的变动。整个大陆边缘都是剑阵,密密麻麻的小阵又连贯成大阵,大阵之间彼此勾连,照应星位,最后成为一个覆盖整个北川的巨型阵法。这东西破坏掉一两个还不一定管用,它的弱点被分散在四面八方,如果能把所有小剑阵都破坏掉倒有希望突围。   周乞皱起眉头,他道:“我等化身来此就是为了带少城主走,现在你赖在这里那不是为难我等吗?”   “周乞!”蔡郁垒怒斥道,“怎可如此同少城主说话!”   宋离忧心下不悦,但周乞这次毕竟是来帮忙的,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火凰背后双翅已经展开,她看来是要飞离此地了,几位鬼帝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他们现在也只是虚影化身,四周有无数把持剑阵的墨陵弟子,还有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凰,所以他们胜算并不大。既然胜算不大那就不去强拼,火凰一走他们就能想法子脱困了就好了。   火凰将要飞离,攻势骤然减弱。趁着这空当,前头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回头看了眼宋离忧几人,他一边以鬼道真气死守一边笑着道:“嘿嘿,老周你生什么气呢?少城主不过是爱凑热闹罢了。这事儿我年轻时也常干,不过死了之后就老实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瞥了眼宋离忧,这让宋离忧胸口一闷,真气动荡不已。这个一开口就冷嘲热讽的年轻人乃是北方鬼帝张衡,实力隐藏颇深,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资历却很老。所以他一说话就没人往下接了,这让宋离忧不得不妥协。   “劳烦众位前辈了,我这就离开。”他微微欠身,正要往鬼门关走去,就在这时那龙吟之声再次响起。   火凰抬头往南方天空看去,神色没多大变化,她长剑横扫,千里剑芒骤然袭向金龙,空中阻碍皆被荡尽。这一击之后她也不再看结果,而是直接朝着更北的方向飞去,那边剑光稍弱,她想必是去补全大阵的。   万里长空中横荡出一片黑色火海,天地间一下就黯淡下来,剑芒与火光都被这样的黑色吞噬殆尽。金龙的鳞片在这片黑暗中泛出微光,黑色火焰缭绕周身,昏暗与辉煌恰到好处地交融为一体。   “多谢酆都城诸位道友相助,黄泉来迟,还请勿怪。”   清朗恭谨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金龙破开云层与神火,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直冲到鬼道众人跟前。金龙落地化人,是个高挑而丰腴的女子,一身龙鳞般的裙子撒着金光,额上生着双角,神情傲然。从她背后走出来的女孩儿盲眼赤足,风满广袖,腰悬画卷,恭顺地朝众人施礼。   宋离忧一见云青这样子就气得不行,他高声骂道:“你还有种来见老子?”   云青歉然道:“黄泉不知墨陵要在近日发难,让少城主身陷危境实属无心之过。”   先不说宋离忧心里怎么想,其他几个人对这位年轻的魔道弟子还是颇有好感的,这代嫡传中像她一样尊敬长辈的实在是太少了。   张衡也回了个礼,笑道:“六道阎魔宗黄泉魔尊是吧?谢是不必了,下回长点记性就是,蓬莱和北川都乱得很,魔道不一定能吃得下。”   他眼睛狭长,双唇苍白,看着就有种薄情寡义、心狠手辣的味道。   “多谢前辈指点。”云青听了他的话不由心下皱眉,酆都城也没有傻子,这家伙多半是看出来她把宋离忧诓来北川是什么意思了。不过知道是知道,云青也不怕他们知道,不管面上有多友善,这烂摊子还是得往他们手里塞。   云青想了想又道:“剑煞九劫阵中以九劫为中心,其中有五座劫阵布在北川五方,刚刚火凰是赶去北方阵眼了。现在南方想必还有些空当,若是能将之毁去,我等自可脱身。”   “不劳魔尊担心,伽耶王朝乱成一片,我等自可屠城血祭,开了鬼门关再走。”张衡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一下就把云青的劝说给堵了回去。   鬼门关算是从人世进入酆都城的界门,宋离忧比他们修为差上一些,所以几位鬼帝替他开个能进去的界门不算太难。但是他们自己要回去就不怎么方便了。他们虽说是以化身虚影降临此处,但化身也不是说丢就能丢的,要是能全身而退自然是更好。酆都城乃是归处,有灵之物死后尽归酆都城,如果杀得多了,鬼门关就开得更大,到时候这界门自然就能容下几位鬼帝。   云青觉得他们屠城肯定是不妥的,要是真杀了那墨陵非得跟酆都城拼命不可。   “哦,那前辈请便。”云青微笑着点头,转身欲走,也不提让他们破阵的事情了。   张衡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云青这手玩得很妙,看来这位魔道嫡传是有备而来的。他之前拒绝去破阵正是要看看魔道的反应,如果他们听了黄泉一句话就主动去破阵,那么魔道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享其成,所以他想要坐地起价,看看魔道能给出点什么像样的交换条件。可是连他也没想到这位魔尊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云青算准了两件事,一是酆都城不会跟墨陵翻脸,二是酆都城不会跟魔道翻脸。酆都城一直以来都在做无本买卖,他们搭上一个盟友就坑一个,白手套空狼的同时也给自己招了不少麻烦。好在鬼道圣者有分寸,这点麻烦不足以让任何一个道统专门腾出手来动他们。   酆都城干的是无本买卖,所以他们赔不起。   如果这次鬼帝在北川弄出个屠城来,那以北川万民为基础的墨陵剑阁不可能就此罢休,他们正处于一鼓作气的时期,杀了几个鬼道的人来震慑其他道统也有可能。如果按云青所说的去破阵,那么算是搭上了魔道这条船,墨陵自然就会把目光放在魔道身上。真要算起来,其实之前宋离忧已经是被打入了魔道一系,这个因果他们已经脱不开了。   “等等……”张衡出言挽留,他明白这么一来主动权就到了云青手中。   “东方阆风山,中央风操渊,南方终南角,这几个阵眼就拜托诸位了。我往西北两个阵眼去瞧瞧,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云青回头,神情清冲平和,似乎早知他要说什么似的。   张衡被她截了话头,可也不得不客气地回答道:“魔尊自己小心。”   云青笑着点头,又对宋离忧道,“你欠我一段因果。”   宋离忧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这次明明是被她连累成这样的,现在反而还欠她一段因果,这话她还真好意思说!   “伽耶覆灭,断你尘缘,合道归一,指日可待。恭喜少城主了。”云青转过身去,剑芒撞在她身上擦出火星,可是没能留下半点伤痕。她话音平静如深潭,也听不出多少恭喜的意思,但是宋离忧确实是心中一清。   几年未见,这家伙演算天机人命的本事越发可怕了,几乎每一个变数都在她鼓掌之中,每一个意外都被她发挥到了极致。   从宋离忧本身来看,云青将伽耶王朝交到他手里,表面上是让他了结那十万鬼军的果,实际上还是在里面埋了个覆灭伽耶的因。如此因缘果报,循环不休,宋离忧如果不能找个空子钻出去,估计得被她套死在这个环环相扣的局里。   从整个北川的形势来看,云青用宋离忧给自己争取了一点争夺嫡传首座的时间,又利用五方鬼帝破除墨陵剑阵,最后甚至是连远在蓬莱的崔钰都用上了——她用崔钰给魔道争取了在蓬莱域的优势。   目前为止,云青自己还没动过手,她尚处于观望中,仙道、人道、鬼道、魔道,这几个道统混战之中她定能找到某个机会——某个能助她窥探圣位之秘的机会。   第一百七十八回   第一百七十八回、人道大统,西方阵眼   北方阵眼在击浪谷,紧贴着北海,正对面就是通天神脉的界门;西方阵眼在沧江上游起始之地,与神隐门的山门隔了无数山川遥遥相望。其实云青把那些鬼帝怂恿到东南中,而自己挑这两个地方也存了围观仙、人混战的心思。   按照之前黄泉圣会上魔道圣者的说法,当年太清杀了前代人圣是为了给自己弟子清道,可是这事情的后续却没有人再提起了。墨陵人圣的陨落只代表原本被堵住的路上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而事实却是,即便圣者的位置空着,在合道之人如此之多的情况下,要夺取道果也万分艰难。   所以当年仙道圣者座下那位弟子到底是谁,到底有没有成圣,这些都已经隐藏在重重迷雾间了。   云青很早之前就猜到过如今这位人道圣者与神隐门关系不浅。那时候魔道圣者将宗无神送到国师手上,从而还了云青与神隐门的生死纠葛,这么看来他和神隐门根本就是因果相系的。再结合仙道圣者强杀人圣、夺取道果的事情来看,现在这位人道圣者多半就是神隐门的嫡传——神霄子。   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少,神隐十子肯定是知道的,那几个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圣者肯定是知道的,墨陵前辈肯定也知道的。所以墨陵才会要求“重定圣轨”,现在这位人道圣者根本就仙道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神霄子百年得道,得道距今又是百余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载春秋,看来仙道圣者击杀墨陵那位圣者的时间距今也不远。要说太清真的是没事干把人给杀了,那肯定不对,毕竟圣者之间相差也不多,杀圣是要冒大风险的。所以两百年间肯定发生过什么,让太清下定决心对墨陵人圣狠下杀手。   云青觉得唯一的解释是太清在两百年间演算到了天地大劫的异象,或者更具体一点,他所居的通天神脉有了异变。这种异变让他不安,所以他需要扶起另一位圣者,从而保证仙道能够平安渡过这场浩劫。   可是人道圣者成圣的这百年间又发生了某件事,这件事让太清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是神霄子不受控制了,也许是两个圣者的力量依旧太过薄弱,总之太清现在迫不及待地办了北海封仙,急切地想要以同样的办法扶植起另一名圣者。所以说这次北海升仙应该并不像魔道圣者说的那样针对墨陵入世而来,只是墨陵入世只是恰好赶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没有人知道太清这次会把手伸向谁,他直接把自己推到了所有圣者的对立面上。   “我叫你半天了!你到底听见没有!”龙淮怒吼道。   云青思绪被打断,有些无奈地问道:“胡寒眉呢?”   “我刚刚问你的话你都不答!”龙淮接着吼,她一个俯冲想把云青从背上甩下去。   云青握住了她的角,又问了遍:“胡寒眉呢,我有点事儿想问她。”   龙淮郁闷地在空中徘徊一阵,最后停在了阆风镇上空,她道:“剑臣在给她上药。”   云青甩出个传讯符,不到半刻剑臣就把胡寒眉带了上了,云青笑着朝他们俩点点头,然后吩咐龙淮往北边飞。   “去沧江上游那个阵眼那儿。”   剑臣战战兢兢地坐在龙淮背上,胡寒眉面若寒霜,整个人都在冒冷气。云青摇头笑道:“好了,说了几遍你莫与龙淮争,每次都不讨好还偏要去招惹她,你这不是找打吗?”   胡寒眉瞪了她一眼,那双眼睛看起来永远都是摄魂夺魄的,她道:“不用你管。”   “我问你点事儿。”云青也不跟她瞎扯了,直奔主题,“人道圣者修行的是君子乾元道吗?”   胡寒眉一听就怔了,她皱眉道:“你也知道了?”   剑臣莫名其妙地听她们两个打哑谜,半天也不明白这是知道什么了。云青心里却暗道一声果然,胡寒眉和那位圣者不清不楚百年了,没道理看不出蹊跷,她肯定也知道神霄子的身份。   “你只说是还是不是。”云青颇为强势地说道。   胡寒眉神色淡淡的,比平时看起来还静:“你瞎了吗?肯定不是。”   “那是太上忘情道么?”云青还是有些疑虑,据传神霄子和仙道圣者一样是修行太上忘情道的,不过她见了几次也不能确定。   胡寒眉明显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她说:“……你看看他对我怎么样就知道了。”   “那应该不是太上忘情道。”云青神色一下就凝重起来,也不顾胡寒眉想要杀人的表情,“你觉得他对人道怎么样?”   剑臣在边上顿时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满脸敬畏地看向胡寒眉,心想胡姑娘这张脸果然连圣人都把持不住啊。   胡寒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脸愤怒地说道:“我看就是太上道的,绝对不会错,那头白发也太明显了吧!”   云青没理她,接着自顾自地问着:“他跟你讲过得道前的事情吗?师门什么的……”   胡寒眉一脸莫名其妙:“为何要跟我讲这些?”   “你们一百年就什么都不说光看着吗?”云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和她预计的完全不同,“算了,看来你知道的也少,不讲这个了……”   “什么光看着!他每天都要跟我强调一遍人道大义,我又不是人,天天听着都要听吐了!一百年啊!你每天听这玩意儿试试!”胡寒眉简直怒火冲天,她一屁股坐在龙淮背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剑臣颇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果然价值观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云青觉得胡寒眉说的话还是有点用的,至少她跟人道圣者因果不浅,慢慢来,肯定能从她身上找出点能用的信息。按照她所说的,人道圣者修行的并非君子乾元道,甚至连人道传承都不是,那么他怎么就能拿得下这个人道道果呢?云青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索性不去想了,专心等着破阵。   “沧江到头了啊!”龙淮大声吼道,直接就往地上冲了下去。   不远处涓涓细流从雪山上流下来,山脚下一片苍翠之色,浅浅的草地中央升起一个青灰色的石台。这石台边角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剑,这些剑身之上布满划痕,甚至有些短剑也被熔铸在了石台里面。石台方方正正,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就像是随手切下来的一般,浑然一体。石台上凶煞之气冲天而起,草原上的牛羊狼群都不敢接近,无数剑灵环绕四周。   “砸了它。”   云青握着龙角,温和地鼓励龙淮冲下去,她很快又回头对剑臣和胡寒眉道,“你们抓牢,我到时候怕是顾不上……”   “轰!”   龙淮的速度惊人,云青话还没完她就直接一头撞进了剑煞之气笼罩的范围内。龙乃是天地异兽,金龙一族的肉身更是坚不可摧,这么一撞却没有将整个石台摧毁,而是把它顶上那层弄出个大坑,那些插在边角的剑也被撞开了。龙淮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再撞,这时候四周的剑灵也反应过来了,他们身上剑意凶戾而残暴,直接就往龙淮身上刺去。   “大妙净光!”云青双手一合,清光烈烈,浩浩荡荡的慈悲之意冲散剑灵煞气,若是没有了煞气与剑芒,单凭这些在地下埋了千年的剑肯定是没办法伤到龙淮的。   云青手中法诀再变:“断罪成躯,诛生成念!”   一个庞大到遮天蔽日的宏伟身躯出现在阵前,它面目丑恶凶残,肌肉虬结,如同山石一般。它长发披散下来,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藏在杂乱的头发间,看得人心中瘆的慌。这阎魔圣躯一出现就将草地踩出个大洞,自己生生陷下去半米。它从泥地里拔出腿,抬手就挥向这座剑阵。   “走!”云青提醒龙淮让开,她反应很快,一个扭身往旁边躲去。龙背上的胡寒眉一把揪住云青的袍角,剑臣不敢碰龙鳞,差点直接被掀了下去,还是云青以大日黑天真焰化绳拉了他一把。这时候再回头,阎魔圣躯已经动手了!   阎魔圣躯像是一把满张的弓,伸展到了极致,然后一下弹射出无比巨大的力量。它一拳头砸了下去,拳头上隐隐有风雷之势,如同天地异象般不可抵挡。这些剑灵似乎也知道厉害,他们直接将自己化作剑形,爆发出一道道凶猛而强烈的光芒。决死之志被具化为不可想象的锋锐与力量,万道剑芒融汇为一体,如同一道横跨天际的流光般冲向阎魔圣躯。   “万劫身!”云青神色微肃,她手里法诀再变,皮肤上泛出和阎魔圣躯一样的漆黑之色。   这些剑灵都来自千年前倾天之战的战场,每一位都是不逊于当今人道弟子的先烈。他们战意沸腾,一身剑煞之气深藏千年,人道本身就擅长聚力为战,这么多剑灵融汇在一起不是简单地叠加,现在的剑灵带来的伤害几乎比他们生前所能达到的极限还要可怕。   阎魔圣躯不一定能抗下这道剑芒,而云青成术不易,不能让他直接被毁。她直接成了万劫身,将自己的力量与阎魔圣躯贯通,此时她已经准备好接受溢出的伤害了。   云青从龙背上纵身跃下,阎魔圣躯恰好伸手下劈,与这万道剑芒相撞。   一道璀璨无比的光华爆发又湮灭,无形的波动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天地灵气震荡,魔焰与剑气齐齐炸开,天上出现厚重的乌云,雷电暴雨正在酝酿着。   一击之下,阎魔圣躯被万剑穿身,云青一身白衣浸透鲜血,青灰色石台直接崩毁!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人道圣者把妹的姿势不对。   果断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墨陵男友力比较足,找履天坛还不如找了个政治老师呢。   第一百七十九回   第一百七十九回、因果了断,以杀报恩   暴雨倾盆而下,剑芒藏于昏暗的天幕中,偶尔伴着雷霆焕发出璀璨的光华。   云青轰碎阵台后稳稳站在暴风雨中,一身白衣浸透鲜血,这伤口由内而外翻卷,就好像有剑芒直接冲破她的身体出来似的。她脚下升起大日黑天真焰,雨水一接近就被蒸成氤氲的白雾,雾气和狂风骤雨将她的身影衬得模糊不清。   底下石台消失,那些剑灵失了依托,但依旧强势无比。他们是以剑煞之气维持形体的,如果剑煞之气消失,那么他们的神魂也会随之消失。这与凡人的死亡不同,剑灵在死前以人道祭器为媒将神魂献祭给人道道统,这可以让他们死后维持生前的灵明,神智完整,比如江映月、贺清秋、徐吾通就属于这种。而眼前这些剑灵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神智和转世重修的机会,使自己成为可以在死后继续修行剑煞的英灵。   “咬碎他们!”云青对着不远处的龙淮喊道。龙也是天地异兽,金龙气息阳刚清明,肉身也是堪比飞剑,再加上这些剑灵没有神智,所以龙淮对上他们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云青伤势不重,最多就是些断骨割肉的皮外伤,她又不是纯粹以肉身为战,所以这点伤还不足以动她根本。之所以让龙淮处理剑灵是因为她感觉到一股极具威胁的气息正在迅速接近,这剑光看起来还颇为熟悉。   来者身着玄甲战袍,须发皆白,他双手虚握,无穷雨幕间汇出一柄清冽透彻的长剑,剑身如水铸,光华汩汩流淌,柔中透着冰冷的刚。   “魔尊小心!”剑臣也察觉到这人身上澎湃的人道真气,他紧张地提醒云青。   云青没有回头:“照顾好胡姑娘。”   她说完便朝着茫茫雨幕躬身一礼:“寒城主,多年不见了。”   说着她就欲反手拔刀,可神魂中琴音铮然如刀兵相接,杀伐果决之气骤然升起。   寒晟在云青不远处停下,神色严肃而坚定,他长剑一横道:“魔尊杀意已决?”   “是圣者大人杀意已决。”云青直起身子,温和地笑了笑。她将拔刀的手收了回来,徐吾通现在是昆吾剑灵,他不愿云青以昆吾染墨陵之血,所以琴音制止她拔刀。   不用刀也没关系,她还没有愚蠢到将希望寄托在不受控制的东西上。   黑色天幕从她身后蔓延开来,一轮漆黑的太阳缓缓升起,无穷无尽的暗笼罩着她和寒晟。大日净土将两人与外界隔绝,这么一来寒晟就没法对胡寒眉他们出手了。   “魔道圣者为何要介入此事?”寒晟皱起眉头,在其他道统看来,黄泉是魔道象征,她的所作所为大概也是承了魔道圣者的意志。这和十年前的南风是一样的,当年黄泉前手杀了胡寒眉,宗无神后脚就领人占领了九鸣城。现在黄泉在这里破阵,是不是意味着魔道马上就要派大军进驻北川呢?   云青还是笑得温和:“这就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了。”   寒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中剑锋微闪,凛冽的剑芒就划破大日净土冲向正处于肆意撕咬破坏中的龙淮。龙淮被剑芒团团围住,连移动都难,更别说躲闪这么一道牢牢锁定气机的剑芒了。这时候旁边的阎魔圣躯纵身一跃,足足飞起百米高,它一掌拍在剑芒上,直接将其捏碎。与此同时,寒晟看见自己面前的云青手中流出大量鲜血,手上那道伤口和他的剑芒完全一致。   “魔尊……”寒晟正要说什么,云青双手一合就化出万道黑色蛇火,九首蟠虺狰狞而凶恶的蛇头火海中攒动,密密麻麻,十分恐怖。   火焰将寒晟刚刚留下的空洞填上了,现在他也看不见外面情况如何。他挥剑一划,空中水光潋滟,一道剑芒所化的屏障挡在了他的身前,九首蟠虺一触到它就溃散为黑焰。但是云青手里法诀不停,蛇形一散她就立刻重聚,数不清的九首蟠虺挤在寒晟前面,蛇口大张,都欲吞他入腹。外界有大日净土源源不断地抽取天地灵气来补充魔道真气,所以云青一时半会儿还是经得起这么耗的。   “前辈专心点啊。”云青平静地提醒道,手中法诀瞬息间就变幻无数,“若是能在黄泉手下逃得一命自然最好。”   寒晟神色肃穆,战袍在风中猎猎起舞,这时候他也意识到云青那句“杀意已决”所言非虚了。   他剑势一变,直接转守为攻,纯净而清冽的剑芒将蛇群冲开一个大洞,一往无前地朝着云青杀去。这道剑芒中所含的是最为纯净的剑意,云青几乎难以辨别它的流派。如果是茶水,那么云青可以轻易说出它的来源,可如果这水是天地间无根之物,那么云青就两眼一抹黑了。这道剑芒带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寒晟不愧为千年前倾天之战存活的大能,剑意干净无比,看来他剑心也是至纯无垢的。   剑芒直接冲向云青,没有半分多余的招式,可这么简单一击却给云青一种躲避不开之感。   “凡我阎魔,六尘皆幻,无始无生,永堕冥途。”   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大日净土中回荡,长长的咒言在一念之间诵完,大日净土的魔焰在这咒言下散发出吞噬万物的黑色。这些火焰将触及到的一切都化作虚无,彼此相触则完全湮灭,大日净土中出现了一个个黑色的漩涡,正是火焰交相吞噬的产物。剑光如水入海般消失在黑色漩涡之中,操纵着剑芒的寒晟只感觉心神分化出的部分去往了无尽冥途,再也看不见回路。   这是三轮合一后的道术,将无生无始象与六道无生真气相和,大日黑天真焰一下就化作了接引亡者进入冥途的通道。   “魔尊果真进步神速。”寒晟手里剑光愈发凝练而凶险,他发现自己犯了个老错误,就跟几十年前对阵朱无瑕一样,他本不应该让云青先手成大日净土。在这片魔域的覆盖下,云青所能发挥出的力量实在是超乎想象。   现在他该先破开大日净土。   剑光如水,斩破黑暗与混乱,斩开一片清明透亮,随着剑光荡漾出去的是浩浩荡荡的人道正气。人乃天地中正和顺之气所生,居于天之清与地之浊中间,人道天生就对天地大势具有影响力。寒晟单凭一道道剑光去斩这大日净土是比不上云青抽取天地灵气修复它的速度的,所以他立刻引动天地正气对其施压,内外交击之下尝试破开这片暗无天日的魔域。   云青轻笑一声,她的声音在沉寂的大日净土中十分突兀:“你当我是死的么?”   寒晟暗道一声不好,下一刻就见她消失在原地。白、绿、黄、蓝、红、灰,六道清晰而融洽的光芒从天而降,将大日净土照得一片通彻,这些清净圣洁的光芒与地上熊熊燃烧的虚妄魔相触,融汇为奇诡瑰丽的整体。六道光芒之间不断轮转,整个大日净土中清浊相容,一片中正平和,几乎感觉不到来自外界的影响。   这里仍然是魔域,但气息已然与外界天地完全一致。   “六道轮回,生灭流转!”   伴随咒言出现的是云青刚刚消失的身影,她出现在寒晟面前不足半米的地方,抬手就朝着他胸口抓去。她手中黑焰熊熊,魔火吞光噬魂,要是被击中肯定是掏心挖肺,直接震碎经脉。   寒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出现在自己眼前,从她看破自己引天地大势突围到近身偷袭,在这么短短一瞬间内云青至少使用了几十种道术,每一种都繁复无比。先不论她一直维持着用来夺掠天地灵气的大日净土和外面那个阎魔圣躯,她在转移身形时用的是“藏神束魂”,与此同时还打开了六道轮回的接引之门。   大妙净光与六道轮回相和,阎罗执掌生灭与大日黑天真焰相和,从击破寒晟的招式到近身刺杀,三轮之象已经完全用上了。   寒晟往后急退,双手一握便凝出双剑,他一边后退躲避一边抢在云青碰到他之前将双剑交错上撩。双剑是以灵气凝结而成,但凡是炼器而成的东西均有杂质,而灵气本身就比人世间的材料要来得纯净,加上寒晟意念纯净通透,这剑身竟是完全透明的。它所过之处微微扭曲,剑芒中杀气蓬勃。   云青笑意森冷,在双剑扫过她身子的一刹那突然消失不见。   又是藏神束魂!   寒晟心中凛然,手中剑意瞬间扩散到整个大日净土中。剑意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能够帮助他感觉到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可不希望云青再次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可是这次云青只是借助藏神束魂退出了十几米的距离,她双手拢于袖中,满身鲜血已经干涸成黑红色。她站在离寒晟很近的地方微笑着道:“寒前辈曾助黄泉镇压戾气,往日之恩黄泉时时铭刻于心,不敢稍忘。”   她说这话时姿态放得很低,听得出其中真挚恭谨的意味,但是寒晟怎么想都觉得心中发冷。   “寒某与魔尊阵营两立,此时刀剑相向,魔尊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寒晟谨慎地答道,心中不太想承她的感激之情。   云青又笑起来,声音低沉柔和:“无论如何在徐吾先生一事上我是欠着墨陵的。”   画卷中琴音微滞,云青笑意渐深,声音愈发柔和。   寒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魔尊是不想打了么?”   云青回避了他这个问题,她道:“之前与墨陵争天命的是我,后来我将酆都城宋离忧换来这里。寒前辈,墨陵剑冢里布置的剑煞九劫阵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不曾告诉那位鬼道嫡传……虽说阵营两立,可晚辈已经在尽最大努力替墨陵争取优势了。”   寒晟突然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想说这番因果已经还清,那么剩下的就是……   画卷中的琴音出现了一瞬间的疏漏,云青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寒晟心头大震,刚刚云青消失时他布下的剑意毫无所查,莫非这是幻象?   云青从吞光噬魂的黑焰中走出来,趁着徐吾通稍微放松心神的时候反手抽出昆吾,一刀从寒晟头顶劈下!   确实是幻象,现在的云青已经小圆满,她运转蜃楼浮梦书已经足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欺瞒寒晟这种前辈大能了,尤其是刚刚寒晟的注意力都她的话所吸引,更不容易注意到幻象之事。   既然因果已了,那么剩下的就是……杀!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实在是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做每卷总结,写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做一下了。   1、云青是一直在成长的,她的目的和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在渐渐明确,所以后面会发生什么惨剧大家应该能猜得到。总之便当满地都是,最好不要随便萌上谁……   2、阅读时请一定要相信这是篇爽文,作者是个充满爱心的人,不然我怕读者大人们打死我。   3、这卷是“北海封仙”,云青从第一卷开始的布局终于走上正轨了,后面的圣者之争的引子也基本会在这里埋下,属于情节比较激烈的过渡卷,可以养可以杀。   4、感谢大家的支持,渣作者真的是无以为报,只好给大家补各种番外了。之前挂公告挂得太仓促,这里再声明一次,我不接受【以云青为中心的cp向番外】,其他cp番外随意,或者单角色粮食向番外也行。因为是大家个人点播的番外,所以可能不会放在vip章节里,等我写出来应该会挂到个人主页上。时间有限,只能在周末赶,大家催一催就好了,别骂我啊……   5、最后,请读者大人们不要为难一个感情戏苦手的渣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食长生肉,成万寿身   云青手中昆吾化作,刀刃一划如同飞鸟游过,触其刃即断。   她是从无生无始的黑色魔焰中走出的,完美地避开了寒晟无穷剑意的探查,因为魔焰将一切都卷入虚空,吞没万物,所以整个大日净土只有它的周围没有剑芒覆盖。   她一只手扬起昆吾,另一只手迅速掐诀:“悬翦斩天!”   昆吾在这种形态下锋锐更胜真刚,而且刀身轻薄,掠过空气如飞鸟振翅,毫无痕迹。就连寒晟也是等它近在咫尺才察觉到,而这时候他已经躲闪不及了。   极薄的刀刃划过他的头顶一路劈砍到他的胸甲之上,一击之下将他的面皮都削下来大半,寒晟整张脸白骨森森,血肉模糊。刀刃太过锋锐,寒晟一时间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伤痛就已经被血遮盖了视线。不过到了他这个境界,运剑由心,也无需双眼视物,他心一横,无数剑气的空中凝结,横扫而出,直冲云青而去。   这剑芒带了血色,决死之志显而易见。   大日净土的黑色天幕里渗透了血红色,天上垂落血雨,风火中染上了腥味,一种热烈而疯狂的气息在魔域里蔓延。云青感受到寒晟开始拼命了,于是也不硬抗,直接折身避退。她比寒晟差了千年的积累,还跟他隔了个小境界,所以正面硬抗十分不智。   况且她也没必要和拼尽性命的人硬抗,怀着“自己会死”这种意志而战的人一般都是胜不了的,她只需要等这种死志变成绝望,然后再一举击破。   寒晟怎么可能就这样任她躲远,他直接抬手召出七七四十九柄一模一样的长剑,以之合为剑阵。剑阵以七剑照应北斗星位,每个星位周围都围绕着七柄一样的剑。因为真元出于一人,所以四十九柄剑犹如一体,气息磅礴浩荡。云青胸口一闷,直接被剑势撞到了大日净土黑焰之中,她迅速支起身子运转心目往寒晟那边望去。刚刚还畏火的剑芒此时已经能够突破火焰桎梏了,剑势越逼越近,眨眼间就到了云青跟前。   云青不闪不避,反手将悬翦指向自己,神色平静如深渊。   寒晟修行时间长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即便在大日净土这样的魔域中,他也依旧能以自身真元成这等强大的道术。而云青之所以能跟他迂回这么就却是因为她有大日净土在源源不断地抽取天地灵气化作魔气,她本身真气是不够这么耗的。   这手七星剑阵云青从未在墨陵弟子手上见过,她自己也不擅阵法,所以一时间竟然没能防下来。寒晟处于这剑阵中心,血淌下来濡湿了白色长须,他的玄甲战袍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刚刚云青未能以魔道真气突破他的战甲。冲天剑气由内而外地轰开了大日净土,外面的暴风雨一下就倒灌进来,云青周身烈焰熊熊,雨水一浇就化作白雾。   寒晟蓬头散发,气息澎湃,战袍飞扬,整个人都陷入狂气之中:“如此行道……魔尊真甘心永堕幽冥?”   云青闭目垂首,温柔地笑道:“九幽之下即为黄泉。”   寒晟听了这话突然浑身一震,他身上的剑气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戳出无数个漏洞的水缸似的,生命之源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疯狂地涌向了云青。天地之间一声惊雷炸响,紫色闪电照耀整个晦暗的天空,紧接着他身上的剑气爆发出一道直冲云霄的刺目光芒。这光芒直接冲破了天上的乌云,阳光从云层裂隙中渗出来,与这道光芒辉映着,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两轮太阳!   日光剑芒,腥风血雨,疯狂的剑意向云青冲杀而去。   她立于空中,神色依旧平和而安静,她广袖风满,白衣琼佩,浅笑温然。   剑芒从下方涌起,先与她的赤足接触,骨肉分离,血液焦枯,飞扬的衣摆化作灰色的余烬。她正对着寒晟,眼睛未曾睁开,可寒晟能感觉到她确确实实是注视着自己的,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双目无瞳的样子。到了寒晟这个境界和年纪,让他害怕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可这种被注视着的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毛骨悚然。   寒晟头皮发麻地注视着剑芒将她从脚部开始绞碎,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食尔长生肉,成我万寿身……”   一声轻叹伴随风雨而下,在剑芒绞碎她的膝盖时,寒晟也失去一下支撑跪倒在地,他膝盖以下的部分赫然消失不见,伤口与云青一模一样。他哀嚎一声从天而坠,七七四十九柄长剑瞬间坠落小半,光芒也不复当初。这时候云青的压力已经小了不少,她看了眼场上的情况,剑臣带着胡寒眉躲远了,龙淮有些力竭,不过剑灵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她双腿自膝一下均被剑芒绞碎,现在凭空而立有些不适。她挥手召出无数九首蟠虺,无数蛇口朝着断腿破面的寒晟撕咬而去,几下就将他分食殆尽。   “多年前我曾对无暇魔尊说过,有子若她,魔道当兴……”寒晟最后那点神魂嘶吼道,“如今也要对你说上一句!有子若你,诸道将倾!”   云青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挥袖成风,寒晟尸骨化灰散尽。她从怀里取出句芒古镜,掐诀放出了阿芒,没想到这莽汉满眼是泪,开口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哀。他伸手想碰云青腿上狰狞的断裂伤,但很快又惊恐地将手收了回来,像是怕碰坏了她似的。   “哭什么……”云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突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快要被她抛在脑后的回忆。   二十几年前刚刚从昏昧中醒来的云青杀死了十万大山白衣使,然后强行催动方寸盏奔逃万里。那时候她因为天书反噬而双目失明,整个人都不省人事。阿芒扛着她一路狂奔,在那片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哭着喊着,甚至想要一头撞开九鸣城的城墙。后来她还是被一个凡人军医救下了,那个军医也死在了由她引起的九鸣之乱里。   那时候的她有自己,现在的她也只有自己。   阿芒跪在她面前,哭得跟孩子似的,声音震得天边云彩都颤了颤。剑臣顺着声音看过来,但云青所在的地方黑焰覆盖,他也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听云青的命令看护胡寒眉。   “这有什么好哭的。”云青替他抹了把眼泪,结果沾了一手鼻涕,她哭笑不得地看着阿芒,“是因为我不哭不笑不悲不喜,所以这部分就由你来承担了吗?”   阿芒还是哭,哭得撕心裂肺。   “好了,还有几场硬仗要打呢。”她顺手把鼻涕在阿芒身上擦干净,阿芒狂啸着将她抱到肩上,稳稳地扶着她。   这时候剑臣才看清楚云青脚下的情况,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快点!去北边阵台破阵!”云青朗声道,龙淮在她身边徘徊一圈,龙吟声声哀切。   “你腿怎么了?”胡寒眉皱眉问道,肉身不全对于修道者而言是致命缺陷,她觉得云青眼睛看不见就已经够惨了,现在越了个境界强杀千年前的老前辈寒晟居然搞这么惨烈。   云青朝她笑了笑,神色中倒也没多少痛苦之意:“无妨,只是阎魔圣躯的最后几步而已……走完我就吞噬那具身子,那时候自然会好起来。”   胡寒眉一听她说是修行的一部分就感兴趣起来:“魔道还真是……血腥无比啊。”   “魔道少有善法,况且阎魔圣躯这等威能自然是要付出点东西的。”云青平淡地道。   “你刚刚成的是万寿身?”胡寒眉近日在黄帝传承上也下了功夫,能听见她的咒言并不奇怪。   云青点头:“离不死不灭还差很多,只是一双腿的代价而已,远远不够。”   “阎魔圣躯一共有多少化身?总感觉跟佛道金身和仙道三清化身都有点不一样啊……”胡寒眉虽然是天妖,但魔道退入无妄魔境是十万年前的事情,所以她对这些事知道的也不多。   “万仞万寿万古万劫万化并万殊,每一种都得慢慢锤炼,等阎魔圣躯趋近完美就接引上古阎魔神魂入体……”云青细致地讲解着,对于她来说胡寒眉也算是魔道圣者的重要棋子,能教一点当然是教一点比较好。   “神魂如体?”胡寒眉震惊地反问道,“哪儿来的神魂?”   “这具身体的。”云青笑了笑,“魔道圣者曾教过我还道于天之事,阎魔圣躯最后几步算是这个过程的逆转,将那些消逝的大能重新构建出来,然后……”   胡寒眉没想到魔道还有这么邪门的炼体之法,她喃喃道:“然后吃掉他们……”   云青看向北边临海的那个阵台,这阵台虽然已经完全成形,但是阵中的剑灵比之前西边那个要稀少。看来墨陵布阵是从南往北,由东往西的。如果没猜错,火凰应该也在这个方向,但现在根本没有察觉到凤凰神火的气息。   也许她去了更远的地方……   云青凝神望向大海,与这里隔海相望的地方,正是通天神脉的界门。   第一百八十一回   第一百八十一回、千山月明,笑尔世倾   云青看了会儿那个隔着北海与北冥与这方大陆遥相对峙的通天神脉,最后还是对身侧的龙淮说道:“你先破阵,我先处理一下伤口。”   六道无生真气流转不息,离苦涅槃之象从她断膝处升起,血一点点止住了,连同之前被剑芒划出的伤口也消失不见。不过因为付出的双腿和她的眼睛一样是代价而非伤害,所以离苦涅槃是恢复不了残肢的。而她白衣的下摆不长,很容易就能看见骨茬森森的断腿,剑臣隔一会儿就要往她身上瞟,但很快又不忍心地收回视线。   龙淮一到地方就直接往剑阵上撞。剑臣带着胡寒眉站在阿芒身后,云青则坐在阿芒肩头,怎么看都有些虚弱。   “魔尊只需破阵,何苦与那人……死斗。”剑臣忍不住道。   云青一边调息一边答道:“以他成我阎魔圣躯万寿身罢了。”   “魔尊……”剑臣欲言又止,这是他第一次观嫡传之战,给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觉得魔道虽然凶险,但还没有到黄泉魔尊这种需要走极端的地步。肉身磨炼肯定不止有刚刚魔尊用的这种方法,相对平和一点的魔尊应该也知道。   云青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没关系,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是最快的。”   剑臣一愣,平时修行不都是应该反着来吗?不求快,只求好,魔尊说这么来最快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正想着,很快就听见云青的叹息声。   “时间啊……已经来不及了。”   云青神色微凝,仙道圣者所居的通天神脉隐藏在北海之冥无尽黑暗里,也不知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底下的龙淮已经开始破阵,这时候守阵的墨陵嫡传也终于赶到,他们两人是从西南方向来的,看样子已经去过西方阵眼了。云青在五岳之巅就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行动顺序,相比起西边的神隐门山门,显然是北边通天神脉更具有威胁性,所以他们大批嫡传应该会先随火凰往北走。这时候西边就有个缺漏,云青趁着这个机会破了阵,顺手除掉前来援助的寒晟。   这时候墨陵应该已经知道寒晟与魔道弟子交战的消息了,于是他们再次派出援手。可是云青速度太快,等后面两人赶到的时候寒晟已经死了,他们沿着云青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就跟来了北方阵眼。   来者是身着玄衣的金屏临与秦珂,金屏临背负阴阳双剑,而秦珂则是手持一柄无锋重剑,两人气息交织,剑意毫无滞碍地融合在一起。原本剑之一道就胜在“纯”字上,可是这两人以太极剑意、封疆剑意合击,其威势却不减反增,显然是有特殊的锤炼之法。   云青看了看天,伸出手去,这会儿暴风雨已经停下,晴光透出层云,在她身上镀了重单薄的金色。   黑色魔焰从她手中燃起,转瞬就化作九首蟠虺,蛇首舞动挑衅。   云青笑着朝那两位墨陵嫡传招手道:“来战啊。”   金屏临眼神扫过她的双腿,目光冷肃而沉凝:“寒前辈已为你所杀?”   秦珂面色沉重,看着云青的视线里带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仇恨。寒前辈为人道忍辱负重千年,如今却一朝亡于这等宵小之手,实在是可惜可叹。她盯着云青衣摆下空荡荡的部分嘲讽道:“看来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云青拍了拍阿芒的头顶,阿芒爆发出一声长啸,秦珂眼前一黑,神魂震荡不已,金屏临则是眨眼间拔剑,剑鸣之声将阿芒的嘶吼盖了过去。这么看来金屏临实力应该比秦珂稍强,既然两者间实力有差距,那么他们之间的配合不一定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   “走到我们这一步,谁付出的代价都不会小。”云青平静地答道,她的手指深入阿芒的发间,另一只手则有些无趣地把玩着悬翦。   秦珂忿然道:“既然知道求道不易,那为何要下如此杀手!”   金屏临蹙眉,双剑相交道:“不必问她,魔道与我们又不同。”   “别扯上魔道了,是我与尔等不同。”云青笑容平和,可话里摆明了就是讥嘲之意。   秦珂还想再辩,可是金屏临已经挥剑朝着云青和阿芒击去。云青广袖一振,瞬间将胡寒眉与剑臣推开,然后阿芒一步迈出就迎上了金屏临的双剑。这时候阎魔圣躯还在帮助龙淮处理剑阵,一时间也没法帮上忙。   云青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几乎在阿芒往前的一瞬间,她手中悬翦就化作真刚。刀刃泛起薄薄的金色,坚不可摧的五色石迎上了金屏临的阴阳双剑。金屏临感受到长刀上煞气顿时神色微变,这气息与千年前的倾天古战场一模一样,他依稀能透过这气息看见彼此厮杀缠斗仙、人两道大能。   “昆吾?”秦珂反应比他们俩慢上一点,云青觉得她大概是刚刚小圆满,尚处于三心境边缘的样子。虽然修为比两人稍差,但她的见闻也是一等一的,云青刀势一出她就认出了这柄凶刃的来源。在剑冢中淬炼昆吾的事情墨陵也尝试过,可惜天时地利人和总差那么一点,这等凶兵大概是不适合为人道所用的。   就在秦珂陷入震惊的一瞬间,云青一只手持真刚顶住金屏临的剑招,另一只手迅速掐诀,真刚之上刹那间分化出刀光无数。这点光芒穿透金屏临剑意的覆盖,缓慢而坚定地往秦珂那边刺去。   金屏临心下一惊,眼前这魔道嫡传的道法明显很粗糙,可是这刀光一出竟然能越过剑意,直袭秦珂!   他迅速将阳剑后撤回防,试图帮秦珂挡下一点刀光,可是这片刀光竟如无物般穿过了阳剑往后袭去。   “真刚定神!”云青趁他微微晃神的功夫直接将法诀掐好,昆吾神通下那道刀光无可闪避地斩向了秦珂。   真刚定神,刀光并非实物,金屏临挥剑去挡自然是挡不下的。秦珂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缓缓接近,偏偏这么慢的速度她还无法闪躲,全部心神都被刀光所摄,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它落在自己身上。   金屏临剑上阴阳二气散开,将他和秦珂皆围拢在内,阴阳交融,两仪分化,元气涌入,将魔道真气驱散而出。   秦珂在短暂的心神失守后迅速恢复过来,她手中重剑横扫,直接就朝阿芒腰腹砍去。阿芒动作迟钝,而且云青这会儿正与金屏临的阴剑对峙,一时间也无法分神指挥,所以这重剑不偏不倚就砍到了他胸口。   阿芒力道惊人,亦有神力护体,所以秦珂一时半会儿竟然无法突破他的防御。   “先杀那女孩儿!”金屏临提醒道,比起这个双目无神的壮汉,显然是白衣的魔道嫡传看起来更为深不可测。况且阿芒看着就强壮无比,肉身堪比法器,一时半会估计砍不动他,可是云青就不一样了,她双目失明,双腿已断,正处于虚弱状态。   “哦,要杀我?”云青低声笑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带上几分狂气。   阿芒仰天长啸,双手往前一掀,直接将金屏临挥出去百米远。云青手里的昆吾上泛开点点魔纹,最后纹路汇作咒言,直接从刀上成术,以武器为媒成术的手法是从宋离忧那儿学来的。术法一成便有大片红莲业火从她脚下燃起,一路往金屏临那边铺展而去。这片红莲业火由她自身戾气而生,正是红莲业火象的逆用。在与临君比斗过一次后,云青几乎是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掌握了他对于道法的全新认识和急速成术的技巧。   年轻一辈中才俊太多了,云青感觉不到畏惧和焦躁,她几乎是贪婪地渴求将他们的才华与天赋变成自己的。   “来杀我啊!”   那个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女孩儿朝着两人再次招手,她身后有无尽的火海,头顶是漆黑的天幕,刀尖一轮黑日正缓缓升起。   “不行,光凭我们两人会有损伤,先拖住她……”金屏临虽然也在二意境中,但是他担心云青会对秦珂造成生命威胁,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把她逼太急。   秦珂点头,重剑直接往上抛出,金屏临剑上阴阳二气与之相交,再从剑身上分化出来。阴阳二气化作铺天盖地的巨网将云青所在的区域覆盖在其中,这阴阳网上的真元与天地沟通,阴阳五行相生,几乎是源源不绝。   云青笑着看他们合剑成术,她手中刀光渐凉,银丝替代了金芒,转魄刹那间就在天空中升起一钩残月。   秦珂看着她脸上温和的笑意总觉得不安,她厉声道:“你笑不了多久了!”   “你可知我在笑什么?”云青笑意越发愉悦,她将转魄微扬,刀尖上魔阵一闪而逝。   秦珂当然不知道她为何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于是闷声不答,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剑势之中。   云青摇了摇头,突然朗声高歌道:“千山共月明,笑尔山河倾!”   月光倾泻如千重湍流,森然刀光与滔滔魔气藏于光中,瞬间将阴霾冲垮,将日光压制得黯然无色。残月凄惶,白月光似水般泛滥在北方大陆之上,杀机与刀煞肆意流淌,毫无节制之意。   “笑尔山河倾”这句话一出口就让墨陵两人齐齐色变,金屏临手中法诀急转,他怒喝道:“停下!”   阴阳二气再次下压,无锋重剑正悬于云青头顶,剑意抵在她顶心上方,只差一点点就能将她从头到尾劈开。   云青毫不留情地奚落道:“停下?折剑求我啊。”   秦珂忍无可忍,口中喷出一口精血,重剑瞬间涨大若山岳,直接往下击去。沉重而凝练的剑意陨石般坠落,烽火狼烟的战意随着这剑势下沉,云青闭目也能闻见其中的血腥味。封疆剑意是文剑,但也是为定国安邦而存在的剑,如果有什么东西威胁到这片土地上的子民,那么封疆剑意自能封之、定之、斩之。   “万劫身!”云青抬头正对这那柄壮大如山岳的巨剑,阿芒试图回护,但被她拦下。   下一刻,重剑坠落,直接斩上云青头颅。   秦珂觉得手中重剑像是斩在了厚厚的山岩上似的,凝聚于重剑上的庞大力量散播到无法想象的庞然身躯之上,连抽刀都变得无比艰难。她手中虚握,再次运剑下压,金屏临见势不妙也迅速以阴阳之气助之,一时间重剑威势无双,劈天裂地。   云青感觉冰冷的剑芒抵上了自己额头,她笑起来,再次大声诵咒:“万劫身!”   秦珂吐出一大口血,剑芒寸寸崩毁,阴阳之气涣散不凝。与此同时,云青所成的阎魔圣躯凭空被斩作两段,从头顶到尾椎,整个伟岸身躯被劈成两半,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万劫身将云青自身与阎魔圣躯贯通起来,两者中任何一方收到毁灭性打击时伤害都会分担给另一个身体。阎魔圣躯毁了还可以重聚,但是她自己肉身刚刚承受过重创,这会儿却是不敢冒险了。   “就这样?”轻嘲的声音转瞬间就贴近了秦珂耳边,她甚至没来得及运转元气护体就被苍白的月光贯穿心脉,魔道真气在她经脉中轰然荡开。   金屏临侧身一看,那个没有神智的大汉还在原地与阴阳二气纠缠,但是那个白衣魔修却已经凭空出现,刀尖舔血。   作者有话要说:啊……云渣残疾之后脾气越来越坏了。   据说人太渣会遭报应的。   第一百八十二回   第一百八十二回、太上门人,苦战不休   “不逃吗?”云青甩开秦珂的尸身,亲切地问金屏临,“你亦可效仿寒前辈忍辱负重,待他日东山再起什么的。”   转魄染了血,天空中的那轮残月都泛起深红色。   金屏临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和对方在一个境界,且天资不输于人,要胜不难,只要他能静下来发挥实力。可是师妹的残躯就这样被抛在荒地里,他所敬仰的寒前辈已是尸骨无存,这让他如何静得下来!   “受死!”金屏临目疵欲裂,双剑无影,剑意纵横。   太极剑意狂乱地爆发出来,天地间只剩下黑白的剑光,其余一切色彩尽皆消褪。浩荡的真元从他身上荡开,如同潮汐般涌起,人道真元所化的浪涛奔流至天际,淘洗一切异类。一般而言这种耗尽生命的爆发都只能维持一段很短的时间,但是金屏临似乎完全不是这样,他身上爆发出的真元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境界本身所可以达到的境界。   阿芒在眨眼间就双臂化翼,双脚化爪,瞳中漫开一片冰冷的碧色。他一个振翅就飞到云青跟前,用羽翼将她遮挡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翡翠色的藤茧。神力蓬勃浩荡,在云青四周隔开一片空旷而晦涩的领域,撑住了人道真元的涤荡。云青感觉有温热的血顺着阿芒的双翅一直淌到她冰冷的皮肤上,一滴滴连绵成稀疏的血幕。   “好了。”云青将手按在他的额头,冰冷的触感让阿芒往后退了一点,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退。   云青感觉到周围的人道真元正在疯狂涌动,她皱眉道:“冷静点,我能挡下他。”   阿芒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号,眼中的暴虐和狂乱挥之不去。   “好了好了,别怕……”云青轻声安抚,伸手绕到他背后,掌中古镜光芒一闪。   “啊啊啊啊啊!”阿芒发出凄厉的尖啸声,这声没吼完就戛然而止,云青握着句芒古镜沉思不语。   她身上黑焰滚滚,凭虚御风,往北避出人道真元的遮蔽范围。龙淮和胡寒眉等人早就察觉到动静不对离开了此处,看样子他们是往西走的,毕竟北方海域罡风寒流太过凶险。   等到了海洋与大陆交接之处,云青才回首看向金屏临所在的地方。   人道真元丝毫不竭,看样子他自爆时使用的法诀是“尘劫有尽,我愿无穷”。这个法门与郑真真使用过的舍生弃命诀有些相似,它只跟一个人的死志有关,只要意念足够坚定,那么所爆发出的实力可以远远超过自身极限。   云青正想着,下一刻就看见漫无边际的人道真元中迸出一道九霄神雷,这闪电裹挟着统摄万物的威严,直接劈在了金屏临的身上。所有真气一瞬间失去依托,全部消散殆尽。云青看见金屏临焦枯的尸骨从天而坠,半空中一人白衣白发,漠然与她对视。   “清虚子……”云青心下微紧,这可是和朱无瑕齐名的仙道嫡传,仅次于神霄子的太上门人。其实云青在多年前还与他对过一招,那时候魔道圣者在旁震慑,可是清虚子最终还是从容离去了,这简直是打了所有魔道巨擘的脸。   后来东海的事情云青也有关注,朱无瑕在瀛洲域一般是直接找上最具威名的人挑战,其余散修摄于其魔威纷纷俯首称臣。而清虚子所作所为就完全与太上道相符了,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心里想什么,在方丈域扩张一分就把不服之人杀干净,手上染的血比朱无瑕还多。   如今看来这位神隐十子的修为也是也越发精进了,刚刚他移转乾坤而来,一刻不歇就直接以九霄神雷将爆发中的金屏临击杀,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云青对望。   清虚子往她这边飞来,眼神扫过她自膝下断掉的双腿:“阎魔圣躯?”   只是断了腿而已,能从这么两个狰狞可怖的伤口中看出“万寿身”的痕迹,看来清虚子眼力也是极为了得的。   云青没有在意被他一口道破传承,只是平静地笑道:“正是。”   “可堪一战?”清虚子神色漠然,完全看不出是在邀战,反倒有种指点的味道。   云青挑眉,昂然道:“尚可。”   清虚子凝神看她——白衣沾了血污,双目失明,双腿已断,可眉眼间依旧淌着肆意恣睢之感,强大且不可一世。   眼下云青的情况绝对算不上好,她刚刚经历过寒晟和金屏临、秦珂一连两场苦战,真气多有不济,心力也消耗颇大。刚刚金屏临自爆时阿芒又爆发神力,所以云青只得将他禁锢起来。她还与龙淮等人失散,墨陵的剑煞九劫阵将她与无妄魔境的联系隔绝,所以此时她完全是孤军奋战。   可是她不怕。   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还请魔尊小心了。”清虚子神情放缓,手中电光游走,爆裂之声连绵不断。他话音一落,天空中立刻龟裂出一道道紫色的裂隙,无数天雷酝酿着,只等他一声号令就摧垮一切。   云青周身黑焰升腾,九首蟠虺脱手而出,于电火交辉之间朝着清虚子的喉咙咬去。   可是火焰再快也快不过闪电,这时候清虚子召出的天雷已经轰然落下,电光将云青笼罩在中间,爆裂声不绝于耳。云青其实是腾身想避,但她失了双腿后身法多有不济,这雷电覆盖的范围不小,一下就击中了云青。   清虚子看见电光间闪过一片空净的光彩,看不见的火焰将云青裹住,一点点舔舐伤口,被雷电击穿的地方瞬间被新的血肉填满。她身上断骨重接,焦肉重生,生机无穷。六道无生轮真气流转过的地方都由内而外地舒适起来,看不见的火焰覆盖在伤口上,渗透了生与死,重新在死之中召回了生机。   “离苦得乐,涅槃重生……”云青声音极低,却完全没有被电闪雷鸣之声掩盖。   清虚子敏锐地察觉到这咒言里压抑着痛苦,看来离苦涅槃象带来的仅仅是心神与肉身的恢复,并不能减少伤害带来的痛苦。这么一想他手上雷诀越发急促猛烈,天雷不要命地往下劈,整个天空都被蓝紫色浸透了,轰轰烈烈的雷声响彻天地。   现在云青身法稍逊,躲不开他的雷法就只能硬抗,硬抗则需要六道无声真气来遏制伤势。而离苦涅槃象并不是没有极限的,如果清虚子能够突破这个极限,那么就能直接用雷法将云青斩杀,这对于他来说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   “咳咳……”云青嘴角渗出点点血迹,她神色凛然,低沉沙哑的诵咒声穿透雷电。   “卫我虔诚之人,灭尔不敬之徒,授我全知之书,夺尔超脱之舟……”   清虚子皱眉听着,这咒言十分冗长,在当世正统中并不多见。现在的正统传承多将咒言缩短到四字之内,并不需要一个个字喊出来,而是在神魂中以一念之间道出。但是现在云青用的明显不是这个方法,她口中的古老魔音颇为晦涩不明,难以辨别,一字字念下来也听不清具体内容。   但是这并不影响清虚子做出“有威胁”这样的判断,他手中法诀一变:“一气交感,化生万物!”   雷电间有万象演化,风雨、暴雪、和风、朗日……这些全部都在一瞬间出现,太上道真元瞬间化作无数种气息,无所不包,无所不及。既然不知道云青成的是什么术,那就索性将万物都显化出来,也算有备无患。当然,清虚子在使用这门道术的时候离真正的“化生万物”还很远,不过基本五行还是通达的,可能对云青做出些克制。   这道术法也是仙道中用以开辟小世界的术法,等到了圣者这个境界就能够真正地以一气化作万物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青这边也完成了冗长的咒言,她将最后一句话诵毕:“黑天转生,万物皆我!”   刚刚清虚子显化的天地万象,连同漫天神雷直接调了个头向着他袭杀而去!   清虚子神色不变,云青这招真的算得上是料事如神。她诵咒时故意用了更为难辨的古魔语,从而让清虚子失去对她招式的判断,她猜到了在应对不明情况的时候对方会使用怎样的道术。“化生万物”是非常全面的,几乎不存在破绽的道法,也仙道中极为高深的部分,而云青恰恰利用了“万物”这点。   她所诵的咒言是说黑天包纳万物,万物皆在黑天之中,而此刻她成黑天转世,所以这万物也在她的掌控之下。   清虚子挥袖一揽,无数风雨雷电皆被收入袖中,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袖里乾坤。”   这道法对于清虚子而言不算太难,何况这是他自己的法术,同根同源,要想收拢也方便很多。   云青微微一笑,森然道:“无生无始!”   他袖中有轰然之声,藏于刚刚风雨雷电之中的魔道真气直接成了无生无始象,漆黑的漩涡撕开袖口,在这么一个极近的距离下反噬而去!就连清虚子以“袖里乾坤”收拢万物也被她算到了,这么一来又是一个术法作废。   清虚子看了看自己破裂的袖口,突然明白了云青现在所能依仗的根本不是修为或者神通,而是一种十拿九稳的预判能力。她知道怎么样以最小的代价来和清虚子这种高出自己一个小境界的人相争。   清虚子以天地之清气挥散了周围絮乱的天象,他双手结印,也不诵咒。   下一刻谢遥就出现在他划出的清光之中。   第一百八十三回   第一百八十三回、移山填海,在劫难逃   谢遥一身阴阳太极道袍,白发如霜,面色沉冷,额上青帝百花印缠了电光。他气息澎湃,神光内敛,气势丝毫不逊于清虚子。斩仙台上十年刑罚已经足以斩断很多东西了,既然谢遥能从斩仙台上活下来,那么就证明他能承受太上之道。   无为无心,只问大道,这位半路出家的贵公子也终于成为了仙道巅峰力量。   谢遥与清虚子明显没有事先商量过,他回头问自己师兄:“我刚要移转乾坤去截杀火凰,你又怎么了?”   云青趁机想逃,但是清虚子指尖雷电成网,一下就将她笼罩在内。四周全是刺目的紫蓝色光芒,她勉强运起离苦涅槃象遏制伤势,同时飞快地掐诀准备蓄势突围。   谢遥一到,云青的压力就更大了,她必须在谢遥决定出手前离开这里。现在五方鬼帝破阵进度也应该差不多了,等整个剑煞九劫阵漏洞百出,魔道大军就能通过大挪移阵降临北川大陆。那时候肯定有魔道九宗嫡传弟子来援,等他们撑住场面,云青就有时间喘口气了。   清虚子一边以雷阵困住云青,一边抽空对谢遥道:“碰上黄泉了,先杀她。我刚刚将妙隽子、韩谦子送去拦截火凰,你动作快点就能赶得上。”   “圣者大人不是说让他们守在山门那儿吗?”谢遥还是不放心,他看了看云青,神色也没多大波动。   “太清连你我的死活都不管,哪里有空理会那些人。”清虚子冷漠地答道,“怎么看都是以一座山门来换黄泉性命比较划算。”   谢遥不再问了,掌中清气化作百花,和风微拂,芳香四溢。这百花香下魔道真气荡然无存,清浊之对立十分明显。云青用的是恶法,取之于阎魔道,而青帝行的是天地之序,气息冲和,容不下魔道这种极端的恶道。   云青真气一滞,九霄神雷所造成的破坏直接突破了离苦涅槃象落在她身上。   按照清虚子的说法,神隐山门那边有苏悼白这些长老在,就算少了一两个嫡传也不至于损失太大。况且他和清虚子配合起来在同辈间几乎是无人可挡的,解决掉仅在二意境的黄泉并不困难。如果他能以最快速度返回截杀火凰,那么就比太清原本的计划要赚多了。   神隐门甚至不需要损失半点战力就能折掉眠凤廊和无妄魔境的战旗。   “洞玄子,你很好……”云青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话里带着些微笑意。   谢遥平静地看着她,手中清气弥散,流云雾霭将半边天空都覆盖起来,魔道真气一时间被压制得抬不起头。   现在趁黄泉势弱强行杀之有诸多好处,可是谢遥动手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想。现在的谢遥已经彻底成为太上门人洞玄子了,他不会再考虑和云青有旧、和云青因果未了这种问题,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私欲和旧情。   太上之道无为无用,他没必要去管杀了云青会带来什么后果,既然已经遇上,那就索性以之证道。   “一气交感,化生万物!”谢遥起手之术和清虚子一模一样。他手中有万千天象幻化而出,层云化作奔马、游龙、仙鹤、白牛,每一只云兽身子上都带着闪电雷光,彼此交缠成大片大片的雷网。   云青皮肤微微泛起金色,洗髓经运转到了极致,幸好佛道法门不怎么受仙道真元压制,不然推单以肉身肯定扛不住漫天雷霆。她手中刀光泛蓝,转魄化作惊鲵,碧浪掀起千尺,直接往岸上甚至天空扑来。   “她要逃了!”清虚子提醒,雷霆声势愈发浩大。   谢遥配合得很快,他手中法诀一变,万道清气冲破雷霆直接往云青身上轰去。谢遥从开始到现在还没用过太多高深的术法,最基本的五雷正法加上自身真元就凝结出云兽万千,而直接将自身真元化作清气更是简单粗暴。可是他的资质足以赋予这些普通法术翻天覆地的强大威能。   云青手中刀光如水,遥远深海中传来声声惊鲵长号,碧浪一次次冲得更高,最后甚至上抵层云。云青直接散去太虚风玉术,顺着狂风与海浪就入了北海,白衣如同一抹微不足道的浪花般消失在了海里。   谢遥和清虚子倒也不慌,他们从天空中微微降下,手里法诀由稳又快。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万丈深海也是如履平地,反倒是已经身受重伤的黄泉,海中的乱流与强压对她来说完全是致命的。   “她在拖时间。”清虚子俯瞰着苍茫的北海,白发在风中飞扬。   谢遥当然知道这点,他手中拂尘一扫,海浪翻涌不止,罡风在空中分开一条平静的通道。   他皱眉问道:“是入海还是逼她出来?”   入海的话就得承受惊鲵对海浪的操控,这么一来云青就有了一定的场地优势。但是留在空中就无法接触到黄泉,他们很可能被蜃楼浮梦书瞒过去,让黄泉直接乘着海流逃跑。   “填海。”清虚子身上的道袍没有被海浪沾染半分,他直接从天上飞了下去,“她手里有天书,离得远就该遮掩天机逃跑了。”   谢遥拂尘微动,罡风再次合拢,海面上浪涛更难控制。他紧随着清虚子的步伐往海中飞去,凡他所过之处海浪自然而然地分开,这是真正对道的运用,比起云青以惊鲵这种神通来纵浪要高深一些。   两人各行其道,入海却不沾染海水,毕竟这时候海浪是归云青所辖,他们两人沾水难免不利。   谢遥听了清虚子的话神色微怔:“对了,她有天书你要怎么杀?”   这东西他也有点印象,仙道圣者本身就是精通天机演算的,所以当世嫡传手里有什么圣物法宝都清楚得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神隐十子入世也不是贸然之举,仙道圣者为他们做出的准备在诸道之中也算是丰厚。神隐门人数较其他圣地少很多,死一个就少一个,仙道圣者阻止不了这种死亡就只能将其延缓。   “有天书为何就不能杀?”清虚子平静地反问道,“世间因果圣物又不止它一个,你有青帝印啊……”   谢遥这才明白清虚子干嘛特地把自己弄过来。   在宋离忧剥离青帝逢春印,去尽生机,修行鬼道后,谢遥手中就掌握着天地间唯一的青帝遗物。青帝乃是神道之首,上秉天道律令,司掌万物枯荣。如果他以青帝百花印回溯青帝神力,再司万物枯荣之道,这就是天道律法。而天书篡改因果是有根据的,最多做出一定欺瞒,不可能完全违背天道行事,这么一来谢遥就能用青帝印击杀她。   “我还没参悟枯荣之道……”其实谢遥已经隐约猜到清虚子会说什么了。   果然,清虚子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没关系,打着打着就参悟了。”   谢遥无话可说,单手抵着青帝印,拂尘末端抽出无数藤蔓。这些藤蔓往大海深处延伸,水木相生之下越来越茂盛,几乎是眨眼间就将浅海部分填满了。谢遥正在一点点填海,利用青帝神力将云青所控制的范围慢慢缩小,这样他们动手也会方便很多。   “太慢了。”清虚子看着他摇头,眼神里没有半分人情味,“何时才能有点长进。”   他话一落音,海底就开始往上升起,直接破开海面,化作崇山峻岭。这时候整个北川大陆也开始往下陷落,大陆与海洋之间相连的脆弱部分迅速崩碎。炽烈的岩浆滚滚流出,入水则冷却堆砌成山岭,流到地上则焚毁万物,淹没生灵。海底和大陆都开始崩碎,本来就被中央大乱流搅得一团糟的海底洋流越发混乱。   海水和岩浆,寒冰与烈火,天地阴阳分化,万物皆被太上之道统御。   云青所处的深海乱流越发难以控制,她手中惊鲵控制大海的能力来自海中神兽,如果海流已经暴乱到连这种神兽都难以控制的程度,那么惊鲵就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清虚子作风之剽悍远超云青想象,简直和他那个杀圣的师尊一模一样,他挥手就是要将整个北川大陆沉入海底的架势,这怎么可能挡得住。   谢遥看着眼前的天地灾变都震惊了,他一字一句地道:“师尊一定会杀了你的。”   近些年清虚子已经因为在方丈域大开杀戒而被仙道圣者惩戒过很多次了,可是他自己只说是“肃清”散修,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转脸又是老样子。要是这次在北川大陆还故态复萌,斩仙台上的上清非得把他撕碎不可。谢遥觉得要是清虚子被罚,那违背太清指令跟着他强杀黄泉的自己一定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一脸不情愿地看向自己师兄。   清虚子还是那副平静冷漠的样子:“先把黄泉杀了再说。”   “你……”谢遥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海中突然爆发出一道黑光,其中蕴含的魔道气息让人心惊胆战,看来云青已经蓄势完毕,准备逃离了。   谢遥迅速抬手,拂尘一划,清光泛滥,海中的藤蔓寻觅着云青的方位而去。   既然都已经做了,那就索性把事情做好,要是清虚子弄出这么大动静还被她成功逃脱,那谢遥几乎可以想象两人在斩仙台上的惨状了。   作者有话要说:发不出新章节……简直急死。   第一百八十四回   第一百八十四回、圣地谜影,重临神脉   这道黑光直接往南方冲来,试图突破两人封锁进入北川大陆,遁光之后魔焰滔天,威势凶猛。   谢遥一瞬间就听见清虚子传音入耳:“是万仞身,阎魔圣躯自毁肉身的遁法。”   清虚子抬手划出阴阳太极阵图,阵图铺天盖地,直接立于空中,挡在了黑光行进之途正中。这种抬手就成阵的方法一般只有两种,一种就是跟灵飞子的阵图一样,事先镌刻于神魂之上,但是这种方法会给神魂带来一定的损伤,不能用很多次。还有另一种就是施术者在天赋惊人的前提下进行过千锤百炼,清虚子明显是后者。   如果修行之人多看看那些天命所钟者就会发现,天道的公平实在是有限得很。对于有些人,它不但赋予了完美无缺的性情,还要施与对方惊艳超绝的才华,光有这些还不够,它还让这种人勤奋刻苦,气运无双。   谢遥如是,云青如是,清虚子亦如是。   只有这些人之间的厮杀才是公平的。   “不必担心,除非她把自己毁得只剩下脑袋,不然不可能突破……”   清虚子话还没说完,这道漆黑噬魂的黑光就直接冲破了太极阴阳阵,一下朝着北川大陆飞去。   谢遥默默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她有天书,可以强行改变因果。”   清虚子面色不改,飞快地结印,印法手势繁复无比:“五气顺布,阴阳逆行!”   太极阴阳阵再次成形,只是这次整张阵图都是逆向旋转的,阴阳之间相互吞噬,五行彼此激撞。阵图之上光华灿烂,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这大阵将周围灵气尽皆绞灭,万物触之即会爆体而亡。   那道黑光在阵前停下,云青狼狈地捂住溢血的口鼻,她双眼已经睁开,眼中一片空净:“束神藏魂!”   这阵图只有薄薄的一层,到了这个距离应该能直接以束神藏魂挪过去。谢遥当即抬手化诀,直接在阵图后布下无数藤蔓,这么一来云青挪过去就直接落入藤网。可是当她的身影消失之后,藤网中却是半点动静也无。谢遥往那边飞了几步,青帝印的力量在阵图周围泛滥,每一个细微的变动都躲不过他的探查。   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谢遥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这时候清虚子传音道:“不对,是方寸盏,她是往北跑的!”   谢遥回头,此时清虚子已经身化清风瞬息远遁,一眼过去连人影都不见了。   “清虚子!”谢遥大喊一声,对方完全没有回应,他只得皱着眉往北飞去。   要说谢遥有什么短处,那肯定就是遁术了,这次阻击云青还是被清虚子强行移转乾坤过来的。偏偏现在清虚子似乎也没打算等他,于是他只能看准方向勉强跟着。   刚刚云青虽然诵了“束神藏魂”的咒言,可是实际上却是直接叩击方寸盏逃遁,那时候她竭力还运转着天书,所以谢遥也没发现。等云青借方寸盏往北飞出千里,直逼北海之冥时,她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天书的消耗了。看来清虚子演算天机一道也承了他师尊,隔着罡风巨浪足足千里也一下看清了她的位置。   云青知道行踪泄露,但也不敢再强行驱使天书。她为融合天书付出了一双眼睛,而方才她以天书来回避万仞身的损耗就已经濒近这个代价的极限了。除非付出更多,否则现在的她根本没办法从天书这里得到更多。   按说火凰也是往北海之冥走的,可是云青路上根本没看见她,就连仙道和人道弟子都一个不见。   整个北海之冥都陷落在深深的昏昧中,没有光,只有寒冰与黑暗。   这个地方比云青上次来的时候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能感觉到晦涩的神力笼罩着这里,一种从来不曾见过的道遮蔽了她的道种。道种被压制就意味着她没法使用道法,甚至没办法使用心目来视物。火凰他们如果真的往这边走了,现在应该也身处北海之冥,但是云青感觉不到他们,实际上她连自己都有些感觉不到了。   四周都是未知的,神的领域。   神灵的力量穿过了十万载岁月而来,穿过了亘古沧桑而来,时至今日,这种已经死去的力量依旧强大到让修行者们无法想象。   云青一下冲进了北海之冥,既然她的道种被压制,那么清虚子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唯一需要上点心的就是谢遥,他身负青帝神力,而青帝是神道之首,几乎没有哪一位神能挡得住他。云青略一盘算,心里觉得自己得想办法在谢遥追上来之前甩开清虚子,或者直接杀了他。   她眼前越来越暗,心目几乎不起作用,就连御风之术用起来也颇为滞涩。   这里跟离宫的气息很像,但是多年前云青进入离宫时尚未开始修行,几乎感觉不到神力对道种的影响。之前零星的碎片开始在她脑海中构筑成完整的图案——离宫神道上的太上感应录石碑,称通天神脉为“神境”的极渊之冰夷,被命名为“神隐门”的仙道圣地,永远无法登顶的通天神脉,北海之冥中逸散的青帝气息……   仙道圣者所镇的通天神脉大概就是隐天山的另一半,山巅之上则是与离宫相对的别馆。   可是仙道圣者为什么要镇压神宫,神道在失道后为何还坚持游走乱世,这些云青就完全不能理解了。   现在云青遇上过青帝神宫、黄帝传承、赤帝后人,但是那些纵横天地间无数年的神道巨擘对于她来说仍然是未知的。强大如他们到底是怎么陨落的?他们在陨落前后又做了些什么?现在的神道又在做些什么?这些也许都跟现在这场天地浩劫息息相关,可云青还没有走到一个能够窥探这些秘密的高度。   越接近通天神脉,云青所受的压制就越大,等她看见那个闪烁着微光的界门时,她已经被迫降于海面上,由御空变为泛浪。   此时清虚子也追到了北海之冥的边缘,他毫不迟疑,一步就迈进了神域之中。   云青往通天神脉走去,这时候界门已经大开,不知道仙道圣者是不是在上面。她不敢随意使用魔道真气,因为在这个鬼地方根本得不到补充,她一点点往界门走,时不时回头张望清虚子的踪迹。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一身月白道袍的青年朝她走来,步伐间以隐约有清风缭绕,一步迈出就是百米千米。   云青觉得清虚子是她见过的所有嫡传中能力最全的一个,一般来说遁法好的身法不一定好,身法好的遁法不一定好,可是清虚子似乎两者都不差。之前他移转乾坤击杀金屏临,然后没有做任何调息就把洞玄子移转乾坤弄来了,这说明他遁法高明,而现在看来他的身法也有些可怕。   从这么一个细节已经足够看出很多东西了,云青不管是拉开距离以神通作战还是拉近距离以武技为战都不会有太大胜算。   “往这儿跑就更跑不掉了。”清虚子的声音平静地传入云青耳中。   “不往这儿跑刚刚就死在洞玄子手里了。”云青一边往后退一边笑道。   清虚子也没有使用神通来拦她,显然也被压制得不轻,不过他神色漠然,完全看不出被压制的痕迹:“都一样。”   云青摇头道:“不一样,现在我还活着,还有可能逃脱,甚至是反击。”   清虚子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云青感觉界门已经在自己背后了。四周都是茫茫大海,神域内随时有可能迷失,除了界门上的微光就再也没有指路的标志了。云青还不敢冒险在北海之冥乱窜,她只能赌一件事,仙道圣者正忙着镇别馆,没空理会她。   “即便你是黄泉,圣天香那种人也不会保你第三次的。”清虚子冷冷地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信心。”   云青忍不住笑起来:“为何要他保我?你觉得我自己逃不掉?”   她面上看起来很轻松,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思考魔道圣者何时保过她两次了。根据她的印象,似乎魔道圣者只用宗无神跟仙道换过一次子,另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将心神沉入久远的回忆——朱无瑕是魔道圣者手中利剑,那么她第一次遇上朱无瑕时应该就已经暴露在魔道圣者视线之内了,而这之后她有如神助般平稳渡过的生死危机除了仙道问责就只有那一次……   “如果不是圣天香,你应该在踏入离宫的时候就被镜离击杀了。”   清虚子居然也笑起来,他笑意冰冷,不含半点情绪。   果然是离宫。   云青神色不动,她问道:“履天坛镇离宫,神隐门镇别馆,那么其他圣地呢?它们跟神道又什么关系?”   清虚子几乎没多久就出现在她咫尺之间,他漠然道:“不清楚,等打下来也许就知道了。”   云青心下一紧,手中法诀变化,皮肤上泛起微微的金光,洗髓经运转到了极致,她一下就冲进来了界门之中。   清虚子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速度完全不逊于她。界门之内依旧是云雾缭绕的通天神脉,云雾吞吐仿佛呼吸,岩层起伏不平,亘古沧桑之感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神力恢弘浩荡,通天神脉活过来了一般。   云青手中金光一闪,直接穿透岩层,顺着山势起伏就开始往上攀登。清虚子也是借力于突起的山岩,飞快地追赶而去。现在云青双腿已断,心目失效,比不得清虚子这种近乎完美的状态,可是洗髓经比起他所修的太上忘情道要更适合现在的情况。她肉身淬炼的效果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坚不可摧的肉身配合全力运转中的洗髓经直接就将清虚子甩开一大截。   “上面已经没路了,跑有何用?”清虚子速度很快,甚至正在变得越来越快,但是他的声音依然不见半分起伏。   不一定没路。   云青擦了把口鼻中溢出的大量鲜血,她感觉在这种疯狂的透支下肉身已经接近崩溃,但是她还在加速。清虚子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所以她一刻也不能停,停下就是就是死。   她还记得仙道圣者所居的影壁,那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通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网站灾难性测试,最近有点卡……后台一直刷不开……请大家稍稍谅解一下吧。   第一百八十五回   第一百八十五回、静影沉璧,倾巢而出   云青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来那块突起的石台,影壁朦胧如镜,里面空无一人,仙道圣者果然不在。她抬头望了一眼通天神脉上方,他在这上面呢,还是在北海之冥?   云青略一思索,最后还是挥散心中诸多疑问,直接冲向影壁。   此时清虚子腾身踏上这石台,正看见云青的双手抵上了那块平滑而模糊的影壁。他眉头微皱,影壁对于仙道而言意义深刻,就跟黄泉圣殿里的魔纹一般,这是与仙道道统相系的终于壁垒。   他虽然很少谨遵太清吩咐,但此刻也不敢拿道统开玩笑,于是当下就将元气全部爆发,直接用了移转乾坤之术。在这种道种被压制的环境下使用道术的风险不小,可是正如太清所言,承了这个道统的意志就要有为之而死的决心。   他身影一闪,在云青运力之前出现在她身边。   云青侧身避过他的手,直接将昆吾化作真刚斩向影壁,动作快得难以分辨。清虚子离她很近,但是刚刚经历过元气爆发,一时间也没办法使用道术。他直接拂袖一拦,双指准确地夹住了昆吾刀锋,细小的血流从他指尖流下,这还是他狙杀云青以来第一次受伤。这么快的速度下还能空手接白刃,云青一时间都有些不确定能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轰开影壁了。   “腿都断了还想近身为战?”清虚子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扼住她的脖子,他感觉到手里的人皮肤冷得不像活人,但是脉搏跳动却极为剧烈,显然对方已经开始拼命了。   云青笑意森冷,真刚之上刀煞之气顿生,清虚子一下被震开,脊背贴上了影壁。   “没元气护体还敢直接碰昆吾?”云青用相似的语气嘲道,她声音沙哑,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勒痕。   清虚子咳了口血,但是神色平静如初:“有何不敢?”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青挥刀下劈,而他则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云青苍白的手腕。云青感觉到巨大的力道压碎腕骨,她手指微微一挑,真刚直接落入另一只手中。真刚的刀刃落在她手里,然后微微调转就朝向了影壁,这时候云青已经满手是血,另一只手在洗髓经流转下复原,直接反扣住清虚子。   现在她持刀的手位置稍低,大概在清虚子的侧腰附近。而清虚子一只手扼住云青脖子,另一只手则在争夺昆吾的时候被云青反手按住,一时间竟然没法阻拦。   清虚子意识到不好,云青显然是先以假动作诱了他出手,然后直接趁他反应不及时攻击影壁。他想要伸手将她直接甩出去,但是这时候云青已经将真刚掷向了影壁。   真刚直接擦着清虚子的肋骨刺入了光滑平坦的影壁,云青和他都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们都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就好像镜子的破碎声一般,真刚扎进影壁的地方出现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清虚子自己可从来没对这影壁下过手,他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脆得跟玻璃似的,只是被扎了个窟窿就开始全部崩碎。其实就连云青自己下手后都有些惊讶,因为黄泉圣殿里的魔纹看上去就很牢固,这个影壁也太脆了吧。   清虚子听见细微的破碎声越来越大,他立刻对云青道:“放开!”   “你先放!”云青力道惊人,直接将他死死按在影壁上,也不顾自己脖子上越收越紧的手。   这时候碎裂之声越来越大,清虚子神色微凝,他也不知道洞玄子还有多久才能赶上来,更不知道影壁碎了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还是先离开这里比较安全。   清虚子冷冷地回了她两个字:“你先。”   谁也不敢相信对方,所以谁都不可能先放手。清虚子离影壁更近,他危险更大,可是他沉得住气,神色没有半分动摇。   云青正要说什么,结果这一刹那间就看见整片影壁轰然剥落,这种介于金石之间的碎片如同瀑布般砸在两人身上,可是没有造成很大伤势。   影壁里面是实心,和整个通天神脉一模一样的岩层。   这情况两人都没有料到,因为仙道圣者一直以来都坐在里面,还来来回回走动着,怎么看都像是有一个通道的。   可是现在影壁碎了,里面直接就是山脉,这就意味着云青无路可走了。她反应很快,手里一招,刀光乍现,直接将真刚往清虚子胸口捅去。清虚子想着以一换一,正要将她掐死,可是下一刻就看见真刚停在了自己身前半寸不到的地方。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穿过了云青胸口,冰冷的血飞溅得清虚子满身都是。   “师……尊?”   云青朝着他倒下来,清虚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然后抬头看着她身后那人,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您恢复了?”   *   北川大陆已是春暖花开,但南风大陆此时依旧处于严冬。   这个冬天,环绕着夭阙塔的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往日在湖面上撑舟者也消失不见了。夭阙塔上空有阴云密布,接下来想必也是雨雪霏霏,冷彻骨髓。白骨的苍白和冰霜的苍白混合在一起,多了几分凄清荒凉的感觉。近年来妖道的形势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清川山府与履天坛的战线在九鸣城附近进了退,退了又进,也算是各有输赢。   妖道圣者一袭黑裙立于白骨塔前,毕方站在尖利的骨刺上梳理着羽毛,偶尔用漆黑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妖道圣者面前是一具被无数骨刺穿过的妖物尸身。   那妖物长得像一头白色的大牛,尾如蛇状,背生双翼,皮毛坚实。它胸口还有起伏,并没有完全死去,它看向妖道圣者的眼神敦实而憨厚,不带半分痛苦之意。毕方抬头望了它几眼,眼神中倒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穿过他身体的骨刺细腻而温润,如同玉石一般,看起来就带着点鲜活的暖意。   妖道圣者的手一点点划开那只妖物的胸口,十指尖碰到的地方自动分开,猩红的皮肉下藏着跳动不止的心脏。   “请大人慢用。”那只妖物口吐人言,虔诚地将自己献祭给这位万妖之祖。   妖道圣者神色温柔,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从那颗心脏上撕下一小部分送入口中。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这只妖兽的头,柔声道:“谢谢。”   妖兽的力量全部都蕴藏着血脉之中,这种力量从十万大山而来,如今又流回这位圣者的身体里。   那只被她活生生吞食心脏的妖兽平静地说道:“我鯥族愿意为圣者大献出一切,这可是祖祖辈辈的荣耀,请圣者大人不必多礼。”   毕方没有再抬头看下去,眼前的场面太过残酷,但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一次。流小妞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就将自身骨肉献给了圣者大人,它的后代在夏天繁衍出来,在这片湖域里撑舟,侍奉着圣者大人身边。等到冬天,它又重复这种献祭,祖祖辈辈,万年不已。   这位万妖之祖是十万大山一切妖族生命的起始,也是他们生命的终结。   从十万大山诞生的生命最终要归还给她。   妖道圣者将这颗跳动的心脏吞食干净,她鬓角的白发开始变黑,眼尾的纹路渐渐消退。她的嘴角沾着猩红的血,凄楚而且美艳。鯥的生命气息一点点流入刺穿它的白骨之中,它的身体变得干瘪而枯瘦,最后只剩下一捧白骨。这些白骨堆砌着夭阙塔的面前,和它的祖先一样,怀着无上的荣耀沉眠于此。   天空中下起小雪,毕方不耐烦地挥了挥翅膀,雪花还没有碰到它就化作雨水。   “好些了?”毕方扑腾着翅膀往妖道圣者怀里钻,它撒着娇问道。   妖道圣者用纤细柔美的指尖擦净唇角的血,一边抚过它的羽毛一边道:“好不了多久的……不过已经够了。”   “不好吗?”毕方闷闷不乐地抬头看她,“那就把我吃掉?”   妖道圣者笑起来,眉眼竟如少女般生机蓬勃,她低头吻了吻毕方头顶火红的翎毛:“那么……记得在死前回到夭阙塔。”   “嗯。”毕方发出满足的鸣叫声,圆眼睛里一尘不染,“现在要做什么?”   妖道圣者宠溺地看着它,问道:“你想做什么?”   她像是天底下大部分的母亲一般,纵容自己的孩子提出一切要求,并且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完成它。   “吃人,杀人,把那些会伤到你的统统烧死。”毕方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眼里倒映出妖道圣者温柔的微笑。   妖道圣者垂眉掐算了一会儿,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浅淡的笑容,待她演算完才对毕方道:“天书已经送到太清手里了,他会帮我们拖住履天坛。”   “那又怎么样?”毕方不明白,它脑子里想的东西一向很少,“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做点什么就好了。”   妖道圣者将它放飞到空中,毕方拍拍翅膀徘徊了一会儿。她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骨伞,挡住飘摇无依的小雪,伞上繁花似锦,与她发间色彩繁复的钗子颇为相衬。   “快说快说!”毕方不耐烦地催促,围着妖道圣者一遍遍转圈。   “我会保护你们的。”妖道圣者回过身子,看着高耸入云的夭阙塔,她的神色温柔得根本不像圣者,“希望在无尽遥远的未来,你们能像现在这样,在这片十万大山里繁衍不息,甚至能走出去,去看更精彩的世界。”   毕方打了个呵欠,它不太明白妖道圣者的话。   妖道圣者在伞下微笑,重新恢复年轻的容颜里含了冶艳之色,可是那种母性的光辉却从未从她身上褪去过。   温柔而残忍的,如同这片十万大山一般。   “去吧,去让镜国覆灭,人道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这年冬天,十万大山数不尽的妖物倾巢而出,声势浩大地涌向了饱受战火折磨的镜国。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更新不上,太卡了……   第一百八十六回   第一百八十六回、繁花如魇,心明若镜   仙道圣者身上白衣繁复而迤逦,冰冷的白发一直拖曳到地上,他现在看上去竟然与清虚子年纪相似。   “还没恢复,不过马上就好了。”他伸手在云青胸腔内摸索着什么,刚刚应该就是他出手挡下了昆吾。   清虚子看得皱眉,他问道:“师尊……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仙道圣者温和地反问道,从清虚子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半透明的指尖搅动心肺,不断地刺激黄泉。   “直接对不是圣者的黄泉出手,圣天香会坐视不管?”清虚子感觉云青身上一直是冰冷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没死。   “不许直呼圣者之名。”仙道圣者瞥了他一眼,手里一点点让云青心跳停止,“她还没死呢,而且就算死了又怎么样?圣天香还能冲上通天神脉打我一顿?”   清虚子突然有点不愿意扶着云青,这感觉就跟帮人剖尸似的:“你在找天书?”   “公孙魇花送上门的东西,我为何不要?”仙道圣者慢慢地感受着云青生命的流逝,“等黄泉濒死就好,天书会自行运转,那时候就可以将它完整地取出来。”   清虚子沉默不语。   仙道圣者突然笑起来:“找到了。”   清虚子看见他的手慢慢抽离,指间夹着一片薄薄的龟甲,那甲片上刻着横七竖八的图案,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它看着就很不起眼,就跟被顽童捡到然后胡乱划写过的龟壳一样。样子像是刚从乌龟背上剥下来的,上面的气息倒是颇为沧桑。   仙道圣者的身体一点点凝实起来,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他手里的龟甲没入皮肤,在他手背上化作一片细小的青色纹路。   “这是天书?你确定不是龟壳?”清虚子见他取好了就将云青放到地上,然后皱眉问道,“那上面的图又是什么?”   他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东西未免也太不起眼了,就算扔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会捡。   “就是龟壳,上面的不是图,是史。那时候字才刚刚造出来呢。”仙道圣者闭着眼睛,也没有去管云青死活,他抚过手里的青色纹路,突然叹息道,“难怪公孙魇花情愿以妖族骨肉复生也不用这玩意儿。”   清虚子有些不解,看他师尊这副毫不费力就恢复了肉身的样子似乎天书比它看起来要好用很多。   “有何弊端?”   “神道失道,她当然不敢步其后尘。”仙道圣者慢慢地演算天机,神色平和,“索性本座不在乎这些。”   清虚子一怔:“神道?”   “是青帝的东西,一直由妖道镇压。”仙道圣者低头看着云青,她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贯穿而过,血黏糊糊地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怎么会被她弄出来,看来黄泉果然有其异处……”   她还活着,但是正处于濒死的状态。以往这时候会有天书自行恢复伤势,但是现在天书已经在仙道圣者手里了,这种致命伤不去处理,等着云青的肯定只有一死。   清虚子想起之前云青问的一个问题:“其他圣地都镇着神道的东西吗?”   “你问这么多作甚?”仙道圣者挥袖子道,“让开,本座把影壁补上。”   “它……里面什么都没有?”清虚子看着背后转过身,看着背后光秃秃的岩壁问道。   “本座之前肉身已毁,只须借影壁将自身神魂投影而来,何必在里面开个洞府?”仙道圣者嗤笑一声,抬手往石壁上一按,那些细小的影壁碎片重新合拢起来,“本来就是个幌子。”   “那现在……”清虚子正要问问仙道圣者眼下该怎么处理黄泉,可是下一刻就被冲上石台的谢遥给打断了。   “魔军退了!”谢遥缓步而来,平静地对清虚子和仙道圣者说道,“我刚刚追击了一阵,后来被破灭天魔宗苍无乐、萧无归,花天欲魔宗弓贞合力挡下,现在原本准备进驻北川的魔军已经全部撤回无妄魔境。”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但是身上黑白太极道袍仍旧分毫不乱,手中拂尘清光熠熠。   “难怪你来这么晚……”清虚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遥遁术再差也不至于慢成这个样子,看来刚刚他是跑去追击魔军了。   谢遥也看见了满地的血和濒危状态下的云青,他拂尘一挥抹去了血迹,然后皱眉问道:“为何不将魔军引深些再动手?”   “问你师兄。”仙道圣者手中有微光泛起,手背上的青帝纹路就跟活过来了似的。他之所以提起出手是因为清虚子被云青逼到绝路,差点就要同归于尽。   清虚子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谢遥的意思。看来仙道圣者夺取天书是早有图谋,可是黄泉在北海的十年间他并没有动手,他在给魔道圣者制造一个假象。   太清自毁肉身的事情圣者们都知道,而大部分圣者都认为他处于虚弱状态,但是“虚弱”这东西永远都是相对的。在魔道圣者的判断中,妖道圣者虚弱着,所以不会妄动青帝遗物——天书,而同样的,如果太清在黄泉受刑的十年间没有对天书下手,他大概也和妖道圣者差不多。而之后太清决定举行升仙大会也再一次让魔道圣者确认他正处于虚弱状态,所以魔道决定趁机进军北川。   说白了,十年刑期只不过是个试探,云青出征开道也只不过是一次确认。   仙道圣者将影壁合拢,然后伸手贴于影壁之上,浩荡神力最终缓缓归拢于通天神脉。他神色淡然,几乎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把离宫的气息重新镇压回去。这会儿他正在影壁上布置什么阵法,青色的纹路从他手背一直蔓延到影壁上,似乎是在以青帝神力来镇青帝神力。   是了,既然魔道圣者已经发现太清在诱敌,那么也没必要再示弱了。   就像清虚子所说的,圣天香那种人不会因为云青是黄泉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救她。对于他来说,黄泉也只不过是稍稍重要些的棋子而已。这次能用她将仙道圣者与妖道圣者的利益关系暴露出来,也算是有收获。   “魔军退了,其他道统呢?”清虚子看仙道圣者布阵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于是索性盘膝打坐。   谢遥略作思索:“墨陵与眠凤廊无圣,土鸡瓦狗,不足为虑。履天坛自顾不暇,酆都城已经突围逃脱。这次跑了魔道……私以为我宗损失颇大。”   清虚子闭目,平平淡淡地道:“黄泉身系道统,你怎么不说魔道损失大?”   “又没死透……”谢遥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云青,眼神平静地就像在看死物一般,“对于我等天命所钟者而言,但凡没能杀死我们的,最后都会成为我们崛起的力量。”   清虚子眼睛张开,神色冰冷,反手就是一道清光击向云青。   “够了。”仙道圣者低喝一声,但是也没回头,那道光芒在碰到云青前消散在空气中。   “你在做什么?”谢遥皱眉看着清虚子。   清虚子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在暗示我杀了她么?”   “……”谢遥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认真地答道,“我没有。”   “你有。”清虚子平静地反驳。   谢遥还要再说,但是被仙道圣者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你们幼稚不幼稚?清虚子,我能对黄泉动手,那是因为圣天香不可能冲上通天神脉杀了我,你就不一定了。这次我算是打破了这个老规矩,你自己要想想轻重。这般滥杀下去,升仙大会前你就该被杀劫弄死了。”   “升仙大会还要办?”清虚子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刚刚还在想这升仙大会只是将魔军诱入北川的幌子。   仙道圣者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道天雷就甩在他身上:“怎么不要办?快去准备!还有……洞玄子,你给所有道统,包括东海散修,全部送上请柬。”   谢遥微微欠身施礼:“神道那边呢?”   “请他们过来。”仙道圣者淡然道,“他们又不是见不得人。”   “谨遵师尊吩咐。”他白发飞扬,转瞬就化作清风消失在空气中。   “你怎么不动身?”仙道圣者皱眉看着清虚子,“快点滚。”   清虚子慢吞吞地起身道:“黄泉怎么办?”   “滚。”   清虚子不再多说,也身化清风消失在石台之上。   *   “妖军兵临九鸣,人道何去何从,请圣者大人明示。”   乐舒神色沉凝,她跪于履天圣坛之下,白衣一尘不染,脊梁笔挺如竹。   “先解决掉北川墨陵……”履天圣坛上圣环光芒照耀大地,无数黎民将希望寄托在这片触碰不到的光芒之中。   熟悉而安然的声音传入她神魂之中,可是乐舒心中从来没有那一刻怀有如此之大的恐惧。   “西南蛮夷兵临城下,师尊却忙于剿杀人族同胞,恕乐舒直言,此非圣人行径。”乐舒字字沉痛,她在履天圣坛之下仰望那个人几十年之久,可是从未看懂过他。   人道圣者白发及地,眼神空净,这还是他收乐舒为徒以来第一次被她直接打断,但是也没有动怒。   “清川山府一时间突破不了钟岁所掌的西方防线……”   乐舒脸色苍白,她抬起头大声道:“不是突破不突破的问题!”   “怎么了?”人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乐舒今天似乎格外激动,她平日里从不会这么跟自己师尊说话。   “我们还能信任您吗?”乐舒握紧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丝血液顺着手滑下来,“人道圣者?亦或是仙道走狗?”   她闭上了眼睛,忍着眼泪和长久以来目睹同胞死亡的悲痛,这话一出口,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被师尊严厉惩戒的下场了。但是人道圣者并没有责罚,温和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伤口在一瞬间恢复,清净而明亮的圣力从履天圣坛上蔓延开去。乐舒有些疑惑地睁眼,履天圣坛上光芒耀眼,根本看不清圣者的情况,她从来都不懂圣者在想什么。   人道圣者微微叹息,白发染上了浅浅的金色,但是驱散不了他身上清冷的意味:“起来吧……我不需要你们的信任。”   “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第一百八十七回   第一百八十七回、礼崩乐坏,人世沧桑   ——“将一切都失去,你就能明白这一切到底意义何在了。”   这大概是整整十万年间人族面临的最黑暗的时代,已经没有人能确定世界还能变得多坏了,它正在一次次突破人族的承受底线。   北川朝代更迭开始,伽耶归贞于五岳之巅祭天,凰鸟现世。相传“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伽耶归贞可以说是上秉天命,十分顺利地继承了伽耶王朝。时人皆奉伽耶归贞为凰天子,以神明之礼待之,其令莫敢不从。他在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就下令将占领帝都的皇甫叛党屠尽,斩首仪式举行了整整两个月,死者百万有余,头颅堆砌成山。   终南角血肉磨盘、风操渊万人坑,沧江肉糜池,阆风山人皮树……   这位年仅九岁的伽耶天子在得到火凰陨落的消息后只是平静地将奏章放下,屏退左右。他神色冰冷,稚嫩的嗓音回荡着空寂的宫殿中:“如您所愿,孤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君主。”   以武止戈,止戈唯武,伽耶天子用死亡威慑一切躁动不安,整个北川都陷入了死寂。   ——“当一切道都远去,你便知道属于你的道是什么了。”   同年,南风大陆,西北三大部落在严冬南下,南蛮妖族倾巢而出。   南方妖族突破九鸣城,踏破闲花城,人族尸骨填去了流连河的水,似乎只是朝夕之间,妖族就出现在了慈安城城门之下。北地失陷,镜都被破,西北三大部落如同一把从镜国背后插入的利剑一般,铁骑踏入了南方城池。失去了十三障的天然庇护,镜国瞬间陷入腹背受敌之镜,一个冬天的时间,整个繁盛无比的国度人口骤减三成。   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失去了粮食,失去了粮食就意味着要被饿死。平民与履天坛那些祭司们不同,他们要吃要喝要活命,没有人愿意与妖族硬拼。于是大量南方城池的军民往北逃窜,直接投奔南下的西北三大部落,他们将兵戈调转,朝向昔日将自己从妖族口中救下来的人。这情形与当年大镜铁骑南下,攻破天祝国之时简直一模一样。   凡人求的东西太简单了,无非“活命”二字,在乱世之中谁能给他们这些,那他们愿意为此出卖一切。   待开春之时,整个慈安城已是空城一座。   履天圣坛的光芒照耀着镜国最后的领土,人道圣者带领履天坛弟子坚守妖兽浪潮中的孤岛,那些从生到死都战斗着的人道英灵徘徊在街道上,眼神空洞而茫然。   ——“对于我等天命所钟者而言,但凡没能杀死我们的,最后都会成为我们崛起的力量。”   云青感觉不到光暗,声音,冷暖,或者痛苦。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在仙道圣力灌入身体的一瞬间,她就从天书的“全知”陷入了五感皆失的“无知”。   四周是难以形容的昏昧,宛如开天辟地之前一般,没有清浊,没有阴阳。   只有她自己。   等周围一切干扰都消失后,她就看见了自己心中那点灵明。   天书被不可思议的伟力抽离,所有对天命人心的算计全部从神魂中消失,所有移山填海的术法都从神魂中剔除。那些纷乱而驳杂的思绪都渐渐远去,或是污秽或是纯美的色彩都隐没在虚空,那点灵明变得纯粹而通透。   她所知的一切都消失了,或者说,她本身成为了这一切。   修行者入道后便开始对道干的铸造,他们利用道种从天地演化中汲取一分一毫的道,再用这点道来壮大自身。但是说到底从天地那里学来的道也只是天地之道,修行者能够利用它,却不能将它变成自己的东西。这些从天道这里取来的或是皮毛或是精魄的“道”会在神魂中堆砌,但是修道者的神魂所能承受的道是有极限的,等再也无法容纳更多东西之后,道途也就走到了终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终于有人突破了这种滞碍,修道者开始把天道的东西变为自己的东西。   万法归一,将所有从天道这里索取的“道”融入自身神魂,修道者在生命的最终端开辟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真正的升华。   云青的意识渐渐恢复,她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但是能透过心中这一点点灵明查知到了周围的情况。就好像一个人不用看也知道春花会在冬日凋零一样,当她的心神合乎天道之时,她就能自行“理解”周围的环境,无需眼耳鼻喉的配合。   她从粗粝的砂石中撑起身子,海水冲刷着腿部断骨,四周都是被海水泡烂的尸体。   这里是北川大陆的北海岸,也许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抛尸。伽耶王朝战功只论人头算,剩下的部分留在城里会引发瘟疫,所以要么烧掉,要么浅浅地埋在荒野,或者像这样,被不负责任的将领随手扔进海里。尸体漂浮着,待潮水降下后就露出来,烂在这片空旷无人的海滩上。   云青平静地感受着自己身上因果流动的痕迹,无需掐算,时光逆反,不久前发生的一切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一命双生,阿芒的心跳带动她的,等她从死境里缓慢恢复过来的时候,仙道圣者就出手将她送出了通天神脉。她像尸体一样顺着海流一路漂到了北川的海岸之上,等万法归一之后才完全恢复意识。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也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比如火凰与妙隽子、寒谦子同归于尽,凤仙以身殉道,世上再无凤凰。比如墨陵苟延残喘,大量门人入藏锋阁化身剑灵,以身补阵。比如魔道回避人、仙锋芒,直接从北川撤军,全心全意整合在瀛洲域和西南海域的力量。又比如神隐门即将在北海掀起的风云际会,他们不仅要升仙,还要立威,以诸道才华横溢之辈为仙道登仙之梯。   云青抬手一招,漆黑的阎魔真气弥散到四面八方,四周腐尸皆化作白骨。   这些白骨一点点被拆散,然后重聚,最终形成八匹雄伟如山、白骨嶙峋的骨马。它们蹄下踏着森白的头骨,这些头骨空洞的眼眶里冒出黑色火焰,火焰一路烧上去,漆黑噬魂的魔纹布满骨马周身。云青身下的砂砾被极为炽烈的温度融化,剩余的白骨转瞬间就被炼制为通透的车辇,她端居正中,脸色苍白而虚弱,却始终透着股无法撼动的强大气息。   黑色魔焰化作缰绳,面目狰狞的转轮圣王执缰操戈,轮宝、象宝、马宝、珠宝、女宝、典兵宝、守三藏宝环绕着车辇。骨马喷出炽烈的火焰,天地骤然暗了下去,滔天魔气笼罩着这片海域。   “死而复生,破而后立,恭喜。”   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传入云青脑海,她苍白的嘴唇挽起一点笑意,心神顺着这个声音缓缓探去。她心中所见的是恢弘而空旷黄泉圣殿,魔道圣者立于正中,仿佛真的能看见她一般,他朝着云青探查过来的方向微微点头。   “九宗离心,圣道昌明,同喜。”   云青柔和而懒散的声音响彻黄泉圣殿,其恭贺之意昭然,但是略有些虚弱疲惫。   魔道圣者也笑起来,他嘴角的酒窝浅浅的,总带着点孩子气:“还是黄泉懂我,你接下来可需要回圣殿稍作修养?”   车辇之外的骨马喷出熊熊黑焰,响鼻声震耳欲聋,骨车内的云青低声叹息。境界的突破并不能完全恢复她的伤势,而失去五感也是死而复生的代价,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她现在正处于最强大也最虚弱的时候,但是她并不准备闭关修养。   云青低笑着答道:“圣殿可有骸骨成山?圣殿可有鲜血成川?若是没有,那我回去作甚?”   骨马踏焰而行,一下升入空中,海面上的罡风在接触到白骨黑焰车周围时自然而然的停滞,根本无需术法加持。   魔道圣者了然,他点点头道:“那需要我派人接应么?”   “不必了。”云青倚在白骨座上,眼睛闭着,呼吸平稳,仿佛睡着了一般。   “北海封仙还有半月才开始,你莫非就留在北海看看风景?”魔道圣者打趣道。   白骨马漫无目的地在北川大陆和北海之间徘徊,空中清气被魔威震慑,凝滞成一片乌云,下面这车辇下面就是狼藉的人世。   “海上除了风就是浪,有何好看?倒是隔海相望的北川与南风……”云青的心神笼罩这片大陆,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礼崩乐坏,生死离乱,这人世间的沧桑怎么看也看不完啊。”   魔道圣者听了她这话怔了怔,马上就笑得前仰后合,他那些银色的手饰彼此碰撞,声音空灵,宛如如天籁:“哈哈哈,你居然也能看见人世之美了?那你这次前往北川倒也不虚此行!”   云青平静地听着他笑了一会儿,等他终于停下了才道:“可否让我六道阎魔宗弟子将太清的请柬送来?”   “离北海封仙还有半月呢,神隐门连仙宫都不一定建好了,这会儿就把人派出来……”魔道圣者想要拒绝,但是话到一半就被云青打断了。   “只是六道阎魔宗而已。”云青解释了一下,然后问道,“太清可有为北海封仙设下什么筹码?”   魔道圣者神色微肃,他一边摩挲着银饰一边答道:“六道阎魔宗……也行,素心和临君会与你会合。太清那边我尚未算到什么,他得了天书之后行踪愈发诡秘了。不过等升仙开始的时候他自然得讲清楚,现在倒是不急这个。”   “圣者大人以为这次升仙的应当是谁?”云青漫不经心地扯开了话题,就像没听见“天书”两个字似的。   魔道圣者笑了笑,他答道:“这可由不得我们说,升仙之人得先问道于天下道统,若是天下道统认同了,那才能升为天仙。太清邀请诸道前去观礼也是为此……”   他的话再一次被云青打断,虚弱而温和的声音在黄泉圣殿里回荡。   “洞玄子……我觉得他很好。”   第一百八十八回   第一百八十八回、谛心取相,还静如一   素心和临君飞到北海上的时候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云青。   她呆的地方太过显眼,青天白日里天空中笼着黑色云城一座,八匹骨马驾着火焰辇,无数转轮圣王的颂唱之声响彻天际。云青安然卧于白骨堆上,生机浅淡得几乎感受不到,在素心看来她虚弱得跟周围的亡骸没什么区别。   “黄泉,请柬已经带到了。”   素心走近那八匹白骨马,马儿们都乖巧得很,跟人似的歪着脑袋看她。临君走在她身后,眉头微微皱起,这些骨马脚下都踏着人头骨,也不知道黄泉炼制这东西的时候是不是直接就把人的亡魂给炼制进去了。以生魂炼器那是正统传承的禁忌,在邪修和散修间反倒比较多见,圣地们会想办法把生魂化作英灵再进行炼制。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自愿与不自愿。   这些马儿时不时打着响鼻喷出火来,倒也不阻挡他们。   素心站在车辇之前,正在想黄泉为什么不回话,这时候就听见她传声过来:“近日腿骨俱毁,五感皆失,不能起身相迎,还请师兄师姐勿怪。”   两人都是心下一惊,但是联系到魔军最近全线撤退的状况就明白了,想必是不久前黄泉那次探路时有什么突发情况吧。可是看黄泉现在这个样子,突发情况带来的仅有外伤,她的气势看起来却尤为可怖。   “你可需闭关修养?”临君也感觉到她状况似乎不太好。因为透过微微扭曲的火焰可见看见,她是斜卧在白骨之上的,整个人借这些骨头撑起身子,怎么看都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而黄泉绝对不是那种会有意将自己的脆弱面展示出来的人。   这话跟魔道圣者问的差不多,云青很快就传音道:“多谢师兄,不过我暂时还不需要闭关,现在就恢复得不错。”   临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素心就撩开面上的黑纱,她十指成爪问道:“既然恢复得不错,那么素心可否请黄泉赐教?”   素心跟云青之间本来还有一战,后来因为易渡强行插手嫡传首座之争,素心一怒之下才放弃了继位权。但是从素心闲着没事干就要去挑战一下大长老来看,她对于放弃了和云青一战的机会肯定也是心中有憾的。   “谈不上赐教,只是黄泉眼□体微恙,师姐恐怕不得尽兴……”云青平和的声音传入她脑海中。   素心觉得她的状况肯定不止是“微恙”这么简单,就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了,恐怕是整个肉身接近崩毁。素心也并不是趁人之危之辈,她虽然明白对方伤势不妙,但同时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越发凶险致命的气息。黄泉的实力应该并没有被重伤削弱多少,相反,她越是处于劣势就越发坚不可摧。   “师妹……”临君试图插话,也不知道他喊的是哪个师妹。   素心完全忽略了他:“反正离升仙大会还早,不必尽兴,随意打来解解闷也不错。”   “师妹……”临君再次试图打断,“这里是北海,万一你们打起来被仙道或者其他道统捡漏……”   “也好……”云青略一思考就答应下来,她笑着传音给两人道,“也算是在今日正式结束掉嫡传首座之战吧,其实黄泉早该让师姐输得心服口服了。”   她话一落音,海面骤然沸腾,一轮庞大的黑日从海中缓缓升起。这黑色日轮往四面八方喷射出漆黑无光的火焰,海水一瞬间被蒸干,天空中的乌云凝聚了雨水,只等雷电引动暴雨。黑色日轮周围的火焰如同条条长蛇一般扭曲纠缠,末端开叉,分为九首,蛇信子嘶嘶地吞吐着,正是无数九首蟠虺虚像。黑色日轮裂开一道蛇眼竖瞳般的缝隙,正是战场入口。   素心神色微凝:“这大日黑天战场与大长老所召的已经相差不大了,归一境果真神异。”   这样完全不用念诵咒文、结印布阵就可以随手凝聚出三轮战场的,也只有“万法归一”之境了。   “请。”云青缓缓说出这个字,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大日黑天战场之内。   素心身影如鬼魅般化作黑光,一闪而逝。转眼间这片浩淼海域之上就只剩下临君一人了,他无奈地看着高居中天的黑色日轮,心想这两人果然都是闲不住的,还没来得及跟仙道打起来就先自己动手撸袖子动手了。不过黄泉也确实是天纵奇才,刚刚一口气突破三心二意还没多久,跑了趟北川居然就直接突破到了归一。   他突然记起黄泉那天漫不经心地说要“百年得道”,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想却觉得每一步都在她掌握之中,要是真这么下去百年得道也并非不可能。   与此同时,大日黑天战场之内。   素心面色沉凝,但心中还是十分冷静的,黄泉突破这个境界的时间还短,且身负重伤,她并不是没有胜算。她一念刚起,整个人便如黑色闪电般直接袭向半空中的云青,   “形销骨立,红颜朽毁。”   她诵咒声沙哑而低沉,一字字透着摄人心魄的味道。云青听了半句就明白她入三心境时所选的是枯骨观,这道观想法也是从佛道演化而来,其真意在于消泯对色身之妄念,一般跟阎魔破妄轮配合比较多。   这么说来她下一个招式不是司生断死就是十殿阎罗。   昆吾受云青意念所控,直接飞起格开利爪。素心双手已经成爪状,十指尖利,魔纹密布,一点也看不出人的形态。看来她的淬体之法与云青所选的阎魔圣躯也出入颇大,她应该是将各个身体部位逐步淬炼,可以自行选择各个部位的淬炼程度和方法,比云青这种灵活不少。   云青轻咳了几声,看上去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她身侧的昆吾像是知道素心要往哪儿进攻似的,严防死守,密不透风,素心一时间也找不到突破口。但是素心明白,在云青身体条件如此不支的情况下,只要能近身就有赢的希望。   随着素心的咒言响起,大日黑天战场中有无数人影缓缓爬出,她们初看之下面目秀美,再看竟是腐尸一具,最后直接就化作白骨无数,一点点堆砌着攀上了云青所在的高空。这是枯骨观,素心在脑海中观想出的种种凶险情形会直接化作攻击的手段,不过在将它用于进攻云青之前,素心必须自己先承受一遍这些恶道。   云青又咳嗽起来,声音暗哑,就像是喉咙被烧坏了似的,发不出完整的音节。这时候一只骨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腿骨,一把就要将她拖入无尽尸骸之中。   “人心狂惑,虚诳不真。”云青的声音在大日黑天战场回荡着,也听不出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那些白骨突然失去灵魂般坠了下去,素心神色微变,因为她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这些枯骨的控制,而且云青所诵的并非任何一种她知道的咒言。她一边将爪光分化万千直接压向云青,一边皱眉问道:“是佛道功法?”   云青身影一闪,直接以“藏神束魂”之法消失在原地,素心听见她传声道:“不是,自创的一点小把戏而已,只能用来破观想法。”   自创……   “什么叫只能用来破观想法,突破小圆满这层的,有几人没修过观想法?”素心觉得这招真是绝了,因为从刚刚云青施术的效果来看,这法门确实能直接将她观想出来的妄象否定掉。   “唯有恶法可破,比如师姐的枯骨观,佛门的不净观。但是换了善法就不一定行了,比如……”   白莲从她指尖绽开,几乎在眨眼间就化作无穷无尽的莲海,慈悲浩荡的佛道气息在大日黑天战场中辟开一片光明。云青使用的是与大日黑天战场气息完全相克的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但是“万法归一”之后这两者都是出自她自身道种的,就好像月之圆缺一般,虽截然相反,但也能毫无滞碍地一体共存。   素心有那么一瞬间被漫无边际的莲海震住了心神,但很快又是神色一清:“司生断死!”   刚刚那些被云青打落的白骨瞬间重塑,它们身上血肉重生,转眼间就恢复了腐尸的样子。这些腐尸之上死气弥漫,直接就将云青逼得咳嗽不止,她周身白莲光芒乍现,将死气遏止在她脚下,不管素心如何催使都是寸步不得进。   好在云青早料得她有这么一手,一念之间就诵咒成术:“谛心取相,还静如一。”   这些白骨与刚刚一样,一下就失去活力,噼里啪啦地跌落回去。   这下素心兴致就被提起来了,她一时间也顾不得打斗,直接就停了手问云青:“这才是佛道功法吧?”   “算是观想法的逆用,观想之术是将虚妄化作现实,而此术是将现实化作虚妄。”云青将昆吾收了回来,然后将刚刚一连两个破除观想法的小道给她讲了一遍。   等差不多了她才将大日黑天战场撤去,身影消失在白骨车中:“请师姐恕罪,黄泉实在有些难受,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素心点点头,尽管她觉得黄泉还远没有到极限,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那就算了。   “结果如何?”临君凑过来问。   “你管太多了。”素心重新将面纱蒙上,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临君讪讪地退回了,心想这副态度那八成就是你输了。   “是我输了。”云青传声道,“连站都站不稳啊……现在总算明白有一具健全的肉身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了。”   “待成阎魔圣躯就好了,师妹不必忧心。”素心神色微沉,“说起来,你身上的伤到底是?”   云青平静地答道:“阎魔圣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远水可解不了近渴。”   素心注意到对方回避了自己后面那个问题,心里不由有点不好的猜测。这伤势如果能治好,那魔道圣者也好,六道阎魔宗也好,不会不想办法,看黄泉的情况,这伤根本就治不了——所以它大概来自某些特殊的存在。   “师姐可否跟我说说这次来升仙大会观礼的人有哪些?”云青突然问道。   素心回忆了一遍,正要跟她讲讲,可马上又听见她未完的一句话。   “要是能借点眼睛、手脚用用就好了……”   临君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百八十九回   第一百八十九回、神道圣地,升仙之宫   云青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她立刻就临君说道:“开玩笑的,师兄不必当真。”   临君松了口气,他刚刚已经脑补了黄泉在这升仙大会上把各家嫡传的手脚切下来收集着的场景,真觉得太过惊悚。   “就算借了也用不了多久的,没必要花这个功夫。”云青认真地补了一句。   “你肯定想过这事儿。”临君觉得自己应该把她盯牢点。   “咳……”云青咳嗽着扯开了话题,“师姐跟我说说这次升仙大会有谁要来吧。”   素心刚刚起就在脑海中回忆:“七大圣地,圣地之外的正统传承,还有东海旁门左道,均会派出嫡传弟子,具体是谁也只能猜出个大概。不过我这次从破灭天魔宗苍无乐他们几人那儿听得一个消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素心说到这里,她旁边的临君也有些恍然,他问道:“我记得无乐还是谁说过……神道有人要来?”   “正是。”素心点点头,神色微凝,“而且是以七大圣地之首的身份。”   “知道了。”云青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似乎早已知道此事,“我们先去升仙宫看看情况再说。”   素心觉得不妥,“神道”这么个道统她还是第一次听过,神隐门也不知是从哪儿请来了这个所谓的七大圣地之首。神明在远古传说中永远是让人敬畏,近乎不朽的超凡存在,但是在这个连神是否存在过都有争议的今天,“神”并不能让修行者俯首称臣。就连素心都觉得这个存在感接近于零的圣地大概成了神隐门的立威对象,而非圣地首领。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地方是从哪儿来的?”素心问道。   云青收拢了黑色云城,转轮圣王的虚影驾着八匹骨马往北海之冥飞去,她道:“边走边说。”   素心觉得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因为她看上去完全不在乎,也完全不惊讶,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神道也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传下来的,跟我们一样,跟其他道统也一样。”云青传音道,“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还活着,它传到一半就没了。”   临君皱眉:“道统……没了?可是它的传承都还在啊,不是说这次会有神道传人来参加升仙大会吗?”   “存在过的东西哪里有消失的道理?”云青话里没有半分情绪,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水,“修行者死后也并非身死道消,道统死后也一样,上还于天罢了。神道圣地确实应该留有神道传承,可是那又如何?道统没了,路就没有了,就算你记得地图也是一场空啊。”   求道求道,从古至今万千修道者找的不过是一条通往天地至理的道途。听云青的意思,神道已经掌握了抵达这个终点方法,可是就在那时候,他们脚下的路消失了。   素心明白了云青的意思,可还是觉得有传承在手却无法修行大道这种事简直太难理解了。   “既然他们失了道统,为何现在还能稳居七大圣地之首?”临君的眉头从来就没舒展过。   云青也说不清楚这些,只是随口猜了一下:“承了前辈大能荫蔽吧……”   素心还想再问,可眼前出现了一座贯天彻地的大阵。这阵法之上气息浩荡蓬勃,可以清楚地看见浓郁的仙道真元流动,但是无法辨别里面的情况。这阵法将北海之冥与北海隔开,自成一个小世界。   “一气交感,化生万物……不愧是太清,居然直接把北海之冥炼化成小世界。”云青慢悠悠的叹息声在两人神魂中响起。   素心问道:“现在进去?”   “走吧。”八匹骨马身上黑焰升腾,一下就冲入了阵法之中。   素心和临君对视一眼,跟在了云青身后。   云青碰到阵法壁垒便感觉浩荡圣力笼罩周身,她平静地穿过壁垒,然后进入了北海之冥。这里与她之前看过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太清俨然将它炼制成了真正的仙境。   这里清气充溢,没有半分污浊。清升为天,浊降为地,而这里仅有清气,所以也没有地面,上下四方都是没有边际的云海。从阵外进来,一眼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若是凡人便会惶然不知所在。因为是东道主是仙道,所以这里基本所有东西都是由元气直接凝练而成,云宫、云楼、云台、云池……天地灵元浓郁得可怕,云青一进来就咳得不行。   “还真是……不友好啊。”云青在心中摇了摇头,这时候素心和临君也进来了,他们一见这气息也有些脸色不好。   魔道是直接夺掠天地灵气,然后将其化为自身真气,最后再以真气淬炼肉身,从而让自己更好地汲取灵气。而仙道则是先将天地灵气转化为元气,再以元气补充自身真气。现在整个小世界里面只有最纯净的元气,这也就意味着仙道修者无需转化就能调动这些元气,而魔道修者却失去了补充。   “你们来这么早,人家升仙宫都还没建完,当然只能这样了。”略带戏谑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   宋离忧孤身一人,手里挥着折扇,闲庭信步般走入了阵法之中。   “看来你比我们来得还早啊。”云青笑着传音道。   “我压根就没走过。”宋离忧脸色有些无奈,“从剑煞九劫阵突围之后我家圣者居然叫我留在这儿等升仙大会……这鬼地方满地都是元气,每天出去透风都得花半天。”   “这么说,酆都城这次是派了你来?”云青问道,“我原以为会是那位传说中的鬼王贺楼佩,没想到鬼道圣者还真是看得起你。”   素心和临君也有些讶然,因为酆都城嫡传都是行踪诡秘无比,唯有常年青衫桃扇的宋离忧在人世间现身比较多,久而久之他的少城主之名也传开了。但是酆都城这代嫡传中肯定不止宋离忧一个,鬼城三脉嫡传——幽冥归尽录,万象森罗录,九曲通幽录,怎么说每脉传承都有一个修行者吧?   云青提到的贺楼佩正是修行万象森罗录的鬼道嫡传,其具体实力不为人知,不过肯定已经归一了。   宋离忧脸黑了:“贺楼闭关准备合道去了,不然哪里容得下仙道这么虐待老子。”   是了,这里的清气对鬼道来说也毫无益处,所以宋离忧为了维持状态还得每天跑出去转转。   “你们也有人要合道么?我们无妄魔境这边朱无瑕也快了,人道那边乐舒还差点,佛道似乎没听见什么风声,对了,这次仙道是谁要合道了?”   宋离忧脸更黑了:“朱无瑕那女人不合道已经够吓人了。仙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只要别是谢遥那小子就好了。”   临君在边上默默听着,突然问道:“谢遥是?”   “洞玄子不是挺好的吗?”云青一边跟宋离忧交谈,一边已经把临君的问题给回答了。   宋离忧神色略有些严肃,他传音给云青道:“他是很好,不过你不觉得他修行二十几年就合道有些逆天了吗?要是仙道真出了这么个人物,那其他道统怎么活?”   “人道可以让乐舒合道,年龄上直接就压过了洞玄子一筹。还有我们这边朱无瑕合道的速度也是差不多的,你们那位贺楼佩也不会慢多少。”云青说得有理有据,宋离忧顿时觉得不是自己修行太慢,而是现在这代嫡传的修行速度根本就是气死古人,逼疯来者。   “你这就肯定是谢遥合道了?”宋离忧不解,云青刚刚明明还只是猜测,这会儿怎么就这么笃定了。   云青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传音道:“升仙之人需要通过诸道的试炼,到时候可以帮他一把。”   宋离忧不能理解云青在想些什么,这个诸道试炼也不是她一人说了算,要是谢遥自己不争气那她再放水又有什么用?   “他能赢。”云青仿佛知道宋离忧心中所想,她淡淡地道。   “他上头还有个清虚子呢,你莫非?”宋离忧有点不好的预感。   云青咳嗽声愈发激烈,她疲惫地答道:“嗯。”   宋离忧觉得她把谢遥塞进神隐门的意味越发凶险,就连把他塞进酆都城似乎也不单单是为了维系因果、获取信息。   “你需要帮助的话,也直接跟我提就好了,若是觉得对付贺楼佩力不从心……”云青声音越来越沙哑低暗,但是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付同门师兄了?”宋离忧赶在她说完之前打断道。   宋离忧感觉云青那股平静温和的神念一直附着在他的身上,他僵立着,手脚冰凉,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咳咳……那就等升仙大会之后再说吧。”云青似乎很累,见他打断也不再提这事了,“现在怎么办?仙道就没有提供什么落脚的地方吗?”   宋离忧神色缓和了一点:“这些云宫、云楼什么的都能住,你们可以在宫外把无妄魔境的标志打上。不过说真的,这里面完全不适合修行,更别提你养伤了。”   “多谢。”云青笑着答了一声,正要调转白骨马往云宫而去,就在这时候,阵法入口处传来一声大喝。   “等等!”这声音十分清朗,对方应该是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男子。   宋离忧莫名其妙地回头一看,一个普通人模样的蓝衫青年冲进了阵法内,他跑得很吃力,似乎在后面追了一段时间。这人面如冠玉,穿着考究,唯一比较突出的地方就是双眼上蒙着金色的环带。这环带约有三指宽,外面是精致无比的纯金镂空雕花,内里则衬着柔软的丝绸,后面的部分被长发遮住,也看不清具体情况。   “等等!”他弯下腰喘了半天,一边冲云青拼命挥手,“你是黄泉?”   “……你是?”云青自认还没有到这种走到路上谁都认得出的地步。   那个蓝衫青年,气喘吁吁地道:“马儿们退开,让我看……看一眼。”   其他几人更莫名其妙了,宋离忧心想,云青这鬼脾气居然也有疯狂崇拜者,那他这么玉树临风岂不是要被人追着满城跑?   相比起其他人的莫名其妙,云青这边却心下一沉,因为在那年轻人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直接失去了对白骨马的控制。这些白骨马纷纷让开,露出虚弱之态毕现的云青。   言辞一出,因果即成,这根本不是人可以控制的力量。   是神。   那个蓝衫青年扒拉着自己的眼罩,好不容易才把它取下来。   云青此时也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空净的双眸刚好与他对视。   “……啊啊啊!”那蓝衫青年似乎惨叫了一句,直接掉头往入口处冲了过去,结果没跑出几步就与一人迎面撞上。   那人身高足有两米多,壮硕如山,满头火发。他揉了揉被蓝衫青年撞着的肚皮,一把将他拎起来,瓮声瓮气地吼道:“仲观源!你丫的怎么突然就跑了!要不是这大阵建得明显,老子差点就迷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改不了错别字,大家先将就几天吧。   然后我发现回复也回复不了,这两天只能看着评论默默躲在角落哭。   第一百九十回   第一百九十回、神宫旧事,神裔旧人   “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仲观源挣扎了一下,但是没能挣开那双钢筋铁骨的粗手臂,他被掐得脸一下就涨红了。   这时候阵外陆续进来几人,分别穿着玄、白、黄三种颜色的道袍,这袍子式样不大常见,几人面容也颇为古朴,乍一看就像刚从古画里走出来似的。他们看起来都是普通人的样子,但是周身始终笼罩着一种晦涩的气息,让人难以捉摸。   玄衣女子一见眼前这场景就微微皱眉道:“重羲,放手。”   她轮廓深邃,与现在的人族长得稍有些差别,眉眼间都透着凌厉之色,这么随意一站就有种凌驾众生、威慑八方的感觉。   重羲就是赤发赤眸的大个子,他斜眼一睨,看上去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放开了仲观源:“你们怎么这么慢?”   那个穿黄色裙子的少女听了这话便笑起来,她看上去明丽而活泼,但是那种天然的高高在上之感丝毫不逊于玄衣女子:“是你跑太快,我刚跟姬姐姐商量着是不是要以入梦之法劝那暴君回心转意,没想到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入梦,这种方法在上古神明间颇为常用,一般也是用于神人之通。神道与现在的道统有些不同,现在的道统对凡世的影响已经很大了,一场斗法就有可能在凡世中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可是十万年前那时候神与人相隔颇远,凡人是见不到神之所在的,若欲与神通便要想各种办法。其中有一种是由神主动入梦,将种种天机以隐晦的方式告知特定的人。   云青观察着眼前几人的模样,这几人与她之前见过的那些神道修者不同,他们都神智清明而且严格遵守上古神明之间的规则。   “是仲观源这家伙先跑的!老子不放心他才追了上来!”重羲三言两语就把责任全部推给了仲观源。   穿白衣的是个看上去颇为温柔羞怯的少年,他也不与众人争执,几步就跑到仲观源身边,小声问道:“仲师,你还好吧?”   仲观源坐在云海上直咳嗽,刚刚他直接被掐着拎起来了,这会儿怎么可能好。他拍了拍白衣少年的头,脸上浮现出老怀大慰的表情:“还是颐和乖,没辜负我的养育之恩,哎,重羲那脾气要是有你一半好我也能死而瞑目了。”   “仲师要死了么?”己颐和紧张地问道。   “哈哈哈,颐和别信那家伙,他比谁都会编!”黄裙少女放声大笑,然后朝着云青这行人一拱手道,“对了,方才仲师惊扰几位道友了,轩辕在此替他道歉,还望几位不要放在心上。”   “不必多礼,是我惊着仲道友了才是。”云青温和地传声道,“想必几位道友就是神道嫡传了?”   黄裙少女笑意满满,她道:“是了,在下轩辕珺,乃是黄帝后人。黑衣那位是姬姐姐……”   “姬乐容,玄帝后人。”黑衣女子淡淡地接着她的话道。   白衣少年连忙整了整衣衫,站直身子,他这会儿把神色端得沉稳肃然,看起来也像模像样:“己颐和,白帝后人。”   “我乃重羲!”赤发赤眼的大汉声如洪钟,他一拍胸脯道,“赤帝后人是也!”   这四个人分别对应上古时的先天五帝之四,莫非剩下的仲观源是青帝后人?   云青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仲观源匆匆否认了:“我是凡人一个,跟那位众神之首可没有半点关系!”   “仲师是宫中长辈,是他找到我们,然后照顾我们几人长大的……”己颐和看上去就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小声补充道。云青记得之前她在北海遇到的几位赤帝传人也曾提过“宫中”,不知道他们所指的到底是什么“宫”。   仲观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云青解释道:“我勉强算是个在圣地里打杂的,没想到这次仙道圣者这么给神道面子,把我也给叫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条金色的环带重新缠了回去,己颐和伸手帮他撩起头发,老老实实地侍奉着,这么乍一看倒像是他给仲观源打杂似的。   云青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颇为奇怪,几人称仲观源为“仲师”,这有点像是师长与后辈的关系。但是听仲观源自己的话,又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像是君臣关系。可是看轩辕珺和重羲那副对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他们彼此之间也颇为平等,并无上下之分。亦师亦臣亦友,这仲观源在神道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咳,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宋离忧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儿就准备走了,他面上一直是笑呵呵的,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话他是对云青说的,在神道几人听来颇有种要征得云青同意才敢走的意思。   云青温和地朝他笑了笑,这算是宋离忧的表态了,她顺着对方的意思便应了一句:“去吧,若是有事便传讯与我。”   “啊哈哈,道友再见……”仲观源傻笑着朝宋离忧挥手告别,然后回头对那几个地位尊崇的神裔道,“那我们几个也干脆找个地方落脚好了。”   “随便。”姬乐容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仲师你定吧。”己颐和似乎对仲观源颇为依赖。   “走走走,我看那个大池子就不错!”轩辕珺兴高采烈地冲了出去。   “你懂个屁,我看那云台才好!”重羲伸手就要去拉她,可是被轩辕珺滑溜地躲开了。   几人打打闹闹地往云海深处走去,仲观源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了:“道友见笑了,呃,我先去他们那边看看,不然又要闹出事儿了。”   “请便。”云青控制火海和骨马让开一条路,她紧盯着仲观源狂奔出去追那几个跑远了的神道弟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云青觉得仲观源实在是太普通了,从气息到言行举止都普通得有点不正常。   这次前来观礼的都是当世才俊,仲观源就好像混进了马群里的骡子似的,分外显眼。他说自己是“宫中”打杂的,这次算是陪着几位神裔来观礼,可是云青却不认为太清会请一个完全派不上用处的人来这儿。还有刚刚他看见自己的态度也非常奇怪,一开始就嚷着要看一眼黄泉,看见了又鬼叫着跑掉,这实在是……   云青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可怕到让人看一眼就吓跑的地步。   “走吧,我们也挑个地方先呆着再说。”云青给素心和临君传音提醒道,“这几日恐怕要与各大道统之人结交,师兄师姐要有点准备才行。”   “啊,好的。”临君还在想着刚刚那几个活生生的神道传人,这感觉恐怕跟那些几万年没见过魔道嫡传的人见到了他们一样。   “明白了。”素心简短地答道,“刚刚那几个神道之人气息太奇怪了,明明是普通人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透。这次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啊……”   “走吧,不必多想,专心修行就是。”云青平静地说道。   素心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升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黄泉这话的腔调跟魔道圣者简直太像了。   ——“你们都可以心无旁骛沿着这条道路上走下去,因为所有布局算计都会由我来完成。”   这是那位圣者对所有魔道弟子许下的承诺,可听云青说起来总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嗯。”素心淡淡地答道,跟上云青的白骨马,向着云雾茫茫的仙境深处行去。   *   另一边,仲观源好不容易把几位神裔都安置好了,他长出一口气走出云楼,手揉着酸痛的脖颈,心想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能碰上这么几个祖宗。   他出了云楼,正想要四下转转,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一身白衣层层叠叠,繁复端庄,白发及地,他面容柔和,口气却不怎么客气:“这是我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圣者大人有什么要说的?”仲观源紧张地说道,“别再跟我说别馆的事情啊,我是真的上不去。”   “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仙道圣者口气越发不善。   仲观源假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这些年除了神宫就没问过别的,我都要被你问吐了。”   “我现在打算问点别的。”仙道圣者逼视着他,可是仲观源只是尴尬地往后挪了几步,倒也没有受圣威影响。   仲观源“嘿嘿”地傻笑了一会儿:“你自己不是挺能算的吗?”   “再能算也比不得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仙道圣者淡然道。   仲观源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简直是给他这个不要脸的跪了,他几乎是破口大骂:“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别老拿这个乱说,要问就赶紧的!”   仙道圣者早料得他会这样,于是不紧不慢地道出了自己的问题:“天书上写了什么?”   这下仲观源傻眼了,他疑惑地道:“什么都写了啊,不是说通晓万物之书吗?”   “不是这个。”仙道圣者抬起手,手背上有淡青色的纹路覆盖着,“是那片龟壳上写了什么,具体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仲观源又傻眼了:“你怎么把它搞自己身上了!”   “你只需要告诉我写了什么就好。”仙道圣者平静地收回手,将其拢入袖中。   仲观源这下是真骂出来了:“你有病呢?你以为带字的东西都是我写的啊?这搞不好是青帝自己随手涂的,你现在拿来问我,这要我怎么答?难道连青帝为何划拉这几笔都得解释清楚吗!?”   “那青帝以前到底写过这东西没有?”仙道圣者接着问道,他还颇为通情达理地宽慰了一下,“你可以认真回忆一会儿,等你想起来我再开这个升仙大会。   仲观源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他恍然道:“我忘了。”   仙道圣者看了他很久,可是那张被金色环带遮去大半的脸上始终维持着虚伪的傻笑,没有半分破绽可言。   “算你有种。”仙道圣者冷淡地丢下四个字,身影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第一百九十一回   第一百九十一回、一叶知秋,另有安排   仲观源把仙道圣者送走,正打算松口气,没想到一抬头又被吓了一跳。   “你……”   “打搅仲道友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云青坐在阿芒肩头,笑容温和谦逊。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眼睛闭着,衣摆上覆盖的黑色火焰将残缺的小腿挡住。   仲观源干巴巴地笑道:“有什么事儿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离神道落脚的地方还挺近的,要是这女孩儿对他做点什么他应该还来得及叫救命。   云青沉默着想了一会儿,然后仲观源就看见她手底下云海汇聚,最后竟成了一座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云楼。仲观源看得是心惊胆战,因为这完全就是仙道御使清气的手法。   云青心念微动,阿芒顺着她的意思飞快地进了楼中:“道友请进。”   “……你居然还懂太上道?”仲观源忍不住感慨道。   云青所过之处变化出桌椅壁画,刚刚还是粗粗勾勒出轮廓的云楼一下就有了雕梁画柱,精细而庄严。   “一直都懂的。”云青在正中央的长桌后坐下,她笑道,“离宫那块神碑的内容我早已通过洞玄子得知了,不过到头来我还是选了阎魔之道。我是黄泉啊……对吧,仲道友?”   仲观源在长桌的另一端停下脚步,他隔着弥漫的云雾看不清云青和那大汉的身影,但是这种模糊之中传来的压迫感更为可怕:“是、是黄泉不错。但是如果你以太上道入道,那……”   “那么这次升仙的就不是洞玄子,而是我了。”云青站在茫茫雾霭中朝他微笑,“这是你所乐见的吗?或者说,这是你们宫中人所乐见的吗?”   仲观源觉得自己完全说不出话,光是想像一下对面那人平静微笑的样子就快窒息了。他感觉自己身后缓缓升起了一张椅子,然后就听见云青传音道:“先坐,我们慢慢聊。”   “所以二十几年前你是故意利用谢遥避开太上道因果的?我原以为你刚开神智想不到这一点,而谢遥多半只是机缘巧合,没想到……”仲观源陷入沉思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咬起了指甲,怎么看都有点傻气。   “不算有意而为,最多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云青淡淡地否认了他的说法,“既然敢把太上感应录放在神道上,那就不要怕人把它看了去。”   仲观源讪讪地答道:“宫中当然是觉得离宫神道和别馆神道一样,早已无人可走,这才任它放着的。要不是你们几个冲入宫中,谁知道这路居然还能走啊……”   “是么……你们还能进去吗?”云青问道,“离宫,还有通天神脉上面那个别馆。”   仲观源边笑边挠后脑勺:“哈哈哈,这是什么话啊,神都死了,当然没人知道路该怎么走。”   “指引离宫道途的星盘不是你所做吗?”云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仲观源语塞,他理了理思路,然后立刻打着哈哈糊弄道,“什么星盘?我怎么不知道?”   云青的声音本来就没带什么情绪,经过这传声之术一转化就更加平淡了:“就是宋离忧从古迹中得到的来历不明之物。那上面的字迹与仲道友那几个字气韵相仿,若是道友没做过,那想必是我记错了。”   仲观源最近接连被仙道圣者和云青问了离别宫的事情,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他一听云青似乎不打算追问下去了顿时心中一轻:“哈哈哈,肯定是你记错了!我只会说书编故事,要是真做过什么星盘肯定也是拿来忽悠人的,怎么可能是你见过的那个嘛。”   “嗯,已经那么久了,我记错也有可能。看来那次进去离宫纯属巧合,天命气数果真神异啊……”云青话里带了些感慨之意,“对了,仲道友堪称神算,不知可否为我算算这次天地浩劫中诸道何去何从?”   “什么神算啊,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摇个签、抓个阄就看得清?世间真正能算天机者不过是比其他人看得多一些而已。”仲观源一讲到自己的老本行就来劲了,他唾沫飞溅地拍桌说道,“观世情才能知世事,只有看得多才能从种种不以人注意的细枝末节中推算出会发生的事情。都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其实那些个圣者演算天机都是走的这个路子,他们比凡人看得多一些,看见叶落就说秋天到了,那些看不见叶子落下的人自然就觉得神异无比。”   云青声音微扬,看起来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哦,圣者能演算出天地大劫是因为他们登临圣位,所以能看见所谓叶落之景。那么仲道友呢?你未登临圣位,是如何演算这段天机的?”   仲观源再一次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了,他竭力找点说辞脱身,好在云青似乎也并不打算刁难他。   “咳咳……既然道友不想说就算了。黄泉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云青咳了好一会儿,传音之时都微微不稳,她说是“先行告退”,可自己一点要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仲观源飞快地起身道:“啊!那我就先走了,道友注意身体!”   他转身就出了云楼,完全看不出一点高人风度,就跟只撒腿狂奔的兔子似的。   他走了不到半刻,云青背后的云雾一阵翻滚,宋离忧从云中走出来,气急败坏地拍散了眼前的桌子。他对云青怒道:“你怎么不让他答完呢!居然在这种地方留悬念,那家伙写小说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让那些被他吊胃口的人打死啊!”   云青重新将长桌聚起来,笑着问道:“你想知道?”   以宋离忧对云青的了解,她下半句话多半是“来求我啊”之类的,所以他忍了忍:“嘁,你爱说不说。”   “又不是只有看见叶落才知道秋天来了,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天文历法啊……”云青摇了摇头,笑容冰冷而不屑,“经历了几次春收秋藏,季节变换,仲观源就是不用算也就知道其中的关窍了。”   宋离忧心下一震:“你是说……?”   云青传声道:“若说这世上有谁经历过一场与如今相似的天地浩劫,那真是非神明莫属了。”   “原来如此,所谓‘宫’中,其实都是十万年前残存的神明吗?”宋离忧若有所思。   云青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道:“你不用管这些失道之人,先准备好升仙论道再说,这次封仙之后北川定有大变,那时候我们找个机会议事。”   宋离忧随口应了声:“嗯。”   云青说完就让阿芒往云楼外面走去,整个精致而高大的云楼在她身后一点点崩溃,散作浓郁的雾气。宋离忧目送她和阿芒渐行渐远,手里折扇时摇时停,神色也越发渺远。   *   接下来的半月中,诸道嫡传们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   这段时间内云青周围陆续建起无数亭台楼阁,每一座都由独立的大阵隔开,大多数都是魔威滔天、魔气凛凛的。除了破灭天魔宗似乎魔道正统其余宗门都已经赶到,为首之人都是门中嫡传首座。   云青虽然见过不少魔道嫡传首座,可比较熟悉的还真只有朱无瑕一个。都不熟也没什么好说话的,于是云青只是让素心和临君前去交接,自己一直处于半闭关的状态,既不待客也不出门。   鬼道鬼城,魔道魔域,仙道仙境,佛道佛塔,人道祭台……   半个月内神隐门已经将这个小世界内的所有建筑都完成了,就连风雨雷电等天象循环都是自成一体,现在看起来这里的环境与外界相差也不大。诸道所在的区域彼此孤立,中有罡风、天雷、地火等隔断,云青觉得神隐门这个也考虑的挺周到的,毕竟有些道统在外面打得不可开交,要是让他们脸贴脸坐着,那也太尴尬了……   升仙之事说是说由仙道圣者一力主持,其实一直到开场他也没现过身。神隐门长老以元神分化无数虚影,纷纷降临各大道统无数宗门阵中,然后将整个升仙过程一一道来。云青觉得仙道做这种排场事儿还真不是很熟练,要是换了人道来做肯定更有煽动力,仙道做起来就有种平淡无味的感觉。   所谓的升仙大会并不仅仅是让所有道统跑来围观仙道弟子飞升,这虽然是重头戏,但并不算是主要部分。   在飞升之前,仙道嫡传会问道于各大道统。   说白了,他们会一个个道统挑过去,赢了通过,输了就滚回去接着修炼。仙道嫡传会顺着仙道圣者布下的升仙途一路走过去,经过罡风、天雷、地火抵达一个个道统所在的地方,然后与这个道统派出的嫡传弟子论道。若是赢了就穿过罡风、天雷、地火,接着往下一个道统走,若是输了就到此为止。   所以这次北海封仙不仅仅是让仙道弟子飞升就完事了,神隐门还有威慑诸道的意思。   云青感觉到天色渐明,于是御使阿芒推门出去。这方小世界中也有日出月落,也有星辰闪烁,所以昼夜之分还是十分清楚的。   “无暇魔尊还没到?”云青传音问楼外打坐的临君。   临君将一个小周天结束才回答她:“没来,看来圣者大人这次是要给神隐门脸色了……”   素心从阵外回来,身上还沾了风火雷电之气,显然是刚刚穿过升仙途来的。她神色有些凝重:“要开始了,破灭天魔宗总算来了两个人,不过是苍无乐和萧无归,他们俩比无暇魔尊也差太多了吧?”   “没关系,无暇魔尊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云青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了这事儿,“神隐门哪位仙尊是从魔道开始走起的?”   “呃,是洞玄子。”   第一百九十二回   第一百九十二回、青云之上,九幽之下   “不管升仙之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通天神脉之上,仙道圣者对着清虚子、洞玄子、扶桑子、江狂子、忘机子五人平静地说道。他已经将影壁恢复,神魂投影在模糊如铜镜的影壁之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距离感。   影壁之前五人皆是白衣白发,神情也是一样的漠然,他们身上没有半分人的味道,反而与十万年前那些无心无情的神明有些相似。没有人回应仙道圣者,除了三万尺高空中喧嚣的风声。   仙道圣者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他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跟这些弟子们说过话:“这代嫡传只剩下你们五人,但是没有关系,就算只剩下一个人,我们都有希望。道途太远了,但是有路可走的我们比起无路可走的神道要好上太多。即便道途的遥远已经不是人力可及的遥远,修行之人也可以凭借莫大毅力超脱一切束缚。”   他坐在影壁里面,看上去不是跟平时一样盘膝打坐,而是一只手环着膝盖,另一只手支着头。他身上繁复的长袍拖曳成杂乱的样子,白发垂落,声音沉沉的。他的弟子们很容易就听出来太清话中疲惫而温柔的意思,太清从来都是自称“本座”,“我”和“我们”这种词是不会出现的,但是现在影壁前没有人关心这种问题。   “超脱一切……这点圣者们没有做到,从古至今没有谁做到了,可是所有的修行者都相信着可以做到。前代的圣者们时常会想……再坚持一下,这一代也许就行了,不行的话再努力一把,传到下一代也许就行了。如此,修道界有了传承,有了牺牲。”   太清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自语,最后他的声音散在风中,再也听不清了:“至少现在,你们得到的,你们失去的……终归都不属于你们自己,而属于这片笼罩着所有修道者的天……”   他静了会儿,最后还是挥了挥袖子,让这五位嫡传弟子离开,转瞬之间通天神脉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所以,不管升仙之人是谁都没有关系,天道之下,渺小如你我,谁都一样啊……”   空荡荡的影壁前烈风呼啸,似乎从更为高远的天空中传来了叹息之声。   *   “我与你……”云青以心目望向移转乾坤而来的白发青年,温和地笑道,“是一样的吗?”   谢遥就跟没听见这个问题一样,他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肢体残缺、五感皆失的女孩儿,良久才道:“还请黄泉赐教。”   “不打算回答了吗?”云青似乎有些失落,她并不打算这么简单地让谢遥把问题跳过去。   升仙之人需要接受诸道试炼,这种试炼可以是无上伟力之间的比斗,也可以是暗伏杀机的论道。而论道这种东西,只有双方都在乎着才能讨论下去,如果她的问题对谢遥完全造成不了影响,那么就算他不答也不会有滞碍。云青与仙道圣者那次论道就是如此,如果她真的不在乎仙道圣者提出的问题,那么就算是答不上来也不会冲击道心。可偏偏她在乎这个问题,所以不得不寻求正确的解答。   云青抬手结阵,手上的动作幅度算不上大,但是灵巧而迅速。   云青没有用魔道真气来结阵,而是直接通过对道的理解来调动周围逸散的清气。清气被调动起来,渐渐构筑成庞大而严谨的阵型,阵型之内又被移转乾坤而来的元气填塞,最后形成完整的循环。在大的雏形完成后云青才开始使用魔道真气来将它雕琢得更为细致精准,如此一来整个大阵的作用也一点点显现了。   谢遥起先没有什么感触,但看见她调动元气后就渐渐皱起眉头:“你为何会懂仙道的传道之阵?”   云青结阵后就将手拢入袖中,有些恹恹的闭目坐在阿芒肩头:“曾与你师尊论朝生暮死之道,那时候从他哪儿学来一招。”   “坐吧,我们聊一聊就好了。”云青温和地说道。她拍了拍阿芒,阿芒伸手把她放在了地上,然后一边死死盯着谢遥,一边往后退开。   谢遥一撩道袍,直接盘膝坐下,他倒也没有多讲究。这方传道之阵将两人精气神相连,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以前谢遥只有在接受太清传法时才能体会到。他双目所见的云青是虚弱困倦的,她在单薄的白色道袍外还裹了件灰色皮袄,就像幼小的狼崽子一样。但是谢遥透过阵中的精气神看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昏黑,凶险噬人的暗色从她背后蔓延出来,魔道气息侵吞了大半阵法。   “众生皆同,是也不是?”云青的声音回荡在阵中,如同钟声般叩问道心。   谢遥所在的地方清气弥漫,他坚守魔威中那点点清明,平静而淡然地答道:“众生与我何干?”   众生与太上无关,所以他不想不问不答。   这还真是个避开问题的好方法。   云青笑起来,又摇头叹息:“你不是从众生中来的么?你不是众生之一么?”   谢遥之所以不答是觉得她这问题与之前太清那句“天道之下,谁都一样”实在是相似性太高。太清前脚刚跟他们说了这话,云青后脚就问了他这么个问题,怎么想都觉得有古怪。这种莫名的一致性让谢遥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云青当时也在场”的错觉。   “现在已经不是了。”谢遥的回答依旧简短有力,“众生有心,执迷爱憎欲情,而我等太上与凡世众生相隔远矣。”   云青还是摇头叹息,她反问道:“尘世之人为无边烦恼所缠,随世事浪潮流散,是为众生。修道之人,为道途遥远所扰,顺天地大劫漂泊,亦为众生。我问你,千万载后,你与尘世之人俱成白骨,区别何在?”   谢遥不紧不慢地答道:“纵使千万载后身死神灭,我所闻之道、所通之理也比凡人要多,与他们那种匆匆碌碌的恍惚一世自然不同。况且……”   云青手中法诀一变,阵法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声音回荡不休。   “况且你怎么知道千万载后我将成白骨一具?”谢遥闭上了眼睛,额上的青帝印熠熠生辉,“得道者与天地同岁,再无生死之危。”   看他话里的意思,他对“得道”二字已是势在必得。   云青饶有兴致地笑道:“好一个与天地同岁的宏愿,只可惜这天地也有凋亡的一天啊。十万年前的人觉得神明是不死不灭的,可他们还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现在的人认为得道者是不死不灭的,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就消失呢?”   谢遥皱眉不答,他觉得云青在前面铺垫这么久可能就是为了现在这个问题。   “你看,没有谁能确定得道者是否就真的不死不灭了。”云青笑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就像是与谢遥话家常一般,“你师尊之前问过我,是不是得道后就可以去死了,我说不是。现在我问你,得道后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你怎么答?”   这个问题与之前仙道圣者那个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谢遥答“不可以活下去”,那云青势必要追问“既然不能,为何修道?”,紧接着就会想办法拷问道心,利用传道大阵逼他出错。如果谢遥答“可以活下去”,那么云青肯定会让他拿出论据,只给答复而给不出推论依据的话肯定也要被她驳斥。   索性,谢遥只思考了一个瞬间就得出结论:“不知道。”   云青笑意渐深,这笑容中却是赞叹的意味居多。   谢遥像是没看见她的神情一般,他自顾自地解释道:“我不知道得道后是不是就长生了,我只知道不得道肯定是不能长生的,所以要先得道。”   就跟所有的太上道修者一样,简单直白到了无情的地步。   云青终于叹道:“洞玄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修行者,没有之一。相信我,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比你更强了。”   谢遥坦然答道:“我知道。”   他平静地起身,神情宠辱不惊,道袍依旧一尘不染。云青此时已经散去了传道大阵,再加上她之前的话,看来是已经认可了这次论道的结果。现在他应该穿过罡风与天雷前往下一个道统的试炼了。   阿芒俯身将云青抱到肩头,牢牢扶住她的断腿,帮她稳住身子。谢遥觉得她看上去实在是虚弱得不像话,只要最普通的一道天雷就能将她劈成碎片。他看了云青一会儿,然后整了整道袍,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云青低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蜉蝣朝生暮死,它们终其一生也不知道人能活多久,对于它们来说,人是永恒的。而人生百岁,终其一生也不知道修道者能活多久,对于凡人来说,修道者是永恒的。修道者仓惶千年,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天道能活多久,所以对于修道者而言,天道是永恒的。那么对于天道而言呢?什么才是永恒的?”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决定走下去。等蜉蝣变成人就知道人非永恒不灭,等人成了修行者才知道修行者非永恒不灭,也许等哪天我成了天道,就可以知道天道是不是永恒不灭了。”   云青微笑着,当她说到“等哪天我成了天道”时,谢遥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一僵。   他背着身子,微微垂头,神情笼罩在白发的阴影之下。   “你我是不同的。”他突然说道。   这是云青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回答。   云青点了点头:“你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青云之上的碧落,九幽之下的黄泉,怎么可能相同?”   谢遥淡淡地丢下了这句话,他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了狂乱的罡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修改不了错别字,回复不了评论……好想打死jj。   第一百九十三回   第一百九十三回、有意放水,无心示威   云青待谢遥离去后就重新回到屋舍内休息,素心和临君都在外面候着。   魔道阵内均是种种险峻恶相,天上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地上岩浆乱流,枯木朽烂。可是谢遥在这儿坐了不到半刻钟,种种恶相就已经褪去,清气裹着袅袅云烟覆盖云青所在的楼舍,乍一看竟是恍如仙境。   临君感受着四周挥之不去的浓郁仙气,皱着眉头道:“这洞玄子强得有些过分了,光凭自身气息就可像那些天地异兽一般改变天象,真打起来这阵法不跟纸糊的一样?”   素心也觉得奇怪:“他入门最晚,按理说不该强成这样……”   “要说入门时间,黄泉师妹不也差不多吗?现在她也已经归一了。”临君突然想到什么,然后问,“听说黄泉师妹早年就与洞玄子相熟,她这回不会是真放水了吧?刚刚看他们俩就对坐了一会儿,我还以为肯定有一场好斗呢。”   云青在自己和谢遥之间布下传道大阵后,素心和临君就感应不到阵中情况了,他们两人对阵中发生的事情也只能半猜测半推断。而且云青现在口不能言,基本都是靠传声说话,她和宋离忧的种种讨论也都只在暗地里,没当着两位师兄师姐的面提出来。所以素心和临君虽然感觉到云青没有尽全力,但也不会往“有意放水”的方向想。   “你怎么知道就是黄泉放水了?”素心白了临君一眼,传声道,“我看她身体实在不适,两人搞不好就是坐而论道,随意聊了会儿就罢了。那位仙尊自己接下来要应付不少道统,而黄泉接下来也要应付他的那些个师兄师姐,所以两人都不愿出全力。”   临君一听也觉得有理:“这算……各取所需?”   素心点头:“我觉得奇怪的是那什么洞玄子最后的话……”   “碧落?”临君心下一紧,他面色微沉,“这事儿圣者大人会算着,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素心若有所思:“虽然我们魔道一直知道十万年前是有位黄泉的,但是那位黄泉是怎么死的却无人可知。这些年走出了无妄魔境,传闻听得也越来越多了,据说当年是碧落……”   “好了,别说了。”临君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回头看了眼屋里。云青没有在打坐,而是单手把玩着昆吾,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芒像是一座铁塔般矗立在她的身边,双目无神,眉眼间全是野兽般的剽悍之气。   “这有什么好忌讳的。”素心不以为意,她也回头淡淡地看了云青一眼,“十万年前的事情现在谁还顾得上,况且又不是输了一次就输了一辈子,无妄魔境和通天神脉谁死谁活还不知道呢。”   临君皱眉反驳道:“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的,黄泉碧落皆有莫大因果在身,你妄谈此事当心陷进去出不来。”   “怕什么?”素心斜睨了他一眼,缓缓拂过尖利的指甲,“你我人都在这乱世里了,再怕陷进去又能逃得掉吗?”   临君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传声道:“各行其道,各应其劫,修道一途本就孤寂,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还管这管那?”   有路可走的人就埋头赶路,无路可走的人就专心铺路,这是修道者之间不变的原则。   素心听了这话也沉默下去,她掩在黑纱之后的神色有些怅然。两人静静地守在云青屋舍门口,如同石头做的塑像一般。   屋里的云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将背后的画卷抽出来,然后缓缓展开。她用昆吾割破手腕,血流得满桌都是,阿芒不安地让开了脚步,不想沾上她的血。手腕上的血顺着苍白的指尖滴下来,云青将指尖抵在那张色彩鲜艳的工笔画上,一点点涂过画的每一个角落。薄薄的血光迅速蔓延到画上繁盛的城市街景上,诡异的氛围渲染开来。   云青的指尖一点点接触到这张画的每一处,她能感觉到画里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之声、商贩的叫卖声、护城河汩汩的水声、小船破之声,却唯独寻不到那一缕幽眇的琴音。   “逃得还挺快……”云青差不多把整张画都染成红色了,可还是没能找到那个布衫青年的踪迹。生前合道,死后入剑阁修行无数年,他身为昆吾刀灵还受昆吾气息庇护,云青对刀兵之器并不熟悉,所以找起来也麻烦。   她的血液渗进画里,这幅市井繁华之象渐渐化作血海骨山,伽耶帝都的残景被阎魔乱象替代,那袭布衫淹没在旧朝的尘浪里,完全寻不到踪迹。   云青找了半天无果,最后兴味索然地将昆吾往画卷上一掷,锐利的刀刃直接穿过画纸扎在了桌案上。这画纸冰火不侵,刀兵不入,云青此时这么冷不丁地用昆吾一扎,居然直接就给扎了个对穿。   阿芒似是听见了云青的神念,俯身将她抱到肩头,然后转身离了这桌案,转身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画儿。   他肩头的云青“扑哧”一下笑出声了:“你瞪它作甚?”   阿芒低低地嚎叫,声音又暗又沉,真如夜里对月而啸的野兽一般。   “用不了就扔,生什么气?”云青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她背后的画卷从边角开始燃起黑色火焰。这火蔓延得很慢,火势也颇为微弱,可能够明显地看出往中间缓缓推进的势头。   这时候外面的阵也开了,有一人从升仙之途走出来。他生得十分高大,飞眉入鬓,眼如寒星,一身道袍被肌肉撑得有些紧了,乍一看不像是道士,更像是个武夫。清虚子几人都是白色长发,而这人却是毛刺刺的短白发,颇有几分精悍的味道。   这人外形特征太明显,素心和临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曾以一己之力移平十三障的江狂子。临君转身去叫云青,结果屋门一下就从里面开开了,他伸出的手微僵,然后才默默收回。刚刚想要推门的一刹那,临君突然感觉屋里气息十分可怖,也不知黄泉在这里面干什么。   “仙尊是从妖道来的罢?”云青一出来就笑着传声道,“不如稍作休息如何?反正黄泉不急。”   江狂子其实在暗中打量这位声名鹊起的黄泉魔尊,可是光这么看着只觉得对方外表看起来肢体残缺、虚弱不堪,实在摸不出修为深浅。还有被她当成坐骑的那名大汉,其高壮程度完全异于常人,周身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笼罩着,也是看不透虚实。   一连两个都看不透,江狂子不免越发谨慎。   他刚刚经过与妖道嫡传的鏖战,所以很顺畅地就答应了云青的提议:“多谢魔尊。”   他一撩道袍,席地而坐,直接就开始打坐了。素心和临君虽然听不见云青答了什么,但是一看江狂子的反应也能猜个大概。他们对视一眼,突然想起来刚才洞玄子也是坐了会儿就顺顺利利地走了,莫非放跑一个洞玄子不够,黄泉还要再放一个江狂子?   素心想到这里不由皱眉,她直截了当地说道:“黄泉尊者再这么放水下去还不如直接在门口挂了免战牌,这样让他们走个过场算什么?”   江狂子完全事不关己似的在打坐,云青也是笑容平和,她给几人传声道:“升仙不易……”   这话没说完就被素心打断了,她默默传声道:“圣者大人是让你来砸场子的。”   “我自有分寸。”云青语调平和,也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素心实在没能看出她的想法,于是只得作罢。   索性仙道元气生生不息,真要恢复起来实在是快,云青这边才跟素心聊了几句,江狂子已经起身施礼了:“还请魔尊赐教。”   “仙尊擅长坐而论道还是战而证道?”云青耐心问道。   江狂子神色漠然,他答道:“战吧。”   “好。”   云青几乎在眨眼间就消失在阿芒肩头,一股侵蚀性极强的魔道真气袭向江狂子左肩。江狂子似是预判到了一般反手一挡,一下就与云青冰冷的手掌相抵,狂暴凶戾的魔道真气如洪水般破开他右臂几大穴道,直冲重要经脉。江狂子面色一变,他原本见黄泉魔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觉得对方多半不敢近身为战,没想到对方不仅敢,其作战方式还简单粗暴到了可怕的地步。   没有任何花招,直接就是强烈的真气碰撞,云青以“束神藏魂”之术移至江狂子身后,直接抬手跟他对了一招。她是蓄势已久,江狂子是仓促应对,于是一下就制住了对方,还给人家狠灌了一股魔道真气。   江狂子左手结印,直接将魔道真气锁在了右臂之内,使之再也无法侵入半分。云青手里一收,还想从他这里攫获生机,可是江狂子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江狂子袖中滑出两柄修长的桃木锏,这桃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质感,上面熔炼了一层又一层的符箓,清光流转,坚不可摧。   江狂子反戈一击,云青感受到那符箓之上磅礴的仙道真元,也不去硬抗。她手里黑焰一闪,将江狂子向前一推,然后借这力道往后急退。她双腿已失,所以身法之上多有不便,这么乘着巨大的力道荡入空中反有种飘忽不稳的感觉。   江狂子已经反身,这对他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云青滞空,上下无依,只要江狂子速度够快就能伤到她。他手中双锏符箓流转变化,层层叠叠,起起伏伏,这些符箓化作与双锏形状一模一样的虚影显于半空,恰好位于云青身后。云青感觉到背后凌厉而悍然的气息,她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动作。   江狂子正要掐诀,可看着她的神色又是一愣,因为云青不是朝他笑的,而是朝他身后某处。   狂风呼啸而过,嘶哑的怒吼声几乎近在耳畔,仿佛要让山崩水断的巨大脚步声向他碾轧过来。江狂子几乎是下意识地移转乾坤,然后他就看见自己刚刚站在的地方被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那个怪汉飞身一扑,居然空手接下了双锏虚影。   云青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朝江狂子温和一笑:“那么,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承认我卡文了……(默默跪在了搓衣板上   第一百九十四回   第一百九十四回、万物归元,存与不存   云青背后黑焰翻腾,巨大的蛇首从她肩头探出来。   蛇身是由黑焰构成,通体泛着暗光,蛇身坚实细致,栩栩如生,而蛇目之中的火光却是赤莲之色。蛇躯扭动着,红色的蛇信子忽隐忽现,江狂子觉得这东西乍一看还真是跟活物一般。   他听了云青的话就迅速结印,面前瞬间风雷汹涌。这法诀以清气显化种种天象,暗对八卦五行之位,一面气势磅礴的阵图隐约在两人之间闪现。   云青侧身,额头与蛇首轻轻一碰,那条黑色焰蛇目中业火发出爆裂之声,蛇身涨大十倍不止。   江狂子心中一跳,云青施术之时已经完全突破了法诀和手印的限制,这让他应对起来越发艰难。如果有法诀、咒言、手印,那么他就能通过这些对云青接下来的出招路数进行预判,从而找出最准确的应对之策。可是现在她施术毫无根据,实在让人防不慎防。   最重要的是,在无视法诀和真言的限制之后,云青成术的速度比他快太多了。江狂子面前的风雷八卦尚未成型,云青身后的那条巨蛇已经闪电般飞扑而来,黑亮的獠牙几乎在刹那间就咬碎了刚刚成形的阵法。凌厉的风与炽烈的火“呼啦”一下就冲到了江狂子跟前,他的道袍飞扬,身躯却是纹丝不动。   “万物归元!”江狂子反应一点也不慢,真言瞬间就从神魂中喝出。   他在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和力道都远不及云青之后立刻开始改变策略——转攻为守,先消耗她一下再说。江狂子面前那道大阵散去,化作浅淡的清气弥漫在云青与他之间,这点气息跟四周汹涌磅礴的魔道真气比起来完全不够看,可是它正在以极快地速度增长着。云青感觉到黑焰巨蛇的身子越来越小,最后完全被清气吞没,不到半刻就化作精纯的元气被江狂子摄入体内。   仙家有“取万物而补己身”之道,江狂子在这方面恐怕造诣颇高。他刚刚就是依靠这个法门将云青的魔道真气归于元气,从而化解一次攻击。   “仙尊好胆量。”云青笑容依旧,“就算是清虚子也不敢直接将我的真气归元啊……”   江狂子神色如常,他漠然道:“真气归元是与魔尊神念相抗,与那大蛇对拼又何尝不是呢?既然都一样,那还不如直接归元化解。”   这法门也不是没有弊端,魔道真气之中含着云青的神念,神智不坚者尝试吸纳会受此术反噬。而云青之前在黑焰巨蛇中藏了红莲业火,业火是由她自己心中杀念聚成,所以也算是她的神念分化,要是江狂子选择对抗,那也要应对云青的神念反噬。   “眼力也不错,可惜了。”云青摇摇头,她双手拢入袖中,然后道,“只是三心境而已。”   江狂子默然,在双方资质和天赋甚至是气运都相仿的情况下,若是差了个小境界,那基本上就毫无胜算了。   云青叹道:“就算能从我这里走过去,你也闯不过无妄魔境其余八宗的。”   江狂子还是表情平淡:“不劳魔尊费心。”   云青低笑起来,身子微颤,她一直是传声说话,现在江狂子一听才发现她的声音沙哑得有些模糊。阿芒抬头看了看云青,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住她,但最后还是略有些畏惧地放下了。   她笑了半天才停下了,传声道:“我借你一个小境界,你借我一双腿,如何?”   江狂子怔了怔,云青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或者一双眼?”云青歪着头问他。   江狂子皱起眉头,他手中双锏一闪,清光划破虚空而去。这光芒并不锋锐,有种仙道真元独有的雄浑浩荡,所有威势皆汇于锏尖一点,直逼云青而去。   阿芒没有神智,动作迟缓,就算云青反应得过来,他也不能定能及时执行。这双锏一瞬间就逼近了云青面前,阿芒一跺脚,直接抬手去接。江狂子在一边看得都是心惊,以*凡身去接兵刃神通,这种事那个怪汉刚刚已经做过一次了,现在他莫非还要直接伸手接了桃木双锏的真身吗?   “怎么就动手了?”云青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中。   桃木双锏陷入迟滞,就好像海浪席卷万米却突然被定格在半空中一样。它的威势和力量都还在,只不过被牢牢钉死在一个地方,寸步不得进。   江狂子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字——“道”。   “这是道。”云青看着他,就像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一般,“你可知何为道?”   江狂子飞快地掐诀结印,云青就这么看着,倒也没有阻止。桃木双锏在他的召回之法下仍然是分毫不动,就这么停滞在半空中,气势汹汹,清气浓郁。阿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伸出手想要拉下半空中的桃木双锏。   云青轻轻地拍了拍阿芒的脑袋,止住他犯傻的动作,然后闭目朝向江狂子,似乎是在等他答复。   可是江狂子依旧在尝试破开云青的束缚,并无作答的打算。   “你可以把道理解为一种解释。”云青的声音听起来斯文又耐心,可是江狂子心中却愈发寒冷。他已经尝试用太上忘情道来遮蔽云青的传话之声了,可是没有半分作用,这声音还是强行灌注到他的神念之中。   云青接着说下去:“无灵之物不可修道,因为它们不需要这种解释。有灵之物可以,因为他们活着总归会去追寻这么一种解释。解释万事万物的存在与演化,解释这世间的一切,无数个问题可以被提出来,然后由道来解答。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解答,所以存在和演化就会变得合理,正是因为有了道,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如此运行下去。”   万事万物皆遵循天道而运转,因为天道给出了它们必须这样运转的理由,这是云青要阐述给他的道理。   江狂子突然意识到对方还是打算放水了——既然比斗赢不了,那就来坐而论道。   他缓缓收回仙道真元,然后反驳道:“可是即便我们不解释这些山川岩石的存在,它们也不会消失。正是因为有了种种天地变迁,我们才能从中找寻规律,然后将这种规律称为道。”   云青摇头:“你知道我在同你谈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反驳之言又是何意吗?”   江狂子又怔了怔,立刻躬身施礼:“还请魔尊赐教。”   云青微叹:“我所言者,道生万物;尔所言者,万物生道。”   并不是因为天地如此变迁,然后有心有灵明之人看出来这种变迁中的规律,然后才有了悟道修行。恰恰相反,是因为天道先给出了这个规律,然后天地才按照这个规律来变化,修道者才按照这个规律来修行。   江狂子乍一听没觉得怎么样,但是细想起来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云青的意思是道生万物,正是因为天道给出了这样的解释,所以产生了种种现象作为结果。按照这个说法,他现在的修行也是在天道控制下的所作所为,甚至他现在在思索这个问题,也是因为天道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不仅仅是他,连从古至今的所有修行者都没有例外,所有人都是在天道的“解释”之下的,正是因为天道说了他们的存在合理,所有他们才存在。   既然世间万物皆为棋子般归天道所掌,一举一动都早有定数,那么修行者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好了。”云青轻柔的声音打断他混乱的思绪。   江狂子为这个声音所摄,神魂顿时一清,这时候他感觉到道袍都已被汗水浸湿。   论道比起斗法还更凶险,有时候往往一句话几个字就能致人死命。比如刚刚云青就是以“道生万物”这么一个很普通的表述就将江狂子的思绪引入质疑、混乱、不安之中,如果不是她自己再打断江狂子的思绪,那么他有可能当场爆体而亡。   “之前我拦下你的双锏便是以道为战。”云青声音低沉柔和,很适合安抚情绪,“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能解释为什么它非得停在半空中,所以它停在了那里。而你不能解释它为什么非得扎在我身上,所以你不能催动它。”   江狂子觉得这个答复太玄乎,虽然跟她刚刚的言辞有点关联,但是怎么看都像是糊弄他的。论道的时候有时候的确会产生种种诡辩,有人自己绕不出去结果被逼疯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此战是贫道败了,多谢魔尊指点。”江狂子也不再追问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可是云青的声音就像噩梦一般缠了上来:“仙尊现在是否明白你为何而存在呢?是否就明白修道者为何而存在呢?”   江狂子一僵,他深深吸气,将种种躁动平复下去,最后漠然道:“只行脚下路,只悟眼前道,魔尊不必以此扰我道心。”   “哦……”云青话里总是带着点笑意,“如果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存在,那果然还是不存在吧。”   江狂子心中一紧,他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整个人仿佛就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意识。手、脚、眼、鼻……这些统统感觉不到了,唯剩心中那点灵明,照亮天地未开的混沌。   云青所说的“不存在”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冲击着这点灵明,它如同雨夜里的灯火般摇摆不定,忽明忽灭。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彻底消失时,宏伟磅礴的圣力笼罩住了魔道阵法。   “你做得有些过了……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道生万物”是中国传统哲学,但是云青解释的内容完全不是。应该算是西方现象学内容……吧……?   好吧,其实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论道素材于是直接就跨体系找了,以后还会出现这种……   会有很微妙的bug,大家装作没看见吧。   第一百九十五回   第一百九十五回、因果一线,善恶一念   江狂子在一瞬间被送出阵外,天空中有太清虚像若隐若现。   “圣者大人……我可没有冒犯之意。”云青咳嗽起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这种气息除了圣者不会再有其他人了,素心和临君心下微讶,但还是俯身施礼,恭声相迎。   仙道圣者似乎也没什么怒意,他淡淡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是自然。”云青跟他扯着些没意义的废话,两人均以神念传音,几乎所有交流都在一瞬间完成,“圣者大人助我破而后立,我自然愿意助仙道弟子飞升碧落。”   “省省吧,不是所有人突破境界都需要他人相助。”仙道圣者冷漠地回答,话里的意思却是嘲弄居多。   云青咳嗽声中泄出几分笑意:“哦?您请诸道观礼难道就不是用这些天之骄子磨神隐门那几块破铜烂铁么?”   “是又如何?尔等不还是得乖乖留在这里当磨刀石?”仙道圣者毫无羞恼之意,他说起话来连口气都跟云青差不多的温和平淡,“更何况太上道合道之事乃是自身积累,破铜烂铁就是再磨也成不了真金白银,本座没必要花这个闲工夫。”   仙道圣者这话其实已经承认了,这次北海封仙还是以威慑为主,合道飞升倒是其次。   云青这时候还没咳完,她传声倒是稳得很:“难怪……所以圣者大人才说合道之人是谁都无所谓吧,只要能让您达成目的就好了。说起来,您的目的看上去也颇为深涩,会是什么呢?”   “不要妄测圣心。”仙道圣者简短地截断了她的猜测,“低头看自己眼前的路,看得太远反而容易走错,这点圣天香没教过你吗?”   云青恭顺地点点头:“魔道圣者确实曾多次指点过,专心道途,不问生死,不论前程。只是……黄泉实在没办法将自己的前路放心地交到已经走错的人手里啊。”   “随你。”仙道圣者漠然道,“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你的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圣力骤然一空,太清虚影一下就消失在半空中。   素心立刻抬头问云青:“你跟他说什么了?”   太清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两人还在猜云青刚才砍了江狂子双腿还是剜了他双眼,怎么就被圣者找上门了,可是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圣者就走了。因为云青和太清都是神念传声,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这短短时间内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应该不会是很愉快的话题。   “没什么。”云青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困倦了。应对一位圣者所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大,他们落笔成因,吐字成果,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毁天灭地。在刚刚这种每一个字都可能致人死命的对话中,云青不能出一点差错,甚至要占据主动,至少保持气势上的平衡。   素心知道她在敷衍,但是听起来她实在是累狠了,所以也不多问:“你可需稍作歇息?”   “嗯。”云青说话越来越简练,看上去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那么接下来就由我和临君应战了。”素心点点头,复又问道,“可需护法?”   云青摇了摇头,阿芒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往屋里走去,生怕自己不小心碰碎了她。   “接下来就不会有人往这边来了。”她笑道,“你们也歇着吧,或者去其他道统串个门也行。”   素心和临君齐齐震惊了:“什么叫不会有人往这边来了!?”   “因为圣者大人见我伤势严重,所以决定封锁六道阎魔宗入口,不会有仙尊往这边来了。”   云青面不改色地说着完全不靠谱的话,临君一脸“你在耍我?”的表情问道:“神隐门这次不是为了立威吗?你身子不适,他们正好拿你开刀,怎么就不来了?”   素心听了也有些遗憾,如果云青不能应战,那么她就有机会与这些仙道嫡传一战,甚至以此突破也不是不可能。升仙大会说白了就是个相互碾轧的车轮战,一个道统往往要应对几位仙尊,而一位仙尊肯定也会应对不同的道统。这么一来双方均有损耗,胜败也在五五之数,所以不一定能起到“立威”的作用。所以按规矩,每个道统除了为首的弟子之外,还能让其他随从而来的嫡传参战,这么一来其他道统优势大增。   而在所有道统的优势都比仙道大的时候,如果某位神隐十子顺利升仙,这才能叫做立威。   云青想了想,然后随口道:“大概是圣者大人心怀善念,不忍心看我苦战吧……”   她说完就顺手合上了屋门,留下屋外的素心和临君两人面面相觑。素心觉得圣者大人是否不忍看黄泉苦战不好说,她不忍看黄泉这么厚脸皮胡扯倒是真的。   临君飞快地跑去升仙之途的道口检查了一番,他低头看了半天,最后震惊地回头对素心道:“居然真的封上了!”   *   “你真把六道阎魔宗封上了?”   苏悼白站在影壁面前,影壁上此时显现的不是仙道圣者的虚影,而是各个道统与神隐十子的战况。他看见六道阎魔宗那块突然一黑,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影壁之上,这才皱着眉问仙道圣者。   “是啊。”仙道圣者的声音从影壁里传出来,但是看不见他的人影。   “你真是心怀善念?”苏悼白不太确定地问道,“还是你终于迟钝地觉得对晚辈出手应该心有愧疚?”   仙道圣者冷笑道:“有之前一段因果在,她要是真的剁手剜眼了,本座也只能看着。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把门关上,反正是本座开辟的小世界,底下的人敢说什么?”   圣人不沾凡世因果,但这并不是常态,他们也非完美无缺,总有办法将他们从云端拉下来。圣位要求也是极其苛刻,就算是圣人行事也必须小心翼翼,可以说是“走一步算百步,错一步失全局”。圣者从不对圣位以下的人直接出手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站在了局外,没必要因为几个卒子就把自己再扔回去。   仙道圣者之前直接对云青动手就算是沾了她的因果,他拿了天书无所谓,本来天书就不是云青的东西。但是夺其五感却是个大问题,这意味着云青可以想办法从他这里拿回等价的棋子。   苏悼白嘲道:“你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如果不对她动手就不会沾这段因果,如今也不会为此掣肘……”   “好了,本座做点什么也要被你数落,你以为你是谁?”仙道圣者的声音听起来正怒火中烧,影壁之上的光影都震颤着,如同水面的波纹一般泛开,“要不是清虚子失手为她所制,本座自可以引魔军深入,等剿灭魔军后囚禁黄泉,剥离天书。……”   魔道圣者以云青来试探仙道圣者的真实情况,如果仙道圣者当时没有贸然对云青出手,那么魔道圣者就会认为他被通天神脉所伤,无力庇佑北川。这样魔军就会直接大举进军北川,直接逼向神隐门山门,等那时候北川乱作一团,神隐门就可以从外围包抄,将墨陵和无妄魔境统统葬送在这里。无妄魔境离这里到底是太远了,只要大挪移阵被拔出,留在此处的魔军早晚都会变成仙道手下亡魂。   可是当时出了个意外,仙道圣者不得不提前对云青下手。魔道圣者时时盯着黄泉圣殿里的魔纹,他反应极快,几乎在云青出事的一瞬间就将她扔下,然后撤回所有魔军。这么一来仙道的算计就落空了大半,除了墨陵之外就没什么斩获了。因为无法对魔道造成致命创伤,所以仙道圣者不得不放缓态度,他选择放云青一条生路,是突破还是死亡都顺应天意,这样一来才不至于彻底陷入这段因果。   苏悼白厌烦地看了眼影壁,然后转过头去,道:“哦,这种事情就怪清虚子,反正你都是对的,出了问题都怪我们。   ”   仙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不是很想跟苏悼白讲下去,但是忍了很久还是道:“是我思虑不周。”   苏悼白有点不习惯他这种态度,按理说仙道圣者应该愤怒地骂他一顿然后让他滚下山才对。   苏悼白眉毛一直没舒展过,他问道:“你吃错丹药了?”   “第一,我不该派清虚子这么个乱来的去北川,应该让他留守通天神脉。”仙道圣者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起伏,带着太上道特有的空灵之意,“第二,出事之后我应该弃了清虚子。早晚要死,何必保他这一时?是我那时候心境有暇。”   苏悼白沉默下去,不知该说点什么,眼前这位太上忘情的圣者到底在想些什么连他也搞不明白。   可是他知道一点,如果清虚子当时认认真真照着仙道圣者的安排去做,不节外生枝,那么这场诱杀十有*能成。虽然整件事情是仙道圣者布局的,不能完全怪在执行之人身上,可是拉着洞玄子截杀黄泉的的确确就是他的错。   说了多少次“不要以自己看见的东西来妄断圣者们看见的东西”,只可惜清虚子总是不能明白。   “专心做自己该做的,其余都由圣者来算”,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往往一个偏差可以改变整个局势,清虚子这次就是如此。逞一时之勇或者夺一时之利都只能让一个小战场好转,可是布局人手底下的战场成千上万,如果每一个都出现这样的偏差,那么很可能让全部棋局崩溃。   “没关系,还没有开局,我们输得不多,等有人升仙就好……”仙道圣者也不顾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有黄泉这么个祸根,魔道也快出事了,到时候我们很容易就能挽回局势。”   苏悼白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有黄泉魔道就会出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慢慢来,这场浩劫于天地而言只是一瞬,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更不上啊jj真的好抽!!莫非就我一个人这样!!?   第一百九十六回   第一百九十六回、神血封刀,寻衅屠门   房内暗得很,浑浊的黑色从四角弥漫开来,一股呛人的硫磺味挥之不去。魔焰绕着梁柱而上,盘出一枝枝让人恐惧的大花,黑色蛇首从花间探出来,赤红色的蛇信子吞吐不断。临君从窗口张望了几眼,但很快就看见恶鬼图落下,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识相地收回了目光,明白云青不太希望有人盯着。   这里是外界清气所无法侵入的地方,被无上魔威所笼罩,是人间炼狱。   “咳咳……”   阿芒把云青从肩头放下,然后小心地退开一些。云青扶着桌案,咳嗽声止也止不住。阿芒每到这种时候就开始慌神,他围着桌案团团转,也不敢随意碰云青。   云青一边咳着一边伸手将昆吾抽出来,那画卷上露出个窟窿,还被烧得只剩下中间的部分。   “来。”云青冲阿芒招了招手,阿芒一直有些怕她,只是往前站了点,也没接近太多。   云青皱眉,手里昆吾一扬,原本通透如水的刀刃瞬间化作金色利刃。刀光明灭,破空而出,锐利的刀尖直接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可是阿芒肉身坚硬得不像话,就连昆吾也扎不进半分。   “听话……”云青疲惫地说道,她似乎连掷刀的动作都做得很累,歇了会儿才道,“过来。”   阿芒又往前挪了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喉咙口都被戳出个深深的印记。   “可愿为我喉舌?可愿为我手足?”云青将昆吾召回来,随手扔在一边,她揉着眉心问道,“可愿为我生?可愿替我死?”   阿芒茫然看她,一声不吭。   “换了我,想必是不愿的……”云青自顾自地答道,她突然低笑起来,在一片昏黑之中显得有些诡谲,“你又是何必呢……”   阿芒还是茫然,他双眼空洞无神,就这么直愣愣地立着。   “随你了。”云青心目移开,不太想看他这副蠢兮兮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然后将手里的昆吾递给了阿芒:“来,把这把刀吃下去。”   云青对刀兵的了解比较有限,解铃还须系铃人,昆吾不受控制一事本该找墨陵解决。但北川一行后她已经彻底和墨陵决裂,以人道修者的性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帮她了。现在云青手边的材料资源都有限,既没法重炼昆吾,又不能随手把这种与她有莫大因果干系的东西给扔了。   她想来想去也只找到个应急的办法。先毁了徐吾通托身的那张画,然后逼他寄身昆吾之中,再以神明的血来渐渐磨灭刀上的灵性。如此封刀百载,刀灵就会消失,倒是刀煞会增长不少。前后之间也说不上哪个更好,不过眼下云青身边正好有一位神明,她也没多想,索性就这么做了。   阿芒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看她,一脸茫然无措。   云青将昆吾往前送了送,她自己握着刀刃,阿芒一伸手就能抓住刀柄,这么近的距离,以阿芒的力道甚至能直接杀死她。但是云青还是将这把刀递了过去,就好像过去二十几年的交付一样,一条命握在自己的左手或是右手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阿芒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接过了昆吾,胸腹间裂开一个巨大的血洞,刀光没入鲜活的躯体,转瞬就消失在了坚实的皮肤之下。   阿芒把刀吞进去之后还是看着她,不过很快就被云青冰冷的手遮住了视线。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别看,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屋内又归于寂静,暗沉沉的魔气之下只听得见顿挫有力的心跳声。   *   天光从北海正中央升起是在第三日。   一开始只是浅淡如晨曦的金色光晕,北海之冥四方都是被海和昏暗的天倒映成深蓝色,这点光芒在天幕中尤为明显。各道道统所守的阵法全部开启,升仙之途上的罡风烈火等等恶劣天象就化作天花、仙乐,四周恍如真正的仙境一般。空灵的响彻缭绕着北海之冥,百花芳香和浩瀚清气潮水般扫过整个漫无边际的海域与天空,温润地拂过所有人心间。道路散发微光连接一个个阵法,将那点天光拱卫在中央,随着那点光芒越来越盛,就像在昏暗天幕中挂上了星辰与皓月一般。   试炼之人秉承天命,一点天光直指无上大道。   临君和素心看着这副恢弘壮阔的景象,都是暗叹一声,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钦佩与凝重混合的复杂情绪。   待那点天光强盛到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时候,仙道圣者的声音才传入各大道统所在的地方:“多谢诸位道友相助,洞玄子此番险胜诸道一筹,当升天仙之位。其太上道玄气道、太上忘情道、太上玄冥道、太上玄灵道、太上青霄道历此升仙途后已臻于至境,以此五道合道升仙,我神隐门太上感应录下又添洞玄经一脉长生之法,当与诸道道友同庆。”   仙道圣者的声音很平和,虽然是感谢的话,但带给所有道统新秀的却是压力居多。   仙道修行不易,成仙更是一道生死大关,古往今来飞升天仙者渺渺无几。洞玄子当年是被神隐门从九鸣城接引入门的,清虚子行事高调,导致这位神隐门小师弟的名头颇为响亮。所有人都知道他入门才三十年不到,这短短三十年间就将五脉太上道修成,这已经不是单纯地让人惊叹了。   是让人畏惧。   仙道与人道这种入门门槛较低的不同,它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修行者的要求就很高,这么一来仙道修者彼此的差距也就小了不少。可以说在其他道统看来,神隐十子的实力基本上能通过修行时间来判断,但是洞玄子完全颠覆了这种认知。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颠覆认知的人物,多半就意味着仙道这个道统要在他的领导下崛起了。   这才是真正的威慑。   仙道圣者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朝着那道天光所在的方向俯身施礼,齐声道:“恭喜道友合道升仙!”   临君和素心直起身子,回头一看才发现云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屋子。她闭着眼睛,面朝那点天光所在的地方,神色颇为凝重。素心跟她还是比较熟的,两人一同驻守过南海,她很少看见云青露出这种神色。在素心的印象中,黄泉魔尊似乎一直是笑着的,或是温和或是谦恭或者张狂,各种笑容就像烙在脸上的面具一般,牢固得无法摆脱。   “怎么了?”素心低声问她,临君有些不明所以。   云青抵着眉心,叹息道:“要开始了……”   素心不明所以,但是心下却突突地跳了起来,就像听见了什么不祥的预言一般。   这时候魔道阵外冲进来一人,青衫折扇,风流倜傥,只是神色微有些陈郁。宋离忧一进来也没看素心和临君,直接就对云青道:“我们走……你还来得及吧?”   “不好说……不过没关系,来不及自然有来不及的做法。”云青点头,拍了拍阿芒的肩膀,阿芒直接跟在了宋离忧后面。   宋离忧这次是孤身一人,说走就走,云青身后却还有师兄师姐呢。   素心皱眉问道:“去哪儿?”   “自然是回无妄魔境,我们正好和少城主顺路。”云青温和地答道。   这话素心是半个字都不信,酆都城无所不在,宋离忧只要在北川随便找个乱葬岗就能回去,还说什么顺路啊?可是云青跟宋离忧之间明显有事,云青已经是六道阎魔宗当代嫡传首座,她真要做什么素心和临君也拦不下来。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跟上,云青和宋离忧似乎在赶时间,他们很快就飞出了北海之冥。   “不用跟仙道道别么?”临君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世界,天光还没有散去,甚至在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们又没出来送别,何必腆着脸上去找事?”宋离忧嘲道,他连扇子也不摇了,看样子真是急得很。   临君无话可说,心里琢磨着也是这么个道理。   “黄泉魔尊?”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云青头也没回就直接往前赶。   “哦,就是她和仙道勾结,直接放洞玄子升仙了?”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过来。   这下素心就直接停了脚步,她回头一看,约莫十几人刚刚从北海之冥中出来,正在对他们指指点点。一个鹅蛋脸的少女微微激动地对身边之人道:“你怎么知道就是魔尊放水了!魔尊身子不好……”   “还真没听过魔道有人身子不适就不能打的,况且她修道前久和洞玄子关系颇深,再加上那个故意缺席的朱无瑕……魔道和仙道之间有多少龌龊你怎么知道?他们这点破事儿在东海都传遍了。”说话之人面貌英俊,眉眼狭长,嘴唇微薄,总给人一种刻薄刁钻的感觉。   鹅蛋脸少女还想反驳,但被她身边的长辈拦了下来,她愤愤不平地瞪了那男人一眼,迅速和长辈离开了这里。看样子这两伙人都是东海散修,而且多半是方丈域的人,他们直接面临神隐门威胁,这次谢遥升仙成功,他们自然是满肚子怨气。   这种人自己实力不济败在洞玄子手里却不愿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之上,逞一时口舌之利而已。素心看了一眼就知道没必要跟这些人计较,于是转身欲走,可没想到云青居然突然开口了。   “东海方丈域,天火宗第三十八代弟子荣胜原,对吧?”   这次素心是切切实实地听见了云青的声音,而非传声所致。她猛一听就觉得不对,细看才发现是阿芒在说话,但声音与云青一模一样。宋离忧也转过身来,他展开折扇掩住笑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那个叫荣胜原的男子也怔了怔,他一听云青说话就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安全得很,一来这种散修们的背后调侃是不会被正统道门重视的,二来云青要是真对他动手不是坐实了她放水的事情吗?当着那些天之骄子的面出言不逊却不用担心自己小命,这让他有种奇妙的快感。可是他没想到那个什么黄泉魔尊真的接了话头,看样子还打算问责了。   “答话啊,舌头断了?”宋离忧笑起来,折扇“啪”地合上,荣胜原口中应声落下一个血糊糊的东西,细看正是一条长长的舌头。   宋离忧笑得越发肆无忌惮了:“呦……真断了?”   荣胜原扑通一声跪下来,哆哆嗦嗦地传声道:“前辈饶命!”   “灭门吧。”云青拦下了兴致勃勃的宋离忧,然后平静地对素心和临君道。   宋离忧脸色一僵,偷偷传声道:“你玩真的?”   云青没有答他的话,阿芒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平静而清晰地传出来:“素心、临君听令,即刻前往东海方丈域,屠尽天火宗上下一千零三十三人,鸡犬不得留。”   临君立刻皱眉道:“此事有失妥当……”   “乖一点……”云青直接转头走了,她的声音从容淡然地传过来,“听话去做就好了。”   宋离忧皱眉跟上她的脚步,素心和临君留在原地,荣胜原一脸恍惚,面如土色。   素心抬头,双手化做利爪,直接将荣胜原穿心击杀。临君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道:“你真陪黄泉一起发疯呢?”   素心手里燃起大日黑天真焰,将荣胜原烧得一干二净,她神色严肃道:“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临君一怔。   素心直接往东海飞去,临君也干净跟上了她;“你倒是说啊!”   “黄泉尊者要对方丈域动手,这个倒霉鬼刚好撞枪口上罢了。”素心身法极快,几乎整个人都化作一道黑光。   临君心中突然一跳,他发现素心已经开始称黄泉为“尊者”了,这代表一种认可,一种服从。   “方丈域……”他喃喃道,“她和鬼道关系紧密,算来蓬莱域也有涉足……只差一个瀛洲域了。”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个人很快就会对镇守瀛洲域的无暇尊者动手?   另一头,宋离忧也有些不解,他一边加快速度赶上阿芒一边问道:“就凭他们俩也能拿下方丈域?”   “没人干扰就能,清虚子要准备合道,仙道派不出比他们还强的。”云青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揉着眉心,看上去还是很虚弱,“关键还是那个天火宗,我知道一个叫地火门的宗门,很多年前与它是一家的。两道合一可成太阳道,为极阳之属,能证大道。”   宋离忧觉得和这家伙相处真是难,因为她总是习惯将每一件事情都利用到极致,直到一点价值都压榨不出才停手。   “你要修这个?”他觉得应该不是。   “先建了因果把传承弄来,等我想法子将两道合一后再给别人修。”云青指的是那个被她留在履天坛的清尘。   “随你。”宋离忧一挑眉,也没有问下去,“你赶得及吧?”   云青脸上绽开一抹冰冷的笑容,缓缓道:“杀个贺楼佩而已,你以为多费力气?”   第一百九十七回   第一百九十七回、千思百计,无可奈何   “贺楼在桃止山底下闭关,从鬼门关一进去就能看见。”   宋离忧随云青往北川大陆飞去,他手里的奈何扇也是因果圣器,鬼道圣者将鬼门关的入口连在了这个上面。   “知道了。”云青点了点头,阿芒速度飞快,她却能稳稳地坐在他肩头调息着。   宋离忧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不能从鬼门关进去,你知道的……”   “嘘,别说。”云青打断了他的话,她自然知道宋离忧的意思,鬼门关受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辖制,要是他从那里通过肯定是逃不过两人视线的。更重要的是那位鬼道圣者,他将奈何扇交给宋离忧也多少有点监视他行踪的意思,同门相残当然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所以云青不让宋离忧接着说下去,圣者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或称号被谈起。   “我说……这事儿要是暴露了,我们俩可都逃不掉,你想清楚了?”   宋离忧心里还是很矛盾的,他觉得云青既然敢去刺杀贺楼佩,那就肯定有成事的自信。可是她有自信不代表宋离忧就有,按照云青一贯以来坑死人不偿命的作风,他很可能被云青拖下水。   “没关系,我会以自身因果遮蔽你的,发现不了。”云青这次需要行险,不准备充分是不行的。不过宋离忧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以往一直是她借别人的因果来隐藏自身,没想到这回她居然愿意把自己摆到明处。   宋离忧一边往北川大陆空旷处落下一边问道:“那你呢?听说魔道那位不打算保你了,你闯入鬼门关刺杀酆都嫡传真的没问题吗?”   阿芒就跟陨石似的砸在了地上,云青被他牢牢抓着,一阵烟尘之后也终于稳住了身子。她回头朝宋离忧道:“时间……只有足够快,我就有办法自保。”   “你从一开始就在强调这事儿,所以你到底急着做什么?”   宋离忧环顾四周,这是西北地区的一片荒野,干燥寒冷的风吹过满是沙尘的土地,掀起一阵阵灰黄色的雾霾。虽然空气混浊,但宋离忧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荒城,那地方死气很重,懂望气之术的人看去便有一股黑气冲天而起。这里环境恶劣,人烟稀少,也不知是因为战争还是原本如此。   云青被阿芒扬起的沙尘弄得咳嗽不止,她过了很久才跟宋离忧说道:“……开鬼门关吧。”   看样子是不打算回答了……   宋离忧挑眉,也不再追问,云青不想说的就算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这点他几十年前就知道了。   他将折扇展开,扇面上的桃花渐渐凋败,化作寸寸灰烬,这灰烬中又爬出白骨。这些白骨越堆越多,砌成墙,铺成路,堆成顶,不知不觉就构建出一座气势恢弘的白骨城。这座城池看上去不远不近,与那座死气遍布的荒城差不多。   云青还是第一次看他用奈何扇开鬼门关,这其中蕴含的道之深邃让人叹为观止,她道:“千思百计奈何天,你们那位果真是大手笔。”   宋离忧现在没空理她,他将折扇立在自己和那座荒城之间,扇面上的白骨城与不远处的荒城对照着。那些白骨逐渐发生变化,一点点变作青灰色,看着像是石质,正与荒城的城墙一样。扇面变化得细微而且缓慢,但是能看得出这座城渐渐地与荒城变得相似。   “哈哈哈,好一个千思百计奈何天,不过你忘了后面那句。”宋离忧脸色微沉,他一边施法一边道,“究竟奈何天不得啊……”   机关算尽,谋划命局,图破天道,可最终还是奈何不得这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奈何扇承载了鬼道千万载以来的野心,也承载着无数修道者深切的悲哀无奈。   扇中城与眼前城池渐渐变得一样,当它们之间毫无二致时,那座荒城就成为了酆都。   “难怪鬼道放心你一个人行于世间,对于奈何扇而言,世间无处不是鬼域啊……”   “没那么夸张。”宋离忧合了扇子,往酆都城走去,“先以鬼道真气成虚像于奈何之上,再将扇中虚像与眼前实景替换,这只能算是小把戏。”   “只要通过神魂在扇中构出虚像就可以直接将其与实景连接,这种虚实之道已经颇为高深了。”云青随他走向酆都鬼城。   “我不能开鬼门关,东方鬼帝镇守那里,以奈何开关会被他看见。”宋离忧一边往城中走一边解释,“你想法子进去吧。”   “直接走进去。”云青想了想,然后道,“我能遮下因果。”   “啊?”宋离忧不太确定,他觉得虽然云青有办法以他们中一人的因果来遮蔽另一个人的因果,但是绝对做不到同时让两个人都毫不留痕的进去。   “走吧。”云青眉宇间隐隐有些忧虑,“快来不及了,要是贺楼佩提前合道就会麻烦很多。”   宋离忧心中一紧,贺楼佩正在准备合道,但是具体进行到哪一步他却不知道。要是他们俩好不容易冲进去却发现对方已经合道,那可就麻烦了。   他飞入城中,阿芒几步就超过了他。这座城里毫无生气,满地都是游荡的幽魂,有些虚弱得就像一缕青烟,有些气势滔天,凶恶可怖。城中建筑颇为繁杂,既有古老的宫殿也有新建起来的茅房,鬼魂们的衣着也贯穿各个朝代。   贺楼佩所在的桃止山是环绕酆都城的众山之一,穿过城池直接往东边走就是了。宋离忧和云青速度很快,两人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赶到了山底下。   “在地下?”云青感受了一下四周浓烈的死气,这死气如同巨蟒般盘绕着桃止山,黑色云雾变化万象。山间看上去与普通山景无异,但是仔细感受过去却没有一丝生机,走兽花草都如同摆设一般。   宋离忧点点头:“嗯,这里离蔡郁垒、神荼已经很近了,切莫惊动他们。”   “我进去,你见机行事。”云青看看鬼门关,阿芒往前走着,她突然又回头道,“要是动静太大就用奈何将虚实相替,直接把酆都城与人世的连接给断了。”   宋离忧现在是将人间荒城替作酆都,如果连接断了,鬼城中的修行者就追不到他们。可是如果云青反应慢上一点,她恐怕就没办法返回人世了。   “明白了。”宋离忧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扇面上的城池。   云青和阿芒转瞬间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再出现却是在桃止山底下的静室之中。   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一间狭小到有些压抑的密室,可以说只要站进去一个阿芒,其他人就没地儿落脚了。上下四方都是紧实的山石,也没有进行过修缮,闭关之人似乎只是随手在山底下打了个洞。   阿芒站稳身子后还跺了跺脚,小石块和碎泥稀里哗啦地砸下来,这个山洞看上去摇摇欲坠。云青皱着眉,没有石块落在她身上。她伸手摸了摸阿芒的头,自言自语道:“是出关了么,还是……感受到了生死之危?”   要是宋离忧在这儿肯定会吓得不轻,因为云青已经能自己开口说话了。   在她话音落地一瞬间,四壁山石突然蠕动起来,泥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疯狂地往里面涌动。阿芒的双腿一下就陷进了土里,他想要拔腿脱身,可是泥土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直把他往下拖拽而去。   整个静室的变化很快,它狠狠地往里收缩了一下,然后一口咽下了阿芒。云青落在地上,断腿之下有黑色魔焰支撑身体。   “贺楼道友还在吧?为何不出来一见?”云青没有去管阿芒,而是对着剧烈涌动的空气和声问道。   四周泥土往里面挤着,但是近不了她的身,这就意味着两人在“道”的理解上处于差不多水平。   “魔道?”清朗和煦的声音与这个阴沉粗糙的静室格格不入,这声音里带了点疑惑,完全听不出恶意。   “正是如此……在下自无妄魔境而来。”云青点点头,两人之间的谈话颇为平和融洽,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两者之道的凶险碰撞。   “原来如此,贺楼失礼了。”贺楼佩彬彬有礼地道歉,然后撤下了四周的山石泥土,静室渐渐变得开阔起来。他的身影出现在云青正对面,距离不远不近,既不太生疏也不会让人心生戒备。   他那张脸很好看,好看得有些过分了,挑不出瑕疵,但也挑不出特色。云青觉得他就好像把精心雕琢过的工艺品戴在了脸上,而非自己长出了如此面容。在这种昏暗中,那张漂亮的面孔越发诡异了。   贺楼佩见云青盯着他看也是从容自如,他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咳,不知道友有何贵干?”   云青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但是双眼与常人没什么差别。她地眼神温和而明亮,总给人一种专注的感觉,但是贺楼佩莫名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像被猎食者盯上了一样。   “把长舌鬼放下吧,我想和道友单独谈谈。”云青腿下的黑色火焰翻滚,一条黑色长蛇急窜而出,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哭,一断血淋淋的舌头落了下来。   这是鬼道常用的传讯诀,可靠程度基本取决于鬼修的境界。贺楼佩离合道也只有一线之隔,在云青手下保住长舌鬼并不难。云青见只有鬼舌没有鬼身便心下微叹,到底是这家伙把消息传出去了,不知道宋离忧在外面能不能反应过来。   贺楼佩一怔,但马上又笑起来,他顶着云青的视线从容上前,俯身捡起了那条舌头。   “道友还真是凶,我原想让鬼奴备点茶招待,不过还是算了。”他张口将那段舌头咬住,一点点吞了进去,动作斯文而轻巧,连嘴角都看不见半点血丝。   “还是由我亲自来招待你吧。”他咽下那条舌头,抿嘴微笑。   第一百九十八回   第一百九十八回、并非归一,五感相借   “画地为牢!”   云青五指一张,贺楼佩脚下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环。他心中一紧,没想到这魔修出手毫无征兆,她的真言和术法完全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这就意味着对方成术不受法诀和真言所限。   “归一?”贺楼佩觉得对方可能跟自己在同一个境界,但是积累不及他深厚。他真气往地上的光环渗去,这应该是法宝自身的神通,不会太难破解。   “移转乾坤!”云青没有答话,五指一合,贺楼佩眼前一晃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桃止山外了。   宋离忧在外面暗搓搓地等着,时刻准备丢下烂摊子走人。结果他心平气和地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看见云青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一只手执方寸盏控制贺楼佩,另一只手上则握了一面古镜。   “走,去北川。”云青简短地吩咐宋离忧。   她掌中古镜一翻,刚才被贺楼佩埋进土里的阿芒化作清光归入镜中。   宋离忧目瞪口呆,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云青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你不是说五感皆失么?”   “快!因果将泄!”云青死死镇住贺楼佩,而贺楼佩看见宋离忧站在一边也怔了怔,随之而来的挣扎越发激烈。   宋离忧这才反应过来,云青应该一直在用什么方法遮掩两人命数,但是这个方法不怎么牢靠。所以她在发现一时半会儿杀不掉贺楼佩之后就立刻抓了他往酆都城外面跑,北川现在正处于混战之中,因果比酆都城更乱,更好掩饰。   宋离忧当下也不迟疑,他将手中折扇一挥,漫天桃花将扇中城池淹没。眼前的鬼城逐渐变回了之前的荒城,连桃止山、鬼门关都消失不见了。将实景化作虚像,酆都城与北川人世的联系完全割裂,这里虽然还是能感觉到浓烈的死气,但已经没有城中那些鬼修了。   “宋离忧,你是瞒不过师尊的,最好别做错事。”贺楼佩眼看着酆都城与尘世的联系被切断,可是怎么也挣不开云青的桎梏。   宋离忧的笑容有些轻佻,他摇着扇子道:“什么错不错?你死了我便是对的,你活了我便是错的,就这么简单。你也不用诈我了,先赢了再开口说话。”   就算宋离忧心中真的不安也不可能在贺楼佩面前表现出来。不管能不能赢,在云青开打之前他都得先造势,能唬住最好,不能唬住也不能自乱阵脚。   贺楼佩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然后神色严肃地对宋离忧说道,“为了其他道统与自己人厮杀,这种事情你还真能做得出来。”   宋离忧还是在笑,只是这笑容越发阴沉了:“少拿道统说事儿,死了你一个这局就布不下去了?死了你一个酆都城就亡了?呵,你以为你是师尊啊,真够把自己当回事儿的。”   贺楼佩面色越发平静,他昂然而立,鬼王风度在这种生死关头展现得淋漓尽致:“死我一个能把你这种毒瘤暴露出来,那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宋离忧还想再说,可是云青根本没空等他们俩聊完。她手中方寸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碎作粉末,贺楼佩在跟宋离忧交谈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地设法脱困了。   “道友,得罪了。”云青温和地说道,手中黑焰盘绕,九首蟠虺眨眼间就脱手而出,张口咬上贺楼佩。   蛇咬力道惊人,一口下去连小丘都要崩毁,火焰中还带着腐蚀性的魔道气息,对于其他道统的修者更是难以承受。可是贺楼佩神色沉着,直接迎上来九首蟠虺九张巨口,撕咬之景并未出现,九首穿身而过,根本碰不到贺楼佩。   贺楼佩身化鬼躯,九首蟠虺咬不到他很正常,但是魔道气息无法沾染他就不正常了。   他在脱困之后就离开了原地,眼前这个根本就不是真身。   云青挥手散了九首蟠虺象,她心神一定,瞬间将感知辐散出去,方圆千里之内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神魂。   一缕阴气顺风飘扬,贴着地上散碎的石块疾驰而去,很快就要脱离云青的感知覆盖。   “要是让你逃走我可就亏大了。”云青叹了口气。   云青方寸盏被毁,刚刚移转乾坤也用过,一时半会儿还跟不上化作阴气遁走的贺楼佩。她站在原地,也没打算追击,宋离忧也不急,他对贺楼佩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要是就这么走了怎么担得起鬼王名号,你算他一次,他就要将你性命算回来……”   现在的嫡传们大抵都有这点自信,那些没能让他们丢了性命的算计都不叫算计,叫机缘。遇上这种半路截杀的事情,只需要暂避锋芒,蓄势聚力,然后回身折返,还其一记绝杀。贺楼佩的情况更是特殊,他正处于合道的关口,虽然闭关被打断,但是他的积累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只需要一次突破的机会,而云青毫无疑问就是送上门的垫脚石,他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入道之后就不问生死了,所以对于贺楼佩这种正统嫡传来说,就算明知眼前有杀人的陷阱他也会跳下去——只为问道。   “知道了。”云青点点头,话里还是带点叹息的意味。   那点阴气很快就脱离的云青的感知范围,周围没有一点动静,直到那个被九首蟠虺穿身而过的贺楼佩“假身”忽然消失。   云青反应极快,周身在一瞬间燃起看不见的火焰,她四周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青紫色天雷当头劈下,云青闪避不及,但是离苦涅槃象已经提前发动,这一击没给她带来什么伤势。   “有意思,鬼道居然能用雷法?”云青看向出现在不远处的贺楼佩,笑着问道。   雷法乃是阴阳二气相合而生,仙道修者能聚五行之气成无数雷霆,正气浩然,统摄万物。鬼道所修真气全部都偏阴,哪里来的阴阳相合从而生出雷电?而且“正气浩然”这么个特点完全不分敌我,未伤敌先伤己,不太可能为鬼道所用。   “风雨雷电,日月星辰,森罗万象,无所不包。”贺楼佩手中没有任何兵刃,他双手一抬就有无尽天象在苍穹中闪现,“我是不能以阴阳二气合雷法,不过这世间的雷霆皆可为我调动。”   “有点意思,看了此番证道也是上佳。”   鬼道的三脉嫡传都藏得很深,除了宋离忧所修的幽冥归尽录,云青对另外两道也只知皮毛。   “是么?”贺楼佩平淡地反问一句,双手下压,天空中阴云瞬间下压,雨雪冰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雷霆奔走大地,轰然之声震耳欲聋。   “只是这样的话,最多让北川的凡人受些影响罢了。”云青和宋离忧都是稳如泰山。   风雪冰雹都自动绕开了云青所站的地方,她脚下一片干燥,与周围格格不入。而宋离忧这边就更神异了,他扇面上变化出和风旭日,虚实一替,扇中景与眼前景交换,万象皆纳于扇中,天空再次放晴。   “当然不止这样。”贺楼佩又看了一眼宋离忧手里的奈何,他道,“以鬼道圣器来对付我,你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   他伸手从虚空中抽出一把古琴,琴有十弦,看上去有些小巧,琴身起伏流畅,优美而简练。琴面漆色有些剥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琴上气息与宋离忧的奈何一模一样。贺楼佩抱琴拨弦的姿势看上去就跟抹剑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看来它并不是徐吾通那种用来弹着施术的。   云青手中虚斩一记,红莲业火裹挟着汹涌的魔道真气奔向贺楼佩手中的古琴。   贺楼佩此时已经试了几个音,见云青突然出手也分毫不乱,他随手划过十弦,无数种声音一下就灌进云青脑海中。小至雪落枝头之声,大至陨石天降之声,无数种声音混合着无数种天象疯狂地砸了下来。烈焰与风雪混合,海水与天火混合,所有变幻都发生在同一瞬间,随着琴音浩浩荡荡而来,红莲业火一下就被淹没在无数种天象之中。   “千思?”云青神色微动,合掌而立,无色的火焰将她的身影映得微微扭曲。万千天象向她涌去,可是她只是用离苦涅槃象硬抗,要见一次鬼道圣器并不容易,趁这机会好好感受才是。   修道者们常用一句话来描述鬼道的三件圣器——千思百计奈何天,究竟奈何天不得。原本是只有前一句的,这话的意思就是想尽办法,千方百计来突破天道,其中含着千万年来修道者们不曾实现的大宏愿。可是后来传着传着又多出了后面那句,大概是在这么长久的求索中终于有人对“突破天道”这么个宏愿绝望了吧,所以才说出“究竟奈何天不得”这样消极的话。   鬼道嫡传至少有三个,宋离忧手里拿的是奈何,贺楼佩自然有可能拿着千思或者百计。云青觉得这琴与万象森罗录刚好相和,多半就是以变化为主的千思了。   “正是千思。”贺楼佩轻挑琴弦,他的动作根本说不上是弹奏,更像是布阵杀敌,严守规则行事。   四周天象变幻太快,几乎瞬息之中就是千万种景象闪过了,宋离忧来不及在奈何扇中幻化虚实,这会儿也开始用鬼道真气硬抗。他看了看云青,意外地发现她毫发无损地站在种种恶相之中,只是神色间微有些忧虑。   “原本想多看看,可惜……我没时间了。”   云青迎着风雪向贺楼佩走去,贺楼佩皱眉,手指一挑,正要以雷法截她,可是琴弦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法拨动。他突然抬头看向云青,神色已是震惊万分:“你的道可以覆盖我的?”   就像云青之前跟江狂子论道时所说的,因为她能够解释千思为何不能为贺楼佩所用,而贺楼佩无法解释为何千思能为自己所用,所以贺楼佩拨不了弦。   而这就意味着她的境界比贺楼佩要高。   “你根本不是归一!”贺楼佩掌中鬼火升腾,直接烧上木质的古琴,可是琴面没有被点燃,反而出现了无数冥文。   他正在准备遁法逃离,宋离忧看见这幕也顾不上云青是不是归一了,他直接将奈何往空中一掷!   扇面上是九轮太阳,九只金乌踩着太阳从扇中飞出来,将贺楼佩团团围住。金乌身上极阳之气甚浓,贺楼佩这种鬼修没法强行突破。就在他被截的一刹那,云青已经以藏神束魂近身,她一抬手就扣住了贺楼佩的喉咙,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震断他的心脉,将魔道真气狠狠灌了进去。   贺楼佩就像被撑大的气球一样,凶戾暴烈的魔道真气将经脉碾碎,然后直接在他身体内逸散奔涌。他还没来的及发出一声惨叫就直接被撑爆了,云青手里还握着他的脑袋,脖子以下的部分都已化作碎肉血沫。这些碎肉血末落在地上,变成缕缕黑烟,最终消散不见。   “好了。”云青松开手,贺楼佩的脑袋被黑色魔焰包裹,那张好看到不真实的脸消失在火焰中,千思也渐渐淡入虚空,消失不见。   宋离忧差点看傻了:“你什么时候合道了?”   云青干脆利落的击杀贺楼佩之后神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她对宋离忧道:“立刻找个地方闭关突破,我先走了。”   宋离忧还想问点什么,但是云青已经运转洗髓经和太虚风玉诀飞走了。   看她离开方向,正是南风大陆。   *   通天神脉,苏悼白一如既然地在影壁前静坐。   自从北川战乱开始之后神隐门就直接放弃了山门,太清为升仙大会将北海之冥辟为小世界,现在山门中的弟子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北海之冥。太清行踪不定,上清在斩仙台上,玉清时常要闭关,通天神脉总得有人守着,所以原本镇守白鹿洞天的苏悼白也开始在通天神脉中坐镇了。   现在太清正端坐于影壁之中,他淡淡地对苏悼白下令道:“去追她。”   “我去?”苏悼白皱眉,“那方丈域呢?清虚子闭关合道,洞玄子闭关稳固境界,连江狂子都闭关消化所得了,方丈域不是没人管了吗?”   “去做就是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太清不满地问道,苏悼白哪里都好,就是事儿多话多,他当年也没少在斩仙台上呆过。   苏悼白慢吞吞地起身道:“我对这代弟子出手了,那以后魔道也能对我们这代的弟子出手,这步棋你可想好了?”   “她合道之后就不算这辈了。”太清还是很淡然。   苏悼白觉得他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太清知道他不能接受这种*,于是补充道:“你觉得神霄子跟清虚子是一辈吗?他比其他圣者是低了一辈,但总归不能算作当代嫡传了。”   这么一讲好像也说得通,苏悼白整了整道袍,起身道:“合道之后就很难完全压制了,你就不能将她的五感收回?”   “……”仙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苏悼白以为他不想答的时候才道,“闭嘴吧,现在我与你相谈她是能听见的。不还了这段因果我就得入局,还是你想看她从十子中收集眼睛鼻子什么的?”   苏悼白知道仙道圣者想办法替云青恢复了一部分感官,但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方法,他忍不住道:“跟她共用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没什么,原本我也不以肉身洞察世情。”太清冷淡地答道,“此番五感相借正好偿清因果,等没什么牵扯了就可以动手了,眼下她已经解决掉贺楼佩,你再慢下去她就该赶到仲观源之前抵达南风了。”   苏悼白冷笑一声:“嘁,神道那家伙说的话十句有十二句是假的,你帮着他有什么好处。”   不等仙道圣者开口斥责,他转眼就化作清风消失在了影壁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1、云青突破合道是在187章,那章描写她晋升的内容全部都是对合道境界的设定,而不是归一。具体来说就是将诸道合为“己道”,把天道的变成自己的,这是合道境界的征兆。   2、仙道圣者与云青五感共通是有过暗示的,第192章,【谢遥之所以不答是觉得她问题与之前太清那句“天道之下,谁都一样”实在是相似性太高。太清前脚刚跟他们说了这话,云青后脚就问了这么问题,怎么想都觉得古怪。这种莫名的一致性让谢遥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云青当时也场”的错觉。】   他觉得云青也在场很正常,因为仙道圣者看见的她也能看见。   后来云青遮蔽宋离忧和自己的因果也是利用了仙道圣者,不然瞒不住鬼道圣者。   还有看不懂的就问吧,这里我有些线索没收好……   第一百九十九回   第一百九十九回、三皇五帝,上古遗局   自在崖的落日染上了薄薄的血色,呼啸而过的山风在这里停息,悠长的古钟声穿透雾霭而来,一下一下叩在心弦之上。   一名白衣少年扶着仲观源从山底下攀上来,那少年一身尊贵之气,可是动作小心翼翼的,脸上还微带着羞怯。仲观源眼睛上蒙着精致的金色绸带,他一边扶着腰一边抱怨:“这天也太冷了,路还这么难走,你为何不换个地方呆着?”   高居自在崖的佛道圣者似乎早就在等他了,他背对着两人,沐浴在一片血色残阳中,连这残阳都沾染了他身上的祥和静谧。   “我们总是喜欢呆在高处的,似乎站得高一些,也就离天道近了一些。”佛道圣者慈和的声音没有被钟声盖过。   仲观源“嘿嘿嘿”地笑了一会儿,然后见佛道圣者没什么表示才说:“东西呢?”   “在藏经阁,你自己去拿吧。”佛道圣者眺望着与自在崖遥遥相望的解忧崖,声音微微低了下来,“眠凤廊的东西你也要带走吗?”   仲观源一听自己还得爬一趟山就郁闷了,他点头道:“对,七大圣地里的遗物均要收回。这是天宫的决定,其实我倒是觉得收回青帝遗物也没什么意义。”   己颐和扶着仲观源坐下,他自己站在仲观源身后,伸手给他捏捏肩。他似乎不怎么关心仲观源和佛道圣者的谈话,一个人默默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宫中决定收回,那肯定有其道理,多半是当年青帝有过遗命吧。”佛道圣者淡淡地说道,“十万年了,所有人至今都还活在那代人遗留的局中。当年神道所处的巅峰状态是我们现在所无法想象的,可即便这样,它仍然毫无反抗之力地消亡了。”   仲观源微微一怔,他觉得佛道圣者话里多少有了点消极的意思:“神魔两道那时候也不过是两强并立而已,肯定没有现在修道界诸道争鸣来得繁盛,我看着这些个道统一路走来,大家总归是在成长着的。”   “可惜还没有成长到足以应对浩劫的地步。”佛道圣者以一种十分平和慈悲的语气说着残酷的内容,“把原本的两强并立变成现在的诸道争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收还青帝遗物也是没什么意义的,当年青帝解决不了的事情,十万年后他留下的东西就能解决了吗?真是荒唐,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东西上面,还不如重新争夺黄泉碧落之位。”   仲观源听了他这话也是叹息不已:“宫中诸神已经闭门自守十万年了,他们可不像我一般洞悉当今世情。我现在只能祈祷青帝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十万年前的算计到现在还没过时。”   佛道圣者默然,良久,才对仲观源说道:“去藏经阁拿了书就走吧,我这里忙得很。”   仲观源点点头,己颐和听出佛道圣者有送客之意,于是立刻扶着仲观源起身,还腼腆地向佛道圣者鞠躬告退。   “白帝后人?”佛道圣者听了己颐和开口说话才转过身来看他,似乎微有些讶然。   “正是。”己颐和直起身子,平静地施礼道,“吾乃白帝后人己颐和。”   “五帝还有后人啊……”佛道圣者似乎想起来什么,对仲观源道,“你找到的?”   “嗯,花了好长时间呢。”仲观源一副快要被累死的样子,他扶了扶眼上遮着的金色系带,“可惜三皇的直系血脉已经找不回来了,恐怕再过两年颐和他们也是这个下场……咳。”   他低下头,似乎想看看身侧的己颐和,但是被金色系带遮挡了视线。那小少年手里不自觉地用力,将仲观源一身规整考究的华服给捏皱了,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神色黯淡不清。仲观源叹息一声,将衣袖从己颐和手里抽出来,然后牵起他的手握了握,让他安下心来。   “三皇啊……”佛道圣者叹息了一声,又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仲观源这才抖着腿从峭壁上爬下去,己颐和怔怔地被他拉着往下带,他用力咬着下唇,满脑子都是“三皇”二字。   三皇消失了,五帝消失了,那么如今的七圣离终点还有多远呢?   *   云青一路往南疾飞,她越过了北川的战火,从中央大乱流横穿进去。这地方灵气充足却十分紊乱,不管是海流还是气流都带着致命的撕裂性,天空中隐隐有紫色雷电游走,十分不利于飞行。可是云青完全没有在乎这个,她需要以最快速度抵达南风大陆。   从谢遥顺利升仙到她和宋离忧联手击杀贺楼佩,魔道圣者留给她肆意妄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在更为强大的力量介入之前将目的达成。   她正赶往南风,去圣地势力最为薄弱的地方攫取当年的青帝遗物。   履天坛所镇的离宫,神隐门所镇的别馆,这两个都是挪不走的,所以云青暂时没有打它们的主意。墨陵自辟小世界托身,光是把藏东西的地方找出来就得花个大半天,云青时间不足,于是索性绕开了它。这么一来她就只有以清川山府、眠凤廊、归灵寺这几个圣地为突破口了。   从北川一路往南走返回无妄魔境,云青刚好可以按顺序经过归灵寺、眠凤廊、清川山府,如果她动手够快的话拿下一两件应该不成问题。   可惜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阴阳长河从天边浩浩汤汤涌来,磅礴的仙道元气将周围的乱流搅动得愈发疯狂躁动,天地之间都被这清气笼罩,上下四方无处不是冰冷的太上道气息。   一身素衣的少年道人御剑而来,阴阳长河被他踏在脚底,狂风急雨之中他的白发安然垂落腰间,不见半分散乱。他面容清癯,神色渺远幽冷,仙风道骨,深不可测。   阴阳长河泛浪万丈,一眼望去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条长河。云青细看之下发现无数阴阳鱼在水波中翻腾,它们出水化鱼,入水又化作激流,将这浪潮激得汹涌澎湃。四周乱流被仙道元气所压制,然后往远处更为激烈地翻滚而去,那少年道人所在的地方俨然是暴风雨中心。天边云层积聚成城,色泽愈发浓厚黑暗,海水映着这样的天也泛起深深的黑色。   云青在这阴阳长河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停下步伐,她笑着对来人拱手一礼:“见过苏前辈。”   苏悼白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地说道:“不想向我施礼的话大可以不必委屈自己。”   云青完全没在乎他话里的讥嘲之意,只是再次欠身施礼,然后笑道:“自然不是,黄泉对前辈这样的仙道大能一向景仰得很。”   苏悼白仔细看她神情,这笑容的确谦卑得真切,也不知这种没了七情六欲的家伙怎么就生了张会笑的脸。   真可悲。   苏悼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她。   不管多么璀璨的才华,多么完美的算计,都掩饰不了这个人身上的缺陷——她与世界是割裂的。但凡有灵的东西,它们活着总是要追求自身意义,于是就有了求道。有灵之物会通过求道来试着解答这天地间无数的疑惑,解释自己为何而存在着。可是黄泉在如此壮美辽阔的世界之中却找不到任何能证明她自己的东西,所以她才开始设法追求更为遥远的世界。   真是可悲,真是可怖。   云青见苏悼白不答话了便说道:“不知前辈找我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好指教的。”苏悼白回了神,很随意地回答了一下,“贫道就是想帮某人拖点时间。”   云青心下微凛,她当然知道苏悼白是来拖时间的,可是他要为谁拖时间?   她现在已经算到无妄魔境将有大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而她这次返回无妄魔境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所以她决定把一些事情提前完成。派素心和临君对方丈域动手是其一,从几个圣地弄来青帝遗物是其二,如果在这一步就被卡住,那么后面的其三其四就不用提了。   苏悼白的阻拦虽然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其目的却跟云青所料的不一样。原以为是仙道圣者想从她这里找回场子,把她的棋路卡在这一步,可是现在看了仙道似乎在截她的同时还帮了谁一把。   “仲观源……”苏悼白身后海浪滔天,阴阳长河席卷而来,他平静地对云青说道,“神道圣地想要收回那些东西,他的目的跟你是一样的。”   云青皱眉,九首蟠虺从她身后绕上来,朝苏悼白吐着信子,她道:“神道……是天宫啊。我还不知道通天神脉与神道关系好到了这个地步。”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仙道与无妄魔境关系不怎么样。”苏悼白稳稳立在她面前,眼看着滚滚黑色火浪袭来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体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形高挑而消瘦,但是往云青面前一站,气势便如恢宏如山岳瀚海一般,巍然不可动摇。   云青觉得他直白得让人很难接话,于是索性不再尝试打探消息,她手里九首蟠虺闪电般窜了出去,借着乌云和天色的掩饰直袭苏悼白门面。   苏悼白挥袖一扫,清气成浪,瞬间将魔道真气驱散。   云青甩开九首蟠虺后也没看这一击的效果,她直接施展移转乾坤之术,试图绕开苏悼白往南风去。可是苏悼白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他手中清气往上升腾,白雾云霭涌动汇聚,眨眼间四周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云青感觉周围的仙灵之气越来越浓郁,竟跟泥沼般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移转乾坤刚要施展,却发现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四方了。   “布气天地,无所不通。”苏悼白施完术才缓缓道,“要逃还是先胜了我再说吧。”   云青神色微凝,手中一轮黑色烈阳升起,魔气恶念狂涌而出,大日净土直接在苏悼白布下的清气中扎根。   “请前辈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肯定已经有人想打死我了……咳。   然后……一回来发现好多地雷简直吓尿,以后断更大家直接刷负就好了,不然渣作者会被惯坏的qaq   对不起啦!!!(跪   第二百章   第二百章、帝桃逢春,墨陵道棋   仲观源穿过狂风暴雪,抵达与自在崖遥遥相对的解忧崖时正值新月初升,月下人影伶仃,月色衬着雪色,满地都是仓皇无奈。   解忧崖下是寒潭一汪,潭水幽深凄寒,风雪落在水面上,碎成无数光斑。潭边有一株枯树,丝毫不见生气,地上覆盖着落叶,落叶上又凝结了冰渣。树下坐着的女子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宫装,她手里拎着酒坛子,时不时高歌一两句,却一直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那女子身子丰腴动人,开襟的外衫将胸口大片雪白的肌肤袒露出来,可是她本身却不染半分*之色,反显高洁出尘。   仲观源一爬上山就大口喘了会儿气,他一把扒拉下双眼上覆着的系带,一睁开眼看见了那棵枯树。他怔了会儿,很快又看见桃树下的九欢,然后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己颐和的眼睛。   己颐和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几步道:“仲师,你这是做什么?”   “仲前辈是怕你占我便宜。”九欢留意到了他们两人,但也不起身相迎。她朝两人远远地举了举酒坛,仰头畅饮,辛辣的酒水顺着她单薄的宫装流下来,前襟湿成一片,她看起来也没有用法术弄干净的意思。   仲观源尴尬地说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九欢也已经这么大了。”   己颐和很轻松地挣脱了仲观源的手,然后有些羞怯地打量枯树下的女子。她看上去神色清明,但是眼神总不知落于何处,而且吐字也不怎么清楚,应该已经喝大了。   九欢一口又一口地灌酒,那酒坛子就跟泉眼似的,怎么也倒不完。   她安安静静的反而让仲观源越发尴尬了:“我是说……你比小时候漂亮了不少。”   “多谢前辈夸奖……我记得当年初遇前辈也是在这桃花树下。”九欢用力擦了一把嘴,将酒坛子扔到一边,然后道,“在前辈眼里九欢大概一直都没有长大过吧。”   仲观源咳嗽了几声,拱手道:“这个,今日暂不叙旧,不知我可否与惊花仙尊详谈……”   “……毕竟你已经活得太长了啊。”九欢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将刚刚的话说了下去,“人呢,从来都不会觉得蜉蝣有老少之分,前辈这样活了十几万年的神明也不会在意我到底有多大年纪吧?根本就不对等啊……哈哈哈……”   她突然笑起来,转身从虚空中又摸出一个酒坛子,直接敲碎坛口就往口中灌酒。己颐和被她的动作震了震,他认识的人里,就连一向狂野的重羲也不会这么喝酒。   仲观源只好低声劝她:“九欢仙尊已非凡身,寿元自然不同与人……等等,你别喝了!”   他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想上前抢她酒坛子,但是九欢一把就将酒坛子扔了出去,直接砸碎在他脚边上。仲观源被溅了大半身酒水,己颐和也被酒坛子碎裂的巨大声响弄得惊了一下,他飞快地跑到仲观源身边,仔细检查他有没有伤着。   这酒坛子一离手,九欢好像一下就清醒过来,她扶着枯树起身道:“惊花尊者在火山深处打理凤凰涅槃之事,前辈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同我讲。”   仲观源的步子被她掷出来的酒坛生生截住,他在枯枝之外,而九欢在枯枝笼罩之内,整个人都有种委顿困乏的虚弱感。   “我是来取回青帝遗物的。”仲观源的声音微沉,己颐和心下一跳,他知道仲师约莫有些不悦了。   九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语气越发温柔和蔼:“哦,那就拿走吧。”   仲观源抬腿想要迈过酒坛的碎渣,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他拍了拍己颐和的背,然后道:“颐和,去把那棵桃树带走。”   己颐和飞快地跑到了九欢身边,抬手按在那棵枯萎的桃树上。这棵树高耸着,枯枝尖利地刺破苍穹,可以想象出夏日里的枝繁叶茂之景。月光从稀疏的枝桠间漏下来,整棵树就跟开满了月光似的,又冷又静。   己颐和也没做什么,只是轻轻触碰着它,桃树的尖利修长的枯枝便一点点萎缩下去。只是在眨眼间整个高大的桃树就化作了青褐色的种子,这种子落在己颐和手里,安静而落寞。他返回仲观源身边,沉默地立于他身后,就像一道白色的影子。   “都拿走吧,什么都别留下。”九欢没有再看两人,而是仰头望向毫无遮蔽的月光,“曾使我乱者,逝矣;曾使我忧者,去矣;曾使我耽者,今日随风散矣。”   仲观源感觉到她身上的清气越发灵动,神色飘忽幽眇,月如轻纱般覆于她身上,天光与水光相接,这位人间殊色似乎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   “羽化而登仙,逍遥再无拘……”仲观源无奈地摇头,也不知是为她喜还是为她忧,“你能看开就好。”   九欢低笑起来,坐在了原本那棵桃树生长的地方,伸手摸出一个酒坛子。她将酒坛子砸碎了,直接往天上一抛,然后抬手往天空中一指:“你看……”   一点浅浅的桃色在漆黑的夜空中晕开,紧着接无数朵桃花蔓延出来。这些桃花还沾着剔透的酒水,辛辣的酒味与浅淡的桃花香混合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花瓣轻盈无比,被酒水沾湿很快就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九欢身边就铺了一地残红。她衣裙都被浸湿,神色不见半分狼狈,反而有种酣畅淋漓之感。   花瓣越来越多,九欢起身,她拎起裙摆在花雨中起舞高歌,歌声空灵婉转,但是依旧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   飞花漫兮,恍如春朝雨正妙;星月璨兮,不及美人倾城笑。   仲观源却是微微皱眉,神色间微有不悦:“帝桃不逢春,九欢,停手吧。”   九欢不说话,待到一曲舞毕才看着仲观源道:“我在多年前曾给一位有缘的小姑娘看过这道术法,她劝我少读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文,多看看世间大道,如此一来心就不会冷了。”   “修道之人理应如此。”仲观源看见那些桃花雨渐渐消散,神色也渐趋平和,他身侧的己颐和终于松了口气。   “可我总觉得你写的不是戏文,而是大道。”九欢歪着头,笑得如同少女一般,“世人说你谎话连篇也好,谤你欺世盗名也好,我总觉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有意义的。”   仲观源不欲与她多谈,转身想要告辞,但是九欢又出声拦下了他:“喏,我问你,若是我想看这桃花灿烂,你可愿让它四季常开?”   逍遥道终归不是断情绝欲的太上道,她将那些扰乱内心的事情都抛下了,然后毫无忌惮地问出自己从来都不敢明说的事情。她将那些羁绊,那些沉溺,那些纠结复杂的往事都抛弃在了桃花雨里面,等眼前的神明一个答复,成则逍遥自在,不成亦可逍遥自在。   “不乱春秋时序,不违天地大道。”仲观源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他将金色系带重新覆于眼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神明,那就不应该问这种问题。”   “明白了。”九欢笑了笑,也没多在意这个答案,她径直说下去,“那个陪我看桃花的姑娘如今已经不在了,方才那舞便是祭她的。她也身负黄帝传承,如果不是有了更为合适的轩辕珺,你该找上她才对。说到底,对于你来说,轩辕珺,还有这位白帝后人,都只是整局棋里的一个步骤而已。只可惜我年少时还不明白神明是怎样一种存在,总觉得为你守着桃树的自己是特殊的……”   “神啊,怎么会有人的情呢。”她又一次低笑起来,只是眉宇间一扫之前的低郁幽怨,有种畅快无拘之感。   仲观源的脚步没有停,直接就带着己颐和往山崖之下走去,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我们创造了一个无比辉煌的时代,自然需要舍弃很多东西。而你们继承了一个满地疮痍的时代,自然有权利得到很多东西。”   “九欢,去找你想要的一切吧,它们都藏在这个乱世之中。”   九欢目送他们两人离去,轻笑着把酒洒在地上,口中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调。   “寒潭美酒千日醉,三月桃花无人怜。”   “待到白雪覆空翠,薄妆杯酒祭无归。”   “祭无归啊祭无归,燕雀转世寻故榻,旧巢翻覆谁能回?”   *   “请前辈赐教。”云青大日净土已成,红莲业火与黑天魔焰覆盖了魔境的每一个角落,将清气一丝不漏地隔绝在外。   苏悼白嗤笑一声:“既已合道就别腆着脸叫前辈。”   “您闻道先于我,我称您一声前辈也是应该的。”云青一边将大日净土布下一边后撤。与苏悼白正面冲撞殊为不智,毕竟她的目的是以最快速度前往南风,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硬抗苏悼白这种千年前就合道的老前辈。   苏悼白也没什么动作,但是他身后的阴阳长河瞬间就化作实质,原本只是触摸不到的清气,可这会儿居然如同真正的浪涛一般发出轰然巨响。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瞬间撕裂,鲜血涌出来,她脸色苍白如妖鬼,高声呵道:“六道无生,立地成魔!”   整个大日净土都蒙上一层薄薄的血光,这化作实质的阴阳长河轰然冲刷过去,大日净土被强行压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如同河底的鹅卵石一般。在这层血光之下,仙道真元无法侵入大日净土内部,云青现在俨然是将大日净土当做飞行法器,想要罩着这个乌龟壳逃离苏悼白阻截。   魔道的血祭成术,云青试图以最大的代价换取同等的力量。   天空暗下来,海面上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连乌云都被这样的魔道气息所遮蔽。   苏悼白踏浪而行,紧贴着大日净土追赶过来,一时间竟也没能拦下全力脱逃的云青。他逼出云青“立地成魔”之术后就立刻将阴阳长河化作虚像,脚下飞剑分化,剑光隐藏在云浪雾霭之中,杀机暗伏。   “断罪成躯,诛生成念!”云青似乎料到他所想,大日净土中缓缓爬出一具山岳般雄伟的身躯,它背负双翼,眸子透彻的魔光洞天彻地。阎魔圣躯脸上覆盖上密集的魔纹,除了胸腹处坚实的鳞甲就再无遮挡。它弓着身子从大日净土中爬出来,背上筋肉虬结成山丘,坚不可摧,巍然不动。   云青被它牢牢拱卫着,这么庞大雄伟的身躯控制起来如臂挥指。就在这时候,苏悼白分化剑光成阵,大日净土的黑色天幕一下就被穿出无数个明亮刺眼的空洞。剑光裹挟着磅礴的仙道真元刺向云青,可是此时云青身前还有个庞然大物——阎魔圣躯。   血雨和碎肉从云青头顶浇下来,她撑着摇摇欲坠的大日净土往南风疾驰而去,也没有在意阎魔圣躯的损耗情况。   苏悼白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说实话,他比云青早合道千年之久,要想正面击败她不会太难。可是如果云青真心想逃,在两人境界一致的情况下,他还真没有什么半分强行拦下她。   可是他的目的并不是拦下云青,而是尽可能为仲观源拖延时间。   这么一路拦,一路逃,等云青到达南风大陆的时候,估计仲观源也已经返回天宫了。   云青此时也意识到了这点,可是就像苏悼白无法强留她一样,她也没办法强行逃出苏悼白的视线。   “前辈可知归灵寺藏的是什么?”云青一边急速飞行一边分神向苏悼白套话。   苏悼白手里剑光挽花,他看上去颇为轻松地道:“上古时的史料,据说那东西是仲观源写的,有几分真还不好说。”   “那么眠凤廊和十万大山呢?”云青大声道。   苏悼白知道她在套话,但是也不在乎这点小伎俩:“十万大山的东西你自己用过,天书便是。眠凤廊里种着帝桃树,跟普通的桃树没什么差别,春日花开,秋日花谢,除了……活得久些。”   离宫,别馆,天书,史书,桃树,这些东西之间似乎没什么关联。   “那么墨陵呢?”云青突然记起那个被她跳过的圣地。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样,说起这个的时候苏悼白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之前那些都是零碎,墨陵那东西的来头可大得很,天宫第一个收回的就是那玩意儿。”   连离宫和别馆都是零碎,那个不起眼的墨陵里到底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是道棋啊。”   苏悼白身后阴阳长河由虚化实,剑光密密麻麻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轰然水声与铿锵剑鸣之中,他的话音平稳地传入云青脑海。   “天地为局,苍生作子,那是无数先圣大能曾与天道博弈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卷是“断碧之巅”,云青开始整合魔道,为终战做准备。   仲观源和九欢的事情可以跟“第四十八回、花天酒地,烽烟将起”对照看。   然后“第六十四回、仙佛之争,逃之夭夭”里九欢只唱了一句的诗我也终于填掉了完整版,这下总算前后照应了。   第二百零一回   第二百零一回、得道之失,失道之得   云青神色微变,阎魔圣躯血肉炸裂,这个庞然如山岳的巨大魔身一寸寸断裂,一段段崩毁。   云青感觉到苏悼白的剑势虚影在背后穿梭,几次都贴近了她,但是又被散落的血肉暴雨阻挡。这清气与剑势越发迅猛激烈,可是阎魔圣躯所能阻挡的伤害却是有限的,尤其是云青为了维持自身状态还把“立地成魔”的损耗以万劫身转移到它身上,几乎一转眼宏伟雄浑的阎魔圣躯就变得虚弱起来。   这么下去很容易陷入被动。   云青双手蔓延出诡秘的魔纹,这纹路与阎魔圣躯脸上那些完全一致,说不出来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看久了就特别晕乎。她手中魔纹密密麻麻,最后竟然将大半手臂都覆盖了,这纹路有明显的断裂之处,似乎并不完整。   后面苏悼白已经注意到她在蓄势,直接就将仙道元气压了过去,也没什么虚招,贯天彻地的清气以不可阻挡之势砸向了不远处的云青。   云青双手一合,那魔纹的断裂之处连在一起,魔道真气贯通一体,阎魔圣躯就跟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没有半分强悍之气。   苏悼白看见大日净土中冲出一道黑光就知道云青蓄势完毕了,他手中万道清气立刻在这一刻完全爆发,直接将大日净土洞穿。昏暗的天色被耀眼的光芒照破,大日净土中黑色烈阳坠落,海面沸腾,天空低垂。气浪翻滚,黑焰熄灭,魔道气息以大日净土为中心轰然爆发,与万道清气的降临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苏悼白感觉有黏稠而冰冷的血雨落下,他身上的道袍一沾这血雨就被灼烧出几个孔洞,细细的黑烟与他身上的仙道真元一同湮灭。他看着大日净土崩溃的地方,待所有混乱恶念散去之后,已经空无一人。   “万仞身啊……”苏悼白叹了口气,也没再追下去。这么长的时间,仲观源那老狐狸早已经把该做的都做成了。   云青感觉口鼻都在溢血,但是根本不敢停下步伐。万仞身是自毁肉身的遁术,它的速度在所有遁术中不算出众,但有一点却让它跻身顶尖遁法的行列,那就是万仞身就不受任何阵法或法宝所制。所以苏悼白明明已经准备好强留她,却也只能眼看着她逃开。   方才云青跟苏悼白套好话就立刻将阎魔圣躯献祭,直接遁出千里之外,等这点血肉消耗干净就乘风疾飞往归灵寺而去。幸好苏悼白没有追上来,如果他再移转乾坤一次,那云青基本上就没法逃只能硬抗了。   这时候西北大雪山已经是深夜了,天边一钩弯月,星河灿烂,寒意袭人。明亮的星光照在雪地上,从上空俯视时能看见大片光斑,而大雪山的背面仍是一片阴翳。   云青远远就看见了归灵寺自在崖,她从空中落下,快要降到地面时阿芒从句芒古镜中出来,正好供她坐在肩上。阿芒伸手扶住云青的断腿,将她放得稳稳当当的。   自在崖上只有一个人。   很多年前云青也常来这里向觉鸾求法问道,那时候他穿着宽大而单薄的白色僧袍,眉心点着朱砂,神情沉静温和。烈风穿过被白雪覆盖的枝桠,在他身边停驻,一身白衣皎然更胜月华。   现在云青眼前之人却换上了赤金色袈裟,与觉鸾相似的眉宇间只有高高在上的悲悯肃穆,周身暗沉沉的红不知道凝固了多少仙佛之血。他坐在昔日觉鸾的位置上,闭目拨弄着念珠,云青一见他就隐隐感觉到梵音回响,天花坠落,佛光辉煌庄重,四周仿佛已经不再是人间之景。月光与风雪都莫名凝滞,站在他身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眼前的人是佛道圣者,不是觉鸾,也不是子鸿。   以往生心经合道成圣,融聚了所有佛道大能的记忆与修为,从归灵寺第一代先辈开始到现在最末一代结束,佛道圣者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也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云青躬身施礼:“见过圣者大人。”   佛道圣者淡淡地说道:“你要的东西已经被仲观源带走了。”   云青点了点头,阿芒转身就走:“我知道了。”   “眠凤廊的也是。”佛道圣者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云青心下微紧,但神情却没多大变化,她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仲观源写了什么。”   留在归灵寺的神道遗物是史书,不像离宫别馆一样碰不得,也不像天书桃树一样被搁置着,佛道之中早有人研读过它了。   云青叹了口气,阿芒转过身子,她睁眼看着佛道圣者道:“圣者大人说话一定要分成这么多段吗?”   佛道圣者也缓缓张开眼睛与她对视,他将念珠放下,双手合十道:“仲观源只写了些很琐碎的事情,就跟凡世中的帝王起居注差不多。青帝去了哪儿,青帝做了什么,青帝下了什么敕令,大概就是这样。”   听佛道圣者的意思,这书还真是仲观源写的,他当年估计是青帝身边的人,更具体一点应该是司书或者司史。这本书在今天看来应该价值很大,说不定就能从里面挖出神道灭亡的秘密,还有青帝留下的后手。可是佛道圣者似乎不觉得这东西很重要,难道里面没有这类内容?   云青有些费解地问:“圣者大人知道青帝为何要留下这本书吗?”   如果真的没有这种关键性的记载,那青帝为何要把它留在圣地里,还传承整整十万年?这位神明难道就这么想把自己的生活琐事分享给归灵寺的和尚们?   “我不是青帝,如何能知道他所思所想?”佛道圣者突然笑起来,他笑容浅淡温和,这让云青一下就把他这张脸和觉鸾的重合在一起。   “这本史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云青想了想,既然书的内容很普通,那么也许书本身藏着什么异处呢?   “不是世间每一件事都有其意义的。”佛道圣者摇了摇头,话语间竟多了几分无奈,“你为什么要把每一件事情都看做布局呢?可能青帝什么都没想过,只是单纯地将它留了下来而已。”   云青哑然,佛道圣者如果不想告诉她书中所载之物完全可以用更高明的法子。他现在的话云青一听就觉得不靠谱,青帝可是无心无情的神明啊,又不是热衷于炫耀丰功伟绩的人间帝王,他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就留下本史书?   佛道圣者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缓缓说道:“有些东西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对现在活着的人来说没有意义,但是对于留下它的人来说很重要。在自己消亡之后把重要的东西存在安全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云青觉得佛道圣者的话越来越不对,他根本没有把青帝当成一位神明,在他的言辞中青帝就跟普通人似的。云青脑补了一下十万年前的事情——因为青帝知道自己要死了,神道要灭了,而在这之后那些被他珍视的东西会遗落,所以他建起七大圣地,然后将他的东西藏进去,希望这些圣地能好好保存它们……   完全没有说服力。   云青越想越觉得不妥,说好的布局深远呢?怎么被佛道圣者一解释就变成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咳,好吧,我先告辞了。”云青咳了声,这么谈下去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还不如去追一下仲观源那个腿短的家伙。   佛道圣者又叹了口气,他温和而无奈地看着云青道:“你是不能理解的。”   “什么?”阿芒的步子停住了,云青回头问道,“不能理解什么?”   “青帝啊……”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听起来低回而压抑,却又跟那些梵唱之声一般带着荡涤人心的意味,“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建离别宫,他违背天道以碧落之身强杀黄泉圣主,他在十万年前可能已经失道了。”   青帝失道……青帝失道!?   云青微怔,这句话轰然撞进她脑海中,四周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她一时间竟然接不上话。   修道界对离别宫是否存在的质疑一直就落在它的名字上,离别宫,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神宫的名字。还有碧落黄泉,两个圣主之位分别居于世间两极,那时候神魔之主共同维护着天道秩序,青云九幽互不相犯。可是后来的传言中一直说黄泉是被碧落所杀,现在看来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   这两件事都很反常,但是没有人往“青帝失道”这方面想过。   青帝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在当时甚至现在的大部分修行者眼中他是天道的具化、规则的象征,他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明。   “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陨落了。”佛道圣者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了多么骇人的事情,他淡然道,“不过你别太当真,我也是猜的。”   云青好不容易才把思绪平复下来,听了他这话顿时哭笑不得道:“圣者大人是在拖时间呢?”   佛道圣者笑了笑,神色有些莫名:“你说是便是吧。”   “晚辈是真的告辞了。”云青重新转过身去,衣摆处的黑焰摇曳着,她轻声道,“多谢圣者大人几番相助。”   佛道圣者闭目静坐,神色越发寂静肃穆,他待云青远去之后才有些漠然地自语。   “得道之人会失去什么,失道之人又得到了什么,若是世人知道了这些,真的还会选择求道么……”   第二百零二回   第二百零二回、十万春秋,上古道统   虽说按照佛道圣者的意思,眠凤廊的东西早已经被仲观源取走了,可云青现在还是决定去那边看看。因为仲观源的脚程不算快,他是个跑几步都要喘气喘半天的主儿,云青往眠凤廊探清楚他的行踪后搞不好还能追得上。   这时候弯月已经被云烟遮蔽,闪烁的星辰连成银色河流,淌过漆黑的天际,流向遥远虚空。   解忧崖下的寒潭水发出叮咚声,脆响在夜色里越发空洞,九欢合着水滴的拍子轻声唱歌,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神色看上去颇为惬意。   “哟,是黄泉尊者啊。”九欢朝云青笑了笑,随手抛了个酒坛子给她,“来一杯?”   云青一上来就看见迎面飞来一只酒坛子,她下意识地就将坛子击碎,浓郁的酒香散落一地。   “魔尊不喜欢?”九欢有些遗憾地看着渗入泥土的美酒佳酿。   云青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是不喜欢。”   “怎么会有不喜欢酒的人呢……哈哈哈……”九欢大声笑起来,“解忧崖,忘愁酒,逍遥自在,心无所拘,魔尊为何不喜欢?”   云青打量了她一会儿,九欢气色很好,身子也一如既往地丰腴窈窕,一点都看不出传言中被惊花仙尊囚禁几十年的样子。   “有忧方需解忧,有愁始求忘愁,我无忧亦无愁,所以不需要你说的东西。”   九欢这才抬眼细细瞧她,眼前的魔道嫡传看着年纪很小,但是气息尽敛,谦和稳重,眉宇间看不出半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   战乱初期,也就是仙道与佛道的道统之争发动那会儿,惊花和九欢就有过争执。当时的眠凤廊大师姐九欢主和,而晋升嫡传首座的惊花则主战。最后惊花以雷霆手段把持眠凤廊大权,扶持火凰为傀儡,以火凰控制凤仙,再将九欢和主和一派长老悉数镇压。惊花仙尊修为算不得拔尖,但是权谋手段极为高明,就算放在当代所有嫡传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这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眠凤廊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发动了对归灵寺的道统之争。这场内斗在当时影响颇广,惊花直接一跃成为逍遥道领袖,而那位同样惊才绝艳的大师姐却被人渐渐遗忘了。   胡寒眉那时候说过,在眠凤廊这代弟子中,唯有惊花一人有魄力带她们走向乱世,云青也深以为同。逍遥道本来就不适合乱世征伐,可是要想躲避劫难就更不可能了,不适合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有惊花这么个难得的异类带领她们也挺好的。   只是可惜了九欢这样满腹才情终不得报的女子,她原该逍遥自在,偏偏落入这样的禁锢之中。   “无忧无愁……”九欢看着云青,眼神装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你说怎么样才能真的无忧无愁了呢?”   云青稍微想了一下,同她说道:“无妄魔境里有两条河。”   九欢不明所以:“两条什么河?”   “这两条河一名忘川,一名记川,两河交汇之处就是黄泉。”云青一边想一边跟她说下去,“我们在无妄魔境中饲养了人族,让他们饮下忘川水,忘记人世的纷扰苦痛,又让他们饮下记川水,记起今生前世的波折坎坷,如此反复不休。”   九欢就跟听故事似的听着,她对无妄魔境的了解不多。十万年过去了,这九个魔宗早已经淡出修行者们的世界,他们的一切对于外面的人而言都是传说。现在无妄魔境入世也与人接触不深,最多是在西海东海活动罢了。   “可是有些东西就连忘川和记川都没办法磨灭,它们长久地存在于人族的神魂中,修行者管那个叫慧根、灵明。”云青笑了笑,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眉心处发出一点微光,那正是灵明所在。   九欢已经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但还是静静地听她讲了下去。   云青道:“会被忘川和记川摆弄的都是没有慧根的人,他们喝过忘川水就忘了忧,他们喝过记川水就记起愁。就这样被左右着自己的想法,是没有办法得道的。你若是忧了,那就忧得痛痛快快,你若是愁了,那也愁得干脆利索。解忧忘愁之事,合该由自己左右,还轮不上这寒潭美酒。”   九欢怔了好久,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魔尊不愧为当世才俊!想了这么久都没觉得开悟了,原来是因为我忧也好,我不忧也好,都不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   “仙尊是有慧根的,只不过被一些小事蒙蔽了而已。”云青垂眸敛目,双手拢于袖间,看上去情绪都没怎么波动。   “也怪不得别人。”九欢修长的指尖敲打着酒坛子的边缘,有些俏皮的节拍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轻快,“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这话惊花说了好多遍,我自己听不进去,所以只能为此伤神忧心。”   “仙尊心有所属啊……”云青一反常态地开始打听八卦消息,不过九欢也没多在意。   “是呢,历练红尘时与天宫那位司书之神结了好大一段因果,把自己绊在里面这么多年,可后来才知道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九欢苦笑了一下。   “仲观源?”云青心里闪过好大一个“没想到”,仲观源在九欢这种天之骄子面前简直普通得跟稻草似的,也不知道九欢当年看中他哪一点……   “他光站着不说话还是能看的。”九欢又笑了,“把眼睛一蒙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云青觉得自己脸上的嘲讽意味可能有点强了,于是稍微收敛一下:“说起他,不知道仙尊可否将仲前辈行踪告知一二?”   “多半是回天宫了。”九欢摇头道,“黄泉尊者不会是想一路追过去吧?那里可不是当世之人可以抵达的地方。”   “仲前辈赶路速度有这么快?若是我在他抵达天宫前截到就好了吧?”云青听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九欢似乎认定了她追不上仲观源。   “追不上的,他身边还带着己颐和呢,能用神术谁还用两条腿跑?”九欢又摇了摇头,她嘴角牵起一点嘲弄的笑意,“那位白帝后人是这代神道嫡传中最出色的一个,只是性情有些缺陷。看上去胆子小得很,关键时候比谁都能杀,碰着仲观源一根头发他都要跟你拼命。”   云青饶有兴致地听她说着,九欢对神道这些人还真不是一般的了解,这多半还要归功于她和仲观源的因果羁绊。   “天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云青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问了出来,既然暂时拿仲观源没辙,那就先套点神道的消息出来,也好为以后做准备。   九欢沉思了一会儿:“天宫不是现在的地方,是过去的地方,它存在于十万年前,所以我们无法抵达。”   这话说的很玄乎,但是云青已经理解了一二:“是神明篡改了光阴流逝才留下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九欢也有点说不清楚,“这么说吧,如果把十万年以来的历史看做一条河流,那么天宫是属于中游的,我们这儿是下游。中游的水可以流到下游来,所以仲观源他们能降临人世。而下游的水无法回溯到中游,所以我们没办法窥伺天宫。”   神明看起来都像普通人就是这个道理。   神明们本来应该在很久以前就消失,现在的世界是没有他们的,当他们降临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天道就无法解释他们的存在了。所以谢遥和云青在初遇神道修行者的时候会觉得对方身上的道晦涩不明,因为天道自己都无法解释,云青和谢遥自然也无法通过领悟天道来理解这些神明。   这么想来当年神明们还真是干了件瞒天过海的大事儿。   “神道兴盛之时是中游,那上游是什么时候?”云青走到九欢跟前,帮她将酒坛子的碎片清理干净了。   “仲观源跟我提起过的,五帝之前还有三皇。那是个尚未开化、茹毛饮血的时代,人族还与无数纵横天地的凶兽做着生死搏杀,在种种灾难中求得一线生机。在严酷的环境下有一小部分人觉醒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当时传下来的史料壁画将他们的力量描述得无比神异。其实现在来看就是有些人开悟了,得到道种,从此踏入道门。”   云青认真听着,九欢讲的东西可能是被仲观源当成故事来叙述的谎话,但也可能是整个修道界都尚不了解的秘闻。   “当时也有个像神道一般兴盛的道统,只不过没多久它就消失了。”九欢神色有些凝重,她说“消失”这两个字的时候话音低到了极致,在这种森寒的夜里平白让人生出鸡皮疙瘩。   “消失……”云青忍不住皱眉,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也抽了出来,捏着一块酒坛子碎片把玩。   和神道的表述是一样的,不是灭亡,不是被毁,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消失”。   “嗯,就是忽然一下,什么都没有了,三皇也没有了,那个道统的修行者也没有了。更糟糕的是当时文字记载尚不成熟,能留下的线索实在是有限得很,后来的神明们似乎也跟现在的我们一样束手无策。”九欢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俨然是将这个当故事讲给云青听了,“仲观源说,当时的神明只会按照天道行事,谁管那个什么道统消失不消失啊。只要每天太阳东升西落,每年桃花春开秋凋,那他们就算做得不错了。”   “只是那时候他们也没想到,同样的命运会落在自己头上。”   “而且刚刚好是十万年的间隔。”   第二百零三回   第二百零三回、战前安排,争分夺秒   云青返程时还一直在思考九欢所说的话,在神道走向辉煌之前,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早已消失的道统。这个和神道以一模一样的方式消失的道统也许是现在所有修道者的源流,同时也是修道界灾难的开始。   为什么修行者能修道?   时至今日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神秘感了,即便是最普通的修行之人都能给出解答。因为修行者入道之后便有了道种,道种就像是眼睛鼻子这样的器官一样,它的作用是看见世间的道,或者说规则。   可是这个简单的问题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疑惑。   道种是从哪儿来的?最初那群尝试窥测天机的人又是怎么样找到入道的方法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有灵之物会走上这么一条认识天道法则,操纵无上伟力的道路?   这是云青第一次开始往深处、往最开始的地方来认识如今的修道界。她慢慢地在脑海中构想整个修道界几十万年的坎坷历程,试图从中还原出一些清晰的线索。   她没法解释为什么突然有了道种,所以只能设想在二十万年前的某一天,世间出现了天启。   天启之后,很少一部分有灵之物被赋予了道种,他们开始借由道种来理解和参悟这个世界的规则,从天地之中获取不可想象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能让他们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庇佑自己的种族,使生命得以延续,文明得以留存。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种力量是有尽头的。   道种不管再怎么强大都不可能与天道规则相媲美,所以该凋亡的还是会凋亡,留不住的依然留不住。但凡有灵的生命都是贪婪的,最初的修行者们不甘心,他们不能接受这种拥有强大力量之后仍然要受制于天道规则的事实,于是他们开始尝试突破道种本身的局限。   入道得道种,道种壮大铸成道干,当道干充实到了极限的时候,前面就没有路了。   必须突破这种极限。   当时的修行者们已经穷途末路,为此可谓是绞尽脑汁,无所不为。   后来就有了万法归一,化诸道为己道,也就是现在修道界所说的合道。将天道的东西变成修行者自己的东西,在路的末端又开辟出新的道路,在生命的末端又孕育出新的生命。   道干无法容纳的东西会化作道果,道果衰败后又成道种,如此往复循环,修道界渐渐走向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盛世。   只是好景不长,那个承载着无数修道者长生梦的伟大道统在一瞬间消失了。   彻底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了,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时候的修行者也许曾陷入恐慌,但是时间很快就磨灭了这点相对于“永恒不灭”来说微不足道的恐慌,新的道统在飞快地崛起。神魔这两个道统应该就是后起之秀,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探索,他们终于将合道这条路也走完了。合道大圆满之人分别登临碧落黄泉之位,与天道比肩,但依旧无法超脱出去。   还不够,那时候的修行者们觉得光是与天道比肩还远远不够。   在合道之后肯定也有某条路可以走,一直走下去,走出天道的阴影之中。   他们必须找到它。   云青也不知道当时的神魔们到底找到了这条路没有,不过她知道恰好在神魔两道最为辉煌的时候,灾难又一次降临了。   这次消失的是神道,魔道估计也受创不浅,于是退居无妄魔境再也不问世事。   但是这两个道统的消亡也没办法阻止修行者们探索道路的决心,他们开辟了无数种修行之法,创立了各式各样的道统。神魔针锋相对、各司其职的时代过去了,修道界逐渐步入真正的百家争鸣、万法相争。   从云青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现在几大道统的圣者们正在做着和神魔一样的事情。他们试图突破现在的修道之法,在合道之后开辟出另一条路。佛道圣者所创的往生心经应该就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只可惜他没能完全突破天道。还有人道圣者镜离,甚至是没见过几面的鬼道圣者,他们都在这个方面探索着。   如今的圣者站在所有修行者的巅峰,并且正在为突破这个巅峰而努力。   只是这次大劫难又要来临了。   云青此时已经飞到了南海之上,下面是万顷碧波翻滚,上面是千里乌云涌动。浩茫天地间一片空旷,渺小的人影在水天之间,如孤舟一叶,如沧海一粟。   她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不知怎么有些感慨:“道途每往前延伸一寸,就要有无数先圣埋骨于路途之上。这‘永恒不灭’还真是让所有人都不顾一切去追求的禁忌啊。”   之所以那些道统会消失,大概就是触犯了这种禁忌的领域吧?   天地之灵所不应奢求的,恰恰就是永恒啊。   “参见黄泉魔尊!”   一声嘹亮的龙吟从南边遥遥传来,龙首上还站着个魔道青年,他老远就执剑为礼,大声对云青道:“魔尊,让您久等了!”   “我也刚到这儿,原以为还要等上一会儿,没想到你来得挺快。”云青朝他笑了笑,“剑臣,你修为又有精进啊,如此甚好。”   剑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从龙淮头顶跳下来,然后才道:“魔尊过奖了,我这点修为算得了什么……”   “你修为确实不怎么样,但是性情还是能入我眼的。可惜六道阎魔宗几个正统传承我也没办法传予你……”云青话里没有一点遗憾的意思。   剑臣还是第一次被黄泉魔尊这么直白地夸奖,他连忙低下头不吭声,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他感觉黄泉魔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嫡传弟子都是要经过魔图试炼的,等魔图上出现了他的魔纹,云青才能传授他正统传承。可是剑臣在无妄魔境呆了这么多年魔图都没有动静,估计他成为嫡传弟子的希望很是渺茫。不过不能修行魔道嫡传也没关系,总能找出个安置他的地方。   云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良久才道:“你去归灵寺找佛道圣者吧。”   “啊?”剑臣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结果云青突然一句话他还没反应过来。   “去找佛道圣者吧,他缺人,你缺传承,正好了。”云青简短地说道。   剑臣还以为她开玩笑呢。但是黄泉尊者花那么大力气从通天神脉传信到无妄魔境,把他和龙淮都约到这南海之上,不可能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啊!   “这……”剑臣迟疑了好久。六道阎魔宗是魔道正统,说什么也容不下弟子门人另拜其他山门的事情,就算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内门弟子也一样。再说了,佛道圣者是什么人?他真有胆子叛了六道阎魔宗爬到自在崖要拜在他老人家门下,人家也不一定会收啊!   “去就是了。”云青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说,“无妄魔境这边我会摆平,你只管找佛道圣者,请他授你往生心经。”   剑臣听见黄泉魔尊说会帮他摆平无妄魔境就有种晕乎乎的感觉,等听到“往生心经”就更是诧异:“那是什么?”   “也是一脉正统。”云青想了想,笑意微微沉冷,“看着像是佛魔兼修之法。”   “……!?”剑臣从未听过这种法门,但是见黄泉魔尊着实不似作伪,于是只能用自己孤陋寡闻来解释了。   “龙淮,你载剑臣去归灵寺,等他到地方之后你也不用回无妄魔境了。”   龙淮一下就化出人形,怒道:“你赶我走?”   “不是,只是暂时找个地方让你托身罢了,我怕自己接下来没法照拂你们。”云青苦笑了一下,龙淮顿时被她唬住了。   “你怎么了?会出事儿吗?”龙淮敏感地问道,“没关系啊,我留下来也能帮你的。”   云青摇头:“听话,你去十万大山找妖族,若是能修成九劫真龙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天地异兽也能跟人一样修行,到了一定岁数甚至可以和修行者一样渡劫。但是大部分异兽还选择找个空无人烟的角落里缩着,毕竟渡劫不是多安全的事情。九劫真龙需要承天罚九次,每一劫都是一次脱胎换骨,活下来之后真龙血脉就越发纯粹,九劫之后也许就能跟上古时纵横天地无人能敌的真龙始祖媲美了。   清川山府在此道之上肯定比云青要了解,而且妖道圣者跟佛道圣者情况很像——他们都有传承在手,可惜没人继承。龙淮要是能抓住这个机缘说不定就一飞冲天了。   “你说清楚是什么事儿。”龙淮不依不挠地问下去,她可没有剑臣这么好糊弄,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放过云青的。   “无妄魔境将有大乱。”云青叹息,“你们还是离魔道越远越好,日后听见什么传闻也别妄动。等我把那边的事情都理顺了,自然会接引你们重返魔境。”   龙淮还想再问,但看云青实在是神色沉重,于是只得作罢:“你要是应付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云青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最好没有。”龙淮看着云青这张波澜不惊的脸就感觉怒气上涌,她瞬间化作金龙之身,冲老实听她们说话的剑臣大叫道,“赶紧给我滚上来!”   剑臣看看云青又看看龙淮,一条腿刚迈上龙背就被拖出去好远。   他的声音颤抖着从远处传来:“魔尊保重啊!剑臣会想你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作大死断更结果榜单欠了6000字,准备今天一晚上补完。   (怒跪搓衣板……t.t)   第二百零四回   第二百零四回、断碧之巅,魔道正统   这是遣渊魔尊离开阎魔天子峰的第七天,整个六道阎魔宗都陷入了不安与躁动之中。   各宗宗主除了参与黄泉圣会之外是很少离开自己宗门的,他们这样的魔道巨擘所涉因果极大,轻易不会妄动。此次遣渊魔尊离开时根本没有黄泉圣会的消息,宗内弟子也不知道他的行踪,长老之流对此讳莫如深,这让六道阎魔宗门人私底下的讨论越发激烈。   大长老易渡在第七天颁布了禁言令,直接让这群嚼舌根的家伙闭嘴了。   可是这只是应急之策,宗内中下层弟子还是占大多数,要想安抚他们可没那么简单。嫡传弟子临君与素心均未归还,岐姬在外征战,剩下的黄泉、归梦是靠不住的,这让长老们的压力顿时大增。   “……是么?”两个外门弟子一边从阎魔天子峰山脚下走过一边交谈着。   “好像是,七天前见宗主飞出去,现在还没回来。”矮点的那个一脸笃定。   “出门办事儿不是很正常吗?况且只有七天,你们想太多了。”另一人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说道,“真出事了也轮不上我们操心,嫡传们扛着呢。”   “重点不是宗主出门不出门,是长老他们居然为这么个事儿下禁言令!若是这里面没什么猫腻,长老用得着如此紧张?”矮个子见他不信便激动起来,他神神叨叨地说道,“听说其他八宗的宗主也都离开了自己宗门,还没留下个准信,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   “那又怎么样?都说了轮不上我们操心。”另一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矮个子见自己的消息没能给他带来冲击十分懊恼,他大声道:“最近连嫡传也不见几个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带着几个嫡传弟子抛下无妄魔境就跑了啊?”   “别乱说话,小心长老罚你入地狱道受刑。”另一人被他的言论吓了一大跳,连忙走得快了些。   矮个子赶紧跟上他,还抽空往阎魔天子峰上看了一眼,山上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荒凉冷寂,看不出半分人气。他打了个哆嗦,飞似的往前面跑开了。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玄甲武将就出现在原地,神色十分沉凝。   易渡身上的黑甲碰撞,发出凛冽而清脆的声音。他往阎魔天子峰顶上走去,熟悉的正殿之中空无一人,唯有万魔图喧闹不休。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之前,正殿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低柔的声音带着些安抚的意味,但传到易渡耳中却如同警钟一般,“已经没事了。”   易渡转身看向正殿大门。一个极其高壮的男子将光芒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他肩头坐着个女孩儿,黑袍赤纹,双腿齐膝而断,所有神色都掩盖在阴影之下。   “你倒是挑了个入主阎魔天子峰的好时机。”易渡一贯冷漠的脸上露出讥嘲之色。   “其实这时机不算太好,但是也差不多了。”她的答案永远这么坦然。   云青从阿芒肩头一跃而下,烈火铺路,黑色火蛇从她脚下一直蔓延到万魔图后的主座上。阿芒站在原地没动,他和易渡保持着一个相互警戒的距离,脸上虽然笑容憨傻,但周身气息却越发危险。   易渡看着她一步步顺着火焰之径走下去,神色虽然还算平静,但按剑的手却一直紧绷着:“遣渊尊者受魔道圣者之邀赴会,其他嫡传都被你支开,其他长老不会为难嫡传首座。现下阎魔天子峰无人把持,宗内人心惶惶,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这里头的意思谁都明白。”   “你没明白。”云青走到了万魔图面前,无数恶鬼惶恐地让开道路,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图的边缘,图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你的时间已经不够了,你等不了了,黄泉。”易渡嘴角牵起沉冷的笑容,“你和魔道圣者想要一统无妄魔境。”   云青苍白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万魔图,但听了易渡的话还是动作微顿:“我和圣天香是不一样的。”   易渡只是冷笑,没有接话。   云青一步踏过了万魔图的空洞,直接穿过万魔图走到了后面的主座前面,那些恶鬼将她的身影藏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昔日的遣渊魔尊一般。   “至少圣天香是真心为魔道着想……”云青温和地笑了笑,将下半句话掩去了,可是易渡知道她的意思。   “而你只是‘需要’魔道正统而已。”易渡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意,“你真恶心。”   易渡已经做好了被她或是谦和或是狂妄地反驳的准备,但是云青什么都没说。万魔图后就跟没人似的,沉静而安宁的氛围渐渐弥散,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也无法中伤那个人,因为她比谁都更接近恶本身。   云青所在的那一隅寂然无声,易渡僵着脸不说话,阿芒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做声了。   整个正殿静得能听见心跳起伏。   “你就说现在该怎么办吧。”最后沉不住气的竟然是易渡,他皱着眉丢下这句话,突然将手里的黑色巨剑扔在了地上,“弃剑为礼,奉汝为尊;剑心我命,为君行道。”   冰冷的剑器与光滑的地面擦出尖利的声音,阿芒一惊一乍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跃跃欲试。   这是宗主继位时大长老所行的誓言,现在竟然要对这么个最不招他待见的家伙说上一遍。   “何必呢?”云青似乎也没料到,她顿了会儿才道,“圣天香不会对师尊下手的,现在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但是你在尝试让它变得更糟糕。”易渡还是口气很冲,仿佛刚刚弃剑的人不是他似的,“如果六道阎魔宗对你有用,那么你就会尽力去保住它。而魔道圣者不一样,在他眼里这些宗门根本没有分别,六道阎魔宗不占优势。”   因为六道阎魔宗对云青有用,所以云青会试图保下它。易渡看明白这点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屈尊为她所用,他对这个宗门向来忠诚,所以他会厌恶云青,所以他不得不求助于云青。   “是这样没错。”云青平静地说道,然后开始回答之前易渡的问题,“但是现在得等着。我还没有拿到主动权,所以只能等着。”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易渡看上去快要接近爆发了,他攥紧拳头道,“遣渊尊者已经前往断碧之巅七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到底打成什么样子才需要打七天?”   断碧之巅。   忘川和记川交汇之处,下方是黄泉,黄泉下面则沉眠着黄泉圣殿。而这两条逆行之河交汇处的正上空却是断碧之巅,这个悬空岛通过汲取黄泉圣殿的力量而滞留空中。   这个地方十万年前就没人提了,因为一直没能用得上它。   十万年前魔道与神道并立,那时候遍地都是神,而魔自然也不可能少到哪里去。十万年前的魔道正统远远不止九个,其数目之繁多让人数不胜数。可是后来大劫难降临了,魔道正统决定退入无妄魔境,而无妄魔境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到底放谁进去呢?   为了选择几个入主无妄魔境的宗门,当时魔道比较强势的几个大宗合力在黄泉圣殿的残骸上建立了断碧之巅。黄泉圣主身陨于碧落圣主之手,所以这悬空岛的名字多少含了点愤恨意味。踏上断碧之巅者均是当时的魔道巨擘,他们苦战不休,不知打过了多久才留下最后九个宗门。   这九个宗门就是如今的破灭天魔宗、欺世心魔宗、花天欲魔宗、六道阎魔宗、极狱罪魔宗、北邙尸魔宗、净水寒魔宗、业火炎魔宗、万象灾魔宗。   这九宗入主无妄魔境,受黄泉圣主余威庇佑,在劫难中得以完整存留。而剩下那些从断碧之巅败落的魔道正统则渐渐没落,最后竟跟散修相差无几。他们大部分都将宗门建在无妄魔境界门之外,怀着整整十万年的不甘,一心想要将九宗驱逐出无妄魔境。可是如今九宗的势力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抗衡的了,时不时派出几名嫡传弟子进行个“南海平叛”就能让他们一蹶不振。   因为无妄魔境的归属权已经毫无疑问落入了九大魔门正统手中,所以断碧之巅也没必要再开启了。   但是这次魔道圣者居然把九位宗主全部邀请到断碧之巅,其中深意让知晓这段历史的人不由心下悚然。易渡觉得是因为大劫将至,而魔道圣者无力护持九个宗门,所以只能从这九个宗门中挑选出一部分,将剩下的人驱逐出无妄魔境。   几位魔道巨擘的修为实在是很难说得清楚,但遣渊魔尊已经进入衰弱期这点易渡却看得分明,他在九人之间胜算不大。   虽说胜算不大,但易渡还是心怀侥幸的,正面应战的话那花天欲魔宗这种更不好受,不一定败的就是他们。   但是一晃眼这么多天过去了,断碧之巅还是半点消息没有,易渡心里这根弦也差不多绷到了极致。实力到了合道这个境界,要想击杀对方不太可能,但分出上下倒也容易,打这么久还没一点消息真是够反常的。   易渡已经大致确定了六道阎魔宗被魔道圣者扔出无妄魔境的可能性,现在不管是根什么稻草出现在他面前他都打算抓住了。   云青就在这么个紧要关头赶了回来。   “易渡尊者!”云青声音微微抬高,易渡终于回过神来。   “在。”他不太习惯地回应了一句,隔了会儿才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云青看他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才出声提醒,现在也只能无奈地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不会等太久的,我们急,圣天香更急,若是能尽快结束这场争斗他肯定已经这么做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等着。”   “宗主近年来身体越发虚弱,时间拖这么长对他不利。”易渡还是不怎么放心,而且对云青开口闭口就是“我们”感觉特别不舒服。   “不利又如何,你能上去帮他打么?”云青声音微沉,“先将宗内的事情解决好吧,赶紧去把你那禁言令给撤了。”   易渡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答应了:“是。”   他捡起剑往外走去,阿芒在他身后张望了很久,还一边摸着自己肚皮里那柄昆吾刀,怎么看都有点眼馋巨剑的意思。   云青真想把句芒古镜扣在他脑袋上:“别看了!给我过来!”   第二百零五回   第二百零五回、凋零之果,胜负难料   很久以前,黄泉圣殿与离别宫一样高居于遥远天际,神与魔一同俯瞰这片生生不息、争斗不休的大地。人类与修行者都为自己心中所求而匆匆碌碌,奔走四方,他们头顶的碧空中,看不见的神魔掌控着生死轮回,让一切都有序地进行下去。   这种繁荣一直持续到十万年前的某一刻。   青帝突然离开离别宫奔赴黄泉圣殿强行袭杀黄泉圣主,黄泉圣殿沉入忘川记川之下,离别宫一分为二陨落大地。这是一瞬间发生的灾难,在魔道修行者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自己的支柱,而神道更是失去了整个道统。   好在一切灾难都有过去的时候,修行者总能从荆棘丛中找到前行的道路——不管这条路有多么艰难。   在真神与真魔消失之后,圣者出现了。   求道,从种子到躯干再到果实,从稚嫩到成熟再到凋零。天启之后,经历了无数代修行者的努力,道种终于结下了道果,圣者恰好在这个时机采撷了它。   “……而道果并不是修行者所应触及的东西。”   溪水叮咚的声音将云青低柔的话音盖了过去,胡寒眉没能听清她之前那句话。她也没有在意,只是懒散地掬了一捧清泉,剔透的水花滑过玉石般温润细腻的肌肤,一粒粒从她肩头滚下去,就连散碎的阳光都染上惊艳。   “道果跟我有什么关系?”胡寒眉对她说的内容不怎么感兴趣,“我觉得人族所不应该追求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不仅是道果,还有钱、权、财、色……甚至是永生,但是那又怎么样?如此诱人的东西,就算知道危险他们还是会去尝试,而且是一代又一代,飞蛾扑火般不惧死亡地尝试。”   胡寒眉笑起来,她的眉眼极艳,笑容中带着倾国倾城的恶意,让人挪不开眼睛。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不怎么会欣赏这种美丽。   “现在没什么关系,但是也许以后会有。”云青很认真地回答道,“你也该多想想这些事情了,魔道圣者设法让你继承黄帝传承定有大用。”   “要我光复神道么?”胡寒眉挑眉看她,双眸清冽如水,眼波流转之间却折出艳光。   “最好将这种可能性算上。”云青似乎没感觉到她调侃的语气,还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胡寒眉有些诧异,她从水中走出来,缓缓踱步到云青身边:“你当五帝后人是死的?仲观源花了那么大力气找回轩辕氏血脉,怎么轮得上我来打神道的主意?”   “十万年实在太长,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下,血脉的差别已经很小了。”云青将身上的黑色道袍微微敛起,胡寒眉在她身边坐下。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而天宫那边有一群十万年前的神明们在指点。”胡寒眉怀疑地看着云青,不太确定地问道,“莫非你能指点我修行神道?”   云青摇了摇头:“我可以弄来神道传承,但是没用了,已经没有人能修行神道了。”   “那你还跑来跟我说这么多干嘛?”胡寒眉伸手搭在她肩上,轻佻地凑近来问道,“你不是忙得很吗?嗯?”   云青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按着眉心:“我之前就在跟你说这件事,是你自己把话题绕开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颇为低柔,但不算很好听。胡寒眉觉得光听声音很难相信她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跟她交谈的时候总有种被包容、被宽恕的错觉。   “你之前在说道果。”胡寒眉很快反应过来。   “嗯。”云青笑了笑,“神道的道果。”   胡寒眉感觉呼吸微滞,她敛去笑意:“神道没有圣者?”   “现在没有。”云青把手在阿芒面前晃了晃,阿芒呆滞的眼神凝聚在她的指尖,随着她的手左右摇摆不定。   胡寒眉有一肚子问题,但是云青没有给她提出来的机会。   “十万年前是有的,现在没有神道,更毋论道果。”云青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天宫只存在于十万年前,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以大神通篡改时光流逝而来的。仲观源是溯流而下的神,他借助的是十万年前的力量,这个力量非常伟大,伟大到可以无视整整十万载春秋让他在我们眼前蹦跶。”   “是青帝的安排?”胡寒眉想不到除了这位之外的任何存在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这不重要。”云青没有正面回答她,“你只需要清楚一件事就好,现在,在这个时间里,没有神道圣者,你的机会很大。”   胡寒眉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圣者”这个词跟“神明”一样是遥不可及的。   “不对吧。”她紧紧抓住脑海中那丝理智,告诉自己决不能受这个怪物的蛊惑,她大声说道,“神道消失了,神道的道果也不应该存在啊。”   “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道统不会,道果也不会。”云青摇晃的手停下了,她拍了拍阿芒的头,这大汉乖巧地蹲在她身边,就跟只被驯化的黑熊似的。   云青温和地对胡寒眉道:“世上的一切都是恒定不变的,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把那些从天道那里拿来的东西又还回去罢了。你现在需要把它再夺过来,有了前人的经验,想必不会太难。”   这时候的胡寒眉还不知道云青所说的“不会太难”里包含多少惨烈杀机,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被拉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心动了,她就像人渴求钱权财色,修行者渴求长生那样渴求着那个不可触及的巅峰。   “我会开始闭关参悟黄帝传承。”   “如此甚好……”云青笑容如旧,苍白指尖深入阿芒浓密的发间,“易渡尊者。”   黑甲武将从她身后的虚空中踏出,身影一点点由虚化实,他按剑行礼,面色沉冷:“是。”   “将望月峰所有弟子遣去其他主峰,从今日起将此地列为我宗禁地,请传法长老布阵封锁。”   “是。”易渡的声音跟他握剑的手一样平稳,他只应了一声就再次消失在原地。   “你破壁出关之日就是我大局初定之日。”云青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胡寒眉后退几步,直到脊背撞上柱子才发现自己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家伙。   “别让我失望。”这声音依旧温柔容忍。   阿芒朝胡寒眉做了个鬼脸,然后俯身让云青坐到肩上,他的步伐又快又稳,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断碧之巅,比碧空还要高远的,凡世之风所无法企及之处,一场苦战正在悄然进行。   他化大自在天笼罩着苍穹,极恶的魔道真气代替了云层涌动于风中,天地之间的生死平衡被打破,在这里破灭将生机完全击溃。无穷无尽的魔厄从他化大自在天中飞舞而出,魔女的尖啸声刺入脑海,冲散所有思绪。大片黑茫茫的魔气中隐约有一个上参于天的庞然身躯,两道赤红如血的光芒从它双眼的位置射出,虚空一寸寸湮灭在破灭的光芒之下,周围的存在尽皆往内深陷。   这道巨大的身影在他化大自在天中踏步徘徊,破灭魔光照射到每一个地方,可是毫无所获。   “谴渊,你莫非准备在我他化大自在天中躲上一辈子?”雷霆般的巨响回荡着,这声音并不是从这个巨大身影口部发出,而是从其腹部传出的。   四周魔女尖啸不已,遣渊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这道巨大的身影发出轰然怒吼,全身都发出血红色破灭魔光,这些光芒如同利剑般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此时此刻,黄泉圣殿的穹顶化作镜面,七位魔道宗主都仰头看着这两人的状况。   “拙然尊者的天魔真身快要撑不住了,他想要在此之前逼出谴渊尊者。”说话的人是个干瘦老者,留着山羊胡,面容慈和安然,此人是欺世心魔宗宗主弈心。他不久前败在破灭天魔宗宗主拙然尊者手里,不过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毕竟在这种正面抗争中能打得过天魔道、破灭道的传承还是很少的。   他说的事情在场几人都能看出来。   “遣渊尊者太被动了,这么下去肯定不行啊……”这次说话的女子站在角落里,白衣胜雪,长发流泻。她是花天欲魔宗宗主寐光,完全看不出传说中让人疯狂的冶艳美貌。她的长相只能算是清俊,但一颦一笑皆承万种风情,每一处都让人觉得妥帖融洽。这种美貌是向内生长的,一直深入骨髓,不经意间就让人沦陷。   “我看不一定。”极狱罪魔宗宗主瓮声瓮气地说道,他道号铸殊,块头很大,乍一看颇为憨厚老实。   “铸殊道友怎么看?”寐光笑着问他,眉含远黛之色,清朗高妙,不染尘埃。   铸殊尊者避开她的眼神,花天欲魔宗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皆入七情六欲之道,他是能避则避,再好看也不想多看。   “破灭天魔之道炼体成魔,六道阎魔宗则擅神通术法,遣渊尊者避其锋芒情有可原。等拙然尊者消耗得差不多了,胜负之分才开始渐趋分晓,现在都还难说。”   这几宗算是九宗中最拔尖的几个,他们说话之时其他人也没有插口。   “若论消耗,两人其实也差不多。”弈心似乎比较认同寐光的看法,他呵呵一笑然后道,“破灭道与天魔道乃是极恶之道,死即恶,他们就算死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也能发挥出全部实力。拙然尊者只可能越消耗越强,但是六道阎魔宗那位就不一定了。”   铸殊尊者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一阵空灵的叮铃声打断了他,整个黄泉圣殿都在这声音出来后陷入了寂静。   穹顶激烈的战斗再也吸引不了几人的注意力,四壁无数魔像冷漠地俯视着七人,脚步声伴着叮铃咚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魔道圣者从水流中走出来,他手里的银饰交错碰撞,光影错落着洒在魔纹上。   “怎么不说了?”他笑容天真烂漫,修长的指尖一点点划过嘴唇,凛冽的银色与温润的红色纠缠在一起。   他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道:“若是连你们都害怕我的话,我可是会难过的。”   没有人敢迎上他的目光,黄泉圣殿里连呼吸心跳之声都听不见,唯有魔道圣者低低的笑声随着天上的战局而时断时续。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喜欢写变态了!   没错,断更小能手又回来了!谢谢大家的地雷!!土豪们不用破费啦真的……我会不好意思的,断更这么久还扔……   第二百零六章   第二百零六章、此生一别,再无相会   上参云天的巨大魔躯立于断碧之巅,有一张巨脸长在它的胸腹之间,像是个突起的庞大瘤状物。那张脸从虬结的肌肉中探出来,面目与朱无瑕一般清秀,但神色狂热凶戾,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杀戮中。   魔躯徘徊在他化大自在天中,那些闪避不及的魔物一碰到它就化作飞灰。万道赤芒照耀天地,一瀑血河从断碧之巅狂涌而下,腥甜的味道散布在忘川与记川两岸,附近活着的生灵都陷入嗜血的渴望之中。   “以我魔血涤忘川,以我魔魂唤黄泉。”   粗哑的诵咒声回响于断碧之巅,魔躯陷入沉黑的暗影中,忘川与记川的河水泛起血色,浪潮涌起,与天上的血河交接为一体。   拙然尊者所唤的黄泉显然不是现在的云青,而是那位存活于十万年,至今仍庇佑着魔道的黄泉圣主。   忘川与记川是从黄泉圣主的亡骸中流淌而出的,魔道的力量是从黄泉圣主的残魂中逸散而来的,每一个魔道修行者都可以向这位圣主求取力量。断碧之巅的下方就是黄泉圣主曾经栖身的黄泉圣殿,在这里唤醒黄泉的话,这力量简直强大到不可抵挡。   四周的空气都要沸腾起来,一呼一吸间黏稠的血液气味渗入肺里。身处黄泉圣殿的七位宗主看见整个圣殿都泛出微妙的光芒,魔纹像是水流般四处游走涌动,这座残缺的圣殿转眼间就活了过来。   “离黄泉之位最接近的从来都是破灭天魔宗啊。”   魔道圣者深深呼吸着新鲜的血肉气息,他张开手,仿佛在迎接这个苏醒中的宫殿。   “既然如此,圣者大人为何要让黄泉修行阎魔之道?”说话的人是寐光,她跟魔道圣者站得最近,于是试探着问道,“天魔道……不是很好么?”   魔道圣者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可寐光却不由自主地避退了。魔道圣者又转过头去,伸手抚摸着散发出微光的魔纹,口气平淡地说道:“阎魔之道自有其可取之处。”   其余人都不再出声了,魔道圣者可能不是很想提这件事,或许黄泉修行阎魔之道本来就不合他意吧。   现在这位黄泉出现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朱无瑕会是未来的魔道领袖。   黄泉、碧落是自天启以来所有修行者中走得最远的,他们已经到了道途尽头,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立于天道之上。   在云青出现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称呼是不会主动选择某个魔道修行者的,它必须由魔修自己去争取,自己去杀开一条辉煌壮阔的路。就像仙道这次的升仙大会,没有特定的人选,洞玄子自己一步步走到了离碧落最近的地方,一点点伸手够到了巅峰。   而在魔道中,朱无瑕跟洞玄子一样,毫无疑问就是有实力问鼎黄泉碧落之位的人。   她由魔道圣者安排进入破灭天魔宗修行,从小就以秘法与魔道圣者心神相连,随时随地接受他的指导,她入道以来的每一步路都走得稳健而完美。可以说魔道圣者对她的栽培与仙道圣者对洞玄子的栽培是相似的,他一直在朱无瑕登临黄泉之位而铺路。   就在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的时候,黄泉圣殿的魔纹忽然发生剧变——那个道号为黄泉的孤立魔纹出现在了黄泉圣殿正中央。   这时候所有魔道巨擘才恍然大悟,原来黄泉圣主早有选择,可问题是为何碧落圣主那边根本没有类似的动静呢?细想之下也能解释,毕竟记载着所有魔道嫡传的魔纹在黄泉圣殿中留存完整,而那个碧落圣主所在的道统却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仙道圣者镇压别馆,人道圣者镇压离宫,两个地方都进不去,谁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对于魔道圣者而言,突然出现在魔图上的云青只是所有事情失控的初始,而不顾一切地将云青纳入六道阎魔宗羽翼之下的遣渊魔尊则是失控的延续。   黄泉不应该属于任何一个宗门,她是最强大的力量,理应被很好地控制起来。   因为碧落黄泉带来的不仅仅是庇护,还有毁灭性的威胁,当年突然失道的青帝就是最好的证明。要像十万年前那样将整个道统都交予一个随时有可能发疯的家伙手里,魔道圣者觉得自己做不到,他应该吸取那样的教训了。   魔道圣者平静地看着穹顶上的惊天之战,思索着该怎样把这种失控终结在这里。   “唉……黄泉啊。”沙哑而疲惫的叹息声从他化大自在天中传出来,看上去像是不经意的一声呼唤,但语气却与拙然尊者诵咒之时颇为接近,都是庄重而肃穆的。   黑红色的六道生死轮从他化大自在天中缓缓升起,这道巨轮载着生死轮回,无数生命在它的倾碾下消亡,又有无数生命在它的滚动下诞生。黑红色十分压抑地缠绕着,在黑与红的间隙中可以窥见密密麻麻的六道轮回之景,百世沧桑也抵不过它慢悠悠地旋转一圈。   六道生死轮逐渐脱离了拙然尊者所构建的魔域。它十分缓慢地旋转起来,四周的魔物以极快地速度消亡,血河逐渐凝固成黑红色的残渍。   细看之下,那六道生死轮的中央轮轴处钉着一人,他没有被任何一道轮回所沾染,黑色的巨钉牢牢钉入心脏,将他固定在轮轴中央。这人正是遣渊魔尊,他神色平和沉凝,看不出半分痛苦之色,黑袍也严谨妥帖,没有一点褶皱。   拙然尊者几乎是倒吸一口冷气:“身殉此轮,魂离六道?”   遣渊魔尊没有回答,只是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吾徒黄泉啊……”   六道生死轮平缓而无可阻挡地旋转,将周围的一切都碾碎,大片黑色裂隙出现在天空中。魔物的残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吞噬殆尽,忘川记川重归平静,连天空中沸腾的魔道真气也消散了。这场激烈的战事不知为何一点点平静下来,可是这平静中所藏的凶险却在激增着。   “遣渊,我们并非生死之争。”拙然尊者与遣渊也是旧识,他虽狂于争战,但理智仍在。这次受魔道圣者之邀来断碧之巅并不是为了削弱魔道力量,而是为了甄选出最为强大的魔道宗门,如果在争斗中出现伤亡那就得不偿失了。   拙然皱眉道:“魂离六道之后再无生机可言,就连转世轮回也做不到了,你一身通天修为却……”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准确一点说,整个断碧之巅都陷入了寂静。   六道生死轮上的黑红色渐渐淡去,它变成通透的颜色,倒映出人世间的沧桑变乱。六道轮回中的种种景象一点点真实起来,巨轮中出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纯白的天道、墨绿的修罗道、淡金色的人道、浊蓝色的畜生道、黑红色的饿鬼道、灰黑色的地狱道,原本如同画片般僵硬循环的图景开始变成真正的六道,平缓的轮转渐渐变快,渐渐与这个大世界运转的速度趋于一致。   破灭天魔道的气息一点点消隐,断碧之巅被六道生死轮遮蔽,整个无妄魔境的天空都被六道生死轮笼罩着。   “是小世界……”黄泉圣殿中传出一阵惊呼。   创造小世界,这是圣者的力量。   寐光很快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她发现身侧站着的魔道圣者已经不见了。   魔道圣者此时正站在六道生死轮面前,平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已经冷了下来:“如你所愿了?”   “……”遣渊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体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如我所愿。”   “六道阎魔宗一统无妄魔境。”魔道圣者走近他,声音越发低沉,“你还不算如愿么。”   遣渊看上去有些疲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时那么严厉,反倒多了几分温情:“我所愿者,唯门人弟子皆得所求之道,不入歧途、不悔所为、不枉此生,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陨落之后黄泉就能得道吗?”魔道圣者嗤笑一声,脸色难看得很,“我从不知道你如此天真。”   “我胜不了拙然,只能出此下策。”遣渊还是闭着眼睛,似乎连张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知道拙然不会在这种时候与你拼命。”魔道圣者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抬手碰了碰他心口钉的巨钉,“你就这么想把黄泉留在六道阎魔宗?”   遣渊咳了几声,等平静下来才道:“圣者大人希望黄泉统领无妄魔境,所以她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印记。而我认定她是我宗弟子,而且是这代嫡传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所以她继任六道阎魔宗势在必行。”   他的声音平静而郑重:“现在由六道阎魔宗来统领无妄魔境,而黄泉继任六道阎魔宗宗主之位,如何?”   魔道圣者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看了遣渊很久,可是对方没有半分畏惧或者迟疑,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好。”   遣渊这才缓了神色,他大声道:“多谢圣者大人,您一直以来也辛苦了。”   魔道圣者气极反笑:“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不听话的家伙我才疲于奔命。”   “以前我亦曾向往圣位之尊,可此番一窥才知其中残忍。”遣渊魔尊低下头以示尊敬,脸上隐隐泛着透支生命到极致的虚弱之意,“圣者大人,魔道幸甚有你。”   魔道圣者似乎不太习惯他这么跟自己说话,好半天才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么,比起自由自在地追求大道之人,我们所在的圣位有多么……绝望。”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声音也忽然低下去:“也不算太绝望,至少能看他们走下去……挺好的。”   这时候遣渊已经没有半点声息了,魔道圣者看见六道生死轮一点点消散,这个刚刚形成雏形的小世界崩毁在了断碧之巅。遣渊以此身殉轮,将神魂离于六道,付出了永远不能转世轮回的代价换取短暂的圣力。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几乎窥见了魔道圣者所在的高度,但很快就因为消耗过度而身陨魂灭。   魔道圣者看着重归平静的断碧之巅,忽然笑了起来:“真好啊,若是我们魔道能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就太好了。”   “是吧,黄泉?”   阎魔天子峰正殿,云青面前的屏风忽然化作飞灰,六道生死轮与万魔图全部消失不见。   易渡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怎么了?”   云青手里拿着本书,书面上写着《悬铭记》三字,并非什么道藏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异闻录罢了。她神色有些怔忪,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易渡是在跟她说话。   “黄泉?”易渡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顿,巨大的声响让云青回过神来。   “抱歉。”她温和而平静地道,“是我失手打翻了屏风。”   易渡看了几眼她手里的书,又不是在修行魔道术法,怎么会失手把屏风给掀了。   “我听见有人叫我。”云青抬头看了一眼易渡,很快又将眼神放回了书上。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易渡没来得及确认她眼神中的意味屏风就已经重新聚拢,将她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后面。   吾徒黄泉啊,此生一别,再无相会……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1、好消息是今天更新一万二。   2、坏消息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   第二百零七回   第二百零七回、黯然灵魔,雨夜访客   “黄泉?”   易渡站在屏风外面只迟疑了一瞬不到,他上前走到了云青身侧,看见云青已经将手里的书卷合拢,正准备起身。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云青身边一直缭绕着的安静平和气息开始躁动沸腾,这位残忍的猎食者已经准备就绪了。   她要把利刃探向何处?   “嗯。”云青淡淡地应了一声,顺手整了整道袍,“何事?”   易渡很难从云青的神色间辨别出什么,他自知失礼,于是稍稍退后道:“没什么。”   云青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了。   易渡皱眉,他觉得跟云青相处起来特别不适。现在倒不是因为厌恶云青的行事作风,而是觉得她这样的家伙就合该孤身一人,了无所依,她身边出现任何相随者都显得别扭。   就在易渡准备退下的时候,云青突然开口道:“师尊陨落了。”   正殿里很静,云青和易渡之间不过一步之遥,她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易渡手里那柄剑随时有可能扎在她身上。索性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不是白来的,易渡冷静下来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快。大抵修道者的悲哀也就在于此吧,见过了太多让人惊异的道,这个世界上最牵动人心的生老病死已经不能使他们动容。   “是圣者大人……?”易渡一直觉得魔道圣者邀请九宗宗主去断碧之巅不怀好意。   “易渡尊者,生死皆是自己的选择。”云青神色平和地看着他,“师尊选择了殉道,所以魔道圣者成全他。”   易渡心底有些不屑,这些圣者们既然能成全修行者的死,那为何就不能成全他们的生?更何况对于追逐着永恒的修行者而言,死亡根本就不是成全。   “死是为了延续。”云青从屏风里走出来,她的道袍下摆很长,袍角纹着的九首蟠虺如同火焰般颤动,将她的断足完全掩饰在魔焰之下。她慢慢地说道:“就好像果实,你看着它一点点枯萎干瘪,其实里面藏着种子,等散播出去之后又诞生了无数新的生命。”   “你能说点有意义的东西吗?”易渡不耐烦地道,云青和这些圣者们一样,说着玄之又玄的话,其实做的事情还是一般低劣。   “师尊为六道阎魔宗换了很大的筹码。”云青一直走出正殿,她每踏一步脚下就有火焰延伸出来,黑色的火焰安静地在她背后燃烧,“从今天起,这个无妄魔境就由我们来统率了。”   “还是一样吧?”易渡依然有些不屑,他双手抱剑倚在屏风边上,“只是把这个地方从魔道圣者手里换到你手里而已,对于在战乱中挣扎的普通魔修而言,完全没有区别。”   云青回头对他笑了笑:“当然不一样。”   大概是因为逆光,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灿烂,她说道:“现在我可以选择让哪些人继续挣扎,让哪些人就此出局。”   “你想做什么?”易渡看她神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易渡尊者,备好请柬,传令其他八宗……”云青看着大殿之外的荒凉景色,没有再往前走,“三日后月沉忘川之时,本座请无妄魔境诸宗宗主于黄泉圣殿一会。”   辉煌的日光穿过微不足道的枯枝,阎魔天子峰正殿上的屋瓦泛起金色,恢弘大殿前的女孩儿透过指缝看着这耀眼的光芒。她背后的黑色始终挥之不去,这些火花挑衅般在阳光下燃烧着,最后化作火海,将整个正殿都笼罩起来。金色的屋瓦渗透了黑,雕栏画栋变作兽齿差互。复杂的魔纹从云青所站的地方开始,顺着大日魔焰一路蔓延,将六道轮回图覆盖到每一个地方。   易渡看着她将正殿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很久很久之后才沉默着垂首行礼,然后化作黑雾消失在了原地。   所谓的江山易主,大抵如此吧?   ·   是夜,乘风岛一间偏僻的小茶楼里只剩下一位客人。   红袖香茶,银灯空漏,箜篌低哑,桌边的红衣美人照亮了这一室凄冷。她捧着一盏粗茶,垂首轻抿,手边箜篌自奏,暗哑的声音在茶楼里回响,有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柳裁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她红衣似火,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子似水的柔情,指尖的每一次挑弄都勾人遐想。   “店家……”这人的声音有些略低,不含媚意却自成一段风流。   柳裁春感觉浑身都是一阵战栗,这女人连声音都勾魂摄魄。他咽了咽口水,然后努力低着头走到她桌前:“客人可是要结账了?”   红衣美人挑眉看他,眼神里欣赏多过亵玩:“店家陪我说说话吧,身边没个眉目周正的人陪着,我也怪难受的。”   柳裁春感觉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有种被蛇盯上的恐惧感,这女人修为深不可测,真倒贴上去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他拼命摆手道:“这个……我们这儿不卖身的,道友若是闲得无聊可以去四方海市长醉坊看看。”   “店家说笑了,谁要你卖身于我?不过教你陪我说说话罢了,你竟视我若洪水猛兽。”这人笑起来,看着颇为和善,可柳裁春莫名觉得她还是不笑比较好看。   柳裁春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留下来,他忙推辞道:“这、这么晚了,收拾完您这桌我可就要关门了,再开着怕有宵小之辈捣乱……”   “我在这儿呢,谁敢放肆?”美人又笑了,“店家要听点什么曲儿不妨同我说,我们边弹边说话。”   柳裁春飞快地瞟了一眼她衣角上的无妄魔境烙印,心想宵小之辈确实是没胆子来这里捣乱的,可是要他跟这种魔道嫡传一张桌子*吃饭他也做不来啊!   “还不知店家姓甚名谁?”   “柳裁春。”柳裁春尽可能冷静地说道,这种人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怕也没用,还不如慢慢与她周旋。   那人又抿了口茶,淡笑道:“我无姓名,店家称我道号可好?”   柳裁春当然不能说“不好”,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道号弓贞,乃是花天欲魔宗弟子。”   花天欲魔宗……   柳裁春快哭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皮相也就一般,怎么会被这等修行阴阳造化之道的女魔头盯上啊。原以为连续两次遇上那个自称黄泉的女孩儿就够背了,没想到还有比这更背的。罢了罢了,逃不掉就算了,让这女魔头开心了说不定以后小喜儿还能受她庇佑。   弓贞看着他一脸慷慨赴死差点笑出声,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吓唬这个老实人了:“我是送你一段机缘的。”   “……”柳裁春觉得她不可能是见自己骨骼清奇于是特地来传授自己七情六欲之道的,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谢谢魔尊了。”   “哈哈哈……”弓贞这下是真没憋住,她大声笑起来,“不必谢我,我亦是受命而来。”   柳裁春听了这话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就是黄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位一看就不像是花天欲魔宗的人,怎么指使眼前的魔女做事儿?莫非他在开茶馆的时候还不小心认识了什么魔道前辈?   “还是跟你直说吧,黄泉尊者想给你一个宗门。”弓贞说话的时候已经布下阵法,将两人所在的狭小空间与外面隔绝开来。   柳裁春一脸不可置信:“一个……宗门?我没听错吧,不、不对,还真是黄泉魔尊?”   弓贞笑容微敛,她道:“是南海诸多魔道散修宗门之一,黯然灵魔宗。你若是答应,那我现在便可以带你去。”   柳裁春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南海散修?我现在就是南海散修,不必再去别的地方啊。”   弓贞同他细细讲下去:“黯然灵魔宗与如今的魔道正统九宗同样是从上古传下来的,不过运气稍差些,断碧之巅那一战没能赢得了现在的九宗。这宗门十万年来一直被无妄魔境打压着,好不容易活到了现在,如今乱世一来,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黄泉尊者正在设法找回遗落的传承,你若是答应,入宗之后她就会亲授你黯然灵魔宗传承。”   弓贞说完还补充了一句:“现在的黯然灵魔宗传承早已消散得差不多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柳裁春当然明白,她这番话里总共就几个重点。首先,黯然灵魔宗在十万年前与如今九宗威名齐等,其传承不逊于任何一宗。其次,现在的黯然灵魔宗传承遗落,日益式微,宗中并无可以对他造成威胁的人。最后,黄泉尊者可以为他找回黯然灵魔宗的传承,然后帮他继承这个宗门。   “多谢黄泉尊者美意,也劳烦弓贞魔尊走这一趟了,不过我还是不能答应此事。”   柳裁春只是略作思索便拒绝了弓贞。弓贞有些讶然,这样的条件,没有几个散修能拒绝,也不知道这穷酸的店家是怎么想的。这下她可就有点为难了,因为她出门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是完不成任务会怎么样,黄泉尊者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为何?”弓贞好奇地问道。   “事险所以不为,仅此而已。”柳裁春淡然道,从巨大的利益背后看出巨大的风险,这也许是商人的本能吧。   修道界有句话,但凡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的东西,总是会被天道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他自问没为黄泉魔尊做过什么,实在是承不了她这么大的恩情,如果真要是接了,将来不知道还要付出怎样可怕的代价。   他看不出黄泉魔尊把他安置在黯然灵魔宗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知道这是一次布局,如果他答应下来,那就成了被摆上台面的子。若是失败,那布局人自可全身而退,他这种棋子就不好说了。   “就因为这个?”弓贞觉得不可理解,“你在乘风岛呆着难道就不险了吗?随便一帮匪徒就能把你这店给劫了,人给杀了。”   “都险,所以我没必要花费力气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柳裁春有些感叹地说道,“世若烘炉,我却不是真金。你们这些天命所钟之人只知散修浅薄,却不知自己承了天道多大的气运,若是我们都一样呢?气运一样、际遇一样、资质一样,你们真的能比散修过的好吗?”   弓贞觉得黄泉尊者看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店家。穿了身柳翠色的道袍,相貌普通,眼神很精明,但是这种精明里带着俗气,有种算计味儿。他就跟所有庸庸碌碌的散修一样,弓贞的炉鼎里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把他甩开好几条街。可是这个畏畏缩缩的店家却能让黄泉魔尊不远万里派她亲自来寻。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生下来就秉承天命,际遇也好得很,资质更是万里挑一。”弓贞挑眉一笑,忽然伸手碰了碰柳裁春的脸颊,“这些东西都是天道给的,现在黄泉魔尊愿意给你一模一样的东西,你要不要?”   柳裁春脸唰一下就红了,他连忙退开几步,惊魂不定地说道:“魔尊……”   “不仅是你,还有楼上那个不思进取的女人。”弓贞说的是小喜儿,“她能入我花天欲魔宗修行,受我宗庇佑,实属道途无量。”   柳裁春怔了一下,对啊,他不是一个人在乱世里浮沉,还有小喜儿。小喜儿长得娇憨可爱,还贪吃贪睡修为不济,让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活着简直就是肥肉一块。   “黄泉尊者并非白白给你莫大好处,你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弓贞收回手,也不再调笑了,“你要带领黯然灵魔宗取代现在的某个宗门,然后入主无妄魔境。”   弓贞已经事情说到这个份上,柳裁春知道自己不答应不行了。   “原来九大魔门也并非铁板一块。”他心想,就算是正统宗门,这里头的龌蹉也不比散修宗门少。都是一样的,这个世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   “别妄论魔境的事情。”弓贞出于善意提醒了一句,“现在的魔境已经不是以前的魔境了。”   柳裁春最近根本没听说过无妄魔境的传闻,也不知道弓贞是什么意思:“那我们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么?”   弓贞掩嘴笑道:“是啊。”   “我可以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柳裁春第一次觉得自己胆子竟然这么大,“无妄魔境怎么了?”   弓贞还是笑,不过眼神却是极冷:“无妄魔境要变天了啊。”   柳裁春其实猜到了一些,但刚刚那点胆子已经用完了,现在没敢再问:“事不宜迟,我去叫醒小喜儿,然后就往南边去吧。”   外面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明亮的雷电划破夜空,柳裁春叹了口气,往楼上走去。   弓贞将箜篌拿起了,随意拨弄了几下,她看着柳裁春的背影道:“道不同者……索性都除掉好了,那位尊者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时候雷声轰然,正好把她的话音盖了过去,柳裁春的步子一顿,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夜雨敲窗,雷鸣电闪,无妄魔境的腥风血雨也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百零八回   第二百零八回、鹰犬爪牙,暗潮汹涌   三日后,阎魔天子峰正殿,万魔图屏风后的身影在灯下清晰可见。   正殿原本就昏暗,四周烛火还是黑色的,唯有屏风边上两盏长明灯照得一点光亮。   “这么黑,阿弃觉得好难受啊。”一个脆生生的少女音在屏风前响起,她穿着碎花布裙,扎了两根麻花辫,笑容就跟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天真可人。她面容雅致秀丽,体态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若是不看装束,实在很难区分性别。   她身边传出一声嗤笑,高高瘦瘦的男子全身都裹在黑色道袍之中,他压低嗓子道:“受不了就滚出去,撒什么娇?你还想尊者为你点灯不成?”   “你这坏人!”少女嗔怪地瞪了他一样,然后朝着万魔图后面的人道,“尊者你看,折亭他又欺负阿弃!”   她的声音甜甜的,与昏暗的魔殿格格不入。   “江弃,给老子闭嘴。”折亭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可是这时候所有的大日黑天魔焰忽然熄灭,一缕缕赤若红莲的火光燃烧起来,将正殿照得一片通明。   江弃挑衅般看了折亭一眼,又提着裙摆朝屏风一礼:“多谢尊者,就知道尊者最疼阿弃了。”   折亭看了她就恶心:“不男不女的家伙,少来这套了。”   “她疼你,你们宗主就不疼你了?”说话的人刚从外头走进来,她一身红衣,面上蒙着黑纱,身姿婀娜动人。   “弈心尊者自然是疼阿弃的,可惜他是个糟老头,阿弃还是喜欢黄泉尊者多一点。”江弃的笑声清脆甜美,她小跑着迎向那名红衣女子,一下就拥住了她,“还有弓贞姐姐,你这么漂亮,阿弃也喜欢你呢。”   弓贞将她推开,笑骂道:“姐姐身边人多,还轮不上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   “弓贞姐姐怎能将阿弃同那些人相比!阿弃要伤心了!阿弃不理你了!”江弃装作生气,一扭头就弃了弓贞跑回来屏风面前撒娇,“尊者尊者你快看,他们都欺负阿弃!”   折亭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就算心里恶心也只能受着。他至今都不知道这位欺世心魔宗嫡传是男是女,似乎从第一次见她开始她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体态,说话时像是姑娘家,但男装一换完全就是男性啊。   “刚刚还说喜欢我来着。”弓贞无奈地摇头,也走到了屏风面前,“尊者,我回来了。”   “嗯。”云青应了一声,等着她说下去。   “尊者你看,阿弃的新裙子!”江弃在一边喋喋不休,她拎着裙摆绕了几圈,笑着问道,“好看吗?好看吗?”   云青还等着弓贞跟她回报情况呢,于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嗯,挺好的。”   “是吗?”江弃看上去很激动,脸上泛起潮红之色,她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才道,“阿弃很高兴!阿弃决定把使女的手给她接回去!”   折亭一听就知道她今天肯定把挑衣服的使女给肢解了。江弃正处于心魔道的魔变期,在这个时期她会放任心魔在神魂中肆虐,培养无数种恶念用以饲魔,最后等心魔臻于完美就算大成了。在这种时候她会变得很不稳定,残杀或者背叛都是常态,所以折亭一直不知道黄泉尊者怎么会把她留在身边。   折亭在一边强忍着打那家伙一顿的冲动,弓贞则趁着江弃短暂的安静时间连忙跟云青说明情况:“南海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可需让那几个人来觐见您?”   “待黄泉圣会结束之后再论。”   弓贞点了点头,她知道近期云青可能会比较忙,所以只能将接见之事延后:“明白了,我会去安排。尊者还有什么吩咐吗?”   云青平淡地答道:“做得很好。”   弓贞知道这下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于是跟折亭一起立在边上,不再多说。   “江弃。”云青喊了江弃一声,她完全沉浸在欢欣愉悦之中,压根没有听见。   折亭只能伸手推了推她:“叫你呢。”   江弃抬头,一脸厌恶地甩开他的手:“折亭大坏蛋,不许碰阿弃!”   “江弃。”云青十分耐心地又叫了她一遍。   这回江弃终于有回应了,她低头揪着麻花辫的末端,小声道:“阿弃已经听见了,可是阿弃想听尊者多叫几遍。尊者不会讨厌阿弃吧?”   云青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这样的下属,她平静地道:“江弃,破灭天魔宗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尊者喜欢阿弃穿这个花色吗?还是更浅一点的比较好?”江弃又开始拎着裙摆转来转去,“尊者尊者,阿弃最喜欢你了!”   “破灭天魔宗那边可好?”云青又问了一遍,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忽视江弃的自言自语,等她感觉没什么趣味了自然会停下来。   “很好呢,阿弃喜欢无暇姐姐,她看阿弃一眼,阿弃就感觉半条命都去了。”江弃喃喃自语,葱白的手指绞紧了黑发,她眼神闪闪发亮,“尊者尊者,我们杀掉她好不好?阿弃好想要她的眼睛啊!”   说实话,折亭没觉得那个无暇魔尊有多好看,也不觉得她这个人有多好相处。同理,眼前的黄泉魔尊也是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江弃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他纳闷地看了看弓贞,明显是她这种才比较惹人喜欢吧?   云青觉得自己没办法从江弃话里找出重点,她最近心魔似乎越发壮大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也幸好因为魔变期比较特殊,所以她就算在办事儿的时候露出破绽也有办法圆回来。   “江弃,你过来。”云青没法子了,只得直接从她脑子里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江弃好奇地走进屏风里,开开心心地看着云青道:“尊者要做什么?”   “没什么。”云青抬手撩开她的额发,光洁的额头上有一个火焰似的魔纹,“让我看看……”   江弃乖巧地让她摆弄,口中却一直在说话:“尊者,这么晚了,阿弃好害怕啊,今天让阿弃住在这里好不好?”   云青闭上眼睛,一边顺着她留下的魔纹查知因果,一边应付她的各种问题:“不行,我待会儿还要出门。”   “尊者真辛苦,阿弃要为你分忧解难!”江弃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湿漉漉的像只幼鹿,“尊者带上阿弃吧?”   “会碰上你师尊的。”云青的话成功让江弃退缩了。   “那还是下次好了。”   折亭听着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话颇为无趣,弓贞却一直精神奕奕地看着屏风。   等云青把事情弄清楚的时候江弃已经累得昏迷过去,她趴在云青座椅边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折亭,你送她回去。”   折亭觉得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尊者,我们宗主找我有事儿……”   “铸殊尊者待会儿要参加黄泉圣会,能有什么事儿?”   折亭哀嚎一声,弓贞被他偷偷掐了好几下了,只得开口道:“不如由我来送吧,我平日里与江弃走得近些,不容易让人生疑。”   弓贞与所有魔道嫡传都走得挺近的,她来送确实比较靠谱。   云青把江弃从屏风里拎出来:“我怕她闹出什么事儿,还是折亭去吧,你用极狱镇罪索把她捆上,直接扔到欺世心魔宗山门口去。”   欺世心魔宗魔变期到处发疯最后被人捆上山门的弟子多了去了,也不差江弃这么一个。折亭看云青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只得压着一肚子苦水把江弃扛在了肩上。   这时候殿上只剩下弓贞和云青两人,弓贞挑了挑眉,笑道:“尊者有话同我说?”   “花天欲魔宗该备战了。”云青从虚空中抽出一件黑色道袍披上,她之前只穿一身白色便装,显然不能就这么跑去见那几位宗主。   弓贞笑容渐深,她道:“尊者说清楚一点,这样我也好准备起来。”   云青整了整道袍:“南海散修而已,没什么好说的,况且你们也不打头阵。”   弓贞神色莫名,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南海散修?我还以为要备战破灭天魔宗呢……”   云青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弓贞飞快地收敛了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魔道九宗犹如一体,一损共损,一荣共荣,这点你要记清楚了。”   弓贞沉声应道:“是。”   破灭天魔宗因为有朱无瑕存在,一直是魔道圣者所偏向的宗门。如今这位黄泉尊者多少有点踩在破灭天魔宗上位的意思,她和魔道圣者之间不可能没有芥蒂。而这点芥蒂如果两人都有意不去提起,那么就可以当它不存在。他们两个为了维持这种表面的安定不提此事,可底下的人却能借此表态。   弓贞不是真的蠢到要把事情提到明面上来,她只是在暗示,魔道圣者与黄泉尊者之间,她选择后者。   而云青的回应也多少有点耐人寻味。   魔道九宗犹如一体,一损共损,一荣共荣……既然这样,将破灭天魔宗从九宗里除名就好了。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第二百零九回   第二百零九回、魔境扩张,肃清南海   当月亮沉入忘川,晨曦照亮记川的时候,八位宗主已经在黄泉圣殿中等候了。   这次的黄泉圣会与以前稍稍有些不同,请柬是由六道阎魔宗的人送来的,落款处则绘着熟悉而陌生的魔纹。那道纹路与黄泉圣殿正中央的魔纹完全相同,这让宗主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请柬。   这次黄泉圣会也许会被后世称作历史的转折点——时隔整整十万年,魔道再次迎来了名为“黄泉”的统领者,似乎无妄魔境的一切都因此变得欣欣向荣。   “诸君……”   黄泉圣殿的中央落下螺旋形的水流,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传来低柔的呼唤。穿着一身黑色道袍的女孩儿从水幕中走了出来,这身道袍看上去颇为老气,后摆一直拖曳到地面上,将她残缺的双腿掩得严严实实。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分高壮的男人,这男人的身量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上一圈,虽然面容英武,但眼神毫无灵气,整个人看上去憨憨傻傻的。   “诸君近来可好?”   开头永远都是一样的老套,几位宗主顺畅地表示自己近来一切都好,不劳黄泉挂念。再往下本来应该由黄泉提出这次圣会的主旨内容了,但是凡事总有意外。   “遣渊道友一事……还请尊者节哀顺变。”说话的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烟雾之中,可是云青能分辨出她是谁。   云青的神色依旧平和安静:“遣渊尊者此番以身证道,窥于至境,并无可惜可憾之处,我等生者自然无需哀恸。”   “哎,还是尊者看得开。”寐光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黄泉圣会比往日里少了个人,怎么都习惯不了啊。”   说话之人正是花天欲魔宗寐光,她提起遣渊魔尊一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而为还是突发感慨。   之前的断碧之巅一战是魔道圣者为了确定魔道领袖,淘汰弱小宗门而举行的。对于遣渊而言,这本来不是什么生死之争,可他为了替六道阎魔宗争取这个机会干脆果决地选择了殉道。他殉道之后六道阎魔宗就由云青继承,而无妄魔境则由六道阎魔宗统率,可以说他根本就是用生命把云青送上了现在的位置。   寐光此时突然提起这事儿,多少有点警醒的意思。她在暗示云青,现在她能在无妄魔境八位巨擘面前侃侃而谈可不是因为什么才干出众,而是因为遣渊拿命给她换了这个位置,仅此而已。她说得足够小心谨慎,让人很难分辨其中是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   云青看了她一会儿,并未作答。   因为已经有人替她回答了:“遣渊道友一生勤恳严谨,锋芒内敛,实为我辈典范。如今逝者已逝,还请寐光道友莫要多言了。”   寐光当然不会再找茬为难云青,她点了点头,顺着铸殊给的台阶就下了:“铸殊道友所言甚是。”   云青见他们谈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好了,亡者之事谈得差不多了就来说说生者之事吧。断碧之巅一战已见分晓,我与圣者也曾商议此事,但至今未得定论,不知诸君对此战如何看?”   几人均是神情微肃,他们明白,决定几大宗门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   现在黄泉尊者和魔道圣者之间的关系还十分融洽,魔道圣者在云青回宗之前就开始准备断碧之巅一战,待她返回之时就刚好可以共议九宗去留之事。两个人分工也是明确得很,战时由魔道圣者亲自坚守,战后则由黄泉召请所有人商议结果,彼此之间互不干涉,互不影响。   眼下云青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问题提出来了,多数宗主也能看出她与魔道圣者有何不同——她能把离间这种事情做得明目张胆,合情合理。   谁去,谁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是已经足以引爆九大宗门隐藏在表象下的陈年积怨。   黄泉圣殿里安静了很久,第一个开口的是欺世心魔宗弈心魔尊,他笑呵呵地问道:“不知尊者有何见教?”   铸殊也大声应和道:“是啊,既然尊者已经与圣者大人商议过,不妨将你们两位的见解说来听听吧。”   云青也没有介意他们两人的语气,她点了点头:“以六道阎魔宗为尊,没有异议吧?”   寐光怔了怔,心想这位黄泉还真是直白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自然。”铸殊爽朗地答道,其余人很快表示没有异议。   云青有些无趣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那么将净水寒魔宗、业火炎魔宗两宗重新合并,道统相和,重立阴阳离魔宗,如何?”   这个问题其他宗主可没法答了,于是云青将目光直接投向了净水寒魔宗、业火炎魔宗的两位宗主。这两宗本来就是阴阳离魔宗分裂出来的,后来阴脉与阳脉矛盾激化,于是索性分了家,现在时隔十多万年,再想要合起来并不容易。   “……我宗并无异议。”净水寒魔宗宗主答道,他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青的提议给他带来了太大压力还是他所修的传承就是如此,他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   云青的目光转向了业火炎魔宗宗主,他跟净水寒魔宗宗主年纪差不多,脸方方正正的,一头红发熊熊燃烧。   他严肃地看着云青,没有半分退缩:“不知这宗主之位……尊者可有所选?”   “不立宗主,你二人与之前一样分别掌管阴脉与阳脉。即日起重新挑选门中长老,宗中事务一般由长老们决断。”   这两人都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黄泉随便派个人来掌管阴阳离魔宗就好。现在这两个宗门说是合并,其实更像是共用一个山门,两边的修行基本上还是照旧的。   云青皱眉道:“愣着作甚?你们可以去移山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多谢尊者恩典。”   他们从水幕里离去,剩下的六位宗主也在揣测下一个会轮到谁。   “万象灾魔宗,北邙尸魔宗……”云青的眼神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一会儿,“除去净水寒魔宗、业火炎魔宗之外,就属你们二宗实力稍逊了。”   这两人都颇为平静,也不多说什么,就等着云青给出对策。   “合并一法对你们也没什么用。”云青想了一会儿,“真把你们赶出去倒也不至于……”   这话已经将两宗的出路确定下来了,他们可以留在这个无妄魔境,但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云青似乎没得出什么好结论,于是直接说道:“诸君有什么要说的吗?”   沉默。   云青似乎叹了口气,她对一言不发的宗主们道:“近来圣者已经探明,我们无妄魔境也在受天地异变的影响。天地灵气的薄弱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魔境中心有灵明的凡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还是沉默。   “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扩大凡人部落所覆盖的地域,要么减少新一代弟子的数量。”云青见他们都不说话倒也没怎么尴尬,她自顾自地讲下去,“不管是用哪种方法,我们都必须削弱九大宗门的外围势力,从而保证强大如初的核心力量。”   “我宗自愿退出无妄魔境。”   弈心尊者的声音还带点轻松的笑意,但是此言一出就让其他几人变了脸色。   云青也不由侧目看他:“欺世心魔宗实力尚可,还轮不上你们离开这里。”   “让尊者难以抉择实属我等过失。”弈心尊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他笑意温和,但看向云青的眼神却凛然如刀,“我宗十万年来受诸宗道友关照颇多,弈心心下感激,无以言表。九大宗门相互扶持至今实属不易,若是十万年坎坷波折不及一场天地异变,那让那些埋骨断碧之巅的前辈们情何以堪?让那些协力齐心共御外敌的先烈们情何以堪?”   这话里字字藏针,无疑就是在指责云青以维护魔道正统为由企图分裂九宗。   “我宗自甘退出无妄魔境。”弈心尊者朝云青深深鞠躬,高声道,“还望留于此处的诸君能蒙黄泉圣主庇佑,逃过此劫,长生久视,道途恒通!”   这话把剩下那些屈从于魔道圣者和云青的几位宗主都嘲讽进去了,可是在场的都是养气功夫极佳,竟然还能毫无滞碍地回答道:“多谢道友吉言。”   云青漠然看着他,平静地答道:“随你。”   弈心尊者坦然走向了水幕,老迈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那么断碧之巅一战就说到这里了。”云青流畅地转变了话题,“接下来还有件事要同几位商量。”   万象灾魔宗宗主与北邙尸魔宗宗主对视一眼,没想到他们就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留在了无妄魔境。   铸殊把视线从水幕上收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尊者还有何事吩咐?”   “关于肃清南海散修的事情。”云青将双手拢入袖中,安然闭眼道,“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天地大劫,魔道圣者将尝试往南海扩张无妄魔境。此前,我们需要将南海散修全部肃清。”   云青温和地问了一声:“可有异议?”   寐光突然想到一个很糟糕的问题,这个问题估计所有人都想到了,只是没有人敢提出来。   欺世心魔宗刚刚退出无妄魔境,他们能去的地方也就一个,南海。   第二百一十回   第二百一十回、旧日不再,圣主重临   “此事不妥。”   云青看向唯一一个出言反驳的人,突然微笑起来:“不知拙然道友有何见教?”   遣渊死后,云青和拙然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了,这种情况下他提出反对意见就更让人浮想联翩。寐光微微侧目看他,只见拙然魔尊神色严肃诚恳,也琢磨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基本上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地不去掺这一脚浑水。   现在九宗中处于比较优势地位的宗门是破灭天魔宗、六道阎魔宗、花天欲魔宗、欺世心魔宗还有极狱罪魔宗。   花天欲魔宗寐光在黄泉圣会一开始的时候就隐晦地向云青找茬,欺世心魔宗的弈心尊者冷嘲热讽一番后就决然离开无妄魔境,现在还有个出于不明目的提反对意见的破灭天魔宗宗主,可以说云青在九宗之间并不怎么得人心。   拙然负手而立,沉声道:“南海乃是无妄魔境唯一的门户,时值动乱,应当以稳为重。若是轻易操戈,难免会给其他道统可乘之机。”   “南海散修觊觎无妄魔境不是一两天了,若是以稳为重就应当彻底铲除。”云青一字一句听下来,然后又一字一句反驳回去,“若说可乘之机,这东西何时没有?我们行动越快,他们机会就越小,事不宜迟啊……拙然道友也该命宗内开始备战了。”   拙然毫不退让,他微微皱眉道:“我宗无时无刻不在备战之中,这点不劳尊者担心。只是南海地域广袤,散修极为分散,完全剿灭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按照尊者速战速决的说法,我们也许需要全境出征,那时候无妄魔境难免会有防守上的疏漏。还请尊者三思。”   他说得十分中肯,这让云青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道友说得有理,是我考虑不周了。”   拙然乘势追击,他朝云青拱手一礼,扬声道:“还请尊者收回成命。”   寐光垂眸看着自己双手,她觉得黄泉不可能因为拙然一两句话就放弃之前的想法。拙然说的话固然在理,但他反驳南海一事肯定有更深的原因。   现在这位黄泉看起来就比魔道圣者功利性强得多,她排除异己、离间九宗的心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如果让她借助无妄魔境的现存力量清除南海威胁,那么接下来她势必要把手伸向无妄魔境内部。九宗中破灭天魔宗势力首屈一指,他们是一面竖起来的旗帜,是最容易被黄泉选择折断的。   南海散修虽然烦得很,但是十万年过去了,他们根本没有力量与无妄魔境抗衡。如果不将这些无威胁的力量留下来牵制黄泉,那么破灭天魔宗就很危险了。这是拙然不曾说出来的话,也是几位宗主之间和黄泉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寐光现在很想看看那位黄泉尊者要怎么回应他。   云青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她叹息道:“拙然道友所思之事我已明了,不过道友似乎对我多有误解。”   拙然细细审视着云青,可惜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已经很难借助外在的神色言辞来揣测内心了。云青想问题时一直闭着眼睛,眉头微皱,时不时会抬手揉一揉眉心。她看上去微有些疲态,据说是在北川时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可是没有实打实地交过手,拙然也很难说她到底伤到什么程度了。   他的眼神一直未曾从云青脸上移开,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拙然不敢。”   云青说的误解无非就是拙然拒绝出征的理由——她肯定是要先攘外再平了破灭天魔宗,看样子她准备表达一下自己对破灭天魔宗并无迫害之心了。   “南海散修现在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难保以后不会成为掣肘之物。”云青睁开了眼睛,正好与拙然目光对上,两人都是平静而坦然的。   “不错。”这点所有人都认同,拙然也不例外。   “现在人道内乱,履天坛和墨陵相互牵制,清川山府一心覆灭镜国,眠凤廊已经不成气候,归灵寺从来不曾主动出击。”云青将自己的说法娓娓道来,没有多少修饰,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几个正统传承中唯一有空理会我们的只有神隐门与酆都城。”   云青认真地对拙然说道:“以后要是再想找这样的时机腾出手来处理南海就很难了,不如趁此机会解决掉后患。”   拙然还没说什么,那边极狱罪魔宗铸殊已经开口提问了:“那么无妄魔境防守一事……?”   云青的目光轻轻掠过他,她笑着点头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就算只有神隐门与酆都城存在威胁,我们也不能让无妄魔境处于毫无守备的状况之下,之前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极狱罪魔宗与破灭天魔宗各自分兵一半,负责留守无妄魔境。”   极狱罪魔宗擅长传送之术,战时无妄魔境所有的大挪移阵都是由极狱罪魔宗一手建立的,云青手里还有一块记录所有魔道大挪移阵的令牌。不光是大挪移阵,极狱罪魔宗其他小巧随身的传召之术也有很多,这方面的符咒阵法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和破灭天魔宗配合起来十分强力,破灭天魔宗战力强大,多次使用大挪移阵转移并不会造成什么削弱。如果无妄魔境突然发生异变,那么就由极狱罪魔宗弟子将南海的破灭天魔宗弟子送去,反之亦然。   这么做还有个好处,在南海和无妄魔境两边能互相援助的情况下,破灭天魔宗会安全很多。云青把极狱罪魔宗也留下无疑是在告诉拙然,她不会乘机对破灭天魔宗动手。   “拙然道友……”云青低声笑了一下,话里有点无奈的意思,“至少相信我这一次吧。”   她又将手拢入袖中,微微垂首,孤零零地站在黄泉圣殿的正中央,平静地迎向所有人表里不一的尊重。   拙然看着她怔了怔。   十万年前的黄泉受魔道修者仰望,所言之事莫敢不从,而如今这位黄泉却需要卑微地请求他们的相信,这多少有点让人唏嘘。   也不知这整整十万年来,变心的究竟是无数魔道修者还是黄泉自己。   拙然心情有些复杂地朝她行礼:“谨遵尊者吩咐。”   寐光在心底微微一叹,最后也垂首行礼道:“谨遵尊者吩咐。”   其余人也纷纷表示愿尊黄泉号令,即日起准备出征一事。   肃清南海,已成定局。   从黄泉圣会返回后,各宗反应虽然不太一致,但备战一事还是均在认真进行着。   花天欲魔宗。   寐光一回来就立刻在醉生梦死楼召见了这代嫡传首座弓贞。醉生梦死楼一直是魔道声名远扬的地方,据说这里常年暖香袭人,鲜花怒放,数不尽的美人笑语盈然。灯火昼夜不息,舞乐春秋不绝,但凡进过这里的人都不愿再离去。   在醉生梦死楼重重帷幔的最深处,两人正在商议肃清南海一事。   寐光回来之后就放松不少,她倚着廊柱缓缓坐下来,对刚刚赶到的弓贞道:“这次是六道阎魔宗打头阵,估计黄泉也想向诸宗证明一下自己的诚心吧。”   弓贞见她有些疲惫于是上前给她递酒,但是寐光抬手挡下了:“去换点茶水吧。”   这种事自然不用弓贞来做,她撩起帷幕,舞女递上早已备好的清茶。弓贞回头看了看寐光的神色,比往日要郑重得多,于是她朝舞女们挥了挥手,对方会意,很快就退下了。   弓贞将茶水放在了矮几上,低声道:“师尊?”   “累死我了。”寐光跟弓贞似乎关系很好,她随意靠着廊柱,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她抬手碰了碰杯子,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弓贞觉得黄泉圣会对于宗主们来说一直是件艰难的事情,因为不管是之前那位魔道圣者还是现在的黄泉都太难应付了。她轻声问道:“黄泉尊者为难您了?”   “那倒没有。”寐光把玩着杯子,眼睛微眯,“她看上去还不错。”   弓贞不说话了,如果真的“还不错”,那寐光魔尊也不会累成这样。   寐光又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弓贞在矮几前盘膝坐下,离她师尊近些,然后道:“其实师尊没必要这般纠结,黄泉总归是黄泉,她还不至于迫害魔道。”   寐光还是叹息不已,她摇了摇头道:“说说她近日来有何动静吧。”   “最近她将自己原本静修的望月峰给划为禁地了,现在住在阎魔天子峰之上,由大长老易渡随身保护着。”弓贞把刚刚那盏酒用术法温了温,一边倒酒一边说,“自从她移居阎魔天子峰后我们就很难见着她了,哦,阿弃倒是常在正殿过夜。”   “江弃么……”寐光觉得这也正常,魔道中比花天欲魔宗还能蛊惑人心的也就只有欺世心魔宗了。   弓贞神色微肃:“我一直没明白她是装疯还是真疯,不过此人能居于欺世心魔宗首座之位定然有其不凡之处。”   “已经没意义了,欺世心魔宗出局了。”寐光苦笑道,“今天弈心宣布退出无妄魔境。”   弓贞怔了怔,倒酒的手极为平稳:“不是先对付破灭天魔宗吗?有他们什么事儿?”   “不知道。”寐光放下了杯子,“我也不明白黄泉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对江弃颇为亲善,我原以为欺世心魔宗应该是站在她那边的,可是没想到第一个就拿欺世心魔宗开刀。”   弓贞也缓缓皱起眉头:“她对折亭和我也不错……”   “不过她没有拿极狱罪魔宗和我宗开刀的意思。”寐光看着杯中荡漾着烛光的茶水,“也许只是暂时没有。”   弓贞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寐光温和地道:“你有什么问题?”   弓贞颇为复杂地开口:“我在尊者手下也有一段时间了,确实没有半分异状。师尊,是无妄魔境的错,一开始向黄泉寻求庇佑的是我们,等黄泉再次现世又对她不再信任的也是我们。”   “是啊,无妄魔境已经不是十万年前的无妄魔境了。”寐光笑了笑,“我们自由自在了十万年,就连魔道圣者也不过是守望着魔道的成长而已,我们啊……已经没办法再接受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圣主了。”   “在黄泉圣主重新统领魔道之前,首先要进行的就是她和魔道正统之间的战争。”   第二百一十一回   第二百一十一回、苦相万般,诸世灭坏   “在黄泉圣主重新统领魔道之前,首先要进行的就是她和魔道正统之间的战争。”   弓贞听了寐光的话愣了一会儿,她微微垂眸,蝉翼般的眼睫投下轻薄的阴影:“师尊想多了罢,矛盾肯定有,但还不至于发展到你说的这个地步。”   寐光淡笑道:“谁知道呢。”   “魔道圣者不也在么,他与黄泉之间相互制约,没那么容易让她胡作非为的。”弓贞眼前的杯酒稳得如同镜面,看不出一点光芒灵动,她道,“况且黄泉现在也没有这种意思,若是我们时时都跟防贼似的防着她,那无妄魔境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的。”   寐光有点心不在焉:“你说的也在理,不过不防不行啊……”   弓贞用余光看了看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这次肃清南海,我宗是否需要有所保留?”   “你来安排。”寐光闭上眼睛,一边思索一边将手里还没碰过的茶水放下来,“还是将无情道的弟子都留下吧。”   弓贞的目光在她的茶盏上一顿,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回自己酒杯上,她微微皱眉:“黄泉尊者不会看出来么?”   寐光觉得累了,也不愿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等她看出来再说,你可以退下了。”   弓贞只得起身告退:“师尊好好休息,我先回无己静斋了。”   寐光点了点头,抬手合拢重重帘幕,只是转瞬之间,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弓贞往帷幔深处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向醉生梦死楼外走去,一路上舞女们都纷纷停下朝她见礼。   待弓贞走出醉生梦死楼之后,寐光才将杯中茶水倒干净,她盯着白瓷杯壁上栩栩如生的鲤鱼图,眼神阴郁沉寂。四面的烛火包围着她,闪烁的明黄色照亮她的侧脸,重重帷幔都失去了遮蔽作用,她感觉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火光一样的眼神中。   她叹道:“我的好徒儿啊,无情道真髓你已参得十之八.九了……”   ·   七日后,无妄魔境全境出征,其中破灭天魔宗拙然尊者、极狱罪魔宗铸殊尊者、六道阎魔宗黄泉尊者甚至以宗主之身亲征,魔道士气大振,他们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南海散修势力扫荡而去。   南海与魔道无关的散修势力几乎是拼命逃窜,生怕殃及池鱼。东南海域上船只倍增,因为西南海域上的三大龙王现在归顺于魔道,只有往散修占主要地位的东南海域跑才有可能生还。而直接往北走则要遭遇罡风,散修多数修为不济,能撑得过去的很少。   不过东南海域的安全也只是相对的,这里挨着瀛洲域,而瀛洲域散修已经被朱无瑕清理过一遍了,同样属于无妄魔境的势力范围。现在南海的普通散修也好,魔道散修也好,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就是东南海域到东海瀛洲域的狭窄夹缝。   破灭天魔宗直接被派来围堵这条要道,按照他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特点,这份差使难度不会很大。   拙然立于万丈深海之上,天空中云层积聚,不一会儿就汇拢一大片暗沉沉的乌云。天是阴的,但没有雨,空气里泛着海水的潮味,压抑得让人心口闷。这点天气自然不能对无妄魔境弟子造成什么麻烦,可是拙然却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隐藏在云层中和海浪中,那种躁动不安的味道。   一艘窄小的木船飞快地驶向东海,船身漆黑,船头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船头穿破风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东方驶去,它看上去与黑色的海浪融为一体,但仍然无法瞒过破灭天魔宗弟子的眼睛。   两名弟子几乎是第一时间出现在那条小船面前,还没等他们在空中站稳,船头就出现大片黑雾。这些黑雾如同蛇首般飞快地窜出来,不一会儿就将整艘小船覆盖住了,连同那两名破灭天魔宗弟子一起。   小船去势不止,船头的黑雾凝聚成巨大的骷髅头骨,双眼的空洞中放出血红色光芒,照破这片雾茫茫的海域。   “无乐,无异。”拙然皱眉看着那条速度有些不正常的小船,果断下令让嫡传弟子去追击。   这附近到处都是极狱罪魔宗提前布置好的阵法,普通散修进入这片海域就如同进了泥沼一般寸步难行,可是这条船看上去完全没有受此影响,依然速度飞快。船头冒出黑雾的法术看上去十分驳杂,也分不出具体流派,看它一见面就将两名破灭天魔宗弟子牢牢困住的架势,应该不会简单。   拙然自己必须稳稳镇在南海与东海的交界处,不能妄动,所以直接让两名嫡传弟子前去追击了。   “无乐领命!”苍无乐是个朱衣小少年,双眼之下到唇角的地方有细密的赤色魔纹,魔纹掩饰下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无异领命!”萧无异看上去年纪大些,身材颀长,神色阴沉,腰间系着精致的环佩。   两人直接往东方追去,拙然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色,微微皱起眉来。   不祥的意味越来越浓,但是这片海域上能够伤到破灭天魔宗弟子的……到底是什么呢?   苍无乐与萧无异遁法不凡,天魔相一出几乎是眨眼间就接近了这条小船。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紧咬在船尾,并没有再冒进。刚刚船头的黑雾看起来并不平常,他们不可能在完全没明白状况的情况下傻乎乎地冲上去动手。   这时候需要试探一二。   “自在天魔,他化乐天!”   苍无乐心念电转,双臂一伸,他化大自在天挟无尽恶念涌入人世。到了他这个境界,咒言不一定要诵出,只要神魂一念起就可瞬间成术。将他化大自在天召入人世的咒言不计其数,此时苍无乐成了天魔相,以自在天魔之身召请他化乐天可谓是事半功倍。   萧无异与他配合极为默契,此时他化大自在天还是往小船的方向急速扩张,他见势飞快地诵咒道:“魔罗众生,遍净诸天!”   他化大自在天中魔物涌出,尖啸不断,数不清的恶念在昏暗的天色下横行。海中魔物一波又一波地往上顶,小船在狂暴的风浪中摇晃不止,可是仍没有翻覆。   它正处于他化大自在天的影响下,可是就跟遭遇普通风浪一般,虽然晃悠,但也没有什么危险。   苍无乐与萧无异只试探了一招就明白这条船来历不凡,船上的人至少应该跟他们在一个境界里。苍无乐沉住气,他与小船之间保持着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只控制他化大自在天扩张,自己却不再往前。   “我去吧。”总得有个人上前去探个究竟,既然苍无乐选择守,那这个上前的人肯定就是萧无异了。萧无异朝向苍无乐示意了一下,直接俯冲而下。   苍无乐反应极快,双手结印,大喝道:“罗刹主,诸恶王,百千魔罗,十方无边!”   他化大自在天发出轰然之声,如同利剑般刺入了大世界中,上下四方无处不是天魔道。萧无异周身气息瞬间暴涨,他与苍无乐所召出的他化大自在天恍如一体,天魔之气蔓延到海域之上的每一处,没有边界没有去留。这条小船终于在磅礴的天魔道气息压制下停了下来,可是船身受黑雾包裹,依旧坚实如初。   苍无乐眼睛微眯,脸上的赤色魔纹泛出一点点血色,就在他准备直接以破灭魔光轰碎这条小船时,船头上跑出来一个人。   “等等!等等啊!”这人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冲出船舱,船太小,他还差点被晃到海里。这人的道袍被海浪浸湿,满脸都是海水,看上去狼狈不已。他的修为也就在入道门槛上徘徊,看来挡下两人的不可能是他。   苍无乐停了手,可是萧无异根本不想听那个人解释。   这船上的黑雾虽然来路不明,但明显就是魔道功法,而破灭天魔宗弟子的任务只有一个,也就是把他们看得见的所有魔道散修都杀干净。所以没必要听他絮絮叨叨,完成任务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接着堵就好了。   “苦相万般,诸世灭坏!”萧无异扯开道袍,胸口处露出大片空洞。   这空洞的边缘十分光滑,覆盖了整个胸腹处,感觉像是生来如此,而非后天暴力穿凿出来的。空洞很大,往里看去暗沉沉的,毫不透光,多看几眼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个空洞仿佛从萧无异的肉身之上通往诸世崩坏之处,将人的眼神都绞杀在其中。   船头上那个人似乎不知道这破灭道术法的厉害,傻乎乎地就朝着他胸口的空洞看了过去,但是他的双眼很快就被一双白皙的手给遮住了。   轻柔而无奈的嗓音穿过魔音而来:“男人的身子有什么好看?”   船头上的人穿着身柳翠色道袍,此时他脸红成一片,与他的道袍倒也相映成趣。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红衣黑纱,比他还高些,直接从船头那人的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女人低头凑到他耳边,柔声道:“你还真呆,他成术在自己身上,那空洞通往世间万种苦相,心神一被卷入就会毁灭殆尽。不怕把自己看死了么?嗯?”   “嗯”这个尾音把人勾得浑身都是一个哆嗦,可是破灭天魔宗两位嫡传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那女人一出现,连萧无异都停下了手,迅速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气氛凝滞着,即将落在头顶的雷电都冻结起来。   过了好久,苍无乐才缓缓道:“弓贞道友,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精明俗气实用男&温柔美艳大姐姐”这样的配对也可以接受,好吧也只能想想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弓贞是无情道啊……   第二百一十二回   第二百一十二回、幻景念想,随心应见   “嘻嘻,是啊是啊,弓贞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江弃轻飘飘地落在了船头上,她还穿着那身碎花布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笑容天真灿烂。   苍无乐、萧无异此时已经意识到不好,一个花天欲魔宗嫡传首座已经够难应付了,再来个欺世心魔宗的那还真是胜负难料。这两人将他们从破灭天魔宗大部队引开必定有所企图,他们必须往最坏的方面做考虑。   欺世心魔宗已经离开无妄魔境,他们派人来阻挠肃清南海一事还好说,可是花天欲魔宗又是怎么回事?   弓贞松开手,将柳裁春一把塞进船舱里,低头对江弃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江弃委屈地绕着辫子道:“弓贞姐姐是厌烦阿弃了罢?阿弃为何就不能在这儿?”   苍无乐趁着她们两人说话的当口已经掐诀往拙然尊者那边传信了,他递给萧无异一个“先撤”的眼神,可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腥臭的吐息声。   海中露出一张巨大而丑陋的面孔,它就像是用针线封起来的血肉玩偶一般,脸上没有皮,轻易就能看见头骨和脑子。苍无乐往后一退差点就落入这东西口中,他手里结印,一瞬间就将他化大自在天往这种魔脸上覆盖过去。   萧无异往江弃那边看了一眼,她手里正握着一个稻草人,脑袋已经被揪掉了,断口处的稻草是血红色的。这张魔脸应该是欺世心魔宗的咒术,但是他分不清具体是哪一种。   弓贞也在看江弃,她微微皱眉,少有的没跟江弃相互调笑:“尊者让你在无妄魔境呆着,你怎么会在这儿?”   江弃嬉笑着说道:“师尊在魔境呢,阿弃可不喜欢跟又老又丑的家伙呆在一起。”   弓贞哑然,她看了一会儿被魔脸绊住的破灭天魔宗二人,然后才对江弃道:“弈心前辈还真是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江弃认真地绕着自己的麻花辫,根本不在乎现在的气氛有多紧张:“师尊知道阿弃不喜欢他这张脸也不赶紧换了,阿弃不开心。”   “好了,你在一边呆在,等我……”弓贞见萧无异和苍无乐被江弃困住,正要趁他病要他命呢,可是话到一半又被江弃打断了。   江弃软软糯糯的嗓音贴近了弓贞耳边:“寐光前辈才叫可怜,在手心里捧了这么多年的亲传弟子转眼就捅自己一刀,这大美人怕是要心碎了罢?嘻嘻……”   “够了。”弓贞突然伸手掐住江弃的脖子,她脖颈纤细,青蓝色的血管被薄薄的皮肤覆盖着,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掐断。   江弃一怔,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她用力甩开弓贞,哑着嗓子大哭道:“弓贞姐姐大坏蛋!阿弃要告诉尊者!你想杀阿弃是不是!你们都想要阿弃死是不是!”   苍无乐正在尝试破开那张魔脸,突然就听见那边江弃爆发出一阵大哭声。他抬头一看,船头弓贞和江弃正尴尬地对峙着,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弓贞这会儿才开始头疼起来,江弃在魔变期本来就不稳定,平日里尊者对她也百般迁就,这家伙早就为所欲为惯了。原本江弃和折亭都被尊者留在无妄魔境行动,可是江弃胆大包天,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她这条船跑了出来。现在尊者在无妄魔境和南海的计划都出了点疏漏,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   那张血肉模糊的巨脸上突然出现了无数伤痕,它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声,这声音与江弃的哭号颇为相似。   苍无乐感觉面上一痛,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看了眼萧无异,对方脸上全是横七竖八的抓痕,道道深入骨肉,整张脸都被扒下来一半。   江弃哭声不止,她抱着头尖叫道:“阿弃不是怪物!为什么你们都想杀阿弃!阿弃会好好活着的!你们都要死!”   “都去死啊啊啊啊!”   弓贞第一时间冲进船舱里把柳裁春的耳朵捂上,然后布阵封住了狭小的船舱。   柳裁春已经吓傻了,他问道:“怎么了?”   “啧……江弃那个疯子。”弓贞咳了几声,稍微缓了口气才安抚道,“已经没事了。”   “是……外面那个女孩子么?”柳裁春觉得自己见过的所有魔道嫡传都不太正常。   弓贞看上去也有些吃力,她本来就不擅长正面对敌,刚刚离江弃这么近多少受了点波及。她笑着对柳裁春说道:“嗯,就是她。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道号将弃,她的魔纹从黄泉圣殿出现时谁都不愿意要她,因为她名字里有轻取轻弃之意。”   “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柳裁春不解。   弓贞又将阵法加固了一遍,这才跟柳裁春闲扯起来:“无妄魔境赋予的道号都是有意义的。我道号弓贞,取的是引而不发、贞而不谅之意。而将弃者,弃亲如浊垢,弃命如草芥,她是养不熟的狼,会轻易去掠夺,然后又随意抛弃。这种性情对于正统道门而已不是什么好事。”   弓贞说到这里顿了顿,她也没什么立场说江弃,现在的她跟江弃其实并无差别。   “然后呢?”柳裁春小声问道。   弓贞回过神来:“后来欺世心魔宗宗主把她给领回去了,赐姓江,我们都很少叫她道号。”   “……听起来不是一样的么?”柳裁春嘴角抽了抽,江弃、将弃,完全听不出差别啊。   弓贞顿时觉得散修交流起来实在艰难,他们完全是从不同传统下成长起来的,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魔图赐予的道号都有意义,有意义自然就存在因果,而这种因果与修行者本身息息相关。你叫她道号跟叫她江弃对于她来说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柳裁春似懂非懂:“你们还真讲究,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居然分得这么细致。”   弓贞摇了摇头,没有再跟他说下去。   船舱外面,江弃的哭号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苍无乐感觉自己几乎没办法凝聚神魂来施展术法。他努力朝萧无异那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四周都是血肉模糊的巨脸,完全看不见萧无异所在之处。   江弃坐在船头上,麻花辫凌乱地散开,她双手环膝,头垂得很低,神色惊恐而凶戾。她的十指都扎进那个稻草人身体里,苍无乐几乎是瞬间就感觉身体各处被尖利的指甲洞穿,魔道真气源源不断地流逝。   他心中有种惊悸之感,这与寻常厮杀不同,他看不见伤害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这种伤害。江弃是以心魔道入道,在三心境就稳居欺世心魔宗嫡传首座之位,可见她在心魔之道上造诣极高。   心魔者,杀人于无形也。   苍无乐几乎将能用的道术都用了一遍,可是四周那些巨脸仍然徘徊在他的身边,并且随着江弃的哭声渐渐幻化出一张张血糊糊的泣颜,看上去分外可怖。苍无乐感觉身上的伤势在不断增加,一个个孔洞,一道道深痕,但是没有一处是致命伤。他注意到江弃扎进稻草人身体里的十指染了血,指甲间都夹杂着碎肉。   他看着江弃扎稻草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将这个伤势代换到自己身上,然后身体相应的位置就真的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伤口。苍无乐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手上离开,但是根本做不到。   就在这时候,一双雄健的黑色魔手撕开了巨脸,萧无异有些痛苦的声音传了过来:“先走!”   苍无乐一瞬间逃离了无数张巨脸的禁锢,他看见萧无异已经化出天魔真身,但也没有在意,直接就往来处遁走了。欺世心魔宗偏向控制,江弃真要杀了他们两个还是很难的,但是拖得时间越长就越危险,这点两人都明白。   反正江弃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人,所以萧无异索性成天魔真身,给苍无乐制造机会逃出困境。只要苍无乐能顺利找到拙然尊者那边的援军,那么萧无异肯定能撑下来。   江弃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看见苍无乐飞遁离开竟然也没有阻拦,她哭声不止,四周各种心魔渐渐浮出。   弓贞感受着心魔道真气的微妙变化,忽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你呆着别动。”   “外面太危险了。”柳裁春一惊,不解地问道,”那女孩儿应该没问题吧?“   “一对二有点悬,我还是出去帮她一把好了。”弓贞神色凝重地说道,“你千万要小心。”   柳裁春纠结地点点头,总觉得这种本该十分深情的嘱托有点怪怪的:“你也是。”   “你们究竟有何企图!”萧无异见弓贞也从船舱中走出来就感觉不妙,虽然破灭道与天魔道本身在战力上占优势,但嫡传首座的实力绝对是处于魔道巅峰的,就连一般的长老也无法跟他们媲美。一个疯疯癫癫的江弃还好说,再加上一个不知深浅的弓贞,也不知道苍无乐能不能逃得掉。   “你猜?”弓贞笑盈盈地说道,她就站在原地,竟然也没有要去追苍无乐的意思。   萧无异见她不动手也没有安心多少,看对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恐怕是早有安排了。   弓贞见他不答,顿时感觉有些无趣,她走到江弃身边,低头揉了揉她的长发:“别哭了,你再哭姐姐心都要碎了。”   江弃呜咽着抬头,一看是她又扭过脸去不说话了,她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弓贞“扑哧”一声笑出来:“尊者马上就要到了,你准备就这么接她么?”   江弃用力擦了擦眼睛:“什么?真的吗?”   “自然不假。”弓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柔声哄道,“今日是姐姐的错,阿弃别生气了。”   江弃眼睛又是一红,一把眼泪就蹭在弓贞的红衣之上:“大坏蛋!阿、阿弃再也不理你了!”   她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弓贞无奈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哭得越厉害,心底里的忧愤越激烈,心魔之念就越发强烈,那么萧无异也挣扎得越是艰难。   弓贞好好的一身衣衫已经被她扯得不像样子,她尽可能温柔地道:“好了,别拖太久,不然尊者要生气了。”   江弃用力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用力摇了摇头:“尊者从来不生阿弃的气。”   她最后还是放开了弓贞,稻草人也被随意扔在一边。她双手闪电般结印,口中轻叱道:“幻景念想,随心应见。”   心魔幻境转瞬即成!   第二百一十三回   第二百一十三回、偏差失误,破门而入   破灭天魔宗地处忘川源头,而忘川居西侧,自南向北流,因此破灭天魔宗可以说是偏居整个无妄魔境的最深处。其山门临水而建,不少主峰甚至就在忘川河道之中。整个宗门覆盖的地方山岛竦峙,多有断崖绝壁,飞鸟不得渡,凡人仰首望断亦不能及。   “附近地势如此奇崛诡异,真可谓是易守难攻啊。”折亭站在忘川西侧看着涛涛河水叹道,“这段忘川水曲折湍急,也难渡得很,我们可需再往上游走走?”   他还是穿着那件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蒙得严严实实的黑袍,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手里还握着一个古朴的兽骨罗盘。这罗盘有砧板大小,看上去做工粗糙,方不方圆不圆的,但是骨质如玉,坚实剔透,从特定的角度看过去隐约有光华流转,符文窜动。   他身边的岐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影子道:“再往上走?再往上忘川是好渡了,记川呢?记川都到头了,那处万物归无,不比这里安全。没法子了,除非你能跑到魔境入口,往东侧重新进一遍……不过那时候你又要思考怎么渡东侧的记川了。”   折亭一听也觉得有理:“以前我从未注意过这些,现在想想破灭天魔宗先辈还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岐姬不屑,以前谁也没想过要攻打破灭天魔宗,没想过是自然。   她说道:“断碧之巅一战的时候黄泉圣主刚刚陨落,他尸身不朽,忘川和记川出现也是后来的事情。那时候谁会想这个?走运罢了。”   忘川和记川都是从黄泉圣主尸身中流淌而出的河川。   折亭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最后只得认输:“好吧,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就我们俩,你还想怎么办?”岐姬跟他说起话来口气一直很差,“等黄泉尊者到了再说吧。”   折亭摆弄着手里的罗盘,不满道:“那我就召请她了?”   岐姬正要说什么,可她面前的忘川突然掀起滔天巨浪,水中透出黑色火焰,大量水汽弥漫起来,整条河上都是灰蒙蒙的水雾。   天光忽然暗了下去,空中乌云聚拢,堆砌成城,螺旋形的云层中露出一点黑色空洞。水面倒映天空,天水之间是迷茫不清的灰色雾霭,从下往上就像一幅被缓慢渐染的水墨画,没有细致的描摹,只看见大片泼墨留白。天地灵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压抑的魔道气息充塞每一处,忘川水每荡漾一次这种气息就越发浓烈。   岐姬只觉得眼睛一花,刚刚还看得分明的世界似乎在一刹那就完全变了样子。   魔主降临,天地无光。   她喃喃道:“已经来了……”   折亭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罗盘,朝着忘川水低头致礼。   有庞然大物在缓缓脱出水面,狰狞的骨刺划破雾霭,森白的骨骼被黑色烈火缭绕,马蹄踏着水面,雾气瞬间升涌。一共八匹骨马从忘川水中奔腾而出,嘶鸣暗哑,吐息中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黑色烈火缠成魔纹,覆盖在白骨马的每一处,流转时赋予亡者不可想象的力量。它们眼中冒出幽幽的光,宛如活物一般。   白骨马拉着火焰车辇,黑色魔焰化作缰绳,面目狰狞的转轮圣王执缰操戈,轮宝、象宝、马宝、珠宝、女宝、典兵宝、守三藏宝环绕着车辇。   转轮圣王挥鞭咆哮,骨马嘶鸣不已,马蹄脱离忘川水,烈火车辇转瞬就朝着破灭天魔宗山门冲去!   “时间紧张,你先调人围山罢。”平静的声音传入折亭脑海之中。   折亭握着罗盘的手微微一紧,他感觉手有点不听使唤,深呼吸好几次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脑海中回应道:“江弃还没来。”   “无所谓,反正弈心尊者会在此坐镇。”   这时候烈焰车辇已经“轰”地撞上了破灭天魔宗山门,护山大阵就跟不存在似的,这些白骨马在空中微微一滞就穿了过去。   折亭忙不迭时地调整着罗盘,大挪移阵眨眼间成形,忘川砂石泥土凝结成阵基雏形。这些就地取材的东西远不及五色石来得坚实,但是用于构建临时通道已经足够了。折亭手里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无数符箓被他附着在大阵的雏形之上,粗粝的砂石变得光滑坚硬。   岐姬此时也顾不得给折亭添堵了,她竭力冷静下来问道:“你能行吧?”   折亭是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得想办法把留守无妄魔境的破灭天魔宗弟子和他们派去肃清南海的破灭天魔宗弟子完全分隔,绝对不能让他们之间保持联系。除此之外他还负责魔军的调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尊者安排好的人弄来围堵破灭天魔宗山门。   “别吵我。”折亭瞪了她一眼,岐姬立马噤声了。   忘川边上的土壤还比较软,撑不住这宏伟无比的大挪移阵,整个大阵都往下陷了好几米,可是折亭已经没空管这个了。他满头大汗地调整手里的罗盘,不断核定这个临时阵法与其他大挪移阵之间的因果联系,将这个简陋的大阵尽可能做得实用些。   移转乾坤一术可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术法连小圆满修行者用起来都不一定能绝对精准,折亭临时布置的大阵想要做到准确无误地传送大批人,几乎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不过他此时拿着的是极狱罪魔宗圣器,移星换月盘,虽然看着不起眼,但是以这罗盘为大挪移阵阵眼之后,他就可以省去大把力气了。   因为这东西打起架来虽然没什么用,但在引道指路一事上还是颇为神异的。   这大阵雏形刚成就冒出点点微光,折亭有些讶然地抬头,一下就看见留着山羊胡的弈心尊者从土里钻出来。   弈心尊者双手背负,看起来比平日里严肃不少,他一出现就斥责道:“你这大阵开口怎么在地下!”   折亭这边也吃惊:“前辈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这边还没准备好呢!”   弈心尊者回头看了一样陷在土里的大挪移阵:“尊者呢?”   “进去了。”折亭越发吃惊,可是手里的动作一点也没有慢下来,“您不知道么?”   岐姬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心里明白魔境内和魔境外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欺世心魔宗在声明退出无妄魔境那一天就举宗撤出无妄魔境,所以在这次出征后整个无妄魔境就剩下了半个极狱罪魔宗和半个破灭天魔宗。   这也是拙然尊者之所以放心地带人离开宗门的原因——别说半个极狱罪魔宗,就算是一整个极狱罪魔宗也攻不破破灭天魔宗山门。   拙然尊者自己身在南海,对其他几个宗门的行为也看得清楚,稍稍有什么异动肯定能及时回援。至于无妄魔境里面,有个以一敌万的朱无瑕坐镇,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撑到他们回援。   所以说破灭天魔宗理应是安全的——如果云青没有设法掐断了回援之路的话。   按照她的安排,江弃负责里应外合,在不惊动朱无瑕的情况下打开破灭天魔宗山门。这时候折亭会把欺世心魔宗的人从南海直接传进无妄魔境,配合留在魔境内的另一半极狱罪魔宗弟子攻破山门。   拙然尊者手里握有极狱罪魔宗铸殊尊者所赠的玉简,所以他对无妄魔境每一个大挪移阵的使用情况都一清二楚。这就意味着折亭只能以最快速度临时造一个靠谱的大挪移阵出来,为此他还特地把宗中圣器移星换月盘给搬到这里。   此时黄泉尊者将亲自出手拖住破灭天魔宗长老与嫡传,好让其他人尽快清剿破灭天魔宗门人弟子。   而在南海,弓贞会想办法限制住破灭天魔宗的其余两位嫡传弟子——苍无乐、萧无异。移转乾坤之术只有在小圆满之后才能顺利使用,只要把这些人限制住,剩下的就没跑了。   这种时候拙然尊者肯定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于是另一半极狱罪魔宗弟子会负责装聋作哑,拖慢他的速度。要知道,他不会抛下这么些弟子独自移转乾坤离开,所以只可能想办法让极狱罪魔宗交出传送令。   如果极狱罪魔宗拖的时间够长,那么黄泉尊者就能在处理完魔境内部的事情之后直奔南海,对阵拙然。   如果不够长……那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岐姬觉得最糟糕的的情况就是魔道圣者介入,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焦躁了。   因为这个计划并不完美,不光不完美,执行起来还有出现了各种漏洞。   原本负责开启护山大阵的江弃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黄泉尊者直接冲进山门,这么一来肯定要惊动朱无瑕和其他闭关的前辈大能。还有折亭,他造大挪移阵的速度显然不尽如人意,黄泉尊者都冲进去这么半天了才传过来个弈心前辈。最要命的是弈心前辈明显是一头雾水,完全没有跟黄泉尊者详谈过的样子。   “进去了?”弈心神色微沉,他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又补充道,“她一个人?”   岐姬感觉折亭快要忙得哭出来了,于是连忙帮忙回答:“是,方才进去的。”   弈心皱眉道:“那想必是南海那边动静搞大了,她赶着过去救场。”   “现在我们怎么办?”岐姬看着三人中唯一一个前辈,果断建议道,“反正都这样了,直接冲进去干吧!”   弈心额上青筋一跳,他忍了忍道:“等我宗弟子到齐了再说……光凭三人想要闯破灭天魔宗这忘川天堑,你太想多了。”   岐姬看看折亭,感觉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她又看看黄泉尊者冲进去的地方,大阵已经合拢,再冲进去是办不到的,所以也帮不上黄泉尊者什么忙。   “我们就干看着吗?”她不耐烦地对弈心尊者道,“对了,南海那边莫非也不顺利?”   弈心眼神很正直,他摸着胡子道:“阿弃在南海……”   岐姬顿时没话了:“所以提前暴露了?”   弈心郑重道:“可能动静有点大。”   岐姬觉得弈心前辈收了江弃这么个徒弟还真是夭寿。   江弃是个怪胎。   魔图能区分一个人的资质,但是很少能区分一个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是所有出现在魔图上的嫡传都能被引入无妄魔境。就连当年黄泉的魔纹出现之后也是先派出朱无瑕考察,待探明云青的资质、性情、气数均为上佳之后才将她引入魔道正统的。   江弃资质是上佳,可性情有些偏斜。正统道门对此向来要求严格,一般宗门说什么也不会收她,可是当年弈心尊者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把她领回欺世心魔宗。那江弃居然还不领情,对弈心尊者向来是没个好脸色,也不知弈心尊者是怎么顶着江弃的厌恶将她拉扯大的。   岐姬叹了口气,小声道:“真爱不过如此。”   弈心尊者低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摸着胡须不说话,神色高深莫测。   第二百一十四回   第二百一十四回、无暇出关,正心顺意   凛风穿过溪谷,溪涧是忘川水分出支流,这些支流比忘川更为清浅湍急。上游处河道落差很大,溪谷南侧有个十来米高的瀑布,瀑布下面就连着朱无瑕闭关的地下溶洞。   闭关之处一般以安全为主,所以宗门内是最好的选择,云青在北海之冥闭过一次关,但那也是无奈之举。仙魔之道一般还要求静且灵气充足,大部分底蕴深厚的宗门都会有福地洞天。比如神隐门,他们盘踞北川大陆整整千年,可谓是一家独大,整个山门基本上全是由福地洞天构成的。   无妄魔境情况有些不同,它是自成循环的小世界,在黄泉圣主陨落之后要维持平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因此魔境内的九个宗门都不会像神隐门那样刻意去布置福地洞天,当初选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还是什么样的。   破灭天魔宗地势好就好在易守难攻,相应的弱点则是比较贫瘠。在这么一个地方要想找出朱无瑕的闭关之处简直太容易了,老远看过去灵气充沛的也就是忘川几个大支流。   云青很轻易就找到了这里,她强行破入护山大阵已经引发了宗内弟子警戒,现在溪谷四周都是交错飞舞的遁光。不一会儿这片河滩四周就围满了蓄势待发的破灭天魔宗弟子。   转轮圣王将车辇落在河面上,白骨马蹬了蹬蹄子,口鼻中呼出大片黑色烈焰,白茫茫的雾霭与黑色魔焰交融缭绕。   云青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水下传出来:“都退下吧,容我敛衽整妆,亲迎黄泉。”   可是这声音就像被水洗过一般清透,言语间是恭词敬语,可听上去一如几十年前那样干脆利落,张狂肆意。   围在溪谷四周的破灭天魔宗弟子都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才往外退开。等周围再无一人时,那瀑布中就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她伸手往两边一掀,这瀑布就如同帷幔般被她撩开。朱无瑕从水里走出来,腰悬寒灰,长发披散,瀑布的水滴溅在她身上又光滑无比地滚落水中。   她立于水中如履平地,长发浸入湍流,海藻般或散或缠。这溪谷不受云青魔气影响,仍是阳光明媚,水面泛起粼粼微光,将朱无瑕秀美的容颜映照得有些模糊。她沐浴着水光与天光之中,恍如河中神灵,随时都可能羽化而去。   云青也终于整了整道袍起身,轮转圣王相逐渐淡去,白骨马化作烈焰,盘旋着消失在无尽天际中。   “可惜了。”云青看着她叹道。   朱无瑕敛起道袍,踏水无痕,一步步向着云青走来,她狡黠地笑道:“是可惜了。”   这笑容一点也没变。   云青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还是个凡人,可是记忆却十分清晰。她记得朱无瑕一剑破空,直接将劫道杀人的匪类斩首,转眼就御剑飞天,留得地上凡人一片惊呼,真是神仙般做派。后来云青进入无妄魔境才明白,这个说着“杀人者,人恒杀之”的仙子根本就是魔道圣者手下利剑,染血无数的屠夫。   “你可惜什么?”   云青细细看她,她很少穿道袍,几次见面都是一身蓝色长裙,可今日却颇有些不同。这身道袍松垮垮的,看上去曾配有冠带,不过都被她取了下来,就这么随意往身上一披。   朱无瑕漫不经心地同云青打着哑谜:“想来与你可惜的不是一件事吧。”   云青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我可惜的是破灭天魔宗这水光山色,在无妄魔境呆了这么多年竟从未来观赏过。”   朱无瑕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可惜的是南海战事正酣,我却困于区区山色之间不能前往。”   看上去云青先说的是无妄魔境风景,而朱无瑕马上反驳了她,南海战事如此紧张,连她这种留守之人都恨不能上阵杀敌,云青身为黄泉还有空看风景?   其实这两句话里还暗藏机锋。   云青说可惜山光水色,以前从未细细欣赏。山光水色常在,为何要可惜?无非就是暗示灭宗屠门,移平破灭天魔宗一事。朱无瑕反应很快,她说南海战事正酣,暗点破灭天魔宗弟子正为魔道浴血南海。而她却被云青困于山色之间,纠结内斗一事,不能为魔道征南逐北,实在可惜。   朱无瑕不仅修为了得,性情肯定也是绝佳的。她明里暗里都是嘲讽贬斥之意,偏偏还能做得自然而然,不动声色,让两人间氛围亲近而友好。   云青笑着接道:“不能去南海也不一定是件坏事。清剿散修而已,劳心劳力又没什么收获。”   朱无瑕心下也是感叹,云青肯定是听出来她的意思了,可是表面上装得就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她总感觉自己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不管话里藏多少机锋,如果对方不去接茬那就没有一点意义。   “南海我不知道,不过留在这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云青似乎有些讶然:“无暇道友这是在说我不请而至么?”   朱无瑕被她弄得没脾气了,从头到尾哪句话说的不是她?所以说云青脸皮到底是得有多厚才能若无其事地坚持到现在,不经意地“恍然大悟”自己是不速之客。   “不是。”朱无瑕干脆地否定了,“我只是在说你很烦。”   云青怔了怔,突然笑出声:“原来是因为这个……没关系,很快就不会因我生厌。”   “等你杀掉我之后,我自然就不会再对你心生厌烦了。”朱无瑕已经帮她把隐藏着的话说出来了,“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杀了我,杀了破灭天魔宗所有人,把无妄魔境全部换成你的喉舌,真的有用吗?”   云青神色平和地看着她,笑容清浅自然:“我准备试试。”   “别开玩笑了,先不说你能不能压过我一筹,即便真的做成了,你以为魔道正统就归你一手掌控吗?”朱无瑕笑容敛去,神色愍然,“天下正统道门之所以为正统并非因为势力最强,而是因为心正。若是无妄魔境由如今这些争权夺利、剑指同门之人统率,那也枉称正统。”   “所以?”云青还是显得很平静,神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道统是不会被某个人掌控在手里的。”朱无瑕皱起眉头,她看得出云青几乎没有在意她的话,“你握着的只是道统的残渣,新的种子会找到自己的出路,重新崛起,在无妄魔境之外建立不属于你控制的正统。”   云青点了点头,谦然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朱无瑕终于明白不管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因为这个人不在乎无妄魔境变成什么样子,也不在乎魔道正统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根本不像黄泉。”她看着云青,突然道,“我不知道魔道圣者在坚持什么,你并非合适的魔道领袖,甚至连正统道门弟子的身份都只能说是勉强够格。”   云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知道黄泉是什么样子的么?”   朱无瑕有些苦恼地皱眉道:“总之不该是你这样的。”   “现在就是我这样的。”云青脸不红心不跳,“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带领无妄魔境走向乱世浩劫?”   朱无瑕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真挚:“我觉得自己肯定算不上最好的,但怎么也比你这样子强。”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直白,就跟寻常人吵架斗嘴似的,说着说着都没什么顾忌了。   云青笑了一下:“你怎么觉得也没用了,此事已成定局。”   朱无瑕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是啊,早在初遇你时我就该把你弄死,一了百了,也少了后来这么多是是非非。”   “圣者能答应?”云青感觉朱无瑕在寒来城那会儿就动过这个心思,不过最后还是没有下手。后来她来到无妄魔境,成为魔道正统嫡传,和朱无瑕在南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都绝口不提此事,所以云青也就渐渐放下了,没想到这会儿朱无瑕居然自己承认了。   朱无瑕学着云青的语气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云青平静地伸手一礼:“请。”   朱无瑕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她无奈地笑起来:“我不向同门拔剑。”   “实在难得……你还能当我是同门。”在这种兵临城下,万箭将发的情况下。   “现在站在你这边的有多少人?”朱无瑕突然冒出来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没等云青回答她就自言自语道,“我猜江弃肯定是,她玩心太强了,这种事情绝不会错过。还有弓贞,她无情道只差一步,多半要借此机会斩尽因果。折亭不好说,他若是站在你这边,那多半是极狱罪魔宗铸殊尊者发话了。”   云青很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当你是魔道同胞,自然也承认他们是魔道同胞。”朱无瑕抬眼望向护山大阵,断断续续的爆裂声从那边传来,“在你们的剑指向我心口之前,我为你们而战,至死方休。”   云青也看向那边,欺世心魔宗已经开始破阵了,破灭天魔宗长老都纷纷镇压阵眼,各山弟子奋不顾身地与闯入者厮杀,场面惨烈得如同南海清剿一般。   云青平淡地说道:“是么……”   一声轰然巨响之后,整个大阵一点点龟裂开来,欺世心魔宗与极狱罪魔宗闯入的那一刻,朱无瑕手中寒灰悍然出鞘!   第二百一十五回   第二百一十五回、杀其所佑,毁其所钟   云青眨眼间就出现在她三尺之外,随风扬起的道袍一角恰恰掠过了寒灰的剑芒所向。   她温和地笑道:“无暇,还不到你我拔剑相向的时候。”   朱无瑕神色沉凝,手中寒灰晦暗无光,无穷死意从剑上散发出来:“自在天魔,他化乐天!”   在他化大自在天降临人世的同时,云青手里也骤然升起一轮黑日。煌煌烈焰没过苍穹,大日净土紧贴着他化大自在天覆盖过去。一时间天地失色,忘川凝滞,瀑布湍流皆化作火海。   朱无瑕提剑而立,长发飞扬,她朗声笑道:“我何时拔剑还轮不到你指点!”   大日净土与他化乐天一时间陷入僵持,云青按兵不动,朱无瑕蓄势待发。   “那么魔道圣者的指点呢?”云青的身影被火海淹没,声音却穿过爆鸣之声传来,“他至今未曾现身阻拦我,你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朱无瑕仗剑向前,每一步都踏碎虚空,她身后只有一片沉暗到看不见光的空洞:“我知道他在算棋路,你在算筹码,十万年前那些神明也一样。可是跟天道算了这么多年,你们连半点进展也没有,着实让人失望。若是做不到便早些说,我自可取而代之!”   云青手里掐诀,火海中有庞然大物翻滚蠕动,九首蟠虺的身躯一点点凝聚成形。这九首蟠虺与之前所成的虚像都不同,它是血肉之身,是真正的上古魔物。腥臭的味道随着烈火蔓延,这魔物游走在黑色火焰的遮挡之中,九首齐舞,直逼朱无瑕而去。   云青听了朱无瑕的话,有些惋惜地叹道:“魔道圣者想必也该失望了,他这样深爱着的孩子啊……”   朱无瑕神色镇定,寒灰挽起轻柔的风:“百万枯骨,千里寒灰!”   灰蒙蒙的剑身被柔风轻轻拂过,最表面的那一层如同蛋壳般剥落,柔软而脆弱的灰烬纷纷扬扬洒向天际。四周都静了下来,寂然如雪落的细碎声音显得分外明显,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开始铺满灰烬。这些灰烬里渗透了沉寂的死意,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生无可恋,求死之意不知不觉间侵入神魂。   “我敬重圣者大人,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要为他的每一个决策付出生命。无暇这条命是无妄魔境的,就像十万年前的黄泉一样,生前佑魔道正统兴盛昌隆,死后亦化作忘川记川流淌不休。”朱无瑕肩头都落满了灰色余烬,她深深地看了云青一眼,“不知如今稳居黄泉之位的你,是否有这样的觉悟呢?”   云青的身影依旧模糊不清,她轻嘲道:“生事未了,这就开始想着死后的事情了,我该说你高尚呢……还是狂妄?”   朱无瑕手中剑诀连绵不息,她的他化大自在天与大日净土相持不下,可是如果无法彻底突破大日净土,那么就没办法触及藏身其中的黄泉。大日净土并非毫无破绽,朱无瑕以千里寒灰覆之,它早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两人均为合道,所习传承也十分相近,只能慢慢磨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出现失误。   “你不敢答。”朱无瑕神色凛然,目有寒光,“这便是我不满于你的原因。不管圣者大人怎么算,他总归是心系这个道统的,你呢?”   云青微微叹息:“随你怎么说,魔道圣者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若是顺势而为,自可全身而退,他不会要求你与这个宗门同存亡。”   她所处的大日净土被寒灰压制得厉害,现在他化乐天已经将大日黑天真气推入狭小的缝隙间,几乎没有喘息之地。可是天上那轮黑日依然高悬,黑色光芒照耀之下,寸土之地固若金汤。   “你们总是如此。”朱无瑕突然笑起来,不知道为何这笑声听起来有些悲切,“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独断专行,什么都觉得自己有理。”   云青淡然道:“事实如此,无需解释。每一步棋自有其道理,现在大大方方把内情说出来不是把棋路都透得一干二净了吗?”   她话音一落,天上的日轮便泛出一点诡光,九首蟠虺盘旋而上,紧紧与日轮贴合。那轮黑色烈日与九首蟠虺融为一体,烈日的边缘出现蛇首一般的火焰,这火焰如同活物般摇曳扭动,侵吞天地灵气,将魔道气息牢牢印入大世界之间。   朱无瑕感觉到大日净土有异变,手里寒灰瞬息间就消失不见,这薄薄的长剑藏于万千飞灰之中,每一缕剑芒都黯淡无光,无迹可寻。   “你……”   朱无瑕正想说什么,这时候云青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面古朴精巧的古镜。镜子边缘由精细打磨过的妖兽骨骸构成,上面绘着古老的草木图腾。镜面光滑冰冷,散发出晦涩深沉的气息。云青将镜子一翻,镜面转向自己,镜中的阿芒朝她咧嘴一笑。   “你看,魔道圣者总是愿意给你机会的。”   云青将镜子往空中一抛,她的身影就像是破碎在水中的月亮般消失不见,而那位背负双翅的雄健神明瞬间就出现在她原来所站的地方。   朱无瑕心下微紧,因为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云青的离开。   云青对一命双生的运用已经是炉火纯青了。阿芒跟她气息一样,命数相连,假如阿芒在她消失的同一时间出现完全重合的位置,那么朱无瑕是很难察觉的。朱无瑕此时也看出了云青的目的,她并不打算正面为战,于是直接将大日净土牢牢固定在大世界中,然后又以阿芒替代自己从而脱身。   朱无瑕将寒灰剑势一敛,正要往云青消失的地方去追,可这时候阿芒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看不见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股晦涩不明的道凶险地逼近朱无瑕。这让朱无瑕不得不折身应付,这时候烈焰已经悉数收入空中黑日,大日净土内的情况也看得清楚些了。   阿芒此时差不多完全脱离了人的形态,他的面容被细密的青色羽毛覆盖,眼中泛起生生不息的草木之色,喉中低鸣犹如鸟声。他的双腿离地化爪,双臂化作宽大健壮的羽翼,每一次振翅都有树木拔地而起,眨眼间他附近就成了一片密林。   朱无瑕注意到他耳后长出细细的藤蔓,这藤蔓盘绕着与整片密林相连,他和这些树木浑然一体,毫无破绽可言。   “东方句芒……”   传说中司掌树木生长的木神,大多出现在春天。   朱无瑕对这种神明的了解实在有限得很,她凝神感受着四周的气息,可是除了晦涩还是晦涩。是了,自从神明失道之后,他们的力量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事物重新出现时,天道就无法解释其中蕴含的规则了。连天道都没办法解释,那么借助道种窥测天道的修行者就更难以触及其中的道理了。   句芒神色宁静,双臂张开,朱无瑕看见他指尖也渐渐生长出枝条,枝条垂落又化作高耸入云的树木。这些密林完全连成一片,每一课树木都与句芒的身体相连,她被困于其中,上下四方皆无通路。   句芒的血里流着春天,每一次心脏跳动都抽出嫩芽,每一次呼吸吐纳都长出扶桑木。   这是神的力量,与现在的修道者诵咒掐诀完全不同,他们把自己修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朱无瑕深深呼吸,寒灰光芒完全敛去,如同拨火棍一般毫不起眼,灰色的死气往困住她的密林逸散。她明白云青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正如她走前所说的,魔道圣者总归是舍不得她陨落的。   她是无妄魔境最强大的棋子,魔道圣者愿意在屠灭满门的情况下给她这点特权。   朱无瑕不知道圣者们为什么总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就好像他们恩赐的东西所有人都乐于接受似的。   “圣者大人!”她在心底这么呼唤,可是那位一直与她心神相连的圣者并未回应。   寒灰一寸寸往前,密林被破开,但是更为密集的树木转眼间就拔地而起。   “圣者大人!”她再次沉声喊道,“你能听见对吧!”   句芒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安然,那张憨傻的脸上出现了平日里从未见过的神性。密林生长的速度快得可怕,就好像沉寂了十万年的春天全部在这一刻爆发了似的。   朱无瑕几乎是麻木地挥着手里的长剑,一次次斩向看不到头的树木,她喊道:“圣者大人!无暇不求活路,只求一个解释!为何同胞十万载,今朝却要执戈为战?为何承诺过庇佑这个道统,却要让我们彼此残杀!?”   这片茂林之外,云青的大日黑天魔焰覆盖了破灭天魔宗的每一寸土地,焦土与尸骸则覆盖了这个忠心耿耿的强大宗门。   她立于空中,俯瞰着这片狼藉之地,轻叹道:“杀其所佑,毁其所钟……这就是圣人的悲哀啊。”   作者有话要说:1、他化乐天就是他化大自在天,我省点字数……   2、无暇姐姐能活很多章,毕竟是对她爱得深沉啊。   3、最近的发文时间是零点,我会趁夜深人静偷偷改错别字改bug,睡得早的亲还是第二天早上来看比较靠谱。   4、关于“杀其所佑”,大家还记得妖道圣者生吃妖心吧……以后会一起解释。   第二百一十六回   第二百一十六回、瞒天过海,道种道果   火海中的生命并没有挣扎多久,他们以清晰的速度化作灰烬,铺在山野之间,撒入忘川之水。   云青凝神闭目,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个生灵的消亡。修行者活着的时候修道入道,心存道种,死后他从天道这里领悟的一切都要还于天道。这与落叶归根一样,受天地大道的影响,不可更改,不可违抗。   但是天道是可以被欺骗的。   云青看见那些修行者的灵明,它们细小而微弱,在浩荡人世间浮浮沉沉,飘摇无依。肉身毁灭之后灵明还会存在一段时间,非常短暂,然后就一下消失,就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些道种消失的方式让云青想起十万年前的神道,与其说它们是毫无征兆地从这个世上被抹去了,倒不如说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天地大道无所不在,这些道种从修行者身体里出来,然后又重新回归无形的大道。那些失落的道统已经从天道那里夺取了太多,当它们试图涉足更深入的地方时,就遭受了天地大劫的惩戒。   云青抬起手,屠杀让破灭天魔宗的所有事情都紧紧与她联系起来,她看见这些灵明间牢不可分的因果。   地面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修行者与修行者彼此因果相系,山石草木又与生存在这里的修行者因果相系。天地与人紧紧连接着,道覆盖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这么看过去,那些灵明就像是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一般。肉身化作飞灰,灵明一下浑浊起来,那点通透的种子顺着修行者与天道的联系消失。   火海的气息越来越晦涩,岐姬腾身飞起,有些不安地注视着下方。   “怎么了?”折亭也跟着她飞到高处。   “不太多,那不是大日黑天魔焰。”岐姬往溪谷那边看了一眼,“很奇怪。”   折亭对六道阎魔宗的了解十分有限,他安慰道:“没什么,尊者亲自出手了,应该问题不大。”   合道之后修行出新的术法很平常,可是岐姬还是觉得那些魔火不太对劲,它不像是为了杀人而燃起的,更像是为了保护什么而点燃的。   岐姬不安地问道:“尊者亲自出手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往南海去?”   折亭皱眉道:“你先去吧,我和弈心尊者先将朱无瑕困住。”   “不杀么?”岐姬有些意外。   折亭有些苦恼:“尊者没下令……多半还是跟圣者大人妥协了吧。”   弈心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直接,他捋着胡子道:“速速布阵,尊者离开之后我们得把这边稳住才行。”   折亭点头答应,跟着他一起往朱无瑕被句芒困在的地方飞去。岐姬并未移转乾坤去南海,而是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似乎想揣摩一下这火焰到底有什么玄机。   云青感觉自己的神魂已经承受到了极限,这片火海中的一切因果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这还是她在失去天书后第一次尝试如此精密的演算,每一个修行者的生平都在她神魂中闪现,没有一丝因果逃离她的探查。整个世界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在她面前呈现,它们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轮廓,彻底陷落在无限广阔的天道之中。   那些修道者的灵明挣扎着脱离肉身,道种被复杂到极致的因果所裹挟,然后瞬间就淹没在天道之中。   云青摒除一切杂念,心中纯然再无一物,那些灵明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因缘果报逐渐被整理清晰。她手里有看不见的细线在编织成网,以精妙的角度切入那些繁杂的因果,将每一点灵明都与自身直接相连。   建立因果,这是云青做过很多次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让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变得跟她有关系。可是以往建立的因果都很简单,只要有关系就好了,没有必要在乎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多么深刻的关系,用最直接的方法把她和她图求的东西连起来,仅此而已。   她正在尝试建起无数个足以欺骗天道的因果。   这种因果不能是突兀的,因为每一个灵明本身都裹挟了无数种因缘果报,如果像以前那样强行建立,很容易破坏原来的因果。当原来的因果被破坏之后,天道就会开始察觉这种异样,它会产生更多的因果来将被破坏的部分圆回来。   当这些细线将每一个死去的破灭天魔宗弟子与云青相连时,它们就不再消失了。   火海中的生与死都陷入了静止,云青谨慎地维持这样的平衡,她不敢在不断变化的因果中动手脚。   那些灵明开始浑浊,最后只剩下最纯净的那点道种,而本该重新还于天道的道种竟然顺着细线到了云青手里。   魔道圣者从郑真真的尸身上取回黄帝传承便是用的相似方法,修行者死后传承上还于天,只要他重新排布这具身体上的因果就可以让它看上去像是活的——至少对于天道来说是活的。道种也一样,灵明消散后道种归于天道,只要云青设法重新排布所有因果就可以让这些道种滞留于世。   也仅仅是滞留而已。   云青挥散了火海,无数看不见的道种汇聚到她手心,它被揉成圆形的,有点像一颗雨珠,也有点像是……果实。   “……那是什么?”岐姬不知何时已经飞到她身边,突然开口问道,“你好像从死人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云青这时候才看见岐姬,刚刚她几乎是将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天机演算之中,完全顾不上外面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云青疲惫地揉着眉心,手平伸着,就像石像般一动不动。   岐姬看上去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我感觉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可是说不出在哪里。”   篡改的因果当然不能让世人查知,它们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必须完美无缺、毫无破绽,就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没什么。”云青很艰难地维持着这些道种的存在,她连话都不太想说了。   可是岐姬似乎还要纠缠这个问题。   云青抢先一步道:“先去南海吧,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在岐姬挽留之前消失在了原地。   再次现身时眼前是昏昧的黄泉圣殿,魔图上的纹路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圣殿穹顶的水幕流淌而下,光芒折射出迷蒙的色彩。每一个魔纹都在变化,有些很细微迟缓,有的则无比激烈,这么看过去就好像黄泉圣殿在蠕动一般。   云青移转乾坤之后差点没站稳,她花了一小会儿来平复内息,镇定神魂。   “还活着吗?”她低柔的声音在空旷的圣殿中回荡,云青往圣殿中央走了一点,终于在巨大的廊柱下发现了魔道圣者。   他一只手撑着柱子上,躬身触碰那些密密麻麻的魔纹,笑着答道:“自然是活着的。”   云青直接把手里的道种扔给他:“喏,南海还有一些。”   魔道圣者没有伸手去接,道种一碰到他就消失不见了,他似乎舒了口气,直起身子对云青道:“快去快回。”   云青直接席地而坐开始调息,她语气平淡地道:“太累了。”   魔道圣者也没再催促,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魔纹,他的指尖抹过每一处,带着点留恋不舍的意味。   “没关系,我还好。”   云青轻笑一声:“是啊,好得很,都被遣渊半只脚踩到圣位上了。”   魔道圣者这才把视线从魔纹上挪开,他有些无奈地看着云青道:“哪能怪我?他强行登临圣位,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吧?”   “也幸好他陨落得早……”云青的笑容微敛,神情有些凝重,“道果聚敛太多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   魔道圣者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多了从我这里散就好了。”   “自毁道果的后果就是半死不活地让我给你找道种。”云青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认同魔道圣者的话,“你那时候应该制止遣渊,道果的事情关系重大,如果圣人陨落的话,魔道这局棋就没法下了。”   “我知道。”魔道圣者歪着头打量她,双手交叠起来,“如果他不殉道,那他就不会死,你会直接入主黄泉圣殿把持大权。然后呢?他一辈子都会怨我的,会记得我从他这里抢走了一个好徒弟。”   “……”云青沉默下去,也不知道是静心打坐还是怎么样。   “我很难过啊,我总想有谁能看一眼我所站着的这个位置。”魔道圣者微笑起来,手上的银饰从内而外泛起不安的血色,“为了死去而竭尽全力地活着……这个圣位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第二百一十七回   第二百一十七回、孤军奋战,重整魔境   云青叹了口气:“你能让我静一静吗?”   魔道圣者还是微笑:“连稍微感慨一下也不行?这么严厉的话会让人伤心的。”   云青抬手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我神魂耗损严重,马上还要赶去南海。光凭铸殊、易渡还要江弃那些人是压制不住拙然的。”   “你可以一边打坐一边听我说话。”魔道圣者看上去十分理解她,“别勉强。”   云青觉得对方根本就是在报复自己选择对破灭天魔宗动手这件事,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相互为难对我们都没有好处,而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们能感觉到伤心绝望这样的情绪。”   魔道圣者的表情沮丧起来,他双手交叉,那些银饰分毫不乱地缠绕在一起:“如果你刚刚安慰我一会儿,那我现在早该安静下来了。”   “……”云青索性不去理他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搭理他,他就越起劲。   魔道圣者根本不打算放过云青:“你去归灵寺见过佛道那位了?他近来可好?”   “比你好太多了。”云青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均匀,“佛道正统人少,合道的更少,道果看上去很稳定。不过我觉得跟往生心经也有关系,合佛魔之道,最后成的又是佛道圣位,他的压力有一半是你在担。”   魔道圣者点点头:“是这样不错。”   云青淡淡地说道:“你心肠倒是好。”   魔道圣者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他听了云青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出事了倒霉的是大家。佛道那位成圣时间太短了,能不能镇得住道果还是个问题,我们多少得帮他担着点。”   云青抬眼一瞥,复又闭上:“什么‘我们’,明明只有你一个。”   “这是因为只有我闲着。”魔道圣者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于是迅速抬起头,可是这会儿云青已经没看他了。   他又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银饰:“最近公孙魇花屠杀妖族越来越频繁,看来妖道道果形势严峻。邙绎那边也开始整合五方鬼帝了,我觉得鬼道状况多半不佳。镜离是小辈,看起来是自顾不暇,我还指望着这次墨陵垮掉能让他好受些呢。”   云青平淡地“哦”了一声,静了半天又道:“太清呢?仙道人最少,近年来神隐十子也死得差不多了,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才是。”   “道果是还好,不过他自己快要被别馆逼疯了。”魔道圣者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他笑着对云青道,“神道隔三差五就要派人来攻打通天神脉的界门,也亏得他一直玩命镇着,不然天宫早就该降临了。”   云青对天宫一事知之甚少,突然听魔道圣者提起也感兴趣起来:“天宫是建在十万年前的通天神脉里么?”   “嗯,是建在离别宫的遗址之上。不过现在是十万年后,如果离宫和别馆都有人坐镇的话,神道是无法溯流而下的。”魔道圣者十分乐意跟她跟她聊这些古旧的秘闻,“哪能让他们再回来?这个世上早就容不下这么多道统了。入道之人多成这样,我们自己杀还杀不过来,哪儿来的空位给他们填?”   云青有些诧异:“离宫和别馆都要镇么?”   魔道圣者点点头:“按理说只要守好通天神脉就没问题,可是我们不太放心青帝。既然黄泉当年能设法护魔道周全,那么那位碧落也有可能布局让神道重临。神道若是回来,这边的道统至少有一半要还道于天了。”   “可是离宫根本无人把守。”云青知道离宫是由人道圣者在镇压,但是看他每天呆在履天圣坛上面,似乎也没有多管那地方。   魔道圣者答道:“离宫也是太清在镇,连上清、玉清都时不时会去南风。”   云青记得自己去通天神脉接受圣者问责的时候就遇见过玉清,那时候玉清卧在太清常呆的影壁里,而太清自己却不知所踪了。看当时谢遥的反应,太清应该是时常离开影壁“下访凡世”的,现在想来他多半是借此之名跑去南风离宫了。   魔道圣者突然有些怅然,他顺着廊柱缓缓坐下,轻声道,“太清自然是不在乎南风那些凡人的,不过他徒弟在乎。我记得九鸣城最初被困的时候太清还偷偷给镜离送过信吧?那会儿仙道与妖道已经结盟,太清倒是不怕公孙魇花跟他翻脸。”   云青周身升起微弱的魔焰,看上去她的真气正在一点点恢复着,她对魔道圣者这番话也颇为认同:“仙圣护短,这个我也看出来了。清虚子若是死了,那么神隐门这代弟子中合道的又少一个,太清压力应该小些才对。可是他居然能冒大风险直接对我出手,然后将清虚子救下来……我一直没想通是为什么。”   当初云青能在影壁前面有恃无恐地对清虚子下杀手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可不料算来算去都没算准太清会冷不丁地给她来这么一下。   魔道圣者听完就闷声嘲笑了她一会儿:“别说是你,就连圣人他也是敢动手的。”   云青神色不动,真气运转也平和安定,魔道圣者自找了个没趣,于是只得接着道:“其实他身化三清那时候我也不理解,太清分明是风华绝代一仙人,他的身外化身不说形貌完全一致,至少也要与他有个七八分像吧?可是没想到上通天神脉一看,玉清和上清竟然两个小姑娘!现在想想,照他这副护犊子的样子,多半是心中母性光辉比较强罢?”   云青不好说什么,太清的形象已经被魔道圣者毁得七七八八,下次再见面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直视太清了。   魔道圣者还在喋喋不休:“仙道和人道的关系远比这复杂。镜离是被太清一点点送上这个圣位的,按说这段因果他怎么也得偿清,可是只可惜人家现在心系苍生,根本不认神隐门。至于太清,他虽有意助镜离,但也不可能真的站在人道这边,不然也不会与公孙魇花同谋了。”   云青身边的魔焰盘绕一团又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叹道:“人道现在是孤身奋战,腹背受敌啊……”   魔道圣者提醒道:“不是还有酆都城么?”   没错,宋离忧自己已经承认过与人道结盟的事情了,不过云青似乎刻意忽略了这点。   她淡然道:“鬼道圣者开局就替十万大山遮蔽九鸣城天机,试图强行介入人道与妖道纷争。等到九鸣城易主、妖道失势,他们又飞快地跟人道好上了。这般墙头草做派,别说人道圣者,就连我都信不过他们。”   “好歹名义上算是盟友,他们还准备一起争夺蓬莱域呢。”魔道圣者摇了摇头,“我们无妄魔境才叫孤军奋战。”   蓬莱域位于东方海域与中央大乱流的交界处,在这次大劫难中也是颇为关键的交通要道。北边通天神脉是从北海打过去的,现在已经将方丈域的大半地区纳入囊中。南边无妄魔境则是从南海打过去,朱无瑕替魔道打下了大半个瀛洲域。   北海封仙之后清虚子等人闭关,太清疲于神道一事,苏悼白代镇通天神脉,可以说仙道已经没力气管方丈域了。于是云青索性借天火宗寻衅一事把临君和素心派往方丈域,从而跨过蓬莱域夺取仙道的占领区。   现在她和魔道圣者还要考虑很多事情,比如失去朱无瑕之后瀛洲域怎么办?又比如是不是真的要放任鬼道和人道拿下蓬莱域?   “何不拉上归灵寺?”云青突然开口道,“无妄魔境离两大战场都太远了,多少需要一点支援。”   两大战场指的是南风镜国,北川伽耶。镜国是战火点燃的地方,也一直是大批修行者埋骨的泥沼。十万大山和履天坛的拉锯战几乎没有停过,九鸣城之战先后有鬼道、魔道、仙道介入,每个势力都对那地方动过心思。至于伽耶,那是新起的战场,不过激烈程度和镜国不相上下。   魔道远居无妄魔境,又不跟神隐门一样在大陆上建有山门,所以不管从哪个战场介入都很困难。   现在看来归灵寺两边都不沾,也看不出站在哪边,拉上他们多少有点好处。   “你确定?”魔道圣者皱了皱眉,双手舒展又交叉,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道,“与其拉上一个随时有可能捅自己一刀的盟友,倒不如冒险去南风建起山门。”   云青飞快地否定了他这个提议:“不行,建立山门势必要分散无妄魔境现有的力量,随时有可能被逐个击破。”   她将真气运转最后一个大周天,然后缓缓起身。   魔道圣者还是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他脊背抵着冰冷的廊柱,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反正你收回破灭道与天魔道的道种之后我要尝试扩张无妄魔境,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试一试。”   云青正想要离开,可听了他这话就不由愣了愣神,她疑道:“无妄魔境再怎么扩张也扩张不到南风大陆的。”   “我知道,怎么可能是扩张到南风大陆去?”魔道圣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地面上写写画画,“太清这次趁着升仙的机会把北海之冥炼成了小世界,我看看能不能把南海也弄成这样。如果成功,无妄魔境的界门直接就与瀛洲域相连了,在那边建起宗门,怎么也比现在无妄魔境要近些。”   这倒是个解决办法,不仅让魔道势力离主战场近一些了,还能顺便加强对东海的威慑。   云青很冷静地对他道:“恕我直言,除非再收回三个宗门的道种,不然你最多也就是维持无妄魔境不衰落罢了。”   “那就赶紧去吧。”魔道圣者的指尖一顿,他看着遍布在无妄魔境每一个角落里的魔纹,轻声道,“随便挑三个。”   云青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看样子是被他折腾得不轻:“不行,现在魔境的扩张与魔军的削弱刚好持平,不能再杀下去了。”   魔道圣者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演算天机还是单纯地发呆。   “先等我把南海的事情解决了吧。”云青感觉拙然那边已经拖不住了,她也没空跟魔道圣者闲聊,“重整魔道势力的问题我们稍后再议。”   第二百一十八回   第二百一十八回、俯仰天地,逆旅而已   南海之上,风起云涌,三方对峙。   拙然一身道袍浸染血色,双臂化作魔躯利爪,他神色莫测地看着另外两人道:“那位尊者果真是不愿意放过破灭天魔宗了?”   易渡双手抱剑,赤色披风在风浪间猎猎起舞,如同一座雕塑般不言不语。易渡身边的铸殊魔尊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对拙然道:“我等不过听令行事,拙然道友若有疑惑还请到九幽之下乞答吧。”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截杀拙然。   拙然面容冷肃,神情镇定自若,他朗声问道:“易渡道友乃是六道阎魔宗长老,为黄泉执戈亦在情理之中,可是铸殊道友你呢?你又为何甘效犬马之劳?”   “圣人有令,不得不从啊。”铸殊摇了摇头,慨叹道,“我还从未想过要与你兵戈相向。”   拙然似乎怔了怔,他有些复杂地道:“是么,我宗为无妄魔境抛头颅洒热血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成了黄泉降临的牲礼啊。”   在十万年前神道大劫之后,修行者渐渐开始明白了天道的底线,他们开始探索如何在发展自身的同时完美地规避劫难。碧落黄泉那样强大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他们已经从天道那里掠夺了太多的力量,当这种力量突破底线时,一切就如同一场幻梦般消失了。   道统也是一样。   如果说道种还只是窥伺天机的钥匙,那么道种成熟进入合道之后,修行者就可以真正地盗取天道的力量了。一个道统的修行者越多,那么这个道统从天地间攫取的力量也就越发惊人,它离天道的惩戒也就越发接近。   诸道圣者就出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们将那些临近黄泉碧落的力量压制下来,以自身为容器镇压诸道道果。等到道果凋萎,无数新生的道种又降临了,新的道种带来新的修行者,而新的修行者又迅速成长为盗天地之造化的危险存在。这时候圣者就会进行新一轮的平衡,他们欺瞒天道,抹杀一部分修行者,将他们的道种融为道果,从而让整个传承有惊无险地走下去。   现在黄泉重新降临,这就意味着圣者大人需要付出无数魔道修行者的性命为她腾出一个安全的地方。   另外两人都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是这么平淡地看着。拙然的双臂渐渐恢复原样,道袍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他立于浩荡洪波之中,稳若磐石,不可撼动。   一直未曾出声的易渡突然说道:“献身九幽,此乃你幸。”   拙然听了这话之后神色忽地化作狂放,他仰头看向阴霾覆盖的苍穹,放声笑道:“是么?这是何等的……荣幸啊!”   天空中灰色的云层裂开黑漆漆的空洞,雷霆刚刚蔓延出一点色彩就被吞噬殆尽。海天交接之处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有人把天和海强行糅杂在一起似的。海浪翻滚不休,整个南海像是被人调转过来了似的,所有海水都疯狂地往天空涌去。拙然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万丈天魔身,魔啸一瞬间传遍整个南海。   易渡手中重剑骤然出鞘,深邃无光的巨剑虚影如山岳般降下。剑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后竟然化作密密麻麻的剑幕,直接将天魔身困在剑阵之中。   “黄泉尊者还没来?”铸殊见拙然动手便有些不安,他一边用罗盘布阵调整天象,一边对易渡道,“莫非在魔境被绊住了?”   易渡手中剑诀变化不止,他摇了摇头,没空理会铸殊。   铸殊手里阵盘旋转,天空中阴云微微消散,但依旧晦暗不清,魔气浓烈而凶戾。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变幻着阵盘上的符箓排列,一点点将破灭天魔道的真气驱散出去,然后重新引入天地灵气。   “我们两人能困他一时,可终究拖不长啊,你就不能赶紧问问吗?”铸殊看上去不慌不忙,神情镇定自若,可心里早就不知道催易渡多少遍了。   易渡简短地答道:“马上就来。”   “你真的问过吗!?”铸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手中罗盘一翻,一道与之完全一样的虚影覆盖在罗盘之上。   折亭略带疑惑的声音出现在罗盘上面:“师尊?”   铸殊手里的罗盘名为乾坤归一盘,与折亭手里那面移星换月灵感交通,相辅相成。   “黄泉尊者呢?”   折亭讶然道:“已经离开破灭天魔宗了。”   “那现在破灭天魔宗是何情况?”   那边拙然魔气一盛,四周剑影被推开百米,他一个迈步,差点就要迈出剑阵笼罩的范围内。易渡受魔气威压,闷哼一声,剑影齐齐化作实像,直接就往天魔身上刺去。天魔双臂展开,不闪不避地迎向无数剑影,铸殊忙中偷空以移换乾坤之术将两者隔开。   铸殊紧握着罗盘对易渡道:“破灭道越杀越强,不能让他受伤。”   折亭似乎没听清他师尊的话,于是反问了一句:“什么?”   铸殊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要一边布阵困住拙然,一边盯着易渡的动静,还要抽空联络身在无妄魔境的折亭。这么多事情赶一块了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失误,他只得尽快解决掉折亭这边的问题:“没你什么事,先说无妄魔境如何了!”   “哦、哦好的。”折亭调整了一下手里的移星换月盘,郑重地道,“除了无暇魔尊受句芒神域所困之外,无妄魔境内破灭天魔宗再无活口。我和弈心前辈正在往南海赶,黄泉尊者先我们一步离开,应该马上就能到了。”   这段话说得简洁明快,铸殊松了口气道:“好,你们路上小心。”   他将罗盘再一翻,移星换月盘的虚影消失在空气之中。他这才抬头看向参天魔身,喟然叹道:“拙然,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啊。”   拙然的万丈魔身巍然立于天地间,剑阵只能困他,却不能伤他。雷鸣般沉闷的巨声从空中传来,他道:“若是因为知道无济于事就不去作为了,那么修行者何苦去求索天道?”   “这跟天道有什么关系。”铸殊倒是挺乐意跟他聊聊的,应对这个肯定比应对他的疯狂挣扎要省力得多。那边易渡倒是一丝不苟地稳固剑阵,将剑影布置得毫无破绽可言。   “我们困在合道有多久了?千年,还是万载?”拙然的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动,他每说一句话海水都要翻涌一下,场面分外可怖,“没有人放弃过探索,还不就是因为慕求无所不知的生命、无所不能的伟力?”   “不错。”铸殊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敷衍。   “所以我挣扎!与大道争这一瞬天机,与尔等争这一线生机!”   拙然仰天长啸,天魔身瞬间壮大数倍,南海泛滥成灾。易渡手中剑阵已经成形,一时间没来得及散开,一下就被天魔身吞噬殆尽。他手中法诀一变,叱道:“无生无始!”   天魔身以难以想象的形状扭曲着,无数道剑光从内部破开,穿凿而成的巨大空洞中流出瀑布般的血水。三人对峙的海域瞬间就被染成黑红色,这血水腐蚀天地灵气,海中生灵多半是一命呜呼了。天魔身已经破败不堪,但是破灭道的气息却刚刚开始激烈起来。诸多恶相环绕天魔身而起,伤口中连通魔罗众生界,恶念潮水般涌出,覆盖上涛涛海浪之上。   “万恶之恶,灭坏诸天……”诵咒声低沉雄浑,一字一顿。   铸殊手里罗盘放出剧烈的光芒,将汹涌而来的破灭道气息与自己隔开,他朝易渡传音道:“先撤还是?”   他肯定不会去硬抗这种攻势,撤不撤主要还是看易渡能不能撑下来。   “黑天转生,无量净土!”   易渡没有答他,直接挥剑横劈,黑色剑光裹挟着凶戾的阎魔气息压摄而去。   一轮漆黑的太阳正从海水中缓缓升起。   这轮太阳上盘踞着上古魔物,九首蟠虺以火焰为躯干,以阎魔道真气为灵胎,漆黑无光的烈焰扭曲缠绕。九首齐舞,黑日高悬,天空中两方魔气正在激烈地对峙着。天魔真身迟缓地抬起手,只差一点就能够到天空中那轮黑色太阳。就在这时候,黑色日轮中央裂开一道缝隙,诡秘的光芒扑朔闪耀,如同蛇眼竖瞳一般,将它照耀到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两方真气相撞,无声无息,毁天灭地。   “等等!”铸殊看着这架势有点不太对,罗盘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旋转,“海上还有其他弟子,速速收手!”   易渡的神色如同他那身战甲般沉冷肃穆,他一言不发,空中黑色日轮再次裂开一只眼睛,堪堪与天魔身相持。   天魔真身的喘气声都震耳欲聋,他抬手的速度很慢,但是也很稳。每往前一寸肉身都会被阎魔道真气碾碎一寸,可是每一寸被毁的痛苦都会化作极恶天魔的力量,除非能够在一瞬间杀死拙然,否则他只可能越打越强。   天魔啸声越发酣畅淋漓,南海已然化作血海,无数魔物在天地间飞舞杀戮。   铸殊握着罗盘诵咒掐诀,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直接移转乾坤回无妄魔境,因为整个南海都不安全了。   就在铸殊举棋不定的时候,一声叹息从虚空中传来:“生又何欢,死又何哀……”   易渡僵了一下,他手中剑诀原本连绵如水,可是在这一刻却戛然而止了。   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和天魔真身之间,没有一丝征兆,却轻易让翻滚不休的海面瞬间化作死水。   “?”   铸殊微微垂头致礼,直接退到南海边缘,他离得远了,那个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柔和。   “。”   天魔身巨掌劈下,开天辟地般的一击迎面朝黑色烈日砸去,易渡挽剑虚挡,顺着这力道就退开了。这时候与天魔身对峙的只剩下那个突兀的身影。   易渡抱剑看向那个被尊称为黄泉的孩子,她身上的道袍有些宽大了,广袖在海浪与烈风间飞扬起舞,黑发遮挡下的面孔依旧悲悯温柔。天魔身朝她挥舞过去的双手变得缓慢而迟钝,健壮的肌理开始萎缩,那具魔躯仿佛一瞬间经历了千万载,由年轻强壮变得老迈不堪。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也好,“其始无生,其生向死”也好,都不是阎魔道中的咒文,但是入道者可以把自己理解的规则融入言辞之中。如此一来,话语即成,规则也在刹那间生效了。   人活着有什么可欢欣愉悦的呢?人死去又有什么可悲哀痛苦的呢?在一切的开始,原本就没有生也没有死。当有灵之物诞生之后,他们就开始渴求无尽的生命,永恒的力量,然而这是规则所不允许的。   凡是活着的都要死去,所有生命都是面朝死亡的,这就是“向死而生”。   天魔身越是强大,生机越是旺盛,那么他就越快地滑向死亡。当这条原本强健的手臂终于靠近云青时,它已经老迈得不成样子了。   云青平静地抬手抵着它,巨大与渺小、年轻与苍老之间形成奇异的对比。   她垂眸轻叹,缓缓道出最后一句话:“无生无始,无始无形”   天魔身轰然崩坍,一切魔相恶念都归于无形。   拙然身上一切因果都被强行推止到生命开始之前,所以他失去了形体,失去了意识,失去了所有活着的存在可以拥有的东西。   云青还站在原处,死去的魔道修行者身上浮出一点点看不见的明光,那些就是道种。无数光芒稀稀落落地被云青收入手中,最后凝结出圆溜溜的果实。   易渡和铸殊这才上前见礼:“见过黄泉尊者。”   云青没有看他们,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铸殊悄悄抬头一看,发现她正俯瞰着这片化作血腥战场的南方海域,光从神色还看不出其所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铸殊等得脖子都酸了,他面前这女孩儿才有些漠然地说道:“俯仰天地之间,尔等不过逆旅而已,生生死死,来来往往,皆不由己。”   铸殊此时已经顾不得脖子了,他将头又低下了些,应道:“诚然……唯天道得以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除了圣者都是小怪。   向死而生来自海德格尔,感谢大师们的肩膀。   第二百一十九回   第二百一十九回、疑心渐起,天宫道棋   云青将双手拢入袖中,对两人道:“继续吧。”   铸殊不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边稳如泰山的易渡:“继续……?”   拙然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继续的。   云青对他们一向很有耐心:“继续清剿散修,这种事你们应该做得到吧?如果没问题,我就先回圣殿了。”   清剿散修不是把他们人都杀光就行了,毁灭传承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事情。任何与相关魔道传承的法器都不能留下,任何一种可能推演出传承的符箓都要毁掉,洞府、藏书这种更不用说,必须是一个都不留。清剿散修本来就是为了让无妄魔境再无后顾之忧,如果剩了一两个漏网之鱼那还叫什么“没有后顾之忧”?   易渡沉声答道:“是。”   铸殊立刻跟上一句:“自然没有问题。”   云青点了点头,她之前还有些事情没跟魔道圣者谈完,手里的道种也必须尽快给他送过去。好在易渡和铸殊都是比较靠得住的,他们在这里坐镇的话,长则二十年,短则十年,南海必将成为无妄魔境的坚固屏障。   “请尊者留步!”弓贞牵着江弃从东南海域方向一路飞来,她们身后还跟着条窄窄的船。   云青一看见江弃就忍不住皱眉:“为何跑来这儿了?”   “不为什么。”江弃看出来云青不太满意,但还是一脸坦然地绕着辫子玩。弓贞这回没敢乱动她,万一哭起来谁哄?   云青想揉眉心缓一下,但是突然记起自己还握着道种,她有些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道:“江弃……”   江弃放开了自己的麻花辫,开始揪裙摆:“是是是!我不想跟师尊呆在一起,他又老又丑,没有弓贞姐姐好看。”   “那你就跟着弓贞。”云青没那么多时间在她身上浪费,“你们近日将黯然灵魔宗迁入无妄魔境吧,选址要避开忘川与记川两岸。对了,弓贞,花天欲魔宗无情道弟子现在还有多少?”   “一百三十四人,除我之外均为内门弟子。”弓贞突然听见她叫自己心下微微惊讶,历代无情道弟子都颇为稀少,可是这小部分中却是强者辈出。   “够了……”云青在心里默默演算了一会儿,然后对弓贞道,“这次出征寐光魔尊将无情道弟子都留于宗内了,是吧?”   “正是如此。”弓贞平静地答道。   云青没有什么表示,知道淡淡地应道:“我知道了,你也先返回无妄魔境吧。”   “我呢我呢?我能随尊者一起回六道阎魔宗吗?”江弃见云青安排弓贞去处便兴奋起来,她笑容灿烂地凑到云青跟前,想要伸手拉她的袖子。   可是易渡抬剑把她挡开了,江弃的表情一下变得泫然欲泣。   “不行,你跟紧弈心魔尊。”云青在心里感激了一下易渡,然后趁江弃尚未爆发迅速道,“圣者准备扩张无妄魔境,我将替他护法,所以近些年会一直坐镇黄泉圣殿。”   只有受邀者才能进入黄泉圣殿,所以云青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这些年都别来见我了”。   她话音一落就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时周围已经变成了恢弘寂静的黄泉圣殿。   魔道圣者的身影隐藏在那些雕刻这复杂魔纹的廊柱之后,水幕从中央穹顶淌下来,将这个死去了十万年的圣殿稍稍柔化。云青看见他绕着一个又一个柱子走过去,手指划过每一条线,每一个点。   他温柔地笑起来,也没有看向云青:“我熟悉这些魔纹更甚于我自己的生命。”   圣殿里实在是太空旷了,这个声音回荡着梁柱间很久,云青一直等到余音消散才取出那些晶莹的道种。她随手将道种抛给了魔道圣者,直接走到水幕边上坐下:“恢复一下,我们马上开始。”   她完全没打算接茬,因为不管圣者们发出怎样的感慨,他们始终是没有情感的存在——仅仅是收容道果的器具罢了。   “我看着这些魔纹萌生、舒展、蔓延,最后不知不觉地消散在其他纠错的纹路之间,如此一年又一年。”看不见的光芒没入魔道圣者的身体,他的神色越发舒缓柔和,“这些纹路都对应着魔道修行者的命运,十万年前的黄泉也在他的圣殿中终日注视着这些。”   “你说完了?”云青在他说话的时间里已经开始打坐修行了。   “很累,而且非常绝望。我们只能看着这些追求永生者在天地大道之下一代又一代地老去、陨落,却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将道种散播下去,将更多的人拉上这条辉煌壮阔的不归路。”魔道圣者又转过一个梁柱,身影被深沉的阴影挡住,云青隔着水幕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往那种略微夸张的语调,这让他比任何一刻都更像一个人。   云青抬眼,温声劝道:“想这么多又有何用,先专心恢复道果才是正经的。”   魔道圣者坐下来融合云青带回来的道果,有些忧虑地说道:“聚敛无数道种为道果,待道果凋萎又散播出新的道种,这种化整为零的方法只能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   云青还是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她只能答道:“那又如何,有一时就逃一时,你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因为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分散道果的力量,修道界整体上总是在不断变强的,等强大到十万年前神魔之道的那个地步时,修行者与天道之间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就开始了。”魔道圣者还是在自说自话,“怎么办,黄泉?已经经历过一次大劫难的你可否告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十万年前的黄泉已经死了,你问我我去问谁?”云青觉得魔道圣者格外不对劲,字里行间都带着奇怪的试探意味。   魔道圣者只是微笑:“我以为黄泉那样的强者多少能传承一点记忆,其实并没有么?”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地试探了。   “没有。”云青声音极稳,言语简洁流畅,“天道能做的永远比我们所能想到的更多。”   魔道圣者沉默下去。   云青温和地对他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待南海被肃清之后,我等便可将魔境扩张至东西海域边缘,这期间劳烦黄泉为我护法。”   云青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我能力有限,清剿南海之后可否封锁魔境稍作调整,然后再开始扩张魔道正统?”   “正合我意。”   两人之间短暂的对话结束了,黄泉圣殿再无半点声息。   ·   北海之冥,通天神脉界门处。   无穷无尽的海浪逼近界门,北海的水就像活过来似的,每一次流转间都带动不可思议的庞大力量。这些滔天巨浪卷向通天神脉的界门,界门上的微光闪烁不定,几乎随时都可能被这样的洪水浇灭。天空中阴云密布,暴雨正在积蓄之中,世界缓缓向北倾倒,水和大陆都不受控制地撞向通天神脉的界门。   在无尽海浪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只能隐约看见他长着人类的面孔,双耳处垂下两条青蛇。他长发凌乱,深蓝色的发丝末端化作水流淌入海中,露在水面之外的身体□□着,身形刚健挺拔,气息与这片海洋合而为一。   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他手中抱着一面深蓝色古镜,镜中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海水。   不多时,一名身着阴阳太极道袍的青年人就出现在界门之前。狂风撩起他的额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额上那个带着神性的繁复烙印。他手结帝印,拂尘一扫,滔天巨浪渐趋宁静,源源不断的仙道元气开始修复界门。   刚刚出在界门处的谢遥很快就发现了藏身于风浪中的北海海神:“禺京?”   谢遥感觉到界门的动静就以最快速度赶过来了。眼下仙道圣者不在通天神脉坐镇,苏悼白常年消极怠工,幸好他刚刚合道出关,不然这界门此时已经被禺京给轰开了。单是轰开界门倒也撼动不了通天神脉,不过真让水淹到影壁之前肯定也不行。   “我等……将……归于……神境……”   禺京的眼中没有神采,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似乎察觉不到海浪已经被谢遥遏制住了。   谢遥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皱眉,神明们从十万年前溯流而下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有些会付出自己的神智来保存大部分力量,比如很多年前的赤帝后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北海海神。这些年来攻打无妄魔境的神明越来越多,谢遥知道的大部分都是这种。   但是也有些会付出自己的力量来保留大部分神智,仲观源显然就是这种。他在修行者们面前装傻充愣,还化身凡人写书纂史,其实暗地里集齐了五帝血裔,从容不迫地带走黄帝遗物,其布局之精妙不会弱于当今任何一位圣者。   “你走吧。”谢遥仅仅是拦下了禺京,也并未下杀手。   禺京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长啸不止,一个劲地催动古镜翻江倒海。   “仲观源呢?让他出来说话。”谢遥的声音响彻北海。   失去了神智的神明们已经无法重返天宫了,所以在他们出来办事的过程中肯定有神智完整的神在附近注视着。这样的神,谢遥只知道仲观源一个。   可是没有人回应谢遥。   谢遥手中拂尘一挽,额上帝印微光闪烁,禺京手里的古镜黯淡下去,最近竟然不受控制地飞入谢遥手中。   青帝是众神之首,他对所有神明都是克制的,而继承了帝印的谢遥是当世最接近青帝的人。   谢遥将禺京古镜揣进怀里,直接就掉头往通天神脉走去,禺京失了古镜有些茫然无措,他立于海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助。   溯流而下的神都是孤立无援的,毕竟他们的同伴已经死去十万年了。   “等等!镜子还我!”仲观源追在谢遥屁股后面大喊,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海浪的巨响淹没,一身白衣的己颐和小心翼翼地替他遮挡风浪。   索性谢遥不需要借助听觉也能知道他说了什么:“你终于知道出来了。”   “先把镜子还我!”仲观源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谢遥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只得自己又折返了。   仲观源看见谢遥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干脆利落地摊开手:“给我。”   谢遥把镜子塞进他手里,没好气地道:“我欠你的?”   “嘿嘿,怎么会呢。”仲观源傻笑起来,他转身欲走,可是掉了个头却发现面前还是谢遥。   “镜子少了一面吧?”谢遥看着他手里的禺京古镜问道。   仲观源“啊哈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咋咋呼呼地答道:“不愧是北海封仙之人,果真料事如神啊料事如神!”   谢遥心想这话由仲观源这么个真神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劲,他对仲观源道:“之前黄泉带走过一面,没记错的话是弇兹古镜。”   仲观源点点头:“我知道,黄泉在无妄魔境里缩着呢,我们肯定是拿不回来了。”   “你想怎么拿回来?”谢遥就像是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直接就问了,“别说就放在她这里,四海古镜不拿回来你们怎么接引天宫?”   四海两陆,每一处都留有当年的印记,如果要接引天宫,这些都是必须的。   很多年前神隐门的山门与通天神脉还是连在一起的,后来仙道圣者为了安全起见就将通天神脉与北川大陆分隔开了,直接在北海以北的地方开辟了小世界。开辟小世界对于圣者来说也不件容易的事情,现在魔道圣者仅仅是扩张无妄魔境就需要大量繁琐的准备,当年仙道圣者也并没有容易到哪里去。   他当年选择的方法是自毁肉身,从而获取短暂的强大力量。   “这……我还真没办法。”仲观源嗫喏了一会儿,“看她以后能不能发发好心还给我们吧。”   这家伙说的话还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谢遥看着他就想起云青,一样是说谎不带脸红的。谢遥神色平淡,他说道:“你不说我就把这面镜子也给抢了。”   己颐和骤然抬头,他向前一步拦在谢遥与仲观源之间,瞬间拔升的气势竟然与谢遥不相上下。   仲观源在己颐和身后笑哈哈地说道:“随缘呗,她爱还就还,不还又能怎么样?天宫等了十万年,也不怕多等了,倒是你们这群人啊……”   谢遥皱眉看着己颐和,手里的拂尘无风而摇,淡淡的清气笼罩在他身边。   这人和神明们不一样,他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方世界的,所以可以同时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大神力与缜密清醒的思维。神明的血流转在他的身体里,时至今日仍可爆发出强大的威力。最重要的是他完全就是一副可以随时为仲观源去死的架势,在他的保护下要想伤到仲观源这个老狐狸几乎不可能。   仲观源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他轻嘲道:“倒是你们这群人啊,没有天宫和道棋,拿什么去跟天道争?”   作者有话要说:云青设计拿走弇兹古镜是在137章,道棋在200章提过一次。   第二百二十回   第二百二十回、似神非人,成圣无生   谢遥沉默着看了仲观源很久,缓缓地说道:“从巫道三皇手里继承道棋的是你们,与天道博弈时导致道棋失落的也是你们,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脸在如今的道统面前装腔作势。”   一字一句都冷彻骨髓,没有半分人气。   “你这脾气……”仲观源摇了摇头,他示意己颐和退下,“青帝知道他如今的传人是这幅样子恐怕也放不下心啊。”   谢遥额上的繁复花纹微微闪烁,他冷淡地道:“神明就没脾气了?哦,对,你们连自我都没有,不过是被天道同化的规则执行者。”   “青帝……是非常温柔的神明,他跟你这种家伙是不一样的。”仲观源平静地看着谢遥,神色间竟然没有一点笑意,“不过对于神道来说这样的青帝才最可怕,也许你确实会比他好一点。”   温柔的神明,这样的描述就跟“离别宫”一样不可信。   但是仲观源郑重的神色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谢遥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跟仲观源纠缠下去,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准备何时让天宫降临?”   仲观源似笑非笑,他抬手抚过眼前金色的柔软系带,反问道:“已经等不及了?”   不是谢遥等不及了,是这个修道界等不及了。与其被动地承受来自天道的惩戒,倒不如在这之前用残缺不全的道棋搏一把生死天机。   很久以前,巫道用这样的豪赌从天道那里拿到了突破入道的方法。他们开辟了合道,合道的修行者可以从天道这里直接攫取力量。但是不久后试图故技重施的修行者们输掉了一切,巫道消失了。   接手道棋的神道飞快地走到了合道的尽头,他们想要以同样的办法突破合道,走出天道的束缚。可是黄泉碧落身陨,神道消失,道棋残缺,失败者只留给现在的修道界一堆烂摊子,和一个随时有可能降临的惩戒。   “回答我。”谢遥手中的拂尘微微颤抖,己颐和紧张地拦在仲观源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仲观源又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己颐和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乱:“不会太久的,我们需要四海古镜,离宫别馆,还有……”   己颐和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有?”谢遥思索了一会儿,但是没能得出结论,“先不说那个你们不愿意提的,光是四海古镜就已经不全,离宫别馆更是再无人得入,接引天宫谈何容易?”   “既然青帝当年这么安排了,那么自有其方法可行。”仲观源和善地笑了笑,他打扮考究,衣着古朴而精致,但是怎么看都像是神棍,“接引天宫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还望你转告圣者,请他慎重考虑。”   接引天宫就意味着神道重临,这方世界的道统至少要毁去一半才能容纳他们。而不接引天宫就意味着没有道棋,没有大劫难的知情者,现在的道统们除了等着天地大劫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换言之,接引天宫是用一大半道统来赌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如果成功,就可以破命局,逆天道;如果失败,结局就跟神道差不多了。   谢遥知道现在仙道圣者死死镇着通天神脉和南风离宫的意思,无非就是为了阻止神道降临。可是利用道果分散力量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要彻底解决问题还得靠道棋。   残缺的道棋是双刃剑。它让天道不再是毫无破绽的,也让修行者们的对弈更加艰难。   “我知道了。”谢遥仔细斟酌后应了下来,他接着问道,“打开通天神脉界门的事情我会同圣者商议,不过凑齐四海古镜和清理当今道统的事情就只有你来做了。”   要是仲观源诓他们开了界门,其实自己这边完全没准备,那仙道和人道的损伤就大了。   “神道还活在十万年前啊,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来夺取如今的道统?”仲观源随手将金色系带扯了下来,没好气地白了谢遥一眼,“古镜倒是问题不大,我这几十年内应该会去见一见云青那家伙。”   己颐和神色不安地从仲观源手里接过金色系带,然后缠绕在自己手上,他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谢遥留意到一件很微妙的事情:“你叫她云青?”   “哪里不对吗?”仲观源奇怪地看了谢遥一眼,“你转移话题也太生硬了!接着说刚刚的事情,我们没办法毁掉现在的道统,这事儿得由你们自己来做。”   名字是寄寓了特殊含义的,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是诅咒,身具道种的修行者对此会非常敏感。在谢遥进入神隐门,了解到关于碧落黄泉的问题之后,他就开始怀疑“云青”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如果她真的是一无所知地从夭阙塔醒来,那么也不应该有名字才对。   所以说对于她而言唯一一个会产生因果意义的称呼就是黄泉。   仲观源身为神明对这些更为敏感,他直呼黄泉“云青”之名的话,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这是个“真名”。但是也不排除仲观源为了回避黄泉对因果的感知而故意挑了个他和谢遥都知道的假名。   谢遥没有再追问仲观源,不过还是悄悄记下了这件事:“你想挑起圣人内战。”   仲观源解下系带后展露出的笑容显得毫无遮拦,他道:“是啊,他们不死,他们所守护的道统就不会亡,而那些道统不亡,我们怎么降临?如果天宫不能降临……那么十万年一次的劫难就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修道界早晚会被慢刀磨死。”   谢遥的眼神平静而冷漠:“这番话你跟几个圣人说过了?”   仲观源低笑道:“全部。他们是为修道界生的,如今为修道界死也理所当然。”   他的笑声里没有笑意,满载着千古悲凉。   谢遥蹙眉,握着拂尘的手微紧:“有谁答应过吗?”   仲观源挑眉:“没人答应。”   谢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额上的烙印开始闪烁不定:“可是我看你似乎成竹在胸。”   “圣人们还需要一点时间。现在没人答应,可是以后也没人能拒绝。能拒绝的人都走不到这个圣位上,比如你,比如云青,又比如曾经的碧落黄泉。”   仲观源的确是胸有成竹,他算了十万年,没道理算不透一点人心。   碧落与黄泉想要证的是永恒不朽的道,因为不朽,所以他们不需要任何继承者,亦不在乎修道界会怎么样。   可是诸道圣者不同,他们本身就是为了缓解修道界的危机而诞生的。他们以自己为容器聚集道果,待道果凋零就殉道散播道种。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修道界抵挡任何祸患,为修行者从绝境中铺出一条通路。   所以就算死也死得其所、理所当然。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我知道了,那么……”谢遥垂眸敛目,神色微沉,“静候天宫佳音。”   仲观源闭上眼睛,轻轻拍了拍身侧的己颐和:“定不负所望。”   己颐和绕到他身后为他蒙上那条金色的系带,金属的边缘光芒黯淡,柔软的绸缎紧贴着眼睛。仲观源足足走了十万年,以一个普通人的外表,一个神明的心,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地感觉到修道界的崩坍了。现在最后的机会摆在神道面前,不管这个机会有多么微小,他都决定为此放手一搏。   拖上整个修道界一起,放手一搏。   仲观源回身正要离开,可是没迈出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如果缺人手的话,我可以将重羲他们调过来给你。”   谢遥带了些审视的眼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仲观源飞快地恢复了之前笑嘻嘻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破绽。   “我是认真的,看在青帝的份上,帮你做点事也无所谓。”仲观源的表情格外夸张,看上去只恨不得掏出心来给人瞧瞧了,谢遥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认真”这两个字。   谢遥用拂尘指了指躲在仲观源身后的白衣少年:“其他几位神裔后人就算了,将他留下如何?”   仲观源顿时神色一僵,连忙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行,颐和修为还行,但是特别认生,又容易害羞。我可不放心他跟着你到处乱跑,还是让其他几人跟着你吧。”   谢遥心下摇头,既然仲观源敢带着他出入天宫,游说圣人,那么他的修为肯定不止“还行”这么简单。他至少能在一名圣者面前保护仲观源这么个普通人毫发无损。   己颐和身子格外瘦小,脸色也苍白得不正常。他一见谢遥的拂尘指向自己就立刻垂头不语,扯着仲观源的衣服将自己牢牢藏住,仲观源每说一句话他的头就越往下低一分,看样子再说下去他就要晕倒了。   “那就多谢仲前辈了。”   谢遥收起拂尘,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两人面前。   第二百二十一回   第二百二十一回、血脉渐隐,七情六欲   北海之上只剩下仲观源和己颐和两个人,刚刚的狂风巨浪就像噩梦般消失不见了。   “仲师……要去见那个人吗?”己颐和抬头看了一眼仲观源,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去。   仲观源将自己的长发理了理,把海神古镜小心地收入怀里。他往南边指了指,对己颐和道:“先去离宫瞧一眼。”   己颐和见仲观源不答,于是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他手里结印,两人瞬间乘风而起,速度极快,狂风将仲观源刚刚打理好的头发又吹乱了。   “颐和刚刚问了什么?我没、没听清。”仲观源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风,他眼睛蒙着,基本上无法辨别方向,只能依靠扶着他的己颐和。   己颐和摇了摇头,手上再次结印,银色的神印从他袖口蔓延出来,一直延伸到手腕上:“仲师不想说就算了。”   仲观源感觉周围的风全部平息了下来,显然是己颐和在施术保护他。这孩子总是这样,有点什么事情全憋在心里头,早晚哪天得憋出病来。仲观源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诚恳无比地解释道:“我真没听清。”   己颐和还是摇头,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仲观源,又伸手帮他整了整衣冠。衣食住行,可以说这孩子将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得很好,从来不会让仲观源有半分不适。   如果他性子没那么沉闷内向就好了。   “颐和,算我求你……”   仲观源觉得每一位神裔后人都格外难对付,己颐和这么乖巧的孩子也不例外。好歹他还能搞清楚其他人在想什么,碰到己颐和这种闷罐子,半天蹦不出一个字,那真是要跪了。   “仲师!”己颐和的声音抬高了一点,其实也没比呼吸声大多少,仲观源努力凑过去听,免得他的声音被衣料摩擦声盖过去。   己颐和鼓起勇气道:“我刚刚问仲师,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就是南海……不对,是上次在升仙大会上见过的魔道嫡传。”   仲观源还很少听见己颐和说这么长的句子,虽然结结巴巴,但也进步不少了。他老怀大慰,拍着己颐和的脑袋道:“不是,不过我们晚些时候要去见她。怎么?你想人家了?”   己颐和看上去很尴尬,他用力摇头,又闷声不吭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仲观源好奇地问道,他想要伸手摘了遮挡视线的系带,可是被己颐和踮脚拦住了。   “没什么。”己颐和把仲观源的手扒下来,盯着他不让他乱动,“她会帮我们吗?”   仲观源顺从地放下手,然后嬉笑道:“那当然,有英俊潇洒的我去游说,怎么可能不帮!”   己颐和不太开心,他说:“我不喜欢仲师低声下气地跟别人说话。”   仲观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啊哈哈哈,行啊!等颐和长大了,能保护神道了,我也就不用奔波劳累了。”   “可是我不会再长大了。”己颐和显得格外低落,他脸藏在垂落的长发之下,整个人都低郁阴沉起来。   仲观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这种事,他尴尬地停下笑声,安慰道:“我说错了,是等你变强……变强才对。”   “我感觉最近又矮了一点……”己颐和的声音闷闷的,“以前替仲师整理衣襟都不用踮脚的。”   仲观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心里怒抽自己大耳光,心想下次再也不能嘴贱了。   “仲师……我很害怕。”己颐和把头埋在仲观源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着司书之神身上的水墨气息。仲观源一直到自己袍角开始濡湿起来都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来安慰他,他只能接着在心里抽自己耳光,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神明的气息正在消失……他们的血正在从我的身体里减少……天宫……”己颐和的话断断续续的,他声音本来就小,贴着衣服就更听不清了,“我们大概是最后一代神裔了吧。”   天宫是青帝篡改了时光流逝而保存下来的,它存在于神道消失的那一瞬间之前。当一切都顺流而下十万年的时候,它依然停在原地。可是这种静止并不是永久性的,早晚有一天青帝的力量会彻底失去作用。那时候十万年前的神就彻底消失了,与之对应的,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后裔存在。   己颐和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他血脉里流淌的神明意志正在减少,正在变得微弱,天宫岌岌可危。   当神彻底消失之后,己颐和也就不复存在了。   “没关系,别怕。”仲观源只能笨手笨脚地安抚他,“我们马上就能回来了,云青会帮我们的,圣人们也会帮我们的。颐和,别哭啦。”   仲观源真怕他哭着哭着就错过了目的地直接飞到南海去了。   “嗯……”声音还是哽咽的。   也是,己颐和年纪小,在被仲观源找到之前,他还只是个整天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普通孩子。凭空从世界上消失这种事情,他肯定没考虑过。不过仲观源又管不了这些,他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结果到底是好是坏,人到底是生是死,他根本不确定啊。   “颐和,快睁眼看看我们到哪儿了!”仲观源被他弄得接近奔溃,“祖宗啊,我求求你别哭了!”   ·   无妄魔境,花天欲魔宗,醉生梦死楼。   即便外面战火如荼,这楼中还是轻歌曼舞不停,风花雪月依旧。无数帷幔被替换成浅浅的紫色,一重连着一重,婉转的歌声从中间传来。每当你以为掀开帷幔就能看见舞女们的身影时,眼前出现的只会是另一重帷幔。这里以极为森严的方式布置了幻阵,入阵者修为不济便会情迷意乱,不能自拔。   一袭红衣的弓贞走在其中,眼前的帷幔被舞女歌伎们一重重撩起,她毫无障碍地通往醉深梦死楼的最深处。   她在最后一重帷幔前停下了,里面传来浅酌低唱之声,细语呢喃不断。弓贞挥手屏退左右,沉声朝帷幔内道:“师尊,黄泉圣殿里有消息下来。”   里面琐碎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帷幔后只剩下一人孤坐。   “是何消息?”寐光的声音低柔沙哑,字与字的间隙之间隐约嗅得到糜艳的香味。   弓贞神情郑重:“黄泉尊者三令五申必须全境出征,以最快速度肃清南海。我等是不是该将无情道弟子派往无妄魔境之外?”   “你还想重蹈破灭天魔宗覆辙?”寐光的声音平和下来,渐渐变得与往常一致。   弓贞垂首而立,神色恭顺:“若是黄泉魔尊真想对我们下手,那么像破灭天魔宗一样留下一半人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黄泉魔尊从未表露过铲除我宗的意思。师尊当以大局为重,迅速……”   “好了,我知道了。”寐光打断她的话,“无情道弟子留下,你也留下,莫要再提此事。”   弓贞似乎没料到她师尊会这么冷淡,她怔了怔,“弟子听令”四字死活说不出口。   “还有别的事儿?”寐光见弓贞迟迟没有答话告退,于是道,“若是没有就退下吧。”   弓贞微微皱眉,她听出来这话里有点不耐烦了:“师尊,魔军在外征战越久,那么魔境内部空虚也就越久,如果一直露出这么大破绽难免不会让有心人趁虚而入。现在当务之急是铲除南海散修,为魔境扩张而做筹备……”   “我说过了,留下。”寐光再一次打断了她的劝诫,而且语气是前所未见的简单粗暴。   弓贞直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帷幔之内:“师尊!”   “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便退下吧。”寐光毫不留情地说道,“不必去南海了,往后也不必去那位魔尊身边了。”   “您到底是……”   “我不信任她。”寐光直截了当地跟弓贞说道,“从她蛊惑你们覆灭破灭天魔宗开始我就觉得不对了,她心里没有一处是为魔道着想的,她不配这个黄泉之名。”   弓贞哑然,寐光的态度一向是很柔和的,能暗讽就不会明嘲。可是她现在却在弓贞面前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不想为现在的黄泉效力。   “尊者自有她的苦衷,况且圣者大人也默许了,我想我们今后大概能看懂这些布局吧。”弓贞努力为黄泉尊者的所作所为开脱,但是帷幔后面却只传来一声淡淡的冷笑。   “圣者大人也不见得信了她多少,留下她只是因为现在还用得着。”寐光话里的意思十分残酷,“你以为他为何要将铸殊的亲传弟子安插在黄泉身边?我信任圣者大人,因为他是魔道的屏障,是能够为魔道奉献一切的存在。”   “黄泉不是吗?”   寐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黄泉碧落追求的一直都是永恒,都永恒了谁还在乎传承之事?谁还回去搭理水深火热之中的道统?”   弓贞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贴在帷幔之上,叹道:“师尊追求的不也是永恒么?世间所有修行者都不例外啊……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以此来苛责黄泉尊者的?”   “弓贞,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那位黄泉一条船了。”寐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遗憾。   弓贞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为尊者不平而已。更何况……”   寐光轻笑着问道:“更何况什么?”   “弟子追求的也是永恒不灭啊!”   两道赤芒从弓贞双手交错而下,浅紫色帷幔被凛冽的无情道真气撕成碎片。无数细小的薄纱在空中飞舞,真气涌动之间带起四周层层叠叠的帷幔,醉深梦死楼的最深处恍如幻境般迷离。   弓贞双手手背上流转着猩红色的魔纹,那是无情道的烙印,跟云青手腕上那个大日黑天轮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某脉传承上天赋异禀的修行者身上往往会带有这些特殊的烙印,他们可以从这些烙印上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这个力量一般与契合程度挂钩。毫无疑问,弓贞在无情道上的造诣非同一般。   每一点碎片间都是森然杀机,待所有帷幔碎片落尽,弓贞看见帷幔之后空无一人。   低柔沙哑的笑声从她背后传来:“她给你灌了什么*汤,连我都不认了么?”   寐光缓步而来,神色间略带悲意,这种情绪被压抑着,让人心尖泛酸。   弓贞看见她的一瞬间就记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被师尊抱着带回宗门,在师姐师兄们的照顾下修行无情道,在敌人涣散的目光中拢手入袖。每一次失败都会被这个女人原谅,每一次成功都会被这个女人肯定。亦师亦母,弓贞是在这个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的,她是弓贞在这个尘世间最大的因果羁绊。   “再好的*汤也比不得师尊的七情道。”   弓贞笑容温柔大方,她手里的赤色纹路越来越密集,最后竟然像水一样流淌下来,凝结成赤色双剑。   来啊,来战啊!   第二百二十二回   第二百二十二回、天命有制,气运相通   柳裁春被江弃扔进忘川里,等他差点被呛死的时候才感觉到水流将自己往黄泉圣殿里面引去。他狼狈地落在冰冷的石质地面上,感觉自己脸贴着的地方有细致的纹路蔓延蠕动。   “黯然灵魔宗也到了啊……”   黄泉尊者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宫殿里格外清晰,柳裁春连忙从地上站起来,结果还没站直就看见江弃从天而降,这家伙一下落在了他背上。柳裁春差点被她踩出内伤,花了好大力气才没叫出声。   他一边整了整衣服,一边悄悄观察四周。圣殿里静得可怕,不远处一共有两三个黑乎乎的影子,应该都是受黄泉魔尊召请而来的南海魔道。黄泉魔尊站在正中央的地方,那身黑色道袍边缘布满熊熊烈火,可是柳裁春还是不出意料地看清了她安然的神情。   “尊者尊者!”江弃笑嘻嘻地从柳裁春背上跳下来,“阿弃回来了!”   云青朝她点头微笑:“劳烦了。”   柳裁春修为不济,要想穿过忘川记川下抵黄泉圣殿实在是艰难,所以只能由江弃领他下来。   “尊者还需要阿弃做点什么吗?”江弃的眼神湿漉漉的,一直黏着在云青身上,柳裁春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可是云青依旧神色如常。   她轻挥黑袍,魔焰往前带出一片火花:“退下吧,若有要事自会传令与你。”   江弃用力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捏着裙摆,忸怩道:“阿弃想跟尊者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行。”   云青看了她一会儿,斟酌道:“那你还是去做点什么吧。”   柳裁春“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看见云青对江弃做了个口型,但没听见一丝声音,想必是传声下令的。江弃听了云青的话后表情有些奇怪,她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立刻又兴奋起来,双颊的潮红色一直蔓延到耳后。   “谨遵圣主律令!”   江弃尖啸一声消失在了水幕之间,黄泉圣殿里眨眼间就只剩下云青和那几个南海散修。她温和地对几人道:“其实今日召集大家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相互认识一下罢了。”   柳裁春跟其他几个人都干笑,气氛有些尴尬。   “呃,在下柳裁春,黯然灵魔宗宗主。”   一个黑影见柳裁春开口了连忙接道:“原来是即将入主无妄魔境的黯然灵魔宗啊,恭喜恭喜!贫道傅之辉,久仰大名了。”   另外两人也纷纷讶然,因为柳裁春看上去实在是修为不济得很,连下抵黄泉圣殿都得靠那欺世心魔宗的人拎着。他们对视一眼,然后躬身行礼道:“以后就请宗主多多照拂了。”   “宗、宗主?”柳裁春睁大眼睛看了对方半天,怎么看都是一团黑影,应该不是黯然灵魔宗的人。   云青咳嗽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她缓缓道:“这几位乃是南海散修中执牛耳者,修为了得,各有所长,往后就在你的手下担任长老了。”   柳裁春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自己接触到了一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只凭那个人几句话,往日在南海呼风唤雨之人就要对他恭声行礼,不得不从。他清清嗓子,客客气气地答道:“几位不必多礼,我等应该相互帮助,为尊者分忧才是。”   这个马屁拍得太僵硬了,其他几人又干笑了一会儿,含糊地应声道:“是啊是啊,宗主说得对!”   云青没空跟他们说废话,但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温和:“既已入主无妄魔境,那么清剿南海叛党的事情也请几位上点心,时日不待我啊……”   “是!”柳裁春立刻答道,“呃,我们现在就派人随大军前往剿灭叛党还是?”   将破灭天魔宗清理掉,用黯然灵魔宗补充无妄魔境力量,然后清剿南海散修维持道果稳定,这是云青和魔道圣者的基本思路。将黯然灵魔宗拉入无妄魔境不仅可以削弱南海散修,让这个清剿的过程变得更加迅速,还可以在一定时间内维持无妄魔境内部稳定,让其他道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黯然灵魔宗是整个计划中比较关键的一环,云青这次召集这些人也主要是希望他们自己认识到这一点。   云青朝他笑了笑:“不急这一时,等你们在无妄魔境安顿下来之后再说吧。黯然灵魔宗的山门已经定好了,在忘川源头,破灭天魔宗旧址之上。说起这个……”   云青的表情微肃,她停顿了一下,道:“句芒在破灭天魔宗内谷建立神域囚困破灭天魔宗无暇魔尊,还请诸位不要擅闯。”   “明白明白,我等自然会小心行事。”   云青似乎很满意,她双手拢入袖中,轻声道:“在安定好宗门之后便随我魔境大军出征吧,进展快一些想必圣者大人也会满意的。”   柳裁春知道她在暗示什么,这是个在圣者面前表明忠心的好机会。毕竟破灭天魔宗给他们挪了位置,而黯然灵魔宗又不一定能达到往日破灭天魔宗的水平,所以最好还是以实际行动让圣者对他们的印象稍微好一点才是。   “是!”柳裁春低下头,注视着地面上魔纹的缓慢移动,郑重地答道,“定不负尊者所望。”   其他几人连忙接话道:“定不负尊者所望。”   云青回身走向圣殿那些画着魔纹的梁柱间,挥袖道:“好了,退下吧。”   柳裁春和那几个黑影面面相觑,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他还一个人愣在原地。   云青自然感觉到了,她回头问道:“还有何事?”   圣殿之中很暗,只有离水幕近一点的地方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神色,柳裁春也没法用道术探查,因为心目一开就只能看见吞光噬魂的魔焰了。他努力辨别了一下云青的语气,发现她只是单纯地疑惑而已,于是立刻松了口气,坦然道:“请问……怎么出去?”   “……”   之前是江弃拎着他下来的,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居然不知道怎么回去了,柳裁春觉得自己在新主子面前就犯这种蠢实在是尴尬。   云青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很快答道:“你可以在这儿清修一段时间,等修为到了再走。”   “啊?”柳裁春不可思议地看了云青很久,嘴巴根本合不拢。这主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江弃肯定是比不上黄泉的,可是她都能很轻松地把自己从顶上送下来,黄泉怎么就不能抬抬手把他弄回去。莫非这位黄泉只是看上去比较孤僻,其实还挺希望有人陪着她的?   “正好我可以将完整的黯然灵魔宗传承授予你。”云青平静地说道。   柳裁春还没缓过神来:“多、多谢。”   他以为黄泉会直接摸出本书或者玉简拓本,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她行走在那些廊柱之间,摩挲着那些微小而精巧的魔纹,一步步缓缓地踏遍黄泉圣殿的每一个地方。   柳裁春十分好奇,再加上黄泉看上去就挺好说话的,所以他直接问了:“您在做什么?”   云青一边探查这些魔纹一边回答道:“在找你。”   柳裁春:“……”   “当你的因果与无妄魔境相连时,这个圣殿里就会出现你的魔纹了,我们可以从魔纹上看出你是嫡传还是普通弟子。只有嫡传身份才可以被授予正统传承,而不巧的是,黯然灵魔宗在十万年前也是正统。”   柳裁春很早以前就知道黄泉圣殿的种种神异传闻,但没想到原来整个无妄魔境的命运都被书写在了这圣殿上面:“上古大能果真了得,这圣殿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云青一边用心找着一边应付柳裁春:“这里是上一代黄泉的居所,有神异之处也是自然。”   柳裁春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他这个鬼资质能是嫡传弟子才怪了,可是听黄泉的意思似乎授予他正统传承完全没有问题。他忍不住问道:“若是我非嫡传弟子,那怎么办呢?”   云青没有回答,这时候她已经绕到黄泉圣殿很深的地方了,柳裁春只能隐约看见个背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分外诡异。柳裁春没有不识相地再问下去,他紧张地看着黄泉的动作,只见她苍白的指尖停留在一条蜿蜒狭窄的纹路上,这条纹路与其他魔纹的交集还很少,显得比较边缘。   她的手指一停在这魔纹上面柳裁春就有种心脏被扼住的感觉,无法言说的恐惧涌了上来,那是种生死皆不由自己掌控的恐惧感。云青收回手,回头对柳裁春说道:“找到了,没什么大问题。”   柳裁春此时已是满头冷汗:“没、没问题就好。”   云青盯着这条魔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掐算什么,但最后还是放下手来,低声诵了咒文:“断罪成躯,诛生成念。”   柳裁春感觉她这话音一落,整个黄泉圣殿都震动了一下,他一个没站稳就仰面倒在了地上。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正想要站起来,可是眼中忽然撞进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庞然巨物。   一只太阳般庞大的手从穹顶伸了出来,手中肌肉条理分明,犹如刀刻。上臂更是筋肉虬结,一晃眼就像是悬崖峭壁般石块堆垒。十指均呈爪状,指甲利剑般探出,还隐约闪烁出刺目的寒芒。这条手臂带着不可思议的魔性,毁灭一切的力量从穹顶压下来,柳裁春感觉自己腿软站不起来。   手还在往前伸,柳裁春很快看见了这东西的全貌,这是一具巍峨如山岳的魔躯。   它通体肤色黝黑发亮,胸腹之间附着着暗金色的鳞甲,与肌肉直接连在一起,就像从肉里长出来的一样。它面容与人相近,威武霸道,双目中有洞彻天地的魔光照出,目之所及皆化为虚无。魔躯背负双翼,额生双角,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纹,这魔纹与黄泉圣殿里面那些一模一样,柳裁春怀疑是不是它从穹顶出来的时候给印在脸上的。   它完全露出形状的时候整个圣殿也只能刚好容纳它,这种容纳不是鸡鸭被关在笼子里那种容纳,反倒像是人住在房子里的感觉。黄泉圣殿极为恢弘壮阔,而且有一部分已经沉入水底,所以看上去会比十万年前小一点。柳裁春觉得这样庞大的魔躯还真是非得住在圣殿这样宽敞的地方才行。   魔躯一步步走近了云青,在柳裁春的魔纹面前停下。   云青让开位置,魔躯努力低下头,缓慢地伸出手指。它的指甲就跟利剑般锋锐,可是相对于纤巧细腻的魔纹而言实在是太过粗大了,柳裁春怀疑它能直接把自己戳死。   可是魔躯并没有,它的动作精细得吓人,一笔一划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柳裁春的魔纹之上,做出了种种严密精准的改动。柳裁春看得目瞪口呆,过来好久才发现云青手里的动作与魔躯的一模一样,这东西就如同木偶一样被控制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裁春感觉自己的神智忽然有些恍惚,但立刻又变得清明起来,灵明变得前所未有地干净透彻。他惊异于自身的改变,连那个巨大的魔躯已经攀上穹顶消失不见都没发现。   云青抬起袖子擦了擦那块魔纹,然后对尚未缓过神来的柳裁春道:“好了,我现在授你黯然灵魔宗正统传承。”   柳裁春一个激灵:“多谢尊者……可是我真的能修行正统嫡传吗?”   云青朝他走了过去:“你现在是嫡传弟子了。”   柳裁春记起刚刚魔躯的那些纹路上写写画画:“那是逆天改命?”   “谁能逆得了天?”云青轻笑一声,“只是改了点运势罢了,以外物助你一臂之力也不难。”   改命就是把骡子变成马,可是命是天道说了算,这个云青还没法替柳裁春改了,不过她能用阎魔圣躯与黄泉圣殿的联系来改点气数运势。改气数运势之类的东西虽然不能直接把骡子变成马,但能让骡子遇上种种机缘,从而跟马跑得一样快。   柳裁春对这些还不是很了解,无比佩服地道:“尊者果然大神通!”   “开始吧。”云青平淡地一指点在他额上,黑色火焰纹路烙进他的皮肤里,沧桑古朴的文字潮水般涌入他的神魂之中。   第二百二十三回   第二百二十三回、四方局势,入魔成魔   “师——尊——”   轻快而愉悦的声音回荡在心魔殿里。   “你在哪里呀?”   嗒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花裙子的少女奔跑着,追逐看不见的心魔假象。   “师尊出来好不好?阿弃再也不讨厌你了!”   江弃抱了抱梁柱,然后又跑到正座上看了眼,可是她找不到自己师尊。   弈心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色和蔼而平静,江弃看不见他,就像失明了一样。在江弃的眼中,心魔殿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魔物,每一寸土地里都埋着肮脏的魔念,四周就像泥沼般寸步难行。可是在弈心眼里,这座心魔殿里寂静安宁,只有他和拼命寻找着他的徒儿。   心怀*的时候就看不见真正在乎自己的人,心无杂念的时候重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弈心放柔声音,摸着胡子说道:“本座在此。”   可是江弃什么都听不见。   “师尊师尊!师尊你不喜欢阿弃了!是不是要扔掉阿弃呀!”江弃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蹲在正座面前就开始抹眼泪。   弈心站在原地,看着她答道:“……为师在这里。”   “师尊你真的不要阿弃了吗?阿弃以后会好好听话的!”江弃哭得喘不上气,抽抽搭搭地听起来特别可怜。   “为师在呢。”弈心只能重复这句话。在这个心魔殿里,听不见的人依然听不见,看不见的人也依然看不见,不明白的人说过多少次也不会明白。   “阿弃讨厌师尊……快告诉阿弃你在哪里好不好?”江弃又叫了几句,神色愈发悲恸,眼睛红得渗出血光。   “我在你身边。”弈心很有耐心地重复着,不管江弃问多少次都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离开。   江弃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弈心一直摸着白胡子回答她的话,连每一句梦话都没有漏过。   “师尊你怎么不长得好看一点?”江弃躺在正座上流口水。   “因为我已经老了,而且我不能比阿弃好看。”   “师尊你会扔掉阿弃吗?”江弃翻了个身。   “不会。”   “师尊为什么收留阿弃?”江弃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因为不想让阿弃伤心。”   “师尊有没有对阿弃说过谎?”江弃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没有。”被冠以“欺世”之名的老者这么答道。   江弃不再出声了,她已经睡迷糊了。弈心任由她这么躺在心魔殿里,转身正欲离开。他即将赶赴南海战场,近二十年内估计是回不来了。   他有点不放心江弃这孩子。   弈心叹了口气,突然神色一变,他脚下伸出一双黑漆漆的爪子,这爪子极为纤细,不像是人也不像是其他动物。黑色双爪就跟绳子般捆住他的双腿,十指张开,一下就卡入骨肉之中。   “阿弃呢,也没有骗过师尊。”江弃从正座上站起来,笑得天真烂漫,“阿弃讨厌你。”   心魔殿沸腾起来,就像炼狱一般,无数魔物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弈心闭上眼睛,可是魔物的嘶鸣不绝于耳,他知道自己心境有暇了。   “啊呀呀,师尊是看见什么了吗?”江弃笑得前仰后合,“一定是跟阿弃看见了一样的东西吧!自从修行心魔道以来,这些东西就再也没有从阿弃眼睛里消失过呢。阿弃挖掉过自己的眼睛,可是还是能看见他们,阿弃好害怕,于是又把使女的眼睛挖出来装上了。”   “都怪你。”   江弃的声音忽然一冷:“如果什么都不给我就好了,何必给我一点再让我陷入渴求的痛苦呢?我挣扎于心魔的样子会让你快乐吗?”   弈心沉默着没有说话,那双爪子一点点从他腿上攀上来,最后扼住了他的喉咙。   江弃突然抱头哭喊道:“阿弃最讨厌师尊了!阿弃真的好痛苦啊,师尊你看啊!这些*已经接近无穷无尽了呢!”   潮水般的魔物从每一个角落里涌出来,这个心魔殿一下就被掩埋了,四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每一个魔物都是残缺不全的,就像召唤者本身的内心一样,虽然不健全,但是极为强大,扭曲而畸形。   “这只是心魔道的必经之路而已。”弈心平淡地解释道。   江弃哭着哭着又笑起来,她绕着辫子走向弈心:“嘻嘻,师尊是骗子,师尊的话阿弃一个字也不信。”   “你入魔太深,当心回不来。”   江弃嘟起嘴,样子娇俏可爱,她生气地道:“阿弃不在乎,阿弃修真魔就好了。阿弃要把自己变成心魔。”   “此乃心魔道大忌。”弈心尊者的声音越来越艰涩,那只黑色的爪子将他的喉咙扼死,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江弃愉悦地看着弈心被爪子折磨,笑道:“连自己都骗不过的人,谈何欺世?”   “连自己都骗过了的人,真的知道什么是欺世吗?”弈心的反驳依然平静,他无需开口,声音自然而然地在心魔殿中荡开。他心绪渐渐稳定,四周恶相稍退,可是逐步逼近的江弃明显比各种心魔更为危险。因为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才是整个心魔殿里最强大的心魔。   “师尊试一试就知道了。”江弃凑近了,踮起脚来拉了一把他的胡子,就像小时候玩闹时那样。   她眼里的恶意多得要溢出来,弈心心目之中所见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人族的形体,化为一片虚无中的魔念。   这片魔念挤在心魔殿中,从身体每一处张开长有利齿的嘴,三下两下就咬死了所有心魔。江弃对抗心魔的办法根本不是镇压它,而是想办法弄出一个更为强大的心魔吞噬它。如此一来她会无限地追求更强大的心魔,只有当心魔吞噬掉她自身的时候这种壮大才会结束。   弈心叹了口气,身上的黑色利爪寸寸崩毁,他一步迈出心魔殿:“呆着吧,为师先去南海了,你等魔变期过去自然会好的。”   江弃正想要追出去,可是心魔殿的大门忽然合拢,一重重封印打在门上,不管她怎么推都推不开。   “嘻嘻,师尊大坏蛋……又把阿弃关起来……”   江弃低下头,额发遮住了神情,她笑着,可是滚烫的眼里砸在了白皙的手指上。   ·   南海的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以六道阎魔宗易渡、极狱罪魔宗铸殊为首,无妄魔境几大魔门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大部分魔道势力。可是这还只是“清剿”魔道的开始,那些小势力必须一个不拉地拔出,那些魔道散修存在过的痕迹也要全部销毁,秘藏真本及拓印不能留,就连印着相关符箓的器具都要悉数破坏。   这个消息让整个修道界都震惊了,很快,无妄魔境的其他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身为无妄魔境首要战斗力的破灭天魔宗传承被毁,连山门都被一个以前从未听过的宗门给占了。花天欲魔宗宗主寐光意外暴毙,由嫡传首座弓贞继任宗主之位。欺世心魔宗嫡传首座江弃被囚,再无任何音讯。   还有更让人震惊的事情。   魔道圣者圣天香于黄泉圣殿闭关,据猜测是为了养伤,此举让魔道暂时处于无圣的危险情况之下。而那个一直以来都传得神神叨叨的黄泉圣主正式脱离六道阎魔宗,开始亲自坐镇黄泉圣殿。这也为魔道圣者闭关的消息增加了不少真实性,因为她很有可能是在为魔道圣者护法。   修道界还没有从这一连串的惊人事件里缓过神来,另一个消息再次炸开了。   魔道正统将南海散修彻底清剿完毕,全军退出南海重归无妄魔境,然后——   黄泉圣殿传下消息,无妄魔境自今日起闭境百载,期间魔道正统不会离开魔境,亦不参与任何道统征伐。   消息一出修道界几乎都只有一个猜测,魔道圣者出事了。   一开始魔道圣者闭关就有点不太对,他们已经立于整个修道界的最巅峰了,再闭关有什么用?所以多半是受了什么伤,需要静养。而现在黄泉直接宣布封锁无妄魔境几乎是把这个猜测坐实了,如果不是魔道圣者无力护持魔道正统,那么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再缩回那个呆了十万年的乌龟壳。   ·   不久之后,东海,方丈域。   “圣者大人……”素心擦干净双手,背靠着耸峙的礁石,叹息道,“不知道魔境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临君严肃地立在海边:“哎,其实离开也没多久啊,怎么忽然就感觉恍如隔世了呢。我们俩就连师尊身故都未能赶上他的祭礼,这实在是……”   “不提这个。”素心脸色不太好看。   临君摇了摇头,不安地道:“黄泉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她说过的,不管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要慌,我们只要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就好了。”素心冷下脸来教训他,“现在强势拿下方丈域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修道界很容易误以为魔境好欺,若是有苍蝇跑去攻打界门就不好办了。”   这里头的道理临君明白,但还是放不下心:“我们真的不用回魔境看一看吗?”   素心毫不留情地骂道:“没出事的话你回去干什么?出事儿了的话你以为多我们两个就能逆转乾坤了吗?”   临君捂着耳朵:“是是,先攻下方丈域。”   ·   南风,十万大山深处。   “三分熟。”龙淮盯着金灿灿的烤肉流口水,“再翻个面。”   毕方打了个呵欠,伸出翅膀一撩,整块烤肉都焦了。龙淮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天地间风云涌动,金色龙影翻腾不休。   “你……想……死?”   毕方一点也不怕她,鄙夷地挥着翅膀在她头顶盘旋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见你干过正经事。”   “你不也是在吃!有什么好说我的!”龙淮冷笑道。   毕方特别镇定:“我还有睡觉唱歌儿呢。”   “我呸,原来你管那玩意儿叫歌啊?”龙淮双手化作龙爪,直接抬起来想要把毕方从自己头顶拍下来,可是毕方灵巧敏捷,她根本碰不到。   “听不懂鸟话?那就是歌。”毕方的语气也越来越冷,飞的时候都快带出残影了,“你那都是嚎叫。”   “看我今天不吃了你!”龙淮暴怒,瞬间化作金龙腾空而起,紧紧地追着毕方身后。   不远处的湖心岛上,妖道圣者含笑看着两人,轻轻收拢了手里的骨伞:“年轻真是好啊……”   她望向南方,眼神中有些忧虑:“而我们都老了。”   ·   酆都城,罗浮山。   此时漫山遍野都是小鬼,满地狼藉,四周厮杀不断,看不见一片完好的地儿。青衫公子手执桃花扇,背负十弦琴,信步走在这战场之上犹如踏春般惬意。   “宋离忧……”   不远处的鬼将被无数兵刃穿胸而过,牢牢地钉在了山巅之上,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宋离忧,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有何遗言?”宋离忧将扇子展开,轻轻掩住鼻子。附近一股浓烈的朽烂气息,修为低下的人几乎嗅之即死。   “鬼圣不仁。”辖制罗浮山的南方鬼帝杜子仁愤然道,“鬼圣不仁啊!”   宋离忧顿时失笑道:“开玩笑呢,仁者何以为鬼圣?不当是为人圣么。”   杜子仁见他这副嘲讽的表情简直怒火攻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被噎死。他道:“我罗浮山忠心耿耿,竟然被你这奸佞小人弄到这种境地。”   宋离忧顿时有种官场既视感,他合了扇子拍拍杜子仁的脑袋,然后道:“忠心耿耿就不用被灭了?想太多,人家魔道连破灭天魔宗都毁了呢,圣者大人毁你一个罗浮山又如何?为道统献身嘛,想开点就好了。”   杜子仁一口血喷出去老远,宋离忧手一抖,桃花扇瞬间展开,一下挡住了这血:“哟呵,你还学会血口喷人了?那就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宋离忧向身边的人伸出一只手,道:“百计。”   那人身材颀长,面容温润清和,他递出一根玉笛,笑道:“你不会是想吹首曲子把他给难听死吧。”   宋离忧不高兴了,接过笛子埋怨道:“我脏了手,师兄还要如此嘲弄我,我还真是不容易啊。”   说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玉笛从杜子仁眼睛里捅进去,直接捅穿了他的脑袋,他的那点灵明瞬间黯淡无光。宋离忧笑呵呵地把沾了红白黏稠液体的玉笛百计从杜子仁脑袋里抽出来,然后交给身边的师兄。   “宋离忧!我要杀了你!”对方的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罗浮山。   ·   南风,履天坛。   “清尘,这是百载内的燕天宫卷宗,你去将其拓成玉简然后再给执法弟子们送过去吧。真本记得要归还燕天宫,少了一页都能被他们数落死。”   穿着履天坛祭祀服的男人沉默着点头,然后麻利地将卷宗整理好开始拓印。他的手拂过一张又一张燕天宫曾经记载过的案例,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卷宗上记载的是新历安平一百四十四年初秋,人道盛事百花祭被魔道弟子闯入,闯入者被国师重伤后逃离。此后燕天宫派遣十名执法弟子追击此人,结果整整两年都没有一点消息。   清尘的手只停顿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将这部分跳过,开始拓印其他的内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大摞卷宗悉数被他纳入玉简之中,他掐诀把东西都收起来,突然看见刚刚被自己跳过的那张纸,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黄泉啊……”   也不知她说帮助他复兴地火门一事存了几分真。   “扑棱棱——”   生动的鸟鸣声从窗边传来,清尘回头一看,一只美丽的信鸟正站在窗栏上。他笑了笑,伸手将那只鸟儿收入怀中。他感觉额上那个人留下的烙印隐隐发烫,信鸟的鸣叫声渐渐小了下去,一门叫做“太阳道”的传承缓缓流入他的神魂之中。   又是普通而平淡的一天啊。   第二百二十四回   第二百二十四回、吞噬圣殿,援兵接近   柳裁春从蒙昧之中醒来时,黯然灵魔宗十万年前的传承已经完全烙入他的脑海。   他张开眼,四周有昏暗的光弥散,淅淅沥沥的水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将黄泉圣殿衬得越发寂静。仿佛经历了一个纪元那么长久的时间,他终于渐渐适应了四周的环境。   微风带起沉寂的尘埃,苍白的赤足落在他面前,宽大的黑色道袍很快将□□的部分遮掩。   云青伸手撩起他的额发,被她留下的黑色烙印消失在皮肉之下:“醒了就从水幕间离开吧。”   柳裁春被她碰到顿时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是。”   云青没有说什么。   柳裁春晃了晃脑袋,问道:“过去多久了?”   云青笑了笑:“二十年不到。”   柳裁春愣了愣,他以为黄泉用的方法跟传承大阵差不多,都是弹指千年的感觉,没想到实际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连忙收敛心思,对云青道:“叨扰您和圣者大人了,我这就离开圣殿。”   传言中魔道圣者在黄泉圣殿闭关,而黄泉则为他护法,为了安全起见圣殿里应该是没有旁人的。要是他再呆下去,耽误了圣者大人的修行怎么办?柳裁春想到这里又突然有点疑惑,既然说魔道圣者在黄泉圣殿里面,那他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云青淡淡地摆手道:“无妨。”   柳裁春不敢多问,他站起身,有些生涩地用刚刚修炼出来的黯然灵魔道真气护体,然后往水幕走去。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黄泉尊者,视线落在她道袍的下摆。如果刚刚醒来时没有看错,她的双腿应该已经恢复了。   “您……”柳裁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住气转身离开。   云青倚在巨大的梁柱上,闭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假寐。她没有在意柳裁春的视线,一直到他离开,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柳裁春逆着水流往上方游去,圣殿里那种冷寂苍凉的气氛渐渐消失,他感觉一直压抑着的心绪也稍稍缓和了些。他记起上次来的时候两眼一抹黑,也不知怎么就被江弃从圣殿顶上扔了下去,这回离开的时候总该好好看一眼这黄泉圣殿的全貌了。他将黯然灵魔道真气平缓地运转,使自己停留在忘川与记川交汇的激流中,然后回过头去。   这片水下被古老的力量统摄着,心目无法穿透,只能依靠双眼直接看。   柳裁春勉强看清了一个轮廓,黄泉圣殿有一部分是陷入河道之下的,所以看上去长宽有点不成比例。这座巨大的宫殿保持最原始的形态,从外观上说没有太多繁复的雕饰,那些粗犷而沉凝的石料堆砌成魔道最坚固的守护。柳裁春看了一会儿,可是忽然又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往回游了一段路,又往上游了回去,一直绕到一个微妙的角度才停下了。   他的眼睛睁大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这是……什么?”   在黄泉圣殿的顶部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四肢紧贴圣殿,躯干扭曲着,将自己嵌入了圣殿上的暗纹之间,所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东西身上肌肉虬结,雄健的身体如同山岳一般,全身□□,唯有胸腹间覆盖了黑色鳞片。它的双翼展开,但是紧贴圣殿外壁,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融进去似的。   柳裁春绕了几圈,发现这玩意儿也许不是“好像”融入了黄泉圣殿,而是真的将自己的身体嵌进了石料里。最关键的是它正在以极为缓慢地速度变大,柳裁春之前看过的它还能轻轻松松地站进黄泉圣殿里面,而现在恐怕已经不能了。   柳裁春心里忽然一紧,因为这东西看起来正在啃噬黄泉圣殿。   他不再多看,直接转身离开了水底,竭尽全力把刚刚那一幕忘干净。   ·   云青倚靠在石柱上思考了一阵,然后才慢慢的走向水幕。   她背后贴着石柱的地方拉扯出无数根纤细的血管,这些血管就跟根须一般牢牢扎进圣殿之中,穿过了石料与金属,与外面的阎魔圣躯紧紧连接。她的双脚踩在黄泉圣殿的地面,每一次步伐起伏都可以看见脚底的血管根须与地面交接,破碎又重连。这些血管断裂又连接,连接又断裂,大量黏稠的血液从纤细的管道中流出来,地面将血饮尽,最后看起来干净如初。   黄泉圣殿有一部分是陷在河床之下的,而魔道圣者正在那里闭关。他正处于虚弱期,而圣殿本身又具有一定的遮蔽性,所以要想穿过厚厚的宫殿墙壁对云青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还是很难的。饶是如此,云青敢当着他的面动手脚也是大胆。   云青抬起手,在水幕面前虚合一下。   细密的血管从两边生长出来,不断交织,最后一点点将水幕封锁,这个圣殿终于完全与外界分隔。血管合拢后看上去如同剥了皮的生物一般,奇怪的蠕动看起来有些恶心。   云青伸手结印,黑色的火蛇燎上那些血管。   那些血管渐渐融化为整体,颜色也由鲜红变化为似石非石似铁非铁的样子,跟周围的石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们表面的凹凸起伏被定格在黄泉圣殿的内壁之上,每一分起伏都毫不突兀地与周围的魔纹连接,这一小片地方迅速与周围化作整体。   黄泉圣殿里的魔纹是缓慢变化着的,而刚刚那些血管也是。它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在四壁内部游走织缠,露在外面的凹凸起伏则成为魔纹,预知魔道正统的每一丝天机演化。   现在,云青的阎魔圣躯正在一点点侵入这座圣殿,试图利用圣殿里藏着的古老血脉唤醒那个传说中的存在。   “黄泉……”   云青将整个黄泉圣殿与外界隔绝之后,就地开始打坐。   万仞万寿万古万劫万化并万殊,将每一种化身都修于至境,等阎魔圣躯趋近完美就可接引上古阎魔神魂入体。而在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仅仅是为了这次接引这具阎魔圣躯的神魂入体而做准备。   现在魔道圣者闭关,所有魔道正统宗门都完成清剿南海,准备休养生息。云青已经从黄泉圣殿下达律令,向修道界宣告无妄魔境闭境百载。这段时间不长不短,敢来试探的宗门一般都能忍得住这区区百年。在这百年间魔道正统不会参与外界战事,所有宗门封山,黄泉圣殿是处于绝对封闭的状态之下的。   云青准备利用这段时间将阎魔圣躯修至大成,接引上古真魔神魂入体,完成她在无妄魔境最后的布局。   “黄泉啊……”   云青悠悠地叹了口气,无妄魔境的界门在这一刻完全闭合,再也看不见一丝破绽。   ·   百年岁月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对于战乱中的人们,这是一段饱受折磨的漫长时光。   大镜国将不国,妖族步步侵入,直逼履天圣坛,可是升入天空中的圣洁光辉却不曾退却半分。   天空阴霾笼罩,光柱间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这两人顺着光柱落在了履天圣坛上。人道圣者正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倚栏而望,焦土与战火从百年前一直蔓延至今,可是正如他所说的,只要人圣不死,那么妖族再怎么强势也毁不了人道。   落下了的两人一人穿着考究,衣着冠带都古意盎然,与如今的世界看上去格格不入。他面上蒙着金色的系带,系带是金属质地的,但内里垫了柔软的丝绸,上面的纹路也古拙繁杂,不似如今之物。另一人着白衣,脸色苍白而羞怯,小心翼翼地捏着年长那人的衣角,跟只兔子似的。   “神使、帝君,一路可还顺利?”人道圣者面色冷淡,但语气还算得上客气。   己颐和一被问话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仲观源笑嘻嘻地答道:“还挺顺利的,圣者大人准备接引天宫吧。”   人道圣者沉默了片刻:“……有劳了。”   他在仲观源接过话头之前又平和地问道:“天宫重临,有几位圣人需要易位?”   仲观源笑道:“这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人道圣者沉默下去,他也听明白了仲观源的意思。天宫重临就意味着那些十万年前的神明们会借助青帝留下的后手溯流而下,而十万年后的如今,道果已经被几大正统道门稳稳镇在自己手里,再多出来一分一毫那也是受不住的。   天道不会允许太过强大的力量存在于世,现在的圣者们通过聚敛道果、分化道种的办法将这些力量或是镇在自己身上,或是层层分散下去,以这样的办法来规避惩戒。可是神道降临后,世间修行者的力量会凭空多出很多,很容易招致大祸。这就意味着圣人们需要在神道降临前自行削弱掉一部分修道界力量,从而容纳他们这个庞然大物。   很显然这个环节仲观源是不打算介入的,他的意思是让圣人们自己斗,最后剩下是哪几个就留哪几个了。   人道圣者看上去很平静:“明白了。”   “圣者大人还是先准备起来为妙啊。”仲观源意味深长地说道,“您既然已经同意交出离宫,那么就要做好应对上古诸神和当今圣人的打算。”   人道圣者远眺苍穹,神情渺远,不再多言。   己颐和躲在仲观源身上看他,这位人道圣者与仙道圣者十分相像,都是白发如瀑,神色冷淡的样子。   仲观源莞尔一笑,然后对人道圣者说:“你知道太清为何三番两次拒绝交出别馆,还不断击杀我们遣去攻打界门的神明吗?”   人道圣者的白发垂至脚踝,几缕微微遮掩住他的神色,天空中的阴霾似乎越发昏暗了:“我在当今圣者中势弱,若是接引天宫入世,不知多少圣人会伺机对我动手。”   所以他的师尊扛着神道的压力死镇别馆,阻止天宫重临。   仲观源还是笑,神情看上去轻松得很:“他舍命保你百年无忧,如今你转眼就把离宫交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大厚道。”   人道圣者身上的祭祀服层层叠叠,迤逦着拖曳在地上,他忽然也笑起来,只是这笑容衬着他的白发格外沧桑:“那又能如何……”   他双手紧紧握着栏杆,指尖越发苍白:“那又能如何?道棋十万年前为天道所毁,我们修行之人总不能守着这方寸之地跟大道耗到天荒地老。总该给这些求道者一条出路啊,说是挣扎也好,说是可笑也罢……这么长久的求索,这么多人的牺牲,我们与天道也该有个了断了。”   而这个“了断”的契机就来源于天宫里的道棋。   传说中能与天道对弈的混沌圣器。   仲观源笑容渐渐浅淡下去,神色中微微流露出钦佩之意,他拱手一礼:“圣者大德,后世史籍当有您名号。”   说着己颐和就待他腾空而起,直接往南海飞去。   人道圣者站在原地,笑意从嘴角泛开:“是啊,我自当名留青史,不过并非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此时的南海沿岸上空,己颐和御风而行,还抽空给仲观源挡挡着南海的狂风巨浪,他问道:“仲师,我们先在去找黄泉吗?”   仲观源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和地说道:“是往无妄魔境去,不过并非去找黄泉,而是去找云青。”   己颐和怔了怔,没明白这两句话的区别在哪儿,不过他还是乖巧地点头道:“是,谨遵仲师吩咐。”   仲观源看上去很轻松,可是心里并非如此,他郑重地对己颐和说道:“你现在能挡下魔道那位吗?”   己颐和又愣了愣,然后飞快地点头:“没问题的,就算仲师把无妄魔境砸了颐和也能护您安然脱逃。”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仲观源,却发现他神色间有着从未见过的忧虑:“仲师,我们要去无妄魔境做什么?”   仲观源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去帮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五回   第二百二十五回、黄泉圣主,弥天大谎   与此同时,黄泉圣殿之内。   云青抬头看了一眼黄泉圣殿的穹顶,原本的石料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阎魔圣躯坚实的*。以云青的天资,想要在百年间完成阎魔圣躯的淬炼也并非很难,如今的它已经成长为足够覆盖整个圣殿的庞然大物了。   四周传来细微的啃噬声,四壁的魔纹渐渐黯淡下去,阎魔圣躯肌肉的条理取代了魔纹的起伏。这座圣殿正在变成一个建筑与生物的混合体。   云青低声念诵道:“以我魔血涤忘川,以我魔魂唤黄泉。”   阎魔圣躯随着她声音的起伏而缓慢颤动着,它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要冲破血肉而出。   这句咒文是以古老的魔道音节连接而成的,语调转折间有些奇诡,带着惑人心智的感觉。很多魔道修行者都知道这句咒言,它比起法咒更像是某种颂祷之词,魔道修行者通过念诵这句话来乞求黄泉圣主赋予自己无上的力量。它带有强烈的暗示性,不一定能带来力量的增强,却能让人陷入一种“无人可挡”的狂化状态。   可是云青看上去很冷静,她的声音又轻又稳,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诡异的咒言。   阎魔圣躯的颤抖渐渐变得剧烈,那张狰狞丑恶的面孔中渐渐流露出恐惧痛苦之色,云青的声音不曾停止,长久地徘徊在这座宫殿之中。阎魔圣躯的颤抖带动整座黄泉圣殿的动摇,深陷于河床之下的部分都被拔起,忘川与记川疯狂地流动起来。   云青有点担心会惊动魔道圣者,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将神通停下来了。   相传忘川与记川是从黄泉圣主身体里流出来的,具有无上魔性的血液。现在这暴烈的河水正在泛起赤红,就如同传说中的魔血一样,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清澈的河川在眨眼间就化为了鲜血岩浆,河水中的生灵被烧成灰烬,融为血水,河面冒起一个个气泡,气泡炸裂便有雾障扩散。   无妄魔境以忘川记川为中轴,一道赤红色的痕迹从正中央往四周扩散开去。这红痕如同血肉般带着细腻的肌理,所经之处天光隐匿,昼色消逝。离忘川记川稍近的生灵均被魔气所侵,异变迭起,凶险万分。   那具庞大的阎魔圣躯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化在了黄泉圣殿里,它渐渐直起上半身,一点点从水底浮出来。   漆黑锐利的双角,狰狞痛苦的面孔,然后是背脊与胸腹,阎魔圣躯一点点破水而出,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它的尖啸声冲破云霄,黑色云层迅速汇聚成海,云海中央露出一点赤红色的空洞,不知通往何方。   云青所处的黄泉圣殿已经摇晃得不成样子了,可是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她仍平静地念诵咒言。   “诸罪成我阎罗身,死生唤我真魔念!”   云海中央的赤红色空洞渐渐收缩颤动,然后一点血光从中间照射下来,直接照映到阎魔圣躯眉心。   阎魔圣躯痛苦地挣扎了一下,但云青手中迅速飞出七七四十九道魔气,将它牢牢固定在河面之上,纹丝不得动弹。那点血光是从十万年前接引而来的黄泉残魂,以整座黄泉圣殿为代价都只能让它存留于短短的一个刹那间,要是被阎魔圣躯给挣脱了,那云青就得不偿失了。   那点血光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如雨水般轻轻地洒在了阎魔圣躯的眉心处。那里是修行者的灵明所在,掌控着一个人的意志与精神。   阎魔圣躯的挣扎在被血光触碰的一瞬间停止了。   它的胸腔不再剧烈起伏,它的口鼻不再痛苦呼吸,它的双手不再胡乱挥舞,生机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   云青深吸一口气,无尽生机从阎魔圣躯涌入她的身体,她身上的魔道气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疯涨。   这是修行阎魔圣躯的最后一步,接引上古魔神的神魂入体,待到这神魂将魔躯淬炼完美的时候,修行者就将阎魔圣躯吞噬,以之补全自身。那座山岳般的雄健身躯缓缓变得委顿,变得像干枯的植物那样老朽。   可是就在这时候,它的眉心间逐渐突起一个饱满瘤状物,看上去就像一棵枯树上挂了个鲜嫩水灵的果实般突兀。   云青感受着阎魔圣躯中积累的无上伟力,心中的危险之感一点也没有褪去。对于她来说,眼前这具身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接引而来的那点神魂。   云青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现在阎魔圣躯的头顶,她站在那个一人来高的瘤状物面前,神色微有些凝重。   她伸出手,一点点剖开这个肉瘤,大量带着血红色的黏稠液体从肉瘤里面涌出来,就像幼儿出生时那样。云青把手伸进去撑开一个大口子,她的手肘都染上了这种鲜活的红色。可是肉瘤太大了,直到边缘的血液开始结痂,这些液体依然没有流干净。   云青很耐心地等待着,也许只是里面的胚胎尚未成熟,也许是感受到了危险所以藏得更深了。但是云青没法对它强来,只能等,即便她知道等得越久危险性就越大。   最后,那个肉瘤干瘪下去,最后那层薄薄的皮包裹着一个蜷缩的人形。   云青小心翼翼地掀起这层皮肉,里面是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人。   散乱的黑发被鲜血浸湿,就像海藻缠绕在她周身。她的额上生着双角,背后有黑色羽翼收拢,看上去跟阎魔圣躯的轮廓一模一样。她全身生长着繁复奇诡的魔纹,魔纹间隐约可见苍白到透明的肌肤。她的骨架似乎有些小,身体已经成熟,看着就跟没长大似的。   这女人闭着眼睛,容貌被散落的黑发遮掩,但还是能看出一种古典而内敛的美貌。   没有一丝生机,可是她躺在血泊中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似的。   云青躬身,撩开她的额发,那里有一个熟悉的魔纹——孤立地立于黄泉圣殿正中央,被称作“黄泉圣主”的魔纹。云青的手中凝聚起暴烈的魔道真气,只要击穿她的颅骨,毁去她的灵明,就可以……   “别碰黄泉。”   轻笑声在天际回荡。   云青无动于衷,手中魔道真气喷薄而出,可是那女人身上泛起一丝血光,这点魔道真气眨眼就消失于无形之间。   “我说了,别碰黄泉。”   银饰碰撞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对方言语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厉色。   云青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望向从忘川水底踱步而来的魔道圣者:“还是被你赶上了。”   “只差一点。”魔道圣者很快就到了那个女人身边,云青飞快地退开,不敢与他硬抗。   这次云青神色间是真的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意味:“太可惜了。”   魔道圣者少有地没有说笑,他面无表情地对云青道:“只差一点你就能取而代之了,不过幸好你差了这一点,我还要感谢你替魔道唤醒黄泉。”   云青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女人身上,魔道圣者往前站了一点,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   “不是取而代之。”云青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魔道圣者转身将自己的道袍脱下了,然后覆盖在那个女人身上,他说道:“我的确不明白……”   他将那女人抱起来,回头看着云青,眸光冰冷:“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逆天改命的。”   云青沉默。   魔道圣者接着说下去:“不会有两个黄泉同时现世的情况,如果被你唤来的上古神魂是黄泉圣主,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青站在原地,她自知没办法在一位圣者眼皮子底下逃离,所以也不做什么挣扎。她还是用那种遗憾地目光看着那个年轻女人,不言不语。   “骗过了天机,篡改了命格,伪装成圣主降临于修道者的末世……你到底是什么?”   云青曾替柳裁春改动魔纹,那时候她告诉柳裁春,命由天定,修行者是不可能逆天改命的。但是修行者的气数运势却可以被外力改变,她就是利用这样的办法让没有嫡传资质的柳裁春修行黯然灵魔宗嫡传。   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正是以逆天改命者的身份。   正如魔道圣者说的,世界上不会同时存在两个黄泉,如果被她费尽心机从十万年前接引过来是黄泉圣主,那么她显然就不会是黄泉。一开始她的魔纹出现在黄泉圣殿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是黄泉,因为命数是不会被改变的。但是现在云青推翻了这个说法,她自己就是通过篡改命格,遮蔽天机的方法入世的。   云青摇了摇头,不作任何回答。   魔道圣者神色微厉,正要出手制住她,这时候界门处却有一道刺目的白光激射而来。   “帝君……?”魔道圣者似乎有些讶然,显然没算到云青还有援手。   白衣少年出现在这道光芒之中,他伸手护住云青,急切地说道:“先退!仲师在界门等您。”   云青不再多说,飞快地往界门遁去,她身后白光与血光激烈地碰撞着。整个无妄魔境翻天覆地,滚滚气浪从她背后涌来,可是云青没有回头,她以最快地速度抵达界门。   仲观源在界门外面哆哆嗦嗦地等着,云青一落地就被他拽住:“生个火吧,这鬼地方冷得……”   “走!”云青手里燃起温和的黑焰,她眉眼间染上忧虑之色,“此番未能弑杀黄泉,来日定成大患。”   仲观源还是哆嗦:“没、没什么比你更像是大、大患了!”   云青皱眉,拉着他就腾空而起,直接往北方飞去:“先去哪儿?”   仲观源伸手想碰一碰那团黑焰,但是被云青一巴掌拍掉:“会死的。我们先去哪儿?”   仲观源被揍老实了,飞快地答道:“别馆。我和颐和已经将离宫布置妥当了,现在就剩下别馆。你能上去吧?”   “能。”云青冷淡地点头。   仲观源还是有点不放心:“等会儿把……咳,把句芒也召回来吧,稳妥些。葬云天宫重临就在此一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之前就有人猜测仲观源是不是认识云青……嗯,确实是认识的。第一百八十九回有暗示过。   本卷结束,下一卷“葬云天宫”。大家不用攒文了,我会一口气更到完结的。   第二百二十六回   第二百二十六回、无字天书,四海天柱   虽说云青很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通天神脉,但是一路上不得不照顾仲观源这个拖油瓶,因此飞得格外缓慢。   “哈、哈欠!”仲观源被海上的冷风吹得有点不大清醒了,他努力张开眼睛对云青说道,“我们到哪儿了?”   云青忍了忍,沉声道:“南海。”   “还在南海呢……”仲观源小声埋怨一句。   云青嘲道:“若不是你,我早就移转乾坤到通天神脉了。”   仲观源谄笑了一下:“说的是说的是,都怪我。”   现在通往别馆的神道还被这家伙掐在手里,仲观源不得不低头认怂。更何况己颐和不在他身边,云青想把他捏圆就捏圆,想把他捏扁就捏扁,这种情况下还是顺着她一点好。   云青拖着他一路往北飞去,一边飞一边想着是不是要跟仲观源商量一下接引天宫之事。她问道:“白帝现在情况如何?”   仲观源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己颐和。   五帝也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十万年前的白帝与如今的己颐和流着相近的血,使用相似的力量,她这么称呼也没什么错。对于己颐和,就算是圣者们也偶尔会客气地叫上一声“帝君”,因为他是所有五帝后人中最出色的,几乎拥有不逊于先祖的实力。   “颐和不会有事的,圣天香还要顾及黄泉的安危,所以不太可能全力出手。”仲观源话是这么说,可是看上去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用手肘推了推云青,问道:“那个,咳,句芒呢?他能腾出手帮一把吗?”   云青抬眼,仲观源迅速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答道:“没空,阿芒还要把望月峰从无妄魔境里搬出来。”   仲观源有点傻眼:“那是什么?”   云青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时间不够,神道道果尚未凝聚成形。好在我提早封山了,等阿芒连道果带山一起搬出来就好了。”   仲观源震惊地看着云青,掉头就想往回走,可是被云青一把拦下,她皱眉道:“你又要怎样?”   仲观源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你坑不坑呢!道果都没准备好就开始接引天宫!我可是以为你万事俱备了才赶过来帮忙的!”   接引天宫还是一个溯游而下的过程,但是比单个的神明降临要来得复杂很多。因为神道在这个时代已经被毁,所以修道界是没有神道道果的,就算将天宫接引过来,那些神明还是普通人的样子。   而道果跟天宫里的道棋不一样,它无法违背天道存留至今。所以仲观源必须在这个时代里重新想办法弄出一个神道道果,然后利用道果凋亡后散播出来的道种恢复神明们的力量。   云青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天宫降临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重铸道果和接引天宫两事并行比较省时。”   仲观源不信:“这你都算准了?要是时间上有点偏差那不是全军覆没吗?”   如果天宫先降临此方世间,而道果却未能准备完全,那么力量与普通人相似的神明们就会在乱世中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云青心平气和地道:“没事,天宫来不了那么快。”   仲观源痛苦地嚎叫道:“我情愿你说道果很快就能准备就绪了,十万年还真是等得心焦。”   云青从善如流:“没事,道果很快就能准备就绪了。”   仲观源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抵抗,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北去。   近年来海浪越发狂乱,万里长空被云层覆盖,很远一段路程都看不见一丝晴色。云青为了安抚仲观源还得抽空给他遮风挡雨,心想道果早些成型也是好事,至少这家伙能比现在靠谱点。也不知道这整整十万年的风浪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以一位神明的心,一个凡人的躯体,到底可以承受多少沧桑动乱?   仲观源不生事儿了,两人速度倒也看得过去,约莫半天就飞到了北海之冥的界门入口。   几乎在云青碰到界门的一瞬间,两人背后闪耀起明亮的白光,流星般的光芒坠落在翻腾不息的北海之上。云青眼明手快,一道黑焰甩出去铺作阶梯,直接将坠落的光芒稳稳接住。   己颐和有些狼狈地跌坐在火海中,半边身子都染上了艳丽的赤红色,他脸色原本就苍白,这会儿云青也看不出他情况是好是坏。此时她和仲观源已经到了北海之冥门口,没想到己颐和这么晚才回来。   “帝君伤着哪儿了?”云青踏焰行至他身边,伸手把他扶起来,一缕真气直接探进对方经脉。   己颐和有些慌乱地想推开她,然后抬头找寻仲观源,这时候仲观源正站在界门入口上,两人就这么隔着云层与火海对视一眼。己颐和见仲观源还完好无损,立刻就松了口气,也没有阻止云青的探查。   “没事,不是我的血。”己颐和强笑着对云青道,“那位圣者……合的是血魔之道吧。”   云青的阎魔道真气一点点探进去,替他缓和经脉的压力:“多半是跟这个有关的,他手上戒指取了几个?”   己颐和努力回忆了一下,答道:“四个……不对,是五个。无名指三个,小指两个,我记得那两根手指已经完全化为枯骨了。”   云青皱眉:“去把衣服换了吧,这些血气恶瘴难除,你们就没带点什么应对魔道的东西吗?”   按理说神道与魔道针锋相对那么久,不应该是相互克制吗?   己颐和脸红了一下:“我不清楚那些,以往都是听仲师吩咐。”   云青点头,见他恢复得差不多才收回手。己颐和脸色渐渐变得和往常一样,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忙从怀里掏出来一面镜子,递给云青道:“句芒在这儿。”   那是句芒古镜,镜面平滑地折射出一点点苍青色,云青一眼就看见了阿芒那张贴着镜面的大脸。   “望月峰也在里面了,我后来拿它当护心镜用了一下……”己颐和又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   云青当然不会介意这个:“无妨。”   仲观源在顶上翘脚等了半天,最后忍不住喊道:“快点快点,颐和到了你就不用管我了,直接往别馆去吧。赶紧把弇兹古镜给我们,正好兵分两路。”   云青将句芒古镜收入袖中,空着的手里渐渐凝聚出一面暗蓝色的古镜。那镜子边缘是古朴的海浪纹饰,光华内敛,看不出半分雕琢之感。它一被取出来就不断地往外渗水,云青拎着它走到仲观源面前:“给。”   仲观源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弇兹古镜,抬头对云青和己颐和道:“这下四海古镜就齐了,我和颐和去布置四极天柱,你往别馆去修复阵法。”   云青表示自己明白要做什么:“没问题。”   己颐和补充道:“届时四极天柱拔地而起,离宫别馆合而为一,此方世界的阴阳四合即可重定。待阴阳重新分割,清浊再度分离时,葬云天宫将以四极天柱为支点,以离别宫为基石,重临此方世界的最顶点。”   重定阴阳,再开四合,还真是宛如开天辟地一般的壮举。   云青碰了碰界门,似乎颇有些不经意地问道:“青帝的祭器呢?”   仲观源笑起来,眼神冷肃:“这可不能给你碰。”   云青温和地笑了笑,诚恳地请求道:“一件也行,随便什么。墨陵的那枚道棋,归灵寺的史册,清川山府的天书……随便什么。”   仲观源眼神越来越冷,己颐和也感觉到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道棋不能给你,史册不能给你,天书在仙道手里。”仲观源的冷脸维持了半刻不到,他很快又嬉笑起来,“不过……眠凤廊那枝桃花你可要?”   云青平静地看着他:“你敢给我就敢要。”   仲观源犹豫了一会儿又反悔了,他笑道:“还是算了,帝桃不逢春,我多少有点迷信这个。你若想要桃花树,别馆里想必多得是。”   他笑得意味深长,云青也笑得温柔安静:“不给就算了……”   她话还没完,一枝沾着露水的桃花就递到了她的面前。   是阿芒。   这莽汉不知何时从句芒古镜里出来了,蒲扇般大小的手小心地捏了一枝桃花,他的双手与褐色的桃枝比起来都更粗糙。阿芒把这枝桃花递到云青眼前,见她没反应,又往前递了递。现在是严冬,这枝桃花只是利用草木生机催发出的普通桃花而已,与青帝留下的那株十万年高龄的桃树自然是不能比的。   云青差点笑出声,不过仲观源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咳,我先去别馆了,仲先生一路小心,帝君的身体也需要早日养养了。”   云青接过那枝桃花,转身就步入北海之冥。   仲观源脸色越发难看:“你看看这、这小人嘴脸!”   己颐和连忙拍着他的背给他消气:“仲师,我们也走吧。”   仲观源简直暴跳如雷,他抖着手,指着云青的背影道:“你看见了吗!以句芒神力逆乱时序就为了给她自己弄枝花!没有人敢这么做!她怎么可以……”   己颐和拽着他就往四极天柱的位置飞去,一边连声安抚道:“一枝花而已,一枝花而已,现在已经不是十万年前了,偶尔这么做做还是可以的……”   “可以什么!”仲观源还是愤愤不平,喋喋不休,两人渐渐在吵闹中走远了。   而这时候云青也已经抵达通天神脉,影壁上的单薄身影镇守这方神宫,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云青先开口问安:“圣者大人,多年不见了。”   仙道圣者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寡淡冷漠:“是啊,没想到你与神道是一伙的。”   云青中规中矩地答道:“也算不上一会儿,只是暂时目标一致罢了。”   仙道圣者的声音穿过影壁而来,可是听起来就跟回荡着耳边似的:“接引天宫?”   云青从容地走到影壁面前,席地而坐,看上去已经做好了跟他长谈的准备:“是道棋,他们借助道棋做最后一搏,而我也恰好需要道棋。”   “所以你想杀黄泉圣主。”仙道圣者微笑起来,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将已经被毁掉的黄泉之子重新召回,将已经逃离棋局的黄泉放回局中。你需要让道棋重新回到最强大的状态,然后以此对抗天道。”   碧落黄泉已经走到了合道的尽头,几乎与天道齐平,但是也仅仅是齐平而已。   最后超脱天道的那一步,谁也没能迈出。   云青看上去很坦然,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毕竟棋子多才好下,总不至于让我们拿着道棋上的残局跟天道拼个它活我死吧。”   仙道圣者又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影壁渐渐消失,里面露出一个狭窄的隧道,隧道倾斜着往上,直接通往通天神脉最核心的地方。   仙道圣者的声音还在云青耳边回响:“罢了,既然决定走这一步了,那就走得漂亮些吧。”   云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原以为按照他以前那种强硬的态度,他们多半得在这儿耗上很长时间。其实考虑到人道圣者已经让出离宫,仙道圣者再镇着别馆也没多大意思了,他主动退走还是能理解的。   云青带着阿芒往里走,这时候却听见仙道圣者又发话了。   他突然出声道:“等等!”   云青疑道:“圣者大人该不会反悔吧。”   仙道圣者没有在意她的话,而是问了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问你,天书上写着什么?”   她能前往仲观源也没法抵达的别馆,那么自然有可能知道那枚龟甲上意味不明的字符。   云青停下了脚步,仔细回想了一下:“青云,大概是这两个字吧。”   作者有话要说:网卡……发晚了qaq……   第二百二十七回   第二百二十七回、华枝春满,开落穷年   与往常一样,阿芒将云青抱到了肩头,然后大步朝着最接近苍穹的地方迈进。   这条隧道很快就脱离了山体内部,它斜倾着,朝山壁外开口,往旁边一看就是险峻的峭壁。越往上走山石就越齐整,原本坑坑洼洼的地面变得平缓,最后甚至隐约有了台阶的样子。隧道内壁开始出现流畅的条纹,看不出具体内容,但是这些条纹与山势相容,就跟长在山里似的,毫无突兀之处。   云青不说话,阿芒也很安静,唯有沉沉的脚步声在两人之间回响。阿芒这么大的个子走在狭窄的山道上有些勉强,云青正想着是不是要从他肩上下来,将他收回镜子里,这时候眼前却突然开阔起来。   四周的泥土消失了,岩石也不再起伏坑洼,隧道内壁变成了平滑洁净的石质。这些石头之间看不出连接的痕迹,似乎整个隧道连同它所连接的宫殿都是由一块巨石所建成的。   云青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变化,神道的痕迹越来越明显。那些流畅的条纹渐渐变得曲折繁复,它们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就算高居九天之上,四周全是青灰色巨石,云青也能很清楚地嗅到草木与泥土的芬芳。   这是青帝的气息,非常温柔的春天的味道。   云青想起在离宫的时候,她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怎么从宋离忧那里弄来魔道正统的传承,也没怎么注意这种气息。现在想起来,整座离宫也弥散着与这里相似的生机。   但是现在毕竟离青帝活着的时候太久远了,就算气息间仍残留着那时候的温暖,整座通天神脉还是寒冷的。飘渺无依的白色雾霭弥漫在每一处,空气里带着潮意,那种草木的芬芳愈发明显了。   也不知往上走了多久,这条隧道渐渐接近拐角。通天神脉的坡度已经很平缓了,看来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山顶了。云青面前是空茫的云山雾海,而转角之后,多半就是那座空荡荡的神殿。   青帝的力量正在变得清晰,司春之神的规则在这里统御一切。   云青从阿芒身上跳下来,他看上去有些躁动不安,青帝的力量是所有神都不可抗衡的,阿芒感觉到压力也是理所当然。   阿芒的眼里有生生不息的青色,双瞳犹如翡翠,光彩夺目却看不见人的灵气。云青从他身上落下来之后,他的双脚就迅速离地化爪,双臂化作雄健有力的羽翼。   云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近些年来阿芒化身句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变化都比之前更接近句芒原貌。也许他曾经被天道夺走的那些力量正在一点点回到这具身体上,但是这时候的云青已经不会感到畏惧惶恐了。   只不过是神而已,这世上比神明要强大的事物也并非没有。   阿芒的脸上覆盖着薄薄的羽毛,耳后抽出新芽,一眼看过去整个人都是翠翠的。他见云青停下脚步也立刻不往前走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喉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鸟鸣。   云青对他笑了笑:“走吧。”   在下一刻忽然涌入眼中的漫天桃花。   之前一路走来,眼前全是单调的白色雾霭与灰色岩石,突如其来的桃色让人为之精神一振。云霭般的浅粉,烈阳般的艳红,参天古木在通天神脉的上空交织成天穹。桃木冠荫如盖,从两扇巨大的青铜门里面探出枝条,无数枝桠攀爬到峭壁之上,这种似要撑破苍穹的生命力实在是让人咋舌。   云青看着怔了怔,她也没想到连门都没进就看见了这么大一棵树。   两扇巨大青铜门被桃树枝桠遮掩得影影绰绰,门与门之间的狭小间隙似乎还是被桃木撑开的。春时花木有千万种,可是青帝似乎独独偏爱桃木,他留在眠凤廊的祭器是一株桃树,如今别馆里面也是一副桃花盛放的样子。云青不知道离宫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巨木,因为那时候她根本没深入探索那地方的情况。   云青朝着两扇门的间隙间走去,突然想起来仲观源老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帝桃不逢春”。   这话其实就是在讲神明力量的限制。   每一位神都是规则的化身,他们恪守大道,掌控这世间的春收秋藏、万物生灭,从不曾有半分偏差。比如说青帝,不管他有多么偏好桃树,也不可能让它常开不败,他始终是要看着它岁岁枯荣的。“帝桃不逢春”这话里含着对拥有无上伟力者的警醒之意——就算是最强大的修行之人也不能违背至高无上的道。   仲观源老是提起这话,因为他还活在从十万年前碧落黄泉陨落的阴影里,从心底里忌讳着那个随时有可能从修行者手里夺走一切的天道。   可是那个已经陨落的神明却毫不在乎地留下了这棵巨大到有些离谱的古树。   生时不能逢春,死后十万年的盛放则成为无声的反抗。   那位看上去很温柔的神明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一样毫无棱角。   云青走在桃木的阴翳里,整个宫殿似乎都被它的身躯所覆盖。亮闪闪的青色帝印连绵成道路,走在树荫中也不会觉得阴森恐怖。那些帝印流淌变化,在黑暗中泛滥成苍青色的河流,与天空中桃花织成的云层交相辉映。宫殿里一片寂静,云青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芒每扇动一次翅膀就有更多的枝条抽出,这里渐渐变成了由一棵树构成的森林。   传说中句芒是司掌树木生长的神,与青帝一样多出现在春天。   两个春天一起在神殿里迸发出无尽生机,云青行行停停,在这样茂密的树木间寻找别馆与离宫断开的地方。   当年离别宫是建在隐天山上的,而隐天山则居于青云之上,是凡世之人无法触及的地方。后来青帝陨落,隐天山也从世界的最顶端坠下,离别宫从中轴断开,变成了现在的离宫与别馆。别馆仍与隐天山贴合,隐天山落地生根,直接变成了现在的通天神脉;而离宫则飞出去很远,直接砸进了南风大陆。   幸好青帝当年留下的神域还在,两个地方都没有收到很大的损伤。甚至它们与人世永隔的特征也没有改变,现在的人根本没法找到进入离宫别馆的路。   青帝在陨落前应该就已经知道离别宫的下场了,不然也不会安排两个圣地镇守它们。   云青想到这里,突然记起佛道圣者曾经跟她提起过的一件事。佛道圣者曾经说过,青帝留下的那些祭器对他来说都是意义深远的东西,那么离别宫也许也不单单是他生前居住的地方那么简单,肯定还藏着点别的。   可现在实在是时间紧迫,云青也没办法挖地三尺找出这宫殿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这片桃树间找到离宫与别馆断裂开的地方,路上稍微观察一下碰碰运气。   从正面的青铜大门进来,一路往前走。阿芒穿梭在林间,飞得极快,云青阎魔圣躯大成,身法也是瞬息千里。两人走了不多时就看见了神殿的尽头。   只可惜云青的运气似乎在逃离无妄魔境的时候就用干净了,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一点点看上去有危险的事物都碰见过。她感觉自己不是行走在神域里,而是身处普通的茂林之间。虽说神域里一片蒙昧,无法以心目或者道法辨别方向,但是四周有无数帝印在引导,所以也不至于迷失在里面。   现在矗立在云青面前的是一堵石墙,看不到顶点,也看不到边缘。桃木在墙的不远处就停止了生长,这地方的神力应该比较薄弱了。   云青伸手碰到了边上的帝印,然后将这些游走不定的纹路覆盖到这面石墙之上,一点点铺出一个完整的阵法。帝印之间的连接非常精细复杂,但是对于云青来说只要时间充足,把它们像拼图一样重新拼接起来也不算太难。   可问题是时间并不充足。   云青手里的动作越发迅速,神色也开始有些肃然。   仲观源带着己颐和将离宫的阵法完全修复花了近百年,照她这个一点点拼帝印的方法根本就是以滴水汇作大海般漫长无望。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神域覆盖的地方连大一点的道法都用不出来,魔道真气更是被压制得死死的。   云青挥袖将那些闪闪发光的帝印推给阿芒:“你也拼一下。”   希望能不会太慢。   *   北海海面之上缓缓浮起一座神山。   这山的形状跟柱子差不多,笔直地冲上了云霄。北海大部分海域都冰封着,它破开厚厚的冰川从海底穿出,山岩□□在外,表面毫无草木覆盖。空气中的水迅速凝结成冰,覆盖在神山的外层,很快它就化为晶莹剔透的冰柱。冰川碎裂,裂痕还在不断扩张之中,可见这座神山仍然在往上延伸。   它的顶端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色的云层中,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通向了何处。   将离宫和别馆合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只要沿着当年破损的部分阵法拿帝印补一补就好了,最多费点时间。可是建立四极天柱就比这要艰难多了。   隐天山离别宫是从青云之上跌落下来的,现在要把它们弄回去,在没有了碧落黄泉的情况下,神道只能选择最艰难的方法。他们舍弃了四位海神,将他们炼制成四海古镜,然后再用他们的肉身与神魂搭建天柱。当隐天山离别宫合而为一的时候,四海古镜的力量会完全地,一次性地爆发出来,直接将神宫送上青云。   而这时候葬云天宫也正好从天而降,如果两者能够一丝不差地在空中重合,那么就算接引成功了。要是不小心错开了,或者时间没对上,那离别宫肯定会再次掉下来,而没有青帝神力保护的葬云天宫则会直接消失在天地之间。   葬云天宫的下坠是固定的,没法改动,所以仲观源和己颐和必须想法子让四极天柱恰到好处地把离别宫送到一个绝对精准的位置。   仲观源坐在冰面上,努力仰着脑袋看天柱的位置:“是不是矮了点?”   己颐和双手覆盖上天柱上,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消耗很大。他勉强笑了笑,答道:“仲师用眼睛看怎么看得清?我这边感觉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   仲观源快要把脖子都仰断了:“那位置呢?没偏没斜吧?”   己颐和艰难地喘会儿口气,这才答道:“没有问题,这里的的确确就是北海海眼了。不过还要考虑海流冲刷……”   仲观源打了个哈欠,道:“那就布个阵,别让海流影响天柱。我还不知道云青那家伙要花多久弄好别馆,要是把她的完成时间、风浪还要海流都算进去,那也太费脑子了。”   己颐和汗水已经淌入白衫子里了,他无奈地点头道:“是,仲师。”   仲观源觉得屁股底下的冰块摇摇晃晃的都要把他晃睡着了,他眯起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己颐和眼尖,迅速说道:“我给您布个阵,您先睡会儿吧?这么多天您也累了。”   仲观源压根就是个普通人,又不比修行者,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奔波好几天也是累得够呛。可是他努力睁大眼睛,蹬了几下就从冰面上站起来,他说:“不眠不休也无妨,我就是想看着离宫别馆被修复好,看着四极天柱建起来,看着我们神道又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他满身疲惫,饱经沧桑,唯独那双眼睛,十万年如一日地充满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葬云天宫与离别宫即将完成空间交会对接……【。   第二百二十八回   第二百二十八回、秘藏通神,歧义得解   黄泉圣殿顶上破了个大洞,不过在有人发现之前魔道圣者就想法子把它补回来了,用的材料就是云青那具阎魔圣躯。阎魔圣躯的生机精髓被云青吞噬之后还留下了一个空壳,这玩意儿是吃黄泉圣殿才长那么大的,说什么也得从它身上剜点骨头来弥补一下损失。   不管怎么说,魔道这次算是赚了,毕竟云青想办法召回了黄泉。   可是现在黄泉的状态并不怎么好。   “血。”清丽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圣殿里,虽然这声音说不上孤冷,但也绝对没有多亲近,“骨肉,脑髓,毛发,还有一切。”   魔道圣者倚在墙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上去头疼不已。   “我要重塑肉身。”   黄泉圣殿正中央,原来那个魔纹所在的地方被一个小小的泉眼取代了,泉眼里喷出的是黏稠的鲜血。而血池中□□的女人正惬意地躺着,柔软脆弱的身躯毫无威胁性,但神色却犹如君临。   她抬了抬头,用下巴指着墙边的魔道圣者,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魔道圣者看上去更头疼了:“能。”   “我说,我需要血、骨肉、脑髓……”黄泉又重复了一遍这番话。   魔道圣者打断她:“血已经给你了。”   黄泉看了看自己身边冒泡的血池,皱眉道:“还不够,我需要足够填满忘川记川的血,足够填满无妄魔境的骨肉,足够……。”   魔道圣者再次打断她:“你为何非要重塑肉身?”   黄泉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然后直接从血池里站起来,转了一圈:“你不觉得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吗?没有鳞甲,没有利爪,没有骨刺……接引我的那个魔躯还勉强能入眼,可是已经被那个人掏空了。”   魔道圣者抬手将血池扩大了一辈,血水上升遮住她这具年轻女性的身体:“这样就够了,圣主只需要无上神通和对规则的理解。”   黄泉的脸色沉下去,她冷冷地看着魔道圣者:“没有肉身我的心情会很差,就跟你不穿衣服出门一样。”   魔道圣者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穿也不会心情很差。更何况你现在有肉身,你正在用你的肉身跟我讨价还价。”   黄泉的脸色更难看了,她面色阴郁地泡在血水里,头发湿漉漉的,就像一只红眼睛的鲛人。   魔道圣者抬眼打量了她一会儿:“你跟我想象中差别很大,上古神魔都是你这气度吗?之前那个假冒的家伙看起来都比你靠谱。”   黄泉往血水中缩了一下,只露出两只鲜红闪亮的眼睛,她的声音从水下传出来:“只是残魂罢了,她不可能把全部的黄泉弄回来,那是天……天道才能做的。”   魔道圣者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也没太惊讶:“残魂就够了,好歹是前辈大能的残魂。”   黄泉阴沉地看着他,红眼睛映着血水显得越发不祥:“知道这点就行,你最好别太放肆。”   魔道圣者摇头笑了笑:“是是是。”   他看上去很敷衍,这让黄泉十分不满,她的话穿透水面伴随“咕嘟咕嘟”的声音传出来:“我有残魂已经算是魔道大幸了,碧落可是什么都没能留下。”   “没求着你们非得留下点什么,这修道界又不是缺了你们俩就走不下去了。”魔道圣者看上去不是很在乎,他从墙角走到血池边上,低头对黄泉说道,“有你一个自然很好,但是失去了你也无所谓,我们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黄泉讽刺地牵起嘴角笑了笑:“承我荫蔽残存至今,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本事还真大。”   魔道圣者眯起眼睛,脸上的嘲讽意味完全不逊于对方:“那可真要感谢黄泉大德,将好好的魔道正统肢解成如今这般模样。碧落虽然自己身死,可是那一大群神明却是一个不少地留了下来。”   表面上看来,魔道正统当年通过断碧之巅一战将最核心的力量放入无妄魔境保存,从而得以留存。神道则完全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不见一丝痕迹。而实际上,当年与神道不相上下的魔道已经失落了大半传承,只能勉强与如今的七大圣地平起平坐。神道则通过碧落的布局完整地留存于天宫之中,只等某个契机重临人世。   黄泉将自己沉入池底,环膝而坐,头顶冒出一大串气泡:“我先陨落,然后碧落受天道惩戒紧随我后,他本来就是有准备的,我未能留下后手也是情理之中。”   魔道圣者终于听黄泉提起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话题,于是不着痕迹地问下去:“有准备地杀你,然后自己再殉情?”   “没有情,也没有心,碧落黄泉皆应如是。”黄泉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严肃了,她回答得很认真,“我们已经逃离命局,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们了,只有天道和道棋才可以。那时候巫道消失,掌握在他们手里的道棋已经被天道损毁不少,后来碧落找回了这东西。现在想想……我怀疑多半是他在上面做了手脚。”   “什么手脚?”魔道圣者觉得事情的关键来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泉“哗啦”一下从血池里冒出头,神色深沉无比,魔道圣者正襟危坐,准备听她讲解。   “不知道。”可是他只等到这三个字。   黄泉理所当然地接着道:“知道我就不会陨落了,不过当年把道棋交给神道果然是大失误。”   “那东西真的有用吗?”魔道圣者只能退而求次,问点稍微简单的问题。本来巫道消失就让道棋受损不轻,神道消失后道棋更是被天道彻底摧毁,修道界已经失去道棋十万年了,现在的人对它一无所知很正常。   黄泉满不在乎地答道:“看下棋的人水平怎么样吧,下得好就有用,下得不好就得死。”   其实在她那个时代道棋也处于半失落的状态,虽然后来被碧落找回来了,但是真正怎么用它还不一定有巫道那么熟练。因为巫道消亡,所以当时的黄泉也很明白道棋所蕴含的巨大风险,她并没有从碧落手里争夺这东西。也就是说,在那个时间里,真正接触过道棋的只有碧落。   魔道圣者对她的话很是怀疑:“若论布局的水平,碧落怎么说也不会差吧?”   “比天道差就没救了。”黄泉把血水浇在自己肩头,嘲弄地说道,“我真不知道修道者的自信在哪里。入道时的道种是自天启而来的,借道种参透的规则是属于天道的,就算合道后从天道那里剥夺了一星半点的力量,到头来不还是要还道于天?说到底,修行者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一直活在天道赐予的虚假力量之下,还口口声声说要逆天,当真可笑……”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沉入水底不说话了。   真是可笑。   修道者真是可笑。   而同为修道者的她也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就算再怎么可笑也想往下走,有灵之物的探求欲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就算将天道据为己有了,将来他们也会朝更为广阔深远的地方行进。   魔道圣者在血池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撩了一下池面:“快出来。”   黄泉在底下冒了一串泡泡,没有做声。   “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黄泉露出两只红眼睛:“什么事?”   魔道圣者凑过去问:“你知道天书上写了什么吗?”   黄泉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天书是什么?”   “……”魔道圣者稍微理了一下时间顺序。黄泉先陨落,然后碧落再陨落,看来碧落准备留下天书是在黄泉死后的事情。   他简洁明了地解释了一下:“无字天书,通神秘藏,青帝说那上面记载着秘密。”   黄泉闭目掐算了一阵,似乎是在找天书的模样,她过了会儿才睁眼:“你们居然信这个,反正我死过一次是再也不会相信神说的话了。”   “快说说上面写了什么。”魔道圣者觉得指望黄泉短时间内帮魔道逆转战局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有很多上古秘闻都可以跟她求教,毕竟碧落黄泉彼此之间应该是比较了解的。   黄泉抬手划出一圈血光,正中央就是龟甲般不起眼的天书,上面的刻痕有些凌乱,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意义的样子。   她点点头,恍然道:“你说这个啊。”   魔道圣者也盯着天书:“嗯。”   黄泉皱眉,眼神有些不屑:“字真丑。”   魔道圣者也皱眉,似乎不太相信:“还真是字?”   神魔时代的字还没完全创完,各族有各族的写法,基本上五十里就变了个样,所以有奇奇怪怪的字画符是很常见的。   黄泉点头,戳了戳那个天书上比较明显的两个符号:“青云,是这两个字。”   魔道圣者摸了摸手里的银饰,问道:“是说秘密藏在青云之上吗?”   这个说法倒也正常,可是“碧落将秘藏放在青云之上”根本就是句废话啊。他自己是高居青云之上的神明,死后当然是把他的碧落之位留在那里。黄泉觉得现在的人这是捕风捉影小题大做,正想将影像挥散了,可是突然又注意到什么。她凑近了盯着这两个符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间竟然没空回答魔道圣者的问题。   “怎么了?”魔道圣者也仔仔细细看了几次,可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还是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什么。   “不对。”黄泉似乎有点不确定,“不是青云。”   魔道圣者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她一把拉住:“你来我这儿看。”   魔道圣者将信将疑地跳进血池里,跟她蹲在差不多的角度,顺着她指尖的比划来观摩这两个字。   “是这么写的。”黄泉顺着那些划痕描摹了一遍。   魔道圣者问:“然后?”   黄泉回头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鄙夷不屑:“你居然不认字。”   魔道圣者觉得自己很无辜:“我认字。”   “你没看出来这是反的吗!”黄泉又把手指比在上面,从头到尾将它写了一遍,“按照那时候的书写顺序,这两个字是青云。但它是反着写的,你注意笔势之间的连贯性,是从这边到这边,这个连笔,这个粘连……”   “是云青。”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出去了一下,没想到一回来就是两天后了……绝对不是断更我发誓!!   真的是一口气更完啊大家要相信我!!【。   第二百二十九回   第二百二十九回、蓬莱仙山,东海之争   黄泉重临人世,魔道正统乘势出征东海。   东海局势一向不明朗,之前有魔道朱无瑕坐镇东南瀛洲域,仙道清虚子血洗东北方丈域,而临近中央大乱流的蓬莱域则因为地势原因很难有所突破。在北海封仙后,仙道嫡传纷纷进入闭关突破阶段,而无妄魔境更是直接闭境百年,这让其他道统有了插手蓬莱域的机会。   人道与鬼道在第一时间派大军侵入蓬莱域,蓬莱域的散修们几乎是没有什么反抗地就归顺了,可是近年来越发狂暴的中央大乱流还是给人道、鬼道带来了不少麻烦。   此时此刻,蓬莱仙山之上,人道军队密密麻麻,山顶一尊祭坛散发出纯净的光芒。天空中一座阴森鬼城笼罩着这片岛屿,城中鬼军数量也数不胜数,它们没有形体,直接堆叠在一起垒成扭曲的形状,从底下看显得格外恐怖。这么一白一灰两种光芒交织在一起,整个蓬莱仙山已经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山巅之上有一人一鬼临风而立。   那人年约二十七八,容貌平常,穿着最普通的祭祀服,可是气度举止无一不是出挑的。他长得十分高挑,巍然立于风口,挺拔犹如苍松劲竹。而且他眉目极是刚正,远眺大乱流之时有种昂扬奋发之气蓬勃而起,仿佛这天地间万物都为他所掌控。   那鬼外表上看与人倒也相似,可是地上没有影子,海风与光芒似乎穿透他的身体落到了后头。他的穿着比旁边那人要随意些,一身青蓝色儒袍,作文人打扮,腰间悬着一支玉笛,那白玉之间似乎还夹了些血丝。这鬼道修者眉宇间竟不见半分鬼修的阴沉味,反而比旁边的人还热情舒朗些。   鬼修从腰间取下笛子开始把玩,他见身边那人一直看着海面,于是道:“钟大人,海面急流进入了逆行期,这人道军队的驻扎是不是要变一变了?”   他说话也很随意,虽然是问句,但根本就是陈述的语气。   钟岁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海面上,他沉凝道:“人道军队随祭坛而变,转移祭坛需要一点时间,不如季道友先行一步吧。”   “钟大人这话说的……”季照容用袖口擦拭着那支弟子,笑着道,“感情我们鬼城转移就不需要时间啊?”   钟岁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阴森鬼城,沉着地道:“季道友道法通玄,乃是钟某所不及也,能者若能多劳自然是极好的。”   季照容听了这话顿时朗声大笑,海风在他身边停滞:“哈哈哈,钟大人乃是此行统率,照容自当唯命是从。”   “多谢道友包涵。”钟岁平静地说道,神色间还是半分波澜不起,“我等随后就来。”   季照容不再多言,只是微微拱手,然后直接就转身离开了山巅。那座鬼城一直停留在他头顶正上方,随着他的移动,鬼城也缓缓离开了蓬莱域。这与他之前说的鬼城转移也需要时间完全不同,可是钟岁装聋作哑,完全不提这事儿。   一直走出人道祭坛的感知范围,季照容才几步踏入鬼城,他捏着白玉笛子怒不可遏:“钟岁这家伙……”   笛子里传来一声轻笑,宋离忧略带嘲弄的声音很快就传到了季照容耳里:“怎么?玩不过履天坛那位嫡传首座?”   “呸!你这贱胚子就会落井下石!”季照容抬手就想摔笛子,但很快又忍了下来。他跟宋离忧关系不错,有些话也就是两人间说说,表面上自然不好多露。在鬼城里其他人看来,季照容就是温文儒雅地捏着笛子从城门口走进来,倒也没什么不妥。   宋离忧那边笑得更得意了。   “这厮就跟块石头似的,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人道圣者怎么会带出这种徒弟!”季照容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他连珠炮似的将这些日子更钟岁相处的不愉快说出来,“驻扎的时候要祭一下天地,置一下祭坛,唱一会儿祷词。老子心说等他把天地祭完那蓬莱域这锅汤可就连肉末都没了,他不听,磨磨蹭蹭地又他妈跳了个舞!你想象一个八尺大汉跟着一群小姑娘跳那什么劳什子祭祀舞么!”   宋离忧正在酆都城杀鬼赏花呢,听见自己扇子里传来这么一串话差点没笑哭。他正想安慰几句自己这倒霉师兄,一声刺耳的笛声就把他安慰的话全堵回来了。   宋离忧“啪”地把奈何合上,捂着耳朵痛呼不已:“别吹了,好好的圣器百计被你吹成这鬼样子。”   那边季照容正在气头上,骂骂咧咧地说道:“不光驻扎要折腾,招降散修、攻占山门、转移驻扎地,他老人家做个什么都要把这一套折腾一遍,老子这两天把那破舞都给看会了!”   宋离忧前仰后合地笑了好半天,手里扇合扇展又是一大片鬼修灰飞烟灭。旁人只见得他一边杀一边笑,心想这位少城主还真是个疯子。   “看会了哈哈哈哈……”宋离忧笑得停不下来,“你下回记得跳给我看看……哦,师尊刚刚说他也想看。”   季照容脸都青了:“你怎么跟师尊说了!宋离忧,你看我回来打不死你!”   “我在用奈何御敌呢,谁让你这会儿跟我聊天!”宋离忧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一刻季照容的催命笛声差点把他吓跪下,他赶忙传音道:“师兄别吵了,我这儿做正事呢!”   笛音悠远绵长,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师兄行行好!”宋离忧果断认怂,“我再也不敢了!”   可是这时候笛声反而愈发急促激烈,根本没有半分要停下了的意思。   宋离忧到这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往常两人开开玩笑,只要他一低头季照容绝对不会纠缠。现在他一直吹着笛子肯定不是在气恼宋离忧的事情,应该是在御敌,听笛声的激烈程度,恐怕还不是一般的敌手。   宋离忧忙不迭地问道:“师兄,你那边怎么了?”   那边传来混乱的笛音,过来半刻才听见季照容愤怒的回答:“妈的,魔道偷袭!”   然后笛音与说话声都戛然而止了,宋离忧悚然,立刻反手将奈何扇一展,桃花迅速凋萎化作黑雾:“师尊!”   沙哑老迈的声音从扇面上传来:“圣主亲征,撤军吧。”   宋离忧听见“圣主”二字就知道不好,魔道的圣主无非就是那个黄泉了。他还在想云青明明说好的帮鬼道拿下蓬莱域怎么转脸就打过来了,那边鬼道圣者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小:“速速将奈何与百计交换。既然无妄魔境敢让圣主亲自出手,那就莫怪老身直接插手战局了!”   宋离忧立刻脱离现在这个战场,手中法诀变化,他正在施法将手里的奈何扇交换为百计。千思百计奈何天,这三个圣器都是异法同源的,再加上使用者之间有鬼道圣者作为联系,所以只有双方同意,那么交换圣器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季照容身陷险境,肯定明白宋离忧与他交换圣器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担心不成功。   法诀结束的那一刹那,宋离忧手里的奈何就变成了百计,鬼道圣者的声音已然消失不见。   蓬莱域上空,浩浩荡荡的魔军凭空出现,直接将蓬莱仙山团团围住。这时候鬼城还没离开多远,包围圈又比较大,所以一时间也被围困在内。   这些魔军井然有序,杀气滔天,经历过南海大清洗之后,几乎所有的魔道弟子都真正上战场厮杀过了,他们身上的魔煞之气化作黑龙,在云层间蜿蜒盘旋。   那条魔煞之气所化的黑龙双目赤红,头顶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以黑雾织作衣裳,长发四散飞舞,容貌中带着一股典雅的古意。她肌肤如玉,仪态高雅,可是脸上的笑容却略带邪气。这年轻女人就是黄泉残魂,她单手扶着龙角,看着底下的人道与鬼道驻军,对魔道将领下令:“为首的两人留个活口,其余都杀光。”   黄泉需要大量的血肉和力量来重塑肉身,眼前的这些军队正好可以成为她的食粮。   季照容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黄泉”,感受到她身上近乎不可抗衡的伟大力量,正想着这回是真要跟那钟岁死一块了。这时候他手里一烫,奈何扇自行展开,一张巨手直接穿透扇面而出,破空朝黄泉袭去。这只手干枯老迈,就跟树枝似的,可是季照容看了差点没喜极而泣,这不就是他师尊的手吗!   黄泉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她的赤瞳冷漠地凝视着这只朝她飞来的巨掌,座下黑龙双眼也忽然焕发出剧烈的红光。这宏观红光带着毁灭性的气息,所过之处连空间都寸寸坍毁,一丝丝黑色裂隙在天空中蔓延。那只巨手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能够伤到所经之处的一切,但是又不受外力所伤,它很平常地经过了黑色裂隙与刺目红光,直逼黄泉而来。   黄泉蔑笑:“虽然某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残魂,但以黄泉真身应对你们一缕化身还是绰绰有余啊……”   说着她也不再施展神通应对,直接抬手就扛下那只巨掌。   她坐下的黑龙哀鸣一声,龙身瞬间崩坏,化作一具庞大的骸骨漂浮空中。黄泉直接从龙背上站起来,纤细白皙的手与那只枯槁庞大的手相抵,完全不露衰势。   “罢了,没工夫跟你耗,你要带走那人就赶紧的。”黄泉一皱眉,手里血河汹涌而出,直接将这只巨手冲了下去。   那只巨手迅速回到季照容手里的奈何扇中,枯槁得跟鸡爪子似的手一把抓住季照容,然后往扇里一拽,他一下就连人带扇消失在了原地。   黄泉似乎有些气恼,她迅速下令道:“快点,把剩下的杀干净!”   剩下的人道就是软柿子了,他们上头连圣者都自顾不暇,下面这些人不是爱怎么捏就怎么捏。   第二百三十回   第二百三十回、天心月圆,良辰虚设   ——本座同你说过,“大道废,仁义出”,修仁义者若想回溯大道,其难不逊于上登青云。   人道圣者站在祭台之上,此时月夜岑寂,却掩不去履天圣坛恢弘壮阔的光芒。   他面前摆着一个小案,案上置着一个香炉,炉上插着三炷香,这香炉看着朴素,但内里暗纹却极尽繁复。小案对面摆着一面石镜,足有一人来高,镜中烟霞缭绕,云台雾楼连蔓成片,恍如世外仙境一般。   人道圣者敛起祭服,端坐案前,燃香,斟茶,举杯,对镜一礼。   ——千万载以来,我仙道得飞升者不知凡几,而人之得道者鲜矣。自巫道以后,人族再无大能统御,此道之艰,不言而喻。神霄子,你可想清楚了?   镜中云雾逸散,将种种仙境之景遮掩,最后只剩下一片看不到边的苍白。   人道圣者看着眼前的三炷香,香火倒映在他澄明的瞳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他将手中茶盏放下,叹道:“太清可是不愿意见我?”   ——大镜将亡,另寻他路吧。   百余年前,妖族兵临九鸣城的时候,太清派来的青鸟是这么跟他说的。   百余年后的今天,他依然稳坐履天圣坛,守着妖兽群中人族最后的南方孤城。   人道圣者的眼神落在雾霭笼罩的石镜上,宁静深远一如往昔:“太清总说我修行时日太短,是以不敌其余圣者,可我百年得道,自然也可再花百年超过你们所有人。我不惧年逾十万的公孙魇花,不惧背后捅刀的邙绎,不惧行事诡秘的圣天香,亦不惧杀圣灭门的你。”   “太清,若说登临圣位之前我尚有犹疑,那么登临圣位之后……我就已经没什么好畏惧的了。”   ——圣人不沾因果,公孙魇花玩的把戏实在可笑……罢了,你不动手,那本座就让荣道子斩杀胡寒眉。   人道圣者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可是那点雾霭没有半分散去的迹象。   现在人道大军被黄泉所率领的魔军牵制,连嫡传首座都生死不知,可是他没法跟鬼道圣者一样亲自出手相助。因为风中已经传来血的讯息,妖族的味道越来越浓了。相比起作为人道根基镜国,显然东海那边的事情要更缓一步。   妖兽长号之声此起彼伏,越发临近,履天圣坛光辉愈盛,可是人道圣者始终平静地坐在原地。   皓月渐渐升于中天。   履天圣坛上有光芒拔地而起,这些光芒凝聚成束,照破黑夜,构造出虚假的黎明。   这时候他面前的那柱香已经燃了一半了,石镜毫无动静。人道圣者握紧了手里的茶盏,微微闭目,又一次朝着石镜举杯执礼。他道:“太清,我最后求见你这一次。”   ——你若不在履天圣坛之上,公孙魇花便随时有可能踏平大镜。所以坐着别动,本座自会化身来镇离宫。   石镜之上静悄悄的,空荡荡的,白茫茫的,没有一丝生气。   人道圣者看了一会儿镜子,又看了一眼是剩下小半截的香,默然放下了手中茶盏。若是在这三炷香燃尽之前还不能与太清联系上,那这次作法就算失败了。之前初燃檀香、奉上清茶之时,石镜上清晰地出现了北海之冥的云台雾楼,可是后来又迅速被雾霭遮蔽,多半是太清在施展神通干涉。   太清不愿意见他。   人道圣者还是默然,其实见了也没什么用。   现在他让出离宫,太清知会他的意思,于是也让出别馆,天宫重临可以说是大局已定。天宫中有着十万年前的神明,而如今的修道界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修行者了,天道给的这条路实在是太窄,所以要争,要斗,要搏命。   太清是为了仙道道统而登临圣位的,他也只能为仙道舍命相博。   这次与往常那些道统之争都不同,这是动真格的,是要杀圣要灭门的。太清在每一次人道面临大转折的时候都暗中帮助过人道圣者,唯独这一次不行。当世的六位圣者,每一个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罢了。”   人道圣者起身,繁复的祭袍拖曳在地,但是不染半分尘埃,就跟他本身一样,行走红尘却不沾因果。   天边的皓月正居中天,履天圣坛升入空中恰好与之相重,人道圣者背后月光辉煌,夜色沉寂。他银发胜于霜雪,面容尚还年轻,眉眼间都染上了月色的柔和,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像是垂悯苍生的圣人。   月下传来一声温柔可亲的低笑,野兽轻盈的脚步踏入圣坛。   一只小山般大小的白牛从空中落下,它背上驮着一个消瘦苍白的黑裙女人。这白牛一看就来历不凡,它全身纯白,没有一丝杂色,双目温润清澈,颇具灵性。尾如蛇状,背生双翼,这外形如白牛一般的坐骑正是传说中以血肉侍奉妖道圣者的鯥族。   而它背上的,毫无疑问就是妖道圣者公孙魇花了。   公孙魇花看起来比刚刚醒来时还要虚弱,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黑色长裙贴着身子晃荡,将她的肌肤衬得越发苍白。她的鬓角泛着白,黑发中夹着银丝,眼角有些细纹,这么倚在白牛背后显得分外无力。   但是她依然很美,红唇如血,生机焕发。   “镜离……”妖道圣者撑着白牛的身子坐起来,这么看上去她似乎颇有些不支,连说话都透着点吃力。她看着起身相迎的人道圣者温柔浅笑:“这代弟子中就属汝最出众,若是在百余年前,让吾对着晚辈出手,说什么也是拉不下脸的。”   人道圣者神色漠然,他平淡地答道:“同居圣位,太清也不敢妄称我的长辈,不知公孙道友这是何意?”   妖道圣者就跟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往下说了去,她声音低柔,仍带着一种对晚辈的包容之感:“可惜了,这不是个珍爱天资纵横之辈的时代。它来得太快,来得太急,年轻的尚未成长起来,年老的却即将辞世。”   人道圣者原以为她是在端前辈架子,先在气势上压他一头,可是这番话听来却始终有种深深的无奈。他平视着妖道圣者,目光沉稳,静默地等她下文。   妖道圣者咳嗽了几声,缓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他歉然一笑:“失礼了……”   她话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人道圣者微微垂眸,不再直视她,再看下去多少有点冒犯的意思了。   妖道圣者一直断断续续地咳着,白牛不安地踱步,转了几圈她才停下。她咳完之后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温柔容忍,她说:“吾等早晚都会陨落。果实熟透了,剩下最后那点价值就是散播种子了,所以对于死亡,吾等是不惧的。镜离,圣人都是这样,活在这个圣位上,全身心地想着怎么死。”   她的话很散碎,人道圣者一时间没能听出什么玄机,也许她只是老了,想找个人多说说那些压抑了十万年的话而已。   “我不能死。”人道圣者音色沉冷,他干脆地反驳了妖道圣者的话,“人道是不一样的,人族太脆弱了,若是圣人不在,只会沦为他道附庸。”   就好比无妄魔境里面的人族,在无妄魔境彻底封闭的十万年间,他们被魔道饲养,用忘川与记川水无数次地试炼。若是经历了忘川记川的洗礼还保持心有灵明,那么就会被选入魔道宗门成为弟子。待这些弟子成长为魔修后,生命的本质就发生了变化,他们会以一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曾经的同胞。   对于无妄魔境的魔道而言,人族只是和福地洞天、天地灵气一样的资源。   这还算是好的,要是落入十万大山的手中,只怕会变成食材罢。   这番话说得太直白,妖道圣者有些忍俊不禁:“这些事总归由不得自己。”   她想了想,细细回忆了一番,然后对人道圣者说道:“人族之盛早已不不复往昔。正是因为天地失序,大道有暇,才有人族崛起,才有巫道获天启。”   妖道圣者活得比如今的任何一位圣者都久,她是真正经历过神魔时代的。   她提到了修行者的起源,也就是道种的来源,天启。修道者为什么能领悟天地之道?是因为有了道种。那么道种又是哪里来的呢?是因为最开始的一次天启。   如果再追溯下去呢?比如,最开始的天启是怎么出现的?   像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能回答了。   可是现在妖道圣者给出了一种说法,她说那时候大道有暇,于是才会以天启的方式让人族获得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这并不是天道的本意,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天道规则无数次地尝试修正天启带来的错误。它从陨落的修道者手中收还这种力量,直接抹杀太过强大的修道者,这也就是修行者们常说的“还道于天”。   “天启之后,人族中出现了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获得道种的人。”人道圣者自然知道她所说的事情,他接道,“为了人族能够繁衍,巫舍弃了人的情感,修行世上最初的那个道统,巫道。他们利用天地之力,利用人心之力,对抗惊天动地的天地灾变,对抗虎视眈眈的妖魔猛兽。”   人道圣者声音微沉:“这是人族最为强盛的远古时代。至于上古,神魔崛起,人族兴盛不再。待到大劫之后,诸道争锋,百家齐鸣,人族中终有大能成就人道,登临圣位,使我人族不再托庇其他道统。”   “此番大劫来临,也许我就是最后的人道圣者,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族的自由毁在我的手里。”   人道圣者的白发迎风散开,纯白的祭服在月光下有着如水般的褶皱。他轻笑,天空中弯月瞬间化作满月,光华倾泻而下,白月光与圣坛上的神圣光辉交织在一起,辉煌壮阔,变幻万千。   “闲谈到此为止了,还请公孙道友不吝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笑、笑了……/////   第二百三十一回   第二百三十一回、人心仙灵,远古巫道   天空中弯月化作满月,镜离周身辉光与月华交融为一,履天圣坛不断上升,直抵无尽深空。   公孙魇花座下白牛往后退了一点,目光微有些警戒,可是它背上的公孙魇花只是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然后从牛背上跳下来了。她从虚空中抽出一把白骨伞,伞的骨架是以妖兽白骨构成,骨质坚实,剔透清亮,伞面上繁花盛开,姹紫嫣红。   芳华如魇,花骨生艳。   她身子太过羸弱,落地时只能用伞稍微支撑了一下自己,长长的黑色裙摆晃荡成海浪。   此时履天圣坛已经飞入无尽苍穹,四周罡风刺骨,天火四射,磁光流转,普通修者稍一不慎就会在这种极端天象中形神俱灭。可是这里两个都算不上普通修者,他们是道统的核心,道果的容器,既然可承天道之大,那么这点天象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阿流先回去。”公孙魇花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则抚摸了一下白牛背后柔软厚实的毛发,“这里不是汝能呆的地方。”   白牛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一点点往履天圣坛边缘退去。它看着那个连站起来都有些吃力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一直退到退不了的地方才双翅一展,直接飞往正下方的陆地。   公孙魇花看着它离开,然后才回头对镜离说道:“若吾身陨,记得将我尸身送回夭阙塔。”   镜离有些怔忪,没想到妖道圣者会在开战前就说这种话,他沉默片刻,也道:“若我身陨,记得将我尸身送回……”   他停顿了一下。   圣者与普通的人道修行者是不同的,在道果分化道种之后他们的存在也就消失了,所以没法入履天圣坛成为英灵。难道要将尸骸保存在人族吗?不,人族不会记住失败者。假如败于公孙魇花之手,他就是人族的罪人,怎么可能还完整地保存尸骨。   天地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镜离看了一眼雾霭茫茫的石镜,然后回头说道:“……天一阁。”   天下最大的道藏悬置之处。   天一内阁建在神隐门天一洞天中,此阁深处亦有神隐门前辈坐化。   公孙魇花早就注意到了圣坛上那面石镜,还有镜前缓慢燃烧的三炷香,她幽幽叹道:“太上升仙,何甘堕而为人?”   镜离惊才绝艳,对于他来说飞升成仙也不过是短短几十载的事情,何苦要跑来人道,妄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话音未落,她脚下地面就开始泛起森白,逐渐骨化。这些白骨不显狰狞,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还更细腻精巧。那上面细微的纹路一点点蔓延,白骨中开出繁花,一种山野的清新之气在圣坛上弥散。   履天圣坛内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滩深渊,而最中心的地方则高悬着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虽小却极为精致,完整的石块上雕刻着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动,远古时先祖的意志通过血脉传承下来,时至今日仍未消失。可以说这方石台就是履天圣坛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孙魇花几乎是什么都没做,就开始让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凶戾的妖气在这种由人道主场的环境下也保持着极强的侵略性。   镜离振袖,温润如玉的辉光洒在石台上,既没有阻止骨化,也没有消灭繁花。   他垂眸,温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顾?”   这些辉光采日月精华而来,与万物无伤,甚至能使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公孙魇花看着光芒笼罩下的种种奇观异景,也没有半分松懈,虽说一直以长辈自居,可是没有哪个圣者敢以小看镜离。   毕竟他们谁都不能像镜离一样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统御,主制衡,上能观天文之变,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则主血脉生机,以万物为化,聚天地精气筑形体之基。按理说两者中应该是公孙魇花占主动的,毕竟人道擅长的是查知变化,然后消解威胁。可是现在她出手试探了,镜离却毫无回应。   “可惜。”   可惜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气度,全部都要葬送在这个乱世。   公孙魇花低叹,手中骨伞撑开,伞在温暖的辉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阴影。   这片阴影很快就疯狂地扭曲起来,逐渐分裂为奇形怪状的妖影,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马,有些似飞禽,甚至还有一些早已不显于人世的天地异兽。这些影子不一会儿就布满整个祭坛,随着白骨的扩散,影子由僵硬变得灵动,最后竟然像活物一般钻进了骨中。地面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白骨出现裂隙,刚刚钻进去的影子显化为一具具庞大的妖兽骨骸,其气息鲜活无比。若是闭上眼以神魂细细探查,根本不能感觉到这是死物。   公孙魇花手里还有把伞,镜离却是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脚下踏着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战争圣器。   镜离依然不动,他洒下的辉光圣洁而温和,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色,却也毫不刺目。这些光芒显然是不能对遍地妖骸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他们还能从中汲取日月精华。   他再一次平静地回应妖道公孙魇花的叹息:“不悔。”   这些白骨妖骸刚开始行动还有些缓慢,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身体,它们一步步朝着镜离逼近,凶戾的妖气几乎要冲破云层与圣光的束缚。在公孙魇花动手之前,连镜离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气竟然这般张狂暴烈。如山如海,无边无际,这股凝成实质的妖气中带着侵吞一切的疯狂气息,与她外表的温和柔弱根本不一样。   一具九头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镜离,它九首齐舞,惊雷般奔向毫无防范的圣人。   它张开巨口,森白的齿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声传来,仿佛进攻的号角吹响一般,无数妖骸一拥而上,几乎在瞬间将镜离淹没。   可是公孙魇花却眉头微皱,那声脆响是九头蛇骨断裂的声音。   她收起骨伞,将伞尖往地上一点,无数妖骸瞬间崩垮,化作飞灰,那一点影子飞快地没入伞中。   镜离安然立于万重尸骨间,既没有反击也没有受伤。   公孙魇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实乃至圣完人。”   这是她第一次称镜离“道友”。   圣人与圣人之间更多是道与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势于妖道的,所以镜离在对抗中绝对不会占上风,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孙魇花也不难。如他所言,圣人本身就是“画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伤害到的,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孙魇花刚刚以花影成妖骸,其实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圣坛这样的人道圣器,然后逆转生死,将纵横天地的妖兽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是“外力”,还有公孙魇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为道友会以君子乾元道应战,不想还是太上道……”   公孙魇花看上去有些不解,毕竟镜离成的是人圣,可是在他身上实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气息。   镜离神色沉静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镜,不喜不厌,不拒不迎,如是则万物不可侵。”   公孙魇花摇头:“太上无为,是以万物不伤,道友莫要混淆视听。”   镜离说的是人活着就像镜子,在应对万物的时候如果不带任何喜乐哀愁,既不拒绝它的离去也不迎接它的来到,那么天下万物都不能侵犯。可是这话明显就是不对的,人就算不迎接黎明,朝阳也永远会在清晨升起,人就算不为自然灾害而悲喜,这些灾祸也迟早会来临。   可以说人对自身的调整根本不能使自己完全脱离“道”的束缚。   而公孙魇花立刻就点破了他的话。   无所作为,任凭事情自然发展,可是不会被万事万物伤害。这是太上道圣者的特征,也是那位仙道圣者在诸圣间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如果仙圣不动手,那么就没有人能伤他半分。   公孙魇花目光深沉地看着镜离,伞尖轻轻点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人心,仙灵。”她注视着镜离,也不怕他突然爆发,毕竟人道不擅长主动出击,而且太上道一动手就不再立于不败之地。她接着说道,“吾似乎猜到你在修行什么了……”   “上古之时,人族陷于天地灾祸,困于妖魔走兽,其繁衍艰难无比。而后,天启,人族之中有人舍弃七情六欲,成巫。以大巫之身,庇佑部族长久昌盛,不至毁于灾祸妖魔。而汝,虽与太上道一般无心无为,不涉红尘,可仍以此身庇佑人族昌盛,这与大巫何其相似?”   公孙魇花忽然笑起来:“另辟长生之法这种事吾等都在做,大雪山那位合的是佛魔之道,此番看来汝是尝试合人仙之道以溯远古巫道罢?”   合人仙之道问题不大,但是“溯远古巫道”这个问题就大了去了。   就跟神道一样,这是已经被毁去的道统,先不说有没有办法让它回来,就算真的有办法,那也是以毁去如今的道统为前提的。在葬云天宫中藏有道棋的情况下,现在的圣人们基本都没法拒绝神道的降临,可是巫道就不同了。   当年神魔是二分天下,所以降临一个神道只需要将现在的道统毁去一半,而巫道那时候是天地独尊,如果真的将它接引回来了,现在的道统都得完蛋。对于人族而言,就算失去了已经式微的人道道统也没关系,曾经辉煌甚于神魔的巫道自然可以庇佑他们昌盛兴隆。而对于其他道统,不用什么大劫他们就得出局了。   如果镜离在尝试这种事情,那么他对于诸道而言就太危险了。   现在他没法否认,公孙魇花不是瞎的,一招试探已经足够她看出很多东西。   她有些怅然地叹息,然后又笑起来,话里透着无奈:“吾不明白太清为何会保你,且不论此番天宫重临,当年汝以此合道成圣之时他就应该下杀手了。”   镜离很少亲自出手应战,大部分时候是坐镇履天圣坛,以圣坛镇压异族,所以在此之前知道他回溯巫道的应该就只有他的师尊了。可是太清默许了这一切,看着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镜离只能沉默。   “事已至此,不除不行啊……”   一声苍老的叹息从遥远天际传来,恢弘阴森的鬼城直接飞向圣光浩荡的圣坛,两者直接相撞,一股磅礴的死气瞬间涌入人道圣器之中。鬼城城门轰然洞开,无数鬼军顺着浪潮般的死气进入了履天圣坛,将他们所能触及的一切全部破坏。死气浩瀚如河川,鬼哭兽号之声不绝于耳,很快这股黑气就将圣坛中央的小石台围住。   石台之上光辉沉寂,不迎不拒,死气侵入不了半分,但它也奈何不了死气半分。   镜离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只剩下指甲盖那么长的三炷香,回头朝鬼城作揖:“邙绎道友来得正是时候……”   “不知道友可堪一战?”   字如金石,掷地有声。   第二百三十二回   第二百三十二回、太上至境,四方相遇   “哈哈哈哈,堪与一战!”   这声音初听来颇为粗哑老迈,但是再一细听也带了几分清朗飒爽,最后至“战”字一言竟是铿锵有力,不似老者之声。   此时酆都鬼城已经与履天圣坛相撞,城门正对着镜离所在的石台。只见那些鬼军规规整整地让开一条通路,万道彩霞涌起,千条红雾挥散鬼气,原本森然气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酆都大帝的无上王威。   鬼门关黑洞洞的,随着这声音的震颤,那里面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色若春花,面容中有种男子间极少见的艳丽,他眼角微微上扬,一颦一笑皆含挑弄之意。他一身穿着也如世家公子般风流,锦袍玉带,鹤氅乌靴,环佩叮当,异香阵阵。   他步步走来,脚下似有血河泛滥,生灵化作亡魂,骸骨铺作道路。   “看来邙绎道友此番肃清五方鬼帝收获不少啊……”公孙魇花柔声笑道,“不像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修道者的外貌大多保持在春秋鼎盛的时候,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小,而邙绎却是一反常态地常以老者形象现身。此前公孙魇花猜测这是他死前的模样,不过现在看来,他平日里只是颇为收敛,很少显化真身罢了。这次酆都城将五方鬼帝及其所辖之鬼全部屠戮殆尽,想必他就是以此聚敛无数道种,准备最后一搏。   邙绎挑眉打量了公孙魇花一番,笑道:“我观道友乃是无垢之姿,真如之象,跳脱五行,天地同寿,不知何来身子差了一说?”   公孙魇花依旧笑意盈然,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邙绎见她不答话便看向镜离:“倒是道友你,同虚空相,一无所有。”   镜离亦不答他,可是邙绎还在笑,眼神看上去颇为惋惜:“你可见你所佑之人?众生愚钝,贪淫乐祸,灵明晦殁。道友固有劝化之心,然则其人毁谤真言,一无所获矣。”   邙绎这番话到底是在苦心相劝还是冷嘲热讽,谁也说不清。他说人族心中杂念太多,可不是什么适合参透大道的,就算是镜离这样的圣人临世,也会被他们毁谤背叛,最终毫无所获。   其实北方四大部落在大镜背后捅枪已经能说明这点了。当大镜的祭司们与妖族苦战的时候,他们攻破了镜都;而当妖族北上的时候,他们又抛下了招降的同伴。   镜离淡淡地答道:“不劳道友挂心。”   邙绎又是朗声大笑,他爽快地说道:“好好好,道友心系苍生,我就不多嘴了。”   他话音一落,履天圣坛便是轻轻一震。   空中清气下沉,而地上浊气上扬,两者忽然交合,一种无法形容的生机便从虚空中勃发出来。清浊相交,发生万物,履天圣坛之上花草树木逐渐萌芽,飞禽走兽逐渐成长,几乎是眨眼间就改换了一番天地。那些鬼军身上发出细微的声音,就像种子从地下破土而出似的,生机从他们身上爆发。   活死人,肉白骨。酆都大帝掌的不仅仅有生灵的死,还有亡灵的生。   “公孙道友主死道,可惜战意太强,伤不了太上。”邙绎朝公孙魇花露齿一笑,公孙魇花手中骨伞撑起,脚下白骨不让半分,与他那边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截然相反。   她头上的彩扇花卉步摇头钗闪烁起光芒:“道友主的不也是死道?”   邙绎双手一抬,参天巨木拔地而起,鬼军身上长出鲜活的血肉,然后又一点点被柔软的皮肤覆盖,逐渐变成人的模样。他道:“道友以骨化生,乃是死生之道,而我生死通融,自然与你不同。”   鬼军虽然看着是人的样子,但是双目无神,动作僵硬,除了生机之外也与亡骸无二。   镜离一直平静地看着他以生道重构履天圣坛的环境,也不曾出手阻拦。   毕竟是太上无为。   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么他就可以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   邙绎自然不可能由着他这么站着,如果不能逼镜离出手,那么就算他跟公孙魇花在这儿演化生死演化得再精妙也是给瞎子看。公孙魇花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捕捉到了邙绎话里的深意。她主死生,也即毁灭生机的死道,而邙绎可将生死通融,将事物的存在于生死间转化。   这么一来履天圣坛几乎是在他们掌控之中了。   邙绎除了抬抬手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动作,他神念一动便有无数生灵诞生,心念一转便有无数鬼军复活。这些鬼军初看起来毫无神智,但逐渐就开始变得眼神清明,他们惊讶万分地看着自己的手脚,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活过来的事实。   这跟魔道圣者复活胡寒眉是一样的道理,欺瞒天道,重新接引回被它拿走的生命。可是那时候魔道圣者只接引一个生灵,这会儿邙绎却是在接引数以万计的已经死去不知多久的魂灵。这样大量的生命复苏已经足够引起天道的惩戒了,邙绎此时看上去却很是轻松,遮掩天机的事情还有公孙魇花在协助。   他朝镜离笑道:“你看,如今我的鬼军都化作人了。”   镜离闭目凝神,心念下沉,神魂置于空明之中,茫茫渺渺不见万物。   不看不想,不管不顾。   太上忘情,诸道无伤。   公孙魇花脚下的白骨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上面附着着浓烈的死气,生灵触之即亡。天上飞鸟陨落,地上走兽化骨,就连花草树木都凋萎枯槁下去。   最重要的是人,他们身上被邙绎所赋予的微小生机根本不足以抵御公孙魇花随手布下的死气。而当死气冲没生机灵明时,人就死了。按理说死后尽归酆都城,可是这里是履天圣坛,所有亡去的人族都不会化鬼,他们会成为祭坛内的英灵。   何谓英灵?以己身铸祭坛,以生魂燃道统,它们是履天圣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刚才这么一生一杀之间,邙绎和公孙魇花已经将这些鬼军与履天圣坛因果相系了。可是这点因果还不足以撼动人道的战争利器,否则这么多年来妖族鬼道对人族下手,死在它们手里的人有许多都进了履天圣坛,那不是乱了套了?   所以需要更为庞大的因果。   邙绎看着四周漂浮着的人道英灵,又高声对镜离说道:“你真不打算管这履天圣坛了?”   镜离神色沉静,一如天边月华般皎洁澄明,看不见半分浊世的污垢,亦不涉足生死混乱的圣坛异象。他的四周凝滞了死生六道,处于一种朦胧的静默之中,不受任何外界变动的影响。   邙绎微微皱眉:“还真是……”   完全不受因果干涉,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一般,不愧是脱胎于太上道的传承。   公孙魇花脚下白骨渐渐聚拢,她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略显残酷的神情出现在那张一向温柔的脸上。她的声音冰冷而干净:“继续。”   于是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又是一次天地交合万物生。   邙绎背后的鬼城开始出现招魂幡,这些白色幡条连绵成片,浩浩洋洋,漠漠茫茫,一眼过去整座鬼城都被白雾覆盖,依稀可见其轮廓。   刚刚那些化作英灵的人道修者尸骨犹存,他们的骨骸在招魂幡的牵引下一点点站了起来,他们身上的铠甲渗透了森冷的鬼气。而不久前又一次万物化生让生机驱散了他们身上的死气,这些没有灵魂的尸体开始长出血肉,变得与活人毫无二致。这与之前的景象太过相似,仿佛生命的轮回又一次开启了。   邙绎往虚空中一抓,四周的英灵瞬间消失不少,而那些鬼军又有人开始恢复神智清明。   待所有刚刚化成的英灵都被送回生机蓬勃的身体里后,公孙魇花的死生之道再次降临,他们又一次全部陨落,重新成为英灵。   循环开始了。   邙绎让这片小世界不断重复天地交合、万物化生的场景,利用这种生机使亡者的肉身保持生命,然后再瞒天过海,接引无数神魂进入这些“活着”的*之中。而公孙魇花则一次次将这些活人杀死,让他们无数次地成为履天圣坛内的英灵。   十万鬼军,每循环一次,这种因果就开始成倍地往上堆垒,最后这种因果会积累到一个充满破坏性的地步。   什么后果都可能有,最可能是灭世——也就是说这方小世界会被彻底销毁。   创造小世界是每一个圣者都能做到的,但是彻底毁灭一个已经存在的小世界就不好说了,有史以来还没有谁这么做过。世界的坍塌湮灭都会产生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光是一小处空间的撕裂都有可能让已经合道的修者肉身尽毁,更不用说一个履天圣坛这么大的世界彻底崩坍。   这个力量会直接波及大世界,最保守的情况下,会毁灭与小世界大小相当的地域。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尽的灾害异变,无数规则的紊乱扭曲,这会引来天道的又一轮平衡。如果按照最差的情况估计,世界会回归最初始的状态,然后重新开天辟地。   因为镜离处于一种无法言喻、诸道不侵的心境之下,所以公孙魇花与邙绎必须先尝试以大因果撼动他。这个世上与他直接相关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人道道统,所以必须从这里下手。   问题是现在人道式微,就算把所有人都杀干净也不一定能弄出足够撼动他的因果,所以他们只能把目标放在履天圣坛这样的小世界之上,并且使用了风险巨大的因果循环之法。他们并不担心由此带来的灭世,因为镜离不太可能撑得过这样庞大的因果,他肯定会在灭世之前从太上至境中脱离出来。   只要镜离脱离这种“诸道不侵”的状态,那么妖道和鬼道想对他动手就容易多了。   镜离仍然神色安然,他周围凝滞的东西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力量也好,物质也好,时间也好,空间也好,一切都陷入绝对的静止之中,没有什么可以触碰到他。   而这边,邙绎与公孙魇花所制造的因果循环也越来越快了。   十万次,百万次,千万次,亿万次。   十万次的十万次,百万次的百万次,千万次的千万次,亿万次的亿万次。   因果无限成倍数地往上叠加,它的破坏性变得越来越大,履天圣坛随时有可能崩毁。细密的裂缝覆盖在石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公孙魇花手中骨伞出现了深深的裂纹,而鬼城中的招魂幡也开始越来越少。   在某个临界点到达之前,石台上的裂纹侵入了那个静止的世界,镜离周身所覆盖的太上之道终于被破。   他缓缓张开眼,圣坛光辉普照大地,万丈月华倾泻而下。   公孙魇花身形闪烁不定,一具莹白如玉的骸骨撑破天灵盖爬出来,柔弱的美人皮从头至脚滑落。   邙绎身形壮大百倍不止,全身黑雾缭绕的酆都大帝真身张口吞噬掉那座恢弘阴森的鬼城,仰天长啸不止。   三方对峙,与镜离相对的两位圣者几乎是同一时间出手,生死至道无形无象,极具威胁性的纯粹力量往这方小小的石台上挤压而去。几乎在瞬间这里就被三种截然不同的道所充斥,混乱无序之中竟然没有造成半分破坏。这些力量全部针对对方,不会有半分外泄,这与普通修道者之间打得天摇地动完全不同。   镜离几乎是与他们正面硬抗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公孙魇花在所有圣者中修为最深,而邙绎正值巅峰时期,他们两人随便出来一个都不是他可以对抗的。   满月之上忽然泛起妖异红光,皎然月华逐渐收敛,公孙魇花的妖气已经开始影响天地气象了。   镜离往后退了一步,明显有些不支,他所修行的传承需要上感天象,之前将弯月化满月就是这个意思,而此时公孙魇花算是断他一大臂力。   邙绎桀桀诡笑:“趁他病,要他命!”   镜离脚下出现一座大阵,阵中亡魂哀号不止,杀机森然。邙绎一伸手,那大阵之中也冒出一只干瘦枯槁的手臂,沉淀着极死之力的手直接拉住镜离,想要将他往阵中拽去。   镜离周身光芒一盛,无尽深空之下的人族心中瞬间升起对履天坛的信仰,这种信仰凝聚为最纯净的愿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履天圣坛。圣坛上空开始凝聚起一道圣环,这光辉瞬间将那只以死道具化而成的枯手压制下去一些。   可是此时公孙魇花连手都没动过,若是他只能勉强与邙绎持平,那么一旦公孙魇花加入战局,后果将不可想象。   就在镜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公孙魇花已经动手了,她没有直接碰镜离,而是抬手朝那面石镜一指!   咔嚓。   支离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镜离几乎是第一时间察觉到那面石镜被击中,然后他下意识地分出一点神念去看镜前的三炷香。那三炷香只剩下中间最后一点,暖黄色光芒闪烁了一下,然后眼看就要燃烧殆尽。   几乎就在那一刹那,石镜中云霭散尽,清气磅礴汹涌,横扫而出。   “来了两人以大欺小就算了,何必还多手多脚招惹本座?”   冷肃的声音上排云霄,白衣白发的仙人自云霭中现身,浩瀚无垠的清光洒落圣坛。   一瞬间,皓月西沉,旭日东升!   作者有话要说:公孙魇花:我能单杀。   邙绎:不捅队友刀就不舒服。   镜离:……   太清:太上爸爸来教你们做人了。   第二百三十三回   第二百三十三回、天道道棋,离别离别   钟岁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他感觉脸上被盖了什么东西,这东西隔断了他的道种对周围世界的感知。   他动了动身子,手脚很僵硬,动作虽然不灵便,但好歹没什么伤痛。他从地上起来,听见了锁链的声音,然后才感觉到关节上那些冰冷的束缚。他还活着……不杀嫡传,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看鬼道撒腿就跑的样子,魔道对嫡传的性命估计还是有点想法的。   有脚步声接近了。   “圣主召见,还请道友随我来吧。”这是一个十分清亮的女声,含着刀剑般的锋锐之气。   钟岁张了张口,但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道友随我来便是。”那个女人似乎也知道他看不见,于是伸手牵起他的锁链,将他引着出了牢笼。她笑着,语气轻松地说道:“面具待圣主为你卸下吧。其实它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虽说隔断道种,但也能承圣主庇佑,使道友不至于为此恶地所伤。”   这个关押他的地方似乎十分凶险,钟岁一直能听见各种凄厉的叫喊声,还有细碎的咀嚼声。不过这女人身边十分安静,没有什么活物能近她身。按理说她身上应该有非常强悍的魔道气息,可是钟岁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想了想,突然记起自己的道种已经被脸上的面具隔绝,所以除了轻微的压迫感之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钟岁想开口询问现在的情况,但是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传不出去。   那女人看出他的意图,于是劝道:“道友若有什么事还是先缓一缓,等到了圣殿,见了圣主再说。”   也不知跟着这人走了多久,周围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他听见身边那女人朗声道:“钟岁已经带到。”   答话的是个男人,声音亲切而柔和:“无暇,你先下去。”   然后钟岁面上的遮挡物就被取了下来,他看见了黄泉圣殿的全貌。   此时的黄泉圣殿灯火通明,无数沉默的黑袍魔修肃立在正座下手两方,其中左手边的那些魔修袍底有白色流云纹饰,而右手边的魔修袍底则有赤色流火纹饰。他们面目皆被黑色鬼面遮挡,整张面具封闭无孔,额头处纹着黄泉的烙印。   自黄泉圣主降临、魔道圣者出关以来,无妄魔境开始由忘川使和记川使统管,以黄泉圣殿为巅峰,层层往下分化,连诸宗宗主都不得不完全听令于圣殿。忘川使与记川使是黄泉圣主自身感知的末端,不能言语不能视听,但是可以从容地接受黄泉的指令。   原本分化于九宗的权力通过忘川使、记川使集中到黄泉一人手中,整个无妄魔境再次回到了十万年前那种黄泉独尊的状况之下。   正座上那个斜躺着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黄泉了,因为她一眼看过去就不像是现在的种族。她额上生着黑色双角,背后双翼收拢,那双赤红眼睛看起来极具侵略性。她全身不着寸缕,唯以黑色云霭般的长发稍稍遮掩那具美丽的身体,钟岁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去。   “人道将亡。”这是黄泉对钟岁说的第一句话。   钟岁平静地站在原地,稳如磐石,一言不发。   黄泉看着有些漫不经心,实际上却细细打量着这位履天坛的嫡传首座,如果不出意料,人圣陨落之后就该由他继承道统了。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不同以往,神道不会允许新的圣者上位,所以即便钟岁成为人道领袖,那也不可能摘取道果成就圣位了。   这小子肯定明白这一点,可是他身上这分沉稳却是难得。   黄泉挑眉看着他,道:“怎么不吭声,哑了?”   魔道圣者这会儿正站在她边上,他斜眼瞧了下如今这位黄泉的坐相,然后又听见她那种张狂得要死的语气,突然觉得今后无妄魔境恐怕道途艰难。站在正殿中央的钟岁也有些愕然,毕竟在他接触过的修道者中没几个人说话这么冲。   他硬着头皮道:“晚辈无话可说。”   黄泉“嘁”了一声,有些无趣地坐直身子,魔道圣者咳嗽了一声,然后钟岁刚刚抬起来的头又低了下去。到现在钟岁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魔道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会不穿衣服……大概是将皮相置之度外了吧。   “也是,跟你说了又有何用。”黄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道,“我会让你回履天坛的,不过这之后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了。”   钟岁不明白黄泉把他抓了又放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客客气气地答道:“多谢前辈。”   “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黄泉有些厌烦地看着他,可是钟岁没有半点反应,她摇了摇头道,“我只提一句,履天坛混进了不好的东西,你回去之后要小心。”   钟岁微微皱眉,神色看上去有些疑惑:“前辈何意?”   本来魔道正统和人道的关系就没好到哪里去,身为魔道统率的黄泉圣主总不至于闲着没事干提点他这种事,可是按照她的身份地位,要说是瞎造也不太可能。   黄泉这次倒是没挖苦他,她看起来挺认真的:“你们卷宗中有提起过云青吗?”   钟岁仔细回忆了一下,眉头迟迟没有舒展:“未曾见过,不过燕天宫卷宗浩瀚如烟,晚辈也不可能每一本都细细读过,所以究竟有没有提起也不好说……”   他说得严谨,可是黄泉却没这个耐心听下去:“说白了就是不知道对吧?”   钟岁哑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黄泉朝他招了招手,钟岁无奈往前站了一点,她低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了,这家伙之前曾骗过黄泉圣殿,成为无妄魔境嫡传弟子……而且是以黄泉为名。”   钟岁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原来眼前这位黄泉与之前无妄魔境里那位根本不是一个人么。他眉头越皱越紧,疑道:“前辈是说她现在有可能潜入了履天坛?”   黄泉似乎也有些疑虑,她看了一眼魔道圣者,而对方只是轻轻摇头,低声道:“完全失去了她的踪迹。”   黄泉沉思了一会儿,对钟岁道:“不是说她潜入履天坛,而是我们猜测,现在每个道统都存在她的一部分。这次人道形势堪危,她很有可能伺机而入,而比起让她攫获人道道统,我更倾向于放你回去。”   “……每个道统都有她的一部分?”钟岁觉得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云青潜入魔道之后就费尽周折,试图让黄泉圣主重新复生……”黄泉的神色有些阴郁。钟岁看见她的长发像蛇一样缠上她苍白的脚踝,他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魔道圣者终于开口了:“她想斩落黄泉,然后获取魔道正统中最为强大的力量。”   钟岁心里松了口气,他觉得跟这个黄泉不是很好交流,于是对魔道圣者拱手一礼:“恕晚辈愚钝,为什么她斩落黄泉就能获得黄泉的力量?”   魔道圣者神色有些莫测,他反问道:“你觉得有什么能在杀死对方之后获得对方的力量?”   钟岁心下一凛,这描述真是像极了……   还道于天!   他再开口时感觉嗓子有些干涩:“不会吧?天道无形无相……”   黄泉“扑哧”一下笑出声,她很快坐直身子,然后收敛笑意瞪了一眼魔道圣者:“误导什么?”   魔道圣者看着钟岁,坦然道:“天道是其一,道棋是其二。黄泉已是局外之人,与天道相齐,所以不显于道棋之上。而云青想要以黄泉成子,填补道棋的缺损,所以试图斩落黄泉,重新将这种力量放入局中。亡于此人之手的道统越多,她为道棋积攒的力量也就越大。”   钟岁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点不明白,越听越是疑惑,他问道:“可是接引天宫正是为了道棋,以道棋制天道破命局不是诸道都想要做的事情吗?为何不让她修复道棋的缺损?”   黄泉单手撑着头,嘲道:“天真。道棋还得有人下呢,你以为东西修好了修道界就真能有个好下场吗?若是执子之人直接选择毁灭诸道怎么办?完整的道棋的确有这样的力量,而看云青这么多年来的运筹帷幄,她多半是想要借修补道棋这种大功德大因果执子的。她逆天改命,来历成谜,要说把道棋交予这种人,天下道统没一个能答应。”   钟岁严肃地答道:“晚辈明白了,此番返回履天坛定会仔细排查。”   “小心行事,切莫打草惊蛇。”   *   此时被黄泉提起的云青还在别馆中艰难地还原青帝印。   四周的帝印散发出微光,在一片桃花海中流淌成朦胧的光带,它们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别馆里,然后又被云青取来凝聚成阵。   通天神脉本来就自成小世界,而别馆内更是覆盖着神域,两重隔断之下云青也很难感知外面的情况,她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无数帝印之中。索性她还有个帮手,阿芒的神力本来就与青帝接近,在这种环境下大大增强了云青对帝印的感知能力。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如行云流水一般,有时候甚至不用动手,仅凭直觉就能知道哪个帝印该放在哪一处。   这里始终弥漫着微甜的桃花香,清新的草木芬芳,就连阳光中都带有温暖柔和的气息。云青感觉这里与离宫出入甚巨,因为在离宫之中她只看见空旷寂寥的宫殿还有一扇扇狰狞古朴的青铜巨门,神明的气息十分压抑沉重,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可是这里几乎没有压迫感,气息舒适得让人想要睡过去。   离宫和别馆之间大概是正殿与后花园的区别吧。   云青想了会儿就收敛心神,赶紧把这个后花园的最后一小部分修复好。   阿芒的爪子带来最后一块帝印,云青伸手接过它,然后将它按在了墙壁的空缺上。所有帝印都散发出淡淡的光辉,这光辉一闪而逝,再看时整座别馆的墙壁都爬上了青翠欲滴的藤蔓,茂密的绿色间还夹了几朵不起眼的小花。   云青将手按在墙壁上,离宫别馆是从中轴断开的,如果没出错,那么现在这面墙背后应该就是离宫了。可是她也没想重回一趟离宫,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做完这些,天宫就应该已经取代了离别宫立于青云之上了。   所以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个上古神宫。   这里没有传说中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没有功法秘籍、无上传承,甚至连宫墙都是最古老的石质最平常的堆砌。   可是这里有世间最长久的春天和最美丽的桃花,这才是那位神明所钟爱过的一切。   云青做完这一切感觉有些疲惫,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如梦似幻的景色,阿芒将她放在自己肩上,然后带着她按原路返回。一路上绿茸茸的青草铺作小道,弯弯曲曲地绕过桃树,花荫间有亮闪闪的光斑。阿芒飞得有点高,云青头顶上的桃枝垂下来,几乎触手可及。   在踏出青铜门的最后一刻,云青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株桃树,叹道:“我不懂啊,开得那么灿烂又如何,还不是整整十万年没人看……”   青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门里只剩满庭桃花自顾自灿烂,自顾自辉煌。   第二百三十四回   第二百三十四回、圣人陨落,天地翻覆   旭日东升,万丈光芒穿透罡风和烈火照耀南风大陆,黑压压的妖群和鬼军瞬间化作飞灰。地面上的人族看着这神迹般的景象都是跪地不起,口称“天佑大镜”。   从这里垂直往上的无尽深空中,四方圣者陷入紧张的对峙。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公孙魇花,她重新穿上了那具美人皮,然后神色颇为友善地笑了笑:“咳咳……刚刚的确是吾有意引道友来的。”   这时候邙绎已经停止了对镜离的压制,他听了公孙魇花这话也是轻快地笑了笑:“太清来了正好,巫道之事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有何好解释的,世间大道三千,众生自取而已。”太清袖子一挥,道道清光将四周鬼气驱散,他冷笑道,“他修什么还要先问过你不成?”   邙绎看了镜离一眼,可是对方只是闭目沉默,神色沉凝,看不出半分不妥。   石台上一时间再次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公孙魇花才柔声道:“问过吾等倒不需要,可求道一事请教师长却是正常,不知镜离道友合道时可知其中禁忌?”   她一句话把镜离和太清两个都骂进去了,既是指责太清教导无方,又是点明镜离自己不知轻重。   太清的神色看上去十分不耐,他道:“还是那句话,此事与你何干?”   “太清休要装聋作哑,巫道一事自然与天下道统都有关。”公孙魇花的声音微沉,似乎已经开始对太清这种一直无理回避的态度有些不满了,“镜离妄图合仙人之道,重溯远古巫道辉煌。此举危及天下道统,连仙道也不例外,太清究竟为何在他得道时加以包庇?”   邙绎没能插上话,他袖手旁边两圣之间的争执,而镜离则是连旁观都省了,干脆就跟没看见似的。   太清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脸色:“哦,你是算着了还是见着了?说重溯巫道便是重溯巫道了?”   公孙魇花微微皱眉,她突然躬身咳嗽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得可怕。邙绎也没有上前查看她情况,而是直接继续了她和太清的对话:“太清这么说就太过了,我等圣者彼此间知根知底,就算你一个人不承认也否认不了这件事。”   “死地复生本就是禁术,你那身子不佳便少往外跑。”太清就跟没听见邙绎说话似的,他嘲弄地看着公孙魇花,冷漠地道,“否则哪日陨落了可不好,你那群妖子妖孙还等着你回去收尸呢。”   公孙魇花咳得更是厉害,邙绎一下就感觉她身上气息不对了。过了会儿,公孙魇花直起身子,唇角沾着鲜红的血液,面容入骨冶艳:“多谢道友关心……”   太清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他一直是那种冷漠刻薄的语气:“不必谢我,有谢我这工夫你还不如想想怎么赔我这面通神镜。”   公孙魇花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忽然绽开一丝极为柔和的笑容:“赔汝通神镜倒是可以缓缓……吾方才想了下,既然道友能姑息镜离,那么想必对其他门人也是狠不下心调教的,不如就由吾代劳好了。”   她抬手伸入虚空,太清眼神一扫,一道清光就封住了被撕裂的空间。可是公孙魇花笑意愈深,她指尖直接碰上那道清光,手上皮肉全部炸裂剥离,只剩下纤细的指骨,那指骨是她本体,坚不可摧,万法不侵。她的手只往虚空中探了一刹那,再出来时整只手臂都已经化作白骨,指骨上勾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是忘机子。   “公孙魇花!”太清的声音抬高了,刚才他想要以全力封住公孙魇花也很难,毕竟旁边还有个邙绎在看着。圣人要想将修道者杀死大可以不必用这种方法,她此时拎了人头分明就是在向太清示威。   “哈哈哈……”公孙魇花轻声笑起来,五根指骨一下穿进忘机子的脑袋里,白色的浆液和红色的血顺着她的白骨手臂淌下来:“太清不感谢吾么?”   这边连邙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圣人直接对不是圣人的修道者出手,这点也是大忌。可是他看了看公孙魇花这副神情也不敢多说,只能学着镜离的样子不闻不问。   太清本来就没给她好脸色,这会儿看上去更是随时有可能把地上的香炉挥在她脑门上:“圣人之争不涉凡尘,公孙魇花,你出界了。”   公孙魇花抬眼瞥了一下他,然后视线又回到手里那颗人头上,她愉悦地笑道:“还有谁呢?让吾想想……”   太清白发无风自舞,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紧张到了极致。   邙绎原本是想稳妥地收掉镜离的道果,可是太清一涉入就让战局复杂多了,他这会儿也不愿意与仙道多起争执,于是试着打圆场:“好了,原本就是太清你先对地上妖族下手的,公孙此番斩杀神隐嫡传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公孙魇花手里的颅骨就爆开一朵血花,瞬间变成了一地骨渣。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再次将真身探入虚空,再次从中取出一个人头。她又轻又柔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履天圣坛:“哦,这个是叫江狂子是吧?那么,还有谁呢……”   邙绎把后半截话咽进了喉咙里,瞬间就跟她拉开距离。   几乎在一瞬间,一把长剑横在了公孙魇花喉咙上,然后七七四十九道紫色雷霆轰然砸下。这些雷霆并非一闪而逝,而是直接将天地相接,化作电网囚笼,将公孙魇花困于其中。要是邙绎刚刚站在原地只怕会被波及。   雷霆之中传来漠然的少女嗓音:“诛邪阵成。”   而站在公孙魇花背后用剑制住她的是个高挑的白发女人,她长裙簌簌,白发及地,冰肌雪肤,容貌极尽妍丽唯美,一身气质渺然若仙。她剑光如水,剑意也是取的“利万物而不争”之道,完全没有杀伤性,但也不是轻易就能挣脱的。这是止杀之剑,以水之大德阻止公孙魇花再次出手。   上空落下成阵的则是天地间少有的浩然之气,凡人精气神中沾染了种种嗔痴爱憎的杂念,于是无法与天地正气相合。太上道则无此忧患,他们心空若镜,到了圣者这个境界更是纯净无一丝杂质,念头一动便可以雷霆统摄万方。   五气朝元,一尘不染;寂然不动,无漏真仙。   “……上清、玉清。”   邙绎没想到太清这种谨慎的性子居然会将化身全弄出来。这雷霆一出他就觉得有点不好办了,如果是仙道其他法术倒还好说,就算强一点也能应对,但是雷法不同。一般的仙道弟子也会用雷法,但这仅仅是调动五气,以自身感天地的一种道法而已。如果是让圣人来用,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了。   圣人以雷法持行,意在立极于世。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八卦生四象,仙道中几乎所有法术都逃不开这么一个套路。   而太极自何处起?太极立于无极,而雷法则把持天地枢机,立无极于是。所以一旦让太清布成任何一个雷法,这就意味着他把所有仙道法术都握于掌中,把每一丝道都置于自身灵明。   这可是要死战的架势啊。   邙绎只想了一个瞬间,立刻抛下公孙魇花,转身准备遁走。   鬼城周围风云呼啸而起,将这座阴森恐怖的城池完全包裹,很快它就隐没在虚空之中。邙绎游曳于虚空乱流,四周都是妖道与仙道的气息碰撞,要想直接遁走都不怎么容易。他原本预期斩落镜离是十拿九稳,如今变数一起就不能多留了。圣人总是很讲究的,他们很少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因果之下。   “吾既留下,那汝也莫走了!”公孙魇花一向虚弱的说话声里还夹杂着几分笑意,这笑意渗入了狂气,让邙绎听着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只巨大的白骨爪撕裂虚空,直接横扫乱流,庞然鬼城在这乱流中竟然如小舟一般晃晃晃荡荡毫无反抗之力。   就在这道裂缝被打开的一瞬间,无数紫色雷霆顺着它就涌了进来。这些雷霆的光芒极为刺目,虚空乱流中的雷电之力密密麻麻堆叠成可怕的链条。链条之间有五色,正合天地五气,而这五气之间相生相克又自称循环,所以整条雷霆链条处于一个生灭不止的状态下。虚空乱流受五气雷霆一阻,顿时越发混乱凶险。   邙绎心下微紧,这雷霆生灭之间又是偌大因果成倍堆叠,这手法与他和公孙魇花之前逼镜离脱离“太上至境”一模一样。   因果轮回,报应不休。他前些年与诸道相谋又叛于诸道,早就该清楚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了。   只是他不甘心。   邙绎长啸一声,鬼城轰然崩坍,城池化作无尽黑雾被他张口吞进腹中。他的身子涨大千百倍不止,整个人都变成一团无形无相的影子,这虚空乱流对他的影响小了不少。邙绎暂时脱困,直接就朝着五气雷霆的末端冲去,只要离开这个范围,那么太清再怎么凶也追不上他。   这时候雷霆生灭加快无数倍,雷霆四周空间凝滞,时光岁月往前无限演进,只是眨眼间其中因果就堆叠到不可思议的恐怖境地。   “太清道友连三清化身都动了,汝还想全身而退?”依旧是低柔婉转的嗓音。   一座白骨塔当头砸下,空寂虚无的古老气息笼罩着邙绎。这座白骨塔以无数妖族大能骨骸铸成,四周都有骨刺突出形态颇为扭曲,可是一眼看去无数种妖族气息交融,整座塔浑然如一整体。它带着亘古沧桑之气,仿佛穿越了十万载岁月矗立在这片虚空之中,十万大山长久以来的亡骸妖力都沉淀在这座古拙狰狞的塔上。   邙绎一下就变了脸色,现在不仅是太清动用了三个化身,就连公孙魇花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也把自己真身给弄出来了。   他虽竭力逃窜,但是突然受公孙魇花真身一阻,一时间竟然没能在太清布下的五气天雷因果爆发之前逃离。本就是虚空乱流之中,这边雷霆积累的因果爆发又引发大破灭,邙绎再次尖啸,鬼躯分化万千,朝着四面八方分散逃去。   可是根本没用。   大破灭使得整个虚空乱流往内坍陷,虚空中央一点黑色空洞将一切力量与物质都吸引进去,邙绎的那些鬼影没有一丝能够逃脱。就算有那么一缕神魂侥幸逃出升天,也会被稳稳矗立于乱流中的白骨塔一口气吞噬殆尽。   一枚剔透纯净的果实在虚空中停留了一刹那,然后很快就消散于天地之间。   第一位圣人陨落了。   此时的大世界中,太阳消失了,月亮也消失了,无数流星坠落大地。   天空中落下血雨,每一寸被血雨浇灌的植物都开始凋萎异变。无数猛禽野兽忽感恐惧惊慌,一声又一声号哭响彻荒野。海面瞬息翻覆,城池轰然崩坍,大地撕裂开一道又一道深痕。炽烈的岩浆从大陆的裂隙中涌出来,点燃一切所经之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活不下来。   无数死亡在灾难中的生灵忽然发现自己心中点亮了一点灵明,幼小的道种在他们身上种下。   鬼道道果凋萎,然后道种却在最后关头被传播下来,它会散布到那些灵明蒙垢的人身上,为他们开启世间无数道统的大门。圣人存在的意义不过就在于死去的这一瞬间,他们聚敛道果这么多年,早已失去了生灵所能拥有的一切,他们的一切布局都是为了传下道种而已。   从天空中坠落的血水也开始燃烧,流星与大陆相撞,四分五裂的世界被映照成赤红色。   末日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让你卖队友!   第二百三十五回   第二百三十五回、其人不死,诸道难存   天宫中的每一处都让仲观源觉得熟悉而陌生。毕竟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整整十万年,他行走人世也已有整整十万年。   “仲师,我们为什么不先去找云青?”己颐和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穿过天阶云台,立于无尽虚空。   仲观源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子,笑道:“先回天宫准备一下比较好。”   己颐和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明白仲观源对云青也不是绝对信任的,而且他似乎对那个人很了解。己颐和有点好奇地问道:“仲师,她和我们……是一样的吗?”   她在夭阙塔里睡了十万年,而神明们在天宫里睡了十万年,他们也许都曾经历天地浩劫,然后等待着重归人世。   仲观源干巴巴地说道:“不一样。”   己颐和还是好奇,他追问道:“为何?”   仲观源敷衍道:“她是女孩子,颐和是男孩子。”   “……”己颐和显然当真了,他皱眉道,“白帝是规则的化身,没有男女之分。”   仲观源无言以对,可是他仍然不想跟己颐和谈起云青,他选择岔开话题:“待会儿我去道棋那儿看看,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等我一下吧。”   己颐和擅察颜色,于是迅速乖巧地点头:“是的,我明白了,仲师。”   道棋周围有这个天宫中最强大的力量守护。   当年青帝陨落,他的残魂迅速聚敛了所有神明的力量,然后以此建立起葬云天宫。宫中最重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道棋,那些守护道棋的力量混杂无比,有些还相互冲突,但是在青帝气息的统摄下,它们还是能够平和相处的。青帝建起葬云天宫之后尚未彻底消散于世间,他还布下了其余六大圣地,就像葬云天宫中的道棋一样,每一个圣地中都留有青帝遗物。   仲观源是司书之神,也曾是侍奉青帝左右的神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青帝陨落前后所发生的事情了。可是青帝还道的情形,仲观源从未跟己颐和提起过。   己颐和不敢问,更不敢去仲观源的宫殿里翻找他所书写的史册。因为连仲观源都不敢提起的东西,里面定然藏着天地生死的大恐怖。   己颐和一直觉得青帝的陨落并不单纯,仲观源越是隐瞒,就显得这种猜想越发真实。   后来在北海封仙之事上,己颐和发现仲观源的表现有点奇怪。   仙道圣者图谋别馆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被他逮着机会就要向仲观源追问前往别馆的方法,而仲观源一直在尝试回避他。那次北海封仙太清邀请神道前往观礼肯定也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仲观源还是坚持带着五帝后人去参加了。   现在想想,他多半是专程跑去见云青的。   “我上去了,很快就回来。”仲观源的话打断了己颐和的思路。   他们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天阶,白色的阶梯和四周白色的云霭相互交融,四周空茫一片。一直往上走就能看见当年的棋台,棋台上摆放着道棋,道棋上甚至还保留着十万年前对弈的残局。   “嗯,我会好好等着的。”己颐和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又开始思考云青和仲观源之间的关系。   最开始的时候他单纯地以为云青就是黄泉,而仲观源接近她是想要以碧落黄泉之战相询。可是后来的无妄魔境之行却打破了这种猜想,云青曾经逆天改命,为的就是吞噬黄泉。这点连当世圣人都未曾算到过,可是仲观源却未卜先知一般让己颐和前往无妄魔境接应她。   己颐和觉得仲观源是认识那个人的,但是那个人认不认识仲观源就不好说了。从他们在北海封仙那次的相遇来看,仲观源反应很大,但是云青根本没什么感觉,也许是藏得深,也许是真不认识。   认识的,重要的,并且可以让仲观源出手相助的……这样的条件全部叠加起来,己颐和只能想到青帝。   真的是青帝吗?   这么反复问了自己好几次,己颐和心里又有些不确定。   “颐和,你怎么站在这里?”轻快的声音从己颐和背后传来。   己颐和愣了一下,回头看见轩辕珺向他走来:“轩辕……你回来了?”   “嗯,最近仲观源让我回来的。”轩辕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呆在人世之中啊。”   己颐和皱起眉头:“你回来了,那么人道那么怎么办?”   轩辕黄帝是人族出身,轩辕珺最近也被仲观源派到履天坛去佐政,己颐和一直以为仲观源是想帮人道一把的。   轩辕珺听了这话有点认真起来,她疑惑地道:“不知道,反正仲观源让我回来就回来了,这家伙真奇怪。”   己颐和一直跟在仲观源身边奔波,所以也没留意其他几位五帝后人最近在做什么,他问道:“怎么奇怪了?”   “让我去履天坛盯梢啊。”轩辕珺有点不耐烦,“盯了人家好几年,什么事儿也没有,后来又让我回来了。真是看不明白他在搞什么。”   “仲师让你盯着谁?”己颐和觉得自己可能抓住了一点线索,“对了,重羲他们呢?”   轩辕珺想了想,很快就回答道:“一个履天坛内门弟子,名叫清尘,看着挺讨人喜欢的。至于重羲他们,好像也分散在各大宗门吧。”   那是云青的棋。   己颐和觉得仲观源对云青的态度越发扑朔迷离了。他和云青相处时似乎心情一直不是很好,看礼数也不像是面对青帝的样子。现在他还特地派遣五帝后人去盯着云青的人,对她的每一步棋都关注得不得了,完全可以用“戒备森严”来形容。   如果她不是青帝,那么一定是青帝这个级别的对手。这个猜想让己颐和有点害怕,碧落黄泉已经陨落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对抗她?   仲观源走在天阶上打了个哈欠,他步子慢悠悠的,不紧不慢。   也不知这么往上走了多久,云中出现一池,池子边缘由纯粹的神力凝聚而成,池水中倒映出三千世界,天地众生。池子边还站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穿着打扮也极其相似,乍一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一人怀抱玉璧,一人手持宝珠,均是鹤发童颜,神色渺然。   仲观源上前躬身施礼:“捧璧前辈,擎珠前辈。”   这两个老人如同石雕一般目视前方,眼中空无一物,两个相同的声音同时传入仲观源耳中:“文曲不必多礼。”   仲观源有些忧虑地问道:“道棋近日可还平静?”   “圣人陨落,天地翻覆,可算不得什么宁静。”   仲观源闻言望了一眼池水,上面的景象瞬息之中便有万千变化,且池子周围还有神力与雾霭干扰,单是看着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想要上前一点看个清楚,但是那两名老者手中玉璧宝珠瞬间光华大放,将他往后逼退。   “文曲僭越了。”沉沉的嗓音没有一丝起伏,但是其中的压迫力却是十足。   仲观源后退到台阶之下,垂首道歉:“多有冒犯,还请两位侍棋前辈勿怪。”   两位老者连眼珠子都没有转过,他们的声音再次传入仲观源脑海:“接引天宫进展尚缓,不知文曲返回天宫有何要事?”   这两位侍棋人就站在道棋旁边,对仲观源所做之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现在四极天柱是建起来了,离宫别馆也合二为一,但是阴阳四合尚未重定,五行清浊尚未重分。只有天地重新开辟一次,天宫这样的庞然大物才能借此大变动重返世间。所以说仲观源的进展还是比较慢的,在这种关头他跑回天宫,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仲观源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咬牙道:“这次特地重返此处,只想问一问前辈,道棋之上可曾见着……云青?”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两位侍棋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真正的石雕,他们不再说一句话。   仲观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个问题:“不知此番陨落的圣人是哪一位?”   “鬼道圣者。”两位老者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仲观源攥紧了手,眼神中忧虑之色越发深沉。果然是这样,侍棋人不能说出任何与那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无法上前查看道棋,而知道道棋情况的侍棋人却在有意隐瞒,整件事顿时就麻烦起来。   他只能随口又问了些其他事情:“几件祭器可有变化?”   “毫无变化。”   两位侍棋人的声音完全重合,而且不带一丝起伏,这让仲观源听来分外憋闷。当他听见“毫无变化”之时就感觉更加憋闷了,他有些激动地质问道:“既然这些东西根本没用,那你们为何让我冒这么大风险去取?”   “青帝遗命。”两位老者也不生气,只见那玉璧宝珠微微反光,忽然又听见他们传声道,“人世尚余天书未曾就位,还望文曲早日送还此物。”   仲观源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冷静下来:“这是自然。”   两位老者沉寂下去,也不作回应了。   “云青不死,诸道难存,还望两位前辈谨记自己是为何立于此处,天宫又是为何而建的!”   仲观源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直接拂袖而去,也不听这两个石像如何答复了。   第二百三十六回   第二百三十六回、瓜分道种,蚕食道统   圣人陨落,异象迭起,日月齐暗,有灵万物哀哭不止。   此时的东海苍穹之上,有一座黑色云城笼罩,城中魔焰滔天,鬼火森森。   在一片昏蒙之间,有些微的光亮浮于城中,这光亮犹若晓日皓月之残辉,细看又似阴阳未判之混沌。光中有人虚坐,眉心灵明通透,背后无数虚影闪过,每一位都是曾经纵横天地之间的大能。天空中伴随陨石与血雨降下了凡人所不得见的光芒碎片,这些闪烁着的碎片与云城中的光明一交接就融为一体。   光明之下还有几个人盘膝而坐,这几人闭目凝神,气息浑厚,皆已合道。   不多时那点些微的光亮就变得跟烈阳一般,这光虽然浩大辉煌,却不给人刺目之感。一眼看去直接从眼里照进神魂,照得整个人都通透起来,神魂纯净如新生。   云青端坐于光明之中,以最精微的感知找寻逸散于天地间的道种,然后将它们接引到自己身上。   鬼道圣者陨落,那么鬼道道果会自然凋萎,分化为道种,为鬼道埋下大量新的修行者。而身为道种容器的圣人本身,不论生前修为何等精深,死后都难逃还道于天。这会让鬼道暂时失去圣人庇佑,但是并不代表这个道统就结束了。从凋萎的道果中传下的道种就是传承的延续,这些道种孕育在修行者的每一次呼吸吐纳之中,无数年后终究又会壮大起来。当这种壮大抵达天道所能容忍的极限时,圣人将会再一次现世,归拢道种,重塑道果。   近十万年以来,修行者们一直活在这样的循环中。   现在云青正试着截断这个循环。   她将原本应该分散到世间的鬼道道种聚拢起来,然后与自身融为一体。不是像圣人那样塑为道果,而是直接将它们完全地吞噬掉,化为自己的力量。   地上那些因为圣人陨落而忽然开启灵明的人又一次陷入昏昧,不久前他们脑海中闪过的明光仿佛是幻觉一般,一瞬间就消失了。那一个个灵明,一颗颗道种,全部都化作亮闪闪的碎片,一直升入空中,又被云青周身的明光所吸引。两者相融,明光越发强烈,那些更为茁壮、更为强大的道种也被吸引过来。   还不够。   除了新生的鬼道道种,还有失去了圣人庇佑,并且正茁壮成长着的道干。   这片光明逐渐泛开,先是充填了云城,然后漫过云城继续往外延伸。   于是,在日月星辰都消失的黑暗中,光明出现了。   一尘不染的光几乎覆盖了整片东海,它抚慰沸腾着的海浪,修复着靠海的疮痍大地。那些岩浆翻滚的裂隙中长出茵茵青草,那些被陨石砸出的坑洞中填满了碧波绿水。腐烂的尸首被焦土填埋,血雨落地就化作无根之水,湿润的土地开始萌芽出植被。   这个世界一边被破坏,一边又走向新生。   随着这片光明蔓延,越来越多的道种融入其中。入道成道种,道种化道干便可称小圆满,道干成熟即可合道。这时候,一些羸弱的道干也开始被吸引了。   东海之上不少散修躲入自己宗门,开启护法大阵,只盼能逃过这场浩劫。他们盼着盼着就看见了大片天光,这片光亮中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将他们的全部心神都勾走了。   只是一眼,等他们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灵明晦暗,彻底变成了凡人。   云青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鬼道摧垮。   就在她准备更进一步接引那些完全成熟的道干时,北方一道碧光冲天而起。   煌煌极阳的宫殿一点点升入空中,万千神明的虚影环绕在它左右,十万年前诸神纵横天地的场景真实地展现在北方天际。被众神虚影所拱卫着的,是身着青色羽衣的碧落之主。   虽然只是离别宫中遗留的残像,但是那位神明柔和庄重的形貌却清晰如生时,一身繁复古朴的青色羽衣也是纤毫毕现。   云青去过一次离宫,去过一次别馆,两回都未能见着这青帝遗容,这次肯定是有人将他残余的神力激发出来了。云青心念电转,天机转瞬之间演算于心。仲观源返回天宫未还,所以不会是他出手威慑,那么除他之外,此方世上能够重新召回青帝虚影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世上最接近青帝的修行者,百载之前继承帝印的谢遥。   云青睁开眼,凝视着北方的碧光,周身光芒渐渐收敛。不一会儿,覆盖在东海海域上的光芒就已经全部纳入她的身体,这片海域再次回归黑暗,唯有北方那道碧光贯通天地。   阿芒飞到她身侧,然后双翅忽地一展,将她的视线与碧光隔开。   “多谢。”云青轻声道谢,复又闭眼。   阿芒身上散发出苍青色的光芒,这光芒稍稍隔开了谢遥唤出帝影时咄咄逼人的光辉。   云青微叹:“太刺眼了。”   阿芒的双翅笼罩着她,眼中毫无神采,动作却带了一丝急切。   云青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谢遥的光……实在是太刺眼了……”   虽然是青帝的虚影,但是光芒本身却与施展神通的谢遥息息相关,所以辉光源于谢遥的道心,而非青帝本身。青帝所代表的是春天,是万物生生不息,那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中永远暗藏着对万事万物的垂怜,凡是所见之人皆会心生欣喜。而谢遥的光中没有情感,只有冰冷的统御万物之力,以及至高无上的大道规则。   两代碧落之间相差太多,也不知他们谁能走得更远。   “怎么停下了?”座下几人中忽然有人开口。   云青从空中落下,与他们一同盘膝而坐,她看上去与平常毫无二致,完全不像是刚刚聚敛无数道种的样子。   “碧落在威慑,他多半也想做同样的事情……”云青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北边,但是阿芒也随着她飞了下来,一展翅膀就把光挡得严严实实的。   宋离忧睁开眼,神情中带着质疑:“他一个人怎么能扛得下你聚敛道种的速度?况且只是威慑,又没真动手……”   “罢了。”云青打断他想说的话,轻叹道,“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吧,稍作避退也无妨。”   宋离忧看上去很不解,这时候他旁边的清尘也开口了:“如今这代碧落尚未登临圣主之位就如此行事,等他上登青云之后您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他话虽说得不紧不慢,可其中的忧虑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云青平淡地答道:“那也是他上登青云之后的事了。”   见她是打定主意要避谢遥锋芒了,宋离忧便怫然道:“这会儿不争,那他登临碧落之位不是指日可待吗?”   云青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等那时再说吧。”   “还等那时?”宋离忧受不了她这死样子,当下就放开了嗓门,“等他真成了碧落你可别被打哭!”   清尘老好人当惯了,见两人之间对话越发尖锐,于是立刻咳嗽一声准备打个圆场:“这个……避其锋芒自有避其锋芒的理由,宋道友还是冷静下来听她说说吧。”   宋离忧对着云青冷笑:“那你倒是说啊!”   “没什么。”云青闭着眼睛,神色沉凝,“求道不易,且让他走下去吧。”   扯淡呢,还什么求道不易!宋离忧只想揪着她前襟让她好好看看刚刚那些被她夺走道种的人。   他嘲道:“你还知道求道不易呢?让他走下去不是得挤死更多人么?”   云青又叹气:“你何苦纠缠不放?”   “是是是,你都不急我还急个什么。”宋离忧顿时不想理她了,可是忍了会儿没忍住,又说道,“不是我纠缠不放,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那家伙成长起来,我就不明白你图个什么!”   云青起身,朝阿芒张开手,阿芒与她心神相通,直接将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他是碧落,我所图的……自然也是碧落。”   云青话未落音,阿芒已经振翅而起,扶摇而上,瞬息万里。   下方云城正在一点点崩坍,宋离忧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心下还是释怀了不少,至少知道了云青这家伙没把那么多努力都白白送给谢遥。   清尘也起身朝他一礼:“道友,我先告辞了,履天坛近日也不安宁,在下唯恐离开太久生出什么变故。”   宋离忧一摆手:“告别就不必了,老子跟你又不熟。”   清尘神色有点尴尬,但是很快又恢复平常,他手中掐诀,眨眼间就移转乾坤到了南风大陆。   阿芒载着云青往上南飞,路上还见着了矗立于东海海底的东极天柱。   云青顺着天柱往上看了一眼,只有深深的黑暗。   过不了多久,这根看不到头的柱子就会连通天宫,而对于她而言,真正的争斗只有到那时候才刚刚开始。   鬼道圣者陨落了,鬼道道统已经被云青和谢遥蚕食殆尽,接下来会是谁呢?   一位又一位圣人的陨落带来了一个又一个道统的繁荣。诸道越是繁荣,从圣人这里分化下去的道种就越来越多,即便没有出现足以招致天道惩戒的强大力量,这个道统还是在无限扩张的。迟早有一天,道统本身的力量会强大到连分化道种都不能阻止惩戒降临,而那时候,修道界也就走到了终点。   这是云青所不愿意见到的。   因为比起让天道惩戒来为修道界划下一笔,她更希望由自己来了结这一切。   第二百三十七回   第二百三十七回、此生一会,薄于云水   清尘从东海移转乾坤,直接穿过重重兽潮与遍野尸骸到了慈安城内。   此时天空中的履天圣坛已经降下,柔和的白色光芒宛如黑夜中最后的星辰。清尘凝视着这片圣洁无暇的光辉,心中所想颇为复杂。   比起魔道、妖道之流,人道诞生的时日更加短暂,其崛起快得惊人,也虚假得惊人。   人族一开始倚赖着巫道,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极少数大巫牺牲人性与情感带来的繁荣昌盛,可是不曾想过这一切在眨眼间就会被天道收回。在巫道消失后,人族进入了很长一段时期的低迷时期,他们对巫的信仰开始转变为对神魔的信仰,无数部落成为神魔们的附庸。   人族总是需要膜拜什么东西从而坚定自己活着的信念,这点至今都未曾变过。唯一不同的是,巫道兴起时他们膜拜巫道,神魔昌盛时他们膜拜神魔,而当这些信仰都化作泡影后,他们开始膜拜自身。   于是在最近的十万年间出现了真正的“人道”,纯粹为了人族崛起而存在的道统。它崛起得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那些古老的道统感觉难以接受,于是在道统之争中它往往成为众矢之的。同时,人族比起一般的修行者来得复杂,他们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更为光鲜的东西夺走,比如钱权财色,这让人道在凡世很难站稳脚跟。   凡是仙道修行者身上都能看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凡是佛道修行者身上都可以看见仁善慈悲、无欲无求。可在人道中能够践行“大仁圣德”的却只是少数,甚至“纪纲经纬,统御世界”这样的特点只能在圣人身上看见。但是因为人道修行者的数量庞大,分布广泛,这种致命的缺陷被表象的繁荣掩盖了下来。   履天坛在战乱中开放了所有传承,几乎是达到了全民皆修的地步,然而这并不能拯救人道的衰亡。   世上以种族为基础的道统仅有人道与妖道。妖族是自远古就存在强大生灵,他们本身比脆弱的人族更为强大,更不论十万大山中残酷的优胜劣汰,血脉传承。修道这种事本来就应该有门槛,不对此加以甄选的道统,细细想来也就是人道一个了。   所以其他道统的圣人们说人道势弱,所以镜离会说人道式微。   清尘穿过薄雾,步入自己位于西北角的小院子。他身上染了些许潮气,脸上也浮出倦容,屋内点亮烛火,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阴霾。现在履天圣坛已经安然降下,不复几天前戒备森严的样子,想来是圣人将妖道鬼道带来的危机化解了。这就意味着他还要收敛锋芒,整日与经天宫、燕天宫那些泛着陈旧气息的卷宗混在一起。   还不到时间,他必须等。   从地火宗被灭门到现在,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不在乎多等这么几年。   清尘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中没有半分迷茫苦闷,他在书案前坐下,继续整理那些看不到头的典籍。   此时的履天圣坛之上并不像清尘想象中那么平静,刚刚斩落鬼道圣者的太清仍在与公孙魇花对峙。   镜离在他们寂静无声的斗法中起身,将旁边那面石镜重新摆正,并且再一次点燃了三炷香置于香炉之中。他坐在案前斟茶旁观,神色间竟没有半分紧张。   过了一会儿,公孙魇花似有不支,她收势停手,掩嘴轻咳。   太清分神看了一眼石镜,然后对公孙魇花冷笑道:“装得跟真的似的,你以太古真身碾碎邙绎神魂时怎么不见咳嗽?”   公孙魇花只是柔柔一笑,也不反驳,她对镜离道:“请道友放吾坐骑进来吧,这么站着实在难受。”   这话明显就是跟太清对着来的,不过镜离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半刻只见那只白牛挥着翅膀落在公孙魇花身边。它俯卧在公孙魇花脚下,待她在背上坐稳才缓缓起身。公孙魇花又是低咳:“咳咳……让道友见笑了。”   镜离垂首不答,太清广袖一振:“你要在此处呆到何时?”   公孙魇花反问一句:“太清又要在此处呆到何时?”   “待你走后,我自会折返通天神脉。”太清对自己的目的毫不掩饰,他就是为了防止公孙魇花对人道动手才呆在这儿的。   公孙魇花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可能扔下人道不管,如果她孤身来袭杀镜离,到时候多半会直接对上仙人两道圣者。所以她拉上了邙绎,而邙绎虽然清楚太清与镜离之间是师徒关系,但不曾想过太上道还会在乎这个。而且就算太清真的来了,他加上公孙魇花对阵太清、镜离也并非不可。   只是邙绎不知道公孙魇花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镜离,而是被人道道果所诱惑的他。   太清一看见公孙魇花对石镜出手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若是想要强杀镜离,那么公孙魇花大可以不必主动跑来招惹自己,直接跟邙绎一起动手就好了。后来邙绎见势不妙想要撤走,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力将他困于虚空乱流,然后公孙魇花以本体相困,太清以天地正法强杀。   虽然最后结果是鬼道陨落,但要说公孙魇花对人道道果没意思,那也肯定不可能。   太清现在留在这儿就是放着她这点。   公孙魇花见太清说得不客气,脸色也依然柔和温雅,她道:“太清此番主动出手,可以说是不再立于无为无伤之镜了,有这个力气管人道,还不如多想想仙道后事。”   这话一出,履天圣坛上的气氛都凝滞几分,太清神情漠然,道:“不劳你挂念,本座斩杀上一位人道圣者的时候你还在十万大山睡着呢。”   对于太上道的圣人而言,无为则无伤,只要他不动手就绝对不会败。   可是太清几乎没有利用过太上至境稳坐胜席,他平生出手战过的圣人可远不止公孙魇花、邙绎。远的不提,单是千年前他直接强杀上一代人道圣者这样的举动就足以威慑天下道统了。到了圣人这个境界,实力多少其实并不好估量,但是太清的巨大威胁性却让所有圣人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公孙魇花还是止不住地咳着,她几乎是半卧在白牛背后,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她每次回答太清的话都要缓上一会儿,看上去多说两句就要断了气似的。   她道:“照太清这么说,吾纵横天地之间时,汝等还是一团浊气,无形无灵呢。”   公孙魇花看着柔弱可欺,其实说话时气势不逊太清半分,那种太古妖族天生的睥睨之气更甚于后者。公孙魇花沉睡前连神魔都未彻底消亡,她眠于十万大山的时候世间道统换了一代又一代,现在的圣人们几乎没有谁见过她出手。   太清还没说什么,她已经再次抢过话头:“好了,此番妖族暂且撤回十万大山,太清道友亦不必忧心忡忡。只是道友需知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妖道鬼道之后还有魔道神道,这番因果还是早断为好。”   “不劳你费心。”太清不冷不热地答道。   白牛振翅而起,在黑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光芒,妖兽们跟随着光芒,如潮水般往十万大山撤退。   祭台之上只剩下太清和镜离,太清看着公孙魇花消失在天际,回身便往镜中走去。从始至终他未跟镜离说过一句话,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镜离在他踏入镜中前突然出声道:“太清……道友。”   圣人平辈相称没错,但是镜离这话一出口太清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何事?”   镜离沉默。   太清转身,一手拍在他面前的案上,茶水飞溅:“这是最后一次了,通神镜我会收回,巫道之事你最好别再碰。”   “太清百年前就说过这话了。”镜离平静地答道,“而且通神镜也是你百年前留下的。”   太清气极反笑,他道:“你倒是算得清楚!”   “太清之恩,不敢稍忘。”镜离垂眸,白发滑落遮挡住他的神情。   太清冷漠地道:“恩情就不说了,你往后莫再往通天神脉燃香。还有刚刚我说的巫道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诚如道友所言,天下道统无数,愿取何道是我自己的事情。”   真是个榆木脑袋。   镜离在这事上从来都是半点不退,他离开神隐门之前就是这样,到了人道也一点没变。太清之前对公孙魇花明显就是敷衍推脱,可是镜离却把这话说得十分认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倾注了毕生的热情——就像他年少时求道于神隐门一样。   镜离百年得道不是没有道理的,太清在他之后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弟子有这样近乎狂热的求道之心。   “随你。”太清沉默半响,最终还是无言以对,只能淡淡地抛下这句话。要是真能论道三日就把他这点道心变了,那太清也不用大费周章地杀圣夺道果,将他赶去人道。   他不愿与人道有太多牵扯,现在战事越发混乱,邙绎陨落算是真正开启了圣人之间的争斗。仙道现在局面不容乐观,这代嫡传所余者渺渺无几,这渺渺无几的几人中还尽是清虚子、洞玄子这种靠不住的。所以太清自己不能有任何差池,只要一个失误,结果就是像邙绎那样还道于天,道统不保。   太清往镜中走去,正要迈入通天神脉,可这时候镜离居然又一次拦下了他。   “等等……”   太清忍无可忍地回头:“你又有……”   他的话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为他看见镜离起身,然后在他面前跪下,以额触地。   “弟子毕生所学乃是师尊所授……”   一下叩首。   “身家性命亦为师尊所赐……”   两下叩首。   “如今弟子将一切都还予师尊,只求您答应弟子一件事……”   三下叩首。   礼成。   “若弟子身陨,还请师尊佑我人族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虐渣男很爽,但是实际上写得很心塞。   真心塞。   第二百三十八回   第二百三十八回、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白发落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祭服在黑暗中绽放成孤高而圣洁的姿态。   太清瞑目凝神,沉声道:“我若不应,你待何如?”   “师尊……”镜离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这两个字。   太清叹了口气:“将人族送到仙道手下,这是千古骂名你可知道?”   “知道。”镜离比谁都更清楚,不管人道是存是亡,他作为末代圣人都逃不过责难。   人道不敌其他道统,每一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公孙魇花也说过了,太清能帮这一次,可以后就无法再出手助他了。早晚会有人对人道下手,也许是刚刚离去的公孙魇花,也许是一直咄咄逼人的圣天香,甚至可能是那位蛰伏大雪山的十世佛陀。   他身陨之后,十万大山的妖族就会彻底占领大镜,届时整个南方都会沦为妖族粮仓。还有分布在北川和四海的人族,如今末世降临,天地翻覆,假若没有圣人庇佑,脆弱如他们怎么在这个乱世存活?如果大浩劫持续得久些,也许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人族了也说不定。   “弟子愿意背负。”镜离跪在太清面前,以最低微的姿态,最恳切的言辞,请求他给予人族一线生路。   诸圣之中,也唯有太清可信了。   太清还是闭目不答,虽然将人族纳入保护范围内会带来不便,但这点不便远远比不上人道道果的力量。况且如果将镜离逼上绝路,他很可能会以巫道为突破弄出什么乱子。一个神道已经让圣者们乱了阵脚,再来个巫道那可是要灭世的架势啊。   “明白了,你起来。”太清点头,一边掐算一边问道,“还需准备什么后事?”   镜离似乎没料到太清答应得这么快。之前镜离燃香召请太清被拒,原以为他想要直接断了这分因果,可是现在看来他是愿意庇佑人族的。   他起身,低声道:“刚刚已经传令乐舒继位,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原本的嫡传首座钟岁不知所踪,迟则生变,镜离也不敢多拖,所以直接传令乐舒先继承履天坛。   太清看了他很久,迟迟未能说出一句:“……”   此时天上没有烈阳,也没有皓月,只能看见时不时划破黑暗的流星,它们浑身燃烧着天火,或是融化在一片炽热中,或是沉沉地坠落大地。天摇地动,四海翻覆,恐怖的末日之景中竟然生出几分悲壮。   太清伸手碰到他眉心间清澈透亮的灵明,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那点灵明在他手里黯淡下去,一如几百年前在他手中亮起时那样。   ——寂然无声,惊心动魄。   *   清尘执笔在卷宗上写画着,心神却忽然一阵动荡。   心有道种的修行者往往对福祸之事有所感应,他们会提前通过这种感应趋利避害,减少损失。刚刚清尘心底忽然闪过了强烈的情绪,夹杂着惊讶、恐惧、欣喜,这一瞬间上涌的感觉让他停住了笔。他已经合道,平时少忧少虑,这样的情绪是十分反常的,看来他周围定然有大事要发生。   他将手里的笔轻轻搁下,指尖不自觉地颤动,那股情绪几乎要蓬勃而出。   笔墨溅出了一点,在泛黄的卷宗上落下一个黑点,清尘凝视着这个黑点,半响才平复下来。他抬手按在自己额上,感觉云青留下的烙印烫得惊人,磅礴的力量从另一端传过来。   “我来了。”云青之直接落在他桌案上,清尘连忙退开,向她躬身施礼。   “可有什么大事?”清尘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青从他桌案上下来,直接推门出去:“人圣陨落。”   清尘怔了怔:“可是……”   他闭上了嘴,没什么好可是的,云青人都跑过来了,肯定是已经陨落。他连忙追着云青跑出门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他住得偏僻,四周连灯火都看不见。一片漆黑中云青手里有什么在发光,清尘这会儿才仔细看她,她穿了身单薄的白衣,广袖博带,怀中抱着一面古镜。   那面镜子似金非金、似木非木,花纹古拙,正散发出苍青色的柔和光辉。   “是句芒古镜。”云青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清尘低下头不敢多看,他问道:“您可是要取人道道种?”   云青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院门,到了一片空旷的街中,空气中有黏湿的雾气。履天圣坛在整座慈安城的中心,而清尘住在西北角,她正从这里慢吞吞地走去人道圣者陨落的地方。   清尘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不紧不慢也有些奇怪:“您不急吗?”   “自然是不急的。”云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听上去有点阴森,“道种就放在这儿,拿不走的永远也拿不走,能拿走的永远也拦不住。”   清尘不好再说什么,其实他挺想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掌控履天坛,但是看云青现在并没有帮他的意思,也只能沉默下去。他觉得云青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是风平浪静,她却会忽然说“时间不够了”,明明是危急关头,她却又不紧不慢。清尘跟在她身边很多年,一直没弄清楚对她来说到底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可以缓缓的。   “绸缪未雨时啊……”云青忽然说道,“若是雨已经下起来了,那么着急也没用了。”   清尘赶紧收敛起心思,刚刚胡思乱想一定是被她窥见了。   云青看上去十分温和,语气也循循善诱:“要小心那些晴日里就开始忙忙碌碌的人,因为他们多半知道什么时候有雨。也要小心那些雨天里平平静静的人,因为他们多半知道什么时候雨停。”   清尘心说那不就是你吗?结果转念一想云青多半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连忙道:“是是是,在下知道了。”   “不过还有一种人,他不论晴雨都心平如镜,因为他们不惧风雨。”云青说着,忽然笑起来,“比如你眼前这位。”   长街的另一头站着一人,白发白衣,神色冰冷,目中神光熠熠,额上的青色隐约散发出微光。他手执拂尘,一身仙气渺然,超乎世俗之外,乍一看他周身尽是光明,不见半分黑暗。清尘只看了他一眼,双目就像是要被这辉煌光芒刺穿一般,连带神魂都生出痛意。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清尘以合道之身竟不能看他一眼。   清尘连忙退至云青身后,低头盯着她苍白的脚踝。云青笑意盈然,看起来神色间尽是旧友重逢般的喜悦:“鬼道还没清扫干净,你这就跑来人道了?”   “特来截你。”谢遥平淡地说道。   清尘觉得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光芒在他神魂间绽放,一句话说下来神魂中除了光就什么都不剩了。没有灵气或者元气的调动,由言语本身构成不可阻挡的力量,言辞一出,规则立成。清尘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传说之中,没想到今天居然见着个活的,最关键的是这个活的还对云青不怀好意。   云青还是慢步往前走,笑容也分毫不改:“倒是劳烦你抛下鬼道道种跑这一趟了。”   “停。”谢遥冷漠地看着她,话音一落便有无数青色帝印从云青脚下蔓延开,这些帝印上的纹路就像藤蔓似的,牢牢缠缚着云青前行的脚步。   云青也不反抗,就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怎么……有事?”   “有。”   清尘听了两句就受不了了,心想这两位说个话还真是急死人,半天下来都吐不出一个完整句子。   “鬼道你要就要了,莫非人道也想一并收入囊中?”云青似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脸上笑意不减,“你若是天下道统都想要,不如现在就跟我说了,免得我以后奔波劳累还跑空。”   谢遥见她不再往前便收回帝印,他听了云青的话也没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点头道:“正有此意。”   云青神情渺然,也不知在想什么:“黄泉碧落可没你那么不知足。”   谢遥那张脸就更看不出所想了,他说话语气几乎完全是平的,连点起伏也没有:“天地大道也没你那么好说话。”   云青又忍不住笑起来:“罢了,人道我不动就是。”   “你可曾算过剩下的圣人会陨落几个?”谢遥目光深邃,他忽然朝云青走近了,清尘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可是他抬头一看云青还站在原地,于是又默默地走了回来。   云青捧镜而立,她闭目,似乎是在演算,但更像是在回避谢遥带来的光芒。   太刺眼了。   不管多少次,云青看着他身上的神光心中还是会浮出这句话。   如果能再柔和一点就好了。   “方才算过了。”云青在心底叹息一声,复又睁眼,“你算到是几个?”   谢遥嘴角牵起一点笑容,倒也不显僵硬,只是仍掩不去他眼里的冷漠。他在离云青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低头看着她说:“全部。”   “是了。”云青看着他,轻柔地笑起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出自《庄子·胠箧》。   这里与原意有出入,说的是如果圣人们不陨落,那么修道者盗天的行为就不会停止。   第二百三十九回   第二百三十九回、思其所想,行其所愿   谢遥站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不上前也不退后,他平静淡然的神色在云青此言出口后竟有些微的动容。   圣人替修道界规避惩戒,聚敛道果,散播道种,他们多存活一刻,修道者们从天道这里攫取的力量就多一分。只有彻底将圣人毁去,修道界才会陷入浩劫,天道的惩戒才能真正降临到修道之人身上。而只有像巫道时代、神道时代那样的劫难完全降临到每一个道统之上时,天道才能将那些被夺走的力量全部收还。   云青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实际上对于天道而言正是如此。   其实谢遥隐约猜得到,云青从一开始就不是站在修道者这边的。   她和神道不一样,至少那些家伙还在修行者的范畴之内,勉强算是自己人,就算牺牲一定的道果迎接他们回来也对修道界整体力量没有很大影响。但是如果让修道界的无数道果道种落入云青手里,可能结果比还道还糟糕,毕竟天道不会随意对修道界动刀子,而云青从来没停止过对修道界动刀子。   且不论她到底是什么,总之谢遥觉得先把道种和道果从她那里夺下还是比较正确的选择。   连他也不敢拿修道界的未来开玩笑。现在修行者们尚未找到长生久视之法,尚不能完全逃脱天道的制约,所以他们必须想办法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出合道,去往更遥远的道途之上。   可是最近的云青似乎格外好说话,几乎是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按理说她现在的妥协背后肯定藏着更大的阴谋,可是谢遥只能暂时忽视这些,因为如果让她夺下道种,修道界的情况肯定会更糟。就算明白以后会面对算计,谢遥也不得不把她送到眼前的陷阱收下。   “你很着急。”谢遥与她对视着,一步都不愿意后退,他的话十分笃定。   云青闭上眼睛,微微垂首,神色温顺安然:“也不算太急。”   “道棋回来的话,我们便会以此破合道,败天道。”谢遥虽然是在猜,但猜得气势十足,清尘快要认为他说的就是事实了,“而与天道弈棋之人仅有一个,你不能等修道者执子,所以尝试着以莫大因果将道棋掌控住。”   “有道棋你们也不一定能胜得了天。”云青神色很平静,清尘则注意到她开始称谢遥这样的修道者为“你们”了。   谢遥又笑了,他额上帝印光芒璀璨:“巫道败了,因为道棋残缺。可是如果我没有猜错,道棋在落入青帝手中之后应该是被修复过才对。他在最后一步上失败,但不代表现在的修道界会败在同样的地方。”   云青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她神色间微有怅然:“为何不会?从入道到合道,你们一直都败在同样的地方……贪婪。”   谢遥的话与云青针锋现对,咄咄逼人:“假如没有对自由与力量的渴求,对未知之地的向往,那么修行者与天地间那些无灵之物又有何区别?对于天道而言自然是所有人都乖乖顺顺、不争不抢更好,可是对于修行者而言又有几个愿意把自己困在这片浅滩之上,仰望无上大道而不得攀援?”   “罢了,我不想同你说这些。”云青摇了摇头,竟然直接选择了避退,她转身对清尘道,“我们走。”   清尘当然不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反驳什么,他小声道:“是。”   “等等!”   谢遥明显不打算就这么让她跑了。上次在东海是云青溜得快,根本没有和谢遥正面对上,而这次好不容易被他截下了,说什么也要先试出她真正的实力才行,不然以后争夺道棋也太没底了。   草木之色在空气中浮散,森冷的杀机隐伏其中,一点点靠近离他不远处的云青。   云青手中古镜光芒一闪,人面鸟身的神明出现在她背后,双翅张开化作坚实的屏障,苍青色光辉与帝印交接。谢遥见状立刻收回神力,神明间规则相互抵触的话会引动天地灾变,现在的南风大陆可承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谢遥只是稍稍受阻,云青这边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准备离开了。句芒将云青抱到肩头,然后两只爪子抓起清尘,双翅一振就飞离万里之外。这时候人道道种已经渐渐在人族身体里隐没,谢遥明白再耽搁下去要想收还它们就很难了,于是只得看着云青藏形匿踪,放弃追击。   清尘感觉句芒带着他们直接飞到了南海之上,一时间也愣住了:“这个,您不必带上我的,我留在履天坛就好了。”   “谢遥都知道你是我留下的子了,你再呆着又有何用?”云青从句芒肩上跳下来,踏于虚空之中,“得想个别的办法……”   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几座冰川从不知何处漂浮而来,空洞的海水声让人毛骨悚然。清尘见云青陷入沉思,也不由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我替你改命如何?”云青朝清尘笑了笑,忽然伸手往虚空中一抓,一个满脸倦容的高瘦男子直接被她拎了出来。   清尘惊悚地喊道:“钟……钟岁?”   那名男子面目周正,被云青拎着显得有些狼狈,正想要说什么就被句芒一声尖啸震昏。钟岁被魔道囚禁很久,一直以黄泉所制的面具困着,现在连道种对天地大道的感知都还没有恢复多少。他正马不停蹄地赶回履天坛设法查明黄泉所说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一只手抓了出来。   “嗯,钟岁,人道道统的继承之人。”云青抬手,钟岁的身子被放平,稳稳地悬浮于虚空之中,“我将你改成他的命格。”   清尘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如果说之前谢遥“以言语成规则”还可以说是传说中的力量,那么改换命格这种事情就连传说都不曾记载了。天道划定万事万物的命格,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篡改的事情。   云青似乎没有在意他目瞪口呆的傻样,她接着解释道:“如此一来不管谢遥拿不拿道种,你在将来都会继承人道。”   “这……”清尘觉得不可理解。如果谢遥将人道道种全部收下,然后又将这些道种用于增强道棋的力量,那么人道道统估计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哪儿来的什么人道给他继承?   云青看出他心有不解,很耐心地解释道:“这就是命格,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命格定下,天道自然会生出无数因果来实现命格,而用于实现命格的无数因果,常常被修行者称作气运。”   比如有人是帝王命,可是他生于普普通通的农家,那么为了实现这个命格,天道就会开始造各种因果。比如当代帝王昏庸,比如天灾地害,又比如知识的传播、财富的积累,这些因素一起爆发会导致起义。而帝王命之人则有可能因为其他一些因果成为起义军,在无数大小因果的堆叠作用下,他会推翻帝王,建立新朝。如果气运再好些,他的王朝可能会百世昌隆,如果气运不好,那么这个帝王命也是易夭折的。   一旦清尘的命格被改为“人道道统的继承之人”,那么无数气运就会瞬间加持在他身上,数不尽的因果会在一刹那间改变。   清尘还是有点不懂:“如果没有人道,那哪儿来的因果?”   云青的手在钟岁额上虚按,他眉心间那点灵明闪烁变幻:“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有没有人道不是修道者自己说了算的。谢遥将道种收敛起来投入道棋,难道它们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清尘似懂非懂:“这个我明白,存在过的不会消失。就好像陨落之人的力量一样,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还给天而已。”   “是了,道种都在,你还有什么好怕?”云青很自然地说道。可是清尘感觉这个有点强词夺理,照她那么说,天地间陨落的无数大能都还在呢,也不见他们有什么作为啊。   清尘听得晕晕乎乎的,他资质一般,合道也非正统,应该算是旁门左道里的东西。虽然云青后来传他太阳道,但是再好的传承也没办法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悟性。   “您是说……改命之后,我什么都不用做,光站着都能成为人道道统的继承者吗?”   云青手上光芒一闪,但很快又稳定下来,她心分两用,一边处理钟岁的命格一边对清尘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天道会产生无数因果,让你不得不去做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则让你毫不突兀地成为命格上所指的人。”   清尘对这事儿的好奇心似乎源源不断,他再次反驳:“如果我有意不这样去做呢?比如履天坛的人追到我门前求我接任,可是我把他们打出门了?”   云青很想抽手揉揉眉心,她有点头疼地说道:“我不知道遇上这种情况天道会怎么处理,不过换做我应该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她略作思索,然后细细说来:“天道因果对人的影响不仅仅在一些事件上,还有通过事件而产生的心绪、情感、思维的变化。比如你的命格是清尘,可是你在知道之后故意违抗天道,不想成为清尘。殊不知你这种逆反的思想正好构成了‘清尘’的一部分,我是说……就连‘违抗天道,不想成为清尘’这样的想法也是天道赋予你的。”   清尘听得起了一身冷汗,他想着云青刚刚那番话,忽然觉得就连那身汗都是被天道控制着产生的,只是他自己毫无所觉而已。   云青平静地说道:“所以,你明白为何修道者要突破天道的束缚了吗?”   她周身开始有看不见的力量聚拢,清尘感觉视线都有些模糊。   “当然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渴望,或者对生死沧桑的恐惧……”   清尘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他觉得自己在融化,化入一片虚空之中。这片虚空里有着无数人的命格,如同一条条分岔无数的河流,看上去自由自在地奔腾,实际上还是逃不出河道的束缚。   渐渐地,他连自己的神魂都感觉不到了,可是云青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修道者之所以要逆天,是为了破除命局,思其所想,行其所愿。”   “是为了自由啊……”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藏在前三十章的伏笔。   第十三章云青对宋离忧说的话:“说来我所谋之事也与你相似……”“唯破命局而已。”   第二百四十回   第二百四十回、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东海,方丈域,刚刚从人道与鬼道大军手中拿下蓬莱域的魔军正在往这个方向行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次魔道是打定主意要一口气把无妄魔境的势力推进到通天神脉的界门口了。   一开始魔军将蓬莱域拿下后黄泉圣主直接返回无妄魔境,看上去似乎是为了回避鬼道与人道的反击。可是过了没多久鬼道与人道圣者就陨落了,魔军整装出征时领军之人已经变成了凶名赫赫的无瑕魔尊。修道界都知道破灭天魔宗被灭门之事,纷纷表示朱无瑕也是能忍,宗门都被魔道圣者灭了,自己还愿意给他卖命。   虽说军中没有圣人或者那个什么黄泉坐镇,但是朱无瑕此人在东海积威甚重,魔军在她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战意沸腾。魔军在进入方丈域之前几乎没有遇上什么阻碍,仿佛就在天地暗下去的那一日之间,魔军就从南海抵达了北海入口。   此时仙道圣者不在通天神脉坐镇,而神隐门这一代的嫡传弟子都行踪隐秘,如此辽阔的方丈域竟然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东海的散修们纷纷转投无妄魔境麾下,虽然害怕神隐门问责,但是这会儿无妄魔境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们也不敢不从。现在方丈域的散修们都盼着神隐门失利,不然他们这些弃仙投魔的肯定讨不得好去。   “魔魔魔魔、魔尊……尊……”   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头从方丈山底下连滚带爬地往上走,他身子圆滚滚的,远看就跟个裹了道袍的球似的。他好不容易穿过那些戴着面具穿着黑衣的忘川使和记川使,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山顶上。   这山顶上也站着不少忘川使和记川使,他们中央有一名蓝裳女子抱剑而立。这女人气息悠长,面容坚毅沉着,这身长裙好几处破损,看样子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她正与一男一女两名魔道修者交谈着什么,只有她笑起来的时候才能让人隐约窥见几分杀伐之下的秀丽。   “无暇魔魔魔、魔……”见那老头“魔”了半天也没“魔”出个什么东西来,蓝裳女子也不由朝他看过来。   “别喊了,传声罢。”她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和善。   刚刚在跟她交谈的一男一女也朝这老头看过来,他们每一个都带着莫大威严,磅礴汹涌的魔道气息让他站都站不稳。他好不容易把气给喘匀了,放开嗓门就喊道:“小人大钟门门主,见过无暇魔尊!无暇魔尊魔威浩荡,与天同齐……”   “你有何事?”朱无瑕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魔军还在艰难地渡过中央大乱流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就带着全门上下宣告归顺无妄魔境了。   这老头是个胆小鬼、马屁精,听说还给忘川使塞过珠宝。忘川使和记川使都没有自己的意识,每一个都是黄泉的感知末梢。黄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给自己的使者戴了朵珠花,还开开心心地把这个老头封作什么接引执令使。   朱无瑕想到这里又抬头看了眼自己边上那个忘川使,这么多黄泉使者都作相同打扮,唯独他头顶有颗大珍珠。朱无瑕又把视线拉回来,心想这一个两个黄泉怎么就没有一个看上去正常点?现在她才记起云青的好,云青至少知道在接见诸宗宗主的时候要穿衣服。   这老头除了奉承话,说什么都结巴,朱无瑕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你可以传声,或者写着玉简上。”朱无瑕耐着性子跟他说,但是老头不听,一直在唧唧歪歪。   一边站着的临君、素心看着他们俩倒也有趣,素心道:“派人去探探吧,这人说不清。”   朱无瑕把剑往地上一插,对身边的忘川使行礼:“召请黄泉圣主吧,我有事要问。”   “有何事?”出声的忘川使头上顶着大珍珠,“你说卿儿吗?”   朱无瑕深吸了一口气,卿儿就是这个老胖子了,她道:“圣主,把他留在这儿实在是掣肘。”   “我乐意。”黄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他长得讨我喜欢。”   朱无瑕又看了那说话都不利索的老胖子一眼,觉得要是按这个标准,在这儿站着的恐怕没几个长得合黄泉眼缘,魔道圣者那样的更是丑到通天神脉去了。她只能对黄泉说道:“……圣主喜欢就好,改日多给您送几个。”   “不必了,卿儿宗门上下都是我的。”黄泉立刻答道。   素心和临君都在边上憋笑,朱无瑕则努力把话题从这个胖子身上转移开:“我军进入方丈域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现在仙道根本不动。现在我们是直接北上通天神脉,还是就地驻扎,稳住再说?”   “驻扎,等他来。”黄泉总算正常点了,她懒散地说道,“你先动手怎么可能伤得了太上道?当然是等他们自己过来,一旦他们占主动,那魔军胜起来也容易些。”   朱无瑕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可是在这儿等了好半天,方丈山都一点点挪到北海入口了,神隐门还是半个人不见。这里离无妄魔境太远,魔军也得不到什么补给,要是半路杀出个捡便宜的,朱无瑕还真说不准会怎样。   她刚刚也在跟临君素心两人商量,这两人在无妄魔境闭境期间驻守在方丈域,对这里的环境也熟悉些,多问问总是有收获的。   按照临君和素心的说法,那群太上道修者对于领地似乎没有太强的观念。他们兴致好了就跑过来杀一会儿不听话的,感觉没意思了又回自己福地洞天闭关打坐。那个一直被派来镇守这里的清虚子也鲜少出现,百年来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难不成魔道大军要坐在这儿跟他们穷耗着,等他们闭好这百年关再打?   显然不可能。   “万一他们不出来呢?”朱无瑕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如今形势瞬息万变,魔道如此庞大的力量被牵制在东海,恐怕有些不妥。”   黄泉半晌没声,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朱无瑕等了会儿才听见她说道:“无妄魔境里有我呢,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些使者们又不是摆设,出事儿了只管拿他们垫背,别客气。”   这个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啊……就连临君和素心脑海中都是闪过大大的“不靠谱”三个字。   朱无瑕脾气算不得很好,直接就说了:“大人,无妄魔境有你,可是通天神脉有仙道圣者,十万大山有妖道圣者,就连天宫诸神也藏于暗处。若是一有差池,可能满盘皆输。”   朱无瑕觉得这个黄泉残魂的问题很大,她在某些方面是超出圣人的,但是以一介残魂之身肯定没办法正面与圣人相抗衡。而且从她的言语行为来看,她还始终停留在十万年前的那种状态下,不是很明白现在这个世界的情况。   要不是她真的有点用,朱无瑕甚至会忍不住猜测这是云青故意留下来坑魔道的。   “再等等,说不准仙道马上就跑过来了呢。”黄泉听上去还是轻轻松松的样子,连带漫山遍野的忘川使和记川使身上都没有半分紧张感。   朱无瑕和素心、临君两人交换一下眼神,最后答道:“谨遵圣主吩咐。”   也不知道黄泉是真的算着了还是随口说中,她跟朱无瑕谈完不久,北边天际就有熠熠清辉破空而来。   对方仅有一人,这人还径直冲进来无数魔军的中心地域,万千魔兵所不能挡,眨眼间就落在了方丈山上。方丈山上的无数忘川使、记川使不提,就连踏入合道的魔门嫡传都有三个,也不知这家伙怎么就直接落在这儿了。   不知为何,临君心中暗松了口气,因为黄泉不靠谱不要紧,反正他们的对手也不怎么靠谱。   他松了口气,可是朱无瑕却必须严阵以待:“仙尊可算是来了。”   来人白发如瀑,神色漠然,正是刚刚接到消息出关赶来的清虚子:“若是魔尊等不了,大可以直接上通天神脉。”   他说话风格秉承神隐门一贯的冷淡直接,连这点表面上的友好都不屑于维系。   朱无瑕倒也喜欢直接点的,她笑得大大方方:“正准备上去,没想到仙尊这就从天而降了。看你行色匆匆,可是被门中长辈赶出来的?”   清虚子还真是被轰出来的。   仙道圣者一直是安排他镇守方丈域,让他多费点心,别光顾着杀,可是说完之后清虚子还是老样子。他在升仙大会突破合道之后索性就不来这破地方看了,反正看多了还招骂。他往洞府里一钻,把护法大阵一开,再坐下来稍微闭会儿关,一睁开眼时就发现苏悼白差点把他洞府给掀了。   清虚子被说中挖苦了一通也脸色不变,他迅速反击道:“此番出战自然少不得门中前辈殷切敦促,贫道听多了也烦,但也羡慕魔尊这般无牵无挂一身轻。不过看魔尊率军在此地许久踟蹰不前……可是与你们黄泉之间有些龃龉?”   前半句话按点破灭天魔宗被灭一事,后半句话又明说朱无瑕与黄泉不合一事,两件事怎么看都比朱无瑕那句调侃来得恶意得多。临君和素心听着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可是朱无瑕却没有多在意。   她神色自如地把寒灰从地上拔起来,执剑道:“仙尊善辩,无暇有所不及,唯有以手中剑问太上真意了。”   清虚子身形一闪,在寒灰斩到他之前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原地。   四周黑暗的边界处开始闪烁起点点金光,一个个小山般高大坚实的金甲战将凝聚出实体。他们全身都包裹在沉重的金色铠甲之内,而这些铠甲上则分布着无数符箓,符箓之中凝聚了浓郁的仙道元气。他们每走一步身上就冒出大量纯净无比的清气,不一会儿四周就被这些清气填满,魔道修者在其中大有不利。   “我说这家伙怎么敢孤身闯入魔军……”   素心微微皱眉,她已经开始屏息了,这样浓郁的清气对于魔道道法的施展可以说是天然的阻碍。虽然他们几个合道的无所谓,但是魔军中大部分还是未合道的内门弟子,要让魔军在这种环境里对抗金甲符兵实在是有点艰难。这些金甲符兵的力量全部依靠清虚子一人的元气支持,此人能在东海与朱无瑕分庭抗礼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近乎无穷无尽的元气非根基深厚、天赋惊人所不能有。   眼下就看朱无瑕能不能以最快速度把施术之人先斩落,否则魔军肯定损失惨重。   作者有话要说:说不过就只能动手了。= =   第二百四十一回   第二百四十一回、天地凶兽,陆吾穷奇   十万大山,躁动的兽号起伏不断,轻盈而迅速的脚步在林间穿行着,不知何处闪过嗜血的目光。   兽潮在寂静与黑暗中前行。   有一群异兽,似羊而四角,齿骨锋锐有力,可以轻易撕开修道者的肉身,是名土缕。又有一群小巧的鸟儿,嘴尖而长,管状,附着着强烈的毒性,它们是钦原。而在这大片凶猛妖兽中间,则走着一只如人般站立着的巨虎,虎身虎爪,九条尾巴。四周妖兽都为这巨虎气息所摄,皆是俯首匿息,小心前行,不敢有半分逾越。   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头山峦般大小的巨虎弓着身子,脖子上系着粗粝的石锁,石锁又连着缰绳。它的背上还放着皮垫,皮垫上稳稳地坐着一名女童。女童长得跟山里的穷孩子差不多,又黑又瘦,塌鼻子小雀斑,眼睛亮得吓人。   她一手揪着巨虎的毛,一手执缰绳,在巨虎背后玩闹似的甩了甩缰绳:“驾驾驾!快跑起来!”   她声音稚嫩清脆,透着一股子天然不羁的山野气息。而她座下的巨虎则是步伐稳健沉重,对她的话充耳未闻。那女童以为陆吾没听见,又是伸手揪了揪它的毛:“师兄,你快跑啊!”   巨虎忽然开口说话了,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如同闷雷一般:“别拽……”   “哦,那师兄你倒是跑快点啊!”女童再次用手里的缰绳骚扰他。   陆吾不太舒服地转了下脖子,这石锁粗糙得很,陆吾打个喷嚏都怕把它震坏了。他努力把腰再躬下去一点,这样他背上的人就能坐平了。   他声音沉沉地道:“别乱动。”   女童根本不听,在他背上转来转去,硬是催着他赶紧跑起来。   过来一会儿,陆吾面前的那些土缕和钦原都散开一条道儿,茂林中迎面走来一个明眸皓齿的清丽少女。她一见着这场景就皱起眉头,对陆吾背上的女童道:“你也太不像话了,赶紧下来。”   “遥草师姐!”女童甜甜地笑起来。   “无妨。”陆吾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回答。   遥草看着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也不想多劝,最后只是略显不悦地抱怨了一句:“师兄这么纵容这家伙可不好。她今天能把你当马骑,明天说不准就能把毕方煮了吃。”   “遥草师姐也要去北海吗?”女童歪着头问道。   遥草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有你们俩足矣,反正神隐门现在只有一群闭关的和一个妙隽子。”   “哦。”女童乖巧地点头,也不在乎遥草的态度。   遥草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絮絮叨叨地跟她师妹说道:“不过……如果情况有变,我和毕方会以最快速度赶到的,不必担心。你要小心点,遇上厉害的人记得赶紧跑回师兄身边。神隐门厉害的都是白头发,不厉害的都是黑头发,厉害的不厉害的都要先去毛再吃。他们藏在一个个山洞里,挨个儿打出来,千万别跟人家……”   “好了,到北海我自会留意,你还是先回圣者大人身边照看着吧。”陆吾见她没完没了,只能开口打断,要是让她说下去,这次出征估计也要泡汤了。   听到“圣者”,遥草的脸色瞬间沉了几分,她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林间。   陆吾摇了摇头,然后对背上的师妹说道:“先下来,我们移转乾坤过去。”   “不能飞吗?”   陆吾又摇头:“会遇上东海的魔道,所以要先移转乾坤到北川大陆,然后再直接飞入北海之冥。”   “哦,我知道了……”女童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她从陆吾背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然后紧张地回头道,“垫子和缰绳给我留着!”   “待会儿要对敌,师兄不能背着这个打。”陆吾郁闷地答道,“以后再说吧。”   女童很紧张,她跑到陆吾面前,把小脑袋贴在毛茸茸的爪子上:“不行,不许拿掉!我要像那些人族的骑兵一样骑着师兄打架!”   陆吾凑过去,温声道:“听话,别闹了。缰绳都留在这儿,咱们下次再试吧。”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女童拼命摇头,神色间有些惊惶,“要是没有‘下次’,没有‘以后’了怎么办!”   “……那行,我们走吧。”陆吾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   是啊,要是妖族没有“以后”了,那以前许诺过的一切该怎么办?   陆吾消失在了林间,然后这女童身上爆发出一阵凶戾的血光,也跟他一起移转乾坤而去。那些追随陆吾的土缕和钦原都散作光点,消失在十万大山之中。这片山中只剩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嚎叫声,黑漆漆的四周却是越显寂静了。   陆吾抵达北川大陆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带着他师妹往北海而去。   天灾地变之后北川哀鸿遍野,放眼万里,全不见半点人烟。北海之上则遍布着被洋流冲散的冰川,大块大块的冰雪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陆地一般,一直连绵到界门处。千万顷海水波澜不息,翻滚不止,时不时有巨浪卷入云霄。天上则不断坠下冒着烈火的陨石,它们落入海中,砸碎冰川,让海面上升腾起大片白雾。   离圣人陨落还没有过去多久,这片天地早已不见原本的模样。   陆吾本就是大妖,自然不惧这点灾害,而他背上的女童看来也神色轻松,不受寒冷与黑暗的影响。   女童高高地扬起手,将缰绳一振,大声道:“驾!”   陆吾仰天长啸,势若奔雷,一股凶戾无比的妖气冲天而起。他虎爪一抬,强健有力的后腿蹬在空中,空气发出痛苦的爆裂声。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他载着背上的女童,轰然冲破了界门,直接突入北海之冥。   眼下神隐门已经将小世界扩展到北海之冥,原本安置在北川的山门也挪入了这里。   陆吾庞大的身躯碾碎大地,利爪一挥就折断山峰,无数土缕和钦原从四周冒出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随着陆吾一声咆哮,这些大大小小的妖兽疯狂地涌入了北海之冥深处。   “哎呀呀,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呢……”狡黠的笑声随山风云雾而来。   穿着一身开襟朱衣的男子从那些倒坍的山峰碎石中走出来,他赤足散发,笑容起来还露出两颗白森森的虎牙。他一步步走来,排山倒海般的妖气直接朝着陆吾狂卷而去,两人气息相当,一时间竟然不分上下。   陆吾后退一步,身子弯成满张的弓,无穷无尽的力量积蓄在那具身体里:“朱厌……”   “好久不见啊,陆吾。”朱厌笑容天真灿烂,他看着陆吾脖子上的石锁忍俊不禁,“你怎么还戴这玩意儿?又不是狗。”   陆吾沉默不言,气息也稳如泰山,分毫不乱。那边朱厌的妖气却是一刻不停地处于躁动与狂乱之间,凶戾乖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根本没有半分掩饰。   陆吾背后坐着的那名女童听了“狗”便有些不开心,她站起来,大声道:“朱厌,你自己便是仙道走狗,如今还有脸说陆吾师兄?”   朱厌脸色骤变,眼神冷冷地扫向那名女童,可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不由地升起一种戒备之意。他与陆吾算是差不多时代的天地异兽了,气息也是相当,所以仅他一个的话,朱厌还是不惧的。但是陆吾身后那名女童却有些异样,她怎么看都没有半分妖兽气息。   “小娃娃,你又是谁?十万大山又添了新弟子么?”朱厌试探着问道。清川山府在近十万年已经很少收嫡传弟子了,这娃娃看着年纪不大,要么是偏好人身的老妖怪重新出山,要么是新入门没多久。   女童不悦地皱眉,指着朱厌鼻子就道:“闭嘴吧,别冲我吠了!我可不愿听你汪汪叫!”   朱厌脸黑成一片:“不识好歹。”   他看上去就要爆发了,其实心里还是十分冷静。目前陆吾与他实力相当,而那女娃娃不知深浅,他贸然上去只怕会被当场斩杀。反正他是护山的,又不是为神隐门卖命的,拽着两个妖道弟子聊聊天拖到神隐门前辈出关就好了。   朱厌正琢磨着跟他们说点什么,忽然就见陆吾往前一扑,直接撞到好几座山。并且他去势不止,直接随着妖兽潮向北海之冥深处奔去,妖道的目的已经昭然,毫无疑问就是通天神脉。   朱厌受契约所制,不得不出手一拦,他飞到陆吾身前,往地上一跺脚,一道无边无际的裂缝在两妖之间张开。   “赶紧滚开!”说话的还是那女童,她看上去十分兴奋,用力扯着陆吾的缰绳,大声对朱厌道,“好狗不挡道!”   朱厌咬牙切齿道:“看我等下不剥了你的皮!”   “看我等下不吃了你!”那女童身上有刺目的血红色,但是仍未见半分妖化的迹象,看样子还不打算显出真身。   这让朱厌有些忌讳,他对十万大山的妖族还是很了解的,对付起来也得心应手,但是不知道真身的话再怎么了解也没用。他只得再度爆发妖力,将这条巨大的沟壑扩展开,使陆吾不得不与他隔着点距离相对而战。两者相持不下,谁的妖气也盖不下谁的,一时间以这条鸿沟为界,竟然划出两边截然相反的世界。   那女童在这关头还没动手,一直在边上给陆吾鼓劲加油,对朱厌冷嘲热讽。   朱厌的背后,稚川正带着刚刚出关的弟子们往通天神脉撤离,她走在最后垫底。直到那些弟子都飞到不受两方妖力碰撞影响的地方,她才抽出手折了只青鸟。她朝青鸟注入点元气,这鸟儿瞬间变化成真正的青鸟,同时往通天神脉飞去,传递这边的消息。   清虚子远在东海,门中长辈皆在福地洞天中的隐蔽处闭关,她想来想去能想到的人只有妙隽子了。   这时候她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听声音应该是朱厌。他已经显出原身,长得就像一只红毛巨猿,他死死攀援在一座山上,瞳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小儿你好胆!居然偷袭我!”   那女童方才不知以什么办法出手,竟然直接将朱厌逼出原身,她站在陆吾背上猖狂地笑道:“让你叫!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去喂狗!”   趁朱厌被他师妹逼退,陆吾迅速后退几步,直接向前一跃,一下就跳到沟壑正上方。只见他虎爪往空中一踏,这一踏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与速度,空气发出巨大的爆裂声。他直接踏空再往前一跃,稳稳落在了对面。   陆吾沉声道:“多谢师妹了。”   女童拉着缰绳甩来甩去,只回他一个字:“驾!”   陆吾应声而出,闪电般向了前来阻拦的朱厌。   第二百四十二回   第二百四十二回、惩善扬恶,背叛之美   陆吾与朱厌力道差不多,但朱厌的身形比起陆吾要轻盈敏捷,他只须不断躲避陆吾的攻击,然后在他前行的路上制造障碍就好了。这让陆吾非常憋屈,抓不到,打不着,还时不时被撩拨一下,空有一身异力却无处使。   “你躲什么!”女童看出自己师兄不占优势,于是愤怒地朝朱厌吼道,“胆小鬼!”   朱厌觉得她幼稚,连带那张猴脸上都露出几分嘲讽:“我是胆小鬼,那你躲在陆吾背上又算什么?”   他试图把那破孩子逼出原身,可是那孩子虽然气得涨红了脸,身形却是一点不改。她气呼呼地揪着陆吾背上的毛,冲朱厌大喊大叫:“你等着,看我待会儿不吃了你这瘦猴子!”   “你刚刚已经说过这句了。”朱厌闪身躲过陆吾的利爪,然后一翻身将山峰推倒阻挡陆吾的道路。这女娃娃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像女孩子,都说十万大山盛产妖娆透骨的女妖,可是这家伙怎么比他还像只毛毛躁躁的猴子。   “喂,你不会是猴子精吧?”朱厌藏在乱石之后探出头,猴脸上写满认真。   女童那张小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最后忍不住跟陆吾道:“师兄他说我是猴子精!你快打他!”   朱厌又在心里嗤笑一声,幼稚得要死,也不知这娃娃到底是怎么拜在公孙魇花那等妖物门下的。   公孙魇花在夭阙塔内睡着,十万年间不曾醒来,因此如果女娃娃真的只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大,那么只可能是她这两年收的弟子。而公孙魇花这几年状况不佳,多数时候还是睡着的,收了徒弟也不一定能好好教。所以朱厌觉得这女娃娃肯定只是出身惊人,实力不一定会强到哪里去。   “唔……”陆吾避开那些被朱厌投掷过来的巨大山石,然后闷闷地对师妹说道,“你是有点像猴子精。”   “师兄!!”女童用力拽他背上那点毛。   “我帮你揍他。”陆吾连忙道。他高高跃起,避过一个石块,然后虎爪在石块上一蹬,直接跃入空中。他就这么踏着那些山石在空中奔出一道道残影,眨眼间就逼近了朱厌。朱厌长臂一甩,从一座山跳到另一座,等陆吾接近了就往山背后一躲,转眼连猴影都看不见了。   女童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陆吾安慰道:“没事,等他跑没力气了就好。”   “没力气?你是准备跟我在这儿耗上百年呢!”朱厌一边讥讽一边扔了个石子想要打中那个女童。他们俩都是天地异兽,天赋异禀,一时半会儿要想耗完是不可能的,   那枚石子一接近女童就被庞大的妖气碾作粉末,她站在陆吾背上朝朱厌做鬼脸:“想碰我还是先打过我师兄再说吧!”   陆吾稳稳地落在地上,闷声接话:“嗯,先打过我。”   朱厌见不得这死小孩一脸得色,甩手就扔出一大把不知从谁洞府里摸出来的符箓:“狐假虎威,你不会是狐狸精吧!不对,我没见过你这么丑的狐狸精!”   大把符箓在空中撞到一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爆炸了,一片焦黑的烟云升起,四周灵气混乱无比。陆吾困于烟雾,有点辨不明方向,于是小心翼翼在原地防着,不再上前横冲直撞。   “你!”女童尖叫了一声,拼命摇着手里的缰绳对陆吾道,“师兄他说我丑!”   “是丑了点……”陆吾忙着应付朱厌,下意识地就接道,后来女童在他背后尖叫不止,他才有点头疼地弥补了一句,“不过你不是狐狸精,所以丑不丑不重要。”   朱厌在边上差点听笑了,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果然那死孩子叫声更凶狠了。   “别吵了,小孩子安静点不行吗?”朱厌掏了掏耳朵,不满地朝烟雾里面的两妖喊道。   他这话刚说完就看见一只似虎的妖兽从烟雾中飞出来,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陆吾长翅膀了,后来仔细一瞧发现它没有陆吾那九条尾巴。这妖兽形体比陆吾和朱厌加起来都大,翅膀一挥就有罡风迭起,身子一落地就是一阵天摇地动。其形似虎,全身赤红如火,毛发粗硬地竖起,样子极其凶恶。   “怎么是……”朱厌刚刚还轻松无比的神情一下就沉重起来,他长臂一钩跃到另一座山上,然后一路后退百里不止。   “穷奇!?”   上古时的四大凶兽之一,天地之大罪的凝结,传说中的惩善扬恶之妖。比起朱厌或者陆吾这种纯粹的妖兽,它在上古时候已经具备了某些神性的色彩,也就是以妖身存在的“司恶之神”。那时候的穷奇可谓是纵横天地无妖可匹,后来虽然神道消亡,神力不存,但它本身的大妖身份却没有由此改变。   朱厌刚刚还在想这家伙是“师妹”,还年纪小小的,多半是公孙魇花近些年收的徒弟,不料这么快就打脸了。这家伙明明是跟公孙魇花一个时代的大妖。   穷奇朝朱厌呲了呲牙,也不去追他。她在原地扇动翅膀卷起罡风,将那些烟雾吹散,将四周灵气搅动得混乱不堪。   “啧啧,难怪妖道圣者敢让你们俩来闯通天神脉。”朱厌戒备地看着穷奇,话虽轻松可心里却紧张无比。   穷奇龇牙恐吓他:“怕了?没事,我这就把你吃进肚子里!”   “为何要吃我?我不也是天地凶兽?”朱厌不解地问道,穷奇只杀善者,对于恶物大多是纵容嘉奖的,没道理看他这个天地凶兽不顺眼啊。   这时候陆吾也从烟雾里出来了,闷雷般的声音震塌几座小山:“承约行事,是为忠义。”   朱厌猴脸上全是毛,也看不出神色:“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败于神隐门之手,承约守诺无数岁月,只因当年一败就老老实实替神隐门守着山门。身为一只凶兽,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忠义”,不想居然是在只杀善者的穷奇面前。他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声“忠义”到底是好是坏。   穷奇用那小女孩的清脆嗓音发出桀桀怪笑,压低声音道:“言必信,行必果,诸善之中我最厌恶这种。你说我是把你囫囵吞了,还是独食猴脑?”   恶意昭然,毫无掩饰。穷奇身上那股血红色妖气冲天而起,直接将陆吾和朱厌的妖气都盖了过去。陆吾走到她身侧,也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朱厌心里觉得自己不太可能胜得了他们俩个联手,于是准备直接后撤到通天神脉里面,也不想管这北海之冥了。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万道清辉从天空之中降下,清冷的声音震动空气:“朱厌前辈莫慌着走,先与我一同杀敌再说。”   白发女子从天而降,看样子是刚刚接到传讯移转乾坤过来的,她身上的清辉荡开,将四周黏稠浓郁的妖气稍稍驱散。她手里有一面石镜,连镜面也是粗糙的石质,什么都反射不出来。   “妙隽子,你可算是来了……”朱厌似乎松了口气,他化作人形,笑嘻嘻地走到这白发女子身边,“一只陆吾,一只穷奇,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真逃了。”   穷奇盯着她看了半天:“无善无恶,师兄你上。”   陆吾一声不吭地,用力点头。她的眼神一转,牢牢盯住了妙隽子身边的穷奇,呲牙道:“哦,你……?”   朱厌朝她炸了眨眼睛,穷奇咧嘴一笑。   这时候妙隽子手中石镜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镜中出现了大片血色,细细看去竟然是厮杀之景。妙隽子似乎有些讶然,她低头看了一眼石镜,只看见镜中有一只利爪穿透了自己胸口,这让她心中警兆突生。她几乎是刹那间远离了朱厌,如果没看错,那只爪子应该是朱厌的。   “嘻嘻,跑太慢了。”朱厌一瞬间化作真身,庞大无比的身躯往前一倾,长臂一挥,至凶之道攻破清辉,一下拍在妙隽子真身之上。妙隽子有元气护身,虽然口鼻溢血但内脏没有伤着。她意识到朱厌已反,留在这儿的话会被三只大妖瞬间击杀,于是立刻顺着被拍飞的势头往后撤退。   穷奇仰天长啸,血色妖气在妙隽子调动天地灵气补足自身之前就将这些它们驱散了。陆吾反应极快,他往前一个虎跃拦住妙隽子去路,这时候朱厌已经追了上来,爪子前探,正中妙隽子胸腹间最脆弱的地方。   妙隽子见陆吾在后面挡着,立刻止住了后退之势开始上飞。可是空中因为穷奇的存在而灵气稀薄,她难以施展遁术躲闪朱厌的进攻,只能凭借身法稍作避退。但是朱厌身为妖族,身法肯定比她要灵敏得多,只是一个探爪妙隽子就被它击中了。   妙隽子抬起石镜一挡,这下虽然缓了缓朱厌的攻势但不能缓下这种惊人的力道,她直接就往后飞到了陆吾面前。陆吾想也不想,抬头张口一咬,一下就把她脑袋咬掉了。这时候朱厌才追上她半空中的尸身,爪子一伸穿透她的胸口,这情景与之前妙隽子在镜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陆吾咽下了那颗脑袋,然后看见穷奇化作女童之身从天上落下,于是上前用背接住她。   朱厌手里还穿着妙隽子无头的尸身,他不满地道:“你居然抢人头。”   陆吾打了个嗝,喷出一口浊气:“不好吃。”   妙隽子明白穷奇不会对她出手,而且她在镜中看见的是自己被朱厌穿胸而杀,所以她对朱厌的防备是最重的,方才一往后撤也没有注意到陆吾。没想到石镜中提起预知到的景象根本不是她被朱厌所杀,而是先被陆吾斩首,然后再被朱厌以利爪穿胸而过。   “师兄你脏死了!!”穷奇在陆吾背后尖叫不止,她记得遥草说过要去毛。   陆吾郁闷地说道:“有吗?”   “好了,现在我可算是自由了。”   朱厌感觉无数年来这片天地第一次如今日一般美丽,就连那对师兄妹的争吵也顺眼许多。他看上去颇为惬意,张开双臂长啸不止,被压抑了无数年的妖气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穷奇看了看他,眼里尽是赞赏与欢欣之意,她脆生生地笑道:“背叛真美丽啊……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朱厌回了她一个厌恶的鬼脸,可是穷奇却笑得更加愉悦欢喜了。   她是崇尚着世间一切恶,诛杀着世间一切善的妖物。   第二百四十三回   第二百四十三回、妖道出征,神隐大劫   朱厌被她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圣人要来吗?”他迎着穷奇的目光,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道。如果没有圣人,就算他们三个攻破了通天神脉也只能等死,看陆吾穷奇这种一往无前的架势,他觉得妖道圣者可能是要亲自来的。   穷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陆吾也是摇头,不过他看上去是忧虑居多,他说:“不知道她身子是不是吃得消……”   “她前些日子已经出过一趟门了,夭阙塔飞走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穷奇掰着手指算,“这是她十万年来第一次挪动,这么短时间里再动一次应该吃不消吧。”   陆吾俯卧下来,沉闷地说道:“圣者大人年纪太大了……”   “也是够拼命的……”朱厌不知为何也有点郁闷了,“他们都开始拼命了,这个修道界还有救吗?”   陆吾不太开心,他压着嗓门道:“怎么会没救?先有三皇后有五帝,他们拼了一轮现在又到七圣拼了,就算七位圣人全死了,以后肯定还会有修行者出来扛着。”   “就怕我们没有‘以后’了啊。”穷奇张开手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柔软的毛发间。   陆吾发出一声低吼,好多话在喉头滚动了一下又落回肚子里。   朱厌凑过去,也想要爬到陆吾背上,但是被他一爪子甩开了。朱厌揉着被揍的地方,抬头向穷奇问道:“这个‘没有以后’是个什么说法?”   他在神隐门呆了好些年,这群太上道修行者都是能闭上嘴几百年不说话,闭个关几千年不出门的,所以他也没能从神隐门得到什么秘闻。这会儿面前有个和公孙魇花一样活在神魔时代的穷奇,他刚好可以问问那些离奇神秘的事情。   穷奇一边摆弄自己的指甲一边答道:“还不是道棋。”   “这个我知道,修道之人凭借天道赋予的力量是没法对抗天道本身的,所以需要道棋将无数道种转化为能够对抗天道的力量。”朱厌蹲在陆吾面前,只差摇着尾巴求表扬了。   穷奇从陆吾身上跳下来,然后跟他面对面蹲着:“道棋快要坏掉了,所以这次再不成功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怎么个坏法!你倒是说清楚啊!”朱厌一脸好奇。   穷奇想了想,从地上摸出几个石子,从大到小排列了一下。她指着那个最大最完整的石头说道:“你看,最开始道棋是这样的。”   然后她把这块石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地面上露出一个坑:“这是巫道第一次对抗天道,这时候合道被开辟了出来。天道身上就多了个坑,但是道棋本身也有损失。”   那块大石头出现了裂缝,但看上去还是完整的。   “然后巫道开始第二次对抗天道。”她把手里的石头再次往地上一砸,原本就有裂纹的石头瞬间碎成小石块,“道棋被毁,天道以巫道补全自身。”   这些小石块填入那个被砸出来的坑里,很快地面又变得平整。   “被毁?”朱厌心想她是不是说错了,怎么道棋还会被毁,要是毁了,那现在天宫里面的又是什么?   “嗯。”穷奇点点头,拿起刚刚大石碎裂而成的一个小石块,“那时候道棋是由巫道道种构成的,棋没了无所谓,只要棋盘还在就好了。后来神道,准确一点说应该是青帝,他找到了棋盘,将道棋重新补足了。但是这时候道棋已经不完整了,就像这样。”   她扬了扬手里的小石头,然后把它往地上一砸,地面没事,石头倒是又碎了。   “这是神道对抗天道。”她解释道,“本来道棋就不全,青帝还硬是顽抗天道。那时候天道很轻易地就毁掉了神道,大伤魔道,然后道棋也完全失落了。不过青帝真的是很厉害,他想办法骗过天道,将所有神明和道棋本身都定格了在天道惩戒降临的前一刻。”   穷奇的声音有些稚嫩,说起话来也是没什么起伏的,但是朱厌却从中听出来一种惊心动魄、辉煌壮阔的感觉。现在看来,那位神明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惊人,现在的修道者几乎再也没有谁可以强大到那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穷奇捡起地上的石子儿抛了抛,说道:“现在我们要跟十万年前的青帝一样,把棋盘接回来,然后用无数道种来凝聚道棋。这次如果不成功,道棋就真的是要消散于天地之间了,毕竟我们之中还没有任何一个像碧落黄泉走到合道尽头与天同齐一样的修行者……”   “所以我们没法从天道手里保下道棋?”朱厌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可是这边洞玄子马上就要登临碧落之位了,真的不行吗?”   穷奇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起身说道,“道统有多强修道者就有多强,现在修道界整体变强了,但是道统的力量却不像之前那样集中。十万年前的碧落是神道的,那时候神道占了天下道统的一半。可是现在洞玄子是仙道的,你觉得仙道道统能与神道媲美吗?”   朱厌摇头。   “那不就得了。”穷奇从陆吾身上爬上去,再次坐回了那块软垫上,“我一直觉得聚敛道种为道果,分散道统为诸道这种事情是在饮鸩止渴。可是不这样做又不行,要是没有圣人聚道果散道种,估计也不会有现在的诸道繁荣吧。这么多年来成败都在此一举,他们肯定是要往死里拼的。”   朱厌觉得穷奇说得太有道理了:“我总算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得死去活来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道棋到底是什么?”   这就跟问“道种是什么”一样,看上去谁都能答,实际上谁也讲不清楚。   穷奇打了跟呵欠,无聊地说道:“谁知道呢,往上推个二十万年,唯一接触过道棋的也只有青帝了。等天宫降临之后应该可以进去瞧瞧它吧。”   “天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低柔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几只妖怪同时抬头,正看见妖道圣者从天而降,她身边没有随同的妖兽,就这么一个人跑来了。穷奇有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不久前她才说过妖道圣者身子不适,多半不会出来,没想到居然真的跑出来了。   “您怎么来了!”陆吾更是直接叫出声了。   “恭迎圣者大人。”朱厌俯首行礼。   公孙魇花落下来,与穷奇一同坐在陆吾背上,她朝朱厌笑了笑:“嗯,多年来……辛苦了。”   “为圣人献身,朱厌粉身碎骨,万死不辞。”朱厌脸上的笑容都沉凝着,肃穆的神情与以往截然不同。   公孙魇花轻笑,转头对穷奇说道:“等天宫降临,停滞在那儿的时间会开始流转,道棋也会开始发挥出它的作用。到那时候,只有执子之人方能得见道棋,其余看到它会被它演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穷奇没听妖道圣者在解释什么,而是有些惊慌地问道:“您怎么出来了!”   “吾若不来,谁为汝等破开通天神脉杀入小世界?”公孙魇花无奈地摇头,“走吧,莫耽搁了。”   穷奇不安地看着她:“您不该出来的,这里离十万大山太远,您要调动本体的力量实属不易。而且仙道圣者不知身在何处,如果……”   “他在东海跟圣天香对峙。”公孙魇花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没事的,无需担心。”   陆吾驮着两妖往通天神脉界门狂奔而去,朱厌也牢牢跟在他们身后。   “您出来了那十万大山……”   穷奇的话再一次被公孙魇花打断:“十万大山有毕方和遥草,还有吾的孩子们,就算吾真的陨落在此,他们也能……”   “别说这样的话了。”穷奇皱着眉,连陆吾奔跑的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公孙魇花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摇头道:“痴儿啊,万载沧桑不过天地一刹,大道之下谁能不死?”   妖族攻破北海之冥,这片极北仙域仍然是寂静的,沉默的。而整个大世界的最北端,通天神脉的界门处闪烁着微茫的光亮,神道尝试攻陷这里已经有十万年之久,但是始终没有成功。而现在,为了迎接天宫重临,这片曾经归属于神明的禁地再次开启。离别宫正在缓慢地上升,等到与四极天柱同齐的时候,神道就会开始接引天宫。   如今有圣人陨落,整个大世界已经陷入了没有光只有灾难的境地之中,要想挽回已经是不可能。所以只有等神道和现在道统之争中的幸存者重开天地,划分清浊,定立五行,然后将天宫道棋召入世间。到那时候世界又会散发出无尽生机,这无尽生机则会被用来与天地搏那一线天机。   已经死去的回不来了,但是新生者依然要往下走。   世世代代,无穷无尽。   第二百四十四回   第二百四十四回、棋风如此,似曾相识   北方仙道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东海受魔道所制,山门又为妖军所毁,可以说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而与此同时,南北相立,无妄魔境之内却是一片安宁的。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魔道一员的责任心荣誉感?这么点事儿也不愿意说,非要我亲自动手?”黄泉懒散地缩在正座上面,长发一直拖曳到地上。   她面前跪着的年轻道人头也不敢抬,因为一抬就看见了她那两条白晃晃的腿。他哭丧着脸道:“不是我不愿意说,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总共就跟云青见过三次面呢!”   这人正是柳裁春,虽然主子换了一个,不过他这个黯然灵魔宗宗主还是当得稳稳的。近日黄泉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样,非要逮着他问云青的事情,可是他对云青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啊。   “真不知道?”黄泉倾身,那张典雅而清丽的面孔在柳裁春眼中放大,他连忙把头低得更下了。   黄泉把他找来问也不是没道理的,除了他之外,无妄魔境中与云青有关的几个人都身居高位且心思深沉,很难看出什么破绽。直接演算天机也不是不行,但是就怕云青早就对那几个人的因果做过遮掩,要是她心思再毒点给改了假的,那就不好办了。所以黄泉决定从那些跟云青因果不是很密切,而且又比较关键的人那里入手,设法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逼问出来。   黄泉细长的手指一下下敲在扶手上,空灵的声音听得柳裁春心里一突一突的。   “真、真不知道!”他声音有点抖,没有半分一宗之主的气势。   黄泉瞥了他一眼,柳裁春心里一凉,直接就嚎出来了:“真没有啊黄泉明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的都说了啊啊!!”   “闭嘴吧,吵死了。”黄泉不耐烦地说道,“给我仔细想想,然后一点一滴全部说出来。”   柳裁春吸了吸鼻子,惶恐地把他跟云青几次见面详细说来。   “第一次见面是在南海乘风岛,那人在我的酒楼落脚,不食不饮……”   黄泉皱眉:“什么都不吃?”   柳裁春连连点头:“是啊,不吃不喝就干坐着,我心里纳闷又不敢赶她,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却食吞气是上古的路子,如今天地间道统都改换了一轮,修行方法早就不知变化了多少,谁还用这么原始的方法锻体?再说,她所修的阎魔圣躯也不是非得却食吞气不可,若要说单纯是为了修行,黄泉其实不怎么信。   她冷笑道:“这家伙多半不是生灵。”   “啊……?”柳裁春咽了下口水,然后张大了嘴巴,“这是什么意思?”   “你接着说。”黄泉根本不想回答他。   柳裁春只得细细讲下去:“接着……呃,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她就骑着条金龙跑了。哦,离开之前似乎还与一青年道人有过接触。”   黄泉一边掐算一边对他说:“接着讲。”   如果没算错,那条金龙应该就是龙淮,西海金龙王之女。如今这条金龙离开无妄魔境在十万大山修行,恐怕也是云青那时候就算好的后手。这么一来不仅人道有她的棋,就连妖道也是有的,如果妖圣出了什么事情,她可以第一时间通过这线因果夺取妖道道统。往更坏一点的方向想,也许她在每一个道统都留过后手,只等诸道被毁那天调用起来。   黄泉算着算着就停下了,她突然感觉云青这种落子的手法跟一位神明很像。   青帝……   青帝建立起七大圣地,然后又将自己生前那些看似很不起眼的祭器置于诸道。此举几乎没有人能懂,毕竟那些祭器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圣器法宝天地灵药,就算给了圣地,圣地也用不上它。   可是黄泉现在却觉得,虽然那些祭器本身几乎没有任何神力,但它们就像眼睛一样,能代替已经陨落的青帝注视着诸道的成长。而十万年间它们与圣地之间已经累积了不可思议的大因果,如果天宫遵从青帝遗命将祭器收回来,恐怕是对他当年留下的布局有大用。   云青也是将那些一点也不起眼的人塞进各大道统,不求它们在纷争中起到帮助,只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眼睛,通过这些人注视着每一个道统。   “第二次见面那时候她被一位仙尊押送着,正要送上通天神脉。其实我看她和那位仙尊相处还挺和谐的……没想到她居然威胁我要我替她打开腕上的镇罪索。”   那个仙尊自然是谢遥,也就是洞玄子,青帝的继承之人。   “她跟谢遥关系甚密啊……”黄泉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云青跟谢遥认识的时候实在是太早了,她那会儿刚刚入世,虽然实力不济得很,但身上带着青帝的天书。而黄泉现在只是残魂,要想突破天书的遮掩演算出更为详尽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不过黄泉现在基本可以肯定云青跟青帝是有关系的,而且青帝在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帮助她。   所有神明都被青帝留在天宫之中,要想降临此方世界要么放弃神智,要么放弃力量。云青身边的那个句芒明显就是选择了放弃神智,而失去神智之后的神明会变得很难控制,所以才需要以一命双生的方法将它置于绝对掌控之下。那时候的青帝是众神之主,要说句芒不是他留下的,黄泉打死也不信。   再说天书,留在公孙魇花那儿十万年间一点事也没有,为什么云青入世前就把它弄到手了?说不定这东西还就是那位神明留给她的,最开始的时候云青脆弱得连一个散修都搞不定,如果没有天书庇佑,肯定走不到现在。那上面写的“云青”也十分古怪,反正黄泉从来不知道青帝有往祭器上写名字的习惯,关键是写的顺序还反了。   就像是在以一种很幼稚的方式昭示着这东西的所有权。   最后又想想那个青帝的继承人,云青当时从夭阙塔出来奔逃万里,哪里来的闲工夫管一个凡人贵公子?怎么看都是故意奔着他去的。甚至于之后将他引上道途,诱他继承帝印,全部都是有意而为。   黄泉猜测云青和青帝之间可能不仅仅是“认识”,两个人很久之前可能还达成过什么协议,共同做出了这个千古遗局。   但是这时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云青是谁呢?   在神魔时代,能够与青帝比肩的也不过黄泉一人,怎么想他要布局也是找黄泉吧?可是当年他偏偏没有,还在那种天地大劫即将降临的危难关头直接对黄泉下杀手了。当年神魔两立,但是双方都秉承天地规则行事,彼此之间冲突倒是不大,反正肯定没到非要杀了对方不可的程度。所以当年青帝袭杀自己的时候,黄泉是感到极为震惊的。   怎么说……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青帝能干得出的。   他从来都是与杀伐、恶念、征战无关的,温柔的司春之神。   黄泉把自己脑海里那些与青帝相识的大能们过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个能跟云青对得上。这家伙就像突然从历史中冒了出来似的,没有痕迹,没有征兆。十万年前是这样,十万年后还是这样。   啧……这是不祥。   “第三次是在黄泉圣殿,那时候云青假扮黄泉,将黯然灵魔宗的传承交给我,让我直接在此处修行。我从静坐中醒来时已经过去近百年了,然后黄泉,不对,云青让我离开。结果离开的时候……”   柳裁春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他为数不多的那几次跟云青相处的经历,黄泉听到这里就打断道:“她让你留在圣殿里修行?”   柳裁春一愣:“对。”   “真是……哎,多好的机会。”黄泉脸上稍有忧色。要不是云青根本没法把人送出去,她怎么可能把柳裁春留在圣殿里整整百年?   那时候她应该开始吞噬黄泉圣殿了。   她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与黄泉圣殿里的黄泉血脉驳接起来,以自身生机搏动带起整座圣殿里黄泉血脉的流动,然后再让阎魔圣躯吞噬那些被激发出来的黄泉血脉。那个时候的她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因为全身血脉都与圣殿连接着,甚至连离开这个圣殿半步都不行。等阎魔圣躯把圣殿吃完,她差不多也就能通过那点血脉接引黄泉残魂了。   如果那时候魔道圣者反应过来,或者柳裁春修行的时候闹点什么乱子,那么很有可能让她功亏一篑。   可是云青已经早早算好了。   魔道圣者会因为道果受损而进入闭关,黄泉圣殿本身遮蔽因果,所以一墙之隔也没能发现异样。柳裁春这个鬼资质修行正统传承还没闹出什么乱子,多半是因为她提前改过气运,让他这百年间修行一帆风顺。   阎魔圣躯吞噬黄泉圣殿,云青又吞噬阎魔圣躯,再接引黄泉残魂,如果没出漏子,那她接下来应该是斩落黄泉才对。可是黄泉刚刚被接引过来的时候心中忽生警兆,立刻藏于阎魔圣躯内稍作躲避,险之又险地拖到了魔道圣者来援。   至于云青当时为什么要斩落黄泉,道理恐怕跟当年青帝是一样的。   为了对抗天道,他们需要往道棋上填充无比强大的力量,而黄泉与天道同齐,已经是跳脱局外了。要想把她重新放回棋盘上,只有杀。青帝失败后道棋失落不少,所以现在的修行者们又需要重新聚集棋子。   而黄泉这时候才惊觉一件事,云青大费周折把她从十万年前召回来,青帝以天宫保存众神然后在十万年后唤回来……   这两者竟然又是一模一样的棋路!   作者有话要说:“我认识你落子的方式。”/////   第二百四十五回   第二百四十五回、魔境之危,偏离常轨   “行了,你退下吧。”黄泉咬着手指对柳裁春说道。   柳裁春擦了把冷汗,慌慌忙忙地跑出了黄泉圣殿。   他感觉自己背后全部被冷汗浸透了,有种九死一生的感觉。其实黄泉说不上喜欢滥杀,但她脾气古怪,又因为肉身残缺而格外渴血,所以能不惹她自然是不要惹她为好。一开始黄泉把他召来圣殿,他还以为是跟其他几大宗主一同开开会什么的,结果到地方一看发现只有自己一人,顿时吓得不轻。   他还以为黄泉要趁魔道圣者不在偷偷把他吃了呢……幸好幸好……   柳裁春这边捏了半天的小心脏终于放下了,可是黄泉却一点也不平静。   以前不说还没注意到,这次被柳裁春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才突然发现云青跟青帝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比起朱无瑕那种亲身为战,云青更擅长布局,而且棋路之迂回变幻与当世圣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这点跟青帝也很像,他在神魔时代亦非以骁勇善战著称,其神力生机无穷,几乎不会造成杀伤。   而且云青逃脱无妄魔境时曾有白帝来援,她跟神道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昭然。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开始往这个方向猜想,那么越来越多的证据就会出现,   说起神道,黄泉又记起了接引天宫的事情。离宫是仲观源去修复的,当年引云青进离宫的星盘也是他所绘,所以他知道宫中神路无可厚非。但是别馆是云青上去修复的,这地方连仲观源都回不去了,为何她就行?   神明的宫殿里覆盖着神域,而神域中不会迷失的道路只有一条,也就是神走的道路。云青能进去有两种可能,首先,她是被神域所“允许”的人,青帝残留在神域中的意志在指引她。而黄泉则比较倾向另一种,她就是青帝,所以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成为神路,无论怎么走都能进去。   因为黄泉实在想不到那个时代有谁曾经跟青帝交往密切到可以一起布下这样的惊天大局,所以只能猜测她就是青帝本身。   “葬云天宫……”黄泉默念了一遍神道圣地的名字,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隐约感觉得到自己的整个猜想有哪里出了问题,但又不知道出在哪个环节。   如果,如果真的按照这个思路,云青现在会在做什么……或者说,面对这种情况,青帝会怎么做?   黄泉放空心神,设想自己是青帝或者云青。   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云青想要以诸道道统补全道棋,破除命局。现在诸道道统已经失落两个,人道和鬼道,这两个都被将来可能成为碧落的洞玄子掌控着。这么一来碧落就将这两个道统完美地融合为一个整体了。而且洞玄子与云青羁绊颇深,云青在他身上留下的具体后手尚不明朗。   其他道统,圣天香正值鼎盛时期,不会逊色于太清。而且太清所修的太上道不擅先手,所以只要魔道沉得住气,肯定是占优势的。至于妖道,那位圣人实在太过年迈,虽然道法通玄,天赋异禀,但本体移动不便。要是在清川山府对决,肯定无人是她对手,但是如果出了这地界就不好说了。至于佛道,佛圣不与征伐,且排斥由争端带来的人世灾难,黄泉觉得他威胁性最小,等到时候他会像镜离一样自行为苍生献身也说不定。   如果是青帝,他会趁局势混乱先解决掉最具威胁的那个,也就是魔道圣者。   黄泉心里微紧,她在神念中唤了一声:“圣天香!你还在东海?”   那边没回应。   “圣天香!!”黄泉把声音抬高些,额上微微见汗,“你那边情况如何!”   “等等……”圣天香有点仓促地答了一声。   然后黄泉面前就出现了一道血幕,圣天香正在层云之上与太清对峙,两人看上去都很平静,应该还没交过手。太清往这边瞥了一眼,冷笑着对圣天香道:“你还带个观战的?”   圣天香有点尴尬地咳了声,道:“没办法,要是不理会她,她定会直接杀来东海。”   黄泉看这情况还平静就松了口气,她道:“不是观战,就是问一声你死了没。”   “我倒没有,不过太清道友这边可就撑不住了。”圣天香笑容灿烂,虽然每一个表情都很正常,但是不知为何总带着点嘲讽味,“公孙魇花都攻破通天神脉界门了,你还要在这儿跟我面面相觑到几时?”   太清神色冷淡:“把神隐门上下都杀干净也无所谓,本座还活着,道统就不会亡。”   “说得难听,别说杀干净了,就是多死一个你都要从她身上剜块肉下来吧。”圣天香挑眉,伸手一指北方,“你看,妖云之中已有血气,再不回去可就晚了,公孙魇花可比我好对付些。”   一看见他这手,黄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他右手上的银链已经全部取下,手上露出森森白骨,血流不止。这根本就是准备好动手的样子!   “公孙魇花好歹是神魔时代的大妖,比你好对付不到哪里去。”黄泉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像平时那样懒散不屑,“正好你们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她在清理干净神隐门后还可以来给你们俩后生收尸。”   然后你们三个拼完就可以等云青来收尸了。   魔道圣者回头看了一眼黄泉,眼神有些无奈:“你若是在魔境呆得无聊可以找人说说话。”   黄泉差点被他气死,明明是担心他这边出问题才特意盯着的,圣天香居然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让她自己去找乐子。   太清还是不慌不忙:“也是个好主意……”   魔道圣者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什么好主意?”   “先杀公孙。”   魔道圣者笑容僵了一下,很明显是不信他:“你让我随你去杀公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公孙是怎么斩落邙绎的?”   邙绎当时以为公孙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这家伙跟太清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直接联手杀他。圣天香觉得太清现在所为简直既视感强烈,万一他拉上自己去对付公孙魇花,结果到时候又是反戈一击跟公孙一起杀他怎么办?   太清冷淡地道:“因为当时邙绎比我们两人都弱。”   这话一下就让圣天香动心了。也对,当时邙绎比他们两个都稍有逊色,一起动手杀邙绎几乎是十拿九稳的。而现在的情况是,他和太清在对抗公孙魇花的时候都占优势,如果联手就更不用说了。   魔道圣者抬起另一只手,将那些银链一点点取下:“有点道理……”   黄泉一听立刻道:“等等!”   下一刻周遭的景象就变成了无尽虚空,白骨塔与雷霆血河相持不下。   黄泉面前的血幕消失了,她盯着原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动手这么干脆啊……不对,仙魔相冲,这也能一起打?”   她又喊了魔道圣者半天,但是估计他那边打得正激烈,所以也没有回应。要是仙魔一起对上妖道,应该危险不是很大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还是十分不安。   她一定还漏算了什么。   黄泉皱着眉,将身体蜷缩起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正座上。   “云青想要补全道棋……”   “道棋的力量是从天道这里夺来的,以诸道道统为基础,诸道越强道棋越强……”   “所以云青要杀圣,然后引天宫……”   “没有哪里不对。”   黄泉有点烦躁地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非常轻微的滴水声。   就像在耳边响起那样,空灵的声音。   “是这样的,没有哪里不对。”有人从水幕间落下来。   黄泉抬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云青……”   那个人穿着一身很宽大的白色单衣,赤足踏在宫殿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手里抱着一面古镜,镜面模糊一片,也不知是什么质地。   “道棋不全。”云青的笑容十分沉静,不带半分烟火气。   黄泉盯着她道:“别过来。”   云青的脚步停下了,她接着说道:“就算诸道皆毁也不全,至于原因……你应该知道。”   黄泉当然知道,但在这个原因一直被她忽略了过去:“因为碧落黄泉已经跳出局外。”   “对,还少了碧落黄泉这两个子。”云青点点头,温和地微笑道,“而碧落黄泉在十万年前被天道毁掉了。”   黄泉第一次感觉心跳得这么快,她用力攥紧拳头,面上却极为冷静:“你现在把它们找回来了。”   她召回了黄泉,为碧落找到继承之人,一切都是为了重新造出这两个被天道毁掉的子。刚刚黄泉一直觉得自己少算了什么,原来是这个——除了庇佑各个道统的圣人,她自己其实也是云青的猎杀对象。   “可道棋还是不全。”云青温和地注视着她,这种不带恶意的温度却让黄泉觉得心寒,“应该说,修行者从天道这里拿走的东西,从来都是不全的。”   不仅是没有算她对碧落黄泉的杀机,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黄泉一直都将云青默认为修道者,所以她会在云青做出与青帝相似举动的时候猜测云青是青帝的合作者。如果她不是呢?几乎天地间所有的修道者,包括青帝在内,都师从天道,这种微妙的棋风相似也许来源于她不曾想过的途径。   “为什么?”黄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都先放下,她被云青提出的事情吸引了。   云青朝她笑了笑:“你们从天道这里拿走了东西,所以它不全。而之后效法它的,也不会圆满。”   黄泉陷入思索,云青说的应该是天启。正是因为天启,有灵之物才可以开始借助道种探求天地间的种种规则。可也正是因为天启,天地大道才出现漏洞,大道变得不再圆满。因为一直以来被修行者们效法、掠夺的大道本身就是不全的,所以修道者这种“以道种参悟天道”的修行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圆满。   所以说,这么长久的求索,这么遥远的道途,这么多人的牺牲,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感在黄泉心里蔓延。   “就是这样……”云青的笑容渐深,无声无息的步伐接近了黄泉。   她俯身亲吻黄泉眉心间那点灵明,温柔地说道:“求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伐开心,要亲亲~   还有5章完结,新文地址在这儿:/?novelid=1966440   然后……我会做按钮了!!网页版的快戳戳看有用吗!!   第二百四十六回   第二百四十六回、十世佛陀,往生圣域   “又一位圣人陨落了。”   暮鼓晨钟,古佛青灯。   一抹香灰落入尘埃,沉沉的钟声又一次敲响,空气中传来心跳的震颤。   跪于佛像前的青年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叹道:“圣人大德。”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为道统延续而生,又为窃天盗命而死,你怎知此中是大德还是丧德?”   “弟子不知。”那青年放下手,轻轻转动着念珠,轻微的碰撞声在一片寂静的禅房里听得格外清楚。   “是么……”   青年眉眼清冲,神情和煦,他抬头看着佛像,问道:“圣者大人也觉得自己所为有失吗?”   佛道圣者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悲悯:“我一生所为于修行者而言,仁至义尽,然于天道而言,万死莫赎。所得所失自在我心,但求无悔而已。”   “弟子知矣。”青年复又垂眸,拨弄着念珠道,“只可惜弟子心性平庸,不能如圣人一般无悔于心。”   佛道圣者的声音里突然带了点笑意,他道:“你若是心性平庸,那世间修道者不知几人称得上心性上佳。说来……云青虽然为人不好,但看人还是极好的。”   剑臣那副平静淡然的神色有点挂不住了,他赧然道:“弟子惶恐。”   “随便夸几句就惶恐了,今后可怎么放心让你接手佛道。”佛道圣者看上去比之前轻松不少,连带的说起话来也不那么压抑了。剑臣心里松了口气,但一听“接手佛道”这口气又提了起来,圣人若是活得好好的,自然轮不上他接手佛道,除非……   “您要应战还是?”   这短短几日里日月星辰全部坠落,大陆碎裂成岛屿,海面冰封成陆地,可谓是天地翻覆,恍如末世。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修行者都看在眼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圣人陨落所引起的,剑臣自然也不例外。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点不对:“鬼道、人道,再加上刚刚陨落那位,世间正统已经六去其三,按理说已经足以让神道降临了吧?”   也就是说剩下的圣人都不必献身了……?   “不够呢。”熟悉的声音从剑臣身后传来。   他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多年未见的云青,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从形貌到气息,她完全没有改变过。白衣赤足,双手捧镜,垂眸敛目,浅笑温然。   云青走到他身边,在另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道:“三个道统而已,离补全道棋还远得很。”   剑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整整百年未曾相见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在平静无比地打坐。   佛道圣者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找来,接过她的话头就问道:“三个道统?不止吧……”   “还有黄泉一子,刚刚到手。”云青笑了笑,“说来……我刚从黄泉这里夺走道种,一步不停就来了归灵寺,你是如何算到的?”   “我说的是神道。”佛道圣者说着,忽然对剑臣道,“你先退下吧。”   剑臣心下微震,向两人分别行礼后离开了禅房。有些事情确实是他不应该知道的,知道得越多就背负得越多,而他还没有这个背负重担的能力,所以倒不如少知道些。只是云青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忍不住去猜想,如果三个道统不够,那么云青这次来归灵寺的目的似乎也就昭然无疑了。   禅房之内只剩下云青,还有一尊静默的佛像。   “多谢圣人这些年对剑臣的教诲了。”云青客套地说了一句,“我还没想过以他这资质也能在百年间合道。”   “谢倒不必,剑臣正好是魔道出身,我就直接传他往生心经了,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佛道圣者淡然道。他所创的往生心经合的是佛魔之道,在归灵寺中几乎找不到传承之人。云青将剑臣送来归灵寺也是料得如此,佛道圣者缺个继承人,而她手里缺个适合剑臣的传承,两人刚好相应,这桩买卖倒也做得。   往生心经中有速成之法,虽然很难达到佛道圣者这个程度,但百年间合道也不是不可能。   云青似乎早就等着他这话,立刻就道:“如今心事已了,圣人作何打算?”   佛道圣者回答时隐约带着点笑意:“鬼人妖神四个道统还不够,于是设法拿下黄泉,加上黄泉也不够,所以来找我了?”   “入道得道种观乎天地还不够,于是设法破入合道,合道盗天也不够,于是就想逆天破命。万物之生也,皆在‘不满足’三字之间。”云青仍旧沉静如水,她叹道,“圣人啊……我亦如是。”   “天道也会不满足于自身的力量吗?”佛道圣者平和地问道。   云青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不知道,天道并非生灵,它大约没有这种情绪吧。”   “真难得,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佛道圣者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我还在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就如天道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云青还是摇头:“圣人,天道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若是如此,它最开始就不会让凡世的生灵得到道种,更不会让修道界发展至此导致威胁自身。”   “是啊,为什么它会让道种传播下来呢?”佛道圣者的声音一点点沉凝下来,最后甚至带了点质问的意味,“最开始的大圆满……为什么会被打破?”   这是没有人回答过,但一直都被修行者藏于心间的问题——天启是从何而来的?第一个道种又是从何而来的?   “圣人,我已经说了,我非全知之人。”云青闭上眼睛,只是淡淡地抛下这句话,同样没有作出回答。   “至少比当世之人知道得多一些。”佛道圣者似乎不甚在意,他道,“说起来,你活在什么时候?上古神魔时代,或者更早的远古蛮荒时代?甚至是……天启之前?”   云青选择性地回避了后面的问题:“就算知道得多一些,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因为修道界的知识是传承的,逐步累进的,而我是孤立的。”   “至少经历过神魔的时代吧。我感觉仲观源一直想躲着你,但又不得不暗中观察你,你以前认识他?”佛道圣者感觉她的回答十分含糊,于是又一次强调了自己的问题。那天仲观源前往几大圣地取走青帝祭器,紧赶慢赶就是为了抢在云青前面,这点心思太明显,佛道圣者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云青怔了怔:“不认识。”   这句“不认识”比之前那些故弄玄虚的回答要干脆太多了,这让佛道圣者有点惊讶:“……这样啊,不过确实,比起五帝,文曲这种司史之神也算不得很重要。”   佛道圣者说“比起五帝算不得很重要”,但实际文曲这位神明在上古还真是很重要的。那毕竟是个连文字记载都没有完善的年代,一张壁画就足够被称为珍贵的史料了。而知晓当年一切史料,司掌所有文字与书籍的神明可以说是历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最关键的是,很多修道者都认为他记载过青帝陨落前发生的事情,也知道几次大劫中有什么隐秘。   “文曲……”云青又默念了一遍这个神号,认认真真地摇头道,“真的不认识。”   佛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道:“罢了,就这样吧。”   其实云青的回答已经承认了她经历过那个年代。而上古神魔时代的修道之人,黄泉活了又死了,公孙魇花挣扎了很久也死了,神明们还远在天宫望眼欲穿等着回来。这么多生死离乱,可以说残存至今的几乎没有几个了。就算佛道圣者再问下去,她也是爱怎么答怎么答,反正无从取证。   云青闻言抱镜起身,立于佛像面前,施礼道:“圣人是准备往生了吗?可需我为您准备金瓶徹签之事?”   金瓶徹签是为了归灵寺的继承者做准备。云青说的是佛道圣者以往生心经往生之后可以转世到灵童身上,然后再以金瓶徹签之法将自己转世的灵童挑选出来,重新接管归灵寺大局。   可是佛道圣者只是叹息:“无需准备了,就由剑臣继任吧。”   云青抬头看着佛像,那张无悲无喜、平和慈悲的面孔藏在佛龛的阴影之中,只能隐约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皱眉问道:“圣人这是何意?”   “往生九世,再加上原本这一世乃是十世,如此称为十世佛陀。而九乃数之极,往生第十次……要么证得大圆满,要么就只能还道于天了。”   这跟佛道圣者最开始跟她解释的完全不一样,当年云青混入归灵寺窃取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时候,佛道圣者还不是佛道圣者,而是觉鸾。那时候的觉鸾在舍利塔里跟她说,往生九世,再加上本身这一世,算作十世,这个“十”已经是突破了作为“数之极”的九,所以可以“破天道,证圆满”。   现在看来,往生九世这里面的“九”才是数之极,要再往生一次才可以证得大圆满。   而生成道干是小圆满,道干成熟则为大圆满,从古至今证过大圆满的只有碧落黄泉。现在正值大劫前夕,灾害频发,天道惩戒随时有可能降临,在这种关头尝试证大圆满,多半是没有生路的。   甚至于,在云青看来,碧落黄泉所证的都不能算是“大圆满”。因为天道本不全,“圆满”一事自天道之下更无从说起。   云青有些不解:“圣人功法特殊,就算舍弃道果与力量也可以带着记忆转世重来,何必冒险一搏?”   佛道圣者平静地说道:“你活了多久?”   云青沉默。   佛道圣者叹道:“我记得很久之前同你说过,从归灵寺最初一代开始,到最末一代结束,我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又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数重记忆连缀起来,无数人的岁月在神魂中重叠着、堆垒着,这并不是什么很让人愉悦的事情。若是证得大圆满,那么我就可以成为‘我’,若是还道于天,也不过是让那些早该结束的生命重新回归原处,让这人世苍生又多一分希望。”   云青无言以对,唯有以那句被修道者们说了无数次的话告别。   “圣人大德。”   禅房中明明灭灭的火光闪烁了最后一次,然后溺于夜色,再也没有浮起过。   第二百四十七回   第二百四十七回、天道五十,大衍四九   己颐和有点不开心。   “愣着做什么?快把瑞兽给我放在西南角上。”轩辕珺带着几个五帝后人在天宫中忙得不亦乐乎,马上就能降临人世了,这几个从小被仲观源带到天宫中长大的孩子还是颇为激动的。这里很多宫殿里的神明已经在前往凡世的时候陨落了,所以有些地方空置着,他们打算把这些地方重新布置一下。   己颐和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瑞兽石雕往轩辕珺所说的地方一放,结果还没放好脑袋上就被拍了一记。轩辕珺弯腰把那个瑞兽石雕转了半圈,不耐烦地对己颐和说道:“颐和,你专心点啦!这瑞兽脸朝墙角怎么行?”   “仲师呢?”己颐和站在原地,摸着后脑勺问道,“他之前说好了很快就回去的。”   “离你们回来才几天呢,这就急了?来来来,跟重羲一起把梁柱雕了,别画花草啊,最好是走兽飞禽图。”轩辕珺满不在乎,她性格直爽,心里也装不下事儿,不像己颐和那么敏感纤细。   己颐和还是不安:“他说了很快会来找我的。”   “赶紧去把走兽飞禽图雕上,颐和乖,去吧去吧。”轩辕珺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一下就消失在原地跑去干别的了。   己颐和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往通向道棋的天阶那儿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看不见仲观源从上面下来的身影。他回头瞄了一眼轩辕珺,发现她正揪着重羲的耳朵骂,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   己颐和一咬牙,腾身而起,直接飞向了天阶。   到天阶面前就飞不起来了,这里似乎不能使用神力,连身法都有些施展不开,只能慢吞吞地走上前。每一个天阶之间还是隔着点距离的,四周除了阶梯就是云海,己颐和也不知道掉下去会怎么样。他只能走得格外小心,也格外缓慢,他在心里劝自己,这地方太难走,仲师肯定还在路上。   就在己颐和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仲观源其实还在道棋面前跟那两个侍棋人大眼瞪小眼。   他之前被这两个侍棋人的态度气得不轻,准备掉头就回去,带着己颐和重新回凡世接引天宫。可是他走到一半又忍不住折返了,如果不能先把道棋上的问题搞清楚,那么就算接引了天宫也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个“他人”当然是特指云青。于是他耐着性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又一次走到道棋面前。   “碧落如何?”他打了个呵欠,重复着几个问题,“云青如何?黄泉如何?”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尝试向道棋问点东西,可是这玩意儿没人执掌的时候蠢得很,不在棋上的根本看不见。最开始他问云青得不到回答,可能是因为侍棋人有意隐瞒,也可能是因为云青这家伙根本就不在道棋上面。   可是仲观源觉得云青聚敛道种终归是要沾人世间的因果的,就算后来这点因果被她抹除了,只要他一刻不停地问,总抓住一点机会。   所以仲观源杵在道棋面前问了整整十天。   十天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仲观源又问了一次:“碧落黄泉如何?云青如何?”   “黄泉已死。”   仲观源都快要问睡着了,那两个石像一般的侍棋人突然给他一道晴天霹雳。仲观源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颤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什么玩意儿……黄泉怎么了?”   “黄泉已死。”   还是这个死气沉沉的声音,还是这个死气沉沉的答案。   仲观源没想到云青的事情没问出来,倒是问出个黄泉的死讯。一开始云青就想办法要杀黄泉,但是被魔道圣者拦下了,按理说黄泉在这件事之后应该对她有所防备,怎么会突然被她得手了呢?   “好吧……残魂而已,斗不过也……”仲观源勉强用“黄泉还只是残魂”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不是他不承认现实,而是他不敢想如果云青已经强大到能轻易击杀黄泉,那么将来修道界会面对怎样的敌人。   “云青杀的?”仲观源随口一问,果然是没有回答。他感觉这两个老头子真是能调人胃口,话说了一半不说完,想问的不告诉你又隐约透露点细枝末节。仲观源恨得牙痒痒,只想把这两个石像踹开自己冲去道棋面前看一眼。可惜他不是执子之人,靠近道棋都是“僭越”,更毋论以它推演天命大势。   “仲、仲师……”   小心翼翼地声音从仲观源背后传来,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跟被人拽了头发似的猛地回过头来:“颐和!你怎么上来了!”   仲观源这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己颐和似乎被他吓着了,静了会儿才道:“仲师,你许久未归,我怕你有事……”   仲观源头疼不已,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冲己颐和招招手:“我留下来看看道棋,马上就准备下去接引天宫了。不是说了让你在底下等会儿吗?”   己颐和很少被他斥责,于是也少有地拘谨起来,他在仲观源面前站定,小声道:“我怕您出事……”   还是这句话。   仲观源心说自己在天宫里面能出什么事儿啊,又想想这孩子确实是一片好心,于是也只能干巴巴地答道:“我很好。”   “我也是。”己颐和垂着头,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他在心里说,不光是我,还有轩辕姐姐、姬姐姐、重羲哥哥,大家都很好,天宫要降临了,我们能像所有修行者一样行走在波澜壮阔的大世界了。还有您,十万年的坚持,无数神明十万年的等候,马上就可以迎来新生了   实在是太好了。   光是这么想着,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仲观源可不知道己颐和在想些什么,只是一见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就头疼得厉害:“你哭什么……”   “没什么。”己颐和用袖子擦眼泪,磕磕绊绊地说他没事。   仲观源刚刚才经历了侍棋人那种问而不答,现在己颐和一说“没什么”他就不想追问了,只好扯些话来安慰:“没事就好,我们马上下去,等到了大世界直接开天辟地,重定阴阳五行。”   “仲师这些日子在这儿做什么?”己颐和绕过仲观源,好奇地看了看面前的池子,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地方还有两个人。他慌慌张张地朝鞠躬行礼:“见过两位前辈。”   “帝君不必多礼。”捧璧老人与擎珠老人对己颐和倒是态度温和,也没有对仲观源那般僵硬,毕竟是当年与青帝并肩作战过的五帝后人。   “两位前辈是侍奉道棋之人?”己颐和看他们这个站位就琢磨出点味道。   “正是。”   仲观源也不催他,反正多问问总是没有坏处的。   “可是……道棋在哪儿?”己颐和又朝里面望了一眼,只有一个白茫茫的小池子,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莫非道棋和散落的棋子都在这个池中?   “就在你面前。”捧璧老人与擎珠老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仲观源咳嗽一声:“那个池子就是了,现在看不清,等对弈的时候方能识其真容。而且现在道棋还是破损的,与完整的样子相差很多。”   己颐和有些讶然,他回过头来看着仲观源道:“仲师见过完整的道棋?”   按理来说,道棋在青帝那个时代就不是完整的东西了,不然青帝也不可能在天道手里落得个身陨道还。可是听仲观源的意思,他似乎是知道道棋原貌的。   仲观源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正想要矢口否认,可是万万没想到捧璧老人和擎珠老人居然无比配合的说道:“见过。”   “完整的道棋是什么样子的?”己颐和眨了下眼睛,似乎没有意识到仲观源正恶狠狠地盯着捧璧老人、擎珠老人看。   仲观源又没答,可是捧璧、擎珠未免也有点太配合了,他们异口同声道:“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道棋为大衍之数。”   这回答极是玄妙。   既然称棋,肯定是有棋子的,既然有棋子,那就肯定有个棋子数量。而道棋上的子根本不是能够数出来的,它与万千世界一样,是不断处于演化之中的。“大衍”说的是天地万物、苍茫宇宙的衍化,若说道棋成的是“大衍”之数,实际上就是指道棋有着与大世界一样的构造。   道棋之上有阴阳,有清浊,有五行,有万事万物的相生相克,也有天地之灵的生灭枯荣。它甚至和大世界一样,维持着缓慢而持续的进化,会根据特定的规则变得越来越复杂昌盛。如果一子落错,可能会有生灵凋亡,会有规则湮灭,会有清浊混行。如果每一步都走得漂漂亮亮,那么道棋之中自然会衍化出无穷生机,诸道繁荣。   “大衍……不是大世界吗?”己颐和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皱着眉道,“这里面有人?”   这次捧璧、擎珠两个老头却没有抢着回答了。   仲观源沉默半响,最后还是选择跟他说清楚:“不是大世界,只是大世界所投影的力量罢了。这些力量会按照大衍的规则不断演化,执子之人会像天道控制我们一样来控制棋子,然后尝试着让大衍突破天道之数。”   “大世界的……投影?”   “世界的背面。”仲观源耐心地答道,“力量是永恒不变的。天启之后,渐渐演化为天道占其大半,大世界占其小半。若是大世界所持的力量即将超过天道,那么就会招致惩戒,这部分力量会被重新压制到天道之下。后来,我们找到了道棋……”   “将大世界的力量藏之于道棋,然后借由道棋对抗天道。”   “换言之,如果道棋彻底被毁,那么支撑大世界的力量也就不复存在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求道,那么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力量与祸患。   谁也不知道万物与天地的博弈背后究竟是钵盆满载还是满盘皆输。   第二百四十八回   第二百四十八回、开天辟地,造化万象   大雪山被佛光笼罩着,在整个世界的黑暗里点起一盏光芒微弱的灯。   天花乱坠,风声呜咽,天空之上梵音阵阵。无数大雪山的住民不知为何心中忽有悲意涌起,莫名垂泪不止。后来有人说,那是庇佑着大雪山的圣人往生了。他终于舍得放开草原人的手,请他们靠自己的力量好好地走下去。   第一日,鬼圣陨落,天地无光。   第二日,人圣灵灭,日月失色。   第三日,黄泉身殁,血海逆流。   第四日,妖圣还道,地裂天崩。   第五日,佛圣往生,清浊不分。   云青站在自在崖上,俯瞰着这片疮痍大地,叹息道:“第六日了。”   “……您要出手?”清尘站在她身后,一身纯白色的祭祀服,双手拢入袖中。   云青还没答话,宋离忧已经冷笑一声道:“肯定是在等谢遥那小子出手。”   “谢遥是?”一身金色长裙,头上生着龙角的女子挑眉问道。   剑臣转动念珠,诵了声佛号,然后道:“就是今后的碧落。”   龙淮终于弄清楚是在说谁了,她眼神明亮:“洞玄子啊……等他作甚?”   “等他拿走妖道和佛道道统。”宋离忧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口气,他看着云青的背影道,“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等谢遥登临碧落,那她肯定连看一眼道棋的机会都没有了。”   云青似乎没有听见他们讨论,依然注视着大雪山之下的苍茫草原,她又一次叹息道:“第六日就要结束了,幸存之人真的要成为幸存之人了。”   龙淮用手肘撞了撞自己身边的剑臣,她跟剑臣关系最亲,有事儿肯定也是先问他:“我听不懂她说话了,是我这些年在十万大山听的人话太少了么?”   剑臣跟她保持距离,免得被她撞飞,他悄声道:“没事,我也听不懂。”   那边宋离忧还是闷着生气,清尘这个老实孩子却已经问出声了:“您是说,现在活着的圣者可以活到大劫之后吗?”   云青回头朝他笑了笑:“不,是可以活到大世界破灭之前。”   清尘怔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云青重新转过身去,温和地朝着北边说道:“而第六日,大世界破灭。”   北方有碧光升起,这光芒极为纯净,完全容不下半分杂质,一切黑暗与恶念都被荡平。最开始,它只是纤细的一束,而后迅速蔓延成海洋,取代了天空,天地之间被这样的光芒填充,纯净的光迅速统摄了一切。无上威严从北而来,深深震慑着世间的有灵之物,几乎是在刹那之间,这道碧光就落在了自在崖上。   谢遥站在云青面前,漠然道出与她完全相反的话:“而第六日,大世界重生。”   他用拂尘一扫,无数看不见的道种没入他的身体。   他说:“世界逆转,现在所存的一切力量都归入道棋,而后,天地重辟。”   光芒还在蔓延,一直往南方十万大山而去。云青手里的句芒古镜散发出苍青色的光芒,将她自己和身后几人都遮挡起来,谢遥的神光避过她,直摄妖道道统。   云青往前走一点,与谢遥并肩而立,她笑道:“天道的力量再一次流入大世界,这时候它会被削弱到几十万年以来的最低谷,而道棋,则会强大到几十万年来的最巅峰。希望你届时顺利登临碧落,将修道界从灭亡的边缘拉回来。”   谢遥侧头看她,嘴角牵起冰冷的弧度:“这话由你说来还真是……讽刺。”   “真心实意,绝无讽刺。”云青脸色一点也不变,宋离忧在后面都快听吐了。   谢遥道:“你不像是会放弃执子的人。”   “错了,我不在乎执子之事。”云青的手缓缓划过句芒古镜的镜面,“天道五十,大衍四九,胜负已定,执子又有什么意义。”   谢遥拂袖道:“既然天启之后这两者都不圆满,那我修道之人为何不能借此良机一搏?定了命局就罢了,如今还要定胜负,天道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不是天道管得太宽,而是修行之人所求太多。”云青态度和煦,但说话之时却是分毫不让,“你们求一线生机,所以天道赐你们骨肉。你们求一线天机,所以天道赐你们灵明。如今你们所谋的逆天破命,有哪一步不是踩着天道所赐过来的?”   她的话步步紧逼,一字比一字尖锐:“予你生机时,你可有谢过?予你天机时,你可有谢过?满心盗天不顾大道垂危,灭世大劫在即却怪天道不仁……真不知修道者哪儿来的脸。”   云青近些年脾气越发平淡温和,宋离忧几人都很长时间没见过她这么激烈的驳斥之言了,一时间场上竟然没有人敢接话,所有人都是垂眸不语,一片寂静。   这番话对谢遥根本没有影响,太上忘情臻至大成,所思所念转瞬皆空。他从容地取走佛道与妖道的道种,然后朝云青拱手作别。   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间,唯有话音在一片浩浩荡荡的光芒中回响不止。   “第七日,天宫葬云,诸道昌明。”   云青的神色已经冷下来了,但她还是拱手同谢遥道别,此后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这下连龙淮都看出来她是被谢遥戳了痛处,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宋离忧虽然很想幸灾乐祸一下,但是考虑到现在云青神色不定,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还是努力让表情平静下来。而剑臣却神色平和,他对云青从来是全心信任的,既然云青放谢遥离去那就肯定有她的道理。   清尘有些惴惴不安,他被其他几个人用眼神暗示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这个……第六日快结束了,神道为何还不开始重辟天地,接引天宫?”   话题转移得不算太生硬,其他几人都默契地给了他一个“干得好”的眼神。   “马上就好。”云青神色稍缓,她朝清尘笑道,“多半是仲观源有事耽误了。”   清尘没话接了,他拍了□边的剑臣。   剑臣转动念珠的手停了下来,无奈地叹道:“虽然不知道第七日会发生什么,不过还是请您务必小心。”   清尘僵住了,宋离忧立刻回头瞪了剑臣一眼,明明是想要想个办法把这个话题扯开的,这家伙居然毫无芥蒂地问出来了。   龙淮想了想,直接对云青道:“他说的‘天宫葬云’是说你么?第七日,他们要杀你?”   这个就问得更直白了,宋离忧有点不忍直视,他瞄了一眼云青的脸色,出人意料地和蔼可亲。宋离忧松了口气,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应该还有后手吧?”   云青颇为简洁从容地回答了这一连串问题:“没事。”   真的没事吗!?   宋离忧表情夸张地质问道:“你不会真的什么准备都没有就等着谢遥登上碧落之位然后让他杀了你吧?你跟碧落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剑臣有点不悦地皱眉道:“莫要妄加揣测。”   云青只是摇头不言,避而不答。   宋离忧感觉火蹭蹭地就往上冒,最近云青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他朝剑臣吼了句:“不是老子妄加揣测,而是这家伙根本就是有事瞒着不说!”   “有事瞒着不说”这点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可是唯有宋离忧一人老是揪着不放。龙淮是脑子里不装这些事儿,剑臣是觉得云青自有主张无需他人置喙,清尘则本本分分云青不愿意说的他也不求。宋离忧感觉这群人心眼怎么就这么大,万一云青转脸就把所有人都卖给碧落了,那选择站在云青而非修道者这边的他不得赔死。   所以他得问问清楚。   剑臣口诵佛号,不再与他争执。宋离忧冷静下来一点,静静地看着云青,虽然不说话,但满眼都是“你不告诉老子老子今天就站在这儿不走了!不!走!了!”。   云青一只手握着镜子,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我与碧落没什么关系。”   宋离忧冷淡地道:“没什么关系你就把诸道道统交给他的传人了?那我跟你交情这么好你是不是要把修道界交给我儿子?”   云青怔了怔:“你儿子?”   “啧,随口说的。”宋离忧摸了下鼻子,“我将来的弟子也行,随便什么。”   “以后就没有修道界了。”云青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宋离忧的提议,最后还是摇头道,“交情再好也不行,何况我同你交情确实不好。”   宋离忧还没从她前一句话回过神来。   云青消失在了原地,直接移转乾坤到四极天柱的中央。她的正上空,恢弘壮阔的天宫正在缓缓临世。   世界的昏昧被划开,天地分离,清者上浮,浊者下沉。   阴阳始分,五行初定。世界上重新出现了昼夜交替,星辰闪烁。   生灭交替轮回,气象变幻万千。河流奔腾不息,大海波涛汹涌,水汽升腾成云雾,又化作无根之水坠落大地。烈焰点燃茂林,骤雨浇灭野火,余烬之中萌芽出嫩绿的幼苗,死地里又诞下了生机。崇山峻岭相互耸峙,万里绵延成大地脊骨,河脉蜿蜒其中,瑞泽这片疮痍焦土。鱼跃鸢飞,走兽飞禽重新在密林与荒野中冒出头。   一直以来都暗着的天空终于被辉煌的金色划破一道裂口。   葬云天宫一点点从十万年前走入这个修道者的末世。   云青注视着这座高居青云之上的庞然大物,句芒展开羽翼为她遮掩光芒,她轻声笑道:   “第七日,诸道消亡,天下一统。”   第二百四十九回、青帝遗命,不死不灭   从天宫中投下了天地开辟以来的第一缕光,离别宫开始一点点融灭在光中。   离别宫之上,被众神虚影所拱卫着的青帝虚影看上去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眉眼似古画,线条柔和而庄重,神情中带着神明特有的宽恕与容忍,他看着世间,眼神恰如温柔的春色渐渐将寒冬覆盖。他身着古拙简朴的羽衣,细致柔软青色羽毛融灭于光中,万物在他的泽被之下生生不息,绵延万载。   “太皞……”云青叹息,将手中古镜倾倒,九尾白狐的神魂迅速融入天宫的光芒之中。这是神道的道果,借由道果,诸神就能完全苏醒过来,他们拥有生前的力量,能够将执子之人接引进天宫。   青帝的虚影还在天空中伫立着,仅仅是虚影而已,可是这位神明的气息却远比谢遥可怕。   谢遥所求的是至高无上之道,他站得太过高远,没法从其他人身上获得力量。而青帝是立于大地、施予生机的神,他赐福于世间一切生灵,所修的是庇佑苍生的大功德。只要世上万物身上还存在着被他所赋予的一丝生机,他就永远不死不灭。   明明是更为柔和的光,却比世界一切利刃都来得强大。   离别宫越来越淡,就像是融化在了光芒之中一样,那些众神虚影归于天宫,将沉睡的众神唤醒。青帝虚影也在消失,但是它保持着对人世的注视,自始至终,那个悲悯而温柔的眼神没有离开过这片新生的大地。   羽衣上的最后一点光彩消失不见了。   葬云天宫回来了。   云青沐浴着这片辉煌的光芒之中,安然静坐。   第六日,青帝于十万年前存于葬云天宫的力量终于爆发,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直接倾垮。仙魔两道幸存的圣人逃过了激烈的诸圣之争,但是没能逃过那位神明的一个后手。   在大世界倾塌之前,谢遥已经吞噬诸道道统,而那个倒坍的世界不过是被修道之人舍弃的躯壳。他们的力量还存于谢遥这里,只等道棋制胜的那一日,无数道统又可将繁荣重演。   此时青帝留于天宫中的力量开始重新开天辟地,分割阴阳,划定五行。而新世界重建又将天道的力量重新引入,这些新取的力量加上谢遥所得到的那部分道统,此时的大世界已经与天道五五分成。   此时,天宫之上。   仲观源看着渐渐苏醒过来的诸神满头冷汗,他不顾几位帝君阻拦,直接冲上了天阶,一路狂奔至捧璧老人和擎珠老人面前。   他站在台阶下,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声道:“为、为什么……为什么诸道圣人会全部陨落!”   他以为青帝留下的力量只会摧垮大世界,但是没想到会连同圣人一起杀死。这让仲观源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他觉得青帝所做的事情隐隐有些超出常轨了。   “天宫之力。”两位老者沉闷的声音砸在仲观源心中。   “没有圣人分散诸道因果,云青很有可能直接掌控道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仲观源几乎是疯了似的朝着两位老者吼起来。道棋上的力量来自诸道,因果也与诸道圣人相系。而执子之人需要大因果大功德,如果没有诸道圣人牵制,那么云青很有可能趁虚而入。   “有洞玄子。”这两个老者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压抑而沉重。   仲观源已经有点失控了,他差点冲上去给那两个家伙几拳头:“洞玄子一个人?万一云青在他碰道棋之前直接就把他杀了呢!连拦都来不及拦!而且洞玄子……”   仲观源的话停在了这儿,他没能把更糟糕的东西说下去。无论如何,现在所有的神明都是相信着青帝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以庇佑苍生为己任的神明身上。如果在这个关头质疑青帝,那么之前十万年的努力不就全部变成了一场玩笑吗?   “洞玄子……洞玄子一定能继承碧落之位吗?”   两位老者不答,仲观源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碧落不在局中,他们当然说不出。   仲观源撑着自己的腿,感觉脑袋一阵一阵地疼,他问道道:“用天宫中的力量杀死所有圣人……这、这也是青帝遗命?”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微的颤抖。   两位老者的声音几乎是不出意料地给出答复:“正是。”   “他要杀的……”仲观源的神色有点恍惚,他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得可怕,“建了七大圣地又自己一个个毁掉,扶起诸道圣者又在弈天之前一个个杀掉。还有他陨落后留下那些……所谓的遗物……”   仲观源忽然跪于道棋之前,仰天高呼:“青帝失道!”   “青帝果然是失道了啊!”   两位老者平静而肃穆的声音传来:“文曲僭越了。”   “僭越什么?”仲观源头发散乱,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他站起来,冷笑道,“我乃是司史之神,我将我所看见的,所知晓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有何可称僭越的!”   “文曲,妄议圣主乃是重罪。”两位老者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劝阻,神情木然,面容僵硬。   仲观源前进一步,却又被道棋的光芒逼退,他愤然道:“妄议圣主是重罪?你们是不是瞎了!青帝十万年前忤逆天道,逆乱时序,背弃诸神,纵容祸患,那又算什么!”   “文曲僭越了。”这两位老者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么几句话,大概是当年青帝赋予他们的神智还不够清醒吧。   仲观源只觉得心死如灰,但是又不愿意放弃这一点点希望。   他看见道棋上的云雾正在一点点消散,随着天宫与大世界连接起来,这里的时间也开始流动。残破的道棋瞬息之间就闪过万千变化,这上面的力量一点点变得充盈,变得完整。这是神道十万年的努力,也是世间诸道所赌上的十万年繁荣。等洞玄子带来诸道道统,等他成就碧落之位……   仲观源深呼吸,努力安慰自己就算有点纰漏也无妨,只要洞玄子以碧落之身执子,那么就可以完全压制住云青了。   “天宫已经临世,还请文曲随几位帝君去接引执子之人吧。”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仲观源的揣想。   己颐和追着仲观源一路跑上来了,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结果一眼就看见仲观源蓬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样子。他紧张无比地问道:“仲师!你这是怎么回事?”   仲观源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道:“我没事。”   己颐和怕他刚才分神没听见,于是又说道:“天宫已经临世,请文曲随帝君接引执子之人。”   这话说得十分严肃,还有点过于紧张所造成的颤音,己颐和几乎从来没叫过仲观源神号,这算是他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场合了。   仲观源也不比他平静多少,他朝己颐和行跪礼,然后应道:“愿承神谕。”   己颐和被他吓了一跳,伸出手想扶,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他咳嗽一声,收回手道:“请起。”   “走吧。”仲观源跪了一下反而冷静很多,他跟着己颐和往天阶之下走去。   接引执子之人这种事情谁都可以缺席,唯独他不可以。身为司史之神的他必须看着历史的每一步进展,然后以最客观冷静的态度将它们真实地记录下来。   “仲师,你是不是有点……担心?”己颐和觉得仲观源身上的情绪十分复杂,与他神明的身份实在是不相衬。   仲观源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执子之人是谁?”   千万别是云青。   己颐和的回答让仲观源一颗心又落了回去:“洞玄子,就那个青帝传人。青帝布局那么久,执子之事理应落在他身上吧。”   “是、是吗……”仲观源想起来自己刚刚还把那两个侍棋人破口大骂一顿,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您自己看啊。”己颐和朝不远处一指。   无穷无尽的碧光从天宫宫门处透出来,诸神环绕在各个宫殿之间,舞乐相迎,击筑为歌。曲调皆来自上古,彼时神明之间多有盛大无比的庆祝筵席,或是春耕秋收,或是除灾驱邪,就连一个新字被造出来,那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天宫被建起来之后就陷入了永恒的凝滞,还从未经历过如此热闹的庆典。   仲观源感觉一眼看过去这样的天宫竟然有些陌生。   见他到来,立于门边的四位帝君也只是沉默地对视一眼,然后将天宫宫门开启。   耀眼到刺目的碧色光芒照进天宫,青年道人出现在了这片碧光之中,他额上的帝印纹路几乎让仲观源喜极而泣了。   真的是洞玄子!   神明齐声相迎,可是这时候仲观源才注意到天宫宫门尚未合拢,没等神明们的吟颂之词唱完,居然又踏进来一个人。仲观源刚刚露出来一点点的喜色迅速冷却成北海冰川。   “你怎么也上来了!?”   一片欢庆之声中,仲观源的这声大吼分外突出,己颐和偷偷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藏在那片刺目光芒背后的自然就是云青,她只穿了一身很单薄的白衣,赤足独行,怀抱古镜。她抬头朝仲观源笑了笑,传声道:“我若不来,你们要如何葬我于此宫之中?”   走在她面前的洞玄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顺着神明们沉默的指引,一路朝着天阶登去。云青踏于虚空,很轻松地跟在他身后。这时候四位帝君也留意到她,可是既然能被接引来天宫,说明她也是能够执子的,于是这几位帝君倒也没有制止。毕竟多一个人才多一分希望,要是洞玄子不成,至少还有这个孩子。   己颐和早就发现仲观源有点不对劲,他小声问道:“仲师?怎么了?”   “没什么……不,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仲观源想起来刚刚她传声时说的那句话,感觉自己所有不好的预感都要成真了。   这是青帝为了埋葬她而建起的神宫,如果她能在这种时候毫无芥蒂的踏进来,无非就是对某件事情胸有成竹。   青帝不会杀她。   仲观源拼命安慰自己:“不会杀就不会杀,我也不盼着她轻易被杀死在这里,只希望洞玄子能争点气,别让我们这十万年努力白费了……”   此时谢遥周身气息激荡,吞噬诸道道统让他的的力量上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他的气势还在节节攀升,等到了道棋面前的时候,仲观源已经无法用双眼看他了。因为那种光芒太过耀眼,那种拒绝一切,超脱一切的力量将所有人都挡在了道棋之外。   谢遥正在尝试登临碧落之位,他的积累已经足够了,只有到了碧落黄泉这种与天同齐的程度才有与天道对弈的资格。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先试着通过这些日子的疯狂积累突破到合道大圆满的境界。   仲观源尝试以神魂探查,但是没有一丝感知能进入到道棋所在的范围之内。不过让他庆幸的是,云青也老老实实地跟他站在一起,没有丝毫要动手伤人的打算。   神明们都很沉默,他们原本就是无心无情,遵循着天道行事的规则化身。   仲观源一边盯着云青一边瞟几眼道棋那边的情况。   光芒越来越盛。   光芒越来越刺眼。   光芒已经浓郁到极致,耀眼到极致。   仲观源眼里除了光就只剩下光了,五感都浸没在这样恢弘而冰冷的光芒之中。   然后光芒消失了。   仲观源揉了下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如果洞玄子与天道博弈失败,那么动静应该远远不止这点,首先道棋就会完全毁坏,大世界也会彻底崩溃。可是现在道棋很安静,大世界也一切正常运转。   唯有那点刺目的光,彻底消失在了世间。   一声轻笑打破宁静,仲观源有点毛骨悚然地看向身边的云青。   “果然如此,你还活着啊……碧落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发现一件事没有……文案上有一句“假如在成为强者和被强者倾慕之间二选一,我一定会选成为强者。”   可是我在前249章只讲过“成为强者”这一半。   第二百五十回、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仲观源是侍奉在青帝身边的神明,也是除了青帝之外唯一一个知道云青存在的修道之人。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青帝布局十万载是为了将云青这种祸患扼杀在局中。现在他才明白,如果真想杀,那青帝早在十万年前就该动手了。何必为她十万年后的破命局之举而建起天下道统,又为她能执掌道棋而颠覆天下道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就是因为想要帮她,但又逃不开神明的规则所束。   仲观源看着云青,而云青则缓缓摩挲着手里的句芒古镜。   四周的所有神明仿佛都离他们远去了,周围一切物质的存在感都在淡化,消匿。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明明所有东西都在消失,可是仲观源没有感觉突兀,一切如同流水般自然而然。这是规则,是神的力量,而且是无上的众神之主的力量。很快,不知不觉之间,仲观源就发现道棋前只剩下他和云青了。   云青见仲观源还站在她面前似乎有点讶然,她轻叩了一下古镜,道:“司史之神啊……太皞想要留下你。”   太皞是青帝的名讳。   仲观源感觉自己没法动弹,也说不出话。就像十万年前在离别宫中那样,他只能沉默着记载那些被动荡岁月所掩盖的一切。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而青帝这样温柔的神明,从来都尊重着每一位神明的职责。他学不会拒绝史册的窥视,更不会抹消文曲对他所犯过的一切错误的记载。   他曾经像现在这样,将他对天道的违逆置于仲观源眼前,由他书写下来,不在乎后世的指责唾骂。可是仲观源没有将这些记载变成“史册”,他是司史之神,也是司书之神,他以一个凡人的身份书写神明的史书,然后将他们变成凡人眼里的话本戏文。   他看见云青再次轻叩古镜,笑着叫青帝的名字:“太皞?”   这次从镜中出现的不再是鸟面人身的句芒,而是一袭青色羽衣的帝君。他垂首看着那个孩子,一如十万年前,沉默而温柔。   仲观源闭上眼睛,心道:大意了,早该察觉到的……   凡是神明踏过的地方皆为神路。云青第一次进入离宫便与带着星盘的宋离忧失散,可是在神域仅有一条通道的情况下,阿芒带着她从水路走进了离宫。而云青前往别馆的时候,多半已经记起了很多事情,她只需要坐在那个神明肩头,由着他往里走,无论如何都能抵达别馆。   青帝的眼中没有神彩,但是神情怎么看都是温柔容忍的,他微微倾身,这样云青就可以轻易够到他眉心间的灵明。   在神道被毁之后,所有神明滞留于世都必须牺牲掉一些东西,或是神智,或是力量。仲观源无法想象像青帝这样犹善布局的神明在失去神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失去了生而为神的尊严与智慧,成为人形野兽,任人践踏,以肉身为那个孩子遮风挡雨。   云青抬手,轻轻贴上青帝的额头,那点灵明瞬间黯淡下去,就像是等待了十万年之为这一刻似的。   仲观源觉得这样的场面怎么看都不真实,但是当他一闭上眼的时候,更多虚幻般的场面就开始在他脑海中轮回。   ——可愿为我喉舌?可愿为我手足?   帝应之。   ——可愿为我生?可愿替我死?   帝应之。   ——冬天太长了。   帝默然,时序逆乱,冰雪消融,帝桃逢春。   ——可以陨落了吗?   帝入局,神道殁。   仲观源惊惶地张开眼,正看见青帝散成柔和的苍青色光点,消失在了虚空之间。那身羽衣落在地上,极柔的青色羽毛纷纷扬扬,如同青色的雪一般飘荡,最后也消失在了无尽虚空之间。   云青正看着他,似笑非笑:“会觉得残忍吗?”   仲观源在心里摇头,不仅是觉得残忍,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云青走到了道棋面前,刚刚吞噬了碧落,之前还吞噬过黄泉,而谢遥陨落后他身上的诸道道统也已经悉数投入道棋。现在万事俱备,她只需要执子,然后与天博弈就好了。   可是云青没有动,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坐在池水边上,笑着对仲观源说道:“把从我这里得到的都还给我,有什么残忍的?”   仲观源无言以对。   云青掬起池中水,一点点清洗那名模糊的句芒古镜,她说:“太皞找到我的时候,巫道刚刚败于天道之手,我为了保下道棋伤势极重。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绝对不会受制于太皞。”   仲观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离别宫,他还从未听过云青说起自己在被青帝带到离别宫之前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云青要在这种时候跟他讲故事?   “我也希望你记下这一切,把这个世界从开始到结束,全部都记下来。”云青赤足探入水中,她笑起来天真烂漫,几乎看不出几十万载光阴的流逝,“然后我来毁掉它,建立一个新的。”   仲观源沉默,是被迫沉默,但也是无话可说。   “世间万物是怎么诞生的,你知道吗?”云青朝他微笑,但是没有等他在心中给出答复,她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是所有修行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云青真的准备告诉他一些隐秘的话,绝不会仅止于此。   果然,她又接着问道:“那么,‘一’是从何而来呢?”   修道界给出的解释十分模糊,也即“道生一”。这摆明了就是句废话,严格追溯而来,世间有什么不是由道而生的?   没有给仲观源思索的时间,云青自顾自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天道五十,大衍四九。天道是整个世界的规则演化,而大衍则世间万事万物的演化,从天道到大衍,其中有一个缺漏。”   天道五十,大衍四九,从天地到万物,缺漏的是“一”。   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因果相连,几乎完美的解释。   可是圆满的天道为什么突然产生“一”这样的缺漏?   “明白了吗?”云青温和地问他,可是仲观源没有一点头绪。   云青等了一会儿,摇头叹息道:“天道原本是圆满的,可是我逃出来了,于是它就变得不圆满。而正是因为我逃出来了,才有万物演化,生生不息。”   她就是“一”,和碧落黄泉一样不在大衍之数,脱离了道棋的存在。   云青平静地告诉他一件又一件惊天动地的秘闻:“也是我窃取了道种,带来了天启。”   仲观源震惊之余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为什么?”   既然她是天道的一部分,那么为什么帮着修道者对抗天道?既然她都要帮着修道者对抗天道了,为什么还斩落碧落黄泉,扼杀修道者最后的希望?   “我没有帮着修道者对抗天道,也没有帮着天道对抗修道者。”云青保持着平静而温和的笑容,“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吗?这个世上存在着希望你们两方都覆灭的第三方。”   仲观源刚刚是不能说话,现在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有点腿软。   “请记下这些事情。”   云青的话让仲观源记起自己的职责,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什么被留在这里的。他记得云青一直都是个孤僻的人,比起让众神一起围观她的种种壮举,她更希望自己安静的完成这一切。可是青帝选择了让仲观源留下,为了记载,为了一个世界的终结与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它……”云青往天上指了指,“一直想把我弄回去。”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趋向圆满的,没有什么能容忍残缺,天道特为尤甚。相比起天道那个庞然大物,我太弱小了,所以我开始寻求一些来自大衍的支持。我将道的种子交予凡人,让他们体悟天道,让他们渴望天道。嗯,没错,那是世界上的第一个道统,巫道。”   云青有些无聊地扬着水花,她说:“比起现在这些拥有完整传承的道统,巫道实在是太稚嫩了,我花了很长时间帮助他们。等我差不多造出道棋,并且为道棋聚好棋子的时候,我便为他们执子弈天。那次很成功,天道对我没有防备,由入道走向合道的路被我打通了。”   而这时候,她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你知道的,修行者合道之后就可以开始盗天。”云青把眼神从水纹中抽出来,温和地看向仲观源,把接下来的事情娓娓道来。   这么一来修道者可以在增强自己的同时削弱天道,可是云青高估了修道者,或者说,当时的巫道确实不太成熟。他们没能在合道之上走出多远,从天道那里夺掠的力量也微不足道。而这时候世上已经出现了太多的盗天者,再增加下去迟早会招致惩戒,那时候可没有圣人这样的好东西。   仲观源将她所言的每一字,每一点细微的神色变化都谨记于心,他喃喃道:“所以你开始了第二次弈天。”   同样是修道界发展史,但从云青口中听来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她开始准备第二次弈天,但是在弈天之前巫道就触发了天谴,被她小心呵护了无数年的巫道眨眼间就消失了。这次巫道灭亡直接连累了她和道棋,那时候的云青并不强大,她具有天道的某些特质,但是比天道还差得远。她为了保下道棋身负重伤,而正是因为道棋的留存,道种才没有完全还于天道。   这些道种又一次散播下去,在云青重伤不愈的时间内,迅速发展为神魔两大道统。   当时的神明之主就是青帝,他在神魔之道走向繁盛的时候看见了如巫道般的盛极必衰之景,于是开始找寻对策。他找到了残缺的道棋,甚至想办法带回了守在道棋附近养伤的云青。   “太皞是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对手。”   云青这么说的时候仲观源还以为她在嘲讽,可是事实上她的表情很认真。   “他找到道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想办法把我放回去。”云青笑了笑,眼中一片冰冷,“这才是使用道棋的正确方法,比起几十万年那些都认为道棋是用来对抗天道的蠢货,太皞实在是难对付多了。”   云青是“一”,是天道所不圆满的部分,也是大衍比之天道所缺失的部分。只要将她重新放回局中,那么道棋就可以达到真正的圆满了。圆满的道棋对抗不圆满的天道,修道界受天道所制的时代会被终结,但是那些“还道于天”的悲剧也不会再出现。   一切的一切又会回到最开始的正轨,世间万物都平静地生活在天道的哺育之中,但是绝不受制于它。   大衍之内,没有争端,没有征伐,唯有属于有灵之物的自由。   “我没有答应。”   云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仲观源差点晕过去,感情当年青帝找到重伤无反抗力的云青之后还客客气气地问了她“你要不要回道棋上去”啊!这怎么可能答应!   仲观源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青帝对云青一直有点不正常。已经把她的性命捏在手里了还要放开,已经布好了十万年的重重杀局最后竟然还以自己为代价留了后路,青帝真的是疯了。   这之后的事情仲观源已经很清楚了,青帝建起了离别宫,将云青和道棋都藏在里面,每天想的就是怎么增进情感好说服她回道棋之上。可是云青已经忍不了了啊,神魔之道也在走向“还道于天”的结局,她必须在此之前从青帝手里拿回道棋,脱离束缚。她甚至想好了杀掉黄泉碧落之后怎么用这些棋子与天道对弈。   可是青帝不放手,云青觉得他有哪儿坏掉了,那时候的青帝就算看着神道消亡都不愿意放云青离开离别宫。   “青帝大概是舍不得吧……”仲观源在离别宫见证过这段历史。   他记得凡是那孩子开口要求过的一切,青帝全部都会为她办到,凡是那个孩子厌恶的一切,青帝全部都为她毁掉。   那个孩子只说了一句“黄泉成子”,青帝就亲自入局,为她击杀黄泉。云青趁他离开离别宫的时候试图逃之夭夭,可是道棋为青帝神力所镇,她没法抛下这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离开。   仲观源记得斩落黄泉之后青帝好像还清醒过一段时间,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天道惩戒降临了。   青帝亲自与天道对弈,不敌,但是他以大神通保下了道棋和神道诸神。云青则再一次因为道棋受损而重伤昏迷,青帝即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也没有尝试把她放回道棋。   他维持着这点理智做出了很多非常有远见的事情。   他建起葬云天宫,告诉侍棋人如果云青试图执子就把她推入道棋。   同时他又建起了另外六大圣地。那时候的青帝已经意识到不能将道统集中起来,应该将它们以更为分散的方式保存。他还想出了遮蔽天道、规避惩戒的办法,他为每一个道统扶植起圣人,并且教会他们“为道统生,为道统亡”。   如果这些道统发展下去,那么在十万年之后肯定会强大到史无前例的地步。而那时候再将云青归入道棋,修道者突破天道掌控是势在必行的。   可是青帝在这样的杀局里还留了后路。   他利用道棋篡改命格,让云青以黄泉的身份受夭阙塔保护。他在每一个道统都留下了一件祭器,这些祭器都附着着云青的记忆与力量,每前往一个圣地就能大大缩短了她从重伤中恢复的时间。他觉得不够,于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自毁神智,强行将自己与云青的生命连接起来,藏匿于句芒的表皮之下受她驱使。   就连最后那点灵明,也交给她作为棋子。   “我还是觉得残忍。”仲观源忽然想起来最开始云青问她的事情。   “是么……”云青从池水边站起来,仲观源看见她那身单衣的下摆已经被浸湿了,就连发梢都带着水淋淋的光色,“二十万年前我想的是如何逃离天道掌控,十万年前我想的是如何逃出离别宫,现在我想的则是——”   她朝仲观源笑了笑,站在道棋边缘,话音戛然而止,仲观源看见她如飞鸟般纵身跃下!   浩荡天道间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迄今为止最强大的道统们被投入了道棋,黄泉被投入了道棋,碧落也被投入了道棋,就连从远古时代开始就缺漏了的“一”也重新回归道棋之上。   自天启以来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汇聚在了一起,而承受了整整十万年修行者夺掠的天道则开始试图夺还属于它的那部分力量。天道正处于最虚弱的时期,承受诸道索取是其一,新世界初辟时大量规则被占用则是其二。修道者“最强”的力量与天道“最弱”的力量碰撞在了一起,天道在重新夺回“一”的过程中遭受反噬。   一瞬间,仲观源看见天地之间升起不可名状的混沌,遮蔽道与规则,遮蔽万物的生灭枯荣。他感觉意识变得迟缓,最后甚至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一切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之前,别说修道者,就连天道规则都是不存在的。   而这混沌之中忽然产生了一点灵明。   黑沉沉的眼睛睁开了,诞生于混沌之中的主宰者以沉静而温和的目光为混沌未开的新世界写下第一条法则。   ——天道已全,她即天道。   她不会跟天道犯同样的错误,修道者再也无法从天道这里得到什么了,修真界毁灭了。   而这个属于她的世界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变局。   世间道种皆被收回,取而代之的是受混沌圣主控制的灵根。无法入道就不会有道种,没有道种就看不见规则,就无法孕育道躯,结出道果,更毋论合道归一。世人探索规则的权利将被剥夺,混沌圣主以强大的力量替代了强大的心灵。她将力量严密划分,精确控制,每一分力量的增长都通过灵根反哺天道。   诸道消亡,天下一统。   道法盛世,亦是道法末日。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看见道了,可是世间人人认为自己是修道者。   到头来,凌驾青云之上的,也不过她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出自屈原《天问》。   正文完结,第一个番外是青帝。大家也可以开始点番外了,请别为难感情戏苦手的渣作者,谢谢。   新文今天晚点会发出来,各种需要点击收藏评论……不过现在太累了我先去睡会儿。   对了!!!千万别把红包砸回来,霸王票抽成50%划不来的,大家自己留着看看文吧。   *专栏欢迎抱养:   韩陵无石   *存稿中的新文:   《伟大统治》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