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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落在火焰山的腹地,背上赤翼收入肩中不见。万年前,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打翻,几块火砖遗落于此,形成了火焰山。雁舞踏着灼热的红砂,向一面巨崖走去。热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空气燎得她的发梢微微卷曲。强忍着热浪行至崖底,手指虚虚画了个诀,一块巨石轰轰移开,露出一个洞口。雁舞钻进洞中,巨石复又关闭。   洞中不似外边那般灼热。雁舞嘘了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洞内,一个透明气泡般的结界内,一名赤衣男子正侧卧在石榻上,手托着头闭目养神。此人面容清俊绝伦,墨发顺滑而下落在榻上,身周缠绕着若隐若现的淡淡霓虹。听到声音,男子睁开眼来,看到结界外模样狼狈的雁舞,惊得站了起来,问道:“雁儿,你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向着结界外闯去,却被那层透明的膜弹了回去。   雁舞抬起头,唇边绽起清莲般的一笑,朝他摆了摆手,安抚道:“这点小伤无妨,你不必担心。”   男子被困在结界后,眼中一片怆然悲伤,若湖水起澜,一低头,一滴清泪滑下。   雁舞仰头看着他的眼泪,一时间心神痴迷。唇无声地翕动:凰羽,这怕是你最后一次为我流泪了。   现在的凰羽,只是个魂魄。凰羽便是那涅槃中遭遇意外的羽族之尊——凤凰。人有七魂六魄,神族亦是如此。凰羽的七魂六魄散开后,散落于四泽八荒,不知所踪。羽族人将凤凰的肉身置于三梵莲的花苞之中,得以三百年不腐朽。羽族千方百计寻找凰羽的魂魄,以期让尊主复生,却不得其法,一块碎片也没有找到。眼看着期限已到,凤凰尊主的肉身就要灰飞湮灭。到那时,就算是佛祖降临,也回天无力。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个纤纤女子,三百年来苦苦奔波,已在这火焰山的洞窟之中,将凰羽的魂魄一片片集齐。   凤凰属火,火焰山是极热之地,因此雁舞选了此处拼合他的魂魄。她还清楚地记得,她从西方大泽的恶鱼“冉遗”腹中剖出七魂六魄中的第一魂,小心翼翼放入结界之中,看着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出现时,她心中的悲喜若海滔一般将自己吞噬。   彼时,他的面容尚是模糊的,却仍可看清眸中的润泽萦萦。他透过结界望着她,问道:   “你是谁?”   “我叫雁舞。”她的声音微微哽咽。   “我是谁?”他又问。   “你是凰羽,羽族之尊,凤凰。”   魂魄不齐的凰羽,没有生前的任何记忆,单纯得若一张洁净生宣。   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衫上,又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她望着他的身影移不开目光。终于又能看到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三百年里,她上天入地搜寻不止。随着魂魄的一片片集齐,他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直至如实体一般。   每当她出门的时候,凰羽便陷入沉睡,吸取焰山精华,为日后的苏醒养精蓄锐。当她回来,他便会醒过来,贴到结界的壁上,看到她身上添了伤,眼眸中澄澈的湖水便如潮汐起伏,清泪顺颊而下。   “放我出去。”他揪扯着柔韧的结界想要撕破它。   “不行啊,你的魂魄出了结界便会散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呢。”   他透过结界望着她,眼中满是疼惜:“我想出去照顾你。”   “我的伤没事的。”她远远坐在地上,微笑着安慰。她摸出一片从阎罗炼狱中带回的魂魄,放入结界,看着它融入他的身体,然后向后退去。   他的手忽然往前探了一下,像是要来握她的手,却被结界弹了回去。他将手掌贴在壁上,垂眸看着她,低声道:“别总是站那么远,站得近些,好吗?”   她却没有吭声,依旧是一步步退到壁角去,挨着墙坐下,拿出伤药处理自己的伤口。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伤心,问道:“雁舞,我以前认识你吗?”   她果断地摇了摇头:“素不相识。”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只雁儿精灵,是您的子民,救助尊上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眼中闪过失望。总是这样,含糊其辞。   “把你的面具摘下,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她却倚着墙壁,昏昏欲睡了。沉入梦境的时候,睫下渗出一星泪光。   凰羽远远看着她,眸光若迷失在清泉中的一抹月光,清寂而忧伤。   睡梦中的雁舞突然尖叫着醒来,满地翻滚挣扎,似乎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嘴里不住地尖叫着:“好烫!好疼!饶了我……好疼……”   凰羽被关在结界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是帮不上她一星半点,只能陪着她哭得一塌糊涂。   雁舞渐渐翻滚不动,叫不出声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悠悠醒转,面色恢复,只是一番折腾之后,浑身虚软无力。瞥一眼满脸泪痕的凰羽,再暗暗掐算一下时辰,心中不由懊恼。又疏忽了时间,竟让这每日必来的痛苦又暴露在了凰羽面前。   每日鸡鸣时分,这炼狱般的痛苦都会发作一次。她向来是在这个时间段便小心避到洞外去的,可是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凰羽每每目睹,便吓得肝胆俱裂,追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痼疾而已,要不了命的。”她轻轻松松地说。   凰羽却兀自疼惜得心若刀割一般。   ……   今日,七魂六魄终于集齐了。   “你伤的很重。”凰羽说。   “无碍。”雁舞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眼珠托在手心,对着凰羽笑了一下:“你的最后一魄居然落在了怪兽的眼中,当真是奇怪。”一边说,一边施术将第六魄从眼珠中剥离出来,是一团莹红的光。托着莹光,小心翼翼地走到结界前,抬头看着他,面具后眼中的笑意,隐着沉沉悲伤。   “凰羽,第六魄补齐,你的魂魄会回到肉身中,你便能复活了。你生前的记忆,也就会全部回来了。”说到此处,眼神一黯。   “雁舞会跟我一起回去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嘴边抿着凄凉笑意:“不会。我劳苦了三百年,好累,想歇一歇。”   “不行。”他的眸中泛起腾然怒火,“你必须去找我。”   她微微一笑,松手,第六魄落入结界之中,与他的身形相融。结界之中猛然起了一阵旋风,凰羽的身影迅速消失。消散之前,隐隐的一句话音飘荡在空气中:“我一定会找到你……”   雁舞跌坐在结界外,目中一片空洞。一滴泪水滑下,在颊上留下银色的痕。唇微微翕动,喃喃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神智一阵恍惚,身周似起了一阵小风,银箔面具化为灰烬,露出底下美艳的面容。   她一直逃避他要她摘下面具的请求。   她不敢。   在找到他第一片魂魄之初,她便带上了面具。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愿意看到她。后来才发现不全的魂魄并没有记忆,根本不会认出她。但她还是戴着。只是,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戴。不隔着这层假面,她无颜面对他。   整个身形水影般晃了一晃,亦如轻烟散去。   身形再聚起时,已不是在火焰山的山洞之中,而是立在冥火森森的幽冥河畔,一道石桥通往对岸,桥头书写着“奈何”二字。   ☆、第2章 红鸩   桥头书写着“奈何”二字。   是了,她该过了这奈何桥,前往冥界往生了。她本就是一个离体魂魄而已,凭着一个执念凝聚成形。如今心愿已了,该去了。走上桥时,她没有回头。身后事太过不堪,不堪回首。   羽族千音山。百年羽族臣子身着缟素,跪在梧宫门前,哀哀而泣。为首的是一名女官,发色洁白,原是孔雀顶翎所化——她的真身是一只白孔雀。   孔雀哭了许久,忽然悲声呼道:“臣等在佛祖面前求来三梵莲,保我尊上肉身三百年,以求尊上得以重生。不想三百年来,竟连尊上的一片魂魄都未寻到。今日三百年之期将到,尊上的肉身下一刻便要湮灭……臣等无能,愧对尊上!”说罢号陶大哭,其他臣子们也跟着哭成一片。   梧宫之中,忽然传来异响。臣子们纷纷止了哭泣,抬头看去。门里忽然奔出一名守着三梵莲的童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三梵莲的花苞在动,像是要开了!”   梧宫内供着的的三梵莲花苞剧烈地颤抖着,突然绽放,火焰自莲花中心蓬地爆燃,整个梧宫顿时被大火席卷,热浪逼得臣子们惊叫着后退。一个五彩斑斓的身影突然冲破屋顶,直飞九天,一时间霞光四射,天地间灼灼生辉。   这七彩霞光普照到四荒八泽,哑了三百年的万种鸟禽忽然群起雀跃,载歌载舞,一片欢腾。莽莽六界闻得禽歌,均知是羽族凤凰重生再世了。   梧宫的火焰渐熄,屋栋完好,琉瓦闪亮。浴火凤凰的宫殿,自然是不怕火的。   羽族大臣们纷纷涌进梧宫时,玉色宝座之上,已坐了他们的凰羽尊上,火红的王袍,俊冷的容颜,一顶小小金冠将墨发束起。   孔雀等人跪倒在地,大喜大悲之间,唯有泣不成声。   凰羽扫了一眼臣子们,发出重生后第一道命令:“去寻一个面戴银箔面具的女子,名叫雁舞。”   隔了三百年,再游千音山的园林,恍若隔世,物是人非。   凰羽的脚步在一个金丝笼前停了下来。金丝笼看似普通,其实是施了禁咒的。笼中,倒着一只红羽的小鸟。   墨眉微压,眼底若飘过乌云:“那是……”   身边随侍的孔雀上前一步,眼光灼灼:“尊上不认得了吗?那是无烟啊。暗中对您下毒,害您涅槃时毒发魂散的无烟!”   凰羽面色变得阴沉冷冽,一步步走近金丝笼。笼底,侧躺了的红羽小鸟身体已然有些僵直,身上羽毛油腻成一团。   孔雀道:“咦,怎么倒了?自尊上出事之后,这妖孽便现出了原身,原来是一只鸩(zhèn)鸟。不过鸩鸟都是黑身赤目的,倒从未见过有红羽黑目的,去鸩族查了,鸩族回复说族中从没有过红羽的鸩鸟。”   鸩族虽也是禽类,却因在万万年前混沌初开、神魔混战不休的时期,其族长九霄受天帝之命,专司暗杀之职,除去许多敌方势力,为巩固天帝势力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上神。是为数不多的上神中少有的一位邪神。论辈份在羽族之尊凰羽之上。因此鸩族是不在凰羽的管辖范围之内的。   孔雀道:“此物色泽如血,毒性可怖,我估且称她为血鸩。可怜尊上和我等均被她的美艳迷惑,竟没有看透她的真身。枉尊上百年间对她宠爱有加,其鸩毒侵入肌骨却毫无察觉,以致于浴火涅槃时突然毒发……   尊上出事后,我族医师验看尊上肉身,很快验出了毒性。之后便在无烟的血样中查到了同样的毒素。我们将她囚禁拷问,她却突然现出了血鸩原形,变得木呆呆的,毫无反应,想来是为了逃避审讯,掩护身后谋害尊上的指使者。这一招着实让人无可奈何。我心中极恨,若将她轻易杀掉也太便宜了她,便将她囚于笼中,三百年来,每天早晨,都会顺便在她的身上泼一瓢滚油,以泄心头之恨。今日她竟然倒下了,想是知道了尊上复活,这就吓得气绝了吧。”   “无烟……”凰羽自牙缝中迸出恨毒的两个字,面上若阴云过境。   他涅槃出事的一百年前,游历人间,这只红羽鸟儿跌跌撞撞落入他的怀中,一头扎进衣襟里瑟瑟发抖。不远处,一个托着竹笼的纨绔公子兜兜转转,急得大叫:“我的鸟儿跑去哪里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鸟儿,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转到无人处,道了一声:“出来吧。”   怀中鸟儿跃出,落地化为人形,抚着胸口惊魂为定:“好险好险,总算是逃出来了。”抬眼笑笑地看一眼她的恩人。   那笑容落入他的眼中,若璀璨烟霞,三千世界都绽放了光彩。   这个红羽鸟儿化作的美人便是无烟。凰羽身为羽族之尊,统管天下飞禽,却竟不知无烟的真身为何种禽类。问她,她只睁一双美目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忽然之间就有了意识,飞翔在半空之中……然后,就被那恶公子一弹弓打下来了。”   无烟似是天地虚空孕育出的一个精灵。   凰羽将无烟带回了梧宫。她心地单纯,天真烂漫,容颜更是美艳绝伦。   此时,凰羽站在金丝笼前,看着这僵死的鸟儿,眼前却仍浮现着当年花间漫舞的女子那美若梦境的身影。   ——“凰羽,你长得真好看,我很喜欢。”   ——“凰羽,我嫁你,或你娶我,二者选一吧。”   无烟从未受过礼教的束缚,美貌那般张扬,性格也是无畏无惧,将仙界一众倾心于凰羽的仙子们遮遮掩掩的心意,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表白了,倒是先下手为强,将他的心擒到了手中。   他对她无比宠爱,甚至有一次她误坠化身蚀骨的销影池,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时,他不顾涅槃将近、元气损耗,硬生生渡了小半的修为给她,才将她的性命换回。   百年中,日日耳鬓厮磨,时不时轻吻浅尝,更少不了肌肤相亲。   却不知这亲密接触间,无烟身中的罕世奇毒竟无影无痕地浸入到他的肌体,隐藏在心脉之中,无人察觉。千年一次的浴火涅槃来临之时,奇毒突然发作,再加上不久前刚刚渡了小半修为出去,竟致他魂魄散去……若非雁舞替他将魂魄找齐,此刻他已灰飞烟灭了。   想来那次她坠入销影池,也是故意的吧。   对己对人,都是如此狠毒。   孔雀见凰羽盯着无烟鸟儿半晌沉默不语,心知是他忆起了那不堪过往,不由得也跟着怒火上涌,手一翻,幻出一瓢滚油来,怒道:“让这妖孽临死之前再受一次油泼之苦吧!”   一瓢滚油泼下,红色小鸟身上发出可怕的哧哧响,羽毛被烫得零落脱离,却只是腿部微微抽了抽,再无动静。   凰羽心口被恨怒充斥,看到她受这酷刑,却几乎没有反应,心中只觉腥气上涌,难以压抑。   凭什么,她在骗走他的心、如此折磨过他、带给他这些苦难之后,就可以一死了之?他还没有好好讨还血债呢,怎么能容她就此死掉?   忽然伸手,在笼门上轻轻一拂,禁咒立去,笼门卡嗒一声开了。他将鸟儿取出托于左手手心,右手食指按在鸟儿背部,指端莹光通透,竟渡与了它五百年修为。   孔雀见状立刻色变,不敢阻拦,却是惊声劝阻:“尊上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救这毒物?她那般害您,何其歹毒,您竟对她还有余情吗?”   凰羽也不答话,只将手中鸟儿往地上一丢,转眼间,鸟儿化作一名绯红绡衣的女子。   *   雁舞沿着奈何桥走到孟婆面前,伸手讨那碗喝了便会前尘尽忘的孟婆汤时,孟婆看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哑声答道:“我叫无烟。”雁舞,本是毒鸩无烟的魂魄。   她自己也不清楚,做为一个离体游魂,原本应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为什么竟会具备那样强烈的念力,凝聚成形,携带了比原先强大不知多少倍的能力和毒性,似一具不死之躯,能上天入地的将凰羽的魂魄一片片收集回来。   或许是心愿太过强烈的缘故吧。   你看现如今心愿得了,她就真的变成一片虚无缥缈的游魂了。   孟婆听了,却不肯给她孟婆汤,也不肯放她过桥。“小鸟儿,你的姓名不在名册之中,不能入六界轮回,冥界不能收你。”   “什么?”她惶然了,“那我该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孟婆不耐烦地挥挥手,面前起了一阵风,她被飘飘荡荡地送回了幽冥河畔,奈何桥也瞬息消失不见。   她茫然四顾,不知该何去何从。   突然一阵火烫包裹了全身。无烟倒地翻滚悲鸣,混乱的思维间有着疑惑不解:此时不是鸡鸣时辰,梧宫中的人为何又用滚油泼她肉身?   剧痛尚未平息,魂魄突然被莫名的力量扯成一缕丝线,向着某个方向疾速飞去,轰地一声,似乎是撞进了什么东西里,身上的被烫的剧痛还在延续,她想翻滚几下缓解,四肢却变得异常沉重,竟翻滚不动,只发出低低的悲鸣。   头顶,传来冷冷一声唤:“无烟。”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如同雷击。她缓缓抬起脸,油腻的头发却遮住了眼,看不清面前站着的人。那人蹲下,用冰冷的指尖拨开了她的头发。   笼着寒霜般的清俊面容映入眼中。凰羽的嘴角挂着森冷的笑,眼中燃着地狱业火。   “又见面了,无烟。”   ☆、第3章 灼伤   “又见面了,无烟。”   她颤抖着唇,滚油带来的灼痛还没有消退,说不出话来。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两个肩膀重重一捏。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传出,他竟将她的肩骨生生捏碎了。她发出一声嘶哑悲鸣,昏了过去。   凰羽直起身来,接过孔雀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油污,复又将帕子丢到昏迷的人身上。   “她肩骨已残,愈合之后也不能飞翔了。便将她囚在宫中为贱婢吧。”   孔雀面色极不情愿,道:“尊上留下这毒物,就不怕再中毒吗?”   凰羽冷笑道:“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误中圈套,现下她已暴露,我加以防范,自然是伤不到我。”   孔雀只得应下,令人将无烟拖下去。   无烟被猛地丢进浴池之中。或许是魂魄刚刚回到濒死的身体中的缘故,她的身体尚未温暖过来,浴池中温热的水触到肌肤,竟感觉分外火烫。迷糊中,她以为是又一次滚油浇身,惊骇地挣扎着想起来,双肩却传来剧痛,无法站起,竟被浅浅的池水没顶,水呛入气管,若刀刺入咽喉。   身体忽然被人拽了一下,她的头终于露出水面,坐在池中又呛又咳。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透过脸上的水向池边望去,看到了方才拎她起来的人。   凰羽眉梢眼角分外阴沉,轻挑唇角,满脸讥讽。开口道:“说,幕后指使你对我下毒的,是谁?”   她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他眼神一厉,对旁边冷冷吩咐道:“帮她把油污洗洗干净。”   一个粗壮侍女应声而出,跨入池中,也不管是扯痛她断裂的肩骨,三下五除二将她的衣衫褪去,开始了粗暴的清洗,一遍遍将她的脑袋按入水中,重手搓洗她已然肿得发亮的肩膀。   池边的凰羽并未避讳赤身裸体的她,反而看得兴致盎然。   她死死咬着嘴唇,如何痛苦也不发出一声哼叫。   想要争辩、想要解释的愿望不是没有涌现出来,而是刚刚浮出这个念头,便被此时的羞辱击得粉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剧痛也没有让她闭上眼睛去忍受,而是直直地看向池边的凰羽,目光茫然,像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发现这个噩梦竟是事实,精神被压到崩溃,无法接受,回不过神。他的神色是如此漠然,目光如此冷酷,她盯着他久久地看,希望能认定这个他不是原来的他。   她曾是他捧在手心最珍贵的宝物。   或许是因为凰羽的真身是火系的凤凰,他对她的爱带着烈焰般灼人的温度,几分强迫,几分霸道。   她是来自虚空的精灵,一有意识已是少女的模样,不记得自己有过去和童年,或者这种天地孕育的精灵本就没有童年。不曾受过礼教的约束,单纯,却也有无拘无束的野性。最后却是甘愿被他独占、专宠,并乐于享受他给予的热烈又甜美的束缚。   一个是地位尊贵的羽族族长凤凰,一个是平凡的出身不明的小精灵。这样的伴侣令天界的贵族们十分不屑,也让羽族中的长老、长辈持着反对的态度。他却以其不容杵逆的威严,将她护在了翼下。   甚至有一次她误坠销影池,身体被溶蚀得不成人形,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救她。她重伤难治,他又将五千年修来的一半修为渡给她续命。   ……   曾经的甜美缠绵,一去不返。   现在的无烟,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被强按在水中粗暴刷洗,疼痛渐渐变成麻木。她茫然看着水池边目光阴沉的凰羽,感觉如此陌生。她没有想到,有着烈焰般性格的凰羽,当他的爱转化成恨,同样具备烈焰的能量,烧得人体无完肤。   梧宫中最下等的婢子,也有简单而洁净的居所。   无烟却连一席之地也没有。夜里,她当值的岗位,是凰羽尊上寝殿外的石阶。   深夜,屋内灯已熄,人已静,凰羽应是已睡着了。无烟坐在如水凉阶,将身上的粗布衣裳褪到肩下,勉强抬起手臂,把伤药涂到伤处去。这伤药是凰羽命人拿给她的,说是让她的肩骨早些长好,早些干活。   费了半天劲,总算是勉强涂了个乱七八糟,已是疼出一身冷汗。手臂无力跌落,长出一口气。肩疼,不敢躺,不敢靠,只能坐着。试着调息了一下,身体内仅有凰羽渡于她的五百年灵力在流转,比起她以前拥有的修为孱弱了许多。抬眼,明晃晃的一轮月映在眸中。   凰羽如此折磨她,自然是恨中毒之仇。也罢,也罢。如此若能让他心中舒服些,她的心中也自然舒服些。疼苦算什么?再如何疼,也抵不过三百年来每日的油泼之痛。如今,倒终能逃脱这项酷刑了。   甚幸。   孔雀曾质疑过,问凰羽难道不怕再中血鸩之毒吗?他说,他已中过她的毒,自然会防备,不会再被她害。   于是,她也不必担心自身之毒无意之中再伤及到他了。   甚幸,甚幸。   能亲眼看着他安好地活着,哪怕是做为一名贱婢守在旁侧……   甚幸,甚幸,甚幸。   她坐了一夜,终是昏沉睡着,无倚无靠的身体歪倒在地,肩膀撞在阶上,一阵疼痛,疼醒了过来。睁眼,一双镶金皂靴近在眼前。顺着靴子望上去,是凰羽冷冰冰的脸。   “起来,干活了。”凰羽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转身走去。   无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因坐了一夜,身体都僵了,一站起来便跌倒在地。   凰羽听到了背后的踉跄的声音,眼神中有片刻的疼痛。脚步却不曾有丝毫停顿。   无烟望着他冷然的背影,明知他不会回一下头,心下还是免不了凄然。曾几何时,他待她如掌心珍宝,有一点小小伤疼,便似十倍疼在他的心上。   罢了,思不得,忆不得。   无烟忙忙地爬起来,低头跟上他的脚步。这一起一走之间,发觉自己的肩骨虽然还疼着,可是一夜之间居然已愈合了,仙药果然神效。   无烟几乎承揽了梧宫中大半的脏活累活。擦石阶,洗地,挑水,浇花,施肥……从早到晚,忙个不休。宫中侍从婢子因恼恨她,更是处处给她压些担子,添些乱。   她的伤虽愈合了,接骨处似还有一隙裂痕,稍一用力便会疼痛。日后想要展翅飞翔,怕是不可能了。留下这分残疾给她,显然也是他故意的。   让她既不能飞走,又能干活,还有适度的疼痛当作刑罚。分寸可谓拿捏得极好。还是那句话,仙药果然神效。   每一个擦地的动作,于他人很是轻松,于她却像尖刀一下下划在肩上。她便一边擦着,一边揩去落在地上的冷汗。   挑水之类肩部吃力的活儿,更是会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但再疼也绝不可以哼出声来,出声只会招来旁人的嘲笑和更甚的羞辱。   凰羽对她所遭受的疼痛和侮辱冷眼旁观,凉薄的神色落入她的眼中,心难免会疼,那疼却一日钝似一日。   原来再怎样的痛苦,也会慢慢习惯。   不过她最害怕的,是遇到那个孔雀。每每遇到,便会吓得浑身发抖,路都走不成,只能要爬行着找个角落躲着。过去的三百年里,孔雀日日施她泼油之刑,着实是留下了阴影。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解释。虽是她累他涅槃遇劫,却也是她凭着一缕离体薄魂,将他救回的啊。他一直在找雁舞,若是说清她就是雁舞,不知他是否能原谅她几分?   某个夜晚,凰羽夜宴归来。守在寝殿外的无烟急忙站起来,垂首站在石阶一侧。他路过她身边时,脚步略一踉跄。她下意识地上前扶了一把,却被他甩手推开,后背撞到柱子上,肩胛一阵疼痛,疼得倒吸凉气。抬头,见他睨视着她,微醺酒意也掩不住眼中的讥讽。   凰羽甩袖进门,头也没有回一下。   无烟坐到阶上,肩上的裂疼一跳一跳地慢慢缓下去后,忽然鼓起了勇气,爬到门边,轻声道:“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门内,没有丝毫回应。或许他是睡着了吧。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一定不要被彼此施予的伤害压垮,一定要把与他对话的勇气撑到天亮。   早晨,她巴巴地守在门外,等着一干侍女服侍他梳洗完毕,终于见他推门而出时,勇敢地迈上前一步。   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迟疑,走过她身边时带起一股凛冽的小风,冷冰冰砸下了三个字:“不可能。”   她懵懵地原地呆立了半晌,颓然跌坐。原来,昨夜她说话时他是听到了啊。   就算他知道她不是凶手,却清楚地明白她是令他致死的凶器的事实。   被杀死的人,面对杀死自己的凶器,自然是深恶痛绝。   她灰心地收起祈求原谅的奢望,每日里,任他欣赏着她的艰辛苦难。但愿施于她这把“凶器”的每一分痛苦能够慢慢抵销他的愤怒。   时光如刀子一般,在无烟的脚下缓缓划过。每时每刻都鲜血淋漓,有时是身,有时是心。   ☆、第4章 失目   一年之后的夏夜。院中芭蕉树下,凰羽饮下一坛桃花酿,歪靠在石桌上,不小心将酒壶扫到了地上。不远处蹲在石阶上的无烟急忙上前尽她的本份,蹲在地上,将碎片一块块捡起。   凰羽突然飞起一脚,将她踹翻在地,碎瓷刺入掌心。   “毒妇。”他的眼眸如子夜般黑不见底,颊上浮着熏然醉红,恶狠狠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她怎么知道。她对于这样的殴打亦是习惯了。默默爬起来,继续捡瓷片,手心的血淋漓滴在地上。   等会还得洗地。她懊恼地想。   身体猛地被提起,按在石桌之上。她惊异地抬头,看到凰羽眼中焰色灼灼,若红莲业火,要将人焚为灰烬。   他俯下身,嘴角噙一个恨毒的笑:“我未死,你很失望吧?”   一年来,他很少与她对话。他突然对着她的脸开口,她十分不习惯,一时竟失语。   “你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毒药吗……”他一口狠狠咬在她的锁骨处,血腥沁入舌尖。   她抵着他的胸,惊慌道:“不要,我血中有毒……”   他低声笑道:“这是在恐吓我吗?你的毒,再也于我无效。你的狠,也休想再伤我。”   对了,是这样,一慌张又忘记了。她松了一口气。   他眼中怒气却更盛,话音都含了血丝:“你为什么不否认!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是爱我的,你不想杀我,告诉我啊……”   天公作证,她是想告诉他的。可是下一瞬,他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咬破她的舌尖品尝她血液的味道。他粗【口口】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就着石桌,狠狠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若暴风雨中扶摇不稳的一株弱柳,别说说话,气息都喘不均匀,唯有若溺水者一般攀附着他的肩背,手心血珠淋洒一地残红。   次日醒来时,无烟发现自己窝在石阶下的角落里。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衣衫,记起来了。昨夜凰羽施暴完毕,拥着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来,将凰羽搀回房中,把她顺手丢在了阶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乱时,他的几句破碎的话语浮现耳边。   ——“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是爱我的,你不想杀我……”   心中,忽然闪起一点星光。   他还是有一点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诉他花了三百年时间将他的魂魄拼起来的雁舞,其实就是无烟呢?   凰羽重生一年来,一直在散布人手寻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点线索。怎么可能有线索呢?雁舞不在别处,她其实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还有些许在意她,若是坦诚相告,会不会云开日出?这个想法浮现在胸口,若美仑美奂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将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处找她,最终在园林的一条曲径上拦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气,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又是嫌恶,又是诧异。   “凰羽……”她的声音哆嗦着,眼眸因为紧张,如同燃起的焰。   “你应该称我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没有争辩称呼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话题的重点。   “我就是雁舞。”   对了,就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她早该说出来,真不知自己为什么拖这么久。以致于离他的怀抱这么近,却迟迟不能扑进去。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前嫌就可以尽释,他们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睁大眼睛看着他,却因为泪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静静站着,沉默良久。   然后,她听到一声冷笑。   没有想像中敞开的怀抱,只有一声冷笑。   他缓缓开口,字字如刀:“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办法啊。你是如何想出来的?该不会昨夜我酒后糊涂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这等好办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来。你若是雁舞,为何不早说?偏要等雁舞的事迹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别说三百年来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宫!”   无烟听得脸色惨白,张了张口,似要争辩,他却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   他的眸子若万年寒潭,冰冷彻骨:“你莫不是想说雁舞是你的离体游魂?可我与雁舞相处时,她从未说过她是你啊。再者说,一个离体游魂,薄弱得一口气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历经数次恶战,将我的魂魄拼齐?无烟,你这一招,蠢得可笑。”他厌恶地瞥她一眼,“离我远些。”   便绕过她走开,碰都不屑碰她一下。独留下衣衫破败的狼狈女子,无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无从争辩。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游魂以后,反而比以前具备了更强大的灵力,仿佛有至少万年的修为?   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如何对他解释。   凰羽回到殿中,带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种玉器珍宝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减下去。   他的无烟,终是变成了如此不堪的样子。   从那一次起,无烟就像一株被当头浇了一勺开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弃了解释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惊异地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后……   她抚着小腹,苦苦地笑起来。以前,她与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时光,都没有怀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就那么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顾它的母亲多么难堪,也全然不管母子俩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一只毒鸩的孩子,凰羽他,会容它存活吗?   想到他眼中的嫌恶、疏远、仇恨,她几乎可以认定,凰羽不会容下这个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着宽大的婢女衣裙,遮掩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敢让任何人看出来。腹部鼓起的越明显,心中越慌乱。   或许,她该在凰羽知道这个孩子存在之前,从梧宫逃离,逃到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生下他,与他相依为命,渡过平静的余生。   忽然间,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点小小光亮,让她颇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有仙侍路过,凶巴巴地喝斥:“你怎么还在这里!前厅来客了,尊上刚刚还问你在哪里偷懒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哦……”她忙忙应着,奔去前厅。   凰羽正在与客人对坐饮茶,闲闲交谈。   客人是一壮实汉子,气魄非常,只是脸上斜蒙了一只眼罩,竟是个独眼。客人高声道:  “喜闻尊上浴火重生,獓因特前来恭贺。”   “多谢。”凰羽客气地道,“獓因兄弟多礼了,你镇守三危山,离居走动岂是易事。”看了一眼獓因,疑惑道:“獓因兄弟的眼睛怎么了?”   獓因抬手摸了摸眼罩,懊恼道:“唉,别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惊。獓因真身是一头四角巨兽,已有九千岁年纪。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兽之列,镇守天界关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气凶暴,力大无穷。不知谁这么大的胆子去惹他?   不远处的墙角,忽然啪嚓一声响,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两人都顿了一顿,目光向着墙角扫去。   无烟低着头捡拾碎片,手微微发抖。   獓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阴沉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凶悍,竟能剜獓因之目?”   獓因冷笑道:“此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突然长身暴起,指端冒出锋利锐甲,直袭向墙角的无烟!无烟此时修为浅、身有残,哪里还有昔日威风,只吓得呆呆睁一双眸子,竟无力躲避。只是在獓因袭来的一刻,下意识地抱住了腹部。   然而獓因攻击的目标却是她的双眼。   瞬息之间,双目剧痛,紧接着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几乎痉挛,热血漫了一脸。   那边,响起了凰羽的惊怒质问:“獓因!你这是做什么!”   救我……无烟的手指虚虚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图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么也没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并没有因为她的可怜向她走近一步。   只听獓因愤怒地嘶声道:“尊上!我曾做过五千年的食人之兽,对人的气息嗅之不忘。我能断定,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不知此刻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见了。   半晌,只听凰羽的声音传来:“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径。”   獓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经尊上许可便伤了宫中婢子,请尊上降罪!”   “罢了。是她罪有应得。”   随着他冷漠的语调,无烟停止了最后一丝挣扎。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传来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化为了泡影,从指间溜走,不留星点。   所有恩怨,所有过往,在他冷漠旁观她被刺瞎的这一刻,全数崩坍,无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将她抬到后面去。獓因为自己的莽撞举动颇是不安,匆匆告辞。   獓因走后,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虑,想去看一眼无烟——问问她,究竟为何剜獓因之目,为何凶残至斯,她究竟还有多少层恶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宫,只找到墙根处的零星血点。   无烟逃走了。   一只折了双翼、失了双目的鸟儿,能去往哪里呢?   凰羽站在宫门外,望着仙界内的茫茫云雾,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愿承认的事。他如此匆忙地来找她,并非为了逼问獓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许多人手寻找,却一无所获。无烟像她最初由虚空中出现一般,无痕无迹地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第5章 彼岸   无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她不知自己已游荡了多久。眼窝里的血还在源源涌出,由于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脚下忽然有些羁绊,像是趟入了及膝的草丛中。垂下的手指触到一些柔软的细丝。无烟停住了,染血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细丝。   是彼岸花细长如丝的花蕊。   她是走进了彼岸花的花丛中。忽然记起来今日是秋分,正是彼岸花盛开的时节。她知道如果自己还能看见,眼前必定会是一片如火如焰、腥红妖娆的花海。   在这花海深处,有一处翻腾着蓝色滚浪的池子,叫做销影池。   与凰羽相识第九十个年头的时候,她曾在这里出过一次意外。这个销影池距离梧宫不远,是令神仙们谈之变色的一个去处。通常用于处死犯了重罪的神族。当然了,很少用到。反倒是偶然有遇事想不开的仙子,会在那里投池自尽。   或许是因为销影池积累了阴气,每年秋分时节,池畔会盛开大片彼岸花。彼岸花通常是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接引花,妖娆艳丽,又透着特有的阴郁气息。   那一年秋分,活泼好动的无烟听说彼岸花盛开,想要去看,凰羽却不许她去那种邪气的地方。   于是她就偷偷跑来了。   于是,就出事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坠入销影池的了。那一次受伤太重,使得记忆都损失了。只记得落入池中的刹那,骨肉剥离般的剧痛。   凰羽就在那时奇迹般地出现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跟着跃了下去,拚了全身的灵力逼开有着可怕腐蚀力的碧蓝池水,抱着她跃回了池畔之上。   无烟灵力很弱,被捞上岸后已是几乎不成人形,眼看着没救了。凰羽也受了极重的伤,皮肉片片脱落。那时他顾不上自己的伤,首先扑到她的身边,将五千年修来的灵力生生地渡于她一半,暂时吊住她一口气,又差人连夜从天界太阳升起的地方——汤谷,弄来汤谷圣水,装在神木“若木”制成的大木桶中,配入起死回生的灵药,将她整个人浸了进去。   她在汤谷水中睡了整整一年才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疲惫伏在桶边小睡的凰羽。   她对之前坠入销影池的事几乎全没了记忆,恍然以为自己只是沐浴时睡着了。调皮地去撩他的鼻尖。他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活过来的她,猛地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迷惑地也抱住了他,手底却有异样的触感。他背部的衣服底下似是凹凸不平。狐疑地掀开他的衣衫,看到一片可怕疤痕。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他将她从销影池中救上来后,因她生死未卜,他就拒绝治疗,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不准医师碰他一下。直到得到了汤谷水、若木桶,无烟有了一线生机,他才冷静了些许,接受了治疗。但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留下了任何仙药也无法抹去的伤痕。   那时的她,自责不该贪玩偷跑去看彼岸花,累他受伤。环住他□□的脊背呜咽成一团,把泪水蹭在他的伤疤上,企图用眼泪来治愈他,却无济于事。   他笑着将她扳到身前抱住,道:“留下一点伤疤,能换来无烟的疼惜,合算的很。”   那时凰羽轻声道:“待我涅槃重生之后,无烟便嫁给我可好?”   “不。”她摇摇头,“我现在嫁,现在就嫁。”   她急切的模样惹笑了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般嫁不迭,羞不羞?”   “我不管,现在你就得娶我!”她半分矜持也不要了。   他虽是千般宠爱她,这件事却固执地不肯依她。因为,涅槃将近。   她知道涅槃的事,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揪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先嫁给你,涅槃的时候,你心里记挂着我,就能安好地回来。”   他笑道:“我却觉得,你许诺我重生后嫁我,我有你这个美味诱饵,就更有重生的动力。”   于是她纠结了。当嫁不当嫁?……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凤凰会例行千年一次浴火涅槃,抛弃上一个肉身而重生,获得更进一层的修为。每一次涅槃重生,凰羽都会具备更强大的灵力。但同时也是危险的赌注,若不能顺利渡过,便会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凰羽与无烟已相爱近百年之久,他却没有正式地娶她,正是因为涅槃将近,他不愿给她一个未知的未来。他要等到重生之后,与她共享漫长的岁月。   所以他固执地把他们的大婚安排在了涅槃重生的那一天。   那时没有人告诉无烟,为了救她,凰羽渡与了她一半修为。也没有人知道,无烟天生的毒素在不知不觉中已将致命危机在凰羽的血脉中深种。她乐观地以为,已经历经四次涅槃的凰羽这一次一定能顺利重生。所以她也没有坚持先嫁给他。   十年之后,凰羽的梧宫腾起冲天大火,七日不熄。火灭之后,身穿华美嫁衣等在梧宫前的无烟,没有等来重生的凰羽,却等来了羽族长老们的锁链、囚禁、和酷刑。   他们说是她害死了他。   ……   如今,无烟故地重游,已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眼睛。前方传来特殊的汩汩水声,她识得那声音。那是销影池的滚浪声音。当年她坠入销影池时,是凰羽不顾生死拉她上来,因此负了重伤,又渡了小半修为给她,这也成了后来他涅槃遭劫的隐患之一。   她真是累他不轻啊,果然是他的命里灾星。   如今无意中竟又走到了这里,是命运在暗示她一了百了吗?若是跃下去,不会再有谁来捞她了。   她已了无生念,或许是可以死了。可是即便是死了,冥界也不肯收她,她依然会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与现在的她,无甚不同。   茫然站在销影池畔,忽然感觉背后有异样气息。或许是因为失去眼睛,感觉变得分外敏锐。耳中没听到半分声响,只是凭直觉就感觉到了有人接近。她猛地回头,以满是鲜血的脸庞面对着未知的来者。   对面变得寂寂的,可是她却知道有人在那里。脑海里突然间像有风刮过一般,蒙尘的记忆露出模糊的影子。   “是你。”无烟开口,嗓音干哑。   对方没有回答。   她又道:“就是你,三百年前把我推入了销影池。你是谁?”一字一句的质问着面前的黑暗,话音里带着血丝。   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过来,猛地推到她的肩上,她仰面向后跌去,跌落前手一探,握住了对方的一根手指,却又瞬间滑脱。   背后的深渊下是翻涌着蓝色滚浪的销影池,化身蚀骨。   她没有发出半声惊叫,只用血色的眼眶“盯”着池边的凶手,身体似一片薄叶无声地跌落。   半空里,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微隆的腹部,一声抱歉没有念出,便没入池中,没有挣扎翻滚一下,一瞬间就血肉消熔。   ……   奈何桥前,鬼群熙熙攘攘,正排队过桥,依序从孟婆手中接过孟婆汤。   队伍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孟婆高声怒斥着面前的一名女子魂魄:“又是你!怎么又混进来了!我告诉过你,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你这都已试过六十多次了,不要再来捣乱了好吗!”   那女子魂魄双目已残,面相颇是凄惨,正是无烟的魂儿。此时她两手死死扳着孟婆手中汤碗的碗沿儿,企图抢夺过来,一面急道:“孟婆,你不要这般小气!”   “这一碗汤对应一个往生的魂魄,你不在三界名册,自然是没你的份儿!快快给我回去!”手一挥,扬起一股旋风,无烟的一片薄魂就被卷回到幽冥河畔,落地时滚了好久才停下来。伏在地上,懊恼地报出一个数字:“第六十三次。”   此时离她被未知的凶手推入诛仙池,已过去一年之久。一年前,她的肉身化在池中,魂魄竟没有魂飞魄散,不知何时在池边凝聚了起来。却依然是失明的状态,想要回望一眼前尘也不得。不望也罢,前生太过悲惨,既没能魂飞魄散,就去设法讨碗孟婆汤忘却一切吧。   没想到,孟婆这个刁钻老太婆总是那么抠门。   爬起来,摸索着路,不折不挠地第六十四次爬到了桥上去。   她又一次在孟婆面前纠缠不休的时候,后面排队的亡灵们等得焦心,终于触犯了众怒,合起伙来把她抬起来丢进了桥下的幽冥河中。   幽冥河的河水是黯淡的五彩色,由亡灵过桥时抛却的记忆形成,混杂着无数人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烟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没顶。   原来世人的记忆里有那么多悲伤。可是这些悲伤被抛却进河中时,已多是看透的释然,没有多少哀痛,只有无尽苍凉。   再度从河水中浮出来时,为了不被冲走,她死死扳住了一道桥墩边沿。   正苦恼着如何爬上岸,忽然听到桥上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孟婆,你把最近一年的往生名册拿出来我看一下。”   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一刹那动弹不得。那是凰羽的声音。   ☆、第6章 复生   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一刹那动弹不得。那是凰羽的声音。   神族对于桥上的亡灵们来说,如同阳光照射到阴影,几乎要魂飞魄散,一堆堆地挤在桥边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出声。桥上一时很安静。桥底的无烟可以清晰地听到凰羽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   过了一阵,大概是翻完了。凰羽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名叫无烟的鸟儿精灵的魂儿来过桥?应是个女子的模样。双目……失明。”   孟婆心头一凛。这个名字她熟悉的很。一年来,那个叫无烟的失去双目的小鸟儿,不知有多少次哭着喊着想要一碗汤。但是,就是刚刚不久前……   她望了一眼幽幽河水,已不见了那小鸟的影子。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看这位神尊的表情,好像很急着要找到她的样子,眼中压不住的焦灼似火焰一般,被他盯一眼,仿佛就要烧成灰。如果被他知道他要找的人,由她纵容着亡灵们丢进了河里,这位爷不灭了她才怪。   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笑:“不曾见过。”   凰羽眼中闪过失望,转头看看桥上挤着亡灵,问道:“你们呢?有没有遇到?”   这群家伙正是刚刚把无烟丢下河的元凶,这时哪里敢认,一个个晃得脑袋都要掉下来。甚至有一个脖子不牢靠的,卡嚓一声晃断了脖子,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凰羽脚边。   凰羽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那也要去阴冥找找。”把名册丢还给孟婆。   无烟听着他的脚步声,是过桥去了。她的手一松,浑身无力地任河水卷着,顺流而下,片刻间就被冲出了很远。   他居然找到冥界来了。她都死了,还不肯放过吗。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她的这片薄魂被冲到岸边,挂在了草丛里。她慢慢地爬上岸,许久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心里想着,凰羽这次既然去冥界找过了,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去了。   还是要回奈何桥,设法过桥到冥界去,想办法进入轮回,摆脱这孤魂野鬼的命运。   可是孟婆已知道凰羽在找她,万一为立功讨好而通知凰羽呢?……沮丧地趴在地上的时候,突然一阵碌碌车轮声驰近,尚未来得及起身躲避,已然被辗过,魂儿顿时破裂成碎片。   车轮声停下了,有问话声传来:“怎么了?”   似是车夫的人答道:“回司命星君的话,方才碾到一只游魂。”   那声音不耐地道:“魂魄不去奈何桥上排队,在这里乱转什么?”   无烟破碎的魂儿片刻间又凝聚成形,耳中捕捉到了“司命星君”四个字,精神一振,挟着一股小阴风就循着声音飘了过去,摸到车架的边缘,一把扳住了车轱辘。   司命星君见这失目的小魂魄这等恶形恶状,只当要讹上他,道:“小魂儿,方才碾到你是因为你趴在路中间挡道,你负主要责任,休要纠缠。”转而对车夫道:“快快给她几张纸钱,打发她去奈何桥。”   无烟仰着脸,急急唤道:“司命星君!您是司命星君吗?不是我不想过奈何桥,是孟婆她不让我过啊!”   司命星君顿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孟婆可说过理由?”   “孟婆说,我的名字不在三界名册之中,不能往生。”   司命星君讶异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个天地虚空孕育的精灵,没有人给我起名。”   凰羽在寻找她的下落,她却不愿与他重逢。不管他是否了解了真相。司命星君也是仙君,保不齐会巧合了透露她的消息。   司命星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道星君我平日里有多忙?万万苍生生老病死轮回转世都要星君我去操心,一个不留神安排错了,就要被天帝揪小辫子,实属心力交瘁。偏偏有些许你这般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该往哪里去的家伙虚空里冒出来,给星君我添这许多麻烦!”   无烟也感觉抱歉的很,求道:“还求星君放我过桥去。”   星君恼道:“我若能放你过桥,还要孟婆做什么?不要扒着我的车轮子,放手啊。”   无烟已彷徨一年,今日终于逮住一个能管事的,打定主意不肯放过:“我究竟该去往哪里,还请星君指条明路。”   “你无前生,无来世,我怎么知道你该去往哪里?”   无烟听他这是想甩手不管,心一横,道:“若您不管,我便跪在奈何桥头日日喊冤,就说司命星君空食俸禄,疏忽职守!”   星君近日诸事不顺,正满心烦恼,又被无烟纠缠,气得直捋胡须。忽然眼珠一转,道:“小魂儿,你既不在三界名册,转世投胎的事着实为难。不如,你便回去吧。”   “回去?”无烟一怔,“回哪里?”   “回去便是复生。你既然死不得,便一直活着好了。长生不老啊,旁人求都求不来,你走运了,呵呵呵呵。”   “我不愿复生。”无烟笃定地说,“若不能与前世一刀两断,便求星君赐我个魂飞魄散!”   星君道:“让人魂飞魄散那是妖魔的行事风格好吗?我可是神仙呐,神仙!擅自让人魂飞魄散是要受处罚的!”   无烟面露痛楚之色,喃喃道:“就算是复生,我希望能失去记忆。我与那前世之人已恩怨两清,互不相欠,没有必要再记得他。”   星君为难地吸了一口冷气。让人失忆的仙丹不是没有,却是贵重的很,看这小鸟儿凄惨的模样,定然是买不起的,他可不愿荷包白白受损。呵呵两声道:“小鸟儿,你复活之后,便是重生。那些记忆再苦,也是前世的烟尘了。那前世没有旧恨要雪,没有前缘要续,你又何必挂怀,就当是一场隔世的梦罢了。”   星君说这番话,原只是为了摆脱这个麻烦,在无烟听来,却如醍醐灌顶,有彻悟之感。犹豫道:“我的肉身已在销影池内化为乌有,怎么能复生呢?”   星君见她动心,心道要趁热打铁,道:“我来看看三界间有什么与你有缘的事物让你借以复生。”   念动口诀,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捻,半空间如水镜般晃了一晃,出现一只僵卧的鸟儿。通体羽色赤红。再偏头看看无烟,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无烟禽形真身的模样。喜得眉开眼笑:“真是天定机缘啊!这里有只刚刚气绝的鸟儿,与你的真身简直一模一样呢,只是你的翅端多了几枚黑点。差不多,差不多。”   他生怕无烟反悔,不及细想,便将无烟朝着那虚影一推,一团红色莹光闪过,无烟凭空消失不见了。   星君松了一口气,拍拍手道:“总算是扔回去了。只要她不在阴间,就不关我司命星君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路上路。”   伸手拍打了下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就可以彻底甩掉麻烦。匆忙上车,绝尘而去。   他却不知,他为了省心赶回阳世的这只小鸟儿,竟阴差阳错上了一尊上古邪神的身。   *   无烟在被司命星君的一推之后,便似跌入了一团漆黑胶泥之中,肢体百骸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一年来她做为一只魂魄,可以飘来飘去,任意散开又凝聚,自由惯了,突然间被束缚住,难受得很。   旁边不远处,传来一片呜咽声。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泣道:“上神这样去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有另一男子也带着哭腔道:“上神虽然脾气怪了一些,但总能护我们平安。外面那帮毒物,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现如今没有了上神的庇护,他们不把我们分吃了才怪!”   他这么一说,更招起了一片哭声,听起来都是男子的声音。   一帮大男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忒没出息了。无烟听得烦躁的很,有心想睁眼看看这帮没用的家伙是些什么人,眼皮却沉重得睁不开。   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心中猛地一沉:不会是复生之后,还是瞎的吧!糟糕,忘记跟司命星君提一下复明的要求了!   一急之下,眼睛竟睁了开来。面前的光线虽然柔和,但她太久没有见过光明,被这突然其来的微光刺得泪眼湿润。   许久,才能够看清事物。她似乎是身处一座极度奢华的寝宫之内,处处镶金嵌宝,其奢华张扬,连凰羽的寝宫也不能与此处相比。   得,刚刚司命星君还教导她说前世的事只作梦境,这刚一醒来怎么又记起凰羽了?不可再思,不可再忆。此世重生,前缘尽断。   还是看看是谁们在身边哀怨哭泣吧。   她的目光落在伏于床边的人身上。这是一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虽然此时哭得满面泪痕,仍不影响他十分俊秀的面容,长睫下泪水不住涌出,神情真正悲伤彻骨,痛不欲生,十足的梨花带雨。再看他身后,跪伏了一地的少年。   哪来的这么多男孩子?   床边的少年睁开泪眼,用满是哀伤的目光再看一眼他悲悼的对象,眸子瞬间睁大,怔了一下,喃喃念了一声:“上神……”   四周的少年感觉到异样,纷纷抬头看来。见她睁眼,呼啦啦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呼唤:“上神!上神醒转了!”“上神!上神!……”眼泪鼻涕横飞。   一个少年激动之下,伸手来碰她,刚刚触了一下,手指登时焦黑,黑色迅速蔓延了整个手掌。少年惨叫一声向后倒去,倒地时,片刻前还模样清秀的少年已变得一团焦黑枯尸,面容可怖,吓得她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7章 九霄   无烟复生的地界叫做瑶碧山。   天清地浊,混沌初开的上古荒蛮时期,神魔两族曾有近千年的混战,后来神族获胜,压制住了妖魔界。大战之后,又历经了无数战争,世界格局终于稳定了下来,分这天、地、人三界。天界广袤无边,主要有东、西、南、北、中五个陆地板块,板块间或以界河、山脉为界,或隔了汪洋大海。   距那场混沌大战已过去了十五万四千六百年。十五万余年间,仅历经了两任天帝,第一任是帝俊,第二任就是现在的中央天帝黄帝轩辕。东、西、南、北四方天界,由东方青帝伏羲,南方炎帝神农,西方金帝少昊,北方黑帝颛顼分别治理,而中央天帝黄帝轩辕就是他们的老大。四方天帝与黄帝轩辕的关系,类似于凡间的藩王与皇帝,虽各自为政,黄帝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瑶碧山便是位于东方天界。   东方青帝伏羲司管春季,境内气候四季如春,景色如画,实为仙人们踏青游玩之胜地。这高峰巍峨的瑶碧山,名字美,风景更美,山间生长着旺盛的梓木和楠木,林木葱郁。却极少有外人来观光游赏。只因这里的居民让人避之不及,他们便是——鸩族。   之前说过,鸩族虽也是禽类,却因在十五万年前混沌初开、神魔混战不休的时期,其族长九霄天生身含剧毒,受天帝之命,专司暗杀之职,除去许多敌方势力,为巩固轩辕家族的地位立下汗马功劳,大战结束之后,被当时的天帝帝俊封为上神,有着独立的封地,因此鸩族是不在凰羽的管辖范围之内的。   鸩神九霄是战后日渐凋零的神族中少有的妖族出身的一位邪神。论年龄,比羽族之尊凰羽年长了十倍有余,论辈份更是他之上了——其实放眼天界,辈分上能与九霄平起平坐的屈指可数,仅有五方天帝中的炎帝神农、居住在南方海域的海神禺强、北方雪山的玄冥、东方青丘的九尾。连现任天帝黄帝轩辕,也是第二代天神,其实是要比九霄小一辈的。而这些上古神族的生命太过漫长,反而看淡了辈份,唯有倍受尊崇的地位无人可撼动。   凰羽的梧宫在南方天界境内,可以说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了,恍若两个不相交错的世界。这样遥远的距离,应是再不会相遇了吧。   再次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用无力的翅端触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它不在那里了。   当然了,这是别人的肉身,她的孩子,不能随她复生,已随着无烟的肉身化作乌有了。   嘴里沁出血的味道。   前世的折翼,失明,都不是最疼的记忆。   最疼的是她没能保护的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与她有过短暂的血肉交融,曾在她最冰冷绝望的时候带来一星点希望的孩子,不会再回来。   她失去了它。   上神九霄虽辈份地位甚高,从未婚嫁,没有子嗣,性情极其暴戾古怪,又奢靡放纵,宫中纳了上百名少年轮番侍寝。这一次突然暴病,据说是因为修炼时,自身心头血所含毒性突然反噬。鸩之血有剧毒,鸩族之首九霄的心头血,更是无药可解,便是黄帝轩辕也爱莫能助。于是,这具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上神之躯险些身亡。也就是说,差点自己把自己毒死了。   当然,无烟清楚,九霄已是死了。活过来的,不是原来的九霄了。   但这话她如何敢说?面对几十名少年争着抢着的悉心照料,以及宫外千万名鸩族子民感激上苍的叩天拜地,让她只能默认自己是九霄。   因为此次“中毒”事件,上神九霄元气大损,久久不能现人形,数日间保持着一只鸽子大小的红羽小鸟的模样。   自从知道自己借以复生的身躯是九霄上神的,而前世早就听说过九霄上神足足有十五万岁,老得惨绝人寰,心情不免沉重——等痊愈后能幻化人身后,还不知是怎样一付鸡皮鹤发的老脸,第一次照镜子时不知会不会被吓晕过去。她前世青春貌美,一复生竟成了三界之中最老的老不死,真是欲哭无泪。   随着时间推移,她能感觉得到先前失控的心头血像带着火焰的岩浆一般遍布血脉,让她浑身冒出真真正正的绿色火苗,遭受近一个时辰的炼狱之火焚身般痛楚,那绿火才一点点熄下去。   不过随着身体一点点恢复,她感觉得到那心头血正在慢慢回流到心脏中去。虽还是时不时地毒血逆流,状况总是越来越好转的。   开始几天,任何人都不敢碰触她的一片羽梢,包括她的“男宠们”。因为她浑身遍布毒素,触者立刻会浑身发黑,瞬间化作一团焦尸。   ——她初醒时,不小心碰到她的那个小男宠,就那么冤枉地死掉了。唉,可怜。一醒来就落下一条人命,她心中很是歉然不安。   以前的九霄上神并不是这般碰不得,体内毒素会收敛在内,且收发自如。只要不惹她生气,与她接触就是安全的——否则怎么与男宠们亲近呢?   当然了,目前还活着的男宠,都是不曾惹上神生气过的。   这次毒发却使得毒素失去控制,遍布百骸。只有等她好些方能控制毒性。   九霄上神的真身也是血色鸩鸟。司命星君说的没错,九霄的羽色与前世无烟的羽色很像,唯一不同的是无烟的翅端有几枚黑点,九霄却是通体赤红。   普通鸩的羽色都是紫绿色,乍看上去就是黑油油的色泽,据说红羽的鸩鸟自开天辟地仅九霄一只。然而它实在活的太久,混沌之初有幸或不幸见过她真身的神魔基本都死绝了,所以,罕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红羽的鸩鸟。之前孔雀差人来打听红羽鸩鸟的事,自然是被否认了。   这一天,经过族中医师臻邑反复以药草“试毒”,终于证实九霄体表羽毛的毒性都收敛了回去。   这个结论一出,其他男宠还在犹豫之时,余音已第一个伸手抱起了鸩鸟,紧紧贴在心口,滴下泪来,泪珠儿渗到她颈间的细羽间,几分清凉,几分暖。这个余音,就是她初醒那天,伏在床边哭泣的美貌少年。   余音用他修长温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换了无烟灵魂的九霄,带她到园中晒太阳。   现在她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叫做碧落宫,占地数百亩,宫中有二十七殿、三十六楼、四十二亭,以及半个月都逛不完的优美园林。   而且这个碧落宫只是给九霄上神居住用的,真正的神殿鸩宫不在这里,在瑶碧山的最高峰。   余音及另外几十名少年,其实都是凡人。据说是九霄从人间挑中,以赠予仙丹让他们成仙为诱惑,引诱他们来到天界瑶碧山。这些少年都是清秀美貌,看来原来的九霄颇喜有阴柔之美的男人。   据说,余音是九霄最喜欢的一名男宠。   一切“据说”,都是从余音那里打听来的。她借着中毒事件,假称自己失忆,以过渡这个新的身份。   余音坐到一张石凳上,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轻轻理了理她的翅翼,帮她调整出个舒适的卧姿。阳光融融,少年的膝头温暖。   “上神,这样卧着舒服吗?”余音低着长长的睫,目光如水。   “不错不错。”九霄答道。   “余音给你捋捋背吧。”少年的两根手指温柔地从鸟儿的双翅中央抚到尾部。   九霄只觉浑身别扭,急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余音流露出失意的神气,道:“上神不是很喜欢余音抚摸你吗?”一边说,一边面露失落,眸上甚至覆了一层薄泪。“上神是不是不喜欢余音了?”   “抚摸”二字,听得九霄寒意阵阵。又最看不得他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忙道:“捋吧,捋吧捋吧捋吧。”   余音顿时笑逐颜开,眼泪瞬间滤去不见。其变脸之神速,令人咋舌。九霄不由暗暗发愁。这位小男宠很难搞的样子,将来也不知能不能降得住。   更何况,难搞的可不止余音一个。她不过是晒了这一会儿太阳,已有五六名少年轮番上来伺候了,这个喂点水,那个喂点药,这个嘘寒,那个问暖,个个神态甜腻得让人难以忍受。九霄还是依次咬牙忍了下来,直到有一名小少年口含食物,执意要与她玩“以前最爱的游戏”——以嘴喂食,九霄终于忍无可忍,一头把脑袋扎进翅根儿装起死来。   余音见她不喜,挥了挥手让那少年走开。那少年还不甘心地抛下一句:“上神要快快好起来,恢复人身,让小的好好伺候您。”   最末一句说得暧昧喑哑,听得九霄心头一跳:伺候?什么样的伺候?莫不是……   心下大慌,头插在翅下更抬不起来,心中已是将那变态的原九霄骂了万万遍。   死变态,给她留下这许多难缠的小妖精,可如何应付。   头顶传来余音的一声轻笑:“上神不要理他。只余音自己,便能把上神伺候得舒舒服服。”   一瞬间,九霄恨不能返回阴间,揪住那司命星君给她换个肉身……   ☆、第8章 化人   一瞬间,九霄恨不能返回阴间,揪住那司命星君给她换个肉身……   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一名二十岁模样的青衣女子扭着妖娆的小腰走近。这青衣女子蜂腰丰胸,身材火辣,衣着特异,发式更是标新立异,面上妆容浓墨重彩,眼影直绘得飞进鬓角里去,唇上的色泽也是涂着浓郁的黑色。   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妖气。   但她却不是妖,标准的鸩族精灵,是九霄旗下的鸩族四大长老之一,名叫问帛。   问帛走到九霄与余音面前,施施然施了一礼,问候道:“上神身上好些了吗?”   九霄答道:“唔,好些了。”   问帛道:“既好些了,族内一些事务还请上神劳神示下。”   九霄一听就头大起来。   自她清醒以后,问帛就常来请示,这边用度不够,那边规划需改,封地边界争端,各族礼尚往来……   九霄哪里懂啊。她只会一句:“您看着办吧……”   问帛疑惑地反问:“上神,您怎么跟我说话这般客气,属下承受不起。”   九霄打着呵呵含糊其辞:“大家是朋友嘛,客气一点有什么……呃……是不是啊?呵呵呵呵。”   问帛的神气更不解了。   九霄心中暗暗一凛。看样子,她的行事风格与原九霄大相径庭啊。如此破绽百出,终有一天会被看破。他们若知道她占了九霄上神的肉身,不知会怎么处置她。只能装出头脑迷糊的样子应付着。幸好还有个余音,一见她面露愁苦,就替她道:“上神元气受损,记忆尚未完全恢复,问帛长老且先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上神。”   这一次,也不例外。九霄感激地瞅了一眼替她应付的余音。   问帛的一对暗红眼眸毒毒地剜了一眼余音:“我在请上神示下,有你说话的份吗?上神受这般苦楚,还不是你们这群狐媚子害的!”   咦?这话听着新鲜!之前余音他们都说九霄是修炼时出了岔子,心头血逆行而中毒,问帛一干手下也没有刻意谈及这个话题,她便信以为真。这时听问帛说出这句话来,倒似另有缘故。   九霄很想问清原委,不料毒性突然发作,全身颤抖不已,羽梢都冒出绿色的焰苗。余音再也顾不上与问帛顶嘴,急忙将她塞进衣襟中护着,让她的身躯紧贴自已胸口,全然不顾她羽梢的绿焰将细腻的肌肤烧得滋滋作响,整个人佝偻着跪倒在地上,咬牙忍疼,额上冒出大滴汗珠。   问帛看到这一幕,垂首站在一边默默守着,不再冷嘲热讽。看向余音的目光却也没有丝毫钦佩之意,仍是冰冷嘲讽的。   待发作过去之后,九霄慢慢地缓了过来,余音的胸口却已灼得焦黑,几乎晕去了。九霄气若游丝道:“余音,你不必这样,你的皮肉又不能缓解我的痛苦,何苦呢?”   余音亦是气弱游丝地吐出一句:“既不能替上神承担,便与上神一起共苦,也是好的……”话毕,人晕。   他倒是愿意与她共苦,可是天知道,对她来说,毒焰焚身的同时被硬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皮肉上,那真是苦上加苦。   问帛撇了撇嘴,唤人来带余音下去医治,她自己则捧起九霄来,慢慢走着送回寝殿去。   一边走,一边徐徐吐出一句:“上神又被这小子的矫情样迷住了是不是?哼,一点苦肉计而已。”   自复生以来,九霄就被夹在这二人的矛盾之间,整天听他们两个说彼此的坏话,着实听得耳根子生疼。   不管余音是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这样的举动多少是让她有些感动的。   疲惫不堪地安抚问帛道:“你既知道他矫情,就不要与他计较了。”   “不计较?!”问帛的声音陡然怒了起来,“上神这是失忆了,忘记自己是如何险些折在谁的手里了!真是忍不得了!属下今日就是拚着一死,也要把话说出来!上神,您知道您为何遭遇此劫吗?可不是我们对外解释的什么修炼,而是双修!哦不,是四修……四修……抱歉,属下没脸说,属下替上神感到羞耻!”   接下来,问帛在声明自己“不好意思说”之后,滔滔不绝地说了个清晰无比……   原来那夜原九霄召了三名男宠侍寝,通霄*放纵,服了些邪门的丹药,玩了些过火的游戏,第二天早晨便气血岔行,毒发了。问帛咬牙切齿地用了足足三千字描述着那夜寝殿里传出的声音、映出的光影、持续的时间(三千字马赛克请读者自行脑补谢谢),直听得九霄羞愤欲死。   您不是没脸说吗?您现在说那么欢是怎么回事?!想一想那上神老人家都十五万岁了,还糟蹋无数年轻男子,活得如此放纵不羁,让这个她这个假九霄都无地自容。   问帛总算是用一句“这事若是传出去,我鸩族颜面何在”给绘声绘色的描述收了尾。又愤愤补刀:“您好歹是位上神,是天界辈份最高的几位神尊之一,要点(碧)脸好吗?别说是脸了,您再这样放纵下去,命都没了。”   如此说了个淋漓痛快之后,问帛突然回过神来。脚步一软,就抱着九霄跪倒在地。颤声道:“属下冒犯了,上神杀了属下吧。”   九霄弱声道:“我杀你干嘛?你说的没错,待我好了,便不再养这些男宠了。”   问帛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痛快,大喜:“上神能这样想实乃鸩族之幸!属下这就安排人把这帮祸水统统毒死。”   “别,别……”九霄急忙阻止,“毕竟是我引诱他们来的,好歹也服侍了我这么久,等我好一些,想出个好办法遣散他们。”   问帛撇一撇嘴:“上神一向手腕狠辣,唯有对这帮祸水手软。”   虽是不情愿,但九霄能做出如此让步,问帛已是喜出望外了,也不急于一时。将九霄送至寝殿的华美大床上,喜滋滋地退下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清晨,九霄在床上醒来。她在夜间一直是独睡的。之前余音也提出过与她同床而眠以便伺候,她硬着头皮拒绝了。之所以要“硬着头皮”,是因为担心这种拒绝与前九霄的行为太过不同,引人怀疑。但她实在不能忍受与“男宠”同床共枕啊。   幸好余音没有多求一句,乖乖退下了。   看来,前九霄虽然宠爱他们,但还是颇有威仪的。   这次醒来,觉得一直很沉重的身躯舒畅了许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么一舒展,忽觉得有些异样。睁眼一看,看到了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   她忽地坐了起来。   这是病情好转,她在睡梦中化成人形了。低头看了看身上。薄如蝉翼的大红睡袍下,透出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两条修长光洁的*。   她知道九霄上神有十几万岁的年纪,本还担心幻化人形后,这肉身会是老朽得枯木一般。现在看这如水般的肌肤,竟如十六七岁少女一般青春。以前听说远古上神们虽然各有长生之术,但生命再长,也有生老病死,不过是时光比一般寿命在万年、千年或数百年左右的神妖们要漫长许多倍罢了,终有气数到尽头的一天。   却不知这位九霄上神用来保持青春的法门是什么?   看这身材倒跟前世无烟的人形颇为相似。只是脸不知是什么模样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走下床去,一步步朝铜镜走去。   走向铜镜的几步路,她的心中满是好奇和忐忑,毕竟是要接受一张陌生的脸孔。   她以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却在看到镜中的脸时,震惊得久久不能动弹。   镜中人的脸,明眸皓齿,美艳绝伦。   然而她并非是让自己的新面容的美貌惊呆的,而是她看到的这张脸,与前世无烟人形的面容一模一样。   她借助复生的肉身是九霄上神的,虽然与鸩鸟无烟的肉身很相似,却定然不是同一具身体。若幻化人形,也应是九霄上神原来的人形的模样啊,怎么会顶着一张无烟的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无烟的魂魄附体,影响了九霄人形的模样?   尚未回过神来,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话音:“上神醒来了么?”   她吃了一吓。是余音来了。他若看到九霄上神的人形变成了陌生的脸,必然会生疑!若被发现族长被调包,整个鸩族都不会放过她的。鸩族可是出了名的毒辣……   她惊慌间想先变回鸟身再说,因为太过慌乱,一时竟变不回去,只急得手脚乱挥,不防把桌上的茶碗儿碰了下去,“啪啦”一声摔碎了。   门外的余音以为她出事了,喊道:“上神,上神你怎么了?”   急急推门而入。   九霄躲之不及,扶着桌子沿儿,与他面面相觑。   余音的目光落的她的脸上,顿时目瞪口呆。   九霄暗叹一声“完了”。呆呆立着听天由命。   ☆、第9章 真容   半晌,却见余音的表情由震惊转成了痴迷。喃喃冒出一句:“上神,你不上妆的样子……好美。”   已绝望的九霄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定一定神,吩咐余音道:“把门关上。”   余音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倒退了一步把门掩上,视线仍胶在她的脸上移不开来。九霄低头看了看自己,血顿时涌上了头。原九霄的衣着太过奔放,完全就是块蚊帐布,这穿了跟没穿有什么两样!幸好此时余音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脸吸引,没有四处乱看。   她急忙挡着胸前坐下,道:“快给我找件衣裳。”   余音像梦游一般走到衣橱前。橱门一开,里面满满的艳丽得要燃烧起来的颜色。拿出一件衣裙替她披上。帮她整理衣衫的时候,神情总算是正常了些,眼睛里却如含满了春水,一波一澜的简直要溢出来。   九霄有衣物遮体,也冷静了下来。逼视着余音,问道:“余音,上神我的相貌如何?”   余音象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浑身打了个冷颤,扑地跪下了,道:“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是听到异响,担心上神病情发作才闯进来的,小人不是故意要看上仙的素颜的。”   九霄心中诧异,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连余音这么亲近的男宠,都没能看到过前九霄化妆前的样子么?从前的九霄究竟化的什么风格的妆容啊?以至于余音看到一张他人的素颜,连真假都分辩不出来……   抬手扶起他,道:“罢了,你看便看了,不要告诉别人我素颜的模样即可。”   余音诧异地问:“上神不杀余音?”仿佛之前已完全绝望,抱了必死之心。   九霄心中比他更诧异。这前九霄的素颜究竟是有多丑啊,让人看一眼就要怒到杀掉?   面上维持着淡定,道:“且留你一命。”   余音再次深深跪伏,颤声道:“叩谢上神不杀之恩。”   “罢了罢了。”九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挥了挥手,“我刚化人形,手脚虚软,不能上妆,你便照着以前的样子给我化个妆,可好?”   余音站在梳妆台前,执着眉笔,目光落在九霄的素颜上,再度失神。直到九霄横了他一眼,才回过神来,敛息屏气,在她的脸上细细描绘起来,手法温柔。   九霄端坐着,目光扫过梳妆台的桌面。各色五彩斑斓的颜料,还有金粉银粉。这不是梳妆台,是漆匠铺子吧。   再一抬眼,目光对上镜中自己的脸,吓了一跳。余音已用由深到浅渐变的红色给她绘了眼影,从她的鼻梁正中直画到鬓角头发里去,为她原本妩媚的眼睛增添了许多邪气。这眼妆画的,实在是夸张。   她这一吃惊,整个人抖了一下,正在用极细的笔蘸了金粉给眼影勾边的余音绘偏了一笔。他低低呀了一声,伸出手指,小心地将她眼侧的错笔擦去。   九霄变成人形后,这种身体的接触,较以前是鸟身时更加觉得难忍。考虑正在上妆,咬牙忍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脸颊以朱砂色绘了一朵莲花后,为了让颜料快干,俯下身来凑近,吐气如兰地替她细细地吹。   九霄终于无法再忍,绷着脸冒出一句:“找扇子!”   他眼神一暗,答了一声:“是。”找来一把团扇,扇扇扇……   她从镜中看到他黯然神伤的神情,又有些心软。想到他以前是原来那个九霄最宠爱的,换了她这个假货,这便要失宠了,也挺可怜的。   一走神之后,再看自己的脸,又是吓了一跳。余音用极重的红,将她的唇绘得血红血红的。   余音退了一步,左右端详,终于道:“化好了。”   镜中的妆容若烈火燃烧,咄咄逼人。   九霄这时已明白,为什么余音看到一张不是原九霄的素颜会不起疑心了。   这哪里是化妆,根本就是易容。任谁也看不透本来面目啊,亲妈都认不出来——如果她有亲妈的话。同时她也明白了问帛那种妖魅的艳妆是受谁影响了。   真是上行下效啊。   有了这副艳妆,像戴了一个无比贴合的面具一样。今后遇到原九霄的熟人,或是前世无烟的熟人……都不怕了。   只是这妆容画起来未免太难了一些,对手艺要求太高。她的目光落在余音修长的手指上。恩,手真巧。他画出来的像个妖孽,若换成她自己来画,恐怕要像个鬼了。   于是,她状似满意地揽镜顾影了一阵,道:“化的不错。余音,以后便由你每日替我上妆吧。”   余音眼中顿时晶晶闪亮起来,又惊又喜:“果真吗?”   “当然了。”   他激动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袖子一捋,再接再励替她弄了个发式。   弄好了,九霄对着镜子默默无语。这张牙舞爪的发式唯有一个“狂”字可以点评。   余音忐忑道:“上神不满意吗?这原是上神最喜欢的一款发髻啊。”   九霄镇定地道:“非、常、好。”   问帛得到九霄能化人身的消息,前来道贺,面对眼前盛妆的九霄,目光中没有流露出半分疑心或诧异,这令九霄暗呼庆幸。   问帛见她嘴角带笑,象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就趁机再提了提遣散男宠的事。同时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余音。   不料余音面色淡定,仿佛事不关己。   这件事九霄也巴不得呢。这刚刚恢复人身,只一个余音在旁边,就各种挑逗,让她烦恼不已。想到还有上百个少年虎视耽耽等着侍寝,就不禁寒毛直竖。   于是说道:“那就遣送他们回家,与人间的家人团聚去吧。”   问帛喜上眉梢,应道:“下属这就去办。”却不急着退下,横了一眼余音,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听到上神的吩咐吗?”   余音用眼梢瞥过一星冷光,只拿着扇子给九霄一下下扇着,竟不搭理问帛。   九霄忙道:“哦,他啊,他留下。”   “上神!”问帛怒了。   九霄道:“我已安排他每日里替我梳洗上妆,就先留下吧。”   “上神?!”这次问帛的语调充满了惊讶,“您让他给您……上妆?可是您素来不允许别人看到您的……”忽然意识到失言,面露惧色,忐忑地看了一眼九霄。   幸好九霄似没有生气,只微笑道:“只允他一人看就是了。”   余音看了一眼九霄,目光柔情似水,复又挑衅地瞥一眼问帛。   问帛心中太过讶异,都顾不上与余音眼锋交战了。失魂落魄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发呆。上神有多少年没允许第二人看她的素颜了?五千年?七千年?问帛不知道。因为问帛只有三千岁年纪。自从伴在九霄身边,这个规矩就从未破过。   就因为一个男宠余音?凭什么?他也配!   问帛又是愤怒,又是不屑地“呸”了一声,甩袖去处理男宠们的事了。   一个时辰后,九霄的寝殿外跪了一地的少年,个个哭得肝肠寸断——“我们在人间哪还有家?瑶碧山便是我们的家……”   “我们离了上神什么也不是,我死也不会离开!”   “……”,一个个的花容失色,泪水横飞,期望能博得怜爱好留下来。   旁边的问帛气得脸色铁青,怒吼连连。若不是九霄不准伤他们性命,她就早把这些货色一把毒药毒死了干净。   殿内,九霄扶着额头头疼不已。   余音柔声道:“上神,我们原是凡人,服了上神赐的延寿仙丹,虽外表青春年少,实际不少人已有数百岁的年纪,人间的亲人已生死病死好几轮了。他们在这瑶碧山娇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若硬将他们遣回人间,难免流落孤苦。”   九霄愁得咝咝吸凉气。问帛再次冲进来申请把男宠们毒死时,九霄吩咐道:“让他们先退下,退下,容我考虑一下。”   问帛连吼带骂把少年们赶回了住处,九霄的耳边总算是清静了些。烦恼地道:“我要去园中走走。”   余音扶着她去到园中。鸩神的花园,花儿大红大紫,香气浓重,熏人欲醉。   九霄走神的间隙,忽然察觉余音的手扶到了她的腰上,侧脸看他一眼,只看到他目光如水如丝,绕绕不休。   九霄忙躲开他的手,道:“你去看边候着,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余音颇是不舍,却仍是走开了。   九霄在一只石凳上坐下,喃喃自语道:“唉,这上神真不是好当的。这才是恢复后遇到的第一桩小事,就如此犯难。这样如何撑的下去?要不……跑?……”   刚冒出这念头,便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肉身可是上神啊,开天辟地以来,尚且在世的上神屈指可数,她能逃到哪里去?鸩族为了找她,定然会不惜把三界翻个底朝天的。都怪司命星君,给她找了个这么招眼的肉身……   忽然,似有一丝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上神在为何发愁呢?”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四顾,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我在这里呢。”声音又传来。   这次她仔细辩别,发觉声音是从脚边传来的。低头看去,只见一丛血色罂粟开的正好。花丛中间,一朵格外艳丽的罂粟花的花瓣无风自动,轻轻舒展了一下,似在有意引她注意。   原来是只花精啊。   她心道,这以后连自言自语都不敢了,万一让这些不起眼的小精灵听了去,可不得了。   不过,这小小花精居然胆敢跟上神搭话,胆子可不小。   ☆、第10章 花精   不过,这小小花精居然胆敢跟上神搭话,胆子可不小。   她瞥了一眼罂粟,道:“没什么,不关你事。”   罂粟道:“上神不喜欢我了吗?以前上神有什么心事,都会说与我听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九霄一愣。原来的九霄,竟会跟一朵小小花精吐露心事吗?这位上神与天地同寿的年纪,竟会有这般少女情怀,当真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以上神的年纪,可能是老到没朋友,跟一朵花儿说说话,解解压,也是人之常情。   遂俯了身,对罂粟说:“抱歉啊,我之前生了场病,失了些记忆,竟不认得你了。”   罂粟道:“无妨,上神还喜欢罂粟就好。”   “喜欢,喜欢。”九霄敷衍地道。忽然心中一动:“罂粟啊,我以前既然总找你诉心事,你应该很了解我吧?”   罂粟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您。”   “我自失忆以后常觉得手足无措,又不愿人前露怯。有些事情,你可否告诉我,如果以我之前的脾气,会如何处理?”   罂粟的花头点了一下:“我可以试着揣测一下。”   九霄望了一眼远处的余音,小声道:“呐,首先,是那些男宠们,我不想再与他们厮混下去,让他们回人间又不肯,我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若放在以前,我会如何处理?”   “赐他们一瓶鸩毒。”罂粟道。   九霄倒吸一口冷气:“不可,不可。好歹他们也是陪了我那么久啊,就留他们一条命吧。”   罂粟道:“上神的心肠可是软了许多,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   “是吗?”九霄含糊地道,“我不是心软,只是做为上神,要大度一些嘛,何苦徒增些杀孽。”   罂粟道:“这群人若放出去后,难免有嘴不严喜炫耀的,若把上神的闺房之秘说出去可还得了?不如杀了算了——以您以前的脾气,定然会这样做的。”   九霄暗觉有理,但还是不想杀人。   罂粟道:“就算是将他们放走,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九霄讶异道:“此话怎讲?”   “问帛自然会有同样的顾虑,当时会顺着您的意思放了他们,过后很快会全部清理。”   九霄完全没有料到这事,此时再想,这种事问帛应该是做的出来。叹道:“你也很了解问帛啊。”   罂粟道:“是上神了解问帛,我是根据以前上神跟我说的问帛的行事风格做此推断的。上神既有慈心,不如将他们囚禁在瑶碧山中,不再赐延寿仙丹,让他们自然生死吧。瑶碧山大的很,有的是地方,找个远远的角落搁着就好。”   “也好。”九霄点头,“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打发余生……”思考一下,道:“这瑶碧山风景秀丽,如诗如画,唯独没有美妙的乐曲之声。我就请个仙乐师傅来教授他们乐器,也好为这瑶碧山添些雅致音律。”九霄前世生活了许久的羽族梧宫是整日仙乐飘飘的,耳濡目染,总觉得这瑶碧山少些什么,此时正好将这帮少年利用起来。   罂粟默了一默。   九霄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罂粟道:“鸩类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禽类,叫声与悦耳二字丝毫不沾边,只用来向旁人示威。鸩族天性中对音乐没有什么喜好,上神也一向不喜欢,瑶碧山中从来没有乐师。上神,您大病一场后,变了许多呢。”   九霄心中一惊,复呵呵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经此一劫,更懂得善待他人、欣赏生活了,呵呵呵呵。”   罂粟道:“您是上神,您愿意如何办,就如何办,旁人不敢说什么的。”   九霄笑道:“我有那么威严吗?”   “您是三界之中数一数二惹不起的主儿。”罂粟道,“您经了这场病,神态气度都不太一样了呢。”   “哦?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看。”   罂粟的花头歪了歪,端详着她的模样道:“背挺的很直……神色很高傲……眉毛,还要再挑一挑……说话时话音也不一样了。您的声音一向低柔缓慢,却透出一股不容杵逆的阴毒劲儿……”   努力按罂粟的指点撑着架子的九霄,听到这最后一句,觉得难度颇高,甚是苦闷。   离开时,小声问道:“罂粟,以后我有事还会来问你。你可必须替我保密。”   罂粟道:“这话上神早就嘱咐过。我一株小小花精,怎敢泄露上神的私密呢。”   这话在理。借它一百个胆子它也不敢。九霄放心了。   回去之后,九霄让问帛再度把少年们召集了过来。   她努力按罂粟的指点摆出原九霄惯有的姿态,对少年们徐徐道:“你等既然不愿意回人间,我便给你们安排个去处罢。西山那片园林今后改为‘韵园’,你等都搬过去,我们请仙乐师傅来教授乐器,也好为这瑶碧山添些雅致音律。”   旁边的问帛听到九霄这样安排,有些纳闷上神为何忽然喜欢音律了。按她问帛的本意,还是把这帮男宠毒死一了百了。但此时见上神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也不敢质疑。   少年们虽不情愿,但也心中有数。只要离了上神的庇护,到哪里都逃不过问帛的魔掌。去当乐师,可比被问帛大人毒死强得多了。一个个梨花带雨,拜别而去。   问帛看着这批碍眼的家伙离开,心中颇是顺畅。一回头看到余音还杵在这里,脸色又是一沉。不过上神只留一个男宠侍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九霄化人的第一夜,余音掩了门,替她把脸上艳妆慢慢卸下。据余音说,以前的九霄睡觉时是不卸妆的。   她简直难以想象带着这样的艳妆如何能睡的舒服。一时脑抽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余音眼神微微一深,低声道:“我常侍寝到天亮,自然知道。”   九霄顿时后悔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强作镇定僵直坐着,脸却已烧到耳根儿发烫。   余音卸妆的手法依然温柔细致,看着艳妆一点点褪去,露出如玉真容,竟有褪去她的外衣的错觉,眼神渐渐痴迷。   待将她发髻拆开,一头乌缎长发垂落身后,他低叹一声:“上神……”从身后拥住了她,鼻尖埋进她的发中。   九霄浑身一抖,猛地抽身躲开,神色惊慌。   余音一怔:“上神?……”   九霄定一定神,刻意绷起了脸色,语气却掩不住的紧张:“你你你可以出去了。”   余音感觉十分意外:“上神不要余音侍寝吗?”   “不用了,不用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回你自己房间睡去吧。”   余音的满面落寞:“我还以为……上神留下我,是今后只要我一人榻上侍奉……”   “榻下,榻下侍奉就好。回去吧,明天早晨记得来给我上妆。”她别过脸,避开他那一对盈泪欲滴的眸子。   余音黯然回道:“是。”慢慢退了出去,整个人都透着失魂落魄。   看着门被掩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好累。还幸好原九霄的余威尤在,手下的人很是听话。只凭她自己的这点脾气,真降不住这帮人。   九霄的大床极尽奢华,被褥柔滑贴肤,床顶镶嵌的颗颗夜明珠莹莹生辉,有若星空。这么舒适的大床,她辗转反侧,梦境不安。   能化人身,意味着健康的状况在迅速恢复,就不能逃避身为鸩族族长的责任了。她一个冒牌货,可怎么应付的来?   早晨醒来,刚刚动了动,门外就传来余音的轻声问候:“上神醒了吗?”   她答应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才允他进来。推门而入的余音微透疲惫,面色分外瓷白,颇有几分扶弱之美。行过礼,走上前来服侍她洗漱。   她打量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裳,诧异道:“你昨夜没有回去?”   他一滞,道:“我不愿离开,就在门前阶上坐了一宿。身上气味不洁冒犯上神了,余音有罪,这就去……”   她忙道:“没事没事。不是嫌弃什么气味。只是坐了一夜不累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听到这话,他眼中又浮起那种含水般的柔。她看在眼中,又是一叹。她不过随口的一句叮嘱,就招得他满面泛起桃花粉色,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干脆闭了嘴,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的帮她上妆。余音的手要触到她的脸时,她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提醒道:“你还是叫医师来,先验一下我皮肤头发上有没有毒素。”   余音微笑了一下,道:“不必了。”   “还是验一验,我不放心。”   他却执拗地伸过手来,把花膏在她的脸上匀开,一面轻声道:“上神担忧余音,余音很开心。”   她一边被上着妆,一边提心吊胆地观察他的脸色,许久也不见异样,这才松一口气。   今日余音给她化的妆比昨日更惊人,金粉银粉勾勒得惊心魂魄。她抬头看镜子那一刹险些给自己跪下。   余音道:“上神已康复,今日是第一次去神殿,妆容也要隆重些。”   九霄心中一沉,苦着脸道:“今日便要去神殿吗?”   “鸩族臣民都在殿前等着庆贺上神康复呢。当然了,上神若不想去,便不去。”   九霄迟疑了许久没有出去,直到问帛进来请。   九霄问道:“问帛,你说,如果我上次就那样死了会怎样?”   ☆、第11章 贺礼   九霄让余音退下,只留问帛一人。问道:“问帛,你说,如果我上次就那样死了会怎样?”   尽管只是假设,问帛的脸上还是有悲凉如乌云般掠过。答道:“鸩族虽在上古大战中立下大功,可是一向背负着邪毒之名。能在天界栖身,全因凭借了上神的威仪。上神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后代。我族之中。事发突然,也没有来得及给鸩族安排一个归宿。如果没有了上神,鸩族的封地应会被东方天界收并,却没有任何人有能力约束鸩军和族人。鸩族子民个个身含剧毒,失去封地,天界不会允许毒鸩任意游荡,会面临被赶尽杀绝的命运。”   问帛顿了一顿,面色尤其凝重,接着道:“其实上神昏迷的时候,黄帝和青帝的大军号称演练,在距瑶碧山之西百里之外集结了六十万兵力。那实际上是来监控鸩军的,若有任何异动,就会掀起一场大战。鸩军群龙无首,必败无疑。直到上神苏醒,大军才撤去。总之,没有了上神,就没有了鸩族。上神若遭遇不测,便是鸩族的灭顶之灾。上神能够康复,是鸩族之幸。””   九霄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虽不是真的九霄,却是一只鸩。鸩族的子民,全是她的同类。既然命运让她顶替了九霄,她就无法逃避责任。   “出发吧。”她说。   余音拍了拍手,门外走入捧着大红衣冠的侍女鱼贯而入。   侍女们将繁琐艳丽的王袍王冠和衣饰一件件披挂在她的身上后,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这套衣服架空了。看看镜中的自己,艳丽到嚣张的地步。这套行头简直不需要她的灵魂,自己就可以走来走去呼风唤雨了。   款款走出门去,问帛及其余三位鸩族长老——问扇、问湮、问引,已率领百名侍者在门外候着,阵式隆重。一驾看上去是由黄金打造的车辇停在门外。黄金的车身,珠宝镶嵌的车辕,以六匹生鳞异兽拉车,处处透着“有钱没处花”的土豪感。原上神的品味,真是重口味的富贵风啊。余音做为男宠,是不能跟去神殿的,只站在阶前相送。   九霄努力揣摩着罂粟花精描述的原九霄上神的架式姿态,上了车,车轮下腾起祥云,腾空而起。   九霄之前已知道鸩族的居住地叫做瑶碧山。在她的想象中。瑶碧山就是一座仙山,有几个山头。却不曾想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据问帛说,山脉两侧的大片平原也是鸩族的领地,从高处可以看到许多城池和村镇,有的还很是繁华。九霄在黄金车辇上俯视着辽阔领地,再一次感到慌张。这是一个国度,她不知该如何做它的国王。   鸩族神殿叫做“鸩宫”。位于瑶碧山脉最高峰。从寝殿过去路途虽远,但乘云的黄金车辇岂是凡物,一柱香的功夫,便远远望见了那在峰顶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鸩宫。   车驾驶近时,峰顶云雾在仙术下忽然散开,露出鸩宫的全部面目,琉璃顶熠熠生辉。   九霄从之前见到过的碧落宫的气派,早就猜想到鸩宫会极致奢华,但真正抵达这座位于峰顶的神殿之后,还是被它的宏伟气势震了一震。前世她也曾跟着凰羽出入过中央天帝黄帝轩辕的宫殿,这个鸩宫规模上要小许多,但其奢华气派却是输不了多少。   车辇落在殿前白玉阶下。九霄款款下车时,忽如乌云蔽日,光线都暗了下下去,吓得她心一阵慌,抬头望去,才知道是百万只羽色紫黑的鸩鸟结队绕着神殿盘旋朝拜。   她原本以为瑶碧山虽大,鸩鸟却大概是一种快要绝种的鸟类,不会有多少只。不曾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许多多她的同类,她的族人。   仰望着风起云涌般的鸟群,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同类的亲切温暖,对着天空,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罕有人见过九霄上神的笑容。这笑容灿若霞光。   鸩鸟群登时疯狂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惊天动地。   九霄直被震得耳根生疼——唉,鸩鸟的叫声的确是太难听了。急忙进到神殿内。   大殿的宝座毫无意外是由黄金雕成。原来的九霄上神似乎是这种贵重金属有格外的偏爱。九霄坐在宝座之上,近百名鸩族臣子叩拜祝贺,各种风格腔调的贺辞此起彼伏。   隆重的庆贺仪式持续了半天,外面狂叫的鸩鸟们总算是散去了。九霄已是被吵得头疼欲裂,顾不得殿下尚有臣子在场,再也撑不住,腰一软,靠在了黄金扶手上。   有气无力道:“结束了吧?不如我们这就回……”   却见问帛精神抖擞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礼单,道:“禀上神,外界接到上神康复的消息,也纷纷送来贺礼。”   九霄一慌:“有客人来吗?”   问帛一乐:“诸位上神和仙尊像往常一样,只差人送贺礼来,对于踏入瑶碧山还是颇忌惮的。”这里可漫天遍地是至毒之物,谁愿来啊。更何况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九霄上神,一不小心触犯了,就算是中央天帝黄帝轩辕本人,她都敢默默在他的茶水里加点料……不过,那是以前。上神此次康复之后,性情平缓了许多呢。问帛却是免了许多应付的辛苦,心中不由暗自庆幸。   接下来,问帛将礼单逐份念给她听。五位天帝,五行仙尊,七斗星君,各族神君……九霄昏昏欲睡地听着,忽然听到一个名字,心中一乍,问道:“什么?”   问帛以为她没有听清,看着手中的帖子重复念道:“羽族族长凰羽,奉上万年幽月晶一对,大补冰蓉丹一瓶……”   突然“哧”地一声响,问帛手中的礼单蓬然化作一团绿焰,瞬间化为灰烬。座上的九霄神色大变,脸上神情不知是极怒还是极悲。   问帛吓得变了脸色,腿一软跪倒在地。九霄却已回过神来,奇道:“咦,那帖子……?”   问帛惊颤颤抬头。九霄上神许久不发火了,这一发火就势头汹汹,问帛毫无心理防备,而且搞不清她为何发火。生怕下一刻冒绿火的就是自己的脑袋,慌忙高声呼道:“上神息怒!”   九霄恍然醒悟。她是冷不丁听到凰羽的名字,情绪失控,无意中搞出了这把怪火。   九霄上神体内的神力也在恢复,自己显然驾驭不了。定了定神,摆摆手道:“无碍,无碍,失手而已。”   问帛小心地问道:“上神不悦,可是因为凰羽开罪过您?”   九霄心中糊涂着,不知凰羽与原九霄有过何种矛盾。只好掩饰地咳了一声,道:“小事,小事。我是上神,不与他这等小辈计较。”   问帛却来了精神:“上神的记忆果然在恢复了。您指的可是上次羽族孔雀的事?”   九霄怔怔道:“上次?”   问帛愤愤道:“上次孔雀差人来查问一只红羽鸩鸟的信息,说那是毒杀凰羽的凶手。我当时就发怒了!我们鸩族红羽者唯有上神一人,这几百年上神从未离开过瑶碧山,哪有空去害他们的族长?再者说了,上神您是什么身份?想杀他,还用得着用计么,随随便便就赐个死!他们竟敢来泼这等污水?当时就让我一把毒药轰了出去!是我大意了,竟收了他们的礼物。这就让人扔出去……”   这一番话,招得刚刚被勾起前世记忆的九霄心中更是怅然,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别与他计较。接着念,接着念。”   问帛絮絮叨叨地念着,九霄已然走神。心中甚是懊恼。   说好是前世的一场梦了,怎么又心中悸动?   记忆既在,不是不能回顾,而是要用一双清冷的眼,观那隔岸的火。再疼也是无烟的疼,无烟已经死了。   她是九霄。九霄上神。   问帛汇报完毕,看九霄脸色不好,便匆匆结束了这场庆贺仪式,把她送回碧落宫的寝殿休息。   问帛回去后,第一件事便是令人把羽族的礼物退回去。   “记住,要用扔的。”她阴森森冷笑着补充。上神很生气,必须充分把这份不满传达到。   这时九霄已独自去了花园,在罂粟花精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罂粟啊,刚刚发生了一件事。问帛给我念一份礼单的时候,那礼单突然着了,绿色的火焰,烧成了灰。”她满面的忐忑不安。   罂粟道:“上神是生气了吧。”   “不能说是生气。就是有一点……失控。那绿火是我搞出来的吗?”   “上神与天地同寿,法力不可估测,一团火焰有什么稀奇的?您发起怒来,可令四野草木焦枯,鸟兽无存;以前您曾在一次宴会上生气,当场让一帮位高身贵的仙君无火自燃,烧得鬼哭狼嚎,面目焦黑,若不是几位天帝在场出手相救,修为浅的恐怕要当场化为灰烬。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落下了残疾。”   九霄听得寒毛直竖:“这么过份?我现在似乎难以掌控自身的灵力,若伤及无辜可如何是好?”   “上神心肠软了许多呢。若放在以前,您可是随心所欲,从不会考虑无辜者的感受。”   “咳,经此一劫,上神我看破了世事,升华了境界,凡事还是大度些好。这身法力的运用可有个使用方法参照说明什么的?”她苦着脸问道。   “上神的法力之高,已达到了随心而动的程度,无需任何诀窍口诀,心念动,神力出。”   “这么说……想要控制神力,我需做的只有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这件事,上神您以前可从未做过。”   九霄上神当真任性啊。   “人总是要成长的嘛,呵呵呵呵。”九霄听这小罂粟语气里略有疑惑,不敢多说,起身离开。   ☆、第12章 拜访   “控制情绪……控制情绪……”九霄一路走,一路念,当真苦恼。怪不得问帛、余音等人在她面前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杵逆。原来是因为若敢说半个“不”字,就要小命难保的啊。自己一生气,就会把面前的人烧成灰,其可怖的场面,想一想就不寒而栗。以后遇事万万不可急躁,不可急躁……   她低着头念经一般走着,险些撞到一人,抬头一看,是余音。他伸手搀住了她的手臂:“上神小心。”   “唔,余音,你怎么在这里?”昨天熬了一宿还不去补补觉?这后半句没敢说出来,免得又招得他满面含春。   “上神不在,余音心神不安,就来园中找上神。”他修长的手指移到她的手上,握住了她的手指。   她下意识地往回抽,却被他更用力握住了,轻声道:“上神身子尚弱,在园中逛了这一会儿,手都冷了,我送上神回寝殿中暖一暖吧。”   寝殿中?她脑中的警报瞬间拉响,打着呵呵道:“冷吗?不冷!这天多暖和啊!我不想回殿中,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呵呵呵。”   “也好。”他执着她的手,引她坐到一处阳光晒着的藤椅上。自己则席地靠在了她的脚边。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始终没有放开。   她借着坐下的动作可劲儿往回抽手,他较劲儿一般偏不撒开。她只觉恼火渐盛,正欲发作,忽然记起罂粟的话,“控制情绪”四个大字浮现眼前。急忙吸气吐气,让自己冷静一些,省得一不小心就用意念将这小子烧成灰。   余音见她停止了抗拒,嘴得浮起一丝得逞的微笑,干脆将脑袋靠过来枕在了她的手背上,喃喃道:“上神不在一直睡不着。陪在上神身边,就觉得困得撑不住了。”   这话说到后半句已是呢喃不清,长睫阖上,呼吸悠长,竟这样睡着了。   九霄苦不堪言之际,小径那头走来了问帛。这女人描绘得乌青的一对眼睛神采奕奕,象是有什么好事要禀报。九霄却是大喜,招手道:“你快些过来。”   问帛满面疑惑地走近。九霄托着睡着的余音的头站起来,用眼神示意问帛坐到藤椅上。问帛僵硬地坐下,面色愈发狐疑。九霄手一推,就将余音的脑袋搁在了问帛的大腿上,自己轻松地舒一口气,道:“你让他靠着睡一会吧。”   问帛又惊又怒,唤道:“上神,上神别走……”   九霄头也不回地施施然走开。   待走得远了,听得背后传来问帛的怒吼声:“死开!还在给我装睡!让你装!装!……”   九霄背上一寒,加快脚步溜回寝殿,关门落闩。   她只急着摆脱余音,把问帛推过去挡刀,却没有留意到问帛前来找她是有事要禀报的。而问帛经此一怒,之后也忘记汇报了。   所以,七日之后,有人登门拜访,问帛拿进来访者名帖时,直惊得九霄魂飞天外。   她死死把着黄金宝座的扶手,大惊失色:“你说……谁来了?”   问帛见她反应有些异常,小心翼翼重复了一遍:“羽族族长凰羽亲自登门赔罪。属下几天前没跟您提过吗?”   “你提过什么?!”   问帛这才记起,七日前她将礼物退回去,凰羽甚是惶恐,传递来要亲自登门陪罪的讯息。问帛当时十分得意,原是要将这事告知九霄的,却因余音枕腿睡觉一事给搅得忘记了。   这是她的失职,但上神的反应略显过度啊。两族间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其实只是点小小误会而已。只见九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原地打了两个圈圈,提着裙子拔腿就往后走,象是要回避的架式。问帛惊奇地问:“上神您要去哪?”   “唔,我累了要去休息了。我不想见他,你打发他走就是了。”九霄边走边说道,神情慌乱。   问帛追了两步:“羽族在天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凰羽年幼莽撞犯了错,敢踏入瑶碧山,就算是冒死赔罪了,您也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把关系搞太僵了也不好。要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上神?上神!……”   年幼莽撞?听到这词,九霄逃跑的脚步一个踉跄。这才记起九霄上神与天地同寿,而凰羽千年一涅槃,共历经五次涅槃,年纪应是五千岁。与九霄上神比起来,可不就是个小娃娃?她这一复生,连年龄辈份都与他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当真奇异得令人唏嘘。   踉跄归踉跄,她逃跑的速度可没受影响,全然没有“累了”的迹象,一溜烟地从神殿后门溜出去后,心里想着要赶紧回去寝殿,却不知该如何驾云,心里想着罂粟说的“心念动,神力出”,嘴里念着“云头云头给我一朵会飞的云头”,身边的薄雾忽然聚成一朵祥云。她大喜想迈上去,那云朵儿却嗖地一声飞得不见踪影,独留她迎风流泪。   当然了,她念的是“会飞的云头”,却忘记强调在飞之前要让她坐上去……   急躁地重念,却因心神太过慌乱,整得身边雾气忽然拧成绳,忽然打个圈,硬是成不了云朵。   最后咬牙切齿念道:“不管怎样让我飞起来就好啦!”   身形忽然缩小,她化成一只羽色血红的鸟儿,拍拍翅膀,扑啦啦冲入空中,一身艳丽衣冠散落在地。心中叹道:慌乱之下竟忘记自己原身是一只鸟儿了,只需现出原形就可以飞,还驾什么云啊。   ……   凰羽收到鸩族退回的礼品时,他正着一身素白衣袍,在院中芭蕉树下,对着一幅画苦苦思索。素衣衬得面容俊朗,只是清减了许多。凤眸含着暗沉的黑,像亘古的无底深潭,明明是站着的,醒着的,眼底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纸上,绘了一只红色的鸟儿,羽色如血。   一年多之前,在无烟失踪的三日后,在外寻找的凰羽回梧宫休息,心中空洞又茫然。这时得知獓因候在厅中。此次他带着礼物就再次造访,为上次刺瞎梧宫婢女双目的莽撞举动登门赔礼。   凰羽本不想见他,却因为有一事要问,还是见了。   獓因进来时,凰羽一眼看到他的咽喉处青紫的手印。那是三日前獓因突然刺瞎无烟后,凰羽出手掐住他的咽喉时留下的。看到那手印,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令他胸口滞闷。   冷着脸问道:“不知那婢女与你有何仇恨,竟会剜你左目?”   獓因忿忿道:“就是这一点让人郁闷!有仇恨倒也罢了,偏偏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一年多前,她剜我左目时,说过一句话:我取你左目,是因你左目无意中落入了一个至关重要之物。——真是笑话,我眼中连粒砂子都不曾有,哪会落入什么重要之物呢?”   凰羽却微微一怔,喃喃重复道:“一年多前——重要之物?”   獓因见他神色有异,还当他在嘲笑自己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下,遂道:“别看你那婢女现在那般柔弱,当年可不是这等模样。我记得那时她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银箔面具,手执三叉毒刺,当真是凶悍的狠。我不知她刺上有毒,不小心被她麻翻,若非如此,一个小丫头岂是我的对手!不过,她也是吃了亏的,最后我用头上尖角,刺穿了她的肩膀。”   “啪啦”一声,凰羽手中的茶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火焰山的洞穴之中,雁舞的肩部血肉模糊,用发抖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硕大眼珠托在手心,对他一笑:“你的最后一魄居然落在了怪兽的眼中,当真是奇怪。”   ——雁舞每日鸡鸣时分必会浑身烫痛,死去活来。   ——无烟趴在门边小声说:“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无烟在小径上拦住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就是雁舞。”   ……   原来那颗藏了他第六魄的眼珠,便是獓因的左目。原来她每日发作的痛苦不是她所说的痼疾,而是因为孔雀每天在她的肉身上浇一瓢滚油。   原来雁舞真的是无烟离体的生魂。   他的魂魄散落四泽八荒,唯有身含他的气息的人,才能感应到确切方位。他曾在无烟落入销影池重伤后,渡与她小半修为,所以,能寻到他魂魄的,唯有无烟。   他却一直没有相信她。   ☆、第13章 番外·夺獓之目   暮色如血。三危山前,一条缓缓流淌的深河被夕色映得水色腥红。异兽盘踞的山峰上,黑夜总是降临得格外的早,冥火幽幽,浮动在暗色树丛中。   一名女子来到河边,仰望着对岸的三危山。她身着黑色劲装,腰身束得纤纤一握,脸上戴了个薄薄的银箔面具,遮去了半个面庞,面具下方露出红润的唇和小巧的下巴。面具后,眼睛闪着清冷的光泽。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山峰背后,夜幕浓重坠落。女子眸光一闪,从腰间抽出一把漆黑三叉尖刺握在手中,背后腾然展开两只赤红大翼,足尖一点,跃然而起,向着河对岸飞去。   河面有数十丈宽,夕色褪去后,水色黝黑,升腾着阵阵浑浊的毒雾。寻常人若被这毒雾一熏,立时便会毙命,女子却不十分在意,只拿手掩住口鼻。   飞至河中央的上空时,水下突然传出轰然闷响,巨浪腾天,一条漆黑恶蛟跃然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半空中的女子咬去!女子早有防备,凌空侧身躲过,手中三叉尖刺划过,将恶蛟的颈侧划出一道血口。   这点皮肉伤对恶蛟本无大碍,那伤口却瞬间冒出滋滋黑烟,恶蛟嘶鸣着跌回水中。   女子的三叉刺上,喂有剧毒!   接下来又有数头水怪跃出水面阻拦,均被女子以毒刺解决掉,顺利落在对岸。   三危山上暗黑的树丛深处隐隐骚动,显然是山中所藏之物已察觉到山下的异动,树木一路巨晃,似有一头巨兽正在猛冲下来。   女子眼神一寒,拔足迎了上去。   她与巨兽在山腰处的一片空地上狭路相逢。巨兽身长五丈,若一座小楼般高大,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棕色长毛,头上生有四只庞大尖角,双目腥红,鼻孔中喷着股股雾气,像一头怪模怪样的巨牛。此兽名为獓因,已有九千岁的年纪,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兽之列,在此处镇守一方关口已有四千年,今日竟有人敢闯,当真是激发了他的暴脾气。   “何方小妖,胆敢擅闯三危山!”怒问如雷。   女子未表明身份,只朗声道:“小女子此次闯山,只为索取一物!”   “何物?”   “你的左眼。”   “大胆!”獓因火冒三丈,双目生烟。   女子冷声道:“料你也不会平心静气交出来,那我只有硬夺了!”   话音落,风声起,女子肩上火色大翼展起,手执黑色尖刺,若一道闪电袭向獓因左目!獓因身为守关神兽,岂是好惹之辈,一时间战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他原本不将这张狂女子和她的细弱武器放在眼里,只横冲直撞着想一角将她挑得开膛破肚。那女子身纤如柳,借大翼上下翻飞,在獓因身周灵敏掠过,尖刺不断在他身上划出道道小伤。   獓因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感觉那些小伤口渐渐泛起麻木,四肢也不听使唤了,才恍然大悟地知道刺上有毒。怒火中烧,拚尽余力,昂首一挑,一只角尖终于刺入了女子右肩,血喷薄而出。女子的整个身子被尖角挑着狠狠一甩,横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十几丈外,赤羽残凌。   獓因想上前给她致命一击,不料毒发浑身麻木,轰然跌倒在地。   半晌,女子喘息着从地上站起来,捂着冒血的右肩,踉跄走到獓因巨大的头颅旁边单膝跪下。   “獓因,我取你左目,是因你左目里无意中落入了一个至关重要之物。”肩上的剧痛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刺上的毒不会致命,只会令身体麻木,三日后你便会苏醒。我剜你左目时,你也不会十分疼痛。抱歉。”   手起刺落,獓因只觉眼前一片腥红。发出闷闷的一声怒吼,彻底昏死过去。   女子捧着血淋淋的獓因左目,展翅跌跌撞撞地飞起,飞过山前深河时,无力与河中怪兽再斗,只能尽力躲避,好在只是右腿被跳起的鱼妖咬了一口,最后总算是活着飞过了河去。   夜空中,洋洋洒洒的血珠落入夜风中,翅翼扑得越来越艰难,终于身子一歪,斜斜向地面坠去。   ……   ☆、第14章 宴请   獓因走后不久,凰羽派出去找寻无烟的手下就带回了消息:无烟坠入销影池,尸骨无存。   她竟然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惩罚他的愚蠢。   不是没有去阴司找过她的魂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精灵,魂魄必也是十分薄弱的,怕是已在销影池的可怕蚀力下烟消云散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地去阴司冥界查找。而她的名字竟不在三界名册,无从查起。   终于绝望了,心像一座战后的城,一片狼籍,空无一人。   然后他大病了一年之久,近日方能起身。刚刚好一些,便命人拿来纸笔,说要作画。   他执一杆朱砂笔,在纸上专注地描绘着什么。画到最后,忽然停了下来,蹙眉沉思半晌,踌躇道:“翅端是有几星黑点呢?”   纸上,鸟儿羽色如血。   他画的是无烟的真身,血鸩。万禽录中没有过血色鸩鸟的记载,但她总是出现过,存在过,他要将她的模样绘下,编入《万禽录》。   可是,他竟记不起她的翅端究竟是缀有几个黑色斑点了。   思量来,思量去,日也思,夜也思,甚至是企望着在梦里见到她,好让他数个清楚,却终未如愿。   每日里对着这未完成的画儿发呆,竟成了块心病。   这当口,传来了鸩族将他的贺礼退回的消息。   孔雀面色尴尬地禀道:“九霄上神派来的鸩族使者脸色很差,把礼箱掼在门前就离开了。”   凰羽一怔:“九霄上神为何如此?”   “还不是因为……以前那件事嘛。”   “什么事?”他不记得如何开罪过那位惹不起的上古邪神啊。   “就是尊上涅槃遇劫时,属下差人去打探无烟身份的事,不知如何触了这位上神的霉头……那一次,被派去探问的几个羽族使者,刚问了一句,就被问帛长老当头洒了一把毒药,鬼哭狼号地就回来了,身上的羽毛尽数褪尽,到如今都秃着呢。属下原本因为无烟是鸩鸟,去鸩族问问她的来历而已,不料是低估了九霄上神的暴脾气,是属下莽撞了。……”   凰羽的眼神一厉,划向孔雀的脸庞。孔雀脸色发白,屈膝跪下。   自从无烟出事以后,凰羽就对孔雀的态度急转而下。原先孔雀是羽族第一长老,现在虽没有剥去她的名头,却是削掉了她所有要职,空顶着长老的身份,其实已是一个打杂跑腿的。   她知道尊上削她要职,是恨她在那三百年中施于无烟的泼油之刑。   也知道之所以还保留她长老的身份,是因为在“无烟即是雁舞”这件事里,尊上的自责压过了对别人的怪罪。   但是谁要无意中提起“无烟”二字,还是会惹得他杀心顿起,想要取孔雀的性命。   凰羽阴沉的目光盯着孔雀,片刻之后,又记起罪过最深是他自己,又怨得了谁。   目光又变得空洞了。   开罪九霄上神,原来还是因为无烟啊。低头看了看画中的鸟儿,道:“改日我亲自登门赔罪就是了。”   孔雀闻言色变:“您要去瑶碧山?万万不可!那地方遍地是毒,九霄上神的脾气更是喜怒无常,连天帝都不轻易踏入的地方,您何苦要去?”   凰羽道:“与鸩族结下的这个怨结若不尽快打开,九霄上神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的。我就走一趟,无碍。”   孔雀面色顿时凄苦,道:“因为我的过失,竟害得尊上涉险踏入鸩族,我……”   “你去吧。”凰羽摆摆手让她退下。对于踏入鸩族,他心中真的不觉得有担忧,反倒隐隐有些期待。   仿佛那些天生带毒的鸟儿,与无烟有隐隐的类似,去看一看,也有几分安慰。   瑶碧山高峰巍峨,鸩宫气势磅礴。只是这美不胜收的景色之中,有无数羽色紫黑的鸟儿,密密立在枝头檐角,一对对凶巴巴的赤色眼睛盯着他,发出刺耳的叫声,对来客示威。   鸩鸟们知道今日凰羽是来赔罪的,仗着九霄的势力,争先恐后的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却也不敢真的上前招惹,只是集起伙来,瞪瞪眼,嚷嚷几嗓子罢了。   凰羽倒不在意,望向鸩鸟们的目光不但没有怒意,反倒是有些着迷的失神。   这些鸩鸟的身形可谈不上优美,轮廓比无烟的大出许多,骨骼关节支棱着,显得干瘦凌厉,与无烟原身纤细弱小的模样很是不同,羽色更是一律的紫黑,眼睛倒是凶恶的血红。不过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喙,羽端,脚爪……   他呆呆地望着,在这些难看的鸟儿身上找寻无烟的特征,连问帛自殿中走出来也没有察觉。直到问帛唤道:“皇羽尊上。”   他才回过神来,施了一礼:“问帛长老。我可以进去了吗?”   问帛面露难色:“这个……上神临时有事离开了。”   凰羽面露惭愧:“看来上神还是不肯原谅在下。”   问帛很想说这事差不多了就这么揭过吧别再提了,但上神生着气,她总不能代为宽恕。只好端着脸不表态。   凰羽忽然莫名其妙补了一句:“不过……问帛长老,您真的没有听说过一只红羽的鸩鸟吗?”   问帛的脸腾的黑了。这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默默捏了一把毒药在手里,忍了忍没有撒出去。对方毕竟是一族之尊,不能过于无礼了。   沉着脸道:“上神今日不会见您了,您请回吧。”甩袖而去。   凰羽神情懵懂,没有察觉问帛的态度变化,施了一礼道:“那我改日再来赔罪。”   转身离开,脚步恍惚如踏在浮云上一般。   问帛在园子里转了许久,才发现了藏在一棵大树枝叶间的鸟身九霄。   她仰着脸问道:“上神,您在那儿干什么呢?”   九霄含糊道:“我看风景。看风景。那个……他走了吗?”   问帛道:“您是说凰羽?走了。这人好生无礼,看来上神不接受他的赔罪是对的。”   “无礼?怎么无礼了?”   “他居然又探我口风,打听红羽鸩鸟的事。这不还是暗示上神跟他那破事儿有牵联吗?气死我了,上神今日不见他算他走运,若是当面触怒了上神,当场将他烧成一只烧鸡!”   九霄心中一凛。她怕的就是这个。如今最让她心神波动的,就是凰羽了。上次不过是见到了他的一张礼单,就被她烧成了灰。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不知自己情绪会怎样失控,难保不会放出怪火来。   她展翅飞下枝头,半空里化作人身落在地上,擦擦额上冷汗,道:“以后不要往来就是了。”   问帛道:“哼……他还要改日再来赔罪呢。”   九霄一呆:“还要再来?”   问帛点头:“既说了来,定然是会来的。上神可以计划一下如何收拾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尊重长辈。”   九霄满心想说“从此绝交不准他再来”,却也清楚如此更显得小题大作,招人怀疑。心中苦恼不已。   当夜发一噩梦,梦见自己把凰羽烧成了个火球。惊醒之后,捂着胸口惊魂甫定。想到这几日凰羽还会再来,愁苦无比。   次日清晨,远远看到问帛拿了一张帖子走过来,她吓得跳了起来:“是谁来了?”   问帛也被吓得一愣:“没有谁来啊。”   “那你拿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问帛递过手中的帖子。“这是中央天帝黄帝的寿筵帖,邀请上神前往。”   九霄大喜:“寿筵啊,我去我去。”   问帛面色古怪:“上神要去?”   九霄猛点头:“要去要去。黄帝的寿筵,帖子都送来了,我能不去吗?”苍天有眼,正好出去避一避凰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问帛面色犹豫:“可是……自上次那件事,上神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宴会啊。”   九霄一愣:“上次?”   “就是……您把几位神君点着的那次宴会啊……”   九霄这才记起罂粟提起过这件事。打着呵呵道:“我现在脾气好多了,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呵呵呵呵。”   问帛赔笑道:“您还有看谁不顺眼就往谁酒中下毒的习惯,所以这些大宴给你发帖只是碍于礼数,意思意思的,可并没有真心盼您去的。您如果参加,估计没人敢吃一口东西了……”所以您还要去自讨没趣吗?!那可是黄帝百年一聚的寿辰,若惹他不高兴,总是没有好处的。但这话她哪敢说出口来,只能拚命的暗示。   “这样啊……”九霄上神的作派真是不讨喜呢。九霄捏着帖子,面色犹豫。   问帛只当说动她了,松了口气。   却见九霄忽地一乐:“所以啊,我必须修正一下自己的形象,此次前去,必然给大家展现一个和蔼可亲的九霄。”   问帛的心咣当一沉。还想再劝,却听九霄飘过一句“就这么定了。”   九霄定了的事,谁敢再说。只好苦着脸退出。思来想去,只觉得九霄这一去要惹出麻烦来。上神可是数百年没有出过瑶碧山了,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寂寞了?   ☆、第15章 捕捉   莫不是……寂寞了?   想到这里,问帛颇有恍然大悟之感。想这数百年来,上神与男宠们夜夜笙歌,忙的不得了,自然是没有闲情出去乱逛。可是前不久把男宠们遣到了韵园去,整日里弄些咿咿呀呀的丝竹,没有陪上神了,她就寂寞了,想出去玩了!   可是,不是还有一个余音吗?他干什么吃的!   想到这里,好巧不巧,余音就从路那头迎面走了过来。问帛眼睛一亮,伸手拉住了他。余音吃了一吓,以为问帛长老要趁九霄不在修理他。   问帛堆出一脸狐狸的微笑,安慰道:“莫怕莫怕,我暂不吃你。我且问你,你是怎么伺候的上神,竟栓不住她的心?”   余音警惕地看着她:“长老怎么关心起这事了?”   问帛锁眉道:“上神现在一心想往外面跑,还不是你这个狐媚子……狐媚功力下降了!”   余音一愣:“上神要去哪里?”   问帛道:“是要去黄帝的寿宴。”   “那也去不了几日吧。”   问帛道:“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那是上神能去的吗?黄帝虽给她发了帖子,但只是出于礼数而已,她要真去了,他还不膈应死啊!真惹怒了老大,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我说……你就不能使点招数,让上神舍不得离开吗?”一对乌青的眼睛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着余音的身段儿。   余音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黯着脸色道:“自从上神康复,我还没有侍寝过呢。”   “什么?!”问帛感觉十分意外,“你每日里与上神卿卿我我,唧唧歪歪,竟没有……”   “我只是每日帮上神上妆卸妆,除此之外,上神不允我近她的身。”   问帛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上神这是要改吃素了吗?不对,是不是生病之后,留下了什么病根儿啊。”心中七上八下。上神整天吃肉她担心,上神猛不丁不吃肉了,她还是担心。   “我说,余音啊,你呢,一定要把上神诱上床去。她的心若被你缠住了,就不想着去参加什么寿筵了。听见了吗?就今晚,好好发挥你那股子骚劲儿,把上神搞定,我看好你呦~”   “我已试过许多次了……”上次还被上神推到了长老你的尊腿上呢。   “你要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嘛。我觉得,上神现在腻味你,没别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对你的套路厌烦了。你看你们这帮子男宠,清一色的娘娘腔。上神可能是喜欢这种腔调,可是再喜欢也有吃腻的一天。上神也是女人,终归还是喜欢有点男人味的。男人味,懂不懂?你可以试一试强硬风格。”   “……长老,我若惹怒了上神,您会替我收尸吗?”   “会啦会啦。……啊呸!什么收不收尸的,放心啦上神对你那么好,不会杀你啦。”   这一日九霄在神殿处理了几件公务。她已用最短的时间熟练掌握了当族长的诀窍——   某长老:“XXXX事还请上神示下。”   九霄:“这事长老怎么看?”   某长老:“属下认为应该XXXXX。”   九霄满意状点头:“甚好,就这样办吧。”   ……   百试不爽。四位长老各司其职,都相当精干,她只负责点头就好了,之前的担忧是过虑了。对于鸩族来说,只有要九霄上神在族长的位子上镇着,在天界的地位就相当稳固。至于族内琐事,哪需要上神她老人家操心哪。   一天下来,她很是找到了族长感觉,心情大好地回到寝殿。一进去看到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盏红灯。室内光线柔和,与往日有些不同。   她心中刚升起几分疑惑。身后门一响,余音不请自入,一身清爽白袍有如皎月,脸上带着微笑,眸若含星,手中托着一只小小银酒壶。举手投足若仙者一般。   她奇道:“你这是……”   余音将酒坛搁在桌上,低眼看着她:“上神忘了,今日是余音的生辰。往年每逢今日,上神都是遣退他人,专心与余音共渡的。”   九霄作恍然大悟状:“哦哦……抱歉我忘记了。我记忆还没完全恢复呢。生辰快乐啊。”   余音一笑,也不答话,神色温暖,上前替她把外袍和沉重的华冠脱下,执了她的手拉她在桌前坐下,执起银壶斟上两杯酒。端起一杯来送到她的唇边。   她只得饮了这杯酒,他的手始终拢在杯子上,亲手喂她喝。紧接着又斟上一杯。酒虽美味,她却无心贪杯。眼瞧着余音似有所图,如果醉了可就任人摆布了。想要推辞的,余音却面露失落:“余音的每个生辰,上神不都会为我饮酒三杯吗?”   “三杯?三杯是吗?好吧三杯就三杯。”九霄上神的身子骨可是世上无双的毒物,想来区区三杯美酒是拿不倒的。快快饮完三杯也好打发他走。   痛快地端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余音却将她送往嘴边的酒杯拦下,道:“上神忘记这三杯酒的规矩了。”   她奇道:“喝就是了,有什么规矩?”   余音凝视着她,吟诗一般念道:“第一杯,余音以手喂。第二杯,以唇喂。第三杯……”一边说,身子往她这边倾斜了过来。   九霄慢慢往后躲去,惊悚问道:“第三杯怎样?”   余音靠近得不能再近,身子完全倾了过来,她这才注意到今日他的穿着尤其清爽随意,领口松松散散,这一弯腰,露出大片白晰胸口。他的音线略略沙哑,睫半覆着眼眸,睫间透着蛊惑,呼吸轻扑到她的脸上:“第三杯,倾在余音身体上,由着上神慢慢品尝。”   身体……好霸气的酒器!   九霄咝咝吸一口冷气。拧着腰想要从他的笼罩下抽离,他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一只手握到了她的腰上,喑声道:“上神冷落余音好久了。今日是余音生辰,上神就不能……”   九霄被这过于亲密的贴近弄得手足无措,总算是记起了自己还是个上神,努力绷起脸来道:“休要放肆,惹火了我片刻间将你烧成灰哦!”   这是个威胁,其实更是她的担忧。现在被余音纠缠着,她一边想推开他,又一边怕自己太过恼火压不住放出怪火来,只期望用言语威吓住他。   不料这小子竟摆出一脸不怕死的狠劲儿:“上神想烧便烧罢。既已失去上神宠爱,上神便赐余音个死,权当作上神送的生辰礼物吧。”   这话里透出的冤屈劲儿,简直要人性命。九霄躲又躲不开,推也不敢推,一急之下,扑棱一声,化作一只小小血鸩,从他的臂间溜走,展翅直飞向半开的窗子,投身入夜空之中。   身后传来余音的呼唤声,更吓得她头也不敢回。   飞了许久,心神方定,落在一株大树上喘息。回头想想,还是惊悚非常。余音哪里借来的胆子?莫不是疯了?越想越不敢回去。   堂堂上神竟被个男宠吓得现出原形逃走,有家不能回,有床不能睡。她为自己的胆怯深深自责,感觉很是丢了原九霄上神的脸面。   此时已是深夜,月色光华疏离。转念一想,自己不正打算避一避还要前来“赔罪”的凰羽吗,不如就此出去玩几日再说。   想到这里,再次展翅投入清凉夜空。没有目的,便向着月亮的方向飞去了。也不知何时飞出的鸩族边界,只知道直到月亮沉下也没有追上,天色已泛白了。   晨曦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云海,她仿佛是到了世界的边缘。朝霞正一点点染上天际,不多久整片云海便似要烈烈燃烧。   九霄仍是维持着鸟身,站在这云海之前,被天地之广大震撼。   盯着天边发呆之际,突然眼前一蒙,一只网当头罩下,旁边传来哈哈笑声:“捉住了捉住了。”   九霄一阵惊慌,扑棱得像一只普通的被网住的鸟儿一样。挣扎了几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上神,怎么是个区区破网能罩住的?只要使出一丝丝神力,就可以让这网灰飞烟灭。   凝神默念了一阵“破破破”这网竟丝毫无损!不知是她还不能驾驭体内神力,还是这个网有蹊跷。   下一刻,缠在身上的网忽然撑起了个空间。她定睛再看时,网已变成了一只金丝笼子,而她被关在笼子里。笼子一晃,被提了起来,细细的栅栏外,出现一张年轻的面庞,脸上带着笑意,朝气的,明朗的笑容。这人的头顶别了一支碧玉发簪,身着青绿衣袍,看上去玉树临风。   这人端详着笼中鸟儿,道:“不错啊,这鸟儿好看的很。以前从未见过,不知是只什么鸟?”   九霄想说一句“我是九霄上神”,不料口一张,冒出一串莺莺咛咛的悦耳叫声。她虽也是鸩类,但叫声与普通鸩鸟很是不同。   她不会说人话了!只能发出鸟叫声!这个笼子有古怪!   那人看到她惊讶的模样,笑道:“我知道你是只精灵,这笼子叫做‘菩提罩’,可以缚住你的灵力,休想做怪哦。”   九霄心道:我可不是普通精灵,发起威来你什么罩也罩不住的。待我静一静神,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运用体内神力……   那人笑嘻嘻地提着笼子走了几步,忽然自言自语道:“这鸟儿羽色这般火红,很是喜庆,正好,献给天帝当作一份生辰贺礼吧。”   ☆、第16章 同行   那人笑嘻嘻地提着笼子走了几步,忽然自言自语道:“这鸟儿羽色这般火红,很是喜庆,正好,献给天帝当作一份生辰贺礼吧。”   九霄一怔。天帝生辰?对了,那个寿筵,她也接到了请帖呢。本来天帝的邀请没有诚意,她也不打算去。   那人忽又将笼子举到眼前,笑笑地看着她:“鸟儿,你不要气恼我捉你,我是掌管这东方天界的青帝,这里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归我所有,所以我捉你是合情合理的,哈哈……”   原来他便是青帝伏羲啊。怪不得穿得一身绿绿的。不过,鸩族虽在东方天界境内,其属地却是独立的,可不归他青帝管,从身份上,她九霄足以与他平起平坐,从年龄上,却可以压他一头。伏羲是第四任青帝,有两万岁年纪,比九霄要小得多。   不知不觉间,她越来越接受自己是九霄上神这个身份了。   青帝之名“伏羲”二字,其实是其家族的复姓。他本来的名字叫做伏羲越。五方天帝之位都是世袭制,历任东方青帝都有共同的名字,那就是“伏羲”二字。这是祖制,也是天界例律。只有驾崩或退位后,才会得回自己的名字,刻到神位上去。   继位便以姓氏取代本名,就意味着从此后舍弃个人,只为了家族、为了一方天界而存在的。对外人而言,就是不计辈份,不计年龄,以王位为尊。   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青帝之位后,就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只称伏羲。   北方黑帝颛顼、西方金帝少昊,均是世袭父辈帝位之后,以姓氏为名。中央黄帝轩辕的本名却就是轩辕。他的帝位不是世袭来的,是五万三千年前从首任天帝帝俊那里夺来的。说起来,也是一场腥风血雨。轩辕称帝之后,“轩辕”二字就成为了王族的姓氏,他的子孙都以“轩辕”为复姓。   而南方炎帝神农,是五位天帝中唯一一位远古上神,其家族神农氏,也是以他的名字为复姓。   九霄白他一眼,低着头苦苦憋着劲儿,企图调动神力。试了好久,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灵力也就跟个普通精灵差不多,而青帝的这个菩提罩又实非凡物,以她目前的状态,只能乖乖被囚在笼中。   青帝走了没多远,一头通体洁白的大鹿迎面踱了过来。这大鹿身形优雅,四肢修长,头顶生着两枝玉色的枝杈大角,美得让人惊怔。   青帝亲昵地抚了抚大鹿的脑袋,将金丝笼举到鹿头前,道:“白鹿,看我捉到的鸟儿,好看么?”   白鹿睨了笼只红鸟一眼,神色十分倨傲,眼神中竟有不屑的意味。“哧”地一声,竟用鼻孔对着笼子喷出一股冷气。   别说九霄还没把自己当上神,就算是普通的一只爱美的鸟儿,这般被鄙视,也不由地恼火,怒得浑身毛儿一乍。   青帝看到这两只的敌对,忙安抚地拍了拍鹿的颈子:“莫气莫气,我捉她来不是要养作宠物,是要送给天帝做礼物的。”   白鹿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原来这货是以为争宠的来了,嫉妒了!真是头小心眼的鹿啊。   青帝侧身坐在了鹿背上,顺手将笼子挂在一只鹿角上。白鹿缓缓漫步走起来。青帝从怀中抽出一根碧玉笛子,闲闲地吹奏。   一曲吹完,又跟鹿角上挂着的鸟儿唠起了嗑:“小鸟儿,你不用拉着一张脸不高兴。我把你送给天帝后,你便可以住在他的御花园里,饮琼浆,品玉食,再不用自己觅食了。如果你能幻化人形,说不定还会得到天帝青眼,让你当个座前端茶的仙婢。对了,你能化人形吗?看你的小模样,化成人形应该也是好看的。你可不可以出来变化一下让我看一看……”顿了一下,又道:“算了,如果我放你出来,你定然会打我一顿然后跑掉,哈哈哈……”   转头又去吹他的笛子。   九霄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他既认为她是精灵,区区一个精灵怎么会敢跟他动手?这位青帝掌管一方天界,怎么说也是位不得了的人物,说话行事却如孩子一般。   青帝骑着白鹿,提着鸟儿,吹着笛子,就这样缓缓地穿行在东方天界景色旖旎的大陆上。走了许久后,九霄才知道他这是赶往天帝神殿,参加他的寿筵。此时,距离天帝生辰还有十天时间。天界虽大,以青帝的修行,施个御云术,一天功夫也就到了。但他偏偏采用了这游山玩水的前进方式,顺道欣赏他的领地的大好风光。   他们昼行夜宿,白日里一路走一路玩,遇到好吃的野果子,也不嫌辛苦,亲手采摘下来喂给白鹿和笼中九霄,一边喂,一边笑得璨若星辰。   夜间,青帝便席地而卧,头枕在白鹿的腹上,一只手将鸟笼子拢在怀中。   漫漫星光下,九霄听闻身边传来青帝和鹿儿的呼吸声,只觉得心境格外宁静。忽然间很愿意这样陪着这一人一鹿永远慢悠悠地走下去。   第八日,他们来到了一条大河的近前。   天界也有山川河流,比起人间的山水,气势更加宏大。面前的这条大河叫做渊河,宽广得几乎看不到对岸,河面还算平静。   青帝对着笼中鸟儿道:“过了河,便出了我的封地,进到中央天界了。”   白鹿蹄下腾起祥云,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片刻间,已是越过了大河。   落在地上,白鹿刚刚站稳脚,前方就传来一声喊:“伏羲,一向可好?”   青帝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停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瑞兽,兽背上坐了一名墨袍的男子,面容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眸比水清、容比云惬,半披的墨发如萃取了风之形态,柔美洒脱。此时脸上正挂着清爽的笑容,如冰雪般沁凉耀眼。   九霄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怔了一下。不是因为此人貌美,而是莫名感觉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又捕捉不住那种熟悉的感觉了。   青帝作揖道:“原来是颛顼(zhuān xū),许久不见了,风采依旧啊。”   原来此人是北方黑帝颛顼。颛顼是黄帝的曾孙,自四万年前被立为黑帝后,就以颛顼为姓、为名,不再以“轩辕”为姓。但血浓于水,他是四方天帝中唯一与天帝有血缘关系的,地位可想而知。   九霄于是认定自己刚才那分熟悉感是错觉了。她应该是从未见过黑帝,就算是前世也未见过。每每跟着凰羽外出,遇到这种大人物,凰羽都会极得意地跟人家炫耀他的女人,那姿态分分明明是在宣扬:“看,我的宝物,羡慕吧。——羡慕也不准碰,这是我的。”所以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位黑帝……唉,又想远了。看错了就是看错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啊。收住,收往。   这一次在中原遇到黑帝,想来他也是来给天帝祝寿的。笼中的九霄看看青帝,再看看黑帝。一个一身青衣,一个一袭黑袍。   简直是太好认了。她对尚未谋面的南方炎帝神农、西方金帝少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难不成那二位的衣服会是红袍和金袍?   据说黑帝司掌冬季,同时也是风神,想象中会是个寒气袭人的家伙,今日一见,竟是清冽如雪中傲梅。此人如果要用冬季来做背景,应是位初雪时踏雪寻梅的逸士吧。   黑帝颛顼驱着瑞兽走近与青帝寒喧,忽然注意到了鹿角上挂的金丝笼,问道:“伏羲带一只鸟儿做什么?”   “这是我送给天帝的贺礼。”青帝笑道,“天帝那里什么珍奇异宝也不缺,每逢寿辰,送他老人家的礼物都觉得没有新意。恰巧我在路上捉住这只异禽,竟是从未见过,模样又好看,特拿来献上。”   颛顼微笑着扫一眼九霄:“果然是很有新意。”   九霄这几日伴着青帝一路走下来,对他没什么恶感,早就想到如果他把自己当礼物送给天帝十分不妥——她可是天下第一大毒物啊!送给人家当礼物是什么意思!说不定会给青帝招来麻烦。可是苦于缚在这菩提笼中不能出人言,而青帝又不通鸟语——不知这位黑帝能不能听得懂呢?   想到这里,对着黑帝叽叽啾啾一阵叫唤——我是鸩鸟,我有毒的,如果你听的懂的话,提醒一下这个傻货吧……   黑帝忽然凝目向她看了一眼,墨眸深处微闪了一下。她一呆,停止了鸣叫。黑帝又展颜一笑:“叫的真好听。天帝一定会喜欢。”   怎么,他没有听懂吗?方才他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意味,她还以为他听懂了的。   黑帝转向青帝:“伏羲愿与我一路同行吗?”   青帝笑道:“还有两天时间呢,我还想慢慢走来看看中央天界的风景,颛顼可有耐心同行?”   黑帝摆手道:“免了免了,我可没你这般雅致的心境。那我先行一步,先去天帝那里喝杯茶。”   “请。”   瑞兽足下腾起青云,呼啸而去,带起一阵凛冽寒风。   青帝对着笼子道:“鸟儿你看,颛顼果然是北方天界之帝,安安静静站着时,柔美得像女子一般,一动起来,却会带着一股凛冽北风。”   九霄只忧郁地瞅着他明亮的笑容。这倒霉孩子,就知道笑笑笑,霉运上头了还不知道呢。   ☆、第17章 重逢   东方天界四季皆春,中央天界却是四季分明。此时正值秋季,原野染金,又是一番不同风光。青帝悠悠荡荡走了两天,终于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催起白鹿,驾着风来到了昆仑仙山。从鹿背上望下去,昆仑仙山巨大的山脉逶迤壮阔,无数的湖泊,宛若撒在群山间的一颗颗珍珠。其最高峰是赤水河环绕的昆仑顶,平时山峰周围云蒸雾涌,深奥莫测。逢黄帝寿辰这种大喜日子,云开雾散,露出雪峰顶上气势恢弘的黄帝神殿,灼灼闪耀着七彩光晕,八方子民远远望见,就会伏地叩拜。   青帝骑着鹿,拎着鸟笼,来到神殿宫门前,把金丝笼儿收进了乾坤袖中,显然是想适时拿出来,给天帝一个惊喜。   ——亦或是惊吓。   在将笼子放入袖中之前,对着九霄叹了一声:“养了这几天,真有些舍不得了呢。”   九霄怜悯地看着他,心道:小子,我救不了你了。   被收入袖中后,她的视线就被遮住,只听得一片热闹的歌乐声,喧哗声、寒喧声、觥筹交错声,想是寿筵已经开席,天界诸位神君仙人济济一堂,气氛欢乐祥和。   青帝忽然高举了酒杯向远处的某人致意,袖子大晃了一下,九霄在袖中被晃得有些头晕。   只听他扬声道:“天帝寿筵百年一次,你足足缺席了三次,今日终于再聚,可喜可贺。”   九霄心道这跟谁说话呢,袖子晃轻一点可以吗?   只听对面传来了应答:“小弟也十分想念青帝。”   这嗓音如此熟悉,九霄忽然呆住了,脚爪死死抓住了笼中架子,呆若木鸡。   凰羽。   她辛辛苦苦逃出鸩族,就是为了躲避他,这躲来躲去,竟偏偏又碰上了。   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一族之长,必会来给黄帝祝寿的呢!她脑海里默默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刮子。   青帝自然是不知道袖中鸟儿的心绪变化,朗声问道:“听说凰羽之前身体染恙,现在可大好了?”   “承青帝挂心,已经好了。”他答道。   他的话音一声声传来,听在她的耳中,如刀锋一般刺心。   这对话的内容更是让她一阵心酸——他生病了?什么病,重不重……罢了,这不是她该挂心的事。   以纤细的翅膀按着心口,少不得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前世的人,前世的人,已与己无关。天界虽大,可是迟早要遇上的。今日狭路相逢,若能维持着一脸漠然擦肩而过,便是过了一关,以后也就能泰然处之。   九霄,你做得到。   青帝与凰羽的几句客套告一段落,祝寿声此起彼伏,来客纷纷报上自己带来的贺礼。隐约还能听到天帝浑厚洪亮的“哈哈哈哈”,中气十足。   忽听天帝问道:“伏羲弟,你又带了什么稀罕玩艺来?”   青帝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小弟带的礼物虽小,却是个祥瑞之物。”   九霄心中咯噔一下。逃无可逃,只能认命地闭了眼。笼子一阵晃动,被青帝单掌托了出去,献宝一般托的高高的,满面得意。   四周仙客纷纷抚掌赞叹——   “好漂亮的鸟儿!”   “羽色大红,十分吉祥!”   “从未见过,果真稀奇!”   “凰羽兄,您统领羽族,可知道这鸟儿的名字?”   “……”凰羽没有回答。   那人笑呵呵自答道:“连凰羽兄都不知道,足见其珍稀。”   ……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在天帝的沉默中渐渐隐没下去。众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凝神观察天帝的脸色。他老人家那是什么表情?——尴尬?   青帝也察觉不对了,却不明所以,睁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看鸟儿,又看看天帝。   笼中的九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刻意地没有看向侧后方——凰羽的位置,而是看向了正前方的天帝。他老人家的风采与声音颇为匹配,身材雄伟,白须飘飘。   前世的无烟因为好奇,跟着凰羽来参观过天帝神殿,却是不曾与天帝谋面过的。   其实做为地位最高的一位神仙,天帝完全可以像其他神仙一样,把自己的外型维持在年轻的状态,但是为了彰显其绝高的地位辈份,他必须维持着高龄扮相。这就跟他身上的帝王华袍一般,是地位的象征。   天帝也有天帝的无奈。   天帝忽然站起身来,走下宝座,一步步走近青帝。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若非大福,便是大祸。青帝四周的神仙们自觉避让,免得血溅到身上。   青帝更是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所以然。   天帝走到青帝面前,盯着笼子看了半晌,“唉”地叹了一声,道:“九霄上神,你跟老夫开什么玩笑?”   九霄无奈地看着他。   青帝登时慌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上神?”   天帝瞪了他一眼:“无礼,还不快将九霄上神放出来。”   “九霄”二字听在耳中,青帝手一抖,险些把金丝笼扔出去。九霄上神!三界至毒!把十几位神君烧残废的九霄上神!敢给天帝茶里加料的九霄上神!他这只提笼子的手,还保的住吗?!   哆嗦着手,将金丝笼化作一团金丝网,手腕一甩扔了老远——这宝物他不敢要了。然后整个人往后一跳,也好离天下第一毒物远一些。   赤色的鸟儿得了自由,在半空中展一下翅,落地时化作盛妆的红衣女子。刹那间,神殿中若霞光绽绽,那艳丽到绝顶的女子站在殿中,她的美艳若世上最妖娆的武器,一抬头,一转眼间便夺人心魄,殿中诸神无不如失了魂儿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九霄没有留意到诸位神尊们的失态,只暗自庆幸脸上绘着艳妆——这还是她从鸩族逃离前,余音给她上的妆呢。幸好没有卸去,此时仍能遮一下真颜。   她站在地上款款给天帝拜了一拜,微笑道:“恭贺天帝寿辰,祝天帝与日月同寿。”   “上神免礼。”天帝客气地道,又横了一眼躲的远远的青帝,“这是怎么回事呢?”   青帝朝这边嚎了一嗓子:“我不是故意的——!”   九霄笑道:“天帝不要怪他,是我化成鸟儿在外面散心,被青帝误捉了来。”   天帝叹道:“自上次见你化作过血鸩,从那以后再未见过你现出真身。我还道我是这世上唯一见过上神真身的,颇引以为傲。这下可好,这么多人都见过了,以后我可拿什么来炫耀?”   “呵呵呵,天帝说笑了。”九霄的头上暗暗冒出冷汗。她这才记起在地位较高的神仙中有一个忌讳,那就是轻易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原形真身。是一种尊严,也是防止被居心叵测的人参透弱点。   她前世只是个小小精灵,并无这个忌讳,所以也没有在意。自从她借用了这具身躯,已来来回回不知现了多少次原形,就算是禁区,也早已趟了数遍了。   天帝又问:“上神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现在可大好了?”   九霄心中一喜——这是把话圆起来的好机会,遂道:“有劳天帝挂心。正是因为没有好踏实,才会被青帝的菩提罩轻易困住。”   天帝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是眼神锋利地睨了一眼那边的青帝。   九霄抱歉地道:“我原本打算只派人送份贺礼来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贸然到来,搅了天帝的兴致了。”   “哪里哪里!哈哈哈哈,”天帝大度地笑道,“算起来也有数百年没见过上神了,我也很想念上神。请上神入座吧……”虽然很没诚意真的请九霄上神来,但座位总是给她留着的,好巧不巧,就在青帝的座位旁侧。   九霄款款入座。青帝踮着脚正欲开溜,被天帝唤住了:“伏羲,还不快给九霄上神赔罪。”   青帝苦着脸上前,深深行了个礼:“小弟做错了,请上神责罚。”   九霄做大度状:“免了免了,你也是无心。还是入座喝酒吧。”   听到这话,青帝顿觉五雷轰顶。鸩神请人喝的酒,那料子必须是加的足足的!他很想拒绝,但天帝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他不得不入了座,苦巴巴地盯了一眼面前的杯子,再看一眼天帝,目光中满是求饶——老大我错了,我不该在您生辰时送只大毒鸟来当礼物,帮帮我好吗?   天帝面带慈祥的微笑看过来,微笑底下是明明白白的兴灾乐祸——你小子活该。   青帝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此时的九霄微低着头坐着,脸上挂着一个微笑。这微笑在艳妆的装饰下显得美艳又得体,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维持这个表情,她的面部肌肉都僵掉了。   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素衣翩翩,衣裾镶着浅色的五彩图纹。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用抬头,她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一瞬也没有移开。   幸好,有这艳妆遮颜。   他这样看着,肯定是仅仅因为看到了一只与无烟真身相似的鸟儿。带着这艳妆,连余音和问帛都认不出她这个冒牌货,凰羽也应是看不出她原本的容颜的。他顶多会因为九霄上神的真身与无烟的真身类似而疑心,就算是他上前相问,她只需做出一付陌路人的脸色,打消他这个疑虑就好。   ☆、第18章 不认   就算是他上前相问,她只需做出一付陌路人的脸色,打消他这个疑虑就好。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她还是希望他就坐在那里不要过来打招呼的好。   她原本打算就这样低着头一直到酒筵结束的,不与他目光接触,免得压不住情绪的波动。   却在忍了一阵后,终是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那么刻骨铭心的容颜。凰羽的俊美总有几分夺目的嚣张,无论站在哪里,整个人都像笼了一圈光晕一般,让人移不开眼。今日穿了一身素缎衣袍,襟口绣着的淡彩凤纹镶住一袭银白光泽,额上一抹黑缎抹额将青丝束起在脑后。面容比以前象是清减了不少,目光呆怔怔地看过来,清辉寂寂,润泽萦萦,眼中竟含了一层薄泪。   即使是死了,又复生了,隔了一个阴阳,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落在眼里,还是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就算是将她误认为了无烟,他那付表情算什么?当初獓因当着他的面刺瞎无烟的双眼,她体会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冷漠,那一刻心便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寒冰地狱。不是恨,不是怨,只是心死。   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那一刻,是恩怨的终结,前缘的尽了。   是真正的死亡。   唉,前世的事了,与她九霄上神还有何干系,想他做甚?收回来收回来,快些把这跑偏的思路收回来。   头脑发懵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青帝哭兮兮的声音:“上神,这酒我喝了以后,还能活几天?”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看向旁边的青帝,带着几分糊涂答道:“唔,能活不少天。”   “呜……”青帝丝毫不觉得这答案有多乐观。“上神行行好吧,饶小弟一次,小弟必当涌泉相报!”   在四方天帝中,九霄的辈份之高,唯有炎帝神农能与之持平。伏羲是第四代青帝,辈分其实是小了她好几轮的,但也着实有上万岁的年纪,说起来都是老得忘记年龄。再加上继位东方青帝后,在神界就以王位为尊,不再论辈份。所以他这一声“小弟”的自称与年龄辈份无关,纯粹是因为此时风口浪尖,小命悬悬,自愿认小伏低。   只是九霄的脑子现在有些糊涂,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番求饶弄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担忧。   其实她从未尝试过将自动敛到体内的毒素施放出来。前世她因身上的毒素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巴不得毒性隐藏起来永远不要出来害人。所以她根本没有掌握旁人所恐惧的下毒能力。   这时她正苦于没有足够勇气面对不远处凰羽的目光,索性就与青帝开几句玩笑,也好缓解一下自己的心绪,掩饰一下不安。   遂笑道:“哪里哪里,说什么饶不饶的,这一路走来,都是你亲手投喂本上神,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来,吃块点心。”以绘着艳丽美甲的玉手掂了块点心递给他。   青帝对这块由鸩神递过来的点心更感恐惧,不敢不接,接过来也不敢扔,托着手里如同托着一块火炭一般,委屈道:“上神姐姐,杀人不过头点地。”   九霄慈祥地微笑:“说什么呢,快些吃啊。”   青帝哪里敢吃,朝着天帝宝座的方向可怜兮兮哼唧了一声:“天帝救……”   天帝终于朝向这边,道:“伏羲你就吃了吧,就算是你不吃,上神也有很多别的法子,是福躲不过。”   ……您其实是要说“是祸躲不过”吧!!!——青帝无计可施,只希望九霄在这点心中下的毒只是个小教训,不致于太伤元气。眼一闭,囫囵吞了手中的点心,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儿。   “哎哟,这孩子,吃慢点,看噎着了。来,喝口水。”端起茶碗儿凑到他嘴边,他被噎得狠了,急忙喝了一口。待顺过气来,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水也是九霄递过来的。   惊恐地看了一眼九霄,再看一眼天帝。   天帝不忍地侧过脸去,心中已在暗暗盘算如果伏羲挂了,后生晚辈中有谁能接管东方天界……   接下来的筵席中,仍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但实际上宾客们没有谁再敢真正地喝一口茶尝半口菜,全在装样子。鸩神在座,哪怕她坐着不动,方圆十里她都能随意地想毒翻哪个就毒翻哪个,谁还敢吃。   九霄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给天帝敬过酒后,就专注于恐吓青帝。于是青帝全程都一脸担忧地抱着肚子等毒发,时而可怜兮兮地向九霄讨解药。   天帝百年才摆一次寿筵,本是铆足了热情,安排了丰富多彩的节目。不料横里杀出个九霄,神仙们走也不敢走,吃也不敢吃,眼瞅着是要饿着了,一个个强颜欢笑,暗地里叫苦不迭。   天帝哪能不知?好好的寿筵被搞成这样,心中更是不快,默默给青帝把这笔帐记成了高利贷。   九霄只听得满座欢声笑语,哪里参得透在座诸神心里的抑郁,只顾得以整治青帝为己任。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一声轻念若有若无传来:   “无烟……”   她手中正捏着一个果子给青帝递过去,这一声唤落在耳中,不过是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抖,也没有把果子掉到地上,而是平稳地搁在了苦着脸的青帝面前。   她知道他总会过来的。心里的紧张一直绷着几欲崩溃,很害怕自己会失态。   害怕自己忍不住哭泣,或是莫名其妙放出绿色怪火来。   可是到了面对这一刻时,不知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因为震撼太过巨大反而麻木了,她的反应之平静,连自己也感觉非常意外。   面前站着的人念了那一声后,便悄无声息地站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抬头,用一双被粉色颜料描绘得眼尾迤逦如花的眼睛看着凰羽,诧异地问道:“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微微颤着,浑身也在发着抖,一对凤眸怔怔看着她,瞳中含着风起云涌,颤声又问了一句:“是你吗?”   她失笑,道:“您在说什么呢,凰羽尊上?”   “无烟……是你吗?”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嗓音低哑,低得只有她听得见。   九霄抬眼看着他,神色中带着恰当的诧异,不突兀,很得体。唯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面色底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有此一问,他分明是认出了她的脸。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层层涂绘的艳妆或许可以骗过问帛,骗过余音,甚至是骗过天帝,却是骗不过凰羽。   旁边的青帝见有人来打岔,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庆幸终于来了根救命稻草,端起九霄给他斟的那杯可疑的酒,塞到了凰羽手中:“凰羽,还不快给上神敬酒!”   那酒杯被塞进了凰羽的手中,他的手指却不知为何虚软无力,竟没有握住,让它从指间滑落,跌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酒液溅湿了衣摆,他却似浑然无觉,只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殿内的喧闹顿时静了一下,诸神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青帝见他如此失礼,心中一沉。快速地瞄了一眼九霄。只见九霄的神色木木的,似是不悦。青帝一向与凰羽交情还好,见状急忙打哈哈缓解气氛:“啊呀凰羽你至于吓成这样吗,上神没那么可怕,你看我都吃了好几块她老人家拿过来的点心,这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   九霄忽然扬了一下眉,微笑道:“凰羽尊上,您前几日不是还光临过敝舍,说有什么事来着?”   这是今生,不愿与他纠结前世的人和事了。她期望用这句话助他回到现实中来。   有一样的脸又如何,她不是无烟,她是九霄。扬着脸,傲然迎着凰羽的目光。   凰羽的失态却未能就此挽住,脸上是梦游一般的神情。   以九霄的辈份,原可以直呼凰羽的本名,她却称了一声“尊上”。这原是九霄总是不习惯以上神身份自居,对称谓的把握失误,在旁人听来,却象是对凰羽的刻意嘲讽。青帝见势不妙,急忙站起来拉着他走开。凰羽任青帝拽着走,脚步微微踉跄。   九霄大度地别过头去,对着天帝微笑致意。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手指攥得紧紧的,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她告诉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第一次面对面能泰然处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泰然处之,以后再有什么交集,她也能有信心保持着漠然的神态去面对了。   她暗暗盼着寿筵快快结束,也好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料又从半空里又飘来成百的瑶池仙姬,万千繁花落下,为一场美仑美奂的大型表演拉开了序幕,这场盛宴看来离收尾还远着呢。   九霄心中暗暗叫苦,殊不知诸神心中更苦。九霄上神数百年没公开露面了,诸神给天帝敬酒后,少不得要特意敬她一杯。与鸩神对饮,就如刀尖舔血,却是不舔也得舔。   ☆、第19章 下毒   九霄上神数百年没公开露面了,诸神给天帝敬酒后,少不得要特意敬她一杯。与鸩神对饮,就如刀尖舔血,却是不舔也得舔。   九霄是一位闲散上神,地位与四方天帝相平,虽不像他们那般各司要职,论起早年的资历来,却是任谁都不敢不敬着她。   现的在天界,可以说是太平盛世,九霄这种邪门上神已没有用武之地,就是大闲人一个。再加上九霄性情古怪冷僻,除了鸩族族长之位以外,连个闲职也没有挂名。   而四泽八荒对九霄的敬重,源自于对上古时代传说中的那次大战的崇仰,就如供着一座神位一般供着她,连宴席的座次都在四方天帝前面。这四位再文成武略,面子上总是要敬着她的。东方青帝就不必提了,已被九霄反灌了不知多少杯。除了今日因公务缺席的南方炎帝神农,西方金帝少昊、北方黑帝颛顼,依次举杯敬酒。   如九霄先前推测的一样,从他们衣袍的颜色就可以判断出身份,着实好认。   西方金帝少昊,第四任金帝,司管秋季,一身黄袍,恰似金秋,掌天界刑罚,据说手握天兵重权,神态间锋芒内敛,很是稳重。丰神俊朗,神姿威严。   北方黑帝颛顼,司管冬季的风神,之前路上见过的,一身黑的,外貌清雅俊美,素馨雅致,目光分外柔和,看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泛起一圈涟漪又迅速消散。其一方帝王的威仪深敛于眸底,只在不经意的时刻,偶然露出难以察觉的锐利锋芒。让人一方面觉得如沐春风,一方面不由得屏息敬畏。   九霄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青帝。他的神态若一个心无杂质的单纯少年。唯独他,怎么也看不出是一方天帝。   颛顼遥遥举杯,脸上浮现出一个清隽的笑:“上神,颛顼也敬你一杯。”   九霄端起酒杯来,含笑遥遥一谢,目光与颛顼相遇时,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点星芒一闪。   她的心中微沉了一下,升起一点不悦。又是这种目光。之前被青帝关在笼子里与他初遇时,他便用这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仿佛是他知道点什么,又故意不说破,让她感到像一星冰碴渗入骨髓,带来点滴寒意。   或许是颛顼与九霄有什么渊源,他才会有那种略放肆的眼神。她直觉感到这个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仅仅是一个眼神而已,为何她会感觉如此不悦?或许是她渐渐接受了九霄上神的身份,容不下丝毫的不敬了?这架子端的是否略高了点?   九霄转瞬间便陷入了纠结之中,把颛顼的不敬忘了个干净。   那厢,颛顼已一仰颈子饮尽杯中酒,将空杯亮向她时,脸上已是含蓄有礼的笑容。   九霄心不在焉地干了杯中酒。   她连饮许多杯,却是没有丝毫醉意,跟喝白水一样。她已发现因为鸩神的这具身体自含剧毒,酒对她来说完全没有作用。能放倒她的,唯有她自身的心头毒血。所以是来者不据,放开喝了。   这让原本盼着上神快快醉翻,就可以逃脱上前敬酒的神仙们,压力更大了。   不过片刻之后,对面的席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有人惊呼道:“您中毒了吗?”   九霄心中突地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往凰羽的方向望去,却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一脸失神的模样。再一看,乱子原是出在黑帝颛顼那边。颛顼上半身伏在了桌上,脸色煞白,唇色变得青黑,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显然是身中奇毒的模样。他勉强抬头向她看了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有淡绿色的火苗从口中冒出!他急忙闭了嘴伏回桌上,仿佛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脸上是极度痛苦的神色。   众人色变,先是看看颛顼,然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九霄的身上,都是满脸的震惊和惧意。要知道,颛顼其实是黄帝的曾孙,虽然四万年前被立为北方黑帝时就依照律例不再用黄帝的“轩辕”为姓,但血浓于水,说到底还是跟黄帝有血缘的,这一特殊身份使得他的地位较其他三方天帝无形中高了一层,何曾有人敢如此对待过他?   九霄更是惊诧地半张着嘴巴——她与颛顼不熟,不是她下的毒啊,都看着她干嘛啊!   黑帝可是天帝的亲曾孙。却听天帝“唉”了一声,看曾孙受这等苦楚,心疼得胡须都哆嗦了。对着九霄道:“九霄,你这是何苦,颛顼又哪里冒犯你了?”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道:“不是我干的。”   天帝扶额道:“看颛顼这中毒后的反应,分明是上神的手法,九霄不要闹了,快给他颗解药吧。”   九霄只做出一脸茫然来。众神君见九霄这等表情,只当她是傲慢凌人。连天帝的曾孙都敢动,这是何等的张狂!而天帝居然只是求情,没有盛怒,更让众人对九霄的地位重新度测,越想越觉得畏惧。   这厢,九霄忽然记起方才颛顼敬酒时那异样的眼光带给她的一丝不快。难道就是那丝不快,让她在无知无觉中就让他的杯中酒变为了毒酒?九霄上神的毒性居然如此肆意妄为!   至于解药……她哪有什么解药啊!   再次无辜地眨了眨眼,抱歉地道:“解药,我没带。”   那边的颛顼的脸登时青了,配上淤黑的唇色,更让人不能直视。   周围诸神认为九霄上神显然是故意不给解药的,于是身上带有解毒仙药的神仙,也不敢贸然出手相助,生怕九霄上神的无名邪火烧到自己身上。还是金帝少昊,仗着自己身份与九霄相当,壮着胆给了颛顼一粒丹药,暂时缓解一下毒性。   颛顼被扶下去后,在座诸神哪有再敢跟九霄搭话的,个个如座针毡。   寿筵开到这个份上,再拖下去也好没意思,匆匆收场,各路神仙施展开最顶级的驾云技能,片刻间就溜得不见踪影,搞得天帝他老人家心中不胜凄凉。   九霄十分担心颛顼的性命,悄悄问青帝:“黑帝他,还活着吗?”   青帝听这话说的狠,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道:“您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哎,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担心药下重了嘛。”   “您真是……心软啊呵呵呵。颛顼修为还好,您方才给他的教训,大概能让他半个月下不了床。”   九霄大喜:“不会死啊?呵呵呵,那就好。”放了心,立马就想要开溜,却被天帝“挽留”住了。   因为颛顼所中之毒未解,青帝、金帝做为兄弟自然要留下相陪,元凶九霄更是想溜而溜不得。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一人以不胜酒力不能赶路为由留了下来。   九霄用眼梢瞥了一眼那个明明一口酒也没喝的“不胜酒力”的人——凰羽,离他们远远站着,神态恍惚,还真象是喝糊涂了。目光如网一般,密密拢过来,让她遁无可遁。   索性不去管他,转向天帝,诚恳地说:“天帝,我真的没带解药。”   “唉,这是何苦呢。”天帝摇头叹气,“颛顼哪里做错了,你可以指出来嘛,他可以改嘛。”   九霄亦苦着脸道:“他没做错什么,是我错了。”她不该因人家一个眼神不对头就心生不悦,把人家的酒变成毒酒。虽然她不是故意的。   旁边的金帝少昊插言道:“上神,您若觉得颛顼错了,他肯定就是错了。您的药力甚猛,这会儿他只出的气没进的气了,您就饶了他,赐他解药吧。”   九霄眼角含泪,仰头望天。她真的没有解药啊啊啊……   天帝见状叹道:“你果然还是那副脾气。罢了罢了,让颛顼慢慢挨着吧……”   旁边几位看她这付表情,也不敢再劝,只能为颛顼兄弟默默掬一把泪。   当夜留宿的几位被各自安排在天帝御花园的客房中。九霄被仙侍引到住处时,远远便听到一声欢叫:“上神!”   抬眼一看,竟然是问帛,旁边还站着一身白衣的余音。   余音远远看着她,脸上带了几分欣然,又有几分伤感,朝她走近了一步,又迟疑停下。   问帛却是拔腿跑了过来,施了个叩地大礼。九霄忙让她起来,心中也是欢喜的很。隔这么多天没见,也有些亲人重逢的喜悦。问帛一对抹得乌漆漆的眼睛含着泪,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上神您身子还好吧?”   “好的很啦。”   问帛抹着泪道:“您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便这样不打招呼就离开,我们找您找的好苦!全怪那个不争气的家伙!”一扭头,狠狠指了一下余音。   余音站得远远的不曾上前,见问帛点了他的名,这才缓步上前,给九霄施了一礼,用弱弱的声音道:“上神,是我太心急……”神色间满是失落。想是那夜九霄宁可现出原形逃离也不肯与他亲近,让他深感挫败。   九霄记起那天情形,脸上也颇不自在,打着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是我在族中呆的闷了,想要出来散散心,误打误撞的参加了天帝的寿筵。”   问帛道:“我派人四处寻找上神,一连数天毫无线索,后来想到上神说过要来参加寿筵,才找到这里来的。一打听,才知道您果然在筵上。”   “来的好,我正有事要问你。”九霄把问帛拖到一边,小声问道:“我在筵上不小心毒倒一个人,却忘记带解药了,你可带了?”   问帛瞅她一眼,神色更加悲凄:“上神,您还是没好踏实,记忆有一块没一块的。”   “是啊是啊。我脑子还是不好使,否则怎么会忘记带解药?”   “我的上神啊!”问帛叹一声,“您向来是管杀不管埋,何曾带过解药?”   ☆、第20章 颛顼   “我的上神啊!”问帛叹一声,“您向来是管杀不管埋,何曾带过解药?”   “……”怪不得天帝说她还是那副脾气,她此次的作为,竟无意中与原九霄上神的行事风格锲合了。   问帛问道:“不知上神这次毒翻的是谁?”   九霄答道:“是黑帝颛顼。”   “什么?!”问帛一声暴喝,引得旁边的婢子纷纷看过来。   九霄也吓了一跳:“你这么大声干吗?”   问帛怒道:“我大声?!我……”忽然想到这不是在鸩族地盘,四周看看,拖着九霄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祖宗,您毒翻谁不好,偏毒翻这个人!”   “我知道他是黑帝啦,是我失手,我不是故意的。”   “您……您大概忘记了他不但是黑帝,其实还是黄帝的曾孙吧。”   听到这话,九霄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她是真忘了。她对天界政界的这些底细原本就弄不清,但对于颛顼和黄帝的这层关系还是听说过的,只因听的时候不走心,一直没能想起来这个茬。此时被点醒,不由冷汗涔涔。毒翻黄帝的爱臣,与毒翻黄帝的曾孙,这不是一个等级的罪过啊,前者让黄帝恼怒,后者却足以带来剜心般痛惜。方才看黄帝的反应并没有很激烈,但那一定是表面现像,心里头说不定已把她千刀万剐了。   问帛跌足叹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从怀中摸出一只黑瓷小瓶。九霄一把拿了去,道:“我这就去给人家送去。”   九霄同问帛一道来到颛顼下榻的院子。侍女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廊下站了几名仙医,正在袖手聊天,显然是听说黑帝中的是九霄上神的毒,知道旁人无药可解,就放弃了治疗。   众人见九霄进来,纷纷拜倒一片。   九霄摆摆手:“都起来吧,我过来看看黑帝情况如何了。”   众侍者色变,均以为她是来看黑帝有没有死透,如果没死透就再补一刀的。   有忠心的女侍拚死爬行几步跪在她的面前,眼泪迸飞:“求上神放过黑帝……”   九霄怜爱地看这姑娘一眼,很是愧疚,道:“你莫怕,我是来送解药的。”   那女侍半信半疑让开了道路。九霄进到屋内时,女侍也不放心地跟了进去。   颛顼穿了一身凌乱的中衣蜷卧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眉心紧蹙,牙关紧咬,时不时翻滚一下,忍不住哼哼一声,鼻腔嘴角就有绿色火苗溢出。   因为体内毒火的燃烧,他的体温高得惊人,床边的侍女们只能不断用温水擦他的身体降温。饶是这样,身子底下的床单还是焦了。   九霄上神的毒,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仙侍们看到九霄到来,又是一番惊慌。九霄和蔼地安抚道:“莫怕,我是来送解药的。”   眼神往床上一扫,只见侍女们为了给颛顼降温,弄得他颇是衣衫不整,简直是衣不蔽体。情势紧急,九霄也顾不了这些细节,只好当看不见。   床上的人听到了声音,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颛顼的眼瞳已然几乎失神,看到九霄,忽然闪了一下,手朝着她的方向虚虚地伸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嘴里又冒出绿焰,只能硬生生闭嘴将火苗压下。   九霄急忙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要解药。您不要说话啦,我已把解药送来了。抱歉,是我不小心让您中毒,我真不是故意的。”   颛顼紧闭着唇,哀怨地看她一眼。   九霄一摆手:“问帛,快。”   问帛拿着彩色瓷瓶递给侍女。侍女急忙上前想要喂给颛顼,颛顼突然伸手推了一下,显些把解药打翻。眼睛紧闭着把脸转向了里侧,分明是拒绝服用的样子。   九霄见此情形,心道他这是还疑心呢。上前几步,陪着小心道:“黑帝殿下,这是真的解药,这次真没毒。”   他的脸略略转过来,睁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晦涩不明,唇抿得紧紧的,又将凑上前来的侍女推了一把。侍女急得跪在床前啜泣不止。   九霄看他神色间有些恼怒,更觉得抱歉,道:“我知道您怨我。”   他忽然张了嘴,忍着绿焰的烧灼,嘶哑地冒出模糊的几个字:“我怨我自己……”一句话未说完,九霄眼疾手快,从侍女手中抄过小瓶,趁他张开了口,将药液一股脑倒进了他的口中,生生将后半句呛了回去。解药进口,发出哧哧微响,颛顼的头脸迅速结了一层白霜,看上去有些吓人。   九霄见喂药成功,就要功成身退,冷不防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的体温片刻前还烫得几乎要燃起来,这解药一下去,整个人又似从冰窟中刚捞出来一般,浑身打颤,手指也是冰冷彻骨。   九霄上神的毒药固然毒辣,解药却也是相当霸道,就算是救人,也要让对方尝足冰火两重天的苦头。   她的手被他冰冷的手握住,很是吃了一惊。这小子莫不是要报仇?   却见他半睁着眼睛看着她,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看到你好好的,我很……开心……”   说完这话,人便晕了过去,手指却没有松开。九霄用了把力气,才把手夺了回来,后退几步,侍女们纷纷涌上去伺候。   九霄和问帛在混乱中退出屋去。   到了外面,九霄舒心地拍了拍手。事情总算是顺利解决了。但是……她轻快的脚步忽然滞了一滞。   黑帝方才的只言片语,很有些奇怪啊。显然,是以前的九霄上神与他有什么纠葛。只是实在参不透是恩是仇。算了,不管了,以后再遇到,一个万能的“失忆”打发掉就好。就算是以前他欠了她的钱,她也不要了。   问帛在旁边开口问道:“上神……黑帝究竟对您做什么了,您生那么大气,下这么重的毒?”   九霄苦着脸道:“他什么也没做,我也没生气。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定然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对于自己的毒性,有些不能掌控,无意识地就给人家下毒了。”   问帛听了这话,面露惊悚之色,默默向旁边移开了一步。   九霄见她都害怕自己,更加的忧心忡忡。   前世便因为自身毒性吃足了苦头,现在的毒性比起那时翻了何止千百倍,还是处在失控的状态,可如何是好。愁苦地叹一声:“问帛,再去找些补药给我,我还得好好补补,但愿尽快好起来,也好有能力把毒性收起。”   问帛小跑着就去了。九霄一个人走回自己下榻的住处,一路低着头闷闷不乐。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前方路上等着的人。   这时刻暮色未泯,月华初上,天光清淡。凰羽站在一丛翠竹之侧,素色衣袍如一袭银白月辉,身周似是拢了一圈浅淡光华。他安静地看着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直到她一抬头发现了他。   他与她静静对视片刻,他做了一揖,吐出四个字:“九霄上神。”   九霄稍稍顿了片刻。这片刻间,恍然若跨越了一世的距离。无论如何,他终于认可了她是九霄上神,他们彼此终于能以陌生的面目相面对。   她略一点头:“凰羽尊上。”在距他几步的地方站定,脸上神情平淡,目光无澜。   光线渐暗了下去,他的神情她看不太清。只听他说道:“方才宴上,凰羽冒犯了。只是因为有个故人,与上神的容貌很是相像,一时失态了。”   九霄道:“无碍。”说罢想要就此擦肩而去。   凰羽却又道:“而且巧的是,那位故人的真身,也是一只红鸩。”   “是吗?”九霄道,“鸩族中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红羽之鸩。尊上还是到别处打听一下吧。”   “上神与那只红鸩,真的没有什么渊源吗?”   九霄沉冷了脸色:“此事,我听问帛提过。尊上之前是被那只红鸩所害,以致于涅槃遇劫。您为了追查凶手,问到鸩族门上来,问帛想来也答复你了。鸩族之中除我之外,没有第二只血羽红鸩。此话,就休要再问了。”   说罢举步走去。   身后传来他的喃喃自语般低低的话音:“不。她不是凶手。是我错了。”   饶是那颗无烟的心已在销影池中化为乌有,却还是在乌有虚无之处悸动地抽痛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像当初那个匆匆赶赴黄泉,不愿回望一眼的雁舞一般。   前方传来一声带着压不住的喜悦的呼唤:“上神。”   是已久候多时的余音,等不及迎了出来。他的嘴角眼梢都带着笑,朝着她迎了过来。九霄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余音一愣,忙忙地伸手去接。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主动。就算是多么迫切地想粘着她,抱着她,却因为之前的妄自亲近吓跑了她,再没有胆量擅自碰她一个指头。没想到她会主动伸手过来,这让他又惊又喜。   及至将她的手指握在手里,才发觉她的手冰冷,且颤抖个不停。他暗暗吃了一惊,抬眼端详她的脸,只见她强扯出一个微笑,道:“我们进去吧。”   他暗自诧异,不由地望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凰羽。那个人望过来的目光,颇有些痴傻。   他虽不清楚其间玄机,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的意味。淡然地收回目光,对着九霄温暖一笑,答道:“好。”   挽着她的手进了屋,把门阖上,将凰羽复杂的目光关在了门外。   ☆、第21章 密谈   余音挽着九霄的手进了屋,把门阖上,将凰羽复杂的目光关在了门外。   门一合上,九霄浑身象是失了力气,一时竟不能行走。余音低眼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扶着她让她倚靠着,直到她略微恢复过来,才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为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手里。   茶的温热暖了冰冷的手心,她身上的微颤终于也平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余音,对于方才暴露在他面前的异常表现有些不安。余音扶着她的手,帮她把茶水喂到嘴里去,顺便堵住了她的欲言又止。   “上神什么也不必说。”他轻声说,“上神愿意在无助的时候握住余音的手,余音已是死而无撼。”   茶水的温雾濡到她的眼睛里,一层薄湿。她不禁微笑了一下,道:“什么死不死的,说话总那么极端做什么。”   余音不答话,唇线抿出柔和的孤度。   九霄停了一下,忽然又道:“余音?”   “嗯。”   “九霄对你来说,是什么?”她没有说“我”,而是说“九霄”,毕竟余音依恋的其实是原来的九霄。   余音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余音这条脆弱的性命存在的唯一理由。”   九霄没有接话。过了许久,久到余音以为她都睡着了时候,她忽然出声道:“我希望你不要放任自己的感情依赖。自己的心,还是要放得出,收得回,否则对方放了手,岂不是要堕入深渊?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而已。”   余音轻声答道:“我已救不了自己。”   九霄无声地叹了口气。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而已。这话是用来劝解余音的,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今日与凰羽的再世重逢擦肩而过,其实是渡过了她一直惧怕的最可怕的劫。   此时的感觉,有些像劫后余生。她觉得,以后就算是再遇见,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一刻,她很是庆幸司命星君没有让她失去记忆,前世的伤痕如蚌壳中锐角的砂子被珍珠质包裹,那锥心的疼痛已然钝去,沉在心的深处,变成一种叫做“阅历”的财富。让她重生再世时,有避开泥潭的先觉,有直面压力的担当。与这些可贵的收获相比,记忆带来的时不时翻涌出来的疼,真的算不了什么。   这一夜她没有让余音离开。   余音正绮念四起,见她在桌上搁了一张棋盘的时候,就如被浇了一盆冷水般蔫了下去。但是只要能陪上神一整夜,哪怕仅仅是下棋也是好的。   修长的手指掂着棋子,三心二意地落着子,指端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手背。   而与他对奕的人的心思却明显不在棋盘上,更没有留意到他的撩拨,而是时时地发怔,眼睛偶尔会望向门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门,落在未知的地方。   这样的对奕简直一塌糊涂,谁输谁赢二人谁也搞不清楚。   直到后半夜,余音撑不住疲惫,伏在棋盘前睡着了。九霄找了件衣裳轻轻替他披上,自己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前,站定。   良久,外面寂然的静夜里响起隐约的脚步声,他终于离开了。   九霄松了一口气,从身到心感觉空空的,轻飘得像个空壳一般。   刚想去床上靠一靠,门外却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头不由一惊。凰羽为何要去而折返?却听脚步声直接走到了门边儿,先是低声自语了一句:“那个小子什么毛病……为什么在这里站了大半宿?害我老人家等这么久。”然后轻轻拍了拍门,低声问道:“九霄,出来一叙。”   九霄听出来了,这是天帝的声音。   这让九霄甚为惶恐,天帝是趁黑来替曾孙报仇了么?不管怎样,还是急忙开门迎出去:“陛下有事召我过去就是了,怎敢劳动陛下亲自过来。”   天帝呵呵笑道:“无碍,你我是兄妹之谊,不会拘泥这些礼数。今夜月色甚好,九霄便陪我去赏一下月下荷塘吧。”   赏荷?该不会是要把她这个害他曾孙的凶手骗到无人处干掉吧!急忙地解释道:“我给颛顼送去解药了!”   天帝道:“我知道了。快些,这个时辰的月色是最好的。”   天帝有这般雅兴,九霄哪敢怠慢,半信半疑地踏上了天帝脚下腾起的祥云。   御花园中的荷塘展展无边,荷叶间凝着缭绕轻雾,朵朵白荷盛放,清香随风扑面,月色如霜而拢。   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天帝挥了挥手,一叶小舟便自动漂到近前,二人登上去,小舟又无桨自移,将二人带往荷田深处。   天帝背对着九霄,盘膝坐在船头,忽然叹了一声:“九霄,我还以为你会就此以死逃避,没想到你还有回来的一天。”   正陶醉于荷塘月色的九霄一怔。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天帝约她出来的真正目的不是赏荷 ,不是报仇,而是有事要谈的。   但……他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懂啊。   她这边一脸茫然,天帝只当她沉默应对。继续道:“我居然没能猜到你会以此种方式来处理。是我算错了。千算万算,忘记了你再强再毒,也还是名女子。”   九霄更茫然了。不知该回答什么好,不回答又似乎不礼貌,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心中想起问帛曾经提过:在九霄昏迷时,天帝与青帝曾集结大军压境,可见天帝与九霄之间,并不是特别信任的关系。而九霄醒来大军又撤去,说明天帝对九霄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信任。   或者信任与提防参半吧。总之是很微妙的关系。但是,现在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啊。   却听天帝又道:“你既然回来,我就当你想清了。你的所为,我让也知晓了你的立场。经历了此劫,什么事值得,什么事不值得,想来你也该看透了,以后应该如何做,你也该想明白了。我便不多说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身下凝起祥云,飘然而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九霄,在小舟上呆立了半晌——她想明白什么?她什么也不明白啊!   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冲着天帝离去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叫道:“哎,天帝,那个云朵能给我留下吗……”   天帝他老人家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九霄无奈,试图用意念驱着这无桨小舟回到岸边。但这小舟似乎只听天帝的,最终她只将它驱得团团转,还险些把她掀水里去。   放弃了驱舟,她试图召起云朵。试了几次,荷叶间的白雾聚了过来,居然真的凝成了一朵模样乖巧的云朵。她欣喜地想踏上去,转念一想,又下来了。她的屋子里,这会儿还有余音在呢,万一他又想挤到床上去……唉,还是先不回去了。   索性就在小舟中卧下,将那朵云儿扯过来盖在身上,居然颇是轻软舒适。躺得舒服,却迟迟不能入睡。   今夜天帝说过的几句话在脑中盘旋不去。天帝似乎知道九霄上神的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九霄上神的暴毙,果然不仅仅是纵欲过度的缘故。天帝说,以为她会“以死逃避”。从天帝的话语中来猜测,居然是有自杀的可能。   自杀?上古鸩神九霄上神?   她轻轻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能被逼迫到自杀这条绝路上的,唯有卑微的无烟那种弱小精灵。地位极高、能力极强的九霄上神怎么可能走上那一步?   而天帝与九霄谋划的又是什么?   她不敢直接问天帝。她突然意识到“我失忆了”这个理由不能再继续用下去。天帝,黑帝,青帝,个个都有通天慧眼,这等蹩脚的理由,更容易被堪破借尸还魂的真相。   比起找理由,可能闭嘴装深沉更要安全些。但愿答案和真相,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展露在她的面前。   第二天早上,问帛找到她的时候,她卧在小舟中拥着云朵朵睡得正香。醒来时,一眼看到问帛忧愁的脸。   还未等九霄开口解释,问帛已一声苦叹:“上神啊,一个余音,竟又吓得您另找地方过夜。您是病了吧?”   九霄迷瞪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原来问帛是以为余音把她吓跑的。昨夜与天帝之间的密谈自然不便透露,遂顺水推舟默认了,呵呵笑道:“这荷塘甚美,在这里睡别有意境。”   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问道:“今天我们该走了吧?”   问帛答道:“除了黑帝还要休养几天,其他两位殿下都已告辞了。我们也该回了。”   九霄犹豫一下问道:“那个……凰羽尊上也走了吗?”   “走了……吧。”她不太确定。   九霄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未免莫名空落。抬手把身边偎着的云朵儿捏了捏,捏成合适的形状,拉着问帛踏了上去,催动云头,先回住处接余音。   这是她第一次驾云,速度未免掌控不好,到目的地时停得太猛,二人齐齐向前栽了出去,滚得停不下来,九霄是直到撞到一个人的腿上才算是停住,已是花容失色,钗环散乱。   那人伸手扶起她来。   她一手扶着歪了的发髻,狼狈地站了起来,嘴巴里感激地道:“多谢多谢。”   待抬头一看,看清了是谁扶的她,登时住了嘴,怔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退后了一步,做出一个努力清傲的微笑,道:“惊扰凰羽尊上了。”他还没走啊。   ☆、第22章 遇袭   待抬头一看,看清了是谁扶的她,登时住了嘴,怔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退后了一步,做出一个努力清傲的微笑,道:“惊扰凰羽尊上了。”他还没走啊。   凰羽顿了一顿,收回悬在半空的手,道:“上神客气了。”   她狼狈的模样与这孤傲的表情颇是不配,自己也有些撑不住,面对他探究的眼神,补了一句:“我大病初愈,灵力有些掌控不好,让尊上见笑了。您忙着,我去收拾一下。”   转身,正看到摔得一脸痛苦、慢慢爬过来的问帛。   问帛艰难地道:“上神……身体未愈,可以不要驾云。如果一定要驾,不必捎上属下谢谢……”   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回到房中。忧伤等候的余音见她这等模样回来,大吃一惊:“上神,是谁打的你?!”   九霄急忙摆手:“不是打的,是摔的,摔的。”   问帛痛苦点头证实。   余音无语闭嘴,扶九霄坐下,端了温水来,站在屋子中央睨了一眼问帛。问帛明白了,暗骂一声不公平,默默扶着腰出去并把门带上。   余音替她重新绘了妆容,梳了发髻,总算是恢复了张扬美艳的形象。   离开前拜别天帝时,又霉头地与凰羽碰到了。朝他含含糊糊点了个头,匆匆拜别了天帝,出了神殿,就开始捻着手指召唤云头,问帛见状色变,说了一声:“族内有些杂务要处理,属下先行一步!”背后展开一对青黑大翼,慌里慌张地飞了个没影。唯有余音一脸“陪上神一起摔死也是甘愿的”……的泰然神情,平静地留在她的身边。   九霄为难地瞅了一眼余音。她有上神体质,骨骼很是结实,摔一下没什么,余音虽食过仙丹,身子骨可仍是*凡胎,经不起摔的。   一犹豫的功夫,凰羽从身后跟了上来,散散一揖:“上神驾云不便,我可以把我的座驾借给上神。”   九霄抬头望了望停在远处的一只巨鹏。巨鹏羽色深褐,弯喙巨爪,肩背上佩戴着珠宝镶嵌的骑具,威风凛凛。   她认识它,而且十分熟悉。这只巨鹏是凰羽的专用座驾,无烟曾无数次与他共骑在它的背上。   巨鹏朝这边看过来,明显怔了一下,冲着她发出一声迟疑的小声的鸣叫。   她的目光从巨鹏身上淡淡扫过,微笑道:“不必了。”   借了就得还,她可不愿再多这一来一往的交集。   忽然眼睛一亮,对着前方挥着手叫道:“青帝!”   骑着白鹿走在前面不远处的青帝脊背一僵,下意识地催动白鹿小跑了几步,突然间又悟到逃跑等于找死,只得停住了。   回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上神您好,上神再见。”就想开溜。   九霄喊了一声:“等一下。”紧跟几步追上他,和蔼地微笑道:“一起来的,就一起走啊。”   “呜……”   九霄斜骑在了鹿背上,青帝和余音一左一右步行着相陪,三人慢悠悠,慢悠悠地远去。   良久,天空掠过一片阴影,凰羽乘着巨鹏离开了。   从坐到鹿背上就一直与青帝笑嘻嘻聊着天的九霄,忽然沉默了下去,神思飘去了未知的黑暗空间,心魂空荡,疲惫无比。   青帝这一程可没有来时的闲情逸致,一门心思地想着快些把这位瘟神送回家去,不动声色地催起了祥云,几人渐渐离地腾空。忐忑地瞥一眼九霄,只见她似乎是走神了,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暗松了一口气,催快了云头。白鹿一向不喜离地太高,他们的衣摆几乎要擦过树梢。金色原野如海一般迅速后退,不多久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宽宽大河,正是中央天界的边界渊河,越过去就是东方天界的地界了。   三人一鹿飞越至渊河上空正中时,河面上突起浓雾,眼前视线一时模糊。将青帝疑惑地“咦”了一声,在白鹿臀上轻拍了一下,示意它升得高些。白鹿的黑蹄应声虚空刨了一下,迅速升高。突然“咴”地一声惊叫,猛然下坠。青帝大吃一惊,一瞬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漆黑巨钩从浓雾中探上来,钩的尖端钩住了白鹿的后臀,白鹿只来及发出一声嘶声痛叫,便被尖钩往下猛地一带,带着背上的九霄直坠到浓雾里去。云头破碎,站在旁边的余音也瞬间跌得不见了踪影。   朗朗天界,天帝脚下,竟会有妖孽出没吗?   情势危急,不及细想,拧身向下追去。只听下方扑通水响,二人一鹿已落入水中。青帝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水里。水中竟是漆黑一片,那妖孽竟是放出了浓墨将水染黑了。只觉得四周激流翻腾,轰然巨响,只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既看不到妖孽,又看不到九霄,不敢贸然攻击。闭目凝神片刻,猛然出手,握住了一根弯弯利刺。那妖物大力回扯,力度大得惊人,扯得他在水中翻滚一圈方稳住身子,咬牙与它角力。   一边角力,一边念了个咒诀,水中墨色迅速散去,恢复清明,只见一条从头到尾生着狰狞怪刺的巨蛇出现在眼前,此时被他掐住的,是生在怪蛇头部的一根刺。   看清了此物,青帝惊讶之余,也十分紧张。此妖物是钩蛇,生于江河之中,尾部有一漆黑巨钩,凭借尾钩从岸上猎取猎物,方才白鹿就是被它钩住了臀部。钩蛇身长数丈,沿着脊上和身体两侧生着三排尖刺,一般人若被它缠住绞一绞,当场就成了肉酱。   饶是青帝修为深厚,也不敢大意。   此时这条钩蛇却没有立刻缠上来,它的尾部象是被另一人扯住了,蛇身扯得笔直,挣扎不已却是挣脱不能。   那一头扯住蛇尾的是九霄吗?   随着水变得清澈,青帝便急忙张望着寻找九霄的身影,不料一眼望过去,只看到一个银袍身影,正站在另一边,也掐着钩蛇尾部的巨钩不撒手,恰与青帝一人一端将这怪物扯住了。   青帝看清了那人,呼叫了一声:“凰羽!”   凰羽脸色却是惊得色变,问道:“她呢?”   青帝答道:“不知道。我们先把这个妖物擒住……”   话音未落,就见凰羽竟松了手,一整条蛇身“嘣”地朝着青弹了过去,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向他,半途中蛇身上遍布的尖刺怒乍竖起,如万把利刃朝他戳去。   青帝只来得及嚷了一声“凰羽你个混蛋”,就被这可怖的东西绞缠得踪影不见。   凰羽将兄弟情谊抛至脑后,一意向着水深处劈水而去。渊河是由两块大陆之间的裂隙形成,深不可测。凰羽心急如焚地深潜了下去。光线渐渐昏暗,幽深水底有如暗黑地狱。   那暗黑深处突然绽出一朵红莲一般,一个火色身影浮了上来。是九霄,正踩着水努力上浮,繁复发髻已散开,万缕乌丝漂荡在身后,手中拎着一人,是已呛水昏迷的余音。   凰羽急忙迎上去,朝着浮上来的人伸手捞去,无声念了一句:“无烟……”   看到是他,隐约看到了他无声的口型,却没有理会,将手中余音朝他伸过的手中一丢,示意他先把余音送到岸上,自己紧抿着嘴向上游去,直奔那只纠缠成一团的勾蛇。   游得近时,眼神一厉,手中突现一柄漆黑三叉尖刺,向着勾蛇疾冲了过去,尖刺锐利地划过勾蛇的身体,一排排尖刺被斩断,蛇皮被割裂,裂口涌出漆黑血液。这些伤口对勾蛇庞大的身躯来说也不是很重,却似乎给它带来剧烈的痛苦。它嘶叫着松开了身体,青帝从蛇身中间滚了出来,水中翻腾着腥臭的黑血。勾蛇没命地抽搐挣扎,尾部弯勾发疯一般朝九霄甩来。九霄眼含森冷厉色,灵敏地腾挪游弋,躲开袭击,刺刃在勾蛇身体上剖出长长的裂口。片刻之后,这怪物便抽搐着向深水坠去。   九霄也不去管它,回头去看青帝,只见他四肢无力地摊着,竟在缓缓下沉。九霄又惊又疑。勾蛇虽猛,只是一身蛮力而已,堂堂青帝有灵力护身,竟会被它缠死了吗?   手中尖叉忽攸隐没不见,疾游向青帝将他拉住,扯着他向上游去。   手中忽然一轻,回头一看,见是凰羽不知何时又下来了,帮她托住了青帝。她也没有说什么,二人合力将青帝弄到了岸上去,放到了之前被凰羽丢在岸上、正趴着咳嗽不止的余音身边。青帝的两眼紧闭,已是陷入昏迷,如何摇晃也醒不来。   在混乱中失散的白鹿一拐一瘸地跑了过来,屁股上的伤口还流着血,看到青帝昏迷,急得四蹄刨动,用鼻尖拱着他的脸。   余音刚刚醒来,神智尚混沌不清。半坐起来,慌慌地一把抱住九霄:“上神,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九霄安抚地拍拍他。   他抹去不知呛出的还是咳出的泪,深情地注视一眼他的上神,这一看大吃一惊,颤声道:“上神……”   九霄只顾得拍着青帝的脸企图唤醒他,没空理余音。隐约听到余音呐呐道:“您的妆……”   九霄心中惊慌,没有在意,也顾不得要与凰羽保持疏远的事,慌慌地问:“他是怎么了?是呛晕了还是被大蛇缠死了?”   凰羽把滞在她脸上的目光收回,仔细观察一下青帝。发现青帝的唇色有些发乌。再检查一下身上,在他的手臂上发现了一条浅浅划痕。   他看了一眼九霄,道:“他是被你毒倒了。”   ☆、第23章 争宠   他看了一眼九霄,道:“他是被你毒倒了。”   “我?”九霄诧异道:“我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做啊!”   凰羽指了指青帝臂上划痕:“是你杀勾蛇时,误伤了他。你那三叉刺上是有毒吧。”   “三叉刺?”九霄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心。对了,三叉刺。刚刚情急之下,那三叉黑刺就突然从手中冒了出来,事情了结之后,又突然消失了。仿佛是随着意念出现的。   那把三叉刺很是熟悉。前世无烟的离体生魂上天入地寻找凰羽的魂魄时,用的武器也是这样一柄三叉毒刺。也是随手而来,随意而隐,她却从不知它是何物所化。   九霄抬头看了一眼凰羽。他也在看着她,目光沉沉,如身后那条河的河底般深不可测。   九霄的神情沉静如水,心境也如深水一般冰凉。   这时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余音的方才那句惊诧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艳妆是余音手绘的,并非以仙术绘上去的,遇水就会被洗掉。那么现在她应是素面朝天了,在凰羽的面前,露出与前世无烟一模一样的脸。   红羽血鸩的真身,一模一样容貌。   她知道他会认定她是无烟了。   可是她不是啊。就算是她有无烟的记忆,她也已是九霄了。   无烟死了,永远不想活回去。   她移开目光,淡然道:“我没带解药。”   “我知道。九霄上神身边向来不携带解药。”凰羽的语调平平,不带半点波澜。看她一眼,又低下睫去,眸光藏在睫后,看不清楚。   九霄却忽然感觉一股辛辣直冲咽喉,有那么一会儿说不出话。   她突然明白,这一刻,他不是把九霄认成无烟,而是把无烟认作了九霄。   她意识到,随着无烟的死而释然的冤情、误会,因为九霄的出现,再次在他心中凝成了重重疑云。   他又在怀疑她了。   不,不应该说“又”的。她不是无烟。   今日的九霄,绝不会再任人践踏。   九霄再开口时,语调很是凉冷。“我驾云技巧不济,烦请尊上送我们回去瑶碧山,也好给青帝解毒。”   “是。”凰羽面无表情地应下,召来祥云。众人将青帝扶了上去,腾云而起,白鹿也拐着腿走上去趴在一旁。头顶掠过一片阴影,九霄抬头一看,是凰羽的巨鹏座骑跟随左右。   九霄以手遮阳,眯眼望着巨鹏,道:“勾蛇是邪物,也不知是如何混进天界大河中的。尊上知道的,我最近灵力不太灵光,竟险些被它伤了。所幸得尊上出手相助。尊上的巨鹏展翅千里,听说速度是极快的,今日竟飞得这样慢,恰巧赶上了我们落水,还真是万幸啊。”   一直在望着前方默然不语的凰羽侧脸看着她,凝视半晌,没有说话。   九霄说这不阴不阳的话,意在刻意讽刺这勾蛇袭击的事是他凰羽布下陷阱,来试探她的。不料凰羽竟没有接招,以一个默字应对。这让她觉得好生无趣。转头看到了白鹿的伤。低头察看了一番。伤口也不算严重,但她连替它包扎也不敢。生怕自己不小心又搞出毒素来殃及这可怜的家伙。   于是问余音:“余音,带着伤药吗?”   余音摇头。   九霄再看了一眼凰羽。凰羽也在看她,仿佛等着她开口相求。   她实在不想求他。但从东方天界一路走来,跟这白鹿也有了点感情,也不忍心就让它的伤就这样晾着。想开口又不想开口,脸慢慢憋红。   还是凰羽撇了撇嘴角,放弃这无声的对垒,默默摸出伤药给白鹿敷上。一边敷,一边慢悠悠道:“上神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心硬。想不到,您竟会对一头座骑心生侧隐。”   九霄听得出他的试探之意,遂呵呵一笑:“这是人家青帝的座骑,金贵的很,我是怕它万一死了,青帝这小子醒来后跟我拚命。”   凰羽抿了抿唇,也没再说什么。   余音贴心扶着九霄坐在云团上,嫌躺着的青帝碍事,还顺脚把他拨拉了一拨拉,让九霄坐得宽敞些。然后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拧一拧干,跪坐在九霄身后,替她把湿漉漉的长发慢慢擦干。擦到颈子处时,顺手把那长发抄了一抄,手指擦过她的颈后。   凰羽的身影突然侵了过来,一把拎起余音的领子,用力一甩,余音便被远远丢离了云头,吓得惊声大叫!   九霄料不到凰羽会突下毒手,也是吓得尖叫,此时他们尚在半空,余音可是*凡胎,这一摔下去必然摔成肉饼!   肩上的火色大翼下意识地扑棱一声展了开来,就想飞去接住,却见余音正落在了跟在云朵不远处凌空飞翔的巨鹏的背上,死死揪住了鹏颈子上的羽毛。   因为背上之物是主人丢过来的,巨鹏本不抗拒,被他这么一揪毛,猛然吃痛,巨鹏身子一翻,就将背上的人掀了下去。   余音再次惊叫着跌落,九霄跟着一起叫唤。凰羽扬声斥道:“鹏儿。”   巨鹏立刻识相地俯冲下去,用钢爪钩住跌落到一半的余音的衣服,漂亮地往上一甩,再斜掠过去将他接住在背上。   它小子耍帅耍得欢畅,余音已吓得小脸儿惨白,几乎要吐了。   凰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翅缘,道:“没事,云上太挤,让他去乘鹏吧。”   九霄怒道:“你若摔死了他,我跟你没完!”   他睨她一眼:“他是你什么人,你这般在意他?”   九霄顿了一顿,挑了挑眉,一字一句道:“余音是我的男宠,最心爱的一个。”   凰羽的脸顿时阴云密布,盯着她的目光如冰剑一般斩过来。九霄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瞪着瞪着,突然想到余音还在他的座骑的背上。据她了解,凰羽的性格温和不足,烈性有余,惹怒了他,下令让巨鹏摔死余音这种事,做的出来。   想到这里,神色间多了几分心虚慌张。   她神态中的那一点失措落在他的眼里,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表情,让他更认定了某件事。目光渐渐敛了怒意,柔和成水一般,清澈见底。嘴角忽然抿出一个微笑来,笑容如月霁散开露出明月,看得九霄不禁一呆。满身的攻击性没着没落地消失了个贻尽。   凰羽拾起了余音的那件外衫,绕到她的肩后,居然也替她擦起了头发。九霄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一时间被雷电击到一般动弹不得。只听他在背后缓缓飘过一句:“上神,那个余音看着讨厌,便由我来伺候你,可好?”   九霄彻底被雷了个灵魂出窍,劈手把发梢从他手中夺出,抬腿跨过横在云上的青帝的身体,到另一侧坐着,也好离那边那个无耻之徒远些——但这云朵儿实在太小了。   半晌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应该反击,努力沉冷了声调:“哪敢劳动尊上大驾,除了余音,我男宠还多的很,瑶碧山养着一群呢!”   “那也不多我一个啊。”他的凤眸坦然看着她,嘴角弯弯,神情居然极是认真,“我会努力的,必会胜过余音。”   他在说什么!   这意思是要跟她要一个男宠的名额么!还要跟头牌男宠余音争宠么!   九霄脑子里有闷雷轰轰滚过,过了那么一会儿才惊魂稍定,就觉得怒火自胸口烧上来。他这是在挑衅。他以这般认真的表情调笑,让她真当忍不下去。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眼讥诮,眼锋瞥过去,几乎要将人划出血来。“尊上与老身开这等玩笑,太过逾越了。”先搬出辈份来,压不死他。   凰羽定定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敛起,沉默下去,望向她的眼神,盛着的满满的落寞。就像看着一个实现不了的梦想,那样迫切的企望,又明明白白知道得不到,失落到绝望的地步。   九霄心中暗自打了个冷哼,别开脸,不再理会他。他也没有再搭话,迎着风立在云上,衣袂飘拂,发丝飞扬,脸色却沉静得如一尊雕像,心思不知沉到哪里去了。   东方天界宽广无边,路途遥远,凰羽的云头却也快,一天功夫就到了瑶碧山。问帛早已派人在山门前候着,却料不到他们在路上出了事,听到通报以后,扑着大翼一路狂飞而来,跌落在落脚不久的众人面前,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涕泪横流,哭叫道:“上神,上神您怎样了?”   九霄和蔼地微笑着看着她。   问帛张皇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却未做片刻停留,反而是一把揪住了旁边余音的衣领,恶狠狠问道:“上神呢?你把上神弄到哪里去了!”   九霄一愣,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妆没了,发髻散了,问帛认不出她了。   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儿呢。”   问帛一僵,转脸看过来,呆呆盯着九霄的脸看了半晌,手一送,把余音丢开,喃喃道:“上神您……您……”   九霄摸着脸解释道:“啊,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妆洗掉了,懒得再化所以……”   问帛终于顺过一口气,把话完整了:“您长的真美。”   “呵呵呵,过奖过奖。”   问帛颤抖的手伸了过来,在九霄身上上下乱摸。   九霄连忙扶住她的手,安抚道:“真没事,我很好。”   问帛跪地泣道:“属下偷懒先回,害上神遇险,属下有罪,请上神降罪!”   九霄扶起她道:“无碍无碍,我这不是没事吗。就是一不小心把青帝又毒翻了,快拿解药来。”   “……”   ☆、第24章 毒刺   众人一阵忙乱,把昏迷的青帝抬了进去。有问帛接手,九霄便放心了,舒心地出了口气。余音很见眼色地过来,扶住了她的肘弯:“上神累了,去歇息吧。”   “恩。”她答应着,眼角却捎到旁边还杵了一个闲人。凰羽还没走呢。   于是她转身微笑道:“多谢尊上将我们送回来。”   他答道:“不必客气。”   她再微笑点头,等着他告辞。他却只是站着没有反应,摆出付理所当然的神态,分明是在示意主人应该礼貌地挽留他住下了。   九霄咬咬牙:“我就不远送了。余音,替我送送凰羽尊上。”   凰羽却无耻地道:“回去的路途十分遥远,此时天色已晚,我能否在此借住一晚?”   九霄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口郁堵。满心地想立刻把他赶出去,但抬头看看天色,确是快要黑了。若硬撵他走,不是不行,只是太露于颜色,反而更不自在。遂凉凉道:“也好。您便住一宿,明早再走罢。”清楚地点明了勒令他离开的时间。   命人领着凰羽前往客房,自己则由余音扶着,头也不回地回去寝殿。   夜深时,寝殿的门一响,九霄穿一身轻软的绯色衣裙走了出来。刚刚沐浴完毕,素颜如天上皎月般净洁美好,湿润的发散在身后,清香漫溢。有两名侍女见她出来,忙上前伺候,她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软底鞋子踏着遍地月光,一路去往花园,走进罂粟花间,坐在了石凳上,看看四周寂静无人,小声唤了一句:“罂粟,睡了吗。”   月色下,那朵艳丽的花儿轻轻展了展花瓣,发出特有的柔媚可人的声调:“见过上神。”   九霄就着石桌,把下巴搁在臂弯,让自己的脸对着花朵,道:“你还认得出我吗?”   “罂粟怎么会认不出上神?”   “我以前都是化极艳的妆,今天可是素颜啊,难道不是判若两人吗?”   “是判若两人,可是罂粟对上神五官轮廓太过熟悉,就算是妆再艳,也认得出来。”   “这样啊。”九霄若有所思。这么说,那付艳妆从来不曾骗倒过谁,余音、问帛、黑帝、天帝……他们没有生疑,并不是因为艳妆遮面的缘故。   而是因为原九霄上神的真容,跟无烟的脸,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她的脊背上机伶伶掠过一阵寒意。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一样的……   定一定神,再问道:“罂粟,你可知道我的法器是什么?”   罂粟答道:“自然知道,是一柄三叉毒刺!”   九霄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微微颤抖。在河渊中斗勾蛇时,本能地就祭出了一柄三叉毒刺。前世作为无烟的离体游魂时,所用的武器也是三叉毒刺。此时回想起来,身为“无烟”时,除了自身也未察觉的毒性,只是个普通的,孱弱的精灵,几乎没有战斗的能力,更不要提什么三叉毒刺了。反而是在为了找寻凰羽魂魄,化为离体游魂后,能力莫名突增,面对敌人时,手中不自觉地就多出了那柄毒刺,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只知道好用,十分称手,所向披靡。至于为什么,她不曾想过,就算是想,也没有头绪。   而原来的九霄上神与无烟不仅有相同的容貌,为什么连所用法器,也是与无烟游魂的武器是一模一样的?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无烟?还是原本就是九霄?   她拥有无烟的记忆,占据了九霄上神的躯体,原本以为只是借尸还魂,可是容貌与法器这两点的惊人吻合,说明无烟与九霄之间,有着必然的关联。   无烟,到底是谁。   原本以为,重生再世,就可以与那个悲剧的无烟全无瓜葛,却不料堕入了更繁复的密网牵连之中。   *   清晨,余音照例殷勤地进来伺候九霄梳洗,执起脂粉盒子想要给她化妆时,被她拒绝了。   余音怔在当地,如同受到重重打击,颇有些急火攻心,道:“上神从不肯让外人看到真容,为什么突然决定不上妆了?”   九霄叹一声道:“原是不愿让别人看的。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个看到,那个看到,再遮颜也没什么意思了。”腹中默默道:化妆本是为了怕顶一张无烟的脸,让人认出九霄是假的,现在既然知道了无烟与九霄是相似的脸,还遮什么遮。化这个妆,美是美,好烦的。   再想到昨夜离开花园时,临走时问罂粟的那句话。   “罂粟,你可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许别人看我素颜?”   这一次,罂粟意外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在她以为这小花精睡着了的时候,它呢喃一般回道:“因为您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人看过您的素容,再也不允别人看到。”   她心中暗暗诧异。这位九霄上神性格还真是固执啊。又问道:“那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上神从未提过呢。”   就连知心小花精也不肯告知的心事,究竟是有多隐秘呢。   此时九霄一走神的功夫,余音已绕到她的凳子后,替她梳一个繁复的发式。她回过神来,道:“不要弄那样的。不化艳妆,这样的发式也就不相配了。弄个简单些的朝云髻就好。”   余音遭受了第二次打击,颇是失魂落魄,梦游一般替她挽好了头发,就立在一边呆呆看着她。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发白,眼中含着一层薄泪,模样颇是古怪。   九霄诧异地道:“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余音脸颊上一道清泪滑下,凄然道:“上神不要余音了吗?”   “何出此言?”   “上神留下余音,是因余音会化妆盘发。以后上神不愿化妆了,还留余音有何用?”   原来这小子是怕失掉职位啊。遂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这般细心,我哪能离的开你?我日常不化妆,有重大场合还是要打扮一下的,放心啦。”   余音破涕为笑,顿时打起了十二倍的精神,越发殷勤地左右伺候,体贴无比。   走出寝殿,九霄先去往探望青帝。青帝已然醒来,毒已解得差不多了,正坐在屋中,对着一桌子美食干吞口水。九霄走进来时,他花了一会儿功夫才认出是她,这才惊得直跳了起来。   九霄的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走到他的面前,道:“青帝,身体好多了吧?”   “好了,好了。”青帝退后一步,大施一礼。   九霄道:“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小弟知道。”青帝含泪道,“您要是故意的,我早死透了。上神,我觉得我完全康复了,可以走了么?”   “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啊。”   “不必了!多谢美意!”鸩族的饭卖相再好,他哪里敢吃?找死么?   再大施一礼,一阵风一样绕过九霄,奔到门外去唤来他的白鹿。白鹿一过来,他就捏着鹿嘴质问道:“吃过这园中的草没有?……吃了?!……吐出来!快吐出来!”   白鹿一扭脖子躲开他的手,拒绝配合。青帝只好作罢,跨上鹿背,拍了一下鹿屁股,以闪电般的速度逃命似的飞腾而去,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九霄仰望着天空,叹道:“唉,看把这孩子吓的。”转而问余音:““凰羽尊上尚未告辞吧?”   余音听到这个名字,脸顿时拉了下来。被那个家伙高空中丢到鹏背上的阴影还在呢。抿嘴答道:“还没走。”   她就知道他不会走。他既来之,则泰然处之吧。略站了一站,行到花园之中的一处小亭里,步入闲坐,顺便吩咐人把凰羽请来。   凰羽自远处走近的时候,远远便望见亭中那片绯色,若天宫中飘落的一片花瓣,美得让人失神,一如当年在他的后花园中等候他的无烟。有那么一刹间,乱花迷人眼,分不清是今昔何年,伊人为谁。   待走到她的面前时,总算是找回了魂魄,将万般情绪敛于内里,恭敬施了一礼:“上神。”   九霄淡淡做了个手势,请他坐在了亭中碧玉桌子的对面,然后挥退了旁人。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目光悠悠落进亭外盛放的花丛,慢悠悠道:“凰羽尊上,您应是有话要问吧。”   她忽然这般坦然地提起话头,而不是像之前那般一味否认躲避,倒让凰羽感觉有些意外。忽地抬起头来看她的脸,望向她的目光中刹那间炽热,脱口而出:“无烟……”   “莫要再唤那奇怪的名字了。”她微蹙着眉心盯他一眼。   他只觉被泼了一瓢冷水般默了下去,看了她半晌,自语般低声道:“你不认我也没有关系。”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来,眼睛里像含了一个满是呓语的梦境,几欲痴迷。   不敢相信,竟还能看到她的脸。   九霄无法与他对视下去,只好收回目光去看花丛,用拢了一层冰霜般的音线道:“您总对着我唤那个名字,应是与之前您来打听的那只害您涅槃遇劫的血鸩有关。”   “是……。”他答道。   “你与血鸩间有什么渊源,我没有兴趣知道。”她冷冷道,“她虽然是血鸩,是不是我族类却也得另说。您若想从我这里了解什么,调查什么,那我告诉您,我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帮不上您,您也别缠着我问了。您若想查,尽管查去,我也但愿快些将事情弄清楚,也好还上神我一个清静。”   他只看着她,没有回答。   ☆、第25章 纠缠   他只看着她,没有回答。   九霄心中烦乱,又道:“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与那只血鸩可能是有点相似之处,让您心存疑惑。说实话,我也很疑惑。便请尊上放开去查吧,若是与我有关,我自不会推脱,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究竟是谁窃我外貌,污我清誉。”   却听凰羽悠悠道:“我无意去查。”   九霄一怔,转脸看着他,讶异道:“什么?”   凰羽睁一双凤眸着着她的脸,目光迷失在她的眼角眉梢,梦呓一般轻声道:“在我犯了大错之后,每日里象是生活的无底暗渊里,明明有天光,可是看到哪里都觉得是一片黑暗。那大概是因为她临去时,是陷在无尽的黑暗中的吧。若她能回来。只要她回来。我绝不再疑她。绝不。”   九霄偏过了脸去,象是远望亭外的一只蹁舞黑蝶,实则只是背过脸去,借机压下眼中瞬间泛起的疼痛。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已是一片平静,扬了扬眉,道:“尊上又说莫名奇妙的话了。上神我懒的听。请您别再拿这些话来烦我。您这般有执念,还不如快些查清那只血鸩的来头。”   他摇了摇头,道:“她便是她,什么来头,什么身世,不重要。我全不在意了。”   九霄顿了一下,道:“你在不在意是您的事。”   他忽然莫名转了话题:“上神……便允我留在您的身边如何?”   她吓了一跳:“什么?”   “就算做个侍从也好,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能看到你的模样就好。”   九霄变了脸色,怒道:“尊上,您好歹是羽族之尊,请自重!”   他的脸色黯了一黯,满面失落地低下睫去,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盅儿往唇边递去。九霄一惊,急忙出声阻止:“喂,别喝。”   他的手停住,不解地看她一眼。   她说:“那是我的,没有给你上茶,你回去再喝。”   “无碍。”他一边说着,仍是让杯沿儿挨到了唇边。九霄心中不禁大急。之前在天帝寿筵上,她不过是对黑帝有那么一丝丝不悦,便将人家的杯中酒变成毒酒,害得黑帝半死不活。刚才她都怒得差点要跟凰羽拍桌子了,这一杯茶还指不定变成什么了。话不及说,劈手便去夺茶盅。   不料凰羽天生敏捷,下意识地一躲,竟让他躲开了。   九霄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解释道:“我的杯子,我不允别人用。”   不说还好,这么一句话,招得他眼中火星一闪,歪劲儿上来,哼了一声,道:“我渴了。”示威一般一饮而尽。   九霄拦也拦不住,只能紧张地揪着衣角,观察着他的脸色。只见他把茶蛊不轻不重地顿回到桌上,瞥了她一眼,神气间有些恼火,有些挑衅,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委屈。   唯独没有九霄预料中的印堂发黑,嘴唇发青。   九霄观察了一阵,忍不住问道:“有没有头晕或是肚子疼的感觉?”   他反问道:“难道上神在茶里下毒了吗?”   “啊……”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坐正了,道:“习惯性下毒,尊上还是小心为妙。”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刚才生气成那样,都没把他毒翻呢!唉,还是这上神体质的剧毒神出鬼没,难以掌控。   只见他的嘴角弯起一丝笑来,眼中含着看不清的情绪:“若上神能将我这条命取去,是再好不过了。”   她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再言语,起身离开。忽然又站了一站,侧回过身来,对着她笑了一笑,眼眸中若含星月:“我先告辞了,回族中把事务安排一下就会回来。”说罢转身而去。   九霄在原地又是愣了半天。喃喃道:“……回来做什么?我有请他回来吗?”   独自坐在亭中,心绪繁乱。自从察觉到无烟与九霄上神之间有某种关联后,她就意识到,虽然已是以九霄上神的躯体复生,以九霄的身份存在,却仍是不能与前世的无烟脱清干系。   之前,她也猜得到“无烟”会出现在凰羽的生活中,身后必然有未知的人操纵着。   只不过,那是凰羽的事情了,凰羽他自然会自己调查清、处理好,与灰飞烟灭的无烟无关了,也与现在的九霄上神无关。   可是她九霄,偏偏又与无烟有了干系。那数个相似点,让她不能释怀。既然她已成了九霄,也打算以九霄的身份存在下去,那么就有必要知道九霄过往和未来的路上,是否有暗箭和陷阱存在。   是的,对无烟身份的好奇,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并不是为了揪出潜伏在凰羽身边的危险。   仅仅是为了她自己。   这样反复告诉着自己,九霄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无烟会有九霄的容貌?还有那柄三叉毒刺……   念头至此,伸出右手来,手指轻轻一展,一柄漆黑毒刺便赫然出现在手中。如此熟悉,如此顺手,就如同她曾千百次祭出这柄法器,挥舞着它,所向披靡,杀生无数,万千条性命惨号着倒在刺下。   亭边突然扑来“扑嗵”一声,转头看去,原来是问帛跪倒在地,面色惊骇。   九霄忙道:“怎么摔倒了?快起来。”   问帛没有起身,伏地颤声道:“上神……属下哪里又错了?”   九霄奇道:“何出此问?你没犯错啊。”   “那您为什么要杀属下?”问帛的眼泪都飞出来了。   “我没要杀你啊。”忽然醒悟过来,低头看了看手中毒刺,哦了一声,手指一屈,毒刺隐进手心不见。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拿出法器来玩一玩。”   问帛一颗心落回肚子,抹着泪站起来:“上神玩什么不好,偏要玩法器,吓死属下了。”   九霄略一思索,问道:“问帛,你的法器拿出来,让我看看。”   问帛感觉这个要求很奇怪,很是犹豫。作为下属,在上神面前亮出法器来相当不敬啊。但上神既然要求了,她就得做到。于是先单膝跪下,手中才祭出法器来。   九霄定睛看去,发现问帛的法器竟然也是一柄三叉毒刺,与自己那把十分相像。再祭出自己的来,把两把毒刺凑到一起比对。这一比,还是看出了不同。问帛的毒刺颜色偏浅,是青黑色。自己这把的颜色漆黑,透着骇人气息,手柄上也有更繁复华丽的雕纹。   那么,无烟的那一把呢?   她细细回想,却是想不清楚无烟那把毒刺雕纹的样子。因为当时那把毒刺只是在面对敌人时才自然而然地祭出,每次都是极危急的时刻,战斗完毕便自行隐起,哪有闲空去端详武器的雕纹。   只是颜色的深度上,还真是更接近九霄的这一把呢,几乎是同样的漆黑可怖。   但是其杀伤力么,就难说了。记得前世无烟游魂为寻回凰羽魂魄斩妖杀魔时,那尖刺如果不是伤在敌人要害,就要给敌人造成多处创伤,才能将对方毒翻。而不久之前,堂堂一方天帝之青帝,拥有数万年修为,不过是被她现在这把毒刺在手臂上划伤了一道小口子,就给麻翻了。显然,无烟那把毒刺的毒性要比现在这把弱了何止千百倍。   九霄问道:“问帛,我们鸩族人的武器,都是这种毒刺吗?”   问帛答道:“是。这毒刺其实是由我们的脚爪化成,样式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因为修为不同,颜色的深浅和雕纹也有区别。”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无烟与九霄上神的毒刺是否是同一把,还真是难说呢。   收起法器,九霄让问帛坐下,让她把近百年来“九霄上神”的行程说一遍。   问帛眨了眨眼,道:“行程?哪有什么行程。别说百年,上次上神去参加天帝寿宴,是五百年来第一次踏出瑶碧山。”   “那么这五百年来,你每日里都会见到我吗?”   问帛冷笑一下:“属下未必能每日见到上神,不过上神的男宠们,可是日日夜夜都能见到上神。”   九霄不堪地扶了一下额。真是黑历史啊。唉,借了人家的躯体,就必须承担人家的过去,她也无话可说。站了起来,道:“你去忙吧。”然后抬手招呼远处候着的余音:“余音,备车,我去西山韵园转转……”   “什么?!”问帛听到这话,顿时炸毛,扑嗵跪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去路,怒道:“上神要想再去跟那帮狐狸精厮混,就先杀了属下!”   “唉唉唉我不是要去跟他们厮混……唉唉你这是干什么呀……”   因为问帛的拚死阻拦,九霄没能去的成西山韵园,只能靠在自己寝殿的窗前,听着韵园飘来的悠悠乐声,长吁短叹。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笛音扬起,音韵悠游柔转,悦耳动听,宛若朱雀轻鸣,夜莺咛呢。九霄一怔,转头看去,见是余音站在院中乔木之下,一支碧玉笛子横在唇畔,正在婉转吹奏。一曲终了,悠扬收音,对着九霄微微一笑,笑容将路过院子的微风都染成了绯碧缃色。   九霄几乎被这璧人仙乐给迷住了。余音执笛走近,站在窗下,道:“上神,余音吹奏得如何?”   九霄这才回过神来,拊掌叹道:“好美的曲子。余音,你何时学会的吹笛子?”   “我原在人间时就会。后来因上神不喜韵律,便撂下了。如今看上神忽然又喜欢了,这才又将笛子找出来……”说着朝西山的方向瞥了一眼,道:“上神喜欢听乐曲,就由余音吹奏给您听就好。上神若再惦记着韵园中的那些乐师,问帛长老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话好生阴毒!九霄暗叹这小子看着长得甜,小心眼阴着呢。原都是男宠,何苦如此落井下石!遂也不敢再提让他领她去韵园的话头儿。   ☆、第26章 私会   余音绕进屋里来,九霄看他手中玉笛碧玉通透,十分精美,便要过来把玩,赞叹道:“好东西,很贵重的样子。是你从人间带来的吗?”   余音怨念地瞅她一眼:“上神就是这般不把人放在心上。”   “咦?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这笛子是我初来碧落宫时,上神见我喜欢韵律,在我生辰时,从宝库中挑出此笛,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哦……”九霄尴尬道,“我记忆力不太好了嘛,你知道的。”   余音也不再抱怨,拿了一把象牙梳子,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梳理长发,发丝从指间水一般滑过。   九霄眼睛望着窗外,忽然问道:“余音啊,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余音答道“有三十年了吧。十七岁那年,我在人间踏青出游,在野外遇到了上神。那时,我只说凡世间怎么可能有这般美貌的女子……您走上前来,笑着问我愿不愿意跟您走。我想也未想就点了头。却料不到您果然不是凡间女子,而是来自天界仙境。”   “呵呵呵……”九霄又被提起拐骗民男的黑历史,打着哈哈,甚是尴尬。抬眼端详了一下余音的脸,很是年轻俊秀,仍是十七岁的模样。接着问道:“那这三十年间,我待你如何?”   听到这么一问,余音的手顿了一下,话音变得春水澜澜:“上神十分宠爱我,比起他人来,更胜一筹。”忽然前倾了身子,抱住了她的肩,声音低了下去:“上神在渊河中奋力救余音,余音铭记在心。有上神对余音的这一分在意,余音今生已别无他求。”   九霄这次意外地没有躲开,而是呵呵轻笑了一声:“是啊,上神我为了救你,费了好大力气呢。你呛水晕过去了,不知道水中我们落入水中后,那勾蛇一门心思地冲你去,很想吃的你样子呢。若不是青帝和凰羽恰好也在,你小子是死定了。”她偏脸笑着看了他一眼:“青帝它没胆子吃,我呢,它若吃了肯定会毒死,我们一行人中,唯有你是个美味。她偏脸笑着看了他一眼:“倒象是专等着吃你呢。”   余音很是讶异,不禁笑了:“余音身薄命贱,就算是被吃,也是妖精打的一个野食,哪值得妖孽那么大排场专门候着?”   “大概是看你身娇肉嫩,早就惦记上了,特意等在那里的吧。”她笑着点了他的额头一指头。   余音额上被戳了一下,又被夸了“身娇肉嫩”,不恼反喜,毕竟是上神罕见地主动接触他是吧,颊上飞起两片绯色,眼睛都含星般亮了。   九霄不再探讨下去,心中的疑惑倒是消除了不少。   在渊河遇袭之后,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总是觉得有些不解。天界之中,也有不少胆肥的妖魔从天、地、人三界的裂隙处混进来做乱,但怎么就这么巧让她遇上了呢?   作为鸩神,个把妖异的偷袭必然是要不了她的性命,更别提还有同行的青帝在侧,哪会容它作恶?难道真的是如她最初的猜疑那般,只是凰羽用来试探她的陷阱?细细想来,也不象是凰羽的风格啊。   而一行人中,勾蛇唯一能伤害、索命的,是*凡胎的余音。勾蛇的目标,会是余音吗?于是今日言语试探,也未试探出个所以然。或许,勾蛇看中的是白鹿呢。也许人家饿急了,也顾不上白鹿是堂堂青帝的座骑,打算吃了再死做个饱死鬼也未可知。   既然这样,九霄就暂将这份疑心放下了。她自己知道被冤屈的滋味,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绝不愿冤屈任何人。   话锋转回先前:“那么这三十年间,你陪我左右的时间可多?”   “上神的男宠甚多,上神虽是最宠余音,可是一年数下来,也不过是能陪上神三四十日而已。”他的声音低哑下去,脸上浮起一层薄绯,“陪上神的每一个日夜,都令余音刻骨铭心,每每思及,如火燎一般难以忍耐……”   忽然探手捉住了九霄的手,语气中透着按捺不住的焦灼:“上神,余音做梦也想要与上神亲近……”   九霄急忙甩开他的手,道:“你再这样唐突,也将你赶到韵园去哦。”   余音一惊,急忙跪下:“余音不敢了,不要赶余音走。”眼泪又下来了。   九霄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挥手道:“你你你回去休息吧。”   余音不敢再多说,含泪凝视她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九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从余音几句陈述看来,他近三十年间见到的九霄上神,就是九霄上神本人。   而三十年里被软禁在瑶碧山的一个男宠,怎么会被远在大陆边缘的渊河中的妖孽惦记上呢?   或许,是她想多了。   再想那三十年间的无烟,已是神魂离体去寻凰羽魂魄,留一个血鸩肉身在梧宫中忍受油泼之苦。   不管怎么算,无烟与九霄的生活轨迹也没有重叠,无烟不象是九霄的化身。   可是无烟与九霄的诸多相似点又是如何解释?   满心想再跟余音问细一些,比如说他认识的九霄曾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什么时辰睡什么时辰起,有没有异样的言行等等等等。但余音只说了几句话,还未十分直白,便艳~情四溢,她实在没有胆问下去。   算起来,血鸩无烟,从虚空中出世便与凰羽相遇相爱,相伴百年之后,凰羽涅槃遇劫,无烟离魂三百年拼凑他的魂魄。凰羽重生后不久,无烟便堕入销影池灰飞烟灭。   共计四百年寿命。   余音只能给她讲九霄的近三十年情形。   还是需得去往韵园,找其他男宠们打探一下,如果有陪伴九霄时间更长的,能讲述一下百年前、三百年前、四百年前的九霄上神的经历就更好了,可以与无烟的经历相对比,或许可以找到些锲合的点。   是的,尽管百般的不情愿,她还是得把前世的悬案查下去。这件事本应由凰羽来做的,她只该静观其变。但凰羽那家伙一付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指望不上,她按捺不住疑惑,想着先下手捋出个头绪来。   而西山韵园中的男宠们,或许能提供什么信息。   要想去往韵园,余音指望不上了,一付醋坛子翻一地的架式,还需得避着他呢。更别提还有问帛那只疯鸟了。唉,做为一个了不起的上神,怎么这么憋屈呢。不就是去会会昔日小情人儿们吗,这个拦着,那个不许……   只有靠自己了。   早晨,余音端着浸着花瓣的水盆来伺候九霄上神梳洗,敲门没有反应,推门进去时,寝殿内空无一人。   九霄赶在余音来之前,一大清早就溜出门去,驾了云头,赶往西山。经过之前驾云的失误,也吸取了经验教训,这一次驾云熟练了许多,顺利停在了韵园的大门口。园内绿竹葱郁,丝竹声声,悠扬悦耳。男宠们,哦不,乐师们已早早起床开始练习了,果然是十分刻苦。   美妙的乐声传入耳中,九霄心中大悦,踏入韵园时,脸上挂着怡然的微笑。   竹林中,百余名少年身穿白衣,一个个飘然若仙,有的吹玉笛,有的抚瑶琴,有的奏编钟,很是优雅闲逸。忽见有一名容颜绝艳的绯衣女子,步履翩翩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乐声渐止,少年们均是看得愣了。那样绝色的女子,每走一步,足下都仿佛盛开一朵美丽的莲。偏偏她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貌是何等惊艳,神态十分随意自然。   竹林中一时间静了下来,只余下风过竹叶,沙沙做响的声音。   九霄见他们发呆,和蔼地笑道:“不用紧张,接着练,接着练,我就是来看看。”   有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得喊了一声:“上神!是上神!”竟是刚刚才认出她来。   九霄这才记起自己是素颜来的,这些男宠们从未见过九霄未化妆的样子,故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直到开口说话,方才敢认。   少年们手中乐器弦断的弦断,坠地的坠地,有的呆怔在原地,有的想要扑过来,向前迈了一步又胆怯站住,有冲动一点的,已是跑过来跪在她的脚边。一个个泪水盈盈的,好一幅含羞带怯,欲据还迎,欲语还休的重逢场面。   九霄安抚半天,才劝得他们回各自的位置,她自己在上首的一把藤椅入座,面带慈祥的微笑,就“住得习惯吗”,“吃得还好吗”,“课程难学吗”,“师父严厉吗”等等问题做出了亲切交流。   少年们从未见过上神卸妆后的样子,只觉得比艳妆的她更加让人痴迷,一个个心旌动摇,目炫神迷,答起问话来,颇有些语无伦次。   有胆子大的、坐得近的,探手捉住了上神的柔夷,含泪颤声道:“小人……日夜思念上神,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九霄和蔼地拍拍他的手背:“你们陪我那么久,我也很挂念你们啊。呵呵呵呵。对了,你们之中,谁跟我最久来着?”   人群中站起一名瘦高的青年:“是小人,跟了上神三百年了。”   “哦,不错,不错。”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免不了想到这是一群与原九霄极尽床笫之欢的人,虽然那其实不是她,但这些人不知道啊。心中颇是尴尬,只好硬撑着摆出一张慈祥脸应对。   ☆、第27章 撞车   九霄心中颇是尴尬,只好硬撑着摆出一张慈祥脸。   等大家情绪都平复了一些,九霄表示要验收一下他们的学习成果,少年们纷纷执起乐器,卖力地演奏起来。在一片乐声中,她落座在方才那名青年的身边,搭话道:“那个……谁……”   “小人方予。”青年挪开唇畔玉笛,答道。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虽是恭敬,却不像别的少年那般热切,只有浅浅的凉意,隐隐的疏远。这样的神态反而让九霄很是舒心。这么一大群人,总算有个成熟冷静的。   “方予。抱歉啊,没有记清你的名字。”   方予一笑:“这一些人中,上神何曾记住过几个人的名字?”   九霄更觉得抱歉了。不过这歉意是替原来的九霄上神抱着的。呐呐道:“九霄的——我的薄情,真是对不住你们了。”   方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看了她一眼,道:“上神岂止是薄情,我们这些人在上神眼中,草芥不如。”   九霄一怔,道:“不至于吧,哪有那么不堪?”   方予冷笑道:“上神不将我们放在心上,做过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在伺候上神时一个不如意,就绿火焚身而死,在上神的床榻之上化为灰烬。人化了灰,上神自然就忘了。”   九霄被这问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她还以为原来的九霄对男宠们不错的,没想到宠起来够宠,狠起来更狠。   拭去额上的冷汗,呐呐道:“我原来……这么暴戾。”   “上神的暴戾三界闻名,无人不知,小的们怎会不知?是小的们太没出息,就算是时时刻刻有被烧为灰烬的危险,也甘愿陪在上神身边。”   九霄又糊涂了:“那是为什么?”   方予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九霄呆了半晌,也没有追问下去。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九霄上神艳媚入骨,欲罢不能,死而无憾。   九霄上神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啊。   接下来九霄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方予聊了聊三百年来他在瑶碧山的见所闻,得到的答案也是九霄上神一直呆在瑶碧山,不曾出山半步。   如此,那一百年中出现在凰羽身边的无烟,怎么可能是与九霄上神是同一人呢?再打听九霄是否有什么长相类似的亲戚,得到的回答依旧是自天地初始,红羽血鸩唯有九霄一个。   无烟的身份,仍然是谜。   又问道:“方予,你被我囚禁在这瑶碧山三百年之久,可怨恨我吗?”   方予凝视她一眼,沉默许久,才答道:“方予是怨恨自己。既知道上神无情,又不能断绝对上神的痴迷。上神守着这么多男子,心里不过只有一人罢了。”   九霄怔了一下,问道:“只有一人……你是指余音?”   方予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是余音。余音又能比我们这些人胜几分?上神您心中比谁都清楚,又何苦来问我。”说罢,别过脸去看向别处,又补上一句:“方予不敬,上神杀了方予吧。”   没有杀他的想法,耳中只响着“只有一人”这句话。   前一夜花园中,罂粟花精也曾提过,这世上只有一人看过原九霄的素容,再也不允别人看到。   如今与方予的话相印证,果然,原来的九霄上神心中,是有个心上人。直觉地感到,这位心上人应是与一系列的谜题相关联。想要再问这个人是谁时,门外的侍者跑来耳边通报:问帛长老杀过来了。   九霄一凛,刚站起身来,就听大门那边一响,问帛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先用乌青青的眼睛把少年们恶狠狠扫了一遍,再用极其凌厉的眼神儿盯了一眼坐得离九霄最近的方予,直瞪得他们低声屏息大气不敢出,这才给九霄行了一礼,道:“上神,殿上还有不少公务等着上神示下呢,您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做什么?”   九霄看看四周:“乌烟瘴气?哪有,这里风景极好,乐声悠美,我是来欣赏音律的呵呵呵……”一眼瞥见问帛拉得老长的脸,急忙道:“还是公务要紧,我们走吧。”   与问帛出了韵园大门,一眼看到门外站着的余音,孤孤凄凄,一身落寞地等在那里。九霄道:“咦?余音也来了?”   他没有答话,委屈地看她一眼,默默上前扶住她的臂弯。九霄尴尬道:“我就是来听听音律,你不要在意啊。”   余音低声答道:“余音不敢在意,是余音伺候得不好。”   问帛哼了一声:“你知道便好!都是因为你无能,上神才会三心二意!”   余音被训得垂头丧气。   九霄无可奈何,解释无用,只能指着天空说啊天气真好。   *   昨日韵园中与方予的对话被问帛打断,九霄的心中一直吊着一根弦。听方予的话外之音,似乎是知道那个“心上人”是谁的。   无奈接下来几天问帛和余音都盯得她死紧,硬是没找到机会再跑去。   直到五日之后,在中午该午休的时候,趁余音一个不留神,抄起一个云头就奔着韵园而去。因为担心被发现,催得急了些,飞至半途时对面忽有一片影子疾速掠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撞上,急忙催着云朵想要避开,不知如何又出了差错,脚下那朵云儿竟没听使唤,载着她猛地撞向对面来者,砰的一声撞个正着,一瞬间云儿破碎,九霄整个人翻腾着朝地面坠去,半空里慌里慌张地展开了红翼,一边歪斜下坠,扑棱着翅膀尽量扳回失控感,心中暗暗叫苦:着陆时的姿态难免狼狈,上神颜面又要大受折损了。   身子忽然一轻,像被什么托住了,紧接着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箍住。转头一看,熟悉的容颜近在寸许,惊得她险些再摔出去。   凰羽揽紧了她的腰身,道:“上神坐稳了。”   九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落在了凰羽的那头巨鹏的背上,正坐在凰羽的身前、怀中。而刚刚在半空中与她相撞、导致她狼狈摔落的,正是乘着巨鹏的凰羽。   凰羽在她即将落地之前,驾着巨鹏抄过来接住了她。巨鹏扑着展开有十数丈的暗褐大翼,将二人重新托上天空。   九霄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恰巧路过。”   怎么就那么巧呢!九霄腹诽道。   怎么就那么巧呢。   其实凰羽路过倒是真的,只是巧不巧就难说了。原本的行程不必飞越瑶碧山的上空的,只是鬼使神差地多绕了路,绕到这里,然后绕了一圈,再绕一圈,不看到那个身影,总是不甘就此路过。   然后就看到一个妙曼身影乘着云朵翩翩而来。一时间惊喜交集,竟看得呆住了,竟忘记示意巨鹏避让。而那个妙人儿,显然更不擅长避让……   凰羽的手臂揽着她的腰身,眼睛却看着前方,道:“不小心冲撞了上神,抱歉。”   九霄呵呵道:“是我的驾云技术还有待提高。尊上您走您的,让我下去吧。”   凰羽道:“那怎么行,我冲撞了上神,必得把上神安好送达。上神是要去哪里?”   九霄也不再坚持,遥遥指了指西山:“那里。还有,您可以松开手了,这巨鹏背部宽厚,我掉不下去。”   “几次偶遇,上神都是以摔的方式出场,若是从在下的座骑上再摔下去,在下担罪不起。”他以平常无比的语气说出她的黑历史,令九霄心口一噎,言语不能。   巨鹏在竹林中的空地上落下,大翼激起的旋风卷得竹叶纷飞,林内少年们受到惊吓,纷纷躲避,惊叫声一片。   九霄跳下巨鹏脊背,忙忙高声安抚:“不怕不怕啊,这个大鸟它不吃人的。”   凰羽也走下来,拍拍巨鹏的颈子,令它到远处候着。巨鹏展翅飞远,又是引起一阵狂风,来去都是如此霸气。   凰羽蹙着眉心,扫了一遍挤成一团的少年们,问道:“这是些什么人?”   九霄抬手介绍道:“他们是……”想要说乐师,转念间改了口:“我的男宠们。”   看到凰羽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心中不由暗爽。看看这些少年,啊,一个个如花似玉,水灵灵的,都被上神我糟蹋了!上神我的生活如此靡乱,尊上您洁身自好,自动离我远些好吗?好吗?!   却听凰羽那边隐约传来一句怨言:“……对手这么多。”   什么?!他在说什么!   九霄转脸对他怒目而视,他却已一脸风轻云淡,只是目光扫过少年们时,凤眸里锋利的眼芒摄得少年们一阵瑟缩。神族的威仪对凡人来说,有着难以抵抗的震慑力。   九霄狐疑刚才是听错了,也不好说什么,憋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多谢尊上相送,您可以走了。”   走?走了让你跟这些狐狸精卿卿我我吗?   凰羽眉一扬,道:“上神太重,鹏儿驮的累了,得让它歇一歇再飞。”竟然把罪过归到九霄的体重上去了。   九霄自觉腰儿纤纤,对身材很有自信,但被人当面说体重太重,仍是羞恼——难道方才在巨鹏背上,他揽着她的腰时,感觉到了些软而松的赘肉吗……   犹疑地把自己的腰身摸了一摸,然后闷闷转身不去理他,对着少年们中间招了一下手:“方予,你过来,陪我聊聊。”   ☆、第28章 受伤   犹疑地把自己的腰身摸了一摸,然后闷闷转身不去理他,对着少年们中间招了一下手:“方予,你过来,陪我聊聊。”   方予应声出列,跟着九霄走得远了一些,二人落坐在一处石桌前。   九霄凑得近了些,小声问道:“方予啊,上次你说到……”   身边落下一个身影,转头一看,是凰羽走了过来,也坐在了桌前。微笑道:“我就是过来坐坐,你们继续聊。不用在意我。”   “……”九霄知道今天必然毫无进展了。白了凰羽一眼,再转向方予。既然都叫他过来了,那就必须得说点什么啊。遂深情地道:“方予啊,我看你太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上神我很是心疼啊!要好好吃饭,多吃点好的,多吃肉,养得白白胖胖,上神我才喜欢呐。”   凰羽在旁边慢悠悠冒出一句:“没错,我的鹏儿,也喜欢吃白白胖胖的。”   方予顿时吓得小脸发白。   九霄安抚地拍拍方予的手背:“不怕啊,尊上是跟你开玩笑的。”再转头瞪了凰羽一眼,道:“你不要吓他。”   凰羽见她护着,更是不爽,鼻子里喷出冷气一股,瞥了一眼方予。   方予抖得更厉害了。   九霄蹙眉看着凰羽:“鹏儿歇得可以了,尊上还不走吗?”   凰羽道:“既把上神送了来,就得负责送回去,免得上神路上又摔了。”   九霄被噎得胸口一滞,颓败道:“行,行,那劳烦尊上送我回去吧。”有他在场,再耗下去也没意思,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凰羽的嘴角弯起一抹得逞的笑,唤来鹏儿,扶着她的臂弯坐了上去。或许是看她面色不善,这一路都沉默着,规规矩矩的再没有招惹她。   因为返逞清静了许多,她注意他刻意地绕了远路,要多飞了半个时辰,才回到碧落宫。   其用心昭然若揭。   九霄的眼中隐现讥诮,也没有点破。   凰羽将她送至寝殿外落下,阶前站着脸色郁郁的余音。看到九霄从凰羽的座骑上走下来,不由一呆,迎上前来,道:“原来上神与尊上在一起。我还以为您去了……”   “啊……”九霄忙接话道:“我就是与尊上一起逛了逛,嗯,逛了逛。”心虚地扫了一眼凰羽。   以凰羽的洞察力,怎么会猜不出含义?凰羽哼了一声,转身走向鹏儿,隔着肩丢过一句:“她是去了。”   “……”混蛋!   眼看着余音的脸上山雨欲来,急忙陪笑道:“余音你听我解释啊……”   那厢凰羽招呼没打一个,就乘着巨鹏起飞了。九霄只顾得安抚余音也没空理会,不料头顶忽罩过阴影一片,鹏儿又飞转回来,在他们的头顶悬停,凰羽居高临下,投下凉凉的一瞥,道:“我很快会回来。”又一指余音:“你,看住她,不要让她再去往那淫~邪之地。”   言罢,鹏儿大翅一振,片刻间高飞远去,化作天际一个小点。   九霄气结得瞪眼,半天才冲着天际嚷道:“什么淫~邪之地!那是韵园!韵园好吗!……余音,余音,哎你别生气啊……”   ……   去往韵园的路虽然不远,但有问帛和余音两大障碍在——再加上凰羽也莫名其妙地横插一脚阻拦,这短短的路途更变得遥不可及。九霄只能凭窗而立,望着西山长吁短叹,像极了被家人软禁在闺房、思念情郎的少女。   当然,“情郎”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些。   不过是两日之后,凰羽又出现在她的地盘。   他来的时候,九霄正在园林深处的碧月阁中闲坐。   碧月阁是个书阁,有三层楼阁,藏书无数,香韵悠远。但无论是从前的九霄,还是现在的九霄,都不是好读之人,那些书多只是摆设。   只是二层书阁中摆的一张暖玉榻,由整块碧色通透的暖玉雕成,深得九霄喜爱,平日里闲空时会抱一本杂谈小说窝在上面。   这一日她在书阁中时,听到窗外有异鸣声,很是几分耳熟。从暖玉榻上起身走到窗前,以手以手遮阳,望着渐飞渐近的那头巨鹏,默默腹诽道:这货来得也太频繁了些吧,这是把串门当家常便饭了吗?   没有心绪跟他打照面,趁巨鹏还没落下,就缩到了窗后,准备让问帛打发他走就好。却听巨鹏落在阁前草坪上的声音夹杂了一点杂乱的踉跄,不由微微一愣。   再侧耳听,没有听到有人走下来的声音。   九霄犹豫了一下,伸出头看了一下。只见巨鹏蹲在草地上,羽毛有些凌乱,颈子疲惫地弓起,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背上俯卧着一人,仿佛是睡着了。她站在窗前,唤了一声:“凰羽尊上?”   没有回应。   于是九霄下了楼,慢慢走上前去。   凰羽俯卧在鹏背上,半个脸埋在鹏鸟的颈羽中,睫密密瞌着,脸色有些苍白,象是睡的正熟。她怔了一会儿,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他一下,再小声喊了声:“凰羽尊上,醒一醒。”   他的睫颤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是睡得沉了,久久醒不过神来。及至看清是她,血色有些浅淡的唇角弯出一个笑来,慢慢起身坐直了,道:“上神。”   “你……”九霄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说道:“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赶路累了,落下来歇一歇脚。”   “那便歇吧。我让人去准备一个客房。”   说罢转身走开,脚步平稳。及至走远了,脚步变得急促起来,变成一路小跑,拐过弯时猛地撞上了一人,趔趄了一下才站定,看清对方是问帛。   问帛惶恐道:“属下不是有意冲撞上神的,上神没事吧?……碧落宫上空禁制感应到有外人进入,似是熟人所以没有阻拦,好像是落在附近了,我特意赶过来看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九霄急忙掩饰下慌乱的神色,道:“没事,就是被你吓了一跳。那个……”她指了一□后,欲言又止。   问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一下,奇道:“那个什么?”   九霄顿了顿,道:“是凰羽尊上又来了,可能要留宿一宿。你安排一下,领他去客房吧。”   问帛应着,临去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再看了九霄一眼,问道:“上神,还有事要吩咐吗?”   “啊?”九霄正有些魂不守舍,被她一问,忙微笑道:“没有了,去吧。”   问帛朝着凰羽的所在走去了。   九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估计问帛已带凰羽离开了,才慢慢走回园子深处的碧月阁,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上二楼,缩到暖玉榻上。   凰羽不对劲。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来了。重生了,再世了,可恨的记忆偏偏还在,对他的了解还是那样清晰入微。也想漠视的,可是一眼扫过去,他肩背的线条,眼中的光亮,手指的屈度,甚至是一缕发丝的异样,还是会自动跳到她的眼里来,让她看出他虽然像往常一样说笑,其实身体十分不适。   她与他今世隔了无底沟壑,什么也不该看出来的。那不是她该关心的范畴。   既不该,那就装作看不见的。还是那句话,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会处理好,轮不到旁人来操心。   可恨的是,他若是有伤,就该回到南国羽族去疗养,或是去寻医问药,到大毒地来做什么?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余音走了上来。一眼看到九霄瑟缩在榻上,片刻间有些错觉,觉得那个强大狠辣的九霄不见了,那只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跳动了一下。   九霄听到声音,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余音,目光再转到他手中的食盒上。   “啊,吃饭了。”她几乎是从榻上一跃而下,眼里闪着光,仿佛是把那盒饭菜当成了此时此刻世上最重要之物。   吃饭!专注于吃饭这件大事,就不会想些无关的事了!   余音回过神来,笑道:“上神是饿了吗?我猜上神不愿走去饭厅,就把饭菜带过来了。”说着走到紫檀书案前,把盒中精致菜肴一样样摆到案上。   这张书案,九霄从未在它上面看过书,硬生生让它转行做了饭桌。   九霄招呼余音一起坐下共进午餐,余音也没有惶恐就坐下了。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自从上神大病愈后,整个人随和了许多,有次用饭时邀他一起,他惶恐推辞,她幽幽叹了一声:“也是,不小心毒到你怎么办。”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下了。   与上神一起用餐并没有毒到他,上神也很开心有人陪着吃饭,他也越来越放松了。   只是九霄,似乎有些食不知味。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停在半空中迟迟不动。再看她的脸,似乎是走神了。好像刚刚见到食盒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的人不是她一样。   一朵鲜嫩的肉茸菌子忽被送到她的唇边。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余音,下意识地闪避一下。余音却执意将菌子送进她的口中,一边微笑道:“上神这般心不在焉,就由余音来喂好了。”   ☆、第29章 共眠   九霄吞了这口菌子,不敢再走神招他来喂,吃了三两口便说饱了。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下,道:“余音啊,我吃得太撑,咱们四处转转吧。”   太撑?余音扫了一眼没折损几筷子的饭菜,道:“好。”   二人下了碧月阁,沿着□树荫,兜兜转转,最后就转进了一处园中,百余株花树烂漫盛开,花间露出屋角飞檐。   这里是瑶碧山的一处客房,供来访者留宿——尽管瑶碧山罕有来访者。不过,最近似乎变得热闹一些了。余音扫了一眼客房的方向,问道:“上神,今日有客人来吗?”   “客人?有吗?哦呵呵呵,客人有没有来上神我不在意,我就是来赏花的。看这花开的多好,啧啧。”   “是很美。”余音抬手替她摘去落在鬓发的一片粉色花瓣。他自己的发上也粘了花瓣,少年温润如玉,笑容暖若春水。   二人踏着花瓣漫步花间,遇上了在客房服侍的一名侍女,正拎着一只食盒路过。   侍女见上神来,急忙行礼。   “起来吧。”九霄道,“恩……那个,在忙什么呢?”   侍女能得上神搭话,激动得有些小抖,颤着音道:“奴婢刚服侍客人用完餐,正要把剩菜收拾了去。”   “客人?”九霄做恍然大悟状,“哦,客人。对了,今天有客人在。是那个……对了,凰羽尊上是吗?”   “正是。”   听到这个对话,余音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角。   九霄假装没看到,打着哈哈道:“啊,好好招待,恩,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免得显得我瑶碧山小气。来,我看看伙食怎么样。”说着伸手打开了食盒,只见里面的饭菜竟然完好无损,象是一口没动过的。   侍女尴尬道:“可能尊上是对我们提供的饮食不放心。上次青帝殿下来时,也是这样的……”   九霄把食盒的盖子扣了回去,道:“真是贪生怕死,不识抬举。爱吃不吃,呵呵呵。你去忙吧,去吧。”   笑眯眯目送侍女走远,脸瞬间挂了下来。   余音在旁侧安抚道:“上神莫与他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象是安抚,语气中却带着点刁钻刻薄。   “我不气,不气。省一口,是一口。”盯了一眼客房,转身带着余音离开。   走了没几步,前方花树一阵晃,一个巨大身影从花树间走了出来。是凰羽的巨鹏座骑。九霄口一张,险些唤出一声“鹏儿”,幸好及时咽了回去。前世时,巨鹏是凰羽的座骑,与无烟相处之后,竟变成了她的宠物。前两次相遇时,它都是在履行座骑的本职,即使把她认成无烟,也没有机会与她亲近,这一次却是正在闲逛,于是把持不住了。   那巨鹏看到九霄,一双原本凌厉的金眸突然一亮,竖瞳变得大圆,兴奋得支棱起翅膀,挥着两只粗壮如铁锚般的巨爪,迈着威武的步子就冲了上来。   九霄见它这个架式,心中一慌。她知道它的这个姿态看似凶猛,但接下来的动作会是亲昵地用头顶触她的脑袋。显然,它是将她认成无烟了。   旁边的余音见它来势凶猛,只道是要攻击九霄,断然上前一步挡在她的前面,大喝一声:“畜牲放肆!”瘦弱的身躯瞬间散发凛然威严,倒令九霄很是意外,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巨鹏一怔站住,再盯了一眼九霄,昂起漆黑弯喙在空气中晃了晃,仿佛是嗅她的气息。金眸中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终于低伏了脑袋,对着九霄拜了一拜,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巨鹏是灵禽,对于神族的身份地位虽不会辨别,却能凭直觉敏锐地分析对方的气场,以决定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   此时看它低伏的姿态,显然是断定了九霄作为上神的不可冒犯的尊严。   余音将她拉到远离巨鹏的一侧,护着她离开。她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巨鹏。连鹏儿都认她作九霄上神了呢。那么,她真的不是无烟了。   余音在旁边道:“那畜牲无礼,上神受惊了。”   她笑了一笑:“没事。倒是你,身子这样单薄,哪来的胆子冲到它的面前挡着?它那钢爪,一下就能把你的骨头抓成碎片。”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笑。九霄自然是了解他的舍生忘死,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余音陪她回去住处,看她情绪不高,也不多问,只是无比温存细心地照料,想要换她欢心,最终只换来她勉强一笑:“我累了,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余音退下后,她就爬到床上企图睡个午觉,结果这个午觉直到暮色四合时也没能入睡,只好颓败起床。   起了床也闷在屋里,拒绝了余音请她出去散心的请求。她怕自己一迈出门去,就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人的所在走过去。要关住自己,人和心都要关住。   那个人不关你的事。他自己能行的。   你若出现,只会给彼此带出过往的难,将来的苦。已经化成灰的事,不要再吹燃那灰里藏着的火星了。   夜半时分,一个小小身影从九霄寝殿的窗口飞离。化成小小血鸩的九霄径直飞向花树掩映的客房所在处,落在窗外的花枝上。   窗内黑着灯,悄无声息。   我就看一眼,确信羽族尊上不会死在瑶碧山给鸩族招来麻烦就好。九霄告诉自己。   翅膀轻轻一振,无声地落在窗棂上。窗户没有关,撑了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凰羽仰面躺在床上,似乎睡得正熟,额间却有隐隐金光流动。哦,在运内息疗伤啊。果然没有看错,确是受伤了,而且看这情形,还伤的不轻。但是看样子是绝不会危及性命了。   可是在这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瑶碧山运息疗伤,也太冒失了。若有半丝惊扰,就会气息走岔,走火入魔,伤上加伤,到那时可真要出人命了。他居然敢连窗户都不关。   九霄原本打算看一眼便走的,这时又走不开了。她得给他看着门儿,别让人惊动了啊。   站在窗隙间,望月长叹。堂堂上神,居然沦为一个守门的。   凰羽调息疗伤的周期很缓慢,恐怕要到天亮才能结束。血鸩站在窗棂上,站得脚爪有些累了,索性脚一缩蹲下来,把脚爪藏进腹部的羽毛暖着。蹲得久了,难免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上忽然一紧,翅根象是被人捏住了。   九霄大惊醒来,回头一看,见凰羽仍躺在床上,额上还是有隐隐金光流转着,只是原本闭着的眼睛半睁开了,正抬起一只手朝向她,手指轻轻一伸一收。   他竟然在运息的同时,分神以灵力缚住了她。   这缕灵力十分微弱,如一条细细的绳子扯住了她。九霄只要轻轻一挣,或是小小反击一下就可挣脱。可是他此时的运息尚未结束,一点刺激就会令他重伤。   他这是在找死吗?   九霄鼓了几鼓力气,想着挣开算了。终怕惊了他,任由那缕力牵扯着,双脚离开窗棂,一直被扯进了他的手心。   他用手托着红色的鸟儿,用含了八分懵懂的眼眸看了半天,直看得她心跳如鼓,才吐出模糊的一句:“又做梦了。”   说罢,把鸟儿捧在颈窝,用脸颊挨着,又沉入到运息疗伤的深境里去。九霄的羽毛挨到他的脸侧,顿时浑身僵硬。他的体温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万般的不情愿与这个前世冤孽靠这么近,又怕贸然乱动惊到他,使他岔了气息搞出人命。只能僵着脖子忍着。   随着疗伤的进程,他的呼吸有些浅短,体温滚烫,颈上漫了一层薄汗,眉心微微蹙着。   九霄走不能走,睡不敢睡,僵着身体尽量不要与他的脸贴的太紧。因为她所在的位置离他的颈动脉很近,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脉动的频率。   隐隐透着来自内腑的很深的创伤。   九霄暗暗讷闷。凰羽灵力十分强大,在神族中也算是名列前茅,是遇到了什么敌手,能将他伤得这般重?   直到天快亮时,他额上的流转光晕才渐渐消隐,呼吸也变得平稳,沉入真正的睡眠。九霄从他颈窝处小心地挣脱出来,舒展一下麻木的翅膀,悄无声息地起飞,从窗扇的缝隙中离开。   刚刚飞至花树丛林之外,就看到一个清冷而立的身影,那人听到了扑翅的声音,仰面看过来,目光凉凉的。   是余音!   九霄心中顿时有被发现的慌张。想着装没看到他飞过去,反倒更不自然,只好降落下来,落在了余音的肩上立着,讨好的问:“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在这里干嘛?”   余音也不看肩上的鸟儿,冷冷道:“此话应该我来问上神。”   哟呵!这小子越发的胆儿肥了哈!非但不答上神的问话,反而敢噎她!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心里嘀咕归嘀咕,无奈总是心虚,话出来就软了八分:“我就是来监视一下不速之客。”   余音撇撇嘴:“上神辛苦了。我带您去歇息吧。”抬手将她引到手上,抱在心口离开。   小鸟形状的九霄倚在他胸口,颇是惬意。余音就是这一点让人舒心。不该问的,绝不多话,仿佛这世上除了九霄,眼中再无别的人,别的事。只要有她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爱护就足够,除此之外,天大的事也引不起他的半点好奇。   ☆、第30章 谋杀   凰羽已在瑶碧山住了五日了。五天内九霄都没有看到他,倒是不是刻意闪避——这是她的地盘,凭什么她闪避啊。主要是因为凰羽每日里多呆在客房中,也不太出来走动。   九霄知道他身上有伤,免不了要休养几日才能上路,也不催,也不问,全当这里没有这个人。只是偶然还是会从问帛或侍从嘴时听到一言半句:   “都住了好几天了,真不怕死。”   “可不是吗,连我们的饮食也吃得甚欢,大概是活腻了来此寻死来了。”   ……   九霄知道一切正常,也就不去管他,一门心思钻空子好去趟韵园。她一直都惦记着方予那未说完的话呢。   早晨一本正经地跟余音打了个招呼:“余音啊,我要去神殿看看。”   余音觉得新奇——上神对公务从来不上心,向来是能推给长老们的就会全推给他们,今天是哪来的兴致?这却不是他能问的,赶忙给她备了一套流锦华袍穿上,又唤人备车。   九霄忙阻止了:“我是去突击查岗的,看长老们有没有偷懒。低调,低调就好。”   说罢唤了云头出来,踏上去,想了一想,肩上又幻出两只火色大翼双保险,这才徐徐离地,朝着神殿的飞去。   直到飞了很远,回头看看,确定余音望不到她了,这才拐了弯,奔向韵园。云驾得越来越熟练,心中越发得意,催得云头更快了。身边忽然多了一朵云出来。她偏头一看,那云上还站了一个人。吓得她身子一偏,险些栽下云去。   旁边的人探手来拉住了她,一对凤眸微笑眯起:“上神小心。我看您栽跟头已看得够多了。”   她站稳了身子,气急败坏:“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在下面的草地上晒太阳,看天上一朵云儿飞得好快,不由激起了好胜之心,于是也驾云上来,想要比试一下谁更快。不料居然是上神。”他笑眯眯地道。   “呵呵!真是好意外啊!”不料个P,居然个鬼!九霄的怒得表情都扭曲了。   凰羽全当看不见,心情大好地道:“看上神的行踪这么鬼鬼祟祟,是要去韵园偷情吗?”   “偷你个鬼啊!那原本都是上神我的男宠,上神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用不着偷!”   “是么?问帛和余音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啊啊啊啊……”火冒三丈的话音突然变成一串惊叫。她只顾与凰羽争辩,都忘记云头还在疾速前行着,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横向高山,山峰高耸入云。而她飞得不是很高,若想越过去,得扯着云头攀升数十丈才行。而此时想攀高已来不及了,以她的驾云技术尚停留在加速容易停下难的水准,更何况此时已是慌了神儿,除了尖叫,唯有抱着“上神体质骨头够结实”的希望,正面撞击山壁……   咬牙闭眼直冲而去,却忽然被一对手臂环住,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按在胸口。   她只顾得惧怕即将到来的撞击,也顾不得管这个怀抱是她多么抗拒的了,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预料之中的撞击却没有到来。唯有那怀抱之外,风声尖利呼啸过耳。   不知过了多久,吓懵的上神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前方,景色广阔无垠,已不见了那山壁,她茫茫然回头看身后,发现那座山已在身后了。   而此时也看清了这座山中间是有一道直上直下的裂隙的,整座山像是被斧劈开一般,裂了一道数丈宽的缝隙。刚刚她慌张之间,居然没有看到这道缝儿。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驾云技巧,就算是看到了,在那么快的速度之下,也难免瞄不准撞到壁上去。   后怕连连之余,突然记起来是谁带她过来的、是如何过来的,而自己还缩在人家的怀中。   抬头一看,正对上凰羽一对眸子,幽深不见底。她急忙松了抱着他的腰的手,慌张向后一跳,险些栽下云头,被凰羽一把拉住,平平道:“上神小心。”神情很是淡然。   九霄摇晃着站回来,松开他的手,收拾一下失色花容,理理头发,稳稳心神,道:“多谢尊上帮忙。回去上神我会重重赏赐。”   凰羽看她一眼,答道:“谢上神。”   九霄努力地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事,二人的云头直接降进了韵园的竹林里。却发觉园中格外安静,没有昨日的乐曲声。心中有些奇怪:今日少年们都休息吗?   停了一会儿,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压抑的啜泣声。循声而去,只见少年们在林间围坐在一起,或是沉默,或是抹着眼泪。   她咳了一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少年们见她过来,拜倒一片。   “上神,方予死了。”有少年说。   方予是昨日死的。据他的同伴们说,睡前还好好的,早晨大家都起床了,唤他不起,才发现身体都冰凉了。   韵园后面一片青葱山野,方予就是被葬在这里。九霄站在新坟前,面色阴沉。   九霄沉着脸问领路的少年:“人无端死了,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查死因便将人葬了?”   少年膝软跪地,急忙撇清道:“一出事就让人报了问帛长老了,长老只说葬了就是。”   九霄一时无语。   这少年也有些烈性,更因方予猝亡而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怨言冲口而出:“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本如草芥,不过是上神曾经的玩物而已,现在已不能再服用仙丹延寿,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群等死的人。早些死,比晚些死更让人省心,谁还会关心是如何死的呢?”少年是冒死说那些话的,眼中生出烈烈火星,颇有拼着一死也要一吐为快的架式。   九霄听得心中憋闷。半晌道:“不要如此轻贱自己,你们现在是瑶碧山的乐师,不要任人欺凌。有委屈就让人传话给我,我替你们做主。”   少年眼中火星抿去,垂下眼睫。   九霄继而又发现相邻不远,还有三座坟茔,墓上青草初露细芽,看上去也历时不久的样子。   “那两个人,是谁?”九霄指了指两座坟墓,问道。   “那是莫声、乌语、苏韵,刚搬进韵园不久,便得了急病死了。”   九霄在方予墓前站了一会,默然离开。走了一段,忽然站住,回头望了一眼另三座坟茔,问道:“莫声,乌语,苏韵?”   少年答道:“是他们。”   “你知道我上次出事前的那一夜,是谁在我屋里吗?”   “莫声,乌语,苏韵,正是他们三个。”少年答道。   九霄回到碧落宫时,带了一身煞气,一落地,身周十丈内草木顿时腾起冲天绿焰,瞬间枯黑成灰,吓得侍从们惊慌躲避,退得远远得伏地发抖。连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凰羽,也被逼得退到远处。   九霄看看四周,对自己发怒的后果有些吃惊,却仍是收敛不住怒气。余音闻讯而来,见此情形,没有像其他侍者一样避之不及,而是踏着焦木就要跑上前来。九霄盛怒之际,也怕伤了他,手一指,喝道:“退后!”   余音愣愣站住了。   九霄冷着脸道:“给我把问帛叫过来。”   他领命而去。   九霄在宫里的碧笙殿中等候问帛,心中怒火还是烧得压不下去,在殿中反复踱步。或许是因为以前的九霄上神经常发怒,时不时就要把房子烧毁,所以这些大殿都是以防火的材料建成,连帘帛都是火不能点燃的鲛绡制成,随着九霄的怒意波动,帘帛起伏飘扬,却是烧不起来。   问帛赶来的时候,九霄先是做了个手势,将她拦在殿门外,冷声道:“跪在外面。”   问帛白着脸,跪在了门外。   其实九霄让问帛不要进来,是怕离得太近,自己控制不了情绪误杀了她。   九霄站在大殿中央,远远地对门外的问帛斥问道:“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问帛摇了摇头:“属下不明白,请上神明示。”   “还没我装糊涂!”九霄怒不可遏,“韵园的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问帛恍然道:“上神是说方予的事?他前日夜间暴毙,属下是知道的,已让人安葬了。”   她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更让九霄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报!”   问帛道:“这种小事怎么值得惊动上神?”   “小事?!”九霄一掌拍在身侧的桌子上,桌子顿时碎作齑粉。“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怎么就是小事了?”   问帛讶异地抬头看着她:“上神一向对当时宠爱的男宠略上心些,方予这等不讨乖的,上神何时有兴趣关注过?那方予不过是暴病身亡,上神只因属下未及时上报,便如此盛怒吗?”   九霄冷笑一声:“急病身亡?那为何早不亡,晚不亡,偏偏在我去过韵园后与他聊过,又被你撞见之后,便暴病而亡?”   ☆、第31章 偏偏   问帛吓得叩了一个头:“上神是在说属下谋害了方予吗?冤枉!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处死上神的男宠。”   九霄逼视着她:“你不敢?好一个不敢!自从我遇劫醒来,心心念念要除掉他们的,唯有你一人。你且告诉我,莫语、乌声、苏韵是怎么回事?”   问帛冷汗涔涔:“这三个人是我下令处死的没错,但却是在上神病重未清醒之时,与其他三位长老共同决定的!他们对上神的出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罪本当诛。只是传出去不好听,这才暗中处死,旁人只当他们是得病死的。这也是为了维护上神的清誉啊。他们害得上神险些出事,本就是罪该万死,属下不觉得杀他们有错!”问帛虽然惧死,但仍咬牙力争。   “那么方予呢?!”   “这个是真冤枉啊!”问帛大声道,“这些人本是凡人,以前定期服用仙丹保持青春,因为长年依赖丹药,如今断了,身体状况比普通凡人还要脆弱,一点小病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知道方予身亡后,属下觉得是正常的死亡,只吩咐人葬了他,并未想许多。”   九霄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终是停了下来,情绪平静了许多。对问帛道:“若不是你做的,便去查,开棺验尸,给我查出真正死因。”   问帛不敢再说什么,领命后退。九霄又将她喊住:“其余乐师的安危,你最好给我看仔细了,若再有原因不明的暴毙,拿你是问。”   问帛应下,擦着冷汗退下。   九霄独自站在殿中,等情绪慢慢平复下去,走出殿去。门外站着余音,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想要扶她,被她躲开了。“我想自己静一静。”她说。然后独自一人踱进园林中去。   在园林间有些烦躁地乱转时,看到巨鹏一动不动蹲在林间草坪上,凰羽伏卧在它的背上,似乎是睡着了。九霄的脚步顿了一顿,就想要折转走开。   身后传来含着困顿的一声唤:“上神。”   她站住脚步,转过身来。他还是那样懒洋洋趴着,动都没动一下,只睁开了眼睛,用含着困倦的眼神看着她。   九霄道:“尊上,我宫中出了点事,没心情陪您聊天。您也住了这几天了,没事就回去吧。”   他撇了撇嘴角:“上神的待客之道真是——直言不讳啊。”   九霄呵呵一笑:“我这人性格直爽,尊上莫怪。尊上能起来说话吗?”虽然是在室外朗朗乾坤之下,她也站得离他甚远,但他那样俯卧着的懒散姿态,让她感觉他太自来熟了一些。   被指责了,他只好慢慢坐了起来,仍是赖在鹏背上不肯下来,一只手撑着身体斜斜坐着,眼睫半覆着,长发都没以那枚惯用的碧玉抹额束着,散漫地顺肩滑下。还是一副收拾不起来慵懒样子。   九霄知道他这付模样应不是有意做姿态,怕是伤势未愈,不久前又跟她去了一趟韵园,驭云疲累的缘故,也不好苛求,只能求个眼不见为净,说道:“尊上喜欢住,便住几天吧。要什么需要的,跟侍从说一声就是。”   说着转身走开。他却下了鹏背,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上神在为死去那个人生气吗?”   “他是个好乐师。”她绷着脸道。   “不是男宠吗?”他刻意地来了一句。   她被噎了一下,道:“称谓而已,有何重要?重点是人家死了。”   “上神很心疼吗?”   “嗯,心疼,刚才都心疼得放出一把火,你都看到了,烧了好大一片林子呢。”   他侧脸看了她一眼:“您那不是心疼,是气的。”   她不屑地道:“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没有说话。   他是如何知道的?只因无烟心疼谁时,眼中总会透出的柔软疼惜,让人甘愿疼痛下去,只为换取她的一分怜惜。无烟生气时,眼底是压也不住的怒气,就象是现在这样,无论怎样强装着说笑,总有一两星的火星控制不住地从瞳仁中迸出来。   他没把这些说出来,只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那么,那位乐师是如何死的?”   “梦中猝死。只是我疑心他是被人所害。”   “为什么这么说?”   “因我前些日子与他走的近些,多说了几句话。”   他略想了一下,道:“该不是前一次与你一起去时,你拉去私聊的那一位吧。”   “正是他,名叫方予。”   “那么上神疑心谁呢?”凰羽问。   九霄想着这件事也不知是否与“无烟”有牵连,也不必避着他,他了解这些蛛丝马迹有益无害。于是答道:“一开始,我认为是问帛做的。因为她对于我与他们接触这件事十分抵触……”   “哦?”凰羽眼中一亮,赞叹道:“问帛人品不错啊。”   九霄脸一沉,隐忍咬牙:“尊上不能好好说话,就不必说了。”   “我能,能。上神请接着说。”他的眼中含满愉悦的清辉,因为微笑,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梨涡。唇色却还是过于浅淡,脸色也看着苍白,走了这几步路,已是有些疲惫的样子。   九霄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一手遮着额,一手指了指一处游廊,道:“太阳晒的厉害了,去廊下坐着聊吧。”   二人走到廊下,九霄坐在廊柱间的横木椅上,他坐在了这长椅的另一头,倚靠的柱子上,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   九霄接着说先前的话题:“我一开始几乎断定是问帛处死他的。因为我与他聊天时,被问帛撞见过,或许是她为了杀鸡儆猴,杀一个方予,让其他乐师们不敢再接近我。可是刚才问话之后,问帛否认了,我也觉得疑点颇多,还得细细调查。”   凰羽道:“我也看到过你与他在亲密交谈的场面,或许是我嫉妒心起,杀了他呢。”   “尊上,我们没有熟到开玩笑的程度。”九霄略觉烦恼,眯眼望着游廊外侧阳光下的烈焰般盛开的花丛,道:“我很认真地说事情,您若无兴趣,大可不必听。”   “有,有兴趣。”他赶忙道,“只要是上神说的话我都有兴趣听,不论您说的是什么。”他说这话时话音低了下去,没有看她,而是低眼也看向了花丛,没有半分轻佻,只有甘愿的示弱。   饶是这样,也是九霄不愿意看到的。站起来拂袖而走,但袖子都拂了,脚却像被扯住了一般,没有能走开,终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尊上脸色好像不太好。”   “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等着他说下文,解释一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受的伤,伤在了哪里,到底有多重。但他竟没了下文。   她忍不住想再问一句时,却见他头靠在柱上,眼睫一抬一阖,已是困倦得睁不开眼。她再一愣神的功夫,就见他老人家已经是睡着了。   尽管廊外阳光温暖,他却恰恰坐在了一片阴影里,轻风吹过,还是有丝缕凉意。他伤后初愈,本是不该受凉的。   如果此时是前世的彼时,此地是前世的梧宫,无烟该拿件衣服替他盖上,坐在他身边,美美端详他的睡颜。   可是偏已是此时此地,站在这里的人也已不是无烟。九霄远远立着,眼神漠然,平淡转身走去。   路上遇到了巨鹏,巨鹏伏身低头行礼。   “喂,你。”九霄指了指游廊的方向,“你主子在那边睡了,你过去吧。”   巨鹏依言迈着漆黑脚爪走去。   它来到廊下,看主子睡了,便挨过去站在上风处挡着风。凰羽睁开了眼睛,小声道:“鹏儿?”   巨鹏歪头看着他。   “你说,那是不是她?”   巨鹏轻轻鸣叫了一声。   “你也看不透吗?”他微微叹了一下。“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神态。怎么会不是她呢?”   次日,问帛就带着方予猝死事件的调查情况来汇报了。   “禀上神,属下已开棺验尸。方予是死于心悸。”问帛禀道。   九霄问道:“心悸又是什么状况?”   “医师对方予的尸身进行了解剖、验毒,未发现肌体内有残毒,倒是心脏充血变形。方予停服仙药,五脏衰竭,十分脆弱,劳累过度或是精神紧张,哪怕是一个噩梦,都可能引发心悸。”   九霄冷着脸没有说话。   问帛委屈道:“上神还在疑心属下吗?”   九霄摇头:“没有证据,我不会疑你。”   既然做了,自然不会留下证据。她让问帛去查,原也没指望查出真相,只希望以此震慑那假想中的凶手,不要再对其他人下手。   遂对问帛道:“把他再葬了吧。其余人,你要给我上心,再出问题,唯你试问。”   问帛苦着脸退下,随后吩咐了韵园的厨房,给乐师们加强营养,好生滋补,争取让他们每人再活一百年。   ☆、第32章 惊吓   方予的事并没有让九霄擅罢干休,仍是又去了几趟韵园,与乐师们闲聊过往之事,却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方予之前提到的“上神的心中人”,似乎是个唯有他才知晓的私密之事。   如果再刻意追究下去,更容易惹人疑心,这件事便先撂下不提。有些事情,不去刻意挖掘,反而会自己露出端倪。且行且看吧。   凰羽还是住着没走,即使是有意避着不碰面,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让她心中焦躁,数着日子盼着他快些离开。   数到第十二日时,凰羽还没走,倒是有人找来了。   这一日她正盛妆坐在神殿的金座上,听着几位长老就“与鲛人族的织物贸易协议”的一些条款,在殿下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她严肃着一张脸听着,装得好像在思考,其实基本没听懂。   直到问帛请示她的看法:“此事还请上神定夺。”   她眯眼思考半晌,道:“投票吧。”   四位长老开始投票。二比二平。   长老们默默看向九霄。   九霄额上冒出冷汗一滴,神色却维持着淡定。平静地又给出一计。   “抽签吧。”   这下轮到长老们冒冷汗了。但不得不承认,这次贸易条款的争议,其实是手心手背的肉疼问题,总得有取有舍。抽签,确实是个好办法。   长老们热火朝天地展开抽签活动……   九霄处理完了这件公务,自我感觉很是完美,喜滋滋地离开鸩宫。在神殿的大门口,看到一个人低头站在那里。九霄的视线扫过去,看到那人的银色头发,心中微微触动。不由站住了脚步,问旁边的问帛:“那是谁?”   问帛道:“是羽族的人。说是知道凰羽尊上在此,族中有信件传送来。”   九霄一愣。羽族的人。她看着低着的、发色洁白的头顶,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   象是猛然间堕入了冰窟,浑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又仿佛是跌入了炼狱,皮肤感受到了分分寸寸的灼烧痛感。来自遥远记忆的剧痛,有那么一刹那带来了真真实实疼痛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问帛发觉九霄突然神色大变,身体也摇摇晃晃,忙伸手扶住了她,问道:“上神,是身体不舒服吗?”   九霄说不出话来,兀自发着抖,想着快些登到云辇上去躲起来,无奈腿脚像被钉在地上般动弹不得,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想要收回目光,却不自禁地紧盯着那白发的头顶,竟然是吓到连“不看”都做不到。   那头顶微微一动,象是要抬起头来。九霄一慌,竟一头朝着问帛怀中扎去,把脸埋在了问帛丰满的胸口。   问帛吓坏了,两手扶着九霄,高声唤人。有几名侍女奔跑过来,半扶半架地把九霄扶到云辇上去。九霄自始至终把脸埋在问帛身上没敢抬起半分。   问帛也跟着上了车载,抱着她,急急地命令车夫驱兽速行,哆嗦着声音安抚道:“上神是犯病了吗?没事没事啊,我们一会就到碧落宫了,让臻邑看看就没事了。”臻邑是族中名医,九霄的治疗一直由他负责。   异兽拉着云辇升上半空。九霄紧紧抱着问帛的腰,身上的颤抖久久消泯不去。   虽然没有看到那白发侍女的脸,虽然羽族中白发的女子有不少,但那人身形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让她刻骨铭心,就算是在恶梦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哪怕是只看到一片影子,她也能认出来。   她确信地知道,那不是别人,是羽族的孔雀长老。   前世里有三百年间,每天都往她的肉身上浇一瓢滚油,痛得她五脏俱焚的孔雀。她怕她。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是如此强烈真实,给她带来的慌乱甚至超过了重生后第一次遇到凰羽时的慌乱。   所以,谁说爱或恨是最刻骨铭心的?   恐惧才是。   即使你的脑子忘记了它,身体也记得,每一片被灼烧得溃烂的皮肤记得,每一寸烫得从骨头上脱落的肌肉记得,每一根焦枯过的经脉记得。任九霄再勇敢,给自己的心鼓十二分的勇气,反复告诉自己,现在自己已是区区孔雀无法冒犯的上神,自己的灵力胜过她百倍,轻松就可以杀了她。可是曾经的可怕痛楚,使得身体脱离了意志的约束,在第一时间就恐惧得只知道躲闪逃避。   就连此刻云辇已升上半空,她都没有勇气探出脸去望一眼那个白发的身影。   六头异兽驾着黄金云辇缓缓降落。   侍女先一步跳下车去,边跑边嚷着去喊臻邑了,九霄连阻止都来不及。族中医师臻邑是个干瘦的老头儿,赶过来时,九霄已由问帛扶着下了车。此时除了脸色还有些不好,腿脚还有些虚软,已然平静了许多。   臻邑忙忙上前想要查看,九霄抬手阻止了:“没事了,你退下吧。”   问帛坚持道:“上神刚刚明明很不适的模样,还是让臻邑看看吧。”   九霄勉强微笑道:“我心中有数。”   臻邑端详九霄的气色,也觉得没有大碍,却也不敢就此走开,后退了几步站着。   刚刚就被侍女的大呼小叫惊动的凰羽几乎是与臻邑一起跑过来的,一直站在一边盯着她没有移开过目光。臻邑后退时,他便走了上来,站近在她的身旁,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眼神关切,语气温存,又亲近无比,仿佛二人是非常熟稔的关系。九霄的面色颇是冷淡,没有回答,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问帛分明是觉得凰羽太自来熟了一点,看九霄的脸色也不像友善的,于是就更加不客气,借着扶九霄的动作,一膀子把凰羽顶开,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上神只是劳累了,不劳尊上挂怀。”   搀着九霄慢慢走向寝殿。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凰羽道:“对了,尊上,您族中来人了,大概是催您回去的。我们也不多留了,您请便。”   凰羽一怔:“族中来人了?”   问帛还想细说,忽然觉得手中搀的九霄脚步踉跄了一步,赶紧扶住了,紧张道:“上神又不舒服了吗?快进去歇下吧。”   余音已迎了出来,见九霄的样子,也惊得变了脸色,上前与问帛一起将她扶进屋内,安置她躺到床上去,她却一把抱住问帛的腰,硬是将问帛也拖到了床上,脸埋在问帛胸口哼哼道:“不要走,让我抱一会儿。”   余音站在床边呆住,面色五色变幻——他才是上神的男宠好吗!上神怀中抱的应该是他好吗!就算不是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位大胸女长老啊!   可是上神她,紧紧抱着长老的腰肢,脸埋在人家丰满的胸部,不时地还哼哼唧唧蹭一蹭,是怎么回事!   问帛脸色更是尴尬又慌张,却也没有胆子推开她家上神。心中升起可怕的猜测:怪不得上神不肯亲近余音,原来是改变了喜好的方向,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了,而且还——喜欢上自己了吗!   问帛悲愤异常,欲哭无泪。   臻邑也还在这里呢。他以其丰富的阅历坚强地扛住了面前的刺激,胡须颤了几颤,用沉重的嗓音道:“长老,在下还要给上神诊脉。”   问帛恼火道:“诊就快诊啊!关我什么事!是上神抱着我,又不是我抱着上神!问我干嘛!”   余音强作镇定,咬牙道:“上神,配合一下。”硬把九霄的一只手从问帛的腰上扳出来,把一块丝绢遮在她的腕上。臻邑不堪地扭头不看,只把手指隔着丝绢搭在脉上。   诊毕,道:“上神并非旧疾复发。倒象是受了惊吓所致。”   问帛一愣:“惊吓?”回想今日一天的行程,不觉得有过什么惊吓。再者说,九霄是谁?上古邪神!只有她吓人,没有人吓她。狐疑地盯着臻邑:“臻邑,你的医术没出问题吗?”   臻邑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本事被质疑,顿时窝火,昂首道:“老身的诊断绝不会错!”   问帛胸前传来闷闷的哼哼声:“好吵。头疼。”   臻邑急忙弯腰屏息,小声道:“老身去给上神开副安神的方子,一剂服下就好了。老身告退。”悄声退了出去。   凰羽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之后臻邑也进去了。他有心想跟进去,又过于唐突,恐怕会被问帛直接打出来,只能在门外纠结徘徊,想等着臻邑出来好问问情况。   好不容易等臻邑出来了,上前毕恭毕敬地询问上神的身体状况,这个小小的鸩族老医师,却不肯给堂堂羽族尊上一分薄面。   臻邑一对眼神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上神的贵体安康是我们鸩族的私事,不便说与尊上知悉。”   凰羽被噎个半死,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候:“尊上。”   回身,见一头洁白银丝的女子带了一名侍童跪拜在地。   “孔雀?”他念出她的名字,却不象是在打招呼,更象是若有所思。   ☆、第33章 鸩令   孔雀抬起脸,面庞如美玉般精致,眼睫是冰晶般的浅色,瞳仁泛着浅蓝琉璃的色泽。她禀报道:“族中有几件重要事务需尊上定夺,事情紧急,就送过来请尊上过目。”   凰羽此次在鸩族暂住,并没有刻意隐瞒,是早就传消息回家,告知族中人他的去处的。   孔雀呈上一枚玉简。玉简是仙家传递书信的一种工具,小小一枚浅青色玉简,仅手掌般大,却可用灵力书写洋洋万言。   凰羽接过玉简,并没有急着看。目光落在孔雀的脸上,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九霄上神?”   孔雀道:“刚刚在鸩宫外,只有幸望见一个背影,没有看清面目。”   凰羽点点头:“你回去吧。”   孔雀犹豫道:“玉简中所述之事颇是紧急,我能否等尊上批示好了,顺道将玉简带回去?”   凰羽看了一眼寝殿的方向,道:“不。玉简我自会差人送回去。你,即刻离开,一刻也不要多留。以后也不许踏入瑶碧山半步。”   孔雀听他语气突然严厉,很是惊诧,睁一双浅蓝美目,神色失措:“尊上?属下哪里又错了?”   凰羽冷冷道:“不必多问,遵命就是了。”   孔雀委屈地领命。又对着身后的小侍吩咐道:“三青,好生伺候尊上。”   一直跟在孔雀后面没有作声的乌衣小子笑嘻嘻上前:“尊上,小的好想您啊。”   凰羽眉一蹙:“怎么偏是你?”   这小子表面十三四岁模样,其实是个“奇鸟余鸟”精灵(源自《山海经》古字打不出,四个字请拼成两个字念谢谢),真身羽色煤黑,有三只脑袋。天性善于嬉笑,像个开心果子,平时又有眼力,原是凰羽的座前侍从之一。可能是因为有三只脑袋三张嘴,就有个太过聒噪的毛病,有时候挺让人头疼。凰羽嫌他吵,就把他撵去做别的差使,好像也有几年没看见他了。   这次自己在外也颇觉不便,前几日刚传消息回羽族,吩咐派个侍者来,倒也没特别叮嘱要哪个。没想到来的竟是三青这小子。   凰羽有些不满地盯着三青,并没有回应他的热情。三青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堆出一付委屈的嘴脸,哼唧道:“别的侍从知道要来瑶碧山这种毒地,都吓得不情愿来,唯有小的太惦记您,不顾生命危险毛遂自荐,尊上竟还嫌弃小的。”   凰羽无奈地点了点头:“好,留下吧。只是最好给我安静些,否则我把你的三张嘴依次拧下来。”   三青倒吸一口冷气,紧紧闭了嘴巴。   孔雀叩首拜别。   凰羽站在原地久久不曾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也不知道是否是抓住了什么。心中如纠着一团乱麻。   三青看他脸色不对,难得乖巧地默立一边。这小子被尊上撵过一次,学乖巧了不少。期间悄悄打量着主子的脸,看他形容间有憔悴病态,心中便有些不安。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尊上病了吗?”   “不关你事。”凰羽心不在焉地道。   三青不满地鼓起了嘴巴,却是不敢再问。   这一晚无论问帛找百般理由,九霄也死赖着她不准她离开,硬是要抱着人家睡,问帛只能欲哭无泪。好在服下安神药的九霄放松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箍在问帛身上,一直紧绷着使力的手臂也放松了下来。问帛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胸前忽然又传来闷闷的话声。   “问帛,我有娘吗?”   问帛怔了一下,答道:“应是有的吧。都说上古神族是天地孕育之物,我总觉得不对。若没有娘亲,人怎么可能来到世上呢?”   “那么我娘是谁呢?”   “若连您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问帛答着,忽然感觉胸前衣服透入一抹湿热。   上神居然哭了。   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撼,不亚于之前上神将她硬拖上床时的震撼。在她与上神相处的漫长岁月里,别说是哭泣,都不曾见过上神有片刻流露出脆弱无助的一个表情。其张狂闻名三界的九霄上神,为何在这深夜里趴在别人怀中默默哭泣?   问帛心中一时无限迷茫,理不出丝毫头绪。只默默告诉自己,上神的眼泪,是鸩族的高度机密,要永远烂在腹中。   九霄之所以流泪,是因为问帛母性的身体让她想起了母亲。前世的无烟从虚空中出现,就是没有母亲的。今世的九霄号称天地孕育,偏偏也是没有母亲的。   如果有个母亲,就算是最爱的人反目了,母亲也不会抛弃她吧。   如果有个母亲,在害怕的时候,只要躲进母亲怀中,便是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了吧。   没有母亲这件事,让她不论在前世还是今生,都体会到了刻骨铭心的孤单。   不管是作为无烟,还是九霄,她都很久不曾哭了。最近的一次哭泣,是寻齐凰羽魂魄时,看着他的影像消失在自己眼前。而且也不过是一滴清泪顺颊而下而已。   后来被强迫回归血鸩肉身,沦为梧宫奴婢后,受到许多身和心折磨,无论多疼也哭不出来。   只是每每在遇到给她施了三百年泼油之刑的孔雀时,就会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爬到角落里藏着,紧紧抱住自己。没有一个人给她片刻抚慰,半丝温暖。包括当时那个近在咫尺的凰羽。   幸好现在她不那么孤单了。遇到让她怕得要死的孔雀时,她不必再一个人躲藏起来发抖,可以抱着问帛汲取温暖,孔雀再也伤害不了她。   但是孔雀的突然出现,把前世的伤痛真切地带到了她的面前。之前她或许萌生出了一丝半点追索无烟身份的念头,此时被重重一击,狠狠打消了。   她不该、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再去靠近前世的恩怨。前世的事让前世的人去解决吧。她九霄,真的管不起。   早晨,九霄还在偎着问帛熟睡。问帛想着要趁九霄醒来前溜走。昨夜上神失态,醒来后必然会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杀了她灭口,她还是走为上计。   小心翼翼地拿起缠在腰上的九霄的右手臂移开。这么一拿一举,九霄宽松的袖子滑落,露出如玉的手臂。   问帛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九霄上臂时,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掐住这截玉臂,凑在眼前猛看,然后还拿手指不甘心地狠狠搓了搓这片细嫩肌肤。   九霄被弄疼,不满地哼唧两声:“问帛,你干嘛?”   问帛青着脸,惊道:“那个呢?上神!那个东西呢?!”   “哪个?”九霄睁开蒙蒙睡眼看着她。   问帛狠狠戳了戳九霄右手臂外侧,全然顾不得戳疼上神有会有杀头之忧,恶狠狠道:“这里的,那个东西!”   九霄瞥了一眼自己胳膊,白晰皮肤上仅有被问帛戳红的印子。那里该有什么东西吗?   看看问帛的表情,猛然间醒悟过来。难道原九霄上神这里长了个什么东西,现在问帛发现没了?糟,要暴露了吗?   犹豫道:“那里……”心里糊里糊涂猜着会该有个什么。……守宫砂吗?原九霄上神那么多男宠,应该不是少女了啊……   “鸩令。”问帛急急道,“鸩令哪里去了?!”   鸩令又是个什么东西?   九霄眨眨眼,冷静地道:“我,需要告诉你吗?”   语气中瞬间透出的冰冷,使得问帛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掐着上神玉臂的爪子,灰溜溜地下床,跪在床边道:“是属下逾越了。”   九霄撑起半个身子,懒洋洋地、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上神不吭声,问帛更紧张得额上冒汗,道:“上神恕罪,实在是属下心急,才如此冒失。此物事关重大,我还以为是上神弄丢了,才急昏了头。既然上神已有安排,属下也不敢妄言。只是……只是……”   九霄悠悠道:“有那么重大吗?”   问帛猛一抬头,急道:“那当然!上神没有子嗣,鸩令是上神为鸩兵和鸩族留的唯一后路。鸩令就是上神的化身,鸩令一出,视如上神驾临,除上神之外,是这世上唯一能调动鸩兵的神令。我们的百万鸩兵早就被您以无可破解的仙术施咒,不认天,不认地,只认上神和鸩令。没有鸩令,即使是黄帝轩辕也不能驱使鸩兵一羽一毫!多少心机叵测之人对鸩令暗中垂涎,只因畏惧上神神威才不敢动念。此物怎么能不重大?”一边说,手都抖了起来。“上次上神险些不测,事发突然,都没来得及把鸩令托付给可靠之人以保住鸩族。黄帝也不会留下一支无法驾驭的杀人军队。没了鸩军,鸩族子民就没有半点生机。我当时还说是鸩族的灭顶之灾到了。幸好上神康复了……”   九霄心中剧震,几乎掩饰不住惊慌的表情,只能拿手盖在眼睛上掩饰。默默平复了许久,才道:“上次我出事时,你就没有留意到鸩令是否在吗?”   问帛道:“您出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此事。可惜那时您已神智不清,现出了原身。那鸩令在现出原身后是隐入肌肤之下看不出的,只有在现出人身时才能显现。而之前您又从未跟提出将鸩令托付于人的打算,我就猜着鸩令理应还在您的身上,如果您有事,鸩令只能随您而去了。后来您康复,我就没有想过这事了。”   ☆、第34章 乱来   九霄装作无意地问:“上次你看到鸩令是什么时候?”   问帛道:“那还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是陪上神温泉中沐浴时,看到您臂上纹了一只红鸩形状的图纹,觉得特别好看。是上神您告诉我说,那就传说中的鸩令。拥有它的人,只要现出人形,鸩令就必会以此图纹的方式显现,任何仙术也不能隐藏。后来我还纹了一个相似的在臂上呢。”   九霄感兴趣地道:“哪儿呢?我看看。”   问帛捋起右臂的袖子,露出臂弯以上的一个青色禽形纹饰,道:“不敢与上神鸩令一样,就纹成了青色的。实在是艳羡其纹饰美妙才纹的,别无他意。上神如果不喜,属下就洗了去。”   九霄低头细细端详。见这禽形纹饰其实是九霄上神鸩形真身的剪影,造型扬翅昂首,优雅又大气,虽然抽像变形化了,但仍明显可以看出红鸩的特征。   “挺好看的,留着吧。”她大度地挥了挥手。   “是。”问帛忐忑地看了九霄一眼,“属下不敢问上神把鸩令给了谁。可是属下实在是担心上神的安危。”   九霄心中有如波涛起伏。此时她已明白了问帛为何如此惊慌。九霄活着,神威震慑,没有人敢把鸩令拿出来使用。九霄如果死了,鸩令在谁手中,鸩军便归谁所有。   那么现在,持有鸩令之人,就是潜伏的杀机。   九霄努力抑下情绪,平平道:“鸩令难道是个别人能抢夺去的东西吗?”   问帛面露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当然不是,唯有上神情愿赠予,鸩令才能渡到他人臂上。原来上神上次出事之前已有预感,早就将鸩族托付给可靠之人了。”抬手擦擦冷汗,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属下就放心了。是属下多虑了。”   九霄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中却是苦不堪言。又问道:“那么,我昏迷未醒的时候,鸩军那边可有异动?”   问帛道:“鸩军倒是没有异动,不过……”蹙起眉尖,道,“在您苏醒来的前一天夜里,我放心不下,去鸩军大营转了一转,看到了一个影子,当时感觉像是闯入者,但防护结界并未被触动。心中生疑就追了上去,那影子闪了两闪便看不到了,我就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若不是上神提起,倒给忘记了。”   既然无头无绪,这关于影子的疑惑也说明不了什么。   问帛一退出去,她便扑倒在床上,发出呜呜悲鸣。   问帛猜的其实没错,鸩令是丢了。   不,是原九霄上神把它赠给了别人。一个现在的九霄不知道的人。   她不知道原九霄上神把鸩令赠予了谁。亦不知是敌是友。难道是原九霄预感到自己要出事,才把鸩令托付给出去的?就算是朋友,那也是原九霄的朋友,不是现在的九霄的朋友。鸩令,必须寻回。   而且问帛的担心并没有错。原本还找不出原九霄暴毙的任何缘由,现在,鸩令成了一个非常可疑的动机。   很可能是这个鸩令的持有者干的。   可是,若不是完全的信任,原九霄怎么能把鸩令交与他人?她究竟遭遇了怎样的背叛?   事关重大,她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告诉问帛。事情没有头绪,说出来恐怕只能引起乱子。   那个得到鸩令的人,不知道此时的九霄是假的,或者还是会以为九霄对他或她的信任仍在,如有接触,说不定言语间就流露出来了。等探明鸩令下落,再设法索回。   毕竟九霄是鸩令之主,她与鸩令如果同时存在于世上,鸩军还是会听她的。她健在一天,就算是别人有鸩令,也不能随意调动鸩军。只是她更要注意自身安危了。全鸩族的命运,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呢。   问帛走出九霄的寝殿时,神色难免鬼鬼祟祟。偏偏迎头遇到等在门口的余音。余音的脸拉的很长,脸色很黑。   问帛努力挺直了腰,恼火道:“我和上神……什么也没做!你不要乱想!”   余音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什么了?”   “你……”问帛气结,跺了一下脚,“你若敢乱说,我杀了你!”拧腰拔腿奔离……   余音进到屋内服侍九霄打扮时,莫名觉得上神有些古怪。这段日子上神看他时,要么眼神放空,看着他就跟没看一样;要么故意躲避,让他颇觉得委屈。今日,她的目光却总游移在他的身上。   余音抬头望去,正看到上神的目光*辣落在自己的身上,一瞬都不瞬。他只觉心头一热,眼睛含着光彩,轻声唤道:“上神……”   “唔……”九霄应道,“余音啊,今天天暖,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这极具暗示性的话让他心跳如鼓,心领神会,抬手就把衣襟一松,动手宽衣。   却见上神吓得一蹦,惊道:“你要干嘛?”   余音的动作滞住,疑惑道:“宽衣啊。上神难道不是……?”   九霄的脸涨得通红,忙摆手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天气热,你卷卷袖子,把胳脯露出来,又凉快,干活又方便。”   余音的一张脸挂了下来,别说卷袖子,反而甩袖就走。   九霄在背后喊道:“哎哎你别生气呀,卷个袖子嘛生什么气……”   余音一直走到了花园中生着闷气,满脸的失望和委屈。九霄很快跟了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扭着手指,满面的纠结。   余音一歪头,发现她居然跟过来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旋即又拉下脸,继续生他的闷气。   九霄的踌躇半晌,突然牙一咬,脚一跺,凶猛地向前几步,一把拉起了他的右手,狠狠道:“你好歹也算我的人,上神我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不准躲!”然后噌噌噌几下把他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少年的一截均称手臂,一对狼光闪闪的眼睛盯着人家的润泽肌扶猛看,看了还不够,还拿手摸了摸。   少年先是被她霸气的宣言镇住,继而被看被摸,魂儿几乎飞到天外去,哪里还能躲?   上神看了个够摸了个饱,也没能在他手臂上找到那枚红色鸩形印记。   没错,她当然不是突然对小男宠动心了,而是在找鸩令。之前在苦苦思索鸩令下落的时候,余音恰巧走了进去,她心中忽然一动,怀疑原九霄会不会把鸩令渡给了余音,所以才有此一闹。   而亲眼验证过后,证实鸩令确实不在余音这里。她握着余音的手腕,神情变得呆呆的,感觉自己的怀疑很可笑。鸩令怎么可能会在余音这里呢?他与原九霄再亲近,在那个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个卑微的玩物,怎么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渡给他?更别提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么奇怪的怀疑,还急吼吼地亲自动手验看?   准是焦急之下,脑子一时傻掉了!   发了半天的呆,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这么冷了?降温了吗?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凰羽。   他不知何时来的,目光落在她握住余音腕部的手上,一张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九霄看着凰羽,眨了眨眼,回转目光笑眯眯看着余音,镇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赞赏道:“余音的皮肤手感真好。”然后才松开,瞥了一眼凰羽,神情中有一丝不满,仿佛是怪他干扰了她的好事,让他识相点快点走开。   凰羽非但没走,反而举步朝这边走来,动作带起一股隐隐杀意。   九霄顿时慌了,伸手把余音推了一把,道:“余音快走。”   余音尚未从绮念中回过神来,茫然问道:“让我去哪里?”   九霄瞥一眼就要走过来的凰羽,道:“我冷,去给我拿件衣裳。”   余音抬头望了一眼当空的大太阳,带着迷惑走了。九霄这刚刚松一口气,凰羽已到近前,阴森森飘来一句:“那么急着让他走,是怕我杀了他吗?”   没错。就是怕这货杀了他。不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态。稳了心神,道:“我自家男宠,想让他去哪里,便让他去哪里,与尊上有何干系?再者说,他是我的人,尊上敢动吗?”   “你觉得呢?”凤眸的瞳中闪过一丝厉色。   她顿时有些毛骨悚然,道:“你不敢……吧?”   凰羽的目光转向已走远的余音,凤眸眯了一眯。   余音正经过一个池子旁边,恰巧三青来寻他主子,两人在池边径上擦肩而过。三青一瞥间看到凰羽盯着余音的眼色,顿时有心领神会之感,顺手一推,就听扑通一声,余音栽进了水里!九霄大吃一惊,对着凰羽怒目而视:“你!……”   凰羽也是一愣,无辜地道:“不是我吩咐的,你也看到了。”   那边余音扑腾挣扎,她顾不得斥责,急忙奔过去,伸出手来,把余音拉到岸上。转头再准备先揍三青一顿、再找凰羽的麻烦,那两块货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两个身影匆匆溜走。   三青一路小跑着,一边哆嗦着问:“尊上,我把鸩神的男宠推进水里,她不会杀了我吧?”   凰羽:“……多半是会。”   “呜……那可是您的意思,她要杀我时您可得替我挡着。”   凰羽:“我没让你那么干啊。”   “尊上!”三青怒道,“您当时的眼神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凰羽:“你察言观色的本事略过头儿了点。”   “您不能这样!呜……”   “干的漂亮。”凰羽的嘴角忽然弯起一抹阴森森的笑。   “咦?……”   ☆、第35章 旧恨   九霄回到殿中,即刻把问帛叫来,怒冲冲道:“立刻把凰羽给我赶走!”   问帛一愣,应道:“是。可是,不知凰羽尊上是因为什么惹上神不悦了?”   九霄脱口而出:“他欺负余音!”   问帛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九霄意识到这话不妥。转而改了口:“咳,那个,此人无缘无故在此住得太久了,也该走了,你去催一催。”   问帛眼一亮,道:“说实话,属下已暗示过数次了,但他就跟没看懂一样,脸皮真厚!也不知是真没看懂,还是装没看懂。”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上神,凰羽尊上迟迟不走,恐怕别有所图。”   九霄面色一僵:“据你猜测是有何意图?”   问帛两眼精光闪闪,道:“必是上神上次出席黄帝寿筵,凰羽看黄帝与上神亲近,故有意拉拢。”压低声音道:“如今南方天界之内除了炎帝神农氏族,就数羽族的实力最为雄厚了,他若能拉拢到我们鸩族为盟,对其地位的巩固必然是大有益处。   我们鸩族,财力雄厚,拥有百万鸩兵。但自黄帝称帝,就退隐朝政,鸩兵只养不用,行事低调平稳,从不参与大族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上次上神出席寿筵,大概是让一些人猜测上神是不是要重出江湖了。凰羽这番套近乎,上神可是要拿捏些分寸。以上神的身份,与谁走的近了,不光是世家大族们会猜测上神的意图,黄帝与四方天帝也会多心的。”   九霄听到这话,心中略觉茫然。前世做为无烟时,她是凰羽翼下护着的一个无忧无虑的精灵,对于政事毫不操心,他也不用她操心。因此对于王族、家族、地位、势力一类的事情几乎是毫无概念。经问帛这样一说,更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鸩族族长,凰羽的接近,不管他的动机是否单纯,在旁人看来,都会蒙上一层利益的色彩,招来多余的非议。   无论以公以私,她都应与他保持距离。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听问帛这样一番说,又想到下一步还需计划出山走动,以探寻鸩令下落,而自身毒性还是难以控制,出门难免惹事,不由万分苦恼。半趴在桌子上,左手捏一根银针,右手捏着指诀,对着一杯水喃喃自语一阵,再手左手银针蘸水看一看。   问帛注意到九霄手上的小动作,问道:“上神在做什么?”   九霄苦着脸道:“我在练习驾驭自身的毒性。上次颛顼的事,太过凶险了。这毒术也过于随心所欲了。”一边说,一边用银针探入杯子,只听“嗤”的一声响,半截银针不但黑了,还焦了!   “你看看,你看看!”九霄拍着桌子道:“我刚才凝神想让水变成毒药都没成功,这一走神的功夫竟有了毒。如此失控,可怎么活!……可让别人怎么活。”   问帛倒吸一口冷气,胆怯地后退了几步,道:“属下去请臻邑。”   臻邑为九霄把脉诊断之后,道:“上神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心脉落下了难以逆转的损伤,故体内毒素不能像以前那般精确掌控。而上神体内灵力十分强大,正常状态下能保护心脉,在治疗的时候却起到了阻止药物的反作用,再好的药物服进去,也会被您的灵力弹压,抵达不了病灶。”   九霄苦道:“难道就没得治吗?”   臻邑道:“除非有灵力胜过您、又精通医术的人物,一边镇压住您的灵力,一般施以治疗,方能解决。不过属下还是劝上神放弃治疗。”   九霄奇道:“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臻邑道:“办法不是没有,而是这种治疗方式无异于将性命交付于他人手上,施治者若心存歹意,上神就绝无生路。”   九霄沉吟半晌,道:“你先说,这世上可有能给我治疗的人物?”   “有。”   “是谁?”   问帛这时突然插言:“有也不能去!上神,您现在的状态只不过是可能误伤他人,对您自身无任何害处和危险。误伤他人又怎样?您伤了谁、杀了谁,都无所谓,属下替您去打扫摊子就好,您不必操心。没有什么比上神的安危更重要。”   九霄道:“不。若不能控制毒性,我还不如死了。再者说,不能收的自如,就不能放的自如。不仅仅是毒,还有我对于自身灵力的驾驭,显然也是不能掌控的状态。不想伤人时会伤人,到想伤人的时候,恐怕又伤不了人。如此乱套,怎能自保?”说到这里,鸩令的事又浮上心头。她必须有足够的准备和能力才面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道:“臻邑,你说。”   问帛又张了张口,见九霄神态坚定,终没敢再说什么,唯有苦着一张脸。   臻邑道:“南方炎帝神农。”   天界之中,医术高明,灵力又在九霄之上的,只有同为上古神族的炎帝了。   九霄喜道:“有人能治就行。”   臻邑道:“神农殿下是南方之帝,若是出入东方天界,必然颇有忌讳,若想请他亲自来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九霄眼睛闪闪亮:“他不能来,我可以去啊。”正好也为“偶遇”鸩令持有者的创造机会呢。   问帛忍不住又出声抗议:“上神!”   九霄摆摆手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见到炎帝后,若不能百分信任,自然不会让他医治。”把手中银针一丢,道:“问帛,先写个拜帖给炎帝殿下投去。”   问帛看她下定了决心,知道争辩无用,只能拿来镀了金边的空帖。问帛执笔,帖子写得客有礼,大致意思是九霄此行并非挑事、而是为了寻医问药的目的。落款处落上九霄的名字。   门外忽然施施然走进一人,竟是凰羽,走到桌前瞄了一眼帖子。问帛见他不请自来,行为过于随意,出于基本的礼节没有当场喝斥,只是沉下脸来,想把帖子合起。   “等一下。”凰羽顺手把帖子拿去,接过问帛手中的笔,在落款处的“九霄”二字旁边,又添加了“凰羽”二字。   九霄和问帛同时反应过来,出声抗议:“喂!”   “尊上这是干什么?”问帛恼火道。   凰羽看着九霄,闲闲道:“若不落我的名字,炎帝是不会见你的。”   “你怎么知道?”九霄不服。   问帛更不服:“除了黄帝陛下,谁敢拂上神的面子。”   凰羽诚恳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   问帛果断嚓嚓嚓撕了帖子,然后才后知后觉想到九霄在场,自己的举动太过暴躁,躬身补上请示:“上神,这份帖子撕了可好?”   九霄点头:“干的漂亮。”   “上神过奖。”问帛得瑟无比地重写了一份,横一眼凰羽,雄纠纠地走了。   九霄干着声音道:“尊上,您这又是哪一出?”   凰羽道:“我说的是真的。炎帝已有数十年不会客了。我与他关系还好,添了我的名字,或许能见上一面。”   九霄“呵呵”冷笑两声:“上神我不信。”   凰羽微笑着不顶嘴了,却是一脸“走着瞧”的德行,转身想走,却被九霄叫住了:“尊上留步。”凰羽站住了,眼中含着疑问。   九霄笑眯眯对着旁边的臻邑道:“臻邑,替尊上请一下脉。”   臻邑答道:“是。”   凰羽倒是怔了一怔,看向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几分惊喜的光。九霄迎向他的目光时,却是面无表情,眼眸中的温度更是降到了冰点,带着几分苛责,冷冷道:“尊上身体不适,我看的出来。您既在这里暂住,便不要出什么问题连累我们鸩族。让臻邑请个脉,开点药,差不多了就请回吧。”   他没有回答,眼中的喜悦又变成了茫然。   臻邑上前来行了一礼,欲给他请脉,他却躲开了,道:“多谢了。小问题,不必看。”   眼睫垂着,掩着眸底忽如其来的疼痛。   那疼不是他的,是时光那端,无烟的疼。   那时的他,重手捏碎无烟的肩骨,又刻意赐她不能让伤骨彻底愈合的药,让骨上裂痕长久地痛着,作为给她的一项惩罚。那便是他赐予她的医治。多么可恨的,可耻的医治。   他想杀了那时的自己。   而现在,这个长得与无烟一模一样的九霄……不管她是不是无烟,他没有脸接受她的医治。比起治疗,他宁愿乞求她给予伤害。他的目光落在九霄放在桌上的手上。如果能借她的手,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替无烟讨还一点债,他该有多舒心啊。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九霄来讨债。   转身走去,想要离开。却被九霄不容违逆的声调扯住了:“既在我处,便要客随主便。臻邑,替尊上号脉。”   凰羽神色呆呆的,任臻邑把他的袖子捋上去,手指搭在脉上。九霄微蹙着眉补充道:“以后尊上若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要来鸩族寻求庇护。上神我性子冷清,最烦有人扰我清净。”   说罢,也不问臻邑诊脉的结果,就起身走了出去。   ☆、第36章 刺杀   九霄一路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走去了园中书阁碧月阁,爬到暖玉榻上时,整个人已是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完全没了方才撑起的气势。   终于还是忍不住干涉了他的伤情。尽管用了最高傲的姿态,最漠然的表情,一再告诉自己是为了鸩族声誉,有那么一会儿简直骗过了自己。直到独自缩到这个角落里时,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心中仍有那么一方寸的黑暗,藏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无烟”,听到他,看到他时,会忍不住冒出来,带来撕心的疼痛。   不能这样啊。她按着心口告诉自己。要让这块黑暗生茧,生壳,把前世感情包裹起来。孔雀的出现已再次提醒了她,他是前世的地狱,她绝不再走近。   臻邑请余音领着他找过来时,她正抱着一本闲书在暖榻上看得昏昏欲睡。   她瞥了一眼臻邑:“有事吗?”   臻邑道:“属下来汇报凰羽尊上的伤情。”   “伤了就医,有病吃药,又不是我打伤他的,不必跟我汇报。”她懒懒翻了一页。   臻邑迷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上神难道不想知道吗?”   “咦?你觉得我很想知道吗?”她莫名有些恼火。   臻邑搞不懂她哪来的怒气,急忙道:“属下不敢。”   她不耐烦地蹙着眉:“他会死吗?”   “虽曾有过极凶险的时段,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九霄的胸口滞了一滞。凶险。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即微微摇了摇头。“死不了就好。”她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看着给他开点药,差不多能赶路了就让他赶紧走。”   “是。”臻邑面上还是带着几分犹豫,“可是,凰羽尊上的伤着实有几分蹊跷。”   旁边的余音拾起滑落的披风替她裹在肩上,瞥一眼臻邑道:“神医,上神说了不想知道了。”   臻邑恍然醒悟,躬身道:“属下唐突了。”说完退下。   余音给九霄递上一杯热茶,顺便连杯子带她的手捂在了手心里。“上神的手指冰冷的。”他说。   “唔。”她含混应道。   余音又道:“其实凰羽既借住此处,上神了解一下情况,是情理之中的事。真若有什么,不知情反而不能先发制人。”   “真的吗?……”片刻后又按下了心中蠢动,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余音扶着她的手,将热茶喂进她的口中。   余音这种亲昵的照料方式,她屡次纠正,他屡教不改。次数太多她也懒的纠正了,好在他只是止步于这种暖意融融的状态,不会有过热之举,她也慢慢习惯了。毕竟人家以前是肌肤相亲的男宠,能矜持到这程度已是不容易了。   重生再世,尽管变成了拥有百万子民的鸩神,却仍是缺少陪伴和温暖。即使余音的亲近,或是问帛的呵护,只是因为将她认作了原来的鸩神,她也忍不住贪恋这一点暖意。   臻邑还是找问帛禀报了凰羽的伤情。问帛听后,当晚就敲开了九霄的门。九霄猜到了她的来意。她早就料到如果事关重大,具体情况迟早还是会传到她耳中来的。不过绕了这么一圈,她已是作为鸩族族长来听这件事,而不是被那个一再试图从漆黑处跳出来的“无烟”驱动着情绪了。   指了指床边让她坐下说话。   问帛先是为二人身周设了禁制之术才坐下,以防被人听去谈话的内容。然后禀报道:“臻邑来报说,凰羽尊上受了很重的内伤,看伤情,是由火系灵力造成的。”   九霄奇道:“凰羽真身是浴火凤凰,怎么会被火系所伤?我还以为修炼同系灵力的人都是盟友呢。”   问帛道:“上神说的没错。如今修炼火系灵力的,都是南方天界的几大氏族,其中以炎帝家族神农氏为最强。据我所知,至少表面上他们南方天界还是很团结的,确是盟友没错。据臻邑说,凰羽的伤是由灵力很强的对手造成的。凰羽本身灵力修为也是极高的,本来也不会很严重,可是恰巧他有旧疾未愈,所以才被重伤。”   九霄一怔:“旧疾?”   “是。凰羽之前曾大病了一年,应是留下了病根儿。”   一年。   九霄大约知道这个一年指的是哪段时光。他的那个一年卧病在床,她的那个一年,是个双目失明的小魂魄,孤苦徘徊在奈何桥头。   她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无烟的事有关。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心中木钝,没有多少感觉。这丝木钝让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   她终于离过去的时光和疼痛越来越远了呢。   问帛还在接着说:“伤他的那人既然灵力那样高,其身份必然大有来头。若臻邑没有看错,说明南方天界开始出现内讧了。”   九霄眼底微闪,道:“恐怕内讧早已开始了。”   问帛一怔:“您怎么知道?”   九霄没有回答。她怎么知道?因为早在百年之前,就曾有个无烟,被做为细作和凶器被无形的手推送到凰羽身边。可悲的是,那个细作并不知道自己是把凶器。   这么说来,此次致凰羽受伤的人,或者就是“创造”了无烟的人。至少是有关联的。   九霄问道:“据你看来,此事与我们鸩族有何关联?”   “天界若有异动,鸩族哪能独善其身?若有大事发生,倾向于谁,决定着未来我族的兴衰存亡。只是此时事态未明,我们要做的,唯有观望。”   “问帛。”九霄看着问帛眼睛,神色忽然间凝重,“我出门以后,瑶碧山要加强防范,绝不允外人进入,就是黄帝来也不准。还有,你要特别留心鸩军。”   问帛一怔:“上神?”她的眼中先是闪过疑惑,猛然间明白了什么,面色变得惊恐,一个词险些脱口而出。九霄盯着她,目若寒潭,硬生生把问帛的话头逼了回去。   问帛憋得差点把舌头咬出血。   鸩令。   鸩令确实丢了。   即使有禁制保护,也不敢把话说出来。可是,给了谁?能不能收回来?   九霄道:“别说,别问。现在我不能对你解释,你心中有数便好。我此行的目的是否仅仅是治病,你也明白了。”   寥寥数语,让问帛明白了事态的不容乐观。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此事唯有你心中有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属下明白。”   客房中,三青端着一碗汤药奉到床头,小声道:“尊上,起来喝药了。”   卧在床上的凰羽欠起身来,伸手去接,三青端碗的手却又缩了回去,把药凑到鼻子前狐疑地嗅来嗅去,道:“这药气味古怪,十分可疑。尊上还是别喝了,我们这就离开,回家疗伤吧。”   “少废话。”凰羽探手把药碗拿过去,一饮而尽,一滴残药沿嘴角流下,苦得微皱了一下眉心,把空碗递回到满面忐忑的三青手中。   三青不安地打量了他半天,见没有事才松了一口气,道:“鸩神赐的药您也敢喝,就不怕有毒吗?尊上就尊上,胆识果然非常人能比……”他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嘟哝道:“我来的这几天,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都快饿死了。真怕一不留神就给人家毒死了。”   凰羽的眼底闪过一丝黯淡,吐出微不可闻的一句:“我确是在盼那一天……”   “什么?”三青没有听清。   凰羽闭了眼没有答话。三青忧愁地道:“尊上,我真不懂您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剧毒遍布的地方,也不懂……您为什么那样对九霄上神那般在意,弄得自己半死不活还……”   凰羽的眼眸睁开一道缝隙,冷冷瞥了他一眼。   三青膝一弯跪倒在床前,却仍倔强地梗着脖子道:“尊上您本来就有病根未除,这次出门无端地又落下了内伤。伤了还不肯回族中医治,反而要留在这个不祥之地。您虽然没说,但我也多少能猜到点。就因为从前的夫人跟九霄上神长得相似,您就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这伤也是因为她吧!您留在这里,也是因为放心不下……”   凰羽突然一掌挥过来,三青被抽得直飞了出去,乒乒乓乓撞翻了桌椅,抱头呜咽:“不敢了,我不敢了……”   这一夜,九霄的梦境很不安稳。睡梦中,仿佛来到了一个古战场,滔天怒焰,无边黑火。神魔乱舞,异兽惨鸣,无数士兵化为焦尸,万里荒野化为地狱。   从梦中惊醒时,恍然不知身处何方,己为何人。   为什么,会把一个从未历经过的场景梦得栩栩如生?那不是她的经历。   甚至不应该是她的梦。   或者,那应该是真正的鸩神、九霄上神才会做的梦。   梦境扰得她心神不安,披衣起床。外间值夜的婢女上前伺候,她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出了门,踏着月色,想去找罂粟花精聊聊天。   途中经过一片疏朗碧竹,突然感觉有些异样。   寂静。   像是一步踏入了绝对的寂静当中。片刻前耳边还响着唧唧的虫鸣声、轻风抚过叶片的沙沙声,突然间就消失了,静得如死亡一般。四周应有的景物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漆黑。   这是个阵法。有人在这里布阵了。   九霄面色肃然,伫立不动,凝神捕捉丝缕微息。眸中突然一闪,手中祭出三叉毒刺,身形如魅,朝着侧前方突袭过去。   空气如有质感的丝绸被刺破,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刺尖瞬间到了对方咽喉。电光火石之间,看清了彼此的脸。   那是凰羽。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已是失神,竟然没有丝毫闪避。   眼看就要刺穿他的咽喉,九霄大惊之下想尽力拧转兵器避开,然而距离太近,去势太猛。   血喷出来,他倒地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璨然微笑,她清晰地听到他低声念了两个字:“多谢。”   ……   ☆、第37章 被拒   一日之后,问帛敲门进来。   九霄正失魂落魄地呆在桌前,见问帛进来,竟慌得站了起来,想问什么,又没有问,脸上满是惶然惊恐。   问帛急忙道:“凰羽尊上醒了。”   她跌回椅中,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问帛也觉得后怕:“是啊,总算解毒及时,他自身灵力又强,没什么事。若非如此,您法器上的毒岂是闹着玩的!上神啊,我知道您讨厌他,但也不该下杀手啊。我还以为……”还以为您最近性子变得平和了呢,没想到更凶残了。这后半句,问帛强咽了下去,哪敢说出来。   九霄苦不堪言:“我不是故意的。”   问帛摇头叹气。上神每次作了孽,都说不是故意的。   九霄也无没有心绪去辩白。那一夜,三叉毒刺刺出之后,才发现对面隐着的人是凰羽。事发突然,没能把毒刺收回,却总算偏转了一下手腕,没有正中咽喉要害。侥是如此也划裂了侧颈的血管,血色腥红喷涌,瞬间就浸透了他的半边银袍。   他倒下时那抹几乎耀眼的笑容,那一声“多谢”,以及铺天盖地般的血色,让她几乎失了心智。她真的以为自己又一次杀了他。   清醒过来时,只看到眼前一片混乱,问帛在指挥着人为凰羽止血救治,九霄自己则呆立在几步远的地方,满目茫然。   ……   “上神!这次凰羽若死在您的手上,非但羽族会跟我们拚个你死我活,连整个南方天界都会与我族过不去的。”问帛还在滔滔不绝地抱怨。   九霄站了起来,脸上仿佛渐渐聚起乌云般,阴沉得可怕。缓声道:“带我去看他。”   问帛这才注意到上神脸色不妙,心道要糟,还是少说几句以免惹祸上身。赶紧闭了嘴,乖乖引着九霄来到凰羽的住处。   凰羽已然起身,颈子上敷着白布,看上去已无大碍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她进来,目光若含着莹莹清辉般看过来,不知藏了多少情绪。   九霄的却是面若寒霜,冷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问帛怕她再下杀手,担忧地瞅她一眼:“上神。”   “下去。”九霄打断了她的话头。   一众人灰溜溜退下了。临出门时,问帛同情地看了一眼凰羽。   小子,愿你死的不要太惨。   众人刚走出门去,身后的门扇就大力合上,若有狂风从门内抵来一般。与此同时,一层防护禁制弹撑开来,将整个屋子笼罩在内,尚未来得及走远的问帛等人被这层禁制弹得齐刷刷地栽了个跟头,摔得七荤八素。   问帛趴在地上,抹了抹嘴角碰出的血,咝咝吸着冷气道:“上神真的生气了。”   九霄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一念之间就用神力关门、下禁制,只带着一身蓬然怒意,盯着面前的凰羽。许久,嘴角泛出一个冷笑:“尊上,我好心收留你在此疗伤,你却恩将仇报,设计陷害于我,意在何为?”   “陷害?”凰羽眼中满是疑惑:“何出此言?”   “你在我宫中园内设下阵法,诱我伤你,这不是陷害是什么?”   凰羽眼中闪过了然的神气。沉默一下,答道:“阵法不是我设下的。是我夜半察觉那边有异动,特意赶过去察看,恰巧你从阵法中突破出来。我只是碰巧撞到了你的刀尖上而已。”   “碰巧?!”九霄怒得冷笑起来,“当时你的神情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个得逞后的满意样子,分明是有意伤在我手中。你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拖鸩族卷入你们的氏族仇杀之中吗?您大概是料到我不会杀你,才有胆子不闪不避吧!”   凰羽看着她,轻声道:“不。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杀我。其实那一刻我以为我已经死了。那一刻,我真的开心的很……”   九霄沉默地看着他,牙根几乎咬碎。   她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或许在阵法中相遇是偶然,可是他想撞向她的刺尖,却是有意的。   这个人,是想借九霄的手,偿还无烟的债。   他可知道,虽然那一世彼此伤害到彼此体无完肤,但是无烟并不认为谁欠了谁,上一世的恩怨上一世就算作两清了。无烟不需要他的偿还,生生世世永不再纠葛才是无烟的心愿。   想替无烟告诉他,又说不得。死了的人,怎么能说话呢?   半晌,九霄用寒冷声线道:“你若想死,请死得远些。想让我的手染血,也要问问自己配不配。”   甩袖离开。   见她离开,屏风后面奔出侍童三青,上急急前几步,伸出手去,恰恰扶住了踉跄欲倒的凰羽,搀他坐到椅中。口中抱怨道:“您明明是被她所伤,她却这般对您!”   凰羽凶狠瞪了他一眼,想要斥责,却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坐着,手臂撑在桌沿,唇紧紧抿成一线,久久压不下胸口翻涌的腥甜,额上渗出冷汗。   候在外面的问帛见她出来,急忙先奔进屋内想给凰羽收尸,进去后发现凰羽虽然神情呆怔,却显然还是活的。拍着胸口退出去,小跑了一段,跟上九霄的脚步。   九霄站住了,问道:“问帛,我问你,我们鸩族的防护结界可有漏洞?”   问帛回道:“虽然瑶碧山是个请人来人都不来的地界,但防护结界和鸩兵巡守都做得相当周密。防护事项是由属下负责,我有信心讲这个话。”   九霄蹙眉道:“若是在如此周密的情况下,还有外人在夜间来去自如,会是什么情况?”   “若是那样,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人灵力极高,可以无声无息破我结界。二是此人是经过特许的自己人,可以自由出入。”   九霄若有所思。   虽然对凰羽的行为很愤怒,但是对于他说的话,还是无条件的全信了。他说那阵法不是他布的,她便相信。他说他是无意中撞到她刺尖上的,她也就信了。   这信赖虽没出息,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说是那样,应该就是那样。   可恨的是,他倒下时的那一笑。那个笑容若刀子一般刺着她的心。   这疯子一般的行径,让她悲愤异常。   而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更如一把双刃剑,显然是刺痛了凰羽,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鲜血淋漓。   她抬手抚到自己的脸上,指尖沿着脸庞的轮廓慢慢滑动。   为什么重生再世还要有一样的容貌,招惹些前世纠葛,摆脱不能?   良久才回过神来,对问帛道:“问帛,我伤凰羽那夜,恐怕还有另一人在,而且布阵了呢。”   问帛惊得脸色发白:“什么!这怎么可能!居然有人要谋害上神吗!”   九霄摇头道:“那并不是杀阵,布阵者应该知道不可能困得住我。那人目的何在,尚不清楚。只是你要加强些防范。”   问帛郑重应下,暗红瞳中压着怒焰。居然有人敢挑战她问帛的防护结界。   “还有。”九霄指了一□后的客房,“让那个人马上走。”   问帛犹豫一下,道:“上神若让他走,料他不敢不走。可是他刚刚伤在上神手上,新伤旧伤折腾得还剩半条命,返程中若再出差池,恐怕小命不保,以后我们与羽族的关系……”   “那是他的事。”九霄冷着脸道。   “是。”问帛见势头不对,格外屏息敛气的乖顺。   ……   三日过去,瑶碧山恢复平静,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九霄却知道问帛已布下天罗地网,那闯入者近期内恐怕是没有机会闯入了。凰羽还是没走,因为问帛去下逐客令的时候,才知道他又陷入了昏迷。  这样将他扔出去也不是个事儿,问帛只好硬着头皮去劝九霄。原本以为上神又会发怒,却见她歪在榻上,面露疲色,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摆了摆手。   问帛默默退下。   好在凰羽也识相多了,老实呆着没有到九霄眼前晃荡,让她心气儿也平了不少。遂先把此事搁下不提,专心准备起拜访炎帝的事来。   炎帝地位尊贵,论起辈份来黄帝都要称他一声叔叔,是五方天帝中唯一一位上古神族,也是从年龄辈份论起来,能真正能与九霄以兄妹相称的。   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神族来说,辈份这东西已混乱得难以计算,同为天帝殿上朝臣的两个人,往往要称对方一声太太太太太爷爷,或是重重重重重孙子,所以也就不去过于计较,多是以职务或神位相称。   但对屈指可数的这几位上古神族来说,辈份是明摆着的山一般巍峨的存在,九霄不敢怠慢,备了丰厚的礼物准备带上。   她这边热火朝天地准备了几天,却接到了炎帝谢绝登门的回帖。回帖的措辞非常客气,大致是说炎帝公务繁忙,不能接待,以后有空了时会专程邀请上神光临作客云云。说得再客气,不外乎两个字:不见。   问帛的玻璃心啪嚓碎了。虽然她一直反对九霄接受风险很大的治疗,但也接受不了上神的面子被驳回,跟九霄汇报这件事时,脸色着实是十分难看。偏偏那不识没趣的凰羽不知如何得了讯息,恰到好处地晃了进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早知道会这样”。   问帛见他出现,想起之前九霄很不愿看到他,吓得脸色大变,一步拦住,咬牙道:“尊上,不是跟您说了,上神不想看到您吗?”   凰羽的目光越过问帛的头顶看了一眼九霄,眼神中颇有一点幽怨。   九霄已是看到了不想看的人。这时正因为治疗的事没了着落而发愁,看到他进来,更是烦上添烦。   问帛压着火气撵人:“快走快走,惹怒了上神,杀您没关系,不要连我也连累了。”   凰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声说了一句:“我再不会那样了。”   九霄不想听些有的没有,抬起一只手遮在了眼上,对此人眼不见为净。   问帛说:“既然炎帝公务繁忙,我便不去了。”   凰羽听了,主动道:“炎帝会给我几分薄面,我可以与他说一声……”   问帛哼了一声,冷冷道:“尊上的意思是说,您的面子比上神的大吗。”   凰羽被噎得滞了一下,艰难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九霄施施然站起来,道:“问帛,我想了一下,你之前说的也有道理,这毛病只害人不害己,我急什么,慢慢来。这事再说吧。”   天地之大,她就不信没有别的法子。就算是没有,她也不愿借过凰羽的顺水桥。   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问帛道:“礼物还是装车吧,我明天另出个门儿。”   身后凰羽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隔着肩丢过散漫的一句:“问帛,告诉他。”   问帛利落地应道:“是!”上前一步,拦住了凰羽追上来的脚步,双目炯炯道:“上神的日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凰羽眼睁睁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颇是失落。他忽然记起,上次涅槃重生后,把无烟囚在梧宫为婢的那段日子,他曾无数次给她看绝情冷漠的背影。   那时的无烟,该是怎样的绝望啊。   问帛看他神色木呆呆的,自认为震住了他。得意地道:“尊上,明日我们上神就要出门了,宫中无主,您再住下去就不合适了。我看您身子骨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冒昧地请您辞行吧。”   凰羽点点头,道:“是,我明日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黄鱼没死透。不开心吗?说出来,让作者开心一下。   ☆、第38章 夺回   凰羽点点头,道:“是,我明日便走。”   问帛满意了,很有气势地转身跟上九霄,小声问:“上神,您是要去哪里呀?”   九霄道:“去看看青帝那孩子。上次误伤了人家,还没登门道歉过呢,这次去算是赔礼。”   “原来如此。不过上神不用先送个拜帖过去吗?”   “不必了。如果让他知道我要去,还不知道要吓得跑到哪里去避着。”   “……上神您确定是要去赔礼的吗?”   “……”   第二日九霄就启程了。   本来九霄以为早晨起床洗洗脸,开门上车呼啦一下就出发了。   结果一开门,一群侍女已早早就候在门前,用托盘端着华美礼服衣裙、美冠、饰物,鱼贯而入,不待她回过神来,已被披挂得像个女王。然后余音进来了,给她绘了个久违的艳妆,霸气的发式,扶着她款款走出寝殿,上到金灿灿的云辇上去。   上到了车上,她以为这就启程了,不料余音告诉她,现在只是要赶到鸩宫去,从那城正式启程。   这是五百年来九霄上神第一次正式踏出瑶碧山(上次偷跑的不算),族中十分重视,摆了相当大的排场。鸩宫前鲜花铺地,数百名侍女立在鲜花道路两侧,族中大小官员全体相送。九霄从鸩宫里缓步走出,踏着鲜花走向车辇时,空中飞起数万只鸩鸟,松开口中衔着的花瓣,花雨纷纷扬扬。   九霄一边走,一边苦着脸小声对旁边的问帛道:“出去串个门而已啊,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问帛道:“上神,端庄。子民们都看着呢。”   她急忙挺胸凝神,一步步走向远处的车队。   此次随行人员有贴心小棉袄余音,两名贴身侍女、六名粗使侍女、十位侍者、十名死士鸩卫,均是个个身手不凡、剧毒无比。还有百名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暗卫。   如此重兵伴驾,自然是因为问帛心中担忧。如今鸩令不知落入谁的手中,也不知对方是否有图谋,可以说九霄身边杀机四伏。   其实就算是这些侍者、死士,问帛也不是完全信得过。就在昨夜,问帛还找九霄私聊过一次,提醒她不仅要防范外人,也要提防身边人。   九霄由侍女搀扶着上了车队最前面的云辇,回首对着大家笑着摆摆手:“回见。”臣民们纷纷拜倒,恭送声一片。慌得她急忙缩进了车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掀车帘把头探了出来,对着问帛伸出了手:“解药,解药给我几瓶带着。”   她得防备着不小心再失手伤人,要几份解药带在身上才能有备无患。问帛急忙从怀中摸了几只小瓶塞进她手里,一边小声急道:“拿好,快进去!注意形象,不要再把头伸出来了!”   九霄捧着小瓶缩了回去,辇下腾起大朵云彩,一行车马在仙术下缭绕着五彩霞光,徐徐升空,消失在云端天际。   鸩宫前的送行人群渐渐收场散去,唯有一人久久立着没有动。   凰羽仰面望着云辇消失的方向,失神地站了许久。忙着收拾指挥人收拾场地的问帛终于注意到了他,见他伫立不动,以憧憬的目光望着天际,甚是懂礼貌,顿觉很是满意。   只是上神临行前有绝不许外人进行瑶碧山的命令,这位凰羽尊上必须马上离开了,遂上前想再送一遍逐客令。   走近了,却听他在低声自语。   “没有看我一眼呢。……”   问帛一怔。这家伙在这里失落个什么劲?不过也是,他小子不远万里跑来抱上神的大腿,还毕恭毕敬地来送行,结果上神看都没看见他,不失落才怪。遂好心地上前安慰:“您也不用太失望啦,送行的人太多了嘛。”   人太多了?   曾经不论他站在多么拥挤热闹的人群中,无烟都能一眼看到他。他在她的眼里象是发着光的,只要他在,好像一切都是乌有,她只看得见一个人。   这一次,却是他注视着她踏着花瓣一步步走来,从身前不远处经过,走上车辇,垂下车帘,这么长的一段路,她却没有看他一眼。心中空落的时候,她忽然掀开车帘把头探了出来,他心中惊喜不已,以为她是想看他一眼。没想到她只是跟问帛要了什么东西,就麻利地缩了回去,还是没有看到他。   连一个试图搜寻的眼波的流转都没有。   他望着天际的目光没有收回,答问帛的话:“没什么。只是不知还要多少次,才能抵清我欠她的背影。”   问帛听不懂了,疑惑地扫一眼这说奇怪话的孩子,心道:这人不是没伤到脑子吗……   他忽然道:“对了,问帛长老,请您查看一下去往西山韵园的路上那道山隙,上次我路过那里,感觉有些古怪。”   问帛神色一凛,看了他一眼,道:“多谢提醒。”   云辇在空中滑行出很远,九霄因刚才盛大的场面而紧张激动的心情才镇定了一些。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向后望去。   云辇瞬行百里,这一会的功夫,已离鸩宫很远,神殿像一枚宝珠镶嵌在山峰顶端。而在殿前相送的人们的身影则是根本看不见了。她怔怔望了一会,放下了帘子,坐在车里发起呆来。   余音也是在车里的——他是凡人,经不起车外的烈风,九霄也需要照料,他就与她同乘一车了。 虽然车外有灵力护持,但高处还是有些寒冷,余音煨了一个暖炉放在她的膝上,看她走神,问道:“上神在想什么?”   “嗯 ?哦,没什么。”她含糊地答道。“那个……刚才凰羽尊上有没有到场送行?”   “到场了。”余音答道。   她终于,忽视了凰羽。   从神殿中出来,一直到走上云辇,整个过程,她竟忘记了要看看凰羽是否在那里。不像从前,不论是多么混乱拥挤的场面,她的眼角眉梢都锁定着他的身影,甚至背转了身,不必听,不必看,就知道他站在哪里,仿佛心生了无形的触须,丝丝绕绕缠绵在他的身上,只凭直觉,就能捕捉到他的气息。   曾几何时,她的身和心,分分寸寸地都被他占领,没有半点空隙。   今日,这片刻的忽视和遗忘,让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退出她的领土,仿佛是丢失了什么,又仿佛夺回了什么。   心中却不觉得喜悦,那点被夺回的领土,反而被悲哀慢慢侵袭。   这种茫然感,在云辇落在青帝的神殿“广生殿”大门前的时候,方被驱散。   青帝知道九霄上神驾临时,正捏着半块馒头在神殿后花园的鱼池边喂鱼。听到侍者禀报后,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你说谁来了?”   “瑶碧山的九霄上神。”   “扑通”一声,青帝手中拿着的馒头块儿掉到了水中,引得鱼儿纷拥争抢。他慌慌地原地打了个转儿,埋头就走。侍者急忙喊道:“殿下,要往这边走。”   青帝头也不回地道:“我要你提醒!就跟九霄上神说我不在家!”   “……”   他埋头跑了几步,又站住了。沮丧地转身走了回来,道:“唉,还是得接待一下。”   侍者点头:“殿下说的是,您就是逃到天边去也没用的。”   “……多嘴!”   九霄已在广生神殿的会客厅里喝茶。广生殿的侍女们闻知鸩神驾临,多避得踪影不见,四周分外清静。只有座前站了两名广生殿的侍女侍奉。这两个姑娘出于规矩不能无礼逃跑,但已是吓得小脸发白,端茶的手都抖了。   九霄同情地看一眼俩孩子,安抚道:“不用紧张,我不会欺负你们的。”抬手摆了摆以示友好。   她这么一动,侍女更加害怕,手中的茶壶“啪啦”一声摔到了地上,急忙跪下,都快哭了。另一个侍女见状,也跟着跪下了。   九霄暗叹一声。看把人家孩子吓的。她真是恶名远扬啊。道:“快起来,让青帝看到,还以我在欺负他的人。”   门边忽然探出半个脑袋来,又嗖地缩回去了。   九霄朝那边睨了一眼,慢悠悠道:“我看见你了。”   青帝又从门边冒了出来,大大施了一礼:“上神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您来之前怎么没让人通知一声呢?我也好备下宴席款待啊。”   九霄笑眯眯道:“你若提前知道了,我还能见到你吗?”   青帝呵呵道:“上神又开玩笑了。”对着两名侍女摆摆手:“还不快逃……退下。”两个女孩子跌跌撞撞跑走了。   九霄指指桌子另一边的座位:“别客气,坐吧。”   “是。”青帝落座,仍是端着一身的紧张。   九霄道:“不用紧张,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是。……哎?”他反应过来,委屈地瞅了她一眼。   ☆、第39章 伏羲   九霄忍不住笑起来。“你也不太过担心。只要不惹我生气,就毒不到你。”   青帝哼哼道:“上次我惹您生气了吗?”   “……”还真没有……“那是失手,失手。”   他的压力更大了。   九霄道:“我这不是专程给你道歉来了嘛。”   “您真的、真的、不必那么客气。”他发自肺腑地诚恳地说。“您既然都来了,就……吃了饭……再走?”语气试试探探,小眼神躲躲闪闪,彻底暴露了“还吃什么饭立马走吧”的心理活动。   九霄带着狐狸的微笑,道:“广生殿布置得好生别致,我很喜欢。你给我安排个客房吧,我打算住几天。”   啪啦一声,青帝的心碎了。您喜欢这里的什么……我拆了还不行吗?   九霄上神恬不知耻地在广生殿住下了。   次日早晨,青帝怀揣一瓶救命灵丹,来到九霄下榻的园子。园中柳树依依,青缕轻柔。一进去,就看到九霄扶着一汪碧水旁边的栏杆,欣赏水中锦鲤。她身穿一件湘妃色衣裙,没有盘发,乌丝用一根缎带随意系在身后。没有化昨日来时那盛妆,净颜也有着令人失神的美貌。   青帝不由得看得呆了一会儿。他知道九霄上神美,但美到这种地步,还是第一次发现。   及至看到九霄正在往池中丢鱼食,心中狠狠一揪,片刻前有些飘忽的神思被揪回了现实。紧赶慢赶奔到池边,忐忑地伸头看他的鱼死了没有。   九霄转头看到他,道:“啊,伏羲。你来了。”   听到她对他直呼其名,青帝知道上神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他的心中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既然当自己人,那他生还的机会就大了几分……忧的是她会不会越住越踏实,不想走了啊?   这复杂的情绪反应到他的脸上,就掺合成了一个忧伤的微笑:“上神,昨天住得可舒心?”   “非常舒心,好久没睡这么香了。”前一阵子,因凰羽赖在碧落宫,害她连个觉都睡不踏实。   于是青帝的心情更忧伤了。   有宫中侍女端来茶水水果。青帝看她们神情胆怯,遂伸手把盘子接过来,挥手让她们退下,亲手倒茶。闲闲聊道:“上神上次生病,现在可是大好了?”   “好是好了,就是落下了点麻烦的病根儿。”   “什么病根儿?”   “就是控制不好毒素,无意识地乱下毒。”   “扑”的一声,青帝一口茶喷了出去,呛咳连连。   九霄忙安慰道:“你不用紧张,若不惹我不快,我就不会乱施毒。”   他感觉压力更大了。腆脸道:“上神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小弟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请一定在不开心之前告诉我,我马上改。”   九霄笑道:“你的为人真随和,简直不像一方天帝。”   青帝微微一笑:“不需要像时,没必要像。”   听到这话,九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是第一次发觉了这小子的内敛的锋芒。藏于内的,往往是绝世利器。   一个心地似乎不错,又胸藏大略的东方之帝,顺水推舟排在第一位的瑶碧山封地的接管者,会不会是九霄的托令之人呢?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右臂。   怎么做才能让这小子把袖子卷上去、或是把上衣脱了呢。他可不比余音,不是她能随意动手动脚的。目光巴巴地游移在人家那俊美的侧影上,甚是苦恼。   青帝没有察觉她的鬼心思,转头看见余音端了水果送过来。见他面熟,开口道:“哎,是你,上次在昆仑见过的,听说你是上神的……”突然意识到“男宠”不能当着九霄的面说出来,急忙抢了一块瓜塞进了嘴里,噎得自己一阵呜噜。   九霄刻意忍笑板脸:“是我的侍从。”   青帝得一台阶,急忙点头:“侍从!就是侍从!我本来就想说是侍从来着,才不是想说男……呜呜……”再度凶猛地把瓜塞进自己这张欠揍的嘴里。一边啃瓜,一边愤愤地暗骂自己。平时也挺伶牙俐齿的,怎么在九霄面前总是语无伦次呢!   是吓的。一定是给吓破胆了!   默默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偶一抬头,正看到九霄的目光在他身上游来游去,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素颜的九霄容姿美得若上天精心雕琢的美玉,神情间带的一丝犹疑让这美貌变得如此生动,这样近距离的看,青帝忽然觉得有些小小的晕眩。   却见这美玉一般的人儿眼睛忽然变得亮亮的,问他说:“伏羲,你可有王后?”   青帝心中突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摇了头:“没有。”与此同时,眼前似有桃花飞过迷了眼。   因为迷了眼,没有看到九霄脸上闪过的失望。   与青帝此刻心中的小鹿乱撞不同,她心里正紧锣密鼓地算计着迂回战术呢。自己既然不能动手脱人家上衣看人家手臂,就问问那能脱的、能看的人就好了嘛!如果他有王后,就去接触一下他的王后,设法打听……女人跟女人之间就方便说话多了!   但听他说没有,顿时失望。不死心地又问:“那,侧妃呢?宠妾呢?宠爱的婢子呢?”   青帝一阵摇头,有些发晕。直到听到上神冒出一句“你是不是男人”,这才忽然清醒了一些,抹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桃花瓣,仔细看了看九霄上神。   她脸上分分明明写着失望,青帝顿时糊涂了。心中那头乱撞的小鹿迷失了方向。   却听上神又道:“你好歹也活了一万多年,说没个女人,谁信啊。”   青帝定定神,道:“不是没有,我有妻子的。”   九霄眼睛一亮:“她在哪儿呢?”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微笑,却透着来自深处的些许悲凉,叹一声,道:“过世很久了。她是凡人,虽然用仙丹延寿,也不过活了四百年。自她去世后,我便再也……”微微摇了摇头,“神族的生命太长,那样的失去不愿再经历了。不拥有,便不会失去。”   九霄听得沉默下去。不小心又看到了青帝隐藏起来的一面。不过,这孩子真是让人越了解,越喜欢呢。道:“你好有胆子,居然敢与凡人结缘。就没人反对吗?”   青帝道:“大家都以为神族与凡人结合违反天界条律,必会为天界不容。反对声从朝中到家里,自然是吵成一片。可是,那时黄帝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过是说了我几句,我态度坚决,没有让步,他也就算了。其实黄帝是了解我的性情的,他知道在我眼中一方天帝之位、伏羲氏族的利益,可以重若泰山,也可以轻若鸿毛。黄帝知道我不会让步的。他怎么会为了一件凡人女子的事,去撼动天界局势的平稳呢。只要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和坚决的态度,便可以凌驾于某些原本就虚伪的条律之上。”   他眼中坦然又坚定的光彩,令九霄心中默默震撼。不由得就想起前世之时,凰羽抵住各方压力,执意要与无烟大婚的那段时光。   亦是想起了无烟最终落得的凄惨结局。   一样幸福的开始,截然不同的结局。   有疼痛从深处泛上来。轻声道:“你待她真好。”   青帝也微笑道:“既拥有了她,就要护好她,给她最完美的一生。分离之痛,思念之苦,留给我一人就好了。”   九霄的眼中忽然又升起忍也忍不住的泪意。与青帝的凡□□子相比,无烟的一生是多么可悲啊。一滴泪不自觉的顺颊而下。   青帝一抬眼间,目光捕捉到了那滴坠落的泪珠,不由一怔。   她的反应让青帝有些诧异,愣道:“上神你……”   “啊,没什么。”她一边笑一边拭去眼角泪花,“你的妻子,好让人羡慕啊。”   青帝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忽然间有些失神。   青帝离开后,九霄一个人默默坐着,被方才的情绪缚住了,有些难以挣脱,心口闷闷的。额上忽然遮过一片阴影,抬头一看,是余音拿了一把扇子替她遮着,他的唇边噙了浅笑,道:“太阳晒着了,也不知道避一避。”端详了一下她的脸,问道:“上神不开心吗?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看余音能否替上神分忧。”   九霄自然不能说出心情压抑的真正原因。不过,另有一件事确是够烦心的。   她看着他,面露忧愁:“余音,你说,怎样才能让青帝把衣服脱了?”   余音瞬间变脸,刷地收起扇子,扭头就走。   九霄上神追在他的身后,巴巴地喊:“哎哎余音你不要生气呀,你听我解释呀……”   夜华初上。青帝设宴欢迎九霄上神的光临。宴席设在花园之中。广生殿的花园没有鸩族碧落宫的玉楼美阁、奇花异草,多是普通常见的花木,说是花园,更像随意踏入的一片绿地。少有人工雕琢,多是浑然天成。此时蔷薇盛开,夜风带着清甜的香。不远处有一湾清池,池中睡莲拢起,清波微漾。青帝捻碎手中的一块银萤石,石末化作万千浅蓝色流萤漫漫飞舞,萤光映着浅红蔷薇,美若梦幻。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与鸩神共席,但青帝表面上哪敢流露出半个。   九霄由余音陪着,由侍女引着来到宴上。今夜九霄没有盛妆,也没有穿艳丽的衣裙,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鹅黄裙衫,神态轻松自若,嘴角噙着一抹笑,就像当姐姐的去弟弟那里吃一顿饭那般自然。   青帝看到她轻松随意的样子,心中莫名跟着一飘。   ☆、第40章 轻薄   青帝看到她轻松随意的样子,心中莫名跟着一飘,与大毒物共饮的压力几乎忘光,眼中也蓄起闪着光的笑意,将九霄让进座中,也招呼余音在下首坐了。   桌椅均是以大木桩雕琢而成,虽不贵重,却颇有意趣。   娇美的蔷薇花精现身在花下,拨弄着银弦箜篌,如水乐声在花间流淌。   席上一共就他们三人,青帝为人极为随和,压根儿没有因为余音卑微、微妙的身份而鄙弃他,言语间十分和气。能看得出那和气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一视同仁。在青帝的眼中,世间万物仿佛都是平等的,他以清澈的眼神看着所有人,似乎是一种天真,实则是拥有包容万物的宽广胸怀。   越是了解,九霄对于青帝的为人越是暗自欣赏。扪心自问,如果她是原九霄,在处于绝境的时候,将鸩令交于青帝这样的人,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人闲闲饮着酒,愉悦地闲聊着,九霄忽然伸手,握住了青帝的右手腕。青帝吃了一惊,怔怔望着她。余音更是变了脸色,呆在当地。   却见九霄温柔一笑,道:“上次划伤了你的手臂,让我看看伤口好了没有。”   说罢不等青帝回过神来,已动手将他的袖子一路卷上去,露出人家的匀称小臂,快卷到手肘的时候,青帝涨红着脸,按住了袖子,道:“上神,上次伤的是,是左手……”   “呃……”九霄眼巴巴盯了一眼他的袖子,不甘不愿地放开了他的手臂。   青帝的小脸绯红绯红的,正眼不敢看九霄,默默把自己的左手袖子卷上去,露出曾经的伤处——已然完全看不出疤痕了。道:“有劳上神挂念,已然全好了。”   九霄扫了一眼,道:“哦,好了就好。”已是对人家的玉臂完全没了兴趣。   心中颇是懊恼。到底该如何想个法子看看他的右手臂呢?眼睛扫了一眼他的酒杯。如果他能快点醉翻,她或者可以趁机捋开他袖子看个明白……   一念及此,举起杯道:“多谢伏羲盛情款待,我敬你一杯。”   青帝急忙举杯,头脑还因为刚才上神的小骚扰事件有些犯晕,想也没想就先干为敬了。   然后就眼前一黑。   九霄和余音望着倒在桌下的青帝,面面相觑。   他侧卧在地一动不动。难道是醉倒了吗?这才是第一杯啊!抬头想叫人,却发现四周没一个侍从。这才记起侍从们都害怕她,青帝也不难为他们,早就叫他们退下了。   唯有蔷薇花下还有一只拨弄箜篌的蔷薇花精。九霄回头看了她一眼,小花精就面色大变,嗖地一声钻进花里再不肯露面。   他这是怎么了?“伏羲?”九霄试探地唤了一声,弯腰拍了拍青帝的脸。他毫无反应。   余音也疑道:“难道是上神又给他下毒了吗?”   九霄吃了一惊,急忙弯腰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呼吸却很均匀,没有身中剧毒的模样,却是昏睡不醒。   ……昏睡不醒?!她突然记起刚才自己冒出的、盼着青帝快些醉翻的念头。   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一念之间,把青帝的杯中酒变成了蒙汗药。她的嘴角弯起一弯邪恶的笑。第一次觉得鸩神的毒这么好使。   直起身来,道:“没错,是我下的毒。不过毒性不烈,只是把他弄晕而已。”   余音不解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九霄嘿嘿一乐,退开几步,对着余音示意道:“余音,你去把他的上衣脱了。”   余音毛一炸:“上神!您说什么呐!”   九霄道:“乖,听话,快去。”   反正都麻翻了,当然要趁此机会看看他的右臂上是否有鸩令。但又绝不敢让人知道她是在找这个东西。事关鸩族命运,就算是亲近如余音,也不能透露。如果当着余音的面卷起青帝的右手袖子,则是很容易暴露目的。于是只好让余音把青帝的上身衣服脱了,也好混淆视听……   她知道这等行为太过沦丧,但机会摆在面前,不动手就太可惜了。   余音却是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我不干!上神您为什么总想着脱人家衣服!”   九霄哄道:“哎呀我就是看一眼啦。”   “为什么?!”   “呃……我是看他小子身材不错……”一边说,一边不堪地掩了掩脸。唉,真是豁出去了。不这样说又能怎样呢?   余音恼道:“上神想看,余音随你看,为什么要看别人!”一张小脸怒得发青。   九霄只觉胸口一闷,恼羞成怒:“你不替他脱,那我亲自动手了!”说罢举步上前,一对魔爪朝着纯洁无辜的伏羲伸了过去。   余音一把将她扯开,咬牙道:“让我来!行了吧!”   九霄满意点头。   余音怒横她一眼,粗暴地三下五除二将青帝的袍子扒到腰间,露出洁白中衣。   九霄恼火地蹙了蹙眉。这么暖和的天气,还穿这么多!牙一咬,吩咐道:“继续脱。”   余音黑着脸道:“再脱下去就只剩肚兜了。”   九霄忍不住乐了:“肚兜哈哈哈……你是说青帝他穿肚兜吗?快接着脱让我看看是什么颜色……哎哟!”额角被狠狠敲了一下。   她捂着脑袋,对着余音怒目而视:“你敢打我!”   余音横道:“打你怎样!你杀了我啊!”   她怒道:“我……我……你你你快给他接着脱,脱完了再杀你!”挫败……   “你先杀了我吧。”   她脸色一软:“余音乖,快点动手啦,你不动手我就亲自……”   余音气咻咻地道:“只准看,不准摸!”   九霄举起双手:“绝不摸。”   余音不情不愿地又将青帝的中衣扒到腰间——没有肚兜。可怜堂堂东方天帝,就这样被扒了个半裸横在地上,任一对狗男女看了个精光。   九霄两眼狼光闪闪,将他右臂的情形看了个分明,满意地道:“好了,替他穿起来吧。”   余音脾气极坏地草草将衣服系回青帝身上。起身一把握住九霄的手腕,拉着她离开。走出老远才看到两名侍女。   九霄对侍女吩咐道:“你们主子醉了,过去看一下吧。”   两名侍女依言去往席前,见青帝倒在地上,衣衫有些不整。两人对视一眼,面露狐疑之色。上前一阵晃,青帝悠悠醒转。   “唔……”他扶着晕晕的脑袋,道:“我好像喝多了……不对,我只喝了一杯。发生什么事了吗?”   侍女看了一眼他松散的衣襟,欲言又止。他顺着她们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由又惊又疑。问道:“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侍女回道:“奴婢不知道。九霄上神让奴婢们过来后,您已经躺在这里了。”   他把衣服掩掩紧,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到蔷薇花下,唤到:“花精,出来。”   蔷薇悠悠现身,粉嘟嘟的脸蛋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神情。青帝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花精拿袖子掩住脸,道:“奴婢不好意思说。”   青帝更加惊疑,令道:“直说无妨,不得隐瞒。”   花精羞涩道:“奴婢看到那位上神令手下为您宽衣解带……”   大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嗯?……”   “她就是看了看您的身段儿,就让人又替您把衣服穿回去了。”   “……”   次日九霄悠悠然来找青帝喝茶时,他先是在里屋躲了一会儿,待脸上红潮褪去,才走出来问候。结果刚打了一声招呼,脸上又压不住地飞起了红潮。   九霄却是面色坦然,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道:“你是司春之神,宫中必有上好的春茶,挑好的沏一壶来。”   青帝忙命人去弄,与九霄对桌而坐,只觉有些手足无措。   九霄跟没事儿人一样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他却终于忍不住,鼓了几鼓勇气,憋出一句:“上神,昨晚……”   “啊,昨晚。”九霄轻松接过话头,“你一杯就倒,酒量真差。我觉得好没意思,就先回去了。”两眼无辜地看着他,显然是不打算提那猥琐的行径。   青帝心中一阵憋屈。这是始乱终弃的节奏吗!   她不认,他也不好再提,一杯茶灌下,眼泪汪汪的。   九霄全然没有在意青帝纠结的模样。因为之前验证了他身上并没有鸩令这件事,心情格外地轻松。   因为以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个持有鸩令的人,不管原来的九霄多么信任他,如今已是十分可疑。这个人并没有在她苏醒后主动归还,多半是不怀好意。   所以,鸩令不在她颇有好感的青帝身上,这让她十分欣慰。眼中噙着笑,扫了青帝一眼。他的目光不小心与她对视,更加心跳如擂,面若桃花,那沉寂了几千年的心,忽然有些按不住的萌动。   只见九霄抿了一口茶,忽然问道:“伏羲,上次我如果大病不治……”   “?”他等着她的下半句话,眼中是掩不及的温柔。   却听九霄接着道:“……你将会如何处置瑶碧山?”   青帝对这句突出其来的问话猝不及防,一口水呛到。抚胸口顺了顺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想太多,而且完全没有把握住鸩神的思路。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鸩神卸了那艳到魅杀的妆,给他来了太过明亮的错觉。鸩神果然还是可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是始乱终弃还是负责呢?作者和九霄必须开个会。   ☆、第41章 结盟   鸩神果然还是可怕的。   青帝收了收那有些收不住的心,苦着脸道:“上神,您这不是好了吗,不要说那种晦气话,说点吉利的好吗?”   九霄冷冷道:“正面回答。”   青帝愁苦地思考了一下,想给出个又圆又美的答案,以免触怒上神。但思考过后,觉得风险无可避免。索性直说:“若上神不测,瑶碧山既在东方天界境内,必然是会由我接管。”   “你会如何待鸩族子民?”   “我会尽力约束,如果不能约束,只有……”他忐忑地看了一眼九霄。   “令其灭绝。”九霄接话道。   青帝苦起脸:“上神息怒。自古以来鸩类只臣服上神,乍然换主,必不能约束。它们又个个身怀剧毒,也容不得慢慢收伏。我不是嗜杀的人,在那之前,必然是先想尽办法管束治理。真走到那一步,必然是被逼无奈。”   九霄道:“我没有发怒。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我再问你,若我不测,鸩军将会如何?”   青帝看着她,目光有些异样。半晌才道:“鸩军如何,难道您自己不知道吗?”   九霄反问道:“我该知道吗?”   青帝道:“那是。您把鸩令托付给了谁,唯有您自己知道。”   九霄眼中微光一闪:“你怎么就知道我把鸩令给人了?我上次修……修炼出事,事发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把鸩令传授与人呢。”   青帝一笑“:这种说法,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她盯着他的眼睛:“为何?”   “上神是何等人物?出事再怎么突然,也绝不会置鸩族于绝境。否则的话,您就不是九霄上神了。我认为您必定已把鸩令托付于人,而且是托付给了您觉得可靠之人。”目光一抬,笑笑地看着她:“只是,这个人是不是真正可靠,上神心中真的有数吗?”   九霄表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迷茫的表情,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掩饰眼底的波动。   沉默的片刻,心思千回百转。   这段日子,与问帛偶然会聊起天界政事,让她感觉到些不安。尽管目前看来四方天界互相制衡,对黄帝俯首称臣,但平静之下,似是隐着无声的波动。哪天若是压不住掀了出来,不知天界会有什么样的巨变。   她虽是个冒牌鸩神,却也想保鸩族安泰,也给自己保住这个立足世上的身份。   可是她对政界阴晴难以捉摸,需要找个盟友。   最先想到的,便是青帝伏羲。   这次登门拜访并赖着不走,并非只是为了表面向伏羲的赔礼,也不仅仅是内心的要躲避凰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想结交个盟友。   之前她曾把自己认识的几位大人物排了个队。黄帝轩辕,天界之尊,与帝王之间,唯有臣与王的关系,万不可奢望什么盟友。黑帝颛顼,看上去儒雅风流,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良预感。金帝少昊,手握重兵兵权,与他走得近了,难免会让黄帝心生嫌隙。再者说,这位少昊一付刀枪不入的冷峻样子,她不喜欢与太冷的人说话。   南帝神农,连上门求诊都拒绝,必然是不好相与的。要以后再找机会慢慢了解。   青帝伏羲就不一样了。她与青帝只有一程之缘,却凭着直觉感觉到此人心地宽厚仁爱。   所以说,九霄上神想了那么多,选人的标准其实就一条:凭直觉。   当然九霄也是有顾虑的。宽厚过度了就是中庸无能,一个中庸的盟友等于没有。因此有了以上谈话中的试探。寥寥数语中,捕捉到了这个后生小子的锋芒。   她很满意。这小子,可以结交。   嘴角悄然弯起微笑,片刻后又消隐下去。心中对着原来的九霄叹道:九霄上神啊,如果你当初把鸩令交与这样的人手中该多好。你究竟是将它给了谁,为谁所背叛?   幽幽冒出一句:“伏羲,若让我再选,我会选择将鸩令托付于你。”   青帝抬眼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道:“你会接受吗?”   鸩令,野心者会垂涎于它。对于无野心者,却是危险又沉重的负担。   他沉吟一会儿,答道:“我会。”   她的脸上现出微笑,两人四目相对,心下了然。有此一问一答,已是默契盟约。   喝茶愉快地接近尾声时,九霄想起了一事:“对了,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想问问你能不能帮上忙。”   青帝道:“请讲。”   “我上次大病之后,留下了点病根儿。体内毒素总是控制不好,常会无意识地给人下毒。据族中医师说,这个毛病,恐怕是唯有炎帝能治。”   青帝手一抖,手中杯子险些摔了。默默把杯子放回桌上,不敢再喝一口。   九霄接着道:“我上次投了帖子想要去南方拜访,却被炎帝回绝了。其实我只是请他给我诊断一下,能治就治,不能治不知你与他的交情如何?能否给说一说?”   青帝道:“我与炎帝交情还好。我写封书信您带去,他应该会给我几分面子。”   “有劳了。”   这一夜夜深时,一只青紫羽色的鸟儿飞入九霄下榻房间的窗隙,落地化为问帛,跪地行礼:“参见上神。”   “起来吧。”九霄问道:“有什么事吗?”   问帛先是给房间下了禁制,这才说道:“凰羽尊上临走时,指点属下去查看一个去处。”   凰羽离开后,问帛便去了凰羽所说的那个通往西山路上的高山山隙。   那是一道两座高峰之间的狭窄缝隙,两山之间的仅有十丈宽。如果想经此去往韵园,要么飞得高些,从峰顶越过。如果懒得升高,就会从这缝隙之中穿过。   问帛飞进这道山缝里,收翅落地。缝隙十丈宽,四十丈长,两侧崖壁若刀削斧劈,风从当中尖啸着穿过。在岩壁上,她看到了焦黑的新裂痕,不知是什么造成的。这种裂痕遍布了整个山缝的崖壁之上,脚下的泥土里,散发着淡淡血腥。   这里不久之前曾有一次恶战。   在瑶碧山内,她鸩族的地盘上,这样一场恶战,鸩族人居然完全没有察觉,防护结界完全没有被触动。居然没有丝毫察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场恶战是在阵法中进行的,天崩地裂,刀山火海,尽被藏在扭曲的空间里,外面的人毫无知觉。而这个布阵之人的身份有三种可能。   一是此人灵力极高,可以压制防护结界得以毫无痕迹地出入瑶碧山。   二是此人是被允许的自由出入者。   三是此人原就在瑶碧山中。   问帛顺着石缝缓缓步行,目光捕捉到一抹金红。一根羽毛静静躺在地上。问帛掂起了这根羽毛。它的色泽红中泛着金色,细长,柔软。   ……   说到这里,问帛取出捡到的那根细羽,呈到九霄手上。   九霄担着这根细羽,久久不语。   这是凤凰的羽毛。凭着前世无烟对凰羽的了解,她确切地认出了它,并知道这根细羽应该是生在他的颈下的。他的内伤,应该也是在那里遭受到的。微闭了眼,将凰羽近两次的造访瑶碧山的过程捋了一下。   那次她偷偷溜往西山韵园,途中与他的巨鹏相撞。他将她送往韵园,回程的路上,莫名绕了个圈,多转了路。当时她只以为他只是揣着点小心计,有意拖延两人独处的时间罢了,她问都懒得问,只装没看见。此时细细想来,他应是故意带她绕开了那道山隙。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山隙中有异样吧。   随后他离开,两日后就又出现在碧落宫,身上带了伤。她只当他去而折返,现在看来,难道那两日他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去山隙中探查时,被困在了阵中,从而受的伤?   这样说来,之后他刻意留在碧落宫中不肯走,难道也是因为知道瑶碧山内有潜伏危机,刻意留下盯着的?   正因为他那般留意,才在之后的一个晚上,捕捉到了园中的异样,赶去察看时,恰巧被从阵法中突破出来的九霄误伤。   将这些事情捋清,九霄的心中泛起杂陈五味,闭着眼睛,久久默不作声。再睁开时,眼底恢复淡然清明。   淡淡道:“倒是有劳凰羽尊上费心了。回头送些谢礼去。”   “是。”问帛道:“种种端倪表明,有人要对上神不利。属下实在担心。还希望上神能回瑶碧山,毕竟家里最安全。”   九霄冷笑道:“那个人在瑶碧山出入自如,频频布阵,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回不回去还不是一样?你安排的明卫暗卫已足够多,我又留了心,他若想再动手,也没那么简单。我想过了,要想寻回我们丢的东西,在瑶碧山坐等,就是坐以待毙。还不如出来逛悠一下,说不准就自动送到眼前来了。越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方越容易暴露。我倒想看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战鸩神。”   问帛也觉得有道理,遂应道:“是。还望上神一切小心。鸩军那里,我会盯好。”   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她们低估了情势的凶险、对手的毒辣。   ☆、第42章 死阵   次日上午暖阳融融,九霄收好青帝的书信,就此告辞。青帝目送车队腾云远去,心底有隐隐担忧。关于这位上古鸩神的传说,无不环绕着可怖神威,就是萍水相逢也要低头相让,敢上前招惹她的,据说都化为飞灰了。他原不必担心的。   可是为什么接触几次之后,感觉这位鸩神与传说中很是不同,还颇有些不靠谱,让人放心不下呢?   心中萌动着想要随程护送的想法,但自己毕竟是东方天帝,无端进入南方天界还是会引人非议的。   招了一下手,一名暗卫从树丛中现身。   青帝道:“情形如何?”   暗卫禀道:“这几日有两次有人试图潜入,形迹可疑,身手很是不凡,没能捉住一个。”   青帝点头道:“带上你的三十名手下,护她安全抵达。”   暗卫奉命而去。   九霄的车队在东方天界的大陆上空一路顺行,两日之后的傍晚,抵达一处海峡的岸边,扎营歇息。这片海峡宽一百多里,纵深入大陆千余里,隔断了东方、南方天界两片大陆。   当夜派出一队人,先飞越海峡探路,次日清晨返回营地,跟九霄禀报说海上风平浪静,一片安宁,可以过海。   云辇车队便在朝阳照映下起程,轮下祥云环绕,俯首看去,脚下的碧蓝海洋反着光。   车队行到海峡中央时,坐在车辇内出神的九霄突然感觉一丝冷意略过脊背。她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出声令道:“停止前进,防卫。”   车内车外的侍者都个个训练有素,瞬息间各就各位,布出防卫阵法,手中均是亮出鸩族特有的三叉毒刺。九霄眼神有若寒潭沉冷,虽静坐不动,却莫名笼起侵人杀意,一层禁制无形无息地自她身上散发开来,将整个队伍环罩在内。   同在车内的余音脸色微微发白,却是没有露出惊慌之态,静静坐到车角,以免给上神碍手碍脚。   九霄看了他一眼,吩咐身边的一个女卫:“你,负责护好余音。”   女卫应令走到余音身边。   整队云辇静静浮在半空,头上乾坤朗朗,脚下碧海安宁,一切都如此平静。然而九霄敏锐地感觉到,这平静背后,隐匿着巨大危机。这种能力,或者是说直觉,是在前世三百年间上天入地寻找凰羽魂魄碎片的过程中练就的。   一抹微风轻轻掠过。   能进入到九霄上神的禁制中的风,必然是凶险的杀机。仿佛是一瞬间,杀戮如寂静中被踢翻的酒,血腥弥漫。那抹微风化作夹着千万条利刺的风暴,视野之内天昏地暗,空气中生出无数覆着白霜的尖锐利器,密雨一般带着尖细呼啸刺向侍卫们。   几乎在同时,九霄手中祭出三叉毒刺,冲破车身而出。漆黑毒刺泛着暗光,数万年灵力凝于刺尖,万千白色利器被斩为齑粉。   这种她也看清了这些利器其实是冰锥,由脚下海水幻化而成,由一股透着暗黑的旋风把海水卷起,半空化作利器,每根锥上都在诡异的灵力下附着可怖的杀伤力,寒意侵骨,锋利异常。身边时不时传来痛呼,频频有侍卫的身体被刺穿,血色喷溅。跌落到翻着怒浪的海水之中。   这样密集的、无穷无尽的攻击,使侍卫们布出的阵法无用武之地,很快就零落不堪。九霄心中悚然。这种冰锥原不可怕,可怕的是其来自海水,源源不断,终会耗尽他们的体力。   这个阵法,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   外围隐隐传来呼喊声,九霄原以为是敌,凝神看去,却是一帮人在帮他们努力挡掉一些冰锥。却是显然也力不从心。   她顾不得去想这莫名冒出的帮手从何而来,凝神发挥自己体内强大的上神的灵力。冰锥的袭击有那么一会儿被她扭转得有些乱套,但风云深处,看不见的敌人亦是发动了更强力的袭击,鸩族近百人的队伍外加不知哪来的数十名帮手,很快就只剩下了三十几人。   这冰锥阵中,九霄原本有能力自保,眼看族人一个个惨死,不免又怒不急,急于突围,去将那隐在暗处的敌人揪出来,不免心神浮躁,频频露出破绽,应接不暇。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太轻敌了。这个藏在暗处不肯露脸的对手,目的在于置她于死地,并且有能力置她于死地。   冰锥阵的外面,突然隐隐出现红色火光。她透过密集冰锥看去,见有一条火龙与那股卷起海水的黑色旋风缠斗在一起,海面上掀起涛天巨浪,大部分冰锥尚未投入阵中就在半路被火龙熔掉了。   九霄心头一喜:这群帮手实力不错啊!   却听背后突然传来冰锥破空发出的尖啸之声中,隐隐又有一声急唤:“上神小心!……”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一个人扑在了她的背上,紧接着是躯体被刺穿的声音。   背上的人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被刺穿的声音。   她不觉得疼痛,只是冰冷的麻木,清晰地感到数寸长的一截冰锥尖角戳入了自己的后背。   侧了一下脸,看到余音的脸搁在她的肩头,眼睛看着她,眼神清澈,睫毛如困倦一般眨了一下,安静地阖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已然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疼。   反手推了一下,冰锥的尖角从她身体中抽离,她几乎没有感到疼痛,冰锥附着阴邪之气,冰封了伤口的血液。   她也不去管,如同自己没有受伤一般,返身接住了余音。那根手臂粗的雪白冰锥贯穿他的胸前。   她这才感觉伤处瞬间剧痛,但那痛也仿佛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余音。低眼看着余音倒地时已然合上的眼睫,她的眼瞳变为墨绿的颜色,空气中突然燃起绿焰,袭来的冰锥咝咝化作水汽,剩余的鸩族的侍卫和无名帮手们却也是猝不及防,在九霄上神的可怖绿焰中化作灰烬。   海面蔓延开一片绿火。火海之中,唯有九霄和她手中抱着的余音没有被绿火殃及。   她的神智已然迷失,全然不知这片绿色毒火的边缘处,挣扎着一个人。   火海之外,一个男孩子哭着叫道:“尊上,尊上,尊上,再努力一点就能出来了……”男孩子是三青,凰羽的侍从。   那个在绿火中挣扎的人正是凰羽。三青看着凰羽在绿火中烧灼得乱滚,虽急得要死,却是不敢上前拉。三青只是个精灵,修为浅,鸩神的毒焰火海别说闯进去救人,离得近了也会化为灰烬。   幸好凰羽终于是逃了出来,浮在海上几乎失去意识。他的皮肤头发完好无损,五脏六腑内却仍有绿焰在燃烧,不一会儿,他身边的海水都被烫热了。鸩神焰毒不同于一般的火,修为浅的纵然是瞬间化灰,修为高的中了,是从里向外慢慢烧,看着不动声色,其实五脏俱焚。   三青哆嗦着抱着他滚烫的身子,抽噎道:“尊上别急,我这就带尊上去求医。我们去炎帝那里,尊上一定会没事的……”   凰羽却推了三青一把,张嘴,嘴角冒出绿色焰苗,嘶哑着声音道:“去请青帝。”   三青道:“请青帝做什么!他又不会医!”   凰羽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拿手指了一下绿色火海中九霄的方向。   三青怒道:“尊上又是为了她!您一路悄悄护送,又被连累受这重伤,已是仁至义尽了。这次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凰羽眼神一厉,嘶声道:“快去。”   他毒焰焚身,每说一个字都痛苦非常。三青又疼又气,含着泪,道:“不救她您便要跟着死吗!好,我去叫青帝,您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现出三头鸟原形,疾速飞向广生神殿。   半浮在海面的凰羽,转眼望向绿焰火海中那个隐隐的身影。她的背部被血浸湿,跪地抱着那个男宠,一动不动。他知道,九霄现在身有重伤,神智近疯,以自身灵力幻化出一片火海,若是没有来救,她可能会让火这样一直燃下去,直至灵力耗尽而亡。   离得最近的、能够救她的,唯有青帝。   这场水上的大火烧了一日一夜也没有熄灭。   青帝终于得到三青的消息,急忙赶来,把报信的三青甩得远远的,先一步到达海上。他撑着一个护身结界,坚持着靠近火海中央的两个人时,已是发梢焦枯,唇色发青。   “上神……”青帝用虚浮的声音唤道,“九霄,你清醒一下。”   九霄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余音的头,另一只手扶在他胸口露出的半截冰锥上,半晌,才茫茫然抬头望过来。   尽管有结界护身,青帝还是被毒焰侵得有些撑不住,抖着声音道:“九霄,你别这样,把毒焰熄了好吗?”   九霄的眼神是散的,嘴角沁着血。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敢熄。一熄了,敌人就会袭来。”   “我来了,你不必担心了。”   她仰脸望着青帝,眼中闪起一点星彩,忽然惊道:“伏羲?你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怜惜:“你才认出我来么?没事了,冷静一下好吗?”   她的眼中滑下一道泪来:“伏羲,救救余音好吗?”   随着泪滴滑落,绿焰火海终于渐渐熄了下去。青帝散去结界,踏着水面走到他们身边,伏身察看余音的情况。冰锥从他的心脏处洞穿而过,可想而知,他的心脏已然是破碎了,已经没有了气息。   “九霄,他死了。”青帝轻声道。   ☆、第43章 失明   “九霄,他死了。”青帝轻声道。   “没有。”九霄摇了摇头,眼中闪着点灼亮的疯狂。“你看,从一开始,我就用左手抵着他的颈后给他输入灵力续命,右手扶着这根冰锥,以灵力维持它不融化掉,伤口都冰封住了。他的体温也随之降到冰冷。所以现在他没有死,你想想办法,一定能救他活地来。”   青帝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没用的……就算是冰封着将他送去就医,心脏破碎了,融开的一瞬间就会真的死去,哪有时间救他?”   “不行。不行。”九霄摇着头,眼泪飞出去,“必须要救活他。伏羲,我告诉你,我曾经疑心于他,一直疑心于他。他其实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我不能让他带着冤屈死掉,我必须要救活他。你帮帮我,帮帮我。”   青帝看着她,有疼痛从心底泛上来。“好。”他说,“你松手,让我以灵力冰封这冰锥。你也伤的很重,把灵力收起来,休息一下好吗?”   看着青帝的手扶在了冰锥上,随后余音的全身都结了一层白霜。她略放心了些,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灵力瞬间涣散,眼前一黑,向前跌去,跌入青帝的怀中。   三个时辰之后,被青帝远远甩在后面的三青才扑着翅膀来到事发之地。火海已熄去,唯有海面上漂浮的大量死鱼证明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四处张望一下,顿时慌了。   他没有看到凰羽的踪影。而这时又想起到广生殿中通知青帝时,青帝只听了“九霄上神”四个字便箭一般冲得没了影,大概是压根儿不知道凰羽也重伤遇险。   那么凰羽带着未熄的鸩毒绿焰,去了哪里呢?   海面上回荡着三青带着哭腔的呼喊,直到弦月清冷浮升,又寂寂落下。   九霄仿佛是被什么钉住了。她清清楚楚看到一根冰锥贯穿自己的胸口,心脏被碾为碎片。   心口传来灵魂被绞碎般的痛苦。那不是疼。   这种痛苦叫做悔。   从一开始,就是不信任余音的。他再温存,再顺从,她也感觉他的眼中藏着一星半点的看不透。她知道他是个柔弱的凡人,曾暗暗试过,他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脆弱的*凡胎。   可是还是存着一丝放不开的疑心。总感觉他是一条细弱的线,线的那一头系着不明不白的东西。所以,没有果断地清除他,并不是不疑心他了,而是想看看这条线究竟能扯出什么。甚至还疑心过鸩令在他那里。   这条线却断然掐断了它自己。   他用他脆弱的凡人的躯体挡住了她的身后的凶器。   冰凉的眼泪滑下。落在胸前露出的冰锥上。她低下头,看到冰锥的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她的脸。她忽然看到那不是她的脸。   那是凰羽的面容。   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是片刻之后她就心领神会了。此时她在梦境中感觉到的,是凰羽的心情。是她因为余音,联想到的无烟死去后凰羽的感受。   这是一种宁愿死去,却是死也不能赎回的罪。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梦中的她静静俯视着冰面上凰羽的面容。   但愿,不要像凰羽那样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愿余音能活过来。   不要死。   有微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眼角,替她拭去泪水。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手向上一抓,握住了一只手,问道:“余音?”   那人没有作声。   她急切地问:“余音,是你吗?”   那个人还是沉默着。半晌,才用努力压抑着震惊的嗓音问道:“九霄……你,看不见我吗?”   她这才听出是青帝的声音。   “余音呢?余音呢?”她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话,只急切的追问着,身体往上一欠,却被背部传来的疼痛扯得又卧了回去。   “炎帝在救他。炎帝说有三分生还希望。”青帝安抚地按住她的肩,手悄没声音地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她的一对眸子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他心中暗惊,对旁边的药童吩咐道:“去请炎帝来,就说九霄上神醒了。”   药童领命而去。   炎帝很快来了。踏进屋内的时候,青帝一手握着九霄的手,另一手朝炎帝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自己的眼睛。   炎帝脸上闪过诧异。走近榻前,道:“九霄,你醒了。”   略带苍老的声音,语气并不十分陌生客套,可见原来的九霄与他也是有过来往的。   九霄急忙问道:“是炎帝吗?余音怎么样了?”   炎帝道:“他本是凡人,受这样重的伤,原是命数该绝。不过你既然把他送到我这里来,也是机缘给他的一线活路。他的心脏已是碎了,我就用一颗千年妖丹暂顶替了。就是不知他*凡胎,能不能受得起这颗妖丹。此时他正泡在药水之中,十日之后能不能醒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九霄听说余音还有救活的希望,紧揪着的心才略放松了一点。   而炎帝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搭在她的脉上,然后又俯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是目光涣散地睁着,视线没有焦点。   炎帝蹙眉问道:“九霄,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受过伤?”   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而眼前是一片漆黑。刚刚只急着挂心余音,竟没有留意到。把手指抬到眼前虚晃了几下,确定是看不见了。   她又失明了吗。   之前中埋伏的时候,不记得眼睛受过伤啊。   却听炎帝道:“我看你的眼睛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留下了隐疾,此次灵力损耗过度,又引得旧伤复发了。你上次受眼伤为什么不来找我?若是当时给你完全治愈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青帝疑惑道:“上神若受严重眼伤,怎么会被耽搁?鸩族中的长老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九霄茫茫然听着,不敢多说。原来的九霄上神有没有受过眼伤,她并不清楚。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疑。难道“上次的眼伤”,竟是被剜目的无烟留下的吗?   她再次陷入了无烟与九霄究竟是不是同一人的纠结之中。   炎帝青帝见她神色木木的,以为她有隐情不愿透露,遂也不追问。青帝忧心忡忡问炎帝:“那炎帝能否将她的眼睛医好?”   炎帝道:“可以医。就是慢一些。”   青帝松一口气:“能医就好。”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忘记松开。   “伏羲,我想去看看余音。”九霄道。   青帝温声安抚:“你自己伤的也不轻呢,现在不能起床。再说你眼睛现在还不方便,去了也看不见他。不如我先替你去看看。”   她犹豫一下,道:“好。你替我带话给他,要他一定醒过来。”   “好。”   听到门被轻轻阖上,她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下来,忽然感觉非常疲惫。四肢百骸如被掏空一般。心想这上神的体质也不过如此嘛,受这一点小伤就这般不济。片刻间便昏昏沉沉,人事不省。   青帝与炎帝并肩走出很远,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对视一眼。   炎帝看上去是六七十岁老人的模样,头发胡须都花白了。而青帝知道,虽然炎帝已有十五万岁高龄,却也像其他神族一样,以灵力维持着年轻的外貌。不过是几年之间,竟老态龙钟成这等模样。   之所以会这样,并非因为炎帝天命已近,而是几年前遭遇暗算,受了很重的伤,灵力损得只剩一成。这也是这几年他闭门不见客的原因。而这件事外界少有人知道,青帝也是此次登门才知晓的。   青帝看他的脸色凝重,心中跟着一沉,道:“炎帝,您方才给她诊过脉,就没有什么转机吗?”   炎帝长叹一口气,道:“她上次心头血逆流毒发,已是给心脉留下损伤。这一次那冰锥的尖角又刺破了心脏,幸好附了邪力的冰的温度极低,使得毒性没有很快扩散。之后她又以灵力燃了一日一夜的毒焰,心脉已是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心头毒血随时会蔓延开,要她的命。现在虽是以灵药压着,略微活动些、或是激动些,都可能毒发。”   青帝急道:“您医术那般高超,余音的心脏没了,您都能给他找东西替换,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九霄吗?”   炎帝道:“鸩神的体质,岂是凡人能相提并论的?一枚妖丹可以救余音,对于鸩神却如星火入海,无济于事。若放在我受伤以前,我可以以自身一半的灵力辅以灵药,将药力输入她的血脉中,或可有救。可是现在的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青帝忙道:“我的灵力在啊,用我的啊。”   炎帝作了一揖:“你为救他人生命,竟甘愿付出自己数万年修来的灵力,值得佩服。但是施灵力者必须精通这种医术,你从未习医,三年百也未必学得会的。”   青帝一颗心若沉入深渊。他清楚地知道,普天之下,恐怕没人能医好九霄了。   ☆、第44章 隐情   青帝一颗心若沉入深渊。他清楚地知道,普天之下,恐怕没人能医好九霄了。   忽有一个青黑大翼的鸩族女子落于二人面前,行礼道:“鸩族问扇,见过炎帝殿下,青帝殿下。”   问扇是鸩族第二长老,为人有些刻板,却是十分精悍。她将一只小瓶和一片玉简呈于炎帝。   炎帝接过这两样东西,问道:“问扇长老带了多少人来?   问扇道:“五百人。”   炎帝点头:“你们尽可以布置防卫,我这边也会增派卫兵。必当护上神周全。”   问扇领命而去。   炎帝将玉简收起,把小瓶递与青帝:“劳烦你给他送过去吧,口服即可。”   这里叫做百草谷,距离炎帝的炽阳神殿,是炎帝用来专门收治病人的地方。山谷中遍地珍奇药草,座落着一处处舒适小院,远看倒像一座祥和山村。   青帝带着小瓶走回九霄住处,却没有进九霄的房间,而是折向东厢房。   推门进去,看到一张寒玉榻上的人蜷着身子卧着,口鼻乌青,面容憔悴,指甲已是变黑了,身下的寒玉床面竟被烫得炸开裂纹。正是被鸩毒之火灼得奄奄一息的凰羽。   三青在海上哭着找了两日两夜,才遇到了这片海域中龙王,身后拖着晕迷的凰羽,正哭丧着脸想把他送往炎帝那里去医治,一路拖,一路有被烫死烫晕的鱼虾翻着肚子浮上水面。原来是凰羽昏迷沉入水中,身体高温煮熟了身周水中的鱼儿,巡海的虾将喊来龙王。   前几日海面上莫名展开一场神族斗殴,殃及海族子民无数。好不容易等到这水面上的毒火熄了,龙王刚松一口气,又发现还有这么个火炭般的大麻烦,心中好生恼火。但走近了一看,认出此人竟是羽族族长,身份了得,不能不救。   龙王想将他冰封住,那冰力却瞬间被热力熔化,只好送去求医。三青和龙王将凰羽带到炎帝神农的百草谷时,遇到青帝,青帝这才晓得将凰羽落在了事发地。   炎帝赶来,一看就知道他是中了九霄的鸩毒。鸩毒除了鸩族的独门解药,天下无药可解,就是他炎帝也没有办法。原指望在九霄身上能找到解药,不料她随身带的解药也在那场战斗中掉落了,于是只好以玉简传信去鸩族求解药。及至这解药送来,已是又过去了两个日夜,凰羽勉强以灵力压着毒火,却已是吃足了苦头。   青帝拿着小瓶,递给泪汪汪守旁边的三青。三青急忙将这解药给凰羽喂了下去。   药水一入口,凰羽整个人从里到外就结了一层冰霜,从火的地狱瞬间跌入冰的地狱,立刻就晕死过去。三青哪见过这么歹毒的解药,还以为主子又中了另一种毒,吓得哭起来。   青帝安慰道:“莫哭,鸩神的解药就是这样的,过一阵就好了。”   说罢叫了人来,将凰羽的床榻换成木床。三青又抱了几条被子来将他严严裹住。青帝就坐在了离床边不远的椅上,静静等他醒来。   两个时辰以后,凰羽的眼睛微微睁开,尚不能聚焦,视线内只有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   他发青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念道:“无烟……”   青帝道:“你醒了。”   凰羽略略清醒,视线也渐渐清晰,看清了对面的青帝。   青帝支着下巴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会在那里呢?”   凰羽的嗓子干枯,说不出话来。   青帝道:“上次天帝寿筵那一次,我们在渊河遇妖,你就恰巧出现。这次九霄遇险,你又恰巧在场。你是在暗中护送她吗?为什么?”知道凰羽此时发不出声来,就接着道:“听说你去世的那位夫人是个红鸩精灵,是这个缘故,你才有意接近她的吗?”   这时三青端着碗给凰羽顺进嘴角一点水,他才能出声。   他用沙哑的嗓音道:“不要告诉她我在那里。”   “为什么?”   “她不会愿意知道。”因为嗓音哑,语调显得分外苍凉。   青帝静静看着他,眸底暗沉。忽然道:“你是将她当成了你原来的女人了吗?”   凰羽没有回答。只问道:“她如何了?伤得重不重?”   青帝只觉心口郁堵,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道:“我很后悔顾忌太多,没有像你这样随行护她。”   凰羽听得心中一沉,拼命撑了半个身子起来,追问道:“她伤得很重吗?”   青帝道:“炎帝自会想尽办法。你好好歇着,自己先好起来再说。”   凰羽的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挣扎着想要下地,手脚依然僵硬着,若不是三青接着,险些一头栽到床下。三青硬将他按了回去。   青帝回身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走出门去。   另一处院内,炎帝下了禁制,将鸩族传回的玉简以灵力开启。之前以玉简给鸩族问帛长老报信时,他并没有隐瞒九霄的危急情况,已将她命在旦夕的严重性悉数告知,以让鸩族有所准备。并表明自己会尽全力医治。   玉简带回了问帛长老的回复。问帛郑重将九霄暂时托付给了炎帝,并说九霄的生命,决定着鸩族命运、天界太平,请炎帝一定要医好她。还提及了有人曾在瑶碧山内布杀阵,出自修火系灵力者之手。最后,问帛长老似乎是犹豫了一阵,才加了四个字:鸩令遗失。   古书中记载“□□之初,炎帝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他“不望其报,不贪天下之财,而天下共富之。智贵于人,天下共尊之。”   在这生死关头,问帛选择了相信炎帝,把这个惊天隐情透露给了他。   鸩令遗失。   炎帝念完内容,将玉简握在手心,轻轻一捏,化为齑粉。鸩令遗失。九霄一旦出事,就要引发巨变。   数百年来天界之中隐而不发的异动,难道会以九霄的安危为契机爆发出来吗?   问帛说瑶碧山内布的是火系灵力阵,而九霄此次遇险,行凶者用的似乎又是水系灵力,敌人的面目和派系越发混乱模糊。   尽管尚且猜不透前因后果,他却意识到,九霄,必须安好。   可是他无能为力。心中阴云压抑。   两日过去了,九霄虽然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却总想要起来走动一下。炎帝亲临再严厉地下了一遍医嘱,她才老实一些。   炎帝一走,她又蠢蠢欲动。问扇扶着她坐起来,背后垫上一个软垫子让她靠着。九霄央告道:“问扇,带我去看看余音。”   问扇答道:“炎帝说过您不能移动。”   “你背我啊。”   “背也不行。”她冷冷拒绝。问扇是个削瘦到带几分凌厉的女子,表神也冷冰冰的。九霄虽然看不到,但从她说话的语气中也想像得出这货的可恨表情。   恼道:“我命令你!……”   “属下是为了您好。”问扇的一对描绘得跟问帛一样乌青青的眼中,目光冰冷而坚定。   九霄哀叹道:“我手下这都是些什么下属啊,一个个的不听话。问帛就够不听话了,你比她还不听话。”   问扇蹙眉道:“属下只知道忠心,不知道听话。”冷冷又补一刀,“您又看不见,去了也白搭。”   “……”这什么手下啊,说话这么直来直去的好伤人!九霄挥去一把委屈泪,朝着眼前的黑暗伸出手来:“问扇啊,我很想他啊,看不见没关系,我摸一下他的手就好……”   问扇看上神的一对手儿在身前虚虚地划拉,眼神儿空洞,心中也不由暗暗一酸,万年不动的冷黑脸也有些动容。但上神现在身体太弱,炎帝已在背后暗暗说过,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尤其是近几日是下不得床的。心一软,伸了自己的一只手过去。   九霄捉住这只手拿着揉捏,捏了几下,感觉实在是干瘦硌手,更怀念余音的修长柔软的手指,心中更悲伤了。   青帝的嘴角不由弯起一抹笑意。走近几步,有意放重了脚步。九霄转脸向门口,门边透入的光半点也映不进她的瞳中。问道:“是谁?”   他忙答道:“是我,伏羲。”   她失明后的样子让他每看一眼就心中疼痛得紧揪起来。幸好他能把说话的声音很好地掩饰,语气轻松温暖。   走到床边,极自然地接替了问扇的手,握住她的手指,温声道:“你不要心焦,炎帝说过你的眼睛一定能好。”   “哦。”她不在意地道,“这个我不担心。”   她对失明这件事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有些诧异。鸩神一直是强大无畏的角色。越是强大的人物,骤然失明,理应历经愤怒、悲伤、烦躁的过程,她却平静得让人吃惊,摸索试探的动作没给她带来明显的挫败感,她的神态十分静,倒像是曾经在黑暗中生活过一般……   只听她说:“伏羲?”   “是。”   “在海上遇袭时,有人帮我们,是你派人护送的吗?”   青帝答道:“是我。”   “多亏了那些侍卫。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以火系的灵力与海上那股邪风厮打,破去大半杀阵,否则的话我可能早就命丧在阵法之中了。惭愧的是我控制不了灵力,看到余音受伤,一急之下竟放出绿火,不分敌我,将侍卫们全害死了。”   青帝默然一下,转头望了一眼开着的门。门边,静静站着凰羽。他看到凰羽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只好不否认,把这件功先担了起来,道:“你也是无意的。他们的家人我会重重抚恤,你放心好了。”   “替我跟他们的家人说抱歉。”   “好。”   “你好好休息,不要任性。余音那边我去看看,回来告诉你情况。”   青帝的话音有莫名的让人安心的魔力,她心中焦躁平息了许多,乖乖点了点头。   青帝细心地帮她把手放进被子中,把被角掖了掖,才朝门外走去。经过凰羽的面前时脚步顿了一下。凰羽的目光落在九霄的脸上,片刻也不曾离开,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眼中只有九霄一人。他虽然安静,却分明在平静之下,有悲伤如冰层的深处暗暗断裂。   青帝一语不发离开。   ☆、第45章 确认   所有人,包括问扇,都被告知不要让九霄知道凰羽在这里。之前在鸩族时,问扇只知道这个凰羽没事滞留在瑶碧山,多半是迷恋上神貌美,想要追求上神。而上神一直对他很反感的样子。不用别人说,也本着“不要给上神心里添堵”的目的,不去提跟九霄提这个动不动就站在门边发呆的痴人,只管拿至乌青青的眼睛瞪他,希望他识相些滚远些,但她眼珠子都瞪得生疼了,他却完全没有看到。   青帝一走,九霄很快就觉得累了,伏在枕上睡去,全然不知门外有一人伫立不去。   青帝在书阁中找到炎帝。炎帝的书阁中收藏有天上凡间、古往今来的一切医书。炎帝负手立在书架前,眼中满是茫然。   青帝轻咳了一声:“炎帝。”   “伏羲,你来了。”顿一下,叹道:“我想不出治愈九霄的法子。可如何是好?”   青帝默然半晌,问道:“冒昧问一句,您以前与九霄上神很熟悉吗?”   炎帝眼中暗光微闪,沉吟道:“从混沌初始的那场大战开始,我与她就认识,十五万年了,虽然交集不多,但若说我与她不熟,这世上就恐怕没有人敢说熟悉她了。”   青帝看着炎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熟悉,您告诉我,她,是她吗?”   炎帝脸上不动声色,反问道:“伏羲此话怎讲?”   青帝犹豫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炎帝问道:“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多心呢?”   青帝道:“因为凰羽。凰羽有位故去的夫人,也是位红鸩精灵。现在凰羽忽然像个疯子一般为了九霄不顾生死,所以我怀疑……”   “怀疑九霄其实不是九霄,其实是凰羽那位夫人吗?”   “我不知道,硬是猜疑也没有依据,毕竟想冒充一位上神,是不太可能的。我以前并未见过九霄几次,只是听他人说九霄上神性情古怪孤僻,肆意残暴。可是这几次接触之后,感觉她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可怕,反而有些……”   炎帝接道:“有些……可爱?”   青帝忽然忍不住红了脸,道:“我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炎帝笑了:“九霄性格怪异的传说,并非是假,她确实曾经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模样。”   青帝一怔:“曾经?”   “原来的九霄,不是那样的。”炎帝的眼睛微微眯起,含了一丝笑意。“是十五万年的时光和经历,让她的性格变得孤傲暴戾。混沌之战后,我与她的接触就不多,十五万年那般漫长,不知道后来她遭遇了什么……但是话说回来,有谁不会变呢?时光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最初的九霄不是那样的。最初的九霄,像我们每一人刚来到世上时一样,虽然有着天生的剧毒,无底的灵力,却也有天生的良善和单纯。”顿了一顿,道,“伏羲,你很幸运,你现在看到的九霄,就是她最初的模样。我想,或许是前不久她历了一次死劫,万事想开了,才会回归本我。”   青帝眼中荡过光亮,如柳梢划过水面,涟漪丝丝漾开。   炎帝瞥他一眼,道:“伏羲,我知道你挂心九霄,可是你不能在此久留,留下也帮不上忙。还是要回去镇守好你的东方天界。九霄不在瑶碧山,我怕有人会趁机打鸩军的主意。你尤其要帮她看好家门。”   青帝眼中一黯,却也知道炎帝的话有道理。张了张口,想要再说几句拜托他尽力的话,又咽了回去。炎帝自然会尽力,多说无益。   炎帝又道:“我建议你,调军队埋伏在瑶碧山附近,以防万一。”   他回到九霄的住处想道一声暂别,九霄却正在沉睡。她伤后尤其贪睡,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是睡着的,这一觉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只能站在床前,轻声道:“你要快些好起来。”顿了一下,又道:“炎帝说,现在的你,是最初的模样。”伸出手去,手指轻轻抚过熟睡中的她的光洁的额。   “我很喜欢你最初的模样。”他说。   青帝离开后很久,一直靠在窗外青藤下的凰羽才缓缓睁开眼睛,仿佛是刚从梦中醒来,睫后瞳中却掩着无措的迷惘,溺水般悲伤。   那天海面之上,绿火之外,他奄奄半浮在水上一日一夜,死撑着一线清明。终于等来青帝以结界踏入火海,去到九霄身边。   那时他却连一根指尖也动弹不了。眼睁睁看到九霄倒进青帝怀中,青帝抱着她消失在水天之际。   他自己只能慢慢沉入海中,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像是要化为沙尘般的卑微和绝望。   他站起身来,走向炎帝的制药间。炎帝正在守着一堆稀世灵药调配药剂。两天不见,他的鬓角又染了许多霜色。见凰羽进来,问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凰羽答道:“已经好了。”嗓音哑得厉害,是之前毒火燎伤了咽喉。   炎帝道:“我给你点药,把嗓子治一治。”   “不必,慢慢就好了。”凰羽道。   炎帝也无心多管,点点头,又埋头到一堆药方里去,发出长声叹息。   凰羽问道:“是在给九霄配药吗?”   “是。”炎帝道,“可是再好的药,也敌不过鸩神的心头血。她自己的毒,无药可解。”   凰羽沉默一阵,忽然抬眼看着炎帝道:“炎帝神农的手底下,唯有魂飞魄散的死人不能救。哪有只有一丝游魂尚未离体,您也有办法将他拉回生天。您说没有办法救九霄,我不信。”   炎帝的动作顿住。一层禁制无声弹开,将二人的谈话声隔绝在内。看着凰羽的眼睛,微笑道:“你一个后生小子,与鸩神哪来的交情?先是在海上舍命救她,现在又为了医治的事来折磨老身我。”   凰羽低下睫,尽力藏起眼中抑着的情绪。顿了一下才道:“我被九霄的美貌倾倒,喜欢上她了,所以如此。”   炎帝捋捋白须:“哦,这样。九霄的确长的美。不过不久之前,青帝过来问我,九霄是不是九霄。”   凰羽眸中有寒光闪过,默然盯住炎帝不语。   炎帝坦然看着他:“我告诉他,九霄确是九霄。”   凰羽目中的寒意缓了下去,却暗含几分戒备。   炎帝无奈地笑笑,道:“我若想点破,早就点破了。你不用那样瞪着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尾巴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凰羽的嘴角抽了一下。   炎帝闲闲拿起药杵,慢慢碾着石臼中的药草。“九霄醒来后,从她说的第一句话、脸上露出的第一个表情起,我就察觉了不对。”   凰羽的声音微微发了颤,面露戒备之色:“什么不对?”   炎帝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她不是原来的九霄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醒来就问那个余音是否安好。九霄上神的心,比那寒冰地狱里的冰块还要冷硬,何曾挂心过谁的安好?更何况是个小小男宠。”   凰羽声音干涩地道:“那是因为余音为救她而伤,恩情深厚。”   炎帝道:“凰羽啊,我认识她十五万年了。不过,时间长说明不了什么。你认识你那位夫人,不也仅仅数百年吗?对了,还有重要的一条。九霄这次莫名失明,似是眼睛曾受过重伤。我听说你夫人临去世时,失去了双目。”   凰羽身周突然泛起凛然杀意,凤眸中寒光湛湛。沉声道:“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炎帝放下手中石杵,对凰羽的敌意视而不见,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莫炸毛,先听我说。”   凰羽炸起的毛就莫名其妙收了起来。   在炎帝面前,他果真还是个蠢小子,一个身都翻不过来。   炎帝直起身来,负手道:“其实我并不在意她本来是谁。我只知道天界需要有一个鸩神。现在,她有鸩神的外貌和十五万年的灵力,具备号令鸩军的能力,那我就认她为九霄。今后,她若不起反心,心怀三界安稳之心态,我方允她为九霄。”说这番话时,炎帝身上散发出帝王的凛然威严,令凰羽深感震撼。   他看了凰羽一眼,忽又笑了:“我态度都表明了,你还有什么顾忌的?告诉我,她到底是谁?虽然我不介意,但还是有些好奇。”   凰羽脸上忽喜忽悲,泪水顺颊而下。   炎帝啧啧一声,伸手抄住凰羽脸颊落下的泪滴,手心展开,泪滴已化作剔透珠子。“凤凰的眼泪,有起死回生之药效。”又伸掌到凰羽脸下:“再来一点。”   凰羽哭笑不得:“炎帝!”   “好,不闹了。”炎帝小心地把珠子收到药瓶里去。   凰羽的声音带了哽咽:“我一开始就感觉那是她。她的一言一笑,每个神情和动作,都毫无二致。可是又没有依据,一直不敢确信。现在看来,既然您都认出她不是原来的九霄了,那么,那果真是她了。”他的手捂到心口上去,压住几乎要冲破心脏决堤的而出的悲喜。“我没有认错。那真的是她。”   今日有炎帝的确认,终于是印证了现在的九霄真的是无烟,心中情绪翻涌难抑。   炎帝感兴趣地追问道:“果真是你那位过世的夫人,借了九霄上神的躯壳,取而代之了吗?你那位夫人是什么来历?如何上的九霄的身?真正的九霄又去哪里了?”   凰羽道:“我不知道。”   “嘁。”炎帝不屑地挥了一下手,“自家老婆,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确切知道她是她便够了。”嘴角抿起一抹笑来,凤眸流光溢彩。   ☆、第46章 灵药   炎帝鄙视他一眼,道:“满肚子只装些儿女心思,没出息。虽然我也不尽知原委,却可猜出一二。”拿起一个药草棍儿,在落了一层药屑的地上画了一只长尾鸟,道:“这是你。”又画了一只鸟,道:“这是九霄上神。”又画了一只小鸟儿:“这是你夫人。”   草棍儿在长尾鸟身上打了个叉:“你夫人杀了你。”   凰羽出声道:“不是那样的。”   炎帝蹙眉道:“我不管她是不是有意,反正她杀了你。”接着在长尾鸟下方又打了个对勾。“后来听说你夫人又救了你。”   凰羽眼中一黯,低声道:“是。”   炎帝又在小鸟儿身上打了个叉。   凰羽不悦道:“您干嘛?”   炎帝斥道:“闭嘴。”   凰羽只好抿嘴听着。炎帝接着道:“你夫人死了。”   又在“九霄”的图案上打了个叉:“九霄上神上次出事,差点死了。确切的说,已经死了。我相信那是谋杀。”   从小鸟儿身上画了个箭头指向“九霄”:“你夫人上了九霄的身。”在九霄图形下打了个对勾,伸指抹去了小鸟儿的图形,“九霄又活了过来。你夫人竟像是个不死之魂!”   炎帝用草棍儿指着小鸟儿道:“杀你,杀九霄,这是两步棋。你夫人只是那未知敌人的杀招棋子,他应该没有料到,这枚棋子脱离了掌控,反过头来救活你,又令鸩神复生。在这局棋中,你夫人是个意外。这个人要么不知道现在的九霄其实是他的‘棋子’,如果知道,早该气疯了。你的那位夫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无烟。”   “无烟。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炎帝一扬手,地上药屑飘拂,将一片涂鸦抹去。“不过,有件事很是奇妙。之前伏羲过来探我话时,我告诉他,现在的九霄,是她最初的模样。我其实没有骗他,十五万年前的九霄,确是这样的性情。而无烟的眼伤居然能带到九霄的身上,这不合情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渊源。”   凰羽自无烟死去那一日,其实头脑就没有真正清醒过。一开始是陷在濒死般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后来遇到九霄,极为锲合的相似让他几乎失了心智,心神被悲喜占领,不管她是不是无烟,不管她来历,只管把她认作无烟,疯了痴了一般跟着她。   哪曾冷静下来想一想前因后果。经炎帝这样一指点,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恍然道:“您遭遇的那次暗算,是不是在我涅槃遇劫、尚未复生的那段时间?”   炎帝伸手在他的额上敲了一下:“小子,看你昏了这好几年,终于醒了。我这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是丢了魂儿,废了一般,现在看来总算有活过来的兆头。没错。正是那段时间。你涅槃遇劫,羽族大军形同虚设,我们南方边界危机四伏,妖魔族类频频进犯。我是在巡视边界时遇袭,当时的情况表面貌似妖魔族设的埋伏,我却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凰羽心中掠过森然冷意:“那么,那幕后的谋划者,是觊觎南方天界吗?”   炎帝沉吟道:“野心有多大,要看这个人是谁。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医好九霄。九霄是否安好,意味着鸩军为谁所用。你没有经历过十五万年前的混沌大战,不知道鸩军的厉害。那支剧毒的军队几乎是致胜的关键。所以,九霄不能死。”   炎帝没有提鸩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况且凰羽的心思其实也压根儿不在鸩军的事上,他在意的只有九霄的安好。所以他听炎帝的这句话时,唯独听进去了“九霄不能死”。   眸中一亮:“炎帝有办法,是不是?”   看着他急切的模样,炎帝的脸色变得凝重。有一味灵药唾手可得。他却不知当用不当用。   炎帝别过脸去,道:“让我再想想。”   凰羽还想追问,炎帝已摆了摆手,陷入沉思。   他不敢打扰,默然退出。炎帝的目光转向他的背影,目光复杂。   ……   凰羽去往九霄房中,她还在睡着。旁边只守了两名药童,问扇不在。问扇不擅长照顾他人,主要的任务还是做好安防保卫,此时必是巡视去了。他径直走到床前,跪倒,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挨在额上,闭眼默默念着:无烟,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忽有一只手探到他脸下。他吓了一跳,睁眼一看,一只枯瘦的老手张在他的下巴下面,将一滴眼泪接在手心。抬头望去,鸩族医师臻邑的一张老脸近在眼前。   “好药材!”臻邑的目光发出绿光,“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看凰羽盯着他,警惕地把手一收,道:“尊上,是我捡到的,就归我。”   凰羽听到他这一声称呼,忙转头看一眼九霄,幸好她并没有醒。忙起身拉着臻邑到屋外走出好远,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臻邑道:“问帛长老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上神的情况。”   “那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臻邑忧心忡忡,“上神的状况确是危在旦夕。我刚要去求炎帝,务必救我们上神。”   凰羽黯然道:“求也无益,炎帝自会尽力。我方才问过了,他尚想不出办法。”   “想不出办法?”臻邑一对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凰羽。   凰羽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犹疑道:“他是那样说的。”   臻邑冷笑了一声。   看着臻邑怪异的表情,凰羽心中突然燃起一簇明焰。一把揪住了臻邑,急切之下声音更嘶哑了:“你难道有办法治好她?”   臻邑道:“我有办法。”   凰羽喜出望外:“什么办法?”   “随我来。”臻邑阴沉沉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凰羽急忙跟上。   臻邑径直走向百草谷谷口,凰羽紧随其后,头脑因为急切而一片昏然。   接近谷口时,臻邑嘴中突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如一片乌云突然掠来,数十名青黑大翼的鸩卫现身,将二人团团围住,领头者正是问扇。   问扇疑问的目光看向臻邑。臻邑沉声道:“制住他!”   问扇会意,且不问所为何事,手中毒刺就朝着凰羽的咽喉刺去。凰羽大惊躲闪,数十鸩卫迅速布阵,将凰羽困在阵内。   鸩卫虽厉害,凰羽的身手又岂是弱的,避开问扇的一连串攻击,手中祭出法器赤焰神剑,很快便突破了阵法,却没有遁逃,对鸩卫们僵持对垒,质问道:“你们为何如此!”   臻邑阴森森的声调传来:“尊上莫怪,只是求一味救治我上神的灵药。”   凰羽大惑不解:“灵药在何处?”   “在你的身上。”   “我的身上……”凰羽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一分神的功夫,问扇若鬼魅般侵到面前,毒刺抵在了他的颈上。   他却浑然没有在意,全然忘记了那刺尖稍稍一送就可以伤他性命,急切追问道:“话说清楚些!……”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威严的话音:“问扇长老,你当我百草谷是什么地方?岂能任人如此肆意妄为!”   是炎帝神农闻讯而来了。问扇抵在凰羽颈上的毒刺却没有移开分毫。她已从臻邑的话中察觉到事关上神安危,别说炎帝驾临,就是天塌下来也休想动摇她。   就听臻邑用他特有的怪异嗓音冷笑一声,道:“炎帝见死不救,我鸩族只能自己动手了。”   炎帝听到这话,默然良久。凰羽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渐燃起狂喜,颤声道:“难道真的……”   “住嘴。”炎帝厉声斥道,严厉的目光扫了几人一眼,指了指凰羽和臻邑:“你们两个随我来。”   问扇与臻邑的目光犹豫交换一下,尖刺还僵在半空,凰羽已抽身跟着炎帝走了。臻邑只得尴尬跟上。   炎帝领他们进了僻静的炼药房中,一层禁制无声弹开。   一个时辰之后,臻邑从炼药房中踹门而出,气急败坏地径直回去鸩族,带去了九霄危在旦夕、无药可救的消息。鸩族上下一片哀凄恐慌。   直到深夜,炎帝与凰羽才从炼药房中出来,凰羽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瓦罐。两人来到九霄的住处。屋内有两名女药童在床边伺候着。九霄白天已睡了个饱,晚上倒清醒了。听到有人进来,转过脸来,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倒给无神的眸子添了一分生气。   炎帝挥手示意两名药童退下,招呼道:“九霄觉得怎样?”   “是炎帝来了。”九霄道:“好些了,就是没有力气。”   “没事,慢慢来,定当治好你。”   “我相信您。”九霄微笑道。   炎帝道:“虽然能治好你,但我们要对外宣称你伤重不治,连你的族人也要瞒住。”   九霄面露思索之色:“这样有什么道理吗?”   “或可把背后伤你之人钓出来。”   九霄点头:“好,我明白了。”   炎帝回头看了一眼凰羽,道:“伺候上神把今日的药服下吧。”   凰羽默默上前,端着小瓦罐坐在了床边。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线却抿着温暖的弧度,深深看一眼九霄,把瓦罐的盖子揭开。罐口冒出莹红的光,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罐中燃烧。红光染上凰羽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暖意融融,眼眸中含着星光般璀璨。可惜九霄看不见。   他一手扶着九霄,一手拿着瓦罐,将药喂进她的口中。她也抬起一只手扶着罐子,指尖正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发起抖来,险些把药水溅出来。   九霄喝一半停下,蹙眉对着眼前的黑暗问道:“抖什么呢?”   他看着她的脸,已然是失神的状态。   炎帝忙接话:“这个药童是我的心腹,特意指派他来照料你的。第一次见上神,难免紧张。”一边暗暗戳了一把凰羽,让他回神。   九霄憋不住一笑:“是怕我毒到他吧。”   这近在眼前的笑容耀花了他的眼,心中百般滋味化成绞扭的疼痛。这一点轻轻的接触他不知已神往了多久。不知多少次在梦境里看到她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然而现在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时候,她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如果知道,不知会带着多么嫌恶的表情甩开。   ☆、第47章 毛球   炎帝瞥了凰羽发红的眼眶一眼,替他道:“前些日子他伤了嗓子,不便说话,九霄莫怪。”   “没事没事。他叫什么名字?”   炎帝顿了一下,道:“他叫毛球。”   听到这个名字,凰羽横了炎帝一眼。炎帝朝他挑衅地扬了扬眉。   这个名字可不是炎帝临时乱扯的。两万多年前,凰羽刚从蛋壳时钻出来时,各路天神前去庆贺,看到的就是一只黄茸茸的毛球状小崽子。当时炎帝看了一眼,就笑道:“呵,一个毛球!”   当时在场的神仙们数他年龄大,辈份高,“毛球”二字就变成了初生小凤凰的乳名。说起来,这个名字大概有两万年没人敢喊出来了,乍然重新启用,凰羽感觉十分别扭。   却听九霄笑道:“毛球,你不必怕,我不会伤你的。”   他撇下嘴角,重新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毛球”这个名字,九霄随意在脑海中勾勒了这名药童的模样。大概是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青涩害羞的一个毛头小子吧。   九霄又伸出手去,扶上那只托着瓦罐的手,把药汁一饮而尽。药汁顺沿喉滑下,就像一道炙热的火焰直灌进胸口,滚烫的程度虽不至于灼痛,也另她感觉心浮气燥,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呼吸,身体几乎坐不住。   有手伸过来扶着她的肩让她靠在枕上,很自然地将她的长发抄了到一旁,让她枕得更舒服些。药力让她的身体温度滚烫若燃,扶在肩上的手的手心更显得沁凉。有那么一刹那,一丝熟悉感冒出脑际,意识却瞬间就被若愈演愈烈的野火过境般的烧灼感席卷五脏,把那一点点迷惑烧为灰烬不见。   她整个人被烧得昏昏沉沉,直到天亮时体温才慢慢恢复正常,醒来时,感觉到了久违的清爽轻松感。她明显感觉自己好多了。炎帝的灵药果然神效!而眼前还是黑暗着。欠身慢慢坐起来,手一移,触到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一个人的脸颊,手指间滑过些柔滑的发丝。那个人像是猛然惊醒,向后一躲,摔倒在地上。   她忙道:“是毛球吗?吓到你啦?”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闷声爬了起来,找了件衣服替她披在肩上。于是她就知道的确是伤了嗓子,不能讲话的药童毛球了。他昨晚一整夜都在这里吗?毕竟男女有别,让她稍感不自在。但想到既然是药童,应该是个小孩子,也就不甚在意。   毛球闷闷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进来两名侍女,服侍她梳洗换衣。   从这一天起,在炎帝的刻意安排下,照料九霄的人就仅有两名侍女和毛球。毛球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却又总是怯怯地拉开几步远距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总会及时地递过她想要的东西、或是适时地搀扶她一下,比那两名女孩子还要细致。这让她知道他虽然不太肯靠前,目光却是总是锁在她的身上的,否则怎能精准地察觉她的需求。   炎帝的这位心腹还真不错啊。   几天下来,她察觉到毛球每天傍晚时分会离开,直到深夜才回来,带回一罐药来。她渐渐适应了这药,喝下去后的胸腹间的滚烫感不致于再烧得让她神智昏沉。倒是毛球每每给她喂完了药,都会坐在小凳子上伏到床尾处,就那样靠在她脚边的位置睡一阵子。   她于心不忍,喊他去自己住处睡,他不吭声也不动。她听他睡的沉了,呼吸却有些浅短急促,于是爬了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凭着曾在黑暗中生活过一年的经验,手准确地伸到了他的额上,触手一片湿冷。   这孩子竟是满头冷汗。   她一呆,还想再试,他已是惊醒,吓到了一般,仓皇向后躲去,身下的小凳子都被带翻了。九霄忙道:“不要怕。我看你是病了,快去找炎帝要些药吃,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这边有那两个丫头伺候就好了。”   对面的黑暗寂静了半晌,她听见一声喑哑的“不用”。然后悉悉索索的,他好像又蜷到了一把椅子中靠着去了。   这孩子这般倔强,她也没有办法,只好不去管他。   服药的第五日的早晨,她醒来后就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试探着下了床。好久没有自己站立了,站起的时候头一晕,身子一晃要摔倒,就听门听“咣”的一声,有人丢了手中的盆子冲了过来,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她。   她稳了一稳,感觉到身边的人是毛球,笑道:“谢谢你毛球。我觉得好多了,能起来了,带我去看看余音吧。”   毛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动作。她脸朝着他的方向做了个乞求的表情:“带我去吧,我想死他了。”   毛球终于有所动作,拿了一件厚氅来替她裹上,扶着她的慢慢走出门去。她感觉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眼前仍是没有一丝光明。忧愁叹了一声:“要问问炎帝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脚下忽然漫起轻软,将她轻轻托得离地。这感觉……是驾云啊。九霄惊喜道:“毛球,这云朵儿是你搞出来的吗?你居然会使驭云术!你好棒啊!”驭云术虽不算高深,一般却只有神族才修习的,一个小小药童居然会用,炎帝手下果然藏龙卧虎。   毛球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一只手扶在她的肘上,催着云儿缓缓飘向余音的所在。   他带着她进到一处石室中,一进去就觉得暖湿扑面。   他引着她的手,搭到了一道潮湿温暖的池沿上。这个水池位于石室中间,天然地热使池中水保持着温暖的温度。水汽蕴着略带辛甘的药香。   她的手指小心的往前探,探进温热水中,触到了覆着薄薄一层衣料的手臂。手指摸索下去,握住了余音的手指。   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柔软,却是一动不动。   她握着这只手,声音微微哽咽,喃喃道:“余音,对不起。”叽叽哝哝地,说一些要他快些醒来,一定要醒来的话,眼泪落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响。   身边的毛球寂寂的,悄悄松开扶着她的手,退开几步远去。   直到九霄感觉可以离开了,恋恋不舍放开余音的手,回头去找毛球。“毛球?”   他急忙过来,搀着她离开。负责照料余音的药童告诉她,余音能不能醒来,就在这四五日之间了。希望与担忧都明明白白写在了她的脸上。   这之后每天她都要去看余音,手伸到温水里,握着他的手说一会儿话。第五日上,突然感觉他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一下。她惊喜得大叫起来,药童赶忙去叫了炎帝来。   炎帝赶来看了看,然后告诉她,余音正在慢慢苏醒,半个月内就可以离开温水池了。   由毛球陪着回到自己院子里,嘴角都是噙着笑的,连失明的眸子都含了光彩,身周景物都衬得失了色。走到院中,感觉阳光甚暖,就对毛球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这几天来她的身体又硬朗了不少,也没必要老是在床上窝着。毛球也就没反对,引着她的手,让她扶了一株树的树干站着,他自己回去屋中想去搬个软椅。   九霄依着树站着,心情因为余音的事满是喜悦,身心都觉得暖暖的。   突然地,有异样的感觉从身后暗暗侵来。如一片阴云罩过,温度悄然降了。然后,她才听见了一点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后。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瞬间感觉身周的事物都像是跟着变了。眼睛仍然看不到,却用感觉勾勒了景物。树木,小院,房屋,百草谷,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妖娆阴郁的彼岸花,翻滚着蓝色滚浪的销影池。   或许是因为同样失明的状态,让她的感觉变得尤其敏锐。   这个时候不需要眼睛,除视力之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像生了触手一般敏锐。   她几乎是在没有做任何思考的情形下,猛然转身,探出手去,就那样精准地握住了来人的手指。   对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把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抽出,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是孔雀的声音。   九霄听得出,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这嗓音她记得。无比刻骨铭心地记得。   除此之外,她还记得这根肌肤柔滑的手指从手里滑脱的触感。   死了也忘不掉。   就是她被推落销影池时握住的凶手的手指。   九霄站立着,用“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失明的眼中透着渗人寒意。   地上的人失声道:“是你?!……”   九霄不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地上的人拚了命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跑至院外后,传来仓惶扑翅的声音。   九霄现在还虚弱的很,没有能力追击。   身边却疾掠过一阵风去。有人朝着那个方向追去了。   九霄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唤道:“毛球?”   ☆、第48章 补心   九霄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唤道:“毛球?”   毛球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来。是毛球追上去了。九霄隐隐有些担心。孔雀身为羽族长老,灵力高强,不知毛球会不会有危险。还未等她喊人,一直暗伏在院子四周的侍卫已将情况通报了炎帝。   炎帝很快赶来了,问道:“九霄,发生了什么事?”   九霄心中再急躁,也不愿说出自己曾是无烟,于是也就无法交待被孔雀推下销影池的事。只得说:“刚刚是羽族长老孔雀过来,行迹很是可疑。毛球好像追去了,您还是安排跟去看看。”   炎帝点头道:“放心,毛球本事还好。”顿了一下,道:“九霄,你与孔雀有过什么渊源吗?”   九霄飞快地回道:“素不相识。”   见她不愿意认,炎帝也不揭破,道:“孔雀的事我会追查,你好生歇着。”   九霄问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怎么一点不见好转的。”   炎帝道:“慢是慢些,保证一定治好你。”   答复如此明确,她放心了。   凰羽将自己隐成一道烟雾,跟在逃命般飞行的孔雀身后。跟出一个时辰之后,悄无声息地赶在她的前面,脚下踩了一朵祥云,现身在半空。孔雀正慌得疾飞,猛不丁看到前面有人,险些撞上,凌空翻了个滚儿,险险稳住身子,定睛看去,竟是族长凰羽,更吓得变了脸色。   凰羽站在云上,凤眸波澜不惊,目光隐着冰屑般的寒意,问道:“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   孔雀反应极快,迅速冷静下来,答道:“属下去了一趟百草谷。”   “去做什么?”   “三青带回讯息说您要在炎帝那时小住几天,顾崖长老派我去把族中公文送过去。没想到去了以后,谷中人说尊上已离开了,我料想是在路上错过了,才急忙追来。”这一番话居然让她圆了个滴水不漏。   顾崖原是羽族第二长老,自无烟事件之后,顾崖便顶替了孔雀的位置,将她权力完全架空了。   “哦,这样。”凰羽点头。“那你在百草谷,可遇到什么人?”   孔雀的瞳仁攸地收缩一下,面色惊悚,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没有遇到!”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补上一句:“只在谷口遇到两名药童。”   凰羽漫不经心地点头:“那一起回吧。”   孔雀额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强抑着嗓音的颤应道:“是。”落在凰羽的云上,垂首立在他身后,胆战心惊地窥着他的后背。凰羽的背影却是风轻云淡,一路上神态十分平静。   回到梧宫,二话没有便让她退下了。   凰羽进到殿中时,三青望见了他,惊唤了一声:“尊上!您回来了?”   之前为了九霄治疗保密的事,凰羽自己托辞说要留在百草谷休养一段时间。叮嘱了三青封好嘴,然后就把他打发回来了。   凰羽盯他一眼,道:“你那三张嘴可有多嘴多舌?”   三青做了个勒自己脖子的动作:“哪个头多嘴了,就请尊上把哪个头拧下来。”   “那么孔雀为何突然去了百草谷?”   “我回来后只对长老们说您在炎帝那里作客。孔雀应该是为了族中事务需要请示而去的。”   凰羽忆起孔雀乍然看到九霄的脸时那震惊的模样,不像是事前有心理准备的,也就放过了三青。   天色黑透之后,一阵夜风平平淡淡刮过,卷着一片白色羽毛从梧宫飞了出去。一直闭目静坐在殿中的凰羽忽然睁眼,摊开手,一只蜜蜂大小的黑色鸟儿从他的手心起飞,准确地朝着白羽的方向追去。   这是一只“巧语”。擅长隐蔽追踪,并把看到的一切回来告诉主人。   之前与孔雀分开后不久,他便在梧宫周围布下结界,一只虫儿飞过都逃不过他监听。他一直在等着孔雀有所行动。孔雀知道他在宫中,就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逃走。   如果她身后还有操纵者,她很可能与其联络。果然让他等到了。   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追踪,也不能留下监视。叫来了顾崖长老,悄悄安排了一些事情。顾崖神色凝重,领命而去。   凰羽看了看时辰,已快到亥时。必须立刻赶回百草谷“取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而从梧宫到百草谷,驾云速度再快也得半天功夫。所以得取个捷径了。指尖在空气中轻轻捻了一下,默念仙诀,指尖泛滥起莹蓝的光,像手指被蓝色的火点燃,火星蔓延过的手指变得透明不见,莹光愈演愈烈,片刻之后,随着“蓬”的一声微响,像烟花逝去般,他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   炎帝正在制药房中急得来回踱步,忽听咣咣一片大响,身后的药架子倒了一片。一愣之后,上前掀开药架,看到底下砸了一个人。   “毛球?”炎帝诧异地唤道。   听到这称呼,凰羽半坐着靠在架子上,白了炎帝一眼。他幼年时就对这个乳名颇是不满,好不容易成年摆脱了它,万万没想到还能被翻出来用。   炎帝表情有些严肃,伸手拉他起来。他站起后脚步有些不稳,又撞在了一个架子上,“啪”的一声,一瓶贵重好药就此砸碎。   炎帝的脸色更黑了。   “不就砸几瓶药吗,看把您心疼的。”凰羽轻松地道,“险些赶不回来。时辰到了,开始吧。”   炎帝却没有动作,沉着脸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凰羽一脸无所谓的神气:“时间赶不及了,所以就用了点术法。”   “瞬息遁?”炎帝道。   “唔……是的。”   炎帝黑着脸色,半晌没有吭声。   凰羽催促道:“快些动手,误了时辰前功尽弃。我可只有一颗心魄。”   炎帝转身向外走去,冷声道:“今日不能取了。”   凰羽身形飞快地移到门口挡住。“炎帝。”恳求的语气,执拗的神情。   炎帝突然按捺不住怒气。“你的状态本来就弱,今日又运用了瞬息遁术,灵力大耗,短时内再取心魄,十分凶险。”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里有数。”凰羽轻松地道。   “你有个屁数。”炎帝斥道,“小子,我猜的出你是欠了九霄许多,为了还债不顾性命。可你亦是羽族之王,也是我南方天界大军的第一将帅。你不能把性命全赔给她。”   凰羽的脸色沉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您错了。我不是在还她的债。那是还不清的。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也知道必须为了羽族和南方天界活下去。所以她必须好。她若再离开,我如何活?”转身仰卧到一个木台上,声音变为乞求的语气:“求您了。”把衣襟解开一些,赫然露出左胸一道五寸长的狰狞伤口,伤处以黑线缝合,伤口边沿血肉鲜红,没有完全愈合的样子。   炎帝默然许久。在凰羽急得眼冒火星的时候,他终于结起结界,手中幻出一道白色银光,向凰羽的胸口的伤处剖去,黑线发出轻微的一串断裂声,愈合了一半的伤口被再度割裂,鲜血沿光刀的刀锋涌出。   这世上唯一能治九霄之伤的,是凤凰的心魄。   那一天,凰羽与臻邑莫名起了冲突,被炎帝喝止。然后领着他们两个进了房间内密谈。一进门,凰羽急不可耐在追着炎帝问。炎帝扫他一眼,没有理他。   臻邑掂着手中那枚剔透珠子对着光照了照,怪声怪腔道:“凤凰的眼泪有起死回生的神效……”   凰羽一愣,转头看他:“这个我知道,可是这种效力仅对凡人有用,对于九霄的伤病没有什么用处。”   臻邑一对暗红眼睛看过来:“尊上身上,可并非这一件宝物。”   凰羽一怔:“还有什么?”   臻邑盯着炎帝道:“炎帝应该十分清楚。”   炎帝叹一声道:“我是清楚。我也清楚只要说出来,这个傻小子就是义无反顾地交出来。可是你家鸩神的命是命,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也是医者,一命换一命的疗法,岂是医者应做的?”   凰羽却已是听出了端倪,凤眸闪着灼灼华彩,拉着炎帝道:“是什么办法,您就直说吧。”   炎帝无奈道:“事到如今,我不说,他也会说的。”伸手点了一下臻邑。   臻邑点头,扬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道:“非但要说出来,还要势在必得。只要能救上神,鸩族不惜与您为敌,甚至不惜与天界为敌。”   炎帝知道鸩族做的出来。   目光转到凰羽身上,眼中积着沉重阴郁。终是在凰羽殷切的注视下开口:“凤凰可以涅槃重生,全倚仗体内那颗不死的凤凰心魄。凤凰的一颗眼泪就可以令凡人死而复生,凤凰的心魄,对于神族有同样的效力。”   凰羽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您是说,我的心魄可以治好她吗?”   炎帝看着他,神色痛惜:“小子,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吗?”   “那不重要。”他的笑容若漫天繁星,华彩流转,眼中含着烁烁水光,耀得人眼花。   臻邑道:“尊上都同意了,炎帝您的意思呢?”   “我想拦,拦的住吗?”炎帝摇头叹息。“其实这件事我隐瞒不提,是试图另找出办法来。”凄然摇摇头,“没有别的办法。没有。”   ……   凤凰的心魄若被取走,并不代表会即刻死去,而是从此失去了重生的能力。凰羽弄清楚这一点后,更加喜悦,迫不及待地催着炎帝动手。   炎帝告诉他,九霄的心脉遍布损伤,不能一次治愈,要把凰羽的心魄一点点取出,辅以灵药,用来慢慢修补九霄的伤处。   “零星取心魄的痛苦,相当于把心脏片片凌迟。”炎帝说。   “我不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炎帝拍了拍凰羽的肩。凰羽不在意,他可是暗暗心疼啊。凰羽是他南方天界的得力干将,亦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心中难免疼惜。再说了一遍:“你献出心魄,这一世将是你的最后一世,不会再有涅槃重生。”   ☆、第49章 跟踪   “我知晓了。”他轻松地道,语气中只有喜悦。若没有九霄,活着也如身在地狱。不能重生又算得了什么呢?忽然记起一事,对炎帝和臻邑道:“有件事要拜托二位。取我心魄的事永远不要让任何人再知道。九霄也只需知道炎帝将她治好了就足够了。”   臻邑正因为鸩神有救而窃喜着,听到这话,终于感觉有些过意不去,道:“为何不让上神知道?”   凰羽垂下睫,不做解释:“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臻邑心想只要我们鸩神能活,这有何难!麻利地应道:“放心,我以上神安危赌誓,打死我也不会说。”顿了一下,整整衣冠,伏地行叩拜大礼。“臻邑替鸩族谢尊上大恩。”   凰羽闪身躲开,道:“这是我欠的债。”   臻邑脸上闪过疑惑,凰羽却没有解释。他便识相地不去追问。   以炎帝的阅历,却轻易猜出了他前世今生的冤孽恩情的七八成,叹道:“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说就是了。”   “说话要算话。”   “我何时食言过?”   以炎帝的身份,说话自然是一掷千钧。凰羽的眸中隐隐带笑,释然喜悦的模样,让炎帝看得暗觉心酸。锁眉思忖一番,眼中神情若深潭难测。许久,慢慢道:“九霄能痊愈这件事,也要仅限于我们三人和九霄本人知晓。臻邑,这边交给我,你即刻返回鸩族,将九霄伤重不治的消息散布出去。”   ……   炎帝数过,九霄心脉上严重的损伤有百处之多。也就是说,要将凰羽的心魄切成百片来用。在百日中的每日亥时之前取出一片,辅以灵药,依次给她服下。   取心魄的过程十分痛苦。凤凰的心魄附生于心脏内,由天生的重生灵力凝聚而成,就像心脏的灵魂。心魄本身灵力极盛,任何麻药都没有效力,只能生生忍受。炎帝以灵力为刀,剖开他胸口的皮肉、切进心脏,以灵力封住刀口冒出的血,把心魄慢慢削下薄薄的一片。   今日是第六次取心魄。那道刀口每天都得重复剖开,炎帝的药再好,也不可能让它愈合,所以就一直处在割裂的状态,勉强以黑线缝合着。   第一次取时,炎帝就建议他闭上眼,咬个木棍什么的,却被他拒绝了。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口被剖开,血肉被割裂。明明是痛得要晕死过去,偏死撑着睁眼看着,目光中带着几乎是狂热的疯,一直低头盯着,直到心魄的薄片如一片透红的水晶般被切下来,浸入罐中药汁里,从心脏到皮肉的伤口被炎帝以黑线缝合,涂上些灵药。   他从眼前阵阵发黑的状态中清醒些时,炎帝瞥他一眼,道:“你是觉得多让自己的痛苦一些,就能偿还九霄一些?”   他摇摇头,声音虚弱:“不能。只是这样,我觉得心里的压抑好受一点。”   “凰羽。”炎帝忧愁地道:“我擅医人身,却不擅医人心。我知道你是有心病,却不知如何救你。我怕的是最终你救了九霄,还是救不了你自己。”   “救了九霄才有希望救我自己。”那时他轻松地回答。   今日他的状态太过虚弱,没能完成盯着整个取魄过程的任务,晕迷在半途。炎帝就知道今天他撑不住。心里也有一丝庆幸。晕了至少暂时感觉不到疼了。   替他缝合伤口时,一边发着愁——每日都缝一次,边缘皮肉不及恢复,几天下来反复抽线、缝合,新旧针眼已是密密麻麻,,以后这种日子还长着呢,可怎么缝?简直害怕有一天这家伙会像个破布娃娃般缝不起来。   收拾好了,遮上衣服,总算外表看起来还是个完好的人。将他交给药童照料着,炎帝亲自把药给九霄送过去。   九霄倚在榻上,照例在等着药来,只是有些心神不安。听到门响,无神的眸子也亮过光彩,喜悦唤道:“毛球?”   “是我。”炎帝应道。   九霄一怔:“毛球呢?他还没有回来?”   “回来了。”炎帝说,“一回来就累得睡了,还没来得及说孔雀的事。等他明天醒了再问吧。”   九霄松一口气:“回来就好。”   饮下药,胸腹间照样发烫,但已然能够忍受。炎帝没有立刻走,而是坐在床边椅中与她聊一聊。   “九霄,我知道鸩令的事了。”   九霄的神情瞬息变了,脸上掠过沉沉敌意。   炎帝“唉”了一声,道:“是问帛告诉我的。问帛都知道九霄信任神农,你却不记得了。”   九霄的心中仍压着狐疑,面上却淡淡笑道:“您尽心地治疗我,我怎么能不信任您呢?”   炎帝不由笑了:“你不信任我,我反而欣慰的很。对于鸩神来说,深思熟虑、步步小心,就应该这样。真是怀念啊!很久以前,也是看着你这样一点点成长起来的。简直是时光倒流。”   九霄迷茫道:“您在说什么?”   炎帝站起来道:“九霄,你记着,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是鸩神便好。”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九霄暗黑的眼前仿佛有星火闪过,她果断地抓住了。出声唤道:“炎帝。”   炎帝停下脚步,转身等她说话。   她没有再犹豫,道:“凰羽的宫中曾有个叫无烟的女子。她后来坠入销影池身亡。别人大概都以为她是自已跳下去的。其实,她是被人推下去的。”顿了一下,接着道:“那个凶手就是孔雀。而孔雀的背后的幕后者,或许与鸩令的失踪有所牵连。”   炎帝点点头:“我知晓了。”   九霄忍不住问道:“您就不想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吗?”   炎帝道:“我大体猜的出来。”   “……您如此大智,让我感觉好有压力。”   “我活了十五万年了,没有什么看不透的。谁见我都有压力。”   “我也活了十五万年了。”九霄顶嘴道。   “你没有。黄毛丫头。”炎帝嗤之以鼻。   “……”九霄这次是彻底明白炎帝已看透她借尸还魂的真相了,惊吓加心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听炎帝又叹道:“不过,也不是谁都能在岁月中学到大彻大悟。比如说九霄。只长年纪,不长脑子。”摇着头走了。   留下九霄呆怔怔的,被震得神魂难收。寥寥几句闲聊一般的对话,惊天的机密就这么被一笔带过。炎帝的气魄胸怀让她有想跪拜的冲动。又想起之前见识过的青帝的气度,不由暗暗叹服——这两位不愧为一方天帝,都是胸有丘壑的了不起的人物。   次日中午时,沉睡中的凰羽忽然感觉耳中微痒,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耳道。猛然清醒,睁开了眼睛。耳中传来叽啾鸟语声。是派去跟踪孔雀的巧语回来了。鸟语声藏在耳中,只有他能听到。巧语的鸣声具备特有的魔力,能潜入伺主的脑海,影响他的神智,将它看到过的情形以幻象的方式带到听者的眼前。   凰羽的眼前展开一片暗蓝夜空,在巧语记忆的视角中,那片白羽乘风疾飞。天色渐渐亮了,卷着白羽的风忽然没了踪影,白羽飘飘荡荡旋转着落下,落在深山中的一片平淡无奇的水潭之上。   巧语机敏地落入潭边的一朵花蕾中,假装成一只蜜蜂。   白羽静静在水面上浮了一阵,似在观察是否有跟踪者。忽然像具备了重量般,没入水中不见。巧语立即飞起,一头扎入了水中。这家伙水陆空畅行无阻。   视线中,那白羽下沉过程中突然变幻了形状,变成一个半透明的女子模样,向水深处游去。   从那女子身形中可以隐约认出是孔雀的模样,但却是半透明的。那不是孔雀本人,其实是孔雀的一分生魂所化。   这个水潭从水面看起来不起眼,水底却是极深,随着下潜的深度,水面透下的光线渐渐消失,变得一片漆黑,幸好孔雀的那分生魂发着白莹莹的微光,才不至于跟丢。   下潜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之后,“孔雀”停了下来,似乎到达了水底。但四周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透着渗骨阴寒。只见她站在水底,对着某一个方向急切地说着什么。   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只看到影像,听不到声音。尽管是在水中,说话总是有声音的,巧语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捕捉到。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水底下了禁制。   真是防护周密啊。但对于以跟踪为特长的巧语来说,潜入结界本是它的拿手好戏。眼前景物恍惚扭曲了一下,然后就有话音传了过来。   只听孔雀哆嗦着声音道:“那是她,明明是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握住了我的手指。就像第二次在销影池畔推她下去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监听中的凰羽感觉像有一把尖刀搅入了胸口,咽喉漫上一股血腥,耳中响起强烈耳鸣,有那么一会儿听不到、看不到。   ☆、第50章 精卫   神智混乱时,脑际挣扎着一线清明——巧语的叙述只有唯一的这一遍,绝不会复述,他必须听下去。强迫自己稍稍清醒后,又错过了几句对话。   孔雀的动作带了几分疯态,道:“他们一定知道了。你要带我走,你会带我走吧?”手虚虚伸向黑暗,却没有人接住。   黑暗中传来回应,嗓音是个男声,有几分怪,显然是刻意的变音,却仍透着几分温柔。“我当然会带你走。”   孔雀的神态安稳了几分,道:“那你快些来接我。今日就来。”   “接你走?”那人道,“你走了,谁来接管羽族?”   孔雀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不可能了!我们没能杀死凰羽,他现在活的好好的,这件事不指望了!求你快接我走,我不奢求当羽族族长了,我只想呆在你身边,跟你在一起。”   “好。”声音温柔地答应着。黑暗中,突然亮起一抹金色光芒。一柄金色短剑浮在水中,缓缓漂向孔雀的身边。“这是神器取灵剑,威力无穷。你将它带回肉身。执剑出逃,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我会接应你的。”   孔雀将剑接在手中,忐忑道:“你一定要来接我。”   “我一定会去,阿卫。”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离了几步,慢慢浮起,向着水面游去。   水底恢复了一团漆黑,巧语的跟踪记忆也到此结束。巧语并没有紧随“孔雀”踏上归程,而是直接循着凰羽的方位而去。巧语并不是机械的工具,它其实是个很聪明的精灵,判断出白羽接下来就会回去梧宫,没有跟踪的价值,于是就选择了先找凰羽汇报情况。   凰羽的耳中静了下来,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仿佛陷在那深深水底不能脱身。隐约听到耳边响起呼唤声。   “毛球,醒来。”   他的眼睛大睁着,眼前的黑渐渐清明,看清了站在榻前的炎帝,正面色严肃地俯视着他。   “你怎么了?”炎帝问。   他张了张嘴,嘶哑着声音说出一句:“是孔雀,推她……”一句话未完,胸口绞痛,血从嘴里涌了出来,痛苦的闭上眼睛。   炎帝见状急忙扶他起来,手抵住他背□位注入灵力。良久,总算是稳住了凰羽体内紊乱的气息。   炎帝抽回手,丢给他一粒药让他服下,自己坐在椅中,道:“说来听听。”   凰羽将巧语所见简单复述了一遍。讲到无烟原是被孔雀所害时,神色痛楚,喃喃道:“孔雀说是第二次。第二次。原来她不是自尽。无烟第一次坠入销影池,我开始以为是她失足,后来还怀疑过是她故意伤已骗我灵力……原来是孔雀。”   炎帝哼了一声道:“你就是这么蠢。不过现在孔雀那边你安排好了吗?”   “羽族内外已重军埋伏。我已叮嘱顾崖,如果孔雀出逃,作样子阻拦就好,若有人接应,必当拿下。”   炎帝思忖一下,轻轻摇头:“你能想到的,那个暗处看不见的人亦是能想到。你说,那人给了她一柄宝剑,说执那剑就能突围?”   “是。”   炎帝冷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三界之中有那么利害的法器。这其中一定有诈。”   凰羽此时冷静了许多,也心生狐疑。“这是不合情理。可惜我不能返回族中压阵,取心魄的时辰又快到了。”   提到这茬,炎帝眉头不由锁起。瞥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是折腾不起的样子了。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心魄取完那一天。搞不好会陪着九霄双双殒命。   顿了一下,问道:“孔雀在你身边呆了那么久,你就没有看出端倪吗?”   凰羽道:“孔雀出身羽族世家,上任前后功勋累累,在我涅槃遇劫的三百年间更是惮精竭虑,撑起羽族大小事务,弹压数起想趁我涅槃觊觎羽族的内外乱子,她的功劳我一直记得。唯有给无烟施刑一事上我迁怒于她,将她权力削去。但想到她也是恨无烟害我,而且对无烟最狠的还是我自己,也就无颜再做处置。现在看来,她维护羽族,竟是为了将羽族纳入自己手中。”   炎帝点头道:“是你意外重生,让她没能动手。如果是这样,隐藏的果然够深。”站起身道:“你传令回去,孔雀的家族成员要拘禁彻查。顾崖也是精明能干的,且看他的吧。让巧语出来,带人去找那水潭,看看有什么古怪。不过,估计已是打草惊蛇了。”   凰羽打了个手势,巧语从他耳中飞出,落到了炎帝的襟上。炎帝向门外走去。凰羽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水中之人还以一个别名称呼孔雀,这个名字我倒从来不知道她用过。”   “什么名字?”   “阿卫。”   炎帝瞬间变了脸色。   炎帝是用瞬移遁术赶到羽族梧宫的。他伤后灵力虚弱,这种术法消耗极大,出现在梧宫中时,已是有些头晕目眩,扶着廊柱站了一阵方才好些。接着就听到梧宫的某个方向传来喧闹打斗争的声响,夹杂着惊叫呼喊:“拦住她!”   炎帝眼神一厉,朝着声音的方向疾掠而去。   前方有数名羽族军卫,与一名想要突围的白衣银发的女子对峙,这女子正是孔雀。炎帝远远站着,默念咒诀,凝目看去。孔雀的脸上出现一张隐约重合的脸,那是她伪装之下的本来面目,被极高的术法封印了真容,若不是有心验证,很难察觉。   那张模糊的面容那般熟悉,炎帝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金光一闪,孔雀的手中现出一把金光泛泛的短剑,剑锋透着殷红血色,想要冲击军卫的围堵。军卫之前接到命令,只是作势阻拦,她突围其实不难。   炎帝却发出一声惊叫:“停手!放下那把剑!”   孔雀一怔,目光越过军卫遥遥望过来。看清了是炎帝,脸色瞬间悲怒交加。炎帝飞身掠过去,劈手想要抢夺那把金剑,孔雀一个杀招挥过,后退躲过,站定了身形盯着炎帝,目光中满是恨毒。   炎帝的声音微微颤抖,急呼道:“阿卫……快扔了那把剑!”   孔雀呵呵冷笑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父王啊。”   “父王?”孔雀仰天大笑,以剑尖指着他,神色疯狂,“你不是我的父王。我的父王会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可是你从未在我需要你时出现过。在我要逃命的时候,你却出现在我面前,阻拦我的生路。你不是我的父王,你只是炎帝,心里只有南方天界的炎帝,在所谓的大义面前,你可以慷慨地奉上家人的性命用来殉葬。我从来不是你的女儿,我没有你这个父王。”   炎帝眼眶发红,目眦欲裂,嘶哑吼道:“先扔了手中的剑再说其他!那不是武器,那是邪器……”   话音未落,孔雀已挥剑朝他刺来。他不闪不避,空手向劈面而来的剑锋抓去,手毅然搭上了剑身,竟是拚着手被斩的风险徒手夺剑。孔雀眼中更添恨意,剑势不缓,眼看就要将炎帝的手掌斩断。   然而瞬息之间,剑锋忽然掉转,划破了炎帝的掌心,朝着孔雀自己的心口刺去!这个动作像是要自杀,孔雀的脸上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然后做了一个极力躲避的动作。那柄剑却具备了自己的力量,吸附着她的手,以极迅猛的力道没入她的胸口。   炎帝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抱在怀中。剑准确地刺入了她的心脏,带着邪异的煞气,顷刻间剥夺生命,不给人丝毫施救的机会。她大睁着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以极轻的念道:“他害我。”   声音如游丝般散去,生命也同时消逝,在邪器的作用下魂飞魄散,仍是不肯瞑目。   孔雀的面容慢慢出现了变化,额上出现一朵小小红莲印记,五官也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不变的唯有极度悲怆的表情,瞳孔散开的浅色眼眸也变成了黑色的,透着刻骨的绝望。   “阿卫……”炎帝叹息一般念了一声,被划破的手心的血染在她的衣上。   阿卫原是他的二女儿,名叫精卫。数万年前的一场战乱中,幼年的精卫被敌军劫持到海上,用来要挟南方神农军。   年幼的精卫被敌军押在船头,哭喊着“父王救我”。   炎帝没有让步。刀从背后砍下,弱小的身躯像一朵残败的红花坠入海中。   神族血脉的魂魄总有些特异的存在力,不知多少年之后,她的魂魄化成一只精卫鸟,满腹的愤懑不能消减,每天衔着枝条往她丧生的大海里丢,固执地想要填平它。晚上则栖息在海边的“发鸠(jiu)山。   炎帝最终胜了那场战役。却是失去了小女儿,他的王后、精卫的母亲也恨他绝情,搬到一座神山中独居,永世不再见他。   他对于精卫又怎么能不心怀愧疚?他曾去过发鸠山,想与这只鸟儿谈谈。   精卫根本不肯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好随她去了。   后来他偶然也会去发鸠山去看看,见不到精卫,渐渐地去的也少了。算起来,上一次去,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一方天帝……很忙。   其实没有所谓的忙碌,只有不重要。   精卫说的对,他只是炎帝,心里只有南方天界,在所谓的大义面前,他宁愿放弃她的性命。他从未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过。   她化为精卫鸟后,若他对女儿有一丝上心,她也不至于被人拐上邪路,最终落个惨被灭口的下场。   一滴老泪落在精卫的脸上。颤着手想替她抹上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阖不上。是不甘太多,仇恨太多了。在生命的尽头也没有谅解,没有释然,没有忏悔。他的小女儿,是陷入永恒的地狱中了。   ☆、第51章 探望   握住露在精卫胸口外面的剑柄,缓缓抽出,带出一片血色。   顾崖长老走上前来:“拜见炎帝殿下。”   炎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像个迟钝的老人。轻轻将精卫的尸身放下。站起身道:“我替凰羽传个话:把孔雀的家族成员全数拘禁连夜审讯,将审讯结果传给凰羽。”   “遵命。”   炎帝看了一眼精卫的尸身,哑声道:“劳烦您将她送往发鸠山安葬。”   他必须赶回百草谷,撵取心魄的时辰,再不动身就要错过亥时了。瞬息遁术今日已用过一次,灵力大耗,没有能力再用第二次。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也在惦记着别的人,别的事,放弃了送她最后一程。   他或许是个好帝王,却不配做一个父亲。   炎帝跟羽族要了凰羽的座骑巨鹏,乘着赶回百草谷。空中风声凛冽,眼中的泪未及落下就干了。女儿再次丧生在眼前,心痛如刀绞,却连痛哭的机会也没有。   赶回百草谷的时候,好在没有错过取心魄的时辰。凰羽看他神色不对,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炎帝一语不发,便动手取他心魄。   一柱香后,取魄完成,伤口缝合。待凰羽缓一缓,服下些伤药,两人一起去给九霄送药。   虽然凰羽仍是装哑没有出声,九霄仍是察觉到有人跟炎帝一起来了,喜悦地叫道:“毛球?是你来了?”   凰羽没有吭声,将药罐送近她的嘴边。她却没有急着喝,伸手就来摸他,嘴巴里喜道:“你好几天没来,我都想你了。”   凰羽急忙一躲,她的手在空中乱划拉,不满道:“哎哎,让我摸摸你嘛。”   他满心期盼着她的手的接触,却是害怕她手指敏锐的触感察觉到些什么。见她手挥得发急,他只好凑了个头顶过去。她终于得逞,手指□□他的发中一阵挠,挠得头发都乱了。   他只容她摸了几下便抽身躲开,把药罐凑进她手中,这次她心满意足地将药喝了。   吃完药,九霄问道:“毛球,你跟踪孔雀可有什么发现?”   毛球没反应。   她懊恼道:“我忘记你不能说话了。炎帝,您就不能把他的嗓子治一治吗?”   凰羽朝炎帝看过去,催他接话。   炎帝一直默默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中,看上去十分疲惫,整个人像是又苍老了许多。沉默一阵,开口道:“她本不是孔雀。她叫精卫,是我的二女儿。她已死了。”   凰羽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惊得险些把手中罐子砸了。九霄也是变了脸色。   炎帝手中现出一把金色短剑,剑锋透着一抹血色。“这柄剑叫做‘休语’,只杀执剑之人,是专用来赐予想杀的人的一把邪器。”   他将巧语所述、羽族所见简单叙述一遍,他的神情沧桑而平静,凰羽与九霄却是听得震惊不已。不管精卫如何,对于炎帝来说,女儿居然投靠敌方、又死在了他的面前,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足够残酷。想要说句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九霄甚至起了身,摸索着朝炎帝走近了几步。凰羽急忙扶着她的手臂。   炎帝用极疲惫的声音道:“九霄,你恨她吗?”   九霄停下了动作,沉默一阵,说:“恨。”   炎帝闭眼点点头:“她作下了孽,理应恨她。其实是我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她走上一条与我背道而驰的路,是出于对我的怨恨。想篡夺羽族,再助那幕后之人篡夺南方天界,也是为了报复我。其实我才是始作俑者。”   “您别这样说,她是她,您是您。您是个心怀大善大义的好君王。”九霄道。   他叹一声:“我却不配做一个父亲。我救了无数人,却忘记救自己的女儿。”语气中透着来自胸腔深处的痛楚。   站起身来,道:“派去查看巧语去过的那个水潭的人回来禀报说,整个水潭已被填平,一切痕迹已抹除。我会再设法查下去。我感觉阿卫之前来百草谷,也是被人刻意安排的。根据阿卫带给他的那些情况,那人现在已经察觉九霄的真身可疑了,他很可能前来验证。我们做好准备接待吧。”   说罢离开。留下九霄怔怔站着,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知道孔雀就是推她入池的凶手后,这一日等消息的时间里,心中一直被仇恨充斥着,想像着要如何把孔雀施以酷刑、碎尸万段方能解限。最终等来的是孔雀的死讯,九霄没有了亲手杀她的机会。但是,竟揭露出这样的一个身份。第一世被父亲放弃而死于敌手,第二世死在她投靠的幕后者手中。如此凄惨的宿命,似乎要胜过任何酷刑。这样的死法,比碎尸万段还要可悲。   九霄心中颇觉茫然。恨还是恨,只是恨也远了。   次日子夜之时,毛球又去炎帝的药房取药去了,九霄就在院中闲坐等着。空中突然传来扑翅的声音,她警惕地站了起来。接着有人落在地面,一声哽咽的呼唤传来:“上神!”   “问帛!”她惊喜地叫道,张开双臂向前走去,想要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问帛奔将过来,却是膝一弯跪在她脚边先行大礼,她眼睛看不见,冷不防一脚绊在问帛身上,摔了个狗啃泥。   问帛大惊,急忙爬过来扶她:“抱歉,属下不是故意的,您摔到没?……”   九霄扶着腰苦着脸道:“问帛……”   “属下在!”   “下次见面不要这么客气好么?”   “……”   两人总算是坐下来好好说话了。问帛握着上神的手,看到她满脸笑意,眼眸却是无神,着实是心酸。   九霄道:“哎呀,我的眼睛只是一时失明,炎帝说会好的。”   问帛哽咽道:“眼睛倒是小事。之前炎帝送去消息,说您危在旦夕,恐怕不能救了,属下都哭死了。”   “那是炎帝的计谋。”九霄压低声音道。问帛既然来了,此事也无需再瞒她,“不告诉你真相,也是为了让你们的表现逼真些。”   问帛一听,暴跳而起:“炎帝老儿害我好苦!”   九霄急忙拉她:“他只是想钓那人出来。”   问帛忽又感觉不对,想了一下,喃喃道:“看青帝的伤心样子,不像是装的啊。”   九霄一怔:“青帝?\"   “对啊。青帝派了重军守在瑶碧山附近,以防有变。他刚从这里回去时,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悲伤小模样,眼泪都掉下来了,啧。”   九霄愣神道:“真的吗?”   “当然真的了,我看着心都碎了。当时还想,青帝好像是喜欢上神了,如果上神能好起来,我就力挺上神嫁给他!”握拳囧囧喊完,突然发觉自己失言,忙行大礼:“属下有罪,属下多嘴了。他知道上神没大碍还掉眼泪,只能说青帝就是青帝,演技真好。”   九霄额上冒出冷汗一滴。干巴巴道:“这件事他不知道,他可能真以为我要死了。”   问帛喜道:“那就是真心了。”   眼着着九霄嘴角抽抽,问帛见势不妙,硬着头皮把话题扭转了回去:“那个钓鱼什么的……可钓出来了?”   “钓了一半,线又断了。”   “……”   “但他会再上钩的。”   问帛面色一黑:“这么说上神您是鱼饵了?”   “可以这么说。”   “要当心鱼没钓到饵也被吃了。”   “……会说话吗?”这什么下属。   问帛悠悠叹一声:“我日日夜夜镇守着鸩军大营,不敢离开一时一刻。实在思念上神,偷了个空跑出来,必须尽快赶回去。看您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九霄很感动啊。   却听问帛又道:“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件事要禀报给上神的。”   于是九霄知道自己也不必太感动。   问帛道:“关于方予之死,西山韵园的一名乐师忽然记起一个细节来,以前没有留意到的。”   九霄立刻打起了精神:“什么细节?”   “是方予死后过了些日子,教他们乐曲的师父说起方予没了,就没有人会吹笛子了,要再安排人学笛子。这名乐师才突然记起韵园中只有方予修习的笛子。方予死的那一晚,他好像是隐隐听到了笛声,曲调十分美妙。当时只以为是哪个乐师深夜苦练,也没有在意就接着睡了,还想着是哪位乐师吹得这样好听。而在他睡去之前,明明记得看到方予是睡在床铺上的。天亮之后,方予就再没醒来。”   九霄沉吟道:“你是说,那晚有人吹笛子,却并不是唯一会笛子的方予。”   “是这样。而且整个瑶碧山鸩族族人中也没有擅音律的。”   一名少年手执碧笛站在大树下的情景浮现在九霄的眼前。她倒是知道有人会吹笛子。不过此人已为她险些奉上性命,此时还浸在不远处石室的温泉中没清醒过来呢。   她曾抱着濒死的他说自己永不再疑他。   “不会的。”她喃喃道。“即使是那夜真的有笛声,一个曲子又能说明什么呢?说不定是他那夜吹着玩,乐声飘去韵园了呢。”   问帛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此事我知道了。”她道,“你先回去吧。我的身体状况还是要保密,不要说与任何人。”   “青帝也不告诉吗?”问帛问道。   九霄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暂不告诉他。”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问帛告辞之后,九霄继续在院中晒月亮。她看不到月光,却能感觉到它如水般的清凉。微烦乱的心境也平静了下来。轻声对自己道:“怎么能再疑心呢?一个命都不要的人,还费那些心机做什么?既信了他,就要说到做到。”   ☆、第52章 罂第粟   问帛告辞后,九霄的脚边忽然传来细小的声音:“上神。”   她大吃了一惊。这声音熟悉啊。“罂粟?”   是鸩族碧落宫中的那朵罂粟。它是如何来的?一朵小小花精,灵力浅薄,原不能远行跋涉,这里距离碧瑶山可是有万里之遥!而且百草谷看似安然,实则防卫重重,它是如何进来的?   罂粟看到了九霄脸上的警惕和怀疑,急忙道:“不是我自己来的。我本好好长在园中,是问帛长老路过,看我长的好看,就将我的花头掐下来插在发上。我也没敢吭声。没想到她竟将我带到上神身边来,方才我趁她一个不留神,从她的头发上脱身落下了。”   九霄弯腰,遁着声音摸去,果然摸到了只有一个花头的罂粟。   “这样啊。”她挑了挑眉,抬手将罂粟别在了自己的耳边,“那好,既来了就留下吧。你最好安静些。”语气中带了威胁。   罂粟大概是感觉到了压力,安安静静呆在她的发际,好像是安心要当个饰物。   九霄心中暗生隐忧。若不是罂粟主动与她说话,她都不知道有它闯入此地。想来她与问帛之间的对话罂粟也全听去了。若这花精有异心,还真是防不胜防。这小花儿之前声称是原九霄上神的知心小花精,她当时也没有生疑。现在看来要重新审视了。   九霄心道:倒要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就算你是奸细,探听了消息,也得有办法传递去啊。这可是别在鸩神的耳上,来的容易,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门边一响,有人进来。她知道是毛球送药来了。   听他走近,她的嘴角弯起一抹笑来。   凰羽看到她的耳边别了一朵艳丽罂粟,笑容衬得天上月亮都失了光彩。他的心神不禁一阵恍惚,接着心中又被凄然侵满。也唯有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才能骗得她一个微笑。   九霄怀疑罂粟有花招要耍,它也知道九霄的戒备,却偏偏不抵抗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它果然做到了十分安静,一整天下来都不说一个字,一反往常知心小花精的碎碎念。九霄也就不去管它,且看它能如何。   接下来就要静候鱼儿上钩了。百草谷时有来客,多数是来求医的。偏没有一个没事往九霄的住处这边凑的。   羽族顾崖长老派人把孔雀家族的审讯结果传送来。结论是孔雀家族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孔雀是精卫,她的父母一口咬定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顾崖长老认为真正的孔雀恐怕是在家人不知情的时候被调了包的。孔雀苦苦回忆之后,记起在她将要成年的时候曾性情有些变化,原本散漫的性格突然变得细致、冷静而执拗,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责,父母还觉得女儿变得懂事了,很是欣慰。也正是极自律的性格,使得“孔雀”后来成为羽族第一长老。现在想来,精卫很可能就是那时冒充了孔雀,算来,已有近千年的时间。   这个细作竟然潜伏了这么久。可见那个幕后之人的计划也筹谋很久了。   一连一个多月,九霄都过得很是安逸,每天由毛球伺候着,醒了吃,吃了睡,到点服药。   她的状态越来越好,虽被炎帝警告还是不能调动体内灵力,自我感觉却是良好,身上力气也觉得恢复了。倒是毛球,好像越来越虚弱了,大概是这段日子伺候她累坏了。她劝他歇几天不用过来了,他默然无声,还是照守不误。她只好随他去了。   倒是余音醒来了。他其实在第十七日上已睁开眼睛,意识却不清醒。最终彻底清醒、离开温池时,是在他们来到百草谷的第五十日上。   这天她又由毛球领着过去看他,手探进池子里,却没有摸到人,吓得一阵乱捞,差点跳进去,池畔忽然传来哑哑的一声:“上神……”   她惊喜地把湿漉漉的爪子摸了过去:“余音!余音你醒过来了!”   余音接住她的手,往前一拉,竟将她拉进了他的怀中拥抱住。九霄不由怔住。少年的身躯在久眠之后更瘦弱了,胸口很是单薄,却有坚定的力量。他伏在她耳边低声道:“上神别怕,余音做你的眼睛。”   原来他初醒来,自行爬出了池子,坐在池畔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时,看到九霄由凰羽扶着走进来。凰羽看到他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九霄却是木然张着没有焦点的眼睛,径直摸索到池水里去。   余音愣了半天,才发现她是失明了,悲从中来,一时情绪难抑,不顾逾越就将她抱住了。   站在后面的凰羽眼神一黯,别过了脸去。   九霄被他抱着,也没有挣脱,抚慰地拍了拍他削瘦的肩,道:“没事没事啦,炎帝说我的眼睛能好,现在每天吃药呢。我只是受的轻伤,倒是你……你差点死了知道吗?”说到这里,又是伤心,又是恼怒,扳着他的肩离开些,手指摸到他的脸上去。   余音还以为她在爱抚他的脸,眼神满含温柔。结果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脸颊找到了耳朵,一把拧住。   “混蛋!谁让你扑我背上挡那冰锥的!会死的不知道吗?上神我本事大着呢!要你救!你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你是想让我欠你一辈子吗混蛋……”骂着骂着,声音哽咽了。   余音被她拧得苦着脸,道:“我不记得了。”   “可恶……”她松开手,又后悔下手重了,不放心地将他的耳朵捏了一捏,看肿了没有。   余音在水中浸了许久、白到透明般的脸上晕上红色来。   其实九霄失明这些日子以来,触觉是她重要的感知方式,摸摸索索对她来说就相当于“看”了,只是被摸的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   余音瞥了一眼仍站在不远处,脸色很是不好的凰羽,道:“他……”   “他么?”九霄这才记起毛球还在旁边,道:“他叫毛球,是负责照料我的药童。”   “毛球?”余音再盯凰羽一眼,面露疑惑。   凰羽急忙朝他摇了摇头。余音会意,心知是有缘故,暂不点破。   炎帝闻讯过来,检查过后,专注地看了看余音的瞳孔。   半晌,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余音。”   “余音,我是以一颗千年妖丹顶替了你的心脏。你的躯体挺过了第一关,成功地接受了它。你能活下来了。还有第二关,就看你自己的了。”   旁边的九霄一听紧张了:“什么?还有第二关?”手摸过去,慌张地握住了余音的手,生怕这个刚刚夺回来的家伙又消失掉。   炎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温情,目含威慑:“妖丹本就具备魔性。你要以自身的‘人性’来驯服它。若心志不坚,就会反被他所控,堕入邪魔之道。到那个时候,就不是生死那么简单,而是自取灭亡。”   余音静静看着炎帝,没有说话。   炎帝又问:“你可知自己该如何做?”   余音沉默不语,表情很是淡然,良久,点了点头。   炎帝:“我看的出你是个聪明人,我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好自为之。”   九霄对这番深奥的话没有什么感觉,只知道余音暂没有性命之忧了,心情大好,嘴角弯弯含笑,一向黯淡的眼眸里都亮起了光彩,问道:“睡了那么久,饿坏了吧?”   药童已端来了清粥。九霄不愿离开,就坐在旁边竖着耳朵,感觉余音吃饭的声音也是悦耳的。   凰羽终是看不下去,默默走了出去。走到院子外面时,心口处的刀口突然疼得厉害,一步也挪不了了,就倚着墙慢慢蹲下蜷缩着,双臂抱在胸口,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身前投下一片身影,转头看去,是炎帝过来了。   “小子,不好受吧。”炎帝俯视着他,道:“救回来也未必是你的,还要救吗?”   “当然要。”他垂下睫,答道,“我的目的又不是为了得回她。”   炎帝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是吗?就没有抱获得原谅、被重新接受的希望吗?”   凰羽低着睫,没有回答。   “啧。”炎帝摇摇头,“不诚实。”负着手悠悠然走远。   凰羽蜷坐在原地,眼中隐隐含着一丝希翼,这希翼却渺茫得像风里卷的一缕细沙般捉不住。   余音这么一醒,就毫不含糊地黏在了九霄身边。头几天身子虚,睡的多些还好,过了几天身体硬朗些了,就每天呆在九霄的屋里,把毛球的活儿夺了个干净,而且是变本加厉的体贴。他可全然没有毛球不让摸不让碰的傲娇,主动往九霄手底下送,生怕她在黑暗中寂寞无聊。   被夺了生意的毛球脸色就不是很好,很想上前把余音扔出去,又怕气霄生气。忍不下去,掉头就走,走到院子里又舍不得真走,于是闷闷地爬到了院中的一株大树上去,满腹嫉妒地监视着小院里的情形。   ☆、第5 3章 引魂   只听余音道:“上神闷的慌吗?余音吹笛子给你听吧。”   笛子。   九霄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好啊。去问问药童,能不能借支笛子。”   余音蹙眉道:“我才不用别人的东西。上神赐我的那支笛子可能被药童收起来了,我去问问放哪里了。”   “好,去吧。”九霄微笑点头。   余音出去以后,她抬起头,对着树上说:“毛球,在上面不累吗。”   毛球没有吭声,换了个姿式躺。   余音很快折返了,进门就愉悦地道:“找回来了,幸好药童给收得好好的。这是上神送我的东西,绝不能丢了。上神想听什么曲子?”   “欢快一点的。”九霄道。   “好。”余音横笛唇间,乐声如水珠一般跳着飞溅开,曲子仿佛是带着光亮的,让九霄眼前的黑暗都一时被照亮了。   一曲毕,九霄不禁拍手道:“真是好听。余音你好棒啊。”   余音又接连吹了两曲,听得九霄身心愉悦,之前的一点疑虑几乎消散个干净。一个纤纤弱质少年,一曲悦耳曲调,如此简单明亮,果真是想太多了吧。   第三首曲子曲调极柔,轻软得如熏香炉上的一缕轻烟,听得人身心极为放松愉悦。此时阳光温暖,九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音道:“上神累了就去躺一会吧。”   “不想进屋,太气闷了。这外面不冷不热的,你去搬把躺椅,我就在树下躺一躺。”   “好。”余音顺从地应着。   余音进了屋,九霄再抬头“看”了树上一眼。一片叶子飘然落下,正扫过她的脸。她知道这是毛球丢下来的,这个家伙终于知道表达自己的不满了,让她有点忍俊不禁。   余音搬来竹躺椅,扶她躺下,又替她盖上条薄毯,轻声道:“方才那首曲子有安神之效,我继续吹奏着伴上神入眠可好?”   “好。”九霄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余音坐在椅旁,再奏起那轻软的调子。那乐声如柔软的云团般将她包围、托起,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无比舒适,很快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她睡得相当舒服,醒来时简直是神清气爽。满足地伸个懒腰,唤了一声:“余音?”   没有回音,只是手臂被轻触了一下。这是毛球习惯用的打招呼的方式。她诧异道:“毛球?你下来了?不蹲树上了?余音呢?”   毛球当然是没有回答。   她也不在意,道:“睡得好香!余音的安神曲果然不错。”忽然歪头思索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声音默了下去,嘴角浮起一抹笑来,眸中若有星光闪烁。凰羽的动作一滞,脸上闪过愣怔。   墙角传来闷声咳嗽声。九霄竖着耳朵诧异道:“余音?是余音吗?”   那人说不出话来一般,又咳了几声,仿佛在忍痛一般。九霄这次确是听清了是余音了,急忙站起循着声音走去:“余音你怎么了?”   臂上一紧,被人拉住了。   她诧异地偏头朝向阻止她的人:“毛球……”顿了一下,问道:“你打他了?”   毛球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的表示,显然是默认了。九霄的脸沉了下来。手臂一甩,甩脱他的手,走向余音,手摸索着向前伸出。前面响起一阵踉跄声,余音忙忙地爬起来把手递进她的手里。   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摸到他的脸上:“你伤得怎样?”   余音哑声道:“没事。”   她的手接着就摸到他嘴角的一缕湿腻。“吐血了!”她有些慌了,“是受内伤了吗?”   “上神莫急,无碍的。”   她听他话音不畅,应该是胸腹间受了重击。她的脸色沉得如乌云过境。突然一个转身,飞起一脚,准确踢在了身后毛球的胸口。毛球闷哼一声,直飞了出去,接着又是砰的一声,跌落时后背撞上了什么,一阵大响。   九霄朝着他的方向扬脸站着,冷声道:“余音心口的伤还没有全好,又是*凡胎,你竟然对他下如此狠手。我之前只当你小孩子脾气,没想到你这般心胸狭隘!他若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凰羽捂着胸口几乎晕去,眼前似飘来暗黑云翳遮了眼,光线明明暗暗,隐约可以看到九霄冷如冰霜的脸,接着是转身后无情的背影。   余音握着九霄的手,安抚道:“真的没事的。”抬眼看向凰羽,视线捕捉住凰羽捂着胸口的手底下渗出的一片血红,眼底微闪。   九霄握着余音的手道:“走,我们去找炎帝,看看伤的怎样,顺便告毛球一状。”   余音很不情愿去,又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   院子里,凰羽坐着喘息了一会儿,慢慢扶着站了起来,整理着衣服,左遮右缠,企图掩住胸口衣襟上渗出的血。   九霄与余音执着手去制药房,敲开了门,九霄把余音推到炎帝面前,令他解开上衣。他的心口处还留有上次“换心”后的暗红伤疤。胸口正中有很大一块淤青,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炎帝犹豫了一下问道:“谁打的?”   一直在旁边气鼓鼓的九霄正等着这话,蹦起来道:“是你们家毛球!”   “哦?毛球为什么要打他?”   “小心眼呗!”九霄恼道,“自余音醒来,他小子就气不顺的样子。我一直当他小孩子脾气也没有多管,没想到他竟能下这等黑手!”   炎帝道:“毛球不是那种乱来的孩子啊。余音,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惹恼他了?”   九霄一听不乐意了,一步横到余音面前,竖眉道:“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们余音惹他?看看我们余音。”她反手捏住余音的下巴,“多么乖巧,多么温柔。他能惹谁?他惹的起谁?明明就是你们家毛球蛮横,随便打人!”她气势汹汹地护着短,一对原本无神眸子里几乎要蹿出火焰来。   炎帝看这架式,分明是惹不起的样子,只好赔笑:“九霄说毛球不对,那一定是他不对。是我管教无方,回头我罚他二十鞭。”   “哼哼,这还差不多。”九霄满意了。伸手跟炎帝要了活血化淤的伤药,对余音道:“我送你回你的屋子休息。”拉着余音雄纠纠地走了。   二人走后,炎帝对着窗外道:“进来吧。”   窗外无声。炎帝眉头蹙了一下,亲自踱出去,看到凰羽跌坐在窗下,抱着胸口,呼吸有些艰难。炎帝俯身拉开他手臂,看到他胸口衣上的一大片血红。掀着衣服看了看,心口处伤口的缝线断了一片,血肉模糊。   他瞥了凰羽一眼:“她踢的?”   他微点了下头,毫无血色的嘴角居然抿起一抹凄凉的笑来。   炎帝叹道:“很开心?你这是疯症啊。”搀他起来进屋里去,一边道:“这一脚踢的真准。眼睛看不见还踢这么准,果然是注定的冤孽。”   令凰羽躺在榻上,对着那不堪的伤处大摇其头:“这都一团糟了,取心魄的日子还剩下三十多次呢,让我怎么缝?”   凰羽悠悠道:“我不管您怎么缝,能取就行。”   炎帝一掌抽在他的脑袋上,斥道:“我最烦你这一副求死的嘴脸。我神农绝不做那一命换一命的事,你若如此没志气,我便不做了。”   凰羽急忙道:“我知道错了。”   炎帝道:“你知道个屁。那你且说,将心魄全数给了九霄之后,有何打算?”   “我……”这段日子以来,他全部的心念都在为九霄供应心魄这一件事上,对于以后的事没有想过,潜意识中,仿佛是把取完心魄的那一天当做了生命的终点。   炎帝恨道:“你看看你!我告诉你,你就算是不能重生,这一世也能有数千年寿命。最起码,你要让羽族巩固兴旺,让羽军军威壮大,最后将羽族好好地交到下一任族长手中。”   凰羽心中顿时清明了许多,正色道:“是。”   炎帝点点头:“说一下余音是怎么回事吧。”   凰羽手中亮出一把碧绿玉笛,道:“午后在九霄院子里时,我躲在树上,余音一介凡人,并没有察觉。九霄要小睡,余音说要给她吹一首安神的曲子。那曲子一起调确实是悠远安然,有安神之效。我在树上听着不由入神,有那么一会儿神思恍惚了一下,内心下意识一惊,凝神提息,才保持了清醒。而九霄没有防备,也因为伤情的缘故被您封了灵力内息,完全没有抵御的能力,很快就沉入深眠。那时我还不确定他是有所蓄谋,也可能是他想让九霄睡得好些。   可是那曲子忽然变了一个调子,有些勾魂摄魄的味道。九霄忽然说起了梦话。话音有些含混,还是能听清。”   炎帝问:“她说的什么?”   “她说:我愿将鸩令托付于你。”凰羽沉声道,“然后,她坐了起来,朝着余音,不,是朝着笛声方向,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   炎帝颜色大变:“是这个动作吗?”说着抬起右手捏了个指诀。   “没错。”凰羽点头,“然后我就跳了下去,夺了他的笛子,一脚踹在了他胸口,将他踹飞出去。笛声一停,九霄就跌回去继续睡了。”   炎帝接过那根碧笛,细细端详,目中微闪,低声道:“引魂玉笛。”   ☆、第54章 章演技   炎帝接过那根碧笛,细细端详,目中微闪,低声道:“引魂玉笛。”   “什么?”凰羽问道。   “这不是普通笛子,是个厉害法器。与它相配的还有一首曲谱,其乐曲对着睡眠中的目标奏出时,可以勾勒出一个梦境,将目标人物带入梦中,情境逼真,让梦中人以为是真实的。”顿了一下,又道:“她梦中的那个手势,是将鸩令授予他人的指诀。在数万年前的一次大战中,九霄曾陷入绝境,她试图将鸩令交予我保管,那时我判断还有生路,就拒绝了,却记住了这个指诀。”   凰羽色变道:“您是说,余音是想要鸩令,他企图控制她的梦境,让她交出鸩令。”   炎帝点点头:“应是如此。告诉你一件事。九霄的鸩令丢了。确切的说,是原来的九霄预感自己要出事,把鸩令交给了别人。而现在的九霄,不知道它的下落,一直在暗中寻找。”   凰羽奇道:“那余音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说明余音认为鸩令在九霄的手中。而且他趁着九霄灵力被封,企图盗窃鸩令。”炎帝眼的眼中闪过重重疑虑。沉默半晌,忽然道:“这里有个问题。”   凰羽眼中一闪:“没错,有个不对的地方。她本不是九霄,如何能懂九霄的指诀?”   炎帝一向犀利的眼神里,也出现了一丝迷惑。   大门口传来响声,药童传话过来:“九霄上神过来了。”   炎帝与凰羽对视一眼,凰羽会意地闭紧了嘴巴。九霄是由一名女侍领过来。进了门,她便让女侍退下了。   然后道:“毛球没有过来吗?”   炎帝看了一眼倚在榻上的毛球,道:“已派人拿下了,现在估计已在受鞭刑了。”炎帝就是炎帝,撒起谎来淡定无比。   她“啊呀”了一声,急道:“您还真抽啊!”   “不是你让抽的吗?”   “啧,”她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是作势给余音看的。”   炎帝挑了挑眉毛,道:“哦?这又是哪一出?”   “我感觉毛球对余音动手是事出有因。大概是余音趁我睡着了,做了什么,所以毛球才打了他。我踢毛球那一脚,是为了稳住余音而已。抱歉啊,欺负你们毛球不会说话。您快些让人把鞭刑撤了啊。”   “没事没事,抽几下又死不了。”炎帝睨了毛球一眼,“不过,你为何会疑心余音?”   九霄将方予事件中的笛曲之事简约说了,黯然道:“我一再劝说自己不要疑心他,其实脑子里终是绷了一根弦。今日午后他说要吹奏给我助眠,我就有所警惕。想到毛球在树上躲着,如果有事毛球应不会旁观,就冒险一试了。本是绷着精神想假寐的,没想到那笛声果然厉害,一会功夫就睡得人事不知了。只不知我睡着后余音究竟做了什么,毛球才会打他。还请您问一问毛球。”   炎帝上前几步,将手中玉笛交到九霄手中:“这支笛子叫做引魂玉笛,是把可正可邪的法器。以它吹奏不同的曲调,有的可窥人梦境,有的能制造幻境,有的能入梦杀人。”   九霄的脸上现冷厉之色,道:“如此说来,真的是他。方予真的是余音所杀。”眼眶里忽然涌起泪意,心痛欲裂,失望透顶。如果不是事实摆在了面前,真是无法接受。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在海上遇袭时,他那样拚死救我……我多么希望我的疑心是多余的。”一滴泪顺颊滑下。   炎帝道:“或者他那一刻是真心的,又或者他想要赌一赌。亦或是二者都有。人性是复杂的。”   “可他只是一个凡人。”   炎帝冷笑道:“内心与躯壳本就没有什么关联。”   九霄神色黯然。又道:“即使是余音窥探了我的梦境,也无法知道鸩令在谁手中。因为我不是真的九霄,我是真不知道鸩令在哪里,他看也白看。   可是你却做出了只有真正的鸩神才会的指诀呢。炎帝默默想着,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却没有点破。   却听九霄又道:“不过……我在他的笛音中睡着时,似乎是做了个梦,现在无论如何苦思,也想不起梦中情形了。只隐约记得在梦中看到了……”   “谁?”   “伏羲。”梦中人一袭若竹色衣袍,清雅玉立,笑容温婉。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一个甜美微笑。炎帝的眉间却压过重重乌云。   伏羲。   九霄看不见,没有看到炎帝的脸色瞬间沉冷。只问道:“您有没有问过毛球,余音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他才对余音动手?”   炎帝简单地解释道:“是见你说了呓语,要交出鸩令什么的。”有意隐瞒了指诀的事。   九霄却已十分震惊:“这笛子竟然这般厉害,能让我交出鸩令吗?”   “你灵力全封,他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九霄十分后怕:“幸好鸩令没在我这里,否则说不准就给他窃去了。”   炎帝道:“他*凡胎,就算是得到鸩令,也驾驭不了鸩军。其背后必定有同伙。此时余音已然警惕了,不过你演的不错,他或许还以为你蒙在鼓里。你先把笛子还给余音。这笛子也能千里传音,他可能会以传信给他人。我会派人严密监控,以防他逃跑。必要的时候就将他拿下。”   九霄点点头,神色郁郁的,心情因为余音的背叛而格外压抑。   炎帝找出一个小瓶子来,倒了两滴液体出来在指尖上,走到九霄跟前,朝她两只耳朵里弹了几下。冰凉水珠入耳,吓了她一跳:“什么东西?”   “给你洗洗耳朵。”炎帝道,“点了这药水,引魂笛就对你不起作用了,免得余音再对你下手。”   九霄将笛子送给余音,装作轻松的样子:“呐,你的笛子我给你抢回来了。”   余音接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九霄要离开时,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没有太大反应,只含笑问:“怎么了?”   他低头,把鼻尖抵在她的发中,阖上眼睫,静静拥了她一会儿,才轻声道:“忽然想抱抱上神。怕再不抱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说什么呐。”九霄不动声色地回道。   “没什么。上神回去休息吧。”他微笑着松开手臂,手指梳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不舍的贪恋。   “你也早些歇着。身上有伤,这几天多歇着,我那边有侍女伺候就好。”   “是。”   由侍女扶着手走出余音的屋子,门在身后阖上的一刹,门内门外两个人的脸上,都有萧索寒意掠过。   一连两天都是由侍女伺候九霄,夜间必服的那剂烫心的药也是由炎帝送过来的。凰羽的伤处越发的麻烦,几乎爬不起来,被炎帝勒令卧床,不准起来。而九霄只当毛球是受了鞭刑,心中很是愧疚。而余音那边,没有逃跑,也没有闹着要过来,只是闲散地休养着。   直到第三天夜里,送药人进来时,九霄的耳朵敏锐地辨别出了熟悉的脚步声。   欣喜地坐起来:“毛球,你来了?”两只眼睛若不是失明,恐怕要放出光来。   毛球端药送过来。她的手伸过来一划拉,险些把罐子打翻,吓得毛球托着罐子一躲。她苦着脸道:“别躲嘛。炎帝真拿鞭子抽你了?来,我摸摸你背上,看伤的重不重。”   毛球非但没过来,反而躲得更远了。   两人僵持了一阵,九霄败下阵来:“我不摸了,不摸了,你过来吧。”   毛球这才走上前来,服侍她服下药,就缩到远处的椅子中倦坐着。她试图逗他过来哄哄他,他也不理。   她只好先睡了。因为服药的缘故,身上发烫,抬脚把被子踢了。毛球走过来帮她重新盖好,她冷不防探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毛球被吓呆了一般,一动不敢动。   九霄的嘴角弯起一个得逞的坏笑:“抓住了。”   手指掐的紧紧的,生怕这小子倔强挣脱。但这小子并没有丝毫挣扎,乖乖让她抓着。九霄不由偷偷一乐,道:“毛球,你生我气了吧?对不起,我错了,我今日不该打你。我知道你那样做一定是为我好。”   对面默默的没有声响。她看不见,不知道他的脸上无声地滑下一滴泪去。   为什么她目不能视,还能那样清晰地看清真相?为什么当年他睁着一双眼,却是真正的瞎子。   九霄用想像力勾勒出了一个少年既委屈又别扭的表情,定然是很有趣的模样。伸了狼爪过去,想要捏一把少年的脸蛋,被他一偏脸躲开了,她的手指只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指尖沾到了一点湿润。她一怔:“哭了?……哭了哦!”   好招人心疼的小药童!她更加内疚,软声道:“不要生气啦,我错啦。不准生气了,来,告诉我你不生气了。”   凰羽怔怔看着她鼓起的嘴巴,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忽然要决堤,眼前蒙起一层雾气,头脑有些混乱,几乎是无意识地就俯下了脸去。   九霄感觉有气息扑面,不由怔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对头,却也万万料想不到毛球是要做什么,也不晓得要躲闪。   门上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   凰羽停在距她的唇一寸远的地方,猛然清醒。略滞了一下,抽身而退,手腕也顺势从她手里滑脱,远远躲开了。九霄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有人敲门,她也不再纠缠,扬声问道:“是谁?”   ☆、第55章 颛顼   九霄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有人敲门,她也不再纠缠,扬声问道:“是谁?”   “是我。”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啊。但也没有熟到让她一下子判断出是谁的程度。对方只回答了一个“我”,并没有报名。这自来熟的程度非同一般,好像她应该一下子就听出他是谁似的。她暗暗提起戒备,按理说院外布满暗卫,此人深夜闯入,就算是再有面子,也该由人通报一下。   “你等一下。”她一边说着,把脚垂下床找鞋子。脚尖够了几下没有够到,急道:“我鞋呢?”   毛球没有回应。她愣了一下,侧耳听去,竟是没有一丝声息。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也没有声张,自行又划拉几下找到了鞋子。穿好鞋,摸索到门边把门打开,月色清辉落在眼中,盈盈若水。   对面有人,寂寂站着,良久无声。她这时发觉外面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响,连虫鸣夜风都消失了。   这个人为整幢院子下了禁制。   他终于再开了口,声音喑哑:“阿九。”   阿九?   多么亲昵的称呼。九霄心中微动,面无表情,没有回应。而且就在这时已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竟是北方黑帝颛顼。   “阿九,你还好吗?”音调里透着深自胸腔的疼惜。   她涣散的目光散在黑夜里没有焦点,淡淡应道:“你也看到了。”   “传言说你病得很重,我不信,炎帝医术那样高明,一定有办法救你。”   “听天由命吧。”她淡然道。   颛顼没有说话,伤感却透过压抑的空气散发开来。她感觉到了一缕很轻的微风,像是他抬手要抚摸她的眼睛,脸一偏,避开了。   “阿九……你为什么要这般恨我。”   九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冷漠着一张脸,拿些模棱两可的话糊弄。“你说为什么。”她冷冷道。   “你总不肯听我解释。天帝寿筵上一见面,你就给我施毒,让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九霄断续装,挑了一下眉:“施得不该吗?”   “该。”他温声道,“就是死在阿九的手中,也是心甘情愿。”   “少来这套。”   “后来我几次三番地想要见你,你终也不肯出来。”   “……”九霄背上默默出了一层冷汗。什么想要见面?什么不肯出来?他什么时候提过见面……自天帝筵上将他毒翻后,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啊。她努力控制住才没有做出茫然的表情。   只听颛顼接着道:“我在瑶碧山的约定之地等了好几次,你都不肯来。”   九霄立刻想到了那个来去自如的闯入者。寒寒接话:“是等我进入杀阵吧。”   “什么杀阵!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害阿九,我怎么会舍得伤害阿九?”他的声音又怒又悲,带了几分哽咽。   九霄唯有用一声冷冷的“哼”来应对。   “不是我。若没有你,万年前颛顼已经死了。我怎么会害你?这世上真心对我的,唯有阿九。没了阿九,我就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我说过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你却不肯相信我。”   这话越说越深,九霄简直不敢再接,于是就只能冒出一声:“呵呵。”   他的声线饱含着焦虑:“阿九,你不要这样对我,全世界背叛我我都不会怕,我最怕的是阿九不要我。”   九霄感觉身前微风忽起,他像是迎面走了过来要抱她。警惕地向后退去,背部抵在了门上。正打算一脚将他踹开,前面“嗒”的一声轻响,世界静了。   她感觉到这里多了一个人。   空气仿佛刹那间僵滞了。   片刻之后,炎帝的声音打破寂静:“黑帝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我也好设宴给你接风。”   九霄顿时松了一口气。救星终于来了!她险些就要撑不下去了……原来毛球突然消失,是请救兵去了。   黑帝微微一笑,神态平静温和:“我只是来看看九霄,本不想惊动炎帝的。”   “这里总归是我炎帝的窝,你这样招呼不打一个就光临,老身觉得有些不妥。”   黑帝低眼看了一眼抵在顶侧的锋利铲子——炎帝的法器镔铁铲,挖药杀敌两不误的神器,道:“您拿法器这样抵着我,也有些不妥。”   炎帝收回了铲子,道:“莫怪,九霄是我的病人,我看你要动手动脚,自然是要阻止。”   “您误会了。”黑帝道,“我与九霄已是情投意合,两心相许。”   九霄听到这话,终于没绷住,冲口冒出一句:“谁跟你情投意合?”说完了又后悔失言。万一原来的九霄真的跟他情投意合呢?   黑帝没说话,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炎帝道:“你瞧,她说她跟你没有情投意合。”   “阿九误会我了,正在跟我闹别扭。”黑帝道。   九霄听得背上机伶伶一阵寒,好生难忍。   “啧。”炎帝撇嘴摇头,“你们什么时候情投意合的?这么大的——喜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很久了。”他看向九霄的目光分外柔软温存,“足足万年之久了。是我顾虑太多,迟迟不肯跟天帝坦诚此事,阿九才会怪怨我。我却是知道阿九心中一直是有我的,就算是找了些少年在碧落宫中,也是故意气我……”   九霄额上落下冷汗一滴,绷着嘴角不说话。言多必失,不吭声为妙。   黑帝看着九霄,叹道:“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是个狠心的人。可是,你若有恨,如何折磨我都心甘情愿,只求你不要让两方天界的子民因你我之怨,陷入战火之中。”   九霄与黑帝都是一怔。黑帝蹙眉道:“此话怎讲?”   黑帝道:“青帝近两个月来布兵设阵,压我北方天界边境。且大有与鸩军联手、侵吞我北方天界之势。这场内战一旦燃起,必会将整个天界拖入一场大战之中,他最终的目的,就是中央天帝之位吧。我只想来问一句:阿九,你真的要助纣为虐、与我为敌吗?”   九霄呆怔怔的,一句话也不敢讲,只能木木站着,没有焦点的目光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黑帝沉默许久,并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黯然道:“如此,我知晓了。阿九……若有一日能死在你的手中,或许是我最好的宿命。”   默然转身。   却听九霄突然冒出寒森森的一句:“等一下。”   黑帝脚步一滞,尚未回过头来,就觉得身后劲风袭来。下意识闪身躲避,“嚓”的一声轻响,一道黑色尖锋贴身而过,衣服被割裂。他转眼看到九霄的身形掠过眼前,漆黑无光的瞳眸中透着渗骨的冷厉。一时间他搞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失明。一愣神的功夫,她的手腕又翻转回来,嚓嚓嚓几声响,三叉毒刺的刺尖将他右边的袖子削为碎片,整个右臂露了出来。   一瞬间的功夫,九霄的身形已飘移回原处,不过变成了背对着黑帝和炎帝站着,一动不动,背影透着渗人寒意。   炎帝也对她突如其来的行为颇感诧异。不过目光落在黑帝露出的右臂上时,目光一凛,道:“那是?……”   黑帝偏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手肘上方赫然有一个鸩形印记。不过,并不是鸩令特有的鲜红色的,而是纯黑的色泽。黑帝沉默一阵,开口时语调萧索:“这是阿九赠我的定情之物。阿九,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将它抹去,恩断义绝吗?”   九霄僵立着,没有半丝回应,仿佛是默认了。   炎帝眉一扬:“定情之物?”   “是。”黑帝凄然道,“阿九臂上有红色鸩令,这黑色印记是依照鸩令的模样,由阿九亲手给我刺青的。”顿了一顿,转向九霄,道:“我不肯。不管以后如何,你就允我留着它吧。”   说罢,转身离开。   九霄静静背转身站着,仍是一动没动。炎帝感觉有些不对,唤了一声:“九霄?”   没有反应。炎帝脸色微变,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九霄恍然回过头来,一脸茫然:“怎么?”   炎帝蹙眉观察着她的脸色:“刚刚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九霄迷惑道:“我做什么了?”   “你拿毒刺割破了黑帝的衣裳。”   九霄一头雾水:“我……没有啊。他呢?走了吗?”   “走了。”炎帝道,“你再想想,刚刚有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   她凝神回想一下,道:“刚刚黑帝说了什么死在我手中,是他最好的宿命——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不就走了吗?”   炎帝愣住。半晌,喃喃道:“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九霄的行为被未知的力量控制了。炎帝把她丢失的一段记忆描述给她听,她感觉无法置信。他再次怀疑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了她的躯体内。手指搭在她的脉上,动用了灵力,将七经八脉细细搜索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异样端倪。   有什么东西,藏在身边的暗处,他们却不知是敌是友。这种感觉让九霄有点恐惧。   炎帝默默算了一下,取完凰羽的心魄还有不到二十天,也就是说,再有二十天九霄心脉上的伤就痊愈了。   她痊愈之后。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鸩神,鸩神总要归位。许多事情必须面对了。炎帝取出银针包,让她仰在铺上,以银针灸眼周穴位。这时毛球悄没声地又回来了,帮她垫枕盖被。   炎帝一边捻着银针,一边道:“你的眼睛近日就能渐渐视物了。”   毛球的动作滞了一滞。炎帝看他一眼,撇下嘴角。其实九霄的眼睛早就能治好了,是为了创造机会让这个苦巴巴的毛球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他才私心地有意拖延了。不过接下来日子九霄恐怕是需要眼观六路了,不能为了帮他圆一点儿女之情再拖延下去了。   毛球站在床边,看着九霄的面容。很快他就不能这样肆意地看着她了,贪恋的目光舍不得移开,心中又悲又喜。这些日子以来,看到九霄在黑暗中摸索的样子,就会想起当年无烟失明之后,他将她独自扔在了黑暗中,没有人伸出半丝援手。他无法想像她是如何带着剧痛和绝望,从梧宫走到销影池的。就算是通往地狱的路也不该那般可怕吧……这样的想像,让他的心每每都陷在凌迟的痛苦之中,甚至超过了片片取心魄的疼痛。她总算是快要重获光明,他也希望自己能因此从地狱的泥沼中脱离一点点。   只是她复明后,他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守在她的身边了,这窃来的时光眼看着就要终结了。   ☆、第56章 隐藏   九霄平躺着接受针灸,心中却盘旋着黑帝的事,心绪有些烦乱。开口道:“炎帝,您说他的臂上有个鸩形刺青?”   “是个黑色的鸩令形状的印记。”   “会不会那就是鸩令,他用术法将它伪装成了黑色的?”九霄疑道。   “我当时就暗中以灵力辨别过了,确实不是真的鸩令。或许真的是如他所说,是你们的定情之物。”   “不是‘我们’。”九霄刻意地纠正道。   炎帝一乐:“好吧,是原来的九霄。”   九霄忧愁地叹一声:“那鸩令究竟在哪里啊!”   “天都快亮了,你不能太劳神,先睡吧。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再商量。”针灸完毕,炎帝收针离开。   九霄真的累了,片刻间就睡的沉了。凰羽替她掖了掖被角,呆呆坐在床边,直到月沉西山,东方渐渐明亮。   睡的太晚,九霄这一觉睡到午时才醒来。毛球服侍着她用过饭后,炎帝过来了。   炎帝落座在椅中,道:“昨晚我连夜就让东方天界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青帝那边,有些疑问。”   炎帝与青帝都是她敬重的人。炎帝会在青帝那里布眼线,这一点九霄其实是能猜到的,但亲耳听他说出来,还是感觉有些憋闷。   问道:“什么疑问?”   “他的排兵布阵,确是如颛顼说的那般,有侵略北方的迹象,同时,还暗中克制着鸩军。”   九霄滞了一下,道:“鸩军那边,是您让他盯着点的呀。”   “是我说的。可是反过来想,此时鸩军已受他所制。就算是不能调用鸩军,他也有能力把鸩军压制住。”   九霄的脸色肃杀起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我就把话点破吧。”炎帝道,“你若出事,此时他手中如果有鸩令,鸩军便是他的。你若健在,他现在也有能力把鸩军压制住。”   九霄猛地站了起来,道:“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疑心鸩令在青帝那里。”炎帝平静地说道。   她的眼里迸出了火星。但片刻之后就记起一事,道:“您是疑心伏羲吗?不会,绝不会是他。我亲手脱了他衣服验证过的,他手臂上没有那个。”   远处墙角的凰羽脸色大变,炎帝的嘴角也抽了一下。   九霄旋即意识到失言。眨了眨眼,干巴巴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炎帝摆摆手:“我什么也没想。只想说想掩藏那件东西,没那么难。”   “我还是不信。”   “做判断不能只凭信任。你之前说过,曾有人数次闯进瑶碧山,甚至布下杀阵。”   “那个杀阵是火系灵力所布,伏羲修炼的木系灵力。”九霄振振有词,眉毛都竖起来了。   炎帝冷冷道:“他会蠢到那样明显地去暴露身份吗?”顿了一下道:“我大约能猜出那个火阵是谁所布。”   “谁?”   “阿卫。阿卫修炼的就是火系灵力。”炎帝的眼中飘过晦暗。   “……那也不能说明与伏羲有关系。”   “九霄。”炎帝沉默一下,道:“你知道被余音笛声催眠后做了什么吗?”   “您说过,我说了一句梦话。”   “是。毛球告诉我……写给我说,余音以笛声催眠你后,你说了一句话:我把鸩令托付于你。然后,还做了一个动作。是九霄特有的、把鸩令授予他人的指诀。”   九霄怔住,茫然睁着两只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忽然脑中一闪,道:“不对!我不是真的九霄,我怎么做的出指诀?”   “我也奇怪这件事。”炎帝与毛球对视一眼,道:“但指诀是实实在在的,除了九霄本人和接受鸩令的人,应是无人知晓。我也是在数万年前,九霄曾动过把鸩令托给我的念头,才见过一次。”   九霄举起自己的两只手,喃喃道:“可是,我,我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个指诀怎么做。”   炎帝道:“或许是九霄的躯壳保留了她的记忆,又或者是她的灵魂其实还潜伏在这具躯体里。”   九霄听得毛骨悚然:“您不要吓我!”   “神族的魂魄和躯体各有些绝妙玄机,难以参透。重点是,后来你说过一句话,才让我对青帝生出疑心。”   “哪句话?”   “你说,你梦见了伏羲。”   一语点醒。九霄突然就记起了梦中所见。梦中身周云雾弥漫,对面站了一个人,青衣轻扬,临风玉立。她清晰地对他说:“我愿把鸩令托付于你。”……   九霄一把抱住了脑袋,喃喃道:“不会是他……他东方天帝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惹那些事?”   炎帝冷笑道:“四方天帝,如果个个都是做的稳稳的就好了,实际上是有些人自己坐不住,总想要爬上塔尖。爬得高了,危机自然就有了。黄帝年事已高,那中央天帝之位,除了我这个看破世事的老家伙,年青人免不了要动心。虽然黄帝迟迟未立储君,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四方天帝中,唯有黑帝颛顼才是黄帝的嫡亲血脉,是储君的默认人选。青帝如果真的对北方有图谋,那必是有不轨之心,觊觎天帝之位。说白了,就是要趁储君未立谋反。他如果能控制鸩军,再夺得北方天界军权,就等于掌控了半个天界,有足够能力与黄帝对弈了。”   九霄听得目瞪口呆,心中一片茫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谋反”二字与那个温文宽厚的伏羲联系起来。   “九霄。”炎帝的手按住她的肩,“事态虽未明朗,疑点重重,但事不宜迟。你必须赶回鸩族,坐阵鸩军。必要的话,东方天界,还需你来镇守。”   “您是说……”   “没错,我的意思就是:必要的话,得夺了青帝的军权。此事,我、颛顼如果去做,在黄帝看来都是大逆之举。而你只是鸩族族长,如果伏羲有谋反之举,唯有你可以把东方军权暂时接管而不招猜忌,之后再交还黄帝处置。”   九霄沉默不语。   炎帝知她一时难以接受,也不强求。只道:“你的治疗原还需十六日方能结束。时间紧迫,怕东方有变,我得下点猛药,争取五日之内把药给你服完。”说着,看了一眼凰羽。他小子更要吃点苦头了。   凰羽会意,点了一下头。   *   凰羽心口的伤处已破烂得无法缝合,其实每日里都是敞着的,炎帝用一块深海鲛鱼之皮将伤处勉强覆盖着,揭开时,直接就露出那颗同样破烂不堪、跳动得有些虚弱的心脏。他的心魄还剩下最后的一点。原本要用十几日慢慢取完,虽然每次取都很痛苦,但缓过气之后,还是能强装出没事的样子。如今为了赶时间,一次取三次的量,就真撑不住了,取的过程中就昏迷过去,当夜也没有醒来。   直到次日午时才悠悠醒转,摸了一下心口,伤口又用鲛鱼皮封好了。转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知道自己昏了太久,错过了给九霄送药和陪她渡过夜晚的时间,心中很是懊恼,爬起身来想要过去。   往上站起时身上已觉得虚软,直起身来时突然目眩,身子一歪栽到旁边的药架上,乒乒乓乓砸碎好药一片。   炎帝闻声赶来,将倒在地上无力站起的凰羽扶到床边坐着,道:“你心魄临近取完,体质本就是极度虚弱的时候,这几天又要加倍削取,你撑不住的,就卧床吧,不要起来。”   “我得过去。”凰羽小声地、固执地说道,“她快要复明了。复明以后,不会愿意看到我在她面前出现的。我就不能……那样近地看她了。没关系,我撑的住。”   说着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就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没有清醒过,甚至是取心魄时,也只会带来昏迷中的抽搐,意识始终是昏沉的。   直到第五日最后一片心魄取完那天,炎帝将他心脏的裂口细细缝合,接好断裂胸骨,七凑八拼地缝合皮肉的伤口,用灵药敷了厚厚一层,以绷带缠好,再将有助补心愈伤的口服丹药填进他的口中。   凰羽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中,已是不知道吞咽。炎帝只能以灵力助他咽下。做完这些后,累出一身汗来。   把心魄制成的最后一罐药送去给九霄喝了。九霄饮下这罐格外滚烫的药,只觉四肢百骸热气流蹿,体内灵力如江河汇集入海,潮汐起伏流转,虽然汹涌,却能控制自如。心知不但伤好了,以前那毒性失控的病根儿应该也是彻底好了,心中很是喜悦。   对着炎帝深深拜谢,炎帝却道:“你此次的伤原本极为凶险,能化险为夷,也并非我一人之力。”   九霄奇道:“还有谁?”   炎帝道:“还有毛球啊。”   “啊,毛球。”九霄笑得眉眼弯弯,“是啊,多亏这小药童那般无微不致地照料我。几天不见他了,是忙什么去了?”   炎帝轻叹一声,道:“我答应过他不掺合……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聊吧。”   “……?”九霄没有听明白。   ☆、第57章 坠落   凰羽是在次日正午时分醒来的。   初醒后的视野内首先映出炎帝的一张老脸,他不由地闭上了眼,想着还是再睡一会算了。   却听炎帝道:“醒了?你心魄已取完,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养,按时换药服药,让伤口快点愈合,争取早日恢复状态。”   “唔。”他含混应着,只觉得困倦,说话的功夫又要睡着。炎帝知道这是他恢复期间的必然症状,伸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让药童服侍你吃点东西再睡。”   凰羽被弹了这一下,略清醒了点,睁眼问道:“九霄呢?”   “好着呢。一整颗的凤凰心魄已服下,如获新生。”   凰羽的嘴角抿起欣慰的笑意,又问道:“她的眼睛……?”   炎帝顿了一顿,眼中隐隐闪了一下,反问道:“小子,你还不打算把心魄的事让她知道吗?”   他眼中黯然:“我哪有颜面让她知道……”   炎帝撇嘴道:“事情没有突破,就不会解决。你做都做了,还怕说吗?”   凰羽低睫不语。   炎帝不屑道:“她的眼睛还没好。不过快了。”   凰羽提着盛有午饭的食盒慢慢踱到九霄的门前时,额上已渗了一层冷汗。略站了一会儿,让短促的呼吸平复一下。想到屋里的人,眼中不由盛满暖意。轻轻推门而入。九霄坐在里间的床沿上,目光仍是散散的。   凰羽抬眼望过去时,却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像以往迎接毛球的那样欢喜温和,而是积聚着沉冷寒意。   九霄午睡醒来时,一睁眼,只觉有莹莹光影扑到眼前。她的眼睛能感觉到光了!坐起身来时,心情大好,眼中含着的笑意闪烁着碎光。   眼眸微转,环视一下。虽还是看不清晰,看东西只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但比那彻底的黑暗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屋内静静的,没有人,毛球也不在,这个时辰应是去拿午饭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毛球回来了。她赶紧收起笑容,让视线僵直落在门口,装作仍失明的样子,心中盘算着如何给他个惊喜。门被推开时,她已经想好,要在他走到近前时,凭模糊影子判断出他鼻子的位置,准确拧住他的鼻尖,吓他一吓。   那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她的视线却真的僵了。尽管只看到一个轮廓,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怪不得“毛球”的嗓子老是不好,一直不开口说话。凰羽竟装成药童,在她的身边藏了那么久,连夜间也睡在榻边。   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当着他的面认可了自己是无烟。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唯剩下郁怒。   凰羽站在门边,有刹那的惶然。他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还是捧着食盒走到桌边,把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桌上。然后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搀她的手臂。   九霄却在他触到她之前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桌边,落座在椅中。他的手僵在空气中。忽然间明白了,整个人失落得如坠深渊,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边,九霄已执起了筷子,夹起了一根菜,却停在半路,没有往嘴里送。时间如静止了般,压抑而绝望。   她背对着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低婉,却透着无法逾越的疏离:“毛球,你知道吗?”   毛球的眼睛里忽地盛满希翼,水澜澜地落在她的背影。   九霄接着道:“有人以为这个世上,恩可报,怨可解,可是偏偏有些事情,恩怨间阴差阳错,变成了不可报,无可解。再如何纠缠也是徒劳,只会为他人和自己徒添烦恼。”   “可是,如果……”毛球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喑哑,眼中含着最后的一点星火般的希翼,如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他尽力赎罪了呢?……”   “赎罪?”九霄呵呵冷笑起来。   “无烟,我……”他向前迈了一步,想要从背后抱住她,终是没有胆量。站在她的身后,心脏纠结缩起,百道裂口痛如刀绞。他忍着眼前的阵阵发黑,想要丢开颜面不管,把取心魄给她治病的事说出来,试试能不能换取她一丝垂怜,一星回心转意之念。   就在这一步之间,仿佛看到了梧宫之中,那个伏在他寝殿门外用小小的声音哀求的女子——“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真是天道轮回。他几乎丧失了勇气。然而还是想试一试。试一试。炎帝说过,做都做了,还怕说吗?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赎罪,并非为了挽回——怎么可能,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还是想挽回,想拉住她,想要回到过去。   如果不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就永远生活在地狱之中了,无论是生还是死。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听到九霄冷冷地接话了。   九霄用傲然的声音道:“世人总以为不管怨有多深,总能设法偿还,实在偿还不了,还可以死谢罪。可是偏偏有些事,是死也解不开的孽。怨自己或是怨天怨地怨命,都没有用。就算是所谓的以死谢罪,也像一个笑话。——说起那个死去的无烟,我倒与她有些渊源。”   凰羽听她这样说,竟是断然否认了她是无烟,不由心中慌乱,愣在当地。   只听九霄以锋利如刀的语气道:“她有话让我转告你。”   他艰难地道:“是什么?”   “她说,去销影池看一看,你会明白。”   凰羽乘着巨鹏离开的同时,九霄就给炎帝留下书信一封,然后叫上问扇,带着所有鸩卫,悄悄离开百草谷,返程回瑶碧山。炎帝苦心安排凰羽装成药童陪在她身边,定然是有撮合之意,她不想再听他的劝告,于是选择了悄悄告辞。路上,盘算着要把瑶碧山宝库搬一小半送给炎帝作为医药费。能医好她的伤,必是用了极贵重的药材吧。   炎帝一早起来,得知这两块货双双滚离,不由有些懊恼。这百日以来,为了他们两个,他费心费力,感觉跟拉扯了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一般辛苦。结果他们一个直接跑路,一个只丢下一封书信留了几句感激的话,让他这个老人家心中很是失落啊。   不过除了有些懊恼之外,也没有太在意。孩子大了,遇到的问题,就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九霄在书信中说把余音留下了,请炎帝代为看管。   炎帝握起左手,闭目凝神,很快,掌心内跳起一点疼痛。   他目中一凛,径直掠向一处屋子。一把推开门,只见余音静静凭窗而坐,见炎帝进来,就扭头看过来,还站了起来,恭敬行礼。炎帝目含寒光,缓步上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余音应声倒地,变成傀儡小人跌在地上。炎帝捡起傀儡细看。这是由一块狐精白骨雕成的人像,有化成人形、做主人替身的作用,甚至可以模仿主人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   余音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宝物,竟用它做替身,自己也跑路了。是知道九霄要走,跟着去了吗?炎帝握起左手,凝神感受掌心的微微跳疼。   在给余音植入妖丹代替心脏时,炎帝就知道此举有些风险,为防患于未然,他留了一手。剔下妖丹的一丁点碎片捺入自己的掌心,这样,他就可以感知余音的大体方向和所在。   在一般人看来,余音就算是有妖丹为心,其资质也是*凡胎,再如何也成不了大气候,根本不必在意。而炎帝却不这样想。他有太多的阅历,告诉他不能轻视任何一个卑微的存在。   他没有过严地囚禁余音,其实也是有意为之。倒是要看看,这个人会去往哪里。   *   凰羽站在销影池畔,只觉得天地一片昏暗。   又是彼岸花盛开的季节,漫天漫地的腥红,特异的香气侵入口鼻,变成血腥的味道。   距他几步远处,站着销影池的司池官。司池官见多了生死,已是面无表情,一身黑衣,脸色青白,外形十分符合他这生死临界点的职位。司池官手中拿着一本册子,静静看着面前那个失魂的羽族凤凰。   凰羽的目光涣散地落在销影池沸腾的蓝色滚浪上。   就在刚刚,他唤出司池官,问起无烟坠池那一日的情形。司池官板着一张死人脸,冷冰冰告诉凰羽,他只管池中之事,岸上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我知道。”凰羽黯然道。司池官若能早说出岸上的谋杀,他又何致被蒙在鼓中这么多年?——“我只是想问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司池官道:“不管是仙是魔,落入池中不外乎先皮开肉绽,然后骨肉消融,您真的有兴趣听细节?”   凰羽不忍地闭了一下眼,哑声道:“要听。”   司池官翻开册子,念道:“那一日,池中落入一女子,寂寂无声,不曾挣扎……”   凰羽的耳中响起轰鸣,微微佝偻了腰,手不禁捂上心口,想要按住伤处突然袭来的剧痛,呼吸有些困难,微张着口喘息着。司池官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用冰冷的语调,描述无烟坠池后的细节。一字一句,如箭穿心。   突然一个词跳入了耳中。   司池官说:“……一尸两命……”   凰羽心中一炸,看着他惊道:“你说什么?”   司池官刻板地重复道。“一尸两命。”   “这是……什么意思……”   “此女子腹中怀有三个月大的胎儿,一同消融在池中。”司池官道。   天昏地暗。血腥上涌,一口血喷了出去,血珠淋进深深池水中。凰羽一刹那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去,无力地向池中跌落。   司池官无动于衷,冷眼观望。他其实是池之精灵,有着最漠然的心肠。他没有义务、也没有意识去阻止他人落池。不管坠池之人是谁,不过是在他的册子上多添一页记录罢了。   ☆、第58 章 鸩军   九霄的队伍在七日后才返回了鸩族瑶碧山。   她没想到回来的路程如此艰难。在从百草谷出发之前,还没有传来战讯,只说危机潜伏。在她上路两天后,东方青帝与北方黑帝已然开战,战火蔓延到临近双方边界的瑶碧山附近,处处可见青帝的军队和离开家园躲避战火的难民。因为心中的疑惑,九霄不能让青帝发觉自己康复并回来了,一行人小心探路,刻意绕路避开军队,多走了不少偏远的路。   路途中的第二夜,他们在深山密林中扎营。天微亮时,晨光透过叶隙洒落林间地上。九霄醒来后,感觉眼睛视力又恢复了许多,纵身一跃,脚尖在老树树干上借力三两下,飞身上了树顶,望向日出的方向。茫茫林海清晰地映入眼帘,世界广袤,日出时的云彩气势磅礴。再次复明,恍若有再次重生的错觉,那些纠缠过来的往事,再次被丢在了脑后。   在百草园中给“毛球”丢下那句让他去销影池看看的话后,不管不顾地把扑袭而来的回忆往凰羽那边一丢,不论是表面还是内心,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提起关于那个失去的孩子的话题。不是怕告诉他增添他的痛苦,而是一旦说出来,她自己的痛苦也不会因为他的知情而得到分担,只会加倍加剧,痛不欲生。   可是若不说出来,他总会抱着一线希望来纠缠。所以告诉他,让他知道绝无回头的可能了,一了百了。   她的脸微微篇向南边,遥遥望了一眼。此刻,他或许已知道了吧。会做何感想呢?……   九霄摇了摇头,拒绝去想像。只告诉自己,这个人,大概永远不会靠近她的身边了。从此以后,她做她的鸩神,他做他的羽族族长,老死不相往来。   总算是,清静了。   她一边这样告诉自己,好像想哭,眼泪却干涸在眼底。   她们颇是花费了些功夫才回到她的碧落宫。   一回到宫中,就将问帛紧急召来。   问帛将她带到一个沙盘前。沙盘中以泥土堆砌了东、北两方天界边疆的地形。问帛指着沙盘,将两帝对垒的情况向九霄细细汇报。九霄不曾经历地战争,对于战场上的事听得似懂非懂,分不清谁优谁劣,甚至分不清敌我,心中按捺不住焦虑。闭眼静了静神,将思绪略捋了一捋。良久,问道:“战事已起,我们鸩族当如何?”   问帛犹豫一下,道:“您没回来之前,我只能严防死守,免得盗去鸩令之人窃取军权。现在您回来了,旁人就算是有鸩令,也不能调动鸩军。我们该如何,当由上神定夺。”   九霄看她神色犹疑,知她心中摇摆不定,于是道:“你有话就直说。”   问帛咬咬牙,道:“我们的属地原在东方天界境内,虽不归青帝管辖,但总是一衣带水,应互相扶持。”   九霄道:“你的意思是应该站在青帝这边?”   问帛:“我原想着如果是边疆之争、权力划分之争,我们必然是要帮青帝的。可是他的对手竟是黑帝颛顼,天帝黄帝的嫡孙。与黑帝做对,就是与黄帝做对,那不就是谋反吗?我们鸩族虽然行事孤傲,却绝不能做那谋逆的行径。”   九霄心中如压大石:“你也觉得伏羲是要谋反吗?”   问帛道:“我对青帝印象一向不错,尤其是他救过您,还好像很喜欢您……可是如果一切都是伪装,就更可怕了。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是上神在百草谷休养的这段日子,青帝在瑶碧山周围布了重兵,大有若不能用之,便令其覆灭的意思。而且上神说过,青帝一直认为您性命不久。我觉得,他是在等您离世的消息,然后就会亮出鸩令,掌控鸩军……”   九霄目光一闪,问道:“你是说,鸩令其实是在伏羲手中?为什么就不怀疑颛顼呢?”   问帛道:“黑帝本是黄帝嫡孙,公认的未来储君,此役他若落下风,黄帝当会调动西方金帝的军队应援,青帝绝无胜算。可是他竟发动这场战争,说明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想来想去,他的‘把握’,除了鸩军,再无其他。”   九霄的手扶上了额,闭眼道:“你先出去吧,让我想一想。”   问帛退出去后,九霄想了很久,与伏羲相处时的情形历历闪过眼前,他清澈的笑容沁人心脾。   她多么想偷偷溜出去,与伏羲见一面,亲口问问他,是真的窃了鸩令,只为谋反吗?   可惜她现在不能见他。如果一切都是骗局,主动走近,只会在骗局里越陷越深。   她只能站在远处观望,孤独地做出自己的裁决。   连续几日,鸩族未做出任何反应。九霄思虑重重,夜不能寐。这一日天快亮时,收到了炎帝传来的玉简。炎帝也没有指明让她帮着谁,重点只有一句话:相信自己的判断。   九霄握着玉简,在屋中来回踱步。喃喃冒出一句:“黄帝……为什么不来个旨意呢?”她刚回来时就给黄帝送去奏折求指示,未收到任何旨意,却得到了黄帝病重,闭关休养,不便批阅奏折的消息。   战火肆意蔓延,中央天帝竟保持沉默,不表态,任内战掀起、持续,究竟是为什么?又或者那中原大陆的天帝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太阳升起时,九霄上神驾临瑶碧山深处的鸩军驻地。她化了久违的迫人艳妆,耳边别一朵血色罂粟,披挂了血色鸩神王袍,身边伴着问帛、问扇二位长老。   云辇停在半空,九霄在云辇上站起身时,四野失色,艳杀天下。站在空中俯视着面前的一大片阴森森的兀立危峰,心中颇是茫然。哪有鸩军?她没看到半个鸩军。偏头看看问帛,问帛在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尴尬地咽了下唾沫。究竟该如何召唤鸩军呢?应该是要运用某种咒语或仙术吧。可是……她不会啊。想了半天,豁出去了,举起了一只手来,准备喊一声:都给我出来……   突然间,仿佛有风暴掠过脑际,她感觉到片刻的晕眩。紧接着,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做出了一个特异的指诀,然后听见自己口中念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咒语。   身体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她听的见,看的见,却只能如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做着奇怪的举动,而控制不了这个身体的一根手指。   九霄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之前在百草谷中,黑帝来访那夜,她的身体曾被控制过一次,执毒刺划破了他的衣裳。而那时她的意识仿佛休眠了,没有半分记忆。   不,细细想来,那并不是第一次被控制。据炎帝说,余音那次以笛声催眠她之后,她曾做出一个赠人鸩令的指诀。而她根本不会那个指诀。那个时候,她恐怕也不是“她”了。   这一次却又不同,身体被控制了,她的意识却没有休眠,清清楚楚地目睹着整个过程。   在她口中念出的咒语声中,脚下的嶙峋山峰间突然涌出黑压压的乌云一般的东西。那是无数鸩军兵士。他们个个身着漆黑皮甲,背上展开黑色大翼,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执青色三叉毒刺,源源不断地从山体的缝隙和洞穴中涌出来,飞上半空悬停,很快就若乌云蔽日,黑压压如起伏的潮水压在天际。   他们密集地扑着翅悬飞在空中,却不会碰到彼此发生空中事故。所有鸩军兵士面具后暗红的眼都在看着九霄上神,等候命令。空气中除了嚓嚓的拍翅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浸毒的三叉刺尖上闪着幽暗的光。   九霄被鸩军之庞大震撼了,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身体已被他人控制。   以前问帛提过,鸩军有百万之众。而目测被召唤出来的这批鸩军,只是其中的一小半。饶是如此,其散发的可怖杀气已压抑着天空和大地,与这样的军队作战,只对垒时,其气势恐怕就会压抑得敌方喘不过气。   九霄有些理解他们所说的“拥有鸩军就拥有胜算”的说法了。   旁边的问帛见她久久不吭声,小声问了一句:“上神,鸩军在等您示下。”   九霄恍然扭头看了问帛一眼,这才突然发现对于躯体的控制权又回到了她的手中。那神秘的力量来的突然,也去的突然。她的心中深深恐惧,却无法告诉问帛帮她分担。根本就是解释不清楚的事。   有人利用她的身体来控制了鸩军。   是谁?是友是敌?目的何在?   她的背上渗出冷汗。   闭上眼睛,深呼吸,静静地想了一想。睁开眼后,忽然微笑着问身边的问帛:“这么久没指挥鸩军了,我手法可还熟练?”   问帛正被鸩军现身的场景激得热血沸腾,骨子里潜伏的好战因素被唤醒,双目灼灼道:“依旧是那般傲睨天下,威仪四方!”   九霄眼中暗暗一闪。目光投向虚空,喃喃低语道:“是你在这里吗?”   问帛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九霄没有回答,只觉得心中已是踏实了不少。手中祭出漆黑三叉毒刺,道:“我们去会一会青帝。”   作者有话要说:别惦记黄鱼了,先来一场好战!   ☆、第59章 并肩   之前炎帝让人放出九霄垂危的消息,一是为希望能让幕后者露出些端倪,二来也是个缓兵之计,让手持鸩令的人稍安勿躁,耐心等九霄归天,而不再企图暗杀九霄。总算是等到九霄康复了,得以披挂上阵。这期间如愿以偿地没人上门暗杀了,而且在九霄实际并没有病危的消息有所走漏之后,对方也没有暗杀的举动.这就让人感觉有些奇怪,鸩令的下落更加显得扑朔迷离,连炎帝这种老成精的人物也参不透了。   直到现在,鸩神顺利归位。然而一个假的鸩神,归位是归位了,都未必坐的稳当。   鸩军是一支没有灵魂的队伍。亦或者说,只有一个灵魂,那就是领袖九霄上神。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所有兵士都会心领神会,如一群可怕的、没有丝毫感情的人偶。只需她一个凌厉的手势,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将那个方向的一切无情碾碎。   初次带领指挥这样的军队,一开始时,颇有些混乱。九霄发现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军队都会有所反应。这让她十分紧张,转身带着鸩军开赴前线时,在车驾上正襟危坐,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在这种状态下敢带兵上战场,实在是胆肥。其实敢如此胆肥,还是因为她察觉到了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强大帮手。   边疆处高原上的一场小规模的试探性的战役正在进行中,看不出是谁进犯谁,总之是打起来了。天际忽然出现一线黑云,迅速席卷弥漫,远远望去,像风暴欲来,乌云压境。凝目望去,竟是密密麻麻肩生双翼的鸩军。军前的青辇之上端坐着一女子,若红莲盛放。   双方军队很快得到鸩军出动的消息,自觉停战,各自后退十里按兵不动。双方将领一个黑袍猎猎,阴柔眉眼却覆着沉冷杀意,座下瑞兽四蹄腾腾,双目腥红。   另一个原本是书生般模样的人,已是换下儒袍,身上裹青色铠甲,原本那双秋水般温和的眼睛已饱含萧杀,座下白鹿金鞍铁辔,鼻中生烟,威风凛凛。   三军一时僵持不动,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阴云密布,空气压抑,一触即发。   远远的,传来青帝的一声呼唤:“九霄……你已康复了吗!”声音中满是喜悦。   九霄沉默没有应答。倒是对面传来黑帝的冷冷一笑:“阿九康复了,你很失望吧。”   “闭嘴。”青帝冷声打断。   黑帝没有理他,遥遥地,向九霄微笑了一下,笑容若雪地清梅,清冽怡人。“阿九,你终于还是来帮我了。”   青帝那边扬声道:“九霄,莫要被他迷惑!”   黑帝眼中怒气压抑不住:“逆贼!你意欲控制鸩军,吞并北方,觊觎天帝之位,野心昭然若揭!我奉天帝旨意我奉天帝之命收你军权,你就发兵造反,事实清清楚楚,你以为靠口舌之巧,阿九就会信你吗?”   那厢,一直面无表情冷面旁听的九霄此时忽然道:“伏羲,我问你。”   青帝道:“请说。”   “鸩令,是在你那里吗?”   “不是。”青帝斩钉截铁地回答,望过来的目光澄澈如夕,如清清水潭不见半粒沙石。可是看不见沙石的水潭,也可能不是因为水清,而是因为太深。   那边,黑帝带着震惊的话音传来:“怎么,阿九,你竟把鸩令交与他了吗!我之前一直想不清为什么他凭一己之力就妄图侵我北方,原来是想害死阿九,驭使鸩军吗!呵……你手中竟有这样一付王牌,若不是阿九好端端地回来,我真是没有胜算呢。”手中冰色长剑挥舞一下,身后百万银袍兵士发出震天怒吼,手中冰矛齐齐前指,铠甲摩擦发出整齐的声音,天地撼动。   九霄缓缓从座位上站立了起来。对着空气轻声问道:“这时候,是不是该给点提示?”   空气寂静无声,她的肢体也活动自如。那个曾三次占领她身体的力量并没有出现。   在这凝固般的时间里,她的心境渐渐沉静,做出了决定。   在她发令的前一刻,问扇从后面传来一片玉简,小声禀道:“炎帝来信。”九霄接过玉简,握在手心,玉简中讯息以隐秘的方式传达到她的耳中。   收起玉简,九霄叹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黑帝和青帝二人。   三叉毒刺举起,在空气中缓缓划过。   毒刺刺尖在空中泛着青色的暗光。九霄眼色突然一厉,毒刺猛然挥出,直直指向北方黑帝颛顼。身后数十万鸩军瞬息之间黑压压移动,向着青帝的军队靠拢了一些,呈并肩之势,丛丛毒刺跟着九霄的动作,斜指向了北方军队。   青帝的脸上现出释然的微笑,如云开雾散,月霁生辉。“九霄,谢谢你信我。”   九霄的嘴角微弯一下,笑容收起,目光转向黑帝,眸底冰冷凛冽。   黑帝变了脸色:“阿九,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霄把刺尖向下,在身前轻轻一划,仿佛是划清了界限,道:“与你为敌。”   两天之前,数千里外的百草谷内,炎帝给一个满身是血、浑身骨骼断了近百处的人接骨包扎。此人仅右手从上臂到手指的骨头就有骨折六处。他身上的骨折全是被人用手指大力捏断,手法残忍。   给这个人接骨就花了很长时间,最后身上的夹板上得跟个木偶人一般。药童拿布巾醮水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露出一张清瘦苍白的脸来,是余音。   炎帝是按着掌心妖丹碎片的讯息,搜寻到余间的所在的。派出的人找到余音时,他已被几名身份不明的兵士挟持到了北方天界内的密林之中,正在对他施以酷刑——将他的骨头寸寸捏断,逼供着什么。   解救他时,那几名挟持者有的在抵抗时被杀,有的在被俘后服毒身亡。   待将余音带回百草谷,他已因伤重昏迷,从伤情来看,半个月后有望醒来。炎帝却没耐心等那么久。一剂药下去,余音被强行唤醒,百处骨裂痛得欲死不能。   炎帝负手俯身,唤道:“余音,你的主子如此待你,现在不跟我实话,更待何时?”   余音涣散的目光慢慢集中在炎帝的脸上,虽然身体废了一般一动不能动,但心里明镜一般。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炎帝点点头,问道:“不要跟我说半句假话。你这点本事,休想瞒得过我。现在告诉我,他是谁。”   他的眼中暗淡无光,青白的嘴唇翕动一下:“黑帝。”   炎帝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对你施刑,是想知道什么?”   “令我说出窥探上神梦中所见,找到鸩令的下落。”   “你看到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是为了九霄,故意不说的吗?”   余音沉默了一下,嘴角浮起一抹凄然微笑:“我倒是希望能为她做到这点事。可是……是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她只说了一句没有用的呓语而已。黑帝却肯不相信。”嘴角浮起无奈的凄然一笑。   “你是何时知道鸩令不在九霄手中的?”   “她到处捋人袖子的时候。”   “……”炎帝不由顿了一顿,又问道:“你是何时变成黑帝的人的?”   “黑帝是先于上神从人间找到我的。”   竟是如此处心积虑。   ……   其实九霄在接到炎帝的玉简之前就已做了决定。相信青帝。   至于理由,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只有零星几点似是而非的片断。是黑帝那款款深情中那细不可察的假意,亦或是青帝那一直坦坦荡荡的眸底。说白了,就是凭直觉下一场赌注。好在这赌注最后有炎帝的密信给吃了一颗定心丸,断然站在了青帝这边。   青帝与九霄成为了并肩作战的战友。然而几番合作下来,青帝就意识到遇到了猪一样的队友。而偏偏他们的对手不是“神一样的对手”,而是真真正正的神族对手。   九霄在战场上独斗可以瞬杀一片,然而其带兵时手足无措的表现让青帝大跌眼镜。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位鸩神是徒有其表,冒名顶替的了。   九霄空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鸩军,却不能使之发挥威力,受挫连连,也是十分挫败。这役又大败一场后,独自闷在军帐中生自己的闷气。青帝憋了一肚子火想要去训一顿话,走到帐前时,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唤:“毛球?”   他一愣。   帐中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本以为只有她自己在里面,难道还有别人吗?   凝神倾听,只听九霄用懒散的声音又道:“毛球,什么时辰了?”   他没有再犹豫,掀帘闯了进去,指尖一弹,一点星火飞出落在案上灯芯上,灯光柔和亮起。帐内并没有别人,只有九霄半伏在案上,神情有些茫然,看到灯光亮起,看看灯,再看看他。一时间,青帝清清楚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失望。   ☆、第60章 救场   青帝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两人对视半晌,她忽然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啊”了一声:“伏羲,你来了。”   他落坐在书案对面的蒲团,仔细盯她一眼:“你怎么了?”   “我睡着了。”她揉揉眼睛,懊丧道:“我本在思过,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他撇了撇嘴:“你到底有没有思过的诚意。”顿了一下,问道:“刚才,做梦了吗?”   “唔。是睡迷糊了。”九霄道,“刚醒来时眼前漆黑的,一时分不清今昔何昔,还以为回到了失明的日子,吓我一跳。”一边说着,冲着他笑了一下。   他却在她的笑容底下看到了失落寂寥。随意又问了一句:“刚刚你还说梦话了呢。毛球是谁?”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为什么问这个?”   “你刚才喊这个名字了。”   “唔,是百草谷里照料过我的一个小药童。”她的手指在桌上不安地碾了碾,目光不由地在小小的帐中扫了一遍。总是觉得刚才有谁在这里呢。   只是个梦而已啊。   把心中的空落感强行抛开,转话题道:“你是来训我吧?”   他沉默一下,并没有开始训她,而是又追问了一句:“那个小药童,照料得你可还用心?”   “用心啦。”她躲闪着目光,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催道:“你不是要训我吗?开始吧。”   他终于不再追问,把隐隐的不安和疑惑暂且压在心底,重新调整心态,把思路转回到战役上来。   东方与北方之间的实力,本是势均力敌。鸩军与东方联盟之后,将北军逼退应是轻而易举,青帝原本的计划是把北军逼进北方境内百里就按兵不动,以免让黄帝误会,等请到黄帝旨意再定夺进攻还是防守。   然而十四日混战之后,东军反被北方逼退数百里,颇有伤亡,还丢了一座城池。   青帝的恼怒渐升了上来,盯着九霄:“九霄上神,你是不是假装帮我,其实是跟颛顼串通好了的吧?”   九霄心虚地缩了一缩:“我不是故意的……”   鸩军何其凶猛的一支军队,被九霄指挥得一团混乱。   以她的阅历,怎么可能会带兵打仗啊!偏偏鸩军又只听服她的指挥,青帝自己那边离不开,不可能呆在她身边帮她。而问帛和问扇两位长老自上任以来,就从未参加过战役,也没什么经验。数十万鸩军在她的指手划脚下如一部运转失控的机器疯狂乱碾,看着凶猛,其实是碾不到点子上。几天下来,黑帝像是看破了九霄的无能,竟使计耍诈,设下圈套,引得鸩军误伤东军,伤亡有些惨重。再这样下去,这场仗要败,东方天界要不保。   九霄沮丧哼唧道:“我又不是真的鸩神,你知道的。”   “闭嘴!”青帝眉一竖,厉色道:“此话千万不可再讲出来,万一走漏就麻烦了。黄帝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坐拥鸩军吗?”   青帝罕有发火,就算是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敛起了温和,代之的是透骨寒冷的冰霜。此时连吃败仗,九霄又说出不靠谱的话来,终于压抑不住烦燥。从不发火的人一旦发怒更让人觉得可怕。九霄忙抿了嘴,低头头,大气不敢出。自知因自己的无能,致使损兵折将,领地丢失,简直不是来帮忙,是添乱来的。   青帝见她这个样子,眼中的火星抿了下去,声音却依旧严厉,道:“过来。”   九霄以为他要收拾她,吓得一缩:“干嘛?”   他撇了一下嘴角,把羊皮地图在案上展开,道:“过来我告诉你如何用兵打仗。”   九霄苦巴巴地凑了上去。她觉得自己实在不是领兵打仗的将才之料,面对着繁复的地图只觉得愁得要死。   头晕脑胀之际,一掌击在桌子上,恼道:“她明明在,却不肯出来帮我!”   青帝抬眼看着她:“你说谁在?”   她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我觉得,真正的鸩神九霄,一直跟在我身边。”这句话在这深更半夜讲出来,尤其显得阴森,她自己一面说出来,手臂上都不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青帝疑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将“鸩神”三次“附身”的事说与他听。青帝思忖半晌,道:“如果她的魂魄在此,为何不肯帮你作战,眼睁睁看着她的鸩军折损呢?”   “就是说啊!”九霄沮丧道,“我敢带鸩军出征,原也是仗着有她撑腰,自信她会帮我。可是……没有想到她就此消失了一般,再不肯出现。”   青帝也想不明白,只道:“或者她有她的难处。又或者她现在只是一缕魂魄,上几次身就耗得魂魄消散了。”   九霄慌道:“那怎么办?”   “你就别指望别人帮你了,潜心习兵法吧。战场上风云变幻,如果没有将才,再强的兵力也会落败,你会愿意让百万鸩军覆没在你的手中,让鸩族的土地由外族践踏吗?”   九霄心中一凛,正色道:“不愿。我要用心钻研,不能总指望他人帮忙。”   青帝看她一眼,眼眸带笑:“这就对了。……九霄,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会相信我?”   九霄道:“在炎帝把余音的口供传来之前,我主要考虑的是黄帝陛下迟迟不下旨意这件事。陛下不传旨,不知是有意还是迫不得己。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看不出他支持黑帝的意思。黑帝是他的嫡孙,若不偏袒,就是反目了。”   “仅是凭这一条,也太轻率了。万一是我派人挟持了陛下呢?”青帝道,“陛下不传旨,有很多种变数。”   九霄的嘴角抿起一抹笑来,道:“好吧。其实凭的是女人的直觉。”   青帝嗤笑道:“又不是选夫君。”这句话脱口而出后,默默红了脸,悄悄将脸别向墙角。   九霄浑然不觉,蹙眉道:“我一直不明白黑帝为什么要造反。他不是公认的未来储君吗?”   青帝道:“公认也好,嫡亲也好,黄帝不立他为储君,他就不是储君。其实在万年以前,颛顼在上任黑帝之位时,就出过一些事,后来消息被压下了,详情我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个时候他与陛下的关系就有了裂痕。”   “难道是黄帝心中另有人选?黑帝是意识到这一点才造反的吗?那个人是谁?”   青帝默默不语。   九霄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你?!”   青帝瞪她一眼:“不要乱说。黄帝从未直说。”   “但是私底下流露过这个意思吗?”   青帝道:“这种事还是不要讨论的好。”   九霄闭了嘴巴,眼睛因为吃惊而睁得老大。这样的话,一切都有解释了。不过黄帝竟不愿把天帝之位传给嫡孙,不知是为了什么。帝王之心,难以揣度。   但是没有黄帝的旨意,这场战役其实是兵出无名,大多数神族不明内情,还是偏向认为东方为叛军。毕竟黑帝是公认的未来王储。掌管天界重兵兵权的西方金帝少昊持观望态度,按兵不发。   北军把东方天界步步蚕食的当口,又传出了对东方极为不利的消息。   鸩神是假冒,鸩军已被窃取。   这个消息几天之内传遍天界,显然是有人刻意散布。此传言一出,如果金帝动摇,出兵帮助北军,那么此役东军胜算无多。   几日后,北军使计把鸩军与东军分隔开,将九霄与部分鸩军围困在关口重城三刀城内,北军直逼城边。城墙上下,两军对垒之时,双方将领遥遥相望。城下颛顼一袭暗夜般的战袍,望向城楼之上艳如烈焰的女子,眉眼之间更显阴沉,唇角轻挑,满眼讥讽,拿手中的冰色长矛一指,冷声道:“大胆妖孽竟敢假冒鸩神,该当何罪!识相些快把军权交出,天帝或许能赏你一个全尸。”   九霄心虚得心中哆嗦,面上却是强硬的很。心中暗念着之前青帝交待的“咬牙绝不承认”,冷笑一声:“笑话!鸩神岂是谁都能假冒的?少来妖言惑众!”   颛顼一双子夜般的眸子黑不见底,高声道:“我早有察觉,原以为是你病重糊涂,记忆不清,说起往事来,才会前言不搭后语。近日听到传言,方知道九霄已被妖物所害,躯体亦被你这妖物占据,冒充鸩神,助逆贼伏羲谋反!你故意宣称鸩令丢失,其实,之所以没有鸩令,是因为你根本不是九霄。”   颛顼和九霄都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地,必然有黄帝和金帝的眼线暗中监视观望,这一场质问和回应,必然会传到他们耳中,影响他们的最终定夺。九霄没有料到他会把鸩令搬出来说事,一时慌了,竟然语塞。而身边的问帛已然在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九霄瞪着问帛:“喂,你也怀疑我吗?”   问帛不语,心中颇是挣扎。   颛顼看出对方军心动摇,果断下令攻城。城中被围困的只是一小部分鸩军,大部队和东军都之前都被颛顼设计拖在别处,短时间内不能赶来救援。   冰箭带着凌厉风声如密雨般射来,九霄感觉不太妙。急令城中数千鸩军抵抗,而问帛并没有采取行动。九霄虽能驱动鸩军,但排兵布阵还是问帛更精通一些。二人对视僵持之际,已有北军攀上墙头。   九霄厉声道:“问帛!对方是离间之计,你看不出吗!”   问帛心中一惊,清醒了许多。前后思忖,断然道:“无论您是谁,总不会害鸩族就是了。”挥刺刺中离得最近的北军,疾速跑去指挥防守了。九霄心中一暖,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役是以少敌多,对方来势凶猛,鸩军很快呈现败象。九霄亲自上阵,以一敌百,敌人却是杀之不绝。看着敌人若蝗蚁般涌上来,鸩军迅速折损兵士,心中暗叫不好,恐怕要被俘。她本事虽高,颛顼却也不弱,再拖下去恐怕要被俘。   而她如果不顾一切地逃跑,是有可能逃得掉的。只是若丢下问帛鸩军独自逃跑,又感觉对不起她们,只好拚死恶战。很快她就连最后逃跑的机会也丢失了,颛顼执矛亲自上阵,将体力大耗的她封得死死,欲走不能。   她战得双目发红,心中隐隐绝望。若是被俘,她假冒上神的罪名恐怕要被坐实,鸩族今后群龙无首,要面临覆没,青帝也难以脱罪,要被她连累。后果若噩梦一般不堪设想。她从未打过仗,不知道胜负的真正意义。此时才真切意识到了一役战败便种族的末日,国度的倾亡。   渐渐体力耗尽,绝望之际,眼前突然蓬起一团火焰。有一个火球以呼啸之势砸来,重重击在颛顼背上。正凝神恶战的颛顼被击得翻滚着跌了出去。   九霄一愣,还没来看及看清,就有一袭阴影疾速掠来,腰上一紧,有人拦腰挟住了她,将她带到半空,一阵目眩之后,她已是站回了城楼的正中之位,   惊慌稍定,睁眼看见一袭玉色战甲,黑色披风,抬头望去,竟看到凰羽的面容近在眼前。然而她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他。明明是他的脸,可是那凤眸却无丝毫光彩,瞳漆黑如墨,却是无波无澜,空洞得枯井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把黄鱼弄回来了。预感会看到些“还没死啊”……之类的评论了。   ☆、第61章 磨灭   待九霄站稳,凰羽松开扶着她的手,向后退了几步,作了一揖,道:“炎帝派我来帮上神。”   九霄吃惊之际,一时失语。身后的幕景是千军万马,硝烟滚滚,他的身影却让人觉得是这喧嚣中一个静到死寂的存在。   九霄回过神来,道:“哦……多谢。……你带兵来了吗?”往他的身后望了一下,只有那只巨鹏蹲在那里。   转眼观望一下战场,鸩军已是顶不住的模样。   凰羽道:“这原是东方与北方之战,若南方再派兵来,怕有结党之嫌。我一个人来的。”   九霄按捺不住焦虑:“一个人好做什么?”   “请下令让这些鸩军暂听我令,我来试一下。”   她别无选择,传达了此令。凰羽转身而去,将已散乱的鸩军整合又分组,按情势分派到围城各处薄弱关口,一场保卫战很快有了点头绪,暂时拦住了对方攻城的势头,争取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颛顼见胜局被扭转,郁怒非常,下令死攻,定要拿下此城,俘虏假九霄。   然而就在他脑热恋战之际,青帝派来的援兵赶到,与城中鸩军来了个前后夹击。北军顾不得攻城了,护着颛顼奋力突围。颛顼在撤退过程中,在瑞兽背上回过头来,冲着城楼上的凰羽冷冷一笑,以传音之术把一句话送进了凰羽耳中。   “陪葬之物。”   凰羽黑沉沉的目光望着他,没有丝毫表情。   敌军暂时退去,凰羽转头是巩固防守,派人修砌被破坏的城墙,检查城内粮草军备,一直到深夜时,九霄也再没看到他。   她独自坐在军帐中守着一盏灯发呆。   凰羽应该是已经知道销影池中化去的那个秘密了吧。   一切都揭穿的时候,心如被蛀空的朽木,空洞又木然,痛苦恍若昨日,又恍若前生。   帐帘外传来脚步声,她急忙坐直了身子。帘外传来一声问:“能进来吗?”   是青帝。她因为紧张而发亮的眼眸暗淡下去,答道:“请进来吧。”   青帝撩帘进来,落座在书案对面,脸色沉沉,盯着她的目光有点凶狠。她心虚地低头道:“是我的判断失误,险些吃了败仗。”   “险些?!”青帝眼中寒光一闪,“若不是凰羽来援,你已被俘。将帅被俘,此役即败!”   “我知道了……”九霄苦着脸道。   “你知道什么?”   “我急攻贸进,中了敌军的计,与大部队被隔离开来……”   “我不是说这个!”他又怒又急,“你明明可以有机会逃跑,为什么不跑?”   “我……一开始我想着不能丢下他们……可是很快我就明白我错了。若我被俘,鸩军就完了。鸩军完了,鸩族也就完了。后来我后悔了,真的。”   青帝抬手想拍她一巴掌解恨,最后变成一指禅恼火地在她额头戳戳戳,一边戳一边恨声道:“你、知、错、就、好!”   九霄抱头呜呜。   帘子一掀,凰羽走了进来,看到这样一幕,略一愣怔。青帝收回了施虐的手,笑道:“凰羽,今日幸亏你来。还是炎帝深谋远虑,知道鸩神有多草包。”   九霄嘴角一撇,略有不服。   凰羽没有答话,随意坐到了灯光暗处的一个蒲团上去,背倚在柱上,双腿一蜷一伸懒散坐着,目光低垂望着地面,一动不动了。   九霄感觉略不自在,片刻之前自自然然的空气也仿佛因为他进来而瞬间凝滞了许多。青帝开始并没有察觉,对着凰羽道:“坐到这边来,先喝杯茶。”   凰羽摇摇头:“我在这里靠一靠。”   “今日辛苦你了。幸好你来,否则狂澜难挽。”   “是炎帝的安排。”凰羽简洁地答道,仿佛是累透了,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青帝道:“还是炎帝高瞻远瞩,对鸩神之笨了如指掌。”半是玩笑、半是责怪地睨了九霄一眼。却看见九霄并没有如他意料中那样不服气地瞪过来,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茶盏,呆呆地好像走了神。   青帝一愣。再看一眼凰羽,那家伙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空气中仿佛暗隐着莫名的张力,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站起来对凰羽道:“我已让人支了军帐给你。已很晚了,明日我们再商讨策略,你先去歇息。”   凰羽起身,对着九霄遥遥一颔首,跟青帝走了出去。   青帝将他领到帐前,临去时,忽然转身念了一声:“毛球?”   凰羽微一惊,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只疑惑地看他一眼。青帝心下了然。沉默半晌,道:“你在海上冰阵中舍命救她,后来又装作百草谷的药童,照料了她许久吗?”   凰羽没有吭声。青帝有些郁怒烦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闷葫芦一般!有些事你得告诉我,让我知晓,我好早些心中有数……趁现在还来得及。”   凰羽终于开口:“什么来得及?”   青帝正色道:“趁我对她的心意还来得及收回。”   凰羽的脸瞬间苍白。   青帝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就明确地告诉我,你为她付出甚多,是有意于她吗?”   凰羽默然半晌才答:“不是。”   青帝有些意外。问道:“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是曾欠了她债,还债而已。”他有些艰难地答道。   青帝的目光如刀子一般,能直剖到人的灵魂中去。更何况面前的这个凰羽无论是从躯壳还是心态,都虚弱得薄冰一般,他轻易地就能看清那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如果凰羽承认了,他或许会有退让之心。但既然凰羽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他就绝不愿把她推进一个如此没有担当的人的手中。   “既然你对她无心,”青帝的目光分外坚毅清澈,“那么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对九霄有意。我会追求她,保护她,只要她愿意,我会娶她为妻。”   凰羽静静立着,灵魂如被抽走了一般,没发出半分声息来回应。   青帝知道他听清楚了。道:“早点歇着吧,明日天亮后到我帐中议事。”转身离开。   凰羽不知道自己在夜风中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如何晃进帐中,倒在榻上的。全身麻木得变成了空壳一般,手指都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蜷一下都吃力。唯有心口那颗残缺不全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有割裂的疼痛扩散开来。   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唯剩下了疼。   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明明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身边了。可是这样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面前宣誓了对她的主权,还是让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那一日在销影池畔,听到司池官说出可怕的事实后,他就失去了知觉,向池中落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坠向何处,反正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是地狱罢了。   在坠池的刹那,横空疾掠过一片阴影,猛地冲向池面。是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巨鹏,它在凰羽落水的前一刹抓住了他,拼命地扑着翅膀扭转方向,翅梢击在水面上,羽毛瞬间被毁去一丛,总算是将他主子拎了上去,半空中怒瞪一眼司池官,直接拎着昏迷的凰羽飞回梧宫。   司池官的笔悬在半路,目送巨鹏的身影飞离,有点失望。   在梧宫中醒来后,已成行尸走肉。   一个孩子。   他从不知晓它的存在,知晓时它已化作乌有。   回想这个孩子的来处,应是那次酒后的强=暴。那个小生命与无烟共存了三个月。那三个月中,无烟知道它的存在后,心中该中怎样的滋味呢?该是有几分喜悦吧。那段被全世界抛弃的日子里,她有了一个小小的伴儿,一点星火般的希望。   不知道她有没有过把有身孕的事告诉他的想法。   一定没有过。   那个时候的他是魔鬼。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珍宝暴露给魔鬼。   他就那样把她和她的宝贝,他自己女人和骨肉,推向了死路,尸骨无存。   自嘲的笑挂上嘴角,不用揽镜,也知道是世上最凄惨的笑容。还痴心妄想着以心魄换取她的回心转意,果然是做梦。不可能得到原谅。就算是她肯原谅,自己又如何能原谅自己。   什么叫万死亦不能赎罪?这就是。   数日之后,收到了炎帝派人送来的补心药品和玉简。简中安排他前往东方天界,助鸩神作战。他知道炎帝的意思,除了九霄确实需要帮助之外,炎帝还是希望能撮合他们。   炎帝是不知道孩子的事,若知道,也必会放弃吧。   他披上战袍,独自奔赴九霄所在的战场。只是再见九霄时,心中已不再抱一丝接近的希望,心境如荒原曾有烈火燎过,又被大雨浇透,最后一星火已然熄灭。   离她再如何近,看过去时已如隔着千山万水。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军帐中,九霄亦是辗转难眠。两个人终于如愿以偿地走上了陌路,原本心中该是轻松释然,偏偏心口压抑得难受。一闭眼,凰羽那空洞得没了灵魂般的眼睛便如在眼前。莫名地感觉是自己像是杀了他。所谓诛心胜于诛命,她用一个血淋淋的事实,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但是她清楚,那是他应该承受的。   想当初刚刚失去孩子时,自己也有过那样的阶段。现在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段阴影,小生命的逝去变成了心底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痛着,却不致命。   相信凰羽过了这一阵也能走出去。到那时一切都会回归自己的本路。   她这样想着,强迫自己快些睡去。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意识的深处问:他真的能走出去吗?   能。她半睡半醒间烦躁地蹙眉默默答道。这个世上千千万的痛苦,没有“时间”这个漫长的钝器不能磨灭的。   ☆、第62章 被俘   凰羽成为了鸩军中的一位不挂名的军师。   毕竟他是南方天界的人,有诸多忌讳,九霄及鸩军们都只尊称他一声“尊上”。   由于他的加入,鸩军暂时稳住了阵营,之前节节败退的形势有所好转,驻守三刀城,与北军僵持不下。这期间青帝想方设法与黄帝联络请旨。昆仑仙山内外重兵把守,消息传递进去就如石沉大海,几经周折之后,终于传出了密信:黄帝病重,昏迷不醒。   那昆仑仙山的黄帝神殿中,已然发生宫变。整个天界面临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的境地。   “鸩 神有假”的传言愈演愈烈,青帝最担心的是西方金帝少昊听信此言,站到颛顼那边去。金帝少昊对黄帝一向忠心耿耿,手握天界主力军权,他若认定青帝为谋逆之 徒,与颛顼联手,东军与鸩军就难以与之抗衡。尽管青帝和炎帝都传信过去,担保东方天界和鸩族并无反心,金帝却并没有任何回应,显然还在度量观望。   颛顼擅长用兵,战术阴险,又两番攻城之后,三刀城险些失守,幸得凰羽坐阵,尚能崴崴守住。而三刀城后方百里之处,就是瑶碧山了。随着战况逐渐明晰,九霄渐渐看清了形势,真有些慌了。   这时他们面对北军勉强能防守,一旦金帝少昊听信传言,与东军联手,三刀城不可能保住,身后的鸩族瑶碧山也会陷入战火。   这 一场场的仗打下来,早已知道北军行径残暴,为踏稳侵略的脚步,每攻下一处城池,就以血腥手段镇压统治百姓。若是瑶碧山失守,鸩族子民个个生性暴烈,怕是不 会轻易驯服,免不了反抗,必会招来屠杀,到那时难免生灵涂炭,家园变为焦土,土地浸透鲜血。她九霄眼看着就要成为鸩族的罪人了。   夜幕降临时攻势暂缓,双方扎营休战。九霄心中忐忑难安,提了一盏灯笼,来到凰羽的军帐之外。   站在帐帘外犹豫一下,清咳了一声:“尊上歇息下了吗?”   帐内静了片刻,凰羽答道:“没有,请进来吧。”   挑帘进去,见凰羽坐在案前,面前展开一幅羊皮地势图。桔色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睫和鼻峰映下阴影,将他的面容勾勒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比白天时总是一付面无表情的死人般的脸生动了一点。   九霄进来,他只抬了抬手:“请坐。”   就又埋头看图,眉头紧锁苦思着什么。九霄落座后,有些不安,又不能打断他的思考,心中颇有些焦虑。   过了许久,凰羽忽然道:“你来。”   她微一愣:“什么?”   他看她一眼:“我跟你说一下明日战术。”   “哦。” 她有些僵硬地挪近了些。这些日子以来的战事中,她只远远站在他身后看他跑来跑去忙活,两人之间除了他象征性地请示、她负责点头之外,几乎没有语言的交流, 连眼神都不交错一下,她只看到他忙,却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战役在他的指挥下屡屡小胜,她却有些搞不清楚怎么胜的,心中很有些挫败。满心想学点战术技巧,又 开不得口。   今日他能主动指点她,也算是个学习机会,她不能错过,凝神盯在地图之上。他的手指沿着图中山脉道路指点圈画,将明日的 布阵详细告诉她。然后手指到更远的地方去——“青帝的军队现在大约在这个方位,被二十万北军拖住,我们两下不能应援。如今的僵局对我们十分不利。万一金帝 与颛顼结盟,这僵局就是我方的败局。要在事情生变之前打破僵局。想要打破,只死守不够,需得进击。明日我设法破敌阵形,你要看准敌军阵脚乱时适时而攻。僵 局万一打破,不能攻,就只有退,一旦退后就是溃败千里。如今我们身后是鸩族瑶碧山,所以这一役必须胜。”   九霄有些开窍,频频点头。问道:“北军的阵形好像不是那么好破的,你打算怎样去破?”   他的手指沿着一条山路划了一下:“这里,是北军阵形最薄弱的环节,我带一支先锋死士破阵而入,打破他的阵局,你趁机发动反击,有七分胜算。”   她盯着他划的这条线看了一会儿,凭着连日来的阵前经验,脑海中已能想像出情势之凶险。犹豫一下,道:“这个法子还是有些冒险。”   “不 错,能看懂图了。”他淡淡地点评了一句,“险中才能取胜,我有把握。以后战事之事,上神若不明白,趁我在这里,尽管问就是。你身为鸩神,今后有子民需要守 护,有陛下需要忠心,有很多仗要打,你得尽快学会适应战争。”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几度:“你放心,我定不会让鸩族沦陷战火。”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空气缓滞,似有千言万语,又化作虚空无辞。最终只空洞洞说一句:“那你多加小心。”   起身告辞。   帐外夜风有些急,几乎要将她的脚步托起,轻飘飘空荡荡的,像走在虚空之中,无依无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若孤单,就必须强大。   次日凌晨,天色尚未大亮,凰羽就乘着巨鹏,带着几百死士,斜刺里直冲敌阵,大有自投罗网之势,令北军有些意外。那袭玉色战甲一闪之后便消失在遍布敌军的山岭中之后,也令身后观望的九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凰羽临去之时头也没有回一下,背影极为果决,果决得让她有点惧怕。   远 远望去,他们二人昨天在地图中标示过的位置如计划中起了骚乱,北军之阵被凰羽撕开一个裂口。此时九霄不及想其他,断然下令,早已埋伏在城墙之后的鸩军如黑 潮般倾泄而下。一片青黑云翳之末,九霄的大红战炮其华灼灼,这一瞬间她忽然感觉真正站在了战场,目光变得凌厉明晰,有嗜战好杀的本性在意识深处渐渐萌芽, 肆意生长。   万千生翼兵士在半空中混战之时,颛顼骑在瑞兽之上,远远望着那抹红影,心中的坚信忽然有些动摇。但片刻之后低声告诉自己:“不,那不可能。”   激战持续两个日夜,北军居然被击退,鸩军夺回失地四百里。双方伤亡都颇是惨重,休战之后,鸩军扎营在刚刚夺回的一座山脊之上,以居高临下之势固守,整顿歇息,救治伤员。   伤员们被集中安置在峰后的一处缓坡树林中,转型为军医的臻邑领着一群医士给他们止血包扎。九霄趟过一片片躺卧□□的伤员之间,四处张望,眸底压着隐隐的焦急。乱转之际,险些与奔走的臻邑撞上。臻邑匆忙间草草行了一礼:“上神小心脚下,莫要踩到伤员。”   “唔……臻邑,前方受伤的兵士都接回来了吗?”   “都接回来了。”臻邑一边忙着给一名鸩军折断的翅膀接骨,一边答道。   “不会还有伤员落下吧?”   “搜寻的队伍已经回来,只要能找到的,不论死活都带回来了。”   “那……最先派出去破阵的那批死士呢?”   “您是说凰羽尊上带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回来。不过您放心,他们本是死士,此去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就算是被俘,也会自绝性命,不会给北军送上活口。”   九 霄的脸色更差了。愣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一边快步走着,背上展开赤色大翼,几步之后腾空而起,落于峰顶最高处的瞭望台上。问帛也在台上观望远处情形。看到 九霄上来,行了一礼,面带忧色道:“上神,凰羽尊上还没有回来。派去接应的人也一无所获。他是南方天界的人,如果被俘,很是麻烦。”   九霄心中一沉,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荒原夜幕。呆了半晌,眸底闪过暗光,背上忽地展开大翼,就想要飞去,被问帛一把拉住,大声问道:“上神,您想去哪里?”   “我去找找他。我去去就回。”   “您不要闹了!”问帛怒了,“您是鸩军之首,岂能这般冒险?或许北军扣押凰羽尊上,以此为诱饵,就等着您自投罗网呢。”   九 霄呆呆望着夜色,知道问帛说得有理,可是心中实在焦虑难安。问帛压一压脾气,安慰道:“我去吧,我亲自带人去搜寻。您切勿冲动离开营地。”顿了一顿,又 道:“上神,就算是凰羽被俘,拿他来要挟您,您也请硬起心肠,不要为之所动。必要的时候弃卒保车,也是形势所迫,炎帝不会怪罪您的。”   九霄听到这话,眼中火星一炸:“你说什么呢!”   问帛冷冰冰道:“上神,你对凰羽尊上太上心了些。”   九霄意识到有些失态,敛了一下失控的表情,掩饰道:“他是炎帝的爱将,炎帝让他来帮忙,我希望能将他完好送还给炎帝。”   问帛道:“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他既然来了就会有风险。真走到那一步,也是形势所迫,炎帝应该不会怪罪。”顿了一下,又道:“上神,不可感情用事。”   “什么感情用事,我没有。”她干巴巴地道。   问帛仿佛在自说自话:“青帝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啊,就像颗太阳一样,强大,光明。您多朝他看看吧,不要老盯着阴影中的一个心态残缺不全的人。”   “我盯着谁了?!”九霄诧异道。   “属下不是瞎子。”问帛拽拽地答道,转身就去带人搜寻了。   留下九霄心中郁怒非常。她才没有感情用事,这个问帛简直是在信口胡言。她不愿他出事,只是为了把炎帝送来的人完好送回去。他们彼此都已经推上绝路了,心境已如一潭寂水,任何牵念都已断绝,何谈“感情”二字?   远处一队黑影起飞,疾投入夜色中去。是问帛带队去了。九霄一边默念着断绝,脚步却焦躁地踱来踱去。   随着时间推移,惧意渐渐清晰。   如果凰羽真的成为人质,她当如何处置?   凌晨时分,问帛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那队破阵死士全体阵亡,凰羽落入颛顼手中。   ☆、第63章 人质   清晨,山脉之下的原野大雾弥漫。北军的冰系阵法使地面气温很底,湿气冷凝形成这凝重的雾气。密密丛丛的冰刺长矛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北军中一处雾气 忽然散开,现出乘着青鳞瑞兽的颛顼。乌眉水眼,面容俊雅,泛着冰晶一般冷冷光泽,与周遭杀气重重的兵士形成鲜明对比,又如暴雪中的冰雕梅枝一般清泠傲然而 立。他的勾起的嘴角饱含讥讽,盯着峰顶那个久久肃立的女子。带着阴森的声音清晰地传上峰顶,直点了问帛的名字:“问帛长老,妖物假冒鸩神,助伏羲谋逆,你 现在清醒,还有望拯救整个鸩族。”   听到这话,九霄身边的问帛脸上出现狐疑的神情,不由偏头看了她一眼。近日的传言问帛都尽量地说服自己不要去听信,但心中难免是忐忑的。事关鸩族命运,她犹疑难定。   天边铅色乌云迅速涌起,低低压在峰上,天气骤变,一场暴雨即将到来。九霄仿佛是站在乌云之端,大红战袍衬着铅青天幕,灼灼其华,艳丽耀眼。整个天空的阴森却像是凝聚在了她漆黑的眼眸之中。   阴冷冷的风呼啸而过,卷来九霄低低的一声笑:“你有何依据?”声线平静又阴沉。   颛顼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一点慌飞快地从心头掠过。   不,那不可能。   他告诉自己。   定了定神,高声道:“自那次阿九病危,醒过来的就不是上神,而是妖物了!你身边的人难道就没有所察觉吗?”   问帛不由得要回想起那次九霄醒来后性情大变的事情。那时只认为她是病后有些失忆糊涂,现在想起来果然疑点重重,心中很是不安,紧握手中毒刺,满心戒备。甚至向着旁边移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可以发动有效攻击的距离。   九霄没有看问帛一眼,也没有解释,只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前方。风骤然凛冽,发丝纷飞。明明有天光,天幕下的双方将士们却分明感觉像有魔鬼的翼从天空掠过,投下暗黑的影。所有暗黑煞气在九霄上神的身周凝聚。   颛顼心中诧异,却不肯信邪。今日已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容不得丝毫退缩。   高声的质问穿越整个战场:“阿九曾经在我落难时救过我,那是我与阿九的初识。此事天帝是知道的。上次会面,我有意口误说成是万年以前的事来试探你,而你并未否认。这种重要的事你不至于忘记吧?就当你那时病中糊涂,现在你可以说对时间吗?”   颛顼滔滔不绝地揭露着。他知道这里定然有金帝少昊埋伏的眼线,只要此时能证实九霄是假,金帝就会站到他这边来。面对质问,九霄默然不答。   颛顼冷冷一笑:“我还说我曾数次在瑶碧山的约定之地等你,而你并未赴约——我去找阿九时,向来时直接潜入她的闺房,并没有另外的约定之地……”   “住口!”城楼之上传来一声冰冷断喝。   颛顼一怔,望着面色肃杀的九霄,心中再次有些疑惑。   却见九霄的嘴角慢慢弯起一抹寒森森的笑,眸中如含了碎冰一般,隔了这么远,目光竟像能刺入他的骨头一样,带来透骨寒意。   “阿九,是死了。”九霄用特异的声调一字一句说道。   颛顼眼中闪过凶犯的光:“你终于承认是你杀了阿九吗!”   九霄没有答话,用带了几分柔媚、几分仇恨的音调徐徐道:“那个像个蠢货一样被你欺骗的阿九,的确是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鸩神九霄。你知道吗?阿九后悔四万年前救了你。”   听到“四万年”这个数字,颛顼一怔,脸上掠过不可思议的神情。   却 听九霄呵呵冷笑道:“颛顼,阿九日盼夜盼,盼你将你我情缘告知天帝陛下,求一份正大光明的姻缘,你却以种种理由拖延,不肯让第三个人知晓。今日却在这大庭 广众之下讲出来,当成诬陷我的工具。你我的这一份孽缘,自始至终都被你利用到淋漓尽致,你的手段总能让我耳目一新。”   颛顼脸上失了颜色,低声道:“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你如何知道?”九霄抬起脸来,面容妖冶之极,笑容有些可怖,“是因为你亲自动的手,所以觉得我绝无生还可能吗?”语声未落,红袍烈烈当风,九霄飞身跃下峰顶,如一道烈焰疾速袭向颛顼,手中毒刺直取颛顼面门,眼中漆黑无光的杀意噬人魂魄。   颛顼被事态的突变不能接受,一刹那愣了一般,竟没有做出抵抗的动作。身边卫士蜂涌而上替他抵挡,片刻之间如火过枯草,尸成焦炭,惨叫声一片。   直到刺尖袭到鼻尖,颛顼才记起躲闪,手中长矛将刺身格得一偏,险险躲过这一击,身周护起灵力结界,抵挡九霄无形之毒。九霄腰身一拧,如鬼魅般绕了回来,又是一刺袭来。颛顼错失一招落于下风接,忙于招架。   九霄一刺刺地袭过来,一边高声说话,嗓音尖利而刻毒:“若我是假的,三千年前罂粟盛开之夜,你许诺要立之为后的人是谁?”   刺尖划贴着他颈间的肌肤划过,皮肤一凉,所幸躲得及时没有出血,惊得冷汗津津。   九霄出一招,说一句:“若我是假的,你五次三番与她借鸩兵暗卫清除异已的,又是谁?”   “若我是假的,因发现你与炎帝之女精卫另有私情,怒而要与你绝交,养了一批男宠与你赌气的蠢货又是谁?”   “若我是假的,帮你创造了一个毒鸩无烟,谋害南方羽族凰羽的,又是谁?”   “若我是假的,被你骗去了的鸩令的,又是谁?”   颛顼在疲于招架之际嚷出一句:“我没有得到鸩令!”   “没错!”九霄厉声道,“你没有得到鸩令,因为我给了你一个假货。”   毒 刺与冰矛叉在了一起僵住,两人的脸相隔咫尺,九霄一片空洞洞的面色,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你说天帝要废你黑帝之位,跟我要鸩令以求自保的时候,我就参破了 你的阴谋,给你了一个假令。我出事后你曾潜入鸩族尝试驱动鸩军,若不是你跑的快,恐怕会被鸩军吞得骨头不剩。你没死在这枚假鸩令上,算是幸运。”   “你真够毒辣。”他从牙根低声飚出一句。   “鸩 本毒禽。可是再毒,毒得过让余音将我催眠,亲手以极寒之力从我的中指注入心脉,致使我心头血逆流毒发的——颛顼你吗?杀我既可灭口,又能得到鸩军,颛顼, 你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盘。都说鸩毒是三界第一奇毒,却能毒得过你颛顼的心吗?”她声音尖利,为的是让更多人听到。颛顼离她太近,耳膜被刺得生疼,不能辩驳。   二人身周被毒焰逼退的北军开始围攻救主,前赴后继,涌涌不断,九霄灵力渐耗,包围圈渐渐缩小。   九 霄的毒刺与冰矛再次格住,两人的脸咫尺相对,颛顼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刻毒又嘲讽的笑意。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下去,只有对面的颛顼可以听得到:“若我是假的, 四万年前,从黄帝的贵妃手中将重伤垂危的颛顼殿下救出,送往极寒之地入冰休眠养伤,后来又帮你杀了贵妃和她的两个儿子,助你登上黑帝之位的,又是谁?”   他 大叫一声,奋力将架住毒刺的长矛推出。九霄借着这一推之力向后飞了出去,脸上带着诡谲笑意。半空中一个翻转,毒刺挥下,地面一片北军被疾风劈得血肉横飞。 她则借着反激的力道飞近山峰峭壁,脚尖在壁上借力几下,轻松跃回原位,慢慢转身,望着峰下之人,嘴角绽起一个嗜血的笑容。   颛顼眼中闪着疯狂的光,嘶声念道:“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突 然挥了一下手,身后不远处一团雾气裂开,一个架在战车上的青铁囚笼露了出来,里面关着一个人,脸朝下卧着,身上缠着几道黑铁锁链。颛顼的手一张一抓,战车 被无形的力量扯得猛地滑到阵前,里面的人随之翻滚了几圈,重重简在铁栅上又跌回底部,面朝上仰着,远远可以看到玉色战甲上的斑斑血迹。   颛顼大声笑道:“那你看看他是谁!”   九霄淡然回答:“羽族凰羽。”   “除此之外呢?”   她的声音里加了一分惋惜,“他是炎帝的人,如今被你所俘,我要对炎帝谢罪了。你莫不是想拿他要挟我?”她冷笑一声,“颛顼,你是了解我的。我是那种受人要挟的人吗?你拿一个与我无甚干系的人来当人质,是开玩笑吗?”   颛顼眼眶泛出暗红:“与你无关?你说你是九霄,那么凰羽尊上的夫人无烟是谁?”   ☆、第64章   颛顼眼眶泛出暗红:“与你无关?你说你是九霄,那么凰羽尊上的夫人无烟是谁?”   因为听到了“无烟”二字,意识一直混沌的凰羽忽然醒来了,睁开眼睛,茫然扫视一圈,最后透过栅栏缝隙看到了峰顶的九霄,脸上忽然浮出一个浅浅的笑,远远望着她,目光温暖。   峰顶的九霄的目光与他远远对视,她的眼眸漆黑,深若无底。   “她是谁与我无关。”九霄的声线平静得出奇。   “既然这样,”颛顼脸上现出阴森的笑,“我就让他血溅阵前,你觉得如何?”   九霄答道:“你随意。”   一个冰冷的字飘出嘴角:“杀。”手中毒刺把暗黑的天空划破一道血痕,血腥气瞬间侵透天地之间,一时间万千鸩军疯拥而上,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天昏地暗的杀戮的缝隙中,她看到颛顼手中长矛气急败坏地穿进囚笼之隙,穿透进那袭玉色战甲。而凰羽像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始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她的脸色是那样平静,冷然看着这一切,眸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尽管距离很远,她仍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无法遮掩的孩子一般的伤心。   这 一场血腥大战,鸩军大胜,后又乘胜追击,与青帝东军汇合,一路将北军逼回了北方天界境内,北军伤亡惨重,颛顼带着剩下的十万北军退进北方的黑色莽林中。黑 色莽林内地势复杂,又本是颛顼的地盘,遍布陷阱机关。青帝的意思是不能贸然闯入,需得暂时在森林边缘驻营休整。而鸩神九霄不依,一味凶狠地要立即追击。问 帛相劝时,被她一通骂轰了出来。   青帝过来时,问帛正苦恼地站在军帐外。见青帝来,诉苦道:“您快去劝劝上神吧,也不知是怎么的,就跟打仗打疯了一样!”   青帝道:“你先去下令驻营吧,我来劝她。”   问帛松一口气,转身去了。   青帝掀帘进去,看到九霄坐在椅中,手支着额,脸埋在衣袖之中,一动不动。   他小心唤了一声:“九霄。”   她的肩动了一动,抬起头来。面容有几分憔悴,眼眶微微暗红,一对眸子看似平静,其实隐含着可怕的疯狂的光。   连续恶战的半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处在这样一种疯狂的边缘,亦或是说已经疯了。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嗜战如命的疯子,恶魔一般狂热追索颛顼的性命。   “九霄,”他的一只手扶在她的肩膀,“天帝陛下的密旨传来了,已将颛顼定为谋逆之罪。拿下颛顼是迟早的事,只是准备不足就冒险进入森林,会有不必要的伤亡。”   “伏羲。”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没有死吧?颛顼不会就那样杀了他吧?”   青帝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而苍白。“颛顼这种步步算计的人,是会考虑留着他看能否还利用得上。应该是……还活着吧。”   九霄干枯的眼眶浮出一层薄泪:“他不能死。我得救他出来,我想救他出来。”   青帝道,“……当初不是你自己决定放弃他的吗?”   “那不是我。那个时候的我,不是我。”距离那一天过去了十五日之久,眼中的一滴泪终于蓄结成形,颤抖着落入尘埃。   十五日之内她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说:那一刻是真正的鸩神回到并控制了她的身体。与颛顼短兵相接、阵前对质的是鸩神,放弃人质凰羽的是鸩神,下令开战的是鸩神。那一刻躯体被占据,她本人的意识却是清醒的,像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鸩神发完那个“杀”令之后,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给假九霄留下了一个疯狂的局面。   她没有空暇,也没有心情解释那片刻的灵魂和躯壳的转换。   解释没有意义。   只有对一个人的解释才有意义。   她想让凰羽知道,阵前放弃他的不是她。   不愿去想为什么,不管理由,只想让他知道真相而已。   连日来她化身为战争狂魔,以致于问帛再也不怀疑鸩神有假。真正的鸩神就是这样的魔鬼般的气场。问帛终于相信假鸩神的传言是无稽之谈。   如今面对伏羲,终是把真相吐露了出来。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凰羽最后望过来的那一眼,就如一把刀刺入心间。这半个月以来夜夜不能成寐,一闭眼,就能看到凰羽绝望伤心的眼神,和刺入他身体的尖锐冰矛。她叹息一般喃喃道:“我只是不想他误会我。”   青帝低着睫,缓缓道:“所以说,你就是那个无烟。怨不得他会在海上冰阵舍命救你……”   她一怔:“什么?”   “没人告诉你吗?”青帝也觉得有些诧异。   “告诉我什么?”她的两眼睁得大大地望着青帝,目光中含着震惊,又分明是这一瞬间还没等他再细说,已是明白了些什么。   青帝心中很不是滋味。明明知道这些事说出来,会加重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可是以他的原则,又不愿欺瞒她。叹了一声,道:“那次你在海面上遇袭,是他救的你,还被你的毒火燎伤了,当时伤的挺重的。”   “不是你救的我吗……”   那时她在海上抱着濒死的余音,以一腔绝望化做漫布海面的毒火,意识疯狂而模糊。将她从癫狂状态中唤醒的,明明是伏羲的声音。她清醒过来时,抬眼看到的,明明是他伏羲啊。   青 帝黯然道:“是他让三青去找的我。我到海上时,已是一片残局,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只是刚刚抵达而已。之前助你抵御冰阵的是凰羽。他能遇到你遇险恐怕也不是 偶然,怕是他一直在暗中护送你吧。而我听到三青的传话后,去的急了,也没容三青把话说明白,竟把受伤的凰羽遗忘在海上,幸好海龙王收留了他,龙王以灵药吊 住他的性命,才不至于命绝深海。两天后三青才寻到他,送到百草谷中医治。”   九霄失神般喃喃道:“怪不得他会在百草谷中……”   怪不得他会在百草谷中,装成药童呆在她的身边……青帝心中闷闷的,有些懊悔自己身份受诸多束缚,不能像凰羽那样陪她渡过那段失明的黑暗日子。   青帝郁郁道:“所以,你其实是他以前的那位……”   九霄猛地摇头:“我便是我,没有以前……以前的事,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愿碰触前世的一边一缘。眼中忽然盛满悲愤:“我只是不明白,她既然让我做九霄,为什么还要时不时跳出来左右我的行为?”   “谁?”青帝狐疑地看着她。   “鸩神,九霄。”她的眼中突地燃起愤怒的焰。   青帝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道:“决定放弃凰羽的,是真正的九霄?”   “是她。”她说,“不是我。就算是前世尽忘,恩断义绝,我也不会那般对他的。”   “那后来穷追猛打的……”   “那是我。”九霄的眼中冒出一层烈烈火星。   “你后来把仗打得那样狠,是为了救他。”青帝低声道。   “我只是想将他夺回来,告诉他那不是我的意思。”她捂住了脸,“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其实我没有那么恨他。”   青帝看着她指缝中渗出的泪水,心中有一块变得空空的,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呆了许久,才打起精神道:“把手给我。”   “做什么?”一边问着,一边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脉上,凝神探察。   九霄明白了,道:“炎帝早就检查过了,他说并没有鸩神的魂魄潜伏在这具身体内。”   青帝不死心地闭目搜索一番,果然是什么也没找到。   她的目光朝两边的虚空扫了扫,小声道:“她大概是一个魂魄,跟在我身边吧。”   “如果像你所说,她不止一次控制你的意识,那她必然潜伏在你近处。可是不可能是个魂魄。”青帝轻轻摇头,“如果是魂魄,我定能察觉。”   他蹙眉盯着九霄看了许久,眼神犀利,直看得她如坐针毡,连缩了几缩,要出声抗议时,他突然朝她伸过一只手来。她吓得一躲,他沉声道:“别动。”   手指探到她的耳边,取下了那朵一直别在发际的血红罂粟。将花朵掂在指间,冷冷盯着。   九霄道:“这是朵小花精,会说话的。好久没听她吭声了。”顿了一下,突然醒悟:“难道?!……”   青帝指上的罂粟的花瓣懒洋洋舒展了一下:“啊,被发现了。”   青帝凉凉盯着罂粟:“上神,您伪装得真好。”   九霄惊得踉跄着连退了几步,又走上前来,咬牙切齿,手指弯成爪状想要把这朵花儿捏碎,终是不敢下手,捏着拳头再退几步,千言万语化作恶狠狠的三个字:“为什么。”   罂粟用她仍是细细的声音开了口,但音调已是饱含了冰冷的威严:“如果你问的是我为什么替你做出放弃凰羽的决定,我告诉你,做为鸩神,当以鸩族利益为重,不能因儿女之情搭上万千子民的安危。”   九霄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不是鸩神!”   罂粟厉声反问:“那你是谁?!”   ☆、第65章 复制   九霄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不是鸩神!”   罂粟厉声反问:“那你是谁?!”   “我……我……”她迟疑半晌,道:“我只是一缕游魂,阴差阳错占了你的躯体。”   “你这缕游魂从何而来?”   九霄百般不愿承认,无奈此时只能认了:“我原叫无烟。”   “无烟又是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我却知道。”罂粟冷冷道。   “……”   罂粟说:“你是由这具鸩神原身心口的一根血羽所化。你是我创造出来的。现在的我,是鸩神的一缕离体魂魄,化成了这朵罂粟。谁占据鸩神的躯壳,就要担当起鸩神的责任。”   ……   为了叙事的清晰,就称这位已化作罂粟的九霄为“罂粟”,称现在的九霄为“九霄”吧。   以 羽化身,是鸩神肉身不死、永葆青春的秘密所在。每个长生的神族都有其不死的密术。比如说凤凰是靠心魄浴火重生;颛顼肉身入冰休眠百年可以恢复青春健康;鸩 神的长生密术就是当旧的肉身老去或伤病时,以心口之羽幻化出新的肉身,魂魄抛弃旧躯壳进入新身体,又是一个年轻美貌的鸩神。   鸩神控制了九霄的身体与颛顼短兵相接阵前对质时,曾说过一句“若我是假的,帮你制造了一个羽灵毒鸩无烟,谋害南方羽族凰羽的,又是谁?”……这句话九霄是记住了的,但之后全部心思都因为凰羽的事占据着,完全没有心思去分析。   鸩 神与颛顼初识于四万年前。那时的颛顼还是个青涩少年。当时北方天界上一任黑帝,也就是黄帝之长子、颛顼之父在对魔界的一次讨伐中重伤难治,面临任命新的黑 帝的继位者。北方黑帝向来由天帝嫡系来担任。颛顼的父王育有三子,他们三兄弟中长兄颛顼是正妃所生,两个弟弟是侧妃所出。   颛顼作 为黄帝嫡长孙,被黄帝赞扬其出类拔萃,智慧过人,年少有为,透露出要立他为继任黑帝的意思。在不久之后的一次外出时,颛顼被身份不明者劫走失踪。他足足失 踪了百年之久,黄帝都以为他已遇害了。在这百年之中,他的两名兄弟及其母妃先后暴毙,死因各有不同。黄帝暴怒下令彻查,却始终没有查明。   百年之后,颛顼忽然又回来了,颛顼还是那个颛顼,只是行事更加沉稳缜密。他成了黄帝唯一的血脉,黄帝对其珍爱有加,最终立他为新任黑帝。   他对百年之中的遭遇绝口不提,以“失忆”二字应付。   那百年的秘密,只有他本人和鸩神九霄知晓。面黄帝只隐约知道是九霄救了他的嫡孙。   一个血腥的夺位之战,掩盖在了百年的失踪迷雾之下。   “他的父王的侧妃派人劫走了他,目的就是要他的命。恰让我碰到了,是黄帝之孙,我不能袖手旁观。救下他时他伤的很重,已是奄奄一息。他告诉我只要入冰休眠,五十年之后就能复元。我将他送往北方极寒之地,带他入冰休眠。   我在冰窟之中陪了他五十年。   五十年后,他苏醒复元,与我达成一个协议。   他要我帮他暗杀那个侧妃和她的两个儿子。开出的条件是他成为黑帝之后,会与鸩族永久结盟。   我倒不是图什么结盟。我鸩族不需要与任何一方结盟。只是陪了他五十年,照料了他五十年,他对于我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他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愿意顺着他。   从那一刻起,我就走上了一条错的路。   我又用了五十年,无痕无迹地杀掉了一些他想杀的人。   他回归昆仑山时,前方已是一片坦途,无碍无绊。”   罂粟花头被搁在一本书上,以美丽慵懒的姿态,用简单的叙述着一场充满血腥和扭曲的爱的过往。   颛 顼顺利地登上了北方黑帝之位。他上任后的四万年中,每每遇到敌对者或是障碍,总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替他清除掉。他与鸩神极少会面,也极少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 交情。他与她之间也一直保持着一种不曾挑明的微妙关系。直到三千年前,颛顼趁夜潜入瑶碧山,在罂粟花间执住了她的手。   他已是不是四万年前的青涩少年。她脸上的笑容如罂粟在夜色中盛放。   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在暗夜的隐藏之下。期间有过波折、争执、决裂和复合。   却还是一直在一起,冤孽一般相爱和伤害,却不能分开。   四百年之前,是颛顼托她寻一个极具魅力又隐含剧毒的精灵去暗杀羽族凰羽,以削弱南方天界的实力,清除他未来路上的绊脚石。   鸩神就以真身心口的一根血色红羽,幻化出一个血鸩精灵。这种术法本是鸩神创造新的肉身用来“重生”的,红羽化成的鸩鸟精灵本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思维洁白干净得像一张生宣,等着鸩神的魂魄渡入。   而当迟迟没有魂魄渡入时,这个精灵就开始慢慢生出灵魂。直到具备了她自己的意识和思维。她将那时间和分寸拿捏的非常好,这个精灵在人间的一个混混的鸟笼中有了自己的意识之后,她略施小术打开了笼门,让精灵与凰羽的人间的闹市“偶遇”。   精灵拥有与鸩神一般无二的美貌,又拥有鸩神早已失却的单纯和灵气。   没有人可以抗拒。   鸩灵无烟就这样带着不自觉的罕世奇毒投入进了羽族凰羽的怀中,成为了一个不自知的细作,无意识的杀手,单纯又美丽的凶器。   “你就是另一个我。”罂粟说。“一个新的我。一个复制的我。你有着与我一模一样的容貌,完全相同的本性。”   “不对。”九霄怔怔看着罂粟,懵懵地摇头,“我明明跟你不一样。鸩神以强大、狠毒、暴戾而闻名,我根本没有你那样强横的气势。”   罂 粟道:“所以我说我们是有相同的本性,而不是相同的性格。人的性格不是天生不变的,日月的积累、阅历的磨练、遭遇的逼迫,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你在 梧宫中的动态我一直关注着。包括孔雀——不,精卫第一次有意让人盛赞销影池边彼岸花盛开的美景,诱得你偷跑去池边。她再安排人跑去告诉凰羽你的去处,在凰 羽赶去找你,抵达池边的前一刻,暗中出手将你推入池中。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凰羽如预料中那样纵身入池救捞你,受了重伤,后来又渡了小半灵力给你。这样,除 了他无知无觉被你的鸩毒侵身之外,又为不久之后的浴火涅槃再埋下一个隐患。这两项相加,当时我也觉得那只凤凰绝无生还可能。”   九霄听得浑身发冷。   这件事的过程之前九霄就大体推理出来了,但是有个环节一直是悬着的——无烟到底是什么。   颛顼-九霄-无烟,他们三个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联,一直没有弄清楚。   如今,终于从罂粟——真正的九霄上神口中,听到了真相。   九 霄僵直地坐着,被噩梦般的前世回忆携住不能解脱。她竟是原来的九霄上神的心口之羽所化。她是一个复制品,一个本应没有灵魂的存在。是九霄上神赋予了她生 命,同时赋予了她可悲的命运。她只是上神的一片羽毛,毁了她毁了吧,就算她的命掌控在创造者的手里,她认了也就罢了。   可是凰羽的命运也被毁得一片狼籍,很摔得粉碎的瓷器一样捡拾不起,碎片的边缘带着淋漓的血。彼此的伤害,比死亡要痛苦万倍。这样扭曲又狠毒的法子,还不如用干脆利落的一刀结束他的性命来得慈悲。   九 霄的有些僵硬的手指曲了曲,有冲动要将这个始作俑者、她的创造者撕成碎片。反正现在它只是一朵灵力浅薄的花精,她可以轻易将它捏碎。罂粟注意到了她眼中凶 狠的闪光,立刻道:“你放老实点。不要以为你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你若敢碰我,我立刻就能控制你的动作,先抽你自己二十个耳括子。”   九霄收回了爪子,握成拳头,罂粟得意地哼了一声。九霄咬牙道:“若只是想杀他,何苦用这般曲折的手法。他就算是再强,作为黑帝,也有的是更干脆的手段取他的命吧。为什么偏要用这种歹毒又扭曲的手段?”   罂 粟的声音多了一分悲凄:“为什么……后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当时颛顼提出让我帮他时,我是被心蒙蔽了双眼,只想着只要能帮的上她,我的心中就是喜悦的。他 说要那样,我就那样做了。后来随着对他这个人的逐渐认清,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要我出手帮他,是个一箭双雕的把戏。”   九霄奇道:“什么一箭双雕?”   “一只雕是凰羽。另一只雕,就是我。”罂粟的音线骤然寒冷,如浸了冰水一般。   ☆、第66章 烟尘   “一只雕是凰羽。另一只雕,就是我。”罂粟的音线骤然寒冷,如浸了冰水一般。   九霄恍然而悟:“因为无烟与鸩神有相同的容貌,如果有一日此事撞破,就可以把谋杀羽族族长之罪降到鸩神的头上。”   罂粟道:“没错,这是他留的一个后招。如果走到那一步,假若他自己杀不了我,就可以再借天帝之手杀我。他又从我这里骗去了鸩令,只需在天帝面前圆起一个谎言,假称鸩令是他从我这里夺得,就可以顺理成章、正大光明地接手鸩军了。”   九霄叹道:“心机够缜密深沉,细思更让人胆寒。”顿了一顿又补充点评:“卑鄙。”   罂粟的语调忽又转为叹息一般:“我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在凰羽涅槃失败,魂魄散落四泽八荒之后,你竟能化作离体游魂,以三百年的时间,去将他的魂魄一片片寻齐。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心志和能力。不愧是我九霄的影身,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   鸩神心口之羽化作的鸩灵,如果用来重生,会继承鸩神全部的灵力。而我的魂魄并没有渡过去,所以新的鸩灵只拥有我一半的灵力。所以那四百年间,你我的灵力是对半分了的。   因为怕被人察觉灵力折损,那些年我半步也没有踏出瑶碧山。   不过对无烟来说,就算是仅有我的一半灵力,也太多了,一个小小精灵有太强灵力会引人怀疑。所以创造你时,以术法压制了你的灵力。你作为无烟留在梧宫时,任谁都会以为你是个修为浅薄的精灵而已。包括你自己也无法察觉体内潜伏的强大灵力。   我却疏忽了一件事。这个压制你灵力的术法只对那个羽毛化成的肉身有效。   在凰羽涅槃遇劫之后,我能感应到无烟的肉身中没有了灵魂。我还以为你就那样死了。就没有对你继续监控下去。制作你这种羽灵我也是第一次做,低估了羽灵自行衍生出的灵魂的存在力。凤凰肉身失去魂魄后,羽族在佛祖面前求来三梵莲保其肉身三百年不腐。   我 与颛顼自信没有人能寻回凰羽的魂魄碎片,耐心等着三百年之期一到,凤凰肉身灰飞烟灭。到那时,这世上就再没有一只凤凰。伪装成羽族第一长老孔雀的精卫,就 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羽族族长之位,将南方天界主力军权纳入囊中。在未来颛顼走向中央天帝之位的路上,南方天界就不会成为障碍。   说起这个精卫来,其狠毒也这在我这个鸩神之下。在凰羽沉眠的三百年间,她暂时接管了羽族大权,曾与颛顼暗中联手,设陷阱谋害炎帝。虽未成功,也使炎帝负了重伤,灵力大损。那可是她的父亲啊。这丫头真够心狠的。   不过她肯那样做,除了对其父炎帝的怨恨之外,还有就是因了对颛顼的忠心眷恋了。   颛顼曾许了她一个终身。   我还因为这件事与颛顼决裂过。后来他跟我解释说只是为了利用精卫。于是我就愚蠢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时其实我就应该想到,他能利用精卫,就能利用我。   都说鸩神狠毒强大,为情蒙蔽双眼时,愚蠢的程度与凡间那些痴心到死的女子毫无二致。”   罂粟一时停止了述说,陷入悲哀的自殇之中。青帝与九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坐着。   过了许久罂粟才再度开口:“万万没料到无烟的魂魄其实是生离了肉身,跑去寻找凰羽的魂魄碎片了。而无烟魂魄离体后,那个压制灵力的术法失效了。”   这 时九霄记起她作为无烟的离体魂魄时,莫名具备了比在肉身强大千百倍的灵力。虽然是一片薄魂,却能上天入地、具化人形,战斗时,手中还会随着心意莫名出现一 把三叉毒刺。就是那样一片薄魂,竟能在四荒八泽中奔波,寻觅凰羽魂魄碎片的气息,斗恶魔、战怪兽,为寻一个碎片,甚至把五千年食人兽的眼珠挖出。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无烟活着时虚弱单薄、灵魂离体却强大无比的原因所在。   罂粟继续道:“无烟魂魄离体之后,就脱离了我能监控的范围,所以我和颛顼都不知道有人在设法使凰羽复活。否则的话,我们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不会让他再活过来。我们没有察觉,你才有机会救他,他才有机会浴火重生。   后来他重生了、你的魂魄也回归无烟躯体,已是让我十分意外。一招失误,就不敢再轻举妄动。直到过去一年之久,颛顼才下令让孔雀找机会把你除掉。   在 无烟第二次被孔雀推进销影池中,肉身化作乌有。我本以为以销影池之蚀力,无烟的魂魄定然也会灰飞烟灭。不料它还是凝聚了起来,后来竟上了我暂时放弃的躯壳 的身,替我当了鸩神。不愧是我的血羽所化,有本事。”罂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赞叹之意。看似在夸羽灵,其实还是在夸她自己。   听罂粟以为样平淡的语调说起这段往事,九霄还是觉得忍无可忍。身上禁不住微微颤抖,道:“既然我的魂魄回到无烟肉身中,你就能监控到我,那你可知道那时我的感受?”   罂粟沉默一下,道:“所谓监控,是因为你是我的羽毛所化,又平分了灵力,肉身与灵魂之间,存在着某种感应。是的,我能感应到你所经历的一切。”   九霄的指甲掐进手心,声音颤抖着:“那你应该知道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是的。”罂粟平平道,“我知道。我知道滚油浇在你身上时是怎样的痛苦。   我知道即使是滚油烫得羽毛和皮肤剥离脱落,也比不过那只凤凰以冷漠面对你时,你心中的痛楚。   那一年你在梧宫中的每一时每一刻的煎熬和疼痛,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你察觉腹中有了一个孩儿时,心中掩藏着怎样的凄凉和喜悦。   我知道那头独眼怪兽刺瞎时你双眼时,瞬间坠入黑暗的恐惧。   我感受到了凤凰没有护你,你那一刻的绝望。   你眼前一片黑暗,从梧宫走到销影池边的每一步,眼眶中滴下的每一滴血,我都感应得到。   ……”   九霄在罂粟一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中一分分挫败下去,前世的疼痛劈面而来,顶不住,撑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样描述一声声砸进青帝的耳中,惊得他脸色苍白。忽然站起来走到九霄身边,蹲□,把她剧烈颤抖的两只手握在手中。她的表情仍是惶恐无措,浑身抖得筛糠一样。最血淋淋的一段被揭露,一直在逃避,还是不能面对,不堪忍受。牙紧紧咬着,舌根泛出血腥的味道。   青帝握着她的手,急切地低声安慰:“九霄,你别这样。那些事都过去了,那是前世的事了。你不要这样。”   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只是发抖,发抖。   青帝的眼中闪过深刻的疼痛,手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小小地呜咽了一声。   一开始了哭泣,就停不下来。呜咽的声音越大,终发展成放声的哭泣。   前 世堕入销影池,化为一缕魂魄后,她不曾哭泣过。后来上了鸩神的身,也不曾因为过往而哭泣过。不是不伤痛,而是不想回忆,不愿面对。只是匆匆把那段不堪的过 往用尘土掩埋,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告诉自己伤已痊愈,命令自己以冷傲的脸面、强装陌生的表情面对隔了一世的时光。   然而那些殇其实一直都在,新生再世也不能抹去。   罂粟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往事从尘土中掘了出来,铺陈在她的面前,迫使她面对。   她伏在伏羲的怀抱在剧烈地哭泣时,罂粟闭了嘴,静静观望。伏羲一直在轻声安慰着,一开始她听不到,后来渐渐听清了。压了那么久的沉重负担随着大哭发泄了出来,浑身无力到发软,心中却有轻松了许多的感觉。伏羲的安抚声也传进了耳中。   “不怕了,没有事了。”   “没有关系了,都已经过去了。”   “我会陪着你。”   “我会护着你,永远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事。”   九霄的哭泣渐平息下去,变成一下下的抽噎,直到完全平静下来。她静静在他的怀中继续趴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了过来。猛地把脸从青帝胸口□□。先探手小心地触了触他胸襟处衣服上的一片透湿,然后偷眼看了一眼。   他正低着脸,神情温暖而包容,漆黑的双目亦在瞧着她,眼中含着烁烁星光,仿佛她一抬手就能把那星辰摘下。   她眨眨眼,泪光已然滤净,眼眸分外地清亮清明。她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子,很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抱歉啊,弄脏你衣服了。”   “没有关系。”他轻声说。语气柔软得如一块充满水汽的雨云一般。   “那些事我本来不愿意让人知道的,本来想把那些事埋了,永远不再翻出来。”   “说给我听也没有关系。”他说。   “谢谢你,现在哭一场倒觉得好受多了。就好像哭过之后那才真的变成了‘过去’。”   “只要你愿意,”他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在我怀中哭泣。”   ☆、第67章 下落   “只要你愿意,”他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在我怀中哭泣。”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气氛有点微妙。   桌子上传来罂粟一声咳:“两位,我还在这里呐。”   青帝道:“鸩神,您的狠毒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能感应得到她的感受,还是旁观漠视,不曾干涉半点。”   九霄像发现了一个救星一般,伸爪把罂粟花掂起来晃了两晃,道:“我好想捏碎你啊。”   罂粟怒道:“别晃!头晕!”   九霄哼了一声,将它丢回书本上。   罂粟展了展花瓣,像是一个女子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妆容,才道:“那时我的目的就是让孔雀除掉你,以销毁谋杀凤凰的证据,当然不会出手干涉。   不 过话说回来,你觉得你的经历如地狱一般,可是在我看来,那算不了什么。我活的太久,十五万年了。十五万年间,什么样的背叛、欺骗、痛苦都经历过。你在遭遇 与我所经历过的磨砺相比,算不了什么。那些经历塑造了一个冷酷强大的鸩神。十五万年前的我,是和你一模一样的。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是你却不知道,由 你,变成我,这中间,我经历了什么。你是无法想像的。只有经历过才能成长。踏过最伤人的荆棘,伤口愈合成坚韧的伤疤,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能伤害你。   不要奢望任何人帮着你,护着你。只要你自己强大了,才无可畏惧。   神族的生命太漫长,时光可以改变一切。没有谁是信的过的,除了你自己。”   罂粟的语调冰冷,话的内容却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让九霄一时有了错觉得,感觉像是自己的长辈在谆谆教导着自己,一时间有些出神。   却听罂粟话风一转,尖锐地添了一句:“包括现在这个对你做出承诺的伏羲。”   青帝也正出着神,冷不丁被点明,不由一愣。   罂粟冷冷道:“看他深情款款,信誓旦旦,表情坚毅,信心满满。或许现在是真心,谁知道以后有了利益纷争的时候,这心意会不会变质。”   青帝的脸慢慢憋红,憋出一句:“我说的话定会做到。”   罂粟讥讽道:“我听过誓言何止千万句。每一个发誓的人都以为自己做得到。”   青帝肃容道:“您的阅历如果真的够厚重,就应该知道这世上总还是有值得相信的东西。”   九霄看气氛不对,尴尬地岔开话题,对罂粟道:“其实从一开始我的游魂刚刚占据鸩神的躯壳,你就在我身边。你其实就藏身在碧落宫的花园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还装成知心小花精的样子,教给我真正的鸩神是什么样的动作神态。”   “我一片苦心你能懂就好。”罂粟道。   “我不懂!”九霄竖眉道,“如果你是真的九霄,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真相一股脑的全部告诉我,告诉我颛顼的阴谋和谋杀,告诉我余音的阴谋,却让我一直被蒙蔽着,走那么多弯路?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到身体里?你明明能回来的。为什么任由我占据躯壳,假冒鸩神?”   罂粟的语调中透出一股懒散:“我累了。”   “什么?……”   “真相就在那里,我不愿全部告诉你,是希望由你自己去一步步揭开。亲眼所见总胜过别人的转述。这个过程虽然很艰难,充满波折和危险,却能够磨练你。”   “我好几次都差点被杀了!”   罂 粟道:“如果你连那一点风险都抵抗不住,就不配做鸩神,被杀就被杀吧。”罂粟的语调平淡得让人牙根痒痒,她淡然道:“不过,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 样。我是在更残酷的境遇中成长并生存下来的。我能,你就能。其实年幼时的我,就是你这个模样和脾气,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着十五万年前的自己一样。”   这时,一直默默旁听的青帝喃喃道:“怨不得,炎帝说这是你最初的模样……”   罂粟与九霄都听见了他的这句自语。她们沉默了一下,都朝着青帝看去。青帝低了睫,不再出声。   罂粟缓缓开口道:“九霄,你不知道我刚刚创造你出来时,是多么羡慕你的那个样子。单纯而绝艳,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那是我曾经的模样,可是后来我变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怕样子。”   罂粟看到了九霄的脸上不小心流露出的一点同情,遂冷冷道:“你不用那样看着我。变成这个样子虽非我所愿,我却不后悔。命运既然让我做鸩神,就会用残暴的手推着我,把我变成鸩神该有的样子。”顿了一下,道:“你也是这样。”   九霄怔道:“什么?”   “你经历了前一世的苦,已然在身上留下了烙印。你敢说自己还是那个初生的无烟吗?阅历是会彻底一个人的。你也会变成我的样子。”   九霄沉默一会,眼中有些迷惘。过了一会儿,又有星点坚定的光闪在眸中,道:“不。我不想变成你那样。”   罂粟冷笑道:“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不是你想抗拒就抗拒得了的。你就是我,所以我了解你。”   “你不是我。我跟你不一样。”九霄沉着脸辩驳,气氛一时降温僵持。   青帝旁听得颇是纠结。虽然她们两个现在一个是花形,一个是人形,但是时而感觉是同一个人自己跟自己顶嘴,又时而感觉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最终还是青帝打破僵局:“有件一直困扰我们的事现在该有答案了吧。鸩令,在哪里?”   罂粟道:“鸩令在我这里。”   九霄吃惊地“啊”了一声。她苦苦寻找的鸩令,居然自始至终就近在身边!   罂粟道:“在颛顼以巧言巧语骗我鸩令时,我就悟到了他的计谋,给了他一个假的鸩令。……你干什么!住手啊!”   九霄的魔爪已经伸向罂粟,一片片掀着她的层叠花瓣摸索找寻,被喝斥了也不肯停手,两眼发着光,喃喃道:“哪儿呢?哪儿呢?”   罂粟怒道:“把爪子拿开!我自然是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能轻易让人看到!”   九霄缩回手,更加愤怒:“你明明知道我在找鸩令,提示都不给一点,由着我去出洋相!捋这个的袖子!脱那个衣服!”一边说,抬手忿忿把青帝一指。   青帝怔住。忽然想起了在他的花园之中,为九霄设筵那夜,莫名就被她麻翻了。后来据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蔷薇说,九霄指使余音脱了他的上衣……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是暗暗红了脸。   九霄意识到失言,讪讪收回手指,强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你接着说,接着说。”   罂粟狐疑地沉默半晌,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啦!”九霄急得脸都红了,“你接着说啦!”   罂粟哼了一声,也不再深究,接着道:“我猜出了颛顼的阴谋,自然不能让鸩令落入他手。魂魄从躯壳中逃离时,带走了鸩令。也幸好如此,在你上身之后,迷惑了他的视线。他开始时搞不清你是真是假,也搞不清你对他了解多少,也猜不出鸩令到底在谁的手中。   这些疑云使得他久久地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因为你在天帝寿筵上对他下毒,他断定了你已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所以他才对你频下杀手,以杀人灭口。”   九 霄长出一口气,道:“他曾三次布阵。瑶碧山山隙中的火阵、海上的冰阵都是杀阵,以取我性命为目的。不过两次都被凰羽给破了。还有一次,曾有人在碧落宫中布 下迷阵,我不小心闯了进去,还因此误伤了凰羽。那难道也是颛顼所为?那只是个迷阵,应该是没有多大杀伤力的。”   罂粟道:“那一次我知道,是颛顼所为。却不是为了害你,只是为了与余音碰面,恰巧被你撞破了而已。”   九 霄眼中一闪:“对了,余音!关于余音,我知道他是颛顼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他参与了谋杀你的行动,后来还杀了对事情略有知情的那个名叫方予的男宠。不过我 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一个是当初我与他还有伏羲从天帝寿筵归来,途经渊河时,遇勾蛇偷袭,幸好凰羽出手相助,我没被勾蛇纠缠住,才有机会把余音从河底救了 出来。事后总觉得勾蛇的目标是余音。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罂粟道:“你的怀疑有道理。我也觉得那勾蛇是颛顼指使,目的就是灭掉知道太多的余音。”   “可是事情也只出过那么一次,后来就没有这种针对余音的事发生。所以当时我刚起了一点疑心,就打消了。”九霄道。   “那是因为余音从勾蛇的事,意识到了颛顼要对他下手。所以他就做了一件事,表明了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让颛顼留他一条命。”   “什么事?”   “杀方予。”   “哦,原来是这样。”九霄托着额叹息。方予那个可怜的人,就这样沦为了余音表明忠心的牺牲品。她又难过地追问:“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只要提醒我余音有问题,我就可以早加防范,方予就不用死了。”   罂粟冷冷道:“我什么也不说,是怕暴露真身。还是那时的你且靠不住,万一我身份泄露了,一切就都完了。”   “我靠不住?!”九霄的眉毛又竖了起来。   “当然。”罂粟的语气中满是讥诮,“你看看你,刚上我的身时,蠢成什么样子!连最简单的仙术都不会,驾云就驾不好,我好好一具肉身骨头都被你摔散了。还动不动就当着人现原形。神族是轻易不能现原身的知道吗?那样容易被参破弱点。你有多蠢你知道吗?”   ☆、第68章 争吵   罂粟道:“神族是轻易不能现原身的知道吗?那样容易被参破弱点。你有多蠢你知道吗?”   九霄恼羞成怒。“你说我蠢?!嫌我蠢还不肯教我!好好的鸩神,被你搞得很奇怪的好吗!衣服全是红的,单调得要死,艳俗艳俗的。”   罂粟虽是上古之神,却也是个女子。被人指责衣着品味,可谓是戳中痛处,顿时怒不可遏:“极艳之红是血鸩的象征,明丽夺目,更与我的艳妆相配,你懂得什么!”   九霄更加不屑了:“别提那艳妆了。就说您那妆容,啧,艳到没品味!害得我化了好久的浓妆,好麻烦好难受的!”   此 言一出,如同戳中了罂粟的爆点,整个花头从桌上跳了起来,凭短短一截花枝直立着,花瓣张牙舞爪舞动,愤怒地叫嚣:“你还有脸说!我坚持了那么久的以妆遮 颜,就被你这个蠢货一跟着栽水里,前功尽弃了!”虽已变成一朵小小花儿,鸩神威戾仍在,硬生生吓得九霄往后躲了一下。   躲归躲,仍是不服:“长得又不丑,遮什么遮啊!”   “问题就在于不仅不丑,而且太美,美得过头了。”罂粟颓然跌回书上躺着。“我大约有……十万年没露出真容给外人看了。”   “咦?十万年?”九霄原有些明白,听到这个时间差,又不懂了,“我还以为是四万年。难道不是颛顼看到了你的真容,太过美艳所以纳为私有,就不允你以真容示人,只以艳妆遮面吗?”   “哼,这个你懂得倒多。”罂粟道,“颛顼确是这样要求我,但却不是第一个。我活了十五万岁了,你以为他会是我第一个男人吗?”   “啊,是这样。”九霄表示懂了,脸上没忍住,流露出了一点八卦的表情。   罂粟看得恼怒,冷不防整个弹了起来,一片花瓣突然暴长,抽在了九霄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噼啪”一声响。   薄薄花瓣抽脸并不怎样疼,九霄却是着实吓了一跳,继而大怒,伸爪就要撕罂粟的花瓣。青帝急忙拦住,哭笑不得地劝:“你不要跟它计较。”   九霄的手被按着,脸上怒意不减:“你居然打我!”   罂粟得意哼道:“打你怎么了?让你拿一张狐媚子脸到处招摇!”   九霄跳脚:“这张狐媚子脸难道不是你自己长的吗?!”   罂粟道:“长成这样也就罢了,你堂堂上神,就该威仪端庄,偏你又对着这个笑,对着那个笑!你不知道自己的笑容会招来多少麻烦吗!现在你看看这个伏羲!有多黏人!烦不烦!”   好心劝架的伏羲莫名被波及,脸又默默地红了。   九霄顿时尴尬了,绷着脸坐了回去,木着脸道:“跑题了。”一伸手把张扬立在桌上的罂粟按回到桌上,道:“说正事好吗?”   罂粟原是何等身份,竟被人一巴掌几乎捂扁,免不了又生了一阵气。   青帝只好又得充当打圆场的角色,出声扯回话题:“您看破颛顼的计谋,是如何应对的?”   罂粟道:“参透颛顼的计谋,与让自己相信那确是他的计谋,这两步之间看似很近,迈过去有多艰难却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与自己内心的决裂。无比绝望的决裂。   那时其实我已明白他会让我死。而我为了鸩族不落入他的手中,只能要他死。   他联手余音谋害我时,我清楚知道,他杀心一旦燃起,就不会擅罢干休。我以魂魄先一步离体的方式逃生,那个时候已心灰意冷。我的魂魄挟了一分灵力,化成罂粟花精,想等着躯壳气绝后,亲眼看着颛顼以假令驱使鸩军的场面。鸩军凶残的很,假令出手,他会死得很惨。”   罂粟阴森森笑起来。爱颠覆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仇恨。   九霄的背上不由掠过寒意。罂粟总是说她们是一个人过去和未来。未来的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她不愿意。   罂 粟自顾自道:“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事态有了让人意外的转变。颛顼等不及九霄躯壳断气,就趁夜溜进鸩军营地试用了一下,结果险些丧命,他运气好逃了出去。 也正是在那时,一个魂魄在我那个应该是空着的躯壳中苏醒过来。我观察以后,断定了是红羽化的鸩灵无烟的魂魄进入了躯壳之中。你的苏醒,使颛顼一时搞不清楚 状况,有一阵子不敢轻举妄动。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决定不再回去躯壳,把鸩神的躯壳永久地送给你。”   “这样的决定也太草率了吧。”   “我做了十五万年的鸩神了。我做够了。就由你来做吧。这个身份和躯壳承载了太多我不愿回首的过往。我不想要了。我不要这个躯壳,你是个没有去处的魂魄,正需要一个躯壳。我们各得其所。你有意见吗?”   九霄不敢有意见。尽管鸩神这个身份肩上责任太沉重,那也比做一个无主游魂好。她是个冥界都不肯收留的魂魄,离了这个躯壳无处可去。   罂粟接着道:“其实我也很庆幸是一个新的灵魂在鸩神的躯壳中醒来。那是你的重生,也是鸩神的新生。新的鸩神没有了那十五万年的羁绊牵挂,非常好。我对颛顼抱有太复杂的情感,你却没有。   我都能想像得出你与他‘重逢’时,你对他漠然不识,他心中震惊胆寒,表面又不能表露的难过心情了。只想一想,就很是解恨。而且我听花园中的侍女议论说,你在天帝寿筵上给他下了一把好毒。干的漂亮。”   九霄讷讷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不知不觉地就给他下了毒。是你控制我干的吗?”   “怎么可能。我这个控制的术法只限于我在你的附近,才使的出来。当时你在昆仑仙山天帝神殿中,我在东方天界瑶碧山,千山万水之外,怎么可能控制得了你。”   “那难道是虽然你的魂魄离了这躯壳,却残留了一点意识,特意下毒复仇的吗?”   “那也不对,我的魂魄走得干干净净,你是你,我是我。应该没有那种牵扯。”罂粟也感觉不解。   “那是怎么回事呢……”九霄更茫然了。   罂粟问:“难道,在你给他下毒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以颛顼的谨慎,应该不会在人前与你有交流。”   九霄思索一阵,道:“交流倒是没有。只是他看了我一眼。”   “看了你一眼?”   “当时他是要敬我酒,端起酒杯后,在杯子后面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当时让我感觉有些不快。”   “是怎样的眼神?”罂粟问。   九霄歪头回忆着道:“说不太清楚。他的脸上明明是含着笑的,眼睛的深处却没有笑意。有一点怪怪的闪光……恩,就像一潭水,表面是温的水,底下是冷的水。怎么说呢……啊,对了。假。就是假。让我感觉不太舒服。然后他就中毒了,嘴巴里面冒绿火了。”   “是这样。”罂粟叹了一声。“是因为你的眼睛干干净净,没有被任何情感蒙蔽,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假。如果换成我,”罂粟苦笑道,“如果换成我,恐怕又是看不出来了。他的假意让你不快,而那时你又掌控不了自身的毒性,于是就无意识地给他下毒了。”   九霄恍然:“应该是这样。我就说,这位黑帝从来也没得罪过我,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反感他。原来是因为他有许多对不住九霄的过往,对九霄犯下了许多罪,与我面对面时,那种叵测心地总会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一点,让我感觉到了,就直觉地觉得这个人像是心怀鬼胎。”   罂粟道:“我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确的。不,我是说,你和我一样,直觉是很灵敏的。只是我的眼睛被蒙蔽了,而你的眼睛没有杂质,所以才能看到他的真面目。我倒要谢谢你给他下那一次毒,也算是替我报了一仇。”   “得了吧。”九霄疲惫地摆了摆手。“我说,你任由我占你躯壳做了鸩神,那你怎么办?”   “我愿意做一朵罂粟花精。”罂粟舒坦地展了一下花瓣,“我把鸩神的九分灵力都留给了你,你赚到了!现在的我只有一分薄弱灵力,等这场战乱了结了,我就找个仙山幽谷落脚,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每日轻轻松松地沐浴日光风雨。我有很久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你……”   “你 难道要拒绝吗?晚了!是你主动进到那躯壳中的,又不是我请你进去的。”罂粟得意洋洋道。“你既然来了,就要负起鸩神的责任来。我怕你行事有闪失耽搁了鸩 族,所以才一直暗暗跟在你身边,在关键的时候以术法控制你的行为,助你闯过难关。这种术法很耗灵力呢。我现在灵力浅薄,每用一次,要好久才能缓过来。”   九霄恼道:“你明明可以表明身份,指点我更多。尤其是开战以后,我连吃败仗,有几次鸩军伤亡颇重,你看着就不着急吗?居然一声也不吭!”   ☆、第69章 迷途   九霄恼道:“你明明可以表明身份,指点我更多。尤其是开战以后,我连吃败仗,有几次鸩军伤亡颇重,你看着就不着急吗?居然一声也不吭!”   罂 粟道:“不论是开战前还是开战后,我不表明身份,除了是怕走漏风声被颛顼发现之外,还是为了磨练你。我可不愿意跟你一辈子,你终究要独立担当鸩神之位的。 周旋于天界之中的磨练、战场上的磨练都是缺一不可的。而实战的经验更是难能可贵。比实战更可贵的,是吃败仗的教训。所以看你吃些亏,我觉得是好事。”   “好事?!”九霄怒了,“鸩军伤亡那样惨重,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你若指点我,明明就可以减少伤亡,你却任由他们被杀。”   “他们是战争的祭品,鸩神成长的必要牺牲!”罂粟的声音冷酷而威严,“看看现在的你,战场上所向披靡。他们的性命换来你的成长,这很值得。”   看到九霄脸上露出些许震撼、些许不忍,罂粟道:“我知道你是有仁慈之心。这样的仁慈我也曾有过。只是最终这份会发现,你要为这分慈悲心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到那时,就就会舍弃一切仁慈。绝情和狠毒,是最好的处事方式。”   九霄心中剧震,驳斥道:“我不这样想。”   “你会这样想的。”   “我不会!”   “你会!”   眼看着又要火星四溅,青帝及时出手,以太极之大招稳住局面:“上神,我有一事不明。”   罂粟果然安静下来:“什么事?”   青帝问道:“这次战事中,您究竟帮了九霄几次?”   罂粟道:“这场战事中我控制了她两次。在百草谷中时,控制了两次。共计四次。”   九霄掰着指头默默数了数,道:“你一共……控制了我三次啊。”   “你没把那次梦游数上吧。”罂粟说。   “梦游?……”九霄恍然记起来了。   罂 粟道:“我把绝大部分的灵力都留给了你,我自身的灵力其实很低微,跟普通的花精差不多,连人形都没有修成,也不能自由走动。我本想就呆在瑶碧山碧落宫的花 园里,在必要的时候,某些关键的事提点你一下。在要被人看出是假九霄的时候混淆一下视线。第一次,是在百草谷中,余音以笛音催眠了你,企图控制你的梦境, 查找鸩令下落。你个没用的明明知道他有诡计,还是被催眠了。若不是我出手,你就要暴露自己是假九霄了。”   九霄又被指责,脸顿时憋红,就要发作。随着与这朵罂粟交谈得越多,越有针尖对麦芒之感。罂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挖苦她,她也特别经不住它的挖苦,一句话就要戳爆。   青帝急忙伸出手来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淡定。他的手心温暖地罩在她的手上,于是她的暴躁顿时转为慌神,一时忘记跟罂粟还嘴了。   罂粟接着道:“我当时看事情要遭,就控制你做出了一个把鸩令渡与他人的动作,装做说梦话的样子,又故意没点明是渡给了谁。如此更让余音云里雾里,更确信鸩令在某个敌对者手中,也没有对九霄的身份有更多生疑。可惜的是,之后孔雀到访,你立刻就愚蠢地露出了马脚。”   九霄顿时又炸毛:“我那叫露马脚吗?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要忌讳这个、忌讳那个。当时我感觉到了前世杀我的凶手,怎么能放任不管?”   罂粟哼了一声,道:“蠢就是蠢,不必多做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你说过我就是你,说我蠢就是说你自己蠢。”   “别的都跟我一样,唯独那愚蠢是属于你自己的。”罂粟反唇相讥。   “你!……”   “不要吵了。”青帝头疼地两方安抚。   罂 粟不屑地甩了一下花头,道:“第二次控制你,就是孔雀与你面对了面,跑去跟颛顼说你其实是无烟。他这才真正开始怀疑你是假的,夜探百草谷与你会面以探虚 实。那时我就感觉要糟糕,想要控制你与他交谈。但那时你很是紧张,凝神专注应对颛顼,我竟不能控制得了你。颛顼句句刺探,你话中的漏洞简直漏得跟笊篱一 般,蠢到无可救药。”   九霄怒道:“我何尝不知道他是来刺探我的?那时我已尽力了,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你不否认他刻意的误导,就是中计了!”   “我怎么否认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否认啊请问!”九霄恼怒莫名。   罂 粟冷哼道:“幸好我在最后关头竭尽全力总算是控制了你的动作,以三叉刺划破他的衣袖。这样的攻击再度让他惊疑不定,拿不准九霄的真假。又顺便让他手臂上那 枚用不了、抹不去的假鸩令露了出来,希望你能从中猜出原委。没想到愚蠢如你,竟真信了他那‘定情信物’的说法。”   九霄已不知是第几次被骂“愚蠢”了,终于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懒洋洋地冒出一句顶嘴:“呵呵,你才蠢。”都没兴致掐它了。   罂粟道:“第三次控制你,就是召唤鸩军的时候了。原打算看你多出一点洋相的,不过为了大局,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帮帮你。”   九霄道:“真是谢谢你了。”语气之中很没诚意。   罂粟又补一刀:“直到那一次,你方才醒悟到是真正的九霄在帮你。脑子真慢。反应真迟钝。”   九霄无力道:“你就尽管骂我吧。我今天没力气掐你。明天再掐。”   “那么召唤鸩军的指诀和咒语你可都记住了?我没有耐心再教你第二次。”   “记住了。”九霄答道。这么关键的事情,当时她就清楚地意识到机会难得,哪敢不记?   “算你识相。”没能挑起事儿来,罂粟颇觉无趣。道:“第四次控制你,就是在你要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   原本姿态慵懒的九霄眼中腾地盛起怒焰。沉声道:“第四次你假冒我,阵前放弃了凰羽。”   罂粟笑道:“到底是谁假冒谁?”   “你假冒我!”九霄怒道。   罂粟道:“明明是你占了我的躯壳,假冒九霄啊,怎么现在变成我假冒你呢?”   “就是你假冒我。”九霄咬切道,“你让他以为是我放弃了他。就是你假冒我。”一把将罂粟狠狠捏在了手中。她现在是拥有强大灵力,罂粟徒有鸩神之魂,却只有一分灵力,根本不是九霄的对手。九霄盛怒之下,几乎要将罂粟花头捏碎。罂粟又惊又怒,尖叫连连。   青帝急忙握着九霄的手相劝,好不容易才从她的手指间把罂粟解救出来,已是花瓣残凌。罂粟一边气得哼哼唧唧,一边舒展整理着花瓣。九霄更是生气,两个都满身郁怒之气。   罂粟讥诮道:“你若为一个凰羽——一个前世的冤家,一个辜负过你的人,一个致使你满身伤痕死于非命的人,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去拿鸩族的全族命运去冒险,如何配做鸩神?”   九霄的脸色苍白,眼里渗出一圈冰冷冷的薄泪,看着罂粟道:“他的错是他的错,我如何对他,那是我的事。或许我能有办法救得下他,又保得住鸩族。就算是不能救他,我至少尽力而为过。可是你那样做,让他以为我就那样冷漠地放弃了他,连尝试一下都不曾肯。”   丛丛敌军中间的囚笼之中,凰羽望过来的最后一眼又恍惚闪现在眼前。一记起来,心口就如受一击,疼痛沿着血脉蔓延。   “冷漠。”罂粟冷冷道,“你难道忘记了他欠你多少冷漠?”   “我记得。可是我并没有那么怨恨。我不想那样。你既然让我做了九霄,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罂粟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下不了狠心,所以就替你把这件事做了。他那般对你,这是他应得的。”   九霄惊异道:“你这样做,难道是为了给我报仇?”   “顺便而已,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你……”九霄暴跳而起,一把揪在了花头上,着着实实撕掉了一撮花瓣,罂粟痛极,怒吼连连。   青帝急忙把罂粟从九霄手中抢救出来,捏在手里往外走,想找个地方去先安置下。走了几步又有了更好的想法,返身回来,把花头搁在桌上,道:“上神您先消消气,我带九霄出去转转。”   回身捉住气鼓鼓的九霄,拉着她走出帐去。身后传来罂粟的声声叫嚣:“站住!别走啊!打了上神我就敢这么走了吗?回来!我抽不死你!……”   青帝手中握着她的一握纤腕,走进夜色里的军营深处,北方天界大陆夜风寒冷,风里卷着战争的边缘残留的金属和硝烟的味道。   被牵着人脸上仍带着散不去的怒意和悲痛,青帝的脸上却是一派清风明月的温柔,专注看向她,嘴角藏着柔和的弧度。偏又看到她在为他人痛心,弧度抿去,心中再深的失落反映到脸上时,不过是眸底的一丝寂寥。   ☆、第70章 夜谈   九霄盛起的怒意被冰冷的夜风冷却,渐渐只余下满心悲伤。   唇边若有若无地飘出一句:“他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到我去救他出来。”   青帝握在她腕上的温暖手指忽然失了温度。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了,把手腕轻轻往回一抽,他也就松了手,夜风穿过空空指间。   两人面对无边无际的北方莽莽森林站着。参天的落叶松组成的黑色森林,如覆盖大地的暗色云翳,不知遮掩着多少危险和阴暗。   青帝道:“你不要太心焦,万不可冒险贸进,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尽量把凰羽保住。”   “你也没有把握,是么?”她问道。   以颛顼阴沉的性情,被逼上绝路时,没有理由会留下一个人质的性命。青帝沉默一下,道:“我们尽力而为。”   “如果救不出呢?”她的语调里含着深深恐惧和绝望,“如果我没有机会跟他解释,那怎么办?怎么办?”   青帝道:“你的心里还是有他。”   “什么?”她一愣。   青帝没有再说,眼中一片黯然。   九霄明白过来,道:“我只是不想欠他。本来是他欠我的,这样一来忽然变成我欠他的,我不愿意这样。”   “你与他的命运,原是受旁人的摆布,本不用去算计谁欠谁。”青帝看着远方,平平音线中隐约透出一些酸涩。“你只不过是……”话说了一半闭了嘴巴。   九霄也没有接话。心中一片迷惘。   只不过是什么?只不过是,不肯放手罢。   北方的夜尤其寒冷。并肩站在一起的却不能互相取暖。明明她触手可及,伸手就可以揽入怀抱,他却不能迈出那一步。   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明明白白在惦念着另一个人,没有空隙,他闯不进去。   心头充斥着失落的味道。   不过片刻之后就打起了精神。他会尽一切办法帮她营救凰羽,却不意味着他就肯服输将她拱手相让。她与凰羽已是互伤得伤痕累累,再重的缘份也经不起那样的拖累。他坚信自己比凰羽更适合她。他能给她一个完整而温暖的怀抱。   即使现在她不愿来,他也可以等。   将肩上披风取下,裹在九霄的肩上,柔声道:“天都快亮了。你也连着许多天没能成眠了吧。今晚多少总得睡一会儿,有了精神才能救人。”   将她送到军帐前时,再嘱咐道:“不要跟罂粟吵了。鸩神的脾气本就不是好的,她已经够矜持了。”   “不会吵了。”九霄道,“今天没有力气吵了。”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明天再吵。”   青俊的嘴角忍不住无奈微笑。之所以争吵,是因为太相似。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弱点在哪,吵起来真是有的放矢,分外激烈。   九霄回到帐内,瞥了一眼仍躺在桌上的罂粟。罂粟已用灵力修复了被九霄撕扯坏的花瓣,又恢复成妖艳的娇花一朵。九霄也不理它,径直走到床铺上和衣躺下。   桌子那边传来不满的话音:“喂,桌子上又冷又硬,过来把我移驾到床上去。”   九霄翻了一个身,拿脊背对着它。   罂粟恼怒道:“本上神的命令你听不到么?”   “有本事,你自己过来。”九霄无情地隔着肩膀抛过一句。   身后寂静了。九霄因为戳到了罂粟的痛处而窃窃暗喜。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异风,直袭脑后。   在她的前世,曾在凰羽寻找魂魄时,历经了三百年的磨难和恶战。这三百年的战斗经验带进了这一世,使她具备极敏锐的反应能力。下意识地就着床铺翻身一滚,一道凌厉邪风险险擦耳而过。这时她已掉转了身子,面对着袭击者袭来的方向。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一朵巨大如伞的艳红罂粟黑压压地当头压下,那层层叠叠的重瓣拉长为丝缕细鞭,如诡异的触手般疾伸过来,有的缠住她的手,有的缠住她的脚,有的勒在了她的颈子上。   层层重瓣中间露出漆黑剧毒的花蕊,一张一吐,如密密的可怖牙齿,发出得意的冷笑声:“上神我不肯移动,一是怕身份暴露,二是因为身尊位贵,不愿移动而已,你以为上神我真的成了一朵栽到哪里就动不了的呆花了?!”   九霄灵力本是远在罂粟之上,但实战经验就比真正的鸩神要差得远了,狭窄空间之内,一招被束缚住了手脚,一时竟难以挣脱。再加上本无意伤罂粟,更是缚手缚脚,一犹豫之下,被罂粟以花瓣化成的丝绳捆更结实了。   罂粟嘲讽道:“枉你占了我九分灵力,却因优柔寡断丧失最佳的反抗机会。说你无能,你还不信。”   “喂,”九霄一边挣扎一边道,“我是不想真伤你而已,识相点,放开我。”   “还敢嘴硬。”罂粟拉紧了绕在她颈子上的一根花瓣丝绳。   九霄被勒得难受,心中又明白不能真运用灵力伤了罂粟,只好服个软:“算我输!算我输好吗!”   罂粟这才舒爽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花瓣细丝,但却没有缩小身形,保持着硕大的花型,几乎挤满了整个床铺。九霄揉着被勒疼的脖子,不满地道:“你倒是变小啊,占这么大地方让我怎么睡?”   罂粟原还打算变小的,被她这样一说,反而坚定地要保持巨型的模样。道:“我躯壳都让给你了,就占你个床又怎样?”偏就不肯变小。   九霄翻了一下白眼,干脆一头栽进大罂粟的花瓣里躺着。这朵罂粟是重瓣罂粟,层层叠叠的花瓣很是柔软,像数层软被一般,倒是十分舒适。   罂粟似乎也累了,也不与她计较了,任她拱在在自己的花瓣中。   九霄很想睡一觉,她接连好多天没有睡着了,实在是很累了。然而脑海深处总是绷着点什么,悬着挂着,紧张着,让这累透的躯体不能安然入眠。   在她辗转反侧数遍之后,罂粟出声道:“你再滚来滚去,我的花瓣都被你揉烂了。”   “我睡不着。”九霄抱着头哼哼道。   “这具躯壳给了你,你要好好善待,总是这样不睡,若累出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九霄苦恼道:“我也想睡的,可是就是睡不着。”   罂粟道:“这是心焦所致的失眠症。难道是因为惦记那只凤凰吗?”   九霄不吭声了。   凰羽身陷敌军沦为俘虏,身上有伤,也不知伤有多重,甚至不知是生是死。她如何能安心睡去?   罂粟的音线低低,带了几分无奈:“你究竟要与凰羽纠葛到什么时候?”   “我与他没有纠葛。”九霄驳道,“我只是想救他出来,不要再有误会而已。”   “那么假如你救了他回来,消除了误会,然后要怎样呢?”罂粟的语调里充满了讽刺。   “……以后的事,我哪里能想那么多,现在想的,唯有救他而已。”   罂粟道:“那就不妨现在想一想。假若他能活着回来,你就要与他再续那前世孽缘吗?”   九霄烦道:“说那么远干什么?我真的没有心思想那么多。若真要说,我只能说并不想续那前缘,以后各走各的,再不纠扯就是了。”   “嘁。”罂粟发出嘲讽的声音,“得了吧。你不要忘记了,你就是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对他没有心意尽断。”   九霄恼道:“我真的是那样想的。信不信由你。”   罂粟道:“我知道你是那样想的。可是我能看到更真实的你,所谓当局者迷,我比你更能看清你最深层的想法。”   “不要自以为是了。”九霄掀起一片花瓣烦恼地遮在了脸上。   罂粟道:“你为什么不看看身边的伏羲呢?”   “什么?”九霄诧异地把脸上的花瓣掀开,看着那个被罂粟当作脸、一翕一动的黑色花蕊,道:“你之前不是还嫌他烦?”   “那叫矜持,蠢货。”罂粟道,“其实我觉得伏羲是个满意的人选。”   九霄颇是惊异,道:“你满意?你又不是我,你满意你上啊,不要拉上我。”   “不要不识好歹,我是在替你选如意夫婿。”   九霄恼道:“你不要胡说了。”   罂粟道:“怎么是胡说呢?伏羲的人品我多少也了解,为人忠诚宽厚,你若选择了他,他多半是不会负你。至少背叛你的机率比那个凰羽低得多。”   罂粟说这番话时,声音温软了许多,娓娓道来,像一个闺间蜜友为对方出主意:“青帝是多优秀的一个人啊,长相清俊不用说,人也很有才气,胸怀大略,宽广温厚。”   这样的夜谈氛围让九霄心中忽然感觉到了几分温暖。却仍是道:“我何尝不知道伏羲是个优秀的人。只可惜我对他完全没有心思。”   “没有心思可以培养嘛。我看伏羲对你柔情似水,看他盯着你看时的眼神,简直要把你看化了。”罂粟道,“我即是你,我了解你,伏羲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就不要总盯着别人,就回头好好地看看他,看的多了,或许就会心动了。”罂粟道,“再者说,他是东方青帝,现在又是中央天帝的储君人选,前程可喜,你若与他联姻,鸩族在天地的地位就会稳固如山。”   ☆、第71章   罂粟道:“你若与他联姻,鸩族在天地的地位就会稳固如山。”   九霄猛然清醒过来:“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你是想借鸩神与东方青帝的联姻来稳定鸩族地位、谋取鸩族利益啊!”   “不要不识好歹,我是为你好。”罂粟语重心长。   “喂,”九霄道,“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装得像我的娘一样。你虽是我的创造者,我却只是你的一个复制品,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娘。“   “我稀罕当你娘吗?哼。”罂粟原本带了几分温暖的声调冷了下去:“为鸩族谋利,本是鸩神应尽的责任。联姻,是个很好的手段。”   九霄对这个说法极不能接受,颇是诧异:“你让我为了鸩族利益去联姻?有这个必要吗?你管理了鸩族十五万年,也没有联姻,鸩族不也是好好的吗?”   九 霄冷声道:“你怎么知道鸩族好好的?这十五万年间,鸩族历经了多少磨难,面临过多少危机,你根本不知道。一个有毒的种族,一个介于神和妖之间的种族,鸩族 向来是倍受争议。又有多少神族对鸩族心存偏见,对我的上神地位心怀不忿,暗中使绊,恨不能让毒鸩灭绝?鸩族之所以能在天界立足,你根本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 艰辛,多少代价。”   九霄听得心中颇是震撼。她从鸩神的躯壳中苏醒过来,充当了上神的时候,只知道鸩族强横、霸道,稳稳占据着瑶碧山,没人敢惹,甚至没人敢踏入瑶碧山半步。她简单地以为自古以来鸩族就这般强盛专横,却没想到这是原来的九霄鸩神用多少心血打下的江山。   九霄愣了一阵,真心地用敬重钦佩的语气道:“我只知接手了一个兴旺强盛的鸩族,却没想到这许多不易。”   “哼,你知道就好,莫要得了便宜又卖乖。鸩族还需要长远的守护,所以我希望你能用联姻的方式让它更加稳固。”罂粟道。   “那也不必一定要用联姻的方式啊。我也可以像你那样,拚尽力全护佑鸩族的。联姻这种事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就算是有真情在,也会因为利益的相互利用而让感情变了味道。你这样重视联姻,为什么自己不去联姻呢?”   罂粟凉凉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打过联姻的主意?”   九霄一愣:“什么?”一时并没有明白过来。前后联想一样,再想到了颛顼的身份和身世,惊讶地道:“原来……你……不会吧!”   “怎么不会?”罂粟的话音里有了几分伤感酸楚。“若不是因为他是黄帝嫡孙,最有望继承黑帝之位者,我怎么会多管闲事,冒着卷入储君之战的风险,去出手救他?”   九霄心中一片凉意。“你一开始是想着利用他的。”   罂粟叹道:“一份感情开始得不单纯,就结束得肮脏。我想着利用他,他也想着利用我。我与他的关系终于发展成了一场恶战。所以我与他最终沦落如此不堪的下场,我却是谈不上有多遗憾的。这本是一场利益的争斗,只不过没有输赢,两败俱伤罢了。”   九霄心中很是挣扎,道:“可是,你明明对他是有感情的,我感觉得出来,你是动了真心的。”   “是的。”罂粟微微叹息,“是动了心的。所以你看,这就是动心的下场。我若不真的动心,怎么会中他的圈套。”罂粟冷笑,“鸩神本不应有感情。感情这种事只会缚手缚脚,为人所利用。”   九霄默然半晌,只觉得听到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许久才道:“你既然有这样的经历,就该知道奔着利益而去的联姻更靠不住,那就更不该走那什么联姻的招了。”   罂粟道:“伏羲不同。颛顼心机深重,是我错看了他。伏羲与他不一样。你若与他在一起,既可得儿女情长,又可为鸩族换取长远利益,何乐而不为?”   九霄的脸埋在花瓣中,闭着眼,用含混的语调小声道:“我的命运曾残零至斯……也是因为你与颛顼的幕后的摆布。求你在这件事上不要干涉我了,好吗。”   罂粟沉默一阵,道:“你是恨我的。”   九霄没有应声。其实是没有听到,她终于睡着了。   过了很久,罂粟又低低飘出一句:“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恨我。我不怕多你一个。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我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鸩族。”低低的话音,透着不容违拗的固执和威严。   清晨时,青帝穿行于军队将士之间巡视各个关卡,以防颛顼逃脱。   忙碌的间隙,总觉得哪里不对。士兵们虽还是像以往那样恭敬服从,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好像有点异样。他狐疑的目光盯回去时,对方就飞快地移开目光,该干嘛干嘛去了。只是等他转过身时,鬼鬼祟祟的目光又从四面八方射来。   他终于忍不住问一名士兵:“有什么问题吗?”   那士兵慌忙答道:“没……没有!”一脸吓尿的表情。   青帝挥挥手让他去了,总是有一丝疑惑。直到他巡视到鸩军布防的防线时,问帛迎面走来,行礼并恭敬问候之后,乌青青的眼中有亮光一闪,擦肩而过时,轻飘飘丢过一句:“挺好看的。呵呵呵呵……”   他终于忍无可忍:“问帛长老,你刚刚说什么?”   “夸您呐。夸呢。”问帛真诚地回道,眼中却忍不住笑意。   “夸我什么?”   “夸您好看。”问帛微笑道。   青帝知道自己长的俊美。但他一个男子,被人这样当面夸奖,尤其是被女子夸奖,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顿时脸微微发红:“……过奖了。”   “不客气。哈哈哈哈真美~”   青帝的脸色又变了:“您真的是在夸我吗?”   “当然。”问帛眼睛亮亮的地盯他一眼:“跟您挺配的。”   “哎?”青帝一头雾水,迷茫目送着捂嘴忍笑的问帛的背影。突然醒悟过来,抬手朝自己头脸摸去,手指触到耳边一朵蓬软花瓣。   一把将耳后发中别的那朵罂粟抓了下来。盯着这朵艳极的大红花怒道:“您!……”意识到不能声张这罂粟的身份,左右张望一下,压低声音,咬牙道:“您什么时候跑到我头上的!”   罂粟无所谓地道:“你早晨一起来,走出军帐的时候。呵呵。”   青帝默默算了一下这一早晨走了多少路,被多少人看到了他头戴一朵大红花的妖娆模样。暗暗咬牙。“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借着你脑袋当做座驾,看了看你的布阵和防守。”罂粟道。   堂堂东方青帝竟被当成了座骑,青帝心口一堵。还好以极高的修养维持了礼貌,没有甩手把这朵花头丢出去。掂着花儿,虚心问道:“您既看过了,还望指教一二。”   鸩神是上古战神,参加无数战役。这一点上青帝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罂粟道:“保守有余,锐性不足。看你安排的这阵形,难道是打算围这森林一辈子,把颛顼饿死在里面吗?”   青帝嘴角一抽,道:“现在是以围堵防守为主,也没您说的那样过份。我是打算封锁出路,同时确定北军在森林中的驻营所在,以及人质凰羽和颛顼的所在,力争在捉拿颛顼的同时,把凰羽营救出来。”   罂粟冷笑道:“听你的意思,是以为这一仗必胜,颛顼已是瓮中之鳖,你打算磨着性子慢慢收拾,渔利两得,既捉了敌首,又救了人质吗?”   青帝道:“我是觉得此一役北军已是垂死挣扎,颛顼没有翻身的可能。尽管未必有把握救出凰羽,但总要努力试一试。”   罂粟道:“你可真是大度啊。”   “什么大度?”青帝一怔。   “明明知道是情敌,还千方百计想着救他。”   青帝蹙眉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罂粟道:“我说的有错吗?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九霄的心思在挂着谁。你不是喜欢九霄吗?”   青帝沉默一下,道:“正因为这样,我更要拚力救凰羽出来。”   “你是真傻啊。”罂粟叹道。   “我喜欢她,就更要行事光明正大。若是存了半点私心,有意放弃了她挂念的人,我心中的愧疚就永远不能放下,也不会有资格站到她的身边去。所以说到底,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罂粟奇道:“这么绕口的话你也讲的出来!”   青帝道:“我不奢望您能理解我。”   这话里有点轻慢的意思,罂粟很不开心,道:“你未免太轻敌了。颛顼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青帝道:“我知道。我会小心度量。”   罂粟道:“此时若是及时进攻,必胜无疑。偏你要给颛顼喘息的机会。他押着凰羽这个人质,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你这样做正中他的下怀。”   青帝道:“虽明知有风险,我还是愿意试一试。”   罂粟厉声斥道:“战场之上,最忌优柔寡断!我看你是跟那个蠢九霄接触得多了,被传染上蠢症了。拿万千兵士的性命来赌一个人的命,这是你青帝应做的吗?”   青帝脸上闪过刹那的犹疑。   ☆、第72章 变形   远处,九霄徐步走来。她醒来后不见了罂粟,就出来寻了。远远看到青帝掂着那朵罂粟,旁人看了以为他在掂花自语,她却知道他们在对话,而且是在争执着什么。她远远地站住,正看到了青帝脸上闪过的那丝犹疑。   像是有阴云从心头掠过。   或许是因为罂粟与她太相像,又结合前晚与罂粟的夜谈,她竟在刹那之间,将那二人的对话猜出了十之□□。也清楚地看到了青帝的动摇。   心中如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脸上微微色变,呆住在原地。   青帝终于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她,朝她招了招手。她恍然醒过神来,低了一下脸,敛起眼中的惊怔,抬起头来时,眼中是一片安然,徐步走过去。   青帝也藏起了脸上的那一点不自在,道:“你不是说好多天没睡好了,为何不多补补觉?”   九霄微笑道:“我一早起来找不到头花,原来跑你这里来了。”   “哦。”青帝低眼看着手中花儿,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   花儿道:“喂,傻了吗?人家来寻头花来了,还不还给人家。”   青帝回过神来,抬手把罂粟递还给九霄,递到一半时,九霄都伸手来接了。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没有将花儿递到她的手里,而是转了方向,直接将花儿别在了她发际。   罂粟轻声笑道:“小子,机灵多了。”   旁边问帛恰巧路过,看到青帝为佳人戴花这一幕,双目炯炯有神大声问候:“上神早啊!”   “唔……早。”九霄没料到青帝会忽然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又被问帛八卦的目光照耀,有些慌乱。   问帛乐呵呵走开,一句自语顺风飘来:“原来一大早顶头上的花,是要给上神的啊。”   那边两个人难免脸上泛红,表情均是有点尴尬。   九霄对青帝道:“我去吃点东西去,你忙。”   发际的罂粟轻飘飘给青帝丢下一句:“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青帝不能接话,不能答。眼中闪过迷惘。这丝迷惘落在九霄的眼里,心底又是暗暗地发凉。   头戴着罂粟花往回走时,九霄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罂粟笑道:“我告诉他我很中意他,要他好好追求你。”   九霄道:“你越来越自以为是我娘了。”   回到军帐中,坐在桌前吃着婢女端来的清粥小菜,一边道:“鸩令还是放在你那里,你好生保管。”   罂粟道:“那是自然。你行事如此不靠谱,我哪敢现在交给你。”   九霄道:“你还有什么没传授我的本事,不要忘了教教我。”   “看你对老身极不尊重,我很不想教你啊。”   “哼。”九霄无所谓地喝着粥。“我稀罕学么。”   “你当然得学。尤其是鸩神的重生之术和抽魂之术,是关键时刻救命的两大密术,你要尽快学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将鸩神躯壳交给了你,你切不可让它有闪失。鸩神若死了,鸩族就完了。”罂粟的语气十分严肃。   “你不是不想教我吗。”九霄闲闲地道。   “你……”罂粟怒了,“马上给我滚起来学,立刻!马上!”   传授的过程是在九霄布下的禁制结界中进行的。   鸩神的重生之术是以以心口的一根血羽化新的肉身,灵魂从旧躯壳渡入新躯壳,以重获生命和青春。这一招通常是用在旧躯壳濒死之时。上次原九霄以血羽创造了无烟,算是对此术的滥用。   罂 粟道:“我以血羽创造了无烟,自己的魂魄却不渡过去,灵力也就折损一半。若不是后来无烟的魂魄进到躯壳中将那一半灵力带了回来,鸩神的灵力就生生折损了。 而且能施此术的血羽唯有一根而已。在无烟存在的那些年里,鸩神是没有重生血羽的。直到无烟上身,这根血羽才悄然长了回来。”   九霄不由心惊:“也就是说你为帮颛顼,用唯一的重生血羽而创造了无烟。若不是无烟的魂魄阴差阳错回到躯壳中,鸩神就不能重生了。”   罂粟道:“是这样。”   九霄唏嘘不已:“你为他付出得也太多了。”   罂粟木然道:“我犯过这种蠢,所以希望你不要重复我的错误。”   以血羽重生的术法很是复杂,重生一次,元神要受极大损伤,要养息数年才能复元。所以不能尝试,罂粟只是施法的过程细细地说给九霄听,九霄默默记在心里。   鸩神的抽魂之术,就像跟原来的九霄魂魄一样,生魂带一分灵力从躯壳中抽离,具化成某样物体。这一招是用在极危险的时候弃躯壳而逃。尽管如果以后回不去躯壳,就会失去鸩神的神力以及不再能重生,但总能暂时保住一线生机。   而且化成别的模样后,完全没有原身的气息,旁人修为再高也发现不了。对于不管变化成什么,自身都难以控制地散发着侵人威慑力的神族来说,是个极好的逃遁和隐藏的手段。   原九霄化成罂粟就是在感觉自己无法逃离颛顼的谋害时,用了这个术法。   九霄好奇地问:“如果我用这一招,也会变成罂粟花吗?”   “那不一定。这个术法的缺陷在于无法控制魂魄具化成什么外形。因为鸩有剧毒,术法会引导着魂魄,模拟近处的毒物的模样,混迹其中以便藏身。我从躯壳中逃离时,屋外的花园中罂粟花正在盛开。罂粟花本是毒花,我就成了花形。”   九霄端详着花儿:“幸好是花形,而不是变成蜈蚣,毒蛇什么的……”   罂粟也是后怕不已。毕竟是女子,还是偏好漂亮些的外形。   这个术法施展起来相对简单,魂魄只要能及时回到躯壳之中,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所以罂粟就让九霄施此术试一试。   将施术之法传授给九霄之后,让她先去床上躺好,免得魂魄抽离后,身体倒下撞到脸。   九霄躺下后,忽道:“如果我施术出了差错,把自己变丢了怎么办?”   罂粟开玩笑道:“那我就收回躯壳,继续做我的上神。”她自信这术法很有把握,断不会出差错。   一切准备就绪时,罂粟满期待地说:“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什么花儿,你变出来一定比我丑。成了形就快些跑回来,倒想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北方森林中多毒蝎,我猜你多半会变成一只丑蝎子,呵呵呵呵。”   九霄白了罂粟一眼,闭上眼睛,按着罂粟传授的心法默念运术。   眼前闪起泛起一片蓝光,脑海中像是起了风暴,一阵剧烈的晕眩,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卷上了半空,飞快地飞向某个方向。混乱中她向后看了一眼,看到九霄的躯壳静静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现在狂卷而去的,其实是带了鸩神一分灵力的魂魄。   她感觉自己被狂风带出了军帐,耳边响着震耳轰鸣。片刻之后,突然直直折坠向地面,以粉身碎骨之势砸了下去。她惊恐万分,以为会就此摔得魂飞魄散。   在触地的一刹那,突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强烈而怪异,像是身体被无形地力量疯狂地拉扯,有什么东西以心脏为中心迅速扩散、烈烈蔓延、发疯生长,整个灵魂都被这怪异的剧痛挟裹在内。   她感觉这痛苦的过程很漫长,其实只是如光芒一闪的瞬间。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脸朝下,以跪伏的姿态在地上。身上的疼痛正在慢慢消失。她慢慢抬起脸来,向四周望了一眼。   她看到了一片青黑色,数对青黑大翼,青色皮甲。一张张覆盖着面具的脸。这些脸从高处俯视着她,面具后的眼睛透出些许关切的神情。   “你没事吧?”一张面具脸说话了。   她怔怔地摇摇头。   其中一人向她伸出手来。这个人的手上套着覆盖着黑色鳞甲的手套。   此时她已经看出他们是什么了。   是鸩军。她的鸩军们。   对 着友好伸过来的手,她也伸手扶在他的手上,借着对方的手劲站起。这时她已看到自己的手也是戴着这种黑鳞手套,右手中握着一把青色三叉毒刺。再低眼看看自 己,四肢修长而健硕,看不出是男是女,穿着与鸩军们一样的青色皮甲,背上也有两只青黑大翼,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也是戴了面具。   她恍然明白了过来。施了抽魂之术后,她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变成毒蝎、蜈蚣、毒蛇,更没有变成罂粟花,而是变成了一名鸩军。对啊,罂粟说过,抽魂之术施展后,魂魄会模拟近处的毒物,变化成它的模样。   这附近最多的毒物,不就是身含剧毒的鸩军吗。   忽有一名鸩军走过来,面具样式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他伸手一划,指了包插、括九霄变成在内的六名鸩军,道:“你们六个,随我去莽林深处执行侦察任务。”   其他五名鸩军齐声应命,九霄也含糊地跟着应了一声。   ☆、第73章 狂找   拉她起来的那名鸩军转头小声问她:“你是身体不适吗?就跟头儿告个假,找人替你。”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那鸩军点点头,没再说话。   鸩 军能这样跟她讲话,让她感觉有些惊奇。带鸩军打了这样久的仗,她所看到的鸩军们总是一味地服从,目光中是单一的凶狠杀气。她一直以为鸩军兵士是一群被仙符 控制的没有感情的存在。没想到虽然这支庞大的队伍虽然整体被仙符控制着唯鸩神之命而从,在战场之外时,他们是活生生的鸩族人,有着自己的感情和性格,会讲 关切的话,也有温暖的眼神。   九霄的心中忽然被情感充斥着。   这些有血有肉的鸩军,他们都是她的子民。   罂粟说的对,鸩神肩负着沉重的责任,应将鸩族的利益、族人的平安放在第一位。   她得尽最大的力量保护他们。   若是为了凰羽而赔上万千鸩军的性命,她无颜面对鸩族子民。   可是她也不能就这样将他放弃,也要尝试一次救他。在尽量不造成更大伤亡的前提下,她必须努力一下。她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军帐。罂粟正在帐内等着她幻化的毒物回去。   可是她暂时不打算回去了。   是的,在她意识到青帝可能会做出放弃凰羽的决定的时候,她就想着要溜出去,独自做出最后的营救努力。   在罂粟说要传授她抽魂之术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借此逃跑。偏就这样巧合,她的离体魂魄变成了一名鸩军,而她所在的这个小队,马上要被派往莽林深处去侦察敌情。   简直是天意注定。   半个时辰后,变成了一名鸩军兵士的九霄随着侦察分队从莽林边缘的驻地起飞。投身向茫茫林海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营地。   正看到青帝急匆匆地奔向军帐。看样子已经知道她抽魂出走的事了。   抱歉,伏羲。   九霄心中默默道。   你有你必须负起的责,我也有我必须去做的事。   就算她万一有个闪失,化成罂粟的真正鸩神就在鸩神躯壳旁侧,鸩族不至于沦为无首之族。她这一去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危机叵测的前方的路,是她迫不及待要踏上的路途。   要尽快找到凰羽所在。   罂粟看着九霄的躯壳陷入了空壳状态,就转了一下花头,朝向门口盯着,满心兴奋地等着看九霄的魂魄会以,什么模样回来。一注香。两注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罂粟吐出了两个字:“糟了。”   青 帝正站在瞭望台上,从黑压压的深林收回目光,对着一名鸩军头目发号施令道:“不要带太多人,五个就可以了,任务是发现北军的主要驻营地,观察确定颛顼是否 在军营中。一旦探查到信息立即返回,注意隐蔽,不要被发现。万一被俘……”鸩军头目接到:“殿下放心,鸩军兵士如果被俘,自身毒素立刻会反噬自身,绝不会 有活口俘虏落在敌手,还能顺便把身边的敌人一并毒死。”   鸩军的狠毒,对敌对己都是凶残到让人无言以对。青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面露钦佩之色,道:“去吧,保重。”头目正要退下,忽然抬头看着青帝,面露古怪的神怀。青帝以为他还有疑问,遂问道:“还有事吗?”   “没…… 没事!”头目面色僵硬地答道,一对暗红眼瞳却盯着他,简直移不开视线,直盯得青帝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不过这小头目的古怪神情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头目 展翅飞走了,拍翅的节奏都有些紊乱了,飞得歪歪斜斜,仿佛受了什么刺激。青帝愣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抬手往头上摸去,果然摸到一朵柔软大花。一把揪了 下来,怒道:“上神您怎么又这样!”   罂粟道:“出了一点小问题。”语气却有点慌,让青帝感觉问题似乎没那么小。   “出什么事了?”   “我就是教了九霄一个小法术,结果这个蠢货把自己变没了。”   青帝大惊:“您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变没了?”   青帝把罂粟别在衣襟上,急匆匆走向九霄的军帐。与此同时,不远处一支六人组的鸩军侦察小队正在起飞,去执行探寻敌营的任务。心急如焚的青帝没有注意到,小队中有一名鸩军在半空中回过头来,远远投来深深一瞥。   他冲进帐中,一眼看到九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走上前去,苍白着脸色,轻声唤了一声:“九霄。”   她的睫寂静覆着,没有丝毫颤动。他的手慢慢伸过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的体温已经变得很低,因为没有了灵魂,整个人毫无生气,就像是死了一样。青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凶狠地对着罂粟道:“您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罂粟恼道:“我不过是教了她一个术法。这个术法虽厉害,运用起来却简单,谁知道她能蠢成这样,这么简单的事都会出错!”   青帝凶道:“到底是什么术法?!”   “小子!不得无礼!你凶什么凶啊!……是抽魂之术,施术后她的魂魄理应变成附近的某种毒物。比如说蝎子什么的。因为会带一分灵力,应该会变成蝎子精或是别的什么精怪,然后回到这里来。谁知道这个蠢货出了什么错啊!”   青帝的脸色更苍白了。沉默半晌,道:“上神,您难道忘记了你们鸩鸟最喜欢吃什么吗?”   “毒蛇和……蝎子。坏了。是上神我考虑的略有不周。”   青帝险些没忍住把这朵花扔在地上踩碎的冲动。压着怒气道:“那既是你的仙术,你应该能探查得到她的魂魄所在吧?现在马上跟我去周围找寻她的下落!”   青帝的态度罂粟很是不快。就算他是东方之帝,在她的眼中也是个后辈晚生,他恶劣的态度让她觉得被冒犯了。冷声道:“我鸩神的抽魂之术的用处就是隐藏气息,岂能被人探查感应得到?”   青帝青着脸道:“这是炫耀你仙术的时候吗?”   罂粟虽恼,却总是暗觉理亏,只哼了一声。   青帝再问道:“若九霄魂魄不能及时归体,她的肉身会怎样?”   罂粟道:“若不管不问,可维持一个月的生命。魂魄一个月内回归体内,就能苏醒。如果以灵药维持,可延长至三个月。你最好跟炎帝讨些好点的药来。”   他一把揪下衣襟上的花朵,重重掷在九霄的身边,沉着脸冷声道:“你在这里守着她!不准进到她的身躯之中,免得万一她回来不能进去。”   他站在榻边拉过一条被子,替九霄盖上。目光带着暖暖温度落在她的脸上,低声道:“你一定要回来。”拇指轻轻蹭过她的脸侧,直起身来,匆匆走出帐外。   九霄身边的罂粟被掷得头昏脑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愤怒叫嚣道:“臭小子没大没小!反了你了!你等着!上神我饶不了你!”   气得哼哼了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安静的九霄。叹了一口气:“你个猪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青帝走出帐外,调来鸩军护卫把军帐重重把守,谨防九霄肉身有闪失。却不能设下结界保护,免得将九霄的魂魄挡在外面。犹豫一下,又对着护卫首领叮嘱道:“你传话下去,如果发现有蝎子、蜈蚣、毒蛇、蜘蛛……一类的毒虫想进到军帐中去,切不可阻拦,也不能伤害它们。”   首领脸上面露疑色,表示不可理解。   于是青帝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吃它们。”   迷惑归迷惑,首领还是毫无二话地领命。   接着青帝就把一个同样的命令传达至鸩军全军,令他们不得捕食任何活物,只能食用军粮。但要把发现的毒虫小心活捉,送到他这里来检验。   然后他就摊上了有生以来最闹心的一项工作。捉毒虫,鸩族人可个个都是强中里手。各色模样惊奇的毒虫大批地被送到他的军帐中,毒虫们丑得花样百出,姿态各异,其毒性也是复杂到五彩缤纷的程度。他还得一个个地对着它们问:“九霄,是你吗?”   毒虫们有的目光呆萌,有的狂躁挥爪,还有条毒蛇飞快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青帝的心情糟糕极了。   ……   化 成一名鸩军的九霄随着六人小组投身向莽莽黑林。这片森林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为避免被北军发现,他们不能飞得太高,要借着树的枝叶隐藏形迹。六人展着 大翼,无声地在树间灵敏穿梭。头目偶尔很少出声,偶尔发号施令。几名鸩军神情都是沉冷而专注,看得出个个都十分精悍。   她的鸩军果然是很了不起啊。   头目忽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隐蔽。九霄跟着他们迅速附到树干上去,把大翼拢起护住身体,青黑的色泽与落叶松泛黑的针叶融为一体,极难察觉。   过了一会儿,传来隐隐马蹄声。林间有两匹黑色战马不急不徐地踏踏而来,马背上骑着身披银色战甲的两名北军。看他们行进的姿态,应该是在巡逻。   ☆、第74章 雨牢   九霄和另外五名鸩军屏息紧紧贴在树身上,看着两名北军巡兵从树下骑马走过。直到他们走出一段距离,鸩军头目才做了一个手势,六人悄无声息地飞起,如幽灵一般在树间游移,远远跟着两名北军。那二骑的马匹迈着闲散的脚步,在密林间兜行,显然,这是一次例行的巡逻。   越 往林深处走,雾气渐渐重了起来。北方森林的深处凝聚着沉甸甸的冷雾,雾气覆盖着地面,有时只遮到马匹的膝盖,有时成团地卷过来,将两名骑兵遮得没顶,片刻 之后再露出身影。六名鸩军原不敢跟太近,浓雾之中又怕丢。头目看这雾气茫茫,判断再近些也不易被发现,就示意拉近距离。   再跟了近一个时辰以后,前面的两名骑兵突然消失了。头目的眼中一凛,示意隐蔽。鸩兵们迅速伏身到树身上去。他凝目望去,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两名骑兵的影子。又过了一阵,忽然响起一阵冰甲锵锵声,一队十数人的北军步兵突然出现在视野内。   尽 管雾气重,但这一队人也出现得太过突兀。鸩兵们紧张地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这队北军从树下走过,并没有发现树上的埋伏。一边行进着,领头的一边大声训 话:“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名人质至关重要,若有闪失,被人劫了,我们全都得死!警醒着些!”步子齐齐地走了过去。   鸩兵头目仔细观望了前方,终于断定这里布了一个隐藏结界。这里应该是北军的一个营地,但颛顼是否在里面,就必须进入结界才能探查。头目却并没有发出继续探查的命令。他的红瞳中闪着思索的暗光。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并不确定有问题,但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的气息。他清楚地知道,冒进也是一种不负责任。考虑过后,做出了撤退的决定。侦察小组无声地退后,退进浓雾深处,迅速撤离。飞行在对于最后的鸩兵突然低声道:“头儿。”   头目答道:“怎么了?”   “我们少了一个人。”   头目猛地悬停于半空,转过身来。果然只有五个人了。   他的目光凌厉如刀:“什么时候少的?”   那鸩兵道:“我也是刚发现。恐怕是在北军营地那里掉队的。难道有偷袭我们没有察觉?”   头目眼中闪过疑惑,道:“风声不对,速速撤回军营。”五名鸩兵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密林的巨木间。   在头目做了“撤退”的手势之后,九霄并没有跟着离开,反而悄然躲到了树后。违抗命令这种事对鸩兵来说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头目没有料到会有手下不跟上来也就大意了。   九霄在那迷雾结成的结界外静候了很久,终于参破了结界的入口。待天色黑透之后,借着一名北军刚刚进去,入口尚未完全关闭时,如一道暗色的风极速掠过,顺利溜了进去。   进入结界后,视野猛的一宽,九霄吓了一跳,赶紧收翼落地,就地一滚,找了个低洼处伏着,半天才敢抬起头来张望。   结 界之内的空间意外地大。外面的人不会想到,看起来只是迷雾遮掩的森林之中,竟由结界隐藏着一道长长峡谷。整个北方天界大陆本是以高原为主,这片森林也是覆 盖在高原之上的。这样地势复杂的峡谷在北方倒不常见,仿佛是大地裂开一道缝隙。北军的军营就驻扎在峡谷底部的一片干涸河床上,谷底树木稀疏,完全没有雾 气,夜间天光很是黯淡,但鸩族人的眼睛本就有夜间视物的能力,她所变化的这个鸩兵也不例外,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有一些灰白色军帐。   她四处张望一下,没有看到北军的身影。大概是有结界庇护,内部的警戒就比较放松吧。   小心翼翼地从坑里爬出来,贴边溜沿,躲躲藏藏地向前走去。   前方出现一片空地,燃着几堆篝火,隐隐传来歌声和喧闹声。原来北军都聚集到那里去喝酒取乐了啊。他们可真够放松的。她躲在暗影中观望了一下,并没有在人堆中发现凰羽或颛顼的影子。   就 悄悄地再去找。峡谷中遍布着军帐,但是都静悄悄的,北军们大概不是睡了,就是去火堆前聚会了。巡兵也有,但是不多。她一路寻向峡谷深处,总是没有发现类似 于牢房的地方。大约在深入了峡谷腹地的时候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唰唰”的响声,像是落雨的声音。然而并没有下雨啊。她从藏身的树丛探出头去,看到了奇异 的一幕。前方的峡谷半腰出现一片孤零零的雨云,万千银色雨丝倾泻而下,落入地下一片弯月形水潭中。   那片水潭的水色闪烁的特异的清泽,像是一片月亮掉在了地上。   在水面之上,浮浮坐着一个人。他以手支着脸侧而坐,双目合着一动不动,雨线淋漓落在他的身上,银袍透湿,乌发成缕,水珠沿着面颊不断滑落。透过雨幕,她可以看到他因为脸色瓷白而衬得眉眼如墨。   那是凰羽。   她的心口如受到重重一击,心脏像是被猛地攥了起来,痛得呼吸都不畅了。   他的衣衫湿透却依旧整齐,双目阖着但面色平静。可是她还是一眼看出了他的虚弱。   九霄怔怔望着雨幕中被淋着的凰羽,想要出声喊他却不敢。   定一定神,再仔细看这片怪异的雨,很快察觉出那其实是一个以雨幕制成的牢笼。   凤凰属火,与水相克。这片雨云必是被施过法术,将凰羽困在其内,并压制住了凰羽的灵力。而凤凰之灵力可不是轻易能压制的,除非他已身负重伤。   她恨不能立刻救他出来,但此时自身只有原来的一分灵力,这雨牢必是十分诡异的,以她现在的力量定然是没有本事突破这雨牢。   心知此时既然探到了凰羽所在,就该立刻离开,回去森林边缘的营地,将这里面的情形告诉青帝,也好联手前来营救。但是眼睛望着雨中的人,总是移不开目光,拔不开脚步,捱着时间不愿离开。   脑 后突然响起凌厉的破空之声。她敏锐地就地一滚,“嚓”的一声,一支雪亮冰矛贴着脸颊掠过,戳在地上入土一尺多深!接着又有数道冰矛凌空飞来。九霄腾空躲闪 挪移,长矛纷纷刺入地下。对方攻势稍滞的时候,她展翅飞起直冲天空,飞了没多高,“蓬”的一声,蓝色碎光四溅,她重重撞到一层看不到的东西上,撞得眼前直 冒金星,顿时失去方向,朝着地面栽去。心中懊恼地叫一声蠢,忘记此处被结界所封,根本飞不出去了。   四周埋伏的北军一拥而上,捉翅的捉翅,扯腿的扯腿,按住了这个闯入者。   混乱的一堆人外面有人出声问道:“抓住的是谁?”   有北军答道:“是一名鸩兵。”   “他们不是撤走了吗?为什么会留下一个?”那人的语调里有些疑惑。   九霄此时被按得抬不起头来,但还是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是颛顼。他果然在这里。听他说这话的意思,是知道鸩军的侦察小队来过?心中不由飘过重重疑云。   片刻之前,颛顼在一处隐蔽的军帐之中,听一名手下汇报说有一名鸩兵没有随那队鸩军探子一起离开,而是混进了结界之中。   所谓“混进来”其实是他们刻意放他进来的。那六名鸩军进到林中不久,误触了北军布在林中的警戒咒,早就被他们察觉了。那两名骑兵、一队巡兵本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不料探子警觉,竟没有试图闯入结界,直接撤回。颛顼正遗憾,没想到还是有一名鸩兵上钩了。   不过他们的计划并不是将鸩兵引入结界抓捕。为了几名探子,怎么会费如此周折,颛顼设此计,有更深的计谋。这名闯入的鸩兵,原是想让他在结界内看个够,然后放任他溜回去报信的。   不料手下跑来跟他说,这名鸩兵探子似乎是傻的,呆呆地蹲在雨牢那里不走,好像是迷路的样子。颛顼暗骂一声蠢,道:“他既不走,就拿下吧。再拖延下去也不像话。反正另五名探子也会带信回去。”   于是鸩兵九霄就被拿下了。她被北军把脸按进泥土里时,听到颛顼说出“他们不是撤走了吗”这样一句话,心中不由暗惊。   原来这是个圈套。   脑海里迅速掠过她在峡谷中的所见。军帐,非常多的军帐。表面看起来像是北军大部队的驻营之地。可是并没有看到多少北军。   原本她还以为士兵们是在帐中休息了,现在看来,那些军帐恐怕是空的。   北军大部队不在此地。这是个陷阱。   她还在震惊着,一名士兵突然记起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叫:“哎呀,大家小心,鸩军俘虏会以毒自噬,还会毒杀旁人!”   此言一出,按着九霄的士兵们纷纷撒了手,退后丈许远,围成一圈拿冰矛指着地上的鸩兵,保持着安全距离,生怕她以毒焚身时会殃及自身。   然而等了一阵,这名鸩兵并没有像每一个被俘的鸩兵那样化成一团绿色毒火,而是抬起头来,用一对红瞳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他们。   ☆、第75章 陪伴   被俘的鸩兵没有*,这令一直冷眼观望的颛顼也有点诧异。嘴角浮出一丝讥笑:“鸩兵气节也不过如此。”抬起一只手来,掌心透出泛白霜色,就要将鸩兵一招击毙。   九霄与他不止一次短兵交锋,看到这个手势,知道这是颛顼特有的杀招。而她自己只有一分灵力,根本无力招架。不由心中一片冰凉,呆怔等死。   雨幕之中突然传来话声:“住手。”   颛顼暂停了动作,抬眼看去。九霄也偏了一下脸,望向凰羽。   凰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走到那雨幕的边缘,身上映着水色的寂寂清辉,声线如被这雨水浸湿了一般冰凉。   “堂堂北方黑帝,竟要亲手处死一个小小鸩兵吗?”   颛顼嗤笑道:“你这是在给他求情吗?”   凰羽淡然道:“我不过是替你不堪。”   颛顼的嘴角抽了抽,准备开杀戒的手悬在半空,出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眼中闪过戾气,突然变掌为爪,指间银辉大盛。九霄感觉身体突然被几道无形丝绳缚住,力道极大,身体几乎要被勒成碎片。实际上在强力之下整个身子真的瞬间变形,腾空而起,接着全身痛得如骨头尽碎一般。九霄大惊,以为就这么粉身碎骨了。   但是并没有。缓过一口气后,一抬眼,看到颛顼阴郁的脸近在头顶,自己则被他抓在五指间——她已经被他打回原形,变为鸽子大小的鸩鸟形状,但不是红鸩,是紫黑羽色的普通鸩鸟,跟每一个鸩兵的原形一样。   颛顼拎着手中鸟儿,轻蔑地笑到:“你在里面无聊,就给你当玩具吧。”抬手一丢,把鸩鸟扔进雨帘中去。   九霄的身体一进入雨中,雨线浇在身上,就如千百把尖细的冰冷锐器当头刺下,有种身体瞬间被刺成筛子的错觉。这才知道这个雨牢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一双冰冷的手将她拾起,上方淋下的雨水忽然被遮住了。疼痛缓去,她睁开眼,只看到一片银白,还有银白边缘镶着的五彩华纹。是凰羽将她拾起,用衣袖遮挡了那怪异的雨水。   沙沙雨落之外,传来颛顼讥讽的话音:“你看看你,堂堂羽族族长,沦落成什么样子了。”   凰羽没有理他,把衣袖轻轻掀开一点,看了看底下的鸩鸟,神色温柔。   颛 顼讥笑道:“她已经在阵前放弃了你的性命,连半点犹豫也没有,你还拿她的一个同类当宝贝?”听到这话,凰羽的眼中隐隐泛起伤疼。九霄看得心中一痛,顿时忘 记了颛顼在场,嘴一张,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鸩鸣。这才发现颛顼这厮给她施了缚灵术,让她口不能言!   凰羽冷冷瞥了颛顼一眼,只冒出一句:“吵死了。”   颛 顼没有发怒,语气中反而含了几分耐心:“凰羽,她既负你,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为那无情女子搭上性命?我告诉你,世人均以为我已经穷途末路,实则不然。谁胜 谁负,尚未定局。你是难得将才,若毁在我的手中,我也深感痛惜。可是若执迷不悟,我就不能留你性命。你如果能决心与我并肩而战,前尘仇怨一笔勾销,我许你 一片锦绣前程。”   被覆在凰羽袖下的九霄心思飞转。现在颛顼是在拉拢凰羽啊。凰羽只要假意答应,出得这雨牢,至少能多一点逃跑机会!不由得激动地在他袖中扑棱了一下,心中叫嚣道:答应他啊!答应啊!   凰羽隔着衣袖安抚地抚摸着躁动的鸟儿,微蹙着眉,凤眸中闪过不耐:“你吵到我的鸟儿了。”   颛顼的表情有些扭曲,阴狠冒出一句:“那你就给北军和鸩军陪葬吧。”甩袖而去。   九霄急得拍打着翅膀往外钻,心中嚷着“别走啊回来再商量商量嘛”,无奈灵力被颛顼封个彻底,只发出沙哑的叫声。   眼睁睁望着颛顼离开,九霄朝向凰羽,发出恼火的一连串怪叫。她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蠢的?打过多少仗的人,缓兵之计不懂吗?诈降之计不会吗?”   凰羽作为羽族族长,是通晓天下禽语的。但鸩类自古自成一族,其禽语又很是古怪,凰羽恰恰是听不懂的。   看着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九霄很快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她现在有着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外形,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即使他们已经面对面,她甚至被他拢在了手心,他们却不能相认,不能沟通。   明白了这个噩耗,九霄久久回不过神来,心中无比苦闷,变得木呆呆的。凰羽以为这只鸩鸟不能抵御雨线的寒意侵骨,就坐回到水面上去,把自己胸口的衣襟解开一点把她塞进去,让鸟儿贴着胸口肌肤,希望能带给她点暖意。   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是冷透,并不能借她汲取温暖。抱歉地道:“冷吗?这雨水是冰凌之水,被颛顼施了法术,不但极冷,还有禁锢和杀伤的作用。你小心躲着,不要探出头来,小心伤到。”   九 霄呆呆地被按在他的胸前,裹着她的衣服是湿冷的,没有半点干燥的地方,更感觉不到一丝体温。他在这冰冷雨牢中不知已被关了多少天,从身到心早已冷透了吧。 他的灵力被压制了,应该也是没有能力抵御雨线的侵袭。她记起自己刚被颛顼丢进来是时,雨线淋在身上那万箭穿身般的痛苦。   她抬起头,从他衣服的缝隙望出去,看到他又闭上了眼睛,雨水洋洋洒洒地淋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漉漉水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又沿着下巴淋漓落下。如果这每一丝、每一滴的雨水也会给他带来她刚刚感受过的疼痛,那么被这样无穷无尽地浇着的他,会是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没有任何蹙眉或咬牙忍疼的样子,也没有半声□□。   只是极为平静地合着眼睛静静坐着,安静到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她可以看到大滴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晶莹滚落。   她多么希望相信他这个平静的神情是因为不疼痛,多么希望他有能力抵御伤害,这雨水可能对他没有刺痛的作用。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仅是幻想。他那无比平静的表情,不是因为不痛苦,只是已木然罢了。   她分明地感觉到,他就像是把自己的身躯当成了一块与己无关的壳子,再剧烈的痛苦都不能抵达他的灵魂。他明明还活着,却像是已死了一般。   他已经抛弃了他自己。   这种奇怪的想法一浮上心头,她就感觉无比的恐慌。用力在他胸前动了动,坚硬的脚爪划在他的皮肤上,企图打破 “他是个死人”的错觉。   他 终于被她唤醒。睁开眼睛,低眼看去,看到怀中小鸟睁着一双惊慌的红瞳仰头看着他。这紫黑羽毛的小鸟,在万千禽类中大概是屈指可数的丑陋。羽色是晦涩难言的 颜色,骨架干枯支棱,擅长捕食毒蛇的喙弯曲又尖锐,脚爪生硬枯黑,一对眼瞳暗红阴森,叫声粗哑可怖,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可是在他的眼中,却是无比的可爱。因为他总能在小鸟身上找出与九霄相似的特征……   看着鸩鸟,他没有血色的嘴角终于弯出一个宠爱的微笑,墨色琉璃般的眸中也含了暖意。轻声道:“你不要急着逃走。这个雨牢你是冲不出去的。若是试图冲破,这些雨丝会化成尖锐钢针透穿身体,同时也会传出讯息,颛顼立刻就会感应得到。我都试过数次了,逃不出的。”   九霄听他这样说,心知他为了冲破牢笼必已是伤痕累累,心中很是黯然。偏头看了一眼她挨着的这片肌肤,可以看到密密伤痕,显然是雨丝所化钢针所留。   他见她端详着他,又道:“你是奇怪我为何如此孱弱,连个雨牢都冲不出去吗?”他把一只手移到胸前,把手腕亮给它看。他的手腕上束了一道黑色丝绳。丝绳很细,勒得很紧,已是勒入肌肤,边缘渗出些许血渍。   “颛顼给我戴了这玩艺,手腕和脚腕上,一共戴了四个。这是禁咒,起克制我的灵力的作用,所以我没有能力冲破雨牢,就算是冲出去,也没办法逃出这个峡谷的结界。所以抱歉,我没有办法带你逃走。”   九霄怔怔听着。因为怕他误会她要逃走,也不再乱动,静静卧着。   她不动了,他又不放心起来。掀衣襟看了看,担心鸩鸟是不是冻僵了。用手托着她移动了一下,让她更靠近心脏的位置。心脏处总归会有点温度吧。   九霄被挪动了一下,并没有因此觉得暖和些,却发现现在她靠着的这片肌肤上,有一片狰狞的伤疤。   ☆、第76章 自弃   九霄知道凰羽受过很多次伤,大伤小伤轻伤重伤层层叠叠在他的身上。这一次被俘也少不了吃苦头。可是现在她在他的心口处看到的这处伤疤,却让她触目惊心。   那 里有一道数寸长的明显凹陷,不知什么原因造成了极深的伤口,看这样子当时的创伤必是深达心脏,有致命之虞。而且之后没有得到很好的愈合,肌理没能恢复,皮 肉深深下陷,伤疤的表面在他的心口处形成很薄的一层,心脏似乎就在这层薄薄疤痕下跳动着。围绕着这道凹陷,密布着一道道细密又糟乱的小疤痕,暗红的痕迹几 乎占据了他的左边胸口。   她愣怔地盯着这疤痕,不记得听任何人说过他曾受过这种能致命的伤,也猜不出何等的凶器或手段能导致这样的伤。   这时凰羽又低头察看了怀中鸩鸟一下,见她在盯着他的心口处发呆。恍然道:“啊,我忘记这件事了。很难看吧。”   九霄抬起头,冲着他小声叫了一声。他听出了她鸣声中的疑惑之意,道:“是在问怎么弄成这样的吗?……不用管它了。你若嫌恶就挪个地方。”他伸手捉住她想将她挪一下,她却轻轻抗拒地挣扎了一下,表示她就要呆在这里,不要挪地方。   他就任她呆在那里了。   九霄靠在伤痕上,清晰地感觉到尤其薄的皮肤下心脏的跳动。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他又合目坐着,久久不出声,九霄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们上神……她还好吗?”   九霄愣了一下,才轻声叫了一声。   这次他从她的腔调中听懂了。九霄应该是很好。   他没有睁眼,嘴角弯起一点欣慰的弧度。   天 渐渐亮起,阳光透过透明结界落入峡谷中。峡谷腹地的雨牢之处,却仍是笼了那片不大的乌云,雨线永不停息地落下,在月形水潭中激起层层涟漪,把关在里面的人 无情淋浇。几步之外的灿烂阳光照不进这方寸乌云之下。然而在正午时候,阳光的光线与乌云相遇时,竟在雨云边缘勾勒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雨中的凰羽蹲在潭面上,全不在意额头发际淋漓雨浇,一手护着衣襟中的鸩鸟,专注地盯着水面。突然出手,探指入水下。收回手时,指间多了一尾红脊小鱼。   “捉住了一条,你不用挨饿了。”他的脸上带着灿若明珠的笑容,掀开衣襟,把小鱼喂给怀中鸩鸟。九霄原是没胃口的,但他笑得那样甜美,她不能拒绝。探喙衔住小鱼。他又提醒道:“这鱼的鱼尾吃不得,鱼尾吐出来!”   九霄确是发现这种小鱼的鱼尾锋利如刀,会划伤喉咙,万不可下咽。乖乖将鱼尾咬断,他伸手将残骸接在手心。脸上笑容更深了,眼中若含星辰。   雨牢外的北军守卫远远观望着,也不由跟着笑,说道:“呵,玩得不错啊。”   另一名守卫道:“看他这些日子每天淋得透心凉,我看着都难受,虽不是我身上湿,也跟着觉得潮乎乎的。恨不能把他放出来晒晒干。”   另一人说:“可不是,咱们殿下整人真有一套。这凰羽偏又每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看着闷死了。昨日得了一只鸩鸟,倒欢喜了起来。不过一只又丑又毒的鸟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就让他玩个够吧,也没几天可玩了。”   ……   守卫们夜间都是十分警醒,白天里反而有些放松,到了正午时分就更昏昏欲睡了。毕竟有结界和雨牢两层防护,他们认为万万不会出漏子。   凰羽淡淡扫了一眼四周。雨牢外面很安静。   他盘膝坐在水上,低着头,把鸩鸟略略向上捧了一捧,让她贴在了他的脸颊上。九霄触到他的面颊,他的呼吸扑到她的颈羽,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湿漉漉的睫。他忽然做这样亲昵的举动,她的一颗心免不了要砰砰跳起来。   远处的守卫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原本还打算开个玩笑说一个大男人这样宠爱一只鸟儿,好生肉麻。却莫名地调笑不起来。那雨中一人一鸟的依偎透着些忧伤的气息,是绝境里的相伴,至寒处的温暖。守卫揉了揉鼻子,移开了目光。心中默默地念道:但愿这场战争早些结束吧。   九 霄偎在凰羽的脸侧,忽听他以低到喃喃自语般的语调,轻声地说道:“你好好听着。此处峡谷是颛顼设下的陷阱。他把这里伪装成大营所在,又把我关在这里,是打 算诱鸩军和东军主力来袭。其实峡谷之中北军很少,真正的大军埋伏在峡谷之上,整个峡谷也已经被布成风系杀阵,就等着我方自投罗网,前、后、上三面围攻,我 军入谷多少,就会覆没多少。   你逃出去以后,要把这个消息带给九霄和青帝,让他们切不可中计,还要反其计而行之,突袭峡谷之上真正的北军大军。”   九霄心中十分震撼。她早已经看破此处是陷阱,却没有看出颛顼把事情做得如此阴险狠绝。她圆睁着一对红瞳看着他——他们去突袭峡谷之上,那困在峡谷底下的他怎么办?   凰羽这次没有猜出她心中所问。仿佛那根本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且凰羽说要她逃出去,她又冲不破这雨牢,可如何逃得出去?   仿佛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可以帮你把雨帘打开一个小裂隙,你身形小,能逃出去。现在你灵力完全被封,只像一只普通鸟儿,结界的防护不会被明显触发,你出得雨牢,就找机会从出口那里混出去。”   九霄的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   他注意到了,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不自己逃出去?我的目标这样明显,守卫如此森严,怎么可能出的去?”   听起来有道理,她却感觉不能就此放弃。长嘴一叨,叼住了他一片衣袖。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一起走,闯一闯试一试。   他含笑道:“不,我还有事要做。”   九霄狐疑不定。他说的有事要做指的是什么事?   另外,他的灵力被腕上的咒术黑丝所缚,有能力把雨帘阻断吗?   他又看透了她心中所疑,笑道:“这个嘛,我刚刚想出一个办法。”   他与这只鸩鸟只相处了一夜加半天,就几乎达到了心心相映的地步,只要鸟儿歪一歪脑袋,眨一眨眼睛,他就可以猜出她心中所想。   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只鸩鸟其实就是九霄。   九霄见他手心微微翻了翻,露出一点红色片状物。是不久之前,他从潭水中抓住喂她的那条鱼儿的鱼尾。当时他叮嘱她将鱼尾吐在他的手心,她还以为他顺手就丢掉了,没想到一直被他藏在手心里。   他面带着微笑道:“这种鱼儿生在冰凌之水中,本不寻常,它的鱼尾利可断金,就用它试试是否可以切断这烦人的黑线吧。”   他换了一个坐姿,刻意避开北军守卫的视线,叮嘱道:“我要松开手了,你自己在衣服里蹲稳了,不要掉出来。”她急忙用脚爪挠住了他的里衣。只见他弯下腰去,把两只手都浸到了潭水里。右手拿着锋利鱼尾,朝着左腕上的黑线切去。   她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突然发现那黑线紧勒进他腕中皮肉中,想要割断必会划伤手腕。惊得轻叫了一声想要阻止,却已晚了。他拿着鱼尾,毫不犹豫地直直向下切在了 黑线上,黑线顿时绷断,手腕也被切开了一道寸许长的深深伤口,鲜血涌出,血色在水面以下悄然地大朵大朵地散开。   九霄被他这过狠的手法惊呆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水中血色。   “嘘……别怕。”他轻声安慰,不论是神情还是声音,都无比的平静,仿佛刚刚被切开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腕,仿佛动手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 把双手埋在水中,以左手掐住右腕让血慢慢止住的过程中,偏脸对着怀中呆怔的鸩鸟笑道:“吓着了么?没关系,不疼。”估计她理解不了,顿了一下,又解释道: “也不是不疼,只是不觉得疼。”又觉得自己简直是越解释越混乱了,恐怕已经是超出鸩鸟的小小脑袋的理解范围,笑着摇了摇头,眼底却是无底悲伤。   “你知道吗?”他说,“如果连疼都不会了,是件很悲哀的事。”   他只是随口自语,以为小鸟是听不懂的。   九霄却偏偏懂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腕上的那根黑线虽然勒得紧,但用鱼尾割断时明明可以小心一点,不会造成多大的创伤。他却像是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一般,重手切了下去,仿佛切的是一截木头。   之前的那种感觉再度浮上心头:   他抛弃了他自己。   ☆、第77章 回归   凰羽腕上的血慢慢止住了。他就不再管伤口,只把袖子一拽,将伤处草草遮住。“现在你注意……”他说,“我以这一只手施法,可以短时间地阻住一隙雨 线而不被察觉。你的动作要快。虽然现在是白天,但越是白天守卫越会放松警惕,你机灵一些,找准机会,一定能从结界出去。等你出去之后,我会假装你还藏在我 怀中,他们不会发现的。”   鸩鸟的嘴忽然一叨,叼住了他的袖口。   他微笑道:“我是不能一起走的。听话。对了……有句话你替我捎给九霄……”   九霄的动作顿时凝固住了,定定盯着他等着听他说。   他却沉默了,低睫看着水面,眸底流转着数不清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   却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抬眸对鸩鸟一笑,笑容中不知藏了多少凄凉:“算了,不用了。”   九霄想说别啊,我听着呢,你倒是说啊。转念又想,不,不要听。要等再见到他,等他亲口说与她听。   忽然伸出喙,在他的手心不轻不重地叨了一口,仿佛在示意着某种约定。他只笑笑,托起鸩鸟在脸颊蹭了一下。目光闲散地扫过外面的守军。他们正在聊着天,没有注意看这边。   他装作无意地靠近到雨幕的边缘,微微抬起去掉了咒绳的左手,不动声色地运起仙术。   九霄可以看到他袖口洇出的血色。血色被雨水冲淡了,如淡彩的水墨画一般在袖上晕开。   雨帘出现了几寸宽的空隙。九霄飞快地从中间钻了出去,无声地掠上半空,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的人仰面目送着她,嘴角噙着清莲般的微笑。   *   跟毒虫们友好交流了一整夜的青帝,坐在案前托着额头疼不已。毒虫扒拉了数千只,却毫无所获。这时昨天派去密林中的侦察小组回来了,鸩兵头目求见。青帝令他进来。   头目禀报道:“我们探到了北军营地所在,但是出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去了六人,回来五人,少了一人。”   青帝蹙眉道:“是被俘了吗?”   “不知。”   “不知?”   头目眼中闪着犹疑的光:“而且,我回来再核实少的这名兵士身份时,又发现我的列队中本无此人。”   青帝盯着他,缓缓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头目道:“我队中本无此人,是莫名多出来的。属下怀疑这是个细作。是属下疏忽了,请青帝责罚。”   青帝抬起一只手,道:“你等一下。”   头目屏声。   青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点亮光在眸底闪动一下。   啊,是这样。   指了一下头目:“你说一下探到的北军营地的情况。”   头目把跟着骑兵发现营地的过程说了一遍,道:“属下本该设法混入那处结界探查里面的情况,但当时有异样气氛,就令小队撤退,回来半途中才发现少了一人。”   青帝问:“什么异样气氛?”   “说不太清。只是觉得这营地让我们发现得太容易了。”头目道。   青帝眼中闪过重重思虑。道:“你退下吧。”   头目问道:“细作的事要查下去吗?”   青帝道:“不必了。我知道她是谁了。”   *   青帝匆匆去往九霄的军帐。横在九霄肉身身边的罂粟见他进来,扑棱一下立了起来,尽脸花儿没有脸,还是明明白白流露了期待的神韵出来。   青帝点了一下头。   花朵一蹦老高:“找到了?!她在哪里?我保证不打死她!”   青帝道:“没有回来。”   “什么?”   “我判断她是化身成了一名鸩军。现在她已经进到北方军营去寻凰羽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很可能是出事了。”   罂粟呆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化成了鸩兵。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周边最多的毒物就是鸩兵啊。这蠢货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地去冒险?”   青帝的眼中闪过黯然。沉默一阵,才道:“她应该是认为我会主张猛攻,不顾及凰羽安危。”   罂粟道:“那么她是误会你了吗?”   过了良久,青帝才轻声道:“没有。”   “伏羲,你没有错。一个将领应该为全局做正确的取舍。只是九霄的冲动和固执……与年幼时的我一模一样。”顿了一下,道:“那么现在,你想如何做呢?“   青帝道:“根据前去侦察的鸩兵带回的讯息,我认为现在探到的北军营地很可能有诈,或许是个陷阱。”   罂粟道:“那么,你是要连她一起放弃吗?”   他走到案前,看着鸩兵头目说明的那个北军军营方位,手指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点。沉思半晌,道:“当然不会这样放弃。既然参破是陷阱,就可以使计中之计。”   罂粟忽然道:“伏羲?”   “嗯?”他看着地图,没有顾得抬头。   罂粟道:“如果九霄也被北军质押,如果对九霄的取舍会决定整场战役的胜负,你会如何抉择?”   他抬起眼,看着罂粟,道:“我不会让事态发展成那样。”   罂粟没有再吭声了。有些话没有必要追问下去。千百次的战场经历告诉她,为领袖者无可抉择。若换成她自己,也会做与伏羲一样的决定。   他没有错。   帐外响起一阵扑翅声,一只紫黑鸩鸟从帘隙中冲进来时,青帝与罂粟都是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青帝惊喜唤道:“九霄!……”   罂粟噌地弹起扑了上去,以花瓣化鞭,结结实实先抽了这鸩鸟一顿。然后花须一裹,呈死缠之势狠勒了一下再弹开,骂道:“蠢货,还知道回来!”   九霄说不出话来,嘎地叫了一声。   青帝端详她一下,道:“是中了缚灵术。”伸指在鸩鸟脑袋上点了一下。九霄顿时感觉有一层无形的网从身上散开了。   然后她施展之前罂粟教她的回壳之术,魂魄离开鸩身扑向肉身,鸩鸟的身形如烟一般散去。   魂魄归位,床上的九霄猛地睁开眼睛,忽地就往上起。肢体因为躺的太久僵硬了,起的太急,头一晕向前栽去,幸好青帝手快扶住。   她揪住他的袖子,急急道:“我知道凰羽被关在哪里了。结界里面是个峡谷。峡谷里是个陷阱。……”   她尽量清晰地把情况讲了一遍。青帝听着,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既然摸清了北军的计谋,这仗就好打得多了。”   九霄看着他的眼睛,道:“凰羽他……”   他沉默一下,道:“九霄,我知道你信不过我。”   “不是……”她低下头,道:“你要考虑大局,我懂。”   青帝说:“之前我们不知道他的情况,营救确实很难。现在既知道具体的方位,就有了几分把握。我会考虑个周全的营救方案。我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力而为。”   青帝的尽力而为,必须加一个“条件允许”,那是他的原则和责任,战役的最终胜利是他的底线,她能理解,过度的要求就是任性,她不能再苛求。   可是她心中有更重的云翳,黯然道:“可是,伏羲,我最怕的是,他不想逃生……”   “为什么这么说?”青帝疑惑道。   她的眼前闪过凰羽被雨牢中伤人雨线扫身,而木然无觉的样子。他以鱼尾切开手腕时那可怕的冷静。他那即使在与鸩鸟说笑时,眼底也不能化去的沉沉死气。   九霄道:“我临走时他说过,他得留下,他有事要做。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帝思索道:“他的意思或是说会与我们里应外合。”   九霄喃喃道:“但愿如此。只是我总有些预感……反正,我求你……”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对于青帝,不是一声哀求能左右他的,他只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她沉默一下,只道:“他说过有话要跟我说,我希望能听他亲口说给我听。”   说罢就偏过脸去对着墙壁怔怔发呆。   良久,青帝迈到她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低声道:“九霄,你信我一次吧。”   在夜幕降临后,在青帝的调度和指挥下调整了北军布阵,大批兵力借着夜色掩映悄悄离开了营地,隐蔽绕行,深入林中。罂粟回到了九霄的耳边,鸩军也悄然做着准备。   天色微明时,黑色森林表面很平静,看不出有一一场浩大进攻蓄势待发。   青帝立在一棵高大树木的树梢做最后的观望。前方看过去仿佛是一片与别处无不同的莽莽黑林,其实是障眼法,那里山川地势的本来面目其实是一道大地的开裂,也就是结界隐藏下的大峡谷。   青帝用术法清目,才能破除目障,远远望到这个峡谷。   然后低头再看了看手中的羊皮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个峡谷。也就是说,外人从不知道这个巨大峡谷的存在。颛顼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大地上造出这样一条峡谷,它必是存在很久了。可是它是从什么时候起存在的?难道一直被隐藏在结界之下吗?   难道很久之前颛顼就预料到自己会在战役中败退进北方森林中,特意留的一个藏身之地吗?   忽有兵士来报:“殿下,炎帝派人过来了。”   青帝这才记起,他担心九霄魂魄久久不归,肉身损坏,昨日就派人去南方炎帝那里求灵药,也顺便把战况描述存于玉简中传给炎帝,其中也提到了凰羽被俘的事。   炎帝的使者腾云而来,递上一盒灵药及回复的玉简。   青帝遣退旁人,开启玉简后,炎帝回复的内容让他心惊。   炎帝说,请他尽其所能保住凰羽。因为凰羽已无凤凰心魄来浴火重生,他的心魄之前用来做药,治疗九霄的伤病了。如果出事,就是永亡,再不能重生。   ☆、第78章 死战   青帝猛地将玉简攥在了手心。   他知道,凤凰涅槃正常是五千年一次,其秘密就在于那颗不死心魄。可是就在三年之前,凰羽刚刚 历经一次艰难的涅槃重生,其心魄的灵力应还是十分微弱,未必能担当起重生肉身的重任。但凤凰的肉身如果偏偏因意外死去,其心魄还是会尽其所能助其复生,成 功的机率虽微小,也还是有的。   凤凰的浴火重生,是他考虑过的万一救不出凰羽的最后的退路。如今这条退路竟断绝了。   而且是凰羽的凤凰心魄竟是拿去救了九霄的性命——是那段在百草谷中时发生的事吧。怪不得炎帝原本说九霄病情危重恐怕不治,后来竟又治好了,据说是找到了一味灵药。   那灵药竟是凰羽的心魄。   尽管对九霄与凰羽的前世恩怨已经了解过,但凰羽会为了她放弃永生,还是让他感觉很意外。   他捏着玉简,望向九霄所在的方向。   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必须要救出凰羽,不惜代价。   树下一抹红影飞身而来,他手腕一转,将枚那玉简藏在袖中。九霄足尖在枝干上轻点几下,已蹿上树顶,颤悠悠立在他身边的枝叶上。   “鸩军已经按计划埋伏好了。”九霄的语气平静,他却看到她眼底压抑的狂热。   “好。 要严令鸩兵伪装隐蔽,白天切不可飞动。东军已经分为两队包抄峡谷两岸,鸩军擅空袭,上空定要封锁好,严防颛顼逃走。入夜后,我会令小部分兵力从结界入口 处,以锣鼓号角和火光假造声势,让颛顼误以为主力军队进入谷中。待吸引峡谷上方的北军兵力暴露后,听我信号行动,从敌军后方包抄袭击。”   九霄答道:“好。”   青帝顿了一下,接着道:“待我们真正的攻击开始,北军背后受敌,毕定会阵脚大乱,兵力不能集中,峡谷中进去的我们的人就有机会把凰羽救出。结界被破后,你可以安排一部分鸩兵趁乱从峡谷上空进到谷中接应。”   九霄听懂了。答道:“好。”眼睛却没有看他,只望向前方那伪装成森林的峡谷。   他看她一眼,道:“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会尽力。”   “啊?没有啊,我没紧张啊,呵呵。”她睁大眼睛,故做轻松状。   他的脸上闪过柔软的无奈,道:“今夜要恶战一场了。”忽然目光微转,唤道:“上神?”   九霄一怔,直到耳边罂粟应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青帝是在跟谁说话。   他对着罂粟道:“请上神看好她,不要让她乱跑。”   罂粟冷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对上神我指手划脚了?……这还用你说,她敢乱跑,我抽不死她。”   九霄惊奇地“哎”了一声。   青帝睨她一眼:“难道我猜错了吗?”   他没猜错。她确是打算在安排好一切后,甩手跑路去谷中参与救凰羽的行动,反正有罂粟在,罂粟才是真正的鸩神,而且还掌握着鸩令,战事指挥完全可以扔给罂粟。   没想到竟被看破了,不由恼羞成怒。   青帝道:“你心境不安,更易冲动冒险,不适合参与救人质的事,反而有可能添乱。我派往谷中那队兵士都是精英悍将,就把事情交给他们,你专心做你的鸩神。”   她如何能放心?   无奈罂粟一道花瓣勒到她脖子上,阴森森柔声道:“听不听话?”   “听听听听听啦!”九霄气急败坏,足下一点飞起,疾掠而去。   青帝目送着那一片红瓣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间。低眼,展开右手,看了看那片玉简。他不敢把凤凰心魄的事告诉她,怕她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战役要胜,凰羽也得活。   否则的话,他不知道九霄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幕色时分,天空阴沉成凝重的铅色。天擦黑的时候,第一片雪花落下,很快发展成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却是没有一丝风。雪无声飘落,雪花密集到迷人眼的程度,几步之外的事物就难以看清。   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又诡异,九霄想到了可能与颛顼有关,度量观望,忧心忡忡。遥遥传讯息给青帝:大雪落后,北军冰白色衣甲更易隐蔽,对我方不利,原定计划是否继续?   青帝回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计划不变。   这一夜的北方森林分外寂静。铺天盖地的大雪把天地连成混沌一片,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百兽都感应到了一触即发的恶战,纷纷躲避进洞穴,敛声屏息。   离前日鸩兵探得的结界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森林的巨木间忽然出现一道道青色身影,如风一般袭向结界处。   结界入口之外的雪突有银光闪动,隐藏的守卫现出身形抵御。东军尖锋如一把绝世利器所向披靡,电光火石间斩杀守卫,手中举着青帝授予的金色塔形法器“浮屠塔”冲向结界,法器放出耀眼光芒,光芒所至之所,将结界撕开一道裂口。   无数青甲东军和青翼鸩军从隐蔽处现身,火把在暗夜里燃起,雪片落入火焰中发出哧哧轻响。   一队队兵士们如暗风汇聚,以洪涛之势攻向结界。雷鸣般的战鼓声像是从地底传来,声势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电奔掣。   东军尖锋攻入结界内,浮屠塔发出万丈金色光芒,充斥整个结界内壁。结界如气泡遇到针芒一般瞬间破裂。   在法器光芒的照耀下,整条峡谷瞬间暴露,如大地瞬间开裂。尽管有心理准备,远远观望的人还是感觉十分震撼。   峡谷的万韧绝壁之上,颛顼俯视着谷内情形。一身漆黑战袍,骑在青鳞瑞兽背上,峡谷中破结界法器耀出的强光一闪即逝,光簇落在他阴沉的眼中,若地狱业火在跳动。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密密雪花落在盔甲上,积了厚厚一层。   这场他以法术招来的大雪,给不擅长在冰天雪地中作战的东军造成了很大障碍。擅长半空作战的鸩军也会因视野不佳,攻击力大打折扣。   攻入谷中的东军和鸩军遇到了北军的顽强抵抗。这一条他布下杀阵的峡谷中除了囚在雨牢中的凰羽,还有万名北军,借着大雪遮掩,可明斗,可偷袭,使双方即使短兵相接,也难以判断北军人数。   有足够多的诱饵才能让钓得大鱼啊。   待东军大军入谷,他就可以启动布下的风系杀阵了。杀阵启动,他早已埋伏在峡谷上方的北军主力居高临下截杀,谷中不会逃出一个活物。   包括那万名北军。   那是必要的牺牲。   攻入谷中的东军执了许多火把,本意或许是因为夜黑照路所用,在夜间大雪中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远远望去只闪着微光。不过东军夜攻却执火把,不是有暴露自身之虞吗?颛顼心中升起些许疑惑。随即又看到谷中东军以火把投掷对手,触物即爆燃出一片火,腾起滚滚浓烟。   原来这火把还有火雷弹的功效啊。可惜即便是这样,也救不了他们。   颛 顼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冷笑。不过片刻之后,这冷笑就凝固在嘴角。他发现这些火把落地后冒出的浓烟很多就在谷底弥漫了一层。他从上方俯望,只能听到震天杀声, 看到隐约身影,竟难以判断东军已经有多少兵力进入到了谷中。这会影响他发令的时机。眉头一蹙,伸出手来,打算以自身的风系灵力召来阵风,吹散烟雾。   手伸到一半时,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然收缩,神情瞬间凌厉。   其中有诈!   他掉转矛头,望向身后无边雪幕的时候,看到一名手下急奔而来:“禀殿下,周围发现北军和鸩军的埋伏!”   瞬间犹如地狱修罗附体。沉声道:“掉转方向,突围!”   埋伏的北军身后的东军和鸩军从雪色中现身,天上地下,青压压一片煞气。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引自《吊古战场文》]。像是天地突然颠倒,乾坤一片混乱。   空气中弥漫来血腥的味道。峡谷中的烟雾中,问帛抬头看了一眼。带领攻谷鸩军的正是问帛。她知道上面的攻击已经开始,颛顼暂时无暇启动谷中杀阵,急忙抽身撤出战团,赶往九霄所述的雨牢所在。峡谷深深,大雪弥漫,很是难寻。   峡谷之上,东军和鸩军以乾坤难逆之势逼得两岸北军节节败退。偏偏北军身后又是那万丈沟壑。   已经有北军从边缘纷纷坠落,跌入地狱般的深渊。   混战之中,颛顼骑于兽上崴然不动。   远远地,他看到了九霄在暗夜中现身。   他看着她,以极平静的声音高声问道:“我只想知道,是你杀的我吗?”   九霄的眸中如浸了这漫天冰雪,平平答道:“她说不愿亲自动手,让我替她来做这件事。”   颛顼豁然而悟。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总算是清楚了。仰天大笑几声,道:“原来如此。你是你,她是她。怨不得时真时假,无法辨别。原来她一直都在。”   ☆、第79章 杀阵   九霄沉默不语。   颛顼又道:“烦请你转告她,你,未必杀的了我。”眼中瞬间狠戾,抬起手来,指间响起凌厉风声,一道白气激射而出,瞬间化成一头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怪兽,青白相加,半虎半人,狂啸着冲入峡谷,从头至尾狂奔穿过。   对岸统领东军的青帝看到这一幕,神情一凛,低声道:“风邪兽!”   风 邪兽是风系杀阵的启阵之兽。它所过之处,顿起狂风,谷中原本静静下落的雪片被风挟起,凌厉乱舞,扫到人的身上,顿时血星飞溅,发出阵阵惨叫。在风阵被启动 的同时,这些雪花变成锋利的暗器。谷中的东军、鸩军、北军均是无法幸免,纷纷举起防卫的盾或是找地方躲避。但雪片实在密集,躲无可躲。一时间四处血溅纷 扬,横尸一片。   问帛刚刚找到雨牢,却发现除了无休止落下的雨线和月湾形的水潭,里面并没有凰羽的影子。   他逃出去了吗?   还 未及四处寻找,突然头顶略过震耳兽吼,一抬头,看到一头巨大的半透明异兽凌空疾奔而过,同时有劲风袭来,身上脸上顿时一阵密密剧痛。抬手摸了一把脸,满手 的血。这才意识到雪片伤人。急忙抡起三叉刺抵挡,雪片击在刺上,火星飞溅。就算是她将毒刺挥得风火轮一般,也有不少雪片切入肌肤,有的深入内腑,疼痛无 比。她心中怒骂颛顼毒辣,心想这下子是要死在这里了。想要结个封印自保,不料雪片袭击太过密集,她连捏指诀的机会都没有。   无意中看到不远处那雨牢。雨线与雪片的邪力两两相抵,竟没有一片雪花侵入雨中。她顾不得多想,心一横一头扎进雨牢之中。   扎进去后还是后悔了——雨线袭身带来的痛苦不比雪片差,简直是万箭穿身,躲无可躲。而且还有压制灵力的作用,她完全没有能力弄个封印出来遮挡一下。一刹那她觉得还是出去死在外面好了。可是这雨牢进来容易出去难。她被困在里面了。   好在这雨线虽让人剧痛,只要不往外冲,就不会造成明显创伤。她忍受着疼痛向雨幕外望去,看到三方兵士们都无可逃遁,很快横尸遍眼,其状惨不忍睹。   凭着鸩族人可夜视的目力,透过风雪间隙,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距离雨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临风而立,银袍翻舞,任雪片袭身却浑然不动。仰头望着那看不清的峡顶。   她认出那是凰羽。看他一动不动站着,她本以为他是有灵力护身,雪片伤不了他。不过片刻之后,就看到他的银白衣袍上洇出朵朵血红,脸上也被划开了一道道细密口子。   她大惊失色,心道这人是傻了吗?在雨牢中高声叫道:“凰羽尊上!”   他听到了,侧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问帛拚命挥着手:“进到雨牢里来!这里雪片进不来!”   他的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迟钝,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问帛见他身上血迹越来越密,急得又跳又叫:“雪片伤人,您躲一下,倒是躲一下啊!”   凰羽露出恍然领悟的神情,手捏了一个指诀,身周弹开一个封印,将雪片挡在外面。问帛松一口气。这人明明是可以在雪中自保,可是刚刚看他那样子,竟像是忘了一般。   这是真傻了吗?   她 突然发现他的身上除了被雪片所伤的血点,疾风掠过他的身周,从手腕脚腕处卷起淋洒的暗红血花,脚下的雪地已是红了一片。她记起九霄曾说过他的手腕脚腕被禁 咒所缚,他这是为了摆脱禁咒而受了伤吗?但他好歹止一下血啊,就算是了不起的神族,也是会失血过多而死的啊。可是这个人在做出封印后就再没了动作,也没有 理会雨牢中的她,任她怎样呼喊也充耳不闻,只凝目向上空望着。   峡谷之上,九霄与青帝没有给北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动地来。   最后方的北军纷纷坠崖,还没有落到谷底,就在半空里死于杀人的雪片之中。阴风怒号,日月昏暗,尸骸踏碎,冤魂万古。   九霄只知道峡谷中有邪风兽奔跑,厉风在穿峡而过,风系杀阵已然启动,却猜不出这个风阵究竟有多厉害。只想着尽快把这场战争结束,也好知道凰羽是否安好。心中焦灼,目中泛着嗜血的暗红。鸩军感应到鸩神的魔煞一般的杀意,更加疯狂地进攻屠杀,北军很快呈现败像。   对岸保持着清醒的青帝以传音之术对颛顼道:“颛顼,此时投降还来的及,黄帝念及血浓于水,必会从轻发落。若再不醒悟,十万北军会成为你的陪葬。”   九霄与他离的近,隔着茫茫雪落,看到清颛顼的嘴角勾起一个阴鸷的笑,残酷而嗜血。他道:“十万陪葬如何够?”   九 霄胸中怒焰盛起,眼神一厉,飞身而起,直接落入颛顼身前的众北军中,毒刺划过,身周十丈内绿火蓬然而燃,除了有封印护身的颛顼毒火不能侵身,成百上千的北 军化作焦炭,她手执毒刺毫无阻碍地冲向颛顼,沁毒的黑色锋芒挟着迫人煞气。电光间冰矛与毒刺交错而过,九霄的攻击如疯狂一般拚尽全力,颛顼被撞得飞出,连 人带兽凌空退至峡谷上空。突然翻身跃起,拍了一下灵兽背脊,发令道:“拦!”   灵兽晃下脑袋,身形轰然涨至原先的百倍之大,露出利爪巨齿,挟雷霆之势扑向追击而来的九霄。   九霄狠,发疯一样的九霄更狠。可是这灵兽仗着身形巨型、力大无穷,竟被它纠缠住了,眼睁睁看着颛顼跃下风阵呼啸中的峡谷,临去时还远远看了九霄一眼,漆黑眼底不知藏着多少意味。   九霄被灵兽拦住,身后的鸩军见此情形,不顾谷中雪片袭人,奋起直追,如黑云压顶般追向颛顼。青帝也执一把长剑跃入追去。却见颛顼下落的过程,那只来回在峡谷内奔跑的邪风兽恰巧跑到他的身侧,他手中冰矛投出,正中邪风兽的脊背。   青帝暗叫一声“不好”。   邪 风兽中枪,发出一声震天痛吼,不再像原先那样来回跑,而是不顾方向,拼命挣扎乱奔,撞在崖壁上发出轰然巨响,石块隆隆塌落。青帝顾不得追颛顼,执剑迎向发 狂的邪风兽想要制服它,却被它巨大的冲撞力冲撞开,喉间一阵腥甜。抬头望去,见它已朝上冲出谷去,青帝心中震惊,执剑直追。   邪风兽被背上剧痛逼疯,奔出峡谷,在峡谷两岸疯狂乱蹿,所过之处劲风骤起,原本无害的雪片作化锋利刀片一般,横扫岸上三军。   黑色森林顿成地狱。离峡谷边缘最近的北军片刻之间已有大半倒下,外围东军阵营也传来阵阵惨呼,上空飞翔着的鸩兵更是纷纷坠落深渊。   青帝与九霄大惊失色,发出“退后”的命令,大军如退潮般后退,却是逃不过邪风兽的速度。   青帝追向邪风兽,拚力阻住它的逃蹿,却有些力不从心。它应该是被颛顼注入了极多的灵力,再加上受伤狂暴,若魔鬼一般难以制服。   九霄这边终于放倒了颛顼的灵兽,拍着肩后赤翼,接着就想冲入谷中去营救凰羽。耳边传来罂粟的一声尖叫:“九霄!”   她 狂乱的头脑猛地一醒。停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青帝。只见与青帝恶斗的邪风兽身周环着剧烈旋风,想要上前帮忙的兵士要么被卷走,要么被雪片杀倒,根本帮不上 忙。这邪风兽十分狂暴可怖,青帝似乎是阻不住它的势头,情况很是危急。若它再奔跑起来,怕是东军、鸩军,连同北军都要覆没。   她望了望峡谷深处,峡谷中也是风雪弥漫,望不见她想找的人的身影。再回头看看苦斗的青帝。邪风兽咆哮反击,大尾抽在青帝背上,他的口中喷出血雾。   罂粟没有再说话,她知道九霄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狂风暴雪还在继续,遍野哀号。她终于掉转毒刺,冲向邪风兽。   青帝发觉她加了战团,间隙里冲她喊了一声:“你去救凰羽!”   她没有回答,凶狠地朝着疯兽一连串攻击。她不能走,她看的出青帝一个人抵不住。   青帝又喊道:“去救他!炎帝说他不能再涅槃重生了!”   她的心口如受重击。邪风兽的利爪趁她动作一滞的时候扫过她的肩部,皮开肉绽。   她却没有撤出,只有一滴冰凉的眼泪在空气中飞落。   离邪风兽最近、陷于杀阵之中的北军,后有峡谷万丈,前有东军拦截,已几乎全军覆没。他们不会料到,他们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他们的黑帝的杀阵之中。   九霄万万料不到颛顼会对自己人那样狠绝。不过瞬息之间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尽自己的北军将士。此役已败,他颛顼还有可能逃生,却是带不走一兵一卒,北军只会投降。   他不会将一兵一卒留给对方。其狠绝令人胆寒。   ☆、第80章 夺魄+结局   他不会将一兵一卒留给对方。其狠绝令人胆寒。   东军与鸩军也深受杀阵之害,伤亡颇重。青帝和九霄与邪风兽缠斗时杀人雪片略有减缓,大军及时撤退五里之外,总算是暂时安全。他们干看着二人力斗异兽,想要靠前帮忙,却是冲上去多少阵亡多少,根本靠不得前,问扇等副将只好下令原地待命。竟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合青帝与鸩神二人之力,一头邪风兽本应能够制服。然而他们却诧异地发现他们可以伤到此兽,却杀不了它。青帝突然醒悟,大声道:“此兽即是杀阵!”   颛顼的风系杀阵不仅仅是布在峡谷内。邪风兽才是这个杀阵的核心所在。   一般杀阵是死的,限制于一定范围之内,要么杀尽,要么被破,其威力总归是限于一处的。而颛顼竟设此异局,做了个活的杀阵出来,邪风兽跑到哪里,哪里就是杀阵。变为杀阵的邪风兽不再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也就不会死亡。所谓杀阵,不杀至一切寂灭,不会消逝。   他们若把它当成一头异兽来对待是杀不死它的,要转换思路,把它视作一个杀阵来破除。   颛顼精心设置的活杀阵岂是好破的。青帝和九霄轮流拖住它,另一个施展破阵术法,竟迟迟找不到它的弱点。   稳重如青帝也心焦起来。若他们二人力竭,让邪风兽跑了,去到哪里,哪里就会变为死亡之地,后果不堪设想。   ……   在风邪兽被颛顼刺中背部的时候,那不寻常的兽吼声震天撼地,雨牢中的问帛也被惊到,明白是出了事,却不知晓是发生了什么。   一直静立在雪中的凰羽却是目中一凛,向远处疾掠而去。问帛讶异抬头,只见谷顶落下一个黑衣的人来,凰羽就是冲着那个人去的。半途中他的手中祭出法器离焰鞭,手心一吐,鞭稍火龙般吐出。   那个黑袍人落在地上,就势一滚,避开一击,离焰鞭抽在雪地上,雪雾和火光四溅。   黑袍人手臂撑地抬起脸来,问帛在雨牢中看得清楚,竟是颛顼。北军的首领独自坠下峡谷,那么这场战争他应该是落败了吧!   问帛猜着九霄和青帝会很快追杀而来。然而峡谷上空只有利风呼啸,雪片横扫,并没有人追下来。难道是被这风阵所挡?   颛顼看清了袭击他的人,呵了一声:“你居然跑出来了!”旋即看到了凰羽手腕脚腕的血迹,恍然道:“原来已把禁咒挑断……逃出来却不快些溜走,偏要等着我来。这真是命中注定啊。我留你不杀,本是有用的。”   凰羽道:“留我有用?难道又想以我做人质吗?”   “人质?”颛顼呵呵笑起来:“你一个被放弃的棋子,能拿来威胁谁?”   凰羽的眼底如死水之潭,这样的嘲讽也激不起波澜。只平静地问:“那你留我做什么?”   颛顼俊美的脸透着狠戾之色,低低的声音透着危险意味:“要你的凤凰心魄。”   未等凰羽答话,颛顼两手在空中一张一合,掌心现出霜白气团,空中的许多雪片被吸进手中,手心再一吐,锋利雪片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声音,直袭向凰羽,击在他身前的封印上,封印顿时破碎,凰羽被激得后退数丈,封印被毁,雪片削入血肉,细细伤痕渗出血迹。   他的脸上却没有疼痛之色,对雪片的伤害浑不在意,只问道:“你要心魄做什么?”   而颛顼做为风阵的创造者,雪片对他是没有杀伤力的。他的法器冰矛已留在风邪兽背上,却不缺武器。身为司风之神,任何一缕风都能成为他的武器。双手间以寒风凝出一道白索,边梢缀满参差雪片,冷笑道:“变成你。”   凰羽眸色一沉。   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明白了颛顼的意图,脸上露出恍然而悟的神情。   凤 凰心魄具备重生之效。颛顼一直留着他的性命,在战役开始之后也没有杀他,甚至将他留在了风阵不能侵蚀的雨牢里,就算是风阵里的杀人雪片横扫谷中一切生灵, 他凰羽避在里面也能活下来。原本还想说颛顼究竟是良知大发还是疏忽大意了,原来留他不死,是颛顼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   颛顼应该是掌握了某种传说中的邪术。   活取凤凰心魄,舍弃自己的肉身,以凤凰的外表重生。   这种邪术只存在于传说中,因为自古以来的凤凰本身都非常强大,三界之中没有几个人能杀害并夺心魄,即使有人做的到,也没有机缘和动机。   而颛顼这次已到绝路,难以逃出生天。即使暂时逃走,三界之中也无他的容身之地。谁敢收一个留篡夺天帝之位谋逆者?他想生存,就必须换一个身份。   颛顼是想做第一个尝试利用凤凰心魄、变成凤凰的人。   这是个“死局逢生“之计。   而且天赐机缘,凰羽这几年屡次负伤,一直没得到好好养息,修为大损,他算准了十招之内就能将凰羽制伏。   五招之内凰羽尚能抵挡。五招以上步步败退。第九次短兵相接,以内力伤其脏腑。第十招至其倒地不起,神智模糊。   颛顼的心计是如此细密精确,步步算计。   一招招攻出的时候,看到凰羽虽勉力招架,脸上神情却意外平静。他不由冷笑,话音带着森森笑意,一句句传进凰羽的耳中。   “你是在等着九霄和伏羲来救你吗?”   “我告诉你,没有那个可能。”   “他们两个在上面与风邪兽纠缠呢。那头风邪兽其实才是风阵所在。它到哪里,杀阵就在哪里。”   “这峡谷之上,大概已有百万兵士死于杀阵。北军,东军,鸩军,全都死吧,如此极好。”   “它已不是一头兽,它已化作杀阵。他们可以杀十头风邪兽,却无法杀死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杀阵本就难以破除,这个活杀阵被我注入了取自魔族的魔力,合九霄与伏羲之力也无法破除。只要他们体力撑的住,或许能等来援兵,才会有救。”   “但是前提是他们撑的住。”   “若撑不住,他们就带着双方三军的所有兵士,去往地府吧。”   “我却可以活下来。唯有我,以你凰羽的身份活下来。”   “只要能活着,我就还有机会。你就把心魄交与我,陪他们一起去死吧。”   十句话,十招过,凰羽的身体在颛顼的最后一击中平平飞出,跌落在地,努力撑起了半个身子,却无力站起。   颛顼在漫天大雪中缓步走近。凰羽的嘴角沁着血,抬起眼看着颛顼,神态平静得让人诧异。忽然露出笑容,哑声道:“颛顼,如果我告诉你我已没有心魄,你会有多失望?”   颛顼一怔,旋即道:“怎么可能?你的真身是凤凰,怎么可能没有凤凰心魄?”   “我若是将心魄给了他人呢?”凰羽的眼中流露出戏谑。   颛顼哈哈笑道:“你是为了拖延时间在信口胡说吧!心魄是你赖于重生之物,你怎么可能给别人!”一边说,手指一挥,一道厉风划破了凰羽的衣裳,露出心口处一片可怕的凹陷和伤疤。   看到这片伤疤,颛顼的脸色变了。厉声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放弃重生,把心魄给人?”   凰羽轻声笑道:“你的算计一向周密。可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尤其是与你不同的人,以你的想法,是无法理解的。”   颛顼诧异道:“若是这样,你将心魄给了谁?”   凰羽淡然道:“你不必知道。”   颛顼却道:“是她么?是九霄吗?”颛顼一边问,脸上露上不可思议的神情。   凰羽没有答话。   颛顼原本俊美的五官扭曲了。狠声道:“你这个疯子。”旋即眼中又一闪:“不,我不信。你是在使计骗我。这世上不可能有那种蠢货。”   话音未落,已是出手。手指尖端探出冰雪化成的利刃,深深剖入凰羽心口那道本就不成形状的伤疤。鲜血喷溅,凰羽发出一声闷哼,后仰倒在地上。   颛顼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满面腥红,尤如地狱恶魔。血红着一对眼睛冲上前去,探手入凰羽胸腔,在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上再剖一刀。   没有期待中的泛着红色宝石光芒的心魄出现。凰羽的胸膛里真的只剩下一颗血肉之心,凤凰心魄真的不见了。   颛顼的嘴角露出惨淡的笑意,道:“遇上你这种千载难逢的蠢货,算我倒霉。”   站起身来向谷口跑去。疾风利雪还在继续,峡谷之上的青帝和九霄必是还没有破除风邪兽之阵。他还有机会逃脱。   他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个满身是血的凰羽,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中突然扫过一阵热浪,重重冲击在颛顼的背后,冲得他腾空飞起,重重跌落在地。抬起头来时,只看见漫天漫地的火焰。   【第81章网版结局】   颛顼不知道火焰是从哪里来的,依何而燃,只是凭空就一团团地爆燃、弥漫、吞噬,空中的飞着的雪片在火中先是变得火红而晶莹,然后迅速融化,发出嗤嗤微响,脚下的雪地瞬间融化成河,雪水又在眨眼之间被这大火烤得滚沸。   颛顼一时搞不清状态,急急捏了个避火诀,却发现根本起不了作用,他的衣角发梢也在冒起火舌。在剧烈的烧灼感中,他远远看到凰羽在火海中静静站着,烈焰从他的身体喷薄而出,如火龙呼啸而飞。   颛顼猛然顿悟。   凤凰涅槃。   凰羽竟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涅槃。   烈焰随着风阵中的狂风,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整个峡谷。所有能燃烧的,不能燃烧的,都化作火焰。   在人间的传说中,凤凰会承载着这一世的所有不幸和恩怨在烈火中*,以生命的终结换取人间的祥和幸福,在舍弃肉身的痛苦中获得更美丽的重生。   涅槃之火不是凡火,是凤凰的身躯所化,以凤凰之血成焰,具备焚毁一切的力量,即使被施了术法的冰雪也会熔化。风阵仍没有止息,却因为卷进了涅槃之火,由冰雪的炼狱变为了火的炼狱。狂啸的风将火焰铺天盖地的卷开,无可阻止,疯狂蔓延,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焚毁贻尽。   颛 顼放弃了逃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燃起了火苗,瞬息之间席卷全身,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身体被烧焦的声响。他的最后一眼,看到凰羽站在远处的火焰之中,整 个人变成了透明的流转着金色华泽的影子,身上的血迹和伤口全都不见,那样耀眼夺目,金辉熠熠,若这火海也不能消抿的最灿烂的霞光。   那是凤凰的魂魄,化出了他最华美的模样。   他没有看一眼挣扎的颛顼,只仰着脸望向峡谷之上,唇角轻扬,他的脸上现出一个欣然的笑意之后,金色薄光般的身形攸忽散去,流火如云舒展,无迹可循。只有那漫天火海,烈烈不熄。   风阵的疾风把涅槃之火迅速地卷到了峡谷之上   九霄与青帝正与邪风兽苦斗,忽见天空一片血红,回头一看,但见火焰自峡谷中狂啸而来,峡岸万千伏尸瞬间化灰,两人均是一愣,以为是地狱业火烧到了天界。   那邪风兽已无生命,只余嗜杀之性,见火焰滚滚扑来,更加狂怒,掉头迎着火海扑了过去。   青帝喊了一声:“撤!”飞身向后撤去。   九霄却没有撤走。只觉得那火色烈烈扑入眼中,灵魂仿佛都被吞噬。一拧身,就朝着火海冲了过去。鸩军见鸩神冲向火海,毫无二话地以赴死之势跟着冲了过去。青帝大惊,返身去追她。   九 霄的去势却是甚猛,眨眼就要投身火海,却在最后一瞬突然折回了,一边后撤,一边嚷着“放开我放开我”,四肢的动作也有些僵硬别扭。青帝旋即明白是罂粟在千 均一发的时刻控制了九霄。他冲过去,帮着罂粟抓住了她,强行将她带离。彼时火舌已袭到身边,二人的衣服都被大片烧焦。青帝从火焰给皮肤带来的灼痛感知道这 火不是普通的火,但一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随着两人撤离,两军兵士也跟着迅速撤退。   身后,邪风兽与火海撕斗,风兽本是风系,与火相缠,更助火势,激起狂怒的旋风,赤红风柱直冲九天。漫天杀人雪片纷纷化为水汽,只余下狂风依旧肆虐,却不再伤人。   只是这火势更迅猛了,风与火撕扯着引燃了周边森林,火势迅速蔓延。饶是东军和鸩军的兵士撤得匆忙,也有队尾的兵士不幸没能逃出来。   邪风兽的力量在火海中渐渐耗尽,被火焰彻底吞噬。大火却不能止熄。涅槃之火必要烧尽一切可烧之物才能熄灭。整片森林都渐渐被吞没,任谁也不能阻止火势。火光映红了北方天界的天空。飞禽纷纷迁移,走兽跑不及的,就成为这场战役的祭品。   为了不让整片大陆陷入火海,天界诸神纷纷赶到出手援助,联手以灵力在森林边缘做隔离屏障。大火烧了十天十夜,直到整片森林化为灰烬才慢慢止熄。地上仍到处明灭着未熄的炭火,焦木枯朽,青烟弥漫。   罂粟终于放了九霄进入这片黑色的森林残骸。九霄脚步踉跄地冲进去,脚踏在赤红的余烬上,鞋底烧焦,脚心灼烂。耳边罂粟叫道:“你倒是驾个云啊!要不就扑个翅啊!脚烧坏了啊蠢货!”   九霄双目赤红,一把揪下耳边的罂粟摔在地上,罂粟的花瓣顿时被灼黑,痛得嗷嗷直蹦。青帝从身后赶来,拾起罂粟,然后搀起九霄的手臂,将她带上半空。站在云团之上,青帝想让她坐下给她包扎一下灼伤的脚,她也木木地整个人僵着没有反应,他暗叹一声,只好作罢。   罂 粟被青帝暂时别在了衣襟上。兀自恼怒地碎碎念:“我不是为了你好吗!那天你若跑进火里去,只会是同归于尽的后果!这涅槃之火,就算是上神我的躯壳厉害,也 是抵挡不住的!那身体原本可是我的!给我烧没了你赔的起吗!还有鸩军,鸩神投身火海,鸩军势必跟着冲进去,你是要令我鸩军全军覆没吗!……居然敢把我摔进 火里!……”   九霄转头瞪过来,面露杀气。青帝急忙按着她的肩安抚,对着罂粟道:“您先闭嘴好吗。”   罂粟也怕九霄疯起来将她再扔进脚下森林的余烬里,又怒又憋屈,转为苦巴巴的哼唧:“哎哟我的花瓣,全都烧焦了……”   九霄也不再理她,默默望着前方,面色沉寂。   大火难以阻燃的时候,天界诸神不远万里赶来救火,炎帝也来了。救火的间隙里,他找到了被罂粟以花丝捆在椅上的九霄。坐在她的对面,把凰羽以心魄做药给她的事简略地告诉了她。   九霄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尽管炎帝怕她受刺激,已尽量简略地叙述。她还是感觉到了心口一刀一刀削割般的疼痛。   那是来自过往时光里,凰羽曾经历经的痛楚。   百草谷的百日之中,凰羽每日里经受那样的剖心之痛后,把自己的心魄装在药罐里,捧在手中,假装成药童毛球,把药喂进她的口中,修补她那千疮百孔的心脉。   那个时候她看不见,对毛球也并没有十分上心。此时却清晰地记了起来。她在黑暗中时,他对她默默的引导。夜里他就伏在床侧睡着,睡得沉时,脑袋会抵在她小腿的一侧。他搀扶她时小心的触碰。甚至他的脚步声,他在她近处时衣料发出的窸窣声,他身上总是带着的清淡药气。   所有的细节,都记了起来。   她还记得为了与余音周旋,当胸踢了毛球一脚。那时他胸口的伤口总是开裂不愈的,被踢之后不知是怎样的疼痛和惨不忍睹。   看到她被回忆携住,闭着眼,痛苦地佝偻起身子,罂粟有些不忍,暂时收回花须给她松了绑。实际上她浑身的力气如被抽空了,连站起都不能,别说逃跑了。   炎帝道:“唉,原来他没跟你说啊。他为什么不说呢?我看的出来,他虽犹豫,还是愿意把事情告诉你的。他那样做也是为了换回你的心意,为什么到最后都没有说呢?”   他为什么没有说?   九霄睁开眼睛,眼底一片茫然。昔日的几句对话跳进脑海。   ——他说:“如果,他尽力赎罪了呢?”   ——她说:“世人总以为不管怨有多深,总能设法偿还,实在偿还不了,还可以死谢罪。可是偏偏有些事,是死也解不开的孽。怨自己或是怨天怨地怨命,都没有用。就算是所谓的以死谢罪,也像一个笑话。”   ——“说起那个死去的无烟,我倒与她有些渊源。她有话让我转告你。”“她说,去销影池看一看,你会明白。”   九霄如垂死之人,捧住心口,脸埋进膝盖。   是她亲手断绝了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她本以为,失去的孩子的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既然承受了,他也应该承受。   可是她是以受害者的身份,他只能以凶手自居。   所以她撑过来了,他的内心却已全部压垮。   她以为他能像她一样承受得住。   他却没有。   炎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不要自责。这是他的宿命。不是你的错。”   她忽然抬起了头,眼眶暗红而干涸。拉住了炎帝的袖子,哑声道:“炎帝,您是这世上最高明的医者,您是有办法的吧?就算是没有心魄,也有办法让他复生的吧?”   炎帝沉默一阵,还是只能说出真相:“我没有办法。”   “那,从我身体里把他的心魄取出来呢?您可以剖开我,烧化我,怎样都可以……”   炎帝道:“不要乱想了。凤凰心魄已化入你的心脉骨血,就算是杀了你,也取不回来。这场大火原是凤凰涅槃之火,他是以肉身化火,必然不能留下半片残骸。没有心魄,没有肉身,再强的神族,没有任何依附做引,也是无法复生的。”   她扯着炎帝袖子的手绝望松开,神智昏迷,整个人歪倒下去,一直守在旁边的青帝急忙接住她,抱到床铺上去,替她盖好被子。   看一眼昏睡的人,回头对炎帝道:“她已数日不眠,这样睡一会也好。”   炎帝点点头。看了一眼跳到九霄身边的罂粟花头,有些奇怪:“那个花精哪来的?”   青帝淡淡道:“是她原先养在碧落宫中的罂粟花精,对九霄十分忠心。”罂粟的身份还是尽量地保密下去吧。   炎帝忽然记起一事:“对了,那个余音,前几日逃走了。”   青帝诧异道:“余音跑了?”   炎 帝道:“我看他自上次险些被颛顼灭口后,颇有些看破世事的味道,给他治好伤后,也就没有关押他,就让他在谷中做些切草碾药的活,也是希望他能在平凡中悟到 些做人的道理。他一直做得勤勤恳恳的,我疏忽了监管。没想到让他瞅了个空隙,以笛声催眠看守他的药童,溜了。”   青帝道:“颛顼已亡,到外面也是流浪无所,他跑出去干什么呢?”   炎帝道:“不管他去了何处,但愿能从此醒悟,甘愿平静渡过余生。”   青帝点头。   炎帝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九霄,又看一眼青帝。道:“你要多给九霄一点支撑。伤痛总会随着时间淡化,都会过去的。”   青帝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目光清澈坚定:“我会等她。”   九霄在昏沉中渡过了几天,大火止熄后,终于得到允许能进到森林中了。青帝扶着她的手臂,将云头落在那片峡谷之中。峡谷内是一样的一片狼籍,四处焦黑,没有半分生息。九霄茫然沿着峡谷走去,不断张望,入目却只有残废的枯槁。受伤的脚在身后落下一串血渍的脚印。   她突然听到了沙沙的雨声。眼睛亮起光彩,仿佛死去的水潭瞬间漾起波澜,拔腿向前奔去。   一片孤零零的雨云和月湾水潭出现在前方,云和水潭之间有雨线不断落下。   雨牢!这个雨牢果然特异,不仅抵过了风阵,还抵住了涅槃之火!有个人浸在潭水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一动不动。   九霄唤了一声“凰羽”,嗓子因心火而伤,只发出嘶哑的低唤。跌跌撞撞冲上前去,想也未想,一头就撞进了雨牢之中,完全感觉不到雨线淋身带来的万箭穿身之痛,扑上去将那人抱在怀中。   这时看清了此人的脸,竟是问帛。她被困在里面整整十日,已然被雨牢之苦折磨得奄奄一息,却是躲过了风和火的两大劫难,活了下来。   青帝在外面以灵力破除雨牢封印,雨水停歇,乌云散去,将水中二人拖上岸来。九霄满以为是找到了凰羽,没想到却是问帛。能找到问帛也是欣喜的,原还以为她早就丧生在峡谷中,没想到还能寻回她。   青帝以灵力注入问帛的百汇穴,过了一会,她悠悠醒转。眼神慢慢聚焦,落在九霄的脸上。“上神……”她的眼中闪过光彩,“您没事吧?”   九霄答非所问:“你看见凰羽了吗?”   “我看到凰羽尊上身上突然冒出火来,天地都点着了,颛顼也被烧化了,凰羽尊上后来变成一道金光,散了……”   九霄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灰暗死寂。   *   十年之后。北方天界千里莽林化做的一片焦土上,依然是黑枯枯一片。地下厚厚的灰烬底下,却有新芽悄然破土而生。   这片森林的废墟深处,不知是谁搭了一座茅棚。   清晨时门吱呀一响,一名黑裙女子走了出来。黑裙的袖口领襟滚着暗红纹绣,低调而奢华,耳边别了一朵大红罂粟,衬得容颜惊华绝艳。虽是居茅庐,着暗衣,神态平静淡泊,却掩不住绝世风华。   她正是鸩神九霄,现在也是这北方天界之帝——黑帝。   黑帝九霄。   鸩神与青帝联手平颛顼之乱,功绩赫赫,威仪三界。天帝让九霄来继任黑帝时,她没有推辞。她愿意守住这片凰羽用生命换来的伤痕累累的土地。   也抱了一个渺茫的心愿:从这片焦土上,把他找回来。   十年里,她在焦墟里搭了一座茅庐,当成了史上最简朴的黑帝神殿。她几乎踏遍了整片黑色焦土的每一寸。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凰羽心魄失却,肉身化去,魂飞魄散,去哪里找寻?上一次他涅槃遇劫,虽是魂魄散落,却是有肉身和心魄来助他复生。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寻得那魂魄的碎片,又能做什么?   这些话,是耳边这朵罂粟哼哼唧唧不知碎碎念了多少遍的话。   前世的无烟曾为找寻凰羽的七魂六魄奔波了三百年。今世的九霄仍记得他魂魄的气息,她一直自信能找寻得到。然而十年间居然是半点感应也没有,凰羽的魂魄消失得无踪无形。难道真的是魂飞魄散了吗?   她拒绝所有不愿相信的信息。对罂粟的嘀咕淡然回应:“我要寻他回来。他还欠我一句话呢。”   那年雨牢之中,凰羽对怀中捧着的鸩鸟说:“有句话替我捎给九霄……”后来又说:“算了。”   什么啊,他说算了就算了吗?说了一半又收回,有没有问过她九霄答应不答应?   对于她的这种思路,罂粟中肯地评价道:“你这是病,得治。炎帝什么不懂?他都说过没有办法让凰羽复生了。”   “他可能懂得也没那么多。”九霄为了一已私心,竟不惜诋毁炎帝的声誉。   罂粟恼火道:“你做这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事,究竟要做多久?”   九霄淡淡道:“你再啰嗦,我就刨个坑把你埋在灰里。”一边说,一边真的用脚尖在地上的灰土里碾开一个坑。一点小小的嫩绿出现在坑底。   她蹲□子,出神地看着那枚绿珠般的小芽。“你看,发芽了。”她说,“这被烧成死地的森林都复活了,他也能。”   罂粟不再讲话。   风掠过九霄的耳边,带着焦土的味道和一缕微不可闻的新生的气息。   (网版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与80章合并发布,已购买过80章的读者可以免费阅读新增的4500字,算是给读者的一点惊喜小福利。   感谢一路追文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故事停在这里也是个完整的悲剧,在结尾处给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希望,有没有感觉这种开放性结局荡~气~回~肠~,有没有~【滚   某摇真的感觉停在这里很不错~听说悲剧最让人印象深刻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编辑大人一刀插在我脸侧阴森森曰:   “要么黄鱼活,要么你去死。”   【QAQ杀人啦!】   在编辑大人的死亡威胁下,某摇必须把故事接着写下去。在接下来30000字的故事里,小黄鱼或有希望回来,回来的方式略诡异,萌炸天,甜到翻。亲妈终于悔悟决定好好疼他。   稍剧透一点:末章可以看到一点伏笔:余音的逃跑。黄鱼会萌杀回归,余音会华丽回归,颛顼可能也有戏份,还会有早期龙套司命星君倾情客串。总之一句话:我还没写呢QAQ!   这里有个很大问题:黄鱼的鱼刺都不剩了,他可怎么回的来?提示一下,前文有伏笔,大慈大悲摇早就给他留了一个机会。只是很不易察觉,不知有没有人能发现~   这部分后续的结局会首先出现在实体书中,在实体书上市后发布在本章内。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购买本章的读者,将来的30000字都是免费阅读的。这算我暂时伤你们心的一点补偿。出版时间现在不确定,有消息后我会在文下和微博发通知。   等我。   请一直潜水到这里的读者冒个泡,让我知道你来过~ 【书香门第】整理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