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后福 作者:青铜穗 简介: 官场旦夕祸福,后宅勾心斗角。 谁说背负着前世仇恨,今生就不能活得痛快潇洒? 沈家世代相传的除了道貌岸然,恰恰还有一张厚脸皮。 保富贵,谋尊荣! 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雁扫一眼这京城四处锦绣膏梁,笑眯眯袖了手道:谁赢谁有什么要紧?横竖天下是你的,你是我的。 小说类别:穿越重生 ================== 001 一拳 更新时间2014-12-24 0:03:40 字数:3065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中原大汉历经十五年的战乱,终于在十三年前又创立了新的大周王朝,满目疮痍的河山开始得以喘气,天下百废待兴,承庆九年的四月里,尽管京师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的气息,但繁盛的丁香花还是悄然开遍了城北麒麟坊的大街小巷。   麒麟坊内开府的原本都是在京中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但随着江山改姓,士族圈子也经受了一番清洗,京师部分新贵也看中了这片福址,在已然成为废址的前朝公侯府原址上营建了新府邸。   此时这象征着富贵祥和的民坊里,在繁盛灿烂的丁香花树下,却透出一丝不愉快来。   “你们沈家有什么了不起?说得好听世代书香,可读书顶个屁用!是能驱贼杀敌还是能安邦定国?你们祖上倒是出过两位宰相,如今不还是得乖乖在咱们国公爷面前装孙子?我们顾家位列公侯,那靠的是一身真本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顶一的国家栋梁,你们这些人,给我们公子爷提鞋都不配!”   荣国公府的表侄宋疆指着面前作同样装束的沈茗沈莘,下巴扬得快比鼻子还要高了。   因着环境单纯,三教九流的人进不来此处,坊中两条胡同交界的十字路口的这片开阔地,一向是本埠孩子们的乐园,而今儿这个时候,却如此起了争执。   宋疆身后负手站着一名十来岁着锦衣华服的少年,此时眼朝下,唇角微勾,挺直的鼻梁显示出他的坚毅,这面相本是极好的,可因着这样一副神情,却无端多了几分孤傲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沈茗沈莘面对奚落,两颊皆涨得通红,但对视一眼过后,却是又咬唇垂下头来。   本朝开国之时赐封了一王四公六侯八伯爵,顾家就是位列四公之一的荣国公,如果今日顾颂本人没在此倒也罢了,区区一个宋疆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可顾颂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他又偏偏在这儿,如今改朝换代,沈家也不能再像父亲口中传说的那样威风神气了。   顾颂看他们哑口无语,更加不由冷笑起来。   他把尚未长满的身躯稍稍挺直了些,眯眼去看天边的浮云。   宋疆见他这般,遂接着回头与沈茗沈莘说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地上别地儿玩去?往后这地儿就是我们小公子散步消食的地儿,你们都得起开别挡道!可记着了?”   宋疆的声音因着故作的傲慢,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尖锐。   旁边噗的一声有人笑出来。   大伙扭头看过去,只见围观的人圈外多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光滑白皙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身上穿着比沈家两位正经嫡出的少爷沈茗沈莘还要讲究的衣裳料子,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只赤金项圈,也没什么别的饰物,可她捂着嘴轻轻这么一笑,就透出无言的灵动慧黠来。   看模样就是个小姐,但她身边却没有丫鬟伴随。   宋疆拉下脸,喝斥道:“你是谁?笑什么?!”   沈雁放下手,冷眼觑着他:“你管我是谁做什么?顾家即使了不起,也挡不住荣国公有眼无珠,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招进来给顾家脸上抹黑?我们沈家是没战功,可也是皇上钦任的礼部侍郎,你们宋家是位列公卿还是身居高位?纵然是狐假虎威,公然侮辱朝廷命官,这罪怕也不是你担得起的。”   宋疆听后蓦地一凛,指着自己鼻子:“你说我狐假虎威?!”   沈雁嫣然一笑,将双手置于背后,略倾了身子,拉长音道:“不是,是说你狗仗人势!”   宋疆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回头看顾颂,顾颂也一脸冰霜地盯着沈雁。   “哪里来的臭丫头!”   宋疆气不过,猛地冲上前将她推了一把。   他虽然没见过她,可这时当然已听出沈雁也是沈家的人,沈家在大周也是有几分地位的,他怎么敢真的对她如何?他这一推虽然用了全力,可是沈茗沈莘还在旁侧不是吗?他料定他们一定会扶住她,不让她有丝毫闪失的。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家兄弟在沈雁被推之时,不但没有伸手相扶,居然还下意识地退开了两步,仿佛并不想帮她。于是就在谁也没扶的情况下,沈雁伴随着惊呼声,后脑直接撞上身后华表倒在地上。   “天哪!快把她扶起来!”   围观中的人里有人惊叫起来,然后大家一窝蜂涌上去。沈茗见状不对,悄没声儿的往沈府方向跑了。沈莘犹豫了下,倒是留了下来。   宋疆慌了,结结巴巴地劝着顾颂回去。顾颂狠瞪了他一眼,拨开人群走到昏倒的沈雁面前。   他掏出荷包里的嗅香放到她鼻子底下。   沈雁只觉一阵天眩地转!   然后就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接着,充斥在她脑海里的,便是那股再也熟悉不过的抑郁。   她的意识在瞬间又变得十分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病床上躺了有小半年,自从父亲死后,她就一病不起。   她活到二十三岁,满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所有的意外,最终却还是高估了自己。母亲唇角的鸠毒,华府的血流成河,父亲临终的独白,她染血落地的匕首,这桩桩件件,就像是一个个毒瘤,已经完全侵蚀掉她的本体,使人忘了她原本安逸傲然的面貌,而变成一具浸泡在仇恨与悔恨里的行尸走肉。   如今,疾病使她成为了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而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的她飞扬洒脱,从来没有遗憾与痛苦!   ……她忽然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氛,她知道这是质地极佳的嗅香,有人想让她苏醒,可是她眼皮就是睁不开。她一生要强,不甘受人摆布,自认恩怨分明,可生父最终还是死于她手。她哪还有底气面对这溃烂的人生?   “喂,醒来!”   顾颂皱眉望着被别的女孩子抱在怀里,紧揪着双眉不停摇头和喘息的沈雁,冷傲的眼眸里终于也起了丝忧心。明明只是晕过去,又没有落下伤,怎么表情会这么痛苦?他等了片刻,迟疑地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摇了摇:“听到没有?醒过来!”满是世家公子说一不二的味道。   沈雁皱眉,她惯不喜欢男孩子这样的调调。   她被晃得头痛,终于睁开眼。   她的视线模糊了会儿后对上焦,面前这一脸拽拽的少年,凭记忆,依稀像是荣国公世子,他怎么会在她面前,而且,变得这么小?还有旁边这些人,她依稀都认识,在她出嫁之前,应该是常见面的,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幼小,而且,都来到她身边?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难道在她最终死亡之前,老天爷给她的回光返照,便是让她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头一次知道,回光返照还有这么新鲜的方式。   她摇摇头,胸中的抑郁感暂时退去了。   只是面前这地方,为什么也这样熟悉?这不是中军佥事府秦家,这分明是沈府外头的柚子巷好么!   她只在柚子巷与荣国公世子有过一次接触,就是在她九岁那年随父母亲结束外任从金陵回到京城之后不久,顾家的人在小孩儿们堆里指着沈家人的鼻子奚落,她碰巧路过遇见而回了几句话,之后便被顾家的表少爷宋疆推倒。   ——是了,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就像眼前这样,顾颂举着嗅香瓶子,一脸不耐烦的望着她,而周围都是附近的孩子。   她看看自己身上,也是作小孩子的打扮,裙脚绣着她幼时最爱的缠枝西番莲,半点不差。   如果是回光返照,为什么眼前一切如此逼真?   胸中长久以来的沉郁此时因着这股反常而靠边站了,她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顾颂,她能够很清醒很清晰地看到他那双高高在上的双眼里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像是梦境那般模晰和飘乎——如果这是梦,如果这是临死前的幻觉,那未免也太逼真了。   如今她像是,像是又回到了九岁那年!   因为激动而气息不畅,她咳嗽起来。   “你发什么懵!”   顾颂被盯的不耐烦,伸手来摸她的后脑,他想看看是否留下肿块。   沈雁看着他靠近而放大的脸,双眸蓦地深凝了。   如果说她又回到了九岁,回到了刚回京城那时,那么父亲就还没有入狱,母亲也还没死,华府就更加没有被灭门,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这么说,她回家后还能看得到父亲母亲?!   这个念头的顿生,简直连让她礼貌地请顾颂让开都已经做不到。   她突然伸出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果断捅向顾颂面门。   谁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更没有想到她会向顾颂出手,顾颂自己也没有想到,所以就算是出身功勋世家的他幼年习武,也没有逃过这一劫,他大叫了一声,捂着右眼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宋疆如同被开水烫了脚一般大叫着奔了过去。   而沈雁站起来,拔腿奔向不远处的沈府! 002 狮吼 更新时间2014-12-25 10:05:38 字数:3138  沈府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占地七百亩。   沈雁绕过紧闭的正门,快步走到熙攘的西北面乌衣巷,从一路来往的沈府下人们交谈声中气喘嘘嘘闯进西角门。   门房一声“二姑娘”咽了一半在喉底,惊诧地看着她提着裙子毫无气质地进了西跨院。   眼下她要见的人是她的父母亲,哪里管得了别人怎么看她!   时隔十余年,沈雁仍然能够闭着眼睛凭着记忆准确地摸回熙月堂,她的母亲华氏,此刻一定坐在熙月堂正房窗户底下,一面素手支着额角,一面微蹙着眉头检查她早上绣的牡丹花,或者是她新近做的铺子帐目,一面跟黄嬷嬷半嗔地数落她有多么不听话。   而她旁边的炕桌上,一定也有着她让冰梨准备好的深雁爱吃的点心和花茶。   如果她转到书房墨菊轩的话,那么十有八九也一定会见到才从衙门里回来的父亲坐在书案后,正在处理着二房的庶务或衙门的公务。要么就是捋着袖子,侍弄院中花架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菊花,那是母亲最爱的,父亲曾说,春天将它们打理好了,秋天就能让母亲看到美美的菊花了。   她怀着酸楚的心,看着熙月堂在一步步靠近。   她风一样冲进正房,沿途的下人脸上才挤出的笑容又随着她的飞奔离去而瞬间消失在嘴角,那抹轻慢的意味,仿佛是无关紧要的风拂过了阶下的垂柳,并不值得特别理会。   院子里清寂的庑廊下,沈雁扶着廊柱停住了脚步,她终于看见,母亲侧对着窗口坐在屋内,鼓着腮帮子向站在面前的黄嬷嬷哼着气:“雁姐儿又去哪儿了?等她回来,让她把这两本帐重新算过,算不出来不许吃点心!”   母亲的声音娇娇软软,恼意中带着无可奈何。   慈眉善目的黄嬷嬷微笑接口:“姐儿还小呢,奶奶别拘紧了她。我们姑娘聪慧过人,又知分寸,回京这些日子,楞是没让曜日堂与东跨院儿那边挑出半点儿理来,就冲这点,奶奶也该放心才是。”   “你们就知道这样护着她……”   下晌的阳光透过披着一树新绿叶子的香樟树投射到薄施粉黛的华氏脸上,鬓上薄如蝉翼的赤金牡丹花投影在她眉眼之间,映得她格外娇艳多姿,她手搭着黄嬷嬷的手腕站起来,脸上有着深深的不认同,但却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气质。   华氏除了揍她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让人看出来她的凶残。   沈雁指尖抠着廊柱缝隙,眼泪刷地流下来。   她于生死间兜转,到底还是没有回来迟,母亲还在,她的唇角干干净净没有鸠毒,脸上也还没有焦急和忧郁,她还是活生生地一身富贵呆在锦绣堆里,一面貌美如花,一面等着训她。   “雁姐儿?”   华氏步出房门,一眼便见到天井这头哭着十分忘情的沈雁。她张大嘴,“你怎么了?”会闯祸的人一般不爱哭,这么样的沈雁的确很少见。她放开黄嬷嬷的手,迈着小碎步穿过天井走过来,先前的嗔恼早被这份诧异压了下去。   基于有对很接地气的父母,沈雁从小没大尝过终年被囚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滋味,加上在金陵时华府家规也不如沈府这么严,沈雁的童年再没有比这更美妙松快的了。这样的人要伤心流泪,可真比六月飞雪还要困难。   沈雁知道是吓到了华氏,可是她停不下来,谁能够理解她在经过一生的悲伤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之后,失而复得再次回到最初那道岔路口的心情?   眼下这一刻,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母……亲!”   她扑到华氏胸前,眼泪很快沾湿了她的衣襟,她被母亲柔软的双手轻抚着头发,这触感就像是被直接抚进了心里。   印象中母亲每次责罚她之后都会如眼前这般抚慰她,用她独有的方式与她讲道理,在前世母亲死后,她面临过无数次的挫折与困境,每一次她都会梦见母亲这样温柔而无言地陪伴她——当然,梦得比这更多的,其实还是挂在东墙上那鸡毛掸子。   “这是怎么了?哪根筋不对了?”   华氏弯下腰来,未施唇脂也同样红润的双唇微启,“莫不是太太责备你了?”   提到“太太”,她的声音有丝异样的冷硬。华氏这辈子始终没法以平常心待之的除了沈雁,也许还有婆婆沈夫人。   沈雁摇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显然华氏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她搂紧她,皱紧眉看向黄嬷嬷。黄嬷嬷的面上也起了忧心,但她是个忠诚的老仆人,见状连忙将腰身躬下,温声道:“二姑娘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不要怕,咱们还有二爷呢。”   华氏不便出面的时候,通常都有沈宓。   沈雁被华氏用绢子印着眼泪,却连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她岂能够告诉他们,她是在感恩上天,让她能够重回他们身边来?   扶桑这时轻手轻脚地走近来:“奶奶,曜日堂那边遣了秋禧过来了。”   华氏手停在沈雁头顶。   秋禧是沈夫人跟前的司茶大丫鬟,在曜日堂可以不等夫人传唤直入内室的,平日里熙月堂似乎还没这份荣幸让她来亲自登门,今儿这又是怎么了?   华氏不明白,沈雁同样费解之余,却立时收住了眼泪。   前世里她回到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她没事却不代表二房没事,算起来华氏自杀就是三个月后的事,而事出必然有因,华氏生前在群狼环伺的沈府日子十分艰难,当时舅舅又远在金陵,以至她死在沈府半个月后华府才得知消息。   华氏之死又是因为丈夫,所以当时的沈府必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内幕。   沈雁至今对母亲自杀的真相不甚了了,只知道母亲死前为营救入狱的父亲而多方奔走,等到父亲终于出来,当天夜里她却以一杯鸠毒了断了性命。   她不知道那鸠毒哪里来的,当夜只有父亲进过母亲所在的正房。   之后虽然父亲一生孤鳏,她也还是将她当成了毕生的仇人。   直到她亲耳听到他临终的吐语,她才蓦然惊觉这一切都错了,可是她已经被悔恨与罪恶感打败,已然无力再追查事实。   母亲的死,就是她前世前后判若两人的分割线,如今她抱着华氏温软的身躯,还觉得有些不现实。她死也没想到,老天爷还会给她一个追查真相与继续幸福下去的机会,前世后半生那样的日子,就像凝固在她心头的阴云,而眼前这些阴云不见了,入眼之处繁花漫天,哪里有什么血腥和仇恨的影子。   在与华氏重逢而泣的这片刻里,她并无多余的力量去想往后的路该如何走,只觉得能够重回这个时刻是多么幸福,可是随着秋禧的名字乍然她耳边响起,这些熟悉的人名又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现在身处沈府,那么不止华氏在,沈府所有人也都还在,不止秋禧会出现,别的所有人都会出现,她不止会面对华氏的关心,也同样会面临这熙月堂以外所有棘手的人和事,这里曾经是华氏的坟场,她可不能再像前世这时的自己一样不懂事。   纠结于负面情绪中无法自拔不是她的性格,前世练就的快速反应力使得她立刻把眼泪抹了,并将脸惯性地凑上华氏手里的绢子拭去残泪,端正地站直。   她初来乍回,这一世世事会怎么发展,是按照原来的轨迹继续向前,还是老天爷异想天开另辟蹊径,都有可能,她可得仔细观察观察,包括眼下秋禧的来意。   她抬腿要跟着华氏去花厅,华氏大手一伸将她挡在廊下:“我去就好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秋禧的骤然到来显然使她更加认定沈雁是在沈夫人受了苛责,她不愿让她再露面。   沈雁见她坚持,也没做声。等她走后,则轻车熟路地潜进了小花厅侧面的耳房。   才进去找好位置站定,秋禧就告退了。   华氏站在厅内,身子微微抖动。   沈雁走进去,轻轻摇她的袖子。   先前还气质完美的华氏倾刻变成炸了毛的狮子,吼斥道:“别碰我!”   沈雁跳起来后退了两步,正撞上后头赶进来的黄嬷嬷。黄嬷嬷赶紧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劝说道:“奶奶仔细身子,雁姐儿还小,别吓破了她的胆儿。”   华氏颤手指着沈雁脑门儿,呲着一口银牙挤出声音道:“我可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哭了!你不错嘛,能耐得很哪!如今连荣国公府的小世子都敢打了,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黄嬷嬷,你去拿戒尺来,我打了她再去曜日堂跟世子夫人赔不是!”   沈雁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顾颂恶人先告状,顾家的世子夫人跑到沈家耍威风来了!   她前世并没有打过顾颂,先前情急之下那一出手,不过是为了高速有效地请他让路,没想到还牵出后事来。可她一个姑娘家,就是出手再重又能重到哪里去?何况还是他们动手欺负人在先,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脸跑来告状!    003 缺德 更新时间2014-12-26 10:04:21 字数:3215  “母亲息怒,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拽着华氏的袖子,说道:“是他们欺负我在先。”   “闭嘴!”   华氏指着地下,顺手拿鸡毛掸子轻敲了下她的后膝弯。   沈雁双腿一软往下跪,一名梳双丫髻的丫鬟就在这时飞快从门外闪进来,在她双膝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从帘栊下花架后抽出只软蒲团塞到她膝盖下,然后低眉顺眼退在花架旁。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沈宓笔下一枝飘逸的兰。   沈雁顺眼往这丫鬟看去,是福娘。   华氏倒提着鸡毛掸子,凛然如穆桂英瞪视金兵般望着她俩。   沈雁方才胸中那股乍见生母时而涌出的绵绵深情,顿时被这只鸡毛掸子给生生打断,转而化作了满头黑线。她是打了顾颂没错,可这不代表顾颂不该打,她好歹还冠着沈姓,一个仗着祖荫颐指气使的小屁孩子,当着她的面踩低沈家,她就是打了又怎么了?   当然,这种理直气壮的话是绝不能对着面前的鸡毛掸子说的。沈雁趴在地下,看看那上头随风拂动的鸡毛还心有余悸,她清了清嗓子,忒识时务地开口述说起前因后果来。   “是这样的……”她从头到尾将事情说了个遍,当然一晕之下重生回来这种一听就知道没人会信的事情,必然不曾说出口。末了她道:“世子夫人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才会怒冲冲前来算帐,母亲万莫偏听偏信,令得亲者痛仇者快。”   “好一句亲者痛仇者快!”   华氏冷笑连连,鸡毛掸子敲得花梨木制的茶几都发起抖来,“顾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开国元勋!沈家的爷们儿在场都不敢吱声,这又关你什么事?让你去逞能?!”这么一来脸上怒意更浓了,但骂完到底又把她拖过来上下左右地看。   “奶奶明鉴,姑娘说的句句是真!”   福娘这会儿也提着裙摆跪下来,说道:“奴婢方才陪着姑娘一道出门,因着想起要去街口修修手上一只镯子,便跟姑娘告假出了坊。要说有错,奴婢的错才最大,如果不是奴婢走开,姑娘又怎么会因为迷路而走到柚子胡同去呢?顾家的人也不会因为她孤身在那里而欺负她了。”   福娘的重点全部在沈雁被打事上,她家主子捅了人家一拳就跑的事倒是只字不提,华氏横了她一眼,再看向沈雁,神情到底缓了下来。   沈雁再顽劣也是她的女儿,要教训也是她和沈宓来教训,哪里由得别人染指?但看她言语流畅气色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再想起顾家的世子夫人还在沈夫人处等着,这两厢之中哪个又是好应付的?便就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起身道:“既是这么着,那你跟我来!”   说罢她拿起手绢子,率先出了门。   沈雁哪敢怠慢?一骨碌爬起身,赶了上去。   因为有着两世记忆,沈雁对麒麟坊这几家有头有脸的府第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可算是烂熟于心。荣国公府虽然在麒麟坊称霸,但想要跟沈家把苗头别到底,还是有一定难度。   沈家历经两朝,矗立在京师以富贵坊著称的麒麒坊已有百余年。   往上数八代里,沈家出过两位宰相,五位二品大员,三位封疆大吏,两位内阁阁老,就是近几代的旁支也都十分争气,在南北各地读书作官,并不曾辱没姓氏。平日虽无来往,但事关家族兴亡,也还是会展现出相当的凝聚力。   如今太学馆和国子监的藏书阁,还将沈家先祖的著作与孔孟放在一起。   沈府的历史,在中原天下曾是个传奇,如今大江南北堪称士子魁首的,也不过三四家,沈家恰恰好是其中之一。可以说要是放在十几年前,沈家的人上街打个喷嚏,京城都要抖两抖。   所以沈府的大和广是有理由的,这是几百年下来的积累,就连当今天子都没办法以“规制”二字来生搬硬套死死约束他们。   打江山确实靠的是勇臣武将,可是守江山靠的是脑子。没有文人,就没有历史传承,没有文人,皇帝又怎么才能把他对百姓黎民的那些谎言堂而皇之的散布出去?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秦朝兴不过两代。   先帝周高祖夺来了前朝江山,天下大定,当然也就开始对战乱中无情碾压过的文官们反过来实行安抚政策,沈府作为数百年基业的世家大族,沉寂了几年之后终于又被请上朝堂任了要员。皇帝心中也许痛恨这些前朝遗老,但是作为一个执政者,他又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给老沈家。   因为把面子卖给了家族庞大的沈家,也就等于向天下士子们伸出了友谊之手。   虽然他这面子卖得十分有限,仅仅只给了个礼部侍郎。但是在沈雁的前世,即使失去了一个实力十分不弱的亲家,沈家没过几年还是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   沈雁一路跟随华氏往正房所在的曜日堂去,因为路途快速又有些生疏,走的有些磕绊。   到了曜日堂,只见庑廊下果然站着好几个外府的下人。而沈夫人跟前的丫鬟也在廊下站成了笔直两排,见到华氏与沈雁远远的走来,并没有人前来迎上几步,好歹到了上阶时,才有着碧色烟罗比甲的两名二等丫鬟上前行了个万福。   华氏不受沈夫人待见,连带着下人的态度都有了深浅。若不是这些年沈宓带着她们去了金陵赴任,在华府呆了这么些年眼不见心不烦,还不知落得如何境地。自打一个月前从金陵正式搬回京师,华氏得见沈夫人的机会应该不超过三次。   丫鬟们一禀报,门口倏然黯下,却是身着茄紫色竹枝纹妆花襦衫的四奶奶陈氏走了出来。   在金陵这六年,二房每年只回家探亲一次,每次呆上三五日便就走了,接触的机会不多,又加上沈夫人态度十分明显,几房妯娌除了必要的往来,别的交道从没打过。   回京这个多月,因为沈夫人免了二房母女的晨昏定省,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交情这东西,比如今眼下身上穿的衣衫还要薄。   沈雁福礼唤了声“四婶”。   陈氏叹气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雁姐儿不要怕,夫人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只是当着外人面,千万记住,别的什么也不要说,你认个错就完了。”说着她冲华氏温婉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为她们尽的这点心而心安。   好个“只认错,别的什么都不要说”,沈雁垂眼看着地下,抻了抻身子叠起手来。   沈茗是陈氏的独子,沈雁之所以会出面回应是因为面对别人对沈府的奚落,作为沈家第三代子弟的沈茗与沈莘居然只声不吭任人指着鼻子嘲笑,浑然不见半点血性。   顶门立户是男儿们的职责,连她都知道要挺身而出,作为有着百余年基业的大家族的家长,她的祖父沈观裕,又怎么可能会容忍沈茗沈莘的表现?如此懦弱无为,又哪里像个清贵名流世家大族的后嗣?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沈观裕在知道沈茗兄弟的表现后,会怎么样暴跳如雷了。   这府里每个人都知道华氏不招公婆喜欢,陈氏当然也知道。   围观的孩子们很多,其中也不乏有与沈雁投缘的,顾家自己就算知道事情经过,也必然不会承认纵容下人轻侮朝廷命官的事,所以沈夫人如今肯定还不知道有这一层。于是她待会儿只消把这事儿来龙去脉在曜日堂一说,再请围观的人一对质,那么即使对方是荣国公府的人,沈茗沈莘也必然少不了一顿板子。   陈氏只生了沈茗,沈雁记得前世母亲曾介绍过她治宫寒之症的方子,再有,她若记得没错,她的四叔沈寄纳了房妾,那位伍姨娘是沈家姑太太沾亲带故的亲戚,庶子女也出了两个了,而且年纪都比沈茗要小,照此看来,陈氏能够再生二胎的希望已经极小。   这种情况下,换作她是陈氏,也不敢让沈茗担待任何不是。   可是她如果当真乖乖地替沈茗瞒下去,那么呆会儿又有谁来替他们二房面对顾家的刁难?沈家人会吗?会的话沈茗沈莘就不会站在人堆里只字都不敢出了。   当母亲的想护着自家孩子的心意是好的,可若做的太缺德,那就让人无法容忍了。   当年因为从来没经历过挫折,这些弯弯绕她都不清楚,经历过那些悲欢之后,为了继续生存,人也像是突然多长了副心眼儿似的成熟起来,如今再把当年的路重走一回,那些深藏在伪善表面下的算计便就如同捞出水面的腐尸,所有的蛆虫蚊蚁都瞒不过她的双眼了。   她抬眼瞄了下门内端座的人影,将抬进了门槛的前脚收回来,唇角浅浅扬了扬,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与陈氏道:“回四婶的话,我知道了。   “荣国公府是朝中重臣,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勋贵,我虽然是沈家的二小姐,但因为沈家没落了,所以我惹不起他们,那么我听四婶的话,把顾家的人推搡我并把我撞晕的事情瞒下来好了。虽然刚才外头那么多小伙伴看见,但下次问起我时,我就说是他们眼花看错了,其实是我自己撞的。”   陈氏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  > 004 太太 更新时间2014-12-27 10:05:56 字数:3140  沈家人最重的就是尊严和家声,就连家训里也写着这条,没有这两样,那这百年世族跟一般的大户人家有什么分别?没有这两样,沈家又哪来这么大的号召力,能够紧紧团结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在乾坤初定之后又光荣地回到朝堂?   就是沈夫人本人,也不敢将沈家惧怕勋贵权势,而不得不对权贵折腰的话说出口来,即使身为前朝阁臣的沈家如今又做了周室的臣子,这本身就已经节操掉地。   而对于顾家来说,自然也不愿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何况还是欺的街坊同僚?   所以沈雁这番话,简直一下子把沈夫人与顾少奶奶戚氏的神经给同时挑起来了。   可话虽是沈雁说的,陈氏自告奋勇走出去迎接她们却是不争的事实,她低声地嘱咐沈雁什么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这么一来陈氏就别想撇清自己。沈夫人虽然对儿媳还有几分半信半疑,戚氏却已经完全把注意力放在陈氏身上了,陈氏落得这么个境地,又怎会有好脸色?   屋内在座的人这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沈夫人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庭前喧哗,是何道理?”   华氏原本心思全放在顾家来告状的事上,乍然听见沈雁这般回话,也是嗅出了些异样,因着是在曜日堂,便忍耐着没出声,这会儿听见沈夫人发话,便就抬脚进了门槛。   沈雁抬眼看着陈氏,陈氏望着她那一脸无辜,咬了咬牙,甩帕子进了屋。   沈雁一进门就见着正堂左首上坐都着的两人,那贵妇人长着双丹凤眼,眼尾高挑,明眸皓齿,明明是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少妇,偏偏满面寒霜,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冻得发冷,自然是戚氏了。   再看戚氏右侧,沈雁便就有些忍俊不禁。   她记得顾颂比她大一岁,也许是父辈都习武的缘故,此时的他看上去比同龄人都要稍高一些,加之锻炼的多,四脚也很紧实,于是这使他看上去的确比旁人要好看些,再加上他五官都还生得利落得体,所以在京师贵族圈中,也算是个美男子。   可是眼下这个美男子手上的折扇被紧握在手心里,左眼还顶着一片淤青,正活似沈雁曾经养过的一只白毛乌眼猫,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了。   沈雁这一笑,顾颂立刻浑身紧绷双拳紧握,眼如铜铃朝她狠瞪过来。看模样要不是现场这么多人,他随时都有扑过来掐死她的可能。   沈雁连忙清了清嗓子,随在华氏身后跟沈夫人见礼。   沈夫人伸手指向左侧:“先见过世子夫人。再把今儿在胡同口的事跟世子夫人解释清楚。”   沈雁于是去跟戚氏行礼。   戚氏唇角一挑,抬起下巴冷冷地瞥着下方:“二姑娘好本事啊,把我们家颂哥儿揍成这样,要不是知道沈家世代从文,我还真要怀疑上姑娘是不是土匪窝子里出来的了。”   “世子夫人还请听我解释。”   华氏不愿女儿枉受责备,走上前来,矮了矮身说道,“方才雁姐儿也回来跟我说了这事,这其中还有些误会,世子夫人还请听我把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方才沈雁在门口的那番话,戚氏是听在心里的,先前她见着顾颂顶着个大青眼回到家,当即就吓慌了,听得宋疆说是沈雁打的,于是气冲冲拖着顾颂就赶了过来,也没有顾得上细问。哪里知道还有顾颂他们把沈雁给撞昏了这事?   她看沈雁白白净净坦坦然然,从进门时起就没有露过怯,一双眼睛也十分澄亮,看得出是个不糊涂的孩子。是以心底里是不相信她会撒这种根本就掩不住久多的谎的,如果是这样,那顾颂被打是不是就真的有因由了?   于是就在沈雁与陈氏那番交锋之时,她暗暗唤了丫鬟前去打听,转头听得了真相,不免有些泄气。可是再看到顾颂左眼青成这样,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不管怎么样,眼下沈雁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而顾颂却青了只眼,这笔帐怎么算都该是沈家给他们一个说法吧?   所以她哼道:“就是雁姐儿打了我们颂哥儿,当时那么多人瞧见的,还有什么误会?”   顾颂紧抿着唇看了他娘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么样的胡搅蛮缠有**份。   华氏虽然是个南方女子,可从小在娘家说一不二,也是个爆脾气,听她这么说,立时就挺直了腰杆,用着她那就是狂躁时也带着三分娇媚的语气说道:“世子夫人要这么说,那咱们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您只看见您儿子被打青了眼,那我女儿后脑勺撞出来的这包又怎么说?   “就是要算帐,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荣国公府这些年很有声望,戚氏走出去都是被人敬着的份,如今不想个子小小的华氏心气儿竟这么高,便就站起身来,“哟,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贵府这几位少奶奶,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是四奶奶古道热肠,如今**奶又这么理直气壮。   “你也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宋疆是不小心把二姑娘给推了一把,可我们颂哥儿不是赶紧上去照应了么?你们二姑娘倒好,不由分说一拳捅了过来,合着他去照看还照看错了!我们颂哥儿若是那种成心欺负人的人,岂不也跟某些人家的孩子一样打了人就跑?”   戚氏边说边向沈雁狠瞪了一眼,很显然这“某些人家的孩子”指的就是她。   戚氏娘家也是武将出身,所以在坊里也是出了名的泼辣性子,眼下她这几句话丢出来,在时刻讲究着规矩与体面的沈家,就显得杀伤力格外突出了。沈家十几双眼睛同时望着她,没有人说话,但是目光里的惊讶是**裸的。   这不就是俗称的骂街吗?   顾颂滑下大圈椅来,蹙着一双眉在后头扯了扯他母亲的衣摆。   沈雁看着这阵仗,也使了个眼色给黄嬷嬷。虽然她一向都很欣赏华氏呛美人一般的脾气,但毕竟沈夫人还在,此事关乎两府的和气,这样不顾后果的争吵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在双方儿女这样一番无声的劝架下,华氏戚氏也都各自保持风度地退开了半步。   但戚氏心里仍然是气愤的,她扫视着沈家人,最后看向华氏,哼笑道:“我们行武之家的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没想到**奶这锦绣堆里养大的人也这么爽快利落,看来贵府虽然名声在外,门槛也没那么高嘛,怎么什么人都娶回屋里来?真是平白污了这清贵世族的门风。”   华府虽然是皇商,可终究是商贾人家,按理说沈家的确不该会与华府通婚才是,若不是当年那段因由……华氏一张俏脸煞时变成紫红,瞪着戚氏似乎眼珠子都要脱出眶来了。   顾颂紧皱着眉头,望着自家母亲,透出令沈雁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认同。   沈雁走到华氏身旁,望向戚氏:“不知道世子夫人这话是瞧不起商贾,还是瞧不起沈府?若是瞧不起商贾,那我可要提醒夫人一声,连宗室手上都有产业铺子在各大街呢,夫人这是连皇上和宗亲都一并瞧不起了?”   戚氏哑然。   沈雁一笑,忽然又自转了口风,冷下脸道:“荣国公府忠君爱国,夫人又怎会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一定是瞧不起沈府了。我舅舅和外祖父虽是行商出身,可我母亲已经嫁入沈家,早已是沈家的人了。   “常言道要想人敬己,先得己敬人,您别说当着我们太太的面说我母亲的不是,就是在我们沈家地界上,说我们家一只鸟一根草一个下人的不是,那都是瞧不起沈家。——太太您说是么?”   说完她转过身面向座上面沉如水的沈夫人,微微垂了垂头。   在戚氏面前按理她得执晚辈礼,可戚氏这种人该当人尊重么?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当众受辱她都要瞻前顾后思想半天后果,那她还重活做什么?直接跳入护城河死了算了。   沈夫人端座在高堂上,半垂眼看着她头顶,目光一寸寸凝结成冰。   戚氏这番夹枪带棒,最难堪的其实不是华氏,而是沈夫人。她是一家之主,自家的儿媳妇被人这样奚落,传出去丢的是她沈家的名声,是她这当家夫人的名声!是以这会儿她早在旁边把脸拉得跟门板一般长了,可是碍于顾家的声势以及自己身份,她又横不下这颗心去跟戚氏理论。   没想到沈雁突然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祸水引到她这里,看着满屋子目光,她望向沈雁的那双眼几乎没直接射出刀子来。   明明是她闯的祸,如今却来把她给硬拖下水,这就是华氏**出来的好女儿!   可是眼下,她却不得不站出来。   她垂眼将茶盏放上几案,抚了抚戴着黑丝绒抹额的额头,缓缓道:“我听世子夫人先前的话,是承认了贵府的人推搡过雁姐儿的,我很抱歉雁姐儿冒犯了小世子。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雁姐儿被推倒撞昏?”   这话一出来,沈夫人的立场就明显了。    005 挖坑 更新时间2014-12-28 10:05:04 字数:3141  都住这坊内,戚氏原先早就听说沈家**奶不受婆婆待见,所以说出刚刚那话想激怒华氏,使得她在婆婆与妯娌面前无地自容,可没想到反过来却被沈雁个黄毛丫头三言两语扭转了势头,沈夫人这一问,她该怎么回答?   沈雁从来没有怀疑过沈夫人的战斗力,虽然她从来也没见过她出手与谁交战,当然,从跨出二房院门前往正房来的那刻起,她也没打算过要输下这场仗。   戚氏半日没回答,沈雁遂转向上方,顶着沈夫人那盛夏烈日般的目光,以及陈氏从旁投过来的不明意味的注视,从容淡然地说道:“回太太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顾家的小世子和宋疆说我们沈家的人给荣国公府提鞋都不配,还说皇上要保江山,靠的是荣国公府这样的勋贵,而不是这些文官。   “我不服气,他们就把我推到华表上撞晕了过去罢了。”   此话一出,不止戚氏吓白了脸,就连沈夫人与华氏也皆都跳起来了!   “你胡说!”   “你住嘴!”戚氏指着她,看看与她同时出声、顶着只大青眼气做蛤蟆状的顾颂,又看看她,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我们颂哥儿怎么会说这种话!”   虽然勋贵们心底里偶尔确实会有居功自傲的想法,可是这种话岂能在青天白日下乱说?皇上是天子,万里江山永保太平那是靠的上天和赵氏祖先的庇佑!说是靠勋贵才能保住,那不是嫌死的太慢吗?就是不说这层,文臣武将之间这么样相互踩,也是跟如今皇帝拉拢文臣的本意相悖的呀!   戚氏真被这话吓出汗来了。   她紧抓住顾颂的肩膀,也许用力过猛,顾颂紧咬着牙齿憋着气,而不敢动弹。   华氏原先是被戚氏气得发抖,沈雁替她出面说出的那番话她尚且还在震惊之中,如今再听得她说出这些来,心情就不是震惊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她的女儿她太清楚了,因为被沈宓和华钧成他们溺爱着,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她再无畏惧也是个九岁孩子,对着前来找麻烦的荣国公府的人她怎么会展现出这么强大的攻击力?而且,她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用这样的话来反击?——她可不相信向来不肯吃亏的沈雁会没有目的地说出这番话来!   她暗地里瞪着沈雁,带着警告的意味。   沈夫人此刻也不轻松,沈老爷是亡国阁老,如今又在大周任要员,自古一臣不侍二主,作为士族名流的沈家这样本来就让人非议了,沈雁这话一出来,就等于撕破脸皮跟顾家结仇,这样要是再跟勋贵闹僵了,沈家有什么好处?   若是个明事理的,就是明明有这回事就应该瞒下来,她倒好,无遮无拦就说出来了!   但是戚氏先前对沈家的一番轻视,也早让她心里不舒服,这人从低往高走容易,从高到低处心境落差就大了,想当初沈家也是一呼百应的百年望族,顾家不过是靠着几分战功成了新贵,论起根基,跟沈家差得远呢!   即使不说官位,就是论起辈份,她戚氏也得尊她一声夫人,华氏就是再让她看不顺眼,只要她一日没被逐出门去,对外就还是她老沈家的人,沈家的高堂,哪里论到她戚氏指手划脚?这已经不是计较内宅纠纷的时候了,而是关乎尊严门脸儿的大事!   沈雁看起来愚蠢无知,这番话却等于是替沈家打了顾家一个耳光,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起码也让戚氏发窘了,勋贵之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种话,有了这把柄,他们还能拿沈家如何?   当然,这些都只是关起门来的私房话,面上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表露的。   她瞪着沈雁沉声斥道:“雁姐儿闭嘴!”   沈雁瞟见她眼里闪烁的微光,暗哂了声,垂头称是。   “世子夫人勿怪,雁姐儿回京未久,许多规矩都没来得及教会她。荣国公见多识广,胸有丘壑,贵府的小世子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夫人站在上首,平视着戚氏,露出丝端庄的微笑:“我们沈家并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家,雁姐儿与小世子应只是起了些口角,夫人爱子心切,实乃人之常情。不过往后的日子还长,沈家还有许多地方承蒙荣国公关照,既然只是个误会,依我看,不如就此言和罢。”   戚氏被沈雁那话吓得心里早乱成一团,她也是没弄清楚原委,只知道顾颂也有失理之处,哪里想到还会有这么一番话从沈雁嘴里说出来?沈雁瞎说倒罢,若是沈家那这个事弄上朝堂,那顾家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眼下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当然是不便质问顾颂的,否则一个不妙岂不失了自家颜面?   如今听得沈夫人话中之意,竟是要大事化小,不免暗地松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气儿揪着沈雁不放?再说沈家根基深厚,面上看着古朴无声,可是能在两朝矗立不倒,必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眼下见沈夫人话说得漂亮,便就有了就坡下驴之意。可是一见打了顾颂还没事人儿一样站在旁边的沈雁,她却是又不甘心起来。   如今再想让她给顾颂赔礼道歉已不可能,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她!   想了想,便就与沈雁道:“既然一来一往都动了手,这件事就揭过去了。只是你不该如此轻狂搬弄是非,你磕个头认了错,这事就算了吧。”   沈雁听见这话,蓦地就笑了。   她把沈夫人拖下水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得她出面与戚氏交涉,她和华氏都不够资格跟戚氏对阵,沈夫人还不够格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戚氏还要让她出来磕头道歉,也亏她说的出口。   她抬头看向座上:“敢问太太,这头孙女儿是能磕还是不能磕?”   沈夫人今儿阴沟里翻了船,居然被沈雁个黄毛丫头算计得与戚氏同时都没落着什么好,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发,眼下事情终于待解决,她也有心想让沈雁吃个苦头,这话问出来,她立时就寒了脸道:“你身为晚辈,磕个头也无妨!”   沈雁又笑了下。   十年之后荣国公因为治家不严,被御史段进喆弹骇得险些落马,而沈家却因为屡向朝中推荐人才而深得皇帝欢心,沈夫人好歹也是这百年世家的主母,却光长他人志气,一味放低身段去息事宁人,这一刻她可真替沈家列祖列宗感到不值。   搬弄是非……她本身占理,这种丧权辱国的条件她本就不可能答应,更何况,戚氏让她赔罪用的竟然是这种理由!   沈雁站在地下,仰起头,眼神先扫了眼暗中紧拽住她手不让她下跪的华氏,然后再觑向人群里的沈茗沈莘,才将澄净的眸子转向上方:“磕头倒容易,不过世子夫人说的是让我为搬弄是非而认错——对了太太,今儿怎么不见大姐姐过来?”   沈夫人见她不听话,顿时拉下了脸,可是再一想她这看似不搭界的话,眉头又不由跳了跳。是啊,沈家可不止沈雁一个姑娘,沈府诗礼传家,不论男女都是讲究遁规蹈矩的,而历代以来,沈家的姑娘也是凭借着这个而成为世人追逐的良妻之选。   这女子搬弄是非重则是七出之罪,沈雁虽未出阁,可这要是认了罪,毁的也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名声!   这戚氏看着年轻,竟没想到字里行间处处陷阱,她都已经放下身段在和稀泥,她还要设个坑让她跳!这是欺负她好说话么?   沈夫人这一瞥一顾之间,竟已然有了几分恼羞成怒。   戚氏却不知这就里,只等着她再发话让沈雁低头,谁知沈夫人垂眸看了两眼手指甲,却忽然抬头望着沈雁笑骂道:“沈家几个姑娘里,就你刁钻!都怨你父亲在金陵把你宠坏了,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跟他算算帐才成!”   又扭头看过来,目光炯炯望着戚氏:“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以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们能在一处玩耍,也说明两家的缘份。   “世子夫人是稀客,左边鲁御史也是我们家多年的老邻居,常与我们老爷议论诗文。鲁御史堪称朝中的直言谏官,为人清正廉明,鲁夫人也是个和气人儿,常来我们家串门。世子夫人不弃,改日也来吃茶。”   戚氏顿时气懵了!   这沈家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这沈夫人反复无常,如今意思很明显了,她先是突然笑骂着将沈雁扯开了去,后又扯到与鲁御史的关系,这是拿着沈雁先前那番话来威胁她吗?她敢肯定就算顾颂他们说了什么过份的话,原话也决不是沈雁这样的,这么说,沈家上下这是合着伙来让她难堪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反复地觑着沈夫人脸色,只见对方目光从容笑意恬淡,看似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让沈雁跳这个坑,这样一来,她这趟就什么都没捞着了!顾颂难道就让沈雁白打了吗?   她堂堂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什么时候碰过这样一鼻子灰?   她猛地上前两步:“沈夫人,今日这事——”    006 分寸 更新时间2014-12-29 10:06:50 字数:3180  “世子夫人,”沈夫人和气地打断她,“只是孩子们争吵几句,都是街坊邻居,今儿吵了明儿又玩在一块儿,还是算了吧,为了这样的小事伤了两家和气,不值。如今大局初定,朝廷正要靠文武百官同心协力造福天下,你我不宜为这种事纠缠不休。   “夫人有空的时候过来串门吃茶,沈家大门随时为夫人打开。”   吃茶就欢迎,来论理儿就不欢迎了是么?   戚氏气得七窍生烟,顾颂扯她的袖子往外拽,她猛地甩开他,扬起下巴冲着沈夫人笑道:“多谢夫人相邀!不过沈家门槛太高,我也轻易迈不过来,改日鲁夫人上门,还请夫人替我问侯一声。我荣国公府的人脖子软,还望二府的大人高抬贵手呢!”   说罢她冷哼了一声,牵着顾颂,率着丫鬟婆子便就浩浩荡荡出了门。   厅堂内外半日都无人言语。   沈夫人盯着门外看了半晌,也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沈雁。   沈雁虽觉得那目光似一把把冰刀往自己身上射过来,但是她依然仰脸回望过去,**灿烂地朝她福了一福,说道:“多谢太太疼惜雁儿,不惜得罪权贵替母亲和雁儿出头。等父亲回来,雁儿一定会好好跟他述说的。”   谁不惜得罪权贵主持正义了?谁替她们出头了?要说有,那还不是让她给逼的!   沈夫人看着面前脸皮厚得像城墙的沈雁,听到她最末尾那句话,深深地吸口气,眯眼望向门外那树杏花,忍住了唤人来打她板子的冲动。   打小就知冷知热的沈宓是她心底里最疼的儿子,当年为着华氏,沈宓除些闹得要出家,这些年好歹在她的隐忍下关系有所改善,沈雁回头必然会跟沈宓说起这事,她会不会真跟他提到她的好处且不说,如果她当真打了她板子,那么沈宓回头还不得来找她闹腾?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气,她生的哪里是儿子?简直就是孽障!   “下去吧!”   她一下下抚着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才半高的沈雁,一双丹凤眼垂下来。   自打二房回京,她也没跟华氏母女见过几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都说她不喜欢华氏是因为华氏没有替沈宓生个儿子,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起这个,更让她身为一个母亲感到难堪和下不来台的,是沈宓为娶华氏竟然险些与她结仇,还有什么比一个令得母子成仇的女人更可恶的?   所以华氏纵然人品相貌都挑不出毛病,到底是难得她欢心。   就连长得跟华氏极像的沈雁,也不大被她看在眼里。   横竖母女俩都一个样,没规矩。   沈雁朗声地称着是,退出门槛来。   华氏本是抱着豁出去也要为女儿讨公道的心来的,所以先前在戚氏面前没服半点软,这会儿戚氏走了,正觉着到了沈夫人找她们秋后算帐的时候,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没想到人家居然可以走了,还以为听错,见着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沈雁也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这才冲上首福了福,转了身。   陈氏走在最后,迟疑着不知该走该留。   沈夫人皱起眉来,沉声道:“茗哥儿莘哥儿呢?”   沈茗沈莘身子微顿,立马从庑廊下回了头。   沈夫人道:“古言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们是沈家的子孙,人家都欺到你祖宗头上来了你们还不敢吭声,那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各领十下戒尺,然后跪去祖宗牌位前背家训,再想想你们自己错在哪儿!”   沈茗沈莘连忙称是。   陈氏咬了咬牙,看着摊开手掌被打得通红的儿子,抿唇垂下头来。   华氏一行回到房里,整个熙月堂的气氛也开始凝滞下来。   虽说戚氏最后由沈夫人出马打发了回去,可是先前她拿华氏的出身作筏子,对华氏那番羞辱,仍然让华氏愤然不已。   “真是要笑掉八十岁老奶奶的大牙!我华家的姑娘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她戚家一个走镖的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在老娘面前得瑟什么?还说沈家识人不明娶了商贾女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当着人家面这么埋汰人的吗?我看这荣国公府的人才叫做粗鄙无知!”   华氏坐在凉簟上,猛摇着扇子,气得一张芙蓉俏脸儿都变成了怒关公。   黄嬷嬷上前替她抚着背,扶桑连忙亲手沏着菊花茶,紫英递上手巾绢儿,一屋子人来来去去,唯独沈雁垂手站在帘栊下,如同摆在那里一副挂画。   总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她都不得不乖觉些,因为每当有人招惹了华氏,倒霉的她总会被拎出来当灭火筒,根据经验,从她早上赖床的时间,到她绣出来的女红,再从她算出来的帐目,到她这些年是如何的没长进,这些全部都可以被用来发挥。   华氏是她母亲,在见识过许许多多三娘教子之类的案例后,作为女儿其实被骂两句也没什么,关键是总这样的话也很烦哪,于是慢慢地从七岁开始她就有意识的避开这点,并且对这种危机状况培养出敏锐的感应力,以至于后两年她基本没有再受过什么害。   前世华氏死后,她能够对身处的环境做出最快的判断与应变,绝大部分得归功于这段经历。   如今时隔十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华氏这般生龙活虎,沈雁心里一点儿都不烦躁,相反很慨然。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亲”还在,她可真是幸运。说到这里她是不是还得感谢宋疆那一推?因为要不是她刚好被撞晕,前世的她又哪里有机会倒转回来?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华氏摇了半日扇子,火气也消了些了,这会儿瞄见站在帘栊下呆呆出神的她,便就呛声开了口。说完又想起她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让大夫来瞧,便就吩咐了声黄嬷嬷,然后执着扇子走过去,戳她额角道:“都是你!总得隔三差五给我惹出点事儿。”   沈雁头一次被埋怨后没咕哝抱怨,她摸着额头抬起脸来,嘿嘿钻进华氏胸窝,“母亲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戚少奶奶哪是您的对手?她读书少又没底蕴,论长相论人品母亲随便甩她一千里,要不然父亲怎么娶了您而没娶她呢?这就是区别。——咱才不跟她一般见识。”   华氏瞧着她这么样,竟不似平时那般不服气,鼻子忽然也有些酸酸的,她这个女儿平日是顽皮些,可是真说闹出什么麻烦来也从没有过,今儿戚氏那般轻辱她,她回不回话都是**份,区别是回话之后回头还要面对沈夫人的责难。   她没想到小小的沈雁在这时候站出来了,不但堵得戚氏无话可说,反而还将了沈夫人一军,她不知道在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她表面下还隐藏着这样的血性和智慧。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所受到的轻视,哪里又还有什么真正的怒意?   沈雁见她不说话,还在抱着她的腰扭着。   华氏心下一暖,面上一时却有些难以适应女儿的这股反常的粘乎,遂佯装还生着气,撇头推开她:“少跟我没皮没脸的,等会儿廖大夫来看过后就给我回房去,打今儿起禁足三日,再把昨儿我给你的那副枕面给绣出来!”   只是话虽说的毫不留情,语气却软得像糯米糖,哪里还有半点凶狠的意思?   沈雁抬起脸,嘿嘿跟着她进了屋。   华氏在椅上坐下,微蹙眉望着地下,说道:“今儿咱们虽是没让戚氏讨着好去,可是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不会落下什么后患?”   她这话是冲着黄嬷嬷说的。   今儿沈夫人虽然是在沈雁那番话的夹逼之下出头,可态度委实算得上强硬,虽说沈家占理儿,可到底对方不是寻常人家,以她们在府里如今的处境,因为沈雁而弄得这么僵,未必是件好事。   沈雁在旁边拨弄着帘栊下花架上的一盆睡莲。   黄嬷嬷沉吟道:“奴婢觉着,就是咱们没分寸,太太也总是有分寸的,如果真有什么后患,太太定然不会以那种态度示人。”   华氏点点头,但一双柳叶眉却仍然蹙着尖儿。   沈雁看着花盆里自己的倒影,却是微微地扬了扬唇。   华府历年与朝堂联系密切,华氏对于京师这些有来头的人家都耳熟能详,但她终究是个内宅妇人,所知的也很有限。但沈雁前世自她死后,又与沈宓父女关系崩裂,一个人直面内外,难免会对所处的大环境有所关注,再加上她后来又嫁给了中军营佥事秦寿,涉及的朝政上人和事也就更多了。   荣国公府位高权重是不错,但前些年皇帝频繁抄斩功臣,于是眼下谁也摸不着皇帝的心思,包括顾家在内的勋贵们在威风八面之余,其实心底里也是对家族未来有着隐忧的,连与周高祖一道打江山的陈王,他们都是眼不眨心不跳地拿下了,谁知道下一个、下两个又是谁?   荣国公府如今,必然也是外在威风,内在担忧。   沈家却不同,即使他们是前朝旧臣,可他们是文官不掌兵权,而且沈家在士族内又具有特别的号召力,周皇为保江山太平长治久安,眼下不但不会杀沈家,更不会轻易治他们的罪。    007 丢人 更新时间2014-12-30 10:05:51 字数:3160  纵使戚氏头发长见识短,执意要因为两家孩子闹出来这么点小事而闹个你死我活,荣国公夫妇也绝不会同意的,不但不会同意,只要沈家给个台阶,还会见好就收。到底跟这种意气之争比起来,还是取得两厢的互利共赢比较重要。   而戚氏如果真要撕破脸来闹的话,她当时又干嘛要气乎乎地走呢?   所以说,戚氏心里气归气,但是碍于这些矛盾点,她还是不会轻易跟沈家结仇。   沈夫人自然也是清楚这点,才会那么强硬地扔下几句话给了戚氏。   但是戚氏这边无碍,沈夫人这边却未必了。   为了扭转局势,她先是将陈氏拖下来,后来甚至又逼着沈夫人出面跟戚氏周旋,由此得罪了戚氏的人就变成了沈夫人而非她沈雁,被戚氏惦记上的沈夫人没有当场就对她施以惩罚,不是她从此对她另眼相看,而是碍于沈宓。   如果沈宓回来,知道她今儿因为为沈家出头而被顾颂欺负,又被沈夫人严加惩罚的话,沈宓必然会以他的方式去正院问个究竟的。   沈夫人就是再清贵,也是个女人,沈宓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亲骨肉,而沈雁又是沈宓目前为止唯一的血脉传承,在她与沈宓的母子感情已经有了间隙的情况下,聪明的她怎么会在这些小事上与自己的儿子闹得急赤白脸?那不是更让华氏得意吗?于是她不得不考虑无故惩罚沈雁的后果。   正是想到了这层,所以沈雁才会在最后提到沈宓来为自己和母亲化解这点危机。   可是沈夫人这次放过了她,难道回头就不会找别的由子来治她们吗?   “我觉得黄嬷嬷说的对。”沈雁从花盆里抬起脸来,“我们该小心的是太太,还有四婶。”   就是没有今儿这事,沈夫人也不见得对她们母女有好印象,她们回京到如今才一个月,这个月里虽然没闹出什么事情,可终究华氏不会无缘无故死在三个月后,沈夫人很明显对二房不满,即使她不会直接害死华氏,也得从现在起提高警惕。   另外陈氏糊弄她出来替沈茗开罪的计划告败,心里也会对此有怨言。除此外还有沈莘的母亲、三奶奶刘氏,她会不会也像陈氏,因为沈莘被责罚而迁怒于自己?在发生了前世那桩悲剧之后,这些微妙的人和事都应该提防。   只是眼下碍于华氏本身已处于被动,她一时也无法施展开,只得慢慢等待时机。   当然,这些因由就只能她自己存在心里了,她总不能把华氏会在三个月后自杀而亡的事情说出来,还有能说自己将会跟沈宓变成仇人——别说还有个“孝”字压头,就是华氏不计较她这点,她也一定会跳起来敲爆她的脑袋骂她脑子有病。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华氏扭头瞪着她,“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奶奶!”黄嬷嬷眉头也蹙了蹙,“姐儿都九岁了,人家大姑娘八岁开始就跟着大奶奶学管家,奶奶若是真觉得姐儿没规矩,何不打今儿起别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何况沈雁想的很周到,的确四奶奶陈氏那边也该留个心眼儿。   “得了吧,你让她学管家?她能把她自己院儿里那本帐算清楚就不错了!”华氏没好气地瞥眼了趴在花盆上的沈雁,将摆在几案上一本帐薄丢到沈雁手上。   沈雁有个独立的小院儿,华氏因为出身商贾,所以从小也培养着她的理财能力,打今年初始,她便将她自己那笔小帐让她自己管,印象中前世她把这笔帐管得一塌糊涂,房里的东西不是不见了这件就不见了那件,连下落都问不出来。   想起这些丢人的往事,沈雁真恨不得将脸埋进花盆里。   黄嬷嬷听见华氏这么说,倒是也目带深意地看了眼沈雁,不再往下说了。   半刻钟后廖仲灵就来了。   他在花厅里仔细地查看沈雁被撞的地方,询问她有什么不舒服。沈雁配合地说出来,廖仲灵道:“无大碍,这两天兴许会有些头疼,小的这里开几剂药给姑娘服下,明儿这个时候再来看看,如果有好转,就可断定无事了。”   华氏很明显松了口气,看着廖仲灵开了药,便进了屋去。   沈雁吩咐福娘拿了方子,也走向她的碧水院。   华府如今是沈雁的舅舅华钧成当家,华家是富可敌国的内务府采办,而且对大周王朝还牺牲过两位少爷,虽未封爵,却也算得上半个勋贵,随着高祖大行,这几年华家虽不如开国之时地位殊然,可他们家的财富仍然是吓人的。   华钧成兄妹五个,在战乱中死伤几个,最后只剩下他与华氏,所以两兄妹的感情极好,华氏出嫁之时,沈家提前数日前去催妆,足足花了三日时间才将嫁妆搬完。   她记得华氏死后,金陵来了人,舅舅华钧成为着母亲死的不明不白,而与沈家险些对簿公堂,最后虽然在隔壁鲁御史的两边劝和下没走到那步,但华家和沈家还是从此成仇,而划清了界线。并由华府出示了文书,母亲的遗骨虽然葬在沈家祖坟,但她所剩无几的嫁妆都拉回了金陵去。她也去了金陵。   她在金陵度过了刻苦而温暖的三年。   三年后某一日她忽然被舅舅塞了满满一怀的银票和房地契,送回到沈家,没多久,华府就被朝廷下令抄家,华府上下所有人也全部被收押入狱。三个月后舅舅不堪受辱一头碰死在狱中,舅母闻讯后也追随而去。她的两个表姐华正晴和华正薇被判作官妓送去西北军中,她的表弟华正宇,死在起解的路上。   朝廷给出的罪行是华家“私吞公银”“屡行不检”,她记得收到这噩耗的时候正是在碧水院里她的书房!华家的忠仆华勇徒步数百里,衣衫褴褛来到沈府,跪在地下声泪俱下跟她述说这一切,而被刻意隔绝了消息的她在得知这些的时候,华家姐妹已经被送去军中,而华正宇也已经死去。   那以后她就搬出了碧水院,住去了华氏原先住过的茜华轩,如今再看到碧水院的匾额,她竟还觉得丝丝发冷。   如果不是为了营救华家姐妹,她不会选择嫁去秦家,嫁过去的第一年,她通过答应秦寿纳妾为条件,让秦寿把华正晴从军中救了出来。   第三年,她又以答应替秦寿隐瞒他与秦寿父亲的小妾私通为筹码,换取了他把华正薇从左军某将领府中赎出来,但结果,这秦寿居然趁着华正薇独身在室,企图把她奸污,以至才刚刚脱离苦海重新生活的华正薇最后还是跳湖寻了死。   如今想起秦寿那只杂碎,她还是想狠扇他几个耳光!   “姑娘回来了?”   端着水盆出了廊下的青黛这时候迎上来。   沈雁还沉浸在往事里,蓦然见着许久未见的她,倒是愣了愣。青黛见她这般模样,还以为先前在曜日堂给吓着了,便蹙眉朝她身后的福娘投去道责备的目光,说道:“先头出门才交代了好好跟着姑娘,如何还是闹出这么多事来?”   福娘叹了口气,没吭声。   青黛碍着她是黄嬷嬷的女儿,平素又温顺尽心,也就没再往下说,只与沈雁道:“姑娘午觉也没歇,这会子趁着晚饭还早,快回房躺躺。”   青黛原是华氏身边的大丫头,什么藤结什么瓜,青黛一张嘴也如华氏一般儿地狠厉,所以华氏才把她和胭脂一道调过来盯着沈雁。沈雁这会子想起华氏交代的那幅枕面儿不免头疼,遂不敢多说,嗯啊了两声,便就使了个眼色给福娘,飞快进了卧房。   福娘比她只大一岁,打小就伴着她一处的,对沈雁一颗心忠得跟铁铸的一样,等青黛走了之后她进了屋,见沈雁并没躺下,而是坐在床沿望着这屋内四壁若有所思,便就沏了杯茶给她。   沉浸在心事里的沈雁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浑然未觉这回到身上大半日的活泼瞬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前世后半生习练出来的沉稳。   福娘纵然深知她个性多变,但看见这样的她也仍有些意外。   不知怎么地,今儿这一日下来,她总觉得沈雁有哪里变得不同了,她似乎还是一样的机灵,一样的无畏无惧,可是除此之外,又多了些东西。   原先的她纯粹就是个活泼的娇小姐,偶尔还有些无状,可是如今,除了那份不时闪耀在眼里的慧黠,她又多了几分衿持沉稳,让人在觉得她灵动之余,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只是个个性偏向开朗洒脱的大家闺秀。   这不,今儿出这么大的事儿,就连太太都破天荒地没找**奶和她的麻烦。   “姑娘歇会儿吧?”   她歇了,她才有时间替她把那幅枕面儿绣完。   沈雁却把茶放下来,起身道:“你把绣活儿放下来,我来绣,你去打听打听,看看父亲到哪儿了?回来了不曾?”   福娘愣了愣,她来绣?她会绣么?而且沈雁无端端打听二爷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沈雁片刻,但是跟黄嬷嬷一样,她是极守规矩的,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就颌了颌首出了门。    008 重聚 更新时间2014-12-31 10:06:22 字数:3186  这边厢沈夫人下令罚了沈茗沈莘,回房吃了碗茶,秋禧就掀帘子告诉说二爷来了。   沈夫人扭头看了眼支开的喜鹊登枝的雕花大窗外,夕阳正斜照着院角一树杏花,沈宓带着小厮披着一身金色从花树底下穿过来,那如闲云淡月般的面容恭谨里带着几分执拗,依稀仿佛还是那个缠在自己跟前没长大的孩子。   “母亲。”沈宓含笑进门,深施了个礼。   任夫人放下支着的手肘,端正地坐在软榻上,也雍容地微笑:“今儿回的倒早。”   沈宓走上前,一面在左侧座上落座,一面接过秋禧递来的茶,回道:“衙门里公事不多,也就赶早些回来。”   任夫人笑而不语,眼神示意秋禧将架上的点心取来。   沈宓坐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就搓了搓两手,清嗓子道:“今儿家里,还好罢?”   沈夫人听了他这话,抿了口茶,将手肘搭上扶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爷们儿家的,开口闭口过问这后宅里的事作甚?便是有事,也影响不到你们。”   沈宓是她的儿子,她一手带大他,他有什么心思,她当母亲的能不知道?她敢肯定,日间的事他在衙门里时就有人送到他耳朵里了,而他眼下过来,不过是来替华氏母请罪赔小心的。   不知怎么,她看到眼前他这官服都未来得及除,就上赶着到她这里来献殷勤的样子就来气。沈宓是她的儿子,不是她华氏的儿子!自打华氏进了门,沈宓便将以往那副对身边人嘘寒问寒的心肠统统移到了华氏身上,对她这个母亲,倒是如同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了。   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到头来却白送给了华氏。   她微低头看着手上粉盏,面容安详淡然,手指甲却一下下抠着杯底的铸字。   沈宓还真就是从随从葛州的嘴里知道下晌这事儿,生怕闺女得罪了自己的母亲,回头又落了不是,于是连忙赶过来赔小心。眼下被沈夫人一语噎住,连忙抹汗道:“母亲教诲的是。孩儿也就是顺口问一句。”   心下却愈发不安。他母亲出身北地望族信阳丘家,也不是好相与的,越是如此,他态度越是不由地恭顺。他扫眼看了下屋里,没话找话道:“父亲还不曾回来?”   沈夫人嗯了声,抬眼望着门槛儿外,说道:“程阁老忽然病了,才派了人回来告诉,方才进宫去了,必然得晚些才能回。”   程阁老兼任礼部尚书,原是周高祖南征北战时的谋士,算是周室的心腹重臣,从去年到今年,上了年纪的程阁老告病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沈观裕手头的事务也就直接增多。   沈宓在朝言朝,家宅之事他不在行,对这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却甚敏锐。他略一思考,便就说道:“程阁老如今也有七十高龄了,按这景况下去,只怕告老的日子也不会很远。父亲近日常被皇上传召,到时只怕也有补入内阁的机会。”   沈夫人收回目光,望着指甲下那半杯茶,说道:“不只是你父亲有机会,当年为首查办陈王府的吏部侍郎柳亚泽,机会同样很大。”   士族府上虽然不兴与内眷议政,但沈夫人也是与丈夫一道经历过政治风雨的,而丘家也是中原士族之一,所以沈观裕在朝堂上的事,其实很少瞒着夫人。   沈宓听到“柳亚泽”,眉头皱起来。   二十七年前周高祖与陈王一南一北同时起兵反朝,经历过十四年的战乱,天下终于大定,而率兵打下了四分之三江山的陈王居功甚伟,最后却以“自认有勇无谋”为由让权予周高祖,翌年初周高祖建立大周皇朝,陈王赦封藩王,同年主动上交兵权。   而同年底,陈王因不得旨意而擅闯入京,无视王法,在乾清宫作乱而即时被诛。两日后陈王府上下七百多口全数在擒,陈王妃与王府一众老小齐齐自刎于将月台。   陈王府一夜之间被灭,至今仍能让经历过两朝更迭的人心下不寒而栗,为首弹骇陈王的柳亚泽也因此一跃升为吏部侍郎,陈王府的灭门拉开了清算功臣的序幕,由此开始,接下来八年,至少已经有五个以上的功臣被斩,直到这几年才稍安定些。   个中因由众说纷纭,而柳亚泽过后一路青云,则很能说明周室的心思。   “如果是这个柳亚泽,那眼下之计,咱们不争也好过争了。”沈宓思虑过后,如此说道。   柳亚泽深得帝心,身份微妙的沈家又何苦去与他争这个高低?相反,与他维持和平状态反倒有好处。   “这是后话。”沈夫人抬眼看着儿子,唇角仍然呈现出自然的弯弧,“倒是如今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皇上前日下旨给吏部,说是两京的内务府都要撤几个采办,而这次为首办理这件事的,正是柳亚泽。”   沈宓闻言愣住,他的舅兄华钧成正在内务府任丝库采办,华府难道要有事?   “母亲的意思是……”   沈夫人唇角弯得更冷漠了,“柳亚泽的侄女,前年嫁给了荣国公府的二爷,华氏教女不严,雁姐儿把荣国公府得罪倒也于我们沈家没什么,只是华府这差事,必然是麻烦了。华府这些年也是气数一年不如一年,上交的丝织屡屡让皇上不满,若再加上柳亚泽一番手脚,华府在内务府还有活路?”   沈夫人一番话慢条斯理,沈宓听到这里,却不由冷汗淋漓。   傍晚时分,沈雁正与福娘说着话,青黛进来道:“二爷回来了,刚去过太太处,现正在奶奶那边问起姑娘呢。”   沈雁听得父亲回来,禁不住从炕沿跳下,袖子拂得炕桌上的帐薄也掉下来了。   福娘与青黛相视看了眼,未及说话,沈雁已经自行打帘子出了门去。   沈宓是本朝头批进士,乡试会试名次都在前五,殿试也拿了个一甲第九,只可惜开国之初以沈家为首的那帮士族还处在对朝廷的无声观望之中,所以耽误了两年。   后来沈观裕出山,沈宓与大哥沈宪也皆都入入了仕,前些年本在南直隶六科任给事中,年初任满,则被调回北直隶京师任了户部员外郎。   这也是皇恩浩荡,毕竟是前朝遗臣,若是别的人,可没有这样的好命。所以即使舅兄华钧成十分舍不得妹婿妹妹一家离开金陵,却也无可奈何。皇帝对沈家不算格外恩宠,然类似这样的小恩惠却屡屡有之,这也成为沈家能够与功臣勋贵们平等对话的一个重要原因。   沈宓身上还穿着青色盘领窄袖的官服,乌纱帽却取了,仍保持得十分齐整的发髻下面容清隽,浓眉大眼里微有嗔怪之色,但是面上却依旧柔和。   福娘打听到他回府之后便直接去了曜日堂。   即使是为了尽孝,也没有穿着官服去堂前尽孝的道理。他这么样出现,只有一个解释,他应该是早已经知道了今日的事,而去沈夫人面前替她和华氏周旋了。   前世他常做这样的事。   沈雁记得,即使前世是在母亲死后,她那会儿面上对她恭谨有加,私下却将之视如路人。可每每她在曜日堂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回府之后也总是第一时间前去沈夫人那里问安。她后来才知道,他去曜日堂并不仅仅是为请安,而是在为沈雁惹得沈夫人不高兴之后亲自去赔小心。   眼下,他正坐在榻上与华氏说话。沈雁望着健康安在的父母亲,眼眶又开始发涩。   “……那廖仲灵当真说雁姐儿无妨?你可问清楚了?”他一面仰脸望着给他递茶的华氏,一面伸手接茶。   “问了问了!”华氏不耐烦地道:“我都回你多少次了?廖仲灵说她没事儿,亏得她头发丰厚,只撞得发了下晕,吃两剂药就又能四处捣蛋了!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再把廖仲灵亲自唤过来问问?”   沈宓看着妻子板起的脸蛋,一身的骨头立刻化成水了,他凑到她面前去:“你别这样,我就是担心孩子……”话才落音,一抬眼见着门槛处的沈雁,连忙又直起腰,招手道:“哎哟说曹操曹操到,乖女儿快快到父亲这里来!”   沈雁望着父亲,咬了咬下唇,迟疑着没动。   在未见到他之初,她心情尚且淡定,如今陡然见到他,两世的印像竟像眼前的重影般交叠在一起,她蓦然间竟将这份心事抛到了九宵云外,眼下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甚至连自己这一日下来的经历和感受,都有了几分亦真亦幻的错觉。   她想她何德何能,老天爷竟然如此体恤于她,让她能够拥有把人生再选择一次的机会,眼前沈宓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她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幽幽发亮的明珠。   他的每一道呼唤,她都嫌不够,她明明拥有人间至纯至爱,前世却偏偏将之当成毒蛇猛兽。她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感动了老天爷,使得她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与父母重聚?   望着无比真实的沈宓,她眼泪忽然在眼眶窝不住了,垂下来,打湿了衣襟。   ——————   冲榜中,求推荐票~~   感谢默默收藏的筒子,么么哒~  > 009 为难 更新时间2015-1-1 10:05:10 字数:3176  沈宓顿时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连绢子都来不及抽,抬起袖子便来揩她的眼泪,又半蹲下去迭声地道:“我的雁姐儿受了委屈,顾家欺人太甚,趾高气昂还动手欺负个弱女子,父亲错了,应该早些回来替雁姐儿撑腰!”   如此低声下气,哪里还有半点五品官的气势?   沈雁听他毫无原则地这么一通护短,一头扎进他腰里,哭得更厉害。她前世竟然会那样对待始终疼爱着自己的父亲,她真是禽*兽不如,怎么还有脸回来接受他的爱护?   华氏见状,顿时也慌了。   “雁姐儿今儿好奇怪,一直莫明其妙地哭,莫不是吓傻了?”一面来掰她的脑袋。   被硬生生从沈宓怀里扒出脸来的沈雁被迫中断哭泣,无语地望着华氏。   华氏端详了一会儿她惨兮兮的脸,疑惑地说:“又不像。这究竟是怎么了?”   沈宓看着女儿的脸在妻子手下**得变了形,一面口里道着“好了好了”,一面伸手去解救沈雁,又不敢用强,只得作势要将她拖出来,又结结巴巴地看着华氏,说道:“轻,轻点儿,雁姐儿皮肉嫩着哩。”   华氏横他一眼,将手放了。   沈雁揉着脸蛋瓜子,想起从来不擅煽情的自己,今儿好不容易趁着重生回来抒情一下,这却是第二次在华氏的暴力之下被生生中断,不由望天。   吃过饭沈雁还舍不得走,空缺了十多年的亲情她想再近距离回温回温。趁着沈宓沐浴去了,她跟在华氏屁股后头走来走去,一面帮她收拾帐目妆奁,一面讨好地给她递沈宓要换的衣裳,口里道:“今儿我想跟母亲睡,就让父亲睡书房去吧?”   华氏浅眠,有时候沈宓忙的晚了,怕吵着她,也会在书房过夜。   岂料华氏打开橱柜,一口回绝:“不行。”   沈雁呆举着手上的帐本,愣道:“为什么?”从前她常常这样好吗?   华氏啪地一下将柜门关上,得意地走回妆台前,翘高了兰花指去拔头上赤金镶八宝的华胜,说道:“因为你父亲说了,明儿拿了俸禄,就去银楼给我打副新头面,你说我怎么好意思为了心血来潮的你把他赶去书房?”   沈雁无语地盯着她满桌子珠翠,——说的好像有多缺这副头面似的。   她不死心地上前道:“其实我是想跟母亲说说话。”说说往后怎么在沈府里混得好点儿。   华氏却瞥了她一眼,拖长音道:“你除了想让我解了你的禁足令,一定就是让我免了你的绣活儿,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如今你可以死了心,不管你怎么说,这两样我一样都不会答应你。”   沈雁噎住,半日认命地耷拉下肩膀来。   也难怪华氏小看她,前世的她这时候的确稍嫌惫懒,要不然,她又怎么会令得华氏在发生了父亲入狱这样的大事之后,对于如何营救他半个字都没跟沈雁说呢?必然是因为觉得她帮不上忙,说了也白说。   如果她懂事一些,就像黄嬷嬷说的那样,九岁的她也该跟着母亲学习如何掌家了,母亲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全然不与她商量,而是独自一人面对着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   母亲前世总是埋怨父亲和身边的人对自己过多的宠溺,以至于太过于不谙世事,也说过将来会在这上头吃亏的话。父亲那会儿总是不听,因为太爱她,所以每当母亲责骂她的时候总是出来护着,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有恃无恐。   说起来,母亲前世的悲剧她也有责任,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有他们站出来替她出面,可当他们有难的时候,她却什么也不能做。至少她因为被过度保护,而不知该如何去反过来替他们分忧。   她默默地帮桌上的琉璃灯扣上灯罩,滑下椅子来。   正由扶桑侍候梳头的华氏瞥见,面上又滑过些不忍,伸手抓了她过来,说道:“过几日你父亲得陪皇上去西郊狩猎,得在围场上住上两晚,到时你再来睡。”   “狩猎?”沈雁愣了愣,她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狩猎不是该找贵胄子弟和武将们陪同么?父亲是文官,而且才是个五品,他能去做什么?”   华氏许是心情好,因而笑道:“本来是不带的。我偷偷告诉你,这是皇上对沈家的恩宠,旁人可是要也要不来的。明年春闱会试,咱们老爷被定了主考。这次随行的人里,除了皇上身边的几位御侍,还有楚王和秦王,徐国公长子和魏国公世子,你父亲是当中唯一的文臣。”   楚王和秦王,几年之后为了争夺皇位而弄得京师再度乌烟瘴气的那两只么?   沈雁袖手坐在榻上,想起她前世病倒之前随时上街都感受得到一股风紧扯呼的气息,郁闷起来。   她可真希望过几年太平日子。   华氏抬眼一见沈宓背着双手走了进来,而沈雁还像只小猫似的窝在榻沿发怔,便就道:“好了好了,快回房歇着去。”   沈雁被赶了出来。   天色还早,华氏让黄嬷嬷去沏壶茶来,她要跟沈宓在窗前赏赏月。   华氏虽然不像沈夫人那般深谙朝政局势,但心思却是极灵巧的,见丈夫默不作声地吃茶,便就问他道:“今儿在外头可还顺心?”   沈宓唔了声。   华氏看了他一眼,低头给他的新夏衫上锁边。   沈宓看她低垂螓首飞针走线,顿觉先前在曜日堂的抑郁一扫而尽,垂头在她的粉颊上亲了口,华氏放了针线,勾住他脖子细吻他的眉眼。气氛眼见着旖旎起来,华氏忽然放了手,蹙眉打量他:“你有心事,一定有。”   沈宓脸上红了红,捉起她手来要否认,可是心底那事又确实横在心头。沈夫人跟他说那番话的意思,他如今再明白不过了,要想保华府,就只能走柳亚泽这条路子,而除了老爷子沈观裕,谁有这个资格上门去?   再说沈雁把顾颂给打了还嘛事没有,这中间还搁着荣国公府这层呢。   他低头摸了摸鼻子,咳嗽道:“是有点儿,有点儿事。”   “快说。”华氏掩好了衣襟。   沈宓默了下,半日道:“程阁老也许要告老了。”   程阁老这人华氏知道,华府跟京畿来往密切,她对朝廷几名大员有着起码的了解,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这种朝政大事跟沈宓有什么直接关系?以至于在闺房里情绪也要受影响。   沈宓知道她难解,虽然不大在家议论政事,但这事华氏不同意还是不好办,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把先前沈夫人所说之事重述了一遍。“本朝又不同前朝,内阁之争很微妙,尤其是吏部侍郎柳亚泽,十三年前陈王府那一案,他曾经立下大功,这次很有竞争力。”   华氏抬起脸道:“皇上不是钦点了你去围场么?难道这不代表对沈家的重视?”   “就算是这个意思,也不表示柳亚泽就没机会。”沈宓站起来,负手顺着窗户踱步,“柳亚泽替周室清除了陈王,这个人情皇上会记住的,眼下即使沈家得受这恩宠,也远远比不上柳亚泽在皇上跟前的地位。何况他柳家也还有不少人脉。”   华氏端起茶杯,默默地听他往下说。   沈宓回转身,在榻上挨着她坐下,温声道:“其实父亲这次进不进内阁,我并不那么在乎。沈家到底是前朝旧臣,往上蹿得太猛,也易成众矢之的。刚才母亲找我去,告诉我,这次两京内务府有大变动,兴许会换下几个人来。   “我想舅兄担任北直隶这边的内务府丝织采办多年,但是近几年却时运不济,也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什么人,如果这次能保住当然好,就是保不住在北直隶,若能够调去南直隶,差事还是照做,却远离了京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华氏听到事关娘家,立时道:“我们在金陵的时候,哥哥也曾说过这几年差事不顺,不过京城已经定在北京,南直隶那边还能不能长久做下去?”   “不管做多久,眼下为求自保抽身而退才是要紧的。”沈宓起身负手道,“这些年功臣良将落马的还少吗?华家虽然不算正式插手朝政的官员,到底有了这苗头,还是留意着方为要紧。华家平安,你我这个家,也才能更长久安稳。”   华氏听着丈夫这番心里话,不免有些动容,她道:“可这跟柳亚泽有何关系?”   沈宓叹道:“因为这次主办此事的,正是柳亚泽。而柳亚泽与荣国公府是姻亲。”   沈夫人本来就看华氏不顺眼,今儿这件事沈雁又逼得她出面得罪戚氏,自己倒与华氏落得个片叶不沾身,便使她实打实地吃了个闷亏。   严格说起来沈雁华氏都没什么错处,她没有理由明目张胆的让华氏特地去跟前伏低做小,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些事与他这个做儿子的再起争执,但她知道华府和华氏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如今为了华府,华氏必须在这件事上对沈夫人今日所有的委屈有个态度。   但这样的话,却逼着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跟妻子说……   沈夫人如此这般迂回婉转,同时把他这个儿子也拿捏了个死紧。    010 争吵 更新时间2015-1-2 10:05:29 字数:3200  华氏听完他的话,顿时明白了个彻底。看来这件事是沈夫人在背后作祟,没想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逼到了刀尖上!   她知道沈夫人一直对她有成见,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沈宓,可是基于孝道,这些年该尽的义务她都尽了,前几年就是身在金陵,她也会定时遣人捎送东西回来,许是因为分隔两地,也就一直相安无事。   回京这一个月里,沈夫人对她诸般冷淡,她也不计较,总之她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好了。   以为就这样下去也能维持面上和气,可没想到为了今儿这事,她居然不声不响把华府的差事拖出来拿捏她!她要是不去曜日堂服软,看模样沈夫人就决不会替华府去找柳亚泽周旋此事,按近年的状况,华府的差事也就真可能悬了!   “太太这是逼我呢,还是在逼华府呢?”   华氏想到此处,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也就一涌上了心头。   想当初若不是华家,沈家能在周家天下翻身?能在坐上如今二品大员的位置?沈家不待见她也就罢了,她指望着两府是亲戚,为着面子上左右还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可如今为着拿捏她,沈夫人竟然不惜拿这等大事作由子,这还是以忠孝仁悌为祖训传家的世族大家吗?   望着面前的沈宓,她忽然也按捺不住这股火气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色俱厉地道:“那就让她逼吧!我这就去曜日堂下跪请罪,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雁姐儿今日在外被人欺负,反被人找上门来耍威风,我替女儿出了头得罪了太太,所以活该跪在堂前受罚!”   说着她大步走到屏风内,披了袍子走出来,便就要冲出门外去。   沈宓赶忙拉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华氏将他一把甩开:“我去请罪啊!我去曜日堂跪求太太可怜可怜我们华家,不行吗?!”   黄嬷嬷与扶桑等人闻声一涌冲进来,七手八脚掩着她的嘴将她扶了回去。沈宓被她这话刺得满脸通红,他本不是这个意思,奈何还是被她误会了,张嘴了几回也不曾说出句完整话来,最终也只有叹气一跺脚,掉头出了门去。   沈雁正在屋里翻着碧水院的帐目,忽然听得前院起了喧哗,正要站起来,帘子一掀,福娘紧皱着眉头走进来:“姑娘,不好了!**奶和二爷吵起来了!”   沈雁下巴颌儿差点没跌在地上,刚才不还郎情妾意的吗?还嫌她碍眼把她赶了出来,怎么转头喝口茶的工夫就吵起来了?   她飞快站起身,自己打了帘子走出门去。   到了正房,只见墨菊轩的方向亮着灯,沈宓已经进了书房,而正房里黄嬷嬷和扶桑紫英等屋里几个大丫鬟都在,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看来是已经吵完了。另外月下树影里隐约几颗脑袋在朝房里探头探脑,沈雁弯腰打花圃里捡起一把鹅卵石丢过去,树影下顿时响起一片嚷嚷声来。   “谁?谁打我?”   沈雁走到她们面前,一人扇了个耳括子,直把她们打傻了,才笑道:“看什么呢?”   婆子们见着是她,敢怒不敢言,支吾着退后,纷纷顺着廊子溜了。   沈雁深深看了眼她们,才又抬步往正房去。   福娘也被她这股气势镇住了,半晌才拔腿追上她。   华氏坐在里屋美人榻上,正满面泪痕攥着绢子。黄嬷嬷在旁劝着:“……二爷也是一片好意,这些年来奶奶还不清楚吗?若他有那份心思,又怎会跟奶奶说起这事?奶奶这个时候断不可跟二爷沤气。”   沈雁站在廊下听了会儿,退出门槛,招来紫英。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基于沈雁平日实在帮不上华氏什么忙,紫英原待不跟她说的,可这件事又不同,华宓与沈宓成亲以来极少吵架,就算吵架最后也都因为沈雁的存在而消了火气言归于好。所以听到她问,便就叹了口气,将手上的铜盆顺手交给小丫鬟,引着她进了侧间坐下,一五一十将先前的事说出来。   沈雁听毕倒是愣了,“没有听错?”   紫英道:“那会儿奴婢正在外间侯着茶水呢,听了个顶真。”   沈雁默然,点点头,挨着孔雀翎旁一张锦杌坐下来。   也难怪华氏生气。   沈夫人的意思这么明显,将内务府的变动告诉沈宓,还扯上荣国公府,不就是让他主动将华氏和她交到曜日堂请罪吗?毕竟去找柳亚泽通融这种事,还得沈观裕才有资格出面,而在请求柳亚泽之余,又怎么能不与荣国公府的关系修好呢?   华氏生出的女儿居然如此“逼迫”自己的祖母为其出头,沈夫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   反正沈家如今站起来了,华府丢了这差事于沈家又有什么直接影响。沈夫人这招,真真是又狠又准。   沈雁摇着扇子,眉头蹙起丝冷意。   沈夫人提到荣国公府,不过是借口罢了,前世没有这件事,她不还是任凭华氏冤死在府里?   “沈家那几年处境何等艰难,若不是华府伸手,他们不定能保住如今这副模样,没想到这才几年,老爷夫人就翻脸了。”福娘憋不住,背着人这般咕哝。黄嬷嬷是从华府过来的,她也算是半个华家人,两家的历史她也耳闻了许多,大道理她不懂,这饮水就该思源的理儿,她还是懂得的。   紫英轻瞪了她一眼,怪她在主子面前挑拨是非。   沈雁倒没什么。福娘说的本是事实。   周高祖叛乱那几年,华府首先掏腰包替高祖出资出力,成为义军中一大财源支柱,深受高祖与陈王优待,而沈家自诩清贵名流,素以气节自居,初初那几年真真尴尬,沈家人出门便受到义军辱骂嘲笑,旁支里几个世兄世叔甚至不堪其辱而自缢于宗祠。   沈观裕也曾被义军将领当面唾骂,并让其跪地替那将领穿鞋,是沈雁的外祖父华甫路过解围,并且将沈观裕带入高祖与陈王面前。那时天下初定,周高祖正在程阁老程鑫的建议下选拔文人辅政,沈观裕虽未被当场赐官,但沈家此后是没人敢辱骂了。   后来大周初立,又是外祖父向程阁老荐了沈观裕入朝,沈观裕为感谢华甫,与之结为异姓兄弟。   两家因此走动甚密,没想到沈宓与华氏青梅竹马渐渐生了情意,动了共结白首之心。   沈夫人认为华家出身商贾,并不够资格与沈家结亲,委婉地阻止着沈宓与华氏来往,可是沈宓铁了心要娶华氏,于是在曜日堂与沈夫人打起了硬仗,听说沈夫人当时气得突发心悸,但就是这样也不曾令沈宓回心转意,沈观裕碍于沈雁外祖父的恩情,倒是勉强同意下来。   沈夫人由此将沈宓的不孝怪罪到华氏亲头上,愈发认为商家之女无操守。华府得势那些年倒还好,后来高祖驾崩,外祖父也过世,母亲在沈府的日子便渐渐艰难起来。   当然这些事都是福娘从黄嬷嬷处听来的,前世母亲死后,也是因为觉得主母冤屈,福娘便一五一十讲给了沈雁,而沈家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当时沈宓在沈夫人面前闹腾的时候,竟然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对于华氏的不受宠,大家只认为是她的不擅人情世故。   沈雁扭头往正房那边看了眼,华氏还在抽噎,伤心的模样连她看了也不忍。   她与紫英道:“先打水给母亲洗洗脸吧。”   紫英点头,又去唤人给书房里的沈宓铺床。   沈雁叫住她:“不用了,父亲还是要回房来睡的。”   华氏就是性子太烈。   如果不那么烈,前世也许不会丢下她去寻死。像方才这种事,沈府如今到底还是沈夫人当家,华氏身为儿媳,本身受着身份带来的许多制约。去了事情只会更糟,怎么能任性硬来呢?   沈雁前世并不参与朝政,但是久居京华,耳濡目染下总通晓几分粗理。后来想想华家的败落应该早有预兆,华家从高祖死后就日渐式微,虽然还保着内务府的差事,却总像是后娘手下的孩子,一不小心就能落个训斥,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落个那样的结局罢了。   而她记得舅舅前世一直到最后都在北直隶内务府任着丝库采办,前世这个时候必然也发生过内务府撤任采办的事的,那么舅舅又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调去金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沈夫人抛出的这一招,才是要先解决的。   只是想到沈夫人的算计,她又踟蹰起来。   她没有跟沈夫人直接交手过,前世母亲在时自有母亲出面,后来去金陵三年,更是没有机会,而回来之后那几年,她则将所有精力用在如何为自己争取更大利益上,更不曾去招惹她。   但她知道,这个来自信阳丘家的女人行事从不显山露水,更是极少与人起冲突,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她的手段必然是强悍的,她如今以这样的方式挤兑华氏,已经显示出她不惩治华氏便不罢休的决心。眼下她通过沈宓把这事传到华氏耳里,只怕也存着让他们夫妻心生龃龉的心思。   ————————   因为我还没有后台认证,所以大家的留言无法回复。不过我都有看到了的,谢谢亲爱的们~!    011 优势 更新时间2015-1-3 10:05:33 字数:3161  沈夫人如此挖坑等着华氏跳,兴许跟顾颂被打这件事本身无关,也或许沈雁不打顾颂的话,她暂时还不会冲华氏下手,可是冲她这么些年给华氏的不公平待遇,沈雁与她的较量,也是迟早的事。   这次她既然出手了,她又哪有不接的道理?   她站起来,拂拂衣襟往正房去。   华氏已经止住眼泪了,只是还在轻轻的抽泣。沈雁挨着她在榻上坐下,并不作声。华氏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看着她,没好气道:“你不去歇着,来这里做什么?”一面微微地转过身去印着眼眶,她是不欲女儿看到自己和沈宓这番光景的。   沈雁拢着手道:“我看外头月色好,舍不得歇早了。”   华氏无语,想起自己先前也是在窗前与沈宓赏月来着,下意识往墨菊轩的方向看了眼,转眼又目露坚决地揉起绢子来。   沈雁完全能看出来她的矛盾,心下十分难过,爬上美人榻,抱住母亲的肩膀,说道:“这朝政上的事咱们可不好出面,父亲跟母亲说这个事,说明他心里有了打算,太太就是想拿捏咱们,不是没直接找您说么?母亲别急,有雁姐儿来保护您呢。”   说着说着,她居然哭起来。   华氏其实也已有些后悔了,不管怎么说成亲这么些年,若不是沈宓从中斡旋,她又岂能过得这么太平?沈夫人兴许不地道,可沈宓到底是护着自己的,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朝沈宓发火,这会子曜日堂只怕早知道了。   她虽然不怕事,可她要是还想跟沈宓生活在一起,有些规矩就必须得遵守。因此这会儿倒是逐渐平静下来,这会儿猛地听沈雁又趴在她肩头哭起来,心下一咯噔,便就将她扒拉到面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沈雁不但没停住,反而越哭越大声。引得廊下丫鬟们又进来了。   华氏慌道:“这真是邪了门了,今儿个怎么三番四次地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一面让人去打热水,一面让人煮安神汤,早把先前心里的窝囊气抛到了九宵云外。   墨菊轩这边沈宓听说沈雁在正房哭得不可收拾,早就坐不住了,哪里还顾得及理会华氏那番气话?连忙拔腿回到正房,挤进榻前便就捉住哇哇大哭的沈雁的手臂,连声道:“怎么了?雁姐儿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   沈雁和着哭声在他耳边嚎道:“我,我不要,你们,吵架!”   他们一吵架,不知道让多少人可以见缝插针的使绊儿。正院那边有个沈夫人,四房有个陈氏,还有别的尚未露面的,她为什么要让他们有机会来拆散她的家?为什么要让父母亲再带着误会走向阴阳相隔的那步?   二房里的下人并不全是华氏的人,从金陵带回来的只是他们各自身边得用的几个人,剩下的全是府里的。   从先前那几个偷听的婆子行径来看,沈宓夫妇吵架的事只怕已经传到了正院。如果今夜他们俩不和解,那么可以想见,沈夫人明早必定会拿这件事作文章,顺便再往她认为夺走她儿子的心的华氏心头补一补刀。   华氏性子这么烈,极容易意气用事,这个时候沈夫人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往心里去,而沈夫人到时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呢?这对华氏和沈宓的相处是绝没有好处的。   而以沈夫人的心计,她没这个打算才怪。   这样一来,那不管沈夫人出的这招是针对华府还是华氏,她都要一桩桩地来开始处理了。从今儿开始,她决不会让母亲独自面对那些难堪,不会让沈夫人的阴谋得逞,这辈子她一定要双亲恩恩爱爱相伴到老,要让自己比沈家任何人都过得更幸福!   沈宓听见她这话,立即眨眨眼往华氏望去,华氏脸腾地红了,撇头看向别处。   “我们,我们没吵架啊。”沈宓一紧张就结巴,他语无伦次地哄着女儿:“我和你母亲什么事情都没有。到底是谁在雁姐儿面前瞎说?回头父亲让人打她!”   “真的?”沈雁从他怀里抬起脸来,抽答着道:“那你为什么去书房住?”   沈宓腾地红了脸,“谁说我去书房睡?我明明在屋里睡。   他看着华氏,华氏没好气地望向扶桑,“还不去铺床?”   沈雁闻言,哧溜一声下了榻,自行开橱柜抱了被子,一面往门外走一面道:“你们明明在吵架,我才不相信你们。我今儿晚上就在隔壁厢房睡,省得你们骗我。总之明儿早上我要是没见着你们一道起来,我就不回房。”   当小孩子还是有优势的,可以尽情耍赖。   一屋人看着她消失在门外,都默默地站在那里。黄嬷嬷与扶桑等人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沈宓摸着鼻子咳嗽,华氏回想起沈雁临去时那番话,一口银牙却都要快被磨断了。   是夜一家三口都歇在二房正院里。   翌日早上,沈雁在窗户内目睹着神清气爽的沈宓从华氏屋里出来,华氏在廊下替他理着衣襟,满院子的不安顿时化作了枝头白李花的芬香,就连聒噪的八哥儿,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也都勾头整理起了羽毛。   昨夜的焦躁不见了踪影,院里进出的几个婆子目光触到窗内站着的沈雁,身子俱都不由一震,而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弯腰赔起笑脸来。   沈雁深深看了眼她们,跨出门槛。   华氏与沈宓虽然和好了,内务府那边的事却还没有解决。   其实如果不去理会华家的事情的话,华氏完全不用向沈夫人低这个头,可是华氏又怎么可能不为娘家着想呢?华家丢了这差事事小,怕的是差事丢不下来,反倒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落了罪过。柳亚泽是皇帝近臣,请他来替华家出面行调动之事,这是最稳妥不过了。   当然,她也可以和华氏想办法直接找到柳亚泽,可是细想之下,两府并无交情,柳家与华家也是互无往来,沈宓只是个五品员外郎,如果越过沈观裕而直接去寻柳亚泽,沈宓身份太低尚且不说,即使能见到,这也等于直接伤了沈观裕的面子。   柳亚泽也是读书人,这种情况下别说会同意帮忙,只怕还会得来他一顿训斥。如此反倒对沈宓又更加不利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得去找柳亚泽帮忙,而且,还非得是沈观裕出面不可。   这么说来,如何摆平沈夫人就成了一等大事。   她在早饭桌上问华氏:“舅舅知道不知道这个事?”   华氏一面看着绿萼摆牙箸,一面道:“回京之前就谈过这个事,今儿早上你父亲又着快马去信了。”说完她顿了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沈雁说起这些,从前她是根本不让她过问这些事的。但是昨儿这漫长的一日下来,沈雁在她面前的形象忽然变了点。   她在曜日堂的表现,完全可以用机智二字来形容,借沈夫人气走戚氏,再给沈夫人将下那一军,而后回房又提醒她该留心沈夫人的报复,这些都不像是年仅九岁的她该有的行为。她这个女儿,好像出去闯了个祸回来,就突然长大了似的。   而且在她打听起华府的时候,她的表情很从容很自然,哪有半点浮躁?所以华氏竟然是很顺口地回答了她的话。   沈雁完全没留意到华氏竟然在注意她,听说在他们回京之后舅舅就已经与他们商谈过华府的状况,这么说来,舅舅也是有这个意向远离朝堂的,既然如此,那前世为什么他又仍然在北直隶内务府呆了下去?   “父亲怎么说?”她问道。   华氏叹了口气,停住准备用餐的手势,说道:“你父亲只让我别着急,他来想办法。可我想太太有备而来,他这当儿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就算他替我去曜日堂伏低做小,我也忍不下这颗心。”说完她低头拿了汤勺,说道:“不就是去服个软么?吃完饭我去去正院,你在屋里别出去。”   说罢低头用起饭来。   沈雁连忙道:“母亲不必着急去,父亲到底在正院更有面子,说不定他已经有了主意,您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回头坏了父亲的计划就完了。”   华氏横她一眼:“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三不着两的人?”   沈雁连忙道:“怎么可能?母上大人英明神武,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华氏提箸敲了下她脑袋。沉吟片刻,到底打喉咙里嗯了声。   她也是不愿沈宓为难才打算硬着头皮往曜日堂去,但想想沈雁说的也对,沈宓是爷们儿家,兴许他已经有他的打算也未定。也不急在这一时,便就等他下衙回来再说罢。   饭后华氏进屋梳妆更衣,沈雁则回了碧水院。   进门她就唤来了福娘,“拿几钱碎银子出去,查查昨儿夜里被我打的那几个婆子的底细。”   今儿早上沈夫人并没有派人来唤华氏过去问话,可见沈宓与她很快又和好的事也传到了沈夫人耳里,这么着一来,那几个婆子的来历也就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她们并非寻常的不守规矩。   只是她仍要弄清楚,这些人后头都还有哪些七弯八拐的关系?    012 查帐 更新时间2015-1-4 10:05:57 字数:3273  沈家在京城百余年,家生子占了全部家奴的一半,许多放出去的奴才当年甚至都还有入仕为官的,即使如今几乎全都赋闲,可这些人依然统统是依附着沈家这棵大树的藤萝,敢在二房里盯着主子奶奶的梢的,不会没有斤两。   沈雁从来不管这些事,如今竟然连拿钱打点下人这种小手段都学会了,福娘又一次对她的异常感到惊讶,但相较起昨日,已镇定许多。她回想起被打的那三个婆子名姓,便就转出房门,前去碧水院管事的刘嬷嬷手里拿银子。   华氏果然没去曜日堂,沈雁趁着等福娘回来的当口,在房里翻起了碧水院的帐目,顺便也翻起院里下人的花名册。   碧水院其实是熙月堂正院后的一座小院儿,说小也不小,三间二进带退堂的格局,如果二房人多,那么这里头至少该住两个主子的。可是二房统共就三口人,沈宓夫妇住了主院,剩下那么多地方,沈雁别说住一个院子,就是独揽两座都不成问题。   府里嫡出的姑娘们身边都是一个管事嬷嬷,两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两个小丫鬟,再加外院两个负责杂务的嬷嬷。时隔十几年,加上身边人来来去去,沈雁除了记得住后来一直随着她嫁去秦府的福娘,三年后嫁在金陵的青黛和胭脂,如今眼目下这些,基本已记不住什么人。   华氏虽然对沈雁的态度有了一丝转变,可那仅是在她自己也有同感的情况下,在家务以及决策方面对她仍然不重视,乍看没什么问题,可是如果这辈子沈雁依旧被排斥在这些核心事务以外,那么这世的命运又如何改变?   比如说,她提醒她留意沈夫人的后招的时候,华氏就没听从,结果转头沈宓与她说起内务府的事,她就冷静不起来了。如果说她能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那个时候的华氏有了心理准备,又怎么会跟沈宓一言不和发生内讧呢?   可是追根究底,又只能怪上沈雁,她如今的境况,都是因为她前世的不服管束而起,一个不上进,连自己手上几笔小帐都算不清的人,要别人怎么信服她?所以要想在沈宓和华氏面前获得话语权,她就必须得做出些具有说服力的事情来。   她花了半盏茶时间,翻了翻回京这个月来的流水帐。   华氏把碧水院的花销独立分割出来,给她的月例银子在府里公帐的基础上又加了五两,便是二十两。   此外因为各房下人的月例银子都是由公中支出,每月都会由各房奶奶身边人统计了人员数目前去帐房领来分发,所以华氏把碧水院下人的月例也给了沈雁。   院里管事刘嬷嬷是二两半,青黛和胭脂是二两,福娘她们四个是一两半,两个小丫鬟和外院两个嬷嬷皆是一两,这些都交给了沈雁,手头一共就是三十六两半。   此外华氏每个月还会多给出五两银子用做她机动开销,算起来就是四十一两半。   华氏总共给她四十二两。   前世沈雁拿到这笔银子的时候,曾经让福娘去打听过,得知别的姑娘都将手上的银子交给房里的嬷嬷,在刘嬷嬷的暗示下,于是也将这笔钱给了她掌管。华氏当时也没说什么。但是后来她才知道,别的姑娘之所以会这么做,那是因为那些嬷嬷都是她们的乳娘。   于是被舅舅从金陵送回来后,她再也没将手上的钱给过不信任的人。   算来一个月还剩两天,如今帐目上,四十二两银子除去月初各人的例钱,剩下那二十五两半还剩下十七两三钱。   青黛拍着桌子道:“从前我们在金陵的时候,上街的机会多多了,姑娘每个月的例钱都能剩下大半儿来!这倒好,回京这个月总共出过两回门,统共还只买了三包果子两斤酥糖,倒花了七八两银子!我倒不知道京城的物价竟贵成这样!”   胭脂从旁听着沈雁算帐,也皱眉了半日,素日她们姑娘并不曾关注这些帐目,又因为没经她们手,因而她们也没有多加留意。如今听得有了亏空,心里也咯噔起来,这沈府的人当真这么胆大,连主子姑娘的钱都敢昧?   虽然钱不多,倒底也是主子的钱。   与青黛一样心知肚明,但见她这么样气躁,还是拉她袖子道:“别嚷嚷了,是怕别人都听不见么?”   青黛沉哼着,与沈雁道:“可要把刘嬷嬷叫过来?”   沈雁叠手坐在书案后,并不像她们这么暴躁,她从善如流道:“那就叫过来吧。”   刘嬷嬷很快过来。   青黛双眉倒竖将她迎到屋里,和善的胭脂今日脸上也看不到一点阳光。只有沈雁盘腿坐在炕头上,友好地指着靠边的椅子让她坐。   刘嬷嬷坐了,笑道:“不知道姑娘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这院里谁不知道她表侄女儿是太太身边的素娥?就是去到华氏面前,她也能得副好脸色,沈雁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今年都四十五了,仗着年纪在她面前得个座儿有什么不可以的?   沈雁很客气,说道:“月底了,母亲在找我盘帐。早上我不是让青黛去拿了帐本来看嘛,一看上头也没写几笔帐目,算来算去总也不是那个数,只怕在母亲面前不好交差。就把你叫过来问问,是不是这余额写错了?”   刘嬷嬷平日与沈雁少打交道,眼下看着她这副好言好语的样儿,背脊就不由得挺了挺,“哟,姑娘这话,奴婢可就担待不起了。承蒙姑娘看得起,把这管银子的事交到了奴婢头上,奴婢可是担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在办着差事。这帐薄上每笔帐都是奴婢算过的,绝不会有差错!”   沈雁挑了眉,顺手端起茶来,不再说话。   她不吭声,青黛她们也不吭声,屋里陡然变得这么静,刘嬷嬷渐渐有些坐不住。   她抬起屁股来,说道:“姑娘年纪小,兴许是不知道,虽说姑娘不上街,可这房里的东西却是一样不少都得添置的,虽说衣裳鞋袜不必花钱,可这茶叶薰香,还有桌上摆的瓜果点心,这些都得花钱买。再有姑娘屋里的针头线脑儿,奴婢嫌它零碎因而没上帐,可算起来都是银子。”   “刘嬷嬷记错了吧?”   青黛忍不住站出来,“咱们院儿这茶叶薰香可都是舅太太从金陵寄过来的,用不着花一分钱,桌上摆的瓜果点心也都是府里供的,哪用得着各房各院自己出银子?您要说这针头线脑——”   说到这里她看向沈雁:“别说那点东西值不了七八两银子,就是值,您瞧瞧我们姑娘月头到月尾拿捉几回针?这种话嬷嬷唬三岁孩子兴许唬得住,想唬我,那还差得远!”   沈雁顿时满额头的黑线,从前她就是懒点儿,也不带眼下这么挤兑人的好么?   “哟,你倒是会算帐。”刘嬷嬷被戳破谎言,立即指着青黛鼻子冷笑道,“你知道买这些东西不用花钱,那你可知道,这些东西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到得这碧水院来的?没有钱打赏,谁耐烦帮你送?谁耐烦帮你跑腿?——”   “胭脂。”刘嬷嬷正说得血脉贲涨的间隙,沈雁捧着茶盘腿而坐,和颜悦色地说道:“去二房外院查查,这个月府里往咱们碧水院送过几回东西,是谁跑腿送到咱们院儿来的,舅太太捎来的东西又是谁送来的,把这些跑腿的人都带到我这儿来。”   刘嬷嬷瞬间止住了叫嚣。   华氏交代过沈雁每隔十日对对帐,可是沈雁从来没当回事儿,她本来就是仗着关系进的二房做管事嬷嬷,于是一来二去她的胆子也大了,这些银子都被她揣进了自个儿怀里,平日就是要打赏也是华氏那边给了,她哪曾给过什么打赏跑腿儿的?   她可压根没想到素日对家务浑不上心的沈雁今日会这么较真,一个月而已,要查肯定能查到,这要是把那些人全都招到了眼前,她不就穿帮了吗?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替自己开脱?   “姑娘……”   她喃喃出声,想去拦住胭脂,胭脂却已经出了门。   沈雁唤道:“上几碟点心,再给刘嬷嬷沏碗茶。”   华氏这里听到胭脂说沈雁要寻那些人问话,只当是沈雁闲得无聊,因着在忙,便就让扶桑带她去了。   等到人都被带回来,沈雁已经吃喝完了一碗茶两份点心,正抬着袖子拿清水漱口。而刘嬷嬷坐在炕下,面前摆着一碗沁香的茶,还有两盘喷香的珍珠糕,看上去正受着优待,陪着沈雁在炕前吃茶。可谁又知道,这会儿她屁股底下正如同铺满了荆刺,哪里坐得安稳?   她本不怕沈雁,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就是她再能耐又能拿她如何?可她怕华氏和沈宓,尤其是沈宓,华氏兴许不敢对她如何,可谁都知道沈宓是太太最疼的儿子,更是府里的爷,如果沈雁把这事告诉沈宓,沈宓就是撵了她沈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她真没想到平日里只会撒娇耍赖的二姑娘,居然还会做下这番动静。   沈雁笑微微问她:“嬷嬷看看,这些人都是在黄嬷嬷手下登记过交接的,可有错么?”   刘嬷嬷含糊地道:“奴婢,奴婢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这么说黄嬷嬷也是有可能弄错了?”沈雁屈指弹着桌面,尾音微微扬起,面上笑容不变,那冷意却沁到了后脖子根。   刘嬷嬷又挪了挪屁股。   ——————————   求推荐票~~    013 故纵 更新时间2015-1-5 10:04:49 字数:3174  黄嬷嬷是华氏屋里的管事嬷嬷,论身份跟刘嬷嬷可不是一个级别,华氏就是再不受沈夫人待见,可沈宓敬她爱她,这就已经胜过一切了。所以就算私底下她们不吝华氏,规矩上却仍然不敢错半步。黄嬷嬷心里也是有斤两的,她要是说她差事有错,这不是等着受黄嬷嬷挤兑吗?   “不不!奴婢是说,是他们!”她咽了咽唾沫,指着那些人。   她在这沈府几十年了,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向来强硬的心脏,忽然有些发虚起来。   “青黛,问问他们,收过咱们多少赏钱?”   沈雁扬起下巴示意青黛,然后将帐薄合上来。   青黛一一问过去,十个人里却没有一个收过碧水院的赏钱。   他们虽然与刘嬷嬷相熟,可是一来并不知道刘嬷嬷在这里做什么,二来沈雁是华氏的亲闺女,他们每次跑腿都有华氏那边赏过钱的,压根没从碧水院拿过一文钱,若是让华氏知道又收了这边的钱,回头岂不又落了不是?   更何况,眼下刘嬷嬷居然能与二姑娘对坐着喝茶吃点心,还有**奶面前过来的青黛旁边侍候,看起来混得好得很嘛!刘嬷嬷的表侄女可是太太屋里的素娥,他们要是说话一个不慎,回头传到太太耳里怎么办?往后更是不能在她面前乱说话了。   所以即使收了他们也会说没收,何况是当真没收。   刘嬷嬷额上都冒出汗来了。   沈雁笑道:“看这天热的,快给刘嬷嬷递把扇子。”一面让胭脂把人都带下去。   青黛唤来月梢送扇子,刘嬷嬷抬头看了眼头上的沈雁,却是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沈雁像是压根没看见,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本册子,啪地丢到桌子上,说道:“去把院门儿关了,胭脂带着所有人对着这册子查查咱们院儿,看看上头这些东西都还在不在。丢了哪样,无论大小,都给我记下来。”   胭脂微顿,抬起闪烁着微光的双眸称了声是,点头出去。   刘嬷嬷就这样跪在地下,四月天里,地上又没铺地毡,地砖老硬老硬地,没一会儿膝盖上就疼得钻心了。这里银子的事儿还没结论,沈雁这又让人查起库房来,这不是要她的老命吗?   二房里的东西是全府里的最稀罕的,她在府里呆了一辈子,好些玩意儿连在老爷房里都没见过。   她就不知道华家怎么那么有钱,华氏平日里给女儿的都是最好的,沈雁房里随便一件首饰和摆设拿出去都让人一眼看得出价值,她来这里不久,不敢多拿,但是也捡那不打眼的拿过一两样,眼下沈雁这分明是没给她留任何退路啊!   钱虽不多,可到了这种罪证确凿的时候,她能不趴下?   她跪在地下,额上的汗都冷得沁人。   沈雁却是拿起一旁针线篮里那副未完的枕面,静静地开始绣起来。   黄嬷嬷在前院里听见下面人说碧水院大白天把门关上了,心下生疑,便就跑过来看了看,青黛在门口将她迎住了,说道:“嬷嬷若是无事,可晚些再来,这会子我们姑娘正在清理内务呢。”   黄嬷嬷当然无事,但觉这“清理内务”四字新鲜,正打算细问,看青黛一脸的迟疑,想起沈雁昨日来的异常,想了想,便就暂且按捺下来,什么也没问,回了正院。   这里因为院里统共才只有十二个人,除去沈雁之外分成了三间屋子住着,查起来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到了午饭后,太阳预备西斜时,胭脂就抱着册子回了沈雁房里。   刘嬷嬷隔着帘子在沈雁卧房外跪着,一连两三个时辰下来,又茶水未进,早有些头晕眼花,偏又因为挪了位置而与沈雁说不上话,只能在帘外干跪。这会儿见胭脂回来,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听得二人在屋里细语了片刻,胭脂又走了回来,便连忙又把头低了。   “刘嬷嬷,姑娘请您进去呢。”胭脂打了帘子说道。   刘嬷嬷连忙扶着地站起来,一时气血上涌头往前栽,也顾不得了,跟着胭脂进了内,小心觑着沈雁脸色,见并无异状,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只得又低头跪了下去。   沈雁道:“嬷嬷可知道我屋里丢了什么?”   刘嬷嬷白了脸,“奴婢不知……”   沈雁笑起头。   刘嬷嬷越发惴惴。   沈雁敛了笑,慢条斯理道:“嬷嬷既是碧水院的管事嬷嬷,帐面上不见了七八两四钱银,我屋里又丢了只赤金镶八宝的龙凤镯,一只翡翠披风扣,这个干系你是怎么也撇不清的了。如果我告去父亲那里,不出一个对时,你就得滚出沈家去。   “我就是告去太太那里,凭着你表侄女在太太屋里的脸面,你也绝逃不过一顿板子。指不定还要连累你的表侄女。家里对偷盗昧私的下人通常处罚得极严,你年纪不轻了,一顿板子下来,没有个一年半载,你不一定下得了床。一年半载后,谁还能保证你能落得着什么好差事?”   刘嬷嬷两腿如筛糠,头都不敢再抬了。   沈雁简直已经把她的前路给算透了,要不正是看在这层后果的份上,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在这个黄毛丫头面前认栽?她输就输在太大意了,早知道她还有这份心计,她就该忍一忍,等过上几个月麻弊了她之后再下手才对。   如今眼目下,该怎么办?   “当然了!”沈雁盯着她头顶看了片刻之后,忽然又袖着手,眼一弯笑道:“我也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刘嬷嬷平日里办事尽心,若是院子里没有嬷嬷在,我又上哪里去找个人给我管院子?别说这些银子不可能是嬷嬷拿的,就算是,那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这笔帐对不上实在难办。要不这样,我给你点时间,你想个法子把这笔数给填上?你知道的,只要母亲那边能交差,我通常都不怎么计较这些小事。”   青黛从来没见过变脸变得这么顺溜的人,不由暗地里投过去一眼。   刘嬷嬷听见这话,却立时把勾着的头抬起来了!   “姑,姑娘的意思是,只要奴婢把这笔亏空填了上来,姑娘就既往不咎?”她死盯住沈雁的脸,想看出来点端倪。可是那无暇的小脸上哪里有什么心计的影子?而只有一派纯真。   沈雁单手托腮:“我像是开玩笑吗?”   ——果然还是个孩子!刘嬷嬷放了心,并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先前她那两下虽然看起来老辣,到这时候终于是藏不住了。她就知道,以华氏母女如今的处境,她怎么可能会豁出去得罪她呢?她只要往素娥跟前说上几句什么,沈夫人对她们的厌恶就会更加深一层,沈雁不是愚蠢,她正是因为聪明,才不敢真的拿她如何,否则她被撵了,素娥面子上能过得去么?   既然她说只要把这亏空补上就算数,那她就把东西拿回来,且过了这关再说好了。   左右那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银子也没来得及花完。   想到这里,她把屈起的腰杆直了直,说道:“奴婢谢过姑娘的恩典。姑娘说的不错,奴婢可没曾碰过二房一丁点不该碰的东西。奴婢不敢让姑娘在奶奶面前受斥,保证在三日之内,将这些东西全部都追回来!”   “那行!”   沈雁坐起来,望着她:“你下去吧。”   刘嬷嬷爬起来,揉着两只膝盖弯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青黛瞪着她背影消失在帘外,恨恨地将她喝过的半碗茶泼出窗口,说道:“姑娘真是太厚道了,都查到这份上了,如何还赏她这个脸面?合该将这些一五一十告到二爷那里,由二爷出面来把他给撵了走!”   沈雁幽幽杵着下巴,撩眼道:“撵了之后呢?不还是有下一个?”   按说各房的下人奶奶们也有权力任免,可是华氏从金陵嫁过来路途遥远,所以出嫁时带来的下人并不很多,而如今二房的人大部分都是沈夫人拨过来的,她这里要整走一个刘嬷嬷容易,回头又得面对下一个刘嬷嬷岂不是麻烦?   再说了,就是借沈宓的手来除去她,沈夫人也必然会认为是华氏的主意,若是因此引来沈夫人的又一番针对,就真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青黛听着这话还有些莫名,胭脂却是很快回过神来了,她看着沈雁,唇角禁不住浮出丝笑意,片刻后走到她面前道:“姑娘真真是好谋算!这样一来,不但丢掉的钱刘嬷嬷要一个子儿不少地吐出来,只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好些人也要跟着倒些霉了。”   她先时也没有想到这层,直到沈雁突然转了口风放过刘嬷嬷时,才察觉沈雁是故意的。   这下子为了保住了这份差事,刘嬷嬷吞掉的那些银子她哪里还敢不交出来?简直都不用沈雁再操半份心。而今日被那么多人瞧见刘嬷嬷与沈雁“亲密”吃茶,当素娥知道刘嬷嬷又把昧下的东西交回给沈雁之后,素娥又会怎么想?   胭脂想起这些,再看向沈雁,只见她托腮望着窗外,天光将她的脸庞映出粉瓷的光泽,这面目如往日的她毫无二致,只是方才那些步步为营此时却从她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痕迹。    014 得罪 更新时间2015-1-6 10:05:29 字数:3198  福娘在下晌把那几个婆子的来历打听了来,沈雁一听,原来都跟各房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心里细细一梳理,又跟胭脂青黛交代了几句,便就起身去正房。   今儿沈宓回得早,沈雁本以为他已经在墨菊轩里给今年新种的菊花洒水了,谁知扑了个空。回到正房才知道,原来今儿老爷也回得早,沈宓直接去曜日堂的书房找他去了。   华氏虽然没说他去找他做什么,但沈雁也能猜出来,必然是为着内务府的事。   按说沈家最重名声,就算如今华府不及从前势大,终究也曾于沈家有恩,就算不冲着姻亲关系,沈观裕如果在这个时候伸手帮华府一把,也能博个重情重义的名声。   可是华府这些年确实也已帮不上沈家什么忙,沈观裕显然早就不曾将华府视作盟友。而且沈夫人是伴着沈观裕高高低低一路走过来的,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十分妥帖,故此沈观裕很有几分敬重夫人,所以沈夫人如果在这件事上不松口,沈宓就是去找他也是无用。   华氏也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当时才会忍不住跟沈宓发了火。   不过去找也好过不找,沈观裕的眼界到底不曾局限于这后宅内院,说不定沈宓能够劝动他也未定。   沈雁在正房与紫英一块打络子,一面等着沈宓回来,这里刘嬷嬷因得了沈雁示下,赶紧地回家去取那笔银子首饰。   沈府后头的乌衣巷便是沈家这些有体面的家生奴才的住处,刘家就跟素娥家紧挨着。   素娥的祖母原先是沈家老太太跟前的嬷嬷,沈老太太还在时便把素娥放到了屋里**,后来沈夫人见素娥伶俐,又想讨好婆婆,便就把素娥要到了自己跟前,又将她的父亲放到了外院管车马,母亲放去了大厨上任二管事。   素娥一家在沈府里,都是有体面的人,她母亲宋婶儿,就是刘嬷嬷的堂表妹,刘嬷嬷因着这层关系,在沈府里不算吃香喝辣,也算是过得滋润。但她跟素娥家虽是亲戚,因为要仰仗着他们,所以每逢年节也会有几尺布头的孝敬。   这几尺布头跟旁的要求着素娥家办事的人比起来,并不算什么,素娥家看在她油水不多的份上,也从来没说过什么,该照应的还是照应,这不,上个月听说二房要回来,素娥就去沈夫人面前递了口风,把她弄到了二姑娘的碧水院。   刘嬷嬷知道二房有钱,得了这么个好差事,于是立马筹了十两银子给素娥送了去。这样一来家底儿未免有些不足,为了填补这数目,她才横了心昧下沈雁这几两银子和首饰来。   她把这银子取出来数了数,因为来不及用,所以基本上对数,只差了五钱碎银,她拔了头上一根簪子,丢进包袱里,然后挎着出了门。   才进了府,迎面就遇上胭脂。胭脂不知哪来的热情,一见她面就扬声道:“哟,嬷嬷回来了?姑娘的钱和首饰可都拿齐了?我这里正等着拿钱给姑娘买胰子去呢!”   胭脂站的地方是二门内,旁边还有许多下人,闻声大伙儿全看了过来。刘嬷嬷心里蓦地一顿,暗地里骂起小贱蹄子来,她这么样一嚷嚷,岂不所有人都知道她背的这包袱里头全是二姑娘的钱了吗?可她又不敢多说,生怕说的越多越让人联想到她贪昧沈雁银子的事上去。   于是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拖着胭脂急匆匆回了二房。   围观的人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厨房里开锅拿晚饭时,沈夫人跟前的丫鬟惜月就听到了这事,抬着饭回到了正院,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赶紧到了正堂,将正在与三奶奶刘氏和四奶奶陈氏一道给沈夫人摆饭布菜的素娥唤了出来。   “没想到刘嬷嬷如今在碧水院成了半个主子,不但掌管着二姑娘的小银库,今儿还有许多人瞧见她跟二姑娘一道喝茶吃点心,青黛胭脂从旁侍候着,二姑娘只盘腿坐在炕沿上,她倒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面前沏着今年新出的龙井,吃的还是主子们的珍珠糕。二姑娘对她还笑眉笑眼儿的。   “方才在二门下,大伙儿都亲眼看见她拿着二姑娘的首饰银子招摇过市,合着二姑娘的钱不只是给了她保管,而且还牢牢拴在了她裤腰带上,就连胭脂要给二姑娘买胰子的钱都得等她示下。”   惜月是素娥的亲表妹,也由素娥荐进来在正院里当差,对素娥有着绝对的忠心。   素娥听见这话,一张脸刹时沉下来了。   她原是见着刘嬷嬷这些年也没落着个好差事,想着她刘家对自己也算是恭恭敬敬,所以这次特地在二房给她谋了个管事嬷嬷,等刘嬷嬷油水足了,自然对她们的孝敬也不同些。谁知道她这回手头倒是宽裕了,送来给她的东西倒还是那几尺破布头!   这是糊弄谁呢?打量着她挤到了二姑娘身边得了好处,从此就可以撂开她不管了?   素娥放下卷起的袖子,沉着脸回了屋。   等侍侯完沈夫人用了饭,她回房包起那刘嬷嬷送来的那些个布头,让惜月拿大包袱揣了,拎着直接到了碧水院。   刘嬷嬷正跟胭脂交接帐呢,这里见惜月突然到来,正觉着有人撑腰,该趁此机会挺挺身板儿,就见偌大个包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刘嬷嬷赶紧闪开,口里惊叫道:“这是怎么地?你发什么疯?!”   惜月冷笑盯着她,在一旁桌旁坐下,说道:“我倒没发疯。婶子如今身板硬了,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人?素娥姐姐说了,婶子如今水涨船高,成了二姑娘身边的大红人,往后有什么事也不必来找了,就是找了素娥姐也没那个能耐伸手!”   说完她站起来,屁股一扭出了门去。   只是这一嚷嚷倒把院子里别的丫鬟们尽都招了过来。   刘嬷嬷又惊又气,打开那包袱一看,只见里头全是自己往日送去的布头,连上头包着的腰封都未打开,心知是惹恼了素娥,却又不明究竟,回想起惜月方才那话,竟从头到脚地透出寒意来!   她老刘家能在沈府里当差,全凭的是素娥家的面子,而如今素娥又是沈夫人面前的红人儿,这要是把素娥给得罪了,她往后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就是继续呆在二房里,往后昧沈雁银子的时候也少了层保障不是?   她立定发了半日汗,顿时也顾不上与胭脂多说了,拔脚就追出了门外。   胭脂见状立即也抱着帐薄出了门。   刘嬷嬷在二门外赶上了惜月,连忙拉住她“姐姐长姐姐短”地作揖,说道:“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素娥了?”   惜月闻言冷笑道:“哟,婶子自己做的事还来问我?您如今不是被二姑娘奉为了座上宾,又把你当成了心腹,让你管着整个碧水院的银子和库房嘛?你看看整个沈府的姑娘手下谁混得像你这么气派?你既然这么能耐,又哪里还靠得着素娥姐?指不定往后连我都要求婶子照顾一二呢。”   刘嬷嬷听得这话真是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几时被沈雁奉为座上宾了?几时被她收成心腹了?她这两条腿如今还直打着哆嗦呢!她拍着大腿说道:“你们可冤枉我了!二姑娘年纪虽小,手段厉害着呢,她哪里能把我当心腹?今儿才找我对帐来着!倒是谁这么嘴贱在素娥面前乱嚼舌根子?怕害不死我老婆子么?”   “刘嬷嬷!刘嬷嬷!”   正说着,胭脂却从后头气喘嘘嘘地赶上来,扬着那帐薄说道:“我反复对过两三遍了,进出数目都是对的。您瞧您,我说过二姑娘不会不信您的,您非得要我再算几遍,弄得多生份。——噢,惜月还在,那你们说话吧,我这就去正房给姑娘回话。”   胭脂说完,冲刘嬷嬷亲切地笑了笑,提着裙子飞快走了。   惜月见状,一张脸愈发寒得冒烟了。   她瞪着刘嬷嬷,手指着胭脂去向说道:“婶子也别跟我解释了!方才您揣着二姑娘的银子从家里回来,这是满大街的人都看见着的!我问你,你如果若没成二姑娘的人,二姑娘怎么会这么信任你让你把钱收回家去?你若没收二姑娘的好处,又怎么会把她的帐目一分不少的添上去?   “您可别跟我说你当着府里的差从来没图过没的好处!你若不图这笔好处,当初干嘛求着我姐姐给你弄个好差事来着?如今倒好,我姐姐什么都为你做了,亲手把你送到个财窝儿里,你拿那些个破布头来糊弄她不说,还在我面前矢口否认得了好处!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呢?!   “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二房虽然也是正经主子,可府里当家的还是咱们太太!你以为攀了二房高枝往后就太平了?太太一句话下来,如今连二爷都舒坦不起来!就你这点心眼儿,还想在我们素娥姐面前玩过河拆桥的把戏?信不信只要她一句话,她就能让你从这位子上滚下来?!哼!”   惜月说完,扭头踏着月色,大步的走了。   刘嬷嬷慌不迭地追上去:“惜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青黛倚在后头不远的角门处,拍拍肩头上沾着的花粉儿,转身进了屋。    015 动静 更新时间2015-1-7 10:04:44 字数:3148  沈雁在华氏这里吃了晚饭,沈宓才从曜日堂回来。   母女俩一看他那闷头不语的样子就知道没戏,华氏也不多问,叫人重新上了饭菜,一面从旁侍侯着。沈雁乖觉地在旁摆弄着棋盘,气氛虽然有些凝重,但一家三口聚在一块儿的样子仍然透着暖心和舒适。   福娘忽然绕过花厅走进来,伏在沈雁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华氏扭头见状,便说道:“雁姐儿回房去罢。”   今儿碧水院的事情华氏先前也曾问起,但因为此事暂且不宜声张,沈雁便将刘嬷嬷贪银子的事瞒了下来,只说将屋里的帐目对了对。这会儿听说完刘嬷嬷的事,正乐得回屋去听个详细,遂就滑了下榻,跟他们告了辞,快步地溜了出门。   沈宓看见女儿灵动得跟只小雀儿似的背影,眉头才算是开阔起来。   这里惜月气冲冲回到曜日堂,听说素娥已经回了房,便又直扑到素娥房里。   素娥虽是个奴才,可打小就在沈家太夫人身边受着**,后来又被沈夫人亲口要了去,这是多大的体面?平日里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的,刘嬷嬷这里攀了高枝不打紧,打紧的是她居然还瞒着她这个牵线的人,纵使是表亲,这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   因而心里头竟是打了主意再不搭理刘嬷嬷的事。这会儿听得惜月说,居然她连二姑娘交到她手上的私己银子都分文没动地给她收着,那俩鼻孔里就禁不住声声地冒出冷气儿来。   倒不是说刘嬷嬷拿着这银子就非得贪下来不可,而是天底下有便宜可占的事情几个不会去占?刘嬷嬷那人若不是爱贪小便宜,怎么会三不五时地对她有孝敬?二姑娘那人素日手松得很,那份例银子刘嬷嬷不会动心才怪!   可惜月明明去到碧水院的时候她正与胭脂在对帐,后来又亲耳听到胭脂说那银子分文不少,胭脂和青黛可都是华氏从金陵带过来的家生奴才,如果帐目有错,她不拿捏刘嬷嬷的错处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会替刘嬷嬷遮瞒?   二姑娘那笔银子分文不少,就只能是刘嬷嬷从二姑娘或者华氏手里另得了大好处!   而刘嬷嬷去了二房已经有整整一个月,瞧瞧她半个月前给自己送来的那几尺破布,这是打量她没见过值钱物儿?往日知道她手头紧也就算了,如今她得了好处还这么糊弄她,这把她当傻子整呢?   素娥气得两颊发青,先前才勉强消下去的那点火气竟是又噌地升上来了。   惜月道:“亏得姐姐前几日还想着把香萝弄到长房里大姑娘身边去呢,就冲着她这行径,姐姐可再不能惯着她们了!”   说罢她站起来,恨恨道:“我真是越想越替姐姐不值!不如,索性把她从二姑娘身边调出来罢?回头重新再弄个可靠的人过去!二姑娘竟然舍得给一个相处才一个月的嬷嬷这么大的好处,可见是个傻子,二房奶奶的底子那么厚,与其让刘嬷嬷独得了好处,不如咱们一块儿得!”   “闭嘴!”   素娥沉声斥道,“忘了规矩了吗?明目张胆觑觎主子钱财,是想传到太太耳朵里去吗?”   惜月连忙噤声。半日又不甘心地咕哝:“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刘嬷嬷。如今府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事了,要是再让刘嬷嬷得瑟下去,姐姐的脸面何在?”   素娥铁青着脸盯着地下,半晌吐了口气:“到底是亲戚,她不讲情分,我暂且也不能做的太绝。先留着她,看看再说。”   碧水院这边,沈雁在书房听得青黛绘声绘色地把先前惜月怒斥刘嬷嬷的事说毕,也笑起来。   “这下我估摸着,那刘老婆子在咱们院儿可呆不久了!这么样得罪了素娥,素娥还能让她继续在二房逍遥快活才怪!”青黛说道。说完她又看了眼老神在在盘腿在榻上的沈雁,“还是姑娘这招好,既把人弄走了,咱们又不担半点干系。更让那刘婆子有苦吐不出来,初初竟是连奴婢都没想到。”   沈雁却一面晃着笔杆,一面摇头道:“我可没打算让她眼下就走。而且,素娥跟她终究是亲戚,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桩事就跟她反目成仇?再说刘嬷嬷终归是我院里的管事嬷嬷,突然把她弄走也太扎眼了。除非她又反设局弄成是我撵走的刘嬷嬷。   “可是她想反设局的话,也得有机会啊!我对刘嬷嬷的‘爱护’那可是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的,我怎么可能会把这么‘信任’的嬷嬷突然给撵走?所以即使素娥有这个想法,成功的机率也太小了。而我相信,她是不会傻到把精力过多地放到这件事上的。”   否则的话,她又怎么会被沈夫人一眼看中带到自己身边?沈夫人身边可不只她素娥一个人得宠,曜日堂四个大丫鬟,哪个都不是心眼儿少的,素娥在沈夫人身边,也是松不下半点儿心来。   胭脂听得这话,双眼便就又亮起来,“这么说,姑娘竟是还有后招?”   这两日来沈雁带给她们连连惊喜,原先在曜日堂借沈夫人去得罪顾家已经让人心生佩服,不过大家事后都以为不过是二姑娘急中生智的举措,想不到回到房里,如今又不动声色地借着屋里这笔小帐的事情逼得刘嬷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打算?   沈雁倚着榻上的大迎枕,盯着烟云纱帘栊下的琉璃灯看了片刻,坐起身正要说话,这时候忽听廊下有人细声细语地说什么,沈雁听得是福娘的声音,于是唤了声,福娘便就撩开帘子进了来。   “你在外头说什么呢?”   福娘道:“姑娘,绿痕方才打大厨房送食盒回来,听大厨房的人说,太太免了二少爷的罚,却把三少爷继续留在祠堂里跪着,说是三少爷明知道二姑娘被推撞昏倒,却不顾手足之情逃回府里,有损沈家的门风,所以还要罚他两日。”   听到这消息,屋里三人俱都看向了沈雁,青黛她们还好,沈雁面色却如摊凉了的奶羹,凝结起来。   她眉头一抖问道:“四房里如今什么动静?”   福娘想了想说:“方才奴婢打后院过来,似乎说四奶奶在房里哭,四爷则并不在房里。”   沈雁心下一沉,凝结的面色顿时如同摊过了头的奶羹,漫出寒意来了。   沈夫人这么做乍看是秉持公道,可这公道为的是沈雁,罚的是沈茗,陈氏会怎么想?沈夫人是婆婆,沈茗沈莘和沈雁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她这么做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处,可是独独沈茗被罚得最重,而且这儿子还是陈氏的命根子,她心里能不憋气?   她憋的这口气没法儿跟沈夫人发,当然只得冲着二房来了。如果不是沈雁,沈茗怎么会受这顿罚?   沈雁这才看出来,沈夫人真真是好算计!   昨日在曜日堂陈氏本就已经让沈雁弄得下不来台,陈氏必然已经惦记上沈雁了,沈夫人再表演这么一出火上浇油,她是落了个贤惠公正的名声,却使得陈氏愈加恨上了华氏和沈雁,这不是打定主意要把四房和二房往仇人的路子上推吗?   往后若是有陈氏死死地盯着二房,二房能过得安生?沈夫人从此不必插手,也可以坐山观虎斗了。介时她若再暗地里帮着陈氏拿捏一把华氏,就是沈宓都拿她没办法,——针对华氏的是陈氏,又不是她这个婆婆,难道沈宓还能不要脸到跑去自己弟媳妇儿面前为妻出头的地步?   沈雁手指轻敲在那镏金镶片儿上的声音,也显得沉重起来。   她下地趿了鞋,顺着方向走到了月洞窗下。   沈夫人这两招出的不显水不露水,先是拿华府的差事逼得华氏心甘情愿去正院低头领罚,如今两厢僵持着,她转眼又再从外围烧火相逼,她这手段是好的,只是未必来势太猛了些。作为二房来说,如今即使让华氏去正院里领了这个罚,陈氏这个仇家不也在她的推波助澜下结定了么?   原先沈雁就不主张华氏去低这个头,只得一面布署一面拖延等待时机。如今看来,这个头是越发的不能低了,否则的话到头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进屋里,与桌上琉璃灯散发出来的光芒无懈可击地融合在一块儿,将靠墙的两排书架映得静谧深沉,也将书架下每个人的身影都映出一圈微微的光亮。   沈雁对着夜色默了半日,忽然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来。   “母亲那边院子里那天不是有三个嬷嬷被我打了脸么?”她面向着三人说道,“那三个都是不能再留在院子里的,那里头有个姓胡的嬷嬷,是太太陪嫁奴才里的家属,如今管着墨菊轩的茶水,你们现在就照我的话去做……”   左右因为沈夫人先且已经在二房里插满了人,华氏带来的陪嫁倒还有好些未曾落着差事,华氏碍着沈夫人的面子不敢动这些人,可这次既然她都已经拔出了刘嬷嬷,那么就不如再借借她的力好了。   胭脂她们三个围坐在桌边,听她细细说起来。    016 门路 更新时间2015-1-8 10:04:05 字数:3165  因着昨晚沈雁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夜深,沈夫人施的这招华氏不一定已经知道,沈雁吃了早饭,便就到了正房。华氏刚刚妆罢,见了她便就睨她道:“看来我下的这禁足令是形同虚设了。”   沈雁抱着母亲胳膊撒娇道:“我只是到母亲这里来问安,又不曾出这院门儿去,不算坏规矩。”   华氏戳了下她额头,倒是笑着往椅上坐了下来,   沈宓还有几日便要随同御驾去围场狩猎,华氏要给他预备几身马服,前两日着了丫鬟们现做,这会子有了样子,便就拿出来摊在榻上细看。   沈雁一面给她递针线,一面将沈茗因为她的事又被多罚了两天给说了。   华氏听完,手上的动作立时顿住,没片刻,那双柳叶眉也聚上了层寒霜。“她这是变着法儿地挤兑咱们呢!那就来吧,看她能挑拨得动多少人,我都接着!我一不欠她们的二不吃她们的,大不了咱们就开府另住去!”   沈雁怕的就是她这副爆脾气。父在不分家,这开府另住的事儿能乱说么?好在屋里头侍候的都是华家带过来的人,这要是混了个有心人在,又少不了一场麻烦了。沈雁深深觉得,就冲着这个,她也得把这院里头的人给择择不可。   劝说华氏这脾气的人也得讲究法子。   她说道:“母亲真是好欺负。事情来了,咱们就干等着当孤家寡人不成?四婶跟咱们生了嫌隙,不是还有大伯母和三婶么?咱们又没得罪过她们,凭什么就等着让人挑拨?您可是经着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少奶奶,凭什么放着这么多现成的下人不用,出去花咱们的钱另雇人?”   华氏性子虽直,却并不刚愎自用,如今听得沈雁这么贴心贴肺的一番话,那眉头倒是又松了下来,“你这是让我去拉拢长房和三房?”   “不是拉拢,是正常的交往。”   沈雁道,“母亲想想,就是咱们开府另住,也得在街坊和官户圈子里混个人缘不是吗?既然到哪里咱们都不能做到一辈子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让人看了笑话?这该硬气的时候咱们得硬气,但该放低身段的时候,也还是得放低身段。”   华氏在金陵的时候也曾有许多手帕交,与嫂子华夫人的关系也很亲近,可见性子并不难缠。   只是因着在沈家所受的冷遇,所以即使回了京,她也不大甘心拉下这个脸跟各房走动罢了。除了初回京那日与大家伙一道见过面,这个月来竟没往各院里伸过脚。如果她一回来便跟妯娌们维持着面子情,陈氏那日在曜日堂,只怕也拉不下脸来那般“提点”沈雁。   这就是恶性循环,人际圈子就是这样,你不去拉拢维护,就绝对会被孤立。越是不与人往来,越是容易被人暗地里使绊儿,而更让人堵心的是,往往被人使了绊子之后,你还无从想起会是谁这么看自己不顺眼。   前世秦寿书房里的兵法上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见要想活得舒坦,打入敌人内部是多么重要。   华氏自然不知道她说的漂亮得跟墙上牡丹花一样的这番话下,还藏着这么阴暗的目的,她眯起眼来上下左右地打量她,那力度和深度,活似扎在榻上马服里的绣花针。   “我说的不对吗?”沈雁摸着脸坐起来。   华氏点头:“话很对。不过,你不太对。”   沈雁才九岁,她的女儿她能不知道?   打小到如今,她虽然明道理,可又几时说过这么有深度的话来?她侧着头盯进她眼里,“你这几天很奇怪,怎么忽然这么懂事?这些话,是谁教的你?”在这个时候她不但能一眼看穿沈夫人的目的,甚至还能够这么样冷静地规劝她,给她分析,这哪里像是过去的沈雁?   沈雁坐在她对面,半日才垂眼吐气,“好歹我六岁就发了蒙,屋里头也摆着那么多书,再加上跟随双亲南北走动,心智肯定比同龄的孩子不同些……是吧?”   华氏看着她,没回话,转头看向了门外那树李花。   她能说不是吗?就算她觉得她奇怪,这也是她如假包换的女儿,虽然她还是爱撒娇爱耍赖,可总之现在的确是变得更懂事和稳重了,这是好事。除了相信她说的这些理由以外,她又还能找出什么更好的解释来呢?   她把沈宓的马服又拿起来,“我知道了。”   沈雁这一整日几乎都跟华氏在一起,替沈宓后日的出行忙碌着。   福娘因为与沈雁年纪差不多,所以出门的事情一直是她在照料。沈雁不在屋里的时候,碧水院里就由胭脂青黛看着。   刘嬷嬷因为昨夜惜月那番话,一整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早上顶着对大青眼在后院井边洗衣裳,无精打采地,连手上胰子都险些掉井里。   胭脂走过来道:“嬷嬷这是怎么了?”   刘嬷嬷想起昨儿要不是胭脂拿着帐簿跑过来这么一嚷嚷,惜月也不会那么样骂她,心里有气,但眼下这会儿因为有着把柄在她们手上,也并不敢多说什么,瞥了她一眼,便就默不作声地低头搓起衣裳来。   胭脂见状,也没再理会她,放下铜盆去舀水。   两个人各自默不作声的洗了会儿衣裳,青黛忽然也端着盆子走过来,与胭脂道:“听说大姑娘跟前过些日子得放两个大丫鬟出去,底下的二等丫鬟升上来,这么一来屋里缺了两个人,这些日子太太正在物色人儿去顶这个缺呢。”   胭脂笑道:“那又关咱们什么事?大姑娘是太太跟前最得宠的姑娘,别说咱们是奶奶和二姑娘的人,就是不是,咱们也不好去争这个。”   “我就是顺嘴说说。你平素有玩的好的姐妹,也可以找太太跟前的素娥说说。”青黛一面搓着衣裳,一面说道。   事实上胭脂来京也不过一个月,就是有要好的姐妹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是刘嬷嬷这里听得素娥二字,却是完全听不到别的了,她在井畔根儿陡然打了个激灵。   大姑娘屋里要进人的事她当然知道!早前她送孝敬给素娥的时候就是想着她能给自己女儿香萝推到长房去,只是因着还得两个月才有缺出来,所以就没怎么提。   大奶奶是太太的娘家侄女,大爷虽然过世了,但太太看在大奶奶守寡的份上又更关照了一层,大姑娘小时候是由太太亲自带着的,直到去年大爷死后太太体恤大奶奶屋里清苦,才又将大姑娘送了回去。如今长房虽然不掺和府里的事务,可仍然是很体面的存在。   香萝要是能去侍侯大姑娘,哪怕就是当个小丫鬟,那也是不同啊!   她没想到就在她莫名其妙得罪了素娥的这当口,这件事冷不丁地又从青黛嘴里冒出来了。   惜月昨晚丢下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嗡嗡直响呢,万一她真把她从碧水院弄走了怎么办?香萝的事且不说,往后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糊弄的主子?   她心下愈加后悔,这下不去修复与素娥的这层关系都不行了,可如今又该怎么做呢?   找她老爹老娘么?她老爹老娘也还要靠素娥带契,她就是去求她们也未必有用。   那去找惜月么?惜月昨儿把她骂成那样,她不给她脸子看就不错了,还会帮她?   唉。   “……谁说没来路?二爷书房里负责茶水的胡嬷嬷魏嬷嬷和吴嬷嬷,家里都有人在太太手下当差。尤其那胡嬷嬷,她的婆婆还是太太的乳娘的堂表妹,太太当初不是怕二爷初回京用着手生的下人不惯,才派了她过来的么?以胡嬷嬷在太太跟前的面子,素娥能不卖这个交情?”   青黛还在与胭脂低声说着,仿佛忘了身后还有刘嬷嬷这个人。   墨菊轩的胡嬷嬷?   刘嬷嬷想起来了。当初来这二房的时候,那胡嬷嬷三个是太太特地从别处调过来的。沈府这么大,放几个人到二房岂不是随手抓一大把?她猜她们就是太太特地派了来盯着二房的,这不前天夜里听说还被二姑娘各扇了个耳光吗?   这么说来,兴许胡嬷嬷能帮到她。   想到得罪了素娥的后果,她再也坐不住了,七手八脚将水盆收了,匆匆出了井房。   胭脂青黛回头看了眼她背影,又低下头洗起衣衫来。   刘嬷嬷到了房里,揣了两颗碎银子,出门到了墨菊轩,打听到了胡嬷嬷所在,便就直扑过去。胡嬷嬷正与下了工的吴嬷嬷在对酒吃花生,见得刘嬷嬷连忙让座。刘嬷嬷支支吾吾不肯坐,吴嬷嬷见状,便就推说上个茅房,出了门去。   刘嬷嬷赶紧与胡嬷嬷说明来意,请她帮着在素娥面前递个话儿,想见见她。   胡嬷嬷见着递过来的银子,估摸着怕有两三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也就应了下来。   晌午时刘嬷嬷就得了准信。   “也不知道老姐姐你什么事儿开罪了素娥,她先是听到你名字便掉头就走,还是我好说歹说才同意让你傍晚时分去她房里找她。为了办成你这事,我这张嘴皮子可都快给磨破了!”   胡嬷嬷一进门便不住地咕嚷。   刘嬷嬷只得又强笑着塞了两钱银子过去。    017 撤人 更新时间2015-1-9 10:04:30 字数:3137  傍晚时依约到了正院,素娥正在屋里换衣。刘嬷嬷站门口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惜月这才唤了她进去。   素娥端坐在桌畔,背脊挺得比庑廊下的大柱子还直。刘嬷嬷进门便跪下来,“我给姑娘赔罪来了!这件事实在是姑娘误会了我,还请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   惜月冷笑站在素娥身旁:“误会?我亲眼见着你背着二姑娘的银子去二房,能有什么误会?”   刘嬷嬷连忙道:“真真是误会!姑娘且听我说。”说罢,便就一咬牙,将那日沈雁如何查帐,发现失了多少银子,然后又查库房,查出丢失了的首饰,之后却又让她把钱和首饰补上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真真不是我过河拆桥,实在是我有苦说不出来呀!”   素娥没等她说完,眉头已然皱起来。   二姑娘才九岁,而且平日里行事毫无章法,她能突然间这么手段娴熟地查屋里的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真的正儿八经在查帐,为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听说?反而那天被叫进碧水院的人个个看到刘嬷嬷与她坐在一处喝茶吃点心?   二房有钱,华氏也从来没对这个女儿亏欠过什么,沈雁身上随便一样首饰就敌得过寻常人家一年开销,她会把区区十来两银子放在心上,不惜在院里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尤其当知道刘嬷嬷还是太太派去的人的时候,她真的无所顾忌?   这绝不可能。   另外最最关键的是,沈雁既然查到这份上了,只差一步就能把刘嬷嬷老底掀翻,而且毫无疑问太太也没法儿包庇这种事,她只要吱一声儿,沈宓分分钟都能把刘嬷嬷踢回曜日堂去。沈雁为什么还要留下她,只让她把钱补上来就成?   而且,就连华氏都没曾找刘嬷嬷问过半句话,这正常吗?   ——简直是漏洞百出。   她撩眼看向地上的刘嬷嬷,微哼了声,眉梢的冷意愈来愈深。   刘嬷嬷听她半日不作声,抬眼来看了看,不由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   “事情来龙去脉我都说清楚了,确实不是我糊弄你,你看——”   “行了。”素娥垂下眼来,兀自斟了杯茶,面色板得如同身后的门板,平视前方道:“婶子回去吧。”   “那,这——”刘嬷嬷分毫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愣在那里不知是起来还是不起来。   惜月道:“婶子听不懂姐姐说的话么?太太这边都要摆饭了,还不快走?”   刘嬷嬷爬起来,再看了眼面沉如水的素娥,手脚无措地出了门去。   素娥默了会儿,说道:“你去把胡嬷嬷魏嬷嬷她们几个请过来。”   惜月颌首,勾头出门。   胡、魏、吴三人很快就来了,素娥和蔼地道:“听说前两日二姑娘屋里查出来失了银子?”   沈雁在碧水院查帐的时候是关了门连黄嬷嬷都没进的,至今连华氏都瞒得死死,胡嬷嬷等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当下面面相觑,又怕担干系,个个摇着头道:“没这回事,这几日二姑娘是被**奶逼着对帐来着,可二姑娘素日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这两日为着华府的事,也没听二*奶奶再说起。”   素娥心里的怒火更盛了些。   她面上不动声色,愈加和气地道:“那么这两日二姑娘可曾打罚过屋里人?”   胡嬷嬷等人顿时想起前天夜里被沈雁扇的那一巴掌,脸上还有些泛热,有心想要黑沈雁一把,但又无从下手,只得硬着头皮道:“除了打过我们仨儿,别的人倒是尚未发现。”   素娥对于她们偷听沈宓和华氏吵架被沈雁撞了个正着的事也知情,就连沈夫人都因为不守规矩的这仨儿是她亲自派过去的而免了唤华氏问话,后来又反过来将她们训斥了几句办事不牢,如今她自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事的理儿。   不过既是她们都说沈雁没再罚过人,自然可以证明刘嬷嬷所说的跪了几个时辰全是假的了!否则她在屋里被罚跪这么久,岂会有人不知道?便就咬牙点点头,死命按捺住心里对刘嬷嬷的恨意,笑道:“没事了,劳烦婶子们走这一趟。”   目送了她们离去,再啪地关上房门,竟是一口银牙都快要咬断了。   往日看着刘嬷嬷这人还算安份,所以才瞧在亲戚份上时时地带契她,没想到她占尽了便宜,如今耍了她一次还不够,眼下竟还编出这些鬼话来耍她第二次!打量她是不敢动她还是怎么着?   也许惜月说的不错,眼下无论如何也是要给点颜色她瞧瞧的了!   晚饭后沈雁在屋里做女红。   沈宓后日就要随驾去围场,马服由华氏给他做了,沈雁便想给他绣个合衬的荷包。   沈宓本身就极具儒雅气质,他穿上马服的样子,倒使他平白多了几分英气。沈雁回想着前世母亲死后,父亲孑然一身,也并没有再娶妻纳妾,不过十来年的功夫便就沧桑了下来,而那个时候的她,竟然还死死认定他是活该。   想到这里眼角又不由得湿润,记得她去找他的时候,他那时背朝着门口歪在窗前望着一院菊影,背影透着漫天的孤凄,那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那会儿她心里完全只有因母亲的冤死而对他产生的怨念,对他的病况,竟完全无动于衷。   “哟,我们姑娘真是转了性儿,不但管起内务,还绣起了花儿,这是要把咱们大姑娘都给比下去吗?”   门口帘子哗啦啦一派轻响,惊散了屋里一室静谧。青黛见她这么安静地待在屋里,便就忍不住打趣。   沈雁闻言也一笑,眨眨眼隐去眼角的酸涩,低头剪断手上的线头。   青黛是华氏**出来的,眼见着沈雁从出生到长大,就跟沈雁的姐姐似的,因此说话并不如胭脂那般含蓄。只是大姑娘沈弋是沈府的娇娇女,沈雁自认是个只会添乱的淘气包,怎么比?前世她不跟她比,这世她也不会跟她比。   “刘嬷嬷那边怎么样了?”她顺口道。   青黛将手上的瓜果盘放到她面前,说道:“傍晚从正院失魂落魄地回来后就关在自己屋里,到这会儿只怕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说完她又补充道:“对了,先前扶桑说胡嬷嬷她们三个都被叫去了正院,却没去见太太,而是去了素娥房里。”   沈雁闻言嗯了声,看了眼桌上的花样子,又穿起根线来,说道:“必然是核实刘嬷嬷话里的真假。”   素娥这样的人,前世她在秦府见的多了,秦寿身边那帮家伙,手段比沈府里的人还要龌龊,心思比这里的人还要狠毒,她在那样的情况下都度过了八年,刘嬷嬷和素娥眼下的心思,她只要换位一思考,立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现在可以悄悄地放出风声去了,就说咱们二房要撤两个嬷嬷,也别说是谁,让刘嬷嬷听见就好了。有了惜月那天那句话在,她会有动作的。”   她仔细地压着手下的云线,五根葱指拈着小小的绣花针,如同在锦缎上跳舞,手法之娴熟,眼力之精准,连青黛一时都看入神了。   西面屋子里,刘嬷嬷自从得了素娥那一番态度,心里七上八下,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不计较她了,还是压根就没听进去,一个人关上门在屋里辗转反侧了半日,却愈加烦躁起来。   香萝能不能进长房这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素娥到底还会不会信任她?如果失去了素娥的带契,她老刘家在沈府就如同无根的萍,怎么可能还有混到高处的日子?   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着急,真恨不得再往素娥屋里去跪求一回了。   如此翻滚了半夜,到天明时合了合眼,睁眼乍见外头天色大亮,慌忙披衣起床。   拿着脸盆到得后井房处,便听见烧水的黄莺与一旁晾着衣衫的蓝玉在说话。   “……二房里这么多嬷嬷,不知道这次要换谁?这才多久就要换人,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小声点儿。”蓝玉嘘声看着四处,刘嬷嬷见状赶忙往槐树后藏了藏身子。只见蓝玉吐了口气,这才又道,“咱们俩都是底下打杂的,就是坏事又能怎么着?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避开点儿就避开点儿。”   黄莺笑了笑,低声又说起什么来。   刘嬷嬷这里却是心凉了半截,她怎么不知道二房要撤嬷嬷的事?难道会是素娥……   她不敢往下想,一看蓝玉已经打了热水去了沈雁屋里,便就直扑过去,问黄莺道:“你从哪儿听来说二房要撤人?什么时候的事?要撤谁?!”   黄莺被突然蹿出来的她吓懵了,怔了半日才回神起身道:“二房里下人们一早上都在传啊,我也不知道要撤谁,总归说是上头的意思罢了。”抬眼见她神色不对,深怕说错了话,连忙又道:“昨儿傍晚前面胡嬷嬷她们不是都被惜月请上正院里去过么?兴许是奶奶那边要撤人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到胡嬷嬷她们几个都被惜月请去过,刘嬷嬷的神经又蓦地被刺疼了。    018 借势 更新时间2015-1-10 10:05:19 字数:3164  素娥昨日那么样高深莫测的态度,转眼等她出来,惜月就把胡嬷嬷她们请了去,她能相信是太太在找胡嬷嬷她们说话?绝对不是!绝对是素娥!   可是素娥找她们做什么?为什么转眼就传出二房要撤人,而且还是撤嬷嬷的风声出来?难道她是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那这丫头真是好狠的心哪!就因为这样就要撸了她的差事?   刘嬷嬷咬牙切齿,手指甲都抠进了盆缝里,身子也发起抖来。好歹按辈份素娥还当她一声表姨,这些年四时八节该给的孝敬一样没少过,昨儿她不顾身份跪在她面前解释,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没想到她竟然六亲不认到这种地步,非得把她逼成孙子吗?!   不行!她得去找她问个明白,她究竟吃了什么秤砣才铁了这番心,要跟她撕破脸皮!   掉头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又顿住下来。   不……正院里岂是她能造次的?黄莺只说是要撤人,并没有说要撤谁,万一不是撤她呢?又万一不是素娥的主意呢?那她这一去不但要落个藐视家主的罪名,更是把素娥得罪了个底朝天,到时岂非更有理由被她拿来借题发挥?   她不能冲动。   ——是了,胡嬷嬷她们昨儿后来不是去过正院吗?她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想到这里,她立时打起了精神,抱着脸盆儿冲出门槛,径直又往墨菊轩的方向去。   黄莺对着她背影耸了耸肩,从灶上拿起汝窑出的一把天青淡月壶,仔细地沏了壶茶,端着出了过道。   沈宓大清早的去了衙门,主子不在,墨菊轩每日这个时候气氛都很闲适。   胡嬷嬷回了平日当值时所住的小偏院儿,正沏了壶茶进房准备吃早饭,拐了个弯就见刘嬷嬷大步走了进来。她愣了愣正要笑着打招呼,忽然被刘嬷嬷冲上来拽住了胳膊:“胡嬷嬷,我问你,昨儿傍晚,素娥可是把你们叫到屋里问话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胡嬷嬷虽是在沈宓跟前侍候着茶水活儿,身份却并不比刘嬷嬷低,平日见着大伙都在二房当差,所以平日里也敬着她几分,如今见她这么急赤白脸儿地冲上来拽住她叫吼,心里便老大不愿意了,将胳膊狠抽出来,说道:“嫂子这是怎么地?吃错药了?”   刘嬷嬷被一语堵住喉咙,想起自己也确是性急了些,便就耐着性子放缓了两分语气,说道:“是我莽撞了。我只问嬷嬷一句话,昨儿是不是素娥把你和魏嬷嬷吴嬷嬷都叫去了?她跟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昨儿素娥问的那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些寻常话,只是胡嬷嬷老大不服气,眼下刘嬷嬷这样的态度,她哪里会告诉她?便就冷哼道:“素娥是太太身边的人,她叫我们几个去问话,那也是有太太的意思在,你我都是奴才,我岂好说给你听?”   刘嬷嬷一听果然是素娥把她们叫了去,一双眼睛立时就瞪成了铜铃,牙齿也咬得咯嘣作响了!   果然没错!素娥前脚撵了她出来,后脚就叫了胡嬷嬷她们去问话,这摆明了是怀疑上她了!   她气得手脚都没法往哪儿放,一见胡嬷嬷从旁皱眉撇嘴,目光便又粘她身上了。   是啊,素娥姑且可恶,面前这胡嬷嬷三个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惜月那丫头误会了她,然后在素娥跟前挑拨离间,胡嬷嬷如今却连素娥问了她们什么话也不肯说出来,可见这里头有猫腻,不敢让她知道!   想不到她们同在这二房里,往日看着和和气气,昨日递句话的事儿收了她五六钱银子,之后不帮她澄清澄清不说,反而还在背后落井下石!若不是她添油加醋,素娥又怎么会下决心把她从这二房撵了去?!   还有惜月……她们都是一丘之貉!   刘嬷嬷瞪着面前一脸不耐的胡嬷嬷,越想越气,猛然扑上去夺了她手上的茶壶,揭了盖便就泼了她满身!“你们这些天杀的,打量我好欺负!个个合着伙来欺负我!我让你在背后弄鬼,让你们一个个得意去!”   刘嬷嬷一面骂着一面泼,那茶壶里是才沏的滚水,四月天里又凉得慢,这会儿浇在只着单衣的胡嬷嬷身上,立时腾腾地冒起热气来!胡嬷嬷一面尖叫一面躲避,又不甘心让她逃了,于是拖着她就在院里头大声厮打起来!   沈雁这边洗漱完,正慢悠悠吃着三鲜包子,一面琢磨着回头怎么说服沈宓把华氏做的荷包取下来,换了她做的上去。青黛忽然小碎步冲进来,恭谨中带着几分匆忙说道:“姑娘,刘嬷嬷没有直接去寻素娥,而是去寻了胡嬷嬷,这会儿正在后院里头打起来了!”   沈雁倏地抬起脸。   青黛带着几分兴奋之色,细说起来。   沈雁也不是诸葛亮,并不能从一开始就算准每一步变化,在昨儿吩咐完青黛把二房要撤人的消息放出去后,她料定的是刘嬷嬷肯定会有动作,而且还会是不小的动作,毕竟不是谁都能捞到主子姑娘身边管事嬷嬷的差事的,为了保住这个,她当然会不遗余力。   她猜测刘嬷嬷不是去找素娥便是去寻胡嬷嬷。而眼下她果然选择了胡嬷嬷……   沈雁目光忽然亮了亮,低头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吃完,擦手起了身:“跟我来。”   华氏也正吃着早饭。   方才听到了下面禀报,一想起那夜胡嬷嬷她们仨儿居然在她的院里行窥听之事,她就满心眼儿里的不耐烦。瞧瞧她这婆婆往她二房放的都是些什么人?竟敢盯起主子的梢来!若不是看在沈雁已经教训过她们的份上,她非把她们送回曜日堂去不可!   如今倒好了,打了没几天,倒是窝里斗起来,眼下吵闹的声音闹得她这屋里都听得见,眼下还有她这个**奶吗?   她闭眼揉了揉额角,拍桌子道:“把人都给我拖过来!”   拖人的人才出了门,沈雁就进来了:“母亲且慢!”   华氏皱了眉:“做什么?”   沈雁提着裙子凑上去,先挥手让黄嬷嬷她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了她们母女,然后才道:“我且问母亲,舅舅那差事,您可有主意了?”   华氏不耐烦她东问西问,但还是板着脸回了句:“没有。等你父亲明儿去了围场回来再说吧。”   沈雁点点头,接着道:“可我估摸着,就是父亲这次得了恩宠前去伴驾,也未必对华府的事有帮助。”如果这趟有用,前世为什么华府还是被灭了?她仔细地斟酌着词句,半伏在桌上,捻着绢子道:“此次陪同前去的都是勋贵后嗣,父亲官位太低,沈家如今又并未大受重用,应该并不会受到特别关注。”   华氏扭头看着她:“你倒是越发能耐了,如今还管起朝堂这些事来!”白了她一眼,并未放心上。   沈雁一向愈挫愈勇,“不是这么说,身为官户子女,这些必要的眼光还是得具备的。”   华氏啜了口茶将杯子放下来,吸长气道:“我没空听你瞎叽叽,后头那帮人再闹下去,指定把曜日堂的人都给惹来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在太太面前再弄出什么事来。你要是闷得慌,就找福娘陪你踢毽子去。”说着扬声道:“黄——”   沈雁连忙扑上去捂住她嘴巴:“母亲且慢!”   华氏一巴掌拍到她手上,站起来拿绢子印着唇边被那魔掌挤出来的唇脂:“这死孩子!越闹越不像话了!把我的脸都弄花了!”作势又要拍她。一面掉头进屋,一面恨恨声道:“再胡闹看我不抽你!”说完到了妆台前,又透过铜镜拿眼刀剜她,然后对镜擦了胭脂,又重新抿过。   沈雁跟进来,站在后头道:“我们眼下,为什么要怕太太屋里来人?”   华氏在镜子里瞪她,看了眼又恢复完美的妆容,懒得理会她,抬步要出去。   沈雁在帘子下拦住她:“胡嬷嬷和刘嬷嬷都是太太派过来的,如今胡嬷嬷又是父亲身边的人,母亲以为太太会不知道她们在咱们院里打架么?你现在就是让人去把她们叫过来,太太回头也一样会把您和她们叫过去问话。您终究会落个不是。”   她晶亮的眸子在长睫毛内扑闪着,虽然看上去还是稚气未脱,但谁也忽略不了那双眼里冒出的灵气。   华氏仿佛也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半日她凝了眉,狐疑道:“你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外头紫英忽然道:“奶奶,太太屋里的素娟去胡嬷嬷她们的院子了。”   华氏面色一变,迅速看了眼外头,又惊疑地看向沈雁。   沈雁沉着地退了两步走进房里,借着开启的月洞窗看了看外头,只见紫英已经被黄嬷嬷遣去了后院,而后头的吵闹声也已经明显减弱了。   便回过头来接着道:“可见我说的不错,太太是要越过您直接过问这件事。既然横竖都要落个不是,母亲何不借着这件事给自己也谋点福利呢?这刘嬷嬷为什么会跟胡嬷嬷打起来,您到如今半点不知情,就是眼下去了正房,也只白白被太太责骂的份,所以不能冲动。”    019 应对 更新时间2015-1-11 10:04:46 字数:3149  华氏盯着她,抻了抻身子,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沈雁嗯了声,点点头,遂将这几日如何查帐,如何设计刘嬷嬷的事和盘说了出来。然后望着早已然目瞪口呆的华氏说道:“母亲如果想尽早解决舅舅那件事的话,眼下不如听从我一次。”   华氏在乍然听说刘嬷嬷居然敢昧沈雁的月例银子和首饰时,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再又听得这些事居然都让沈雁没声没响地拿出来,一双杏眼儿又不由睁得老大,再等到沈雁说起刘嬷嬷这番动静乃是出于她的手笔,一腔心情就根本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她只知道她的女儿这几日突然变得懂事了,却没想到在懂事之余还变得这样的智慧!这机巧连她都不一定想得出来,她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怎么会设计得这么周密?不但她这里没得着丝毫风声,从眼下刘嬷嬷的举动看来,就连她们都没想到这些都是沈雁在背后掌局!   这么说来她方才拦住她不让她出去,的确不是胡闹了……   她看向面前这伴随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日的女儿,第一次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她从来不知道她懂得这么多……   “奶奶在哪里?”   门外的询问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使她猛地想起沈夫人还在曜日堂等着她,于是顾不上去追问沈雁因何这番布署,当下已经将心思转到了眼下的事情上。   不管怎么样,从目前看起来沈雁的举措是不会带来什么不良后果的。   她迅速平息了下起伏的心情,抬起头道:“那你说的解决掉太太那边的麻烦又是什么意思?”   沈雁绷紧的肩膀不觉松下来,她就知道母亲心底里还是信任她的。   她趴上华氏肩膀,贴住她耳畔与她细声述说起来。   后头小偏院儿里,刘嬷嬷与胡嬷嬷以及后来参与帮助打架的魏嬷嬷等人都已经被拉开了,院子地上一片濡湿,洒落着头巾木钗鞋子等物,就连院里两棵石榴树都被无辜捋下几朵花来。   刘嬷嬷脸上被抓出来两道血印子,头发披散着,看起来半点管事嬷嬷的体面也没有了。   胡嬷嬷更是狼狈,不但身上衣衫湿透,衣襟都被扯了开来,左眼青肿着,发髻也散了,绾发的一枝银钗挂在散发上,随着她呼哧呼哧的气息一晃一晃地。   “婶子们也太不像话了,这要是让人看见,外人还只道咱们府里只得个空头名声了!主子们没面子,咱们走出去谁还会敬着是沈侍郎府里的家仆?不知道平日这规矩是没记牢,还是看在二*奶奶为人好说话的份上,所以这般轻狂?”   素娟沉脸训斥着嬷嬷们,一面转脸与紫英道:“这些人委实可恨,不知道二*奶奶这会子在何处?”   紫英心下暗忖,这会子正是早饭间,二*奶奶不在房里又在何处?明知道如此还不先去房里请了安再过来,哪有什么规矩?倒好拿这两个字来教训别人。   正要回话,这里院门儿外脚步声响起,却是华氏已经与沈雁赶过来。   屋里人连忙齐齐弯腰。华氏见了胡嬷嬷等人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素娟道:“奶奶息怒,太太听说这事也气得不行,方才特意着了奴婢过来请奶奶过去说话,问问看究竟怎么回事。奶奶既然来了,这便就请上太太屋里去吧。”   华氏压制了怒气,点头走了前面。   素娟扫眼望着刘嬷嬷等人:“你们也都来!”   须臾到了曜日堂,沈夫人坐在榻上,身姿十年如一日地优美而端庄,并且仔细看的话,眉眼里还藏着几分轻慢。   华氏身为少奶奶,却连底下人都管不住,还得她这个婆婆派人去做调停,这不是送上门让她拿捏吗?   见完礼,沈夫人的脸就沉了:“怎么回事?竟闹出打架这样的丑事来,你怎么治的家?”   语气缓慢而凝滞,听得出明显的责备之意。   只是华氏今日倒不急躁,闻言颌首道:“回太太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丫头们说是打起来了,让人去打听了打听,原来是刘嬷嬷不知道为什么找上了胡嬷嬷,拿开水泼了人一身。至于为什么,儿媳尚未来得及询问,并不清楚。”   胡嬷嬷是沈夫人乳娘的亲戚,都是沈夫人从丘家带过来的,刘嬷嬷是素娥的亲戚,在沈夫人面前,虽然都是她的人,可细细分起来,这意义又很不同,华氏这么些天都没来跟她提华府的事儿,原以为她这么倔的性子,必然要挑拨刘胡二人一番,让她们各自落个不是。   是以心里早已先打算先下手为强,先问罪堵她的嘴。   刘嬷嬷是沈雁的管事嬷嬷,而且听说还颇得沈雁重用,华氏就算因为提防刘嬷嬷而不拉扯她一把,也必然会不会帮着胡嬷嬷说话。然而眼下华氏虽没说什么实际有用的,但刘嬷嬷拿水泼胡嬷嬷之事从她口里得到证实,便就很不同了。   她微顿了顿,往华氏瞟去一眼。   “刘嬷嬷,你来说,怎么回事?”她复将目光投向下方,问道。   刘嬷嬷从拿水泼胡嬷嬷那刻,已然注定是逃不过要把那些糟心事儿说出来的了,眼下到得沈夫人面前,又有什么好隐瞒的?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也好教素娥听听,看看她是不是受了惜月和胡嬷嬷她们谗言愚弄!   便就咽了口口水,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末了抹着眼泪道:“奴婢府里呆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胡嬷嬷这厮竟然背地里这么挤兑奴婢,奴婢一时不忿,便就出了手!还求太太替奴婢主持公道!”   素娥眼下就在场,她并不敢摊派上她的不是,只好全怪上胡嬷嬷。   沈夫人不及听完,扶着扶手的那五根手指甲竟都抠进了扶手缝里。   她没想到刘胡二人打架内里还有这层原因!   她本以为刘胡二人之间多半是为些蝇头小利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这样的话,她大可以继续把华氏训斥到底,如果可能的话,再顺便安插一两个人到正房里,这样二房的一举一动就全在她掌握之中,沈宓的心也会在她的精心布置下一步步回到她这个母亲身边。   谁能想到这后头还藏着刘嬷嬷私吞银子,胡嬷嬷又与素娥沆瀣一气的事?就算胡嬷嬷这事不一定真,眼下刘嬷嬷如此指证,那也是在啪啪地打她的脸!   因为这些人到二房才刚刚一个月,在这之前,她们都是她的人。甚至可以说,在这个她作主的家里,她们目前也还是她的人!   她瞪向刘嬷嬷,胸脯也微微开始起伏。   如果可以,她可真想一脚把她给踹出这沈府去!   刘嬷嬷私吞主子银钱的事且不说它,哪家哪户身边的奴才不惦记着这点便宜?左右丢的不是她的钱,她也犯不着死磕。素娥暗地里收下人孝敬的这点儿这也不说它,底下人这些事又哪曾瞒得过她的眼睛?只要素日没闹出什么过份的来,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更甚至,沈雁以九岁年纪查抄手下人的帐目她也不去深究,华家本是商贾出身,沈雁又在华府住了六年,会算几笔小帐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听说华府那位华夫人又是个擅管家的,她这些年在华府耳濡目染学了些本事同样不稀奇。   她气的是沈雁查帐算起来也有两三天了,她安插了那么多人在二房,却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收到!   刘嬷嬷既把这些事告诉了素娥,为什么不跑来告诉她?素娥既然知道,为何也一样瞒着没告诉她?   沈雁查帐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刘嬷嬷昧了主子银钱这件事本身她却是要知道的。   这帮狗奴才!   如果她早知道,她就早有对策,而不会让她们现在当着华氏的面打她的脸,让华氏白白看她的笑话!   沈夫人此时的心情,真真是难以言说。   可是即使气成这样,她也并没怎么显露于色。   她紧捏着桌上的茶杯,转头看了眼素娥,而后把目光径直投向沈雁,缓缓道:“你既然查出来屋里的帐不对,刘嬷嬷也亲口招认,为什么不报来我这里,反而轻言放过?可知如此姑息养奸,本就不舍规矩,也是纵容她们愈加无法无天?”   沈雁道:“回太太的话,我的银子在嬷嬷手上放着,是因为我信任她。平日里我只要有钱用就行了,至于她爱把这笔钱放在什么地方,不是她的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是偷了我的银子?刘嬷嬷,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偷我的银子了?”   刘嬷嬷立时讷然。   沈雁的确没亲口说过她偷银子,可她那日的做法不就是认为她偷了她的银子吗?   可这话她却没法儿反问出来,方才说出昧银子这事儿她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闹到太太跟前,她怎么可能自打嘴巴解释她得罪了素娥的因由?认了下来那就少不了几十大板,这会儿沈雁这么说,怎么倒像是在替她开脱似的?   她抬眼往沈雁看去,沈雁正好冲她眨了眨眼。   这使她更加肯定,二姑娘这是在保她!    020 处罚 更新时间2015-1-12 10:05:10 字数:3138  想起自从她把银子还了回去之后,沈雁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儿半个字,也依旧把帐本和余下的银子让她保管,她若要害她,为什么从头至尾也不曾把她招出来?如果说之前是担心她恨上她,眼下这事是她自己招出来的,又关她什么事?她只要一点头,她就完了。   既然有人讨保,天底下也没有争着挨板子打的理儿,于是她连忙改口:“姑娘的确从来没有说过奴婢偷银子,二姑娘待奴婢十分宽厚,奴婢也的确从来没偷过主子的银子!”   话音刚落,沈夫人后头的素娥刷地就沉了脸。   刘嬷嬷见状心里咯噔一沉,坏了!   她若是承认没偷过沈雁的银子,岂不就是亲口证实她在素娥跟前编造的是谎话吗?这岂非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不!太太,奴婢——”   她连忙又急急地摆起手来。但是怎么往下说呢?说她是偷了沈雁的银子?是沈雁故意为她掩饰才说她没偷?这又有谁会相信呢?大伙儿不会觉得她脑子有病才怪!   素娥见她这模样,撇头望着别处,两腮也绷紧了。   “吞吞吐吐的,究竟是何道理!”   沈夫人终于抑不住怒火,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来,落到底托里发出砰啷一声响。   刘嬷嬷苦着脸趴在地下,竟是再也说不出来话来了。   沈夫人紧抿着唇望着门外白花绿树,眼下肠子也悔得跟那树木一般青了。   若是早知道这里头还牵着这么件事情,并且还牵扯她房里的丫头,她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地把她们一道传过来问话?   包括这些嬷嬷在内的二房大部分下人,都是沈府的家奴,更是她这个当家太太亲自挑选过去侍奉的,尤其是胡嬷嬷,如今她们一个涉嫌偷主子姑娘的银子首饰,一个前不久被撞破了窥视内院的事情不说,又被狗咬狗,咬出来在背后挑拨是非,如今两厢竟然还打了起来!   若是她们过去时间长了,还可以说是华氏纵容,那样就连沈宓也没资格置喙。可如今才不到一个月——如果严格算起来,刘嬷嬷起心昧沈雁银子的时候还连一个月都没到,这能怪到华头上去吗?沈宓又不是傻子,当着其余几房,她就要针对华氏,也必然不能做得太露骨。   于是眼下这么样,她连扣华氏个治下不严的罪名都不能了,若是华氏治下不严,那她自己呢?不也有个背着主子在底下拿好处饱私欲的素娥吗?   她瞟着安然静坐的华氏母女,又看着地下跪着的这些人,心里窝的火简直愈烧愈盛。   如今华氏丁点儿错处没捞着,反倒让她损失掉胡嬷嬷她们这些人,她不愿相信这只是华氏运气好。可若不是运气好,难道还会是华氏策划的吗?她那一点就着的爆脾气,有这份耐性沉得住气?她若有这份能耐,早就不会落得这么被动了。   不管她们是运气好还是早有预谋,她如今都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人家母女俩可不是自己跑来看她笑话的,是她派人把她们请过来的,而且这里头的腌脏事也不是从她们口里抖落出来,是刘嬷嬷自己亲口招供的,沈雁为保刘嬷嬷,还替她言语开脱来着!她们母女哪曾有半点挑拨生事的迹象?有了这些,她就是想栽脏迁怒都没有半点机会。   如今眼目下,她倒是自己把自己逼得下不来台了!   望着脚底下,她深呼吸了口气,抬眼道:“把刘嬷嬷和胡嬷嬷拖出去各打十杖,再给我都送到庄子里去!重新给二房添一拨人!素娥和惜月也都给我跪下,罚去两个月例钱!”   素娥二人连忙称是,勾头跪了下来,弯腰之时却不忘狠瞪一眼身后的刘嬷嬷。   刘嬷嬷打了个颤栗,身子愈发抖了。   “太太!”   正在沈夫人气得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华氏忽然出声了。   沈夫人看过来。   华氏平静地道:“规矩也是人定的,胡嬷嬷她们虽然到二房不久,到底也是我手下的奴才,她们此番的错处,我这个当奶奶的也有责任。刘嬷嬷一走,雁姐儿屋里就缺了人,太太要是看得起儿媳妇,不如就把胡嬷嬷补了刘嬷嬷的缺,让她在碧水院呆着吧。”   前后总共相处不过个把月,能有什么主仆情分?但是华氏居然会说出这番话……   屋里人都朝华氏望去,似乎没有人相信她会站出来替胡嬷嬷求情。沈夫人也双目如炬望向她,仿佛直接要透过她的躯壳望进她的心底里。   华氏为什么替胡嬷嬷求情,这个时候她不是该落井下石将这拨人连根拔除掉么?   她心口里的火在她无意识地屏息打量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转弱下去了,她想从华氏脸上瞧出点端倪来,可是那俏脸上除了一丝无奈,剩下的就只有满满平静和驯服,——难道,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替胡嬷嬷求情?   刘嬷嬷倒罢了。胡嬷嬷是她的陪嫁奴才,她被赶去庄子上,直接丢的是她的脸面。   府里共有四位少奶奶,她这个婆婆要是连身边的奴才都管教不住,那不是平白让小辈们看了笑话?闹出这种事来,胡嬷嬷这些人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留在身边的。华氏却在这个时候替她求情,还要补给沈雁做管事嬷嬷,是了,她这是在卖人情给她!   她若是受了她这份人情,华府的事她还好意思阻挠么?她要是再阻挠,沈宓那边她也说不过去。于是之前施下的那招,便就等于无用。   以她的骄傲,当然也可以不理会华氏,可是身为丘家的姑太太,沈家的当家夫人,两府都是以规矩礼仪著称,纵使外人不知道这回事,她又真的在小辈面前丢得起那个脸吗?往后若是训斥儿媳妇们的陪嫁奴才来,她又哪来的底气?   何况,胡嬷嬷她是怎么样都要保住的。   她们俩送去庄子上这事捂不住,不送去庄子上改去别处更是捂不住,倒是眼下趁着屋里并没有别人在,不声不响让她成了碧水院的管事嬷嬷,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她成为了二房的人,这事才会渐渐被忽略过去。   想到此处,她看向华氏的目光骤然深邃起来。   华氏这道顺手人情,倒是真真掐到了她脖子上!   这里底下跪着的胡嬷嬷这时也将一颗心吊在了喉咙口。   先前听得沈夫人要将她送去庄子里,别提多沮丧,她自打跟着沈夫人过到沈府,不说养尊处优,可真是连扫把儿都没拿过,如今因为刘嬷嬷的拖累,居然要去田庄里干农活,这岂不比杀了她还难受?   猛然听见华氏又在替她求情,还要提她补了刘嬷嬷那个缺,心里的沮丧立时就化成了春花,看华氏母女时也觉着无比亲厚起来。   她跪前两步到沈夫人脚下,连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渴望却是极明显的了。   沈夫人望着她,终于低头啜了口茶,说道:“那你领完板子,就随着二姑娘去吧。”   胡嬷嬷连忙磕头。   沈雁也称了谢。站起来却又冲沈夫人道:“太太,既然好人都做了,不如把刘嬷嬷也留下吧。要不然,两个人打架却偏偏只把刘嬷嬷放去庄子里也不妥。太太再给个机会给刘嬷嬷,让她去墨菊轩里侍侯茶水好了,这样太太也不必重新往二房派人,岂不省事?”   沈夫人闻言朝她看过来。   她如今恨刘嬷嬷简直已恨到了骨子里,早已经没有再保她的心思,如今见沈雁还惦记着她,眉头便不免皱了皱。听说沈雁平日里待刘嬷嬷很是不错,方才又替她言语开脱,如今她这里要罚她,沈雁却要保她,这是在拉拢人心?   她眯眼打量着沈雁,面前这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还得两个月后才满九岁,她不可能有这份心计。   不过她没有心计,却不代表华氏没有,华氏虽然暴躁,这种顺手人情她方才不是还使的很拿手吗?   她垂下双眼,说道:“刘嬷嬷罪不可恕——”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瞧见沈雁扭了头朝外,似乎并不在乎她往下说什么。   她忽然就把下半句咽住了。   整件事里华氏母女与刘胡二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就是发生了沈雁查帐那件事,在刘嬷嬷补上那笔钱之后又归于平静,沈雁不可能、也没有迹象参与这番纷争,从下人们所述可见,她与刘嬷嬷关系一直不错,从这点上说,请求留下刘嬷嬷来实在有拉拢人心的嫌疑。   可是刘嬷嬷是沈家几代传下来的家生子,就是刘嬷嬷自己被罚,刘家也还有人在别处当差,刘家的根还是在沈夫人手上紧紧地攥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华氏想借沈雁来拉拢刘嬷嬷,她又有这个胆子敢归附过去?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想到的,华氏必然能想到,看来沈雁求的这个情,应该只是华氏在替胡嬷嬷讨了保之余,怕又间接地得罪了刘嬷嬷,而顺口这么一说罢了。用替她看重的胡嬷嬷讨保求情,让她这个婆婆下了台来,换取老爷去柳家替华钧成通融差事调动,才是她的目的。    021 意图 更新时间2015-1-13 10:05:04 字数:3120  想起自己不得不被迫地遂了华氏的心愿,沈夫人又不甘心起来。   刘嬷嬷也是个不省心的,她为什么要替二房来清理门房?就让她继续留在二房!   于是道:“刘嬷嬷虽然罪无可恕,但看在二姑娘讨保的份上,就允了二姑娘的请求。”   她瞟了眼华氏母女坐处,冷冷扬起了唇角来。   “多谢太**典!多谢二姑娘恩典!”   刘嬷嬷慌忙磕头称谢,随着人下去领罚。   沈雁笑起来。   沈夫人望着华氏,半日吐出一句:“内务府的事,我会跟老爷说。”   华氏双眸里顿时也绽放出亮色,低头深深一福,也没再说什么,便退身出了去。   沈夫人盯着她们直到看不见,才又收回那莫测的目光来。   这下子,熙月堂里笼罩了几日的阴霾终于挥散而去。   华氏因着胡刘二人又回了来,对下面人自然各有一番交代,等到她们退下去,便扭头与黄嬷嬷道:“坊外张李记的桃酥似乎卖得格外好?去买两斤来,给雁姐儿吃。”   沈雁对坊外张李记印象十分深刻,那日就是因为出坊去买他们的桃酥,她才在街口偶遇了顾颂他们。听出华氏话里的愉悦,她扑到华氏身上,搂住她的脖子:“母亲这是要奖励我么?两斤哪里够,我要吃三斤!还有他们家的春卷,母亲不如让人一并买回来!”   华氏原待要板起脸,但看她这幅赖皮样儿,倒是又无可奈何笑了。“先前原道你是脱胎换骨了,如今一看还是这么没规矩,要是当着外人也这么着,仔细我回头又抽你!”   紫英等人虽然没跟去曜日堂,如今也从胭脂青黛处知道了事情始末,原来今日大胜而归乃是出自沈雁的谋划,心里也是暗暗赞叹,便就从旁笑道:“咱们姑娘就是奶奶的贴心小棉袄,奶奶才舍不得抽她呢。”   “就是就是!”沈雁笑弯了眼。   其乐融融说笑到这里,自告奋勇去买桃酥的福娘也已经回来了。   华氏伸手从红漆描金的盘子里拿起块桃酥递与沈雁,说道:“太太答应了去跟老爷打招呼,应该是不会出差错的了,我真是没想到,头疼了这么多天的事,却被你轻轻巧巧地解决掉。”她话里虽听不出什么欢喜之意,却有着浓浓的欣慰。   沈雁摊着两手,说道:“哪里是轻轻巧巧?我也是安排了很多天的。”   那天夜里她闯进正房时撞见胡嬷嬷她们在偷窥,其实还没有想到这层,是后来福娘打听来她们的背景来历,她才计划着把这两件事合为一件处理掉。沈夫人想逼着华氏去伏低做小,华氏不愿意去,又想要解决掉华府的差事,那就只能逼着沈夫人自动放弃拿捏华氏的主意。   沈夫人来自赫赫有名的信阳丘家,在她嫁过来这几十年里,当初带来的陪嫁奴才必然又衍生出了更多,这回就算没有胡嬷嬷撞在枪口上,沈雁要找个别的相似背景人下手也不是很艰难的事,只不过胡嬷嬷既然撞在枪口上,更为方便罢了。   华氏睨她一眼,眼里也不免涌出些骄傲。尤其是回想起刘嬷嬷说起她是如何查帐,又如何令得刘嬷嬷不得不主动招认贪墨的事实时,她心里竟满满地都是欢愉和自豪。沈雁平日里看着顽劣,可实际动起真格来时,居然一点也不输大人,手段甚至比她这个母亲还来得圆滑!   “如今你舅舅这事倒是解开了死结,只是这么一番闹腾,胡刘二人仍然留在二房,这又怎么办?”   说到这里华氏又不由得皱起眉来,若按她的本意,是要把这些人全都踢出去,重新挑一拨人进来的。可是眼下闹来闹去,人不但没走,反而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又全都回到了二房,想想也觉憋屈得很。她不知道沈雁为什么最后还要把刘嬷嬷给留下来。   “母亲何必着急?”   想起与华氏相处的那些年里,她从未以这样的口吻与自己商量过屋里事务,沈雁也暗暗松了口气,谁说她这么一番功夫费下来收获不多?对她来说,不是从中也得到了华氏的信任吗?往后她只要再努力努力,华氏将她视为心腹无话不说简直指日可待。   “胡嬷嬷留下了,若是不留刘嬷嬷反倒难办。母亲不如想想,经过这一闹之后胡刘二人的处境。”她缓了缓语气,顺带望了眼同站在旁的黄嬷嬷和扶桑紫英等人。“胡嬷嬷与刘嬷嬷打了这么一架,如今又占了原本刘嬷嬷该占的位置,刘嬷嬷必然将她恨之入骨。   “而素娥因为刘嬷嬷的缘故又被太太罚了两个月例钱,她心里也会把刘嬷嬷恨得咬牙切齿。素娥可不是好惹的,有她们相互结下的这几层梁子在,往后这几厢都有得好戏看了。   “接下来母亲根本不用做什么,只要让人盯着她们等着捉把柄就好了。就是她们没有破绽,母亲若是真看她们不顺眼,随便撩拨一下不就成了么?她们是母亲讨保留下来的,那时候若是犯了什么让旁人都看不过眼的事,太太的脸面势必再丢一次,太太难道还能再容忍她们?   “母亲到时候自可轻轻松松地把她们给撵了。”   听完她这番话,华氏顿时与黄嬷嬷互看了眼。   沈雁说的虽然简单,可是细想之下,一点儿也不简单。   同样是撵人,如果今儿华氏不保胡刘二人,内务府的事不好请沈观裕出头不说,还间接得罪了沈夫人,华氏将她们保下来,首先则显示了她的恩德,胡嬷嬷二人必然不会倒戈,但旁边还有那么多下人看在眼里,华氏对她们既往不咎,她们对这位极少在府的二*奶奶从此也自会有番思量。   这就等于给华氏提供了建立好人缘的基础。   华氏回府时日未长,与沈夫人之间关系又极微妙,她要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信不是打骂几个奴才或者与沈夫人叫几回板就能够做到的,这得靠长时间的点滴积累,和灵机应变。华氏本身是个直性子,在她展示过了她的火爆脾气之余,适当地表现出她的善良宽厚十分重要。   于是,留下胡刘二人不光是为了内务府的事,也是为了改境华氏日后的处境,此举不但不多余,而且十分必要。   胡刘二人以及胡的拥趸虽然又都回到了二房,可她们是凭着华氏的面子才回到二房来的,下回她们若是再有触犯规矩的行为,华氏就是将她们一把撵了,旁人也不会怪责到华氏的头上,而只会怪胡刘等人不知好歹。   凭她们眼下这层复杂关系,又怎么可能不生事也来?已根本用不着沈雁她们再费心。   介时必然又会有场风波,而华氏却从这里头摘了个干干净净。她不是不想留她们,也不是不尊重沈夫人,而是她们委实不争气,为了沈府的脸面,她自然要请太太对她们施以惩罚。到了那会儿,沈夫人也必然不会再留她们在身边坏事。于是她们就是要怨,也只能怨到沈夫人头上。   华氏带来的陪嫁虽然不多,但是要塞到二房各个角落的人还是有的,等到胡刘那些人一走,华氏再把自己的人添补进来,余下纵然还得留几个府里人,那时候又还成得了什么气候?   到时候华氏愿意留着她们,就留,不愿意留,就慢慢地一个个踢出去,关键只要让胡刘这几只老麻雀斗起来,接下来便大局在握。   屋里静默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分。   黄嬷嬷的微叹率先打破这幕沉默:“奴婢虽说活了几十岁,人间之事看过也不少,但跟二姑娘的深谋远虑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只一重天地。”   华氏也叹了口气,将撑额的手放下来。   她前世是修了什么功德,让她这辈子有个这么令她又气又爱的女儿?雁姐儿竟有这么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她还逼着她算帐学女红做什么?她难道还担心她嫁不出去,或者嫁不到好人家么?   她自嘲地扬了扬唇,再看向女儿,目光里已只剩怜爱了。   “打今儿起,你可以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儿了。”   沈雁欢呼道:“母亲这是要解我的禁足令?”   “要是再闯祸,我一样还会罚。”华氏板着脸,一丝温柔轻轻地从眼底溢出来。   沈雁抱着她大笑着亲了口,心满意足地走出去。   这日起华氏果然遣黄嬷嬷密切关注着院里的动静。   在沈雁连番在曜日堂取得胜利的豪情鼓舞下,华氏身边以及沈雁身边的人精神状况俱都转为良好,初初回京时各自心里揣着的不安与拘谨开始逐步放下,胭脂青黛与屋里别的小丫鬟的互动开始多起来,与别院下人的接触也日益增多。   用沈雁的话说,这是知己知彼才能底气十足。   内务府那事儿到了这日夜里,华氏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晚饭前沈观裕让人把沈宓叫了去,说已经让人递了拜贴去柳府,柳大人回话说恭迎沈大人翌日下晌光临寒舍。于是问沈宓华府近两个季度的差事,以及皇帝对华钧成的示下。    022 美雁 更新时间2015-1-14 10:04:17 字数:3146  翌日下晌沈观裕如约而至去了柳府拜访柳亚泽,柳十分客气,并邀请沈入书房叙话,对沈的请求也表示尽力而为,并希望与德高望重的沈府能够长久友好的交往下去云云。   消息自然是好的,而这都已经是后话。   因为沈宓从曜日堂回来后,就得打点着明日随驾去围场的事情。   沈雁虽然被解了禁足令,但下晌并没有出去,因为她还惦记着把荷包绣好,挂上沈宓的腰间,让它也去皇亲贵族们面前威风一把——其实这是其次的。   主要是她回想起自己前世从华府绣娘手上学会了一手手好绣艺之后,给舅舅舅母表姐表弟都做过衣服鞋袜,却从来也没有给父亲做过任何一件东西,哪怕一个荷包一个扇套。她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次他的出行上,稍稍地为他恭献一分力气。   当然,早逝的华氏更没有得过她的东西,但是将来也会有的。   她和父母亲,还有一辈子相处的时间。   她在荷包上绣的是两只仙鹤,一只低头饮水,一只引吭高歌。   绣的虽不叫出神入化,但对一个不必以此谋生的大家闺秀来说,还是算顶好的了。   晚饭后一家三口都聚在正房里看沈宓试新衣的时候,华氏便拿着这仙鹤前后左右反复地看。末了问:“真是你绣的?”   沈雁重重点头,还伸出细嫩的五根手指:“您看,把我手指头都快扎成蜂窝了,才绣出来的。冲着这份上,母亲一定得让父亲挂我做的荷包。”   华氏再看了会儿那对仙鹤,针脚匀称,色泽过渡又十分自然,而且荷包缝合得也很见功力,戴出去倒不算丢人,遂轻戳了戳她的前额,也不去深究她的手是不是真的扎成了蜂窝了,转身将沈宓身上那只华府绣娘绣成的荷包取下来,将沈雁这个挂上他腰间。   沈宓很高兴,高高地拈起那荷包:“雁雁给父亲绣包了?那我一定好好收着!”   华氏将一扎小面额的银票塞到那荷包里,又将他的印章放进去,轻睨他道;“别只管得意,我给你放了五百两银票,虽说此去用不着买东西,但花钱打点着下人还是要的。你仔细着,别弄丢了。要是看到谁猎到好的狐皮或貂皮,也买一两张,到冬天给雁姐儿制件大氅。——记住,不好就不要。”   “天啊!”沈雁捂起脸来:“我才这么大点儿,您就给我穿毛绒绒的狐皮大氅?”   沈宓坐下来,倾身道:“怕什么,京师冬天冷,穿那个暖和!父亲给你弄件白狐皮的,到时候下大雪,你穿着那个藏在雪地里,白花花毛绒绒地谁也看不到你,打起雪仗来赢面简直不要太大!嘿嘿。”   沈雁哀怨地看了眼她的爹娘,仰倒在美人榻上。   闭上眼,眼前却突然涌出前世里九岁生日时,沈宓巴巴地南下到金陵,拿出件白狐皮大氅给她做贺寿的情景来。   那日其实离她的生日还有三日,她在栖霞山上的苦竹寺后园剪梅枝,一抬头,他忽然就抱着个大包袱出现在前面古梅树下了。   沈宓博学多才,温柔谦和,还有副清秀端正的好相貌。华氏当年与他可算郎才女貌,而沈夫人依然认为不论家世与相貌也还是沈宓略胜一筹,虽然这其中有偏执的因素在,可也能侧面说明,沈宓其实条件是不差的。   可是那日的他衣裳虽然整齐,却双唇干裂,胡子茬儿也露了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眼里的睿智与从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忐忑与局促。   她当作没看见他,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雁姐儿!”他踏着积雪追上来,拦在她前面,漫布着血丝的双眼瞅了瞅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将手上的包袱塞过来:“你快生日了,我,我怕你冷,特地让人做了这个。你别,别怕,不管怎么样,父亲,父亲还是疼爱你的。”   他一紧张就结巴,这次也亦然。   可是她怒了。   她怕什么?她什么也不怕!她心里有的,是恨!   她一巴掌打落他递来的包袱,手里的梅枝也往他砸过去,“你有什么资格说疼爱我?你还我的母亲!”   她扑上前使劲地推搡他,表姐闻声从寺里跑出来,将她死死抱住,她就抬起两脚去踩那包袱里露出来白狐裘,直到把狐裘上踩满了泥浆,又抬脚去踢他!   她满脑子都是母亲静静而苍白地躺在床前地上的情景,而他那个时候在哪里?他直到母亲死了一个对时他才回府来!扶桑告诉她,母亲死前的夜里他去过她的房里,跟苦苦等着他回来的她独处了半晚上,然后他们吵架,他一气之下出了门!之后可怜的母亲就服毒死了。   她在梅林里号啕大哭,像疯了一样,他身上的锦袍与地上狐裘一样被她踹出满满的泥泞印子。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呆呆地望着地下,抬起头时,眼里竟然也有水花闪烁。   表姐将她扶起来,搂住她冷冷地转过身,直到离开了寺院,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来过金陵,也直到两年后被舅舅送回沈府,她才又见到他。   “雁姐儿,你觉得我带这枚玉珮怎么样?跟你做的荷包衬不衬?”   沈宓喜滋滋地拿着手上的玉在腰间比来比去。   沈雁把脸在软枕上蹭了蹭,闷头道:“好看,父亲穿什么都好看。”   沈宓眉头纠结了,她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翌日三更天沈宓就整装出发了,沈雁依稀听到动静,但是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据说她这对父母亲自打成亲之后就没分开过,眼下沈宓要出城两日,相互间必有许多腻歪话要说,她才不要跑过去当讨厌的超级大蜡烛。   不过等到正房那边又变得沉寂无声时,她却又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院门跑到前院正房,绕开扶桑她们值夜的外间,到了华氏卧房窗外,熟练地推开窗门,手脚利索地爬进了窗去。   华氏带着困音看过来:“谁呢?”   沈雁踏着月光小碎步冲上床,嘿嘿钻进华氏被窝,说道:“是美雁雁。”   华氏骂了句“脸皮真厚”,又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下,哼哼弯唇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沈雁小的时候常趁着父亲睡书房的时候这么翻母亲的窗,华氏早就见怪不怪了。以至于有时候沈宓在书房孤枕难眠时偷偷跑回来,常常会被床上多出来的一个人吓一大跳。后来华氏严厉地禁止她这么做了,但今夜沈宓出了城,这是可以被容许的。   沈雁与母亲一夜好眠。   沈宓不在府的这两日,二房里显得有些无聊,曜日堂这里因着沈观裕要去柳府,却就开始打点起来。   沈观裕在琢磨了半晚上之后,觉得既然得与柳府保持长久以往的关系,那么身为沈府的邻居、柳家的姻亲的荣国公府,沈家就不能再这么与之僵持下去了。于是翌日起来,也嘱咐着沈夫人找个时间捎几色礼往顾家串串门。   沈夫人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想得开,沈观裕与柳家这番走动要是拉开了两府通交的序幕,华府的事情倒成了铺路石,这于沈府来说反倒是大有好处。这日下晌沈夫人就让房里人拣了几样要紧物事,往荣国公府拜访荣国公夫人来了。   世子夫人戚氏听到了这消息,眉梢唇角俱是得意,她当沈家门墙真有那么硬呢!这才过几日,就不战自败拎着礼物登门示好来了?   顾颂被打的事他们没往外传,可是坊内也已经知道了,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被沈家的小姐打了,这是丢脸的事,反倒是沈雁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打了人反倒有人帮着说话,这几日她见着顾颂仍然青着的眼窝也觉窝囊的很。   沈夫人最后那席话却更让她窝火,如果说顾颂被沈雁打还只是小孩子间的矛盾,沈夫人那般给她脸色瞧,岂不是摆明了不把顾家放在眼里?   原本还想着要再找个什么由子泄泄这气,可荣国公夫人左思右想,反倒又劝着她把这口气咽了。   沈家也不是好缠的,顾家是得宠的新贵,沈家却在京师有着百年根基,连皇上出去狩猎都不忘得给他们几分脸面,叫了沈宓个当文官的伴驾,这种孩子间的事能小事化了的就化了了吧。   所以也就不吱声了。没想沈夫人如今倒有了这番动作。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沈夫人在顾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长房时,街里街坊的,又当着婆婆,戚氏倒也不好再计较下去了。连忙让人端茶倒水,又唤人端冰盘,十分客气。沈夫人送了几幅扇面儿给顾颂,她也都没推辞收下了。   只是等她一走,戚氏便与顾颂道:“从今往后,可再不许与沈家的人一处玩。”   顾颂拨弄着那几幅扇面,深深蹙起一双料峭的眉,沉思道:“这整个麒麟坊里的孩子,也就沈家的人稍稍齐整些。旁的人,如何配与我说话?”   戚氏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日吐不出来。   顾颂拿着那几幅出自江南名士祝子秋手笔的扇面,倒是暴晒过几个日头之后,命人收了起来。    023 狐皮 更新时间2015-1-15 10:04:58 字数:3138  华氏听说沈夫人过去顾家串门之后,捻着瓜子儿叹息道:“这下,那顾家的人只怕会常进门来了。”   黄嬷嬷笑起来:“奶奶也莫杞人忧天了,咱们雁姐儿气走了世子夫人后,顾家也没什么动静传来,可见大体上也是有分寸的。那顾家就是往来府上,也是去太太屋里,咱们若是不想跟他们家往来,见都见不着。”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宓还在朝堂上混呢,将来老爷子一过世,沈宓就得撑起二房门面,哪能真的为这点事就不跟人往来?华氏将瓜子扔回盘子里,没好气道:“我就是看不惯戚氏那得瑟样儿!她一个走镖的后人,还是下九流的,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商贾之家?”   听到人家拿她的出身作筏子就来脾气。   黄嬷嬷满头是汗:“奶奶,人家再怎么出身不好,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眼下两家正式走动起来,往后快别这么着了。”   华氏瞥了她一眼,哼了声。   沈宓出去了两日,于次日半夜带着几筐子猎物回到了府里。   因为是半夜里回来的,沈雁已经熟睡了,并不知道。   等早上到了正房一看,院子里摊着多了好些山货,才知道沈宓居然已经趁夜到家了!   “不是应该明儿早上才回城的吗?皇上怎么突然回来了?”当沈宓去了书房处理庶务,她一面看着华氏整理送去各房的手信,一面问道。御驾出行可不是好玩的事,出行之前得先有人回宫禀报,然后沿途开道,随行的銮驾全部整齐全了才能动身,总之身份越高出个行越不简单。   华氏指挥着婆子们翻开筐里的猎物查看,一面说道:“你父亲说西北有了军情,连夜回京下旨让魏国公准备率兵去西北迎敌了。”   西北有军情?   沈雁想了想,是了,前世这个时候除了因为太子被废,宫中各皇子间为着夺储而初露锋芒之外,还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乱。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了,原因是蒙军那边内部出了点岔子。不过显然大家还并不知道内情,所以专门派了在中军营任职的魏国公亲自前去了。   魏国公府在她后来的印象里,虽然没有摊上祸事,魏国公本人倒是真的在西北一呆就是多年。以至于后来魏国公长子韩稷趁他不在,在京中与楚王越走越近,到前世沈雁死时,魏国公正好也在边关殉职,承袭了爵位并得到世袭兵权的他已然趁着皇帝久病不起,与楚王狼狈为奸准备逼宫了。   当然,她并不是站在楚王的对手秦王这边才这么说韩稷的,逼宫造反这种事她谁都不支持,也轮不到她支持谁,只是在她眼里,没事找事挑动纷争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尤其韩稷这只鸟。   她虽然出身锦绣,可心底里也十分渴望天下太平。   前世她没等到这场夺嫡结果就死了,虽然他一直觉得这事跟她的生活圈子扯不上大关系,可韩稷在魏国公生前时,身为韩家嫡长子的他一直没曾被请封世子,虽说这个时期的他名声还算不错,可之后却以破空之势与楚王勾结,有那种人常伴君侧,便是楚王得了帝位,天下又能太平到哪里去?   当然,那楚王也不是个善茬。   “想什么呢?”   华氏戳了戳她。   “哦,我在想皇上为什么偏偏下旨让魏国公前去应敌。”她放下托腮的手,接过她递来的丝带。丝带上都用羊毫写上了名字,原来是要系在送出去的猎物上,好防止弄错的。   华氏让她将丝带分给扶桑她们,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完,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唇角涌出丝得意道:“听说这次魏国公长子与徐国公小世子都去了,鲁国公府的小世子也去了,怎么独独没有荣国公府的人?”   沈雁望见她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无语凝噎。   “荣国公世子在神机营担职,走不开,顾颂又才十岁,不适合前去,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沈宓这时负着手从外头进来,摇头望着妻子道。   华氏有些扫兴,瞪了他一眼,下去分派猎物去了。   沈雁兴奋地攀住父亲的手臂:“为什么这次会有这么多猎物?都是父亲打的么?”   她父亲连鸡都不敢杀,这简直不可能啊!   沈宓脸红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都没下场,就与张公公杨公公还有林大人他们在营房呆着,这些都是侍卫们打的,皇上见我什么也没落着,就从侍卫们打的猎物里赐了一堆给我。不过我也有出力,你看,这里有些野鸡和鸟还是活的,我都有帮着抓,好不好看?”   沈雁被他带到几只竹笼子跟前,盯着那里头的朱雀和锦鸡,点头道:“好看。”   沈宓高兴地直搓手,然后又想到了什么,拖着她噔噔跑到后院,指着地上一只白狐的尸体道:“这是锦衣卫的刘大人打的,皇上有令,各人打的都可以自己留着。他们打了两三只白狐,我觉着这只特别好看,你娘交代过让我给你弄件狐皮嘛,我就跟刘大人买了。”   沈雁看着那雪白蓬松的狐皮,眼角有些酸涩。   “怎么了?”沈宓发现她神情不对。   “没。”她摇摇头,笑道:“真好看,要是做成狐裘给我生日的时候穿,肯定美美的。”   “那当然!”沈宓哈哈笑起来,“我的眼光是不会差的,要不怎么会娶到你母亲?跟你说,这狐狸我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才让刘大人松了口的,现在连银子都还没给——”   说到这里他忽然捂住了嘴巴,似乎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沈雁狐疑道:“为什么没给银子,你不是带了八百两在身上吗?”   “那是因为,他把我给他的八百两给弄丢了!”   正在这时,华氏的声音从身后院门口透着冷意传过来,父女俩同时转身,只见华氏咬牙切齿走过来,瞪着沈宓,将手上一沓银票猛地拍到他胸口:“我说呢,怎么一回府就去了书房忙乎,合着是去典东西得银子来瞒天过海呀!”   沈宓谎言被戳破,整个人都快缩进地缝里。   “银票丢了,那我给你绣的荷包呢?”沈雁想到关键,声音也乍然拔高了。   华氏冷笑道:“连钱都丢了,你觉得你的荷包还会在吗?”   沈宓垂了头下去。   午后斜阳照进开启的窗户里,陈氏翻了个身,也起来了。   乳母林嬷嬷连忙走进来,说道:“茗哥儿已经不必再去祠堂了,奶奶怎么不再多歇会儿?”   陈氏听得这句,望了眼外头的艳阳,绷紧的肩膀遂又垂下来。是了,茗哥儿到前日止就已经在祠堂跪满四日了,她也不必再不时地去探望了。四日下来她一颗心竟如绷成了弦,连睡觉也睡不安生,想起沈茗膝上至今还残留着的两团紫青,她一颗心又不禁一阵抽疼。   虽有蒲团垫脚,可又哪里顶得住跪上四日?才九岁不到的孩子,硬生生是跪完了。   陈氏吐了口气,后靠在床栏上。   这几日的心疼如绞下来,她也已有些疲惫,沈宣只是那日夜里过问过沈茗被罚那事几句,之后便就没下文了,仿佛这儿子不是他的,而是她陈氏一个人的!她就不明白,难道伍姨娘那厮生出的贱种比她生的嫡子还要有出息吗?   想起那小贱种成日里笑嘻嘻唤他父亲的时候他高兴的样子,她心里就似有股火在蹿。   全府里四房少奶奶,唯独她要日日面对侍妾与庶子庶女。而沈夫人疼的也不是幺子,而是次子,以至于她这个老儿媳妇在得不到丈夫全部心意之余,连婆婆的关怀也得不到。当然华氏就算嫁给了沈宓,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稍微好过一点。如果不是沈雁,沈茗怎么会被罚?而且一罚就是四日?沈雁只比沈茗大几个月,沈茗连撒谎都撒不顺溜,她沈雁倒是敢当着那么多人使心眼儿,让她下不来台,让她被戚氏夹枪带棒的嘲笑不说,更是把沈茗害到这种地步!   华氏被拿捏,她是最高兴的。   她闭上眼,吐了口气。   正在唤丫鬟们进来给她预备梳妆的林嬷嬷见得她这般,不由走了过来。“奶奶这会子何必想不开?太太这么做摆明了是让二房难堪,他们虽然居长,可也没有以大欺小的理儿。昨日胡嬷嬷才闹出那样的事来,且看看太太那边跟二房的动静再说吧。”   倒也有道理。   陈氏睁开眼,她虽然进门时间不如华氏长,可这些年里她也看得出来沈夫人对华氏的态度不但没有好转,更是随着二房夫妻感情深厚而一日日加剧。既然她前头还有个沈夫人,那么她的确不用着急,再说了,比起华氏,沈雁才是那个更让她憋气的人,如今二房在京定了居,日子长着呢!   她支起身子下了地,一面穿衣一面问林嬷嬷:“这么说,太太是真答应了替华家去寻柳大人的事了?”   ——————   新书好冷清,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不喜欢,每天都生活在惴惴之中……    024 拒收 更新时间2015-1-16 10:04:30 字数:3163  林嬷嬷点头:“都已经上顾家去过了,太太还邀了荣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过两日来府喝茶,这还能有假?”她替她系好了裙子,又道:“可惜这件事老爷伸了手,不然的话咱们回府请老太爷出面阻挠阻挠,让华家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好的。”   陈氏套着比甲,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身姿,结着衣带说道:“华家的差事调去南直隶,这有什么不好的?南直隶要废止的风声时有传来,便是暂且当不得真,他华家调去那地方也没有好处。华家越发式微,华氏在府里才越发没地位,你瞧瞧这回,太太随便一招她就没辙。   “若不是恰好出了胡嬷嬷这事——”   说到这里她扬起唇来,“这府里头,哪家哪房都不是好相与的,华氏这次就是不得罪我,冲着府里如今这状况,我跟她也做不成朋友。长房大伯死了,二房无子,三爷又得等明年下场才有功名,往后这府里还不知由谁来承宗呢!”   她抬手抚摸着镜中的自己,幽幽道:“我可不管那些个朝堂里的事,我只图我和茗哥儿过得风光滋润就好了。”   林嬷嬷默然。   陈氏梳妆好了去到小花厅用点心,用完点心她就该去曜日堂昏省了。她习惯去早些,这样也可以顺便等到稍候来的大奶奶和三奶奶,看看她们当日的精神状况。大奶奶季氏虽然新寡,但她膝下还有个四少爷沈芮。   按照规矩,沈宪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嫡子,那么嫡子沈芮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沈家继承人。   可是,沈芮不是才四岁吗?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有什么罪疾?   季氏本来头胎生的是也是男孩儿,可惜在月里就夭折了,所以府里的大少爷其实是没有的。这也多亏了大少爷早早死了,否则的话留到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又岂还有他们几房的念想?   自打对沈宣死了心后,在暗中争夺宗子的事情上,陈氏如今是很用心的。   虽然沈宣拿到了继承权也不会对她更上心,可是对沈茗而言不一样,沈宣的继承权,是无论如何会落到沈茗头上的。所以,帮助沈宣争夺这家权,就是替沈茗争,替她自己争。   才喝了口温汤,丫鬟青梅轻手轻脚从外走进来,低头道:“奶奶,二爷昨儿夜里从围场回来了,**奶让人送了些新鲜麂子肉来。”   府里虽有大厨房,但各房里开开小灶煲煲汤熬熬粥水之类的小灶还是有的。   但听到是二房,陈氏眉头皱了皱,说道:“二爷只是随驾,并不曾下场打猎,哪里来的麂子?”   丫鬟道:“听说是皇上赏的。除了一只老大的麂子,还有些毛皮之类。二*奶奶往各房都送了些,除了各房的麂子肉,给大姑娘的是一对活的朱雀,给三姑娘的是一只小锦鸡,给二少爷和四少爷的是一只鹦鹉,给五少爷的是只猫头鹰。”   青梅显然时常打听这些,因而回起话来有条有理。   “给太太屋里呢?”陈氏又问。   青梅道:“太太屋里是一只活鹿。除此之外皇上还赏了只貂给老爷太太。”   竟有这么多东西,看来沈宓这次伴驾也不是完全充数的。   陈氏盯着门外的梧桐望了半晌,垂下眼来。   熙月堂先前的闲适一扫而空。   猎物该送的都送去了,华氏斜倚在美人榻上让丫鬟剪指甲,沈雁趴在炕上耍赖。   “还说要把我送给你的荷包好好戴着,这才戴了两天,你竟然就把它给弄丢了!你就是故意的,就是嫌弃我做的东西不好把它给扔了!”   沈宓急得满头汗,一时拍着脑门,一时弯腰在旁好声好气地道:“我真没扔,前日夜里我被徐国公世子邀着去月下喝酒,结果因为天热解了腰带,当时也没留意,翌日早上就发现荷包不见了。回去找了好多遍也没找着,问人也没见着,这不才——”   沈雁伏在软枕上捶着床榻,哭声震天,不依不饶。   沈宓回头向华氏求助。   可是一对上华氏那双如刀子般狠狠扎过来的目光,他又不由缩了缩脖子。他丢的可不止是沈雁做的荷包,那荷包里头还有家里八百两银票,这都差不多够他们熙月堂上下日常开销两个月了!这下可好,一下子把家里两尊菩萨都给得罪了。   “要不,雁姐儿再给我做一个?我保证天天戴着,就是破了也戴着。”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而且眼下他必须得哄好了小的,才有可能联合她的力量哄好大的。   沈雁坐起来,顶着双大红眼气鼓鼓道:“想得美。”   她跳了下地,噔噔走到帘子外的锦杌上坐着。   紫英走进来:“奶奶,方才着人送去四房的麂子肉,还有给茗少爷的鹦鹉,四奶奶都着人退回来了。”沈雁闻言看向华氏,华氏也从蔻丹上收回了目光。   沈宓掀帘走出来,凝眉道:“退回来了?是何道理?”   紫英看了眼沈雁,回道:“四房的人只说是四奶奶的吩咐,别的什么也没说。”   华氏默了片刻,冷笑起来,“还能有什么道理?自然是为着太太罚茗哥儿的缘故,把咱们惦记上了。”   沈茗被罚跪四日,论理也没罚错,可是在沈夫人这般设计下,如果陈氏硬要怪上二房,华氏也打算认了这个栽,左右都在一个府里,往后总还有冰释前嫌的机会,慢慢来就是了。   于是虽然知道陈氏怨上了二房,在听得沈雁原先那番劝告时,早也不曾起什么要与她僵持到底的心思。这番对四房的态度与对别处是一样的,她也早预备着陈氏会有几句恶心话要说,但还真没想到她竟然能不顾情面做出这种事来!   这不是摆明了扇二房的脸吗?   陈氏这么做,华氏便连那点想和好的心也没了。   她撩起眼来,与紫英道:“既是不要,那就扔了!不是还要去鲁家吗?把鹦鹉也送去鲁家,再加几只黄莺,送到隔壁鲁家给哥儿小姐们玩去,鲁夫人上回还给过咱们半篮子新鲜大螃蟹来着。”   鲁大人只比沈观裕小一轮,但按辈份却低一辈,华氏初嫁到沈府来时华府还没搬去金陵,那会儿出门走动的机会也多,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左边鲁府的女眷。那会儿鲁夫人到沈府来串门时,时常也会到二房来坐坐。   后来华氏与沈宓去了金陵,中间也没怎么联系,但是这次回京的翌日,鲁夫人还是来问候过一回,正好洞庭湖老家那边拖了几大篓子蟹来,听说沈雁爱吃,顺带也送了些过来。   紫英哎了声,下去了。   沈宓也不免犯起心思来,内宅里头的事他虽然偶尔也有参与,但并不大管,多数只是夜里华氏当乐子似的跟他说说,他就听了进去。他可没想到不顾手足情谊的沈茗在被沈夫人罚了之后,陈氏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给二房甩脸子,当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这老四家的也未免轻狂了些,娘子别恼,回头我去与老四说说。”   想到这里,沈宓挨着华氏在榻上坐下,凑上去看她涂蔻丹,华氏伸腿把他一踹,他差点没跌下地来。   沈雁见状重重一咳,大步出了门。   到了廊下,见紫英正在吩咐丫鬟打点要送的东西,沈雁道:“四奶奶的丫鬟说了什么?”   紫英笑望着她:“这都瞒不过姑娘。”   默了下,到底还是拉了她到背人处,说道:“那丫头说,四奶奶说了,她和茗哥儿福薄,要不起这份体面,请二*奶奶还是自己留着吧。这还是妯娌呢,奴婢听了都差点没呛过气去,二*奶奶能受得了?方才要不是姑娘给奴婢打眼色,奴婢可真就当着二爷面说出来了。”   如今连华氏都敞开怀跟沈雁说起沈宓在外头的事,府里这点小九九她又怎么还会瞒着她?   沈雁听完也觉吞了只苍蝇似的。   陈氏出身也不低,原籍武昌,祖上也是耕读之家,娘家父亲考中了前朝的一甲进士,之后便就迁来了京师。大周定国之后广纳文士,陈父以一篇关于农桑治理的论赋得到了户部郎中的官职,陈氏是陈家的嫡小姐,按说举止不该这么轻狂。   她回想了下前世的陈氏,似乎跟各房关系都不怎么密切,她出嫁前在沈府的那两年,隐约察觉陈氏跟长房还结下了什么梁子,只是在她出阁的次年,四房就随着沈宣的外任而举家南迁了。而那时候她因为忙着把自己嫁给秦寿,好解救华正晴姐妹出来,也并没有在乎这些与自己关系不大的纷争。   如今想来,陈氏若真是个没什么底蕴的女子,又怎么会在深得沈夫人爱护的长房手下全身而退呢?   她锁眉想了想,抬眼看了看院子四处,忽然道:“那丫头来的时候,可知道父亲在屋里?”   紫氏微顿,抿唇道:“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回奴婢话的时候,眼睛是往屋里头瞄过的。”   沈雁再一想,则笑了笑。   ————————————————   谢谢亲爱的们打赏和留言安慰,很感动~~么么哒~~我会努力哒~  > 025 小计 更新时间2015-1-17 10:04:20 字数:3126  这就是了,就是再对华氏有怨气,也还是同住在一个府里,若是平常,陈氏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授人话柄的事情?她知道沈宓在屋里,所以才让丫鬟来退东西,这么扫主子脸面的事,二房的人听到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华氏。   沈宓与沈宣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种事自然会想办法息事宁人。可他又不会让华氏白受委屈,以华氏的性子也不可能会受这委屈,为防事态恶化,于是沈宓多半会去寻沈宣协商。这种事情岂不是亲兄弟之间更好沟通?   本来到这里都还一切正常,可是,谁让这里头还夹着个等着给华氏穿小鞋的沈夫人?   沈夫人独独借沈雁的名义多处罚了沈茗两日,这既是挑拨陈氏去寻华氏的晦气,也是摆明在告诉陈氏,她这个婆婆也看华氏不顺眼。   于是沈宣得了自家哥哥的话,回头再去质问陈氏时,陈氏借此闹腾闹腾,沈夫人能不借题发挥一把?   退东西这种事虽说看起来有失考虑,可实际上陈氏却考虑得可比寻常人深多了,即使丈夫训斥她,她又怕什么,沈夫人不就正等着她给机会让她来捉华氏的把柄么?有婆婆撑腰,谁都拿她无可奈何。   到时候说来说去,又是华氏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的错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前世得来的血的教训。   她拉住紫英手臂:“你可别跟父亲说这个话,不然的话他肯定去找四叔急眼。”   紫英点头:“姑娘不让说,我就不说。”   沈雁叹了口气,又道:“那麂子肉你也别扔了,这要是把原本给四房的东西给扔了,回头大伯母和三婶又怎么想?就是四房脸上,也越加过不去。”   看紫英一脸的不明白,她便将这里头蹊跷说开来。紫英气得两脸涨红,恨声道:“我还道她仅是心眼儿小些而已,却没想到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算计!明明就是茗少爷不对,太太就是真心罚他又哪里罚错?她们倒好,反过头来还要推奶奶一把!”   沈雁听到这里,劝道:“别急,她不要这些东西,不代表别人不要。四房里除了个茗哥儿,不是还有个葵哥儿和璎姐儿么?你只把这麂子肉和鹦鹉送到秋桐院去,交代伍姨娘是二爷给四房的便是了,也别说四奶奶没要,只说这是皇上给父亲的恩典。”   “秋桐院?”   紫英微怔。   秋桐院是伍姨娘和三姑娘沈璎以及四少爷沈葵的住处,陈氏这般打华氏的脸面,华氏担着这长嫂身份,还真不能跑过去跟她一般见识。可若把东西送到秋桐院,伍姨娘虽是妾侍,二房直接抬举她的话不合规矩,可若是给沈璎沈葵的,谁还能说二房什么不是?   紫英转过弯来,笑着退了下去。   下晌的斜阳照进四房所在的颐心堂,陈氏一面在窗底下看着新式的夏衫样子,一面陪着沈茗练字。   林嬷嬷站在门槛处,打量了眼屋里,才默默走进来。   “奶奶,二房将咱们退回去的那些东西,转送到秋桐院去了。”   秋桐院是伍姨娘的住处。陈氏听得此话,一双手顿时停在半空。“华氏?”   林嬷嬷张了张嘴,点点头。   陈氏盯着地下,腾地站起来,脸色也逐渐发青了:“可打听清楚了?”   林嬷嬷看着她,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什么都不说,却是等于什么都说了!陈氏紧攥着手里的绸缎,两眼圆睁着瞪着窗外,发青的脸色忽然又变成了涨红,她抓起身边一叠布料摔到榻上,一屁股坐下来。   屏风下的沈茗闻声抬起头来,莫名地望着母亲。   陈氏心里有着怒气,坐下来又坐不安稳,屁股才挨了椅面又立即起了身。顺着屋中央踱了两圈,她掐着手心道:“这华氏够狠!她怎么会这么狠?她一向不是有勇无谋吗?为什么会看穿我的用意?还想出这么歹毒的主意来反咬我一口?”   林嬷嬷垂眸,不知道如何接口。   她本来就不赞成陈氏用这样的方式去挑衅二房,倒不是怵着华氏,而是陈氏如今得不到丈夫的欢心,又把与二房之间的矛盾公开化,这样不是很聪明的选择。沈家这样的人家,是很讲究面子的,譬如沈夫人,哪怕是私底下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她也始终不动声色。   陈氏即使诱使华氏中了圈套,她跟二房也再不能维系面子情了,华氏虽然看起来有勇无谋,可终究还有沈宓撑腰,更何况如今华氏不但没中圈套,反而还不显山不露水地反击了回来。   华氏转头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到伍姨娘处,若不是指明给葵哥儿和璎姐儿的倒罢了,可这是二房交代了给侄子侄女儿的东西,谁还能说她坏了规矩?东西到头来还是四房得了,华氏面子有了,仁义尽了,陈氏自己倒落得里外不是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沈宣晚饭前回到府里,六岁的沈璎与四岁的沈葵在颐心堂门口就迎到了他。   这是伍姨娘的主意。   伍姨娘本是不敢的,沈府规矩大,她身为侍妾,若是敢在半路上拦截沈宣,那是绝对会在陈氏手里有顿好罚的。可是今日不同。今日她脸面涨大发了,二房里居然派人给璎姐儿他们姐弟送东西来了!   她是这府里唯一的侍妾,府里规矩森严,她进府才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没地位。如今仗着沈宣宠爱,还有膝下一对儿女才勉强算得半个主子,府里这么些贵人,谁曾多看过她半眼?更别提还记得给她屋里送东西!   沈宓随驾去围场的事她知道,华氏虽然出身商贾,但父辈也是与宗室有交情的,在她眼里这些人个个都是她世界以外的人物,如今二房不但给她送东西,而且送的还是皇上赏赐的东西——口上虽说是送给哥儿姐儿的,可这跟送给她有什么区别?   想不到她竟然被华氏这样的抬举!   当然,事后她也让丫鬟去打听了番因由,也知道这是因为陈氏拒收了华氏的馈赠,才被她捡了这篓子,可是即使这样,她也是高兴的。首先送给哥儿姐儿们的东西,她不敢不收。再者,陈氏与华氏之间有矛盾,陈氏又视她为眼中钉,不是有句老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   陈氏今日拒了华氏,她让孩子们去迎沈宣到自己房里,她不怕。   于是她特地出银子让人把这麂子肉好好地烤了,让人给葵哥儿他们端了去,自己留下点儿,又另备了几样沈宣爱吃的菜。沈宣在饭桌上吃出味来,问道:“这时节哪里来的麂子?”   伍姨娘替他斟了酒,柔声道:“承蒙二*奶奶看得起葵哥儿他们,是二*奶奶赏的。”   沈宣与他这二哥关系最是亲厚,沈宓与去围场的事他自然知道,但是他皱了皱眉,“二嫂怎么会赏给你?”   按理说主子奶奶并不会与他房侍妾直接往来,华氏如果要送东西到四房,也是送到陈氏处。怎么会还送到伍姨娘这里来?这岂不是让陈氏面上难堪?沈宣虽然偏心伍氏,但他心里起码的规矩还是有的,华氏的做法,让他有些不满。   “二*奶奶本不是赏给我的。”伍姨娘顿了顿,垂睑道:“她先是送了去奶奶那儿,被奶奶转眼退了回去。府里野味倒是常有,只是这是皇上赐的又不同。二*奶奶本是着二爷的嘱咐送给四爷下酒,奶奶这一拒,便就只好怜惜了璎姐儿葵哥儿。”   沈宣听说陈氏居然把华氏送来的礼给退了回去,脸色瞬间不好了。   莫说华氏是嫂子,陈氏不能这般无礼。就是她是个外人,作为沈家的少奶奶,她这么做也是失礼的。陈氏这么轻狂,这让他明日见了沈宓又怎么有脸说话?一时想起先前误会了华氏,不觉有愧,原来没规矩的并不是二房,而是陈氏!   他放了筷子,起了身。   陈氏跟沈茗也在吃晚饭。   见到沈宣进来,陈氏眼里闪过丝意外,沈茗面上则浮现出紧张。   陈氏连忙让林嬷嬷给沈宣拿碗筷,沈宣在上首坐下来,扫了眼桌上菜盘,他说道:“今儿二嫂让人送东西过来了?”   陈氏递碗筷的手立时缓下来。   沈宣脸色愈见阴沉了:“你这么做让二嫂脸上怎么过得去?这让我回头怎么见二哥?何况二哥带回来的这些猎物是皇上赐的,你也太没分寸了!”   陈氏听到此处,眼里先前涌起的光采已然全数黯淡了。她盯着他,说道:“你怎么不说,茗哥儿被她们害得在祠堂跪了四天,我脸上过不过得去?茗哥儿身子过不过得去?”   沈宣的质问让她心中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升了上来,她扬脸望着门外,微眯的双眼里透出糁人的冰冷,“我知道是谁挑拨的你,你用不着这么样在我面前大义凛然,你不把茗哥儿放在眼里,我却是不能让他白白受人欺负的。我就是要扫华氏的脸,不但如今要扫,往后还要扫,怎么了?”  > 026 和了 更新时间2015-1-18 10:03:18 字数:3185  “你简直不可理喻!”   沈宣站起来,冲她斥道。   沈茗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屏风下动也不敢动。   沈宣目光扫到儿子,眉眼间瞬间又有了愧色。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嫡子,也是他的长子,也许他平日确是因为陈氏对沈茗关照得无微不至,而对他有些疏忽了。他垂头顺了口气,走到沈茗跟前,搭住他肩膀温声道:“先下去,让丫鬟们另弄饭菜给你吃。吃完饭到书房来,我问问你功课。”   沈茗垂了头,默默地走了。   陈氏仍顶着一脸寒霜坐在桌畔,像是座石化的雕像。   沈宣看了她一眼,按捺着说道:“明儿去给二嫂赔个不是。二哥从小待我们兄弟都极好,我不能因为你而跟他生份了。”   说完他抬腿出了门,再也没看陈氏一眼。   陈氏在静谧的屋里静坐了片刻,忽然伸手将桌上的碗盘扫到地上,瓷碎的声音哗啦啦传出门槛,走到院门口的沈宣回了回头,而后加重了几分眉间的怒色,出了去。   沈雁在碧水院与胭脂和青黛还有紫英抹叶子牌。   福娘推开关得严实的门走进来:“姑娘,四爷把四奶奶训斥了一顿,命四奶奶明儿到二房赔礼来着。”   桌下三人相视看了眼,胭脂笑道:“这下咱们四奶奶的脸面可丢大发了。”   青黛笑着丢了张牌,紫英接道:“还是咱们姑娘的招好,一针见血。”   沈雁一面看着桌上的牌,一面听着她们送来的马屁,一面却幽幽道:“可我眼下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四房与咱们这梁子越结越深,再加上太太从中搅和,简直已没什么和解的机会了。若是旁人,我倒也不理会,可我们与四房终究没什么深仇大恨,总不能从此往后就穷追猛赶把她往死里打。”   说完她揭了张牌,接着道:“可若不往死里打,往后就得时不时地接她的阴招子,这就很头疼了。——哈哈,我和了。给钱吧!”   丫鬟们耷拉下的肩膀顿时又齐齐耸起来:“又赢了?!”   翌日早上华氏自然也知道了陈氏可能会来二房的消息。   昨儿她是很生气,不过她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沈雁出了那主意给她出气之后,倒是烟消云散了。听说陈氏还要来赔礼,也就是笑了笑,依旧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并不曾放在心上。   沈雁这里却是叮嘱紫英她们道:“怨家宜解不宜结,四奶奶若来了,你们还得以礼相待,不得失礼。”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世里也没有明确迹象证明陈氏与华氏的死有直接关系,在证据未明之前,二房是不宜把矛盾恶化的,毕竟还有个沈夫人在时刻对着华氏虎视眈眈。   陈氏如果来了,这就说明她还是在向二房妥协,不管这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总之见好就收吧。   这件事当然也瞒不过这边厢的沈夫人,本来陈氏将二房的东西退回去后,她也捧着茶在房里等二房动静,她料得华氏要么是将那麂子肉扔了,就是派人去四房里撒撒泼,如是前者,她大可以以华氏藐视皇威丢弃赏赐为名义斥责于她,若是后者,她更可以斥责她心胸狭隘恶化妯娌关系等等。   可没料得转眼她们就让人把东西又送了去给沈璎沈葵,这等于是把给四房的东西又送了过去,还反过来恶心了陈氏一把,她还能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陈氏来请安的时候,她便就有些失望,推说头疼,免了她们的规矩。   翌日早上倒是又出现在堂前,问陈氏道:“听说老四让你去二房赔不是?”   陈氏一听,顿时明白平日里屋里的动静都在她掌握中了。心下凛然之余,也就更加确定沈夫人愿意看到她与华氏起争执的猜测。她在房里辗转了一晚上,枕头也湿了半边,可惜想到沈茗所受的冷落,最终还是不得不听从沈宣的吩咐。   她垂头道:“回太太的话,是媳妇轻狂了,稍后媳妇便去二房给二嫂请安。”   沈夫人冷笑了声,低头慢悠悠地咽了口腌鹅肝,说道:“都是府里的少奶奶,请的哪门子安?”   陈氏一顿,手上的筷子停下来。   陈氏这一日都并没有来二房,华氏到了夜间,闻言只是嗯了声便去泡她的花瓣浴去了。   沈雁这里也只嗯了声,也没有多做计较,似乎她不来也在她意料之中似的。   倒是沈宓晚饭后拉着个脸到了碧水院,觑着低头给华正晴写信的她说道:“是不是你让丫头们把你四婶退回来的东西又送到了秋桐院去?”   沈雁心里还气着他呢,头也没抬:“正是。”   沈宓哼道:“你可知道,你四婶今儿没来咱们院儿,你四叔刚才拉着我一个劲地赔不是,又气得要去寻她晦气?”   沈雁慢悠悠将笔挂上笔架,拈起写好的信吹了吹,说道:“反正有父亲在嘛。父亲怎么可能让四叔四婶再这么闹下去?”她瞥了他一眼,“你肯定是请四叔在坊外醉仙居里吃的晚饭,叫了几两他们的招牌桂花醇,把四叔心里的郁闷之气浇得差不多了才回来的。”   沈宓脸上一滞:“你怎么知道?”   沈雁冷笑连连,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他的袖口,另一手作状扇了扇说道:“这上头沾着的桂花醇还香飘四溢呢,我怎么会不知道?”   沈宓抬袖闻了闻,再一想,忽然走到他面前,躬腰指着她:“你是不是知道我会去找你四叔,才故意让人把东西送到秋桐院去的?你知道你四叔会生气,又知道我只能下衙后找他去外头吃酒说话,所以才这么做?”   “也可以这么说。”沈雁慢条斯理地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又封好蜡。“谁让你丢了我亲手做的荷包?别以为事后道个歉就能过去,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你能不能不要跟你母亲一样这么爱计较?”   沈宓听到荷包两个字,口气顿时烂软如泥,他俯下身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请你四叔吃饭,把准备明日给衙门里添笔墨的五两公款都给花了?这可是公款,如今你母亲把我手头银子全给没收了,每日早上只给我五钱银子出门,说什么时候把这笔银子给攒了回来才恢复我的给用。   “你说这笔亏空我该怎么办?”   沈雁扬唇道:“凉拌呗!”   沈宓跟几个兄弟感情都很要好,知道四房夫妻闹了矛盾,又是因二房而起,自然会请沈宣在外头消遣消遣,可他又没有钱,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能好过?不让他为难为难,头疼头疼,简直难平她心头之气。   “乖女儿!”沈宓追上去绕到她前面,殷勤地替她拿下书架上的檀香木匣子,说道:“你我父女一场,总不至于这么小器,你母亲还在气头上,可明日我还得拿了这笔钱办好差事进宫去,我知道你挺有钱的,不如你借给我?”   “不借。”沈雁抱着匣子转了身。   沈宓跑到前面又把她拦住:“借嘛。是我错了,不该把雁姐儿绣给父亲的荷包给弄丢了。”   “不借。”   沈宓瞪着她,气鼓鼓坐在椅子上。   胭脂在外头笑着走进来,冲沈宓福了福,然后与沈雁道:“姑娘,隔壁鲁家的岚姑娘派人过来了。”   沈宓闻言,不好再坐了,便正正衣襟起身出了去。   沈雁让胭脂把人带进来,是鲁家二姑娘鲁思岚跟前的春燕。   春燕给沈雁问了安,然后道:“我们姑娘知道雁姑娘身子大安,很是高兴,昨儿又收到了二*奶奶送去的雀儿,于是特地遣了奴婢过来多谢奶奶。又因为正好我们舅老爷着人送过来几盆海棠,想着雁姑娘几日没出门了,兴许闷得慌,于是请姑娘明儿过府来玩儿。”   沈雁已经不记得前世鲁思岚有没有派过丫鬟来,不过被撞的那日鲁思岚似乎也在场,沈雁还依稀记得她晕着时,她的声音老在耳边飘着。   前世华氏死后,华家进京要寻沈家拼命,是鲁御史夫妇从中周旋劝住了。而且关键是,日后沈家与鲁家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不管怎么样,与鲁家保持些往来总是没有坏处的。她让胭脂去胡嬷嬷处拿了个银锞子来,并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明儿早饭后我就过来。”   春燕接过打赏跪地磕了个头,出去了。   沈雁默了下,又与胭脂道:“再去胡嬷嬷那儿,拿十两银子,你去正房悄悄给二爷。然后告诉他,这银子我可以不告诉母亲,不过可是要收利钱的。”   胭脂忍着笑,去了。   沈雁这里又叫来福娘,将先前写好的信交了给她:“明儿早上把这个寄去金陵。”   说到金陵,先前浮现在她脸上的闲适却是不见了。   重生这些日子充满着这样那样的纷争,从她所处的环境来看,这些纷争必然存在。可她终是没有忘记心中对于前世华氏枉死于沈府的真相追查。   从如今沈宓与华氏的相处状况来看,他们夫妻之间是没有出现问题的,这也就暂且可以判断出,华氏的死应该不会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感情方面的问题。而从沈宓近来对华氏的维护,也看得出来沈夫人即使对华氏深为不满,的确也没有影响到沈宓对华氏的感情。    027 别笑 更新时间2015-1-19 11:19:04 字数:3144  那又会是什么呢?华氏死的那天夜里,是沈宓出狱的当晚,她记得她在房里苦苦地等待他归来,为此还把她给早早遣了回房。那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变故?沈宓又为什么会半夜离家?以至于华氏死后两日才回府来?   他们争吵了吗?   沈宓在入狱之前,与华氏有过矛盾吗?   华氏担惊受怕的那些日子,沈府的人做出了什么样的举措?   基于前世被华氏排开在这些事情以外,她对华氏所经历的竟一无所知。   后来也因为一门心思认定沈宓是间接凶手,也疏忽了对沈府里的人的关注和详查,如果不是廖仲灵告诉她,自打华氏死后他就落下了咳血之症,并早就写下了遗嘱,她也不会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所下的结论。   沈宓死后那小半年,她除了生病,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收集沈宓那些年里的点滴。   那一桩桩一件件到她手上的诗稿和记录,都逐日地瓦解着她的偏执。   到她死时,即使没有确凿证据,她也已经排除了沈宓逼死华氏的动机。   既然不是沈宓,那自然就是别的人。   前世里华氏死前那些日子,沈宓正好被卷入了至交好友、身为户部侍郎卢锭的一桩贪墨案,华氏死的那天夜里,沈宓正好出狱回来。于是在排除掉沈宓是直接凶手之后,她也曾去查过华氏的死会不会跟这桩案子有什么背后的牵连,只可惜那时候因为卢锭的死,卢家人皆不知去向而无从查起。   历史的车轮如今还是在沿着前世轨迹向前滚动,再算算时间也不过还有将近三个月,如今看来这案子也差不多该冒头,她也应该有所行动,对此事关注起来,如此便还有时间恶补前世对这个世界所缺失的了解,从而扭转事态度发展。   与华正晴姐妹取得联系则是很重要的,华家规矩没沈家这么严,差事上的事华钧成也从不瞒着夫人,华正晴姐妹常伴父母左右,偶尔会知道些别的事也未可知,比如前世这案子。何况除去这层,她这世本来也还要保住她们不再受前世凌辱。   她决定把去鲁家串门的事儿当个正经事儿。   鲁家前世既然能给华沈两家劝架,必然也是知道这当中一些内情的,否则怎么会跑来沾上这么件事呢?不怕得罪人么?所以她换了件新制的月白色夏衫,鹅黄的裙子,身上依旧只挂着那只带金锁的赤金项圈,觉得太素了点,又跑到华氏房里,臭美地拿她的唇脂匀了点在唇上。   被华氏抱臂揶揄了好久。   然后又让福娘去坊外张李记买几斤桃酥,作为登门拜访的随礼。   她们只是小孩子间互访,送这些自己喜欢吃的零食不是正常的么?   最后她才拿了扇子,与福娘一道出了门。   柚子巷这里并没有因为沈雁与顾颂的纠纷变得安静,坊里这些官家子弟们还是每日聚在这里玩耍。但是华表底下却赫然多了张石桌,还有三只石墩儿。沈雁远远地看着有半高的锦衣少年坐在石墩儿上,用汝窑的茶壶沏了雨前的龙井,执一只水漫天青的杯子,斜眼看远处男孩儿们玩投壶。   这小子十来岁年纪,虽然英气勃勃,眉眼间却透着几分眼高于顶,本埠除了顾颂,还有谁这么骚包?   她挑了挑眉,依旧往前走。   顾颂并没有看到她。此刻他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些远远站着的官家子弟上。石桌石凳都是他让人放的,他是坊内身份最高的勋贵子弟,谁敢说什么?   不过宋疆也还是看到有些不长眼的家伙聚在古榕树底下,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他看得烦透了,扬起拳头道:“还不走?扰了我家公子雅兴,仔细我揍你们!”   约是太激动,他弹出的唾沫星子溅了一点在茶壶上。   顾颂皱起眉,盯着那唾沫星子,脸色变得比看到别人的指点更阴沉。   “爷,怎么了?”宋疆浑然没发现什么茶壶有何不妥。   顾颂站起来,“回家。”   起身才走了几步,便就跟一人面对面遇上了。   面前这人瘦不啦叽的,个子才及他下巴高,那浓眉大眼的一张脸倒是熟得很。   顾颂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沈雁本来因为上回那事儿不想跟他碰面的,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走过来,只好也在两府之间的巷子口停了步。想起上回戚氏带着他到沈家来时他那乌眼鸡的样子,不由伸长脖子凑近些过去看。倒是不见淤青了,皮光肉滑的,眉眼线条要是再柔和些,就跟小姑娘似的。   顾颂没好气:“看什么?”   沈雁嘿嘿两声,没说什么。袖着手便要越过他去。   巷子又不是很宽,沈雁路过时袖子便就擦到了他衣角。宋疆忽然跳起来:“大胆!你竟敢弄脏我们公子的衣裳!快赔钱!”他向来甚会察言观色的,顾颂跟沈雁不对付,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他吗?反正沈家二房有钱,放她点血也没什么。   沈雁闻言就停住脚了,上下左右地打量顾颂,然后瞄着宋疆:“哪儿脏了?莫不是你心眼儿脏了?”   顾颂本待要喝止宋疆,闻听便就转头瞪向了她。   “你怎么骂人呢你?”宋疆早就领教过她的利嘴了,心下不服气,可又想起荣国公夫人也叮嘱过要尊重沈家的人,便就抬起下巴,尽量措辞文雅地道,“我们公子冰清玉洁,从不让人碰他的东西,你刚刚碰了公子的衣裳,那就是——那就是玷污了他!”   “冰清玉洁?”   沈雁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她倒不知道以武诸称的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居然是位这么容易就被“玷污”的娇客!这种话不知道荣国公父子听后做何感想?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的糙人还好意思说勋贵武臣作用大,这要是派了这样的功臣人去做使臣,简直连大中原上下五千年的脸都要给丢尽了!   宋疆看她笑成那样,终于察觉到可能说错了话,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   顾颂脸都被沈雁笑得发紫了,他瞪了眼宋绀,然后冲到沈雁面前咆哮道:“不准笑!”   哈哈哈。   沈雁揉着肚子,简直停不下来嘛。   后头玩耍中的孩子们闻声而至,有些靠得近的猜得了结过,不由得转述给了旁人。倾刻,一帮十几个人心里的怨气全部得到了释放,窃窃笑声布满了半条胡同,似乎连一旁荣国公府围墙上的琉璃瓦都要难堪得震落下来了。   顾颂下唇都快咬出血来。   为什么每次他都要在沈雁手下丢尽了脸面?   他瞪着沈雁,也不知哪来的一股血气,突然夺过她身后福娘手上捧着的几个纸包,猛地摔到地上,然后噔噔冲入了巷子那头的角门。   宋疆冲着大伙扬了扬拳头,连忙也跟了上去。   孩子们纷纷上前要拖着他们回来赔东西,沈雁拦住道:“算了!”   不过是几包酥角,比起对方丢的脸来,那根本不值一提嘛。   她让福娘重去买了些点心,然后去了鲁家。   鲁夫人很热情,特地让人加了几道菜送到鲁思岚的院子来。   鲁思岚跟沈雁同年,这个月已经满了九岁了,肌肤白润微丰,一张脸圆润润的,挺墩实的一个姑娘。沈雁记起她后来长大的样子,褪了婴儿肥,圆脸变成了鹅蛋脸,身段也出来了,比如今妩媚很多。   鲁思岚是鲁夫人的老姑娘,最小的哥哥都比她大四岁,所以平日里也不大玩得到一处。   许是憋的话多,见到沈雁后,倒是很快就熟络了。听说她来之前遇上了顾颂,便说道:“顾家去年才得了皇上旨意新搬进来,我们家跟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不过听我大哥说,每次在坊内遇见,世子倒是都会勒马打招呼。”   沈雁一面对着盆里的海棠画花样子,一面想起前世里因为被御史频繁弹骇而焦头烂额的荣国公府,又有前些日子戚氏的耀武扬威,笑了笑,不置可否。   兴许在不同的人眼里,顾家都有不同的面目。不过顾颂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关注范围内,她也犯不着在顾家身上多花心思。她该关注的人和事,是所有围绕在华氏的死因以及华府的惨案周围的人和事才对,而不是一个心高气傲怪脾气的孩子。   吃了点心鲁思岚带她到鲁家后园子里转了转,正碰上在那里下棋的鲁家老二和老三,因为初回京时大家都相互走动过,所以也免去了那些初见面的尴尬。   几个人互弈了几局,沈雁倒是侥幸赢了三局,老三鲁振谦就道:“早听说沈二叔的棋艺很好,雁妹妹年纪虽小,却初见格局,必是自幼深受沈二叔的点拨了。不知道往后可否请雁妹妹牵线,请沈二叔也指点我等则个?”   沈雁一面收棋子,一面笑道:“有何不可?我父亲是逢九的休沐日,到时候你直接来寻他就是了。”   鲁振谦高兴地道:“那敢情好。说起这弈局,我还只去年在相国寺的禅院见到一有缘人与相国寺主持下过一局,那才真正叫遇到了高手。沈二叔的棋艺虽未领教过,但看雁妹妹的手法,必然是相当不错的了。”    028 板子 更新时间2015-1-20 10:04:24 字数:3085  沈雁笑笑。   沈宓棋艺确是不错,她却马马虎虎。这主要是因为沈宓这个人心性相对淡泊沉静,也不固执,心境对于一个弈者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所以他在这些兴趣上相对专注,并容易取得成绩。鲁家能越过沈夫人那边跟二房直接来往,这当然是好事,她没有理由阻止。   鲁思岚留她到太阳西斜才送她出门。   回到府里先去正房给华氏回话,沈宓却已经回来了,一个劲地冲她打眼色,感谢她那十两银子。   沈雁只作没看见,当着华氏的面把鲁振谦想跟他弈局的事说了,沈宓立时道:“他棋艺如何?”   沈雁点头:“过得去。”   沈宓便道:“那回头我得空让人去请他便是。”   华氏从旁听见了,也道:“鲁夫人挺和气,他们家孩子想必也是好的。”   很希望两家加强来往的样子。   趁着沈宓去了书房,沈雁问华氏:“舅舅的差事,还没有消息来吗?”算来都过去十来天了,也该有点眉目出来了,可是不论沈观裕那边还是沈宓这边都没有音讯传来,她委实有点担心。   华氏叹气喝汤:“都还没动静呢,还得等等吧。”   正说着,下面人进来禀道,说刘嬷嬷在墨菊轩奉茶,被沈宓斥了。原因是沏的茶过热,烫到了沈宓。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二爷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斥了她。”紫英从旁说道。   这里沈雁闻言与华氏互看一眼,皆是扬唇未曾说话。   胡嬷嬷自打接替了刘嬷嬷成了碧水院的管事嬷嬷,沈雁便将手上的银子全数交给她,院里头的事也都是她说了算,浑然又是第二个刘嬷嬷。   这几日胡嬷嬷未免得意起来,在熙月堂说话声音也比原先大了,刘嬷嬷在墨菊轩侍侯着沈宓茶水,对胡嬷嬷日渐不忿,以至于差事上都时常出点小差错,不是给沈宓的茶水过热,就是把他素日爱喝的银针湿水发了霉,沈宓斥责她,这只是开始。   华氏并不用沈雁再说什么,已然对下面的事胸有成竹,她这里吩咐着下面人行事,沈雁便就回了房。   顾颂回了府后,便直接冲进了自己房里。   他真是从来也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自打他生下来到如今,谁给过他气受?谁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两次见到沈雁,她两次都让他下不来台,今天竟然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嘲笑他!   他扑倒在床上,握拳狠狠地砸着床褥。   又觉得软绵绵地不解气,爬起来,到了院里沙包前,狠狠地砸过去。   世子顾至诚正好送客出门,在二门下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回来后遂转去他院内,只见他正对着沙包发狠,不由道:“你怎么了?”   顾颂蓦地停下来,翕了翕唇低下头去。   顾至诚负手等了片刻,见他不语,遂把他身边的人皆叫了过来。   宋疆支支吾吾不肯说,旁的人却没这么大胆子,顾至诚一声厉喝,立即有人把先前的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顾至诚听完已经脸色铁青,指着顾颂劈头便道:“你个老爷们儿,三番两次跟个姑娘家过不去,你还要脸不要脸?还敢砸人家的东西,你知道那丫头是谁吗?她是沈家的小姐!我早跟你说过沈家的人不能再冒犯,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来人!上板子!”   谁敢违逆世子爷的意思。   顾颂很快被按到了长板凳上。宋疆也被顾至诚亲自赏了两鞭子。   戚氏闻讯连忙冲过来,“多大点事儿,世子爷也太狠心了!”   顾至诚扔了手上的皮鞭,恨声道:“我狠心?等到将来他成了这坊里的恶霸,到时候祸害邻里,御史们把他参到朝廷,皇上下旨削了咱们的爵罢了咱们的官你就不觉得狠心了!”   戚氏跟丈夫表亲成姻,自幼青梅竹马,还从来没见丈夫这般模样,不由也短了两分气势,但嘴上仍坚持道:“都是孩子们之间玩闹,哪至于被御史参到朝堂?不就是砸了那丫头几块饼么,我让人买了赔过去不就得了?”   “这是赔东西的事儿吗?!”顾至诚咬牙道,“人家沈府那么大家业,还买不起几个饼,非得你赔?你说他是孩子,御史参不到咱们,那我问你,当年陈王又犯过什么错?还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给灭了?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非得整件事出来才放心是不是?”   说到陈王那案子,戚氏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陈王怎么死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虽说扣到他头上的罪名一大堆,可所有的罪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功高盖主的罪。当年这三分之二的江山都是陈王打下来的,周高祖功劳与号召力都远不及陈王,却偏偏坐上了帝位,而真正的功臣却在眼皮底下晃悠,周高祖对他的猜忌之心,几乎隔十里都能嗅得出味道。   顾家也是勋贵功臣,而且还是最高爵的四国公之一,在皇帝疑心甚重的情况下,的确易成众矢之的。   戚氏无话可说了,只得扭开头不去看挨打中的顾颂。   顾至诚叹息了一气,又道:“今日早上皇上又在提起明年春闱之事,又召了沈侍郎在内的几名官员入宫,我与父亲瞧着都是要重用文官的意思。打天下靠的是武臣,治江山还是得靠文官。沈家虽历经两朝,却气数未尽,如今咱们既与沈家为邻,能够与他们保持和睦总是有益的。”   戚氏闻言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勋贵会被撇开至一边了?”   “那倒不至于。”顾至诚道:“毕竟这次皇上去围场还是只召了沈宓一个文官随驾,余下的都是勋贵子弟。何况魏国公近日还亲赴去了西北,而不是派宗室子弟前去守边,这表示,皇上对咱们还是有着起码的信赖的,只要兵权在手,咱们倒也不怕。对了——”   说到这里,顾至诚又道:“咱们四国公府当初都是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魏国公虽然承爵早,却与我们平辈,他此番去了西北,家里只有韩家嫂子带着稷儿他们兄弟,你没事的时候也常登门去看看,省得大家生份了,到时候朝廷有什么动作,咱们也相互帮衬不及。”   戚氏心里回想起华氏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正觉要与沈家二房保持和睦十分要人的命,别人倒好,就华氏母女,她是万分不心甘与她打交道的。闻言便就随意点了点头。   夫妻这里说着话,顾颂这里却已经打完十板子了。   戚氏虽说已知了厉害,见着儿子憋得满脸青紫的样子难免落泪。好在下人们有眼色,下手都不重,十板子打下来也就红肿了屁股,并没有打开花。不由心想那沈雁真真是顾颂命里的煞星,上次被她打青了眼,这次又险些被打得皮开肉绽,两人的八字未必这般相冲?   鲁思岚在家里没人玩,隔日便就到沈家来找沈雁了。   两人在屋里绣着花,沈雁忽然抬头瞧见紫英在外探了探头,知道有事,鲁思岚告辞走了之后,便就去了正房,谁知才进门她就哑然了,华氏竟然沉脸坐在榻上,瞪着她,仿佛很生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下意识地陪着小心。   “怎么了?”华氏冷哼着,“你还有脸问我?你自己想想你前天在顾颂面前又干了什么好事儿!”   顾颂?原来是为这事。   沈雁恍然大悟。不过她也没对顾颂做什么不是吗,难道顾家真认为她“玷污”了他?说起来,吃亏的是她才对吧,她都损失了几斤桃酥,都没跟他计较。“我不过就是听了个笑话,而且话也是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又不是我逼着他们说的。”   他们不学无术,又爱装风雅,怎能怪她不给面子?再说了,他们在街头占地为王,早就引起公愤了。   华氏眼一横:“他们不会说话,你就要招那么多人来一起笑话他?你知不知道,顾颂回去后被顾家世子爷打了十板子,如今连坐都不能坐!眼看着太太请荣国公夫人过来吃茶的日子就到了,这要是戚氏又怪到我们头上,弄得太太脸上不好看,到时怎么办!”   听到顾颂被打板子,沈雁倒是怔住了。“真的假的?”   华氏道:“我闲得慌是怎么着,没事来编个谎话逗你玩儿!”   沈雁干笑了下,不置可否。   她没想到有个戚氏那样的母亲,顾颂还会挨打,难道鲁思岚说的是真的,顾家世子并不是那种纵容子弟为所欲为的人?顾颂被打了十板子,这事弄大发了。华氏当然不会骗她的,这么一来,她心里倒是有了几分过意不去,早知道她就不笑话他们肚里没墨呗。   “那现在怎么办?”   她抬起头来,问道。   华氏端起茶来,瞪她道:“明儿随你父亲去顾家看看顾颂!”   让她去看他?   沈雁张了张嘴,只觉十分可笑,但半日出也没曾憋出一个字来。    029 陪客 更新时间2015-1-21 10:04:46 字数:3193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如今内务府那边还没消息来,荣国公府这边总还是不能得罪狠了。何况两家既然已经通了交,总归还是不能随意破坏的。再说她也不想与顾家多有牵扯,戚氏那人很不省油,在她调查华氏前世死因的途中,万一她从中捣捣乱什么的就头疼了。   那就去登个门吧,往后就恩怨两清了。   她问华氏:“为什么不是你带我去?”   华氏哼道:“我才懒得跟戚氏那种人打交道。”   沈雁更加无语。   翌日华氏让黄嬷嬷拿了些御用的棒疮膏,金陵那带治创伤的名药,以及舒筋活络的一些药丸,七七八八卷了一包袱交给了沈雁。沈宓这日因此也回得早,背着华氏跟沈雁挤了挤眼,并拍了拍胸脯,表示一切都包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那十两银子的好处。果然是日行一善必有福报。   沈雁抱着包袱随沈宓出了门,因为太近,所以爷俩步行过了两府之间的巷子,往顾家平日迎客出入的东角门去的路上,沈宓说道:“呆会儿我去见他们世子,你就去跟顾颂说两句话,问候下就完了。道歉什么的,由父亲去跟世子说。”   他这是猜女儿心里应该并不愿意跑这一趟,照顾她的心情呢。   沈雁耸肩,领了他的好意。   很快到了东角门,见得沈家父女,门房连忙进内通报。等得片刻之后,顾至诚就快步迎出来了:“原来是沈二爷和二小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雁打量着顾家这位未来的国公爷,只见与顾颂有四五分相像,身板很挺直,眉眼也很利落,一看便有几分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气。尤其他迎出来的时候,那笑声透着爽朗。沈雁因着这份爽朗,对顾家开始有了丝好感。   头次上门,按例还得去正院拜访拜访荣国公夫妇,无奈荣国公正在营中未归,夫人又在佛堂礼佛,也就作罢,只让人送去了几色随礼。   一行人入了长房,沈宓说明来意,顾至诚立即谦辞起来。“犬子骄纵无状,屡次率着奴才冲撞二小姐,本该是我们登门致歉才是。哪有二爷来赔不是的理儿?”一面吩咐管家:“去看看奶奶在做什么?就说沈家二小姐过来做客,请她招待招待。”   管家连忙下去,在戚氏出来之前,沈雁也就规规矩矩地在椅上坐着。   管家进来的时候,戚氏正在顾颂房里看他服药。   听得沈雁上门,顾颂端着的碗停在半路,戚氏的脸色则瞬间阴沉了。   顾至诚虽然与她说过要与沈家为善的话,可顾颂两次栽在沈雁手里,她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不去理论是可以的,但是也别想让她对她奉若上宾。她跟管家道:“就说我伴着太太在佛堂礼佛呢。怠慢之处,还请沈二爷和雁姑娘见谅。”   顾颂看着管家出门,默默地低头啜药。   戚氏这里却是让丫鬟替他更换起床褥来。   沈雁一面听着顾世子与沈宓寒暄,一面打量着厅堂。   这里的家俱摆设都是新的,顾家是新贵,就是有传家的物事也留在祖籍没搬过来。于是整间厅堂看着锃亮锃亮的,虽然奢华贵气,但到底显得浮夸,跟沈府里沉静低调的景象又是不同。   默默打量了一圈,先前那管家就来了,把戚氏授意的话一说,顾至诚面上便现出些不豫之色。   沈雁并猜不出来这是赶巧还是戚氏不想见她,毕竟他们登门也并未提前告知。不过即使是故意不见,她也一点儿都不在乎。意思到了就行了,何况沈宓人缘不错,他与顾世子之间融洽了,戚氏那边便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那就去把颂哥儿唤出来。”顾至诚想了想,转头与沈宓道,“我想既然二爷看得起颂儿,特地过来这么一趟,颂哥儿总得出面回个礼。大家街里街坊的,又还是小儿女,往后来往必然频繁,在下以为暂且可以不避这么多,就是不知道二爷意下如何?”   沈雁过来了,又没有合适的人出面招待,终是不合适。大家平日里在坊内也是一处玩,如今特地因着顾颂而来,自然也没必要特别设防。顾至诚这么说,显然是担心以沈家这样的门第,再有沈雁终归是女儿家,沈宓会不会对此有着计较。   沈宓平日在屋里不拘小节,又是来赔礼的,便说道:“没有什么不妥。”   管家又回到后院来的时候,戚氏正准备走,听说丈夫要顾颂出去陪客,立即道:“这里还落着伤,怎么能出去?”   管家很为难。   毕竟接连两番地推辞,很不合礼数。   戚氏自己其实也知道的,可就是不服这口气。又不知顾颂呆会儿见了沈雁,会不会又被欺负?   顾颂默了会儿,便就扶着桌子站起来:“我出去应个卯就回来。”   于是没多会儿,顾颂就顶着还没消肿的屁股挪到前堂来了。   他看了眼沈雁,弯腰给沈宓行礼。   沈宓连忙将带来的药给了他身边的人。   顾至诚脸色总算露出些霁色,让丫鬟们搬了好些瓜果零食,让他们俩去侧厅说话。正堂与侧厅只隔着道敞开的帘栊,如此既可以自在聊天,他们俩的举动又能够尽收眼底。   侧厅里有张胡床,平日里大概作炕头用,做工倒是很精致,也不很高,上头还摆着张小方桌。   顾颂得了父亲示下,并不能立即离开,只得率先走了进来。他也不跟沈雁打招呼,一进门,便就木着张脸坐了上去。许是对沈雁防备得紧,以至忘了屁股上的伤,刚刚坐下去又呲着牙跳起老高。   沈雁哈哈笑起来。   顾颂咬牙瞪她,红着一张脸下了胡床,装作看旁边架子上的墨兰。   沈雁的笑声引来了那头沈宓和顾至诚的目光。沈宓远远见着二人这模样,知道是沈雁嘲笑顾颂,额上不由冒汗,到人家家里来了还这么嚣张,这丫头正该华氏那句,唯恐天下不乱。   顾至诚行武出身,素日不拘小节,望着沈雁爽朗的样子,倒是由衷笑起来:“令嫒真是性情中人。”   好个性情中人。沈宓额上的汗又密了些,干笑着岔开话道:“方才顾世兄说到西北的军情……”   侧厅这边,沈雁止住笑,提着裙子坐上胡床。   桌上果盘旁放着只刻着繁复图案的银斑指,盘龙舞凤,很古旧的样子,她凑近些看起来。   顾颂扭头看见了,一把将斑指夺回去,“这是我的!”   不就看看嘛,有什么了不起。   沈雁斜眼睃着他,端起桌上的茶啜了口,然后掉头去打量着屋里摆设。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多说话,她一个二十好几岁的灵魂,跟个别扭孩子能有什么话题?   两人各据一方,十分安静。   如此过了片刻,顾颂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兴许是觉得这样沉默着并不太好,便转了身,清了清嗓子。   沈雁托腮盯着门上雕的三国演义的图案,眼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三国的故事她听得很多,眼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厅那边二人的谈话上。   眼下二人由西北军情说到了各大军营的兵力,又从兵力说到战后这些年的民生,如今又聊到了太子被废之后下一任的皇储。当然这些属于敏感话题,两人都很心照不宣的点到为止,又改口说到了礼部衙门的琐事上。   顾至诚道:“子砚兄才华横溢,在这员外郎位置上只怕也呆不长久。据闻上个月广西粮荒,皇上对广西巡抚很是不满,似有将礼部郎中郭沁调去替任之意。郭大人一走,礼部这边的缺位自然会要动动的了。”   沈宓前世官至吏部侍郎,中间的确也做过礼部郎中,不过这却是在他出狱回来之后的事。   沈雁记得,三个月后,户部主事卢锭罢职入狱,罪由正是因为贪墨这广西赈灾粮款!卢锭是沈宓原先同在国子监的同窗,二人关系十分要好,卢锭入狱之后,大理寺的人从沈宓在衙门的公案下也找出一叠银票,而这些银票上都盖上了赈灾粮款的戳印。   沈宓因此被牵连进去,关监收押。华氏上下奔走,最后连嫁妆都贡献了出来。沈宓二十天后被放回来,回来当夜华氏就死了。而两个月后,沈宓被官复原职。   而沈雁则在沈宓临终前被亲口告知,他这桩案子,是有人设计的。   这是沈宓死前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这句话,使她下决心去为沈宓找证据证明清白,最后发觉自己针对了这么多年的敌人原来是错误的,华氏的死跟沈宓入狱密切相关,如果说这是个局,那背后的人针对的是谁?是华氏,还是沈宓?这背后设局的人又会是谁?   如果是来自朝堂政敌,那么沈家绝不会装聋作哑。   可如果是沈家内部,是沈夫人,那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看不上华氏的出身,以及她未曾给沈宓生儿子,就要害自己的儿子丢官入狱?即使沈宓入狱后沈家当年的态度并不如华氏急切,她也想象不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动机,使得他们这样不顾一切。   ————————————————   最近在努力地存稿,为的是上架后能够保持比较好的更新速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投投票~~    030 温情 更新时间2015-1-22 10:05:54 字数:3131  如今的沈府在沈雁眼里,是座漫布着迷雾的城,她得一层层揭开这些人的面目,才知道对手在哪里。   而她偶尔听到的朝堂的这些事,又像一根根手指,在撩动她心里的某根弦。   眼下顾至诚提到的广西灾荒,这不正是她目前需要寻找的一个突破口吗?   “……惭愧,朝中德才兼备者甚多,子砚才疏学浅,焉敢好高骛远?”   沈雁出神的当口,那边厢沈宓已回话了。   而顾颂见沈雁对自己的举动毫无反应,不免有些脸热,眉头也皱紧了,顿了下,走回胡床边来,挥开要伸手帮忙的丫鬟,从床底下斗橱里拖出只软枕垫在床上,又压了块锦帕在上头,轻轻挨了上去。   沈雁被这声音扰回了神,看着面前别扭的顾颂,不由想起他身边那个宋疆。想了想,她沾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说道:“你知道东汉时的湖阳公主吗?”   顾颂垂头看了眼,正是“湖阳公主”四个字。   顾家世代行武,乘乱世而发家,虽则到顾颂这里已是第三代,但时间未久,根基未深,加上开国之初举国上下对武将功臣的歌功颂德,文史上未免疏于修习。顾颂生于锦绣,如今读了三年书,也是因环境之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字虽认得不少,这些典故却是不熟。   他戒备地盯着沈雁,不说话。   沈雁笑了笑。   沈宓正好与顾至诚一前一后走进来,“雁姐儿,我们该告辞了。”   沈雁便站起来。顾颂盯着那桌上字看了眼,跟着站起,也要相送,被沈宓劝下了。   顾至诚一面伴着走向门外,一面说道:“在下深敬子砚兄为人,两府既同坊为邻,更该好生亲近。往后若不见外,子砚兄不妨常来吃茶。”   “一定一定。”沈宓抱着拳,与沈雁告辞出了去。   顾颂对着湖阳公主四个字默了半日,叫了丫鬟道:“请谢先生过来说话。”   沈宓父女回了府里,华氏自有番询问。   听说那顾世子并不如戚氏般蛮横无礼,华氏脸上才好了些。   谢雁还在想着那广西灾荒的事情,她跟沈宓道:“父亲近来还和卢叔一块儿钓鱼么?”   沈宓笑道:“怎么没有?昨儿他还约我休沐那日去沈家庄子里来着,我都已经约好你三叔了。”   沈雁听闻,立马缠住他手臂道:“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去?我可以帮你们打猫。”原先沈宓去钓鱼的时候,她常给他做这种事来着,庄子里猫多,而且很凶,时常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把钓到的鱼叼走,简直跟五城兵马司里那帮专门压榨老百姓的家伙没什么两样。   “不准去。”华氏在上头瞪了眼。“出去就是闯祸,你还是呆家里省心些。”   沈宓为难地看着沈雁。   沈雁伸手比出个十字到他眼前晃了晃,“那十两……”   沈宓飞快捉住她两只手,跟华氏讨好道:“让她去吧!有我们大人在哩,保准不会闯祸。”   华氏横了他俩一眼,转身进了屋。   离休沐那日还早,倒是华正晴的回信很快来了。   信上说家里都好,大家都很思念他们云云。沈雁也很思念她们,这个就不消多说了。   华钧成近来正在赶着秋季的丝织,甚少呆在家里,华夫人前几日在后园子里赏月时着了凉,不过已经好了。沈雁在拍华府养着的那几尾金鱼长大些了,那只大狸花猫居然也有了身孕,华家姐妹因为少了沈雁在府里,最近有些无聊,于是去庄子里住了几日。   华正晴的语气闲适温柔,即使隔着十几年,即使隔着上千里地,也让人能够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温婉。   信里并没有提到华家差事的事。   她把信锁进书架的暗格里。   不是因为这有多么秘密,而是因为珍惜重回到手的温情。   她最近往鲁家去的多,已不大往柚子胡同去玩了。如今她即使还顶着个九岁小姑娘的身子,内心却不是,莫说跟那帮小屁孩们混在一起很搞笑,就是不因着这个,以她后来学到的那些个规矩,她也在外头跟她们痛快玩不起来。   当然,除了不在坊间玩耍,她其实还是一样的。时间改变了她的认知,却没有改变她的天性,渐渐地鲁思岚也被她影响得多了几分活泼。   她们在鲁家后园子里,摘了荷叶扣在头顶,坐在小木船上,悠然地拿馒头屑去逗湖里痴肥的锦鲤。争相抢食的鱼群将小木船顶得左摇右晃,鲁思岚抓住船沿大叫,沈雁却坐起来,笑着去拍鱼儿们的脑袋,顺手再往湖里捞一把菱角送给鲁夫人尝鲜。   鲁夫人听说菱角的来历,哈哈大笑说怪不得多了几分馒头味儿,她对沈雁,似乎格外喜爱。   她再留沈雁吃晚饭,沈雁就婉拒了。   除了正式邀请,否则不在人家家中吃饭,这也是沈家的规矩。   无论如何,沈家百年来能够受到尊重,跟这些固守的礼仪总是分不开的。   更何况,她跟鲁家结交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华氏之死的线索,有些过密的交往,还是能避则避。   顾至诚提到的广西灾荒像是刻印在她的脑海里,卢锭是因为担任了广西钦差而落马,沈宓是因为他而被牵连入狱,华氏又是因为营救沈宓而落得人财两空最后横死沈府,这本来不相干的几件事,却又着着实实地有了干连。   如果要避开华氏的死期,也许还得先从卢锭这案子着手,在她寻找到华氏枉死的直接原因之前,只能选择先避开这明眼可见的危险,然后再徐徐图之。   只不过还没等她想出个眉目来,曜日堂这边,沈夫人的茶会就开始要举行了。   沈夫人很重视这次茶会,除了邀请到荣国公府的女眷,还请了作陪的鲁夫人。   这是邻里间的小聚会,虽然不拘那么多,沈夫人也还是让人传了话给儿媳妇们。   大奶奶季氏因是寡居,虽然除了婚庆之外并不忌讳这些,可季氏还是命沈弋去回话给沈夫人:“就跟太太说,我这里正抄着初一去上香的经,就不去了。”说完看着女儿,却是又接着道:“要不,就你替我去。你今年也十二了,到了明后年也该开始说亲,如今正该多去露露面。”   沈弋哭笑不得,“母亲也忒急了些罢?您这是怕女儿嫁不出去?”   季氏望着她那张无瑕的脸,也笑起来,“我哪里会怕你嫁不出去?你若是嫁不出去,这天底下的人只怕都要打光棍了。我只是觉得,虽然你是府里的大姑娘,太太又看重咱们,可你父亲不在了,如今芮儿又小,没有娘家父亲和兄弟们撑着,你总是吃了大亏。”   沈弋听到说起这层,却是也渐渐敛了笑色。   沈家虽然家大势大,可父亲在的话,她终归是朝臣的嫡女,将来分府也还有盼头。如今父亲过世,头上虽还有老爷太太罩着,不至于委屈了她,可若碰上那会计较的,想要找个有实力的亲家,她自然就比不上人了。   要知道虽说眼下她还是沈府的嫡长孙女,等到老爷太太百年仙逝,各房分家立府,她就只有个沈芮可以仰仗,而如今沈芮还只有四岁,将来的路顺不顺还两说。她嫁人的时候他未成年,男方若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选她?   虽说若真碰上这样势利的人家,她也不见得要嫁,可是真说起来,京师这圈子里头,哪家的婚姻又结得单纯呢?不过都是面上好看,底子刻薄成哪样,谁又知道?官户人家里头联姻,本就是图得两厢利益,何况如今局势还并不那么太平。   季氏看着女儿低头不语,又觉把话说得过重,深怕她心里不痛快闷出病来,于是笑叹着拉起她手道:“看我,无端端提起这个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坊内住的都是高官厚禄之家,能与这些女眷们保持好关系,对你往后总是好的。”   沈弋望着母亲,那双清亮的眼眸很快就笑弯了。   “是是是,母上大人说的很是,我这就去太太那边奉茶罢。”   她盈盈站起来,爽利地出了门。   季氏望着她远远地朝着曜日堂而去,微叹一气,纠结了年余的眉眼却露出一丝欣慰来。   颐心堂这边正房,陈氏也在对镜梳妆。   自打沈夫人暗示她不必去跟华氏低这个头后,她本以为沈宣会与她有番纠缠,没想到当夜沈宣不但没再责怪她,反而还留在正房过夜,跟她说是他冷落了她们母子。虽然是酒话,可是她也听得泪湿了半个枕头。之后与他和和气气,竟是再也没有生过龃龉。   就连沈茗被罚跪那件事,她也就此抛下了。华氏母女虽然可恨,可她此番却因祸得福,反而因这件事让沈宣幡然醒悟回心转意,跟夫妻和睦比起来,华氏那点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所以就算知道华氏呆会儿也会去曜日堂,她也没什么反应。   “回头我们在曜日堂那边用饭,就让茗哥儿去找莘哥儿玩罢,别空手去,橱子里还有前儿他舅舅从西北带回来的肉脯,带些过去给莘哥儿吃。”   陈氏交代着,出了门。    031 花会 更新时间2015-1-23 10:04:01 字数:3148  熙月堂里还没有一点要出门的意思。   华氏坐在妆台前,磨磨蹭蹭了已经快有半个时辰。   沈雁一面往嘴里丢着葡萄干,一面看着她揪成了苦瓜的一张脸,再看看她还披散着的头发,说道:“我看你还是别磨蹭了,这又逃不掉。”   华氏在镜子里瞪她,紧皱着眉狠掐着桌上的凤仙花,“对着太太和陈氏就够我受的了,还要加上个戚氏,平日里太太连规矩都免了我,这会子偏偏记得我,合着是成心整我吗?”   沈雁笑出声,继续吃葡萄。   她倒不觉得沈夫人这是针对华氏,沈家内里就是烂如泥沼,对外也还是光鲜亮丽一家人,这种场合下,身为府里现有排行最长的沈宓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出门招待。不但要招待,今儿许多事还得她首当其冲,这才是一个有规矩的人家应有的体面。   “怕什么,不是还有鲁夫人她们在嘛。你要是不愿意跟她们打招呼,就别招呼。总归太太不会让她们闲着的。”   她招手唤来扶桑给华氏梳头。   华氏认了命,深呼吸一口气,又从镜子里斜过来一眼:“那待会儿你随我去。”   沈雁这家伙虽然在外老闯祸,可在府里她却有着说不出的精明利落,带着她,她也可以轻松点儿。   “真是爱莫能助!”   沈雁两手一摊,遗憾地道:“我答应父亲了,得给他书房里的菊花浇水。”   早防着她这招,所以昨儿夜里就跟沈宓套好话了。   行商之人人前最懂八面玲珑,华氏纵然脾气暴躁,在以培养两府交情的大前提下,这点处事的小手腕还是有的。要是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下来,她又怎么在沈府里囫囵至今的?不就是想拖她去当枪手么,她也不想跟那些人打交道,她才不去。   华氏抓起挂在妆台上的鸡毛掸子将她赶了出来。   沈夫人的茶会设在天香阁。   天香阁建在后园之中,一面临湖,左面是杏树林,右边是一畦相间而种的牡丹与蔷薇。楼阁四面长窗,这种天气里,推窗赏景,最是怡然不过。   荣国公夫人很是爽朗,她今儿除了与戚氏同来,还带着府里的**奶四奶奶,三奶奶正养胎,也就不赶这趟了。华氏在沈夫人领着她们到来前,在天香阁里与沈弋一道打点布置,华氏做事爽脆利落,沈弋则细心周到,二人可谓相得益彰。   华氏趁空便就与沈弋道:“你什么时候也教教雁丫头,她能有你这份温柔劲儿就好了。我就没见她在绣花绷子前正经呆上过半日——”说到这里她又把话尾收了收,想起近来沈雁不嘴欠的时候,似乎也挺坐得住的?   沈弋笑道:“我倒是很欣赏雁儿的干脆,二婶可别尽给我脸上贴金。”   华氏笑着替她拈去头上的飞花,让她坐下歇会儿。   等到收拾好了,沈夫人与刘氏陈氏,以及鲁夫人,也就领着荣国公府婆媳几人往这边走来。一路上言笑晏晏,包括陈氏戚氏她们都时有说笑,看起来十分融洽。   华氏透过长窗看见了,连忙撩开了阶下斜伸的柳枝迎上去。相互见了礼,戚氏冲华氏勉强扯了扯嘴角,华氏也就一笑带过去与荣国公夫人说话了。   因着先前顾颂与沈雁结下的梁子,荣国公夫人便不由深深打量起了华氏,只见戚氏嘴里这商贾出身的女子竟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似乎知道她在看她,于是大大方方地回视过来。荣国公夫人冲她和善地笑了笑,然后看向四处道:“如何不见二姑娘?”   她倒是极想见见这传说中顾颂命里的煞星。   华氏有些赧然,笑应道:“回夫人的话,雁丫头得了她父亲的示下,今儿得替他照看那一架子菊花,回头料理完了,再让她来给夫人请安。”   沈夫人闻言,含笑望着荣国公夫人:“我们老二平日里就喜欢养些花啊草的,让夫人见笑了。”   荣国公夫人却笑道:“早就听说贵府的二爷惊才绝艳风雅过人,不光是我们世子钦佩得紧,就是我们老爷也常称赞沈府厚德载物底蕴深厚,常叹自愧不如,倒是我们这些成日只知舞枪弄棒的人家俗气得很,往日鄙府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沈夫人与二*奶奶勿要见怪才是。”   荣国公夫人这话一出来,沈家老少夫人们便不由生起几分正视之心。   顾家原先祖籍外地,沈家并不清楚他们底细,如今听得荣国公夫人这番话,竟也像是个有学识的,不免高看一眼。再听得她借机措辞,言语里不着形迹,却尽含着为先前两家的矛盾致歉之意,让人又不免佩服起她的胸襟。   华氏与沈夫人对视一眼,便就同时笑道:“夫人真是虚怀若谷。”   一行人进了天香阁内,气氛竟是比起先前更好了。   荣国公夫人见得正在茶台前弯腰插花的沈弋,不由又含笑道:“我来猜猜,这位姑娘定是府上的大姑娘了。”   就近的鲁夫人含笑接口了:“夫人真是好眼力,这位正就是沈家的大姑娘,闺名一个弋字。”   沈戈含笑站起,压着裙幅盈盈走过来,冲荣国公夫人和戚氏等人下拜:“沈弋见过国公夫人,见过世子夫人及诸位少夫人。”礼后站直,螓首含笑微垂,仪态优美得浑似墙上挂着的魏晋仕女。   荣国公夫人微笑点头打量了她片刻,便接过身后丫鬟捧着的匣子里取出对羊脂玉镯子,赠了与她。   沈弋看了看,接而含笑套在了手腕上。   荣国公夫人面上的笑容便又更明朗了些。   戚氏等人也纷纷给了见面礼。   正如沈雁所说,即使沈夫人与陈氏都在场,她也是雍容大度的婆婆,陈氏是温顺贤良的妯娌,华氏是能干得力的儿媳与长嫂,一切简直天衣无缝,看不出半点异样。于是上次在曜日堂里的暗流汹涌,就像是众人一场幻觉似的,根本就不存在。   沈雁在墨菊轩给菊花浇了水,又看着丫头们捣了会凤仙花汁,便让福娘抬出沈宓的大藤椅,躺下去拿书盖了脸,在院里紫藤架下乘起了凉。   跟后园子的热闹完全不同,熙月堂安静怡然,除了廊下养的鸟儿在不时的欢叫,就连丫鬟穿梭时也轻盈得天上飘的浮云,沈雁险些就要在棚架下睡着。朦胧之中听头墙头下有人窃窃私语,初时想忽略过去,但那声音却源源不断涌入耳里,只得睁了眼细听。   是刘嬷嬷的声音。   沈雁来了精神,再听了片刻,将脸上书移开,正好见福娘在墙头下掐栀子,于是招手让她过来。   刘嬷嬷在那头墙底下跟小丫鬟摊派胡嬷嬷的不是,她最近被胡嬷嬷一刺,再被沈宓那么一嫌弃,则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沈雁叫了福娘过来,贴耳跟她说了几句,便就又躺回了藤椅上。   福娘得了命令,立即下去行事。   不过片刻工夫,就听外头噔噔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就是铜盆丢在地上噼哩啪啦的声音。都是瞅着主子不在好过招,胡嬷嬷的大嗓门飞过了墙头到达了这边:“你个死老婆子你敢在背后摊派我的不是?……”刘嬷嬷见事情败露,立即不服输地反诘起来。   沈雁让福娘搬来凳子,站在墙头往下张望,只见双方又是一场激战,言来语往简直连针都插不进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道好奇的声音。   沈雁连忙回头,只见院门口站着个清秀少年,正是隔壁的鲁振谦。   她弯腰往下跳,不料踩着了裙摆,险些跌下地来。   鲁振谦连忙上前将她扶住,说道:“慢点儿!”等她站稳了,遂闻声往墙外方向瞅了瞅,不由望着她,好笑道:“你倒是好雅兴,下人们闹事,你却藏起来看热闹。”   既然被看穿,沈雁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她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招呼了胭脂过去扯架。   引着鲁振谦到了院内石桌前坐下,她问道:“鲁三哥怎么这会儿来了?国子监那边放学了么?”   鲁家三兄弟学问都不错,老大已经在六部观政,老二也准备明年下场,鲁振谦虽然不满十三岁,今年也入了国子监进学,所以平日里沈雁去鲁家的时候都见不着他。   而这位鲁三公子,日后则正是沈三姑娘沈璎的夫婿。   鲁振谦道:“今儿夫子去了翰林院办差,就早放学了。先前在礼部衙门外头刚好遇见了沈二叔,我跟他借徐州杜梦幽著的棋谱,他让我来找雁妹妹,说是你知道去处。”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谁知道一来却打扰了你看戏。”   沈雁哈哈道:“我就是看看风景。”一面转头唤福娘去跟沈宓跟前的葛舟,让他去取棋谱。一面跟他寒暄起来:“鲁伯母今儿也在府里,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去了,沈夫人请的客人,我冒然去了倒不好。”   沈雁其实也就是客气客气,料想他拿了棋谱就要走的,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招呼丫鬟们上茶。   鲁振谦接了丫鬟上的茶,略顿,却是又说道:“天色这么早,我看你也无聊,倒不如我们来弈几局?”    032 金锁 更新时间2015-1-24 10:04:49 字数:3161  鲁振谦棋艺不如沈宓,但比沈雁却还略胜半筹,难得他不嫌弃她手拙,虽还惦记着刘嬷嬷她们那桩公案,但也没有拒客之理。何况刘胡那桩事有黄嬷嬷她们在,也不必她操心。沈雁从善如流,让人在菊架旁的阴凉露台处摆了棋盘,与他移步过去。   天香阁这边,一屋子和乐融融,说不出的惬意。   沈夫人显见是给足了诚意,奉上的茶果点心件件皆有来历,有些是宫中赐的,有些是自家庄子里种的,还有些是大姑娘沈弋亲手做的,荣国公夫人看着这一样样赞不绝口。   一时见嬷嬷也带着三姑娘沈璎过来,遂又想起还没见着沈雁,却不知是如何样刁钻的一个人?可又不便出言让人去请,否则倒像是等着人家姑娘来请安似的,显得有倚老卖老之嫌,便就委婉地与沈夫人道:“不如也送些点心与二姑娘去罢?”   这里鲁夫人看看她,又看看沈夫人,与华氏笑道:“我看大姑娘三姑娘都在了,不如索性把二姑娘也一并请来。二爷的菊花虽然宝贝,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回头要问起来,我来给她讨保便是!”   华氏笑道:“有您讨保,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到底不好自作主张,看向沈夫人,沈夫人微笑点头:“正该唤过来给夫人们请安。”   便就唤了秋禧前去。   沈雁与鲁振谦在院内酣战了两局,一胜一负,正待收棋,看鲁振谦似有些心不在焉,便就说道:“鲁三哥要是累了,咱们今儿就下到这儿罢?”   “啊不,”鲁振谦摆手,连忙捉子入罐,说道:“我只是在想刚刚这局棋罢了。”   沈雁见他还要继续,只好奉陪到底。   门口福娘却引着秋禧走进来:“姑娘,太太派了秋禧姐姐来传话了。”   沈雁抬起头来。   秋禧笑道:“哟,鲁三爷也在?”说着行了礼,然后与沈雁说了缘由。   沈雁有些迟疑,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她沉默的当口,鲁振谦却一扫方才的心不在焉,起身道:“既是沈夫人的吩咐,雁妹妹还是快去吧。”说完又道:“不如我同你一起去,正好顺便给沈夫人顾夫人请个安。”   沈雁听着这话,还有什么好推辞的?便就起了身,让福娘回房拿了扇子,与鲁振谦步向后园。   从熙月堂到天香阁路途不算近,好在鲁振谦对沈家也很熟,所以少了许多沉默之余,还多了好些话题,沈雁本就是个不怕生的,又与鲁振谦下过几回棋,多少有些了解,这么着沿着游廊穿堂一路分花拂柳下来,并不觉枯燥。   沿着湖畔到了杏林处,就见得傍水的楼阁**香鬓影,并时有低浅的欢笑声传来,门口站着的丫鬟见到二人走近,遂进内禀报,等到他们到得门口,紫英就与先前那丫鬟一道出来了。   “二姑娘与鲁三爷快请进。”紫英笑着打了门内珠帘。   沈雁一面走,一面借着扇子冲紫英眼神询问,紫英笑着点头,表示一切安好。沈雁这才放了心,先行绕过六开的蜀绣大锦屏进了内堂,停在瓶插的长枝大牡丹畔,略略环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正中朝上首自家的几位长辈行礼。   这套动作让素日惫懒的她做下来,倒是也如行云流水,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当之处。   沈夫人面上仍然是和煦得体的微笑,她指着左首的顾夫人道:“快去见过荣国公夫人。”   前世里顾家与沈家并没有这么亲密,虽然路遇也还是打招呼,但从来没有正式通交。沈雁前世嫁去秦家之后倒是因着两家都在中军营担职的缘故,在宴会场合见过顾夫人几面,当然也没有很亲近的交谈,但是对于这副面容,却是一点都不陌生。   她走到顾夫人面前,福身道:“沈雁见过夫人。”   荣国公夫人自打她进来时目光便就投到她身上,许是还没长开的缘故,论相貌比起她来沈弋更显婉约,但是她行动之间那股落落大方,以及顾盼流离之间藏于眼底的那股慧黠,却又更为让人印象深刻。   在看到她之前,荣国公夫人从戚氏嘴里听过对沈雁的不少牢骚,戚氏是她的内侄女,纵使她知道她有些小心眼儿,可也难免受到影响。顾颂是她的嫡长孙,从小就被他祖父视如心肝,所以养成了几分骄纵之性,对于屡次连累顾颂受伤的沈雁,她也是暗有微词的。   可是眼下见着她,她心里那股偏见忽而又消去了些,也许世子说的对,这姑娘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当然,这还是初见,究竟如何还是得慢慢观察。不过沈宓是沈家未来最有希望的传承,顾家与沈家二房保持紧密联系,总归是大大有好处的。   她含笑打量了沈雁片刻,从丫鬟手上的匣子里取出一只八宝攒珠的赤金锁,双手递了给她,说道:“我听说二姑娘颈上有只相国寺长老开了光的项圈,于是备了这只金锁,雁姑娘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拿着玩儿罢。”   这金锁当然是特地预备的,不管沈雁讨不讨喜,终归是沈宓的独女,头回见面,无论如何也是要给出番表示。   东西对沈雁来说并不罕见。她称谢接过,进行礼貌性的细看。   她尚不知道顾夫人给沈弋的是什么馈赠,但从两家今日的郑重来看,必然也是不轻。如今两家期愿互好的意思这么明显,如果她当它是寻常物事,那么不但顾家会难堪,也会拂逆了沈夫人的本意。她可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招惹到她。   想了想,她笑眯眯解下自己脖子上戴的那只金锁来,将顾夫人赠的换上去,仰脸说道:“正好这个戴腻了,多谢夫人惠赠。”   大家倒是都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举,顾夫人看着挂上了项圈的那只八宝金锁,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了,她笑着道:“姑娘喜欢就好。”又转头笑问戚氏:“我倒觉得只有雁姐儿这份从容大气衬得上这只八宝锁!你们说呢?”一眨眼,从雁姑娘变成了雁姐儿。   戚氏哪有不赞成的份?打起精神与妯娌们附和。   沈夫人这里也深深往沈雁投过来一道目光,华氏走上前来,揽着沈雁肩头:“还要见过少夫人们。”   沈雁这里一圈走下来,捞着了好些物事。   角落里坐着的沈璎不时地朝她望过来。   这里鲁夫人也招鲁振谦上前见礼。荣国公夫人也赞了几句,并回头与戚氏笑道:“鲁大人刚直耿毅,鲁三公子这神态之间也大有乃父之风,倒是可让颂哥儿与鲁三爷多交往交往。”戚氏点头称是,一面也夸赞了几句,与顾夫人各赠了其玉饰扇坠等物。   鲁振谦退回来,在沈弋右首落座,唤了声:“弋妹妹。”倒是没在意另侧坐着的沈璎。   沈弋微微笑道:“鲁三哥愈发有闲了,今儿竟这么早下学……”   沈雁在来之前早有应战措施,开饭前福娘适时地来禀说二爷派人回来找她拿被她借去的东西,请她回去,她板脸斥她不懂规矩,没看见有夫人们在吗?顾夫人连忙道着不妨事,并催促她回去勿要误了二爷正事,于是名正言顺地溜之大吉。   鲁振谦倒是在沈夫人盛情挽留之下留了下来用饭,当然作陪的有沈莘沈茗。   这一趟茶会之后,沈顾两家关系就近了,不但女眷们之间常相往来,顾家的爷们儿也时常上府里走动。这之中最快建立起交情来的,其实还是两边的孩子们。顾颂还有个弟弟,跟沈莘沈茗年纪差不多,很快就玩到了一处。   顾颂却并不上府里来,大约有失他国公府小世子的身份。   沈雁自认内心沧桑与他们玩不到一处,但府里还有个与这帮小的玩不到一处的沈弋,在华氏三番四次地在她耳边夸赞着沈弋是如何如何温柔婉约之后,沈雁只好时不时地长房上溜溜,找沈弋下下棋,逗逗她养的大狸猫,或者讨论下坊外又出了什么好吃的零食,如此也好应付于华氏。   她前世与沈弋交往不多,三年后从金陵回来不久沈弋就出阁了,所以除了这些,沈雁并不知道与她还能聊些什么。   沈弋嫁的是佟阁老的嫡长子,这是沈夫人在她十四岁时就定下的亲事,沈雁的目的又不在于一定要嫁王公显贵,两者根本没有过什么冲突。就是有着沈宣做背后依仗而时常张牙舞爪的沈璎,沈雁作为嫡女,又是长姐,也根本没与她有过什么碰撞。   当然,沈弋如今也时常地上熙月堂来玩。   季氏见着她们感情似乎与日俱增,便就问道:“我听丫头们说,雁丫头在天香阁当着顾夫人和太太的面便把顾家赏的金锁给挂上了,引得顾夫人好生欢喜,还在戚氏面前夸赞她,后来她缺席午宴太太也没有计较,这么说,她年纪小小的倒是很有几分心机?”   沈弋叹笑道:“雁丫头是什么人,她来咱们这里这么多次,母亲还看不出来吗?她当时就是不想惹太太不高兴而已。顾夫人赏了我镯子,我不是也戴上了?要是她有心出风头,又何必拿二叔做幌子应个卯就走?”    033 失败 更新时间2015-1-25 10:04:12 字数:3177  季氏放了心,想起沈雁素日的模样儿来,也不由笑道:“就是个机灵鬼。”说完却是又停住了手上的针线,“不过虽说看着不像那种满心眼算计的人,以她这么小的年纪,能够琢磨得透那层厉害,也是不容小觑。”   何况近几次还屡屡让沈夫人算计落空。   她虽然不大出院门,但这些事未必瞒得过她的眼耳。   想到这里,她说道:“太太对你二婶的出身很是不满,加上这些年又尚未替你二叔诞出个儿子,就连雁丫头这个亲孙女也没落着什么好脸色,这里头水深了,你还是少与二房往来罢。”   如今她们只能依仗老爷太太,沈弋的婚事,沈芮的前程,甚至是这家业传承,都得看曜日堂的态度,万一因为二房的事而失了公婆欢心,那他们这孤儿寡母还能像如今这么舒坦?   沈弋默了默,却是抬起头来,说道:“要依我说,母亲这话却错了。”   季氏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抚着沈宪生前在上头题下的诗句,说道:“如今父亲不在了,叔父们就成了府里的顶梁柱,这其中又以二叔最为有潜质。他学问好,性情也好,处事也老练,又是府里如今排行最长的,前儿皇上独独召了他去伴驾狩猎,这都说明他在朝堂还大有作为。   “芮哥儿如今还只有四岁,等出能够顶门立户至少还得十余年,这十余年里,二叔有着老爷帮扶打点,即便不承老爷衣钵,也早就已成了朝中栋梁。将来就算芮儿承了宗,也还是要靠他扶持。这个时候母亲不让女儿多去亲近雁姐儿,反让我疏远她,这岂不是大错特错么?”   季氏听得这番话,顿时愣在当场。   她倒是从没想过沈弋这么深,如今听得她这么细细一分析,倒也觉十分有道理。   沈家靠的是学问和功名传家,沈芮即便是继承了这份家业,也还得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才算不辱家声,而沈宓在金陵外任三年回来,便任了礼部员外郎,又让皇上指在了沈观裕手下,这里头要说没有照顾他的意思,任谁也不会相信。   尤其是这次独独从文官之中召了他去伴驾,这还不足以让人瞧出苗头来么?   有身居高位的父亲扶持,还有皇帝青眼相加,有十年的时间,沈宓足够成长为朝中二三品的大员。那个时候沈芮却才刚刚起步,一切还得仰仗沈宓帮衬。华氏虽然不得公婆欢心,却也经不住她有个沈宓撑腰,这样情况下,若为沈芮将来打算,的确不该疏远沈雁。   想到十二岁的沈弋竟然比她还要想得深想得透,季氏便不觉有些汗颜。   “你说的很是,不过,太太这边也不能不顾及,芮哥儿前程要紧,到底你的婚事也要紧,无论如何,你的婚事还得通过太太定夺。”   说到此处,沈弋脸上竟然红了红,她笑道:“母亲多虑了,雁姐儿终归是我的妹妹,又是二叔的女儿,我与雁姐儿相处得好,太太难道还有不乐意的不成?我看太太也就是对二婶有些偏见,对雁姐儿本身倒没有太多成见。母亲反正足不出户,只要不与二婶往来过多,也就无妨。”   季氏想想,便就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茶会后沈雁可消遣的去处显然多了,除了去长房找沈弋,去鲁家找鲁思岚。   就连鲁振谦最近登门的次数也多了,除了下棋,有时候他还会邀她一起去寻沈茗沈莘他们一道谈诗论赋。棋局上还好,诗赋这些东西沈雁真是白耽了个才子之女的名声,她至今为止也就做过五首绝句,三首小令,还曾被沈宓鄙视得体无完肤,因此后来她就再也不费这脑筋了。   但是他们非要赶鸭子上架,凭她读过沈宓那么多诗句,勉强帮着看看还是可以的。   鲁振谦就说把岚丫头和大姑娘也叫来,于是往往几个人的小打小闹总会演变成沁芳阁里的大聚会。   这日正袖着手挑着眉看沈璎作的小令,福娘忽然走过来,贴耳说道:“二爷方才从老爷书房里出来了,似乎是舅老爷那事有了结果。”   沈雁听完立时把袖着的手抽出来,告辞了诸位便就回到了熙月堂。   沈宓似乎与华氏正在议着这事,眉头紧锁着,不见了往日的开阔。   “那差事怎么样了?准下来了吗?”她跨进门槛便就问道。   华氏脸阴阴地没说话。沈宓叹道:“柳大人那边倒是全都调派了妥当,谁知皇上拦下来了。”   皇帝不准?沈雁眉头一跳,险些失声。   她一直在等待着这次内务府的消息,也想过就算求到了柳亚泽,很可能结果也还是如前世那般没有改变,可她就是不知道华钧成为什么没有调去金陵,——原来是皇帝不肯,那么,华府三年后的劫难,会是皇帝眼下就动了心思吗?   她是绝对不会相信华家挪用公款的,华家那么有钱,钱多到堆在库房里发霉,他们用得着再去私吞朝廷的钱么?如果华家缺钱,为什么临到送她到京师前,还塞给她价值近十万两的地契与银票做嫁妆?   近十万两的嫁妆!那可是她拿着活两辈子都绰绰有余的一笔数目!   后来她才知道,舅舅之所以会这么疯狂,完全是意识到华家不保,与其把钱给了别人,还不如把财产分了给她!连她这个外甥女都得了近十万两,那么华家姐妹以及华正宇手上肯定不会少于这笔数目,虽然最后都充入了国库,但至少说明华家不缺钱。   如今既然是皇帝不准华家调离京师,那显然就说明,皇帝眼下有可能就有治华家罪的心了。   这又要怎么办才好?   华家只要还继续留在朝堂,那么十有八九就还会重演前世悲剧,难道,让华家退出朝堂吗?   华氏听下人请示家务的时候,沈宓去了书房,沈雁也跟着过了去。   她掩了书房门,与沈宓道:“看来舅舅是被皇上惦记上了。”   沈宓不置可否,铺开信纸,一面挑了块墨递给她道:“我写信给你舅舅。”   沈雁接了墨替他磨起来,看着他提笔写了个称呼,迟疑了下,抿唇又道:“父亲觉得,让舅舅辞了这份差事怎么样?”   “辞了?”沈宓抬起头来。转而一笑,望着窗外道:“那倒不至于。皇上虽然对华家屡有微词,但华家于周室有功,这些年对差事又尽心尽力,虽有瑕疵,但还不至于摊派他什么罪状。”   怎么不会?三年后你就知道厉害了。沈雁暗忖着,但知道这样说下去也是废话,便就不做声了。   沈宓说的也自有他的道理,照如今的现状来看,华家只是稍嫌尴尬了点,并看不出来要倒霉的迹象,莫说她把嘴皮子磨破了也说服不了沈宓,就是说服了沈宓,华钧成也不会答应的。   华家商贾出身,因缘际会下仗着祖上这份功德谋了个皇商的位置,如今华正宇正接受着严格的教育,等到他学有初成,考个功名回来,华府就渐渐能掀掉商贾的名头,跻身于仕族之列。就是入不了仕,挂着皇商的名号,总还在官场有几分体面。   不光是如今的华钧成,就是任何一个人处在他的位置,只怕也不会因为这些风吹草动就弃阵而逃。   可是如果华家不及时抽身,又怎么避免前世的悲剧?皇帝要办华家的意思对沈雁来说已经很明显,大约差就差在碍于华府于周室有功的份上还不曾下定决心。如果再拖上三年,三年里的不满累积下来,那是随便丢个火种都能够引燃的。   华家若倒了,华氏在沈家就更加没有地位,她若再不给沈宓生个儿子,那么就是不死在三个月后,将来也必然寸步难行。   因此为了华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以及华氏,沈雁必须在这件事上搅搅局,让华钧成尽快退出朝堂。   沈宓的信半个时辰后就寄去了金陵。   华氏的心情郁闷了几日,也逐渐晴朗开来。   本来对于这次的铩羽华氏是极失望的,华家这两年简直动辄惹得龙颜不悦,这就如同身边埋了包火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破引燃。但是细一想,皇帝这次既然亲口留中不准,这也可以侧面解释为是舍不得委屈华家,毕竟圣意难测,谁知道那些责骂里是不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呢?   不光是华氏这么认为,华府在回信之中竟也隐隐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沈雁对于她们这种盲目的乐观感到很悲哀,前世如果不是对周室抱有着极大的信任,他们怎么会落到后来那样的田地?   好歹还有时间,一步步来吧,先解决三个月后沈宓入狱的事要紧。   沈宓跟卢锭约好去庄子里垂钓的日子很快到来。   “你四叔又不去了,害我刨了这么多蚯蚓。”傍晚沈宓垂头丧气地坐在石阶下,指着面前一大罐子蠕动的物事说道。“不去又不早说,到了这会儿才说不去,你卢叔的襟兄本来也想去的,因为看到我们已经有三个人所以作罢,结果这下他又不去了。”    034 水火 更新时间2015-1-26 10:05:33 字数:3091  沈雁托腮坐在石凳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沈四那个人虽然刚正,但就是有这虎头蛇尾的毛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捻着手上的杏仁,说道:“您要是舍不得倒掉,不如去把隔壁顾世子也请过来一起去,上次我看他也扛着鱼竿出府,说明也爱钓鱼,你去约了他,他指不定会高兴。”   顾家如今流露出较为明显地想与沈府深交的意思,沈宓若是去寻他,他十有八九会欢喜的。   沈宓想了想,说道:“倒也是。”   沈雁便替他叫来小厮。   沈宓站起来道:“人家好歹是世子,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沈雁看着他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顾至诚骑马自营里回来,一路进了坊,正要拐进府里,忽见前头空荡荡的巷子里迎面走来两个人,认出来前头那人是沈宓,连忙下马招呼:“子砚兄这是上哪儿去?”   沈宓闻声停住,见状暗道了声来得巧不如来得巧,立时笑着迎上来,作拱道:“原来是世子爷。明儿休沐,这不户部主事卢大人约了我明日去庄子里钓鱼,结果我们老四说好要来又不来了,方才听小女说起世子爷也好此道,正想来寻您看看您有无兴趣。”   顾至诚闻言,立刻道:“有兴趣!不知子砚兄去何处垂钓?”   沈宓笑道:“就是东郊外我们府里的庄子上。”见他这副神色,心里顿时有了底,遂又说道:“世子爷若是赏面,明儿一早我们一同驾马前去便是。”   顾至诚忙说道:“说什么赏面不赏面?难得子砚兄记得起小弟,那么明日一早我们就在坊口见。”   戚氏在房里张罗着丫鬟们分发新制好的夏裳,顾至诚忽然两脚生风似的走进来。   “快预备预备,明儿我要去西郊垂钓!”   戚氏一听懵了,“明儿不是说好了随我回娘家嘛,又去垂的哪门子钓?”   “改日去改日去!”顾至诚摆手道,“你不知道,方才我在府外正好遇上了沈二爷,他们明儿去西郊垂钓,约好的沈四爷又不去了,我就刚好补上了这个缺儿。”   戚氏听到是沈宓,说不出什么心情来。锁眉觑着他,“瞧你这德性。”   “父亲要去哪儿?”   两人正说着,顾颂走进来。   顾至诚遂把方才遇见沈宓的事又给说了。完了道:“我看你最近像是钻进了书堆里,沈二爷是很有学问的,你要不要一起去,也跟着长长见识?”   顾颂闻言蹙了眉。   沈雁回了碧水院,便让胭脂去打听打听沈宣为何爽约。自打设局让刘嬷嬷等人钻过之后,她便让胭脂有意识地掌握了些消息渠道,如今虽还在逐步完善之中,但二房并不缺银子,只要付得起时间,想要搜罗些不那么隐秘的事情,并不属十分艰难。   晚饭后胭脂就得了消息进来:“伍姨娘不知怎么突然病了,便就求四爷明儿在家里教教三少爷习字。”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沈雁。   自打上回沈宓喝酒劝过沈宣一回之后,沈宣与陈氏之间就像云开日出气氛好转了很多,据说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歇在陈氏屋里,这对陈氏来说简直是浪子回头,在伍姨娘进门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事,于是陈氏最近很得意。   妻妾之间自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陈氏一得意,伍姨娘就没意思了。   这回突然生病,八九不离十是伍姨娘的花招。   胭脂虽然说的含糊,沈雁却因前世跟秦寿那些排行二三四五的侍妾们终年酣战不休,早就明白透了。   不过伍姨娘不耍花招才奇怪,这是四房里自己的事,也就暂且不去理会她,知道就好了。   翌日早上,沈宓在府里等到了卢锭,便就让人给沈雁驾着辆马车,然后与卢锭骑着马准备出发。   因为还要与顾至诚会合,于是马车暂且停在坊内荣国公府门前大香樟树下。   沈雁穿着干脆利落的襦衣长裤,脖子上套着那赤金项圈,头上戴着遮阳的薄纱帏帽,撩开面纱坐在车头,默默打量着与沈宓交谈的卢锭。   卢锭比沈宓大四岁,年过而立,一身藏青色长绸衫,戴着笠帽,恬然立于车下,两撇小八字须修得很整齐。相较于沈宓的**倜傥,喜欢仰头畅笑的他端正豪爽,另有一股静看沧海桑田的豪情。   沈雁对卢家知之不多,因为卢家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两家又隔得远,沈宓与他的交往常常是在府外会馆或茶肆,要么便是像今儿这样找个地方垂钓。   但是她也知道大略情形,卢家祖籍在章州,算是本地的乡绅,也有良田千亩。卢锭是次子,前朝及第之后放过外任,之后战乱四起,也曾颠沛过一段时日,后来沈家被启用,朝廷又放榜广开言路,沈宓搭了把手,卢锭便以一篇稼穑论论赋重入了官场。   这样一心致力于农桑的人,会贪墨庄户赈灾款的机率很小。   卢锭侧耳倾听沈宓说着话,又抬眼将目光投过来,微笑道:“雁丫头今儿总盯着我瞧,可是觉着卢叔今儿这副打扮不妥当?”   沈雁掩饰地打了个哈哈,抻直了点身子,说道:“我瞧着卢叔红光满面,怕是近日要有好事了。”   卢锭仰头大笑起来,指着她道:“这丫头从小嘴皮子就利索,如今是更见功力了!”   沈宓也不知道自家女儿怎么这么会讨好人,一面笑着谦辞,一面咳嗽着看过来。   还好荣国公府的东角门一开,几匹马已经前后脚出来了。   为首的自然是顾至诚,相至见了礼,沈雁再一看他身后那人,一双眉立时挑起来。   顾颂看到车头上坐着的沈雁,一张脸顿时也绷紧了!   他可没想到沈雁也会去!   他骑在小马驹儿上,冷冷地投过来一眼。   沈雁只觉好笑。进了马车,拉了帘子。   不管他们俩多么地不愿意看到对方,这趟出行在几个大人眼里都是很愉快的旅行,没有人在乎他们之间的别扭,打完招呼之后,一行人就往西郊外迤逦而去了。   花了两刻钟的样子到了西郊,沈雁也经不住车窗传来的庄稼气息的**,开了车门坐上车头,撩开帏帽打量起四处景致来。   顾颂走在大人们的末尾,听到马车处传来的动静,扭头看了眼,等见到沈雁像个男孩子一样坐上车头,不由又露出几分鄙夷之色。   那是车把式坐的地方,简直脏死了,她居然也坐。   又凶又尖牙利嘴又一点都不温柔,顾颂心里,不由更加的不屑起来。   很快到了庄头,这里有给沈家人住的一座独立四合院,收拾得非常干净,又不失农家风味。   顾家的禄田都在京外各省,平日并没有机会来地头田庄,顾至诚还好,少年时跟着父亲南征北战过,顾颂却是百般的不适应,下了马看见地上铺的并不是青石板砖,已是不满意,停住穿着不沾一丝尘土的锦绣小靴的脚并不走,等到顾至诚回头,他才又踮着脚尖,咬牙踩着土地上的小石块进了院门。   院子里养着只看门的大黄狗,还有一黑一白两只猫。   大黄丝毫不怕生,看见沈宓带着人进来,便垂着口水扑上来,沈宓喝斥了他,招呼卢顾二人进屋。它便又转头又去扑沈雁。   沈雁娴熟地抬起两手接住了它两只前脚,然后亲昵地摸了摸它脑门儿,放下来。不料它来了劲,跳下又往顾颂扑来。顾颂如临大敌,抽出腰间的折扇敲向它伸来的爪子,只听汪呜一声惨呼,大黄委屈地望着沈雁,然后带着惨叫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顾颂嫌弃将手上打过狗的扇子扔了出去,又紧皱着眉头奋力地掸着衣襟上看不见的灰尘。   沈雁往庄子里来的多,跟大黄很是熟稔,见状忍无可忍,看一眼已然进屋了的大人们,走过来揪住他袖子:“你少装模作样!若再敢动这里的猫儿狗儿一根汗毛,仔细我泼你一身狗血!”   顾家的小厮连忙上来救驾,奈何沈雁也不是他们随便能动的,又怎敢用强?   顾颂浑身紧绷,瞪着近在咫尺的她,一双圆睁的眼也像是要喷出火来。   沈雁分毫不让,想他自幼习武,方才那一扇子下去,大黄还不知道腿折了没有!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两边下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是又不敢上前拉架,只得干着急。   这时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又开启,沈宓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顾颂瞪着沈雁,咬了咬牙,奋力将她一推,正起了衣襟。沈雁也推了他一把。这一推之下,他那身上好的月白绫袍子上便已经落下了几个淡淡的黄指印,他呲牙正要与她理论,沈宓与顾至诚卢锭几人已经提着鱼竿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了?”沈宓当先问道。   背对着后方的沈雁冲顾颂回瞪过去,瞬间里灿若春花地回过头,拍了拍手上尘土,从容与他们笑道:“小世子被大黄吓着了,我安慰安慰他。”    035 硝烟 更新时间2015-1-27 10:03:52 字数:3129  沈宓看了他们俩几眼,顿时哈哈笑起:“那畜生也太顽皮了些,把它赶开些。”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盯着沈雁:“你们俩能好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他又不是傻子,沈雁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顾颂一张脸又臭成那样,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两个人又掐了起来?不过沈雁都已经这么说了,当着顾世子和卢锭,他难道还要把这事一本正经地当个事来处理不成?   顾至诚看见顾颂衣襟上那几个指印也是心知肚明,但是他们俩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都没出什么大事儿,眼下不过拌个嘴儿,又能翻天不成?到底还是尽快打入沈卢二人圈子是为要紧,于是也跟着笑道:“也就只有来到这田间地头方能体味到这天地自然的乐趣!颂哥儿好生带着妹妹,不许欺负人。”   睨了他一眼,与沈卢二人笑着去渔塘了。   妹妹……哈哈哈。   沈雁阴冷地看了眼被嘱咐的某人,掉转头进了内院。   沈宓特别交代了庄头招待顾颂的,顾颂恨恨瞪着消失在内院的那人,又看了眼阶下四处芳草萋萋的门廊,咬牙进了庄头引领的前院房间里。   沈雁进门坐下,庄头娘子打了热水进来,福娘侍侯她洗了手脸,又重新换了身衣裳,梳了头。   她问福娘道:“你让人瞧瞧大黄上哪儿了?伤着了不曾?”到底是条生命,何况还指着它看家呢。   福娘唤了小厮出去。   沈雁这里便就去了院子东边的渔塘。   沈宓与卢顾二人分据在池塘三面,池塘占地两亩有余,水很青,应该藏着不少肥鱼。   沈雁搬着小马扎,找了柳河下的荫凉处坐着,她对面就是卢锭。   没错,她今儿跟过来的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观察卢锭,此人跟华氏之死关系太大了,他如果不卷进那案子里,沈宓就不会被人拿来作文章,沈宓不入狱,兴许华氏的死就可以避免。前世她虽然对卢锭的印象不错,但他获罪之后倒底还是因为道听途说而对他看法有了偏差。   如今她重新观察了他整个上午,愈发看不出来他贪墨这笔明明知道会包不住火的赈灾银的动机。   卢锭就是要贪银子,也不可能这么傻的。   朝堂不知多少人盯着这笔钱,他要贪,也该贪那些不那么急迫的款项不是吗?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释,这案子,也极可能是有人背后栽赃。   可是他既不是功高盖主的勋贵,朝堂如今又尚未有什么政党纷争让他误卷,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个四品郎中,既碍不着谁的前途,又没有打压谁的权力,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想除掉他呢?   难道,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你在想什么?”   沈宓忽然在不远处问道。   一会儿的工夫,小木桶里已经装上了两尾尺来长的青鱼,对面卢锭与顾至诚似乎也有斩获。   沈雁走过来替他将篾织的粗缝盖子盖在桶上,然后以尽量轻的声音说道:“卢叔这人刚正和善,令我很是敬重。我看他平日里只与父亲走得亲近,不知道他平素对别的人如何?或者说,他可曾与人起过争执,或者开罪过人?”   沈宓扭头瞅了她一眼,又望向水面,“你卢叔那人是吃过苦的,素日乐善好施,何曾会去得罪人?”   沈雁顿了半刻,说道:“从前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离案子发生还有两个多月,谁知道这两个月里卢锭会遇到些什么人和事?   沈宓只当她是孩子话,并没理会。   沈雁也没有坚持,纵然她有多话要提醒他,以她如今的年纪阅历,不止沈宓不会信他,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要想避免卢锭这贪墨案,就得避开广西灾荒这事,而要想说服沈宓相信此事并非危言耸听,她更得找到个有力的中间人。   她回到柳树下,继续静守着。   树上蝉儿嘶嘶地鸣着,太阳也一寸寸爬到了头顶。葛州唤人抬来了祛暑的凉茶,沈雁亲手端起两把紫砂壶来,一把送到卢锭跟前,一把送去给了顾至诚,还贴心地搬来个小木墩儿,帮他拿茶杯沏出来,放在墩儿上。   顾至诚说道:“让下人们做就成了,太阳晒,雁姐儿快回屋去罢。”   沈雁反倒往旁边木桩上坐了,说道:“医书上说了,我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多晒晒太阳有好处。”   顾至诚笑道:“雁姐儿读过很多书?”   “在卢叔和世子面前,可不敢说读过很多书。”沈雁道,“不过是经史子集都略略看过点罢了。我看本朝开国之初的戏本子时,说到顾叔战功赫赫,如今一看连垂钓时都有大将之风,也不知当初在战场上是何等的骁勇?只可惜江山太平,雁姐儿只怕没机会亲眼目睹顾叔的英姿了。”   行武之人就没有不喜欢被人吹捧战功的,比如秦寿那杂碎仗没打过一场,却成日里喜欢跟营中那帮武将对酒吹嘘,谁要是夸他两句,他尾巴就能翘上天。顾至诚是真正立过战功的,又怎么会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肯定?何况还是出自个孩子之口。   顾至诚果然哈哈笑起,他原先只觉得沈雁性子爽朗一点儿也不扭涅,很对他这粗人的脾气,如今见她这么板着小脸儿这么认真的奉承他,哪里有不高兴的,顿时道:“没机会才好啊,天下太平乃万民之福!不过前阵子西北那边战事又起,若是边界兵力悬殊,你顾叔我只怕也得率兵前去支援。”   荣国公府掌领着后军营,父子俩轮流在营里值守,西北若有战事,不是左军营前去就是后军营去。   “顾叔莫非认为西北战事会大肆蔓延?”沈雁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指间绕着环。   顾至诚敛了笑色,嗯了声道:“皇上都派了魏国公前去,自然是严重了。”他不可能跟个孩子详说西北军情,据兵部前日收到的消息,鞑子趁着大周这些年刚刚历过大劫,已经集结了好几个部落分几处攻击起了边防。   “我可不这么认为。”沈雁将结成的草环挂在紫砂壶嘴儿上,说道:“我看大周年志时看到,蒙军首领今年已七十有余,膝下不但有七个正值壮年的儿子,还有他三个实力同样强大的兄弟。蒙军内部近年争王位都忙不过来,又怎么还会有精力大肆进攻大周呢?”   顾至诚听她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眉头不由微蹙了起来。   像她这个年纪能关注这些的十分少见。   不过当他目光落到对岸闲庭信步的沈宓身上,又不觉释然。沈雁虽然是个孩子,可沈家家学渊源,数代里出过好几位名垂青史的名士,就是女子中也不乏有才德兼备者,沈宓又是沈家新一代后起之秀,她素日耳濡目染,偶尔关注关注这些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他便当成与她闲聊,悠然笑道:“可是蒙军此番来势汹汹,的确也是事实啊。”   沈雁站起来,“我却觉得这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说完她也看向顾至诚笑道:“说不定那老蒙王为了传位给自己看中的某个儿子,故意引开他的兄弟们去进犯大周,然后自己在王帐里把王位给传了。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新的蒙王掌握了兵马大权,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顾叔你信不信?”   “真是孩子气。”   顾至诚摇头笑笑,专心钓起鱼来。   沈雁也不再往下说,看他提起鱼竿拉上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才又顺着草堤走回柳树下。   午饭摆在四合院里,既是都出来玩,饭桌上就不讲那么多规矩了,因为大人们要喝酒,于是他们坐成一桌,沈雁与顾颂则被安排在另一桌。   顾颂身上的袍子已经换下来了,像他这种洁癖到变*态的人出门也跟姑娘家一样,常备着应急衣裳。   见到她的时候他脸色臭得跟外头的废水沟一样。顾至诚见到了,让他拿杯子给沈雁倒茶,他拿过茶杯咚地摆到她面前,茶壶拎得老高,茶水立时哗哗溅了一桌。沈雁也不含糊,抓起他筷子往他饭碗里一插,把那茶一把推回去,换了他的空杯子过来自己斟。   一顿饭吃得硝烟四起,但因为隔着桌子,这边桌上倒是也无人发觉。   饭后沈宓他们惦记着摆在池塘边的鱼竿,连午觉也不曾睡,就又让人搬着几张藤椅出了去。   沈雁可不去了,中午太阳太晒,怕晒出斑来。   福娘看她趴在床上耐不过这暑热,想起早先她吩咐过的事来,遂一面给她打扇一面说道:“大黄的前爪肿了,看着还能踮着脚走路,应该没折。”   沈雁抬起头来:“它在哪儿?”反正也睡不下,不如去看看也好。   福娘指着后面小偏院,“在柴房那儿趴着,连饭也没吃多少。”   沈雁趿鞋出了门。   大中午的,连院里两只猫都趴在外院旮旯角里打起了盹,柴房小偏院里却隐隐有动静传来。沈雁依稀听得是大黄在低低地呜咽,声音里带着几分强压着的愤怒。此外还有道声音带着几分不耐和傲慢:“你过去!把药丢给它就走。”    036 收获 更新时间2015-1-28 10:05:53 字数:3188  听声音是顾颂。什么药?他难不成想向大黄下毒手?   沈雁心头掠过丝不祥之感,投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她前世目睹得太多,一点儿也不陌生。于是连忙小跑步进内,只见大黄作备战之势趴在柴堆处,呲牙盯着院门内两个人,靠墙站着的一人正是顾颂,而他正皱眉指挥着身边小厮将手上一只瓷瓶丢向大黄。   她冲进门内,走到那小厮面前,瞪着他,将他手里药瓶夺过来,一把丢去了墙角下。   顾颂见着她,面色毫无意外地沉下。   大黄见着沈雁,喉咙里愤怒的呜咽却立即变得兴奋,它摇着尾巴走上来,摇头晃脑地在她膝盖上蹭来蹭去,被打的左脚果然已经肿起,但还是在忍着痛向她表示亲昵。   沈雁搔着大黄的脑袋和脖子,回头跟福娘道:“去让庄头娘子到田间找些活血通筋的草药来。”   田里这样的草药多的是,虽然大黄也很可能会自己去找,但沈雁既然看见它受伤就没理由不加理会。   福娘很快把草药弄来。   沈雁熟练地拿瓷碗将它们捣成汁,然后掰开大黄的牙齿,倒进它嘴里,把剩余的渣子敷在它伤处。   药汁想必很苦,大黄一个喷嚏将它们全数打了出来。   “怎么办?”福娘忧愁地道。   沈雁也正愁眉不展,正要请教庄头娘子,忽然方才被扔掉的那小瓷瓶又被扔在了脚跟前。   “这是军中常用的散淤丹。”顾颂负手站在院角大槐树下,斜着眼冷冷地瞟过来。   他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难道还会处心积虑对付一只狗吗?   沈雁皱眉拾起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果然是秦寿原先身边常有的伤药。   她眯眼盯着顾颂打量起来,顾颂被盯得面色愈发难看,一拂袖侧了身过去。沈雁倒出几颗药投进大黄嘴里,守了片刻见它无恙,遂把瓷瓶给了福娘,“先留着,万一里头掺了**什么的,咱们到时也好拿着当证据替大黄报仇。”   福娘猛点头。   沈雁昂首阔步走出了院门。   顾颂瞪着她,一张脸寒得如同数九寒天里河面上的冰。   午间的暑气一过,沈雁遂趴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等到太阳西斜时起床,跑到池塘边又瞻仰了一些沈宓他们的收获。三个人里沈宓钓得最多,卢顾二人不分伯仲,庄头夫妇得了沈宓的吩咐,将各自钓来的鱼拿竹篓装好挂上马背,几个人踏着夕阳打道回府。   沈雁临出发前去看了看大黄,只见它正熟睡着,脚上的肿已经消得差不多,遂将那药又倒了一把给庄头娘子,吩咐她稍后分次喂它服下,然后把瓷瓶丢了给马上的顾颂。   顾颂想起这药瓶不知被多少人摸过,狠瞪了眼她连忙纵马避开,谁知马头一下撞到路面的油桐树,顿时扬起蹄来高高一嘶,拔腿走了,只剩下顾颂气急败坏的喝斥声远远传来。   沈雁挑眉瞥了眼那一路扬起的轻尘,放了帘子。   今日这一去满载而归并且皆大欢喜,只除了顾颂在马背上被跌得吐出了胆水。但在顾至诚一再表示无碍之下,沈宓也就告辞回了府。   回房后沈宓命人送了些鱼去大厨房,又让人开了小灶庆祝。   华氏看他高兴,也亲自洗手做羹汤,烧了两尾活鱼,又另做了几样沈宓父女爱吃的菜。沈宓回想起沈四放了他鸽子,没想到中途添了顾至诚进来,一样的欢快开心,便就跟沈雁道:“你让人去请你四叔过来吃饭,让他放我鸽子,咱们就在他跟前显摆显摆!”   沈雁唤了紫英过去。   紫英到达四房时,沈宣正在伍姨娘的秋桐院里教沈璎作诗。沈宣与沈宓打小关系最为亲厚,性情上也受他这二哥影响不小,往年兄弟俩没少在田庄里过那“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逍遥日子,沈宓他们在庄子里快活了一天,他这里早已经心痒难熬。   因此吃倒是在其次。听说在沈宓在二房开起了小灶摆起了小酒,华氏都亲自做起了羹汤,哪里还坐得住?便就跟歪在屋里让丫鬟们摆饭的伍姨娘道:“二哥让我去吃饭,你让璎姐儿她们陪你吃,完了我再回来。”   伍姨娘一脸的欢喜僵在脸上。但顿了片刻,她转而又笑着下了榻,说道:“既是二爷有请,自是不可怠慢。爷今儿为了贱妾爽了二爷的约,贱妾已是十分不安,难得二爷还惦记着您,爷就快去吧,我这里带着孩子们吃便是。”   沈宣听得她这么说,一颗心也化成了软棉絮,他捏了捏她手心道:“爷就喜欢你这股善解人意的劲儿。”然后往椅背上拿了袍子,“我吃了饭便回来。”   伍姨娘温婉地低了头,然后送了他出门。   正房这边也在摆饭。但屋里气氛可不如秋桐院这边轻快。   陈氏静静地端坐在锦杌上出神,手里的帐本还翻开在半个时辰前那页。   春蕙道:“这必是伍氏出的花招了,奴婢问过廖大夫,说是没什么大碍,吃几副药就好了。她偏说自己这头疼症已有个把月,四爷是实诚人,她说的他就信了,竟不曾背地里问问廖大夫。好容易有日休沐,倒是让他秋桐院给霸走了。要是二爷让人来请,只怕连晚饭会在那院里吃。”   陈氏沉默无语,丫鬟们也不敢再做声。   林嬷嬷沉声与丫鬟们道:“既然知道四爷出来了,还不把四爷落下的扇子给送去?”   春蕙连忙称是,拿着桌上扇子去了二房。   林嬷嬷看着她们散了,才又回过头来与陈氏道:“奶奶切莫忧急,四爷定会回房来的。”   陈氏扬唇冷笑了声,仍旧盯着地上。   “他这么样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成亲十年,头两年里我们打打闹闹,他再生气也还是会回到房里来,自打伍氏进来之后这八年,倒是不怎么吵了,可这屋里却常常安静得可怕。早知道他对伍氏这么长情,你说,当时我是不是留着丘玉湘在京中还好些?”   林嬷嬷听她提到丘玉湘,不由默然。   丘玉湘是丘家的近支侄女,沈宣幼年在丘家与之相识,二人相处久了暗生情愫,但丘玉湘虽属丘这家族系,却三代以前就已经分支。其家世太过寒微,又不曾读多少书,注定做不成沈家少奶奶。   何况那时候沈宣已经跟陈氏有了婚约,陈氏过门之后,沈宣便跟她商量,提出纳丘玉湘入门为妾,陈氏明里答应,暗中却设计让到了京中的她**给了他人,最后由沈夫人作主远嫁他乡。   沈宣因着此事,与陈氏关系便恶劣起来,也是因为陈氏竟敢冲丘家人下手,沈夫人这些年待陈氏也是马马虎虎。两年后沈宣带回了有孕的伍氏,执意要纳进房里,陈氏因为理亏,以婚后当年即产下嫡子的正室奶奶的身份,竟无底气抗争。   已经有八九年不曾提到过这个人,乍一听到,倒好像隔了有大半辈子之久似的。   “都过去的事了,奶奶就别想了。”林嬷嬷安慰道。眼下除了安慰,她也不能做更多什么,如今伍氏的轻狂,说到底也与陈氏当初的思虑不当有关,丘玉湘除当然是要除的,可她是丘家人,陈氏手段又那么粗浅,冒然下手分明就是不智。   “奶奶还得想开些,伍姨娘到底给四爷诞下了子嗣的,他也不可能对那边不闻不问,往后日子还长着,四爷眼下好不容易回心转意过来,奶奶可千万得沉住气。”   她可真怕她一时忍不住,又惹翻了沈宣。夫妻情分是闹一回就少一点的,尤其是他们这种。   陈氏扭头看了眼她,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他这大半个月里对我温柔有加,对茗哥儿的功课也用心了很多,我也觉得我该知足了。可是你却不知道,当一个女人把全部心思都投放在一个男人的时候,她是不会轻易知足的。”   “奶奶——”   林嬷嬷看着从小就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她,叹起气来。   陈氏又道:“其实他这些日子若不这么对我,今日他守在秋桐院一整日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最怕的是他给了你希望,让你重新相信两个人之间还会有未来的时候,他突然又一记重锤打过来,这才真正叫人死去活来。”   林嬷嬷无法否认她的话。   夫妻之间,最怕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   陈氏是她奶大的,就跟她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这么痛苦,她也不比她好过。   “我有时候还真想杀了他们。”   陈氏站起身,目光幽幽地看着门外那片三色堇,忽然道:“如果伍氏死了,她生的那两个小杂种也死了,这屋里也就太平了。可是当我一想到,我就算杀了他们,他若不爱我了,也还是会把别的女人收进来,我能杀一个陈氏,还能杀两个三个陈氏么?”   林嬷嬷低叹。   这些年里,陈氏好强的性子没变,但到底还是沉稳多了。   “奶奶当然不能这么做。莫说伍氏会有提防,就是能杀得了她们,这事也掩不住。回头不光是害了沈家,也害了陈家,更是害了茗哥儿。伍氏不过是个没落之家的庶女,奶奶却是清贵的仕族小姐,就是要除他们,也该做的圆滑漂亮,焉能为他们而污了自己的双手?”    037 娇弱 更新时间2015-1-29 10:04:56 字数:3097  她走上前来:“奶奶眼下该做的,是不管伍氏多么狡诈,都要留住四爷对奶奶和茗哥儿的这份心。四爷就是对奶奶再薄情,茗哥儿不还是他的嫡长子吗?葵哥儿或许得他欢心,可四房将来的家业还得茗哥儿传承,四爷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陈氏默了半日,垂头道:“我也只能冲着这点想了。”   林嬷嬷松了口气,上前扶了她道:“先打起精神用饭,春蕙去了二房送扇子,四爷会知道怎么做的。”   伍姨娘这里吃了饭,招来在门口教沈璎打络子的七巧,吩咐道:“去看看正房那边有什么动静?”   七巧点了头,将手上未完的络子交给沈璎,出了门去。   片刻后她回转来,说道:“春蕙方才拿了四爷的扇子出去,奴婢瞧着是去了二房方向。”   “扇子?”伍姨娘蹙起眉来。沉吟片刻,她又站起身,将沈璎手上未完的络子三下两下打完,递了给七巧,然后与沈璎道:“你跟着七巧去二房,把这个送过去给你父亲,就说是你新学会的,想要亲手送给他,然后等他一起回来。”   如此虽然不合规矩,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今儿夜里她必须留着沈宣在秋桐院歇息,他已经在正房过了大半个月,眼见着与陈氏之间逐渐变得融洽,再这样下去,她的处境将极为堪忧。   目送了沈璎她们出去,她回到妆台旁,整理起妆容来。   华氏让人把晚饭摆在墨菊轩后头的抱厦,抱厦一面临着墨菊轩,一面临着前院,很是通透敞亮。   都是自家人,也就没分内外,四个人一桌坐了,像是寻常百姓家。   如今酒过三巡,沈雁托腮望着对面,已快有一刻钟。   沈宣左边站着送扇子的春蕙,右边站着来送络子的沈璎和七巧,两厢都望着执杯的沈宣,似乎他不点头便不肯走。而在她们打完招呼过后,此间的主人沈宓一家三口,就似乎已不存在于她们眼里了。   沈宣皱眉:“璎姐儿先回去,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这也就是对璎姐儿有话,对春蕙这边,竟是连看都已经懒得再看。   春蕙暗中也很恼怒,本以为此来定然可以讨得沈宣准话回房,哪料到伍姨娘那里竟直接遣了沈璎过来,论身份她是不好与沈璎脸子看,可争是一定要争的,不然的话,让伍姨娘风光了,她们这些正房里的奴才又有什么好处?   “奶奶已经让人沏好了四爷的普洱茶,四爷这里吃罢回房,就可以用了。”   当着沈宓夫妻的面,这么样的催请其实已十分不合规矩,但是没办法,只要沈宣不斥,她就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华氏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了。   “我连顿饭都吃不安生了吗?!”沈宣忽然拍起了桌子,声音也变得粗暴:“统统都给我下去!”   左右人一震,沈璎抹起眼泪来。   华氏越发地对四房的人看不上眼,但面上还是很给沈宣脸面,连忙让黄嬷嬷带了沈璎下去吃饭。沈璎是没吃饭来的,二房要是连饭都不留,这也太说不过去。   春蕙这里也不好再守着了,连忙赔着罪,退出了院门。   沈宓看着众人退散,跟沈雁说道:“你要是吃饱了,就带璎姐儿去屋里玩儿。”说完又给沈宣倒了酒,说道:“不是我说你,你这屋里也太没规矩了……”   沈雁起了身,到了屏风后,只见沈璎正坐在美人榻上,等丫鬟们摆饭,一面仰头打量着四面墙上的饰物。见到沈雁进来,目光一下子便聚到了她脖子上挂的金项圈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挂了个项圈,也是赤金的,反正上次在天香阁沈雁没见过。   沈宣很疼子女,平日里对伍姨娘也时有添补,再加上府里对公子小姐们的给用出手都很阔绰,所以沈璎身上的穿戴不但不寒碜,而且还时有花样。银子这一项,在秋桐院里是不缺的。   沈雁作为长姐,在圆桌这边坐下,陪她再吃点儿。   丫鬟们上的菜都是新净的,菜色很丰富,不过不是出自华手之手,而是院里的嬷嬷。沈璎举着筷子,看了圈菜式,犹豫着不知从哪儿下手,最后还是挑了面前不远的一道胭脂鱼块儿。端起碗来,没有声响,手势也还中规中矩。   虽说这份拘谨仍有些显得小家子气,可看起来素日伍姨娘还是在她身上下了功夫的。   她比沈雁小两岁,应对很到位,面相上遗传了伍姨娘的瓜子脸,十分清秀,身段也高挑,衣着上也很得体,行动时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对外说是沈家的小姐,并不算丢脸。但可惜眼神稍嫌灵活了点,略嫌不够端庄。   沈雁拿干净的筷子给她布菜。   印象中这是她头一回到二房来,前世她出嫁之后的翌年,她也嫁给了鲁振谦,后来据说与鲁夫人婆媳关系并不好,两府后来也生份了许多。而在府里那短暂两年里,她和她并没有过矛盾冲突。所以即使知道她内心并不如表面这么安顺,她也能够与她相安无事。   “二姐姐,我,我今儿晚上,可以住在你们这里么?”   饭吃了一半,她忽然停了碗筷,抬头望着沈雁。   那眼神楚楚可怜,很有几分伍姨娘的味道。沈雁顿了一下,说道:“为什么?”   沈璎脸色一白,双眼里噙出泪花来:“姨娘让我抄经,我没有抄完,姨娘说,我今儿晚上要是不把它抄完,她就要罚我在屋里跪到天亮!我来这里找父亲,就是想让父亲保我,可是我惹父亲生气了,他肯定是不会保我了,二姐姐,你能收留我一晚吗?”   沈雁执着筷子,静静地看着她。   她是不是来求沈宣保她,她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与沈璎过过招,也可以说她并不很了解她。可是她了解一切身为侧室和庶子女的内心,她跟她们打交道足足打了八年,她是踩着秦府后院那么多侍妾和庶子女的背脊才稳坐上秦夫人的位置的。眼下这一刻的沈璎,不是她的妹妹,而是沈府里一个正在帮着她的姨娘上位的庶女。   这是个不简单的庶女。   四房如今的情形她太清楚了。   按沈璎的意思,她如果不答应留下她,那沈雁就得帮她请动沈宓出面劝说沈宣送她回秋桐院。她如果答应留下她,那么也得沈宣同意,伍姨娘等不到她回去,岂非又有去寻沈宣说话的借口?无论答不答应,她沈雁都得在四房的妻妾之争中沾惹上一身灰。   她不知道这主意是伍姨娘出的还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总之能想到利用她,这人心机不可谓不深。   她把筷子放下来,笑着道:“好啊,我正好想与你说说话。我这就让青黛去告诉四婶,你因为怕姨娘责罚,所以想在我这里过夜,咱们家规矩大,姑娘家在院外留宿这种事,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能不知道。”   沈璎面上一滞,话也忘了接。   沈雁扬唇喝完了碗里的鱼汤,擦了嘴。   春蕙还在外头等着呢,她这里要是派人去四房,她能不知道?沈璎打的什么主意,陈氏自然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到时她会让沈璎如愿以偿把沈宣带回秋桐院?还能为此迁怒到二房头上来?根本都用不着沈雁多说半个字。   沈璎想算计她,是不是还嫩了点。   福娘这里见沈雁吃了饭,遂递茶上来让她漱口。   隔壁沈宓他们似乎也吃得差不多了,黄嬷嬷正在招呼扶桑紫英她们上茶水。   沈璎默坐了半晌,然后垂手低了头:“二姐姐思虑周全,是我鲁莽了。”说着她站起来,“我吃饱了,多谢二爷二婶和二姐姐赐饭。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沈雁站起来:“胭脂快打灯笼送送。”自己也随着起了身。   走到隔壁打了招呼,华氏交代让沈雁送着出熙月堂,自己送到正房门口止了步。   沈雁皱眉捂着肚子:“我肚子忽然有些疼,让丫鬟们送罢。”说着退回了屋里。   华氏瞪了她一眼,遂指了庑廊立着的如意打灯笼跟上去。   七巧走在前头,如意打着灯笼伴着沈璎走在中间,眼见得要出院门,沈璎忽然啊呀一声,脚下一歪,跌在了地上。   七巧连忙回头去扶:“三姑娘怎么了?”   如意也吓了一大跳,连忙蹲下来。   沈璎抹起泪,却站不起来:“我,我好像崴到脚了!”   崴到脚了,这就是说走不了了?七巧飞快地对上她的目光。   华氏这里才进了屋,就听院门口传来惊呼,连忙掉头过去察看。   沈雁转去屋里也才坐下,福娘就进来说三姑娘崴了脚。   她捧着杯子冷哼了声,啜了半完茶,才把杯子放下来。沈璎既有这等迷惑人的本事,又怎么会因为她一句话善罢甘休?她倒没那么神通广大知道她还会有夭蛾子出来,只不过不愿与她过多接近让她有机可乘罢了,没想到她果然还没有死心!   敢在二房里耍花招,这胆子也忒大了点儿!    038 穿帮 更新时间2015-1-30 10:04:18 字数:3214  听说华氏已经出了去,她站起来,也出了去。   华氏正在指挥丫鬟们:“还站着干什么,崴到脚了自然是不能走了。快让人去请廖大夫来看!”一面又唤来庑廊下的人:“三姑娘脚崴了,还不快搬张椅子来让她坐着等大夫!一个个都跟算盘儿似的,非得拨了才知道动!”   七巧这里忽然站起来:“奴婢去请四爷过来!”   正好已到达的沈雁踩住她话尾说道:“好!胭脂,你也快让人去请四奶奶过来。”   “二姐姐!”   沈璎闻言含泪抬了头:“母亲若是来了知道我崴了脚,必然又要责怪我失了仪态,要立我的规矩,二姐姐,求你不要去请母亲过来,好么?”   沈雁叹气蹲下地,手搭在她肩上说道:“好妹妹,你可真是糊涂了,你这里把脚崴了,四叔都在场,四婶能不来么?她可是你的嫡母,你要是拦着不让人去告诉,岂不是陷她于不义?你是女儿,这样做更是不孝。四叔也是个规矩人,要是知道你这么做,他肯定会着恼的。”   沈璎一汪眼泪停在眼眶里,咬牙低了头。   沈雁悠然起了身,这边赶过来的青黛早就得了胭脂的吩咐去了四房,沈宣也已经在沈宓的陪伴下匆匆赶了过来。   沈宓问起已经挪上椅子来的沈璎:“怎么回事?这么平整的地方怎么会崴了脚?”   沈宣恼道:“必然是丫头们笨手笨脚!”   沈璎闻言看向一旁的如意,抿唇把头低了下去。   沈宣得到示意,立即往如意看过来,沈宓与华氏也往如意看过来。   如意一张脸瞬间白了,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是奴婢,奴婢没有——”   沈璎委屈地看向沈宣,一个字也没有说,沈宣的脸色已是不好看了。弯腰抱起她坐到藤椅上,站直身与沈宓道:“我看二哥还是给自己房里的下人立立规矩吧!”   华氏皱起眉来。   他跟沈宓虽然向来有话就说,并不会藏着掖着,沈宓也不会因为他一句话而与他生份,可是如意是华氏身边的人,她自己教出来的人她是有数的,若是那不着调的她又怎么会派去送府里的姑娘?再说了,他老四在兄嫂面前再随意,有必要为着这么点事让自家嫂子下不来台吗?   闻言她就要出声,却被沈雁一把拉到了身后。   沈雁看向沈璎,突然间猛地跳起来指着她椅子底下大叫道:“天啊!有只耗子!”   面上正悄然露出得意的沈璎冷不防被她这一吓,突然尖叫着从椅子上跳下来!然后朝着同时也被吓呆站在不远处的人们跑过去,那小脚儿轻盈稳健,哪里像是崴过的迹象?沈雁冲她飞快地招手:“三妹妹快过来!仔细耗子洞在你那边!”   沈璎于是又提着裙子急赤白脸地往这边跑来。   到底是个七岁的孩子。   沈雁笑眯眯伸手将她扶住,上下打量她:“妹妹的脚想必是好了。”   瞅着她这么一来一回两趟跑过来,哪个瞎了眼的还会认为她的脚真扭了?   一群人都惊呆了。   沈璎自己也呆了。   华氏原本已因沈雁突发的这股人癫疯而吓得七魂失了三魄,正要怒冲冲掉头去取鸡毛掸子,听着她这么一说,再看向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的沈璎,顿时也明白了个彻底。   沈宣望着完好无损站在地上的沈璎,竟是睁大眼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璎姐儿怎么崴脚了?”   这时候,陈氏的声音急急地出现在人圈外头。   下人们自觉地让开路来,陈氏看到安然无恙站在地上的沈璎,又看向正对着沈璎目露愠色的沈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再看向立在沈宣旁侧、并往这边递来眼色的春蕙的时候,她来时脸上的那股急切,便也一点点缓下来。   陈氏到来之后,廖仲灵也随后到了,经查之后沈璎的脚果然安然无恙,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沈宣便就与陈氏告辞,领着沈璎回了四房。   一行人径直到了秋桐院,见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伍姨娘,陈氏不免将沈璎推到她面前,开口便是一顿好斥。沈宣也没料想沈璎小小年纪竟会耍这些花招,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扫了华氏的脸面,如今真相一出又能说什么?   虽不曾斥伍氏什么,却是一句话没帮她们说,还交代沈璎自即日起挪到陈氏屋里去学规矩。   伍姨娘在房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稍后又见陈氏出了门去,正琢磨着不知出了什么事,等到这会儿被陈氏贴着鼻子骂了个底朝天,才知道事情出在沈璎身上。一时脸上忽青忽红,也不敢辩驳什么,只得默不作声跪下来。   沈宣自然是没心情在秋桐院呆下去了,见陈氏从旁望着她,便就负手道:“回房吧。”   伍姨娘直到他们出了门槛好远,才在七巧搀扶下起了身。   沈璎怯怯地望着母亲,抿着唇。伍姨娘叹了口气,牵起她:“走吧。”   正房这边这一夜自是风轻云静。   秋桐院这里伍姨娘这里让沈璎下去沐浴的工夫,则已经从七巧嘴里得知了经过。   “这二房不是跟四奶奶不对付么?奴婢真是不解,怎么这回二姑娘又巴巴地帮起四奶奶来?”   七巧蹙着眉头,想起沈雁突然以让人大跌下巴的那么一招瞬间破灭了沈璎的计谋,不免感气闷。沈璎差一点点就得手了,只要沈雁不当面戳破,就是廖仲灵来了看出破绽也绝不会当面揭穿,那么即使陈氏到来,心疼女儿的沈宣也肯定会送沈璎回房,伍姨娘也就可以趁机留他过夜。   伍姨娘坐在桌畔默了半日,幽幽道:“她不是帮陈氏,只是不想搅和进来而已。”说完她目光往二房方向瞟了瞟,又默然地把眼眸垂下来。   “我真没想到二姐姐居然这样坏,竟然当着那么多人面拆我的台!”   屋里正静默着,洗漱完的沈璎忽地一打帘子,怒气冲冲的进了来,先前在人前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瞬时不见了,那双时时透露出娇弱的双眼里也满布着怒恨。   “好了!”   伍姨娘站起来,“谁让你这么莽撞。”一面从架子上取了干布替她擦湿发。   原先她也当二房实属有勇无谋,除了沈宓心里清白些,华氏根本不在她话下。可是哪想到突然又冒出个沈雁来?先前那一把虽然不见得多么高明,可是对付沈璎这样的孩子却是最有效不是吗?最难得的是她那份机智……   伍姨娘机关算尽,沈宣到底还是回了正房过夜,陈氏心里那片阴霾不觉散去了许多。翌日早上随同沈宣一道起了床,侍侯他出门去了衙门,沈璎正好也过来了,陈氏领着她一道去上房请了安,便就吩咐林嬷嬷在侧厅让她抄《女诫》。   春蕙扶着陈氏在花厅坐下,扭头看了眼那边厢乖乖写字的沈璎,遂就与陈氏道:“伍氏这才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她以为派三姑娘出马,四爷定然跑不了,却不想想,二*奶奶再不招太太待见,她也是府里的少奶奶!   “四爷跟二爷感情向来深厚,这次伍氏算计到二房头上,四爷必然是恼上她了。”   听见她这么说,旁边奉茶的丫鬟也不由露出几分得意。   陈氏唇角扬了扬,也难得地没喝斥她们的无状。   春蕙又道:“只是奴婢很好奇,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三姑娘假摔,二姑娘又是怎么发现的呢?”而且还毫不留情当众捅破了沈璎的骗局,这要是换成沈弋,即便是知道也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在场的春蕙都不知道,那她们就更不知道了。   春蕙想了想,又倾身道:“以奶奶所见,二姑娘此举,会不会是在曲意帮着咱们?”毕竟沈宣与沈宓关系亲近,沈宓自然没有眼看着四房夫妻不睦的理儿,就是前儿为着沈茗那桩事,沈宓不是还劝着沈宣来与陈氏和好了么?   陈氏接茶默了半晌,说道:“以华氏那德性,并不见得是为着帮咱们。三丫头那么做,可是明目张胆地没把二房放在眼里,二丫头既看穿了,又哪有白白吃亏的道理?”她顿了顿,却是又道:“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次若不是雁丫头,伍氏这诡计还真就得逞了。”   春蕙恍然点头。   陈氏抿了口茶,望了眼那边厢埋头抄经的沈璎,低头想了想,扭头又示意春蕙:“前儿端午的时候,舅太太不是送了几枝淑妃娘娘赏的珠花儿来么?你给雁丫头送几枝去。”   春蕙送珠花儿来的时候沈雁正盘腿坐在玉簟上,听青黛说起胡嬷嬷与刘嬷嬷近来的交手状况。原是要顺手塞入橱柜的,一听说这珠花儿还是来自淑妃所赐,便不由拿起来看了看。   淑妃可不是寻常嫔妃,她不但是皇帝的宠妃,还是日后与次任太子、如今的秦王夺储的楚王的生母。   她记得淑妃娘家与陈家并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历年宫中年节之时赏赐官眷,皆是皇后主持。今年却是由淑妃赏赐,这么说来,经去年太子被废之事后,皇后也已渐显式微,淑妃眼看着已经有冒头之势了么?    039 质问 更新时间2015-1-31 10:05:45 字数:3281  秦王是皇后的嗣子,生母早亡,那会儿帝后还很和睦,皇帝便将尚在襁褓里的秦王交给了皇后抚养。算起来秦王如今应该还是郑王,她记得是她十五岁那年,十九岁的郑王在万寿节上以一支秦王破阵剑舞赢得了皇帝的欢心,于是被改赐为了秦王,原先的封地也改到了洛阳一带。   而在她十八岁那年,秦王又被赦封为太子。淑妃母子因此消沉了一段时日,之后楚王到了之国的年纪,也去了封地。但后来随着皇帝病重,楚王奉旨回京侍奉汤药,就又渐渐掀开了这场暗战。   沈雁缠绵于病榻之时,正好是两厢正在拼实力的时候。   如今想起来,宫里头从这会儿开始,似乎就已经有看不见的硝烟在悄悄弥漫了。   眼下这珠花看着光亮润泽,却不知又寄托了淑妃多少希望。   只是淑妃赐了珠花给陈家,怎么沈家又不曾有得到赏赐的模样呢?按理说,相比较起陈家来,淑妃不是更应该重视沈家的力量才对吗?……不对,淑妃既然是主持端午赏赐官眷之事,那绝不可能落下沈家,至于她不知道,那么就有可能问题出在沈夫人那边。   她对着盘子默然了半晌,伸手将珠花拨了,把盘子拿起来看了看,抬头笑道:“珠花我多的很,倒是这盘子我看不错。你回去代我谢过四婶儿。”   她揭穿沈璎的把戏虽不是为着陈氏,也没打算掺和她院里的事,但却不介意领了她这份情。珠花是礼,盘子也能看作是礼,谁还拘她拿什么?   春蕙先前见她沉默出神,那模样看着与平日的活泼外向很是不同,心里正琢磨着,不知道这珠花是不是犯了她什么忌讳,这会儿见她不要了珠花却要了个木漆盘子,暗地里不免撇了撇嘴,面上却不敢说什么,弯腰称是,告了辞。   沈璎在二房闹的这点事也传到了沈夫人耳里,听说陈氏给沈雁送了东西,沈夫人虽未说什么,眉眼间却是冷了冷。到后来听得下人们私下里笑说陈氏送去的是淑妃赏的珠花,而沈雁居然珠花不要要了个盘子,那眼里的冷意随即又加重了几分。   陈氏傍晚来请安时,不知为什么,众人就瞧见她面红耳赤地从沈夫人房里出了来。   府里都有风闻了,这事自然也逃不过沈弋的耳目。   翌日她与沈雁在后园里洗翠亭下棋,便就望着她只插了几枝珍珠粒儿的发髻,打趣道:“听说你前儿得了个举世无双的绝好木漆盘子,怎么也不把它摆出来,让咱们也羡慕羡慕?”   沈雁拈着棋子,心不在焉地寻找着落脚之地,口里道:“就是怕你们太羡慕,所以才不拿。”   沈弋见打听不出什么,只好笑骂她:“瞧这德性!”一面摇起了扇子。   沈雁静观了会儿局势,却是抬头道:“你可知道,端午节咱们家为何没有赏赐下来?”   “谁说没有赏赐?”沈弋素日在曜日堂呆的时间最多,这些事情自然知道。她停了扇子,说道:“赏的是珠花缨络笔墨等等常物。今年的赏赐是在端午节前,那日淑妃着宫中内侍送了赏赐来的时候,正好豫亲王妃路过麒麟坊,也来府上作客,太太就没急着让人送过来。只是后来到如今,也一直没有送。”   果然是沈夫人那里的原因。   沈雁拈着棋子,缓缓地落在空档处。   宫中这些例行赏赐都不会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最大的意义还是来自于御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沈夫人也不可能做出昧为己有的事情来,她为什么不把它分发下来?   是忘了?不可能。她不记得,身边也总有人会记得会提醒,要不然养那么多人做什么?   那就是故意。   沈雁回想起前世沈家在秦王楚王夺嫡这件事上的态度,似乎一直都未曾明确。   这不免又要提到前些日子沈宓所说的程阁老告老之事上来,程阁老的确在明年秋光荣告老,而替补上去的是谁难以确定,但沈观裕是在五年后才入的阁,入阁之时柳亚泽已在内阁,照这么样推算,明年入阁的应该就是柳亚泽。   沈观裕入阁后也不曾参与这场宫斗,一直到秦王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太子,沈家才开始辅佐中宫。   这么看来,沈观裕如今只怕也已察觉了宫里这股暗潮,并不愿意参与进去,所以沈夫人才会在淑妃“鸠占鹊巢”代行赏赐之事时,将这份赏赐默默收了起来。   沈家到底诗礼传家,沈家父子又正在礼部担任要职,淑妃因为受宠而越位替行,这本来不符规矩,基于皇帝心意难测,作为前朝旧臣的沈家虽然明知此事有悖礼仪,也必然不会冒死直谏,可若是还将之公然佩戴,显然就有浪得虚名之嫌。而且,也极容易招来攻击。   沈夫人收了赏赐便是全了君臣之礼,至于分不分发,则就是沈家自己的事了。   想到这里沈雁不免心下大定,看来这个盘子,她果然收的还是很对的。若是收了珠花,那么被叫去曜日堂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除了陈氏,必然还有一个她了。   只是陈氏独独送来那淑妃赏的珠花给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这事过去没几日,就到了十五。   虽说平日的晨昏定省给免了,但初一十五华氏还是得带着沈雁去曜日堂请安。   早饭后大家正要告辞的时候,沈夫人忽然把沈雁留下了:“你来替我抄一篇《金刚经》。”   沈雁便就在大家波涛汹涌的目光中留了下来,随着沈夫人去了佛堂。   铺开宣纸坐在条案后,沈夫人却下人们挥走,走到她面前道:“说说你那个盘子的事。”   不显山,不露水,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想要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沈夫人。   事实上沈雁想要刻意回避这话题也很难,木漆盘子四个字近日几乎成为了府里上下的热门词,她这个二姑娘也成了真有几分“二”气和怪气的姑娘,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懂眼下这盘子是指什么?也就无谓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手抚在宣纸上,提笔道:“回太太的话,四婶送来的那个盘子,上头雕着的五只蝙蝠甚为好看,我想父亲不是快过寿了么,于是想留下做花样子,做双鞋子给他。”   “鞋子?”沈夫人扬眉轻语,噙着冷意在禅床上坐下来,目光扎在她身上:“还有呢?”   她微微一顿,在她的逼视下垂下头来。   沈夫人盯着她,眉头不耐地蹙起,“快说。”   她挪了挪身子,微微抬了头,说道:“太太让孙女说实话,孙女不敢不说。其实我是觉得那珠花虽然是娘娘赏下来的,但一点儿也不好看。我妆奁匣子里有成堆比这个好看又华丽的,四婶却非拿这么丑的东西来哄我,我为什么要承她的情?我还不如要她的盘子呢。   “另外上次我母亲让人送猎物给四婶的时候,四婶没收。那还是皇上的赏赐呢,她都不收,我凭什么要收这珠花?”   佛堂点着蜡烛,烛光把处在昏暗内室里的她小脸儿映得如瓷玉一般无暇,那双肖似了沈宓的大杏眼儿里透着几分不服气,但也在烛光里熠熠生辉。   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得出来撒谎的痕迹,沈夫人盯了许久,也看不出来。   她把目光转向案上的佛像,隔了片刻,说道:“你对你四婶很不满?”   沈雁声音又清又亮:“雁儿哪敢。”   不敢就是有。沈夫人余光扫着她,翻滚了几日的心在这当口渐渐安定下来。   这样才像话。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看出来那珠花背后的厉害呢?除非是妖孽。可是她又实在疑心她为什么珠花不要却偏收了那木盘子,所以才一定要当面听听她的解释。   现在这个解释她很满意,也很相信。   沈雁本就是个孩子,而且又那么顽劣,怎么可能会知晓朝堂上这么些事?以她的年纪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会猜出来她对淑妃行赏的态度,这当中的弯弯绕这么多,就是大人也不见得有几个能看得透,她一个孩子就更不可能了。   华氏身家那么丰厚,华钧成又不时地给她这唯一的外甥女馈赠,她自幼生长在锦绣堆里,得到的和见过的稀罕物儿比宫中的贵人只怕也少不了多少,看不上这些例行的赏赐,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就是没有这层道理在,只说上次陈氏拒收了华氏送去的猎物,那也是御赐之物,华氏被打了脸,陈氏后来在自己的授意下也并不曾去赔不是,这本就理亏。沈雁被沈宓夫妇宠坏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顾家的人都不怕得罪,这次借机报复报复陈氏,也让她落个没脸儿,这实在很合情理。   沈夫人缓缓吐了口气,扬起的唇角悄然变得雍容。   “太太,我是不是做错了?”恰在这时,沈雁又开起口来,“那是娘娘的赏赐,我不收是不是对娘娘不敬?”     ☆、040 激动 沈夫人被拉回了思绪,她静默地看了她片刻,走到香案前,拈起三柱香点起,插往香炉里。 “你自小离京在外,是不大守规矩。不过这次就算了。我要礼佛了,你把经文带回房里去,抄完了再送到曜日堂来。” 说完她弯腰盘腿,闭上眼捻着拂珠,念念有词起来。 沈雁愉快地扬了唇,收拾起经文出了门。 华氏对她这一去十分担心,见她活蹦乱跳地回了来才又合十道了声阿弥佗佛,彻底把心放下。 沈雁收盘子而拒珠花的真正原因她当然没跟华氏说,以她九岁的年纪,而且还是个闺阁女子,能瞬间看透这珠花背后的深意,莫说落到别人眼里会被视为妖异,就算是她的生母,也一样会接受不了。 华氏性子虽然暴躁,但志向很小,她只要她们这小家平安幸福就好了。那些朝堂政党都是男人的事,她不懂,也不想理会,要是知道沈雁竟然暗中在揣度着这些事,而且有些猜测还属于空穴来风,她必然会阻止她发展下去。 这样一来,对沈雁的计划很没有好处。 沈夫人显然目的并不在她抄经这事上,所以连日来也不曾派人过来询问。 但毕竟是任务,沈雁这边并不能不当回事,所以这几日都不曾出去,对于她并没有受到沈夫人责备的情况下,居然也能够这么安静地坐下来好好写字,这令华氏和沈宓都觉得稀罕起来。 华氏道:“也不用太刻苦了。” 沈宓道:“能得到太太转变态度固然要紧,可累出病来父亲也心疼。” 沈雁才不是想要讨好沈夫人才这么做,不过是这些年来惯于认真对待该做的事情罢了。 沈夫人心深如海,能是她想讨好就能够讨好到的吗?何况讨好了她。她就难免要像沈弋那样时时在曜日堂出入,她不要,也不想,这辈子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就算要树立后台,那也应该是真心疼爱她的沈宓,而非视她如鸡肋的沈夫人。 前世所受的那些悲苦使她深信。一个人真正所得到的重视不是因为家族赋予你的那层身份。而应该是你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对周围产生多大影响力。 就像顾颂那样,顶着个小世子的身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不招人待见。 这日下晌,她终于用工整的小楷抄完了两份经。趁着暴雨初歇,遂亲自送到了曜日堂。 原本想放下就走,岂料顾夫人因着暴雨屋里气闷,于是也跨府过来串门。不免又寒暄了两句。 顾夫人看着那工整的经文,赞叹道:“府上的千金真正是一个比一个出色。我们家颂哥儿最近也在埋头读书写字。可就是写不出雁姑娘这么好的一笔字来。方才我出来的时候,我们世子还正在跟我们国公爷商量着,要给颂哥儿再请个师父教教呢。” 沈夫人免不了反过来夸赞顾颂一番。一旁随着陈氏同来请安的沈璎抿了抿唇,眨了眨水润润的大眼睛道:“二姐姐的字写的好。不如让二姐姐去做小世子的西席。” 沈夫人立时扭头睨了她一眼,陈氏也不着痕迹地]瞪了瞪她。 沈雁也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头将经文折起来。 她这沈家嫡出的小姐若是去给人当西席。说的好听倒是女先生,说的不好听就是半个佣人。她沈雁什么时候需要低三下四去侍候别人的书墨了?她知道沈璎这是因着上次的事怀恨在心,所以成心当着顾夫人的面扫她的脸,不过她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想激起她来跟她针锋相对然后她再上演一出苦情戏博同情?她才不上当。 虽说她与顾颂年纪都小,可也有十来岁了,再过得几年都得陆续开始说亲,到时候人家低看了她这给人当夫子的沈家小姐一眼不说,指不定还被人拿来当把柄。哪家好面子的人家会想娶个给人公子爷们儿做过西席的女子回来做儿媳妇? 再说了,沈家的小姐去给顾家的公子爷做西席,沈家丢得起这个脸? 这还是当着人家顾夫人的面说这个话呢。她到底还是沈家的二姑娘,她失了脸面,也就是沈家失了颜面,沈夫人能听她的挑拨,白让顾家占了这便宜去才怪! 有沈夫人在,她根本就用不必怎么出手。 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听到这声叹息,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怒意便随之一点点泛滥出来了。这声叹息就像是在她耳边感慨沈家的脸面这么容易被践踏,也像是在感慨沈家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更像是在感慨她怎么会让沈璎这么样上不了台面的货出来见客! 她微微吸了口气,面上依然平静:“璎姐儿既知道你二姐姐字写的好,也该用些功才是。下去把这《金刚经》抄二十遍,三日后给我。记得纸面必须工整清洁。” 她温声地交代完,然后又优雅地朝顾夫人微笑道:“我们家虽说历代从文,但小姐们也只要求写得几个字,不至于在外丢了脸面而已。姑娘家,私以为还是规矩要紧。” 顾夫人因着沈璎方才那话其实也是动了心,但知道不合规矩又不好接口,见着沈雁一派淡然又不知她心里恼不恼怒,万一被自己言语撩拨开了就不好了,所以一直没有说话。 这会儿听得沈夫人当着她的面给沈璎立了规矩,又听出她否决的意思,自然也就顺坡下了驴:“夫人这话很是。” 再坐了坐,便就告辞回了府来。 这里沈璎领罚回了房,不由又气又怒,拖过床褥来拿着剪子一顿乱剪,眼泪也梭梭地往下掉。 伍姨娘闻讯赶忙进来:“这是怎么了?” 柳莺把来龙去脉一说,沈璎便就踩着她话尾恨声道:“她沈雁抄一篇经都花了四五日,三日里让我抄完二十篇经,不是成心拿捏我么?最坏的就是沈雁!她简直就是个祸害精!你都不知道太太本来没打算怎么着我的,结果她从旁一叹气,太太就罚了我二十遍经文!” 说着她又狠狠往床单上剪了一剪子。 伍姨娘上前把剪刀夺过来,丢到针线篮里。 就冲柳莺说的这般,沈夫人又怎么可能不会罚她?只不过大约不会当场给她立规矩罢了。 她抚着她肩膀坐下来,说道:“往后别去跟她较劲了。” “为什么不?”沈璎顶着大红眼站起来:“难道我就要白白受她的欺负吗?她就是个祸害精,祸害精!我迟早会让她在我手里好看的!” 说完她趴倒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 沈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以有几日不在面前晃悠,沈雁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就很快消失了。 她虽然险些被她害得成了他人口里的笑柄,但沈夫人当着顾夫人那么一立规矩,顾家自然不好拿这个事私下议论了。毕竟沈璎是庶女,素日里教养得没那么精心也是情有可缘的,假若这话还是经顾家人传了出去,那么顾家的家风反倒值得商榷了。 可是在沈雁看来,沈璎却的确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虽是庶女理论上不必重点栽培,可是终归也是要嫁作他人妇的,比如说前世沈璎与鲁夫人之间婆媳关系不就相当糟糕吗?后来甚至两家都因此生份了。 沈雁虽然不大会站在沈家的立场考虑,但若有个行事张狂的姐妹拖累,于她也是不大好的一件事。 好在沈夫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着近来这两桩事,她翌日便跟沈弋打了招呼,命她素日多提点着沈璎些。 沈弋深感责任重大,虽然嘴上没说,但沈雁却从她的叹气声里察觉出来。 因着深知沈璎的为人,沈雁自己是不会插手这些事的,有沈弋看着,沈璎多少有些顾忌,这也算是好事,只不过以沈弋的精明,只怕这担子她也不会揽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沈夫人对沈璎的教育,应该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疏忽了。 大端午一过,院里的美人蕉开始开放得如火如荼,而这个时候,朝廷里忽然接到了西北的捷报。 这日傍晚从长房出来,沈雁直接去了华氏屋里,华氏正在整理几匹大红缎子。 见到她来,华氏难得地递出副笑脸给她道:“你知道吗?早上兵部接到了西北军报,说是蒙军突然退军了。魏国公率军追击百余里,打了个大胜仗!皇上召了内阁和六部要员入宫议事,老爷方才让人捎信回来,说是各院里都想法儿挂点红,再换上红灯笼,让庆贺庆贺!” 沈雁听到蒙军退兵几个字,心下忽动,连忙跨趟进了去道:“这么快就打赢了吗?” “当然。”华氏瞥着她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沈雁察觉失态,连忙装作看绸布掩饰。 她当然激动,从西郊钓鱼回来,她就在等着这日了。她不会无缘无故怂恿沈宓去邀顾至诚钓鱼的,更不会冒着被疑心的风险跑去与他说起西北战事,如今时隔不过半个月,西北便有了结果,顾至诚他再看不起她的脑袋瓜儿,这当口也应该会想起她那番“预测”来了!   ☆、041 预测 “二*奶奶,顾世子在前院,说想找二姑娘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盘算的当口,门外扶桑走进来,带着完全掩饰不了的好奇望向沈雁。 “顾世子?”华氏惊讶地皱起了眉,与沈雁道:“他找你干什么?” 沈雁努力按捺住心下的激动,摸了摸鼻子:“兴许是问父亲什么事儿吧?又不方便问你,只好寻我。——我去去就来!” 华氏瞪着她跨出门去,倒是也没说什么,依旧吩咐丫鬟们剪绸子挂影壁。 如今两府关系算是比较亲近了,顾至诚虽是外男,但算起来却是沈雁的长辈,也许对沈家来说这样依然不合礼数,但她如今越来越相信沈雁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也许他过府找沈雁真的只是为着沈宓什么而已,几句话的话,她不愿意再过分拘着她。 沈雁先是回了碧水院,从架子上取下本他蓝皮册子,然后抱着它小碎步到了前院。顾至诚已经负手着在打量正堂挂着的香山秋景图了。 她稳了稳心神,换上素日从容的笑脸走进去。 顾至诚见得她来,将一双背着的放下,笑道:“顾叔冒然到访,可曾吓着你?” “哪有?”沈雁笑着请他在客首坐下,说道:“母亲说了,大家都是邻居,顾叔又是长辈,不必这么拘礼。”她倒是想说他也太过坦荡了些,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寻她也好,方才那么样直楞楞地指名找她,险些就让华氏疑心起来。 顾至诚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心急。所以就直接来了。”说完他审视地看着她片刻,接着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这么心急找你?” 沈雁默默地深吸了口气,笑道:“必然是为了兵部早上得到的捷报。” 顾至诚脸上惊疑立现:“你知道?” 沈雁让小厮上了茶,然后让人都退出门槛,才道:“我想除了这件事,顾叔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找我。谁让我侥幸就猜中了结果?” 顾至诚笑着,却不接话。 她虽然说侥幸。如今他可没办法真把这话当成侥幸。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巴巴地赶过来了。 他笑说道:“你这份侥幸也太神了些!蒙军不但突然退兵,据魏国公的捷报上说,在退兵的翌日就传来老蒙古王最疼爱的四子已在蒙军出兵的那些日子里。成为了新的蒙古王的消息,这若只是侥幸猜测,那是杀了我也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就假了。沈雁干笑了下。只好道:“其实顾叔只要细想想,便会发现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沈家世代为官,朝堂上的事我们女眷不出面不议论,不代表心中没有思量,而且沈家一向注重嫡支。所以府里的小姐与少爷一样自幼也要涉猎各类书籍。” 顾至诚望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她便又接着道:“我不像我大姐姐术业有专攻,我平日里看的书较杂。自然免不了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对西北此次军事的猜测,的确也有几分根据。” “愿闻其详。”顾至诚道。 沈雁点点头。清了下嗓子。 真正的根据其实就是来自于前世秦寿不经意透露给她的军事知识,秦寿这厮虽然对不起她,可在她面前却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他只要回来便什么话都跟她说,不管好的坏的,所以日子一长,她慢慢也学会了几分战事眼光,在与后宅那么多他的姬妾交手中运用得如鱼得水。 她将带来的那本蓝皮册子打开递过来,“这里是我最近看《烈女传》时受到的启发,所以把二十四史中一些故事摘录了出来,我看的时候顺便也参照如今的两国局势作了点小研究。而后我发现,蒙军王帐中的情况跟咱们许多内宅情况其实也差不多类似。” “内宅?” 顾至诚万没想到她会把这种事跟内宅扯上关系,这简直一点也不阴谋不诡谲嘛。他接过簿子来翻了翻,果然是些很随意的笔录,语气充满了小姑娘家的俏皮劲儿。 “对啊,就是内宅。”沈雁耸了耸肩,说道:“在我眼里,蒙军的局势确是像内宅争斗,难道顾叔以为我还能联想到别的格局上去么?我只要知道蒙古王的年纪,兄弟儿女各几个,也就大概能猜得出来他的处境。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不同地方在于他可以自由选择继承人,而咱们平民百姓却不能。 “蒙古王既然能自由选择人选,那必然会选择心爱的那个。这样一来,其余的儿子多半会不服会来争抢,而前朝亡国那几年里,蒙古王也与他的兄弟们联合,想坐收中原渔利,最后因为没得逞,只捡了些便宜,损失了许多兵马的那些部落,怎么会甘心白白为蒙古王付出? “蒙古王帐面临更替,他们各方各面,自然不会按兵不动的了。” 说到这里沈雁直起腰来,微扬了唇道:“其实在我眼里,不但是蒙古,就是历朝历代的宫廷,其实也跟咱们内宅相似,不都是祖孙几代兄弟几个么?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而把别的人支开,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再闹还有什么用?” 真以为她这些日在埋头抄经么?那两卷经文她费了一天时间都抄完了,剩下的时间,便是在做这本册子。 “别瞎说!”顾至诚听到此处,不由出声轻斥,“小孩子家莫言宫闱之事。” 沈雁笑了下,两排皓齿像珍珠似的整齐润泽。 顾至诚虽然斥责于她,但他眼下脸色却明朗极了。 沈家数代以来子弟的表现确实优于大多数贵胄,就是在前朝顾家还未发迹时,京北沈家在他幼时的印象中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先前还觉得,优秀成沈雁这样,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她不是结交了什么别有目的的人。 沈家人脉甚广,若是有心人借沈雁来利用沈家做点什么,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真有人利用她或利用沈家作祟,以如今顾家跟沈府的密切关系,那么对顾家来说目前的社交战略必然受到影响。所以来之前也正是为了想从她这里旁敲侧击打听出底细来,他才绕过了沈宓。 可是如今听得她一番话,他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面前的沈雁活泼俏皮,也睿智机敏,她不如寻常闺秀要么端庄大方要么娇蛮刁钻,而是透着一股不遮不掩的率真与通透,这样的人,并不像是能被人轻易利用的样子。 想起自南郊回来之后,他带着顾颂在荣国公书房谈论西北之事时,顾颂也曾有过类似的猜疑,他心下又愈发感慨起来。顾颂武将世家长大,又受他们父子严加栽培,有这份前瞻并不让人很惊讶,可沈雁也能具备这等素质,委实难得了。 可沈家本就底蕴深厚,沈宓少年及第,才学风姿少人能及,据戚氏与顾夫人描述,她素日的确也是个机灵的孩子。虽然两国交战的这些猫腻不应该让她一个姑娘家所窥破,可她若真是自幼博览群书,再受家世环境薰陶,也未必没有这份本事。 本来众生百相,能否成才皆看个人造化。 他眉间隐含的那抹探究渐渐变成了释然。 他翻着那册子,细看着那上头笔力深厚的字迹。 沈家人都有才学这是肯定的,只要确定她不是受人利用,他也就可以放心大胆与沈宓继续保持密切关系下去。他来之前甚至更想过,如果他能够揪出沈雁背后那人来,与沈家关系岂非可以借此更进一步? 其实与沈家交好的原因在于,往长远来看,顾家如今缺的就是给他们指引方向的人,虽然也请了谋士在府,可是跟傲立于两朝不倒的沈家人比起来,谋士们的目光差得又岂止一星半点儿?只要紧跟着沈家的脚步,应该是不会出大错的。 沈雁这一次的表现,无形中也让他对这道战略举措增添了几分信心,她这推测的手法虽然仍有粗糙之处,但方向却很对头,如果假以时日再细行雕琢,也未必会输给世间男儿。 如果连沈家一个小姑娘都具备这等细腻周密的心思,沈宓岂非更值得深交? “这册子写的极不错。雁姐儿的本事更是不赖!” 他把那蓝本薄子合起来,笑着抚了抚衣袖,作势站起身来。 沈雁见状,却是又道:“这算什么,我这几日又还想起来一件事,那才叫着紧!” 顾至诚听她这么说,抬起的两手又放回扶手上去了,“何事?” 沈雁将左肘支在几案上,说道:“我前两日偶尔听说广西在闹灾荒,皇上派遣了京官前去接替广西巡抚的职位。” 顾至诚挑眉:“那又如何?” “可见灾情挺严重。”沈雁笑起来,“灾情一严重,所需的赈粮款必然多。钱一多,必然滋生龃龉。不怕顾叔笑话,前些日子就我碧水院那点小钱,屋里还闹过家贼呢。那么大的一笔赈灾银子,不找个可靠的人,到时闹出事来不但对皇上不忠,也对百姓不利。”   ☆、042 传闻 顾至诚想了想,说道:“皇上和内阁自然会在户部寻个放心妥帖的人。” 他不认为她对这些事也有想法。 “是啊。”沈雁点点头道,“不过掌这笔钱的是下面的人,真正打这钱主意的却未必是掌钱的人了。我屋里原先的管事嬷嬷昧了我的银子,结果大部分的钱都拿去孝敬了别的人。最后钱没得着不说,自己还挨了打。” 顾至诚听到这里,倒是皱起眉来,“你是说,户部掌钱的这个人,会从中昧钱给他的上司?” “这我可不清楚。”沈雁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历朝历代但凡有赈灾银子的,就没有分文落到百姓手上的事。我卢叔刚好在户部任郎中,此次这笔钱极可能他也有份经手,他当然不会去昧这笔钱,但经手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别的人会不会栽到他头上?” 顾至诚盯着她,沉默下来。 他近来也常跟沈宓卢锭在外吃茶消遣,与卢锭关系虽不算十分要好,却也建下了几分交情,卢锭确实不像那贪墨公银之人,且不管沈雁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只说她的话却有几分道理,他虽然不知道赈灾的银子具体有多少,但凭皇帝对此次灾情的重视,其数目必然不会少到哪里。 这么大笔银子,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觑觎呢?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如果卢锭不贪,那就会是别的人。到时若查出来,卢锭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好像跟他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想到这里他又把眉头舒了,放松下来。 “小姑娘家家的,别成天琢磨这些。这是大人的事。” 沈雁叹了口气,接着又道:“我知道我不该管,可我就是担心我卢叔。要不然给我三个胆我也不该提,也就是看在顾叔您和气又义气的份上,我才敢开口。 “我卢叔他可真是个好人,如果他沾上什么干系,到时我父亲必定会为其上下奔走。可谁又知道这之中会不会扯上些什么要紧的人?到时候只怕沈家都要撇不干净。冲眼下这样的局势,万一又牵扯到跟沈家相关的什么人,就很不好了。顾叔你说是吧?” 顾至诚脸色微凝:“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沈雁再叹一口气:“我倒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这差事若是办好了,皇上跟前必然又得不少赏识,往后升迁也容易。可若是办砸了,那就不是几句斥责的事了。我可真怕我卢叔好功心切。一时失了方寸。” 她不这么说倒好了,这么一说。顾至诚心里倒不敢大意起来。 按照现如今的朝事议程,如无意外,赈灾的那笔银子,的确会极可能抓在卢锭手里。到时随新任巡抚前去广西的钦差也多十有*会是他卢锭。而这么大一笔银子,上下经手的人那么多,谁又保证没人打主意? 卢锭那人心性刚正。重要的是在朝中没有什么人脉,关系最近的也就是沈宓。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好拉来当替罪羊的。私自挪用赈灾的银两可比寻常贪墨之事罪行大多了,卢锭若是真摊上这事儿,获罪下狱是妥妥的。 沈雁的话虽的确有几分杞人忧天之嫌,可仔细想来,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卢锭倒霉,那么沈宓出于道义肯定会想办法拉他出来,到时难免会动用沈观裕的面子,假若这后头又真是什么来头大的,那么沈家——如果沈家被牵连上这种案子,就是不获罪,名声也会受到影响吧? 到那会儿顾家是替他们谋情面还是不谋呢? 谋的话,势必是跟皇帝讨价还价,不谋的话,他们往后哪里还有脸跟沈家往来? 这一想,顾至诚忽然就觉得麻烦起来,沈雁提供的虽然只是个可能性,但这可能性一旦实现,那后面的事真是跟连环套一样一个接一个。 “当然我也就是说说,说不定皇上并不会让我卢叔掌管这件事呢。” 正在这会儿,沈雁忽然又转了口风,轻轻地自我安慰起来。 顾至诚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道:“郭大人还有半个月才去广西赴任,就算提前备好银两也还得七八日,若是定好了随行的钦差人选,那么这两日自会有消息下来,你先且把心放肚里头吧。” “正是。”沈雁点头。 话是这么说,顾至诚却坐不住了,又默了半刻,看天色不早,遂就站起身来:“我先告辞。改日再请你父亲吃茶。” 沈雁站起来:“顾叔会把我们今天说的话告诉我父亲吗?” 他在庑廊下负手回头,笑了声道:“你希望我告诉吗?” 沈雁笑起来,“父亲要是知道我胡思乱想这些,肯定会罚我的功课,我是个姑娘家,识得几个字,会些持家的本事,懂得几分做人的道理就好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顾叔肯定不希望我每天对着书本愁眉苦脸的对不对?” 顾至诚含笑沉吟,一时又失笑道:“真是个鬼灵精!”说着下了石阶。 沈雁站在庑廊下礼貌地目送他。 等他背影终于在拐角处好久,她才顺势坐在栏杆上,低头看了看自己悄然被汗湿的手心。 这场谈话看似轻松,可实则一点都不容易。 她擅长的是内宅斗争,周旋朝堂外事这些,她并不拿手,可是眼下她别无他法,要改变华氏的命运,只能从挽救卢锭开始,这就像摸着石头过河,前路水深水浅她并不知道,她能看到的只是对岸的风景,也只能且行且琢磨的鼓起勇气往前。 虽然她策动顾至诚来办这事有舍近求远之嫌,比如她大可以直接跟沈宓说明这一切,可实质上并不。 沈宓虽然宠爱她,可他内心里其实有着自己的底线,他可以不束缚她的天性,可以帮着她和华氏在沈夫人面前周旋,也可以纵容她做一切想做又无伤大雅的事情,可唯独这私下过问政事的行径,他是绝不会通融的。 他不会容许她的女儿成为众人眼里离经叛道的女子。 所以她只能从顾志诚这边点火,让他站在顾家利益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 眼下的顾家对沈家有欲*望,而且也有实力去办成这件事, 他是荣国公府的世子,虽是个武夫,却又不是纯粹的武夫,他有谋略懂察言观色,虽然不见得对玩弄权术游刃有余,可如果刚刚她露出半点心慌的痕迹,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要想他心甘情愿地阻止这件事,必须得让他知道卢锭的前程跟他们的愿望也有着七弯八拐的关系。 她刚才生的火很温,可是她相信,如今顾至诚对她的忧虑虽未十分在意,但必然也已有三四分。 要想一下子拿下他来多么不现实,但反正,她还有时间,不是吗? 顾至诚到访的事不是秘密。 夜里沈宓回来,不免问起顾至诚今日的来意。 沈雁镇定地道:“顾叔来问父亲几时再约卢叔和他去城郊钓鱼?”说完她伏上父亲的手臂,像小猫似的仰起脸来:“你几时去?” 沈宓拿筷子轻刮她的鼻梁:“再去也不会带你,尽跟顾颂过不去。” 因为西北大捷,接下来几日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都不用出坊,街头时不时响起的戏班锣鼓声和鞭炮声就飞进了高墙,随着丫鬟下人们进进出出,皇上犒赏边军的消息也传到沈雁耳里,据说魏国公府获赏金银各三千,魏国公长子被授了中军营千总的官职,韩家最近很风光。 于是最近往魏国公府去道贺的人极多,就连沈夫人那边似乎也准备了份仪礼,让人送去了韩府。 去的时候是和荣国公府的人一道去的,顾家与韩家交情极好。 据回来的人说,魏国公虽然还在守边,但韩家大公子却十分稳重大气,瞧着未及舞象,但迎来送往不卑不亢竟十分得体。又说起这韩公子何等的俊美英挺,让人不觉打心底里生出敬意,总之把个韩稷说的天花乱坠。 来人回话的时候姑娘们都在曜日堂屏风下猜字谜,不免也议论起来。就连沈弋也对韩稷起了兴趣,不过她是见过他的,所以比对起大家的好奇,也还算是淡定,只是略微问及了几句他的兴趣爱好什么的。 沈雁并未参与,她生怕吐出不该吐出的话。 在等待朝廷定下钦差来之前的这几日里,她除了打发胭脂青黛一面发展眼线,一面收集街上消息,而鲁思岚这日约了她过府吃莲蓬,顺便也对韩家表示了浓厚兴趣。 “听说魏国公原来的妻子儿女都在战乱中牺牲了,如今这位虞夫人是大周定国后才娶的,所以他比谢虞夫人大了有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来得子,所以他对对两个儿子都很喜爱,这个大公子韩稷还是他亲自传授的兵法武艺。只是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喜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请封他为世子?” 鲁国岚摊着两手,百思不得其解。 沈雁将莲蓬壳丢到水里去逗时刻饥荒的锦鲤,耸了耸肩:“也许只有韩家自己才知道。” 她上世活到二十好几岁都没弄没明白的事,鲁思岚现在能弄明白?   ☆、043 仁义 当年只远远见过韩稷,印象中倒是难得一见的美貌,但具体长成什么样的五官印象却很模糊,因为他喜穿长袍,所以袍子底下是不是有那么威武英挺她也不记得,有没有大伙传说的这么神乎其神她也不晓得,因为跟她的生活无关,所以也就无所谓关注。 反正大伙对韩家这股热情过阵子就会消散,因为京师里的权贵太多了,韩家又不是唯一的那个。 如果一定要说她对他的印象,那么就是他居然跟楚王勾结到一起谋夺帝位。 因为魏国公曾经救过周高祖的命,周高祖与韩稷的祖父乃是结拜的异姓兄弟,韩稷的父亲,如今的魏国公与当今的皇帝又是打小一起在军营里长大的,因着这层,韩家跟周皇赵氏总比别的人来说相对还更亲密些许,所以韩家的人理论上不该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去。 但韩稷那厮就是掺和了,这是没法儿在沈雁的世界里抹灭掉的事。 也是她对有关他的一切感到兴致缺缺的因由。 不过她现在的确在开始留意坊外消息。 而她的目的,是在观察广西灾荒的进展。她没有办法去左右朝堂,更没有办法使手段让皇帝打消让卢锭负责经手赈灾银两的事,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如何迂回地将宅斗战略技术运用到朝事上去。 她事先在鲁思岚这边作了铺垫,表示也是很关心广西这件事。 鲁思岚是个墩实的好孩子,立即自告奋勇地表示:“你要是真想知道,这个交给我好了,昨儿我还听父亲说起这事来着,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想来不难打听的。” 在朝廷这些事情上,都察院往往比礼部更先得到消息。沈雁要的,就是快人一步。 事实证明鲁思岚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丫头。 两日后的傍晚鲁思岚就迈着两条小胖腿亲自到了沈家,提着裙子,顶着因奔跑而变得红扑扑的小脸儿,一路冲进了沈雁正在静静做着针线的碧水院厢房,迎门道:“我父亲回来了。我刚刚听见赴桂的钦差定了下来。是户部郎中卢锭!” 听到消息这一刻沈雁真有想把她抱过来吧唧亲一口的冲动! 她腾地从炕上站下地,身边的针线篮子都差点被带翻。 “已经下旨了吗?”她问。 “应该还没有。”鲁思岚端起桌上的茶壶,胭脂连忙进来接过沏茶。“只是都察院和内阁定下来。不过最迟明日早朝也会下旨宣布。” 那就是定下来了。 沈雁沉吟着,交握着双手坐下来。 眼下虽然是极好往顾至诚那边再加油的时机,但是这样做却后患无穷,首先她通过鲁思岚打听政事的事情就捂不住。如此一来她前次在顾至诚面前洒下的那点烟雾也会前功尽弃,顾至诚一定会怀疑上她。再者朝廷还没下旨。他也不见得会真把她的话当回事。 鲁思岚和她一样,不会轻易在外留晚饭,于是坐了坐就走了。 沈雁送她到二门,回头正好遇见带着柳莺从那头穿堂那头过来的沈璎。 沈璎远远地冲二人福了福身。便就止步了。 沈雁也点了点头,转回房去。 柳莺道:“姑娘,快传饭了。我们也回房罢?” 沈璎咬着下唇,盯着沈雁去向。说道:“二姐姐跟鲁姑娘怎么那么要好?” 柳莺一怔,回道:“二姑娘跟鲁姑娘年纪差不多,两家又隔得近,玩得好也在情理之中。” 沈璎微哼了声,盯着远去的沈雁背影的双眼,在暮色里发出莫测的光。 沈雁回到碧水院,传饭到她的小书房。 顾至诚那边固然是她整个计划的关键,可是沈宓这边也不能疏忽。她像战地将军推沙盘似的,将顾至诚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动作在纸上密密麻麻推算了几遍,然后又沉吟了半日,让福娘打着灯笼伴她去了墨菊轩。 沈宓正在看书,烛光幽幽照着他的脸,使他的浓眉大眼看起来越发俊俏了。 见到她进来,他指了指桌上摆的瓜果点心,然后便又埋头于书页之间。 这些年他没少让她打扰过,如今也就见怪不怪了,反正他早在她还要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学会了一手抱娃一手看书的本事。 沈雁从架上抽了本书,坐在椅子上翻了几页,然后挪到他跟前,指着其中某处说道:“这两个字我懂,但最近我觉得,有些事情未必是懂得其含义便能够做得到。比如说这仁义二字,我就在想,我和鲁思岚是朋友,在我和她之间,究竟怎么样才算得上仁义?” 沈宓抬起头来,目光里闪现着淡淡的喜悦,似乎对她能够提出这样一番疑惑很是意外和赞赏。他点点头,温和地道:“你们小伙伴之间自然不存在什么大事件,素日里只要能在守礼的范围内,帮其所需,解其所困,慰其所难,这便已经是仁义之举。” 沈雁咀嚼了片刻,再道:“那么,在你们大人的世界里呢?什么是仁义?” 说到这个问题,一向潇洒的沈宓也顿住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大人们的世界复杂得多,除了我跟你说的那些,还得有一颗赤子之心。人随着年龄增长,遇见的诱惑越多,往往会有些乱花迷眼,但无论如何,当我们遇到了一个值得珍惜的人,都应该以最本质的心情去对待。” 就像他对待华氏那样。 沈雁很满意。 但她抿唇望着他,开口却又说道:“父亲说的以本心对待,是就像您和卢叔那样么?” 据她所知,沈宓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和善的,他也并不是没有城府,只是在妻儿面前,他极少会把这面展露出来罢了。她继续说道:“父亲的话听起来仍让我一知半解。不如举个例子好了,假如卢叔将来有一天仕途受挫,父亲会怎么做?如果他犯了贪墨罪什么的入狱了,父亲又会怎么做?” 沈宓怔了怔,转而沉了脸,卷起一旁的书来轻敲她脑袋:“你卢叔跟你有什么怨仇?你这样咒他?”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沈雁跳起来避开,然后抱着书在胸前。说道:“请回答我。作为具有赤子之心的父亲您,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沈宓回到案前坐下,没好气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为父自然会想尽办法替他洗脱罪名!” 就像前世一样,最终不惜把自己也牵连入狱? 沈雁看着他,长久地无声。 现在总算可以瞧见,把顾至诚拖出来插手这件事并不是她在做无用功。 即使重来一世。他也还是会这样选择。 当然,她从来不认为他的选择有错。相反她认为这是唯一选择,朋友之间岂非就是要真心相待,帮其所需解其所困么?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的真心? 她不会把沈宓逼成个自私的人。 可她也不想悲剧重演。 所以目前来说。只能选择这个笨法子,绕开这条路往下走。 “父亲真是我的好榜样。”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笑道。 “那当然!”沈宓开心起来。一双大眼在女儿面前熠熠生辉。 沈璎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里,忽然叫来了柳莺。 “我听说昨儿顾世子进府来找二姐姐。两个人二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真是奇怪了,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没有长辈在场的情况下私自面见外男呢?” 柳莺顿了顿,说道:“二姑娘还小呢,再说顾世子身份尊贵,又是长辈,倒不算逾矩。” “真的不逾矩?”沈璎睐了她一眼,冷笑道:“姨娘不是在曜日堂里买通了有人么?你把这个话透到太太耳里去,看看究竟太太怎么说?若是太太不罚她,那就是不逾矩,若是太太罚她——”她又笑了下,“这逾不逾矩,还用得着我说么?” 柳莺心下一凛,连忙称是。 有了鲁思岚提前送来的消息,沈雁便唤人暗地里盯住了顾至诚。 顾颂自打去了趟东郊,在撞了头的马背上颠得吐出了胆水,回来这几日便没副好脸色。 戚氏暗地里埋怨了顾至诚好几回,如果不是他,顾颂又怎么会遇上沈雁那个冤孽? 但顾颂反过来倒说她妇人之见,还说人家沈雁可不是那种没底蕴的姑娘,如今他越发觉得沈家能有助顾家云云。戚氏差点没被这话给笑死!她沈雁要是有底蕴,能反过来把顾颂欺负成这样?也就是她们家顾颂,换成是她,她早就把她掀个底朝天了! 别说她是个文官之后,就是勋贵出身的大家小姐,如今也没几个像她这般目中无人,还好意思说底蕴!她看这顾至诚简直是被沈家人给下蛊了。 顾至诚不在府的时候,她私底下不免就发起牢骚,可如今顾颂也不知把沈雁恨成了什么样,包括她在内,谁要敢在他面前提沈雁这两个字,他能立马瞪眼甩帘子给你看。于是她发牢骚的时候还得背着他们父子! 想想就窝囊。 可她又拿他们没办法,顾至诚就不说了,自古夫为妻纲,她素日闹闹小脾气还成,若动了真格,那顾至诚那脾气也不是她能吃得消的。   ☆、044 操心 就是顾颂她也无可奈何,虽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可这孩子打小在上房娇生惯养,除了荣国公夫妇的话,别的人谁也不听,顾至诚是来了脾气就开打,她这个当娘又哪里狠得下心?于是斥责也不是,不斥责也不是。 因着魏家近日风光,这日荣国公夫人带着他去魏国公府串门回来,戚氏瞧着他脸上总算开阔了些,便就唤了他近前说话:“韩夫人可好?你稷叔近来在忙什么?” 顾颂恭谨地答了。 戚氏略略放了心,随即又问道:“你稷叔如今也算是文武双全,听说前些日子还与人搞了个什么诗社,我是不懂,不过你父亲似乎挺赞赏。沈家都是有学问的人,如今你父亲的意思想让你跟着沈家的人学学诗赋什么的,你——” “别跟我提沈家!” 戚氏话没说完,顾颂一句冻成了冰的话就从喉咙里掷了出来,那双斜飞的眉也越发显得料峭了。 “这孩子!”戚氏愕了半晌,半日才憋红脸吐出气来。 旁边站着的丫鬟们瞬间抬头看了眼他们,又很快低了头下去。 戚氏不免怨恨起顾至诚,她就说这是个馊主意,他却偏说让她这么着办,现在瞧瞧,她这里才开了个口,就让人家给堵回来了。这还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她这么三番四次地被自己的儿子甩脸子,她在下人们眼里成什么了? 不由就沉了脸,掼了手畔杯子在地上:“滚!” 丫鬟们立刻低着头鱼贯而出。 顾颂眼底露出丝歉意,但他仍是只翕了翕唇,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戚氏都快要气死了。 这边厢顾至诚下了早朝。在宫门外足足站了有大半刻才上马。 眼下他这番心情都不知道跟谁述说,皇帝在朝上下旨让户部调出十万两银子用作赈灾款,又下旨让南地各仓开仓济灾,这么大笔银子倒罢了,反正这几年风调雨顺,经济税赋也逐步缓了过来,可关键是那赴桂钦差的人选。居然当真让沈雁再次言中。挑中了卢锭! 虽然自己也对这结果有所预料,可是当它先行从沈雁口里吐出来,那又不一样了。 在沈雁对这件事进行推测之前。就算结果同样如此,他兴许也并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还会吆喝着让卢锭下衙后上莲香楼作作东。 可是当他亲耳听到宣旨官把卢锭的名字念出来时,他半点欢喜劲儿都提不上来了。沈雁那句有人觑觎赈灾银的话总在耳边嗡嗡作响,——十万两白银。广西又离京数千里,俗话说山高皇帝远,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动心? 毫无疑问,卢锭肩负的是个重担。也是桩美差。 可是在风光的背后,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恨,这已经算是树下了暗敌。除却这些。他们老卢家在朝中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相互帮扶,他入仕年数未久。根基尚浅,朝中也没什么人可拉拢帮衬,假若事后清算,他就是个现成的黑锅灶台! 而那真正挪了钱财的黑手们势必不会让他有生还之机,那时候就是沈家出面也不一定有效,而沈宓又怎么可能不出面? 想到接下来这些几乎可见的危机,顾至诚一个头真是有两个大。见着后头卢锭已被人簇拥着往这边来,生怕露了马脚,连忙上马闪了。 郁气沉沉回到府里,一看戚氏歪在榻上,不由没好气道:“倒水来!” 戚氏这里本等着他来过问候呢,也好趁机冲他发泄发泄,见状哪里还躺得下去?连忙将先前的怨气抛开下地,亲手斟了杯茶上来,并问:“怎么了?” 怎么了,顾至诚能说怎么了? 狡兔尽,良弓藏,历朝历代的功臣到了天下太平之时,地位就没那么了不得了,再加上周室忌惮功臣之心简直昭然若揭,他怎么可能不忧心顾家的未来? 如今好不容易跟沈家展开了交往,眼看着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相互倚重起来,却又偏偏遇上卢锭这事——他能去劝沈宓别跟卢锭往来了?他就是好意思当这个小人,沈宓能听他的话才叫新鲜。 当然卢锭有可能并不会如沈雁所说的那么危机四伏,可这种事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半点办法也没有了。行军之人从来没有心存侥幸的心理,因为一旦侥幸失败那丢的有可能就是脑袋!在卢锭被真正定下来之前,他还可以存着几分漫不经心,如今却再也不敢轻视起来。 所以他还是得去找沈宓说说这个事儿,可他又以什么名义和说辞去说呢? 他撑着额头,纠结地拍着脑门。 早知道就拖上几个月再跟沈家往来就好了,也就没这么多婆妈事儿。 烦躁中他睨见站在旁边的戚氏,便抬头道:“颂哥儿呢?” 他不提顾颂还好,一提起他戚氏便又没好气了:“你养的好儿子,如今越发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说着抽出绢子掩着脸,呜呜哭诉起来。 顾至诚一听这小子竟然扬言连沈家两个字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不由火冒三丈:“把那畜牲给我带过来!” 下面人哪敢怠慢,立马鸡飞狗跳地去寻人。 顾颂很快被带过来,才唤了声“父亲”,顾至诚就转身去取墙上的马鞭。 戚氏跟丈夫哭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得几句宽慰,哪里是真想让他教训儿子?见状吓得连忙将顾至诚的腰抱住,一面扭头与顾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顾颂并不知道父亲因何如此暴躁,反应就有些延迟,被顾至诚飞来的一鞭子抽中了大腿,虽然没下狠力,但对只穿着一层夏衫的他来说也十分疼了,哪里还敢多呆?连忙拔腿便往荣国公夫人房里奔去。 顾至诚被缠住腰身动弹不得,只好扔了鞭子,吼戚氏道:“都是你惯出来的!” 戚氏松开手,绞着绢子,瞟他道:“这也怪我。” 想起顾颂自小在上房长大,顾至诚便又郁闷得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他觉得沈雁就不跟这小子般让人操心呢?人家还是一姑娘家,说话做事多有条理,顾颂怎么一天到晚就憋不出几句话来?难道这真的跟肚里墨水多少有关系?再一深想,沈家那些子弟果然个个隽秀谦和,就连府里的门房谈吐都不亚老秀才,可见这学问还是薰陶人的。 一想到这个,他就深深地感到脸热。 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他顾家的后辈只怕会被沈家的后辈们一甩几百里! 沈家是矗立在京师百余年的诗礼大家,若是舍弃了这条人脉,对顾家来说又是多大个损失? ——不行,他还是得去管管卢锭这事。 “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他拎着马鞭又出了门。 沈宓从朝上下来,心里也沉甸甸地,他对卢锭揣着十万两银去广西赴任这事总觉得不大安心。 虽说朝廷会派军队护送,路上出事的机率甚小,可是到了广西之后呢?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路上的劫匪好避,倒是身边和下面那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才让人觉得后怕。十万两银子的差事,就是缺个角,卢锭这辈子也完了。 想到这里,他戴上官帽又起了身,准备去户部衙门找卢锭。 可是当目光瞟到墙上的孔圣像,他眼前又忽地浮现出卢锭素日与他聊到胸中抱负的时候那股豪情。 卢锭并无什么可靠的人脉根基,他这次如果能够办下这趟差事,那么就算不会立时获升,日后有机会吏部和皇上也绝不会忘了他的。身为挚友,他又怎能因着些无根据的感觉来贸然拖他的后腿?他可是昨儿夜里才掷地有声地跟沈雁解释过仁义二字的。 正踟蹰时,衙吏便进来道:“大人,荣国公世子到访。” 顾至诚? 沈宓微怔,转瞬望见黯下的门口,随即便恢复了神色,迎上去。 顾至诚进门便笑道:“子砚兄应该听说卢世兄荣封钦差的消息了?” “当然。” 沈宓眉梢眼角尽是笑,在了解到他的来意之前,他自然还是会真心地表露出为卢锭被委以重任的兴奋之情的。“先前他遣人来说在衙门外莲香楼作东,顾世兄到时必定要一起去!” 顾至诚看着他一脸无机心的灿烂,一颗心却愈加往下沉了。 他不明白沈宓看着挺机灵一个人儿,为什么连他这个武夫以及沈雁那黄毛丫头都能想到的危险,他沈宓却想不到? 就冲着他这番高兴劲儿,他也能想象得出来卢锭假若出事,沈宓又该是怎样一番焦急。到时他必然会请求借沈观裕的面子上下周旋,如此一来那背后运帱帏幄之人必然会间接把沈家也给盯上,沈家若是因为卢锭而开罪了权贵,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顾至诚觉得此刻自己真是为沈宓操碎了心。 “顾世兄怎么了?” 就在他暗地慨然之时,从旁打量了他半日的沈宓如此问道。 他连忙打了个哈哈,掩饰地端起茶来:“没什么!想不到子砚兄为人风雅,就连这里的茶都透着股风雅劲儿!”   ☆、045 逾矩? 沈宓挑眉看了眼那碗一两银子三十斤买来的衙门特供,再深深地看向顾至诚。他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他怀里揣着心事?难不成,他也是为着卢锭那事而来? “不知道顾世兄找我有什么事?”他笑问。 顾至诚忍着皱眉头的冲动咽了两口那粗茶,尽量轻松地道:“卢世兄揣着整十万两银子去广西,这这么大笔钱,可真是让人咂舌得很。也不知道卢世兄身边带的人手够不够?”如果卢锭身边带的心腹能手足够多,那也不一定就会让人得了逞去。 沈宓的眼神越深沉了。他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倾了身子道:“莫非顾世兄有兴趣?” 顾至诚顿时讷然,两手摇得如西洋钟摆:“不不不!我就是随便问问!”开玩笑,那可是朝廷的赈灾银!对它有兴趣,他又不是嫌命长了! 沈宓直起腰来,默了片刻,说道:“此次任务很重,但时间很长,所以皇上委派了户部四名吏员随行。相信有他们同心协力,广西这桩差事一定能办妥办好的。” 他话说得很慢,先前的喜色这时候已经淡去了点儿。 现如今顾至诚为着卢锭这事而来已显而易见,但他仍不明白,这跟他顾至诚又有什么关系? 一心只站在卢锭立场考虑的沈宓自然猜不到,顾至诚乃是被预知了未来之事的沈雁撩拨得乱了一颗心,如今他满脑子里都是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两府交往的前景,以及还有一些不可获知的意外,他的心目中,家族的未来只有最重要没有更重要。 顾至诚听到只有四名吏员随行。心底顿时道了句坏事! 只派四个人,还是吏员,这能顶什么用?有时候才能虽然难得,关键时候还是得有能镇得住场的身份不是? “我听说广西那边地势偏僻,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子砚兄还该劝着卢世兄三思才好。” 斟酌了良久,他这么说道。 沈宓笑了下。 如果早收到消息。他说不定倒是会劝劝。可是如今皇上已经下了旨,他再去劝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其实是希望他能够顺利办成此事的。作为知己。不就是应该为对方的成就而高兴么? “顾世兄此言甚是,只是这是皇上旨意,不是你我左右得了的了。”他说道。 顾至诚有些泄气。 其实他也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卢锭这边会不会放手且不好说。就是他同意放手,皇帝那边又怎么办? 半个时辰后他无精打采地出了礼部。 顾至诚刚回到荣国公府沈雁就得到了消息。她派出去的人虽然不至于清楚他跟沈宓谈些什么,但起码他去了礼部公事房,并指名去找沈宓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顾至诚越是不在状态,越是说明她下的药很准。 本来她并不确定他最终会不会管卢锭这件事。但能肯定的是,朝中旨意下来后他十有*会去寻沈宓,一旦沈宓对卢锭的维护之心表露得十分明显。那么一心想要与沈家长相发展的他绝不会对这件事不闻不问。 于是她昨儿晚上才会去墨菊轩找沈宓,当她那般郑重地跟他说及对卢锭应有的态度时。沈宓今儿当着顾至诚的面,又怎么会在提到挚友时流露出半丝随意来?再说沈宓并非浅薄之辈,在顾至诚突然去寻他问及卢锭的事时,他必然会应对得滴水不漏。 顾至诚只要看到他那付神态,就会明白她当日所推测的并非无根无据。 现在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她猜测顾至诚这两日应该还会来找她。 不过就算万一他不来找她,她上顾家去找他也是一样的。 她把胭脂唤进来:“继续盯着顾家,尤其是顾世子。” 胭脂虽不明白顾世子哪里得罪了她,值得她这么样盯着人家不放,但还是本份地点了头,依言下去行事。 沈雁这里摊开书卷正要练字,青黛却掀了帘子走进来,原来是秋禧来了。 “二姑娘,太太请您过曜日堂说话呢。” 沈夫人找她?经文都已经送过去了,她还有什么事找她?沈雁看向帘子下的青黛,青黛摇摇头表示不知。她想了想,站起来走到门槛边,顺手除手上一条赤金丝的链子塞到秋禧手里,笑道:“不知道太太唤我何事?” 秋禧犹豫了下,把金链子推了回来,也是一笑:“奴婢也不知何事,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沈雁眼内倏地一冷。她本来也没打算秋禧会跟她透底,不过刺探刺探她的反应罢了。如今看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她把链子重又套在腕上,说道:“走吧。” 等秋禧走了先,她立即趴在青黛耳边吩咐起来。 小片刻的时间到了曜日堂,沈夫人端座在矮榻上,身姿十年如一日地优美。 而沈弋与沈璎居然也在,沈弋拿团扇半掩着脸,一双美眸透着担忧看过来。沈璎仍是娇娇弱弱的样子,眼望着地下,见到沈雁进来略起了起身。 沈雁向沈夫人行礼,沈夫人倒也开门见山,说道:“听说昨日顾世子进府找你,私下说了很久的话?” 顾至诚进熙月堂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用不着遮遮掩掩,沈雁估摸着昨儿顾至诚进府时沈夫人就知道了,这事她要是不妥,立马会派人传她,可是直到过了一日一夜她才找她问起这事,不免就有些让人心生疑惑了。 沈雁抬眼看了下沈夫人,只见她面目端凝,虽不显温和,却也并不十分恼怒,于是就答道:“回太太的话,昨儿顾世子的确是进府来了,并向我打听父亲外出垂钓之事。我因为敬着世子爷是咱们府上的贵客,于是就陪着聊了几句。” 沈夫人皱起眉来,“顾世子虽是贵客,却也是外男。你难道不知道面见外男,需得有长辈陪同在场?” 沈雁望着她,面色也不由沉凝起来。 顾至诚的确是外男这没错,可两人之间不但差着辈份,她还是个女童,沈夫人这么样,是不是太煞有介事了点? “太太也莫责怪二姐姐了,想来姐姐回京不久,这些规矩未曾适应也是有的。还请太太给次机会给二姐姐,下次她定然不会再犯了。” 这时候,沈璎忽然站起来,弱弱地面向沈夫人说道。 沈弋飞快地往沈璎投去一眼。 沈雁闻言皱起眉来。 她不是三岁孩子了,沈璎看上去是在替她求情,实际上却在给她定罪,这种阴招子她倒是玩得得心应手。眼下沈夫人并没说怎么罚她,她倒是先替她求起情来了!这不是逼着沈夫人给她立规矩吗? 果然,沈夫人听得这话不但没有消火,反倒是倏地变了脸色:“回京也有两个月了,连这些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莫非金陵那边的人家就全无规矩不成?连姑娘家的名声都不要了!你当你丢的是你一个人的脸呢,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沈家的脸面都会被你给带契坏?!” 沈雁默默地深吸了口气,挺直胸站在地下,回道:“回太太的话,金陵的规矩大着呢,不说别的,就说华府,莫说庶出的姑娘没有堂前插嘴的份,就是嫡出的姑娘在太太训话时,也不会乱吭一声的。若是犯了,轻责罚跪一日,重则掌嘴十下,要论规矩,京师可差远了。” 众人万没料到她竟然底气这般硬,沈弋愣住了,沈璎两颊刷地变的通红。 沈雁气定神闲看过去,那目光里的锐意半点折扣也不曾打。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隐忍,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憋屈地过日子,如果以她的出身以她重生的身份还要做小伏低的过日子,那天下间那么多身份不如她的女子该怎么过活? 她身为长姐,断没有反被个小丫头拿捏住了的理儿! 沈夫人听完这番话,瞬间也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遂往沈璎瞪去一眼。 这家里头个个都不是安生的,沈璎才多大,竟敢几次三番在她眼皮底下耍花招?而且关键是沈雁反击得很在点子上,的确在曜日堂里,哪有她一个庶女插嘴参言的份? 她沉下脸来,缓缓道:“这么说来,果然是咱们家的规矩太轻了,——把璎姐儿带到屋里去,跪上三个时辰。” 跪上三个时辰下来,都将近掌灯时分了,沈璎瘦削的肩膀抖了抖,眼泪一滚跪下来,“太太!璎姐儿错了,璎姐儿不该插嘴!求太太恕罪!”转而又跪到沈雁面前,捉住她袖子:“二姐姐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是想替姐姐求情的!” 沈雁可真想一把撕开她这张美人皮,看看里头住着个什么妖精。 她看着她,无动于衷。 沈璎被带进隔壁屋去了。 沈夫人瞪着沈雁:“你也给我跪着去!” “母亲且慢!” 沈雁正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了沈宓的声音。 原来自打顾至诚走后,他也没什么心思在公事上,正想去哪里走走捋捋思绪,青黛就派小厮宋且过来了,听说沈雁又被沈夫人叫了过去,便就索性回了府来。   ☆、046 子嗣 沈雁让青黛去送讯本就是让沈宓搭救她的,不过她的本意只是想让沈宓找个由子把她从曜日堂调出去即可,没想到他亲自回来,不由高兴地迎了上去:“父亲。” 沈宓微笑抚了抚她头顶,父女俩这般亲昵,引得沈弋从旁也微红了眼眶。 沈夫人见状再次沉下脸来。 “怎么,我如今连立立她规矩也不成了?!” 沈宓上前来,弯腰作拱道:“母亲且听儿子细说,昨儿顾世子确是来找过雁儿,不过是问了雁儿几句话就走,何况当时也是知会过我与她母亲的,这并算不得有违礼数。”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如今沈家与顾家已然通交,顾世子也算是府里孩子们的长辈,儿子觉得,其实也不必过于拘着她们了。” 沈宓这个当父亲的都亲自出面说话了,沈夫人还有什么理由好纠缠?当下哼了声,无话可说。 沈弋从旁瞅了半日,遂从桌上递了水给她,柔声道:“二叔打这大太阳底下回来,想必也又累又渴了,太太望‘孙’成凤的心意是真,这儿子也不可能不疼着,还是请二叔坐下说话吧?不然累坏了二叔,太太回头又要心疼得睡不好了。” 沈夫人瞟她一眼,一脸的不豫立时烟消云散了,她哼笑道:“就你这丫头是我心肝肉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完敛了笑意,与沈雁道:“你下去吧!老二留下。” 沈宓使了个眼色给沈雁,看着她出了大门,便在堂上左首坐下来。 沈夫人跟沈弋道:“你也下去吧。” 屋里只剩了母子二人,沈夫人的脸色就真实得多了。 沈宓亲自替她沏了茶。然后举杯喝起来。 沈夫人望着他,说道:“雁丫头也九岁了,华氏如何还是没动静?” 沈宓背脊微微一僵,换了副笑脸道:“是儿子想等雁姐儿再大一点……” “再大一点儿,等她出阁你当外祖父的时候再考虑么?”沈夫人踩着他的话尾冷冷地道,手上杯盏重重地搁上桌:“我看,不是你想等。是她生不出来吧?” “母亲!” 沈宓站起来。皱着眉低下头去。 沈夫人深呼吸了口气,拖长音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年我已经让了你们一步。不管怎么样,我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还怀不上,我就得按规矩来了。”说完她瞟了他一眼。露出丝冷意来:“自家姑奶奶生不出儿子来,我谅他华府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沈宓眉头越发紧了:“母亲!” “下去吧。” 沈雁在华氏屋里等着沈宓回来。打算打探打探今日顾至诚与他的谈话,见他回来时脸色并不如先前明朗,也不知道沈夫人与他说了什么,但是也不便再问了。遂就回了房。 这里华氏见着丈夫默默无语,倒是有所领会,伴着他在厅堂坐了半日。说道:“太太是不是逼你了?” 沈宓伸手将她揽过来,下巴抵住她额尖。说道:“没事。” 华氏默然无语,闭眼倚在他胸膛上。 沈雁虽然不知父母此时的凄苦,但是从沈宓从曜日堂出来后的脸色也可推测出来,多半与华氏有关。而沈夫人针对华氏的无非是出身与未诞儿子这两项,而出身这项她顶多是心里硌应,独独生儿子这层,是很可以拿来作作文章的。 但这个事她眼下也没办法,沈宓与华氏这般恩爱都怀不上,的确让人头疼。 而在她设法改变既往命运的路途上,这却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一点。 在沈家未来很多年都不可能分家的前提下,华氏必须生儿子,才能真正改变命运。可是明明能生,这些年却为什么又总是怀不上呢? 没等她想出个眉目,晚饭后沈弋便过来了,说道:“璎姐儿在太太屋里跪了大半日,刚才出来的时候站都站不住了,嬷嬷背了回房之后听说又发起了高热,咱们也瞧瞧去。”说完她又叹道:“也都怪我,明知道她身子弱,当时也没劝劝太太。” 沈璎自上回在二房事败之后,便让沈宣送到陈氏屋里立了几日规矩。这些沈夫人也知道了,便就顺*代沈弋让她平日里带着点儿沈璎,终归都是沈家的小姐,沈璎在外若有什么不好的名声,终究也是对沈家别的姑娘不利。 沈弋素来温顺乖巧,自然奉若圣旨。这会子说要去看沈璎,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沈雁看着她没说话。 沈弋有这副软心肠,她可没有。她既不会因此幸灾乐祸,也不会对沈璎心存愧疚。如今她虽然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挑拨的沈夫人,但沈璎并没盼着她好这是肯定的。既然她不盼着她好,她又何苦去装这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她在凉簟上坐下,唤来福娘:“前儿我看箱笼上还有两盒供品茶叶,你拿着跟大姑娘去秋桐院。” 沈弋愣道:“你就让丫鬟去?” “有何不可?”沈雁挑起唇角:“你都不知道,我今儿突然被太太问罪,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来,这会子也浑身上下不舒服——哎哟,我这心窝子!”说罢她皱眉抚着心口歪到迎枕上,气喘嘘嘘地道:“廖大夫从四房出来,烦请姐姐也让他上我这儿来一趟罢。” 沈弋真是无语凝噎,横眼睨着她,拿起桌上一把团扇朝她丢过去,掉头出门去了。 沈雁回头扮了个鬼脸捡起扇子,使眼色让福娘跟上去,趿鞋下了地来。 她倒也不是完全连这点基本的关怀都没有,只是以沈璎那样的性子,今儿这顿跪是因着她而起,她必然是记在心上了。这会儿她若是这么样去了,就算不是幸灾乐祸,在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的沈璎看来,不也成了居心叵测了吗? 所以这个好她还是不能做。 沈弋带着福娘到了四房,先往陈氏去问了安,再往秋桐院去。 原本按府里的规矩,即使是庶出的子女也是要养在嫡母名下的,但是沈璎出生之后,陈氏明确地表示不愿意抚养,沈夫人因为邱玉湘那事儿暗地里又负着气,不会搭理这茬,于是倒成全了伍姨娘,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由她亲自养到了如今。 沈璎住在秋桐院后院,才进了院子便听屋里有细碎的咳嗽传来,又有浓浓的药味飘散在空中。门下侍侯汤药的丫鬟柳莺见着二人,连忙放了手上的药碗迎上来,行礼道:“大姑娘来了。”迎着她们进了屋。 沈璎领了三个时辰的罚,直到太阳西斜才让人扶着从曜日堂出来。 一下晌水米未尽,又跪了这么长时间,到了房里便倒在榻上起不来了。伍姨娘流着泪帮她擦汗喂她用了些米粥,哪知道到了夜里,竟然发起了热,便连忙唤来了廖仲灵给她开方子。 沈弋进门的时候廖仲灵正在屏风那头背起医箱要离开,想起先前沈雁歪在床上那没皮没脸的惫懒样,沈弋顿了顿,到底还是隔着屏风唤住他,说道:“二姑娘今日也受了番惊吓,正说让我捎话请廖大人过去瞧瞧。廖大夫再往二房走一趟吧。” 廖仲灵垂头称是。 这里伍姨娘连忙跟沈弋行半礼。 沈弋走到床边,拉起歪在床头的沈璎的手温声道:“怎样了?” 沈璎挣扎着坐起来,沈弋伸手将她按下,替她将脸上汗湿的头发拨开些,又喂她喝了两口水。然后坐直身看向伍姨娘,正色道:“按说姨娘是长辈,有些话不该我说。但我身为长姐,太太日前又叮嘱我要仔细看着璎姐儿,如今她这副模样,我却是要说说姨娘的了。” 伍姨娘连忙道:“大姑娘只管说。” 沈弋沉凝道:“府里的规矩,庶出的儿子都得放到正室奶奶名下教养,如今四奶奶体恤姨娘让你们骨肉团聚,这是不可多得的恩德。姨娘正该好生教养璎姐儿与葵哥儿往正道上走,以报答四爷与四奶奶才是,如何又教会唆使璎姐儿在外屡屡耍起心眼儿来? “你可知这样正是害了他们?今日璎姐儿当着咱们自家人乱插嘴,来日若当着外人也这么乱来又如何是好?太太罚她并非针对她,而是为了让她长记性。璎姐儿葵哥儿都是姨娘的亲骨肉,也是我的亲弟妹,我们大家都该为着她们好才是。” 伍姨娘一张脸忽青忽红,站在面前竟是抬不起头来了。 “姑娘教诲得是,是贱妾失职,多谢姑娘提点!以至今日冲撞了二姑娘,是贱妾的不是。” 沈弋见她这般,匀了口气,倒是也不再往下说了。扫视了这屋里四处一圈,遂唤了丫鬟上前,将带来的纸包放到桌上,说道:“这里是些散瘀膏,姨娘每日里依时依刻给璎姐儿涂抹在膝上,自可很快复原。” 伍姨娘弯腰称谢。 沈弋又招了福娘过来,看了眼她手上两罐茶叶,也拿过来道:“这是二姑娘的心意,她本是要亲自过来的,但是她身子也是不爽,便就只好改日再来了。” 沈璎瞄了眼那茶叶,又默默垂下眼来。   ☆、047 庶女 伍姨娘忙道:“二姑娘真是有心了。” 沈弋微笑了下,站起来:“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伍姨娘连忙走到门槛打帘子,送了她们到院门口。回头见沈璎坐在床头对着那两罐茶叶发怔,不免走过来摸她额头。 沈璎轻轻将头一扭,伍姨娘的手便落了空。 “怎么了?”伍姨娘柔声道。 沈璎抿唇望了地下半日,才抬起头来,“把它们扔出去!我不要。” 伍姨娘怔在那里:“这是二姑娘送的,你怎能这么不知分寸?” “什么是分寸?”沈璎撑着床板坐起来,“她若有分寸,就不会狠心看着我被太太罚,连一句话也不替我求情了!大姐姐倒还知道我是她妹妹,在沈雁心里,她有当过我是她妹妹吗?我会生病还不是她害的!如今她假惺惺送两罐破茶叶来,当我是叫花子么?!” “你住嘴!” 伍姨娘抢步走上来,抬手捂住她嘴巴,“你是还嫌没罚够么?这要是让你父亲听见,你又得挨斥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沈璎挑事,沈雁又怎么会反将一军让沈夫人来立她的规矩?沈璎的心情她当然理解,可这种话是不能让沈宣听见的,沈宣没那么糊涂。 沈璎哭着把伍姨娘的手甩开,伸手又将脖子上那只金项圈丢在地上:“这个我也不要了!都不要了!” 伍姨娘直起身来,“这又是为什么?当初又是你说要它的。” “当初是当初。我如今不要它了成么?”沈璎负气流泪,“她明知道我戴着这个,还不把它取下来,成天戴着周围乱晃。她们二房又不是没钱,又不是只这一只项圈儿,有她这么瞧不起人的么?还不就是因为我是庶出的!她就是故意欺负我!” 伍姨娘眉头蹙了蹙:“谁教你的这些话?” “这又哪里用得着人教?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看不出来么?”她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着,“要是我是嫡出的,她敢这么对我么?你看她对大姐姐,敢这样么?她就是瞧不起我。看我是姨娘生的。所以才敢时刻针对我,跟我过不去!” 伍姨娘望着她,竟然说不上话来。 姨娘姨娘。她难道不知道这两个字就是她心头永远的一根刺吗? “她们都瞧不起我,顾家也是。顾家送的那链子我不想要,那日在曜日堂,顾夫人说我们府里姑娘一个赛过一个。也不打量打量我还在旁边坐着。我哪里就不比不上二姐姐了? “那日在天香阁,顾夫人给大姐姐的是对羊脂玉镯子。给二姐姐的是个八宝金锁,只有我,才得了她们家一根西洋金链子,加起来还不到三钱重。谁还缺这三钱东西不成?我箱子里也有成堆的头面。我戴这项圈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也有项圈,为什么她不送金锁给我。只送给二姐姐!” 沈璎越说眼眶越红,伍姨娘一声声地听着庶女二字。一颗心却似被刀扎了似的疼起来。 那哭声声声震耳欲聋,她忍耐着,提裙坐上炕沿,艰难地道:“别想那么多,你就算是个庶出,也是堂堂沈家的三姑娘。将来许个三四品官家的嫡次子做少奶奶也是绰绰有余。何况你父亲只你这么一个女儿,未出阁的时候风光算什么,将来嫁的好那才叫真的风光。” 沈弋方才斥责她的话还声声在耳。 连她都要接受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斥责,沈璎又有什么听不得的? 她心里也后悔,她是低估了自己女儿心里的不平,如果她早发现,上次让她去二房请沈宣时,她就该细细叮嘱她,好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如此后来也不至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沈雁虽然在府时日未长,但凭她在曜日堂以及跟陈氏交手那两回便可窥其一线深浅,那不是个简单脚色。 如果她早有提防,让她莫去与沈雁交手,便也不会使得她如今时刻对沈雁耿耿于怀,这正如沈弋所说,对沈璎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当然,沈璎这亏也不能白吃,将来她总会有机会帮沈璎掰回来的。 二房在沈府处境这么尴尬,不一定没有求得着她们母女的时候。所以眼下就是沈璎吃了亏,她目前也犯不着为这些事置气,而是得先顾全大局。 “说的倒容易。” 沈璎听她说完,眼泪盈盈地抬了头,但是却也没再往下说了,只是盯着地板抹眼泪。 伍姨娘看着她,叹气抚了抚她头发。 沈璎的委屈何尝不是她的委屈?她这辈子是没指望爬上当家主母的位子了,可沈璎却不能没有个好前程。虽然她年纪尚小,可是以她庶女的身份,再过五年十年,又会有什么改变呢?只要她还是秋桐院的庶女,她就永远也比不上沈弋和沈雁。 “先让七巧打水来洗脸罢,你父亲也快回来了,别让他回来见着你这模样。”她说道。 她如今该做的不是教她如何去报复沈雁,而是该如何延续沈宣对她的宠爱下去。 只要有丈夫的宠爱在,她就不会垮,可如果她们连沈宣这份依靠也失去,连他也失去,那她就没有半点为儿女争取的机会了。否则今日来斥责的是府里的大姑娘,将来只怕连府里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给她脸色。 “姨娘就知道父亲!”沈璎听到这个,忽然又哭起来,“也不想想,我就是梳洗得再干净,父亲要厌弃我还是一样厌弃我。上次在二房,我不就是因为撒了个小谎,他就好几天对我没有好脸色!二姐姐比我乖张多了,二伯就从来不这样对她!” 又是二姐姐。 伍姨娘见她横竖油盐不进,她吐了口气,站起来:“你别一口一个二姐姐的,也别跟她比,再比你也比不过她!要想把她比下去,你先把自己的腰在四房里直起来了再说!” “凭什么我不能跟她比?” 沈璎咬着唇,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落下来,“我比她温顺体贴,比她聪明懂事,我什么时候给父亲惹过麻烦,什么时候引得太太不高兴过?你看她那天竟然出那样不要脸的主意来戳破我,一惊一乍的哪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事后倒是我被父亲责罚了,她安然无恙。咱们家不是最重规矩吗?大家为什么不说她?要论读书女红,我也不见得比她弱,可就因为她是嫡出,所以连荣国公府的人也高看她一眼,我不跟大姐姐比,难道我还不能跟她比吗?” “闭嘴!”伍姨娘斥道:“人家二房只她一个独女,你有什么资格跟她比?” 沈璎望了她一眼,转头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道:“不是因为她是独女,是因为她的母亲是府里的二奶奶,她的外祖家是富可敌国的皇商。” 伍姨娘脸色一白,攥紧了手上绢子:“你这是在怪我拖累了你?” 她眼里的备感受伤让人看了也觉心惊。 沈璎垂下眼眸,一双手揉搓了半日,沉默下来。 炕桌上点着的烛光像是凝固了,半日也不曾跳动一下。 伍姨娘看着那烛光,忽觉有些眼晕,脚步一错,踢到了脚榻上,一屁股跌坐下来。 沈璎打生下之日起,就是她一手养大,她疼她,跟天下任何一个疼爱自己子女的母亲没有丝毫分别。 即使她教她如何取悦于人,教她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也都是为了她将来的路能够走的更为顺利,她这样的出身,如何能连些防身手段也无?哪怕她永生永世都不能听她唤一声母亲,将她出嫁之后归宁之时她还得向她施半礼,可是为了她,她一切也心甘情愿。 最难受的不是骨肉分离,是被自己的骨肉嫌弃。 伍姨娘觉得自己一身的硬骨都软下来了,沈璎一句话刺得她遍体鳞伤。 她抬眼望着不远处抱着双膝独坐无语的沈璎,她的面目忽然在她的眼里变得憎恶起来,她这个样子,多么像她受了陈氏排挤之后在沈宣面前呈现出的模样! 她不是讨厌沈璎本身,她是在讨厌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变得这样卑微,多么讨厌自己为了争取多一些沈宣的爱意而绞尽脑汁,可她咬着牙也要以这样自我厌恶的面目走下去,因为她想要继续手头这优渥的一切,想要使她的儿女能有个好的前程。 她确实看不起自己的汲汲营营,可是沈璎有什么资格嫌弃她的出身?如果不是她,又哪里会有她! 如果她争气些,沈雁怎么会看穿她的心思?怎么会防着她?沈雁才比她大两岁,她斗不过人家这又又怨谁? 她再也承受不住心里这股委屈了!她可以忍受所有人对她的轻视,唯独是沈璎姐弟不能! 她蓦地站起来,急步走到炕边,往沈璎脸上甩了一巴掌,疾声厉色地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怎么不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不找那好的父母去?!” 沈璎压根没想过会被打,那一巴掌贴贴实实落在脸上,因着身上还落着病,顿时便被打懵了。   ☆、048 开打 长这么大伍姨娘别说从来没跟他们姐弟动过手,就是连重话都极少有过,眼下她心里的委屈顿时如江海横流,捂着脸哇地一声大哭,趿着鞋便冲了出去。 伍姨娘追到门槛:“你给我回来!” 沈璎却已是一路奔出了门。 这里沈弋去曜日堂帮着沈夫人打点好了初一去寺里的香火经文,回到长房时季氏正在露台上乘凉,见着女儿回来便就笑着让丫鬟上了新榨的青梅汁,又问起沈璎的病。 沈弋道:“正发热,不似很严重。不过瞧着气色不怎么样,打小落下的病根,总是要拖上几日的。” 季氏叹了口气,幽幽道:“也都是峻哥儿造的孽。” 徐其峻是府里唯一的姑奶奶沈明蕙的次子,府里的表少爷。大周定国那年沈明蕙嫁给了徐家的长子徐子腾为妻,三年前徐子腾调去福建任职,沈明蕙便也带着家小一路跟随了。 沈弋叹道:“都是陈年往事,不消说它了。” 季氏也点点头,摇了半日扇子,见沈弋仍默默坐着,便就道:“你在想什么?” 沈弋将喝了一半的梅汁放下来,凝眉道:“这璎丫头才不过七岁,就有这样的心思,依我说要是再放在秋桐院养下去,将来只怕不好。” 季氏想了想,点头道:“要不怎么咱们家历来都不赞成纳妾呢?争宠什么倒也罢了,最怕就是祸及子女。你四婶也是蠢,当初非要堵气把孩子交到伍氏手里,这些年不但便宜了她不说,连个嫡母的尊重都捞不着。” 沈弋凝眉道:“太太当初顾虑的很是。璎姐儿这么样工于心计,将来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首先不利的可就是我。 “可如今就算是我素日带着她,她心里也未必服我,您瞧瞧二丫头不过就是揭穿了她的把戏,她就怀恨在心,今儿非得借着这事踩她一把。来日假若我看她哪里做的不对斥责了她。不经意得罪了她,她也暗地里冲我下起手来,可如何是好?” 季氏听着这话。面容也渐显凝重。 “你说的倒很是——” “大姑娘!” 母女二人这里正说着话,廊子那头锦绣忽然走过来,说道:“三姑娘方才哭着从屋里冲出来了。” 沈弋闻言微惊,飞快与季氏对视了眼。站起来:“怎么回事?” 锦绣顺了口气,接着道:“具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据秋桐院的人说,三姑娘跟伍姨娘起了口角,伍姨娘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她便哭着冲出来了。” “真是个混帐东西!璎姐儿可是府里的主子。如今还病着呢,也是她能打的么?!”季氏闻言站起来,怒道。 沈弋连忙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问锦绣道:“那现如今三姑娘在哪里?” “在四奶奶房里呢。”锦绣道:“春蕙瞧见三姑娘跑出去,四奶奶便让人去把她好生劝了回房。” 沈弋听到这里。又不由往季氏看去一眼。 季氏微凛,脸上的怒色一点点化成沉吟,片刻后她重又摇起扇子来,望着廊子外说道:“看来你四婶这回可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一来既在璎姐儿面前做了好人,二来又顺了你四叔的心意,三来又借机踩了伍氏一把,她现下可算是通体舒畅了。” 沈弋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瞧瞧去吧,动静闹得这么大,太太那里总归还叮嘱过我呢。” 季氏原是要阻拦她莫多管闲事,但想了想,又还是放了手。 沈雁这里让廖仲灵开了几味开胃的日常药,百无聊赖之余,与丫鬟们插上院门斗起了叶子牌。 正斗得酣畅,负责守院门的福娘忽然匆匆的掀了帘子进来:“四房里又出事了。” 沈雁听得她把话一说,才要打出去的牌又收了回来。“出什么事了?” 福娘遂上前将打听来的前因后果都说与她听了。 沈雁皱起眉来。伍姨娘虽然心计深沉,但对儿女十分爱护,按理说沈璎才罚了跪又病着,她很该好生照料着才是,怎么会还动手打起来?她就不怕陈氏拿这个作把柄罚她? 不过这跟她没关系,回头让人去打听打听内情就是了。 她把手上的条索打出去。 福娘却又说道:“大姑娘方才闻讯也赶过去四房了,就是她让人送消息来的。” 沈弋也去了? 如果连沈弋也去了,那就有点麻烦了。 府里总共才三位姑娘,她好歹也算是二姐,何况白日里都知道她跟沈璎那档子事,如今沈弋都去了,她要是知道消息却都不去瞧瞧,似乎也说不过去。沈宓回头也必会怪她不顾手足之情的。 可她先前又对外说自己病了…… 算了,既然沈弋在,那她就去瞧瞧吧。谁让她那么够义气,方才当真把廖仲灵唤过来帮她唱戏了呢?陈氏目的不简单,伍姨娘只怕也不会乖乖等着被罚,万一有麻烦她还可以见机拉扯沈弋一把,就当是报答她好了。 她想了想,将手上牌一推,从桌上拿了团扇,说道:“走吧。” 胭脂连忙提了灯笼引路。 秋桐院这里伍姨娘瞧着沈璎跑出去,当即也负气坐回了炕上。 从伍家没落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嫁得风光,可是就是再认命她还是不甘心,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了沈宣,即使是知道他已有妻室,她也义无反顾地成了他的外室,只因为他是沈家的四爷。 如果注定要活得卑微,那么她宁愿选择高端一些的卑微,沈家的姨娘,终归比别处的姨娘甚至是某些小户人家的少奶奶要尊贵得多,这些年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留得了沈宣七八分的心意,却没料到在自己的女儿跟前,依旧分文不值。 如果连自己的儿女都瞧不起自己,她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歪在枕上抹了把泪,才忽然想起沈葵还不知在何处,连忙坐起来一看,沈葵已经不在了,小丫鬟谷雨正带着他在廊下打陀螺,才又松了口气,懒懒靠在枕上。 七巧端了茶走进来。她拿绢子印了印残余的泪痕,跟她道:“去瞧瞧璎姐儿上哪儿了?莫闯出去被人看见,又被人当成了筏子摊派咱们的不是。” 七巧道:“方才春蕙把三姑娘领到奶奶屋里去了。奴婢见姨娘正伤心着,于是没敢告诉。” 伍姨娘愣了下站起来:“去她屋里了?” 七巧瞧见她脸上的戒备,连忙放下茶走过来:“姨娘别急,我看春蕙待三姑娘一路都很和气,不像是要拿捏她的样子。” 不是拿捏,不是拿捏又领她去正房做什么?伍姨娘一时怔住。但当看向窗外的沈葵,转而她就明白了,是了,沈璎从这里哭哭涕涕跑出去,必然是被陈氏的人看见,沈璎只是个孩子,她是沈宣的女儿,陈氏这么样,是在利用她讨好沈宣? 她沉哼了声,抬步走到门口,正要跨出门槛去正房,却忽然又止住了。 如果就这么样过去,她未必能讨着什么好去,沈璎到底是个孩子,陈氏问起她原因,她就算不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必然说个五六分,只要陈氏知道她们母女起嫌隙,这中间可就全由她调摆了,到时她被斥责不说,沈璎指不定还被她挑拨得对她怨意更深。 想到这里,她便就回了房里,重又歪在炕上。 沈雁到了四房外头,便见院门儿敞开着,里头人影绰绰,甚繁碌的样子。于是一路往灯火最亮的正房走去。沿途有丫鬟见着她过来,纷纷打招呼,自然也有人前去正房送讯儿,于是到了正房外,春蕙便就掀帘迎了出来。 “二姑娘也来了。”春蕙陪着笑。 自打上回沈雁无心帮了她们一个大忙,破坏了伍姨娘和沈璎的诡计,四房的人对她便和气起来。当然私底下究竟如何她不知道,毕竟陈氏事后还曾送过淑妃赐的那对珠花予她,至今她也没弄清楚陈氏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起码面上是好看多了,这也可算是意外收获。 进了房里,沈璎被陈氏揽着坐在矮榻上,左边脸有些红肿,眼睛也红红的,还在抽泣,见到她进来,咬了咬唇,默默站起来要行礼。 沈雁可没放过她眼底那抹恨意,连忙几步上前扶住了她,说道:“自家姐妹,哪里就拘这么多礼儿?快快坐下。”一面拿绢子去拭她的眼泪。 沈璎被强按着,又要做出乖顺的样子,只得咬牙受了。 陈氏道:“难得姐妹们都来看你,你自己也别往心里去了,身上还病着,这要是落下心病再拖久了成了百日咳,更是麻烦。”一面交代冬莲:“正好两位姑娘都在,你去把伍氏唤过来,我来问问她,究竟谁给的她胆子打璎姐儿?” 冬莲出去了。 沈弋坐在沈璎右侧下的锦墩儿上,看了眼在隔壁落座的沈雁,拿绢子印了印唇。 沈雁看见从绢子下悄悄探出来一根纤指,冲她摇了摇。 这是在让她不要多说话。 沈雁此趟过来本身就是出于道义,并没打算插手,但是沈弋交代她不要说话,这意义又不同了。 难不成沈璎这遭,还跟她有关?   ☆、049 姨娘 再结合先前沈璎那目光,她心下就了然了。 不过沈璎会记恨她她是心里有数的,也不怕她再出什么夭蛾子。只是为什么会闹到伍姨娘开打的地步,她就不大明白了。 她扭头唤来胭脂,悄声递了句话过去。 出去的冬莲很快回来,说道:“回奶奶的话,伍姨娘已经来了。” 说罢,门外就进来两个人,正是伍姨娘带着七巧。 陈氏正要开口,谁知伍姨娘一进门,便就直扑到沈璎脚下来,一面扇着自己的耳光,一面流泪哭泣道:“是贱妾的错,求三姑娘恕罪!是贱妾不该对三姑娘动手,贱妾冒犯了三姑娘,求姑娘恕饶!” 一屋子人全懵了,包括沈雁。 没有人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她到底是沈宣的姬妾,就是打了沈璎,那也是打了她自己的女儿,规矩上来说虽可略施惩戒,但绝没严重到这个地步。陈氏就是拿住了她的把柄,最多也就是罚她跪几个时辰,再当着沈璎的面检讨一下而已,她这么着一来,可让她怎么下台? 陈氏瞪大眼呆在那里,沈璎也瞪大眼呆在那里。 伍姨娘是生她养她的生母,她是埋怨她,怪她身份不够高贵,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尊荣,可她也离不开她,这些年里是她对她关怀备至,对她嘘寒问暖,伍姨娘是她最为亲近的人,这是她永远也抹不去的事实!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不计得失地为她筹谋为她付出? “别打了!” 她哇地一声挣开陈氏,扑上去跪到伍姨娘面前,抓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脖子:“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伍姨娘哭着将她扣紧在胸前,那确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母女俩号啕痛哭抱在一处。屋里顿时充满了震天价的悲呼声。 “这是在闹什么?” 正在大伙惊愣之时,门外突然大步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府里四爷沈宣。他身后还有闻讯赶来的三奶奶刘氏。 陈氏脸色一变,立即看了眼仍在哀哀低泣的伍姨娘母女,站起来。 沈雁看了眼沈弋,也与她同时站起来。 沈宣大步到陈氏跟前,面色铁青望着地下的伍氏。只见她两颊红肿泪眼婆娑。而素日无论何时都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了,遂咬牙问陈氏:“你这是在做什么?” 陈氏抿唇后退了半步,扫了眼趴在伍姨娘怀里的沈璎。一双眼不由也冷了:“我还能做什么?莫非四爷以为我在欺负您的宠妾?四爷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不问问璎姐儿那红手印是打哪儿来的?伍氏打她打出了门,难道我把她带进房来安抚安抚这也错了?!” 沈宣扭头去看沈璎的脸,果然见着左脸上还有微微的红肿。一时也怔住了。 他知道陈氏是不会打她的,就是真的打了。陈氏也不会还惊动沈弋姐妹,到底她还怕担着个欺凌庶女的罪名。 他看向伍姨娘的脸色就不那么好起来。 “是贱妾的错,贱妾不该失手责打璎姐儿。爷不要错怪奶奶了,贱妾这里向奶奶磕头赔不是。向四爷赔不是!” 伍姨娘不等他说话,立即又哭着往脸上抽起耳光来。 沈璎哭着抓住她的手,母女俩立即又哭作一堆。 沈宣眼中立时滑过一丝不忍。他扭头看着陈氏,皱眉道:“璎姐儿是她自幼带大的。当初你又不肯教养,如今她打她两下也没什么错。就是真有过份之处你训斥两句则可,值得这么样假公济私吗?” “我假公济私?!”陈氏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忿而指着伍姨娘说道:“你问问她,我几时说过要打她!” 伍姨娘哭倒在地上,说道:“奶奶息怒,奶奶从未说过要打贱妾,都是贱妾的错,都是贱妾的错!” 她不替陈氏说话倒好,一替她说话沈宣反倒暴怒起来,如果不是素日里被陈氏打压得狠了,她怎么会到如今眼目下还在为她圆谎? 说着便抡起手来往陈氏打去。 沈雁早就预料着他会被伍姨娘撩拨起气性来,于是趁他抡手之时连忙上前将陈氏扯开,口里道:“四叔千万别冲动!仔细我父亲回头又唠叨你!”一面将陈氏推到林嬷嬷身后,一面又上来阻拦沈宣。 刘氏也赶忙去护着陈氏,一面斥着沈宣:“老四你不得无状!” 陈氏哭着喊着要寻死,这里伍姨娘也扯住沈宣胳脯,沈璎吓得尖声大叫,刘氏一面架着陈氏一面又骂着伍姨娘,下人们这边劝了那边又劝,屋里头顿时乱作一团。沈弋掉头吩咐锦绣要去请沈夫人,沈雁连忙制止:“你是想闹出人命来吗?!” 说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站在帘栊下。 沈弋心念顿转,渐渐也明白过来。 沈宣为着伍姨娘要打陈氏,这已经算得上是宠妾灭妻之举了。如果沈夫人到来,那么首先沈宣逃不过一顿好罚,然后伍姨娘势必会罚得更重。陈氏看上去倒是出了口气,但这样一来沈宣会更加怨恨陈氏,从而也更加亲近伍姨娘起来。 如果陈氏要的只是原配的体面倒也罢了,沈夫人的到来绝对能让她赢得风光,可偏偏她有了体面还不肯死心,还要与伍姨娘争宠,那么以她那小肚鸡肠,事后看到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必然又会埋怨到沈弋身上。 简单一句话说,如果陈氏想让沈夫人知道,自然早就让人报去曜日堂了。 沈弋想通了关键,不免向沈雁投去感激的一眼。 伍姨娘心思之阴险简直超乎人想象,今日不管事态怎么发展,看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了。 原本她还以为今日她得惨败在陈氏手下,可打伍氏进门开打那刻起,她就惊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如今她不但反败为胜灭了陈氏要挑拨离间的心思,把沈璎的心又拉了回来,而且还反过来让陈氏成了罪魁祸首,这招式虽显粗糙,可这手段这心思,还有这份分寸之间的把握,不可谓不高明。 而如今看来,沈宣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应该也不是巧合。难怪沈雁从头至尾都不愿插手四房的事,就冲伍姨娘这把心思,当真让人动辄不敢掉以轻心。 “看来这沈府后宅之中,当真是卧虎藏龙。”她瞄了眼不远处仍在苦苦哭劝着沈宣的伍姨娘,又看向面前的沈雁,语带双关的说道。 伍姨娘固然厉害,可沈雁这份于不动声色之间对身边事洞若观火的本事,也确实不弱了。 沈雁浑没想到她还影射到了自己,其实她劝止沈弋还有个原因就是,如果沈夫人一来,必然会对伍姨娘有所惩罚,依沈璎对伍姨娘的情分来看,事后她必然又会把伍姨娘吃的亏也算到她头上。为了避免这个,她自然是要大事化小了。 但这层不宜明说。她闻言遂点头,轻声道:“以你的聪明,其实你应该早就看出来才是,那伍氏一味地求饶赔罪之时,难道你就没想过她如何只光打自己的脸而不磕头么?” 是了,这件事方才她倒的确是疏忽了。沈弋瞥了她一眼,见她那笑眯眯的样子,不由又板起脸道:“自然是怕磕破了头,回头落下伤疤。”打脸多好,伤不着皮肉,看着又怪让人心疼的,伍姨娘这是连旮旯缝里都算计到了。 沈雁嘿嘿笑起来。然后道:“你是大姑娘,这里由你和三婶盯着点儿。我得回去了,我瞧着这事还得我父亲出面才好收场。”说完她又长长叹了口气,手指着她鼻子:“我本来不想二房掺和进来的,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掉进来了,这都赖你。下次有这种事儿,你可再也不要找我。” 沈弋拍开面前的爪子,没好气道:“快去吧!” 沈雁回到熙月堂,直接去了正房。 华氏房里还有灯,沈宓也还在窗前走来走去,看来尚未歇下。她先让青黛进去递了话儿,然后才进去把四房的事儿给说了。华氏听了这些破事儿就没好脸色,沈宓却是也皱起眉来:“老四屋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面披衣出门。 沈雁追出来:“这事止在父亲这儿就好了,没什么大事,不要把太太惊动进来。你只要把今儿的事说清楚,然后劝得四叔今儿夜里留在四婶处即可。” 如果二房一定要插手四房里的事的话,那么无论如何都只能站在陈氏这边,再也没有大伯兄帮着姨娘来对付正牌弟媳妇的理儿。而于情来说,虽说两房关系微妙得很,终归沈宓与沈宣是亲兄弟,沈茗将来是沈宣的继承人,沈宓也必然只能劝着沈宣跟陈氏和好。 只要她们和好了,事后沈夫人就是知道也成不了伍姨娘的推力了。 至于伍姨娘那边怎么想,难道沈雁还用得着忌惮她吗? 沈宓想了下,点头道:“我知道。” 沈雁目送他出了院门,遂回了碧水院,与福娘道:“胭脂要是回来了,让她来找我。” 曜日堂这边,饭罢未久的沈夫人也还在庑廊下散步。 她问素娥:“老爷进宫多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050 因由 素娥道:“说是日暮时分就被请到乾清宫去了,已经快有两个时辰。” 向来淡然的沈夫人不免有些忧心起来。 沈家虽说在大周也算是站住了脚跟,可终究入仕未久,顶着前朝旧臣的身份,就如同顶了个火药包,谁也不知道这重身份在哪天就成了众矢之的,谁也不知道,大周皇帝哪天就觉得沈家跟那众多被斩杀的功臣一样,碍着了他榻上安睡。 所以每一次沈观裕进宫,沈夫人的心都会吊到半空,她很怕他像当年陈王一样就这样一去不回来,她也很快怕在经历过那么些年的屈辱不安之后,迎来的还是举家的覆灭。 “太太,四房那边四爷和四奶奶闹起来了。” 秋禧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将所知之事详细禀道。 沈夫人嗯了声,平静地听着,神色并看不出来什么特别。 四房里闹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老大在时,都是老大媳妇去管的,如今老大不在了,老二和老三媳妇过去了也是一样,那刘氏素日甚会劝慰人,有她在不必她操心。如今大环境下,只要跟家族利益扯不上关系,各房里这些糟心事她也没有心思去管。 屋里头再闹也闹不垮沈家的,但沈观裕在外头一个不好,那么全府上下甚至是整个氏族都要崩溃。 当家太太不是那么好当的。有时候她也怀念自己还当着少奶奶的那些时候,只要管着自己房里的事便得了,那时候她有许多的时间和精力相夫教子,能够成为被丈夫深深敬重的大少奶奶,是那会儿她最大的骄傲。 她总觉得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所以即使有丘玉湘的事情在。她也不存在会帮伍氏去对付陈氏,但她同样也不会因为陈氏是正室就会帮着她去打压伍氏,她们都应该具备如何设法将日子过得更顺遂的能力。 沈宣不是专情的人,陈氏要是不想有今日,当日就不要做出那么绝的事情。 眼下如果她过去了,那沈宣恼恨的不止是陈氏,还会是她。 邱玉湘是邱家的人。如果连她这位邱家出来的姑太太都忘记了这笔帐。沈宣会记恨她的。 她已经失去半个沈宓了,不想再让四儿子的一颗心也有所缺失。 秋禧半日等不到她的话,默默退下了。 沈夫人才打算回屋。素娟忽然又迎上来了:“太太,老爷回来了!” 语气里透着兴奋,就像眼下沈夫人闻言后突然涌起的心情。 她将一颗心缓缓放了回肚,温和地扬起唇:“快去沏茶!” 回到正厅。沈观裕官服未除,堪堪踏进门槛。 沈夫人迎上去道:“怎么样?皇上宣你何事?” 沈观裕看着她。凝紧的眉头动了动,而后默然地在圈椅内坐下来,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去。 这是自打他复职以来从未有过的神情! 沈夫人心下一惊,绕到他前面紧紧望着他双眼。 沈宓是将近子夜时回房的。廊下守门的黄莺连忙打听来四房的消息,沈宣最后还是在沈宓的规劝下留在了陈氏处过夜,伍姨娘带着沈璎回秋桐院去了。而黄莺在去四房打听消息的过程中还遇到过秋桐院的丫鬟绣桔,看她来的方向。是从曜日堂那边方向来。 那么就算绣桔还不够亲面向沈夫人禀报四房的事,曜日堂必然也有人把消息传到沈夫人耳里了。 不过沈夫人对此不加理会的态度,却是又颇耐人寻味。 沈雁翌日起来,胭脂便头一个进来。 “姑娘让打听的消息打听出来了。”胭脂一面给她端热水,一面道:“昨儿夜里四房乱得很,奴婢没费什么功夫就打听来了。璎姑娘的确是为着昨儿在曜日堂的事发狠,后来又扯到着脖子上的项圈什么的,上回荣国公夫人不是赠了姑娘一只八宝金锁,给她的却是条镏金的西洋链子么?” 胭脂笑了下,又说道:“之后璎姑娘不服气,便就也翻了只项圈出来戴了。昨儿她在曜日堂受了那顿罚,结果便就把这些事全扯出来了,还冲伍姨娘撒火儿,又扯到嫡庶出身什么的,怪伍姨娘是个妾,伍姨娘伤了心,就打了她。” 胭脂将她的赤金祥云大项圈挂到她脖子上,还特意理了理那八宝金锁下垂的一排金线流苏。 沈雁闻言皱起眉来,“怪不得上次我见她突然也挂了个项圈,原来是为这个——” 沈璎如今对她是什么心情她心知得很,但对顾夫人赠礼的事沈璎也放在心上了她还真不知道。 西洋链子虽然也不便宜,但总归贵也是贵在它的来历与花哨,而非其质地,也许荣国公夫人见着沈璎年纪小,所以特特挑了这样的礼物希望讨其欢心,但她却不知,七岁的沈璎早就已经有着大人们的价值取向了。 不过就是算是荣国公夫人无心犯了错,伤害了她的小心灵,可也没有因为要照顾她没得到金锁的感受,就让自己要连项圈也不戴的理儿不是! “这璎姑娘小小年纪就心思如此之重,将来怕不是个善茬儿。” 从旁铺着床的青黛这时候说道。 胭脂轻瞪了她一眼,但是也看向沈雁。 要知道沈璎如今才七岁,也不知道伍姨娘平日究竟如何调*教的,竟养出这么样一副狭隘的性子来。这种人一旦感觉到有人对她不利,或者说有可能对她形成障碍,是绝对会暗地里猛下阴招子的。沈雁算得上是步步小心了,还是被人家惦记上,她们确实不能不留心着点儿。 沈雁道:“大家留心点儿便是。但凡有关院子外头的事,行动之前都先仔细想想,如果会引起麻烦什么的,就最好别碰。” 绝对不能小觑沈璎。她若重生回来只顾过日子倒罢了,关键是她暗中还得做下许多事,包括跟顾至诚接触什么的,随着时间往后,她的路会越走越宽,如果过程中被沈璎捉住她什么把柄,那可就不妙得紧了。 只是目前的沈璎还是有几分孩子气,伍姨娘好歹是个明白人,如果跟沈雁没有利益之争,那就是想下手伍姨娘也不会让她掀起什么大风浪来,若是有利益之争,沈雁也不会让她有可乘之机。想跟她斗也得有斗的本钱,以沈璎如今的处境,敢跟她直接大交手的机率还不大。 曜日堂这边正在传饭。 大奶奶季氏,三奶奶刘氏,还有四奶奶陈氏都还在小花厅这边给沈夫人请安。 沈夫人喝了半盏花茶,看向坐的最远的陈氏道:“我听说,昨儿夜里老四又在房里闹腾了?” 陈氏昨儿原本的确想过到上房诉诉苦的,可自打昨夜里沈宓劝着沈宣又留在了正房,而并没有让伍姨娘得逞,她倒是又把这股气压下去了。她眼下若回答说是,沈夫人必然要责备沈宣,那么好容易缓和的气氛岂不又破坏了? 于是陪小心道:“他就是喝多了两口,嚷嚷了两句,并不曾有什么。” “不曾有什么?” 沈夫人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面色也冷下来,“你是打量我老眼昏花了好糊弄还是怎么着?” 一句话说的在坐几人俱都把腰背给绷直了,连呼吸也变成无声起来。 陈氏躬腰站在下方,局促了半晌,只得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沈夫人听毕说道:“你是名媒正娶的正室奶奶,怎么反倒被个侍妾给拿捏住了?你要是舍不得下手,那么我来替你下!”说罢,她唤来素娟:“带几个人去秋桐院,把伍氏责打十杖!” ——十杖! 包括陈氏在内的所有人俱都一惊,到眼下为止,即使沈夫人面上再波澜不惊,她们也已经看出来她心底的烦躁,别说这事已经过去了,陈氏都已经在替沈宣圆话,她做婆婆的没有再挑事之理,就是陈氏此刻心里还抱着怨气,也没有因这事打伍姨娘十杖的理儿! 杖打那是打奴才才有的,伍姨娘到底是侍妾,还育有儿女,无论如何也比奴才多上几分脸面,沈夫人如此躁怒,实在是少见。便是不看沈宣的面子,也看看沈璎沈葵的面子不是吗? 刘氏昨夜在场,她是最清楚四房里的事的,闻言便就轻轻地瞥眼看了看季氏。季氏是大嫂,又是沈夫人的表侄女,再就又因为大爷已经不在,沈夫人比起往日里更体贴她们一些,这会儿总得给她几分面子,眼下可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出来说话的人了。 季氏原也不想掺和这个,但是不制止一下,冲沈宣的面子也说不过去。 于是她起身道:“伍姨娘昨儿也认错了,四奶奶也原谅她们了,不如罚她跪两日,就算了吧。” 哪知沈夫人今日谁的面子也不给:“敢动手责打府里的姑娘,又跑到主子奶奶屋里哭闹生事,这要是只罚跪,哪里来的规矩?谁也别来说和,去给我打!老三家的你给我去看着!” 她把手里的杯盏往桌上一拍,脸色愈发冷了。 刘氏没料到会被点名,不得已站起来。   ☆、051 冤仇 秋桐院这边,伍姨娘昨夜里最终还是没曾留得沈宣进房,心里也不舒坦,颇有些怪责沈宓多事。这会儿正在喂沈璎吃粥,忽然外头就呼啦啦进来一群婆子,只见领头的素娥进门行了个礼,便就冲沈璎道:“三姑娘,打扰了。奴婢奉太太之命来让伍姨娘领罚,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伍姨娘还没回过神来,素娥就使眼色给了身旁,接着便就有两名婆子抬了屏风过来挡住沈璎视线,而后另有几个人拉扯着她往侧面耳房里去。 这里沈璎因着事出突然,不由惊叫起来。 而外头刘氏又率丫鬟进来了。 刘氏进了门,看着尚在床上的沈璎,叹了口气,招呼进来扶着她出屋去。 沈璎急忙挣扎下地,因行动得匆忙,手脚并舞之时打掉了伍姨娘因为喂粥而褪下摆在床头的两只赤金镯子,刘氏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放回桌上。 伍姨娘也惊慌失措地抽身回来,扑通跪在地上:“奶奶好歹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太太如何要罚我?” 刘氏又叹一气,让人挽了她起来,说道:“你想想昨儿夜里的事吧。你也是糊涂了,四爷也是你能糊弄的? “他是府里的爷,宠妾灭妻的名声传出去,太太能饶得了你,陈家又能饶得了你?莫说你不该唆使爷们儿跟奶奶发火,就是爷们儿自个儿有不对,你们还该从旁劝着,闹出这样的事,太太下令罚你十杖,这还算是轻的。” “谁说姨娘没有劝?谁说没有劝?!” 沈璎箭一般冲过来。绕过屏风冲到这边,尖叫着去推搡素娥和婆子们:“我不出去!你们别把什么脏水都往姨娘身上泼!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罚了我出气又罚姨娘!分明就不是姨娘的错,你们别冤枉好人!” 素娥被她推开了两步,婆子们个个腰滚肚圆,却是推不动的,沈璎一面大声哭着一面退回来抱住地上伍姨娘的脖子。像是粘在上头般死死不放开。 伍姨娘身形抖瑟着。也搂着她哭起来。 刘氏眼里闪过丝不忍,却是硬起心肠道:“快把三姑娘拉开,没见姑娘还病着呢么?回头再着了凉。仔细四爷唯你们是问!” 素娥等人哪敢阻拦?连忙上来拉沈璎,被沈璎反手甩了一巴掌,然后又大趴回了伍姨娘怀里。 伍姨娘哭着搂紧她,素娥长吸一口气。招呼婆子们上前,几个人遂强行将沈璎拉开。然后将伍姨娘按扒在地下,你一棍我一棒地打起来。 沈璎从旁哭得歇斯底里,声音几乎连屋顶也要捅穿。 伍姨娘流泪咬牙,倒是不曾呼喊一声。 素娥等婆子们住了手。遂说道:“姨娘也别怪我们狠心,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望姨娘日后三思而行,莫再挑拨主子们的关系了。” 她微微颌了颌首。率人先行退了出去。 这里刘氏让丫鬟七手八脚地搀扶起了伍姨娘,扶着往前院她自己的房里去。但十杖下来她哪里还挪得了窝?见沈璎趴在她面前号啕大哭。她勉强伸出手来替她擦去眼泪,哭着将她搂到了怀里。 等刘氏率丫鬟们退了出去,伍姨娘才又抹着沈璎眼泪,哭着将她扶直了起身说道:“现在你该知道了,我们总归斗不过她们,凭我们费尽心思,她们只要一句话就能要了你我的命……” “姨娘!”沈璎嘶声哭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伍姨娘哭着抚她的脸,咬牙道:“所以你要记得你我今日受的苦,谁让你吃亏,将来都要加倍的讨回来!不是只图一时痛快,而是要深思慢行,以免反过来被别人利用!” 沈璎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双秀美的眼,——谁让她吃亏?那不是沈雁么?如果不是沈雁挑拨沈夫人,沈夫人怎么会罚她的跪,如果不是因为沈夫人罚她,她又怎么会冲姨娘发脾气?伍姨娘又怎么会打她? ……更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让太太下令来杖打! 她喃喃地望着前方,那双大眼里逐渐布满了阴翳:“是二姐姐,是二姐姐……” 在沈雁回府之前,她从来没有受到过责罚,可是自从她出现之后,她隔三差五地被立规矩,如今甚至还被沈夫人吩咐受沈弋的管制,而每一次她受的委屈都是因她而起! 她说不清楚这是不是恨,她从来没有恨过哪个人,姨娘也没有教她什么是恨,怎么去恨,她只知道,她是那么地讨厌沈雁出现在这个府里,讨厌她时不时地露面,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沈雁这边正在华氏屋里与鲁思岚描字,见紫英匆匆地进来与华氏禀着什么,撒出来的字眼儿里还提到伍姨娘,便就招手唤了紫英过来询问。 紫英道:“太太刚才下令让人打了伍姨娘十杖。理由是她挑唆爷们儿给主子奶奶难堪。” 沈雁闻言一怔,笔下一滴墨啪地落在描字板上。 以打奴才的打法去惩治儿子的宠妾,这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点。 而沈夫人是多么持重的一个人,如果要问罪,为什么昨夜不问?今儿陈氏与沈宣都已经和好了,她反倒还闹出这个事来,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谁在太太跟前说什么了?”她站起来问。 紫英道:“没有,是太太自己问四奶奶的。四奶奶先还瞒着,后来没办法才开口说了。” 是沈夫人主动问起,那就是说,是她蓄意为之了。 事情虽跟二房没有直接关系,可这昨夜一连串的事都是因为沈璎意图害她在曜日堂立规矩而引起来,她深知沈璎的性子,本来让她跪了几个小时已经不打算再让这事漫延下去,所以才没跟着沈弋去四房。而后来四房闹起来,她也是因为不想再扩大,才回来请了沈宓前去。 这件事本该在沈宣留在陈氏屋里之后尘埃落定,如今沈夫人重新再挑起这事不说,偏偏还要再打伍姨娘一顿,难道不是冲着别人去的,是冲着她来?难道她是想让沈璎知道,这些事都是她沈雁挑起来的,这笔帐伍姨娘母女要算,就该算到她的头上么? 沈宣知道来龙去脉后,只怕也要对她有所不满了。 不过她却不明白,沈夫人如果是因为上次挑拨陈氏与华氏未果,如今转而从沈璎处下手来对付她或者华氏,这不是说不通。然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昨儿夜里她出面不是更好吗? 昨儿夜里她得知了消息却又没过来,也没有别的示下,这就说明她其实不在乎这件事的,可如果她不在乎,为什么今儿早上又要重罚伍氏? 再有,如果沈璎真与她势同水火,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是她希望秋桐院与二房斗得两败俱伤,还是昨儿夜里曜日堂也出了什么事? 伍姨娘不过是个侍妾,沈璎和沈雁不管怎么说也是府里的小姐,按常理,将来还得靠她们与别的门第在朝堂之中形成同进退的盟友关系,沈夫人理应不会无聊到这种程度,仅为了对付华氏,而让她们姐妹反目的。 如果借此加深沈璎对她的恨意不是沈夫人的主要目的,那就只能是昨夜长房那边出了事,使得她不得不突然来上这么一出了。 沈雁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掌。 “你去打听打听,昨儿夜里曜日堂出什么事没有?”她背着鲁思岚的方向,悄声嘱咐紫英。 紫英点点头,出去了。 她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前世华氏的死跟沈夫人有直接关系,最起码,华氏在沈府地位越来越尴尬很大原因却是由沈夫人造成的。鉴于她的身份,沈雁眼下只能自行寻找改变方式,还不能格外对她做些什么,但是她那边的动向她却不能不加以关注。 至少对沈夫人来说,只要华氏一死,沈宓就明正言顺地可以另择妻室了不是么? 所以即使没有证据,沈夫人的杀人动机也是具备的——当然,这推测约摸有些荒唐了。 打发走了紫英,她又与鲁思岚去碧水院荡了会秋千。 伍姨娘已然被打,沈夫人动作如此迅速,连她有所反应都缺少时间,眼下也只能边走边瞧了。事实上假若沈夫人真存了把伍姨娘母女当枪使来对付她和华氏的心思,她就是阻止得了初一也阻止不了十五。毕竟如今大权在握的是人家。 紫英在她午睡起来打听了消息过来:“昨夜长房里没出什么事,只是老爷被宣进宫,很晚才回来。而且听说面色很是不好。” “进宫?” 沈雁蹙起眉来。难道是沈观裕那边出了什么事,影响到沈夫人的心情? 前番淑妃赏了那些珠花下来,她就嗅到了点有人开始已经蠢蠢欲动的气息,虽然前世沈家并没有再经受什么大起大落,但这不表示在她看不见的表面之下并没有事情发生,作为前朝旧臣侍奉着新主,沈家不可能当真过得那么舒坦。 难道说,真是朝堂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即将威胁到沈家的未来?   ☆、052 胆大 她忽而有了些紧迫感,离华氏前世的死期已经不远了,卢锭这件事必须早日定下来,否则朝堂风云瞬息万变,她真怕又再会生出别的什么变故。 假若昨夜真出了什么大事,那也是她在完成手头这件事后的事了。 她在府里等了两日。 从那日朝中下旨到如今,顾至诚也还并没有上门来找她,她不想再等了,顾家不是只有沈家这一股值得力量可以借用,除了沈家之外,朝中还有别的有根基的文官,比如前世没有她与顾颂这桩公案,顾家与沈家就一直属于点头之交。 总之夜长梦多,错失了这个机会她就再也没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 卢锭出京最多还有四五日时间,在这之前她必须得先把顾至诚给拿下来。可她如今人脉有限,势力有限,她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达到目的? 翌日早饭后她顺着屋中央来回踱了两圈,抬头与福娘道:“先去看看顾家今日有什么动静?” 福娘出去了小半个辰,就快步回了房来。 “顾世子今儿下了早朝就回了来了,并没有再出去。顾家一切如常,只是顾颂这些日子再没有出来晃悠而已。” 其实福娘想说,自打上回被沈雁堵在巷子里狠狠嘲笑过一番之后,顾颂就没在坊间出现过了,就是有也只是出门路过而已。没有他在,坊间孩子们玩的别提多欢快了。 但沈雁关注的明显不是顾颂,而是顾颂的爹。 顾至诚虽然与荣国公轮流在左军营值守,但大白天爷们儿通常都不会在呆在府里,要么去串串衙门要么去寻人坐坐茶楼,他这么早地回来。会不会跟那天那事有关系呢? 沈雁转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还是决定主动去顾家一趟。 但实际上她疑心的却也没有错,顾至诚今日早归的确是揣着卢锭那事不得安生。 从那日与沈宓的谈话来看,沈宓对这件事虽不见得完全没有疑虑,但大体上还是支持卢锭的,他猜测沈宓其实也担心卢锭此去广西吉凶未卜,但作为挚交好友,他又不愿意这样捕风捉影地打他的退堂鼓。 可他跟沈宓不一样。他与卢锭的交情并不如他那么深厚。所以能够完全理智的看待这件事。 他现在十分地矛盾。 沈家这边他是肯定舍不掉的,文官之中固然不止沈家这一股力量可以拉拢,可毫无疑问。沈家是最有前途力量最深厚的一股,就算是被皇帝深为宠信的柳亚泽,也十分地看好沈家的力量,否则的话上次他不会那么尽心地替华钧成周旋内务府的差事。 沈家的子弟门生遍布大江南北。拉住了沈家,就等于拉住了小半个士族。沈家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结交的。这次借着两家儿女化怨为喜,这算是难得了,若是就这么撂开手放了,他还真觉得肉疼。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来劝说卢锭避开这件事。 若要依他的法子。最简单有效的便自然莫过于……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叹气摇了摇头,如今可不是当初打仗那会儿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卢锭是朝廷命官,有律法护着。随意碰他可是要获罪入狱的! 他摸着后脑勺又哀声叹气起来。 戚氏昨夜里已经听他说起前因后果,见他还在长吁短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出办法,怎么不干脆去找沈雁问问?这事是她提出来的,她指不定有办法也未定。” 顾至诚哼道:“说的轻巧!我一大老爷们儿一再地上门去寻个小姑娘家说话,你以为我是天王老子,沈家的二门随时为我敞开呢!”沈宓那人可不含糊,往日里看着和和气气,可他回想起昨日在他提到卢锭时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心下就不由凛然。 戚氏被他顶回来,满脸不服气,但却也不敢在这节骨眼儿跟他较劲,于是道:“你不方便,我方便啊!我以我的名义,请她过来喝喝茶,聊聊天,他沈家总没什么话好说吧?” 顾至诚听她这么说,倒是呵呵笑起来。 戚氏立即派人过府去请沈雁,而人才进了熙月堂,正好就遇见沈雁率着福娘出门来。 沈雁见到戚氏派人来请她,顿时猜得是顾至诚想见她,心下大安,遂顺水推舟到了荣国公府。 从直通顾家长房的东北小角门进内,戚氏在门下迎了她。 虽说原先闹过纷争,但两家到了眼下这地步,也没谁还真会计较着那些事,一道有说有笑进了前院,就见顾至诚负手站在廊下,仿似很意外见到她似的,“哟”了一声下了石阶,说道:“雁姐儿来了?” 沈雁也甚会装蒙,笑眯眯地也“哟”了声,“顾叔今儿也在家里?” 顾至诚打了个哈哈,“本来要出去的,既然是雁姐儿来了,顾叔就且不忙着了。”一面招呼人去拿前儿太后赏的糕果点心,一面进了正厅坐下。 沈雁既然知道顾至诚已在急着寻她,她便已不着急了。两厢寒暄了几句,戚氏这里张罗着让沈雁吃点心,顾至诚这里就咳嗽着开口了:“朝廷昨儿下了旨,已经定下卢锭为广西钦差,我细想了下,你忧虑的也是有道理。” 沈雁见他开门见山,便道:“我已经知道了。不知道顾叔是怎么想的?” 顾至诚道:“你卢叔也是我的朋友,我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如今他这差事不稳当,我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的。”说着他把昨日去见过沈宓的事情也跟她说了,然后道:“我看你父亲也是跟卢锭站在一边儿,我就是想说服他去让卢锭打消这个念头只怕也不成。” 这个结果跟沈雁猜测的差不多。 她想了想,说道:“那么顾叔可有别的主意?” 顾至诚面上红了红,“我就是想不出主意来,所以才问你。” 沈雁笑了下,“连顾叔想不到好法子,我就更没什么好主意了。如今皇上下了旨,莫说没人能改变旨意,就是能改,我们也没办法擅自去替卢锭去求皇上。” 事情到了眼下这地步,她不只不急,简直已经变被动为主动。 “我烦的就是这个!”顾至诚叹道。说完他看向沈雁,只见她气定神闲地抚着杯子,心下一动,便就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快快说出来。” 沈雁摆手道:“我可没什么好主意!不敢说。” 他说道:“有什么不敢的?说!” “我真不敢说。”沈雁推辞起来。 “我让你说你就快说!”顾至诚不耐烦了,轻拍了下桌子:“小姑娘家怎么婆婆妈妈的。” 沈雁看了眼旁边的戚氏,半日为难地道:“好吧。这可是您让我说的。” 说罢,她沾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看到这两个字,顾至诚与戚氏俱都倒吸了口冷气。 沈雁打量着他们,肩膀耷拉下来:“早说过我不能说的,是您非让我说。” 顾至诚与座下的戚氏再次对视了眼,片刻后站起身来,顺着屋中踱了几圈,然后凝眉望向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实话说,这法子他不是没想过,但是没敢往下想,却没想到最终会在沈雁口里吐出来! 沈雁目光扫了下下方随侍的人。 戚氏会意,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独留下沈雁带来的福娘。 沈雁将手上的茶盏放到桌上,说道:“我不如顾叔久经沙场,遇上的战役比我打烂的杯子还多,也不如我父亲韬略在胸,总能从读过的书里引经据典找出更好的办法。我笨人只有笨法子,要想阻止卢锭前赴广西,想来想去就只能这样。” 顾至诚凝眉望着她清澈如水的那对眸子,沉吟起来。 这法子简单粗暴,但却是目前他们能够有效阻止这件事的最好办法。如此一来可以避免皇帝扣卢锭一个抗旨不遵的帽子,二来也避免了更多的人知道,三来更是免去了卢锭事后追究于他们的麻烦,可谓一举三得。 以他的实力要去办成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而且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可涉及朝廷命官,终究风险不小,但凡有个疏漏,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边倒是可以仔细斟酌做到万无一失,可沈雁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假若他真的这样做了,她那边又能不能靠得住?将来她会不会把这事透露出去? 想到这里,他看向沈雁的目光便就带了几分慑人的凌厉。 早知如此,他方才就不该让戚氏把她请过来。 沈雁望着顾至诚面色频繁变幻,虽然还是顶着那双让人看不出深浅的清亮眸子,可心底里却不见得很平静。 她提出的这法子实在有些让人大跌下巴,可是她的是结果,并不是过程。前世她闲来无事翻看秦寿丢在床头的那些兵书时,也懂得了两军对阵如何打赢这场仗才是关键的道理。所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并且把影响力降到最低,那就是她要的。 眼下从顾至诚只是惊疑而非惊讶的神情来看,也许他也想到过这点,运用这法子行事,不正是他们武夫们惯用的手段么?而他眼下对她这样的审视,大约是对她有些不放心。   ☆、053 出手 他对她不放心,那她让他放心好了。 她睁大眼眸,略带了几分无辜站起来,说道:“顾叔是觉得我莽撞了么?我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就当我没说好了,我早就说过我不敢说的。只是你千万别告诉我父亲说我说过这话就是。不然他一定会饶不了我的!” 说着,她还咬唇看了看一旁的戚氏,看起来担心极了。 沉吟中的顾至诚听得她这么一说,心里那结忽然间又松了松。 是了,以沈家那么严的家规,又怎么会容许她干预政事甚至是出这样的主意?如果她敢透露半个字去,首先倒霉的是她以及沈家,而她假若是那种轻浮的女子,也不会潜下心来上这么一出未雨绸缪。就冲这个,她也是不会说的。 顾至诚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与她笑道:“你瞧见顾叔什么时候做过长舌妇?” 沈雁轻拍着胸口:“这我就放心了。” 戚氏见她这样子,从旁也也松了口气。 朝堂里这些事情她虽然不怎么懂,也并不十分明白这个中机巧,但也知道顾至诚这算是接纳了沈雁的说法。爷们儿总是比她们这些妇人有主张的,只要他们两厢拿出了主意就好。于是笑着站起来,“我去瞧瞧让人熬的银耳羹弄好了没有?” 等她下去,门外站着的丫鬟们也就进了来。一时添水的添水,装盘的装盘,气氛不觉热络起来了。 顾至诚回到主位坐下,咽了口茶,说道:“应该是三日后。初五早上走。” 富贵险中求,这事对于别的人来说兴许棘手得很,可是对荣国公府来说,真真正正属于举手之劳。如果能够因此避免未来的那些风险,使顾家能够放心地与沈家长久交往下去,而且还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他为什么不去做? 说到底。他看中的其实并不是沈家的学问。而是他们能够稳立于两朝的本事。 沈观裕虽说如今还只是个二品侍郎,可这绝对只是暂时的,皇帝如果不赏识沈家。便不会下旨让沈宓亲随伴驾,也不会指定沈观裕任明年春闱的主考。沈宓将来十有*也会成为沈观裕的接班人。他真是舍弃不起这条人脉。 谁都知道太平天下靠的是文官手里一枝笔,言官嘴里一条舌,只要跟沈家处好了关系。荣国公府就是有点什么差错,朝中也自会有人为他们说话。再者顾家四亲八邻人脉牵扯关系得多了。皇帝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也多少会有几分顾忌。 当初陈王败就败在不该带着所有亲信自请南下,朝中无人,自然也就只能任周皇宰割了。 所以眼下哪怕卢锭日后将被陷害只是推测。可冲沈宓昨日对卢锭那样的态度,他也不愿意将未来寄托于这份侥幸之上。眼下虽说有风险,可换回来的那份安定却是很让人觉得值得的。 沈雁也听出来他是在暗示她卢锭的行程。知道他下了决心,遂点点头道。“我总觉得夜长梦多,如果能尽早办下来就太好了。” 顾至诚沉吟了下,挑眉伸出一只手指来,抚了抚鼻梁道:“顶多后日之前,你会收到消息的。” 沈雁笑了下,拿银签儿插了块小点心,吃起来。 她虽然与顾至诚接触不多,但对于这点事情她还是有信心的,最难的是他同不同意去做,只要他点了头,那计划就成功了九成。 沈雁接下来就在府里等待剩下的那一成。 可是在等待的时间里她也并不轻松。 她自认并不是那种本事齐天之人,朝堂里的事又是她所不熟悉的那块,尤其这件事又关系甚大,她是步步为营,费了老大功夫才消除了顾至诚对她的疑虑,转而心甘情愿地点头答应的,这要是他万一一个后悔,那一切就前功尽弃,甚至还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她真心做不到那么镇定从容。 煎熬般地过了两日,从顾家回来的第三日早上,戚氏忽然请她过府吃茶。 “事情成功了,昨儿夜里,人已经到手了!” 戚氏微笑着望着她说。 卢锭因为不日便要离京,这几日都在衙门里呆得很晚才归来,有了这个先提条件,行事就容易多了。顾至诚派人在他的必经之路设障清开了过往行人,然后命护卫扮成劫匪悄无声息地将他和小厮一道套入麻袋劫走,全程连只野猫都不曾惊动。 听到这席话的沈雁一颗心都几乎要跳出喉咙来了! 她站在地下半日才找回了呼吸,成功了!……这一世的世事终于在她手里有了被扭转的可能!这证明她真的有可能把华氏从死亡路上扯回来!也真的有可能把华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保住!还证明她的确有可能实现这一辈子都不落下任何遗憾的愿望! 只要她努力,这一切真的真的有可能做到! 戚氏每一个字就像是一只千年人参,化成精魂注入她的体内,使她顷刻间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她笑着眨了眨眼睛,适应着眼眶的涩意,喝了戚氏请的茶,回到府里绣了一整日花。 翌日起朝野就沸腾了。 皇帝命了锦衣卫负责调查此案,然后堵住内外各大城门,命禁军仔细盘查往来行人。 沈宓这几日日日往卢府跑,同行的也还有顾至诚。 这案子出的蹊跷,于是就连沈府里也对此时有议论,好些人不知是吃够了战乱的苦头还是怎么,猜测有乱军谋反,而坊外街上则传得更热烈,有说是绿林强盗,有说是仇家寻衅,还有说是陈王旧部,为了打击周室王庭,所以暗中向朝中的钦差下手。 朝廷自然动用各级官员辟谣以及稳定人心。 如此一来,广西那边就更得调派人马加重精力进行安抚整治了。 总之这事一出。对于朝堂各方面都产生了些或多或少的影响。 沈雁除了关注朝堂,更关注着卢家的消息,虽然这事最大的受益人其实还是卢锭本身,可她也得承认,自己行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解救他,而首先是为了她自己。但她却没法儿后悔,因为时光若再倒回去一次。她也还是会这么做。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卢锭的安全。 沈宓再度准备上卢府去的时候。她提出要跟随。 卢家上下急成那样,她有责任去看看。 卢锭失踪的翌日夜里卢夫人收到了一张勒索信,信上交代以半月为限。卢家若能拿出祖传的一尊两尺高的夜里会发光的白玉千手观音就放他出来。而半月内卢锭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半月之后就无可奉告了。 所以沈宓他们这些卢锭的好友,最近应该是正为如何筹措这尊玉佛而头疼。 她本以来顾至诚会直接勒索那十万两银子,那银子是朝廷的,自然是不会拿出来赎人。再说劫钦差手上的银子也显得顺理成章。 可后来一想还是顾至诚这主意好。朝廷不拿钱。不代表别人不会拿,首先卢家本身并非白丁。祖上也是有产业的,就是凑不出十万两,不还有个肝胆相照的沈宓么?华氏那人也是个只认黑白的,沈宓要是跟华氏说拿钱救卢锭的命。她多半也会同意。 于是这就显得顾至诚心思之缜密了。 卢家哪里有什么两尺高的菩萨?就是沈宓现拿钱去买,也别想弄到什么夜里会发光的。 这绑架的主意虽是她出的,但顾至诚指挥手下做起来却得心应手。现场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像是骨子里生来就有当土匪的潜质。手段如此地道,只怕连真正的草蔻都要甘拜下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么顾家又是凭什么被封为国公爷的? 沈雁这几日偶尔有些神思恍惚,其实也落在沈宓眼里。 看着眼下说着说着又出了神的沈雁,他以为她是乍然听到这么大的事而被吓到,心里也十分不忍,想着她平日也不大出门,带她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于是就让人去备了马车。 “你母亲身上不舒服,今儿不去,等下到了卢府,你就进去寻卢婶。你卢叔失踪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无,朝廷昨日着锦衣卫的人展开更严密的搜查了,目标地就在东门楼子那带。呆会儿我与你顾叔得有要事相商,你不许添乱。” 华氏这两日正值经期,哪里也没去。但之前因着沈雁原先的提示,也着意打算着在官眷圈子里建立些人脉交际,正好卢家出事,于是也跟着沈宓上卢家去了几回。原本与卢夫人并不熟,因着同情她的遭遇,两厢倒是建下了几分交情。 但是沈雁的注意力明显落在后半句。 沈宓锦衣卫又要加紧搜查,而且还正是安置卢锭的东门楼子附近? 她心里猛地跳了跳,也不知道顾至诚有没有做好防备? 因着沈宓这句话,她原本安宁的心忽然惴惴起来。 心不在焉地出了门,谁知到了坊门处,她那一颗本就不安的心忽然又多了几分阴郁,顾至诚已驾马侯着了,而驾着马跟他并排站在一处的那人,却正是顾颂!   ☆、054 出事 顾至诚与沈雁这番密谋,自然是瞒了顾颂的。 但是卢锭这事一出,顾至诚隔三差五地与沈宓往卢家跑,顾颂再被隔离也嗅到了点不寻常的味道,虽然还没有疑心到那胆大包天的绑匪就是他爹,但也开始起关注这件事来。顾至诚因想着卢家两个儿子与顾颂年纪都差不多,卢家家风又十分清正,于是这次也捎上了他。 谁知道沈宓这边也捎上了沈雁。 这是顾颂从东郊回来之后第一次与沈雁碰面,仿佛是嗅到了气味似的,马车出了门槛,顾颂便瞪着那双凤眼往沈雁的马车望来,一直盯到马车到了跟前,沈宓与顾至诚打了招呼,然后沈雁也撩了帘子,瞪回了他。 “走吧。” 沈宓察觉到二人间的硝烟味儿,连忙出声招呼。 看这模样他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顾颂会来,他就不带沈雁来了。总是这样让人家儿子在自家女儿手下吃亏,很不好意思的。 顾至诚却只是呵呵笑了下,并不以为意。 自打卢锭这次出事之后,沈宓跟他往来的次数明显频繁。沈观裕也到府夜访过他两回,为的就是请他站在行军老将的角度来谈谈这次卢锭莫明失踪的看法。不光如此,沈夫人与荣国公夫人前日甚至还同行去大相国寺烧了香。 两府感情果然因为这件事而与日俱增,所以现在,他居然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儿子被沈雁欺负。 不过同时他也往沈雁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沈雁收到这目光不由打起精神来,这一瞥是什么意思?是他有准备了,还是表示事情不妙? 她不敢多想,放下了帘子来。 一路各怀心思出坊上了大街。往南朝卢府所在的狮子胡同去。 许是因为锦衣卫今日正在附近搜察的缘故,卢家门庭挺热闹的,现如今卢锭的弟弟卢铿从老家赶了过来,与卢夫人的哥哥一同主持家里迎来送往的事。 卢铿等听说沈宓他们来了,迎到了大门口,顾颂随着大人们一道在庭前下了马,而沈雁的马车则直接过了穿堂到了垂花门下。 卢家帮着操持事务的女眷们听说沈家的二姑娘也过来。不敢怠慢。连忙迎到二门处,扶着沈雁下车来,然后卢家的几位表姑娘也上前来见礼。 卢夫人听说沈雁到了正房。于是也站了起身,跟华氏差不多年纪的人,面色却憔悴了很多,沈雁急忙迎上去。深施了一礼。 卢家亲戚都很亲和,也许是朝廷也很重视此事的缘故。看上去尚未表现得过于慌乱。 沈雁安慰卢夫人道:“伯母万万莫过于忧急,有这么多人想办法,卢叔一定不会有事的。不是说吉人自有天相么?卢叔为人甚善,定会有菩萨关照。昨儿夜里我还做了梦。梦见卢叔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还和我父亲他们一块儿在东郊垂钓呢。” 卢夫人闻言也不由展颜:“二姑娘真真会说话,听见你这么说。我心里儿一点儿也不急了。” 沈雁微微扬了扬唇,也不再说话。 如今锦衣卫的人正四处寻查卢锭下落。但是一连五六日过去,却没有抓获任何线索,而出京的日期却已延误了三四日。朝廷也拖不起了,昨日早朝皇帝已经在着内阁另行择人替补钦差,约摸最多后日一早便要离京。 等到新的钦差离京,卢锭便可回来,暂且也只好让卢夫人再多操心一两日。 如今她只担心东门楼子那边的事。 早知道她先前下车去问问戚氏就好了,她必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只要这件事顾至诚有准备,那就没有什么后患。 “敏姐儿,你陪着二姑娘四处走走吧,坐在这里也怪闷的。” 前院那边丫鬟忽然前来禀什么事,卢夫人面色变了变,下意识就要起身,一见沈雁还在此枯坐,便就吩咐侄女卢敏上来陪伴,又与沈雁道:“姑娘头回光临,原该我亲自陪同,只是眼下实在乱成了一锅粥,还望姑娘海涵。” 因着沈家地位殊然,卢夫人虽是长辈,对待沈雁却也礼数周全得很。 沈雁瞧着她面色心下便已起疑,正好已如坐针毡,生怕再坐下去不小心就要露出马脚来,遂主动与卢敏论了长幼,原来自己还比她大了一岁,于是唤着妹妹,二人一路说着话去向东侧的小庭院。 卢家也有个小后花园,不过那边临近前院,东侧这边的天井虽然也靠近前院,但因为小,所以显然更安静些。 卢敏少来京师,仍有些拘谨,两人在石桌旁坐了片刻,话题便有些难以为继的感觉。沈雁透过菱花窗望了望墙那头,笑道:“我看方才座中还有两位妹妹,不如请她们过来,我们一处玩罢?” 卢敏巴不得如此,连忙起身过去。 沈雁其实想说叫个丫鬟去就可以的,但看她紧张得如小鹿一般,只好由她去。 一面又琢磨着卢夫人究竟又遇到了何事,但如此胡思乱想也想不出个头绪,只好等前院里来讯息。 再看这天井,收拾得十分整齐,左面是镶着镂花窗的院墙,墙下是沈雁坐着的石桌石椅,右首是石头砌的栏,栏下种着株古柏,古柏四面也用石栏护住,灰扑扑沉稳的色调里掺上草地古柏的绿,显得十分宁静大方,心里倒是因此安顺了点。 让福娘添了茶,正要喝,廊子那头却忽然传来说话声。 “……不知道父亲他们跟卢家议的什么事?连我们也赶了出来,莫不是卢大人出事了?” 沈雁听到这声音便顿住了,是顾颂。 不过他们站在石栏内拐角后,并看不见她。 “出事也不关咱们的事……他一个四品官,能得咱们世子爷关注——” “闭嘴!”顾颂声音明显冷厉起来,“是我这些日子给你们下的禁令还不够多吗?” 那声音顿时默下来了。 沈雁可不愿被当做偷听的肖小,当即大声咳嗽了两声。 拐角后静了静,片刻后顾颂蓦地站出来,面色一惯冷凝,但是在看到沈雁时,那冷凝又更深沉了点。 沈雁端茶瞥了他们两眼,凑唇喝起来。 这地方是她先来的,就是要怪她偷听也该先怪他们自己说话不注意。 顾颂哼了声,拂袖转身要走,一件明晃晃的物事忽然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划了道银白的弧线,堪堪落在石栏下沈雁的肘弯里。 沈雁勾头望去,是只质地十分厚实的玉斑指,上头刻着两只花斑大虎,还有些很繁复的纹路和文字。 应该不是寻常物。 沈雁抬起头,顾颂已经急形于色,扑到石栏边半倾下身来,并瞪着沈雁,仿佛只要她敢扔了它,定肯定会让她横尸当场。 看到他这臭脸,沈雁还真想一把将它给甩了。 不过她犯不着他置气。这东西看来应该是御赐之物,搞不好还是荣国公传给他的,要不然他这洁癖到几近变*态的家伙也不会随身带着。既然这么重要,她要是扔了,回头他也像上回那药瓶子似的不要了怎么办? 那她可就罪过了。 算了,看在他爹的份上。 想了想,她掏出袖子里的丝绢来,包住那斑指往栏上抛了回去。 顾颂压根没想到她会还回来,而且更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讲究地拿帕子包着抛给他,她这是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他接住那帕子,看着石桌畔仍悠然坐着的沈雁,有片刻怔忡。 沈雁唤福娘:“上廊子去瞧瞧敏姑娘来了不曾?别走远了,就近看看就成。” 福娘起身离去。 沈雁提到卢敏本是在暗示顾颂该回避了的,余光瞥见他还跟只呆鹅似的站着不走,心里不由腹诽,但却也不好催他,这庭院里本是公众场合,大家都还小,非把他当成年男子似的防着也显矫情。可又不愿跟他僵着,只好站起身来,背手去看墙头伸过来的夹竹桃。 镂花窗那头便是前院大影壁,几名原本正行动正常的仆人忽然动作快起来,一个个奔走相告不知道什么事,纷纷往大门处跑去。 顾颂看看手上的帕子,蹙眉迟疑了半晌,还是下栏走到她身边,将帕子递过去,喉咙里生涩地挤出两个字道:“多——” 沈雁蓦地转过身来,鼻子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她哪里还管得及他几时到了她身后的?卢府的人如此慌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庑廊下福娘正好急步走过来,说道:“姑娘,荣国公世子爷派了人过来传话予您。”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庑廊,果然那里有个护卫模样的人,朝这边拱手。 “苏护?” 顾颂惊讶出声,看看那护卫,又看看沈雁。 沈雁却是顾不上理会他的错愕,连忙与福娘道:“把他请过来。” 眼下顾颂在此,她若避开反倒显得鬼祟,倒不如大大方方把他叫过来,看看他说什么。 苏护走过来,先冲沈雁行了礼,又朝顾颂拱了拱手,然后与沈雁道:“世子爷和沈二爷让小的传话给姑娘,锦衣卫的人方才在东门楼子附近找到了卢大人的官服,眼下他们正往东门楼子子规巷那边去,请姑娘暂且留在卢府,不要慌,等二位爷回来。”   ☆、055 公子 他在说到“不要慌”三字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刻意叮嘱的意味。 沈雁心下一顿。 东门楼子子规巷正是卢锭主仆的安置之处,他的衣物怎么会让锦衣卫的人找到?顾至诚的护卫特意提醒她不要慌,这是防止她心慌之下露出马脚,难道说这是顾至诚早就设置好的步骤? 想到这里她再往苏护看去,只见他谈吐从容气定神闲,不像是忧虑的样子,——顾至诚既让他来传讯,可见他也有份参与这件事,至少说明这是个可靠的人,这么着的话,他的淡定不就说明这件事的确不那么要紧么? 她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苏护颌首退下。 顾颂皱眉道:“我父亲怎么会让护卫传话给你?” 沈雁望着他那一脸戒备的样子,笑起来,“难不成你怀疑我跟你父亲有什么秘密?” 顾颂脸上一红,抿起唇来。 沈雁的直接让他从头到脚都觉得硌应。一个姑娘家,谁会像她一样张口闭口说到这些事?而且她才几岁,那脑袋里不知道成天想些什么!他不过是觉得他父亲身边的护卫会传话给她,这事儿透着古怪而已。 “我们去瞧瞧。”沈雁与福娘道,然后提裙上了庑廊。 顾颂拿着那帕子凝立了半晌,抬脚也跟了上去。 卢夫人等都已经去往街头了,所以也就失去了告辞的必要,沈雁让人给卢敏留了个话,便就让车夫驾车直奔东门楼子底下。顾颂与小厮骑了马随行。 东门楼子距离卢府三条街,前朝的时候据说是皇亲们的聚集地。后来周高祖率兵攻下都城,将亡国的皇亲与不肯归顺的臣子们全数绑在这一带斩杀,尸体虽都拖去了城外乱葬岗,但那血迹却残留了数月才干净,后来这片渐渐寮落,便改成了集市,到近两年才又逐渐复兴起来。 才到了集市附近。就看到不时有着锦衣卫装束的人纵马往来了。而行人也越来越多,到了集市东面的子规巷,竟是已围得水泄不通。锦衣卫的人与东城兵马司的人合力将中间围出一块来,卢家的人参杂其中,隐约听得里头有人哭泣,应该是卢夫人。 马车到了人群外围便进不去了。眼见着还有十来丈,沈雁索性下了车。提起裙子往前方行去。 沈家虽然不许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但这当口人家未必会有闲心放到她身上,而且她回京未久,见过的人也不多。未必会有人认得她是哪家的小姐,她又是跟着沈宓一道出来,沈夫人也未必会知道她在外做些什么。 少去了这层顾虑。她行动得也就更利索。 福娘跟在她后面不敢有丝毫闪失。 顾颂跟了几步马也穿不进了,便将马缰扔了给苏护。徒步追了上去。 沈雁力气不大但体格小,很快就挤入了人群。眼前锦衣卫拿绳子圈出的空地上,摆着件四品文官官服,卢夫人正坐在杌子上,由小卢夫人等伴着对着那官服掩面哭泣。而沈宓与顾至诚等人都在人群之中,卢家两个儿子也在,正听着他们交代什么。 顾至诚全副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眼中的线索上,眉头微蹙倾听着锦衣卫指挥说着什么。半途目光无意间掠过沈雁所在之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根本没发现她竟也在场。 沈雁往人群内退了退,以免被沈宓看到,然后倾听起旁边人的议论。 其实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不外于说到这官服是早上被野狗从巷子旮旯里叼出来的,叼到之后锦衣卫的人便一面搜索一面去了卢府报讯,顾至诚他们正好在场,于是就一起赶了过来。 卢锭的官服应该在他身上穿着,顾至诚怎么会让它落在街头巷口呢? “他们怎么能肯定这官服一定就是卢锭的?” 这时候,顾颂忽然在耳旁提出了疑问。 沈雁心头一凛,是了,这只是件四品官服,谁能证明这官服就是卢锭的? 她凝眉道:“兴许卢夫人确认过。” 顾颂冷冷道:“如果确认过,你以为她还会把自己丈夫的衣物任凭这样摆在地上吗?” 沈雁闻言心下再一沉,——不错,卢锭失踪这么多日,如果卢夫人确认这件官服是丈夫的,她必然不会松手放下来,眼下她只是望着它哭,而非有拿起它的意思,那就代表两个可能,一个是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二是这官服的确不是卢锭的。 可是卢家夫妇的感情沈雁真是再熟不过了,他们的确是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这么说来,那就只能说明这官服的确不是卢锭的。 她往顾颂挑了挑眉,她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这脑子也还顶用。 顾颂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瞥了一眼过来,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眼前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以往眼里的那股冷意却是少了许多。 沈雁往对面再打量了几眼,沉吟起来。 顾至诚脸上的凝重并不全是假的,那么也就可以猜测,这官服也并不是他放的,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朝廷官服又不同别的东西,随意丢弃可是对朝堂的大不敬,而此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丢弃一件四品官服在卢锭藏匿的处所附近,这人是什么目的?是为了把人引到这里来?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明此人已经发现了卢锭的下落,更甚至,已经发现了她与顾至诚的阴谋? 想到这里,沈雁不由发了个抖。 前世她倒是有掀翻内宅的本事,可却从来没有在朝堂里玩过心眼儿,眼下才是她扭转命运的第一步,就遇到了波折,虽然白捡了一条命,可她也是会怕的。 顾颂瞥了她一眼,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丝丝,“急什么,卢锭死不了。” 虽然还是有些冷硬的感觉,但听上去却舒服多了。 沈雁吐了口气,她当然知道卢锭死不了,只要过了后日,他便可以安全归家。顾至诚是绝对不会让他有丁点危险的。 换句话说就算是不知底细的人绑了他,要杀他也得有个缘由。首先没有一定本事的人没这个胆子向朝廷命官下手,而后卢锭如果真的死了,那么只要他尸体还在,锦衣卫就一定有办法查到凶手的来历,能不能抓到他是一回事,起码他这辈子也别想过安生了。 谁又会为他冒上这么大风险呢?至少这种机率太低了。 “走吧。” 人群忽然不安起来了,顾颂瞅了眼沈雁,说道。 原来锦衣卫已经由卢夫人确定这官服并非卢锭所有,因此开始驱人收工。 沈雁点头,顺着人流方向往来路上退去。 锦衣卫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五城兵马司的人在他们的驱使下也无异于地痞,人们纷纷往前奔跑,生怕被后头的鞭子甩到。沈雁牵着福娘在人流之中跌跌撞撞,走得十分艰辛,顾颂与小厮前后护着,总算不曾被鞭子伤到。但他的冠却歪了,月白绫的袍子上也沾了许多尘土。 顾颂脸色一路渐沉,又要防着被人踩到,又要防着踩着别人,先前还可以用扇子挡挡,后来手上的折扇也不知被挤去了哪里,只好徒手护着周身。终究难见圆满,最后便听他咬牙诅咒道:“大周天下有这些恶霸流氓,迟早又要出事!” 沈雁倒只要护着身上周全就好,又很有机心的专挑靠墙处走,因此少了许多羁绊,出了巷子到了集市开阔处,人流也散去了许多,好歹是站稳了脚跟,正要招呼福娘去唤马车来,谁知道一辆大马车轰隆隆驶过来,害得她往后一退跌到了地上。 福娘连忙扯住她胳膊将她拉起来,顾颂又牵了马挡在她身前。 那呼啸离去的大马车在前方不远停下,车头的护卫正要下车回去查看,车内少年透过后窗望向后方,忽然却哔地合上手中扇子,挑开那半隐半现的茜纱罗车帘,扬起如珠玉般的一道声音说道:“那孩子是,颂儿?” 护卫抬眼看了看,略顿,站在车下俯身道:“回公子的话,正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 少年眯起狭长的双眼看过去,顾颂正看顾着一名小姑娘登车,那姑娘一身素衣,颈上却套着只甚嚣张的项圈,似乎正是被他的马车唬倒了的人。虽只有*岁,但她望着面前冠带全歪的顾颂大笑的模样却有趣得紧。 车里的少年隔着三四丈,也像是被她的笑容传染,唇角不觉勾起来:“那是谁?” 护卫默了下,再俯首道:“属下这就去查。” “不必了。”少年扇子一伸,转身坐回来,面色又恢复了冷凝,“既是熟人在,护住行踪要紧。你着人买几件孩子们爱吃的点心送过去,给她们压压惊便是。” 顾颂在马车下站着,被沈雁笑得脸都快红成了灯笼。 他没好气地将她推进车里,将车门啪地一关,吼道:“不准笑!” 沈雁揉着肚子,好半天才把那股乐劲儿摁下去,坐起来撩开车窗帘子,看向前方重新又卷土离去的大马车,凝起眉来。   ☆、056 疑问 那马车先前停下,明明是有要回来察看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站在车下说了几句话,往这边看了几眼,又没过来了。 这世上奇怪的人可真多。 正要把身子收回来,一布衣小男孩忽然提着好几个大纸包走过来,看看她又看看福娘,最后交给顾颂的小厮道:“前面有个人说方才惊着了姑娘,特意让我送过来的。”说完就小跑走了。 顾颂要派人去追,他却已飞快没入了人群里。一看小厮手上还那着那纸包,遂皱眉道:“不明不白的东西,还拿着做什么?还不扔了!” 一面说着,一又低头来擦身上印子。 沈雁见他还在较劲,不由拍了拍车壁:“你要是实在受不了,要不要上车?” 顾颂脸上红了红,他还从来没跟女孩子同坐过马车…… “要上就快点儿!别磨磨蹭蹭地。”沈雁看了眼后头的人马,催促道。 沈宓他们已经跟上来了,要是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她会被他唠叨死。 顾颂看着面目全非的衣襟,咬了咬牙,上了车。 反正他也从来没把她当成姑娘家! 一路直接往麒麟坊赶,沈宓他们回到卢府后卢敏会告知她已经回了府的。 今日虽是虚惊一场,但终归也让人受了不少惊吓,那个把官服丢弃在此的人究竟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更甚至,他是敌是友?如果他知道卢锭失踪是个阴谋,又知道他的下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锦衣卫,而是在此故弄玄虚? 此人的目的。真真让人捉摸不透。 看来她还是得上顾家一趟,打听下内幕才成。这些事情,顾至诚必然比她更在行。 她吐了口气,目光落到绷着脸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福娘,才发现马车里气氛有些异常,下意识往坐在左首的顾颂看去,他也是浑身紧绷。仿似一长被绷直了的牛筋。 为了打破这气氛。她跟福娘道:“一会儿马车先停在外头,你进府里去替我拿了妆奁衣服出来让我收拾好了,我再进去。”如此也省得把话传到沈夫人耳里去。说完她又跟顾颂道:“我就不送你进府了。你在坊内下了就好。” 顾颂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雁揣着心事,也并不计较他,一面从车壁里掏出小铜镜来拂发。 顾颂默了会儿。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父亲?” 沈雁偏过头来。 顾颂声音硬硬地:“你近日老往我家跑,肯定有事!” “没事。”她把镜子收起来。 虽然顾颂不可能会泄密。但如果顾至诚夫妇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顾颂,那么她是绝不会说的。 顾颂冷冷丢过来一眼,咬了咬牙。 很快进了坊,各人依言行事。顾颂这里进了府,福娘没多久也接了妆奁过来,沈雁在车里换了衣裳梳了妆。回府之后去见了沈夫人又见了华氏,这一趟在人群里摸爬滚打回来。竟是无人察觉。 而沈宓则在傍晚时分才到府,显然是早收到了沈雁平安归家的信息,因而也不曾细问。 顾颂这里回府之后当然第一时间先去沐浴更衣,不料脱衣的时候一条雪白帕子打袖子里掉下来,看着绣在角上两只麻灰色的大雁,他却是皱了皱眉又将它捡了起来,拍拍上头的灰,顺手塞到了抽屉里。 本来在卢府就是要还给她的,被她一打岔却是给耽搁了。 这丫头似乎时刻都是这么大大咧咧地。 可她若当真是大大咧咧的人,又怎么会留意到他不愿意别人随意碰他的东西? 倒是从来没有人这么主动地尊重过他的癖好…… 顾颂因此花了有一小半会儿的时间在琢磨沈雁上。 官服事件看上去的确是虚惊一场,因为接下来锦衣卫又转头去搜查了别的地方。 而翌日朝廷就下旨重新任命钦差南下赴桂,又过了一日,与东门楼子子规巷相隔两条街的狮子胡同忽然走水,东城兵马司的人赶到之时,意外发现火场旁不远处一座旧宅里,晕倒的两人之中竟有一人正是失踪的前钦差卢锭! 锦衣卫火速扑过去查勘现场,可惜除了些散落的谷米棉絮等物,别无所获。 卢锭第一时间被带去圣驾前交代经过,殿内文武官员包括司礼监也在内,二十余人盘问他有关讯息,然而这些天里卢锭和随从见到的人全都是蒙着面的,除了知道他们身手不弱另外都是男的,再也没有可值得一说。 皇帝很显然有些暴躁,据后来顾至诚描述,他那阴鸷的目光往文武百官脸上睃了一大圈之后,便轰了他们出来。但是对于卢锭,倒是还算宽容,不但让太医替他把了脉,还恩准他可以调养好身子再且回户部任职。 对于这次卢锭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大家普遍认为实属命大,基本没有人认为这其实是个阴谋,至少沈雁派人往街上打听了多日消息,也没有听到明面上有居心叵测的议论。 可即使没有听到议论,却也难消她心头疑惑,毕竟那件官服出现得太诡异了,为什么偏偏是四品朝服而且偏偏在东门楼子? 顾至诚同样也很疑惑,虽然在他听闻锦衣卫到达东门楼子附近时就让人将卢锭转移走了,并不可能会让锦衣卫的抓到把柄,但当日看到那官服出现的位置,还是让他心下吃了一惊。 因为那地方与卢锭所处之地相隔仅半条街,于是可以猜测,即使此人并不知道卢锭所在具体位置,也多半知道就在子规巷附近。 不过从这人并没有直言卢锭就在此处,而是用引导的方式向朝廷报讯来看,他也未必知道绑架卢的究竟是谁,更不能确定卢锭真的就在子规巷,他这么做,看上去倒有几分刺探虚实的意味。 “不管他是谁,好在如今事情已了,所有痕迹都被我派人全数毁去,莫说对方无从查起,就是查到,也没有证据指向我们。”顾至诚坐在厅堂内,长吁着气说道。 沈雁基本认同他的说法。 但她却还是有疑问:“如果说此人只是为了刺探,他刺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换言之,他为什么要刺探?真的只是为了看看卢锭是不是在那里?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打草惊蛇,意图把幕后的凶手击出水面? 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么那日在子规巷里,这个人就很可能在场才是! ……她忽然想起险些撞到了她的那架大马车来。马车停了之后,下车来的那人虽看不到面容,穿的也是寻常衣衫,但身材高大,行动矫健,一看就是个习武多年的人,从他们想回头察看却又另遣了人来道歉的行径来看,应该是不愿让人看到他们面目的。 难道,会正是那车上的人? 不会这么巧吧,她想。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事总算是顺利办妥了,这也算是她的任务完成了最先的一步,而接下来则要等待这一个月能顺利过去,——沈宓虽然如今避免了入狱的命运,但华氏的死跟沈宓的入狱并没有直接关系,她还得查出这个中内情,才算是达到目的。 按时间算,离前世华氏之死还有整整一个月,挽救华氏的性命只是目前的应急手段,保住她的性命之后,他们一家三口想要在沈家获得真正的安定幸福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沈夫人这个人其实立场很现实,她瞧不起华氏的原因虽则有当年沈宓执意要娶她的因素在,可更多的却还是因为华氏的出身家世,除此之外便是华氏至今未曾诞下男嗣,又未曾给沈宓纳妾——按规矩,沈宓这个时候是可以纳妾而为自己传递香火的了。 华氏的出身已经没有更改的可能,华府就算现捐个官职,对沈家来说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华正宇又还小,完全不到考功名的年纪,何况为着让沈夫人改变态度而完全改变华家的发展方向,显然是不明智的。 不过说到华家,沈雁的心思又被早些时候存在心里的忧虑占满了。 华钧成如今依旧受着皇帝的刁难,也不知道华家人如今心里是不是深受打击? 她跟华氏打听金陵的情况,华氏笑道:“下个月太后娘娘在永福宫举办寿宴,你舅母会带着晴姐儿薇姐儿进京来。” 沈雁闻言高兴起来,“怎么没有早些告诉我?”她这才回想起来,前世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华夫人带着华家姐妹在府里住了四五日,然后便回金陵去了。 “我也是昨天才得到的消息。”华氏说罢,又道:“华家的宅子只有几个老家仆看着,她们住进去未免冷静。你父亲已经跟太太说过了,到时候让她们也住在熙月堂,你两个表姐住你院里,你说话可仔细些,别把该不该说的也都给舅母说了。” 华氏至今还瞒着她在沈家的处境,只因不想让兄嫂担心,她害怕沈雁会说漏嘴。 沈雁心思却没在这上头,而是想到了别处。   ☆、057 清场 太后华诞是七月初十,华氏死时是七月廿七,而沈宓入狱是七月十六。 沈雁记得前世舅母走的时候是中月节的翌日,也就是七月十五,第二日沈宓就突然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说是被牵连进了卢锭的官司。 之后华氏便四处寻门路想办法,至于当时沈夫人她们对沈宓的入狱持什么态度,那会儿浑然不理家事的她真真是不记得了,只知道假若那些日子如果舅母她们还在京,那么华氏起码也就多了个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至于落到赔尽了大半嫁妆的地步。 想到这里,她抓住华氏手臂道:“你无论如何也要让舅母她们多住几日。”虽然世事已经被她扭转,沈宓不会再被广西案子牵连入狱,可是她还是希望舅母能在京多留几日,如此华氏心里也能够多温暖几日。 华氏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样子,但她自己也正是这么想的,也就点了点头表示尽力。 沈雁开始期待与表姐们重逢。华府的事,索性就等她们进京之后再说了。 卢锭被绑案随着他重回到户部当差,渐渐在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中淡下来,这里因着太后华诞日近,街上马蹄声也开始日渐频繁,沈夫人那边在忙着起草贺礼单子,沈弋日日在曜日堂打下手,沈雁不忙的时候也会去瞧瞧,有时也会遇到沈璎。 伍姨娘被下令责打之后,沈雁因为忙着卢锭这边的事,跟沈璎并没有怎么碰面。 据说沈璎当日当着陈氏的面不顾一切扑入伍姨娘怀里之后,陈氏也对她亲近不起来了。伍姨娘区区一招苦肉计,沈璎就立马趴回了亲娘怀里去。可见这母女情分是深厚得很,那么如今就是再有意拉拢,这个嫡母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加之伍姨娘领罚的时候沈璎拼死护着的事传出来,陈氏对她就愈发冷淡了。 于是沈璎近来面色也不大好看,有时候没有外人在时,目光时有往沈雁瞟来。 沈雁便是接收到,也是笑笑便就作罢。不至于为这些影响心情。 这些小细节自然也瞒不过沈弋的眼睛。只是她即使见到也不好说什么,除了回到房里跟母亲季氏说说,半个字也不会往外传。 季氏道:“我仔细想了想。璎丫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跟咱们没直接关系,可若真养歪了,终归也怕连累到你头上。” 如今长房里就只能靠沈弋姐弟撑起来了。沈芮又远未能成材,那么沈弋的婚事就成了长房的重中之重。嫁的好了。那么将来对沈芮也有帮助,若是万一被牵累,岂不得不偿失? 沈弋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话语里却不能接着往下说。她说道:“太太让我带着璎姐儿,可有些话我实在不能说,她如今一见到雁丫头就藏不住锋芒。改日若是真惹上二房了,我是不能不帮着二房的。可我要是一说她。她必然又恨上我——还是得想个法子把她从秋桐院弄出来才好。” “什么意思?”季氏问。 她默了下,说道:“我不便做这个恶人,总归还有太太。” 季氏微怔,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放到太太身边去,让她来调*教璎姐儿?” “这样不好么?” 沈弋摇起扇子来,“她终归是个庶女,放在秋桐院养着将来也没有出息,咱们不如做了这个人情,把她放到曜日堂去,四叔难道不会感激我们?就是四婶,看到伍姨娘骨肉分离,只怕也会欢喜呢。横竖璎姐儿来日找到好夫婿,于茗哥儿也会有好处。” 季氏想了想,目光也放起亮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此到了曜日堂,那管教她就是太太的责任了,你就是从旁说说,也是不担半点干系的。只是那丫头不是个省油的,万一将来她在太太面前使什么手段对付你怎么办?” 沈弋扬起唇来:“母亲多虑了。她连雁丫头都应付不过来,您觉得她还有精力来对付我么?何况老爷太太倚重的还是我这个嫡长孙女,岂有偏帮着一个庶女的道理?难道将来替沈家扩充人脉的还会是她璎姐儿不成?” 季氏听到此处,也不由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而后她又凝起眉来:“只是这件事未必一说就成,还是得好好合计合计。如果要把璎姐儿挪出来,还得一道把葵哥儿也挪出来才成,但伍姨娘此番挨了打,又岂会那么容易再让人把她们姐弟弄走? “母亲说的是。” 沈弋沉吟点头:“这件事的确还是得从长计议。” 华氏和陈氏也是有诰封的,虽然品级低,但按理也是得进宫拜寿,所以除了沈夫人外,华氏和陈氏也都要预备份贺仪。不过这些对于华氏来说,就不成问题了,因为有钱,二房大概是最不用为送什么贺礼而操心的人。 华夫人她们初九日才到京,沈雁却已让人把碧水院里外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表姐她们来住。 这日帮着华氏挑选好了进宫的衣衫,忽听外头有些吵嚷,走出门去,外头丫鬟碧琴便就来道:“胡嬷嬷要拿姑娘的团扇扇风,黄莺不让,胡嬷嬷扇了她一巴掌,还说她跟刘嬷嬷沆瀣一气,私下里尽打姑娘的主意。黄莺哭了。” 沈雁一听提到胡嬷嬷,不由冷了脸下来。 碧琴想来平日憋着许多气,这会儿打开了话匣子,遂又接着说道: “前两日鲁姑娘给姑娘带过来的豌豆黄,姑娘还没来得及尝,也让她给吃了。还有后头小厨房的热水,每次都得她先用了才轮到胭脂姐姐她们用,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每次她用完又不添水,害得我们后去的人又得等上大半日才有水用!” 说到这里,碧琴的嘴巴已经撅得高高的了。 这丫头是华氏从带来的陪嫁奴才里挑出来替到碧水院的,因为胡嬷嬷这帮人还没走,所以能添的十分有限,碧水院目前也就仅她一个而已。因为还小,所以胭脂她们平日里也没跟她交代沈雁的计划,这么一来,她们底下这股怨气倒是烧旺起来。 沈雁想了想,“你把胭脂她们叫过来。” 算起来胡刘二人被打后放回来已经有个多月,也到了该让她们滚出去的时候了。 华氏既然不想让华夫人看出她在沈家所受的委屈,自然就得把这些人给处理掉,把自己的人换上来是正经。否则以华夫人的精明,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来?所以在她们到来之前,这熙月堂必须得清扫干净。 碧琴几乎是跑着步冲出去把人叫了进来。 沈雁让碧琴去守着门,然后问:“刘嬷嬷那边近日什么情况?” 胭脂道:“刘嬷嬷现在愈发不受二爷待见了,前些日子不是老在房里出差错么?二爷便将她调去了专管茶叶,谁知道那天又险些吃出发了霉的茶叶来,二爷差点要把她撵出去呢,还是奶奶劝住了。刘嬷嬷便趁二爷不在,在前头院子里破口大骂,楞说是胡嬷嬷陷害的她,自然是又吵了一顿。” 沈雁道:“那究竟是不是胡嬷嬷,你们可曾去查过?” 青黛连忙接口:“查了,奴婢们听从姑娘的吩咐,盯胡刘二人盯得很紧呢。事发之后惜月去找过胡嬷嬷的,又有人见到胡嬷嬷的侄女去过墨菊轩,当时并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也就没人惊动,事后才知道竟是朝二爷下了手。多亏得当时奶奶在场,看那茶色看了出来,才没让二爷吃下去。”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沈雁皱起眉来。 胭脂上前一步道:“也不是成心不告诉姑娘,而是姑娘当日交代了这些事奶奶会处理,而后来奶奶只斥责了刘嬷嬷几句而没曾处罚,我们也就与别的事情一样处理了。” 沈雁想起当初的确是说过请华氏来料理她们二人的话,只是如今胡嬷嬷犯在她屋里,这事她却不能再装软柿子了,要不然往后新来的人,谁还会把她当主子看待? 想了想,她退步躺到床上,说道:“胡嬷嬷这么欺负人,你们把黄莺和胡嬷嬷都带到正房去,请奶奶处置。就说我被她气病了。然后就说,这样的奴才我不敢要了,请奶奶作主便是。” 素娥与胡嬷嬷她们斗气却拿沈宓来当炮灰,华氏心中必定已快按捺不住了,她这里让人把胡嬷嬷送到正房去,华氏自然就会开始行事了,母女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说完她倒是自行拿了块帕子覆上额头,心安理得地装起病来。 胭脂忍住笑意,上前替她往额上擦了点祛风膏,等到那股浓烈的味道充满了屋子,才又嘱咐福娘好生看着,自己则与青黛掀帘出了门去。 沈雁让福娘把碧琴唤进来:“你也去正房,看看奶奶是怎么处置的,回来告诉我。” 方才瞧着她倒是个说话伶俐的,又是华氏的人,说不定日后也可得用。 碧琴早就恨不得胡嬷嬷滚蛋,一听沈雁让她去关注势态,哪里有不上心的?立即热血沸腾地去了。   ☆、058 前途 这里沈雁才看了半卷书,碧琴就掀帘走了进来。 说道:“回姑娘的话,奶奶听见姑娘被气病了心疼得紧,胡嬷嬷却还狡辩不承认,不知道怎么二爷书房的刘嬷嬷也知道了消息,到了奶奶跟前把她偷偷放了霉茶给二爷吃并且陷害她的事说出来,现在二人在奶奶跟前吵翻了天。” 沈雁闻言扬唇,盘腿坐起。 “二爷这会儿应该在府里,现在你去报个信儿给二爷。” 华氏是个有计较的,刘嬷嬷肯定不会无故从外院跑到正房去,这定是黄嬷嬷她们放的风了。 既然挑出了刘嬷嬷来,那么不如再惊动惊动沈宓,以这些日子刘嬷嬷作的死,他对刘嬷嬷所产生的嫌恶,怎么会还容忍她胡闹下去?而胡嬷嬷居然又在碧水院闹得民怨四起,竟然也还是她涉嫌放的霉茶,他又怎会还留下她来? 华氏在曜日堂说什么都是得罪人的,唯独沈宓不会。有了他在场作证,便算事半功倍了。 若是没这件事,换在以往,就是撵走了她二人,沈宓也不会阻止沈夫人继续往二房大量塞人,这本就是当家太太的份内事,莫说他当儿子的没理由阻挠,就是他拼着不孝的罪名去做,华氏也落不着什么好名声。 倒不如眼下这样,让他这二房当家的爷们儿亲眼见识见识底下人当着华氏的面,是嚣张成什么样儿的,往后对这院子里的情形也算是有个底。 对于沈夫人的小手段沈宓究竟知道多少,沈雁并不确定,但如果能让他看到几分,她便会让他看到几分。 她挥手让碧琴再去打听。然后卷了被子闭目养神起来。 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所有事情因为铺垫得够久够全面,因而进行得十分顺利。 沈宓回到正房后果然火冒三丈,即刻带着人去了曜日堂,沈夫人不从严发落也是不成了,立即将胡刘为首还有参与闹事的几个人分别拖了出去。 是夜华氏便将带来的陪嫁都放到了该有的位置上,胡刘等人虽然总共只腾出来五六个位置。但这也足够了。只要身边要紧的位置放上了自己的人,其余的人也就不足为虑。 水至清则无鱼,一院子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做到个个是心腹? 翌日吃罢早饭,胭脂便含笑进来,说道:“太太早上还预备着往二房里添人,听二爷说已经补上了。面色有些不豫,不过却也没说什么。” 沈雁也笑了下。对镜把耳铛儿戴上。 华氏是二房的奶奶,带来的陪嫁放置在二房,沈夫人当然不能说什么,要不然。她又怎么会在她们回到金陵之前将二房各处全部塞满府里的人呢?这就是防着华氏一回来,二房便没她插人的地方了。而华氏作为儿媳妇,面对婆婆这么“体贴”的安排。自然也不能提出反对。 这次华氏神速将缺口堵住,沈夫人莫非还能让她这少奶奶的陪嫁把位置让出来不成? “这次素娥倒是走运。居然没被牵扯进来。”胭脂道。 “她跟咱们没有直接冲突,不必理会她。”沈雁说道:“再说了,她也不是走运,不过是早就想到胡刘二人在二房呆不长久,所以早就把证据什么的抹去了罢了。” 沈夫人不简单,沈夫人身边也没有简单的人,素娥本就不是胡刘那样的货色,自然也不会如她们那般蠢笨,对二房,她才不具危险性。 华灯初上之时,是内敛的沈府最显浮华的时刻。 沈夫人半倚在美人榻上,望着地面沉思。 换上了常服的沈观裕走进来,好奇道:“你这是在想什么?” 沈夫人吐了口气,半晌才坐起来,双眉微蹙着,说道:“昨儿夜里,华氏将二房里胡嬷嬷她们腾出来的几个缺位迅速换上了人。”说到这里她微微抬起头来,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华氏近来表现很是与往年有些不同么?” 沈观裕一听提及华氏,面容微显凝重。 “是有这么回事。你说华氏这次回京之后,不如从前那般莽撞了。” “不。”沈夫人微微摇头,“我想来想去,确切的说,是自打雁姐儿跟顾家闹过那回纷争之后,华氏就有了改变。你说,华氏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顾家私下里跟二房有了什么约定?比如说,两家儿女的婚事什么的?” 沈观裕微怔,捋须站起来。 顾至诚曾经上二房独自寻沈雁说过话,而且他与二房往来甚为密切,若说这是看中了沈宓未来的发展,想跟二房长久地发展下去,那么两家结亲岂不是最好的途径?而有了这样一门亲家,华氏自然也就更有保障得多了。 他点了点头,止步道:“咱们两家家世相当,雁姐儿与顾颂年纪也差不多,顾家若是有这个意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两家长辈还在,他们就是有这个意思,必然也绕不过咱们去,这私下有了约定的事,是绝无可能的。” 就是顾家行事不成体统,总还有个沈宓在。何况通过这些日子与荣国公父子的接触,他觉得顾家也不是那么没规矩的人家。 “可若不是这层,又会是什么原因使得华氏这么油滑了呢?”沈夫人眼里闪现出一抹戾色,在丈夫面前,她不必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如今竟让人捉不到一丝把柄了,这次连房里的差事也尽交给了自己的人,若是从前,她便是不蠢,又哪能有这样算计?” 沈观裕想想,这么爽脆利落的行事虽然符合华氏的个性,但到底还是快得有人出人意料。他看看沈夫人的面色,不由又笑道:“我看你是记恨她把胡嬷嬷撵走的事罢?” 这事虽然看上去光滑无痕,让人牵扯不到华氏头上,可是到底谁都知道胡嬷嬷是谁的人,二房又是怎么回事,所以要说华氏在这里头真没动过一根手指头,真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沈夫人皱眉:“你当我就这点出息?” 她站起来,凝眉道:“我问你,你难道忘了上回被宣进宫的事?” 沈观裕听到提起这件事,面色立时变得晦暗起来,连手里打开到一半的书也因为他的错愕而扑地弹到地上。 沈夫人站在帘栊下,在烛光里幽幽地望着他:“陈王就是赵氏子孙心中的一根刺,一颗毒瘤。普天之下那么多曾经瞻仰过陈王风采的人,无不被他的英勇所折服。赵家子孙们时刻都在害怕和担心这颗毒瘤会长大,会恶化,会威胁到他们的皇命。 “所以但凡是与陈王有关的那些功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华家虽然不在功臣之列,也不在朝中为官,可他们手上拥有着巨大的财富,假若天下尚且还有陈王旧部意图谋逆,华家将是他们绝不会错过的目标盟友之一。有了这一层,难道还不能使我对华氏以及华家多加提防?” 沈观裕沉吟着,负手走到屏风下,说道:“陈王的死忠旧部当年都已经由高祖下旨带去了金陵,之后又在陈王入宫之后被全数歼灭在陈王府,不可能再有什么人会替陈王平反。华家历年对周室也忠心耿耿,不存在与人合谋对周室不利。” “老爷的仁义,一直是为妻最为钦佩之处。” 沈夫人走到他身侧,望着他:“只是老爷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谁能够肯定华家内心里对周室没有不敬之心?皇上近年对华家越来越态度不吝百官都看在眼里,华家难道私下不会不服?便是我们相信,皇上会信吗? “他们家与陈王的关系历来比与赵氏要近,便是没有那层忧虑,就冲这层,赵家也不会让他好过。 “此外,老爷别忘了,沈家之所以能东山再起,也是华老爷子从陈王这边向高祖皇帝求的情面。假若下一个假霉的当真是华家,再加几个看不惯咱们占据朝堂的臣子谗言几句,老爷以为,皇上真的会坚持信任咱们?” 沈观裕望着夫人,目光像是凝结在她脸上。 半晌,他道:“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做?两家已然是多年的姻亲,震阳又于我有恩,难道我要因为‘她’的几句话而休掉华氏,断绝与华家的关系?那样做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伪君子,我沈家岂非也要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下去?!这样做,对宓儿又有何益!” 面对质问,沈夫人怔了怔。 她只是因着胡嬷嬷她们的事而感到心里烦恼,顺口也就提到了这件事。自打沈观裕那夜进宫回来,这件事就像颗巨石似的压在她心头。 以往对华氏不过是不喜欢,并谈不上容不下她。华氏进沈家门的时候那会儿也正是华震阳还在世,并且在御前很是受宠的时候,坦白说华氏当时还是京中许多贵族争着想要娶回家去的小姐,可她就是不喜欢她,她不甘心自己才华横溢儒雅温顺的儿子娶个才情了了出身铜臭的商女回来。 后来华老爷子过世,她对她的那股怠慢就显眼起来。   ☆、059 游说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华家的存在会对周室皇朝形成威胁。 华震阳与陈王在定国之前曾为忘年交,华家也是先结识了陈王而后才结识的周高祖。 这份情义在私下里自然又有着些许不同。只是华家历代行商甚会作人,在高祖定国之后随即也以忠臣之姿向高祖尽忠,在陈王让位给周高祖时他明智地避去了关东,后来陈王府被灭之时他也远在闽南,之后回到朝中再不提陈王一个字。 但只有身为华家姻亲的他们夫妇才知道,陈王遇难之时留在闽南的乃是华钧成,而彼时华震阳正快马加鞭赶往陈王府,等到他去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陈王府血流成河,陈王妃以及三个儿子的尸体高挂在王府城门上,而他们后来举家搬去金陵,其实也是暗中缅怀陈王。 后来听说陈王妃与王子们的尸体不久之后就从城门上失了踪,她一度也以为是华震阳所为,但华震阳却说不是,因为他赶到那里目睹着这一切的时候随即便晕倒过去。也正因为如此,在王府四处巡查活口的人才不曾发现他。 这之后华家对赵氏也忠心耿耿,因为他们脖子硬不过人陈王,除了追随,别无他法。 因为华家与陈王的往来都潜藏于水面下,因而周皇那些年对华家也委实不错,只是近几年才有些不耐烦的迹象。 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皇帝会把刀子伸到华家脖子上去,直到沈观裕那夜回来把进宫的内情一说,她是着着实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来自“她”的亲口告诉,谁又会想到皇帝对华家竟然已经已经忌惮到这个程度? 即使这个消息不是皇帝亲口说出。可只要仔细一想,也不免让人心惊肉跳。 那一刻起,她忽然就觉得华氏的面目变了,变得好像洪水猛兽,随时都准备吞噬掉沈家,华家假若当真因为与陈王府的关系而遭殃,那么与华家乃为至亲的沈家。能够逃得脱被牵连的命运? 这些日子。她因为这件事无一刻安宁,她那么好强,怎么容许沈家毁在她手上?以至于许多时候她都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包括打伍姨娘,以及时不时地惩罚下人。 可是诚如沈观裕所说,纵然如此,她又该怎么做? 华沈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莫说华氏已经为华家诞了后嗣,就是没有。沈家也不能轻易休了她! “我也不知道……” 对着地下默了半晌,她撇开脸,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只知道沈家这百年基业极不容易。如今虽然有起色,在周室却仍根基未稳,我们正该想尽办法使得周皇信任咱们。从而在新的朝堂里挣出一片天地来。只有如此,沈家才会把这份清贵代代相传下去。 “而即使没有华家。我们家也终归少个有力的依靠,要想凭一己之力而胜天,谈何容易?” 沈夫人的话隐约带着几分暗示之意。 话落,屋里再次变得静默,只有烛光在随风轻摇。 沈观裕负手站了已有许久,像是也化成了一座雕像。 “可是无论如何,我总不会让华家落入那样的境地。” 他伸手抚着屏风上,声音微带嘶哑地在屋里响起,而正因为这份嘶哑,又透露出他的几分心虚。 沈家在周室朝堂的地位多么尴尬,虽则如今皇帝多有恩宠,但私底下也总让赵氏的嫡系背后嘀咕,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谈什么保全华家? 周皇看重沈家的才学与家族的人脉实力,虽然不至于因为他曾受过陈王的推举而灭了沈家、从而引起整个天下士族与周室为敌,可即便是死死压制着沈家人不让其出头,对于他来说,这也同样是一把能杀人的刀。 “老爷的仁义,一向令为妻深感钦佩。” 沈夫人再次说道。她的声音微带苦笑,幽幽响彻在屋里,四面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虽是盛夏酷暑,两人隔着烛光对望,目光里却都含着些不胜清寒的意味。 “好了。”良久,沈观裕长吐了口气,负起双手,“不说这些了。皇上就是有除华家的心思,也不会急在这一时,这些年杀掉的功臣太多,假若操之过急,必然也会给朝堂带来不利,皇上不会冒这个险的。何况眼下还只是来自于他人之口。 “过些日子便是太后的寿日,华家会来人,咱们两家到底关系不同,介时你还得好生招待着。” 沈夫人默了片刻,点点头:“我有分寸。” 其实她想说来自他人之口也得看是来自哪里的他人之口,但沈观裕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眼下这会儿她多说也是无用。 曜日堂这夜的灯,直到近天时才熄下。 沈夫人这些日子的心事重重,又像是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全都被沈雁瞧在眼里,于是对于先前朝堂有事影响到沈家前途的猜测又更加深了几分,但她却无从打听起,曜日堂她根本插不进去人,就算是插得进去,沈夫人也未必会透露出来。 但是这种不安感却逐渐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地粘上她了。 而曜日堂内部这种莫名其妙的抑郁显然更加强烈,加之沈璎这些日子又添了病,沈宣在沈夫人面前越来越沉默,之后又出了胡嬷嬷这件事,素娥等人也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院里平日的轻快不见了,除了廊下八哥无聊地叫唤几声,如今整日里都是静悄悄地。 季氏傍晚到了正院,廊下喂八哥的秋禧见了她来,连忙笑着迎上:“大奶奶来了,可巧,方才太太还问起大姑娘来呢,也不知道姑娘这两日在忙什么,也不上屋里来陪太太说说话?” 沈弋知道沈夫人这几日不爽,连身边几个得宠的丫头也时常挨骂,于是索性也就称病呆在长房,并不曾上曜日堂来。 季氏闻言便就笑叹道:“姑娘家大了,倒是越发地会撒娇,不是这有毛病,就是那里不舒服,一日到晚叽叽歪歪地,我都看着心烦,索性上太太这里来躲躲。” 秋禧掩口笑道:“奶奶素日里那么和气的一个人,真是会摊派我们大姑娘。谁不知道我们姑娘是满大周最最端庄懂理的千金小姐?就是在自己母亲面前撒撒娇,那不也是应当的吗?到底我们姑娘才多大?——太太在屋里,奶奶请。”说着掀了帘子,让了季氏入内。 进了门,沈夫人在帘栊下独自捉着棋子,笑道:“老远就听到你摊派我的弋姐儿,怎么,她没来?” 季氏福了礼,笑着上前站在她下首,说道:“弋姐儿也念叨着太太呢,就是身上不舒爽,怕过了病气给太太,等过两日再来。”一面应着沈夫人的指引在棋盘这头坐下,帮她收着桌子的棋子,一面让人将茶点搁在左首的案头。 沈夫人叹道:“这丫头打小就跟我贴心,我这要是几日不见她还真有点想她。” 季氏道:“太太这么说,我这心里真是又是高兴又是惶恐。高兴的是弋丫头能够得太太的心,这是多大的体面。可惶恐的是,府里三位姑娘,却只弋丫头独独得了太太的栽培,让人惭愧得紧。雁丫头倒罢了,二弟本是个出色的,将来定不会逊色。只是那璎丫头——”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沈夫人面色,止了话头。 “怎么不往下说?”沈夫人幽幽吐着气,执了颗棋子摆上棋桌。 季氏顿了顿,替她递了手绢子擦手,才又说道:“这些话原不该儿媳来说。只是儿媳终归是老沈家的人,自然也着沈家红红火火地传承下去。我前两日瞧着伍氏这样轻狂,只怕耽误了孩子。璎姐儿虽是庶出,却也是我们沈家的小姐,如今倒还罢了,不知将来会不会有何影响。” 沈夫人听到这里,手里的棋子不由停在半空。 璎姐儿么? 最近她对内宅这些事,着实没怎么上心。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默了半日,将棋子捻在手里,说道:“伍氏哪里什么资格教养沈家的孩子?只是当时老四家的那样固执,老四又浑,才权宜为之。如今一晃孩子都好几岁了,迟早都是要作个处理的。”说到这里她看着季氏,“我看你屋里甚是冷清,不如让璎姐儿去给你作个伴好了。” 季氏微怔,连忙笑道:“太太这话正合我意,我那院子里头近来花草倒是繁盛了不少,正是少些孩子们说笑。原本是很该跟太太求了这美差的,只是璎姐儿终归是四房的孩子,四弟妹是正经嫡母,我这里越疽代疱,恐怕——” 沈夫人唇角扬了扬,起了颗子,嗯了声。 季氏与陈氏都是她的儿媳妇,虽说她心里更偏爱季氏些,但行动上却不能失了偏颇,若是把沈璎交到长房,虽说季氏是最合适教养沈璎的人,但陈氏心里必然不舒服。她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上次打了伍姨娘之后,她也曾想过沈璎姐弟的教育,没理由伍氏都轻狂成这样了,还让她养着孩子。只是私底下的事悬而未决,也就分不出心思来理会这些。   ☆、060 分离 沈璎沈葵终究是沈家的骨血,养歪了的话那后果也够沈家受的。 不过,季氏这点小心思她也明白。 想到这里,她侧首望着季氏,微笑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也不愧为大伯母了。” 收回笑容她长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瞧着就是把璎姐儿送到老四家的手上,也未必是个好办法。这么着,你替我传话下去,明儿起,璎姐儿挪到曜日堂后头的揽菊院来,把葵哥儿交给老四家的养着。” 季氏温顺的笑道:“谨遵太太吩咐。” 季氏把话吩咐了下去,自然就有人往秋桐院传讯来了。 伍姨娘领了那十杖,虽然未曾落下骨伤,但皮肉创伤是免不了的,养了这几日,到今日才刚刚趿鞋下了床,由沈璎扶着要上天井里走走,便见七巧风也似地从院门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姨娘!不好了,太太方才下了令,要把三姑娘挪到曜日堂去!五少爷也要送去四奶奶身边教养!” “什么?” 伍姨娘纵是再有计算的一个人,乍听这消息也懵了。连忙看向沈璎,沈璎也满目里皆是惊惶。伍姨娘亲自养她们养了他们姐弟这么多年,虽然中间也曾受过苛待,但从来也没有人提出过要把孩子带走,现在她着实有些慌了。 “太太怎么会突然下这个命令?” 七巧道:“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方才是大奶奶出来传的话。现在素娟都带着人到半路来了,看模样是这会子便要替三姑娘收拾铺盖。”说完她看了眼沈璎,不由上前半步,到了伍姨娘面前。说道:“姨娘,咱们可不能让哥儿姐儿们搬出去,这要是都搬出去了,爷往咱们院儿来的日子可就少了!” 伍姨娘呆呆地在软椅上坐下来。 她何尝不知道这后果?可是这是沈夫人下的令,谁敢违背?姨娘本就没资格抚育孩子,她在沈家能亲自把她们姐弟带到这么大,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她就是去求沈宣。沈宣也没有办法阻止…… 没有孩子,沈宣就是想到她这里来,只怕也受不了这番清寂。 “姨娘。素娟来了。” 七巧低声地提醒,并示意她看向门外走进来的一行人。 伍姨娘连忙忍着身上的不适站起来。 素娟到了跟前,先是矮身行了个礼,然后看了眼沈璎。请了安,然后笑道:“恭喜姨娘。恭喜璎姑娘,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福份!太太因着大姑娘搬出去了,跟前缺个说话的人,又见璎姑娘重情重义。是以早起了心想让璎姑娘搬到曜日堂去,今日着我来传讯,璎姑娘这就回房收拾收拾吧!” 伍姨娘表情有些僵硬。她一时还无法从这消息里冷静下来。 素娟顿了顿,又笑道:“这是大喜事。姨娘怎地连句话也没有?” 伍姨娘这才挤出一丝笑来,看了眼沈璎,向着曜日堂的方向默默一拜,起身道:“回头请代我转告,就说贱妾谢过太太。三姑娘能得太太垂青,的确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七巧,你让柳莺带着素娟姑娘她们去后院罢。” 七巧目光蓦地一顿,触到她眼底里那抹肯定,只得称是,转了身。 这里人走尽了,伍姨娘重又回到软椅上坐下,双手扶着沈璎两肩,打量她道:“你刚才一直都没说话,是不是其实也想去?” 沈璎垂下头,没说话。等伍姨娘渐渐放了手,她眼泪忽然一滚落下来,又扑到她怀里。 “是我不好,我不该有这种离开姨娘的想法。可是姨娘,我好想像大姐姐那样能在太太跟前说得上话,我想他们都抬起头来高高地仰视我,如果我能够得到太太的喜爱,那么姨娘就绝不会再挨打了……姨娘,我错了,您骂我吧!” 伍姨娘也哭起来。 她抚着她的头发颈项,吸长气道:“姨娘不会怪你,姨娘怎么会怪你呢?事实上就是你不想去,姨娘也要劝着你去。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太太亲自教养,这于你来说是极大的体面。我这辈子就盼着你与葵哥儿能够过得扬眉吐气,这下子,连你将来的婚事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是舍不得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可是她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 他们姐弟最终的离开是必然的,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已。 沈璎抽泣着坐起来,望着她,“那您呢,我们都走了,您怎么办?” 伍姨娘望着她,抬手掩住她双唇,说道:“傻孩子,在太太面前可不像在我这里,凡事切记要小心,往后见了我,再不可有敬称,直称作‘你’就是了。 “姨娘并不知道为什么太太突然会想起将你挪到房里去,这后头兴许有着什么阴谋,兴许没有,不管怎么样,盯着你的人会有很多,你一切都要谨慎为上,把以往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死死地记住,遇到任何事都以保全自己为上。知道了吗?” “嗯。” 沈璎敞泪点头。 伍姨娘微笑拂了拂她的额发,说道:“去后院看看吧。” 一阵风吹过,几片银杏叶落下来,平白给这酷夏增添了几分秋意。 七巧远远地站了半日,见得沈璎去了后院,才缓缓踱到伍姨娘身边。 “三姑娘这一去,往后回秋桐院来的机会可就少了。姨娘真的就让她这么走吗?” 伍姨娘默了半日,对着后院门口幽幽吐了口气,没说话。 沈璎下晌就搬到曜日堂来了,沈夫人指了正房后头的小抱厦给了她住,跟原先沈弋住的地方紧挨着。 这里陈氏收到正房传话,只得也在沈茗住的院子隔壁收拾了一座小偏院出来给沈葵。沈葵反应却比沈璎大的多,一直不肯离开,拖着伍姨娘的衣摆不放而号啕大哭,伍姨娘哭着将他推出去,关上门,他又索性坐在门口哭着拍打起门来。 陈氏由始至终只派了个小丫头出来看了两回。 沈雁在二房后头天井的镂花窗里看见,默站了半晌,遂让葛舟驾马去了衙门送信给沈宣。 沈宣倒提着马鞭冲回府来的时候沈葵哭得嗓子都哑了,福娘从旁倒水给他喝他也抱着膝盖横竖不肯喝,沈宣把他抱起来,一脚踹开了秋桐院的门,这一夜便再没出来。 听说翌日早上他倒是牵着沈葵到了陈氏处,亲自交到了陈氏手上。 沈夫人的命令下得合情合理,也看不出半点于她们姐弟不好之处,沈宣又有什么理由不遵从? 沈雁初初收到曜日堂下发的命令时其实是在昨日下晌,当时听到青黛的传话手上一壶水差点把鞋面都洒湿了。 提这个建议的人是季氏,那就说明这也有可能是沈弋的主意。 沈弋也想让沈璎搬到曜日堂? 沈雁略一沉吟,顿时也明白过来。以沈璎的性子不会不出差错,沈弋是害怕夹在中间难做人,所以才把沈璎推给了沈夫人。 但这样一来,沈璎有了沈夫人撑腰,来日那些阴私手段岂不使得更加肆无忌惮? 她记得前世沈璎的确是在正院里头出的嫁,这么说来,她之所以会风光嫁入鲁家,莫非是因为养在沈夫人跟前得了但利的缘故?沈璎的嫁娶事上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可终归要是搬去了曜日堂,那么能被沈璎所利用的地方可就多了,比如难保不会狐假虎威地向她下手。 当时她就直觉应该想办法阻止一下。 可这是沈夫人下的命令,根据四房的实际情况,谁也没法儿去阻止,再说了,她又急什么?沈璎搬去正房固然于她有利,可这也是把双刃剑,沈夫人这后台利用得好的话沈璎会脱胎换骨,若是利用得不好,那回头来伤得就是她自己了。 毕竟沈夫人两世都不见得多么喜欢沈璎。 环境如何造就一个人,终究还得看个人造化。 也许沈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一面让沈夫人亲自管教,一面将曜日堂的规矩当作束缚她的绳索。 沈弋都放得下心,她当然就更没所谓啦! 所以从昨日到如今,碧水院里一直很安静。 日子不等人地飞快往前掠行,很快阶前的桂花叶开始繁茂了。 沈夫人的兴致依旧不怎么高,但是府里又一直相对平静。直到月初朝中忽然下旨,将沈宣被调去六科任了给事中,再次彰显了一下皇帝对沈家的恩典,沈夫人脸上才现出几分喜色,召了几个媳妇打了场牌,当中包括华氏。 座中沈夫人目光不时地投向华氏,沈雁先还以为偶然,后来才觉察她目光里还含着几分莫名。 又没有狠意和恼意,这倒让沈雁费解起来。 华氏显然也注意到了,打了几轮之后便就让沈弋顶上,自己去了旁边打点茶果。 沈夫人也没说什么。 很快到了初七这日,沈雁开始着人整理华家姐妹房间所需的床褥枕头。算来后日华夫人她们就能抵达京师,她心里逐渐激动,这几日忙里忙外让人收拾院子,又亲自采集了许多华正晴喜欢的盆栽,华正薇喜欢的香料,因此出入府的次数也开始增多。   ☆、061 偷窥 因为听说荣国公府有盆会散发异香的香樟树,于是这日就到了顾家寻戚氏。 卢锭那事发生之后,沈家与顾家走动的次数明显多起来,而近来几次在朝议上,沈观裕也多次附议荣国公对后军营的整治,在太平天下,能体现这样的文武共融已然不错了。顾家与沈家的融洽,也得到了皇帝的褒奖。 戚氏就是个直性子,来往得多了发现沈雁并不是那种刁钻霸道的女孩子,对沈雁的态度便逐渐好转了些,如今已经发展到可以坐下来唠唠家常的地步。 戚氏与华氏最大的不同是,华氏性子太刚,而她则多了些小女人味。过刚则易折,所以华氏很容易触到爆点,不过她生命中遇到了个好脾气的沈宓,于是相对幸福度过了婚后十年。 小心眼的戚氏前世活得很好。这或许又是她遇到了一个行事粗枝大叶但又惯于三思后行的顾至诚。 当然一个人幸不幸福,前路会不会演变成悲剧不仅仅凭靠某一点来判断。 戚氏跟她同坐在榻上喝茶吃葡萄。 人家功勋之家就没那么多规矩,戚氏说坐久了腰疼,于是拖了枕头过来歪着,见沈雁还端着跟枝水仙儿似的笔挺地坐在椅上,便就拍了拍旁边的大枕头,招手道:“上来,又没外人,哪来那么多规矩?姑娘家坐久了会屁股大。” 沈雁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要不怎么说她越来越喜欢往顾家跑了呢?戚氏虽有没什么城府,但这粗劲儿,还真对她脾气。 二人歪在榻上东拉西扯了几句,说到不久后宫里的寿宴上,戚氏道:“听说这次把神机营与半个中军营都调来守护宫城了。除了皇上登基大典和册立皇后太子之外,这可是头一回。” “为什么?”沈雁问。前世是不是如此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进宫赴了顿宴就出了来,后来那些年又进宫过几次,对这次寿宴的印象也就模糊了。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卢锭出事?” 戚氏瞄了她一眼,戴着两只硕大红宝金戒子的左手拈起颗冰润的葡萄放进嘴里。缓缓咽下后说道:“外头好些人不是都猜这是绿林匪盗甚或是前朝余孽什么的办的么?正好广西那边又逃了些流民出来。皇上害怕有人趁机往宫中下手,所以调了重兵。还好我们世子爷让人把首尾都给抹了。” 这些事情在顾家仿似并不被视作成忌讳,又或者因为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更或者是因为两厢都已经合谋干过坏事儿,戚氏对着她这个年幼的别府小姐说起来也一点防备都没有。而这恰恰也是沈雁所需要的,戚氏倒底是顾家的世子夫人,她说的消息往往会是真的。 虽然这件事基本上已经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并不介意往下聊聊,“广西不是已经派了钦差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流民逃出来?” 说到这里戚氏的脸色便显得凝重了,她转过身,面朝她道:“听说广西那批赈灾的银子出事了,说好的十万两。但到了那边却不见了三四万,这钱丢的这么凶,皇上已经责令内阁暗中查办。只是因着太后华诞。这事才暂时压着没透出风声来!” 沈雁听到这席话,整个人都顿在那里。 果然出事了!而且居然亏空了三四万两之多!这么看来。前世卢锭会获罪而死也就属情理之中了。不过这事既然连戚氏都已经知道,那么沈宓和沈观裕肯定都已经收到风声,如何这两天倒是不见沈宓透出口风来? 别的事倒也罢了,毕竟这次差点身陷漩涡的人是卢锭,沈宓不可能不会在家里提及半句的。 “这事闹出来多久了?”她问。 “就昨儿的事。”戚氏道。“我也就是因为记着这事儿,才会见了你就唠起来的。听说早就有了风声,还说是因为这个,皇上决定开始命锦衣卫私下彻查各衙门的公帐来,现如今六部连同各大军营里头也都在盘帐。” 说完她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拿绢子印了印唇,然后转手打开榻下几案上的暗橱,掏出唇脂抿起来。 沈雁默然沉思,如果是昨儿才传出来,那就难怪了,沈宓也未必那么快就收到消息。而皇帝如果打算盘各衙门的帐,估计又是打算展开新一轮的清洗,建国虽然已经有十五六年,但到底还是有些顽固派,如今新王朝对天下掌握得差不多,有些异己自然也该拔除了。 那么沈夫人这些日子悬在心头的事,会不会也跟这事有关呢?莫非是礼部出了什么事? 她问道:“夫人可曾听说礼部有什么动静?” “礼部?”戚氏抬起头来,想了想,片刻道:“没听说有什么动静。皇上近来对你们沈家愈发器重了呢,前几日不是才调了你四叔去六部么?就昨日,楚王在乾清宫当着皇上的面求了沈侍郎一幅画,我听说皇上当时还借了文房四宝与御案给你祖父,然后还在那画上加盖了宝印。” 楚王是淑妃的独子,也是皇帝喜爱的皇子之一,他去求画,这就证明沈家还没到需要避忌的地步,皇帝又当场出借了文房四宝和御案,这就说明皇帝本人对于沈观裕也是很给面子的。既然如此,沈家就不该有什么事才对,沈夫人近来这么古古怪怪的,又是为何? 她还想再问个仔细,但看戚氏这模样,估摸着是顾至诚快回来了,于是下地让福娘穿了鞋,告辞道:“这香樟树我先借走,回头等我表姐走了,再给少夫人送过来。” 戚氏一面也下了地来:“随便你,不要紧。” 正说着,后窗下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响,二人抬头看过去,却是什么也没见着。 “怕是猫儿。”戚氏解释道。 沈雁在二门下告了辞,带着福娘走出顾家府门。 其实她也赶着回府去,顾至诚若回来了,沈宓想必也到府了。她希望能够从他口中得知更多关于朝堂的消息,比如说有关于这次广西贪墨案发生后各级的反应,以及还有别的方面的事情。沈夫人最为看重家族前途,如果不是关乎于沈家的事,她不会这么异常的。 而眼下除了朝堂之事能够影响到沈家前途,又还能有什么呢? 午后的斜阳透过两府高高的院墙照在巷子里。 她踏着夕阳拐了弯,才进了巷子,忽然就打斜刺里跳出个人来,拖住她手腕便就往巷子那头跑。 福娘惊惶大声喊着“姑娘”,拔腿就要追上去,宋疆又不知打哪儿跳出来,扯住她袖子道:“慌什么!那是我们家公子!” 福娘听到是顾颂,顿时愣在那里,倒是也不追了。 顾颂在沈雁手下屡战屡败,宋疆都不担心,她担的哪门子心? 沈雁被顾颂拖到了巷子深处,使劲把手拽出来,“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顾颂绷着脸,呸了声,将她逼到墙角下,指着她鼻子道:“我早就觉得你跟我父母亲之间有什么秘密,果然让我查到了!卢锭在出京之前失踪,是你们合谋的是不是?!” 沈雁横眼看他,抚着手腕不说话。 顾颂又恨恨地指着她训斥起来:“卢锭是你的长辈,又不曾犯下什么恶,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差点葬送了人家的前程!”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还有那双眼里的机警,以及那两排咬得咯咯作响的钢牙,沈雁猛地想起方才后窗下那道声响。 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后窗下,哪里会有这等不知死活的野猫? 她盯着他上下打量几眼,挑眉道:“这种偷窥的事儿你干过几次了?” 顾颂脸上一滞,倏地把摁住她肩膀的手放下来,瞪着她。 沈雁走到他前面,摊出五根指头:“有没有这么多?” “你不用管我!”顾颂蓦地打掉她的手,咬牙瞪着她,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卢锭是朝廷命官,你们就不怕事败之后会招来杀身之祸吗?!我父亲是不是疯了,居然会想出这样的主意,而且还跟你这个疯丫头一块儿搅和!” “那你就得去问令尊了。” 沈雁拂拂衣袖,笔挺地站直。 事情既然兜不住,她也只好承认。但这事究竟该怎么跟他说,她却做不了主。 不过顾颂能够替卢锭出来伸张正义,却是让她意外的。这个成天顶着副棺材板脸出出进进的三世祖,居然还有这么样一副热心肠,实属罕见。 会不会是装的? 她端着笔直的身姿,觑眼打量他。 他虎着脸道:“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到戏社里拜了师。”她扬唇悠然地袖了双手。 顾颂头顶都快冒烟了,居然把他比做戏子…… “我才没你这么无聊!”他瞪了她一眼。 气归气,但他这次居然没有被气得暴跳如雷,这还真有点出乎意沈雁意料。 她看了看他身后,又道:“咦,最近怎么没见你带着宋疆?” 顾颂闻言,忍不住又横了她一眼。不过这一眼也不再像原先那么杀气腾腾。   ☆、062 失宠? 上次听她提及湖阳公主之后,他就找来祖父的幕僚打听典故,方才听明白她是暗指他纵容家奴在外生事有辱国公府的名声,羞愤之余,私下便很是下功夫整治起身边那些奴才来,包括宋疆,也被送去荣国公院里当了个多月差事,让荣国公身边的下属好生调*教了一番才又回到他身边。 不过这些事他才不会让沈雁知道。 他淡淡地道:“谁说没带?你自己没长眼睛。” 说完拂袖转身,往来时方向走了。 沈雁拂拂衣襟跟上去,到了顾家门口,福娘欢呼着奔过来:“姑娘!” 旁边门内闪出个人,也冲她行大礼:“小的给三姑娘请安。” 这姿势这口气,处处透着恭谨。 沈雁认出是宋疆,不由微愕。 顾颂看着她这模样,眉眼间倒是露出几分扬眉吐气的意思来。 瞧她这傻样…… 宋疆猛然瞧见自家主子这表情,也觉有些新鲜。 唯独福娘还是清醒的,挽住沈雁说道:“二爷应该回府了,姑娘是回去还是?” 沈雁回了神,觉出自己失态,连忙掩饰地冲顾颂干笑了两声,提裙过了自家角门。 顾颂唇角的弧度一直持续到他进府回房。 长到这么大,除了打猎比武夺魁之外,他很少有笑的时候,就是近年里与各家少年子弟们比赛这些赢了,他也很难再有畅快的心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方才她像只笨雁儿似的站在那里的表情,他就觉得比比武比赢了还要愉快。 这丫头不张牙舞爪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进了房他一下躺倒在床上。盯着床顶看了会儿又坐起来,招过来宋疆道:“着人去瞧瞧父亲回来了不曾?”卢锭的事他还没问完呢,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得问个水落石出。 宋疆去了。去了又回来,盯着床上的他迟疑了半晌,才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公子,沁姑娘还在太太屋里等着您呢,您方才这么样不告而别。小的担心回头太太又骂我。” 先前两人在屋里坐的好好的。一听说沈雁来了,顾颂便跟烫了脚似的出了屋来,到了长房又不进屋去。偏躲在后窗底下装宵小。听说人家告辞又麻溜地跟着出来,拐着人家去了巷子里头说话——这些都罢了,可说好是要寻沈雁算帐的,怎么如今又这么一副偷吃了鸡的老狐狸似的表情? 而且为什么他感觉最近顾颂听人提到沈雁的时候。也不再那么跳脚了? 宋疆回想起近日他的表现,渐渐起了些惶恐的感觉。 他怎么觉得自从这个沈雁出现了之后。他的霉运就来了呢? 先是因为她而被顾世子甩了两鞭子,而后被顾颂遣去荣国公面前学什么规矩,如今倒是回来了,可是他又完全猜不透顾颂的心思了。难道这是老天爷要把他推向失宠的路上去的节奏吗? 他幽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回头该不该抽空找街口的王半仙算算运程? “就说我头疼,不过去了。” 顾颂眉头皱了皱。双手枕在脑后,又躺回床上。 宋疆连忙抻起身子称了声是。出了门。 因为沈宓晚归,沈雁直到翌日早上才看到他,但是也没曾打听出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来,对于广西钦差贪墨这事他除了表示庆幸之外便凝着双眉作若有所思之态,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这个中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至于朝堂有什么对沈家不利的风声,更是不曾获知。举府上下因为沈宣的升迁大家都呈现出欢欣积极的气氛,就连沈夫人,也是着着实实地为这事高兴,甚至还特地赏了他一件孔雀绒挑线云锦大氅给他,沈宣得瑟地当着沈宓的面披了披。 沈雁眼下对朝事的敏感度绝对是比不上沈夫人,因为自知弱项,所以她只能从沈夫人的变化来判断沈家所面临的安危。既然连沈夫人都在为这事真正高兴,那么可见眼下的朝堂的确是不存什么对沈家不利的局面。即使有,那暂且也应该还不足致命。 沈雁对沈夫人心里的秘密,越发好奇了。 不过接下来她却没有什么时间再关注这层,因为舅母和表姐妹很快就要到了。 华府作为世交以及府上的姻亲,又因为有过沈观裕的嘱咐,所以对于这次华夫人带着儿女进京,沈夫人还是摆出了相当隆重的排场。 初八早上她让人请了沈宓和华氏过正房去,问起食宿安排这些详情,听华氏说华家姐妹住在碧水院,华夫人则住二房后的抱厦,想了想她便让人即刻腾了二房后侧靠近东边小花园的蓉园出来,让华府亲眷带着下人悉数住进去,如此也自在些。 又让人抬了自己库房一座金丝蜀绣大屏风,两抬的古器字画到蓉园正房安排给华夫人住的屋里,华家姐妹的房中因为沈雁事先早有安排准备,并不缺什么,所以就直接由二房的库房里照搬。 沈雁很领这份心意,毕竟不管私下怎么样,能够让舅母她们面上有光还是很好的,何况蓉园离熙月堂只隔着道曲廊,跟住在熙月堂内没有什么分别,不用担心夜里串门回的晚了锁院子的问题,又能够让她们行动自由。 华氏也跟沈夫人行了大礼,感激婆婆这份心意。 在沈雁不时的说服下,她这两个月在沈宓面前,对沈夫人的不满稍稍压下了些。 虽然这点改变十分微小,但它却呈现着积极的一面。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还得靠自己紧握,不管华氏前世因何而死,她的性格上必然也存在些缺陷,使得她因为没能改善在沈府里的处境,而落得孤立无援的后果。 她曾经猜测过沈夫人拥有最大的杀人嫌疑,但是如今想来,又仍然不大靠谱。因为缺少足以致命的对立关系。如果真像她原先所猜测的那样,沈夫人是因为华氏未能育子以及不受婆婆待见的缘故而丧命,那显然又太小瞧她这个祖母了。 若是这样的话,别的儿媳妇们岂还有不担心害怕的道理?而外头那么多仰慕沈家的家世,巴望着把女儿嫁进沈家的那些大官贵族,又哪里还会放心将女儿送进来?否则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婆婆,到头来亲家成了仇家,岂非得不偿失? 再想想,沈夫人若真有这么不择手段任性而为,沈家又岂会有这样的面貌? 狐狸装人装久了,也总会露出尾巴。 沈夫人若真有这份装上大半辈子还不露马脚的本事,她也用不着在乎一个小小的华氏。 总而言之,她目前需要的就是线索和证据。 眼下当着沈夫人的面,她摇着华氏的手道:“母亲,太太这么爱护咱们,足见往日是咱们的不是。不如从明日起,咱们也日日到上房来请安吧?” 华氏既然要瞒着娘家她们在沈家的处境,那么这一项是绕不过去的。而且如今华府在朝中也的确艰难,华氏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兄嫂担心。而沈夫人把姿态作足了,若是华氏还不懂往下做,那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再说,假如府里单单就华氏不必去上房请安,传出去外人也会对二房有番猜测,那样总归不好。 华氏听闻,沉吟未语。沈雁将握住她的那只手稍稍用了用力,她瞟了眼过来,稍顿便也就冲上首颌了颌首,说道:“就怕太太嫌这丫头话多生厌。” 没说过来,也没说不过来。但是沈夫人听后却不计较,反是扬唇道:“雁姐儿行事越发得体了,我正该高兴,岂有生厌之理?” 就是允了的意思。 旁边瞧着的沈宓明显松了口气,高兴地抚着沈雁的头顶,说道:“有女万事足嘛。太太说的没错,雁姐儿的确是儿子的骄傲。”说完他又看向妻子,满心眼儿里洋溢的皆是幸福和踏实。 沈夫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坐着的人却也不平静。 坐在沈夫人身侧的沈璎率先往笑眯眯的沈雁投过来一道怨毒的目光。 沈弋眼眶红了红,执着扇子望着沈宓抚在沈雁头顶的那只大手出起了神。 季氏今儿没来,三奶奶刘氏一向寡言少语,今日一直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为了什么。而坐在最末的陈氏却也往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投来复杂莫明的目光,那像是嫉妒,又像是厌恶,到最后她抿嘴轻瞪了眼,才又收回目光去,默默地低头望着足尖。 沈夫人再问了几句其它,大伙也就散了。 陈氏这里出了曜日堂,无视摆了满院子的花木盆栽,径直回了房,怔怔坐在桌畔失起了神。 屋里呈现着一惯阴沉的静默。沈宣的升迁并没给这屋里带来多大的变化,他高兴的时候不在这里,不高兴的时候也不在这里,仿佛他仕途何如,都是他自己的事,而这一房的人,则像是一直处在他圈子外围的尘埃,没法儿接近他,更没法儿触碰他。 她想起先前紧紧站在一起的二房一家人,华氏那淡淡但满足的笑意,像把刀一样几乎刺瞎她的眼。   ☆、064 失物 福娘将灯笼给了她,说道:“我们去院子里看看,你在这儿守着便是了。” 二人掌灯进了内院,院子廊下四处都有灯,再加上月光,院子里各处石墩上摆着的各色盆景错落有致,显得十分养眼。沈雁信步过去挪了挪当中两盆睡莲,抬脚时却听哐啷一响,似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福娘将之捡了起来,却是个明晃晃的银质的牌子,上头刻着两朵牡丹。 “这是谁的?” 沈雁接过来细看。这东西做工精致,两朵花并蒂双开,周边又刻着华丽的纹饰,尤其是花蕊中间还镶着两颗红宝石,看模样不便宜,不可能会是下人们的。而今日进园子里来的除了下人们便只有她与华氏,以及沈弋——华氏手上又没有这种东西,那就多半是沈弋掉的了。 她将之揣起来,再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回身道:“走吧。” 华家人来京作客是府里的大事,一大早沈夫人便遣了人前去城门打探,自己也修饰一新端坐在正堂,华氏自然带着沈雁最先赶到,而后各房除了该上衙门的爷们儿,旁的人也陆续到来。这种日子沈夫人自然不会落华氏的脸面,一屋子说说笑笑,倒是真有了几分祥和的意思。 沈雁见着沈弋到来,遂冲她使了个眼色到廊下,笑着道:“你可曾丢了什么东西?” 沈弋上下打量她,也笑道:“鬼丫头,你又何曾知道我丢了什么东西?” 沈雁将那小银牌举起来,“你请我吃杜记的炒年糕,我就还给你!” 沈弋望着那牌子。却是纳闷起来:“这是什么?” 沈雁脸上笑容一下收了,“不是你的?” “当然不是。看起来像是平日带在身边镇纸用的,你几时见我玩过这些东西?”沈弋蹙眉接过来,然后拿在手里反复地查看,目光落到牡丹底部一个小小的“晋”字上,她忽然一顿,说道:“我知道是谁的了!” 沈雁看见她这面色。再看这字眼。忽然也愕住:“你是说,是三叔的?” 沈弋看着她没说话。 沈家三爷大名沈宦,因为幼时正逢战乱。沈夫人自顾无暇,将之送往山西呆过段时间,表字遂取为晋平,这个晋字时常作为他在字画上的落款出现。所以大家都熟知得很。沈雁昨夜因着光线黯淡,所以压根没多看便就揣进了怀里。 谁会想到沈宦手上居然会有这样的小玩意儿? “先收起来吧。”沈弋看了看身旁穿梭的人。说道。 沈雁点点头,将之又收了进怀,与她又回到了正堂。 进门后两人的神色就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沈宦才情甚优,毕生花在诗词歌赋上的精力颇多。并且不大有心于科举。 沈家祟尚真名士自风流的子弟很多,包括沈宣沈宓兄弟在内几乎个个都有点这样的倾向,可是这种倾向在沈宦身上表现得最为显著。所以他即使多年前便考得了举人,但如今并未入仕。近两年在沈观裕的强制之下,他才搬去了京外圆通寺温习功课,预备明年下场应试。 在寺内寄居期间,他也常回府,府里会出现他的东西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惊奇,但让人惊奇的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蓉园?是他无意丢在那里,还是别的人带了进去?这东西很明显是属于女人家玩的物事,如果不是沈雁刚好捡到,那么落在别人手里,会闹出什么样的风波? 沈雁开始对这个前世接触也不算深的三叔感到好奇起来。 根据前世的记忆,沈宦在明年会试之后便得了个县令的差事带着妻室儿女离开了京师,一直到沈雁二十岁那年才搬回来,搬回来之后也只任了个小小的六品官,她记得当时沈宓已经担任了吏部侍郎并兼任都察院御史,而沈观裕更是入阁成为了大学士,有了这两道关系,沈宦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 于是他混成那样,也就只能说明几点,一是他明年可能考得并不怎么样,二是他可能不怎么受沈观裕喜爱,更加连沈宓这个哥哥都不喜欢他。 可是纵始前世的事她已记不清,这些日子以来她却没发现沈宓与沈宦之间有什么隔阂,虽然沈宦在府里的日子不多,可是一旦回府也必会到二房来寻沈宓打个招呼,就算是沈宓不在,他也会到二房来走一转。沈宓有空也会约着沈宣去圆通寺寻寻他,问问他的功课进展。 再者四个儿子都是沈观裕与沈夫人的嫡出,沈宦只是缺乏沈家人该有的仕途觉悟一点,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沈观裕不可能独独对他存有偏见,要不然,也不会屡次三番地催促他下场应试。 这么说来,事情就有点蹊跷了。 为什么前世三房会混成那样呢?就算是他考得不好,有了强劲的父兄在朝堂顶着,他也不至于混了多年还只捞着个正六品不是吗? “回禀太太!华大人与华家两位表姑娘已经到了坊外!” 正在沈雁思绪如乱马狂奔之际,门外管家刘斯急步进来禀道。 华氏忍不住站起身来,沈夫人笑道:“还不快去迎迎?” 华氏抬脚便要往外走,沈雁连忙拦住她使了个眼色,然后站出来跟沈夫人福礼道:“孙女好久没见舅母和表姐,实在想念得紧,太太若是信得过孙女,便让孙女去迎好了。” 来的人是嫂子又不是母亲,华氏撇下婆婆出门去迎,少不得又要坏规矩了。 华氏听得她这么说立即停了脚步。她如今越来越信服起沈雁来了。 沈夫人端起手边茶来喝了口,说道:“都去吧。弋姐儿也一道去,代我迎迎舅太太她们。” 华氏从旁瞧见,立时也明白过来。沈夫人若是当真有那么热情,又怎么会明知道华夫人已经到了坊外,还拖了半日这才发话放人?心下一凛,竟再也顾不上计较一时意气,深深朝上福了福,然后才垂首出门去。 这里季氏也站起来,正准备与刘氏随后同去,刘氏却呆呆坐着未动,季氏不由轻推了她一把:“你出什么神呢?” 刘氏连忙站起来,掩饰着脸上慌色,与她同出了门。 沈雁却是等不及旁的人,早就撇下她们快步到了二门,出了门槛便见卸了门槛的大门口五六辆乌蓬大马车,一色的枣红大马加青油布毡,又是一色蜀锦着装的车夫护院,一路的金尊玉贵驶进来。 想起前世一隔到如今便是十来年,忍不住心下激动,提起裙摆奔过去,迎住当先下来的那名披着月华绫锦缎薄披风的美妇一把抱住,叫了声“舅母”,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身材微丰的舅母香香软软的,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华夫人刚刚落地,便被她一个猛子扎过来,险些又倒回车上,好在旁边丫鬟玉萝甚是机敏,见着她扑过来时已经与玉馨同时将她紧紧架住。 “这雁丫头真是——” 华夫人正了正头上的珠翠,望着她又好气又好笑。 沈雁眼泪汪汪抬起头,看见随后走来的活生生的华正晴华正薇,又几步蹿过去。华正晴从容往后跳开两步,然后清冷而淡定地掸了掸袖子,华正薇却是笑眯眯地展开双手将她抱住:“雁姐儿乖乖,表姐疼你!” 随后紧步跟上来的华氏与沈弋到了跟前,连忙向华夫人行礼,华氏当然没沈雁这么夸张,问了几句路上平安便介绍沈弋上来相见。 华正薇与沈雁道:“贵府大姑娘果然很优雅端庄,跟你完全不是一个类别。”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到沈弋耳里。沈弋走过来,冲华正薇矮了矮身,微笑道:“薇姐姐比我大两个月,妹妹这厢有礼了。”又转身去见华正晴。 沈家二房这几年在金陵呆着,所以华家女眷上府里来的次数也稀少,沈弋与华家姐妹幼时自然也见过,但印象却极淡了,所以见面又须重新论过长幼。 这里寒暄完了,季氏与刘氏也并行前来道:“欢迎舅太太和表姑娘!我们太太已经在曜日堂相迎了。” 华夫人忙道:“这怎敢当?” 一行人紧行慢步地过了垂花门,一路不时有人迎出来,到了曜日堂所在的正房,沈夫人便率着众人从廊下走过来,笑着道:“可把舅太太给盼来了。” 华夫人连忙上前见礼,又领着华正晴姐妹上前,相互之间问候完,便就进正厅去。 这一上晌曜日堂便充满了欢声笑语,华夫人在正院坐了小半个时辰,将带给沈观裕夫妇的礼奉上,然后各赐了府里公子小姐们几样赠礼,便就有黄嬷嬷前来恭请入蓉园安顿。沈夫人吩咐在正院里设宴,此番并无男客,所以各房女眷都请来。 沈雁一路跟随华夫人她们。 到了蓉园,各自回房歇息,看到屋里摆设,华夫人与两个女儿皆都十分满意。 作为陪客一道前来的刘氏笑道:“这些全都是我们二*奶奶和二姑娘费的心思,舅太太要感激只管感激她们便是!我们这是都是配相的,不值一提。”   ☆、063 姐姐 她垂头吐了口气,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 林嬷嬷走进来,递给她团扇,轻声问:“华家的人太太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她缓缓摇了摇头。 林嬷嬷微顿,转身要退下,她却忽然又出声了:“你说,华氏怎么那么命好,嫁给了沈宓?” 林嬷嬷停在帘栊下,回过头。 华氏命好这是公认的事情,沈宓有学识又上进,处理朝堂关系也算得心应手,再加上他对妻子一往情深,着实是个好男人。莫说华氏嫁得他是命好,就是皇家贵女嫁给他,也算得上是命好了。只是陈氏眼下无端端吐出这么一句,让人始料未及。 “她华氏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论脾气,她担不上温顺二字,论人品,也不见得拔尖,论相貌——自是好的,可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沈宓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她,而且这么多年即使她连儿子都没替他生,他也始终对她如一?” 陈氏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有些灼人。 “你看看我,出身诗礼,琴棋书画不算精通却均有涉猎,四书五经不算倒背如流却也勉强说得上几句,相貌也称得上端丽可人,可为什么偏偏得不到丈夫的敬爱?” 她站起来,走向林嬷嬷:“我也不图他如何敬爱我,如何让我迁就我,只要他不纳妾,不收通房,能与我相敬如宾,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为什么偏偏他不肯!他不但纳妾生庶子,还对我日渐冷淡,如今一日到头连半个字也不想与我说,多看我半眼都嫌麻烦! “你看那华氏有什么,不就是有几个钱么?难道沈宓是那种贪财之人?他不是。他跟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就是跟他完全不同——” “奶奶!” 林嬷嬷扑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奶奶,这种话怎可大声说出来?万一让有心之人听见——您莫忘了,隔壁还有个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的伍氏!” “我怕什么?”陈氏拨开她的手,“你们成天只知道叫我忍,忍。忍。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感受! “我根本就没有那么洒脱,也没有那么豁达,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够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也能跟他像二房一样每日带着孩子趴在炕桌上吃饭,而不是母子俩守着规矩端端正正冷冷清清地坐在桌子旁! “我是害过丘玉湘,可那是我的错吗?他明明跟我有了婚约,还去招惹别的女人让我难堪!还异想天开地让才过门的我允许她进门!他们当我是什么。是逆来顺受的孬种吗?我不过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尊严,就要引得他恨我这么久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哭起来。纤瘦的肩膀因为失控而颤抖。 屋里充斥着哀伤的声音,像是屋角焚着的千叶香,袅袅绕绕。 林嬷嬷望着几近崩溃的她,脚步竟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 陈氏是她看着长大的。犹如她另一个女儿,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落在自己眼里,她这些苦。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身为女人所受的束缚太多了,很多事情只能忍。 可是眼下陈氏每一道哭声。都像是扎人的刀子,刀刀扎在她的心上。看着她这么痛苦,她忽然又怀疑自己做错了,如果说忍也是痛苦,不忍也是痛苦,那又何妨去争?这院子里不过是多了个伍氏而已,如果没有她,也许陈氏也不会这么纠结了吧? 这些日子,伍姨娘施下苦肉计逼得她走投无路险些被沈宣打的那幕时常浮现在她眼前。 有心计的侍妾她见过不少,可是像伍姨娘这么轻狂嚣张的却是不多见。虽说这次沈宣被沈宓劝了回房,可他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便是夜里回房对着陈氏,也是要等问了才会回出几个字,若是不问,他兴许便会沉默到天亮。 即使是这种状况,又保得了多久呢?伍氏不会放手的,为了两个孩子,她也绝不会放手。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许正像陈氏说的那样,只要沈宣能与陈氏长久地在一起,丘玉湘他会忘的,伍姨娘他也迟早会忘记的,她忽然觉得,伍氏的存在对于陈氏来说,已经是多么要命的一件事。 刘氏在曜日堂全程都有些魂不守舍,好不容易散席回了三房,魂儿却还是留在了外头似的,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像尊雕像。 琳琅走进来,说道:“舅太太刚刚让人递了讯儿来,请奶奶回府一趟。” 刘氏听到是娘家弟媳媳相请,下意识站起来,嗯了声,抬步就要出门。走到门口又想起回娘家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只好又回来开了箱笼,翻出两包花胶,让人拿着才出了门。 先去上房请示了沈夫人,然后才乘马车出街。 刘府并不远,不过与麒麟坊相隔一座玉鸣坊,但环境却与麒麟坊有天壤之别。 马车从一众货郎的吆喝声里到了刘府门前,叩开斑驳的大门,刘母跟前的郑嬷嬷一拍大腿,用她一惯尖利的嗓子高呼道:“哎哟,我们姑太太您可回来了!” 刘氏看了眼她,咬牙进了门。 不过是座三进的宅子,过了垂花门,又绕了影壁,到了后宅刘母所住的福寿堂。 正房如今由弟弟刘普夫妇住着,才进了庑廊,老远就听刘普的妻子庞氏的声音传来:“她是金贵了,做了沈家的少奶奶,三请四请地还请不回来,也不想想我们爷给她在外头办了多少事,脸上贴了多少金她才有这份体面,如今家里头出了事,她就避着不回来,也好让我去迎她?没门!” 刘氏站在庑廊下,死命稳住心神,见着庞氏风风火火地从里屋里出来,才又抬步前行。 “你乍乎什么?”她锁紧眉头数落道。 庞氏几步迎上前来,目光瞄着琳琅手里捧着的花胶,一手蓦地已指上她鼻子:“姑太太还记得我是你弟妹呢!如今你弟弟被人追得家都回不了,你就带着这两盒破玩意儿回来见我?你当我是叫花子呢,随便弄个什么破烂也来溥衍我!我倒是问你,那两万两银子你倒是几时能拿回来!” 刘氏咬紧牙关咽下心里的翻腾,木然道:“我也正在想办法,你别逼我太急——” “我逼你太急?” 庞氏上前蹿了半步,“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爷为你这个做姐姐的做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现如今不过是让你拿出两万两来,你就怪我逼你,既是这么着,索性我就去见沈家的人,看看沈家愿不愿意替你这笔钱!” 说着她便往门外冲去。刘氏连忙拉住她,刘母也从屋里冲了出来,扯住她胳膊道:“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家人,非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是我不好好说还是她不好好说!老太太您也太偏心眼儿了,儿子闺女都是你生的,合着闺女嫁了好人家你就待见,儿子混得不如人就不是你儿子了不成!” 刘母哭着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世间倒是有这样的儿媳妇!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呀!”一面又骂刘氏:“你也是!这都十来天过去了,你怎么就丁点儿讯息也没有呢?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他若回不了家,咱们老刘家可就要散了!……” 刘氏背靠着墙壁,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 她连门也没进,直接登马车回了府。 身后庞氏叫嚣的声音还在传来,车厢里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了。 因为忙着收拾蓉园,这一日忙下来就到了晚饭后,虽然用不着亲自动手,到底转来转去地也伤精力,沈雁打定主意要让华夫人她们此番多留些日子,因此各项设施都捡齐备的来。。 忙到月升时分洗漱完上了床,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胭脂道:“来了来了!”又有脚步声往门外纷至踏去,接着胭脂进了房来,轻而急地说道:“姑娘,起床罢?舅太太她们都到了!” 沈弋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脑袋碰到床栏疼得睁开眼,才发现居然是个梦,窗外月光淡淡映着树影,哪曾天亮?床下小竹床上,也只有乍然惊醒的福娘在睡眼惺忪地穿鞋,哪里有什么胭脂的影子? “睡吧。”她招呼了福娘一声,又滑进了被褥里。 但如此一来却又睡不着了,翻转了好几遍,竟是越翻越清醒。福娘复又下了床,出去门外小炉子上提了开水沏了茶,端给她,又拿团扇给她扇风。她把杯子递还给她道:“算了,反正也睡不着,我们去蓉园瞧瞧,看看先前让葛全儿搬的盆景都搬好了不曾?” 福娘答应着给她披了衣,又掌了灯,唤守门的婆子开了门,往熙月堂后头的游廊去。 初八夜里的月色也很可观了,虽未十分清明,但树木在月影之下也自有几分梦幻的颜色。 蓉园这里也是一片静谧,因为东西都搬了进来,所以黄嬷嬷也拨了人在此守门。时下刚过二更,守门的婆子正在打鼾,听得拍门吓得几乎滚下椅子去,又听得是二姑娘到来,连忙开了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com阅读。)   ☆、065 劝说 一屋子人笑起来。 刘氏坐了坐便告辞了。 只剩了自己人,华夫人便细细地顺着四壁慢慢地端详,瞧见玄关处博古架上摆着的一对玉白菜,遂笑着道:“知道你们府上清贵,不喜欢那些金器,我那里还有对比这个更大些的白菜,哪日你哥哥进京,我让他捎过来,给我们姑爷添添案头也是好的。” 华氏道:“玉白菜我倒不想要,嫂嫂要是不心疼,就把上回那段沉香木运来给我如何?我想将来制成雕花镶在雁姐儿的嫁妆上。” 华夫人笑睨她一眼:“你打小就会挑好的,可知道那段木头值多少钱么?” 华氏笑着,挽着她坐下来,说道:“那我拿两对玉白菜跟嫂嫂换好了!” “得了!”华夫人笑骂,“我还缺几棵玉白菜不成?你哥哥就你这个妹妹,你要什么我不会给?”说完她敛了笑容,放下手中茶杯,说道:“你想要什么金玉都容易,莫说一棵木头,就是十棵我也替你办来。只是有一桩,嫂嫂从旁也是干着急。 “你倒是说说,这么些年了,如何你这肚里还是没动静?” 华氏听得提起这个,神情便恍惚起来。 华夫人握住她的手,说道:“傻丫头,我知道不怪你,不过这终归是个隐患,沈家若是看在早年间两府情份上的话兴许不会如何,可若是连这点情分也不顾——”说到这里她叹起来,余下的话也咽在了喉咙底。 华氏听着这话,便知道她察觉出什么来了,当下并不愿再往深处说,遂强笑道:“嫂嫂今儿才来呢。就唠叨起我来了,也不知晴姐儿薇姐儿平日在府里耳朵听出来茧来没?” 华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也就笑道:“她们俩就是被我唠叨怕了,所以才闹着要上京师来!”略顿,又说起先前那话:“雁姐儿才九岁,如今就办嫁妆未免太早了些,家具打好了也放旧了。过上三四年再制也未迟。不过用料什么的你倒是可以先合计合计。缺什么再跟我说便是。” “我也是这么想。”提到女儿的婚事,华氏才又愉快起来,“虽说才这么点大。但日子过起来也是快的,你不知道她如今竟是鬼灵精似的一个人,连隔壁顾家的小世子都时常被她欺负得哇哇叫,将来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孩子才镇得住她!” 华夫人笑道:“雁丫头虽然好动些。但却是个知轻重的,将来自是要替她选户好人家……” 她们这里说着体己话。沈雁也在西厢房与华正晴姐妹互叙别后之情。 华正薇今年十三岁,华正晴十二岁,虽说华正薇与沈雁年纪相差更大些,但相较起冷艳的华正晴。似乎两人间更有话说。 “我来了这次京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来之前母亲交代。回去后我就得埋头学习持家之道了。”华正薇托着两腮,微微叹息着说道。 沈雁知道华夫人这般交代是有开始替她说亲的打算。在华钧成获罪之前,她的确是订好了一门亲事的,只是未料还未曾过门就遭遇了这等惨案。 眼下却不好说破。想了想,她说道:“如果你们能搬来京师住就好了。” 这个想法其实她已经酝酿很久了,如果华家搬来京师,起码朝堂的动向他们掌握得更快捷,而且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坐一处商量不是吗?他们当初搬去金陵不过是便于采办,并不是皇上有规定必须离京,再说他们在京师有现成的宅子,只要华钧成夫妇愿意,一切不是问题。 当然,她其实对于外公当初决定搬家去金陵的事情也是存有疑惑的,虽说搬去金陵的确是便于采办,可采办是当家的和下面人的事,并不必内眷们也出动,举家搬迁,会不会动静大了点儿? 华正薇当然没她想的这么深,也不知内情,听见这话,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南北直隶相隔数千里,咱们家当年搬过去的时候路上就花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还有财力物力,再说金陵又是华家祖籍之地,就是我想搬,父亲也未必会。” 沈雁摇着扇子,直起身来,说道:“表姐只要想想皇上近些年对华家的态度,舅舅也未必不会。” 前世里没有人会意料到华家日后会罹逢大难,自然没有人提出搬到京师,而照沈宓他们之前的想法,不是还认为离京师越远越安全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殊不知若有人真想对付一个人,他就是避得再远也是没用。 眼下虽然她也没把握能左右到华钧成的决定,但无论如何总是要试试的。 华正薇听她说完,遂与华正晴对视了眼。她上下打量着沈雁:“你回京才不过两月,如何竟知道这么多道理?难不成这皇城的水土当真格外养人些?” 沈雁不理会她的揶揄,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就这么着跟舅母他们说罢?京师的水土要是不养人,也不会冒出那么多才子才女了。你只看看我大姐姐是何等的大气端庄便有底了,我便是及不上她,总还是要有几分沈家的血统。” 华正薇想起年少的沈弋那番过人的风姿,倒是也不敢大意了,遂点点头,应了她。 午时在曜日堂用了饭,沈雁沈弋陪着华家姐妹在后园子里走了走,便就各自回房午觉歇息。华夫人则有华氏陪着,用不着沈雁操心,况且紫英偷偷地也来告诉过她先前华夫人与华氏说起的那子嗣之事,想来姑嫂间还会有许多体己话,她自然不便去打扰了。 华夫人似乎天生就是个当大嫂的料子,原先华钧成的弟弟还未过世时,她也对他关怀备至,也就是那会儿开始,娇蛮的华氏才对她日渐信任,也最是信服她。否则的话,以她那样的性子放纵下来,后来也未必会与沈宓结成这门亲事。 所以说华家搬到京师,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 沈雁回到房里,这才有时间拿出那小银牌来细看,这东西已经不新净了,因为棱角处已经被磨得滑亮,可见持有人已经拥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把玩了会儿,叫来福娘:“去找黄嬷嬷查查昨日进蓉园的人里,有没有三房的人。” 沈宦也是风流才子,如果看中了屋里哪个丫鬟,送了这东西给她也是有的。如今她最主要是确定这个人究竟是谁,然后才能决定这东西要怎么交回去。虽说与刘氏交往不深,但她因为出身寒微,沈雁又颇敬佩刘父的义举,所以假如沈宦当真背着她有了人,她总归是要提醒提醒她的。 三房这里刘氏歪在榻上午觉,但是两眼却睁着,望着帘栊若有所思。 琳琅走进来,埋怨道:“奶奶近日总这么闷着也不是办法,舅老爷那边还剩二十来天的时间可以周转,您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到头来不止舅太太怨您,可连老太太都不会轻饶您的。” 刘氏明明是主子,可在她的埋怨下,竟恍若未闻。 见她不出声,琳琅勾起垂下的帘幔,又道:“原来是奴婢干着急了,舅老爷那边如何紧急也不关奶奶的事是么?奶奶可只有舅老爷一个亲弟弟,这个时候您不帮他,不知道还有谁帮他?” “那是我的事!”刘氏终于瞪了眼过来,*答道。 琳琅被堵的没话,在帘栊下站了片刻,转头又不甘心地道:“那二房多的是钱,您看看今儿咱们在蓉园里看到的那些摆饰,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奶奶何不找个借口再进去瞧瞧,随手顺一两样出来也能补个缺,像您这么瞻前顾后的,舅老爷得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 “你把我当什么人!” 刘氏站起来,两颊气得通红,“你这是唆使我去偷吗?!” 琳琅似是没想到她突然发怒,顿时怔了怔,但转而她又壮着胆道:“奶奶也别这么大火气,奴婢这不也是给您支招么?您要是不眼红二房的家产,您这几日时不时地往蓉园跑做什么?那院子里那些个宝贝,谁见了不眼红?若不是这样,那牌子也丢不到那园子里去! “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计较那些个名声做什么?说来说去,也是奶奶当初欠了娘家舅老爷和舅太太的情,您要是没有当年那回事儿,岂不也落不到如今这田地么?那样不但舅太太得反过来求您这位姑太太,就连老太太在府里也不知多风光。真要怨,不还得怨奶奶您?” 刘氏两眼早已冒火,忽而腾地站起来,一巴掌啪地扇到了她脸上。 琳琅正要发作,外头却又有丫鬟在外头禀道:“奶奶,二姑娘来了。” 刘氏与琳琅俱都回了头,正好见沈雁以扇遮头进了门来。 “三婶没歇着?看来我来得巧。” 沈雁笑眯眯行了个万福,站在帘下道。 刘氏连忙平息下心头的气闷,勉强笑了笑,迎上来:“这么大太阳,你不在屋里陪着表姑娘她们,怎么赶在这会儿来了?”一面示意她坐,又让人去沏去暑的茶,一面使眼色给琳琅,让她下去。   ☆、066 三房 琳琅却没动。 背对着这边的沈雁浑然没瞧见这些,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座小银牌来,摆在桌上:“我先前在廊子底下捡了这个,也不知道三婶认不认识?” 刘氏见到这牌子,面色忽地一凛,搁在腰腹前的一只手也不由紧握起来。 琳琅闻言走上来:“原来是被二姑娘捡走了,我们奶奶方才正在说起它呢。” 沈雁扭头看了她一眼,眉头不着痕迹地拧了拧。 刘氏看着小银人底部字形独特的那个“晋”字,默了片刻道:“是你捡的?” “是我捡到的。”沈雁静静地端详她,点头道。 刘氏点点头,默坐下来。她想起方才琳琅让说她眼红二房家财的那席话,也不知道沈雁听到了不曾。 屋里忽然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丫鬟上了去暑汤,沈雁接过来,啜了口,放在案上。 刘氏沉默良久,笑道:“定是我昨日出外的时候不当心落在外头,亏得你这么仔细,还亲自跑一趟。” 沈雁手指抚着杯沿,隔半日,扬唇起身道:“既然是三婶的,那我就放心了。屋里还有点琐事,就先告辞。” 刘氏送了她到门口。转回屋来,看了眼手上那东西,随即又跌坐在圈椅里。 琳琅道:“没想到被她捡到了。还好她没怀疑什么。” 刘氏瞪了她一眼。 她是府里的少奶奶,难道她以为她脑门上贴着个贼字,谁都能动不动就怀疑上她觑觎别人财物? 想到这里她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灼烧起来,攥住绢子恨不能把它掐进肉里去。 琳琅挨了打又受了斥,心里憋着气。到底不敢再放肆了,她凝眉道:“舅老爷说是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如今一个月已过去了十日,若是还筹不到钱,舅老爷就只能干等着送命了!这些年舅老爷也没少帮助奶奶,趁着眼下大伙还不知道这件事,奶奶得快些拿主意才好!” “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刘氏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抓起身边的团扇掷过去。 沈雁在三房外头站了半日才往碧水院去。 刘氏娘家并不富裕。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甚至如今连个体面的官职都没有。 刘氏之所以为成为沈家的少奶奶,是凭着亡父的关系。 刘父原是前朝言官。与沈观裕是同窗,也作得一手好文章。当年二人同在前朝任职之时,常来常往。起义大军攻打京师之时,刘父以文弱之身加入护*队伍。抵住城门阻止义军进城,最后城破。护*全军覆灭,他也跳下城楼殉国。 当时引来无数文人士子挥泪赋诗称赞,就连陈王当时也在其灵前敬了三杯酒。只是刘父此举虽然换来无数赞誉,但刘家却失去了顶梁柱。刘家当时本就单薄,刘夫人带着一子一女生活十分艰难,时常需要亲邻救济。 但世道那般。众人给予的帮助也十分有限,这之中也就沈观裕情况稍好些。那会儿已经在周室担任了礼部侍郎。 彼时正好沈宦尚未娶亲,而刘小姐与之年纪相当,沈观裕钦佩刘父风骨,有心拉拔刘家一把,于是请媒结成了这桩亲事,三年前又跟吏部荐了刘氏之弟刘普在顺天府任主薄,但刘普去了不到半年便因赌钱动用了公款而被裁,如今应该是在府里守着几间店铺度日。 刘氏婚后倒是十分自律,即使是家世寒微也甚少扰到夫家,沈宦不事功名她也不曾抱怨,妯娌之间也十分和气,在公婆面前更是低眉顺眼,博得了温良恭俭的好名声。因此平日里倒是颇得沈夫人青睐,常常被唤到曜日堂陪座打牌。 刘氏在沈府或者说前世华氏之死这件事上露面率始终很低,更加上后来又随沈宦去了外任,沈雁十二岁回京之后也未曾见过她,所以印象十分淡薄。 但是方才她那样的反应,落在接触不多的沈雁眼里也还是不大正常。 尤其是她身边那个侍女,怎会这么没有规矩?主子说话的时候她居然也敢上前插嘴,若是她跟刘氏是与沈弋这般熟络的关系倒也罢了,她这不是极少上三房来么?再有,那丫鬟脸上那五道指印……是才挨过刘氏的责打? 既如此,那就更不应该了,才被责打后的丫鬟还能这么不知高低地上头插嘴? 福娘查问过黄嬷嬷,自打蓉园开园收拾起来三房里并没有下人在二房露过面,唯独刘氏来过两回,而沈宦最近的那次到二房来是半个月前从寺里回来后,过来跟沈宓打招呼,那么,这东西是与沈宦有私通的丫鬟所携之物的猜想也可以排除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拿着它直接找到三房来。 可是这东西若真没有什么说不得的,刘氏就不该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她总觉得当时房里的气氛很诡异呢——不,结合那丫头被打的情开来看,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她进去之前气氛就已经诡异了。 三房里也有秘密了么? 她皱紧眉,回头再看了身后的院门一眼。不知道去打听打听会不会显得太八卦? 傍晚大家都聚在二房正院里商谈明日进宫的事宜时,沈宓回来了。隔着屏风向华夫人问了安,又寒喧了几句,便就告辞去了书房。 沈雁也找了个借口跟出来,问父亲道:“三叔这些日子还好么?” 沈宓道:“挺好的。前些日子还说作了篇赋,得了老爷夸奖。——你怎么忽然问起他来?” 沈雁呵呵笑了两声,搪塞过去。 沈宦既然在寺里尚好,可见什么暗中与丫鬟私通什么的只是她胡思乱想了。最近府里发生的大小事虽然不少,弄得她也有些草木皆兵,刘氏那人本就会做人,又和气,那丫鬟不守规矩,兴许只是她素日待人和蔼,纵成的而已。 她暂且把这些按在心底,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找来了福娘,“如今府里的消息我倒是不成问题,倒是府外我们缺几个眼线,你在坊间出入的多,去找几个底细干净的小厮来见我。” 福娘点点头,想了想,便就下去了。 按制,明日进宫面圣者皆为各级朝臣命妇,如没有懿旨示下,无诰封的女眷是没资格入宫的。所以沈雁沈弋她们俱都留在府里,而沈夫人则需要带着华氏陈氏以及华夫人进宫。 这夜各院里都在忙碌,季氏刘氏虽不必进宫,但也得在曜日堂帮着打点行囊,这种场合可容不得半点疏忽,不但妆奁什么的要备齐,就是衣裳鞋袜也要带多两套备换,沈夫人向来精致,作为名声在外的沈家的当家夫人,自然又要格外仔细些。 刘氏出了正房,与季氏在廊下道了别,对着月光默了默,便就抬脚往四房方向走去。 这府里她唯一也就与陈氏熟络些,想来想去,她只能跟陈氏开这个口了。 她也不想这么卑微地去求人,她是府里娘家地位最低下的少奶奶,进府八年,如果不是她时刻谨守本分,不可能会得到上下称赞,更不可能让人疏忽她的出身,她的父亲虽然风骨极傲,可在权贵圈子里,不是你有风骨便可以让人一辈子敬重下去的,也不是你出身书香就一定能与贵族们比肩的。 这些年她就是靠自己的顺从,换来了她在沈家的地位,如果她当年犯下的错让沈家人知道,那么不消一日,她就会成为府里人上下论议的目标,妯娌们会瞧不起她,沈宦会质疑刘家的家风,还有沈夫人,她很可能再也不会对她那么亲厚和善。 这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她不能失去它。而她万没有想到,弟弟刘普会把这件事告诉庞氏! 庞氏那种女人…… 想到这里她闭眼摇摇头。 现在,她宁愿去跟陈氏低声下气地借钱,也绝不能让庞氏把事情捅到沈家来! 只是,陈氏会不会借给她呢? 沈宦尚无功名,她也没什么嫁妆,三房就靠着府里的月例银子过活,陈氏就是愿意借给她,她又用什么来还呢? 她站在四房外头的屋檐下,踟蹰着不知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陈氏这边也在连夜准备装束。 太后娘娘的寿宴是大事,也是她这朝中以清贵著称的沈府的少奶奶摆出体面来的日子。她让春蕙挑了好几件钗环出来在桌前斟选。一时听见帘子响,见林嬷嬷进来,遂冲她招手说道:“嬷嬷快些来帮我挑挑,究竟哪件适合我?” 林嬷嬷走过来,对着桌上成堆的头面却是没动。 陈氏抬起头,蹙眉道:“阿嬷怎么了?”林嬷嬷是她的乳母,小的时候她这么叫她。 林嬷嬷回了神,顺手拿起枝凤钗来,含笑道:“奴婢想起奶奶未出阁时出有这么枝类似的钗子,忽然就怀念起那会儿奶奶的活泼娇俏来。那会儿奴婢就觉得那些东西都不足以衬托出奶奶的风姿,奶奶值得世上更好的。” 十年前的陈氏还只有十六岁,那会儿的确娇艳过人。陈氏看着镜中黯淡的自己,闻言也不由苦笑了声。   ☆、067 害命 纵使是十年后的如今,她也还只有二十六岁,远没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可是岁月终究是在她眼角划下了印痕。她如今但凡笑一笑,眼角的细纹就出来,就像是讥诮她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诚然,也许不是岁月的错,而是命运的错,她从来没有对沈宣以外的任何男人动过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订亲的那日起,她就知道她将与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她只能对他动心,只能爱他,也只能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 可他偏不,他偏生将个年轻美艳的她折磨成如今只能靠脂粉来掩饰沧桑的妇人! 她不知道如果当初父母给她订的夫婿不是他而是别人,她如今又会有什么样的现状?会不会像华氏那样被娇宠着,被呵护着,即使只能为他生个女儿也不会面临情意变淡薄,永远也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 没错,她是在嫉妒华氏,她是在嫉妒她。纵使从前不承认,她如今也不得不认了。她什么都比华氏强,为什么她能够得到那么好的丈夫,而她却要跟个妾侍争宠?她为什么不能像华氏那样活得自在从容,而是要自欺欺人假装不在乎? 想到这些,面前这成堆的头面也失去诱惑力了。 一个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敬爱尊重,她人前就是再珠光宝气,又怎么样? 她抓起它们丢回首饰匣,啪地合上盖子,闭眼道:“下去吧,我累了,不看了。” 春蕙等人都静悄悄退了下去。 隔了良久,她抬起头来。忽然从镜中看见仍站在身后的林嬷嬷。 “你怎么还在?”因着心里的郁闷,她声音带着些疲惫的嘶哑。 林嬷嬷看着她,点点头:“奴婢自是要看着奶奶好好的,才肯走的。” 陈氏眼泪蓦地迸出来,扑到她怀里。 林嬷嬷抚着她的发,也红了一双眼眶。 谁说主子就是主子,仆人就是仆人?有时候主仆之间投缘了。也跟亲人没什么两样。 无言地流了半日泪。林嬷嬷将她扶起,吩咐春蕙打水进来,亲自侍候她洗了脸。然后安排了明日早上该用到的首饰,便就退出来,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屋里。 屋里坐着白栀,她的亲孙女。 “阿嬷。东西拿来了。”白家祖籍广东,如今家里头还保留着岭南一带的某些称呼。白栀见她回了屋。遂将手上两个小纸包递过来,说道:“廖大夫说这东西去湿是极好的,但一定要大火煎透,不然吃了会成痴瘫。重则还会死人的。”她细细地叮嘱。 白栀如今在西跨院那边的玲珑阁当差,玲珑阁靠近药房,因而她与廖仲灵十分熟络。 林嬷嬷将纸包打开看了看。揣进怀里,淡淡道:“知道了。是从外头买的么?” “在坊外济安堂买的。”白栀说道。说完仍有些不放心:“每年府里不是都有去湿药派下来么。阿嬷怎么自己熬上了?”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林嬷嬷回到椅上坐下,重又执起杯子来,半日道,“别往外说去。” 白栀见她面色不豫,连忙点点头,退下了。 林嬷嬷看着手上的纸包,站起来,也悄无声息地出了院门。 转出庑廊却猛地与人撞了个满怀,接而就有人斥道:“谁走路这么不当心?没见着咱们奶奶在么?” 林嬷嬷连忙抬头,只见刘氏正率着两名丫鬟站在屋檐底下。 “原来是三奶奶!是奴婢无礼,望奶奶恕罪!” 刘氏打量她脸色,笑道:“原来是林嬷嬷,这么急是上哪儿去?” 林嬷嬷含笑俯身,“人老了,怕积食,饭后上天井里溜两圈去。三奶奶可是寻我们奶奶?真是不巧,奶奶今儿有些头疼,故而方才已经歇下了。”说着她指了指陈氏已经熄了灯的窗口。 刘氏收回目光,笑道:“那真是不巧,我改日再来。” 林嬷嬷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身影被院角一丛芭蕉挡住才转过身来,往四房里小厨房去。 刘氏走到穿堂,忽然回头看了眼林嬷嬷离去的方向,顿了顿,示意秋满:“去瞧瞧她做什么。” 回到房里不久,秋满就回来了。 “奶奶,林嬷嬷拿着两包附片,在小厨房里拿了碾子碾粉。” “附片?”刘氏倏地皱起眉来。而且还是两包?! 附片这东西平日里就算做药,也就是几钱就够了,她弄了两包,而且还研碎成粉? 刘氏脑海里忽地闪过个模模糊糊的猜测,而紧接着,她也被这个猜测给惊到了! 翌日一大早,陈氏便带着春蕙等人与沈夫人华夫人及华氏一道进宫了。 没有了这么多位主子,府里仿佛一下子空荡起来,就连秋桐院这边也感觉到了。 伍姨娘近日已伤好了许多,可以偶偶坐坐板凳了,也可以顺着院子走上三四圈,但是身上的伤要全好恐怕还得个把月。 早饭后她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正要回屋去,正房里的小丫鬟进来道:“林嬷嬷说趁着今儿得空,先把月例钱给发了,大伙儿快去前头找冬莲姐领吧!” 府里向来是十五发月例,但各房里也自有各房的安排,今儿才初十,听到提前这么多日可领钱,丫鬟们个个都呆不住了。伍姨娘看见她们个个两眼放光,遂笑道:“那就去吧!左右是林嬷嬷的话,奶奶又不在府,你们领完快些回来便是。” 丫头们纷纷道谢去了。 她往梧桐树底下站了会儿,便也转了回房。 太阳晒得浑身懒洋洋,她拖了大迎枕歪到榻上,扭身向内睡了过去。 片刻,有脚步声进来,到了床边,便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应该是七巧她们回来了,她懒怠动,轻轻嗯了声,又接着睡过去。 但紧接着,却突然有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眼鼻!力气那么大,仿似是要置她于死地! 她意识倏地惊醒过来,张嘴想要大喊,但在这时候却有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水液猛灌进了她的嘴里!她几次试图大喊,结果却只是导致药水吞得更多! 她心里涌出阵剧烈的恐慌,也顾不得身上伤势了,猛地翻身将那人双手掀开,面前赫然出现一副狰狞的面孔…… 林嬷嬷到得秋桐院,从虚掩的门里悄步入了内。 院子里只有院角窗户底下小炉子上的药罐正在突突地沸腾着,人都被她支开了,身为四奶奶身边的大嬷嬷,她这点手腕还是有的。冬莲一时间不会理得清她故意打算的数字,丫鬟们为着早些拿到例钱,也绝不会提前回来,她有足够的时间将怀里的这一两附片粉拌入那药罐子里。 然后等到它半熟,再将罐子端开。 银针什么的是试不出附片毒的,纵使伍姨娘行事再当心,她也一定会喝下去。然后她也一定会因为这一两半熟的附片粉变成口眼歪斜并且无法行动的废人。 一个废人,当然不能再与陈氏争宠,不会再受到沈宣多少关爱。 陈氏是她奶大的,不光是她的主子,也是她的亲人。 从前天夜里到如今,她的脑子几乎没停过,陈氏那番嘶喊,就像雷鸣一样时刻回响在她耳边——如果说她从前还有着规劝着陈氏的心的话,到前夜,她是再也规劝不出来了。 陈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姑娘,变成如今这般刻薄幽怨的怨妇,这不都是沈家害的吗?沈宣明明已有婚约,却偏偏与丘玉湘勾勾搭搭,明明正妻有子却私养外室,还将之堂而皇之地带回府来!不光陈氏,应该是天底下任何人都受不了的吧? 陈氏说的没错,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沈宣成亲不久即提出要纳妾,这般藐视她的地位尊严,那么她把丘玉湘送走又有什么错?沈夫人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还因为丘玉湘是丘家的人而对陈氏存有不满这么多年,他们沈家称得上什么诗礼之家! 陈氏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却白耽了这么多年心狠手辣的罪名,忍气吞声了这么久,她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她自苦下去? 陈氏对她不薄,陈家也对她不薄,她虽然不许陈氏对伍氏及沈璎沈葵下手,但却可以自己来。 她活了大辈子,也活够了,就是让人查出端倪,也没什么。总归只要能替陈氏除了心头之忧,她就是偷偷做下这丧天良的事情她也愿意。 她看了看手上的附片,走到窗户下,伸出微抖地双手揭开药罐盖子。 四面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炉子就放在伍姨娘房前不远,眼下窗户半敞着,可是屋里却没有一点声音传来。 出于多年来的谨慎,她把手止住了,伸直腰往窗户内望了望,可是这一望,便望得她魂飞魄散! 伍姨娘圆睁着双眼倒在床畔,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则拖下地来!衣裳凌乱,发髻松散,而双唇呲开露出两排紧咬的牙,哪里还是平日里狐媚样子?分明已经变成了一只恶鬼! 林嬷嬷一屁股跌在地上,两腿软得竟再也站不起来了!   ☆、068 狂态 福娘一大早请了沈雁出府,带了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子在后巷子里等着,沈雁藏在不远处的墙角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又问清楚了福娘他们的身家来历,最后确定了三个人下来,并选定一个叫做庞阿虎的领头,专门在府外接受沈雁调遣。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 这事办完之后华氏她们也就出府了,她便邀了沈弋还有华家姐妹在天香阁下棋。 而沈芮则跟沈葵年岁相近,又爱粘着姐姐,于是这二人也在旁玩耍,就地抓了些石子树叶什么的过家家。 沈雁正小赢了华正晴一把,胭脂这时忽然小跑也似地提裙进来,略带着几分惊惶道:“姑娘,出大事了!伍姨娘她,她没了!” 伍姨娘没了? 屋里瞬时静下来,包括沈弋在内都没有人能立时作出反应。 伍姨娘好端端的怎么会没? 沈雁望了眼仍在后头玩耍中的沈葵与沈芮,率先回过神来:“怎么回事,说清楚!” 胭脂道:“刚才四房里林嬷嬷说趁着今儿有空提前发月例,于是把各院的丫鬟们都通知到了,秋桐院的人也都到了正房,可是没想到回到院里时,就见伍姨娘躺在床上,已经没气儿了!如今廖大夫已经到了秋桐院,大奶奶三奶奶也过去了!” 沈雁倒吸了口冷气,她仍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前世里伍姨娘根本没死!不但没死,直到她死的时候伍姨娘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会—— 她蓦地往沈弋看去,沈弋的脸上也沉凝如水。 “是怎么死的?可曾查出来?”她站起来。抓住胭脂的手。 胭脂道:“眼下廖大夫还在查,但看她死时那模样,总归不像是什么急病!方才奴婢去瞅了眼,挺可怕的!”说到这里,她也陡然打了个颤栗。 不是急病,而且死的可怕,那就是被害死的了! 沈雁心里迅速作出初步判断。伍姨娘平日极为精明。除了与陈氏存在必然的敌对关系之外,根本不曾得罪过任何人,难道会是陈氏下的手? “薇姐姐。你们先在这里坐着,我们上秋桐院瞧瞧去!” 她冲华家姐妹颌了颌首,然后拖着沈弋便跨出了门槛。 姑娘家是不好进入那种地方的,但是她不能不去。从打顾颂那拳开始,到借顾至诚来挽救卢锭和沈宓。这一生的路已经被她扰乱了些步骤,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去过问?不愿回头被斥责的唯一的办法便是拖着沈弋。而沈弋应该也很想去瞧瞧,因为一路上她的脚步并未落后过她。 原先在旁玩得正投入的沈葵也懵懂地站起来,听见沈雁说去秋桐院。忽然也抛了手上石子跑了出去。 沈芮连忙也迈着两条小胖腿在后头追喊:“四哥等我!” 秋桐院这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才进了四房院子,就听有哭声尖利地传来,旁边还伴随着丫鬟们低沉的哭喊声。以及嗡嗡不断的议论声,主子们不在府。给了这些人很充足的八卦时间和自由。沈雁也懒得理会她们,三步并俩进了门,便见满院子人挤在里头,而伍姨娘身边的丫鬟则跪了一地。 到了庑廊下,里面便传来刘氏的声音:“林嬷嬷竟下这样的手……” 林嬷嬷? 沈雁听到这个名字,心下立时一咯噔,难道真的是陈氏私下起了杀心? 正要拨开人群走进去,季氏的声音又传出来:“现在说这些还早,真假是非还是容太太回来再说。” “姨娘!” 沈雁正沉吟着,身后跟来的沈葵突然一声大叫,像疯了一样要冲进门去,五岁的他仿佛已经意识到点什么了,那声嘶喊里已带着无穷的哀意。沈雁想起前世后来在国子监里走出来的气宇轩昂的他,立时抖了个激灵,几步上前将他拦住,沉声道:“葵哥儿不能进去!” “我要见姨娘!我要见姨娘!” 沈葵大声哭喊着,无奈被她死死钳住无法前进,只好手脚并用向她打过来。旁边青黛见沈雁要支持不住了,慌忙上前帮忙,沈弋也连忙唤了丫鬟上前,自己紧握住沈葵的手好生劝道:“葵哥儿听话!姨娘只是生病了,你快快出去!” 沈葵眼泪大滴地落下来,一面挣扎一面嘶喊道:“我要见姨娘!我要见姨娘!” 沈雁见状,蓦然想起了前世华氏死时陷入疯狂的自己,扭头见着旁边一众婆子立在那里,遂喝斥道:“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把哥儿带出去?是等着四爷回来怎么收拾你们吗!” 婆子闻言才慌忙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地架了他出去。 这里七巧闻声从屋里出来,见着沈弋便哭着跪到地下,咚咚磕起头来:“大姑娘来了!我们姨娘没了,求求大姑娘速让人通知四爷,让他快些回来罢!”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氏陡地从屋里转出来,喝斥她道,“今儿是太后娘娘的红日,四爷在宫中侍宴,岂能因为没了个姨娘而疏忽了规矩?!” 随后走出来的季氏叹了口气,却是抬了沈弋过去。 沈雁撇下她们,拨开人群进了屋内,绕过屏风,迎门便见伍姨娘平躺在床上,面色青紫,双眼大睁,双唇果然也如胭脂形容的那般呲开着,整个人不但已没有半丝鲜活气儿,而且让人见着不寒而栗! 床前廖仲灵正在查验尸体四处,神色也十分之凝重。地上床上并无血迹,也没有很多搏斗的痕迹,大白天的突然死亡,刚刚好又处在身边无人的时候,如果没有别的疾病突然引发,那就多半是是毒物致死了。 她环顾了一圈四处,却不见林嬷嬷,陈氏房里的丫鬟也没有一个在。 “怎么样?”沈弋这时也走了进来,问她道。目光一落到床上,她立即撇了开去。 沈雁摇了摇头,看向跪在床前的沈璎。 沈璎跪在地上,素娟秋至从旁伴着,她哭声已经停止了,而那双睁圆了的双眼里透出的恨意却让人莫名的心惊,这是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她眼里的恨意和哀痛看上去比前世沈雁在亲眼目睹华氏的死亡时还要来得吓人。 沈雁皱起眉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府里的姑娘,是谁这么狠心放她进来的呢? 当年华氏死时,她是假装昏倒而骗过了黄嬷嬷和扶桑才冲进门的。 “从尸体的表征看,乃系误食了生附片而亡。但是小的给姨娘开的药方里,并没有附片!” 廖仲灵查验完毕,焦虑地摊开双手说道。伍姨娘最近一直在服她开的药,如今查出她误食草药而死,他也脱不开这干系。 “廖大夫莫急,这事自有太太回府后定夺。”季氏进来冲他颌了颌首,然后交代下人们清理现场。沈弋走到沈璎面前,“璎姐儿起来吧,姨娘当不得你这样的大礼,否则她就是到了地下也会受磨难的。还是让她安心的去吧。” 沈璎不动。 沈雁拉起被单盖住伍姨娘的脸。这模样太恐怖,莫说沈璎承受不了,她与沈弋也都不见得能处之泰然。即使她不喜欢沈璎,甚至把她当敌人一样的防备,但是做为一个同样经历过生母死亡的人,她还是做不到在这当口落井下石。 “不许你碰她!”沈璎却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把将冷不防的她推到角落里,厉声道:“不许你碰她!你有什么资格碰她!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是害死她的凶手!” “璎姐儿!”沈弋连忙抱住她,将她拖开来。“你不得无理!” 沈璎哭起来,手指头笔直地指向沈雁,挣扎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出现,我怎么会三番五次地被太太罚,又怎么会被挪出秋桐院?!如果我不挪出秋桐院,姨娘怎么会被人害死?!我永生永世都会记着姨娘的死状,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 沈雁抬起手来啪地扇了一巴掌到她脸上。 “既然你永生永生都这么恨我,那我何妨让你多恨我一分?”她逼上去两步,拽住她的手拖出门口往人堆里一甩,扬起头来:“有本事就去想办法让伍氏死得瞑目,跟只疯狗似的冲人乱吠顶什么用?你说人是我害死的,人就是我害死的吗?” 沈璎扶住椅背站定,将下唇咬得死紧瞪向她。 屋里人俱都被这一幕弄懵了。 沈雁掸掸衣襟,再瞪了沈璎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沈弋跟季氏相视无语,半日才眼观鼻鼻观心地撇了头。 沈雁径直回了房,华家姐妹也已经从后园回来了,见她脸色不豫,华正晴便道:“受了委屈?” 沈雁冷哼了声,仰倒在榻上。 自打看到沈璎出现在伍姨娘房里时她就觉得不妙,沈璎早就对她不满,虽不至于当真怀疑到她是凶手上头,但失去了伍姨娘庇护,而且又亲眼目睹了生母死后惨状的她,必然会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指望她有多大的承受力呢?   ☆、069 失盗? 眼下的她最容易被人利用,而把她带到伍姨娘跟前去的人足见是居心叵测。 她腾地从榻上坐起来,把黄莺叫进来:“去问问,刚刚是谁把璎姐儿带到伍姨娘房里去的?” 华正薇见黄莺出了去,遂努力把尚有余惊的内心平复下来,走过来道:“我刚才也听胭脂说是服食了有毒的附片而死,这下毒的人也机巧,四处药铺里皆有附片卖,谁也不曾提防。再者这附片是毒也是药,谁又有证据证明伍姨娘不是自己误食之后中毒呢?” “证据自然是要的。”沈雁起身下地,“我方才在那边听下人们议论,说丫鬟们回房之后发现只有林嬷嬷一个人在院子里,而且她还动过药罐子。再者提前发放月例的命令是她下的,以至于秋桐院的丫鬟全部走空,她是四房的大嬷嬷,有这本事并不稀奇,如此说来她就完全具备杀人嫌疑。 “再有四房妻妾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不好,我四叔又宠爱这伍氏,不管是陈氏指使林嬷嬷杀人,还是林嬷嬷自愿替主杀人,她都具备杀人动机。” “这么说来,这林嬷嬷已可确定是凶手了?”华正薇也凝眉道。 沈雁见她神情僵硬,不由也有些歉然,到底她们才到京一日,忽然就遇上这种事,是人都不会有好心情的。华府里虽然也死过丫鬟婆子,可府里并没有什么通房侍妾,也没有兄弟妯娌,所以多半是病死或自然死亡,像这样直接被人害死还真没有过。 何况她们都还是个小姑娘家。 她沉吟道:“至少如今大伙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似乎也没有别的证据可以反证人不是她杀的。” 虽然她私下里觉得陈氏或是林嬷嬷要除去障碍。完全不必用杀死伍氏这样的笨计策,但是感觉是证明不了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惯常行为往往也会在特定的时间和事件影响下之下发生异常,否则的话天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让人咂舌的事情发生了。 华正薇点点头,默下来。 因为突然之间出了这件事,福娘前去打听三房的事也被扰得打听不下去了,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秋桐院。沈雁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些事情眼下能打听到最好。就是打听不到,过后也总会有机会再打听。 而这边厢虽说刘氏不让人进宫传讯给沈宣,但还是有别的人从别的渠道送信给各家主子。 沈夫人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受皇后相邀在御花园里游园。对于沈家,后宫众妃包括太后都是敬着的,百年世家底蕴深厚,礼部掌管着各项礼部制定以及参管圣旨朝律的颁发。对于文官来说,这是极体面又是距离皇帝很近的一个职位。 沈夫人与皇后回到太后所在的慈宁宫时。面色比去时多了丝凝重,素娥将伍姨娘被害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她默了默,说道:“知道了。” 晌午宫宴一散。沈夫人就派了秋禧素娥二人先行回来传话,让季氏刘氏暂且张罗着把伍姨娘的尸身裹好,并命管家林德庸上街购了付杉木棺材。 各房里便就静待沈夫人等人归来。 刘氏午饭后推说头疼。辞别季氏回了房里。 一进门,她便拖了琳琅来问:“东西呢?” 琳琅从床顶上拿下个尺来见方的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在这儿呢!” 刘氏揪紧了双手。胸脯急速起伏道:“把锁撬开!” 琳琅转身从案头针线篮里拿出把铰剪,插进匣子里锁片缝隙处,连同锁片与铜锁整个儿撬了下来。 打开盖子一瞧,两个人都被里头的琳琅满目的头面首饰给惊住了。 “看来伍氏这些年没有从四爷手头拢家财,这匣子下来,起码有两千两了!”琳琅抓起一把赤金钗环来,兴奋地道。 刘氏啪地把她的手拍开,沉下脸瞪着她:“这里头只有首饰,怎么没有银票?” 琳琅这才意识到问题,连忙在匣子里翻找起来。但是翻来翻去还是只有首饰没有半张银票。 “没有银票,这些首饰能顶多少钱?”刘氏锁紧眉头站起来,没想到那伍氏竟然还知道分开藏匿,为着两千两首饰拼了一条命,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琳琅望着她道:“要不,奶奶这会儿再回去瞧瞧?” “你以为秋桐院是我的?!”刘氏没好气冲向她。从前天到如今,她对她就没什么好耐性了。她跟庞氏都是一丘之貉,将来都是不得好死的! 她猛地回过头来,将首饰匣盖子啪地合上,沉声道:“这东西不能留下来,你即刻把它们送回刘府!若是敢私贪一件,仔细我要你的命!” 琳琅极少见她这般发狠,不由也有些怵意,她把匣子抱起来:“知道了。” “慢着!” 刘氏站起身:“就这么出去,不是等着被人捉么?”说着瞪了她一眼,从箱笼里翻出张包袱皮,随便捡了几件旧衣物,然后将所有首饰点了点数,倒进衣服里头,打了结交到琳琅手里。“记住,快去快回,不许露丁点破绽。然后让庞氏写个收条予我!” 琳琅再道:“知道了!” 刘氏于窗内目送她绕过了院门口一蓬蔷薇花,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掐住一双发冷的手,忽地站起来将窗门紧闭,又忽地将之全部大敞开来。 沈雁自打从秋桐院出来便没再出过二房。她不过是府里的小姐,家里主事的人那么多,轮不到她出面过问,再者她也懒得去看沈璎那幅张狂样。 沈璎的遭遇也固然值得同情,可一个人遭遇灾难即便不幸,这份不幸却不是谁都有义务替你分担的。她伸手是情分,不伸手则是本分。 不过眼下与其说她是为沈璎那番张狂而气恼,倒不如说她是因着这伍氏的突然惨死而勾起了前世目睹华氏惨死的那股抑郁,前世是华氏,今生又是伍姨娘,她不知道这面上光鲜的华庭里到底掩藏着多少污垢,这一团和气的表面下又掩藏着多少恶毒的内心? 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做不到大爱众生,但华氏的死是她的心结,这辈子她不可能再让历史重演一遍来获知前世华氏的死因,可是她相信华氏的死并不是意外。 即使这辈子世事有变,华氏不会死,可有些根源也还是不会变,这偌大的沈府,一定还有些隐患是她目前未曾看到的。也一定是有些人,正在暗中仇视着华氏。华氏是府里的少奶奶,她不是伍姨娘,她的生命不会轻易受到威胁,而她之所以会走到服毒的那步,背后必然有的巨大的驱使力。 “我方才想了想,附片中毒致死的话也得不少时间,如果凶手真是林嬷嬷,她为什么不在伍姨娘落气之后即刻撤走,而是会跌坐在院子里呢?青黛说廖大夫查出丫鬟们看到林嬷嬷时伍姨娘死了已经有一会儿,这足见她是有时间撤走的。” 晌午用过饭,沈雁领着华正薇姐妹在敞轩里乘凉——出了这么大的事,午觉是没有人有心思歇下去的,华正薇便执着团扇立在帘幔下,如此说道。 沈雁倚在美人榻上,凝眉接口:“如果不是她,我也想不到别人来了。” “姑娘!” 话音刚落,青黛忽然匆匆走进来:“刚才三姑娘和丫鬟们清查伍姨娘遗物的时候发现,伍姨娘那一大匣子金银首饰不翼而飞了!” “首饰不见了?”沈雁讷然。 又不是来了飞贼,如何事情又演变成这样?就是秋桐院的丫鬟,在凶案发生不久之后,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去偷吧?难道凶手真是为了求财而杀人? “丢了多少?”她问。 “据说全是伍姨娘素日攒下来的私己,都是四爷私下赠的好物儿,共一大匣子,怕是值两千多两。还好伍姨娘素日谨慎,并未将手头的银票与首饰放在一处,所以银票还在。”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三五件还好,一两千两,这简直已经有些超出她们推测范围了。 “首饰匣子自然是会妥善放起来的,怎么会丢了呢?难道是院里头的丫鬟?”华正晴这时站起来。 “已经核对过了,不是的。”青黛摇头道:“出事的时候丫鬟们全部都在正房领月钱。伍姨娘平日里把首饰匣子放在妆台下的斗柜里,因为时常要用,银票又没放在其中,所以斗柜并没有上锁,只是匣子上了锁。来人是连匣子一起抱走的!” 沈雁与华家姐妹面面相觑,神情愈发凝重了。 如果确定是求财,林嬷嬷的嫌疑显然又小了几分,她就是再缺钱,手段也不会使得这么丧心病狂不是么? 她本身就在四房,底下人也大多听她的,平日里只要多动些脑筋设几个局,把伍姨娘的首饰逐渐弄到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又何必这么凶残的把人给杀了? “那我让你们打听的事呢?”她凝眉又问。 “查到了。”青黛点头:“方才放三姑娘进秋桐院去的人,是大奶奶身边的金穗。”   ☆、070 忠仆 “金穗?” 沈雁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再次皱起眉来。 怎么长房也掺和了进来? 金穗之所以放人,自然是季氏授意的。季氏明知道沈璎与伍氏之间感情深厚,她把沈璎放进去,难道是有意把沈璎往歪路上引?可是沈璎跟长房又有什么冲突? 是了,沈璎如今挪去了曜日堂,虽说这点子也是她们出的,可这对沈弋来说总算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假如沈璎因为生母的死而恨上沈家,至少会引起沈夫人的厌弃。 想到这里她不由皱起眉来:“这大奶奶也太性急了些。”如今她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却反而引起沈璎迁怒到她身上,不知道她想过这后果没有? “你去传句话给大姑娘,就说四叔回头要是责问起我为何打璎姐儿来,我只好说璎姐儿不该在那里,是大伯母带进去的了。” 她瞥了眼桌上杯子,端起来。 本就是利益结合的关系,她虽然愿意把沈弋当成好姐妹,但季氏若是登鼻子上脸不计后果地替长房牟利,那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季氏虽是长辈,但作为被连累的一方,该敲打的还是得敲打。否则别人往后岂不是还把你当傻子? 青黛连忙称是,退下去。 长房这里沈弋听得了青黛的回话,却是禁不住脸上火辣辣一片。 季氏那么做她压根不知情,等到她知道的时候也晚了。本以为就算沈雁瞧出来也不过是碍着与她的情份藏在心里算数,却没想到她居然传话敲打起她们来——由此可见,沈雁不光是心里白亮如雪,就是气魄上也不输于人。 想到这里不免也埋怨了季氏一句:“母亲也太小心了些。” 季氏身为长辈。被个晚辈瞧穿了心机心下已是老大不自在,再听女儿这么一说,更是无地自容了。 这沈雁不过九岁,竟然已经有这样的洞察力,这又哪里是能随意算计的? 自此在沈雁面前也如面对沈夫人般端着几分谨慎,却是后话了。 下晌日斜时分,沈夫人便率着华氏陈氏以及华夫人匆匆回府了。同行的还有沈宓沈宣。 这种事外客不好在场。于是华氏招呼华夫人回房歇息。沈雁与沈宓同去了四房。沈宣见到林嬷嬷便当胸踹了她两脚,然后几步蹿了进屋,沈宓唤人将他死死拦住。才算是将他拽了回来,但是他却双腿一矮跪在地下,对着门口号啕痛哭起来。 沈夫人瞧见来气,接过沈宓手上的鞭子便往沈宣背上甩了两鞭:“要跪去正院里跪!天地君亲师。我让你跪个够!一个侍妾而已,你这是丢尽我们老沈家的脸面吗!” 沈宣挨了两鞭痛得瘫倒在地。沈宓连忙将他搀起来。 沈宣也被打醒了,擦了把泪又冲沈夫人跪下,然后指着陈氏,咬牙道:“母亲也不必问了。伍氏就是她指使林嬷嬷杀的!她即便只是个侍妾,可也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今日不是为了她哭,我是为了我一双儿女哭!儿子求母亲作主。让我休了她!” 陈氏回来的路上听说伍姨娘系林嬷嬷所杀,便几乎晕厥过去。 这会儿正在对着被踢伤在地的林嬷嬷哭泣流泪。又听说沈宣要休她,窝在肚子里那口气便蹭地蹿出来!她撇下林嬷嬷冲到跟前来,大声道:“你不想跟我过,那我们和离便是!但你休想把伍氏的死栽到我头上来侮辱我!也别想栽到林嬷嬷头上!” “都给我闭嘴!” 沈夫人一声大喝,瞪眼怒视着面前一干人,“素娥秋禧跟我来!你们也都随我进屋去!” 下晌就回了府来的素娥二人连忙称是,随着她进了四房正厅。 沈宓便也拖着沈宣进了屋。 伍氏虽然是个妾,但这明摆着是桩谋杀案,就算沈家不会家丑外扬闹上公堂,但冲着伍氏也育有两个子女,如今人死了,是不得不查查的。 沈雁随在沈宓身后进了屋,沈弋从后头赶上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着唇迟迟不曾出口。沈雁吐了口气,一把牵着她的手进了门,到了屋里,沈弋便就回头冲她笑了笑,拿手指在她手心轻轻地写了几个字。 沈雁扬扬唇,将手心握起来。 顷刻,院里的人便就全数转移到了屋里。沈夫人在上首坐定,寒着脸扫了眼地下的林嬷嬷,然后与素娥秋禧道:“你们俩把打听到的消息当着大伙面,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二人互视了眼,秋禧站出来:“回太太的话,最先发现伍姨娘死的是秋桐院的丫鬟七巧。” 然后回头看了眼人群,七巧便顶着双红肿的眼睛走出来。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回太太的话,今日早饭后,太太和奶奶们都出了门,正房的人来传话说林嬷嬷打算趁着今儿有空提前把月例发了,伍姨娘看我们都想去,就让我们一齐来了正房。 “奴婢拿到月钱之后惦记着屋里没人,便就头一个赶了回来,没想到一眼就见到林嬷嬷站在姨娘的药罐旁,而奴婢进到屋里,姨娘就,就——” 话没说完她已开始泣不成声。 秋禧回头又与沈夫人道:“七巧发现了伍姨娘死后,尖声大叫引来了随后的丫头,再后来大奶奶三奶奶经过四房前去逛后园子,正好听到就到了秋桐院。因为林嬷嬷是那段时间唯一在秋桐院的人,所以二位奶奶便将之押在了柴房。” 沈夫人沉脸睨着地下的林嬷嬷,说道:“除了她在场可作为证据,还查到别的什么?” 素娥站出来道:“因查清楚原委是生附片中毒致死,而且附片致死的剂量需要非常大,所以奴婢首先去问过了廖大夫,经查,由府里药房的附片数额全部都对得上,廖大夫不曾私授过附片予人。”说完她扬了扬手,门外廖仲灵便进来了。 素娥接着又道:“于是奴婢大胆推测,凶手应该是自府外购置的附片,便唤了各处守门的人来问,当中负责西南角门的陈二夫交代,前日傍晚,林嬷嬷的孙女白栀正好出府上过街。而之后,也有人亲眼见到她上四房找过林嬷嬷。” 她踩着话音转过身,微抬了抬下巴,外头便有人将一名惊慌失措的小丫头推了进来,正是白栀。而她脸上手上均有伤痕,看来已经是受过刑。 素娥问白栀:“你前天上街去了哪里?” 白栀死抿着唇不肯说。 沈夫人端着茶:“上板子!” 婆子们将板子拿进来,按趴了白栀在地上便开打。 林嬷嬷眼里噙着泪,手脚并用爬过去,于棍子底下抱住了白栀,白栀又来护她,祖孙俩顿时哭倒在一处,夹杂着棍棒声,其中又有陈氏哀哀的哭声,四处的声音倒是都安静下来了。 沈宓站出来道:“好了!住手。” 婆子们迟疑地停了手。 沈夫人皱起眉来。 沈宓道:“这动不动就上板子,咱们家哪里还有点仁爱宽和的气氛!”他凝眉望了眼陈氏,然后道:“伍氏死后房里的头面首饰也已失盗,事发到如今还不过一日,那匣子首饰必然还在府里。伍氏若是被林嬷嬷残害致死,那么你们可在林嬷嬷随身四处发现了失窃的头面?” 他这话一出来,众人倒是愣了愣,似乎谁都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 沈夫人面色缓和了些。 陈氏则是呆呆望着他。 季氏若有所思,刘氏拿绢子掩口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了门外。 “太太,这里有人可作证,证明白栀那夜去了何处。” 这时候,素娟碎步走进来,招了个总角的小厮走上前。 沈夫人示意他说。 那小厮趴在地上扭头看了眼白栀,便道:“奴才,奴才那天在街上,看见她进了坊外的济安堂。” 沈夫人道:“素娟去济安堂打听。” “不必去了!” 正在这时,林嬷嬷从白栀身上抬起血迹斑斑的脸来,喘息道:“不必去了,我招。” “林嬷嬷!”陈氏腾地站起来来,眼泪一滚落下地。 林嬷嬷抬起灰白的双眼看向她,然后她伸出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掏出两个手掌大小的纸包来,说道:“白栀是被我骗去济安堂买附片的,我说我近来湿气重,要附片去湿,所以让她给我到济安堂买了二两。我的确想在伍氏的药里下毒,但我没想杀她,我只想害她终身残废,再也与我们奶奶争不了宠。” 她把两个纸包放在面前地上,说道:“这里是整整二两,请太太和二爷明鉴。” 沈宣几步蹿上来,抬脚又要往她踢去,沈宓喝斥道:“把四爷拖下去!” 陈氏整张脸都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林嬷嬷,眼泪一道接一道地往下流。 沈夫人使了个眼色给秋禧,秋禧让人拿了秤来一秤,果然是二两,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大家都默然了,如果买来的二两附片全都在这儿,那么伍姨娘咽下的那些又是哪来的呢? 沈夫人看向素娟,素娟还是躬着身出去了。   ☆、071 杖杀 “你既然交代你有害人之心,那么你去到秋桐院之后见到了什么?” 这句话是沈雁说的。林嬷嬷话说出口,她心里就跟敲响了一面锣似的咚地响起来。 她这番话才像是真的,作为在深宅大院里呆过那么多年的有经验的老佣人,林嬷嬷怎么会蠢到下药去害死伍氏?莫说她不会,就连陈氏自己都不会! 但她说拿附片来害她终身致残倒是很有可能的。 致残跟致死完全是两种后果,如是致残,那么就是有证据证明药是她下的,也连累不到陈氏,沈夫人不会为了个侍妾而坏了规矩,伤了陈沈两家和气,最后只会是大事化小。可是致死的话,不但她求生不了,就是陈氏也要面临重惩,陈家也没有立场站出来为陈氏说话。 她针对陈氏本身就是为了陈氏,又怎么会反过来把事情弄砸呢? 如果林嬷嬷交代的是真的,那么十有*就是她其实也成了别人眼里的螳螂,她所布置下的这一切,不过是成为了他人谋夺伍姨娘财产的嫁衣。 眼下她必然已经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得已交代出来她的真正动机。 林嬷嬷两眼平视前方,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往药罐里下药的,但是我当时忽然觉得气氛诡异,我怕事情败露,于是停手去探看窗户内。 “我看到的情景跟大伙看到的是一样的,我从始至终没有进过门槛半步,我被伍氏的死状吓到,坐在地上起不来,但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我不知道是谁在我之前下了手,她好像完全知道我要做什么,然后在我进来之前杀了她,又出了门去,而我就变成了那个杀人凶手。” 她述说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这些话已经在心里推算过许多遍。 沈雁沉默了片刻,再问:“伍氏进府都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除去她?而且璎姐儿葵哥儿都已经挪出来。伍姨娘没有了孩子为旗号,必然也会弱势许多,如此应该称了你们的心意才是。” “你怎么会懂?”林嬷嬷抬起头来。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嘲讽。 “不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除去她,我早就想除去她了!我们奶奶在沈家受的委屈已够多了,在四爷面前忍气吞声的也够多了!十年……从丘玉湘开始。到伍氏进门又陆续诞下两名子女为止,你不知道我看到她抱着我哭诉心里的苦时我有多么难受! “你是个未经风雨的娇小姐。怎么会懂得一个女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心心念念爱护着另一个女人,而把她撇到一旁的感受?我本来也不懂,但是每当我看到她听见四爷要回房时眼里的欢愉时,我就知道。对于她来说,四爷就是她的一切。” 陈氏在这一头坐着,已经泣不成声。 沈雁看着地下。也有片刻失语,她有过丈夫。可是她对秦寿确实没有什么夫妻之情,她从来也不介意他跟谁睡,也不介意她宠爱谁,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不伤及她和嗣子的地位,只要他能养得起那些成堆的庶子女。 “……只要伍氏不在,就没有人再夺去四爷,只要四爷回到正房,那么我们奶奶就会与他白头到老过下去!” “阿嬷!” 林嬷嬷还在诉说着,陈氏痛哭失声,扑上来伏到她怀里。 沈雁望着她们,再度沉默下来。 到现在为止,她基本已经相信林嬷嬷不是凶手,她说的这些跟她对她的推测及了解都是对得上号的,但还是那句话,感觉是证明不了一个人的,如果杀伍氏真的另有其人,那么会是谁呢? 她恰恰好赶在林嬷嬷之前杀了伍氏,是刚好赶巧,还是早就熟知林嬷嬷的计谋? 最重要的是,伍氏还丢了一匣子金银首饰。 这些年沈宣并不曾亏待她,她手上拥有的金银珠宝必然不少,这么说来,她是早就让人给盯上了,并且为了取得这批珠宝而起了杀心。而此人既然早有预谋,多半也早就盯上了四房私下的矛盾,再往前推测一把,也就是说此人很可能从林嬷嬷预谋开始起,就已经盯上了她。 可是谁又会这么大胆呢?竟敢因为觑觎姨娘的钱财而不惜杀人! 莫非这个人很缺钱? “你想得美!” 正想得纠结的时候,被架走的沈宣忽然又掉头冲了回来,他指着陈氏咬牙切齿:“就是伍氏死了,我也绝不可能与你重修于好!从今日起,我会搬到书房去住,直到你死为止!” 陈氏苍白着脸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也忘了流。 如果说陈氏对沈宣真有这么深的情意,那么,沈宣这番话对她来说无异于锥心之痛吧? 沈雁望着地下恍如纸片般摇晃的陈氏,也说不上什么心情。她虽然没爱过秦寿,但是不代表她对儿女之情一无所知,那些痴男怨女她也是见得多的,她的生命里,不是只有勾心斗角和仇恨算计,在她最美好的那些年华,也有过温暖和芬芳。 “好了。” 许久未曾出声的沈夫人这时站起身来,她身边立着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素娟。她平静的道:“我让人去济安堂打听过了,前日傍晚的确是个白栀这般模样的人去买过二两附片,并且全部研成了粉末。” 说着她瞟向地上的林嬷嬷:“如今二两附片既然都在这里,凶手暂且可以排除是她了。” “就算她没有直接杀死伍氏,她却也有害人之心!难道母亲就打算这么放过她吗?”沈宣握起拳来,“伍氏是璎姐儿和葵哥儿的生母,陈氏几次三番地害人,母亲岂能白白这么放了她?!” 沈夫人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想我怎么样?” 沈宣咬牙无语。 沈夫人轻舒一口气,寒脸道:“请四爷列个单子,看看伍氏究竟丢了些什么东西,然后让林德庸家的带几个婆子照着单子上秋桐院四处搜查,如果发现来历可疑的头面首饰立时来报。若是秋桐院没找到,那就各个院子里去搜。” 说完她便抬脚出了门去。 清贵之家后宅内居然出了这样偷盗而又杀人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沈夫人脸面会扫得一干二净。就是不传出去,当着华夫人母女的面,她这脸面也不见得有多好看。所以这案子必须得查,不但要查,还得查个水落石出。 沈夫人的头疼,沈雁是看在眼里的。 但她却乐见这局面,只要沈夫人发了话,那么府里上下没人敢溥衍,而这背后的真凶自然也会有番应对,便是这人再镇定老练,手头盗取来的东西也一定会办法转移掉不是吗?总没有人会既狡猾到不留半丝把柄,又蠢到把赃物藏在手上的。 回到房里之后,她把福娘唤过来:“让庞阿虎带人盯着咱们府里各处门口,看看这两日有谁鬼鬼祟祟地出门去。尤其是揣着东西的,要格外注意。” 当然,赃物也有可能已经被转移走,但是无论如何,她们也会有些掩饰的动作,在水落石出之前,她一点都不能放松。 她自认脑子不够用,猜不到谁会是真凶,所以只能用这些笨法子了。 福娘前脚出去,黄莺后脚就进来了,双眼闪现着惊恐道:“姑娘,林嬷嬷方才让四爷亲自给杖毙了!” 林嬷嬷被杖毙了? 沈雁瞬时抬起头来。 虽然她知道沈宣如今恨林嬷嬷恨得几乎能咬碎吃下去,可林嬷嬷好歹是陈氏的乳母,而且她确实也不是真凶,沈宣把她直接打死,是打定主意把这笔帐算到陈氏头上,要与她恩断义绝? 她可不认为沈宣对伍姨娘的情分有那么深厚,他会这样做,只怕是做给陈氏看的。 四房里出了事,沈宓自然会要去看看。 晚饭后从蓉园回来,沈雁与华氏在灯下画花样子,一面等沈宓,一面唠着今日进宫的事。 华氏这一趟进宫并没有遇到什么事情,不过是破例受到了太后的召见。华氏幼时便见过太后,老人家如今还记得她,拉着说了会儿话。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这其实也在沈雁意料之中,毕竟她品级太低了,而且在这种场合,是不可能会发生什么的。 就是有,那也是沈夫人她们的事,而沈夫人就是知道,也不会跟她们透露。 不过眼尖的扶桑还是告诉她:“太太在宫里的时候,皇后娘娘曾邀她去逛过一回御花园。淑妃娘娘则邀请她上永福宫坐了坐。” 因着去年太子被废,皇后如今一副韬光养晦的姿态,平白让淑妃出尽了风头。这当口会主动与臣妇们接触,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同理,淑妃为了压制皇后,自然不甘落后,而沈家父子如今日渐受宠,沈夫人自然难免被她们奉为座上宾。 说着说着难免就扯到四房这事上来。 华氏叹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是指伍氏。 华氏心里没有什么太多对嫡庶的看法,在她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伍姨娘虽然心眼儿多了些,但她不心眼多又能怎么办呢?她总得在这个府里生存下去。若换成她性子,无后台无背景又无地位,早就被整得渣都不剩了。   ☆、072 顿悟 沈雁看了她一眼,弯唇道:“所以母亲命好,遇上专情的父亲,不用像四婶那样为这些事忧愤。” “那倒也是。”华氏面上红了红,低头笑起来,“你父亲脾气好,求上进,而且在外从不乱来,此外还不嫌弃我是商家女,当然是极好的。” 说完她微微一叹,又道:“其实我不想让他纳妾也不全是因为我嫉妒,毕竟我没给他生个儿子,这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而是我害怕当他有了别人生的儿女的时候,他会渐渐不那么疼你了。”说完她眉间露出丝苦涩,又垂头下去描起图来。 对她来说,如果沈宓有了妾,她的世界便等于坍塌了,可她还有沈雁,那么怎么也可以继续过下去。可是如果沈雁的父爱也被平白分走,她却是受不了了。她总不能一样也不能为她争取。 所以她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希望沈宓能有传宗接代的子嗣,一方面又希望他起码能心里只有沈雁这一个女儿。 可是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事? “母亲。” 沈雁鼻子酸酸地,放下笔来伏在她膝上,“母亲,你放心,父亲不会这样做的。” 她心里也有华氏一样的矛盾,可是不同的是,她有信念,她能努力改变。世间头胎过后好些年没怀孕的妇人又不只华氏一个,她不过是刚好早逝,假如她能够健健康康与沈宓恩爱下去,谁能保证她就一定生不出来? 再说,前世沈宓不是宁可不要子嗣也没曾续弦吗? 华氏笑笑,宠溺地拍拍她的小屁股,“有也不怕。我有你这个粘人的小麻烦,日子也不会难熬。” “那是!”沈雁很高兴母亲能这么想得开,直起腰来搂住她的脖子:“这辈子我就陪着父亲和母亲到老,等你们老了,我就做个又大又舒服的大马车,然后带着你们四处去游山玩水。要是遇到风景好的地方舍不得走,我们就在那里住下。” 华氏捏她的鼻子:“你不嫁人了?” “不嫁。”沈雁大笑着伏到她肩膀上。 母女俩正说着体己话。外头紫英打帘子道:“二爷回来了。” 沈雁连忙从母亲身上退下来。迎上去道:“怎么样?” 沈宓摇摇头,走到房里坐下,接过华氏递来的茶喝了口。默了半日才道:“打死了林嬷嬷,自不可能再让他提休妻之事。但我看即使如此,四房此后也让人头疼的。” 沈雁与华氏俱都无语。 林嬷嬷是陈氏的陪房,更是她的乳母。今日她虽然有害人之心,但到底未成事实。沈宣亲手将她击毙已算是了了,若是再提休妻之事,不但陈氏不会允许,沈家也绝不允许。 不过。沈宣之所以会气怒之下打死林嬷嬷,也许是因为知道就算他不这么做,沈家也不会容许他休妻的吧?毕竟两家的体面要紧。顶多就是把陈氏送去庄子里静养什么的,真正走到休妻那步。已经是打定鱼死网破的主意了。 沈家如今正处在复兴的要紧时期,怎么会容许因为死了个妾而闹出这种风波?何况,陈氏还是有子嗣的。 可是沈宣压在心里的那口气,又要如何才发泄得出来呢? 翌日早上沈雁在华夫人房里看她摆布妆奁,素娥奉沈夫人之命送来了几碟太后赏的点心,并转告了沈夫人因为府上出事而惊扰到她们的歉意。 华夫人连忙赏了对银锞子,素娥笑道:“舅太太的赏赐奴婢原不该辞,只是来时我们太太已有嘱咐,此番府里发生这样的变故,令得舅太太和表姑娘们无法清静,已是本府处置不周,万万不敢再让舅太太破费。还请舅太太看在两府至交多年,又是姻亲的份上,在外替咱们遮瞒一二。” 沈雁暗地里有些不以为然,扭头去看桌上的琉璃盏。这会儿闹出丑事来便知道两府是至亲,早那会儿又做什么去了? 华夫人退身坐在锦杌上,含笑道:“你去回话,就说亲家太太说的很是,莫说两府是姻亲,就冲着我们老太爷在世时与亲家老爷有着过命的交情,我们华家也是时刻盼着沈家好的。正好比我们姑奶奶到了沈家,我们也盼着亲家太太多多指点照应。” 素娥面上滞了滞,含笑称是,下去了。 沈雁可真喜欢舅母这软中带刺的劲儿!凭什么沈家有求于人的时候就认起两家当年的交情来,没事相求的时候就对华氏百般不满?华氏纵然性格上有缺点,可她终究只是一副直肠子,并没有什么算计人的小心眼儿不是吗?沈夫人不步步紧逼,华氏能跟她处成这般田地? 不教她们知道点厉害,以为华家人是好欺负的。 她扑过去撞到华夫人怀里:“舅母真是好样的!” 华夫人嫌弃地拎起她后领将她提开,“这动不动爱扑人真是丁点没改。又想往我身上蹭鼻涕不是?” 沈雁郁闷地抬起头来:“人家好多年都不流鼻涕了!” 华夫人依旧摆出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退到妆台前坐下,顺手将桌上的点心递了给她。 沈雁捧着盘子走过来,一面吃一面拿银签儿扎了小块的山药糕递到她唇边。她先是避开不吃,后来见她不依不饶又还是接住了。 从镜子里看见低着头跟小猫似的猫在榻上的她,华夫人心里那点忧虑又升上来,“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华家虽然不怕沈家欺负人,可你母亲没有子嗣,终究是个隐患。到时候沈家若要有点什么动作,我与你舅舅只怕也无计可施。” 她是真心地替华氏忧虑,华氏在沈家若是过得不好,这让华家又怎么与沈家往好了相处。按理说华氏没有生下男嗣,她这做娘家嫂子本不该摆出这么强硬的态度,可是反过来又想想,她在这里的时候若是不替她争口气,等她们走了华氏一个人又怎么面对这一府的明枪暗箭? 沈雁闻言抬起头,口里含着一口八宝酥也忘了嚼。 半日她吞尽了食物,放下盘子道:“舅母既说到这里,我也想问舅母,我母亲既生了我,可见是能生育的,为何后来这么多年竟是再无动静?不知道可否去瞧过医?” 华夫人微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跟个孩子说起这些合不合适,可是想起华氏昨儿夜里跟她说起沈雁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她又存了试探之心。 “你母亲生你的时候遭遇了难产,许是那时候伤及了元气,后来这么些年竟是再也没有怀孕。金陵那几年,我与你舅舅给她寻过不下十位名医,药方也开过很多个,可就是不见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些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她盯住她,问道。 沈雁点头:“我记得有一年中秋的时候姑苏名医庄秋白还到过府上,莫非就是为了给母亲瞧病?” 华夫人眼里闪过丝亮光,点头道:“正是。” 满腹心思操心着华氏生育问题的沈雁全然没察觉到华夫人的心理变化,她沉默下来。 既然华氏瞧过医,看过病,那就更使人沮丧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华氏在沈家挺直腰杆站起来呢?没有子嗣,沈夫人随时可以逼着沈宓纳妾。 前世华氏回京没几个月就身亡了,估计沈夫人是没来得及,这一世她的命运若是被成功改变,那么不一定没这个可能。而昨夜里华氏表示对于纳妾之事顺其自然,虽然看得出来心伤忧虑,但既然有了心理准备,至少就不会那么反应激烈。 由此可见,华氏的死,应当跟子嗣这事没什么关系。 因为假如华氏都已经妥协,沈夫人又犯得着为这个去逼她么? 可是,如果跟子嗣这么大的事都没关系,又会跟什么事有关系? 目前看来,沈夫人不具备杀人动机,而从伍氏的死也惊动沈夫人下决心彻查来看,府里死了个正经的少奶奶,还是与皇家颇有渊源的皇商华家的姑奶奶,沈夫人能不把事查个水落石出?她能不怕华家上门闹事弄得满城风雨家丑外扬?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忽然又现了现,虽然伍氏的死跟华氏的死不见得会有必然的关系,可是有一点却又隐隐拉上了点关系,伍氏死后失窃了大批财物,前世华氏生前也莫名其妙少掉了大半嫁妆——华氏的嫁妆可不止伍氏那一匣子珠宝这么多,她那动辄便是几万两银子! 纵然两世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华氏的死也不一定就她失去的那批嫁妆相关,可这同样不见了的两批财物却都刚刚好失踪在这个时段,这究竟是在寓示着什么,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她不由下了地,站在榻下发起怔来。 伍氏的钱财固然可说是盗去,那么华氏的嫁妆呢?华氏身边有黄嬷嬷等这么多人看着,谁有本事从她手上盗取财物?而据后来黄嬷嬷也说,华氏死后房里并没有哪处失盗的痕迹,这就说明,这笔财物要么是熟人窃走的,要么就是在华氏死前就已经有人从她手里将那批嫁妆给挪走了。   ☆、073 疑点 可是无论怎么说,都可以证明在此时的沈府里,正有人急缺着钱财! “你怎么了?” 华夫人卸了妆,见她神色忽明忽暗,不由起身探了手到她额上。 沈雁回过神来,福身跟她告辞:“我有些累了,明日再来陪舅母说话。” 华夫人点点头,目送了她出门。见她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外,不由含笑叹息道:“佩宜不说我还没发觉,她昨晚那么一说,我如今倒真觉着这丫头已经偷偷长成大人了。你看她顾盼之间眉眼里那股慧黠和机敏?我们*岁大的时候,可远没有这么出息。” 丫鬟扶疏走上来,亦笑道:“太太说的是,这也是我们姑太太的福气。” 华夫人眼底露出些欣慰之意,良久后她叹道:“这丫头出息,佩宜总算也好有个帮手。” 沈雁趁夜回了房,一个人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了半日,然后叫来胭脂青黛,“你们这两天仔细打听打听,看看各房里谁家出了事,或者急需要用钱什么的?从主子到奴才,都给我打听回来,尤其是那些跟别人借钱的,千万不能漏了。” 胭脂青黛对视了眼,说道:“姑娘为何对伍氏这事这么上心?” “我不是对她的死上心。”沈雁叹道。但又无从解释,只得闭了嘴。 好在丫头们都还听话,见她半含半露地,猜想是不便说,也就乖乖地下去办事。如今她们已经习惯地对沈雁的命令绝对服从,因为她们知道,二姑娘是绝不会做无聊且没有目的的事的。 但是这一次,沈雁自己却没有什么信心。因为伍氏这事隐隐约约联系到前世华氏的命运,且不说跟死因有关无关,至少关乎于她那批丢失的嫁妆!正因为事情太大,责任太重,所以她很怕很怕再出错。 不管怎么样,华氏的命要保住,她的钱财也一文都不能少! 沈雁私下在暗查着蛛丝蚂迹。这边厢沈夫人也没有放松。伍氏这个事平白给她添了麻烦。为着个姨娘这么兴师动众,在沈家兴许是头一回,若不是因为华夫人母女刚好在此。为了让她们落个心安,她又何苦来哉? 沈宣杖杀林嬷嬷当时她就得知了消息,他为了丘玉湘那事恨着陈氏她知道,丘玉湘是老丘家的人。陈氏明里答应给人家一个名份,暗地里却做出那种事。也不想想把她这个当婆婆的脸面搁在哪里!所以这些年她也恼着陈氏。 不过这些陈年往事也就不消提了,到底这次沈宣闹的过火,她这做婆婆的还是得给陈氏原配的体面。这几日除了督促下面人追查伍氏那案子,她便日日间抽空上四房里去宽慰宽慰陈氏。再就是也因为沈宣在陈氏面前的放肆而罚他跪了一夜祠堂。 消息当然也传去了陈家,陈家派人来问了问,倒是陈氏自己挡了回去。 四房这命案一出。华夫人带着女儿倒是不便走了。好在京城她们也熟,沈府也不是头回来。再者四房里的事到底与二房没什么关系,除了礼貌上应该留下来等事情有个结果,其余倒是也还算自在。于是抽空回了趟老宅看了看,剩下的日子倒是大多呆在沈家。 事务最多的还属四房这边,林嬷嬷被打死的翌日就拖去葬了,本该是要拖去乱葬岗的,陈氏让人买了副薄木棺材装了她,又花二十两银子在城郊买了块地落葬。沈夫人后来知道了,让素娟把这银子补了给陈氏。 白栀哭得死去活来,但终于还是让沈宣赶去了庄子里。 陈氏完全无法阻拦。沈宣跪了一夜祠堂回来,不但对她再无好颜相向,更是以她心性歹毒治家无方不配为母为由,要将沈葵与沈莘都皆带去他住的西偏院亲自教养。陈氏虽自病中,但儿子却是她的命根子,她抓起桌上一只两尺高的大座钟砸过去,沈宣额头便豁了口,突突地冒着血。 陈氏还要再打,春蕙连忙拖住她。却又拖不住,还是沈莘哭着冲进来抱住她,她才又瘫倒在地,咬牙流泪道:“从今往后,谁要敢动我的莘儿,我管他是谁,一样要他的命!” 沈宣闹她不过,只得拂袖而去。 沈夫人这次想是也气得紧,并没有插手。 沈宓也甚气恼,好几日不曾理会这些事。 自此夫妻二人分居两院各自为政,关系明面上仍在,但实际上已形同虚设。 陈氏虽还挂着四少奶奶的名头,但早已成了下人眼里的下堂妇。不过她又要强,娘家那边硬是撑着说没事,因此即使是陈夫人以及少奶奶们过来看望,她也对这些闭口不提。 陈家也只好对沈观裕夫妇委婉地提几句,此外对沈莘更加关爱些而已。但对沈宣却是再没好颜色了。 好在沈莘虽然对沈雁这个堂姐没什么仁义,但对自己的母亲还是极孝顺,即使沈宣与陈氏反目成仇,他也还是每日里呆在正房侍奉母亲汤药。这也就成为了陈氏唯一的精神支柱,往后竟是铁了心拼了命地为沈莘在府里谋划着一切不提。 再就是沈璎这里。 伍姨娘虽只是沈璎的生母,规矩上连句母亲都当不得,也没有让府里小姐替姨娘守丧的规矩,但终归因为沈宣闹得离谱,沈夫人担心拘过头又让沈宣惹出事来,知道他也疼这个女儿,这几日便没怎么拘她,虽未明说,但暗下却准了她这些日子可上四房里多走走,让她去沈宣面前尽尽孝心。 事情过了两日还没有眉目,沈夫人也十分气燥,怎么偏生是华家人在府上的这当口出事,让沈家在华家面前平白落了个没脸儿?心里头搁着的那点心事也就愈发重了,华氏到曜日堂来的时候,但凡没有人在,她总没有什么好脸色摆出来。 华氏如今学会自我开解,面上也不与她计较,回到房里怎么郁闷都反正落不到别人耳里。 明面上总算是相安无事,现如今就等着什么时候查出真凶的下落来。 午饭时正好刘氏来取这一季的衣物册子,沈夫人正听林德庸家的说查了几日,确是查出来些瓜田李下说不清的事,但是伍姨娘那批首饰却是并未见着,不由又更加气闷。由刘氏陪着吃了盏茶,见四面只有丫鬟们在,便问:“璎姐儿哪去了?” 秋禧道:“四爷把茗哥儿葵哥儿都接出了正房,璎姐儿过去帮着打点了。” 沈夫人皱眉:“她懂得打点什么?” 刘氏从旁说道:“不是太太给的恩典,让璎姐儿去老四面前尽尽孝心么。” 沈夫人这倒是又想起来,遂睨她:“就你会做人。” 刘氏笑着低下头来:“是儿媳僭越。” 这里正说着,琳琅走了进来,看了眼刘氏,遂又垂了头。 沈夫人道:“有事就回去罢。” 刘氏连忙称谢走出来。 回到三房,琳琅迅速随同她进了屋,然后插了门,说道:“方才有人见到碧水院的胭脂青黛往各个院子里走动,也不知道做什么。” “碧水院?”刘氏皱起眉来:“那不是雁丫头的院子吗?” “正是。”琳琅点头,“奴婢怕是二爷已经怀疑上咱们了,所以借着碧水院的人在四处暗查。” “这跟二房有什么相干?他又怎么会突然怀疑上咱们?”刘氏不由抓紧了手绢子。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走到刘氏面前:“如今林嬷嬷已经死了,太太也给她脱了罪。我看四爷这副模样,太太那边只怕是要严查到底才能罢休。咱们虽然把东西都挪了出去,拿不到什么证据了,也不怕二爷他们怎么查,可是这样一来,奶奶剩下那一万八千两银子却是没法儿再筹集了。” 刘氏闻言,凝眉坐下来。 那日去寻陈氏,本是要与她借钱的,但是现在虽则是拿到了伍姨娘一匣首饰,却还有个大坑未曾填上,如今陈氏自身难保,也没法儿从她那边下手了,而府里四处弄得人心惶惶,她也再不可能跳出来跟谁去借钱——她若是跳出来,岂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她有嫌疑了么? 早知道伍氏只有这么点首饰而无银票,她当时就不下这样的狠手了。虽说没把握伍姨娘手头有两万两银子,至少一万五六千两还是有的,拿了银票加首饰,也就差不多了。眼下这不等于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了么?现在她该怎么去办那一万八千两银呢? 见她默然无语,琳琅走上来,弯腰道:“依奴婢之见,眼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二房扯进来!三姑娘与二姑娘素有嫌隙,咱们栽到二房头上,有三姑娘出面闹腾,定能转移太太的注意力。” 刘氏听完这话,反倒冷静下来。“我与二房无怨无仇,为何要扯上她们?再说了,二房跟这事本不相干,就是有矛盾也不至于杀人,栽到她们头上,也要人相信才是!” 当初没选择跟华氏借钱,是因为不熟,二房长年在外,再说华氏在沈夫人跟前受排挤的时候自己也没出面相帮过,忽然间跟人开口借钱,华氏能有多少钱借给她?再说了,她去借钱,华氏必跟沈宓透露口风,沈宓若是再跟沈宦说起,那不就穿帮了吗?   ☆、074 帮你 所以二房一直在她的计划之外。眼下琳琅说栽到二房头上,又能对她的难助有多少帮助? “奶奶!”琳琅走过来,“您是不知道吧?三姑娘如今把二姑娘恨得牙痒痒,只要咱们把这罪责栽到二房头上,就冲着四爷如今对三姑娘和四少爷的爱护,四爷纵使面上不说,心里也必然会对二房有所不满,难道奶奶不希望尽快把这事儿给了结么?” 刘氏横眼瞪她:“二房跟这事不相干!” 琳琅见她始终不松口,不由道:“奴婢倒不知,奶奶竟是这样的菩萨心肠!奶奶可莫忘了,如今您才给了舅太太两千两银子,离那两万两还差得远呢!您不速速结了此案好筹剩下的那大笔银子,难道是希望舅太太把当年那事儿捅出来么?” “你!” 刘氏腾地站起来,咬牙望着她。 琳琅扬起下巴来,眼望屋中央那道湘绣大屏风,冷冷道:“不瞒奶奶说,舅太太给您通碟那日,也给奴婢下了命令,若是在规定的日期您没有把钱筹到手,那么奴婢便会替舅太太把这消息给捅出去的!到时候,您就等着太太问你话吧!” 刘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 “奶奶怎么到如今还没猜到么?”琳琅冷笑道,坐下来。 “只要我替舅太太办成了这件事,她就会把我接回去侍侯舅老爷——我跟舅老爷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到时候我回到刘家去,对奶奶您来说,也算是松了口气吧?所以奶奶您还是好好想想我刚才的提议,让大家各自都落个好吧!” 刘氏呆立在窗下。半日突然抓起榻上软枕砸向她:“你给我滚!” 琳琅狠瞪了她一眼,扬手打帘子退出去。软枕落在地板上,打了两个滚方才停下来。 刘氏虚弱地靠回圈椅里,回想起庞氏的尖声恶语,浑身都发起寒来。 根本不用去求证,她都能够确定琳琅说的是真话。庞氏为了钱,是绝对可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的! 她是清贵的沈家的三少奶奶。走出去都让人高看一眼。怎么能失去手上这一切?何况她还有沈莘,她就是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孩子考虑!假如庞氏把事情捅出来。沈宦会厌弃她,沈家会容不下她,就连她的儿子,也一定会对她退避三舍。她将会变成一无所有的下堂妇,会比陈氏的处境更难堪…… 她不但会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就是回到刘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庞氏那么刻薄的人,会容她留在刘家吗?会容她连累自家儿女的名声吗?……凑不齐这两万两银子,不但刘普回不了家。她也会失去这所有的所有! 她两手紧抓住桌沿,忽地一声脆响,两只半寸长的指甲都已经折断了下来。 沈雁这些日子在蓉园里呆得多。华家姐妹如今与沈弋以及鲁思岚都熟络了,几个人时常聚在一处猜字谜描图样。鲁家自然也知道伍姨娘被害死的事。甚至鲁夫人私底下与丈夫闲聊时也在猜测这凶手为谁,当然这些都是闺房私话,鲁思岚也是从母亲处不经意听到的。 “我父亲说,如果不报官的话,这种案子要查起来就难了。”鲁思岚出府的时候,在穿堂下无人处与沈雁道。“毕竟为了捂住风声,很多人都不能惊动。”她知道沈雁最近在头疼这案子,所以但凡是知道的,就没有不与她说的。 沈雁叹道:“就是想报官,现在也没辙了,人都已经入土,我四叔是不可能同意再把尸体翻出来的。”而且沈家会因为死了个姨娘而兴师动众,弄得人尽皆知么?能决心私底下把凶手查出来,这就已经了不得了。 其实私下她也与沈宓议论过这事,沈宓虽不主持判案,但到底是官场中人,在金陵的时候他在辖下的县里任知县,也判过些案子。但可惜他未曾见过现场,再者沈宣已经太过抬举这伍氏,也就不便去细究,所以也只能凭猜测判断。 而他的想法跟沈雁是差不多,都认为凶手目前急需大笔钱财。 “首先我们能认定凶手还在府里,而且他必然对秋桐院有一定了解。但是既然他了解秋桐院的话,那么那一匣子首饰应该就没法儿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如果目的只是那价值两三千两的首饰,他大可不必冒着杀人的风险。 “所以我的想法是,此人接下来应该还会再想办法筹钱。——不过这也是我的初步想法,未经论证,不能完全作为根据。” 彼时沈宓百忙之中认真回答了女儿的问题,紧接着又揣着一叠公文出了门。 哪家府上后宅里不死上一两个人?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本都惊动不到爷们儿,只是沈宓生性仁厚,与沈宣关系又近,又是沈雁在悉心求教,他才认真作了番思考。一个男人家成日里惦记着后宅之事总不是个事儿。 所以剩下的事,还是得沈雁自己费脑筋。 她在门外目送了鲁思岚离去,对墙角滋生出来的一丛绿油油的茅草发起了呆。 “你在这儿干什么?” 有声音充满不悦地从后头传来。 沈雁侧转身,面前身量半高却挺拔俊秀的少年,他负着双手皱着眉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是顾颂。 “我送鲁思岚啊。”沈雁道。她现在可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思,她必须解开这个谜团,然后查出这个人究竟有多缺钱,有没有缺钱到需要图谋华氏大笔嫁妆私己的地步。 顾颂看着她那双紧拧在一起的眉毛,掩口清了下嗓子,木木地道:“我听说你们家出了点事?” 虽说沈家防得严,具体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家死了个姨娘的事他还是知道的。不过他也没把这事当成多大事,因为后宅闹出人命官司来这简直太寻常了。他之所以这么问,实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她聊天。 自打沈雁并没有趁火打劫,而是拿帕子包着他的斑指还给他后,他决定缓和一下跟她的关系。但是他很少跟人聊天,就是跟韩稷在一块儿,也常常是做些下棋钓鱼这样不用多说话的事情。他从前是不屑,看不上那些低级而俗气的人。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不会聊。 “是啊。”沈雁点点头。又抬起眼瞒他:“你倒是消息灵通。” 一个男儿家关注人家内宅之事,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顾颂脸上热了热,转而瞪了她一瞪。她一把嘴不损人会死! 但是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看着她依旧蹙着的眉头,他也略微地将眉蹙起道:“你有难处?” 沈雁嗯了声。 顾颂面容缓和了些,将负着的手松开来,冷冷地摇了几下扇子。说道:“说出来,我帮你办。” “你?”沉浸在思绪里的沈雁听到这句话。猛地挑高了尾音反问。 顾颂一张脸沉下了。 察觉到伤了人家自尊,沈雁连忙干笑了两声掩饰。 她倒不是瞧不起他,抛开他肚里墨水不多这点,人家可是堂堂的荣国公府小世子。走出去护卫成群威风八面,论实力论号召力都是杠杠的,在很多时候他所具备的这些外在条件其实比起她这一肚子墨水的高官小姐来说有用得多。她怎会瞧不起他? 只是眼下她头疼的这事,他又怎么插得上手? “算了。我自己会处理。”她摆了摆手,说道。 顾颂冷哼了声。 别了他回到房里,胭脂走进来,禀道:“奉了姑娘的命令,这几日咱们几个暗中查访,倒是也发现了几个手头缺钱的,比如说长房孙二婶,太太院里的曾嬷嬷,咱们外院里的宋且,但这些人借的数额都是极小的,不外乎三五两银子。而且太太那边也都盘查过,这些人都无杀人动机和时间。” 沈雁沉吟了下,说道:“那你再去查查,四房里近来可去过什么外人?” 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也许沈宓的推测可以作为一个方向。 秋桐院里的人既然已经被确认在案发之时都身在四房正院,那么反过来说,那就是凶手作案的时候秋桐院的确是没有人在场的,如果不是本院的人,那么外院的人怎么会熟知伍姨娘放置首饰匣的位置,并且在林嬷嬷到来之前那么短的时间里带着钱财撤走呢? 必然是此人去过四房,对四房较为熟稔,甚至有可能还去过秋桐院伍姨娘的房间,伍姨娘将首饰匣子就放置在妆台下,本来就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这人去找伍姨娘的时候无意碰见,甚至因为在四房里走动得多,无意中听得这么个消息,是很有可能的事。 胭脂听完沈雁的吩咐,却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先行想了想,说道:“那日在打听四房事情的时候,倒是听秋桐院的杜鹃说过这么一嘴儿,说是在伍姨娘伤重在床的时候,三奶奶因着是她带的人过去打的,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曾遣琳琅去探望伍姨娘。” ps:没想到大家对四房的事都有反应。 理论上说,伍氏是个相对成功的侍妾,陈氏是个失败的元妻。 至于沈夫人对陈氏的态度,多多少少还有点陈氏当年欺负了丘家人的影子在内。 沈宣的心结在于,他结识丘玉湘的时候确实已有婚约,婚后他跟陈氏请求给丘玉湘一个名份,陈氏明面上答应了沈,结果等人家来了,却又暗地设局将她*给了下人奴才,害得人家被迫嫁给奴才远走高飞。所以沈宣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 当然沈宣的性子是有些偏激,老幺嘛。   ☆、075 帮我? “琳琅?” 沈雁蓦地蹙起眉来。那日在三房里看见的那个不大规矩的丫鬟,似乎就叫琳琅? “你再去查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沈雁站起身来,说道。 那丫头看起来是刘氏信得过的人,刘氏是正经的少奶奶,可不是下人奴才,况且她素日十分端正自律,深得大家敬重,若是不慎冤枉了好人,可等于扫了刘氏的脸面,这种事断不能有丁点马虎。 胭脂重重点头,飞快下去了。 沈雁这里再回想了那日在三房里的所见,沉吟了片刻,忽然又唤来了福娘:“你去顾家找找宋疆,看看顾颂现在在做什么?他要是没事儿,你就让他到巷子里来一趟,就说我有事寻他。” 福娘惊怔了一下,无声地去了。 顾颂见了沈雁回来,颇觉有些无聊,正打算铺开纸来练字,宋疆忽然进来,惊奇地盯着他上下打量。 他扔了本字贴过去。宋疆连忙接住,说道:“公子,那边雁姑娘她,她居然约您在巷子里见面,说是有事寻您商量——” 顾颂停下笔来。 沈雁找他? 女人还真是麻烦,刚才又不说,这会子又巴巴地把他喊出去。 宋疆道:“公子您要是不想去,小的这就去把福娘打发走。” “谁说不去?” 顾颂直起身,把笔挂起来,在一旁水盆里仔细洗了手,拿雪白的绫帕擦干,出了去。 出了角门,到了两府之间的巷子里。沈雁已经等在那里了。见着他出来便就笑眯眯地迎上来。 这家伙还真是现实,有事找他的时候就笑眯眯,没事的时候就抓住他损个没完。 顾颂冷冷地瞪了眼她,撇头看向别处。 沈雁嘿嘿说道:“你刚才说我有事你可以帮我办,这话还算不算数?” 就知道有事求他。他把下巴抬高了点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沈雁忍了忍。回头招呼福娘退下。福娘拖住宋疆袖子。退出了几丈外。 “有个事,我想来想去,说不定你真能帮上我的忙。”沈雁斟酌着说道。“只是此事甚大。传出去未免有伤我府里和气。我说出来,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顾颂抖开纸扇:“看心情。” 沈雁不说话了。 顾颂瞟了她一眼,锁了眉道:“只有你这种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雁笑起来:“那我就说了。”她咳嗽了两声,说道:“我想打听打听我三婶娘家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还有,近来她身边那个叫做琳琅的丫鬟。出门去过哪里?” 顾颂眉头又竖起来:“你让我去做跟踪人的宵小?” 沈雁直起身:“帮不帮嘛!” 顾颂重重地哼了声,手上扇子猛摇起来。 沈雁凑过去,“下回你父亲要是再打你,我可以替你求情。” 顾颂横眼瞪她。扇子摇得更猛烈了。她就这么见不得他好,没事就咒他挨揍? “不帮!”他斩钉截铁的。 沈雁倏地黯了脸。可顾颂要是不帮她,她还真想不出该找谁了。 小厮们都在外院呆着。而且都是沈宓的人,平日里帮着跑腿买买零嘴儿还成。这要是办正经大事,是肯定靠不住的。要是沈宓知道她派人打听刘氏的娘家,绝对又会罚她抄女训女诫什么的,抄倒也罢了,关键是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儿往下查了。 她虽然不相信刘氏会是凶手,也不至于会缺这几千两银子,可是刘氏毕竟出身寒微,假如她娘家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她需要钱周转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以她少奶奶的身份,娘家出了什么事,向夫家开口要点救济沈夫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白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但去查查总是不会错的。 而最主要的琳琅是她的人,如果琳琅敢冲伍姨娘下手,刘氏会不会知情呢?那日她在三房所见到的那一幕,会不会跟后来的事有关? 顾颂瞧着她揪紧的眉头,心里又有一点点犹豫。 瞧她为这点事给愁的,要不就答应她算了?这本就是男人做的事,他身边那么多护卫,随便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不消半日就有结果。 他把停下的扇子又摇了摇,然后负手转身,往府里去:“等我的消息便是!” 有了他这一转的心念,沈雁的脸一下子就灿烂起来了。 刘氏刚从四房里看望陈氏回来,琳琅便撩帘子进了来。 “奶奶!方才我打刘府回来,听舅太太说昨儿下晌有人打听刘家的事!” 刘氏闻声抬起头来,一伸手差点撞翻了手畔的杯子:“是谁打听?” “不知道是谁。”琳琅脸上很凝重,她走到桌畔边沿道:“不过舅太太听从了奶奶早前授意,暂且已经把消息完全封锁了,而舅老爷的事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所以倒不怕他们查出什么来。但是舅太太却还告诉我,那人不但打听刘家的事,还特意打听了奴婢——” “打听你?”刘氏脸色变了变。 “正是!”琳琅眼里闪过丝慌色,平日里的跋扈嚣张也不见了,“他们打听我的底细,还打听我从刘府出去后去过什么地方——您说,会不会是府里有人怀疑上咱们了?要不然,他们怎么别人不盯,偏偏盯着我呢?” 刘氏望着她,不言不语。 “奶奶!”琳琅见她这般沉默,不由有些着慌,也早没了平日里那般气焰,她猛地握住她胳膊,语气急速地道:“人可是奶奶下令让我杀的,若真是太太怀疑到了我头上,奶奶你可得帮我说话!不然的话我也一定不会让奶奶好过的——” “行了!” 刘氏见着她这股惊慌失措,一颗心也莫名地跳起来,她甩开她的手走到窗前,望着远远站在庑廊那头的丫鬟们,攥紧了手说道:“也许只是你想多了而已。太太怎么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我在府里做了八年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太太就是怀疑到陈氏华氏头上也不可能怀疑上我!” “可若不是太太,又会是谁?” 琳琅声音都开始透着紧绷之意,“难道会是二姑娘……前两日碧水院的丫鬟不是在打听这些事么?” “不可能!” 刘氏猛地转过身,看到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她心里忽然涌出些恶劣的欢喜来。在她这少奶奶面前张狂了这么久,她也有今日么?她真以为抓着她的把柄,就能够一辈子踩在她头顶上?琳琅和庞氏,她将来一个都不会让她们好过! “雁丫头才多大?她凭什么怀疑到咱们头上?退一万步说,纵使她怀疑上你,又哪来的人手去上府外打听?八成是你自己露了马脚在外,引得太太起了疑心。” 她缓缓在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道。 琳琅讷然。 想到当日自己惶惶不安地拎着那袋包袱出府时的模样,她也不由打了个激灵。可现在刘氏这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心下紧了紧,两步走到她身边,恨声道:“奶奶该不会是想撂手任我自生自灭吧?您可莫忘了,这主意可是您出的!还有您若是不保我,您那桩事情我也不会替你兜着的!” 刘氏面上一凛,眼底蓦地闪过丝冷意。 她背转身去望着窗外,墙角的桂树枝叶繁茂,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伞盖。 她默了半晌,转回身来,缓缓道:“不管是太太还是别的人,如今看起来,咱们都是被人盯上了。眼下只能想办法快速了结此案,才能救得了你我。” 琳琅动容:“奶奶这是想通了?” 刘氏回到桌畔坐下,望着她道:“上次你不是跟我说,可以把这事栽到二房头上么?正好我想起来,二房的紫英也曾经到过伍姨娘房里,我觉得这主意可行,现在,你可以打点去办了。” 她端起茶盏来喝了口水,目光深沉而幽远。 胭脂在翌日下晌打听来了沈雁所需的消息。 “伍姨娘身份低微,又是陈氏的眼中钉,府里没有别的姨娘,所有没有什么人会去与她接触。除了三奶奶遣琳琅去过一回,再往前便是紫英送麂子肉那次了。素日里自然也有丫鬟往秋桐院去寻相好的姐妹说话,但是因为知道四爷时常在伍姨娘房里,所以从来没有谁往她房里去。” 沈雁凝眉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几个月里,有嫌疑的人除琳琅就是紫英?” 胭脂怔了下,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日才点头:“事实确实只有紫英与琳琅二人去过伍姨娘房中。” 沈雁沉吟起来。 伍姨娘死的时候紫英与扶桑去了宫中,自然不可能会是紫英,绝不是她。何况她的家人都在金陵华家当差,本身并不缺钱,她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那就只有琳琅存在重大嫌疑了。 可这个琳琅,为什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呢? 她站起来,问胭脂道:“你可曾打过琳琅的底细?” 胭脂点头:“奴婢这里正要说呢。琳琅是三奶奶跟前的大丫鬟,也是刘家来的,但却不是三奶奶的陪嫁。当年三奶奶过门时,娘家很落魄,还是咱们家在聘礼之外私下出了五百两银子让她采办的陪嫁奴才,为的也是怕失了沈家脸面。”   ☆、076 翩翩 说到这里胭脂顿了顿,又说道:“原先跟随三奶奶嫁过门的陪嫁丫鬟在前两年病死了,太太本是要从府里丫头给她添补上去的,许是因着体恤三奶奶素日为人,所以格外恩赐了让她自行挑选,无论是买进来也好,是娘家接过来也好。三奶奶就把这琳琅从刘府接过来了。 “琳琅原是刘老夫人跟前嬷嬷的孙女,琳琅是刘家的家生奴才,也是如今唯一的家生奴才了。所以平常三奶奶有什么事情要支使回府,都是遣的她。但是根据三房里别的丫鬟说,这丫头仗着在刘家的脸面,三奶奶又和善,所以在三房很有些跋扈,三奶奶私下里多次训过她。 “而且,”说到这里胭脂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奴婢听说这琳琅在刘家的时候似乎与刘老爷有些不大干净。” “跟刘普?” 沈雁皱起眉,忽然回想起她当日在自己面前那张狂样,琳琅在刘家这么有来着,而且还跟刘普有一腿,会被庞氏送到沈家来也就不出奇了。不过刘氏又不是傻子,明知道这琳琅不安份,她为什么还会把她带过来做心腹呢? 刘氏在大伙眼里就是个软性子,琳琅既然是刘家唯一的家生奴才,又是刘氏身边的大丫鬟,会跋扈些也是说得通的。但是她居然会瞄上伍姨娘的私财,而不惜杀人,又让人想不通。 沈雁不由觉得这刘家人还真是复杂。 她问:“这琳琅除了在刘家有些不检点,在沈家可有失当之处?” 胭脂微微脸红,说道:“这倒是没听说。” “姑娘!” 正在这时候,福娘推门走进来:“顾家的小世子请您过府说话。” 沈雁听得是顾颂,立马从椅子上弹起身。提着裙摆便就出了门。 胭脂与福娘相视了眼,眼底里忽然浮出丝难言的意味来。 沈雁飞快到了顾家,如今顾家的门房与她已经很熟络了,听说找顾颂,连忙将她带到了长房所在的鸿音堂。 顾颂看着她由远而近,皱眉道:“怎么才来?” 沈雁道:“我听到消息就跑步来了呀。”过门槛的时候都差点被裙角绊倒,还说她慢。 顾颂没吭声。在铺了雪白大丝绢的石凳上坐下。又指着另一张铺了大丝绢的石凳:“坐吧。” 沈雁看了眼那绢子,坐下来。 顾颂捧着茶,说道:“派出去的人没打听出来刘家出什么事。也没有人生什么病。只是刘家老爷也就是你三婶的弟弟听说去了沧州做谷粮买卖,去了有半个月。别的没有什么。但是你说的那个丫头,似乎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她立刻问。 刘普前世也是经营着谷粮买卖,这个她是知道的。而即使是做谷粮买卖也用不着刘氏杀人夺财来资助弟弟。刘家在沈家照拂下,积累了这么些年。这点小钱也还是有的。只要打听出来刘家没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合刘氏各方面来看,她的嫌疑其实可以排除了。 顾颂道:“我昨日着人去认过她的面容,然后顺着你们府到刘府这段路一路打听。查到你们府上出事那日午时末她出过府,而且身上还背着个大包袱,在刘府附近有人指证那包袱里头沉甸甸的。应该装的不只是衣物。” “果真如此?” 沈雁紧握着茶杯,手也开始有些微抖。“那后来她去了哪儿?回了刘府。还是去了自己家?” 顾颂皱眉放了茶杯,说道:“她去了榛子胡同。” “榛子胡同?” 沈雁又怔住了。榛子胡同在城南,刘府与麒麟坊都在城北。琳琅去那里做什么? “可惜已经隔了好几日,已经查不到她去榛子胡同具体哪家。”顾颂顿了下,又说道:“昨儿夜里我故意让人走漏了点风声到刘家,结果今早上我的人瞧见,她又出过一趟府,是去的刘府。从刘府出来时她的神色十分慌张,手上拿的一块帕子都掉落在地两次。” 沈雁连呼吸都快停住了。 顾颂所说的话简直句句指向琳琅!难道她的猜测没有错,凶手就是她?! “现在我也觉得,也许你猜的没有错。”顾颂忽然看着她,这样说道。 沈雁又是一怔,他又冷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就是在查你们府上那事吗?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个琳琅就算不是真凶,也一定是知情者。我若是你,现在就去提了她来审问。” 沈雁怔了片刻,笑了出声。 她站起来踱了两圈,回头道:“你若是我,若是现在就去提人审问,那一定也审不出什么。琳琅既然知道有人在查她,她必然会想办法转移证据迷惑人眼,如今已是下晌,从她回府到如今起码已经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脚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该回府了!改日再谢你!” 说完提着裙子便就上了庑廊,飞快地出了门去。 那身影翩翩犹如蝴蝶,裙摆飘飘犹如悠云,一个人一瞬间灵动了整座庭院,这素日宏伟有余而优婉不足的鸿音堂,也因为她的娇俏而变得多了几分看头。 顾颂望着她消失在门口,半日才回神低下头来。 沈雁才进了府门,福娘忽然从庑廊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姑娘!出事了!” “出什么事,慢慢说!”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底,沈雁的反应反而相对平静。 福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太屋里养的那只波斯猫突然被毒死在我们二房后院里,它是被一包附片药渣子毒死的,现在太太就在二房里坐着,四爷他们全部都过来了!现在咱们院里的人已经被人当成了杀死伍姨娘的凶手!” 沈雁心下一沉,这么说琳琅是挑中二房下手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华氏在华家是娇滴滴的姑奶奶,谁不敬着捧着?可因为不受沈夫人待见在沈家没地位,于是就连个犯了事的丫鬟也敢来伸脚践踏了!长房季氏那里她不敢动,四房陈氏那边没法儿再动,自家奶奶刘氏她不能动,于是就瞄准了二房么? 不过这样也不算最坏,至少说明她的推测和顾颂的查访都是正确的!如今她既然自己跳出来了,她又哪有让她白白溜走的道理?! 沈雁快步到了二房,果然见正房里聚满了许多人,沈夫人面如寒铁端坐上方,而华氏季氏刘氏等人分立两旁,.此外还有沈宣沈璎以及秋桐院的一干下人。 华夫人因为是客,所以应该带着华家姐妹在蓉园并没出来。 堂下跪着个总角的小丫头,看模样应是管庑廊灯笼的雀儿,正趴在地上头也未敢抬。而她不远处,摆着只面目狰狞的死猫,以及还有一包被扯开的药渣,因为形状都在,故能清晰辩认出来附片的样子。 素娥正在问话:“你是在哪儿发现这猫尸的?” 雀儿抖瑟了下,说道:“是在二房后墙下那丛美人蕉畔,因为先前听曜日堂的人正在寻猫,奴婢又刚好见过它在附近走动,所以见到蕉丛下一团白便留了心。没想到果然是它。” 素娥看了眼那堆药渣,又道:“那这包附片呢?你看到它的时候它在哪儿?” “这药渣是跟一具鱼骨头放在一处的,想来原来是随二房里的杂物一道埋在沟渠里,不知怎么被猫儿刨了出来。”雀儿说到这里,忽地抬头望着她道:“奴婢见到它之后压根没动过,奴婢见到的模样,跟素娥姐姐闻讯赶来后见到的模样是一样的!” 屋里沉默下来。 沈雁趁着雀儿回话的当口,已经走到了华氏身旁,并且正对向那猫尸的位置。 她甚至不必开口请廖仲灵来查验,也知道这猫必然是被毒死的,不但是被毒死的,还一定正是被附片毒死的,既然是要栽赃到二房,这些最基本的套路她们自然会实施得滴水不漏。 正比如雀儿的回话,简直也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漏来。 “这么说,这包有毒的附片渣子,是出于二房里的人了?” 沈夫人往堂下扫视一圈,缓缓道。 华氏站出来:“回太太的话,二房与秋桐院素无往来,底下人大多是随着儿媳从金陵进京的,到府时日尚短,跟秋桐院的人也没有接触,万没有害人的道理。” “二*奶奶这么着急做什么?太太问的是附片渣子,几时说过二房害人了?莫非二*奶奶心虚不成?”沈璎这时候蓦地站出来,顶着红红的眼眶,望着华氏说道。这语气虽然还带着两分恭谨,这语意却是十分不客气的了。 而她这般无状,旁边的沈宣居然只声未吭,就连沈夫人,居然也没有出声指责。 华氏脸色顿时冷下来。 沈雁冷笑了两声。她掉头出了门口,回到房里开了橱柜,从铜铸的暗格里掏了两大把银票抓在手里,然后又一阵风回到了正房。走到一脸尖刻的沈璎面前,说道:“按你刚才那么说,你是认定伍氏的死跟我们有关了?”   ☆、077 无礼 沈璎被她气势逼住,不由把头偏过去一点,抿着唇,说道:“我只是凭事实说话,并无诽谤二伯母之意。姐姐莫要怪我。” “我不怪你!”沈雁走到她跟前:“我怎么会怪你?你不是说要凭事实说话吗?我也来给你摆事实啊!”说罢她举起两手将那两大把银票啪地甩到她脸上:“我素日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当我没脾气!你数数这堆银票是多少钱?是三千两还是四千两! “这还只是我随便抓出来的零用钱,还不包括我母亲早就划到我名下的田庄地契!还有我每年过生日我舅舅给我在各地铺子的干股!我随随便便抓出几千两银子打你的脸,你伍姨娘那匣子破首饰算什么?便是送给我我都不稀罕!” 沈璎窘得哭出来,嘤嘤挪到了沈宣身边。 沈宣皱眉道:“雁姐儿这是干什么?璎姐儿是你妹妹,你这是欺负她!” “我欺负她?” 沈雁叉腰大笑,“我明明就是在摆事实证明我比她们有钱,四叔非说我欺负她,莫非四叔也心虚不成?莫非璎姐儿堂而皇之把罪名推到我们二房头上,乃是四叔背后指使的?璎姐儿有您撑腰,我也有父亲撑腰,您别瞧着我父亲不在就合着伙来欺负我啊!” “放肆!” 沈宣站起来,脸都气青了,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往下说。谁不疼自己的女儿,即使沈璎有错那也情有可原不是吗?他素日怎么不知道沈雁有这么泼辣刁蛮! 他恨恨一拂袖,望向上首沈夫人。 沈夫人也沉了脸,喝斥道:“雁姐儿不得对你四叔无礼!” “我有无礼么?请问太太我哪里无礼了?” 沈雁指着自己鼻子,高声道:“我母亲才说一句话沈璎就说我母亲心虚。怎么我回她两句就成无礼了?就算是平辈也还分个长幼,沈璎先对我母亲无礼,凭什么我就不能对四叔无礼?四叔维护女儿是有礼,我维护我母亲身为长辈的尊严反而叫做无礼了? “四叔能够教出这么样目无尊长的女儿,为什么我父亲就不能也教出个我这样‘无礼’的女儿?她说摆事实我就摆事实给她看,她摆不过我就说我欺负人,合着天底下的理全占在他们那边了?” 她怕什么!天埸下来不是还有个沈宓顶着么? 莫说面前是沈宣。就是沈观裕在这里。欺负她她一样该站出来! 四面一堂的人都无语了。 沈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沈宣一张脸却是涨得紫红。 沈璎苍白着一张脸,挂着两滴泪在脸上。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你有钱又怎么样?你有钱就可以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么?” 她觑了眼上方,犹自含泪说道。 沈雁走上去,呲牙笑道:“你把太太拖下水做什么。我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我们二房什么也不多,就是钱多!就你们当宝贝存下来的金银珠宝。在我眼里就是堆死物!那些东西我三年也不见得会去动它一次。上头积的灰我都懒得去打理。 “我颈上这只项圈,若不是当年我外祖母指定留给我的,我也不见得会想起来戴。 “这还仅是我个人的私己,我们二房的家产全都在我母亲手上。她一年的胭粉钱都得四五千两,伍姨娘那点子钱给我们塞牙缝都不够!” 她围着沈璎打起转来,“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和伍姨娘加起来就是混上两辈子也未必攒得了我这九年来手头攒的这么多钱!也不是我看你是庶出而针对你,一个人若是不长脑子光长岁数。她永远都是个被人利用的傻冒! “我们下毒去杀她?也不想想,你们够资格让我们动手么?不是说大话,就是有仇非杀不可,我们请个身手高超的杀手在外头除了她就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在府里露这么多破绽等着你来指证?——你傻,当天下人跟你们一样傻呢!” 还未变声的她声音又清亮又高亢,四面的人都纷纷垂下头来。 沈夫人母子纵然仍然牙关紧咬,此时却不得不服。 “可是如今药渣子被猫从二房翻了出来,纵然不是二伯母,可也保不准是你们身边的下人!一个月前,紫英就到过姨娘房间里,她知道姨娘的私己放在哪儿,你怎么能肯定不是她们之中谁下的手!” 沈璎被沈雁一番话逼得无路可逃,又见四面无人声援,遂伸手扯住她袖子大嚷起来。 沈雁见她依旧拖住二房纠缠不休,遂转头与胭脂耳语了句,然后一把拍掉沈璎的手道:“怎么你来血口喷人之前也不调查调查么?伍姨娘死的当日紫英随同母亲去了宫中,难不成她还能有分身术不成?” 沈璎冷笑着:“她去了宫中,难道就不能交由其他人吗?!” “亲家太太。”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来华夫人的声音,众人把目光转出去,只见华夫人正带着丫鬟走进来。到了堂中她平静地看了圈四周,然后面向沈夫人道:“我方才打堂前路过,三姑娘的话我正好听到了。 “若照三姑娘这说法,不只是二房里的丫鬟有嫌疑,就连我那两个闺女,还有我当日留在府里的下人们都脱不了干系。既然此事牵扯颇深,那么我请求亲家太太去告官请求公断,如此既还无辜人一个清白,也好让伍姨娘泉下安息。” 华夫人这一出声,沈夫人与刘氏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华氏肯定不可能是凶手,这在沈雁出声之前沈夫人心里就有了底,她方才之所以没说话,主要也是沈雁气焰太嚣张了。她居然把她们个个都堵得无话可说! 沈璎确是无状,不管怎么样,华氏总是长辈。沈璎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能察言观色探知出她对华氏的不满而落井下石,这心眼儿未必太多了!这院子里不止是二房,还有个作为亲戚的华氏,眼下两府还是姻亲,沈璎要赖人可以,又怎么能够把污水这么漫无目的往外泼? 而沈璎这么样直喇喇地伤了两家和气,到头来丢脸的还不是沈家?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华夫人就在这当口赶来了,并且还提出官究,这此日子捂着这事就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而且这明摆着跟华夫人她们无关,若是闹到衙门里,并不分青红皂白把亲戚都拖了进来,那沈家的名声可就真是臭了! 沈夫人长吸了一口气,往沈璎投过去凌厉的一眼,微微弯唇道:“舅太太快请上坐。事情还在查,三丫头也还是孩子,舅太太若是跟她一般见识,未免就不值了。再说这是我们自家的事,怎么会赖上舅太太和姑娘们去?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宣见着华夫人到来,早已经从侧面避了下去。 华夫人坐下,说道:“还望亲家太太莫恼我多事。三姑娘方才认定凶手就在二房,我这个娘家人既知道便不能不闻不问。 “我看了看,这院子里大半的奴才都是华家过来的,不如这样,夫人还是去报个官,一来遂了三姑娘的心愿,查出个明明白白,二来也让我这做嫂子的能够安下心来,到底我们姑奶奶若是治下无方,我这个做长嫂的也有责任。” 沈夫人听见这番软中带刺的话便不由蹙了蹙眉。 而沈璎乍见得华夫人出来时心里已是慌了,再听她竟是因为自己那番话而来,则更是有些六神无主。沈雁已是强势逼人,何以能再加个手腕老练的华夫人?她不由回头往沈宣看去,谁知后头已只剩下了柳莺,如今哪里还有可以替她撑腰的人? 心慌之余,只得把头低下,退到了人群边。 刘氏听说华夫人要报官,目光也顿时闪了闪。她想了想,起身道:“舅太太这话十分在理,只是如今我们既然查到这个份上,也就犯不着去惊动官府了,否则的话到头来无论凶手是谁,到底也白送了外人一桩谈资,于二房和两府的和气皆是不利,您说呢?” 刘氏这话显然是帮着沈夫人出面说话,可华夫人岂是好相与的。 她含笑道:“话虽说这么说,可若是我们姑太太背着个纵奴行凶的罪名也是很不利。何况二房里好些人都是来自华府,这要是传出去,说我们华家的人手脚不干净,那岂非害了我们姑奶奶又害了我们府上的少爷小姐? “这么说来,我倒宁愿报官,宁可让我华家被人街头巷尾议一议,也好过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指背皮。” 说到这里她吸了口气,又悠悠道:“我们华家虽然是行商出身,规矩上却是不敢含糊的,一来不愿莫明其妙沾别人的光,二来也不愿吃点莫名其妙的亏,尤其这清白二字,最是不能小觑,否则的话过了这回还有下回,当我们华家就是那筐里的软柿子,随便人捏可怎么是好? “三奶奶,您说呢?” 刘氏无语凝噎,华家人的嘴皮子,她算是领教到了,只得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叹了口气。   ☆、078 真凶 华夫人要送官的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她简直没有不依的理由。如今听到刘氏出声解围未成,知道这是沈璎白落了个话柄到人手里,于是道:“舅太太许我半日时间,若是这半日里没曾找出真凶来,咱们再来商议报官之事可好?” 华夫人笑道:“既然亲家太太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岂有不依之理,请便。” 沈夫人挥手唤来素娥,将二房里所有的下人都召到院子里来。 而华氏则唤着紫英扶桑将地上银票全数收起来。 常言说财不露白,虽然华家有钱乃是普天之下人皆共知的事,但到底也不该过份张扬。沈雁这是让沈璎逼得来了火气——也委实气人,把伍姨娘的死赖到她头上?真是笑话!华氏心里也恼得紧,所以全程她竟是半个字也没说,打定主意等沈宓回来再做计较。 华夫人乃是沈雁让胭脂请来的,而这祸事捅到了二房,华夫人又岂能在屋里呆得住?是以早就在院门口走动了。听说沈雁请她过去,自然立马就赶了过来。 沈雁见得舅母已出面与沈夫人交上了手,自己完全可以抽身退出了,遂打量了两眼屋里屋外,又瞅了眼沈璎,悄悄潜出了厅堂,提着裙出了门去。 沈璎在她手下败得落花流水,早就恨不得将一双眼钉在她身上,忽然被她这一瞅,不由怔了怔,呆立片刻之后,遂也悄悄跟了上去。 福娘一见沈雁似乎不知道后头还跟着沈璎,连忙也追上去了。 这里一连走了好几个人,却不曾逃过刘氏的眼睛。 沈雁直接奔向三房,进了院。只见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几个小丫鬟在亭亭如盖的大桂树下翻绳儿,于是走过去问道:“琳琅在哪里?” 丫鬟们连忙行礼,一面往前带路,一面指着西侧一排屋子道:“左数第三间,是琳琅的屋子。” 沈雁点头,顺着指引到达西侧。 琳琅的房门紧闭着。沈雁在门口站了站。摆摆手吩咐丫鬟退后,然后轻轻推了门。 琳琅侧对着门口坐在桌畔,一动不动地仿佛丢了魂。 沈雁猛地道:“你把伍姨娘的钱放到哪儿去了!” 出神中的琳琅被这猛地一声喝问。立时吓得跌到了地上,等回头看得是沈雁,她脸色又变了变:“二姑娘……” 沈雁走上去,抱着胳膊蹲在她面前。笑了笑:“你是怎么杀死伍姨娘的?” “二姑娘!” 琳琅脸都白了,她张目四顾了一圈。只见除了她之外并没有别的人跟来,于是连忙爬起:“二,二姑娘,别开玩笑了。伍姨娘怎么会,怎么会是我杀的?”她退后两步,吞了口口水。脸上的慌色褪去了许多。 说完她拂拂衣摆,又看向沈雁。说道:“二姑娘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是三奶奶身边的大丫鬟,素日跟伍姨娘又无怨无仇,奴婢犯得着去杀她么?” 沈雁挑着眉,不说话,顺着她屋子里细细的打量。 这样弄得琳琅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随在她后头。 “我去过榛子胡同了。”沈雁猛地又开了口,然后转过身来,双目盯住她:“那笔钱……还差多少?” 琳琅听到榛子胡同四字,脸色顿变! “什么,什么钱?什么榛子胡同!” “应该离你需要的数额还差得远吧?”她双手撑在桌沿上,扬唇望着她,“知道这会儿二房里太太正在审那包附片渣子,为什么我却会直直扑到你这里来么?你总该知道,纸包不住火,你做的事,总有人会瞧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琳琅睁大眼望着她,忽然连呼吸也不能自如了。 她不知道沈雁为什么会知道她们要的钱还差得很远?从乍听得榛子胡同时起,到如今她了然于心地站在面前,她心里是真正开始慌了起来。刘氏不是说这一计栽到二房头上便万无一失了么?怎么沈雁又会出其不意地蹿到她跟前来指认她是凶手? 难道说真是有人把这件事抖落了出去?…… 刘氏呢?刘氏这会儿在干什么?沈夫人这会已经给二房定罪了没有? 沈雁看着她脸色忽明忽暗,唇角扬得更高了。 她又说道:“伍姨娘房里去的人不多,早前有个紫英,于是正好被你当成了靶子。可是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因为我知道,紫英不是凶手。到过伍姨娘房里的人除了紫英之外,就是你。你奉了我三婶的命令探望伍姨娘,据我所知,你还在她屋里坐过片刻。 “所以你知道她的财产放置的位置。这是其一。 “其二,在事发当日的晌午,你曾经用包袱皮包着一包东西出去过。 “我有证人证明见到你去了刘府,然后紧接着就去了榛子胡同——你需要我把证人带过来,交代你在刘府坐了几刻钟,出门的时候又是什么时辰么?我只要私下里请素娥去跟刘府的门房对对质,你觉得,太太面前还用得着我说别的什么吗?” 琳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了。 面前沈雁越是从容,越是这么云淡风清,她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原来这些日子在暗中调查她的人是沈雁!可刘氏还说她没有人手…… 她从来没有觉得哪个人有沈雁这么可怕过,眼前身量未足的她,分明就是来索她命的索命无常! “不是!” 她只觉浑身的神经都在跳动了,跳动得她手脚都几乎有些发麻,她下意识地摇头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二姑娘你找错人了!你是故意吓唬我的……”退到门槛边她猛地把门拉开,却是又没办法再往前走了,门槛外沈璎两眼怒睁站在那里,那眼神似乎要将她一口吞噬! “三姑娘……” 眼下的琳琅不止手脚发麻,都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她回头看了看沈雁,又看向沈璎。 沈雁只是冷笑了声,对于沈璎的出现丝毫都不觉意外。 人是她故意引过来的,在真凶露面之前,沈璎的偏执注定不会放过她。而当着沈璎让琳琅露出狐狸尾巴来,岂不比一上来就严刑逼供要好的多么?既然她想栽赃到二房,使得沈宣父女对二房结下仇怨,那么她就以牙还牙,让她自己尝尝惹怒他们的滋味好了! “是你杀了我姨娘?” 沈璎迈步进屋,一步步逼着她后退,冷意从她齿间漫出来,仿佛才经历过严寒冰雪。到了跟前,她一把推了她在地,扯住她头发便就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原来是你,是你杀了我姨娘!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不是我!不是我!” 琳琅犹在下意识地否认着。她的头发一把把地被沈璎扯脱,而她却不敢伸手推打,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无懈可击的一个计划,为什么会反过来被沈雁找上门来!还有,刘氏呢?刘氏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出来护着她?! 她一面护着头面,一面惊慌失措地望着沈雁,在沈璎手下完全已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你说不是你,这也好办。” 沈雁顺着桌畔慢慢踱过来,“福娘,你去请太太过来!另外,趁着刘府还不知情,请太太派人去把刘府的门房请过来对质!再有,去把咱们找到的证人带过来,我们今儿就来好好审审,到底琳琅是不是意图栽赃到二房的杀人真凶。” “是!” 随后赶到的福娘站在门槛外,精神抖擞地转身去了。 院里头的小丫鬟们早就因为琳琅的跋扈而不满,听闻有这种热闹可看,哪里有会错过的?立即一窝蜂似的跑过来,当得知琳琅被当作杀害伍姨娘的凶手,又立马跑去二房跟刘氏禀报,而四处寻找沈璎的柳莺听说她在三房,连忙也赶了过来,又让人去禀沈宣。 三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所有人都知道杀人真凶被二姑娘揪出来了。 沈夫人这边正好审完二房的下人,没有一个具备杀人条件,正觉得事情难办,这里听说沈雁她们已经在三房里寻到了真凶,于是立即率了众人往三房赶来。 刘氏不惊不慌,与华氏季氏一道,随在沈夫人身侧同回了三房。 这边厢福娘去到顾家见了顾颂,请求要见证人作证,顾颂倒是也没说二话,便就让护卫驾马飞快地把那目击过琳琅在外行走的证人带了过来。 等福娘带着证人回到三房时,沈夫人也已经让秋禧不动声色地去到刘府旁敲侧击过了,而琳琅已经被沈璎抓得满脸血痕,脑门上也撞出了几块青肿来。沈宣在前院气得砸坏了两张几案,若不是碍着有华夫人这女客在,他指不定已经冲进来把琳琅一脚踹死。 有了证人证辞在,琳琅也没有了再逃避的机会。 沈夫人指着地下,让素娟拖起她来:“把你如何行凶杀人的过程交代清楚!” 琳琅抖瑟着,望了眼一旁哭泣中的刘氏,横了心说道:“奴婢今日如此,奶奶也不救我么?” 刘氏闻言,当即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你今日行此大孽,还有脸让我救你?便是太太今日饶了你,我也是饶不了你的了!”   ☆、079 长幼 说罢她跪到沈夫人面前:“想来这祸根都是儿媳这里引起的,素日都是儿媳纵容了她们,以至于弄出这么大的事!儿媳无颜再侍奉双亲,还请太太许我削发去寺里礼佛赎罪!” 说罢脸朝下,不停地磕起头来。 沈夫人自打在二房里让华夫人逼得险些下不来台,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罪魁祸首出在三房,她本也是对刘氏十分不满,再加上琳琅这番话,更是恼上加恼,但这会儿见她言辞恳切,倒是又消了几分气。 终究眼下处置她还是其次,何况当着华夫人的面,总不好让三房下不来台。 于是道:“你且起来,回头我自有理论!” 刘氏先还不肯起,后来季氏伸手搀扶,只好掩面起了身。 沈雁凝眉看了她们半晌,转而去看地上琳琅。 琳琅见得刘氏退开,不由膝行几步道:“太太明鉴!奴婢杀伍姨娘,都是奉的我们奶奶的命令!” 刘氏闻言猛地抬起头,眼泪如雨般往下流起来。 沈夫人为着这案子早已经头疼了几日,尤其当着华夫人的面,琳琅居然还敢反咬自己主子,这岂不是还嫌华家看的笑话不够多么?沈家哪里还有什么脸面敢说自家规矩大?再说了,先前她已有栽赃二房的前科在,眼下再说这话鬼才会相信! 当即二话不说怒斥道:“你若不说也成,来人给我往死里打!我倒要看是你的命硬还是我府里的棍棒硬?!” 门外自有婆子前来拖人。已然无路可走的琳琅忽然挣扎着跑开,爬到刘氏膝前攀住她的小腿:“奶奶若不救我,就不怕我——” 话没说完,刘氏便一脚踹在她喉管处。狠声道:“你还有脸唤我奶奶?!” 这一脚很显然力道甚足,琳琅喉咙里传出声怪戾的惨叫后便就无法出声了,沈雁看得心下一惊,立时抬头往刘氏看去,顿时捕捉到她眼底一股稍纵即逝的狠意! 琳琅被拖下去,棒打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传来。 沈夫人疲惫地吐了口气,起身道:“直接杖毙。再拖去西山埋了!” 她也不想再听什么行凶过程了。罪证已然确凿,如今多留她片刻都令她觉气得肝疼。横竖她已经认了罪,伍姨娘也早就入了土。过程如何已然不必细究。虽然大家念念不忘的伍氏那笔失窃的首饰再也打听不到下落,但这层对于她来说已并不重要。 她让季氏留下来陪陪刘氏,这个素来乖顺的儿媳妇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 然后她跟华夫人后致歉:“闹出这样的笑话,还惊动了舅太太。实在是没脸再说别的了。有什么失礼之处,只望舅太太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勿要见怪。” 华夫人心知华氏的处境,也不欲得理不饶人,于是道:“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我也松了口气。亲家太太也不要放在心上。谁家里没几件头疼事?都是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咱们两家不是外人,我也断没有见怪的理儿。” 两厢都是惯会交际的,三言两语便就又已融洽得不行。 沈夫人望着沈雁。却是又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这是二丫头的功劳,我会记着的。” 沈雁并不在乎她被不被人记住。她惦记的是琳琅那未说完的半句话。 趁着沈夫人与华夫人寒暄之时她飞快赶到外院琳琅被打处,阻止了婆子们将她拉起来。琳琅腰背以下已落了下十余杖,虽然杖伤不足致命,但口里淌着血,喉管处肿得老大,整个人奄奄一息,很显然刘氏那一脚踹下来,几乎已经要去了她半条命! “你刚才还有什么话想说?还有你把首饰送去了榛子胡同什么地方!”她捉住她胳膊,问道。 琳琅抬眼望了望她,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浑的声音,但是一转眼,她便晕了过去。 旁边婆子拽住沈雁:“二姑娘且让开,这里不是姑娘呆的地儿!”不由分说,几个婆子涌上来,将她架到了庑廊底下。 院中琳琅又被打起来,棍棒一下下落到她身上,发出啪啪的闷响,而琳琅再也没有动弹过。 沈雁被拦住在庑廊下,几次想要下去阻止却又未能成行。 琳琅分明已经是杀人凶手无疑,而且竟然还敢栽赃到二房头上,就是杖毙她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暂且不想让她死,她最后那半句话仿佛像条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心,使得她满副心思都落在那之上! 她说她行凶害人是刘氏指使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乍然听闻时她也不相信,不但是因为刘氏素日的品行也还因为她让顾颂查过她,结果都证明刘氏没有理由会对伍氏下手。而琳琅死到临头还想栽赃二房,诡计落败之后她又反口咬住刘氏,这谁会信? 可她就是觉得这里头还有内情! 她抓住刘氏问她不怕她——不怕她什么?她隐隐觉得刘氏似乎有什么把柄持在她手里,可是刘氏会有什么把柄呢?她贤良淑德,恭俭自省,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不经管中馈,她能有什么把柄让人抓? 她本来也还不信,可是刘氏的那一脚踹得太狠了。狠到她错愕,狠到她想忽略也难! 琳琅在挨了三十几杖之后确定死亡。 沈雁站在三房庭院里直到呆到她的尸体被拖下去才吐了口气。 沈弋走过来,强打着精神打趣她:“倒是少见你这么慈悲心肠。” 她的声音微哑,看起来这半日下来情绪经历过几番大起大落,也有些到了极限的意思。 沈雁默站了半日,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咧嘴道:“偶尔我也心血来潮,慈悲一下。” 她话虽然说得轻松,但眉眼间的凛意却十分明显。 沈弋默语,与她同望着这清寂的院里。 前后四五日的时间里,接连消失了三条人命,这对于锦衣玉食的她们来说,还是有些沉重。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动辄要伤及人命,总显得低劣而且疯狂了些。 随着琳琅的死,府里这桩案子总算告破,伍姨娘丢失的那些金银因为找不出去处,琳琅屋里也仅搜出来十几两银子并几件首饰,其余并没有什么。 沈宣来到沈夫人屋里时,沈夫人被折腾了数日,再不耐烦提起这件事。 沉脸给了句话他:“伍氏不过是个妾,我肯这么替她追查真凶已是很她体面,你再也不要与我提起这件事!璎姐儿来日出嫁,总还得府里出钱,你还怕我亏了她?有这份闲心围着个死了的妾打转,不如去瞧瞧你那正经媳妇儿!” 自此便堵住了沈宣的嘴,这笔银子也再没有人提起。 而沈雁当着沈夫人的面大扫沈宣脸面的事也没有人再追究,事情本来就是沈璎错在先,沈宣护短在后,沈宓护起短来比沈宣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这种明面上的理亏做长辈的总归要明断才能服众,沈夫人根本已不能再说什么。 不过对于她这份胆色,以及她居然在她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揪出了琳琅,还是令得沈夫人暗暗吃惊了几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打顾颂开始,到陈氏送珠花,又到最近这几件,这无一不显示出沈雁的过人之处。 即便这都是巧合,那巧合的频率未免也太高了不是吗? 这几个月里她时有胆大之举,却又次次都从板子底下溜脱了出去。这份机灵,并不是一个九岁女孩子该具备的。沈夫人觉得,她是不是对沈雁还缺乏足够的了解? 曜日堂这边按下不提。 沈宓这边厢下衙回了府,听说为着伍氏这事还扯到了二房头上,当下也没作声,直接从影壁处拐进了四房,沈璎正在沈宣面前哭泣,见到沈宓进来,沈宣起身才叫了声二哥,沈宓遂一马鞭将墙上挂着的伍姨娘的画像甩了个稀巴烂! “葛舟速带人去把秋桐院给我砸了!我看这院里甚不干净,只怕是有什么妖魔鬼怪迷了四爷心窍,以致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沈宣气怒交加:“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沈宓负手在门槛处回头瞥他:“教教你长幼尊卑的意思。” 葛舟没花半个时辰便把秋桐院给砸了。声势震得沈璎连哭都忘了哭。 沈宣气归气,但却又无可奈何,沈宓是兄长,而且他砸的是个妾住的屋子,日间自己那样疑心到二房头上,他还能有什么屁放?真若闹将到沈观裕面前去,自己只怕还少不了一顿好斥。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只让人把院子锁算数。 华氏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边早知道沈宓为她出了气,顿时心里什么火也没了,晚上给他下厨煮了爱吃的山药粥,又把个缠人的沈雁早早赶回了碧水院。 沈宓听说案子是沈雁侦破的,倒是有几分赞赏,想与她聊聊破案的经过以及手法,但终因为沈雁提不起兴致而作罢。而翌日他则又从大理寺借来几本侦案之类的书籍予她,在沈家二房,似乎是不存在“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说法的。   ☆、080 请茶 这事过去之后,很显然大家都松了口气,除了沈璎尚有不服,没有人愿意再深究下去。到底只是死了个姨娘,折腾了这么多日总觉得似乎已经很对得起她,日子总要走向正轨,琳琅死的翌日,再也没有人提起秋桐院半个字。 沈璎仍然在曜日堂住着,沈葵与沈茗则随沈宣住在四房偏院。陈氏休养了几日下了床,依旧不紧不慢地过日子,春蕙代替林嬷嬷成了她屋里管事奴才,再有沈茗每日在侧,倒也不至于枯闷烦燥。 四房里正式安静下来,再不见争吵喧闹的声音,一切都在安静地变化着,适应着,只是沈宣脸上的沧桑加重了些,眼底的郁色也浓厚了些,对沈璎姐弟的关怀也更多了些。 有时候沈雁去后园子回来,时常会见到沈宣带着她们姐弟在四房与二房之间的天井里读书或者荡秋千,沈璎总是笑得很开心,她遗传了伍姨娘*分的容貌,柔婉,秀丽,纤弱,以及坚韧。伍姨娘往日给沈宣做的衣裳鞋袜,如今全转由沈璎做了,她倚窗做针线的样子,恍惚间就是伍姨娘。 但同时她也将伍姨娘擅长的察言观色和讨好人的功夫承袭了下来,沈夫人近几日对她也格外宽容了几分,允许她不时地回四房去看沈葵,也偶然会让她在跟前尽孝。 这对沈璎来说当然是好现象,但对沈雁来说根本形不成压力。因为她不必这么做,即使没有沈家这棵大树可以依靠,即使得不到沈观裕夫妇的宠爱,她也有深深宠着她的父母亲,她的父亲将会是朝廷里的重臣。她的母亲也会让她终生都过得优渥雍容。 在沈家,她根本不必去争宠。 她只要把她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如何维护她的小家一直安稳幸福下去,避开华氏自杀的这一劫就好。 琳琅死后刘氏也病了几日,沈雁与沈弋去三房探望的时候也在廊下遇到了沈璎。 沈璎抿了半日唇,怯怯地唤了声二姐姐,请了个安。 沈雁不知道这声呼唤里有多少真意。没有沈雁,也许伍姨娘的冤屈一辈子都要埋在地底下。而她虽然失去了那匣子首饰。沈夫人承诺的给沈璎的嫁妆,却远不止两千两。无论怎么说,她都应该感激沈雁才是——就算不感激。至少也不该仇视。 可是沈雁不认为沈璎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她太了解一个身处在低位却又偏不甘于现状的人的心理状态,秦寿那家伙共有五房妾,庶子三个,庶女四个。她自己并没有为他生孩子,但是抚了一个死去的通房生的孩子为嗣子——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死的时候最大的庶子已经有七岁。也跟沈璎如今差不多大。 可以说,前世她收获最多的还是在秦家的那八年。那八年她简直没有一刻不是在秦家后宅勾心斗角中度过,那是一段让人筋疲力尽的岁月,也是一段让人迅速成长的岁月。所以到如今,每每想起这些她依然把秦寿恨得牙痒痒。 如今的沈璎兴许对她消减了几分敌意,但作为一个正在努力寻找靠山的人来说。她势必不可能和她结成和沈弋那样的同伴。 从前有伍姨娘在沈宣这边下手筹谋,沈璎跟沈雁之间的冲突还碍着好几层。可是如今伍姨娘死了。沈璎等于直接披挂上了前线,她不但需要自己去想办法稳住沈宣对她们姐弟的宠爱,更需要开拓她自己的圈子,因为她终有一天会发现,光只有沈宣这座靠山,还是不够的。 她当不成沈璎的对手,也许沈弋会是。 但沈弋有个好处,这样的事她既使知道,也常常不表露在面上,相反她看见她对沈璎的冷淡,还会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总是笑笑。这些劝人的道理她知道很多,但不见得都对她有用。 伍姨娘的案子对府里人来说已经结了,但对沈雁来说,并没有结,因为她丢失的那批首饰到底不知去处,而琳琅虽然该死,终究还是死得蹊跷。 沈雁相信自己从前世遗留了些疑心病下来,但是这次,她不想自嘲地忽略过去,伍姨娘的命案与华氏的命案时间相隔太紧了,而前世华氏死前也丢失了大批钱财,这难道仅仅会是巧合?榛子胡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琳琅会拿着钱去那里? 琳琅虽然不大可能在华氏手里弄走那么多财产,但这件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永不会心安。 她叫来碧琴:“找几个不打眼的人,这些日子帮我多盯着三房些。无论有什么动静,都来告诉我。” 碧琴在胡刘二嬷嬷事件中表现出色,又因为是华氏的嫡系,所以如今已经被沈雁收在身边重点栽培。她虽然尚不清楚沈雁的打算,但是也察觉到隐约跟琳琅那事有关,于是道:“是不是该着重盯着三奶奶她们?” 沈雁瞄着她,“知道就好。”然后去了上房。 正是昏省的时候,各房里都聚在上房说话。刘氏也在座。躺床了两日,她精神看起来好些了,但是气色仍有些差。沈雁去到的时候她正与季氏在桌畔敲核桃,见她在旁边坐下,遂将手旁一把核桃仁抓过来,又轻轻地吹了吹灰,温柔地递给她。 沈雁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刘氏会是她想象的那种人,但是她踹向琳琅那一脚时的狠样也同时浮现在她眼前。两世的教训告诉她,人终归会有几面的。 她在上房坐了坐就回了二房,华氏陪着华夫人去大相国寺附近拓经文了,华正薇去了找沈弋研究薰香,华正晴有些头疼,在睡觉。她颇有些百无聊赖,遁着二房转了一圈又出了府。 天边挂着火红一轮夕阳,明晃晃大喇喇铺在云霞里,像极了一只咸蛋黄。 她在坊口华表下站下来,眯眼向天边打量。 隔壁的荣国公府里,顾颂正在院子里练功夫,手里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一身中衣都湿透了。戚氏站在庑廊下,吩咐人上前递帕子茶水。上前侍候的小厮被一枪挑翻端来的茶盘,魂都快没了,连忙捂着脑袋掉头就跑。 戚氏见状也是惊了惊,而后便无奈摇头。 宋疆忽然打门外闯进来,直直地要冲顾颂跑去,见着戚氏站在那里,不由又缓下了动作,缩在廊柱后。戚氏看见了,下巴指着他道:“你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 宋疆只得走出来,期期艾艾地上前道:“小的瞧见,隔壁雁姑娘在坊内站着,看夕阳。” 顾颂蓦地收了枪,看过来。 戚氏锁起眉道:“姑娘看夕阳便看夕阳,你这么着急忙火地是怎么回事?又想去上房立规矩了么?” 宋疆脖子一缩,立时勾着头不作声了。 顾颂顿了顿,冲戚氏道:“晚上我想吃松蘑。” 戚氏楞住:“这会儿哪来的松蘑?” 顾颂皱了眉。 戚氏没奈何道:“这孩子!”一面没好气地转身下了廊:“我去吩咐便是!” 顾颂见着她拐出门,遂看向宋疆。 宋疆多机灵,连忙上来道:“雁姑娘在外头,仿佛心情不大好,咱们要不要请她进来吃吃茶聊聊天?” 顾颂瞥他:“她心情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一面丢了枪,拿着衣袍进屋去。 走到门廊下又回转身,冲呆在那里的宋疆凝眉:“不是请茶吗?你还愣着做什么?” 宋疆连忙拔腿离去。心底的晦气却是一层层浮上来,真不知这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究竟是要闹哪样? 沈雁正待回屋,见宋疆说顾颂请茶,在巷子口顿了顿,顺路拐了进来。 顾颂沐浴完重新梳洗好,从庑廊下绕步到天井,就见院中古松下侧对着这边坐着一个人,只齐他下巴的身量纤弱细致,一身襦衣绣裙依旧淡雅素净,浓睫微垂盯着杯盏上的描花,精致的下巴透着几分俏皮劲儿,不是她又是谁? 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往这边抬起头来,然后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一双大眼如新月般微弯,浑身上下透出的大方与洒脱使她看上去就像朵初夏的三色堇。 顾颂耳根处微微一热,面上惯性地浮出两分冷色,走过去,坐下来。 宋疆招呼丫鬟们摆满了一石桌的瓜果。沈雁打量了一圈,拿了颗杏仁剥起来。顾颂瞧在眼里,瞄了眼宋疆,宋疆连忙回屋取了把未开刃的小银剪过来,递给她。 有了这个,剥起来就不费吹灰之力了。沈雁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知道顾颂并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也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两辈子都不曾在谁面前有真正感到窘迫的时候,所以无话找话来缓和气氛这样的事,她并不会刻意去做。 顾颂睨着她,只好道:“你们府里的事不是了了吗?还拉着个脸做什么。” 沈雁吐了口气。“凶手是找到了,案子却没破。我总觉得榛子胡同有蹊跷,琳琅的家人都在刘府,而且在刘家十分有体面,虽然不见得飞黄腾达,但好歹衣食无忧。而且据查她私下里并无相好的,这么说来,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当然,有一个,就是刘普。 “可是就算是刘普,也轮不到她来替他出头,难道她会傻到杀人谋财倒贴刘普?”   ☆、081 不舍 一说到这些她的话就像开了闸的水,关也关不住了。 顾颂颇有些受不了地横了她一眼。也就只有她这样的官家大小姐才会大喇喇提到相好的三个字时脸不红心不跳吧? 他抖开折扇,“你怀疑她受人指使?” 沈雁顿了下,含糊地嗯了声。她的确是怀疑刘氏指使,但她拿不出证据,连推测的理由也不能成立,她没法儿说出口。再加之这毕竟是沈家的家务,家丑不可外扬,上次请他帮忙已经是不得已,若是她疑心上刘氏的事情传开去,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顾颂看着她纠结起来的双眉,转开脸望着面前树干,“你是不是太闲了,凶手是不是受人指使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雁又叹了口气。 看上去的确是她有些多管闲事,如今沈璎有了沈夫人答应添嫁妆那句话都已经不再追究,而且似乎也不曾怀疑到别人头上去,反倒是她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在这里忧心忡忡,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通。 眼下卢锭这里已没有危险,本来她大可以放心等着这道劫平安度过,可是伍姨娘的死以及丢失的那些钱财又让她勾起了心底的忧虑,眼下没有人知道她的忧从何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毕竟华氏的死要追究,她那批失踪的财产也得查清楚。 她忽然觉得重生这种活儿,做起来也是很寂寞的一件事。 “也许是吧,我就是太闲了。”她啜了口茶,说道。 顾颂瞥着她,牙关又紧咬起来。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就这样结束话题。他又不是真的在鄙视她多管闲事。 真是无趣。 跟她在一起就是无趣。 她整个人都十分十分地无趣。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宋疆把她叫进来。 ——可是。就是这样坐着喝喝茶,吃吃东西,时光似乎也挺好的。 庭院里因此静默下来。安静的沈雁与这一隅绿色相得益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狭长,石桌上摆着几片剥开的杏仁壳,这一点凌乱,忽然就使得这片洁净中多了几分烟火气。 但是这样安静沉默的沈雁。又让顾颂有些不适应。他忽然觉得自己更适应平时嚣张跋扈的她。沈家的二丫头,怎么能摆出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该是对着人指手划脚呼来喝去,一副唯我独尊凌驾天下的样子吗? “别想多了。”他蹙着眉。淡淡道。 沈雁领了她的好意,一杯茶喝尽,脸上的郁色退了,重又灿烂起来。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睐一眼他:“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顾颂被她这一睐,耳根又发热了。他忽而从怀里掏出方雪白丝帕来。递了过去:“喏。” 沈雁看到帕角绣的那两只雁,想起在卢府的那事来。顿时拿回来塞到袖口里:“真难为你还留着。我还以为以你那德性,你早就把它丢灰堆里了,所以也就没来问。” 顾颂一张脸又沉下来:“我是那种人吗?”他就算有洁癖。却也不是那么自大狂妄的人好不好! 沈雁眨眨眼:“难道不是吗?” 顾颂面色逐渐转青。 “滚!” 声音响彻了鸿音堂。 稍顷,沈雁揣着袖子气定神闲出了府。 顾颂瞪着她的背影,鼻孔里似乎都能冒出烟来。 他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觉得她这副惫懒样子更顺眼! 被夕阳淡淡晕染了层金色的庭院里。庑廊下打瞌睡的鹦鹉都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友好的气氛而抬头四顾,马头墙下挂灯笼的下人也只觉耳畔凉风嗖嗖。 西边一片五彩斑阑。像极了一大片铺开的云锦。 沈雁回到府里,二房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华氏和华夫人已经回来,正在蓉园吃茶,华正薇她们也正在询问沈雁去向。 沈雁到达门口的时候,华夫人的声音正好传来:“……来了这么多日,也该走了。宇哥儿还在金陵,留他一个人在那儿也不好。” 沈雁急步跨进门:“舅母要走了么!” 算起日子,前世她们也是明日走的,虽说现在手头事情已了,确实也到了她们要走的时候,可是沈雁却十分舍不得她们离去。原先一开始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留下来等到二房里的忧患解了再走,如今同处了几日,倒是觉得那是其次,而主要是重生回来初见面,想要多相守几日的意思了。 华夫人正与华氏手拉手坐在榻上,见着她进来,华氏冲华夫人笑道:“你瞧,雁姐儿都舍不得你。你还好意思再提回去的事?” 华夫人冲沈雁招手,等她近前来,遂揽着她抚她的头发,说道:“舅母也舍不得雁姐儿,但我们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宇哥儿还是他舅舅舅母在府里陪着,我一来放心不下,二来也不好耽误他们太久。雁姐儿要是想舅母了,过两个月再随华家的商队到金陵来便是。” 沈雁道:“不如把宇哥儿也接到京师来。” “真是傻姑娘。”华夫人笑道:“又不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如何好把他接过来?” “可以的!” 沈雁扑到她怀里,索性耍起赖来。她老早就打定主意要劝说她们搬回京师来了,如果这次能够劝说成功,是多么好的一件事!远离京师住在金陵,到时若有什么事,沈宓想要救他们也救不成。“宇哥儿要舅母,我也要舅母!这才住几日就要走,分明就是不喜欢我了!” “这丫头!”华夫人看着趴在膝上跟她这身衣衫较劲的沈雁,啼笑皆非地摇起头来。 沈雁抱住她软软的身子,舍不得放开。不过这样撒娇耍赖也是达不到目的的,华正宇还年幼,毕竟不可能真的撇下他在南边这么久,而华夫人那般精明,她又不能亲自上前陈列利害关系。她转头望向旁边坐着的华正薇,冲她使了个眼色,走出门来。 华正薇趁着那姑嫂二人叙许之时悄然迈出。 沈雁拉了她站在李树下说道:“表姐可还记得那日我跟你说的搬家那事?” “记得。”华正薇点头,望着她道:“莫非你真的打算劝我们搬回来?” 沈雁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前不久皇上驳回了舅舅南调的折子,华家就不该对宫中抱有希望了。 “皇上对华家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朝局扑朔迷离,太子被废,楚王甚得皇上喜爱,皇后又抚了郑王为嗣子,淑妃与皇后之间必有一场硝烟。你们与其呆在金陵,还不如回到天子脚下来,也好随机应变!” 华正薇闻言,一改素日在她面前的散漫,正色道:“这是谁与你说的这些话?” 沈雁道:“何需让人来说?我身处这京师,家中又在朝中任官,虽然不见得宗宗事情都了如指掌,但耳濡目染之下,再自己照着书本思量思量,又哪有看不透的?表姐如今觉得我言语荒诞,可等你自己住到京师来,就知道我所知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了。” 虽说朝局复杂的时候通常都会选择远离而避忌,但华家眼下又不同,既然远居金陵也还是避不过灭门之灾,那么又何妨迎难而上?左右也不过是再落得被抄家处斩的下场。 华正薇听见这话不由默下来。 沈家号称百年世家,家中小姐知晓官场之事倒也不算出奇,只是沈雁突然这么样跟她推心置腹地说出来,让人乍然听见觉得有些惊世骇俗罢了。如今再一细想她的话,心下也觉十分有理。她是华家的长女,平常又随在华夫人身边的日子多,事关家族前途,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搬家不是小事,你虽是说服了我,可只怕母亲还得与父亲商量商量方能决定。” “这层我也知道。”沈雁点点头,“总之你去劝劝舅母,看看这番能不能多留些日子,借着这机会了解了解京师动向也是好的。” 若是万一劝不下来,她也只好让她们南下,华正宇是华家唯一的男嗣,他那里确实也容不得半点闪失。至于华氏这边,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发展走向,总归是要拼尽全力来避免的。 华正薇点了头,二人遂又进了屋里。 这夜沈雁便没再往蓉园去,福娘在蓉园门口过了几路,回来禀报说表姑娘与舅太太同在房里说话,沈雁愈加放了心,虽然不知华夫人态度如何,但只要说服了华正薇,总归是又争取来了一股力量。 三房里自打死了个琳琅,这几日底下人为着争这个大丫鬟的位置闹得十分火热。 刘氏拿着花名册,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琳琅死了,伍姨娘的凶案了了,可庞氏还在紧催着那一万八千两银子。那匣子首饰送过去后,对方又放宽了十日,可即使如此,离限定的日期却也只有半个月,半个月时间,她又上哪里去找这么多银子出来呢? 一万多两…… “奶奶,舅太太派人来传话,请您回去一趟。” 秋满走进来,躬着腰禀道。 刘氏皱起眉。   ☆、082 主意 “你就没想过自己拿钱出来救他吗?!”刘氏站起来,“他可是你的丈夫!” “丈夫又怎么样?”庞氏冷笑着,“你知道他这些年败了我多少家当?你怎么不问问他花媳妇儿的钱像不像个男人,有没有出息?!我能在这里等他已是不错了,还让我拿钱出来赎他,凭什么?” “可他若死了,你也得成寡妇!”刘氏气不打一处来。 庞氏深吸一口气,“我不怕成寡妇。成了寡妇我娘家还会替我找人改嫁呢。我庞家到底还有几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只要有钱,我怕什么?” 刘氏身子微晃,整个人气得已只差冒烟。 庞氏就是这么个人,早知今日,当初她真不该看在庞氏嫁妆丰厚的份上,劝着刘母替刘普定下这门亲事来。如果娶个门第相当的书香女子,没有来自妻子的那笔丰厚嫁妆,刘普兴许不会跑去学人赌钱,更不会落到今日这地步。 如今看模样她不伸手,庞氏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钱的了。 “还有半个月,你这么急着催我做什么?” 无奈的她只好妥协,她终究不能让刘普去死。 “说是说还有半个月,可我总不能等到火烧眉毛了再找你。”庞氏重新拿了几颗瓜子在手里,慢条斯理说道:“你眼下既不肯跟沈家开口要钱,那你就得赶紧想法子,沈家可没有第二个伍姨娘让你谋财害命的,这笔钱该从哪儿得,你也总得有个主意。” “你少一口一个谋财害命!”刘氏猛地出声斥她,“我若当真在沈家呆不下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既然这么见不得我好。那么现在就去沈家说!索性说出来大家干净,我也不必再回回听你冷嘲热讽!你不在乎刘普,横竖迟早把我供出来!” 庞氏抖然见到她这般强硬,也不由退了几分气焰。 她哪里是真心想盼着刘氏倒霉?刘家是全靠着与沈家这层姻亲关系才起来的,若是这桩亲事没了,要依刘普那半吊子,刘家还想有如今的风光?即便是她不在乎刘普。也还有两个孩子在。她又岂会真的不把刘普性命当回事? 记得她在刚过门那几年里,但凡刘氏回府,都像是府里过节似的热闹。她在这位大姑姐面前,也是处处伏低做小。可是自打那年刘普酒后失言,把她曾经的那段往事说了给她听,她忽而就觉得这些年的低声下气那么不值。而当这次刘普出事急需两万两银子还债时,她终于算是歹着了机会。 刘普是刘氏的亲弟弟。这些年刘家也没得着沈家什么好处,凭什么这笔银子他们都不能出?区区两万两对沈家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刘氏既然不肯去跟沈夫人开口,那这笔银子就她自个儿来掏腰包,她就不信她还真能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丢了性命! 所以庞氏一点儿也不着急丈夫的安危。只要刘氏在,刘普就绝不会有问题。 可是现在刘氏撕破了脸,她如何能逼得下去。 “姐姐何必着恼。我也不过是嘴上一说。”她剥着瓜子,扯出个笑。又道:“有话好好说么,我现在不也是请姑太太回来商议这件事?说起来我也是担心着我们老爷,难不成姑太太以为我还能有别的意思不成?” 刘氏瞪着她,不言语。 戚氏唤人重新上茶果,让人递扇子。 刘氏接了茶,戚氏暗觑了她两眼,说道:“也不知道姐姐如今有什么主意了?” “我能有什么主意?”刘氏没好气,她都让她逼到杀人的份上去了,如今倒还有脸来问她有没有主意!“总之我已经打算好了,万一不成我就豁了这条命出去!莘儿是沈家的孩子,这层我不必担心,总之我若有个好歹,便还住回娘家来罢了!” 她负气地说。 “别介啊!”戚氏站起来,“不就两万两银子嘛,哪至于到这地步?”说完她瞅了她两眼,绕到她那一侧,又说道:“姐姐若是没主意,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可好?” 刘氏睨着她。 她顺势在身后凳子上坐下来,说道:“我早就听说,你们二房里十分有钱,二*奶奶娘家是富甲天下的皇商,如今手上起码掌着不下三十万两银子的私己,既如此,姐姐何不跟二房开开口,挪笔银子出来用用?” “你说的倒轻巧!”刘氏斥她:“我与二房素无往来,你说借人家就借?” 她知道二房有钱,上次沈雁当着大伙面扔出那么大叠银票来,就够闪瞎她的双眼了,可她们钱再多,那也是她们的,一来她偷不着,二来也没法儿像杀伍氏那样冲二房下手,她就不明白了,怎么琳琅和庞氏都觉得二房那么好下手? “姐姐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莫非是成心盼着咱们老爷倒霉?” 庞氏说着,才放缓的脸色立时又尖刻起来,“姐姐也是有手段的,素无往来又如何?你们都是一座府里住着的妯娌,难道就想不出法子行事? “我可听说二房富得流油,随便松个手指缝都够了寻常人家花销好久的了,当初你既下得了狠手去杀伍姨娘,如今怎么又怕这怕那的了?难不成拿了那两千两首饰就想糊弄了我不成?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姐姐要是揣着这个主意,不如趁早打消了! “真要闹将起来,你以为一句回娘家住就成了么?姐姐可莫忘了,这刘家如今可是我做主!眼下咱们老爷还在榛子胡同等着您拿钱去赎他呢!您要是这么拖出这么个三长两短来,我就是豁出去了也要替我们老爷讨个公道! “到那会儿就算我不把你当年那事儿抖出来,只说你这罢同胞兄弟不顾的名声传到沈家,姐姐怕是也落不着什么好罢?” 庞氏声音越说越尖利,到最后,那副得理不饶人嘴脸顿时又露出来了。 刘氏又惊又气,竟不知如何回话是好。 庞氏的泼辣她是知道的,惹恼了她绝对会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这两万两银子她是怎么样都要拿到手的了,可二房又怎会是她下得了手的地方呢?华氏那人看着急躁,但却不傻,沈宓又是个极内敛心细之人,再加上那沈雁也不是省油的,这从她出其不意地套出了琳琅是真凶就看得出来,这样的一家人,她哪里寻得着机会下手? “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你不好糊弄,那么你当沈家人就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憋着气横了她一眼,回道。 “沈家人又怎么了?”庞氏冷冷撇了下嘴,顺手拈了几颗瓜子在掌心,“我好歹也嫁进刘家这么些年了,一年到头上你们府也少不了五次,二房里的人我虽然不熟,总终归他们也是沈家的人。你们不就是好面子么?依我说,你倒也不用多费什么心神,想个主意让你们二*奶奶自己把钱吐出来是要紧。” 刘氏听得这话,倏地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你当我真那么闲,没事请姑太太你回来斗嘴皮子么?” 庞氏站起来,将屋里的丫鬟们皆挥退了下去,然后转过身,说道:“据我所知,你们二爷跟二奶奶感情十分深厚,想来要是二爷出点什么事,二*奶奶必然着急得不行,姐姐要是肯干,应该记得我娘家弟弟正好与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吴重乃是连襟,这个忙,他正好帮得上。” 庞氏原也是商贾,若不是因为沈家看不上商贾,刘普早就也跟随岳父行商了。庞氏自打前些年花重金跟刘府结了亲后,连带着也算上了半个官场中人,庞氏的弟弟前年也捐了个同知,娶了北城指挥使吴重的小姨子,这事刘氏当时也是曾跟沈夫人报备过的。 刘氏望着她,眉头渐渐聚拢起来。 “我早就打听过了,沈宓相貌好,才学好,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脾性又好,在外头不知引来多少女子动心。”庞氏挑着唇,回头睨着她:“这样的男人就算是柳下惠,只怕也难免要栽倒在哪个温柔乡里。” “你想使美人计设害老二?”刘氏眯起眼,“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老二是我们老爷最看好的儿子,而且他品行端正,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你想用这种下三滥的计去害他,就不怕事情败露引得我们老爷对刘家狠加报复?”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庞氏冷笑着,“我听说那沈宓时常与知交好友在外品酒论诗,这是最好下手的机会。哪怕他当真坐怀不乱,咱们也可以假乱真。只要他在外狎妓的事情败露,紧接着再传到皇上耳里,他莫说是还有伴驾同游的荣幸,就是升迁都未必还有机会。 “沈家那会子能不急得跳脚?” 刘氏听到这里,眼里的鄙夷却是不由褪去了几分。 若是借助吴重这层关系,那么要算计到沈宓,倒也不算什么天方夜谭。 她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用这个来要挟沈家出钱?可即使是这样,他们大可动用关系直接让五城营放人,不可能会有钱落到我手里,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   ☆、083 大忙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不要惊动二房以外的人。”庞氏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咱们只要瞒着别的人,然后只向华氏透露消息便就成了。” “不成。”刘氏断然摇头,“华氏与老二情分极深,她又是个爆脾气,哪里会相信他在外胡来?她若听到这消息,只怕会闹得人尽皆知,曜日堂那边是断断瞒不过去的。” “怎么会瞒不过去?” 庞氏微微拔高了声音,“华氏虽然性子暴,可不是还有姐姐你在旁边么?你就不会劝着她站在二房的立场多考虑考虑?当然这里头具体该如何行事就不必我教姐姐了,你只要知道,当华氏心甘情愿瞒下这件事而不得不拿钱出来赎人的时候,咱们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这笔钱! “只要我们老爷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姐姐你不也了了桩心事了么?” 庞氏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刘氏立在那里,半日都没曾回过气来。 华正薇劝说了母亲一夜的结果,是华夫人最后还是决定回去。 沈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到底华夫人不知未来之事,眼下也只能作她该做的事。 不过华正薇大清早到了碧水院来说道:“昨夜我回房之后,见着母亲还在窗户下默坐了许久,也许她对我的话已经有些动心,但是眼下又还没有到必须下决定的那步。回去之后我会继续劝说,尽量促使搬到京师来。” 沈雁点头:“一切有劳姐姐。” 华正薇笑道:“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也是一心为我们好,怎么倒有劳起我来?” 沈雁眼红红的,笑了笑。 华正晴等姐姐走后。也到了碧水院,摇着团扇,坐上绣墩儿,摆出一贯清高冷艳的姿态睨着她:“这次来我总觉得你们府里气氛不对,尤其是你们太太,对二房的态度很古怪,你可要小心些。别再跟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了。我听说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内宅关系可复杂了。” 华正晴面上冷漠。但内心里却一点都不冷,前世的沈雁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直到后来华氏死了去到金陵后。她每夜里作恶梦唤着母亲,而与她年纪更接近所以陪她同睡的华正晴总是默默抱着她,轻拍着她肩膀哄她入睡,她才渐渐感知到的。 沈雁一把抱住她:“晴姐姐要想我。” 华正晴嫌弃地撇开脸:“闪开!我才擦好的香脂!” 沈雁大笑。往她脸上吧唧亲了两口才松手。 华正晴擦着脸,逃也似的回屋了。 早饭后去正房里跟沈夫人辞了行。又互道了些客套话,这里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便就启程了。沈宓从衙门里赶回来,带着华氏与沈雁送行到城门口。华氏哭湿了两条帕子,沈雁虽然好些,但是眼眶也红了。这世上能够这么样对她们好的。除了沈宓,也就只有华家的人了。 好在还有他们搬回京师来的希望。这么想着,沈雁又没再那么难过。她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很多事情就都能做到的。 华氏伤感了两日,蓉园里就由黄嬷嬷领人负责收拾了。 沈雁想起借了戚氏的那盆香樟还未归还,于是让福娘抱着往荣国公府去。 这里正要往沈弋屋里去,碧琴走进来,说道:“姑娘让奴婢盯着三房,似乎有点情况了。” 她连忙停下脚步,“什么情况?” 碧琴道:“三奶奶前日又回了趟刘府,回来的时候神色很不对,旁人虽然看不出来,但因为奴婢刻意盯着,所以瞧见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像是琢磨着什么事情的模样。然后昨日傍晚,她又遣了人回刘府。” “是么?”沈雁皱起眉来。刘氏心神不定,难不成刘家确实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说道:“你这就去顾家把福娘唤回来。” 福娘刚把盆景送到碧琴就来了,听说沈雁有事找,连忙脚不停地走了。 顾颂在廊下远远见着,皱起眉来。 宋疆觑着他的神色,说道:“雁姑娘派人把福娘急急地传回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顾颂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又缓下来,默了默,说道:“去打听看看,是不是她又闯什么祸了?” 宋疆连忙哎了声,急跑步走了。 福娘回到二房,沈雁便让她掩了门,说道:“咱们在外头不是养了几个人么?你吩咐下去,让庞阿虎他们这两日去刘府附近转悠,打听出来任何事都让人来告诉我。另外,如果刘家有人前往榛子胡同,你也让他们跟一跟,看看具体去哪儿。” 福娘哎了声,点头走出来。 沈雁这里则依旧拿了扇子往长房里去。 顾颂在房里看了会儿书,宋疆就走进来,禀道:“公子,方才福娘出了府,在坊外找了街上穷人家的几个孩子,交代了他们往哪儿去。接着他们便往玉鸣坊那头去了。那行迹像是让他们办什么要紧的事似的。” 玉鸣坊那头?玉鸣坊那头不远就是刘府,难道她还没死心,在外头找人打听刘氏? 顾颂想了想,放下书,从墙上取了马鞭,二话不说走出门去。 宋疆不敢怠慢,呼唤了两声连忙下去备马。 沈雁刚与沈弋下了两盘棋,福娘就如受了什么惊吓似地冲进来,弯腰禀道:“姑娘,小世子来了。” 顾颂? 沈弋不由看了眼沈雁。 沈雁也纳闷起来,这小子从来没到过府上,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不管怎么说,上门就是客。”沈弋素知他们怨念颇深,如是说道。 沈雁只得放了棋起身。 走到穿堂下,顾颂正从曜日堂请安出来,自打两家互通往来之后他是头回进府,叩见长辈这是礼数。见到沈雁时他眼里禁不住滑过丝愠色,然后将脸冷冷地板起来。 沈雁眨眨眼走过去,“怎么了?谁又踩你尾巴了?” 他扫了眼四处,说道:“找个地方说话。” 沈雁想了想,将他引到二房墨菊轩与正厅之间的小庭院里。 顾颂瞥她道:“你要盯人的梢,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雁面色僵住,顾颂冷哼道:“找街头的小混混去盯刘家的梢,亏你想的出来!那些小混混除了讹几个钱还会做什么?何况刘府就是真有什么事,这么多天外面都不知道,他们必然是自己瞒住了,你让几个小乞丐去能打听到什么?” 沈雁皱起眉来:“人家是正正经经有家的,不是乞丐!” 她自然知道如果刘氏真有嫌疑,那么刘府的事肯定没有那么轻易打听得到,可是这是她目前能力所及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了,不去找街头孩子打听,难道她还能雇佣高手刺探么?而她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让他给知道了。 她皱着眉头,又道:“你怎么知道的?” 顾颂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刚好路过,猜的。”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叠纸,顺手扔到她怀里,“刘府下人嘴严得很,他们家又仗着是沈家少奶奶的娘家,平日并不大与街坊往来,四面邻居也不清楚他们家的事。但是我刚才从他们家门口的酒坊里查到,刘普似乎有赌钱的嗜好。” “赌钱?” 沈雁看着手里一叠当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居然从来没听说过! “刘家家底并不丰厚,而赌场上有输有赢,我想如果这酒坊掌柜说的是真的,必然刘普会有手头局促的时候,就上附近五里内的所有当铺查了查,这些都是他这两年所当的东西。”顾颂瞥了眼她,冷冷道。 沈雁看着当票上头行行色色的名目,浑身都激动起来! 如果说刘普好赌,那么刘家缺钱而刘氏谋财害命的假设不就成立了么?琳琅确然是真凶,可当日府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拿到那批首饰之后若没有刘氏的批准她断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出府去!就算是她杀人是为了自己,那么,她为什么到了刘府后又要带着它们转去榛子胡同? 可见,这榛子胡同就是关键所在了!眼下只要挖开榛子胡同的秘密,她就能够证实她的猜测是不是真相! “太好了!” 她跳起来,目光灼灼望着顾颂:“你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要怎么谢你?” 顾颂看到这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耳根忽地又热了热。他撇开脸道:“举手之劳。” “别这么说嘛,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可就太重要了!”沈雁将这些当票收起来,认真地说。见他无下文,便又道:“这么着吧,咱们从前那点事就一笔勾销再也别提了,往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尽管吱声就是。” 别的忙她帮不着,倘若他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要对付,她还是不在话下的。就冲他连帮了她这两个大忙,就是有再大的过结也可以化解了。 顾颂看着一本正经的她,唇角微微柔下来。他又不是为了让她报答才做这些事的,不过是看她笨手笨脚,忍不住出了出手罢了,可是如今看到她这么样跟他说话,他心里又似乎挺暖融融的。   ☆、084 眉目 “行不行嘛?”沈雁推了把他。 他瞅了她一眼,“嗯。” 他哪里有什么忙好让她帮?她只要不气他就好了。 沈夫人因着日间顾颂来过,傍晚大伙来昏省的时候不免就说起来。 “这顾颂瞧着倒不像那粗莽无状之人,言辞谦和,长相也十分俊秀,看来顾家并没少花心思培养他。” 季氏笑道:“瞧您说的,人家好歹是国公府的小世子,就是规矩上再比不上咱们家,也总不能让他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去。太太想必是偏帮着二丫头,所以先入为主觉得人家是个没教养的孩子。” 沈夫人笑了下,放下茶盏。一眼瞟见刘氏坐在旁边一下接一下地剥杏仁,目光呆怔心思不知飞去了哪里,不由蹙了眉:“老三家的近来是怎么了?总这么魂不守舍的。” 刘氏被身后的秋满轻推了推,连忙站起来。 沈夫人见状,眉头蹙得愈发深了。 季氏忙道:“想来是前些日子琳琅的事,让三弟妹受了惊。” 沈夫人闻言再看了刘氏,嗯了声,摆摆手让刘氏坐下。 饭后大伙都散了,沈夫人唤来秋禧,“三奶奶近来遇到什么事了?” 秋禧想了想,“奴婢不曾听说。” 沈夫人想了想,再问:“那刘家呢?” 秋禧一顿,“刘家似乎有些日子没上府里来了,倒是三奶奶常回娘家去。哦,听说刘家舅老爷近日随人去沧州贩米了。” 沈夫人最是看不惯行商的人。她皱眉道:“无端端贩什么米?没得败坏了家祖名声!”说完她想了想,又道:“不对,若是刘普去了贩米。她也没什么好忧虑,成日魂不守舍地做什么?——你找几个嘴舌麻利的人,去刘府附近打听打听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办事向来严谨,即使是要拿这事去斥责刘氏,也得先掌握确凿消息再说。要不然她在府里说一不二这威信又是怎么树立起来的? 秋禧领了吩咐,顿时就下去了。 沈雁得顾颂所助拿到了刘普的当票。晚饭后便就在书房里一张张核对起来。看模样这两年刘家的家当都让刘普败去了不少,这叠当票当出的银子总共就有八千多两,而照刘家如今日常花销还未算艰难来看。这些银子应该不是花在了家用上。 不过,如果刘普真拿这笔银子去赌钱,接而亏空了许多的话,那么刘氏会因为这个事而着急是人之常情。可是再一深想,刘氏毕竟已经是出嫁了的姐姐。刘普有妻子还有岳家,欠钱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出谋划策,刘氏又为什么会他直接走到谋财害命这一步? 伍氏虽是个姨娘,若是没生子嗣。只怕死了她跟死个丫头没什么区别,可是琳琅倘若再多留片刻功夫,兴许再吐露点什么出来。她就是杀人灭口了也少不了会引起别人怀疑,这风险不可谓不大。她想帮刘普。大可以开口让沈宦出面向公中借些银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雁觉得,刘氏似乎有些害怕刘普赌钱这事让人知道似的。 诚然,对于清名在外的沈家来说,有门帮不上沈家忙的穷亲戚已经很少见,若是再加上嗜赌这项,沈夫人的确会对刘家有很大不满,甚至还会连累到刘氏。可是沈家人虽然会瞧不起她,但沈宦却未必会吧?如果沈宦真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至今未曾有过任何别的女人? 刘氏出身寒门,而沈宦到底是沈家三爷,双方身世悬殊太大,按照这种情况,就是刘氏不许,如果沈宦提出要求,沈夫人他们也会替他作主纳妾的。沈宦从头至尾都只有刘氏这位发妻,就算他不是因为敬爱她而这么做,可至少他也不会愿意看到妻子为钱所困吧? 再说了,沈家虽未分家,但到底不同别家,各房成了亲都有一小笔私产的,沈宦拿个几千两银子出来不是问题。 所以,刘氏连沈宦都瞒着不说,而宁愿去向伍姨娘下手,这就显得很费解了。 那么,到底是不是刘氏呢? 对着那叠当票研究了半晌,她又叫来福娘:“还是叫那几个人打听榛子胡同,尤其是那些赌场,问问刘普最近有没有在那带出现过?欠过谁的钱?与这些相关都打听来便是。” 福娘默了默,说道:“小世子既然肯帮忙,咱们为什么不让他出手呢?”有顾颂出马,这些事显然手到擒来,又何必再假手于他人耗时耗力地去打听? 沈雁摇摇头:“顾颂终究是外人,三婶却是自家人。” 刘氏犯的罪孽再大,沈家也不便为了替伍姨娘沉冤昭雪而将事情弄得纷纷扬扬,否则到头来害的是沈家上下所有人,沈家子弟都尚且前途无量,他们不能因为这种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她和沈弋她们将来也有很长的人生要走,这个代价委实又太大了。 顾颂虽然已经用行动扭转了她对他的偏见,但是终归他姓顾,而于他来说,这种内宅之事假手于他去做,传出去往后让人私下怎么看他?他顾家的脸面只怕都要丢尽了。 福娘听她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翌日早上自去交代不提。 这里沈夫人吃过早饭,秋禧便匆匆走了进来。 “太太,昨儿您让奴婢去查的事,查出点眉目来。” 沈夫人道:“说。” 秋禧道:“沧州这几日暴雨,刘府的人原先虽说舅老爷去了沧州,但昨日以去给老夫人问安的名义派去的孙嬷嬷在提到沧州时,陪座的刘夫人却说刘老爷才写信回来,说沧州这几日酷热得不行。” 沈夫人微顿,抬头道:“你是说,刘普根本没去沧州?”说完她站起来,“没去沧州他们为什么放出话来说他去了沧州?刘家在搞什么名堂?” 秋禧接着道:“虽然刘家老爷的确可能没去沧州,但他近些日子已经不在府上却是真的。因为孙嬷嬷在吃茶的工夫,府里的外院奴才是直接向刘夫人禀的事。” 沈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了,刘普没去沧州又多日不在府,那是去哪儿了? 她顺着厅堂踱了几步,再回想起刘氏这些日子的表现,面色渐渐沉下来。 “再去查查刘普的去向。” 刘氏自打见了庞氏回来,这两日满脑子便是她说的那番话。 她万没有想到庞氏居然已经把算计二房的主意想得这般通透,这绝不是她一时能想得出来的,只怕在她向伍姨娘动手之前她就已经在盘算,如今伍姨娘那边并没得到多少钱,她见她走投无路,正好就开了这个口—— 她是知道华氏有钱没错,可到底她们是妯娌,而且华氏虽说在公婆跟前不受宠,可她到底还有娘家人相帮,若是万一事情闹坏了,她可就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华氏那个人,能容得下别人觑觎她的财产么?沈宓又会允许她这样待她么?这样做,她是一点保障都没有。 所以在琳琅劝说她向二房伸手时,她压根也没有考虑,而之所以同意把附片渣子投到二房院子里,也不过是为了趁机灭掉琳琅罢了,——沈夫人她们都不是傻瓜,怎么会相信二房会是杀害伍姨娘的凶手?也只有琳琅才会蠢成那样。 而她,又怎么会容许一个丫头如附骨之蛆一般威胁着她? 既然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么她当然不介意顺手推她一把,在所有人都知道是琳琅意图栽赃到二房头上之后,她再想把她扯下水来,谁还会信她? 可是如今庞氏再次提起这件事,却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了。 首先,她还有十来天的时间筹钱,其二,如果像庞氏说的那样,可以从沈宓身上着手来逼华氏吐钱,这不是就从根源上避开了沈宓会跳出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可能吗? 这两日她细想了下,如果沈宓真是因为私行问题闹出事来,华氏诚然会火冒三丈,可是假如有人在这个时候点醒点醒她,告诉她这有可能是个阴谋,以她与沈宓这么多年的夫妻,华氏的确有可能会冷静下来。而假若再有人劝说劝说……庞氏说的这个计策,竟然有*分的可行性! 今日这一日,她就在忐忑与激动中度过,忐忑的是这事非同小可,也完全不是伍姨娘的人命官司可以相比,诈骗华氏的钱财,假若沈宓或华家闹将起来,那么她不但要把这笔钱吐出来,还绝对是会被休出去的! 而她激动的是,一旦事情成功,那么从二房得到的钱只怕会比她需要的还多……她缺钱,她太缺钱了!这些年为了贴补娘家,她不住地从自己嫁妆里掏钱出来,如今沈莘已经八岁了,再过个七八年她又得替他张罗婚事,虽说这笔钱公中会出,可是她这做婆婆的,总不能一点心意都不拿出来! 再有,她如果手头没钱,又哪里有办法反制回庞氏去呢?难道她就要一辈子被她挟制拿捏吗? 一想起庞氏那副嘴脸,她就整个人都气得颤抖起来。   ☆、085 勾结 庞家又不是拿不出这笔银子,庞家名下也有不少产业,当初因为看中了刘沈两家是姻亲而为了攀结,庞家没少给庞氏添补嫁妆,庞氏纵使拿不出两万两来,五千两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可庞氏因为抓住了她的把柄,却非得逼上她! 她哪里还把她这个大姑姐当成姐姐?分明就是在把她当冤大头! 若不是刘普是她的亲弟弟,她哪里又会甩她?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秋满从旁见了,不由上来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先前在太太面前差点还落了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刘氏摇摇头,吐了口气,站起来。顺着方向走了几步,到了窗前看了看天上那残月,心里又不由沉了沉,总归是只有十来日了,她无论如何也该作决定了。 扶着窗台默了半晌,她闭了闭眼,说道:“去看看二爷,这两日可曾有饭局?” 福娘吩咐了人前去榛子胡同,沈雁估摸着最快也得一两日才能有消息传来。 晌午小睡了会儿起来,想起许久没陪华氏说话,便就到了正房,见她在算这个月的帐目,便就从旁替她打起下手来。 华氏看她一手算盘拨得噼噼啪啪响,撩眼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一番好手势了。” 沈雁呵呵道:“我跟表姐她们学的。” 华氏睨了她一眼,垂头又点起数来。 她这个女儿如今越来越让她惊讶了,不单是她的胆大心细,还有她的机敏狡猾,似乎时日越长。她让人叹服的地方就越多,以至于打算盘这种小事,都根本不足以让她当成个事来深究了。 她回头让紫英拿些沈雁爱吃的瓜果来,不料一回头就见着沈宓进了院子。 “你父亲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一面起身一面说。 沈雁也站起来,探头见着沈宓穿着绯红的官服自庑廊下走来,薄唇微挑长眉轻舒,隐隐一副温润如玉风雅名士的姿态。不由也笑了。轻巧地跃过门槛迎出去,一路道:“父亲有什么好事情?” 沈宓等她到得跟前,轻点着她的额尖:“这又被你瞧出来?” 沈雁哈哈道:“我会占卦。” 沈宓立在一树早开的桂花下。负手扬起下巴,薄唇挑出个弧度,笑道:“那你不如占占,我今日遇到什么好事情?” 沈雁摇着他袖子:“我学艺未精。猜不着。” 这下换沈宓哈哈大笑。华氏微嗔走上来:“瞧你们俩。” “今儿我还真有喜事。”沈宓得意地道:“前儿个因着太后娘娘寿宴的事安排得妥当,太后很满意。于是皇上嘉奖了我,这倒罢了。除了这,还赏了我一方端砚,还有两幅前朝名士的字画。太后听说我还有个淘气包女儿。便说想要见见你。” “见我?”沈雁指着自己鼻子。前世她是见过太后的,只是未曾近距离接触过,印象也十分模糊。这一说要见她,她怎么忽然就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宫斗感到压力倍增? “是啊。”沈宓笑着点头。然后又正色道:“不过没说具体什么日子,兴许只是随口一说也未定。” 天家心意难测。得蒙太后召见虽是荣宠,但沈家与周室接触时日并不算长,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有这份抬举之意,他不希望结果万一不是那么回事,却害得沈雁日夜期盼大失所望,所以宁愿先跟她交了底。 但他哪里知道,沈雁对宫中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接近的兴趣。 沈雁点点头也就揭过去了。一家人进了正厅,华氏亲手给沈宓沏了茶,沈雁则看起了皇帝的赏赐来。 沈宓道:“明儿晚上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志颐他们几个起哄说要庆祝我得了赏赐,在东湖订了艘画舫,兴许会稍晚些才回来。” 华氏道:“知道了。” 志颐就是卢锭的表字,广西那贪墨案如今在六部闹得纷纷扬扬,那倒霉的钦差下了狱,不过却不曾涉及到他人。因着这案子,卢锭近日颇有些因祸得福的感慨,对于先前无故被绑架一事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说是说为庆贺沈宓得了嘉奖,只怕是有些替自己压惊的意思。 这样的宴会,沈宓当然是要去的。 沈雁听说是卢锭相邀,于是问:“除了卢叔,还有谁?” “你顾叔也会去。还有父亲的两位同窗旧友。”沈宓道。说罢,他又咦了声,望着她:“我听说你最近跟顾颂和好了,可是真的?” 沈雁愕了愕,猜不出来谁会把这些小事传到他耳里,但这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她说道:“是啊。我如今发现,他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坏。” 沈宓高兴起来:“这就好!一个人不能光看别人的缺点,同时还得看看他的优点,要不然,你就永远也交不到真心的朋友。” 沈雁嘿嘿了两声。 翌日早上华氏给沈宓兜里装了几张银票,送他出了门,这边厢刘氏则也踩着沈宓脚后跟到了飘香斋。 庞氏在这里订好了包间,刘氏一进门,便说道:“已经打听到,沈宓今儿晚上在白湖画舫上就有宴饮,但同去的除了户部郎中卢锭,还有荣国公世子,有他在恐怕不好行事。” “荣国公世子?”庞氏闻言凝了凝眉,但转而又松开了,“这又有什么?五城兵马司都督是国舅爷安宁侯刘俨,朝中功臣勋贵皆与刘家不大和睦,这之中又以四公为甚,但刘家有皇后撑腰,这些年并不见得落下风。就是荣国公世子在场,也不怕他乱来。” 刘氏顿了顿,说道:“虽是如此,可也还是得嘱吴重仔细,咱们的目的毕竟还是冲着逼华氏的钱去,并不是为了针对沈宓,倘若真弄出什么不利沈家的事来,就算我们老爷子碍着安宁侯的脸面不会怎么向他下手,位高权重的顾家却不会顾忌这么多。” 她也是沈家的媳妇,沈家丢了脸面对她来说没有一丝好处,何况她还有个儿子的未来需要考虑。这次肯答应庞氏这么做也是被她赶得下不来,否则的话她又怎么能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出来?若是事情败露,那么沈家阖府上下只怕都饶不了她。 “这层你放心!”庞氏摆摆手,站起来,“我这就回去跟吴大人通气儿,你也回去静等我的消息。总而言之,事情就在今儿夜里。说起来老爷都被扣留了快一个月,再不让他回来,家里的事我都要顶不住了。” 说罢印了印眼眶。 刘氏受不了地撇开脸,不去看她。 沈雁晌午去了趟鲁家回来,福娘也已经在廊下等她了。 福娘不由分说拉了她进屋,说道:“姑娘,榛子胡同整条街都打听过了,的确有人见到上个月刘老爷在那里的赌场出现过。而赌场的伙计收了咱们整整二十两银子,才交代说刘普欠了赌场两万两银子的赌债!” 沈雁面色蓦地沉凝下来:“当真?” 福娘道:“这些都是咱们的人亲口打听到的,奴婢觉得他们不会说假话。” 赌债,前世似乎没听说过刘普欠下这么一笔巨债? 沈雁连忙又道:“那可曾打听过,刘普现如今人在哪里?” 如果打听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她可不会相信刘普会是跑去沧州贩米了,他欠了赌场两万两银,人家能放他远去?就算让他出其不意地逃了,可他还有妻小在,那些人难道不会向刘家发难?黑道上的人可不会管你们在官场多有人脉,他们只认钱财! “打听不到,那伙计死活不肯说。”福娘道。 沈雁点点头,伙计死活不说,那更加说明有猫腻了。 如今眼目下刘家面上风平浪静,就连顾颂的人都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可见赌场目前对刘家是不曾严追死打的了,而他们之所以放心如此,再结合琳琅带着首饰去往榛子胡同那事来看,则极有可能刘普已经被扣押在赌场里! 先不管琳琅是不是刘氏支使的,伍姨娘那批首饰都显然不够赎出刘普,所以刘普如今极可能还在债主手上,按照常理,对方并不可能宽限刘家许久,这么说来刘家目前还十分缺钱,而刘氏近来的魂不守舍,的确是在为这笔银子着急! 再反过来想想,既然刘氏如此忧心弟弟的安危,那么她为什么不会指使琳琅去杀人夺财? 刘氏的图谋,到如今竟如摆在眼前一般清晰! 沈雁扶着桌沿坐下来,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去备车,我们榛子胡同瞧瞧!你跟奶奶说我们上相国寺后街去买些笔墨便是。” 如今虽然事情已经清晰了,但也还有疑点,为什么替刘普拼命出头的是刘氏,而不是刘普的妻子? 就算是刘夫人不肯动用私己,刘氏作为大姑姐,又怎么会任凭她这般置刘普死活不顾?假若刘夫人执意不肯营救丈夫,那么以刘氏对刘家的重要性,她直接休掉刘夫人都能做到的了,为什么要这么窝囊地留她在府里?   ☆、086 坏人? 如果事情真如她推测的这般,那么刘氏与刘家,一定还有着什么她所不清楚的事情。而这件事应该还直接影响着刘氏的行为。 前世沈雁的确一直没听说过刘普欠下过这么一笔债务,究竟是消息有误还是因为前世他飞来横财填平这笔债,目前尚不清楚。 再者伍姨娘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但刘氏作为府里的少奶奶,沈夫人亲近的儿媳妇,而且还是沈雁的长辈,这中间若是有一点错处,都会给沈雁甚至华氏带来无穷的后患。 所以她不能随意待之,不亲自去看看,总也不能放心。 她从橱柜里取出把三寸长的小匕首塞进袖笼里。而福娘这边也很快打点好了。华氏见到她藏在袖口里的匕首,遂嘱咐了句当心,又派了两个护院相随,放了她们出去。 华家人因行商之故常在外走动,身边都会有一两样防身的武器。 她们这边前脚出了坊门,顾颂闷在书房练了会儿字,后脚就也出了自己院子。抬眼见着天井院中两棵银杏树不知什么时候黄了叶梢,就停在庑廊下出起神来。宋疆跟着打量了那银杏半晌,搔起后脑勺道:“这银杏树到了秋天一掉叶子是怪讨厌的,爷是嫌这树碍眼了,要不小的让人把它挖掉?” 顾颂瞥了他一眼,顺着庑廊去向上房。 过了穿堂他忽而又停下步来,淡淡道:“昨儿楚王不是让人送了筐大杏仁来么,你拿去给沈家。” 宋疆纳闷道:“拿去沈家?”他不知道他们家这位常年到头都不与人有人情往来的爷儿什么时候惦记上沈家来了。就算他如今听了世子爷的话想通了,要跟沈家好好相处了,可他拿去沈家给谁呢?给沈夫人?……哦。他想起来了! “爷是不是让小的送去给雁姑娘?” 顾颂耳根红了红,瞪了他一眼,快步往前出了门槛。 宋疆嘿嘿一笑,连忙回头去了。 榛子胡同位于顺天府学与北城兵马司之间,能开在这地界的赌坊,显见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了。 沈雁带着福娘驾了马车,约摸两刻钟到达榛子胡同。马车在挂胡同中央一处高巷子口停下来。福娘撩开帘子,指着街对面挂着“聚宝庄”牌子的赌坊说道:“就是那处。里面有个姓王的左脸带痣的伙计,就是收了咱们银子的。” 沈雁探头看了看。聚宝坊共有两层,门脸儿普通,但当中人来人往语声喧哗,摇骰子的声音连这边都听得见。可见生意做的不错。而榛子胡同本身并不是什么热闹的大街,赌坊开在此处。倒是带旺了周边一些店铺。 她收回身子坐直,说道:“你让人去把那伙计带出来,我问问他。” 福娘点头,跟随同出来的小厮一道下车去了赌坊。 沈雁见着街上冷清。遂也下了车,让车夫将车驶前头大槐树下等着,自己走到了巷子里。 很快福娘带着个身材瘦削的伙计过来。左脸靠近鼻梁的地方有颗痣,见着沈雁便开始上下打量。沈雁掏出锭银子砸向他鼻梁。他哎哟痛呼了一声跪下地去,看见脚边那足有五两的银元宝,哪里还敢抬头看她?顿时已趴在地上磕起头来。 沈雁道:“我问你,刘普现在何处?” “小的,小的不知!”伙计抖瑟着,眼珠儿却没离开地上那银子半点。 沈雁伸出脚尖踩住那银子,一面按住他头顶,一面把怀里的匕首抽出来,贴在他脸上:“你收了我二十两银子,却什么都不说,我若卸你条胳膊,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伙计脸都青了,下意识要抬头却又不敢抬,整个人这会儿是真开始哆嗦起来了。 “小姐饶命!我,我是真不知道!大约二十天前,我们大东家让人把刘普抓了来,接下来就带出了赌坊,小的并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沈雁拿匕首往下移到他耳根下,停了停,伙计冷汗都冒出来,口里仍是道:“小的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不出具体位置来!小姐若是要营救刘老爷,还得寻我们掌柜的想办法!” 沈雁其实知道从他嘴里并套不出刘普的下落。她也并不关心刘普如今身在何处。这么大的事情,赌坊的东家当然不会随便告知于人。她只要知道刘普确实是欠了赌坊的钱而被扣押起来就成了。她之所以拿匕首出来吓唬只是想尽快达到目的抽身,没想到他竟以为她是来救刘普的! 这倒也好。 她再问:“他究竟欠了你们多少银子?已经还了多少?” 伙计道:“欠了两万两,上次送回来一批首饰,抵了两千两。” “当时那首饰是谁送过来的?” 伙计迟疑了一下,没说。 沈雁又丢了个元宝砸到他脸上。 他立马捂着脸道:“小的因为没资格参与这事,只在她进来时不经意瞧见了一面,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瓜子脸丹凤眼,水蛇腰,一身绿衫,同来的还有刘家的管事叫刘顺发,小的只知道这么多。他们送的那些首饰,小的也还是后来听人无意中说起的。 “赌坊里规矩大,小的不敢乱说,若不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份上,小的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他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沈雁想了想,问他道:“你在这赌坊里拿多少月例?” 伙计道:“二两。” 沈雁点点头,踢了那两块元宝给他:“下去吧!” 伙计顿了顿,抬眼见她不像说假,于是连忙磕头称谢,揣好了银子走出巷子。 沈雁站在原地默下来。 琳琅虽死了,但她的相貌沈雁却没那么快忘的,伙计所说的绿衫女子已然可以确定是琳琅无疑。而刘普被扣押既然已经证实,那么杀害伍姨娘的幕后真凶就是刘氏也已经可以确定了。前世里刘普后来是真做起了米粮买卖,可照他欠下一屁股债的情况看来,他哪来的本钱去做这买卖呢? 她的重生并没有影响到刘家的命运,也就是说,两世里刘氏都在替刘普筹钱,这世是向伍姨娘下了手,而前世就可能是冲华氏下的手!前世里刘氏不但从华氏这里拿到了刘普欠的债,而且还把多余的钱给刘普去了做买卖! 想到这里她不由吐了口气,一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刘普如今还没出来,刘氏自然还在发愁如何筹钱,而她接下来的目标,就极有可能是华氏了!她虽然尚且猜不透前世刘氏是如何从华氏这里将钱夺走的,可这世她已经窥破了她的祸心,难道还要让她再得手一次不成? 她摇了摇头,抬头与福娘道:“去把车拉过来,我们回府!” 福娘答应着,转身走出巷口,才向不远处的马车招了招手,街头忽然就涌出大批的官兵,一面执着长矛往这边行进,一面口中里大声呼喊着“捉贼”! 福娘吓得立即退回巷口,但是慌乱的人群立即又将她往前推去! 沈雁正要上前拖住她,一道人影忽地从人流里闪进来,然后掠过她身前往巷子深处纵去! 沈雁愣住了,而此人兴许也没料到巷子里还有人,直径跃向了巷子里深处。等到沈雁欲出去时,这人蹿到拐弯处,忽地又停步回头瞧了眼,而后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蹿了回来,拽住她胳膊又掉头回到了人群里,顺着街口往前奔跑!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沈雁简直目瞪口呆,忙乱之中回头再去看福娘,她已经被车夫拉上了马车,正在张嘴向着她的去向大呼!而正赶过来营救她的两名护院被人流撞得脚步都站不移,后来官兵又已经往这边搜来了,她只觉胳膊被掐得死紧,像是被套上了铁索一样,根本就挣不脱! 她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但却飞快将先前的匕首掏出来握在另一只手里! 拖着她的这人身量并不十分高,也十分年轻,穿着身玄色衣裳。 他行动十分敏捷,而且极有条理,落后的沈雁一面紧抓着匕首,一面从他的行动中寻找下手之机! 而他始终不曾回头,只是趁着兵荒马乱边走边将身上的罩衣脱下来踩到地下,露出身上一身绛色的锦衣绣服。而在行走的同时,空着的一手又从怀里摸出顶镶着各色宝石的银冠利落束到了光秃秃的发髻上,一堆杂七杂八的玉珮挂饰也飞快地挂上腰间。 最后再用一只手,将一只瓷瓶打开,拿出块类似香料的物事塞在荷包里! 迎面而来的风里很快就有高贵的龙涎香的味道传来。 这须臾之间,他从一个行为鬼祟的小流氓摇身一变成为了金尊玉贵的贵公子! 所有步骤全部于片刻之间单手完成,竟然也丝毫没见差错!沈雁不知道一个人得干多少坏事儿才能练就得出这样临危不乱的身手,但是面前这个人,当真让她开了眼界。 一个能有这样一副派头的人,就算是坏人也会是身份不低的坏人! 沈雁将匕首顺势滑进衣袖,打量着他的后背。   ☆、087 认识! 从背后虽然看不出来他的相貌,可是从他的身段与行动却可以判断出他应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个认知使她心里大大安定下来,同时也止住了高声向路人呼喊求救的打算。 只要不是什么真的江洋大盗,她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京城里能够穿的上这样一身绛色织锦云纹绣袍的人不多,何况还是个半大孩子!万一是沈家的熟人就完了,她不能叫得人尽皆知。否则回头传到府里,那才叫真的事大。 果然,少年一路拖着她在人群里往前,一路遇到的官兵见着他们俩这副模样,都很快转移目标投向了余下的人,而直到出了榛子胡同之后,眼见得人们步伐渐渐稳定,他才又把她拽到了某条巷子,转过身来盯着她。 这是可以冷透人筋骨的一双眼睛,也是俊秀到可以让人永生不忘的一张脸! 他面容清隽肌肤微带苍白,眼形深而狭长,鼻梁挺直得像是镶嵌在脸庞间的一座陡峭山峰,而他的薄唇,那真是一双唇吗?不是老天爷精雕细琢出来的一双薄而利的锋刃吗? 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看起来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高贵的冷,就像是孤清地坐在宝座上的王,即使他身边无一人相衬,也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于他的尊贵。 他太让人无法移目了,但更让沈雁感到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的,是她见过他! 韩稷,这是魏国公府大公子韩稷呀! 她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眨巴着眼睛,嘴巴也忘了闭。 韩稷看着她惊呆成品字的一张脸,那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你莫非认识我?” 这句话一吐出来,更像是一阵寒风刮过来了。 沈雁缓缓收起惊色。眼睛却仍然无法移开。 她印象中的韩稷不是这样的,当然面容的确是这么高贵没错,但他给人的感觉却绝非这么冷艳,他人前似乎从来都是温和缓慢的,就算是武将之后,他也极少显露出他好胜的那面,众人口耳相传他优雅风趣。直到后来他相助了楚王。也仍旧没让人说过他半个“冷”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雁这下子,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轻松了。 她不但不明白真实的韩稷为什么会是这样一面。而且同样不明白贵为魏国公府长子的他为什么会单枪匹马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即使因为要相助楚王有时不得不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可现如今按他们的年纪,应该还没曾勾结在一起罢? 无论如何,落到他手里。她没有一点欢喜可言。 她甚至十分后悔,刚才人多的时候张嘴大喊或者冲他背地里下一刀子就好了。 韩稷日后是要帮着楚王夺位的。听说后来皇帝身边许多宠臣都死在他手,可见其冷血凶残,今日的事她不必深究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认识他。那可大大不妙。万一他要杀人灭口把她掐死在这里,岂不冤枉? 心念顿转之间,她已然冷静下来。目光依旧盯在他脸上,忽然伸出手指去探他的脸。 韩稷看到这根手指。双眼蓦地阴沉,眼盯着它到了自己鼻尖前,看着它轻轻一抹,又收了回去。 “我只是看见你鼻子脏了。” 她伸出指腹到他眼前,那指腹上有颗芝麻大的血迹,“喏。” 韩稷盯着她双眼,这双眼澄亮如星,不躲闪不慌乱,仿佛真的就是看不惯他脏了鼻子。 这样的人,见到这样的他还不害怕,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 眼下的她衣衫整齐肤白发黑,再加之颈上的八宝金锁与赤金项圈,很难让人相信是疯子。 不是疯子,那就是个傻丫头。 韩稷的目光微闪,整张脸如古井无波 沈雁轻缓而均匀地呼吸着,生怕一不留神触到了他杀人灭口的那根神经,虽然这里地处大街边沿,他不见得会逃脱得过去,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些权欲薰天的疯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随手处决掉一两个人对他来说,只是跟踩死两只蚂蚁差不多。 韩稷盯着她的眼看了半晌,目光又落到她颈间项圈上的八宝金锁上,片刻后垂下眼,伸出手来将她指腹上那点血迹擦去,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和蔼地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一时寒冬,一时春风,过渡得竟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沈雁苦笑:“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劫持她来这里,不就是怕她留在那巷子里给官兵指方向么?这个人,不但凶狠残暴,而且疑心也重,手脚也利落,干起坏事儿来连屁股都擦得这么顺溜自然。 韩稷盯了她半晌,对这回答似乎还算满意,放下手来,咧嘴一笑,一张脸魅惑如妖孽。 他说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沈雁半日没出声。 送她回去?这是想查出她的底细,日后若是她把今日的事透露出来,便好暗中下手吧?她才没那么蠢把他引到沈家去。可是不回沈家,又去哪里呢?去哪儿都不行,去哪儿都是拖累别人。可是说不出来,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总得想个地方…… 是了! 她心下忽地敞亮,说道:“你又没骑马又没马车,要怎么送我?” “这还不简单?”他扬了扬唇,这笑容一出来,便仿似寒冬远去春暖花开,整个巷子都变得明媚起来了。他解下荷包掏出颗碎银,牵着她走出巷口,丢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上,那正在打瞌睡的车夫被惊醒,立即驾着车走过来。 韩稷拉着她上了车,在椅上坐定了,那漆黑的眼仁儿一转,问道:“去哪儿?” 沈雁坐得端端正正,清嗓子道:“中军佥事秦府,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秦家如今当家的是秦寿的父亲,虽然在魏国府麾下的中军营担任要职,但前世秦家与韩家并没有什么过密的往来,韩稷不可能知道秦家有些什么人。而她在秦家呆过足足八年,秦府各处她熟得倒背如流,她想混进秦府去,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最重要的是,秦寿那杂碎前世让她在后宅吃了那么多苦,操了那么多心,最后还害得华正晴自尽,虽然她也没吃什么亏,可是那种连睡觉都得睁只眼的日子是人过的吗?这辈子她不给他招点什么麻烦上头简直都说不过去! 所以,在说到秦府的时候,她真正是心安理得。 “原来你是秦家的人。” 韩稷笑着,亲切的口吻,让人如沐春风。但眼底的凛然,又总是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沈雁叹气,这才是她印象中那个韩稷,翻脸如翻书。 荣国公府这边。 顾颂从上房里陪顾夫人说完话出来,宋疆就在廊子底下截住了他。 “公子,胭脂说雁姑娘去榛子胡同了!” 顾颂蓦地停在庑廊底下,凝了眉。 沈雁去榛子胡同,自然是去打听刘普的事情。他没想到她还在纠着这事不放。她一个姑娘家,居然悄没声儿地自己跑去那种地方,她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吗? 而她上次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帮忙,那么她有事情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他? 他心里有点生气。 好像是被人忽视的感觉。 他抬脚往自己院子里去,不打算理会她。 可是出了庑廊,脚步又还是慢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每想到她,他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而是她或嗔或笑的娇俏,她明明不是那种轻狂放肆的女孩子,她眼底里有时会浮现她这种年纪少有的机敏和睿智,可她偏偏就经常拿她没心没肺的那一面出来糊弄人。 赌坊那样的地方又脏又乱,怎么会是她能去的地方? “去备马。”他转过身来,锁眉道。 秦家在东城,也不算很远。 韩稷雇来的马车平稳地往秦府驶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家也在中军营任职,他因此心里有了忌讳,还是他本身就在忌讳着沈雁,一路上他抱着双臂闭着双眼,并没有再说话,而沈雁也抱膝出着神,思量着一会儿的行事。 片刻到了秦府门前,沈雁抬起头,正对上他睁开的眼。这双狭长凤目下目光晶亮冷冽,衬上一双直飞入鬓的平眉,再有那白得出奇的棱角分明的脸,真真像是个妖孽。 沈雁下了车,回头道:“你要不要进去?” 韩稷摇摇头,笑道:“我跟你们家不熟。”又指着府门:“进去吧。” 沈雁径直走到东侧门处,大声拍门跟里头说了几句什么,那门房便开了门,放了她进去。 韩稷在车上盯着她一直到府门关闭,才又靠回椅背上,吩咐车夫前行。 门墙内,秦家门房纳闷地问沈雁:“姑娘怎么会认识我们家大公子?”更让他纳闷的是这丫头居然还知道秦寿不久前因为打伤了五城营里某指挥使的儿子,因而挨了父亲的揍,被罚去了庄子上务农两年。可这种事情老爷一向是不曾外传的呀!   ☆、088 追根 “我也是无意间认识他的。” 沈雁趴在大门上,从门缝里见着韩稷走了,遂松了口气,得意地站直身,从荷包里掏出张十两银票来,交给门房道:“这是你们爷让我捎回来的,说是在庄子上什么也没有,托你们悄悄给他买点酒水过去。事情就拜托您,我就不多留了,先告辞。” 说完她径直穿过天井,熟练地从东边另一处小侧门出了去,把个门房看的一愣一愣的,不明白这找上门来的小丫头何以能在秦家横着走? 韩稷在秦家东侧门大槐树后呆到日光西斜,才直接回府去。 沈雁这里出了门,却从反方向重新雇了马车回榛子胡同,官兵们都已经退了,胡同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面貌,只不过胡同四面还有些护卫模样的人在走动。到了聚宝坊门前,福娘果然还与马车停在那里,沈雁跳下车,福娘便尖叫着冲过来,抱着她又哭又笑。 “你去哪儿了?!” 正在沈雁安慰福娘之际,顾颂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沈雁抬起头,只见他执着马鞭,板着一张脸站在面前,眉角还有残余的焦急之色。 “你怎么在这儿?”她直起身来。 顾颂冷哼了声瞪着她,招手让宋疆牵了马来。 他本来是气她的,眼下看到她平安归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沈雁上去拉住他的马缰:“你是来找我的?”她指指那些已然退走的护卫。 顾颂又哼了声,看着前方。 沈雁明白过来,咧嘴笑了笑,拍胸脯道:“放心,这点小意外还难不倒我。” 心下虽然有些发虚。面上却还是得这么说。毕竟大家因为担心她而险些操碎了心。 如果她遇到的少年不是韩稷而是别的人,她应该不至于拖到现如今才回来。 可她偏偏遇上的是韩稷。之所以不跟他撕破脸皮,是因为她了解他几分,他既然有着两副面孔,必然是个细心谨慎之人,这样的他是不会随便在京城对着个脖子上挂着八宝金锁的小姑娘动杀机的。而他目前尚未与楚王勾结,显然也不会有那么大胆子敢在天子脚下随意行凶。 假若沈雁不认识她。那么根本用不着杀她。而若是沈雁认识他。他杀了她反而有可能会节外生枝,就像先前那么样,让他知道她有名有姓有家世。日后算帐也有个去处,其实是最好的。 “回府!” 顾颂*丢下这句话,纵马开始前行。 沈雁看着他背影,转身也上了马车。 她能感觉到顾颂在生气。显然他赶过来是因为她,但是她不知道该与他解释什么。 韩稷办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他既然那么害怕她泄秘,那么她若抖露出去只怕能招惹来不少麻烦。四国公府虽然往来密切,但到底大家都各执兵权,又是同在御前混饭吃。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她最好是烂在肚子里。 此外,顾颂帮过她的忙。她也曾与他提到过她的忧虑,作为朋友。按理说在刘氏这件事上她的确不该瞒着他,这种事完全可以借助他的力量去行事,可是,事关她们二房在府里的处境,她却不能不更小心谨慎几分。 但从今日之事来看,他能够这么快直接扑到这里,足见他是了解她在做什么的,而他并没有惊动别的人,只动用了自己手下寻找她,可见他也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这样情况下如果还要瞒着他行事,似乎又显得有些矫情。 进了麒麟坊之后,沈雁在两府间的巷子口下了车。 顾颂见状只得也停了下来。 “我查到刘普现如今还在聚宝坊的人手里,眼下应该还缺一大笔银子,我猜测我三婶应该还会派人送钱去赌坊的,她似乎必须要筹到两万两银子救出刘普来。” 她立在地下,说道。 顾颂将把马缰递给宋疆,眼望着天边淡淡道:“那又怎么样?” 沈雁凑过来:“你神通广大,要是能派个人帮我在榛子胡同盯一盯,我会很感激的。” 谁稀罕她感激? 顾颂横睨了她一眼,哼了声。 不过她肯主动开口跟他说起这个,他心里又觉得舒坦了点。 “你到底帮不帮?”沈雁见他不说话,声音拔高了。 顾颂瞪她。让他办事的时候态度好点会死吗? 他心里的火又灼灼地烧了上来。但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滚,又还是说不出口。 越是这样,他瞪得她越是发狠了,他冷冰冰道:“我又不是聋子,听见了!” 说完几步蹿进了府,反身来砰地将门一踹,揣着一肚子火回了房。 沈雁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也回了府。 路遇韩稷的事情被她抛到了脑后,反正她偷偷出门的机会也不多,下次多带人,谁又敢再对她不敬? 这一趟收获不小,刘氏的罪行基本已经清楚,但是即使推测成立,可还是缺少十足有力的证据,伍姨娘的死已经定案,刘氏身后有沈夫人又还有沈宦,她要想拿下她来,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她眼下才没有揭发刘氏的打算。 她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份闲心专门去替伍姨娘翻案,她就算是这么做成功了,沈璎既不见得会消除对她的敌意,同时还得得罪三房,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追查这么久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刨开前世华氏那批嫁妆是怎么失去的。 如今看来,华氏前世的嫁妆是被刘氏窃走的可能性极大,就算刘氏不是杀死华氏的凶手,至少这笔钱也很可能落到了她的荷包里,如果前世刘氏谋夺华氏嫁妆的初衷也是因为替刘普还债,那么也就是说她剩下筹钱的日子也没有很多了,照此说来,华氏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刘氏列为了目标! 但是,她将会选择从哪个方面撕开口子呢? 沈雁回房沐浴更衣完,不由顺着这根线索冥想起来。 日暮降临,东湖这边画舫上的灯也渐渐亮遍了湖岸。 卢锭常来此处清饮,与此处一帮画舫主们甚为相熟,今日他订的是座体型较小的纱窗画舫,刚刚好够四五好友把酒言欢。其实沈宓受嘉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家不过是找个名目出来聚聚罢了,因为都是好友,所以气氛也活络得很。 夏末秋初的夜里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别的舫上丝竹之声不时传来,再有天上这残月相衬,便是枯坐也能觉出几分诗意来。几个人相互喝了一轮,卢锭便邀与座中另两位同窗去船头吟诗了,顾至诚不擅此道,只得在舱中喝酒赏景,沈宓最会照顾人心情,便留下来与他同饮。 沈宓盘腿坐在席上,宽袍大袖显得他在这情景之下愈发多了几分飘逸。他说道:“方才我来的时候见北城兵马司那带兵荒马乱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至诚抿了口酒,“据说是北城营里进了飞贼。” 说完他又微哂道:“五城营那帮家伙不经事,一有点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便弄得满城风雨。大白天的就算是有飞贼,又跑去北城营里头偷什么?多半是因着眼看又到了下半年,乍乎两下回头好在皇上跟前求加饷罢了。” 沈宓闻言笑道:“五城营维护城内治安,自是不能与上过场见识过真刀真枪的五军营相比。” “话倒也不是这么说。”顾至诚谦虚道,“哪个衙门都有优有劣,不能一概论之。我纵使身兼后军营军职,底下也有许多不服管教之人,也不省心。” 说到军营,沈宓倒是又想起来:“西北据说已然稳定,辽王明年即到之国之龄,若是有他去镇守西北,魏国公兴许就可班师回朝。只是辽王性躁而失沉稳,不知能否这担当这重任。” 顾至诚想了想,说道:“自太子被废,如今宫中只余三位皇子,郑王楚王年幼,辽王本可延迟几年再之国,但皇上似乎对辽王寄予厚望,并没有打算留他在京的意思。” 沈宓沉吟片刻,啜了口酒,说道:“到底辽王姓赵。” 老魏国公虽然当初与周高祖是结拜兄弟,之后对韩家也十分宠信,至今并未有猜忌的迹象出现,但这异姓兄弟到底不如自己的子孙来得可靠,以周室两代皇帝疑心病奇重的情况来推测,西北辽东一带有赵氏子孙坐镇,终归比魏国公率大军驻守来得放心。 所以即使辽王并不善谋,也还是阻挡不住皇帝将他遣往西北要塞那么重要的地方的决心。 顾至诚与他同默了默,闻着声声入耳的丝弦音,晦涩地道:“皇上今年也已近五旬,龙体一向并不大康健。你我这些老臣和功臣想要彻底安下心来助大周共谋万年之业,兴许得等到下任君主登基才有希望了。” 周室两代帝君都如曹操般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朝野上下战战兢兢已有十三年,这兴许是赵氏天子独有的毛病,也或许是天下所有开国之君的通病,如今他们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君王身上,不期盼他会是一代宽厚仁德的明君,还能怎样呢?   ☆、089 圈套 沈宓瞬间听明白他的话意,眼底不由露出丝微惊:“顾世兄这话——”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顾至诚见状,却坦然拱手:“我早以视子砚兄为知交,平生除了家父之外,也只当着世兄之面才畅所欲言。不瞒子砚兄说,在周室治下,我等也是时刻战战兢兢。” 他面上带笑,眼里却浮现着十二分的诚恳正经。这番话的意思,便已然是推心置腹了。 这段日子沈宓与他往来不可谓不多,从初时的客套疏离渐渐到志趣相投,再到如今对他坦荡磊落的欣赏钦佩,一切都自然又顺理成章。他不是不清楚他接近他的用意,相反来说,他顺水推舟与他保持交往,不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么? 到底假若志向一致,能够多一道这样的人脉,沈家也是大大有好处的。 眼下他既有向沈家交底之意,他又为何要拒绝? 沈宓扬了扬唇,举起杯来,与他碰了碰。 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至诚仰脖将酒饮尽,目光灼灼道:“可惜废了个好太子。” 沈宓缓缓倾杯,也道:“可还有翻盘的机会?” 太子刚正仁义,幼年师从江南名士王俨堂,德才兼备,体恤下士,曾被视为极具中兴之主风范的储君,但也正因为其刚正仁义,去年陈王十三年祭时,太子上书认为陈王功德无量,大至是请求替其平反,皇帝当时不置可否,过后没几日却责其图谋不轨,下诏废了他。 当时是内阁姚士昭拟的草诏。 顾至诚摇了摇头,“废太子虽则仁义。却内心脆弱,突然被废,又羁在冷宫受了些苦,目前确定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便是皇上将他放出来,除非赵氏再也没有可立储之人,否则他绝不会再有机会碰到那个位置。” 一个神智不清之人,当然不可以为君。 而假若赵氏真的再无后人。那么大周皇室也就等于废了。谁又还会甘心把个江山给回给个傻子呢? 沈宓又默默啜起酒来。 正在相对沉吟之时,船头忽然响起有女子的说话声。 二人同时望出去,只见船头上由舫主正低头与一名女子在说着什么。 顾至诚唤来舫主:“这是何人?” 舫主连忙弯腰:“禀二位爷。这是秋娘,原本是东湖画舫的琴娘,近日受人排挤被解雇,于是在各舫之间揽些私活儿。” 顾至诚闻言。往船头立着的秋娘望了望,只见其衣衫简朴。瘦削纤弱,果然是贫苦出身的样子。遂道:“问问她,会些什么?” 舫主连忙招了秋娘进来。说了经过,秋娘便向船中二人行了万福。垂眼道:“奴婢擅筝箫,以琵琶为精。” 顾至诚笑望沈宓:“子砚可有兴趣?” 沈宓也听见了舫主的话。想了想,遂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弹唱两曲亦无不可。” 顾至诚挥了手下去,执壶要给沈宓斟酒。船头忽然又走来个少女,上前行了个万福,便就跪在二人案侧,双手接过酒壶,替他们斟起来。 顾至诚纳闷,秋娘忙道:“这是奴家的妹妹喜月,如今为维持家中生计,只得也跟随出来侍奉酒水。二位爷若是不喜,奴家这就遣她下去便是。” 沈宓出来从不叫人从旁侍候,闻言看向喜月,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两眼大大下巴尖尖,娇俏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的宝贝女儿,心下便就放软了,从怀里掏出张十两银票来,递过去道:“我们喜欢安静说话,不必侍候了,你下去。” 喜月称谢接过银票,勾头走了出去。 顾至诚接着斟酒。船尾的卢锭几个听到船内的琵琶声,也转了进来。 才点了两曲,船头忽然一阵吵嚷,紧接着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身穿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服,腰挎大刀面色阴沉,而随同的几人也都穿着五城营的服饰,而位于他们身后还有名女子,半高的身量凌乱的衣衫,竟赫然是方才走出去的喜月! “吴重?”顾至诚看向挎刀的指挥史,蓦然皱起眉来。 五城营的人显然都不受功臣们待见。 而喜月忽然一扫先前的乖巧温顺,哭着指着他与沈宓二人:“官爷,就是他们几个轻辱我们姐妹!求官爷替我们作主!” 全船人愕然之际,抱着琵琶的秋娘忽然也哭着站起来,抖抖瑟瑟地走向船头,那模样,就仿似方才在船里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轻侮似的! 吴重走到船内,与顾至诚拱了拱手道:“世子爷,得罪了。方才下官接到这女子报案,说是船上有人向她二人行猥亵之事,下官遁例过来调停,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顾至诚面色倏地冷下来。 沈宓望着二女目光闪烁,瞬间已明白怎么回事。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是皇后的亲弟弟安宁侯刘俨,刘家并非军功出身,当年只是苏北的一个乡绅,当年刘家在赵家起义的途中救过周高祖一命,后来周高祖便与刘家结成儿女亲家。而刘氏女成为皇后之后,其亲族也依例封赏。 如果说朝中清贵士族瞧不起战功出身的勋贵武将的话,那么勋贵武臣们瞧不起的,就是像刘家这种手无寸功纯靠裙带关系而晋位的皇亲国戚了。 包括顾家在内的功臣勋贵们都与刘家道不同不相予谋,以致五军营与五城营的关系也并不好。眼下身任北城指挥使的吴重虽然明知道座中有沈家的二爷,还有荣国公府的世子,却还大模大样地说“得罪”,很显然这是有备而来。 而这两名自称是琴师的女子,如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莫非是与他们同台唱戏? 如是这样,就有些麻烦了! 沈宓心念顿转,与卢锭他们三人道:“志颐你们先走,这里不关你们的事。” 卢锭他们又不是傻子,这会儿还看不出来沈宓二人中了人圈套?当即就道:“这席酒是我请的,我岂有先走之理?李兄何兄二位倒是可先回去了。” 李何二人虽未入仕,却也是与沈宓相交已久的旧知,且文人都有股子傲劲,又岂肯做那趋利避害之徒?竟没有一个人岂先走。沈宓只好拖了卢锭到一边,说道:“今儿这事只怕没那么快善了,你且回去替我告诉声珮宜,就说我临时有事被召去了宫里,得迟些再回去,省得她担心。” 卢锭知道他素敬华氏,听他这么说,才蹙眉顿了顿,点了点头。 吴重见他们三人拂袖上船,竟是也没有阻拦,秋娘她们也只不时地觑着沈宓与顾至诚。 沈宓心下愈发有底,这些人是冲着他们俩来的了。 吴重向着二人道:“二位大人,此处说话不便,为着二位大人的体面着想。还是请随下官去北城兵马司走一趟吧!好歹人家都告到门上了,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二位大人酒劲上头轻薄了妇人女子,也好有个说法。” 顾至诚贵为国公府的世子,在朝中除了宗室亲王,也没有几个比他更有声势的,如今竟受个小小的指挥使言语嘲弄,哪还忍得?当即一掌震碎了面前桌子,沉脸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押本世子!要押,把你们刘俨叫过来!” 吴重见他动怒,心下不由也震了震,但他素来常替安宁侯办事,堪称他半个心腹,有他背后撑腰倒也不怕。于是冷笑道:“下官乃是朝廷亲命的北城指挥,岂是什么东西?世子爷也不必着恼,您若是不去,那下官就只好禀报都察院去!不过想必就算世子同意,沈大人也不会愿意如此吧?” 沈宓被点名,眉梢立时冷了。 报去都察院,那就等于是宣扬得天下皆知,而五城营那帮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就算眼下这是个陷阱,可终归难保没人暗中推波助澜,等到事情在朝上传出去,沈顾两家的颜面都要给抹尽了!事后就算能证明这是个误会,可事情既已传了出去,即使是假的天下人也会当作几分真了。而皇帝猜疑心颇重,到时会不会因此也怀疑到沈家一门的品行上去还很难说。 沈宓默然了片刻,解下荷包,看了看华氏塞给他的那卷银票,平静地看向秋娘二人:“你们要多少银子,才同意私了此事?三百两,够不够?” 喜月的眼神明显闪了闪,吴重望过去,秋娘便咽了口口水,与沈宓道:“看爷这话说的,我们的姐妹的清白岂是区区三百两银子就能赔回来的?爷这是把我们当成玩仙人跳的下三滥了么?爷若执意不去北城营把话说清楚,那咱们就在此地把大伙都喊来,评评理也成!” 沈宓看向秋娘二人的目光,再也没有了半丝暖意。 他把荷包又仔细地挂回腰上,说道:“吴大人方才说要去报都察院?” 吴重凛了凛,回话道:“怎么,沈大人的意思是让下官这就去都察院递话儿?” “请!”沈宓平伸右手。 吴重顿住。 沈宓负手在后,又道:“吴大人去到都察院,只管请御史言官直接前来便是,只是吴大人别忘了,这种案子并不是由五城营受理,而且民告官的话,这二位姑娘首先少不了一顿板子。除了顺天府,我哪儿也不去,吴大人想怎么做,请便。”   ☆、090 来了! 吴重噎住无语。 秋娘二人白了脸色。 顾至诚冷哼着,已然眼神示意着随同来的两名护卫护住沈宓。 吴重有些下不来台。他冲秋娘二人望了眼,秋娘微微打了个哆嗦,垂头微凝神,忽然扯开自己的衣襟便要往船头上冲! 她这一冲出去,假的便也成真的了! 沈宓目光倏地变了色,好在顾至诚身手敏捷,身形一闪便飞身上去将她扯了回来! 然而这边厢秋娘逮住了,那边厢喜月却几乎在同一时刻也解开了衣带奔上船头! 顾至诚再飞身出去,却已经稍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因为喜月的哭喊而关注了过来。 吴重悠然地往沈宓望来。 沈宓心下一沉,顿觉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该死!” 顾至诚懊恼地咒骂着,将喜月捉回船舱,然后抬手便要往吴重身上打去,吴重往后错步,身后跟随来的十来个兵吏随即团团围上! “至诚不可冲动!” 沈宓见状连忙上前拉住顾至诚袖子,略想了想,遂说道:“我看这事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必理会,我留下来即可。” 顾至诚到底是手握兵权的荣国公府世子,刘俨再与功臣们不和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来坑他,何况因为太子被废,皇后如今势头大减,刘家也不可能在这当口再来挑衅荣国公府。既然如此,那他们就只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如今还不能确定这伙人是不是把仙人跳玩到了他头上,但这四面都是来游玩的文人骚客或者朝中贵族,喜月已经引起了旁人注意,吴重若是再嚷嚷。他绝对已是百口莫辩,就算大伙相信他,也免不了背后议论,跟这种事搭上边,着实于他没丝毫好处。 “你当我是什么人?” 顾至诚听到这话倏地沉了脸,“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与你交朋友不是交假的。”说完然后走到吴重面前。手指着秋娘:“人是我叫进来的。有什么只管问我!莫说爷们儿今日不曾碰你一根头发,就是碰了你们,那也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要论是非——前面带路!” 秋娘姐妹被他这一指。顿时后退了几步。 吴重也被他的声势逼退了半步,抿唇拱了拱手道:“请!” 沈雁在书房里呆了半晚上,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正打算去正房跟华氏说清楚这些日子打听来的内幕。忽然见门房匆匆进了正房方向,在廊下探头看了会儿。便就也加快了两步到达。 “什么事情?”她问厅堂内的华氏。 “你卢叔在外头,来捎话说你父亲去了宫中。怎么会突然进了宫呢?”华氏蹙起眉来,满脸的不解。 沈雁顿住。 沈宓明明是去与卢锭聚会吃酒,就算沈宓进了宫。也该是沈宓身边的小厮来传话不是吗?怎么会是卢锭?而且,顾至诚也去了,就算是小厮也去了宫中。也没必要再让卢锭跑一趟,让顾至诚捎个话过来不就完了么? 她心底忽然升起些不祥预感。 谁让刘氏那事还悬在她心头久久未曾想出眉目呢?前世这个时候就是二房的多事之秋。沈宓虽然避去了广西贪墨案,但终归这段灰暗的日子还没曾完全过去。 “我去瞧瞧。” 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去了前院。 府门外卢锭驾着马正要走,听见府门一开,便又停步回了头。见是沈雁,便立马又下了地。 沈雁走出门来道:“卢叔,皇上召我父亲进宫何事?还有顾叔呢?他可曾一道回来?” 卢锭拉着马缰,凝着双眉半日也没有句话出来。 他与李何二人出了东湖便分了道,他原是打算到沈家传过话之后便又回东湖去的,一路上并没有想过沈雁会追出来,所以并没有想好怎么圆这个谎,更不知道他们二人眼下究竟如何情形,是以站在那里,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雁眉头皱得更深了:“卢叔,是不是我父亲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卢锭沉默无语。 沈宓交代他回来传话予华氏让她安心,可是他如今越来越觉得这事恐怕不是三两下能解决得了的,对方连顾至诚的面子都给驳,只怕今儿夜里他们还未必能回得来。如此华氏迟早还是会知道。而若想了结此事,最好是沈观裕亲自出面,把这事压下来算数。 可是贸贸然去见沈观裕又是不妥,而华氏他是不能见,眼下沈雁这般问起,他该说还是不该说呢? “卢叔!” 沈雁再一催问,他就吐了口气,点点头。沈雁虽是个孩子,但在这样情况下,能让她传个话到华氏耳里,也不失为一条途径。遂说道:“你父亲的确遇到了点小麻烦……”说罢,便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 “方才我估摸着那形势,那两名女子即使与吴重不是同伙,也是有备而来。今夜他们不去趟北城营只怕是了结不了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凭沈家在京师的名望和朝中的地位,另还有顾世子在,五城营的人不敢对他怎么样。” 最多就是将这事闹去御前,受顿斥而已。虽说可能会影响皇帝对沈宓的印象,但时间长了淡忘掉,也就好了。 “卢叔!” 沈雁忽觉背脊有些发寒。 如果一定要发生些什么意外,她宁愿是沈宓打劫了钱财,或者掉下湖里虚惊一场什么的,怎么会这么巧,又惹上了官非?前世也是这个时候沈宓因卢锭的冤案而被牵连入狱,这次虽然没那么严重,却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这是天意如此,还是人力所致?! 北城指挥使,北城指挥使?!……是了!北城指挥使吴重,不是跟刘普的岳家庞家是姻亲吗?!刘普被绑了,刘氏急需大笔钱财,吴重与人同谋诬陷沈宓猥亵民女……这么说来,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刘氏设的局?! 沈雁猛然打了个激灵,从前世过来,亲眼目睹了华氏死后沈宓对她的钟情专注,无论如何她都相信沈宓在这方面的人品,身为端方的君子,沈宓怎么会去做这种事?这一世卢锭避开了贪墨一案,刘氏便就炮制出了这么一桩阴谋来坑二房么? 刘氏一无财力二无背景,除了动用吴重这层关系又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而她想夺华氏的私产,又岂是宅门里头随便几招小手段能够动得了的? 她既然要借助外力,吴重又岂会白白给她帮这个忙?就算他会白帮忙,刘氏能够相信他不会外传?于是在刘普所需的那两万两债务上,她必然又得多刨些出来以供打点。而前世华氏不见了大半的嫁妆而远不止两万两,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吧? 刘氏为了谋财,这番心机用得不可谓不大了! 她站在门廊下心思如同翻江倒海,这些日子以来所掌握的线索扑天盖地地向她袭来,许多朦胧的地方变得清晰了,而许多不解的地方忽然也如云开日出,一段段地如同被线串上了的珠子,变得连贯和顺理成章,让人在这顷刻间恍然。 “雁姐儿?” 卢锭见她站在门廊下紧握着双手,浑身上下紧绷得像是根到了根限的弦,不由有些担心。 想她到底是个九岁的孩子,平日里又娇生惯养,连个豆大的挫折都没受过,几时面临过这样的变故?自然是有些承受不住了。心下不由歉然,连忙上前哄道:“都怪卢叔,没把话说清楚,雁姐儿的爹爹好的很,只是去北城营转转就回来了,啊。” 沈雁稳了稳心神。 事到临头,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来!她要打起精神,一层层揭掉刘氏的皮,既然她敢向二房伸手,她就宰了她这双手! 她撅嘴抬起眼,堆起满脸的委屈:“卢叔可不许骗我。” 卢锭没有女儿,见着小丫头这娇俏样,一颗心都化了:“卢叔不骗你,卢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雁吸了吸鼻子,说道:“那好吧。卢叔回去的路上小心,我也回房去了。” “去吧。”卢锭笑道。 沈雁进了府门,尤自在门内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腿回二房去。 胸中的迷雾正在呈消散的趋势,她苦等未至的那个结果,原来答案就在今夜。刘氏,原来她找来找去的人,竟然是她!华氏无愧于天地君亲,她的不曾主动对公婆行不孝之事,她的任何东西外人都没有资格掠夺,刘氏,她凭什么? 回房这一路上她心潮澎湃,如果说改变卢锭入狱的命运是她的第一场仗,那么现在,今天夜里,将会是她目前为止遇到的最紧迫的一场仗。她要告诉华氏,这府里有人在觑觎她的财产,有人把她当傻子,想把她手上积聚的财富掠走! 她还要让沈宓睁大眼看看,他所信任爱护的这些家人们,是如何算计他的妻子的! 沈家这些人,究竟又是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么样友爱互亲? 她怎么能让世事重来一遍,怎么能让刘氏再得逞一次! 进了熙月堂,她直接奔向华氏所在的正房。 庑廊上的胭脂见着她脚下生风地进了来,而福娘也被她落后好远,惊愕之余不由也跟了上去。   ☆、091 权衡 正房里华氏并未睡,紫英和扶桑还在花厅里收拾杯盘。残月幽幽地照耀着庭院里两棵银杏,朱描玉砌的庑廊在静谧的夜色下如琼楼般华美,而高高的飞檐则像是拓印在天幕上的一片圈腾,恢宏而沉静。 华氏坐在月洞窗内,慵懒地对镜卸妆。在披散的长发映衬下,她的肌肤散发出像玉一样莹白的光泽。 沈雁站在石阶上,看见这一幕,忽然又迈不动步了。 她想起华氏死后的场景,那日是清晨,她躲过黄嬷嬷她们的跟随,溜到了这正房里。她看见华氏侧歪在榻上,身上衣着极之整齐,仿佛随时准备出去见客。她的唇角有黑的干涸的血迹,她的面色苍白到如同纸片。她双目微睁,眉头紧蹙略带惊怒。她死的痛快利落,但是不成理由。 她至今想不出她为什么会有鸠毒,最开始她以为她是意气用事,可是后来回想起她死时的表情,如果是自行服毒,那么她为什么会有惊怒的表情?她看起来并不曾想到自己会中毒,于是这就说明,她的死具有很大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前世她才会恨沈宓恨上那么久。 毕竟在沈宓出狱回来的那天夜里,只有他到过华氏房中。 可是如果真是沈宓,如果他真有这么丧心病狂,又怎么会因为华氏的死而郁郁至死? 她的死因至今成谜。不解开它,那她永远都像是站在火山口,随时都有可能再来一次! 这一刻,她忽然又不想告诉华氏这一切了。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拉着她一起去揭发刘氏。 眼下沈宓惹上的麻烦出自刘氏尚且只是她的猜测,如果这个时候冒然去寻刘氏。又没有证据,万一她矢口否认,岂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即便有证据,前世华氏遗失的那批嫁妆已经有眉目了,可她的死因还没有查明,是谁给她下毒?她不相信那毒是来自华氏自己。那鸠毒不是随便弄得到手的,华氏就是想死。在沈宓回来之前也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那天夜里。她因为什么事自己想不开了,有人趁机给她下了毒。 谁让她死?是刘氏,还是另有他人? 两件事相隔得那么近。很难说这中间没有联系,假若她冒然去了三房,一则是奈何不了刘氏,二则也把唯一的苗头也给掐灭了。断了这根线,她往后便是可以防。又从何防起? 她当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露了破绽,而应该是暂且默不作声地等鱼上钩。 假如她把这些全盘告诉给华氏,以华氏的脾气,必然难以沉得住气。即使沉得住气。也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让人察觉不出丁点儿痕迹。 刘氏前世骗了华氏的钱最终都没有露出马脚,可见她是行事周密,假如让她看出点什么。必然会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不但抓不到她的把柄。反过来她还会索性往深里坑沈宓一把——毕竟她要在沈府呆下去,就不得不往死里下狠手。 她在石阶上站着,头顶上银杏叶簌簌地响,像极了人纷乱的心绪。 胭脂见她冲到了门口却又不进去,不由也在旁愣了片刻,见她忽而仰头看起树梢,才又走过去:“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眼再看了看窗内,摇了摇头。 华氏已经在窗内见到她了,未及招呼她已经走进来,便起身道:“你卢叔走了?” 沈雁点点头,走到榻上坐下,抬头仔细端详着母亲。人都说她模样有*分像华氏,但她自认却不及她一半,华氏的喜笑怒嗔全部发自内心,无半点虚伪做作之态,所以常常让人见之喜爱。可是她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下,也注定会遭遇不少的挫折冷遇,只因这个世界道貌岸然的人实在太多。 “看什么?” 华氏发觉了她的异样,不觉摸了摸脸,然后又去探她的额,末了嘟起嘴睨她:“怪怪的!” 沈雁一下扑到她怀里,抱住她的腰身。 “母亲,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万万要记得你还有个女儿要照顾。如果你不在身边,我会被许多人欺负,会成为没有母亲教养庇护的孩子,会被逼无奈嫁给妻妾成群的禽兽,会终年在后宅里与妾侍和庶子女们斗争不休,还会因为长年忧急而早死……” “你在胡说什么?!” 华氏一顿,急忙扶起她:“发生什么事了,你父亲他怎么了?卢锭跟你说什么了?” 沈雁的脸被她捧得生紧,尚有些许婴儿肥的脸蛋被挤成了肉包子,一双杏眼则像是嵌在肉包子上的两颗大桂圆。 她拨开她的手,平静地道:“没说什么,就说父亲今儿夜里得晚些回。” 华氏盯着她看了片刻,这才坐下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说完又没好气睨着她:“没事你无端端跟我说那些做什么?” 虽是埋怨的语气,看向女儿的时候,神情间却还是浮出抹疼惜来。沈雁还小,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日后这些问题,在她看来这都不是问题,因为她是绝不会让她的女儿嫁给那样的人家的。她就是打着灯笼,也要给她挑个沈宓这样的夫婿。 哪知她顿了顿,挪过来又抱着她:“总之母亲答应我便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着还有我。我虽然不济,不是也还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么?父亲不在的时候您要遇上什么事儿大可以跟我说说,我会听话的。总而言之我是您的女儿,我需要您抚育,自然也有义务孝顺您。” 华氏从来不煽情的人,弄得也有点脸上木木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想提醒我还有你这么个拖油瓶嘛!”她抚着她的头发,伸手推开她,佯装不感动。“这又是发了什么疯?” 沈雁在她腹前磨挲着脸,摇摇头,“就是想告诉母亲,我太想看着你和父亲白头到老了。” 华氏笑了。 轻轻睨她,抽开床头柜铜屉,从一沓银票里抽出两三张来拍到她手里:“想要什么,自己去买。用不着都留着。我今年把你父亲手上两间铺子的营利又翻了倍,我手上那几间酒楼和珠宝行也赚了不少钱,用不着你替我省。” 她实在学不会像华夫人那样手把手地教女儿针线女红,也没有多少成功的人生经验可以传授,除了经营,除了赚钱,她什么也不会。 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宠爱女儿的一番心情。沈雁虽然淘气,但聪明孝顺,又有她父亲教导为人处世的道理,她很放心。而她除了让她过得优越富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爱意。 沈雁接过银票塞到袖子里,探脸过去蹭了蹭她脸上的香脂,告退出门去。 到了庑廊下,她垂头抽出来那几张银票看了看,掉转头去了西侧最右首的耳房。正在铺床准备歇息的黄嬷嬷闻声抬头,略有讶色。 “有件事情我得先拜托嬷嬷。” 沈雁走进去,关了门,开门见山的说道。 黄嬷嬷见她面色凝重,忙走过来搬了锦杌她坐下,说道:“在奴婢面前,姑娘还说什么拜托不拜托?只管吩咐便是。” 沈雁坐下默了默,而后才郑重地道:“嬷嬷是伴着母亲一路过来的,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不瞒嬷嬷说,父亲在外出了点事,我估摸着暂时还回不来。我请嬷嬷从眼下这一刻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有什么人来寻她,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假如我不在,请你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回头转告我。母亲有什么情绪波动,也请你时时留意,千万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请你记住了,保住了母亲平安无事,便等于是保住了我还有父亲一世安康。” 沈雁素日淘气归淘气,大事上却是最有分寸的,眼下这么一说,黄嬷嬷猛地吓了一跳。 回想着她所说之言,竟是字字惊心,再想及沈雁这些日子以来变化甚大,屡次把华氏从漩涡边扯了回来,当下也顾不上细究,连忙先应下来:“姑娘所说的这些,奴婢桩桩照做便是。但若有半点差错,只管拿我是问!” 沈雁见她认真应了,才点头坐下。 黄嬷嬷心绪翻涌,问道:“姑娘方才说二爷出了事,敢问究竟出了何事?要不要去告诉老爷?” “不必!” 沈雁抬手制止,“母亲暂且没有什么事。父亲也没有大事,老爷那边用不着我们去告诉,就是要传到老爷耳里,也定会有人传的。嬷嬷只消听我的做便是。打今儿起若是事情没有传开,你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你只记着我的话,仔细地跟在母亲身边,不要让有心人得了便宜去。 “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我管叫嬷嬷瞧瞧那欲在府里行这龌龊之事的人便是。但是在那之前,包括母亲在内,这些话你谁也不能说,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所察觉。” 黄嬷嬷看她面上如岩石般凝重,也不由更郑重了几分。   ☆、092 碰巧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沈雁既然不惜向她行跪,可见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而听她的意思这事沈宓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华氏,哪里还敢有什么疑心?于是暗暗凝了眉,已是听从沈雁的话意立即将满腔戒备提到了心头。 不管怎么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守护华氏是她的职责,素日里她本该十分小心,到了这关头,又何妨再多加小心几分? “姑娘放心,此事便包在奴婢身上。奴婢这就去正房里陪房,不让奶奶有半刻独处的时间。”她冲沈雁福了福,一字一句说道。 沈雁点点头,对着地下的默了半晌,才又起身离去。 回到碧水院,她对着桌上的琉璃盏又沉默了会儿,忽然又叫来胭脂碧琴她们四个。 “今儿夜里,你们四个谁都不许睡,碧琴悄悄去盯着三房以及曜日堂的动静,胭脂青黛注意奶奶那边,福娘你留意着前院,无论哪边有任何动静,都来禀我。” 丫鬟们都瞧出来她今夜神色大不对头,哪里敢怠慢不遵?话音才落便就都出了去。 沈雁则是顺着屋里徘徊起来。 照刘氏下手的方式来看,今夜里她必然就会有动作。 沈宓终究是朝廷命官,而且目前正颇受皇帝重用,莫说他平素不是那种轻浮之人,就算他是,说句昧良心的话,作为宠臣,猥亵一两个女子又有什么好小题大做的?而且他们一同四五个人在,当中还有顾至诚,就是真行猥亵之事,又能行出什么大不了的来?还至于让个北城营给拿捏住了? 朝官们私下狎妓者多了去了,刘氏等人之所以会选择拿这个来拿捏沈宓。无非是因为沈家家风束缚,沈家最重名声,子弟之中自然不允许有私行不检者。而这事不管真假只要传了出去,那抹黑的就是个沈氏家族! 对方看准了沈家绝不会大张旗鼓了结此事,沈宓更不会主张传到沈观裕耳里,所以才好借机向华氏下手。把二房的命脉掐得这么死准,若说背后这人不是刘氏。沈雁真是宁愿把自己脑袋给揪下来。 刘氏既然只为求财。沈宓的安危当然不会有问题。而为了保护好沈家颜面不惊动沈观裕亲自出马深究此事,刘氏只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速战速决。 沈宓天明后不但要早朝还得上衙门,若是次日他不能按时出现在众官面前。那么必然会惊动沈观裕。也就是说,为了兜住这件事,刘氏一定会在天明之前过来寻华氏! 只要她过来,那么这出复仇大戏就可以开锣了! 如果只是为了揭穿刘氏的罪行。她自然可以即时出手给她施以迎面痛击,可若如此。那前世那笔血债又怎么算?不让事情顺势发展下去,她又怎么去寻找她前世的仇人? 虽然夜色已深,但此刻沈雁却半点睡意也无,仿佛她应该是从这一刻才得获重生。而不是两个月前。 刘氏在此时,同样也没有睡意。 不但没有睡意,甚至心情还激动得很。因为就在片刻之前。她收到了庞氏送来的消息,说是一切顺利。沈宓与顾世子一道去了北城营,在他们言语撩拨下,沈宓二人已经在考虑让小厮回来给华氏送消息。 她就在三房靠近东北角门的天井下等待小厮叩门。 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她就能从华氏手上拿到数以万计的银两,这笔钱不但会把刘普从聚宝坊赎出来,还可以堵住庞氏的嘴,让她再也不能拿那桩往事来牵制她,更或者,她还可以留下一笔数目不少的钱来留做私己……二房那么多的钱,华氏对沈宓又情深意重,她不会舍不得的。 她想起华氏最近常插在头上的那只八宝攒珠大凤钗,那是赤金的底,三支凤尾上红黄蓝三色宝石不计其数,一双凤翅拿万千根头发丝粗细的金丝缠织缠绕,做出羽翼丰盈的姿态。而最出奇的是那双凤眼,绿豆大的一对夜光宝石,白日里瞧着猩红如血,到了夜里,却又幽幽灿灿地四散着光芒。 光是这一枝,少说也值二三百两银子了。 而她早前那些日子佩戴的那成套的祖母绿翡翠,发钗,吊坠,领扣,耳环,压裙的噤步,数样皆成一套,其价值也不消说了。 同是府里的少奶奶,她与她却差别却如此之大。 钱,对于刘家,对她,都像是一朵看得见摸不着的镜中花。 她真的想像过,那枝凤钗插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她自认长得也不输人,而且比华氏还年轻上三岁,她插上那凤钗,应该也是一样的贵气逼人罢? 想到此处,她竟然微微有些嫉妒起华氏来。 明明她不如她会做人,不如她有份进退得宜的好性情,可她受到的娇宠却远比她多,就连这些身外之物也远远多过她。她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个沈家少奶奶的身份,还有些什么?抛却她得到过几分沈夫人的爱护,除却她比华氏多个儿子,她还胜过她什么? 这些清贵仕族们,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都视钱财为粪土,可是没有钱,他们哪来的那般如行云流水的作派?哪来的体面让人尊敬?沈家自己,几代下来不也有积累着数不清的金银田产吗?没有钱,没有财,子弟再优秀,读的书再多,终归也还是多了几分寒酸气。 沈家的清贵,除了贵在学识,还有这份祖产家财堆积起来的雍容。 从这点上说,她是站在华氏这边的,华家虽然行商,至少花钱花的坦荡。 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很无耻,当然在杀伍氏之前,她曾把这份*控制在自己的原则里。 可是庞氏逼得她把伍氏一杀,再又沾上琳琅的性命,她反而觉得松下来了,放任永远比约束来得容易,从前为了保住这身份这体面,那么样死死抑制着自己的*,使自己一言一行都圈在一个框子里,实在太累了。 而如今,庞氏推着她冲破了这道框框,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有本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的,庞氏怂恿她跟二房下手时她犹豫过,也真的挣扎过,可是谁能够挣所得过自己内心里已如洪水猛兽般被放纵出来的欲*望呢? 她要的不多,只要够她解决目前的危机,并且能够缓解一下她的窘迫境地就好。 华氏既然给的起,那她,有什么理由再迟疑? “奶奶,二爷跟前的洪禧回来了。” 秋满从穿堂外迈着小碎步走来,到了跟前轻声地禀道。 她微微一震,挺直胸膛来,朝着往二房去的庑廊走去。 才出了穿堂,就见洪禧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刘氏走过去,唤住道:“这不是洪禧么?你急匆匆地这是上哪儿去?” 洪禧抬头望了望,连忙站住禀道:“回奶奶的话,小的奉我们爷的吩咐回来跟我们奶奶禀事儿。我们爷在外头出事了!” 刘氏道:“出什么事了?” 洪禧顿了下,便将来龙去脉俱都说了。 刘氏凝眉道:“竟出了这样的事?”说完她即又道:“我既遇见了,此事便不能袖手旁观,走,我与你去见你们奶奶!” 洪禧听闻哪有不肯的?当即前面带路,一道进了二房。 华氏刚刚躺下,听说洪禧独自回来已是吃惊,再听说刘氏随他一道同来,当下便下地起了身,让黄嬷嬷拿了件袍子来披着到了花厅。 洪禧见着她便跪在地下,将沈宓交代要禀的事全禀了,华氏听毕一张脸顿时转青,睁圆了眼说道:“岂有此理!我们爷怎会是那种下流之徒?!那北城营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可是不把我们沈家放在眼里?——你这就去曜日堂报给老爷,请老爷出面去找安宁侯!” 说着她掉头进了房里,就要重新穿衣上妆。 刘氏连忙喝住出了门去的洪禧,说道:“你且下去等着去!” 因着华夫人母女到府那几日刘氏没少过来应酬,华氏对她印象还算不错,见状便就回了来,蹙眉道:“三弟妹这是要做什么?” 黄嬷嬷二人上了茶,看了眼刘氏,垂头退到了门外。 刘氏拉着华氏坐下,叹气道:“我知道二嫂的性子,素来是个敢作敢当的,只是不知道二嫂有没有想过,咱们老爷眼里是最揉不进沙子的人,若是知道二爷在外因着这种事被北城营为难,就算是请安宁侯出面放了人,回头又怎逃得过老爷一顿重责?” 华氏扶住珠帘的一只手停下来,心里头蹿出来的那股无名火又生生被摁回了胸膛。 沈观裕对家风家声最是讲究,如果把事情禀报给他,的确会发生如刘氏猜测的那般,沈宓就是回了来也必定会有顿好罚。甚至因为惊动了安宁侯,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更加会让沈观裕火冒三丈。她又怎忍心让沈宓平白受罚?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由一凛,握紧了手说道:“你说的很是,果然是我冲动了。只是既然你也懂得这么说,那么可见今夜这事是不能往外传的,但我总得想个办法解了我们爷的围吧?”   ☆、093 掌握 她早就感觉卢锭来的时候定然有事,沈宓就是真被召进了宫,也该是葛舟或洪禧来传话不是吗?为什么会是卢锭?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沈宓出事了,而该死的居然还是出的这种事!这让她连寻求府里的帮助也做不到,她又该怎么办? 是了,同去的还有顾至诚,这个时候她是不是应该也派人上荣国公府去问问?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扶桑,你去——” 扶桑正要进来,门外小厨房里管热水灶的何三娘的丈夫、黄嬷嬷的小叔何贵却是又进来了,站在屏风外禀道:“顾世子回来了,他刚刚派了人捎话来,让奶奶且不必忧急,他一定会在天亮之前想办法让二爷回来的。” 华氏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别的了,紧走几步到了门口:“为什么他先回来了,二爷呢?他怎么没回来?” 何贵道:“顾家的人说,那两名女子只一口咬定我们爷,北城营的人故而留下了二爷,放了顾世子回来。顾世子与葛舟在营内与他们较劲了半日,他们横竖不放人,最后顾世子几乎要用强了,我们爷便劝了他先回来。” 华氏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蹦上蹦下,再也放不安稳了。只留下沈宓在那里,是什么意思? 刘氏站起来,沉声道:“这顾世子行事好没道理,明明我们二爷乃是与他同去,他倒这般没义气先行回了来,便是他被放了,也该在那里等待着,如此不顾情义丢下二爷,日后两府还谈什么结交世家?我竟不知顾家竟是这样的人!” 说完她回转身扶着华氏:“越是如此。二嫂越是不能着急,咱们先想想还有什么法子想?便是没有,再去寻老爷出面不迟。” 华氏点点头,凝了凝神,坐下来。 虽然自打成亲后她便有沈宓宠着护着没受过什么大委屈,但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身为沈家的媳妇。她知道名声对于沈宓的重要性。这动辄有点不妥便就会毁了沈宓的清名,他有才学有抱负而且还是品行端正的君子,来日定会接替沈观裕成为朝中栋梁。她又怎敢不听从刘氏的规劝冷静下来? 她喝了口冷茶,默了默,忽然抬头道:“这种案子就是要告也是告去顺天府,如何竟会是北城兵马司的人接了手?” 刘氏微顿。说道:“我方才听洪禧说,似乎是碰巧北城指挥使吴大人正好就在附近巡城。再说这么晚了。顺天府也关了衙,那两人既是为着坑二爷而来,怎么会离开这么久?我看不过是为着钱来的罢了,是了。也不知道二爷身上带了银子不曾?” 华氏经她一提醒,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他临走前我给了他三百两银票零用,也不知道他想到这层没?”她真不敢确定。沈宓那人素日并不沾嫖赌之事,除了去围场那回丢了八百两。往往带出去多少银子回来还是多少。 陡然遇到这样的事,也许他不一定会立刻想得到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周旋。 刘氏听到那三百两,牙关忽而有些发酸。出去赴个饭局便带三百两的零用,可知三百两对于寻常三口之家来说够过上两三年了?而这就是举朝第一皇商金陵华氏的作派,他们相信钱是底气,可以让人无时无刻保持从容,也相信钱是武器,可以随时随地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如果他们不这么想,如果他们是守财奴,她又怎么会有机会下手? 她说道:“那太好了!洪禧快去瞧瞧,让二爷勿要计较那些小节了,先快些回来是要紧!” 洪禧连忙应声去了。 三百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总算是看到点曙光了,如果不是为钱,那两名女子又怎么会使上这手段?华氏想到这里,不由冲刘氏笑了笑:“多亏你在,提醒了我,否则我真是不知该找谁了。” 刘氏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二嫂何以如此见外起来?说起来也是巧,方才我在府里头散步消食,见着洪禧急匆匆地回来,便就多嘴问了声。知道二爷有事我也没有不过来瞧瞧二嫂的理儿,就这么闯了过来,二嫂不计较我冒失便好了。” “怎么会?”华氏轻叹,“你也是知道我的,除了二房,在这府里没什么说的上话的人,难得你惦记着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计较你?偏让你撞见了,可见也是老天爷帮我。” 刘氏点头道:“二嫂既这么说,今夜我不陪着二嫂等到二爷回来,是无论如何不放心走的了。” 二人这里一面说话一面等待,紫英等人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地从旁侍候,黄嬷嬷却是瞅了个空子到了碧水院。 如今管着碧水院的是裘嬷嬷,裘嬷嬷也是华氏的人,沈雁亲自挑进院里来的。在她的治理下,如今整个碧水院的人都没有敢三心二意。再加上她素日打赏十分大方,肯替碧水院办事的人多不胜数。 所以自打刘氏进门,沈雁这里立即就收到消息了。 她虽然不意外,但印证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冷笑了声,既然确定她没猜错人,那就没什么好留情面的了。 黄嬷嬷到来时她房里还点着灯,黄嬷嬷进了门,便把刘氏到来前后之事一字不漏地说了。打从洪禧回来那刻起,她心里也一直是起伏不平的,因为才知道原来沈宓真的出了事,而且还是这么棘手的事!这下华氏还不定得多着急。 “三奶奶劝着咱们奶奶先把这事掩下来,私下里解决好,以免被老爷知道而受责罚。”黄嬷嬷末了简单地概括了一下说道。 沈雁扬起唇,说道:“她当然会要掩下来,不掩下来,又哪来的机会讹我母亲的钱?” 黄嬷嬷又是一惊:“三奶奶想打咱们奶奶的主意?” 沈雁睐着她:“要不然嬷嬷以为她为什么那么巧遇见洪禧?又那么镇定地跑过来跟交情并不深的母亲出谋划策?母亲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只要别人给她一点点好她就恨不能掏心掏肺。” 华氏本不该是这样的人,她在华家娇生惯养,不缺钱也不缺关怀,刘氏这样突来的热络她应该是感到无所谓的,既不会推拒,也不会立刻将她引为知己。 可是在沈家,她是孤独的,除了她身边的丫鬟下人,除了沈宓与她,她找不到同伴,她得不到认可,这种落差太大了。所以在沈家她过得十分彷徨,虽然面上犀利强硬,可内心里却脆弱得像团泥。而她的彷徨则终于使她相信了刘氏的善意,最终被她操控。 相反像伍姨娘那种从低位上来的人却又不同了,她已经习惯于争夺与谋划,所以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轻易相信他人,更不会无故被人利用。 黄嬷嬷听完她的话,眼里透出的惊色连素日稳重的她都已掩饰不住了。 她当真从没疑心到刘氏的动机上过,甚至在刚才,听了刘氏的解释,她还庆幸多亏有了她规劝,才让华氏冷静下来。 可如今再听沈雁这么一说,她又隐约捕捉到一点什么,沈雁先前去她房里时的郑重托付,她面对沈宓出事时的凝重冷静,到如今她开口分析起刘氏的动机时的泰然自若,这一切都使她不能不怀疑一切都已尽在沈雁掌握! “听姑娘的意思,您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她不由得上前了两步,问道。 沈雁点点头,放下手上的笔,“刘氏贪婪奸滑,她的目的在母亲的钱财,我眼下告诉嬷嬷,一会儿你回去后就装作什么也不知情,尽管任她游说便是了。她若让你们回避,你们也照做,但暗地里仔细盯着便是。 “假如母亲让你拿钱出来,你便记得提前把她的钱匣子锁好,总之找个借口拖延,等到我这里有消息给你再且行事。” 黄嬷嬷思及这后果,不由重重点了头,再看向才及她肩膀高的沈雁,眼里的敬意却比往日更深了。 沈雁这里等她出了门,遂把福娘唤了进来,将手上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她:“你装作寻顾世子打听二爷的消息,到顾家去,趁机把这个交给宋疆,让他转交给顾颂,请他务必帮我这个忙。能做到吗?” 福娘抿唇点头:“奴婢不敢有误。” 沈雁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正房这边华氏在屋内徘徊了有半个时辰,还没见沈宓回来的影子,不由渐渐又提起了一颗心。 刘氏道:“二嫂且安下心来,只要她们收钱,定然会没事的。” 华氏点点头,看了眼门外,回到椅上坐下来。 才端起了茶盏,紫英就进来道:“奶奶,洪禧回来了!” 华氏连忙扔了杯子起身,刘氏也跟着站起来。 洪禧站在门槛外,冲走出来的华氏弯腰禀道:“回奶奶的话,小的这一去根本没见着二爷的面,二爷被他们挡在偏厅里,门口有北城营的人迎门拦着不让进!”   ☆、094 银票 华氏急道:“那你可曾求见过他们上官?” “小的求了,还塞了三两银子,他们压根就不理会!还说他们五城营里哪个没有些家底,哪里稀罕这几两小钱?把小的赶了出来!”洪禧道。 华氏无语了。三两银子都打不开门,他们这是摆明了要为难沈家吗? “真是欺人太甚!”她恨恨拍起了桌子。 刘氏叹道:“这有什么办法?五城营里的人大多都是跟随先帝打江山下来的功臣家属,他们仗着祖荫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眼下功臣勋贵最是得意,尤其掌管五城营的还是皇后的胞弟安宁侯,咱们家虽然得受皇恩,可终究跟他们硬拼不过。” “那么难道我就任凭他们这样骑在脖子上吗?”华氏按捺不住了,“我们爷好歹是朝廷命官,他们敢如此为虎作伥,就不怕我们日后报复吗?!那两名女子明显就是下了套讹人,他们不但不惩治,反而拘着我们爷,这是哪门子道理!” “二嫂息怒。”刘氏温声道:“咱们知道这个理儿,人家北城营的人却不知道啊,若是那两名女子一口咬定二爷非礼,北城营就此放了二爷,回头她们也还是会告到顺天府去,那样岂不更是麻烦?” 华氏听到这里,猛地抬起眼来,“那二女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样的胆子诬陷我们爷?莫非这是有人背后故意指使?再有那北城营,即便是有人告我们爷,也该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大事化小,如何反倒帮着乍呼起来?此事好没道理!” 刘氏顿了顿,说道:“咱们家与外人素无怨仇。就连柳亚泽柳大人都与咱们老爷有几分交情,谁会敢背后指使?那二女定是手段老道的惯犯,见着二爷风姿过人脾性又好,所以临时起意陷害。若真是如此,北城营倒也真是不便放人。 “依我说见不到二爷也罢,索性直接去找这二女,给笔钱让她们撤了诉。回头等二爷出来。咱们再去寻了她二人好生惩治为是。” “直接给她们钱?” 华氏皱起眉来。 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沈宓被诬告,北城营因为素来横行而揪住不放。去禀了沈观裕兴许顷刻就能解决,如今却像是越来越棘手了。 北城营不肯让人进去,是真的瞧不上那点叩门银子还是有意刁难?那二女就算一开始不知沈宓身份,后来去了北城营定然也已经知道了。可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定是沈宓猥亵她们,究竟是真的有把握会告赢还是背后有人撑腰? 说句大话。沈宓凭着如今皇帝的宠信,仕途上就是真会因为这事带来影响,那也不是一辈子的事,等到这事风头一过。假如他怀恨在心回过头来揪住北城营的尾巴参上他们两把,他们真能丁点儿不怕? 当然沈宓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可是他们怎么那么有把握他不会? 眼下顾至诚回府了。北城营只扣了沈宓,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有备而来。武将文臣在朝堂之上本就有份额之争。沈家又是前朝遗臣,正因为如今得志,会被有些人暗地捉弄整蛊也不在情理之外。到了这会儿再去请沈观裕出面,反倒容易把事情闹大。 也罢,左右他们都是图的银子,只要沈宓能无事,花几个钱有什么要紧? 如此琢磨完毕,她说道:“黄嬷嬷去取两千两银子来。” 福娘到了荣国公府,很顺利地就被迎到了长房。 卢锭听说顾至诚已经回来,却也已经到了府上,此事本是他提议而起,没想到却惹出这样的事来,他心里十分懊悔不安。顾至诚一面劝慰他,一面想办法如何能尽快把沈宓保出来,又能够让这事压下去不外传,这时听说福娘是奉沈雁吩咐过来打听,便就安慰了几句,表示事情交给他们处理即可。 顾颂本已歇下,听说沈宓出事,却也立即穿上衣裳到了顾至诚书房。 见福娘告退时跟宋疆使眼色,想了想,便就找了个由子也出了来。 宋疆手里拿着封信,正好递给他:“雁姑娘说有事相求,请公子务必相帮。” 顾颂伸手接过,撕开读了读,那双峭眉毫无意外地又拧起来:“她当我是什么?这种事也要我去做!” 宋疆吓了一跳,连忙道:“那小的去把福娘追回来,回了她!” 顾颂抿着唇绷着脸郁闷了半晌,没好气将手上的信纸揉成团丢进鱼池里,说道:“王定不是跟那帮三教九流的挺熟吗?叫他火速赶到房里来!” 沈雁在一个时辰之后拿到宋疆在小巷里递给沈雁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而这个时候,华氏已经在让黄嬷嬷取银票了。黄嬷嬷推说钱匣子钥匙找不着,拖延了两刻钟,沈雁就到了正房。 华氏见黄嬷嬷在这当口丢了钥匙,爆脾气已经上来了,正指着她埋怨:“平日里倒是个精明的,怎么这当口给我掉链子?你好好想想,钥匙倒是掉哪儿了?” 众人素知华氏的脾气,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就劝慰的劝慰,帮忙寻找的帮忙寻找。 沈雁却在这会儿跨进门来,使了个眼色给黄嬷嬷,扶住华氏道:“母亲先别气,越是急越是容易出错。你容嬷嬷好好找找。” 刘氏闻言也道:“雁姐儿这话正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紧。” 口里这么说着,一双手却是不停地绕起绢子来。 她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沈雁怎么会冒出来?她虽没跟沈雁直接交过手,可是以她能够直捣黄龙揪出琳琅来那份本事,总让她不大放心。 沈雁瞅在眼里,并不动声色,一面扶着华氏坐下,替她端了茶,一面去唤紫英添热水。天已经入秋了,清夜里吃冷茶伤脾胃。 华氏凝眉道:“你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歇着?” 沈雁望着她道:“父亲出了事,我哪里还睡得着?” 华氏忽地想起先前她在房里说的那番话来,不由叹了口气。 刘氏却有些坐立不安,她温声道:“时候不早了,雁姐儿还是早些去睡吧,你小孩子家,白白耽误了休息也是于事无补。” 沈雁没说话。 华氏疲惫地撑着额,说道:“去吧。听话。” 沈雁便站起来,退了出去。 刘氏悄然松了口气,若只剩了华氏在,一帮下人又何尝在她话下?才垂头抿了口热茶,这里黄嬷嬷却是又走进来,扬着一沓银票说道:“钥匙找到了,奶奶请过目,这是一百两一张的两千两银票,全是瑞丰钱庄的通票。” 华氏连忙坐起来,随手数了数,刘氏见着银票上硕大而清晰的瑞丰钱庄的大印,一颗心跟飘在半空似的忽上忽下。 “叫何贵拿着银票与洪禧一起去,让他们直接找那两名女子说清楚厉害。她们若是不肯,那我们沈家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就是拼了弄得天下皆知,我们也要告去顺天府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看到时候究竟是我们二爷的名声硬还是她们的命硬!” 黄嬷嬷立刻称是离去。 刘氏安慰华氏:“这下可放心了,两千两不是小数目,她们会撤诉的。” 华氏吐了口气,勉强扬了扬唇。 残月升到高空,又渐渐从高空往下滑落,院子里的银杏树也不知道迎来了几阵风,只觉得那沙沙声压根就不曾停歇。随着夜色越深,凉意也愈发深重了,庑廊下间隙有丫鬟的喷嚏声传来,于人们无防备时划破这一院的宁静。 华氏沿着门槛徘徊了两回,忽然院门处灯影一晃,有了动静。她连忙跨出门槛,洪禧从院门那头飞也似地奔过来:“奶奶!” 刘氏听闻声音,立时也随之出了来。 华氏与紫英等人俱都迎上去:“怎么样?” 洪禧上气不接下气:“回奶奶的话,还是没有见到二爷。小的们给了门口的官兵每人十两现银,他们不收,后来荣国公府的两名护卫大哥正好去到了,在他们出面周旋下,我们足足给了对方三人每人一百两的银票,他们才放了我们进去,然后我们求见那两名女子。 “我们提出把剩下的一千七百两给她们私了此事,她们居然嫌少。然后一口咬定要两万两银子才肯撤诉!小的与何贵大哥指着她们大骂了一通,结果被北城营的人赶了出来,顾家两位护卫大哥劝小的回来禀告奶奶再做决定!” “两万两!”刘氏失声:“亏她们开的出这个口!” 旁边黄嬷嬷闻声冲她看了眼。 华氏咬牙道:“这是她们亲口说的?” “小的不敢扯谎!” “真是岂有此理!”刘氏恨恨出声。“眼下都三更了,她们是瞅准了咱们二爷天明便要去衙门急于脱身,所以有意狮子大开口么?” 华氏正在盛怒之中,陡然听见她这句已然三更,抬眼去看天色,果然天边已经浮现出鱼肚白,再过一个多时辰,沈宓就该准备早朝了,到那个时候他若还不能回来,首先沈观裕那边就会穿帮,再接着是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   ☆、095 事成 就算沈观裕会替他遮瞒,那衙门那边又怎么办?就算衙门那边还是可以扯谎遮瞒,那么岂不还是得由沈观裕去寻安宁侯出面?安宁侯是皇后的胞弟,承了刘家这份情,沈家往后必然会因此被其牵制,皇后与淑妃一向是宿敌,若是为着这事被逼得提前站了队,沈夫人必然会更加恼她! 她深吸了口气,指甲掐进了手心。咬了咬牙道:“她们当真说的,两万两便答应撤诉?” “是她们亲口说的。”洪禧点头。 华氏望了檐下的银杏半晌,沉声道:“黄嬷嬷,去拿银票!” “慢着!”刘氏却忽然唤住黄嬷嬷,走上来道:“先别急着走,我问二嫂,今夜之事你是打算只要人回来便算数,还是要彻底封了攸攸之口把这事完全抹干净?” 华氏怔住:“什么意思?” 刘氏道:“假若二嫂只求二爷回来便可,那自然让人送去这两万两即可,可假若二嫂想要把首尾抹干净,那势必还得花笔钱堵住北城营那些人的嘴。否则的话等明日一到,那些人私下里将二爷这事传得满城风雨,岂不同样糟糕?” 华氏闻言一顿,刘氏所说竟十分有理! 她忙说道:“那依你说,我还得准备多少钱?” 刘氏想了想,问洪禧道:“我问你,今夜在北城营当值的上官是谁?值守的将士有多少个?” 洪禧道:“是指挥使吴重吴大人。值守的将士有二十来个。” “原来是他!”刘氏恍然点了点头,垂头默了会儿,回身与华氏道:“这个吴重说起来与我娘家还沾点亲戚,不瞒二嫂说,其人仗着祖上有点功荫。在城里横行霸道不说,为人还十分贪婪,既然二爷是落到他的手里,那就怪不得了。” 华氏对府里这些七弯八拐的亲戚并不熟悉,但眼下却觉十分窝心,事情已到了这步,无非也就是多出些钱罢了。只要能保住沈宓平安无事。她就是倾尽所有也是愿意的。忙道:“那依你说,我又该准备多少银子堵住这吴重的嘴方为合适?” 刘氏凝了凝眉,“他底下那些人都开口一百两的一要。那两名女子又是开口两万两,我觉着少于一万两恐怕是难以成事。” “他也要一万两?”华氏虽然有钱,但眼下却隐隐有些被人当傻子耍的感觉,沈宓不过是出去吃个酒就花去了三万两。她说不上舍不得,但也没大方到眉头都不皱。 “的确是狠了些。”刘氏叹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詹事府有个四品官的公子只因当街打了个人落到他手里。都被讹去了八千两银子消灾,眼下他知道沈家不肯这种事宣扬出去,自然会大大开口了。不过依着我与他还沾着亲,兴许一万两也能勉强应下来。” 华氏凝眉不语。 刘氏叹了声。又道:“如今这世道,就是这些勋贵武将们得意威风,谁让咱们家担着前朝旧臣的名声呢?他们见咱们渐渐夺了风头。不搜刮一把是不会自在的。” 一阵清风掠过庑廊,华氏披散的长发被轻轻撩起来。 她无法反驳刘氏的话。因为这就是眼下的事实,勋贵功臣放在任何朝代,都比侍过二主的前朝旧臣都来得有底气。 沈家如今能够在周室朝堂占得一席之地,是运气,更是沈家上下内外努力维护的结果,沈家不会容许这份得之不易的恩宠有丢失的可能,而正因为沈家不放弃,一个小小的北城指挥使才能揪住这弱点欺辱到沈宓头上。 她咬了咬牙。 “既如此,那就劳烦三弟妹替我跑这一趟好了。” 刘氏站起来,目光在烛光里灼灼发亮:“理当如此!” 华氏点头,将黄嬷嬷拿来的厚厚一沓银票点了数,交给刘氏。 “母亲且慢!” 刘氏正抬脚要走,沈雁忽然又从天井间穿了过来。 华氏凝眉望着她,而刘氏不自觉地将手上银票捉紧了些。 沈雁走上庑廊,沉着地冲刘氏一笑:“我方才已经听说了,三婶要替我们去周旋此事,所以特来致谢。” 刘氏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不必谢,都是一家人。” 沈雁笑道:“这三万两银不是小数目,二房纵然不缺钱,可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第二笔来,三婶既说那吴重十分贪婪,为恐有什么闪失,那么雁姐儿还请三婶替他们先写下个收据予我,否则的话,到时他们收了钱却说没收,或者又讹我们更多,可又如何是好?” 刘氏面色忽然沉黯下来。 “雁姐儿是要我写收据给你们?”她笑道:“我这是给你们办事啊,这银子又不是我要,怎轮到我来写收据?雁姐儿若是信不过我,那便另外请人去罢了。三万两银子的确不是小数目,这黑灯瞎火的,我也怕这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到时赔不起。” 华氏皱了眉:“雁姐儿回房去!” 黄嬷嬷在后头不着痕迹戳了戳她。她微微一怔,又往沈雁看来。 沈雁当真就去接刘氏伸过来那银票,说道:“真不是我信不过三婶,实在是三婶是个妇道人家,大晚上的揣着这么多钱出去真不安全。” 刘氏没想到她都不带停顿地就要来接银票,当时就有些气短了,这好不容易到手的三万两,怎么会能让她三言两语地唬了回去?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偏偏在这个时候闯了出来,这钱到了她手上,还能有吐出来的机会吗? 看来华氏虽然手松,但这丫头却是个铁公鸡,这是担心她会拿了这钱不认帐呢! 若在平时她大可跟她摆摆婶娘的架子,但这眼下——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立个字据,相对于到手的三万两银,又算得什么?等到回头吴重那边放了人,她还能拿着这字据再去寻她要回来不成?便是她想这么做,沈宓夫妇又岂会肯? 她立时后悔起来,在沈雁就将要接过银票时把手往回一抽,笑道:“三婶逗你玩的,你倒也当真?你要是信不过三婶,三婶这就立个字据给你便是。” “倒不是信不过三婶,但有字据的话显然更公正些。”沈雁笑道。说着手一挥,胭脂竟就已经捧了笔墨过来,摆在了茶案上。 华氏因着黄嬷嬷那一推,这会儿半声也不出了,尽看着沈雁在这里折腾。 刘氏无奈何,走过去写了字据,又按了指印在上头。 沈雁仔细看过那字据,吹了吹墨渍压在茶盏底下,然后向刘氏行了个万福,说道:“天色不早,那便就有劳三婶了!” 刘氏捏了捏那沓银票,笑了笑,转身出了门槛。 沈雁站在门内见着她脚步如飞出了院门,唇角冷冷一挑,也回到了屋里。 华氏扬起那字据问:“你这是做什么?” 沈雁接过来揣进袖子:“母亲到时便知道了。” 刘氏出了门便直奔北城营,庞氏姐弟已在营里接应,这是早就已经与吴重商议好设好的局,也就不需多废话了,刘氏拿了一万八千两银子给庞氏,又抽了三千两给吴重,剩下的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数额,便就全归了她自己。 而至于秋娘喜月二人,先前得到的那一千七百两,已经激动得她二人两脚发软,自然不会再伸手。 吴重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三千两,当即便把沈宓放了出来。到了庑廊下还冲沈宓作了个深揖:“鉴于二女已经撤诉,承认是误会了沈大人,在下这里便也跟沈大人致个歉,在下纯属秉公行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沈大人谅解。” 沈宓眯眼扫视了下四处,而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出了营门。 刘氏与沈宓在门外远远地站着点头打了个招呼,恰巧顾至诚与卢锭也正赶到。原来方才在府里,他正与卢锭商量着若是寅时还出不来,那么便直接让护卫入内抢人。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北城营还能挡得住他荣国公府的精兵护卫?没想到华氏这边倒是先行服了软出了银子。 刘氏远远地冲他们福了个礼便揣着剩下的银票回府了。 沈宓与顾卢二人自有番话要说。顾至诚深觉此事全因他而起,若不是他留下那秋娘弹奏也不会有后来的事。这好不容易跟沈宓交了心,没想到转头就出了这种事。他的意思是索性再进去砸了北城营,但被沈宓制止了。因为从面上看吴重并没有违律之处,若是冲动反而落人把柄。 顾卢二人相继表达了一番歉意,大伙便就各自上了马。 这一夜折腾下来,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而沈府里的二房灯火亮堂了一夜,终于在拂晓时吹灭。 沈宓这一回来,华氏自有一番相问自不必说,沈雁见着父亲安然无恙,最后提着的那点心也终于放下,于是道了安后便回了房。余下的事用不着她从旁倾听,黄嬷嬷回头自会把二人交谈的内容传到她耳里,从这夜开始,除了闺房私话,华氏的点滴她都会掌握得一清二楚。 “姑娘,我们就这样算数了么?”青黛见沈雁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忍不住问。“三奶奶根本没受到什么惩罚啊!”   ☆、096 欢喜 走到门口的黄嬷嬷闻言回过头来:“姑娘自有姑娘的主张,不许多嘴。” 刘氏如何向华氏索要钱财黄嬷嬷是看在眼里的,刘氏走后她也默默地自省了一阵,而后竟也吓出了身冷汗,如果不是沈雁事先提点,她压根就看不出来刘氏的用心,必然也会如同华氏一般,恨不能把家底掏出来换得沈宓的自由身。 她不知道沈雁究竟是如何窥破刘氏的动机的,但是从她走出来让刘氏立字据的那一刻她开始知道,她曾经把华氏视为半条生命的那颗心,居然也已经悄然在向沈雁靠拢。 沈雁给她一种比华氏更圆滑机敏的感觉,她心里隐隐有种喜悦,这位近来常有出人意料之举的二姑娘,兴许会改变华氏在沈家的处境。她虽然不知沈雁究竟如何打算,但她既然能够算得到这步,又岂会容得刘氏轻易逃脱? 沈雁闻言果然笑了,她捧起茶道:“有了那三万二千两银票,这事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出手?她给自己挖了那么大个坑,明日你们就给我睁大眼仔细瞧着,看她怎么被人填土活埋就是了!” 青黛她们都雀跃起来。 沈雁算了下刘氏前后从华氏手上讹去的银子总计三万二千两,她跟庞氏以及吴重在营房里分赃时这是顾颂派去的护卫亲眼所见,至此刘氏的阴谋已经是罪证确凿,如此推断,前世华氏失去的那笔远远多过三万两的嫁妆私己,确实是落入刘氏之手。 沈宓在临终前说,他的案子是有人设局,如今想来这个人,正就是刘氏无疑! 刘家虽然背景不深厚。可想想动辄就是十来万两银子的诱惑,谁又经受得起?顶着沈家少奶奶的名头,只要她把这诱饵抛出去,必然会有许多像吴重这样的人愿意鞍前马后的效劳。她先是设计沈宓入狱,而后再以昨夜这法子向华氏套钱,华氏相信她是自己人,自然愿意倾尽家底了。 而她后来之所以与沈宦一道赴了外任。想来也是怕留在京师夜长梦多而败露。以至于后来沈宦数年后回京,沈宓对三房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在那些年里,他必然也追查过华氏的死因。那么巧的那些事,能够坐上吏部侍郎之位的他不可能不去查这笔帐。 而当他查到了真相之后,他却又无法复仇,华氏是他的妻子。同时沈宦是她的弟弟。假若把刘氏绳之以法,他岂非又害得沈宦的家庭支离破碎? 沈雁想。难道是当时沈宓顾及了兄弟情义,所以才放过了刘氏? 可这么一想,她又有些不甘心。 她明明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可为什么她的性子跟他们俩一点都不同?华氏急躁率直常常不顾一切。沈宓虽然有大智慧却又太过重情义,如果她是沈宓,比如说她眼下已经拿到了刘氏贪图华氏私财的证据。她便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刘氏这叫什么行为? 而前世既然有人知道了她的罪行还替她遮瞒。这与同谋又有何异? 所以在报复刘氏的事上,她是绝不会手软,也绝不会顾及到三房别的人的感受的。既然大家都兴自私自利,她又不是学不来。 翌日的太阳在虚惊乍平中升起。 二房里这边虚惊过后倒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华氏尚且还不知道她的财产分文未少,对她来说不过是银库里少了三万两银子,而这远远也比不上沈宓能够平安常在来的珍贵。 沈宓却十分愧疚着自己让华氏忧急不堪,回府之后见了华氏便要下跪,被华氏喝斥了一顿。当然这些事情外人并不知道,但沈宓暗地里总不忘想法子要给华氏把那三万多两银票讨回来,这两日面上阴阴郁郁地便不用提。 而即使这一夜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说出沈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这样频繁的出入总归让人惊奇,于是很快各房里都收到消息说二房里昨夜似乎不大太平。 这番蹊跷当然也落入了长房沈弋与母亲的眼里,在无人的时候母女俩对此又是一番周密的推测,但推测来推测去,以她们过人的头脑也着实猜不透这里头有着多么深的水。 自然四房里也收到了消息。陈氏躺了几日,如今已经病好下床。沈宣虽然与她恩断情绝,但总归还有个沈莘与她贴心贴肺。为了儿子,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往下过。大不济就当沈宣死了,季氏没了沈宪,不也照样活得光采么? 听说二房里事出得蹊跷,她便也让人打听了打听。 再来说刘氏这边,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片天地了。 自打回了府,她便揣着那九千两银票一夜不曾合眼,心里的兴奋与激动像潮水般袭来,这一夜一早几个时辰里,已然几次都忍不住要晕过去。 九千两对于华氏这样有钱的人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是对于战乱中长大,又清贫地度过了少女时期,就连婚后手头宽裕了些却仍还要贴补娘家的她来说,已经算得上一笔巨款了。 有了这笔钱,她大可以拨出一半来留着存做私己,另一半拿来置下两间铺子,先图有些进帐,然后积累得多了再逐渐购置。沈家家底虽然丰厚,可沈家二老如今看上去十分康健,沈观裕更是长年不近药石,想要盼着分家还有些年数,而如今手上有了这笔钱,她终于可以缓缓气了。 她心里揣着这份激动,以至于去到上房时也平静不下来。给沈夫人布菜,她筷子伸到了汤碗里,给她沏茶,她拿了素日沈观裕才吃的毛尖。沈夫人皱了眉,就连季氏也忍不住出了声:“三弟妹今早是怎么了?怎么神思恍惚的?” 刘氏连忙稳住心神,才要出声掩饰,陈氏却忽然看了眼旁边的华氏,说道:“听说昨儿夜里三嫂天亮才回房,半夜里还与二房的人出过府,想必是没睡好。不知道二嫂屋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把三嫂也给惊动了?” 陈氏往日与刘氏最为要好,但这次伍姨娘死在琳琅手里,结果害得她与沈宣之间关系彻底崩裂不说,还赔上林嬷嬷一条命,她对三房也开始硌应起来。当然这也怪不上刘氏,所以就是再硌应也有限,比如眼下这话她就真没存什么坏心眼。 如果一定要有什么心眼,那也该是针对华氏,不是吗? 华氏冷冷朝她扫了眼,垂眼轻吹着手上的热茶。她如今已不如从前那般急躁了,因为沈雁说过,她们不值得她放弃华家姑奶奶的体面。她的暴躁冲动,只会给她们徒增笑话而已。 华氏不说话,陈氏就有些无趣。 沈夫人也对这话题关注起来,她放了茶,望向刘氏。 刘氏只觉心头砰砰狂跳,但是还好,因为事先早就预料到沈夫人会问起,于是也看了眼华氏,尽量轻松地道:“昨夜二爷出去饭局,我见二嫂独自在房里望门,便就陪着坐了会儿,后来我娘家弟妹派人来说我母亲忽然晕倒,我见太太已经歇下,便就擅自回府了一趟。” 为了掩饰过去,她不惜连自己的母亲都给诅咒。暗地道了声罪过,她平静地捋了捋袖子。 陈氏看了眼季氏和沈夫人,默下来。 沈夫人并不是大罗神仙,她万万猜不出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大的猫腻,爷们儿出去喝酒晚归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刘氏娘家有事回去看一眼也不算犯规矩,但是既然她提到这里了,她便不由问起:“亲家太太有无大碍?” 刘氏道:“多谢太太惦记,家母早年患上眩晕症,是老毛病了。” 沈夫人嗯了声,让素娟拣了包丹参和五味子等活血通筋的药材着人送去刘府给刘老夫人,然后侧脸看向华氏,问道:“老二昨夜跟谁喝酒?” 华氏颌首道:“与顾世子还有卢志颐一道。” 沈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刘氏跟沈夫人道了谢,抬起的两肩微微松下去,而接过素娥手上的抹额替她戴起来。沈夫人有头疼的毛病,秋风日渐凉了,她开始需要这个。 才将抹额的搭扣扣上,秋禧走进来,“三房的秋满来了,说是刘府里来了人传话,请三奶奶回刘府。” 刘氏手一顿,刘府来人,必然是奉了庞氏的吩咐。算起来刘普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按说本应他亲自登门向她这个姐姐来回话,怎么如今反是派人来请她回去? 她不由自主站直身,拢手立在堂下。 堂上有片刻的静默,好在先前她已经提到过刘母昨夜突然病倒的事,沈夫人默了默,便就盖了茶碗说道:“定是你母亲有什么不适,她拉扯你们姐弟到这么大也不容易,你这就回去瞧瞧吧。若是缺什么,再来与我说。” 沈夫人对各房儿媳关起门来如何态度是一回事,亲戚之间该有的礼数她从来不会失漏半点。 刘氏谢过告退,回房加了件披风,又特意把压箱底的一枝镙丝衔珠大凤钗插上,然后才乘车出门。   ☆、097 事败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那股喜悦又不由自主浮上了心头,九千两……原来要发财竟也这么容易,华氏纵然钱多,却扛不住二房里都是傻子,沈宓事后并没有反过来去吴重算帐的迹象,沈雁看着精明,还张口跟她要字据,可如今人也出来了,她拿着那字据又有什么用?还能来找她要回不成? 刘氏只觉得前面二十多年竟都是白活了,原来人要活得畅快,光有地位还不够,还得有钱财傍身。 一路上她唇角的笑意都不曾消失过,就连同坐的秋满也察觉到,而不时地瞅过来。 进了刘府大门,她直接去向正房,才到了庑廊下,就见迎面一只瓷瓶飞过来,险些砸到她面门! 秋满连忙扶着她退后,正要喝斥,正房门帘子一掀,忽然又飞出两只茶杯来! 刘氏忍无可忍,扶了扶头上凤钗斥道:“这是发的什么疯?!” “你说我发什么疯?” 门帘子再掀开,庞氏青着张脸从门内几步蹿出来,后头还跟着来拉她的丫鬟。 她冲到刘氏跟前,一双眼睁得比铜锣大,一张脸气得比锅底黑,一口牙似是要直接将她生生咬碎下来!她指着刘氏鼻子:“你做的好事,还有脸来问我?!我们老爷到底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竟敢这样害他,你就不怕损了阴德死后下地狱?!” 她声音尖利刺耳,直震得刘氏两耳嗡嗡作响。她呆了一呆,问道:“什么我害了他?他出什么事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有脸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庞氏呲着牙,一把从袖口里掏出沓纸来甩到她脸上:“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瞧瞧!这些银票全都是假的,上面的印是仿造的瑞丰钱庄的印!今儿一大清早我拿着它去聚宝坊。被人家认出是假的,当场踹了我几脚不说,还把我们老爷打了几十大棍,如今还不知道有命没命! “刘宝慧!你够狠,你竟敢拿些假银票来糊弄我!我今日若不把你所作的那些丑事捅去沈家我就不姓庞!” 说着她便往门外扑去,刘氏赶忙上前将她死拉住:“这银票怎么会是假的,我亲眼看见华氏从屋里拿出来的。她的银票怎么会有假?” 她下意识觉得庞氏又在出夭蛾子。 庞氏挣脱不开。扬手扇了她一巴掌才将她逼退,她怒红了双眼指着她道:“莫非我还会骗你不成?你自己拿着它们到瑞丰钱庄去问问,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人家瑞丰钱庄的大印是有暗印的。这上头一张都没有!看着跟真的一样,实则就是堆废纸!” 刘氏整个人都懵了! 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华氏当时是要拿这笔钱去救沈宓的,她怎么会拿假银票给她?难道她就不怕沈宓真的被扣住而惹上麻烦?而华氏手上纵然会有假银票。又怎么会有几万两之多?这么大把的假票当时是从哪里来的? 她总不可能早就知道她会去找她拿钱,备好了在那里等啊! 她忽然觉得背脊一片湿凉。如果她交给庞氏的那一万八千两是假的,那她自己的那九千两还有吴重那三千两,岂非也都是假的?她们这么多人全让华氏给涮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华氏城府总共不到一寸深。她真有这样的算计?! “太太,吴大人府上来了人。” 正在彷徨之时,门口管家匆匆进来。 刘氏心下一震。看向门口,只见还没等庞氏回应。门外便已经冲进来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 为首的那人走到庞刘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们各自一眼,然后冲着刘氏道:“敢情这位就是沈家三奶奶了,这里头是三千两银票,我们爷说了,三奶奶这份心意太重,他老人家受不起!”说着也掏出沓银票来,掷到刘氏脚下。 刘氏脸色一白,这护卫又扬起下巴说道:“我们爷还说了,这心意退回来了,事情却不能白做,咱们惹不起沈家,只好寻到刘家来。——兄弟们给我上!除了不伤人,把这府里各房各院里都砸个干净!咱们可不能让爷成了别人眼里的冤大头,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一声令下,十几个人便分路往府里四处寻去,一时间鸡飞狗跳,整个府里乱成了一锅粥。 庞氏追着上前阻拦,但她又哪里拦得住这些人?慌忙让人回庞家请少奶奶过来打圆场,一面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刘氏也急得不行,刘家家底本就薄,何况家中还有个母亲身患宿疾受不得刺激,这样一闹这家还不得毁了?于是也上前劝阻,倒是被他们一把掀翻了出来。 庞氏急红了眼,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冲到她面前,骑在她身上便去扯她的头发,一面厮打一面咒骂:“都是你这贱*人!都是你这贱*人!我们老爷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你今日害得我们家不得安宁,我也要了你的命!” 刘氏眼下正心血翻涌着,想起忍了她这么久也实在忍够了,吴重分明就是也知道那沓银票是假的才会闯到刘家来行凶,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刘普没出来,她还分文没落着,心里那股气又岂会比庞氏少? 顿时也伸手扯住她的头发往后拽:“你休想怪到我头上!也不想想要不是你死逼着我拿钱,怎么会到今日这地步?我都还没说你害了我,你倒怪起我来!你不是不在乎刘家吗?你倒是立马揣着包袱给我滚啊!” 二人厮战在一起,秋满等人想要上前扯架都插不上手。刘氏这些事根本就不曾让她知道,这一来便闹出这么大的事她也吓呆了,更不知道这里头还牵扯着人命和二房的财产,当下慌得不行,转头便去与停在门内的车夫道:“快回府去告诉太太,就说刘府被人欺上门了!” 这种时候,岂非由沈夫人出面摆平更合适吗? 沈夫人正在看中秋节祭月的明细,秋禧忽然急匆匆走进来。 “太太,原先您让盯着刘府的人有消息回来了,说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吴重刚才派了十几个打手闯进刘家,正在砸刘家的东西!” “什么?” 沈夫人倏地皱了眉,从靠着的大迎枕上坐直了身,“吴重怎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向刘家下手?他跟庞家不还是姻亲?这是怎么回事?” 五城营那帮人是公认的蛮横嚣张,但是刘家跟沈家是姻亲,他们再嚣张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跟人多势大的沈家作对。何况如今淑妃风头正健,皇后正值韬光养晦之时,安宁侯所属的五城营本该收敛些才是,这吴重派打手砸刘家,这是成心给安宁侯府添乱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确实是吴重的人。而且还说三奶奶去到刘府之后,便跟刘夫人起了争执,吵闹的动静连墙外都察觉到了。之后吴家的人都上了门来,然后三奶奶跟刘夫人打了起来,隐约听见刘夫人怪责吴家上门砸东西都是三奶奶给害的。” 秋禧细细地禀道。 “这个刘氏,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沈夫人拍案而起,出了珠帘。 她早就觉得刘氏最近有问题,如今看来这问题只怕还不小,虽说这事没惹到沈家来,可作为全倚仗着沈家为后台的刘家,出了事也等于是拉扯着沈家下水,一道唱戏让别人看,她又怎么能不闻不问? 正要吩咐下去,外头素娥却又快步进来了:“太太,方才随三奶奶去刘府的车夫先行回来了,说是刘家现如今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糟,三奶奶又跟刘夫人打得不可开交,如今刘府外头引来许多人围观,秋满让车夫来请太太示下。” “混帐东西!” 沈夫人再也忍不住了,蓦地掀翻了桌上杯盘,掐着手绢子在帘栊下踱起步来。 眼下这模样,她是不能出面的,她贵为沈氏的当家主母,若是出面去跟个横蛮无礼的武夫较劲,没得拉低了自个儿身份!而即便是她出了面,吴重又没来,他若成心让刘沈两家没脸儿,他手下那帮人又岂会乖乖听从? 这事要摆平,还得安宁侯府出面不成。 想到安宁侯府,她忽然又迟疑起来。 安宁侯府,皇后,淑妃,皇帝,华家,郑王,楚王……这一个个名字面孔在她脑海里不断翻滚!她回头看了看堂下正等着示下的秋禧,默了半刻,咬牙道:“拿我的帖子到安宁侯府去,把事情告诉给安宁侯夫人。” 素娟连忙称是退下。 沈夫人走回堂上,又指着秋禧:“你速速去到刘府,把刘氏给我带回来!” 刘府这边,各处乒里乓啷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地传来,刘老夫人坐在门槛下号啕大哭,其时还不到五旬的的她这会儿在愁苦之下看上去却是格外的沧桑了。 刘氏与庞氏也打累了,各自坐在堂上如斗鸡儿似的。刘氏出门前精心妆扮的仪容完全没有了半丝优雅贵气的影子,她头发全部披散着,左眼下被抠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唇角也被撕破了,大大的血红色口子看上去让人心底发冷。   ☆、098 暴打 庞氏的模样也没好到哪里去,应是心里气得紧,坐在那里她尚且不时地冲刘氏瞪过来,似乎随时准备再来一场。挂在她散发上的两枝金钗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而晃来晃去,活像是西洋座钟里两只大钟摆。 秋满在拿绢子替刘氏擦拭,见着主子这般受辱,也激起她几分不平之气,她说道:“奶奶不必着急,奴婢已经让人回府送讯儿去了。太太素来疼爱奶奶,这事她不会不管的。”说着她往庞氏坐处看了眼。 “谁让你说的?” 刘氏听闻,立时转过头去,瞪大眼望着她,声音冷厉而高亢:“谁让你说的?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是不是?!” 秋满被她突然这一吼而吓得后退了两步,庞氏在对面冷笑起来:“说的好!就是你不说,我也是要去沈家说的!我倒要看看,就你这样私德败坏的儿媳妇,沈家会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 “你给我闭嘴!” 庞氏话音刚落,刘母忽然恶声冲了进来。她举起手上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扑去:“都是你害的我刘家如此,如今你还要怪责你姐姐?!如果不是你死攥着手里的钱不拿出来,普儿怎么会被扣下这么多天不回来?要不是你逼着宝慧去拿钱,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田地?! “你心里哪里有点为妻的仁义?你分明就是盼着普儿倒霉!如今你还有脸说宝慧私德败坏,我告诉你,你若是敢上沈家挑拨宝慧半个字的不是,等普儿回来我定让他休了你这恶妇不可!” 庞氏被追得满屋子跑,尖叫声不绝于耳。 刘氏又惊又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呆怔起来。 沈夫人要是知道刘家出事,这事必然会兜不住了,刘普烂赌的事捂不住,她跟吴重合谋陷害沈宓,又坑了华氏的私己这事也捂不住——不。兴许。秋满不让人回去,这件事也会传到沈夫人耳里,从吴重派人上门那刻起。这件事就注定会穿帮! 她在沈夫人身边呆了那么久,她的手段何如她岂会不知道?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这些事一旦暴露出来,她就会因为伍姨娘的死而成为沈宣的眼中钉。会因为合伙陷害了沈宓而成为二房的肉中刺,那时候。她在沈家还有地位吗?沈宦还能容得下她这样的妻子吗?沈莘不会为有着她这样的母亲而羞耻吗? 她不像陈氏,陈家毕竟在朝中任官,对沈家来说还有一定用处,刘家纯粹就是依附沈家而活。弃掉刘家这门亲戚,对沈家来说半点损失也没有! 她真没想到事情会败在这里,明明一切都天衣无缝。为什么华氏拿出来的银票会是假的?她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华氏的焦急是真的。犹豫也是真的,如果她不为沈宓着急,会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吗?如果她不犹豫,她岂非就是个傻子了吗? 她完全看不出破绽在哪里,她居然着了华氏的道,而且如今还让她有苦都说不出来。 “禀姑太太,沈夫人跟前的秋禧姑娘来请姑太太回府去。” 这时候,刘府的下人匆匆进来禀道。 屋里几个人全都停下了动作,刘母吃惊地望望传话的下人,又望望刘氏。庞氏挨了刘母几掸子,却又做不得声,这会儿瞪着刘氏,却是不敢再有什么言语撩拨了。 刘氏心头一震,两眼发黑,险些往前栽下地来。 片刻之后刘氏重整妆容回了沈府,府里人尚且不知道刘府那事儿,大家从没见过三奶奶这等模样,一路上见者无一不瞠目结舌。有些秋满能够喝斥,有些却没办法,于是很快刘氏狼狈回府的消息就传遍了四处。 刘氏更觉无地自觉,勾着头迅速进了曜日堂,沈夫人已经喝着菊花茶在等侯。见着她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两步对准她两脸啪啪甩了两巴掌。 “你是我沈家的少奶奶,在外头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沈家的脸面,而你,竟然在外头与人争执厮打,还惹出事来让人闯进娘家砸东西?你当你刘家丢了脸不要紧,可曾想过我们沈家脸面却是尊贵,不是你能轻易丢得起的?!” 沈夫人指着她气喘嘘嘘,秋禧等人连忙上来搀扶劝慰。等稍匀了口气,沈夫人又指着刘氏道:“你要是想留在沈家做你的少奶奶,就给我规矩点,别打量着我不知道!若是安份不下来,想背着我在外头玩花招,也趁早说出来,我亲自作主休了你放你回娘家便是!” 刘氏被这两掌扇得连连后退,撞到了堂中八扇金菊遍地苏绣大屏风上。来不及站稳,她止住脚步便倚着屏风跪下来。 沈夫人睨着她头顶,咬牙道:“你这些日子,究竟都在做什么?!” 刘氏颤抖了一下,把头垂下来。 沈夫人收回目光,望向门外:“秋禧,去,把刘老夫人请过来!” “不!” 刘氏猛地抬起头,顶着张被扇得通红的一张脸,咽了口口水,说道:“太太饶命,我,我说。” 到了这里,她还想能蒙混过去么?沈夫人这样的人,最恨的是当着她的面撒谎的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愚弄,被人当傻子,眼下她除了说出些实话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以她对她的了解,如果最后一定都要接受惩罚,那么从实招来显然更有利一些。 “一,一个月前,我弟弟刘普因欠了赌坊里两万两银子被扣住,这些日子儿媳,就在忙着替刘普筹集所欠的银两。” “刘普滥赌?” 沈夫人眯起双眼,声音也随之冷下来。“多久了?” 这股冷意直接渗到了刘氏后颈,她颤了颤,垂头凝神了片刻,才道:“就这两三年的事。家里的东西都让他拿去当了,我弟媳妇庞氏手上有钱,又不肯拿出来周转,我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得已,只好出面替他筹措。” 沈夫人脸色顷刻间已黑如锅底。 她没想到沈家竟然会有这样一门亲戚!往上数五代,家族之中哪一家哪一户不是非富即贵?便是当初与刘家联姻,她也是没有反对的,毕竟刘父的忠勇不是所有人都及得上,就凭这份气魄,她也愿意迎刘家的女儿进门。 可是哪曾想这碗水在半路却给染污了,刘普成年之后,沈观裕见他读书未成,勉强只中了个举人,便就替他在顺天府谋了份差事,勉励他一面当差一面读书,也好打下底子日后下场应付会试。 他倒好,做了才有半年就被顺天府尹给婉言辞退了回来,当时只说衙门事务繁忙唯恐耽误他学业,沈观裕因想着他底子太薄的确也该多花些时间温习,于是也就未曾深究。 这几年她还当他真在温书用功,前些日子听说他去沧州贩米,想着刘家家境并不富裕,他身为刘家的顶梁柱,早晚得撑起这份家业来,也没曾打退堂鼓,只是觉得有古怪。下人们来说回说他可能并不在沧州,她就疑心他惹了什么事。 可她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刘普竟然走上了赌钱这条道路! “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她紧着咬关,吐出这几个字道。紧接着,她又瞪向刘氏:“那么为何吴重会遣人上刘家寻衅?究竟是你们谁得罪了他?” 刘氏猛地一震,咬了咬唇,她说道:“他,他跟我没关系,他是跟我弟媳有点矛盾……” 问到这里,她就不得不撒谎了,假若她把和庞氏一道与吴重合谋打二房主意的事说出来,那么所有的事都捂不住了。她承受不起那后果,而方才在回府之前,她已经跟刘母与庞氏都套好了口风,只要他们不说出来,这件事很可能就会这样被揭过去不是吗? 刘家还得靠沈家来撑着,这次吴重上门生事也还得沈家出面去交涉,庞氏不会在这个时候蠢到拆她的台的。沈夫人怎么可能会去外头打听庞氏跟吴重之间的纠葛,她就不怕传出去让人看笑话吗?她最多也就是对刘家开始有了坏印象而已。 无论如何,这总比把她所有罪行都披露出来要好。 她伏在地板上,因着心下的惶急,两肩不时地发出颤抖。 沈夫人望了她半晌,回到屏风下的美人榻上坐下来。 她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这些年风风雨雨,她不知见过多少居心叵测的人,也不知和多少自以为在她面前瞒得过心思的人打过交道,刘氏眼下的不安,恰恰透露出她的话不可全信! 吴重遣人上门闹事这背后必然不简单,但是她眼下并不宜打草惊蛇。 只要她想知道,还有她打听不出来的吗? 她暗地紧了紧牙关,放下茶盏对着她看了半晌,说道:“先去祠堂跪上五个时辰!” 刘氏身子抖了抖,抬头看了眼,称了声是站起来。 碧水院这边沈雁坐在院里荡秋千。 胭脂青黛福娘还有碧琴都围在她的两侧,捧的捧茶,端的端瓜果,摇的摇秋千,禀的禀事情。   ☆、099 静观 “……三奶奶鼻青脸肿地去了祠堂,太太这边马上派人去了刘府还有庞家,看模样是要把这事查到底了。竟然挖坑害咱们二爷,这下她该知道害人终害己的典故了!太太说先让三奶奶跪着,回头还不知道会如何治她!” 碧琴一张嘴跟青黛简直有得一拼。 胭脂一向稳重,但这次也没打算饶人:“太太先前让人去递了帖子给安宁侯府,安宁侯夫人很快就派人前去刘府阻止吴重那帮人了,吴重可是安宁侯的手下,这下闹开了,真希望那个吴重也倒倒霉,真是太不把我们二爷放在眼里了。” 大家都附和起来。 最后福娘又掏出张纸条道:“这是顾家小世子送来的关押秋娘她们的地址,小世子说姑娘啥时候需要人,他随时让人给姑娘带过来。” 沈雁接过纸条看了看,心情十分不错。 不过刘氏的底细还没完全披露出来,眼下还不到庆贺的时候。 再还有吴重这边,按理说吴重惹上了沈家,沈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放过他才是,可是吴重又毕竟是五城营的人,五城营掌在安宁侯手上,就等于掌在皇后手中,碍着皇后的面子,沈夫人会怎么处理吴重就难说了。 不过沈夫人又让人去递了帖子给安宁侯夫人,而安宁侯夫人则很快派了人前去阻止,这似乎又说明了点什么。 论起身分地位,安宁侯夫人比起沈夫人只有高没有低,素日里两府之间又没什么往来,为什么安宁侯府会这么给沈家面子,沈夫人只不过让人去说了声就立刻派人去了刘府? 沈雁隐约觉得这之中还有文章。但若说十分显眼又不见得。沈家毕竟如今越来越有御前宠臣的趋向,以皇后如今的境况,安宁侯府顺势卖个面子给沈家诚然有利而无害。毕竟祸事是吴重弄出来的,并不是安宁侯。 假若是这样,那么吴重也许不必她出手,安宁侯也会对他有所惩戒。 想到这里她又不得不佩服起沈夫人的城府。 若换成是别的修为稍差些的人,在听说吴重欺上刘家门的时候。只怕早就唤了人前去对殴了。毕竟刘家也关系到沈家的脸面。但沈夫人却不这样,她不去理会他,却只寻他的顶头上司说话。如此既顾住了身份体面,又保留了与皇后之间的和气,可谓一举两得。 她两世加起来也没有沈夫人经历的事情多,也没有她活的岁数大。沈夫人人品如何岂不论她,但她思虑之周密。行事之沉稳,有很多地方其实都值得她学习。 可正因为如此,沈夫人的一切举动都值得深思。 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沈家虽然没曾与安宁侯府有过往来。但冥冥中却存在着一丝默契。就像前世两府从无私下接触,沈家却始终以忠义之臣的身份紧紧站在已立为太子的郑王那边。以至于那么多年,楚王也没能斗垮太子。反而对沈家始终以礼相待。 “姑娘,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正冥想着。胭脂给她剥了只新鲜的青桔,递给她。 “眼下先看太太那边的动静。”她说罢,把桔子放在手上看了半天才放进嘴里。 咬了两口她突然停下来,抬起脸道:“挺甜的,哪来的?” 胭脂拿帕子给她擦手,一面道:“就是早上小世子让宋疆送地址来的时候送过来的,说是淑妃娘娘的弟弟前番从潮州卸任归京,带了几筐那边的桔子进贡给皇上,也带了两筐给淑妃娘娘,楚王殿下便送了一筐给小世子。” “淑妃的弟弟,是杨密?” 沈雁忽地吐出这个名字来。淑妃原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身子不利索未曾入仕,弟弟杨密倒有几分才学,前世她死的时候官位做到了中书省参知政事。当时楚王文有杨密武有韩稷,这二人堪称他的左膀右臂,所以很具几分与太子党相搏的力量。 再来说回沈家在夺嫡大战中立场的问题。 沈家诗礼传家,在立储大事上会站在地位名正言顺的太子那边顺理成章。 也只有这样才符合为人臣子的本份。 皇帝倚重沈家乃是看中了沈氏的庞大家族以及士族力量,沈家或许会因为朝代兴亡而变节,但在同样是赵氏子孙为政的周室朝堂上,他却不可能做出站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楚王这边,从而对付上位太子的这种没有节操的事,否则,沈家又还以什么立足于世? 如果是因为这层,安宁侯府选择与沈家建立起无声的默契,互不往来但目标一致,倒是在情在理。 只是沈雁不明白,太子才刚刚被废,这个时候的沈夫人怎么会知道郑王将来一定会当上太子呢?楚王虽是庶出,但比郑王大一岁,何况郑王也只是皇后嗣子,要以立长立嫡什么的来强制约束的话,严格说起来,郑王并占不到多少优势。 沈夫人与安宁侯府的接触,看起来倒像是认定了郑王将会是下任太子之选似的。 沈雁只觉得她所看到的京城越来越复杂。从前不曾关注这些的时候,只觉得内宅是内宅,朝堂是朝堂,如今她才稍稍接触了点边缘,便觉得内宅之中的事务竟与朝堂之事密不可分。沈夫人对外这一举一动,至少都寓含着沈家未来的走向。 “姑娘认识这个人?” 胭脂又给她剥了一个,顺口问道。 她这才发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后宫之争虽然终将也影响到沈家,如果最终楚王赢了这场战争,沈家虽然落不着什么不是,但终归也曾追随过太子。事后能不能得到新皇重用又是难以预知的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叹了口气。 从前朝第一批起义军在徽州掀开了战争到如今,天下已经惶惶不安了三十来年,若再加上接下来这场夺嫡之战,又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了。 而关键是,谁也不知道下任皇帝能不能使得民心真正安定下来。 她摇头下了秋千,从一盘子桔子里挑拣了几只,让福娘带着一道去了长房寻沈弋。 想这些事情特别的费脑子,她投出那三万多两银票烧出的火又岂是三两下就能扑得灭的?刘氏在曜日堂里如何交代的她不知详情,但她知道肯定是因为她没有把事实交代完毕,沈夫人才会暗中让人再去查她。既然如此,那足可见刘氏的霉还没倒完,她大可以暗中指点江山,面上则继续观看这场火势。 沈弋在沈雁到来之前已大致听说了刘氏的事,她也隐约察觉到跟二房有关,但这里头刘氏是长辈,沈宓和华氏也是长辈,长房虽跟二房处得好,但也不便因此去得罪三房,这种事她就是随便说上两句落到有心人耳里都能成是非,是以沈雁来后她半句也不曾提起。 陈氏近日虽然低调,但因着林嬷嬷的死,看到刘氏倒霉,她也暗自痛快,但因着长房一直沉默无言,她也只得做出不相干的样子。 沈雁往府里转了转,便把各房态度摸了个准。 安宁侯府这边,吴重正在外书房里蔫头搭脑地挨训。 自打狠砸了刘府之后,吴重心头那股窝囊气好歹是消了点,想他吴三爷的名头不说在响透了京城,在北城这片至少是有些斤两的,敢拿假银票来耍他,便是沈家惹不得,他总归也得让他们知道知道他的厉害! 就是后来安宁侯夫人让身边大管家亲自前去刘府传话阻止,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虽说安宁侯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他砸都已经砸了,安宁侯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可是没想到转头他就被安宁侯叫到了府里狠骂了一通。 “你看看你办的这些破事儿!”安宁侯气得胡子倒竖,指着他骂:“现如今中宫正需凝聚文臣士子,你倒是好,为了几个臭钱跟人勾结坑害沈宓!你知道沈家在朝堂上的实力么?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背着我拆皇后的台!” 吴重半声都不敢出。 他哪里会想到一个前朝遗臣有这么大用处?除了闷头受训,再不敢有别的表示。 “你们坑了他多少银子?!”安宁侯咬牙指着他。 “不,不清楚。都是刘氏在那儿周旋的。”吴重嗫嚅着,“卑职估摸着,顶多也就两三万两。” “三万两!”安宁侯瞪着他,眼眶都气红了。“即刻拿三万两银票,给我送到沈家去!” 傍晚沈宓回府还是锁着两道眉,沈雁见状,便拉着他在葡萄架下下起了棋。 那天夜里顾至诚派人追赶秋娘喜月,但结果却发现已然被人劫走,以至于沈宓如今也有些情绪不佳。当然假若真要出这口气,直接冲北城营下手不是难事,但既然都已经花了三万多两银子来压下这件事,也就无谓在这个时候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顾至诚那边依然在让人四处打听那秋娘二人的下落,眼下沈宓除了等待,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沈雁当然没把秋娘姐妹已经被顾颂劫走的消息告诉他。   ☆、100 赔礼 才下了两盘,门房却突然说吴重登门来致歉了。 沈宓蓦地皱了眉:“就说我不在。” 他落了颗黑子在沈雁那片白子中间。清风斜阳下,方才还存在于他眼角眉梢的慈爱与闲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一抹漠然。 吴重来赔礼?他来赔礼岂不是刘氏不管怎么兜都兜不住了么?!沈雁闻言却乐坏了,虽然吴重不来她也有她的法子操控事情发展,可是又哪有他主动上门这么样光滑无痕?如今吴重上门赔罪,真是正中她下怀!且不管他为什么会上门,总之刘氏还想逃么? 她忍着怒放的心花,观了下局,拈子道:“人家来赔小心,父亲为什么不见他?” 沈宓扬了下唇,挥开袍袖,端起茶碗道:“你父亲我,也不是时时都那么宽容大度的。” 沈雁呛了口。沈宓平素看起来脾性好得很,在华氏面前什么规矩都能不顾,可若动了真格,却也称得上鬼见愁。 她咳嗽了声,落了子,说道:“我听说昨儿吴重把三婶娘家给砸了。” 沈宓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抬了抬头,“什么缘故?” 沈雁两肘伏在桌上,声音压低着,八卦兮兮地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我听说,后来还是太太出马请了安宁侯夫人出面才把刘家保了下来。三婶昨儿跟刘普的夫人打了起来,回府之后,太太就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五个时辰之久。 “听说三婶回房时还是人搀回去的。三婶好歹那天夜里还给父亲去北城营周旋来着,也不知道她被罚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父亲素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真的不想见见这个吴重。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雁也没有料到吴重竟会上门赔礼,应该说她压根就没打算过去动他。毕竟以她的实力,现如今想动个身负官职的外人还是有些异想天开。 可是这怎么也不像五城营的行事风格,他不来赔礼沈宓又能拿他如何呢?而她更不相信是那三千两假银票使他觉得冲撞了沈家,——既是安宁侯让他拿着三万两银票来道歉,莫非是这安宁侯借机在向沈家示好? 因此,先前沈夫人给她的异样感觉又加深了一层。为什么安宁侯会如此在乎沈家。先是安宁侯夫人不说二话去替刘家解了围,而后又命令吴重前来跟沈宓赔罪?作为皇后的娘家,即使太子被废。皇后也并没有因此彻底失势,安宁侯本不必再巴巴地遣吴重前来。 这么看来,皇后党已经在开始打算争取沈家的力量了么? 沈雁怀着这副心思的当口,沈宓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招了葛舟过来。 “请吴指挥使前厅里相见。” 沈雁连忙站起来。 沈宓负着手,瞅了眼她。“你这两个月棋艺精进,是不是得了什么高手指点?” 沈雁连忙摆手:“没有啊,怎么可能?我毕生也只有父亲一个师父。” 沈宓忽然笑起来,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揣起两手来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就是拜了第二个师父,父亲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你只要把他介绍过来跟我切蹉切蹉便好了。” 沈雁闻言腻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一道前往前厅:“我就是怕被逐出师门,所以不敢偷偷拜别人嘛!” “傻丫头。”沈宓任她挂着。慢悠悠穿过院门,往庑廊下走去,带着几分宠溺的叹息声渐渐从远处传来:“你这个样子,我将来只怕连你嫁人都会舍不得的……” 沈雁随着到了门口,却不进去了,而是直接回了碧水院。 她想要的答案在吴重身上是找不到的,就是偷听也毫无意义。如果她猜的没错,吴重自己也弄不清楚安宁侯究竟为什么会让他上沈家来。让沈宓来见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引起他对刘氏与庞氏吴重之间狗咬狗的状况产生注意罢了。 但是她十分乐见吴重上门来,他这么一来,替沈夫人省了多少功夫,刘氏隐瞒的那些事将再也瞒不住,——她虽不知道这个安宁侯何以对沈家这般伏低做小,但这个举措真真是帮了沈雁一个大忙,否则她既然自己不出面,又要等刘氏自己暴露在沈夫人面前,又哪里有这么简单快捷? 回到碧水院她吩咐了碧琴两句,碧琴就拔腿出去了。 这边厢沈夫人午睡才起,听说吴重上门来给沈宓赔礼,一颗红枣拈在手里,半日也忘了放进嘴里去。 吴重才刚刚从刘家闹完事,凭安宁侯的面子,事情完了就完了,并不需要煞有介事地来赔什么礼。就算要赔礼也该是到她这里来不是吗?怎么竟跑到了沈宓那边去? 她猛地想起刘氏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来,陈氏曾说刘氏前儿夜里曾在二房呆到大半夜才出来,出来后又出了府去,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猫腻不成? 沈夫人眉头愈皱愈紧,砰地拍了枣子在桌上道:“让你们查的事查到了没有!” 秋禧连忙上来:“派去的人得日暮才能回得来。” 沈雁又让人即刻把吴重来给沈宓赔礼的消息悄悄送到了三房。 刘氏昨日在刘府与庞氏厮打了那么一场,连午饭也没进,回府就又跪了足足五个时辰,整一天下来只早上进了半碗米粥,这些年在府里虽然比不上别的妯娌滋润,可终归也算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平日里连坐趟车去去京郊都嫌累,哪里能经得住这些折腾? 从祠堂回得房来就失了一半的精神气。 如此虽则是可以歇息了,身上却又疼得合不着眼,秋满给她热敷到半夜,好歹是睡着了,一觉睡到晌午才起,听说吴重又去了二房,手上一碗参汤顿时啪嗒摔在地上! “他来干什么?”她脸色本就不好,这么一来更是显得雪白如纸。 秋满连忙道:“总之不是去太太那儿,奶奶可以放心。” “就是去二房才让我放不下心!” 刘氏猛地掀下被子跳下地,冲着她大叫起来。她受够了,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已经使得她无法保持冷静,她本以为事情到昨日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吴重又突然跑到府里找沈宓——他向他赔礼,不就是在明摆着告诉沈夫人昨日刘府被砸有猫腻吗? 吴重居然恶毒到这种地步!他居然还要把她往死里逼! 她身子向前微躬着,胸脯剧烈地起伏,她才刚刚放下心来,以为跪完这几个时辰便可以平安过关,如今吴重却又上门来了……她可以接受沈夫人的惩罚和责打,却没办法接受她犯下的那些事一层层被揭露! 如今她觉得这后面好像有只手,在一把把推着她走上绝路,所有的不对路都出自这个银票是假的节骨眼儿上,因为银票是假的,所以刘普出不来还被毒打!因为银票是假的,所以庞氏跟她撕破脸!因为银票是假的,所以吴重才会遣人到刘府那么响亮地打她的耳光! 吴重出来闹了事,沈夫人这边再也瞒不过!沈宓是她的儿子,而且还是她最疼爱的儿子,终生都视家族名声为至高无上的信仰的她岂能容忍别人染指他的名声! 所以从她拿到那三万两开始,所有后果就已经注定了!现在吴重也上了门来,沈夫人必定起疑,现在什么都包不住了! “奶奶,你冷静点儿……” 秋满看着这样的她,不由强压住心头的惊惶。 素日里的三奶奶是最安静最亲厚的少奶奶,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是难得的有副好性情,所以平日里深得下人们的爱戴,当初琳琅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时候,她们就是看不过去,所以才会在她谋杀伍姨娘事发之后积极地奔走相告。 可是眼下她两眼圆睁,透出血丝,看上去哪里还有点平日的样子。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冷静?” 刘氏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围着屋中央团团打转,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在微颤。 秋满连忙拿了件衣替她披上去,又斟了杯热茶给她,正要拎着鞋子蹲下替她穿起,门外丫鬟进来道:“奶奶,三爷派人回来传话,说是晚饭后会回府来。” “三爷?!” 刘氏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抖,手上的茶杯啪拉掉落在地上,沈宦要回来,难道他也知道家里这些事了?不……情况已经够糟糕了,为什么还要多个沈宦在场?她紧抱着胳膊,在透过窗子射进来的斜阳下,惨白着一张脸打起寒颤来。 “奶奶,三爷要回来了,咱们梳头换衣吧?” 秋满轻轻地劝说道。 梳头?她下意识抚了抚鬓角,是了,她如今眼目下还未梳洗,沈宦那人最是浪漫,看到她这样子必然是不喜的。她两眼无神地看向四处,忽然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披散面无血色,遂颤着手拿起骨梳来梳理。 没梳两下梳子掉在地下,秋满连忙捡起替她梳过。她又抖瑟着拿了片唇胭来抿着。 光亮的铜镜里映现出她的影子,像个纸片人。   ☆、101 怒问 吴重在二房坐了坐就走了,但只这顷刻的功夫,沈宓也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前因后果,虽然对整件事他已经猜测到了十之*,但是听到他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吴重走后他还在前厅坐了半晌才回房。而回房那一路上,那脸色竟如泼了墨似的黑得发亮。 至于安宁侯让吴重带来的那三万两银票,他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眼,遂添了两千两进去,让吴重又送回了安宁侯府。 吴重出门福娘就把话传到沈雁这里来。 沈雁听后不由笑了。 她知道沈宓无意于与安宁侯府结仇,但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摆平。三万两银子就想换得他站在郑王那边,是不是太瞧不起他了? 沈宓虽然端正的时候居多,但偶然促狭一把也真真让人无可奈何。 安宁侯给了三万两,以为补足了二房的损失,沈宓再补两千两进去,这是在告诉人家堂堂大国舅出手还不够大方,还是在暗示他沈二爷比他安宁侯有钱得多? 无论如何这次是吴重不对,安宁侯治下不严,怎么着都能捞个处分。 何况眼下皇后又正风头不利。沈宓不把他们参到御前就很对起他们了,就是被他打了脸安宁侯又哪有再记恨沈宓的理儿? 由此可见,沈宓根本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沈雁很乐见如此。 让他生气不是她的本意,她的本意是要擦亮他的双眼,让他看看他这个从小生活长大的家内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虽不迂腐但甚重孝悌,家里这些矛盾虽然略有听闻但从来也不曾放在心上,以至于前世才会被蒙在鼓里。趁早让他知道这些,对他和二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果不是因为从吴重口中得知了这全是刘氏设下的局,他又如何会对安宁侯有这样的态度? 天底下骨肉相残的例子多了去了,从前世里沈宦对于父兄一直不曾怎么提携他,他也毫无怨言就可以推测出来,他必然也是知道刘氏所做的那些恶行的,沈宦假若心里也有沈宓这个哥哥。那么前世为什么一直也未曾对刘氏改变态度? 可见在沈府里。不是所有人都有沈宓这样一副仁爱心肠。 “二爷现如今怎么样呢?”她问道。 “方才在墨菊轩里清理什么东西,看模样是要寻到太太跟前去!”福娘说。 “嗯。”沈雁点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不能让他去,你去传个话给黄嬷嬷,让她想办法留住他。” 她这里发了话,黄嬷嬷哪有不依的。转头福娘就回话说沈宓被华氏留在正房了。 晚饭前正在整理书架,碧琴便进来把沈夫人派了人去查吴重跟庞氏的消息告诉了她。 然后又笑道:“圆通寺那边的小沙弥也传了话进寺。三爷已经决定晚饭后回来。” 沈雁手拿着几本字帖翻看着,见到福娘进来,顺手拣出两本来让她堆到一边。然后跟碧琴道:“太太那边呢?” 碧琴道:“太太那边说是傍晚会有确切消息,这次三奶奶肯定是跑不了了!”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她祖上就是华家的家生奴才。几辈的人都把华家人当成毕生主子,刘氏竟敢朝他们姑奶奶下手,谋她的钱财。这口气她焉能咽得下去! 沈雁点点头,“有消息了就告诉我!” 前世华氏的死因且不理会它。事情发展到这步,她是必须要对这件事做个了结了! 虽说沈宓的名声半点没损,华氏的银子也一分未丢。可难道因为没有造成损失就可以放任这种恶行吗?就因为贼没有偷到东西便不是贼了吗?谋朝篡位的窃国贼没有夺位成功,便不算谋逆了吗?幸亏是她没得手,若是得了手,她又哪还有机会让她尝尽这煎熬的滋味? 她把分开的两堆书指给黄莺:“分类放好,千万别弄错了。回头我要拿来编写字帖的。” 夜色悄然笼罩了曜日堂。 暮色透过开启的长窗涌进屋里,廊下灯笼发出的昏黄的光将窗棂边缘照出一圈光亮的轮廊,沈夫人站在长窗下,阴沉着脸,已不知多久没出声了。 “目前小的打听到的所有事情就是这样,三奶奶联合吴大人以及刘府的刘夫人一起向二爷下的手,但不知道二爷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此外,似乎是二*奶奶给了笔钱吴大人才放的人,三奶奶从中有没有得好处,小的也无从得知。” 回话的下人躬着腰站在门内,声音在静寂的厅堂里轻但是又十分响亮。 沈夫人咬了咬牙,努力遏制着胸腔里如潮水般的怒意。 她真没想到她打听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刘氏背着他与外人勾结,陷害沈宓猥亵良家妇女,这些字字句句像数不清的蜜蜂一样嗡嗡地在她耳边响起。她真不敢相信。刘氏嫁进府里这么多年,恭顺不说它,性情不说她,且说她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冲身为她所有依靠的婆家人下手?! 当然,每个人都有两面,可是刘氏心计再深沉,她图的也该是如何在沈府更有脸面的过下去,而不是勾结外人来拆夫家的台! 她怎么会蠢到这样的地步,跟人合谋干下这种事儿? 她就不想想,沈宓是她最看重的儿子,她使下的阴谋伤的是沈家人最为看重的名声,这样的事情,她敢担保季氏陈氏她们想也不敢想,她刘氏一个娘家还要靠沈家来撑着的寒门女子,有什么胆量向沈家向这样的手?! 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把沈家当什么了?把她当什么了? 昨日她在问起她的时候,她还在骗她!她在骗她说吴重寻上门来乃是与庞氏之间有仇怨! 这些日子她为着华家那桩事而心神不宁,原来不知不觉竟疏忽了这么多。 她望着长窗外暮色里那一片深深浅浅的花木,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冲堂下站着的人摆了摆手。 一屋子人无声地退下去,倾刻间桌上的琉璃盏照出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心里的怒火太旺盛,必须得独处着她才能使自己不至于下令让人像打伍氏那般杖打她! 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五指纤长而细腻,一握拳,便皆紧紧地拢在一起。 她育下的五个子女,包括身在远方的女儿沈思敏,他们就像是这五根手指头,虽然有长有短,但却都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亲骨肉。刘氏背地里勾结外人陷害沈宓,她要休了她,易如反掌。可是,休了她,沈宦怎么办?沈莘怎么办? 有底蕴的人家,谁会轻易一个休字,家丑不可外扬,哪怕是让她死,也好过再把她送出去招摇过市,时刻提醒着外人沈家选媳时的有眼无珠。 可是不休她,她又如何平得了这心头之气! 沈宪已经死了,沈宦不事功名,沈宣虽有才学但自己房里那点事永远也拎不清,只有沈宓。只有沈宓,他稳重而不刻板,随和而有原则,多才而不露锋芒!虽然选择了最不该选择的华氏为妻,可是仍然挡不住他是未来最有希望担负起传承家族重担的人选! 她不让他娶华氏,是为了他好,催着华氏为诞个子嗣,也是为他好! 她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怎么会那么纠结于他的婚事?如是不是在乎他,怎么会这么多年还对他当年的坚决而耿耿于怀? 身为母亲,她都不得不让步迁就他,可刘氏却偏偏有这狗胆,竟敢把手伸到他的头上! 她无论如何也饶恕不了刘氏。 “来人!” 充满爆发力的声音陡然在屋里响起,桌上的灯苗都似乎被惊到,倏然在灯罩内跳跃了两下。 “去,把刘氏给我带过来。” 很快,刘氏顶着张苍白的脸到了门外,望着一室敞亮里站着的沈夫人,跨进门来便跪了下去。 沈夫人望着她头顶,半晌冷笑了声,“你为什么跪下,难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刘氏抖了抖,视线无意落到堂中平日大伙请安陪座的位置。 她忽然想起了伍姨娘。伍姨娘大闹完四房之后,便被沈夫人强势罚打了十杖。即使是下人,轻易也不会落得这样的惩罚,而伍姨娘不过是正好赶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招惹了身为嫡室的陈氏。 现在,她觉得她就像当时的伍姨娘,在强大的沈夫人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 她甚至就连屏息着,也能够嗅到来自她身上足以淹没人的怒气。 “儿媳,儿媳罪孽深重。” 她伏下头去,对着地砖磕起头来。额尖碰上冰冷的砖,身上的抖瑟更加明显了些。 如果今日她果真被休出沈家,那么,她就等于是死路一条。她与沈宦夫妻这么多年,虽说他未有妾侍,但她知道,假若她被沈夫人休,他是不会替她出面说话的!沈夫人让他写休书,他也绝对会写!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那时娘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手无恒产,在外也无立足之地。即使她可以再嫁或自行谋生,沈家会让她在外行走丢自家的脸面吗?她就是被休出去,也是落得比死还不如的结局!   ☆、102 所谋 所以,她一定不能使自己走到那一步,她要活下来,她要留在沈家!不惜一切代价! “你也知道罪孽深重?” 绣着缠枝金链的裙幅到了跟前,金箔绣线挑成的枝叶华贵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沈夫人停下来,脚尖踢上她胸口,迫使她的脸向上抬起,正对上她的视线:“你也知道你罪孽深重,怎么又还有胆子活着来见我!” 刘氏颤抖着,咽了咽口水,望着面前面空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她,语不成声:“儿媳,儿媳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虽然罪无可恕,却不敢擅自替自己的性命作主。儿媳情知此番罪责难逃,但请太太看在莘哥儿的份上,饶我一命!” 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这双眼睛本就凌厉,眼下这样咫尺对望着,那里头有烛光,也有反射出来的她被扭曲的影子,也就越发显得慑人了。 沈夫人咬了咬牙,猛地将她推翻在地上,站起来。 “好一句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怎么你还把你当成是沈家的人吗?你若真把自己当沈家人,如何会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如何会去与庞氏吴重那些个外人勾结起来坏我沈家的名声!沈宓是你的伯兄,你竟敢设下这样的圈套去害他!你以为,害垮了他,沈家的传承就会交到三房手上?” 她眯起眼来,整个人在烛光下高贵而阴冷。 沈宪死了,沈家没了宗子,虽说按规矩家业得传承到沈芮手上,可是按照沈家如今的实际情况,家业落在年幼的沈芮手上未必是件好事。 她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并没打听到刘氏何以加害沈密。但陈氏对宗子之位虎视眈眈已久,刘氏出身寒微,想替自己谋条出路也不是不可能。 “不!我不是图这个……” 刘氏被推翻后又爬回来跪下,想也没想便否定了沈夫人的推测。 “不是图这个,那是图什么?” 沈夫人站在原地不动,牙关咬得紧紧地,垂眼睥睨着匍伏在脚下的她。 刘氏愣在那里。后悔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为什么要急着否认?即使是被冤枉图谋宗子之位。不也比把全部事情吐露出来要好吗?沈夫人厉害如人精,一点点破绽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她抬起头来,抖瑟着觑了她一眼。 “我问你。你坑害沈宓,是图的什么?” 沈夫人侧转了身子,正面向她,这下不只牙关紧咬。方才还只轻蹙的眉音现在也紧锁起来了。声音里的冷硬在这一瞬的停顿里赫然加重了几分。 刘氏答不上来。她不敢说她设局给沈宓,图的是二房的银子。设局害人已是罪过,再加上谋财那一条,她岂非罪上加罪? “快说!” 沈夫人一声暴喝,同时往地上掷了只杯子。 杯子的碎渣弹到刘氏脸上颈上。她嘶地一声往后倒,这一下太急,一阵腥甜便打喉底涌到了舌根。 而后眼前一阵发黑。她膝盖一软又倒在地上。 她真有几分难以支撑的感觉了。从前夜到现在,她不曾睡过一场好觉。不过吃过一顿好饭,更不曾安安逸逸呆过片刻时辰,这些踢打踹骂,使她感觉自己到了一个极限,不是生命的极限,而是信念的极限。她太了解沈夫人,她既然生疑,若是再遮瞒下去,她不见得会比休出府的下场更好。 她咽了喉头那股血,咬牙撑起身子来跪好,上牙碰下牙,说道:“儿媳,儿媳图的是二嫂的钱,我不是真心要害二爷,只是想设个局让二嫂吐些银子出来予我救急……我只有那么一个弟弟,若没了他,我们刘家就完了!太太明鉴,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沈家,要害二爷……” “华氏?” 沈夫人从她成串的话里,忽而找到这刺耳的两个字。 她默想了下刘氏出事的前后,瞬间想通这其中的机巧:“你为了赎回刘普,所以与吴重合伙设局坑害沈宓,想趁着华氏心慌焦急之时,诱她拿出一笔银子?” 刘氏苍白着脸,缓缓点头。 沈夫人望着她,目光忽然变得让人看不懂。 停了片刻,她又问道:“那么,琳琅之所以会去杀伍氏,也的确是你吩咐的了?” 刘氏擦了唇脂的双唇也泛出了白色,她微微点了点头,“是。”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再也没有什么隐瞒的意义。承认或不承认,交代或不交代,沈夫人都已经不会容她。她知道,府里的事她只是不想管,或懒得管,并不是她管不过来。不过是承认了她的目的在钱而不在人而已,这刹那之间,她便把伍氏还有琳琅的死全都给想透。 她从来没想过要跟沈夫人交手,即使前后两次设局谋财,她也总是第一时间避开沈夫人的注意。 可是老天爷没帮她,还是让她不得不在她面前坦露无遗。 她既然要图她开恩,自然已不能再把她当傻子。 “你讹了华氏多少银子?”沈夫人的声音在烛光下听起来有些飘乎,说不清是怒还是不怒——怒当然还是怒的,但此刻刘氏却分毫都摸不着她的底。 她说道:“总共是三万二千两。”而后简略地把与庞氏及吴重分赃的情况交代了下。 “三万多两?” 这尾音扬得高高的,使人很容易能听出来里头蕴含的讥讪。停顿片刻,沈夫人又道:“既如此,那么为什么吴重又会与你等反目,前去刘府行凶?” “因为,因为——” 说到这里,刘氏自己的胸脯也忍不住因气愤而起伏了,她该怎么说呢?说自己傻到连银票真假都分辩不出的地步,所以反过来中了别人的算计?说到底,都是因为华氏,都是因为那些假银票,她都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又还有什么好掩饰的? 她要留下来,留在府里,她也要让沈夫人知道华氏的卑鄙狠毒! 她一骨碌爬起来,咬牙道:“因为二嫂给我的那三万多两银票,都是假的!三百二十张面额为百两的银票,没有一张是真的!我承认我不该这么做,可当时这笔钱是用来保二爷的呀!庞氏因为这件事而扬言要弄得我在沈家呆不下去,刘普被赌坊的人毒打,吴重则遣人到刘府逞凶! “——太太,我指天发誓,我真的没有半点要害沈家的意思,从嫁进沈家那天起,我就时刻告诉自己是沈家的媳妇,我要一切以沈家为重!这次若不是因为华氏给出假银票来,这件事绝不会弄得这么大动静!我若有半句假话,甘愿天打雷劈!” 她直起身子快速地说着这段话,两颊因为激动而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潮。而她的双眸透着异样的亮光,像是要变成刀刺进人心里一样充满怨气。 沈夫人望着她,一动不动,目光像是凝结在她脸上。 沈雁刚刚在房里用罢饭,青黛就端着盘切好的杨桃走进来,说道:“三奶奶已经去了太太屋里,现在大奶奶四奶奶她们都在曜日堂门外候着,咱们奶奶本也是要去瞧瞧的,却被二爷拦住了,说是这种时候奶奶去了反而不好。” 沈夫人此时正值盛怒,华氏这会儿过去自然不妙,身为受害者的她哪怕一言不发,最后刘氏落个什么结局她都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抛去这层,刘氏会掉转头冲她求情不说,指不定还会狗急跳墙诬她一把,所以无论如何这个时候都不该华氏过去。 沈雁过去却不打紧,谁会把她一个小孩子当回事? 她加了件粉底云锦缎长比甲,让福娘拿着顾颂找来的刘普的那些当票,还有刘氏当日立下的三万两字据,招呼青黛出门去往上房。 她这一次,定要让刘氏看到被自己逼得无路可走的下场! 进了曜日堂,便见季氏和沈弋、陈氏以及沈璎还有素日沈夫人身边的丫鬟们俱都立在庑廊下,一个个沉默无言而又不时往紧闭的门口张望。而沈夫人素日常呆的厅堂内灯火通明,里头静默一片,也不知道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沈弋见了沈雁过来,当先已迎上去,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沈雁笑道:“我听说你们大家都在这儿,二房里也没有人出来,总归不好意思。” 沈弋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她们都还不知道确切内情,这样的丑事,沈夫人也不会把它披露出来让下人们有往外传的机会。可是刘氏毕竟是她们的妯娌,在忠孝仁悌几个字压制下,便是再不愿沾灰,知道她这几日不太平,这当口也不得不出面来看看。 沈雁走过来跟季氏与陈氏见礼。季氏冲她和蔼地笑了笑。陈氏看了她一眼便撇开头去。沈雁不知道陈氏究竟对二房有着什么样的怨念,竟然可以把态度这么明显地摆在脸上,但或许没礼貌乃是四房的传统,沈璎见着她到来,也只垂头矮了矮身,也不知是行礼还是低头找东西。 沈雁只做看不见,站在庑廊下,也跟着倾听起屋里头的动静来。   ☆、103 小忍 沈夫人对着刘氏看了足有一刻钟。 刘氏不知道这样的目光表示着什么意思,是对她的回答不满,还是对这事实持有怀疑,她被她盯得有些发虚,腰脊终于也支撑不住了,跪坐在地上。 沈夫人忽而转开了目光,望向窗外。 她万没有想到刘氏设下的这个局,图的是华氏手上那笔银子。打从沈观裕在宫里得知皇帝有准备向华家下手的消息,这个“华”字就像个魔咒似的搅得她日夜心神不宁。而刘氏提到华氏的财气,无形中便又牵起她这根神经来。 她是信阳丘家的嫡长女,她自小好强,而她也的确很强,从嫁进沈家开始,她没有哪一处做的比别人差,比她同族的那些姐妹差,她一直是丘家的骄傲,尤其是与沈观裕一起带着整个沈家走过了朝代更迭那些年的低潮,使她乃至成为了许多士族同门眼里的榜样。 这个高度使得她站在其上爬不下来,她只能一辈子呆在最顶峰,穷尽全力去稳住自己不倒。 她输不起了。 假如沈家被华家所牵连,她从这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眼下她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还有多少年时间可以再爬起? 华家这些年对沈家的帮助已经很小了,小到已经可以放弃的地步。所以这些年在她眼里,华家其实跟寒门的刘家地位没什么分别。如果不是沈观裕还念着旧情,她并不见得会对华家母女摆出如此隆重的欢迎阵势。 所以如果因为这份早已变淡的交情而要把自家合府老小赔进去,她又是何苦? 她不会让沈家被华家牵连,而走到无辜遭灾的那步的,即使这消息还只是从“她”的口里传出来。还不确定究竟有几分真,她也不允许有些许的可能! 她走回屏风下,坐下来望着她,“你先起来吧。” 刘氏顿了顿,扶着膝盖勉力地站起来。 因为接连两日跪得太久,站立的时候她踉跄了两下,扶着花架才算是站直。 沈夫人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念在你素日本份。这次也未酿成什么大祸,我且饶了你。打明日起,你到上房来立三个月规矩。” 她声音不高不低。站在堂中的刘氏和门外一众人堪堪听见。 刘氏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她神情缓和微带愠色,并不像是故意说反话的样子。来不及想许多,微顿片刻。她连忙又跪地磕头,“儿媳谢太太恩典!” 她知道以沈家的规矩。此番沈夫人便是不休她,也至少将她送到庄子上去度过余生。在上房立三个月规矩虽说那滋味不好受,可再不好受岂不也比赶了她出府要强? 因此对于这样的结果,她莫说是磕几个头。就是再去祠堂跪上五个时辰她也愿意! 门外站着的沈雁陡然听到沈夫人这话,脑袋里却不由得轰隆作响起来! 立三个月规矩而已?! 她以为就算不休了刘氏沈夫人也定会对她的去处有个说法,没想到。她的去处却是还继续留在沈家! 沈家居然能容留下这样的儿媳妇? 以刘氏的罪行,就算华氏受不受到伤害沈夫人不在乎。可她毕竟是冲沈宓下的手,而且用的还是这样的手段,这要让府里别的人知道瞎都不可能说得出饶恕她的理由,而将沈家名誉奉为神祗的沈夫人,如何又能饶得了她?! 季氏陈氏她们尽皆面面相觑,沈弋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沈璎也在往她张望过来! ——瞧瞧,连她们都个个觉得意外,她这么饶恕了刘氏,又让二房从此情何以堪?是不是沈宓不是她的儿子了,华氏就不是她的儿媳妇了? 沈雁心情激荡,走到门槛处伸手便要推门。 打从前世华氏死后,她对这沈家便再没有什么感情,这世回来之所以不曾大肆报复不过是因为她还冠着个沈姓,她也不能因为冲动而害得沈宓变成个不孝子!可是如果沈夫人连这样的儿媳都要留下,连自己亲儿子的委屈都不顾,她又还敬她做什么? 她甩开沈弋的手,上前两步急走到了门槛。 可是当她将手伸到了门页上,眼角的余光忽然扫见沈璎眼角那若隐若现的幸灾乐祸之时,她脑中有根筋,像是突然被弹到了似的,使她又停住了动作。 她虽然激动,却还没有忘记她在这府里不止刘氏一个敌人。 她这一进去,自然绝不会再让刘氏有路可逃。 可是,讹了华氏财产的刘氏垮了,前世这笔帐也算清了,那么华氏的死呢? 前世华氏死时刘氏也安然无恙呆在府里。今日已经是七月廿五,前世华氏便是死在两日后的七月廿七,如果华氏确属人谋害身亡,那么这一世这悲剧来临的日子即便不是这一日,绝对也不远了! 她接下来正该做的事就是解开这个谜团,而沈夫人的意外之举让她忽然察觉到,世事即使在小范围内被她扭转,华氏的财产被她保住,可大方向却依然还在沿着历史前进,比如现在她若不阻止,刘氏就必然会继续呆在府里,而她若留下来,凶手会不会是她? 亦或是……沈夫人? 想到这里她心下猛地一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怀疑到沈夫人头上去。明明在之前她已经推翻过对她的怀疑,沈夫人兴许是个厉害的婆婆,但她却不是个会因为儿媳妇生不出孙子来就杀了她的蠢婆婆!她有头脑有眼界,怎么可能会做下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 可是如果不是她,又或者她没有嫌疑,为什么她要留下跟二房已然结成仇的刘氏? 这太说不过去了。 丫鬟们明明说,先前传刘氏过来的时候她还暴跳如雷,这会儿反倒又宽恕起了她,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使得她改变了心意?她最近举止行为都有几分异常,从伍姨娘那顿板子开始,她整个人看上去就有些焦虑。 而这股焦虑又来自于何处? 她从沈家以及戚氏处得到的消息,皆是沈家如今在御前颇受宠信,既然如此,沈夫人在焦虑什么?除了沈家的利益,还有别的什么可让她焦虑? 沈雁心中的疑团愈发的大起来,刘氏引出来的这件事,似乎又牵扯了更多的人进去。沈夫人的焦虑需要解释,害死华氏的真凶需要时间等待她露出水面,现在她闯进去逼着沈夫人严惩刘氏,对她来说能够带来什么更大的好处? 事实上华氏钱没丢,沈宓也是有惊无险回了来,刘氏已经受到惩罚了,她就算代表华再出面也不过是让她下场更惨一点,而这对她来说实在已无关乎痛痒。 但是如果暂停出手,说不定接下来她反倒可以解开华氏之死的大谜! 为了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耐心等待。 她把双手撤回来,盯着那上头镂花的五福临门的雕花看了片刻,转过身来。 “怎么了?”沈弋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庭中那树已开始有了黄叶的李树,转回头笑了笑:“我有点困,先回去了。”她目光扫过沈璎,在她闪烁不定的双目上停顿了会儿,走下石阶。 沈夫人留下刘氏究竟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另有用处,很快就会有答案。 而胆敢动华氏的人,不管前世今生,她都会两笔帐一起算。 刘氏领了三个月的规矩在府里留了下来。 沈宦怒气冲冲地回府,原本是要重斥她一顿的,没想到陪着她一道回房的素娥秋禧却传太太的话让他去了曜日堂,去完回来他一身怒气便不见了踪影,想来虽然不齿刘氏的作为,但到底是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沈夫人都恕了罪,他没有还揪着不放的道理。 翌日早上沈宦便回了圆通寺,他似乎在寺里呆着还习惯些。 而刘氏到底犯了什么错,跟二房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瓜葛,各房虽然风闻了些,但到底不曾得到只字片言的肯定,于是也只能私底下一阵乱猜,沈夫人这里了宽宥了刘氏,大家议论了两回也就散了。 这么大个府,隔不上几日便有件事出来,哪里有多少消停的时刻。 华氏这里自也把刘氏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活吃了她,好歹黄嬷嬷时刻劝说着,才没曾冲动行事。 沈宓昨儿被黄嬷嬷劝了下来,但并不表示他就此揭过了这件事。 当听说刘氏只被罚立立规矩,他咬咬牙便冲向沈观裕的书房,半路上却又被沈雁给截了下来:“父亲切勿急躁,左右这次父亲安然无恙回来,母亲的银子也没失分毫,不如再等几日,看看太太究竟是真宽恕三婶还是假宽恕如何?” 沈宓倒不是为着自己而委屈,而是觉得刘氏这般胆大竟敢冲华氏下手,简直就是把华氏践踏在了脚底下! 所以即使华氏心里并不怨他,他心里也十分愧疚不安,这几日少上正房,多数时间在书房呆着,潜心于政事,仿佛发了狠要做出点建树来,好让华氏早日风风光光地在府里住着,不再那么憋屈了才算解气似的。   ☆、104 狼心 这会儿听说沈夫人居然连刘氏这样的行为都要放过,而沈雁还在劝他冷静,他就沉了脸:“没有什么好等的,假若这样的行径都能容许,那么沈家的家声何在,百余年世家大族的威严何在!” “父亲!”沈雁挡在他面前,双手捉着他衣袖:“父亲想给母亲讨公道,不随时都可以么?母亲那边我自会替父亲去说明,不过是等几日而已,何妨就给太太个机会?假若有误会在,岂不回头又让太太伤心?” 沈宓望着她,咬牙了半日才听从了她建议。 沈雁看着他进了墨菊轩,也松了口气。 她知道沈夫人迫于压力也许会再对刘氏再施加点什么,可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则肯定不会下什么狠。 如果杀死华氏的人真是刘氏或者沈夫人,那么就这么样放过她们岂不太窝囊了? 既然还是不能一口气报了所有的仇,她又何必让他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 她私底下让庞阿虎他们依旧盯着刘府和聚宝坊。刘普还没出来,刘府应该还有戏。 这两日她便韬光养晦地在房里编字帖。 刘氏翌日早上便赶早到了曜日堂,近身侍侯梳洗茶水,等于是一个人把秋禧她们四个的活全揽了。丫鬟们偶尔也会帮帮忙,但她倒也是心甘情愿,身上虽然还有着许多不适,到底能留下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回房后私下里她其实也很疑惑,沈夫人向来雷厉风行,这次却雷声大雨点小,总透着几分古怪。若说她娘家是具备什么雄厚背景的高官勋贵也罢了,偏偏还是个拖累。但沈夫人的心思没有几个人能猜得透,她除了乖乖行事,别无它法。 在曜日堂当差了两日,倒是也不曾出什么差错。沈夫人的态度也逐渐和缓,这令她心下大安。 但她精心策划的夺财之计这么一失败,刘普尚且在人手里回不来,又使她心里时刻沉甸甸的。庞氏那边有刘母晓以利害。暂时倒不怕她闯到府里来,可却不担保她日后不会,假若庞氏将那件事捅到沈家。才叫做她真正的末日。 “泡杯菊花茶来。” 就在她杵在帘栊下点香的时候,沈夫人开口道。她这几日肝火甚旺,因此晌午后睡觉起来总要吃些养肝降火的。 刘氏答应着,沏了茶。捧到她跟前。 沈夫人瞄了瞄她脸色,就着杯子喝了口。说道:“这么愁眉苦脸地,是对我给你下的处罚不满?” 刘氏连忙躬身:“媳妇不敢。媳妇亏得太太恩典,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曾不满?莫说是立三个月规矩。便是年年月月侍侯太太百年,媳妇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沈夫人扬起唇,“年年月月侍侯我百年。那你成什么了?岂不成了我手头丫鬟。做个丫鬟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既让你失去少奶奶的尊严,又对你老刘家带不来半点好处。你还不如出府去呢。” “太太!” 刘氏脸色一白,跪下来。“看在媳妇一片孝心的份上,求太太饶命。” 沈夫人睨着她:“起来吧,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倒当了真。素日我说的那该当真的,又不知你们听进去了几句。” 刘氏稳了稳心神,站起来,替她茶碗里添了水。 沈夫人握着杯子在手心里缓缓打转,“你娘家怎么样了?” 刘氏垂头:“儿媳不知。”自打那日从刘府回来她便没有再回去过,刘家也没有人传消息来。但是她隐隐觉得沈夫人像是有话要跟她说了,遂拢手站在一旁,微躬着身子作出倾听的模样。 沈夫人看着她,站起身来,往前踱了几步,说道:“你只要规规矩矩呆在沈家,老老实实地替沈家着想,我又怎么会不顾你老刘家的死活?你刘家虽然没落了,但到底你父亲那番忠勇难得,有这样一门亲戚,也是我沈家的光采。 刘氏将头垂下,“是我辱没了家父的名声。” “也不能这么说。” 沈夫人伸手推了窗,窗下站着等待传唤的丫鬟随即退远了些,而庑廊下立时变得空旷安静。 她说道,“事情总得看两面,往往我们做下心狠手辣的事,并不是因为我们那么想要害人,而是因为我们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当我们心中也有我们想要保护的人,自然就顾忌不上旁的人了。”说完她抬头看向她,“你说呢?宝慧。” 沈夫人从来不叫儿媳妇们的名字。上一次叫刘氏的名字,还是在她未定亲时进府拜见。 刘氏有些心潮涌动,因着这声呼唤,更因为这番熨帖了她内心的话。 “太太说的是,如果不是为了刘普,为了刘家,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事——虽说对二伯兄深感愧疚,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想真正坑害他。儿媳,十分感激太太能够理解。” 沈夫人点点头,扶着窗台,“我当然理解你。因为我心里正好也有件很为难的事。如果我不去做,我们整个沈家都会因此遭受重创。你知道的,沈家从这些年的沉浮里走出来多么不易,假若再来一次,那么别说光耀门楣,就是眼下这份风光也会荡然无存。” “太太!”听到这话,刘氏不由往前两步,“家里出什么大事了么?” 她忽然有种感觉,沈夫人宽恕她的缘由她大概就要知道了。沈夫人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宽恕她,留她下来,一定是因为她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她又开始有些许紧张,不知道她会让她做什么。 沈夫人顿了顿,凝眉道:“虽然没到火烧眉毛的当口,可谁也知道几时会发生。所谓未雨绸缪,便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就该把所有的准备做好。为了沈家世代的荣誉,为了沈家的子孙,更是不能大意。” 刘氏听得半明半晦,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是事关沈府存亡的大事,但因为沈宦未曾入仕,她不问朝堂之事,所以一时也揣测不出来。可是她听得出来沈夫人是在投石问路,眼下是她表忠心的时候,她再装疯卖傻,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太太若有事吩咐,但说即可。”她横了横心,说道。 沈夫人抬起头,目光忽然如炽焰一般闪亮,但又如笼在灯罩里一般被紧紧压抑着。 她走过来,回到榻上坐下,端起已然晾好的菊花茶,却道:“退下去吧。” 刘氏就这么退出房来。 她本以为沈夫人接下来交代出要她做的事情,万没想到她说了一半又掐着不再说。她不这样还好,刘氏本来已经把心放回了肚里,她这么样起了点话头又不再继续,便有如铁钩子般勾住了她的心,使她悬在半空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 她到底是儿媳妇,不比沈宓是亲儿子,万一沈夫人哪时又后了悔,她又如何是好? 于是这一日下来她也不得安宁,到了夜里该回房时也还拖着未走,只想着沈夫人能接着白天的话说完,也好让她心下有个底。可沈夫人却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不但不提,反而催促着她回房。 她万般无奈,也只好回了房。 这一夜辗转反侧,也没睡多安稳,翌日到了上房,陈氏遂又拿她打趣起来。 她横竖就是个忍字,绝不敢与陈氏起正面冲突。 倒是沈夫人睨着陈氏说道:“老四近来如何?” 陈氏被她这一刺,立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因着这一来,旁的人也更是不敢因为刘氏被罚就对她怎么样了,大家忽然发现,原来三奶奶在太太面前居然重要到这个地步,闯了祸不但只是立立规矩轻饶放过,还不许人当面揶揄捉弄下她的脸面,这份体面除了大奶奶季氏,怕是再也无人有了罢? 从此背后竟再无人敢议论刘氏半句。 刘氏却越来越慌神了,她不知道沈夫人把她捧这么高到底是什么意思,私底下她给了秋禧一支赤金镯子,跟她打听,秋禧却是冲她笑道:“太太疼惜三奶奶,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三奶奶正该高兴才是,如何竟这么惶惶张张起来?” 说完便把镯子推了回来,笑着去了替沈夫人打水。 刘氏无可奈何,秋禧这里打听不出,别的人那边自然也是没希望了。越是这样她越是害怕在府里呆不长久,越是希望沈夫人能快点对她提出些要求,好让她能够替她办了然后换得留下来的机会!到后来竟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意味,找尽了机会与沈夫人独处。 沈夫人冷眼瞧了她几日,这夜沈观裕晚归,她便就遣散了人下去,只留刘氏从旁侍侯。 还没开口,刘氏便已经跪下来,“求太太给个明示,儿媳该如何做才能安安心心留在府里?” 沈夫人斜靠在榻上,说道:“你现如今不能安安心心留下来么?” 刘氏讷然无语。 沈夫人看了她片刻,坐直身,又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安?” 刘氏咬着唇,“儿媳罪孽深重,总觉得当不起太太这般轻恕。” 沈夫人眉头微动了下,嗯了声,站起来。   ☆、105 蛇蝎 她走了两步,说道:“倒也没有什么当不起。 “我知道刘普尚在赌坊的人手上,如今我不但可以替你把这笔帐给平了。而且,我还可以给他三万两银子让他安家,他爱行商便行商,爱读书便读书。我更可以给你我在南边茶园里的三成干股,让你从此之后虽不至大富大贵却绝对可以不用为钱发愁。” 刘氏陡然听到这番话,还以为听错了,抬头往她看去,对方却又神情凝重,毫无半点讽刺的意味。 她知道沈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放了她,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捧着她护着她!眼下她忽然又给出这么大笔的钱财,诱惑越大,她要她做的事情则越是不简单!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得给出这样诱人的条件,更不知道何以非她不可! 她喉咙忽然变得很干,张了几次嘴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深坑,自从她窥破了林嬷嬷的阴谋而决定向伍姨娘下手开始,她就步步地走向坑底。她也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走出那一步?如果她不那么做,后面的事情何至于疯狂失控?而她如今半点挽救的能力都没有,完全只能任凭身边的人摆布。 沈夫人的钱一定烫手到让她足以毁掉她的四肢! 她知道,这个见惯了沧海桑田的女人,她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她也绝不打没把握的仗!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诱惑是巨大的,光她允诺给刘家那笔银子就将达五万两,寻常商户人家十来间铺子一年下来也不过三四万两,这五万两。可以一下把她从地底送到九天! 再有她在南边茶园里的那三成干股—— 那座茶园她知道,信阳丘家早年也是以茶庄发家,沈夫人出嫁时沈家老太爷当初就拨了南边一座两千亩地的茶园给她做嫁妆,每年的收益据说都在三万两往上,沈夫人说给她三成股,那就是起码是一万两银子! 每年一万两银子的红利,她舍得放弃吗? 她缺钱。她太缺钱了! 沈夫人给出的诱惑。实实在在地砸到了她的心坎上! 有了这笔钱,她怎么拿捏庞氏都够了,还用得着再受她的窝囊气? 先前她处心积虑地从别人手上谋财。现在,是有人主动把大笔的财富送到她面前,而她只要点个头收下便是! 当然,她也不是傻子。沈夫人既然给了她那么大的恩典留下她,有什么事情交代给她去做。她必然不会不遵。她又何必再施下这么大的诱惑? 虽然钱财要紧,可若代价是让她送了命或是比休出沈家更要紧的下场,她又岂会傻到答应? 刘氏逐渐冷静下来,她望着沈夫人。说道:“不知太太有何吩咐?” 沈夫人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走到屏风下,坐到软榻上。执起手畔晾到刚刚好的菊花茶,才把头抬起来。从深邃的眼底绽出一丝冷色:“很简单,杀了华氏。” 刘氏一惊,猛地后退了几步。 杀了华氏,杀掉华氏!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这还叫简单?华氏不是丫鬟婆子更不是伍姨娘那样的侍妾,她是富可敌国的皇商华钧成唯一的亲妹妹!她是爱妻如命的沈宓的妻子,她是府里的少奶奶!要杀了她,兴许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杀了之后呢? 她连当面得罪她都生怕惹来不妙的后果,怎么还敢去杀她! 沈夫人一定是疯了! 她退到门边,背抵在门板上,睁大双眼望着榻上的她。 沈夫人依旧怡然自若,她的目光平静,神色自然,莫说疯狂,就连一丝丝不正常的迹象都没有。 可是,她若不是疯了,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太,您刚才说……”她宁愿是听错了。宁愿她说的是让她去诬陷她点什么。 “我说,杀了她。” 沈夫人目光转过来,冷意嗖嗖地从她的齿间冒出,让人在这七月的夜里不寒而栗。 刘氏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相信这个事实,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沈夫人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突然之间要杀她?就算要杀华氏,自己也比她更有理由不是吗?毕竟若不是华氏反过来摆了她一道,她是不会落得这样的境地的。 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杀她,因为这后果她背负不起。 她知道沈夫人不喜欢华氏,因为她跟沈宓的结合令得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失去了儿子,也因为她没曾给沈家诞下嫡孙……这些都是理由,可是又太不充足了,如果因为这样便要杀死她,那谁还敢把女儿嫁到沈家来? “我不明白……” 她望着沈夫人,眉头皱得生紧。 原来沈夫人让她做的,是这件事!这倒的确符合她不吃亏的本性,给她办下这件事来,她就是拿她再多的报酬也是值得的了!可是华氏若是死在她的手上,华家岂不会活剥了她?沈宓岂非会将她凌迟去祭了华氏?! “你不用明白,你知道她非死不可便是。做不成这件事,不但我答应的这些财物一文没有,你还会永远地从这个家门里走出去。” 沈夫人望着前方的琉璃盏,缓缓地道。 这样的决定并非一时半会儿下得来,华氏再不得她欢心,也是沈宓的妻子,她若死了,沈宓必然伤心。可是她又不能不死,因为华家要倒,而沈家不能受其牵连,沈宓与她夫妻十年,就算是栽赃她通奸或者染上命案,他也绝不会相信,也不会同意休她。 所以她只能死,她死了,沈家和华家才可能划清界限,才不会被华家所牵累! 最是无情帝王家,虽说如今沈家在御前日渐受宠,可谁知道皇帝翻起脸来又还记不记得沈家好处?赵氏若是有这份良心,这些年便不会死那么多功臣。眼下这世道,为了沈家上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代的光荣和底蕴,死一个华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她用不着让刘氏知道这一切,华氏的死应该是个秘密,否则,传出去伤的一样是沈家的名声。 刘氏立在门下,望着烛光下依旧雍容的她,却忽然觉得她已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原来清贵的沈夫人,也是个心狠手辣擅于用阴谋诡计来算计人的大俗人,用一个儿媳妇去除去另一个儿媳妇,敢情她们这些外人在她的眼里,其实也都不过无足轻重而已。 “可是我不想这么做。”她走回来两步,看着她:“我若是这么做,华家不会放过我,二爷也不会放过我。” 沈夫人睨着她,站起来,“所以才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有人知道是你下的手,华家又怎么找到你头上去?便是二爷,只要你行事不露马脚,他也不会知道。等到事成之后,明年春闱宦儿下场应了试,我再让老爷替他谋个外任,你们在外避得几年,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可是我害怕。” 刘氏再往前走了半步,声音里却再也听不出彷徨。 她怕的是杀了华氏之后的后果,而不是沈夫人。她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眼下她们是平等的,沈夫人在跟她做交易,在买通她去替她杀人,她还有什么必要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不管她杀不杀,有了这把柄,她至少可以挺起腰杆来说话了。 “你怕什么?” 沈夫人冷冷扬起唇,走到她面前,“你又不是没杀过人,为了一匣子首饰都能杀伍氏,怎么如今我主动给你享不尽的财富你反倒怂了?想想你杀伍氏的狠劲儿,再有踹琳琅的那股利索劲儿,华氏身后的人再多,她不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吗?” 刘氏拿起台上的铜箸儿将灯苗拨亮了些,说道:“我是杀过人没错,可那些人焉能与华氏相比?华氏是朝廷命妇,无故枉死是会有人专门审理的,何况又还得舍得花钱的华家,上回不过是琳琅弄死只猫在二房,华夫人就那般强势,到时候案子审出来我就是有再多的钱也没命可花。” “命妇又如何?” 沈夫人不以为然,丘沈两家最不缺的就是命妇,“命妇妄死也得有证据才能判,你动动脑子,让她死的不露痕迹不就成了?难道我还会不替你掩护着,非等人看出破绽来不成?” 刘氏望着她:“我不明白,太太为何找上我?” “找上你,一来自然是你正好撞在枪口上。”沈夫人往前走了两步,接着又冷声道:“二来,是因为这件事必须保密,若是走漏消息,我和沈家都落不着什么好。所以你最好不要假手第二人,就是万一有,事后也必须立即除掉。诚然也可以找下人们做,可你有地位要保,有儿子要保,显然更保险些。”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来,“再者,便是因为刚好你跟她有这么一桩瓜葛,你图谋过她的钱财,那么就算多年以后有人疑心起她的死因,也只会联想到你头上,不会有人想到我。” 刘氏脸色立时冷下来,目光顿时也凌厉地射向她。   ☆、106 逼迫 “你也不必着急。”沈夫人放缓语气,“我说的不过是最坏的情况,你怎么不想想,只要华氏一下葬,到时还有谁会有本事寻找到她枉死的证据?就是猜,也是平白让人猜猜而已。但是我又不同了,我是猜也不能让人猜疑上,否则的话,宓儿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刘氏望着她,眼里那簇火苗又逐渐熄灭下来。 她的话虽然有些自私冷血,可正是因为这份坦诚,使她相信这一切的确已经让她深思熟虑过了,沈夫人行事之周密,她当然信得过,可是她还是不能轻易下决定。因为这风险太大,一旦失事,她失去的不止是沈家少奶奶的身份,还有性命! 她得好好考虑考虑。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扬起了下巴,说道:“兹事体重,我须改日才能给太太回话。” 沈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去吧。” 刘氏将门打开,稳步出了门。 沈夫人在门内望着她穿过天井出了院门,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到榻上坐下,默了良久,叫来素娥:“传个话去聚宝坊。” 沈雁在碧水院书房里,正对着翻开的字帖出神。 先前沈夫人只留刘氏在屋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得知了消息,并且派了人暗中远远地盯着。她们几次看见窗户里神情凝重地说着话的沈夫人,以及同样姿态与她对话的刘氏,只可惜派去的人不敢离太近,因为怕察觉。 那天沈夫人一反常态轻恕刘氏,她也隐隐只有一点怀疑她,可是随着这两日她反来覆去的琢磨。她这点怀疑又不觉加重了些许。尤其当这两日她回想起前世之事时,从前很多被她忽略过去的微小事情又一点点浮上脑海。 她想起前世华氏死后,沈家不是主动向华家赔礼致歉给予交代,而是冷漠地任凭华家在场吵闹,甚至不惜弃两家多年的交情于不顾,而任由华家与沈家断绝了往来。直到华钧成提出要官究的时候,沈家才派了沈宣。在鲁思岚的父亲陪同下出面周旋。 因此后来有那么三两年时间。沈家在这点上的态度很让人诟病。 沈家也没有分辩,后来她回了京,也没有察觉沈夫人对这件事的处理“失当”有所悔意。她仅仅感到遗憾的。也许只是沈宓对她的日渐疏离。 当然在这之前沈雁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有可能是沈夫人一手造成的,当时她也是觉得沈夫人没有理由这么做,这些无一不透出古怪,可惜当时没有人有心思深究这些。 可是现在。即使她还是找不到理由,可沈夫人的影子却总像是跟华氏的死粘连在一起了。因为再想想当时的情况,沈家很像是恨不得就此跟华家脱离关系似的。 按理说自家姑奶奶死在沈家,沈家无论如何也该放低些姿态才是,虽说华氏死了。看在两家背景都不弱的份上,沈家也该维护着这层关系下去才是,难道说跟华家保持往来有损于沈家颜面。反倒是亲家成了仇家,这样还更体面些不成? 沈家莫非在当时。就已经决定放弃这门亲戚? “姑娘,三奶奶前脚刚走,太太就派人出府去了。奴婢已经让人跟着了!” 胭脂轻快地撩帘进来,禀道。 沈雁一顿,心下也动了动:“有了消息速来告诉我!” 刘氏前脚出门,沈夫人后脚就派人出府,不管她们在谈论些什么,眼下但凡是她们那边传出的任何动静都很值得深究。 胭脂出去后,沈雁在屋中站了片刻,遂又回到书案后提笔写字。 华氏的死背后到底跟沈家有着什么关系,现如今空想也是无益,守株待兔的法子虽然笨,但她放好了笼子在树下等,也不见得一定会落空。只要逮到了凶手,这些谜团总会揭开的。 碧琴端了盘切好的木瓜走进来,见她又在写好的大字旁拿小楷细细地标着注解,便好奇地道:“姑娘的字已经写的很好了,就连二爷也时常称赞来着,还说今年过年二房的春联就由姑娘执笔,如何这会儿还编起这些来?” 沈雁头也未抬,笑了下,说道:“我用不着,总有人用得着嘛。顾颂这些日子不是在练字么,我那日正好见着他没什么长进,想来是先生教的不得法。我也是这么练过来的,编个给他照着写,肯定比那老先生教要好的多。” 碧琴笑着拿银签叉了块木瓜给她,“姑娘真是细心。不过我看那小世子人倒是好的,就是总不爱笑,也没有什么话说,让人不敢亲近。” “这有什么?”沈雁停笔抬头,“一个人不笑并不可怕,那些有事没事总顶着副笑脸让你看不出深浅的才叫可怕。” 就像韩稷,那种人似乎是天生吃朝堂这口饭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但那股临危不乱的从容,还有那顷刻间全局尽掌于手的气魄,才真真让人敬而远之。 不过,想到上次从秦家金蝉脱壳,成功从他眼皮底下溜了出来,她又忍不住有些得意。 可见老虎再厉害,也有打盹的时候。 碧琴看她笑容古怪,正好奇要问,胭脂忽然又回来了,进门说道:“姑娘,太太派去的人去了榛子胡同聚宝坊!” “聚宝坊?!” 沈雁笑容敛去,一双蛾眉立时蹙起来。 沈夫人派人去聚宝坊,必然跟刘普有关! “可打听到她去做什么?” “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奴婢交代去的人不可离得太近。而上次在咱们手下吃过亏的姓王的伙计已经揣着那十两银子辞工了,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打听。” 沈雁点点头,起身道:“太太既然派人去那里,那肯定跟今夜她与三奶奶谈的事情有关,现在打听不出来也不要紧,她们稍迟肯定会有动静的,仔细盯着这两处,有什么事即时来报。” 胭脂哎了声,转头又掀了了帘子出去。 沈雁凝了凝眉,坐回书案后,但神情明显已不再如先前那么轻松。 碧琴也不敢再多话,连忙收拾着桌上散落的笔墨茶碗,泡了茶晾着候在一旁。 刘氏回了房后再没出来,这一夜便直接睁着两眼到天亮,满耳朵嗡嗡作响,全都是沈夫人要她杀华氏的那席话,还有她给出的那一大堆诱人条件。她下意识觉得这事不能干,可是眼下又急需那一大笔钱,好几万两银子,就是她杀了人之后不做这少奶奶了揣着出府去,也能保得一世衣食无忧。 而到了那会儿,沈夫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她走呢?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把这事往外传,她一定会把她留在沈家,并且尊着敬着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替她稳稳地守住这秘密! 如此说来,这好处简直说都说不尽。 但是要想在二房那么多华氏的嫡系奴才们手下不着痕迹地杀了她,这又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刘氏辗转反侧,渐渐地就到了天亮。 到了翌日早上整个眼圈都红了,两只眼珠也遍布着血丝,季氏等人到曜日堂来的时候,不免关心问起,刘氏知道她不像陈氏般怀有恶意,于是笑着把话题扯了开去。 沈夫人从头至尾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再没说别的。 吃了早饭,一屋子人刚刚散去,秋满忽然走进来,先看了眼刘氏,再走到沈夫人面前禀道:“禀太太,刘府刘夫人派人来传话,请三奶奶回娘家去一趟。” 刘氏听到说庞氏请她,一颗心又提到了喉咙口。这事还没消停呢,庞氏这当口让她回娘家,这是成心给沈夫人找由子斥骂她么?当下便道:“哪里那么多事?你回话去,就说我这里没空,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秋满正要退下,沈夫人却道:“出了那么大的事,好歹也回去瞧瞧吧。” 刘氏听闻,便就谢恩退下。 到了刘府,刘氏才进门,庞氏便扑上来:“刘宝慧你个贱*人!今日我不要了你的命我便不姓庞!”说罢扯住她的衣襟将她逼到廊檐下,拿着根手指粗铁丝缠的鸡毛掸子照着她便没头没脸地扑。 刘氏挨了两下后反应过来,正憋着一肚子火呢,上前夺过鸡毛掸子便往她身上狠抽了几下,一面扯了嗓子骂道:“你没头没脑又冲着我发什么疯?要想死只管去死便是!” 庞氏顺手又拖过院角一条门栓,红着两眼高照着她高举道:“我就是死也要拉扯你一起!我们老爷手都被剁了你还敢在我面前吆五喝六,这不是摆明了不顾手足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吗?今日老娘就跟你拼了!” 这门栓足有汉子们的手臂粗,这要打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旁边人立即涌上去阻止,刘氏却被她说懵了,被搀到了大樟树下,怒道:“什么手被剁了,你把话说清楚!” 庞氏听得这话,立时止了哭声,拔腿掉头进了屋,转瞬又跑回来,拿着个白绢包着的血淋淋的物事猛地甩到她脸前:“你睁大眼仔细看!”   ☆、107 便宜 刘氏下意识撒手退开,那绢子落在地上,飘在一旁,竟露出一整段的手指来! 刘氏脸色倏地白了,呆了好半会儿才蹲下地去仔细看,那手指修长细腻,虽然眼下呈现着死人才有的灰白,但的确是读书人才有的手! 她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忙乱中抓住秋满的胳膊,抬头道:“这是哪来的?!” 碧水院里。 沈雁刚刚回房,胭脂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姑娘,聚宝坊的人砍下刘普一截手指,送到刘府去了,放话说若是七日之内若不把钱交过去,他们就要杀了刘普!如今三奶奶已经去了刘府,方才跟庞氏又打了起来!” 沈雁停在门槛下,伸出去的左脚在半空停了会儿才收回来。 昨天夜里沈夫人才派人去过聚宝坊,今儿早上人家就砍了刘普的手指送过来?她可不相信这里头没沈夫人什么事,如不是冲着刘氏来,她一个高贵的官太太,跑去跟人下九流的人搅和什么?她这是要借刘普这事来拿捏刘氏? 她立时觉得沈夫人这边越发有古怪了。 “胭脂,你现在你去把黄嬷嬷叫过来,我有话说。”她吩咐下去,然后进了门。 黄嬷嬷是华氏身边最细心老练的人,而且她又是二房的管事嬷嬷,很多事情只有她才好出面。 胭脂点头去了。 黄嬷嬷很快进来,沈雁指了锦杌请她坐下,说道:“假如我猜得不错,母亲最近可能会有点犯小人,事关母亲安危。嬷嬷还得严防细查正房一切食用之物。包括唇脂等有可能致毒的东西全部细查,以免弄出什么意外来。” 黄嬷嬷与胭脂她们一样,都知道沈雁对刘氏还备有后招,这会儿听到又有事出,浑身神经立时又紧绷起来了:“姑娘放心,奴婢不亲身验过,就是一口气儿都落不到奶奶口里!”到如今但凡是沈雁的命令。她都会不问缘由全部听从。 沈雁点点头。黄嬷嬷办事她是放心的,前世因为没有防备,所以让凶手得了逞。这世她既知后果,是怎么样都要做好措施的了。 她又道:“光这样也还是不够,嬷嬷若是做得到,最好在不引起外人注意的情况下。把全院里所有下人的房里都搜一搜,但凡有什么可致命的药物。全部上交或者登记好。” 黄嬷嬷默了下,说道:“要想完全不引人注意,还得寻个合适的由头才好。不过这个不成问题,只要能宽限个一两天。奴婢也能够做到。” “一两天应不碍事。”沈雁回想起她们说刘氏从曜日堂出去的样子,刘氏既然行走得那般恍惚,可见就算是密谋什么勾当。也尚未下定决心。“总之尽快便是了。” 黄嬷嬷称是,沈雁再嘱咐了她几句别的。便就目送她出了门。 这里胭脂道:“听姑娘的意思,莫非太太和三奶奶真会对咱们奶奶下毒手?” 沈雁眉梢闪过丝冷色:“目前证据尚且不足,我也不能武断。不过现在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总不会让我们等太久便是!” 刘氏神思恍惚地回了府,两脚软得竟然提不起劲过去曜日堂。 她满脑子都是那截血糊糊的断指!就连坐在妆台前,也仿佛透过铜镜看到了刘普血淋淋的尸体! 她知道赌坊给的日子不多了,可她明明记得还有十来天,为什么这个时候就剁刘普的手指来催她,他们就不怕把她逼急了反过来咬他们一口吗?! 可是话虽这么说,她却拿他们毫无办法,莫说她正在沈夫人手下进退两难,就是她位子尚且稳当,她又如何去跟这些人斗?她和刘普虽然是亲姐弟,可眼下因他的事她落到这种地步,比他失去的还要多,她也算对得起他了吧?!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她大可以撂手让庞氏去操心! 可该死的她就是不能,她必须保住她在沈家的尊荣,没有这个,她就成了娘家的累赘,会更加被庞氏瞧不起……扯远了。 可是说来说去,她还是得为钱想办法,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办这件事! 她想到沈夫人提到的那个条件。沈夫人说过,她可以给两万两银子替她把刘普赎出来,还可以给三万两银子让刘普安家,更可以给出茶园的三成干股给她坐收纯利!她只要帮她办成了,这些所有的烦恼都迎刃而解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难道,她真的要去冒这个险吗? 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赌坊只给了七日时间,七日里就算她不答应沈夫人,庞氏也绝对会弄得她在沈家呆不下去! 她对着铜镜吐了口气,紧抓住手畔一只簪子来。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她都已经染过那么多条人命了,实在也不差华氏这条!杀了她,至少能解决掉她的危机,让她从此可以逃脱庞氏的逼迫不是吗? 她手忙脚乱地往脸上补起妆来,帘栊下丫鬟见状连忙上前侍候。然而就在她们拿过她的胭脂时,她忽然手指一紧,又将那胭脂盒子死死地抓紧在手里! ——不!她不甘心。假若事情败露,她失去的是她整个身家性命,沈夫人给出的报酬虽然诱人,可是真的够抵得上她的性命吗? 人她可以杀,但钱却不能少给。 沈夫人既然那么想杀华氏,那么很应该不计一切代价。她的家底也很不弱,这几十年经营下来,即使比不上华氏,理应也差不了多少,如果她一定要她来办这件事,她为什么不趁机再让她多敲笔银子出来?这样才对得起她冒的这份险不是吗? 想到这里,凝聚在她心头的那团阴霾忽然消散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地笑起来。 不错!她应该为自己从沈夫人手上讨得更多的银子,横竖就是这一把,她为什么不多捞一些?沈夫人说的对,华氏死于谋杀的事情若是捅出去,受害最大的将是沈家!她是绝不会容许这件事出现纰露的,所以她的安危没有问题! 既然有沈家罩着她,她不但会多出几万两的私己,还可以安安稳稳地把三奶奶的位子稳坐到老!有这层保障,她为什么不去办? 她腾地站起来,妆也不再补,抬腿便往曜日堂走去。 沈夫人正拿着书卷若有所思,刘氏大步走进来,指着帘栊下的丫鬟们道:“我有话与太太说,你们下去。” 丫鬟们尽皆望着上首,沈夫人把书放下,平静地道:“下去吧。” 七八个人顷刻退得一干二净,刘氏走过来,目光灼灼望着她:“太太那日等儿媳的回话,儿媳已经想好了。” 沈夫人拿着银勺慢慢地搅着面前的蜂蜜茶,说道:“说。” 刘氏把下巴抬起来些,说道:“我可以答应太太的条件,不过,我也有条件请太太答应。在太太承诺给我的那些基础上,我要太太再多给我三万两的现银!太太如果答应,我可以立即去办!” 沈夫人手上银勺微顿了下,头抬起来,那双美妙的凤目里,有箭一般慑人的寒光透出来。 刘氏心下微凛,但神情却很坚定。 沈夫人看了她片刻,银勺又开始搅动。她就着杯子喝了口茶,说道:“我答应你。但是你最好见好就收,否则,我也会让你知道我亲自出手的滋味。” 刘氏一颗心蓦地松下来。她原本她讨价还价的,没想到她一口应承,哪里还敢再有别的心思,立时就道:“儿媳不敢放肆。太太放心!只要银钱到位,我立即就去索华氏的命!” “我只能先给你两万两,让你去赎刘普。剩下的得等你办好了事再说。你若是事情办砸了还拖累了我,或者是索性揣着我十来万两银子又不干活,岂不我最后又落个鸡飞蛋打?” 沈夫人睨着她,慢幽幽说道。 刘氏有些泄气。不过细想想也不要紧,她抓着这把柄,事后她若兑现不了,她照样可以像庞氏拿捏自己一样地拿捏她! 想了想,她说道:“这也成,不过,还请太太立下个字据,也好让我安心。” “我不会给任何字据你。” 沈夫人站起来,缓缓踱到她面前来,“我不会留任何把柄让你将来可以拿捏我,或者落到别人手上把这事传出去。你办或不办,都由得你。我答应你的,自然都会给你,但你想反过来制约我,那你还太嫩了些。” 刘氏气噎。但她气噎也是无法,沈夫人拿捏人的手段比她高出了不止一个级别,若不照做,她反倒落得一无所有。 “儿媳遵命便是。”她垂下头,低声道。 沈夫人很快交了两万两银票到刘氏手上。因为吃过亏,刘氏直到去钱庄鉴定完了真假之后才收下来,亲自揣着去了刘府,而后不久,庞氏便就带着府里管家一道去到聚宝坊,把刘普赎了出来。被关了一个月的刘普骨瘦如柴,断了的尾指并且还在红肿着。 但无论如何,这桩事了结得利索快速,从刘府出来之后的刘氏神清气爽,完全已不同先前。   ☆、108 父女 而这件事由头到尾都被胭脂派去的人瞧在眼里,刘氏前脚回到沈家,沈雁后脚就收到了消息。 刘氏早上从刘府回来便直奔曜日堂,紧接着又去了刘府,再接着是刘普回来,这么多的线索还不能证明什么吗?到此时,沈夫人与刘氏之间有猫腻已经毫无疑问,钱肯定是沈夫人出的,再结合她昨儿夜里暗中让人去赌坊的行径来推测,刘普的手指是沈夫人下令让赌坊的人剁了来给刘氏施压的。 沈夫人当然不会白白给刘氏这么多银两,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和刘氏暗中订下了某种协议 赌坊给的时间是七日,据她所知刘氏与刘普虽然还算情分不错,但却没到那种奋不顾身倾尽一切的地步,刘氏如果不想受沈夫人的挟制,根本不必在这么快的时间前去寻沈夫人,而她之所以这么做,自在证明着她的心甘情愿。 假若沈夫人真有利用到刘氏之处,家底又不厚的刘氏又怎么会可能只要她赎出刘普,而不为自己争取点什么?除了刘普那笔银子,沈夫人必然还给了她别的好处。 从她出手这么大方来看,她要做的,必然是件极为要紧的事情了。 沈雁手执着花壶,默默吸了口气。 因为前世错怪了沈宓,所以这一世她小心翼翼,生错再弄错了复仇对象,可是如果到这个时候她还能说出华氏的死沈夫人没有关系,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眼。 如果不是为了杀华氏,沈夫人为何要赎刘普? 如果不是为了杀华氏,她又为什么会跟刘氏有着那么密切的往来? 如果她真要夺华氏的命,眼下刘氏是最好的人选不是吗?她与华氏结下了仇怨。她杀她有理有据。而且她急需银钱救急,沈夫人只需要肯花钱绝对能买得通她。再加上她杀害了伍氏谋夺了她的钱财,她紧捏着这个把柄,不怕她不老实。 假若华氏的死因被查出,也只会怪罪到她的头上,而不会连累上沈夫人自己。 有了这么多便利,沈夫人有什么理由不大方? 可她还是不明白。沈夫人为什么这么容不下华氏。她究竟是为什么要杀她? “姑娘!方才庞阿虎在刘府附近听到一则消息!” 正在出神之间,青黛走过来,“方才刘普不是回府了吗?刘家上下很是热闹。刘老夫人唤人又是买酒又是让人买菜,下人们进进出出,庞氏在府里嚷嚷的话也带了出来。他们说三奶奶似乎有什么把柄在庞氏手上,所以才会这么积极地替刘普上下奔走。” “把柄?” 沈雁在菊山前回过头来。刘氏什么事情如今都见光了,还有什么把柄在庞氏手上?不过细想起来。刘氏这么不遗余力地营救刘普又委实不大正常。 如果说庞氏也是出身寒门倒也罢了,关键是庞家并不缺钱,庞氏当年嫁入刘家就是冲着高攀沈家而来,所以给出了不少嫁妆。庞氏不可能拿不出两万两银子。就算是她不想拿,刘氏这当姐姐的一句话下,她能不拿出来吗?便是不全拿。拿个一半也是必须的。 可她不但一文不出,反倒还敢与刘氏这大姑姐打架—— 她想了下。立时道:“让庞阿虎想办法接近庞氏身边的人打听清楚!” 青黛快步下去。 再浇了两盆花,她也到了正房。 华氏正在给沈宓裁衣,沈宓的衣裳鞋袜都是出自她手,别的人家只道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是讲究,她却连丫鬟们假手也不肯。因为觉得只有她自己才最了解沈宓的身材,做出来的尺寸他穿出来才最好看。 倒是也的确好看。 前世她死后,沈宓便没添过几件新衣裳,所有华氏做的衣裳全被他当宝贝似的爱护着。好在家里的衣料子质地都很不错,而即使半旧着穿在他身上,也显得别有一股出尘内敛的味道。 华氏看见她进来,招呼扶桑上瓜果。 沈雁在旁边坐下来,说道:“三婶这事,母亲到底恼不恼父亲?” “有什么好恼的?”华氏在布料上画着线,“沈家人是沈家人,他是他。”说完她又抬起头:“对了,他这几日避着不见我,也不知道手头缺不缺钱花?男人在外要是囊中羞涩,可就太掉面子了。回头你给他荷包里塞点儿,他脸皮薄,不肯见我,我也懒得去见他,。” 沈雁心里一暖,替她递剪子:“父亲这是尊重母亲。” 华氏嫣然一笑,没有反对。 沈雁看着母亲笑,于是也笑了。 她多么希望母亲的笑靥能够永远地陪伴在她身边,她从来没缺过什么,可是前世的遭遇告诉她想要什么就得去争取,去改变,她要留住母亲的性命,不光如此,她还要让沈宓与她一起来看看这府里的人心。 华氏不是她一个人的,还是沈宓的妻子,挽救华氏,这过程里怎么少得了沈宓。 晚饭前见墨菊轩掌了灯,知道他摆饭在书房,便也让人将饭移了过去。 她塞了五百两银票在他荷包里,说道:“母亲让我给你的。” 沈宓忍不住动容,才要说话,沈雁又道:“父亲这几日还是不要回房去罢,母亲虽然不恼你,但是这事到底是沈家不对,太太那样轻饶了三婶,你这么一回去,回头她又要侍侯你茶饭梳洗,心里的委屈岂不全憋在心里?” 沈宓忙道:“那我侍侯她便是。” “那也不成。”沈雁道,“你好歹也是沈家的人,她看见你一样会不舒服。” 沈宓明显受了打击。 趁他蔫着,沈雁将勺子探到他汤碗里把里头的大鸡腿捞过来,拍着胸脯说道:“您放心吧,万事有我呢!总之我会抓住一切机会劝说母亲消气的,你只要好好地办着公差,早日升迁做大官,然后等我的好消息传来便是了!” 沈宓苦笑了声。 沈雁顿了片刻,又抬头看着父亲:“其实我不是阻止父亲去见母亲,我只是在想,母亲此番被人这样欺侮,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沈宓抬起头,目光炯炯。 沈雁咬了咬唇,接着道:“有些话也许不该我说。可我还是觉得母亲之所以会成为府里人任意拿捏蹂躏的对象,主要还是跟太太容不下她有关。有句话我想问您很久了,假如照此发展下去,我是说假如,有一日当母亲的生命受到威胁,父亲会怎么做?” 沈宓神情凝重起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雁望着面前烛台,说道:“我虽然年纪小,可是这府里的事,我从旁看得一清二楚。都知道二房有钱,父亲自身条件又这么好,这次是三婶敢明目张胆地打母亲私财的主意,那么下次会不会有人为了做父亲的填房而直接害了母亲的命?” “我怎会允许你母亲被人这样伤害?”沈宓眉头紧结,目光里泛着广阔的痛色。他站起来,望月沉凝了片刻,回转身道:“我一直在愧疚当年为了娶你母亲,事情做的太急了,以至于这么多年太太还以此为把柄时刻针对她。 “我不能再重来一次,只有尽力去周旋去弥补,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你该相信我,假若有任何人敢伤害你母亲,我都会拼出这条命去护她,护你。” 沈雁放了筷子,双手搁在膝上,问他:“假若这个人是太太呢?你会怎么办?” “太太?”沈宓咀嚼着这两个字,眼望着她,像是入了定。 沈雁也不动,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与他对视。 屋里默了半晌,沈宓一手扶着窗台,身子微微抻直,“我说过,不管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不光是你母亲,还有你。你们是我的责任,我只害怕我不能更周全地保护你们,而从不害怕如何去替你们挡风遮雨。 “不过,太太兴许不喜欢你母亲,但她没有理由去杀害她。雁姐儿也许是想多了。” 沈雁对着饭桌静默片刻,忽然下了地,说道:“父亲既有这番话,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十日之内二房必有意外发生。究竟是不是我想多了,到那时自然会见分晓。” “十日之内?”沈宓蓦地蹙了眉。 刘普顺利归府之后,刘氏可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为了早日得到沈夫人承诺的那笔银子,于是这两日她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研究二房上。为了掩人耳目,沈夫人也还是将她留在上,由得她私下里去琢磨。 但是刘氏观察来观察去,她却发现二房里竟然固苦金汤,不但华氏身边侍侯的全是她的人,就连二房里当差的别的人,也都因为她素日里宽厚大方,而尽皆对她惟命是从。这样莫说毒死她,就是在她身上下点痒痒粉都是不容易的事。 趁着夜里无人之时,刘氏一面沈夫人给沈夫人卸妆,一面说道:“儿媳想过,最方便的法子莫过于下毒,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要不然,咱们找个什么名目,设个宴局什么的,在宴上下手?” 沈夫人道:“在宴上下手,你这是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刘氏一凛,垂下头来。   ☆、109 深入 沈夫人看着镜中,说道:“要想不着痕迹,只有让她死得顺理成章。你就不能想办法,让她自杀么?她自杀而亡,才是最有利的事情,你我皆不用担干系,也不怕华家上门闹事,懂吗?” “自杀?” 刘氏怔住了。 华氏活的这么滋润,谁会相信她会自杀? 沈夫人皱了眉,“可以逼得一个女人自杀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仔细想想!” 刘氏默语,不敢再作声。 回房之后她倚在床上又开始郁闷。可是这事由不得她偷懒,她不办好,沈夫人的钱她就拿不到手。她手上没钱,庞氏便还会借着别的事拿捏她,——等她有了钱,迟早也要把她弄死!让她再也没办法对她勒索敲诈! 想到这里她浑身又滚热起来,就冲着这个,她又有什么理由懈怠? 她跳下床,掀帘去到最东侧的阁楼上,推窗望着二房方向,每天夜里二房的灯总是亮的最早,熄的最晚,据说这是华氏下的命令,说是傍晚的光线最伤眼睛,所以每到夕阳收去最后一道光时,她们屋里的灯便点起来了。而直到屋里的人全部都歇下,那灯才会熄去。 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华氏屋里的灯早早便就熄了,因为她借坑害沈宓来图谋华氏财产的事情令华氏耿耿于怀,沈宓因为心存愧疚,也羞于见她,所以这几日二人竟是分房住着。 府里有人开始私下猜测二房里夫妻感情出现了危机,可是她却知道,华氏对沈宓的情意绝不会变,沈宓对华氏也绝对是一心一意,如果他们在沈夫人的压制下这么多年还能够保持着融洽恩爱。又岂会因为眼前这件事而伤了感情? 沈夫人说的是对的,华氏只有自杀,这件事才算干净利落。而对于与丈夫感情极为深厚的华氏来说,要自杀的理由岂非真的很多! 一个女人在什么时候会心灰意冷的死去? 只有在她深爱着的丈夫不再爱她的时候,不是吗? 华氏也许不会因为家财尽失而寻死,但如果沈宓放弃她了呢? 她望着灯火通明的熙月堂,忽然笑起来。 翌日早起。她与替她梳妆的秋满道:“二房里你可有熟悉的姐妹?” 秋满顿了下。说道:“有一两个。奶奶是有吩咐?” 刘氏抚了抚鬓上的华胜,叹道:“二爷和二嫂近日分了房,这都是因我而起。我深觉对不住他们。想请他们院里的人过来打听打听,二*奶奶如今究竟对我如何态度?我也好拿捏这份轻重,方不至于再冲撞了她。” 秋满吐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奶奶不必太纠结。奴婢听说二*奶奶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就是有火气也是当场就发了出来。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奶奶只要过去说两句好话,随便她说什么让她说便是,兴许就成了。” 刘氏道:“你还是把人请过来问问的好。” 秋满点头。遂到二房把跟平日来往的多的花蕊说明了来意。花蕊她们因着刘氏这事早受过了黄嬷嬷的叮嘱,原是不敢再跟三房的人往来的。听说刘氏要来给华氏赔罪,便就找了个借口,噔噔跑到正房去问华氏。 正好沈雁也在。听见这话便就说道:“你去吧,问你什么你就照说便是。” 花蕊去了。 华氏皱眉道:“我是不打算听她赔什么罪。你搭理她做什么?” 沈雁沉思了会儿,说道:“反正您的钱她又没坑走,她若要来,那就且看看她来说些什么。不过千万记得她给你的东西你万万莫收就是。还有她碰过的东西你一样别留。实在贵重的,就让人悄悄拿去验过再用。” 华氏尚不知道那三万多两假银票的事乃是她的手笔,事后在屋里也没曾查出假票来,所以对刘氏当真是气了几日之后火气就消了许多。眼下听她这么说,也就不深究了。但是她嘱咐得这么煞有介事却又很是奇怪:“你说的她好像要来害我的命一样。” 沈雁站起来,走到月洞窗下顿了顿,回头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哪。你是我亲娘,我当然要仔细。” 逆光下的她面容虽然还微带着稚气,但是那双眼眸,却不知不觉变得深沉莫测。 早饭后起了点风。在房里看了半卷书出来,原本还算明朗的天空就渐渐转阴,到午前传了饭,天空就下起了毛毛雨,院里的花木被秋风一卷,愈发显得秋意浓了。院子里平日悠闲漫步的猫儿狗儿到了这会儿,也都缩在墙根底下打盹儿。 这萧瑟的气氛,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会有些不太平。 花蕊打三房回来便到了碧水院,把刘氏问的话都细细地交代了,沈雁听着都是些场面话,无非是问问华氏这几日日常起居以及精神状态,并透露着要来给华氏赔礼的意思。花蕊倒是机灵,只说了些二*奶奶并不记仇之类的话。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但是事情到了这步,越是正常则越是反常。 刘氏的每一步动作都具有她的意图,她叫花蕊过三房去,无非是投石问路,而当花蕊明确地告知她华氏的近况时,接下来,她只怕就会亲自打算到二房来“赔礼”了。——不接近二房,不接近华氏,她们要得手,谈何容易? 不过她倒是也有些期待刘氏到二房来的作为,她若不过来,她又怎么将守株待兔变成瓮中捉鳖? 午饭前正觉得今日菜式不合胃口,要去跟华氏说说即将有可能发生的意外,胭脂匆匆忙忙地进了房门,禀报道:“姑娘,昨儿夜里庞阿虎他们逮到了庞氏身边的丫鬟,这丫鬟是庞氏的陪嫁,昨儿晚上跟人在刘府后头与小厮私会,让庞阿虎他们逮着了。 “她似乎知道蛮多事情,现在请姑娘示下如何做!” 消息来的太急,胭脂也顾不上斟字酌句,直接把话说出了口。 沈雁扔了筷子站起来,“人在哪儿?” “现在被庞阿虎带在坊外泥儿胡同一座空宅子里!”胭脂倒了茶润喉说道。 沈雁推窗看了看外头天色,只见雨已经变大了些,但庞氏既然能凭着那把柄稳稳地拿捏刘氏,那就说明这绝对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她又岂能不去?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管刘氏是不是杀死华氏的真凶,她与她都还有一笔帐要算。 “备车,我们去泥儿胡同。” 她在窗前转了身,朗声地吩咐。“再悄悄去送个信到衙门给二爷,请他过来。” 曜日堂这边沈夫人也没有午睡,她去了佛堂礼佛。 刘氏在廊下站了站,看着门庭下一树李叶被秋雨浇得泛出片片冷光,活似一把把冰冷的小匕首跳跃在树梢上。她让秋满拿来了木屐,套着往二房去。 她让秋满去请花蕊,不过是往二房里递个信号,探探华氏对此反应如何。自打胡嬷嬷她们被撵去庄子里,二房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异己,她就不相信秋满去到二房,会没有人告诉华氏。但是华氏仍然让花蕊前来,这就表示秋满说的不错,华氏果然已经消了些火气。 只要华氏肯让她进门,事情就好办。 她记得上次到二房来时她的脚还是软的,心还是抖的,可是这次,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她要的就是华氏的命!她要拿她的命换钱,等到她得了手,便没有人再能够牵制她,就连沈夫人也不见得再有从前那么大的威力——有了这些,她还怕什么? 她昂首挺胸穿过了几道游廊,看着二房的院墙,她唇角泛出丝冷色。同时她放下脚步,腰背也稍稍躬了些。这样使她看起来更像是怀揣着不安的样子,她是来“赔礼”的,当然要把姿态放低些,如此才能取得华氏信任。 华氏在别人眼里是直性子,在她眼里就是傻。 她若不傻,怎么会与沈夫人关系弄到这么僵?因为生不出男嗣,就要被婆婆谋杀的地步? 她若不傻,又怎么会明知道沈夫人不喜欢她,明知道斗不过她,还宁可陪着沈宓留在府里,不怂恿着他谋个外任再赴远地? 沈宦是不似沈宓这般用情,假如他也能像沈宓这般待她,她早就这么做了。 她到了二房门口,院门虚掩着,她示意秋满进去传话,便就有扶桑走出来。 她预着华氏定会让她在门下呆许久,所以除了木屐,哪知道左脚才下地,扶桑就来回话说请进。 她道了声多谢,微躬着头走进门,虽说这样有些大失体面,但是她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摆架子的,只要能够见到华氏,她一时卑微些又有什么? 华氏并没有午睡,她歪在榻上懒懒地看丫鬟们猜字谜,刘氏进门冲她拜下去:“给二嫂请安。” 华氏坐起来,笑道:“三奶奶进门就下拜,这是哪门子道理?” 刘氏知道她定会有几句扎耳话要说,当即眼眶红了红,咬唇强笑道:“早听说二嫂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弟媳一时冲动犯了大错,不敢求二嫂原谅,今日前来,只求二嫂能容我敬杯茶。”说着她转身走到桌畔,翻开杯子沏了杯茶在手,走回来冲华氏跪下:“请二嫂赏脸。”   ☆、110 见证 华氏望着她奉上的茶,撇开脸去。 刘氏手抖了抖,但是并没有退缩。 她知道华氏是个面硬心软的人,华家人际关系很简单,没有妻妾之争,没有妯娌纷争,就连华老夫人也去世得早,所以连婆媳间的矛盾都不曾在华家出现过。 华氏的嫁妆是华父早就安排好的,华夫人对此没有机会有意见,因为华家的钱多到用不完,她也不至于会对这样的安排有意见。 华氏在父亲和哥嫂的疼爱下长大,像她这样出身豪门的娇小姐,没有受过苦,没有吃过亏,一点宅斗的经验也没有,因为不缺什么,所以也失去了争取的本能。而因为不需要经历那些尔虞我诈,所以她也相对有副慈软的心肠。 果然,她听到华氏若有似无地哼了声。然后,重重地一伸手,将那杯茶接了过去。 她执在手里停顿了下,顺手又放在一旁桌几上。“坐吧。” 刘氏垂下眼来,说道:“多谢二嫂。”站起来,在她左首靠近软榻的锦杌上坐下。见着榻上摆着幅未绣完的鞋面,她拿起来,赞道:“二嫂真是好手艺,听说二爷穿的用的皆出自二嫂之手,平日不曾细看,今日一见,果然这绣工是一等一。” 华氏瞪着她,眼底游移着一丝莫测。 泥儿胡同的空宅子里,沈雁戴着帏帽立在杂草丛生的厅堂上,盯着跪在面前的丫鬟。她的左边是以庞阿虎为首的三名少年,右边是胭脂与青黛,何贵与扶桑的表弟许泉守在门外。 丫鬟的名字叫秋葵,确实是庞氏的陪嫁丫头。平日里掌管着庞氏房里的钥匙。 一个能掌钥匙的下人当然不会是普通下人。 眼下她身上虽然已经被雨沾湿了,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但那双私下四顾的双眼却透露出她的不安份。 “你们姑太太有什么把柄在庞氏手上?”沈雁道。 秋葵白着脸,垂着头,目光闪烁着:“奴婢不知……” “打。” 沈雁吐出这个字,青黛便走上来,抓住秋葵的头发使她抬起头。猛地两巴掌扇了下去。 秋葵啊呀尖叫着。抬起胳膊来护脸。青黛又是两巴掌,她终于哭着道:“我说,我说!” 沈雁摆了摆袖子。青黛停下来。 秋葵抚着脸,哭道:“我们姑太太,在跟沈家订亲之前……” 熙月堂里。 刘氏站起来告辞,华氏站了站。并不曾挽留。 刘氏出了二房,在院墙外回头望了望又已虚掩上的院门。唇角扬起来,带着一眼的冷色往上房走去。 院内,华氏对着门外出神了半日,回过头来。吩咐扶桑:“把她的碰过的东西全拿去扔了。” 扶桑望着那幅鞋面迟疑了下,“这个呢?” “扔掉重做。”华氏不假思索地说。 秋雨淅淅沥沥洒满了京师大街,烟雨下的麒麟坊看着像是水墨画里的静物。而只隔了半条街的泥儿胡同,则像是刻在雨幕上的版画。通俗而又贴近民情。 破宅厅堂里旁的人都已经退出去,摘了帏帽的沈雁站在原处,紧盯着地下颤栗的秋葵。 “你说,刘氏在订亲之前曾经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而这个人,在沈家侧面跟刘家提出过要结亲的意思之后就死了,后来刘普亲口说过,这个人是刘氏授意他亲手推下山崖弄死的?” “奴婢不敢有半字虚言!” 秋葵筛糠似的抖起来。 沈雁默了默,咬牙又问:“刘氏跟这个人,曾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听说,听说已曾经私订过终身……交换过信物。” 沈雁勾着唇,忽而转身望向门外。 门外沈宓站在那里,一张如玉的面庞已然转成铁青色。 沈宓是伯兄,但刘氏嫁入沈家便是沈家妇,做出这种事,无人能忍。 沈雁转回头望着秋葵,目光亦沉凝下来。 交换过信物,那就等于是已经有了婚约,而私订了终身……她不知道外表和顺内心里却似住着只狼一般胆大的刘氏,是如何做到新婚之余瞒过了包括沈夫人在内的许多沈家人的,沈家对于儿媳妇的闺誉看得比性命还重,但刘氏就是做到了。 她相信秋葵不会骗她,因为只有这个把柄,才能够使得庞氏紧紧把刘氏控制在手中。 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刘氏被庞氏拿捏,她行下这所有事情的动机,她已经清楚得很。 眼下刘氏正在谋划些什么,这还用得着再怀疑吗? 她心下忽然大定。 华氏就是死在刘氏手上!不管杀她是不是她的本意,可是沈夫人给出的诱惑她无法拒绝,只有遵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她才可能具备反过来制约庞氏甚至是消灭她的能力。 一个奴才被压制久了,都有可能反过来噬主,何况她是沈家的少奶奶,是刘普的姐姐,是支撑刘家门脸儿的大姑太太,她在沈家过得风风光光,回到娘家反倒要低三下四,她怎么可能会平衡?怎么可能不会想要摆脱这个后患? 她摆脱后患的法子,要么是在刘家形成最强大的影响力,死死地堵住庞氏的嘴,要么就是杀了庞氏,再给庞家许诺个好的差事或者给笔补偿。 可是无论哪一点,她都必须用钱来摆平。 刘氏谋杀华氏的动机,已实在太够了。 “父亲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抓了这丫头来审问?”她回头看向沈宓,静静地问。 沈宓摇摇头,负手跨进门来。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是惯于朝堂行走的,很多事情沈雁能看透,他能看得比她更透。刘氏这样的货色,沈夫人兴许不知底细,但他既知道了,沈家的门楣又岂能让这种人践踏? “葛舟,把她带回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吩咐完毕,何贵忽然冒雨冲进来:“二爷,姑娘!碧琴来说刘氏去了见奶奶!” 沈宓那一双眸子,立时深黯下来。 沈雁回到府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直接穿着木屐去了正房。一路上碧琴已经把刘氏来过的细节告诉了她,她愈听神色愈是笃定,进门唤了声“母亲”,便就直接走到先前刘氏曾接近过的软榻旁,围着它上下左右的打量。 华氏紫英她们都走过来。“都按你说的,把她碰过的东西全都扔了。” 黄嬷嬷也道:“应该不会再有问题。” 真的不会有问题了吗? 沈雁看了眼她们。 既然已经确定凶手就是刘氏,她的杀人动机那么强大,那么她便不会傻到直接向华氏下毒这么简单。 她在原先刘氏坐过的位置坐下来然后打量着四处。眼睛扫过锦榻上,又忽而掉转了回来,锦榻上是垫了有软垫的,华氏讲究,素日房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但是眼下,在无人落座的时候,软垫的一头却微微翘起了一点。 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大出来。但是沈雁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拈起它,猛地一掀,——随着软垫被掀开,一只绣着怪异人物图案的香囊便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华氏见状一惊,脸上顿时羞愤成血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随着她话音,一只手蓦地将此物抽过去,华氏抬头一看,惊道:“子砚!” 沈宓拿着这香囊,一张脸愤怒得变了形。 丫鬟们也都从绣着的人物看出来蹊跷,个个羞得撇开了脸去,沈雁倒是神色未变,盯着沈宓动作,眼见得他将香囊打开,掏出里头一个半透明的大鱼鳔来,这鱼鳔已经精制成长条的薄膜状物事,柔软具有韧性。扶桑等人见之未明,黄嬷嬷却已然大惊失色。 “这不是奶奶的!” 这当然不是华氏的!沈雁也算是经过人事,前世她小产之后那一年里,就是靠这个避的孕。华氏与沈宓之间恩爱非常,又都极想要添子嗣,房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确切的说,这东西只有苟合通奸的人手上才会有! 沈雁紧握着双拳,一颗心也开始微微发冷,看到这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香囊,许多不明的疑团忽然都自动解了!原来她一开始重心就放错了,刘氏的阴谋不只是下毒而已,她是要挑拨得沈宓与华氏产生矛盾,然后再趁机下手! “这肯定是刘氏放的!肯定是!” 华氏激动起来,她是高贵且洁身自爱的千金小姐,婚后与沈宓虽则恩爱,却都是发乎真心真情,沈宓又十分端正,因而从无这些淫*秽取乐的玩意儿,先前这位置只有刘氏坐过,除了她还会是谁!她颇有几分不堪受辱,指着门外大骂:“我还当她是真心来赔礼,没想到这厮竟然这样羞辱我!” 紫英等人也都个个咬牙切齿起来。 沈雁将香囊递给黄嬷嬷,走过去道:“恐怕不止羞辱这么简单。” 华氏抬起头。 她转向沈宓:“父亲现在看到了,假如这东西不是我们提前发现,而是父亲偶然见到,你跟母亲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华氏愣住,脸上一片茫然。 沈宓则是目光倏然一紧,将香囊死攥在了手里。   ☆、111 诱敌 沈雁暗叹。 她有两世经验,如果只凭这一世的观察不见得猜得透刘氏的用心。可是她知道,前世华氏死时曾与沈宓争吵过,沈宓深爱妻子,他久别妻子重逢归来,理应该是小别胜新婚才是,所以当时黄嬷嬷她们都知趣的退了出去。可结果不是互诉离别之情,反而是争吵起来,这又是何道理? 沈宓素来又是出名的好脾气。对妻子更是好的让人嫉妒。 所以沈宓会对华氏生气,必然是华氏有什么事情令得他无法容忍。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妻子红杏出墙更让人气怒的。 刘氏这个香囊看着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沈宓虽然与华氏感情深厚,在他兴冲冲回来的情况下,陡然一盆冷水泼来,他是圣人也会有脾气。 于是两人争吵了,沈宓出府了。 这件事必然弄得全府皆知。可是等大家想起来看华氏的时候,她已经“服毒自杀”了。 连沈雁都不得不佩服这是个好计策! 当所有人都知道华氏与沈宓争吵过之后,她的死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若再有谁适时地拿出这个香囊,那么就是华家上门前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前世华氏死后,沈家的态度那样冷淡,而华钧成虽然不相信妹妹是那种人,但话都由沈家人说了,这口气也只能吞下肚去。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华家那三年里,舅舅舅母自始至终都不曾提起母亲的死,更不曾提起与沈家那场争执,因为他们纵然相信华氏的清白。但在沈家上下众口一辞之下,也觉得无法启齿。 而她回到沈家之后也不曾听到半丝这样的传言,则自然是沈宓下了禁令。 从此之后华氏在所有人眼里就成了自杀而亡,谁还会去追查这幕后还有真凶?就连她自己,也只猜测过是沈宓逼死了她,而不曾想到其它。 “走,去三房!” 华氏陡然出声。抬腿往门去。 “慢着!” 沈宓一声沉喝。右手也已经将她拖住,他咬紧牙关望着门外,说道:“谁都不许打草惊蛇!” 沈雁目光灼灼。走上去:“父亲想怎么做?” 沈宓望着她,缓缓道:“你不是说过,有人蓄意害你母亲的性命吗?” 沈雁望着他,忽然微笑点起头来。 她就知道沈宓不会无动于衷!刘氏屡次伤害华氏。不但没有受到重罚,反而还被沈夫人偏袒。已经令得沈宓忍无可忍,如今刘氏向二房行这样的伎俩,若不是沈夫人纵容,她岂有这样的狗胆?沈宓这句不要打草惊蛇。便已经表明了态度! 沈夫人和刘氏,一个都不能放过! 沈夫人是主使,而刘氏却是刽子手! 在眼下最适合的破口的。就是刘氏! 刘氏或许是受沈夫人之命才向华氏下此毒手,可也是因为她的贪婪而起。因为她的贪婪,她助纣为虐,不但杀死华氏而且还毁她名节,害得她年幼丧母与父成仇,以至于她不肯接受父亲而负气嫁给秦寿去营救华家姐妹,而刘氏则携着华氏的嫁妆带着家人远走他方逍遥法外! 她如何能便宜她?她若便宜了她,不是对不起自己么? 有了沈宓在前,她再也没有什么好顾忌,她两眼定定站在原地,不气愤不激动,不失措不慌张,仿佛已不是个孩子。 父女俩在这一问一答之间,独有的默契已然形成。 她走过去,与华氏道:“母亲不用急着去寻她算帐。上次那事之后,您难道不觉得太太对她的态度有些异常么?她把香囊放在锦垫底下,目的绝不只为了给您添堵。我猜她的目的是为了挑起父亲与你的矛盾,你不妨按兵不动,来个将计就计,看看事情接下来会如何。” 单纯的华氏并不蠢。她凝着双眉,看看沈宓又看看她,问道:“我跟你父亲生了矛盾,于她又有什么益处?她花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看我笑话?还是,你的意思是,这是太太在背后指使?” 当着沈宓面,沈雁却不能跟她解释太多。 “究竟会怎么样,母亲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必然会见分晓。” “是啊,奶奶。”黄嬷嬷闻言走上来,“咱们且犯不着上火,有二爷作主,姑娘是个有主见的,咱们这次就听二爷和姑娘的安排,看看她究竟要的什么如意算盘!” 这些日子黄嬷嬷紧随着沈雁一路过来,她说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如今她虽不知道沈雁为何这般胸有成竹,而且那么巧把沈宓给引了来,但刘氏这厮端底已经引起了她们震怒,这次若不狠狠治治她,她们心里这口窝囊气便永远也咽不下去! 华氏并不是相信沈雁,她只是疑惑,刘氏为何对她紧咬不放?如果是因为上回那事,在沈宓和她不曾去三房拿她是问的情况下,她很该庆幸才是,如今反倒这般斗胆再跟她使绊子,她是哪来的底气?难不成真如沈雁说的,是沈夫人在后头撑腰? 看沈雁面色镇定,再想起这些日子她的机智沉稳,她想了下,点头走回来:“我听你们的。” 沈雁微微笑了笑,抱了抱她。然后转向沈宓:“三婶既然存心要离间父亲母亲,必然会想办法诱使父亲找到这香囊,依我说,不光是咱们得不假声色,父亲也得配合才成。” 沈宓带着深重的愧色深深看了华氏一眼,然后凝眉看着屋里这些人:“从此刻起,尔等都听我吩咐!” 傍晚时分,沈宓再度走出衙门,让葛舟牵了马,驾着往麒麟坊的方向慢步行去。 很快就到了坊外大街。 这大街是沈雁平日最爱溜达的去处,因为吃的多。 沈宓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下了马,负手顺着路边的铺面踱去。他经常会在这里转上半圈,给沈雁带几包零嘴儿,或者给华氏带几个小玩意儿。 沈府在麒麟坊座立了百来年,沿途自有许多认识他的人上前作拱打招呼,知道沈二爷和气又大方,也自有挎着篮子的人上前兜售各种货物。沈宓不让他们失望,每个人都买了点,小段路下来,葛舟就已经抱了满怀的纸包。 正要上马进坊,一个*岁大的小女孩忽然挎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玉石丝络来到了马下。 “二爷买个平安石吧,可保家人平安康健的。” 女孩子声音十分娇脆,一双眼睛玛瑙似的明亮夺目。沈宓停了步:“哪里的平安石?” 女孩拿起几个来道:“是求城外云佛寺的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玉石,我都拿丝线打了穗子,只要放在平日里常坐的坐椅之下或者床头,坐的人便会一辈子福寿安康多子多福!只要十文钱一个,听说二爷与二*奶奶十分恩爱,二爷就买几个,给二*奶奶求份平安吧!” 女孩举着手上的平安石,眼巴巴地望着沈宓。 沈宓打量了女孩片刻,伸手从篮子里挑了十个,让葛舟拿钱。 女孩高兴地叮嘱他:“二爷千万记得,要放在奶奶的床枕下的平日坐的榻下!要不然没效果的!” 沈宓扬起唇,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刘氏自打从二房回来,这大半日眼耳便全贴在二房的动静上。 当她听说沈宓中途曾回府过一次,她一颗心便提到了喉咙口,他回的那样快,她都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害她以为计划将要打乱,还好没多久他又急匆匆地回了衙门,想来只是临时回府取东西什么的,如此一来,她就还有时间继续下一步。 她不相信她精心筹谋的这一切会有失败的可能,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会容忍妻子的房间里出现陌生的香囊,沈宓与华氏之间的矛盾,必然会成为她向华氏下手的一个绝好契机。所以为着这场争吵,她做了多少铺垫。 她从晌午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天擦黑,终于在晚饭后等来了脚步匆匆的秋满。 “奶奶,二房不知为了什么事,二爷和二*奶奶吵起来了!二爷气得冲出了府,拦也拦不住!” 刘氏心头热血一涌,猛地站起来:“可当真?” 秋满见她这般反应,不免有些讷然:“千真万确,二爷刚刚出的府。” “太好了!” 她猛地站起来,掐着手心抑制心内的激动,“太太在哪里?” 暮色越来越深,很快整个院子都被笼罩在沉黯的天色下。 二房里的争吵很快传遍了四处,沈夫人与刘氏彼此心照不宣,别的人自是分毫未曾察觉异样。季氏带着沈弋到了曜日堂,请示要不要去规劝,陈氏虽然没过来,但是却依在院门下望着二房处冷笑,果然老天爷有眼,二房里也有闹腾的时候。 至于下人们,自然是议论得最热闹的一群,不是都说二爷夫妇感情好吗?怎么也会吵得这么天翻地覆?可见富贵人家的恩爱都是假的,说的好听重情不重子嗣,富贵人家不重子嗣又重啥? 大家都在看西洋景。 沈宓出房后直接出了府门。 刚刚站在坊门内,后头秋禧忽然追上来,说道:“二爷!咱们庄子里有佃户被牛斗伤了闹了起来,老爷还没回来,太太请您即刻去看看!”   ☆、112 拿下! 夜色里的沈宓双眸倏地冷下来。他平静地转过身,说道:“庄子里的事自有人管,何须我去?” 秋禧怔了怔,很快恢复常色道:“管事们都去了,但还不见回来,太太说,想必是摆不平,还是请二爷亲去一趟。” 沈宓的双眼越发冷得像寒星了。跟在沈夫人身边日久的秋禧望着,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半晌,他依旧转身面对坊门,半仰起头来望着天边阴云,沉沉地吐出口气。 “备马来,我去。” 听到这句话,秋禧整个人都轻松了,立马掉头去了备马。 而沈宓看向身后这偌大而辉煌的府第,目光里的依恋却一寸寸成了灰。 这里沈夫人听得秋禧回了话,便与季氏她们道:“华氏这性子也该改改了,一丁点事便闹得这么要死要活,哪里还有点少奶奶的体统?你们这会子都且莫过去,先晾她一晾,让她反省反省自个儿再说!” 季氏听得婆婆动怒,哪敢有多话?再者也没打算多跟华氏亲近,这趟出来不过是碍着情面罢了,自然也就带着沈弋回了房。 这里季氏前脚刚走,沈夫人便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交与刘氏道:“把这个投到她茶水里,些许即能要命。”说完她吐了口气,“六万两银子和三万干股的契书我都准备好了,你行事仔细些,办好了那些就是你的。还有——”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凝重地望向她:“你记着,无论如何不能吐露出我来,否则的话,仔细你娘家那些人的性命。” 刘氏心头一凛。微微点头,接过那瓷瓶,出门走到了二房院后。 二房里平日灯光最是闪亮,但兴许是因为华氏才与沈宓吵过架,今儿入夜了正房还未曾点灯。不过没灯最好。她从早就撬开过的后门进到院内,依着天井往正房走去。 才走到后廊下,华氏的叹息声便轻轻地传来。听声音像是在东边。而屋里一片漆黑。似乎连丫鬟们都不在身边。再轻轻拉了拉后门,居然也没有上锁。 她忽然眼皮跳了跳,涌起些不祥之感。 华氏怎么会这么粗心。连个人都不留在身边呢? 她在后廊下停下来。 不过,她也不相信华氏会知道有人来要她的命,眼下这个时候正是她警惕心大失的时候,府里有护院又四处是人。眼下天色又还尚早,不锁后门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 至于屋里没人。兴许,是她跟沈宓那一争之后心力交瘁,不想有人打扰。 她这样宽慰自己。都到了这会儿,她难道还要给自己打退堂鼓吗?沈夫人刚才不是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只要华氏一死,她就能得到它们了么?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就把伸出去的脚收回来。 她伸手开了门。这次利落得多。 她凭着印象,回记着屋里的布局。因为阴雨,又是月末,不点灯的时候屋里十昏暗。只有外头廊下些许光亮透进来,依稀辩得出哪边是炕头,哪边是里屋。 她快步走到屏风左首的圆桌畔,这里桌上用小炭炉暖着壶茶,她迅速地把小瓷瓶掏出来,揭开盖子往茶壶里洒下粉末去。 沈宓去了庄子上,今儿夜里必然回不来,这茶壶里的茶注定只会落到华氏肚里。 不管她什么时候起来,今儿晚上她都必死无疑! “哪里来的蟊贼!快给我捉了打!” 正在她要得手的时候,后窗下忽然传来道清脆的喝斥声,紧接着屏风下这边的烛台就亮了,沈雁像从天而降般突然从窗下走过来,指着门口处如此吩咐! 黑暗的正房忽然四面八方的亮起了灯,华氏从炕头那边走过来,扶桑紫英带着五六个手拿棍棒的家仆从门口走入,黄嬷嬷带着许多二房的下人从后院门口涌进来,还没等刘氏开口,握着棍棒的家仆已经一拥而入,冲着她已没头没脸地打起来! 刘氏来不及多想,尖叫着护住脸面,在棍棒下不停地寻找空隙往外钻,但是五六根棍子此起彼落,已经堵得她无路可逃!很快她的惨叫声在棍棒声里一下下传出,她先是不敢报上姓名,后来明显觉得跑不脱了,她才哭喊着从地上爬起:“别打了!别打了!是我!我是三奶奶!” 沈雁揣着两手站在帘栊下,冷笑道:“还敢冒充三奶奶?再叫声试试!” 何贵抡着棍子下去,刘氏胳膊喀嚓一声脱了臼,她尖叫着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埋伏的这些棍棒手都是黄嬷嬷专挑的陪嫁奴才,因为前途都系在华氏身上,对于来打华氏主意的人,个个如同眼里揉进了沙子。 沈雁踢了下刘氏,说道:“抬冷水!” 冷水来了,一整桶全浇在刘氏头上。 刘氏醒过来,想要爬起,脱臼的左臂一软却是又趴了下去。 二房里的灯光已然大亮,华氏死盯着桌上那壶茶水气得脸色发白。 沈雁看着趴在地上不住的抽搐的刘氏,走过去,撩开她披散的头发,再拿绢子擦一把她脸上的血,说道:“何贵把她手臂接上,包上棉被,继续打!” 二房才吵过架转头又进了蟊贼的消息一传开,很快就传遍了各个角落,这下大伙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窝蜂地赶往二房来看究竟。沈雁让胭脂挡住大伙在院门外,除了沈夫人与沈宓回来,谁也不让进来!” 黄嬷嬷一直陪伴华氏坐在榻上,这时候见着被蒙在棉被下挨打的刘氏,华氏忽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棉被一扯,抓住她衣襟便就狠狠甩了两巴掌下去! “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然先是毁我名节后又图谋我的性命!” 刘氏早已经被打怕了,再受了华氏这两巴掌,倒反而冷静下来。眼下不过只有二房的人在此,她就不相信她抵死不认,华氏还能把她怎么样!她挺起胸来,呲着牙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毒是我下的,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你的名节是我毁的?” 沈雁夺了何贵手上的棍棒,上前一棍子扫向她手臂。便听一声惨呼,刘氏捂着臂膀滚下地,如杀猪般尖叫起来! “这是干什么?!” 门口突然出现沈夫人的声音,她看着忍痛翻滚的刘氏,再看向屋里安然无恙冷若冰霜的华氏和沈雁,脸上血色退尽,一双眼也睁得老大。 华氏狠瞪了她一眼,而后咬牙走到刘氏面前,她的愤怒完全已无法抑制。 “证据?你这么乌漆麻黑地闯到我房里,既不让人通报又不带人在身边,你这还不叫证据?你还有脸问我要证据?!”说着她几步走到桌畔端来那壶茶,伸到她鼻子底下,一把钳住她下巴:“你若不是来害我的,便把它喝了!” 刘氏手臂已折,再被她这么一紧抓,浑身便有些发软,她抬头看一眼座上的沈夫人,抖瑟着道:“太太明鉴,我与二嫂无冤无仇,伤她的性命做什么?我不过是方才回房的时候路过二房,瞧见房里没人,所以顺道进来看了看,哪知道反被她们诬成了贼,我这倒成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 “这茶壶里就是有毒,难道就不能是二嫂自己放的,看我冒冒失失的进了来,所以为了上次那件事,故意来报复我的么?我知道上次我之前有错,可我都已经给二嫂敬茶认了错,二嫂再揪着这事不放,是不是有点得理不饶人?” 她抬脸看着华氏,神情很激愤,看上去这倒全成了华氏的错。 胭脂青黛听得这话,气得身子都颤起来。 沈雁扫了她们一眼,继续坐在旁边观看。 华氏一脚踹向她胸口,等她倒在地下,遂又踏住她咽喉道:“我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做得理不饶人!” 刘氏哀呼起来。 “住手!” 沈夫人沉喝着,急赶着过来两步,看见华氏这模样,心下倒是也有些发紧。她抚着手上的金戒,咬牙道:“你也太没规矩了点儿!这可是我们沈家的少奶奶!你竟敢当着我的面这般折磨她?!” “少奶奶?” 华氏冷笑着,“刘氏是沈家的少奶奶,我华氏就不是了么?太太这般明目张胆的偏心眼儿,是仗着二爷不在,还是瞅着我华氏势单力孤没人倚仗? “太太只看到她被我折磨了,那么可曾知道我险些就死在她手上?她闯到我屋里来行凶,你居然还在跟我说什么规矩不规矩?! “太太心里的规矩,只有你自己吧? “我从进这沈家第一天起,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太太怪我没规矩,是怪我打错了摸黑闯进门来的刘氏,还是怪我没有敞开门恭恭敬敬请她进来把性命双手奉送上去?规矩,我倒不知沈家的规矩是容许一个堂堂少奶奶摸黑做贼来谋我的财害我的命! “我也不知道沈家的规矩是容许弟媳妇往嫂子的屋里放这些肮脏玩意儿,来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是非!如今这就是沈家的规矩,那么真是对不住了,这个我还真没有!但是如果一定要有,你信不信我可以做的比她更无耻卑鄙十倍二十倍!”   ☆、113 强爹 “放肆!” 沈夫人沉下脸,“你这是跟谁说话!” 华氏深呼吸一口气,稳住气息道:“跟所有希望我倒霉的人说话,也包括您,太太。” 沈夫人气到噎住,目光也变得狠戾起来。 扶桑暗地推了推沈雁,这个时候除了她没人能替华氏撑腰了。 可是沈雁并不动,她只把目光略往门外扫了扫。 而这时候,华氏走回刘氏跟前,望着地下的她,将一直紧握在手上的香囊猛地掷到她脸上,再道:“眼下里外站着这么多人,我若不把你那恶心的一面撕开来,怎么对得住你几次三番对我下的这些阴谋诡计?” 她咬咬牙看着前方屏风,一字一句道:“你打的好主意,差一点点就称得上是算无遗策。借口说给我赔礼,却将这东西塞到我锦榻之下,然后在外头买通卖平安石的小丫头,通过她来引二爷翻我的榻席。 “之后我们吵架了,而且他气出了门!这个时候,你便趁着二房一团乱来我的房里投毒。 “我不知道你因何非要毒死我不可,但是我知道,就算我是服毒死的,有了这场争吵,一个自杀之名便可将这背后所有的阴谋掩盖过去!所以你那么大胆地摸黑进了来,以为只要投下这毒便大事已定,只是你没料到,我们早就已经防备了你!” 说完之后她垂眼瞪着她:“如果不是因为我早有防备,早就知道你的阴谋,今儿夜里我十有*也着了你的道!假若我们没有埋伏,你把毒投到茶壶里,就算有人发现了你。那壶茶迟早也会被我喝掉的不是吗?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府里竟有人处心积虑地要我的命,原来我竟这样好欺负,在这个府里我不是什么二*奶奶,也不是沈宓的妻子,我就是好比是个奴才下人,有人看不惯了便可以投个毒!太太说我没规矩,是。我没规矩! “可这劳什子的破规矩我还真不想守了!你们沈家容不下我。我也不见得非要赖在这里等你们拿我的命!你们即刻请二爷回来,我这就让人清点嫁妆跟他和离!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眼不见心不烦。我也不受你们的窝囊气!” 听到末尾这句话,二房里的人统统已围了过来。 沈夫人听得她说完,唇角却转瞬翘起:“和离?你敢吗?” 一直无语的沈雁目光顿时冷下来。 “我有什么不敢的?”华氏高扬着臻首,“难不成我离了你们沈家。就活不下去了不成!” 沈夫人抚着戒指,微微斜了斜眼角。走到刘氏跟前。 刘氏咬了牙,抚臂坐起,冷笑望着华氏道:“你少拿什么和离不和离地来吓唬我,就是和离你也赖不到我头上!你说我害你。都不过是你的猜测,我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你就是诬陷我。就是报复我!你看看谁会相信?!” “又是证据!”华氏幽幽吐着气,似乎已不想再纠缠。 “要证据是么?葛舟。去把押在后院小磨房里的小丫头提过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沉如泰山的一道声音,门口的人分开,沈宓拿着马鞭,负手从外头走进来。他目不斜视走到屋中沈夫人面前,再将随后被带进来的一人扔到她面前:“母亲,这是庄子里的庄头,庄子里有没有出事,您尽可以问他。” 沈夫人脸色顿时煞白。 刘氏也神色大变,身子一软歪在地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夫人站起来,努力保持着平静语气。 “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意思?不是您把我支去庄子里的吗?”沈宓面无表情,马鞭一甩,正好甩到她身后秋禧的身上! 秋禧惨叫一声跪下来。 沈夫人惊怔无语,身上竟然也起了丝颤栗。 看上去万无一失的计划居然以失败告终,她说不上多么难过,因为这次不行她还会准备下一次,可是她也不见得多么轻松!因为她从没想过刘氏的失败是因为二房母女早有防备! 这个计划只有她和刘氏两人知道,不可能再有第三人知情,华氏究竟是怎么察觉出来刘氏对她动了杀机的?她素日冲动任性,根本不可能会细心到这个程度,就连季氏母女那么精明的人也没曾看得这么透彻,她是怎么算到刘氏会动手,而且会在今夜动手的? 而且,她是怎么窥破刘氏与那小丫头之间有勾结的?如果不是近距离的盯梢,根本不会有人注意,难道说,她们早就已经防备了刘氏?还是说,这一切乃是被她的亲儿子所窥破然后提醒了她们? 她把目光投向华氏,眼前的她怒色仍然很重,但是眉目之间又流露着一股傲然正气。 她知道她性子暴躁,遇事最是不能冷静,所以才会利用这点与刘氏定下这计策,可暴躁和勇气是两回事。眼前的华氏,看起来与原先忽然有几分不同了,她的暴躁变成了犀利,让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招架。 而面前的沈宓更让人无法逼视,他是四兄弟里最有魄力的一个,平日里因着文人本质尚且看不大出来,但到了眼前这种关头,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他的锋芒了。 她万万没想到沈宓没去庄子里,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倒回来插手这件事! 她倏地转回头看向华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刘氏会到二房来的?” 华氏扬起唇角,冷冷道:“我已经在刘氏手下吃过一次亏,难道不能从此提防着她吗?从她今儿早上假惺惺地来给我赔罪我便已经知道了,她既然已经得到太太您的宽恕,又何必再来我这里卖这假面花子?” 这些都是沈雁的功劳,但她当然不会把真相说出来。 经历过这两回,人心的险恶她总算是知道了!就算她不害人人也会害她,如果她招出是沈雁,那么往后小小年纪的她就得面临这些人处心积虑的攻击!她虽然手腕心智都不如沈雁,但无论如何她是她的母亲,她必须保护她! “二爷,人带来了!” 葛舟在这时候领着沿街售卖平安符的小丫头进了来,小丫头见了这一屋子人,早已两腿如筛糠般跪倒在地下。 “这么说,你们真的是早就知道了?” 刘氏见得这小丫头进来,一颗心便已在胸膛之中扑扑跳个不停。她本就担心事情败露引来华家和沈宓的报复,可如果华氏死了倒也还好,有沈夫人从中斡旋,她也不怕真会扯到她头上。而如今不但事情败露,华氏没死,自己反而还成了她们的瓮中鳖! “没错!”旁座上的沈雁剥着杏仁儿,大声说道。 她知道母亲的用意,但是不谦虚的说,在内宅方面,她目前还是比华氏应付得更得心应手一些。 华氏是需要成长,但不能一蹴而就。何况眼下有沈宓在前,她又怕什么?有个厉害老爹就是有嚣张跋扈的本钱啊! 刘氏望着她,气得脸都青了。她居然又一次着了二房的道!上次华氏给出那叠假银票她就觉得有疑,华氏怎么可能会事先在房里藏着那么多假银票?而她当时也根本没机会上外头去做假,当时沈雁接连出现了两回,难道这些都是沈雁在暗中捣鬼?! 她望着眼带几分嘲弄望过来的沈雁,背脊忽然冒出了冷汗!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她揭开了杀死伍氏的真凶就是琳琅,这本来就显示出她的过人心智,她去华氏面前哄她拿钱的时候,她从中作梗又有什么不可能? 绝对是她! 她蓦地爬起来,箭一般地朝沈雁冲过去,到了她面前,瞪圆了双眼,抡起手臂便要扇她! 只是还没等她放下手,随着啪的一声暴响,一条马鞭卷住她胳膊,飞快将她带离沈雁身前,转而又落在她身上,那质地上佳的夹衣上顿时便被抽裂了口子。沈宓如苍松般站在沈雁身前,一双眼沉凝如冰,瞪着地上的刘氏:“你是嫌死的太慢?还敢动我的女儿!” 刘氏爬起来,惊恐地缩在桌子底下。 华氏急步上去,眼含泪光搂着沈雁,看向沈宓:“你现如今可看到了,这些人有多么容不得我们母女!今日若不是我们的女儿,我多半已经成了这沈府里的游魂!我终于知道雁姐儿为什么会跟我说起那些奇怪的话了,可恨我竟连个九岁的孩子都不如,都看不穿这府里的人心险恶!” 说罢那眼泪一滚,仿佛满腹的委屈憋到这会儿终于有了个宣泄口。 沈宓替她擦了泪,将她们拉到身后,看向座上的沈夫人。 沈夫人脑子已有些僵滞。 “你想怎么样?”她问。 “我想怎么样,母亲应该很清楚。” 沈宓偏过头,望着她,连头发丝儿里都似透着冷意。“我夫妇受了这么多委屈,理该为自己讨个公道了。否则的话,沈家的规矩只怕真的将形同虚设,这百年基业也将毁在这后宅手里!身为沈家子孙,我又岂能置家族名声于不顾?”   ☆、114 暴露 他走近前两步,接着道:“今日我若不回来,佩宜所受的委屈只怕又会像从前一样,就这么被轻飘飘揭过去罢?我的雁姐儿今儿只怕也受了刘氏这贱妇的责打,而母亲回头还要来跟我数落她们娘俩的不是了吧!” 他抬起手上的马鞭指向门外:“我若不回来,这表面一派祥和的家里头实际是什么样子,我是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家风端正,什么叫世家大族的规矩?佩宜确是出身商贾,华家也没出过什么高官名士,可是人家从上到下有仁有义光明磊落! “你看不起佩宜,不替她主持公道不说,反而怪责她不守规矩,反而对作恶多端的刘氏诸多庇护这是何道理!” 沈宓咬牙切齿,浑然已不见了素日的从容。“难道在母亲的眼里,沈家的规矩真的就是你自己吗?” 沈夫人翕了翕唇,竟然说不出话来。 看着眼前浑身上下透着冷意的他,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为了要娶华氏而跟她顽抗的他,但那个时候他只是倔犟,并不曾愤怒,眼下愤怒的他,忽然激起她心底那些老旧的回忆,使得她心底的心虚未曾褪下,那股恨意却又重新升了上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责怪我?”她逼上去,沉着声,凝着眉。 十年前她已经妥协过一次,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不会再妥协! “我不是责怪你,我怎么敢责怪您?” 沈宓声音轻飘飘在响彻在屋里,“我只不过在想这个家到底还是不是我印象中讲究忠孝仁悌的那个家!刘氏是您的儿媳妇,佩宜也是您的儿媳妇,可是您袒护着的那个儿媳妇不止算计着我妻子的财产、挑拨着我们夫妻矛盾来谋害她、事后更恼羞成怒嚣张到要来打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我在母亲心中算是什么。是个可以随意愚弄的傻子?还是你们私底下的一个笑话? “我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妻子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她们受过你们多少拿捏,我只知道这一次差一点点我的人生就被你们给毁了!若不是你纵容包庇,刘氏哪来的这胆子针对佩宜! “今日刘氏图谋杀害的是我的妻子,她被人欺负只能证明您的儿子我没用!我被人这样算计,我的尊严被你纵容出来的人这样践踏,您觉得舒服吗。高兴吗?” 沈夫人面沉如水。紧盯着他。 她从来没见过沈宓这个样子,她曾经预测过华氏死后沈宓必然会伤心,可是再伤心。她相信也会有缓过来的时候,华氏自杀而亡,错不在沈家,沈宓还年轻。有作为,而且又没有儿子。将来不知多少的名媛贵女会愿意上门当他的填房。 所以她对于沈宓的将来,是不大担心的。 可她没有想到,刘氏把事情把办砸了。办砸了就办砸了,她想着反正有她出面。找个由子把刘氏保出来便是,华氏又敢说什么?可她万万没想到被她支走的沈宓居然赶在这当口回了来——他是怎么回来了?是谁去送的信? 是沈宓自己,还是真如刘氏猜测的那般。是沈雁? 可是沈雁才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如何会猜得她们这个计划而提前作好准备?她的目的是让华氏的“自杀”对外看来情有可原。所以刘氏会在二房里弄出什么动静对她来说都不要紧,因为只要华氏死了,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刘氏露的马脚再多,她也会给她擦屁股。 她能保证在刘氏被打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揣着这心思,那么,沈雁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会真如华氏说的,只是从她上门赔罪那事就能猜出这么多端倪? 她往沈雁看去。 沈雁也冲她看过来,并且咧嘴笑了笑。 沈夫人目光随之变得深沉。 这丫头何时何地看上去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的假象?她又想起陈氏送珠花给她那次,她心下陡然又凛了一凛,难道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被她蒙骗了?!年仅九岁的她竟有这样过人的心智,把身边事看得如此之透彻? 不,不可能。不是她,一定是沈宓! 可是想到这层,她的心又更加寒凉了,她的儿子明知道这一切,却还装得若无其事,等着她这个母亲钻进来——或许他还不知道她才是幕后主使,又或许已经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她到底暴露在了他眼里! “二哥?” 正在静默之间,门外忽然传来道懵然的声音。 沈夫人回头望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个白衫墨发的男子,眉目清秀,丰润的双唇露出几分优柔,眼下他神情讷然地望着屋里,却是本该呆在寺里的沈宦! 这当口,他居然回来了! 她猛地往沈宓看去,沈宓却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他指着地上的刘氏,以及已然被黄嬷嬷带进来的卖平安石的丫鬟,冲沈宦道:“你过来!刘氏妄图杀害你嫂子,被你嫂子捉了个正着,再加上先前她与人勾结坑害我一事,你今日给我个说法!” “什么?!” 沈宦听见这话,立时变了颜色,走向刘氏。 “不!我没有!他们在诬陷我!不信你问太太!” 刘氏见着沈宦出现,一张脸顷刻变成死灰!她慌乱无措地爬起来,跪爬到他面前,扯住他衣袖。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知道沈家长幼之间极守礼仪,如今沈宪死了,沈宦沈宣便皆以沈宓为尊。沈宦若是相信她对华氏下手,如今又被沈宓逼着讨说法,他是一定会休了她的! 沈宦显然也被这消息弄得乱了方寸,他匆匆忙忙冲沈宓俯首作了个揖:“敢问二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刘氏一向温和恭谦,不是那多事的人。这人命关天的事,二哥还得弄清楚了才好作定论。” “这不是证据!你还有脸问我要证据!”沈宓一掌拍在桌子上,先前被投过毒的那茶壶被拍得跳起来,“你问问她,这茶里的毒是哪来的?还有她面前那香囊是怎么来的!她若不是来行不轨之事,又鬼鬼祟祟地潜过来做什么!” “二哥……”沈宦这下也无语了。 既然被抓了个正着,的确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起前不久刘氏才向二房里讹过钱,做出那丢人的事,本以为她会用心改过,这才隔几日居然又做出这祸事来!他心里便不由得气恼,咬牙往她望过去,喝道:“你是不是活腻歪了,竟敢冲二嫂做下这种事,你是想要滚出沈家去?!” 刘氏煞白着脸坐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夫人,沈夫人目光微闪,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她唯一的救星了,她想也不想地就爬过去,磕头道:“太太是相信我的是不是?太太?” 她想起了琳琅在被揭露出来之时,也是这么样六神无主地请求她出手帮忙,但是被她一脚踹破了喉管,再也未能得逞。她害怕沈夫人也会这样对她,所以不但不敢把她说出来,反而态度十分小心,沈夫人为保自己,会甩了她并不是不可能! 而她假若敢当众挑开她的秘密,那么她则必死无疑! 她怎么能容许自己落到这个境地?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哪怕是被休出去,她也要保住这性命! “太太,看在儿媳素日孝顺的份上,请太太饶了我,饶了我!” 她哭着趴在她膝下,整个人如筛糠似的。 沈夫人垂眼望了她片刻,转身坐到椅上坐下。 事情到了如今,她当然应该放弃她来保守住这个秘密。可是刘氏如若出了沈家,岂不是更容易把这秘密捅出去?再者,华氏终归是要死的,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没有刘氏,她又要找谁来背这个黑锅?就是要休她,也要等到华氏死了再说不是吗? 沈宦回了来,沈宓先前那番指责她倒也且顾不上去理会了。 望着沈宓,她说道:“你别急着怪责我,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刘氏纵使真的心怀不轨,到底不曾酿成大错。我又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说罢她默了默,又望着华氏道:“佩宜受委屈了,是我没弄清楚原委就责备了你,我不想她竟是这样不思悔改,这次我让她搬去庄子上住着,莘哥儿不成亲便不能回来,你说可好?” 华氏转过身去,面若冰霜望着门外。 沈夫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面子,但眼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纠缠这个。 她说道:“我们家到底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休妻的话断不可轻易说起。我这样发落她,已经算是对得住你了。” “对不对得住,暂且先不论。” 沈宓往前半步,正要说话,方才还端坐在屋里的沈雁这时候却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脆甜的声音在屋里的躁怒气氛衬托下显得格外悦耳。她走到沈宓身边,仰起小脸道:“父亲不用急着催太太怎么处置三婶,先等我带两个人进来,看看三婶认不认识再说。”   ☆、115 隐秘 众人听到这番话,都不由起了疑惑。 沈宓点点头,眼神冷冷扫过刘氏脸上,示意沈雁继续。 沈雁抬起两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胭脂便带着两名年约四旬有余的男女进来。 这二人虽然衣饰简朴,但是气质里却透出几份儒雅,尤其是男的,身着件青色道袍,看起来应是个文士。 沈雁道:“何老伯,何二婶,你们瞧瞧,地上跪着的这位奶奶你们可认识?” 刘氏见得这二人,两眼立即便如铜锣般瞪大了,然后如同见了鬼似的直往后退! “回二姑娘的话,在下认识,这便是刘府的大姑娘,殉国有节的刘大人的亲闺女,也是在下犬子的未婚妻,十年前她在我何家常出常入,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何老伯礼貌地回应着沈雁的话,目光望向刘氏,却是如同刀子般凌厉。而与他同行的那名妇人,却已是咬牙切齿红了眼眶,似是见到了宿世仇人。 沈夫人与沈宦听得这“心上人”三字,俱都不由一震! 沈夫人站起来,厉声道:“你是何人!方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老伯俯身道:“在下何谦,与刘孟阳乃是旧友,原先我何家也住在与刘家相邻的燕儿胡同,可是自打十年前犬子何叙过世,在下便带着妻女搬到了南城。沈夫人若是想知道在下这话什么意思,何不问问贵府三奶奶当年是怎么以破壁之身进得沈家门?” 沈夫人听得这话,立时踉跄了两步! 而刘氏瘫坐在地上,魂儿仿似没了,眼珠子也快要瞪出来。 “何先生有话但请直说!” 看到这副样子。沈夫人再是想暗护刘氏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了!这何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又自称与刘家是世交,再者又说什么刘氏是何家儿子的心上人!刘氏是沈家的儿媳,现在居然被人跑上门来指称婚前还有这么一段,这又如何了得! 何谦俯身:“在下不敢担这声先生。夫人想知,在下说来便是。” 说完他顿了顿,接着道:“何叙论年纪比刘氏还要小一岁。我们两家从父辈开始就有了交情。他们俩也是打小就在一处玩耍。何叙喜欢跟着刘氏,刘氏对何叙也十分照顾,打会做针线时起。衣裳鞋袜时常都有赠送。久而久之,便就互生了情意,我与刘孟阳也私下看好他们。 “谁知那年京城被攻破,刘孟阳殉了国。刘家一下窘迫起来。那会儿何家虽然也不富裕,但好歹比刘家还要强上些许。在下便时常叮嘱内子,让其对刘家多行照顾。刘氏与何叙在那几年感情急剧升温,就在十年前,她十五岁的时候。何叙惊惶失措地来告诉我,说他与刘氏已经私订了终身。 “我气怒之余只得与刘老夫人商量,为他二人订下亲事。只是那时候两家都不富裕。因为并没曾请客,只是商议着找个好日子行文定便是。 “谁知道就在事后不到半个月。何叙却在上山的途中翻了马车,惨死在山沟里! “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死了,我们何家便没有了传后之人,内子曾经提议仍把刘氏娶进来,也算是全了何叙的心愿。可是我想到我老何家跟刘家交情匪浅,并不愿耽误刘氏一辈子,再加上家里也不宽裕,她若进了门,便多了个吃饭的人,我便就向刘夫人提出这事往后再也莫提。 “两家起初提这事的时候并没有外人知道,而我怜惜着刘氏将来还要嫁人,于是也不曾将这事透露出去。 “而我没想到,半个月后的九月初三,刘家就答应了沈家的提亲!我当时虽然觉得刘家太过性急,但敬重沈家门第高贵,刘氏去了之后也算是能带契上刘家一把,便就忍下了这口气不曾作声。但终究因为中年丧子而觉得心下悲戚,几个月后也就搬出了燕儿胡同。” 何谦说到这里看向刘氏,“这十年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何叙的死因,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何叙之所以会突然惨死,乃是因为就在我向刘家提亲之时,沈家也有了向刘家提亲的意向!刘氏为了嫁进沈家,让其弟刘普骗了何叙上山,然后将他推下了山崖! “她就是杀了何叙以破壁之身嫁入的沈家!” “不!不是!” 刘氏凄厉地叫起来,她紧紧地抓住身旁的桌椅,整个人如疯狂般抖瑟着:“我没有杀他!你血口喷人!你们都是来害我的!你们都在嫉妒我!——太太!你不要相信他!我是清白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沈夫人瞪着她,额上青筋都已经冒了出来。 沈宦喃喃道:“九月初三?是的,没错。我记得是正是九月初三提的亲,而在那之前不久,父亲曾经问我的意思!我说想看看她的人,于是母亲把她请到了府里,我在屏风后看见她……后来我就同意了!这么说,她真的在嫁给我之前,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他睁大眼看向刘氏,脸上的懵然逐渐变成了震惊! “三叔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证人!”沈雁又击了击双掌:“带秋葵!” 秋葵走进来,刘氏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嘶叫着冲过去,被沈宦伸出的一脚又踹回了桌下。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的妻子不贞洁?还不等沈葵把话交待完,沈宦便已往她扑过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想起来了!成亲那夜我喝得酩酊大醉,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翌日早上你却抽出了元帕来,我也没曾在意!原来我竟然被你骗了,被你骗了!” 刘氏惊叫着挣扎,旁边无一人上去劝解。 沈雁笑起来。 但眼下就让刘氏死了也未免太便宜她。 她站起来,走过去,扯扯沈宓的手臂。“父亲快去阻止三叔吧,三叔被愚弄已经够可怜了,要是再背负个杀妻的罪名,那可太不值了。” 沈宦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前世明知道刘氏作恶多端也不曾对她有所改变,前阵子也明知道刘氏害了沈宓又图华氏的财产,他也不曾对她如何。还连登门来道个歉都不曾。见过这般会装糊涂的,却没见过这般把人都当傻子的!但是这会儿到底还是先处置刘氏要紧。 沈宓本待冷眼旁观,听沈雁这么说。又还是觑着葛舟,挥了挥手。 沈宦被葛舟他们拖开来。 “你拉我做什么?她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温柔端慧的淑女,而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亏我这么些年尊她敬她,连个通房都没有。她原来就是这样坑骗我的!你让我杀了她!” 沈宦失声大叫,双眼里透着血丝。整个人往前倾着,似乎准备随时往她扑过去。 很显然对于他来说,刘氏失贞比起坑害兄嫂这件事来,事情严重得多了! 沈雁抽了抽嘴角。跟黄嬷嬷道:“先请何老伯他们下去用茶。” 然后走到刘氏面前,说道:“我可以想像出当年,你在得知沈家有意娶你为媳的消息后是多么的激动。这股激动甚至于驱使你背信弃义杀害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你以为自己的弟弟是最靠得住的人。而你却没想到,刘普在婚后,却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庞氏。 “而贪婪的庞氏则以此为把柄要挟着你,趁着刘普欠债被押,转头逼你拿出两万两银子的赎金。 “这秘密要是传到了沈家,你就是给沈家生下再多子嗣也是被休的命。你当然要想办法满足庞氏的要求。可你嫁妆本就不多,这些年倒贴娘家去了不少,府里的月例又只够花销,哪来的银去赎刘普?于是你就瞄中了伍姨娘——哦,对了,四房的人怎么没来?四叔呢?” 她目光往门口一扫,胭脂便就朗声道:“四爷已经回来了,奴婢这就派人去请。” “不必了!” 门外这时候又响起来沈宣冷峭的声音,人群分开,他走进来,双眼如喷火般盯着地上的刘氏,“你往下说,我听着。” 沈雁点头,“伍姨娘深得四叔喜爱的事府里人全知道,再加之素日璎姐儿身上首饰头面样样不缺,三婶以为只要害死了伍姨娘,便能填补上刘普这个缺儿。这想法其实极好,既有林嬷嬷背这黑锅,又有琳琅作为侯补,可她没想到,伍姨娘为人谨慎,并没将银票与首饰放在一起。 “于是她还得另外想办法筹钱,因为二房手头宽裕嘛,而且母亲与父亲感情十分深厚,她算准若是父亲出了事,母亲必然会六神无主,恰好北城指挥使吴重跟庞家是亲戚,于是她勾结了他还有那两名琴娘一起——青黛,还不把人带上来?” 随着她的吩咐,青黛又押着两个人走进来,沈宓仔细往她们看去,不由一惊——这不正是伙同吴重一块敲诈他的秋娘喜月么?!可是明明顾至诚派人去追踪的时候发现她们都失踪了,她们怎么会落到沈雁手上! “抬起头来。” 沈雁袖着手,扬着唇望着跪在地下的秋娘喜月。“看看那天夜里在北城营,给你们发银票的,是在场的哪个人?”   ☆、116 下场 二人颤着身子抬起头,目光落到刘氏脸上,立即不动了:“就是她!姑娘,就是她!” 她们想来已经是关怕了,不等沈雁多做指示便已配合。 刘氏已经面如死灰了。 而沈夫人等人则已完全不能动弹!除了刘氏婚前*的事,接下来这些她都已经很清楚了,但她不清楚的是,沈雁怎么会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心思和手段!怎么会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将这一切全部牢牢掌控在手上! 沈雁转头看了刘氏一眼,接着又道:“你自以为这计策十分巧妙,而且也确实成功了——如果不是那笔银票是假的,吴重不会到刘家去闹事,事情不会传到沈家来,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是吗?” 说完她不等刘氏有回应,遂转向沈夫人:“太太,现在,您还觉得把刘氏送到庄子里呆着,很对得起我母亲,对得起这沈家上下吗?” 沈夫人一口气憋在胸口,沉凝无语。 屋里所有人都沉默无语。 刘氏缓缓转头望着沈夫人,又缓缓望着沈宦,她想爬起来,但终究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地上。 “去把刘家人叫过来。即刻!” 门口又传来沉厚的吩咐声,门外聚拢的下人已然散尽了,廊下沈观裕官服未除,两眼暴露着灼人的精光,直射向屋里地上的刘氏。 “老爷!” 沈夫人身形微颤,站起身来。 沈宦讷讷无语,沈宣默然揖首,沈宓走上前去,朗声道:“家门败类。祸及同胞,请父亲从严处置!” 沈观裕摆摆手,走进来,到了堂上坐下,“柳福,把无关人都遣退下去。” 沈家的老仆人柳福颌了颌首,出了门去。 “父亲!”沈宣眼见得门庭清静了。这时走出来。阴沉着一张脸,说道:“刘氏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难道休了她便可将这前后所有抵消掉吗?这种人岂能再放出去毁我沈家的名声!就应该赏她一条白绫。或者送到尼庵里,对外假称病毙!” “四弟!” 沈宦惊怔失声。刘氏虽然罪无可赦,可终归是他同床共枕数年的妻子,他气怒起来可以恨不得掐死她。可真说要让她死,他忽然又有丝不忍心。 “这种贱妇。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沈宣咬牙指着刘氏,冲沈宦道,“她不但心如毒蝎,而且还欺骗了你。你难道就不怕她将来为了什么利益把你也给出卖了吗?!” 沈宦向来不擅这些争斗,他无语地垂下头来。 “父亲!” 沈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来,听见沈宣这话一双眼里立时噙满了泪。 沈宦闻言看向他。咽了口唾沫,冲下人们道:“还不把二少爷带出去!” 沈莘哭出来。掩面退到了旁侧。 屋里呈现着一股让人说不清楚的气氛,愤怒,释然,哀凄,挫败……什么都有,搅和在一起,就如同洒在满身臭汗里里的香氛,腻味而又让人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愉快。 但是沈雁却是愉快的,她既不如沈宦那般纠结,也不如沈宣那样偏执地一定要刘氏死,刘氏惹怒的不是她一个人,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就是不死,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沈家断不会留下她在家里,所以对于她的下场,沈雁已不关心。 她拽起自家亲爹的袖子,操着软软糯糯的声音,说道:“我想来想去,刘氏虽然可恶,但归根结底还是母亲太弱势了,就是这次杀了刘氏,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别的人来欺负咱们。父亲若不想个万全之策,不但委屈了母亲,沈家也将家无宁日。” 沈宓轻抚了抚她的头顶,点点头,“这件事我会处理。” 沈雁扬了唇,她相信父亲。 天色已经极暗了,梆子声已经响起来。 沈观裕从始至终没看沈夫人一眼,沈夫人站在旁侧,心里的哀意也随着夜色的浓重一点点开始加重。 “刘氏德行败坏,已不适合为我沈家妇。老三即刻写下休书,等刘家来人,一道遣出去。” 沈观裕目光平视,声音沉缓,没有更多话,但只这几个字,已说明了一切。 刘氏瘫倒在地下,沈莘无声地哭着。沈观裕望着华氏,忽然冲她招了招手,“佩宜过来。” 华氏抿唇走上去,垂首冲上方福了福。 沈观裕望着她,说道:“是我的错,没有兑现当年对你父亲的诺言,是我的纵容,才使这本该安宁和谐的后宅变得乌烟瘴气。老二说的不错,我们家,也该正正这股风气了。” “父亲……”华氏声音已有些哽咽。 沈观裕点点头,又看向沈夫人,半晌,才又道:“你先回房。” 沈夫人紧抿双唇,默默垂下眼,转了身。 如今这局面,便成了老爷子主持。 刘氏休逐出府已成定局,沈宣纵有不服也无可奈何,沈宦纵有不舍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而到得此时,已经再没什么好审的了,柳福让人将刘氏拖去曜日堂关押起来。黄嬷嬷搀着华氏去了偏房歇息,刘家很快来了人,整个战场便转移去了曜日堂。 沈雁留下来陪伴华氏,华氏经过这半夜折磨,已有些筋疲力尽,但刘氏不死,这口气不彻底放出,她又始终无法入睡,于是母女俩坐在炕上等待曜日堂那边传消息来。 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沈雁已不想再掺合,有沈宓在那边,她十分放心,也不必挂心。唯黄嬷嬷微感忧虑:“刘氏只落个被休的结局,未免太便宜了她。” 沈雁默了默,抬头道:“不会有人便宜她的。” 刘氏已然成为炮灰,沈夫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容许她成为自己的隐患? 刘氏的下场,绝不只是离开沈家这么简单。 黎明时分刘普夫妇匆匆赶了过来,在听过对刘氏的控诉,连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庞氏本就坑害过沈宓,刘普又亲自参与了杀害何叙帮助刘氏骗婚,眼下沈家如何处置刘氏,沈宓根本都不必道原因,他们都完全没有半句话可说。 沈观裕当场让沈宦写了休书,念在刘父的面子上此事就不再追究,但是必须即刻出府。 刘普无话可说,灰溜溜地去雇车拉东西,但等到东西套了一半,后院却传来刘氏已经撞墙的消息。 黄嬷嬷听到消息时一震,看向沈雁的目光不觉又更深邃了些。 事情从头至尾,沈雁看似露面不多,沈宓才是对沈夫人及刘氏冲击最大的那步关键,但每一步都似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沈雁一点也不着急对刘氏穷追猛打,因为刘氏到了这个份上,没有几个人会愿意她活着出府。 人死在沈家,这么着一来,休书写了也是无用了,到底还留下个沈莘在,沈家也做不出把死尸扔出去这样的事。 庞氏暗下窃喜,连忙叫人卸车,虽说嫁妆是拖不回去了,到底不用再白养一个人。刘普倒是抱着姐姐的尸体落了几滴辛酸泪。沈宦呆呆怔怔,坐在门槛下也似有些万念俱灰。 沈观裕沉默片刻,于是吩咐人仍按少奶奶的体面开始治丧,但是丧葬规格却十分简朴了。除了在府停灵三日,之后便迁去东郊铁陀寺里做一七法事,而后就近葬在庄子里西山上,连祖坟也不得入。 这样的规格也就比姨娘好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多了沈莘这个孝子捧灵以及一众侄子侄女戴孝送葬,沈雁从一开始便称病未出,刘氏整个儿是垮在她手里,她如今再去假惺惺地在她灵前侍候有意思吗?况且前世里华氏死的时候,她不是也开始拿着华氏的私财逍遥去了? 除了她,沈宓也不许华氏去过问。 刘氏胆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沈家为了自家名声考虑,能容她以少奶奶的身份治丧已是开恩,至于别的,实在已无须顾忌。 二房里没人到场,四房里除了陈氏去烧了几柱意味不明的香,也没有人去。长房里沈弋每日里倒是去转了转。而棺椁拖去铁陀寺的翌日,府里便就将一切丧事用具清理完毕,看来除了沈雁不耐烦这番假模假式,府里上下都不比她耐烦多少。 出了刘氏这事,何家虽然揭发有功,但终究因为早知道刘氏已非完壁,还替她隐瞒着这样的事实任她嫁入沈家而引起沈观裕的极大不满,庞阿虎在当日得回来的消息,何家开设的私塾突然被顺天府下令给关了,理由不知是什么。 何家兴许也觉得理亏,不但只声不出,刘氏还停灵在府里便就迁去了云南。 除了刘氏这个第一大仇人,沈雁说不高兴是假的,华氏总算是度过了命里这一劫,命运又被她扭转了一次,往后她就该往幸福安康的道路上大步行进了!华府离抄家还有三年的时间,有三年的时间让她作准备,即使不能保住华府安然无恙,起码她也要保住他们生命安在。 为着后续的乱七八糟的事府里很是忙乱了两日,等到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已经是第三日夜里。 华氏亲自下厨给沈雁和沈宓做了桌饭菜,沈宓把属于自己的那只大鸡腿捞到沈雁碗里,说道:“雁雁这次功劳最大,若不是你,父亲只怕还会被这些表象蒙在鼓里,而你母亲也……”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华氏,又微叹轻抚着沈雁肩膀:“你想吃什么,父亲都给你买回来。” ps:下章起就是沈夫人了。   ☆、117 母子 沈雁抓起鸡腿大咬了一口,说道:“我想吃醉仙楼的胭脂鹅脯和酱雀舌,父亲又不买。” “明儿买!”华氏从旁道。 沈宓微笑着点头,轻抿了口酒,又说道:“我们的小丫头真让人惊讶。你怎么会有这么缜密的心思,猜得透刘氏图谋不轨,又会猜到她会来冲你母亲下手?” 整件事下来除了对刘氏的愤怒与对沈家的失望,剩下的就是对沈雁的吃惊。印象中他的女儿聪明,灵巧,机智,但是从来没有独自处理过什么大事,虽然说回府这几个月跟府里各房关系对她来说是个考验也是历练,但是这也不可能成为她会有着如此过人本事的理由。 他沉静地看着沈雁,等待她的回答。 华氏也放了筷子,缓缓望过来。 沈雁在这样的注视下不得不停止咀嚼,她拿绢子擦了嘴,抬起双眼道:“我成日随在母亲身边,而且又在府里呆的多,肯定比父亲和母亲对内宅情况更了解些。其实母亲如果不是那么急躁和容易相信人的话,一定也能够看出刘氏的来意不单纯。 “说来说去,我就是刚好碰巧。” 真是碰巧吗? 沈宓转动着手上酒杯,宠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从前他总把她当孩子,可是这次假若不是她,那么后果全然不可想象,他这个女儿虽则古灵精怪,可见仍比别的孩子多几分智慧。他有这样的女儿,又还一味地追求传宗接代的儿子做什么? “那么,那笔银票呢?”他放了酒,继续道。 “那个……呵呵呵。” 沈雁搓了搓两手,她还以为他早忘了这事。“那是我学镌刻的时候为了好玩。偷偷照着银票上的宝印刻了枚印章,然后让丫鬟们印了些假银票出来盖印玩过家家……不过那章子我已经扔了,真的!不信父亲可以上我屋里去搜!我再不敢了。” 沈宓带着嗔意,斜睨着她。 他会信她才有鬼。 可是他并不打算过份苛责她。一个只会责怪女儿不听话的父亲一定不是个足够爱女儿的父亲,也一定不是个有足够能力的父亲。她就是再顽皮,再胡闹,他也会给她收拾烂摊子。只要不杀人放火做泯灭良心的事。几张假银票而已,用不着慌。 但他还是说道:“下次不准了。多亏得这次没被人揪去官府闹出事来,此次大罪可饶小罪难免。你这几日抄几遍女诫,当作教训。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沈雁老实地点了头。 她当然有把握不会被告去官府,银子是刘氏从她这里拿出去的,她手里拿着字据呢。当场她都没认出是假的,回头她还敢上门说银子是假的?她要敢说是假的。她就能拿着字据上官府反过来告她讹钱! 沈宓见她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目光又不觉添了几分温柔,他添了筷黄花鱼给她,又默了片刻。说道:“我吃饱了,出去转转,你们俩吃。” 说着漱口洗了手。起身出了去。 华氏也很好奇,这次沈雁赢得干净利落。不能不让人佩服。见沈宓问了一半走了人,她连忙凑上来:“你是怎么找到那么多证人的?怎么会连庞氏身边的丫鬟和那对姓何的夫妇也给找来的?为什么这些事情我丁点儿都不知道?还有那两个琴娘,到底怎么会让你找到的?” 沈雁无语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也说道:“我还有事,也不吃了。” 说罢弃了碗筷,飞快出了门槛。 沈宓出了院门,在天井里站了站,抬步往曜日堂走去。 沈观裕尚未回房,沈夫人独自在花厅里坐着,手里捻着串佛珠,对着地下出神。 那夜被沈观裕下令回房之后,她便告病在房未曾露面,沈观裕这几日也歇在外书房,没有人知道她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也没有人知道沈观裕为什么不进房来。 沈宓自己打帘子进去,站在花架旁看向她,“母亲这是在为刘氏超度吗?” 沈夫人手里的佛珠停下来,她皱眉看向他:“她不过是个罪妇,我替她超度,她受得起么?” 沈宓在锦杌上坐下,望着被她紧攥着的那串佛珠,缓缓道:“论辈份她是受不起,可是,假若人是死在母亲手上,那又另当别论了。母亲出身清贵,素来并不屑做这种谋命以除敌手的事,如今手上却沾了刘氏这一手血腥,想必心里并不安乐。是吗?” 沈夫人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沈宓面色黯下去,“刘氏杀了那么多人,虽说罪有应得,但是她死的未必也太巧了。刘府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脸面可让她再丢,她还年轻,回去之后过两年很可以再远嫁他乡。她能够杀那么多人,则表示她内心并没有那么脆弱,既然未来还有希望,她为什么非要寻死?” 沈夫人目光陡然变得深沉。 她起来,望着他:“你是来为她打抱不平?我让她死了,你不是该高兴才是吗?” 沈宓直起腰,双眸里迸射出逼人的冷光,“儿子并非圣人。她几次三番图谋加害华氏,假若她今日按照家规被休被送出府,或者是她自行了断,儿子自然觉得解气。我不是来替她打抱不平,我是来问母亲,为什么您要指使她去杀害佩宜? “我还想问,如果今日死的不是刘氏,而是佩宜,母亲也会这样礼佛超度吗?” 沈夫人脸色微变,“你在怀疑我?” “已经不必怀疑,而是肯定。”沈宓缓缓站起来,目光炯炯。 沈夫人抿紧唇,亦绷紧了身子。 “你就是不想让她留在沈家,是吗?” 沈夫人打量他,“你未免也太疑心重了点。” “是我疑心重,还是母亲杀心太重?” 沈宓走过来,望着她,面色逐渐变得晦涩,“刘氏前次对二房下手,你那般袒护着她我已觉得有疑。时隔数日她又冲佩宜下手,若不是母亲在后撑腰,她哪里来的胆子?如果不是母亲指使庇护,又怎么会那么巧我刚刚走出府门,秋禧就出来骗我去庄子上? “我早已知道你不满佩宜,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狠毒到这个地步。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杀了佩宜,就等于在儿子心里捅刀子。 “刘氏固然可恶,可她之所以会向佩宜下手,全都是因为你的纵容和指使!你终归是我的母亲,我不能像对待刘氏那样对待你,让你当众丢尽脸面,无地自容。但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容不下我的妻子,甚至不惜杀害她?!” 侧壁上的灯光幽幽地照耀着屋里的二人,沈夫人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默默流淌的失意渐渐变成了一幕优柔的哀伤。 她从来没想过瞒得住沈宓,就算是刘氏这次成功了,华氏死了,一切痕迹都让她抹去了,她也知道,终有一日真相也会被他查到手。可是她又有信心,沈宓忠孝仁义是谦谦君子,华氏死后,他即使知道了这一切,即使会恨她,可终归也不会忘记她是他的母亲。 只要能保住沈家不倒,她就是担负再多的委屈也是值得。因为沈家的风光就是她身为沈家媳妇的荣耀,身为沈观裕妻子的荣耀! 可是她没有想到,事情败露了,沈宓也比她想象中更快地猜到了真相。事情全部乱了套,她看得见他眼里的疏离,那是这十年以来最让人心冷的目光,这目光让她蓦然意识到,在他的心里,她的份量已经在赫然变轻。 她精心布下的局,不但没有杀死华氏,反而让她彻底失去了儿子。 谁能体会到她这一刻的失败和悲伤,以及她此时的寂寞? “难道我不该容不下她吗?”她望着他,走下脚榻,长长的绣袍在地上拖出一道华丽的弧。“对于我们这样的家族来说,名声与地位重于一切。她不能为你生子,又无法让你在朝堂上争取到更多的助力,我为什么还要让她占着沈二奶奶的身份?” 即便是眼下,她又怎么能说出杀死华氏是为撇清与华家关系这样的话来? 她太了解他,越是这样,他越是会想尽办法地去帮助华家。而华家若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那事情又岂是他能够左右的?他是沈家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她怎么能让他去沾惹这件事。 刘氏失败了,沈宓对她失望了,为了沈家,她也不能退缩。她宁可让他更恨她,华氏也必须死,沈家必须要跟华家划清界限。迟早有一天,当他亲眼目睹了华家的衰败,他会庆幸的,会感谢她这个决定的! “在母亲眼里,只有名声和地位吗?”沈宓抬起头来,“那么假若有一日我给沈家带不来光荣,母亲是不是连我也要放弃?我从来不知道我所深爱的沈家底子里是这般的丑陋,不能在官场上相助于我便不能做我的妻子!若是如此,我倒不如就此辞官出府,也好全了我仁义之名!” “你!”沈夫人情急,她胸脯起伏望着他,“你若这么做,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那么母亲意图谋害沈家名媒正娶的儿媳妇,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沈宓嘶吼着,哪还有点恭顺。 但是恭顺保不了他妻子的命,更保不住他内心视为珍宝的亲情!   ☆、118 恩断 他始终不明白这其中的矛盾为何会如此之深。 他知道华氏对沈夫人也有诸多不满,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或者发过狠要对沈夫人如何,除了不会取巧讨好,她从来没有哪点对沈夫人不敬不周,她只是做不来刻意的卑躬屈膝,如果这也是错,那是不是证明他这些年对沈家,对父母的观感也都是错的? “那你想怎么样?” 沈夫人微颤着双唇,忽然有了丝害怕,她害怕他真的撂挑子不干,害怕他真的会弃家而走,假若沈宪还在倒也罢了!她与沈观裕培养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将他当作沈观裕在朝堂上的助手,假如他离开,沈家便将面临青黄不接的状况! 难道醉心于书画的沈宦会挑得起这个担子吗? 难道眼界永远困在后宅里的沈宣能肩负得起这个重任吗? “我一直以为你是有志向有抱负的,难道你跟老四一样,也被儿女情长四个字蒙住了眼睛,也栽在这坑里爬不出来,连志向也不要了!” 她激愤地瞪视着他,她怎么会养出这样不知轻重的儿子! “我要的很简单。”沈宓站在原处,幽幽望着他已然激动起来的母亲,“怎么处置刘氏是母亲的事,但是儿子却有一条,往后不管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你都要保证华氏不会受到任何生命威胁,她是我的妻子,她有与我白头到老的责任,旁人没有资格来替她中断。包括你。” 沈夫人觉得仿似有把刀子扎进了心里。 她颤着唇,说道:“你这是在警告我?”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沈宓挺直胸膛,“我不是能任人随意拿捏的。 “是母亲使我看见了沈家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仁爱,我依然敬您是我的母亲。但是我并不会愚孝到任凭你对我在乎的人和事随意伤害,假如您把我视成是你的私有物,该为沈家付出我所有,那么抱歉,换言之我的妻子和儿女也是我的所有,你纵始是我母亲,也无权伤害。 “从今以后请母亲再也莫要管我房里之事。 “包括子嗣。佩宜能生儿子。那是我们的福气。若不能生,我也一样会把雁姐儿充作男儿教养。府里已有这么多男孙,不必非等着我来传宗接代。不管她生男还是生女。都是我的孩子,您记着,就是万一佩宜不在这世上了,我也一定会终身不娶不纳。” “你这个不孝子!” 沈夫人蓄着泪。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不,我只是不愚孝。”沈宓平静地。 空气像是结成了冰一般让人无法呼吸。沈夫人不敢动,她怕一动眼泪就会掉下来,怕一动心里的害怕和悲伤就会流出来。没有什么比这些话更能够伤她,她是那么疼他。一切为他着想,可是反过来他却将她当成了敌人!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错,她替沈家着想又有什么错! 她明明一切都是为了沈家。为了他,可他到头来却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认! “如果我不呢?”她紧了紧牙关。 “如果不。”沈宓扬着唇,半晌抬起头来,“那么我只好从沈家分离出去,与母亲断绝母子关系,纵使我被天下人唾弃,我也要使您从此再也不能插手我的事。” 烛光忽然啪地跳跃了一下。 沈夫人站在那里,身子忽然有些摇晃。父在不分家,他竟然为了华氏要分府另住!这要是传出去,沈家哪里还有颜面在,她又哪里还有颜面在! 他这是在逼她,往死里逼她! 可是眼前的沈宓平静庄重,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在以沈家的名声威胁她!甚至连他自己的前途官位都已经不屑一顾! 十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挫败的感觉,那是在他执意要娶华氏的时候。如果要说孝顺,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是个“不孝子”了。沈宓端正谦和,但他心里又有自己的一把尺,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成为了四个儿子里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 而她最出色的儿子,却在拿他的前途要挟她! “滚!”她指着门外:“你给我滚!” 夜风徐徐,带来一股秋雨过境的清冷的气息。 沈宓稳步出了曜日堂,仿若来时一样从容不迫。 也仿佛他从来不曾为什么事情而紧迫过。 但明明又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为妻女不顾一切出头的样子。 沈二爷的温柔与刚硬,像是宝石的两面,一样的具有魅力。 曜日堂里的烛光仍然把整间正房照得如同白昼,高贵的沈夫人,站在空旷厅堂之中,仿佛矗立在狂风中的一座雕像,面目纹丝不动,但是身形却又微微在摇晃。 每个人都有弱点和软肋,她的弱点在于太在乎自身之于沈家的意义,而她的软肋则在于她寄予厚望的沈宓身上,没有人能够了解她此刻心里的挫败感,那是一种类似想要握紧手里的沙,但是越用力却漏得越多的失望和无奈,又像是面对线握得太紧以致纸鸢飞走的无措。 她呆呆地站在烛光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五指在这恍惚间,仿佛已残缺不齐。 有轻微的脚步声到了面前,石青色蜀锦的袍子绣着完美的祥云纹,底下的靴子到了面前,便隔着一尺远的距离不再移动。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再也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刘氏,果然是你指使的。” 沈观裕声音微哑,逆光下的双眼看不出深浅。 沈夫人嘴张了张,不知道他在暗处听到了多少。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咽了口唾液,“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书房吗?” 沈观裕负着手,走到屏风下。“有人来告诉我,说是老二又来跟你闹腾,我怕你吃亏,所以赶了过来。可是没想到,我这一来,竟然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内幕。” 这花厅比起先前的沉重,又多了几分冷冽之意。沈夫人忽然打了个哆嗦。面前这是她同床共枕三十载的丈夫,她太了解他这副平静之下隐藏的汹涌。 沈家的家长,必然是个端正严明的君子。也许在妻子与儿媳之间有矛盾与不和时他会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也许在面临朝堂党争时他也并不见得多么光明磊落,可是一个长年以清贵为尊的士子,他必然也有他的底线。一旦她们的行为触及家族的利益,他便再也不能是非不分。 他一直相信她。所以内宅之事他一向未管。刘氏的杀人动机,他也不曾疑心过。 她之所以隐瞒着他做下这一切,就是不想面对眼前这一刻。 “可我都是为了沈家,不是为了我自己。”她胸脯隐隐地起伏。声音却尽量平稳。“华氏死了,沈家跟华家也就没关系了!若再因着华氏的死而断绝了往来,将来皇上更是不可能把我们家牵连进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沈家好!” “我知道。” 沈观裕轻轻地点头。转过身来,声音悠远而漫长,“你的心意,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你太小看宓儿,他不是个棋子,也不是个随意拨弄的工具,他有他的情感,你这样做,是在逼他变成世人眼里无情无义的人。同样,你也是在逼迫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沈夫人看着面前的他,摇着头:“可是他还不知道皇上要对付华家,他如果知道,还能够这么义无反顾的维护华氏?还能够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做法?我是为沈家着想,也是为他好!谁知道皇上介时会不会连座?万一到时牵累到他身上呢? “他是我们最自豪的儿子,你忍心看他被华氏拖累一生,我不能!自我嫁作沈家妇那日起,沈家便是我的战场,我没有理由明知道阵地即将失守,还眼睁睁地等着沦陷!我不能为着华家陪进去整个沈家,还有我大半生努力保住的荣耀和辉煌! “我不明白,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你错就错在把自己当成了沈家的王!” 沈观裕猛地放重声音,面前的烛光因他的愤然而惊恐地闪跳了两下,“从伦理上说,华氏是沈家的儿媳,是被我沈家列祖列宗承认的后代子孙,你有什么资格杀她?从利弊来讲,你杀了华氏,只会让我们父子成为世人眼里的白眼狼!一个背信弃义之徒,他有什么脸面行走于朝堂?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沈家着想,为宓儿着想,可你是否又曾想过华氏突然枉死在沈家,他是不是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你不满于她,我因觉无伤大雅也就不曾阻止,可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你可知道假若刘氏真得手了,你害的不止是宓儿,还有我!” “怎么可能?”沈夫人退后两步,“我计划得万无一失,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华氏是死于谋杀!” “既是万无一失,那为什么又败在了刘氏手上!” 沈观裕指着门外,神情已显激愤。“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算无遗策,结果还是败得落花流水。你是尊贵的沈夫人,你应该端坐在这有着百年底蕴的曜日堂里,保持着仪态,雍容地向外人和晚辈们展示着你的宽阔胸襟和优雅气度,让人看看丘家出来的沈夫人是多么的高贵典雅!”   ☆、119 你敢! “而你把你的高贵优雅丢去了哪里?为了你所谓的替沈家着想,结果将我父子推上这风口浪尖!二房当夜闹出那样的动静,但凡传出去我沈家的婆婆居然图谋残害儿媳,我沈家数代口碑便将顷刻毁于你手!” 他吸了口气,再道:“皇上是不是会对付华家是日后的事,如今以华家的声势地位,佩丫头若是死在我们府上,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你打量着两家结仇是最好,可是有没有想过,我们做了这亏心之事,日后在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什么脸去见华家的人!” 烛花啪啪响了两声。 沈夫人双唇微翕着,脸色也变得苍白。 “什么脸不脸面的,若要讲脸面,沈家先后侍两朝君主,你我下了黄泉,早就没有脸面去见祖宗了!这个时候你跟我说什么脸面?这件事华家又怎么会知道?华家不会知道……除了宓儿,没有人知道刘氏是我指使的,他不可能会告诉别的人!” 沈宓是她的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沈宓也不可能会是反噬她的逆子!只要他不说,华家怎么可能会把刘氏图谋华氏性命这件事联想到她头上! “太太真是太自信了。”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道轻缓而娇俏的声音。 门口处,沈雁反背着手站在门槛内,被廊下随风摇动的灯笼照射着,轮廓泛出一圈幽幽的光辉,像是从天而降的仙童,但她眼底里透出的寒意与狠意,又使她仿似来自地狱的魔女。 沈夫人望着她。倏地皱紧了双眉。 她看看沈雁又看向沈观裕,“她怎么会来?” 沈观裕凝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前去通知我回房的人,就是雁姐儿。” 沈夫人忽觉两膝有些发软。 如果说沈宓先前到来给她带来的只是悲伤和挫败,那么沈雁的出现,则毫无疑问给她带来了一丝绝望的气息。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怕她,可是她败得太惨。她们赢得太漂亮。她心虚似乎已成了惯性,但凡看到二房的人,她都已经拿不出底气。 何况。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未看出过沈雁的深浅。 沈雁知道刘氏的胆子来自于背后的她,必然也会告诉给华家,沈丘两家虽则势大,华家却也十分不弱。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华家上门。她占不到半点便宜。 她心里有了毕生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无所畏惧,她害怕沈家会倒。更害怕晚节不保,害怕她奋斗了一辈子的结果却是像刘氏一样落得个凄惨收尾的下场!她毕生赢了许多人胜过许多次,可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这次的失败! 面前的沈雁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但她却浑似恶魔一样让她心发颤。 “不……”她喃喃地自语,望着沈雁频频地摇头。 沈雁往前再走几步。看一眼沈观裕,再面向她:“看来太太真觉得自己把退路留得太充足,不过可惜的是,不止是父亲看穿了太太的险恶,我也同样看了出来。三婶虽然死了,没有人能够亲口证明这一切乃是出自你的指使,可是聚宝坊那边却有人可以指证你是如何买通他们逼迫刘氏还钱的。 “世上有句老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太以为这计划全无漏洞,但实际上自打你开始筹谋那天开始,冥冥中就已经露出了破绽。” “你的意思是,从我让人去聚宝坊传话开始,整件事就已经在你的监视之下?”沈夫人双唇颤抖着,无法诉说着心底的震惊与恐惧。 沈雁默了下,“应该说更早。从太太饶恕三婶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 “不!” 沈夫人踩着她的话尾尖声厉叫,“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会留心这些!” “这有什么不可能?”沈雁淡然道:“我听说父亲七岁就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诗集,老爷更是五岁就出口成章,我们沈家能人辈出,比我厉害的人多的是,我平日里闲的时候太多,母亲又是这样的处境,花些心思在这些上头是很正常的事。” 沈夫人脸色刷白。转头去看沈观裕,而沈观裕脸色阴沉,看得出来他对她的失望,也看得出来被架上火烤的难堪。 三十余年的夫妻,无论再气恼也定然还是有一丝温情…… 纵然沈宓与她恩断情绝,也还有他这个丈夫。 可是沈雁这一出来,便逼得沈观裕无路可退。她虽然年幼,但她不止代表华氏,更代表着身后庞大的华家的立场,不管政局如何,作为娘家人,华家拥有绝对的质疑的权力。假若他有一丝丝偏袒不公的迹象,沈雁只要递个信去金陵,沈家的脸面都绝对会因此扫地。 何况,她身后还站着个沈宓。 无论是沈观裕还是沈夫人,都不可能在这个当口再惹火沈宓,因为这本就是沈夫人的错,他们没有底气拿孝道逼迫他大事化了,也不可能逼迫得了他。 眼下的沈雁孤身站在屋里,却好比是铁铸的腰板一般硬实而坚固。 沈夫人忽而有些无力,这丫头平淡淡几句话,便已经戳得她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那你想怎么样?”她艰难地开了口。 “这就要看老爷的意思了。”沈雁静静地扬着唇,转头面向沈观裕,“我毕竟是小辈,怎能妄言太太的下场。这种事,还是老爷发话较为合适。” 沈观裕望着她,然后撇开脸望向沈夫人,半晌,声音才在室内幽幽地飘荡:“你身子并不好,那些年为了这个家操足了心,现如今儿女也都大了,也是时候享享福了。我让人把庄子里的别邺好好修缮修缮,你搬过去住吧。” 沈夫人身子一晃,跌坐在椅上。 搬去庄子里,便代表已成了下堂妇。 可是即使如此,显然也好过华家进京闹事,弄得她一世英名尽毁要来得好些。 她打心底里生出一股浓重的晦暗,再抬脸时,顿时如同苍老了好几岁。 “搬出去?” 就在她勉强接受之时,沈雁的声音忽然又轻轻挑高起来。 “有问题么?”沈观裕望着她,神色实在看不出来有多好。 人常夫贵妻荣,夫妻本为一体,被自己的孙辈逼着处置自己的妻子,这不是谁都能安然接受的难堪。何况那些年是沈夫人不畏困苦帮着他把这个家从风雨之中支撑下来。 “确实有点。”沈雁拢着手,老实地点头,“沈家不止在京师极具声望,在士子圈中更是魁首,太太也早成了大江南北各世族里的典范,老爷将太太遣去庄子里养老,一来有些刻薄,二来岂非授人话柄?外人必是会生疑,从而说三道四的。” 沈夫人蓦然抬头望过去。 沈观裕听得她这么说,神情也微微松了些。她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实在像是要宽恕沈夫人的意思。 “那依你说,又该如何是好?”他问。 沈雁笑了笑,说道:“依我说,正该在府里替太太辟处安静之地让其静养。基于太太爱操心儿女的本性,花样多了只怕静不下心,所以这地方应该四面高墙围堵,出入只留一扇门,堂中供佛几座,四面花木皆无,四季吃穿不缺,但终其一生,都不得出那道门。” 沈夫人听得这话,突然气血上涌,两眼忽然一黑,险些跌倒在地上! 四面高墙终生不得出门,那不就是座牢笼吗?! 她先前竟还以为她年幼无知心念尚善,却没料到她竟如此之歹毒! 遣去庄子上条件虽然差些,但起码还是自由的,她堂堂沈家的夫人,与沈家患难与共三十载,膝下子女全是嫡出,到头来竟要落得被软禁终生的下场么?! “你敢,你敢!” 她狠命地抠着扶手,想要站起来,但可惜起的太急,胸中气血翻滚,脑袋发涨眼前发黑,喉间也忽然涌出一股腥甜,她狠命咽下去,但却双手发软,怎么也无力站起来。 “雁姐儿太放肆!” 沈观裕也腾地站起来。沈雁到底是孙辈,她如何能这般逼迫他们? “回老爷的话,雁姐儿可全是为着沈家考虑。”沈雁淡然自若地转身,说道:“太太以养病之名深居后宅,如此一可杜攸攸之口,二来也全了父亲与叔婶们的孝道,三则也确实利于太太养病,四则也全了老爷对太太的一片心意,老爷敬爱太太,难道到这关头连个妥当些的养老之所也不愿给予么? “我这样提议虽然显得对太太有些苛刻,可是老爷可曾细想过,纸里终归包不住火,行罪而不严惩,但若有一日太太的所作所为让府里人听见而争相效仿,来日沈家这端正家风如何维持,这清贵名声如何延续? “在老爷的心里,不知究竟是太太重要,还是沈家这百年的名声重要?” 沈观裕望着身量不足的沈雁,竟是久久也说不出话来。 沈雁的话毫无破绽,他久经世故,在朝堂上呆了半辈子,跟无数的对手明争暗斗过,但眼下竟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120 除根 “你纯属危言耸听!” 沈夫人坐在圈椅里,急速地喘着粗气,瞪着沈雁的那双眼里,迸射出似能扎穿人的恶毒之光,“我不会去那样的地方,我宁可死,也决不会被你们当囚犯一样控制在手里!” 说完,她蓦地打开案下抽屉,从中摸出把剪刀紧握在手:“我生来便高人一等,今日就是败了,也同样要骄傲地死去。你们谁也奈何不了我,谁也阻止不了我!” 说着,她将剪刀猛地扎向喉咙,就近的沈观裕却早就预备着这一瞬,还没等刀尖挨着脖子她整个人便被她扯着滚下地来。 沈雁始终无动于衷。 沈观裕瞪着她:“还不唤人进来侍候!” “恕难从命。”沈雁摊摊两袖,“私以为太太就是自杀谢罪也无不可,若不是我与父亲有了防备,我母亲这会儿只怕已经命丧黄泉。所以如果我们府上一定要有一个人死,那么居心不良的这人认罪伏诛显然天经地义。” 沈观裕望着她,咬牙切齿。 “你,你——” 沈夫人瞪着她,喉间那口血终于没能压住,噗地吐出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沈观裕臂下一松,缓缓站起来,似乎也忘了唤人进来侍侯的事。 屋里比先前更安静了,只剩烛光在小心翼翼地颤抖。 沈观裕负手背袖,身居高位习就的端凝肃穆又一点点回到他身上。 他看着沈雁,“你真让我惊讶。” “多谢老爷谬赞。”她垂眸颌了颌首,“吃多了亏,总得长点见识。纵使母亲替我挡了许多,我也不能一辈子让她做我的挡箭牌下去。生长在这样的家中。我想要活得自在潇洒,就必须得比别人成长得更快些,如此,方不辱没我沈氏清名。” “可这是你的亲祖母!软禁于她,你就不怕落个不孝的骂名?!”沈观裕指着地上,带着斥责。 沈雁望着昏过去的沈夫人,幽幽道:“我知道这是我的亲祖母。可正因为知道她是我的亲祖母。我才怎么也无法原谅她对我的母亲用那样的手段,至亲之人,不是应该友爱互敬吗?我的亲祖母。要夺的是我亲母的命,顾此而失彼,换成是老爷,您会怎么选择?” 沈观裕凝眉不语。 沈雁笑了笑。又道:“我自幼受圣贤训导,以忠孝仁悌礼仪廉耻为遵。正是这忠孝仁悌四字,使我知道维护父母亲的尊严是孝,使他们能够幸福安康地到老是孝,我若是任凭老爷放过了太太。我岂非正成了那不仁不孝之徒?” 门外夜色已经相当深了,院子里传来鸣虫的嘶嘶声。 沈观裕凝眉静望了她片刻,缓缓在椅上坐下来。 他往日忙于外事。与这些孙女们极少交流,在他眼里。她们个个都很出色,将来都是能给沈家带来更多人脉的有用之人。但再出色她们也不过是个孩子。眼下他却再也不能把沈雁当成孩子了,他不知道沈家能有这样的孙女,究竟是家学渊源还是她天赋异禀? 她的沉着她的坚持使事情看不到半点可转寰的地方,她本身并不麻烦,可麻烦的是她居然知道利用身后气势汹汹的华家。她若是个无主见无逻辑的幼童倒罢,偏她思维忒地清晰,哪里容人有一丝可趁之机? 他并非想袒护妻子脱罪,妻子的作为同样令他感到震惊与愤怒,可是说到要将她永生软禁,站在夫婿的立场,他仍旧觉得过于残忍了些。终生软禁,对于这大半生都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沈丘氏来说,委实是比死还不如的惩罚。 可他又无法不遵从,沈雁手上有华家这张王牌,若真到了华家出面那步,那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方才的提议,还请老爷站在沈家人的立场,认真考虑考虑。” 沈雁立在屏风下,轻轻地吐了口气。 她也不容易,沈夫人是沈宓的母亲,她来这一趟,还得背着他。否则他身为儿子却任由自己的女儿去逼迫他的父亲将母亲终生软禁,让他是阻止还是不阻止? “明日一早,我会有答复予你。” 沈观裕半支着身子,深深望着她。 沈雁踏着月色回了房。 她早说过,刘氏和沈夫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身负两世之仇,若不加倍讨还岂不对不住这次重生的机会? 沈夫人兴许对沈家功劳甚大,可在过去那些岁月里她也已经享受到了身为当家夫人的尊荣,不是你对家族有恩便可以从此为所欲为,便可以不分善恶草菅人命。 你的功劳可以被记住,你的罪孽却不能被饶恕。 这一夜新月微照了窗棱半夜,秋风又撩了窗外树枝半夜,月落风止,天便明了。 花厅里西洋座钟响七下时她起身推了窗,呵一口热气在手上,胭脂打了帘子,脚步匆匆地过来道:“太太昨儿夜里犯了病,醒来时口眼歪斜,吃不好东西,半边手脚也动弹不了,叫了廖大夫过去,说是中了风。” 沈雁探出窗口的整个上身都顿在那里。 她想起昨夜她晕倒时的样子,倒是也不觉太意外。 以沈夫人这样的年纪与娇弱的体质,要中风其实很容易。也许只要几根黄芪,一根大补的人参,或者是几枝当归,她就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平日里她几乎不喝参汤,养颜也只吃红枣。而昨夜她先后承受了沈宓与她两番刺激,能扛下来不死也许算是命大。 “姑娘,这下怎么办?” 胭脂有些忧心,也有些懊恼。 显然她们等待着沈夫人自食恶果也等了许久了。这下一瘫痪,又怎么把她关起来自食恶果? 沈雁从窗上收回身子,拢了拢披着的衣襟,说道:“老爷呢?” “老爷照顾了太太整夜,一清早去了早朝。” 照顾了整夜,然后早朝? 沈雁在窗下顿了顿,站直身来:“这么严重?那咱们当然得去瞧瞧。” 这一日上房必然进出人川流不息。沈雁日间去会了会廖仲灵,趁着夜深人少时便到了上房,沈夫人平躺在床上,双光微睁平静地望着帐底,精致的五官因为疾病的缘故有些歪斜。 扶桑正在喂药,沈雁伸出右手:“把药给我,我来喂。” 扶桑犹豫了下,胭脂蹙眉清了声嗓子,她便垂了头,将药递上来,退了下去。 如今二房硬气起来,连曜日堂的丫鬟都识相多了。 沈雁在床沿坐下,沈夫人的目光瞬间变得激动。 沈雁替她掖了掖被子,笑道:“太太好福气,偏生这个时候得了病,这下连禁也不必被禁了。” 沈夫人瞪着她,将脸微微地朝里侧过去。 沈雁放了碗,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道:“太太突然之间得了这病,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沈夫人微顿,目光又渐渐投过来。 沈雁扬唇,“我早上在上房外的泔水桶里发现一包煮过的黄芪当归,怕有半斤之多,上房里老爷太太都是上年纪的人,这东西虽补却不能多用。老爷今早上精神抖擞地去了朝堂,太太却突然之间中了风,真让人感慨,这男人和女人身子骨就是不同。” 沈夫人目光忽然顿住,脸也偏了过来,“你想说什么?” 因为面部肌肉不灵活,她话说的很慢,无形就显出几分刻意压制的惊疑。 沈雁托着腮,挑眉又道:“廖大夫说,你的病有两个原因,一是受了严重刺激,二便是不该在发病时滥用人参黄芪等物提气,不知道太太醒来时有没有发现口里有参汤黄芪的味道?你看,本来你生气归生气,吐血归吐血,但也许不用中风的,只可惜偏生吃了那大补活血之物——” 她手指抚弄着桌沿的雕花,啧啧声摇着头,却不再往下说。 沈夫人听着她这番话,脸庞明显从白变成青,从青又变成红,又从红变成紫,最后口鼻涌出股血来,瞪圆了的两眼忽然一翻,又晕了过去。 “传廖大夫。” 沈雁不急不忙替她拭去血迹,站起来,转过身,稳步踏出门槛。 中风?这么巧。 她回想起从曜日堂回来时沈观裕那道目光,暗地里也咬了咬牙。 三十余年患难夫妻,自然没那么容易分崩离析。中风瘫痪在床,自然也就不能被逼着送去高墙之内软禁,府里有医术高超的家医,沈夫人年纪又还不十分大,只要假以时日,中风瘫痪多半有治好的一日。而到那时,便也不会有人再提起囚禁她这样的事情来了。 原来她还真相信沈夫人是被气病的,可是当听到沈观裕照顾了她整夜,早上又去了早朝——他说过今早会有交代给她的,他哪里来的信心沈雁一定会揭过不提?只有当沈夫人病得动弹不得,沈雁碍于孝道才可能放弃对她的逼迫。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出于沈观裕所做的手脚,沈夫人这场病,对她来说好处却多过坏处。 她若被软禁起来,中馈自然旁落,不管是落到哪位少奶奶头上,她们都没有再交出来的理由,即使是身为她表侄女的季氏,她如今地位十分稳当,若又有中馈在手,她有什么理由再放个婆婆出来日夜供着? 所以即使被软禁的沈夫人想要寻找机会逆袭,也没有切实可靠的助力。   ☆、121 变化 可是她若只是病了而非困禁,那翻盘的机会就大多了。习惯了身边有她的沈观裕没有她之后,行事便会诸多不顺,所以他想保她的理由也是具备的,采取这种迂回战术来护着,也是绝对有可能。 不过不管真否是否如此,她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到了这个时候,斩草当然要除根,沈夫人要受严惩,沈观裕养虎为患也该受点教训。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手脚,她都权当是他得了。 沈丘氏与他夫妻三十余年,到头来得知被枕边人坑得瘫痪在床,又岂能接受得了这个打击?从此心中对他有了这份猜忌,往后她再想弄出什么夭蛾子来,也着实很难了。 而她方才那股血一出,要想再康复得等到什么时候,更是不得而知。 她踏出曜日堂的庑廊,秋日的朝阳洒遍了大地,露迹未干的枝头泛出灼眼的光,琉璃瓦与飞檐上的祥兽均都安祥地沐浴在阳光下,它们兴许见证了这古老的宅院里太多的喜怒哀乐,以至于面目安然自若,稍带着几分宠辱不惊的意味。 秋意在这份安祥里,显得更浓了。 翌日上房传来消息,沈丘氏病情突然加重,瘫痪的区域开始蔓延到本来尚活动的左腿,原先还能说话,如今却是连话也没法儿说了。 廖仲灵表示复原的机会极微,且沈丘氏醒来后反应甚激烈,虽然不能张口,但在见到沈观裕时那双眸却如喷火般往他扫去,等他挨前前来,她又如疯狂般以仅能活动的左手推搡及抓挠他。简直如同变了个人。 沈观裕脸上落下三四道血印子。虽然不离不弃,但从此再不敢近她三步之内。 昔日高贵的沈夫人,不到三五日时间,便已然成了面目狰狞的恶妇。 府里各房在经过初时的惊惶之后渐渐接受了事实,变得安静与从容。 沈观裕在上房后另辟了一处幽雅的轩阁与她养病,从此即使不筑高墙,她也一样不能再出现于人前。沈家的夫人。开始成了个虚无的名号。而后他又因为家务无人操持,将中馈转交给了季氏掌管,出门应酬等事则交由华氏与陈氏。 是日起便由他作主。将府里所有的帐册都移交过来。 从此宽厚的大奶奶季氏成了府里的新当家主母,府里渐渐呈现出另外一番气象,正如那渐渐扑鼻的桂花,低调而不紧不慢地将本该拥有的静谧与和谐弥漫在这古宅的各个角落。 三房四房对此虽然意外。但终究不过是换个人持家,没两日也就适应了。二房向来不闻窗外事。谁来持这个家都影响不到华氏,她也懒得理会。不过多了个在外应酬的任务,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对于长房来说,白得了这个便宜。却是暗自惊疑了好几日。 刘氏与二房那事她们早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无论如何也未曾疑心上沈夫人,因为找不出理由。但是随着沈夫人这事一出。她们再想不到也捕捉到了点蛛丝蚂迹。于是私下里对于二房的手段,隐约也摸到了几分深浅。 华氏一场虚惊。死了个少奶奶,废了个当家太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是值了。而二房从此在府里人心目中,隐约又有了些变化。华氏所到之处,再看不到轻慢的目光,而那些背地里针对她的风言风语,忽然也如狂风过境一般,变得无影无踪。 时光就这样在银杏树日渐澄黄中悄然地滑过,不知不觉京城四处已飘满了桂花香,沈府里这点事放在整个京师,根本只能算是大海里一点浪花,在贵户如云的天子脚下,这些充满了勾心斗角的后宅哪天没有事情发生? 事情看似尘埃落定了,不过沈雁心里依然还有疑问。 虽然沈夫人已经得到严惩,可究竟她为什么坚决地要杀华氏? 华氏到底碍着她和沈家什么了? 就算她没生儿子,那她大可以给沈宓纳妾或者设通房,可她采取的是这么决绝的手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现在刘氏已死,她也已经开不了口,答案应该是问不出来了。 刘氏终归死的还是时候,赶在被休之前落了气,带着沈三奶奶的身份落葬,终究风光过下堂妇。而沈府为了掩下了这丑事,也为了不让外人诟病,是以虽然不入祖坟,但依祖制,府里却仍得为她守上半年丧,沈宦是一年,沈莘是三年。 对于刘氏的死,葛舟并没有告诉沈雁沈宓对沈夫人的那般质问,但是这件事情她从头到尾都了如指掌,刘氏死的那么及时和突然,全在她意料之中。 刘氏按理是绝不能再留在府里,可若休了她,外人不免会对她的被休而产生诸多猜测,沈家若将真相披露出去,那么沈家脸面会丢得一干二净,若是不说,沈家也会落得个背信弃义的名声,毕竟刘父在世子与百姓心中还是有着特别的地位,无论怎么做,对沈家都没有好处。 再加上她跟沈夫人还有那桩秘密未说,若出了沈家,沈夫人如何还能堵得了她的嘴? 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她的命留在府里。如此即使让她占了沈三奶奶的位子,也总算杜绝了攸攸之口。外人只知道沈三奶奶得暴病亡了,对于为何简葬在坟园外的西山,沈家自会联络勘舆先生另有一番说辞。 正是因为知道沈夫人不会留她,沈雁才没有出面来逼迫沈夫人对刘氏作出处置,事情到这步她已算办圆满了,若再步步紧逼,无非也就是替二房拉仇恨而已,——就算刘氏在沈家落得凄惨收场,不是还有个沈莘在吗? 沈莘已经八岁了,兴许很多事情他还不懂,但很多事情也已经懂得了。 沈雁不想把他逼成第二个沈璎,但是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是她这样的想法,这些日子在对待刘氏的事情上,四房的态度最为强硬,沈宣将伍氏的死的怒恨又转移到了刘氏头上,不但丧事他不插手,还劝说沈宦将刘氏的灵位寄放在铁陀寺,不让她进沈家祠堂。 那几日沈莘一见到沈宣眼里便透出慑人的寒意来,沈宣看不见,但这都落在沈雁眼里。不过沈宣向来是擅于给自己拉仇恨的人,几次因为伍氏母女的挑拨而疑心二房,也着实是缺些教训,沈雁可从没想过要去点破他。 何况,他这样的人就是点破他了,他会听吗?四房这趟浑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趟。 刘氏出殡那日沈宓被皇帝召去了宫中讲学,华氏是断不会去的。 沈雁想来想去,还是代表二房去了趟铁陀寺。不过她可不是出于同情去的,她是为着吊唁这世里头一个被她成功弄倒了的对手而去,这么充满里程碑意义的一件事,她真不忍心缺席。 过程中无甚好说。除了沈莘在这几日里变得消沉,沈宦已经缓了过来。虽然说八年夫妻情深,但相较于欺骗带来的伤害,显然也不值一提。再加上沈夫人又得了暴病,自然再也没有理由为着个不守妇道的亡妻牵肠挂肚。 此外四房里人没有一个到场,长房里也只来了沈弋姐弟,沈宦在寺门口见到相偕而来的沈雁他们仨儿,默默地叹了口气,便就让人领了他们进内。 沈雁进门时沈莘一身缟素在灵案下守灵,听到通报声他抬头往她看了眼,紧咬了咬牙关又垂下头去。沈雁稳步走到案前拈了三柱香燃起插好,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默念了会儿,合十作了个揖。沈莘退得远远的,冲她拜了拜。 这是拜外客的礼仪。 外客就外客,沈雁也无所谓,她将来得嫁人,迟早是沈家的外客。 她前世跟沈莘本没什么交集,这世也半点无愧于心,若是因为揭发了刘氏的罪行他便恨上她,那也是很无可奈何的事。她总不能因为照顾他幼小的心灵,便就把这前前后后两世的悲屈全堵在心里,反过来伤害自己的心肝。 刘氏的丧事前后不过十来日,因着沈莘无人照顾,沈宦出了中秋便搬回了府里。到底沈莘是沈家的嫡孙,沈观裕见着三房无妇终归不是个事,便就授意季氏让她开始替沈宦物色个填房。若是条件合适,出了一年孝期便可娶进门。 沈夫人移去偏院养病后,沈宓每隔几日也会去问侯一声,侍奉侍奉汤药,他是个内心如明镜般的清白人,也是个孝子,也许沈夫人的下场他私下清楚得很,但在她成为一个废人,再也无法影响到二房的情况下,他无法否认她身为母亲的存在。 但态度到底疏离了,看见她的样子,除了必要,也没有更多话说。 华氏那样的爆脾气,过了之后真心善软,她也恨沈夫人,在她明白这前后所有之时,也曾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可是一看到她如今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言语不能的废人模样,也还是隔三差五地与季氏同去瞧瞧。 八月一过,眼看着桂花香渐渐淡出了京师,沈家没了位少奶奶的消息渐渐在街头巷尾淡去,随着九月金秋艳阳洒遍大地,十月里红叶染遍了四面街头,麒麟坊里又开始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122 脸红 沈雁这两个月都甚少出府,一来因为府里有丧,二来也在暗中排查还有无遗漏,平日里连沈弋处也少去。而大伙知道沈府有丧事,也鲜少上门来访,随着日子推移,季氏出门进了几回香,华氏陈氏代表府里上他府应酬了几回,渐渐地往来的宾客就又多起来,不到一个月,府里便一切如常。 刘氏的死对刘府也并未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刘氏不用回娘家吃住,庞氏倒是松了一大口气,近来又花枝招展地在坊间出入。庞阿虎在外头走动的时候刚好瞧见,便就传到了福娘耳里。福娘再一告诉沈雁,沈雁便就拍起脑门来! 刘氏虽然受到了惩罚,那庞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屡次出主意让刘氏来图谋华氏的家产,前世里华氏的死也有她推波助澜的功劳!她竟然把这么要紧的人给忘了! 她与福娘道:“上回我不是还留着有刘氏欠下的三万两银子票据么?说是拿去赎二爷回来的,你拿到庞家去,告诉刘普,就说这事是庞氏挑拨出来的,让她把这笔钱还给我。” 福娘道:“就这样?” 她点点头:“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庞氏自己不出一分钱却逼着刘氏到沈家去谋财害命,这事之经过她必定不敢对刘普说,刘普就是再狼心狗肺刘氏也还是他的亲姐姐,他若六亲不认当初也就不会替刘氏去杀何叙,这事要是让刘普知道,庞氏绝对讨不了什么好。 这钱能拿回来便拿回来,就是拿不回来也要让庞氏吃点苦头。 福娘依言去了,翌日庞阿虎便带来庞氏被刘普毒打了一顿的消息。庞家正好因为刘氏死了刘家与沈家断了这层关系,又因为庞氏那事儿弄得庞家少奶奶在吴重面前很是没脸儿,于是也不大愿与刘家往来下去,庞氏的弟弟要来寻刘普理论,庞家少奶奶死活拖住了她。 庞氏在娘家门外气得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庞父拄着拐杖让人开了门。 庞家怎么闹的就不消说了。 沈雁肚子里的气全出,顿觉这十月里的天比任何时候都明媚些。 前世的仇算是报了一半。接下来只剩华家的事需要从长计议。这朝政上的事并不是后宅之事可比,也不是光靠她一个人就能解决,在华家还没有新的决定传来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府里的事消停后她曾提议华氏给金陵去过一封信,将府里发生的事说了清楚。但为怕舅舅太过上火直接冲到府里来,信里又格外注明此事已了,勿需再生风波。凶手得到严惩便行了。再闹腾起来对两家都没什么益处,再者华氏与沈宓还要过日子的。总得看沈宓的面子。 舅舅来信时便把沈家大骂了一顿,但好歹是听了劝不曾专门上京。 此外,九月底的时候华正薇也来了封信,说因为华氏出的这事。舅舅没多久便问起京师宅子里守门的人数,这兴许可以算是她有在考虑搬家的迹象之一,华家家大业大。搬个家的确不是三言两语的事,不说别的。只那成堆的财帛要从金陵远运到京师,一路上要担的风险就不必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比起抄家灭口这样的大事来,这些风险都是值得冒的,也只有等舅舅一家到了京师,她才有机会让他们慢慢相信皇帝的险恶,以及华家未来的困境。 她真心希望华家能早些搬到京师来,接连又去了好几封信。 趁着天高日朗,神清气爽,她有了串门的兴致。 给顾颂编的字帖早就已经装订好了,手掌厚的那么一大本,千余个范字,两个月时间也不算太长。她前世也给秦郡先后做过两三本这个,所以对于如何教导新手习字,算是有几分心得。秦郡就是她的嗣子,她头胎小产,后来再也不想替秦寿生孩子,于是就抚了秦郡。 秦郡到她手里时才三天大,是她看着出生的,他生母是被秦寿酒后强暴过的贞娘。 贞娘不是秦家后宅里那么多妾室里的一员,她只是个怯懦的小通房,相貌平平,手段也不够,怀了孩子才勉强被算作通房,所以从来不在秦寿的视线里。生孩子的时候原本要被无子的姨娘嫉妒杀害,是沈雁搬了板凳大刀阔斧坐在门口守住了他们母子平安。 贞娘月子里伤了心,第三日便把孩子托付给了沈雁,第四日悬梁而亡。 秦郡是个温柔孝顺的孩子,沈雁病着的时候他日日在床前请安奉药,碰到好吃的零食会先塞到她嘴里,也会在她忧郁时伸出小手指默默抚她的眉心,小胖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在耳边糯糯地唤她阿娘。 她有时候看见暖心的孩子都会想起他。前世的他如今不知怎样了,没有她在,也不知道秦寿那人渣会不会对他好?后宅里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妾与庶子女,还有秦寿未来的填房与嫡子女们,会如何欺负他?他才五岁。 这辈子如果可能,她还是不要让秦寿遇见贞娘好了。 吃了块秋梨她带着福娘出了房,拐了个弯去到荣国公府。 顾颂在凝香阁窗下练字,她从窗外探出头来:“该歇会了!” 顾颂被吓了一跳,见着冲屋里娇笑眨眼的她,眉梢那股冷意立时消了,他搁了笔,将写好的字反过来扣住。然后快步走出来:“今儿怎么有空?” 他算了算,至少有个把月没见到她了。沈家出事之后,他在坊里偶遇过她一回,但因为她匆匆赶着回府,连话也没来得及说两句。这几个月,竟是没正经与她呆上过片刻。 沈雁在探进廊来的紫薇枝下歪着头,“是啊,特地来感谢你送的柿子。” 前些日子南边送来的柿子,他也挑了半筐大个儿的送了给她。 顾颂很喜欢她这落落大方的样子,一点也不扭涅。他揉了下鼻子,说道:“没什么,反正我也吃不完,我母亲也不喜欢吃。”又道,“你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 他见着她,连话也不知不觉多起来。 “吃多了就没意思了。”沈雁耸肩,顺手拈了朵花,回头看了眼窗内书案上扣起来的字,遂抿嘴笑道:“听说你最近在练字,练得怎么样了?” 顾颂听她提起这个,一张脸又皱起来。他最不喜欢人家提起他的字。 “不怎么样。”他闷闷地道。 沈雁掩口又笑起来。 顾颂横她一眼,“再笑我就走了!” 说完转过身,作势真要走。 沈雁不慌不忙从福娘手上接过那字帖,说道:“这是我给你编的,我虽然不能亲自教你,但却没人规定我不能给你编书。这帖子上每个字每一个笔法我都加了注写和心得,最是适合初学者。你潜心对着练上个一年半载,自然就有成绩出来了。” 顾颂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蓝皮册子上,那上头婷婷秀秀地写着“字帖”二字,像极了她的人。 顾颂脸红了。他还以为她是成心笑话他。 他把字帖接过来,翻了翻,只见上头十分工整地写满了她的字迹,大的是范本,小的是注释,没有一个污点,装订的也十分精致。 他心里忽然涌起股暖意,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惦记着他!忽然想起她爱吃零嘴儿,遂立马跑回屋里,踮脚将高柜上的瓷瓮打开,拿盘子装了好些酥饼和松子,双手捧着飞快地到了门口。见着她歪着脑袋瞧过来,他便把脚步放慢,迈着方步,走过来。 “这些也还不错,要不要进来坐坐。”他咳嗽着说。 沈雁看了下,捡了几颗松子在手里,说道:“我不坐了,我就是许多天没出门,觉着闷得慌,想着去鲁家转转,顺便给你把这个送过来。” 顾颂垂下眼帘,掩饰住眼里那一丝失望。 沈雁磕着松子儿,打量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咳嗽了下,稍微侧转了点身。他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分别。片刻,他又转回来,说道:“我正好也累了,要不,我陪你去鲁家转转?上次我祖母还说鲁家的三少爷谈吐甚佳一表人材,让我多亲近亲近。” 沈雁看着天边红灿灿,估摸着鲁振谦也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便就招呼他道:“那就走吧!” 都是街坊邻居,多走动走动是好的。 因着顾颂是个闷葫芦,又是头次去鲁家,沈雁便一路跟他提点着鲁家的人口及大致的个性,以免到时僵了气氛。虽说鲁夫人因着沈家的缘故也与顾家人有了几回碰面,到底小辈们得记得规矩,顾颂将她说的都默记下来,并不反驳和不服,很是听话。 两人边走边说话到了鲁家,先去给鲁夫人请过安,听鲁夫人说他们在后园,便又往后园子来。 鲁思岚正好与鲁振谦在后园子水榭里下棋,沈雁领着顾颂一路寻过去,到得水榭边,却见鲁思岚倒是闲坐在一旁插花,鲁振谦对面却坐着素衣白裳一少女,微垂臻首执子沉吟,恍若画上的仕女般沉静柔美,不由笑着拍掌大声道:“原来我大姐姐也在!”   ☆、123 确定? 出神中的鲁振谦被她这一叫,突地红了脸,侧过头,看过来。 沈弋被惊回头,瞧着门口吐了口气,顺手执了颗棋子丢过去:“可恶的雁姐儿,可把我魂儿都吓没了!”说着站起来,手抚着胸口不住地睨她。 鲁思岚也连忙迎上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也没让人来通报,我等了你两日没来,才把留着的那包雀舌给吃了!”她的眼里满是惋惜,仿佛这件事多么值得懊悔似的。 沈雁被这憨姑娘的实诚逗笑了,她拉着她往她脸上亲了一口:“把你的胭脂给我吃就够了!” 鲁思岚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连忙抬起袖子来遮挡,但是又憨憨地笑起来。她已经有很久时间没与她一处玩,日子过得很枯闷,她来了不知有多高兴。她想起来让人奉茶,一抬头,见到了阶下还立着个人,不由愣住:“顾颂?” 顾颂负手站在阶下,打从见到这些人起,他目光只略略扫过了他们,接着便未曾离开过沈雁分毫。 他永远也学不来沈雁这股热情,也许正是因为缺失,所以他又多么喜欢这股热情,他看她像只小雏雁儿似的在他们面前雀跃着欢呼着,唇角顺着湖面的清风微扬起来,他没有想起来自己被冷落,也忘了这样有辱他小世子的尊严。 在鲁思岚的失声下,他咳嗽了声,冲屋里揖首:“顾颂冒昧到访,希望没有打扰到三少爷和七姑娘的雅兴。”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来,鲁思岚忽然红了脸,沈弋站起来,鲁振谦起身走过来。含笑回了一礼:“原来是小世子到访,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顾颂有些尴尬,抿了抿唇,微垂了头下去。 他一向不擅跟陌生人打交道,若按平常,他装酷摆架子是会的。但眼下这么样。很显然不合适。 沈雁走过来道:“鲁三哥不过是去国子监读了几个月书,一口官腔就打得这么顺溜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顾颂也是听闻鲁三哥有副真性情才过府来瞻仰风采的。这么酸里巴唧地,听着真腻歪。” 鲁振谦哈哈笑起来,阔袖一摆,说道:“雁姐儿这张嘴太厉害。我可是早就领教过了。三哥官腔打的再好,不也在你的火眼金睛下无所遁形嘛!”说完又谦和地与顾颂道:“若是小世子不计较礼数就更好了。我们素日都是这般在一处玩,令弟我也见过两次,十分聪明活泼。” 顾颂道:“潜儿的确较我活泼。” 话还是一样的少,但到底是开了口。就此打开了话匣子,逐渐也能聊得成器了。 沈弋与鲁思岚皆十分好奇顾颂如何会与沈雁一同过来,更好奇他们俩几时变得可以结伴串门儿。沈雁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而且当中有些事还真不好与她们说。便就呵呵笑着扯开了过去。 顾颂在鲁家玩了一下晌,跟鲁振谦闲聊了聊,又吃过了鲁夫人特意招待的蜜柚茶才回府。 顾至诚正好回来了,听说顾颂还是沈雁带过去鲁家的,十分高兴,既嘱他好好带着妹妹,又拉着他问长问短,更是替他张罗着下次去拜访人家顾颂该捎点什么去才像话,那股热火劲儿仿似顾颂此去不是玩儿,而是跟他与沈宓交往一样,乃是图谋两府共同发展。 顾颂听得满头黑线,趁着他去书房里翻找一溜烟地出了门。 他去鲁家又不是冲着鲁家人去的,真是。 顾至诚回得来见不着他人影,不由拉了脸,但想起小辈们跟鲁家终于也算是有了往来,又忍不住高兴,见着秋月尚好,便就让人去请沈宓过来喝酒,不巧过两日便是华氏的寿日,沈宓去了东郊取种在那里的菊花,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想了想,便就拎了马鞭,驾马去寻徐国公府寻他们老国公爷。 徐国公这会儿也正能闲出鸟儿来,听说顾至诚到访连忙转着对铁胆去了前厅。而小世子董慢这会儿却也有客人在,花园里醉芳亭外红叶似火,他与韩稷在亭内煮茶。 “知道你不喝酒,特意从南边来的秋茶,雨前喝腻了,偶尔也换换口味。” 银袍玉冠的董慢笑着从案下取了罐茶,揭开递到韩稷面前:“你闻闻。” 朝中四位国公都是过命的交情,四府子弟们往来也十分频繁。 世子里头顾至诚排列第二,尚未请封的韩稷实则早已是世人眼里公认的魏世子,他为最幼。董慢的父亲世子董寻为最大,但因为韩稷比董寻都还小了十四岁,所以反倒是他这个与韩稷同年的侄儿与他往来得多些。 韩稷接过茶罐来闻了闻,放下去,“成色倒是不错,但比起薛亭那两罐,还是差了些火候。” 董慢垮了脸,“我好不容易从郑王手上骗来的,您就不能恭维我两句。” “这我怎么能够?”韩稷挑了眉,“我从来不昧良心说话。” 董慢不服气。沉吟片刻,忽然又道:“有件东西薛亭一定没有。”说完他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出了水榭。韩稷喝了两口茶他便回到来,手拿着把寒光四溢匕首跟他献宝:“这便是与名剑‘干将’同炉而造的‘赤练’,怎么样?” 韩稷看到这锋刃,立时便凝起目光。接过来仔细一瞧,只见花纹繁复,全是上古图腾,而刀刃处却如沉如寒铁亮如闪电,果然是柄好刀。“哪来的?” “前儿我祖父不是做寿么?中军佥事秦恪特地当贺礼进献的,我瞧着稀罕,就要了来。其实我是不喜欢这些,杀气太重,跟我气质不符。稷叔觉得如何?” 董慢两眼放光等着他的话。 “不错。” 韩稷点点头,将之放下来,但他略顿了顿,忽而又停下了手势,看向董慢:“中军佥事秦府。你跟他们家很熟?” “也不算特别熟。”听他忽然说到这个,董慢面色忐忑起来。 “就是前阵子秦恪的弟弟跟着韩叔祖在的边关镇守,犯了点小错,把人家良民家闺女给欺侮了,韩叔祖当时要杀他来着,多亏得我父亲在场给他求了饶,免了他的死罪。秦家为着这个。便把它当贺礼献了来——稷叔您千万别多想,秦家在韩家手下当差,我们可不敢私下跟他有什么牵扯!” 五军营里除了左军营在皇帝的胞弟永王手上。其余四国公各守一营,军权依律代代相传。 虽则各国公亲如兄弟,但军有军法,彼此之间并不准许有这等私下勾结之举。如今魏国公尚在西北镇边,因着韩稷兄弟都未成年。中军营暂由都督代管,韩稷在军中挂参将虚衔,只有身份不管事,此时正是容易让人觑觎的时候。 秦恪是中军营的高级将领。中军营将来还得交在韩稷手上,韩稷这话的意思,着实容易让人想到那上头去。 韩稷却仿似根本没听到后面这段话似的。他对着栏下一丛秋兰默了默,抚了抚鼻梁。状似闲适地问道:“秦恪有几个女儿?” “秦恪?” 董慢讷了讷,“他们家没有女儿,就只有俩小子。” “没女儿?”韩稷眯起眼来。“你确定?” “我拿脑袋担保!”董慢拍着胸脯。“他们家不但没有女儿也没侄女,他们家俩小子天天在街上胡闹,前阵子那秦寿不是还打伤了西城指劳使劳永的儿子,被秦恪赶到庄子里去了吗?他们俩兄弟就是燕云坊里的混世魔王,得亏是家里没姐妹,要有的话,哪里还嫁得出去?” 没女儿。 没女儿! 韩稷举起面前晾好的茶,咕咚一口喝下去。 华氏的生日在九月十一,她最喜欢菊花了,沈宓于是提前了两个月让人在东郊庄子里辟了个花圃,搜罗了好些稀罕的菊种种在那里,到了九月初这些花便陆陆续续地开了,沈宓带着沈春去东郊将它们搬了回来,在熙月堂里搭了座姹紫嫣红的菊台。 因着上有公婆,华氏的生日注定只能在房里低调地过。更因为刘氏的热孝还在,虽然不在乎,但府里人来人往的,也不便置什么酒宴弄得人尽皆知。再者这些日子季氏行事公道,有什么大事也会过来与华氏一道商量着行动,足见敬着这位二*奶奶,华氏自然不好让她难做人。 不过沈弋却是知道了,一大早便送来一对绣着遍地菊的掐金丝缠枝暗纹锦枕做寿礼,“二婶手头什么都不缺,也不知道什么中二婶的意,想来想去还是给二婶添对鸳枕,祝二婶福寿延年之余,又与二叔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着便福身给华氏拜寿。 华氏今儿妆容格外精致,越发显得明媚娇艳,她笑着搂过沈弋来,说道:“难为我们弋姐儿有这份心,光这上头的菊花丝花就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我若再不中意,也再没有比这中意的了!”连忙让她坐到花厅来,吃瓜果茶点。 沈雁正在看华夫人及华正薇写来的信,沈弋便与紫英扶桑她们凑一处儿填字谜,等沈雁读完信走过来,沈弋却已经不在了。问扶桑,扶桑道:“方才凝霜过来请了大姑娘出去,说是有什么人来找,大姑娘见二姑娘没空,便走了。”(未完待续m.)   ☆、124 取笑 “怎么不留她下来吃饭?” 沈雁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来。 到了天井处见得远远的一抹鹅黄往东边儿去,似乎正是沈弋,于是抬脚跟上去,过了三房外的游廊,又过了两座偏院的甬道,沈弋走的快,竟是追不上,眼见得她去了东侧门,忽然站住回头,叮嘱了丫鬟两句什么,丫鬟退出来,她却又别路去了前院! 沈雁不知她搞什么,跨了门正要唤她,忽见影壁下闪过抹宝蓝的衣袂,还没等她看清楚是谁,沈弋便已经提起裙摆如同一只轻盈的乳燕一般掠过去,在银杏树下站下来。那穿宝蓝衣的少年背对着这边,身形被影壁挡去了三分之二,但还是看得出来行动之间飘逸出尘。 沈弋的表情愉快欢畅,全无狎昵之态。 沈雁并不愿作偷窥的宵小,这少年既然能进得府来,想必是府里的亲友,若是亲戚倒也不算逾矩。她顺着来路回了二房,对扶桑道:“去长房告诉大伯母一声,就说今儿晌午大姐姐就在二房用饭了,晌午父亲不在家,只是顿随便饭,请她过来陪母亲说说话而已。” 若是说陪过生日,那季氏必然不准,二房也少不了要授人话柄。 陪华氏挑了几样菜式,忽然又说沈璎来了。 华氏下意识地皱了眉,但想了想还是道:“请璎姐儿进来说话罢。” 沈雁看了她一眼,笑着爬起来,抱着她胳膊一同出了去。 若在从前,华氏定然是想都不想便会推掉的,但是自打这次死里逃生。她也改变了许多,变得不那么冲动了,也不那么全凭个人意愿行事了,对于人情往来以及应酬,也懂得三思而后行了。 最近她不时与卢夫人在一起,出门听戏或是去庙里上香。然后也结识了一些品级差不多,家世也清白的官眷。日子不再无聊。就连整个人都显得活跃起起来。 母女俩到了前厅,只见沈璎带着丫鬟站在门内,见着华氏。沈璎便拜下去,说道:“祝二*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华氏点了点头,唤她起来。指着下方坐椅,让她坐。 沈璎又端端正正给沈雁行了礼才坐下。坐下又从丫鬟手上接过一卷裱好的画卷。奉上去道:“这是我特地写的一幅百寿图,送给二*奶奶。” 华氏低头啜了口茶,说道:“我不做寿,不过就是过个生日。这些寿礼也就免了。璎姐儿把这份心意留着,回头老爷过寿时送了去,定是好的。我这里倒罢了。” 沈璎似乎早就预着她这么一说。也不窘迫,反倒是站起来。说道:“二伯母教训的是,璎姐儿正该好生孝顺老爷太太,只是我今日写了这百寿图来,一则是为二伯母贺寿,二则却是厚着脸皮想请二姐姐指点指点我的字。 “父亲总说我的字没有风骨,二姐姐的字是公认的好,也不知姐姐能不能指点我?” 话说得十分诚恳。 华氏看向沈雁,这种事她不好替沈雁拿主意。 印象中沈璎所到之处必生龃龉,她今日这么乖觉不玩花样倒是让人觉着稀奇。不过沈雁是半点儿也不想沾惹上她,她看看华氏又看看沈璎,忽然摸着胳膊哎哟起来:“我最近这胳膊不知道怎么的,老是动不动就犯疼……” 华氏扫了她一眼,回头与沈璎微笑道:“你二姐姐的手小时候摔过,一到秋冬就有些犯疼,现如今也不大能握笔,说的好听会写几个字,其实还不是略比你们强得一两分而已?璎姐儿要学字,何不请老爷指点?老爷那笔字才叫自成一派大家之风。” 沈璎闻言,只得把画卷收回来,强笑着道:“二伯母说的是。” 喝了两口茶,听华氏不咸不淡地说了寒暄了两句,到底坐不住了,告了辞,与柳莺一道出了来。 沈雁使了个眼色给紫英,让她跟出去。 沈璎出了院门,进了天井,负气在石凳上坐下来,回头瞅一眼二房院墙,手里一块帕子被绞得变了形。柳莺默了默,从旁道:“二姑娘兴许是真手疼。咱们求不成二姑娘,便去求大姑娘,大姑娘好说话,定会肯的。” “你知道什么?”沈璎抬头斥她,“她们明明是做假,当我是傻子看不出来?求大姑娘,大姑娘是和气,可她素日大门不出二门难迈,哪有二丫头那么好的人缘?你瞧她进鲁家进顾家跟进自家大门似的,偏生鲁夫人和顾夫人顾家世子夫人都待见她! “我若不跟她走近些,哪有机会跟顾家的人和鲁家的人玩到一处?” 柳莺不说话了,因为无话可说。 沈璎自打在沈雁跟前吃过亏,便开始自己琢磨着如何在沈家杀出条血路,不但在沈夫人面前极尽乖巧之能事,见着沈雁与邻府少爷小姐走得近更是羡慕不已。从前伍姨娘在时还好些,会劝她先打好自己底子要紧,如今她不在了,沈璎那股不服输的气性便就如开了闸的水,一放便收不回去了。 不过说来说去也怪不得她,想她原本还有个沈夫人兴许可发展成依靠,但如今沈夫人落得这样,吃亏最大的恐怕算是沈璎,当初是沈夫人答应给她一笔丰厚嫁妆的,现如今人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她还能找谁兑现去? “你替我盯着二房,若是鲁姑娘再上门来玩儿,便告诉我。” 坐了会儿她站起身,吩咐柳莺道。 沈雁在与沈弋说话,紫英走回来,在她耳边把话回了。沈雁扬了扬唇,挥手让她退下去。 原先沈璎仗着养在上房,多少得了几分体面,如今沈夫人成了废人,沈观裕自是不会管她,所以前些日子便又搬回了四房。环境一变,人的态度自然要变。没有了沈夫人为依靠,她就得另寻个后台,沈宣虽然关爱她,到底是父亲,哪里能时刻呆在后宅替她筹谋? 于是最近听说她往陈氏屋里去的次数多了些,跟沈弋的往来也比从前多了。想来这打算借她跟街坊打上关系的目的也是为了改善她日后的处境。 早就知道她是那无利不起早的人。无端端地跑来跟二房示好,鬼才会相信她没有什么算计。想起前世她嫁给了鲁振谦为妻,乃是因仗着养在沈夫人跟前得的便宜。这世沈夫人倒了,她还能不能有这个福气嫁入鲁家? 她笑了笑,请沈弋吃茶:“舅舅进贡给皇上的秋茶,给了母亲两罐。” 先前她在影壁下会人那事儿她也没问。这年头谁还没点秘密?她跟沈弋也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该装耷作哑的时候还是得装聋作哑。 沈弋尝了口。赞叹了句,又说道:“华家舅舅几时进京了么?” 沈雁摇头:“因为忙着年关宫里要用的织物,正在苏南忙乎。这茶叶是让手下人托内务府捎进宫的。” 她自打回京之后就没见过华钧成,算来都已经半年了。再见到他估计得到年关的时候。 华氏的生日随着傍晚沈宓归来。一家人围着炕桌吃了顿饭算数。 这个生日对于华氏来说兴许不算什么,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更是平淡得不值一提。可对于沈雁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意义,前世里华氏并没有等到这个生日就已经溘然长逝。想到从此以后能够陪她过每一个生日,这又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 华氏的生日一过去。天气就日渐地转凉了。 虽然京城的秋天也是很美的季节,但到底早晚时分手尖脚尖都开始生了寒意,沈雁每日里活动量大还不觉什么,华氏这样生产时受过苦的妇人就有些不大扛得住,而这会儿点薰炉显然又太早了,沈宓便就弄了几只小羊羔小鹿羔,让厨下每日里拿参片枸杞什么的炖了与她。 熙月堂里于是每日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羊骚味儿。华氏吃得反胃了便捉了沈雁来吃,哪知沈雁阳气盛,吃了两日上了火,鼻子都差点冒出烟来,于是抵死不肯再要,每日里绕开正房远远地,不等那羊和鹿吃完便不进正房。 华氏就只好诱哄沈宓吃。沈宓倒是不敢不遵,日日里吃得红光满脸,仿佛天天新婚。 沈雁白日里要避羊肉,于是在坊间溜达的日子多。有时候在戚氏那儿说话,有时候陪荣国公夫人唠唠磕,要么是去鲁家逗逗鲁思岚那憨妞儿,或者跟鲁夫人套套朝堂里的动静。她想知道朝堂里的事,但却又不能从家里打听,于是只得从外界着手获取。 顾颂近来对着沈雁的字帖练字,十分用功。当然有时候也会随她去鲁家走走,他与鲁振谦渐渐相熟,也开始能偶尔聊得几句。但对于旁的人,还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沈雁说:“鲁三哥棋下的好,你要是实在不喜欢跟人聊天,可以跟他下棋。” 顾颂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想跟他下。” 沈雁问:“为什么?” 顾颂瞪了她一眼,“不为什么。” 沈雁愣住了,不想下就不想下,他瞪她干什么? 沉吟了半刻,她忽然桀桀笑起来:“你是下不过人家吧?人家可是国子监里排得上号的棋手。”   ☆、125 收徒 顾颂脸刷地红了,他站起来:“我才不是!” 沈雁望着他,眉毛抖啊抖地像只小狐狸,又笑起来。 顾颂气死了,撇下她回了府。 回房他气呼呼躺到床上,瞪着帐顶,没一会儿又翻过身来依依呀呀地捶着床板。 他就是棋艺差又怎样?他又不靠这个吃饭!居然敢笑话他! 他又拖过来一只枕头,抡拳砸起来。 宋疆站在门内躬腰望着,拢着手,一双眉忧愁地揪成了八字。 本来他以为自打他们公子跟沈雁和好了,往后便算是云开日出否极泰来,他们公子还可以瞅准时机在那臭丫头面前逆袭一把赢回两局逞逞雄风,没想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哪怕是如今,顾颂也还是在她面前捞不着丁点便宜。 他就不明白了,既然每次都落下风,他不理她不就完了?明知道占不到便宜还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哦不,这不是他们公子的错,他们公子当然是好的,又善良又老实,长得又好出身也好,涵养更是好,简直从头到脚什么都好,都是那丫头的错,都是那丫头太奸猾太可恶,所以才会这样的。 他走上前去,“公子,雁姑娘太坏了,老是打击人,咱们往后不跟她玩儿。” 顾颂把头从枕头里抬起来,瞪了他一眼,又落进枕头里。 宋疆想了想,绕到床头,又道:“您看这天儿这么晴朗,要不咱们上魏国公府寻稷爷说话去?这坊里的孩子都那样儿,素质低。又没规矩,他们根本就不配跟公子一处玩儿。说来说去还是勋贵们好,勋贵们的孩子贵气,有教养。” 顾颂又瞪了他一眼。 不过瞪完之后他又顿了顿。去找韩稷?是的,他怎么没想到,韩稷棋艺极佳,连房阁老都曾败在他手下。若是去请他指点几手。说不定打败鲁振谦也是有可能的。 等他赢了鲁振谦,看她还敢笑话他?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浑身上下又精神抖擞:“备马,去魏国公府!” 韩稷这会儿刚好在府里。他在竹林下石桌上吃面。 面是坊外王麻子面馆里外卖回来的牛肉面,王麻子的面筋道弹韧远近闻名,每日里都座无虚席,尤其是那锅高汤甚得火候。韩稷是那里的常客。 王麻子在这里开了八年铺子,他就在这里光顾了八年。王麻子只要见韩大爷到来,总会格外添多一勺麻油噪子。每每韩大爷腿脚金贵不想出门了,只要吱个声儿,王麻子也会亲自下厨将面与汤分碗装好。麻溜儿的亲自跑腿送到府上。 韩大爷是个最讲究吃喝的人,文昌坊的人都知道。 眼下他玉带金袍,大刀阔斧地坐着。套着绣满了祥云纹靴子的脚尖半淹在竹叶里,筷子一下下挑着面条吃着。神情专注而自如,使人相信这面的确是极好的面,这坐竹林里嗅着竹香吃东西也委实是极好的享受。 他拿起小瓷瓶往面碗里洒着胡椒粉,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么说来,秦家的确没女儿。” 左首有一人二十岁上下,戴着纶巾,面容温厚,纵始不笑也似带着三分笑。他微微垂首,说道:“这种事情很好查,我先后问过四五个人,都确定没有。此外在爷暗探北城营的那几日里,秦府根本没有外来女客,更没有年纪在*岁上下的女客。” 说完他顿了顿,沉静的目光又投向埋头吃面的他:“爷真的断定,那丫头不是秦家的下人?” 韩稷抬抬宽阔的绛紫色云锦镶细金边衣袖,停了筷子,认真地望着他:“你是想说我连个丫头都认不出来?” 辛乙豁然一笑,说道:“爷甚少与女子接触,在这种事上难以辩认也是有的。” 韩稷瞪了他一眼,低头继续。 “丫鬟下人们身上,乃至寻常闺秀身上,是都不会有她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的。” 他吃东西的手势甚得法,旁人一碗面吃下来满嘴是油,但他不,浓浓的油汤只浅浅地在他唇齿间沾了一线,连薄唇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就是吃面之余还带说话,也没影响到什么,这样子,显然就是偶尔忘记了带帕子出门,也不妨事。 辛乙静望着这样的他,唇角不由得弯了弯。 主仆正说话间,有人跑过来:“爷,顾家小世子来了。” 他嗯了声。不慌不忙将面吃完,最后连汤也喝毕,把碗放下来,接过辛乙递来的帕子擦手。 顾颂正好也就到来了,在林子下见着韩稷的身影,立即加快了脚步赶上来:“稷叔救救我可好?” 韩稷含笑捧起茶来,“颂儿武艺超群,兵法也读得甚好,让我救你,这可少见。” “不是武艺上……”顾颂脸红了红,在对面坐下来,咳嗽着道:“我棋艺太烂,遭人耻笑,想请稷叔指点指点。” 韩稷啜了口茶,神清气爽地道:“谁敢笑话你?” “说了你也不认识。”顾颂咕哝着,然后又摇他的手臂:“好稷叔,你就教教我!” 韩稷睨着他,不置可否地眯起眼来。 傍晚沈宓回府,沈雁搬了两盆很名贵的菊苗到他面前。 沈宓端详了会儿,挑眉道:“这白霜满天很贵的,哪来的?” “只要有钱,没什么买不到的。”沈雁笑着把菊盆挪过来点儿,指着上头几个字:“‘德宝斋’出品。” “嗯。”沈宓点点头,再仔细看了看那菊苗,说道:“品相不错。”说完他又负起手来,琢磨道:“你这个人从来没耐心养花,平日让你浇浇水都得威逼利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眼下一定有事求我,这花我不能随便收。” 沈雁嘿嘿摸了摸下巴,凑上去,说道:“委实有那么点小事求您。” 沈宓揣着两手,下巴扬得高高地。 沈雁伸手拖过旁边的锦杌,塞在他身后,狗腿地搀着他坐下,说道:“您看您棋艺这么高,皇上的品位如今都让您给养刁了,这么好的技艺不开山立派,着实是浪费人才。所以您能不能考虑收个徒弟什么的?” 沈宓从来不收徒。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有他女儿。 他斜眼睐着她:“有人借德宝斋走你的门路?” 沈雁微顿,说道:“看您想哪儿去了?”她在他身前蹲下来,嫩生生的手指指了指东边儿:“是顾颂。” “顾颂?” 沈宓一双眉挑得快飞到天上去了,他目光上上下下地在沈雁身上打转,“为什么?” 沈雁叹了口气,站起来,“他这个人不爱说话,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从前我当他是看不起人,如今才知道他根本是因为在荣国公他们面前呆久了,接触的都是大人,根本不晓得怎么去跟同龄的小伙伴们打交道。 “咱们坊里只有他们家一户勋贵,别的都是文官,他读书一般,琴棋书画可以说连皮毛都算不上,除了我,跟别人都没什么话题。老实说我想帮帮他,让他学一两样读书人的技能,在坊间也能够多几个朋友。” 印象里前世顾家风光虽然风光,但是终究底蕴不深而显得家风有些不成体统,纵容家奴在外横行霸道这种事常被人在外诟病,尤其是荣国公夫人过世之后,更是一团乱,后来以致弄得皇帝也常对他们有所不满。 这一世有着较深了解,知道顾家本不是那种横蛮的人,前世混成那样自是下人们在外狐假虎威所致。譬如宋疆,假如不是她在顾颂面前提了那一句,顾颂只怕到如今还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她能提一次,却不能提二次三次,这终究是人家的家务,插手太多于礼不合。 可她又十分不愿顾家重蹈前世的覆辙,她虽然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但假若照那般发展下去,顾家必然讨不了什么好。 环境往往对一个人的影响很大,顾颂将来要扛起整个荣国公府,从这个时候起让他多多接触坊内这些诗礼传家的子弟,顺便去各家感受感受那端庄持重的气氛,从而意识到顾家在治家上的不足,是很有必要的。 顾颂对她的帮助甚多,她也必须回报他点什么。 再说顾颂假如要与她做一辈子的朋友,他的能力和强大,对她来说都会是有帮助的。 沈宓想了想,“你从前不是跟他水火不容么?” 沈雁两手一摊:“如今不是和好了么?” 沈宓无语了。他久已不是小孩子,他们的世界他真心不懂。 不过顾颂那孩子除了腼腆些,没什么毛病,是个内秀的孩子,再说顾至诚为人也十分坦率,并不是他所担心的那种心眼儿多的人,所以他并不反对她和顾颂交朋友。 “看在两盆菊苗的份上,您就答应了吧。”沈雁轻推着他,“对您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 沈宓没说话。他真的没想过收徒的事儿。 沈雁再推了他一下,他睨了她一眼,站起来,“那你让他明日来见我。” 沈雁把请出沈宓教顾颂棋艺这事儿看得较为重要,因为在没征求过顾颂意见的情况下她作出这样的安排,只能代表她个人的意见,也许顾颂根本没想过这么深,但是没关系,她可以跟他分析,让他相信顾家的未来的确是堪忧的。   ☆、126 不急 所以她没有假手于丫鬟们,而是翌日早饭后,自己到了顾家。 哪知顾颂不在,说是这几日跟几个勋贵子弟去了东台寺小住,得过几日才能回来。 沈雁无可奈何,只得回来跟沈宓商量延期。沈宓无所谓,沏着茶画着画儿,反正又不是他急着授艺。 沈雁对他这番态度很失望,把他晾好的碧螺春喝了个精光,拍拍屁股去了找鲁思岚。 鲁思岚迎到了二门下,红扑扑的脸上眸子亮光直闪,望望她身后再望望她:“你一个人来的?” 沈雁拇指一伸指向福娘:“你这么说福娘会不高兴的。” 福娘恭谨地行礼。鲁思岚脸更红了,挽着她去鲁夫人房里。 出来之前她正在鲁夫人房里学剪窗花,临窗的大炕上摆了一桌子的红纸和残花。沈雁打量了两下问鲁夫人:“府上要办喜事了么?” 鲁夫人笑道:“冬月里我们家老二成亲,正是在筹备些琐事。” 坊里除顾家外鲁家与沈家关系最亲密,华氏出了那么大事,鲁家纵使不曾亲临过问,两家下人们却是常有往来的,何况沈夫人病后大伙都去上门探视过。如今沈家里因为二房这次的硬气,地位也意外得到了提高,这些鲁夫人都是心里有数的。 本来对沈雁这位二小姐就持欢迎态度,眼下也就愈发亲切。 沈雁听说鲁振翌要成亲,垂头想了想,竟是想不起来尚的哪家小姐,遂问道:“也不知二奶奶娘娘家是哪家?我认不认识?” 鲁夫人道:“就是副都御史杨怀礼大人的二小姐,与咱们家倒也是故交。岚姐儿弋姐儿常与她玩的,雁姐儿在京师日短,应该还不曾见过。” 沈雁笑道:“那很该恭喜夫人才是。” 鲁夫人笑着牵她在榻沿坐下,说道:“你有心了。”说着带着几分欣慰满足,又轻轻地叹起来,“做父母的操心的不外乎儿女之事,我有三个小子。如果才定下两个。还有一个外加一个丫头,还有的是操心的时候。不像你母亲——” 嘴太快,说到这里才想起沈雁的母亲只生了她这一个女儿。为着这事在沈府尴尴尬尬多年,不免立时打住。又连忙岔开话让丫鬟们把前儿从福建带回的金丝饼拿出来招待,余光觑着沈雁面色,只盼她年纪小不把这话当回事。 沈雁自把她这番琢磨看在眼里。但也犯不着去理会。 华氏这子嗣上的事目前的危机是解决了,有沈夫人做的那亏心事在。沈家不可能再对她施压,可是从长远来说,沈宓又必须得有个儿子,否则二房这偌大家业。还有沈宓这满腹学识又传与何人?华氏的命保住了,沈宓也不能在她这里断了后。 再者,华氏到底只有生了儿子。才算是在这沈府乃至京城里挺直了腰杆。这是未来尚须改变的现实,就是鲁夫人不说。问题也还是存在的。 “我还早呢,接下来该是我三哥。” 鲁思岚听了,从旁拿起把剪刀来,这样接话道。从沈雁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耳根有些微红,是属于少女特有的羞涩的绯霞。 沈雁顺口笑着解围:“三哥也还早,今年不才十三么?夫人起码还可以再歇两年。” “他么?”鲁夫人听到这个,目光微闪,端着杯茶望着门外,双唇却是微微上扬了起来:“他我倒是不急。”说着轻抿了口茶放在桌上,唇角那丝怡然还是不曾退去,瞧着果然是用不着操心的样子。 不急,那自然是已经有了意中人的意思,前世鲁振谦娶了沈璎,难不成鲁夫人这会儿就已经相中沈璎了?鲁振谦与她年纪相差了六岁,这本就让沈雁微感意外,假若鲁夫人真在这个时候相中了沈璎,那就更让人不可思议了。 鲁家虽不如沈家势大,但鲁振谦根正苗红,娶个三品以上官户之家的嫡女是妥妥没问题。 前世里二人的姻缘沈雁推测是沈璎依仗在沈夫人面前得的便宜,可这世一切都还才刚开始,沈璎是被移到了上房,最近虽说想尽了法子想跟鲁家孩子们加深情谊,但这几日也并不见其得逞,她又是哪里放了光让鲁家给瞧上了? 沈雁细细觑了眼鲁夫人,在鲁思岚的指引下,拿了块金丝饼。 正坐着,鲁夫人身边的丫鬟金桔忽然走进来,禀道:“沈家璎姑娘在咱们家门口摔倒了,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搀不动又走不开。” 沈雁闻言,一口饼停了停才咽下去。 鲁夫人是知道沈家几房关系的。 四房与二房从前最为要好,虽因着沈宣时常犯浑,近来关系不如从前,但他们到底是同胞亲兄弟,再生疏又能疏到哪里去?这沈璎平日里往来不多,也不知道她深浅,但却知这孩子曾养在沈夫人跟前,想来应该也有几分面子,于是就道:“那你快快把她请进来,正好雁姑娘也在,不用拘束。” 沈雁暗地里叹了口气。显然不管她怎么旁观,沈璎到底还是有她的办法达到目的。她可不相信她是真的这么巧刚好摔在鲁家门口,她出府又不曾遮掩,去向很好打听。沈璎摔在门口,鲁夫人没有理由不理会,沈雁又正好在鲁家,她也可以顺理成章与鲁夫人搭上话。 只要她主意不打到她的头上,她也犯不着去处处打压她。 不过想起先前才提到的鲁振谦的婚事,她又笑着问鲁夫人:“夫人与我三妹妹打过交道不曾?” 鲁夫人回道:“三姑娘年纪小,原先养在四房,纵是见了也没怎么说过话。就是前些时候在令祖母跟前教养,才认真见过两回。”说罢她又礼貌地笑道:“三姑娘温婉柔顺,真正是个出色的千金闺秀。” 沈雁也笑了笑,没再作声。 既然她表示与沈璎接触不多,那就说明她相中的人不是沈璎,不是沈璎,又会是谁? 当然,这个事跟她关系不大,她不必花太多心思在这上头。 正想到这,金桔就搀着沈璎进来了。 鲁夫人与鲁思岚连忙起来,招呼着让她在藤椅上坐下。 等鲁夫人吩咐完下人拿药油,沈璎便红着脸起身给她行礼:“给夫人添麻烦了。” 声音娇娇柔柔地,听着真是窝心。鲁夫人笑道:“哪里的话?先让丫头们拿药油揉揉。就不知摔得重不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不妨事,多谢夫人,现在已经好多了。” 沈璎回着话,看向鲁思岚,颌首唤了声岚姐姐,又看向依旧端坐在原处的沈雁,福了身下去,说道:“二姐姐原来也在。”态度一惯小心翼翼,仿佛沈雁就是那仗势欺人惯了的刁蛮嫡姐。 沈璎不过是个庶女,鲁夫人母女照顾沈璎乃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若不是初次上门,又说扭了脚,哪里能惊动鲁夫人亲自上前过问?鲁家要顾这层面子,沈雁却用不着顾,她关心她是情分,不理会是本份。她坐着喝她的茶,谁也不能说她什么不是。 沈雁举了举手里的龙井,扬眉道:“正是。” 鲁夫人听了她们这番对话,心下不由抽了抽。平日里沈雁究竟是不是那等高不可攀的人且不理论,光看到安然坐在原处,并不上前过问的她,她就嗅到了一点不大祥和的气息。 沈璎到底只是个庶女,而沈雁却是沈宓的宝贝独女,假若这姐妹俩私下不和,她这么样上赶着去向沈璎示好又是图的哪桩? 沈宣虽然也是沈家正经的爷们儿,到底不如沈宓来得硬实。 如此默了半刻,她便就招呼金桔给沈璎上茶,然后回到了原位坐下,拿银签儿叉了块秋梨给沈雁,然后笑着偏过头去她:“你母亲近来忙什么?也不见她过门来喝茶,知道她喜欢吃甜点儿,我这里正好新请了个南方厨子,一手甜品做的甚好。” 沈雁立时接过了话头去:“这个月底刑部胡大人的母亲做寿,母亲这两日正在与大伯母预备贺仪。” 沈夫人退位之后,府里大小事务虽交由季氏掌管,可她毕竟是个丧夫之妇,虽说贺寿这些不那么讲究,但季氏甚会做人,出门应酬这些活儿便就交给了华氏陈氏,一来可分担些,二来也是给了她们出门交际的机会。 华氏经历前番这些事,待人接物都多留了个心眼儿,像这种没必要推脱的应酬的活儿,都会去找季氏商量行事,并不擅作主张,因此与季氏的关系倒是也日渐融洽,虽不至于推心置腹,但怎么说也算是有话可聊了。 而陈氏与季氏的往来明些少些,她生来便不是那种会迎合环境的人,即使当家的人变了,也即使沈宣与她分居两院,她这个沈家四奶奶暗地里时常被人暗中议论,她也不曾改变行事习惯半分。 由此一来,季氏有什么事便不觉优先寻了华氏商量,华氏的日子,明显不如从前那般闲适了。 气氛在鲁夫人与沈雁的家常里不觉变得闲适,仿佛沈璎没曾坐在旁边一般。   ☆、127 暗观 沈璎心细如发,自然也感觉到了,原本那充满着期待的一颗心就蓦地冷下来,看着完全已沉浸在话题里的她们,却也毫无办法,见着鲁思岚在旁一面剪纸一面时不时地与她们搭话,便也凑了上去搭讪,并学着鲁思岚的样子剪起喜鹊登枝来。 这一聊开就直到日头偏西才散,沈雁从鲁家告辞出来的时候沈璎才一并告辞。鲁夫人嘱丫鬟包了些沈雁爱吃的零食送她回府去,鲁思岚自告奋勇,与沈雁一同进府去了碧水院。 沈璎回到四房里现住的枕香阁,进门便将帘栊下开得正艳的一盆秋蕙掀翻在地。 柳莺心下一惊,连忙上前安抚:“姑娘何苦生这么大气,眼见着天冷了,仔细动了肝火,又惹出身上那老毛病来。” “我如何能不气?”沈璎指着窗外,狠声道:“你瞧瞧鲁夫人那副势利样,整个跟一二房的狗腿子似的!她沈雁不过是打个咳嗽,她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拍人马屁!临到走时还包什么零嘴儿给她,这不是摆明做给我看的吗?!我好歹也是沈家的小姐,她有什么资格这么怠慢我!” 柳莺转身唤丫鬟递茶拿热帕子,回头后柔声说道:“既是这么样刻薄的人家,咱们下回不去就是。” “凭什么不去?” 沈璎腾地站起来,“他们越是这么轻慢我,我越是要跟他们走近些!我要让她们知道沈雁也就是比我命好些,其余别的都比不上我!” 柳莺原本接了茶递给她,看见她这样子,也不由打消了念头。 碧水院这里鲁思岚皱着眉与沈雁道:“你都不知道我被她缠得有多烦,成日里娇滴滴地。活似我不知道她实际上是什么人一样,往后有她在的地方,我还是避开些好了。” 沈雁哈哈笑道:“人家若是有心想跟你结交,你哪里躲得过去?” 鲁思岚一想也是,蔫头耷脑叹了会气,便就下榻道:“算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沈雁送了她到大门口。回头正要去华氏屋里。却在二房门口遇见了若有所思走过来的沈宓。 “父亲这是打哪儿来?” 沈雁稀奇的问。 沈宓负手望着她,眉间仍带着一丝凝重,瞅了她半日才道:“皇上下晌允了程阁老告老的折子。现如今内阁空了缺出来,皇上召了老爷与柳亚泽大人同去说话,我从老爷屋里过来。” 沈家素有女子不议政事的家规,但是自从伍姨娘的死被沈雁破解之后。沈宓偶尔也会与她透露一两句朝堂无关紧要的事,而自打她揪出意图谋杀华氏的真凶刘氏之后。沈宓在这方面对她又似更宽松了点,比如说偶尔会提到朝堂纲要立国之本什么的,纵使寥寥几句,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不过即使如此。沈宓也还是交代她不要对外透露,于是像这样的大事,这么直接地告诉于她。还真真是头一回。 沈雁愣了有片刻,才说道:“这是要在老爷和柳大人之间选一个替补的意思么?” 沈宓示意她边进门边说。“虽然没曾明示。但应该是这个意思。” 沈雁想起前世沈观裕是几年后才进的内阁,遂说道:“沈家所受的恩宠已经很多了,过犹不及,我倒觉得入阁之事可以缓缓再议。柳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大臣,老爷若是让出来,既卖了这个情面给柳大人,又不那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对沈家反而更有利些。” 沈家好沈宓才能好,沈宓好了,才有可能挽救华家于水火。 沈宓停步看向她,双眼里布满赞赏之色,“难得你有这样安静沉稳的心性,父亲果然没看错你。”说完他抬起目光望向院里那金黄的银杏树,又蹙起一丝郁色,说道:“老爷如今也正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样一来,华家只怕就要再多穿几年小鞋了。” 怪不得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事跟她说,原来他竟是在为华家而忧虑! 沈雁心头顿暖,面色也凝重下来。 沈观裕入了阁,自然对改善华家处境大有益处,但假若皇帝真是铁了心要办华家,又岂会因为沈家的阻挠而善罢甘休?便是华家无罪,他也要捏出个罪来治他,而沈宓不知道三年后的事,即使沈观裕得到了这个位置,对将来的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 她略想了下,说道:“父亲常说攘外必先安内,我们家是前朝遗臣,在朝中地位还并不十分稳当,操之过急容易招来许多麻烦。华家的处境是让人头疼,父亲的心情我也很理解,不过为了长远着想,我还是认为先发展沈家在朝堂和皇上跟前的影响力较为合适。” 如果他知道华家日后下场惨到根本不是沈家能够挽救得回的,他一定不会犹豫的。 “都吃饭了,你们俩还磨蹭什么呢!” 正说着,前方传来华氏微嗔的声音。沈雁抬头望去,只见她身穿烟霞色妆花小袄站在门廊下,芙蓉如面柳如眉,俏生生地如同一朵初开的芍药花儿,哪里像个二十五六的少妇。 沈宓眉间一点点开阔起来,他含笑拍拍沈雁肩膀,“走吧,你母亲身子弱,不能饿。” “嗯。”沈雁笑着点头,举步走过去。 程阁老告老之事经过翌日早朝宣布之后,开始在京师散播开来。程阁老是开国元勋,他的告老代表着大周首批功臣的退役,也代表着大周朝堂新旧更迭开始进行,这几日朝上气氛便就热络了很多,当然并不尽是对程阁老致仕的喜闻乐见,也还有对未来政途的跃跃欲试。 沈观裕因为与柳亚泽同为替补入阁的热门人选,所以这几日府里也是门客不断,沈宓沈宣下朝后便在正房陪客,华氏也没多少闲工夫,因为有些官员自己不便出面来打探和攀交情的,便就遣自家夫人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寻上门来。 沈府里如今虽是季氏当家,但真正有影响力的还是二房,所以华氏无可避免地被推至人前,也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位来自皇商华家的沈二*奶奶是个美丽又爽利的女子,而且独受丈夫专宠,由此一来,大家对沈宓的品行也有了更准确的认识。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身为皇帝心腹的柳亚泽近况更是如此,朝野上下私下里把柳亚泽与沈观裕,还有柳家与沈家尽做比较,每日里沸沸扬扬地,终于漫延到了京师以外。 东台寺里,秋花的灿烂正与银杏的金黄相互辉映。古朴的禅院里弥漫着沁鼻的香,朝阳铺洒在琉璃瓦楞上,耀出一列灼眼的白。 顾颂与董慢在银杏树下对羿,辅国公小世子薛亭拿着卷棋谱,一面看着一面与董慢商量对策,韩稷站在长窗内的禅室里,一手轻抚着额头,听站在面前的辛乙回话。 “柳亚泽与沈观裕资历不相上下,沈观裕才学稍甚一筹,沈家数代积累下来的人脉也是他的一大优势,再加上次子沈宓博学睿智,在朝堂口碑又好,完全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潜质。但沈家曾经掌管过前朝君主的内阁,这终归是个大坎儿,即便是皇上不计较,恐怕也会引来许多暗敌。” 辛乙娓娓道来,声音清雅宛若竹吟溪语。 韩稷默了下,说道:“沈家自诩诗礼传家,最是讲究正统。为了上百年的基业,沈观裕选择归附周室已经变了节。假若皇后与淑妃必有一战,他沈家肯定会站在皇后这边,否则的话沈家哪还有什么脸面在士子们中间?” 辛乙望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韩稷站起身来,一面活动着手关节,一面走到屋中央,说道:“正如你所说,沈家急于求进必然会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他们能够经历乱世与朝代更迭还能在周室占有一席之地,绝不是浮躁冒进之辈。我猜测,沈观裕十有*会放弃这次机会。” 辛乙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但沈观裕的目标,应该还会是入主内阁。” 韩稷挑着眉,又接着道:“这就是文人的好胜心。他是前朝内阁的首辅,如今韬光养晦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再回到这个位子。他有这个能力,前朝亡国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拯救的。而他如今已五旬有余,所以我们再推测一下,他离入阁之日也不会太远,最多就是下次内阁替补。 “越是这样,他在入阁之前这几年里,则越会小心谨慎,避免牵涉进朝堂党争之中。就是皇后与淑妃斗得再凶猛,他明面上也不会替皇后强出头。只要确认沈家不掺和进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所以沈观裕不入阁,对我来说其实反而还好些。” 辛乙闻言,含笑点头:“听少主这么说来,沈家确实不是等闲之辈。” “那是自然。”韩稷从案上笔筒里信手抽出枝狼毫在手里观看,“沈家是四大世族之首,此外的丘、谢、杜三家历代又与沈家关系紧密,再加之这些年从沈家出去的门生子弟,动了沈家之后朝廷少不得也要被天下士子剐下层油皮来。”   ☆、128 是谁? 他将笔插回笔筒,又说道:“从这点上说,赵阶还算是聪明的,既然除不得,那就拿到身边自己用,至少像沈家培养出来的子弟,外头能比得上的还是不多。受过上百年的家风才学薰陶,京师一半以上的贵族站在他们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赵阶是先帝的名讳,他一个小辈臣子念起来倒是十分顺口。 辛乙沉吟道:“宫里批下程渊的折子已经有四五日了,此事应该不会拖太久便有定论。国公爷与柳亚泽也是打江山时建下的旧交,不管入不入阁,少主也该前往柳府走动走动才是。” “不错。”韩稷点头,看看窗外,说道:“我们也该下山了。” “我怎么又输了!……” 这当口,窗外银杏树下传来激动的喊叫声,董慢从石凳上跳起来,一手拍着后脑勺,一手指着棋盘,满脸的不可置信。 “谁叫你笨!连颂儿都下不过!” 薛亭拿棋谱敲他的脑袋,鄙夷道。 顾颂腼腆地站起来,冲董慢施礼:“都是董二哥相让。” “得了!” 韩稷负着手从廊下走过来,慢条斯理道:“董慢的棋着实是臭得紧,他想让你都让不过来。不过颂儿学了这几日,也算是有了几分底子,跟小伙伴儿玩玩也不至于露怯了。改日有空我再到你府里去,我再教教你。” 顾颂听他这话,忙道:“稷叔是准备回府了么?” 韩稷笑道:“我听说王府大街的凤翔社来了套挺不错的黄梅戏班子,在寺里斋久了,打算过去看看。” 顾颂想了想,说道:“那我请稷叔去听戏。” 薛亭跳过来。挤眉弄眼道:“有好多小戏子陪,小颂儿确定要去?” 顾颂脸通地红了,瞪了他一眼。 董慢敲薛亭的脑袋:“就你想得美!想要戏子,不怕辅国公爷爷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薛亭捂着脑袋呲起牙来。 山风吹得银杏叶在头顶刷刷作响,朝阳斜斜地照耀着院子,那金黄的颜色在古朴的院落里照出几分富贵奢靡,既有几分张扬不羁。又显得温暖安逸。 顾颂在街口与韩稷他们分了道。遂直奔回府,去上房给荣国公夫人请了安,回房听戚氏说沈雁来寻过他两三回。顿时就恨不能立刻冲到沈家去,可是他还是强忍着,谁让她笑话他棋艺烂,他一定要等到赢上鲁振谦一回才去见她! 他踌蹰满志。招来宋疆:“你去准备准备,明日我要请鲁三爷过府吃茶。” 沈雁并不知道顾颂回来了。 内阁补员的事终于在十月下旬定了下来。 柳亚泽顺利入阁执政。办庆功宴那日特地请了沈观裕前去坐上席,沈观裕与身为柳府姻亲的荣国公一同赴宴,席上说起沈顾两家如今的交情,沈家与柳家自此又比从前关系更加紧密了。而有了柳顾两家牵线,沈家在周室嫡系臣子间似乎也有了立足之地。 似乎是为了表示沈家父子同样深受重视,皇帝下旨让沈观裕与内阁大学士吕英一道主持明年的春闱。沈宓与另几位六部挑选出来的官员则同任监考。 春闱可是举国大事,让出个内阁位置。却换来这样的重职,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于是清静了没两日的沈府又热闹了,除了朝堂同僚,也还有沈家各房姻亲,就连分布在外地的同门或至交等等也都纷纷来信致贺,有的甚至亲自到了京师。 坊外街上客栈里住满了进京赴考的学子,沈家父子每每走出坊门,都能遇上几个前来混脸熟的年轻人。沈雁无聊也拉着福娘偷偷溜到街上看看他们,想着他们当中或许会出个状元榜眼,一朝金榜提名打马游街,那番风光无限完全不是眼前这副清寒的模样可比,又不免心生感慨。 这日沈雁腻在华氏炕头吃零嘴儿,紫英走进来:“岚姑娘请姑娘过鲁家说话,请姑娘这就过去呢。” 沈雁从成堆的吃食里抬起脸,不知鲁思岚找她什么事儿,不过还是起了身。 鲁御史如今在都察院也混得风生水起,鲁家时常有些小道消息传出来。 当然她与鲁思岚结交并非只是为了探听消息,鲁思岚的憨实让她很喜欢,跟这样的女孩子相处让人很愉快,能够感受到真切的友谊。 她从离鲁家最近的角门出去,才跨出门槛,险些就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来人不住地道歉。 沈雁站稳后抬眼便见一个身段修长的少年站在面前,一身素色夹袍,腰上垂着块碧玉环珮,往上是文弱的胸膛儒雅的脸,俊秀的五官布满着惴惴,是鲁振谦。“雁妹妹可曾撞到哪里?都怨我走的太急,真是对不住了。” 他深揖道。 沈雁又没曾真的被碰到,但好难得见他这么手足无措,便忍不住打趣:“鲁三哥这是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不是有人追你啊?”笑眼觑着他,又见他手里还握着个什么物事,遂探头过去瞧了瞧:“这又是什么?” 鲁振谦连忙把手收回去背到身后:“没,没什么。” 但他的动作再快,沈雁也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个巴掌大的圆球状小木偶,而且还是挺稀罕的东洋和服小女娃的款式。沈雁对这些东西见识得多,瞄两眼便已认得。鲁振谦平日里甚是爽朗豪迈,可不像是玩这种东西的人,不过人家既然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不便去打听。 便就笑了笑:“鲁三哥真是兴趣广泛。” 说罢越过他出了门,去到鲁家。 鲁振谦脸上红了红,咳嗽着垂下头来。 沈雁去到鲁思岚房里,鲁思岚在院里秋千上冲她招手,等她走过来,遂拍拍座椅让她坐下,说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寻顾颂来着么?他回府了,昨儿早上请我三哥去了府里喝茶,还与我三哥下了棋,听三哥说,他棋艺突飞猛进,虽然四局里只赢了我三哥一局,但跟上次比起来,已经很了不得了。 “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私下给他开小灶了?” 鲁思岚将粉嫩的胖手指指到她鼻尖上。 “怎么可能?” 沈雁听到这话也很惊讶,顾颂消失了几日棋艺就长进了?“我可没有教他。再说我就算教了他,凭我这马马虎虎的水平,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见效啊,——你真确定他赢的那局不是鲁三哥故意放水?”早知道这样,方才就该顺口问问鲁振谦。 “我三哥在棋字上最是讲究,他就算故意放水,也不可能拿回来再跟我这么说啊。”鲁思岚摇头道。 沈雁蹙眉嗯了声,沉吟起来。 鲁思岚说的不错,顾颂绝对是得了高人指点才有这样的进步,她想象不出除了沈宓之外他身边还有谁有这么高超的棋艺,如今他既然有了师父,那她是不是就不用请沈宓教他了?害她还花了几十两银子去德宝斋买菊苗才打动沈宓,既然有师父就早说嘛!真是白费她一番心机。 她坐直身,有些恨恨的。 “不行,我得去瞧瞧!” 她腾地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又卷出了门去。徒留鲁思岚在秋千上一楞一楞地,迟疑着不知是追还是不追。 荣国公府这边,顾颂满头大汗地与韩稷对羿了几局,便收摊将他迎进了鸿音堂,在碧波阁与外书房之间的庭院里设了坐席。 “昨日我与鲁御史家的三公子羿棋,居然赢了他一局。”顾颂略带腼腆地,“鲁三公子在国子监也是有名的棋手,稷叔才指点了我几日而已,我就战赢了他一个回合,虽说有可能是他轻敌,但还是说明稷叔指导有方。” 今日虽然没在他手下占半点便宜,但这半日下来又还是收获颇多。 韩稷站在树荫下,接过他递来的清水,说道:“你顶多只能算是掌握了两手皮毛,要说到真功夫,起码还得潜心钻研个两三年。这就跟习武练功一样,”他手抚着身前树干,拍拍道:“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得慢慢来。 “是。”顾颂勾着头,十分乖顺。 韩稷抬头望了望四下,说道:“你父亲呢?” 顾颂道:“昨儿才从后军营回来,方才去沈家跟沈二叔议事去了。” “‘沈二叔’?”韩稷笑了下,“你们家如今与沈家挺熟?” 顾颂忽然想起沈雁那张一笑就眯弯了眼的脸,面上微红了红,说道:“如今是挺熟的。” 韩稷又笑了下,将杯子给回小厮,“我去跟伯母请个安。” 顾颂嗯了声,站起来,引着他往庭外走。 才过了穿堂,宋疆便进来道:“公子,雁姑娘来寻您了。” 顾颂心下一暖,他从东台寺回来便不曾见过她,昨儿从鲁振谦手下赢了一局,正是打算着一会儿去沈家的,没想到她竟然自己寻了来。 正要让宋疆请她进戚氏那儿先坐坐,门外庑廊下便就不由分说闪进来个轻快的身影,一面提着藕合色边沿绣着的银色缠枝花纹的裙子往里走,一面呼唤道:“顾颂,你在哪儿呢?” 顾颂连忙迈过门槛,“我在这儿呢!” 急切的样子,仿佛生怕她看不见。 韩稷顿了顿,也稳步到了廊下。   ☆、129 想跑? 抬眼望去,只见院里空地上站着个半高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眉目如画,俏娇灵动,一双大眼尤其深邃,让人一时很难看得出深浅。这本来也没什么,漂亮的女孩子他见过很多,可当他目光落到她颈上套着的赤金挂八宝金锁的大金项圈上,这张脸忽然就深刻起来了。 沈雁陡然看到顾颂身后出现的他,顿时也觉一阵两眼发黑!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 几乎是目光对上他时的那瞬间,她蓦地转过身背过脸,拔腿便往门口跑去。廊下韩稷身形微动,忽然如道流动的阴云般掠到了门口,沈雁收势不及,砰地一声撞在他身上。 “真是冤家路窄。” 他垂眼望着矮他一个头的她,声音缓慢微扬,挑起的唇角噙着切齿的笑,温和的双眼里也闪烁着刀子样的冷光。他两腿微分,负手而立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准备随时落刀的刽子手。 沈雁摸着鼻子,猛然间又转身往院子里跑去。 她知道这里的地形,里面还有道门可以出去的。只是才走了两三步,后领子忽然就被人提了起来! 韩稷像擒小鸡似的拎着她转过来,眯起的双眼像对灯笼似的照在她身上! “还想跑?”他勾了唇。 沈雁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得意的脸,差点张嘴喷出血来。 她要是看不懂他眼里的怒意就白活了两世好么? 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居然跟他在这里睹上面,她还以为这辈子都很难有机会再遇见他,这下怎么办,秦家的事肯定是已经穿帮了! 她挣扎了两下。可是下不来,整个人像只钟摆似的在半空晃悠。 “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负气道。 顾颂早急得不得了,围着沈雁团团转,想伸手去抱她又不敢,去扯韩稷的胳膊又扯不下来,用强的话当然也有机会。可是韩稷是他叔叔啊。他爹要是知道他跟韩稷动手,能直接剥了他的皮! 他转来转去额上汗都冒出来了,口里道:“这是怎么回事?稷叔难道认识雁儿?” 韩稷冷挑眉。缓缓呲牙笑着:“化成灰都认识。” 顾颂愕住。 韩稷却在这时忽地松了手,沈雁没提防,扑通落在地上,震疼了大半边身子。忍不住唉哟起来。 这时才随后赶来的福娘连忙将她扶起来。顾颂连忙掏绢子给她擦手。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秦姑娘’?” 韩稷围着她慢慢地打转,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沈雁也开始咬牙切齿。 “稷叔!” 正忙着照顾沈雁的顾颂突然转过身来,摊开双手紧紧挡在沈雁面前:“雁儿还小,请稷叔别吓着她了!她若有什么得罪稷叔的地方,颂儿可以代她受罚!”说罢他又回头与沈雁道:“这是稷叔。你快叫稷叔!他就不会生气了!” 稷叔?稷个毛叔! 沈雁不由在心里爆起粗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活两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就是秦寿那人渣也不敢动她半个指头!她微眯眼望着面前这张扒开三寸都找不到半丝身为长辈该有的宽厚慈祥的脸,想起那个“叔”字。忍住胸腹里的翻滚,恶狠狠道:“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认识你就成了,‘秦姑娘’。”在顾颂坚定的阻挡下,韩稷终于也收回目光,他斜睨着沈雁,切齿道。 沈雁被这一气反倒是胆儿壮了起来。微微沉吟了下,便就抬头咧开嘴,眯眼道:“你说你认识我,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在哪里认识的我?” 既然秦家那事捂不住了,她索性扒开来说。 她就不相信他会愿意她当着顾颂把那日的事情说出来,前世荣国公府并未曾参与楚王夺嫡一事,可见韩家与顾家虽然亲近,但韩稷也并没有把交好的所有人都替楚王扯进那是非圈里,而目前来讲他应该连楚王都还没有勾搭上,他干的那些事儿,又怎会让顾家知道? 他要是识相的,就该当作什么事儿也没有! 惹毛了她,她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抖出来又怎样? 韩稷闻言,目光果然深邃起来。 无语就好,无语就说明踢中软肋了。沈雁只觉通体舒畅,遂掏出绢子印起脸上的残汗。 在顾家碰了面,他迟早会知道她的来历,如今楚王尚未成气候,韩家功劳再大,总不至于出手杀了她这沈家的小姐灭口。他相助于楚王,而沈家日后则拥护郑王,沈家与他迟早是对头,倒也不怕会给沈宓添麻烦什么的。 韩稷望她片刻,忽然点点头,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 这顷望间他神色便已恢复正常,仿佛先前那凶狠的恶魔似的人乃是大家的错觉,他负手看向顾颂,慢悠悠地接着道:“我去跟顾伯母请安,你们慢聊。” 说完举步上了阶,就这么走了。 顾颂看着他慢慢消失在转角,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回头揪眉瞪着沈雁:“你怎么会得罪稷叔?!你又闯了什么祸?你知不知道稷叔生起气来很吓人的!我们几个都不敢招惹他,你平日跟我胡闹就算了,去惹他干什么?!” 话虽恶狠狠,眼里的忧心却是又展露得挺明显。 沈雁没法儿跟他解释这东西,虽说沈家不见得会怕他这么个尚未成气候的乱臣,但是从他的机敏来看,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她若是把他的秘密说了出去,到时真添了什么乱子,回头他私底下给沈家使一绊子也让人吃不消。 总而言之她不能久呆了,于是再也顾不上打听他哪里学棋的事儿,也顾不上理会他的聒噪,匆忙道了声还有事先走,便就麻溜儿地拎着裙子跨过巷子回了府。 巷口的辛乙看见她兔子似的消失在门内,深深看了沈府门墙片刻,转身回了荣国公府。 虽说好歹从韩稷手下逃了出来,但沈雁到底受了几分惊吓,接下来几日也不再去顾家,沈宓从顾至诚处听说顾颂回了来,抽空也想起她求他收顾颂为徒的事,沈雁也推说迟些再说。顾颂那家伙看来对韩稷甚是祟拜,万一他到沈家来的时候把他也给招来了就不好了。 若是沈宓或者沈观裕知道她私下在外结识过外男,又或者说韩稷嘴贱地把她闯进过秦家的事说出来,那么必然又有段苦逼的日子在等着她。如果仅是受点罚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啊,沈宓再生气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关键是她没法儿跟人解释为什么会进得去秦家! 她如今只希望韩稷能把事撂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边厢韩稷回了府,听辛乙说完,拿着丸药的手便就停在半空。 “沈家的小姐?” 辛乙颌首:“准确地说,她是沈宓的女儿。她的母亲便是出自皇商华家,这位沈二小姐堪称天之骄女,父族清贵,母族富强,比起如今沈家里别的小姐们来后台都更强硬些,因此性子很是有些不同寻常。少主若是想敲打警告,怕是难以达到效果。” 韩稷想起那双清亮到看不出深浅的眸子,沉吟下来。 辛乙顿了顿,咳嗽了声又道:“荣国公府如今与沈家关系亲近,顾世子尤其与沈宓往来甚多,下手轻了自然达不到目的,可假若下手重了,一来恐怕会在各府间带来不好的影响,二来也容易暴露出去。此事咱们还得三思而后行才是。” 韩稷端起桌上的清水,盯着门外看了片刻,说道:“我再琢磨琢磨。”说完低头将药丸塞进嘴里,就水吞了下去。 进了冬月,天气就一日日阴冷了,院子里银杏叶子已经落了厚厚满地,天井里活水蓄成的鱼池也冒出薄薄的白雾,早上起来,偶尔见得到石桌上散落的冰霜,丫鬟们纷纷穿上这一季新发的夹袄,头上的鲜花也改成了各色的绢花,熙月堂里,依旧如春夏般姹紫嫣红。 随着日子渐渐往后,一切风平浪静之下,韩稷带来的硌应渐渐也在沈雁脑海里淡去。 沈雁好些日子不去顾家,鲁家因为鲁振翌成亲里外忙得团团转,她也不曾去。每日里除了顾颂会过来陪她说说话,基本上她连府里都少去,——如今不用日日去上房请安,她就是一两个月不在府里晃荡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不管怎样,完全不在府里走动又是不可能的,于是有时候,她就会碰见沈璎。 “给二姐姐请安。” 鲁思岚到府里来,沈雁领着她去后园子里赏梅的时候,沈璎就从园内走出来。跟沈雁行了礼,她又跟鲁思岚打招呼:“岚姐姐好。听说鲁二哥要大婚了,府上又要添丁,真是恭喜。” 鲁思岚不愿跟她往来,但是以她的性子又做不出拒人千里之外的事,便就笑了笑,说道:“璎姑娘有心了。到时候与奶奶们过来玩儿。”鲁家办喜事沈家当然要随礼,不但华氏陈氏会去,沈雁和沈弋她们也都会去。 沈璎柔声道:“自然是要随母亲过去贺喜的。” 说完稍稍打量了她二人一眼,又说道:“姐姐们这是要逛园子去?我才从里头出来,一个人逛着真没意思。若是早知道姐姐们也会来,我就在头多呆呆好了。” ~~~~~~~   ☆、130 突访 话说的这么明显,鲁思岚还真不能装听不见,她看了下沈雁,暗叹道:“要不,你跟咱们一块儿来?” “好啊!”沈璎高兴地道,说完又怯怯地看着沈雁:“就是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沈雁拢手叹气,“走吧。”说完进了门。 这园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沈璎也不是那么娇弱好欺负的人,若说这番装模作样为的是有什么大便宜可占倒也罢了,分明只是想趁机跟鲁思岚攀个交情,她就不明白她装成这么样累不累?不过兴许对于一个八岁的庶女来说,能够多交几个家世不错的朋友也算得上是了不得的事了。 三个人进了梅园,几株老梅树已经开始绽出红蕾,看是没什么看头,但如果挑那些错落有致的梅枝折几枝下来,放微温的水插瓶,倒是不消几日就能有另一番姿色。 沈雁拿着剪刀剪枝,沈璎则随在鲁思岚身后走来走去,如果不是因为早就领教过她的心机,这副乖巧温顺的样子倒是也很容易打动人。鲁思岚与沈璎没有直接冲突,再不喜欢她也有限度,被她缠了片刻,便就渐渐与她搭起话来。 “姑娘,二爷房里来客人了!” 福娘这时候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几分惊惶,趴在沈雁耳边悄声道:“那个韩稷来了,他来求见我们二爷!” 沈雁被韩稷劫走那回福娘并未看清他的长相,事后沈雁也没跟她说那人便是魏国公府的大公子,但是上次在荣国公府韩稷那样拎着沈雁,这却令她印象深刻!她无法忍受自家姑娘被人这样欺负,虽说拿他无可奈何。但消息却是要及时告诉沈雁的。 沈雁拿剪刀的手一抖,险些从小木梯上掉下来。 “当真?!” 沈宓也正在沈观裕的书房议事,关于明年春闱的考题还没曾最终定下来,每届会试的题目不外乎关于民生社稷,而民生社稷里又以皇帝看重的方面为重,如今眼目下,皇帝关心的是哪些方面。就成了主考官们首先需要琢磨清楚的问题。 钦定的主考虽是沈观裕。但父子不分家,沈观裕的事情也是沈宓的事情,沈宓拟了几个题目送到书房。外头就说韩稷来访。 “咱们家与魏国公府往来甚少,他怎么会上门拜访?”沈观裕甚感意外,凝眉望着沈宓。 沈宓也觉得奇怪,想了想。说道:“韩家与顾家交情深厚,兴许是至诚的美意。” 沈观裕点点头。他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来。遂说道:“这韩稷年纪虽轻,辈份却不低,虽说咱们家跟韩家论不上辈份,但你与顾至诚平辈论处。他初次上门,那么礼数上也不可懈怠。你去吧,我这里与语秋再议议。”他指着身边青衫布鞋的幕僚。说道。 沈宓揖首,便就出了门槛。 才走到二房。迎面就碰上火急火燎赶来的沈雁。父女俩险些撞个满怀,沈雁轻拍着胸膛道:“父亲这是上哪儿去?” 沈宓道:“你又是上哪儿去?” 沈雁讷然,随后道:“我回房去。”说完她又拽着他袖子,“父亲可是去会魏国公府的大公子韩稷?上回咱们家去韩家送贺礼的人回来说这韩稷如何如何了得,我很想见见,父亲让我藏在屏风后看看可好?” “那怎么行?”沈宓轻敲她头顶,“没规没矩的。” “我就偷偷看一眼就走,保证不让人知道。”她举起小手掌来发誓,“他们把这韩稷夸成了一朵花,说他的仪态气质比父亲还要强,我才不信,父亲是我见过的最最有气质有风度玉树临风飘逸潇洒的男子,绝不可能会有人胜过您!您让我去看看,回头我才有话去反驳人家!” 沈宓被她的孩子气逗得笑起来,但是那长串的马屁又拍得他心里甚舒服,谁不希望被自己的女儿祟拜敬仰?他作状沉思了会儿,便就与她道:“说好了,就藏在屏风后看看,万不可让人发觉。韩公子是贵客,让他看了笑话就不好了。” “知道知道!” 沈雁连忙点头。 韩稷在外厅坐了会儿,外头人就说沈二爷来了。 刚刚站起身,就见门外进了个行云流水般优雅从容的男子,二三旬的年纪,简单的家常道袍和乌木簪子,长眉入鬓目光亲和,进门时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自然的抬在胸前,说不上多么奢华,但那股骨子里漫出的清贵之气又全然不是金玉之俗气能比拟得了的。 韩稷看他整个人从门外走进,便仿似一棵随风行动着的修竹,又好似空谷里得尽了天地灵气的幽兰。不由缓步迎上去,揖首道:“晚辈韩稷,拜见沈大人。” 沈宓目光陡然落到他脸上,也是不由凝住。 这少年眉清目朗,该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却已好比舞象少年般高大挺拔,他面容精致行动尔雅,气色偏苍白,但乌黑发亮的发色又衬得他精神极佳。 头上一顶熠熠生辉的八宝攒珠冠,一身石灰色起暗云锦的袍子一丝不苟穿在身上,随着动作,衣袍开叉住又显露出绛紫色绫罗下裳,再下方一双纹饰简单但做工甚佳的玄色靴子,整个人看起来妆扮华贵又不显累赘,倒是有几分真正的贵族气质。 沈宓听他自称晚辈,于是也微笑回礼:“韩公子过谦,请上座。” 二人落座,下人便重新上茶。 沈雁从屏风后的小门悄没声儿地走进来,猫腰在缝隙里往外望,见着果然是韩稷,一颗心不由猛地沉下去。沈家与韩家往来甚少,就是有往来也是处于同僚面子上有些人情。韩稷绝不可能是因着公事造访,她直觉他是冲着她而来。 “韩公子是贵客,但我想公子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寻沈某有何要事?”沈宓请了茶,微笑相询。 韩稷扫了眼上方的屏风,然后收回目光,说道:“晚辈虽然不谙孔孟,但是这仁义礼智信五字却是时刻不敢相忘。沈大人才学渊博,有真名士之称,晚辈景仰已久。今日冒昧前来,乃是希望大人赏些薄面,允我讨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晚辈那日听闻令嫒——” 令嫒? 屏风后的沈雁心下又咯噔了一下,谁都知道沈宓只有她一个女儿,他突然提到她做什么? 这姓韩的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难道真的是来告状的? 沈雁拧紧了眉头,手指甲已经狠狠掐起绢子来。 韩稷说到令嫒处,却是又停住不往下说了。 沈宓听他口风一转又提到沈雁,也不由怔了怔。 韩稷是个半大少年,沈雁还是个十足的孩子,他当然还不会想到什么男女大防上去,而且韩稷的神情坦荡如同清风明月,也半点不见狎昵。但是无论如何,从素不相识的韩稷嘴里听到关乎于自家女儿的话,还是不得不让人加以关注。 “小女?”他身子微微坐直,“小女怎么了?” “令嫒——”韩稷目光落在屏风缝隙之间的那抹娇俏的玫瑰紫上,语调扬起又落下,似乎顾忌甚多。 沈雁的心又提了提,如果他敢把她闯到秦家的事说出来,她自然也会把他在北城营的勾当说出来,可是即使是报复了她,她也还是得面对沈宓他们的质问,除了出口气,竟是对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 她咬牙往屏风外看去,韩稷倾身面向沈宓,正拱手道:“晚辈有几句话想与大人单独说,想请大人移步到个方便的地方。” 还挪到方便的地方!这不摆明了要掀她的底么? 她眉头紧皱着,顿了顿,招手唤来门下的小厮。 沈宓盯着韩稷双眼凝视了片刻。 现在他再也没法儿把韩稷的到访当成寻常事了,他先说到仁义礼智信,然后又扯到沈雁,沈雁是个闺阁女子,他一个外男,会听说她什么传言?他这么大喇喇地跟他提起外头沈雁的传言,又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管怎么样,先不管他要说什么,但凡关于沈雁名节的,他都不能疏忽。 他双眼眯起来,垂头抿了口茶,正要起身,忽然进来个小厮,说道:“禀二爷,卢大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沈宓身势立时退回椅内,他双手撑着扶手定了片刻,偏头与韩稷道:“公子请稍坐,我去去就来。” 韩稷起身:“大人请便。” 沈宓走出门口,廊下站着的葛舟他们也皆都去了。 沈雁等到外头动静全无,才从屏风后走出来,越过左首坐着的韩稷,面若冰霜走到先前沈宓左首的位置坐下,说道:“明人不说暗话,韩公子到鄙府来做什么?” 韩稷捧着茶,压根也未看她:“好茶。” 辛乙微笑躬身:“芽尖细腻,汤色如碧,是雨前的龙井。” 韩稷再道,“龙井清淡适口,若是配上蜀味牛肉面的麻香浓郁,想必也是一绝。” 辛乙偏着头,仿似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少主下次可以试试。” 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屋里压根就没有沈雁这号人。   ☆、131 挨揍 沈雁不怕受冷落,但这姓韩的委实也太嚣张了! 她气极反笑,招呼福娘过来,吩咐道:“去,给韩公子上碗蜀味牛肉面!韩公子好重口味,记得花椒胡椒辣椒多多地撒,二爷说了公子是贵客,咱们可不能心疼几两佐料,让人诟病招待不周哇!” 韩稷啜着茶,唇角淡若无疼地挑起,由始至终面上没曾出现过一丝愠色,也半眼都未曾瞧过沈雁,他望着前方,看模样心情很好,沈雁说的“招待”韩公子,仿佛也决不是说他。 福娘想起沈雁曾经被拎小鸡似的被韩稷拎过,心里也气呢,重重点了头,便就踏出门去。而她前脚出了门还没着地,却是又忽然倒退了回来,——门外沈宓负手堵在那里,一张脸阴沉如水。 沈雁腾地从椅上跳起来,结结巴巴道:“父亲不是,不是去了见卢叔么?……” 沈宓瞪着她,缓缓跨进门,抬手与韩稷道:“小女自幼被在下宠坏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韩稷自重见沈宓出现时起,一张脸便如春花般灿烂开了。 他浑身舒坦地站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冲沈雁笑了笑,而后才谦逊地与沈宓揖首:“沈大人言重了。令嫒热情好客,令在下十分感动。大人的茶也十分好,多谢款待。” 沈宓被他这明褒暗贬一番话刺得两颊发热,暗地瞪着沈雁,牙关咬了好片刻才勉强松下来,但他素来擅于交结,垂眼半刻,再抬眼时神色已然恢复从容:“公子改日有空。随时可入府来吃茶。” 这便是送客了。 他怎么能不送客!沈雁这么丢脸,他哪里还能留韩稷坐下去?至于他的来意也不消说了,必然是沈雁在外头不知怎么得罪了人家!他的女儿他还不知道吗?这些年她惹的祸还少吗?!华氏墙壁上那根鸡毛掸子就是特地为她准备的,这才老实了几天,看来是又要祭出来煞煞她锐气了! 韩稷含笑告辞:“多有打扰,改日有机会再回请。” 沈宓送客到廊下,回身堵住正欲拔腿退跑的沈雁。咬牙瞪她道:“随我来!” 沈雁脖子一抖。举步跟上去。 韩稷出了沈家大门,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嘴角的悦色还未散尽。 辛乙侍侯他上了马。然后道:“少主这么做,沈姑娘便很可能会把那件事抖露出去。” 韩稷在马上睨着他:“你以为我不这么做,她就会为我保守秘密吗?沈家如今地位未稳,最该是明哲保身的时候。我今日把这层纸给捅穿。她必然会把事情告诉给沈宓,我的意思是。与其让她将来告诉给别的人,倒不如让沈家的人先知道。 “沈宓是个明白人,即使知道我跟北城营那事有关系,也一定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会严加叮嘱那丫头不得将此事外传。有了他向那丫头施压。省了我多少事!回头你把咱们那些人小心隐藏着就好了。” 辛乙闻言微默,点头道:“原来少主是这个意思。这么说来,少主这趟出马。倒是一劳永逸了。不过这么样的话,往后咱们与沈家人接触时也该多加小心才是。沈宓不是善茬。这位沈姑娘年纪虽小,看来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那是自然。” 韩稷凝起眉来。 可不是谁都有本事让他被摆一道的!若不是他恰巧问了句董慢,只怕到如今他还被蒙在鼓里。 当然,上次他是轻了敌,往后他是再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了。 他回头再看了眼浓重的低云下静穆的沈府,掉转马头,飘然远去。 沈雁磨磨蹭蹭地随着沈宓进了内院,心里早恨不得拿把刀追出去把韩稷给剁了!想不到此人不但凶狠而且阴险,刚才他见到她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估计是早就看出来她躲在后头偷听了。 他有这本事,那么在她出来之后对他横眉冷对之时,同时也察觉到沈宓根本就没曾离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怪不得他方才压根不理睬她,原来是等着看她倒霉! 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实际上比她想像得更渣! “还不快走?!” 负手走在前头的沈宓回头冲她喝斥了一声,她连忙紧跟上几步。 华氏在庑廊下领着捧着帐册的黄嬷嬷去库房,见状便停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宓弹了弹沈雁额角:“你问问她!简直气死我了!” 华氏这段时间待沈雁宽厚得紧,光记着沈雁的好,也早就忘了她同时还是个闯祸精,这会儿听得沈宓从头至尾细细说来,从前那些不大愉快的记忆便全都涌上来了! 她提裙紧走几步到了沈雁跟前,掐着沈雁耳朵便往屋里走,一面走一面倒竖着双眉大骂:“真是三天不打你就敢上房揭瓦!人韩公子是魏国公府的大公子,头次上门你竟敢给我跟人家无礼?你一个闺女家没规没矩地,传出去哪还有点脸面在?!看我今日不揭了你的皮!” 说罢已到了屋里,她风风火火地进屋取来了鸡毛掸子,将拔腿就想开溜的沈雁又拖了回来,对准她后背噗噗两下便抽了过去! 沈雁疼死了! 虽说是冬月的天气穿得厚,可也架不住人家力气也下得重啊! 她赶忙围着屏风软榻躲避,一路大声叫嚷着黄嬷嬷她们快来救驾。可是华氏发起火来那也不是一两下就收得了场的,何况她如今时常在外应酬,见惯了人家那些端庄温婉的名嫒闺秀,再想起自家丫头竟是个这么不着调的淘气包,心里越加不爽! 鸡毛掸子像是定在了沈雁身上似的,一下下抽过来。扶桑紫英等人一窝蜂涌进房来,连忙拦的拦华氏,挡的挡沈雁,沈宓也大步冲了进来,顺手将女儿拢在身后,说道:“说说就行了,还真打起来了!” 华氏抬手将鸡毛掸子指向他:“都是你惯的!” 沈宓将她推进房里去,带上门,然后走出来,看着趴在软榻上唉哟不停的沈雁既好气又忍不住心疼,连忙过来问候:“伤到了不曾?要不要去传廖仲灵来看看?” 沈雁扭头大哼了一声,捂着胳膊爬起来,噔噔跑回了碧水院。 华氏抽的头两下是实打实抽红了她皮肉,但后来其实也就是吓唬的成份多,掸子挨着她的衣边儿,看着很用力实则不疼。 可即使这样,那两下也够她受的!回房关了门,胭脂青黛她们全围上来,一看虽只有两条红痕,但沈雁细皮嫩肉,不碰还好,一碰就疼得她呲牙,福娘看着便就红了眼眶:“奶奶太狠心了!” 沈雁倒不怪华氏,从小到大她挨的打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还算是轻了,最严重的一次是在金陵时,她把隔壁六科给事中家往人寒门士子身上泼粪的胖儿子推到了粪坑里,然后屁股被打得肿了半个月!所以这样一来倒是也见怪不怪。 她怪的是沈宓,都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她对客人无礼,但是他再不好也没有韩稷万分之一的阴险恶毒,如果不是他上门弄上这么一出,她根本就不用挨上这么一顿揍! 胭脂给她上了点药,然后又熬了点活血汤让她服下,让她歇下来。 这边厢鲁思岚在园子里等了她半日还不见回转,于是便收拾东西要往二房来。 这半日下来沈璎已与她叙了许多话,半大孩子们之间也没那么多过不去的坎儿,鲁思岚对她的态度已经亲和了很多,见她还站着没动便就问她:“你不去吗?” 沈璎咬着唇垂头:“二姐姐不喜欢我,我怕去了惹她生气。” “怎么会?”鲁思岚说道:“雁姐儿不是那种人。” 沈璎咬唇看了她一眼,再道:“她对你们,跟对我不同。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过她,二姐姐对我就是不像对你们那样和气。” 鲁思岚想起沈雁曾与她说过的那些事儿,当下默了默,说道:“你想多了。”说完她又抱起梅枝来道:“你若真不想去就算了,我看她先前走的忒急,先瞧瞧她去。” 沈璎看她果真转了身,连忙又追上去,“我还是与姐姐一起去吧。” 鲁思岚耸了耸肩。 二人到了碧水院,迎面便见胭脂端着水盆从后头走进来,鲁思岚顺口问了句:“你们姑娘呢?”胭脂立马冲她嘘了嘘。正要告诉她睡着了,屋里头就传来沈雁的声音:“是岚姐儿么?”鲁思岚遂把手上梅枝交给胭脂,答应着走进房里。 沈璎也随后走进来。 沈雁趴在榻上,身上覆着锦被,见到她们立即支起了半截身子。 鲁思岚一看榻下还摆着沾了药渍的衣裳,屋里也弥漫着一股淡淡药味儿,连忙坐在榻下锦杌上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转眼就趴这儿了?” 沈璎见状也走过来,在榻尾的位置站定。 胭脂连忙进来收拾场地,一面将用过的药膏盖住字迹仔细的收好,有沈璎在的地方她们都格外小心。   ☆、132 疼宠 沈雁也没料到沈璎会跟着来,当着她在有话也不好说,只好含糊地道:“回来的时候走的太急,摔了一跤。没事儿,养个一两日就好了。” 鲁思岚埋怨道:“怎么不小心点儿?” 沈雁无言以对。 因将近了饭点,鲁思岚坐了坐就走了,沈璎一道告了辞。 回到枕香院,沈璎立刻唤来七巧:“方才我看沈雁趴在榻上,像是伤在腰臀处,你去打听看看,她是怎么着了?” 服侍过伍姨娘的人都有副玲珑心肝,自从搬回四房,七巧也被沈璎央求着沈宣从浣衣房调了回来,沈璎需要她的帮助,她也感激她还惦着这份旧情,因而如今俨然成了沈璎的心腹,但凡出谋划策之事,没有她不参与的。 七巧出去转了转,不到半盏茶时分便回转来。 “二房里的人口风挺紧的,奴婢找了外院的婆子打听,才问出些眉目来。说是今儿下晌魏国公府的大公子来拜访过二爷,二姑娘不知道怎么也去到前厅了,二爷后来撞见,便沉着脸将她带回了后院,我估摸着,她既然趴在床上,莫不是被二爷打的?” 沈雁还小,韩稷也未成年,说到男女大防未免有些牵强,但是韩稷身份不低,他初次上门拜访,沈雁身为府里的小姐就在其面前做出失礼的举动,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原谅。沈宓若是因此教训教训她,也是说得过去的。 “魏国公府的大公子?”沈璎站起来,“就是那位据说长的很不错,脾气也极好的大公子韩稷?” 七巧想了想,“正是他。” 沈璎扶着花架。喃喃道:“怪不得先前在梅园里她匆匆走了,原来是为着去见他……”她从鼻孔里哼了声,又道:“我还道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原来见着好看的男子也恨不得往上扑!老天爷可见还是长了眼的,并没有让她这种人得了好处去!” 七巧有些微愕。沈璎才八岁,沈雁也才将近十岁,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了吧?不过沈璎如今是她的主子。无论如何她也得站在她这边为她着想。她说道:“倒也不是为着套近乎挨的打。似乎是跟韩公子起了什么冲突。” “冲突?” 沈璎皱起眉来,“这韩稷跟咱们家素无往来,他们会起什么冲突?” “这就无从得知了。”七巧也凝眉。“二房里的人口风都紧,更多的也问不出来。” 沈璎也知道如今想打二房的主意是难上加难,既然问不出来也就算了,左右知道沈雁吃了亏就好。 想起先前看到她趴在榻上那副样子。便觉得心下十分舒畅,不由心下暗笑。又想起多亏随着鲁思岚去往二房里走了这么一遭。才让她得见她这番狼狈,不免又与七巧道:“昨儿父亲带回来两盒酥饼,你让人拿一盒送与鲁姑娘去。” 七巧开了柜子拿东西,一面吩咐下去。一面走回来说道:“看来姑娘如今跟鲁姑娘已经交成朋友了?” 沈璎将手拢上薰笼,淡淡道:“算是吧。” 七巧吐了口气,走过来拿绢子替她垫手。接着道:“如今姨娘过世了,太太又病着。四爷到底是个爷们儿,也顾不上内宅这么多事,奶奶那边自不用说,是不会替姑娘打点的。将来多半也就是随便替姑娘说门亲事溥衍算数。 “鲁家常有许多官眷往来,借由他们家去接触外头那些官家小姐们是最好不过了。这鲁姑娘又是个憨的,最好摆布,等大家都见识过姑娘的好处,到时自然会有好些人家上门提亲,如此咱们便就可以以逸待劳了。” 八岁就开始筹谋婚事虽然有些夸张,但对沈璎这样的处境来说,又不得不早些做准备。原先沈夫人还答应着她有份丰厚嫁妆,如今她自身难保,这份嫁妆又该找谁去讨要?她可不像沈雁沈弋她们,都有母亲作主牵线。 沈璎听她说起这个,不免又抑郁起来。 胭脂找来的药膏效果甚好,沈雁趴了大半日背上就消肿了,只见两道淡淡的红痕,当然这也是华氏并没有真下狠手的缘故。沈雁趴了半日腰酸腿疼,到傍晚上天井里活动了下筋骨,回来又神气活现,没事人儿一样的了。 丫鬟们为了安抚她受伤的身心,特地跟大厨房回了话不必备饭,自行上小厨房里弄了几样她爱吃的端进房里,把她侍侯得如太后娘娘般,活似她根本不是因为闯祸而挨打,而是给家国江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回来。 晚饭后捧了书,门口忽然响起梆梆梆的叩门声,福娘开了门,沈宓拎了一撂印着张李记酥饼坊的大小纸包走进来。 沈雁嘟着嘴,背过身去。 “还在生父亲的气?” 沈宓凑到书案前,讨好地把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是一堆桃酥麻糖桂花丸子之类的零嘴儿。 沈雁瞄了一眼便就抱着书站起来,挪到窗口又坐下。 沈宓挑了颗芝麻丸子跟上来,伸到她嘴边道:“张李记的招牌丸子,外酥里糯,我特意等他们才出炉的时候去买的。你尝尝。” “不吃!” 沈雁转过去,伏在窗台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不高兴。 “冷了就不好吃了。”沈宓很耐心地劝说。 可沈雁就是不买帐,哪有这样的父亲?自己打不下手就让把她推到母亲那儿,那鸡毛掸子抽起来也很疼的好伐?背上挨的那两下,哪里是几包零嘴儿就能补回来的? “好了乖女儿。”沈宓顺势在旁边小杌子上坐下来,争取与女儿平视,“父亲又不是有意想让你挨打,你今儿确实是胡闹过头了。韩稷是魏国公府的嫡长子,如无意外是要继承爵位的,韩家祖辈与先帝是异姓兄弟,这层关系又比顾家稍稍不同一些。 “我们家虽然以清流自诩,不屑去折腰奉承功臣勋贵,可眼下这样的处境,也不便去与人结梁子。这跟咱们与顾家通交是一个道理。你往日顽皮虽顽皮,却也还是识大体的,如何今日却又闯下这祸来?父亲训斥你,那也是有道理的。” 沈雁从窗口转过头,收回双臂,负气道:“我又不是说我没做错,可你问过我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教训我,你根本就没有做到公正廉明,如果你官老爷,我就是你手下的冤民!” 她这样连珠炮似的一番抱怨,沈宓却是不由笑起来,他伸手将她拉过来,柔声道:“雁雁说的是,是父亲不对,都没有调查取证就胡乱判案。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你之前认识韩稷?” 沈雁站在他面前,双唇翕了翕,又默下来。 沈宓分明就是来问缘由的,她躲也是躲不过去了。自打姓韩的上门那刻起,那就知道这事已经捂不住,她被他劫持那事她倒是不怕说,目睹过韩稷被五城营的人追捕她也不怕说,可就是怎么得罪他招致他上门来敲打她这事不好圆过去。 但无论如何,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了,毕竟韩稷将来要做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沈宓身处朝堂,能够早些察觉这厮心怀不轨也是好的。 她说道:“这得从刘氏那事儿开始说起……” 这一细细说下来,就是半盏茶的工夫,“他劫着我出了大街之后,我怕连累家里,想起从前听说过中军佥事府秦家就在不远,于是谎称是秦家的人,骗开了秦家大门,避了过去。” “中军佥事秦家?” 沈宓目瞪口呆,他哪曾想到沈雁与韩稷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瓜葛,更是没想到北城营那日出事乃跟韩稷有关,日间那面色苍白浑身透着高贵之气的少年,私底下竟还有这么深沉的一面?这个韩稷,他藏头露尾地去北城营惹事,他想干什么?! 他这番作为,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来自于手拥重兵的魏国公的意思? 沈雁说的每句话都令他震惊,再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曾经被他劫持,这么凶险的事情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假若不是沈雁机智,韩稷会不会对她动杀机?而这么小的沈雁在那个时候还能想到替沈家避开危险,同样也令他感到惊讶! 中军佥事秦家?他蹙眉想了想,已记不起什么时候在沈眉面前提起过,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雁口中的这缘由的确强大的很! 他抓住胳膊的那只手,不觉抖了抖。 “对不住,父亲错怪你了。” 他声音很软很软地缓下去,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女儿这么懂事。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又说道:“照你这么说来,这韩稷年纪虽小,但却表里不一心机深沉,他去北城营做什么我们暂且并不知道,但为了大局着想,这件事只宜诈作不知,而不能透露给别人,以免招惹麻烦!” “就是就是!” 沈雁趁机跟他吹耳边风,“这个韩稷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家又自恃功臣,只怕将来跟宫里勾结扰乱朝纲什么的也有可能!所以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别人,但我没想到会在顾家遇见他,更没想到他真的会寻到家里来,要不然,我早就告诉父亲了。”   ☆、133 途说 这江山不管是郑王坐还是楚王做,目前看来跟她都没有直接关系,沈家就是不明目张胆地相助郑王,也必会站在大多数文臣的立场拥嫡,这么看来沈家跟韩稷必然又还会形成对立关系,眼下让沈宓提前了解韩稷这个人几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沈宓见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又笑了,他负手道:“也不能这么武断,一个人究竟心性何如还得多加了解才能断定,总不能因为一件事就把人给打死了。韩家是功臣,而且如今魏国公正率兵在西北镇边,” 说完他顺着屋里踱了几步,却是又凝起眉来,“不过此子年少英武,且又心思缜密,仍是不可大意。” “我会很小心的!” 沈雁保证。姓韩的最好祈求上天保祐下次别撞在她的手里,再撞上她,她焉能让他好过? 左右道不同不相予谋,她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沈宓点点头,接过胭脂递来的温茶喝了口。 看到手上汤色清碧的龙井,他又不由回想起韩稷日间在前厅的所有细节。 想起他屡次提及沈雁又不曾往下说,再加之后来沈雁出现时他的波澜不惊,倒像是早就知道沈雁隐藏在场似的,而他明知道沈雁在场还如此激惹于她,难道他就不怕沈雁恼怒之余把他的事抖出来吗? 听沈雁的叙述,他可不像是这么意气用事之人。 若不是意气用事,那就是深思熟虑之后故意上门。 故意上门? 沈宓星目微闪,心下忽然一动。把守口如瓶的重任压在沈雁一个孩子身上,自然不如压在他这个身居官位的人来的可靠!他是知道沈雁将这事告诉他之后,他必然会叮嘱沈雁守紧口风绝不外传?如果韩真是如此盘算的。那他这副心机未免也太深了! 他竟然把一切算得滴水不漏!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后脊一阵发凉,真是后生可畏,有了今日这番往来,往后朝堂上但凡有他涉足的地方,岂非更要格外当心些? “父亲在想什么?”沈雁摸了颗芝麻丸子放进嘴里,眼望着他问道。 沈宓看着那顷刻已空掉大半的纸包,不由眯了眼。 韩稷这事父女俩私下有了共识。因着本就没有什么往来。此后便也不再提及。 沈宓虽然疑心过韩稷的举动有可能出自乃父魏国公,但一想魏国公远在西北,辽王明年便要前去之国。介时西北辽东一带尽在辽王辖下,魏国公手上兵权将会分减,他就是真有图谋不轨的心思,这么短的时间如今这样的条件。也不成气候。 而韩稷常与贵家子弟往来,又是少年心性。偶尔撩拨一下只管治安的五城营便说是有不轨之心,也未免太煞有介事了些。 总之不管他去五城营干什么勾当,他上门既是来敲打沈雁的,那么敲打完之后大家也就井水不犯河水。看在沈家尚需韬光养晦的份上,也就不去与他理论了。反正沈雁平日足不出坊,要再遇见他也十分之艰难。 再者韩稷既然行事谨慎。在知道摆他一道的人乃是沈家的小姐之后,必然也得给沈家几分面子。诸如把她当小鸡一样随便拎来拎去这样的事,他理应是不会再做了。 不过沈雁到底被他拎过,作为父亲,他当然也是护犊子的,凭什么他的宝贝女儿被他一个臭小子拎来拎去?这口气可不那么好咽下去,此后在外见了韩家人,自是格外客气而疏淡不提。 而沈雁挨了两鞭子,却好歹将这事摊开给了沈宓,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伤好第二日她就到华氏屋里去了,见她在上妆,也摸了把唇胭涂在嘴上,屁颠屁颠去了寻沈弋说话。 沈弋自从季氏掌家之后开始变的忙碌,如今她要分管府里琐事,沈璎又忙着四处钻营,最闲的就是沈雁了。沈弋看到她嘴上那抹红,不由嫌弃地啧啧起来:“又不涂粉又不擦胭脂,光抹了唇脂,偏还是这么样的猩红色,瞧着真像猴子屁股。” “那你有什么好颜色的东西,让我瞧瞧?” 沈弋笑着背过身去,“我才不搭理你。回头弄得面目狰狞,吓着人了可是罪过。” 说着抱起帐本往屋里走去。 沈雁追上去腻住她:“哪有那么丑……” 整个人像颗牛皮糖似的缠着她进了门,险些将闻声走出来打帘子的雨馥撞倒在地。沈弋放了帐本,又好气又好笑地在榻上坐下来,睨着她道:“你几时才能够变得像个端庄温雅的闺秀?你若不是这么顽劣,哪能挨上这顿打?” “咦,”沈雁眨巴眼:“你怎么知道我挨打?” 虽然她并不介意沈弋知道这事,但她挨打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外传,如今二房消息可严密了,也不可能有人把她挨打的事透出去,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沈弋,沈弋又是怎么知道的? 沈弋顿了顿,使了个眼色给雨馥,等她们下去了,才叹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昨儿我去四婶那边送这个月的例钱的时候,听见四房丫头们在门下议论,说是你在客人面前言语无撞,让二婶给教训了。我斥了她们一顿,倒是也没再听见传出去,只是这话怎么来的,你自己该有个底才是。” “四房的丫头议论?” 沈雁身子蓦地坐直了,若独独是四房在议论,那么这话怎么传出来的还用作他人想么?二房的下人是决不敢把她挨打的事往外说的,昨日被打之后只有鲁思岚和沈璎去过她房里,鲁思岚那憨姑娘莫说不会去打听她,就是会,她也决不可能把这事传出来。 除了她,当然就是沈璎了! 沈雁叹了口气,她跟沈璎其实构不上什么敌对关系。伍氏的死真相大白后她以为跟她也算是互不相干了,偏她阴魂不散。不过碍着在沈弋屋里,就不给她添麻烦了。 她没事人儿一样把这事撂开去,然后随手将她的针线篮子挪过来,翻看她做的绣活儿。篮子里鞋面抹额手绢儿什么小物件都有,指尖忽然触到个硬硬的物事,拨开一看。却是个圆球状的东洋小木偶。红的衣裳黑的头发,是个相当之面熟的小女孩儿模样儿! 沈雁拿着这木偶,忽然就愣住了。 这木偶她分明在鲁振谦手上见过…… “这是哪来的?”她问。 沈弋瞄了眼。忽然接过来扔到炕头上,淡淡道:“前儿个去上香的时候在相国寺外买的。” 沈雁看着她,片刻才收回目光来。 重生之后,关于沈弋与鲁振谦的好些事情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沈夫人宴请荣国公夫人那次。鲁振谦来寻她下棋,然后又神情闪烁地催促她去天香阁拜见客人。见面之后鲁振谦自觉地坐在沈弋身旁。上次与顾颂去鲁家时鲁振谦对着沈弋出神以及被惊扰后慌乱无措的模样,再就是眼前这并非满地都是的东洋木偶,这些都很能说明一些事情。 她是经历过儿女之事的过来人,有了这些种种。沈弋与鲁振谦之间这些小儿女心思昭然若揭,她忽然又想到华氏生日那日沈弋在影壁下见的那蓝衫少年,那人在沈府进出自如。看来正是鲁振谦无疑。 原来鲁振谦在娶沈璎之前心仪的人是沈弋!可后来为什么他又娶了沈璎呢?难道是沈璎插足其间?从她如今挖空心思想与鲁家攀交情来看,这并不是不可能!可是沈璎比沈弋小了五岁。沈弋的城府也远比她深沉,她竟有这样的本事撬沈弋的墙角? 沈雁隐约觉得又有场好戏已经酝酿之中,不过沈弋会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也算不容易。如果要问她对这件事的立场,于情于理她当然都会站在沈弋这边,不过眼下八字才一撇,沈弋自然也还捂着没说,她冒然伸手就显得不合适了。 再者前世伍氏没死,沈夫人也依然主持中馈,而这世府里环境改变得太多,沈璎两大靠山都塌了,她能不能顺利达到目的还未可知。自然这份心操得显然也有些早。 如此反来复去思想完毕,她也就笑着赞了句“姐姐绣工真好”,揭了过去。 沈弋一直垂着头,并没有对上沈雁目光,也并不曾在意她暗地里这番变化。 沈雁在长房里吃了点心,然后又看沈弋安排了几件琐事下去,再替她将开始积了薄灰的棋盘收拾齐整——沈弋如今俨然是半个管家婆,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已经被极遵女德女训这些的她抛至脑后了。沈雁瞧着那棋盘替她可惜,只将它弄好又收进书架,才又回二房。 回到二房她也没回自己屋里,而是垮着脸去了华氏屋里。 华氏见她浑身上下都不高兴,不由道:“谁又踩你尾巴了?” “就是母亲你呀!” 她撅着嘴,气鼓鼓在椅上坐下来。 “哟嗬!”华氏一听这话新鲜了,把茶碗放下来,说道:“昨儿个才跟你父亲生完气,今儿个又到埋怨我这儿来了?告诉你,我可没你父亲那么好的脾性儿,你犯了错就该打,想跟我耍赖皮,没门儿!”她掏了绢子印唇,顺便横了她一眼。   ☆、134 教训 “还说不是您?”沈雁嘟囔着,“要不是你动不动就打人,人家怎么会看我的笑话,还把这事传得到处都是。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我将来还要不要见人啊!这又不像金陵,横竖都是自己人,这府里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很多好伐?!” 华氏听到这里不由微愕,侧过头来:“谁看你笑话了?谁敢看你笑话?” 沈雁嘟嘴看了她一眼,然后仰脸望着天,说道:“大姐姐在四房听见有人议论,说我被母亲打了,是大姐姐斥了她们才没有被传开。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不还是让人看笑话了吗?成天就知道鸡毛掸子鸡毛掸子,这下好了,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华氏打她的时候完全出于惯性,压根没想到这么多,这会儿听她一说,倒是生出几分懊悔之意,这么些年揍她揍顺手了,一时要克制住还真不容易。再看向沈雁那张苦逼的脸,便就腾地站起来:“你刚才说是四房传开的?” “对啊!”沈雁依旧不高兴。 华氏想了想,二房是不会有人把这事往外捅的,昨儿也没谁进来串门,倒是下面人说沈璎陪着鲁思岚进来过,这么看来,必然是沈璎瞧着点什么,在外头乱嚼的舌根了。 当下心里有数,也就不慌不躁地坐下来。 翌日正好与陈氏同在季氏处商量腊八节送礼的事情,沈璎也在场。华氏一不小心将手上两张对牌碰落在地,旁边立着的沈璎一向乖巧懂事,自然蹲下去捡。华氏穿着白绫缎绣缠枝紫蔷薇的一只脚也就堪堪好踏在那对牌上。 沈璎手指压在对牌下,放手不是不放手也不是,抬起脸来。满目的慌张。 华氏微笑自若:“我学识浅薄,好些东西便是晓得也不记得。三丫头跟着老四饱读诗书,有句话烦请你告诉我,女子七出之第六,说的是什么?” 旁的人原本没留意这幕,但听得她这话一出,都不由得看了过来。沈璎蹲在地上脸色发白。忙把被踏住的手抽出来。支吾道:“七出之第六,口多言,为其离亲也……” “原来口多言也是犯了七出!真是多承指教。” 华氏笑起来。回头望着陈氏她们:“说来好笑,昨儿雁丫头背上长了几颗疹子,红痒难熬,便就呆在房里没出来。就这半会儿的工夫。不知道谁在外头搬弄是非,非说雁丫头是被我打了!我们家的丫头个个都知分寸。雁丫头平日又受她父亲教诲,怎会要挨打?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季陈二人早看出来这个中必有因由,陈氏再听得华氏这么一说,立时明白又是沈璎在背后使的鬼。 她虽与华氏也不甚亲近。沈璎也未出阁,但如今让人家抓着了搬弄口舌不守闺训的把柄却也无可奈何,若沈璎是自个儿的嫡女倒罢了。偏生沈璎是那挨千刀的伍氏生的孽种,她又哪里会甘心为着她去跟华氏结这个梁子? 不过沈璎有沈宣护着。她也犯不着去当这个罪人。 她转头望着季氏:“我倒不知府里如今还有这样胆大的人,大嫂当然要管管。” 季氏也心知肚明,但她如今是当家人,陈氏把这麻烦推给她,她却也不得不接着。 她沉下脸瞪了眼沈璎,然后与华氏道:“二弟妹说的虽是笑话,但自打刘氏的事出来后,老爷便说过要重整府里风气,这种搬弄口舌之事便是下人丫鬟们也不该有,若是出自主子小姐之口,那更是不能饶恕了。起码跪上两个时辰是要的。” 于是这日沈璎在长房里,又领了两个时辰的罚跪才回去。 陈氏一日未曾被休,就一日是府里的少奶奶,沈宣再不爱她敬她,她的权力也还在。何况今日之事她也没曾掺和,沈宣找不到她头上。若找季氏理论的话,如今是她当家,沈宣再横也不好驳当家寡嫂的面子,否则季氏告到沈观裕面前更是了不得。 因而沈璎这一跪,一没人出头求饶,二也没有人出来抱不平,回到房里自然又是怨气冲天,既恼恨华氏沈雁恃强凌弱,又恼恨季氏欺善怕恶,回头见了沈宣如何诉苦,外人却不得而知了。 沈雁在顾家跟顾颂下了半日棋,暗地里惊讶了他的棋路一下下,忍住到嘴边那番曾替他求过沈宓收他为徒的话语不提,又被戚氏双双领着去荣国公夫人房里蹭了福建新进的柿饼与蜜桔吃,最后回府来时已经是太阳下山了。 她摸着滚圆的肚皮到了华氏处,沈弋也在,听她们说起华氏如何治的沈璎,不由愣了愣,然后抬袖掩口打了个悄没声儿的饱嗝在榻上坐下来,说道:“两个时辰,太重了些。其实让她抄几遍经什么的就可以了。” 沈弋瞧着她这惫懒样,不由齿冷:“你倒是会说便宜话!” 说罢与华氏双双转身,扬长去了小厨房,合计着烹饪之道。 沈雁往后一躺,唤来扶桑上茶。 其实不怪华氏这么做,沈璎作为沈家的姑娘,走出去也是代表着沈家脸面的,就她这种专玩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的人,在外狠不过别人也比不过别人,纯属就是会装,迟早出事儿。如今陈氏这么管教她,虽有故意的成份在,但却也又是必要的。 只是沈璎那种人,又岂会这么轻易就改了性子? 当柳亚泽出任内阁大臣的消息经过四五天时间的蔓延,终于传到了中原以南各地区时,徽州邻近一座叫做郢县的县衙后宅里,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的香氛。 算不上宽绰的两进三间的小院落门庭整洁,白墙青瓦的建筑尽显雅致婉约,就连马头墙下石缝里钻出的野草都带着几分天然去雕饰的味道。整个小院无处不充满着精致意味,让人见之驻足,留连而忘返,足见庭院主人的风雅与品味。 沈思敏正倚在窗前侍弄一盆兰花,日光透过廊下的灯笼淡淡地洒在她高挑但又窈窕的身段上,随着她的动作而跳跃成长长短短的光斑。 “子君!” 门外忽然传来道微显急促的声音,沈思敏抬起头,是夫婿杜如琛呼唤着她的小名,一路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她放下剪刀迎上去。杜明琛将手上的信递给她:“这是才接到的家里的信,程阁老告老,柳亚泽与岳父有竞职之争,最后岳父雅量拱手相让了柳亚泽!如今京中对岳父一片赞扬之声,赵氏嫡系一众臣子也与沈家日渐融洽,岳父这次以退为进,反而收获颇多!” “哦?”沈思敏轻轻蹙起蛾眉,接过信来细看。片刻她将信折起来,沉吟了会儿,说道:“父亲在这个时候让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使得到这些回报,也是应该的。否则的话岂非太不值了。” 杜如琛点头,“无论如何,岳父这些年步步为营,走的相当之稳,这关头十分考验人的耐性。相信有了这次的铺垫,他老人家离入阁之日也不远了。想当年沈丘杜谢四家并立于前朝,成为百十年里最为繁荣的四大世家,如今我们三家已然没落,但好歹还有个沈家在,未免不是天下士子之福。” 他负手对着窗外长天吐出长长一声叹息,眉间的矛盾在这一刻尽显出来。 沈思敏有些动容,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管怎么样,咱们家总是也要起来的!” 杜如琛微微侧身,在逆光处幽幽望着她。她走上前两步,说道:“你年底不是要进京述职吗?我不如带着峻哥儿他们与你同去。顺便我们在京师过年,等到委任状下来,我们便直接远赴目的地便是。” 杜如琛握着她的手,“你如何这般肯定我定然还会放外任?” “当然只会放外任。” 沈思敏抿了抿樱唇,说道:“杜丘谢三家当初顽固抵抗归附周室,皇上便是任命了你为官员,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对你大加重用,你不是在郢县便是在别的州县,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而父亲眼下这个时候正值韬光养晦之时,他必然不会公然提携于你。” 杜如琛沉吟点头,“你说的是,沈家正值维稳之时,并不宜高调。”他将她双手拉起来,“我并不在乎身居何位,杜家没落这么多年,想要重新使它矗立起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 “我正是这样想。” 沈思敏点头,“所以我才提出带着峻儿跟你一起去京师。在咱们手上振兴不起来,在峻儿他们手上难道还振兴不起来么?我们拥有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起来岂不可惜。峻儿有父亲这样的外祖父,有子砚那样的舅舅,来日定是我杜家的中兴之才。” “你说的有道理。” 杜如琛深以为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瞬又道:“可是咱们以外客身份留在沈家过年,似乎不大好。而且咱们家可没有儿媳妇过年时留在娘家却不在夫家的习俗。我是不要紧,但老太太那里恐怕——” “老太太那边,我想大概也不要紧。”沈思敏笃定地,“我们家素重规矩,老太太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今年不同往年,我娘家弟妹过世,接着我母亲又重病在床,我都不曾回去瞧过,身为儿女,如此未免也太不孝了。无论如何我总得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在床前尽尽孝吧?” “这倒很是!”杜如琛满脸惭愧:“我居然忘了这层。”   ☆、135 姑母 沈璎老实了几日,接下来沈雁去鲁思岚家也不见她露面,鲁思岚还问起她。 沈雁就喜欢她这股憨实劲儿,对谁都没恶意,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怕没伤害到她,她都是无所谓的。不过想到沈璎日后有可能成为她的嫂子,她又还是起了点担忧。 她跟她窝在炕上啃白玉凤爪的时候,便就举着鸡爪子问她道:“假如将来你得跟沈璎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愿不愿意?” 鲁思岚很显然没想到这个,她扬起那双远山眉:“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我说假如嘛。”沈雁摊手道。 鲁思岚想了半日,老实地说:“那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些。”说完她红着脸,又憨憨地笑起来,弯着那双肉乎乎的大卧蚕眼,捉着她的手说道:“要是你能做我嫂子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处玩儿了。” “我就算了!”沈雁立时打了个寒噤站起来,手里没啃完的凤爪也不要了,想起鲁振谦跟沈弋沈璎那段不清不楚的公案,身上还是直起鸡皮疙瘩,遂下地趿了鞋道:“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哈!” 说完一溜烟出了府。 正进了碧水院,却见扶桑在银杏树下跟胭脂说着什么,见着她来,两人立刻笑着迎上:“姑娘回来得巧,徽州那边来了信,奶奶那边正好派了奴婢来请呢。” 徽州那边指的便是府里的姑奶奶、沈雁的姑妈、沈宓的姐姐沈思敏的夫家。 徽州杜家乃是与京师沈家、信阳丘家,还有姑苏谢家齐名的四大世家之一,四家历代互有姻亲往来,沈思敏是沈家的嫡长女,自幼与杜家嫡支二少爷杜如琛相识。年长后便结为了秦晋之好。 杜丘谢三家经历过十余年乱世颠沛之后,早已元气大伤,在周室为官的人已经廖廖无几了,但他们仍是士族之间的清流,他们仍然世代耕读,家风清正,甚至傲骨铮铮。在沈家变节成为周室臣子的情况下。他们却还保留着士子最宝贵的气节。 但是沈家的变节也并没有引得他们轻视,因为气节固然重要,但新的朝代却也不能让叛乱起家这众人一手遮天。总还需要人在御前替这些前朝遗臣和士子们说话,于是沈家的变节,其实是得到了三家默许的,也正因为如此。士子们才会在沈家变节之后还依然拥附在他们周围。 沈思敏嫁去杜家的时候是开国之前,彼时天下大乱。四家都值动荡不安之时,也就无所谓争什么宗妇不宗妇了,何况当时杜家的宗子纳的是姑苏谢家的大小姐,这是订的娃娃亲。也不可能作什么更改。关键是沈思敏本身与杜如琛有情分在,这便成了皆大欢喜的一桩亲事。 杜家这些年因没有什么人入仕,除了潜心学问之余。也致力农桑,虽权势不如从前。但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倒是也富足安逸。 而杜如琛在几年前曾经得到沈观裕的点拨,上届春闱时下场应了应试,没想到倒是中了个一甲进士,然后这么好的名次也未曾考入庶吉士,三年前放外任去了徽州祖宅百余里的一个小县任知县,一则路途遥远,二则要随赴任上,沈思敏因此算起来也有好些年没回娘家。 腊月底正是各地官员进京述职之时,沈思敏进京是为陪同杜如琛还是为了探望沈夫人? 沈雁回忆起这些的功夫,不觉已经到了正房。 季氏也在,手里拿着封信,面上微笑着,正与华氏陈氏说着什么。 旁边坐着的沈弋见着她进来,遂轻快地起了身,跨出门来道:“雁丫头才来,可知道姑母不日就要进京来了?” 沈雁前世这个时候因已并在沈家,回京之后也没见过沈思敏,但她也推测出沈思敏将要随杜如琛进京述职,因此并不意外。她跟季氏她们打了招呼,然后问道:“姑母什么时候到?” “说是腊月十八。”季氏扬扬手上的信,“算来好几年都没见着他们了,我这里正跟你母亲和四婶她们商量着,要不要请你姑母带着峻哥儿袖姐儿提前进来,跟我们过腊八节呢。杜姑爷还在任上,不到时候是回不来的,我们倒不必等她。” 沈雁瞧着季氏那脸慈祥欢快,倒跟真希望早些见到这小姑似的,不由扬了扬唇。 如今沈夫人落得这半死不活的下场,沈思敏是独女,与母亲感情定然极好。 这次二房出事弄死个刘氏,又弄倒了自己的母亲,沈思敏就是再识大体也不可能对二房亲近得起来,而就算这些帐全算到二房头上,如今得了大便宜的却是季氏,沈思敏若要起什么调子,难道对季氏还有什么好颜色不成? 她对这姑母的印象并不深,因为碰面的机会少,只记得她的儿子杜峻小时候在府上欺负过沈璎,如今她那动不动就生病的身子骨就是拜他推到水里所致。而这还是好些年以前的事,再加上她还隔着前世那么多年的记忆,对这家人,她着实没有什么想法。 不过听说沈思敏倒是极清雅端庄的一个女子。 她低头算了下日子,如今是冬月初,离腊月十八也还有个多月的工夫,便说道:“大伯母作的主,自然是好的。只不知道那杜表哥他们今年什么年岁了,到时怎么论长幼?” 季氏道:“峻哥儿今年十二了,去年考的禀生,听说学问很好,你姑母管的极细心,早不那么淘气了。你们唤表哥便是。袖姐儿倒是还小,九月底才满的六岁,你们姐妹到时多照顾些人家。” 沈雁听闻,点点头。 这里正说着,外头说二爷回来了,季氏陈氏连忙起身告辞。 沈宓听得奶奶们走了,这才从外院进了正房。 进门便也是说起沈思敏要进京的事。“到时候让大嫂安排在曜日堂附近的院落住便好了,姐姐与太太情分甚是深厚。她来了必是要就近侍侯太太的。而且她不喜热闹,你们礼数上不差什么便可,平日若是不想往来也可随意。” 经过沈丘氏与刘氏那事,沈宓如今对这些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也费了费心思琢磨,他虽没说的相当明白,但他这话,也听得出是提前嘱告的意思了。好在华氏也与这姑姐打过交道,沈雁也足够机敏,日常应答什么的也就不足为虑。 华氏与他议了几句,又问他近日的政务来,说到这个沈宓便叹起气:“考题的事总算定下来了,如今倒是老三让人头疼。前两日我考较他功课,发现他诗赋了得,但文章制艺上还不如人家新科举子,这么样下场要想进一甲,让人头疼。” 华氏默了下,说道:“他有新丧,可能赴考?”周室有规矩,有孝在身不得下场。 沈宓沉吟道:“这倒不成问题,刘家不可能来问罪。再者鲁御史知道咱们的事,也会与御史们通气。” 刘氏的事情上沈宦没来得及像前世里犯错,所以沈宓对他并不存在什么成见。眼下忧心他的功名也是真诚的,“这次老爷放弃入阁,等明年春闱过了,到时候朝中又有一批差事调动。老三若是能取得好些的名次,至少进翰林院去也是顺理成章的。” 沈雁听到这里,问他道:“父亲到时会升迁了么?” 沈宓接过华氏递来的茶,望着女儿笑道:“这我怎么知道,天意难测。”说到这里他又转过身来道:“说到宫里,前日我进宫面见皇上的时候,恰巧皇上在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太后见着我又想起你来,说是新春元日进宫叩拜时,让我带着你进宫。” “啊?”沈雁早把这事给忘了,她压根没想跟宫里那些人碰面好么? 承蒙太后钦点进宫,这是多大的荣幸。华氏哪里想到沈雁并不稀罕,她说道:“你这副样子干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倒没有这么严重,沈雁不过是觉得宫里关系太乱了罢了。不过既然是懿旨,能有她逃避的余地吗?往好了说这也代表着皇帝对沈家的恩宠,她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矫情地推来挡去。 想起上次华氏进宫时是与华夫人一道进宫贺寿,不由又道:“舅舅应该也快进京了,可有信说什么时候到?” 华氏道:“也要到腊月。” 华氏那事儿出了之后,沈雁事后也让华氏写信跟华家报备了,但在信里一再嘱咐华夫人勿要冲动进京,毕竟事情已经停歇,也无谓再掀起什么风浪,只要有这个把柄在手里就好了。 这次舅舅进京,也不知道对沈家会是什么样一番态度。 时间越接近年底,气氛就越显热闹起来。加之这两日下了场薄雪,散布在府里四处的红梅竞相一开,越发有隆冬的气息了。 季氏收拾了曜日堂左首的菱洲苑,等沈思敏一家进京后暂住。她也去了信给她,请她提前进京过腊八节,徽州那边没信传回来,日子却进了腊月初,便也没做指望。   ☆、136 迎合 姑奶奶要回娘家的消息传遍四处,沈璎自然也早就收到了风。 这些日子看着下人们里外忙碌,偌大个菱洲苑收拾得富丽堂皇,比个正经爷们儿奶奶的正房都不差什么了,当着大人们面没什么表示,回到房里却是揪着手绢子半日还坐不下来。 杜峻推她落水的时候她才两岁,其实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所知的这些都是身边人以及伍姨娘曾经跟她提过几句,但即使如此,想起自己险些丧命在他手里,她还是没来由地会感到一阵后怕。若是当年就那么死了,她岂不是白来了这世上一趟吗? 如今听说他又要来,她就没法儿淡定。 听说他比自己大了四岁,也就是说该有十二岁了。十二岁的男孩子比起六年前肯定更加高大,伤起人来肯定也更加严重,她是不是应该想个法子离开府里一段时间,等他走了再回来? 但这样又是不行的。她眼下正急于在府里树起三小姐的威风,开拓她的人脉圈,好不容易跟鲁思岚有往来了,她这么一走,岂不是白白耽误一段时间?更何况他们正是年底那会儿来,她避又能避得几时?若是这个时候出府避着,沈宣那里也无法交代。 而且,明知道姑奶奶带着表少爷表姑娘回娘家来,沈宣也不会同意她在这个时候出府的。 沈璎咬着手绢儿,纠结极了。 “姑娘也不必担心得太早。那会儿表少爷还小,不懂事,如今都十二岁了。自然不会那么莽撞了。”七巧见她愁眉不展,便就这么劝道。见她看过来,遂又笑道:“再说了,那会儿姑娘不能说不能告状,如今却是个小大人了,上头还有个四爷在,哪里还能随便让他欺负了去?” 这倒也是。 沈璎点点头。他若再欺负她。她难道不会告状给沈宣吗?难不成还能让他给得了逞去不成? 她终于坐下来,接了柳莺递来的茶喝了口。 七巧默了默。走上来又道:“依我说,姑奶奶到来,对姑娘倒是个好机会。姑奶奶是外客,却也是太太和老爷的掌上明珠。她的话老爷必是听的。姑娘若是顺着她的心意讨得了她的欢心,再借她在老爷面前递几句话儿,来日她便是走了,想必老爷心里也还是会惦记姑娘您的。 “再者太太生这场病乃是因为二房,如今长房又夺走了中馈,姑奶奶跟太太母女连心,必然对大姑娘二姑娘亲近不起来。若是姑娘能把这根线抓紧些,等她回杜家后,也时不时地给她寄去个只字片语儿给她暖暖心。老爷知道姑娘与姑奶奶关系融洽,难道还会少了姑娘的好处么?” 在伍姨娘身边随久的人都有副好算计,七巧跟了她五六年。谋划上着实不弱。 “我去跟她套近乎,她会理我么?”沈璎放了茶杯,说道。 “怎么不会?”七巧道,“姑娘虽是庶出,但对姑奶有来说只是个晚辈,加上又曾在太太跟前尽过孝。是嫡还是庶于她又没有什么冲突,说不定因为长房二房的关系。对姑娘还要不同些。她久不归府,娘家侄女能够与她亲近,她没有理由会推辞。” 一席话说得沈璎心动了。 沈思敏是沈观裕的独女,又是徽州杜家嫡支的二奶奶,如今杜姑父又有官职在身,如果傍上她,的确比傍上府里别的人来都更有效。说到底她图的不就是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么?这些都是当初伍姨娘打小就跟她提点过的,她虽然年纪小,但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早对这话深以为然。 将来有沈思敏这姑奶奶作主,总比让陈氏替她作主好些。何况她若跟沈思敏拉近了关系,陈氏对她也会存着几分忌惮吧?对她来说竟是半点坏处也没有。 想到这里她未免振奋起来,“那你们快去打听,姑奶奶都喜欢些什么?” 七巧吩咐了下去,院里丫鬟们便就各自行动起来。 沈弋从沈雁屋里串门回来,接连遇见好几个枕香院的人,遂好奇地道:“她们在做什么?” 丫鬟打听回来,说道:“好像在打听姑奶奶的事儿。不知道做什么。” 沈弋蹙着眉头,默了默便也就回了房。 季氏正好发完对牌下去,见她若有所思走进来,不免出声相询。 沈弋把方才的事说了,然后道:“是璎丫头派人在打听,我看多半是想拍姑母的马屁,自打太太不能理事之后,她便上跳下蹿的,那日还把主意打到鲁家去了,难不成她还想讨得鲁夫人的欢心么?真真是也不嫌丢人。” 季氏闻言也有不悦之色,但是她说道:“左右她也没胆子插手到咱们头上,便由她去吧。” 沈弋虽是不再言语了,但面色却依然阴沉。 季氏看她这模样很是奇怪,她平日哪会计较这些小事?遂道:“你怎么了?” 沈弋望着母亲,缓了缓神色,撇脸道:“没什么。” 季氏因要忙着发钱,也没有心思理会她,便就撂过去了。 翌日早饭后,天色便转晴了,阳光从乌云后射出道道金光,湿漉漉的地面开始有了些亮敞的感觉。 到了午前,乌云便散去了大半,太阳懒洋洋挂在头顶,一下子人的精神气便被勾出来了。 丫鬟们都从屋里出到了室外,扫的扫院子,洗的洗庑廊,糊的糊窗纱,四处莺声燕语,却又不显杂乱。离腊八还有两日,但年关的气氛已经随着院角的红梅开放而提前来到了,沈弋带着雨馥往各处巡视了一圈,便就拐到了碧水院。 碧水院里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碌,虽说平日府里都有人日日打扫,但这样的好天气,大家都乐意活动活动。 唯独沈雁像个刻薄的监工一样搬了大躺椅在院子里眯眼晒太阳。 上辈子她过得太辛苦了,这辈子一定要逮着机会就享受。 沈弋走过去,拿绢子扫了她的脸:“成日里既不看看书也不做女红,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仔细回头胖成水桶!你要是没事做,不如随我四处瞧瞧,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拾掇着不曾?” “那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去。”沈雁半眯着眼,顺势将绢子覆在眼上。这些家务什么的,前世在秦家她都管厌了好么?华夫人那会儿又传给她一手管帐的好本事,她手里但凡有丝钱影儿,就能想办法让它钱生钱。 再说这中馈什么的,她真心不稀罕,也用不着逞强。就是华氏也用不着去跟季氏争这个,等到沈观裕百年过后,分了家出去还是季氏管这家,到头来这些年还白替人家操了心,又有什么好逞强。 沈弋气得捏住她鼻子:“大家都是府里的姑娘,维护府里面貌大家都有份儿,合着我就该像只老牛似的跑个不停不成?” “那当然!谁让你将来是宗妇?”沈雁嘿嘿扯了绢子,说完又觉自己说漏了嘴,照她们如今这情形,沈弋会不会还嫁给前世房阁老的儿子还未定呢。便就又再嘿嘿了两声,掩饰了过去。 沈弋听到这宗妇二字,面色红了红,斥她道:“越来越没个正形儿了!——雨馥,你去看看璎丫头在做什么,咱们找她去!” 雨馥道:“三姑娘方才去百香坊买香去了。” “买香?”听到这话,沈雁再次把脸上绢子扯下来,望着她道:“她有咳症,素不点香的,无端端去买香做什么?”说起她这咳症,似乎也还是杜峻推她落水那次落下的,就是要买香,她也没道理亲自去。 雨馥道:“回姑娘的话,姑奶奶不是快回来了么,三姑娘知道姑奶奶好点香,这香料又以百香坊为最,所以三姑娘亲自去挑选了。” 为沈思敏? 沈雁眉头倏地动了动。 沈璎跟沈思敏极少接触,唯一那次也许还是在六年前,她这么有孝心,可真是稀奇。 她不觉坐了起来,扭头看向沈弋,正碰上沈弋也在望着她,沈弋笑道:“看来我今日出门不利,一个两个都请不动。得了,我也回去晒我的太阳去。” 说着起身出了门。 沈雁盘腿在躺椅上,看着手上那绢子,哼一声丢下来。 沈璎买香巴结沈思敏,不管她图的是寻靠山的主意还是什么,终归对二房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沈思敏若是真被沈璎拢络过去了,沈夫人重病之事再经沈璎添油加醋一说,难免会掀起些风浪来。不过这事儿有沈观裕压着用不着怕她。 但沈弋特特地过来这么一说,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首先雨馥既把事情打听得这么明白,沈弋肯定是已经知道了的,故意在她面前来这么一出算怎么回事?沈思敏要针对二房,接替沈夫人主持着中馈的长房也肯定落不着什么好话。沈弋自己不去敲打沈璎,反过来却把话撂在她这里让她做这个恶人,这算盘打的可真响。 她压根就不怵沈思敏,自然用不着去阻止沈璎什么。但沈弋这回可轻浮了,她从前是绝不屑于为这些事而挑拨离间的,难道沈璎近来这般频繁的蹦哒,无意中也刺到了沈弋的神经?   ☆、137 娇客 沈弋回到房里,心里也有些懊悔。 想起临走时沈雁看她那目光,必在是看出自己异样来了。长这么大她也没这么沉不住气过,早就知道沈雁是那水晶心肝一般剔透的人儿,看着浑不在意,实在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去跟她耍这些心眼儿做什么? 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任凭外头阳光灿烂,她这心情却是久久也明媚不起来。 雨馥看出姑娘的心思,遂说道:“二姑娘与姑娘姐妹情深,便是看出来也不打紧的。” 沈弋叹着气,摇头不曾说话。 雨馥笑了笑,从针线篮子里捡了那东洋木偶过来,又道:“姑娘瞧这小人儿,多欢实。别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事情过了就过了,二姑娘并不是那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她不会怎么样的。鲁三爷今儿应该在府里,姑娘不如过府去寻他下下棋?” 沈弋接过那小木偶,眉间倒是不自觉地开阔起来。 她跟鲁振谦打从记事起就认识了,打小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鲁振谦也很照顾她。 渐渐地这份情谊就从幼时发展到如今,她熟读女训女诫,知道她与他这样的年纪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相互赠物,可有时她就是忍不住,他那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常常手足无措的像个傻子,要说她不动心,绝对是假的。 她望着那木偶的脸。脸上也微微发热,片刻后她抬起头,说道:“你先去看三爷在不在。” 雨馥答应着。出了门。 府里内外收拾停当,就到了腊八这日。 这日府上的人客少了,这样的日子若没什么要事,总不好上别人家过节去。 爷们儿早朝后就回了府,沈观裕发了话,府里几位食客也歇了假,——虽然沈家本身就书香传家。但如今沈观裕身居要位,有时候总难免兼顾不了全局。身边多两个人,总是好的,便从老太爷当年的门生里挑了两位留在府中。 早饭吃过腊八粥,各房开始串门。三房有丧。府里没挂红挂笼,但基于刘氏若不死便是下堂妇,别的方面也不须太过顾忌,因此家宴也还是有的,只沈莘不便出面,留在房里而已。 沈莘虽然丧母,但府里对于子弟们的培养甚为看重,沈观裕一面催促季氏替沈宦续弦之余,一面隔三差五地过问着他的功课。并吩咐了门客李怅任其先生,预备着明年的禀生试。再加之沈宓见沈宦自身不得闲,也都关照着。情况倒并不堪忧。 沈雁随华氏去到长房时,正好陈氏她们也都在,大家坐下说话不久,忽然就听季氏接任后升上的管事娘子刘贵家的进来禀道:“禀大奶奶二奶奶四奶奶,姑奶奶带着峻哥儿袖姐儿回府来了!方才派了人到府打前站,说是已经进了城门!” “姑奶奶回来了?” 大家听得这话。俱都站起来,季氏忙问道:“派来的人呢?怎么不带进来?” 刘贵家的连忙将人唤了进来。季氏听得对方说的详细,连忙让人带着下去安排茶饭,然后又派人去了告诉沈观裕等,然后安排刘贵带着人前去路上迎接。这里华氏陈氏等人也俱都忙了开来,安排厨下的安排厨下,安排往下榻的菱洲苑烧熏笼的烧熏笼,再就是不时派人前去打听着进程。 沈思敏是姑奶奶,是娇客,原先有沈夫人掌家倒也罢了,礼数周不周全都是没问题的,如今换了嫂子当家,那可就错不得半点了,总不能让多年不曾回娘家来的唯一的小姑回到府来,连口温暖气儿都感受不到。 沈观裕正与沈宓兄弟三人围炉说话,听说女儿突然回府,顿时高兴地击掌:“这下倒是全了!宣儿还不快去迎迎你姐姐!” 沈宣笑道:“孩儿敢不从命?” 这里沈宓与沈宦笑道:“老四跟姐姐讨压岁钱那股劲儿又回来了!” 沈宦知道哥哥是指沈宣年少时每每见着出嫁的沈思敏回府便跟她讨钱的事儿,不由也笑起来:“老姐疼幺弟,也就只有姐姐才这么惯着他!咱们俩个每次都替他掩护,却是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过!这次咱们可再不要那么傻了!” 沈观裕捋须大笑:“敏儿最是贤淑,怎会厚此薄彼?” 沈宦笑道:“父亲说的是!” 沈宓听闻却是微微笑了笑,望着炉火并不曾说话。 沈思敏的车驾在午前刚好到达沈府,沈宓兄弟在曜日堂陪着沈观裕,府里女眷们则都在二门下迎接。 门房才卸了门槛,从大门便进来第一辆乌蓬油布大马车,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到第四辆进来,最先进来的大马车里已经跳下两名四旬左右的婆子,一色的藕合色夹袄上罩绛紫色妆花褙子,然后掉转头走向后头第二辆车驾。 车门打开,婆子们从车下接住从内伸出来的一只套着大红色蜀锦小袄袖的小手,然后里头的人钻出来,却是个六七岁大的粉妆玉琢的女娃儿,女娃儿站在车头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欢快地回头冲车里道:“母亲快来!这院子好大!梅树开的好盛!” 季氏见状,连忙与华氏等人踏下石阶,快步迎到这车下。 “这当是袖姐儿了,几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这么标致了!” 随着女娃儿步下车,只见车厢里也随后微勾着腰站出来个三旬上下的年轻贵妇人,高挑而傲人的身段,头上堆着乌云似的堕马髻,八翅镶红宝的赤金展尾大凤钗,耳上两滴指头大的水滴南珠大耳坠,身上一身蔷薇紫底的妆花锦缎袄,外罩一袭厚度适中的黑貂绒大披风。 她站在车头略略看了眼车上的季氏等,先伸手给婆子们,下了车,才望着季氏道:“突然回府来,只怕惊着嫂子了。” “哪里话?我可是早盼着你们回来看看了!”季氏拉起她的手来,一面掏绢子印了印眼眶。 华氏因为得过沈宓的嘱咐,礼数上不能有失,于是上前来道:“姐姐一路辛苦,外面风大,快屋里请吧。” 沈思敏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表示。 季氏忙道:“二弟妹说的是,先进屋吧。” 沈思敏便牵着杜云袖的手,在季氏的指引下上了石阶。 姑娘们都在内院等着,见着她们这一行出现在穿堂内,沈弋立即领着沈雁沈璎迎上去。这一轮礼见过,便进去正院见沈观裕。沈观裕只有这一个女儿,沈家素来又有疼女儿的传统,沈思敏进门拜倒,沈观裕这里便也不免热泪盈眶。众人陪着叹喟一阵,又欢喜一阵,终于消停下来。 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也就免去了平日那些避讳,大家都坐一堂说话,倒也亲近。 沈观裕看了几圈不见杜峻,忙说道:“如何不见峻哥儿?” 沈思敏含笑道:“峻哥儿知道父亲甚爱松柏,临来时特地从黄山脚下弄了几盆盆栽的黄山松献给外公。谁知道昨日半路下雨,有一盆跌下了车来,盆子给摔了个豁口。这孩子心实,硬是不肯将就,便在沧州停了下来,要把这松树另找个好的盆子养好了才肯来。 “我思念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人陪着他,等他捣饬好了才来。” 沈观裕闻言大笑:“这个峻哥儿!儿时那般顽劣,没少让我教训,难得竟有这番孝心!”说完他又捋须看着沈思敏:“他不过是个孩子,你竟让他独自在那里,留下的人手可够?” “父亲不必担心,”沈思敏笑道:“峻哥儿可不如莘哥儿茗哥儿他们娇贵,他打小好动,在徽州也是时常在外闯荡的,一般的人别说欺负他,别被他反过来欺负倒好了!再者我也留了十多个人,沧州离京师也不远,估摸着明后日怎么也到了。” 沈观裕听她这么说,方才放下心来。 旁的人听在耳里,却不由好奇这杜峻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来,这其中又以沈璎为最,听沈思敏的意思这倒是个极强势的人,于是她心里那点恐惧又一点点升上来了,看着沈思敏在坐,却不敢去套近乎。 七巧看着着急,正好季氏提议让沈思敏母女先回房稍事歇息出来用饭,于是便戳着沈璎道:“姑娘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机会。您不是给姑奶奶准备了香吗?不趁这个时候送过去,您还等何时?” 先前大家都已经见过礼,但那种时候是不方便插话。听着七巧的怂恿,沈璎蓦地想起前几日才挨的罚,不由咬了咬牙,捏紧着手上的香盒,随在沈思敏后头走了过去。 这里华氏礼数上也要陪着去菱洲苑,等季氏她们出了门,她便稍稍落后半步,在廊下扯住了沈雁,把刚才在门口沈思敏的冷傲态度说给她,然后拢手叹道:“你这姑母似不大好亲近,你给我仔细些,能避则避,好生打发她走是要紧。” 沈雁早也嗅到了点这样的气息,但想着她身为沈夫人的女儿,沈思敏对她们有点不高兴也是人之常情,沈夫人都已经掀不出什么风浪来,只要她不挑事便算皆大欢喜,些许冷脸子又去计较她做什么?遂道:“这个我知道,我断不会去惹她。不过母亲也要防防沈璎才是。”   ☆、138 被撞 她指指已然尾随而去的沈璎。 华氏往那头觑了眼,眉目便没意思起来。 “你知道就行了。我得过去了。”她说道,然后抚了抚发鬓,跟上去。 沈思敏带着女儿在菱州苑安顿下来。虽说每个人都看出这位姑奶奶不好得罪,但她是客,终归是要走的,而且府里少奶奶们个个来头不小,也没人太把她的情绪当回事。华氏一想开,便也安了心,不就是甩几个脸子,她爱看就看,不爱看把脸撇过去就是。 嫁出去的女儿在夫家受不受抬举,除了靠丈夫儿女,不一半还得靠娘家么?来日沈观裕过世,家里就只靠她这些弟弟弟妹撑腰,她若仗着当姐姐的势头觉得高人一等,与娘家嫂子弟媳妇搞不好关系,杜家能服气她? 华氏如今是真理智多了,从此日日笑呵呵地尽自己的本份前去招待自是不提。 沈雁也没怎么把沈思敏当成个威胁,这辈子能令她重视起来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华氏的死,二是华家的存亡。如今华氏保住了,华家这边也得早日解决。 如今算算日子,再过半个月的样子,舅舅就该进京了。问了下黄嬷嬷,据说华家位于梓树胡同的祖宅已经在开始打扫,生怕舅舅回来住冷炕,于是又从库房里挑了几床崭新的丝被送了过去。华家当然不缺这些,但这是她的心意呀。 这日早起。抬头望见窗外发白,还以为是睡过了头,等趿鞋下地推了窗。只见外头白茫茫一片世界都失了本来面目,原来一夜之间悄然下了场大雪,心情顿时激动起来。连忙唤丫鬟们打水进来穿衣梳洗,套上厚实的小棉袄,出门便要往荣国公府去。 荣国公府家里习武,不像沈家似的后园子里全是假山花木什么的,他们家后园子是片不小的树林。虽不说有兔子可逮,但这种时候逮几只飞鸟却是很容易的事!早在几天前顾颂就跟她商量好了。等到下雪的时候一起捕鸟去,没想到这雪悄没声儿地就下了来,她哪里忍得住? “雁丫头慢着!” 华氏在廊下唤住了她,“这么大的雪你上哪儿去?” 沈雁表示要去寻顾颂。掉头又要跑。华氏一面拎住她的后领子,一面拖着她往房里走:“这么冷的天连个斗蓬都不披,你是成心想着凉还是怎么着?!”说着冲屋里道:“扶桑把那件白狐皮大氅拿过来给她裹上!” 有一种冷,绝对叫你娘觉得你冷! 沈宓春上在围场买来的那几件白狐皮果然被华氏制成了皮裘,她自己每到冬日便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于是也恨不得把沈雁裹成熊。扶桑很快把那白狐皮拿来了,沈雁望着这件皮毛外翻的厚实得足足顶得上一件被褥的皮裘,愣了半日才回神。 “能不能不穿?”这要穿身上,跟雪地里。还能有人认得出来她嘛。 华氏扬高下巴:“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做的,你敢不穿就是不孝!” 母老虎惹不起。沈雁呲着牙,将它穿上了。对着铜镜一照。浑身上下全是毛,就连风帽都是毛皮一体的,就露出个脸来在外头,漂亮是漂亮,就是乍一看就是只大白熊。 丫鬟们看着噗哧笑出来,“姑娘这模样。真是可爱得紧。让人都忍不住想抱抱了。” 华氏得意地替她紧了紧带子,抬了下巴道:“我做的东西。哪里有不好看的?——对了,你刚才说要去哪儿来着?顾家?去吧!仔细别弄脏了衣裳。”说着把她推了出去。 沈雁打了个踉跄,在廊下幽怨地一回头,拨掉风帽,拔腿而去。 出了二房过了二门,琢磨着往日通向顾家的小角门兴许被大雪封了,便拐向平日里人客出入的东角门去,才走到拐弯处忽然一人抱着个大花盆急匆匆闯入,沈雁避之不及,花盆砰地撞在她身上,将她立时掀了个底朝天! 门口的积雪早因为人来人往而趟成了泥浆,沈雁摔在泥水里,身上的白狐裘立时成了花斑虎裘! 福娘连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姑娘您没事吧?” 沈雁一骨碌站稳,看了眼停在面前这人,只见十一二来岁模样,眉目间尽是狷狂之态,撞人后倒是也放了那盆苍松,但脸上却半点歉意也无,看着她满身泥水的模样先是傲慢地噗哧笑出了声,而后立时掉头去关心起那盆松树来,心下就怒了! 她三两下解下身上的狐裘,对准他身上便罩了上去! 狐裘本身并不轻,再加上泥水的重量,罩到头上很容易失了重心。少年被拖倒在地下,手忙脚乱将头上狐裘扯开,便也在泥水里打起了滚。一看身上也同样遍布的泥印,遂对着沈雁便斥骂起来:“你想干什么?!” 沈雁走上去,抱起那狐裘交给福娘,然后睨着面前的他:“不干什么。” 说完扭头往院里走。 少年冲上来将她拦住:“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 沈雁咧嘴冷笑了下,“但你却是故意没把撞了我当回事的!” 少年噎住,牙关紧了紧。 沈雁撇下他,回了房。 华氏听说沈雁居然才出门就把衣裳弄得不成样子,气得冲到碧水院要拧她耳朵,福娘从旁将原由一说,她便停下在那里:“这孩子必然是杜峻,你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她觉得连他都能猜到的事情,沈雁没有道理猜不到。 沈雁捧着姜汤,淡淡道:“我管他是谁,他是杜峻就可以这么无礼了么?他就是王孙公子,今儿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换了改日也还是一定要找回场子来的。何况是个才进府来作客的表少爷!我沈家又不比他杜家低一等,他跑我们家来旁若无人的行事算怎么回事儿?” 华氏倒不是怪责沈雁惹事,这事换了她也不定有好脸子给人家,不过是疑心沈雁是故意为之的罢了。如今听她这么说,心里便跟明镜似的。也不再说什么,交代着丫头们好生照看,别让她着了凉,便就回了房。 沈思敏因为收到消息说杜峻今儿会到,早就与季氏在屋里等着了,这会儿听说表少爷到了,连忙迎出来,廊下见着杜峻浑身泥泞,好比才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模样不由大惊,“你这是怎么回事?从马上摔下来了么?” 杜峻当着季氏在,并不好说什么,只简短地嗯了声。沈思敏要让他见过季氏,季氏忙道:“先去换了衣裳再说!什么礼数不礼数,也及不上孩子身子骨要紧!” 沈思敏遂让人带了下去。 没片刻换了衣裳出来重新见过,季氏让廖仲灵开了副祛寒汤给他,然后叮嘱了几句便就出了来。回房后杜峻支支吾吾的样子仍然浮现在眼前,自是让人暗中去打听不提。 这里沈思敏不免问起杜峻因由,杜峻把方才经过说了,他也不认识这些表姐妹,只得把沈雁的模样大略说了说。沈思敏一听十来岁的样子,脖子上还戴着个蛮贵气的项圈,顿时想起二房里华氏的女儿沈雁正是这副模样,那双柳叶眉便就倏地拧起来了。 刘氏死时杜家也接到了讣报,当时她就从来人口中略略耳闻了因由,沈夫人的病因虽说没有人能证明一定跟二房有关系,可是沈夫人跟二房的矛盾却是由来已久,这次事发得这么巧,刚好在二房借着刘氏的事大做文章的时候,难保跟二房没关系。 所以在进府时她故意冷淡着华氏。虽说这是娘家的事务,论不到她这个出嫁女来插手,但她是沈夫人的亲女,她爱待见谁不爱待见谁谁还管得了她么?她没有再拿这件事兴师问罪的意思,但也没打算跟二房多有接触。 可是杜峻才到府上就吃了沈雁的亏,这也太过份了些!难道当她不吭声,她这姑姐就是个窝囊废般好欺负么?沈雁是个姑娘家,居然如此嚣张彪悍,杜峻好歹也是府上的客人哪,她这点面子都不给!就算她不知道杜峻是谁,总也不能任谁碰了碰她就这么得理不饶人吧? 她这里气血翻涌,但片刻后倒是又叹了口气忍了下来。见杜峻收拾停当了,便先带着他去三房四房见舅舅舅母,顺路也到二房略坐了坐,然后就回房等着沈观裕回府。 华氏这里本以为沈思敏借机有番闹腾,见他到来时却神色自若,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多生气,面子上自然也做得滴水不漏。 到得下晌估摸着沈宓将回府时,便使了葛荀去大门口等着。 沈宓日斜时分回了房,华氏将那件尚未洗过的狐裘拿出来,跟他说了始末,又带着他到了碧水院。 “倒不是跟爷告状的意思。这事过了就过了,杜峻是客人,又都是小孩子,只是给爷提个醒儿,省得姑奶奶提到这事的时候爷不知道。” 沈宓斜睨了她一眼,她什么心思他能不知道? 不过他这护犊子的心情也是一样一样的,因而也就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合适。但杜峻到底是客人,又是头次来,他身为舅舅,这唯一的外甥多年未见,总还是要去关心关心的。不然也对不起跟杜如琛打小的情谊啊。   ☆、139 大谋 沈思敏虽则冷淡,但到底不曾对二房失过礼,华氏便与他同去。 二人出了碧水院,就去了菱洲苑。 沈思敏带着杜峻在曜日堂跟沈观裕请安。 沈观裕见着杜峻十分高兴,杜峻倒是也争气,应答得体大大方方,尽显大家之风。 只是没说几句杜峻就开始咳嗽起来。先还是强忍着一两声,后来似乎实在憋不住,只能连声地咳。 沈观裕见状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思敏听到问起,不由红了眼眶。沈观裕再追问,她便就抬起头,说道:“今儿峻哥儿进府时,抱着孝敬给父亲的盆栽进门,不慎撞到了雁姐儿,被雁姐儿推倒在泥水里。峻哥儿顶着一身冷水走到菱洲苑,便着了凉。” “雁姐儿?” 沈观裕凝眉,默了默,“她怎会如此待峻哥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沈思敏苦笑着,“兴许是无心的罢?”说着捧起已经晾好的茶,递了给他。 沈观裕接着茶,沉吟着,再看向杜峻,却是柔声道:“天寒地冻地,是容易着凉。你母亲说你成日价在外走动,没有副好体魄怎么行?正好前日隔壁荣国公给我两本武学册子,是强身健体的,每日早晚对着上面的动作练练,长久下去定有好处。你拿去!” 杜峻忙深揖:“峻儿谢过外祖父!” 沈观裕微笑点了点头。这里沈思敏抚着儿子臂膀,温柔地笑了笑,带着他告了辞。 回到菱洲苑。杜峻问母亲道:“母亲方才为什么不往下说了?” 沈思敏倚着软榻坐下,沉吟着,望着他道:“你外祖父是很厉害的人,有些话跟别人需要说十句,在他面前只要说两句就够了。你要记得跟强者接触,越是想表现,越是要适可而止。” 杜峻凝着眉。点点头:“母亲的意思是说,咱们并不用在乎今日的事?” “不。不是不在乎。”沈思敏收回目光,“但是这不是重点。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京师吗?” 杜峻想了想,“是为孩儿的前途。” “准确地说,是为杜家的前途。”沈思敏眉头蹙得更深。神情也更忧郁,“杜家偌大个家族,如今只有你父亲一人在仕。而父亲今年已然三十有四,他学问虽好但资历甚浅,而且杜家当年百般地抗拒周室,因此必然得不到太好的前程。 “这次进京述职,我猜多半也还是发去外地做个六七品地方官。日后等到他能够大放光彩时也为时以晚。杜家在你父亲这代想要重振声威是不可能了。但却不能总这样下去,将来祖业会传在你大伯手上,咱们这一房。还有你这些堂兄弟们,则必须扛起振兴杜家的重任来。” 杜峻见母亲说的这么凝重,不由也严肃起来。“我们家不是没打算再拥护周室了么?如何又要走这条路?” 沈思敏叹气,然后苦笑摇头:“说得好听是四大世家之一,但杜家这些年已只剩个空壳子了。一无门生二没出士大夫,靠着祖业虽则不愁吃穿,实际上已成了乡绅之流,如此下去。如何对得起祖宗这么多代的家学传承? “周室已经建国十余年,咱们种的是周室的地。喝的是周室王土的水,眼下再提节气也是无用了。且不止是咱们家,还有谢家与丘家近年实则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去年谢家有两名堂孙少爷考取了禀生,丘家也有旁支的一人下场参加了会试。 “虽然都不是嫡支,但这却是投石问路之举。我若猜得不错,等到下届会试,谢丘两家必会有嫡支子弟下场应试。既然如此,杜家又怎能落后?你父亲因着你外祖父的缘故成了三家之中头一个领周室皇粮的人,你自然更应该迎头赶上才是。” 杜峻听毕,心下不由凛然,“我以为母亲自小便敦促我读书,又遣使我在徽州四处游历只是溺爱,却没有想过这中间有这样的深意。那么孩儿现如今该如何做?” 沈思敏轻抚他肩膀,目带骄傲地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我自然要好好指点你一条明路。你知道你比起谢丘两家的子弟来多了什么?便是多了沈家这个大靠山!现如今你外祖父在朝任重臣,你两位舅父一个在礼部一个在六科,都是要职。你二舅更是才学渊博深得皇上赏识。 “沈家虽然身份尚且有些尴尬之处,但这些年在你外祖父和舅舅们的经营下也逐渐的淡了。前些时候你外祖父在内阁之争中主动让贤给柳阁老,这招以退为进既为沈家凝聚了人气,又稳固了沈家在朝中的地位,沈家日后,必然气势如虹。 “峻儿有了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自然要好好利用。你跟雁姐儿的事不要再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二舅极疼这个女儿,咱们跟她过不去,必然会引起你舅舅生恼,而且咱们终究已是客人,过份地在你外祖父面前抱怨只会让他觉得你眼界低。” 杜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道:“可是即使我在沈家表现再好,也只有些许时日,且我年纪尚小,又如何能够长期得到外祖父注意?” “这就是我这趟来的目的了!” 沈思敏站起身,望着窗外幽幽夜色说道:“我会想办法使你能够留在沈家,直到你参加会试得到了好名次为止!”说完她回头看着他,伸手将他揽在臂下,说道:“母亲虽也曾是这里的主人,但如今终究已是客人,原本你外祖母未病时我倒是不消愁,可如今——总之你要听话些,莫再惹事。” “孩儿知道了。” 杜峻答应着。低头时想起沈雁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又把头往下垂了垂。 这里母子间刚说了话,沈宓与华氏就过来探望杜峻了。 华氏挑了好些驱寒的丸药。沈思敏都淡淡地称了谢,收下了。她与沈宓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多话说,当然也许是碍着华氏在,两人坐了坐便就告辞。华氏自始至终没曾见沈思敏为日间那事起什么情绪,对她倒是起几分佩服。 翌日早上她跟沈雁道:“不管你姑母怎么看我,但总算是让人见到了几分世家夫人的样子,咱们家那几个——你大伯母好些。虽然没什么坏心眼儿,却也始终有些小算计。上不得台面。到底你姑母是从沈家里走出去的,底蕴又自不同。” 说完自己又补了句:“当然,我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名媛淑女。”脾气太大了。 沈雁捧着粥碗,嘿嘿望着她:“您知道就好。” 说完她认真想了想。对这门远在徽州的姻亲印象着实不深,只隐约记得几年后他们家也有子弟入仕做了官,杜谢丘三家以风骨气节为天下士子所景仰的世家,最后还是渐渐被同化,当然这是历史的必然,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对某个君主尽忠到家族断子绝孙为止。 当然,除非自戳。 气节与变节这种事情,其实都是时段性的,经过两代皇帝更迭。又做了周室子民十余年,杜谢丘三家饱读诗书的子弟应试入仕都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杜如琛官位坐到了什么地步,她并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什么显赫的官位,否则的话她又怎会没有印象? 但凭沈观裕前世已经官拜尚书并且位列阁臣来看,他要提拔自己的女婿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而且杜如琛理论上应该也是饱学之士,为什么没被提上来?沈思敏是沈观裕的独女,从这两日的表现来看,又的确是端庄大气的。杜家家风亦很端正,杜如琛人品理应靠得住。如此推测。沈观裕应绝不会因为来自于他们的一些不便诉之于口的因由而压制自家女婿。 相反,四家历来关系亲厚,并非敌对关系,他反过来还应该大加扶助杜家成为他和沈家在朝堂上的助力,只有这样,沈家才会渐渐在朝堂形成自己的势力,从而变得根深蒂固。既然杜如琛未被重用,那么杜家别的人呢? 她前世重点不在朝堂上,委实想不起来了。 华氏轻拍她的头:“你发什么呆?” 沈雁从粥碗里抬起头:“舅舅怎么还不进京?” 华氏听到提到这个,也是顿了顿,掰着手指数了下,说道:“快了吧?腊月廿日之前必会到京的。” 沈雁点了头。她得尽快从舅舅这里下手,达到先保全华家的目的。 跟杜峻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沈雁后来几日也没有遇见他。沈府这么大,只要他们自己不闹出事来,除了相互串门走动的那些时候,来了亲戚其实也跟各房没多大相干。沈雁依旧跟顾颂在树林里捕鸟,然后拿竹笼装了跟鲁思岚去相国寺里后头的山坡放生。 顾颂不大喜欢跟除了她以外的孩子一块玩,不知是因为洁癖还是孤傲的脾性,这让她有些无可奈何。 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多些朋友,然后将来能够游刃自如地接替着荣国公的位置,打理着这番祖业。因为将来他若取个能干的妻子,不擅表达的他只怕会有些憋屈,而如果取个柔弱的妻子,两个人都没啥手段,又如何撑起这家业? 沈雁觉得自己有些替他操心过了头,可又没办法,谁让他是她朋友?   ☆、140 舅舅 日子飞快往前过,这场雪消了,很快又迎来一场雪。 院子里银杏树被雪压得有些提不起精神,倒是天井里那株老梅树越冷越来劲儿,花开在雪堆里像是朱丹洒在白纸上,十分鲜艳夺目。 腊月十八这日晌午,正好沈宓休沐,她腻在正房吃完午饭,又蹭在华氏妆台前把自己美美地打扮了一番跑到墨菊轩沈宓面前求赞美,正好华氏也在,毫无意外被她冷笑着甩了句“跟打翻了胭脂盘子似的”。沈宓倒是哈哈大笑,信手给她画了幅小肖像。 沈雁不服气地不住从旁催促:“画美些!再画美些!眉再弯些眼睛再大些!”最后果真画出个花容月貌明眸皓齿的女子,可惜横看竖看都不是她。 一家三口正在温暖的室内其乐融融,门口扶桑忽然进来觑了眼沈雁,然后抿嘴笑着与华氏耳语了句什么。华氏面色一亮便走了出去。 沈雁这里与沈宓面面相觑着,葛舟忽然带着丝喜意走进来:“二姑娘,您看谁来了?” 沈雁走出门,只见庑廊下站着位大腹便便锦衣绣服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体态丰硕,唇上蓄着两道小胡子,姿态悠然笑容可掬,见到沈雁时那份笑意越发显得慈祥和蔼,在那身完整但又尽显低调的海虎皮大氅衬托下,活似就是扮了俗装的一尊弥勒佛! 沈雁见着他,顿时哇地一声直扑过去:“舅舅!舅舅!” 华钧成伸开双手将她接住。大声笑道:“雁丫头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爱乱扑人!往后可要改,你如今大了。旁人会说你不懂规矩哒!” “我才不管!您可是我的舅舅!”沈雁抱着他的大肥腰,使劲地蹭。他腰带上镶着的半只手掌大的翡翠冰凉沁人,她也不管。 华氏揪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拎开,早就随在沈雁后头出来的沈宓连忙揖首:“大哥快屋里请!” 华钧成目光落到他身上,脸上的慈爱和蔼就变成了若有似无的愠色,他顺着吐出的长气嗯了声,进了隔壁的暖阁。 沈雁也提裙跟上去。舅舅终于来了! 从小就把她跟亲生女儿一般疼的舅舅,每次母亲一打她就跑出来把她藏在宽阔身躯后的舅舅。会在她哭鼻子驼着她上街买小糖人儿的舅舅,母亲死后大闹沈府的舅舅,带着她毅然回到金陵去继续当娇小姐的舅舅,知道华家要出事生怕连累她然后将大把的银票地契拼命塞给她当嫁妆送回沈家来的舅舅…… 分隔了一世。终于又得见了!她眼泪汪汪偎在舅舅身侧的杌子上坐着,打量着面前活生生的精神矍铄的他,不知不觉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华氏与华钧成寒暄了几句,转头见着沈雁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你是怎么了?” 华钧成也惊疑地看过来。 沈雁摇头擦了把眼泪,又有新的下来了。 华氏连忙道:“黄嬷嬷快带她下去!” 沈雁不肯,还是抽抽答答地哭。 华钧成看了眼沈宓,脸色就黯下来,满是责备的意思。 沈宓哑口无语。 华钧成看了眼自己身上。挑了腰上挂的一只羊脂玉麒麟解下来,然后又脱下手上一串千年沉香珠,再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桂圆大的浑圆珍珠。蹲下去放在沈雁手里哄道:“雁雁不哭,你先拿着这些去玩儿,舅舅跟你父亲说说话就来。” 沈雁看着手上这些物事,麒麟是她最喜欢的祥兽,沉香珠串儿她曾经常用来捻碎放薰笼里当香,珍珠则是她小时候用来当弹珠玩的玩具。舅舅居然都记得……这么好的一个人,该死的皇帝竟然抄了他的家。而把他全家都害死! 她抱着这些东西,哭着点头:“舅舅说完话一定要来找我。” “舅舅一定会来的。” 华钧成轻拍着她的头,目送她出去。回头再面向沈宓,那面色却是刷地沉下来了。 华氏见哥哥面色不善,不由稍稍地挡在丈夫跟前,说道:“哥哥是几时进京的?可曾去过梓树胡同了不曾?我早就备了蜀中的竹叶青,就等着哥哥来喝……” “你闪开!”华钧成瞥着她,再拉着脸瞪向沈宓。 沈宓看见大舅哥这副模样,便知来者不善,顿时轻拍了拍华氏胳膊,与她道:“你先下去备饭,我这里与大哥说会儿话。” 华氏担心地瞄了眼他,不肯挪窝。沈宓遂牵着她到门口,轻推了她出去。 刘氏死后府里也发讣信去了金陵,沈家出了事他是肯定知道的,再者华氏虽未曾跟他说过,但从这几个月华家并不曾来人推测,多半她为了避免再生误会,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去信跟他们说明了。 华钧成兄妹五个,如今只剩这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么个亲人,心里自然对她格外疼爱。虽说当时没来找他理论,这次趁着进京述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了。 沈宓掩了门,回转身,凝望着华钧成,深深揖了下去:“沈宓疏忽大意,以至于内宅失守,险些痛失佩宜,大哥要打要骂,但请随意。沈宓但不敢有半句怨言。” 华钧成瞪着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大喝:“你还有脸叫我大哥!你还有脸跟我说‘险些’失去佩宜?你是个猪脑?你母亲对她横竖看不惯,她瞒得我们死紧,你看不出来吗?!你却由得她一个人忍气吞声地顶着! “你小子当年为了娶她跟我说尽了好话,可知道佩丫头当初并不是非得嫁你不可! “早知道嫁给你是这样的下场。我他*妈宁愿把她嫁给城东米铺掌柜家儿子!你说说你读一肚子圣贤书有什么用?习的那手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在朝堂横着走又有个屁用!你连自个儿媳妇都保不住!要不是雁丫头,我他*妈是不是得进京来给妹妹收尸了?! “我老华家虽不如你们家有学问,但我们家没有让媳妇吃亏的先例!我们家的媳妇闺女都是当宝贝养着的。你看看佩丫头跟着你!生雁丫头的时候难产,你母亲嫌她生的是丫头,便笑里藏刀说些有的没的!这是你嫂子亲耳听见! “这事弄得她月子里得了心病,每日里背着你哭,这么些年畏寒怕冷,孩子也怀不上!你他妈想过是为什么吗?!到头来倒是怪上她来了!她又不是不能生,是硬被你母亲逼成了这样!你除了会和两把稀泥。替她去回几句话又真正做过什么了?! “你有脸叫我大哥,我他*妈没你这样的妹夫!” 他越说越气。索性上前两步,捉着沈宓衣襟将他勒在手里:“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妹妹!如今你居然差点让她送了命!我老华家是哪点对不住你们沈家?我不图你们记住当初举荐的情份,可你们怎能做下这丧尽天良之事! “老子今儿来,就是来作主让你们和离的!佩丫头在娘家。一样还是我华家半个主人!你们沈家我高攀不起,我带着她跟雁丫头回金陵去!” 他蓦地伸手往前一推,沈宓后退撞上桌椅,在一片辟里啪啦声音中跌下地来。 华氏在门外听见,忍不住就要推门进去。黄嬷嬷拉住她:“奶奶还是让舅老爷出了这口气吧,倘若当时不是二姑娘,刘氏的诡计就得逞了!再者二爷心里对奶奶和华家一直愧疚,您不让他受这顿教训,他始终都会悬着这个事。” 华氏跺着脚道:“可哪有他这样骂人的?哪有他这样的哥哥?谁说要和离了?!” 还是要进去。 黄嬷嬷挡住她。意味深长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奶奶着的哪门子急?” 屋里似乎每个角落都充满着华钧成的怒气,沈宓扶着桌角站起来。望了他片刻,忽然开口:“我死也不会放她们走,我跟佩宜是拜过天地的,我无论生死都要与她在一起。我犯的错,我的疏忽,我会穷尽余生来弥补。 “大哥如何骂我打我我都接受。甚至可以想杀了我都可以,我感激大哥对佩宜的爱护。也深深地敬重大哥,但是我的女儿我来养,我的妻子我来照顾,我绝不能让你把她们带走!” 他个子虽然修长,站在壮硕如佛爷的华钧成面前甚至还高出半个头,但身板却如同大部分文人一般文弱,实力显得十分之不足一提。可当他逐字逐句说出这番话来,他身上的文弱却似乎又消退去了,转而多了几分逼人的强势。 华钧成瞪着他,半日熊扑到他面前往他肩膀狠捅了几拳:“你当我不敢打!” 沈雁坐在华氏屋里炕上,把玩着手玉麒麟沉水串儿还有大珍珠们,并听着福娘转述着墨菊轩的战况。 福娘看她悠然自得,于是问:“姑娘一点儿也不担心二爷吗?”说得难听些沈宓手无缚鸡之力,华钧成虽也不曾习武但他身量上到底抵得上两个沈宓,他那一拳出来,沈宓不得被揍晕? 沈雁叹了口气,她真是爱莫能助。 沈宓在这件事上错是有,但肯定没华钧成说的夸张,不过他不找沈宓又找谁出气呢?人家小门小户的妹妹在婆婆吃了亏,娘家哥哥都会吆喝着大帮人扛着扁担木棒上门理论,华家就更别提了,难道人家妹妹险些被婆婆害死,娘家人连个声都不出?   ☆、141 瘦了? 就算是沈夫人得到了严惩,可那也是应该的,并不能说这件事她受到了惩罚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这口气就可以当作咽了下去。华钧成这还是好的,既然选择直接进沈宓书房关上门揍他,这就说明他还是听从了华氏信中的嘱告,不打算把事情闹大。 既然如此,她就不必过多担心。 但是她又还是有些同情沈宓,他是对妻女有不够周到之处,但前世他用自己的忠贞来偿还了华氏,这一世在事情发生之后也有所表现,再加上这几个月也的确分了些心思在沈府里他这些个亲人身上,所以挨上几拳也实在够了。 于是将桌上散落的物事统统收起来,下了炕,小跑去了墨菊轩。 华氏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时拍打着门板,但显然根本没有人想让她进去的意思。 沈雁到了门前,推了推,门板忽然一开,华钧成就在门内出现了。 “舅舅!” “有什么事吗?丫头?”华钧成拢着双手,腆着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沈雁。 沈雁张大嘴看着他身后口角挂着道血迹,同样也望着她的沈宓,讷讷说不出话来。 沈宓就舌头被揍破点口子,肩背四处肌肉多了几处淤青,其余牙没松骨没坏,倒还算万幸。用华钧成的话来说,是他太不经打而不是他下手重。华氏瞪他又不是不瞪他又不是。最后气呼呼进屋去了侍侯他换衣。 午饭摆在花厅里,沈雁硬要腻着舅舅一块吃饭,于是屏风内又摆了张小桌。华氏就与她在里头吃。饭桌上杯来盏往,华钧成与沈宓虽然气氛不见得多么活络,但是至少没有再提起先前屋里那事,相互间聊的,也无非是前不久沈观裕相让柳亚泽入阁那件事。 沈雁吃完饭便就回偏厅里乖乖坐着。 因着沈观裕忙着春闱的事并未休沐,华钧成不必去上房拜方,所以时间上宽松很多。 一时外头也散了席。华钧成走到偏厅来,回头看看沈宓和华氏正站在门帘下议着什么事。便就从怀里掏出把银票来塞到沈雁手里,说道:“瞧瞧我们雁丫头,回京师来都瘦成这样了,舅舅给你钱。你去买吃的!别委屈自己了,啊。” 沈雁看着手上面额皆在二十两以上的厚厚一沓银票,再看看自己手背上肉嘟嘟一排梨涡,抬脸道:“哪有瘦?再说这几百上千两银子就买吃的,也太铺张了。我还有钱,不要舅舅给。” 她推回去。 “你这丫头,让你拿着就拿着!” 华钧成压低声数落她,一面又回头去瞅沈密,悄声道:“快收起来!别让你父亲瞧见!他有些傻了吧叽地。什么铺张?定是他说的。你别听他的!你只管花,要是花不完,就把它换成一两一个的小元宝。当石头砸那些欺负你的坏胚子!反正你的嫁妆不用愁,到时舅舅还会给你添的,啊!” 沈宓才不傻呢。 沈雁偷偷地反驳着,不过她又同样不好反驳亲爱的舅舅。 她想了想,把银票揣进怀里,然后跟华钧成招了招手。引着他从侧门出去,到了正房与墨菊轩之间的一间小厅里。然后问他道:“舅舅真的要母亲父亲和离吗?” 华钧成正待斩钉截铁的点头,一看她那眨巴着的乌黑大眼睛,遂又道:“当然不会,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我怎么会让雁雁变成没爹的孩子。”说着他双手拢进袖子,又说道:“你父亲那个人,讲起道理是一套套的,可天下间却没那么多道理可讲。我就得吓吓他,他才晓得珍惜。” 说完他叹了叹,似又生起什么感触。 沈雁道:“那舅舅下回不会再打父亲了吧?” 华钧成嘶了一声,弯下腰来:“他把你们娘俩照顾成那样,你还舍不得我教训他?” “也不全是父亲的错。”沈雁站在月洞窗下,略略地嘟起嘴望着他。 华钧成的心一下融化成水了,他叹了口气,在屋中太师椅上坐下说道:“那我下次不揍他了就是。” 沈雁亦走过去,在他右首坐下来,说道:“其实舅舅的心意我最清楚了。不过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呀,舅舅不在身边,纵然出事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母亲没有娘家就近撑腰,我估摸着也不一定能此能真正清静下来。” 华钧成肃颜:“莫非又有什么麻烦?” “眼下倒没有。”沈雁摇摇头,托起腮来,也叹道:“但是咱们得未雨绸缪啊。舅舅您想,母亲出身商贾,当初若不是父亲坚持,不一定会嫁到沈家来。虽说官宦们的人格并不见得比商贾高到哪里去,可总是免不了有些人说三道四。若不是这样,母亲又何至在府里连个亲近的妯娌都没有? “舅舅不在京师的时候,母亲就只能挨人家的白眼,但舅舅若是在京师那又很不同了,毕竟您是皇商,算是半个官儿,再说了,再清高的人也得有用钱的时候,您这么有钱,这么富有,别人暗地里不知道眼红成什么样! “有您这样的哥哥时常在府里出入,母亲又有这么财大气粗的娘家可以走动,谁还敢小瞧她?谁还敢对她动半点儿心思?您别怪我说话直,当初我们太太敢向母亲下这样的手,也正是冲着您不在京师啊!要不然,借她两个胆她也会犹豫啊!” 华钧成倒吸了口冷气,沈雁这话说的竟十分有理! 虽说错是沈家的错,可也得华氏有这样的条件让她们下手,当初他只相过天下远嫁的女子多的是,他们举家搬去金陵也没什么。可正如沈雁所说,华氏本身不受婆婆和妯娌们待见,这已经是弱人一等,再加上娘家还离开了京师,这就正好比伸长了脖子任人拿捏。 想到这里他不竟惭愧起来,手指头转了指上玉戒子半晌,才睨着沈雁道:“看来的确是我欠考虑。” “所以说,如果舅舅搬回京师来住多好!”沈雁击掌,“您和舅母她们只需要时不时往府里走走,甚至根本用不着刻意做什么,母亲和我都从此有了坚实的后盾!舅舅,我们可少不了您。你知道的,父亲如今政务越发繁重,哪里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内宅? “再有,薇姐姐和晴姐姐逐渐也大了,京师里这么多家世好人品好的王孙公子您放着不要,却舍得把她们委屈在南边儿?” 华钧成目光逐渐深沉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转而扭头又道:“金陵可也不比京师差,就算她们呆在南边儿也不算委屈。” “就算是这样。”沈雁站起来,“可您想过宇哥儿么?宇哥儿今年都八岁了,放在京师正该逐渐准备童生试,沈家纵是再不好,学问还是好的,舅舅想要领导华家转向仕途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您不觉得回到京师,顺便让父亲指点教导他的功课,会事半功倍吗? “薇姐姐和晴姐姐你不觉得委屈,可不能耽误了宇哥儿呀!” 沈雁眉头微蹙,循循善诱。 华钧成的脸色愈发凝重了。 前不久华夫人也曾提过搬家的事,可他们都没想这么深,尤其是华氏的处境上,沈雁这么一分析,早让他后背冒出冷汗来,照这么说华家还真得往回搬不可了? 再深深想了想,他却又摇了摇头。 “搬家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事,还是不行。” “为什么?”沈雁不明白了。她很了解他,在他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而华氏即使嫁出去了,在他看来也同样还是他的家人,她好不容易借着这个机会,就等着他进京之后给他下猛药,激起他的热血来,怎么会不凑效? 他不可能会是对华氏不在乎了,如果不在乎,这几个月他便不会隐忍不发,而等这个时候才到沈府来关上门揪着沈宓打,毕竟这是忍无可忍的事,他这样忍了下来,说明还是希望能尽量与沈家维持好关系,并且使华氏过得更好些。 而更重要的是,前世华氏死后他的反应,以及对她这个外甥女的疼惜,是绝对不比自己亲女儿弱的! 所以可见,他对华氏和她的感情一直没有变,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宁愿放弃做妹妹的后盾,甚至放弃让独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也要守在金陵呢? 她紧抿着唇站在那里,望着华钧成,满脸全是挫败。 华钧成被这样望得有些心虚,他揣着袖子站起来:“不是舅舅不疼你们啊,是舅舅也有难言之隐……” 他走窗前叹了口气,又蓦地转回身来:“”你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可以将就,有些事却万万不能将就的,尤其是这个‘义’字,咱们家不像沈家懂得那么多治国齐家的策略,这个‘义’字却是万万不敢不知……总之,我答应雁姐儿,会考虑这件事便是。” “什么难言之隐,舅舅能不能告诉我?”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华钧成望着她,叹气摇了摇头,望向窗外。 窗外的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洒,很快,才被打下来的几片落叶也淹没在雪片里。   ☆、142 疑问 首次游说以失败告终,沈雁有些泄气,但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假若舅舅真那么容易被劝搬家,便不会等上几个月还没有动静。再说偌大一份家业,从南搬到北,也不是一时之间能够下决定的事。不过显然他不同意搬家并不是因为此事耗费财力,而是为着他说的那难言之隐。 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呢? 沈观裕听说华钧成来了后赶在傍晚回来,华钧成与之晤了一面就告辞回梓树胡同了。他将会呆到年前赶去金陵与家人团聚,算起来他在京师逗留的时间应是十日左右。而若无意外,他再来京师的话起码要等到三月给宫里送夏季绸料的时候。 也就是说,假如她不能在这十日里说服他下这个决心的话,必然又要再耽误上几个月。而到三月时时间就将近过去了一年,总归要顾虑夜长梦多。 她总得想个办法在这几天里说动他。 年底里府里客人也多,华氏出门应酬也多,趁着夜里她有空,沈雁到了正房。 华氏正在给她整理那件狐皮裘子,这裘子已经被仔细地洗过,也在烘衣房里用微微的暖风烘干了,看不出丁点过水的痕迹。看见沈雁进来,她说道:“巧得很,原来你跟峻哥儿差不多时候过生日,你廿一,他廿三,到时候你记得去菱洲苑行个礼。” 杜峻比她大,生日的时候行个礼。是该当的。 沈雁没什么意见。她攀着华氏胳膊,说道:“我问您件事。” “说吧。”华氏顾着招呼青黛收衣裳,淡淡地。 沈雁道:“华家当年为什么要搬到金陵去?” 华氏回过头来。蹙眉沉吟了一下,说道:“搬家还是你外祖父的主意,那会儿我已经出阁,也忘了具体是怎么会想到这上头的了。左右是因为华家的丝织业都在南边儿,搬过去便于照管些。” 沈雁望着她不语。 华氏凝眉道:“怎么了?” 沈雁盯着面前的紫铜大薰笼,凝重地道:“我想让舅舅搬回京师来,这样对大家都好。可舅舅今儿跟我说。他不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说到什么义不义的,让我一头雾水。” 华氏从前也并没想过华家搬家这个可能。可自从上次出事后,沈雁因势利导,她也渐渐觉得没有娘家人在身边,自己撑起来果然艰难。这会儿听她再提起。便就道:“他们搬回来,倒的确是两全齐美的事,你父亲今儿还在问我宇哥儿的功课如何了,若是他们在京师,你父亲也可多照顾他些。” “正是这个话,”沈雁直起身来,“母亲不妨也劝劝舅舅,如果可以,再联合父亲一道劝劝他。父亲懂得的道理多。他出马比我们一定更有用。如今皇上总是针对华家,华家倒了霉,对沈家有什么好处?人多力量大。只有到了一处,未来才会越来越好。” 华氏愣了愣,轻斥道:“怎么说话的?华家怎会倒霉?”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沈雁叹道,“当今皇上天意难测,那么多功臣都无缘无故死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把脑筋动到华家头上?” 华氏松下来,睨着她:“你就不能盼着点儿好。” 说完后却是又望着地下沉默起来。也不知道想什么入了神。 每到年底的时候是京师城里最为热闹的时候,也是各权贵府上宾客上门最多的时候。魏国公府也不例外,各地军营前来述职的武将好些都跟韩家有渊源,有些是老魏国公的属下,有些是韩家的旧交,如今魏国公不在府,便皆由韩稷接待。 从腊月初起,前院正厅的茶水便不曾断过。 这日送走了前军营几位将军,韩稷便趁着抽空吃茶的空当在书房招来辛乙:“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辛乙道:“今年与历年有所变化,因着前太子被废,刘皇后蛰伏,钟粹宫十分安静。杨淑妃倒是往慈宁宫去的多,看来的确已有蠢蠢欲动之势。而楚王年届十五,正该是议亲之时,小的估摸着杨淑妃接下来怕是会借着这机会往朝中撒大网。” 韩稷端起桌上泡在西洋玻璃杯中的一杯雀舌,“何家老太爷曾任太师,在朝中亦有好些他的门生。 “杨淑妃的娘家舅舅不是在前军营任参将么?文武两边人脉虽然不强大,倒还是有的。但夺嫡这种事动用驻军营的机率其实不大,主要还是内阁二十四司以及六部之类,所以如果要选王妃,我猜测应该会在文官之中斟选。”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挑眉道:“你真觉得眼下这当口,淑妃会着急先让朝臣站队?” 辛乙也挑眉:“难道不会?” 韩稷晃了晃杯子,扬唇道:“首先,皇上是个多疑之人。一个多疑的人,是不会对谁绝对百份之百的信任的。赵氏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觑觎皇位,淑妃纵然受宠,但太子被废不过一年,她若是聪明的,便该暂且忍耐着,拖过一两年再说。 “这一年里她锋芒已经露得够多了,皇后不但不与她交锋,反而事事尽显低调,长此下去,皇后根本不必费丝毫功夫,朝中那帮士大夫都会不约而同地上折子抗议。所以淑妃这个时候要想保持与皇后角力的实力,就得收敛锋芒,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辛乙细细品味一番,不由凛然道:“还是少主英明。” 韩稷却又望着窗外皱起眉来:“只是我却不明白,背后为刘皇后出谋划策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辛乙沉凝:“安宁侯刘俨,似乎没有这等谋略。而郑王尚且不过十二岁,应该也还不成气侯。而废太子曾经的下属能力者早被诛杀完毕,剩下的酒囊饭袋,连义气两个字都不晓得,早就逃去了不知哪里,也帮不到她什么。” “不错。” 韩稷除了鞋走上东边胡床,席地坐在条案之后,甩了甩袖子道:“所以接下来,咱们得把重心放在调查这个人身上。”说完他偏头顿了顿,又说道:“华钧成可曾进京来了?” 辛乙目色立时冷凝下来,说道:“华钧成腊月十八清早到的京师,当日则去了沈府。小的派人递了帖子前去拜访,跟从前几次一样,他都推说要访亲而婉拒。小的先是以为他瞧出了咱们点什么,可后来发现所有递帖子去的勋贵或武将都推了。这个华钧成,似乎并不大想与勋贵往来。” 韩稷抚着桌上的玻璃杯子,眼里忽然溢出一丝冷光,“一个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人,当然不会有脸再与勋贵往来。”他垂眼轻抿着茶水,淡淡说道:“这个人你能争取便争取,万一争取不得,也不需再理会。” 辛乙道着是,眉目间忽然多了丝哀愁。 沈雁在华氏处并未得到有用的信息,心情也跟天色一样沉郁。 虽说华氏答应与沈宓一起去游说华钧成,可假如舅舅是因为所说的难言之隐而拒绝北上,那么就必须解决掉他这层顾虑。而解决之前,她又必须先了解到这个顾虑究竟是什么!她本以为华氏知道点内幕,现在凡事就只能靠自己去挖掘了。 但这事华钧成自己不说,但如同大海捞针,还没等她想出点眉目,她的生日已到了。 一大早华钧成到府给了一大堆珠宝绸缎给她贺了寿,他今日要去拜访内务府总管曹椟,所以就不过来陪她吃长寿面了。 沈雁知道他是个大忙人,皇商是个很特别的身份,他们既不是正式的官宦,但却又是跟宫中与朝臣交道打的最多的一类人,而且往往又因为资源丰厚,常常成为宫斗或党争之中的香饽饽,但是跟准了主子便好,比如华家追随陈王和高祖这样,若是跟得不好,往往便会成为各类斗争中的牺牲品。 就是不为争斗,有时候有些人为了想要获知一些宫里的讯息,也会前来攀交,所以华钧成回到京中必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应酬,而这兴许是他感到烦恼的一点,但是在熟知未来的沈雁看来,这却也未免不是件好事。 起码往来的多了,一来二去的相互套话,总会有些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到手。所以沈雁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舅舅要搬在金陵不回来,他若回来,有这么广阔的人脉圈子,对于如何维护自家的身家利益,不是也更有好处吗? “听说每年好些勋贵都会下帖子邀请舅老爷过府吃茶,但舅老爷基本上都推了,除非特别必要的。舅老爷看起来好像并不大愿与勋贵往来的样子。” 福娘知道她的烦心事,因而近日也替她留意着梓树胡同华府的事,华钧成在京这些日子,二房日日有人往来梓树树同,打听这些信息还是不大难的。 沈雁听见这个也奇怪了。 “为什么不愿跟勋贵往来?勋贵们又不是士大夫,而且高祖当年起兵的时候,华家人没少与他们往来啊。”她记得小时候还听舅母说过,那时候未定国之时,华家跟这些武将功臣往来的可多了,常常在一起喝酒吃肉,按这关系,怎么着也有几家论得上世交的交情吧?   ☆、143 生日 福娘耷拉着肩膀,说道:“姑娘都不知道的事,奴婢就更不知道了。” “那倒也是。”沈雁嘿嘿望着她。 福娘脸红了:“姑娘就会欺负人。” 这里正逗着趣,门外黄莺却说宋疆来找。 沈雁到了前院,宋疆对她毕恭毕敬道:“我们公子请雁姑娘过府吃茶,还请雁姑娘务必赏面。” 既是务必赏面,那当然就没理由不去。 到了顾家,顾颂早在鸿音堂西暖阁里等着了。 在窗内见着她来,连忙压下心里的涌动,平静地跨出门槛,负着手淡淡地道:“怎么才来?” “这还叫慢?” 沈雁一面解开斗蓬,一面道:“这两天正在融雪,到处是水,穿着木屐一不小心就要滑泥地里,我能顺利赶过来就不错了。”她都不想跟他提上次出门时撞上杜峻的事情,那真是一肚子晦气。“你得多谢天公作美才是!” 敢催她。 顾颂轻瞪了她一眼,怎么每次都这么凶。 沈雁把斗蓬递给福娘,福娘在门口放她的木屐,顾颂默了下,把斗蓬接过来,顺手挂在衣架上。 沈雁打量着屋里四处:“不是请我喝茶?怎么什么也没有。” 顾颂跟宋疆使了个眼色,宋疆蹦起来道了声“得令”,立时弹出去。 不到片刻,三四个小厮齐齐捧着几个大食盒子进来。摆在桌上转身出去,又搬进来好些个碟子,顷刻厅内小圆桌上便被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好吃的铺满了! 沈雁睁大眼看了看。竟然看起来样样都很可口。 “怎么这么降重!” 她忽而就有些受宠若惊了。“你吃不完?” 顾颂没好气地瞪着她。就没见她说过句顺耳的话。明明他是为了给她过生日专门准备的,宋疆他们都知道,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了吃不完的残茶剩饭了?他又不能送她东西,便买了这些请她吃,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越想越生气。 不想理她了! 他转过身去,盯着案上西洋钟。 忽然听见身后杯盘声响起,转过来。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开始埋头吃得不亦乐乎,胸膛里那别扭着的心顿时被她不时吐出的赞叹熨烫得贴贴服服。仿若二月春风吹过了堤上杨柳,又好比三月细雨绵绵地沁入心间。 祖父曾说过有时候人的意念才是杀伤力最强的一把刀,以他的阅历,尚未曾完全体味到这句话的真意。但眼下却觉得这把刀幻化成了一只手,它不曾威胁他,但却在轻轻的拨弄着他的情绪。 他回到桌畔坐下来,将自己这边的食物推过去。 “好吃吗?”他轻轻地,略带着几分不自然地这样问。 “嗯嗯。”沈雁不急不徐地品尝着食物,也认真的点头回答他的问题。直到把碗里的碧丝珍珠糕咽下肚,喝茶漱了口,才拿帕子印唇道:“但是我早上才吃过寿面,现在却吃不下了。”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你买这么多东西,该不会是给我过生日吧?” 她疑惑地打量着他。 终于看出来了,可是这目光怎么这么讨厌? 顾颂出着粗气。顶着红红的两只耳后根,大声道:“怎么可能?我怎么知道你几时生日?” “不是就不是嘛。”沈雁揉揉耳朵,这么大声做什么。“谢谢你的招待,不过我还要去梓树胡同我舅舅家,我得先走了。” 顾颂站起来,“这么大冷天的。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沈雁凝重地说。 “什么事?”他也凝重地望着她。今天她过生日啊,他好不容易推了谢先生的授课。前来备下这顿茶的,她怎么能只吃这么几口就走?再说她有事可以找他啊,再重要的事又怎样?他木着脸,说道:“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去办便是。” 沈雁耸肩:“这个还真不行。” 顾颂不淡定了:“为什么不行?我连造假银票这样的事给帮你做过了!”这样的事情他都帮她做过,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他做的?!他堂堂荣国公府的小世子,居然干起造假银票这样的事,他还有什么节操在?他觉得,就是她提出让他带着她去逛窑子这样的事他也不会太惊奇了。 沈雁叹气。 她哪里是不肯让他帮,根本是这事荣国公亲自出面也没有用,华钧成要是不说出那秘密来,谁还能撬开他的口不成?再者她还要去打听华家如今为什么推却与勋贵们之间的往来,这应该也是件比较重要的事。 当然,虽然他帮不上,但他已经是自己人了,跟他说说也没事:“是为了解决我舅舅不肯搬家的事。”她简短地道。 顾颂默了默,依然绷着脸:“你为什么非要让你舅舅搬家?” 沈雁沉吟了下,遂把之前劝说华钧成的那套说辞给说了。“没有舅舅他们在,我母亲始终势单力薄。而更重要的是,如今皇上对我舅舅似乎颇多微词,他们到了京师,好歹在朝堂上走动得多,与各府往来密切些,对华家的处境也更有帮处。我很担心他们。” 她很自然地对他诉说着自己的忧虑。因为她也实在需要有个能与她对得上话的人来让她谈论这些话题,一个人行事总难免有所疏忽,更何况是这种她以一人之力怎么也难以达成的大事。 沈宓当然合适,可若去寻他的话,虽说他如今已不介意让她知晓些朝局,但是说到要共同对话却是很难的。出身世家的他骨子里终究有着士子对女子的一些独有的看法,她适当地说说可以,但过份地说却不行。 但顾颂绝不会在意这个,所以他是如今最合适听她倾诉的一个。 顾颂并没想到她忧虑得这么深远,闻言也不由凝重起来。 华家的事他也听过,勋贵府里的接班人们打小就要被训练着接触朝政军事,华家当年如何相助陈王及周高祖打天下的事也屡有听闻。他也曾经暗地里感慨过华家的义举。这样的人本该深得国家重用或者回报,但是在两代国君先后灭了那么多功臣的例子在先,华家所受的这点斥责也不算什么了。 “兴许未必会到那一步。”他说道,“当年的开国功臣已经被灭了好些,如果皇上再执迷不悟下去,剩下的臣子们也不会再静坐不动的。皇上应该有所忌惮,应该不敢再向这些功臣下手了。最近这五六年,不是挺太平的么?” “不!”沈雁直起身。“狼是永远不会改掉爱吃肉的性子的,同样,一个疑心久了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尽信他人。何况周室两代君主疑心都重,当今圣上无建国之功,却罗织罪名铲除异己,五六年时间而已,谁知道不是他施的缓兵之计? “譬如等到你们这些功臣勋贵们放松警惕了,松懈下来然后露出空门了,像你们家,若是不好生管束下人,到时皇上便借此时机加以问罪,谁又知道?古话说狡兔尽,良弓藏,未必没有道理。” 顾颂听到这里,心下不由澎湃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这么深,他的确皇帝杀了那么多功臣之后为了江山稳定也该收手了,可是如果像沈雁说的,各家放松警惕之后自己露出小辫子让人揪住,那谁还能说皇帝什么?再或者,宫里顺势而为,暗中罗织些什么罪名套在这些人头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将来是要承担起将家族发扬光大的重任的,这些可能若是发生在他的手上,他有什么面目去见祖宗? 沈雁见他神情怔怔地,知道是把话听进去了,但想他到底不像自己有两世经验,未必一下子能承受得住这样沉重的预测。便就缓和了语气道:“当然,我也就是推测,不一定就是这样的。皇恩浩荡,这些年皇上对勋贵都是极好的,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而已。” 顾颂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惭愧起自己的失态来。即便是顾家真有那么一日,他总也不至于赔进去整个家族,否则这些年祖父与父亲这些年对他的培养又是为的什么? 心下定了,便就也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他沉思了下,说道:“照你方才那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他说着望向她,欲言又止。 沈雁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地哪像个爷们儿?” 顾颂瞪了她一眼,待要发作,忽想起她今儿生日,便忍住了,说道:“你们家的事我知道了,这屋里也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拐外抹角了。根据我之前掌握的信息,我若猜得不错,指使刘氏杀害你母亲的应该是你祖母。 “你既然知道皇上对华家似有不满,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对于母亲的影响?” “我母亲?” 沈雁愣了愣。 顾颂端坐默了下,接着道:“你身在局中,兴许看不大真切。稷叔教我下棋布局的时候,常提醒我要时不时跳出棋盘来观观大局。你方才提到华家这件事,我就想起来,沈夫人因为家务琐事杀害你母亲的可能性极小,推测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144 关键 “我再顺着你的话想了想,假如华家式微,对沈家来说可说失了个助力,会不会是沈夫人觉得你母亲对沈家来说帮助不大了,所以才会下此杀手打算另结同盟?” 说这些的时候他脸微有些红,因为这样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他还是头一次。可是在她面前他就是能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目光深远的女孩子,而且每每言之有物,他跟她聊这些正经的话题,总能或多或少得到些启发。 沈雁皱了皱眉,说道:“你说的这个,我也曾想到过,可是还是觉得不充份。这件事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断绝我母亲留在沈家的可能似的。”她默想了前世华氏死后的场面,继续道:“我敢担保,假如我母亲真的遭遇不测,沈家是不会有什么悔意的。” 如果有悔意,为什么对找上门来的华家一点抱歉和想要友好解决的诚意也没有?可见沈家那会儿已经不在乎华家了。那么也就是说,这一世从沈夫人下手残害华氏开始,也没有打算再与华家保持关系下去。 沈家为什么会在这当口宁愿放弃华家也要杀死华氏? 还是说,沈夫人杀害华氏就是为了与华家断绝关系? 想到后一个可能,她心下忽地一紧,站起来! 是啊,她一直以来都纠结在沈夫人杀害华氏这件事本身上。而从没有跳开思维从沈家对华家的态度上去分析过沈夫人杀华氏的真正原因! 沈观裕在曜日堂质问沈夫人的那天夜里,她因为随在他后头才到达正房,当时是曾经听到过类似华家要遭殃之类的话语。只是当时她早就知道华家会有难,当时关注的重心也尽落在如何发落沈夫人事上,潜意识里竟是略过了这一层! 如今想起来,难道是他们也知道了华家会遭难?! 顾颂凝眉思想了片刻,这时候正好也道:“一个人恨不得摆脱另一个人,势必是这个人成为了他的阻碍。既然你觉得她意图另结同盟的理由不充份,那么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华家在御前失势,沈家害怕被牵累。所以宁愿以这种方式来规避风险?” 牵累,没错!就是牵累。眼下的沈家最怕被牵累了。华家两年多后摊上的那场大祸,不但被抄走所有家产,而且华家人最终死的一个不剩!沈家若是不与华家断绝关系的话。连一个同窗都不忍放弃的沈宓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替华家奔走! 而那个时候皇帝会理会沈宓的说辞吗?他一定不会! 不但不会,说不定还会迁怒到沈家! 三年后沈观裕并未入阁,沈家在朝堂份量有限,不可能保得沈家安然无恙还能保住华家不倒! 可如果沈家对华家不闻不问不加理会,那沈家人又成了什么?会成为天下人所唾弃的白眼狼!仅剩的那点节操会掉的一干二净!他们将与世人眼里趋炎附势的小人没有分别,沈家在朝中的对手,更有可能会利用这件事对他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压! 他们碍于自家利益不能保华家,碍于名声却又不能不保,于是与华家断绝关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而华氏就成了断绝这层关系的关键。他们可以选择休了她,但有沈宓在前,又没有足够的理由。休妻无论如何不是个好的选择! 不休,那就只有杀…… 沈雁通体清寒,数九寒天里,背脊上却冒出了层层冷汗。 原来她低估了沈夫人,她的目光果然深远!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来保沈家,前世里沈家于是安安稳稳地占据在京师一隅。并逐渐成为了周室权臣。她用华氏的生命与二房所有人的幸福换取了沈家的未来,她心安理得地坐在沈夫人的宝座上。心安理得地看着华家被屠戳被毁灭! 而沈家在得知消息后不但不曾提醒华家注意,反倒是默认她采取这样的方式自保! “真是人心叵测……” 她想起外祖父当年如何地提携逆境中的沈家,喃喃地这样说着,窗外屋檐下的雪水滴嗒滴嗒地往下打,那丝丝寒意从半开的窗口盈进屋里,倒是让人逐渐变得冷静。 默然沉寂了片刻,她忽然身形顿住,蓦地转回头来,凝眉又道:“可是即使皇上有意针对华家,也未曾明言,我祖母又怎么知道皇上的心思?” 顾颂怔了怔,说道:“或许只是猜测,是未雨绸缪。” “不!”沈雁斩钉截铁地否决。“我祖母绝非这种人。杀人也是要冒风险的,你看这次?假若不是她有把握,她不会这么做。” 就算沈夫人是未雨绸缪,可在举朝这么多臣子包括沈宓都没曾看出来皇帝动了杀机的情况下,沈夫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她怎么那么肯定华氏一定值得她下这么大资本去杀害?华家遇难是在将近三年后,沈夫人她能有这样的本事预知未来? 总不能她也是重生的!她若是重生的,如何连刘氏那点勾当都不知道? “绝对是有人透了风声给她。”她肯定地道。 可这个人又会是谁呢?谁有这个本事窥测出圣意?是朝中哪个大臣,还是那些与沈夫人往来甚多的高官贵眷?这个推测令她感到非常吃惊,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也就是说抄掉华家的决定皇帝在这个时候已经下了!而她需要帮助华家脱离前世命运的任务也骤然紧迫起来! “这个答案,也许只有去问你祖母了。可她如今口不能言,也无法告诉你。” 顾颂站在香炉畔,眉间也蹙起一丝忧虑。 沈雁垂头低吟了片刻,倏地又抬起头来:“不,还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阳光射得屋下冰棱泛出耀眼亮光的时候,沈雁才从顾颂院里出来。戚氏听说她在鸿音堂,在她临走前也过来唠了会磕,顺便展示了一下她新染的指甲。沈雁拉着顾颂一道赏面看了看,十指白嫩指尖猩红,跟才吃过生人肉的吸血鬼似的,的确与众不同。 戚氏深深看了凑在一处的两颗小脑袋一眼,扭转身出了去寻顾至诚。 沈雁回到府里,二房里没什么人在,正院那边却是热闹得很,原来是杜如琛来了。 沈雁前去拜见,只见其三十余岁,面目清秀和蔼,跟寻常文人没有太多不同之处,但兴许多了几分倜傥之意。 沈宦陪着他在说话,沈雁她们见完礼便就散了。 沈弋顺道来二房讨沈雁的寿酒寿茶,因着五岁的沈芮迈着小肥腿也跟了来,于是府里的兄弟姐妹包括沈璎皆都一道来了。 沈芮沈葵还是十分要好,沈葵与相差一岁的沈芮一样有着浓眉大眼清亮眼神,而并不见扭涅之态,可见沈宣在这个次子身上还是真花了些功夫教导。 他们俩齐齐对着沈雁行平辈礼,奶声奶气地拖着沈雁的袖子讨赏钱,负责照管沈葵的嬷嬷深知伍氏母女与沈雁的瓜葛,深怕引来沈雁不喜,忙不迭地上前阻拦。沈雁上去将他们俩一手揽一个,同赏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又抓了把酥糖分给他俩。 二人揣着荷包与糖,高兴地跑门角下看蚂蚁搬家去了。 沈莘仍在守丧,不能喝酒赴宴,在屋里吃了杯茶,又在庑廊踟蹰了半日,然后趁着沈雁出来时在廊柱旁给她默默施了个礼,然后掉头即走。沈雁唤住他,也没说什么,让福娘回屋里取了两只湖州的狼毫给他。他咬唇迟疑了半日,接了东西便勾着头走了。 没多会儿鲁家兄妹也过来了。 鲁振谦进门时目光便往沈弋处瞥来,沈雁看见她微微勾了唇。 华氏招待大伙吃茶,因为人不多,又是孩子们之间的小聚,所以并不影响府里“守丧”的规矩。几人同坐一堂分开两桌,没一会儿杜峻牵着杜云袖也来了,杜云袖端端正正冲沈雁拜了寿礼,杜峻则道了声“雁妹妹芳华”,然后便坐下与沈茗及鲁振谦他们品酒论诗。 他与鲁振谦倒是一见如故。 自从被撞之后沈雁并不曾见过他,只听说他如今住在沈莘院子里,每日里与子弟们一处玩耍读书,又偶尔去寻沈观裕指点功课,倒是没再起什么是非。沈思敏虽然清冷,但果然不是刘氏陈氏之流,似不屑于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对于沈璎的示好,听说也始终淡淡的。 今日杜峻在人堆里并不十分扎眼,沈雁也不曾过份留意他。她的心思全在心事上,于是就连一向以娇怯示人的沈璎,竟然也隔桌替杜峻接了两句诗这样的事也未曾发觉。 傍晚沈宓回来自又有一番庆贺,他送给沈雁的是一套孤本的棋谱。 沈雁趁着华氏不在,放了棋谱与沈宓说:“有件事我我今日终于想出点眉目来,不知道父亲想不想听听?” 女儿说的话,沈宓岂有不听之理。他点点头,沈雁遂在暖炕这头坐下,然后与对面的他开了口:“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疑心过太太遣使刘氏暗杀母亲的真正原因?” 沈宓顿了顿,眉间不由凝重:“你想说什么?”   ☆、145 追问 沈雁道:“不瞒父亲说,我怀疑太太的动机跟华家如今的处境有关。” 说罢,她便将日间与顾颂探讨之后所得的结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如果说他们猜测的没错,那么沈宓必须得知道这件事,因为事情到这步的话,只有他能够保得住华家。虽说沈家也得保住,但是他们有提前两年多的时间筹备,必然不至于毫无对策。 除此之外,她提到这点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假设皇帝已然对华家起了杀心这件事借由沈宓来加以证实,那么华钧成还会那么坚定地持意留在金陵吗? 这件事她虽然早已经见识过后果,但就这么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而若是沈宓说出来那么就完全不同了,经他证实过的事就是事实,华钧成会相信的。而沈雁也想象不到,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令到华钧成能够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也要坚守在金陵。 说服华钧搬家的关键,就在沈宓这里。 “你的意思是说,太太知道皇上要针对华家,所以出此下策?” 沈宓这时也微微泛出惊色。但只是稍顿片刻,他眼里的惊色便逐渐转化成了然,想来在这转瞬之间,他就已经把个中关键想了个透。他的确对沈夫人的动机有过不解,可是在看过刘氏因财而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他对于女人的狠毒心性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所以沈夫人要杀华氏这件事。他并没有延展到别的方面去,更何况如今华家尴尬是尴尬,但皇帝该予他的也一点没少给。除了差事,也没有扯到别的不轨上去,既然如此,谁会想到皇帝的不满会引至华家的灭亡? 可是如今听得沈雁层层分析下来,却又觉句句在点子上,沈夫人确实不是那么不爱惜自己羽毛的人。世家出身的她与沈观裕一样最重名声,如果不是这等危及沈家的大事。她怎么会向华氏痛下杀手? “可是这消息连我都不知道,太太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依然很快地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并透露出最后的一点疑惑。沈夫人并非那种道听途说之人,也并非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她必然是对这消息有着一定把握才会这么做,可是皇帝的心意。寻常人又岂能捕察得到? 沈雁耸肩:“我找父亲就是说这件事的。眼下想从太太口里套知消息已不可能,那就只能另外想办法。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从老爷那边才能够获知到真相。” “老爷?” 沈宓眯起眼。 沈雁摊开双手:“难道不是么?” 翌日在衙门里,沈宓对着满桌子公务竟然办不下去。衙役们泡好放在案上的茶被他捧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捧起来,沈雁的话显然在他脑海里扎了根,将沈夫人的杀人动机牵扯到皇帝对华家的居心上,华氏那桩未遂的命案便似又捅出个大洞,而这洞里的景观。更加险象环生令人胆颤心惊。 他不得不承认沈雁的推理是有理可依的,可皇帝为什么要除华家呢?华家老太爷对周室忠心耿耿只差肝脑涂地,华钧成这些年也对皇帝也是言听计从。要不然江南士子私下里那么多的言论为什么能一字不漏地传到皇帝耳里? 历朝内务府的织造便是皇帝分布在各地的另一只眼,作为内务府丝织采办的华家,不但担任着皇商的要务,暗地里还有搜集地方官员与士子平日言行的密任,江南这些年十分太平,华家功不可没。 如果皇帝当真要除华家。那就得有一个相当要紧的理由。华家就是钱多,中原征战那么多年。虽不算捉襟见肘,但国库也不见得多么宽裕,难道是看中了华家的财富? 可就为了华家的钱而除去这么一个有用的人,未免因小失大。 那么还会有什么原因呢? 他端着茶在公事房里踱了几圈,忽然又停下步来。 不管什么原因,显然都要先确定有这个消息才成。而这个消息的来源,显然也尤为重要。 他凝眉站了片刻,放下茶碗,唤来衙役:“去看看侍郎大人在不在公事房?” 衙役去了之后又回来:“回大人的话,侍郎大人进宫陪皇上下棋去了。” 沈宓眉头微蹙了蹙,这么不巧。 但是又站了片刻,他忽然又把眉头松了开来,负手走到门外,然后慢悠悠地拐过几道回廊,踱到衙门院子的最深处一排房间前。 这是给礼部尚书以及两位侍郎单独辟开的公事房。中间的礼部尚书公事房便是内阁大学士陈文璟的,但陈阁老在内阁的时候多,礼部的公事房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打开的。左右两边的房间便各属左侍郎沈观裕及右侍郎潘靖。 沈宓走到沈观裕房前,值班的衙役立刻端着笑迎上来:“大人来的不巧,侍郎大人应召去了宫中。大人有什么事,小的回头可以转告。” 沈宓随和的道:“昨日大人给了份卷宗我,我想是忘了带走,过来找找。” 人家可是亲生父子的关系,衙役哪敢多言,当下开了门,躬身请其进去。 沈宓进了门,回身看了看门口,衙役遂又体贴地将门虚掩上了。沈宓顺着两面墙的书架打量着,等到外头廊下传来衙役们的聊天打屁声,遂不动声色地半蹲下去,打开沈观裕书案下的暗格。 每个公事房里都会备有一个放置重要文件的暗格,只不过位置不同,开启的手法也不一样,沈宓按开机关将抽屉打开,从中拿出一沓厚厚的卷宗,仔细翻阅。 沈观裕是游弋朝堂多年的仕途老油子,关乎身家性命的一些东西肯定不会放置在这些地方,但若是平日需常往来的一些人员关系,在他官位十分稳当的情况下,却难免总有些只字片语留下来。 沈宓慢慢地查看着,最后在一张印着安宁侯府的帖子上停住了目光。 只是一张很寻常邀请吃茶的帖子。但是安宁侯几个字却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数月前吴重与刘氏联手坑害他那件事上,事发之后,安宁侯府欲化干戈为玉帛的态度积极到有些卑微,可是沈家与安宁侯一直没有什么过密的接触,而安宁侯贵为皇后娘家,他为什么会对沈家这般俯首贴耳? 他指尖忽然有些发凉,再往下翻,又一张落款为安宁侯的帖子出现在眼前。 东西并非像是有意存起来,而只是未曾来得及处理又怕引出麻烦而顺手搁在暗格。 沈宓望着这帖子,面上渐渐布满了阴云。 屋檐下的雪水滴嗒了一整日,到掌灯时分渐渐放缓了,被雪罩了几日的熙月堂,眼下的轮廓已几乎尽显出来。 正房里燃着缭缭的沉水香,帘栊下半人高的美人耸肩瓶里插着一高一低两株红梅,猩红的色泽与四面花梨家具的古朴撞在一起,散发出几分古远的沧桑的气息。 沈雁与福娘在炕上填字谜,忽然门口一黯,扶桑走进来:“二爷回来了。” 沈雁扔了笔站起身,趿鞋下地迎上去,只见披着黑貂绒大氅,在一身绯色官服下显得格外俊秀的沈宓眉目微凝走进来。她唤了声父亲,沈宓却冲她使了个眼色,进屋里先跟华氏打了招呼,然后换了衣裳,与她去到了墨菊轩里。 “怎么样?是不是打听到了?” 沈雁一见他这脸色便知有事,昨夜说好让他去问沈观裕的,也不知道问出来不曾。 沈宓面色十分凝重,静默了半日,他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我没有去问老爷,但是我在老爷的书案里找到了安宁侯与老爷来往的线索。” 他晦涩地看着,不知道跟她说这些该不该。可是在他知道了他的女儿其实并不是那么幼稚胡闹以后,他又怎么能再把她的话当成孩子话般不加理会。 可他又还是不曾再继续往下说他的苦恼、震惊与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沈雁作为闺阁女子,她知道这么多已经够了,她应该是被娇生惯养在后宅里的娇娇女,每日里吃想吃的,穿想穿的,玩想玩的,她的生活应该尽可能的简单,这些牵涉到朝堂的事,对她来说太复杂,也太阴暗了。 他的女儿,怎么能跟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打交道。 他会这么想,实在也不能怪他,没有人会想到看上去活泼狡黠的沈雁看到的阴私比他想象的还要多的多,她的心脏早就练得如铜墙铁壁,她对于一切肮脏伎俩的接受程度,也远比他想像的要大的多。 “华家那边,父亲会去跟舅舅说,你不用担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他和声这般宽慰她,但眉间的郁色却又那么明显。 沈雁不作争辩,乖乖地回了房。 沈宓给她的回话十分简短。 安宁侯,是说安宁侯有可能就是那个透露消息给沈观裕的人? 沈雁再想起福娘她们在沈夫人有异样发生之后打听出来的消息,在伍姨氏被杖打那日之前的夜里,沈观裕曾经因为去了宫中而很晚才回来。   ☆、146 罪因 那夜里四房闹得鸡飞狗跳,正房里沈观裕夫妇却始终没曾露面,而那之后的翌日,沈夫人就借由对伍姨娘作出严惩而泄露了浮躁之气,再之后沈夫人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情绪异常,她曾经怀疑过沈夫人的变化正是缘于那天夜里,而沈观裕则是从宫里哪个人的口里得知的这个消息。 既然说到安宁侯,沈观裕那夜又的确是去的宫里,那么提供这个消息的人,难道是皇后?! 是了,皇后! 沈观裕以清贵名流自居,在宫斗之争一向是坦荡地站在嫡室这边,可即使如此,沈观裕也仅只是在通常情况下才会这么做,假如遇到立储这样的大事,他会不会那么坚定的拥护郑王谁也不知道! 皇后作为与皇帝相识于草莽一起打天下的元妻,她对皇帝的性情必然十分了解。 当她察觉到皇帝对华家有了猜忌之心之时,顺手送下这么一个人情给沈家,沈观裕自然会死心踏地地为皇后效劳,沈家承了她们这么大的情,在册立太子这件事上,以沈家为首的士子们怎么会不替她们说话? 刚刚躺下床去的沈雁突地又坐起来,把正准备熄灯的福娘吓了一大跳。 再想起前世沈家在郑王楚王夺嫡的这件事上的态度,沈雁却又禁不住冷汗淋漓! 沈家前世是在郑王被立为太子之后的翌年入的阁,当时内阁里极力拥护楚王的符嵩因为多年前一桩旧案而落马。资历高又在支持立储立嫡之中积累了大量人气的沈观裕就此顺理成章地入阁。 难道说,那些年里沈家看似跟夺嫡之事不沾片叶,实际则已经在华氏之死这件事就已经暗中与皇后勾结上了?而背后将这秘密告知于沈观裕。再让他透露给了沈夫人,最后导致华氏冤死的元凶,自然就是日后已经得偿所愿再使嗣子也当了太子的皇后! 她突觉心潮澎湃,没想到她心中的一个小小疑问,最后解开却发现这么大一颗毒瘤! 前世她从来没有深入过朝政,更没有理会过朝堂党争,郑王与楚王的夺嫡之争。在她看来都是离她很遥远的事,可是原来在她疏忽的那些年里。她一直都在这股漩涡旋转,一直都被搅和在这股混沌里而不自知! 她以为国是国,家是家,却原来但凡是官宦之家。国事便牵动着家事,身为后宅妇人,只有着小小心愿与丈夫儿女过着幸福小日子的华氏,她做错了什么?沈夫人想杀她,沈观裕犹豫着如何对待她,而就连宫中那高贵的皇后,也在为着拉拢朝臣力量而引导着人去杀她! 怪不得吴重与刘氏勾结陷害沈宓之后,安宁侯府会有那样的示好举动,皇后跟沈观裕达成了共识。吴重再去得罪沈宓,岂不误了皇后的大事? 这么说起来,皇后也是前世害死华氏的凶手之一。而且日后假若楚王夺位成功,只怕还会要害垮沈家,她一直莫名觉得应该有着母仪天下之尊的皇后,居然才是超越了沈夫人,而导致前世华氏之死的真正元凶! 想到这里她不由回想起沈宓先前的神情,看他的模样。多半也已经是猜到皇后头上了,虽然没有去质问沈观裕。可能是还没想好怎么说,也可能是不知道问过之后又不知接下来怎么做,毕竟沈观裕是他的父亲,也是沈家的当家人,他就是不同意沈观裕的决定,又以什么理由去阻止? 谁也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包括她,作为一个政客,谁又能肯定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别人的选择一定是错的? 何况,沈观裕既然已经跟皇后勾搭上,便是无论如论也抽不了身的了,皇后怎么可能容许他半途弃阵? “姑娘,喝点水。” 福娘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她伸手接过,望着杯子里晃荡的倒影,忽然又拧紧了双眉。 既然皇后也沾过华氏一手血,那么她便绝不能放过她,诚然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他对华家恩将仇报残害忠良,哪里有后来这么多的事?皇帝是始作俑者,也是罪魁祸首,要报仇,最该拉下马来的就是他! 可是现在说到跟皇帝报仇这样的话,到底又还是太早了些。 她还只是个养在闺阁里的小丫头,既无可靠的帮手,又没有坚定的拥趸,更无合适的机会,要想跟皇帝算帐,谈何容易。 “姑娘?” 福娘看她半日怔怔地也不说话,担心地走过来抚她的背:“是不是被什么惊着了?” 沈雁抬眼看着她,摇头滑进被褥里:“没什么。睡吧。” 翌日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穿上衣裳直奔正房,沈宓正好准备去赴早朝。 沈雁拉着他袖子道:“父亲说过,太后娘娘有懿旨让新春元日带我入宫觐见对不对?” “对呀!”沈宓显然也没睡好,眼眶下有层黑晕,他一面整理着衣领,一面道:“你不是不想进宫吗?怎么又主动问起?” 沈雁给他挂荷包,说道:“哪能不想去?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是天家对咱们家的恩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 沈宓偏过头来,刮了下她的鼻子,“这么早起来就为问我这个?你还不快去多睡会儿,你舅舅说今儿下晌带你去华家庄子里放烟火,别到时候又打不起精神来。” “啊,放烟火。” 沈雁顺口回应着。她最喜欢去华家庄子上放烟火,舅舅买的烟火能把整个村庄照成白昼,那不但是她的节日,也是村里孩子们的节日。 但是经过昨夜。她心里有了更明确的前进目标,对这些的热衷已经不那么深了,她心里在想的是不知道该不该和沈宓讨论一下皇后。 沈观裕瞒住沈宓不说这件事。显然是不想为着对皇后践诺而赔上他们父子二人,倘若沈宓知道这层,他是会去指责沈观裕,还是会也随同沈观裕的脚步一道往下走?而她最担心的,却是沈宓指责完沈观裕之后,为着既成的事实而选择继续往下归附皇后与郑王。 皇后虽然失去了亲子,但是她余威尚在。何况对于臣子来说,她怎么被牵累也还是皇室的一体。假若沈宓劝说沈观裕不要助纣为虐,或是自行与沈观裕的选择背道而驰,皇后仍然有力量将沈家打压下去。 如今沈家要保住这家族这体面,则不得不咬牙往下走。 而沈宓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脱离沈氏宗族自立门户,且扶助谁为太子亦或是谁都不扶其实于保住华家没有直接冲突,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十有*会默认沈观裕的作为,一面则去想办法替华家周旋或寻求生存之机。 沈宓如果一定要支持一个人为太子,那也绝对是来自他自己的考量,而非被逼。 沈观裕之所以瞒着他,兴许就是不想让他违背自身的意愿行事。 沈宓知道了皇后的阴谋,并不可能会像她一样把皇后当成敌人决心报复她,他当然会恨皇后。但是君为臣纲,纵始她曾有这样的作为,身为臣子的他又如何能因为这个而去反她?她是与皇帝同起同坐的一国之后。并非朝中地位相等的朝臣。 更何况他并非从前世过来,他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切身之痛,当华氏安然无恙,华家又还未真正被确定有难的时候,他又怎么会去因为这个而反皇后?除非他失去理智了则差不多。 如此看来,沈宓此刻也在矛盾着。她就是跟他说,他也未必会有这个兴趣。 “二爷都走了。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紫英端着热水走进来,好奇地问道。 沈雁回了神,看了眼门外苍茫的天空,跨出门槛回到碧水院补眠。 皇帝诚然是华氏之死的罪首。但若没有皇后的刻意提醒,华氏前世又怎么会死?华家被抄斩也不大可能罪及出嫁的妹妹,沈家这笔帐上,皇后这一笔落的可太重了! 沈家已然在扶助皇后,那么要打倒皇后则首先要打败沈观裕,至少是要破坏掉他拥立郑王为太子的计划才成,所以沈观裕要么继续作为她的敌人存在,要么就是中断与皇后这份协议。 可是要中断他跟皇后的合作,这可能吗? 沈观裕心心念念的就是让沈家重新傲立在中原天下,皇后后台硬,与她的合作对沈家的崛起来说好处多多,他怎么会肯。 假若她不是沈家人,或者中间不曾夹着个沈宓倒也可以放手一搏。 可沈宓是她这辈子的靠山,是她和华氏的保障,她还指望着他日后步步高升拜相入阁,他的名声便丁点儿都损坏不得,为了不使他成为世人眼里的忤逆子,她又注定只能迂回行事,夹着这层错综复杂又投鼠忌器的关系在,她不能不小心谋划谨慎为先。 还是先把华钧成劝回京师来,然后等到进宫之后,把如今的情况摸准些再说。 华钧成下晌就派人把十来车烟花拖到华家庄子上去了。 他是个相当大方的人,而且也喜欢小孩子,这场烟花他是专门为他的宝贝外甥女放的,所以他也并不介意沈雁把沈弋和鲁思岚叫上,看到芮哥儿他们也眼巴巴地想去,他便大手一挥,说道:“想去的全都去!把衣裳穿足手炉备好,别冻着了就成!”   ☆、147 目的 孩子们欢呼雀跃,就连沈璎也露出了热切的目光。沈家虽然并不缺钱,但是像这么样找个村庄专门放烟火这种事却没人做过,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华家有这样的气魄,也只有沈雁才有这样跟财神爷似的舅舅。 沈弋看见踟蹰的沈璎,遂与沈雁道:“也去叫声璎姐儿。” 沈雁无所谓她去不去,不过自己却不会给她这个脸面。便说:“你是大姐姐,你去叫。” 沈弋因着前些日子在沈雁面前耍的小心机败露,因而气短,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让雨馥过去传话。 这里沈雁见着鲁振谦也过来凑热闹,并不知道是因为杜峻还是因为沈弋,但因此却想起不如把顾颂也叫上,连忙派福娘过去相请。 顾颂正在书房里练字,听说是沈雁来请,连忙扔了笔出门。 沈宓正好回府了,见着满院子的孩子们围着华钧成又叫又跳,不由笑了,走过去道:“这么多孩子们只怕大哥照顾不过来,不如我也随同前去,也好替大哥分分忧。” 华氏从旁嗔道:“你去做什么?老大不小混在孩子们中间,没的让人笑话。” 沈雁却知道父亲这是要趁机跟舅舅议事的意思,连忙扯住她袖子道:“父亲不去,舅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多无聊!” 华钧成听到了,遂指向沈宓:“把那日的竹叶青也带上!” 没片刻。十来个孩子连同沈宓与华钧成,分座了六辆大马车往南郊华家田府所在的南风庄驶去。 这里沈思敏送走了杜峻,又往曜日堂侍侯沈夫人用过晚饭。见着正房那头已经掌了灯,便就绕出院门,到了外书房。 沈观裕刚刚回府,正换了身家常道袍出来。 沈思敏走过去,先往香炉里点了片蘅芜香,然后跪坐在胡床上煮茶。没一会儿茶香的淡泊混和着炉子里的香氛幽幽飘散在空中,使得人的倦意也消去了些。沈观裕含笑抬起头来:“如今也只有子君在,我这书房里才有一丝风雅气。” 沈思敏垂眸浅笑。滤出一杯碧澄的铁观音来,递到沈观裕面前:“女儿但凡沾得些风雅气,也都是源自于父亲。只是父亲还应改掉这夜里吃浓茶的习惯才是,烈茶伤胃。” “我也是不得已。”沈观裕苦笑着。指着旁边案上那一大堆尚未拆封的卷宗:“春闱的差事办好了,沈家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半点疏忽不得。我哪里还有心思顾及什么养生?” 沈思敏道:“父亲是在给下回内阁补缺的事做铺垫么?” 沈观裕点头:“除此之外,我还琢磨着把宓儿往上推一把,他资历学问都够了,是该往上挪挪。否则便是我入了内阁,身边没有人帮手,也是孤掌难鸣。” 沈思敏沉吟:“子砚才学渊博,交接手腕也极好。在朝官之中又素有贤名,理应会是父亲的好帮手。将来继承父亲衣钵入主内阁,也是意料之中。父亲眼光极好。如今子砚成材,果然可得重用了。” 沈观裕点点头,想起昨夜里与沈宓的那场对话,默然低头喝茶,不愿再深谈这个话题。 他不说话,沈思敏亦静默不语。一时他饮完茶。递了茶杯过来,她双手接过。回到茶案上又沏了第二泡,拿小小的朱漆木盘捧回来,递给他,又说道:“母亲这几日胃口好些了,早上用了碗大半碗肉糜粥,又用了两块山药秋枣糕,气色也很不错。” 自从她回来后,沈夫人一日三餐便由她接手,沈观裕每日里都会去看看,虽然沈夫人依旧对他态度冷漠,但他也从来没忘记她半分。 他点头道:“你做的很不错。所有兄弟姐妹里,你最像你母亲,不光是容貌还是性子,有你从旁陪伴,她自然是开心的。” 沈思敏垂眼望着双手,再抬起眼来,眼眶里却噙上眼泪。“女儿只恨不能长伴父母左右,如今母亲如此,女儿心如刀绞。远楣的委任状下来了,出了元宵他便要远去云南赴任,女儿必然跟随远去,山高路远,再回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女儿难过的是,身受父母养育之恩,却不能时常回来尽孝。也不知道重病在床的母亲在女儿离开之后,能不能还有如此好的胃口和心情。” 沈观裕面色也显沉重起来,他凝视着她,“可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杜家的媳妇,你对父母亲的责任已然尽了,你如今的责任是相夫教子,辅助远楣在政务上取得成绩。你是我沈家的小姐,父亲对你倾注的心血不比宓儿宦儿他们少多少,你应该做得到。” “可是女儿终究是个女子。”沈思敏平静地道,有着浓密双睫的双眼略带几分哀伤。“我纵然能够辅佐丈夫,但杜家如今的景况终究堪忧。皇帝不可能对当初顽强抵抗过他们的这些士子大加重用,至少在远楣这一代不可能。这次他的品级依然没动,不就说明了问题吗?” 沈观裕似被她的忧伤感染,眉间也开始蹙出一个川字,“你是不是在怪父亲,没有提携他?” “不。”沈思敏缓缓摇头,“女儿知道父亲的难处,怎么会怪您?我既是沈家女,也是杜家妇,我希望两家长相安好,永远并列在这片中原土地上,将诗礼传家的世家清名代代相传,相辅相成。我高兴父亲这样做,因为您这样使我看到,您依然还是那位头脑清醒目光深远的沈先生。” 沈观裕望着她,眼眶忽然也有些泛红。 他撇开脸,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手背,“好孩子。你若是个男儿,能与宓儿一道撑起这个家,我也不用像如今这么畏手畏脚了。” 说完他收回手,望着面前的琉璃盏,又微微地打起精神:“你去了云南,亦可常带峻儿回来走走,我看他悟性不错,就是尚嫌机巧了些,如能端正心性,来日定然大有作为。” 沈思敏垂头印去泪光,缓缓抬头说道:“峻儿是我纵坏了,那些年我急于求成,像将他早日培养成俊才,不想操之过急,反而疏漏了教会他沉稳内敛。我正好有一想法,也不知道父亲赞不赞同?” 沈观裕宠溺地道:“在父亲面前有什么话就直说,何须吞吞吐吐地。” 沈思敏含笑颌首,说道:“我只有峻儿一个儿子,自是希望他能够为振兴杜家贡献出几分力量的。我身为女流,虽然幼时承蒙父亲栽培也通晓几分笔墨,到底能力有限。 “在我心中父亲是天底下能力最强的人,而子砚又是我沈家的中兴之才,沈家来日必然再创辉煌。二房不是无子么?我想把峻儿寄放在沈家几年,让子砚任其师,替我栽培教导于他,也受几年沈家百年书香的薰陶,不知可否?” “把峻儿放沈家教养?” 烛光下,沈观裕眯起了眼,身子也因为意外而向前微倾着。“可是我们家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通常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家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这家业之中同样也包含学问。 虽说四大世家往来已久,天下士子也显百家争鸣之态,但独属于本家的一些看家本领却还是不会外传,琴棋书画之道,以及文章制艺等等,可以切磋,可以讨教,也可以有门生,但为了保持本家能够世代发扬光大,总归还有些核心的东西会留作私存。 而在沈丘杜谢四家之中,因着多年来往有姻亲,又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授业不授外孙,传艺不传女婿。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家都是不分高低的世家,都各自有着高洁的品性与清贵的气质,为免有窃材之嫌,所以但凡两府往来,外孙寄住在外祖家与子弟们一道习读的事情可以有,但是得外祖或舅舅亲自教授学问的事情却通常都会避免。 本家并不是没有博学的长辈,不在自家好生钻研,却跑去外家求教,这又让本家情何以堪? 所以杜峻自来京几日,沈观裕只过问其功课,而并无严加批评。终归他姓杜,不姓沈。 “女儿知道没有这个规矩。” 沈思敏平视着前方,灯光从侧面映过来,照得她有些沉郁之色。“可是女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四家之中,只有沈家实力最强,杜家需要崛起,而杜峻是您的亲外孙。如今父亲在朝中仅以聊聊几个旧友为助力,不知可有些吃力之感? “他们任何一个的才能和底蕴都比不杜谢丘这三家的子弟,假如杜家起来了,峻儿出息了,不是也可以扶助父亲乃至沈家吗?四家一向是相辅相成,父亲一向有远瞻之才,且气魄过人,如今如何反而顾忌起这些?” “况且,”她顿了顿,看向沈观裕:“我的本意并非让子砚授其书画琴棋之道,而是教会他如何分析朝局,拥有掌控大局审时度势之能,如今四家里,只有我有这得天独厚的优势,也只有父亲与子砚能够真正帮到杜家,帮到沈家自己。父亲何不给大家一个机会?”   ☆、148 半子? 沈观裕望着她,沉默下来。 静默的这半晌,蘅芜香的香气已经悄然浓郁了起来。 沈观裕保持着许久未动的侧倾的姿势,终于随着后窗下树枝拍着窗扇的轻响而缓缓恢复了端正。 “你这是,要让我们沈家给杜家养孙子?” 沈思敏微垂眸,“父亲言重了。”说完她抬起头来:“我不过是据实而论。” “据实而论。”沈观裕哼笑着点头,他站起来,在窗下背了手,说道:“丫头,你说我是答应你呢,还是不答应你?” 沈思敏站起来。 沈观裕回身望着她,“我若不答应你,你是我的女儿,在父亲面前提点要求很正常。可我若是答应你,你想过没有,即使是老二没有子嗣,那他首先也该从子侄中挑一个出来好生教导!你大哥虽然不在了,却还有个芮哥儿,他若收了杜峻,那芮哥儿怎么办?我沈家怎么办!” 沈思敏站在原地凝望着他,面对这番质问不慌也不忙。 “父亲这话,让女儿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不回的话,便显得女儿莽撞了。若是回了,又怕父亲怪我刻薄。” 沈观裕凝眉无语。 沈思敏收到示意,便微微叹息着,说道:“子砚诚然年轻,可终归华氏若是有孕,也不定生的就是子嗣。而雁姐儿已有十岁,迟早要找夫婿。不管父亲同不同意帮我做这个说客。都挡不住子砚未来会有个女婿的事实。他若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不会掏心掏肺地扶持女婿?” 沈观裕听到此处,眉尖也不由微动了动。 沈思敏略为一笑。又接着道:“府里纵有别的子弟可悉心教导强作栽培,终究子侄与女婿这两者身份不可重合。也就是说,子砚在扶持子侄之外,必然会有个外姓人会得他指点。峻儿是他的外甥,假如他来日仍是要替别人家栽培儿子,为何不栽培栽培自己的亲外甥? “他将心血花在峻儿身上,等他百年过后让峻儿也在他身后执半子之礼。显然于咱们两厢都有好处。既如此一来可解他无子之忧,二来也为他来日在朝堂培养了助力。岂不是两全齐美之事?” “半子?”沈观裕眯起眼:“你莫非想订下雁姐儿?” “女儿并没有这么想。只是说峻儿拜了子砚为师之后,可代半子的意思。”沈思敏说。末了,她又抬眼看了看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若是子砚有这样的意思。我也不会拒绝。” 沈观裕望着她,双眸一点点深沉起来。 沈思敏回到菱洲苑,杜如琛便迎上来。 “怎么样?岳父大人怎么说?” 沈思敏站在帘栊下,冲他微微地颌了颌首,然后才走到椅上坐下,说道:“先是不肯,后来好歹是默应了。现在只是看子砚那边。” “怎么,子砚不肯么?”杜如琛坐在她对面。 沈思敏望着他:“我也说不准会不会肯。他毕竟还年轻,离收徒的时候还太早了。但是这个宝我们却不能不押。子砚是父亲的接班人,来日必会在朝堂大放光彩。所以我也透了个底给父亲,假如他愿意。我们便与他结成儿女亲家。” “这样好么?”杜如琛凝眉。 沈思敏望着桌面吐语:“没什么不好的。我见那丫头生的挺周正,也是个伶俐的,就是举止有些放肆,想来定是随在华氏跟前没曾好好教导之故,左右将来峻儿是要承他的衣钵的,冲着这层。日后便由我来好生教着些就是了。” 说完又轻轻睐着他:“若不是丢出这句话来,我想父亲只怕还不会肯。” 杜如琛点点头。含笑望着她,“沈家的小姐,自然是不错的。” 沈思敏脸颊微热,装作没意会,去拿桌上的针线篮子。 她这样的端庄,倒是越发让杜如琛心生敬爱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使他有着世家子弟标准的品位,沈思敏的端庄温慧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妻子形象,所以即使沈宓的女儿不那么合格,他也深信在她的调*教下,她会变得一样温和恭顺的。 入夜的沈府里一派庄凝安静,菱洲苑里洋溢着隐隐的期翼,而此时的南风庄上,却热闹得像是提前欢庆过年,欢呼声快把整个庄子都掀翻了。 村里的孩子们听说华老爷要来放烟花,一窝蜂全部涌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跑腿打杂,两条腿就跟灌了风似的跑个不停。 放烟花的地点在干燥的田里,北方干燥,即使前几日下了大雪,雪水融进地缝里也很快就干了,佃户们为怕脏了这些小贵客们的脚,抬了门板铺开一亩地,等烟花升起,便如搭戏台唱戏似的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沈弋沈璎并不曾见过如此壮观的烟花场面,平日恪守着礼仪的她们脸上也因兴奋而洋溢出红光来。杜峻与鲁振谦则另抱了些烟火去对面山头燃放,一时两面火花盛开于空中交相辉映,引得邻村的孩子也跑来观看。 胖胖的华钧成腆着大肚子看着孩子们呵呵地笑,仿佛现世安宁便是最大的美好。沈宓负手凝望着绽放在空中硕大的礼花片刻,回头与他道:“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场,不如我们进屋喝酒去?” 华钧成含笑点头,嗯了声,与他同进了四合院内。 整个人群里最难受的也许是顾颂,有洁癖的他看见四面泥土已是皱了眉,但尽管如此,沈雁去到哪里,他也还是跟随到哪里。沈雁这里观看了半日,回头一看沈宓他俩不见了,知道是去了喝酒,也不再理会,一面大笑欢呼,一面悄悄扯着顾颂袖子,示意他到人少处说话。 四合院东侧有片小竹林地,沈雁到了林子里,说道:“你可曾听你祖父他们提起过皇后与淑妃之争?” 一听是这样严肃而重大的问题,顾颂立时抿起唇来:“你想知道什么?” 沈雁锁眉道:“我想知道你们家对这两方的态度。” 在册立太子的事情上,顾家虽然可能不会明面上摆出立场,私底下却肯定会有个态度。顾至诚结交沈家的目的是为了寻个有谋略的同盟,从而使两家互益共惠。假如沈观裕站在了皇后这边,顾家就是不支持也绝不会扯沈家的后腿。 这可大大不妙。 顾家为她所用的机会极小,顾至诚又不是傻子,她也不能再像摆平卢锭那事一样再去他面前瞎吹了。假如不能为她所用,她也必然要想办法使顾家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并且避免为沈观裕所用。总而言之她能够剪除一些可能便剪除一些,也免得介时泛滥成灾。 “如今太子被废不久,皇上应该还不会那么快册立太子,家祖父与家父都没跟我提过这件事。”顾颂凝重地说。说完他又问道:“那你们家呢?”近来跟沈雁聊的话题都有些高端,以致于他也不奇怪她开口便问起他这些军国大事了。 “唉。”沈雁叹了口气,拢起双手来,“我们家不是士大夫么?按规矩自然是会站在皇后这边的了。” 顾颂端详着她脸色,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郑王?” “那倒不是。”沈雁简短地说。她虽见过郑王却没直接打过交道,哪知道他讨不讨人喜欢。但因着皇后这层利害关系,他就是个圣人她也注定是不会喜欢他的了。 不过顾家父子既然没在顾颂跟前议过这事,那么十有*他们也还没关心到这个层次上,显然分化这股力量也还有机会。 “那你是喜欢他?”顾颂听见她否认,一颗心却是微微地提紧起来。 “谁喜欢他了?”沈雁没好气地瞪他。她这里说正事呢,他在纠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不想让郑王当太子。”说完又觉得有傲慢无礼之嫌,便又加了句:“我听说他喜欢舞剑,这种人必然好斗,一个好斗的人怎么能成为皇帝呢?” 当然这话还是狗屁不通,但只要顾颂不多想就成了。 她跟顾家到底不是本家,跟顾颂虽然推心置腹,但涉及到这些事,她却不能不分彼此。 “哦。” 顾颂感觉自己放了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担心,细想起来好没理由,可是又不由自主。 沈雁问不到想要的答案,也不愿与他在这里招人注目了,正要回去烟花场,忽然福娘快步跑过来,说道:“大姑娘掉进田沟里了!” “什么?” 沈雁连忙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果然围着几个人,沈弋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模样很是焦灼的样子,于是连忙提裙走过去。 顾颂可不便跟过去,这里默站了下,便就去寻鲁振谦。 沈弋原来刚才站在田堪上,不知道怎么地退脚就踏进了沟里。还好随身带了备用的衣裳鞋袜,沈雁便让华钧成身边的长随领着进院子寻了间干净的屋子让她换衣。 沈弋整个过程里脸上都泛着异样的红,而且并没有说什么话,目光像是有些躲闪,在闪烁不停的烟火下倒是也看不分明。   ☆、149 不满 沈雁以为她被山野的黑夜惊吓到,正要出言安慰,沈宓与华钧成却已经走了出来。 二人的面色都显得有些沉重,华钧成的眉目之间更是有着少见的哀意。沈雁相信沈宓只是将现如今的朝局与皇帝可能具有的心意告诉了他,她期望这场谈话能够有助于他下定决心搬家回京以谋后路,于是撇了沈弋走过来。 她看向沈宓,沈宓冲她微微颌了颌首,表示事情已经说过。 沈雁也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廿二,离舅舅离京还有几天时间,但愿他能够考虑清楚,作出正确的选择。 看烟花的队伍在亥时末刻打道回府,城门的驻军甚会做人,知道是皇商华大人的车驾,队伍离城门还有十丈就已开门等待。华家以商贾出身却与众多勋贵平起平坐,这份体面不是谁都有的,所以虽然大家都知道华钧成近两年不大受宠,但也只是视为皇帝对功臣之家的另一种爱护。 回来的路上沈宓与华钧成那辆马车相较于孩子们的马车,明显沉郁很多,虽然看不出太多迹象,但从沈宓口中传达的消息,不是十成十的准确,也有十之*。 华钧成在麒麟坊外与沈家的车马分道直接回梓树胡同,顾颂与鲁振谦聊棋聊得起劲,约好了改日再战。其余人各回各辽地,沈雁则送沈弋先回了长房。然后才回碧水院。 进门解衣洗漱,福娘一面递帕子一面说道:“今儿大姑娘跌得有些奇怪,奴婢从烟花场过来寻姑娘时。见着她分明是在树影下和鲁三爷说话来着,不知怎地她忽然一回头,就错脚跌进了水沟里。也不知道是谁吓了她。” 沈雁接过胭脂拧好的帕子:“你怎么知道是被人吓的?” 福娘道:“因为当时鲁三爷还喝问了一声,问谁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出声,鲁三爷后来也走了。” 沈雁一听便明白了,定是沈弋与鲁振谦趁人不备在窃窃私语让人瞧了去。不免皱起眉来。沈弋过了年都十三了。按说与外男接触该有些分寸,但大家小伙伴们一道出来玩。都看得见的情况下说两句话也不算什么,她刚才不也跟顾颂说话来着? 但她既然会慌到跌进田沟,莫非是说什么要紧的话心里发了虚? 想到这里她说道:“明儿早上我去问问她。” 翌日早上天色晴了,接连的两场大雪过后天空碧蓝如洗。背阴的屋檐下偶尔还有滴滴答答的雪水,冬阳穿过水滴照在墙壁上,格外灿烂的感觉。 天气好心情也跟着放晴了些,沈雁特地换了件翠色的锁小小荷叶边的掐身夹袄,底下是覆脚面的妆花苏绣裙,她过了年也十岁了,身量在这大半年里蹿高了些,穿起裙子来已经有模有样了。 到了长房,沈弋正陪着季氏在发对牌。见着她来,沈弋便起身了。 沈雁随她进了房,还没开口。沈弋便道:“今儿是峻哥儿的生日,咱们呆会也去菱洲苑讨杯寿酒吃。” 杜峻除了吃住与沈莘一个院子,平日里起居还是在菱洲苑。 沈雁径直进了门道:“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 她平日走路都是慢悠悠生怕踩死了蚂蚁,沈弋打量着她这副样子,不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雁不说话。走到放着那东洋小木偶的针线篮旁,忽然笑着转身:“那日我屋里的丫头问我。什么样的女子最金贵。我想了许久,觉得家世好的女子虽然养尊处优,却未必个个得人敬重,家境好的女子虽然吃用不愁,往往又少了几分底蕴。大姐姐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最金贵?” 她从针线篮里拿出那只木偶来,笑吟吟执在手里。 沈弋脸色刷地变白,几步走过去,想要伸手把它夺回来,伸到半路却是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双手撑着桌沿,双唇抿得死紧,在这样的寒天里,额上也冒出微微的汗光。 “我——” “大姐姐端庄高贵,典雅大方,是世人眼中标准的名门淑媛。 “我想你肯定会说洁身自爱坦荡磊落的女子最金贵!”沈雁将拿着木偶的手放下来,望着她沉静地笑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女子,无论身处何地,她的内心都放出光芒来。在我的眼里,大姐姐就是这样金贵的人。” 沈弋的脸红得像火球,明明她比沈雁还高出几分在眼下却好比比她还低了半个头,她不必去问沈雁是怎么知道她和鲁振谦之间这点情愫的,情义无罪,私赠有罪。她最不该的是与鲁振谦之间有私相授受的行为,这种行为岂非正是在她的闺誉以及她与他的感情上抹黑吗? 一个小玩意儿而已,虽说值不得小题大做,但终归是拉低了她的身份。再加上昨夜那事,若是真被有心人传开去,她这辈子就毁了! 沈雁站在原地,看她脸色忽青忽白,双眼里噙着泪光,也噙着羞悔之意,知道火候够了,遂将那木偶丢回篮子里,说道:“姐姐不适合玩这些东西,还是哪来的还哪里去吧。要着实是想要,再过得三两年,姐姐要什么还是应有尽有?” 过得三两年成了亲,还不是想怎么送便怎么送? 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了,沈弋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遂打起精神道:“我听你的。” 她一直知道是错的,但偶尔又难免克制不住。 眼下沈雁的话如同当头一棒,将她蓦然从这场自以为无人获知的鸳梦中打醒,她虽然羞愧,却一点也不恨她,她素日虽与沈雁要好,但未免也暗地里提防着她,可眼前的她让她无地自容,如果换了今日是沈璎,必然不是像这样一面敲打她一面又维护着她的尊严脸面,而是等着看她的笑话罢?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暖,看沈雁的目光,比起往日又多了几分温度。 菱洲苑这边,杜峻早起给沈观裕,还有杜如琛和沈思敏磕过头,便就换了身新衣新鞋,准备去各房里给舅舅舅母讨生日彩头。 沈思敏看着修长挺拔得快及上杜如琛的他,含笑替他理了理衣襟,说道:“今儿小年夜,你舅舅们上回早朝都会回府,峻儿去二房的时候,记得在二舅面前多磕几个头。” 杜峻微凛,“有什么讲究吗?” 沈思敏微微颌首,说道:“昨儿我已经去跟你外祖父谈过,你外祖父默应了我,他稍后会去与你二舅商议,让他来做你的先生。有你外祖父出马,事情会成功的,你日后成为你二舅的弟子,便要专心从你舅舅身上学习揣摩朝政之事。” 杜峻惊喜地道:“外祖父真的答应了?” 沈思敏含笑点头。“等我们南去了,你要记得与雁丫头好好相处。” “为什么?”杜峻凝眉,“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沈思敏犹豫了下,说道:“你若要完全继承你二舅的衣钵,便只能这样做。如果你能够成为他的女婿,那么你二舅的本领包括他的所有人脉便全都是你的。” 二房若是有子的话,她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二房不是没有儿子吗?沈宓终归会有个女婿,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带契自己的外甥。 “女婿?她?!” 杜峻想起与沈雁的那场恩怨,便不由冷声回绝:“我怎么可能会娶那样的女子为妻?她身上根本没有丁点温柔顺从,日后她会三从四德吗?!” 也许因为幼时便在外四处走动得多的缘故,他比同龄孩子稍稍早熟一些。他不喜欢沈雁,他跟他父亲一样,喜欢的是像他母亲这样温柔娴雅的淑女。既聪明,会在背后付出,又不会掩盖丈夫的光芒,既能干,家里内外照顾得妥妥帖帖,在丈夫面前又温柔乖顺,会一切以他的意愿为意愿。 “峻儿!”沈思敏喝住他,当看到他的不忿,又不由软下来,叹气道:“就算是她不温柔,为了前途,你也应该将就。别忘了事业与仕途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等到你功成名就之时,再来议这些也不迟。” 杜峻抿着唇,不再说话。 沈思敏也不再说什么,遂张罗着让小厮引着他去各房给长辈磕头。 这里沈雁跟沈弋在房里说了会儿话,见着丫鬟们来说杜峻来给季氏磕过头又去了二房,遂与沈弋道:“大姐姐把脸洗洗,我们也差不多准备过去吧。” 沈弋向来心事重,方才陡然被捅破了此事,心里便沉甸甸地,总觉得自己愧对家中这么多年的教诲,虽是打起精神来应付,行动间却是有些恹恹地。 沈雁知道她撂不开,也只有暗地里叹气。 不是她故意给她添堵,实在是她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犯错。如今虽然难受点,好歹没人知道,熬熬也就过去了。敞若真到了被人捉了把柄的那步,后悔就晚了!再说假若沈弋真嫁到鲁家去,鲁夫人若是知道这位出自沈家的大小姐在婚前便与自己儿子不明不折,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想法的。   ☆、150 温暖(粉红90+) 当然这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能只怪当中某一个,沈雁想起前世还是娶了沈璎的鲁振谦,心里便有些怪怪的。按说鲁振谦假若真是那种值得托付的男子,他送东西给沈弋的时候可曾为她的闺誉着想过?而他敞若当真对她的情意有那么深厚,前世如何又被沈璎算计上了? 想到这层,沈雁对鲁振谦的为人就些不以为然起来。 当然这些话她还是不便跟沈弋说,否则就有坏人姻缘之嫌了。 一时沈弋收拾好了,沈雁便与她到了菱洲苑。正好沈芮沈葵这俩秤不离砣的也到了,正趴在桌旁吃沈思敏带回来的徽州小吃,两人争着到底是麻饼好吃些还是切糕好吃些,最后又把玉带糕、玫瑰酥什么的加入讨论范围。 杜峻站在帘栊下,受着沈雁的拜寿礼,因着沈思敏先前那番话,他不由着意打量起她。 只见她身量微长肌肤丰润,因为骨架纤秀,再衬上那副削肩,所以看上去不但不胖,反而有些偏瘦。 华氏看上去将她照顾得极细致,年及十岁的她脸上仍有着婴儿般的细腻粉嫩,大大的杏眼儿该是遗传自沈宓,弯弯的蛾眉与沈密的睫毛则应该是来自华氏,小琼鼻略带俏皮,小嘴儿薄而红润,再加上个有着完美弧线的下巴,一切有如天然塑就般挑不出半点瑕疵。 沈雁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被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刺的浑身不舒服,遂就微起脸来直直回望过去。 杜峻没料到她这么大胆,脸上一红顿时垂下眼来。 长得倒是挺好的。就是这一点不衿持的习惯不好。 杜峻这么看下来,心里纵然还是不满意,但这面相倒是又让他稍稍舒坦了点。没礼貌便没礼貌吧,听说她在金陵呆过好几年,跟着华家那样粗浅的商贾,变成这样他也能理解。他缓下神色,指着左首一张摆放了许多吃食的圆桌说道:“雁妹妹和弋姐姐这边坐。” 沈雁与沈弋在桌旁坐下。沈思敏又含笑出来招待。 沈雁心里还残存着些别扭,这杜峻又不是没见过她。突然这样打量她做什么?难不成她脸上有花?她顺手摸了摸脸蛋,再一想起那刹那间他脸上的变化,再想起他后来忽然和缓下来的语调,又想起清冷的沈思敏今日的亲厚。越想越不安。 这顿茶吃得也不那么痛快,略坐了坐,她就推说还要回去帮华氏整理年礼单子回了二房。 沈宓在墨菊轩会客,而华氏这边则有礼部两位官夫人来访,也在会客。 沈雁走回碧水院,叫来福娘胭脂:“咱们在菱洲苑里可有人?” 胭脂想了想,“有个在外院洒扫的小丫头,叫红衣。”又道:“姑娘可是有事要问?” 沈雁嗯了声,“你去把她叫过来。我问她几句话。” 胭脂出了去,很快就把人叫过来了,是个有着单眼皮的总角小丫头。 沈雁问:“菱洲院这两日没什么事吗?有没有听到表少爷有什么不对劲的?” 红衣仔细想了想。说道:“回姑娘的话,姑奶奶好静,这几日丁点儿的事情都没有。表少爷也跟莘少爷在一起的时候多,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 沈雁估摸着大约也就是这么个情况,默了默,便就抓了把铜钱给她道:“再替我盯着。要是有动静,就来回我。我若不在。就回胭脂她们几个也是一样。” 红衣叩谢,出了门去。 沈雁再回想了想先前在菱洲院的场景,的确想不出什么因由来,便就暂且抛开,且听红衣的消息来再说。 沈宓傍晚时候送客回来,沈雁迎上去道:“昨夜父亲应该已经和舅舅交底了吧?舅舅答应搬家吗?” 在这几天华氏与她双重洗脑下,沈宓也逐渐跟她们靠拢,觉得华家搬回京师是必然须为之的了。他说道:“他有他的顾虑,要想瞬间作下决定是不可能的,等他好好想想吧。” 沈雁只好点头。 但是她又有点担心舅舅,他那么好的人,所说的难言之隐一定是关乎于比较重要的事情,她这样向他下猛药迫他早下决定搬家,不知道会不会让他内心不安? 她真的好想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而她感觉,他顾虑的这件事情,应该与当年外祖父决定搬家南下有关系。 那么,华家当年为什么搬家呢? 梓树胡同华家老宅有个养着一对铜盆那么大龟的水池,叫浣玉池。沈雁小时候在去金陵之前因为华氏要不时照看宅子,她也常跟着过来,不过那时候她还不到三岁,对祖宅的印象很淡,但因为这对龟太过壮硕,她时常在此观望,后来在金陵也常听大人们提起,所以还有印象。 老宅其实也不算很老,华家祖籍杭州,靠近徽州那带,华家五代的祖先在外打拼,最后在华氏的太爷爷这代财运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苏杭一带很要命的富商。大约三十年前,前朝朝局开始动乱,各地起义频发,华家的生意也受了重创。 后来华氏的祖父义胆仁肝,资助了在金陵以南一处叫太州的地方起义的陈王,使他招兵买马成为了雄霸一方的起义大军。但是在几年后,华氏的祖父便就在战乱中丧生了。然后华氏的父亲,也就是沈雁的外祖父接过了旗杆继续施行着义举。 在陈王与周高祖会师联盟之后,外祖父又几乎倾尽全部家当陪同南征北战。后来周高祖赵阶创建周朝,遂对华家大加封赏。据说原也是要给华家封官晋爵的,但是外祖父当时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婉拒了先帝,并表示华家世家行商,不愿不学无术占据朝堂。 先帝便赐了许多收缴的财帛给华家,顺应他的愿望让他担任内务府的丝织采办,然后又赏了这座宅子,以及后*宫玉液池中一对千年的灵龟,以示恩宠。 当年受赐灵龟的还有两位功臣,所以倒也并不扎眼。 沈雁坐在浣玉池旁的汉白玉石栏下看龟的时候,华钧成腆着大肚皮走过来了。 “给。” 他在她旁边坐下,递了一只滚热的烤地瓜给她。嘿嘿道:“知道你馋,方才去门口买的。” 沈雁看他手上还有一只,便在手里倒转了两下,拿帕子包着剥起来。 华钧成一面剥着薯皮,一面感慨道:“还记得你们刚去金陵那会儿,换了地方的你夜里老是哭,然后你母亲左哄哄不好,右哄也哄不好,后来还是薇姐儿见到府里的小厮蹲在廊下吃烤地瓜,于是顺手分了一半给你吃,你才止住了眼泪。” “是啊。” 沈雁捧着热腾腾的地瓜,望着前方,仿佛也回到了那些年,“后来我们就常常缠着舅舅去街上买地瓜吃,因为母亲不准,说是吃多了会闹肚子,还会放屁,女孩子吃这个不雅。但是我才不管,我吃不惯新厨子,就觉得地瓜是最美味的,而那会儿父亲也只听母亲的,我就缠着舅舅去买。” “可是你舅母也不让我买,说是惯得女孩子们越发没个姑娘的样子。”华钧成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暖暖像是午后的冬阳,“她们姑嫂合伙,我带着你和晴姐儿薇姐儿是一伙,一开始让她们抓了两回,后来技术越来越纯熟,她们就再也没得过手了。” “都是舅舅厉害!”沈雁说到这里也精神起来,声音也宏亮了,“所以我最祟拜舅舅!” “嗯。”华钧成得意起来,“舅舅也觉得雁雁的脾气最像舅舅。人家说外甥多像舅,看来准的很。” 沈雁欢快地笑着,大口地咬着滚热又松软的薯肉,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温暖又惬意。 就是因为那些年吃不惯金陵的菜,舅舅带着她们上街到处寻吃的,她才养成了爱吃零嘴儿的毛病。也正是因为舅舅的溺爱,明明是个大家闺秀的她才会这么样的不像个大家闺秀。 她的人生里怎么可以没有这样臭味相投的舅舅,怎么可以没有这样会惯得她无法无天的舅舅。 浣玉池里的鱼儿仿佛也感受了这股温暖,纷纷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滑出一溜溜的粼光。 她跟他说起在金陵的趣事。围绕在周身的那些或明或暗的烦恼在这一刻并不存在了,这一个下晌,是属于回忆和享受回忆的时间。 她没有催他搬家的事,也没有着急说起如何应付皇帝的居心叵测与卸磨杀驴,现在的舅舅心理上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他需要的是温情的陪伴,而不是一味的逼迫结果。他是个善于经营的商人,不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可以在一切危机来临时毫不在乎地痛吃豪饮。 这两只烤地瓜,轻贱,但却可以暖心。 沈雁在华府陪华钧成吃了晚饭才回沈府。 华钧成为了送她,也在墨菊轩与沈宓喝了两杯才告辞。但这两杯酒显然喝得有点慢,因为沈雁入睡前还看到墨菊轩那边亮着灯,舅舅的随身护卫站在庑廊下,而他走的时候沈雁已经睡着了,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的府。   ☆、151 赏赐 翌日天开始阴下来,到了下晌重云灰蒙蒙地压在头顶,而后有冬雷滚滚经过,到了傍晚下了阵雨,当碧水院的紫铜大熏笼将屋里烘烘得暖意四散时,扶桑忽然披着身雨粉从正房匆匆地过来了。 “姑娘,舅老爷已经上折子跟皇上报备了搬家的事,据说皇上并没有反对!” “当真?”沈雁从炕头上站起来,虽然知道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也是一直期待着的,真到了落实的这刻,还是忍不住激动。“那事情可确定下来了?皇上没有反对,可曾说别的什么?” 华家亦官亦商,大部分行动不受官朝律例约束,但是到底其手握的财富太过雄厚,突然之间搬家有必要跟朝庭报备的,而且皇帝对华家又这么微妙,为免加速反感,目前自然是表现得越乖顺越好。 扶桑细想道:“理应是确定了,当时二爷和卢大人也在场,舅老爷给出的理由是华家宗祠设在京师,每年祭祀十分不便,二爷和卢大人从旁佐证,皇上便没说什么。后来在谈到下年宫中织造之事的时候,皇上还说等明年你搬回来再与内务府具体细议什么的,这岂不就是同意了?” 胭脂青黛从旁听见,俱都忍不住喜色围拢过来。华氏身边的下人都是华家过来的,好多人的家人都随着华家同去了金陵,假如华家搬回来,那就代表着她们这些人也可以团聚。自然是高兴的。 沈雁也高兴起来:“这就太好了!” 既然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这就代表着事情已经定了下来。只要等华家搬上了京师,再慢慢筹划。假若到了那会儿真保不住家财又保不住人命,再商量如何将家财献出去保住性命也是来得及的。 沈宓晚饭去了华府吃,同去的还有卢锭,多半是商议什么要事。等到他回来时已经是申时,沈雁自然走过去询问细节,沈宓挑重要的几句说了,旁的细枝末节便未细述。 但即便如此。他眉目间也还是暂时开阔了些,华家回来后华氏的腰杆更硬这是其一。其二是华家回来了至少也迈出了应对的第一步。正如沈雁所说的那样,就近才好操作,最危险的地方兴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年底宫中有宴还有祭祀,沈宓忙得成日见不着人影。沈思敏这里寻不到他也只好暂且把事搁住。 华钧成南下的日期定在腊月廿八。路上耽误两日,到金陵的时候正赶得上除夕。 至于搬家的确切日期,却是难以说准具体哪个时候,华家家当那么多,左右赶得上进京过端午便好。 就是端午再回来,离前世华家被抄也还有整两年的时候,办成了这件事,沈雁心下大定,因着舅舅行程在即。也顾不上别的事,听说凤翔社正好有南边的黄梅戏班子来京驻场,遂欢欢喜喜地让葛荀去订了包厢。要在舅舅离京之前去听戏。 葛荀订了包厢来回话的时候,沈雁正在华氏屋里看丫鬟们贴窗花,听说订的是最好的云宵阁,赞了句“会办事儿”,顺便赏了他两枝宫中赐下的绢花。葛荀当然用不着戴花,但他素来疼媳妇儿。得了这两朵花,葛荀比得了赏钱还高兴。 宫里又往各府上赏下了赐物。这次仍然是以杨淑妃的永泰宫的名义发下来的,皇后依旧韬光养晦,郑王也没有丝毫要出头的迹象,倒是楚王近日在宗亲之间走动的多,当然这也没什么,他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过年的,在宗亲之间走动走动无可厚非。 季氏掌家虽不如沈夫人,但有了前次的先例,这次永泰宫赐下的绢花仍然留下未发。 沈雁赏给葛荀的,则是太后赏给华家的。太后出身寒微,先帝三个儿子都是出自于她腹中,开国三年先帝又驾崩,所以她基本没经历过什么宫斗,也不曾有机会拢络什么智囊与谋臣,除了颐养天年,偶尔见见当年的有功之臣彰显彰显天家恩宠,印象中她并没有插手过皇帝的后*宫。 宫里这些绢花都是华家制办进去的,转手再赐下来也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华夫人与华家姐妹当然不会要这些东西,华钧成便转手送给了沈雁,让她留着打赏下人。 沈雁拢手望着窗户上正在贴的团花喜鹊,说道:“再贴高一点儿……” 魏国公府这边,辛乙也在跟韩稷禀事儿。 韩稷面前的书案上也摆着一盒绢花。 “这次宫中赏赐又是盖的永泰宫的妃印,御史言官们已然有些按捺不住了,昨日都察院以虞植为首的两名御史,以及礼部员外郎郑柏芳都上了折子指明不妥,皇上虽未驳回,但也没有什么表示。小的估摸着,要是新春元日也让淑妃前去祭祀,这宫里那就有趣了。” 韩稷想了想,“不会的,做的太过,内阁那帮老臣也会不许。”又道:“礼部郑柏芳上的折子,沈家没有表示吗?” 辛乙道:“沈家有没有上折子不清楚,沈宓在前日却是面见了皇上一次。”说完他又忙道:“是了,前日沈宓进宫之时,华钧成也在,据说华家跟宫里报备搬回京师老宅,皇上首肯了。” “搬回来?”韩稷摸着下巴,“为什么突然搬回来?” 辛乙道:“理由据说是华家祠堂设在京师,往来不方便。” 韩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华家的事他显然不大想多提起来。 默了片刻,却是站起来,顺着屋里负手踱了两圈,忽然停在长窗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那双狭长而妖异的双眼里露出丝狡黠,说道:“他们要拥护皇后,我就偏不拥护她!”说罢他抱起桌上那盒绢花来,眼里的狡黠又变成了轻慢:“我去见太太。” 魏国公夫人鄂氏正在对镜梳妆,铜镜里显现出她姣好的面容与恬淡的神态。 忽然门外传来猫儿慌张的惊叫声,梳头的丫鬟闻声往外看了眼。鄂氏却稳如泰山,目光半丝儿也不曾斜一下,他平静地对镜抚着发鬓,一面微笑着:“一定是稷儿那魔头来了。每次雪团儿见着他就恨不得再多长四条腿。——去打帘子。” 丫鬟抿嘴轻笑,走过去帘栊边。 才刚刚撩起,抱着扁扁木匣子的韩稷便大步走进来,晕淡的日光从窗口照到他身上,显出他较平日的阴戾沉稳略有不同的明朗阳光:“母亲怎么知道是我?” 鄂氏微微哼笑了声,将抿过的唇脂放下,起身坐走到桌旁坐下,端起茶道:“我有千里眼。” 韩稷哈哈大笑:“母亲若有千里眼,那么我亦有顺风耳!”说完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道:“我猜母亲案头必定少了几枝花戴,特地把这些送来。” 鄂氏略略地扫了眼,看见这一盒十来枝精巧绝的绢花,遂又顺眼去看底下那皇绫笺子,一看上头盖的印,那双蛾眉便不由微蹙起来:“又是永泰宫的赏赐?” “这有什么要紧。”韩稷淡淡地,翻开杯子自沏了杯茶,“左右都是皇上的御妻,往后谁主后*宫还未成定论呢。”说完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又放了杯子,从盒子里挑出两枝明艳色泽的绢花,绽出微笑道:“母亲不是许久不曾出去串门了么?不如把这个戴上,出去走走。” 鄂氏沉凝未语,片刻道:“现如今淑妃势头大过皇后,长此下去必然会引起风波。如今勋贵们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咱们又何苦惹上这些麻烦上身?便是你父亲知道,也是不许的。这花我不戴,白露去把它收起来。” “母亲可想差了。”韩稷道,“淑妃是代表皇上行赐命妇,如今母亲不戴这花亦不打紧,只是倘若楚王来日荣登太子之位,咱们府上又该当如何?咱们领的是皇上的恩宠,哪管它背后承载的是什么意思?如此来日便是郑王当上太子,咱们也有理可辩。” 鄂氏沉默着,目光深深望着他。 韩稷起身道:“便是带着它出去走一转,左右让人知道咱们家是个什么态度,也就罢了。” 鄂氏执着杯子缓缓地啜了口茶,在舌尖舐抵了半日方才将它咽下去。 凤翔社是京师的老戏社,每日光顾的达官显官不知多少。尤其是年底,显然又更热闹了。 沈雁与舅舅混在人群里并不扎眼。 进了订下的云宵阁内,华钧成点了几出戏,便就说道:“你母亲上次说要沉香木给你打嫁妆,我已经打听好了,云南有两棵浸了上百年的古沉香,回头我就去让人买了来,直接运上京师。舅舅回京之后,再请工匠给你们姐儿仨一人打一张床。” “沉香木很贵的,雕点花嵌上去就不错了,还用来打床?” 沈雁拢着双手望着他,浸过上百年的古沉香木就是海碗那么粗细的少说也要上万两银子一棵,两棵树能打三张床,可见是大的很了,没有上十万两银子绝对置不下来。睡价值几两银子的床,要不要这么奢侈?   ☆、152 冤孽 “贵又怕什么?”华钧成手上剥着花生,一面斜睨她,“女娃儿家娇贵,嫁妆少了别人看不起。” 沈雁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对他这般视钱财如粪土却有些无语。 不过想到前世这些钱最后也还是落入了皇帝口袋,也就不纠结了,给自己的儿女总好过白送给别人。 闲聊了几句,眼看见四面座椅上人已渐渐齐了,戏台上响起了开场锣鼓,沈雁道:“我下去洗个手。” 南面的蟾桂阁,韩稷与魏国公夫人鄂氏也正好走进来坐下。 韩稷让了戏本子给鄂氏点戏,便走出门来站在楼梯口,环顾了一下四处,跟辛乙道:“我方才见着威远伯府与兵部侍郎林府的人在,当中还有女侍,想必来的是女眷。你让人把夫人在此听戏的消息散出去。然后——”他伸出食指勾了勾鼻梁,“再透点风去到永和宫。” 辛乙温润地笑道:“是。” 沈雁这里跨出门槛,才过了拐角,便发现前方侧对着这边站着的两个人,再一看略觉有些眼熟,身着石灰色云锦织袍那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再一细看,顿时不由头皮发麻气血上涌——韩稷?! 她眯了眼迅速退后,再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他! 真是阴魂不散,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得见这个冤孽! 一看到这个人这张脸,她被华氏揍过的后背似乎又隐隐作疼起来。 她略想了想。退回到包厢里。 “怎么又回来了?”华钧成问。 沈雁坐到舅舅身旁,问道:“舅舅可认识魏国公府的大公子韩稷?” 华钧成听到魏国公府几个字,一双浓眉立即皱起来:“你是说现任魏国公韩天佑?” “我说的是魏国公的儿子。”沈雁指出重点。然后目光紧盯着他:“莫非舅舅跟他们家有交情?” 华钧成面色沉凝下来。片刻后道:“韩天佑不是什么好人,我跟他们家不往来。” 沈雁一听这话却是又愕住了。诚然韩稷阴险卑鄙是个十足的小人,但魏国公征战在外于国有功,往年在京的时候也奉公守法,听说家里连妾侍也没有,可见人品有一般。而她两世里也没听说他作过什么恶,怎么到华钧成这里就成了不是好人? “为什么?”她问。 华钧成袖起手。含糊地道:“没什么。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没什么才叫有鬼! 但这个不是眼下该研究的重点,如何把跟姓韩的那笔帐算清楚才是重点。 既然华钧成也不齿韩家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她招手吩咐了跟随来的胭脂青黛几句,而后从另一边楼梯下楼洗了手。 回来后戏台上便当当锵锵地敲起锣鼓来, 随着声梆子响,便有袅袅娜娜的杨贵妃走上来了。 没片刻胭脂便走过来。附在她耳畔轻声地道:“韩公子随魏国公夫人在南边的蟾桂阁,也在社里听戏的威远伯世子夫人与兵部侍郎林夫人听到魏国公夫人在,于是也结伴去了蟾桂阁拜见,魏国公夫人留下二位夫人一同吃茶,看模样是要等到散场一起走的了。” 来这里看戏的多是官宦,大家为避麻烦一般都不会刻意暴露行踪,魏国公夫人出行身边理应会有人打点,为什么又会引来别的官眷?沈雁原本只是为打听韩稷此来随同的伙伴,以图伺机下手。听闻这话却是百思不解,只好问道:“那韩稷呢?” 胭脂道:“韩公子因着夫人们在,略坐坐就出了来。这会儿应是在后院廊下吃茶。” 既然不在,倒不妨过去瞧瞧端倪。 沈雁想了想,起身走了出去。 说着到了蟾桂阁外头,包厢的门开着尺来宽的缝,方便招呼丫鬟进来侍候。 沈雁装作路过的样子缓缓行着,见着里头有位三十来岁。头上插着两朵眼熟的绢花的贵妇人正是胭脂说到的魏国公夫人的打扮,不由停了步。 这绢花跟华钧成送给她的毫无二致。正是永泰宫里赐下来的,这绢花层层叠叠做功极为精致,戴在别人头上兴许只是增色,但在魏国公夫人头上显然意义就不同了,沈雁是死也不会忘记前世韩稷是相助了楚王的! 眼下包括沈家在内的许多文臣们都对这绢花诲莫如深,魏国公夫人身为勋贵当然有理由给淑妃这份面子,但这个时候韩稷应该没跟楚王勾结上,那么魏国公夫人何必急着把花戴上头? 她再往里头看了两眼,只见这位国公夫人姣美温柔,眉间带着一丝将门虎女的豪爽气,一双眼睛却是又深如沉渊,不像是没有城府的女子。 虽说京师里也有大把人并没把永泰宫的赏赐看得多重要,依旧带着在外走动,可一个在将近十年之后才暴露出野心来的家族,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就这么高调。 从前世魏国公死后韩稷接手了魏国公府才相助楚王来看,想夺这从龙之功的应该不是如今的魏国公,而应该是韩稷本人的意愿才对。既然如此,那魏国公夫人这番作为,很可能就是别有用心的韩稷撺掇的了! 这家伙,难道是在向世人传达他有支持淑妃与楚王的意思? 究竟是不是呢? 沈雁想了想,离开蟾桂阁,与胭脂道:“让葛荀去下头盯着,要是有魏国公府的人出去就跟着。” 韩稷是个有的放矢的人,如果他真是打的做给人看的主意,那又怎么少得了淑妃那边的人? 胭脂下去后,一直等到有一刻钟左右才上来。 “葛荀说,原先侯在魏国公府马车旁的两个人方才听了那个辛乙的吩咐,去了宫城方向。” 进宫?那就对了。 沈雁咬了咬牙,再缓缓嚼了两颗麻圆儿下喉。 这笔帐当然是要算的,但如今却不能冒然行事,韩稷前世里站在楚王这边,这世如无意外便还是会助他夺嫡,理论上说他算是敌人的敌人。既然这么着,算帐的同时便还得给他留点余地,否则的话把他想借机跟淑妃示好的这番心机给彻底踩灭了,往后不是白白少把好刀? 华钧成这里虽然看戏看的认真,见她们先是在旁边叽叽呱呱地说了半天,后来沈雁又悄没声儿地出了去,如今她这么样两眼骨碌碌一看就在出馊主意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就说道:“你们俩到底叽咕什么?” 沈雁转头道:“不知道舅舅上回给我那些宫制的绢花,还有没有?” 华钧成想了想,“库房里大概还有那么二三十盒。” 二三十盒?沈雁坐直身:“太好了。” 戏社里每日上晌安排两场戏,包厢的费用也是连收两场戏的钱,凤翔社的东家一向把服务顾客作为首要目标,因此招待一向非常周到,虽然有时候也会有人嫌坐得太久身子困乏而半途出去转转,但提前离场这种事还是极少有的,这也是凤翔社人的自豪。 威远伯世子夫人和林夫人一进蟾桂阁便就看见了鄂氏头上的绢花,两个人俱都微愣了愣,然后才瞬间恢复神情与鄂氏攀谈起来。 其实对于武官们来说,宫里谁赐赏的他们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在乎,可是早在端午赐赏之时淑妃名不正言不顺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太子虽然被废,但皇后却没有过错,再加上还有深得重用的安宁候,没有人认为皇后一定会输给淑妃,所以这花渐渐地也就被弃在一旁没理会。 可是如今看到堂堂魏国公夫人头上居然赫然插着淑妃赐的花,她们就不免忐忑了,自打陈王死后勋贵里便以国公们为尊,而韩家老太爷又曾跟先帝是拜把子的兄弟,要论朝局风向,必然是韩家先于他们抢先获知,难道魏国公夫人戴花的意思是表示,承认了淑妃主掌后*宫的身份? 话说回来,淑妃再名不正言不顺,她这番赏赐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如今连魏国公夫人都戴上了,便说明韩家是在拥护皇上。诚然朝中也有许多官眷不戴这些花,可他们那些要么是宗亲要么是清贵士子,她们这些官级低些的女眷,有什么资格跟士大夫们学? 皇上都偏帮淑妃,她们这些做臣子命妇的有什么理由去反对。 往日没看到有人戴这花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见到了,还是在魏国公夫人头上见到,威远候世子夫人与林夫人望着鄂氏头上那绢花,便只觉得那层层叠叠的花瓣根本就是把美丽的刀子,在她们胸膛里蹭来蹭去。 一场戏里,两个人都坐得心不在焉,鄂氏倒是从头至尾都和声笑语,也不知道看出来不曾。 韩稷虽然坐在楼下,但两位夫人的反应却丝毫不漏地都经人传到了他耳里。 他翘高了两腿架在面前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剥着杏仁粒丢进嘴里,听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曲儿声,闭目养神起来。 辛乙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他面前,带着点惊异与疑惑的口吻说道:“少主,出怪事了。戏园子里但凡是女子,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五岁孩童,头上皆都插上了绢花!” 韩稷隔了有片刻才半睁开眼来,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望着他:“什么绢花?”   ☆、153 厉害 辛乙凝了凝神,说道:“就是宫里赐下的绢花,确切的说,与夫人头上戴的绢花一模一样!” 韩稷眯起的眼色闪过丝冷光,稍顷,他站起来,进到戏园子,往座中所有女眷头上一扫,果然几乎每个人头上都插上了这等绢花,就是没插的,要么手上拿着把玩,要么就放在面前的几案上! 当全部人头上都插上了这种花,那么鄂氏这趟出来又有什么意义?让威远伯世子夫人与林夫人在鄂氏面前的忐忑不安又有什么意义? 他转过身来,“这些花是哪里来的?” 辛乙道:“小的已经打听过了,是戏园子的掌柜让人发下去的。” “他们掌柜呢?”他把双手负起来,声音已隐约透着寒气。 辛乙顿了顿,再道:“掌柜的也不知道,是有人路过门过,以散财祈福的名义给戏园子三十盒这样的绢花,让他们发给每个女客每人两朵。戏社的掌柜一向以善者为尊,下面人也不敢违背。不过,夫人的包厢里却是没有人送去。” 他略略无语地望着韩稷,他们的行动一直很隐蔽,韩稷的心思也不可能有人能窥察得到,这次这送花的人独独不送鄂氏所在的包厢,很明显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所以故意在捣乱。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假如现如今就已经有人看穿了他的用心,这显然不是件好事。 “趁着楼上还没有发觉。去把这些花都收回来。”韩稷果然断地下命令。 辛乙连忙下去。 韩稷深深望了眼那满目姹紫嫣红的绢花们,才转过身来。 楼上云宵阁门外,胭脂匆匆来把楼下的情况一禀报。沈雁想了想,便就吩咐她道:“你传话给她们,就说这些花都是高僧开过光祈福用的,可不能随意丢弃或赠人,否则可会带来灾祸的。眼下快新年了,谁不愿图个吉利?大家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青黛道:“那要是那姓韩的用强呢?” “那我们就去都察院请御史来!”沈雁耸了耸肩,“大周可是有王法律例的。他敢么?” 在他未成气候之前,她根本用不着怕他! 敢害她挨打。她不整得他冒烟才怪! 韩稷在茶座里坐了片刻,辛乙就回来了。 他脸色虽然还是平静温和的,眼里的郁色却已有些明显。 “少主,那些人都不肯退。说是赠花的人说过那些花可以带来祥瑞,她们不敢随便赠人。小的出十两银子一朵,也才收回来八朵而已。其余人尽皆表示多少钱都不卖。能来这里看戏的都非富即贵,并不在乎些小钱。若是出的钱多了,又恐生暗波。小的请少主示下。” 韩稷盯着前方望了片刻,忽然瞟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庑廊下扫视着楼下散座上的宾客,就近找了个看着身份不算那么显贵的妇人。谦和地揖首:“敢问老夫人,您手上这两朵绢花,可否转赠于我?”说完他冲这妇人微微地笑了笑。看上去俊美又有礼貌。 妇人显然很乐于见到这样的少年,于是也温和地笑了,可是她说道:“对不住,少年郎,这花不赠。” 韩稷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便立时瘫在那里。 辛乙摸了摸鼻子。垂下眼来,有些不大忍心看。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哪怕顶着张绝世无双的脸,也未必能所向披靡。 韩稷沉着脸走回茶座上,端起桌上的茶就要喝,端到一半他又放下了:“速去看看楚王府可曾有人过来?若是有人,尽快想办法截住。” 既然收不回绢花,那就只能中断计划避免更坏的后果。 但是显然已经迟了,辛乙才走到拐角处,便见大门口走来位面白无须的文士,虽则是细瘦的身形,但通身的气派却又让人不得不高看几分,正是永和宫的总管太监孙士周!而他身后则跟随着两名亦作常服打扮的侍卫。 孙士周显然准备往楼上去,但他走了几步之后看到这满园子的绢花便立刻停住了脚步,神色也变得像是走错了地方似的布满了惊讶,还没等辛乙决定好是不是上前打招呼时,他略顿了顿,便就摸了摸鼻子掉头出了门。 这副样子,就算眼下亲眼见着魏国公夫人真戴着那绢花,也不能说明什么了。 韩稷站在庑廊下,望着孙士周离去的方向,环起臂来。 他的脸色倒也还好,不过略比锅底的颜色深上一点点而已,浑身的寒气也还不算太重,刚刚好让三步之内的人起一身鸡皮而已。 沈雁站在楼上窗户内,磕着松子儿,欢快地退回坐椅上来。 华钧成忍不住摊手抱怨:“你看你说陪我看戏,结果一整个上晌都在陪姓韩子的那小子……” 午前戏散场了,忐忑了一上晌的威远伯夫人与林夫人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迟了半步,但眼下赶回去再把花戴上应该还来得及,至于慢了一步的事,回头她们只要进宫把韩夫人起先戴花的事说给淑妃,看在这情份上,韩夫人应该也会替她们在外头圆过去的。 韩夫人戴这花的目的,不也就是为了让皇上和淑妃知道韩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吗? 他们做个顺手人情,韩夫人不会不领情的。 如此想着她们心里才安乐了点。起身时与鄂氏议着今日的戏时表情也自然了很多。 她们一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下着楼,气氛轻松而和谐,但楼梯下到一半,林夫人的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威远伯世子夫人看到林夫人对着底下发呆,顺着视线望过去,见到满园子姹紫嫣红的绢花,也不由呆住。 鄂氏这里见着她们呆了,便也神色莫测地停了脚步。 满堂的人都戴着与堂堂魏国公夫人头上一模一样的绢花,魏夫人那两朵看起来很不错很打眼的花儿,顷刻已失了色。站在花堆里,谁还会觉得来自魏国公府的这两朵花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谁还会有那份闲心去琢磨韩夫人戴这两朵花究竟是不是在声援淑妃? 就是淑妃自己,在听过孙士周的回报后,必然也不会再自作多情的。 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花儿,威远伯世子夫人眉梢浮过丝释然,看向林夫人,林夫人的神情也有着从未有过的愉悦。 原来刚才是她们想多了。魏国公夫人只是兴之所至顺手接了路人的两朵绢花承个吉言而已,并不是她们所想的那样跟朝局有关! 她们愉快地伴随着目色幽深的韩夫人迈下楼梯。 站在梯下等待着鄂氏下来的韩稷,此刻妖美魅惑风度翩翩,跟以往大多数时候一样像极了一只炫丽的孔雀,他的脸上仍然还有着如沐春风的微笑,站在那里的样子,又好比从来也不曾尝过愁滋味的逍遥散仙。 但是那双有着完美眼形的眼睛里,分明又有来自冰雪极地的寒意在涌动,——或许他该好好想想,若是找到了那个背后捣乱的人,他是剥了她的皮好呢,还是抽了她的筋好?或者,干脆把她倒掉在大树下,每天洒上成千上万的蠕虫日夜啃咬她? 他微笑着搀住鄂氏递出来的手臂,想着这法子当真可以考虑。 沈雁出戏园门的时候微微打了个喷嚏,天气真冷。 她真是个善良仁慈的人啊。 姓韩的身为一个男人,居然锱铢必较,为了点小事还跑到她家里来告状,害得她被打,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没有把事情作绝,并没有花大钱请武林高手暗算他,也没有在他喝的茶里下断肠草,更没有把他的野心写成匿名的折子捅到朝堂去,世上像她这样以德报怨的人真的不多了。 沈雁很为自己的人格感到骄傲。 所以她顷刻觉得自己的形象也光辉起来。 韩稷那样的渣能够使她花心思对他出一出手,他应该要觉得三生有幸才是。 她的仁慈,都是看在他依附淑妃是为了对付皇后的份上啊,皇后是她的仇人,既然姓韩的也要对付皇后,她当然不会把他的路全部封死。 今日韩稷的阴谋虽然让她给搅和了,但戏社里出现的这庞大一批绢花却还是会传到淑妃耳里去。 淑妃再问起缘由,迟早也会留心到韩稷的举动。 这两厢狼狈为奸,是早晚的事。 沈雁透过后窗看了眼渐渐远去的戏社,舒服的拢嘴哈出口白雾。 她可不怕姓韩的会查出她来,她知道他本事不小,他迟早会查出她来,可是查出来又怎样?他再到沈家来告她一状?还是暗地里把她给杀了? 杀了她,他也得仔细他的小命。 假若她死了,那他得有足够充份的心理准备来面对沈宓的纠缠,有时候文人的牛脾气犯起来可是连神仙都没法子的,何况是杀女之仇?跟沈家结了仇,韩稷还想不想痛快地当他的世子,还想不想借帮助楚王来建立这从龙之功? 他如今还连个世子身份都没挣到手,不过靠着祖荫在中军营挂了个职,莫说沈家地位在朝中举足轻重,她身后不但有个当侍郎的祖父还有个身为皇帝宠臣的父亲,就说这事让魏国公知道了,她就不信他会纵容他这么弄权。   ☆、154 欺人 堂堂的魏国公,应该不会希望自己儿子变成个佞臣吧? 魏国公府这边,鄂氏进了庆熙堂,招了韩稷在跟前坐下。 “方才是怎么回事?”她的神色微凝,这样严肃的她看起来无形中多了几分萧杀之气。 韩稷面上依旧如夏夜里的天幕,月朗星稀和风煦煦,他身姿悠然地坐在锦杌上,微微地倾了倾身子,说道:“儿子早就说过,这绢花是皇上的御赐,就是有人不敢戴,也还是会有好些人戴的。毕竟戴着它,就代表敬着皇上。” 他的态度亲昵里透着恭谨,韩大爷是个谦和的公子,也是个标准的孝子,这是众所周知的。 鄂氏深深望着他,“是吗?” “自然是。”韩稷抬起头,面上的笑容干净又坦荡。 鄂氏望了他片刻,微笑摆了摆手:“陪了我一早上,只怕你身子吃不消了。”这么样看来,她的注意力又完全不像在这件事上。她慈爱地望着他,又说道:“手头的药可还有不曾?可曾按时吃下去?你的病自胎里来,须得多加仔细着才是。” 韩稷颌首:“孩儿不敢疏忽,每个月月中吃三日,每日吃三次,一次也不曾落下。” 鄂氏的笑容更加明艳了些许:“这就好。你是最听话的孩子,母亲很欣慰。” 韩稷笑着,退下去。 鄂氏的笑容持续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缓缓敛下来。 她对着半空长长而轻缓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这膏梁锦绣之中,心底里也藏着无限忧虑。 韩稷垂眸走出庆熙堂。神情沉稳而平静,步履稳步而自如,并无人看到他眼底那抹沁人的冷意。 这股冷意,与先前绢花之事的那股怒意全然不同,那股怒意是气,是恼,是意料之外。是不服,是不甘心。而眼下的这股冷。却没有那么复杂,那么火爆,那么直接,它就是冬天里冰雪下的岩石。冷的坚定,冷的绝然,也冷的刻骨。 辛乙却是知道隐藏在韩稷面下的那股暗涌的。 等回了澹怀堂,便就先替他沏了杯雀舌,温声道:“这个月的药小的已经研制好了,等开了春,这太子参便不必再加,少主偶尔可以试着喝点酒,对逼出毒气也有益处。” 韩稷坐在书案后。眼里的冷意随着窗口渗进的气流一点点散去。 辛乙递了茶上去,又说道:“小的方才已经派人去查过凤翔社查所有有记档的宾客,今日这事我们去的突然。对方应对应该也是临时应对,可以猜想此人当时应该就处在戏社之中。 “此外便是那批绢花的来历,能够拥有这么多数量绢花的除了宫中,便只有两个地方,一是内务府,二是织造局。宫里自然不可能。就算有人想阻挠,也绝不会有那么快的速度。而内务府与织造局。显然少主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但巧的是,我们查到内务府丝织采办华钧成,方才正好同沈家二姑娘在凤翔社里看戏。” 正在挥着宽袍大袖仰脖准备喝雀舌的韩稷,一口茶噗地喷在面前书案上。 书案上摊着的一幅舆图,瞬间被洒得濡湿。 “沈雁?” 他缓缓转过脸来,只这片刻,他那脸上便又蓦地像是才刷了黑漆一般黝亮黝亮地了。 辛乙嘴角抽了抽,尽量平静地垂眸:“是。” 韩稷深深吸了口气,砰地将杯子拍在案上。 沈雁…… 他盯着面前墙壁望了半刻,忽然又森森地露出那口白牙来,咧嘴道:“很好。很好。” 沈雁为了弥补上晌对舅舅的冷落,晌午在莲香楼吃了饭,便又陪他到琉璃街淘了一下晌的古玩,到日落西斜回来,华府里已经坐了一屋子等着给他摆宴饯行的人客。然后次日华钧成两条腿便如车轮般四处赴宴不停,就连沈宓华氏他们去了也只落着杯茶喝就回来了。 沈雁抱着舅舅胳膊:“端午前一定要搬回来。” 华钧成摸着小胡子:“那是当然。” 沈雁又道:“可以让舅母和表姐她们先回来,反正又不是没地方住。” 华钧成点头:“尽量,尽量。” 沈雁还是不放心,但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好放了手。 因为翌日一大早就走,也不方便送行,沈雁就没去了,华氏与沈宓大清早地去梓树胡同,然后送到城门口。虽说知道过不多久便会相见,可是亲人之间离别是最煎熬人的,华氏又蔫了好几日才逐渐恢复过来。 沈雁跟舅舅感情深厚,亦父亦友,他走了她也有些不习惯。 好在郁闷了两日,很快就到了除夕。 除夕她还是高兴的,因为这日一过,初一就是进宫磕头的日子了。 这年一反往年的气候,本该是飞雪漫天辞旧迎新的日子,竟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虽然少了瑞雪的助兴,四面廊下点的仍然是淡黄的八角宫灯,但是明媚的阳光显然比寒冷的天气更容易调动人的情绪和积极性。 华氏换上了新衫,带着沈雁往曜日堂去过之后,又往各房里走动拜年。等到各自道贺完毕,府里忙碌了一整年的爷们儿也进宫叩拜归来,便就换了常服在家里写楹联,编灯谜,一面享受新春到来的欢腾与喜庆。 午时在四禧阁里摆完午宴,沈雁才缠着沈宓让他带着去逛逛花街,沈观裕却负手踱到二房来了,沈雁看他那模样不像是闲逛,便就告退去了华氏屋里。 华氏见她不时地探头往外,便就轻拍她:“什么日子,也不注意点。” 沈雁回过头道:“老爷极少上咱们院里来的,我在想他寻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 华氏闻言,不由也往墨菊轩方向望了望,但是这又能望出什么来?便就道:“别操那么多心。” 沈雁深以为然,她也觉得重生回来这几个月,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低头跟福娘玩了会五子棋,沈宓就若有所思地跨进门来。 华氏迎上去道:“老爷寻你何事?”看来她的八卦之心其实也并不比沈雁少多少。 沈宓望着她,又望望沈雁,说道:“姐姐想让杜峻拜在我名下为弟子。” “弟子?”华氏惊讶地。 沈雁也不由得执着棋子抬起头来。 “正是,她请了父亲来做说客。”沈宓眉头紧结着,显然并不乐见此事。 沈雁凝眉沉思。 她知道世家里头的规矩,是不兴外家收嫁女的后嗣为弟子的,沈思敏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杜家学问不比沈家差,人才也不比沈家落后,唯独沈家在周室朝堂身居要职,只有这一点比杜家强。 而沈宓又是沈观裕认定的接班人,日后杜峻成材之时沈宓或许已然位列权臣,难道她带着儿女留京过年,为的不是替沈夫人出头寻娘家弟媳妇的晦气,而是想借着沈家在官场的便利,扶持杜峻将来踏入仕途? 介时不但对杜峻有帮助,对整个杜家来说的帮助都是显而易见的。 怪不得沈思敏进京安安静静,连沈夫人陡然重病这样的事都不曾寻沈宓去说几句,原来她回娘家的目的竟是这个!的确比起振兴整个家族来,沈夫人的病因都暂且可以不去追究了。她若是得罪了二房,那么想要达到目的显然就更难了一层。 她看向沈宓:“那父亲答应了吗?” 沈宓扶膝望着她:“你觉得父亲要不要答应?”眼里并非踟蹰而是等待,显然是在考验她。 沈雁想了想,“按理说只要杜家没有什么意见的话便不成问题,但是显然姑母的意思并不止让父亲教杜峻学问这么简单,她应该是冲着让父亲将来带契着他入仕途这点来的,如果是这样,大家是亲戚,父亲不带契他不好,将来那些人脉关系不传给他也不好吧?” 沈宓点头。“还有呢?” 沈雁脸色沉下来了,“看上去就算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如今杜家放弃身份来求父亲,父亲若是拒绝,就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杜峻如今已有十二岁,父亲与母亲还年轻,将来必然还是要生个子嗣的,假若弟弟出来了,父亲又该如何? “即使现如今母亲就生下子嗣来,年龄起码也比杜峻小了一大截。“在弟弟长大考到科举之前,杜峻肯定已经入仕,假设那个时候他得到了父亲的支持青云直上,等到弟弟年长入仕的时候,父亲说不定已经告老,到时候杜峻以及杜家回过头来帮助弟弟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而假若父亲到时不愿履行这承诺,那么父亲就成了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回过头反倒被杜家口水淹死!这个事,怎么说都没好处,自然是不能答应。更何况姑母这也太欺负人,她就看准了父亲这辈子会没有子嗣么?!” 沈雁说到这里,竟是动了几分真气,沈宓的子嗣问题不但是华氏的心病,同样也是她的心病。除了希望父母亲百年过后能够有人把二房血脉传接下去,她更希望能有个人真正继承沈宓这满腹的才学下来,还有华氏无子而产生的淡淡的自卑,她都希望消去。   ☆、155 为难 而沈思敏居然以这种姿态睥睨于她们,她岂能受得了?纵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该事事为夫家考虑,可也不是她这么埋汰人的考虑法!这是在借着占自己弟弟的便宜,来垫起他儿子的将来?也不想想他杜峻受不受得起! 她冷脸倚在炕桌畔,她这个姑母,一幅脑子还真是没白长。 华氏听得沈雁这么一说,也是窝了一肚子火,但因为她也暗怨着自己肚子不争气,是以反倒没曾说出什么来。 沈宓倒是随着沈雁的话而脸色愈发阴沉。 他心里何尝不气不恼? 按理说沈思敏是他的亲姐姐,杜家又与沈家互为倚仗,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可是在经历过华氏的生死大关之后,他的心也不觉冷了很多,对这个家以及看似友爱但又时刻不忘着算计着他们的这些亲人们,也不复以往那么大的热情。 沈思敏如果真还把他当家人看待,又如何会认定他这辈子注定就没有子嗣送终? 他自己虽然对命中有无子嗣看得不重,可殊不知对一个男人来说,沈思敏这样无言的认定对他却是一种伤害。所以他压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这件事,纵使杜峻是他的外甥,可就这么样白送个便宜给沈思敏,他到底不甘心。 可沈思敏终又还是他的姐姐,即使她有欺他之嫌,他又如何能去寻她理论? 世上很多便宜都是仗着亲情两个字占下来的。也有很多苦闷因着亲情两个字而只能无奈咽下。 他的心情有些烦闷,但当着华氏,他却又无论如何不肯把这些表露在脸上。 他笑着拍拍沈雁肩膀:“我们雁姐儿越来越懂得深入看问题了。很好。我去寻你顾叔吃茶,你要不要去寻顾颂玩儿?” 沈雁不去。 沈宓只好自己去。 沈雁看着父亲的背影又有些难过。 虽说沈宓是不会答应沈思敏,可子嗣的事情在二房本身来说已然不是个事儿,本以来可以顺其自然慢慢筹划,但是总挡不住外人变着法儿把这个当成刀子不时地往他们身上捅。沈宓和华氏,什么时候能有个儿子呢? 听华钧成那日对沈宓的质问,似乎华氏是月子里落下病根的缘故。那么既然是病,总该有治的法子。 可是在金陵那些年华氏没少求医问药。都不见效,那么还有什么人能帮得了他们呢? 沈观裕回到曜日堂,沈思敏就跨门进了来。 “父亲可曾跟子砚说过了?”她温婉地站在帘栊下,一贯恬淡缓和地问道。 沈观裕嗯了声。微凝眉在椅上坐下来:“他的意思是还要考虑考虑。” 说完他望着她:“孩子们的婚事我没提。我看峻哥儿跟莘哥儿茗哥儿都很要好,小时候你待老四也最亲厚,要不然,你让老四来带着他?老四虽然有些牛脾气,但他如今在六科,政事上比起宓儿来虽说不足,也还算有条有理。他也会对峻哥儿尽心的。” 作为父亲,他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一面是他最器重的儿子。一面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都不想令他们失望。可是如果一定要比较起来,他当然又还是会偏向沈宓。毕竟他才是未来他的接班人。 更何况,他虽然只有杜峻这一个外孙,心里也把他当亲孙一般地疼,可终究他是外姓。他能够因为沈思敏那句“半子”替她提提这个事,却没办法强求沈宓。让他接受沈思敏这样的赤*裸裸的打算已属为难他,他又怎么好再以沈雁的婚事去加以要挟? 杜家虽说还背着世家的称号。家产也都不薄,杜峻这孩子——虽说有些轻佻。但若严加管教,未必不能成材。可说来说去,杜家就是万般的好,沈雁也不是嫁不出去,等她长大了,京中这么多高官子弟,还不是任她挑选,自然不是非选杜家不可。 可是这些话虽则有理,他又怎好直接地跟自己的女儿说? 毕竟杜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这次杜如琛的差事他也没帮忙,也并不好再伤她的心。 “你是说逸尘?”沈思敏眉头微蹙,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有关沈宣的糊涂,以及他对待陈氏那样的态度,目光便黯下来。“逸尘自然也不错,要论活跃,也许还胜子砚两分,但在沉稳与智谋上,终归还是稍逊一筹。” 沈观裕沉吟不语。 沈思敏望了他片刻,想起他说的那句未提儿女婚事,遂不再多说什么,替他沏了碗茶便就退出来。 走到庑廊下她又顿住步,想起沈观裕这番态度,她一颗火热的心竟又被浇了个冰凉。 她与父母亲情分向来深厚,可是这一次,她不相信沈观裕有真正站在她的角场替她去游说沈宓。他若落力了,如何偏又不提儿女婚事?沈宓是儿子,他是父亲,而且这弟子收的还不是别人,是自己唯一的亲外甥,沈宓就是心里不愿意,碍于情面他也得同意,嘴上说的几句推辞的话,又岂能当真。 沈思敏站在庑廊下,颇有些苍凉之感。 这府里原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原都是她的亲人,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些人离她那么遥远而陌生,沈观裕虽说疼她,一来不帮杜如琛争取差事,二来却连这样小小的事情都不替她促成,沈宓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连唯一的外甥也都不帮帮,哪里还有点亲人的情分。 果然那句老话说的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再回来,在他们眼里,也终归是别家的人了。 她勾头苦笑了一下,抬头再看这曜日堂,四处倒是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未变,但看着总觉得像水里倒影一般熟悉而又不真实了。 沿着廊子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她忽然又抬起头来,走到院门外往二的方向张望了望。 她从小到大便从未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谁的身上过,就是青梅竹马的丈夫也未曾,假如不是她刚柔并济内外兼修得到了他的敬爱,又怎么这么些年里与她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沈观裕带来的消息虽然让人无奈,但她又何必就此灰心? 她在门下站了站,然后稳了稳心神,回到菱洲苑里。 杜如琛正好与沈宦在下棋,沈思敏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与他使了个眼色回到房里。 没过片刻杜如琛便让沈宣替上,自己回到后院来。 “岳父大人与子砚谈得如何?” 沈思敏端坐在棉杌上叹了口气,微凝了凝神,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与他说了。 杜如琛皱眉坐下:“这么说来,事情倒是有些难办。但子砚却不像这种冷漠之人,是否有别的内情?” 沈思敏侧首道:“哪有什么内情?我看不过是因为他也还在想着万一华氏还能给他生个子嗣罢了。他们若有了子嗣,等到那孩子入仕之时子砚也老了,峻儿也成气候了,杜家只怕也因为缓了这口劲儿上来,他这是怕我们到时候不肯再帮扶那孩子。” 杜如琛说道:“既是如此,便不能怪他。咱们跟他说明了,来日他的子嗣我们杜家也鼎力相扶便是。”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沈思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回转身,“我幼时便听过一个典故,有个逃难的人将手上不方便携带的一袋金子赠送给了一个穷苦的村民,让他拿着这些金子发家致富,也是代他保管的意思。来日等他回来了再把这袋金子还给他。十年之后这个村民果然发财了,这个难民回来要钱,你猜怎么着?” 杜如琛目色黯下:“这个人没把金子还给他?” “自然如是。”沈思敏苦笑着,“如今我们就等于是那个等着本钱发家的村民,沈宓便是那个拥有金子的人。当一个人习惯手上有了笔举足轻重的财富,他怎么可能会舍得撒手?即便是他想还,有时候身边人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假若子砚承诺带契他,他就必然要倾囊相授,至少也要一路引着峻儿迈入朝堂站稳脚跟。而杜家那会儿若是借着他这股东风上升了,我们想要再把那些人脉和机会还给他或者让路给他,你会不会舍得?” “自然舍得。”杜如琛目光炯炯,上前两步:“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 “你舍得,我却舍不得。” 沈思敏迎面望着他,“峻儿若是真成器了,那不止是我们的事,也是杜家的事,不只是我不会,太夫人与大伯他们也都不会。我们终究是杜家人,杜家更需要这些机会和人脉来复兴和壮大,到手的机会不留给自己,反而再还到沈家人手上,那么我们一定会成为杜家人眼里的叛徒。” 杜如琛眼里涌现出深深的矛盾。 沈思敏的话把这层虚伪的表皮都给揭开了,也把他素日自以为的清贵与风骨掀了个底朝天。当数年后他们的愿望真成了现实,他真的已不确定杜家会不会像沈宓倾囊相授于杜峻一般再回过头照顾沈宓的孩子。 他真的不知道。   ☆、156 严拒 对于一个正在仕途攀爬的人来说,一个升迁的机会往往也影响着一个家族的命运,他知道理论上在那个时候应该回报沈宓,可到假如整个家族俱都认为应该装糊涂,他又何尝会有与杜家对抗到底也要遵守自己的原则的勇气? 他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那如今眼目下,又该怎么做?”他看着沈思敏。 沈思敏静静立在窗台下,缓缓深吸了口气,“回头我再去寻子砚当面说说。” 杜如琛沉思着,顺着吹进来的微风点了点头。 沈雁在房里琢磨了半晌,觉得虽然说沈宓没有答应沈思敏,但是终究碍着姐弟在那里,而沈思敏既然下了这样大的决心举家进京游说,只怕没那么容易罢休。 三思过后等沈宓从顾家回来,她又还是寻到了他房里。 “父亲不会收杜峻为弟子吧?” “怎么了?”沈宓正在拾掇他那几块寿山石,扭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不喜欢杜峻。我不喜欢父亲教那种人。”沈雁直截了当的说。只要一想起那日他瞅着自己时那副不以为然里又带着些不明目的的目光,她心头便就会滑过丝不舒服。 他怎么不拿那目光去盯别的人? 她极少讨厌一个人,但对杜峻她里真的有几分厌憎,而且他的目光总给她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理由?”沈宓摊开手来。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道:“父亲可不允许你这么任性。一个人有他的缺点也总有他的优点,你不能因为他得罪过你就把他全盘否定。” 他转过再正面向他,再微倾了身子道:“再说了。他是你姑母的儿子,就算是他得罪过你,你不也还回去了么?可不能这么以偏概全。你小时候刚到金陵时也没少给华家添麻烦,薇姐儿她们可从没嫌弃过你什么。” 沈雁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她跟华家的关系又怎么会与杜家跟沈家的关系一样?华钧成与华氏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妹,杜家跟沈家的人员关系却复杂得多了,沈思敏跟华氏也完全不同,人家根本就是来打沈家秋风的! 当然。作为亲戚,相互提携提携天经地义。但沈思敏居然算计到沈家未来的人脉和资源上,就显得太过份了吧?没有了这些,沈家子弟往后凭什么维持世家声望下去?光靠学问吗?那杜家也有学问,他们为什么自己不靠学问去钻营? 沈家的人脉资源。都是沈家这么些年步步为营建立起来的。即使沈观裕对华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却也不代表这些东西可以任旁的人来掠夺。 但眼下她还真不好把这些话说出口,这些道理沈宓未必不懂,但要他去跟自己未及十岁的女儿如此讨论这些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毕竟沈思敏眼下也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就是算计,她也是明明白白的算计,连沈观裕都插手了,她再随意置喙。就是没有规矩。 想了想,她说道:“反正父亲不能答应收他为弟子。” 沈宓叹气:“我有分寸的,小八婆。” 傍晚时分。华氏帮着季氏去了料理夜里家宴的事宜,沈雁正在东暖阁里缠着沈宓跟她猜字谜赢压岁钱,沈思敏就到二房来了。 沈雁道了声姑母,再看了眼沈宓,知趣地避去了隔壁侧厅。 沈思敏在屋里坐下,开门见山与沈宓道:“我们打算初五南下。峻哥儿很喜欢咱们家的气氛,说想要留下来读书。父亲说同意,我也就不好拦着他了。他自小最为仰慕子砚你,我们这一走,还望你看在姐姐只这一个儿子的份上,费些心思帮我教教他。” 她的态度一贯清冷里带着微微的和气,正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常有的衿持与自傲。 沈宓将手上两只银锞子放到一旁,说道:“杜家学问不在沈家之下,峻哥儿幼时又得其父悉心培育,如今突然之间异师而习,恐怕于他学业有影响。沈家能帮到杜家的地方,定会不遗余力。姐姐何苦要多此一举?倒是弄得生份了。” “你说是多此一举,我却不这么认为。” 沈思敏看着杜峻,眼神示意他先出去候着,然后与沈宓道:“我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杜家有那么多学问不错的子弟,可不见得都是栋梁之材,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跟他们一样。我不稀罕做什么宗妇,但他必须成为杜家的顶梁柱,我要让杜峻用他在仕途上的成就来成为杜家的话事人。 “而这沈府里,除了父亲,只有你有这个本事把他推上去。子砚,”她放缓了声音,目光也变得柔婉,“兄弟姐妹里,你我年岁最相近,姐姐也最欣赏你,你帮我这个忙,来日你雁姐儿大了,我们也会帮你好好照顾她。” 她神情里有掌控一切的笃定,这使沈宓想起曾经的沈夫人来。 沈宓看着她,目光逐渐凝聚:“雁姐儿?什么意思。” 沈思敏收回目光,望着地下微微吐了口气。 她说道:“母亲和刘氏的事我都知道了,雁姐儿虽然年幼,但看她的心计恐怕不在刘氏,杜家如今是没落了,来日等到峻儿成了材,也不定会输给沈家。你若悉心教导杜峻,来日你我再加上加亲结为秦晋之好,岂非是两全齐美之事?” “你让我拿雁姐儿的婚事作买卖?” 沈宓站起来,凝聚的目光已然变得冰冷了,“不知道姐姐从哪点看出来我女儿的心计深沉?她聪明机智美丽善良处处如我的意,不知道姐姐凭哪点觉得你的儿子配得上我的女儿?合着姐姐现在是在委屈求全,牺牲自我来成全我?” “子砚!”沈思敏皱起眉,脸上也有些发紫。强忍了片刻,她放缓声又道:“如今二房的情况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的甘心没有子嗣接承衣钵吗?是姐姐说错了,姐姐不该说雁姐儿的不是。雁姐儿聪明可爱,来日必定是京师了不起的大家闺秀。 “可她从小娇生惯养是事实,这样的性子,如何甘心去别人家里立规矩?我到底是她的姑母,也是极喜欢她的,假若咱们结下这亲家,于你于我,不都是件极好的事?” 沈宓深呼吸了口气,负手站在她面前,“我女儿的婚事免谈。雁姐儿确是被我娇惯了不错,但我愿意娇惯她,她识大体顾大局,进退得宜心存善念这就够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娇惯她?来日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替她找个能像我一样娇惯她一辈子的夫婿! “我就不信,我的雁姐儿值不得这天底下最好的!” 一个被激怒了的父亲的杀伤力绝对是巨大的,沈思敏没曾见过他当初如何质问沈夫人,但府里的人却见过。随同她而来的丫鬟暗地里冲她打眼色,但作为沈家的姑奶奶,沈思敏打从生下来起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她又怎会在自己的弟弟面前服输? 她涨红着脸站在他面前,“你这是在跟我赌气!” “赌气?”沈宓扬了唇角,“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么?我不过就是没个儿子而已,合着脸上就贴了好欺负的牌子,由得你们一个个作践了我还来作践我的女儿?我的雁姐儿将来的夫婿,一定比姐姐为她挑的夫婿好过一千倍一万倍,总之她的归宿,姐姐不用操心了。” 沈思敏怒视他,“杜峻是你的外甥,学问人品样样皆优,哪点配不上沈雁!” 世上就是有种人,明明把人逼得快上吊了,她还能作出一幅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样子。沈宓静默了片刻回过头,说道:“我时刻记着杜峻是我的外甥,所以我关爱他跟关爱任何一个子侄没有分别。但他想配我的雁姐儿,却是万万不能。 “哪怕他再优秀,因着你刚才那番话,我也不能让我的女儿这么委屈地嫁给他,她不是器物,不应该成为我前路上的牺牲品。” 沈思敏抿紧双唇,睁大着双眼瞪着他。 她潜意识里一直不喜欢沈雁,一则是因为当年沈夫人对华氏的不满,二则是因为杜峻来府时跟沈雁的那场风波,她从小接受的贵女教育便是女子该端庄贤淑,娴雅文静,她所看到的沈雁简直不具备这其中任何一样,她对她的排斥,是从头到脚的。 所以能够想象得出来,要下定决心为杜峻挑个这样的妻子她是多么不愿意,可是为了他的前途,为了杜家的未来,她又知道必须得这么做。可是她没有想到,沈宓竟然连这样几句不算什么的话都听不进去,她说沈雁什么了?他眼下这些话,分明就是把杜峻踩到了泥沼里! 这就是人情冷暖。 假若如今杜家也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他沈宓会这么说吗?只怕巴不得倒贴也会求着结这门亲吧? 她深深地看了沈宓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沈宓转头嘱告丫鬟们:“谁要把这事传出去,立即轰出去!”也甩手去了书房。   ☆、157 献计 沈思敏以这么高傲的姿态来议沈雁的婚事,她以为他们杜家是什么?又把沈雁当成什么了?她可以漫不经心地以子嗣之事刺伤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但她连他的女儿都不放过,却是岂有此理! 他当然不能让这种话传出去,毁了沈雁的名声。 可即使他这样吩咐着,却没曾说不可以告诉沈雁,沈雁很就知道了来龙去脉,一想到沈思敏看着不动声色,私下竟然揣着这么样的主意来践踏二房,又不由气得四肢发冷!现在总算知道那日杜峻看她的目光怎么那么奇怪了,合着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他那是在相看她呢! 去他的世家大族,什么玩意儿! 她沉着脸站起来:“传话下去,往后咱们的人跟杜家的人一律保持距离!” 下面人极少见她这样恼怒,立时放话下去。 府里今日正是上下欢腾的时刻,虽说一应喜庆之物俱都不备,但却禁不住孩子们那颗扑通跳跃的心,当四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时,沈思敏则端着一张铁青的脸回了菱洲院,连沿途跟她打招呼的沈璎也不曾留意到。 她从小到大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在婆家,都只让人护着敬着的份,何曾受过么大的侮辱?而今日这侮辱竟还是她的亲弟弟给她受的!她不过说了句沈雁不省心,又不曾说她别的,沈宓倒跟作践了他闺女似的,沈夫人被害得如今动弹不得成了个活死人,她就是真说上沈雁几句又怎么了? 倒还拿什么日后寻个好夫婿之类的来挤兑她! 沈璎原是远远地见着她打此地经过,等着要给她请安的,这里见着素日最是端庄温雅的她却居然目不斜视怒色匆匆。自然起了疑,连忙遣了柳莺去打听。 片刻后柳莺回来道:“姑奶奶才找二爷,说是想要把杜峻放在沈宓名下为弟子,结果却碰了壁。姑奶奶这会儿正不痛快着呢。” 沈璎自打沈思敏回来时起便就见缝插针地往菱洲苑找接近的机会,然而沈思敏对谁都始终淡淡地,这使她深觉有劲却也分毫使不上,眼下正为这事头疼着。听说了这么个缘由。那颗将死的心便立时又活过来了! 她虽不知道沈思敏这么做的具体深意为何,但杜家想攀求沈家的这层意思她却是看得出来的,眼下只要替沈思敏解得这层燃眉之急。那她还有什么理由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想了想,正好季氏遣了金穗去菱洲苑请沈家人去四禧阁赴家宴,便就推说自己正要去菱洲苑,把这差事抢了过来。 沈思敏回到房里。独坐在榻上生了半日闷气,又连喝了两碗清火茶。才算是逐渐冷静下来。 正听说沈璎过来,便就淡淡道:“就说我歇了。” 哪知丫鬟才走出去,沈璎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了:“我听说姑母初五便要离京南下,是来求姑母把峻哥哥和袖妹妹留下来的。好不容易来京一趟。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好歹让哥哥妹妹们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再走。” 沈思敏在屋里听得这话,心下不由一动。 她跟身边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就走出去打了帘子,笑道:“原来是璎姑娘。我们奶奶刚歇下。听说姑娘来,便又起来了。姑娘屋里请吧。” 沈璎颌首进了屋里,只见沈思敏坐在榻沿上,面上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端庄,仔细看去眼底里却还是残存着一丝怒意,便就恭谨地垂首叫唤了声“姑母”,然后说道:“姑母果真已经确定了行程了么?” 沈思敏望着她,淡淡地微笑:“璎姐儿消息灵通。” “姑母何不再多住些日子?” 沈璎上前两步,在她右首锦杌上坐下来,“袖妹妹他们虽然才来几日,大家正结下了情份,极舍不得她走。再者还有峻哥哥,”说到这里她直起身来,缓缓道:“姑父自是学问好的,但我们府上老爷和二伯学问也都极好,峻哥哥只要在府里住下了,长久以往,来日还怕没他的好处?” 沈思敏听到这里,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 她知道这个沈璎是妾生子。 她还记得她生母伍氏的模样,沈璎跟她有几分像,一样地会装无辜扮柔弱,她平生最瞧不起这种人,就是出身在高门贵户,也一样改不了蝇营狗苟的本性。所以沈璎这么多次主动示好,她都是若即若离的,既不冷面冰霜让沈宣下不来台,也不热情亲切仿似就是嫡亲的侄女。 但是眼下,她说的这番话却忽然又使她茅塞顿开,是啊,她本来的打算就是万一不得已时便让杜峻娶了沈雁,今日沈宓既说不肯,那她还非不信这个邪了!杜峻是徽州数得上号的少年公子,只要他能够留在府里,长久地住下去,沈雁真能不对他产生感情? 到那个时候再求沈观裕作主,事情也没有不成的道理! 沈宓既然疼女儿,那么只要杜峻成为了沈宓的女婿,到那时他哪还能不倾囊相助? 想到这里她又往沈璎看去,不知道她既然说出这番话,那么又知道不知道她心底这番用意?杜沈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这些阴私可不能随意曝露出来在面上。若是被她窥破了玄机,为了两家脸面,她势必不能再往下做了。 她缓缓捧了茶,说道:“你说的好处,是什么好处?” 沈璎见她有反应,心下凛了凛,然后道:“姑母须得恕我直言,我才敢说。” 沈思敏道:“说吧。” 沈璎有些高兴,说道:“我方才打二房来,无意中听说姑母想把峻哥哥放在二伯手下习读。 “姑母兴许是爱子心切了些。因着咱们几家都有这样的规矩,二伯一时转不过弯来拒绝了姑母也是有的。我的意思是,姑母不如先把峻哥哥放在沈家住着,等到过上一年半载,二伯缓过来了,那会儿再提这事岂不水到渠成?” 一时转不过弯来?沈宓岂是这种需要几个月时间才思考一个决定的人。 沈思敏心下暗哂,面上却平静如初。 看来沈璎是还不知道她想要杜峻娶沈雁的打算,既然不知道,那就还可以往下继续。 她放了茶碗,“这恐怕不好。若不是师从沈家,却在这里长久地住下,难免多有不便。再说,无端端的,我也不便去跟老爷开这个口。” “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沈璎道:“峻哥哥是府里唯一的表少爷,姑母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请父亲去跟老爷提出来。如此姑母便不会觉得不便了。” 沈思敏待沈弋沈雁的态度都很疏淡客气,一想到这件事假若办成,替沈思敏办了事又解了围,从此跟这尊贵的大姑奶奶有了交往,竟是连沈弋她们都没有的荣幸,沈璎便不由有些激动。 沈思敏望着她,不言不语。 她是沈观裕的独女,即使这次他没曾替她落力去劝说沈宓,可不代表他连让峻哥儿住在府上这样的小要求都会驳回,而沈璎既要请缨,那却是再好不过了。她看得出来她极想巴结她的心思,这个庶女,虽然衣食无忧,但想必在府里也并不多讨人喜欢。 她需要有个她这样的人帮她挺起腰杆,抬高她的地位。 来日她若离京南下,府里便只有峻哥儿一人撑着,倘若有个沈璎这样急于投靠于她的人替她帮着点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她不能这么快就让她如了愿,越是容易到手的,越是不会珍惜。沈璎是有心计的,她可不能让她拖杜峻的后腿。 她缓缓地垂下眼,漫声道:“我先想想,过完这个年再决定。” 黑暗的夜幕里此起彼伏地传来炮仗响,除夕夜来了。 府里往年过年都请戏班子,但今年从素从简,鞭炮也放的少,晚饭后沈雁领了各房的压岁钱,便推说回房睡觉,把紫英扶桑她们这些不当值的丫鬟叫到碧水院插上门,开始抹起叶子牌来。 菱洲苑的红衣就在沈雁赢了一大堆铜板儿的时候到了碧水院。 “奴婢也不知道值不值得说。”红衣捏着衣角站在炕头下,期期艾艾地道:“今儿下晌,姑奶奶从二房回到房里后,三姑娘没多久就过来求见了。她跟姑奶奶在屋里说了好一阵的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往日三姑娘也常常过来,但姑奶奶从来不留她单独说话。” 府里都知道沈雁跟沈璎不对付,而且往往是沈璎作的时候多,红衣听命于沈雁,便不由把有关沈璎的事情也都通报给她。 听到沈璎又掺和了进来,沈雁拿着牌的手也停了停。 沈璎跑去沈思敏那儿,能有什么事儿? “姑娘,会不会是三姑娘又想撺掇着姑奶奶出什么夭蛾子?”青黛心直口快,如此说道。 胭脂睨了她一眼,示意听沈雁示下。 沈雁反来复去想了片刻,也想不出来当沈宓抵死不同意收徒,沈观裕又明里暗里地帮着沈宓时,沈思敏还能有什么法子逆转局面,就是加上个沈璎,似乎也于事无补。可她内心里为什么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呢?   ☆、158 恩怨 她收了牌,跟红衣道:“你再去盯着,有什么动静即刻来回我。” 其实她还是倾向于沈思敏不会跟沈璎勾搭到一起的,因为两者段数相差太多,沈思敏也不会轻易放下身段跟沈璎那种人勾结。不过沈思敏心高气傲,被沈宓那一挫,也很难说。倘若她们真有什么馊主意,自然还会有异动,暂且盯着,总不至于到时乱了阵脚便是。 翌日天才蒙蒙亮,华氏就让人来催沈雁进宗祠祭祖,然后便就准备进宫磕头。 五品以上的命妇今儿都得整妆进宫,当然像沈夫人这种行动不便的则不在此列。 华氏按品大妆下来非常美艳,而且她也懂得打扮,因为沈雁是得了太后的懿旨特别召见,于是生怕平时拿着胭脂胡乱在脸上抹的沈雁这当口穿错了衣裳,收拾好了之后连忙也去到碧水院。 谁知道迎面走来的沈雁却自行挑了身蔷薇紫起缠枝暗花蜀锦衣裙穿在身上,外面罩上件银鼠灰的貂皮斗蓬,头上再梳了对精巧的双挂髻,簪上珠花,耳朵上缀着简单的黄豆那么大颗的小南珠,衬着颈上那副项圈和八宝金锁,看上去通身衿持雅致又不失华贵,不由暗暗称赞。 沈宓在正院门口见了这对母女,也是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一时去到二门下,连同沈观裕一道出了府门。 这边厢荣国公府的人也正好出门。顾颂骑着他的小赤兔,立在幽暗的天光下伸长脖子往沈家张望,一时见着有马车出来。不由把目光盯在上头,可惜帘子封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沈雁是不是坐在里头。。 他这里心不在焉地骑着马,沈雁倒是从窗缝里瞧见了他。若在往常早就招呼了他,但今日可不比寻常,沿途那么多同进宫去的高官贵眷,让人看见了沈家的女眷这么不庄重可十分不妙。 华氏见她若有所思。不由握住她的手道:“是不是紧张?” 沈雁摇摇头。她才不紧张。她跟沈宓不同,沈宓那辈人亲历过乱世。也经历过家族的兴衰起伏,所以对于命运有些本能的敬畏。而她出生时沈家已经开始复兴起来了,在门第高贵的沈家,宗室亲王权臣勋贵俱是常客。 她们这代人没经历过那些充满着不安和忧虑的岁月。两世里她上至皇帝下至兵卒都见过,在她眼里这些人都只是身份略有不同的人而已,也许是无知者无畏,所以前世今生面对这些即使掌握着她生死命运的所谓的天家,她也一点都不害怕。 但头次进宫要是说一点都不紧张又有点说不过去,她想了想,又还是冲华氏点了点头。 华氏笑道:“别怕,太后很和气的。” 说了两句话,马车就停下了。应该是在排队进宫。 一路上跟沈雁从前进宫的流程没什么两样,朝臣们皆去太和殿叩见皇帝,而命妇们则先去永福宫给太后磕头。然后再去皇后处。之后就看太后和皇后的意思了,有看得顺眼的就留跟前说话,其余人就在指定的宫殿等候,等散朝之后与夫婿回府。 相比较拜见太后,沈雁更好奇的是今儿永福宫的朝拜是皇后主持还是淑妃主持。 她今儿进宫带的是胭脂和青黛,福娘太小了。怕她见的场面少会慌张。胭脂二人随在她身后一道进了永福宫,便见宫内隐隐有钟磬之声悠悠传来。而门下立着许多太监宫女,不时有命妇屏气凝声地出入宫门,光看这气派,就有种高高在上之感了。 华氏带着她在宫门下站了站,很快就有太监出来领她们进去。 沈雁因着对永福宫大致有着印象,所以目不斜视十分规矩,华氏暗中看了心下大定,心道平日里这丫头鬼马长枪,关键时刻竟不曾掉链子,越发地感到骄傲,到了正殿下时,见着太后被一众珠围翠绕的贵人围绕着,也不由坦然自若,将那股底气十足的落落大方展现了出来。 沈雁一进门,便被立在太后左右两侧的中年美妇吸引去了目光,虽只略略一眼,却也看了个分明。 这两位都身着大周礼服,左首这位大红底通袖大襟凤袍,前襟两袖并下摆绣满了翟纹,头上一顶堆着数不清珠翠宝石的飞翅大凤冠,相貌平平,端庄沉稳,便是刘皇后。右首这位也是差不多类似妆扮,只是凤冠上的大东珠少了两颗,身裳上的翟纹也略有变化,而且娇美动人,是杨淑妃。 她本还以为今儿永福宫要么是皇后要么是淑妃在,没想到太后竟这般会装聋作傻,把两个人都招了过来,让臣子皇帝都没有话说,就这手抹稀泥的功夫,不去当泥水匠真是工部一大损失。 她这里暗地仔细打量着,该行的礼节却是一样都没忘。 山呼叩拜之后,太后便就笑眯眯地唤起。 沈雁随着华氏在左首末座上坐下,太后道:“这是沈宓的女儿,你走近些。” 华氏拉着沈雁站起来,沈雁便就称是,提裙走过去。 太后示意她坐下,她看看左首又看看右首,然后看向中间的太后,说道:“谢太后娘娘恩典,不过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以及淑妃娘娘在此,并没有沈雁的坐处。”说着,她又深深冲刘皇后与杨淑妃各行了个福礼。大礼方才已经见过了,这次表示下就成。 并不是她有意卖乖,实在是她代表着沈家小姐的名声,这个时候不能不机灵些。 太后闻言便就笑起来,“好个机灵丫头!” 下方陪座的命妇也俱都笑起来。 刘皇后深深望了眼沈雁,含笑道:“沈家礼仪森严,平日里沈家子弟见的多,小姐倒是见的少。雁姑娘虽只有十岁年纪,却不卑不亢不慌不忙,足见家学渊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说着她往后招了招手,有宫女捧着匣子走上来。刘皇后看了看,从匣子里挑了对鸽卵那么大通体莹白的夜明珠来,拿一寸见方的黄绫铺底的檀香木盒子装了,微笑着亲手递给沈雁:“你气质灵动,本宫想来想去,倒是这夜明珠很适合你。” 沈雁看她这双手,肌肤虽然白皙细腻,但指节微突,掌形也稍嫌有些大,不大像是她平日见惯的贵族出身的贵妇人的手。不过对应着她幼时曾经务过农的历史,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她跪下接过来:“沈雁叩谢皇后娘娘,愿娘娘芳华永驻。” 既然皇后那么捧她,她当然也要表示表示。 论起前世她所受的那些痛苦,皇后怎会没有一点责任?她虽不至于把她恨到皇帝和沈夫人那样的程度,可若不是她为了使沈观裕能够更长久地被她利用,想要他撇去华家这层关系,华氏又怎会死?因此,她并不想让她这一世过得太顺遂,首先她想要郑王为太子,她就偏不想让她得逞。 但这一步究竟要怎么走,分寸如何拿捏,她却还没有想好。 刘皇后这边赏了这么重一份礼,杨淑妃当然不能不有所表示。而且她可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妃,怎么能被皇后比下去? 沈雁才站起来,余光就从她一脸笑吟吟的背后看出她的不服气。她顿了顿,索性停下要离开的脚步,顶着那张看上去单纯无害的脸,跟皇后说道:“这么大的夜明珠,沈雁还是头一次见。娘娘赐爱,沈雁必当珍存。” 刘皇后听得这话,便就端庄地一笑,说道:“不必多礼。” 才起身,这边厢杨淑妃就以同样亲和的语气端凝的微笑开口说话了:“传说华家拥有大周四分之一的财富,家里的古玩珍品堆成山,沈姑娘在金陵住过多年,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比这还大的夜明珠,只怕也早就有了。” 四分之一的财富!华家之所以会被皇帝惦记上,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旁妖言惑众的结果吧? 还连她在金陵住过多年都打听过了,这是在沈家身上花了多大的功夫? 沈雁忙道:“淑妃娘娘抬举了。只是这大周四分之一的家当这话华家可万万当不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一草一木皆属于天子,华家就连身家性命都是国家与社稷的,怎敢称拥有大周的财富?华家只是皇上的奴才,能替皇上和太后皇后办好差事就心满意足了。” 杨淑妃听得这话,笑容虽还在脸上,目光却先已变得幽深起来。 座中众人似也感受到了这股异样,俱都屏气凝声。就连太后也捧起了参茶,状似看不见。 沈雁却捧着那对夜明珠坦然而立,仿佛根本没觉出来刚才那就是个陷阱。 这淑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摊派华家,这不是恨不得立刻把华家往火坑里推么?就这样的人,来日若是楚王打倒了皇后郑王,当了皇帝,淑妃当上了皇太后,这后*宫里不会安宁暂且不说,朝堂上她是必然也要插手证明下存在感的了。 历史上多少朝堂动乱都是因着她这样的女人而起。 可假若连她也拔掉,楚王也必然当不成皇帝了,到时又由谁来坐这个江山? 沈雁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要操心这么要命的事情。   ☆、159 心思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是问题,朝局瞬息万变,就如江水滔滔,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而谁当皇帝不是她最关心的,她该关心的是,怎么样保住华家不倒,然后怎么样使沈宓用权力替她和华氏撑起一片天,来保住她这一生富贵。 就在大家静默,她也心安理得地跟着静默的片刻里,皇后忽然出声了:“姑娘如此聪慧过人,本宫倒从她身上瞧出来几分沈子砚的影子。是真名士自风流,沈姑娘率真坦然,才真叫承袭了世家风范。” 她音容婉转,宽厚质朴,自然是在为沈雁解围了。 毕竟淑妃身份摆在那里,又露出那么样的神情,真要从头到尾装作意会不到也很困难。 沈雁又怎好不领这份情,当下转过身子,面朝向了她,福身道:“皇后娘娘过奖了,沈雁不会说话,头次进宫,也不知道失礼了不曾。但若有失礼之处,回头娘娘见了我父亲,还请在他面前美言几句,不然他又会罚我抄女诫了。” 她还是个孩子,自然就要装得像个孩子。 这下子,不止是皇后笑了,就是太后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丫头,真真是个出得了场面的!哀家见过这么多进宫来的闺秀,哪个不是端着拿着,生怕行差踏错?弄得一点孩子的天性都没了,没劲得很!这丫头到底不愧是沈家的姑娘!” 太后这么一说,满殿的命妃都称赞起来。 沈雁也笑着,暗地里却是满心的不以为然。 她若不是沈家的小姐,而是别家哪个无足轻重的官家小姐,今儿这副作态便是不遭重斥也是连累华氏被敲打几句的了。偏生如今因着皇帝重用沈观裕,这一点也称不上庄重的作态却成了她们眼里的天性流露,用的着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用不着的时候便什么也不是,这就是皇家。 而太后再势利,显然也还是比不过皇后的两面三刀,一面对她百般维护。一面又与沈观裕狼狈为奸屠害她的母亲。若不是借着前世的蛛丝蚂迹窥破了他们之间的阴谋,她又岂能看得出来她温厚表相下隐藏的那副蛇蝎心肠? 前世里的她,就是被她一句话害得蹉跎了一生。 兴许害死华氏并非皇后的本意。可她终究是存着私心才会告诉沈观裕。若不是她有信心沈观裕会因为得到这个消息而提前做好抽身准备,她又凭什么去拿捏沈观裕为自己办事? 他们都不是简单的人,也就不能指望她能够单纯地对待他们了。 她捧着那两颗夜明珠,微微笑着看着大家。等她们停下来。 她这么受欢迎,淑妃方才那番挤兑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皇后维护沈雁是必然的。因为在她并无过错的情况下,以沈家为首的那些士大夫们必然会站在她那边维护她的尊严,为了保护这层默契,皇后当然不会让沈家的人下不来台。 淑妃纵使不挑明。大家也看的出来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才会当着沈雁的面扯上华家,但也许她没料到这话倒被这不及十岁的小丫头轻轻巧巧拨开了锋芒,因此羞恼之余她也有些惊讶。看向沈雁的目光里除了探究,还有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产生的慎重。 淑妃沉默的片刻里。这边厢太后也已经赏了对玉如意给沈雁。 大家都赏了,淑妃沉吟了半刻,也让宫女拿了对两尺高的南海珊瑚出来,赐了她。 新春元日,送礼要成双。 沈雁这么一轮下来,倒是赚得两手发软。 一时间皇后挥退了些久座的命妇,又进来些新的人,来来往往倒只有包括华氏母女在内的三两户人家不曾动。眼见得窗外日光上来,廊下鸟儿争相欢唱,先前那股子暗潮倒是也已经被掀了过去。淑妃提议道:“前头只怕还有些时候才散朝,咱们不如先来陪太后娘娘抹几圈牌。” 许多人呼应,却又不敢贸然上场。 太后指了几个人,又叫华氏留下,然后与身边宫人道:“带沈姑娘四处转转。” 皇后走过来道:“本宫正好坐得久了,也想走走,不如沈姑娘陪我去廊下说说话?” 沈雁哪敢不从,遂随在她身后出了殿门。 到了外殿,站在殿门下,皇后回头看了眼沈雁,然后往左边上了座汉白玉小石桥。 沈雁瞧出来皇后像是有话要跟她说的样子,连忙跟上去,垂首屏息随在她身侧。 少时,刘皇后在桥上站定了,微笑回转身,看着沈雁道:“所闻沈姑娘在金陵呆过数年,不知道在姑娘心里,京师与金陵比起来,孰好孰劣?” 京师是北直隶,金陵是南直隶,除此之外,京师是赵氏的皇城,金陵曾是陈王的起义暴发地,以及陈王府的座落之地,刘皇后一张口便是这么要命的问题,足见来者不善。沈雁暗捏了把汗,好在她体内装的是个二十余岁历经沧桑的灵魂,否则一不小心还真就掉进了她的坑里。 不管她是处于什么目的,沈雁垂首道:“回娘娘的话,还是那句话,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师和金陵都是皇上的领地,这就好比一个母亲生下的两个孩子,很难说出来哪个更好。沈雁既爱京师的尊贵和繁华,又爱金陵的秀美祥和,这都是皇上福泽所赐,才有这如画江山万般面貌。” 刘皇后盯了她有片刻,方微不可闻地点着头:“姑娘果然兰心蕙质,出类拔萃,不愧是沈宓的女儿。” 沈雁再垂首:“娘娘过奖。沈雁一介庶民,蒲柳之姿,不敢称这出类拔萃四字,倒是娘娘的雍容宽和,母仪天下,让沈雁仰望莫及。” 刘皇后静默片刻,微笑起来,伸出那双骨节微突的双手将她牵住,说道:“本宫真是喜欢你,要是本宫有个像你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儿,该有多好。沈子砚,可真是好福气。” 她目光炯炯望着她,显示出身为皇后不该有的热络,沈雁毕竟只是个低级官员的女儿,就算沈观裕已经归附于刘皇后,她也用不着对她这么热情,不是吗? 她本身就是再聪明,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有用处的,应该是沈宓才对。 沈雁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后那双幽深而莫测的目光,照目前来看,沈观裕并没有把沈宓拖进这趟浑水的打算,而刘皇后眼下的表现,难道说,她是想要自己把沈宓拉进这战圈来? 沈雁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沈家自家关起门来就是斗得再不要脸,那也是他们自家的事,这并不影响沈家各大老爷们对外齐心合力地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名誉,世家里一直有不许沈家子孙与宫闱勾结的规矩,刘皇后拿华家的事私下埋汰了沈观裕这已经够了,再想来毁沈宓的清名,未免也太过份了些! 沈雁想了想,说道:“娘娘谬赞。父亲说过,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娘娘有郑王,也是福气。” 刘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放开她,转过身,往前走。日光透过云层洒在宫城里,她头上琳琅满目的珠翠反射出的光芒,有些灼眼。 沈雁跟上去。刘皇后在桥下止了步,说道:“本宫回钟粹宫去,让宫女们带着你转转吧。” 说罢顺手指了两个人下来。 沈雁连忙点头,躬身相送。 那华丽的大队人马顺着甬道渐渐消失在远处,沈雁站在庑廊下,抬头看了看顶上,一色的朱栏画廊,琉璃瓦上闪耀着金光,并看不出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去处。 但是就着桥那边的永福宫作参照,大概位置她还是分辩得出的。 她左边是储秀宫,中间有游廊连接,右边是永和宫,往前应是慈宁宫什么的。宫与宫之间除了游廊便是高高的红墙,到处都是人,却又没什么树木,在见惯了江南的婉约柔美之后,再看宫殿里的庄重宏伟,如不是四面锦绣膏梁,看着竟十分的枯燥无味。 思维有些涣散,她伏在玉栏上,眯着眼往下看。 沈观裕既然支持皇后,而她又要阻止郑王当太子,这么样说来,沈观裕与她也将是对立的。先假使楚王有了韩稷他们的帮助最终登上了帝位,那么楚王上位之后,对沈家又将会是怎么样一番态度? 沈观裕自然是不会想到自己会失败的,所以他对于支持皇后这件事步履一直走得相当稳,连从前世回来的她都未曾立时看破这层关键。 按照前世那样的步骤走,那么就算皇后最后倒了,郑王失败,楚王上位之后,也不会对沈家下什么重手,因为他不过是尽着一个臣子的本份而已,楚王就是不喜欢他,首先也会先安抚拉拢,拉拢失败才会动手。 可是这世又不同了,因为她根本都不想郑王当上太子,而为了达到能够成为郑王有力助手的目的,也为了沈家的前途,沈观裕是必入内阁不可,作为内阁大臣,很多时候必须要明确态度来替皇后出面,那么郑王落败之时,沈观裕便是不被拖下水,在楚王面前至少呆得也没有那么舒坦了。   ☆、160 狭路 由此看来,她的复仇计划跟沈家也将产生必然的冲突,而沈宓作为沈家在仕途上的传承,作为沈观裕的接班人,他是必然会紧跟沈观裕的脚步的,前世里他过世的早,避免了这个问题,可这世不会了,这世他官运亨通之余也会生活美满。假若她跟沈观裕站到对立,那沈宓呢? 沈宓当然不能被皇后利用,他也没有必要去依附皇后来取得辉煌前程。 沈观裕与她之间虽说说亲亦亲说疏说疏,但他们终归是祖孙,对外仍然是一家人,皇后一面与他虚与委迤,一面又暗地里枉想拖他的儿子下水,就这样两面三刀的行径而言,实在称不是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沈观裕好歹也曾任过前朝首辅,替这样的人效命,未免有些不值。 她站在殿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么复杂的局面往后该如何捋清楚。 旁人皆陪她站着,见她叹气,以为她初次进宫难免束手束脚,太后身边叫毓秀的宫女还算和气,见她踟蹰未语,这时候遂建议道:“储秀宫那边是命妇们的歇息处,姑娘若是有兴趣,也可去那边寻寻熟悉的人说话。” 沈雁望了望储秀宫那边,游廊下人来人往,倒果然是很繁华的样子。 她其实在京中并没有什么熟人,前世嫁人之后自然也认识了不少官眷,但这个时候她们要么未成气候。要么跟她一样还是个半大丫头,而并不是所有的官家小姐都有荣幸在新春元日进宫觐见太后的,所以就是这个时候过去提前培养感情。多半也会扑个空。 不过她想鲁夫人和卢夫人应该会在那里,方才在太后殿里并未见荣国公府的人,这些勋贵跟宗亲们都很熟络,很可能先前觐见完就去寻人说话去了,所以搞不好戚氏也在,于是点点头,往储秀宫走去。 她下了玉阶。转上回廊,往来的宫女个个清秀甜美。当中偶有些路过的贵妇更是美艳逼人,沈雁就当是欣赏美色了,当然也不敢看的十分明显,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略略地一扫。既不失礼貌又不致失了眼福。 拐出永福宫的廊子,往左是往储秀宫,再往便是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这岔路口上太监与侍卫的数量多起来,中间还偶或夹杂着有穿着官服的朝臣,以及着礼服的宗亲。 沈雁也就是那么顺眼溜了两眼,便忽觉前方汉白玉桥上有道目光刀子也似的扎了过来,顺眼再一看,一颗心又忍不住抖了两抖!当她提起斗蓬犹豫着是往永福宫方向跑,还是索性留下来时。也不过心思才动了动的功夫,一道绛紫色人便已立刻跃过她,叉腰挡在她面前。 “好巧。” 韩稷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咬牙切齿。 跟着着沈雁的那些个宫女见状个个皆愣在原地。她们没有不认识韩稷的,不光是因为他那令人震撼的容貌,还因为他是魏国公府的大公子,曾经与高祖皇帝结拜过的老魏国公的长孙。这个人拥有的一切常常令她们光听到名字便已怦然心跳。 但是胭脂青黛却是清醒的,她们很快护到沈雁左右。 随后到来的辛乙和煦地冲她们行礼:“我们公子只是寻沈姑娘寒暄几句。还请姑娘退后几步等待。” 青黛胭脂自然没有让步的道理。 沈雁想了想,却是说道:“你们去那边等我吧。” 二人微愕。踟蹰片刻,便就退开了几步。 韩稷像尊铁塔一样杵在沈雁面前。 沈雁打了个哈哈:“韩公子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没气死。”韩稷冷冷地望着天际,漫声道。 沈雁正色:“韩公子英明神武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有这样的本事,会气着韩公子?能气着公子的这个人,想来一定是聪敏睿智美丽可爱仁慈善良惩恶扬善的如观世音菩萨一般打着灯笼也难寻着的人,这是公子的福气,公子应该感恩才是。” “你说的太对了。”韩稷点点头,然后信手从栏外折了枝松枝,忽一下落在她左肩上:“这个脸皮厚得像城墙的人的确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么难找的人,我怎么忍心放过她。所以我养了匹狼,这狼口味奇刁,专喜欢吃小姑娘。沈姑娘细皮嫩肉,想必合它的胃口。” 他目露寒光,仿佛眼波流转之中就能杀人无数。 而随着他的话音,沈雁也觉得左肩逐渐沉重起来。 她狠瞪了眼他,没好气道:“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韩稷呲牙笑起来:“你的意思是,大的就合该当冤大头,任小的欺负?” “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怎么能没点容人雅量?”沈雁慢悠悠拂了拂袖子。 韩稷双眼顿时眯起来,眸色也不觉加深:“你怎么知道我要做大事?” 沈雁拢着双手,气定神闲望着他:“你在戏园子里戴着花招摇过市,不就是想给永和宫壮壮声势吗?再加上你尚未得到世子位,作为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没有点企图是不可能的吧?别这么瞪着我,我父亲可是皇上身边的宠臣,我可不是你随便吓吓就能吓倒的。” 韩稷望着她,目光深得跟这宫城一样。 他也环视了周围一眼,然后走近来两步,说道:“我可真想把你的脑袋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同。” 沈雁笑得两眼只剩一条缝了:“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跟你的立场其实差不多,你不会这么对待一个目标相似的朋友。” 韩稷顿了顿,停在她面前半尺远的脸上露出丝阴寒:“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希望郑王做太子。”沈雁将身子略略前倾,让声音从齿缝里低低的溢出,两眼毫不示弱地朝他逼视过去:“瞧你这副模样,你一定没有想过那天在凤翔社,我为什么没有让安宁侯府的人过来瞻仰你的杰作? “你韩大爷本事齐天,自然早就看出来我窥破了你的计划。 “可你居然自大狂妄到只认为我是在搞破坏,而不想想假如我真想让你出丑,为什么不直接把你逼得在朝堂上站了队?那会儿你就是不落得阵脚大乱的下场,起码也会变被动吧?我都这么给你面子,你居然还想拖我去喂狼,果然狼心狗肺这样的字眼,指的就是你。” 韩稷的脸黑下来。 沈雁遥望这重重宫宇,抻着身子悠悠地吐纳呼吸,姓韩的固然是个人才,但他这样狂妄,屡次不把她放在眼里,实在可恨。谁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不让他晓得些她的厉害,他是不会听话的。 韩稷两手叉腰,磨了会儿后槽牙,又眯眼望了不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路人半晌,收回目光望着她道:“你说的这些,是你父亲的意思?” 沈雁斜眼:“难道你以为你重要到连我父亲都需要巴结你?” 韩稷睥睨她:“要不然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做那些事一定就是冲着这世子之位而来?” 沈雁微哂,“韩公子虽然有几分过人之处,但未免有些自恋过头。这就是我自己的意思。难道这世上只兴你韩稷一个人有那通天的本事,可以于不动声色之间纵观天下决胜千里?我虽不才,却也不至于连这点蹊跷都看不透。” 说完她又施施然补了句:“当然,兴许拿到这世子之位,只不过是你诸多抱负中的其中一个而已。” 韩稷抱着双臂,目光愈发莫测。 静默了半晌,他面色忽然又恢复了寻常,说道:“纵使你说的都对,我也想不到我有什么理由要放过你,就你的话说,我好歹是冲着当世子去的,要是让人知道我被个小丫头片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的脸还往哪儿搁?你说是不是。” 他一扫先前脸上的阴霾,摇着仍拿在手里的松树枝,呲着牙,犹如一只偷到了鸡然后正准备下嘴的老狐狸。 沈雁袖手挺直胸膛:“那么我人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跟她下的?真当她是吓大的,她只要振臂一呼,包管自有大把侍卫替她把他送到皇帝面前去,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动手? 韩稷一脸笑容蓦地敛去,神色也真正地冷下来。 他拂袖站在原地,冷傲之中看起来也带有一丝被看穿了居心的郁闷。 片刻他抬起头,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抬步走过去,“你——” “韩稷?” 还没等他开口把话说出来,忽然有道清朗的声音充满疑虑地在身后响起。 沈雁与韩稷齐齐望过去,只见汉白玉桥头上,忽然有率着大批随从的少年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 从乌云间隙中透出来的日光映射下看去,少年身材挺拔而秀雅,神情和煦而安宁,眉目间虽微有困惑,但整个人浑身上下却透露出一股亲厚敦儒的气息,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韩湘子,又像是戏本子里那些美辞妙语幻化出的杨二郎,竟然又是个让人一看便觉赏心悦目的美少年。 可他身上大红底的亲王礼服与九翟冠带来的红尘之气,却又证明他的身份其实没那么神乎其神。 能够穿着亲王服饰站在这宫宇里的,自然不会是来历不明的人。   ☆、161 意外(粉红120+) 楚王? 沈雁微眯了眼。她意味深长地看向韩稷,韩稷也回头看了看她,再上前冲楚王俯首:“殿下。” 楚王微笑颌了颌首,走到他们面前,先与韩稷笑了笑,然后把脸转向沈雁来,那目光里带着些让人意外的热切,声音里除了温厚,也还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原来是你。” 沈雁两只耳朵立时支楞了起来,什么意思? “参见殿下。”她垂眸沉静地行礼。 楚王望着她,目光亮晶晶地,看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说话?”话是跟两个人说的,眼睛却只望着沈雁。他无论说任何话都仿佛带着三分笑,这样和气的人,真是让人不忍拒绝他的任何问话。 但沈雁又分明知道,这个面上和气的人,日后也同样狠得下心与他的弟弟争皇位。 但她还是不知道,楚王为什么会一副早就认识她的样子? 她看着韩稷,等待他说话。这种时候不让他出来顶着,让谁顶? 韩稷摸了摸鼻子,说道:“沈姑娘方才说好无聊,想要去西北看看狼吃人,我就跟她聊了聊。” 沈雁瞪了他一眼。 楚王闻言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笑起来:“狼可不好看,小姑娘家看看小白兔什么的还行。你要是嫌无聊,等天气暖和些我们去围场狩猎的时候,让沈大人也带上你。围场里的动物温驯些,没那么凶残。” 沈雁笑了笑,垂下眸。 楚王望着她,也笑了笑。 韩稷望着他们俩,却是凝着双眉摸起下巴来。 青黛胭脂还有那些宫女们纷纷赶过来。“前面散朝了,奶奶在永福宫等着姑娘呢。” 沈雁转过身端正地跟楚王行了个万福,然后背对着他冲韩稷呲牙扬了扬拳头,在丫鬟们簇拥下离去。 楚王目送她拐了弯,然后才回转身来,悠悠踱了两步,与韩稷笑道:“好久没见你。听说前些日子陪令堂去凤翔社看戏了?” 韩稷如沐春风。欣然点头:“凤翔社新来的黄梅戏班子,唱的不错。” 楚王笑意愈发深起来:“我那里正好得了两出戏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韩稷含笑挥袖:“恭敬不如从命。” 沈雁回到永福宫。已经只有太后淑妃与华氏在了,想来宫女们已经把她跟韩稷那点事跟太后淑妃说过,一见着她,太后便哈哈笑着招了她过去。说道:“韩家小子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不想长大了还是这么调皮。没吓着吧?” 沈雁看了眼淑妃。说道:“多亏了有楚王殿下解围,不然还不知道怎么着。” 淑妃脸上微微多了些暖意。 太后点点头,微笑道:“稷儿打胎里便患了弱疾,小时候难免被父母亲骄惯了些。长辈们面前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行事也很稳当,平日也不见出什么错。勋贵里那些小子们都遵他为头儿的。也不知道沈姑娘跟他有什么过节?” 弱疾?她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弱疾。真有弱疾也是缺心眼儿吧? 沈雁不动声色地腹诽着,面上不改微笑:“也谈不上什么过节。就是上回无意间踩到了他的脚。” “这孩子!” 太后笑骂着,接下来倒是也并没有再往下说。 沈雁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多半是没信,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孩子们之间起冲突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她贵为太后,也即使他们相互都是权贵子弟,可显然也不必为了这点事情大动干戈。她只是个手无寸铁也影响不到朝局的老太太,该装糊涂的时候还是装装糊涂比较好。 华氏怀着万般无语的心情拖着沈雁上了回府的车马。 来的时候看着她一切正常,以为不会惹什么祸,没想到才半会儿不见人影就又跟人韩稷干上了,在车里她拍她的手臂:“你到底还有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怎么到哪儿你都消停不起来?今儿要不是看在你父亲和老爷的份上,太后能饶了你?!” 沈雁揉着肩臂,无可奈何地闭上眼装入定。 沈宓听说她跟韩稷又遇上之后也挺无语。但是听说又没弄出什么问题,便就不追究了。 沈雁其实自己也没料到会遇见他的,但是因为如今目标已经转移到皇后与郑王身上,从长远利益上来说,她反倒没再那么计较着与韩稷的恩怨,谁让她如今手头没有多少可以动用到的力量,而离华家被抄斩的日期又愈来愈近呢? 她不可能等到及笄之后等待择个好夫婿再来动手行事,命运不是靠等待就能改变的,她得从眼下开始,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培养一切未来可以成为她助力的力量。 从宫里这趟回来谈不上多少收获,但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楚王的出现就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依然想不透楚王为什么会一付见过她的样子,她两世都跟他打过交道,按理他没有认识她的机会。但按如今沈宓受宠的程度,她又猜测多半是楚王为了拉拢他而故意套近乎。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她或者是碰巧而出现在那里的。 韩稷与韩夫人去戏社那日是腊月廿八,距离初一也不过三四日,淑妃当日必然就已经从孙士周处得到了消息,而且这几日下来大约也想清楚了为什么会有人传信到永和宫,永和宫自然还并没来得及跟韩稷搭上话,于是方才楚王那一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显而易见。 如果事情按照前世发展,韩稷的步骤依旧是先拿到世子之位,掌握韩家兵权之后再辅佐楚王,那她没什么好担心这边的,到时候他们成了气候,先想办法把皇后与郑王弄下来再说。 不过现在刘皇后似乎也想拉拢沈宓,假若楚王真也有这个意思,那未来还真是热闹了。 午宴也是在四禧阁吃的,沈弋知道她从宫里回来,便促狭的挽了她的胳膊问她要分赏钱。 沈雁笑呵呵抓了把银瓜子给她,被她轻拍了两下打下来,“谁要这些?难不成太后也只赏了你这些不成?”府里得到这份恩宠的只有沈雁一人,她去宫里的这半日,沈璎就在二门下穿梭了好几回,哪还让人看不出来她想知道沈雁讨得了什么赏? 她如今对沈璎的反感逐日加深,她自己也说不到是为什么,仿佛自打她处心积虑的接近鲁家开始就有些不大满她,直到近来又浑身上下冒着奴气地去亲近沈思敏,就更有些不齿,再看到她这么样鬼鬼祟祟的行径,不免有气,于是着意让沈雁站出来扫她几分脸面。 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最是让人看不起,她来日还得仰仗娘家的地位在婆家立威,怎么能让沈璎这种跳梁小丑坏了沈家这锅水? 沈雁也不喜欢沈璎,心里搁着她背地里与沈思敏来往这件事,更是不舒服,但是又不愿炫耀这些身外之物。便说道:“东西太大,回头你去我房里,我再给你看。” 沈家人都不兴这么张扬,沈弋也理会得,闻言便就点点头,又扯去了别的事上。 哪知沈璎听见更加放不下了,狠狠地瞪了她们二人一眼,便就起身回了房。 沈璎回了枕香院,进门便砸了两个枕头。柳莺慌忙斟茶递水,又把枕头捡起来拍拍放好。 “不就是进了趟宫么,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在我面前显摆?”沈璎气冲冲直喘粗气,瞧着手畔针线篮子不顺眼,又一把拨了下地。 “怎么了?” 门口传来沈宣的声音,丫鬟们纷纷矮身,沈璎心下一慌,也不由站了起来。 沈宣望着地下,柳莺慌乱与七巧低头拾掇。 沈璎有些手足无措,沈宣虽然疼她,但沈家的规矩摆在那儿,并没有疼她疼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发脾气扔东西,这是没有教养的女子才有的行为,从前连伍姨娘都从不曾在他面前有这样的举动,她是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进来。 沈宣脸色沉着,很不好看,沈璎看着小火炉上温着的水壶,低头走过去,沏了碗茶捧上来,沈宣脸上才算是有了些缓和。“什么事情这么大火?”他淡淡地拂着的茶水,声音慢腾腾地,听着就让人不那么轻松。 沈璎支吾了下,嗫嚅道:“是不小心,撞翻了。并不曾发火。” 沈宣睨着她,看她小脸上尽是惶惑,也不由软下了心肠。 过了这么几个月,伍氏的死也逐渐淡去了,他对伍氏其实并没有那么爱,当初的愤怒不过是因为恨着陈氏而已,也许当时就是陈氏毒死了他一只猫一只鸟,他也会借机大闹一回。伍氏的死他心里的怒意多过惋惜,至于悲痛,痛还是有的,悲就谈不上了。 但他对这双儿女的疼惜还是十足十的,这毕竟是他的骨肉。 沈璎这些时的所作所为他都了解个七八分,有时候不免护短混帐,可是站在沈璎的角度,她连亲娘都没了,假若他还对她不加理会,她又还能指望谁?他知道他不是个好丈夫,唯愿做个好父亲而已。 想到这里他合上茶碗,说道:“这些日子手头钱还够花吗?可有什么难处?”   ☆、162 添火 沈璎摇摇头:“女儿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去处,手头有月例银子,已经够花了。”伍姨娘曾经告诉过她,人不可太贪,贪过头的话往往得不偿失,尤其是钱财。她除了月例银子,平日里沈宓还时不时会塞些银锞子什么的给她,虽然远不及沈雁阔绰,但的确没有为钱烦恼过什么。 至于难处,那就多了,她该把她的郁闷和愁苦告诉他吗?该不该跟她说她对于未来毫无安全感?……算了,他到底又不是沈宓,只有她一个女儿,他还有个嫡出的儿子呢,哪里能真的对她掏心掏肺? 她的心情又灰暗了点,对于父亲,她当然是爱的,不爱又怎么办?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所以她在他面前百般顺从,努力做着他喜欢的女儿的样子,就是怕有一天连这点也会失去。 沈宣看着这样唯唯诺诺的她,不免又有点失望,他虽然觉得女孩子应该乖巧些才可爱,可到底她是沈家的小姐,行事怎么也该大方些。现在这个样子,真像个小门小户的闺女。 算了,不想了,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女儿。 他缓缓呼吸了口气,说道:你姑母初五便要南下,我打算初三在四房设宴替他们饯行,你去正房跟奶奶说声,让她准备着。” 他到如今也不曾跟陈氏说话,但这件事又非出动陈氏不可,总不能他宴请沈思敏夫妇。让沈思敏跟杜云袖也跟着他们同桌吃饭。他自小与这个姐姐最亲近,知道她最是讲究这些的。 沈璎勾头应了声是。 沈宣站起来,扫了眼桌子上的针线篮。负手出了门去。 沈璎透过窗口看见他出了院门,松了口气坐下来。 七巧走进来道:“四爷让姑娘去跟奶奶回话?” 沈璎没说话。 七巧又道:“姑奶奶就要南下了,昨日姑娘跟她说的那话还没有答复,姑娘可还得去添把火才成。”她停了下,又说道:“只要表少爷留在府上,往后姑奶奶用到姑娘的地方就多了,再依四爷与姑奶奶的情分。到那会儿姑娘还怕没人跟你撑腰?”. 沈璎也知道这样有好处,她为难地道:“可我又怎好去催她?” 七巧想了想。说道:“倒是也不必催,姑娘不是要去四奶奶那边传话么?索性再借这个由子去菱洲苑里也走一趟好了,便是办不成事,多少也混个脸熟。” 沈璎想了想。点点头。 这里打听得陈氏正好在房里,便就往上房来。 陈氏听得沈璎来传沈宣的话,当下便就冷笑不止。沈璎亲手替她沏了茶,点了香,又拿着炕头的针线挨着脚榻坐下,勾头绣了几针。陈氏由得她在冰冷的地下坐了半晌,才又唤她近前在薰笼前坐下,着春蕙拿了府里惯常的宴会册子来,挑起了菜单。 沈宣连与她说句话都不肯。她原是也要狠狠甩甩沈璎的脸子的,但自打见到沈思敏的作派,大伙也都知道沈家的小姐本该是什么样子。沈璎虽是庶出。但到了嫁出去的时候一样要替沈家笼络人脉,而若是沈家用得着她,说不定到时连沈观裕也要过一过问。 她这个当嫡母的,即便是不喜欢她,又何苦跟她去结这个仇。 沈宣使她来传话,不过就是想她顺便带着她一道教教家务罢了。即使伍氏仍在,教养庶女这些事仍然是做嫡母的份内事。她又如何能推拒? 陈氏对沈璎的态度,不外乎是做到仁致义尽,让人挑不出理来而已。 四房里这两年来是头一回有这种事,沈璎更是平生第一次参与制订这样的计划。 她认真听陈氏交代完,然后道:“不如女儿再去菱洲院问问姑奶奶的意见,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忌口。” 陈氏淡淡接了茶在手:“你若有心便就去罢。” 沈璎颌首出来,怀着轻快的心情去往菱洲苑。 她才不会在乎陈氏对她什么态度,反正她已经是个比下堂妇好不了多少的挂名四奶奶。沈宣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这个做庶女的,凭什么要巴结她?她才不会忘了当初林嬷嬷也曾想下毒谋害伍姨娘,即便她不是想杀她,可若伍姨娘瘫在床上失去了沈宣宠爱,下场不是比死还要惨? 在这个府里,除了她自己,她才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 沈思敏这里早经沈宣得知了初四在四房用饭的事,也正在思虑沈璎除夕日说的那席话。 她当时要拖拖的意思只是为了磨磨沈璎,沈宣既有这个打算,那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她想来想去,自己去寻沈观裕请求把杜峻留下来,沈观裕当然会肯,可如此一来少不得还是会让人背地里说嘴,而若是借由四房来留下杜峻,却是没人敢在背后疑心她什么居心。 正准备让人放两句话出去,外头就说沈璎来了。 沈思敏嘴角平缓地翘了翘,让人把她迎进花厅。 沈璎进来见了礼,便就在锦杌上坐下,说道:“父亲听说姑母初五启程南下,于是预备初四在四房替姑父姑母饯行,侄女儿特地过来问问姑母,在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说完她微微笑了笑,接着又补充:“原是该问问姑母身边的嬷嬷就成的,我到底又怕出错,所以还是亲自来问问姑母。” 沈思敏温和地:“难得你行事这么仔细。我若推说没有,倒是矫情了。我不吃鱼虾,别的皆可。”又道:“不过峻儿也不吃姜蒜。你姑父与袖姐儿倒没什么忌口的。” 沈璎一一记下了,暗地里觑着她面色,又试探道:“不知道表哥与袖姐儿可会一道南下?” 沈思敏凝眉:“袖姐儿在我们太夫人跟前长大,她自是要回去的。” 沈璎一听这意思,目光便亮了亮:“那表哥呢?” 沈思敏捧茶望着下方:“我看他倒是挺喜欢京师,但他这学业又怎可耽误?” “姑母何必担心这层?”沈璎听到激动处,不由站起来,“咱们沈家有的是学问好的人。便是本家没有,京郊旁支里的老进士老举人多的是,都是前朝退下来还未曾有机会报效国家的,依我说,别的倒罢了,最是这学业上的事,姑母不必担心。” 只要杜峻留下来,他便必有倚仗她之处。而沈思敏惦记着住在沈家的儿子,只要她常常与她保持联系,这份关系也定然会牢靠下来。 沈思敏凝眸不语,看模样似在犹豫。 沈璎道:“姑母若是有这个意思,趁着父亲这两日在府,我倒是可以请他去跟老爷说说。” 沈思敏望着她,端庄地扬唇:“我还是再想想。” 沈璎蓦地噎住,一股气不知往哪里使,憋了半日只得咽回肚,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也蔫下来。 事没办成,回到枕香院不免还是满脸沮丧。 七巧听见柳莺把话说毕,静默片刻,不由说道:“依奴婢之见,姑奶奶也是动了心的,姑娘不如这就去跟四爷说这个事,不管怎么说,挽留表少爷住下来也代表着四房的一番心意,等到四爷跟老爷提过了,姑奶奶多半也就顺水推舟点头了。 “就是不同意,她不也可以拒绝吗?这种事,也断没有责怪姑娘的理儿。” 沈璎听得她这么一说,那颗将死的心便又活了,“也不知道父亲会有什么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七巧笑道:“四爷与姑奶奶姐弟情深,姑娘能有这番主见,四爷自然只会有高兴的。” 夜里沈雁在书房里闷不吭声一个人投壶,胭脂走进来:“红衣来了。” 射出的箭落入壶筒里,随着开启的帘子处挤进的冷风一起进来的,便正是菱洲院里当差的红衣。 “姑娘,三姑娘又往菱洲苑去了,四爷初四晚上要替姑奶奶和姑爷饯行,三姑娘过来打听姑奶奶的饮食宜忌。奴婢找了个由子在后窗下站了站,听得几句真切话,三姑娘似乎是求着姑奶奶把表少爷留下来,还说什么学业都不用愁之类。” 说罢便将沈璎在沈思敏房里说的那番话转述出来。 “你说什么?” 仍在投着壶的沈雁蓦地回过头,面上赫然罩着层寒冰。她执着竹箭走到她面前:“沈璎求着姑奶奶让杜峻留下来?” 红衣很显然没见过这样的沈雁,不由咽了咽口水,才说道:“奴婢听得很真切,不过姑奶奶说要再想想。” 沈雁脸上的寒意愈发浓烈了。 让杜峻留在府里,然后假借寄读之名徐徐图之,这倒是个好主意!沈宓这人终究不是那等绝情绝义之人,沈思敏纵然过份,在沈宓眼里杜峻却仍是个孩子,他只消装出几分好学乖巧的劲来,沈宓未必不会看在甥舅的份上放下这层隔阂。 时间一长,等沈宓放松了警惕,他假若暗中使点什么伎俩,难保沈宓不会失足上当。沈璎这番话,自是正中了沈思敏的下怀,她或许不明白沈思敏跟沈宓提过亲,但沈思敏来求沈宓收杜峻为徒的事她八成是知道的。 一个沈思敏已足够让她憋一肚子火的了,如今再加上个沈璎?   ☆、163 狠办 沈雁冷哼,手上的竹箭被重掷到地下。 沈思敏人精似鬼,未必没看出沈璎的算计,她所谓的还要再想想,不过是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枉图钓住沈璎罢了。这两人相互算计却又狼狈为奸,想拖他二房当冤大头,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沈雁愿不愿意?! “这三姑娘还真是哪儿都有她!” 青黛将手上的衣裳放在桌上,也不由气忿起来。她虽未想得如沈雁这般透彻,但沈思敏不是好东西,沈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她却是知道的,这两人凑和到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她走到沈雁面前:“姑娘,咱们怎么办?” “自然是要狠办!”沈雁凌厉地望着她,然后冲红衣挥了挥手,等她退下去,才又冷声道:“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 尤其是沈璎! 她已经容忍她很久了。她若是不跟沈思敏提议留下杜峻,沈思敏自己当然也会有这个念头,但这话若从她口里说出来,不但是沈宓会心生戒备,就是沈观裕都会对杜峻提防几分,沈思敏要想得逞,终归还是不那么容易。 而假若沈璎借由沈宣的口留下杜峻,那沈思敏则大可以以半推半就的姿态应下,有了四房作遮罩,沈宓与沈观裕就是有别的想法,也起码会少掉几分。 沈璎至今为止虽未造成什么大恶,但这并不表示她不想行大恶。而是在沈雁严防死守之下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假若杜峻当真留了下来,日后沈思敏指使她替杜峻做点什么勾当,她会不做? 这终归是个祸患。假若这次放过了她,便是狠惩了沈思敏,日后她也会继续寻别的人来打主意。她如今正该把精力放在如今挽救华家的事上,怎么能容许这种人在身后不停蹦哒?终究不如一次绝了她的念头要紧。 她坐下喝了口茶,寒脸道:“他们不是初四才饯行吗?先不动声色,给我死盯着她们俩。” 初一一过,府里的人客开始多起来。许多上门来拜访的亲友和官员,华氏与陈氏近日都帮着季氏陪客。又还要抽空去别的府上送年礼,如无意外,这样子的忙碌会一直持续到元宵节以后,而沈思敏他们行期已定。各房都在商议给沈思敏饯行的事。 华氏从头至尾连想都没想过要给他们饯行。 反倒是沈雁提起来:“好歹派人去请请,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她要的是节骨眼儿上给她们好看,这种细节上自是不屑落话柄让他们说的。 华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沈宓说了说,沈宓沉默了半日,便就在床头替她修脚趾甲的时候好言说了句:“既然雁姐儿都说了,那就依她的意思吧。”碰上个这么会算计人的姐姐,他也是憋着一肚子的郁闷气。但到底她这一走便眼不见心不烦了,就当好聚好散吧。 沈思敏提亲这事,作为母亲。华氏考虑的角度却比沈宓更现实些。 虽然嫁到杜家那样的人家也不算有多埋汰沈雁,但杜家规矩比沈家还严,沈思敏因是小辈。在杜家都得小心着做人,以沈雁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了他们家,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再说杜家再好如今也已经没落了,沈宓这样的家世才学如今也还混到个五品,沈雁若嫁给杜峻,那么要等到杜峻入仕少说也得二十岁。等到他有出息的时候至少都三十岁往上,也就是说沈雁怎么也得熬上个十多年人老珠黄了才有福可享。她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来哉? 这么想着也就对沈思敏的算盘越发的窝火。 只当他们二房都是傻子哩! 不过沈宓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办吧。她选在园子里天香阁,请来各房的人作陪,设了场宴。 这里沈璎听了七巧的话后,自然也有了番打算,这日见沈宣从天香阁陪客回来,正在房里拾掇他那些藏品,预备着赠给杜如琛,便就一面过去帮他打下手,一面随口似的说道:“这次姑母南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转,父亲何不挽留她再多住些日子?” 沈宣不以为意地微笑着:“难道你也舍不得你姑母?”他自小与沈思敏关系亲近,沈璎能这么看待沈思敏,他自然是高兴的。 “那是当然。”沈璎爱娇地走过来:“谁让她小时候待父亲那般好呢?” 沈宣笑了笑。然后握着两卷字画又开始沉吟:“可是你姑父姑母情份一向极深,她又怎会撇下他单独赴任?”说完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顺着她的话而想远了。 沈璎抿唇想了想,试探道,“便是姑母不合适留下来,便把峻哥哥他们留下吧? “峻哥哥极少来府,表姐妹之间情分都淡了。姑母若是再隔上几年不来,岂不我们连这门亲戚都丢了也有可能?府里也没有别的更亲的表亲,如今葵哥儿茗哥儿都大了,让他们跟杜家的人就此结下情谊不也很好么?” 沈宣听得她这么说,倒是有了丝诧异,抛开沈家与杜家必然得长久地保持往来这层,沈璎能够从家事上着手看待与沈思敏的关系,倒有了几分长大了的感觉。他笑着道:“你从前不是一提到他就害怕么?怎么,如今不怕了?” 沈璎脸红了红,自打杜峻在府里出现,她才发觉一切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都十二岁了,又在府里作客,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般淘气?再加上他来府时与沈雁闹了那么一场,后来再没有什么张狂的行为,静静观察了几日,又试着与他接触了两回,这点顾忌便早就放下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他是杜家的少爷,自然是个规矩人,我哪能真怕他?”她娇嗲地抱住沈宣的手,这么解释道。 沈宣想了想,微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成,我去跟老爷说说。” “哎!” 沈璎重重地点头,高兴地笑起来。 沈观裕自是没料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沈璎而起、沈思敏借机玩的一手好欲擒故纵,他心里正觉得对女儿有所亏欠,又因为她不日便要南下而心下不舍,沈宣这一提出来留下杜峻,他便就认真想起来。 杜峻留在沈家,便是得不到沈宓悉心教导,却也能耳濡目染学到不少东西,他若得闲,也可以偶尔指点杜峻一番。再来有了杜峻在府里,沈思敏总归要多回来几趟,人一老了就盼着儿女们都在跟前,如此也慰了他一片思女之心。 因此沈宣才开了个口,他就笑微微地捋须点了头。 这里连忙让人去把沈思敏和杜如琛请过来,将想把杜峻留在沈家住下来的意思表达了出去。 沈思敏立时与杜如琛对视了一眼,为难的道:“这不太方便罢?”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沈宣说道,“母亲重病在床,她可是最疼姐姐的,如今姐姐呆不了几日便要离去,她不知有多难过。姐姐若是把峻儿留下来,常去榻前问候一二,岂不是也替姐姐姐夫尽了孝心?” 杜如琛是并不知这里头还有沈璎这么一出的,想着若是沈宓同意收杜峻为弟子的话杜峻也是要留在京师,他又是个大孝子,沈宣这么一说便觉大有道理,于是与沈思敏道:“再推拖就是咱们的不是了,我看逸尘这话说的很是,就让峻儿留下来侍奉岳母罢。” 沈思敏从容地笑道:“既然夫君都这么说,我又哪有反驳之理?”说完面向沈观裕,提裙拜下去:“峻儿往后,就全仗父亲关照了。” 沈观裕心里落下颗大石,伸手扶她起来,横在父女之间的那层隐隐的裂缝似乎又已然消逝了。 他虽然也看得出来沈思敏其实有些顺水推舟,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沈宓直接拒绝了他,那么杜峻就是留下来,沈宓该保留的依然还是会保留。 杜峻留在沈家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而因为定下的晚,二房收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初二下晌,也正是二房准备替沈思敏与杜如琛饯行的这日。 杜如琛浑然不知沈思敏与沈宓那番争吵。 他敬重沈宓,酒桌上说起行程,未免也趁机跟沈宓敬酒:“岳父大人与逸尘喜爱峻儿,故而峻儿会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一则替我夫妇在岳母榻前尽尽孝心,二则也替我二人承欢于岳父膝下,往后还望子砚能看在你我郎舅的份上,帮我关照些峻儿则个。” 沈宓听到这话有些懵,他可没想到杜峻还是会留在杜家,他对杜峻本身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沈思敏这样的做法显然让他心下不满。既然是要把杜峻留在府上,怎么着也该在他们决定下来之后跟他吱个声儿,倘若今儿没这顿饭,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跟他提了? 他望着杜如琛,笑了声,没说话,把酒喝了,扯了别的。 屏风这边,华氏季氏陈氏也陪着沈思敏在用饭。孩子们另有一桌,不在跟前凑,而沈雁推说去梓树树同喂龟,并不想与杜峻谋面。 就算沈思敏没打算跟华氏提到杜峻的事,有陈氏这样的闲人在座,自然是免不了将消息传到华氏耳里的。   ☆、164 机会 华氏听闻也觉得后槽牙有些发酸,沈思敏这是什么意思?先是拿婚事来求沈宓收杜峻为弟子,如今碰了壁,杜峻要留在沈家的事却连告诉也不告诉给二房了?好歹你沈思敏是客,沈宓是主吧?便是沈宓得罪了你,你想把儿子留下来,礼面上也得有句话不是? 华氏不是在乎府里多出份供给的那种人,但是这姑奶奶的做派,她也着实吃不消了。 当然这种事情面上不好说,他们自己是知道沈思敏这么做是故意,可架不住别人不知道,若真是放在嘴上说,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她敬了沈思敏两道菜,转头跟季氏说起去房阁老家里送年礼的事情来。 席散后回了房,沈雁也已经回来了。 沈雁却已经从丫鬟们嘴里知道了这消息,听得来龙去脉,也不曾似沈宓华氏那般气怒,手头正吃着蜜瓜,便就顺手将蜜瓜盘子往前一推,想了片刻,似笑非笑与她们说道:“传个话下去,就说初四那日我就不去四房陪客了,舅舅给我求了个签,让我逢四的日子别见客。” 如今府里各处都有胭脂她们设下的眼线,虽说不见得个个都处在要紧位置,可传个话却很容易。 于是不到半日就传进了菱洲苑,沈思敏听到这话立时便冷笑了笑,也没有说别的什么。沈宓都敢那样拒绝她,这事肯定已经落到沈雁耳里。她找个借口不见她没什么好奇怪的,今儿中午他们二房设宴,她不也没出现吗? 这里沈璎却没她那么淡定。 二房设宴饯行的时候沈雁没出现她当然知道。她也随陈氏陪宴的。但她却不知道沈雁为什么不露面,如今看她一再推脱的样子,倒像是不想与沈思敏他们碰面似的,往日里看她倒不像这么没分寸的人,难不成她跟沈思敏也结下了什么梁子? 但她仔细回想着,除了杜峻来府那日两厢起了点冲突,事后又并没有发生别的事。就算是沈思敏去求沈宓收徒被拒,这对沈雁来说也形不成直接冲突不是吗? 她心里存了疑。于是找了柳莺来问:“她初五为什么不能出门?你去打听打听。” 柳莺出去转了半个时辰后回来,“碧水院的人嘴挺严的,问了好些人都没问出半个字。还是奴婢寻了扫院了的嬷嬷,塞了她一只银锞子她才告诉我。原来华老爷南下前给她在金龙观请道长解了个签,说是二姑娘生辰克四,但凡逢四的日子不宜见客,否则将姻缘不利。” “姻缘不利?”沈璎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沈雁有可能使什么小性子,又或是故弄玄虚,没想到竟让她挖出这样的猛料来。如果是不利姻缘,那就难怪了。在她看来,女儿家的姻缘是最要紧的,比如说她。她这辈子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全在婚事上,难道沈雁她不在乎? 就算她有个会当官的好父亲,还有个会经营的好母亲。会替她操心婚事,可终归他们保不了她一辈子。一个女人要是真正命好,不但年轻的时候衣食无忧,到人老珠黄的时候还得能够那么从容自若的活着,万一到老来丈夫三妻四妾地往房里拢又怎么办? 所以哪怕那道长胡说八道,作为女孩子。肯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雁都十岁了。肯定也会替自己未来着想的,她会这么小心,也就不奇怪了。只不过想到她素日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私底下却是又这么着紧自己婚事,便不由好笑,原来她也只是个虚伪的人而已,还当她真有那么豁达呢。 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说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到底只有一个姑母,这一走又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二姐姐这若是不来,倒显得我们沈家既凉薄又失礼数,这样可不好。父亲既交代这事让我与奶奶一块来办,我少不得要去找找大姐姐了。” 不管是真不利还是假不利,她都得想办法把她拉出来不可。 假若是真的,那是最好,沈雁拥有的已经太多了,难道还需要有桩好姻缘吗?她凭什么得到这么多?就算是假的,她不想见沈思敏也是事实,他们之间有梁子,她就借这个机会让这梁子再加深些,越是这样,才越对她有利。 总之不管怎么样,沈雁来赴宴,都终归有她受的。 她回头拿了块帕子,往长房去。 沈弋正在吩咐丫鬟们收拾布匹缎子。 沈璎说了来意,然后道:“二姐姐平素并不大待见我,可这次并不是为我设的宴,而是为姑母。姐姐知道昨儿个二姐姐也是避着没出面的,我琢磨着这么样并不好。想来想去,也只好请大姐姐来做这个说客。” 沈雁不能见客那番说辞沈弋早就听闻了。闻言她便静默下来,端着杯子缓缓喝了半碗茶,才看着她道:“既是她说不能见客,我又怎么好去劝她。你若是怕姑母怪罪,不如先去听听她的意思才行事?也免得到时落得两边都不是人。” 沈弋素日是最把这些规矩放在心上的,沈璎没料到她会拒绝,但她的话又很在理,倒是让她也想不出话来反驳。便只好起身道:“那我去姑母那儿问问她的意见。” 沈弋点头,目送她出去。 沈璎从长房出来,便在廊下站住了脚。 沈弋这话倒像是给她提了个醒似的,沈思敏的目标在沈宓,而她的宿敌则是沈雁,说来说去,她们之间也等于是有着共同目标,沈思敏想打沈宓的主意,而沈宓又对沈雁千依百顺,她若阻拦沈宓收杜峻,沈思敏就是再绞尽脑汁只怕也是没法儿。 所以她要想达到目的,不还得先解开沈雁跟杜峻这层矛盾么? 如此说来,她倒是真该去寻沈思敏合计这事了。 这么想着,她心下大定,遂又抬腿到了菱洲苑。 哪知道沈思敏去了沈夫人房里,沈璎便只好等着,等茶喝了见底,心里也渐渐有了主意,外头才听见沈思敏特有的温婉低柔的嗓音传来,连忙站起来,迎到门槛下,朝外福了福:“姑母。” 沈思敏顿步见着是她,唇角勾了勾便抬脚进了门。 沈璎跟着跨进来,替她从丫鬟手接了茶,双手递给她。 沈思敏见着她这番作派,眉梢里便浮出一丝轻慢,单手接过来,放在一旁,说道:“有事么?” 她对这个庶女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即使她将成为她在沈府的一颗棋子,那也是颗让她瞧不起的棋子。沈家的小姐哪怕是庶出,也应该是高贵衿持的,不是吗?她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姑奶奶,除了辈份,大家的身份都是一样的,沈璎的作为在她看来,就有些自轻自贱。 一个自轻自贱的人,难怪连沈雁那样的人都要瞧不起她。 沈璎躬身道:“今儿早上我听人说,二姐姐明儿来不了四房做陪客,昨儿二房设宴的时候她作为主人也不曾出现,这未免太不把姑母放在眼里了。这幸亏是姑母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她,假若要是传到外头,岂不显得咱们家没有家教。” 沈思敏偏头看向她:“这有什么?我不过是个外客,她若真不方便出来,我做长辈的又怎好勉强。” 就是沈雁故意不给她这个脸面,她又犯得着为这些事去争高低么?到底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会让个黄毛丫头利用起来?沈雁跟沈璎之间不对付她是知道的,沈璎在她面前挑拨是非,不就是想借她去给沈雁难堪? “姑母就是太善良了。”沈璎索性在她旁边的锦杌上坐下来,“您难道不想让峻哥哥将来拜到二伯名下了么?” 沈思敏睨着她:“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可不认为她想通过联姻来说动沈宓的事情让她得知了。 “自然有关系。”沈璎道,“您知道二姐姐不来见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么?” 沈思敏平静地望着她。 她抿了抿唇,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我听说,金陵的华老爷年前来京时,给二姐姐求了枝签,签上写二姐姐这一年里逢四的日子不能见客,否则不利姻缘。” 不利姻缘?沈思敏双眼微眯起来。 姻缘两个字就像针一样蓦地扎中了她心里犯的那块病,按照沈璎的说法,为了一泄先前沈宓辱她之恨,她正该想办法把沈雁拖出来毁了她的姻缘,然后迫得她最后只能嫁给杜峻才是。可是沈璎不可能知道她有这打算,二来她怎么知道这消息是真还是假? 沈璎到底是个孩子,而且本事也还弱得很,她又怎会轻易信她。 她依旧恢复了平静,看向沈璎:“即便有这么回事,这跟我要办的事又有什么关系?”这个枉图借她来壮声势的庶女,也就这么点本事而已,她几乎已经没有跟她往下谈的兴致了,假如不是她还有点利用价值的话。 她含笑道:“我有点累了,你是在这里坐还是去寻袖姐儿玩?” 说着她站起来,一副不奉陪的样子。   ☆、165 奸计 沈璎连忙道:“姑母请留步,我知道您不在乎我,可是不管怎么样,假如二姐姐能够出面来陪客,如此总归多个机会接触不是吗?假如二房一直这么冷淡下去,来日峻哥哥就是留在府里也要花上大把时间跟二房缓和关系。 “二伯平日最迁就二姐姐的,趁着姑母还未走,先让峻哥哥跟二姐姐把之前的矛盾解开,日后二伯自然会随着二姐姐的心意来。姑母要想说动二伯,关键还是在二姐姐身上啊!” 沈思敏听得这话,倒是停下了步来。 她知道她在利用她恶心沈雁,可不管怎么说,她这句话倒是很对的,使沈宓回心转意的关键在于沈雁身上,只有沈雁接纳了杜峻,一切才有可能。反过来想想,她让杜峻留下来后暗中去接近沈雁岂非也是这样的心思? 她深深看了眼面前神色急切的沈璎,缓缓退回到原处坐下。 沈璎仍然以为沈雁不愿见他们乃是因为杜峻开罪过她,这是好事,她知道沈璎不是盏省油的灯,为免节外生枝,这种打算不让她知道是最好的。 “那么,你有什么好主意?” 沈璎见她坐下来,顿时松了口气,她跟上去,说道:“二姐姐性子强硬,又仗着有二伯撑腰,这点小事,就是去告诉老爷,让老爷出面怕是也不成的,依我说,咱们最好是仔细想个主意,让她不得不出面才成。” 沈思敏抚着腕上玉镯,“我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不如你说出来听听?” 沈璎顿了顿,说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先回去琢磨琢磨。有了眉目再来告诉姑母。” 沈思敏点了头。 沈璎回到枕香阁,才要坐下细想该给沈雁布个什么局,柳莺便迎上来:“方才奴婢路过二房,看见碧水院的人忙忙碌碌地,正在给二姑娘收拾小抱厦。说是明日里二姑娘要在抱厦里礼佛一日,让谁都别去打扰。” “她要礼佛?”难道真是为了那支签? 沈璎才坐下去的身子立时又站起来。二房的抱厦位于院子后方,在靠近四房的位置,平日里她就是打墙下经过,都能透过镂花窗看到里头进出的人影。 她要在那里礼佛?沈璎忽然有丝福至心灵的感觉,先前在沈思敏处没曾拿出好主意。便是因为二房防得跟铁桶似的,她根本没法儿下手,可假若她是在抱厦里礼佛,那她的机会不就大大增加了吗?正房与碧水院进不去,要在抱厦里设个伏。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起来,这次若不让她出个大丑,那简直浪费了这绝好的机会! 这边厢沈思敏等沈璎走后,也坐在榻上沉思。 按理说她不该理会沈璎这种下三滥的奸计,沈雁若果真是为了保姻缘而不见客,那也没什么好说人家的,到底婚姻大事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至关重要,若在平时。她只怕还该斥责沈璎几句。 可是沈雁却又是沈宓的独女,沈宓对杜家的态度关系到杜峻的未来,如今杜家这境况下。她对待沈雁,也就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非常之时使用非常手段,假若沈璎真能够有办法在她离京之前让沈雁与杜峻消除过节而后变得关系融洽起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如此看来经她的手化解掉二人的矛盾,已是十分必要的了。 今儿都已经初三了,她顶多也只有两天时间来争取。这么一想她又有些迫切起来,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荡然无存。倒是有些期待着沈璎能快些拿出主意来。 在房里踱了几圈,正要唤丫鬟去四房里转转。外头就来人说三姑娘来了。 她连忙稳住心神,缓步到了偏厅,便见沈璎一脸喜色站在堂内,见着她便就快步迎上来:“姑母,我想到了个好主意!” 沈思敏便就挥退了丫鬟,然后在帘栊下止了步,示意她往下说。 沈璎道:“沈雁明日会在二房抱厦里礼佛,到时候我们不妨趁她礼佛的时候往抱厦里设点什么埋伏,然后把她吓出来! “那会儿二伯与二伯母都会在四房,她又下令不让人前去打扰,这个时候她受到惊吓绝对会冲出屋来,而姑母若在这个时候恰好经过赶上前护住她,她必然会感激姑母,就是二伯也定会与姑母冰释前嫌,开了这个头,二房总会给姑母几分面子照顾着峻哥哥罢?” 只要把沈雁吓出屋来她就称心了,不是说见了外客就断掉姻缘了吗?那就让她断得干干净净好了!而沈宓事后肯定会怀疑起沈思敏为什么刚好在那里的,到时候二房跟沈思敏的矛盾越深,她所能够利用沈思敏乃至杜家的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然而沈思敏一听却不由灰下脸来,这是什么馊主意?自己的闺女在房里无故被惊吓,沈宓难道不会去查吗?到那会儿一看她这个被拒过亲的姐姐正巧在那里,沈宓是猪脑子才会觉得事情跟她没关系! 果然是成不了气候的东西! 她瞪了眼她,然后在榻上坐下来。 端了杯子喝了口茶,想是被温茶润了火气,倒是又渐渐冷静下来。 沈璎这法子虽说上不得台面,但若经她修整修整未必也变不成个好主意。至少沈雁受到惊吓后会感激陪护在她身边的那个人这是一定的,而她假若把这事交由沈璎来办,她不过问,而后路过二房救下沈雁的人改成杜峻,岂不更加直接有效? 沈雁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女娃,只要杜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到了她身边,她未必不会动心。 而只要杜峻有不在场证据,沈宓也不可能会怀疑上他,就是查出来是有人背后作祟,倒霉的也是沈璎,沈璎跟沈雁素有过节这是沈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有她在前头顶着,她又怕什么? 杜峻在这方面也不是傻的,只要沈雁接受了杜峻,假以时日未必得不到她的心。 想到这里,她那颗不屑为之的心倒是又动摇起来。 再默了片刻,她看向她道:“那你准备怎么吓她?” 沈璎就等着她这句话,闻言连忙道:“我会先让人预备好,明日里等大家都到了四房的时候,我再让人往抱厦里扔几颗红炭……”冬季里天气干燥,凡是不沾水的东西都容易引火,沈雁既在抱厦里礼佛,必然会点香炉,既然点了香炉,会走水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点火?”沈思敏眯眼望着她,已经忍不住咬起牙关来了。 她真不知道长着这么一副猪脑子的沈璎,还哪来的勇气玩宅斗?就这种脑袋,碰上她沈思敏这样的人,真是分分钟被整到死的命。为了吓唬个小姑娘出屋她不惜点火,不知道这种事查出来之后,沈宓就是把她老子送官查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她跟沈宣有多大仇,不惜这样害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想点别的。” 就是放群耗子进去也比放火要好,不是吗?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这种脑袋明显发育不全的人为伍,就算她年纪小,可沈家年纪小的子弟一大把,也没谁跟她一样瞻前不顾后!等这次事成了,杜峻跟沈雁和好了,她绝对要跟她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 沈璎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只想到这个主意。” 沈思敏放下茶杯,沉凝道:“让人去采买一筐无毒的菜蛇,倒在抱厦外墙角下。” 这个季节的蛇都还在冬眠,倒在墙角下它们也不会动弹。但是只要当抱厦里点上薰笼气温升高,它们自然会遁着热气爬进屋里。 一筐上百条蛇同时潜进屋里,莫说是个小姑娘,就是大人也定会吓得半死。再者四房与二房抱厦之间有现成的镂花窗可以利用放蛇,下起手来根本神不知鬼不觉,就是查也没法查到手,万一查出是人为,也可以说是不慎溜出来的,岂不比她放火什么的要好得多? 沈璎微愣之后,面上果然也浮现出了钦佩之情,深深地望着她说道:“我这就去办!姑母等我的消息便是。” 沈思敏叹气也似的嗯了声,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碧水院这边,沈雁盘腿坐在床上,一面啃着盐焗鸡翅,一面说道:“你真看到是蛇?” 黄莺点头:“哪里敢有半个假字?每条都是擀面杖粗细,三姑娘早上亲自跟大厨房交代的,让席上新添道蛇羹,于是四房就买了一筐子蛇进来了,但是吃顿饭而已,哪里用得着一筐子几十条大蛇?总之咱们的人看到只有两条蛇进了大厨房,剩下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雁吮着鸡骨头,默然沉思着。 她让人放了消息出去后,沈璎的一举一动便都落在她眼里,她知道她去过沈弋处请她来游说她出面陪客,沈弋拒绝了,然后她又去了菱洲苑,她去做什么她连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沈璎若不去寻沈思敏,她这个局不也就白布了么? 沈璎的心思很好捉摸,凡是沈雁要做的事情,她都会想办法给她使坏打乱便是。165  ☆、166 哎哟 她故意让人放话说明日会在抱厦里礼佛,沈璎必然会瞅准这个空子将她引出屋来,她这整个下晌在府里蹿来蹿去,若不是在想馊主意对付她就有鬼了。看来这筐子蛇,八成就是打算明日投到抱厦里来的,等到明日抱厦里烧了薰笼,贪暖的蛇还不都爬到屋里来? 真真是阴毒!假如她真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看到满屋子蛇爬进来,会不吓得晕死过去? 她把鸡骨头丢进骨盆里,就着碧琴倒来的温水洗了手,说道:“去把扶桑和紫英叫过来。” 四房里设宴给姑爷姑奶奶饯行,其余各房按例都作陪客。沈宓早早去了四房,华氏则去长房寻季氏一道,先议了送年礼的事之后再过来。总而言之早饭后二房就只剩沈雁在了,而丫鬟们有的随了华氏出门,有的因为府里年节上忙,被临时调去府里帮手,也去了一半儿。 菱洲院这边沈思敏等杜峻请过了安,便挥退了丫鬟,对杜峻道:“等会儿我们去四房赴宴,沈雁有事不方便过来,你注意点那边的动静,要是有什么风声,你就立刻赶过去。要是碰到什么蛇虫,你也不要怕,那些伤不了人的,只管护着雁姐儿出来便是。 杜峻不免纳闷:“蛇虫?好好的府里怎么会有蛇虫?” 沈思敏欲言又止,这种阴私她甚少跟儿子提起的,免得毁了他的心性,眼下也不好跟他明说,只好含糊地道:“听说四房里走散了半筐菜蛇,我怕有可能会蹿去二房。总之你不要怕,越是危险的时候你越勇敢地把雁姐儿带出来,你二舅会越发看重你。 “总而言之,你得尽力想办法跟她改善关系,只有把她的心给拢住了。你二舅才有可能带契你。” 这样“英雄救美”的法子虽说不一定产生长效,但起码对改善沈雁对杜峻的恶意是有效的。只要有了好开始,剩下的便就慢慢来罢。 杜峻顿时想起原先沈思敏跟他说过那番话来,多少也听明白点她的意思,点头道:“菜蛇我不惧,从前我常在田间行走。也见过许多蛇。 “只不过沈雁明摆着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她这是不想见我们,故意找借口,我只是不吝她这般目中无人罢了。话说到这里我对二舅也些不解,她这般不守规矩。二舅不但不训斥反而纵容着,可见就算学问再好,治家上也极有问题。” “你住嘴!”沈思敏斥他,“谁告诉你背后乱议长辈的?” 杜峻脸上一红,垂下头来。 沈思敏想起明日过后便又要分开两地,心下一软,又拉起他的手来,温柔地道:“母亲知道你心里的委屈。雁姐儿再不好,她的家世门第都是好的,你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为着将来,怎么也忍下来。等到成了亲,你再对她摆脸色也不迟。总归成亲之前,先顺着她。” 杜峻闷不吭声地默了默,然后点了点头。 沈思敏轻轻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去吧。记住我说的话,一会儿你就在二房周围活动着就是。听见抱厦里有动静你就直接过去,找到沈雁把她带出来。” 杜峻出了门。沈思敏这里收拾了下,也等来杜如琛一道去了四房。 从四房这边看过去,二房抱厦里已经有丫鬟们来来往往了,等到那边静下来,再看过去,便见胭脂青黛站在门口,而房门虚掩着,因为里头点着香炉与薰笼,门窗都各开了道缝。 沈璎在陈氏处陪着沈思敏坐了一阵子,华氏与季氏便就相携着来了,等到大家寒暄了两轮,沈璎便就趁着大家不注意时出了门外,跟廊下的七巧使了个眼色,便就又回到屋里,在沈思敏身旁坐下,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袖子。 七巧都去放蛇了,沈思敏还坐在这里,回头蛇进了沈雁屋里,沈思敏怎么来得及去救场? 沈思敏微微侧了侧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动。 沈璎正着急的时候,门外的扶桑忽然说道:“咱们姑娘一个人在房里,也不知道福娘她们侍候好了不曾,我回去瞧瞧。”说着便转身要走。 沈璎听见了,赶忙走出门将她拉住:“二姐姐不是在礼佛么?还是先不去打扰她罢?等会儿我再让人去请她过来赴宴便是。”七巧这会儿应该正在指挥人放蛇,若是让她撞见了便就前功尽弃了。 扶桑想了想,笑道:“那也成。就有劳三姑娘了。” 沈璎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再去问沈思敏,反正她的目的在于把沈璎拖出二房来,沈雁是因为给沈思敏饯行这场宴而被吓出来的,回头就是有怨气也只会撒到她的头上,至于她眼下插不插手,她已经管不得那么多。 这么想着,遂气定神闲在庑廊下坐下来,支楞着双耳等侯着二房那头传来的动静。 闲坐了一两刻,果然就听外头传来几声尖叫,然后紧接着又有更多纷杂的声音响起来!等候在庑廊下的扶桑她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走下石阶。 这里紫英速度最快,听见尖叫声起便已飞快冲到院门口,然后又飞快跑回来道:“是二房抱厦那边传来的,可能是二姑娘出事了!”沈璎心下一喜。扶桑连忙道:“那们得去瞧瞧啊!三姑娘,方才你不是说要去看看么?一块儿去吧?” 沈璎推脱不过,这当口自然是也不想放过这看热闹的好机会,于是随着她们一道出四房上庑廊,一路拐去二房。 再说杜峻有了沈思敏那番叮嘱,便装作与沈芮散步闲聊的样子,一直都在二房附近走动,听到抱厦处有尖叫声,四房里又有人进了院内,便也立即冲进来! 抱厦建在二房深处,七弯八拐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到得,进得院门,便就有好些丫鬟夺路出来,然后一面惊叫着,一面相互嘱告去寻人! 杜峻心下暗喜,他虽不喜欢沈雁,但是也知道今日这一进去便离成功又更近了一步,无论如何也是要加把油的,于是脚下更是飞快,沿着庑廊便往抱厦处飞奔。拐弯处忽然就有迎面而来的丫鬟拦住他:“表少爷可是来看咱们姑娘的?” 杜峻一看正是沈雁身边的青黛,连忙道:“你们姑娘呢?” 沈璎进了抱厦,虽然明知道这些蛇咬了也不会死,但还是不愿再进去了,站在门槛内便跟扶桑道:“你先进去瞧瞧,看看你们姑娘怎么样了?” 扶桑一把拖住她的手腕,说道:“姑娘都到了这里,哪里好不进去?”说完便不由分说拖着她进了院里,到了正房里将门一推,便就把沈璎给推了进门! 沈璎年纪还小,体质又弱,体力上哪里敌得过十七八的扶桑?一进门便被推倒在地上,她满心里又惦记着该是满屋子的蛇,于是还没看清楚四下便就惊叫起来,这时候忽然门一关,竟然被人从门外反带上了! 她下意识扑过去摇了摇门,居然已经被锁上!但比起满屋子的蛇,她顾不上管这个,连忙背靠在门板上望着地面四处,而地上哪里有蛇?根本没有!疑虑之中她猛地想起屋里还应该有个沈雁,连忙举目望去,然而四处静如子夜,哪里有什么沈雁的影子?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应是中了圈套,连忙扑到门口去扑打着门板:“开门!放我出去!” 但是门外根本没有人回应,整个院子就好比一座空城! 杜峻随着青黛到达抱厦外时,也觉得院子里竟成了空城,而紧闭的房门内却不时地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叫声,杜峻热血沸腾,只觉得机会来了,只要把困在屋里的沈雁从蛇窝里救出来,从此之后他就是二房的恩人,沈宓就是不立刻答应收他,必然也会比从前亲热许多! 他几步冲进门,青黛追进来道:“表少爷不需要些雄黄酒吗?” 杜峻顿住脚步,是啊,蛇最怕雄黄,沈思敏先前说过有半筐子蛇,他这么进去万一赶不走那些蛇怎么办?自然要的!于是道:“雄黄酒在哪里?” 青黛一招手,门外立刻便有婆子抬了坛二十斤重的酒进来。 杜峻虽有疑惑为何她们竟有这样的准备,但情况可容不得他多想,万一大人们赶来便就没有了他的用武之地,他得赶紧!于是拍开酒封,拎着坛子便歪歪斜斜走到了房门口,一脚将门踹开,目光锁定在屋里那人身上,然后举起满坛子便对准她泼过去! 这是正月里的天,还在隆冬里,整二十斤的冷酒全数泼在身上,沈璎立时便打了几个冷颤。她身子本弱,再经这一惊一吓一冷激,立时便双唇泛紫小脸儿泛白,整个人如抽去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下。 杜峻泼完之后便发现了不对,首先屋里并没有蛇,然后沈雁的身高似乎不对!忽一看她居然倒下了,再上前看了看,两手不禁一凉——这人居然并不是沈雁,而是沈璎! 他蓦地傻在那里,手里的酒坛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时候身后忽然又有大批的脚步声传来,有少女的声音以非常悠扬的姿态在他身后响起:“哎哟!表少爷,你把我们三丫头给怎么了?” 杜峻猛地回过头,面前沈雁锦衣绣服完好无损,被成群的丫鬟们簇拥着,揣着两手老神在在站在那里……   ☆、167 完了 四房这边,沈思敏她们皆坐在内室,外头响动自是听不大真切,但是她身边的丫鬟自是也早把事情暗中告诉了她。这里扶桑她们走了片刻,华氏正要唤她们进来侍候,一唤不见人影,紧接着季氏身边的金穗倒是冲了进来:“奶奶,不好了,三姑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二房抱厦里晕倒了!” 大伙听说沈璎晕倒在二房,皆不由得站起来。 沈思敏更是纳闷,沈璎好好的怎么会晕在二房抱厦?就算要晕也应该是沈雁不是吗? “快瞧瞧去!” 因为事发在二房,华氏首当其冲出了门,沈雁说过要在抱厦礼佛的,她心里惦记着她。 季氏陈氏鱼贯而出,沈思敏也赶忙随在其后跟了过来。 这边厢自有葛荀把事情禀告了沈宓,沈宣从旁听得,早顾不得什么别的,立马拔腿就往二房奔来。这边厢正与沈观裕说话的杜如琛听说杜峻在二房把沈璎给泼晕了,也是吓得脸色大变,连忙告退出了门槛。沈观裕默站了片刻,遂也到了二房。 于是很快,二房抱厦里就已经挤满了人。 华氏最先到达,先上下打量了沈雁两轮,见着她完好无损,松了口气,才又看向屋里,只见沈璎还躺在地上,没有沈雁发话,谁也不敢去动,柳莺曾几次想要上前,都被胭脂青黛沉着脸挡住了去路。而杜峻站在门槛下,仿若已慌了神,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华氏看见这模样,虽不知沈雁怎么设的这个局。但也看了个心知肚明,抱厦属内院之地,沈雁本是一个人在这里,怎么那么巧沈璎过来了,杜峻又过来了。还拎着酒坛子把她泼了个透湿?正好沈宓到来,跟他对了个眼色,便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未动。 他们可以不加理会,季氏却不能,纵使看出这当中有诈,也只得吩咐道:“快把三丫头扶回房里去更衣!再请廖仲灵过来!” 柳莺连忙招呼丫鬟们上来了。 沈思敏看到这情景心下已不由一沉。这根本与她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杜峻怎么会把沈璎弄晕了?沈雁怎么会气定神闲站在这里?还有那本该满屋子爬动着的蛇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宣纵然与沈思敏情分最深,可沈璎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他就是再好脾气也忍不住狠瞪着杜峻,怒问起来了,“璎姐儿可是又得罪峻哥儿了?” “不……”杜峻看着他这样子。不由后退了两步,连连摆着手道:“我不是故意泼她的,我不知道璎妹妹在这里!” “你不知道璎姐儿在这里,难道你以为我在这里?”沈雁走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惊疑地说:“你不是故意要泼她,那你拎这么大坛子酒是要泼什么?” “我没有!”杜峻脸涨得紫红,还要再说,却被沈思敏拉了回去。她狠瞪了眼沈雁。转回身跟沈宣道:“只是个误会而已,峻哥儿也不知道,别吓着孩子。” 护短兴许是沈家人的传统。沈宣可不是沈宓那么好脾气的人,听得她这么说,顿时怒色就摆到脸上了:“姐姐这话好没道理,我说这几句话便吓着了他,那么璎姐儿呢?峻哥儿历来玩劣,璎姐儿身子骨为什么这么弱姐姐难道心里没数吗?眼下人都被他泼晕了过去。你还在这里怪我吓唬他?!” 沈思敏的脸蓦地沉下来。 “老四少说两句。”季氏没好气地瞪了眼他,虽然说事实如此。这杜峻也果真是太横了点儿,他就是再宝贝。这眼下也是在外家做客呢,怎好跑到二房内院里来捣蛋?可说来说去,人家终归是客,总不好让人家太下不来台。 沈宣跟沈宓也是极要好的,从前为了沈雁和沈璎的纠纷,他连沈宓的面子都不给,又岂会对嫁出去的姐姐妥协?当下便负了手,冷声道:“我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姐姐姐夫在儿女管教上只怕还要下些功夫!” 沈思敏的脸更黑了。 杜如琛虽看出杜峻这事有内情,但不管怎么说,一则他闯入人家内宅来已是不对,二则他把沈璎拿冷酒泼晕了也是事实,自知理亏,便就好言道:“逸尘不必着急,这事是峻儿的错,咱们还是先看看璎姐儿的情况如何为是。” 假若沈璎只是受到了些惊吓倒也不怕,若是惹出毛病来只怕还得想法子进行安抚。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埋怨地瞥向沈思敏,杜峻都是她在管教的,怎么连这种行为平日里都不多严加约束呢? 季氏听得这话连道“很是”,一面让人去看廖仲灵去了诊沈璎不曾,一面又招呼着大家进屋里坐。 这时候胭脂却飞快跑进来,说道:“不好了!枕香阁里出现了好几条大蛇,三姑娘刚刚醒过来,又晕过去了!额头跌在凳角上,出了好多血! “什么?!”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宣也顾不上问究竟了,拔腿就又冲回了四房。其余人当然揣着又惊又疑的心情跟了过去。沈思敏胆颤心惊,顶着张灰白的脸,也提裙出了门。跨门槛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得跌到了地上,亏得季氏顺手扶了把才算站稳。 沈雁吩咐扶桑她们几句,然后随着人群屁颠屁颠地赶到四房,这时候枕香阁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哭声尖叫声喝斥声什么声音都有,沈璎已经被抬了出来,果然额尖上鲜血淋漓,趴在院外藤椅上放声大哭,而柳莺则瘫倒在地下浑身筛糠。 深宅后院里居然有蛇爬动,这还了得? 沈观裕气得火冒三丈,指着管事们鼻子一顿臭骂。而沈宣也急得蹿来蹿去,指挥着下人们捕蛇,又让人守住枕香阁四面,以防有蛇逃跑出去。 季氏再贤淑也不由跺起脚来:“真是气死我了!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蛇进屋来?金穗快给我去查,看看这蛇到底是哪里来的!” 沈思敏稳住心神,捉住她手腕道:“今儿宴上不是有蛇羹么?多半是厨下里逃出来的。” 季氏半信半疑地觑着她。 沈雁气喘吁吁赶过来,大声道:“四叔!大伯母!胭脂她们方才逮着个人,她肯定知道蛇是打哪来的!”说着她往后一指,便见胭脂青黛押着个满脸惨白的丫鬟走了过来。 季氏惊道:“七巧?!” 沈思敏看到七巧,瞬时一颗心也几乎扑出喉咙口! 沈宣闻声也赶了过来。 沈雁往七巧屁股上一踹,喝道:“老实招来!说枕香阁的蛇是不是你放的?” 七巧见到季氏她们倒也罢了,可见到沈宣也在,顿时便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下已只会哭了。 季氏瞧出古怪来,立即吩咐把院里下人们全都遣散。 沈宣一脚踹七巧当胸:“不说给我打!往死里打!” “我说!我说!” 七巧是见识过林嬷嬷的死状的,哪里敢怠慢,顿时便把如何受沈璎指使,将那筐子菜蛇搬去二房抱厦意图倒进去恐吓沈雁的事情给说了,然后她又哭哭涕涕地道:“奴婢明明是让人把蛇一条条扔在了二房抱厦墙根下的,不知道怎么又跑到了枕香阁来……” 她话没说完,周围围着的人早就已经惊呆了。 沈宓面上虽然平静,但拢在袖内一双手却已握得咯咯作响。 沈宣更是气得差点没抽过去,他一脚踹在她肩背上,然后走到沈璎面前,咬牙切齿道:“这果真是你安排的?” 沈璎早就吓得魂都没了,她哪里料到七巧也落到了沈雁手上,当下就把目光投到沈思敏身上,结结巴巴道:“是,姑母说放蛇吓唬二姐姐,她想把峻哥哥留下来,慢慢磨得二伯收他为弟子……不是我说要放蛇,是姑母说放蛇才神不知鬼不觉!” 四面变得像子夜一般安静。 沈宓望着沈思敏,那目光里的寒意已经无法形容了。 有了这番真相,蛇是怎么跑到枕香阁来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姑侄俩居然狼狈为奸算计到了沈雁头上,沈璎也就罢了,到底年纪小,沈思敏好歹是当母亲的人了,而且还是个外客,她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 “你闭嘴!” 沈思敏的脸早已绿了,沈璎的话才说完,便听她口里咯嘣一响,竟是连后槽牙都已气得被咬断!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失败,所以也根本就防备沈璎会把她抖出来,看到沈宓脸色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完了,她这辈子都已经别想再让他相信她! 一旁的华氏已经只差两眼喷火了。 负手站在外围的沈观裕,一向端凝的脸上也出现了从来也未出现过的怒色。 杜如琛看着沈思敏,眼里充满着不可置信,他承认他也希望沈宓能拉他们一把,可是当沈宓拒绝了沈思敏的提议时他也没觉得特别失望,因为他始终还是相信过份的是他们,沈宓愿意的话,他当然高兴,假若不愿意,他也并不会怪罪。   ☆、168 处罚 可沈思敏这种行为是什么?她堂堂杜家的二奶奶,居然跟沈家一个不及十岁的庶女勾结在一起,去通过吓唬一个女孩子来达到诱使沈宓上钩的目的,他与她成亲十余年,头一次感觉到跟她在一起是一种耻辱! 他郁忿地瞪向杜峻,然后走到沈观裕面前,撩袍跪下地去:“小婿治家不严,但凭岳父发落。” 沈观裕沉脸走到沈璎面前,问廖仲灵道:“三丫头伤势如何?” 廖仲灵俯首:“回老爷的话,三姑娘伤口虽浅,但面积却有铜钱大,治愈是肯定没问题,但落下疤痕却是难免的。此外三姑娘方才被冷酒这一激,原来的哮症病根倒是又加重了,恐怕这次得卧床三五个月方可。” 大家的注意力不免又移到了沈璎身上。 沈璎嘤嘤地哭起来。 沈观裕铁青着脸,凝眉望着沈宣:“我们沈家竟出了这等子孙,勾结外人来恐吓自己的姐姐,传出去别的丫头只怕都不要嫁人了!这种人留在府里也是丢人现眼,明儿赶早,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住!不到及笄不许回来!” 沈璎闻言两眼一翻,再度晕了过去。 沈宣咬牙垂眸,一声也没吭。 对于沈璎,他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待她比沈宓待沈雁没有丝毫区别,她也一直是他心目中乖巧温顺的小女儿,可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在她温顺的表面下还隐藏着这么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四房已经够不像个家了,而她竟然还嫌他的日子过得太清静! 他跟沈宓虽偶有摩擦,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平日里她跟沈雁之间有点小矛盾倒也罢了,他愿意去护这个短,可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对沈雁的仇视竟然已经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做下这些错事,她针对的哪里是沈雁?分明是在逼着沈宓跟他成仇! 他虽然用不着靠沈宓提携。可沈家的兴衰他们都有责任! 他忽然觉得他这些年对沈璎的爱护是不是过于周到了些,也许对于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庶女来说,你就是对她再好,照顾得她再周到,她也一样不会对她所处的环境产生信任,或许对她们来说。无条件的爱反而比不上建立在有条件的基础上、有着利益交换的爱。 所以不管沈观裕怎么处罚,他的心都是真的淡下来了。 “还有你们。”沈观裕处罚完沈璎,又面向了沈思敏,他牙关紧了紧,才又转开眼望着天边。缓缓说道:“我沈家对你也算仁致义尽了,明儿赶早,你就带着儿女出京,从此之后,若无生死要事,就不要再回来了。” “父亲!”沈思敏蓄着泪,情急地上前半步。 沈观裕回身瞪着她,她讷了讷。终于垮下双肩来。 她在沈家的地位,彻底完了。 本来她还可以拥有沈观裕的疼爱,沈宓和沈宣的尊敬。以及沈家众多妯娌的热情相待,还有杜峻,若没有今儿这桩事,若不是沈璎来撺掇她,他本来会在沈家顺利地留下来,同时也可以按计划接近沈宓父女。可是因为沈璎,她连整个娘家都失去了!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栽得这么狠。看着面前又窘又怒的杜如琛,他是最月白风清的世家子弟。向来看不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想来他们这十余年的夫妻之情,也会因此而产生裂痕了。为了挽回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她又该花多少时间精力去弥补? 她咬着牙,往晕倒的沈璎处望去,眼里的寒意就连旁边隔了三丈远的人见了也不由发冷。 沈雁就站在旁侧,当然是瞧见了。 但是沈思敏的态度倒是让她突然想起一事来,垂头沉思了下,她站出来:“老爷的处罚甚为公正,令人心服口服。只是三丫头这一破了相,不知道将来怎么好择夫婿?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有错,害的也是我,然我倒不觉得她为着这点错值得赔上自己一辈子。” 静默中的大家又都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力。 可不是?沈思敏也就是在娘家落个没脸而已,这一拍拍屁股走了,被她用来当枪使的沈璎怎么办?沈璎纵是害群之马,终究未成气候,假若不是沈思敏从中提点,她一个小姑娘怎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再说了,沈璎会这么着,不也是因为帮她算计沈雁么? 相对于这个姑奶奶,在场的不管哪房,大家到底是一家人,平日里敬着沈思敏,是看在她不生事不惹事的份上,如今这都勾结着沈璎往二房里放蛇了,又把沈璎害成这模样,没道理把人作践就这么一走了之! 何况沈璎身上那病根儿,也还是因着杜峻当年作的孽而落下的呢! 季氏沉凝着道:“老四你有什么话说?”她到底是大嫂,便是主持这个公道也是够资格的。沈观裕身为父亲,自是不忍让沈思敏妥协什么,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她出面发话了。就是大家要大事化了,面上也该有句话。 沈宣皱紧了眉头,沈璎虽然让他寒心,可终究沈思敏也太过可恨,但他却不知该怎么做。难道要沈思敏赔钱吗?他们到底是亲戚,沈家又不缺这几个钱,真论到钱字头上,未免就俗了。可若不赔钱,又赔什么呢?总该让沈思敏长长记性,下回再不能这么跋扈了才是。 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凝眉站在那里。 沈雁道:“沈杜两家到底是多年的世交,只要有法子摆平的,总不好就这么断了情分。要是有个法子能化干戈为玉帛,既能让璎姐儿寻个妥当的归宿,又能够显示出杜家的诚意就好了。父亲,你说对吗?” 寒着脸的沈宓听见沈雁这番话,便就缓缓地眯起了双眼。只见他默了有片刻,眉目间竟似开阔了起来。他偏头扫了眼沈思敏,然后道:“要想既让璎姐儿寻个好归宿,杜家又能够显示出诚意来,倒是有个两全齐美的好法子。” “什么法子?”沈雁仰着看向他,脸上笑微微地。 沈宓道:“订亲。” 订亲?! 沉默着的众人齐齐嘶了一声。而后面面相觑起来。 订亲的意思,当然是让杜峻与沈璎订亲。 这可的确是个好法子啊!大家的目光瞬时都亮了。 虽说沈思敏是外客,但真要因为她而舍弃杜家这门世交沈家上下也都还是舍不得的,如今把他二人订了亲,来日结了夫妻,不也成就了一桩佳话吗?左右沈璎这身子骨是杜峻当年闹的。如今又因为沈思敏而辗转破了相,不让杜峻来娶她,又让谁来娶她? 纵使她是个庶女,按理说入不得杜家这样的世家为正室,可谁沈思敏这般作死呢? 大家看向沈二爷的目光。真正是钦佩起来。 就连沈观裕,脸上也绽出些明朗。 沈思敏望着沈家众人但笑不语的神色,却蓦地涨红了脸,脱口道:“我不同意!” 沈宣对于沈宓这个提议,当然也是赞成的。 他对沈璎有震惊也有愤怒,可沈璎再奸滑再阴狠,也终是他的女儿,他就是对她淡了心。又怎会连婚姻大事也就此撂下不管?凭她做下的这些事,沈观裕是不会再替她物色什么好人家了,所以如果沈璎能嫁去杜家。自然是好的。 到底杜家知根知底,而且杜家家风甚严,过份地拿捏她是不会的,而沈思敏又好强,为着她自己着想,也不会太让人欺压到沈璎头上。这对她乃至沈家来说都未必不是件好事。 所以当他听到沈思敏这般回绝时,面上便就不悦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沈思敏咬着下唇。面红如火,双唇翕了几次却是又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是瞧不起沈璎!沈璎是个庶女。而且举止心思都那么上不得台面,她哪里配得上杜峻?!可她又太了解沈宣,怎么能把这样的话当着他说出口?怎么能说她看不起她是个庶女?她身份再低微也是沈宣的女儿,她又不是打算跟沈家断绝往来! “那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宓凝眉睨着她,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缓和了:“璎姐儿的病根是峻哥儿造成的,如今她破了相,又是因为你而起,你害了她却又不同意订亲,难不成是成心害得她这辈子毁在你们母子手上?若是如此,杜家子弟又凭什么入仕为官!” “你!” 沈思敏望着他,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她知道她今儿是把他给得罪狠了,他虽然从头至尾都没发火,但他还需要发火么? 她做下所有事情的目的都是冲着为把杜峻谋个好前程,他只要捏住她这一点,便已经把她掐得死死的。 她真没想到事情到最后会让她自己变得无路可逃,不但没吓到沈雁,就连杜峻的前途也给毁了——别的子弟先不说,首先杜峻想要入仕首先已是不必想了! 而沈璎只是个庶女,这次她犯下这样的错,就是跟杜家订了亲,沈观裕也不会轻饶她!沈宣丢了这么大个脸,他又怎可能不会恼她?沈璎若不再受宠,那么杜峻又能在沈家借到多少力量?日后还得让人耻笑娶了个破了相的病鬼庶女!   ☆、169 咋赔? 一来得不到外家助力,二来还得面临来自沈宓的打压,杜峻这一生不也等于是毁了?! 沈思敏愈想愈无法自抑,扶着一旁树干急喘起来。 季氏她们冷眼瞅着她,倒是也没有一个上前去扶。谁让她算计的是二房呢?连长房自己如今都得傍着二房,才好使沈芮将来有个好靠山呢! 沈雁觑着沈思敏,说道:“姑母既然不同意,也不能勉强。不过璎姐儿伤在杜家手上,落得这样的地步,终归这笔帐还是要算算的。亲兄弟明算帐嘛,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假若璎姐儿这辈子嫁不出去,杜家该怎么赔她? “大伯母如今管着家,杜家要怎么理这笔赔偿,还请给个示下。” 季氏早对沈璎心有不满,眼下沈思敏又是外人,这要是让她做强了,往后她们这些做嫂子和弟媳妇的岂不在她面前得低下半个头?让杜峻娶了沈璎,如此既可让沈思敏吃个哑巴亏,又能拿这婚事压着沈璎在沈家再也没了斗志,她自然乐见其成。 她叹了口气,说道:“这要说理赔,女儿家一辈子可就大发了,光是这子嗣上的事就没法儿赔吧?再说两家终归是姻亲,真若结了这个梁子,就是再有情分日后定然也淡了。我看姑爷姑奶奶要是没什么别的不方便,就还是应下这门亲事罢。 “当然你们要真是不同意,那咱们就还是照规矩来。峻哥儿在府里胡闹也不是头一回了,璎姐儿摊上这么样的病还得一辈子,咱们作长辈的总也得替她想想。姑奶奶要是想好了。我这就让人去请人来做个公证,议定了赔款,日后便就两不相欠。老爷瞧着可行?” 两不相欠,也就是说两府这情份就断了? 沈思敏听得季氏这么一说,心里立时又喷出一股血来。 杜如琛在地上跪了半日。沈观裕也当没他这个人似的,早就羞愤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了。 而当见到沈思敏不但不改变姿态来争取善了,居然还在这里为着这件事而纠结,心里也就愈发气恼。顿时便从地上站起身来,也不顾沈思敏什么态度,直接走到沈宓沈宣面前:“今日是我们的过错。还请逸尘看在两家至交的份上,许我杜家与沈家再结两姓之好。” 他也知道眼下不管怎么样都是没可能再与沈家回到原先,也等于彻底失去了沈宓这个靠山,可是他若不答应,那等来的只有更彻底的绝望!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沈思敏设局恐吓沈雁之后。沈宓还会把他们当亲戚和亲人,赔钱只是个幌子,只有断绝了情份的两家才会用钱来了结恩怨! 跟沈宓成了仇,便等于是跟整个沈家成了仇,他怎么可能不去争取最后的这点情份? 哪怕是只留下点面子情,也总比从此撕破脸皮要好! 沈宣侧转身望着远处,并不答话。 很显然沈思敏的态度已然刺伤了他。 杜如琛咬咬牙,站直身。走到沈思敏面前:“儿女婚事,你也表个态!” 沈思敏与杜如琛成亲十多年,从来没见他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事已至此,只得撇开头道:“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沈宣冷笑道:“姐姐这话,倒真像是我逼着你们跟我结亲似的。也罢!就按大嫂的说法,请个中间人来,咱们就好好议议璎姐儿这伤病该怎么赔罢了!也省得姐姐到时说我沈家仗势欺人!” “够了!” 沈观裕沉声发话。喝住了沈宣。 沈思敏垂下头,咬着唇闪开到一边。 沈观裕默望了她片刻。而后寒着脸道:“远楣既已提了亲,此事就这么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老大家的去安排安排,即日订亲换庚贴!” 说完之后,他便拂袖出了院门。 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萧索似的。 老爷子发了话,全府上下便就即刻行动起来了。四房里这场饯行宴,顿时改成了订亲宴。 至此,沈雁才心满意足回了房,招呼丫鬟们收拾残局。 枕香阁里只放进去两条蛇,余下的都被葛荀抓进了麻袋里。两条蛇很快就被抓获,危险解除。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沈思敏是外客,更是沈家的姑奶奶,为着沈家的名誉着想,她不可能像对待沈夫人那样对她痛下杀手,而沈璎虽则是被逐去庄子上,但她的归宿不定下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出夭蛾子闹着回府来? 总而言之只有绝了她的后路她才能彻底老实。 这姑侄俩不是挺合拍么?索性就让她们往后时时刻刻朝夕相对好了,婆媳俩联起手来算计着杜家的人,又或者是相互算计着对方,怎么着都比算计沈家来得精彩罢? 不过,沈璎要想成为沈思敏的伙伴,还得使劲长脑子。沈思敏机关算尽,结果在娘家讨了个庶女回去做儿媳妇,而且还是个这么不省心的,她不气出血来就不错了,能把她当成自己人?而杜峻这厮则遗传了他娘*的眼高于顶,又怎么会甘心娶个庶女为妻? 她们这么样,也不知道算不算死得其所? 碧水院里的丫鬟们,关上门后欢呼声都快把屋顶给掀翻了。 这边厢季氏的动作非常迅速,再加上有着陈氏和华氏的踊跃相帮,很快关于订亲的准备工作就做好了,因为老爷子说择日不如撞日嘛,当然不可能事事齐备了,该将就的还是得将就些,于是不到一个时辰,这亲就订完了。 等沈璎从昏睡中醒过来,她已经成为了杜峻的未婚妻。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日后在沈思敏这样的厉害婆婆手下讨不着什么好果子吃,还是因为两度被杜峻欺负留下了阴影,总之当她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害羞不是高兴,而是哭着喊着不同意! 不同意?这个时候谁能由得你不同意?莫说沈宣左思右想之后松了口气,就是沈思敏,如今亲都订了你还来说不同意,这不就是要退亲了么?杜家是什么人家,岂能由得你提出退亲?再说了退了亲,就她这得性,往后还上哪儿找这样的婆家? 自然有人封住她的嘴巴不让人往外传。 可是再保密,四房跟二房不是紧挨着么?沈雁手下有着那么机灵的丫头,总会有那么一两句传到她耳里的。 是夜,她让小厨房烤了两只大羊腿,沈弋又让人奉献来一坛青梅酒,沈璎被订了亲,往后自然无法再去鲁家晃悠,她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虽然没到场,但这番意思却极明显。于是沈雁晚饭后往正房里应了个卯,在沈宓似嗔非嗔的注视下回了房,便跟丫鬟们拴了门狂欢到凌晨。 睡到太阳晒屁股时起来,沈思敏已经带着杜峻兄妹和杜如琛准备南下了。 沈雁又怎好放过这等看热闹的好机会,连忙爬起床去了二门下送行,沈思敏瞪着她几乎连眼珠子都要突出来,碍着一旁面若冰霜的沈宓在,终归是什么也没说,便就进了车厢。 沈家到底面子功夫还是要紧的,任凭私下里闹得如何咬牙切齿,到了这当口,倒是又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出了来,包括沈宣,不过沈观裕并没出来,而是在书房整理公务。 沈宓兄弟仨儿送他们到城门。 就这点面子,还是冲着杜如琛去的。 到底曾经是相护扶持过的世交,思及杜家以及谢、丘两家往日的辉煌,离分别时大这家还是有些伤感,城门下望着马蹄一路远去而扬起的尘土,沈宣慨然道:“等到杜丘谢三家中兴,也不知得什么时候了。” 沈宓淡淡道:“江山总有改朝换代的时候,大周正值用人之际,有本事总会有希望的。”杜峻虽然别想在朝堂里混出什么前途来,但杜家终归与沈家的情割舍不断,别的子弟若是为人正派品性端方,也没有一竿子打死的道理。 沈宦望着京外茫茫远山却有些迷茫,“我竟不知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姓氏?我们读书是为了保住官位和地位,杜家的人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能够挣得官位振兴家族,如果每个人都为家族献了身,所谓的家族,岂不就成了坟场么?” 沈宓沈宣俱都无语,沈宦的话虽然略带痴意,可是细想想,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他们终归不是看透红尘的世外高人,也不是看淡名利的名士隐士,他们都不过是习惯于在宦海浮沉,习惯于面对这些风浪和漩涡的凡夫俗子。 他们心中有对成功的渴望,也有从乱世过来留下的惶惑不安,正因为他们经历过动荡,厌倦了动荡,所以才会奋勇前进去拼搏,去获得能够稳稳傲立于风浪之中的力量,求功名谋富贵并不可耻,高贵的气质有很多种,并不只有淡泊名利才值得仰视。 沈宣拍了拍沈宦的肩膀,与沈宓掉转了马头。 春光已经开始照耀着大地,百灵鸟也瞪着新奇的双眼在树梢高歌,城门内渐渐已经有学子在会馆高谈阔论,春闱的气息已经渐渐逼近,不知道这之中又有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忧愁,多少个日后的世家从这里开始迈出光大家族的第一步。 沈宦抬头看看半空的朝阳,也策马追上了二人。   ☆、170 厚礼 整件事情里,沈宓虽然没曾对沈思敏撂过什么狠话,但是从他口里吐出的第一句话都似已经深思熟虑过,沈雁具体也看不出来这件事对他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但就是觉得他对府里的事不大上心了,很多事情华氏问及他,他也是懒洋洋不大提得起兴致。 反倒是他们二房的事他过问的开始多了,对华氏愈发温柔,对沈雁也有问必答,当然除了机密公事,这让沈雁开始有种他们逐渐独立的感觉,其实回过头想想,二房真若是能独立出去,也不是件坏事吧? 二房这边暂且撂下不提,因为初六朝廷便就恢复了早朝,华氏也开始要代表沈府往各府送年礼了。 没过两日沈璎也还是被移送去了庄子里,沈观裕要治她的心意坚决,不会因为她与杜家订了亲便轻饶她。七巧也被撵出了府去,随同沈璎出府的也有不少人,除了整个枕香阁的下人,陈氏又另外指派了几个伶俐的丫鬟,想来走了这个祸害精,她也是很高兴的。 虽是被罚出府去,但沈璎仍还是沈家的小姐,又是杜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吃穿用度上自是不愁,但府里若没有什么宴席大事,以及长辈们的寿辰什么的,她便不能回府,一直得到她及笄之时,才会回府待嫁。 怎么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不是沈雁的目的,只要她再也坏不成她的事就够了。 退一万步说,她如今注定是杜峻的妻子,就算沈观裕不罚她去庄子上,在这府里她又还有什么好争的?杜沈两家最重名声。退亲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就是杜峻死了,沈璎也得守一辈子活寡,她出的丑越多,只会越导致她的前路坎坷。 内宅的风波定了。沈雁的日子又开始逍遥。 除了气气顾颂,逗逗鲁思岚,沈雁偶尔也需要随同华氏出去应酬应酬,指望她展示风采是不必了,这些自有沈弋代劳——华氏喜欢沈弋的温婉庄重,她又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季氏不能出门,遇到体面的人家,便就也常常带她出去见客。 带沈雁出去不过是让她在官宦圈子里结下几个手帕交,往后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但能成为彼此的消息来源,发展得好也还可成为男人们在朝堂上的助力。 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留在府里。她开始需要理理思绪,准备好如何着手营救华家这事。 华钧成来信,已经确定会在端午节之前搬家进京。而头一批仆人将会于元宵左右到京打前站及收拾府第,华氏当仁不让成了梓树胡同暂时的主人,所以这些日子一有空也时不时要去瞧瞧。 沈雁还在努力捋着眼下的局势以及她该出手的步骤。 皇后虽然没直接导致华氏的死,但她是诱因,怎么着也得承担部分责任。 郑王要是当了太子日后她就是皇太后,首先这点就得不能被她所容许。她怎么能让一个仇人过得这么快活?而且从那日碰面的情况来看。她兴许还有拉拢沈宓的意思,既然她想这样做,那会不会再出什么阴谋对付华氏呢? 沈观裕纵使有跟沈夫人同样的心思。如今投鼠忌器,也是不可能对华氏做什么的了,但皇后假若想使得沈家父子为她所用,就必须保得他们不被华家的事牵连。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会直接对沈宓或者华氏下手还得防着。 但再怎么防也不如先下手为强,假如能想办法先弄乱了她的阵脚。使她无暇分心其它,这才是最好的防备方式。 就目前所得的信息看。郑王应该比楚王小点儿,从前世他在皇帝跟前舞剑而得赐改了秦王的封号来推算。那年沈雁十五岁,郑王十八岁,那今年应该就是十三岁。既然直到十八岁才改赐秦王,然后被封太子,可见之前的这些年皇帝应该没怎么注意到他。 眼下她或许该从郑王争储这方面寻找突破口。 “奇了怪了,安宁侯府怎么会派人送年礼到二房来?” 这日正趴在华氏炕桌上冥想,华氏忽然就拿着张礼单走进来,一面咕哝着就道。 沈雁听到安宁侯府几个字,不由爬过来。一看果然是安宁侯府的礼单,而且还注明是送给沈宓的,给沈观裕的则另有一份。礼单上注有五百年的老山参一对,官燕二十四盏,端州的上品端砚两方,外加糕饼甜点八色。 礼不算轻,何况安宁侯这么大的脸面,沈宓真真是长脸了。 安宁侯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给沈宓送这么大礼,难不成是来自皇后授意? 华氏把礼单合起来,说道:“咱们家跟外戚从无往来,还是退了要紧。”说着便要去唤葛荀。 沈家自诩名流,轻易不与官宦外戚这些往来,但谁让沈观裕已经跟皇后有了默契?安宁侯便是皇后在宫外的一只手,这是在替她长沈家的脸面,也可以算作是在跟沈宓示好。他送礼到沈家,沈观裕还真不能对安宁侯摆什么脸色。 但沈观裕跟皇后有勾结的事目前还瞒着沈宓,沈宓纵然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出面阻止。 沈观裕隐瞒不说应该是不愿意为着皇后再赔上沈宓乃至整个沈家的清名,那么等郑王当上太子之后,或者说沈观裕告老之后,皇后便再也得不到沈家的无条件拥护,安宁侯在这个时候拉拢沈宓,为日后作铺垫,是顺理成章的。 如此反过来想,安宁侯以财物惑人,若是沈宓收下了,那日后还怎么以清贵之名行走朝堂?所谓清贵,便是不屑于攀附权贵结交外戚权宦,难道沈宓为了这点东西,也要像沈观裕那样把自己的名声赔进去? 华氏退的当然没错。 但是沈雁想了想,忽然又拦住她道:“退也有退的技巧,先把送礼的人带进来问话。” 华氏也怕这中间出什么差错,到底安宁侯是皇后的弟弟,虽不结交,但也得罪不得。于是让人把来人请了进来。 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气质谈吐都还过得去,理应是个管事。沈雁与华氏坐在珠帘内,先行打量了一番,华氏问侯了声老夫人好,然后听了沈雁的耳语,便问道:“两府素未有往来,侯爷如此大礼,我等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这礼有什么名目没有?” 来者谦和地道:“侯爷因仰慕沈大人才华,故有结交之意,还望奶奶勿嫌东西单薄。” 华氏沉吟道:“如是这名目,那我可断断不敢收了。还请先生带回去,就说侯爷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并不需如此破费。” 来人显然是没想到会碰壁,闻言在堂下顿了顿,然后道:“只是略备了些薄礼,并无罔顾沈二爷清名的意思,奶奶若是不收,小的恐怕回去不好交差。” 华氏笑道:“这容易,我这里指个人陪你回去便是。扶桑!” 来人愕了愕,见帘栊下已经走出个精明伶俐的俏丫鬟来,便只好勾头称是,与扶桑一道退了出去。 安宁侯府这边,扶桑很快随着那管事进了正院,并见了安宁侯刘俨与夫人蔡氏。 刘俨与蔡氏听说沈二奶奶拒收了这份礼,当下不由对视了眼。 “我们奶奶的意思是侯爷与夫人的礼太重,沈家无功不受禄,不好生受侯爷与夫人的情意。”扶桑笑着与他们解释,并道:“我们奶奶还命我代向夫人问安,华家老太爷原也与老侯爷有交情的,论起世交来我们奶奶还该尊夫人一声世嫂,便是要礼尚往来,也该是我们奶奶先上侯府来拜望才是。” 论理是该如此,可华氏不是没来么?华钧成也早就跟这些勋贵淡了交情。安宁侯礼贤下士固然可敬,可若身段放得太低,做的太过火了就有不顾体面之嫌。 扶桑这话里的意思蔡氏倒是也听了出来,遂笑道:“难为你跑一趟,先下去隔壁吃碗茶歇歇脚,我想好了回话再托你捎回去。” 扶桑下去后,蔡氏便就皱眉道:“这华氏看来是个不识抬举的,咱们这么给他脸面,他说不收就不收,好歹也留下一两样做个意思。” 安宁侯也面色凝重,颌下的短须因着下颌的绷紧而翘起,负手踱了半圈,他说道:“倒不是华氏不识抬举,主要还是在沈宓。假若沈宓不肯,这个华氏就是想要做这份人情,也是做不成的。” 蔡氏沉吟着:“想不到这个沈宓竟是个硬骨头。” “那是自然。”安宁侯道:“皇后在他这边使了大半年的劲都不曾撬动半分,咱们三两下岂能成功?” 蔡氏有些气馁,也有些不以为然。他们安宁侯府声大势大,除了那些自恃功高的勋贵对他们态度冷淡,旁的人谁敢不遵他们几分?就是内阁那些个老头子,也不见得敢这么抹他们的脸面,这沈宓又凭什么把腰杆挺得这么直? 她说道:“如今沈家是沈观裕作主,有了他不就成了么?何必再在这沈宓身上下功夫?一个区区小员外郎,也不见得顶什么用。”   ☆、171 锋芒 安宁侯回转身,“你知道什么?沈观裕当初答应皇后的条件之一便是不把沈家别的人扯进这事来,这沈宓是沈观裕的接班人,他自然要顾着他的名声。可是沈观裕已经年过五旬,便是入了内阁也顶多不过再在朝上呆个十余年,等他告老之后呢? “依附在沈家周围的士子群体太大了,郑王就是拿到皇位,也还要保得住这皇位,再说了,他终究是嗣子而非嫡子,日后皇位到了手,会不会听话还未可知,太子被废之后咱们损失了不少人,弄得如今元气大伤,不得不去寻求沈家的力量。 “假若到时候因为沈观裕的告老连沈家的力量也已失去,那么咱们还凭什么在大周立足?为了保住皇后与我们自己的利益,咱们怎么着也得替我们自己积累些人脉实力不是?再说了,沈宓的受宠可不是全因为沈观裕,他也有他的本事的!” 蔡氏乃妇道人家,娘家也并非什么显赫的门第,嫁与刘家也不过仗着乱世里跟刘家的一点因缘,对朝堂里这汪深水并看不大懂,平日里在这些事上也素来唯丈夫马首是瞻,如此听他这般分析,也不由慎重起来。 “这么说,咱们还不能跟沈宓较这个真?” 安宁侯凝眉:“不但不能较真,最好还得做出番谦恭的样子,由着他们的心意行事。如此往后咱们才可再寻契机。”说完他又负手叹道:“谁让他们沈家在士子里一呼百应,连皇上都敬畏着几分呢?你去跟那丫头说一声,就说华氏的意思咱们领会了。” 蔡氏道:“就这么算了?” 安宁侯放缓声:“如今眼目下各府不都在忙着送年礼吗?你去打听着,他们还有哪家没送……”他低声与她嘱咐着。蔡氏听毕,遂就点了点头,让人去传扶桑。 扶桑带着蔡氏的问侯回到沈家,华氏见刘家没再说什么别的,等沈宓回府之后把这事提了提。也就撂了过去。沈宓心中对安宁侯的来意自有一本帐,因而对华氏的做法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并顺便又提点了几句对待几个关键人物府上应有的态度。 春闱日渐临近,沈宓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在六部衙门与宫城来回奔走。 这日正捧着一叠卷宗从乾清宫出来,转到内阁去寻礼部尚书房文正。谁知房文正不在,而户部尚书许敬芳却跟兵部尚书郭云泽为着个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旁边衙吏们都不敢上前劝阻。沈家与几位阁老都有几分交情,沈宓见状,也就不好装作看不见。 走过去一看。两人原来正在争东辽的一幅版图,原来现如今蒙古那边出了事,因为去年老蒙古王腹黑地引开其众兄弟而趁机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那事过后,东辽国内到如今还未安宁,几个亲王争论了大半年尚未休止,便于前年各据一方自立为王,现如今东辽的局势可谓水深火热。 “子砚你来得正好,你来说说。老夫这么分析对不对?” 许敬芳一把拖住沈宓手臂,指着舆图说道:“现下东辽分裂成四部分,老蒙古王王帐、亲王巴特尔、格尔泰与三足鼎立之势。而亲王乌云则处在巴特尔与格尔泰直线偏西,这其中自然以老蒙古王兵力为最甚,但其余几个亲王却也兵强马壮。 “这个时候老蒙古王若要一统东辽,老夫认为首先应该先挑起巴特尔与格尔泰,使他们合力歼灭处于最近距离的乌云,然后再从两面夹击老蒙古王帐。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许敬芳原先也是随军出来的老臣,在理财治世上颇有建树。却颇有些不服气掌管着兵部的郭云泽,加之气性又大。两个人平日连下个棋都能争得脸红脖子粗。 今儿想必是又较真了,居然逮住沈宓这个做晚辈的来评理。 一旁郭云泽倒是气定神闲,捏着胡须微微哼声,似乎并不与那老家伙一般没肚量。他屈着指节敲着舆图道:“你以为巴特尔他们个个都是傻子,等到他跟格尔泰合力把乌云剿灭了,不会再合力把你王帐攻破了再说?!” 许敬芳沉哼道:“我不想跟你说重复的话!子砚,你来说说,究竟谁说的有道理?” 沈宓苦笑着:“两位大人胸中韬略如有万方,岂有晚辈置喙之地。” “不怕,你直管说便是!”许敬芳大声道,并拍着桌子。 内阁里旁的人都静静地不敢出声。 沈宓叫苦不迭,却也只得打起精神称是,走到书案旁,先看了看上头的版图分布,再比较了一番各部落的实力,以及各首领的性情与战斗力,然后平静地道:“据版图来看,蒙古王与巴特尔、格尔泰皆有称霸的胜算,乌云必成炮灰。 “但假若晚辈是乌云,我却会选择于老蒙古王结盟,老蒙古王兵力本就最强,只是输在主将战斗力弱,而乌云与之联盟,则正好相互弥补了缺点,并且还从中间衔接成了一道屏障,直接阻隔了巴特尔与格尔泰之间的联络。 “而后再根据格尔泰占据的地理位置虽然广阔但水草不丰的实际情况,先假意制订剿灭巴特尔部落的计划,而后将之反过来泄露给格尔泰。格尔泰必定会趁机从后方攻入,并且为了一举成功,还极可能倾巢而出。而乌云只要埋伏好数量相等的兵马,格尔泰必然拿下。 “除去了格尔泰,再来对付巴特尔,显然就容易多了。” 沈宓指着舆图,从容不迫地述说。 等他说毕,屋里气氛便比先前安静多了。旁边围观的人都渐渐围拢来细看版图上的分布,许敬芳与郭云泽都如傻了似的站在那里。 沈宓只是个文官,纵有治国齐家的本事,也没有人料到他在兵法谋略上居然也有见地,许郭二人不过是因为较着劲,找不到合适的人评理而顺手拖了他,哪里会料到他竟然能侃侃而谈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而且还能从别的角度提出一番论调来? 郭云泽愕了片刻便就开始捋着胡须踱起步来,又过了片刻,然后抬头道:“这么说来,乌云要想反败为胜,只能迈出与老蒙古王联手这一步?” 沈宓点头:“只有与老蒙古王联盟,才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根据布局来看,只要他与老蒙古王联了手,巴特尔与格尔泰便分隔在他们左右两侧,只要防守得当,两者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寻找机会合作。只要阻断了他们联手的可能,打败他们是迟早的事。” 郭云泽深以为然地点头。 许敬芳这时抬起头来,凝眸道:“那么最后乌云又如何与老蒙古王分出胜负?” 沈宓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认为,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分什么胜负了,彼此各自为政不是也很好吗?” 许敬芳与郭云泽对视一眼,捋须说道:“子砚果然饱读圣贤之书,心肠还是不够硬。殊不知战场之上无父子,在那样的情况下,便是乌云有相安并存的想法,蒙古王可不见得会有。乌云毕竟也曾经与格尔泰巴特尔一道觑觎着蒙古王的宝座。到那时,蒙古王岂能容他?” 沈宓被轻慢,却并无羞赧局促之意,他笑了笑,说道:“晚辈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因为优柔寡断妇人心肠,而是若再说下去,恐怕超出了晚辈职权,有妄议之嫌。” 他就是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员外郎,在内阁高谈阔论邻国战事,若有心人生事,便将成为了不得的把柄。 “哦?”许敬芳听他这么说,却是来了兴致,负手看了眼郭云泽,又扫了眼其余人,朗声道:“今日是老夫拉你掺和进来,并非你蓄意过问,现如今老夫以阁臣的身份许你再往下说,皇上若问起,亦有我担责。诸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众人正也听得兴致勃勃,哪里敢有什么意见,纷纷表示请沈子砚往下说。 许敬芳郭云泽二人笑望着沈宓。 沈宓见状,只得揖了揖首,说道:“想我西北辽东一带近年也不是十分太平,去年虽则有魏国公趁着蒙古内乱率兵阻击成功,但往后却又不知几时又有战事。 “假若东辽国一定要分个胜负,那么只要处在北方的乌云有这个胆子,递个讯儿给雁门关镇守的魏国公,如此两面夹击灭掉老蒙古王帐也是很容易的事。而我朝亦可借机与乌云订下协议,约定往后若干年免除战事。相信兵残马衰的乌云介时为了得到王位,定会应允。” 沈宓话音落下,屋里比方才更静默了。 许敬芳望着沈宓,目光里的激赏仿似被风拂动的湖面,一*地泛出来。而郭云泽眼里的惊讶更甚,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仕官,仿佛眼下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一般。 沈宓坦然地望着他们,并不露丝毫怯状。 郭云点着头,缓缓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许,看来你我当真是老了。”   ☆、172 阁老 沈宓这番筹谋虽则周密精妙,但未必只他一人想得出来,只要再多花些时间,总归会有人想到的。 大周朝堂不乏饱学之士,内阁里这些老头们更是个个有学识有见识有阅历,可关键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提出的反其道而行之的战略布署完全符合形势,这份能耐,却不是人人都有的。 许敬芳点头,负手笑道:“人家是沈家人嘛。” 沈宓连忙俯首:“大人过奖,晚辈班门弄斧,只怕贻笑大方了。” 郭云泽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可我很欣赏你这把斧头哇!” 沈宓往日得到的赞誉多,也没把这事放心上,惦记着还有事情要办,略为谦辞了几句便就告辞。这里郭云泽再看看那版图,拿着细细研究起来,而许敬芳在窗前对着外头春日挑了挑眉,却是挺着大肚子上轿回了府。 许夫人在廊下迎着丈夫,见他满脸喜气,便就打趣道:“你今儿这是捡到宝了?” 许敬芳摇摇头,一面跨进房里,一面袖着手道:“你猜。” 许夫人随着进来,替他更衣:“那是皇上又赏你什么了?” “我才不稀罕呢。” 我许敬芳咕哝着。然后道:“我今儿在内阁遇见了老沈家的二小子。”说着,便把先前那来龙去脉跟夫人说了,然后叹道:“往日外头都说这沈二才思过人,我犹未放在心上,心想就算读了些书,也不过是仗着世家名头得个名声而已。 “今儿一瞧。那份机敏倒果然不同,更难得的是他那份沉稳,老夫见过的才子多了去了,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半是恃才傲物的,独他不同。难怪沈观裕那老家伙独独悉心培养着他了。我看这沈宓,日后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胜过他老子。” 许夫人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儿子。再说,我也没听出什么要紧的来,在战场上这种相互为敌友的事情不是很常见么?如何沈宓这么一说,你就觉得稀奇了?” “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许敬芳哼着夫人,说道:“看事怎能光看表面,你得结合如今眼下咱们这朝局来分析。辽王今年便要之国去封地,此人有勇无谋,擅于打仗。却不擅筹谋,镇守西北辽东那片实则有些费力。 “假若东辽国不时在边关滋扰生事,以辽王的急躁,必有不少仗打。 “而如今宫中皇后淑妃明争暗斗,宫中暗潮频起,这个时候本该尽快定下太子以定朝局,可出了废太子之事,以皇上多疑之性。此次立储必然不会那么草率。在这期间假若西北不稳,那么也必然影响到朝局,皇后淑妃两党更是会借机催促皇上立储。 “总而言之。东辽国的战事,看似不相干,实则也是跟我朝息息相关的。” “哦?”许夫人曾随丈夫南征北战,丈夫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这么说。这沈宓考虑的还确实挺周到的。” “嗯。”许敬芳点头,然后又道:“沈家若是子弟们才学平平倒罢了。既有沈宓这样的子弟,咱们倒不可轻视。咱们家那几个虽也读了几年书。可跟沈家这样的书香世家比起来终究还是底蕴低了,若不是老夫伴随高祖打天下挣下这个恩宠,许家要想与沈家平起平坐谈何容易?”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往后该与沈家多亲近些?”许夫人微笑着。 许敬芳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沈夫人似乎重病在床,如今当家的是老大媳妇,出外应酬的则是老二媳妇?” “还有他们老四媳妇。”许夫人扬眉提醒。 “那他们今年送过年礼来了不曾?”许敬芳又问。 许夫人想了想,“今儿才初九,昨儿应该去的首辅诸阁老府里,咱们家还没来。” “那假若沈宓媳妇儿来的时候,你切记着好生招待!”许敬芳仔细叮嘱着。 许夫人笑道:“来府上的后生晚辈这么多,倒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许敬芳笑着捋须,而后叹道:“后生可畏,咱们这些老家伙争不过,当然就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让路给他们了!沈家若是起不来,如此我也得个心胸开阔礼贤下士的名声,而日后他沈宓倘若真腾达了,许家子弟则还可以借借他们的东风。人到老了,看人就是场赌博,赌的就是眼光啊!” 许夫人深以为然,含笑看着丈夫,自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不提。 沈家这边,华氏依旧在有条有理地按照早就写好的花名册子派送年礼。 她最擅长的便是记帐经营,也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提前列纲要,除了应对家婆这些需要时刻动用心机的事儿,在这方面来说她行事还是很精明的。府里要去的地方很多,她跟陈氏各分一半,但因为沈宓身份又不同些,二房又有些自己的关系要走,所以她比起陈氏又任务多得多。 当然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官户可以略坐坐就回来,一些较重要的却是要提前递帖子正正式式地拜访,往往这样的拜访都会要在对方家用过午饭才回来。有身份的人家哪会吝啬一顿饭?对于他们来说,新年来拜访的客人留下用饭,也是对主家的一种尊重。 华氏早饭后便让人递了帖子去许敬芳府上,得到了许夫人的亲自回话,欢迎沈二奶奶带着二小姐过府叙话。 华氏确认过当真是许夫人亲自回话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许敬芳原是高祖赵阶面前最不拘小节的一个人,他能够吃高祖的茶,喝高祖的酒,高祖那会儿往往气得鼻子直冒烟儿,却又极重他会帮他管帐的本事,于是总是拿他无可奈何。 因着这层,许敬芳的率真亦常常弄得当今皇帝哭笑不得。 但这些年里若不是因为他掌着户部,战乱后这些年皇帝又怎能过得如此轻松,怎会在广西遭灾时轻轻松松就调出十万两白银? 既是也提到了沈雁,华氏不敢怠慢,遂让人去把沈雁收拾好带了出来。 这里母女俩乘着马车出了坊,坊门口守着的安宁侯府的人跟着车尾到了许府,转头便就回到侯府告知了安宁侯夫人蔡氏。 蔡氏正在与管事娘子说话,听见回报连忙起身进屋去了收拾妆容,乘着轿子也赶往许府。 沈雁随着华氏在许家二门下下了车,然后顺着丫鬟指引去到正房拜见许夫人。 她与华氏都是头次到许家来,前世里许敬芳在太子和楚王的斗争摆上了明面前告了老,而许家子弟后来在朝堂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醒目之处。因为没有接触过,所以不知这家人底细,印象中对于许家不好的传闻倒是没曾有。 半路上许家两位少奶奶就迎了出来,看着都是挺大方的人物,大奶奶姓陈,二奶奶姓余,年纪应都在四旬上下了,但是衣着雅致,说话也很随和,看着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这样的人面前,沈雁当然也会以礼相待。 不一会儿到了正堂,便就一位六旬有余的老太太端坐在堂上,花白的头发挽成个简单的纂儿,拿玉钗绾着,身上一袭湖青色绣银菊花的蜀锦小袄,外罩一件灰青色镶边的褙子,看着简单大方,身居高位的从容顿时显露出她的雍容贵气,自然便是许夫人。 沈雁与华氏见了礼,许夫人便笑道:“快过来坐,看那小鼻子冻的,跟胡萝卜似的了,过来我这边暖和。”笑容里也有着十足的热情,浑然不是沈夫人那种时刻端着名门世家夫人架子的作派。 沈雁看出来不是装的,便就道了谢,真的走过去,在下头的锦杌上坐下来。华氏愣了愣,连忙笑道:“雁姐儿当着夫人的面,没规矩了。”她在沈夫人面前规矩立怕了,见到这种身份的人便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行事。 许夫人见着两手搭在膝上,端坐着,像只小猫似的眨巴着大眼睛仰头望着华氏的沈雁,却是大笑道:“这么可爱的姑娘,你拘着她作甚?” 华氏不好意思地道:“太失礼了。” 许夫人笑道:“我们家没你们家那么多的规矩,快坐下说话。” 因着她这么样,华氏倒是也放松下来。 一时陈大奶奶余二奶奶又上了瓜果,因着沈雁而说到了孩子们,再又由孩子们说起了各自府上的琐事,许敬芳掌着户部,最是会算帐的,华氏又是出身皇商,这一来可聊的话题简直不要太多,不知不觉,来时的那份生疏便又淡去了几分。 许夫人未曾见过沈宓,但这几日却也从儿媳妇们处听到了关于沈宓夫妇的事情,想来沈宓若是个真君子,娶的妻子必然也会不错,因而见着华氏时便不由暗暗赞叹,看容貌果然是个美人,再听得几轮帐目上的事情下来,便确认其除了姿容,还是个坦率实诚的女子。 许敬芳对于沈宓那番夸赞,她便也借由华氏而更相信了几分。 至于沈雁,因为出门前被华氏千叮万嘱不可造次,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她就捧着杯茶数着茶叶装淑女,所以倒是并未曾过受到许夫人过多留意。 眼见得气氛热络起来,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个丫鬟,说道:“禀太太,安宁侯夫人来访。”   ☆、173 体面 谈话声戛然而止,许夫人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 倒不是她跟安宁侯有什么过节,而是许敬芳早抱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不掺和宫闱之事,所以与安宁侯还有淑妃的哥哥陕西巡抚杨密这些人很少往来。当然年节之中送送年礼这些事是免不了的,可她们前几日也来过了呀! 华氏当然不知道安宁侯已经到过许家,听说安宁侯夫人要来,除了觉得有几分凑巧,其余倒没什么。 这里沈雁却不由支楞起了耳朵。今儿都已经正月十一了,之所以她们会这么迟再来拜访许家,就是因为初几里头基本上都是门第高的那些勋贵阁臣还有宗亲什么的互访,沈家初二到初七八这几日也是在有往来的重臣里穿梭。 按说安宁侯府与许家都是老交情了,再看许夫人静默的那刹那,这份人情该是早就走完了才是,这会儿安宁侯夫人又再上门,莫非是有事? 正想着,许夫人便已经微笑着站起身,迎到了正堂门口。 而华氏也站起来,垂手等候。 沈雁放下茶站起来,就见到门外陈大奶奶迎进来个中年贵妇,头上钗环珠翠明晃晃的,手腕上套着好几个赤金镯子,浑身上下华贵倒是华贵,就是显得煞有介事了些。 沈雁认得她,就是安宁侯夫人蔡氏。 蔡氏走进来,跟跟许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含笑扫视屋中,目光落在华氏身上,便就哟了声说道:“府上还有客人?看来我真是来的巧。” “可不是么?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沈家二奶奶才坐下。您就来了。今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开席。”许夫人微笑着说道,一面既回应了她,又婉转告知了华氏身份。 华氏颌了颌首,便就牵着沈雁上前。微笑着行了个万福,“拜见夫人。” 安宁侯走过来,微笑道:“原来是你,这倒真真是巧了,华家跟我们刘家原先交情可深着哩,我刚出阁那会儿还在梓树胡同见过你。只是后来这么些年少了往来。没想到在许夫人这里倒是又续上了交情,——还是老夫人福泽乡邻,看看我,倒是没白来这么一趟!” 说着笑转了头,去与许夫人说话。 许家两位奶奶见蔡氏这般热络。还道她们之间果然早就往来密切,许夫人倒是望着华氏笑而不语。 华氏陡然见着蔡氏这般火热,也是有些意外,但这与许夫人带给她的受宠若惊又是不同的,蔡氏的火热让她觉得微有些诧异,但是她也是常在外应酬的人,又因为有着那日安宁侯送礼那事,因此面上也还是笑容未断。颇有分寸地颌首在原处坐了下来。 蔡氏这么一来,先前的谈话却是没法儿继续了,虽说平日里这位国舅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讨嫌之处。但是因着许夫人等有意与华氏建下这份交情,今儿还特地推掉了别的宾客,所以对蔡氏的突然到来,许家人心里还是有着些许晦涩。 但上门即是客,人都进来了,又能如何? 蔡氏又是个话多的。许夫人也世故,很快话题又聊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上。华氏只听少说。沈雁是专听不说,余二奶奶心细。看到怠慢了小客人,遂笑着道:“雁姑娘平日喜欢做些什么消遣?府里也没有跟你一般儿大小的姑娘,你喜欢做什么,我陪你可好?” 大家的注意力便转到沈雁身上来。 沈雁多少看出了来点许家对她们的态度。 沈家往年也都跟许家有往来,不过来的是沈夫人而已。今年换了华氏,许夫人态度又这么热情,只怕是冲着沈宓来。她自然是乐见如此的,毕竟如今沈宓手上可靠的人脉大多都来自于沈观裕,而沈宓与沈观裕一旦观念产生分岐,那么沈宓则得不到半点支持。 虽说这分岐目前不太可能出现,可是夹杂着皇后在中间,日后却难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沈家毫无疑问是沈宓的靠山和推手,但是鸡蛋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许家既然尊重沈宓,有了这道人脉可谓锦上添花,她又哪有推拒之理? 所以她想了想,说道:“我和母亲都喜欢梅花。” 正月里,正是梅花最后的花季,许家必然是有的。 余二奶奶听见,便就笑道:“那可巧了,我早上打后园子过来,见着园子里几株腊梅开的正是繁华,沈二奶奶和雁姑娘若是不怕冷,我们俩倒是可以陪着二位去走走。”说罢她看着陈大奶奶。陈大奶奶得到暗示,也笑道:“正是,我们家的腊梅可是一绝,不看可惜哦。” 华氏自然也早不耐烦坐下去,知道陈、余二人这是要单独与她说话的意思,便就起了身:“既是如此,倒是真要去瞧瞧的了。” 哪知道蔡氏听见,忽然也笑着站起来:“既是这么着,不如我也去凑个兴。” 她今儿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华氏,那日安宁侯跟她那么一说,她便也觉得沈宓这个小小的员外郎变得重要起来,于是让人打听着华氏这几日的行踪,听说她今儿是来许家,而许夫人又比旁的阁老夫人要亲和得多,自然就选择在今日制造偶遇。 不管怎么说,先跟华氏套套交情,日后再慢慢发展发展,等华氏跟刘家关系近了,沈宓那会儿自然也就抹开面子来了。 眼下见着华氏竟是要随着她们去后园子,哪里坐得住?也没多想,便就拿着手绢子走到她们身边来。 众人都有点傻眼。 连许夫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安宁侯府虽说是凭裙带关系晋位,在勋贵里头不得人缘,但外戚总得有人来做,凭这点去厌恶一个人终是不道德的。再加上废太子又品性端正,曾经也十分敬重这些老臣,所以文臣里头倒是还挺敬着刘家人几分,但蔡氏今日这作派,总有些失了庄重。 许夫人轻轻地咳嗽了声。 她们这一静默,蔡氏终于也察觉到了点异样。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夫人,对沈宓本就有些不屑一顾,想他既不是手握重权决定朝堂的重臣,亦非受宠到让人排着队等着巴结,安宁侯的心思在她看来,未免有些煞有介事。 如今这么样被架在半空,她脸上便不由有些火辣辣。 不过看许家人的意思,倒像是也在打着同样的主意,许家人并不怎么掺和宫里那些事,她们又拉拢着华氏做什么?就是稀罕沈家,不也该是往沈观裕那边下功夫才对吗?总之不管如何,她今儿来了便不会空手而归,总会要跟华氏混个脸熟方才好回去跟安宁侯交差的。 蔡氏这么一想,就越发不肯相让了。 笑着道:“不是说看腊梅吗?” 陈余二人终究不便再站着了,连忙笑着道了个请字,在前引了路。 在华氏这事上,许家人跟安宁侯府不存在冲突,不过是觉得她有*份而已,既然她执意如此,她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只当是多了个陪客罢了。 沈雁私下里瞧着蔡氏这脸皮,也不由啧啧称奇。 联想起前几日他们往沈家送礼那事来,对她今儿的来意也就心知肚明。虽然不太把她这番作态当回事,但心里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今朝堂上有权势的到底是沈观裕而非沈宓,皇后这般两面三刀的玩手段,也不知道沈观裕知不知道? 她站在梅树下,心不在焉地赏着花。 余二奶奶是个性子开朗的人,不知道是喜欢小姑娘还是因为沈雁是沈宓的女儿,从树上折了一小簇开得极艳的腊梅顺手插在她鬓上,便就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笑道:“瞧瞧,雁姑娘将来必然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陈大奶奶笑着点头:“这姑娘真是动静皆宜,说的我倒是想起我那两个丫头小时候的模样来了。” 华氏道:“二位奶奶快别这么捧着她,不然她越是该骄傲了。” “这有什么?”蔡氏笑着插嘴:“女孩子家,骄傲些倒也不怕。我们家也有个丫头,打小便是被皇后娘娘惯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就连我跟她父亲说说她都不成,我常说往后只管请娘娘去替我们操了这份儿心罢了。” 许夫人笑而不语。 陈大奶奶道:“”皇后娘娘没有公主,自然会对娘家侄儿多加疼爱些。” “是啊。”蔡氏笑道,然后又叹起来:“早年的小公主要是留到如今,倒是也该择附马了,只可惜天不作美,偏生在战乱里夭折。” 这件事显然早不是什么秘密,蔡氏说起来的时候也十分随意。 但这到底是皇帝的私事,大家都知趣的不再接口。 陈大奶奶让人去拿剪子花瓶,剪几枝腊梅一会儿去花厅设宴的时候摆着。 许夫人却引着华氏一面议着头上的梅花而走向了花林深处,这里沈雁见余二奶奶也回头去招呼着丫鬟去水榭设座,便就上前阻住蔡氏的脚步,福了福说道:“敢问夫人,方才说到皇后娘娘还有位小公主,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174 丢脸(粉红150+) 她想起那日在永福宫外桥头上,她说到皇后说到郑王时她面色是有些晦涩,难道皇后还曾有过别的儿女? 蔡氏原是要随着许夫人和华氏去的,但沈雁是沈宓的女儿,年纪也不小了,终归不好就这么撇下她,便就停了脚,说疲乏:“小公主夭折的时候才一岁,那会儿咱们高祖才刚过黄河,还没到京城来呢,雁姑娘自然不曾听说。” 沈雁又道:“那小公主怎么夭折的呢?皇后娘娘当时不在身边么?” “皇后娘娘当时带着大殿下和小公主。” 说到这里蔡氏才觉自己的称呼有问题,连忙略过道:“当时大军正打算北攻,陈王率领部将在沧州,高祖和皇上在泰州,那会儿也是大雪天,高祖说滞留几日才北上,但陈王却说雪天更容易攻城,他倒是先从沧州进发了,高祖这边不得不呼应,结果小公主跌进冰窟里,就这么夭折了。” “那后来这仗打赢了不曾?”沈雁问。 “赢是赢了,可赵家终究丢了个小公主啊。” 蔡氏说这个话的时候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在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陈王杀伐果断攻下都城也没有保住个孩子的性命重要。 这就叫占了便宜还卖乖。当初若不是陈王,赵家的江山能坐得这么顺利?如今这是陈王让了皇位出来,若是当初不让,赵家如今顶多也就是个异姓王而已,战乱之中死个儿女不是很正常的吗?满朝文武里死去儿女的有多少?华氏兄弟姐妹六个,最后也只剩了华钧成与华氏。 如果要算帐,是不是都该算到你这当了皇帝的人头上? 合着赵家当了皇帝。他们的子孙就比别人的子孙格外金贵起来了,若是不愿意赔上性命,当初又何必起什么义。 沈雁原本对赵家与陈王这桩恩怨并不那么关心,但因为蔡氏的态度,倒是又有几分替陈王不值。 忠义真是害死人。陈王让了江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死后倒还得背上赵家这种莫名其妙的埋怨。不知道他在临死前看到杀他的赵阶时又是什么心情? 原是没兴趣再跟她扯下去,但又不想让她顺遂地去寻华氏,便就仍往下扯着道:“陈王这么积极,难道当初他的儿女不在身边?” 蔡氏远远地看见着沈夫人已与华氏不见了踪影。自是不方便追过去了,这沈雁不断缠着她,心下也有些着恼,没人旁人在,说话的口气也不那么随和起来:“陈王的儿女当时都大了。长子次子都在军中,只有一个女儿随着小陈王妃留在金陵。 “陈王是个逆贼,姑娘往后还是不要打听为好,也免得给令尊令祖带来麻烦。” 明明就是她先说起来的,反倒怪人家打听,但沈雁眼下却不肯计较她这个,觑了她一眼,而是讶道:“小陈王妃?”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略略侧转身子。挡在她前面。 蔡氏是带着任务来的,见状便就皱了皱眉,待要轻斥她两句。却是又知得罪不得,便就耐着性子道:“陈王的原配是在嘉兴的时候过世的,小陈王妃是续弦,比陈王小了老大一截。”说到这个人物,蔡氏眼里透着不耐之余,又闪过丝隐隐的不忿。还有一丝嫉色。 嫉色,蔡氏在嫉妒小陈王妃。难道这个小陈王妃很出色? 英雄配美人。陈王那么威武,想必是出色的。 沈雁暗自点头。看到蔡氏这股不忿。她不由心情好起来。 她怎么就喜欢看到这种爱吃醋、爱嫉妒、天生就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人心里不痛快呢?这么阴暗也不知道好不好? 但她也知趣地不再往下问了,陈王一家已被满门抄斩,虽然不大可能有人会因为她这么个小孩子问了两句话给真拿沈宓问罪,但问多了终归不合适。 可她又舍不得放掉这个可以挤兑挤兑她的机会。 她想了想,便说道:“陈王妃我没见过,不过勋贵夫人们倒是见得多的,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就是个美人,笑起来的时候那真叫好看,巧笑倩兮顾盼生辉,连我每每见了都不由得动心。” 戚氏虽然小心眼儿,但真架不住人家是个美人,要不然也生不出顾颂那么俊的儿子。勋贵们都是战场上饮过血的真功臣,爵位与荣誉都是本事和性命换来的,安宁侯仅凭个国舅身份就当上了侯爷与他们平起平坐,这也罢了,偏还掌着个五城营,自然让人心里不屑。 她当着蔡氏,就是要捧着戚氏。 前次因着吴重坑沈宓那事,顾至诚在北城营把安宁侯府从里到外骂了个底朝天,这梁子早就结下了,他刘家纵容下属在外胡作非为,事后虽则假惺惺地来道歉,可假如不是皇后要倚重沈观裕,他会来道这个歉么? 如今倒又反过来想拉拢沈宓,哪有那么好的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沈宓不计前嫌跟刘家走近了,那曾替沈宓出头的顾至诚介时又情何以堪? 反正闲着也是无聊,硌应硌应她也是好的。 蔡氏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 她虽然不至于真的在个孩子面前与戚氏争高低,但也架不住被顾至诚那么骂过,听沈雁扯到荣国公府头上,便就微哼着垂下眸,一面进了水榭坐下,一面说道:“一个走镖的人家的女儿,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 这口吻,竟跟当初炸了毛的华氏一模一样。 沈雁闻言冷笑。她可真没想到这蔡氏一张嘴这么松垮,戚氏可是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论爵位将来人家袭了爵,还比她高了个等级。蔡氏连点基本的修养都没有,当着她这个外人这么说戚氏,真不知道那安宁侯会不会跟她一样蠢。 她惊呼道:“夫人这样说世子夫人?” 陈大奶奶和余二奶奶听见动静,果然都走过来:“怎么了?” 蔡氏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正后悔莫及,连忙道:“没什么!” 沈雁也平静地看向余二奶奶,说道:“是啊,没什么,就是安宁侯夫人方才说荣国公世子夫人是个走镖的出身而已。少夫人,走镖的是什么意思?” 陈余二人望向蔡氏,面色腾地黑下来了。 许家虽非勋贵,但当初两家都是南征北战时结下的交情,许敬芳跟几位老国公爷和老侯爷时常拍着胳膊称兄道弟,要论起出身,那年头几户人家娶的是有名有号的大户闺秀?刘家蔡家也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家! 如今大家都赚下家业来了,到底也顾着几分面子,出身这种事情大家都知趣的避免提及。这蔡氏在许家作客却对着个孩子背底里嚼荣国公府的舌根,回头传出去了,荣国公府不得以为许家也跟安宁侯府一般是个卑鄙小人? 安宁侯虽是后戚,但许敬芳身为元老,连皇帝的脸也驳得,还会怕他个国舅不成?! 陈大奶奶缓缓开口了:“夫人这话就不妥了,满朝这么多文武,若论起出身来,只怕没几个祖上不是三教九流出身的。就连咱们皇上也并非名门出身。戚夫人乃是皇上钦授的世子夫人,夫人这么说,岂不是在质疑皇上的眼光?” 蔡氏简直无地自容了。 别的勋贵虽然也跟刘家往来不多,但好歹也还维持着面子情,这顾至诚实在太不把安宁侯府放在眼里了,不就是吴重坑了他一把吗,又没剁下他一块肉来,也值得他这么耿耿于怀?素日在府里难免多有埋怨,方才沈雁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提到戚氏,她一顺嘴就说出来了! 许敬芳那牛脾气她是知道的,一个不好闹到乾清宫,皇帝回头不把安宁侯与她骂个狗血淋头才怪!因而眼下陈大奶奶这般数落,她却也只能揣着满肚子憋屈忍耐下来,陪着笑解释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雁姑娘问到这里,顺口提了提。” 说完她狠命往沈雁瞪去一眼,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平息下来。 都是这死丫头给害的,若不是她缠着她问东问西,她哪里能被她绕进去? “雁姐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便是问两句不该问的,夫人也该有些分寸。”陈大奶奶眉头越发皱紧了,这蔡氏虽说没读过什么书,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贵族了,贵族们该有什么样的作派她好歹也见识过,怎么自己说错了话反倒推到个孩子身上? 想到这里,便就温声牵了沈雁,说道:“这里冷,雁姐儿跟二奶奶去屋里吃茶,省得冻着了。” 沈雁看了眼蔡氏,遂乖顺地随着含笑望着她的余二奶奶走了。 陈大奶奶嘴角抽了抽,望着蔡氏道:“夫人是回前厅去还是?” 陈氏年纪比安宁侯还大,若不论品阶,论起辈份这么待她也待得。 蔡氏脸红得跟茄子似的,当着满园子沈家与许家的下人丢了这么个脸,哪里还呆得下去?便就强笑道:“我忽然想起府里头还有点事,还是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 陈大奶奶看着她出了园门,沉沉呼吸了一气,才又去到许夫人她们已然落座的水榭。   ☆、175 暗潮 许夫人早从丫鬟嘴里知道了来龙去脉,闻说蔡氏走了也只是微微冷笑了下,便就笑眯眯拉着沈雁近前,顺手抓了把麻糖给她,赞道:“这孩子来日定是个有出息的。” 沈雁也不知道这浑身透着睿智的许夫人是从哪里看出来她会有出息的,这种话她可从来没从华氏嘴里听到过,但是老人家既然夸赞她,她当然也只能一面害着并不存在的羞,一面生受了。 这边厢余二奶奶瞅空使了个眼色给陈大奶奶,到了外头,说道:“方才那事儿可要捂下来?” 为防荣国公府误会,自然是不让他们知道有这回事为上。 陈大奶奶默了默,却说道:“那么多人瞧见,便是咱们捂住了,也难保沈家那边不会传出去。若是咱们捂住了话最终又还是传到了荣国公府,反倒弄得咱们里外不是人。——罢了,也不用管它,让他们传去吧,也好让外人知道咱们对这事是个什么态度。” 余二奶奶略想,点点头。 这里蔡氏在许家不顾身份轻狂行事、最后被许家大奶奶臊出来的事儿便就悄悄传出去了街不提。 没有了蔡氏在,接下来的气氛十分融洽。 直到饭后又用过了茶,许夫人才让陈余二位送华氏她们出来。 沈雁仍惦记着小陈王妃,在马车上她问华氏:“陈王如果现在在世的话,很老了吗?” 华氏睁开眼睛:“忽然提起他做什么?” 沈雁便把方才从蔡氏那里听来的话跟她说了,“我在想陈王的两个儿子那会儿都已经能随军打仗了,可见年纪不小,小陈王妃嫁过去。不是要被继子们欺负么?”不能怪她太八卦,实在是作为一个内宅女子,对这些事情有着本能的兴趣。 华氏慢腾腾地抻了抻身子,叹道:“才不会呢,陈王妃是个巾帼女雄。她曾是陈王手下的女将。不但长得美,而且聪明善良。她对萧柯他们几个都很好。战场上哪里来的那么多明争暗斗?大家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打赢这场仗,建立新的王朝,根本没有如今这些人的心思复杂。” “萧柯?”沈雁念着这个名字,“陈王姓萧么?” “姓萧。”华氏点头。目光忽而变得有些幽远,“陈王的女儿跟我同岁,叫做萧瑜,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那时我们还偷偷说过长大了要嫁到同一户人家里做妯娌。没想到还没等到长大,她就随着陈王府一道被毁了。” 说到这里她看着沈雁,“陈王妃虽然是继母,但因为从战争过来,见过了太多流离失所的人民,还有数不清无家可归的孩子,所以她对三个继子女都很疼爱,他们也都把她当生母一样对待。因为她的美丽善良。所以当时也有很多将军暗地里喜欢她。” 沈雁立即被她的描述吸引住了,“那老陈王比她大那么多,还带着拖油瓶。又怎么会娶到她?” 华氏顿了片刻,说道:“三言两语可说不清。”她再顿了会儿,接着道:“我那时候也还小,不大清楚,很多都是后来听来的只字片语,你舅舅舅母却比我清楚得多。” 沈雁有略略的失望。舅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京呢。 蔡氏回到府里,安宁侯听说她回来便立刻进了内院。 “怎么样?”他略带急切地问。 蔡氏抿了抿辰。遂把事情始末尽都跟他说了。 安宁侯听完先是一愣,而后不由暴躁起来:“你怎么会连个小丫头都拿捏不住?在人家府上当着别家丫头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那许老头儿日后见了我不把我撕了才怪,还有那顾家,这话传到荣国公府,往后咱们可就跟顾家成世仇了!你怎么出门也不带点脑子!” 蔡氏被骂得面红耳赤,忿忿站起身道:“我哪里想到那丫头竟是我的煞星!挡了我的路不说,还把我带到了沟里!便是没有这层,你以为顾家就会把咱们当回事不成?顾至诚在外头怎么骂咱们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偏你还怕得罪他!” “你懂个屁!”安宁侯禁不住火冒三丈,“顾家虽与咱们有嫌隙,可这种时候是你该背地里讥讽人的时候吗?我与皇后正忙着跟大臣交好,你倒好,生怕人家跟咱们成不了仇似的,不过是瞅个空子跟华氏说几句话而已,办不到也就罢了,你还要拖老子的后腿!” 蔡氏早揣着一肚子窝囊气,再被他这么一骂,顿时发了飚:“几句话而已,说得容易!那可是在许敬芳的家里,你以为是在大街上?许家老两口看着和气实则却精明似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歹是个勋贵夫人,你是要我去拖着人华氏说还是求着人华氏说话?!” 安宁侯气结,哼哧了半日怒指她道:“你这个泼妇!”而后掉头往外,怒出了厅门。 进了书房将门一踹,他又唤了下人过来:“把刘括给我叫过来!” 下人才走到庑廊下,一四十上下的文士就快步进来了:“刘括在此,小弟正有事寻侯爷呢!” 想来是已经知道了方才之事,刘括说着到了安宁侯跟前,揖首道:“侯爷勿躁,小弟方才正好听得一个消息,小弟听说前几日沈宓在内阁大放谬论,与许敬芳郭云泽二人谈论东辽战局,听说还得到了许郭二人大加赞赏。” 刘括是刘皇后的族弟,幼时也读过几年书,属族中墨水较多的人之一,因着脑子还算好使,建国时便被刘皇后提到了吏部任郎中。当年依附着刘皇后及废太子的当然还有许多人,但废太子一倒,那些人都跟着倒了,刘括因是族亲,倒是幸存了下来。 “沈宓谈论东辽战局?”安宁侯凝眉望着他,“这跟我要拉拢沈宓又有什么关系?” 刘括顿了下,说道:“侯爷不妨想想,沈宓不过是个五品官,他哪有什么资格议论邻国战局?且不说他够不够得上妄议之罪。只说他之所以如此,正是许敬芳给拉过去的,侯爷只要想想眼下的朝局,再把这事儿捅到皇上那里,皇上能不往他们俩中间插一杠子?” 安宁侯听到这话,不由怔住了。 眼下朝局面上看着一派祥和,实则除了后戚与勋贵的矛盾,以及勋贵对皇帝的提防,还有一股暗潮隐约有成气侯的趋势,这暗潮便是内阁与皇帝之间的矛盾。 开国时内阁里六位阁老皆是与周高祖共打天下的元老,经过十三年的更迭,如今还剩下以首辅诸志飞为首、房文正、许敬芳以及郭云泽这四位,这几位都是为大周立过丰功伟绩的,当初高祖在世时,他们几个但凡进宫高祖都得起身相迎,在赵氏子孙乃至宫里太后面前都相当有份量。 他们几个功劳甚大,皇帝却手无寸功,在功臣们眼里,一个对社稷没有过什么建树的皇帝难免有些坐享其成的嫌疑。元老们在皇帝面前傲慢些便就顺理成章了,平日里在皇帝面前规矩还是守着,但每到决策之时,也时常以各种理由拖延或怠慢。 身为皇帝上行而无法下效,对这样的内阁究竟有没有那么敬重便见仁见智。 这些人都是赵氏嫡系,又权倾朝野,皇帝虽然拿他们无可奈何,但也不见得会听之任之。 比如说许敬芳,他为许家挣下的祖荫足够子孙消耗到三代以外了,可是三代以后呢?许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外任封疆大吏,一个在大理寺任少卿,按说品阶不低了,可品阶再高也抵不住皇帝对元老们的忌恨,等到许敬芳死后,许家两个儿子还想再往上爬简直绝无可能。 按照皇帝这般狭隘的心思,只怕到时寻个由子打压打压以固皇权也有可能。 这种情况下,许敬芳自然希望能寻求些外援,以协助子孙后代维护门庭。 皇帝若是知道他瞧中了沈宓,自然会竭力阻止。 安宁侯想到这里,忽觉心头阴霾开阔了些,他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把这消息送到皇上跟前,再借皇上的手阻断许敬芳与沈宓的联系,只要他们俩联不成手,我就还有机会?” “自然有机会。”刘括道,“不止是有机会,假若皇上知道这件事,多半会对沈宓有几句斥责,侯爷若趁着沈宓失意之时前去接触,多半还有事半功倍之效。沈家如今才在朝廷站稳脚跟,因着许敬芳这事一受打击,他怎么可能会不希望多寻道靠山?” 安宁侯听到此处,竟有几分跃跃欲试了。 沈家因着沈观裕相让柳亚泽那回已然站稳了脚跟是不错,可沈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难道他就不需要争取前程了?他可没忘了,皇帝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华家呢。只要能够与沈宓有谋面叙话的机会,自然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长此以往,何愁他不到手? 他抬袖道:“我这就进宫!” ps:看到有亲发给我的消息,说节奏有些慢,不知道亲爱的们是指的哪方面慢呢?是感情线慢,还是主线慢,抑或是女主的成长慢?大家告诉我,我能调整的就尽量调整,如果不能的我就解释一下。 另外这几章节确实涉及到朝政的地方比较多,但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点,是各路人物的走向的铺垫,如果略写,可能后面的情节看起来就会很多疑惑了,如果大家觉得慢,我会尽量加快的,么么哒。   ☆、176 暗渡 御书房里一东一西烧着两个大薰笼,千叶香的味道弥漫在屋里每一个角落。 皇帝着明黄色内衫歪在榻上看书,面前紫檀木矮几上放着一杯茶,正微微冒出氤氲。 大太监程谓躬身走进来,先伸手碰碰杯壁,探了探茶温,而后与皇帝道:“陛下看了好一会儿了,仔细眼睛。” 皇帝瞧了瞧桌角的漏刻,遂放了书,坐起来。 程谓替他披了衣,将茶奉到他跟前。 皇帝接过来尝了口,说道:“是雀舌。” 程谓垂首:“正是。” 皇帝嗯了声,忽然道:“朕记得沈宓也甚喜欢雀舌,你包起来,明日着人给他送过去。这些日子忙着春闱的事,他也是辛苦了。朕看过他会试时的文章,的确是包罗万方字字珠玑,也不知道这次他们父子俩,能给朕挑出几个得用的人来。” 程谓道:“两位沈大人都是栋梁之才,自然能替陛下分忧解劳。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皇帝,才又接着道:“小沈大人不常在衙门,这几日都在各部衙门申办公文,前两日还去了内阁,跟郭老阁许阁老议了一番东辽的战局,奴才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他。” 皇帝抬起头来,目光已泛冷色。 东辽与中原世代为敌,虽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但总归战乱的时候多,沈宓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他居然越权到内阁与阁老妄议他国战局?“这个沈宓!”皇帝凝眸片刻,站起身来:“请郭阁老进宫。” 内阁这里,郭云泽也还未下衙。因着西北时有军报传来,他近日也在对着那日沈宓指点过江山的东辽舆图研究着,听说皇帝在御书房传见,便就顺手将那舆图塞进怀里,随之到乾清宫。 皇帝坐在龙案后。正看着手上一份奏折,刚及不惑的他发须已经有些花白,也许是常凝眉的缘故,眉间有个很明显的川字,而法令纹也略有些深,所以无形中又添了几分肃穆之气。这使得立在书房四面的宫人也屏声静气,丝毫不敢有半点妄动。 郭云泽走进来,先俯身行了礼,然后才微笑道:“不知道陛下召臣何事?” 皇帝先吩咐赐座,然后站起来。含笑道:“阁老近日身子还适当?” 郭云泽坐下道:“谢陛下挂念,老臣身子硬朗着呢,再替大周效劳十年都不成问题。” 皇帝面肌抖了抖,再笑道:“西北那边情况如何了?” 郭云泽道:“东辽仍然四分五裂,暂且没功夫骚扰到边关来,但不保证日后不会。格尔泰部与巴特尔部实力皆不弱,且二者都有称霸草原之雄心,老臣估摸着。一旦生起混战,这二人都有可能向大周求援。” 皇帝沉吟着:“两国互为宿敌,他们如何会来向咱咱们求援?” 郭云泽捋须笑道:“皇上未下过战场。自是不知战场之上并无永久的敌人,也无永久的朋友。” 皇帝被刺得有点脸热,稍顷,他抬头道:“听说,前几日沈宓也在内阁议过此事?” “哦,老臣正要与陛下说到此事呢!”郭云泽说到这里。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副舆图来,铺开在御案上。说道:“那日老臣与老许在内阁争论此事时,沈宓恰好经过。老许捉了他来评理,不想沈宓倒说出番过人的见解来!” 说罢,他便指着舆图,顺着那日沈宓所说一一跟皇帝讲解着。 皇帝越听面色越凝重,到最后竟把先前那股愠怒抛到了九宵云外。 “这果真是沈子砚的主意?”他抬头望着郭云泽。 郭云泽笑道:“老臣可不敢窃功。” 皇帝拿起那标注得十分详细的舆图,仔细看了片刻,扭头道:“沈宓乃是一介文人,并未曾领兵出战,乱世之时他又还是个少年,真难得他竟有这等纵观天下运筹帏幄的本事!” 郭云泽俯首:“这正是陛下的眼光,也是我大周的福气!” “嗯!”皇帝放下舆图,高兴地踱起圈来。 “近日朕也在思考东辽国战事,这乌云是老蒙古王年纪最小的弟弟,格尔泰与巴特尔兵强马壮,要合伙吞掉乌云简直不要太容易。可当乌云联合了老蒙古王王帐对付他们,那么胜算便又大大增加。此次他们大乱,兴许是我大周一个极好的契机。 “爱卿与沈子砚,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皇帝回身站定,难掩兴奋地说。 郭云泽微笑着,说道:“陛下的福星应是沈宓,老臣可当不起这二字。” 皇帝望着他,笑了笑,倒是也没曾说什么。 郭云泽告退出宫。 皇帝喝完那杯雀舌,又说道:“传沈宓。” 沈宓正在礼部忙得不亦乐乎,听说皇帝传召,也只得暂且撇下手头事务,匆匆到了御书房。一见皇帝笑微微地看向他,并不如平日那般满脸的忧国忧民,不由心头微凛,提起几分戒备来,行了礼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站着,并不曾冒动。 皇帝微笑道:“不知道子砚对东辽国如今局势有何看法?” 沈宓闻言抬头,默然片刻,说道:“微臣不懂军务,不敢擅议。” 皇帝漫声道:“你在内阁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朕许你说。” 沈宓愕了半晌,才不得已说道:“宜以静制动。” 皇帝沉吟未语,眼望着桌上的朱笔,而后道:“倘若朕要以动制动呢?” 沈宓微顿,抬起头来,“皇上的意思,莫非是要对东辽动兵?” “难道不应该么?” 皇帝望着他,走下丹墀,说道:“照你的分析,只要等乌云与老蒙古王联手灭了巴特尔与格尔泰。乌云与老蒙古王必有一场对决,假若我军瞅准这个时机发兵突袭,岂非可以将之全数剿灭,从此西北辽东一带便将太平无事?” 沈宓沉默未语。 皇帝与内阁的矛盾他早就知道,可是这种矛盾是必然的。哪朝哪代的元老功勋在二世祖皇帝面前能够完全谨守君臣之仪?开明的君主会不失原则的敬重谦让,如今内阁元老们虽则有些傲慢,却并不曾威胁到皇威,他们甚至连立储之争都不曾参与,皇帝就是让让又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他想要对东辽动兵,很显然是在跟内阁赌气。替自己挣份军功,在元老们面前夺回几分威严。 这想法不错,但若要赔上才刚刚稳定下来的社稷则就十分不明智了。 他凝眉道:“皇上的想法自有道理,可是一场战争牵涉到许多方面,我朝前后经历着近三十年的动荡和战争。山河早已千疮百孔,眼下再值休养生息期间,若再主动掀起一场战争,从兵力与物力以及财力上来说都不堪重负。 “其次东辽众部落皆骁勇擅战,我朝既缺兵又缺马,短期应敌尚可,若是要主动袭击,恐怕得不偿失。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关外风土人情皆与中原迥异,也并不止东辽一个国家而已,一个人的胳膊再长也总有限度。即使消灭了蒙古人,我们管治不得法,迟早也还是会有别的部落会来侵占。 “如此看来,眼下我朝并不宜主动对东辽用兵,想要剿灭他们,更是不切实际。” 殿里随着他的话止而安静下来。 皇帝负手踱着步。香炉里有烟在缭绕,香氛仍是淡淡的。 半晌。皇帝在帘栊下止了步,说道:“看来子砚不但学问好。胸中韬略更是让人叹服。” 沈宓垂首。 皇帝又道:“且回去忙罢。朕会让人照你的意思拟旨去西北,着魏国公好生行事。” 沈宓俯首谢恩,退了下去。 这里皇帝等他二人出了门,便招来右侧立着的程谓:“传旨到兵部,命魏国公因势利导,助乌云夺取王位,与之签下和书。此外,”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望向程谓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你即刻再拟封密旨给魏国公,着他仔细盯着东辽,在照兵部下发的公文行事之余,在诱使乌云与老蒙古王联盟之时伺机大举出兵,争取一战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程谓目光闪烁:“陛下的意思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皇帝沉凝着转身,望着这深幽的宫宇,说道:“朕虽称不上开元盛世之君,起码也无愧于先祖。举朝文武大多皆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功臣,这些人倚老卖老侍宠而骄,欺朕手上没有战功,倘若魏国公这一战成功,便有可能助朕真正做到一言九鼎上行下效! “为了皇权尽数在手,这样的仗即便是倾尽举国之力耗尽国库,又有何要紧?” 程谓肃然,转身退去。 皇帝回转身来,缓了口气又唤住他道:“再传旨下去,赏沈宓八仙过海玉屏一座,再将朕前日得的那套蔡明澜的金石孤本也赐予他。沈宓此人有真才学,又极具大局观,更非跟随先帝征战的老臣,这个人堪得重用。” 程谓听到此处,却不由说道:“据闻沈宓私产极为丰厚,想来金玉之物并不稀罕。陛下若是要重用此人,倒不如赏些别的,比如官位。奴才听说前日沈宓的夫人拜访许家,许阁老的夫人对沈宓的夫人十分热情,奴才恐怕许阁老亦有拉拢之嫌。”   ☆、177 恩宠 假若沈宓被许敬芳拉拢过去了,皇帝要把沈宓拉过来培植成对抗功臣元老们的计划岂非又要打乱? 皇帝闻言皱眉,扭头盯着地下默了半日,方说道:“官位自是要提上来的,只不过且等这一仗打完再说。眼下八字还没一撇,便许下官位,纵坏了他,来日也不好操控。” 程谓称是。 皇帝这才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宫里的赏赐送到沈家来的时候,沈宓刚刚到府,正靠在太师椅内,一面接着华氏沏来的温到刚刚好的茶,一面享受着沈雁按摩肩膀,以及她变着法儿地问他索要书房里那本《官场启示录》。 从许家回来后沈雁并没有再随华氏去应酬,而是找了些有关大周建国的一些相关书籍来翻阅,当然本朝开国未久,并没有什么系统的史册,只有来自于民间的一些杂记与野传,这中间虽然水分不少,但结合所见所闻,以及现下朝堂实际情况,也还是能捞到不少有用信息。 比如这安宁侯的情况她就掌握了不少,刘家当初为了尽快建立起后戚势力,所以把家族嫡支旁支还有姻亲好些力量都扶植了起来,就是在太子被废之后削去了大批人马,如今依附在安宁侯府周围的六品以上官员也还有十数人之多。 当然因为受创极深,这些人还未形成大气候,当中仍以低阶的官员为多,机要职位也只有廖廖几人。 而杨淑妃这边,最大的靠山当然还是身为陕西巡抚的弟弟杨密,杨密是去年进京时被改任去陕西的。根据前世的经历,他在陕西应该会呆到三年后,然后调入中书省任参知政事。此外还有淑妃的表舅任复钧,他在左军宫任参将。 至于家族里别的人,如今倒是未曾发现特别有潜力的。 如此看起来刘皇后从人数上胜于杨淑妃。但是从权力上淑妃却又还比刘皇后略胜一筹。刘皇后也许就是看到了不足,所以才会想到拉拢沈家,跟勋贵们的关系这么差劲,她想得到很多来自军方的支持,还是有些难度的,相较之下。倒是循规蹈矩行事的文官们较容易拉拢些。 对这些事情了解得越多,她就越希望自己本事再强大些,她可以在闺阁里做她的沈二小姐,但她却要使眼睛能够看出这四面高墙,使耳朵能够听到这外头各处的动静。所以她需要一些能够教会她如何灵活运用这些手段的书籍。 沈宓正想答应又不想答应的当口,葛舟就把程谓带进来宣旨了。 “沈大人才学渊博,陛下甚感欢欣,特令老身来传旨行赏,老身这里给沈大人道喜了!” 程谓读完旨,便就笑着跟沈宓揖首。沈宓连忙从地下起身,让座道:“有劳程公公。沈宓那日在内阁只是随口一说,具体该当如何应对。还需兵部各位大人与将军们联合商议拟定,沈宓轻狂之语,并不能作准。” 程谓微笑道:“大人何必过谦?连郭阁老都对大人的策略深为赞赏。可见是极周密的。陛下已经着老奴让兵部宣了旨,依照大人建议行事。陛下对大人可谓寄予了厚望,只要大人往后悉心辅佐皇上,一心为我大周,便是越权议几句政事,皇上也不会责怪大人的。” 沈宓眼底闪过丝晦涩。含笑垂首。 程谓笑着站起来:“大人近日为着朝廷劳心劳力,老身就不多打扰大人歇息了。告辞。” 沈宓接过扶桑捧来的两方元宝,递到程谓面前。程谓顿了下,笑着取了其中一只,深揖道:“大人客气。”而后迈步出了门。 沈宓送到府门外,先前面上的笑容转瞬消逝不见。 沈雁先前并没有出来接旨,但是却不代表她没看到这一切。 等到沈宓进到书房,便就不由跟上去道:“父亲又办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皇上高兴了?” 沈宓坐到椅上,望着院子里下人们正抬着的价值连城的玉屏,先是凝了眉,而后默了半刻,才叹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说罢,遂把那日在内阁的事情,以及先前被传召进宫的事给说了。 “我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煞有介事地赏赐于我,毕竟就算这策略有效,我也才提了个想法,假如眼下东辽局势已定,当中也没出什么偏差,我倒是不会太惊奇。” 沈雁听他说到东辽局势,却是不由变了变脸色。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里从这一年开始东辽局势确实不稳,所以本来应该在八月份辽王之国之后就会班师回朝的魏国公也被绊住未曾回来,但是后来她从秦寿那里得知的此战详情却与沈宓所行的策略大相径庭。 沈宓如今的态度很明显是主和,借帮助乌云平定东辽之机化干弋为玉帛,并不赞成对东辽用兵,可是当时朝廷却的确是用了兵的,那一仗发生在两年后,周军损失惨重,魏国公也因此殉国,而之后韩稷就顺理成章当上了世子拿到了兵权…… 韩家的事先不管,只说沈宓前世有没有曾跟皇帝提出过自己的建议,阻止过这场战争呢? 她想起她在金陵的那三年,沈宓的官位连动了两次,一次是今年春闱后便小挪上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的位置,这是升迁是目前看起来意料之中的,而在明年底的时候却还挪了一次,又从国子监挪到了吏部任郎中,这次便是六部正四品的要员了! 魏国公死于后年春上,推算起来应该是乌云已经灭掉格尔泰与巴特尔、正与老蒙古王分庭抗礼之时,周军趁虚而入期望一举剿灭东辽之际。 这么说来,那明年底沈宓的那次升迁,则应该是巴特尔与格尔泰被队大胜之后,无论怎么说,东辽少了两名虎将,对大周来说都是好事,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他的这次升迁,正是因为他提出的策略得到了印证,皇帝对他加以了封赏了呢? 她皱着眉头,问沈宓道:“父亲觉得,皇上真的会听从您的建议不对东辽发兵吗?” 如果不是皇帝下令开战,魏国公在朝中如此境况之下,必然不敢擅自用兵。没有这一仗,魏国公也就不会战死了,不管她跟韩稷之间有多少过节,韩家毕竟是功臣,也是对平定江山有功绩的,损失掉这么一员大将,对中原百姓并没有什么好处,于她更是没有。 沈宓顿了顿,说道:“我没想过。”说完他再默了默,想起在御书房皇帝的那番问话,面色不由又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莫非皇上明面上让魏国公做着旁观者的身份,暗中伺机而动?”他的表情变得莫测,惊疑与恍然兼而有之,“可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雁也想不出来。 一个一意孤行的皇帝只会距离民心越来远,眼下大周扛不起大的战事,皇帝假如真这么做……她又想了想这一仗后朝庭的局势,这一仗虽然没有败,但也没得到什么赢面,从魏国公的遗体运回京师之后雁门关便锁上了。 国中因着这场战事,皇帝跟内阁许敬芳和郭云泽以及诸志飞三位阁老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好在国库未曾出现危机,因而倒还算没出现什么大风波。 当时沈观裕还未入阁,只有柳亚泽与刑部的于罡拥护皇帝,礼部尚书房文正则保持中立。内阁里的老臣都是开国的元老,皇帝在他们面前都得礼让有加,难道皇帝执意要打这一仗的目的是为了对抗这些老臣们? 她不能确定,毕竟她对皇帝了解得太少,若不是因为从前世回来,她也并不会想到皇帝有可能根本没把沈宓的劝告放在心上。 她忽然想起沈宓先前晦涩的神色,不由道:“那父亲方才对程公公那样的神色又是为什么?”程谓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轻易不会出宫办这些跑腿的事,今儿不但他亲自来了,还只收了一锭元宝略表意思,这脸面给的不可谓不大。 “你也觉得程谓此来很意外对不对?”沈宓凝眉望着他。身为世家闺秀,又住在这皇城脚下,沈家更是皇宫内员常来之地,宫里这些大略的人事关系沈雁自然是懂得的。见沈雁点了头,他便接着道:“我感到不寻常的,正是他们这番兴师动众。 “即便我得受天子宠信,也即便我提出的这策略深得帝心,皇上一则不必如此大加行赏,二来更不必特派程谓前来。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告诉京师里的人我有多么受宠而已。 “皇上虽然即位十年,也曾追随大军一路北上,却从未建下什么功绩,如今内阁里那些老臣们与皇上关系看似和谐,实则早有了裂缝,我若猜得不错,他这么做,乃是因为前几日你们在许家备受青睐之故。” 沈雁不由睁大了眼睛,难道真像她所想的那样,皇帝出兵是为了在老臣们面前赌口气? 她说道:“那假如他真惧怕这些老臣们,他又哪来的胆子杀害那么多功臣?”他这么做,不是更加有可能激起臣子们的不满吗?   ☆、178 计议 “杀掉的那些臣子,都是与陈王有勾结的。” 沈宓说到此处,带着些晦莫如深的面色,“老臣们虽然不见得会支持皇帝屠杀功臣,可是陈王对赵家的威胁实在太大了,他们都是赵氏的嫡系,假若陈王势力真的反转,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好处,因着共同利益,自然会选择站在赵氏这边。” 原来如此。 沈雁忽觉思绪又清晰许多了,简单地说,如今高居在龙位上的皇帝也有敌人,就是那些内阁里那些开国元老,也许他们在平日的接触之中流露出了对手无寸功的皇帝的不屑,于是皇帝感觉皇权被威胁,急欲想要证明自己。 这么说来,沈宓的受宠也就说得通了,皇帝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于是他挑中了沈家,确切地说是沈宓,然后又将举贤纳士的重任交到沈家父子手里,让他们主持春闱,如此,他们挑出来的才俊日后也将会成为皇帝的人。 然而他没想到许敬芳与郭云泽竟然也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一个礼贤下士礼遇着沈宓,一个则不藏私心将沈宓的才能学问推举到皇帝面前,皇帝深怕许敬芳与郭云泽将他好不容易物色到的这么一个人拉拢过去,于是便着程谓带着宫人抬着这偌大一幅玉屏招摇过市来到沈家。 这下,想必整个京师都知道沈宓如今又更得宠了吧? “皇上的胸襟,未免也太小了些。”她凝眉道,“许阁老他们就是再张扬,到底还是没那些排挤后辈的小心眼的。说到底也还是为大周着想,我若是他,便是被他们小看了又如何?再不济,他不是还有御人之才,将他们这些能者归于麾下么?” 她这话说出来。便显见是把个中脉络理得清清楚楚的了,沈宓禁不住赞赏的点了头。屋里没有别的人,也就不计较她的妄语,说道:“人无完人,哪能没有缺点?皇上励精图治,并不懒怠。也算是他的优点。” 作为臣子,除了在听到诸多批评的时候适当地肯定他,还能背着他说些什么呢? 沈雁点点头,到底有些话是不该说出口的,除了在沈宓面前。别的地方她自然也不会再提半个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沈观裕与皇后勾结的事,沈宓近来与沈观裕议事的次数少了些,而如今居然也会跟沈雁这样自然地聊起朝堂政事,沈雁非常珍视这样的谈视,于是书也不问他要了,乖乖地回了房。 然后她写了一封信给华钧成。 皇帝的算盘打的不错,拉拢了沈家父子在手,到时候自然会有许多士子前来归附。省了多少力气。 君为臣纲,他利用沈家没有什么错。 只是他却不该对华家动杀机。从方才沈宓对斩杀功臣那事透露的讯息看,因为死掉的都是曾与陈王有些瓜葛的人。再结合废太子也是因为替陈王说了几句话而被废,是不是可以猜测,华家被抄斩其实也是因为陈王呢? 假如是因为陈王,那么华家在大周之后不是已经跟陈王府淡了往来了吗?为什么皇实还是会因此针对他? 她写信过去,当然不是为问这些,而是问搬家的事。 梓树胡同里外已经开始请人重新清扫了。园子也雇了花匠在整理,头批来京打前站的下人已经到达。华家老宅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沈宓因着皇帝赏来的这道屏风,跟华氏及沈雁交代。让她们与各府元老们保持正常交往即可,不必过于亲密,也不要因为碍着皇帝而疏远下来。毕竟皇帝又不曾与元老们撕破脸,皇帝这边的恩宠他必受不可,那么与元老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则是相对安全的做法。 诚如沈雁所料,沈宓又得了皇帝重赏,而且还是程谓亲自传旨的事整个京师都知道了。 加之翌日兵部往西北发了圣旨前去,外人不知详情,起码兵部与内部以及掌领兵马的勋贵们还是知道了的,这又更加把沈宓往高里捧了一捧。 许敬芳这边拍着桌子骂了句“小兔崽子”,也不知是指皇帝还是指沈宓,便就衔着茶壶嘴儿去了溜街。许家内眷这边与华氏该怎么交往来怎么交往,不成问题。郭云泽在府里对着庭院新绽的绿芽捋了半日须后,也悠哉游哉地去寻房文正下棋了。 但是安宁侯府这边却远没那么镇定。 安宁侯负着手在正房里转圈,他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你真是白白送掉了个大好机会!还跟我分辩什么沈宓只是个五品官,你如今可知道他这个五品官该有多么值钱了吧?如今郭云泽成了举荐他的贵人,许敬芳成了有识人之明的伯乐,眼看着他一步步起来了,咱们连他的毛都没摸着半根!” 蔡氏也在生气,而且还很有些不服气。她冷笑着:“侯爷英明神武,算无遗策。不过既然侯爷把沈宓在内阁那事捅到了程谓那里,想要借着皇上来隔开许敬芳与沈宓,侯爷难道没想过皇上会因为沈宓的献计大加赐赏于他? “分明就是侯爷算漏了皇上对沈宓的宠信,如今沈宓白得了便宜,反因着程谓那番话而深受皇上恩宠,侯爷不省察自己的氏处,倒因此来迁怒于我,真是好没道理!” “你!” 安宁侯被她捅破了心事,顿时便有几分下不来台。 当日他经刘括献计之后,便将沈宓曾在内阁妄议东辽局势之事透露给了程谓。 皇帝对许敬芳等人素来敬畏,但私底下却又深恨其等的盛气凌人,他满心以为当他知道许敬芳有意勾搭沈宓之后,一定会对沈宓有些惩戒,而他等到那个时候再去沈宓跟前示示好,难保沈宓不会被他说动心。 可是他没想到皇帝不但没对沈宓改变态度,反而还如此高调地抬举他,难道一个未经推敲的对敌策略比起与朝中老臣们的暗中较量来说,还要来得重要吗?皇帝宁愿放弃一个敲打沈宓的机会,也要去坐观东辽这场乱子? 正是因为想不通,一肚子火气又找不到地方发,他才会选择迁怒于蔡氏。 可是蔡氏的反讽却让他脸上火辣辣一片,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何必去向程谓递这番话?他不把话捅到程谓那里,皇帝就不会召郭云泽来问话,不召郭云泽来问话,兴许郭云泽也就不会把沈宓这笔功绩表出来了。 他气闷地站了半晌,拂袖去了书房。 妾侍端着莲子汤走进来,翘高着兰花指舀起勺莲子到他嘴边,娇声劝道:“侯爷不必动怒,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安宁侯并没心情理会内宅里这些勾心斗角。他说道:“去传刘括进来!” 刘括很快来了,他迈着八字方步到了安宁侯面前,凝眉道:“听说沈宓昨儿以一道应对东辽战事的策略又得了皇上重赏?”他是安宁侯的心腹,自然可以摒去那些规矩。 安宁侯对着前方默了片刻,说道:“沈宓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接受咱们的拉拢,如今加上他又立了功,皇后娘娘更是稀罕起他为了。许家郭家如今似乎都想拉住沈宓,往后时日一长,指不定淑妃那边也会开始伸手,叫你来就是想问你有什么主意。” 其实老臣们倒也罢了,他们亲近沈宓不过是看重他日后的发展,图他或许可以带契自家子弟,他最担心的是淑妃也开始向沈宓伸手,假如沈宓倒向了淑妃,那他们很显然就多了个劲敌。如今这小小的五品员外郎,已然成为摆在大伙面前的香饽饽了。 刘括也感到有些棘手,他沉凝片刻,说道:“假如软的不行,那就试试来硬的!” “怎么来硬的?”安宁侯坐直身,“他堂堂六部科员,皇上又正有重用他的意思,你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归附咱们?老子的脖子可没有皇帝的铡刀硬!” “我说的硬的,可不代表拿刀逼他。”刘括解释道,“一个人总有他的弱点和软肋,只要拿捏住他这点,就不怕他不听话。侯爷只须让人仔细打听他,看看他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人和事,找准了他的咽喉,到时候咱们再来细议如何拿他不迟。” “拿捏?” 安宁侯听到这番话,不由沉吟起来。 也许刘括说的有几分道理,每个人都有弱点,当初皇后娘娘不就是找准了沈观裕的软肋,然后就此成功拿住了他的吗? 当然刘括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轻易告诉旁人,然后引来皇帝的怒意的。 他点点头,再想了想,说道:“可以考虑。” 消息传进魏国公府的时候,韩稷正在忙碌。 初春的朝阳照进院子里,晨雾稀薄,他披着一身阳光在香樟树下弯一把弓,旁边四五岁大、胖成个肉团子模样的、梳着总角的小男孩蹲在地下仔细地看着他动作,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着很明显的祟拜,而他的手里,还拿着两块撒满了各种果仁的酥饼。   ☆、179 楚王 辛乙在旁边回着话:“沈家如今声势如日中天,就连许阁老他们也都对沈宓爱护有加,安宁侯府似乎也在往他身上下功夫。淑妃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是在观察,也或许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不过楚王最近出宫的次数较频繁了,前日据说与董家的小世子去了西郊嬉冰。 “董家小世子当时还给爷递帖子来着,邀请两位爷同去,但爷当时因为侍奉太夫人汤药而给推了。” 辛乙不急不徐的回着话,回完便就垂手立在一旁。 韩稷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并没有说话。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灵活地往弓身上缠皮筋。等到缠完了,又往弓的两头仔细地扎上弦,最后拿了枝竹箭,勾在成形的弓上对准前面泥土一射,那竹箭竟然直直没入了地下一半! “哇!大哥好厉害!” 韩耘激动地跳起来,拍着巴掌欢呼。 韩稷笑着走过去,将箭从地里拔出来,看了看,将弓递过去给他道:“拿去玩儿吧。” “太好了!谢谢大哥。”韩耘接过来,举臂扬了扬,迈着胖得已有些呈罗圈状的小腿儿乐颠颠跑了。 韩稷微笑望着他远去,好久才回过头来。 辛乙眼里也有笑意,对上韩稷的目光,他说道:“二爷如今的样子,跟当初少主的样子,应该是一样的。” 韩稷目光黯下,垂眸走上庑廊,声音低低地传过来:“那怎么一样。” 辛乙也似想到了什么,默立了片刻,才又跟上他的脚步。 回到书房。韩稷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了,他先是拖过来摊开在桌上的舆图,说道:“也难怪沈家会得到重用,有沈宓这样的后辈,一个就顶得上寻常四五个了。沈观裕这人虽则道貌岸然,但眼光总算是不错的。沈宓能在顷刻间就能提出这么锋芒大露的策略,连我都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 辛乙垂首,也略带欣赏道:“沈子砚这个人,的确并非那些酸腐文人可比。” 韩稷点点头,但他忽然又转过头来。皱眉道:“他既然这么有才,怎么不花点心思管教管教那丫头?” 辛乙愕然,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管教? 当然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说的。人家是主子,再说少年人嘛,发生点纠纷很正常。 他把话题又转回来:“如果兵部已经下发了文书去西北。这么一来,国公爷便就得延期回京了,小的预测,东辽要想平定下来,起码得一两年的功夫。因而小的觉得,东辽这场战事,还有沈宓这道计策,简直像是老天爷也在帮助少主似的。” 韩稷沉吟着。说道:“你是说,我可以趁着这两年时间,先把世子之位拿到手?” 辛乙点头。目光坚定。 韩稷背靠在圈椅内,捏着下巴沉思。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被春风撩得刷啦啦作响,紧密得就像是边关的鼓点似的。 他默然了片刻,忽然站起来:“我去楚王府走走。” 大周律例,皇子凡满十五岁遂出宫建府,到满十八岁之后或是之国或是留京。就看皇帝的意思了。 楚王府沿用了前朝的安亲王府,前朝的宫殿与宗室王府都建得甚是宏伟。两丈九的城门,百余丈的宽阔。四而城垣威武壮观。楚王年后才搬进这王府,四面皆都重新修缮过,青瓦红墙,窠拱攒顶中的蟠螭看上去十分新崭。 韩稷从端礼门入,到了承运殿,便交了马给侍从,步行去后殿。 楚王此时正在后殿里与长史崔文哲说话。 “按照如今沈宓的受宠程度,他在员外郎的位置上必然坐不了多久了。且不说东辽这场战事如何,只说眼前这场会试,只要不出大差错,他加官升迁是十拿九稳。据说前些日子安宁侯夫人曾制造过与沈宓的夫人在许府偶遇,虽然最后铩羽,却足以说明,皇后那边也已经在盯准他不放。” 崔文哲盘腿坐在榻席下,与同样盘腿坐在榻席上的楚王道。 楚王点了点头,他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那张如玉的脸庞,说道:“为什么他们都只盯着沈宓,而不盯着沈观裕呢?沈宓便是受宠也未成气候,若论起实力,不是沈观裕更为强大么?” 崔文哲若有所思盯着桌面,说道:“这个问题,也是微臣所未看透的。兴许是沈观裕身为沈家的大家长,要拉拢他难度更大,也或许有着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就王爷来说,也还是从沈宓这方面下手较为合适。” 楚王嗯了声,手抚着面前的茶杯,说道:“毕竟沈宓与父皇接触更多,而且只要他站在了本王这边,沈观裕便是不帮本王,至少也不会跟咱们作对。”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望着那杯子上两只飞鸟扬起唇来。那眼底的笑意轻缓而夺目,就仿佛开在春风里的一枝三色堇。 门口内侍忽然轻快地躬身进来:“禀王爷,韩公子来了。” 楚王抬起头,透过长窗,果然见着韩稷从朱漆庑廊下走了过来。 崔文哲连忙起身退下,楚王也站起来,负手站在殿中。 “春光如此明媚,王爷怎舍得困在这王府里?”韩稷跨进门,先是打量了四面一番,然后笑道:“听说东台寺后山的迎春花开得比往年早,这个时候去踏青,最是合适不过。” 楚王含笑未动,“佛门清净之地,哪容你无事相扰?你要是想看春光,我这王府后头也有不少美景。”他往前走了半步,漫声道:“要不咱们去听戏也成。” 韩稷摇摇头,“如今街上尽是学子,又有五城营的人蹿来蹿去,看场戏下来。还不知得费多少功夫。王爷这里既有一园子的美景,又有好茶,何苦再去受那拥逼之苦?” 楚王笑道:“你倒是安逸。” 说着,他往外扫了眼,与内侍道:“去水榭备好茶具。我要与公子吃茶。” 内侍下去了,他便就伸手相请,与韩稷跨出门槛,顺着蜿蜒直入后花园九曲回廊信步而去。 前朝末代君王甚好享乐,以至于属下臣子王族也皆如此,整个后花园与后殿有着巧妙的结合。回廊从殿内伸出,一直延展至花木与丛中,两面栏外树木掩映,阳光从枝头缝隙照下来,再有飞鸟于耳畔的不时鸣唱。的确不亚于城外任何天然景色。 韩稷眯眼望着这画廊,缓声道:“当年高祖打下这京师时,这些宫室王府竟然存留于斯而不曾被毁,也算得上大幸了。” 历代每有国家灭亡之时,烧毁房屋在所难免,然而烧毁容易,重建却难,兴建一座王府耗费的财力往往两座州城一年的税赋还不够。 楚王道:“房屋被毁固然可惜。但终归还是不如人才被毁来得损失重大。前朝不缺才子能臣,但留至如今的也仅有以沈家为首的小部分士子,原先的四大世家。杜谢丘三家都退出了朝堂,这不能不说是一项损失。” 说着他停下步来,含笑望着韩稷:“我如今的心情,跟你是一样的。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 他的目光幽深而坚定,像是山涧流出来的幽泉一样透露着一些隐晦的讯息。 韩稷望着他。那双狭长而美丽的眼也一样让人看不到底。 栏外的树叶在沙沙地响着,春风吹入了两人的眼。隐隐吹起些磅礴的暗潮在涌动。片刻,韩稷微笑着。抱臂道:“韩稷怎可与王爷同比?王爷胸怀天下,来日必将坐拥这万里江山,韩稷只求能做王爷翅上的一根羽,能助王爷叱咤山河,便已心满意足。” 楚王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深深注视了他片刻,继续前行。 这一次再举步,却仿似比先前更为轻快稳键了。 韩稷落后他半步,唇角一直噙着有笑,但无人注意时,眼底的那抹寒意又会懒懒地浮上来。 下了两级石阶,曲廊出了一小片林子,便就进了一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中,再往前,便就是内湖。 楚王抚着栏畔的石头,回头道:“如今朝中的红人们,除了内阁几位阁老,恐怕就要数沈家父子了。沈家是四大世家之首,也是如今唯一入朝执政的一家,前些日子沈宓在内阁大出风头,连父皇也对他的才学赞不绝口,你认为这个人如何?” 韩稷听到沈宓的名字时顿了顿,望向前方的目光亦有些深远,静默了片刻,他面上神色双恢复了松驰,说道:“我跟沈宓打过交道,此人并非徒有虚名。朝中这么些年轻文官里,他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楚王点点头,凝望着伸进廊来的一枝紫薇,“我也曾在乾清宫碰见他好几次,虽然不曾深交,但印象中他进退有度,思维敏捷,而且宠辱不惊,的确有几分名士之风。”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这样的人,安宁侯与许阁老他们都愿意与之结交,但似乎效果都不尽人意,听说安宁侯夫人在许家铩羽而归,而后来沈宓在内阁议东辽那件事也是程谓透露给皇上的,程谓之所以会收到这消息,只怕跟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假若我也想结交他的话,你说有什么法子?”   ☆、180 春天 韩稷往前走了两步,到得朱栏边,隔半日,说道:“这就要看王爷是想怎么结交了。” “怎么说?”楚王负手挑眉。 韩稷道:“假如只是混个面子上的交情,大可直接进府拜访。而假如王爷想要与此人深交,恐怕还得迂回走些弯路。” 楚王默了下,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倘若直接进府,便是能够结交他,也恐落入他人眼中,介时横生枝节,反倒不妙。”说着他抬起头来,又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道:“看来我在王府闷着果然还是有好处,否则的话又哪里能得你上门指点迷津?” 韩稷扬唇:“指点不敢。王爷若有用得着韩稷的地方,韩稷愿意效劳。” 楚王大笑,负手前行,又道:“改日等我闲了,再把薛亭他们几个约出来聚聚……” 程谓带着宫人抬着那么大一幅玉屏送到沈家,麒麟坊里也津津乐道起来。 最开心的自然是沈观裕。 自打沈思敏那事过后,他也感觉到沈宓的变化,不知道是出于歉疚还是别的原因,他对二房包括华氏与沈雁,都比从前宽厚了些。 华氏去就应酬的事回话,他不但仔细听着,偶尔也会提点她一二。有两回遇见沈雁在藏书楼里找书,他也驻足看了看她挑的那些书,然后简要地述说了几句要略。 虽然言语不多,但却是沈雁有印象以来他对她仅有的关注。 沈雁不缺爱,对这样的关注也不至于受宠若惊。也许正因为她得到的爱护让她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也让她变得在人前拥有真正的从容,她并不会刻意抗拒别人的善意。但是沈观裕的心态,现在就开始认同他是在歉疚还有些为时过早。 有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情在前,要想真正得到接受,还得有个过程。 沈观裕到二房来寻沈宓说了好一阵话,大意是勉励他忠君爱国云云。虽然沈宓是听的多说的少,终究还是做到了毕恭毕敬。然后沈观裕又督促着沈宦沈宣,沈家不能光靠沈宓一个人来发扬光大,身为沈家子孙,大家都有义务为这个家族作贡献。 沈宣这些日子也反省了下自己,与陈氏仍是不往来。但对沈茗的关注明显多了,态度也和蔼了不少。 沈茗已有十岁,经历过父母亲的变故后也长大了些。 六岁的沈葵却是似懂非懂,但兴许自幼被伍姨娘隔离在内宅这些纷争之外,并着力好好培养的缘故。沈葵的性情倒是与沈璎截然不同。最大的区别是他甚懂得感恩,别人对他的好他都记着,当初福娘在他被伍氏赶出门时递过一碗茶,他到如今见了福娘总是会笑眯眯地迎上去唤她。 这让沈雁也在这一府的凉薄中感到了一丝温暖,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选择的道路都在乎后天,不管嫡出还是庶出,都会有像沈璎和沈思敏这种不知好歹且自私势利的人。也会有像沈葵与沈芮这种干净而且温暖的人。 只要不出意外,她相信沈葵会为沈府增光的。 她跟沈宓提了两句,沈宓便在沈宣来寻他说话时告诫他。沈莘与沈茗的教育若有差别,将来也会是他人生的又一个祸患。 沈宣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自那之后不管他有什么要教授的地方,两个孩子倒是一个不落都在跟前。 三房这边沈宦则因为朝廷新近下了旨意,所有的考官亲属皆得避嫌,因此二月的会试他便不能下场了。沈观裕与沈宓兄弟都有些惋惜,他自己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平白精神了不少,隔日便邀友人出门游玩去了。 季氏近来便总寻着华氏商量着给他续弦。毕竟总这个样子下去并不成体统。 不过沈莘自己还算争气,刘氏死后这几个月更是发奋读书,从沈宓看来,他在仕途上的前途倒是比沈宦还要光明几分。 沈宓得了嘉奖,卢锭他们自然到府致贺,此外坊里的街坊也都过府串了门。 但因为沈家父子有公务在身,大家也就是略坐了坐便就告辞。 鲁御史没来府上,鲁夫人却比从前往二房来的次数又多多了,华氏如今在府里的日子越过越宽松,笑容渐渐也多起来,正好年节应酬陆贯完毕,她便时常与鲁夫人等交好的官眷们出去串串门,上上香,倒比从前日日闷在府里的时候爽快多了。 沈雁对这些应酬向来不大有兴趣,当然前世在秦府当少奶奶时在所难免。好在鲁思岚对这些政治风向也并不上心,沈雁跟她在一起才显得轻松而无顾忌。 顾家这边对于这件事反应也普遍是高兴的。 顾至诚尤其感触很深。 当初幸亏是听从了沈雁的建议而绑下了卢锭,否则放走了沈宓这么好一个盟友是多大的损失?从此对沈宓愈发地引为知己,又愈看沈雁愈觉得投契,以至于沈雁每到府上来串门,他只要手头没什么要紧事,都会过来与她唠上两句,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因着她是沈宓的宝贝闺女,抱着从她这里也顺便琢磨琢磨沈宓的心思,有些本该避着孩子们的事情他也不介意透露透露给她。顾颂而每每见到沈雁来又都会自动忘记了他不擅与人打交道的本性,闷头闷脑地跟着留下来,所以往往两个人唠磕又总是会变成三个人。 正月下旬气温就日渐回升了,满大街的枯树都绽了芽,柳树也烟烟雾雾披下了银丝。 这日沈雁换了身鹅黄色的新春裳到顾家,顾颂正从荣国公夫人屋里出来,闻讯便冲到大门下迎接她。 见她减去了臃肿的棉衣后身段似乎又见长了,脸庞上的婴儿肥也微微退去了些,头上的双挂髻换成了眼下轻巧的款式,衬着耳垂上两颗莹润的南珠,看着就像王母娘娘身边的小仙女似的,心下就有些砰砰暗跳。 “你挡着我路做什么?”沈雁不得其门而入,提着裙子站在阶下,郁闷地道。 顾颂垂下微热的脸,连忙退到一边,等她先行了,才静静地跟上去。 沈雁是来寻顾至诚的,顾至诚正在书房里擦他的宝剑,见到他们俩进来,便就乐呵呵笑了:“今儿天气这么暖和,你们俩怎么不出去玩儿?我听说东台寺后山上的迎春花比往年开得早些,这种时候正适合踏青。” “我母亲不让我出坊去。”沈雁走过来,双肘搁上他的书案,看他擦剑。如今街上到处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为了维护治安五城营又调了许多的兵马出来,华氏怕她被碰撞,所以交代春闱没过便不准她出坊去。 她盯着顾至诚的宝剑,说道:“顾叔为什么忽然擦起剑来?” 顾至诚道:“武将的兵器就是眼和手,就像你每天要洗手洗脸一样,武将的兵器当然要每天擦啦!” 沈雁想了想,说道:“顾叔对东辽这一战有什么看法?” 顾至诚停下手来,望着剑尖,说道:“魏国公是老将,这次又不用他出征,不过是负责控制局势而已,只要东辽那边不出意外,不会有什么问题。你父亲这次考虑的很周全,假如等到八月辽王接手西北,而魏国公率师回朝的话,西北必然会时有纷争。 “这次如能助得乌云一统了大周北部,定下和平协议,乌云经过这番战乱必然不会再有精力骚扰大周,西北自可无虞。哪怕只有几十年,大周有这几十年的时间发展农桑休养生息,日后也不怕他东辽马蹄多猛了。” 沈雁点点头,她近来也在关注这件事,毕竟这是沈宓提出来的策略,而且还关系到日后的朝局——假若魏国公不死,起码韩稷的人生轨迹也会有变化吧?假若没有他的帮助,或者说几年之后韩稷并没有顺利袭爵,那楚王还会不会去夺储呢? 顾志诚对战事甚有经验,无论如何听听他怎么说,总会有好处的。 比如说他这番话表达的意思就是,大周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恢复元气壮大国力。而假若在这个时候对东辽用兵不但会出现像沈雁前世那样的局面,还会对大周造成更深远的坏影响。 她并不肯定前世皇帝究竟是没有得到沈宓这番建议,还是得到了建议之后却对臣子虚与委迤、暗地里则一意孤行造成那样的后果,所以她也没法儿确定眼下皇帝是不是暗中做了对东辽用兵的打算。顾至诚比她更了解皇帝,她想知道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禀世子爷,郭阁老请您过府说话。” 正在她准备往下问之时,外头有人来催请顾至诚了。 兵部最近为着这事也很忙碌,虽然对策是防守可也还是要仔细防患着可能产生的意外。顾家又掌着后军营,假如西北有事,后军营是最先支援的那个。不管皇帝怎么想的,东辽内战之时,大周边防都要紧守,郭云泽会寻顾至诚去说话也在意料之中。 顾至诚将剑挂上了墙壁,便就拿上披风大步出了门。   ☆、181 提醒 沈雁和顾颂目送他远去,朝阳照进庑廊来,将沈雁长长的眼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晖。 顾颂看着她,垂下眼,望着足下一法不染的皂色靴子,还有那袭洁净到可以直接当帕子的袍角,说道:“我今儿的课已经完了,你要是想去玩,我可以陪你去东台寺。” “算了吧。”沈雁耸肩道:“在春闱放榜之前,我是别想出坊的。”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不想出去。 沈宓虽然比起从前的受欢迎度又更增加了些,可是在欢迎和赞颂的同时,肯定也会有些负面的影响,沈家是前朝遗臣,如今皇帝放着赵氏嫡系中那么多年轻子弟不重用,反倒是大加提拔沈宓,这后头能会没有人嫉妒不忿么? 再比如他这么样得宠,对于皇后和淑妃来说的诱惑程度又增加了,上次在许家,沈宓尚且还没曾被皇帝这样抬举,安宁侯夫人就已百般地寻求与华氏套近乎的机会,如今沈宓都被捧成这样了,他们还不更得想办法接近? 她才不出去,也省得招惹麻烦。 她一不去,顾颂哪里会去? 他又说道:“那我陪你下棋。” 沈雁又摇头:“你又下不过我。” 顾颂有点急了:“稷叔说我最近有长进了!” “真的?”沈雁撩眼瞅他。 两个人在阳光里站了会儿,便就真跑到天井里下棋去了。 才下了两局,宋疆便小跑着过来道:“公子,薛公子派人来请您去东山游春。”说着往侧移了两步,让出随在后头的一名小厮。 “薛亭?”顾颂微微皱了皱眉。拈着棋子看向沈雁。 沈雁当然知道薛亭,薛亭是辅国公的长孙,如今应已是小世子了,他与徐国公府小世子董慢,荣国公府的顾颂。都是第三代国公府的继承人,也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权贵子弟,并与身为他们世叔的魏国公府的韩稷交情匪浅。 前世里韩稷公然站在了楚王这边的时候,这些人虽未介入,但也没有反对。 朝中勋贵们因着如今绝大多数的当家人都是沙场征战的元老,因着深知这功绩得来不易。家训还是严格的,各家子弟还都勤学上进,薛亭这些人生长在福窝里虽则有些桀骜不驯,但到沈雁前世死时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她是乐意顾颂跟他们多接近的。 他就是太闷了。这种人虽然很容易有成就,但性子再开朗些显然对他本身更好。 她坐直身,掩口打了个哈欠,站起来道:“你去吧,我也想回去了。” 顾颂随之起身:“我不是很想去的。” “为什么不去?”沈雁回过头,“我听说东山脚下的烧鸡很不错,你给我带两只回来呗!” 顾颂凝眉抿唇。他其实很享受跟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府里。下下棋或是散散步什么的,但即使是什么话也不说,他也觉得非常自在。不过既然她想吃烧鸡。他似乎又没有坚持的理由 “那好吧,你等我回来。” 他说道,然后便奔回房去换衣。 不到一刻钟收拾打扮整齐,到了辅国公府,董慢薛亭果然已经准备停当了,一院子人就等着他。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楚王和韩稷,二人同骑在马上笑微微地望着他。 楚王年后开了府。如今出来的机会多了,加之大伙小时候都常在一处玩。在他在顾颂倒也不觉奇怪。恭恭敬敬冲楚王行了个礼,楚王便笑道:“颂儿越发像个大人了。跟世子爷一般地沉稳,哪像亭儿慢儿那两个,一见面便要争个高低。” 薛亭董慢齐声怪叫起来。 顾颂垂头谦辞了两句,回到马上,挪到韩稷身旁,温声道:“稷叔。” 韩稷冲他笑了笑,说道:“走吧。” 沈雁回到二房,季氏却跟华氏在议事,沈弋也来了。 原来三月里柳亚泽柳阁老府上要办喜事,季氏正与华氏商量着怎么送贺仪。从前虽然华氏也参与府里这些事的商议,但季氏亲自上门来问华氏的意见可是头一回,而且这次陈氏也不在,显见得季氏对二房之郑重。 季氏这个人心眼儿是有,也有些趋炎附势的小毛病,但目前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随着沈宓对华氏的重视日益深入人心,她对华氏也越发尊重起来,对待沈雁也比从前亲近了很多。沈雁对她没有什么太多坏感,站在她的位置,会有些小计较是很正常的。 华氏留了季氏下来用饭,沈雁便与沈弋回了碧水院。 沈弋似是看出来沈雁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坐下后便说道:“大家都推测,这次春闱上只要不出什么差错,老爷与二叔的升迁便是妥妥的,下次内阁换人十有*就是老爷上了,所以这次柳阁老府上办喜事,母亲决定谨慎对待。” 沈雁摊手:“柳阁老贵为阁老,而且也颇得皇上信任,便是没有春闱这桩,咱们也该慎重对待。” 沈弋点头,“但咱们家倒也用不着像别人家那样狠命的拼银钱,世家的体面还是要顾的,只消花心思挑几样应情应景的物儿去也就罢了。否则倒有谄媚讨好之嫌。”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下巴微微翘着,显露出世家千家大小姐常见的一丝骄傲气来。 沈雁笑道:“是,正该是别人家来谄媚咱们。”她让丫鬟们将饭摆上桌,然后道:“你方才说别人家狠命的拼银钱,说的是哪家?” 沈弋一面瞄着她,一面接过黄莺拿绢子擦过的牙箸,慢条斯理道:“你平日消息最是灵通,也有你不知道这些八卦的时候?” 说着轻笑了下,又说道:“我昨儿听说兵部下头有个官儿,想攀柳阁老这根线挪挪位置,可惜手头不宽裕,想来想去自己老母亲还有处嫁妆宅子,便就偷偷把它给典了。谁知道被自己的弟媳妇发现,事情闹开,这人的官儿被撸了,柳阁老也因此沾了身灰。” “还有这种事?”沈雁也笑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这笑话也似的八卦却又忽然拨动了她心底某根弦。 沈弋见着她忽然皱了眉头,不由问:“怎么了?” 沈雁冲她笑了笑,又凝起眉来。 东辽这件事上,还有好些让她感到不解和茫然的地方。 比如说她总觉得按照沈宓的说法,皇帝在前世发兵失败后的处境应该更艰难些才是,但除了与内阁的矛盾愈发深了几分之外,别的方面却并未有。 一场战争牵涉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广泛了。皇帝在这种时候暗自发兵,这无异于拿江山社稷作儿戏,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响到别的方面呢? 沈弋说的这个故事,却忽然给了她一点启发,当一个人急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不惜连母亲的私产都偷来典当,由此说明人的*有时候比什么仁义道德的力量强大得多,那么假如皇帝缺钱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做呢? 如果说这个官员的财源来自于他的母亲,那么大周天下,除了国库之外,就数华家的钱最多。 假设皇帝已然因为华家曾经与陈王的交情而起了杀心,但他终究拖了这么久也未曾下定决心动手,可见还没有恨到一刻都不能容忍的地步。 再来看东辽这场战役结束于三年后,而华家遭难则处在两年半后,从时间上说,刚刚好抄了华家,所得的钱数便可以支付这场战事的费用,也正是因为如此,战败的皇帝才没有面临四面楚歌的状况,至少国库这边并没有给他带来压力。 如此看来,华家之所以在两年多后被抄斩,一则有着皇帝因为陈王之故而欲除之后快的原因,而真正促使皇帝在那个时期朝华家下手的,则很可能就是这场战争。假如没有这场战争,华家就算要被抄斩,极有可能还会再往后拖延些日子! 华家的灾难,一半来自于皇帝的猜忌,一半则是来自于这场战争,而她心心念念正要做的事情就是拯救华家,这么说来,她很该查清楚皇帝有没有可能重蹈覆辙,而后再想办法阻止这场悲剧重演,不是吗? 想通了这个节骨眼儿,她忽然有些振奋,不由拿汤匙捞了一整只的乳鸽给沈弋:“多吃点,你正在发育!” 沈弋窘了,什么发育不发育? 如今正月都未过完,东山上其实还没什么看头,四面杂草枯黄,便是有几片林子依然绿着,那绿色也显得沉暗和压抑。只有南面山脚一片矮坡绵延起伏,适合跑马。 于是趁着艳阳,一行五个人便就驾着马儿将大批随从们远远甩到了后头。 韩稷与顾颂一人驾着汗血一人乘着赤免,俱都显得轻松自如,因着楚王在,二人皆都心照不宣地落后稍许,董慢薛亭却是想争先都属有心无力,等到楚王掠上山头,回头止步,薛亭才一面挥鞭一面破口大骂:“我就说我被人坑了,这哪里是什么蒙古来的宝马,分明就是头蠢驴!” 到了山下下了马,挥鞭对着马肚子便甩了两鞭。   ☆、182 城府 董慢哈哈大笑:“我看你才是头蠢驴!连好马劣马都分不清!” 薛亭更是气得捶胸大叫。 楚王与韩稷相视一眼,也下了马来。 韩稷走到那薛亭马旁,前后仔细瞧了瞧,说道:“马倒是好马,只可惜没碰上个好主人。” 薛亭一听这话立时支楞了耳朵:“稷叔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您除了品茶还懂相马?” 韩稷拍着马背,说道:“这是蒙古乌珠穆沁产的马,外表看着其貌不扬,实则耐力极佳,这种马跑个三五百里看不出它的好来,但在三五百里之后,却极少有马赶得上它了。咱们才出京百余里,当然发挥不出它的特长来。” 薛亭听他这么说,不由正眼瞧起这乌珠穆沁马来,这越看竟越觉得顺眼,口里道:“原来这畜牲这么宝贝,当真是我看走眼了?我试试去!”说罢飞身上马,扬鞭又往马尾上甩了一鞭,就见这马不急不忙地扬蹄奔跑,马首昂扬镇定,细细看来果有大将之风。 楚王收回目光,微笑凝望着韩稷:“你怎么会相马?” 韩稷目光微闪,垂眸折了根草尖在手,笑道:“王爷知道我自幼身子骨不大好,在房里呆着的日子多,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处寻这些稀奇古怪的书来看。”说到这里他转向楚王,又笑起来:“我还会看手相,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趣?” 楚王大笑上马:“免了!” 韩稷深深地望着他扬鞭远去,也纵身上了马。 饭后季氏便回长房去了,沈弋跟胭脂坐着绣了会儿针线才回去。 沈雁无处可去,饭桌上冒出头来的想法始终盘旋在她脑海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去查。去阻止。可她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皇帝的命令是圣旨,她一介庶民想要阻止,一则无异螳臂挡车,二则她的脖子还要够硬。 她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强劲的帮手,这个人最好能够在朝堂任职。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样的人她身边当然不少,首先沈宓就是一个,沈观裕是第二个。 可是如今皇帝跟兵部下的旨意是依照沈宓的计策来行事的,假若他明面上不透露出要跟东辽发兵的意思,那么谁也没办法去劝谏。不但沈宓不能,就连首辅诸志飞都没有可能,因为皇帝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他也极可能会矢口否认。 由此看来,要阻止的话就只能暗地里行事。 那么她要找的帮手。首先需要能力强,然后最好跟这件事有关。 只有关乎于两个人共同的利益,才有可能结为朋友。 顾家是可以的,后军营都是顾家的亲兵,假若西北真打起来,后军营里免不了会有死伤。站在他们的角度,当然是希望能避免这场战争。而且皇帝这么做明显是在正式与功臣元老们为对,顾至诚若是察觉到皇帝的心思。必然也会心生忌惮。 可是这还不够,顾至诚虽然能看到后果,但沈雁却没法儿提供皇帝一定会动兵的证据。他就算会帮她,也不会死心踏地地跟她完成这件事。至于顾颂,他当然可靠,可他能调动的人手又还不够,这个时候扯上他,显然太早了些。 除去顾家再来看别的。皇帝这个算盘里,东辽未被收复。倒是失去了个魏国公,照这么说。莫不是要找韩稷那渣来帮手? 姓韩的将会帮助楚王对付郑王,从长线来说他是值得她收伏的,从这里开始与他联手绝对有好处,虽然她一样没有证据证明皇帝的企图,但是他却有办法找到证据的不是吗?而且皇帝究竟有没有下密旨给魏国公,也只有韩稷才可能查到讯息。 这么看来,她要寻找的人,是非韩稷莫属了。 可这姓韩的自视甚高,从宫里那次他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来看,他还颇有些看不起她,加上他们有梁子在,上次他没有搭理她的游说,这次也未必会理会她。 何况她也不甘心再去主动寻他,凭什么她要去看他的臭脸? 再者,她又拿什么去说服他呢? 她在书房里琢磨了半日,正有些昏昏欲睡,福娘却进来了:“姑娘,顾家小世子来了。” 沈雁怔了怔,这才想起早上他去了东山。 于是起身到了前院,顾颂坐天井小庭院里,桌上摆着两个纸包。 “真给我带吃的了?”她腾一下跳在他前面,嘿嘿道。 顾颂吓了一跳,睨了她一眼,把纸包挪过来,说道:“稷叔带我山下找的烧鸡铺,他最会挑吃的,味道应该不错。” “韩稷?”沈雁顿了下,“他也去了?” 顾颂嗯了声,嗯完又想起他们俩有过节,生怕她不要,连忙又说道:“还有楚王和董慢他们都去了。” 还有楚王?沈雁在石凳上坐下。这可有趣了。 这么说来上回在永福宫外楚王果然不是无故出现的,而照他们如今这关系,莫非韩稷是已经跟他勾搭上了?既是如此,他们不忙着计划怎么在朝中发展势力,又找顾颂他们游山玩水做什么? 楚王也好郑王也好,在如今的勋贵大老们眼里就是一个晚辈,他们纵然不管束自家子弟与皇子往来,也断不会加入到这股漩涡里去,楚王跟他们游玩的目的,应该并非是拉拢勋贵。 而且说实话,他与郑王如今虽在较劲,但并没演变到逼宫或政变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勋贵们的用途不大,有一个未来有可能执掌中军营的韩稷,对楚王来说已足够了。 他应该拢络的是文官才对,比如内阁什么的,当然,元老们前世没有卷入这纷争里,这世也不会的,而他们也并不需要走这样的道路。至于立储,到时候只要按规矩来就是了。 那么,难道楚王这趟游春真是闲的? 她看着顾颂,问他道:“楚王为什么忽然要去游春?” 顾颂显然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沈雁的神色使他感觉到她或许察觉到了点什么异样,于是他想了想,说道:“是稷叔跟楚王去辅国公府串门,然后刚好得知薛亭新得了匹好马,稷叔便提议去郊外跑马,大家就一起去了。” 沈雁手指在纸包上画着圈圈,面色愈发沉凝起来。 眼下京城四处都是学子,出个街只能牵着马步行,许多人家都会选择关门闭户少出门凑热闹,尤其楚王身份又这么特殊,她才不相信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去薛家串门。更不用说什么“刚好得知”薛亭得了好马了。 难道真是为了拢络勋贵? 想到这里,她再问道:“你们就这么去跑了趟马,没有说别的什么?” “朝堂上的事一句也没说。”顾颂凝眉道:“只楚王说了句过几日他请大家到王府赏花,然后董慢便说他之后再请大家去游湖什么的,楚王就说索性大家轮流作东好了,于是我就邀请他们下个月到我家来作客。” 他紧接着又问:“有什么问题么?” 沈雁望着他,摇摇头。 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她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 可是正因为太正常,再联系起她先前所想的那些异常,于是还是让人觉得不大对劲。 顾颂坐了会儿就走了,沈雁也进了书房。 楚王与韩稷他们在街口道了别,则直接去了永和宫。 淑妃在榻上闭目养神,见到他来不由微笑:“看你春风满面的,今儿是有什么好事?” 楚王笑了笑,顺势在榻下绣墩儿上坐下来,勾住袖子往旁边香炉里焚了片香,才略微地抬起头来,说道:“我到今日才知道,韩稷竟是个博才多学之人。我们今儿去东山跑马,韩稷一眼便认出薛亭的坐骑是中原稀有的蒙古马。” “哦?”淑妃来了兴致,坐起来,“韩稷竟还会相马?” 中原擅相马的人不多,尤其开国以来关了马市,中原的蒙古马也就更稀少了,韩稷不但会相马,还能够相出马的品种习性,就更为难得了。她想了下,又说道:“可我记得韩家祖上都没人会这门本事,他也不曾另外拜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是看书学的。” 楚王笑起来,“可是相马的书我也曾看过许多,如何我就不能像他这么样一眼便辩认出来?除了看书,他定是还下过番功夫的。所以我也觉得有点不安,这个韩稷,城府也许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沉得多。一个过份出色的人,总是带着些难以驾驭的风险。” 淑妃面色凝重了,“可是魏国公府与天家关系匪浅,来日他若袭了爵,便是咱们最有潜力的帮手。等他拿到了世子之位,他便有中军营三成的兵权,再加之此人与各勋贵府关系密切,他兴许能给咱们带来更多的势力。” “我又没说不用他。” 楚王回过头,站起来,窗外的天光照在他脸上,使他素日看上去温润的目光,在此时透出几分傲然的意味,“他越是出色,越是让我想要降伏他,他越是有风险,我越是想要用他。如果我连一个有能力的人都不敢用,将来又如何驭天下?我要的,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他回过身来,说道。   ☆、183 深意 淑妃望着丹樨下如青松一般昂扬的他,不禁缓缓点了点头。 楚王忽然又笑了,走到她身边拿起榻上扣着的书来,说道:“安宁侯他们现如今都已经在争抢沈宓这个人,我也打算出手了。今日里出府便是这个意思。母妃平日里若是闷得慌,也找个由子宣华氏母女进宫说说话。 “相信父皇见到您如此重视他的宠臣的内眷,也会高兴的。” 淑妃想起那日里被沈雁那一刺,眉头便不由皱起来:“我宣她们,她们会来么?便是会来,只怕那丫头也够我受的。” 楚王闻言,眉眼儿更是笑开了,“母妃是说沈雁?” “不是她还会是谁?”淑妃眉头皱得更深了。 楚王沉吟了下,含笑抬头道:“我倒是很欣赏她。” 淑妃扭头望向他,一脸的嫌恶。 沈雁可不知道楚王这么看得起她,基本上她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该怎么样把华家保下来。如果一定还要说有别的的话,那就是如何顺便把前世大仇给报了。眼下事情到了这步,她总该先把皇帝的心思弄清楚再说别的。 翌日早上,沈雁得知顾至诚在家,遂又到了荣国公府。 顾至诚正在指点顾颂的兵法,见她破天荒抱了只猫在怀里,不由道:“是不是不能出坊去,很无聊?” “谁说的?我可是有正经事寻顾叔。”沈雁顺手将猫塞到顾颂怀里,“烦你帮我弄点吃的给他呗。”顾颂望着手上的猫,手臂僵了好久才软下,转而轻瞪了沈雁一眼。没好气地抱着它下了去。 顾至诚一脸稀奇地叉着腰,说道:“他最不耐烦这些猫儿狗儿的,怎么你一给他他就什么都听了?” 沈雁嘿嘿拢着袖子:“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揍过他板子嘛。”说着她又上前了两步,认真的道:“顾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至诚见她神色凝重,也不由严肃起来。想了下,说道:“那去你婶子屋里?” 沈雁点头,遂与他同到了戚氏所在的正房。 戚氏听说他们有事要说,便退到了偏厅歪着,只留几个丫鬟站在帘栊下。 “什么事情连你颂哥哥都要避着?”两厢落了座,顾至诚便慈眉善目地开了口。他知道他们俩如今交情可好了。她编字帖教顾颂习字,顾颂有什么吃的也不忘给她留一份儿。看着他们俩亲近得跟亲兄妹似的,他可高兴了。 沈雁因着这“颂哥哥”三个字而颤了颤,捧茶半晌才微笑了下,而后清了清嗓子转入正题:“顾颂是个好孩子。但我跟顾叔说的事,暂时还不方便让他知道。”那小子把韩稷当神一样的存在,要是知道她在算计韩稷,万一不小心走露了风声怎么办? 从顾颂所说韩稷与楚王的关系来看,韩稷与楚王如今应该已经在顺利地进展当中,他们两厢搭上火了,也就意味着世事还会沿着前世的轨迹继续下去。韩稷跟楚王勾搭上之后,他的实力无形会加强许多。对于阻止边关这场战事也就更有希望了。 所以她也可以着手行事了。 顾至诚听到这声“好孩子”时也讷了讷,然后才道:“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沈雁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其实还是东辽这场战事。 “据我父亲所说。那日在乾清宫内,皇上听完郭阁老的述说之后便把他召到了殿里问话,而后当场便下了旨,让兵部按照父亲的意见往西北下发旨意,不知道顾叔有没有觉得,皇上怎么这么做固然是认同我父亲的策略。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不召集内阁商议商议就下决定,会显得有些草率?” 顾至诚微顿。说道:“这件事若是我朝不加理会,大可以关上门来当做没有发生。再说你父亲提的建议郭阁老已经深思熟虑过。所以才会跟皇上举荐,而我们也都认为这是个好的计策,皇上不命内阁合议,也不算什么太要紧。” 沈雁凝眉,“话虽如此,可我听父亲说,皇上当时还问过他假如对东辽发兵合不合适,由此看来,皇上其实对东辽是有着企图的。平心而论,顾叔觉得像皇上这么——就是不太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真的有可能因为我父亲一句话就完全放弃这个想法吗?” 顾至诚沉吟:“皇上即便是疑心重,可那也是对功臣而言,在对外战事上,他没理由这么做。” 但是说完他又皱了眉头,即便是理论上皇帝不可能拿军国大事开玩笑,但沈雁的话又让他没来由地起了丝警惕,她看事向来极准,而皇帝心那么深,搞不好万一又让她说准了,他真的有这种想法呢? 他摸着下巴觑了觑沈雁,只见她两手托腮正巴巴地望过来,一副等待他继续往下说的样子,便就坐直了身说道:“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假若皇上真有对东辽动兵的打算,不知道顾叔觉得胜算有几何?” “胜算?”顾至诚呵笑,“那就要看怎么打了。假如倾后军营与中军营十二万将士之力,还是能够拼拼的。” 东辽蒙古人长年在马背上作战,又因地理与习俗而个个练就骁勇无比的体魄,加之他们兵强马壮,中原将士纵然熟读兵法,可体能上终究输给人家。这种趁火打劫的战术又以拼实力为主,假若人手不多,要赢下来着实困难。 沈雁叹道:“那魏国公可就惨了。” 顾至诚挺直肩膀:“魏国公?” “难道不是?”沈雁反问。 顾至诚深深望着她,沉默下来。 如今在西北镇守的人正是魏国公,原本按照既定行程,八月里辽王之国后他便需班师回朝,而皇帝接受了沈宓的建议,此番趁着东辽之战议和,那么魏国公便起码得等到事情了结才能回来。 而假若按照刚才他们的想法,皇帝暗中又命魏国公介时发兵作战,那以魏国公所率的边关那几万人,如何能敌得过乌云麾下那么多兵马? 纵然他可以趁着他们内乱混战之时消耗掉他们一部分力量,可终究周军出关与得尽地利的东辽作战,无论如何战斗力上都会呈现悬殊之态。 皇帝假如要稳赢,那么只能下旨让顾家所辖的后军营出兵助援,可倘若他下旨,首先必然就会遭到内阁老臣们的反对,得不到内阁支持,皇帝就是下旨也是白下。而他假若决心要打,就只能在不惊动朝堂的情况下,密令魏国公全力以赴。 如此说来,可不就应了沈雁那句魏国公要惨? 想到这里他凛然地看向沈雁,这丫头连这点都已经想到了,她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四大国公府的关系都亲如兄弟,因为这江山是他们联手打下来的,大伙对于大周稳定都有着共同的心愿,便是唯愿他们洒出的热血能够换来子孙的永世安宁,尤其在如今功臣元老死的死老的老的情况下,四家更是紧密团结着。 魏国公若有不测,虽然韩稷也能顶上,可到底是一大损失,没有人会乐见他丧命的。而就算是他保得了性命,光靠他麾下那几万人,也莫想有多少胜算。到时候事情捅出来,内阁再怪责皇帝,皇帝只怕反推到魏国公头上也有可能…… 无论怎么样,只要皇帝有发兵的意思,魏国公都十有*会倒霉。 他再看了眼沈雁,摸着桌上的茶,捧在手里。 “这么说起来,这事果然有些不寻常。” “那是自然,没有根据的话我也是不会跟顾叔说的。”沈雁点头,顿了片刻,她又接着道:“而且,我还担心的一点是,皇上也许还不止是对东辽有企图这么简单。 “顾叔不妨想想,不论魏国公是丧命还是替皇上背黑锅,魏国公府都讨不了什么好,皇上这么做,会不会是使的一箭双雕之计?假若魏国公仗打赢了,那么皇上在元老们面前便有了底气,假如输了,那么也可以打压掉一门勋贵。无论如何对他皇上显然都是有好处的。” 勋贵们虽然不如内阁对皇帝造成的压力大,可勋贵强盛对皇帝的子孙来说却未必是福。就如今来看,作为国舅的安宁侯并不被勋贵们放在眼里,那么可以想见,将来就是郑王上位,勋贵们对于后族以及太子又会有多服气。 反过来说,即便是大家赤胆忠心,身患疑心病的皇帝他会放心么? 赵氏嫡系的勋贵们自然是不便抄斩的,但也不能让他们的气焰如此嚣张下去。难道他们以为眼下还是大家一块喝酒吃肉打江山,可以不分彼此称兄道弟的时候么?现如今已经有了君臣制度,功臣们若是不听话,那当然是要敲打敲打的。 所以回想起来,前世里荣国公府后来落到顾至诚当家的时候时,一些如今根本没被人当回事的事情,后来都被人参到御前了,而皇帝也偶有微词,这或许跟皇帝想要集中皇权的心思也有关罢?   ☆、184 传递 当然,既然大家都认同这种君主制,那么集中权力在手无可厚非,但假若皇帝在集权的同时却怀着打压的心思,未免就有些不厚道。毕竟没有这些功臣,赵氏只凭己身之力断不可能坐上皇位,而治国平天下也绝不应该靠阴谋和打压,而是应该以仁德服天下不是吗? 前世魏国公死后,皇帝除了被内阁埋怨几句也没落着什么大的坏影响,也不曾为此与内阁把矛盾闹到台面,足见他是早就想好了的,既然如此,她当然就该提醒提醒顾至诚了。 顾至诚再听得她这么一说,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捧着茶挺直背望着前方,整个人呆在那里,屏息了半日都没吐出一个字,如果说他先前还只因为她提醒着魏国公的未来而心生着几分忧虑,可当她把事情扯到勋贵头上,直接将这个事跟自己联系起来,他就绝不能只是忧虑这么简单了。 人都有自私的本性,即使他与其余三家亲如兄弟,可这中间也肯定会有区别,哪怕是亲兄弟,刀搁在人家颈上跟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心情也是不同的。 所以顾至诚此刻再也没法像刚才那样淡定地忧虑着了,他的心被提到了半空:“难道你认为,皇上真的会跟我们这些勋贵下手?” 沈雁微顿:“我虽然没有证据,但假若皇上真要给魏国公下密令,最后魏国公府肯定会大伤元气。再想想,即使韩稷能够顶起魏国公府来,他也已经是第三代国公爷,对于皇子皇孙们来说威胁肯定就没那么大了。” 顾至诚紧握着茶杯,不禁深深地点头。 沈雁虽然是个半大孩子。可视野却比他这个手握雄兵的世子爷开阔多了,他跟沈宓如今交情虽然日渐见深,但沈宓却谨慎得多,平日里该注意的问题他会暗示他,但像这样仔细地把事情剖开来跟他分析却是绝没有过。 虽然他知道这丫头不见得是全为着他顾家着想,也许还有着她自己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九九,但是就冲着她肯跟他明言剖析这点。就算是要占他便宜。他倒也心甘情愿让她占。毕竟到如今为止,她并没有害他的理由不是吗? 顾至诚沉吟了会儿站起身来,“我还有点事。要回书房,你跟你婶子说话去吧。” 沈雁也站起来,“我的猫还在顾颂那里呢,我去找他。”说着提着裙子出了门。 顾至诚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叹了口气,然后抬脚去了书房。 既然知道皇帝发兵的话对魏国公府甚至是勋贵圈带来不利。那这件事肯定是得阻止的了,然而又怎么阻止呢?顾至诚又开始觉得头疼起来了。他总不能仅凭猜测就进宫去向皇帝劝谏吧?首先他得确信皇帝是不是真有这个意思! 他觉得每次这丫头甩给他的都是些要命的事。 顺着书房里踱了几圈,然后在窗前停了步,顿立片刻。他转而便从墙上取了马鞭,抬步出了门。 魏国公府里,韩耘气呼呼地扛着他的弓站在韩稷面前。 “我不要这个弓了。我要大的,这么大!王俅的弓比这个大好多。我要把他的比下去!”他将弓取下来摆在石桌上,两手在空中比划着,然后叉着肥腰,把小嘴儿嘟起来,胖成汤圆儿似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而他面前的韩稷正坐在石椅上悠闲剥桔子,眼角儿溜也没溜他,口里慢条斯理回绝道:“王俅比你高出一个头,而且人家身材也比你好,你长得跟冬瓜似的,再扛个大弓走出去,人家肯定会把你当成弹棉花的。” “我才不是弹棉花的!”韩耘大叫着,扑到一旁坐着喝茶的鄂氏怀里:“母亲你看,哥哥他嫌弃我!” 鄂氏屈起手指轻敲他的头:“我也觉得你该减肥了。我可不想有个长得像冬瓜的儿子。” 韩耘悲愤地站起身,手指着他们俩,憋了半日,跺脚道:“我去找厨娘!” 厨娘有鸡腿吃,可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辛乙走过来,躬身道:“公子,荣国公世子来访。” 鄂氏抬起头,韩耘也止住了脚步。 韩稷略略顿了顿,便站到地下,忽然间伸手拎起韩耘胳膊,一面将桔子塞进嘴里,一面将手上的肉团儿顺手丢到不远处那成堆的护卫手上:“带二爷去蹲马步。不蹲满一个时辰,不准找厨娘。”然后拍拍两手,从容地上了庑廊。 韩耘幽怨地望着天,呻吟起来。 鄂氏这边也起了身,让丫鬟们收拾杯碟进了房。 顾至诚已经被让进花厅,正自如地坐在右首打量几案上一小盆金鱼,见到韩稷走来,不由笑道:“又在修理耘哥儿?” 韩稷笑叹着在主位上坐下,“没办法,太胖了,父亲回来定又会埋怨我们给他吃太多。” 听到提起魏国公,顾至诚脸上笑容便不由有了几分牵强。他接过韩稷亲手递过来的茶,低头抿着,默了会儿又道:“春闱监场有没有你的事?” 每年春闱监舍都是五城营与中军营的官兵联合值守,此届会试魏国公不在京中,自当有两位都督同知代为调兵,韩稷身为韩家长子,又在营里挂着虚职,按理他是有份参与的。而且这趟差办下来,基本上都能捞着个嘉奖,这种美差,营里的军官又怎会不识相地撇开他? 韩稷却道:“我到底资历浅,也不图这些虚名,营中还有许多得力的干将,我给推了。” 与中军营一道监场的还有安宁侯辖下的五城营,假若他去了的话不免会与对方有接触,在楚王未曾与他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时,显然还是先避开为好。 好在顾至诚听见他的回答也未作深究,只是若有所思地顺手拿过架上一本茶经翻阅起来。 韩稷静静打量了他片刻,说道:“顾大哥像是有什么心事?” 顾至诚沉凝不语。扫了眼四下。 韩稷略顿,遂起身笑道:“东边园子里的竹笋发了好些,看久了冬景,竹林里倒是值得转转。大哥好久没到府里来了,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吃茶?” 顾至诚笑应:“正有此意。” 辛乙遂让人前去竹林打点,这里二人出了院门,信步往东边园子里行去。 进了园门。四面的人影就少了许多。除了几个等候传唤的丫鬟,再就只有石桌畔煮茶的辛乙。 顾至诚顺着青石甬道一路往前,一面负手说道:“你父亲近来可有信回来?” 韩稷道:“上回来信还是年前。随军报一起回来的。”说完又笑道:“不知大哥的心事,是跟西北军情有关,不是跟我父亲有关?” 顾至诚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停步道:“都有。” 说着他看了眼四下。接着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东辽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前几日兵部下发到西北的圣旨你想必也知道了,如今我得到点线索,怀疑皇上可能有密旨给你父亲,让他在最后关头发兵东辽。意图得渔翁之利。 “这件事不是儿戏,若是真有此事,那对魏国公府乃至整个勋贵圈都关系甚大。我来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去个信到西北。想办法从你父亲处问到真情,看看是不是皇上果有此打算!” “发兵?” 韩稷听到关键处,双眼蓦地眯缝起来。微顿片刻,他凝眉道:“这线索大哥是从何处得知的?” “说来惭愧。” 顾至诚摇摇头,“是沈家有人暗示于我,我才想得这点。在这之前我竟是根本没往这上面想,但从她所说的种种迹象来看,皇上有这种想法的可能性竟是很大。这件事只有你有法子问到真相,若果真如此,咱们就得阻止皇上这么做。” 韩稷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沈雁才从荣国公府回来,福娘便把庞阿虎见到顾至诚径直去了魏国公府的事告诉她了,她只点了点头,便就轻快地回了房。 顾至诚听了她的话,势必会去寻找真伪,这件事她也很想知道,而除了韩稷却又无人能够知道真相,顾至诚不去找他,又会去找谁? 现在她就等着韩稷从西北得到的回讯,魏国公对这场战役的胜算他应该是有数的,他绝不可能连自己的儿子也瞒住,假如这一世魏国公表示没有收到密旨,她也可以因此放下些心,但假若有的话,那少不得就要费些心思了。 她让福娘没事多往顾家走走,反正她现在跟顾家丫鬟们都挺熟的了。 这里韩稷送走顾至诚,便立刻唤辛乙进了书房。 他先拖过东辽的舆图看了看,然后转回身道:“皇帝早已经跟诸志飞许敬芳他们有了隔阂,这次东辽内乱,他会想借机挣份功绩是情理之中的,但我没想到他会有胆子行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这么样一来,在发兵之前他是肯定不会透露风声的。 “边关总共只有三万多人马,父亲便是率军倾巢而出,也没有多少胜算,如此一来多半只有两个后果,一是父亲殉国,二是战败之后皇帝面对内阁的指责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就是万一赢了,皇帝也拥有了与内阁对抗的筹码。无论怎么做,对韩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185 碍事 辛乙沉默了半晌,也凝眸道:“所以顾世子的意思,皇上这是在挣战功之余,顺便在挫勋贵的锐气。这固然是个坏消息,但古话云祸兮福所伏,倘若真是如此,假若魏国公在边关遭遇不测,少主离目标反而又更近了一层。” 韩稷身形蓦地顿下来,目光也变得像刀子一样凌厉:“你是说,我应该乐见他去死?” 辛乙眼里波光潋滟,垂首道:“虽然有悖伦理,但有时候却顾不了那么多。至少国公爷不在了,论情论理都该是少主上位。便是太太,她也没办法阻止,这是极好的机会。” 韩稷听到鄂氏,目光骤然冷了。对着庭外凝眉片刻,他冷哼了声,走到他面前,“可我若是这种人,那跟奸佞的赵氏又有什么区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固然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但若没有他,又岂会有我?” 辛乙垂下头来。 韩稷冷眼望着窗外,又道:“韩家便是我背后的大树,在我掌握局势之前,韩家不能倒,否则的话,我离成事之日便又更远了。倘若我不知道狗皇帝会有这样的阴谋倒也罢了,国公爷殉国也算是天意,但我既然知道了,便不能装作不知道。” 许是他的声音过于冷冽,态度也过于坚定,烧着薰笼的屋里忽然散发出一丝寒气来。 辛乙顿了片刻,抬起头来:“那么少主打算如何做?”他虽然被无情驳斥,脸上却没有任何羞恼或者不服气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意外,而是依然平静着。 韩稷想了想。回身正面向他:“无论如何,你先修书去西北先问问国公爷,皇帝若有打算,此时必然已有密旨下发,先确定下来有没有这个事再说。” 辛乙领命。退身往外。 韩稷却忽然又叫住他:“还有一件事——”他从书案后绕出来,凝眉站在他面前,“皇帝有起兵的打算这件事,连我都没有猜想到,顾至诚也是从沈家人口里听来,足见沈家这个人很有些本事。难道此人会是沈宓?” 辛乙驻足想了下,说道:“若论才思之敏捷,沈宓并非不可能。而且他与顾世子交往密切,会与顾世子有番推心置腹也有可能。但沈宓再能耐,显然他最近也没有什么功夫研究这些事。再者能够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之深之透的,一定知晓不少军事谋略,沈宓与其父都不大可能。” “那会是谁呢?”韩稷凝起眉来,“难道沈家除了沈宓,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隐士不成?” 辛乙默然无语,似乎也想不透。 但他却出了个主意:“少主要是很在意此事,大可在楚王去赴顾家小世子的邀请时,顺便问问顾世子。相信少主若想知道。他是不会刻意隐瞒的。” “楚王?”说到这个,韩稷目光里忽然涌出丝不屑,那抹冷意也逐渐升上眉头来。“上次在东山替薛亭相马的时候。楚王便流露出猜忌的意思,这个时候,我怎好当着他的面去打听这种事?不但不能当着他的面打听,我还需收敛锋芒,等到他完全信任我时才好随意。” 辛乙默语。 时间进了二月,春风一夜将庭院的花木吹绿了芽。京城四处便也就满是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学子了,春闱头日在初九。礼部与翰林院等部从初一起便开始吃歇在衙门。沈宓对差事慎重,华氏也跟着紧张起来。虽有个见过了世面的沈雁,但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让她插手的。 沈雁估摸着韩稷去信边关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十来日,而且假若有信来顾至诚应该也会来知会与她,所以还是先关心着沈宓的差事要紧。每日里除了帮助华氏下厨煨汤炖肉派人送去衙门,还捉了沈观裕身旁的近随来打听他的饮食。 如今沈夫人侍候不成,这饮食上的事季氏便就拜托华氏一道解决了,到底这差事办好了,与沈家上下都有好处。 只是沈观裕得了嘉奖,同时皇后也是受益者之一,这却让人有些不甘心。 因想起前次在许家安宁侯夫人那般作派,回去后到如今也没再有别的动静,倒有几分不大正常,便就叫来福娘,让她遣庞阿虎去安宁侯附近打听打听,看看安宁侯最近在做什么。 安宁侯最近也正忙着关注春闱。 刘家当然没有人参加会试,刘家祖上都没人做过官的,不过是嘉兴一个乡绅,就算从定国之时开始读书,十三四年时间也不大可能培养出个举人来。就是那天资过人的,如刘括之流,不也早就已经出头了么?他关注春闱,仍是跟他差事有关。 这场会试由沈观裕主考,沈宓身为沈观裕的儿子且又是礼部官员,而安宁侯所辖的五城兵马司则与中军营官兵一同担任着监守号舍的职责,这要是办好了,也算是侧面帮了沈家父子的忙,要是出了差错,中军营那帮家伙指不定把责任摊在他头上,他能不仔细些? 因着这事,刘括那边也没空理会。 这日下了衙,回到府里,刘括就进来了。说道:“前些日子派去盯着沈宓的人有回音了么?” 安宁侯这才想起这茬,把吩咐下去的人叫来一问。 来人回道:“麒麟坊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小的们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容易被人盯上盘问,所以这些日子都守在坊外街上,沈大人因着近日吃歇在衙门,也没见着他几回,不过倒是听说沈大人对妻女甚为爱护。” 安宁侯皱了眉要斥责,那下人顿了顿,却忽然又道:“是了,除了这些,小的还意外听来,内务府丝织采办华大人搬家进京的时间已经确定了,说是就在端午节前,近日华家的仆人已经先行回来了些,沈家二奶奶也时常进梓树胡同张罗打扫的事。” “华家?” 听到这两个字,安宁侯的怒色忽然转成了凝重。 皇帝要对华家下手的事他自然从皇后处听到了风声,既然华家迟早会灭亡,而沈家又与华家是至亲,皇后要想重用沈观裕,自然就得避免华家拖累沈家。 可是自从沈观裕知道这消息后,沈家也迟迟没有与华家断交的消息传来,如今华家又搬到了京师,往后两府来往必然更加密切,华家没这道隐患也就罢了,皇后说不定还可借借他的财力达到目的,可皇帝早对他起了杀心,沈观裕父子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真的足够使他们能屹立不倒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如今是十足真心器重他们,可沈宓这个人据说极重情义,华家倘若有难,他多半会替华家出头,皇帝既是下了了决心,自是不会准他的请求,而为了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到时候多半也会找个什么罪名扣到他头上,以免妨碍他行事。 沈宓若是被贬,沈观裕又能落着什么好? 沈观裕若是权势不保,那对皇后来说也就没有太多的用处了。废太子一案过后他们这边已元气大伤,不要说现找一个来替补沈观裕这空缺,就是原先归附于他们的官员里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他们筹划了大半年才逮着个沈观裕,又怎甘心眼睁睁看着他被华家牵累? 因而一时间,着急想办法拉拢沈宓的心情,忽然又变成了如何先保住沈观裕能够一直为他们所用的烦愁。 “总得想个办法让沈家跟华家断绝往来。”他凝眉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刘括听得一头雾水,他并不知道华家跟沈家的关系有什么好值得安宁侯忧虑的,“华家会碍事么?” 安宁侯不置可否,半日才道了句:“要想拴住沈观裕父子,这步路是必走不可的。” 刘括默然。即便安宁侯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奴才,安宁侯不跟他说的事情,他便不能问。仔细琢磨了片刻,他说道:“他们是姻亲,要断绝往来,则只能想办法断了这层关系。” 安宁侯回过头:“你是说,让沈宓休了华氏?” 刘括缓缓点头,“沈宓休了华氏,不但两家从此断绝了关系,而且必然还将老死不相往来。” 安宁侯想了想,说道:“可是沈宓与其妻情分甚深,上回吴重办的那蠢事儿里就看得出来,那华氏为了营救他,随随便便几万两银子说出就出,而沈宓自来在外应酬也从来不沾女色,要想分开这二人,只怕极难。”说着他抬眼道:“能不能干脆把她给杀了?” 刘括怔住,大周律法极严,即便是王侯将相权力通天,这碰人命的事谁也不敢随意下手,华氏是命妇,而且还是堂堂京师沈家的少奶奶,万一事败查到头上那别说保住沈观裕为皇后所用,只怕连皇后都要受牵累。 他不知安宁侯怎么会有这么样的想法。 沉吟片刻,他垂眸道:“娘娘正值韬光养晦期间,还需以谨慎为上。侯爷也说沈宓夫妇情份深厚,就是能够把华氏杀了,事后沈宓也必然会纠缠着此事不放,以他如今在御前的地位,皇上也必然会替其撑腰。到时恐怕因小失大。”   ☆、186 心事 安宁侯点点头,皱了半日眉头,他又说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刘括想了想,说道:“假若沈宓休妻这条路子走不通,倒是还有个法子。这又要把话说回来了,如果侯爷能使得沈观裕父子归附皇后,到时候咱们再使个计策让华钧成站在楚王那边,他们两厢成了政敌,自然而然也就会断绝往来。” 安宁侯听到这里,面色当下顿了顿。 逼得二人成为政敌,这倒是个好主意。沈观裕如今都已经归附皇后了,而太子必然会从郑王与楚王之中任选其一,这二者成为对手,身边的拥趸自然也会成为对手!沈观裕既已知道华家会有难,自然不会反对他们把华钧成推到楚王那边去。 华钧成财大气粗,楚王想必是欢迎的,只要想个合适的法子推华钧成一把,这事绝对能办成。而到那个时候皇帝将华家一灭,这层关系暴露出来,楚王未必不会担几分干系,就是不会落罪,也必然会遭到皇帝不满。 这法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安宁侯有些高兴了,指着刘括道:“这倒是个妙计!” 他捋须转了两圈,忽然又停步下来,皱了眉头。 沈观裕这边是不消顾虑,但沈宓呢?沈宓既与华氏情深义重,若是知道华钧成与楚王有勾结,他难道不会劝阻?再者,沈观裕一直未曾把沈宓拉进这漩涡来,沈宓在此事上态度便仍算是中立,便是华钧成随了楚王,沈宓也不会与他断绝关系。如此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他深深地凝望着窗外的梧桐,幽声道:“此计最关键处,还是要断绝沈宓与华钧成的关系,也就是说,咱们得想法子逼得沈宓在郑王与楚王之间站队。如此才能达到目的。只有沈宓公开地站在了咱们这边,一切才算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目光闪闪说道:“而这次春闱,也许是个好机会。” 刘括看着他,也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点起头来。 沈雁在墨菊轩浇花。 福娘走进来。一面帮她递着水壶,一面说道:“姑娘,庞阿虎回来了。他说安宁侯最近忙着带领五城营的人在春闱监场,所以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近来到安宁侯上去的人客也不多,倒是那个做吏部郎中的刘括走得勤些。” “刘括?” 沈雁在脑海里仔细搜寻着这个人物。片刻后想了起来。这个刘括便是后来的副都御史,是在郑王被封太子后升上去的。能够在太子上位后立刻升上去,可见应该是个有些城府的。便说道:“再去盯盯这个刘括,这个人是安宁侯的狗腿子,安宁侯有事,肯定是交给他去办。” 说完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再道:“你说,这次春闱是安宁侯带人监场的?” 福娘点头:“本来是中军营的人为主。五城营的人只在外围管管,所以安宁侯原本也没打算亲自上阵,只是偶尔前去指示指示。但是前两日不知怎么,他又忽然亲自带着人马在考场布署了。” 沈雁眉头皱起来,花壶也放下在台上。 历届会试考场都是中军营的人为主监场,有时候会有神机营或羽林军辅阵,有时改成五城兵马司也十分正常,但因为并不负主要责任。所以一般只派参将或副指挥使一类的将官带兵压阵。像安宁侯这么样亲自上场的还从没有过。 想到这里,她说道:“你去问顾颂。这次中军营里派出的又是什么级别的将官?” 将如中军营里来的也是身份殊然的将官,那显然又还正常点。 福娘小跑着去到顾家。不到片刻后跑回来:“中军营里只派了位参将。” 沈雁沉沉地嗯了声,在石凳上坐下来。 安宁侯自打蔡氏上回在许家闹了个没脸出来后,再也没有别的动作,可皇后假若真稀罕沈宓,又岂会这么容易放手?这次春闱是沈观裕主持,沈宓也在当中担着重要职责,偏偏这么巧安宁侯亲自上任,真的只是为了办好差事这么简单? 当然皇后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安宁侯去考场捣乱,使得沈观裕办砸了差事,但他们不破坏不代表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安宁侯这么不辞劳苦亲自上阵,又是为什么呢? 荣国公府这边,顾颂打发了福娘回去,想起今儿还没见到沈雁,便就凝望着窗外春花出神,可不知为什么那春花又总幻化成沈雁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目。 宋疆在门口咳嗽了声,他回过神来,低下微热的脸,缓缓打开面前一本兵书。 他从小在上房长大,除了学习各项本领和接受宠爱,并没有别的什么乐趣。以致于当初才会好奇到跟宋疆去坊里走动,他其实很想跟他们结成朋友,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朋友,他不擅说话,也不擅交际,他最熟的小伙伴,除了薛亭他们,便是沈雁。 韩稷是不同的,他从来没把他当成过平辈,他是他的世叔,从小祖父便告诫他,即使年纪差距不大,辈份也是要严格遵守的。而韩稷懂得那么多,他又好像总能看清楚他的内心似的,这便使他不知不觉地祟拜起他来。 他对沈雁的感情,细思起来却又在这两者之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在沈雁与薛亭他们之间选择跟谁在一起消磨时光,也可以在韩稷与她起冲突时不假思索地站在她这边帮她。这么说起来,她在他心目中,岂非又更加不同些么? 至少,他从来没想过替韩稷和薛亭他们过生日,也从来没注意过他们偏爱吃什么零食。 他悄悄地做着这些,哪怕她并不知道他只是为她这样做过,他也是高兴的。 他就是高兴替她做事,高兴看她每天一点点地在他身边长大,和他一起长大。甚至是,他高兴她对他凶,或者对他呼来喝去——当然,她其实并没有这么做过,除了喜欢气气他,她从来没有无理取闹过什么。 她的存在,使一切都变正确而理所当然起来。 他的脸上热热的,但唇角却又禁不住地往上扬。 “公子,您不舒服么?” 宋疆从旁盯了他半日,见他两颊愈来愈红,眼神愈来愈迷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听说前些日子京郊许多人传染了风寒,公子莫不是也染上病了?” 他有些忧急。听说这场风寒挺厉害的,都类似疫病了,许多人都传染上了,就差没死人,假如顾颂真是得的这个病,那他要不要去告诉声福娘?那丫头虽然傻了吧叽的,一点也不可爱,但平白染身病,那也够她受的。 宋疆觉得自己越来越慈悲为怀了,于是更加关切地望向顾颂。 顾颂的脸越发红得像猪肝。 他没好气道:“你才病了。” 宋疆噤声。看他中气这么十足,果然不像生病的样子。 顾颂被打乱了心事,索性站起来,走出了门槛。 站在门槛下望着那树春花,不由又站住了脚,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才到庑廊下,便有小厮小跑过来:“禀公子,韩大爷来了。” 顾颂略顿,连忙走向院门。 院门外,身着青灰色云锦绣袍的韩稷正负手迈步而来,闲庭信步的样子,犹如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走快两步,不远处许多丫鬟偷眼相觑,脸上的红,跟他先前脸上那种红是一样的。 顾颂迎上前,温声道:“稷叔今儿怎生有空。” 韩稷笑了笑,“不是好些日子没上你这里来嘛,看看你棋艺如何了。” 顾颂引着他一路进院,腼腆地道:“虽是长进了些,可前日里还是输了几局给雁儿。” “雁儿?”韩稷在门廊下停步,侧首望着他。 顾颂脸又红了。 他这是怎么了?总是动不动就会不自觉把话题引到她头上去,他们俩是对头他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是生怕他不会再借机吓唬她么? 他努力稳了稳心神,镇定地道:“临近春闱,街上人多,我们都没有出府去,所以跟她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多些。” 韩稷点点头,往前走。 他想起那个专跟他过不去的丫头来。虽不知道他日后还会不会遇上让他咬牙切齿的对手,不管怎么说,沈雁是头一个。而让人更郁闷的是,她还只是个半大小丫头,弄得他到如今都羞于跟人提及他跟她的过节。 一想到她,韩稷的后槽牙便又开始有些发痒。 但他今日来的目的不是为她,所以暂且不提。 等进了书房,丫鬟奉了茶,他便就说道:“沈家如今除了沈宓,还有什么人跟你们家往来得多?” 顾颂顿了顿,“还有沈侍郎。” 沈观裕?韩稷眉头动了动。沈观裕当然算是个人才,但是正如那日辛乙分析的那般,沈家父子这当口都不可能会有时间来深究东辽这件事,所以会提点顾至诚的,定然会是别的人。他默了下,又说道:“那最近常到你们家来的,除了沈家父子,还有谁?”   ☆、187 舌战 顾颂愕了愕,嘴唇抿了半日,才不自然地道:“只有雁儿了。” 又是她? 韩稷眉头紧皱起来。 照这么说来,除了沈家父子,就只有沈雁才有可能是那个暗示顾至诚的人了? 这又怎么可能,那丫头才十来岁大,这时候正是赖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西北还没有信回来,先不论皇帝这份心思是真是假,起码这猜测是有理有据而且找不到破绽的,就算是她瞎想,也得有一定的学识与阅历才能够推测到这份上,那丫头,她有这样的本事? 他捧着茶,眯眼望着前方。 可若连她不是,那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呢?沈家竟然还有这样具有前瞻目光的人才,这使得他不得不纠正起他对沈家人的看法来了。连他都没想到的事情,这个人想到了,就绝不简单。若是这样的人落到郑王或楚王手上,那岂非是件极坏的事情么? “顾叔在看我写的字么?” 顾颂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不由纳闷起来。 韩稷目光微闪,回了神望去。窗户下书案上果然架着副才写好的字,经他这一提醒他才注目看起来,这字结构稳妥隐有风骨,他想了想,忽然道:“我记得你最不耐烦写字,怎么写的这么好了?” 顾颂心下有暖流滑过,微笑道:“全赖雁儿指点。” 怎么还是她? 韩稷有些气闷。他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那幅字旁还有本字帖,字迹或娟秀或刚硬。旁边还有很细心的练习注释,即使他是个武夫,也看得出来这笔法十分娴熟老道。 他皱着眉将它拿起来,翻到封面,右下角印了个拇指盖儿大小的“沈”字。隐约还带着点清新的茉莉香——可没有男人会用这样的熏香,难道这本字帖,是沈雁编的? 他站在那里,目光倏然沉凝起来。 这字帖上的字只只完美,能够拥有这么深厚笔力的人绝非心无城府之辈,若说这字是沈宓写的他还会相信。可若说是那丫头写的——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着她时,她在他胁迫下的镇定,那个时候他也是震惊的,只是这份惊讶后来被她那副难辩真伪的表情而转移了。还有在戏园子里她半路上给他插的那一杠子,她不是纯粹在捣乱。而是完全看穿了他的用心之后才捣的乱。 再有面前这本字帖,这让人完全难以相信她真的只是个古灵精怪且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一个能愚弄到他的人,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 她有心计有城府,而且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高贵强势的背景作依托,这样的人能够推测出皇帝的心思,倒是也不算太意外。 韩稷眼前忽然浮现出沈雁那副张牙舞爪的面孔来。 她明明跟他有过节,就是皇帝真有借东辽战事来敲打魏国公府乃至勋贵。照她那缺德性子,更应该是买两挂鞭炮去魏国公府前放起来才对,怎么会反而借顾至诚的口来提醒他呢?——他可不会以为这是她在替顾家着想。就是会伤及到顾家,那也是很小的机率。 他又想起在永福宫外的石桥下,她曾说过她也不希望郑王当太子的话来,难道当时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在暗示他什么么? “稷叔,你怎么了?” 顾颂走到他面前。凝眉问道。 今日的韩稷总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或是将要发生。 韩稷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回转身,目光在逆光之下幽幽地闪烁着一丝光芒。可是这道光芒又一闪即逝。让人还来不及看清楚究竟属什么意味。 “我忽然想起点事还没办,先回府,过两日我再来寻你。” 他温和地望着他,像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 顾颂也只好点头,送他到门口。 韩稷走出荣国公府大门,偏头往沈府的方向深深看了眼,才掉转马头驰出坊门。 片刻后他回到府里,径直进了书房,叫来辛乙:“西北那边还没回信来吗?” 辛乙见他语气急促,忙说道:“是司空派人亲自驾马送去的,早上接到的飞鸽传书,说是正在往回赶,昨日已经出了山西,估摸着最多明日能到。” 韩稷望着前方,半日未动。 自打听说安宁侯亲自上阵监场,沈雁便让人去盯紧了考棚那边的消息。 果然如福娘所说,这两日安宁侯不但日日守在考场,而且还并不像是作样子,每队人马分布在哪处,哪些口子需要人值守,他都要亲自过问。即使是引来中军营将士背地里的冷嘲热讽,他也浑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他这般落力,倒是引得皇帝盛赞了几句。 沈雁每隔两个时辰便听福娘来转告消息,却仍然还是看不出来安宁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只是为了做给皇帝看,那实在也没有必要,作为皇亲国戚,如此作为只为了讨几句赞赏,恐怕得到的讽刺会比他听到的吹捧要多得多。 这次春闱对沈家来说可谓至关重要,随便让人捅个什么篓子可都让人吃不消。可惜沈宓又不能回府,否则她倒是也可以提醒他防患防患,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忙乎了这么久,沈宓就是再机警也不见得会防备到安宁侯头上去。 沈雁开始觉得有些头疼,这日便去了沈弋那里磨她。 沈弋正觉得她哀声叹气讨厌得很,胭脂便就寻过来了:“姑娘,顾家小世子请您过府下棋呢。” 沈雁还没答话,沈弋便一把将她推了出来:“快快去祸害顾颂!”然后啪的关了门,简直连一点姐妹情谊也没有。 沈雁望了望天,想起鲁思岚今日也去了她外祖家,似乎也的确只有顾家可去,于是就拿着团扇提着裙子往顾家来。 一进鸿音堂,她便边走边大声道:“你请我吃茶,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啊——” 话没说完,余音便卡在喉底,院子里,石桌畔,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顾颂,还有个顶着张化成灰她也认得的脸,寒光也似的眼,竟活脱脱是韩稷那厮! 她站在庑廊下,顿了半刻才把提着的裙摆放下来,目光刀子般扎向顾颂。 顾颂连忙站起来,紧绷的脸上有丝不安:“稷叔很想跟你下棋,所以我——” “所以我就以颂儿的名义去请沈姑娘吃茶了。”韩稷端起一碗茶来,放在唇边轻吹着,一面挑眉望着她。轻抿了一小口,他又放下来,缓缓道:“虽然打扰了姑娘,但沈姑娘艺高胆大才华盖世,想必不会怯场。” 沈雁走过来,目光凌厉地往他脸上一扫,坐在他对面,热情的笑道:“韩公子既知我不会怯场,又何不直说?咱们虽未在棋盘上过过招,但也不是没在别的地方交过手,何必这么藏头露尾,弄出一身小门小户的寒酸气,平白让人低看一眼?” 韩稷将丫鬟奉上的茶挪了给她,也回得带劲极了:“我倒是想直说请你,但好男不跟女斗,该让让的时候总要让让你。我一个男人家,总不好直接去请你姑娘家出来赴约,回头若是让人背后说了嘴,栽个什么罪名到我头上,一则我消受不起,二则也显得没有风度。” 沈雁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公子真是看得起自己。世间哪里会有这样瞎了眼的人乱说嘴?就是要说嘴,也得找那些条件差不多的人再说不是吗?你看我就是跟街头瞎了眼的刘三跋子站着说上三日三夜的话,也绝对不会有人说我半句是非。 “倒是公子若是跟刘三跋子的秃头媳妇儿比肩站个眨眼的功夫,多半就有人要怪公子玷污刘三媳妇儿的名声了。” 院子里的空气沉闷得像要爆炸。 旁边一伙人差点没被这轮唇枪舌箭给劈晕过去,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好么!沈雁往日是俏皮而有礼的,韩稷素日是雍容而宽厚的,他们这些人几时见过他们这么要命的一面? 顾颂紧绷的脸色越发紧绷了,他紧立在韩稷身旁,作出只要韩稷动手他就立马飞扑过去的架势。刚才的确是韩稷说想跟沈雁切磋切磋棋艺的,早知道他们个个这么凶悍,打死他也不会让他们碰面的!他站在他们中间,木着嗓子道:“咱们来喝茶?” 韩稷睃了他一眼,拿起茶杯,继续瞪着沈雁,呲牙道:“喝茶倒容易,只是我担心沈姑娘脑袋才这么大,脸皮却占了大半的厚度,不知道还有没有余地咽得下茶?” 沈雁大笑:“连韩公子这么厚脸皮的人都咽得下去,你又何须担心我?老话讲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公子管这么宽,不嫌累么?”说完也端起茶杯来,仰脖饮了一大口。 “雁儿!” 顾颂纵是被荣国公亲手栽培得临危不乱,看着这都快瞪成了斗鸡眼的两个人,也已是头大如牛了。韩稷这个人城府虽深,但平日看着是极好相与的,他从来也没见他会对个女孩子这么不依不饶,碰上沈雁又是个不肯吃亏的,这两人简直已呈水火不容之势。   ☆、188 妖精 偏他又不擅长说话,憋了半日也不知该怎么劝,只得坐在中间干着急。 韩稷黑脸瞪了沈雁半日,忽然顺势放松紧绷着的身子,斜眼道:“沈姑娘真乃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沈雁哼笑:“韩公子也真不愧为盖世英雄,失敬失敬。” 当她听不出来他暗讽她伶牙俐齿?女人家会扯皮也就算了,一个大老爷们长张这么利的嘴,难不成魏国公打算把培养去做师爷么?她冷笑着看了眼对面,团扇又慢慢地摇起来。 韩稷望着她,脸上已经黑得如同桌上的黑陶茶壶盖,隐隐有些发亮了。 庭院里仿佛暴风雨过境,所有人脸上表情一片狼籍。 顾颂咬了半日牙才松开握紧的拳头,在寒风嗖嗖里拿帕子包着手,从盘子里拿了块果脯递给沈雁:“这是西域来的凉果,是樱桃肉,跟咱们的做法不同,你尝尝。”又偏头看着韩稷,声音软下三分:“稷叔不是说要下棋吗?不如我让人去摆桌子。” 韩稷睨着他:“何须去别处?就在这里下。” 这里是鸿音堂西侧的一处小天井,白壁灰瓦十分雅致,天井偏南的位置放着一张石桌,便正是他们的坐处。石栏下还种着一株石榴,此外拐角还放着几盆兰花,荣国公府的花匠是沈府花匠介绍的南方人,甚会打理花草。 韩稷发了话,顾颂见沈雁没什么异议,只好着人下去安排。 下棋要静,于是接着又挥退了许多下人,只留两个在门廊外侯差。 沈雁在韩稷对面坐下来。执了白子在手,眼望着他。 黑先白后,她知道韩稷棋艺了得,也知他今日醉翁之意,也就不必强逞意气。 韩稷见状倒也没说什么。只板着脸,便就先落了黑子在棋盘上。沈雁紧跟,他再补上,一路无人吭声,只有刀光剑影凛凛杀气,春风暖暖地拂在脸上。却也好似变成了隆冬寒风,较之先前的硝烟,如今已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顾颂从旁观战,两手不由握出油来。 韩稷出手气势磅礴,似黄沙漫天的疆场。又如隐隐带有刀剑喑哑之声,而沈雁的棋路得自沈宓,既有绕指柔的迂回婉转,又暗藏百炼钢的杀伐绝断,几次面对韩稷的突击都轻巧避过,让人不由暗地里抹汗,却又不由竖起大拇指。 如此半个时辰下来,黑子所到之处也还是提掉了好几片白子。沈雁的败势,竟隐隐已现。 韩稷抬眼望着对面,只见她不慌不忙。依旧寻找着反攻之机,不由道:“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沈雁一面落子,一面悠悠道:“既然都是输,我为什么要认?白让你得意了。” 韩稷好不容易明朗了两分的脸又黑下来。 顾颂连忙端茶上前:“稷叔喝口水。” 韩稷深深看了沈雁一眼,默了下,转头跟顾颂道:“我呆会儿还要去左大人家中。落了卷很重要的公文在府里,你回去帮我找辛乙拿一下?” 顾颂有些迟疑。很显然这个时候他并不适合走开。 但是他又实在无法拒绝韩稷,他犹豫了半刻。点点头,再看了眼沈雁,走出去。 直到他消失在门外,韩稷才收回目光,抬起一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说道:“现在你死也别想走出这里去了。我只要往你脖子上一捏,你最多就还剩下半条命。” 沈雁哼道:“你要是没胆子朝我动手,你就一辈子也娶不着老婆!” 韩稷瞳孔蓦地收缩,瞪着她的眼睛里,简直能立马射出一排驽箭。 沈雁啪地往棋盘拍下一颗子,刷刷将中间的白子拨到手心来。 韩稷简直忍无可忍了,拍桌子道:“趁我没落子连下几着,你还要点脸不要?” 沈雁心安理得将棋子投进棋罐:“你不是说好男不跟女斗吗?又是你说身为男人要让让女人的。你要是反悔,那就连男人都做不成了,是小人。” 韩稷咬了咬牙,把几乎吐出来的血咽回肚里。 片刻只听杯盘交碰之声,就连月洞门外侯着的下人们也不觉地走远了些。他们小世子不在,等会儿连压场的人都没有,他们还是逃远些比较安全。 韩稷咽了两口茶,总算是呼吸畅了,瞪了眼对面的她,掉头去望墙头的夹竹竹:“东辽的战事你怎么看?”说完他又冷哼着撇过头来,“像你这么无耻卑鄙的人,当然是不会关注这些军国大事的。” 沈雁放下茶杯,答得十分自然:“怎么,顾世子没跟你说么?” 韩稷闻言瞳孔骤缩,面上神情也有了些微变化,他打量她片刻,才缓缓道:“莫非那个人真是你?” 沈雁摊手:“要不然你以为呢?” 从她一进门见到他在座时起,她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她费那么多口舌说服顾至诚,然后借他的口去告知魏国公府,当然就是为了等他上门,现如今他果然乖乖地来了,而且还主动制造时机跟她说起这事,她还有什么理由回避? 韩稷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他侧转身子望着院墙,呼起气来。虽然早就已经猜到是她,可等到她亲口承认时那种感觉又够窝囊的,不只是因为他接二连三地输在她手里,更因为他居然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他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假如她不是因为反对郑王,那就很可能成为他的敌人,拥有这么样一个敌人,哪怕她有可能跟他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可是什么都落在她的眼里,让她了如指掌获知他的一切,也是件很可怕的事吧? 他深深地望了她片刻,说道:“你为什么会猜得这么透?” 沈雁笑了下,“当一个人有特定目的的时候。肯定会对她所关注的事物暗中研究起来的。你不也是这样吗?我跟你说过,我不希望郑王当太子,而你为了得到世子之位已经归附了楚王,很显然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是可以暗中合起来达成目的的。” 韩稷咬咬后牙。望着她:“你怎么肯定我一定会答应你?” “你来了,就说明一切。”沈雁瞟着他,“我若猜得不错,你现在一定已经得到了西北的回信,信上肯定也已经告知了你皇上跟令尊下过密旨的事。要不然你完全不必理会我。我又不是傻子,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可见你是不排斥跟我谈谈这件事的。” 韩稷脸色又开始转黑。 一个难缠的丫头已经让人头疼,一个难缠同时又不太蠢的丫头显然更让人想要掐死她。 “你真不是个妖精?”他斜瞪着她。 沈雁睁大眼,坐起来:“你怎么知道?不过你这么一提醒我,我还真想挖出你的肝肺来看看了。”她狞笑着伸了伸爪子,探过去。 韩稷一折扇敲掉这爪子。然后转头望着远处,姿态倒是渐渐慵懒而随意起来:“你有那么恨我么?” “总之不喜欢你。”沈雁端茶吃着,一面道:“要不是因为想阻止皇后,我才懒得搭理你。” 韩稷脸色愈发黑了。 片刻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皇后?” 沈雁抬头:“秘密。” 韩稷瞪她片刻,也缓缓端起茶来。 稍顷,他又道:“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帮你打倒皇后和郑王?可是假若我真归附了楚王,即使你不把这消息提前告诉我。我也一样会那么做。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沈雁抬起头,“打倒皇后不是我找你的主要目的,目前我的目的是阻止西北这场战争。” 韩稷眉头微动。 沈雁敛去所有戏色。凝眉道:“你比我更懂兵法,这场战争大周的赢面有多大你很清楚。我相信站在你的立场,一定也不希望这件事会发生。我只是个闺阁女子,又不能出面插手朝堂政事,而且还得避着我家里人。 “所以我把这个猜测告诉你,让你来判断行事。而你今日来找我。除了确定我就是那人提醒你们的人,不就是还想跟我聊聊怎么才能阻止这件事么?” 韩稷深深望着她。说道:“你一定是只狐狸精。” 沈雁大笑:“哪有我这么可爱又美丽的狐狸精?我就是妖精,也肯定是只凤凰精或孔雀精啊!” 韩稷半晌无语。 沈雁笑完了。才又拿了颗青枣吃道:“其实我知道你也讨厌我,毕竟咱们梁子结得不浅了。 “不过这没关系,朝堂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咱们又不是做真的朋友,只不过是为了共同的目的临时搭把手,只要皇后倒了,你大可以去帮着楚王去建你的从龙之功。而我自然也不会再给你添乱。” 韩稷听到这句,不由幽幽瞟过去一眼。 讨厌倒不至于,只是有些切齿而已。世上像她这么可恨的丫头可不多,同时像她这么可恨、而又多智近妖的丫头更是不多,许是沈家底蕴果真深厚,风水又当真有那么钟灵毓秀,总之他觉得他真是遇到了个绝世奇葩。 至于她说的那从龙之功……算了,由得她去胡说八道吧。 他清了清嗓子,坐起了些,说道:“那你觉得,此事又该如何解决?”   ☆、189 使唤 沈雁听见这话,却是没急着答,而是端着茶又慢慢地品了一口,忽然数着杯底的茶叶,说道:“这次春闱监场,你们中军营派的参将是不是你的人?” 韩稷顿了下,“不是。”又警觉地道:“你想做什么?” 沈雁笑了笑,显出一脸的老谋深算来:“西北那边的事暂且不急,倒是眼下我有件事,劳烦你帮我做做?” 韩稷一张脸顿时拉下:“何事?” “前不久安宁侯曾经试图拉拢过我父亲,但没有成功,这次春闱上我怕他出什么夭蛾子。不如你亲自带兵上阵,替我盯着点儿?”她微往前倾着身子,坦然望着他,要求提得顺溜极了。“等到我父亲这差事顺利办完了,咱们再来商量怎么阻止皇上这事儿也不迟。” 她可正愁考场那边会出漏子,眼前既有个现成的便宜可占,她为什么不占?中军都督府的威风本就比五城兵马司大得多,相信有他这个魏国公的嫡长子亲自率兵过去,再加上他能够日探北城营而片叶不沾身地顺利脱身的本事,对付区区一个安宁侯是绰绰有余的。 姓韩的想要空手套白狼,压榨她当他的幕僚,可没这么容易。 既然要合伙,那他就得先拿出点诚意来,帮她处理了手头事再说。 韩稷的脸色果然很不好看。 她这是在使唤他? 他盯着她那张贼笑着的脸看了片刻,转而把脸面向侧首,眯眼望着远处的浮云。他开始怀疑,这一趟来的究竟正不正确。为什么他每走一步都有掉进她挖的陷阱的感觉?这个死丫头片子,是不是真的已经化成精,把他的脑子剖开来看过一遍了? 他收回目光,说道:“我若是不去呢?” “不去的话,到时候愁的也不是我一个人。”沈雁从容抚着杯子。“安宁侯若没什么企图倒罢了,他假如要下手,必然是冲着我父亲而来。如果我父亲被他们算计了过去,你觉得,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么说,我去这趟还是为了我自己?”他睨着她。 她点头:“差不多是这么个理儿。” 韩稷深吸了口气。咕咚将杯里的残茶喝了下肚。 “像姑娘这么卑鄙无耻雁过拔毛的大家闺秀,在下还真是开了眼界。想来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知道那日怎么会在北城营出来的时候偏偏遇上你?考场我会去,不过,迟早我也会请个茅山道士来收了你!” 说完他站起来。指着她。 沈雁亦站起身,大笑道:“我等着便是!” 顾颂回到府里的时候沈雁已经不在了,韩稷则在他厅堂里闲坐等侯。看不到沈雁顾颂有微微的失落,再看韩稷脸上一派平静,不像是后来二人再起了纷争的样子,不由又略略放了心。 虽然他也不明白这种不放心是基于对沈雁的关心,还是对她竟然也能够像当初针对他一样的针对着韩稷的在乎,她能够与韩稷像普通人一样平静相处。他总是高兴的。 韩稷略坐了坐便就走了,顾颂也连忙捧着一盒子佛手去了沈家寻沈雁。 西北那边有了回音,顾至诚当然也从韩稷处得了消息。是夜他便去魏国公府寻韩稷叙了许久的话,而同时沈宓也从顾至诚处得了消息,几方人对这件事既震惊又担忧,但因为春闱在即,没有时间细议,于是暂且将之深藏在心底。撂下不提。 会试很快就开场了。 考棚设在顺天府学附近的空地上,考棚是临时搭建的。四面都与相邻建筑断开,整个考棚分成三个区。三个区的外围又还围了道栅栏,中军营的将士把守在考棚里头,而五城营的将士则负责两个出入路口,以及对考场外围的巡视。 两军都在外围设有临时的指挥营,中军营的在东侧,五城营在西侧。 安宁侯与刘括一大早就到了考场,会试这几日因着各部都有公务,因此免了早朝,刘括也得以能同来观摩。进了营后安宁侯便问刘括:“人都安排好了么?” 刘括笑道:“一切准备就绪。有了那三千两银子,那人只差爬到我跟前来了。” 安宁侯捋须点头,说道:“去把梁恩叫进来。” 此次五城营的头领本是梁恩,梁恩是安宁侯姨母的孙子,现任东城指挥使,因着安宁侯亲自上了阵,于是他便退任为此次的副指挥使。 梁恩很快进来。安宁侯望着他道:“仔细守住门口,但凡查到有什么夹带作弊的行为,一律严办。知道了吗?”说到末尾四个字,他拖长音意味深长地。 梁恩会意,扬唇揖首:“侯爷放心便是!但凡有任何一个敢夹带作弊的,管他是皇亲也好国戚也好,卑职都管教他臭名远扬!” 安宁侯嗯了声,正要再开口,这时候门外却忽然响起阵震耳的马蹄声,他抬眼透过大开的帐门望去,隐约只见一个身披银盔银甲的将领骑着枣红大马,由许多人簇拥着从营门口一闪而过,似还有许多人沿路招呼,气势颇为高调。 安宁侯正疑惑着,梁恩已飞快看了回来,失色道:“是韩稷,他怎么来了?” 屋里几人面上也都闪过一丝意外。安宁侯起身走出门口,往东边营帐里望去,果然见着那人已经在中军营帐门前下了马来,此次领兵的参将胡永成正慌不迭地率人出门迎接。 安宁侯的心忽地沉了沉。 中军营上下都是当年老魏国公手下的亲兵,按惯例,若无意外,这兵权便会在韩家手上代代相传下去,韩稷是韩家嫡长子,虽然尚未得世子之封,但这在世人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如今魏国公不在京中,他领着监军之职,权力仍是极大的。 虽然这件事并没扯上中军营,可韩稷的突然而至仍然在他心头蒙上了层阴影。只要不是韩家人,中军营里别的人都好应付,他毕竟是国舅爷,到时真闹出纠纷来对方再嚣张还能跟他直接过不去?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亲自披挂上阵的。 可韩稷这一来,事情就不好说了。 安宁侯凝眉望了望,再垂头想了想,便就抬了脚,往东边营里走去。 韩稷站在营门前,在晨雾里打量了两眼肃穆的考场,气定神闲的伸了伸胳膊腿,然后扶腰望着胡永成道:“因母上有令,春闱之事至关重要,怕我偷懒误了事,所以不得不亲来监场。母命不可违,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胡将军见谅。回头论功行赏之时,断不会忘记将军的功劳。” 胡永成连忙揖首:“公子言重!卑职唯公子马首是瞻,但凭吩咐便是!” 这里正说着,安宁侯的笑声便已经由远而近传来:“我道是谁?原来是韩贤侄来了!” 韩稷望着他,叉腰微笑道:“安宁侯一向可好?” 安宁侯笑道:“承蒙世侄惦记,我好得很!” 等到彼此寒暄完毕,安宁侯又敛了敛笑容,打量着他以及他身后那么些全副武装的护卫,说道:“据我所知,此次带头领兵的乃是胡将军,不知道贤侄此番来这是?” “哦!”韩稷作出恍然的样子,环视了眼四处,说道:“这不是因着听说五城营里连安宁侯都出动过来了嘛,中军营担着主责,安宁侯都来了,我又哪里好意思呆在府里享福?维护春闱秩序是咱们官兵的责任,我这也是在向安宁侯看齐呀。” 安宁侯听到他果然是来监场的,嘴角立时忍不住抽了抽。 韩稷接过辛乙递来的紫砂壶,笑着道:“安宁侯莫非不欢迎?” “哪里话!”安宁侯连忙摆手,“世侄能亲临现场指挥布署,这也是替我五城营减轻了许多压力,怎会不欢迎?呃,那头营里还有些事,我就先过去了,我那里备了好茶,回头得闲你往我那儿来,咱们爷儿俩好好唠唠!” 说着他便打了个哈哈,转身离去。 韩稷啜着壶嘴儿,挑眉目送他到了西边营门前,才回头与胡永成道:“考场的分布图呢?” 安宁侯进了营门,便再也掩不住一脸的晦气。 刘括梁恩迎上来:“怎么办?” 显然他们也已经知道了这个坏消息。 他们早就了解过胡永成以及手下这些兵,也已经推算过所有会出现的意外,可这些意外里都不包括会突然之间冒出来个韩稷,这下指挥权到了他手里,到时候分派在出入口的兵士还不知道是哪些人!假若有变动,那他们的计划也势必得跟着改变。 安宁侯有些窝火:“先去把他们的巡逻线路与人员变动信息打听来再说!” 东边营帐里,韩稷看完了图纸,然后又翻了翻官兵们把守的岗位,然后把花名册还了给他。 胡永成接过来,迟疑着问道:“公子可有要调整的地方?” 韩稷笑道:“胡将军办的很好,大的地方也不必动,只消在出入门的地方加强些人手便可。” 胡永成颌首,又道:“那巡查的队伍呢?” 韩稷挥手道:“这层将军不必管,我自有计较。” 胡永成只得退出来。   ☆、190 阴招 韩稷等到帐帘放下,才收回目光对立在下方的十余名护卫说道:“你们抽两个人随在沈宓沈大人身边,仔细隐藏好保护好他,一有问题即时来报。安宁侯身边也派个人盯着,但他身边也有不少高手,你们远远跟着便是。剩下的人则跟着我。” 护卫们皆凝神听令。 韩稷等到他们分派完毕了,这才取下头盔来往椅背上一靠,顺手从桌上盘子里拿了个包子来吃。 这里胡永成到了帐外,手下的千总便就迎上来,呶嘴指着帐内,压低声道:“他怎么说?” 胡永成眉头紧皱:“只让咱们加强出入门的把守,巡查的队伍没有示下。” 那千总冷哼道:“果然是个只有副空外表的绣花枕头!想来此番跑过来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想出个风头罢了。考场里头才是最该重视的地方,他竟然如此草率行事,还说什么论功行赏!我看便是真到了行赏那刻,也不见得会把咱们记在心里。” 胡永成沉凝片刻,睨他道:“行赏就别提了,我看不出乱子就已经不错。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出了乱子于咱们也没什么坏处,如今是他的总指挥,咱们只是奉命行事,便是出乱子也是他担着。” 千总微顿,恍然道:“不错!借此让他知晓些厉害,先刹刹他的威风也是好的!”说完他却又凝眉望着他:“可这到底关乎咱们营的声誉——” 胡永成轻瞪他:“谁让你自作孽不成?见机行事便是了。” 千总连忙称是。这里二人各自分头行事不提。 沈观裕他们这些主考将会晚些到,沈宓则带着礼部几名同僚,还有翰林院与国子监几名官员同在考棚外围的贡院四角的了望楼负责现场考务。站在了望楼上不但可以清楚俯瞰到考棚里的情况,还能直接看到考生出入口的情形。 很快天色就全亮了。雾色淡去,考生们纷纷围在了考场外,带着兴奋踊跃的神情依次排队而入。 梁恩带着人员守在门外,而胡永成则带着人在门内穿梭。韩稷自己则亲自带着护卫们充任了临增的巡逻队,在考场各个角落机动游走。 沈宓也到了考棚门口。监视着差官们对考生们的搜身。 科考绝不允许作弊,尤其是最后这一关的会试,这里头出来的人都将是大周官场构成的一部分,当中某些人,甚至很可能会经同沈家父子的手被推到皇帝面前,成为辅佐皇帝的栋梁之材。所以这种时候他万不能大意。假如被某些品行不端的人钻了空子,未必也势必会在朝堂兴风作浪。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直到最后一名学子入场,沈宓才与同僚们去到设在南侧的了望楼里等待。没多久沈观裕他们到来,司礼监的太监宣读完了圣旨。便就开始发题作答。位于门口的胡永成等人也就跟着散去,看管各自的差事不提。 梁恩退出门口,先进了安宁侯的营帐,汇报了结果,安宁侯便就望了眼外头逐渐升起的太阳,说道:“等到日中时分,趁着太阳晒懒了的时候,便就开始行动。” 梁恩领命。果然认真等着太阳高升。 第一轮答题是两个时辰,刚刚好在日中时散场。 眼见着炉里的香渐渐焚完,阳光也把场地内树木照成了一个个圆点。眼见得四面人影也都变得不如先前活跃,梁恩便带上两个人,往甲字号考棚第三排号舍走来。 这个时候衙吏们已经在开始收发试卷,各考棚已然开了锁,被抽走试卷的许多人开始起身活动筋骨。 梁恩一路缓步巡查过去,忽然在排列第十五的号舍门口略停了停。甲字号舍是贡院里既有的砖石结构的号舍。 号舍里的考生是个四十余岁的青衣男子。梁恩扭头与他对了下眼色,等看过四面皆无人注意时。他左手不着痕迹往里一扬,一团白影便就落在男子身下。男子飞快将那白纸团捡起铺开。塞在茶壶底下,然后若无其事的踱步。 会试的考题除了考官没有一个人知道内容,皇帝若是不问,考前他也不会知道。 但不管是不是有用的答案,只要是个与圣贤书相关的夹带都已经算是作弊。 梁恩亦举步往前,仿若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转出了考棚。 沈宓与同僚们分批分区接收完试卷,见着日上中天,遂进了歇息处,让葛舟沏了茶准备喝。 哪知茶杯才接到手里,忽然就有差官急匆匆走来,禀道:“大人,甲字号十五号号舍出了点事,安宁侯请您即刻过去叙话!” 沈宓心下一沉,顺手将茶杯塞回葛舟手里,快步出了门。 考场逐渐已经安静下来,甲字号这一片基本上已经开始落锁答题。 沈宓很快找到了十五号,只见考棚外站着好几个五城营的人,而考生的书案已经被挪开,走近一看,安宁侯与其手下梁恩正站在号舍里,他们面前跪着个五十余岁的青衣男子,浑身打着颤,正一个劲地冲安宁侯他们磕头求饶。 “这是怎么了?”沈宓望着摆着书案上那张满是皱痕的字纸,隐隐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啊,子砚来得正好!”安宁侯冲他招着手,叹气道:“说来也真是让人着恼,方才我带着手下在此巡查,不想查到此间的时候,便瞧见此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等我压来一看,便见他袖子里居然夹带了这个!” 他敲了敲桌面,示意他。 然后又道:“我竟不知这厮是怎么逃过门口两重搜索关卡的,方才在门口,子砚不是已经监视着搜过身了么?竟还有人敢夹带小抄藐视皇威!这要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是要害得子砚你还有令尊沈大人被皇上斥责?” 历朝历代对于科举舞蔽案处罚得都相当严,例如大周,不但学子会被终生剥夺科举的权利,就连负责监考的官员假若知情不报,也会被连累获罪。正是由于这一点,沈宓这些日子才像是背着个大石头一样压力重重,眼下不但真查出来有人作蔽,而且还偏偏落到了安宁侯手里—— 方才在门口,他明明是一个个盯着搜过来的,怎么会还有人夹带? 沈宓心下疑惑顿生,他走到门口去看号牌,只上头写着“余杭谢满江”几个字。再看这谢满江本人,都已经胡须老长了,这样的人来了这次不定下次还有机会来,因此会铤而走险想要捞个功名倒也不算太意外。 他凝眉望着这谢满江:“你是如何夹带进来?” 谢满江哭着道:“在下,在下藏在发髻里……” 发髻?这又怎么可能!进门的时候不光是身躯四肢,就连脚趾头都查过了,又怎么会藏得住在头发里? 不管他用的什么方式,总之是已成事实,晃过认罪这么快,都不用怎么敲打就认了,这却使得沈宓更加疑惑起来,倘若他真的那么在乎这次考试,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就招认了呢? 他看了眼安宁侯,说道:“既然招认了,自然就该送官法办。侯爷既在现场,不如就请侯爷代劳,将此人押送到前院去,交由刑部发落。” 安宁侯正要答话,谢满江忽然跪爬过来,拖住沈宓衣摆,站起身道:“沈大人且慢!我可是有来历的,你怎可随意拿我?” 沈宓冷颜道:“管你是什么来历,今日便是皇亲国戚,那也得按规矩办事不可!” 皇亲再大也大不过皇帝,此次是皇帝要选人,他焉能轻率? 谢满江愕在那里。 安宁侯忙走过来:“兴许是有隐情,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先听听他说什么也无妨。这号舍间虽然有墙隔着,相邻两间互不相扰,可是到底不方便。不如咱们移步到五城营帐内细说,也免得影响到旁人?” 沈宓越发觉得可笑了,他说道:“作弊还有隐情?在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不管什么隐情不隐情,来人,把此人带下去!” 立刻就有衙吏进来。 谢满江慌了,连忙看着安宁侯,安宁侯道:“那你有什么话,就干脆在此地说吧!” 谢满江咽了咽口水,望着沈宓道:“我是江南谢家的人,难道沈大人也要拿我么?” 沈宓听到这话,目光骤然凝住了。 他是知道近几年丘谢两家都在备考试图入仕的,只是本族的人尚且还在观望罢了。 江南谢家虽然是与沈家最为遥远的一门世交,但是交情却从未有断过,在上两辈里甚至还有姻亲往来,谢满江既是谢家的人,那他的确得多几分顾虑了。 四家当年都是亲如一家的小团体,如今除了沈思敏进京向他们求助过以外,别的三家一个都未曾上门寻过他们。越是这样,他则越发敬重他们。假如捉了这谢满江,那谢家子弟考场作弊之事必定会传遍大江南北,谢家那般清贵,又怎能被沾染上这样一道臭名声? 沈家如今虽不必靠他们来壮声势,可到底世事难料,谁知道日后沈家有没有求助到谢家的地方?再说当年在前朝时若不是几家相互扶持,又如何能成就各家的风光? 可如果不捉,他又如何来圆这个场?再说,他可还有把自己给搭进去的风险,他不能不考虑。   ☆、191 合谋 他凝眉打量着面前这人,见他目光游离不定,神态瑟缩小气,行动之中竟全无风骨,哪有点世家子弟的气质?想了想,他回头跟葛舟道:“去把此人的卷宗调过来。” 所有考生的卷宗都抄录了一份在贡院公事房。 葛舟很快取了来,沈宓打开一看,卷宗上写的其祖籍地倒果然是谢家祖宅所在的苏州。谢家在苏州繁衍百年,小半个江南都有其族人,这面容猥琐的谢满江,难道真是谢家的人? 沈宓再打量了他两眼,问道:“谢家如今当家的是谁?哪年生的?生辰在哪日?” 谢满江答道:“回大人的话,谢家如今当家的是沈大人姑祖奶的嫡长孙,谢家的大老爷谢毗,表字祖芬,谢大老爷是灵武十九年生的,生辰在五月初九,取妻杭州秦家的大姑奶奶。大人明鉴,不知小的答的对不对?” 沈宓目光愈发沉黯,他说的竟丝毫不差!谢祖芬比他大十岁,生辰与他却是同一日,记得幼时他们常常在彼此生辰之前相互遥寄寿礼,此人既然祖籍苏州,又能将问题答得这么正确,竟让他找不到什么破绽来。 但谢家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也未免太让人不敢置信了! 世家为什么清贵?就是因为不屑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们有他们的骄傲和尊严,既不会让人践踏,更不会自己亲手去毁它! 沈宓有些暗忿。若这谢满江身份无假,那么是世风日下了,承继着百年书香的谢家,如今也疏于管教子孙。罔顾家训,任其随波逐流了么? 眼下他怎么办?捉是不捉?不捉的话,眼下他被安宁侯捉了个正着。捉了他的话,这谢满江本人断送前程倒也罢了,谢家的名声却会因此毁于一旦。朝庭公文一旦发到江南,家族中出了个考场舞蔽的子弟,谢家还有什么脸面称世家? 不要说在江南,以谢家这么大名气,就是全天下都会从此低看谢氏三分! 他掉转头,厉声道:“你身为谢家子孙。如何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藐视朝堂法纪?!” 谢满江道:“我都已经五十四了,再不抓住机会就晚了。大人年少得志,当然是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如今事已至此,就请大人看在两家世代交好的份上,放我一马罢?也请安宁侯看在沈大人的面上。饶了小生这一回!” 沈宓还未答话,安宁侯已然摊起手来:“没想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这个,沈大人要么就给他个机会?”他扬唇望着沈密,眼里满含着莫测的意味。 沈宓面黑如铁。 安宁侯这是在暗示他什么?放人,假如要放人,安宁侯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他要放他,首先就得先把安宁侯的嘴封上。这么一来他不但要欠他一个人情,回头还得在他面前矮下几分气势,这么得不偿失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做? 沈宓眯起眼,望着安宁侯没作声。 安宁侯缓缓笑道:“假如老弟想要通融通融,愚兄也是能理解的,我与老弟神交已交,知道老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谢家与沈家世代交好。说句不好听的,谢家子弟能入朝为国效劳。对沈家来说也是件好事嘛。老弟你说呢?” 沈宓移开目光。 说到这份上,安宁侯什么意思。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了。 安宁侯早对他有所图谋,从各种巧合看来,今日这事多半是他弄出来的。想到他为了达到替皇后拉拢人脉的目的,竟然不惜拿春闱这样的大事生事,便不由按捺着这股气闷,扬唇道:“侯爷还是不太了解我,我有时候为了自己,也是很冷血的。 “此人不守规矩,理当从严问罪,又何须通融?” 安宁侯笑容敛了回去,顿了下,复又笑起来:“沈老弟何必意气用事?谢家与沈家多年世交,老弟若是办了此人,回头岂非弄得沈谢两家断了交情?弄不好,老弟在外头还要落个势利的名声,这又是何苦?” 沈宓道:“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来人啊!” 既知安宁侯这是个圈套,他自然再没有往里头钻的道理,即便谢家因此污了名声,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曾管教好子孙。这个后果,断不可能让他来承受。 门外果就冲进来几名衙吏,押着谢满江就要往外走。安宁侯脸色一变,谢满江突然挣脱开来,拖住沈宓便就急急地道:“大人既要拿我可得想清楚,早前考生们进场的时候大人可是亲自从旁盯着的,大人将我送交出去,难道就不怕连累到自己?” 沈宓目光骤凛。 谢满江冷笑着,说道:“倘若我倒了霉,也定会反咬大人一口,假若我到了公堂上将罪责推到大人头上,说你故意给我放水让我进场,对大人以及侍郎大人都十分不利吧?总之这件事捅出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大人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沈宓整个人都阴冷下来了。 他扭头往安宁侯望去,安宁侯摊了摊手,扬眉道:“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老弟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倘若这差事办砸了,回头可就得不偿失了。老弟还当三思而后行啊!眼下你收下我这个人情,放了他这一马,岂不皆大欢喜?” 沈宓瞪着他:“安宁侯这是在要挟我?” 东边营帐里,韩稷才吃过饭,辛乙这时候忽然快步进来。 “少主,沈宓那边果然出事了!”说着他走上前几步,附在他耳畔细说起来。 韩稷目光一凛,“现如今人在哪里?” “在号舍。”辛乙道。 韩稷沉脸站起身,扶剑略顿片刻,遂迈步出了营帐。 号舍里仍在僵持着,谢满江面露狞笑,安宁侯一派从容,沈宓到底还是冷静的。 照安宁侯这意思,他是非要逼得他向他低头不可,别的倒也不怕,只是他这夹带之事的确是说不清,先前五城营与中军营的人联合搜身的时候他是在旁监视着的,假如这姓谢的到了公堂上当真咬定是他故意放水,他可是半点替自己辩护的证据也没有! 皇帝本指着这届春闱招揽些贤才,出了舞弊这样的事情,不止是他要受斥责,沈观裕恐怕也会被连累。而假若这厮再反咬一口,起码下回这样的事情便轮不到沈家牵头了。那时候沈家上下这么些年的努力只怕都要打回原形,又还谈什么重振旗鼓光大家族?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就任他们拿捏吗? 沈观裕被迫归附皇后已经够了,他怎能明知是个陷阱还往里头跳? 他交拢着双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那要照侯爷这个意思,那不但是我,就连五城兵马司与中军营都有责任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一齐上刑部去说个明白?若是真有什么罪责下来,有侯爷陪着我一道,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安宁侯捋须道:“我们五城兵马司不过是守守门口而已,在我们之后还有中军营和沈老弟两关卡,就是要担责任,我们也是最轻。咱们这些粗人就是挨几句训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老弟却不同了,你可别忘了,你们沈家还是前朝的遗臣哪!” 他叹了口气,望着沈宓,微笑摇起头来。 “侯爷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沈宓上前半步,正要理论,门外却传来阵脚步声。然后当先踱进来一个人,乌亮的发丝上束着八宝攒珠冠,身上一身精良的银盔甲在日光下泛着灼眼的光,身后还有好些护卫跟着,——韩稷站在门口,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满面春风,似心情甚好:“二位大人在议什么事,这么热闹?” 沈宓微蹙了双眉。 安宁侯眉头皱的更甚。他明明已经瞅准了韩稷去了守东南片区,这才赶过来的,东南考场距离此处相隔着大半个考场,大中午的也正是休息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安排在这个时候巡逻,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外头,梁恩他们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呢? 当然看不到。 不管怎么说,这个节骨眼儿上韩稷的出现,都不会是件好事。 他心思顿转,不禁往前两步,缓声道:“原来是贤侄来了,无事,就是这名考生遇到了点小问题。我与沈大人正在帮着解决。”说罢他看向沈宓:“沈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沈宓凝眉,并不说话。 面前的韩稷并不知是敌是友,他又怎可轻举妄动。 因着韩稷的加入,狭小的号舍里更加显得拥挤了。 韩稷走到沈宓旁侧,先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面前的谢满江,说道:“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谢满江显然并不认识韩稷,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从他这装扮与派头也猜出来他定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一想他身边的安宁侯是国舅爷,他乱跳着的心又渐渐平定下来了:“回将军的话,就是,就是侯爷说的这么回事。” 韩稷笑起来,“真的么?” 谢满江因着他这副笑颜而晃了晃眼,片刻才定下心神来:“自,自然是真的。”   ☆、192 强势 韩稷点点头,忽然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左肩上,缓缓道:“那么,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沈宓和安宁侯都有些惊异于他的动作,但是还没等产生明确的想法,谢满江额头就忽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脸色渐见青白,双眼也开始大睁。没半刻,明明昂首挺胸站在安宁侯身后的他便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喘着粗气说道:“将军饶命……” 沈宓是个文人,不懂武术的精妙之处,安宁侯却不同了,他虽也不会武,但他却是从战乱中一路随着大军南上的,谢满江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不明白就见鬼了! 他脸色大变望着韩稷:“你这是要做什么?” 韩稷抬目望过去,目光让人冷得发抖:“我身为监场总指挥使,号舍出了事情,当然要问个明白。几句话而已,安宁侯无须这么紧张。”说完他勾头望着谢满江,那双斜飞的长眉一挑,又漫声道:“快说,我等着呢。” 谢满江这才知道这一手便压得他痛到几乎想撞墙自杀的人竟然是此次监场的总指挥使,魏国公府的大公子韩稷!心下更是骇然了,加上肩膀上那股锥心的痛楚又一*地传来,他意志一松,便就软下身子道:“小的,小的考场夹带,被安宁侯捉到现行……” “夹带?”韩稷看了眼沈宓,又收回目光:“你是怎么夹带的,考棚门口两重关卡,难道就没搜出你藏的东西来?” 谢满江喘着粗气,说道:“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带,而是。而是梁——” “住口!”安宁侯急了,连忙走上前踩住他的脚:“夹带乃是大罪,你可仔细想好了再说!” 谢满江脸色一白,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韩稷望着安宁侯,松开搭在谢满江身上的手。扶刀道:“安宁侯这么关心他,跟他很熟?” 安宁侯因为半路冒出这个么个程咬金,心里早不耐烦,顿时道:“我怎么会跟他熟?不过是不忍他白白毁掉了前途罢了!你是勋贵之后,不懂读书人的难处,我虽不才。好歹比你痴长几岁,这点分寸却是懂得的。” 韩稷扬唇笑了笑,说道:“安宁侯既然懂分寸,就该知道军令如山。本次监场的主力是中军都督府,圣旨曰不是你五城兵马司。韩某人身为监场主帅。有一切号令大权。安宁侯拢乱本将问话,那看来就是成心的了!” 安宁侯倏地凝了眉:“韩稷,你什么意思?这是沈大人该管的事,你在这里瞎搅和什么?!” 韩稷回头看向沈宓,笑了下:“沈大人处理事务,身为主帅的我陪同处理是很合乎情理的。连安宁侯眼下都在这里,我这个主帅要是不在场,岂不有渎职之嫌?倒是安宁侯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营帐管着你的人么?” 安宁侯脸都青了。 沈宓此时当然也看出来他是真来办事的,遂默契地回视了他一眼,说道:“韩将军来得正好。这谢满江作弊是事实,现在,就请韩将军代我审审这谢满江,究竟是如何夹带进来的,还牵涉到了些什么人,劳烦将军一一替我问出来。” “谨遵大人吩咐。”韩稷颌首。转过身,一掌拍回谢满江肩膀上。沉声道:“沈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我数到三,把大人的问话全部交代清楚!” 谢满江惨叫一声栽在地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要被劈下来,眼下连安宁侯都已经拿这魔王无可奈何,他又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隐瞒?根本不必他数数,便已经大声哀呼起来:“是五城兵马司的梁,梁指挥使方才传给我的——” “你住嘴!” 安宁侯白着脸疾喝,赶上前去踢他的喉管,韩稷空着的左手一挥,他便哇呀一声被撂倒在地下!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赶到的梁恩这时也冲进来,瞅准空子便要朝谢满江踹去,但人还在半路却已被斜刺里插过来的两名韩稷的护卫架在壁下动弹不得! 韩稷沉下脸:“把安宁侯及梁恩一众人都给捆上!等侯发落!” “且慢!”沈宓走过来拦住他,望着他道:“且等审清楚再带走不迟。” 既然到了这地步,索性把来龙去脉统统弄清楚,也省得回头到了刑部再生枝节。 韩稷默了半刻,便已懂他意思,遂让护卫们拖了安宁侯等人到一边,安宁侯从地上爬起,遂要去扇韩稷的耳光,才伸了只手就被护卫撂到了一侧。 沈宓这边厢则已让人拿来笔墨录供。 韩稷再问谢满江:“你是怎么跟梁恩勾结在一处的?” 谢满江一介文人,早已被他这一出手吓得魂都没了,立时哆嗦着道:“梁指挥使在会馆里寻到我,拿着五千两银子,让我假称是江南谢家的人,我自知功名无望,便是考中了进士也做不得几年官,倒不如拿着这笔钱回家养妻活儿,就答应了他……” 沈宓目光阴沉,瞪向安宁侯。 韩稷也笑着往安宁侯望来:“五城营里果然藏龙卧虎,安宁侯治下有方啊!” 安宁侯一张脸已经红到爆,他怒指他道:“韩稷!你竟敢如此对待本侯?!” 韩稷脸色倏地沉下:“军营里没有什么侯不侯!我拿的是扰乱法纪的恶吏,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侯爷!” 说完他忽而又笑起来,妖治的面容上如沐春风:“出了这个场子,侯爷想参我也好告我也好悉听遵便,但在此地,只能委屈侯爷听我的指示了。我还没吃饭,肚子饿的很,像我这样的年纪一饿起来就难免上虚火,侯爷还是配合配合快点把案审了,大家也好落个安生。” 他变脸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安宁侯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他却是半日说不出话来。 这边厢沈宓看完口供,几乎已完全掌握了来龙去永。他走上来,问谢满江道:“我再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江南谢家的亲族?还有,梁恩为什么要收买你?” 谢满江显然还是不怵他,因而踟蹰着没开口。 韩稷一脚踹在他膝后弯,使他跪趴在沈宓面前,他这才惨呼哭道:“我不是谢家的近支! “我原籍江西,十年前因战乱迁去苏州。我也不知道他们收买我做什么,只告诉我拿五千两银子买我一个前途。我考了二十年才中了个举人,会试也前后参加了七次,这次是全家合资助我来参考的,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我想还不如拿这五千两银子回去供子孙读书,许是还能挣个前程出来,我就,我就——”他哭得满脸是眼泪鼻涕,跪行过来扯住沈宓衣摆,告饶道:“我什么都招了,求大人饶了我这一回!”又转过头去跟韩稷叩头。 韩稷望着沈宓。沈宓看着供词,并不为谢满江言行所动,只缓缓抬了头,与韩稷道:“梁恩身为副指挥使,动辙以千金作弊,看来这梁指挥使的家底十分不薄。这谢满江的口供,到时还望将军能替我另录一份证词,以证虚实。” 韩稷原以为沈宓一介书生,终归会有犯恻隐之心的时候,再者这里还夹着个安宁侯,他自己当然是不怕,而且如今他跟楚王站了队,楚王对他尚未放心,若是对五城营手下留情,反倒更容易引来楚王猜忌,因此是倾向于严办安宁侯这一伙的。 但他终究又是因着沈雁托付而来,自然还得替沈宓想想。假如沈宓不愿闹大,他就没必要出头了。可没想到沈宓不但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倒还似要把这口子往大里撕,这哪像个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连沈宓都不怕,他当然就更不怕了。 他面色轻快起来,很显然跟这种有血性的人共事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微笑道:“这是份内之事,但凭大人吩咐。” 沈宓点头,再望向安宁侯一干人,又与韩稷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说道:“将军准备怎么跟刑部述说这安宁侯的过错?” 韩稷沉凝下来。 沈宓这么问,显然是已然看出来他也没想放安宁侯一马,特地拉他出来一问,自然是有指点的意思,想起他那满腹经纶,便就诚恳地道:“不知道大人有何高见?” 沈宓承蒙他出面解了围,名利场上,先不说对他印象有无好转,总归是起了几分回报之意。他遂道:“将军年少英武,又兼才思过人,自然已看出来梁恩后头还有人。但是此人思虑严密,我若猜得不错,便是将梁谢二人交去刑部,也未必能揪得出真凭实据来。” 韩稷沉吟片刻,点头道:“那照大人这么说,咱们岂非是白忙乎一场?” “当然不是。”沈宓拿着那份供,拢手在腹前,淡然道:“梁谢二人仍是送走,安宁侯虽有扰纪行为,到底不致罪,将军也就无谓劳烦他跑这一趟。且考场秩序要紧,走了他也不合适。将军只消将这二人,还有你录下的证词连同我手上这份供词抄送一份,一起带到都察院去便是了。”   ☆、193 高见 考场里捉作弊之事本不用三司会审,直接交由刑部定罪即可。但因此次招出了梁恩,性质便有了改变,送到刑部回头必然要跟都察院还有大理寺联手深查的了,而且按照流程,主审的还将会是大理寺。 韩稷听完沈宓的话先是顿住,而后便想通了这奥妙之处。安宁侯无证无据,根本拿不到他什么,他们若是强行将他送到刑部,一则跟安宁侯公开了矛盾,二则也让皇帝下不来台,这点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沈宓所说的抄送一份去都察院,却是让他不由深以为然。 安宁侯神通广大,倘若梁恩送达刑部后,他暗中再买通刑部官员篡改罪证很有可能,而倘若先送去都察院,那么就该由三司共同来审理,这样一来,皇帝那边肯定是知道了。 皇帝既然全指着这次会试替自己招揽人手,那么梁恩那笔银子的来历以及他的目的,都一定会被要求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他们既不曾直接得罪安宁侯,直接将这刺球儿推到都察院头上,又同样达到了目的,回头安宁侯就是告起他来也无从下口——此事若不走都察院过。而只由刑部从中和稀泥,凭他方才踹的那一脚,安宁侯真要追究起来,他也少不了会在御前领几句责备的吧? 沈宓既等于还了个人情给他,而他自己又从中择了个干净,这手腕不可谓不圆滑。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有这样的老爹,沈雁会那么奸猾也就不足为奇了。 韩稷垂首微顿了下,不由拱起手来:“大人果然高见。那么在下这就去与大人录供。” 沈宓点头。“请。” 安宁侯谋划了十来日的阴谋因着韩稷的到来而迅速解决,韩稷依言着人将梁恩与谢满江送去都察院,安宁侯虽然未曾受缚,却也落了个灰头土脸收场,在狠瞪了两眼韩稷之后回到西边营帐。而考场也因此而恢复了安静。 中军营这边,胡永成以及五城营的人早就听说了甲字号号舍的事,满心里都等着看初出茅庐的韩稷出洋相,然而当见到他拎着梁恩等人从号舍里不动声色地出来,安宁侯狼狈随在后头之后,又都个个哑口无言。甚至比起先前来又还更加安静了几分。 而那些因着太阳一晒便放松了下来的将士也都个个打起精神站着岗,背地里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逐渐消逝了下去。 沈宓回到楼上,沈观裕自不免问起缘由,沈宓只一言带了过去,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谈论。因着历年考场总有那么些不守规矩的人。虽才是头一日就拿下来一个,倒也不算什么很惊奇的事,沈观裕等人也就不再追问了。 二月初的考场里,开始只有迎春花淡淡的香味在悄悄弥漫。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果然很震怒,着令三司从严审理。 没两日刑部便就有判决下来了,谢满江以藐视朝廷无视王法之罪杖责二十押送回乡,按律不得再参加科举。梁恩则被削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但他总算不敢背叛安宁侯,硬着头皮将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至于那笔银子。则只好招出也是素日贪墨搜刮所得。 安宁侯虽然没有被招出来,但因为梁在其治下,因此安宁侯也仍以治下不严之罪罚俸三千。 对这样的结果沈宓与韩稷没什么不满意的,他们本来就没想借着这点事把安宁侯怎么着,怎么说安宁侯背后都还有个皇后,皇后身后又还有庞大的拥趸群。他没那么容易被拉下马。 沈宓在看到这判决的时候若有所思沉吟了会儿,然后继续去了监考。 兴许是他与韩稷有了几分默契。接下来几日考场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但凡沈宓所到之处。不远总会有中军营将士的身影,安宁侯不管有没有再兴风作浪的打算,他都找不到半点机会。 第三日下晌处罚谢满江与梁恩的公文便贴遍了大街小巷,当然为了维护皇亲国戚的尊严,有关于梁恩诱使其犯罪的那番内幕还是掩了下来——官场之上这种猫腻多了去了,老百姓哪里能把这汪水看得那么透彻。 公文贴出来的时候,沈雁也在坊外大街上看了个仔细。 考场里的消息她打听不到,考场里的人也出不来,她事先并不知道会不会有事发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是梁恩是安宁侯手下的人她还是知道的。既然梁恩被牵扯进来,那这事*不离十就是安宁侯下的手,她也依稀有了数。 消除了这层隐患,日子就梭一般往前走了。 这期间下了两场雨,又阴暗了几日,等到会试结束,天空忽又云开雾散,几日不出街,街畔的树木已经披绿了,到十七日考生离场,沈观裕带领着麾下众人进宫回了话之后,也终于得以回府。 沈府里外虽未至张灯结彩,但这股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是掩藏不住的。季氏让大厨房设了家宴,席上沈家大小爷们儿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显然相对顺利地完成了这件差事,大家绷了几个月之久的弦也渐渐开始放松。 虽然沈观裕并非头一次主考,但朝代不同环境不同人的心境也不尽相同,这差事办好了,对沈家是很大的一股推力,若是办砸了,那对沈家来说则是莫大的打击。这样的心情,又怎能与从前相比。 自翌日起,沈观裕等主考奉旨休沐三日,因这三日里也要待同考官们从数千份的考卷里挑出一部分备选来。沈宓却没这么好运了,他不是主考只是个监考,好生休息一夜,翌日该干嘛还得干嘛。 沈雁知道沈宓有许多话跟华氏说,也就不在正房碍眼,饭后问过了谢满江那事儿就回房歇下来。 她这些日子看上去浑不在意,但暗地里也着实担着心,前世虽然春闱顺利,但这世多了个捣乱的安宁侯,事情又很难说了。 不过有了这次教训,安宁侯也该学乖点了。 回想起来她还多亏让韩稷去了这趟,否则的话安宁侯就是不得逞沈宓也要担一肚子心,那种时候也真得他这样的人才震得住场,可惜的是没有捉到安宁侯跟谢满江串通算计沈宓的把柄,若是拿到这把柄,那她可就有用处了! 当然这也不能怪韩稷,毕竟他不知道沈观裕已经倒向了皇后,安宁侯好歹是皇帝的小舅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嘛,回头要是伤了皇帝的脸面,别说韩稷,就是沈宓也讨不了什么好。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找她说那密旨的事儿? 沈雁凝神的功夫,这边厢韩稷却才回到府里,正倒在榻上酸软地呼着气。 九日下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过于苍白,虽然眼底还有神采闪熠,但看上去却十分疲惫。 随后进来的辛乙轻步走上前,先命小厮们上前将他架起来,将铠甲解去,然后挥退了屋里所有人,将手在温水里泡过了,又拿绢子擦干,才撩起他衣袖,将食指中指覆上他脉搏。 韩稷闭眼道:“我感觉有点不好,是不是毒气压不住了?” 辛乙面上很平静,垂下的眼眸看不出心情,声音却是一惯和缓的,“少主也不是铁打的,连续九日早起晚歇,就是神仙也会有犯乏的时候。”说完他将目光移到他苍白的面色上,伸手看看他眼珠,又不由略带了些不忍:“少主太尽力了。” 韩稷睁开一线眼,望着榻尾的墙壁,“我怎么能不尽力。” 墙壁上挂着副马鞍,鞍上有着许多伤痕,他拿了个枕头枕在脑后,盯着它道:“那丫头说的对,我如今已然选择了楚王,那么沈宓若是被皇后抢过去,对我没有好处。再说他的确是个人才,又难得的不随波逐流,这样的人,我也舍不得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辛乙默默地点头,替他把衣袖掩上,然后道:“气息是有些不稳,毕竟是未满月就落下的病根,只能假以时日慢慢驱尽。我去配几味药,这几日少主记得好生休养,没事别出门劳神,便就无碍了。” 韩稷撑起身子,坐起来:“照这个进度,我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毒驱尽?” 辛乙略顿,缓声道:“十年。” 主仆二人都静默下来。 韩稷盘腿坐在榻上,徒手抹了把脸。 他头微垂下来,看着膝上苍白的左手,呵然道:“这么说来,我至少还要保证自己能够再活十年。” 说完,他的眼眸里升起些隐忍的愠色,忽一伸手,捉住榻边几案上一只漏刻在手,一把握成了粉碎,然后又摊开手来,碎片混着血迹哗啦落在案面上。 他看着这只手,静默起来。 “少主!” 辛乙走上前,弯下腰,目光带着磅礴的暖意望向他,温声道:“孙长史曾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小的在,少主会福寿安康到老的。这点毒不算什么,少主仁德,将来一定会有深爱您的妻子,有聪明健康的儿女,你会和所有胜利的王者一样,会安然而且辉煌地过完一生。”   ☆、194 奖罚 “孙长史……” 韩稷咀嚼着这个名字,面上的怒色渐渐消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半晌,他坐起来,抬头指了指桌子上的茶,辛乙给他递过来,他一饮而尽,望着榻下的他,笑道:“你觉得我会有一个深爱我的妻子么?没想到你比我还天真。顶多还有四年我就得定下亲事,而那个时候我未必已经拥有自主择妻的权力。” 辛乙眼眸又有些发黯,他默了半刻,说道:“一定会有的。” 韩稷哼笑,杯子递给他,摇头道:“无所谓了。我反正也没想这么远。” 辛乙望着他,半日才幽幽垂下头来。 “大哥!大哥!” 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道脆甜的童音,紧接着,一团肉球儿如风一般掠进屋里,径直朝榻上坐着的韩稷扑去! 辛乙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韩稷,只见他目光倏然变得寒冷,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他左手已经抬起,作势往已经扑到榻上的韩耘推来。 但是就在这时候,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刚刚好伸到了他面前,刚刚好抵住了他的掌心。 “很香对不对?”韩耘眼睛里散发着亮光,高兴地跳起来:“我听母亲和祖母说大哥这几日好辛苦的,所以我特地让厨娘给你做了鸡腿和点心,晚饭还要很久,我来送东西给你吃,大哥你快吃!”说罢他咕咚咽了口口水,另一边则又把手上纸包举起来。 辛乙愣在那里。 韩稷眼里的寒意也渐渐变得晦涩。 经过数重工序精心秘制的鸡腿香气扑鼻,纸包里的点心也散发出温热的气息。而韩耘银盘儿也似的小圆脸上满是希翼,那双闪亮的眼眸,清澈得像是山谷里的溪水 韩稷忽然撇开脸,抬起的手掌也改成去拿摆在榻头的兵书。 “大哥快吃啊!”韩耘急切地催促着。 “我不吃。”韩稷木木地道。 “吃嘛吃嘛!”韩耘抓住他的袖子。“很好吃的!” 韩稷目光落在他双手上,紧绷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表情。 他对着半空默了半晌。而后坐直身子,斜睨着他浑身肉膘,先伸手拍掉他的爪子,然后又拍了拍他圆鼓鼓的小肚子,板起脸道:“你老实交代,我没在家的时候。你吃了多少个鸡腿?厨娘有没有背地里偷偷给你开小灶?” “没有!”韩耘连忙捂住嘴巴,睁大眼望着他。 韩稷眯起眼来。他坚持了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蔫蔫地道:“也没有吃多少,就开了两次小灶。总共吃了十二只鸡腿。七串糖葫芦,八块那么大的肉脯。因为我很想念大哥,我越想就越饿,越饿就越想吃,所以……” 四岁多的小孩子嗓音格外宏亮,门外已忍不住有人噗哧笑出声。 辛乙的神情也变得闲适而愉悦。 “原来这么想我。” 韩稷直起身,眯眼望着窗外,漫声道:“既然你这么想念我。我不表示表示怎么好意思?曲高在么,带二爷下去蹲马步,一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少!”说完他又阴森森望着韩耘,笑道:“你放心好了,接下来半个月我都在府里,也会常常想起你来的。” “不要!” 韩耘惨叫起来。 曲高他们走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将他扛了出去。便只听哀呼声由近而远传了一路,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韩稷从纸包里拿起那只鸡腿看了看。挑眉咬了口,然后将那包点心重新包好。交给辛乙:“回头给二爷送回去,就说马步扎好了,我奖给他的。然后,”他顿了顿,“再让人去盯盯宫里的动静。” 辛乙温声称是,抬眼望着他,却又若有所思的默下来。 会试完毕后京师的气氛又有些许不同了,到底是完成了一件事。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不同,都是四处充斥着紧张与忧虑,考前紧张考不好,考后紧张考不中,这几日城中茶楼酒肆爆满,议论的都是这场试。 沈观裕销假之后回到礼部,开始忙碌起录选的事情。 而这边厢皇后也召了安宁侯进宫叙话。 “你这脑子真是白长了!好好的一件事,让你给弄的越来越不像话,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皇后将手头的《女训》甩到他脸上,忍不住激动地怒斥道。“那韩稷为什么会突然亲自前去?他必然是先跟兵部打过招呼的,你事先就不会去打听清楚吗?!还有那姓谢的,你花五千两银子,怎么就找来这么个软骨头?!” 安宁侯也气,他不光那五千两银子收不回来,自己还被罚了两个月俸禄,再被皇后这一打,他也跳脚了:“谁会想到韩稷突然会去?姓韩的本来手法就重,那姓谢的一把年纪扛不住也在情理之中。臣若是找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不会那么容易被拿捏,可那样岂非更让人起疑?” “你还有理了!”皇后瞪着他,气呼呼地在凤榻上坐下来。 安宁侯也知自己不该冲她发火,遂深吸了口气,走上前道:“这次若不是韩稷前来,只怕就得手了。” 皇后瞪着他:“你这意思,是让人本宫去找韩稷问罪?” “那倒也不是。”安宁侯短了气势。韩稷虽说欺人太甚,但到底也没犯哪条规矩,他们私下里恨归恨,却是也拿他无可奈何。莫说皇后不会去皇帝面前吹耳边风,就是去了,皇帝多半还会斥责她几句。但他说的就是事实,如不是他,这次沈宓还想逃? 他说道:“臣只是觉得,平时勋贵们不大搭理安宁侯府也就算了,这韩稷是个小辈,也如此不把臣等放在眼里。实在有些可恨。” “那你想怎么着?”皇后斜睨他,将手放下扶下,说道:“我可警告你,韩家老太爷跟高祖是异姓兄弟,他韩稷也等于皇上的侄儿。且如今魏国公还在西北守边,你要是动了他,给我捅出什么漏子,我可不会留什么情面。” 安宁侯面上一热,垂首道:“臣不敢。” 皇后深呼吸了口气,站起来。又道:“不过这小子不敲打敲打,只怕也长了他的气焰。”她转头望着他,幽幽道:“你让礼部的郭桀上个折子,表彰表彰韩稷这次在考场的表现,强调他不畏权势铁面无私这点。让皇上好好表扬表扬他。” 安宁侯微顿片刻,立时便颌首称是退了出去。 翌日下晌,二月的灿阳照亮了御书房的窗棂,午睡起来的皇帝也在看奏折。 程谓走进来给他添茶,他忽然涩哑地启了口,说道:“这个韩稷!郭桀倒是给他面子,说什么铁面无私,安宁侯虽是梁恩的上司。他却不曾参与此事,这韩稷连安宁侯的面子也不给,这岂非是挟主帅之威刻意打压皇亲国戚?” 程谓顿了下。说道:“韩小将军初出官场,身怀一腔热血,难免有些冲动。” “哼!”皇帝将奏折拍在龙案上,拂袖起身:“什么一腔热血?军中热血的男儿这么多,独独他这么目中无人!朕本来还想借这次机会提提他的军职,授个实职予他。他既是这般张狂,朕还提他作甚?岂不助长了他的威风。” 程谓默语。 殿里正静默着。门外忽地走进来个小太监,禀道:“淑妃娘娘来了。” 皇帝顿了下。挥了挥手,小太监便就引着一身明艳的淑妃走了进来。 “陛下连日劳碌,臣妾熬了参茶,陛下趁热喝。”淑妃捧着参茶到了榻前,先自盈盈行了个礼,将茶含笑递与他,然后顺着他的坐势,温婉地在脚榻上坐下来。一面拿着美人捶替他轻捣着腿部,一面替他整理着衣摆,一切都自然极了。 程谓招呼太监们退下去,轻掩了殿门。 皇帝温和地望着她:“朕又没召你,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淑妃伏在他膝上,半仰着脸,娇声道:“臣妾是陛下的妻,想念自己的丈夫了,便跑来瞧瞧岂不正常?陛下一忙起来便常常忘了臣妾,臣妾心里可时时装着陛下的。”说着她放下美人捶,轻轻执起他的手来,贴在自己胸口上。 她本就生的美艳,又因着深受娇宠而又多了几分娇痴,皇帝端详着她的雪肤花貌,倒真生出几分心旌神摇之意。顺手抚着她的脖颈,一手将她拉到榻上坐下,亲吻着她的脸颊樱唇,渐渐就有些把持不住,拉住她揉捏起来。 但到底手头有事,又是大白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臣子进来。别的人还好,若是内阁那几个老家伙却是有些麻烦。 过了把干瘾他遂又整整衣裳坐直。 淑妃依过来,说道:“臣妾已有许久不曾承陛下雨露,陛下今日,看来心情极好。” 心情好也不能白送个把柄给那些人。 皇帝望着龙案,缓声道:“沈观裕递上来几份试卷,朕看了,的确是不错。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三次春闱,前两次皆由内阁主持,这次有了沈观裕相让柳亚泽这契机,才好歹让朕逮了个机会避开内阁,选上来的人,朕自是要斟酌录用的。”   ☆、195 腹黑 淑妃屈膝坐在丹樨上,望着皇帝,柔声道:“陛下知人善用,沈侍郎父子又这般尽心,我大周定会在陛下手上成为叱咤万里的强国,臣妾贺喜皇上。” 听到这番话,皇帝眼中顿时有了几分傲然之意,他偏头看向他,说道:“那是自然。朕虽然不比先帝,但统治江山的决心还是有的。再给朕二十年时间,朕定会成为汉武帝那样的旷世之君,让大周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淑妃仰望着他,眼波流转得愈发动人了,她说道:“这次沈侍郎父子功劳甚大,陛下定是会大加奖赏于他们的了。但想想开考那日,沈宓险些被那梁恩与谢满江反诬一口而获罪,他们五城营胆敢如此,也真是太大胆了些! “沈宓是皇上倚重的才子,这岂非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么?连臣妾都替皇上感到气愤不已。” 说到这个,皇帝脸色也沉黯起来。他转过身去,说道:“梁恩他们都罚过了,此事就不必提了。” 淑妃跟着坐直,柔声道:“那是自然,不管怎么说,总还得顾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只不过——”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下,而后道:“要说起来,这次还真亏了韩稷,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只怕沈子砚还要在梁恩手下受些窝囊气。 “韩稷是魏国公的嫡长子,到如今也未被封世子,也不知道魏国公怎么搞的。这孩子也真是委屈,这次他立了功,陛下可要好好赏赐他,让他也好早日为国效劳。否则有罚无奖。岂不也挫了中军营将士的士气?” 皇帝听她提到韩稷,眉头凝了凝,缓声道:“那孩子是不错。”这次若非韩稷,沈宓还真没那么快把梁恩他们拿下。但是一想到手上那奏折,他眉头又还是锁紧了些:“少年人血气方刚。稍嫌轻浮了些,还得再磨练磨练。” 说完他又往她望来:“可是韩稷央你来说的?” 淑妃退坐在席上,涩然道:“陛下觉得可能吗? “臣妾只是个嫔妃,魏国公府可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功臣,陛下就是这次不赏韩稷,心里却未必不惦记着这个侄儿。魏国公离京这些日子来,陛下几时不是对魏国公府恩待有加?来日对韩稷恩赏封袭自是应有尽有的,他又何须求到臣妾这里来? “臣妾之所以这么说,一则是替沈大人感到委屈,更替陛下委屈。二则是看到我大周后辈里又出了韩稷这样良材勇将,替陛下高兴罢了。陛下若是觉得臣妾说错了,臣妾从今往后改过便是。” 她微垂脸望着地下,从皇帝的角度望过去,实在是让人心下生怜。 皇帝心头蓦地一软,拉她到身侧道:“你一心为朕,朕又岂有责怪之理?只是你说的固然有理,但韩稷终究还年轻。再说安宁侯毕竟是长辈,又是国舅,他这么对待他。实在有些无礼。” 淑妃道:“臣妾倒觉得正是这点难得。不信的话,陛下可传皇后娘娘来问问,看看娘娘是什么态度?” 皇帝闻言凝目。眼下他不为难是假的,一个是宠妃,一个是正宫皇后,偏向谁都不是。想想若照她说的做也没什么不好。若是皇后当真有这么贤明豁达,那就依了淑妃的意思;或是皇后不松口。那么就还是暂不封赏。总之他并不落什么罪过。 想定了,便就立马传皇后。 皇后很快到来。见到淑妃居然也在,她面上那一脸贤淑的浅笑便就僵了僵。皇帝把叫她过来的意思简单说明白了,皇后听得是淑妃在提韩稷的事,而且还把她请过来当面问意见,便不由微微瞪了眼龙案侧首立着的她。 这件事论理韩稷并没有错,过错全在安宁侯与梁恩这方,这本没有疑义的,不过是她太了解皇帝,知道心胸狭隘的他在内阁压迫下最在乎那点尊严脸面,所以让郭桀故意上表夸赞了韩稷一番,于是早朝上他收到奏折时便变了脸色的消息早传进她的耳里。 本以为此事已成定局,却不想淑妃又来了这么一出,她能在这个时候说韩稷的不是吗?梁恩是五城营的人,韩稷莫说只踹了安宁侯一脚,就是打了他的耳光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安宁侯治下无方。倘若她真对韩稷半个字微词,那她的贤良名声何在? 岂不知正是因为她这份“贤良”,才使得太子被废之后皇帝并未迁怒于她! “梓童如何不说话?”皇帝蹙了眉头。 皇后回过神,微笑施了一礼,无奈道:“韩稷年少英勇,智勇双全,他能够如此铁面办案,足见是个人才,陛下是该对他有所肯定,如此方能慰中军营一众老小之心。” 皇帝看了眼淑妃,微笑唔了声,“皇后贤名果然名不虚传。”又道:“既然你们都觉得韩稷不错,那么,朕便好好赏赏他。韩稷如今应是武德将军的虚衔,朕便提他为广威将军,授守备之职,就当是犒赏他罢。” 守备是五品之职,武将虽不比文官,但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勋贵子弟来说,也不低了。 淑妃闻言笑起来:“那改日臣妾可得向韩老夫人讨彩头吃了!” 皇帝笑道:“就你淘气。” 皇后静笑不语,十根指甲却是几乎扎进了手心肉里。 授韩稷为广威将军并中军营守备的圣旨在翌日后下发,同时通报朝野。 安宁侯得报立时进宫面见皇后。 到得钟粹宫时宫女们正在打扫地上的瓷碎,皇后坐着凤榻上,脸色还是青的。安宁侯跳着脚绕过地上的碎片,到得她面前说道:“此事定是淑妃暗中挑唆的,也不知道这韩稷怎么会去找淑妃这条门路?” “他得罪的是你,不去走淑妃的门路难道还来找我不成?!”皇后斜眼瞪着他,“听说楚王出宫之后与勋贵子弟走动甚勤。我估摸着这是他们在借着这件事卖人情给韩稷。 “你回去仔细打听着他们,看看韩稷被他拉拢了不曾?若是还没有,便就想法阻止。若是已经拉拢了,便就想个什么法子破坏。总而言之,不能让那贱*人得逞!你也只能跟韩稷和沈宓缓和关系。再不能闹出纷争来!” 安宁侯凛然称是。 魏国公府又有喜事。 韩稷升了官,而且有了正经差事,上门道贺的人非常多。鄂氏接待了两日,索性放出消息去宴请宾客以作答谢,日子定在三月二十,刚好在春闱放榜之后。外人得知了准信。于是上门的人逐渐少了,皆都等到开宴那日同去道贺。 韩稷并没大管这些事。 圣旨上当然不会说皇帝是怎么想到升他官职的,但作为他,又怎可能猜不到。 楚王若要重用他,提高他的背景实力是必不可少的。虽说担着魏国公府大公子的名头同样可在中军营纵横,到底不如手上的兵权来得重要。有了这四品将军的头衔,他手上便有了五六千的兵力,有了这个,起码可与安宁侯手上的五城营抗衡了。 眼下皇后占着中宫之位,支持她的臣子不在少数,若是没闹到宫变那地步,他手上掌握的兵力除了跟安宁侯抗衡抗衡外。也没什么别的大作用,眼下对于楚王也好郑王也好,首先都是争取到内阁和文臣们的拥护才是要紧。 兵权当然是要。眼下却不是最重要的。 但郭桀那道奏折却下得太是时候,若没有皇后这番手笔,楚王恐怕并不会插手这件事,当然,也用不着他插手。这次淑妃出面替他争来这官衔,看上去是给了他个顺水人情。但实际上,却可证明楚王对他的信任在加强。否则的话他根本不必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替他争官职。 “爷,请用瓜果。” 他在庭院里端着药碗冥想的时候。有声音在旁响起。 伸出手,捧着漆盘的却是个描眉画唇的丫鬟。他凝眉看了下四处,说道:“辛乙呢?” 丫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垂头怯怯地道:“辛管事刚才临时有事,吩咐奴婢端过来。” 颐沁堂从来没有丫鬟,或者说,近身侍候韩稷的大多时候都是颐沁堂的管事辛乙。 韩稷顺手指了指面前桌子,“搁着吧。” 丫鬟便搁着了。 韩稷抬起头:“还不走?” 丫鬟面上赤红,深吸一口气,拔腿走了。 辛乙在远处月洞门里看见这幕,默默凝了凝眉。 韩家要办宴庆贺的事自然瞒不过沈家,沈雁闻说韩稷跑这趟差居然还捞了个官做,立时笑了笑。 不管这是韩稷提出来的还是楚王主动的,这都说明在不为人知的表面下,这两人的关系已愈来愈融洽。楚王她尚且不了解,但韩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考场里发生的意外她已经从沈宓处知晓了个清清楚楚,他若是真没什么别的想法,为什么当时非要把安宁侯给打趴下? 他本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就是满京城所有的勋贵都瞧不上安宁侯,他也不见得会把心里的想法摆在脸上,他这一打趴了他,岂不就是在借机跟楚王表态么?可不这边厢郭桀才上了奏折,皇帝这边圣旨就下来了。 要说这里头没楚王府什么事儿,那可真是见鬼。   ☆、196 后悔 不过他们腹黑归腹黑,对于目前沈雁要做的事来说,韩稷升官倒也是件好事。虽说这官职只能容他在中军营内部走动走动,连早朝都没资格参加,但好歹是有了实权,从此可以明正言顺地过问一些事情,顺便搅和一些事情。 想过之后,沈雁对这件事就很平静地接受下来。 府里因着殿试的举行而节奏也变得缓慢起来,殿试过后,沈观裕与沈宓就无事一身轻了,三月初五宫里摆完琼林宴,状元爷又披红挂绿地打马游过街,而后被沈观裕挑中的几名进士又上府里亲自拜过师,再合伙于莲香楼宴请过“恩师”,就到了皇帝奖赏各级官员的时候。 这各级官员当然指的是参与春闱的各部官员,试后奖赏只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并非律法,因为大多主考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近臣宠臣,帮皇帝办了这么一大件事,就是事后奖奖也是该的,搁在平常,不也是要时不时地赏东赏西么? 所以沈观裕被升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为了鲁御史的上司,不但品阶高了,权力还明显增大,而沈宓也从员外郎的位上升到通政司通政,成为正四品的要员,沈家凭借着春闱这股东风,真正开始位列权臣。 但沈观裕并不打算宴客什么的,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该行事低调,沈家并不能与韩家相比,作为有着赫赫战功的韩家,他们不张扬不高调才叫不正常。 通政司管的是内外奏疏和臣民诉讼文书,沈宓担任的通政一职不但掌管着内外章疏,还有臣民密奏件。一天里在皇帝身边呆着的时间要占去五六成,这真真正正成为了皇帝的近臣,皇帝要扶植其为宠臣的迹象也愈来愈明显。 内阁里许敬芳与郭云泽等人原先还对沈宓十分欣赏着,可皇帝这么一闹,明显就是要分化他们的意思。因此对沈宓态度也逐渐淡漠起来。 有本事有功绩的人对于那些无故或因小功而格外受宠的臣子大多有些忌讳,沈宓虽有真材实学,到底皇帝与内阁的矛盾是存在的,许郭二人纵是再怎么有海量,这种时候,为了大局着想。自然也还是与沈家保持距离为好。 沈宓虽然敬重二人,但君为臣纲,皇帝执意要这么做,他也着实没办法,好在这些元老们眼界开阔。并不曾计较皇帝这些,否则只怕因此引出什么党派之争来也并不是不可能。三思过后,他也只得埋头于政务,尽量不插手这些君臣是非。 可在新衙门里熟悉了几日,起初并不见清闲,反倒是越发忙碌,原先在礼部时大家都敬着他是沈观裕的儿子,又深受皇帝宠信。因此有什么事都争着抢着替他做了,而如今通政司里的官员尽是皇帝的近臣,突然来了他这么个还要受宠的。很显然就会有人看不大惯。 不过沈宓又岂是好拿捏的? 他在官场也非一日两日,且又非那需要受人压迫忍气吞声的寒门士子,该他做的他自是责无旁贷,不该他做的,他依样推回去。于是暗中接连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也不曾讨得什么好处。 过得十来日。事情理顺了,他便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过起了小日子。 初十这日正值休沐,早起看了会儿书。便就到了正房准备跟华氏母女说说话。 听得母女俩同坐在炕沿说得起劲,不由走过去打听,原来正说起韩家宴请的事。 “咱们跟韩家没什么往来,但是上回魏国公领旨西征之时咱们倒是去随了礼,这次是韩稷升官,也不知道究竟去不去随礼为好。”华氏头疼道,“大嫂的意思是去,毕竟上次去了。可是他是小辈,而且官职也比咱们低,这要是去了,倒显得咱们有心巴结似的。” 沈宓望着沈雁。 沈雁道:“我主张不去。” 韩稷如今已经与楚王勾结在一起,虽然这事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为人所知,但是将来终会大白于天下。如今皇帝疑心这么重,沈家跟韩家有人情往来,这虽然算不得什么,但终究还是怕将来有好事者以此为名大做文章。 不过,韩稷这次总算是帮了他们父女一个大忙,若是为害怕牵连而连这份人情也不送,又显得不合适,而且沈宓也不是那种人。 所以她只管表达自己的观点,沈宓去或不去,由他们决定。 “为什么不主张去?”沈宓却要问个究竟。 实则这次在考场九日下来,他对韩稷已有了几分改观,虽然不至于将他引为忘年交,但心底里还是尊重他的,他隐约也明白沈雁不主张去的意思,乃是因为文官与武将相来不大往来,忽然这么样就有了交往,容易被人拿来当话题。 但是,人得知恩图报,不管怎么说,当时韩稷也是可以选择和把稀泥的。他若是和了稀泥,他后来乃至如今又岂能这么舒服? 他想听听看沈雁能不能说服他。 沈雁的理由当然无法跟沈宓明说,她摇了摇团扇,便就编出个理由来:“既然咱们家没摆宴庆贺,又掉头去随人家的礼,这样让韩家岂不难做?再说了,随了礼,那咱们家是去人还是不去人呢?若是不去,这礼便送的好没意思,若是去了,又以谁的名义去? “老爷与父亲官阶都比他高,自然是不能掉这身份的。若是请三叔四叔去,又显得不郑重。即如此,倒不如不去凑这个热闹。” 华氏瞪了她一眼。 沈宓虽然也没想过跟勋贵圈子多有结交,但却觉得她尽是歪理。 他低头想了想,索性站起来道:“你们商量,我去顾家串串门。” 顾至诚正在跟两个儿子对弈。 听说沈宓来了,顾至诚连忙朗笑着迎出来,作拱道:“通政大人光临寒舍,真是令我蓬荜生辉!” 沈宓负手觑了他一眼,笑着往里走,“什么时候也学得贫起嘴来。” 顾至诚大笑着让人上茶,引他进了内堂。 屋里东侧罗汉床上摆着张棋桌,顾颂正与弟弟顾潜在玩棋子。见到沈宓来,二人皆都垂手站下来,躬身行礼。沈宓瞄了眼那棋局,不由来了兴趣,背手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又看看他们兄弟二人,说道:“这白子是谁下的?” 顾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的。潜儿的棋艺比我还要烂,我让他先。” 沈宓笑了下,扭头跟顾潜道:“沈二叔帮你打赢他,可好?” 顾潜兴高采烈地击掌道好。 顾至诚闻言,便着人将茶摆到了罗汉床侧。 沈宓便就坐下来,拈子下了一着。顾颂哪敢怠慢,连忙打起精神应战。 他跟从韩稷学棋已有大半年,虽然远不敢称什么棋手,但因为专注,韩稷又教得用心,倒是也学到了两分精髓,跟沈宓弈了小半个时辰,也并未分出胜负来。 沈宓见了也暗暗称奇,因为知道顾至诚就是个臭棋篓子,而且沈雁也曾经说过顾颂棋烂,当初让他教他下棋,后来却没有了下文,弄得他也忘了这茬,如今见他有这进步,便就问道:“你这下法凌厉刚劲,这是跟谁学的?” 顾颂老实地道:“是跟稷叔学的。” “就是韩稷。” 顾至诚见到沈宓这副表情,知道自家儿子是受到了高手肯定,面上也有光,于是热心地从旁解释。 “韩稷?”沈宓愣了愣,他倒不知那个美得有些过份的少年除了有身好武功,居然还会下一手好棋,虽未与他亲自交手,但顾颂仅这几个月就能下到这样的程度,他的功力也可见一斑了。 想到当初沈雁为了求自己当顾颂的师父,特地花银子买了盆菊种贿赂他,他不由撩眼看了看对面的顾颂,然后慢悠悠端起茶来,似笑非笑说道:“当初雁丫头求着我教你下棋,结果左等右等你没来,早知道你拜了韩稷,她那几十两银子的花种钱也可以省下来了。” 顾颂一听这话似有典故,连忙抬了头,“沈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宓笑微微道:“就是说,雁丫头那会儿看你棋艺不佳,怕我不肯答应教你,还特地去‘德宝斋’花了三十两银子买来两盆菊种送给我。” 顾颂闻言傻在那里,他屏息了半日然后站起身来:“她,她真的帮我求过二叔?” 沈宓挑眉,低头啜茶。 顾颂张口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他可万万没想过沈雁会帮他求沈宓!她根本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颂有点慌神,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怎么了?” 顾至诚从旁问他。 他蓦地回过神,一张脸已经臊红成了猪肝,望着对面座上笑微微的沈宓,却是再也坐不住了,弯腰深施了个礼,便就急匆匆出了门去。 “这孩子!”顾至诚数落道。 沈宓笑望着顾颂出去,并不在意,扭头见顾潜也出去了,倒是顾至诚坐在了对面,不由道:“魏国公府这位长公子,似乎会的东西挺多。”   ☆、197 无措 “那当然!”顾至诚笑道,“我韩兄弟生下来时被发现体内有胎毒,原还当是养不成了的,后来药罐子泡着,好歹是长大了。兴许是老天爷待见,他体质不好,却天资不错,很有悟性,学什么东西都很快,这棋道他钻研也有七八年了吧,改日有机会你会会他就知道了。” 沈宓微笑,捧了茶在手。想起在沈府乍见他时他的狡诈,到后来沈雁转述中他的阴狠,再到那些日子在考场上他的魄力,以及还能够静心传授顾颂棋艺,这还真是个复杂的人。一个年纪不大的人能够拥有这么多面的性格,应该绝不止天资不错这么简单。 他抿了口茶,说道:“这次春闱上韩将军也立下了莫大功劳,升官加爵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了,魏国公一直未曾请封他为世子?”一个才能出众而且出身背景极好的人,迟迟未得到应有的待遇总归让人疑惑。 当然,推迟请封的例子历朝也有许多,沈宓从前也不曾留意过的。这是因为关注了其人,才有了这份打听的欲*望。 顾至诚略顿了顿,轻叹道:“早年魏国公请高僧替他算过一命,卦文上说他八字未全,二十五岁前不宜受封这世子之位,因之皇恩浩荡,怕他福薄生受不起。魏国公二十出头才得这个儿子,自然是爱惜他的,故而一直未曾申授。” 说到这里,顾至诚又直起腰来,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说到我韩兄弟这事,这个安宁侯不是在考场里跟你们俩还闹腾出事儿了么?据说昨日倒是又抬了两座三尺高的珊瑚树到了韩府。反倒是放低姿态向他示好来了!——哎呀,我如今可真是看不透这些人啊!” 他两手抱着茶杯,腆着肚子说道。 “安宁侯?”沈宓凝了眉。 韩稷少年得志,未及十五岁便已得封守备之职,虽则在战时比他更年轻的军官也有。可在开国之后,到底为数不多。安宁侯这么做,当然不是没理由的,他想到郭桀上的那道折子,如此也可看得出来,除了沈观裕。六部实则也还有皇后的人,不过兴许实力是没沈观裕这么强罢了。 安宁侯这礼当然不会白送,韩家门第那么高,并不稀罕你什么国舅,但借此表达下刘家的态度却是有益无害的。 想到此处。他倒是又捧着茶锁起眉来,考场上安宁侯联同那谢满江逼迫他就范这笔帐他都还没有同他算过,眼下该忙的事情都忙完了,约摸也该是来算算这笔帐的时候了。 沈宓眉梢渐渐冷下,含在口里的茶顺着舌尖绕了好几个圈才被咽进肚里。 这边厢顾颂出了厅堂便就直奔沈家。 因着沈茗沈莘都开始准备去顺天府学读书,沈宦这段时间又不在府里,打理沈莘入学的事务便交给了季氏。季氏因着过不了几年沈芮也得入学,故而对这事较为上心。华氏这里还没跟沈雁说完话,便就被她拉去了四房。 沈雁想起沈葵爱吃糟鸭信儿,于是让福娘装了大半坛子。也一起送去给他。 前脚才出了院门,迎面就撞见顾颂风风火火地跑来,连忙在门槛下站住,谁知他到了面前又不说话,一张脸憋得通红,两眼也大睁着。瞧着跟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沈雁连忙道:“出什么事了?” 顾颂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么?他明明就知道沈宓是个下棋道高手。却从来也没去想过去拜他为师,而是可笑地赌着气。闷不吭声地去了寻韩稷,如果他不去寻韩稷学棋,也许他已经成为了沈宓的弟子,他可以明正言顺地与她朝夕相处,这些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站在门槛下,嘴唇都快咬破了,好半天才挤出两句话:“没事,就是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来看我?”沈雁指着自己鼻子,也有些发愣。他们每天都见面,有时候甚至一天还不止见一次,突然之间跑过来看她,怎么看都有点奇怪。她偏着脑袋上下前后地打量他,说道:“不像。我看倒像是有人欺负了你的。” 她记得原先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他每每看到她时,也总是会怒发冲冠,当然那种激动跟现在这种激动是不同的,但遇到的对象不同,会产生不同的反应是很正常的事吧。 顾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脑子的悔意这刻简直已化成了浓烟。 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他爹和她,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欺负他?难道她以为,他是谁的闲气都会受的吗? 他瞪了眼她,轻轻地,似像是怕戳疼了她。 他如今在她面前简直已无脾气了,就算是瞪她恼她也都是在意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到要替他去求沈宓,就算他没有能成为沈宓的弟子,她这份体贴,也是他一辈子的快乐了。 而他愈是快乐,也愈是无措,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回报她,或者说面对她。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佯装轻松地道:“你父亲在跟我父亲说话,我觉得无聊,就过来看看你,也许是天气开始热了,我又跑得快,吓着你了。”说着,为了证明似的,他抬袖印了印额角。 沈雁半信半疑地瞄着他。 她直觉他在撒谎,因为他素日那么讲究,从来不会随意到拿袖子擦汗。 但是他不想说,她又怎好逼迫他。 于是摇了摇扇子,说道:“我去看葵哥儿,你去吗?” 顾颂下意识地点头,但很快又摇了头。 他眼下这么乱,实在不方便再跟她在一起。 遂又说道:“我想起还有两篇字没写完,我先回去,有空再来看你。” 没等沈雁回话,他已经掉头飞跑出了门。 沈雁盯着他背影望了片刻,才与福娘往四房里去。 这边厢沈宓回到家里,却是对华氏道:“韩家宴请的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必理会。” 华氏正有一堆事要忙,华夫人已经定下归京的日期,就在下个月,华府那边要采买下人,自家府里头这边又有许多琐事,乐得让他去办,也就不搭理了。 沈雁因为华夫人她们要进京的事也高兴不已,哪里还能想起这层来?自然也没去理会了。 沈宓这里则交代了葛舟几句话下去,然后照旧当差不提。 一连晴朗了好几日,眼见得园子内外花木一日比一日变绿了,墙头的杏花也纷闹了满树,丫鬟们迫不及待地换上轻薄的新衫,就连鲁思岚那丫头也褪去了几分婴儿肥,穿上杏黄的石榴裙,漂亮得像朵小百合一样。 沈雁隔三差五去趟梓树胡同,帮着料理料理琐事。虽然皇帝那道密旨的事还搁着没解决,但韩稷这段时间不知是忙着升官应酬,还是因为别的,总之都没来找她,她也无从与他商议。 不过倒也不急,西北就是要打仗,也是两年后的事,有两年的时间,怎么着也够改变它的了。如今她已经拉来了韩稷共患难,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要论急迫,他的急迫比她不会少多少,所以当他不急的时候,她暂且倒也无谓操心。 华夫人带着儿女上京的日定在四月初十,大约还有二十日的时间,沈雁却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这日早上正预备去德宝斋订几盆花种挪到梓树胡同去,天空却忽然飘起了毛毛雨,耐着性子等到午后,好歹雨停了,正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站在二门下,忽两匹马打门前路过,直接从东角门出了府。 沈雁盯着背影看了眼,咦道:“那不是二爷吗” 胭脂青黛同看了眼,点头道:“确是二爷。” 沈宓这一向都回得早,新衙门的事兴许已经让他摸清楚脉络了,最近除了有要事或急事,他都是晌午前就回了来。而且自打出了被吴重敲诈那档子事之后,他已经极少去外应酬,除了十分必要的,以及知根知底的,他才会去应个卯。 沈雁先前也没听他说有事要办,而且刚看他的打扮,竟是换上了新做的一袭月白色云锦滚边绣袍,披风也是平日不大常穿的那件玄色缎袍,头上很正式地束上了顶白玉冠,看这模样倒像是要去作客,不由纳闷道:“今儿谁家里有宴么?” 青黛没答上来,倒是胭脂想到了:“今儿廿日,不正是魏国公府有宴请么?” 沈宓骑在马上,根本没注意到站在墙角下的沈雁,出了坊之后他径直往魏国公府方向行去,一面侧首问葛舟:“你确定安宁侯已经到韩家了?他也确实知道我会去赴宴?” 葛舟道:“是小的派去的人亲眼见着安宁侯进了韩家大门小的才回来通报二爷的,据说安宁侯本没打算亲自到府,只安排了夫人蔡氏前去。前两日小的把二爷也会去赴宴的消息散播到了安宁侯府外头,当晚他们府里的便有风声传出来说蔡氏不去了,改成安宁侯亲自去。”   ☆、198 意思 既然临时做了改动,那自然是传到府里去了。 自打春闱那事过后到如今,安宁侯一直未与沈宓碰面,也不曾上门来表示什么。但这并不代表皇后就此死了心,沈宓官做的越大,对她来说越是有用,她怎么可以因为这一次失败而放弃。 这次韩家宴请,安宁侯府是怎么也避不过的,他们家会随礼这勿庸置疑,刘家还没到那个能拍着胸脯与勋贵作对的地步,皇后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但他们谁去却没个准,毕竟当日安宁侯被韩稷撂趴在地下,这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 当安宁侯听说沈宓也会去,那就很可能也会去了,想想,韩稷与沈宓都是他们要拢络的人,这一去两厢都安抚好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沈宓听完葛舟的叙述,眉梢微冷了冷,扬唇打马加快了速度。 这边厢安宁侯到达韩家的时候,来的人还并不多,楚王因要避嫌,并未亲来,倒是派了内侍官送了贺仪。韩稷与薛亭等人在外书房吃茶,听说安宁侯来了,大伙都不由面面相觑望了望。 上次那事虽说朝廷对老百姓们掩了口风,但他们这圈子里头可都知道了个清清楚楚,薛家董家对宫斗不插手,可不代表他们对安宁侯这个人本身没有看法,董慢最先皱了眉头:“有这样的人在,可真是扫了今日这酒兴。” 薛亭翘着二郎腿,拿折扇敲他的肩膀:“你急什么?又不要你作陪。” 顾颂纵是不大说话,此刻却比他们谁都更没好气,因为安宁侯要挟的是沈宓。沈宓是沈雁的父亲,他居然也敢这样拿捏他?便就冷哼着下了结论:“这个人不是好人!” 韩稷笑起来。 来者是客,他又比他们虚长一辈,自然不能如他们这般。仍是出去迎了客,让到厅堂里叙话。 安宁侯看看满堂里稀稀落落的客人。忽然有点后悔来早了。 他也是心急。上次事后他被皇后叫进宫里臭骂了一顿,怪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但没算计到沈宓,反倒还丢了个梁恩,因此这些日子他也没怎么出门,不知道究竟怎么去挽回这个局面。 刚好前两日听说沈宓也会来赴宴。而且还提前向韩府送了准信,他这不就连忙赶来了嘛。沈宓自诩君子,想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会太扫他面子。只要过了这一坎,往后就还是好说。 宴席设在晚上。这里见着还没什么客,安宁侯坐着未免就有几分不自在,看到面前泰然自若的韩稷,不免又想起被他撂的那一下来,眼前的他细看来虽然挺拔,但身形却略略偏瘦,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力气,能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他一脚给撂倒。如今想起来,这腰腹还隐隐作痛似的。 安宁侯那股窝囊气逐渐又上了来,被撂的人是他。他韩稷不去跟他陪不是,反倒是他这个国舅爷给他这小守备来道贺,真是怎么想怎么憋屈! 可一想到皇后那番话,再想想今儿是为着什么来的,他又生生地把这股气给咽下了肚去,这一来腹中未免有些不畅。深吸气再呼一口,听着就跟叹息似的。 陪座的除了韩稷还有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左汉声。以及都督佥事秦翌。 中军营来日兵权总归会交到世子手上,而韩稷虽未受封但也确定是世子无疑。今日二人这趟来,乃是作为韩家亲兵的中军营对韩稷的一种爱护和支持,因为魏国公不在府,于是中军营高层便就派了左秦二人前来压阵。 安宁侯这声“叹”出来,左秦二人便就相视觑了觑,对安宁侯这种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勋贵,他们这些有军功的着实是瞧不起的,因此眉头皱了皱,就先由秦翌开口了:“安宁侯这般叹气,不知道我等是否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侯爷?” 安宁侯知道他们这些军痞的,那可跟五城营的痞完全不同,有着韩稷这样的头儿在前,他们动起粗来可完全不会留什么余地,闻言连忙摆手道:“不不不,韩将军热情款待,几位将军也是十分周到,何曾有怠慢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都督同知左汉声官居从一品,也是魏国公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曾经在战场拖着条伤腿把失血昏迷的魏国公背回营地的,听到这话立时圆睁了虎眼望过来。 “只是我听说沈宓沈大人也会来,不知怎地到现如今还未曾见?”安宁侯可不敢再拐弯抹角了。 左汉声听得他说的是这个,那脸上的不悦才算是消了去。他们武将跟文官极少往来,勋贵们兴许还有些人情帐,武将的话,往来的也就是武将圈子,若不是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基本可算井水不犯河水。 左汉声虽知沈宓其人,却未打过交道,也不大理会,看着秦翌,今儿的迎客的事是秦翌掌管的,秦翌便就说道:“沈通政言出必行,是个重诺之人,既然说过会到,那自然是会到的。” 秦翌虽然也是韩家的亲信,但相较于左汉声的耿直,他却油滑得多。春闱的事他也知道,胡永成他们回去营里自然会说嘛,沈宓是炙手可热的宠臣,韩稷是他未来的顶头上司,安宁侯又是皇亲贵戚,这些人他谁也不想得罪。 安宁侯听得这句话,心里又安乐了些,在左汉声虎虎生威的招待下,硬着头皮喝了半碗茶,前头就说通政沈大人到了。 安宁侯赶忙站起来,韩稷瞄了他一眼,与秦翌出了门。 沈宓到了门口,下了马,韩稷便与一众人迎出来了。他虽然如今升了要员,但被这么多高官儿齐齐迎接却还是显得有些过于隆重,站在阶下他笑道:“韩将军客气,秦将军客气。”明明看到了安宁侯,却独独略了他过去。 安宁侯有些窘,但跟皇后的斥责以及沈宓的重要性比起来,这没什么。他安份地呆在韩稷身后,迎着沈宓进了内厅。 渐渐地人客就陆续来了,韩稷陪着叙了两句话便就出去应酬,沈宓本就不是冲着他来的,自然不会在意。今儿文官来的不多,有几个还是冲着沈宓来的,这里秦翌陪着寒暄了几句,正好顾至诚携戚氏到了,秦翌便就将顾至诚迎进此处做陪,自己退了出来。 安宁侯总也找不到机会与沈宓单独说话,这里顾至诚跟他又是个死对头,知道再呆着也是无趣,便就走出廊子来溜达。 顾至诚指着他背影疑惑地道:“他怎么也来了?” 沈宓微笑啜茶:“我怎么知道。” 这边厢,薛亭这几个素日相熟的公子爷都呆在跨院里说话,一抬头见着安宁侯在廊下心事重重地转悠,便就走到正下棋的董慢与顾颂旁,说道:“这安宁侯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想个法子让他吃点苦头如何?” 顾颂忙说道:“这样怎行?人家好歹是个侯爷,闹得过份了,恐生麻烦。” 安宁侯虽不是个东西,但皇后却没有错处,废太子更是个秉性仁厚之人,素得上下爱戴,若不是他冲动之下替陈王陈词,再被有心人挑唆利用,也是不会废的。如今众臣里仍有许多人暗地替他惋惜,因此也站在了皇后这边,无故挑衅安宁侯,众臣也会觉得勋贵气焰过高。 他虽然气愤他算计沈宓,但仍不可失去理智。 “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怕他了?”薛亭有点悻悻地,没劲地在罗汉床尾端坐下来。 董慢瞅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其实也不必怕他。咱们几个都是会武功的,想要让他吃点苦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不让他知道是咱们做的,他就是想栽麻烦到我们头上也栽不成。” 薛亭一听这话两眼亮了,击掌道:“对呀!咱们来个神不知鬼不觉,他能上哪里喊冤去?” 顾颂没他们那么皮,本是不赞成做这种事的,但是一想董慢的话也很有道理,只要不留马脚,不就没有什么后患么?这安宁侯先是纵容吴重设计陷害沈宓与顾至诚,本来顾家就与安宁侯府嫌隙最深,再加之安宁侯又向沈宓打主意,这个人果然该教训教训! 他于是站起身道:“那咱们可不能在这里下手,省得给稷叔添麻烦。” “那当然!”薛亭干脆地,然后把他们都招拢过来:“我们先合计合计……” 这里几个家伙围着算计安宁侯的时候,前厅里这会儿已经宾客盈门了。 沈宓与几位文官同在兰室里吃茶叙话,安宁侯则总是与他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呆着。 韩稷从内厅出来的时候,辛乙就迎了上来:“安宁侯今儿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韩稷扭头望了眼,说道:“他是贼心不死,不要去理会他。沈宓又不是个傻子,难道你不觉得他今儿的到来也很有意思么?” 辛乙略想了想,笑道:“兰室里那几位文官也很有意思。” 韩稷环胸笑起来,“所以说,咱们尽到东道主的意思就是了。” 辛乙含笑颌首,果然正是这个意思。   ☆、199 鬼啊! 兰室里吃了两轮茶,沈宓信眼往外瞧了瞧,遂含笑起身道:“各位且慢聊,我去外头透透气。” 在座文官们都是品阶低的,平日里想要拍拍这位通政大人的马屁却不得其门而入,今儿这一见了,自然是忙不迭地套交情。看看天色,知道缠着这位大人已有一个时辰之久,连忙纷纷起身,道着恭送。 沈宓出得门来,先在门廊下站了站。 雨后的庭院常绿树木被洗得碧翠,加之一地被打落的红杏染亮了景致,空气显得格外清新。 安宁侯正与建安伯世子等几位勋贵说话,扭头一见沈宓独自站在了廊下,心下一颤,连忙辞别建安伯世子等人,走了过来,揖首道:“子砚兄别来无恙?” 他年纪比沈宓长了一截,在考场他唤他沈老弟,眼下却变成了子砚兄。 沈宓走到廊柱畔,漫不经心掸了掸伸来廊来的紫薇枝上的雨珠,说道:“原来是安宁侯,这么巧。” 安宁侯抬步上阶,叹息了声,说道:“不瞒子砚兄说,刘某此番是特地来向子砚兄赔不是的。” “这话从何说起?”沈宓负着手,略侧身,睨着他:“侯爷是堂堂国舅爷,莫说在下当不起这声称呼,便是当得起,你我又何曾有过过节么?侯爷这话,当真让下官不知所措了。” 安宁侯窘得跟什么似的,想他堂堂国舅爷,本该耀武扬威的存在,却在这些人面前屡次折腰,等来日郑王上位之后。看他不好好收拾他们! 他略略地直了直腰,叹道:“春闱考场上,刘某行事确是有不当之处,但刘某仰慕大人人品才学的一番心意,却是天地可表!今儿我寻大人也不为别的意思。只求大人能够看在我这番诚心上,宽恕刘某这一回。” 沈宓不说话,目光凝着面前的花叶,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番话听进耳里。 安宁侯略顿,忽然袖口里掏出两块开凿成长条的桔皮黄寿山石,顺手伸到他面前。说道:“前日刘某偶得这两方佳石,因自知肚里墨水少,深恐暴殄了天物,想来想去,也只有子砚兄配得这二石。今日知道子砚兄在此,故而随身带了来,还望子砚兄笑纳。” 寿山石乃印章石类之王,当中又犹以这样的桔皮黄为罕见。文人墨客多是喜欢金石镌刻之人,便是沈宦那样的风雅之士,也绝不会嫌这样的石太多。 这样的石头,一块少说也要一千来两银。 可很多时候越是稀罕的物事越是有价无市,所以钱是小事。关键东西难得。 沈宓似乎也抵不住这诱惑,静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那两块石头在手。 细看之下果然是好石。拿在手上温润如玉,肌理丰富,上头萝卜纹清晰细密,让人爱不释手。 沈宓对着天光看了半日,又紧接着拿起另一块细看,他虽不如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般惊乍。但那微眯的双眼却又显示着对它们的赞赏。 安宁侯仔细觑着他的神色,上前半步道:“怎么样?这石头可还能入大人的眼?” 沈宓收回手来。说道:“若是这样的东西都不能入眼,世上也没有几件能入眼了。” 安宁侯闻言大喜。连忙道:“鲜花配美人。宝剑赠英雄。那此物便就属大人的了!” 沈宓转过身来,扫一眼远处四面走动的宾客,将石头推回给他说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收下这石头,是怕没人参我一本?” 通政司因管着最奏疏及密件,里头的人都是近臣,朝廷律法里管臣子贪墨贿赂这项首先查的就是通政司,皇帝当初升他为通政的时候,兴许就是看中了他家底殷实,不大容易被钱财所惑这点。 安宁侯顺势一看周围,果然有人正好奇地往他们瞟来。沈宓身份殊然,他也是国舅爷,如今郑王楚王争储,若是有人疑他买通沈宓左右皇帝决策而参上一本,那倒霉的可不止沈宓一人! 他当即不由吓出身冷汗,连忙将那石头塞回袖内,拱手道:“大人提醒的是,是刘某疏忽了!回头我便将这石头让人转送到府上,定不让人察觉半分!” 沈宓这么说,很明显有松动的意思,这让他很高兴,看来送礼也是要讲技巧的,倘若他改赠一千两现银给他,只怕会被他反过来拿两千两扔过来打脸也未定! 但同时他又有点小埋怨,既然他有心收下这石头,又为什么不换个地方说话呢? 不过这都不要紧,只要他肯收,那就说明有戏。 等到他彻底靠了过来,再来分裂他与华家,就爽脆得多了。 他微笑着拢手,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沈宓转过身来,负手走下石阶,一面浏览着这院子各处,一面拿折扇去挑墙角的海棠,转身笑道:“侯爷有心。不过,若是能把这石头的来历抄一份予我就好了。” 来历?那不就是备份礼单嘛! “这是自然。”安宁侯点头,“既是献宝,自然要有个出处。子砚兄放心,这点在下定给你办到。” 官场上送礼常有各种不成文的讲究,往往为了应付朝廷盘查,所受之物都会捏造个说法由头,如此既证明并非无故受礼,来日有了麻烦,比如送礼之人有反悔之意,或是反口诬赖,收礼之人也好有个佐证。所以就有了礼单这东西。 安宁侯惯于此道,自然识做。心下自是暗暗记着不提。 晚宴过后,大家就陆续辞别回府了。 薛亭和董慢走的最早,顾颂再呆了会儿,跟顾至诚打了声招呼,也跟脚底抹了油似的出了府。 到了府外街口,薛亭二人早等在这里了,见他飞奔着过来,不由埋怨:“怎么这么久?” 顾颂道:“我父亲喝高了,跟他罗嗦了好几句才脱身的。” 董慢道:“快别说那么多了,先埋伏好,我方才听见安宁侯已经上了轿,估摸着很快出来了。” 顾颂点头,三人遂轻悄悄地往前出了坊,然后埋伏在安宁侯回府必经的一条巷子里。 京师许多古建筑,历代帝皇都在此建都,因此早就形成了规整的地形。魏国公府周边的环境与麒麟坊外差不多,此地叫做朱雀坊。朱雀坊外的大街也是繁荣兴盛,有着不少店铺,但今日下雨,店铺都早早打了烊,夜色便显得比平时来的早了些。 董慢挑了道有着窗口的破墙呆着,这是处未曾住人的民宅,透过窗洞可以看见三丈外对面的门墙。眼下街畔的槐树在细雨里轻微的抖动着,在对面民居透出来的灯光下泛出幽冷的光,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的庶民。 董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说道:“我刚让护卫去弄了些芋头汁儿,这个东西沾在身上奇痒!你们的东西都弄好了么?” “早就准备好了!”薛亭提起脚边一个包袱来,拍拍道:“等下看我的!” 二人又忘着顾颂:“你呢?” 顾颂掏出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来,然后又取了块深蓝色的绸布蒙在面上,只见那原本幽幽的白光,在蓝布的过滤下顿时就变成了幽蓝色,而三人的面孔眼看着也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薛亭哈哈大笑:“这个东西好!这下不怕装不像了!” 董慢探头往外看了眼,伸手捂住那夜明珠道:“快收起来,有许多人过来,许是他来了!” 薛亭与顾颂连忙准备起来。 来的果然正是安宁侯一行。 安宁侯坐在轿内,想着沈宓这边终于有了进展,不免心下大安,便就在轿里盘算着如何来这份礼单,为了尽快达到跟沈宓亲近的效果,是否还应该再加点其它什么物事?毕竟华家很快就进京了,到时候也该朝华钧成下手了,在冲华家下手之前,他必然得先把沈宓稳稳捏在手心里才行。 华家这事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得把他们除了,沈观裕这颗棋子才算是安全。 他正冥想着,忽然轿前护卫们喝道:“什么人?!” 紧接着,轿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凝着双眉,沉声问。 长随李长顺在窗下道:“回侯爷的话,不知道是怎么了,路旁的槐树忽然断了根枝桠下来,挡住了去路。” 真倒霉。 安宁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还等着回去着人去沈家呢! “速速搬开!” 他但凡出门皆有七八个护卫随同,这点小事情,倒也还耽误不了多久。 因着路被堵,街两头的人自然是不便放进来的了。李长顺派了两个人去前后两头看着,这里则指挥着人挪起树枝来。 忽然间,昏暗的树顶上逐渐亮起来一片幽幽蓝光,由远而近,由小到大,李长顺最先瞧见,而后那些护卫们也瞧见了,树顶上便是漆黑长天,并不可能有灯光存在,这蓝光来得十分诡异,李长顺顿时毛骨悚然,而护卫们则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刀。 突然间不知谁嗓子一破,就有人凄厉叫道:“鬼啊!——”   ☆、200 丑闻 安宁侯在轿内闭目养神,陡然听见轿外的尖叫,连忙掀开帘子:“怎么回事?!” 然而下一秒他却也动弹不得了,面前半空中,赫然飘着个满脸是血的人,眼睛鼻孔耳朵嘴,全都在突突地冒血!而他四身上下,居然被一片诡异的蓝光笼罩,那张鲜血淋漓的脸看着让人心悸的恐怖! 安宁侯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连忙喊道:“快!快上去!” 护卫们早就被突然掉下来的“鬼”吓呆了,听闻这话才算是找回了意识,提着刀要上前。哪知道这鬼突然又桀桀地阴笑起来,突然瞪圆了眼睛指着他说道:“你头上的玉冠很不错,快拿来给我……”说着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枯手,指向安宁侯。 安宁侯下意识去摸头顶,却忽然感到手上一冷,头顶的玉冠居然像是长了眼似的,直直朝那鬼飞了过去! “鬼,有鬼!” 安宁侯一屁股跌在地上,面无血色,整个人都筛起糠来! 李长顺早就晕死了。护卫们似乎也软了手,虽然还在下意识地往前扑,可是那鬼悬在半空,忽上忽下的,他们又哪里够得着? “什么破玩意儿,臭哄哄的!等我来看看你的心肝香不香?” 那鬼将玉冠啪地甩在地上,然后蓦地伸出枯爪往安宁侯胸前直扑过来! 安宁侯惨叫一声晕倒,护卫们紧随过来护驾,那鬼不知是被惊还是见不得手,突然掉头往街尾飘去。 护卫们纵然身怀武功。可到底是信鬼神的,刚才亲眼见着他那隔空取物的灵力,武功再高,人力又怎敌鬼怪?因而早恨不得远远避开,这会儿见着鬼影远去。安宁侯又已晕倒,便都不约而同地提着刀追赶去了,只不过鬼去的方向是东,他们则去的是东北罢了。 这里安宁侯倒在地上,街上又再变得安静非常。 顾颂收回方才空掷在安宁侯髻上的小笊篱,冲树上的薛亭点了点头。 “隔空取物”看着厉害。其实说起来一点都不神奇,这小笊篱是仿照当年顾至诚他们翻城墙时的铁笊篱现拿铜箸儿弯出来的,只有铜钱那么大小,方才董慢伸手出来时他就堪堪将这渔线栓着的笊篱掷到了安宁侯头上,然后勾住玉冠飞向董慢。 他们这些人都是打小就练武功的。底子好的没话说。 安宁侯当时吓得都尿裤子了,一门心思认定那就是鬼,哪里还会意识到是人在作怪? 收拾好了东西,薛亭整了整衣襟,从破墙后头走出来,冲着对面巷子学了两声猫叫。紧接着巷子里便走出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来。薛亭对他附耳交代了几句,这文士便就趁着夜色悄悄步向了安宁侯来时方向。 这会儿三月里的雨夜也还有些微凉,晕倒的安宁侯这时候已经有了动静了。 文士这时走过来。大声地咦道:“谁躺在那里?” 安宁侯蓦地吓醒,立刻抱着身子退到了墙根。 文士道:“是安宁侯?”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弯腰仔细看了他两眼。一击掌道:“可不就是安宁侯么?您怎么在这儿躺下了?” 安宁侯眯眼瞧了半日,并想不起他是谁,遂道:“你是?” 文士道:“我叫陈丘虎,是五城营梁爷的二舅子呀,您不认得我了?” 梁恩的二舅子?安宁侯实在想不起来了。但看他这身打扮规规矩矩,并不像什么坏人。再望望四处,并无那鬼的影子。心里才算安定了些。咽了口口水,他站起来。勉强恢复镇定道:“方才树枝突然被雷劈断,阻住了去路,因而在此耽搁下来。” 当着个外人,他可没脸说是被鬼吓尿了裤子。 “你怎么在这儿?”为了掩饰尴尬,他又问道。 陈丘虎道:“小的刚才在友人家里喝多了两杯,怕回去遭妻子数落,所以弃了马自己走一段,借机散散酒气。”说着打量了安宁侯两眼,他又瞅着他湿漉漉的下身,说道:“小的跟侯爷倒是有段路同行,眼下既无轿夫,不如小的伴您一程?” 安宁侯下意识要拒绝,但回头瞧瞧李长顺瘫在地上人事不知,总不能让他这个主子留在这雨夜里等他醒来。再看看这陈丘虎,一脸热切,想着这街上是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便就道:“那就走到人马繁华处,去雇辆车。” 陈丘虎答应着,遂亦步亦趋随着他前行起来。 安宁侯是虚胖体质,平日里并不曾练过什么筋骨,刚才再那么一吓,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走了几步竟是已经迈不开腿了。陈丘虎见状遂上前搀扶着,安宁侯好歹轻松些,于是就这么靠着他相扶走出了几十丈长的一条街。 出了街口,他忽然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先是扭脖子的时候觉得脖子有些麻痒,再接着脖子往下大片皮肤都开始发痒,初时还能忍耐,到后来却是无论如何忍不住了,竟甩了陈丘虎,立在街头伸手抓挠起来。 可这股的痒劲又来得莫名其妙?那种痒完全是痒在皮肤以下,他便是抓也是白抓。 陈丘虎道:“侯爷这是怎么了?身上长虱子了?小的给你挠挠?” 安宁侯被他这一弄,更是痒得不行了,难受当街手舞足蹈起来。正在这当口,又听一群妇人女子的娇嗲声,抬头一看,原来他们站的这地方竟是片烟花地附近,街上四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娼女! 见到他这般模样,那帮女子便围拢过来,个个掩口窃笑着。当中有几个胆大的,便说道:“这位爷,您哪里痒痒?要不要妾身给您挠挠?这地儿脱衣可不大妥当,不如上咱们楼上去,让妾身服侍您沐个浴?” 安宁侯烦躁得不行,陈丘虎连忙道:“爷这定是方才在地上沾着什么肮脏物儿了,眼下左右也是走不动,不如你就近到这里头去洗个澡也好,小的去侯府给您送个讯儿,回头让人来接您可成?”他一面说着一面眼望着那些娼女。这一看,就好似在暗示着什么似的。 娼女们听得这话,再仔细看安宁侯这身锦绣装扮,果然来了劲,还不等他答话,便一窝蜂涌上来,从陈丘虎身边你推我搡的便就将安宁侯卷进了胡同里头。 安宁侯急得大叫:“不可,不可!” 朝庭明言禁止官员宿妓,虽然暗中犯规者大有人在,因着许多人都还得罪不起,朝廷因此也多睁只眼闭只眼,但当着个外人明目张胆的逛窑子,终归不妥!再者若让家里那母老虎知道,那还了得?蔡氏若撒起泼来,委实让人够受的! “爷,您慢慢儿享受!小的先去给您报信儿去了!”陈丘虎冲着已被卷入娼馆大门的他挥了挥手,扬眉笑着离开了此地,一溜烟回到了原来的街头。 顾颂薛亭以及还披着一脸血的董慢从墙头后跳出来,“怎样了?” 陈丘虎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荷包玉珮等物,说道:“不负几位爷的嘱咐,他身上的值钱物儿全被小的解下来了,明儿几位爷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就说吧?”薛亭大笑起来:“陈爷可是出了名的妙手神偷!有他出马,没有到不了手的东西!” 陈丘虎含笑颌首。 顾颂与董慢相视一眼,也轻笑起来。 深夜的街头很快就恢复了寂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而京师的翌日,却注定是满城轰动的一日。 一大清早,京师有名的烟花之地宝二胡同里出了个无钱付嫖资的嫖客、并且被娼馆的老鸨与龟奴剥光了衣裳痛打了一顿的消息就传遍了七大街八大巷,而之后这嫖客扛不住毒打终于招出是安宁侯、随后又被证实之时,这消息更是以龙卷风的速度吹遍了京师上下。 拂上脸的三月春风因此捎上了些香艳的味道,就连河畔的柳枝也因为这消息而显得格外婀娜多姿。 这日早朝前太和殿内屋顶上的琉璃瓦都快被议论的热潮给掀翻了,最活跃的当然是都察院那帮嘴皮子,若不是沈观裕从旁喝止,只怕口水都要直接溅到皇帝寝殿去。 而后便是六部各级属官,沈观裕要管也管不到别的衙司去,内阁诸志飞领着一帮老臣则眼观鼻鼻观心,只有皇帝心腹上位的柳亚泽出面喝斥了几句。 但,这又如何禁得住攸攸之口?整个京师哪个角落没在说此事? 沈宓本还等着安宁侯上门,一大早听见这突发事件,便也拢着手站在人群里,不发一言。 没多久皇帝便顶着张黑锅脸到来了,这一日的早朝便如乌云压顶一般,整间殿室鸦雀无声。皇帝扫了眼下方,兴许是见安宁侯没到,也没曾说什么。等到散了朝回到后殿,想起殿里方才百官们的各色表情,当场气得掀翻了膳台,又连砸了两个玉盅。 身为国舅公然宿妓这已属失仪,而他居然还因为拖欠嫖资被人打得分不清南北,这让朝廷的颜面何在?皇家的威严何在!   ☆、201 可疑 “即刻去封了那间娼馆!将涉事所有人流放千里!” 下完旨意,他又立即让人去传安宁侯见驾,传旨官却来回话说安宁侯染病在床。皇帝于是又召来皇后,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并又御笔亲写了一份谕书,命程谓前去安宁侯府斥责安宁侯,同时罚了他两个月俸禄,并禁足三个月才又消停。 永和宫这边淑妃自然是愉快了好久。 楚王却约了韩稷在外头叙话,事情是出在韩家晚宴之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问一声。 韩稷到了王府,两手一摊说道:“这件事我还真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么说,安宁侯接连受斥,这对我们来说是算是好事。假如我们乘胜追击,说不定把安宁侯先弄下来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安宁侯是皇后身边最不可能背叛的人,也是她最稳固的帮手,虽说五城兵马司在五军都督面前不堪一击,但营里当差的都是有背景的官家子弟,假如皇后有心,借五城营来拢络住这些人背后的势力,也是有可能的。 只要把安宁侯从五城营的位子上拉下来,皇后便等于断了只翅膀,而她另一只翅膀,则就是那个一直在她身后替她出谋划策的人。他一直未能查出来此人是谁,但皇后有这个人在,实力便不可小觑。 楚王听了他的话,凝眉想了半日,终是道:“虽说是有好处,但安宁侯这次丢的也是皇后的脸,帝后为一体,父皇脸上也不好看。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罢。” 韩稷点点头,含笑告退。 他的目的并不是独独针对皇后,楚王不着急,他自然也用不太着急。 心心念念要打倒皇后的那个人是沈雁才对。 他想起那浑身长刺的丫头,每次跟她说话似乎都得卯上一股子劲。稍不留神就被她扎出血,这些日子因着听辛乙的嘱咐静养身体,也没有空去跟她谈那密旨的事,她倒也沉得住气,偏没有半丝儿声气传过来,弄得他如今真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诈他去春闱给沈宓当保镖的。 而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反正她死活也不肯吃亏。 韩稷回到府里。翻起了皇历。 这种消息到底离后宅深闺还是有些必须遵守的距离,传到沈雁耳里的时候,已经是这日晌午,她趁着春困午歇了一觉起来之时。 彼时紫英正好陪着华氏从卢府串门回来,显得十分兴奋。 “据说是这样的。安宁侯昨儿夜里从魏国公府赴宴归来的路上,独自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翠玉胡同去逛窑子,结果没带钱,让老鸨子打了脸不说,还让龟奴们剥光了衣裳绑起来打了几板子!一直到今儿早上那刘括送了钱去才把他赎回来!” 紫英已经快二十了,本已是个大姑娘,私下里又知道沈雁比起她们这些丫鬟们更加荤素不忌,听说这逼迫过沈宓的安宁侯如此狼狈。哪里按捺得住兴奋的心情?当下就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消息全给沈雁说了。 沈雁的嘴也是张了老半天才合上。 安宁侯会在这个时候去宿妓她已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身份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是不会在外宿妓的。他们看中了谁,把她赎出来养着不是一句话的事?此外他因为没钱付嫖资让人打出来更是让人觉得不正常,他便是不带荷包,总归也会带着别的饰物吧?又怎么会被人当狗打? 她直觉这中间有蹊跷。 昨儿沈宓走后,她也跟葛荀稍稍打听了几句赴宴的事,听说安宁侯也去了。便大约知道他此趟恐怕不单纯,但沈宓昨儿回得晚。因为顾至诚醉了,拉着他说了好久的酒话。等到沈宓归家的时候,她也歇着了,早上他又要上朝,根本就没碰见面。 春闱之后沈宓一直忙碌于公务,并没有时间来处理安宁侯这件事,但她知道沈宓肯定不会就此善了,但是昨夜他的去向都有人为证,而且他也不可能会以这种幼稚的手段来报复安宁侯,所以下手的人肯定不会是他。 那又会是谁呢? 难不成是韩稷?他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但是也不像是做这种没品的事情的人。而且昨儿是他府上设宴,一个不妥便很容易让人怀疑到他头上来,他才没这么蠢。 何况安宁侯又并非那好相与之人,此番吃了这么大的亏,回头必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将这害他之人整治一顿才罢休的了。皇帝虽然废了太子,皇后却没实质的过错,再加上有臣子相扶,回头查出了真相,皇帝总会给几分薄面给他的。 可是除了他们,她再也想不到别人来了。 安宁侯府扎扎实实热闹了几日。 首先是蔡氏。蔡氏本是个粗性子,往日因着安宁侯三妻四妾的她早已是咬着牙关在忍,这次他居然敢去宿妓闹出这等丑事,哪里忍得?这几日便扑进房里不住地叫嚣,安宁侯不堪其扰,只得插上门阻住她进来。 蔡氏寻他不着,便又将火转撒在后院小妾们头上,小妾们里头自有那么一两个深得安宁侯宠爱的,平日里也没少交锋,这当口又哪肯受她的闲气,纷纷撸起袖子与她对干。自然是敌不过蔡氏这主母,于是便又换了副脸跑到安宁侯床前哭诉。 安宁侯时刻不得安宁,哪里还谈什么养病? 而到了晌午程谓又奉旨而来将他臭骂了一顿,程谓走后,他便已经只剩翻白眼儿的份了。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前后两次被罚俸,他这是犯了什么太岁! 好在素日也还招揽了不少人在身侧,幕僚们里头也有几个顶事的,由着他们从旁照应了两三日,才总算是下了床。 刘括每日在衙门与侯府两边穿梭,经过皇帝一番强势打压,外头议论取笑的声音倒是也少了些,可终归捂不住人家的嘴,官员们的嘴得住,老百姓的嘴却怎么也捂不住。再说人家议的也不是什么宫廷秘辛与朝政机要,王法也没规定不给议论朝臣私行。 安宁侯每日里听得刘括传话,都不免气得血往上冲,刘括忍了两日,便就说出自己的疑惑道:“我总觉得这事大有蹊跷,就算侯爷那日撞见的是鬼神,可那处地头并不十分偏僻,又怎么会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上冒出来呢? “而且这两日我也去打听过,那一带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侯爷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安宁侯这几日焦头烂额,满脑子都想着在娼馆里所受的屈辱,哪里有心思去深究那鬼怪的事?但如今听刘括这么一说,他仔细想了想当时的情景,那鬼虽然恐怖,但“它”又动作敏捷身形矫健,若不是那身打扮,倒像是个有武功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就说道:“是有些古怪。不过他又为什么能飘在半空呢?” 刘括想了想,说道:“沧州那边有些民间艺人,常擅玩孤身走铁丝的功夫挣钱,这种功夫其实对于武功高强的人来说,其实不算什么难事。当时天色那么昏暗,若是有人早就布好了铁线在那里,人踩在上头也不容易看出来。” 安宁侯心头一凛,是啊,当时不但天色昏暗,而且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陡然之间冒出来的“厉鬼”身上,哪里会留意这些? 他说道:“这么说来,我是被人暗算了?” 刘括道:“总之我觉得十分可疑。这两日我与周先生朴先生他们也私下议过这事,他们也觉得是有蹊跷。但是,我们却又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安宁侯眉头紧皱起来,那日后来去追“鬼”的护卫回来后表示那鬼走出巷子口便不见了,且不论是真是假,他都已经把他们全部给撤了。而他后来遇到了那个陈丘虎——是了,得先弄清楚这个陈丘虎的虚实! “把梁恩叫过来!” 梁恩过来了,听他一问,当即讶道:“我二舅子确实叫陈丘虎,可他上个月都已经回乡祭祖去了,压根没在京师啊!” 安宁侯一听这话险些晕过去。 这么说来那陈丘虎竟然是假冒的,他是假冒的,那闹鬼之事自然也就是假的了! 他想起他被娼女们拉进去的时候,当时身上忽然奇痒难熬,若不是因为这股痒而驻了足,又怎么会在那宝二胡同被娼女拖进去?再者,娼女们拖他之前,原还是不敢的,是那假陈丘虎那么一说,她们才敢放肆,而且还有,他的荷包饰物居然那么巧全不见了,这分明就是个圈套!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愤怒便全部涌上来了,当下光脚下了地,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刘括道:“你这就安排几个人,即刻去给我查!就是掘地三尺,你也给我把这伙人找出来!” 刘括领命,立即退了下去。 安宁侯坐回床上,直气得心肝窝子直疼。捂着胸口哎哟了半日,倒是忽然又想起一事,立马又从床上跳下,并叫了管事进来,说道:“速拿纸笔过来,我写张礼单,你拿着那两块田黄石着人送到沈家去给沈宓!” 这些日子他着急上火,倒是把这正事给忘了。沈宓那边好不容易被他撬动了,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撂下,算算都已经过去了三四日,假若拖得这事也生了变故,那么可就得不偿失了。   ☆、202 转赠 沈宓这边虽是在等着安宁侯上门,但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每日里除了上衙当差,然后便是串门访友,这日早朝后去宫中与皇帝议了回户部的奏疏,皇帝因着兵部又有急件来,因此早早地唤了他回府。 吃罢午饭,他便与沈雁在天井里下棋。 沈雁看他安安静静地,便就说道:“父亲这些日子可没有几个高兴的时刻。” 自打出了沈思敏那事之后,沈宓便逐日安静下来,往沈观裕处去的次数少了,往各房里的走动更是几乎不曾有过,沈雁常常能看见他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眉眼里尽是淡漠。就连升官那些日子,他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欢愉。 沈宓拈了颗子落下,嘟囔道:“大把事忙。你舅舅他们就要进京了,你倒是高兴了。” 沈雁笑着挑眉:“难道父亲不高兴?” 沈宓道:“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他抬眼看着远处金光四射的云层,眯眼道:“华家进了京,只怕又会有许多不知所谓的关系要加强了。郑王是不可能,楚王若是还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则估计会。我眼下头疼着,该借用什么力量来保住他们。” 沈雁听到这个,伸出去的手不由收了回来。她现在的目标跟沈宓一样明确,就是要保住华家,区别在于沈宓不知道这个期限在哪里,而她知道。皇帝执意要除华家。一是因为华家曾与陈王交好,二是为着要华家为两年后那场战争付帐。 她眼下能做的,只有先阻止这场战争发生,然后再来寻求解决这份猜疑的办法。 但沈宓显然考虑的方向与她不同,作为朝官。他考虑的是怎么样借用手上的人脉来改变皇帝的想法。 这跟沈雁要做的事没有冲突。在她不方便过多地告诉他一些内情的情况下,他们这样一明一暗地进行,也许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想了想,说道:“楚王不可靠。既然皇后知道了皇上的心意,估计要瞒淑妃也瞒不过太久。我觉得借他们的力量还不如找内阁。” 楚王一旦知道华家要遭受灭顶之灾,必然会快速抽身。那时候说不定对华家的伤害更大。 至少内阁许敬芳他们是足够有能力与皇帝抗衡的,只要许敬芳与郭云泽他们能保华家,基本上皇帝要达到目的会很难。 可是许敬芳他们也都是赵氏的嫡系,站在他们的立场,为保大周稳定。他们也不会容许有任何拥护陈王的人存在,毕竟成王败蔻,陈王既然输了,作为赢的一方自然没有再容他们复生燎原的道理。假若皇帝真能捏造出一些华家跟陈王有牵扯的事出来,许敬芳他们一定会支持皇帝。 所以这中间实施起来还是会有些难度。 沈宓盯着棋盘看了片刻,抬眼看了看她,才又若有所思地半棋子落了下去。 “我们现在,走的可是条很危险的路。”他缓缓地说着。语气虽轻,但又听得出明显的凝重。 “我知道。”沈雁轻快地点头,她从来都知道她在走的是条什么样的道路。他们要面对的是这片土地上的帝君,还有那么多明明暗暗的阻力,稍不留神,他们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曾经她也以为她做不到,可是到如今,这一年里她把华氏保住了。让她在京师圈子里走开了,也已经把舅舅劝到京师来了。这些事情虽小,但都说明了凡事都有成功的可能。何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披荆斩棘的道路上,不时会有与他们目标相同的人存在。 “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可怕的。”她耸耸肩道。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重生本就是多出来的一条命,假如是为保护爱她的人而战,她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沈宓笑着看了下她,抿了口茶,忽然凝了凝眉,问她道:“顺天府学附近有很多好吃的,几乎南北各地的小吃都在那里汇聚,而且相隔梓树胡同也很近,你想不想搬到那片去住?” “搬家?”沈雁微愣着,难道之前不是他的错觉,他真的有搬出沈家的想法了么? 说到搬家,她当然是想过的,搬出去之后没有府里这么多规矩,华氏也不必因着子嗣的事总觉得压力重重,可是沈观裕会同意吗? 而且就算他同意,眼下公婆俱在,婆婆还重病在床,二房却就此分了出去,华氏若是不日日回府晨昏定省,岂非落个不贤不孝不愿侍奉公婆的名声?若是回府,如此每日两遭跑下来,便是个精壮汉子只怕也扛不住吧? 如此两厢比较,倒还不如留在府里。 沈宓未必不清楚这点,他想想是可以的,真要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才是。 “我怕老爷不同意。”她平静地道。 沈宓比她更平静,“那也说不定。” 这里父女二人说着话,葛舟忽然就进来了,禀道:“二爷,安宁侯府来人了,求见您。” 沈雁愕了愕。 沈宓答了声“知道了”,却是更让她不可思议地拂了拂衣襟站起来,丢下局残棋,负手出了门去。 沈雁望着棋盘有些傻眼,沈宓这个人不但爱棋还敬重与他下棋的人,每次与人下棋哪怕是个孩子,若无特别重要的大事,他也会认真下完再走,眼下来的不过是安宁侯府的人罢了,他就这么撇了她,难道安宁侯还找他有什么要事不成? 她寻思了片刻,连忙招来福娘,让她跟过去瞧瞧。 福娘甚会办事,没多会儿就回来了。说道:“安宁侯府的人给了只三寸见方的盒子给二爷,瞧着不大,但精致得很,又沉甸甸的样子,二爷看了看那礼单便就把来人打发回去了。” 安宁侯又给沈宓送礼? 沈雁眉头皱了皱。沉吟起来。 这边厢沈宓拿着那对田黄石回了书房,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便就又照原样放了回去。 接下来看了半日书,眼见着近了黄昏,便就揣着那盒子进了曜日堂。 沈观裕在书房里写奏折,抬眼见他进来了。便指着书案侧首的椅子让他坐。都察院乃三司之一,事务比起礼部可多多了,所以都是升职,他却完全不比沈宓的清闲。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拿着看了看。才放在一旁晾着,起身走过来。 “这阵子京郊疫情有什么结果了?”沈观裕翻开茶杯,示意长随倒茶。 沈宓道:“到今日早间止,死了九人,重病二十五人,程度轻的则不计其数。城中医师们正合力思索对策,已让各家各户薰艾叶除疫,并配制了药方分发下去。” 每年春上雨水一多各地就会有程度不等的疫病发生。京师地处中原以北,雨水不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也传了开来。初时都是风寒症状。后来体质差些的便加重病情,会发热及抽搐什么的,体质强些的倒是也挺了过来,因此遭殃的倒是些妇人幼童。 沈观裕点点头,正又要开始,沈宓却从袖里取出那两块盒子装着的田黄石。往前推到他面前说道:“近日儿子得了两块石头,父亲是金石名家。不妨帮我鉴定鉴定,看看这东西值不值钱。” 沈观裕闻言顿了顿。沈宓在辩别金石这方面功力并不弱,眼下忽然让他来看石头……他看了眼他,然后才将那盒盖打开,将那两块石同拿到手中。仔细看了片刻,他说道:“这两块都是极好的橘黄石。就是皇上手中有这样成色的石头只怕也不多。你从何处得来的?” 沈宓微勾了下唇,又从袖口掏出张礼单,放到他面前。“安宁侯的美意,我承受不起,转赠给父亲。” 听到安宁侯三字,沈观裕立时震了震,他目光凌厉地扫了眼他,然后去看那礼单,果然是安宁侯! 他脸色逐渐变得灰白,看向沈宓。 沈宓平静如常,逆光下的双眸看不出深浅。 沈观裕将石头往下来,两块石头交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到有些刺耳的声音。 “你知道了?”他声音微滞,问道。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宓必然是已经知道他跟皇后勾结的事情,才会把安宁侯送来的这份厚礼摆到他面前。而从他如此平静的神情看来,再加他近几个月的反常,兴许,他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当初他被皇后拦在乾清宫外无人的甬道上时,皇后将皇帝有意要除华家的消息告诉了他,她卖这个人情给他,除了让他能够记得她的好处,还有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斩断与华家的联系,但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个意思,只有华家除了,沈家才算是无后顾之忧,才能够更好地为皇后服务。 他当时并没有立刻答应,他的确是忧虑和犹豫的,一则是不想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二则也不想违背家训,牵扯进这些内闱斗争之中。可是沈夫人在他尚未想清楚的时候已先行作了决定,不但请出安宁侯夫人去刘氏娘家摆顺吴重,还闹出暗杀华氏这样的丑事!   ☆、203 摊牌 由此一切都失控了,他已经跟皇后扯不开关系,他不得不陷进去。 但他提出归附的条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沈家别的子弟牵扯进来,尤其是沈宓! 安宁侯夫人在许家与华氏她们遇上的事他是知道的,但因为安宁侯夫人并没有来得及跟华氏说什么,而缺少证据,因此不便跟皇后说什么。在春闱上的事沈宓虽然也没跟他说过什么,但他自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虽未有明确证据,但安宁侯在试图接近沈宓,他是知道的! 于是春闱过后,他也曾去过钟粹宫面见皇后,当时他还是礼部大臣,因为时有牵扯到后宫的要事,所以尚有谒见皇后的权利。但因为当时皇后也被安宁侯而连累,因而并不曾有机会说到这事上。而他绝没想到,事隔月余,安宁侯竟然已公然向沈宓赠送这等贵重之物! 若是年节之中一些常见礼品倒罢了,这石头动辙几千两银子,安宁侯若无所图,会送给沈宓?这礼单就是证据,就是皇后两面三刀,一面假意虚应于他,一面又暗地里着安宁侯拉拢沈宓的证据!一旦沈宓被他们说服,而自愿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到时还怎么阻止? 沈家在京矗立了百余年,到后来难道要靠内闱来维护身份地位吗?这若是传到别人耳里,沈家数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他看着这两块莹润光滑的石头,忽觉格外的刺眼。 “你想跟我说什么?”他望着沈宓。晦涩地道。 沈宓垂眸,望着地下:“沈家的清名流传了百多年。父亲难道没想过抽身而退吗?” “怎么退?” 沈观裕迅速地抬起头,目光忽已不如先前的颓丧,而变得凌厉起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退?皇后仍有生杀之权。手下也并非全是安宁侯等蠢人之流,我若毁约退出,她要想在朝堂制造点什么风波将我乃至沈家卷进去,根本不必费什么功夫! “朝中多少人艳羡着你我?他们都只当我们是运气好,善惑主,所以才会有眼下这风光!可他们谁曾想过。我沈家百年底蕴不是假的,祖上那么多高官名臣不是假的,还有为父我在前朝引领内阁,曾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不是假的! “我二十四岁入仕,二十八岁破获庆王贪墨案。三十岁以一人之力顶住全朝上下所有的反对减免了八项赋税,三十二岁下令剿灭沧州三百四十八名匪寇,三十八岁拿着朝庭仅拨的两万两银子修好了黄河两岸百丈远的河堤! “朝中任何一个官位让我来做,我都当之无愧! “我有本事,有才学,你以为我不想做个真正的清贵名流?可命运弄人,谁让咱们亡了国,又谁让华家跟陈王曾有瓜葛。谁又让你当初不顾一切地要娶华氏?!你不肯休妻,又不肯与华家断绝关系,更不许你母亲杀人。我除了背着这满大家子的性命继续留在皇后身边,还能怎么做?!” 激昂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让人从中听出来一丝委屈,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甘。 他若不是对社稷有过功绩,当时被举荐的人那么多。皇帝凭什么重用他? 满腹韬略到头来却被人诬为阿谀逢迎之辈,他当然不甘。可不甘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像丘家谢家与杜家那样,心高气傲到宁愿带着家族走向没落境地?如果他们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为什么到如今又开始陆续有他们的子弟在参加科考? 他只不过为了保住这份祖宗家业而已,也不过是为着这腔抱负能够实现而已,清高从来不能当饭吃,只有你有权势有地位了不必求人了,走到他们沈家在前朝那样的地步,是别人乃是朝廷上门来求你了,你才有资格去清高。 一个没本事又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连性命都还堪忧的人,有资格谈什么清高? 他站在窗户下,微佝的身子仿佛凝聚着无尽的力量,他的双眼浑浊,但是又迸出灼人的光。 沈宓也站起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平静。 “父亲的话,令我简直不知如何反驳。也许我不该反驳,作为沈家人,您的想法是正确的,母亲的做法也或许是正确的,可是父亲懂尽了世间所有道理,为何‘知恩图报’与‘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不懂? “我与华氏的婚姻兴许是为这个家带来了无尽麻烦,可这也是既定事实。 “我站在这个地方,是家,不是朝堂,而你们却把自己放错了位置。你们在用朝堂的生存原则在对付华氏,对付我,对付我们这些你们所谓的家人。 “你们下意识地把华氏当成了绊脚石,而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曾经受过华家的恩,他们有难的时候,我们不是该想着怎么扒除这层麻烦,而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华家,然后我们一起来度过难关! “我固然有不对之处,但我自认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沈家。如果我们兄弟娶的妻子娘家里都遇上了麻烦,父亲是不是也都要一一把她们都杀死或休逐来避免风险? “父母亲对于沈家,自然是尽心的,但你们尽心的地方是你们在祖宗面前的责任,你们觉得只要守住了祖业无愧于祖宗就好,而从来没有想过,我是您的儿子,华氏跟你们一样是我的家人,她为我传承血脉,并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我沈家之事。 “诚然,我已然成年,不该也不会再去请求你们的庇护,但你们何其忍心。在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变着法儿地以除去华氏的方式来达到保全沈家的目的,同时还反过来与明明就是逼着你跟华家断绝关系后为她所用的皇后联手! “你甚至连暗示我一句都不曾。这样的你们,真能够无愧于心,无愧于祖宗,并且无愧于那忠孝礼义四个字吗? “如今你看到了。你的条件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你以为跟皇后达成了协议她便真的不会再拉沈家子弟们下水,哪知道你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才华盖世的能臣,不过是个棋子而已!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嫌自己的棋子太少?尤其在她还未成事的情况下。 “父亲自诩足智多谋,不妨想想,究竟怎么样才是真正对沈家好的。我们纵然不如人们误以为的那般清贵,好歹也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不是吗?” 沈宓站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望着他。浑身上下冷意环绕,这股气息也说不上多么冷冽,多么清寒,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得到一股透心的凉,仿佛深秋的竹簟。终归已有些刺肤。 沈观裕忽然微微打了个寒颤,涩然道:“你想怎么样?” 沈宓的眼神看上去像隔着千万里一般遥远,他轻吐着气,说道:“我如今想,既然父亲觉得华氏会拖累沈家,那么我恳请父亲,许我们搬出沈家,等我另立了门户。华家纵是有难,也罪不致沈府。我当年造的孽,便让我一人来承担也成。” “你敢!” 沈观裕两眼蓦地圆睁。微显浑浊的眼底滑过丝痛色。 沈宓低下头来,缓缓道:“我觉得,似乎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觉得我娶我喜欢的女子是个错误。” 屋里静下来。 无尽的颓意又笼罩了沈观裕全身。 暮色开始像哀意一样浓重,沈宓退出去,悄无声息。像行走在这广阔深宅里的一道魂。 沈观裕拿着那张礼单,无力退坐下去。埋头在暮色中,深沉而凄然。 让他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而他竟无力回应,更无力因此生气或愤怒。有时候在世事约束下,身份地位都可以互相调换,他已经够不上清贵两个字,更称不上君子,但沈宓是有资格的,他品性端正,从未随波逐流。 可是他亦想问他,假如他站在他的位置,他又会怎么选择? 是会带着这一府人老小跟着他一起陪着华府落难,还是像他一样的选择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当然会选择帮助华家。这不但因为华家曾经有恩于华家,更因为两家自结了亲,便须荣辱与共。 他知道这是对的,既结两姓之好,那么于情于理,沈家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从小,他便教会他做人要有担当。 道理虽如此,可人都有私心不是吗?华家是儿女亲家,而沈家这一大家子人则都是他的子孙后代,包括他沈宓,这里头哪一个都是他不忍放弃的。他说他不孝不义愧对祖先,可他的自私都是来源于对他们的爱惜,即使他如今成为了皇后的拥趸,他也依然在想办法保护他们。 而他,怎么能跟他说出要搬出去这样的话。 窗外的晚风开始撩得花树娑娑作响,使得这幽暗的书房愈发寂静。 他紧攥着手上的礼单,那光滑的纸张在他手上,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刀。 望着屋里家俱模糊的轮廓,他忽然又站起来,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目光也变得冷凝而果决——冤有头债有主,他沈观裕几时变得那么好糊弄?是谁致使局面变成这样,他就应该去找她收拾残局,不是吗?   ☆、204 搬家? 翌日早朝后,沈观裕便就揣着两本奏折到了乾清宫。 “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替郑王易师之事,臣手上现有两人待选,请陛下过目。” 皇帝让程谓将奏折递上来。翻了翻,说道:“这个何阶貌似是承庆元年的进士?” 沈观裕颌首:“确切的说是当年的探花。何学士才学渊博,这九年里参与编撰了两部典史的编撰。此外的林学士则是嘉昌元年的进士,此人沉稳睿智,这几年也屡有著作于世,都是可以胜任者。” 皇帝懒懒翻了翻,便就撂到了旁边。 嘉昌年间与承庆年间的进士都是内阁一手挑拔的,这届春闱他都是瞅准了契机才让沈观裕父子替自己上了阵,原先这几届他压根没插手,这些人他哪里敢用。他把那两本奏折放下来,说道:“朕看沈家的人就不错,子砚如今身担重任无暇抽身,不如,就让逸尘来担任如何?” 沈宣在沈家来说不算很出众,但比起战乱后这些进士来却是不逊色的。他是承庆七年的进士,当时因着沈观裕叮嘱勿要过露锋芒,因而只得了个一甲第九。若是没有那么些年战乱,荒废了许多人才,又有谢丘杜这三家退出科举,他真正拼起来只怕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名次。 但以他二十六的年纪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沈观裕听到这话,略顿了顿,说道:“承蒙陛下厚爱。沈宣到底年轻,郑王正值青春年少之时,这个时候正宜有心性沉稳阅历丰富的先生谆谆善诱。沈宣恐难担此大任。” 皇帝听他这么说,也默认了。如今太子之位未决,并不知最后由谁中选。再者沈家如今已经十分风光,若再过份地捧高,也恐日后尾大难掉。 他对沈观裕的回答显然感到满意,但这何林二人又不甚称他的心。因说道:“还有无别的人选?” 沈观裕再想了想,回道:“若是陛下允准,还请许臣去端敬殿拜见郑王。先测测王爷的学业已然去到哪里。” 早前楚王尚未出宫之时,皇帝便常命沈家父子前往端敬殿讲学,皇帝自无不肯之理。 沈观裕退出乾清宫,往东南向的南三所走来。 郑王住在端敬殿最末的一间琉璃门内,谓之毓芳殿。沈观裕进了大宫门,便朝着独独还有侍卫值守的毓芳殿走去。 前殿安静如常,四处也一如既往的洁净,廊下的太监仿佛一个个没有呼吸的躯壳,就连门口的灯笼也一丝不苟的拿铜扣固定着,并不曾随风而动。太监于英迈着小碎步迎出来,到了沈观裕面前便深揖了身子下去:“恭迎沈大人。” 沈观裕面沉如水,望着庭中九龙壁。“王爷呢?” “王爷在温书,大人请随奴才来。” 于英躬身在前引路。脚步这么一缓,便连走路的声音都似没有了。 到了中殿。于英将他引至南面书房,轻叩着门扉两下,便有沉着有力的声音传来:“何事?” 于英道:“王爷,沈大人来了。” 屋里就有衣袂悉梭之声传来,很快门被打开,有浓眉大眼的少年微笑站在门内。跨出门槛冲沈观裕深深施礼:“先生。”然后伸手作出相请之势,转身引路走向正殿。那脚步四平八稳。身姿笔直挺拔,其沉稳之态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沈观裕端正回了一礼。然后才跟随上去。 郑王走到丹樨上几案后坐下,等到沈观裕也落了座,才挥退了太监们,温言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沈观裕道:“下官想面见娘娘一面,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郑王肃颜:“岂有不肯之理。”一面唤来于英,传了几句话与他。而后回头与沈观裕道:“母后若无要事缠身,不多时定会到来。先生先请用茶。” 沈观裕点头,目光落向地脚的描花青砖,神色悄然凝重起来。 早饭后沈雁去找顾颂。 自从那天他奇奇怪怪地来找过她一回后,这几日两人都没有见面,每每去到顾家,宋疆不是说他不在,就是说他去了外书房上课,沈雁今儿便谁也没告诉,直接扑到了鸿音堂。 顾颂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捶沙袋。 他现在根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雁,虽然很想见她,可是心里又总不禁内疚和后悔。虽说替沈宓狠摆了安宁侯一道后他觉得心情好了点儿,可是他仍然感觉心里就你塞满了棉花似的,又闷又塞。沈雁从沙袋架子后头探出脸来时,他还以为眼花,甩了甩脑袋才又蓦地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不禁后悔,听起来怎么好像不想要她来似的。偷觑了她一眼,还好,她面色很平静。 沈雁在他身后的石凳上坐下,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为什么躲着我的。”她接过宋疆奉来的摊到刚刚的花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顾颂脸上热了热,走过来道:“我哪有躲你?只是这些日子应酬多,没怎么在家里罢了。” “是么。”沈雁淡淡地品着茶,眼皮儿也没撩一下。 “当然是。”顾颂心虚地加重语气,然后也捧了杯子在手,喝起来。 沈雁睐着他,静笑不语。 庭院两个人便好像只为一本正经喝茶似的,连点旁的声气儿也没有。 顾颂不知她有没有看穿他的心思,总之浑身不自在。 抬头去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绽出满满一树绿芽来了,记得去年石榴当红的时候。他也曾这么跟她坐在树下吃茶,并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摘石榴给她吃。其实并不好吃,但就连她酸得吐渣的样子都还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样。 一晃眼一度春秋,日子竟像流水似的从指缝里流走了。 想到就这么相守了一年,他又不觉高兴。像是万里征途完成了第一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他脱口道:“听说石榴树的寿命可达百年,等你我老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它开花结子。” 沈雁闻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脸刷的红了,搁在膝上的两手忽然变得无处安放。搓一搓又握成拳,握成拳又松开来,“我的意思是说,等你老了,也可以到荣国公府来做客……或者。我也可以每年摘石榴去给你吃……” 却是越说越语无伦次,简直像是多长了根舌头似的。 沈雁笑起来,“等我老了,牙口也不行了,才不会吃这些酸物儿。” 他心下紧了紧,垂着望着地上两只前后走的蚂蚁,说道:“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总之我都给你弄过来就是。” 这声音轻轻的,一阵风吹来,石榴树的叶子刷刷作响。沈雁没听清,侧过首道:“什么?” 顾颂不经意就对上了她的脸,朝阳下她的皮肤白皙莹润,仿佛才摊好的羊脂,那眸子闪闪的,有灵魂在起舞。他垂眼掩盖住心里的悸动。放缓了语速,使之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是啊。日子还长得紧呢,他不想吓着她。 沈雁瞪着他。他装作没看见。 沈雁叹了口气,忽然道:“别说老了,就是眼下,恐怕都危险了。” 顾颂抬起头:“什么意思?” 沈雁双手托腮,隔着石桌望向他:“我父亲昨儿问我,想不想搬家?” “搬家?”顾颂怔住。 “对啊。”沈雁点点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反正自从我们回京后又没有安生过,我父亲貌似十分烦恼,如今正介于搬或不搬之间。” “那你呢?”顾颂绷直了身子:“你也想搬吗?” “我倒无所谓。”沈雁道:“搬有搬的好,不搬有不搬的好。但从大局来说,又还是不搬为好。因为对我母亲名声不利呀。如今我祖父母都健在,祖母又还病在床上,万一外头拿这点作筏子,说她不肯在公婆面前尽孝,那就亏大了。” “既然这样,你就该劝着沈二叔别搬不是!”顾颂腾地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搬家,他们要是搬走了,他还怎么天天和她见面?还怎么堂而皇之地登门找她?刚才还说来日方长呢,却不想幸福这样短。 “是我搬家,又不是你搬家,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沈雁坐直身,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他闻言又咚地坐下,可坐下后那颗心还在胸腔里蹦跳着,仿佛随时都会蹦出喉咙来。 “我只是觉得突然……” “是挺突然的。”沈雁望着他,扬眉道。她端起茶来,又幽幽望着地下说了句:“我父亲这次,兴许是动了真格了。” 昨儿夜里,沈宓去寻沈观裕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总归知道一件事,沈观裕跟皇后勾结这事,他迟早是会捅破的。而近来安宁侯几次三番这么作死,再加上在去过魏国公府之后,安宁侯自顾无暇之际又遣人来送礼给沈宓,她要是再想不到他说搬家是为了什么,那也太假了。 皇后虽然地位尊贵,但她也还没那个能耐把沈家人当蚂蚁捏,安宁侯屡次相扰,沈宓自然是要给他们点教训的。而这个教训除了沈观裕去给,还有什么人更合适呢?   ☆、205 救我 所以搬不搬,关键还是在于沈观裕的态度。 她问顾颂:“国公爷还没回来?”荣国公与顾至诚轮流在后军营执勤,这半个月轮到顾至诚,而荣国公平日上朝有时候还难免往乾清宫走走,如果沈观裕早朝后进了宫,荣国公应该是能碰上他的。如果沈观裕今儿进了宫,那多半就是去寻皇后了。 顾颂很显然不知道这层内幕,沈雁所说的沈宓动了真格的意思在他听来,是沈宓已然打定了主意要搬家。他一颗心空落落的,竟是怎么也着不了地。 打定主意要搬家,那他该怎么办? “问你话呢!”沈雁拿茶杯盖戳了戳他。 他从懵然中回过神来,依稀记起她的问话,喃喃道:“才差了人回来告诉,说是西北有战报来,跟郭阁老他们进宫去了。”说完他又迅速地看向她,想要挽留她不要搬的话几欲说出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去挽留。 庭院里又静下来。春风一*地吹动着花木,但顾颂的心情却萧瑟得有些像秋天。 端敬殿里,郑王陪着沈观裕吃茶。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灵动,而是宛如老生的持重与端凝。他面上甚至极少有笑容,落在人眼里,是宛如高山云霭般的孤清和安静。 他跟沈观裕请教学问,沈观裕知无不言。 约摸过两刻工夫。门外光影一黯,有太监匆匆进来:“皇后娘娘驾到。” 沈观裕与郑王皆站起来,稍顷,就有衣袂悉梭声传来,紧接着一阵珠光闪耀。皇后走了进来。 “沈爱卿。” 皇后进门先笑。 沈观裕躬身行礼,郑王礼毕退在旁侧。 皇后于丹樨上落了座,含笑道:“快给大人赐座。” 太监重又搬了张太师椅来,放置于沈观裕身后。 沈观裕抬步,侧身避开了些。“臣今日进宫,乃是有要事请教皇后。” 皇后端详着他面色。缓缓敛去笑容,说道:“大人请讲。” 沈观裕道:“敢问皇后是否还记得,当初臣曾与皇后立下过约法三章?” 皇后神情一凛,扫了眼下方宫人,然后站起来。“本宫记得。沈大人想说什么?” 沈观裕从袖内掏出那只装着田黄石的锦盒,打开来,说道:“不知道娘娘认不认得此物?” 皇后目光落到那两块石头,身子顿时不由微震了震。她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两块石头可是她亲手交给安宁侯,让他去打点沈宓的!眼下怎么会在沈观裕手里?!她迅速地拿在手里,抬眼看了下沈观裕,然后展开合在里头的一张礼单。 的确是安宁侯给沈宓的亲笔! 她倏地将盒子合起来,一颗心开始扑通狂跳。 面前的沈观裕目光凌厉。神情阴冷,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东西既然已经在他手上。他自然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这事居然还是让他知道了,沈宓从安宁侯手上要走这两块石头,原来并不是因它们而动了心,而是诱出她的把柄来促使沈观裕与她反目! 想到这里她不禁咬起牙来,安宁侯办事越发轻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让沈观裕拿到把柄?而沈宓更是可恶,平日看他面上月朗风清。不想私底下却是这么阴险卑鄙,这么不动声色把她跟安宁侯全摆了一道。而她竟然还没办法寻他算帐! 她缓缓吞了口咽沫,平下心绪,说道:“不过是两块石头,安宁侯仰慕子砚的才学,赠点小礼表表心意并不算什么,难不成除了安宁侯,平日里就没有别的人给子砚赠礼了不成?总不能因为本宫与大人有协议在,就连他们正常往来也禁止了。我倒觉得你不必因此耿耿于怀。” 她将石头放下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沈观裕拢手而立,面目不动望着前方,说道:“皇后言之有理。既然这算是正常交往,那么,正好微臣还有点事情要前往楚王府走一趟,只为公务而已,请皇后可切莫多心。” “你!” 皇后咬牙一瞪,腾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观裕不动不怒,“皇后不仁,自然不能怪我不义,良禽择木而栖,我沈观裕已然称不上什么清贵名流,总得寻个可靠的主子,也好不辜负了我这一身才学。皇后既觉沈某尚且不够为您所用,那么沈某另谋出路又有什么不妥?” “你敢!” 皇后的声音,从齿缝里一丝丝地挤出来。 “敢不敢,皇后大可拭目以待。”沈观裕垂眸望着地上,似乎无比谦逊。 殿里气氛沉凝下来,本就规矩刻板得像标本的端敬殿的宫人此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皇后瞪了眼一旁垂首而立的郑王,郑王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轻步走了出去。紧接着,毓芳殿的宫人也紧随着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皇后带来的人而已。 大殿里凝滞了片刻,皇后缓下神色,漫声道:“大人何必这么冲动?你我既已然合作到眼下这步,无谓为着些小事伤了和气。大人若真是意气之下去寻了楚王,回头伤了这助庶压嫡的名声,也是顶顶划不来的事。” “臣助庶压嫡,总也比不上皇后的笑里藏刀。”沈观裕望着她,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卷公文来,啪地扔到她脚下,“这是我在都察院查到的有关梁恩历年来收到的搜刮贪墨的状子与证词,皇后要不要微臣将这些交给梁恩,着他过来谈谈那谢满江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皇后怔在那里,低头望去。果然一张张一页页上都着同个名字:梁恩! 她倏地抬起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沈观裕浑身上下都被怒意笼罩着:“我之所以愿相助皇后,是信任皇后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而你竟一面利用我为你做一面,一面则又背地里捅我的刀子。在下虽则不配为君子,但也无法以皇后这样的人马首是瞻!请恕在下无法再为皇后及郑王效劳,臣告退!” 说完他即掉转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皇后急忙道:“你这样抽身就走,难道就不怕本宫将你沈家除之而后快?!” 沈观裕在门槛内回头:“悉听尊便!” “你大胆!” 整个殿里都充斥着皇后焦灼的声音。她大步赶上:“沈观裕,你当真不要命了么?!” 沈观裕站在殿门外。眯眼望着园木葱郁花木:“左右都是死,何惧矣!” 他抬步向前,步履比来时更为稳当,而他素日本有些微佝的身形,此刻也显得格外挺直。 他本不忿为一个鼠目寸光的妇人效力。沈宓这一逼,未必不是让他得到了解脱。 也许皇后不会食言,从此之后将会全力以赴对付他这个“叛徒”,但他又何所惧?最起码眼下他还为皇帝所用,还拥有自保的资本,等到他全然无力之时,他饱读了几十年的读书,积累了数十年的斗争经验。总也有办法以一人之命换得全家老小的平安! 他是沈家的当家人,是以清贵为名的世族大户的子弟,他的尊严与傲气。无法让他甘心屈服于一个无知妇人的公然要挟逼迫之下! 读书人的体面,当真那么不值钱么? 日光照耀着大地,地面白花花一片,沈观裕的心情,也像这日光。 走出九龙壁,出了大殿门。城墙甬道尽头的朱漆大门处,忽然走出来一个人。 “沈先生请留步!” 他定眼望去。郑王只带着于英站在他面前,未及他回应。对方已撩起袍角,端端正正跪下地来。而他身后的于英,也一伏到底。 “先生,请看在弟子恭顺的份上,救弟子一命!” 沈观裕并没有正式授过郑王的课,但每每郑王有惑待解,他总是不厌其烦。印象中他只是个少年老成的普通皇子,不如楚王飞扬开朗,也不似废太子儒雅亲厚,他的存在很多时候都像是个陪衬,若不是因为皇后抚养了他,他兴许早已被这重重宫墙所埋没。 一个当惯了陪衬的人忽然有了作为,很容易让人刮目相看。 他是皇子,除了跪皇帝皇后与皇太后,便只跪社稷祖先。 以弟子自称,这是头一次。以弟子之礼拜见,更是绝无有过。 沈观裕双脚已挪不动步。 “王爷这是何意?” 郑王抬起头来,静静地望向他,“弟子的处境,先生比谁都清楚。 “弟子万般不及我的诸位皇兄,却深知唯有一点,他们永远也比不上我,便是我得老天眷顾,有先生在侧。弟子愚钝,不图旷世伟业,不图雄霸四方,唯求保住性命而已。先生才比卧龙,弟子虽不敢自比刘皇叔,但茅庐跪请之心,天地可鉴!” 这双眸子沉静深邃,眼波内似隐含千山万水,于他素日那股老成寡言的形象之中,蓦然又添了几分睿智与凛然。 沈观裕盯着这双眼看了良久,收回目光,默然地举步前行。 “先生今日若不救我,那么我便就碰死在这墙头,也好过来日被手足逼得走投无路,终以亡命收场!” 身后传来决然的低呼声,紧接着传来砰的一响—— 沈观裕倏地转过头,决然的郑王,已然滚落在血污里!   ☆、206 起誓 端敬殿里刹时热闹起来。 尾随而来的于英呼哮着叫来一帮侍卫将郑王带回殿里,皇后惊慌失措的哭泣,让人请太医,让人禀皇帝,沈观裕站在殿门内,只觉两手两脚忽然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紧扣住了一般,竟然怎么也迈不动步! 事实上,到了这会儿,他就是想走也没人肯放他走了,郑王撞墙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伤的是皇子,他不留下,没有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皇帝很快到来,到了殿门口瞪了眼他,而后拂袖进殿。他子嗣不多,看到墙根下那么一摊血,虽不多,但也触目惊心。 沈观裕躬身随着他进了殿内,郑王伤口已经被包扎住了,正靠在床头挣扎着要起,皇帝将他按下,仔细看了看,瞪着皇后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看了眼沈观裕,什么也不曾说。 跟随来的于英却抢先跪到地上抽起了自己嘴巴:“是奴才的罪过,方才王爷因临时想起还有问题请教沈先生,于是连忙追出来挽留,没想到走得太快,烈阳底下没撑住,直直撞上了墙头!奴才该死,未曾看护好王爷,请陛下责罚!” 皇帝望向郑王,郑王支起身子道:“的确不关沈大人的事,是儿臣鲁莽,还望不曾惊吓到大人。”说着他往沈观裕看去一眼,面色如平镜般坦然。 看着这张从容的脸。沈观裕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如果说先前还只是觉得麻烦,那么眼下,他只觉得自己已然被一张网紧紧地缚住,再也挣不出来了。 伤的是皇子。即使不会有人相信他有胆子会对郑王下手,皇帝要治他个护佑不力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他身为重臣,在皇嗣与大臣之间,皇帝但凡是个人,都会选择维护皇嗣。可是郑王将这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轻轻巧巧使他脱了干系,皇帝还如何责怪于他? 郑王这一撞,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送个天大的人情给他,使他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屈服。 他怎么能反驳郑王的话,告诉皇帝郑王受伤的真相? 他看着年仅十三的郑王,看着那双异常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从一开始,从郑王出现开始,他就给他挖了个坑,让他不得不掉下去。而且再也爬不上来。 太医过来禀明伤情,皇帝站起身来,嘱咐郑王:“朕先回去。你好生养着。” 郑王道:“儿臣可否请沈大人留下问完那个问题?” 皇帝看了看沈观裕,捋须道:“难得郑王这般求知心切,沈爱卿就留下吧。” 沈观裕颌首,恭送他到殿门口。 在门内默立片刻,回到殿内,郑王已下得地来。隔着三尺远的距离静静望着他:“不知我以性命为聘,眼下可否求得先生留下?” 沈观裕回望过去。也似是要直直望进他心里:“王爷也太瞧得起沈某。” 郑王摇摇头,说道:“不。先生说反了,是先生瞧得起弟子,方才才未曾将真相在父皇面前揭穿,若是让父皇知道我在与他抢人,弟子别说图什么前程,便是眼下都已命不久矣。是弟子对不住先生,但请先生看在弟子这一片诚心份上,原谅于我。” 说完他撩起袍来,又冲他拜了三拜,又竖起三指:“我赵铿今日对天发誓,来日若我能有命荣登大统,定奉先生为帝师,赵铿后世子孙,将永不负沈家!” 偌大寝殿里,久久还回响着郑王的誓言声。 沈观裕立在原地,竟是再也没办法出声…… 一柱香时分后,郑王亲送了沈观裕到大殿门外,他站在门下望见他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才沉吟半刻,从西边廊子去到了钟粹宫。 皇后正着凝眉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郑王进门来她就睁开了眼。 “怎么样了?”她坐直身子,悠悠问。 郑王深躬着身子,回道:“回母后的话,他已经默允了。” 皇后嗯了声,冷冷扬起唇来:“这个沈观裕,竟敢在本宫面前耍威风,等到来日事成,看本宫怎么收拾他!” 郑王未语。 皇后斜睨着他,又说道:“难为你了,竟对自己下这么大狠心。” 郑王垂首道:“母后所作的全是为了儿臣,儿臣又怎可坐享其成?” 皇后沉凝下来,望着地下,面上忽然现出了几分哀戚:“你知道就好。来日等你继承大统,可切记得好生照顾你皇兄,若不是他被人害到这个下场,也轮不到你来争这个太子之位。” 郑王望着地下,缓缓称了声“是”。 沈雁在顾家并没等到荣国公回来,只好在府里等沈观裕。 沈宓回来见她坐在秋千上伸长脖子往门外直打量,遂拿了手上的书卷敲她的后脑勺:“瞧什么呢?” 沈雁正要回答,扭头一看他一手拿着书,一手还拎着个锃光瓦亮的小酒壶,立时噗哧笑出声来:“您就差脖子上挂只大烧饼了!” 沈宓看了看自己,也不由笑起来,举高了酒壶说道:“这可是你卢叔给我的他们老家的土酒,珍贵得紧,他自己才得了十斤,倒分给我三斤。你要不要尝两口?”他说着往她面前递过来。 “我才不要!”沈雁捏着鼻子跳开,“您还是留着慢慢喝吧。”说罢便要拔腿开溜。 葛舟却赶在这会儿进院子来了,说道:“二爷,老爷回来了,请您过书房说话呢。” 父女俩顿时收敛了戏色,交换了眼神。 沈宓顺手将酒坛子递给沈雁。负手出了门。 到了上房,只见沈观裕坐在书案后,面色凝重,已不知有多久。 琉璃盏里的灯光倒是点起来了,幽幽地照在四壁。晃出一排阴影来。 他看着端坐在书案那头的沈宓,静默了片刻,说道:“我去过宫里了,皇后保证安宁侯不会再来骚扰你,你可以安心地在府里住下去。” 沈宓抬起头来,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盯着他看了半晌。他涩然道:“父亲的意思,是依然还要留在皇后身边?” 沈观裕未语。拿起手下一把镇纸,握了握又放下来。 直到踟蹰得已足够久,他才轻轻道:“我已入贼船,要抽身谈何容易?” 他没有把郑王那段告诉他。其实到这个份上,说不说又还有什么要紧?沈宓在乎的也不是他为之效劳的是皇后还是郑王,他在乎的是他能否悬崖勒马。沈宓纵使知道,也不过多一个人烦恼。 “父亲!”沈宓站起来,紧拧的眉头在灯光照耀下像个解不开的死结,而他的声音缓缓悠悠,像是被晚风吹皱的一汪池水:“明知道前路有虎,偏还向虎山行。这或许是父亲所认为的勇气和担当?还是父亲,根本舍不下那份名利?” 沈观裕静望着他,终于还是没说话。 在端正的沈宓面前。他说什么都是多余。儿子是他教出来的,他能不知道么?若不是因为他的正直,他又怎么会把他挑做自己的接班人?一个人无论站在什么位置,他可以被逼无奈做下错事,也可以迫不得已助纣为虐,但有一样是不能改变的。就是他的是非观。 哪怕他做错了,他也要知道自己是错的。 一个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人。是悲哀的。 他缓慢地吸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这就是为父的选择。” 他已经无从选择,当郑王撞墙的那刻起,他还有路可逃吗?皇后来的是硬招,郑王为的是软招,都是为着把他留下来而已。他若抽身出来,那么害的是整个沈家。 为人父母不为子女,又为什么呢? 他涩然地笑起来,内心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沈宓望着这样的他半晌,到底什么也不曾再说,退了出去。 漆黑的夜幕像座山一样压在人心上,让人说不出话也透不了气。 他未必不明白沈观裕在想些什么,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便无法更改,当他决定了要牺牲他自己来成全这一府老小,来成全他的名誉,他会比任何人都坚决。 灯笼随风摇晃,他在熙月堂门内止了步。 院里跟以往一样安宁而祥和,他想起自己这三十余年,即使经历着战乱,但也比许多人平顺安稳,而他竟从来也没有回头看看,他接受了这个家多少庇护。 “父亲。” 沈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面前,手里还捧着那缸酒。“要不要来一点儿?” 他倒是真想来点儿。他笑了笑,抚着她的发,把酒接过来,拍开酒封,对嘴喝了几大口。然后顺势在石阶上坐下,平视着一院幽光。 沈雁伴着他坐下,抱着膝道:“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如果完全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就顺其自然。老天爷总会给出个结果来的。您还记得吗?” 沈宓点点头,说道:“我曾经那么恨着他们,因为他们使我看到了他们另外一副面孔,我强逼着自己接受,最后一桩桩一件件压下来,我还是不能。 “可是今儿夜里我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当我知道他为了我宁愿在一个贪婪而阴险的妇人面前卑躬屈膝,宁愿不顾他的一世英名而做她的拥趸,无论怎么样,他对于我,对于我们兄弟姐妹,这片心意我是看到了。你能理解吗?”   ☆、207 将军 “能啊。”沈雁点点头,说道:“也许,再也没有人能比我更理解你了。” 不管沈观裕夫妇在对待华家和华氏这件事上有多大罪过,作为父母,他们对沈宓的出发点终归是好的——当然,他们的方式十分欠考虑。他们爱的自私,爱的霸道,爱的自以为是,所以才会与沈宓越走越远。 而她的前世,沈宓始终如一那样爱她,她不是也曾把他视为洪水猛兽么? 她从来不认为一个人做错一件事,便要将他所有的好全部抹煞。 她不知道沈宓在曜日堂听到了什么,但是从沈宓的话里,她已然看到了沈观裕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保护家人的方式,沈宓是选择与伤害华氏与她的人直面斗争,沈观裕则选择的是牺牲自我,既是无怨无悔,又何必强求?真让他眼下立刻退出来,也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对于沈观裕这次居然还能败下阵来,她却感到十分意外,沈观裕既是去了寻皇后,则必然会与她撕破脸,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情是曾为一朝首辅的他解决不了的,而又不得不继续留在皇后身边呢? 庭院里静默下来,只有晚风在推动着灯笼,映出一地花影。 沈宓沉默良久,忽然幽幽道:“咱们这家,搬不成了。” 搬家本非他本意,虽然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要摆脱这些纷争。但是沈观裕终归是他的父亲,出于那么多现实因素。他不可能真的搬出去。 沈雁托腮笑道:“父亲孩子气了。” 沈宓涩然一笑,仰望着长空,沈雁的打趣并不令他羞赧,在他的父母亲眼里,他也是个孩子。 先前沈观裕最后沉默的那片刻,让他有儿时被戳穿小把戏的尴尬,那一刻。他就是认为他是个赌气的孩子而已吧? 叹息声像风声悠远绵长。 一院的春花终于也随着持续不止的清风而放弃了挣扎。凌乱地飞向四处。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沈宓像是与曜日堂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两厢再也不曾就公事以外的事作出什么议论。沈观裕不再时不时地过问沈宓的事,沈宓也全然不理沈观裕在忙什么,二房虽然没曾搬出去,但恍若就这么独立起来了似的。 但沈宓情绪依旧不大高。也许在他心里依然还有些小纠结。 沈雁因着回想起前世对他的误会,格外理解他的心情。这两日便呆在家里,好生地陪着他解闷。 这日卢锭和两位沈宓的同窗来访,几个人在墨菊轩吃茶,沈雁便请了鲁思岚过碧水院来玩儿。 两人坐在院子里吃瓜。鲁思岚看了下门外,说道:“这几日都没见你跟顾颂出来。” 沈雁一面拿银签插着瓜块儿,一面说道:“不知道他。几天没见了。——吃吧。” 鲁思岚哦了声,低头吃起来。 沈雁拿湿帕拭了手。正也要吃,福娘就跑进来了,说道:“姑娘,有您的信!” 除了金陵,沈雁甚少有信,只当是华夫人准备动身了先遣来消息,于是连忙站起来,伸手接过,信封上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信封口飘出淡淡一股药香,将信抽出来一看,却是韩稷! 从春闱过后到如今都已经一个多月,他要忙的事也应该忙完了,沈雁这些日子倒也的确在想他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诚如沈宓所说,华家一进京,到时人来人往交往就复杂了,该做的事情总得迅速处理完才好。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问她怎么见面? 怎么见面,这的确是个问题,总不能每次都借着顾家说事儿,到沈家的话,沈家跟韩家素无往来,虽然沈宓与他共过几日事,但也没到可以随意串门的地步,就算能串门,也轮不到她去接待。而假如在外面,也是不妥,若是被人瞧见她在外跟男子私下见面,丢的是她的脸。 倒是难得他想到了这层,沈雁想了想,便与福娘道:“拿笔墨来。” 写了梓树胡同华府的地址,封好又给了福娘。 想来想去,眼下也只能借华府见见面了,虽然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但好歹也见了这次,拿下主意来怎么解决眼前的事情再说吧。 回到桌旁坐下,鲁思岚道:“你有要紧事?” “没事儿。”沈雁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梓树胡同那边有点小事情,下晌去瞧瞧就成。” 鲁思岚这才想起华家要搬回来了,原先华正晴姐妹在沈府小住的时候她也见过的,闻言便就说道:“等她们回来了,你也邀她们上我家来玩儿!” “那当然。”沈雁点头。她与鲁思岚很多时候难分彼此。 韩稷这边拿到回信,不由在暗室里皱了眉头:“华府?” 辛乙在窗下捣药,听到这两个字手下也停了停。回头看了眼他,才又继续滚动着药碾子,说道:“无论如何,眼下的华府是最不招人注意的地方。沈姑娘约在那里,显然是仔细考虑过的。” 韩稷微哼着,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窗外煎药的炉膛里,而后走出门去。 辛乙将碾好的药末仔细地倒上白纸,再倒进炉膛上已然烧沸的药罐中。然后回来将药碾刷净收好,最后拿小刷子极仔细地将落在地面的药末仔细刷去,屋里一切回归原位,又燃起一炉香,将空气里的药味尽数掩盖下去。 一切做起来麻利娴熟,仿佛年年月月都是这么过来的似的。 韩稷驾马出了门,先上王麻子的面店吃了碗面,然后东游西逛了两圈,看上去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寻找着乐子。直到身后尾随的那几道身影彻底甩脱不见,他才又拐进小巷往梓树胡同疾行而去。 如今盯着他的人不止有楚王,还有安宁侯,他可不能不仔细些。 没一会儿便到了梓树胡同,这胡同只有两三户人家,华府就占了整个胡同北面的面积,宅子是御赐的。谁也不能说华家住的不对。 他停在街口深深望了眼那青砖灰瓦的院墙。才绕到东侧,顺手摘了头顶几颗樟树果子叩响了角门。 没片刻门开了,有仆人上下打量着他。问道:“阁下是?” “找沈雁。”他说道。 听到他这么直呼沈雁名讳,仆人面上露出几分不悦,但好歹将门大敞开,接过了他手上马缰。 他下马看了眼门内。走进去。 进门便是块大影壁,很工整。除了比一般的宅院更宽敞,也多了两道去各跨院的门,并无特别之处。甚至院墙还露出几分斑驳,屋顶的琉璃瓦也未曾因为主人的即将归来而更新。 “韩公子。这边请。” 仆人木着脸走上来,将他往东侧月洞门里引。很显然他还在介意他直呼他们家表小姐名姓的事。 东跨院这边恍若是个独立的宅院,只是不如正门威严。影壁两侧种着几株花树,眼下正有大朵的海棠正在闹春。 过了穿堂。便是个布置成了内花园的大天井,四面的仆人明显多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忙碌碌,而天井的东南角则传来很熟悉的一道嗓音:“把这松树给挪了,舅母喜欢海棠,把我前儿带过来的那几株海棠种上,” 随着话音,院角的假山石后就走出来道半高的身影,一面走着一面吩咐身边花匠,韩稷看她今儿新换了身鹅黄色烟雨罗的春衫,头上扎两个小鬏鬏,脖子上的金项圈反光在脸上,随着她的步伐一动一动。 “好看么?”仆人盯着他,忽然凉凉地道。 他蓦地回过神,“嗯?” “我说,我们表姑娘好看么?”仆人又寒意糁糁地望着他。 韩稷怔住。 仆人冷冷睃了他一眼,佝着个驼背,掉头便往沈雁那头走去。 韩稷很无语。 很快到了沈雁所在之处,仆人简单禀告了沈雁。沈雁笑眯眯摇着扇子,说道:“韩公子别来无恙?这么久没公子的消息,我还以为公子遇到什么意外了呢。” 韩稷微哼:“蒙沈姑娘惦记,韩某最近吃得饱睡得好,比在春闱当保镖舒坦多了。” 沈雁干笑了两声,吩咐胭脂:“去敞轩里煮上茶。”然后又摊手道:“韩公子——哦不,韩将军请。” 韩稷深深睨了她一眼,走了当先。 两人到了三进内靠近后园子的一间四面通透的敞轩,便分主客席地坐下,胭脂已经在这里沏好茶了,与青黛同立在轩外露台上。四月的春风透过落地的长窗,卷着阳光拂在屋里,撩起四角的帘幔不断交缠着飞舞。 沈雁沏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他,说道:“只有今年的龙井,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韩稷盘腿坐在席上,瞄了眼杯里的茶,端起来轻啜了口,然后睨着茶案对面的她:“难得见你这么有礼,便是不合胃口也是怎么都要赏面的了。” “那你倒是不必这么勉强,我也不过是看在春闱上你帮了我的忙我才会敬你茶的。”沈雁耸耸肩,然后伸手从桌子底下另拿出个陶罐来,说道:“不然的话,我可打算给你喝这个。”她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这是人参乌龙,一般懂喝茶的人都不会碰,也就骗骗那些贪浮华的。   ☆、208 孩子? 韩稷磨着后槽牙,“你牙口不这么尖利会死。”说罢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杯子放回案上,看她执着玉壶渐渐倾注,不由又回想起上回在顾家下棋的时候来,瞄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们家跟顾家真好到不分彼此的地步了。” 沈雁知道他是指她没约他到顾家的事,闻言抽抽嘴角道:“亲兄弟还隔扇墙呢。老魏国公跟先帝是异姓兄弟,现如今皇上不还是把国魏国公给支到边塞去了?”不过她今儿不是来跟他吵架的,见得他脸色渐渐发黑,遂又道:“顾家跟这事没关系,犯不着把他们牵扯进来。” 韩稷瞪了她一眼,目光又转向窗外那一湖新荷,说道:“皇后与楚王皆对你父亲虎视眈眈,顾家又与你们走动甚勤,想不牵扯他们,恐怕做不到吧?何况,”说到这里了他又睨着她,“顾颂可不蠢,你我私下接触,他迟早也会知道。” “他知道又怕什么?”沈雁耸肩,“他又不知道你跟楚王勾结,难道我跟你见个面,他就能怀疑到咱们有什么筹谋的事上去?顾家跟安宁侯府的矛盾已经很深,荣国公父子都是忠义之辈,假如再牵这事里头,对渴望安稳的他们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顾至诚与沈宓之间的交情虽然最初还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但是没有利益的结交,真让人能够放心吗?何况至今为止他们都呈现出来良善的一面,前世里他们后面过的糟心。这一世既然结下了交情,她自然该当替他们避免避免。 前世里顾家一直没有参与韩稷跟楚王的事,后来事发,顾颂也没有加入——至少明面上没有,这就是说。在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极有可能不知道。那么只要她不说,韩稷也不会说,那顾颂又从何得知呢? 韩稷不置可否。 他尚且还没有打算跟勋贵联手的想法,不过对于沈雁的笃定,他还是不敢认同。 不过这不是眼下该纠结的事。他想了想。说道:“前两日西北来了军报,边防军将领已经派使者暗中跟乌云碰过头,乌云表示在考虑。而为了促成乌云尽早决定与老蒙古王联盟,边军已经有所动作。照这个节奏来看,离乌云一统草原也不会太远了。” 沈雁往水壶里添了勺水。回想了下前世。 这场仗结束在她十二岁那年,最后结果是闭关锁国,因为大周皇帝背地里阴谋未曾得逞,不但牺牲了包括魏国公在内的许多名战将,还反被乌云时常搔扰,应该算是后果比较严重的了。 她道:“一定不能听皇帝的,拿大周的将士跟蒙古人硬拼。他们不缺脑子更不缺武力,这分明就是鸡蛋碰石头。如今眼目下。能够有能力改变皇上的决策的,只有内阁几位元老。可是一来咱们没有证据证明皇上有这道密旨,二来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把消息传给他们。” 既然是密旨。旁人自然是不会知道的。韩稷若不是魏国公的儿子,他也打听不到真相。可是他知道是一回事,却不能这么样直接跟许敬芳他们说,否则的话就是皇帝被迫打消了主意,回头也绝不会放过魏国公。 韩稷道:“只要能拿到证据,要传到内阁手里倒是容易的很。” 他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不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到。可难就难在如何让皇帝当着内阁的面承认这密旨确有其事。 沈雁点点头,这些日子她也思索过许多办法。但终归也没有一个最为理想的,否则的话她早就让人去找他了。眼下一看他也是被阻在这里,眉头便不由皱起来。 朝局上的事她虽然渐渐已能够操控得开,但这件事又事关两国命运,而且宫闱与内阁他也比她了解得更为全面,很显然他该比她有办法才是。如今他也束手无策,可见真是个难题了。 她想了想,说道:“楚王那边有没有办法可想?” 韩稷摇头,“楚王如今对我尚不是很信任,这件事不能经过他。”说到这里他忽而又把目光阴毒地投过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跟楚王有接触的?”就算这是事实,关键是她为什么接受得这么自然,而且从来也没有打听过他的目的,就认定他们是可以合作的? “你不是说我是妖精么?”沈雁大笑。 韩稷凝眉撇过脸去。 恰逢炉上水开了,沈雁止住笑,抽出帕子抱住壶把。正要伸手去拎,他却是从对面伸过手来,稳稳地提起水壶搁在架上。然后拿了她的杯子续上温茶,推给她,说道:“我在想,从这边想法子改变皇帝的心意,倒不如利用东辽的战局来逼迫他改变。” “什么意思?”沈雁微顿,抬起头来。 韩稷从怀里掏出张舆图,打开来,指着标着红点的几处道:“皇帝之所以敢算计乌云,无非是因为乌云实力最弱。就算他暗中借着边防军的力量打败了老蒙古王,也还是比不上如今的巴特尔与格尔泰其中之一,既然如此,咱们不妨让巴特尔与格尔泰联手,先灭了乌云和老蒙古王。” 沈雁随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沉思片刻,忽然两眼也亮起来:“灭了乌云与老蒙古王之后,便是巴特尔与格尔泰的对决了!这二者实力都强,大周出兵偷袭的难度变大,战局一变,到时候再鼓动兵部强化一下偷袭的后果,皇帝十有*会打消这个念头!” 韩稷瞥了她一眼,“脑子不蠢嘛。” 沈雁不慌不忙回视过去:“我要是蠢,那你得蠢到什么地步?” 手下败将还敢大放厥辞! 韩稷沉下脸,倏地把舆图收回去。 好好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了。 各自喝了一轮茶,眼见得外面斜阳射了一束进屋里,韩稷才放下茶碗来,接着方才的话说道:“难度不是变大,是变大两倍还不止。 “你知道巴特尔的兵力有多强吗?他的兵马是乌云的两倍,虽不如老蒙古王多,但老蒙古王旗下却无多少猛将。而格尔泰则占据了盛产良马又水草丰美的草原,他们俩若是能够联手,我估计不必一年就能够拿下乌云与老蒙古王。” “一年?”沈雁忍不住坐直。 如果一年就能够消灭乌云他们,那么岂不是两年东辽就可以平定下来?东辽越早平定,大周国内越早安稳,而立储之事势必也会因此而提前,而这也意味着她得加快步伐来对付皇后这边了,最起码,也得让郑王没有机会变成秦王。 她沉吟片刻,看看这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舆图,瞄他道:“这么说来,你是早就已经有主意了?”有主意了他还来找她干什么?嫌她没事可干? “主意当然是有的,被你要挟着去春闱当了几日保镖,我总不能不长记性,再让你有机会使唤我。”韩稷坐下来,一扫先前的正襟危座,开始变得闲适起来。 他将舆图收回怀里,接着道:“不过这件事兵部不能出马。如何改变东辽那边的局势这层我会去办,但在西北有军报前来的同时,你最好想办法把形势分析给令尊,让他适时出马去说服皇帝,这比兵部出面有用得多。” 郭云泽等人已然与皇帝关系闹得太僵,皇帝信旁人五分的事,到他们嘴里一出来,便只信了三分。 而沈宓如今正得宠,有他出马这件事的成功机率会增大很多倍,毕竟皇帝也不是完全不懂军事的,拿西北三万人马去偷袭两个实力都不弱的阵营,那无异于跟自己过不去。只要沈宓出马,事情会容易很多。 这也是他今日找她的原因,如不是这层,他大可以撇开她自己去办。 沈雁不置可否,沈宓那边哪里用得着她去劝说?他那么通透的人,在已然从顾至诚那边确知皇帝下过密旨给魏国公的情况下,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借机劝说皇帝。她说道:“这层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能够做到你说的,我自然也做的到。” 韩稷望着她:“你这么说,莫非是不相信我?” “有怀疑也很正常。”沈雁摊手,“毕竟你我是头一回合作,而且这么大的事情,你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在你没有成事之前,我当然可以持保留态度。” 韩稷脸色阴寒了。别的还好,只这半大孩子几个字刺得他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你叫我半大孩子?” 沈雁连忙干笑道:“开个玩笑而已!” 韩稷一掌抚在桌沿,将要往那那两寸厚的梨木桌角压下去,半刻,却是又硬生生按下了这股火气。自认识她到如今,什么气他没受过?这跟之前那些比起来,已经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算了,跟个女人斗嘴,就是斗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喝完了杯里的茶,站起来理着衣襟,“我走了。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沈雁也站起来,送他到廊下,忽然又道:“对了,安宁侯上回出的那丑事,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209 试探 韩稷站在斜阳里,眯眼望着天边一片彩云,说道:“手法很幼稚,应该不会是楚王让人下的手。我估计是谁恶作剧。但不管是谁,安宁侯应该都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转过头回来,望着她:“你不必担心这个,他是在离开魏国公府后出的事,就算要泄忿也是先找我。有我在,死不了你。” 沈雁瞪着他,望着栏下一丛芍药发起怔来。 她当然知道安宁侯不会查到沈家头上,可是这次沈宓摆了安宁侯这一道,皇后再想打沈宓的主意是不可能了,皇后诡计落败,安宁侯必然在宫里讨不了什么好,沈观裕虽然保证皇后不会再打沈宓的主意,但皇后和安宁侯吃了这么大个亏,又会不会在暗中给沈宓什么小鞋穿呢? 皇后和安宁侯都不能放过,而安宁侯则是皇后最厉害的一只爪牙,由此看来,要想使得皇后真正收手,只有先除掉安宁侯,才有可能震慑到皇后。 安宁侯是皇后的亲弟弟,手上又掌着五城兵马司,他这边横竖是绕不过去的。先把安宁侯撸下来,断了皇后一条臂膀,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韩稷从旁等了半日,不见她回话,遂又转脸看向她。 一束阳光刚好透过栏外的花枝落到她脸上,将微眯眼的她照得如栏外桃花般粉嫩——粉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这种恶心的词,而且还是用在她身上,他摇摇头。甩开不知几时漾出来的一抹柔波,转开了脸去。 “没什么别的事我就走了。” 说完,他大步下了石阶,上了庑廊,往府外去。 沈雁等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才拢手轻叹了口气。 ——该怎么对付这个安宁侯呢? 离华夫人进京还有十来日,沈雁一面等待着,一面也暗中琢磨着此人,同时还吩咐庞阿虎盯着安宁侯府,日子面上过得十分平静,底下的汹涌暗潮却无人得知。 这边厢好些天没露面的顾颂。却不为人知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宓打算搬家的消息像巨石一样沉甸甸压在他心头,折磨得他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这日早起到了戚氏房里,戚氏见他眼窝乌青,不由连忙放了手上的茶。拖他近前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厮们没把屋子收拾干净,招蚊虫了?” “不是。”顾颂摇摇头,闷闷地捧起粳米粥来喝。 屋里的小厮哪怕不把屋子收拾干净?不过说到蚊虫,他这心里还真像是破了大洞的蚊帐,钻进了几百只蚊虫似的闹心不已。 “那是怎么了?”戚氏觉得稀奇了。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不该顶着两只大黑圈见人呀。 “没什么。”顾颂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她又帮不了他。 勉强吃了半碗粥,他起身道:“我去上房。” 到了上房。荣国公夫人也正在吃早饭。戚氏是荣国公夫人的内侄女,自然是不必立规矩的。可顾夫人又是个公正的婆婆,既然长媳不立规矩。那么大家伙儿都不必立了。于是听说宝贝孙儿来了,她便含笑停了手,让人加碗筷。 顾颂恭敬地行了礼,然后坐在下方。 荣国公夫人见了他这模样也是问:“没睡好?可是下人又偷懒了?” “没没,没有!”顾颂忙不迭地摆手,埋头吃了两口春卷儿。然后又拭了唇,抬头望着她。说道:“祖母,回头我能跟您说件事儿吗?” 荣国公夫人看了眼他。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顾颂迟疑了下,说道:“隔壁沈二叔说他要搬家,您能不能让祖父去劝劝沈二叔,让他别搬了?沈家长辈都健在,他们二奶奶要是不在府里尽孝,外头人会说三道四。到时不止伤及沈二叔的名声,也会连累二奶奶。” “嗯?”荣国公夫人凝目望着他,怔住了。 顾颂脸上开始发热,他低头喝起了汤。 荣国公夫人看了他半晌,微笑坐直了身,说道:“这是你沈二叔的家事,咱们插手可不合适。” 顾颂眼里闪过丝失望,一双手扶着汤碗,几乎把下唇都咬出印子来。 没半刻,他又鼓足勇气,说道:“可是咱们家跟他们家走得这么近,这种明明不正确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加劝阻?平日里祖父总教导我要以诚待人,人家沈二叔也是这么待咱们,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荣国公夫人捧着茶,觑着他这副着急的模样,面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倒是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顾颂是个内敛的孩子,虽则孝顺有加,但平日里对他们夫妻乃至顾至诚夫妇也并不十分亲近,更别提对哪个邻居这么上心。沈家固然与顾家交情不浅,但能令他这么样情急于色还是让人深感意外。 她细细想了想,忽然目光一闪,似想到了什么,望着他道:“你莫不是——”莫不是因为沈雁?这句话到了嘴边她立马又咽下去了。 顾颂除了薛亭他们几个便只与沈雁走的最近,而他长这么大不止跟府里的姐妹不亲,跟各府表姐妹更是没什么来往,他这个闷性子,能够与个性张扬的沈雁结成朋友很是难得,是以平素大家也都愿意让他们多亲近,也免得他越闷越内向。 可眼下看他这样子,倒像不只把沈雁当成朋友,而像是已然情窦初开——荣国公夫人再也没法儿笑出来了,难不成在不知不觉中,顾颂已经对沈雁动了心思?沈家的家世,当然没得说的!沈雁这孩子更是不刻板不迂腐。早得了她的欢心,尤其她还是沈宓的长女…… 荣国公夫人一大早平静的心,忽然起了些微的波澜。 假如顾颂真能娶了沈雁,那顾家也算是脸上光彩了。 她交握着双手,又觑了眼顾颂。含笑道:“就是要劝,也得等你祖父回来再说。最近雁姐儿在忙什么呢?怎么我觉着都好几日没见着她了似的?” 顾颂哪里知道祖母在想什么,闻言便道:“我也没上沈家去,兴许是在忙搬家的事罢?”他落寞地在榻下杌子上坐下来。 荣国公夫人心里泛起些心疼。 她也是过来人了。他这个样子,不是动了情又是什么?假若沈宓当真要搬家,那会儿他想随时登沈通使家的大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见不到沈雁,对他来说岂非无异于往心上插刀么? 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是好事,她又何必让他为难?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就说道:“回头我去沈家坐坐。” “真的?”顾颂跳起来,方才还黯淡的脸立时就泛出无限光采来了。 荣国公夫人望着他。不禁笑起来。 祖孙俩说了会儿话,顾颂便该上课去了。荣国公夫人收拾收拾,便也往沈家来。 她到了长房寻季氏。 季氏才发完对牌,正准备往二房去,就在门廊下撞见了进来的荣国公夫人。连忙笑迎上去道:“有些日子没见您了,今儿怎生得闲过来串门儿?”一面挽着她往屋里走。 屋里头做针线的沈弋听说荣国公夫人来了,也下地出了来。 荣国公在厅里落了座,见着沈弋身着银红色春衫俏生生站在堂下。便就笑道:“府里的姑娘们真是日见儿的出挑了,弋姐儿这乍一看,便跟那画上人儿似的。让人几疑看错了眼。雁姐儿也是,过了个年,竟又长高了不少。” 季氏笑应:“她们这个年纪长的快,您府上的小姐们不也是眨眼间就出落了。”说着亲手捧了茶给她。 荣国公夫人点点头,说道:“我怎么前儿好像听说二爷他们要搬家?”两家来往得多了,很多事并不像从前那么避讳。再说搬家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作为关系亲近的街坊,问问总是在情理之中的。 季氏隐约也知道这个事。可她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沈宓还在为着沈思敏与沈观裕赌气罢了。这两日又从华氏那里听说不搬了,便把这事撂到了脑后去。这会儿听荣国公夫人问起。便就无谓再拿出来说了,于是道:“没有的事,是老二说要搬个书房而已,嫌太小了。” 消息是顾颂听到的,荣国公夫人相信他,但凡能把他折磨成那模样的消息,必然不会是无中生有。但季氏既然避而不谈,她也就不便刨根问底了,笑了笑,便就把话题扯到了五月里相国寺即将举行庙会的事情上。 季氏道:“我是得去去的,我们姑奶奶临走前托我每个月往菩萨面前添两斤香油,替我们太太祈福,我别的事情帮不上她,这点却是要做到的。”不管怎么说,沈思敏总归是府里的姑奶奶,沈夫人也是她的母亲,沈观裕既命她无生死大事不得回娘家,她也只能托付她了。 荣国公夫人听到这里,便说道:“姑奶奶走的挺急,难得回来一趟,正该多住些日子再走才是。” 沈家把当日沈思敏与沈璎在府里玩阴私害沈雁的事瞒了个死紧,又把知情的奴才给狠治了一顿,顾家当然不知道。   ☆、210 恭喜 季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笑了笑。 荣国公夫人瞅在眼里,心里疑团愈发大起来,再寒暄了几句,便推说家里有事,回了府来。 回到上房,她便招来身边丫鬟:“你去打听打听,沈家正月里到底出过什么事,怎么他们姑奶奶急匆匆走了,他们三丫头又被遣去了庄子上?”沈璎被送去田庄的事她知道,沈家说是去养病,因着知道她身子不好,她也没当一回事儿。 可是细想起来,沈璎出府的前日沈思敏也离了京,她直觉这里头有点什么。 丫鬟去了小半日,便回来道:“回太太,问了好些人,都说沈家正月里没出什么事。倒是奴婢无意间听到件事儿,说是沈家姑奶奶曾经想让自己的儿子,就是杜家少爷拜在沈二爷名下做弟子,被二爷拒绝了。” “拒绝了?”她有些意外,沈宓是杜峻的亲舅舅,他又只有杜峻这么个外甥,怎么会拒绝呢?她凝眉在榻上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梳理这层关系。 沈宓的人品她是知道的,他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且势利之人,他宁愿冒着得罪沈思敏的风险也不收杜峻,一定有很强大的理由。而他最在乎的人一是华氏二是沈雁,自打沈夫人那事过后,华氏如今在沈家已成了半个主母,沈思敏是个出嫁的姑奶奶,不可能动得了她。 那就只能是沈雁了。 可那些日子沈雁也常在顾家走动。并没听说她受到沈思敏什么欺负,再一深想,那杜峻年岁与顾颂差不多大,沈思敏又要他拜在沈宓门下,难道她是想替杜峻结下这门亲事?因则这么样一来,无子嗣的沈宓便就只能当杜峻是继承人一般栽培—— 想到这里她心下豁地敞亮了,是了。沈宓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愿意被人算计,所以他才会不顾情面拒绝自己的亲姐姐! 她忽然有些庆幸,原本她是打算去沈家探探季氏的口风。看看二房对沈雁的打算的,如今想来,沈宓对女儿竟是真真宝贝得紧,来日沈雁的婚事或许还会有些波折。如今顾颂与她能够这么样亲密无间,不过是在大家眼里他们两小无猜。而并没有人把他们往儿女私情的方向上想罢了。 倘若只要顾家流露出一丁点想要把沈雁与顾颂送作堆的想法,沈宓就算满意顾颂,只怕也会心生不满,从而阻止他们往来。 她捧着茶沉吟了片刻。不由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想要促成这门婚事,不但不能急。还一点都不能露出马脚。 且不说沈宓,以沈家那么严的规矩。这样的心思若是露到面上,让人暗地里乱扣顶什么帽子给他们,不止害了沈雁,也会害了顾颂。 季氏虽然没说沈宓为什么要搬家,但总归证实了一点,沈宓已经不会搬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就照如今这么样,让他与沈雁就这么自由发展,两小无猜下去,等到得年龄大些,再来说这些,一切便就水到渠成了。 荣国公夫人这么思量完毕,自是把这份心思深深地藏在了心底。为了取得善果,此后不但不去探究顾颂对沈雁的心意,反倒是旁人扯到这头上,她也都会不动声色的出面粉饰。本来大家就觉得他们在一起玩耍很是寻常,自此就更加没人觉得他们日日相处有什么不对了。 沈雁当然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因着华钧成还有差事在身,华夫人与华正晴姐妹、以及华正宇则先行回京,沈宓也暂且将自己那点心思抛到了一边,让华氏先把华府这边的事情帮着料理妥当了再说。 华家搬进了京,华夫人自然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应酬,这里沈雁与华家姐妹也有段日子需要叙叙别后之情,这么着一来,倒是顾不及顾颂这边。 顾颂自打知道沈宓决定不搬了,当即便高兴得跳起来,虽则沈雁无暇理会他,他也把心安安稳稳放回了肚里,自此饭量也回来了,晚上睡觉也变踏实了。这些日子上课上得专心致志,下完课后不是去寻韩稷便是去寻薛亭董慢跑马。 薛亭他们自打暗中摆了安宁侯一道,最近暗地里几乎要爽坏了肚子。 当然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一个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干的,但也许是合伙干坏事真能够增加友谊和感情,有了这共同的秘密后,他们仨儿倒是比从前更要好了,就连徐国公都摸着白胡子笑眯眯直夸他们有道义有出息。 这里安宁侯就别提多倒霉了。 郑王撞伤的当日下晌,他就被皇后宣进宫里臭骂了一顿,至此他才知道沈宓要走他那两块石头究竟是做什么用处的,当下隐忍未发,回到府里却不由把沈宓咒了个底朝天,想他堂堂国舅爷在京师享了十四年的富贵荣华,他沈宓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样坑他! 于是撂下狠话:“这笔帐老子总得找个机会跟他算算!” 但他再气终归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外头把他在宝二胡同那事都弄出十几个版本在传了,他如今别说在外露面,就是去五城兵司营当差都得改乘马车。于是弄得他接连两个月都没上外头应酬过一次,就是在衙门里也通常闭门不出,外头的消息更是不敢去听。 这日从衙门里回来,在庑廊下逗鸟儿的当口,管事就匆匆进来道:“侯爷,今儿街头忽然又有新消息了。近来京中忽然多了好些从东北过来的客商,他们都在传说,蒙古那边又开始打起来了,说是什么乌云连连战败,整个东辽都成了战场,好多客商都不走那边了。” “东辽?” 安宁侯皱起眉来。眼下这当口,他更关心的是朝局上谁更能压得住谁,而不是蒙古人的什么战争。他照旧又抬起手去逗架上的鸟,一面拖长音道:“你近来是不是闲得慌了?该管的事不去管,不该管的事倒是管得起劲。” 管事道:“侯爷,您听小的把话说完哪。现如今因着这战事,许多客商回来了,如今外头因着那边的消息,眼下街上全是议论西北战事的,早把您这事儿给掀过去了!” 安宁侯顿住,而后回过头来,——掀过去了?就是说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了? 憋闷了两个多月,他终于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阴霾总算是散去了些,挥手道:“去把刘大人叫来!” 他要好好问问刘括外头的情形,前阵子倒霉透顶,害得他被皇后连连训斥,到如今他还连栽在谁手里都没查到眉目,这次若不好好探听清楚情况,把那胆敢祸害他的狗崽子找出来,他就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刘括很快就来了,也是脚下生风似的进了外书房。迎门见着安宁侯一扫之前的颓废消极,而是神清气爽地坐在书案后头,便就笑揖道:“恭喜侯爷!看来侯爷也是收到好消息了。” 安宁侯笑着示意他坐,说道:“看来本侯爷的霉运已经过去了,东辽这战事一起,既于国家社稷有利,也于我有利呀!”说罢他抚案感慨了声,又抬头道:“上回我让你去查的那扮鬼之人,可曾有眉目了?这都两个月了!” 刘括沉吟了片刻,才说道:“具体证据是没有,但是查到点可疑之处,因为没有把握,是以并没有禀报给侯爷。” 安宁侯示意他说。 刘括道:“当日我领了侯爷的吩咐后,随即让人从魏国公府开始往宝二胡同这一段路进行细查,又在魏国公府所处的朱雀坊外暗中调查了一番,重点则放在侯爷遇‘鬼’的那条驳栏街上,发现那条街上一处废弃的房屋里有几个残留的脚印。 “从脚印的大小形状分辩,应该是三个人,而从它们的深浅来看,倒是都差不多。此外我们还在那残墙内部发现几滴红水印,后经检验,乃是被调和过的朱砂。根据侯爷那日所经历的事情来看,我怀疑这当时装鬼恐吓侯爷的至少有三个人,而那‘鬼脸’上的血,应就是朱砂所抹。” “三个人!” 安宁侯倒吸了口冷气,随即拍案而起,“怪不得他装的那么像,原来是有三个人!” “不但是三个人,据分析来看,应该还是三个武功不错的人。”刘括道。因为没有一定的武功底子,那鬼不可能会在细铁丝上站得那么稳,而三双脚印深浅都差不多,那就说明这三个人的功夫也很可能不相上下。 安宁侯咬牙切齿,胸脯渐渐起伏起来。他凝眉道:“还查到什么?!” 刘括垂首:“首先,能够随便动用朱砂来伪造血迹的人,一定不是什么草莽乱贼,因为朱砂并不很便宜,而且也不是唯一能够伪装血迹的物事。这些人又知道侯爷需要途经驳栏街,那天又下着雨,他们能够确定侯爷途经的时间,或者可以推测,他们同样也是在韩家赴宴的宾客。” 安宁侯微惊:“你是说,我去韩家赴宴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盯上,准备要害我?”   ☆、211 瞎传? 刘括凝眉:“如今看起来,很可能是这样。” 安宁侯回想着在韩家从头到尾遇见的人和事,只有沈宓与他接触最多,再按照事后他居然又把那田黄石交给了沈观裕来看,他去韩家实则就是在引他上钩。可他的目的既在把他引到沈观裕面前,那他就没有理由再设下这么个局来害他。 再者作为一个有身份的朝廷命官,他也不可能会做出些这么没品的事! 那又会是谁呢? 他沉思半日,还是问刘括:“那你可查到什么目标了?” 刘括默了会儿,说道:“最近徐国公府的小世子董慢,辅国公府的小世子薛亭,还有荣国公府的小世子顾颂,时常在一起玩耍。 “据查薛董二人打小便是对冤家,在一起不到片刻便会起口角,荣国公府的顾颂却是性子沉闷,平日里也极少出府,这两个月他们三人不是在护城河跑马,便是结伴去田庄消暑,很是有些扎眼。” 安宁侯默念了下,顿时大惊:“你是说,害我的人是他们三个?!” 刘括垂首:“如今没有证据,也并不能肯定是不是他们。” “肯定是!不是他们还会是谁?!”安宁侯咆哮起来,他拍着桌子,然后大步走到他面前,一张脸都已然气歪了:“他们那些蛮子历来就不大瞧得起咱们。尤其荣国公府,那顾至诚更是嚣张跋扈,前次因着吴重那事至今仍对我冷脸相对,这次绝对是顾至诚出的主意! “我要去顾家找他们算帐,我要拖着他去见皇上!” 他气得破口大骂。双手挥舞着,肥胖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刘括连忙道:“侯爷息怒!虽说这顾家嫌疑最大,可毕竟没有证据,咱们这样贸贸然冲上门,十有*还是会被他们推得干干净净。再者外头对侯爷的不利风声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侯爷无谓再去挑起事端了!” “那你说怎么办?让老子白被他们坑了吗?!”安宁侯冲他大吼。一双眼瞪得都显些脱出眶来。 “侯爷莫急,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刘括好生劝慰着,一面从案上端了茶给他,一面说道:“侯爷被他们害得名声也坏了,皇上那里罚也领了。娘娘面前更是没讨得什么好,就是眼下弄个水落石出,嫖宿那事终已成事实,对挽回侯爷的名声全无用处。 “依我之见,反正咱们是没证据,公然去寻他们也不会承认,既然梁子早已结下,要出这口气。倒不如暗中行事,让他们也吃个哑巴亏,到时也尝尝有苦说不出来的滋味为好。” 刘括一向是安宁侯的智囊。除了府里两位幕僚,也就属他最为得用了。听得他这么一分析,倒是也冷静了几分,再一细想,遂忍着气道:“那你说,怎么个暗中行事法?” 正说着。门外忽有人进来道:“侯爷,娘娘传您进宫叙话。” 安宁侯听到正要紧处。忽被打扰,颇有些不耐烦。但因为是皇后宣见,却又不敢怠慢,遂连忙起身,与刘括道:“你回去好生琢磨着,明儿来回我。”说罢便出了门去。 魏国公府这边,因着天热,鄂氏也好几日不曾出府去了。 晌午趁着下了场大雨而歇了个觉,醒来时便听丫鬟们在廊下窍窍私语,不由招了她们进来道:“你们都议论着什么呢?” 名唤秋菊的丫鬟一面给她梳着发,一面说道:“奴婢们在议街上的消息呢,说是北去的许多客商最近都回来了,带回来些西北的消息,说是蒙古人开始打仗了,我们几个正在祈祷可不要扰到大周边境来,咱们国公爷也好早些回来。” 鄂氏微笑望着铜镜里,说道:“上个月才收到国公爷的家信,也没听说出什么事。突然间哪来的这些消息?” 秋菊道:“太太虽是上个月才收的信,但西北到京师少说也得担搁十来日,战场的事可不好说,总之外头如今都议论纷纷着就是了。是了,方才大爷还带着二爷去六安胡同淘古玩了,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太太回头问大爷便知。” 鄂氏想了想,便不说什么了。 这里喝了碗参汤,又吃了道点心,外头就听见有爽脆的稚音隐隐传来。 鄂氏唇角浮起浅笑,走到门槛边,便见着月洞门那头肉团儿一样的韩耘扭着小身子往这边冲来,而韩稷随在他后头,昂扬挺拔,意气风发。 目光落到他那副与韩耘全然不同的面孔上,她微笑着的眉眼忽而染上层秋霜,就好像这六月天里突来的一阵暴雨,使得清夜悄悄变得幽寒。直到韩耘如风卷云一般到了跟前,这股幽寒才又逐渐褪去,变成如先前一般的和煦来。 “母亲,大哥给我买了这个!”韩耘举起手上一枝精巧的弹弓,跟她显摆,圆润的脸庞上尽是被宠的骄傲。“大哥还带我去吃了莲香楼的鹅肝和胭脂鱼!” “是么?那你这几日的马步不是白扎了?”鄂氏斜睨着儿子,似笑非笑。 韩耘显然没想到这层,当下哑然地回过头,望着已然走过来的韩稷。 韩稷从身后辛乙的手上接过只丝绒布缝制的长形锦袋,递给鄂氏道:“路过六安胡同,去逛了逛,看中这把骨扇,特地孝敬母亲。”说着把扇子抽出来,抖开递给她,却是把有着极精细雕花的东瀛折扇。 鄂氏接过来把玩了片刻,递给秋菊,一面搭着韩稷的手往屋里走,一面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也不知道你们跑出去做甚?一个是打小就身子不利索的,一个是胖到坐着不动都能汗流不止的,万一中了暑气,回头就折腾得人不安生了。” 韩稷笑道:“这点太阳不妨事,我带了有仁丹。”他拍拍荷包。 鄂氏一面吃茶,一面轻瞪了他一眼,才算是放过。 放了茶碗,她又正色道:“我方才听丫头们说,外头如今尽是西北的传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兵部和你父亲也都没消息过来?” 韩稷漫不经心地戳着韩耘肩窝上的肉,说道:“外头都是瞎传,母亲不必在意。” “瞎传?”鄂氏没好气,“都传到我这儿来了,还是瞎传?你老实告诉我,你父亲是不是有信给你?” 韩耘被戳得痒起来,停住偷吃盘子里的麻糖,缩起颈根儿。 韩稷一手撑着额,一手又去戳他的颈窝,隔了小片刻,才漫不经心说道:“前些日子是来了信,不过说的都是中军营的事,没提到家里,我就没给母亲呈过来了。”说罢又去戳韩耘肥腰上的肉圈儿,十分好玩的样子。 “别戳我了!” 韩耘被戳得痒痒极了,终于不耐烦,叉腰吼道:“想戳你就自己长肉去!” 鄂氏将聒噪的他捞到身侧,皱眉望着韩稷:“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纵使说的是公事,可这后宅里还有个老太太,你父亲来了信,好歹也告诉咱们一声儿,省得老人家惦记。回头你赶紧去后院里请个安,跟她报声平安。” 说完放开韩耘,又倒提着扇柄敲了下韩稷脑门,说道:“这要让你父亲知道,能没顿好罚才怪!” 韩稷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模样,听到这里,那半垂的目光却是忽然微黯了起来。他坐直身,抬眼看了看鄂氏,目光落到她一脸的凝重上,语气也不觉乖顺下来:“是儿子的错,下回不敢了。” 鄂氏望着他,轻嗔道:“快去吧,耘哥儿也把你的弹弓给老太太瞧瞧。” 韩耘不乐意:“大哥他老戳我的肉肉!” 鄂氏无语地:“你别偷吃糖不就行了?” 兄弟俩终于前后脚出了门。 鄂氏直到目送着他们出了院门,才又缓缓收回目光,抬眼望着秋菊:“宁嬷嬷呢?” 宁嬷嬷是个五旬出头的妇人,略瘦的身材,法令纹略深,嘴角微微上翘,但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纹路仍有些明显。但她衣着是素净的,浑身上下只有腕上套着两只翠玉镯子,髻上插着几根银簪,行动很轻缓,眼神也温和,于是倒使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鄂氏问完话不久,她就到正房来了,进门给鄂氏请了安,便就应鄂氏的示意在她脚畔的杌子上坐下。 鄂氏的娘家不在京师,她是开国之后才嫁的魏国公,魏国公成亲时已经二十三了,年少的时候随着老魏国公南征北战,无暇顾及婚事,后来军队打到洛阳,陈王与周高祖会师后曾在洛阳滞留了有大半年,老魏国公才为儿子与当地望族家的小姐订了婚事。 大周定国时老魏国公因战伤已有些不支,临终前便就作主让他们完了婚。宁嬷嬷是鄂氏的乳母,幼年也是从京师逃出去的,便就应鄂父所嘱陪着鄂氏一起到了韩家。 鄂氏挥退了丫鬟,望着宁嬷嬷道:“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大爷究竟在做些什么?” 宁嬷嬷抬头:“出什么事了?” 鄂氏默了默,抬眼道:“没有出什么事,但是我感觉他有事瞒着我。   ☆、212 这药 “年前在凤翔楼看戏那回,我就隐隐起了疑惑,因为他让我那么做,很像是在做给楚王看,但他偏说只是为了让我去散心。此外国公爷前些日子明明捎了信回来,他居然连我和老太太也没告诉,如果不是有事瞒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嬷嬷微顿,静望着她。 她眉头深深地拧着,站起来,走到窗前止步,喃喃道:“你说他有没有可能知道那件事了?” “太太。”宁嬷嬷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这怎么可能呢?除了您和国公爷,是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您忘了,国公爷连您都一直瞒着,以为您也一样不知道,天底下已经没有人知道真相了,只要国公爷不说,您不说,大爷是绝不会知道的。” “可如果国公爷告诉他了呢?”鄂氏转过身,逆光下她的眸子幽暗深沉,让人一望难以见底。 “不可能。”宁嬷嬷笃定地道,“国公爷既然在乎大爷,他就绝不会把真相告诉他,因为只要他透露出来一点风声,不但会害死大爷,还会把整个韩家里外九族都牵进去。现如今皇上被内阁与勋贵们钳制得缚手缚脚,正没处下手行那杀鸡儆猴之策,国公爷怎么会这么做?” 鄂氏望了她片刻,紧拧的眉头才总算松开了些。 她顺势在帘栊下躺椅上坐下来,定定望了前方片刻,幽幽道:“总而言之,世子之位一日不定下来,我一日也不会安心,我给他生生养了十四年的儿子,十几年无怨无悔。可他难道还要让本该属于耘儿的世子之位也转手送给他吗?” 说到这里,她又忽地站起来,走到里屋取出个两寸来长的小瓷瓶,目光灼灼望着宁嬷嬷,“又到中旬了,你这就把这个月的药给他送过去,让他当着你的面服下!”说罢她找开瓶盖。倒出十几粒黄豆大的药丸。递到她手里。 宁嬷嬷点点头,静默着出了门。 鄂氏等她消失在门外,垂头望着手上瓷瓶。双手忽然有些颤抖,而那双原本忿恨不甘的眼眸里,也隐隐升上几分痛色。 韩稷打从后院里回来,便直接进了书房。 辛乙随后跟进来道:“现在满城都已经是东辽的消息。相信传到皇帝耳里已不需要多久了。” “顶多一日。”韩稷稳坐在书案后,扬起唇来:“你以为锦衣司的人是吃干饭的吗?” 辛乙微笑。又道:“少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地动天惊,眼下虽然才初见眉目,但相信司空去了西北之后。很快又会有好消息来的。再者咱们的人在赦造辽王府的时候就已经潜入队伍去了西北,有这两年的经营,要想往东辽境内塞个眼线进去。并不那么艰难。” “就看司空他们的了。”韩稷捏着下巴抬眼望着窗外,扬起两道长眉来。 窗外小厮们在摘葡萄。 天井里种着好几株韩耘手臂那么粗的葡萄藤。都是小时候魏国公带着韩稷亲手种下的,现如今搭起的棚架占了天井一半的面积,而且整个棚架已经被大串的葡萄压得有些下塌,为了避免意外,又为了不让啄食的雀鸟们弄脏了院子,现在辛乙正指挥着小厮们收摘。 辛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小厮们尽顾着偷吃,遂走到窗边吆喝道:“快些摘了,摘完之后留出两筐来送到老太太屋里及太太屋里,再留下三筐来予大爷送人,余下的大伙便分了它。” 小厮闻言,立时从棚子底下探出头来:“大爷二爷不吃么?” 辛乙道:“大爷肠胃不耐酸,二爷要减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就也留一筐给二爷。” 反正多的是。 小厮们高兴起来,手脚比先前麻利了两倍还不止。大爷院里这几株葡萄是当年魏国公从西域带回来的种,每年结出来的果子比鹌鹑蛋还要大,而且还甜蜜多汁,整个府里就只有大爷这里有,他们怎么会不高兴? 辛乙走回来,说道:“宫里头最近倒是平静。” 韩稷站起来,负手踱出门槛:“皇后因着安宁侯丢了这么大个脸,皇帝也跟着没脸,淑妃就是心下暗爽,也定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触皇帝的霉头,不消停点还能怎么着?我看皇后迟早被这个安宁侯拖累,现在就看郑王能不能顶得住了。” 走到廊下,一见穿堂处走进来的那人,他眸色倏地黯下,转瞬又恢复了温度,微笑示意辛乙迎上去。 宁嬷嬷进到颐风堂来,一眼便见到满院子人热火朝天地摘葡萄。 “哟,看来奴婢来的巧,这也是有口福了!” 她顺着庑廊往韩稷处走,一面冲迎上来的辛乙微微笑道。 抱着臂的韩稷闻言放下手来,“自是少不了嬷嬷那一份。” 宁嬷嬷到了面前,凝望他道:“奴婢玩笑话而已,倒是大爷您脾胃弱,得少吃这些生冷物儿。” 韩稷颌首:“我记着呢,不敢吃。” 宁嬷嬷笑了笑,遂从袖子里把包住的那十几粒药拿出来,拣了三颗,从旁接了小厮们奉来的茶,递了予他道:“太太命我来送这个月的药,大爷快服了它,太医交代过,时间上可乱不得一点的,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韩稷挑眉接过,不假思索拍入口里,接过茶来喝了两口。 宁嬷嬷望见他喉头滚动,遂笑着接过茶碗:“明儿太太要去上香,奴婢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先告退了。” 韩稷叫住她:“嬷嬷带些葡萄回去。”说着让小厮拎了一竹篮萄萄过来,交给她。 宁嬷嬷笑了笑,倒是也没推辞,道了声谢便就接了过来。 等到门口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韩稷才背转身,把嘴一张,将裹在舌底的那三颗药吐出来,顺手掷在院角的香樟树下。 辛乙走过来,望了望那棵一抱粗、但是在这绿意盎然的季节却显出一派枯黄萎蘼之态的香樟树,叹息道:“去年到今年这坑里都死了三棵这么粗的树了,爷下回也该换个地方丢一丢。” 韩稷扬起一侧唇角,挑眉道:“要不下回我就直进丢进她茶碗里。” 说完转身进了门。 辛乙望着他的背影,也挑了挑眉,伸脚碾了碾,将那三颗药碾进了泥土下。 宁嬷嬷回到正房,鄂氏坐在榻沿上沉思。 见得她回来,遂放了手上帐册,问道:“可曾吃了?” 宁嬷嬷点点头,依旧在杌子上坐下来,说道:“眼见着他吃的,不会有假。” 说完她顿了顿,却是又凝眉道:“不过,有件事奴婢却是觉得奇怪,大爷从胎里服药至如今,虽说剂量小,可十余年下来对身子骨无论如何都会有影响,而大爷如今除了面色苍白些,近年来犯病的次数倒也少了,那会儿在春闱上带了那么多日兵,也没见垮下来,太太不觉得奇怪么?” 鄂氏微怔,也蹙了眉:“你在怀疑什么?” 宁嬷嬷迟疑了片刻,说道:“我也说不好,但我就是觉得大爷的模样瞧着像是病好了些似的。莫不是他私下里又在服什么解毒之药?” “这不可能,”鄂氏想也不想地摇头,“府里传医都得经过我,而且他这些年除了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别的病症,如今都知道他这毒是胎里带下来的,再说他若有暗中服药或传医,颐风堂的人怎么会不来报我?” 宁嬷嬷点头:“我就是觉得奇怪在这儿。颐风堂那么多咱们的人,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察觉。而且这种毒基本上也是无药可解的。”说完她自嘲地摇摇头,又说道:“兴许是我想多了,毕竟奴婢不通医术,大爷究竟病得什么样子,肉眼也是看不出来。” 沉思中的鄂氏嗯了声,摇起扇子来。 傍晚前葡萄便全摘完了,数了数,竟然有一十八筐之多,韩稷留下八筐,剩下十筐便让辛乙拿去分给众人。 摘葡萄的时候韩耘正好在他院子里练每日必不可少的拳脚,因此没赶上这种幸福时光,等到他练完之后顶着一身臭汗冲到颐风堂,已经只剩属于他的那一筐葡萄孤零零杵在空地上。 “怎么能只有一筐!” 韩耘赶到院子里的时候,韩稷正吩咐辛乙给薛亭董慢各送去一筐,听到外头传来的哀嚎,他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继续又吩咐送一筐给顾颂去。 辛乙道:“说到几位小世子,小的倒是想起件事来,最近两个月几位小世子走动十分频繁,而昨日咱们的人在外竟无意见到安宁侯的人在麒麟坊外探头探脑。也不知道是在盯顾家还是沈家?” “安宁侯?” 韩稷眯起眼,从书案上成堆的书籍里抬起头来,自打安宁侯闹出那么件大丑闻之后,终于安宁了一阵,好久没听见他的消息,最近他又忙着布署如何引动东辽那边的战局,因此并没有怎么去注意他,眼下听得辛乙这么一说,不免又想起那日在华府,沈雁问他的那个问题来。   ☆、213 看你 他私底下实则也认真想过安宁侯遇鬼那件事,但因为线索不多,所以所知有限,大略也就猜得作案之人并不止是一个人,而且属于蓄谋的便就是了。而安宁侯吃了这么大个亏,必然也不会忍气吞声,暗中调查是必然的,难道如今安宁侯盯着麒麟坊,是瞄准了顾颂? 再深想想,莫非当日在驳栏街上装鬼恐吓安宁侯的,是顾颂和董慢薛亭他们几个? 想到这里他眸色忽然变得深沉起来,看了眼辛乙,他说道:“先叫两个人去盯着安宁侯的人,不要惊动他们,先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辛乙点头,退了下去。 韩稷凝眉看着地下,却是又沉思起来。 顾颂跟董慢他们厮混了两个月,到了近来这几日,终于打听得沈雁闲下来,于是一大早披着满身晨雾到沈家,找到了在墨菊轩外天井里浇花的沈雁。 两个月没怎么见面,她仿似又长高了些,一身素衣素裙站在花架畔,束在脑后的长发如同乌云泄地,直垂腰际,那自然下垂的弧度显得她竟有几分曼妙的意味了。而她耳上的珠光反映在脸侧,更使她多了几分灵动慧黠。 “看什么?”沈雁随意地瞄着他,然后盯着花壶喷头的水问道。 沈宓今儿原本休沐,一大早却被皇帝传了进宫,于是浇了一半的花顺手撂到了路过的她手里,还扬言假若她不干就不给她带王府大街的八角脆酥。她原是要去沈弋屋里蹭她自做的酸梅汤喝的,只好打消了主意,认命地做起苦力来。 顾颂清了清嗓子。忍住脸上的*,说道:“华府那边都弄妥当了吗?” 沈雁道:“早就弄好了,只是前些日子我宇哥儿有些水土不服,我们并没有去别处,就在华府呆着了。”她抬头望着花架顶上几盆半高的菊苗。叹道:“我舅舅下个月也会办完差事回来了,正赶上太后今年的寿辰,到时候又不知要在宫里受什么冷脸子了。” 顾颂早知道她这些底细,所以并不用遮着瞒着。 华夫人进京这两个月,果然如沈宓所说,尽是上门拜访的。留下华正晴他们姐妹几个在府,她少不得要过去陪陪。这期间皇后下旨宣过华夫人进宫一次,华夫人回来虽没说什么,但从她的脸色来看,皇后也定没说什么好。 顾颂替她挪动着花盆。说道:“会有改变的。现在至少搬进京来,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到时候再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样保住便是了。”说完看见她仍不大提得起劲的样子,顿了顿,他便又绕到她面前,说道:“天气这么热,要不我陪你上田庄里避暑可好?” 沈雁觑了他两眼。呵道:“得了吧,你还敢去田庄?”她可没忘记那回跟沈宓他们去东郊的时候,他嫌弃成什么样子。她放下花壶。拿剪刀剪了两条花枝,又道:“我跟你说,狗的记性是最好的,虽然眨眼又是一年,但大黄指定还认得你。” 顾颂注意力明显不在大黄身上。他愣了愣:“一年了么?” “可不是。”沈雁闻言也感慨起来。 算算她重生回来都一年多了,虽说办成了几件事。但华家的结局还是没底,剩下皇后那仇也还是没报。虽想着从安宁侯下手逐渐剪除皇后的羽翼,无奈最近安宁侯又安分守己。实在挑不出什么破绽好行事,近日正闷着。 如今最感到责任重大的就是她了,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华家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华夫人在宫里虽没有受到礼遇,但满朝那么多文武,终归受不到礼遇的也不止她一个,华家上下见惯风浪,连下人都不大把勋贵们当回事,大家也还沉得住气。 但是大周假若当真向东辽发兵,历史一重演,华家能活命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放下花壶,走到棚架底下坐下。沏了两碗茶,说道:“你最近又忙些什么呢?” 顾颂端了茶,才要说话,宋疆便进来道:“公子,韩大爷韩二爷来了!” 韩稷来了,顾颂又哪敢怠慢,他下意识看了眼沈雁,很快站起来,说道:“那我先回去,回头再来找你!” 沈雁望着他大步消失在门外,拈着杯盖的一手在杯口停了半日才放下来。 这两日京师里的消息她当然是知道的,大家众说纷纭,有的说老蒙古王病重了,有的说乌云属地发瘟疫了,还有的说格尔泰又添儿子了,更有人说巴特尔又收伏了北方几支小游牧民族,可朝廷始终没有官方的公文传出来,这种小道消息也不知道信谁的。 但沈雁稍加思索便已勾勒个大概出来,倒霉的都是朝廷欲利用的老蒙古王和乌云,而正走运的则是巴特尔和格尔泰。韩稷那日说过东辽的战局由他去布署操纵,如今将近两个月过去,忽然就有客商从侧面带回了西北的消息,这使她很难相信这不是韩稷的手笔。 前世里他是越过世子之位,在三年后直接当上了魏国公,而后成为了中军营大都督,这虽然可以证明他运气好,可是在他接掌军营之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制服那么多魏国公的心腹大将,不能不说他具有异常的手段或智慧。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时候的他能够在东辽那边做点什么手脚,引得格尔泰与巴特尔结盟,或者说使得老蒙古王与乌云彻底反目,同时又利用着这些客商在京师散播消息,应该并不是很艰难的事。尽管两个月时间并不能立刻逆转那边的局势,可这么样一来,暗怀心思的皇帝肯定也会慌张。 这不,今儿沈宓本来休沐来着,一大早不就被皇帝召到宫里去了吗? 也不知道皇帝有无定性,假若能早些定下这个事来就好了。 她站起来,正要出门去,门外却是又走进了几个人,沈弋提裙跨进,盈盈道:“在房里等了你半日,却是左等不见右等也不见,看来是等着我送过来。得,谁叫姐姐我有副菩萨心肠,我千里送鹅毛,抬举你来了!” 她接过丫鬟手上的汤盅,交了放到沈雁手上道。 说完却是又不由一哧,想起自己这一长串话而笑起来。 沈雁大笑:“你真是有千里眼,要不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顾颂回到府里,韩稷已经跟顾至诚在正房里吃上茶了。而荣国公夫人则在上方,跟韩稷问侯韩老夫人的近况。韩耘跟顾潜两个人趴在罗汉床上玩佛珠,两个人把佛珠一颗颗拆开,在炕桌上弹着玩儿。顾颂一进门,一屋子人便就同望了过来。 顾颂跟荣国公夫人和顾至诚行完礼,又叫了声“稷叔”。韩耘一骨碌从罗汉床上滚下来,屁颠屁颠过来指着自己鼻子:“还有我,还有我,快叫我。”韩稷拎着他后领将他又撂回床上,回头顶着一脸春风,指着地上一筐晶莹剔透的葡萄说道:“专门送葡萄来给夫人的。” “每年都能吃上你们的葡萄,我们可真是有口福!”荣国公夫人含笑致意。 韩稷回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因为是门种的,终归新鲜些,就当是尝个鲜罢。” 这边厢顾颂看到那葡萄,却是脱口道:“只有这一筐吗?” “当然不止!大哥书房后头还藏着两筐,他以为我不知道!”韩耘迫不及待在旁边接口。一想到他居然只分到了一筐他就感到悲愤啊,他是他亲弟弟,再分多一筐给他也不过份吧? 荣国公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韩稷笑望着顾颂:“你要是喜欢吃,我再让人送过来便是。” “别惯着他!”顾至诚沉脸道,“这小子八成皮又痒了!” 顾颂闻声噤声,垂手立在一旁。 韩稷捧起茶,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与顾至诚笑道:“最近外头西北那边的风声愈传愈紧,不知道后军营有没有听到什么确切的讯息?不知道皇上又有何旨意?” 荣国公夫人听他们议起政事,遂笑道:“你们兄弟上外头说话去罢,我听着这打仗就头疼得紧。” 韩稷与顾至诚均笑着站起来,告辞下去。 走出门外,韩稷故意落后了两步,与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的顾颂笑道:“想吃葡萄,这就去寻辛乙。” 顾颂一蹦跳起来,韩稷又拉住他小声道:“回头等着我,我还有话问你。” 顾颂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一溜烟出了府去。 这里二人进了长房,顾至诚便将韩稷引进了外书房。 自打皇帝下了那道密旨至如今,顾至诚忙于军务,而韩稷先是在春闱监场,后又领了实职,二人一直也没有机会坐下来议事,双方分宾主坐下,顾至诚便就说道:“后军营离西北虽近,但至今却没有什么确切消息。至于皇上那边,早朝上不曾议过,也不知道究竟如何。” 如果东辽局势真如外头所传那般有了这等变化,那自然算是好消息,当对手强大到没有机会偷袭的时候,皇帝自然会有所顾忌,如此一来根本不用再想别的什么法子,便已可成功避免将有的危机。   ☆、214 真巧(加更) 顾至诚这些日子也正想找韩稷聊聊,不想他就来了。 “你父亲在西北前线,你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你那边呢?”他指着他,说道。 韩稷却不能跟他说这一切乃是他先布下的疑阵,但却也不能将他排除在外,他说道:“我上个月收到家父来信,说是格尔泰确实已经避开了几次与巴特尔的冲突,至于外头传的那些小道消息,便难知真伪了。” 顾至诚凝眉道:“难不成,格尔泰已经察觉了乌云的意图,决定先下手为强?” 韩稷隐晦地点点头:“有可能。”他抬头望着墙上大周的舆图,又道:“现在就看皇上那边有何反应了。假如皇上服了退却之意,咱们只要借机上疏,那么离收回密旨也就不远了。” 顾至诚想了想,忽然道:“这事去问沈宓,必然有眉目!”说着便唤来长随:“去看看沈二爷在不在?在的话,请他过府来喝茶。” 韩稷听到他说去找沈宓,端到口边的茶碗便就停了停才被送入口。 上次他让沈雁去游说沈宓,也不知道说动了不曾,假如说动了的话,这个时候他也应该会向皇帝吹耳边风了,想到这里,便也不由去觑着门外。 派出去的人便就回来了,回禀道:“回世子爷的话,二奶奶说沈二爷一大早被皇上召去了宫里。” 顾至诚凝起眉来。 韩稷闻言却是眉头动了动,说道:“既是连休沐都被召进了宫里,必是有要事,咱们等等也无妨。” 最近朝中也没有要事。除了京师这些消息,皇帝偏在此时召沈宓进宫,便不是专门说及此事,至少也会提及一两句。皇帝的态度在这个时候最为重要,这也直接关系到他接下来的步骤。所以等一等,还是值得的。 乾清宫里沈宓正给皇帝整理奏疏,整个殿室里十分安静,连殿角的香也笔直一线地升空。 皇帝批了几本折子,忽然叹喟了一声,眼望着席地坐在御案左侧的沈宓。说道:“西北可有军情来?” 沈宓垂首:“昨日有粮草官申批饷粮的折子,今日还未曾有。” 皇帝凝眉顿了顿,又道:“外头传蒙古局势传得沸沸扬扬,西北也没个正经禀报的折子,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这魏国公怎么也不呈报呈报?” 沈宓温声道:“魏国公远在西北,想来并不知道京师的动静。” 皇帝忍耐地唔了声,眉头却愈发紧拧起来。 沈宓沉吟了一下,说道:“假如外头的传闻是真的,魏国公便更应该紧守国门,仔细谨慎,严防最后得胜的格尔泰或巴特尔趁胜扰我大周了。这二人均是虎狼之徒,以大周如今的兵力。无法与之硬拼,议和恐怕也只是给其徒增一个侵犯的理由罢了。” 皇帝望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假如局势有变。静观其变是最好的对策?” “是最保险的对策。”沈宓垂首,“毕竟我朝才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乱,攘外必先安内,固本为最要紧。” 皇帝胸脯起伏,从御案后站起来,疾走几步到丹樨下。咬牙静立了片刻,最后终是缓下面上的紧绷。抬了抬阔袖,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沈宓谢恩,站起身来。 到了殿门外,他抬眼看了看灼眼的长空,低头略想,回到通政司,与葛舟道:“去许阁老府上。” 顾至诚这边与韩稷一面等着沈宓归来,谁知吃了午饭,眼见着暑气居高不下,正要着人往冰盆里添冰,长随就进来说沈二爷出了宫又往许家去了,顾至诚一听,遂与韩稷道:“看来不巧得很。既是如此,也只好改再由我去问问他了。” 韩稷笑道:“着实是有些不巧。” 顾颂这里得了韩稷示下,连饭也顾不上吃,立即打马去到魏国公府,找辛乙要了那两筐葡萄,一看颗颗饱满晶莹,叶子还新鲜翠绿,心里甭提多高兴,当即让宋疆驼到马背上,急急忙忙地又往回赶。 一路到了坊门口,一看宋疆还在后头,不由道:“怎么那么慢?太阳一晒等会都蔫了!” 宋疆抹着汗赶上来道:“小的怕颠坏了,颠坏了就怕雁姑娘不喜欢了!” 顾颂想想也是,遂就放慢了速度进门,到了华表下,先下了马,将葡萄卸下来,由着宋疆把马牵回去,自己这里拎着两个竹筐径直去了鸿音堂,然后走到门口唤了个小厮:“你把这个送到沈家去,给雁姑娘。” 沈雁随沈弋去长房回来,走到庑廊下,正好见到顾至诚跟前的小厮离去,遂叫了扶桑来问:“顾叔派人来做什么?” 扶桑道:“来看二爷回来没,都来过两回了。” 沈雁哦了声,信步便要进屋去找华氏,然而一只脚刚刚抬起,却又很快收了回来。 顾至诚接连两回来找,必有什么要紧事,她想了想,便就转过身道:“我去顾家瞧瞧。” 到了顾家,一进二门便就听见顾颂跟小厮交待给她送葡萄。再一看,门槛下摆着两竹筐鲜灵水溜的果子,顿时也忍不住道:“哇,哪里来的这么新鲜的葡萄?” 顾颂本就不想让她过来遇见韩稷才让人送过去的,可没料到她会来,见到她突然出现遂就怔了怔。 但看到她满脸欢喜又还是高兴的,迟疑了下,便没敢说是韩稷送的,而是简略地道:“别人送的。”然后提溜起一串,摘了一颗,拿绢子仔仔细细地擦过了,递给她:“我每年都吃,今年的应该也很好吃,你尝尝看。” 沈雁便就接过来尝了,果然清甜多汁,乃是正宗的西域葡萄种。 顾颂看她喜欢,心里也高兴。便就拉了她到背荫处的廊角,拿绢子给她拭着,看她吃。 韩稷在外书房里吃完茶,便就出门来寻顾颂,而顾至诚正好也要去上房给荣国公夫人送中元节的祭礼册子。遂就一道出了门来。谁知才进了中庭,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对,以及地上那再熟悉不过的两筐子葡萄,两人在门廊下,便就不约而同停住了步。 夏日的清风拂过面颊,天井里两株银杏在娑娑地舞动着叶子。让人心里像是长了草似的痒唆唆地。 粗枝大叶的顾至诚看到了这一幕,也禁不住低呼起来:“咦?这小子!” 顾颂平日并不大喜欢吃零食,方才在堂上当庭问韩稷要葡萄的时候他已觉诧异,没想到如今竟还挟着两筐葡萄在讨好沈雁,这就更加让他惊讶了。这小子几时对他这当爹的这么体贴过? 他面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丝尴尬,去看身旁的韩稷,韩稷则眯眼望着津津有味接过顾颂擦好的葡萄吃着的沈雁,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不过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高兴的样子。 顾至诚犯起琢磨,韩稷贵为魏国公府的大爷,又已经是有实权的将军了,应该不会因为两筐果子计较顾颂吧?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干笑道:“颂儿这孩子可真是。韩兄弟你——” 韩稷已微笑起来,温润地望着他:“这孩子,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就是没有计较的意思喽?顾至诚放下心来,再想起先前顾颂在府里开口问他讨葡萄时的熊样儿,原来是为了关心妹妹,果然很有趣!顿时哈哈了两声,终于惊动那头沉浸在甜蜜的果子里的两个人。 “稷叔?” 顾颂见状呆在那里,无措起来。——他就知道会坏事儿!现在他该怎么跟沈雁解释这两筐葡萄的事儿?他下意识地要把沈雁往里头塞,韩稷并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兴许他看不到沈雁的话就不会在乎他拿了这葡萄是去给谁的吧? 他们两个人针尖麦芒,沈雁要是知道果子是韩稷的。会不会立刻把吃下去的赶紧吐出来?韩稷又会不会趁机对沈雁冷嘲暗讽一番?他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彼此知道葡萄的来历和去处才没说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巧! 沈雁可比他坦荡多了,她有什么好怕韩稷的?再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里。 她拨开他手臂站出来,说道:“你干嘛呢?” 然后隔着天井遥遥冲顾至诚挥手:“顾叔!” 顾至诚回应了一声,然后与韩稷走了过来。 顾颂急得鼻尖上都在冒汗了,想到他们交火时的杀伤力度,拎着那串葡萄,顿时不知是放还是不放。 韩稷负着手慢悠悠踱过来,接过他手上的葡萄看了看,然后摘了颗丢进嘴里。 “哪来的葡萄?这么酸。” 顾颂一颗心咣当落了地,立马冲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怎么说话呢?” 沈雁没好气道,并伸手将他手上的葡萄夺过来,塞回顾颂手上:“别给他吃,吃了还要嫌这嫌那。”最讨厌这种占了便宜还要挑三拣四的人。 说完她又转头面向他身后的顾至诚,和气的道:“顾叔,您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顾至诚虽不明白韩稷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再眼拙也看出来他们这刹那间的火星四射,他可懒得跟帮孩子们较真,听见她这么问,遂说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看看近来他听到什么消息不曾。”   ☆、215 咬牙 他话说的隐晦,同时转头去跟韩稷对眼色,韩稷一张脸还黑着,却正扭过头看栏外的花。 沈雁看他这模样,猜着也是为如今外头的传闻,不好说什么,只道:“听说去了许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若是回来了,我让他过过来寻您。”说罢,并不想呆下去了,遂与顾颂道:“我去顾婶儿那里坐坐。” 顾颂立马道:“我陪你去——” 韩稷却从旁凉凉开了口:“颂儿。” 顾颂缓下脚步来,迟疑地道:“我去去就来。”去看看她有没有察觉到这葡萄来历可疑就来。 韩稷抱着双臂,说道:“我听说那天夜里安宁侯——” 顾颂大惊失色,连忙走回来,躬身道:“稷叔院里请!” 韩稷温和地笑笑,昂首进了去。 这边厢沈雁冲他做了个鬼脸,也噔噔出去了。 顾至诚看了看两边,耸肩摊了摊手,也只好往上房里去。 沈府里暗潮汹涌的时候,安宁侯也在抱厦里摊着冰盆乘着凉。 管事领着两名护卫模样的人进来,禀道:“侯爷,您派出去的人来回话了。” 安宁侯嗯了声,好半日才睁开一线眼来,望着来人,说道:“查到什么了?” 那二人走上前来,说道:“回侯爷的话,我们先前在麒麟坊外蹲守的时候,见到顾颂急急忙忙地从外头搬回来两筐葡萄,然后径直拎到沈府去了。据他与小厮对话中得知,这两筐葡萄,是送给沈宓的女儿沈雁的。” “沈雁?” 安宁侯眉头微皱。回想起这个略有印象的名字来。 他知道沈宓有个女儿,但因为没见过而没什么印象,这时候抬眼望见匆窗外庑廊下的蔡氏,他心下忽然一动,倒是又想起一事来。上次在许家。蔡氏铩羽归来之后,不就是说就是因为这个沈雁搅了局么?若不是因为她从中破坏,事情说不定根本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再一想到沈宓又把他给摆了一道,居然将他拉拢他的事情又告诉了沈观裕,他那股窝囊气便又不禁涌上来了,想他拉拢沈宓乃是给他面子。而他竟如此对他不屑一顾,可见并不是个好东西!这两父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护卫招近了些,又问道:“你刚才说,这顾颂送葡萄给沈雁。这是说,他们两家关系很不错?” 上回吴重在游船上为难沈宓的时候,顾至诚也在场,甚至还为沈宓怒而出头,这两人关系好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们两家会好到连儿女间往来也很频繁的地步上,这护卫说顾颂送葡萄给沈雁,到底藏着几个意思? 护卫道:“小的们这几日在麒麟坊周围打听到。这顾颂与沈雁常在一处玩,坊里许多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几乎每天都会相互串门。这都成家常便饭了。” 安宁侯皱眉道:“他们是门对门的邻居,小孩子常在一处玩,有什么好奇怪?” “怪就怪在原先他们俩闹过矛盾啊!”护卫接着道:“小的这几日打听来,这顾沈两家之所以有了接触,乃是因为去年什么时候,沈雁打了顾颂一拳。那世子夫人戚氏还带着顾颂上沈家理论去来着,后来不知怎么。两家倒是就这么好起来了。 “之后顾颂与沈雁越走越近,到如今简直都焦不离孟了。侯爷不妨想想。顾颂今年都十二三岁了,沈雁也已经有十来岁,顾颂顶着这么大烈阳去给她弄葡萄,这里头就没点什么别的?” 安宁侯嘶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这顾颂跟沈雁之间已经有——”余下的话他还真说不出口,可是沈雁虽然年纪小,顾颂却不小了,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顾颂若不是对沈雁有什么想法,怎么可能会对为她顶着烈日送葡萄? 他讷然凝神了半日,站起来,护卫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沈雁是沈宓的独女,沈宓又对之疼爱有加,而顾颂又对沈雁动了情意,那么只要利用好沈雁,便既能达到牵制沈宓的目的,又能够打击到顾至诚——比如说沈宓在知道自己的女儿居然被顾颂所伤害,他绝对会有撕了顾至诚的心吧? 望着窗外的烈日,他咬了咬牙,说道:“再去盯着,尤其打听清楚沈雁的行踪。” 刘括说的对,明着来他讨不了什么好处,那就来暗的,总归让他们知道,他沈家还没资格把尾巴翘上天,他荣国公府也不是那么铜墙铁壁! 护卫们再度前去麒麟坊外守着不提。 荣国公府这里,韩稷进了鸿音堂,顾颂遂立即摒退了众人,屏气凝声地坐在下首。 方才韩稷那句话几乎没把他的心脏给一把勾出来,无缘无故的,韩稷当然不会提到安宁侯,他直觉他已经察觉到那天夜里安宁侯被坑的真相,他一向比他们心思都更缜密,能够疑心到他头上并非绝不可能。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他怎么突然又提起来了呢? 越是紧张他身子越是紧绷,两手平放在膝上,端坐在那里,看上去如临大敌,就等着韩稷开口相问,然后他也好琢磨如何应对。 可是韩稷闲适地坐在太师椅里,一面拿扇子去撩身旁花架上的兰叶,仿似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 顾颂静坐了半晌,渐渐地鼻尖上的汗珠已凝结起来,等韩稷实在已经欣赏够了那盆兰,起身又准备去欣赏他书案上摆着的文房四宝时,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不知道稷叔,有什么话要吩咐?” 韩稷拿起桌上一方砚,反复看了两眼,漫声道:“听说,你跟薛亭董慢几个最近常在一处厮混?” 顾颂一颗心颤了一颤,垂眼道:“近来这些日子,是常在一处玩。” 韩稷放下砚台,负手走过来,含笑抬眼道:“我还听说,你们仨儿装神弄鬼装的挺好的。” 顾颂这会儿可不止心发颤了,而是整个身子都震起来! “稷叔——” “你想问稷叔怎么知道对不对?”韩稷半倾着身子,一副温厚可亲的样子道:“说,是谁牵的头?除了你们仨儿,还有谁?” 顾颂狂抹了把汗,都这个样子了,哪里还指望能蒙混过去?不过韩稷也不是外人,告诉他也无妨。 小心地觑了他一眼,便就垂头道:“除了我和薛亭董慢,还有神偷陈丘虎,然后没别人了。也没有谁牵头,大家说到这份上,就开始准备了。” 韩稷瞪着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变成冰窟窿把他直接冻成雪块。 顾颂支吾道:“那安宁侯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没觉得我做错。” “做倒是没做错,就是带的脑子不够!”韩稷板起脸来,指着外头道:“你眼下去坊外看看,安宁侯的人已经盯了你至少半个月!” “什么?” 这下子,顾颂平日里再没表情,也禁不住目瞪口呆了。韩稷的意思是说,不但他知道了坑安宁侯的人是他们仨儿,就连安宁侯自己也知道了?而且他居然还连自己已然被人盯上都不知道? 他呆立半刻,忽然如风一般蹿出了门。 韩稷微哼了声,凝眉又回到原处坐了下来。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顾颂便惨白着一张脸回来了。 “我溜了一圈儿,发现了至少三个形迹可疑之人。” 韩稷建议道:“要不要提个进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顾颂摇了摇头,坐在圈椅内,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整个儿都蔫了。 他既然已经回了来,自然已经证实了他们的身份。暗中对安宁侯下手的事要是传到顾至诚耳里,他就是不被他打残也绝对会被他打伤!董慢他们两个也肯定少不了一顿好打,安宁侯既已知道,那么大家都得遭殃! 现在怎么办? 他犹疑地看向韩稷,不知道该请他保密。 安宁侯既然知道了又没有上门来寻衅过,短期内也许不会来告状,那么只要韩稷不说,是不是这事就暂时给捂下来了?稍后等他跟董慢薛亭聚到一起商量好对策,就是安宁侯来告状也不用怕他了。 想到这里,他翕了翕双唇,说道:“稷叔你,那个……”脸都烧透了,可话还是说不出口。 韩稷跷着二郎腿,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摇着折扇睨了他半晌,终于站起来,说道:“事已至此,我来想办法引开安宁侯的注意力,但你们自己也得机灵点儿,想想该怎么收场,安宁侯吃了这么大个亏,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善了。” 顾颂一听这话顿时直起了腰,听这意思,韩稷不但不会告他的状,还会帮他们瞒下去?亏他方才还害怕他不肯……他心下顿时惭愧起来,一激动,心情便有些难以抑制,涨红了脸走到他面前,低揖了身子道:“多谢稷叔,我,我……” 韩稷拿扇柄轻敲了下他的头:“别成天老惦记着小姑娘,也花点心思在正事上。” 顾颂一张脸更红了,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216 好事? 事实上沈雁去戚氏屋里打了声招呼就回来了。 下晌顾颂还是让宋疆把那两筐葡萄送了来,临去前宋疆磨磨蹭蹭了半晌,又倒回来说道:“我们公子让小的再告诉声儿姑娘,这葡萄其实是韩大爷送的。不过虽是来自韩府,却是咱们公子的心意,还请姑娘不要计较它的出身。” 还出身呢! 沈雁立在廊下,摇着扇子似笑非笑:“也告诉你们公子,这层我早知道了。” 宋疆立时瞪大眼来:“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好猜?”沈雁顺势坐在栏上,悠然道:“这葡萄这么新鲜,一定是本日到的,然后顾颂又说他每年都吃这葡萄,韩稷又刚好在荣国公府,不是他,也不会有别人了。是不是?” 宋疆简直已佩服得五体投体,他深深看了眼沈雁,翘了个大拇指,然后转身离去。 沈宓晚饭前才回来,等他换完衣裳梳洗完之后进到书房,沈雁已经在屋里了。 她也很关注他今儿进宫的事,再加上韩稷他们一来,很显然大家都觉得皇帝在这个时候应该有所反应。 沈宓遂将日间皇帝问的那番话说给予她。末了又道:“不过我总觉得这消息来得有些蹊跷,兵部至今都没收到消息,假如最后证实只是无中生有,那么皇上有可能会更加加大对魏国公的施压。那样一来,事情就不大妙了!”他忧虑地望着窗外说。 沈雁咳嗽无语。 韩稷暗中既有安排,那么消息自然不会有假,但她却又无法跟沈宓告知这一切使他安心。只好等到西北有确切的消息来再说了。她伏在书案上,说道:“顾叔今儿差人来了两次,看您回来不曾,顾颂又送来两筐葡萄,你过去的时候也替我捎点什么给他。” 沈宓收回目光。“你收的礼,为什么要我来回礼?” 她嘿嘿一笑,挽住他胳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上回得的那几枝湖州狼毫,替我带两枝给他就成了。” 沈宓轻瞪了她一眼。捧起茶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雁收了人家那么多吃的,不回赠点什么也不合适,可若让她自个儿回的话,未免又于理不合。这种事,当然由他出面去办再合适不过了。既然自家女儿这么知分寸,他又哪有不乖乖听命的道理? 她越是这么懂事,他越是放心她跟顾颂接触。到底如今年纪逐渐大了,虽说以如今两家的距离及交情来看,要想完全按照礼法把顾颂当外男来对待,并阻止她跟坊间孩子们往来是不大可能,但该注意的地方仍然还是得注意。 沈雁知道他是默允了。心里暖和着,遂又说道:“七月七的时候大相国寺附近会有放孔明灯的活动,父亲带我去可好?” 沈宓闻言道:“五月里大相国寺办庙会我才带你出去过。这才多久,又想出去玩?这次可不行,中元节太庙有祭祀,八月底皇上又要去围场秋狩,下半年事情多着呢,哪里有空陪你去?你让你母亲带你去。” “好吧。” 沈雁悻悻地放下手来。其实她更喜欢沈宓同去,因为华氏喜欢唠叨。一会儿不准她这个一会儿不准她那个,出去玩儿嘛。守那么多规矩就没意思了。沈宓虽然也管,但对他来说只要不出格就好了,私底下张扬些是没什么的。 沈宓晚饭后便拿着两枝湖笔去了顾家,也不知道与顾至诚说些佬,听紫英说差不多到亥时才回来。 沈雁接下来几日也没见着顾颂,当然因为天气日渐炎热,她也越发懒怠动弹。因为吃的多,她虽然因为骨架小而看着挺苗条,可实际上肉却不少,往年跟华氏去泡温泉的时候常被她捏肚子,如今天一热,随便动动她就出汗,虽然屋里有冰盆,可出门却是个苦差事。 京师里那波消息传了一阵,终于也淡了下去,当然转而之又有新的消息传来,韩稷自那日去后没有再露面,但据沈宓说,兵部似乎已经收到了西北的军报,大约是确定京师的传闻并非谣传。 韩稷虽交代过让她说服沈宓去吹皇帝的耳边风,但其实根本不必她多此一举,沈宓终究是个有分寸的人,这种于国于民无利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努力避免。何况皇帝那道密旨还是基于他建议的举措上下达的,为了避免后患,他自然会借机劝说。 而如今想起来,韩稷之所以会利用到那帮客商,除了以此刺探皇帝的反应之外,估计也是在激起朝中诸如沈宓等一干人的态度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底这件事是全天下的大事,像他那种人,是不会甘于做忍辱负重的无名英雄的。 不把这些人拉出来增进舆论,他只怕睡也睡不着。 日子就在静观其变中度过着,暂时的她只能等待韩稷那边行事,他说计划顺利的话,东辽只消一年便能有结果,那就意味着,只要格尔泰和巴特尔消灭了乌云部和老蒙古王部,皇帝那边便必须要把撤消密令的旨意下发。 那么算起来,时间也会很快了。 同时她倒是也没忘记安宁侯,据福娘收集回来的消息说,安宁侯最近又借着外头的风声开始了正常走动,一开始自然也还是有人议论,过了没两日,众人见到他也就渐渐淡定了,听说这两日已经在茶楼喝茶。 他没有别的异动,而宫里头目前也安静得很,这个夏天相较于去年,还真是过得风平浪静。 华钧成在六月中旬回了京,随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两株古沈香木,这大半年里过去他还是亲切得像尊弥勒佛,但是无人时沉默的时候也多了,有时候会捧着把紫砂壶在浣玉池旁坐上一整天,就连池子里的老龟都忍不住探头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当然,当知道自己忠心耿耿的结果等来的却是皇帝的猜忌和厌憎,任谁都不会好受的。 沈雁也想过要不要劝他把家财捐出来保命,可是再一深想,只要没有战争,皇帝在乎的并不是他的家财,便是捐出去,也未必能保得住性命。再者,皇帝不自己派人来搜搜,他会相信他是全部家当都献出来了吗? 这件事已无退路,只能在争取时间之余迎面寻找机会。 沈雁在等待西北的消息,因此,最近在府里的时间非常多。 前几日原是要约华正晴他们去婆罗庵避暑,但华正晴因为已经满了十五,上个月才及了笄,已经准备说亲,她生怕晒黑不肯去,华正薇听得她这么一说,也怕回来不能见人,她们不去,沈雁便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府里沈弋是要做她的大家闺秀的,一年里头除了走亲戚,恐怕也就出个两三回门,季氏倒是说过许多次,让她多出来走走,华氏也很乐意带着,但她就是不大提得起兴趣。不过也幸好如此,才使沈雁在府里不至无聊。 这日在长房里跟她一块儿绣花,便听得那边厢季氏的屋里传来响亮的说话声,侧耳听了听,倒像是陈氏过来了似的,原不在意,可却得季氏道:“……好事啊!”便就立时打起精神来了。 自打沈思敏离京后到如今,府里简直是出奇的平静,长房兢兢业业地持家,二户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三房沈宦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在外游历,剩下个沈莘自刘氏死后又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四房里横竖是没有交集,不知道这“好事”又是从何而起? 正打算问问沈弋,沈弋却已经平静地站起来道:“似乎是四婶来了,咱们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事?” 沈雁立时便看出她优雅的表面下那颗八卦的内心来,顿时乐开了花,放下针线哧溜下了地,便跟着她到了季氏房里。 陈氏果然在座,正捧着茶与季氏说着什么,两个人面上都有笑容,看得出来议的果然是喜事。 沈弋便就笑了:“母亲和四婶这是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季氏招手唤了她俩过去,说道:“正说给你三叔续弦的事呢,你四婶娘家正好有个远亲,因为家中连守了几年孝,耽误了议亲,都二十二了还没有许人家,你四婶才回了陈府见过的,这不,回来就跟我商量来了。” “有这么好的事?”沈弋也不由高兴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自打刘氏死后,沈宦一直单着,虽说是该守一年的热孝,可刘氏若不死也已经成了下堂妻,因而规矩上也就不那么在乎了。算算到九月里就满一年,这个时候既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把握把握的。等到三媒六聘暗里操作下来,一年也就满期了。 但是沈宦受到刘氏不贞的打击后,对填房的要求明显苛刻起来。 这几个月陆续也曾替他说合过几个,每次不是嫌人家订过亲,就是嫌人家亲戚关系复杂,倒是没一个被他相中的,这个中究竟是不是沈宦自己的心结并不好说,总之对于三房续弦这事,沈雁可并不那么乐观。   ☆、217 缘由 季氏跟陈氏道:“你把具体情况说说。”又对沈弋她们俩道:“你们俩姑娘家,还是先下去吧。” 议的是长辈的婚事,若是成了,来日这女子便会是她们的三婶,她们在场听着这些议论,终归不尊重。沈弋便就点点头,拉着沈雁站起来,退了出去。 出门拐了个弯,沈雁却又在庑廊底下停住了脚步,冲沈弋挤了挤眼,拉着她往后窗下来。 沈弋原是立着没动,但被她这么拽着,后来却又半推半就地跟了上去。 才走到后窗下,陈氏的声音就从屋里一字不落地传出来: “这姑娘姓曾,二十二岁,原籍是南海,是我母亲的表姐的女儿,家里都没人了,只有个侄女儿跟在身旁,是她哥哥唯一的骨血,还只有十一岁。她十五岁上父亲过世,丧期没完又到了母亲,然后又是哥哥。 “唉,说起来这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背,嫂子已经被娘家人接回去了,就剩下这姑侄俩守着份家业。但她们曾家说起来大嫂也该是听过的,便是前朝曾经以三道奏疏便参倒了永安长公主附马的御史曾鉴的家中。 “这曾家家大业大,论起家世底蕴虽不如咱们家,但也是岭南境内有名有号的,如今第三代里也有人在朝为官,只不过没在京中罢了。这曾氏的曾祖父子嗣不旺,嫡出只得一个儿子,后来纳了个妾,就生下了曾氏的祖父,也放在太祖母膝下充作嫡子一般教养。 “后来曾家传到了如今的当家人这支,旁的就分了家出来,曾氏的祖父也十分争气。竟凭本事做到了正三品的侍郎,曾氏的父亲也有才学,只是生不逢时,战乱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早逝了。 “到如今曾氏这辈已是第四代,虽说血缘还亲,曾家对她们也多关照。到底是分家出去已久。总不如自家的亲近,总之大事必管,小事难管。姑娘家到了这岁数,手上又持着家业,他们又不敢轻易接到府里,这不。亏得她还记得京师还有个姨母,年初就进京投靠我母亲来了。” 陈氏话音落地。便传来轻轻的杯盘交碰声。 沈弋默立片刻,忽然指了指前方一道小门。沈雁会意,与她蹑手蹑脚进了门。长房格局与熙月堂差不多,只不过多出两小偏院。小门进去便是偏厅,有屏风隔着,外头根本看不见她们的。 这倒是凉快多了。沈雁冲她挤挤眼,在椅上坐下。正正式式凝神偷听起来。 季氏听完陈氏叙述,便就说道:“你一说岭南曾家,我就有印象了,我在娘家的时候,也常我父亲提及,这曾家也出过不少人才。 “虽说没有跟他们家人打过交道,可到底是敬佩的。不想这样的人家也有曾姑娘这么苦命的人——读过书的姑娘家,行事总归要顾着几分体面,又是有着这样经历出来的,自是更加惜福。也不知道模样儿性情又如何?” 陈氏听了这番话,声音不觉又更响亮了些。 “模样儿自是不消说的,南方人,体格照着二嫂来便就差不多。按说岭南那边肤色皆偏深,但这曾姑娘却十分白净,许是遗传了我表姨的缘故。性情么,我是亲眼见着她在房里做了一整日针线的,那手针线活儿也是做得均匀细密,并不比京中多数大家闺秀差。” 季氏笑道:“听你这么说起来,这姑娘倒是没一样不好。” 陈氏轻吐了口气,说道:“不好的地方倒也有两处,一是她如今这个情况,背后虽还有曾家这块牌子撑着,身份不掉,可终归分家出来已久,家里人全过了世,跟曾家本族已隔了代。二来,则是假如嫁过来,便得连她侄女儿一并带在身边,曾家那边恐怕是不方便收留的。 “就是这两处,也不知道老爷与三伯会不会介意。” 陈氏听到这里,也微微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沈宦这个人对功名利禄没有太多的企图,原先娶的刘氏娘家虽帮不上他的忙,好歹刘家承蒙了殉国的刘父,也是有名声口碑在外的。沈宦如今年届而立却还一事无成,这种时候自然是寻个娘家有实力的女子为填房有好处。 这姓曾的女子娘家家族是挺显赫不假,可却与曾氏又隔了两层,便是人品再强,恐怕沈观裕也很难立时应允。 她说道:“虽说是分家出来了,可到底在四代内,这曾家难道也未曾替她安排过婚事不成?” “说到这层,大嫂恐怕是没细想了。”陈氏道:“如今曾氏这房产业已全落在曾氏手上,虽称不上什么豪富,到底几代经营下来也是不薄的,曾家也是要面子的人,越是要面子,这种情况越是不好插手。否则若是他们作主让人撮合亲事,岂非让有心人疑心他们图谋这份家产? “我看曾家宁愿就是白看顾她们一辈子,只怕也不会插手她的婚事。” 季氏听得这么一说,倒是又不由点起头来。 像这种情况是特例,倒的确不能等闲待之。 她再沉吟了片刻,说道:“第二桩倒还好说,咱们也不缺这几口饭,来日顶多也就是添份嫁妆而已,何况你说曾家自己手上还有家业。只是这头一桩——不如回头我先去探探老爷的口气再说。”季氏沉思了半日,这般道。 陈氏道:“那是当然,我也是心里没底,才来寻的大嫂。” 这里她们议着细节,沈雁也与沈弋对视了眼,走出耳房来。 到了去往沈弋院里的庑廊下,沈弋忽然停住脚步,缓声道:“三房也是该有个主母了,自打刘氏那事闹出来,虽说是府里是压住了,可终归一看到三房空落落的就不免想起这些来,而三叔这一年里也甚少着家,这样下去,莘哥儿怎么办?” 沈弋如今替季氏分担着家事,显得越发操心了。 沈雁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沈莘这一年里很平静,很规矩,而且还很上进,但是刘氏终归是他的母亲,从当初她在街头撞晕时,沈茗撇下他就走、而他好歹还留下来陪着她这点来看,他应该还是有几分情义的,就算刘氏名声再坏,他心里对生母的情感依然还是会有。 所以他越是这么平静,压抑的情感也就越多。而假若沈宦再续弦,他的悲愤也就越是会转化成为对继母的抵触,三房这门婚事,可不大好管。 “我记起早上还冰了有西瓜没吃,我先回去了。” 她冲沈弋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扭身出了去。 沈弋盯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也拿团扇遮头回了房。 沈雁到了华氏房里,摇醒正睡得香的她,避开她顺手扔过来的一个大枕头,从榻尾这边爬上去道:“有新闻!” 华氏拧着她的耳朵:“你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事来,我这就剥了你的皮!” “当然有!”沈雁趴在她身上,说道:“刚才我听四婶说要给三叔说亲。” 说罢,她便把偷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华氏闻言顿了顿,并没有呈现出惊讶之色,但瞌睡终是醒了。她撑着榻板坐起来,凝眉道:“之前也议过两回,你三叔并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这次你就肯定他能瞧得中?” “我瞧着有可能。”沈雁坐起来,扬唇道,“您忘了四婶的父亲在朝中任什么官了吗?” 陈氏的娘家父亲陈毓德,也是前朝的遗臣,但他前朝时在广西放外任,并不是沈观裕这般京师重臣,而且在赵氏攻打京师之时,陈家又曾给予配合,因而与其它一部分遗臣一样,他们很自然地融入了新朝廷,而不像沈观裕这么样受人瞩目。 建国后陈毓德与其两位弟弟仍然先放了几年外任,到六年前,调回京师任了太仆寺卿,负责北京畿北直隶以及河南山东四地的马政。 华氏想了想,说道:“陈大人如今任太仆寺卿,朝廷又重视马政,这是个要职,陈家如今大权在握不假,但这跟你三叔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猜不透。” 沈雁得意地在凉簟上盘了腿,说道:“如今东辽打的如火如荼,西北正在备战,所需马匹就算不紧缺,也必是需要大量填充,建国以来山西辽东的马市尽皆关闭,如今山西各地行太仆寺手下的马匹都还是早年的蒙古马交配的种,即便是数量跟得上,质量也必然跟不上。 “而相反这些年来,京畿四地的马匹数量却繁衍得极佳,这从皇上每年去狩猎时都会换匹新马就看得出来。边防卫所马匹不够,自然就得向太仆寺调马,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时候兵部应该已经跟太仆寺下了文书,而陈毓德眼下却偏偏交不出那么多马。 “交不出马来,那该有多么严重的后果?眼下只有求到咱们老爷去皇上面前通融通融,才有可能避过这场祸去。可是四婶跟四叔关系那么僵,他们的矛盾又由来已久,四婶当初坑了丘玉湘一把,太太不肯原谅她,老爷必然也对陈家暗有微词。   ☆、218 忧虑 “想要改善他们的关系,暂时是不可能了。为了紧紧拉住沈家这条线,陈家只好想办法再与沈家结上一门亲,而他们眼下这远房的表姑娘,显然就再合适不过了。” 她望着华氏笑了笑,端起扶桑倒来的银耳羹吃起来。 华氏凝眉半晌,说道:“你的意思是,陈毓德交不出马,所以借着给你三叔说亲的事来跟咱们家缓和关系,顺便求咱们老爷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 “就是这么回事。”沈雁点头。 “可你刚才不还说京畿四地马匹繁衍甚佳么,怎么转眼又交不出马来了?”华氏蹙眉望着她,没好气摇起了扇子,“真不知道信你哪一句。” “我说的都是事实啊。”沈雁摊手,“繁衍得好不代表马匹合格度高,中原内地的马始终不如边关的马匹强壮,这种马行行商赶赶路还是可以,若是用于打仗,那三匹马还顶不上人家东辽一匹!”若是中原的马足够强壮,那么前世那场战争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了。 最起码,魏国公身边有那么多良将在,大家若有匹骏马在手,护送着魏国公安全撤退总是能做到的吧?边关将士若真有这么不禁打,那十几年里从南到北又是怎么打过来的? 所以足见,陈毓德治下的马匹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眼下到了准备打硬仗的时候,他怎么能不着急?哪怕眼下人家还在内讧,可万一他们借机冲破边关防线了呢? 华氏听她这么一说,倒是认真起来,“这么说你四婶这回还非说成功不可?” “那当然。”沈雁捧着汤碗似笑非笑。“她如今在婆家弄得如此地步,虽说四叔也有错,可自家姑奶奶跟丈夫之间关系恶劣如斯,陈家总是没有什么脸面的。这次她若是办不成这事,只怕连娘家那边往后都要靠不住了。” “也太势利了点。”华氏忍不住道。虽说她跟陈氏之间总还有几分隔阂。而且陈氏做事可着实太绝了些,可大家都是女人,沈宣当初为了伍姨娘也确实闹得不像话,这会儿听见陈氏如今竟是这般爹不亲娘不疼的境地,倒也生出几分感慨来。 沈雁却冷静得多,她说道:“陈家当初把四婶嫁到沈家来。就是从利益方面着想,既是结两姓之好,当然要以大局为上。四婶没达成娘家所愿,这种局面是必然的。所以我倒是在想,那位曾姑娘兴许并非她自己寻到京城来。而是陈家去接她来的。” 华氏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照你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西北那边必然不会等很久,虽说沈宦续娶的话,也会省略不少步骤,但总归得有个过程,他们为了达到目的,自然是把人直接接过来痛快得多。 “既是如此。那这事我横竖不插手便是了。这事跟咱们关系也不大,先由他们折腾,你三叔终归是要续弦的。娶谁不是娶。”华氏想通了,坐回榻沿上,看见沈雁把属于她的那碗莲子羹也喝光了,不由横了一眼:“吃吃吃,你仔细胖成个猪!” “才不会呢!”她郁闷地抬起脸来。 前世她也是这么吃来着,后来也没见发胖啊。秦寿那渣还曾嫌她太瘦了来着! 沈雁来这趟的目的也是为让华氏避开这事,沈莘心里有恨。必然不会让沈宣那么顺利续弦,而陈氏要达到这目的。则必然会暗中使下不少劲,这个时候谁若是不当心被卷了进去,可就真是划不来了。就算如今华氏在府里已经今非昔比,这种事情也还是能避则避。 沈弋这边回了房后,坐在镜前沉思片刻,眼见得陈氏从季氏屋里出了去,于是也到了正房。 “母亲打算要替四婶去跟老爷探口风么?” 她偎着榻脚坐下,顺手拿起针线篮子里两股散落的绣线绕着。 季氏一面点着对牌,一面漫不经心地应着她:“我是大嫂,如今又管着家务,这事能不上心嘛?” 沈弋默了默,抬眼道:“母亲近日也怪累的,要不,就让二婶去办吧?二婶近来与老爷关系挺融洽的,这事由她去说,说不定更合适。” 季氏哼笑了下,说道:“你四婶与你二婶向来面和心不和,这事她又先找了我,我怎么好推来推去?” 说起来这事办好了与她也有关系,往年沈夫人当家的时候,她还不觉得自己离真正的主母距离有多远,沈夫人一出事,突然这重担到了她头上,惊喜兴奋之余,也难免惊惶失措,好在有个沈弋能帮着她些,才不至于出什么漏子。 可即使如此,陡然间交手,也难免反过来被下面人拿捏,下人们公然顶撞自是不敢,可总有那些在主子跟前有体面的,比如说沈夫人带来的亲信,以及沈家的家生奴才,既把着重要的差衔儿,又防着新主母趁机洗盘,因而面上敬着你三分,私底下但凡有什么事总是要怠慢个几分。明明今儿能办好的,非得拖到明后日。明明可以做利索的,也非得留下那么一两道手尾,让你不得不亲自又过问几句,或把他们请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教。 总而言之,这中馈大权虽然是不费半点力气就到了手,可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她又不像华氏,身边还有个沈宓撑腰,再者万一使唤不动,到了关键时刻,只要砸几个银锭下去,总有人争着抢着替华氏跑腿。 可她却不同,眼下若不趁早办几件实事竖起威信来,底下人便总也不会把她放到眼里。 所以替沈宦续弦这事,她是真上了心的。 她对了几块牌子,忽然又抬起头来,打量沈弋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平日也不见你这么推三阻四的,你三叔这事我是怎么都绕不过,怎么这时候说起这种话来?” 沈弋讷了讷,低头道:“没什么。” 她又能说什么呢?明明知道过来也是白过来,季氏说的对,她是大嫂,二房与四房的矛盾由来已久,虽不至于伤了体面,终归不好再去激化他们的矛盾,否则的话,到头来不也证明季氏这当家的人能力不够? 她站起来,说道:“屋里坐了一天了,我出门去透透气。” “去吧。”季氏挥挥手,又埋首进了那堆对牌里。 沈弋出了院门,在廊下站了站,穿过天井,又穿过西跨院,从西南角门出去,径直到了鲁家。 因是常来,鲁家的下人见到她反应都很平静,个个微笑称呼着弋姑娘,主动告诉着她鲁夫人的去处。 鲁夫人在水榭里乘凉,她迈着碎步,提着裙摆,盈盈跨过门槛,顺着曲折的游廊往东花园行去。 途径西跨院,临窗的少年展颜一笑,扔了笔从门内走出来,“正想着你在做什么,可巧你就来了。” 沈弋缓缓地垂了头,团肩抵着下颌,立在竹林下,婉如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鲁振谦有些看呆,竹林里的雀鸟扑地一声蹿出来,他才回了神,说道:“我们去天井吃茶。” 沈弋随他进了穿堂,往右走,过了月洞门,便有一棚如紫海般茂密的紫藤,架下石桌上摆着一盆抽着箭的兰,清瘦静美,婀娜婉约。 两人分对面坐下,鲁振谦望着她:“有烦心事?” 沈弋顿了下,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凝眉道:“你前几日跟我说的东辽那边的战事,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到底会影响到大周不曾?” 鲁振谦讷了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弋叹了口气,无限忧虑地道:“我四婶刚才来找我母亲,说有个娘家表妹尚且待字闺中,大约是想撮合她与我三叔的意思。 “可你知道的,我四婶的父亲管着京畿四地的马政,这两年陈家跟沈家关系马马虎虎,陈家人自打过年时走动了一回,都有大半年没来过府上了,原先也没曾听我四婶提起过她还有这么一位表妹,我总觉得,陈家只怕有什么地方要求到我祖父。” 鲁振谦闻言,站起身来,先是昂扬地盯着飘泄而下的紫藤看了会儿,然后才回身道:“我听我父亲说,兵部这几日才向太仆寺下发了调马的公文,如果你确定陈家是有求于你祖父,那么有可能是太仆寺如今拿不出那么多匹合格的良驹来。” “原来是这样。”沈弋眉头皱紧了。 鲁振谦扬唇,又走回来,坐下道:“这是大人们的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别愁眉苦脸的,我好容易才等到你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说着,将桌上的茶轻轻推过去,隔桌凝望着她。 沈弋别开红透了的脸,说道:“你别这么着,跟你没关系,跟我却是有关系的。莘哥儿如今对刘氏的死仍然耿耿于怀,我三叔若是议亲,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而我四婶若是背负着这重任,必然又会想尽办法地做成,我母亲若是插手的话,少不得要沾身灰,到那时我——”   ☆、219 作戏 “别怕,”鲁振谦没等她说完,便一把覆住她的手:“有我呢!” 沈弋垂下头,将手抽回去,默默地望着地下。 鲁振谦见状,也咳嗽着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咽了口茶,望着前方,说道:“你不用担心,等过几年我们成了亲,你就不必那么辛苦了。我母亲也很喜欢你,到了我们家,便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了。那时候只要我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 “是么……” 沈弋喃喃地回应着,眸色却是忽然变得黯然。 嫁到鲁家之后,真的就从此天下太平了么?鲁家有兄弟三个,还有个已出嫁的二姑娘以及在阁的鲁思岚,论起复杂程度,一点也不比沈家差。从沈家嫁到鲁家,也不过是从一个勾心斗角的后宅搬到另一个勾心斗角的后宅而已,又怎么可能没有糟心事呢? 那会儿的她,上头不但有公公婆婆,有嫁得不错的大姑姐,还有大伯兄二伯兄以及两位嫂子压着,即便是鲁家上慈下孝,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未必没有磕磕绊绊吧? 想到未来,她的心情忽然灰暗起来。 原来她来时的忧郁是因为这个,因为对未来的茫然。 即使过几年情况会变好,环境会因为她的出嫁而改变,可是在出嫁前的这几年呢?鲁振谦并帮不了她什么,一切还得靠她自己,季氏需要她来帮忙扶持,沈芮需要她来打点未来,还有她自己的前途,也需要她来筹划。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为什么人生路长得就像看不到边似的。 她端起茶。就到唇边,麻木地喝了一口,一盒透着沁香的蔷薇花片,就在这个时候伸到了眼前。 “这是蔷薇花脯,是新出的点心。听说外头小姐们都很爱吃。回来的时候,我特地绕过去买的。”鲁振谦半蹲在地下,扬起那张俊朗而飞扬的脸,温柔地冲她笑着。 看到这张笑脸,沈弋才将麻木的心忽而又融化成一湖春水,一圈接一圈地荡漾开了。 她是府里的长姐。照顾弟妹们照顾惯了,做弟妹们的榜样也做惯了,长到这么大,只有他会这么样变着法儿地讨她欢喜。 她只是普通的女孩子,她也喜欢被人宠。 她眼眶一涩。忽然就有些泪眼模糊。 沈弋回到房里的时候,正好遇见季氏出门。她在门外让了路,等季氏先行,却不小心碰掉了手上的扇子。 季氏盯着她看了两眼,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神思恍惚的?” 沈弋一笑,抬手印了印脸颊:“天太热,晌午没睡,竟有些犯困。” 季氏闻言遂怜爱地睨了眼她。说道:“听说老爷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你要是困了就让芮哥儿先吃饭,回头等我回来再与我同吃。” 沈弋点点头。目送她出门,才抿唇回了房。 季氏怀揣着心事,也未曾多留意她,出了长房,在院门外略顿,便就先拐到二房来。 华氏这里正在传饭。沈宓在跟沈雁拿羽箭投壶,季氏进门见状。便就笑道:“还是你们这里气氛好!”华氏闻笑迎上,说道:“大嫂来的巧。不如留下一起用饭?”左右也不过叫丫鬟们多走一趟的事,并不麻烦。 季氏因家务事常在各房出入,沈宓便是在场,也早少了那么多顾忌,这会儿遂也让丫鬟们收拾好了器具,走上来:“大嫂这会儿过来必是有事,你们俩在这吃,我去书房就成。” “不必!我就是过来说几句话,回头还得去上房,不耽误你们。”季氏摆手阻止,说着,拉了华氏到一旁,先是看了看门下,才张口道:“老四家的说有门合适的亲要给老三说说,不知道这事儿你听到了不曾?” 华氏乃是从沈雁口中听来,沈雁又是偷听而来,她当然不会承认知道。遂眨眨眼道:“还有这事?我不知道。” 季氏便就将日间之事和盘托出了,跟沈雁先前说的倒是十分吻合。说完她又道:“眼下家里的事虽说是我作主,可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并不是那独断专行的人,你是二嫂,你也来说说意见,到底我该不该撮合这事儿?” 华氏见到她来时,就琢磨着是为这事而来,眼下听着果然是来套她意见,便就摇着扇子沉吟起来。这事她既知了内情,就不能再插手,可若是明白地拒绝,很显然又容易得罪人,这么说来自然态度上就得留点余地。 她想了想,说道:“这个事情,我看咱们说了不算,首先还是得问过老爷子,然后再听听老三的意见。毕竟这是家里的大事,经过去年那档子事,可不好再弄出点什么差错来。” “你说的很是。”季氏点头,凝眉道:“可我想着既是老四家的亲戚,陈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往上五六代都是官宦出身,底蕴也并不低,那曾姑娘据说家里也是出过仕的,也读过书,人品总归差不到哪里去。” 人姑娘人品不差,可不代表这里头就没有猫腻!华氏微笑着,不咸不淡道:“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人选,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缘份。” 季氏看着她,说道:“要不,你随我上老爷屋里走一趟?” 华氏微顿,说道:“就是不知道老爷这会儿回来了不曾?”说着便往帘栊下正装模作样在那里抚花弄草的沈雁望了眼。 沈雁接收到讯息,遂“呀”地一声弹起来:“我的手!” 旁边的福娘和紫英立时围过来,华氏也立刻站起冲到沈雁身侧,慌不迭地将她按住的那只手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头不知怎地竟弄出道半寸长的血口子来! “这是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华氏一面斥着她,一面叫着人打水拿药膏。 季氏随后也走过来了,一看那帘栊下养的一盆莲花,立时道:“定是被莲梗刺给划到了!可要唤廖仲灵来瞧瞧?” 华氏道:“那倒不用,这么点小口子,上点药就成。”说完她又歉意地道:“这可不巧了,老爷那里,还得劳烦大嫂先去走走。” 季氏也是无法。谁家的女儿不是宝贝疙瘩?虽是个小口子,可到底是千金小姐,换成是她,也定是先顾不上别的了。便就道:“无妨,你先看着雁姐儿罢,我先去探探老爷口风。”说罢见着丫鬟们已拿了药瓶来给沈雁上药,便就出了门去。 等到她消失在院门外,沈雁神情便就松下来,不慌不忙抹去指上的朱砂,就水洗了手。 朱砂是她早就让扶桑自沈宓书房里弄来的,季氏这一过来,她就知道多半是为了日间那事。既是要为避免沾灰,自然不能不防着,因而华氏这里一看过来,她就立刻备好的朱砂抹到了手指上。 华氏不慌不忙叫人去请沈宓过来吃饭,一面引着她往饭桌旁走:“老爷子可通透着呢,这事你大伯母只要起个头,他八成就知了分晓,这事就看他怎么处理了。” 沈雁道:“不管老爷什么态度,都避不过莘哥儿的抵触去,再者这曾姑娘跟四婶是亲戚,她一嫁进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一个情况。在熟知她的性情之前,咱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陈氏既是要借这件事来挽回娘家对自己的信心,少不得要拼尽全力来完成这事,先不说这期间跟三房有什么碰撞,只说事成之后,以如今陈氏与沈宣的关系,身为陈氏表妹的曾氏,究竟是该对表姐的处境置之不理,还是想办法改善? 若是置之不理,那么岂非有忘恩负义之嫌?若是想插手改善,初来乍到的她又是否有这个能力? 这层关系,实则也十分考验着这曾姑娘的心智手腕。 正说到这里,沈宓就走了进来,一看季氏果然不在,便就一面在桌旁坐下,一面顺口问道:“大嫂来有什么事?” 华氏遂将事情始末说了,并特意强调了两分曾氏与陈家的关系。沈宓听完果然凝了双眉,收住举起的牙箸,张口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还是咽了下去,片刻便又恢复了表情,跟没事人一样重又举起筷子来,说道:“吃饭。” 沈雁见他这般,遂就放心地低头扒起饭来。 如今沈宓与沈观裕面上融洽,私下却已各自为政,季氏来说的这事虽是家事,但实则却因朝事而起,若在从前,沈宓自是会站在家族或是沈观裕的立场来分析分析这件事,可是如今不同了, 沈观裕如今首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在给沈家带来利益之余,会不会影响到皇后和郑王,而沈宓则纯粹只站在沈家和沈宦的角度考虑,道不同不相予谋,他跟沈观裕走的路都不在一个方向上,自然就无谓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了,而就算有意见,也已经代表不了沈观裕。 这里季氏到了上房,沈观裕听说她来便就出到了外厅。 听她说完了来意,他在帘栊下立了好久也未曾出声。   ☆、220 气恼 季氏倒没料到这个情形,本来她以为就算他不同意也至少会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毕竟陈家的地位摆在那儿,曾氏的身份也摆在那儿,虽然不是曾家的嫡支,又已经分家出来,可终归还在四代以内,曾家在岭南,也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 可是沈观裕不说话,她却也不好打断他。 片刻,沈观裕在帘栊下抬了头,说道:“既是陈家的亲戚,怎么是老四家的提,而不是陈家来人?” 陈家不来人,不是因为眼下这关系半生不疏的,人家没好意思登门直说嘛!季氏心里暗忖着,面上却仍是恭谨地道:“老四家的也是说先来看看老爷的意思,她到底是沈家的人,当然是还是以老爷和老三的意思为主。” 沈观裕嗯了声,往前踱了两步,说道:“曾家门第不弱,如果说这曾氏的祖父任过六部侍郎,那么此人应该还算我的同僚。曾家家世虽则显赫,但近代出大官的不多,这曾侍郎我也略有印象,曾氏虽已无家人,倒也不算什么。” 季氏听到这里,不由放了些心,既是老爷子认定家世匹配得上,那头一桩自然是没有问题了。于是她问:“那么不知这曾氏侄女的事——” “这些都次要。”沈观裕道:“还是先去相过人再说。” 季氏连忙称是。见沈观裕摆手,知道已无话交代,遂就退了出来。 这一趟倒是比她想象的顺利,因而回到房里还有着几分兴奋。 等上了饭桌,自不免跟沈弋提及。沈弋听了倒是也没说什么。 陈家如今管着马政,权力并不小,两家关系原本密切,不过是因为陈氏与沈宣这事闹的硬生生疏远了下来,眼下陈家虽然有求于沈观裕。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保不准日后沈家就没有求着陈家的地方,沈观裕深思熟虑后,会同意下来也并不让人意外。 何况沈宣与陈氏终究还得过下去呢,不是么? 现在就看三房的态度了。 但是沈宦现如今不在府里,就是要相看。也得先问过他的意见。 翌日早饭后,季氏就准备往沈莘处去打听沈宦现如今游历到了哪儿,沈弋在门下拦住她道:“这些小事,母亲又何必亲历亲为?既是四婶起的头,便就让她去问问好了。” 季氏才要回应。沈弋便将她拉回屋里,将从鲁振谦处打听来的这层内情细细说了给她听。“母亲当着这个家,虽然事情还是由您来作主,但有些利害您却不能不知道。如今既有四婶这现成的媒人在,你又何必去逞这个强呢?” 季氏可浑然不知这层内幕,她本以为也就是门寻常亲事罢了,哪里晓得还牵扯着这么深?听完竟也不由觉得背后凉嗖嗖地,再一深想。又不由道:“怪不得昨儿去到二房,你二婶竟不肯跟我去——莫非她也知道了这层,跟雁丫头作戏给我看不成?” 沈弋不知道说什么好。先不说是不是沈雁作戏。二房里有个沈宓,这层利害华氏是迟早会知道的,华氏既然知道,会避开也是人之常情,到底刘氏的死总是二房与三房之间的一个结,这事谁插手都说的过去。就二房说不过去。 再说昨儿华氏不也提醒了季氏让她先问过沈观裕和沈宦的意见再行事么? 昨儿乍听到这事的时候她确是想过推给二房去做,可后来知道了内情。又知道二房同样也已知道,她就无谓再去为这点事白得罪人了。 她瞅了瞅气呼呼的季氏。淡淡道:“母亲也别气了,换成您是二婶,不也会这么做么?依我说,这事儿您就让四婶去办,到了关键时刻你出出面也就成了。往后这曾氏若真进了门,到底跟四婶更亲近些。” 原先沈宪在时,季氏就听沈宪的,如今沈宪不在,季氏便就听女儿的,既是沈弋这么说,她也就没有再纠结的理由,想了想,便就唤来金穗,让她去请陈氏过来说话。 陈氏正在屋里等着消息,见金穗来请,立马便就到了长房。 看得出来心情焦急,进了门还未坐下,便就问起季氏来:“大嫂可曾去问过老爷了?” 既知道这亲事后头还有这内幕,又想起自己差点被当了枪使,季氏满腔的热情忽然也凉了半截,闻言便就漫声道:“去过了,老爷倒没说别的,只说先相相人再说。只是这相看的事还得经过老三,他如今不在京城,恐怕得先搁一搁再说了。” 陈氏听得沈观裕竟没直言拒绝,一颗心已是放了一半,过了这关,自然就没有再让事情搁浅下来的道理。她轻吐了口气,说道:“早说过大嫂出马这事准成,依我看也不必搁着了,既是这样的大好事,倒不如趁热打铁订下来的好。” 季氏低头拿碗盖拨着茶水,说道:“可老三又不在府,又能怎么个趁热打铁法?” 陈氏默了下,说道:“莘哥儿处总归有老三的去向的,不如我去问问他好了。他春上才去过南边,这次应该不会走太远,到时派人直接去请他回来便是。” 季氏抬起头来,笑道:“若是能这般,那是最好了。” 陈氏遂站起来,出了长房。 沈莘已经与沈茗入了国子监,每日里上晌下晌都有课,三房里的空寂似乎使得他有理由将更多的时间倾注在学业上,原先他本就与沈茗最玩得到一处,如今俩人除了兄弟又继续成了同窗,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突来的家变使他变得沉默了些,但却没有失去应有的社交能力。 放学时他与同窗们在街口外分了道,又邀沈茗同去德宝斋买了两包花肥,然后才挟着书回府来。 三房在东跨院这边,长房后头,四房在西跨院,二房后头,沈莘进了院,廊下等侯着的沁香随即与小厮流风迎上来:“二少爷回来了?”一面去接他手里的物事,一面替他遮着荫往房里走。沿途的下人见状也纷纷道安。 沈莘今年已经有十二岁,虽是二少爷,但大少爷早夭,他实际也是家里兄弟们的老大。 往年刘氏在时,生活及礼仪上的事都是刘氏在教,沈宦自己沉溺在他对诗赋的追求里,对他关注并不太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他跟沈宦的关系一直有着距离,父是父,子是子,要想像沈茗与沈宣那样自然,并不能有。更别提像沈雁与沈宓之间那样亲昵。 不过刘氏在的时候,他与刘氏的关系也并不曾多么亲近。 刘家并不能帮到刘氏什么,反而拖累了她不少,这使得刘氏必须花许多时间精力在维护她在公婆面前的地位上,以至于没有多少时间关心他。但这并没有什么,打从记事起,他就谨记着忠孝仁义四字。而世间又有多少家庭,能够做到像二房那样和睦温馨呢? 这些道理直到她死后他才开始懂得,并且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梳理刘氏的一生。 他发现,即使她的作为再让人不齿,他也始终恨她不起来。 他本心并不狠毒这是其一,其二,刘氏终归是他的母亲,她再坏也不曾对他做过什么,即使她也曾有疏忽他的地方,可是一个连娘家都指望不上的女人,丈夫又是这样的不求上进,她能够顾及到的又能多全面呢? 至少她在的时候,他的人生还是完整的,她不在了,他的世界便从此缺失了一个角。 没有事情能够比得上让他的世界保持完整来得更重要。 所以,即使他们认为刘氏再该死,他也还是认为刘氏的死是他心里最深最猛烈的痛。 进了云溪院,沁香端了摊凉的莲子羹,并三四样点心进来,流风则打来了温水侍侯他洗脸。 沁香原是侍侯刘氏的,因着做事细心,季氏让她留下来侍侯了他。流风则是打小跟惯他的人。 沈莘洗完脸,换了衣裳出来,正准备用点心,便就见流风从旁欲言又止,于是道:“有事么?” 流风看了眼沁香,犹疑道:“小的今儿在府里头,是听到件事儿。” 沈莘低头吃了口莲子。 流风见他没反对,便就大着胆子说道:“小的听说四奶奶有门远亲,是个名门望族出来的小姐,正打算说给三爷做填房。昨儿大奶奶去回了老爷,听说老爷也默许她去办。” 碗里瓷羹一响,沈莘便抬起了头来。 流风见他目光灼灼,遂吞了吞口水,看了眼沁香,又继续说道:“小的就是想,当初四房里伍氏死时,四爷活活打死了林嬷嬷,然后四爷与四奶奶直到如今还不说话,四奶奶也一直对咱们冷冷淡淡的,这小姐既然是四奶奶的亲戚,恐怕——” 勺子砰啷一声跌进碗里,沈莘的脸上聚起寒霜一片。 给沈宦续弦?虽然知道这是迟早都避不过的事,可怎么还是听着心里头那么难受?从他生下来到如今,这十二年里,沈宦从来没与他亲近过,这本已是件悲凉之事,若是他再续了弦,生下了别的子女,那么他们将会是完整的一家人,而他,则变成这个家里最多余的那一个。   ☆、221 假的? 这也就罢了,还偏偏是陈氏……刘氏死的那天夜里,在二房,沈宣是怎么逼着沈夫人惩处刘氏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死了个姨娘,他有什么资格因为一个妾而逼着沈夫人惩罚府里的少奶奶?哪怕伍氏不该死,刘氏的命也比她的高贵! 而就算这一切统统都不成理由,眼下离刘氏的孝期也还有好几个月! 他们就这么着急吗? 他看搁在桌上的十指,缓缓握起拳来。 “二房呢?”他问道,“二房可有做些什么?” 流风道:“二房倒是从头至尾没参与。” 沈莘重又默下来,紧握的拳头微微地松开了些。 这里正说着,外头就说四奶奶来了。 沈莘放下手,站起来,陈氏果然已经到了门廊下。他平静地迎到门槛处,行了一礼:“四婶。” 陈氏望了望他,半晌,终于盈出一抹笑容来,说道:“才回来?” 这不是废话么?他明明跟沈茗一起回来的。 可她若不这么问一句,着实又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似的。 沈莘点了点头,说道:“刚到,才坐下歇了会儿。”说着让了让,迎她进来。 陈氏在椅上坐下,环顾了眼这屋里,最后目光落在他尚未用完的莲子羹上,笑道:“你吃你的,我就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不曾?往日都是你大伯母二伯母过来,但近日她们忙,兴许顾不上你,你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便可。” 沈莘端坐在椅内。望着地下,“伯母和婶子们都爱护我,我没什么需要的,多谢四婶。” 陈氏敛了笑,端茶送到嘴边,喝了口。 屋里就这么静下来,沁香和流风对视了眼。又垂首站直。 陈氏捧着茶。又缓了口气,说道:“你父亲近来可有信来?可知他现如今在哪儿?” 沈莘对着地砖缝望了半晌,说道:“前两日收到他一封信。说是在晋中。” “晋中?”倒也不远。陈氏点点头,若有所思。 沈莘余光瞟见,眼里也露出一抹幽寒。 陈氏出了三房,直接去到长房寻季氏。 季氏正看沈弋绣的牡丹来着。听说她来,便就过了正房。 陈氏从袖口里抽出张纸条来。推给她道:“问来了,这是老三下榻的客栈!” 季氏看了看,将纸条收起来:“既是这么着,那么我这就安排人去催请便是。” 陈氏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看起沈弋的绣活儿来。 这边厢季氏有条不紊的办着这事,这里华氏日日里去长房议着家务,也没见季氏在这事上提过她半个字的不是。想着这个中的弯弯绕季氏必是已知道的,既然不说也不撂脸子。那八成是已经想通了,因此她不提自己也不提,权当没有这个事,倒也平静。 季氏派人去追沈宦的事沈雁当然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她估摸了一下路程,去晋中的话来回最快也得三五日,在他回来之前,这事是定不下来的,而在定下来之前,恐怕陈家也不会上门来跟沈观裕提请求。 既然这么样的话,那看来兵部给太仆寺的期限还蛮宽松。 既然这么宽松,那就说明边境情况还没到火急的程度。 虽然兵部跟太仆寺调马这事属于正常的政务衔接,但到底还是让关注着边境局势的一些人留意到了,楚王这日得了消息,下晌便就约了韩稷在凤翔社里听戏,两个人坐在楼上雅座里,眼瞅着台上咿咿呀呀,口里却聊着他们的事。 “东辽到底如何了?兵部还是半个月前收的信,说是巴特尔已经在突袭老蒙古王,格尔泰虽未大举进兵,但却也有从旁助攻,难道真如此前外头传言的那般,局势要变了?”楚王风流倜傥地坐在竹椅里,望着台上的杜丽娘,摇着扇子问。 韩稷捏了颗盐水蚕豆进口里,隐晦地道:“既是兵部也收到这样的讯息,那想必是真的了。” 马政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太仆寺的马如今成了皇家出行专供,虽还有些中用的战马,但一时之间又哪里凑得出那么多的数量?不过这层为难的是陈毓德,跟他关系不大,楚王也只是顺口问问,他自然也就随口答一答。 楚王合了扇子,望向他:“难道令尊没曾有家信传回来?” 韩稷回望他:“王爷想必忘了,边关军将的家信,都得经由兵部转送。” 这是防止边防将领暗生叛逆的举措,当然,这种举措也就只是个表面功夫罢了,但凡是有些身份权力在手的将领,要想传个书信回家,何需走官道?有的是途径传递。 这层韩稷知道,楚王也知道。 但话若说的太明白就不好了,毕竟眼下韩稷虽然俯首称臣,但他对楚王来说还真是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既然没到最后得手那一刻,有些心知肚明的事情当然还是让它保有存在余地比较好。 楚王看了他一眼,便就仍然展开扇子看戏去了。 韩稷吃着盐水豆,从头至尾连半下都未曾停顿过。 东辽那边他如今只管听结果就好,眼下他在考虑着的,是要替顾颂将安宁侯的注意力从麒麟坊给引开。近来他往麒麟坊出没的次数多,安宁侯的人老在那里盯着对他也不好。 看到底下坐着的满园子戏客,他便就侧身向楚王,说道:“下个月皇上便要开始去秋狩了,各衙门里都忙起来,我看只有五城兵马司闲得很。” 楚王听见这话,扇子便不由缓下来。安宁侯前些日子很是倒了一段时间霉,虽说这样也算是让郑王他们吃了个闷亏,可终究也误伤了皇帝的面子,他却不好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最近那波风头过去了,皇帝像是也忘了要找安宁侯算帐,这可不大好。 他偏头问韩稷:“他最近在做什么?” 韩稷笑道:“喝茶听戏,据说闲适得很。” 楚王默了会儿,便就望着他道:“这么闲,你找点事给他做不就成了?” 韩稷笑起来:“有王爷这句话,我哪里敢不遵。” 楚王笑着收了扇子,敲了下他肩膀。 安宁侯不能闲着,不然的话总也撂不下顾颂那边,可也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再火上添油了,否则的话弄毛了他事小,弄毛了皇帝,到时候下令让锦衣司或大理寺严查起来,那么就也落不着什么好去。 这日天将擦黑,安宁侯才回到府里,正准备好生找个地方乘乘凉,五城营的小吏便就驾着快马立时来报:“禀侯爷!南城官仓一带出现多家失盗案,官仓外的砖墙也被人凿了两个大洞!” 安宁侯才坐下的身子腾地一下便立刻站起来! 民居失盗倒也罢了,官仓可是朝廷重点看守地段,如今西北还在打仗,若是有人偷粮——官仓周围都有重兵把守的,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围墙上砸出洞来?看来这下手的人胆子十分不小,居然连他的地盘也敢动! 安宁侯顿时没有了乘凉的兴趣,命人备了马,立即便往南城驶去。 翌日起,消息就传到了四面八方,皇帝听说后着令安宁侯立即细查,于是从这日开始,满城里又开始流传起安宁侯忙于查案的消息。 既然要查案,当然就没法儿兼顾麒麟坊这边了。 当顾颂让人探得坊外眼线退下时,遂立即会合了薛慢董亭。薛董二人听说这事不但安宁侯知道了就连韩稷也知道了,都感到十分惊奇,大家仔细想了想那夜经过,笃信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最后便套好口供,若真是找来了,便只管不承认便是。 同时又开始一一排查起各自门口周围,看看还有无暗梢,两日下来,直到确信不妨事,才又恢复了镇定。但到底是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日日相见了。 南城出了这件事,城门却是要禁上一段时间的了。 季氏正盘算着沈宦这两日应该回转,这日早上先派人随陈氏同去陈家约了日子,然后便过到二房来跟华氏说这相看的事。虽说华氏不插手拿主意,但这些礼仪上的事却是要参与商议商议的。正说着,门外就有人进来道:“大奶奶,二奶奶,派去晋中请三爷的人回来了!” 季氏闻言笑道:“我倒是算着他明日才回来,谁知道竟还提早了一日。” 华氏笑着还未答话,来人便就急急地补道:“回奶奶的话,三爷没回来,只有去的人回来了!” 说着,门外便又走进来一人,一看正是那日派去晋中的,季氏便不由起了身:“怎么回事?三爷为何没与你们一同回来?他不愿意?” 这人道:“回奶奶的话,三爷根本就没在二少爷给的地址上,那地方也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三爷这个人,客栈里更是没有类似三爷的人入住过!” “怎么会这样?”季氏心下一沉,跨出步来:“莫非三爷出了什么意外?” “大嫂!”华氏听到这里,却是镇定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说道:“应该不是出了意外,如果我猜的不错,问题应该出在那地址上。”   ☆、222 巴掌 “地址?”季氏怔住。 地址是沈莘给的,华氏的意思是说沈莘给了她们假地址? 她想起沈弋劝她的那些话,再想起陈氏当日去到三房后,很容易就从沈莘手上拿到了地址。给沈宦续弦的事府里从来没瞒过沈莘也不必瞒,陈氏因着林嬷嬷的事与三房关系般般,她那么样上门问沈宦的下落,沈莘不可能不好奇。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把地址给了她,自然表示已从别的渠道知道了陈氏的目的! 既然如此,他会弄个假地址来糊弄她们有什么不可能?!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能够胡来的吗?!”季氏气得一屁股坐回椅上,胸脯都起伏起来:“如今我连日子都跟陈家约好了,这下人没到场,咱们可就失了约,可怎么办好?——你们去把莘哥儿给我叫过来!” 底下站着的人忙不迭地去了。 华氏当然没季氏那么焦躁,这件事她想管的话可以管,不想管的话也没有敢拿她的不是。沈雁那丫头果然是有几分见识的,这沈莘摆明了就是在无声抵抗继母进门,而加上又是陈氏从中为媒,他会同意这事才怪。 当然严格来说用不着他同意,这是他老子的事,没他置喙的余地,可就如同眼下这般,让他暗地里不动声色使几个绊儿那滋味也不怎么好受不是。 沈莘很快来了,像是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一样,面色坦然得很。 季氏一肚子气,目光落到他瘦而清俊的脸庞上。却是又不由消去了几分,虽不是自己的孩子,可到底看着他长大,刘氏死后沈宦又不多经管他,这层她是知道的。刘氏罪再大也不致孩子。她身为伯母,也没有落井下石的理。 她微吐一气,便就缓下神色,说道:“莘哥儿为什么要给四婶假地址?” 沈莘望着地下,说道:“不是假的,这就是父亲给我的地址。” “你还敢说谎!”季氏有些浮躁了。这事虽然可以跟陈家解释,但是沈观裕若知道,终归会责怪她办事不力。若是知道她为了避免沾灰而刻意推给了陈氏,而导致出现这样的事,沈观裕面前她更是无法交代! “如果不是假地址。为什么派去的人根本查不到你父亲的信息?!” 沈莘抬起头来,静静道:“四婶只要我给地址,又没让我负责找得到他,更没有说过她找他有什么事,我父亲是个大活人,他有权决定自己去哪儿,怎么如今事情出现问题,你们倒都来怪我?难道我不该给她地址。应该直接回绝她反倒好些?” 季氏讷然无语。 沈莘并不再多话,说完之后便出了长房。 屋里季氏被噎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颤着手指指着外头道:“你瞧瞧。你瞧瞧,翅膀硬了!” 华氏噗地一声笑起来,按下她手道:“大嫂还是先想办法联系上老三罢。” 季氏这里倒不怕什么,她还不算关系最大的那个,倒是一心盼着借这事在娘家重新走起的陈氏,才该是最要命的那个。 既是沈宦回不来。那当然就得取消日子了,这里季氏挟着一肚子气让人立马去陈家通知陈氏。陈氏听说之后没到两刻钟就乘着马车飞奔回府了。 进门后直接冲到长房问了经过,季氏当然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说在晋中并没找到沈宦,这事还得往下拖一阵子再说。 再往下拖?陈氏哪里还敢让事情往下拖! 兵部给陈家的期限是两个月凑齐五千匹马,当然这个时候沈观裕已然不排斥结这门亲,但沈宦不回来,这亲就订不下来,订不下来,陈毓德又怎么好开口去求沈观裕?说到底,沈宦不回来,陈毓德便找不到合适的由子去见沈观裕,而沈观裕也找不到台阶主动去帮陈家。 季氏好歹还只是担心不好跟沈观裕交代,陈氏这里却是得担心自己的将来了,如今她跟沈宣这样的关系,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不必靠娘家的话来?沈家上下纵是端正,可到底也有沈宣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她如今倒不愁,可将来老了呢?分了家之后呢? 再有沈茗,若是失去了陈家从旁支撑,沈茗的前途起码也要打个折扣!这个时候让沈莘给暗地里摆了一道,她哪里还淡定得起来? 立时站起来,便就冲去了三房。 季氏生怕她闹出事,随即也跟了过去。 沈莘正捧着卷书坐在黄昏的庭院里发呆,陈氏气冲冲进门,撞响了穿堂门的声音将他从神游里惊醒。 看到陈氏,他平静地站起来,不发一言。 陈氏因为刘氏本就对他亲近不起来,再因着这事,忽然间不知怎么,一巴掌抡起来,就朝他脸上直扇过去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敢拿个假地址来糊弄我?!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巴掌不偏不倚堪堪好落在沈莘脸上,随后赶来的季氏看到却阻止不及,连忙冲过来:“老三家的!你这是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你看看他这个孩子,却有着多么深的心眼儿!他连你我都敢欺骗!”陈氏咬牙切齿地说道。 季氏瞪了她一眼,去看沈莘,只见他一边脸已倏地红肿了,但却不急不闹,定定站在那里,心下不由一阵发颤,拉了他过来拿绢子轻印着,一面喝斥旁边看呆了的小厮:“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打水拿药膏?!” 小厮连忙拔腿跑开。 沈莘却挣脱季氏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季氏忙道:“莘哥儿去哪里?” 他一声未吭跨出了门槛。 陈氏余怒未消,却也在看向季氏。 沈莘可不是沈璎,更不是下人奴才,他是府里正经的二少爷,三房的独子,她打他的时候也没料着他居然避都不避,这一挨了打之后更是一声不吭,她倒宁愿他反驳她两句或是哭闹一番,她也好趁机骂骂他,可他这么样不声不响地走掉,着实让人心里没底起来! 看季氏追了上去,便踟蹰片刻,也跟上去了。 沈莘出了三房,径直往上房走去,到了正厅里,便撩开衣袍跪下,直直挺立不动。 “莘哥儿!” 季氏快步走进来,轻声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伯母回去。” 说着去拉他。 沈莘不动,说道:“我不去。既然事情严重到令得四婶打我,我今日必要问问老爷,看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接受这样的惩处。我是沈家的子弟,自幼老爷便教我要有节气风骨,该我受的,我半点不推,不该我受的,我从哪里得的便要还回哪里去!” “莘哥儿!”季氏惊呼起来。 随后赶到的陈氏听到这句话,心下不由一凛,后背也冒出丝丝冷意来。 福娘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沈雁正在顾家跟顾颂赌棋,在座的还有鲁思岚,她刚好赢了一大把剥好的石榴肉,正得意得停不下来之时,福娘就进来了。 她趴到沈雁耳边,焦急而小声地道:“四奶奶把二少爷打了,二少爷如今与她们杠上了,现在正在上房里闹得收不了场呢!大奶奶急得团团转,把咱们奶奶也请过去了,姑娘快去瞧瞧吧!” 福娘知道她一向赌运好,眼下虽只是赢几个果子,可那也是彩头啊,若不是惊动了华氏,她也不会巴巴地来打扰她的兴致。说着,她便又简单地把事情来龙去脉给她说了一遍。 沈雁听完顿时收住了手势,回过头来。 三房这事她没打算伸手,因此没太去深想沈莘的心思,当时虽觉陈氏这趟去的也意外地顺利,但她也想不出沈莘不给她地址的理由,这是沈观裕首肯的事,他总不能公然反对沈宦续弦。 但她当真是没想到沈莘竟会暗地里留这么一手,拿个假地址来糊弄陈氏,陈氏只盼着这事能早日办成,这当口知道事情坏在他手上,她当然会暴怒!沈莘被她打的时候不避不闪,难道——这是他早就已经预料到的事? 他就是这种方式来反击挖空心思使他拥有一个继母的人? “出什么事了?”顾颂问。 鲁思岚也关切地望过来。 沈雁将手上棋子掷回棋罐里,抓了把石榴籽在手站起身来:“家里有点事儿,我先回去瞧瞧。” 顾颂连忙站起来,张口道:“要不要我跟你去?”他实在是怕了沈家那些事了,万一这次又把二房卷进去怎么办?当然他一个外人并不能插手,可是他陪着去的话,好歹可以替她壮壮声势。 沈雁笑道:“不用,小事而已。你们玩儿罢。”说着匆匆与福娘出了门。 这里鲁思岚见着她拐出了门外,看了看仍在痴痴相望的顾颂,遂一面伸手收着棋子,一面说道:“天色还早,要不咱们再玩两盘儿?” 顾颂却没了兴致,怏怏地道:“我有点累了,改天再玩罢。”说着径自走了,把人家姑娘就这么晾在那儿。 鲁思岚站在原地怔了会儿,耸了耸肩,也只好出了府来。   ☆、223 免谈 沈雁回府直接去了上房,果见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季氏妯娌三个都在正堂,沈弋也在,而沈莘则还跪在地下。屋里鸦雀无声,看来像是该劝的话都已经劝过了,如今众人已处于束手无策之间。 沈雁进了门,先看了看沈莘的脸,左边这片果然微微红肿了起来。遂转身面向季氏她们道:“可曾让人去请老爷?” 没有人说话,季氏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轻轻使了个眼色。 这当口她也十分难做,不去请的话,对沈莘不公平,去请的话,又难免得罪陈氏,沈观裕回来见状,必然会追究,沈莘到底是府里的孙少爷呀,而陈氏是隔房的婶母,她有什么资格打他?到时陈氏肯定落不着好,回头岂不怪罪她? 所以她才让人去请了华氏来做劝客,谁知道沈莘谁的话也不听。 眼看着天色近暮,沈观裕说话就回来了,这可怎么收场? 季氏眉头越皱越紧,好好的一件事,怎么就弄成这样? 沈雁倒是没那么着急,她看了眼陈氏,陈氏如坐针尖,颇有些坐立不安之势。 她跟陈氏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但也不至于会像华氏那样事情过了就忘记,她跟沈宣的关系弄成这样,到底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怪沈宣一个人那也是不正确的。一个人着急上来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总归还是欠了几分涵养。 所以就是沈观裕回来之后训斥她一番,沈雁也觉得没什么不妥。 到底如果沈宦在家的时他她就不敢打的,而反过来说,假如换成像前世那样。华氏不在了,沈宓不在家,万一她沈雁也有惹到她的地方,她是不是也会动不动就开打呢?沈莘再淘气,他也还是个孩子。上头有沈观裕在,轮不到她来教训。 原来她想着要是陈氏只轻轻挨了沈莘一下便就想个法子和解一下算了,可既然打得这么重,那么这个结可就不那么好解了。再说了,刘氏的死是因为意图伤害华氏而起,如今华氏没死倒是死了刘氏。万一沈莘连她们一同恨上了呢? 她才不会去做这个滥好人。 但是撂手就走也不合适,于是就挨着华氏坐下来,静等着季氏她们发话。 季氏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见的,本指望她能拿个主意出来,谁知道她听完之后闷头想了半日。竟是又默不作声坐了下来,不由就道:“雁丫头去劝劝你二哥哥,吵着了后院里太太歇息,回头老爷回来了,仔细又要挨数落。” 沈莘闻言,扭头往沈雁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神色。 沈雁顿了顿,便就幽幽望着季氏:“大伯母让别人来劝倒还好些。我是不顶用的。” 季氏郁闷地吐了口气,遂又垂头沉凝起来。 沈弋也是束手无策,一个人若是铁了心。又岂是几句苍白话语能劝得通的? 屋里人正头疼着,廊下站着的扶桑忽然匆匆进来道:“老爷回来了!”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不由站起来,而沈莘也不由得把身子往直里挺了挺。 “怎么回事?!” 沈观裕还未进门,声音便已经先传了进来。 季氏微凛,率先迎到了门槛内。福身道:“老爷。” 沈观裕望了屋里一圈,目光落在地上的沈莘身上。顿了顿步,走过来。沉声道:“莘哥儿是怎么了?” 说罢他望着季氏,季氏不敢怠慢,连忙走上来道:“莘哥儿跟他四婶有点小误会……”到了这份上,也只能把话原原本本照说了。她看了眼陈氏,便将方才那些事和盘托出。“事情就是这样,老四家的一气之下没按捺得住,便就——” 还没等她说完,沈观裕脸色便已沉下来了,他退身在椅上坐下,望着沈莘,说道:“莘哥儿起来!” 沈莘望着地下没动:“孙儿只想问问老爷,今儿孙儿挨的这一巴掌,究竟该不该?” 沈观裕往陈氏怒目望去,陈氏脸色一白,往前跨了半步。 “你虽有错处,但罪不至打。起来罢!”沈观裕望着地下,再次发话。然后又望着季氏:“既然寻不到老三,此事便先搁着罢。想来也是他与这曾氏无缘,强求亦是无益。你备几色礼,亲自到陈家去一趟,说明一下情况。” “老爷!”陈氏不由得急出声来。沈观裕这话,很明显是要撂下此事不谈了,可沈家对陈家致歉容易,她对陈毓德给交代却难!这事怎么能就这么撂下来呢?“这——” “闭嘴!” 桌子猛地被拍响,桌上的杯子砰地跳起来。 陈氏一句话被堵在喉咙里,直堵得脸色发白,身子发颤。 “下次再不许有这种事,动手打自己的侄儿,你们还有没有点少奶奶的风度体面!我沈家经历过战乱浩劫,已经连最基本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抛之脑后了么?何况这还是你的亲侄儿!这婚事暂不必提了,提了我也不会应允!” 沈观裕的声音阴凉阴凉的,话不多,但却足够镇住在场大多数人的心。 陈氏身子微晃,摇摇欲坠。 沈莘站起来,面色沉静,如月下平湖。 老爷子在家的时间虽少,但他哪一点哪一处看不透?陈氏那份心思,他早已经由这一巴掌看穿了。 而沈莘自然也就是知道他已经看穿,所以才会顶着这张脸到上房来的。 满屋里再没有人敢说什么话,也没有人再敢把沈莘当成不经事好糊弄的小孩子,沈家人的天赋打小便看得出来,何况又是经历过家变的沈莘。 陈氏身为长辈,虽未因怒打沈莘而受到惩罚,可是回绝这门亲事本身,不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吗? 片刻后,众人便从上房散了。 沈雁伴着华氏先行出来,回到房里,华氏舒了口气笑道:“如此也好,来日再替你三叔另挑一门亲事,也省得扯上四房在内。” 沈雁却躺在沈宓素躺着的藤椅里,懒洋洋叉着瓜果,说道:“哪有这么容易就撂下,四婶可指着这件事得回娘家兄弟们的支持呢,就算父母暂且还顾着她,可终归顾不了一世吧?若是只会给娘家添麻烦关键时刻帮不上忙还要拖后腿,她那些兄弟嫂子们能待见她?” “这倒也是。”华氏从橱柜上拿了扇子,凝眉坐下来道:“你四婶也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沈雁吃着瓜果,又望着窗外暮色说道:“即便是她想善罢甘休,陈家也不会这么容易放手啊!假如这曾氏真的是他们从岭南接过来的,那就更加不会了。” 眼下不过是因为找不沈宦所以没法儿继续往下实施而已,沈宦走之前并没说去哪儿,可见就算不在晋中也就是在京师周围不远,出不了个把月他自然会回来,等他回来之后,陈氏再设法提及,陈家那边又使点什么对策,也还是有机会说动沈观裕。 到底曾家门第不错,虽说京中也有不少条件不错的女子,可是说到当续弦,再者沈宦本身又错过了这届春闱,依旧还是个举人身份,那么可选择的范围就将很小了。 这曾氏虽未见过,但万一说成了将来也是要见面的,陈氏理应不会太过夸张她的人品,既是还带着个侄女在身旁,想来持家理财应是不成问题。加上曾家书香世家,品性应该也不会太出格。 一个女孩子能够具备持家之才,再加上举止端正,那么面容即便不是倾国倾城,也至少能让人产生几分好感了。 当然,这好感能维持多久,端看修为。但至少短时间内要再找出综合条件这么匹配的女子,还是十分之难了。所以只要沈宦不反对,沈观裕必然也不会固执己见。 沈莘这一巴掌虽然是使得事情停滞在此处,但却并未曾彻底阻止下来,要想取得最后成功,沈莘还得不懈努力。 这边厢季氏回了长房,也是坐下来好生长叹了口气。 “这事弄的,你四婶真是活上一千年也改不了她那性子!”她接了丫鬟们递来的茶,连喝了两口道。 沈观裕虽说没斥责她,但他隐忍着不满她又岂能看不出来?陈氏打的是府里正经的少爷呀,这是三房没有大人在,若是刘氏在世,或是沈宦人在府里,今儿三房不把四房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当然,假若不是看着三房没人,陈氏也断不敢伸这手的。 “我看四婶这一巴掌虽有七分冲动,却还有三分故意。”沈弋今儿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候却从旁开了口,幽幽道:“您忘了她如今与四叔的关系僵成这样,究其根源还是由伍姨娘的死而引起? “这口气都憋了一年了,当时刘氏的事闹出来后她不好借机泄愤,却不代表她不在乎了,再者,您以为她当真心里就没有四叔了不成?四叔越是对她如此,她越是恨着刘氏,刘氏恨不着了,即使跟莘哥儿无关,这恨意也总会蔓延几分到他身上。” 季氏沉默下来。 她原本倒真当陈氏纯粹出于冲动,沈弋这么一分析,她倒是又深觉有理。想陈氏与伍氏关系僵到那种程度,她身为嫡母都不曾对沈璎沈葵动过一根手指头,又怎么会冲动到去责打沈莘?   ☆、224 情况 这么说来,果然是有几分故意泄忿的意思在内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四婶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问道。 沈弋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绣花,“事情才刚开始,谁知道谁胜谁败?总之陈家肯定不会就此罢手的,四婶也不会。至于莘哥儿……这事就看他自己了。咱们没法儿帮他,二房多半也不会理会的。” 说到这里她停下针线,轻叹了声道:“他也是可怜。如今看起来,倒比我跟芮哥儿还不如似的。” 起码她不必面对这些尴尬的事情,而他迟早得面对。 来日沈宦又有了新的孩子,他更是不知会被遗忘到哪个角落。 不过好在他已有十二岁,过得几年也可成家,到时候三房的事他爱理则理,不爱理大可不理。 但她却不同,即便是嫁了人,她始终还是得照看着季氏和沈芮,这虽然谈不上负累,可到底是份难以卸下的责任,而未来的日子,又不知谁会帮她一起扛起这份责任——想起她每次提到自己的忧虑时鲁振谦的轻描淡写,她的心里又涌起一层莫名的寒凉来。 三房这事暂且就这么搁下了,现如今沈宦不到场,就是着急也没用,而原本季氏她们是可以请老爷子出面让沈莘吐出沈宦的真地址来的,可陈氏那一巴掌打下去,季氏当然也不便再去跟沈观裕说这个话,想必沈观裕自己也不愿意逼迫沈莘,所以才会发话不要再提这件事。 总之,这个回合是沈莘赢了。 季氏带着礼去了陈家一趟。陈家又能说什么?到底又还不曾正式说亲,面上自然是和和气气地。 这层揭过去便不提了,送走了季氏,陈夫人转头便把女儿叫回了府,不假辞色地斥责道:“那莘哥儿是沈家的少爷。你一不曾教养过他二不曾关心过他,他是你随意能打的? “你就是心里头再怨再有气,也不能发到他头上!你这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么?你若总是如此不计后果地行事,往后也莫怪我狠心,到底我和你父亲还有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人要顾着,如今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我们哪里还好意思上沈家去?” 陈氏被骂得两颊火辣,揣着这番话再也坐不安稳了,也不顾陈夫人在身后叫唤,一言不发便出了府。进了马车,浑身竟跟冰水里捞出来似的透脚生凉。扶着车窗好片刻,她才算是勉强压下了喉头那股腥甜,唤车夫启程。 以往她犯了错,陈夫人也曾当面训她来着,到底都是有身份体面的人家,她只一个女儿,也怨她从前把她纵坏了。因而如今也怨不得旁人。但每次骂了她,她总是当场就顶回来了。知道她这脾气,也就没往心里去。 可这回见她竟一声不吭便出了府去,遂也担了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气归气,哪里有不心疼的,连忙让人去追,陈氏却不加理会,径直往麒麟坊方向奔去了。 到了坊外。见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她忽然又叫了停。 旁边坐着的春蕙望着她。轻声道:“奶奶还有事没办么?” 陈氏摇摇头,扶着车窗的手垂下来。 她只是有些茫然。又觉得这四周变得有些陌生。她嫁过来近十年,这周围的一切包括沈家里头,都让她觉得隔着一重山,以往不察觉,但是在这一刻,在她终于连娘家也将失去的时候,这种被孤立的感觉忽然就明朗起来。 她个性要强,不服输,因此哪怕惨败到如今的地步,她也没跟谁诉过一声苦,当初沈宣扬言要休逐她的时候,她除了为沈茗而屈服过他以外,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而向他屈服和妥协过,娘家来人,她也从来没跟她们抱怨过一个字。 她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这后果。 所以她不指望别人拉她出这泥坑。 可是现在,她打心眼里涌出来一股疲惫,她不想回陈家,沈家她也不想回了。 她发现她不管去哪里,等待她的都是满屋子的冰冷。 她一鼓作气想要办成这件事来缓和与娘家的关系,老天爷却还是让她败给了沈莘,如今陈夫人埋怨她帮不了陈家,沈观裕又怪责她打了沈莘,可见,她如今是真正已走到了死胡同,就是回去,也不过是守着孤清的屋子等待晨起日落,那滋味又能有多好受呢? 她垂头看了看五指,说道:“咱们去净水庵吧。” 春蕙看了看外头天色,说道:“这都黄昏了,要不明日一早再去罢?” “为什么要等明早?”她抬起头来,皱眉道。 她眼下根本连沈家的门槛都不想跨进去,每嗅一口府里的气息对她来说都是种煎熬,她只想找个地方透透气而已,又不是要离家出走,有必要挑时间吗? 她撇开头,望着窗外的街景。 街头多是漫步缓行的庶民,他们有的独行,有的结伴,有的拖儿带女,在暮色里安然极了。她忽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生活,没有名利之争,也不必为儿女前程发愁,他们似乎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至于儿女们的将来,因为没有什么选择,反而用不着多想。 马车驶动了,她闭上眼,放了车帘。 街对面的茶馆里,这会儿荫凉处正坐着两名目光凌厉的汉子。 左首着青衣的那个盯着坊门口缓缓掉头的马车半晌,忍不住道:“那马车像是沈家的。” 右首着蓝衣的抬头看了眼,说道:“是沈家四奶奶的马车,先前出去的时候我见着里头坐着的丫鬟了。就是她们。” 青衣男嘶了声,说道:“既是沈四奶奶,那她到了门前为什么不进去?”说着他目光追着马车行去的方向望了望,又道:“看模样是往东边去,这都日暮了,她还往哪里去?” 蓝衣人想了想,“兴许只是去哪里溜个弯。” 青衣男默下来。半刻后又道:“咱们还是去瞧瞧。这大半个月里沈家并没有什么女眷出府,顾颂也甚少出来,咱们到如今为止连沈雁的毛都没摸着,侯爷最近为着南城的事可没有什么好脾气,若是咱们再不拿出点动作来,恐怕得吃不了兜着走。” 南城官仓那边至今没查出什么眉目来,盗贼自那之后也没有再出现,如今安宁侯日日顶着个大太阳带着人在官他四周把守,一面又等顺天府破案,连口好茶好饭都吃不上,而皇帝偏又因着这事想起他给他脸上抹的那些黑来,因而时刻盯着这边,令得他根本不敢放松。 这样情况下又哪还有什么好脾气?在外头这火发不出来,但只好回府拿他们来出气了。 蓝衣人神色微凛,立时放了杯子,“那我去瞧瞧,你在这儿守着!” 青衣人点头,为了掩护,一面又让小二上了碗豆腐脑。 约摸过了一柱香功夫,蓝衣人便回来了,坐下道:“奇怪,那沈四奶奶竟然去了净水庵,而且看模样,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青衣人听得这话,也觉奇怪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尤其是沈家这样的人家,如无特别要事,天黑前女眷们是必然得回府的,就算是去寺庵,也得提前准备,她这大傍晚的跑去寺里,而且看模样本来还打算回府的,半途去寺里呆着,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这是安宁侯让他们蹲守以来拿到的唯一的异常线索了,他不敢怠慢,拍拍蓝衣人的肩膀便就回了安宁侯府。 安宁侯刚好跨门进府,在影壁下立着听他把事情说毕,便就凝起眉来:“你是说,沈家四房在闹矛盾?” 青衣护卫颌首道:“是不是在闹矛盾小的不敢肯定,但今儿早上小的们曾亲眼见得他们大奶奶乘车去了陈府,然后季大奶奶回府后,这陈四奶奶也回了娘家,没到两个时辰,这四奶奶就乘车回来了,小的琢磨,这四房若不是出了事,寡居的季大奶奶便不可能跑到陈家去。” 安宁侯听他这么说,不由点了点头。片刻,他说道:“你先回去继续盯着,若有什么动静再来报。”说完又指着身旁的随从:“去把刘大人给我请过来。” 刘括为了随时响应安宁侯的召唤,早就把家搬到了侯府相邻的胡同。 听到传话,他撂了碗筷到了侯府,安宁侯已经坐在桌旁倒起了酒,桌上摆了三五样可口小菜,安宁侯以着难得温和的语气伸手示意他落座,一面道:“猜你还没吃饭,坐下来咱们哥俩边吃边唠唠。” 刘括称谢坐下,安宁侯与他碰完一杯,便道:“上回让你想想怎么才能泄了我这心头之恨,把顾家董家薛家还有沈宓都狠狠教训一顿,你可曾想出什么主意来?” 刘括凝眉道:“这几家都不是能随便惹的人家,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与极好的机会,咱们就是动了手也难免给自己带来祸患,我觉得当前情况下,还是稳中求胜为妙。”   ☆、225 央求 安宁侯干了杯中的酒,扶着桌道:“假如改变计划,先只教训顾至诚与沈宓呢?” 刘括想了想,说道:“若只对付他们俩,机会应该还是挺多的。他们二人关系亲近,只要动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十有*会伸手相帮,虽不指望让他们丢官受斥,但暗地里让他们吃个闷亏,应该还是比较容易做到。” 安宁侯唔了声,说道:“方才派去麒麟坊的人回来说,沈家四房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他们四奶奶过门不入,反去了净水庵,这沈宣与沈宣兄弟间情分甚是亲厚,你觉得,这之中有没有值得咱们利用之处?” “沈四奶奶去了净水庵?” 刘括抬起头来。 安宁侯点头。刘括遂沉吟道:“沈家治家甚严,甚少有什么小道消息流传出来,但我倒是曾听说,这沈宣原先在娶陈氏之后,纳过一房妾,去年这妾却又得暴病死了,按理说他们夫妻关系该更加转好了才是,如何会又生龃龉?” 安宁侯摆手道:“我关心的不是这层!你只需想想,这事跟沈宓能不能扯上关系,能不能把沈顾两方同时给掀了,让我出了这口鸟气便是!” 和气了没片刻,他脾气又禁不住上头了。眼见得沈宓如今日益得宠,去年还只是特许他去参加秋狩,这次倒是要以随侍近臣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跟随皇帝左右,这样的人不能为皇后所用,万一被楚王勾搭到了怎么办? 他就是直接毁了他,也绝不能让他落到楚王手里!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梁子在? 刘括连忙起身,称了声是。想了想,他说道:“不知道侯爷有什么想法?” 安宁侯看出来他是有了主意,遂缓了缓语气,说道:“我的想法是,要么借沈雁来扫光他沈宓的脸面!当然,这件事不能弄得太出格,毕竟沈家地位殊然,也要顾着沈御史的面子,万一败露了,惹得皇上替沈宓出起了头,到时候我反倒要吃不了兜着走! “总之你想个一箭双雕的主意,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整垮了他们,让他们从此不能再与咱们为对是最好。这沈宓不是什么好东西,顾至诚更不是好东西!若是顾至诚或者顾颂死了,我倒要看顾家老儿到时候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两眼里透出毒光,浑身不似先前那般光火,却有着铁了心的坚决。 “侯爷!”刘括听到这里不由心下骤凛。 谋害朝廷命官,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就是他们是皇亲国戚,可顾至诚身后不止有着荣国公府,还有着其余各家勋贵,沈宓身后也不止有沈家,还有大江南北这么多士子,倘若走漏一点风声,光他们口诛笔伐就足以将他们碾成肉酱了,皇帝那时又岂还能保得了他们? 他凝了凝眉,稍事镇定后说道:“如果能够不伤人命,最好是不伤人命。” 安宁侯将如灯的两眼转向他,“把你的主意说说!” 刘括颌首,微顿之后便就道:“据我所知,如今沈府里只有沈宓与沈宣在府,假如这陈氏当真是因与沈宣之间出了问题而避去了净水庵,那么为了掩人耳目,怎么着也得装装病,混个几日对外有个由头才好回府。 “而眼下还有三日就要到中元节了,净水庵外便是玉溪桥,到时候桥两岸都会点放孔明灯……” 说着,他便附在安宁侯耳畔细述起来。 安宁侯边听边点头,到最后默了片刻,抬头道:“你可有把握?” 刘括凝神望着他,说道:“只要消息无误,应该十拿九稳。” 安宁侯靠上椅背,沉吟起来。 沈宓在外头用过晚饭才回的府。 沈雁在门下迎了他进内,一面道:“父亲近日在忙什么?” 沈宓拿扇子扇着风,笑了声道:“还不是处理奏章的事。琐琐碎碎的,说了你也不懂。” 沈雁随着他进了墨菊轩,从刘嬷嬷手里接过晾好的甘草茶,亲手递了给他,又道:“南城官仓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安宁侯到底抓到贼了没?” 沈宓道:“还在查呢。你问这个做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沈雁嘿嘿一笑,伴着他坐下来,说道:“我盼着安宁侯查不出这案子来呢,他要是查不出来,少不了又要挨顿骂。这么无能的官儿,皇上最好将他官位撸掉得了,省得给朝廷添麻烦。还省得他挟职务之便,横行乡里。” 只要安宁侯没有实权,一个侯爷的虚衔对皇后和郑王来说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弄倒了他也就等于弄断了皇后一只手,接下来再将她的爪牙一根根拔除,最后只剩下个郑王,无人相助之时又能成多大气侯? 而且有楚王在旁虎视眈眈,她兴许根本不必等到皇后彻底势弱的那刻,韩稷就会撺掇楚王把他们给灭了。不过皇后身边有沈观裕在,始终是个麻烦事,前世郑王就是在沈观裕的指引下一步步拿到储位的,从时间上来看,沈观裕还没来得及发力。 不管怎么说,沈观裕是沈家的人,是沈观裕的父亲,就冲他誓死维护沈宓这点来说,她也得把他从这泥潭里给拖出来。 当然,扯远了,眼下还是安宁侯的差事比较重要。 沈宓拿扇子敲她的头,佯怒道:“口没遮拦,谁教你背后私议朝官?” “我可不是议朝官。”沈雁无辜地,“我只是在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议论他。他既然不盼着咱们好,我又干嘛要盼着他好?您也不瞧瞧好好的五城兵马司在他手里成了什么样,那纯粹是我大周的害群之马,不能姑息的!” 想扮倒安宁侯这事她早就在琢磨了,但这事不在沈宓这边过过明面肯定不行,这不但需要与他结成默契,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还得靠他在朝堂周旋。假如事先不告诉他,那么事后很可能因为他蒙在鼓里而坏事。 沈宓睃了她一眼,又摇起扇子来。 他对安宁侯没那么气恨,在他眼里,安宁侯还不够资格。 他气恨的是皇后,是她不择手段地挟着沈观裕放弃了身为沈家人的自尊,屈尊替她效劳。稍有血性的男子,怎么会容忍他人如此将自己的父亲当成棋子与爪牙一般地使唤?他不跟沈观裕纠缠此事,并不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过这事非同小可,安宁侯身份特殊,不是沈雁能轻易招惹得起的。 他默了片刻,抿了口茶,幽幽扫了她一眼,说道:“不管你理由有多充分,我都不允许。”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脾性儿,平日没事的时候都恨不能挑点事出来解闷,真若放开让她去,不定把京师弄出什么样儿来。 “父亲!”沈雁听到这句,立时垮下脸来,转而狗腿地给他添了碗茶,又替他捏起了肩膀,说道:“我觉得天底下就数您最最英明神武最最风采过人,您都不知道,我时时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我好不容易被你培养得这么具有正义感,你怎么能扼杀我的积极性?” 沈宓被口里的茶呛了一口。 就数他最英明神武?他哼笑了一声。 “二爷,四爷让人送您的书来了。” 沈雁正软磨硬泡着,葛舟忽然捧着本书走进来。 沈宓看到书皮,连忙哦了声接过来。 沈雁纳闷道:“父亲的书怎么会在四叔那儿?” 沈宓漫不经心将书丢在桌案上,道:“刚才回来在路口,遇上他了。” 沈雁没说话。 沈宓便就侧头道:“怎么了?” 沈雁抿了半日唇,才抬眼看着他,说道:“四婶今儿出了门便没回来,听说直接去净水庵了。” “净水庵?”沈宓凝了双眉。 四房里,整个跨院四面点着灯,但却安静得像是不曾住人。 沈宣在花厅里跟沈茗沈葵吃饭,平日里沈茗本是与陈氏一处用晚饭的,今日父子仨儿坐在一处,气氛显得说不出来的沉闷和压抑。 沈茗也较往日沉默,他不时看看外头,喝汤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都险些将汤洒出来。沈葵看看沈宣,悄悄地夹了一块鱼腹肉到沈茗碗里。沈茗眉头皱了皱,夹着那块鱼,想要还给他,抬眼对上他的笑脸,却是又放了下来。 “快吃吧。”沈宣望着他俩,小心思全被他收在眼底。 沈茗低头扒饭,沈葵见哥哥开动,也埋头吃起来。 饭桌上只听见杯盘交碰声响,除此之外连声咳嗽都没有。 曜日堂的长随丁晦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走进来,弯腰道:“四爷,老爷让您用过饭后去趟外书房。” 沈宣缓下手势,唔了声。 丁晦退出去,沈宣也放了碗筷,站在堂下整了整衣襟,出了门槛。 沈观裕在书案后写奏折,见到他进来抬头瞟了他一眼,然后一面写字一面道:“你媳妇住进了庙庵里,你就这么心安理得?” 沈宣垂手站在这边,平静地道:“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儿子没有什么好不心安的。”你正在阅读,如有!   ☆、226 恳求 “混帐!” 沈观裕低骂了声,停下笔来看着他,“她一日未被休逐,便一日仍是你的妻子,男人大丈夫,跟个女人斤斤计较,也不嫌丢脸!” 沈宣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未曾回话。 他跟陈氏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也早就说过已然分道扬镳,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还要把他和她扯在一起?难道就因为还差一纸休书?他讨厌这样牵扯不清,仿佛永远也摆脱不掉她的感觉! 沈观裕也没再理会她,继续写他的奏折,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搁了笔,端起奏折来轻轻吹了吹,放在一边。 “陈氏虽然有错,但毫无疑问,你的错比她大得多。世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不管你日后与她改不改善关系,但是眼下,你必须去把她接回来。不管怎么样,你们的矛盾,都不能够成为外头人嘴里的笑话!” 他指节轻击着桌面,语声铿锵有力。 “父亲!”沈宣有些按捺不住,让他去接她?难道是他让她出去了么?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么?!一年前搬出正房时他就已经告诉自己,他已没有妻子了,这个时候他却还逼着他来履行义务?再者她居然连自己的侄儿都敢打,哪还有什么妇道可言? 他双手紧握成拳,真是说不出的憋闷。 愈是憋闷,愈是恨陈氏。 看来即使是分院而居,她也还是有本事弄得他不得安宁! “我不会去的,您随便派个人去吧。”他抿着唇,铁了心地说道。 沈观裕看见他这样子,也觉心下恼怒得很。为着这些儿女,他也是操碎了心。 从前有沈夫人帮着还不觉得。如今她不能理事,他便须直接出面调停,可他能不出面么?长子不在了。季氏虽还公正,终究是嫂子。二房如今又打定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出了这么多事之后,他难道还能逼着沈宓出面不成? 可是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在处理这样的事情时,他难免就没有什么耐性。 “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不拦你,我只问你,她日前打了莘哥儿。可知道是为什么?”沈观裕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不动怒,也不斥责。 沈宣冷哼:“她生性阴狠冷酷,会打莘哥儿,自然是本性使然。” 事实上陈家想替沈宦说亲的事早传到了他的耳里,但这些是女人家的事,又有季氏作主,他自然犯不着去过去。而陈氏在这中间上奔下走,他当然也知道是什么缘故。沈莘毁了她的计划,坏了她的好事,她气性那么高。会动手打他并不让人意外。 包括今儿下晌陈夫人把她叫回府去的事,他同样知道,他在陈家做了将近十年的女婿,也就最近这一年里不曾登门而已,他们的心思他当然清楚,陈氏没把这事办成,他们自然会把她叫回去斥责,不过陈氏那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娘家人的几句话。又焉能伤得了她? 避去净水庵,多半又是她在赌气罢了。 但她既然打得出手。就应该承担得起这责任,既打了。她避着做什么? 沈宣满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他不去找她,她会怎么样,也就与她没关系。 “她是因为你。”沈观裕望着他,说道。 “我?”沈宣笑起来,他扫眼看了下窗外,说道:“父亲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茗哥儿葵哥儿的功课还等着我去检查呢。” 说着他便掉头往外走。 沈观裕端起桌上的茶,说道:“你不去接,那明儿早上就把葵哥儿送到田庄里去,跟璎姐儿同住着。” 跨出门去的沈宣闻言,立时收脚退了回来:“这是又是为何?!” 沈观裕慢悠悠啜着茶,说道:“省得外头知道沈四爷内闱失和,再扯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情来!”他抬眼望着他,面色十分平静:“我身为一家之主,又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有主见,我使唤不动,总得想办法替你们善后吧?” 沈宣噎在那里,竟是半日都动弹不得。 半个时辰后,沈宣一脸晦气地驾马出了府。 望月楼上乘凉的沈雁瞧见,回头问沈宓:“肯定是父亲去找的老爷。” “怎么可能是我?”沈宓坐在竹椅上,勾着腰替华氏在灯下涂蔻丹,“我才没那么闲呢。”他最多也就是使唤葛舟往府里头转了转,丢出几句诸如“宠妾灭妻”之类的话出去罢了。别说为这事去找沈观裕,就是有再大的事他也不见得会主动去见他。 沈雁冲他后背笑了笑,继续趴在栏杆上赏月。 陈氏向来要强,此番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可能会到避去寺庵这一地步。她说不上沈宣这一趟对缓和他与陈氏之间有没有帮助,但作为陈氏来讲,这次她两边受斥,这种情况下既然想要安静独处,只怕不会轻易跟随沈宣回来。 沈家女眷是净水庵的常客。 陈氏傍晚一到来,主持就命人收拾了一间禅院给她。 禅院建在东侧藏经阁以南,小小的三间院落,很是幽静。当庭种着两棵龙柏,亭亭如盖,盘结多姿。陈氏坐在两棵树之间的石桌畔,四面的静谧倒使得她空落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奶奶,四爷来了!” 才觉心绪好了些,春蕙便就带着几分惊色迈着小碎步到她面前。 陈氏也微顿了一下,说道:“他来干什么?” “来接您回府。”春蕙的惊讶稍稍平下了些。 回府?陈氏唇角浮出抹凄然来。是担心这么样,会有损于他的颜面罢?她抚着绢子,片刻道:“跟他说,不劳他大驾,过几日我自然会回去。” “奶奶——”春蕙柔声劝道,“四爷都来了,您就回府算了罢?” “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陈氏抬起头,凝眉怒视她。 春蕙不敢做声,退下去了。 陈氏怔怔望着空旷的院角,却觉眼眶酸涩,几欲落下泪来。 陈氏就在净水庵暂时住了下来,沈宣白跑一趟回来,满心以为沈观裕会拿沈葵来撒火,谁知道回来后他什么也没说,翌日沈葵也依旧安然无恙呆在四房,他才算是放了心。 他虽然比沈宓浮躁,但却没有沈宓的硬气,在沈观裕面前,他还是谨守着做儿子的本份,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倘若这次沈观裕下令让他非把陈氏带回来不可,他也只能照做,但沈宓则不会,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逼得了他。他这么多年来佩服他的,也正是这点。 虽说陈氏在不在府里他都不关心,可她不在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多了不少事情。 首先是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沈茗沈葵虽住在跨院,但平日里吃用供给都是陈氏负责调拨,虽然哥儿们身边的下人也很尽心,可眼下正值暑热季节,没有主子在侧,总管有些时候不那么方便。 沈茗倒还好,他已经十岁,再说白日里又在国子监。沈葵却才六岁,今年刚刚起蒙,学业并不重,在房里的时候居多,这就需要有人仔细地照看着,以免热着了或是闷着了。 陈氏虽然不待见伍氏,但对沈璎姐弟生活用度上倒真是让人挑不出来什么理儿,在这点上还是彰显出了她出身大家的风范,不愿在这些小事上平白落把柄让人抓。 因此不管是田庄上的沈璎,还是府里的沈葵,对他们面上态度是一回事,但日常里沈茗该有的他们都一样不缺。 如今陈氏不在府里,他白日在衙门还得分心让长随隔段时间就回来看看,或者是把沈葵托给季氏照顾,可季氏事情也很多,再说隔了一层,沈葵就是有什么需要也不好意思跟她提,如此一来,他便也打消了托管的念头。 不知怎么地,就觉得有陈氏在府也有她的好处来,当然这念头才刚冒头就被他打压了下去,他深觉自己是不该这么想的。 坚持了两日,见着沈葵每日到了下晌便就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的样子,心里便如刀绞似的,小家伙并不埋怨什么,只是一看到他出现,就会像蔫了的白菜得了一夜露水,立马又精神奕奕起来。 而沈茗也有些萎靡,陈氏所有心血都花在他身上,他跟母亲情分向来深厚,陡一分开,也不适应。接连两日的晚饭都只吃了两口就撂了筷子。 沈宣左思右想,这夜里便就期期艾艾地到了二房。 沈宓正跟沈雁在墨菊轩下棋,约定输了的人请吃张记的烤兔儿。 见到沈宣,沈雁不由站了起来。 在伍氏的死因真相大白之前,沈宣没少误会二房,再加上沈璎跟沈思敏串通算计沈雁那事儿,更是把二房得罪了个彻底。沈宣算来已经大半年不曾登过二房的门,眼下见着沈雁也在,面上便有些赧然,在门口迟疑着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沈雁倒非那种时时刻刻斤斤计较的人,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大大方方唤道:“四叔进来坐。”然后跟沈宓道:“我去把下晌冰着的那个瓜让人切了来!”说罢出了门去。   ☆、227 准备 沈宓一面收着棋子,一面撩眼觑着他道:“进来坐吧。” 沈宣这才进了来,就近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沈宓面露不悦:“男人大丈夫,有话就直说,吞吞吐吐地像什么?” 沈宣被训的脸热,吐了口气,说道:“我是有点事,想求求二哥。” “说。”沈宓盖上棋罐盖子。 “这几日茗哥儿葵哥儿没人照顾,我想能不能,能不能烦请二嫂顺带帮我照看他们几日?” 沈宣说到一半,脸上已发起烫来,等对上沈宓那双灼灼目光,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也觉得自己脸皮有够厚的,这府里头他得罪的最狠的就是华氏和沈雁,眼下他又来求沈宓——可除了华氏,他不知道谁还合适帮他这个忙,不管成不成,总归来问问也落个心安。 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让你二嫂帮忙?” 沈宓眯眼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的热乎气儿。他扔了棋子,咬牙道:“这会儿知道要她帮忙了?有事的时候就知道求过来了?你这忙我们怎么敢帮,回头旁人若又跟你传两句什么有的没的,说你二嫂苛刻葵哥儿或别的什么,当时候你又信以为真,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 “你二嫂不是傻子,我也不是!” “二哥!”沈宣拖长尾音,脸上滚烫如火。 他能想像到沈宓听到这事会有多么光火,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当初他并不知道沈璎被伍氏教成了那个样子,他以为她天性单纯,即使犯了错,即使有冒犯沈雁的地方。那也都是无心之过,所以处处维护她,处处认为是沈雁盛气凌人,谁知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沈璎去了田庄后他也反思着自己,因而对葵哥儿也更加上心,生怕他再变成沈璎那样的性子。 只是沈宓眼下这么样的态度,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撇了撇头。然后垂头站起来。“我没别的事了,就是来问问而已,那个。我就先告辞。” “站住。” 勾着脑袋要出门,沈宓却又踩着他的话尾蓦地唤住了他。 沈宓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未动,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布满气怒。 若按他以往做过的那些混帐事。他真该强硬到底不去管他的死活。 可是他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各自成家之前。也曾那么长时间互亲互爱。如今他跟陈氏之间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的错,但无论是谁的错都好,罪不及孩子,眼下看到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带着俩孩子跟个鳏夫似的。也着实不是滋味。 他们四兄弟,沈宪已经死了,沈宦自己无心仕途。又因为刘氏拖累,好好的一个家如今残缺不堪。四房里长年没丝温暖气。长房和三房他都帮不上什么忙,眼下哪里忍心再眼睁睁看着四房败落下去,就是冲着孩子,他也只能再相信他一回。 他抬眼再瞪着面前垂手而立的他,沉声道:“明儿让他们过二房来。但若让我知道你再听信谗言胡乱怪人,若是再无故责备雁姐儿什么的,可莫怪我从今往后翻脸不认人!” “二哥……” 沈宣又惊又喜,忽然又有些哽咽,更有些无地自容。但嗫嚅了半刻,却是满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日只得摆正身子,深作了一揖:“二哥的话我记住了。我先多谢二哥二嫂。” 沈宓望着他直到出门去,才又收回目光。 垂头对着地下凝神了半晌,遂下地趿了鞋子,从廊下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蜀葵往华氏屋里去。 翌日正好已是中元节,沈宣一大早就把沈茗兄弟送到二房来了,华氏去祠堂摆完祭品回来,便当着沈宣的面交代了黄嬷嬷,让她好生照看着。沈宣知道沈宓是听华氏话的,起先还生怕过了沈宓这关,华氏这里兴许会有番脸色,见着华氏态度温和,不免也放了心。 沈茗要去国子监,吃了早饭就走了,沈葵却是要留下来,华氏让他在西厢房里呆着温书,然后派了扶桑过去侍侯他。 沈雁等沈葵出了门,遂笑着到了华氏跟前,“母亲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华氏没好气地瞪她,而后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衣领。昨儿夜里听见沈宓答应了沈宣这要求她就气得火冒三丈,原是不理他的,谁知他不要脸地扑过来……她压了压那番脸红心跳,撇开了脸去,木着嗓子道:“你不是要去看孔明灯?究竟约了谁?” 沈雁连忙坐直:“舅母没空,晴姐儿她们去了庄子里,我约了大姐姐。” 沈弋很少出门,她对这些活动似乎并不大感兴趣,但是早上她却派了丫鬟过来传话,说是晚上与她一同去,并说到时候也去净水庵看看陈氏。每年放孔明灯的地方都在玉溪桥两侧,而净水庵就建在玉溪桥东畔,假如她们去放灯,不去寺里看看着实说不过去。 不过沈雁仍是觉得沈弋这是临时来的主意,毕竟她赶在这个时候才来通知她,难保不是因为沈宣把沈茗沈葵改放到了二房,季氏心里过意不去,怕落个冷漠势利的名声,这才吩咐沈弋顺便走上这么一趟,表表心意。 沈雁无所谓,去寺里便去寺里,反正得吃完晚饭好一会儿才能放灯,去寺里坐坐也好。 华氏道:“我就不去了。我嫌热。” 既是要去净水庵,她当然就不方便去了,难道她这个做嫂子还要掉头去劝弟媳妇回来不成?当然,本来是可以劝的,假如她跟陈氏的关系有跟季氏这么好的话,又或者陈氏跟沈宣之间并不曾僵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的话。可他们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她白跑一趟还不如不去。 再说了,她顶着脖子上这么些红痕,也不好出门招摇过市吧?大热天的又不好围围脖。 总之听说沈雁已经找到了伴儿,她暗地里着实松了口气。 “到时候叫几个护院跟着,两姐妹别乱跑就是了。”说完她又还是补了句:“最好还是叫个大人去,就你们俩,我不放心。” 去放灯的淑媛贵女很多,就是他们不做防护,别的府上也会有人严加防护,想在这种时候闹事的基本上还是少有的,只是要注意勿被人冲散了,而且,放灯的时候也要注意莫下马车,到底是千金小姐,怎么能够随便让人看见。 沈雁对出行是很有经验的,毕竟前世嫁人之后,在外走动的机会多了很多,乘着有御使台府与通政使眷属标识的大马车出去,只要不遇上什么江洋大盗,基本不用担心。 可到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她们真出点事,那可真是后悔莫及了。 沈雁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看看葵哥儿在做什么?” 沈葵是个听话的孩子,上晌温了书,又写了几页大字,遂就规规矩矩坐在屋里吃点心,得到黄嬷嬷允许,又在院里玩了会儿秋千。沈雁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一小钵酸辣凤爪,指点了一下他的字之后,便与他啃起那钵鸡爪来。 沈葵道:“二姐姐晚上要去放灯吗?” 沈雁看他两眼透着期翼,遂说道:“你也想去啊?” 沈葵连忙点头。 沈雁摸了把他脑袋,一面吮着手指:“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我们照顾不过来。” 他要是去的话沈芮必然会要缠着去,到时候她跟沈弋还得照顾两个小家伙,指不定出篓子。再说就是不怕麻烦,她也还得顾忌着沈宣呢,回头若磕着碰着哪里,他又怪上她们怎么办?虽说自打沈璎自作孽之后他已然转变了些,但终归才半年而已,谁知道他是真变还是假变? 沈葵果然很失望,默默啃着鸡爪子,不再作声。 沈雁倒是有点不忍了。她把鸡爪放下来,擦了擦手,说道:“不如这样好了,傍晚你父亲回来,你可以直接回他,如果能够说动他跟我们一起去,那么你也就可以去了。” “真的?”沈葵闻言抬起脸,总算是又恢复了精神气,拍着手跳起来:“太好了,那父亲回来我一定求他跟咱们一起去!” 沈宣很疼孩子,沈葵又听话,他这么一央求,肯定会的。 沈雁笑了笑,让他去寻沈芮玩,自己摇着扇子出来了。 有沈宣跟着去就不成问题了,虽然有可能除了沈葵,沈芮也很可能会去,再还有思念母亲的沈茗,但有沈宣在,他们就是磕着绊着也不关她们的事,她有把握能保护好自己,至于沈弋,她根本就不用她操心了好么? 正准备上沈弋屋里坐坐,顾颂却正在这个时候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 沈雁见他眉头紧皱着,甩着两袖,气呼呼的样子,便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顾颂咬了咬牙,指着外头道:“马槽里的伙计不知道给我的马喂了什么东西,拉了一天的肚子!” 沈雁哈哈笑起来:“这有什么,喂点草药过两天就好啦,也值得生气!” 顾颂怔住:“可是我的马要是出不了门,我就不能跟你去放孔明灯啊!”   ☆、228 心结 原来是为这个,沈雁闻言顿了顿。他之前是问过她去不去放灯,不过却没说跟她一起去,原来他已经打算去的。想了想,她就说道:“去放个灯而已,也不一定要好马,跑得快了反而容易撞到人。你随便弄匹马骑着去得了。” 顾颂默了下,问道:“你们是乘轿还是坐马车?” “当然是马车。”沈雁耸肩,“乘轿又慢又不安全。” “那好吧。”顾颂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去。 华氏因为不确定还有谁去,本是要打沈雁的退堂鼓的,听说顾颂也会去,这才放心了点,毕竟顾颂是男孩子,而且还会武功,有他在也多了几分安全感,于是准备了许多吃的喝的,让胭脂放在马车内,又放了些应急避暑之物。 到了傍晚,沈葵在二房吃过晚饭,听说沈宣回来了,便缠着嬷嬷带他回去。没片刻他又兴冲冲跑过来,说沈宣已经答应带他和沈茗同去。沈芮知道后则也在屋里缠着沈弋撒泼,于是季氏只好又把他送到二房来,知道沈宣也去,才不再说什么,只嘱着大伙当心。 本来冷冷清清两个人的队伍,一下子就壮大到七八个,眼见着坊门外行人络绎不绝往玉溪桥去,孩子们坐不住了,纷纷嚷着出发,沈雁便让福娘去传话给顾颂,然后拿了团扇,也与沈弋上了马车,随在沈宣马后,与坊门口等着的顾颂会合后出了坊。 一行才出了坊往东,坊内华表旁的丁香树后就立时跳出两道人影来,对了下眼色后他们随即尾随沈家马车而去。而当他们消失在街头,华表这边不远处的香樟树上却又悄无声息地跳下个人来,掠到街口望了望。而后回头冲树上打了个手势,掉头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麒麟坊。 中元节是个大节,原先百姓们都在这日祭祀祖先,朝廷也会选在这日祭奠战亡的将士英魂,后来人们在祭祀之余,兴许是觉得胸中意念抒发不够,便逐渐增加了燃放孔明灯的节目。作为对未来生活的一种祈福。 时间延续得再长些。放孔明灯便渐渐成为了一种愉快的活动。 老人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年轻人们则祈愿能觅得如意伴侣并儿女双全,孩子们祈愿的方面就更广泛了。有的祈愿学业有成,有的祈愿官运亨通,有的祈愿来年得到多多的压岁钱,只要你愿意听。得到的答案绝对五花八门让人只有想不到没有听不到。 眼下才将近夜暮,玉溪桥畔人还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货郎出了摊,更多的人们还在吃晚饭。 沈雁她们特意出来早些,过了桥头,到了桥东畔。队伍停下来,沈宣在最前头停了马,沈弋让丫鬟开了车门。问他道:“我们先进庵看看四婶,四叔与我们一道去罢?” 沈宣上次吃了个闭门羹。自然是不愿再去受陈氏的冷脸,撇开脸道:“我不去,你们去罢,我去泗洲阁找间雅室等你们。”说罢看着顾颂:“颂哥儿也随我一起去罢?我早让人订了靠河边的茶室,应是比别处凉快许多。” 顾颂无甚不可,反正他也不可能去净水庵。 沈雁知道是这个结果,因而一言未发,倒是沈弋默了默,转头去看向沈茗,沈茗迟疑未语,显然没有沈宣发话他也不敢造次,沈宣却冷着脸说道:“茗哥儿也随我去茶室。”说罢便不容拒绝地提了马头,往那头行去。 沈茗叹了口气,看了眼她们,只好命令车夫跟上。 沈弋坐回椅上,凝眉道:“四叔这个牛脾气,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够回心转意?” 沈雁吐着瓜子壳儿,说道:“你操心他们做什么?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沈弋待要再埋怨几句,忽听到她这“一辈子”三个字,倒是又幽幽发起怔来。 车进了庵门内,迎门的小比丘尼并不认得她们,但听说是来寻陈氏的,随便把她们带到了禅院。 陈氏正在翻阅经书,面前泡着一壶透着清香的大红袍,盘腿坐在禅床上,看起来很随意,但脸上却并未见着多少愉悦清闲。 沈弋唤了声“四婶”,含笑走上去。 陈氏从书里抬了头,也微微笑了下,望着她们:“来放灯?” 沈弋笑道:“当然是先来看四婶。你都不知道,这几日你不在府里,我母亲忙得两腿都要抽筋了,听说我们来放灯,硬要我把您给请回去呢!” “哪有这么忙?”陈氏望着沈雁:“就是真有这么忙,不是还有你母亲帮着吗?” 沈雁摇扇笑道:“我母亲要替四婶照顾茗哥儿兄弟呀,这两日竟是哪里也不曾去。” 陈氏听得说华氏在照顾沈茗和沈葵,不由怔了怔,沈宣为着沈璎曾与二房闹得很僵,连与沈宓之间的关系都疏淡下来了,往日与华氏更是不相往来,怎么如今,他竟然会去托她照顾孩子了么?而华氏那臭脾气,居然也答应下来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那里头的人也同样看不懂。 沈弋见她沉默,遂解释道:“四叔白日里要去衙门,担心晚上回去晚了,茗哥儿他们孤零零地没人陪伴,所以就先嘱了我母亲照看,可府里那么多事儿四婶也是知道的,她平日里有二婶四婶帮着,还得我从旁打下手,哪里能那么仔细? “所以四叔想来想去,就把茗哥儿和葵哥儿拜托给了二嫂,一来她有闲,二来二房里人也多也细心,我看茗哥儿他们倒是也很欢喜的。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四婶在庵里散散心消消暑未尝不可,不过为了茗哥儿着想,四婶还是早日回去的好。” 陈氏听到茗哥儿,才想起来道:“是了,茗哥儿今儿没来么?” 沈弋望了望沈雁,没说话。 沈雁默了片刻,却是道:“茗哥儿来了,四叔也来了,只是庵里不方便让男子进来,四婶要是有兴趣,这会儿与我们出去,还可以先去泗洲阁喝会茶。对了,四婶应该从来没带茗哥儿出来放过灯吧?假如四婶能陪茗哥儿放回灯,茗哥儿只怕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陈氏很快地看向她,那眼神里亮光一闪,又随着她的垂眼黯下来。 陪沈茗去放灯?她的确有些心动。 上一次放灯,还是十年前罢?那会儿她与沈宣成亲未久,他坐着马车陪她一起上灯来放灯,那会儿轻车简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是沈家新婚的四爷和四奶奶。 那会儿,他待她也是很温柔很体贴的,绝不会比对伍氏要弱——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伍氏,那是她与他最美好的一段岁月,而之后他就知道了丘玉湘的遭遇,从此视她为路人,并带回了已怀着沈璎的伍氏,以事实逼迫她接受她。 再之后,她再也没有放过灯。 沈茗在这十年里,不是没有跟她央求过,她一直也知道他渴望着能被自己的父母亲带着出来参加些这样的活动,可是每每想起沈宣,她浑身的热情就如同遇到了冰水相泼,全然化为云烟。因而她一次也没有满足过沈茗的愿望。 除却沈宣,沈茗当仁不让是她最为在乎的人。 眼下这愿望近在咫尺便可实现,她的确只要迈出这一步,就能够看到自己儿子欢快的笑脸。 但是她紧握着绢子,依然在踟蹰。 她不想看见沈宣,更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他同游,哪怕在场的并不只是他们三个,她也不愿意让他误会自己是为了他而出庵来的,她根本就不想让他有自鸣得意的机会,也不想让自己全程面对着他,这对她来说,难道不是另一种煎熬吗? “你们去吧,我身上有些不舒服,过两日我就回府去。” 她坐回禅床,幽幽地这样说道。 她知道自己迟早得回去,这是条避不了的路,其实如果可以,如果她与他都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儿女,那么她真愿意跟他和离,可惜他们不是,他们的婚姻是因着结两姓之好而起,自然要不要结束,也只能由双方长辈来决定。 每每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无限悲哀。 沈宣尚且可以选择纳妾来逃避她,她却注定只能独守空房来熬完她的岁月,而现实更让人觉得发冷的是,即使如此,该做的事她还是得做,沈茗依然要靠她抚养,四房的中馈依然要她去主持,还有沈宦与曾氏的事,也还必须她出面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即使陈家让她感觉不到爱护,她也还是不得不去办成这件事。 而沈家再让她觉得陌生,那也是沈茗的家。为了沈茗,她没有办法真正顺应自己心意离开,没有办法去找个不那么压抑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四婶!” 沈弋叹着气,在她身旁坐下来,“雁姐儿说的对,就当是为了茗哥儿,你也要想开些。咱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出来一趟,茗哥儿不知道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 说完她转头对沈雁打眼色,让她帮着劝劝。   ☆、229 察觉 沈雁好无奈。早就知道她今儿出来是为着四房的事来的,刚才真应该找个由子跟顾颂他们一道上泗洲阁乘凉去。 她端起面前的乌龙茶喝了半口,说道:“我在金陵的时候华家隔壁曾住着户茶叶商姓王,一开始他们家很有钱在金陵很势大,可没想到那两年天气不成,一园子茶树全部死了,包括那棵老茶王,那人家立马就破了产。 “然后他们老爷被人追债掉下沟崖死了,三个儿媳妇一个回了娘家一个改嫁,还有一个倒是带着孩子留了下来,没两个月却是又伙同娘家人来夺婆婆的嫁妆,总而言之那位王夫人晚年遭遇十分凄惨。 “但是她带着两个才踹跚走路的孙儿硬是挺了下来,保住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嫁妆,拿那笔钱买了半片小山坡,重新又种上了茶。如此过了十七八年,那片茶园竟被她经营成了大于原先十倍面积的有模有样的茶庄,王家在王夫人手上又崛起了,这至今在金陵仍是个传奇。” 沈弋听她扯到了金陵,原是要打断她的,直到听到后来,却也忍不住道:“你说的这王夫人,可正是玖福茶庄的大东家?” “没错。”沈雁点头,“就是玖福的大东家。不过王夫人前两年已经过世了,如今接手的是她当年咬紧牙关抚在跟前的长孙王常冽,他与堂弟王常循分掌着庄园。王家复兴后便把座落在华家隔壁的宅子又买了回来,我常去王家玩儿,很记得王夫人曾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沈弋问。 “王夫人喜欢养猫,她曾说,女人就应该像猫。 “你柔弱的外表不代表着你的不堪一击。而应该是你用不着时刻准备攻击人来保护自己的一种证明。她说女人的强,不是摆在面上的高傲凶狠,而是你的信念和坚强,就像隐藏在肉掌间的爪子,该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来,不用的时候,犯不着让人看到。” 沈雁摇着扇子。又侧过身来。说道:“这意思大概就是说,女人该强的时候要强,该顺从的时候也得顺从。王夫人一生亲切和蔼,待人接物却始终有自己的原则,人们见到她,都总是会不由自主心生敬意。”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你为他无缘无故放弃原则赔上自己一辈子。陈氏从一开始,实则就是把自己的所有以及未来全寄放在沈宣身上。所以她才会依然恨着死去了的刘氏。才会狠得下心来扇沈莘的巴掌,也才会那么地痛恨着伍氏。 女人无底线地在乎一个男人的结果,往往最终便是失去了自己。 这话其实是从前王夫人劝说华氏的话,因为华氏性子太刚硬。王夫人与她熟了,便不免这样劝说她。 华氏到如今还记得这位睿智的老太太,沈雁也同样记得。 沈弋与陈氏蓦然听怔了。她们诗礼之家出身,接受的都是三从四德的教育。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公然鼓励女人作强的话,可莫名的,她们又觉得心下有着一股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在叩打着她们的心门,让她们接纳,承认。 屋里静默下来。 先前还只是陈氏一个人纠结,如今竟又多了个沈弋。 沈雁该说的都说了,端看陈氏自己听不听进去,领悟不领悟得到要点,心里惦记着去河畔放灯,已跟被鸡毛掸子拂过了似的直痒痒,见她们久久无语却又不便催促,等了半日只好咳嗽着道:“我去洗个手。”溜了出来。 她这里在廊下招了福娘往前院露台那边走去,这里暗藏在隐蔽处的两双眼睛便也随之追随了过来。 魏国公府这边,韩稷也没闲着。 他在灯下给韩耘做孔明灯。 韩耘叉着肥腰说道:“我要做很大很大的,这次我一定要把王俅给比下去!” 韩稷一面扎线一面漫声道:“比下去又怎样?你看看人家王俅许的愿望就比你的有出息,人家好歹祈求着来年箭法大进,你呢?你可真是了不得,许愿一只鸡能长四条腿!我说你怎么不干脆求它长二十四条腿?” “二十四条腿那是蜈蚣!”韩耘没好气地,然后蹲下来看他制作。 韩耘也没好气地睨了眼他,伸手去拿剪刀。 忽然有护卫匆匆进来,禀道:“公子,安宁侯那边似乎有点不对劲!” 韩稷头也没抬:“有什么不对劲?” 护卫道:“安宁侯府这几日一直有人驻守在麒麟坊外,但从昨日起他们却偷偷潜到了坊内,小的们昨儿夜里于是也跟了进去,发现他们居然把目标对准了沈家,方才夜暮时沈家四爷带着女眷出府去玉溪桥头放灯,这二人也跟了过去。 “而后小的们发现,就在沈家女眷进了净水庵之后,这二人也悄悄潜进了庵里。” 自打知道安宁侯派人盯着顾家时起,韩稷便另派了暗中盯梢,眼下听得护卫这么说,他便停住了手下动作,“沈家?” 安宁侯与勋贵矛盾由来已久,跟顾至诚关系更是极僵,这次安宁侯查到了顾颂头上,会盯着他不放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居然会改为去盯沈家——难道是因为沈宓?如果是因为沈宓,那沈家女眷里,他们盯的莫非是沈雁? 他手势不觉慢下来,半刻,又抬头道:“是不是沈家又出什么事了?” 如果无事引起安宁侯关注,他没有理由盯这么紧。而且这种贴身盯梢的手法,总让人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护卫想了想,说道:“沈家也没听说出什么事,只听说他们四奶奶这几日在净水庵礼佛,沈姑娘她们去净水庵,应该是顺便去探望四奶奶。本来小的们也不知道他们盯的是谁,我们察觉到异常后跟着进了庵,才知道出来的是沈家的两位姑娘。” 沈家如今在府的只有沈弋和沈雁,两位姑娘自然指的就是她们俩。 安宁侯盯的果然正是沈雁。 韩稷扔下手上的线团及工具,半蹲在地上沉吟起来。 安宁侯既然派了暗梢出手,那应该不会只是盯着好玩,他眼下并不打算跟皇后撕破脸皮,要是插手的话,安宁侯往后少不得得盯上他,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不理会。但安宁侯一把年纪居然派遣高手对付个小丫头,不管管似乎又说不过去。 “大哥!你倒是快点儿啊!”旁边韩耘见他停住,不由催促起来。 韩稷扬首跟小厮道:“带二爷去找厨娘。” 打发走了韩耘,他又望着前来报讯的护卫,说道:“那顾颂呢?他有没有同去?” 护卫道:“颂少爷也去了,但是他不能进庵,与沈四爷去了泗洲阁等待。” 韩稷点点头,神情也就转淡然了。既然顾颂去了,那还用他操什么心?那丫头素日没心没肺的,他就是去了也不见得能落着什么好。他瞅了那护卫一眼,漫声道:“继续盯着吧。有危险的时候搭把手就是了。” 人家又不是傻子,既然带了顾颂,自然就是有防备了。 他捡起地上的工具,继续蹲下来做他的孔明灯。 护卫朗声道了声是,下去了。 辛乙在月亮门下瞧见,却是把正要飞奔离去的护卫招手又叫了回来,“情形凶不凶险?” 护卫斟酌道:“眼下还看不出来他们想做什么,不过很显然不会只是盯盯梢而已。” 辛乙点点头,沉吟片刻,忽然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护卫笑起来:“咱们公子与颂少爷那么要好,当然是尽力保护好颂少爷!” 辛乙觑了眼院子里埋头做灯的韩稷,不动声色说道:“颂少爷武艺并不比你差,并不需要你多么保护。安宁侯应是冲着沈家的雁姑娘来的,你既看到他们欲行不轨,无论如也该先保护那些不会武功的弱者,如此方不负公子素日教导。” 能够跻身韩稷心腹之列的人都并不太蠢,护卫默了默,随即便道:“这位雁姑娘,莫非很重要?” 辛乙负手望着韩稷,幽幽叹了口气:“她是沈宓的女儿,自然重要。沈宓并非泛泛之辈,公子有求贤之心,因而你们务必要注意她安全。就是不为这层,咱们也不能坏了公子的名声,让人以为他是那等狭隘冷漠之人。” 说完他又面向护卫:“总之有什么危情,你们随时来报便是。” 护卫颌首点头,应声退去了。 净水庵这边,沈雁站在庵门前院的露台晃了一眼玉溪桥畔,只见行人已比先前多了些,货摊也多了几个,姑娘小伙三三两两地顺着河岸游走,而河两畔的茶楼酒肆仍在热闹喧嚣之中,可见虽然行人已经出来,但还没到正式放灯的时刻。 她稍稍安了心,交代着随行而来的小比丘尼,等见到下方正式放灯的时候便来知会她,然后回到了禅院。 屋里二人正在说着什么,沈弋面色幽幽婉婉地,而陈氏仍是沉吟的时候居多。 见到她进来,二人同时抬了头,沈弋笑道:“雁姐儿这一去,我还以为走丢了呢!” ps: 这一夜里发生的事情会比较多,人物也牵涉到比较多,所以到时候也许会有亲觉得这一夜比较漫长,提前说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然后继续捂脸求粉红~~~~~   ☆、230 意外! 沈雁道:“放心,就这么大个地方,怎么都丢不了的。” 两世里这净水庵她没少来,别说还有人跟着,就是自个儿走也不见得找不到出路。 陈氏站起来,说道:“时侯不早了,你们俩走吧,帮我跟大奶奶说声,我过两日就回来。” 沈弋想来已是劝了很久,见她这般,也只好道:“那四婶可尽快回来,我和母亲可都盼着您呢。” 陈氏笑了笑,送她们到门口。 沈雁告了辞,与沈弋顺着庑廊往前院来,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早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劝得通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费这番口舌。” 沈弋睨她道:“你以为我想。” 谁让季氏是大嫂,而她又是府里的大小姐呢?沈家世代讲究兄友弟恭,虽然私下里总有不断的龃龉,可面子情总还得顾着。沈雁是二房的小姐,华氏又没耽着府里主要的家务,将来一旦分了家,他们大都出府去了过自己的日子,自然可以不那么上心。 可季氏跟她却不同了,无论如何她们也得做出个样子来,正比如眼下,华氏不来没人说她什么,可长房若是不来做做和事佬,必然就有人说季氏的不是了。 沈雁侧首望着她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月光眼下铺照在庭院里,映得几棵龙柏如同撑开的大伞一般,庵里一到夜里便很少人,也没有什么香客,即使在外头热闹纷扰的日子,也显得格外安静。 “快去……快打水……” 正出了后殿要往前行,忽然西侧禅院里传来几声惊慌的呼喊声。而后便见几个女尼匆匆地往那边奔去。 沈雁蓦地停了步,福娘凝眉望远处望了望,说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沈弋也跟着看去,而就在这时,福娘却突然又指着庵门口的方向惊叫起来:“天啊!走水了!” 沈雁闻声望去,果然见山门墙上噌地冒出一团火来!而后紧接着那火苗一路延伸,顷刻间竟然就燃成了一条火龙。渐渐将整座庵包围在当中! “怎么会这样?!” 沈弋失声惊叫。一张脸瞬间变白了,从未呈现在人眼前过的慌乱此时也布满了她的脸!“怎么会突然走水,人呢?她们人呢?!” 沈雁乍见到火势起来时一颗心也早就咚地沉了下去!眼下虽是祝融频生季节。但这么快速地燃烧方式很显然是故意人为!净水庵竟然有人故意纵火,敢在京师之中纵火行凶,这幕后人肯定不会是等闲之辈! “先进去!” 她当机立断拉起沈弋的手,招呼腿都快吓软了的丫鬟们!火势是从山门处往后延伸。现在冲向大门那等于是送死!后殿里还有陈氏在,沈宣他们看到火势必然会设法营救。这关头怎么着也要先把大家聚到一起,到时才好以最快的速度撤退! 几个人拔腿冲到殿内,此处尚未被波及,但站定之后便听四面皆已传来女尼们的惊呼声。然后脚步声呼喊声衣袂翻飞之声此起彼落,原先跟在她们身边引路的两个小女尼已经吓得抱紧双臂哭起来了! 沈雁快步走到殿门口望了望,只见火势很快已将四面山门围成了一个火圈。想必也已经引起了庵外人的注意,如潮水声的呼喊声也已经不停地往庵里传来!庵中几殿尚且还好。但是因为房屋各自都有连接,因而火势也已经有往中间蔓延的迹象! “怎么办?”沈弋走过来,挽住她的那只手已经在发着抖。火势包围了整个寺庵,那就说明除了灭火之外她们根本没办法逃出去。而眼下寺中只有几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尼,她们哪里来的力气灭火?照眼下的火势,只怕根本等不到外人救援她们就要葬身火海! “我们先回四婶院里去!”沈雁蓦地转过身,拖着她便往陈氏所住的禅院跑。 沈弋素日甚佩服她的举得若轻,从来也没见过她这么样凝重的脸色,见状不由得也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慌乱,提着裙随她奔回了陈氏院里。 陈氏院里也是乱成了一团糟,春蕙与丫鬟秋岚正在七手八脚地手收拾东西,而陈氏白着脸站在庭中,正拖着女尼们问她们何处还有出口。女尼自顾无暇,哪里还有心思回她的话?一个个皆摇着头惊惶失措的赶去救火了! 好在院里尚且安好,沈雁顾不上与陈氏打招呼,站在庭中便跟大伙道:“庵外头有很多人,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首先大家都不要慌,也不要四处奔走!庵里只有两口水井,我们就是过去了也帮不上手,倒不如先留下来,如有机会则一起出去!” 福娘首先响应:“顾家小世子和四爷一定会赶过来救我们的!我们要听姑娘的安排!” 沈弋点头,这里也随即安排自己身边的金霞与青葱:“你们快去抬几桶水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陈氏也连忙命令春蕙她们同去帮手。 庵里乱成一团,从外头看去,火舌很快就从庵外树木之间蹿出来,然后冒出滚滚浓烟,先行着火的西殿那片竟渐渐成了一片火海! 泗洲阁这边沈宣因订位订得晚了,并没有拿到靠玉溪桥那边的雅室,只有背向那边的一处静僻的房间可供选择。但既然来了也没办法,临时换地方不要说还能拿到称心的房间,只怕连坐的地儿也成问题。 沈茗反正是开心的,虽然遗憾于陈氏不能陪他,但能出来放灯却是他一贯夙愿。 沈宣见着他们高兴自也高兴,这里虽看不到玉溪桥,但却可以看到这边很远一处风景,因而这里叫人上了点心,便就挥退了伙计下去,与顾颂坐在窗口当风处一面吃茶,一面等待起沈雁她们来。因着房间静僻,净水庵这边竟是一时未曾察觉。 韩稷这里做好了灯,让人替韩耘扛着出了门去,叉腰望着天上圆月顿了片刻,便也回了颐风堂。 进屋看了会儿书,然后又打坐习了会内功,但不管做什么,竟总有些心不在焉,想起薛亭前儿送来罐茶叶未曾开封,索性下了地,让人收拾了敞轩,一个人坐在清风里对月品起茶来。 辛乙端着两样点心走进来,搁在案上道:“空腹吃茶,不利于养生。” 韩稷看着那点心边上铺着的葡萄,沏茶的手势忽然就停在半空。 他上一次见到葡萄的时候,是在顾家。沈雁站在顾家庑廊下,冲顾颂笑得纯和无害,而她面前站着的顾颂,也同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安适的气息。当时那画面,可真是让人难忘。 他抬起手来,继续沏茶。 手势娴熟而优雅,两杯茶斟到七分满,一滴都不曾滴到不该滴到的地方。 他推了一杯到对面,示意辛乙:“喝茶。” 沈雁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让他吃瘪的人,安宁侯要治他,他应该感到高兴。 也不知道安宁侯准备怎么收拾她? 他开始猜想起来。 最好是拔了她那口利牙,再挖出她那颗心眼儿比莲蓬眼儿还多的心肝,让她从此之后能够老实些乖顺些,见了他的面敬畏地唤他一声韩公子,然后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做她的花瓶,不多言不多语,下棋的时候不赖皮,输了就心平气和地甘拜下风。 若有这么老实,那就太好了。 韩稷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她,竟然又觉得好陌生。 出身富贵骄蛮任性的沈雁假如不再谈笑自若率真爽朗,不再张扬跋扈剑拔驽张,不再运帱帏幄苦思着怎么使唤他,不再气定神闲地指出他的图谋与他谈论怎么让皇后倒霉,那么她跟世间那么多的千金闺秀有什么区别。 算了,就冲着她曾经让他屡屡败于手下,他就盼着她点好得了。 可是安宁侯都已经让人贴身盯她的梢了,她还能好得起来吗? 安宁侯应该是已经有了什么阴谋,今夜人多眼杂,要下点什么黑手机会多多,而陶行方才又说沈宣他们带去的人挺多,只有顾颂和陶行他们俩在,而且顾颂还不能近身跟随,假若安宁侯的人有备而来,想要得手倒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肚量。 不过,有陶行他们,还有顾颂在,她用不着他操心的。 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顺势将滚水沏入壶内。 辛乙望着渐渐已注满的茶壶,将点心推过来些,说道:“少主,用些点心。” 他拈起块翡翠切片儿来看了看,放进嘴里。然后又拿起盘子里的葡萄,一颗接一颗地当暗器掷向栏外鲤池里的太湖石。 辛乙神情颇有些无奈,但他仍是恭谨的。他一向惟命是从,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任性的主子。 葡萄抛完了,韩稷顺手举起面前的温茶,一口灌下喉。 辛乙道:“要这么喝,还不如喝酒。” 韩稷撩眼看他。 辛乙微顿,正色道:“沈宓只有沈雁一个女儿,安宁侯今夜此行,多半是冲着沈宓而来,少主既是爱惜沈宓的才学人品,这个时候正宜雪中送炭。更何况又还有颂少爷在内,因而小的觉得,少主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   ☆、231 困境 韩稷将他冷眼一扫,继续揭开壶盖往里投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 辛乙略顿,再道:“这不是闲事,这是大事。安宁侯手段阴险,沈姑娘到底是个姑娘家,万一他使什么手段坏了姑娘的名誉,咱们也难以心安。少主就是自己不出面,好歹也让人去提醒声颂少爷,我只怕他这个时候未必知情。” “这个不用你操心,陶行会知道怎么做的。” 韩稷望着他,目光随着夜风转起凉来。 不远处小炉上水壶突突地滚着水泡,辛乙默了片刻,无奈地起身熄火,提水。 韩稷吃了颗栗黄酥,又对着栏外看了两眼,忽然太湖石后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到了近前还来不及进来便就在栏下停住,只见先前还整洁俊朗的陶行,这时候却顶着一身黑乎乎的污渍出现在眼前! “公子,净水庵走水了!” 韩稷一口酥陡然停在喉前,半日干咽下去:“什么意思?” 陶行匀了匀喘息,说道:“方才小的们奉命盯着安宁侯的人,以为他们只有两人行动,谁知道他们竟还有人暗中呼应,在我们盯着那二人的同时,他们的人竟从四个方面往庵墙上淋了油和火药,然后点着了火!现在整个寺庵都被大火围困,我们根本没办法进去!” 韩稷半张着嘴,忽然就石化起来。 辛乙瞅了他一眼,倒是很快反应道:“那沈姑娘她们呢?” “正是因为雁姑娘她们还在庵内,所以小的才回来禀报!而且颂少爷还在泗洲阁,小的回来的时候他应该还不知情!小的已经让刘枚前去报讯,但这会儿就算知道。他也是没办法进去的!”陶行面色很焦急。 韩稷垂眸看着两手,握紧拳来。 沈雁还在着了火的寺庵里,而顾颂这个时候却赶不进去,难道安宁侯是成心想要了她的命? 这个老不死的! 他还等着她给他出主意弄倒皇后呢,他竟敢杀她? 他腾地站起来,两脚点地,忽然便如只飞鹰一般掠出了栏去。 辛乙不动声色地拎开水壶。收拾起桌子来。 净水庵的火情引来了玉溪桥附近所有来放灯的百姓。而终于各处喧嚣热闹的洒肆茶坊也听到了消息,开始有人奔走相告并自动自发地组织人们抬水救援。 沈宣他们所处的雅室背对玉溪桥,而不知怎么回事。门外的伙计也没怎么过来走动,于是当靠近玉溪桥这边的百姓已然纷纷往净水庵赶的时候,他们还在茶室里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商议着买什么样的孔明灯。 顾颂到底眼耳伶俐些。见着伙计们走动匆忙已觉不对劲,等侧耳一听外头议论。当即便惨白了一张脸,拍着桌子跳起来:“不好!净水庵走水了!” 隔着墙壁,沈宣他们根本就未曾注意外头是什么情形,也压根没想到沈雁她们此去还会有意外发生。听到顾颂突然惊呼时便俱都愣了愣,然而等他们回过神来,屋里已没有了顾颂的影子。而房门大开,外头人果然都在往楼下赶。顾颂竟然也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了出去! “真的走水了吗?我母亲还在庵里!……” 沈茗惊惶失措地跟着站起。 沈宣面色终于沉凝,抱着沈葵便冲了下去。 沈茗跟在他身后,急到已在楼梯上连绊了两跤! 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热浪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过来,很快禅院后方便有浓烟滚过,火苗已经从后院方向最先往中间延伸。 沈雁与沈弋等人站在院子里已热汗淋漓,庵里的女尼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搬水,春蕙她们也已经加入队伍,而沈雁拖着沈弋去搬了两桶之后却发现上去也只是添乱,她们的体力根本就不如常年活动的女尼们,倒不如将水桶让给她们还来得强些。 陈氏脸色灰白站在庑廊下,神色虽然萧索但尚且还算可以控制。 沈宣就在庵外,这个时候救援的人马还没有到场,兴许他心里是真的并不在意她的死活罢?一个与她共同孕育过一个儿子的男人,在这生死关头,依然是没将她放在心上,可见正如沈雁所说,她的伤心怨恨根本就没有意义,而既然如此,她又还期待着什么呢? 她拖住进来的老尼说道:“你带她们俩出去吧!不用管我了。” 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回去那活人墓,宁愿死去也不愿再日日与他咫尺天涯! “四婶!” 沈雁与沈弋同时叫出来,她脸上的神情太决然,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决然可真让人轻松不起来。 “要走我们一起走!” 沈雁看了看屋顶处,然后果断地往身上泼了几瓢水,又从屋里拖了几床被单浸湿,自己拿了一床,然后各分了一床给她们俩,说道:“围墙处烧了这么久,应该烧得差不多了,只要咱们能咬牙冲过院里的火墙,逃出去的机会还是不小的! “你们都把自己泼湿,然后拿湿衣服捂住口鼻,无论如何咱们也都去拼一拼!” 从前秦寿书房有不少这样逃命的书籍,她虽未全部细看,但像这样日常逃生的技能还是看得了一两样。眼下到了生死关头,不管这么做有用无用,总之试试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沈弋却不知她为何会懂得这些,但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等她话音落下,随即便按她的话照做,拿被单蒙了头脸,拉了陈氏一道跟着她往院外冲去! 陈氏一开始不愿走,老尼们却不肯担这个干系,一面帮着沈弋推她,终于一行人出了禅院,到了去前殿的空地上。 空地上满布着浓烟,廊下的灯笼好些已经被打落了,纯靠月光照亮四面景物,但烟雾朦胧中,仍然只看得见屋宇的大概轮廓。 沈雁记得庵里的地形,在空地上略顿片刻,便与沈弋道:“从东面观音殿过去应该便利些,因东面有口水井,方才打水的时候应该先灭过了那头的火。只是火势既然阻断了水源,可见还得咬咬牙才能冲出去,大家仔细些,动作尽量迅速!” 沈弋道:“我们都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隔我们太远!” 说着便将身上的湿被单裹紧了些,而后紧张地咽着唾沫。月光下她素日端净绝美的容颜早已经脏污不堪,衣裳湿嗒嗒贴在身上,也早看不出半丝温婉仪态。再看看在场众人,包括陈氏在内,也个个形容不堪,可见在这番困境之下,大家都是在勉力支撑而已。 沈雁咬了咬牙,抬步便往前行去。 然而才上了前殿后的石阶,忽然就有一大拨女尼惊惶失措地奔过来,一面四散冲着一面呼叫道:“快走快走!前殿屋梁埸了!”话音刚落,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前殿里火光一闪果然有着火的横梁落下来! 女尼们又是一阵尖叫,开始如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沈雁与跟在后方的沈弋她们顿时被冲得看不见人影,一院子纷乱中只听见沈弋和福妨在叫着“雁姐儿!雁姐儿!”然而却压根听不到来自她的任何回应! 沈弋好容易抱住廊柱站稳身子,焦灼地往四下查看,哪里有沈雁的影子?眼前灰压压的根本认不出三步外的任何人!她想到了某个可能,浑身立时打了个冷颤,提着裙子站到空地上大喊了几声,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沈雁被人群卷出了空地,一路避着烟火到了座已经烧过境的佛殿里,一看四面,依稀认出是寺庵东南方的文殊殿,这里与先前沈弋她们呆着的地方已经相隔着小半座寺庵了,而福娘居然没有跟来,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呼喝。 这种情况下,该死的她居然还落了单! 咬牙看看四下,情形依然很危险,附近的屋宇大火虽过,但是被烧毁的房梁却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可是不管怎么样,今儿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顾颂和沈宣他们在庵外,她坚信一定会前来救她们的,还有负责这一带治安的东城兵马司,他们也必须尽快赶来救火以免火势蔓延!京师的房子多为木制房屋,假如一处失火得不到控制,则很有可能牵连起整条胡同乃至整片的房屋! 所以他们不会拖延太久的。 就算逃不出去,她也只要想办法使自己呆在庵里不被烧死砸死就好! 她抬头看了看殿里已被烧损的菩萨金身,跪下来端端正正拜了三拜,然后凭着记忆寻找最近的水源。 一般来讲水井四周都会比较开阔,她只要守着水井,不住地往四面泼水,然后再伺机出去就好——当然如果安全没有问题,她最好还是留在庵里,她是沈家的小姐,这么样湿着身子冲出去,未免有失体面,那样回头就算保得了性命,也会伤及她的名声,如果两厢都能够顾住,自然是最好。 她遁着庑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一路小心地避开掉落的木头与炭火,拐了两道弯,正觉得景物已逐渐熟悉,想起正是曾经到访过的厨院附近,心下一喜,不由加快了两分脚步。   ☆、232 是我! 正当她要上阶时,忽然间头顶一阵噼哩啪啦的声响传来,抬头张望过去,一大股透着血腥味的浓稠液体便就从天而降朝她泼来!她下意识想要退后躲避,却已然无法躲开,整个身子顷刻间便笼罩在一片暗红的水光之中…… 顾颂下泗洲阁之后便心急如焚地飞奔向静水庵,然而矗立在他面前的却已是一片汪洋火海! 沈雁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他心下蓦然发紧,纵是害怕到极点,却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从已然赶到墙下的东城兵马司士兵手上夺了把刀,便就纵身进了庵去! 庵里四处全是哭喊声尖叫声,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而他又从未到过这净水庵,哪里辩得清方向?只得一路寻找一路呼喊沈雁的名字,可惜根本无人答应于他! “顾颂!你可看到她们在哪儿?!” 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沈宣的声音,他竟然也跟着冲进来了! 顾颂见他手无寸铁,便顺手捡了条木棍于他,说道:“现在根本不知道她们下落!我们分头找!你从东我从西,一路从前到后搜过去!从庵里的火势来看,后殿那边才刚刚烧起,她们如果没出去,便应该会在后殿附近!” 沈宣接过木棍,撩起袍角塞进腰带,点头道:“那我从这边走,不管先看到谁,都先把她送出去再说!”跑了两步他又回头:“你自己也要当心!”他到底是顾家的小世子,若因为自家的事而连累他受到伤害,回头跟顾家也难以交差。 顾颂一颗心全挂在沈雁身上,闻言简短地答应了声,便就掠向了西路。 因为东城兵马司的人到场。庵里围墙下已经开始有他们的人在走动,顾颂一面走一面呼喊着沈雁,就有人从隔壁废墟里跳出来,说道:“阁下可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 顾颂没料到此地还有人认得出他来,但眼下又哪里顾得上理会? 一面依旧呼唤着沈雁,一面不停地往各个可藏人的角落里翻找。东城营的人尚未进庵来,里头的火势仍在呈自然状态燃烧。四面充斥着布料烧焦的味道以及木头燃烧的气味。无论哪一种,都令他感到无比的焦灼。 “小世子留步!小的有要紧话说!” 先前那人赶了上来,情急之下竟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顾颂耐着性子停步:“你究竟寻我何事?” 这人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似的说道:“小世子来的正好!我们方才已经查到这场失火案乃是有人故意纵火。而凶手刚才也被我们失手打伤,但他逃走的极快,我们来不及将他捉拿,便将他围困在这寺庵里!小世子既然在场。可否请您帮忙和我们捉拿案犯?” 顾颂听到有人纵火,刹时凝了眉:“是何人如此大胆?!” 这人摇头道:“尚不清楚是什么人!不过。他们似乎是冲着都御史沈大人家的女眷而来!现如今沈家女眷不知所踪,倒是小的们方才在院墙角下找出几具烧糊了的尸首,小的估摸着只怕她们已遭毒手!方才听见小世子在呼喊友人,小的这才斗胆出来相请!” “你说雁儿她遇险了?!” 顾颂心头陡然一阵翻涌。一把揪住这人的衣襟,双目圆睁着,面目狰狞得几乎要吃了他! “小的只是猜测。小世子若不信,大可随小的过去瞧瞧!”他说着往墙角下指了指。 墙角那头烧成的平地的空地上果然摊着几具黑乎乎的影子。顾颂哪敢怠慢,连忙冲上去,到了墙角下果然看见这一排竟是六七具已然看不清面目的尸体,而当中有两具身量明显偏小,脚上套着的绣花鞋还残存了一半尚未烧尽! 寺里的女尼当然不会穿绣花鞋! 顾颂心下一沉,连忙夺了灯笼就近细看,只见这绣花鞋不但样式精美而且质地考究,绝不是寻常女子所着之物!再往上看,这尸首的颈上竟还套着只赤金大项圈…… “雁儿!” 顾颂眼前一黑,两膝一软便就跪到了地上,眼泪也倏地飚出来! 这才分开一会儿的功夫,她居然就死了,居然就死了…… 他惶惑地跪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仿似有什么东西蓦地从身体里抽离去了,使他觉得眼下已只剩了具躯壳,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死!她那么聪明,机敏得跟小狐狸一样,她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这么丢了性命! 可是眼前这身量,这鞋子,这金项圈,不是她又会是谁? 他颤手抚着那套着半只绣花鞋的脚,浑然已忘了自己的洁癖,曾经那么讨厌触碰别人,更不要提一具烧成了炭团的尸体,可是眼下,却再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值得他这样对待! 旁边的人站着不停地叹着气。 他哀恸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再次揪住先前那人的衣襟,咬牙道:“你说的那纵火嫌犯,他在何处?!” 那人连忙指着后院厨房方向:“方才已被小的们逼去了东南方后厨方向!为免弄错,小的们方才还在她身上淋了一大盆鸡血!” “东南方!” 顾颂抬眼瞪视着后院方向,咬紧了牙关,将他一推,顿时如箭一般掠过去。 他会找到他的,是他杀了她,他一定会找到他将他碎尸万段,让他为她陪葬! 火场里顿时不见他的影子。 被推倒的这人站起来,往旁边暗处招了扫手,顿时墙头上跃出两道黑影,也尾随着顾颂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沈雁陡然遭那盆来历不明的“水”一淋,险些被吓破了胆子,直到贴着墙根等了半日也未见再有异样出现,这才忍着身上恶心的味道,蹭到了厨院,找到了水井蹲下来。 这味道极像是血的味道,应该不是人血就是什么动物的血,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凶险的事,但这并未令她停止思考,火场里除了沈家的女眷应该就只是比丘尼们,而女尼们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不明来历的血? 必然是有人故意泼的! 联想到这火来的言诡异,她心里不由也升起几分胆寒。 如果这火是人为所致,而这血又是针对她而来,那么很有可能这场事故就是针对她而来了! 她背抵着井轱辘凝望着四面,屏息着咽了口唾沫。厨院里的火势已然接近尾声,整片院落已经残得不成样子了,四面也没有什么声音,她若不是已死过一次的人,这个时候便是不被吓死也要被吓昏。 但屏息了片刻,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最忌失了方寸,如果对方要拿她的命,那么方才泼血的时候便足以杀了她,既然没有,那么说明一时半会儿她还遭不了毒手。 且不管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总之眼下她不能被烧死在这火海里! 她往厨院下打量了两眼,咬牙避过几处火险,找来个尚且完好的水桶。血水当面泼下,将她面目都几乎给掩盖了,她受不了这身污秽,必须先洗洗。 正准备放桶下去打水,忽然间一声暴喝便就破空而来,紧接着一声戾喝挟风而至:“恶贼!快给我拿命来!” 她遁声转身,便见月光底下一人白衣锦衫,手执大刀,犹如复仇之神一般冲她迎面劈来!而随着大刀反射在他脸上的火光,照亮了他俊俏冷冽的眉眼,使她竟不由凝眉惊呼起来:“顾颂?!” 顾颂眼里喷着火,从眼里到心里俱是杀气。 他孤僻了十二年,沉闷了十二年,终于等来个让他生命变得鲜活的沈雁,他以为以后的岁月里,也会在与她的相守中一直鲜活下去,充实下去,可是他的希望全都被眼前这场火给掐灭了,他甚至都还来不及放灯许愿,这恶贼竟然就将她推入了黄泉! 他怎么能够不怒,怎么能够不恨? 他要他的命,他要他的命! 那人说纵火嫌犯已被驱赶到了东南方向的厨院,“他”的身上有他们留做记号的一身鸡血。月光下水井畔这人素袖白衣,偏偏头上及腰背上一滩暗红,这人就是纵火杀死她的凶手,就是害死了她的恶贼! 心思千回百转,却只在一瞬之间。 挟着劲风他眨眼已到了跟前,大刀在前,等他看见她的面目时刀刃已然指向了她胸膛。 “顾颂!是我!” 沈雁大叫着,她看着那张几乎已如印在她脑海里一样深刻的脸,却根本已无法躲避!不但因为刀太快她避不及,也因为他身后的墙头忽然冒出来的两道黑影!她完全无法思考为什么顾颂会向她下这样的杀手,她只知道她不能死在他手下! 呼唤的声音像天籁一样振动着顾颂的耳膜,令他感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蓦地往“他”脸上望去,两眼如铜锣一般紧粘着她的五官和双眼,是她……他心一沉,恍然察觉到了不对!但他付诸刀上的杀机又太坚决,发出的攻势已经无法收回,即使刀尖随着意念在她头顶生生偏向了左肩,也仍然削不去这股夺命的杀气! 一滴眼泪落下来,挟着月光在夜幕下划过道银白的直线。 “雁儿……” 他的哀恸化成震天价的嘶吼,响彻在这焚场上空的云宵。   ☆、233 负责 他心心念念要相守一辈子的人,竟然最终死在他的手下! 满天空都充斥着他的嘶吼,那样不甘,那样懊悔。 沈雁翻倒在地下,十指紧抠着底下的泥,一双眼睁得雪亮望着瞬间已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脑海里如同刷过了白灰的墙壁一样空无一物。 她大概真的只能等死了。她想。 就在她将要闭眼之时,突然间,一道寒光如银练般从她眼前闪过! 顿时,眼见着已落在左肩的大刀就像是劈到了钢板一样弹开,然后一个人像捞柴禾似的将她捞起,执剑的那只手又以让人来不及思虑的速度飞快上扬,两枝暗箭被劈飞在废墟里,紧接着又有另外两个人如同羽燕般平平掠向暗箭飞来的墙头! 因着大刀的反弹之势而被弹退了十来的顾颂,望着蜷缩在那道绛紫身影胸前的她,忽然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般跪在地下,额上的汗如同瀑布,而他身子也在随风颤抖。 “韩稷?!” 沈雁最快恢复心神,面前这人皱着眉头眼神阴狠地瞪着她的人不是韩稷又会是谁?才从生死线上还魂,看到这张不耐烦的臭脸她却莫明觉得心安。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说道,要知道他再晚来一点点,她今日便也已然做了顾颂刀下的冤魂!眼下她哪里还顾得上挑剔来救她的人是谁,只要能保住她的命,一切都可以过后再说! 韩稷瞥了眼她,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捞起,趁着浓烟几个纵步掠出墙头。 墙下四面都被人包围着。因着火势太大,周边的人们怕被蔓延,正在不断地往庵里抬水。他停在墙下,先解下身上的外袍将她浑身裹住,然后重新将她抱起,并把的头脸埋在自己胸膛前,一连串动作做下来一气呵成不带丝毫停顿。 很快沈雁就听见他带着自己掠下了墙头。并快速地向前飞奔。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各种嘈杂喧闹的声音。而没片刻这声音又渐远去了,周围变得安静,而他也终于停下来。将她放稳在地上。 沈雁一把掀开头上他的衣服,顺眼看看四处,两脚立时一软跌坐在地下,埋头喘着气来! 去它的规矩去它的仪态!眼下哪里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先前在火场里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咬紧了牙关死命撑着,到后来顾颂再把她那么一吓。更是把她浑身力气都给吓没了,她又不是神,眼下这个时候要是还能顾及什么形象那她简直不是人了!前世里虽然死过一回,可那属于自然死亡。哪里有过这么凶险? 眼下她只觉得她三辈子的惊险都在今儿夜里让她全领略遍了! 老天爷果然厚爱她,就是让她多活一次也不忘捉她来练练胆量! 韩稷看她浑然不顾坐在地上的模样,却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平时不是挺得瑟吗?还以为真有多能耐。怎么,也有混到这么惨的时候?”真是难得啊。平时张牙舞爪洋洋得意,眼下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他怎么就那么开心解恨。 沈雁抬起头来,射过去一记眼刀。 不过现在不是斗嘴皮子的时候,她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太需要休息了。 远处依然还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但是很明显已经远离她的安全范围。她抚抚胸口,然后抬起尚算干净的一只衣袖抹了抹脸。那盆血一泼下来,直把她面目遮去了大半,也难怪顾颂会认不出她,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 韩稷不知从哪里拿来个葫芦丢给她。“喝吧!”省得渴死了又算到他头上。 葫芦打在她膝盖上,她终于忍不住瞪起眼来:“你轻点会死。” 韩稷耸肩肩摊了摊手,依着树根坐下,想想他这么久以来在她面前所受的那些窝囊气,今儿要不一次性讨回来,那真是对不起他这趟出马。 沈雁眼着他,接过来喝了两口,然后将剩下的水拿来洗脸。 她尚且惊魂未定,实在需要做些事情来平定心绪。 月色下她简单洗过的脸有些苍白,看得出来刚才的确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韩稷望了她片刻,抽出衔在嘴角的一根草尖,说道:“顾颂可不是真心想伤你,你若是要怪他,那就太没脑子了。” “你以为我是你!”沈雁没好气地瞪他。 知道他救了她,可就不能谦逊点么? 她抬头看了看四下,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条清幽的小胡同,不知道大伙是去了放灯还是去了净水庵围观,周围竟没有一个人行走。 这样的安静与方才的惊险简直有如两个世界。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抻了抻身子。 然后把空葫芦丢回去:“你的大恩大德我会记着,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侮辱我,我不就是差在没武功吗?我要是会武功,这大周朝还能有你的用武之地?”人贱真是没药医,好不容易想忍着对他客气点儿,他一开口这心情便立刻烟消云散了。 韩稷脸色顿时已比她身上衣裳的颜色好不了多少:“那看来我是多事了,再见。” 说完他站起来,扭身就走。 沈雁见他真走,连忙跳起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怎么能就这么走!沈弋她们还在净水庵,你至少帮我把她们救出来啊!还有这场火肯定是被人故意放的,肯定是冲着我来的,你身为男人,至少要前面负责我安全到底吧!” 韩稷瞪着她:“关我屁事!” “怎么会不关你的事?”沈雁理直气壮地:“君子宜有始有终,你把我从净水庵带出来,就这么丢在这里,万一心怀不轨的宵小路过轻薄了我,你难道没有责任吗?再说了,你把我保护到底,回头当别人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义举,你脸上不觉得光彩吗?” 韩稷目光落在她那仍有着明显污迹的的脸上,冷冷道:“世间男人莫非瞎了眼,会轻薄你?” “你怎么能这么昧着良心说话?至少我洗洗之后还是很漂亮的。”沈雁往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抬起脸来:“你看,虽不算倾国倾城,至少眉清目秀吧?我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韩稷齿冷地望着她:“真不要脸。” 但却没再往前走了。 只要他不丢下她,任他说啥都没关系。沈雁试着放了手,觑他道:“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稷没好气:“当然是路过。难不成你以为我是特地来救你的?” 路过?沈雁狐疑地望着他,但他这张臭脸委实不怎么好看,遂又止住了往下问的念头。她略略回想了一下经过,遂立刻又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是快帮我去把沈弋她们也带出来吧,万一她们让人看见那可大大不妙!” 这虽然是场意外,可若让人看见沈家两位小姐这般形容不整,那么京师的口水不消一日就能把沈家给湮灭,她跟沈弋的闺誉也会被毁得一干二净!眼下她出来了,那么沈弋也得出来,否则往后沈观裕与沈宓恐怕都要被人指破背皮! 为了防止他再次拔腿就走,她一步跳到了前面,挡住了去路。 韩稷瞥着使唤起他来如同吃大白菜般张口就来的她,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又噌噌地蹿上来了。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早就知道这是个大麻烦,他偏还不知死活的跑过来,现在人家可不就把他当刀枪使得呼呼作响了? 小丫头片子能办成什么事?没有他在,她连小命都保不住!使唤人跑腿倒是麻溜得紧。 真不想理她。 “韩将军英明神武气吞山河,乃我大周前后百年里难得一见的英雄,这种事情没有你根本没有人能办得到。所以你就干脆再帮了我这个忙,让我日后一起报答你呗?”沈雁见他不说话,又不肯挪窝,遂乖觉地把语气放软了。 她小脸微抬,虽然满是污渍,却也抹不去那双杏仁大眼里的明亮。 韩稷撇开脸,简直连一眼都看不下去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摆明了占人便宜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她是牛变的吧?脸皮这么厚。 不过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为难个小丫头片子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他来都来了,难道还能真撇下她不管不成?她阴险得很,若是不成全她,回头若是又像戏社里那回一般,暗地里又给他使个什么绊子坏了他的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他冷冽地瞪了她一眼,阴着脸道:“你四叔已经找到了她们,我到达的时候已经带出去了,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到底为什么会遇火,又为什么会被顾颂杀,你也不想想?我就没见过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么会惹祸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沈雁立时凝眉瞪了他一眼。 听说沈宣已经找到了沈弋她们,她先自松了口气。 既然沈宣已经找到了她们,他们那边自然无须顾虑了,沈宣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把沈弋和陈氏带走,然后处理好所有手尾。至于她的下落,顾颂刚才应该已经认出她来,有他在,大家也不至于会慌张到不知所措。   ☆、234 无耻 可是说到今儿这倒霉事上,她那爆脾气也捂不住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不肯吃亏的性子,她活了两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眼下落魄得如条丧家之犬,她若是就这么姑且放过,那么背后那个人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凝重起来。 “你就是不提这个,我也是会提的。”她看了他一眼,说道。 大火初发之时她便察觉这场火乃是人为故意,再者方才顾颂下杀手之时,他身后那两个黑衣人又出现得十分蹊跷,就算顾颂要杀她,他也完全用不着帮手,可见顾颂的异常,定然与那两名黑衣人有关。 能够出动到武功高强的杀手来对付她的,当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她略顿片刻,沉吟道:“从庵里的房屋布局来看,若是正常起火,那么首先应该是先从诸如厨院以及佛殿这些拥有火源的地方燃起,但我明显见到火势是先从四面院墙开始燃起的,而且火势生起的时候还格外之猛。这是疑点之一。 “第二,顾颂根本没有理由杀我,这个我比你更清楚。可他刚才出手却是不留丝毫余地,倒像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仇人,所以他应该是上了人家的当,那人要借他的手来杀我。 “由此可见,纵火的这人一来是要置我于死地,二来则是还想同时把顾颂置于死地,但他最终的目的应该还不是要我们俩的命这么简单。 “假若我死于顾颂之手事实成立,那么我父亲绝不会就此掀过去不提,我父亲若是告去御前,顾颂就是不被诛杀也一定会保不住这小世子之位。一旦告上去,那顾家便会与沈家反目成仇。而假若不告,我父亲也会把顾家视为死敌。 “同时,顾家因为这个事还必然会被以沈家为首的许多士子文人视为敌对,从此之后只怕在朝上行走也将更加艰难。而我父亲在我死后,相信通政司里那些人会很愿意替他扣上个痛失爱女从而无心政事的帽子,时不时地栽些小把柄给他。 “所以这个幕后凶手,一定是同时欲除我父亲与顾颂乃至整个顾家为后快的人。这样的人。朝中倒也并不很多,而目前条件最充分的,只有安宁侯!” 她目光炯炯望着他。两眼里全是笃定,她知道安宁侯会有后着,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她动手之前先行动手,而且设下的还是这么样一个恶毒的阴谋。 之前沈宓深怕她不知轻重闯出大祸。所以没曾行动,可眼下人家都已经骑到了她头上。她若是还前瞻后顾,那她会被自己给活活憋死!这次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先斩后奏,就算闹翻整个大周,也要先顺了自己心里这口气再说了! 她心里怒火翻腾。但说这番话时却不急不徐,而且面色平静。 韩稷自然早知道真凶是谁。 但回想着这一路上她并没有多少时间闲着,竟能够不动声色将事情分析得如此细致。这本事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拥有。深深看了她两眼,便就说道:“安宁侯为什么要将你父亲除之而后快?你们跟他之间有什么矛盾?” 沈雁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宓跟安宁侯的矛盾其实始于他跟沈观裕的冲突,而他们的冲突又来自于沈观裕跟皇后之间那段秘密,这层内幕暂时还不便告诉他。而且他对她的分析反应十分平静,联想到他之所以会那么及时地出现,可以想见他应该是事先早已经知道是安宁侯下的手。 既是如此,那更是不必明说。 她扯了扯嘴角,就此避了过去。 韩稷脸色又沉下来。他若看不出来她是故意瞒着他就见鬼了! 不过沈家毕竟身份微妙,恐怕也牵扯一些别的什么,再者他自己也不见得对她事事毫无隐瞒,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盯着夜幕默了片刻,他忽然说道:“你就那么肯定顾颂不会杀你?” “那当然。”沈雁笃定地,“顾颂很单纯,从没有什么歪心思,无缘无故怎么会想到要杀我?” 说到这个她又不免郁闷起来。顾颂若不是那么单纯,那么容易相信人,又怎么会中了人家的奸计,被挑拨得来对她动杀机?她虽然尚不清楚他们是怎么骗他的,但这次若不是韩稷去的及时,她就真的要死在他手下了。 想起先前那千钧一发的一刻,她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要怪都怪安宁侯居心太恶毒,她太清楚顾颂的性格,他从来不轻易跟人接触,朋友很少,但是一旦认准了便毫无保留地付予真心,如果自己死在他刀下,那么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活在内疚之中吧? 而沈顾两家若是反目成仇,皇后倒是平白捡了便宜! 因为斗到最后是顾家输还是沈家输,对皇后来说都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那时候就算沈观裕撂挑子不干,有了以荣国公府为首的勋贵与以沈家为首的文官士子为敌,朝堂那会儿党争条件已然形成,到时候各党为了自己利益,必然也会影响到后宫储位之争,这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如不是韩稷及时赶到带走她,这个时候的净水庵,想必已经被官兵包围,顾颂已经被刚好赶到的某些人控制,而沈宓也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了吧? 她垂眼望着地下,久未阴冷过的面上不觉又多了层寒意。 因着她的垂首,那粉藕也似的脖颈在发下露了出来,韩稷随意这一望,竟有些挪不开眼。 刚才他若再迟到一点点,她就做了顾颂刀下之鬼。可是这全程里并不见她失魂落魄,也不曾见到她没用地失声痛哭,更不曾见到她抱怨,一个人遭受过大的惊吓之后,怎么可能会没有点反应?区别只在于这番反应下是否还能够保持正常思考能力罢了。 但是她的脑子似乎并没有白长,平日的机灵也没有在被大火烧尽,至少还知道如何善后。 虽然他仍然觉得别的大家闺秀绝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长得多么漂亮,也不可能会像她这么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让他帮人帮到底,但他却不能不承认对她的厚脸皮他也已经渐渐习惯,反正被她使唤也不是头一回,眼下事情做到一半,他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他长舒了口气,挺直胸,说道:“你既然已猜到是安宁侯,那么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当然是以牙还牙!”沈雁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她顺着胡同走了两步,说道:“我记得你方才已经让人去追了那两个杀手,也不知道他们追到了没有?我猜这个时候我被你救走的消息一定传到安宁侯耳里了,他眼下最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我去了哪里,死了没有,二就是那两名杀手的下落。 “如果我是他,事情已经走到这步,我一定会干脆再让人把我给杀了,然后嫁祸到顾颂头上,这样虽然有漏洞,但也好过干等着被人查出纵火的事来。所以只要这个时候还没有消息传回安宁侯府,,我就有机会让他自食其果。”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来,扬唇道:“当然这事还是得好好合计合计,我得一次性将他给灭彻底了,才算称我的心如我的意!” 韩稷想了下,说道:“那你要可有主意了?” 可不是他小瞧她,安宁侯好歹是个国舅,她既非朝廷命官又还是个未成气候的小丫头,要治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对付安宁侯这样的人渣,当然不能再讲什么道理,无论什么主意,简单快速都是最主要的。”沈雁撩眼望着他,“今儿夜里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不少十来人吧?手上染了这么多条人命,伤的还是僧人,皇帝要是还放过他,那就太没天理了。 “你说假如皇帝听到是安宁侯承认策划了这场火灾,会怎么样?” 韩稷顿住。片刻后他的目光黯下来:“你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去给你请皇帝?” 沈雁抚掌笑起来:“真聪明!” 韩稷面上薄怒又起:“你还敢不敢再无耻点儿!” 沈雁嘿嘿走到他面前:“可是没有你我根本成不了事啊!” 韩稷呲着牙,蓦地伸出两手去掐她的脖子。 沈雁静立不动。 他手伸到她颈根前半寸,又无奈止住。 “为什么不掐?”她笑起来。 他斜睨她一眼,咬牙道:“我怕脏了我的手。” 沈雁沉下脸,看了看自己身上,到处是污渍,一身衣裙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确是不堪入目。她觑了觑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的他,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银票,说道:“你既然嫌我跟你在一处丢了你的脸,那你不如去替我买套新衣裳来怎样?” “凭什么?”韩稷睃过来。 “就凭我得给你脸上增光啊!” 沈雁扬了扬银票,说道:“我们可还是有协议的盟友,将来你功成名就之后,说不定我也已经大富大贵,万一你我这段黑历史让人传出来,岂不也丢了你的脸?可倘若将来大家都传颂的是沈家二姑娘打扮得干净漂亮走在你身旁的典故,你脸上也有光不是?”   ☆、235 杀绝 日后当然不会有人会知道她与他有这段典故的,等到她大仇得报,她跟他也就再没有关系,这些首尾当然会及时处理干净。但是眼下忽悠忽悠他,达到顺便占他便宜的目的却是没有人能说她什么不是的。 韩稷咬牙望着她:“世上还有比你脸皮更厚的人吗?” “有啊!”沈雁笑道:“你不就是吗?我可是个姑娘家,你要是脸皮不厚,干嘛到现在还没走?” 韩稷脸色黑下来,转身就走。 ——他就知道他是吃饱了撑的! “开个玩笑嘛!等等我。”沈雁提着裙子赶上去,笑嘻嘻扯他袖子:“你带我到哪里去买衣服?” “买什么买!我又不欠你的!” “我欠你呀!说嘛,哪里还有衣服买,买完衣服帮我来报仇……” 月光下无人的胡同里,一高一矮两个人争争吵吵地踏着月色离去,树上的雀鸟被扰得不时咕哝出了声音,为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徒增了一丝旖旎。 随着净水庵那边的消息不时传来,安宁侯府内的气氛已逐步凝重到无以复加。 外书房里,安宁侯铁青着脸瞪视着跪在地下的几个人,终于忍不住怒气狠踹过去:“废物!一点小事也做不成!”挨踢的人倒在地下,捂着胸口哼也没敢哼,但口角的血迹与瞬间变苍白的脸色却显示出这一脚的力度之大。 旁边跪着的人俱都筛起了糠,但呼吸声却比刚才更幽弱了。 刘括望着哼哧出了粗气的安宁侯,鼓起勇气道:“侯爷息怒。” “息怒!我息什么怒!”安宁侯蓦地掉转了身子,在他耳边咆哮:“现在人没到杀到反倒是白烧了个寺庵,而派出去的人到如今也生死未卜。这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你知道吗?!叫我息怒,你们这些废物,让我怎么息怒!” 空旷的房间里传来嗡嗡的回音,地上的人更加静默,刘括弯着腰,也无言以对。 他把这计划前后推算过无数遍,盯梢的每隔一个时辰便回来向他禀报一次最新的情况。他每一步都根据现实来作出调整。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中间竟然会出现个韩稷,顾颂的大刀架在沈雁的头顶快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收住攻势之时。会有个韩稷突然跳出来逆转了局面! 从韩稷出现那一刻开始,他们的计划就宣告失败了,沈雁没有死在顾颂手上,那么一切都只是句空话。没有死在顾颂手上。他们又如何去挑起沈顾两家的仇恨? “还不去找找人去了哪里?是不是要老子亲自去找?!”安宁侯手拍着桌面,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刘括望着立时退出门去的护卫。垂头默了默,却忽然又抬起头来:“侯爷请慢!” 安宁侯瞪过来,刘括上前两步,说道:“我想了想。眼下倒也并非全无补救之计,那沈雁不是被韩稷救走了么?这韩稷曾在贡院坏过咱们的事,也算是有过过节。他既然铁了心地要与侯爷作对,咱们何不索性派人寻到他与沈雁的下落。让那沈雁死在他的手上?” 安宁侯愣在那里,一脸怒容也似凝结。 韩稷岂只是与他有过节,他可是曾经当着那么多人面狠踹过他!让沈雁死在韩稷的手上……对啊!沈雁是被他带走的,他们孤男寡女在一起,本已伤风败俗,假若再将沈雁弄死在他的手上,不管是韩稷亲手杀死她还是被他派去的人所杀,他韩稷都铁定逃不了这罪责! 自己的宝贝女儿死在个毛头小子手上,难道沈宓会丢得起这个脸,会咽得下这口气吗?害不得顾颂,那就害韩稷也是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韩稷自己撞上枪口,那就只能怨他自己命不好了! “你说的不错!”他点头道,然后扬手又唤了人进来:“即刻按照韩稷逃走的路线追踪,他们不会走很远的,一定就在东城片区内,多带点人手去,找到他们之后不管什么用什么办法,第一时间杀了那丫头来报我!” 底下人立时称是下去,屋里气氛至此方又稍稍缓和了些。 幕僚陈攸上前道:“这韩稷竟会那般赶巧到场,在下认为并不是巧合。” 安宁侯瞪了他一眼,说道:“管他是不是巧合,既然敢来搞破坏,那这笔帐就算到他的头上好了!正好连同贡院那笔旧帐一起算算,也省得我再费功夫!”上次为了接近沈宓,他才会忍气吞声去到韩家道贺,现在沈宓已与他撕破脸皮,那韩稷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刚才要他们出主意的时候个个杵着不动,这会儿倒又上来废话,真不知要他们作何用! 陈攸看见他这脸色,便也收声退了下去。 干他们这行的,各府里都有熟人,韩稷的为人他也略为听过一些。 这位尚未被授封世子的韩大爷素日里看起来温和友善,于吃喝玩乐上似乎甚有心得,可若说他是纨绔子弟却又不见得,他从来不斗鸡走狗也不花街柳巷,而且武艺也十分了得,待人接物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因而竟是从未让人摸着过他的深浅。 当然,也没有人想到要去摸他的深浅。因为他在世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家境良好的勋贵子弟,兴许比顾颂董慢他们强些,但也不至于格外引人注意。 可是正因为他的不突出,才让人为安宁侯这一举措捏一把汗,能够那么样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把人救走的人,真的有那么容易上当么? 不过显然安宁侯是不会听从他的劝诫的,身为食客他尽到本份就好,强出头这样的事,他倒也犯不着去做。 七月的月光按照它的既定轨迹往前滑行,夜色更深沉,也隐约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净水庵这边,人群依旧紧围在四周,沈宣引着陈氏与沈弋她们从僻静处出了火场,然后不动声色地进了四洲阁雅室。众人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好在出门时沈弋有多带了衣裳备换,陈氏虽然出来得苍惶,但现去买套成衣也不在话下。 她自始至终神情是惊惶的,从见到沈宣那刻起她便一句话也未曾说过。而当沈茗哭着扑入她怀里,她才开始流起眼泪来。往日虽说生不如死,但真到了临死一刻,却又发现心底仍有着那么多牵挂,能活着终是好的。 沈弋梳洗完毕,心下仍惦记着沈雁的安危,沈雁对于沈宓来说十分重要,倘若她回不去,那么沈家从此也别想再有什么安静日子。她匆匆喝了口茶压惊,便对吩咐着沈莘他们的沈宣道:“四叔再去找找雁姐儿,无论如何先确定她的安全我们才好放心!” 沈宣遂掉头又回了山门前。 净水庵这边火势已经全部扑灭,东城营的人正在清点人数,寺里的女尼死伤不少,房屋则基本已经全毁,沈宣带着人在人群里辩认,既要保证不看漏了人去,又要稳着不让人察觉失踪的人是沈家的小姐,那般的心忧如焚,全在面上。 看了一圈,正要进门去,倒塌的门内却忽然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来,浑身污渍失魂落魄,英俊的脸上一片灰败,早失去了往日英姿,竟赫然是先前与他分道寻人的顾颂!沈宣吓了一跳,直扑过去抓住他手臂:“顾颂!雁姐儿呢?” 顾颂双眼呆滞,像是失了魂一般望着他,双唇翕了翕,竟是没吐出半个字来。 沈宣一颗心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沉:“你这是什么意思?!雁姐儿她怎么了?!” 顾颂痴痴地望着前方,摇摇头,抿嘴了半日,才启开粗哑着嗓子说道:“她没死,她,她已经被救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哀戚地往前望了一望,而后竟猛地将他拨开,拔腿冲下石阶,消失在了人海里。 沈宣被他弄得莫明其妙,连声大唤了他几句也不见他回应,只好止了步。但好歹听得沈雁没死,虽不知道被谁所救,救去了哪里,总算也落下了这块心头大石,再寻了两圈仍不见沈雁人影,只好先回了泗洲阁。 朱雀坊外打烊了的成衣铺子前,已然另换了身衣裳的沈雁与韩稷走出门来。 满大街的铺子都已关门,韩稷带着她一路走一路找,最后到了朱雀坊外这处所在,仍是没有,韩稷遂强行将门撬开,让她进内挑了套衣裳换下。 韩稷丢了两锭银子在门内,再将门插好,回头一看她低头打量着身上这身打扮,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倒是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不由道:“记住,你可欠我三两银子。” 沈雁瞥了他一眼,抬腿就走。 她身上银票多着呢,但是眼下这会儿银票还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没有现银,若是丢张银票在这儿,那掌柜的若是个有心计的,回头拿了那银票去对戳印,难免又会引出些节外生枝的麻烦事来。因而只好让韩稷先把衣裳钱垫上,三两银子,还怕她跑了不成? 走上街头她又止了步,凝眉道:“现如今我们去哪儿?”   ☆、236 怕啥 总得找个地方把接下来的事办了才成。 如今已近子夜,时间拖久了也恐安宁侯有所防备,她可没忘了他后头还有个皇后!再者天明之后事情传到四处,这火烧得那么大,宫里朝廷必然都会被惊动,也会针对此事有所应对,所以要想达到目的,那么她就必须趁夜把这事做个了断! 韩稷脸色有几分认真:“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府比较好。”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她自己都知道安宁侯不会坐以待毙,那么也就是说她的危险还没有完全去除。再者他在火场那一露面,安宁侯肯定也已经把他视为了敌人,这样一来,她跟他在一起便就加倍危险。 “我不回去。”沈雁坚定地,她望着前方:“虽然我很感恩我的出身,但有时候,未免也觉得出身太好也是种负累。如果我回去,我父亲必然问及我今夜之遭遇,而他若知道安宁侯这般待我,则必然会用他的方式来替我报仇。 “他的方式无非是取证告发然后通过皇上来给安宁侯定罪。我相信他一定能替我讨回公道,可是我却不愿意在一日日的憋屈里等待结果。我一刻也不愿意让自己活得委屈,哪怕报复的方式并不那么光明正大,我也要图这口爽气!” 对安宁侯那种人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他要来阴的,那她为什么不能阴给他看?她的行事底线是讲道理而非讲道义。 她声音里带着一些倔强,跟她刚才那一刹那的温婉是相悖的。 然而韩稷看着这样的她,浮躁了一夜的心里竟然莫名安宁起来。 她若不任性不骄横不离经叛道倒不像她了,也许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过真正的大家闺秀,因为大家闺秀没有她身上这种“不守规矩”的勇气。是的,对于世间各种教条来说,做个不守规矩的人的确需要胆量和勇气,而做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尤其需要具备许多条件。 “你不会打退堂鼓了吧?” 半日没听见他说话,沈雁不由得转了身,皱眉望着他。 他移开目光望向前方:“我是那种人吗?” 沈雁扫视他:“难说。” 他瞪了她一眼。往她头上敲了个爆栗。抬步向前。 沈雁拔腿跟上,眼见着要追上他,突然几声急啸破空响起!月夜下几点寒光如流星闪过。对准她面门急速而来! “快闪!”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已然疾速将她揽在身下,然后环住她就地打了几个滚,便听扑扑几声。几枝驽箭插在地面,已没入了至少两寸深! “怎么回事?!”她在他耳旁急切地问。 事情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韩稷先未答话,借着路旁树木掩护避过了十来枝暗箭,等到了墙脚下才急急说道:“一定是安宁侯的人!他们冲你而来,必然是想杀了你然后嫁祸于我了!” 沈雁倒吸一口冷气。韩稷的意思她瞬间明白,寺庵里韩稷从顾颂刀下带着她离开,安宁侯便将他视成了敌人。既然她没死在顾颂手上,那么眼下便让她死在韩稷手上。她跟顾颂好歹是光明正大一起出门的,这半路跟他跑到这里,然后又死在他手上,他就是长了满身嘴都要说不清了! “这老不死的果然恶毒!” 她咬牙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找个地方商议行事啊!” “眼下这要怎么走?!”韩稷瞪着她,探头看了眼外头,又回头道:“这几个人有备而来,我走是没有问题,关键是你!”虽然觉得从认识她起就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眼下抱怨这个已是没用了,得逃命要紧! 沈雁伏在他背上一动也不敢动,一口牙却是咬得都要快断了,安宁侯竟然这般赶尽杀绝,她若还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呆在京师享他的国舅大福她就不姓沈! “这几个人你去拿下来,我回头有大用处!” 韩稷回头睨了她一眼,咬牙道:“我怎么去?背着你去?” 真是一点身为拖油瓶的自觉都没有,难道不知道对方是冲着她而来的吗?他要是走了,她还想活着见明日的太阳?回头倒是连累得他都要被沈家上下那么多支笔杆子戳死,那他就是轮回八世都没法子想得开! “你怕啥?我有这个!”沈雁领会到他的意思,遂从袖口里掏出把精巧的匕首来:“你只要出去不多久,便没问题!” 韩稷看了眼那把不足三寸长的小刀,无语地默了默。她是拿来削水果吗? 正默然时,耳畔噗噗几声,几支箭又贴着他们手臂射在墙壁上!他抬眼看了看街头,五六个黑衣人正手执弓驽往四面搜寻。 就是不走也躲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咬了咬牙,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头,往对面墙根下一扔,等到暗夜里又扑扑射出几排驽箭,他便拖着她溜着墙根往斜对面的暗巷里头钻去! 沈雁跟着他亡命地往前跑,身后嗖嗖的声音仿佛就贴着耳根来似的,她紧紧握住韩稷的胳膊,渐渐有些跟不上,韩稷手掌反过来将她手腕包住,半架着她往前。 到了拐弯处,他忽然腾地而起,借着阴影跃进了左首一道院墙,然后将她按趴在墙根下,又接着往巷子前方丢去几颗石头,屏住了呼吸。 墙外脚步声虽轻,但在这静夜里却清晰入耳,驽箭的声音也不时挟着风声在头顶闪过,沈雁纹丝气息也不敢出,直到外头声音静下来,背上压着的手掌也渐渐松开,她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太惊险了!往日她以为安宁侯不过是仗着国舅身份作威作福,有些小九九但还构不上谋略的地步,所以就算想要弄垮他,潜意识也还是想走正道,从权术上给他设点伏让他栽下去,没想到私底下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我们不跟上去吗?”她蓦地抬起头问道。哪知道他就伏在她上方,这一抬头险些撞上他的脸。 韩稷也不防她有这么一招,她耳后的馨香淡淡飘入他鼻息里,使他身子蓦然有些发僵,但他立马便已绷紧了脸,伸手将她脸颊拨开对向墙壁,说道:“当然要跟!不过是我跟。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从腰间剑鞘的夹层抽出把尺来长的短剑塞到她手里。 沈雁冒着火把脸转回来,他却已蹿出墙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色下。 空气中飘浮着花椒大料的味道,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这味道却莫名让人觉得心下大安——沈雁低头瞧着手上这柄剑,只见寒光灼灼,还未及身已让人生起一股寒意,知道比自己的小刀强多了,便连忙紧攥在手里。 一下也不敢乱动,一声也不敢乱呼吸。 时间像蜗牛一样往前爬,清风刮过了两阵,只听院子那头男主人的鼾声也起伏了数十下,墙头上突然又刮过来一阵风,紧接着又有衣袂翻飞之声,然后那穿着绛紫色锦袍骚包到无以复加的人影便重又出现在眼前。 沈雁立马站起来,他也不说话,挟住她胳膊跃上墙头,再来几个纵跃,忽然就到了条有些熟悉的街头。 “怎么又回来了?”她认出左首的成衣铺子,那铺子大门上还缺了个豁口,正是刚才他踹下的。 韩稷没说话,却领着她又迅速进了一壁坊门,然后到了座硕大壮观的府邸跟前,绕行到东侧围墙下,带着她跃过墙头,而后便落脚在一处不大的小花园里。 他们才刚刚下地,忽而花园那头的月洞门内就走出一行人来,当先的是个三十余岁儒雅清矍的白衣文士,文士之后则是四名长臂阔背的武士,武士们皆着劲装打扮,隆起的肌肉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功夫好手。 沈雁疑惑顿生,这些人到了跟前却对韩稷行起了礼,当先那文士尤其风度翩翩,对韩稷颌首道:“少主。”一面又微微含笑看向一旁的她,然后礼貌地垂眸下去。 这淡若无痕的笑容里竟充满了无限善意,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土匪也似的韩稷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沈雁这才恍觉这竟是到了魏国公府,而刚才她换衣的成衣铺子也就在魏国公府附近! 韩稷嗯了声便就推着呆鹅似的沈雁往前走,而并不曾跟属下们说及她的身份。 辛乙他们也默契地不曾相问,就仿佛并没有沈雁这个人。 沈家乃清贵名门,他们家的姑娘也比旁人家的姑娘格外清贵一些,虽然大家对她的身份心照不宣,但终归说出口跟不说出口是完全两回事,不说出口来,谁也不会承认沈家的二小姐到过韩家,一旦说出来,总归像是着了痕迹。 沈雁领了他们这份情,回头与辛乙对上视线的时候,遂冲他微微颌了颌首。 辛乙微微扬唇,不动声色。一面与韩稷道:“陶行他们带回的人锁在东厢,少主方才亲捉的人锁在西厢。正等侯少主归来示下。” 沈雁听到这里更是无语,原来刚才她在墙角下嗅花椒大料的功夫,他不但已经捉到了那些杀手,而且还把他送回了府来!原本还以为要费番周折,既是这么快速,倒让她又多了几分信心。   ☆、237 筹谋 没多久便到了座宽敞的院落里,四面洁净,庄严大气。 韩稷停下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可以说了。” 沈雁也无谓跟他讲客气了,走到院中树下石凳上坐下来,略为沉吟,便就说道:“现在你即刻让人去西厢房,从刚才那些突袭你我的人当中捉个出来敲打敲打,让他回安宁侯府送个信,就说我已经死了。” 韩稷挑起眉,辛乙也望了过来。 “然后呢?”韩稷问道。 沈雁抚着桌面,“然后便是先前我们说的,把皇帝请出来了。 “除了皇帝,谁也没有办法立刻弄垮他。所以现在就要劳烦韩大爷您派人去楚王府跑一趟了。安宁侯一倒,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便空了出来,相应的里头还能插上不少人进去,楚王没有理由不帮我,而眼下能够惊动到皇上的,也只有楚王。” 韩稷凝眉睨着她:“你还真是越来越把我使唤得顺手了。” 沈雁笑着端茶:“能者多劳嘛!” 韩稷接过辛乙递来的茶一饮而尽,漫声又道:“你把楚王都算计进来了,应该不止是让皇帝露面这么简单吧?还有什么,不妨一起说出来!” “真是聪明!”沈雁抚掌道:“楚王这里去了宫中之后,你还得帮我去沈家送个信,详细的也就不必说了,只需告诉我父亲,我眼下很安全,然后请他们过来一趟就成。地点就定在方才我们遇袭的胡同。” 说到这里她忽而又抬起头来:“先前潜伏在火场里那两个人你捉到了是不是?” 韩稷瞟了她一眼,“是。” 沈雁点点头,“那就还得麻烦你审审他们录录口供。反正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有了供词在手。成事机率也就更高了。” 韩稷作了个劈她的手势,站起来。 这边厢吩咐下去,沈雁也就开始提笔写信。 人多果然好办事,韩稷一番吩咐之后,很快辛乙便去了楚王府,护卫们也拿着沈雁的信去了沈家,没过片刻。西厢房那边也已经大功告成。不知道韩稷用了什么方法,方才在府外行刺的杀手扛不住,终于主动告饶同意去安宁侯府报讯。 虽然他们每个人都不走正门而是大多选择翻墙。这样的独特另类的行事风格让人深感诧异,但沈雁自己只是个不速之客,并没有资格过问许多,所以也就果断选择忽略之。 净水庵走水的事早就传到了各个要门。楚王躺下后不久也收到了消息。 如果这场火灾出于意外,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全燃烧开来几乎不可能。正坐在灯下沉思的时候外头就报辛乙来访。辛乙是韩稷身边第一心腹,半夜赶来自然是出了大事,他也未犹豫,立时便让人引了他进来。 “请王爷安。”辛乙进门便就匆匆行了一礼。然后开门见山说道:“小的特奉我们公子的吩咐而来,净水庵今夜走水的事想必王爷已然知情,此事乃是安宁侯蓄意所为。” 说罢。便把来龙去脉捡必要地说了说,将韩稷去到净水庵的动机粉饰了粉饰。只着重讲到了安宁侯蓄意纵火的居心,最后道:“安宁侯此举不止触犯王法,而且有违天道,朝廷若不严惩,日后必生大乱!还望王爷能够出面维护朝纲!” 楚王虽有些怀疑是人为纵火,但却没想到竟是出自安宁侯之手,听完竟是凝眉静默起来。隔片刻,他忽然抬头:“这么说,沈雁如今还与韩稷在一起?” 辛乙略顿了下,微微点头:“沈姑娘处境十分危险,我们公子暂时不便放她独行。因而……” 楚王点点头,目色却幽暗下来。 又过了片刻,他才又说道:“那他想让我做什么?” 辛乙拱手:“如今安宁侯已然将我们公子视为敌人,我们公子不得不免除后患。可是安宁侯毕竟身份特殊,除了皇上,只怕谁也没有这个本事定他的罪。眼下就请王爷进宫说服皇上出宫,请皇上出面来惩治安宁侯!” 桌案上灯苗闪了闪,楚王拨弄着桌面上一只挑灯的铜签,再次沉吟。 不到片刻,他便就扬声唤来内侍备马,吩咐进宫。 显而易见,安宁侯若能除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五城兵马司虽然作不得什么大用,但是里面任职的头领却都是勋贵近亲或各大营里的亲族,谁会嫌自己的人手多呢?尤其对于眼下正需要大量人脉势力的他来说。 到如今为止郑王都还一直蜇伏未动,他跟他当了十三四年的兄弟,虽然一直未有正面交锋,但出于夺权者的本能,他却知道一个被过继在皇后膝下的妾生子,居然能够令到皇后为了他而处心积虑的布局,必然不会如他面上那般怯懦迟钝。 在郑王有所动作之前,他能够先削去他一股力量自然是件好事。 吩咐了辛乙先回府去,他便着装好骑马出了府。 到了宫门前,与把守宫门的禁卫军头领道明了城中出事要见皇帝,对方竟然并未多做盘问,就放了他进宫。 原来锦衣司的人早就将净水庵走水之事禀报了皇帝,皇帝听说大火将整个净水庵都已焚毁,还死了十几个人,哪里还睡得下去,立即披衣下了床,召了顺天府尹前来问话。 顺天府尹也是又惊又怕,才到寺庵没多久就被召进了宫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皇帝便将他怒斥了出去,交代好生查明情况再来禀报。 皇帝这里正坐着生气,听说楚王来了,面色缓了缓,便就宣见。 楚王来的路上早已经筹谋在胸,进来先打量了一圈殿内,遂道:“净水庵出事,不知父皇可知?” 皇帝点点头,面色又凝重起来:“你深夜进宫所为何事?” 楚王垂首道:“方才儿臣打城中去看了看,发现这场火极像是人为所至,想我大周朝建国至今,朝野上下各自安分守己,如今竟有这等人为非作歹行这涂炭生灵之事,儿臣进宫,乃是为请求父皇下旨严惩这幕后真凶而来。” 皇帝可没料到是人为纵火,闻言手上的安神丸都差点跌落在地上,拍着龙案站起来道:“你说这火是人为所致?你可有证据!”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据迟早是会有的,只是儿臣深恨这凶手,以至于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儿臣虽然不才,但却一心为国为民,还请父皇给个明示,这凶手若是找到了,该如何惩治,如何慰籍那些无故冤死的亡魂?” 皇帝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一丝蹊跷,但杀人放火这等罪行放在哪朝哪代都不可饶恕,哪怕楚王话里有什么陷阱,只要能证明这火是人为而非意外,而且能够找到真凶,那么别的都可以不加理会! 他望着楚王,沉声道:“倘若真是人为,自然是按律处置,绝不姑息!” 楚王点头:“父皇英明!”说完他又抬起头来,说道:“儿臣刚才路过魏国公府的时候,隐约听说安宁侯在派人四处追捕真凶,而且在朱雀坊附近还有搏斗,也不知道真凶捉到了不曾?倘若捉到了,那么安宁侯可就要立下一大功了。” “朱雀坊?”皇帝听到这里,眉头忽然紧皱起来。 安宁侯手上掌管着五城兵马司,他会在场,甚至是捉拿真凶都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会是在魏国公府附近? 难不成这场火灾跟魏国公府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个可能,他目光忽地变深沉起来。 他可没忘了魏国公眼下正在西北,如今东辽局势还未分明,而他的那道密旨对魏国公府来说却是把双刃剑,假若东辽局势未变,巴特尔与格尔泰如期被灭,那么西北大营与东辽那仗不论输赢,魏国公都得被剐掉一身皮。 安宁侯追凶追到了魏国公府,难不成是韩家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暗中蓄谋不轨,让安宁侯捉到了把柄? 楚王虽只短短一番话,但却毫无预兆地把皇帝心底最深处的忧虑给挑动起来了。 他忽然就有些坐不住,负手在殿里来回踱了两圈,停步在楚王面前道:“如果朕让你去朱雀坊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楚王垂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儿臣又年轻,恐怕难负其责。假若父皇能亲自去则是最好。一则让天下人看到父皇一片爱民恤民之心,二则也好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看看,我朝对待此类事件禀持着重视态度,也好起个警示告诫的作用。” 皇帝听闻,竟不由点起头来。 如今内阁势大,但凡有点功绩都算到了内阁那帮老臣头上,他这个皇帝倒似乎不相干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伤的又是佛门僧人,他若是能亲自出宫瞧瞧,那么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百姓们是瞧在眼里了。 他遂唤来程谓:“更衣,朕要微服出巡!” “父皇英明!”楚王俯首。 皇帝这里在楚王的调度下准备出行,这边厢送信的护卫也已经到了沈家。 门房冲到二门下一报,整个沈家便就沸腾了。   ☆、238 赶赴 沈弋与季氏陈氏在泗洲阁里等待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沈雁回来,而这边沈宓回家听说沈雁看灯还没到府,遂立时派了葛荀去接,沈宣找不到沈雁也无办法,便就索性带着沈弋她们先回府来了。 华氏听说沈雁于大火里失踪当场便晕死过去,廖仲灵从速给她扎了两针才又醒转。 醒来又是歇斯底里的一阵痛哭,这里陈氏也坐立不安,到底她是长辈,沈雁失踪她也要负责任,而先前在庵里时沈雁可并没有落下她们,就是平日里再有嫌隙,生死关头总顾不上那么多,因此眼下倒是真有几分牵挂着沈雁的安危。 季氏因着沈弋完好无损,因而心中甚感万幸,一面捉住沈弋臭骂,怪她没照顾好妹妹,一面规劝着华氏。沈弋又悔又怕,也只是一边哭着一边自责,想起顾颂是见过沈雁的,于是也让金穗去顾家打听。 顾至诚却纳闷说顾颂并未回府,这么一来他们也知道出了大事,于是临时又派人前去净水庵四周打探,自己也到了沈家。 正在收到探子回报之时,门房就颤着两腿来报说沈雁有信回来了! 沈家的大小爷们以及顾至诚都坐在外书房里安抚沈宓,听得有信回府,一面惊喜着,一面又不由疑惑,大伙齐刷刷站起来涌到门口,便就见门房身后走出来个身形矫健的男子,到了屋里还未说话,顾至诚却是先已惊呼起来:“贺群?怎么是你?!” 贺群自是与顾至诚相熟的,见状连忙先颌了首,道了声“世子爷”,然后地简略地说明了来意。将怀里的信掏出来交给沈宓。 众人已知他是韩稷的护卫,对于沈雁居然会托他送信不免大感惊疑,于是纷纷围过来打听沈雁,贺群知道韩稷他们有计划,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又碍着韩稷与她孤男寡女,最后逼急了。只好道:“沈姑娘眼下无碍。身边有好多人跟着呢。 “小的虽然见不着她,但她的话应该都在信上了。” 大家遂立刻又往沈宓望来。 沈宓认出信上的字迹,提着的一颗心已然放下了半截。再一细看那内容,却不由大惊失色!信中虽只有聊聊数语,却是把事件要点交代了个清清楚楚,看到她居然几次三番险些死在安宁侯手下。饶是平日再镇定,他也不由发起颤来! 拿着信静默片刻。他努力按捺着心情,与贺群道:“贺护卫还请移步说话。” 到了天井内,他凝眉望着他:“请壮士实言相告,我女儿现如今怎么样了?” 贺群颌首道:“请大人放心。雁姑娘现在魏国公府,与我们家公子在一起,安危已然无碍。” 沈宓疑道:“你们公子的大恩在下铭刻在心。但如何他却不曾将我女儿转送到尊夫人处去?”沈雁终归是个姑娘家,韩稷从生死线上救下她。双方难免会有私下接触,作为父亲他完全能够容忍。但是到了韩家之后,韩稷还与她在一起,这却让他有些难以理解了。 韩稷素日并不像那种不谙世事之人,理应知道如此对待沈雁,若是传出去的话对她闺誉十分不利,他既然肯路见不平救下她来,便不应该不考虑这层。 贺群不知道如何回答,韩稷不让沈雁去鄂氏处自然有他的理由,但这层理由却绝不能跟沈宓明言,沉吟了下,他便就含糊地道:“雁姑娘聪慧冷静运筹幄令人钦佩,小的只负责送信,然后请大人即刻出必前去替姑娘讨回公道,别的小的委实不知。” 沈宓也知道此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于是凝眉片刻,遂就回到了书房。 与众人道:“雁姐儿无事,她如今在华家,我现在去接她回来,你们大伙都先回去歇着吧。” 他当然不能说沈雁在韩家,多亏华家已经来了京师,旁人知道沈雁逃出火场后便直接去了华家,当然不会再猜想什么。 沈弋与季氏她们面面相觑着,然后便告退回了房。这里陈氏与沈宣也带着孩子们走了,最后只留下沈观裕与华氏,华氏哭着迎上来:“她到底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眼下只有沈观裕在,她当然可以不用再忍着。 沈宓柔声道:“是真没事。” 说完他看向沈观裕,然后道:“劳烦父亲陪我走这一趟,可行?” 自打贺群进来时起,沈观裕便一直没开口,这会儿没走,也是因为知道这里头还有内情。听见沈宓这么说,也猜这事定然小不了,便就不说什么,指着外头道:“走吧。” 这里双方各骑了马,便就随着贺群往府外来。 哪知道坊门口马蹄声一响,顾至诚却也骑着马赶了过来。 到了面前双手将马缰一勒,凝望着沈宓道:“我知道雁姐儿必然还有事,顾颂年长,又身为男子,今日与雁姐儿同去放灯,本有照顾看护之责,可他到如今还未回来,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 “你自做兄弟以来时日虽浅,情分却长,你若仍把我当兄弟,这件事便不该撇下我。” 他语意深沉,却情真意切。 沈宓为着沈雁声誉着想,本不愿惊动他人,只想低调处理完此事,听了这话他却也不能不动容,略顿,双手一拱,便说道:“朱雀坊。顾兄请!” 顾至诚点点头,掉转马头,遂与他们比肩往朱雀坊去。 花了半个时辰时间火速调派,再把事情都安排下去之后,韩稷便就唤来两个小厮打来热水给沈雁洗脸,顺便给了她一些茶水糕果。 沈雁实在忍不住了,“你们家连个丫鬟都没有吗?” 韩稷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是我们家没有,是我这里没有。你又不是自己不会梳洗,为什么非要叫丫鬟?” 沈雁无语极了。 她不是非要叫丫鬟不可,但这种时候怎么说都该派给她两个人侍侯着吧?哪里有让小厮给个姑娘家端茶递水的?就算他住的地方没有丫鬟,他就不能上院外去叫吗?但她张了张嘴又还是忍了下来,本来悄悄潜到人家家里来就不够光明,若是再挑这挑那,难免就落人话柄了。 她狠命瞪他一眼,接过小厮手里的水盆便就进了耳房。 韩稷望着啪地关上的房门,扬了扬唇,则过了东厢房来。 陶行显然已在此等了许久,见到他过来连忙把门打开。屋里头并未点灯,但就着月色,却能清楚见到地下捆绑着两个人。 辛乙擦着火石,韩稷走进去,负手围着地上的人转了半圈,忽一脚踏在左首那人胸口上:“安宁侯的人?” 那人吃痛,但却咬牙忍着不开口,只大口地呼哧出着气。 韩稷倒是也不再继续,收回脚,和声细语地指着他们:“喂他们喝几口好酒,然后把身上弄干净,送到安宁侯府去,交代让安宁侯签收。就说这二位英雄十分忠义,我很钦佩,记得言语客气点儿。” 陶行颌首,果然就让人下去拿酒。 被踏的那人略顿片刻,却是倏地变了颜色! 他们落到韩稷手里,这个时候再被客客气气地送回去,安宁侯再闻到他们身上满身的酒气,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没叛变?又怎么可能还会容得下他们!想起安宁侯素日的心肠,他禁不住冷汗淋漓,再望着面前面容妖美的韩稷,忽然觉得他如同恶魔般可怕起来! 陶行很快拿了酒来,韩稷接过来轻嗅了嗅:“十年的竹叶青,醇香扑鼻。” 说着他把酒壶交回给陶行,陶行便走过来捏住他们的下巴,将酒壶对着喉咙往里灌。 杀手们拼尽全力挣扎,越是挣扎越是灌得多,很快他们咳嗽起来。 韩稷站在门内,再道:“再去倒两桶热水,拿香胰子给他们洗洗。” 陶行又转身下去备水。 口里有美酒之气,身上再传来香胰子的气息,安宁侯简直已不会再听他们任何解释,立即便会将他们杀之而后快。侯府里那么多护卫里头,他们俩并不算独一无二,有皇后为后台,安宁侯府想要弄几个高手顶替他们,何愁弄不到手? 没了性命,说什么也是白费劲! 先前被踏的杀手再也忍不住,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跪行到他面前,不住地往地下磕头,“公子想知道什么,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醇香的酒气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浮动,很快就弥漫了大半间屋子,混着汗酸气,令人反胃。 韩稷转身面向辛乙:“拿纸笔。” 辛乙含笑从门外的护卫手上接过纸笔来:“已经准备好了。” 那杀手见状面色更白了些,这分明就是已经吃定他! 可是即使如此他又能怎样?回去安宁侯府他们也逃不过被重罚的下场! 他们简直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可是再没有选择也还是得讲讲条件。 他咽了咽口水,横了心道:“在我交代之前,公子也得答应我交代完之后放了我们!” 韩稷简直想都未想,看向门外:“陶行的热水怎么还没来?”   ☆、239 引蛇 杀手脸色一变,终于再也硬气不起来。 天上万里无云,月光自由地挂在深空,先是将庭院西侧照得斑驳凌乱,而后将院里的香樟树照成了一团,再之后树影微斜,当树梢投影在东侧墙脚下时,东厢房的烛光终于噗地被吹灭,韩稷拿着几页按过手印的供词走出门来,沈雁正好也梳洗过走出房门。 院子里有股清香的槐花的香味,韩稷将供词交了给她:“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完毕,我看了下,没有什么对不上号的。” 月色已经开始西斜,好在辛乙的字写的不错,就着廊下的灯光费劲地看了几眼,沈雁将之折起来,交给他:“我肯定是不便露面的,等会儿还得劳烦你出去把这场戏唱完。总而言之我希望那老不死的要多惨有多惨,就全托付给你了。” 韩稷接过来塞进怀里,倒是没再说什么。事情到了眼下,就是再抱怨也是废话了,他要是真不想干,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该沾惹她。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你是留在这里还是随我一同去?” “当然是一同去!”沈雁扬声,她怎么能够留下来,一则等会儿她还要随沈宓一道回去,二则若是让别的人发现沈家的二姑娘居然在他韩大爷的屋里过了一夜,她可以直接被口水淹死了。 “那太好了!我正好可以省下几杯茶。”韩稷低头理着袖口,一面往小花园走,一面淡淡道。 沈雁横眼瞪他,快步跟上去。 安宁侯府彻夜灯火未熄。 外书房里立着府里陈张李三位幕僚,而派出去的人到天亮时还没有回转。安宁侯在书案后坐了小半夜,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渐渐又上了头,他按着桌角站起来,几步走到窗下立着的刘括身前,沉声道:“都出去两个时辰了,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回来?!” 刘括看了看窗外,眉头也拢起一线忧虑。 先前他们查到沈雁与韩稷的下落时。便立时派了七八个弓箭手出去对付。按理说沈雁没有再生还的可能,就算韩稷本事齐天,他也不会为着个小丫头拼死拼活。除非他也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可如果连这份心思他都能窥破。那么他也未免太让人惊讶了! 而不管怎么样,眼下派出去的杀手还没有回来就是很好的说明,如果他们行动顺利,是根本用不着这么长时间的。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这个计划唯一的败笔便在那两名杀手身上,那两个人到如今也还没有消息。假如他们回不来,那么则已凶多吉少。其实他倒宁愿那两人已经死在外头,这样的话,韩稷也从他们口里套不着什么消息…… “侯爷!董顺回来了!” 忽然。门外匆匆进来了两个人,当行的那个是李长顺,而他身后提着刀行色匆匆的护卫正是他们先前派出去追杀沈雁的那六名弓驽手之一。 安宁侯见到他们已经起身冲过去:“怎么样?得手不曾?!” 不等刘括出声。安宁侯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幕僚们也涌了上去。 董顺道:“回侯爷的话。小的们已经得手了!只是其余兄弟却被韩稷斩杀了三个!”说完他痛心地垂下头,哽咽起来。 但是安宁侯压根关心的不是死了多少人,他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沈雁死了?她尸首呢?!” 董顺被迫抬起头来,说道:“在朱雀坊外,杏儿胡同一座小院里……” 安宁侯蓦地松开手,站直身,“朱雀坊外?……好个韩稷,这次老子定让你尝尝多管闲事的滋味!” 董顺咽了咽口水,说道:“小的已留下另两位弟兄在杏儿胡同守着沈雁的尸体,侯爷亲自去瞧瞧吧?小的们也好交差。” 这个时候又岂有不去之理?安宁侯沉声道:“速去备马!本侯这就亲自前去查看!” 圆月挂在天空,依旧静美,而月色下的京师,却在不动声色之间掀起了一股暗涌。 楚王伴随着皇帝微服出了宫,一路往朱雀坊赶来。 皇帝满怀着想要对韩家一探虚实的心情,沿途一言未发,到了朱雀坊附近,便不由停步问楚王:“你说的安宁侯他们捉拿案犯的现场,在何处?” 楚王指着前面一条胡同:“就在前面杏儿胡同的一座宅院里,不如我们前去看看,能否找到点什么蛛丝蚂迹。” 皇帝并无异议,对于这种疑心上了的事情,自然是先去查探之后拿到些把柄最好,假如这一趟真能查出韩家有什么异动,便是冒一冒险又有什么了不得? 于是一行人转向杏儿胡同。 到了胡同中央一座小院落前,楚王翻身下马,说道:“就是这儿。”然后命令侍卫推门。 自然是没有人的。但门开了,院里一片狼籍,侍卫们开了道,月色还好,并不用照明,皇帝在马上看着楚王在院里环视,片刻也下了来,负手进了院门。 与此同时锦衣司的暗卫早已经密布在了各个角落,皇帝才到了院中,就有暗卫头领走出来禀道:“的确像是打斗过的痕迹,但已查过四面无人,应该是离开了。”话虽是这么说,但几名暗卫仍还是悄无声音地将皇帝围护在中间,机敏地监视着四处。 楚王正要说话,暗卫们却忽然神色紧张起来。凝神听去,原来胡同外隐隐约约又传来了马蹄声,而且由远渐近,似乎正往这边赶来。 楚王望向皇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皇帝眸色一冷,看了眼后方屋内,扬手道:“先进去避避!” 楚王颌首,看了眼后方,随后进门。 才进了屋里站定,就见马蹄声停在院门外,然后没片刻,就有几个人下了马走进来。 借着敞亮的月色看去,只见为首的那人五旬开外,花白胡须精神矍烁,一身深色锦袍衬出他竟有几分难言的清贵的之气;而他左侧的文士面目如画风流倜傥,浑然世间谦谦君子;在老者的右侧,则立着位三旬有余虎背熊腰凛然正气的武将! 这三人竟然是都察院都御史沈观裕,通政使通政沈宓,以及荣国公府世子顾至诚! 皇帝见到这三人,立时不禁向前迈了半步,这三更半夜里,他与楚王到得此地已是够令人惊异,沈观裕父子同顾至诚在此时居然也到了这里,便就更加让人吃惊了! 这个夜晚,到底有多么不寻常? 院门口几人环视了院里片刻,沈观裕便就抬脚要跨进正房这边来。顾至诚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冲他使了个眼色,说道:“眼下月光西下了,还是去东边等着的好。” 沈观裕只一顿,便就听从他的建议往东边一排杂房里走来。 皇帝站在正房里,暗地里竟松了口气。 这里顾至诚引着沈观裕二人进了杂房,凝神倾听了片刻,遂在沈观裕及沈宓耳畔悄声道:“正房里那边已经有人。”说着在沈宓手心里写了个“皇”字,又将他手头合起来。 来的路上沈宓虽未曾与他有什么交代,但是看他从接到信之后到如今神色之凝重,再者贺群一直随在沈宓身侧不曾离开半步,他也猜得出来这一趟必然非同小可。方才站在院门口时他便已察觉这院子四周皆密布着暗梢,而他常与锦衣司打交道,也知道他们的埋伏套路。 除了皇帝亲临之外,又还会有谁惊动得了锦衣司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趟居然连皇帝都亲自出宫来了,也不知道这小院里有着什么秘密,总归不由自主更加谨慎,在没有摸清楚状况之前,最好是装作不知情。 沈宓听说皇帝已到,顿时微微点了点头。 沈观裕却是凝了眉,面色愈发深沉。 东边屋子里静默下来。 正房这边,皇帝却有些头疼了,他本是打算进来瞧瞧就走,现在沈观裕他们过来了,他还怎么走出去?碰了面,又该如何解释他会出现在这里?他堂堂一国之君,难道会半夜无聊到跑到这种地方来赏月散心吗? 不过相较于这个,他更好奇的是,沈观裕他们为什么也会到这里来? 这个夜晚,显然更加诡异了。 小院沐浴在清晖下,月光渐渐已不如先前那般光亮。 贺群与葛舟才从杂房里找来几张板凳让沈宓他们坐下,胡同里就又响起阵马蹄声来。 这声音急促霸道,让人不由得把心弦绷紧。 很快马蹄声停在院门前,然后几个人以很快的速度闯进,大门也被重重踹到一边,仿佛这院子竟是他们的私产。 皇帝已经微微皱起眉头,定睛望着为首那人,只见其身形壮硕来势汹汹,那五官面貌竟熟得不能再熟,正愕然中,楚王却已在耳边轻声惊呼起来:“那不是安宁侯么?” 东边杂房内,沈观裕与顾至诚见到安宁侯突然出现,也竟不住惊讶地站起来。 这院子里有着皇帝在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竟然又来了安宁侯!顾至诚凝眉往沈宓望来,沈宓是收到沈雁的信后赶来此地的,难道皇帝与安宁侯在此有什么密谋,被沈雁与韩稷窥破了,所以特意让他过来见证?   ☆、240 蓄势 沈宓神色不动,但望向窗外的双眼里,竟隐隐有怒火闪现。 沈观裕也迅速地回看了眼他。 自打跟皇后的事让沈宓当面揭穿之后,沈宓与他虽未分家却胜似分家,除了必要的事情碰面解决,再没有别的事与他有什么沟通,沈雁是沈家的小姐,这次出事他当然也紧张,因此他会出现在二房。可即便如此,沈宓也未曾就这件事与他有什么交流。 但在接到沈雁的信之后,他却忽然征询他与他一同出来,那时他已有预感事情不简单,如今皇帝隐匿在那边屋里,刚才他们进门的时候皇帝必然已认出他们来,沈宓既不感到惊讶也未曾提出如何化解眼前困境,理应是有了预料。 而如今安宁侯突然出现,他同样沉得住气,而且神色里怒意闪现,难道,沈雁今夜的遭遇,竟跟安宁侯有关? 安宁侯送石给沈宓,沈宓却转为交给了他,使得他过后闯进宫里去跟皇后翻脸,皇后都已然那般恼怒,安宁侯事后必然也遭到皇后重斥,以他们行事不择手段的惯例来看,并非不可能! 想到这点,沈观裕眉头倏地皱起来,望着窗外安宁侯时的目光,也陡然变得凌厉。 安宁侯进到院内,扫眼望了望安静的四周,沉声道:“他们人呢?沈雁的尸体在何处?” “刚才还在这里呢,怎么就不见了?”董顺道,也顺眼看了看周围,然后望着安宁侯:“兴许是怕引人注意,藏匿起来了,小的先招呼他们一声。”说着。便将手指塞入口内,疾声吹了两下口哨。又从屋檐下找来破板凳,徒袖擦了擦放在院中。 安宁侯坐下来。 董顺又说道:“这回终于把人给杀死了,侯爷可以安心地看接下来的好戏了。” 安宁侯嗯了声,冷哼道:“老子费了这么老大的劲,当然不能白忙乎一场!算他顾家祖上烧了高香,让顾颂那小子给逃了。否则今日把杀人罪名扣到他的头上。到时候沈顾两家掐起来,那才叫好看!” 东边杂房里见到这幕蓦地响起了嘶的一声,顾至诚狠瞪双眼。手指紧抠着窗棂,浑身已然紧绷。 他虽然并不知道沈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安宁侯的话却让他听明白了,今夜所有的事应当都是安宁侯设下的圈套。而他针对的正是他与沈宓! 他惊疑地望了眼沈宓,又紧盯着窗外。 沈观裕听见安宁侯的原话。脸色渐渐与沈宓一致了。 正房这边,皇帝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阴沉。 他向来忌惮勋贵功臣坐大不错,但这不表示他可以容许安宁侯私底下挑拨臣子关系!顾颂是顾至诚的儿子,沈宓是他身边的重臣。安宁侯口里的沈雁想必就是沈宓的什么人,他居然以这种方式来扰乱朝纲,他岂能坐视? 如今朝上武强文弱。内阁里几位老臣虽则当用,但终归与他理念不合。而且又年纪大矣,沈宓是他悉心培植的栋梁之材,倘若顾至诚与沈宓反目成仇,那就等同于整个勋贵圈也会与沈家为首的文官对立,如此一来沈宓还能够替他做些什么? 而勋贵们的气焰岂非又会更加嚣张? 原来他此来并非为了捉拿案犯,而是为了杀人!这就难怪沈宓父子以及顾至诚会到这里来了! 皇帝深深地呼吸了口气,瞪向窗外的安宁侯。 “怎么还没来?”安宁侯坐了片刻,有些不耐道:“到底避去了哪儿?你走的时候他们没说么?” 董顺道:“侯爷稍安勿躁,今夜净水庵出了那么大的事,顺天府如今几乎倾巢而出,为了安全着想,他们当然要谨慎些。” 说完他直起腰,又稍稍拔高了些声音:“这次小的们听从了侯爷的吩咐,把首尾做的一干二净,就算他顺天府尹再厉害,又怎么会想到这场火是侯爷让小的们放的?” 院子里不知何处,蓦地传来咚地一声。 安宁侯随即往四面看去,董顺赔笑道:“兴许是耗子!” 安宁侯瞪了他一眼,然后回想他先前的话,又不由斥道:“你不多嘴没人会当你是哑巴!此后若再让我知道这种话从你口中出来,传到了别人耳朵里,你就仔细你的脑袋!” “安宁侯还是仔细自己的脑袋吧!” 话音刚落,虚掩的大门外便就传来道清朗的声音,紧接着,大门敞开,身着绛紫色云锦织袍的少年在一大帮护卫随同下迈步走进,护卫们手上人手一灯,十几盏下来一色是西洋玻璃为罩的琉璃灯,灯上贴着“韩”字,灯光透过字影照在人身上,越发有繁复华贵的感觉。 这种夜里,这种时刻,突然间出现这么样的阵仗,总归会把人吓一跳的。 安宁侯认出来人,腾地跳了起来:“韩稷?!” 虽然他知道他派出去的人不大可能拿得下韩稷,但是眼下这个时候,他会这么样出现在眼前,还是够让人吃惊的。尤其,他的神情看上去竟如此闲适? 韩稷停在门槛内,笑道:“侯爷在等谁?” 安宁侯沉下脸:“韩稷,你竟敢掳夺朝臣之女接而杀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沈家交代!”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韩稷觑着他,“派杀手盯沈家的梢,然后又在净水庵墙头洒上火药,之后又误导顾颂去杀沈家姑娘,图谋利用此事令得沈顾两家反目。关键是你为了达到目的,居然不惜以那么多条人命作代价,安宁侯,倘若我大周律法这也能饶了你,那可真叫形同虚设了!” 安宁侯听他只与他磨嘴皮子而没有别的举措,顿时也冷静下来,想他堂堂国舅爷,又岂会被他几句话吓倒?遂说道:“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证据?朝廷律法讲究的证据,你就是说的再逼真,也是没用!” “要证据还不容易?”韩稷拍了拍手,陶行便押着两人从门外进来。到了院子里,遂将这二人推倒在安宁侯跟前。韩稷上前拔出这二人口里的布团,说道:“安宁侯脑子兴许有些不好使了,他怎么指使你们的已不记得,不如你们一五一十说出来。” 这二人便是先前埋伏在顾颂身后的两名杀手,在魏国公府时早已被韩稷治得服服帖贴,如今供词都已经落到对方手上,董顺他们又都已被降服,闻言哪里还有不敢听话的,立时便将安宁侯如何遣使他们去谋杀沈雁的事,当着月下交代得一字不落。 安宁侯乍看到他们时心下已是一沉,再听得他们竟将自己的老底全部掀开了出来,不由气得七窍生烟,抬脚便往他二人踹去! 陶行等人又怎么会容他得逞,他才有动作已然出手将他掀了个底朝天。 安宁侯迅速爬起来,指着韩稷:“你想怎么样?”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既然抓到了你,自然要将你送去法办。”韩稷冷冷觑着他。 “你敢!”安宁侯暴怒:“老子是堂堂国舅爷,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就连皇上都要给我几分面子,就凭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正面屋里,皇帝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已经将要肺炸了。 楚王咬牙道:“想不到安宁侯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父皇一心以仁爱治天下,他身为皇亲国戚非但不严于律己争做榜样,反倒暗地里如此拆父皇的台!什么叫做皇上都要给他几分面子?难不成父皇恩待他抬举他反倒成了巴结他了? “这要是传出去,让老百姓知道国舅爷带头祸害百姓和僧人,普天之下岂不会对我大周感到心寒?又哪里还会拥护父皇的决策?安宁侯豢养武士屡行不义,再不处置,恐怕朝中文武的心可都要寒下来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双拳负在身后握得死紧。 他本是疑心韩家而来,却万没有想到竟扒出安宁侯身上这么大张虎皮!民众百姓那也倒罢了,关键是他这么做根本就没有把他的处境放在心上! 顾家怎么说是也是朝中等级最高的勋贵,对大周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他就算忌惮他们也没敢想过真把他们打压到怎么样,因为一旦让他们感觉到时局不利则很有可能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可安宁侯居然有这胆子动到顾颂的头上,这阴谋若是得逞,对他这个当皇帝的来说不但带不来半点好处,反而会因为这件事牵动到朝局!假若沈宓的女儿真死在顾颂手里,那么他到底是判顾颂偿命还是不判? 判的话得罪了顾家,不判的话,好不容易已经扶植起来的沈家又怎么还会替他忠心效命?! 再加上到时沈顾两家牵动了朝局党争,到时候这烂摊子丢给他来收拾不说,同时又多了个把柄让内阁他们拿捏——安宁侯这哪里是在跟大臣们玩权术,分明就是在拿着刀子逼着他往火坑里跳! 正如楚王所说,若是还不从严惩治他,将来只怕就纵得他直接冲他下刀子了! 皇帝此时的心情,真可谓坏到了极点! 他又深呼吸了口气,咬紧牙关,却又还是没动。   ☆、241 收网 他知道这个时候本该出去立时下旨拿下他再说,可是眼下沈宓他们却在那头屋子里,院子里的一切他们当然也都瞧见了,安宁侯谋的是他们儿女的性命,他这一出去,万一他们逼着他杀了安宁侯怎么办? 凭他作下的这些孽,他当然是可以杀之而谢天下,可是他如今要与内阁抗争的话,必须得借助各方力量,安宁侯虽然当不得什么大用,但五城营放在他手上却比交在别人手上令他来的放心。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内阁太强悍他能用的力量太薄弱,所以太子被废之后他才依然对皇后敬爱有加,眼下若是杀了安宁侯,他岂非又少了条臂膀? 皇帝凝眉望着窗外,着实有些为难。 而东边杂房里,顾至诚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狗日的刘俨竟敢背地里下这样的毒手!我说呢,好好的净水庵怎么会着那么大的火,合着这全都是他成心设下的圈套!这样禽兽不如的杂碎难道我们还要再坐视下去吗?!” 他一拳砸在墙壁上,砖砌的房子立时便被他砸出个碗大的洞来。 院子里的人也被这声响而惊动,纷纷投来了目光。但却没有人对此出声,今夜诡异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们已不在乎再多一件。 沈宓按住顾至诚的手,凝眉道:“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但是你没瞧见吗?那边那位到如今都还未吭声,眼下咱们就算出去,也是于事无补。” 顾至诚望着沈观裕。 沈观裕凝眉半晌,望着窗外说道:“此事我们想要赢得漂亮,须得皇上出面不可。世子稍安勿躁。既是皇上到了此处,他迟早是会出来的。”说罢他收回目光,望着贺群:“这位小将军可否告知,如今随在皇上身侧的,都有谁?” 眼下韩稷已然出现,贺群也就没有什么好卖关子的了,他俯首道:“回大人的话。随在皇上身边的除了程公公。应该还有楚王。” 楚王?顾至诚望着沈宓,目光微闪。 沈观裕略顿片刻,神色却是已笃定起来:“既是有楚王在。那么不超过一柱香时候,皇上是绝对会出来的了。” 淑妃与皇后已成死敌,楚王又有什么理由会见得安宁侯好? 安宁侯若是垮了,不但对皇后来说少了股坚实力量。空出来的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也将会是各党虎视眈眈争夺的目标。楚王不可能没觑觎这个位置,他若不希望安宁侯倒霉。便就不会撺掇皇帝出来了。 他虽然服务的是皇后党,但自上回在端敬殿那次之后,对皇后他却已不屑一顾,就算是摆脱不掉插手内闱的臭名。他也不会再以一个两面三刀的妇人之命是从,毕竟将来就算事成,坐上皇位的还是郑王。并非皇后。 莫说他已不将皇后放于心上,就算与她仍有关联。安宁侯眼下伤的是他沈家的人,他又岂有偏袒姑息之理! 因此此刻狠惩安宁侯之心,他竟与沈宓一般无二。 院子中央,安宁侯已经如一头暴怒的困兽般,无法淡定了。 韩稷瞥着他,从怀里掏出叠纸来,说道:“我知道你是皇亲国戚,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过是个后戚而已,莫非也想凌驾于宗室皇亲之上?陶行,你这就去宫门前击登闻鼓,把这些供词交给皇上,净水庵那十几名僧尼的性命不是儿戏,请圣上裁夺。” 陶行领命,这就要走。 安宁侯双眼一瞪,立时扬手道:“上去给我拿下!看谁敢跟我作对!” 说罢其身后的护卫立时抢占住大门,阻住了陶行去路。 院内立时剑拔驽张,一触即发。 屋内楚王上前一步:“父皇!” 皇帝依然不动,面色惊怒与踟蹰交加。 “父皇!”楚王缓下声音,谆谆说道:“父皇,安宁侯罪恶滔天,无视王法,如今他眼里已然没有君臣之道,沈家和顾家都不是泛泛之辈,这种时候父皇还不出惩治,难道就不怕日后沈顾两家暗中效仿吗? “假如勋贵文臣都这般无视法纪,那个时候我大周律法便形同虚设了,这样的国家,治理起来岂非难上加难?沈宓父子皆足智多谋,堪称父皇的左膀右臂,此次本就是安宁侯侵犯了他们,若是不还个公道给他,岂非失去了沈家背后那么多士子之心?” 皇帝听到此句,竟是有些动容。 “你说,朕若不惩处刘俨,沈顾两家日后便会效仿?” 楚王抬起头来,缓缓道:“沈宓父子是父皇亲自挑中的人才,他们这些文人的脾性,父皇应该十分了解。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沈雁是沈宓的独女,这若是传出去沈雁伤在安宁侯手上而沈家拿他却无可奈何,他们还有何尊严可言? “为了这份尊严,他们也必会有所行动。而顾家身为功臣勋贵,于大周来说功绩本就比安宁侯更高一筹,父皇不替他们讨回公道,安宁侯今日就是逃得出这院子,顾至诚也定然不会让他好过。到时候他若随便设个局让安宁侯跳了,父皇反而什么好都落不着。” “他敢!” 皇帝低吼起来。 可是吼完之后他却又恨恨地咬起牙关来。理论上顾家是不敢对安宁侯如何,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理可讲?顾至诚手握重兵,本身又武艺高强,他若想设个局坑安宁侯,只怕他出动锦衣司也找不到什么破绽,这层他是有底的。 那么,难道真要出去吗? 他扭头望着窗外,神色愈发浮躁起来。 楚王道:“父皇假如眼下出面拿下安宁侯,我想不但沈家父子会感激父皇,会对父皇愈发忠心,就连顾家上下也会记得父皇这点好处!勋贵们承的都是先帝的恩,父皇眼下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便可拢得这么多人心,又何乐不为呢?” 顺水人情,顺水人情…… 是啊,顾至诚与沈家父子都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即便是他压着不处置安宁侯,这两厢也已经成了死仇,安宁侯到最后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又何苦去办这种糊涂事,把到手的好处给扔掉不要呢? 做下这个顺水人情,总好比最后鸡飞蛋打要强! 皇帝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气,看了眼楚王,再看了眼窗外对恃中的那两方,后牙一咬,抬脚跨出了门槛。 朗月之下,安宁侯剑指韩稷:“把那供词交出来!” 韩稷笑道:“你只管堵,天就快亮了,我倒要看看是你有耐性还是我有耐性。” 安宁侯怒道:“你找死!”说罢,手上长剑一伸,刺到了他颈前。 他虽知武功不如他,但眼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真等到天亮后,吃亏的绝对是他自己! 然而就在他将剑抵住了分文未动的韩稷胸口时,耳畔突然传来几道劲风,接紧着他双臂一麻长剑掉在地上,而两腿也突然受击跪倒下去! “把刘俨给朕拿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就突然传来道威严阴戾的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安宁侯只觉自己的魂魄都开始飞出来了,扭头望去,只见原先静谧的屋子里竟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那人四旬开外的年纪,一身常服下贵气难掩,而他身旁的少年金尊玉贵,赫然竟是当今皇帝与楚王! 而站在他身后正押着自己的,竟然是锦衣司的人! 满院的人都跪下山呼万岁,而安宁侯觉得自己当真已魂飞魄散了,皇帝怎么会在这里?方才院子里的事他看见了多少?他全然不知道! 他筛糠似的跪在地下,浑身汗如雨下。 皇帝到了跟前,望着他,牙关已然鼓起来。 “刘俨,你可知罪?! 安宁侯张了几次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如果皇帝比他后到,他还可以狡辩还可以推托,可如今他还能怎么推托?想到他竟然一五一十全当着隐匿在屋里的皇帝坦陈了罪行,他后背又不由飚出身冷汗。 “净水庵的火是你蓄意为之的?”皇帝齿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响起,“你遣凶烧毁寺庵,为的就是杀害沈宓的女儿,然后栽赃到顾颂头上?沈顾两家究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令到你如此丧心病狂地加以报复!” 安宁侯趴在地下,上唇搭着下辰,嗫嚅道:“罪臣,罪臣不是故意……” 这个时候除了粉饰太平,又还能做什么呢?他跟皇帝做了二十来年的郎舅,知道这个时候越是强硬越是作死,他索性服个软,半推半就地认了。他是后戚,皇帝的敌人是内阁,皇后就是再看不惯淑妃,他们也还是忠于皇帝的。 他就不相信,这个时候皇帝会舍得放弃他这股力量。 东边屋里,顾至诚回头望着沈观裕:“眼下咱们可以出去了罢?” 沈观裕微微颌首,看了眼沈宓:“走罢。” 安宁侯仍在认罪与不认罪之间徘徊。 韩稷走上去,将手上那叠供词呈交到了皇帝面前,又指着身后押着的那几人,说道:“陛下,这里便是安宁侯派遣前去暗杀沈姑娘的杀手的陈词,而后这些被押的便是嫌犯,微臣一并转交给陛下,请陛下圣裁。”   ☆、242 穷途 楚王走上前,略望了他,将供词接过去,递到皇帝手里。 程谓忙将手上夜明珠凑近些。 皇帝看毕,缓缓吸了口气,再瞪向地上的安宁侯。 “微臣参见陛下。” 以沈观裕为首这一行人,走到院中后便撩袍跪在地下。 安宁侯抬起头,额上冷汗又飚得更快了些,居然连沈家父子与顾至诚都在,这院里究竟藏着多少人!而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发觉,董顺引他来此地兴许就是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他一定是跟韩稷合谋好了挖了坑在此等他往下跳! 韩稷……他蓦地抬起头,朝韩稷狠狠地瞪去。 韩稷正好接收到他的目光,愉快而怡然地冲他挑了挑眉。 皇帝看到沈顾三人到来,面上便就涌出些不悦之色。 顾至诚原先在军中乃是先锋将出身,他就不信他会没察觉到这四面包围的锦衣司们,居然非等到他露面他们才肯露面,这是成心激他表态么?心下虽然不爽,但到了这地步,却是无可奈何。缓声道:“众爱卿平身吧。” “陛下!”沈宓起来后率先出声,“安宁侯刘俨杀人放火罪恶滔天,设下阴谋谋害微臣小女,微臣恳请陛下依律严惩安宁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洗洗这天子脚下的乌烟瘴气!” “陛下!刘俨蓄意杀人又意图栽赃嫁祸,并妄图挑拨文武大臣之间是非矛盾,此贼不除,难以平朝野上下之心!恳请陛下下旨绞杀安宁侯,以儆效尤!”顾至诚也铿锵出声。 安宁侯面如死灰。膝行上前拉住皇帝袍角:“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罪臣并非有心杀人啊!” “你不是有心杀人,你只是成心挑拨文臣武将的矛盾,扰乱国纲而已。”韩稷冷眼望着他,然后朝皇帝下拜:“微臣今夜本待与舍弟前去玉溪桥放灯,不料偶遇净水庵大火,然后进内搜之时,正好遇见顾颂在东城营的人怂恿之下对沈姑娘欲行杀戳。情急之下便将沈姑娘救下带出来。 “之后本是要护送沈姑娘回府。不料随后却遭遇追杀。微臣将沈姑娘藏匿后捉下对方杀手,这才审出了来龙去脉,然后派人去送信给沈府请沈大人前来接人。也好当面解释清楚。哪料到安宁侯居然贼心未死,又亲自赶了过来。 “更没想到陛下居然微服亲临,足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有眼。令安宁侯当场罪行败露,微臣虽是无意卷入这漩涡。但陛下想必也已经听得分明,这安宁侯在陷害顾颂杀人未果之后竟又意欲嫁祸于微臣,就凭这点,微臣也恳请陛下为天下臣民行个公道。” “韩稷!你休得煽风点火!”安宁侯惊怕到颤抖了。转过头便怒指韩稷开骂。 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楚王也开口了:“父皇,安宁侯纵火杀人。挑拨朝臣,其罪当诛。” 皇帝咬了咬牙。望向尚且未曾表态的沈观裕:“沈爱卿,你怎么不说话?” 他这一开口,倒给安宁侯提了个醒——沈观裕,沈观裕不是皇后的人么?他怎么敢跟着韩稷他们来对付他?他不敢,他一定不敢!他抬眼往他望去,这老头足智多谋,皇后花了那么多功夫把他弄到手,他一定有办法保他无事! “皇上,臣是冤枉的,不信您问问沈大人?”他扯着皇帝袍角,一手指着沈观裕,扭头望过来,又紧盯着沈观裕双眼:“沈大人,你能证明我的清白是不是?你快告诉皇上,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什么挑拨沈顾两家的矛盾!你快说呀!” 他双眼似要粘在他身上,这是他唯一脱罪的机会了,沈观裕一定能保他,他也不得不保他! 想到这里他倒是冷静了,因为他知道沈家在沈观裕心目中的重要,更知道沈宓对他的重要! “沈爱卿?”皇帝疑惑地望着沈观裕。 沈宓的眼里有丝忧虑滑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楚王与韩稷也往沈观裕望来。 顾至诚怒斥:“罪证确凿你还说自己冤枉,刘俨,你死到临头还在把咱们当傻瓜吗?!” 安宁侯抬起头,带着一丝狞笑,目光炯炯望着他:“顾世子你急什么?沈大人可是沈姑娘的亲祖父,假如他能证明这只是场误会,难道你还能有什么话说?” 皇帝锁了眉:“沈爱卿,你可有话要说?” 在场人的目光,皆往沈观裕望来。 沈观裕沉凝片刻,忽然跪了下去,说道:“禀陛下,臣对安宁侯的话,竟无言反驳。” 安宁侯两肩松下来,唇角的得意更为明显。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何意?” 沈观裕平视着前方,缓声道:“老臣曾是前朝旧臣,原是该流放谢罪以赎助纣之罪,承蒙先帝厚爱,不但免老臣之罪,反而还授以官职,到陛下手上,更是对老臣父子恩宠有加。老臣感领君主隆恩,素日行事说话皆如履薄冰,生恐有负君恩。 “安宁侯拉上老臣,乃是因为老臣身份尴尬,因而意图借我这战兢之心行翻案之事,老臣此刻满腹冤屈,竟不反驳安宁侯不是,反驳也不是。若是不反驳,老臣不能替蒙受怨屈的儿孙声讨恶贼,是老贼不慈,九泉之下的祖宗也会与世人一道唾弃我。 “若是反驳,安宁侯这话句句听似与我有不轨之勾当,我若反驳,则有撇清自己的嫌疑。因而老臣委实不知该不该反驳,又该不该如安宁侯所说,出面证明净水庵那十几条人命,以及他诱骗顾颂杀害老臣的孙女是个误会。” 一席话毕,安宁侯才涌上来的得意立时僵在了脸上,楚王顾至诚等人面上也浮出几分恍然,而皇上面色也缓和下来。 前朝遗臣四个字就像压在沈家头上的一座山,这个沈家人知道。文武百官知道,皇帝也知道!他这么一说,安宁侯方才那话不是欺负他身份尴尬而不择手段地泼污水又会是什么? 一个日夜要防备着别人拿他们前朝遗臣身份作文章的臣子,当然很方便拿来当枪使。 安宁侯狗胆包天,竟然当着他的命明目张胆地威胁沈观裕替他作证! 皇帝此刻眼里的安宁侯,已然如汪脏水般不堪入目了。 “沈观裕!你不想要命了吗?!”安宁侯爬起来,怒指上沈观裕的鼻子。还没待他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旁边锦衣司连同顾至诚已经一道将他制趴在地下! 皇帝怒道:“竟敢当着朕的命直言恐吓朝廷命官,将这厮给朕绑起来!” 说完他又望着沈观裕:“沈爱卿!此贼该如何处置,你来说!” 沈观裕道了声遵命。沉吟道:“臣觉得韩将军先前有句话说的很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既然连废太子都能严惩之,这公然藐视皇威的安宁侯自然不能姑息。否则,对陛下岂非十分不利?老臣以为。安宁侯论罪当判斩立决!” “斩立决?”皇帝愣了愣。 太子当初被废,知情者都知道是因为曾替陈王抱屈的结果,但朝廷对外自然又另有一番说辞,无非是挑了私行私德说事。不管外人信不信。太子终究是因为道貌岸然的理由被废的,而假若此番安宁侯罪名坐实反而不加严惩,外人岂非会对太子被废的真相加以深究? 牵扯到陈王。那就绝不可小觑了。 若此事传开,太子曾为陈王陈情之事传出京师。那么定然会有人猜测陈王之事个中另有猫腻,而有些藏匿在民间的阴暗势力,难道会不借机蠢蠢欲动? 皇帝听得这番话,竟不由吓出身冷汗,望向沈观裕的目光也多了丝深沉。 但是斩立决……又未免太重了些罢? 他犹疑地看向沈宓和顾至诚,期盼他们能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沈宓二人却相当有默契地望着脚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信息。 皇帝有些无奈,他们不作声,楚王肯定也是不会作声的了,想了想,便就试着跟沈观裕道:“沈爱卿,要不,朕判他削官去爵,贬为庶民,迁回原籍,留他一条性命可成?” 沈观裕揖首道:“禀陛下,安宁侯掌领五城营,执政有方,于朝廷颇多建树,这样的人材杀了委实可惜。反观老臣近年却有些力不从心,恐怕无法再替陛下效劳,还请陛下赏老臣辞官归隐,告老归田,籍书墨以度余年。” 皇帝瞪起眼来。 安宁侯算什么人才?他对朝廷有什么建树?除了吃喝嫖赌籍着国舅爷的名声作威作福他还会干什么?!这沈观裕竟拿辞官来威胁他! “父皇。”楚王这会儿倒是出声了,“沈大人博才多学,又有丰富的从政经验,这样的人才正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依儿臣看,沈大人再为大周效劳二十年都不成问题,还请父皇三思。” “请陛下三思!” 沈宓顾至诚皆都跪下来,声音一*回荡在上空,震得人底气全无。 于公来说,安宁侯一个纯粹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后戚,又焉能与有着百余年底蕴且又凭着本事任上了前朝首辅的沈观袍相比?于私来说——罢了,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就是执意要保他,凭顾志诚他们这股怨气,他也活不了多久。 左右留着也不过给他捅漏子,倒真不如送他们个顺水人情。 皇帝凝眉沉默片刻,负手吐出一气,“都察院都御史沈观裕听旨,刘俨蓄意纵火,毁寺杀人,罪证确凿,着削去爵位,于三日后斩于午门!命尔即刻通报三司执行!”   ☆、243 搞掂 安宁侯两眼一晕,瘫倒在地下。 “陛下圣明!” 沈宓顾至诚等人齐齐下拜,声音宏亮威武。 墙外胡同里马车上,沈雁听完护卫们的禀报,却有片刻的怔忡。她是想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安宁侯没错,却没想到结局会这么惨烈。当然她知道有楚王在,安宁侯讨不得什么好下场,毕竟皇后党们能除一个是一个。 可是沈观裕这么样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却仍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刘俨乃是皇后的第一大左右手,前些日子屡遭斥责已让她一肚子气没法儿出,这次他被判了斩立决,沈观裕又从中使了这么大的劲,皇后能甘心吗? 她忽然间就为沈观裕捏了把汗。 不过不管怎么样,如今旨意已下,皇后想要掰回来也是不大可能了。 她看看已然渐亮的天色,将车帘放了下来。 院子里,锦衣司的人已经出来将刘俨押走,皇帝望着沈宓与顾至诚,想了半日竟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想起这一夜前因后果来,也只好道:“让诸位爱卿受委屈了,只是不知道顾颂与沈家姑娘现如今又在何处?” 顾至诚与沈宓相视了眼,说道:“犬子尚且不知道下落,沈姑娘却要问韩兄弟了。” 众人往韩稷看过来。 今日这场仗韩稷功不可没,顾至诚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感慨。 沈宓也同样热忱,但一想到自己女儿跟他在一起呆了一夜,心底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仿佛自己精心培育的一盆名菊还没等开放,便就让人给窥了去似的。 韩稷望了眼皇帝。遂道:“沈姑娘乃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平日足不出户高贵淑雅,今日却因安宁侯而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深觉闺誉有损,又伤及了沈大人等的颜面,方才执意要去寻短见,微臣好说歹说。告诉她陛下一定会维护她的清白。她这才冷静下来。” 沈宓听到寻短见三字,当即呛了口。 沈雁素日在府里如何没个正形又不是没人知道,她会因为这点事去寻短见?但是自家闺女的名声当然是要紧的。韩稷这么说明摆着就是在替沈雁善后。抬眼再往这小子看去,只见其眉目之间一派正色,于是先前的那点别扭好歹又消散了些。 他神色一凛,便就沉声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昔日疼她宠她有如心肝,今日竟被安宁侯害得要去轻生的地步。我身负官职有皇命在身倒也罢了,只是内子定然会追随而去!这刘俨,真真是要害得我家破人亡么!” 上阵还得父子兵,沈家对外枪口向来一致。沈观裕深揖道:“还求陛下开恩。赏微臣的孙女一条活路。” 皇帝闻言哪敢大意,先前因为刘俨并未曾酿下大祸,所以他想给他保下条命来。这大家伙都寸步不让,眼下这要是沈雁为着闺誉名声而寻了短见。那沈家不想办法把刘家祖坟给刨了?可他又要怎么去给她活路呢? 正在沉吟间,楚王也开口了,“沈姑娘冰清玉洁,名声自然不能毁在刘俨手上。好在今夜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刘俨处斩之后自无外传可能,韩稷和顾世子都不是外人,只是等会儿沈姑娘回府后得寻个妥当的说辞。” 说罢他顿了顿,接着又道:“我看不如这样,稍后由我来护送沈大人及沈姑娘他们回府,就说沈姑娘在火场里被顺天府尹的人救下了就好了。之后在三司审案之时但凡有涉及到沈姑娘的地方,还请父皇交代下去避讳提及,也就无妨了。” 被顺天府的人救下当然就不怕外人说道了,大火是意外,救人是职责,谁还能说沈雁不应该被他们带走不成?只要不是不明来历的人,又没有人见到沈春是这种情况下,那么对她的闺誉便没有影响。 更何况,沈宓来时还已然给沈府众人垫了底,说她去了华家,但由皇帝下旨亲自避提这事,当然就更有公信力了。 只不过这话从楚王口里出来…… 韩稷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皇帝倒是对此并无异议,他问沈观裕他们:“爱卿意下如何?” 沈宓沉吟片刻,点了头:“那就劳烦王爷了。”说罢深深看了看韩稷,朝他颌了颌首。 虽说韩稷也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但他与沈雁皆为少年男女,倘若传到人家耳里,难免会有些猜测。这一夜他所出的力,他自然也会记在心里,但一笔归一笔,报恩归报恩,沈雁的名声却不能因为这个而赔进去。 这里大家商议定了,皇帝便就启程回宫,因着早朝时间已到,沈观裕与顾至诚便就随同皇帝一道进宫去。沈宓告了假,必须亲眼看到沈雁完好无损,并且送她回去才安心。 韩稷便就去牵沈雁所在的马车,沈雁透过车窗看见他来,掀了帘子,说道:“搞掂了?” “搞不掂能成么?”韩稷立在窗下,幽幽瞥着他,看了眼不远处正走过来的沈宓与楚王,他将目光收回落到她脸上,说道:“眼下没危险了,我就不送你了,令尊会与楚王一道送你回去。” 沈雁微讶:“楚王?为什么会是他?” 韩稷睨着她:“你差遣了我一晚上,难道还不肯放了我么?”说完他抬眼望着天边的晨曦,片刻后低头站直了身子,却是又说道:“回去就好好歇着,看嗓子都哑了。没事就别往外乱跑,省得惹祸。” “什么态度?”沈雁瞪着他。 韩稷回转头:“当然是教训你的态度。谢天谢地,我终于摆脱了你的魔爪。” 说虽说得轻松,可望向她的目光又不觉黯了黯,那里头竟多了丝难以言明的意味。 整个捉拿刘俨的计划里,这丫头才是幕后真正的主谋,她就像坐镇大营的军师,运帱帏幄成竹在胸,若说从前只觉得她不过有几分小聪明,这一事下来,却又觉得这份小聪明也并非人人都能拥有。 但她的厚颜无耻,又真真让人牙疼。 “雁雁!” 正转过身,沈宓就已经快步上来了。 沈雁顾不上理会他,从车上跳下扑到他怀里,眼泪也刷地流下来。这一夜的惊险足够她回味好长一段时间,若不是韩稷赶到,她今日便已赴黄泉,哪里还能见得到今日这太阳!眼下终于见到亲人,自然满腔的委屈全都涌了出来。 沈宓不免多加安抚,但因为楚王还在侧,终不好太放肆。说了两句便就拍拍她的背站起来,冲韩稷深施了一礼:“将军相救小女之恩,沈某必铭刻在心。” 韩稷想了想竟无话可说,只好笑了笑,默然回了一礼。 楚王走上来,凝望着沈雁:“沈姑娘担惊受怕了一夜,想必困倦得紧了,还是先上车吧。” 沈雁看了眼他,闷不吭声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上车。 坐定后望出车窗,楚王与沈宓已翻身上马,而韩稷远远地站着望过来,目光深邃看不到底。 沈雁与他对视了片刻,双唇翕了翕,最终又还是什么也没说,放下了车帘。 其实她想跟他道声谢的,但想想未免又太矫情,再说还有楚王在,她与他相处一夜,若是当着他人还有接触,未免就有轻浮之嫌了。报答他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他不是想助楚王称帝么?东辽那边事情还没了呢,谁知道这次事件后朝局又会有些什么变化。 韩稷看着车马远去,这才转身往胡同那头走去。 天色在晨风里渐渐光亮,这一夜漫长到如同半生,又短暂到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 回府的路上安静无话,但经葛荀先行回去报了讯之后,沈府里外却是都沸腾起来了。 季氏与陈氏本在沈夫人床前侍侯洗漱,听说沈雁已经回来,二人将帕子交给扶桑便就赶到了二房。虽然这不合规矩,但到底沈雁的失踪沈弋和陈氏多少也有点干系,相比较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显然眼下还是华氏和沈宓这边的态度比较重要。 因着楚王在,大家都先赶到前厅来相见,虽则楚王春风扬面,但座中人皆多有拘束。楚王见状也就起了身,按照先前商定的大略说了沈雁这一夜的去处,又说明了刘俨伏案以及如何去华府接的沈雁,便向沈宓深揖了一揖,告辞出了府。 华氏终于扑上来抱住沈雁,哭得完全没了形象。 沈弋也含泪迎上来,陈氏红着眼眶到了身旁,口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坐回了椅上,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沈雁打听着她的去向,默然端起早就凉透了的一碗茶来。 这时候门外却急急地走来了荣国公夫人与戚氏,一见面便问道:“雁姐儿,我们颂儿呢?” 沈雁蓦地顿住,她出了净水庵后便不曾见过顾颂,想他武艺高强,要出来定是不在话下,原以为他早已回了家中,眼下既是没回,却不知去了哪里? 一看荣国公夫人眼圈青黑,戚氏眼里也布满着血丝,于是连忙道:“我只在火场匆匆见了他一面,也不知道他后来如何了,他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许多人都认得他的,夫人别急,应该不会有事。”. 她们心下正忧急着,她又怎好把顾颂险些杀了她的事情细说?只得先安抚了。   ☆、244 愤怒 凭他的本事,遇到危险应该是不会的,再者顾至诚既然能安心前去早朝,那就说明他必然已安排人手前去寻找。但她就是莫名的担心,那小子没经过什么事,兴许会有些接受不了。 荣国公夫人凝眉叹起气来。 华氏连忙拭了眼泪,让着她们在椅上坐下,然后吩咐人上茶果。 “我倒是曾亲眼看见他从火场里出来,并没有受伤,就是神色有些不对,还告诉了雁姐儿已被人救走,我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沈宣这时候站起来道。因着有荣国公夫人在,他和沈宓是以都未曾回避。 “也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哪歹也传句话回来呀!” 戚氏没有婆婆那么稳重的性子,当时就急得揪起手绢子来了。 季氏忙劝道:“男孩子们常在外头玩,兴许去哪里耽搁了也未定。” 荣国公夫人是知道顾颂对沈雁的心思的,他们这一路去,结果半途沈雁又遇上这么件事,这里头只怕还有她想不到的事情,便也轻轻睨了眼戚氏道:“着急什么?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这大热天的出去玩个两日再回来,也没有要紧。” 说完又微笑起身,拉着沈雁的手道:“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害怕,事情都过去了,好好休息两日,到时候再过来我那里说话。” 沈雁施着礼,目送着季氏送她们出了门。 这里大家伙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沈弋眼泪止了,却仍是攥着沈雁的手,打量了她两眼,用着浓重的鼻音道:“你换衣裳了?” 沈宓与华氏,以及屋里人忽然都转过头来。 眼下沈雁身上这身衣裳虽与昨夜出门时有些相似。但却很明显不是一个档次,她在外过了一夜大家都知道乃是出于无奈,在顺天府里呆着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可是什么情况下她会需要换衣呢?而且,她身边并没有丫鬟跟随,谁从旁侍侯的她换衣便成了问题。 季氏与陈氏的目光皆带着几分惊疑。 沈弋说完却是有些后悔了,但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如何圆过去。因而竟有些尴尬。 沈宓因为并没看见沈雁昨夜出门时的着装。也因为全副精力都在她的安危之上,因而根本未曾顾及,想到昨夜她全程跟韩稷在一起。这衣服怎么换的自然也就能想到大概了。闻言便随意地道:“因为那身衣裳实在太污脏,所以方才便在华府随便拿了套衣裳换了。” 这倒也说得通。毕竟是楚王送回来的,身为沈家的小姐,当着外人总不能不顾及形象。何况又是在华家。 华氏生怕又出什么夭蛾子。遂走过来道:“扶桑快带雁姐儿下去梳洗,紫英去备些好消息的吃食。让姑娘用过之后好生歇着。” 沈雁这一夜经的事已经够多,回来被围着问了这么久,也生怕精神不济之下再露出什么马脚来,早就想找个同子回房。再者也着实饿了,在韩家她就只喝了两碗茶外吃一碟点心,听得华氏如此安排。顿时松了口气,跟大伙告了辞。便就掉头回了房。 福娘早把一双眼睛哭干了,自打回府便就瘫在榻上起不来,一心以为沈雁已然葬身火海,因而把她平日所用之物紧抓在手,直哭了个死去活来。 黄嬷嬷生怕她勾起华氏心伤,遂命人将她关在碧水院,这会儿沈雁忽然被胭脂她们簇拥着回房,她竟以为是在做梦,竟直愣愣地冲她跪了下去,不住地在地下磕着头说该死。 胭脂含泪笑着将她拖起,指着沈雁道:“你过来仔细瞧瞧姑娘是人是鬼?” 沈雁忍着鼻酸,笑嘻嘻走过去抱着她的脸吧叽亲了一口,福娘这才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正房里逐渐安静了,碧水院又热闹起来,丫鬟们火速拿来茶水点心给她裹腹,一面备水拿衣侍候她沐浴,看到这身陌生的衣裳青黛不免生疑,但胭脂一手捂住她嘴说道:“姑娘没事便是天大的幸事,旁的事一概不要紧!”这才恍然闭紧了嘴,自此再不提这事半个字。 姑娘家出门在外,突然失踪半夜,然后又换了身裳回来,这要是传出去沈雁的闺誉可就要打折扣了。方才沈宓既然已经圆了过去,自然再没有提起的道理。 青黛前立时将那身衣物丢进炉膛里烧毁了,转头悬在薰衣间里的,则是一套色泽样式差不多的胭脂给沈雁亲做的衣裳。 宫里这边随着皇帝赶到朝上,着程谓将刘俨犯案之事作了呈报,百官们便就立时炸了锅。 净水庵的事他们当然知道了。 这场火来得诡异他们也知道,可他们却绝不知道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让人瞠目结舌的内幕,就连内阁诸志飞和许敬芳他们也好半日不知作何反应,但既然罪证确凿,而且皇帝心意坚决,那他们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反正是皇帝的小舅子,旁人又能说什么。 刘括站在人群里,不免两脚发颤额角冒汗,瞅了个空子钻到门外,唤来了门的小太监,很快正陪着太后吃茶说话的皇后便也知道了,听说刘俨居然背着他犯下了这么大的事,她站在殿门外两腿颤了一颤,两眼一翻立时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躺在床上,一颗心还是冒着烟的,颤手指着门外,却是满肚子话找不到哪句先说。 前些日子他接连出事,就已然弄得她很被动了,如今竟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了上去,这是要活活气死他吗?皇帝居然半点情份都不顾,说斩立决就斩立决,这置她这皇后尊严于何地? 她的心里像火烧似的,没烧透的地方火苗蹭蹭地往上冒,烧透了的地方却是钻心的疼!这可是她唯一的弟弟,她最信赖也最忠实的帮手,刘俨若死了,她再上哪里去找这么忠心耿耿的人?这世上哪里还有人会值得她付诸这么多的信任?! “他人现在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她蓦地从床上爬起来,发冷的双手抓住床沿,整个人如同一根绷紧了的弦。 宫女连忙将之扶住:“回娘娘,陛下刚刚下旨,已经让大理寺少卿连同锦衣司副指挥使一道押着侯爷去天牢了,陛下批的是三日后于午门斩首,在押赴午门之前,谁也不能去见……然后都察院又有人赶去安宁侯府,监督催促侯爷夫人他们收拾行礼搬府了。” “都察院?”皇后猛地抬起头来,“都察院不是沈观裕掌着么?为什么会是都察院的人去办差?——是了,那沈雁是沈观裕的孙女,只要他开口向皇上表示放弃追责,皇上必能收回成命饶了侯爷的!你们快去传沈观裕,让他即刻去替侯爷陈情!” “娘娘!”宫女咬着唇,为难地道:“那沈雁是沈大人的亲孙女。” “亲孙女又怎么样?”皇后尖叫着,“他沈家难道还缺了这个亲孙女不成?!不过是个丫头而已,她死了沈宓不是更加有理由休妻纳妾吗?!若不是她命贱没死成,侯爷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是我的奴才,有什么理由不替我保侯爷的命?” “娘娘!”宫女惊恐地望着她。 随在皇后身边多年,她知道她并不如她表面上那么贤慧温婉,可是到底平日里还是装得极好,并没有人见过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可是眼下这模样,就恍若个疯妇似的,不但口不择言,而且模样狰狞,着实让人心生惧意。 但是处在她的立场,她又不能够怕她,因为自从她们成为她的心腹那天开始,她们的身家性命就都掌握在她手里,为了自己安危着想,她也只能够尽力安抚。 “娘娘,”宫女把头垂下来,尽量放缓了声音:“您去找沈大人也是没有用的。 “奴婢打听得来,这次在指证侯爷的当场,就是沈大人抬出了废太子殿下,说是既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么就更应该严惩侯爷,以免让世人质疑陛下的公正。就是这样,才迫得陛下下定决心严惩侯爷的。” “什么?” 皇后猛地抬头,不知是因为动作剧烈还是这消息造成的打击太大,她身子蓦地晃了晃,连忙扶着漆柱才又站稳,“你说什么?是沈观裕抬出废太子之罪迫使陛下下的旨?” 宫女抿了抿唇,深深点头,“除了沈大人,还有楚王和荣国公世子,以及沈宓。” 皇后听到这里,反倒又安静下来,她一屁股跌坐在软榻上,两眼望着前方,目光熠熠如同喷射着雄雄烈火,如此呆怔了片刻,她忽然哼地一笑,咬着牙,目光也变成足以扎死人的冷光:“沈观裕……好,好!” 宫女小心翼翼递上一盅茶,被她一扬手打翻在地,“传我的话,着沈观裕到端敬殿等我!” “娘娘……”宫女的声音已经近似嗫嚅了,“沈大人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又是沈雁的亲长,侯爷这桩案子他于情于理都要亲自过问,眼下奴婢就是去传,沈大人未必有空进宫,咱们的人也未必能得见到他。” “那我难道就这么放过他吗?!”皇后咆哮而起,声音似要刺破人的耳膜。   ☆、245 问罪 “娘娘!” 宫女焦急地看向门外,先自走过去把门紧闭了,然后才走回来劝道:“娘娘又何必急在一时,奴婢以为眼下这个时候找沈大人问罪并不是最要紧的,沈大人到底是陛下的臣子,而娘娘若是冲动之下把事情暴露出来,那么当初把华家之事泄密给沈大人的事也会捂不住。 “到时岂非把自己也给连累了进去?如今侯爷已经遭难,为了太子殿下,娘娘已不肯再把自己赔进去了,否则的话太子殿下的将来可就——奴婢觉得,娘娘此时还是先去乾清宫求求陛下吧,虽然不见得有用,但好过在这里干着急。 “万一说动了陛下,能够保住侯爷一命,岂非也是好事一件?” “那沈观裕呢?”皇后仍旧怒吼着,“我就放他这么逍遥着吗?” 宫女道:“沈大人并跑不掉,娘娘眼下先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先借他助得郑王拿到储位再说也不迟。” 皇后瞪着她,牙关咬得整个脸都发起颤来。 直到这根弦已然绷到不能再紧,她才猛地一退,跌坐回软榻上,眼泪顺着两颊,如雨般落下。 安宁侯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才能,但他手掌着五城营,也就等于手掌着京城这片的的岗哨。 营里有多少权贵亲族的子弟暂且不说,可以暗地里搜刮民财也暂且不说,最起码当她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可以提供绝对的出入方便,而且京师各家的消息也能够最便捷地获取到手,而如今他不但性命不保,连家族也贬为了庶民,如此竟把她这一脉给清得差不多了! 她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这招棋走的够狠,若是让她揪出来,她发誓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来一雪心头之恨! 乾清宫这里早朝散后,顾至诚去兵部应了卯便就回了府去,沈观裕则回都察院办理此案之手续,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突然之间就忙碌开了。 沈宓在府里洗漱完毕换了衣裳。简单吃了点东西。因惦记着刘俨这边又另生变故,所以很快也驾马进了宫。 半路上便听到大理寺联同都察院与锦衣司的人前去安宁侯府督办的消息。心里立觉畅快,刚到乾清宫门口便见皇后面色灰白地出来。遂就停在旁侧垂首让路。皇后在廊下顿了步,咬牙狠瞪了他半日,便就拂袖而去。 沈宓虽则双目微垂望着地下,背脊却挺得笔直。 楚王走出来。含笑道:“沈大人操劳整夜,何须这般勤勉?”面上一派愉悦怡然。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春风。皇后之所以那般狼狈而逃,想来都是出自于他的功劳了。 沈宓道:“岂敢因私事而耽误差事?” 楚王微微颌首,忽而又道:“小王仰慕先生棋艺已久,不知道日后可否登门请教?” 沈宓望着地下凝神片刻。回道:“王爷若能亲临鄙府,定能令蓬荜生辉。昨夜之事又赖王爷处处关照,在下理当铭记王爷这番心意。只是在下才疏学浅。请教不敢当,若是哪日王爷得闲。可请陛下做个圣裁,让下官能与王爷当面切磋切磋。” 他言语平稳神色平静。 楚王凝神看了他一会儿,便就笑了笑,拱手与他告了辞。 沈宓扭头望着他背影,凝眉深思了会儿,才又进得殿门去。 皇后回到钟粹宫,脚步还是虚浮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皇帝已经是铁了心。去的时候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听到他亲口证实时还是觉得肝肠欲断,刘家当然不止安宁侯一个人在朝中,可那到底是她的亲弟弟,旁人就是再亲,那又怎么同? 她无力地斜歪在榻上,想想不日就要处斩,又不由潸然泪下。 但眼泪是越落越勾人悲伤的,这悲伤是沈观裕给的,即使她挽回不了这局面,可她又怎甘心就此放过他? “去请奏陛下,就说我要见沈观裕,当面跟他赔罪。” 她望着殿门外,牙关咬得已如生铁一般紧。 刘家花了一日时间办理完手续,然后花了两日时间清理家财细软,翌日便就搬出了侯府,去到位于北城的宅子落脚。 蔡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始瘫坐在侯府里不肯挪窝,指天骂地地全然已不顾脸面尊严,最后是羽林军上前将她硬拖了门出去架上马车,又立刻将大门贴了封条,才算是彻底了断。 当夜蔡氏便带着儿女进宫求见皇后,皇后避之不见,命了夏曦出来传话,着她好生抚育儿女,又给了些赏赐,就此打发出宫来。 蔡氏一颗心从头凉到底。 而外头观望着皇后态度的人却渐有赞赏之辞传来,虽不外乎皇后深明大义,无愧于母仪天下四字云云,但终归是使得一向拥嫡的文人士子们松了口气。皇帝听闻此言,也不由为昨日自己的态度而后悔,遂答应刘俨处斩之后沈观裕可以进钟粹宫叙话。 到了处斩这日,午门外围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尤其爱看这种场景,真正官家倒是没有什么人去凑热闹。午时未到人头落地,刘家人上前打赏并收了尸,不止沈顾两家松了口气,就连楚王也觉浑身上下通体舒畅了。 皇后紧绷着这根弦在钟粹宫等待着沈观裕到来,然而听到刘俨处死的消息还是没曾按捺住,砸碎了两只半人高的大梅瓶,又打了弄响了珠帘的宫女两巴掌。 夏曦战战兢兢,下晌沈观裕奉旨来到钟粹宫时,更是吓得连话也不敢说,只知埋头引路。 皇后所有的火气如今都归结在沈观裕头上,这口气憋了足足三日,已然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眼下正主儿到来,可见稍后将会扬起多么猛烈的战火。 沈观裕跨进门。侧对着殿门立在帘栊下的皇后便就瞪着血红的双眼望过来,然后大步走到他跟前,紧咬着牙关,说道:“你当真还有脸来见我!” 沈观裕垂下头去,安然自若地道:“娘娘保重。” “你还有脸问要我保重!”皇后的怒火顿时被这保重两字挑高到了极点,声音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敢跟我对着干?你知不知道安宁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奴才。你竟然敢挟迫陛下处斩于他? “今日我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奈何?是不是以为有着陛下撑腰,你们老沈家便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我告诉你。你做梦!”说到这里她猛地一回头:“把人带上来!” 门外夏曦领头,便就有两名小太监押着个小宫女进了来。 皇后走到这颤抖不止的宫女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手猛地将她衣襟扯开。 宫女吓得尖叫。双手急忙掩胸。皇后将她掰过来,拖到沈观裕面前。然后沉声又道:“来人听旨!沈观裕身为朝臣,奉旨入宫却趁本宫未到之时轻薄我的侍女,启驾去乾清宫,本宫要告沈观裕这老贼品行不端图谋不轨! “我要让天下人都看一看名闻天下的沈御史是副什么样的嘴脸!” 夏曦连忙称是。转头下去安排。 皇后再瞪着沈观裕,两眼恍如立时能飚出血来! 内闱之中皆是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女皆不得与外臣私下往来。如今沈观裕虽是奉旨入宫,但却被贤良淑德、才因为大义灭亲而被天下仕子广为称颂的皇后告轻薄宫女。这等罪状皇帝岂能轻饶?就算是明眼人看出来这许是个陷阱,皇帝又怎会就此放过? 而沈家的名声跟这种事情牵连在一起,终归是臭了。 皇后死瞪着沈观裕,仿佛恨不得就此将他活吞下去。 沈观裕进殿之后倒一直很平静,即使是遇到这样的刁难,他也只是望地沉吟了片刻,便就抬起头来:“皇后还想不想郑王当太子?” “我就是想也不会再用你这种白眼狠!”皇后咆哮着。 沈观裕微微点头,“容臣就皇后这句话推测一下。 “皇后今日借此事除了我,又或是再议别的什么计策除去我,那么臣想了想,皇后身边竟没有什么可靠的人了。内阁摆明不参与宫争,各处衙门里倒是还有势力不弱的人选,可是假如那些人都那么好拉拢,皇后当初应该不会冒这个险来向臣示好罢?” 皇后怒哼起来:“就是拉不到,本宫也不会再容你在我跟前放肆!” 沈观裕直起腰,说道:“皇后要栽赃我,我毫无办法。不过,一旦我被告去乾清宫,我与皇后之间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可就都得面呈陛下了。不知皇后可做好了应付陛下责问后宫明目张胆的干政的准备?” 皇后咬起牙来。 沈观裕接着又说道:“此是其一。其二,太子当日被废,陛下对皇后虽有问责却并未迁怒,除却陛下要借用后戚来保存实力之外,最大的原因还是来自于皇后这么多年对外展示的宽容大度与贤良淑德。 “天下人不见得都是傻子,您把我推到乾清宫,陛下碍于尊严自然会惩戒我,我沈家好不容易爬到这样的位置,自然也如你所愿深受重创,但皇后的居心却同样也会被天下人所发现。   ☆、246 人品 “沈家往上三代内的门生弟子少说也有上千人,这些人分布在各方各地,每年都会与沈家有信件往来,皇后逞了一时之快自是心中舒畅,又可知接下来面临的又会是什么?” 他微笑了下,拢着手,说道:“这上千的读书人会提起他们的笔杆对皇后口诛笔伐,还有这满朝堂的文武大臣,沈观裕怎么倒的,沈家怎么倒霉的,不就是因为杀了个给沈家下毒手的刘俨么?再加之我将皇后您如何挟迫我为您办事的内情一公布,你猜还有谁敢效忠于您? “陛上还会再相信你能够母仪天下,替大周皇室树立良好形象?” 皇后脸色变了变。 沈观裕转身背对着那衣衫不整的宫女,眉梢冷了冷,又说道:“皇后品行不端加之野心勃勃,皇上也就更加不会属意您膝下的郑王当太子了,到时候皇后就只好等着楚王将太子之位夺去,然后在这钟粹宫里苦闷终老。 “而等楚王上位之后,冷宫里囚着的废太子恐怕就成了新皇登基之后的头一个刀下鬼了!” “他敢!” 皇后又再咆哮起来,但这次的咆哮却又多了些惶惑的意味。 事关废太子,她如何能镇定得下来。她所作的一切,她的不甘心,她对郑王不懈的扶持,一切最终,不都是为了能让废太子有个安稳的未来吗? 她平生只得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在战乱中死了,而儿子又被囚在那暗无天日的冷宫中,这是她仅有的一滴血脉了,如果她身为母亲身为皇后。连自己儿子的命也保不住的话,也他余生数十年的安稳生活都不能安排好的话,她又还能做些什么? 就坐在这宫中等老等死吗? 她答应帮郑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唯一条件,便是让他立下毒誓善待于他,她又怎能容许这储位被楚王夺去?! “你在危言耸听!”她狠狠地瞪着沈观裕:“若是把我的秘密说出来,那么你沈家也会倒霉!你敢这么做吗?!” 沈观裕扰手扬唇:“我不这么做,难道就眼睁睁任凭你诬陷我糟踏我吗?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既然都是遭殃。我倒不介意拉上皇后垫背。我沈家子孙个个勤奋好学,就是垮在我这一代,将来也还会在他们手上振兴。有这样的子孙,我已然心满意足。” 皇后望着他,片刻后忽然冷笑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去跟陛下告发我?有这么多的好处。你真不该白白让我使唤这么久。” “既是把双刃剑,当然是能够相安无事最好。”沈观裕垂眸望着地下。腰杆却是挺得笔直:“我跟华家结亲这么久,倒是渐渐也摸清一个道理,人在朝堂就跟合伙做买卖一样,求的是利益最大化。我错已铸成。倘若我能够安稳无忧的过渡完这一段,未免不是好事。” 皇后咬紧牙关,死死地瞪了他一眼。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殿内外便安静得跟子夜黎明似的,门外烈日照在大地。也像是照到了心肺五脏一般灼热不堪。但无论再怎么灼热,终归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严重,她默立了片刻,便又缓步回到丹樨之上,坐了下来。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不能拿你如何了?”她从齿缝里道。 “全看皇后如何取舍。”沈观裕微倾身,态度从头至尾并无甚么变化。 皇后捏着桌上玉盏,片刻后咚地摔到地下:“把人放了!” 夏曦等人连忙带着那小宫女下了去。 皇后望着沈观裕,又道:“倘若郑王当不上太子,仔细我血洗你沈家大院!” 沈观裕颌首:“臣相信皇后有这个能力。” 偌大的宫殿里,顿时又静默下来。 沈观裕奉旨进宫这事沈雁与沈宓都知道,二人面上虽然都没说什么,但心下却十分关注这件事。从午饭后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见到沈观裕如同往常一般神色自若地回了府,正拾掇着花草的二人相视了眼,竟不约而同地露了个微笑。 一个在前朝位居首辅的老官油子,自然不会只懂几手笔墨,但皇后的怒火之大戾气之深这却是可以想象的,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所以能够平安地回来,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这道忧心自此算是去了。 安宁侯府一夜之间垮了,而翌日宫里便就传出了消息,皇后因为过度自责而忧急成病,太后唤了太医悉心问诊,而郑王日日榻前侍奉汤药,纯孝之名也逐渐有了。 因着皇后病倒,郑王奉药,因而这边倒是真消停了下来,淑妃近日在太后面前走动得多,皇帝在太后面前也走动得多,于是皇帝到永福宫去的次数也愈发多起来。连带着时常进宫请安的楚王也得了不少赏赐。 淑妃母子的光芒,似乎愈来愈强烈。 那夜有关沈雁的部分果然被皇帝压了下去,世人只知道刘俨为了挑拨沈顾两家的矛盾而制造了这场火灾,却并没有知道事情具体落实到了两家儿女身上,连沈家女眷当时就在庵里的事也极少人知,更没有人知道沈家二姑娘居然还曾遭遇那么凶险狼狈的时刻。 沈雁着实休养了几日,一身精气神终于在络绎不绝的美食以及丫鬟们无微不至的侍侯下回来了。 她回府的当日上晌,华钧成就与华夫人赶到沈家来了。 当着他们,华氏自然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华夫人当场就惊白了脸色,咬牙指着门外怒骂起刘俨来。华夫人娘家也是南边望族,当初高祖陈王打天下,他们都没少接触,当时华家还是有钱有势,并且在高祖与陈王面前皆有脸面的人物,他老刘家在他们眼里算个屁! 也就是开国之后靠裙带关系得了个侯爵,居然也敢来暗算华家的外甥女! 华钧成更是拍起了桌子:“那狗养的刘俨,做下这么样丧尽天良的事,皇上竟然也不宰了他!他们要在南边过日子,总得想办法置办铺面田产吧?回头等我去了南边,定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倒尽了血霉!” 但到底是在沈家,说得太多传出去也不大好,众人相互痛斥了几句也就罢了。 华钧成因为不日便又要南下,因而与沈宓去了书房说话,这里沈雁倒是因为舅舅的这番怒斥而想起她尚未办成的事来,东辽那边已打了几个月,如按韩稷说的一年左右便可胜负大分,那么应该会有新的消息传来了,也不知道他收到什么讯儿不曾? 华家血性是有的,势力也是有的,他们要是有那个心思,做个威霸大江南北的恶商并不在话下,但苦却苦在陈王这事他们摘不开来,皇帝若是成心要治他们,那他们就是有三条命也跑不掉。 想到这时她又不由忧心起,假如东辽这事摆平了之后,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华家呢?那会儿又怎么办?难道,把皇帝给杀了吗? 她猛地打了激灵,手里一块香瓜也险些掉下地来。 弑君,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她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抬眼一看华夫人正与华氏议着华正晴的婚事,并没有人留意到她,这才把瓜啃了,出了屋去。 才走到廊下便险些与先行从书房出来的华钧成碰个满怀,沈雁正要说话,华钧成却嘘着声将她拖到了穿堂内,问道:“那天在净水庵,真的是韩家那小子救的你?” “那还有假。”沈雁望着他,“怎么了?” “你不是跟他有过节嘛,怎么又——”他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又和好了?” 沈雁讷了讷,想起在戏社里那一事来。那回华钧成是亲眼见到他们斗法的,这个事儿是得解释下,但是又不能说的太清楚。想了想,她便道:“不是有句话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嘛。上回他帮了父亲一回,我也就跟他扯平了。” 华钧成拢着手交叠在腹前,眉头皱得很紧地仰了仰身子。 沈雁道:“到底怎么了?” 华钧成凝眉道:“这姓韩的家里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是不要跟他来往了。” 这话听着竟十分耳熟,沈雁愣了愣,想起在戏社里他也说过同样的话来,当时因为忙着斗韩稷,她没有在意,眼下再听得这话,便不由问道:“舅舅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魏国公曾经做过什么坏事?”韩稷才多大,他还没这个能耐让华钧成惦记上。 华钧成望着地下,面现回避之色。但过了片刻,又还是道:“韩恪这个人人品不好,所以这个韩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他救了你,你也还是不要跟他接触了。”说完他又强调道:“韩家不是什么好人家,你别跟他们往来。” 沈雁嘴巴张了半天,才合起来。 她虽然也曾经对韩稷的人品表示过怀疑,但韩家的家风会坏到令华钧成讳莫如深的地步,还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她直觉华钧成有事瞒着她,但沈宓已经从廊子那头走过来了,而华钧成又一脸晦涩,就是问下去也未必问得到答案,想来也不过是旧年行军打仗的途中结下的什么思怨,也就偃旗息鼓,将问话又吞回了肚里。246 ☆、247 没毒?   魏国公府这边,中元节夜里颐风堂发生的事竟然未曾惊动任何一个无关之人,鄂氏也是到翌日早上才知道安宁侯居然跟昨夜的失火案有关,而且还被严判了斩立决。当听说韩稷也掺和在这里头,鄂氏不免也深感震惊。   于是一大早从老太太屋里出来,便就把韩稷叫过来问话。韩稷倒是不遮不掩,除了把沈雁来过府里这段隐了去,别的倒是也照实说了。“其实就是我闲着没事在外头瞎逛,想起去找颂儿说话,颂儿却去了放灯,我赶过去便就碰上了这事。”   鄂氏有些不信,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自然让人去打听。这事衙门里都备了案的,堂堂魏国公夫人想打听个究竟,自然有的是人提供方便。一看竟是也跟韩稷说的差不离儿,也就撂下了。   街上这几日议论的便全是刘俨与净水庵那场火灾。   鄂氏本就因为天热没有出门,这样一来更是懒得走动了。这日上晌在廊下散了会儿步,见架上鹦哥儿叫得格外响亮,便就问道:“大爷呢?他平日对这些鸟儿雀儿的来劲,这几日上哪去了,也不来添食。”   清菊迎上来道:“大爷这几日哪儿也没去,就在颐风堂里呢。”   “哪儿也没去?”鄂氏停住脚步,平日里他若无身子不适,定是在外头的时候多,这接连几日不出去,可不大寻常。她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清菊想了想,“不像。昨儿傍晚不是还在后园子里操练二爷打拳么,应该无妨。”   鄂氏凝眉唔了声,扬手道:“去瞧瞧。”   颐风堂里,韩稷躺在藤椅上看书。   辛乙在旁边给他调制药丸。他拈了一撮药末掺进药舀里,说道:“安宁侯这么一垮,朝堂又要重新洗牌了,楚王眼下春风得意,占尽了风光。但皇后经营多年,即使失去了个娘家为助,也不见得动摇到她的根本。郑王还是有希望的。”   “那是当然。”韩稷两眼望着书。一手枕在脑后,说道:“不过楚王也不一定不清楚形势。”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漫移开来,双眉若蹙。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辛乙觑了他一眼,仍旧低头捣药,“楚王下一步兴许就会设法调杨密回京了。去年杨密已经回京过一趟,这次五城兵马司的位置空了出来。杨密若能够顶上去,那对楚王来说真是如鱼得水。这次咱们把刘俨给拿了。白送给他多大一个人情。”   “未必是杨密。”韩稷凝着眉,语速忽然放缓下来,“除了杨密之外,楚王手上肯定还有别的人手。他也许并不如人想象的那么无机心。”   “哦?”辛乙抬起头。眉头凝着疑问。   韩稷没说话,只将摊开的书顺手覆住鼻梁以下。   辛乙等了半日不见他往下说,只好继续道:“不管是不是杨密。总之这次为着这个总指挥使的位置,楚王必然会不遗余力了。否则的话当时他也不会那么落力地劝说皇上严惩刘俨。而这次刘俨倒了。杨密也肯定会比原计划提前回京。   “等他回了京,郑王那会儿也已经出宫开了府,到时候就更有好戏可看了。”   韩稷扬唇望着窗外婆娑直响的香樟树,不置可否。   辛乙道:“其实这次是个好时机,假如能借机把咱们的人插进去便就好了。”说完他又叹息起来:“少主一日不拿到这世子之位,这些机会便一日也不能把握。咱们手下如今能调遣的人到底还少,得等到少主手上有了权势,有些事情才好着手。”   “所以西北那边你得跟紧。”韩稷挑眉瞭着他。   辛乙微笑点头。   正要起身,窗口挂着的羽铃忽然咚的一响,韩稷蓦地凝了眉,辛乙也迅速探头看了眼窗外,目光凝聚了下,随后则很快地将未捣完的药汁塞入帘栊下斗柜后的一个暗柜。再将斗柜回归原样,拍拍袍角走回原位来,弯腰从架上拿了块香,点燃后投入了窗下香炉。   所有事情做完,门口也就传来了小厮的传唤声:“太太。”   鄂氏走进来,目光往屋里一扫,最后落到躺椅里的韩稷脸上。辛乙躬身迎上去,韩稷挪着书站起来,含笑道:“母亲怎么来了。”   屋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香气。   鄂氏望着韩稷,走过来,带着两分嗔意说道:“我听说这几日你没出门,来看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在一旁圈椅内坐下来,接着他递来的茶,又说道:“月中那几日正是你该服药的日子,偏你又为着刘家的事操劳了一夜,只怕是累着了。”   “是有点不大得劲儿。”韩稷点头,但语气仍是温和的,“因此这两日营里也没曾去,都托秦将军替我告假了。”说着眉头微蹙,目光滞缓,几分疲态便就浮了上来。   鄂氏见着他这样,立马回头轻瞪着清菊:“瞧瞧,我都说是不妥了,你们还非说无事。”   一面挪杯去看他吃的什么茶,手抚着杯口静了半晌,抬头跟清菊道:“我那里还有几丸养荣丸,你去拿过来,给大爷服了。”说完再看着韩稷,那目光竟是又泛起了几分柔,说道:“才得了这份差事,可别老这么惫懒着,回头让底下人说嘴倒不好了。”   韩稷点头:“母亲教训的是,回头我就去寻秦将军把假销了。”   鄂氏唔了声,低头抿茶。   这里辛乙才让人上了瓜果,清菊便把养荣丸拿来了。一共五丸,鄂氏推了给他道:“你到底还年轻,身子壮,也不用服多了,每日早饭后服一颗便就是。老太太原先也服的,我才求了这方子来。”说完就站起来,“你歇着罢,我走了。”   韩稷送她到院门口,目送她出了天井才回来。   辛乙在桌前捻开那药丸检验着,一面说道:“秦夫人前几日才在相国寺偶遇了太太,两人还在寺里用了斋饭才回来,少主恐怕当真要去寻寻秦老将军才成了,否则回头秦夫人说漏了嘴,让太太知道你前日夜半还去过营里收军报,又会有番麻烦。”   说完他收回目光,落到手上的银针上,蓦然又讷了讷,哑声道:“没毒?”   韩稷看过来,目光也像是粘在了那药丸上。   鄂氏回到房里,宁嬷嬷正在锁橱柜,见着她回来便就稳步迎上:“大爷没什么事罢?”   她提裙在榻上坐下,默了默才道:“我看不出来。”   宁嬷嬷也有些失语,将钥匙挂在腰上,坐着捋起篮子里的绣线来。彼此沉默了半晌,她忽然抬头望着前方,说道:“大爷从小就聪明,记得六岁的时候他就能口头破解国公爷布下的阵法,虽然对国公爷来说那不值一提,可是大爷那会儿的才智却足以让人吃惊。”   说到这里她又看着鄂氏,“到如今,自然是更加让人摸不到深浅了。”   鄂氏视线微转,目光如同凝聚在她脸上。半晌,她轻轻地吐了口气,歪在枕上,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道:“我知道我永远也没办法比过她。谁让我不早遇见他?十四年多了,我并不求别的,只要他不跟耘儿争,我什么都能让。”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宁嬷嬷却似听得分明,她捋着绣线,片刻后停下手来,幽幽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奴婢只怕到时候由不得太太。大爷这半年来锋芒越来越甚,那夜捉拿安宁侯的事居然咱们一点儿也不知情,就连门房都未曾见大爷出去过,太太难道不觉得疑惑么?”   鄂氏看过来。   宁嬷嬷凝着眉,接着道:“既然连门房都未曾见大爷出去,而他确实又参与了这件事,可见他是走别的路出去的,比如说越墙。除了国公爷,咱们都不知道大爷的武功去到哪儿,至少从可以翻越这近两丈高的围墙来看,显见他的功夫十分不错。”   鄂氏神情微凝起来,“那又如何?”   宁嬷嬷看着她,“大爷长年服毒,却有身不错的武艺,难道那毒药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影响?”   鄂氏屏息片刻,说道:“你是说,他没中毒?”   宁嬷嬷放了针线篮子,沉吟道:“毒是肯定中了的,但奴婢猜想,大爷的身体状况兴许比我们想像得要好得多。”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把脸转过来看向鄂氏:“另外还有一件事,大爷既是为着捉拿案犯,他为什么要越墙而走却不走正门?”   鄂氏张了张嘴,沉默起来。   是啊,既是师出有名,为什么又要如此鬼祟?莫非他还有事需要瞒着别人?   这府里并没有别的人,老太太在后院并不管家事,耘儿才只有五岁也是什么也不懂,如果要瞒,当然是瞒她!   可他为什么要瞒她?   在外人眼里,他们母慈子孝,而且他这么多年来也的确没曾瞒过她什么,如果他依然相信她,她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值得她瞒着的。   她垂头默了默,说道:“去看孙二在做什么?把他叫过来。”L   ☆、248 找人 孙二是颐风堂的茶房,平日里负责准备韩稷的茶水。 孙二到了正房,鄂氏问他道:“中元节那夜里,大爷屋里可有什么异状?” 他望着地下,说道:“禀,禀太太,大爷屋里什么异状也没有。” 鄂氏盯着他看了片刻,挥手唤退他下去。 孙二是她亲自挑选送到颐风堂去的,十年来行事十分稳当,她信得过他。 既然他都说颐风堂没事,那当然就没事了。假如他们真的瞒着她有什么动作,又怎么会连孙二都不知道呢?到底那里头当差的人并不少。 她神情缓和下来。 宁嬷嬷过来道:“即便是没有什么异状,可大爷的身子终究让人忧心。他如今连营里的职务都当得极好,照这么下去,只怕将来娶妻生子都不成问题。只要他能娶妻生子,那么太太只怕就阻止不了他袭爵了!” 鄂氏没说话。 宁嬷嬷又道:“原先那药方显然已经失效。太太若想替耘哥儿保住世子之位,只怕要再寻良方。” “行了。”鄂氏摆摆手,说道:“这事就说到这里吧。这几日天热,你去炖些清润的汤水,送到颐风堂去。然后让人把他屋里的窗纱换换,每日里冰盆够不够用?不够用就多添上。他身子虚,容易中暑,辛乙虽然心细,却也不见得忙得过来。” “太太……” “够了!”鄂氏面色一凛,从榻上站起来。“我只是不想让他抢走耘儿的位子而已!我养了他十四年,两岁之前都是我带着他入睡的,我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唤我母亲时候的样子,也记得他小时候我生病。他总拿他的脸来贴我的脸!” 宁嬷嬷怔住。 鄂氏颤着双唇,背转身来:“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窗外清风肃肃,吹得一树银杏凌乱极了。 “太太。”宁嬷嬷静默片刻,终于还是出声了。 “这件事关系甚大,您不能感情用事。如果那夜颐风堂真没有发生别的事,大爷他们为什么要越墙而行呢?他不止一人出入,而是陶行他们都出去了。何况听说他们还把刘俨的人手带到过颐风堂。这么大的动静,您真的觉得正常吗?” 鄂氏望过来,背光站着的她眸色十分深幽。 宁嬷嬷走过来。“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到底是——耘哥儿如今还小,我们不能小看他。这一次兴许无事,可他能够瞒得过您。那么下次呢?到如今您和国公爷还不替他申授世子之位,他虽然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想吗?” 鄂氏静立了半晌,双眼微抬,那目色竟愈发沉黯了。 孙二回到颐风院,陶行正在颐风院陪韩稷练腿脚。见到前者行色匆匆,他遂笑着与韩稷道:“多亏那日夜里辛先生给他们服了安神药。否则今日可就说不清了。” 辛乙亲制的药丸特别灵,一颗顶得上人家三颗。孙二他们呼呼大睡,院里头他们捉了杀手进来也好。沈家二姑娘来过了也好,统统不知道。若不是有辛乙,这些年他们能够在正房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多事? 韩稷并不如他那般高兴,但是也笑了一笑。 傍晚时等得太阳不那么猛烈,他便驾着马去了大营。 大营里的将军们平日大都在五军都督府坐衙,除了负责操练兵马的中底层将官。 但上级官员也都要轮值去校场,秦昱今儿正好当值。 韩稷到了之后便在他的营房等侯,夕阳火红地挂在天边,将坐在门内的他拖出长长一道影子。参将王儆与几个将官走过来,一拳砸在他肩膊上,说道:“几日不曾见你,难不成躲着数赏赐去了?也不请我们喝两盅,太不够意思了。” 王儆的祖父原先也是营里的大将,跟老魏国公私交甚好,如今告老退下了,两家还是常有往来。韩耘心心念念想要超过去的王俅,就是王儆的亲弟弟。 “就是,听说东湖畔的醉仙楼又新进了一批窖藏好酒,韩将军带我们去解解馋呗!”其余几名将军也跟着笑起来。 韩稷在营里混了几个月,跟下面这些中低级将军混熟了。 大家心里虽然敬畏着他,但是见他没什么架子,也就渐渐试着与他亲近,安宁侯伏案后,皇帝赏了楚王之余也赏了他些东西,大家虽然都不缺一顿酒钱,但趁机打打未来上司的秋风,也是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 几日不出来当然不是为了数赏赐,韩稷笑了笑,“既是要喝酒,去醉仙楼又有什么意思?那里都是些文人墨客,喝不痛快。倒不如咱们赁条船,到醉仙楼包了酒菜送到船上去,既不扰人又无所忌惮,岂不是好?” 王儆回头望着弟兄们,拍着胸脯道:“我说了吧?我说了吧?咱们韩将军随和得很!看以后谁还敢说我韩兄弟不好亲近来着!” 大伙都高兴起来,围着韩稷你一言我一语,瞬间把个肃穆的营房弄得热闹起来。 这里商议好了,韩稷便就找了个办事伶俐的将官,让他统计好人数然后与陶行一道去赁船订酒菜。 韩稷来营中时日未久,从未曾与大伙有过这么接地气的接触,大家闻讯便就跃跃欲试,有存心想接近他探探深浅的,有想趁机套个交情的,还有些是好奇他本身的,总之大伙都感兴趣。 而后就有胆大的凑上来报名,见韩稷一概不拒,全营守备以上的年轻将官们,便都来了。 韩稷见得秦昱从校场回来,便就抽身随他到了营房,先说了销假的事,然后又顺口提了提夜提军报之事。军报是魏国公发给韩稷的,就算外将一概书信按律都要先经经兵部查阅,但人父子之间通个讯儿,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 秦昱为人滑溜,话头即知尾,当下即表示道:“老夫如今年纪大了,近日颇有些记性不好,韩将军请了几日假都记不大清,别的事更是不清楚了。” 秦昱原先并不属老魏国公部下,是开国之后调配各营将官时才调来的,因此与韩家关系只在正常范围内。韩稷对秦家最开始关注时,也就是沈雁骗他说是秦家女眷之后,后来入营挂职之后,秦昱又成了他的上将,未免接触就多起来。 闻言他笑道:“将军老当益壮,怎可言老?”又道:“今夜末将邀了王将军他们在东湖喝酒,将军若不见外,不如也赏个面子与我等同去喝两盅?” 秦昱捋须嘿道:“我老头子可不去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抢酒喝,你们去。” 韩稷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 “你们去,”秦昱摆手,“等你父亲回朝了,我再与左将军登门寻他去,跟你们我没话聊。” 韩稷见他执意不去,只得退了出来。 等到太阳下山,他们齐齐约好了往东湖去,荣国公府这里顾至诚也早就归了府。 但气氛跟中军营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屋里点了灯,戚氏正在房里抹眼泪,也没有人敢进去。 “这都五天了!他还没有一点消息,你就不想想办法好好去找找?合着他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不是你的!”戚氏哭的十分凄怨,嘤嘤咛咛地,声音虽不大却不绝于耳。 顾至诚肚子早饿了,盯着面前一桌子的菜,也是一脸暴躁:“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你的儿子我的儿子?我难道没有找吗?你没看到苏护天天带着人在外搜寻?他是个小子又不是姑娘家,还有一身武功,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只要他还在这京师里,老子就不相信有人敢动他!” 戚氏哭声小了点,但是又还是道:“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说完又忍不住心酸起来道:“我就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娘,我就是急死了他也不会多瞧我一眼!”越想越伤心,索性又捂脸号啕起来。 “我怎么知道他不回?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顾至诚吼着。 女人真是烦死了,屁大点事儿也能联想到天那么大,他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还跟这哭哭涕涕的,到底有完没完?这里闷干了一杯酒,吐了口气扭头看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又耐着性子说道:“行了行了,吃完饭我带人去找,可以吃饭了吧?祖宗?” 戚氏破涕为笑,抹着眼泪:“这是你说的!” 顾至诚咬牙瞪了她一眼,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 北方水少,京师里但凡与水挨边的地方茶楼酒肆生意都十分火爆。 虽然人只有二十来个,但韩稷派出的将官赁了条足够容纳五十人的大船,停在湖中,四面风景皆可看到,那丝竹之声又挨着水面悠悠传来,再衬上船上扑鼻的酒散香,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军中的男人极少有不好酒的,有酒为媒,再陌生的人也变得有话题,二十来人相互之间也并非十分熟络,但借着这机会,猜拳行令一下来,便又平白多了几分亲近感。众人虽不敢邀韩稷划拳,但也被敬了好些杯,王儆知道他不宜多饮,遂拉着他避到了船头。L ☆、249 微惊 王儆回头望着舱里那帮家伙,哼笑道:“国公爷快回朝了,他们若还不放肆就没什么机会了。再者回朝之后,只怕随军回来的将军又有几个要升迁,如此一来免不了就有人要挪窝,眼下拍好你的马屁,回头就是求人也算是多个门路。” 韩稷凝眉道:“你怎么知道快回朝了?” 王儆拿下嘴角衔着的剔牙的银签,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营里也收到了军报,巴特尔他们已经把乌云给干掉了,眼下正在对付蒙古王。不过蒙古王最近似乎又联络上了别的部落,输赢还未定。但是不管怎样,巴特尔他们都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所以这样一来,国公爷不也就快回了么?” 韩稷略顿,不置可否。 正逢有将官拿着酒杯走出来敬酒,这话题便也就就此止住。 这顿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大家虽未全醉但也有了七八分酒意。 王儆说话都开始卷舌了,拍着韩稷肩膀说了几句“够意思”,便就被人架着上了马,其余人陆陆续续离去,韩稷几个年轻将官同了一段路之后,便也带着陶行他们趁着夜风往府里赶。 才穿过顺天府衙门后的大街,便就见前方街头驾马立着一行人,看模样还是正在办什么事。 此时已近子夜,城里虽不宵禁,这么样地带着上街总归引人注目。 陶行赶前两步看了看,回来道:“公子,是顾世子带着人马在前方,可要打个招呼?” 顾至诚? 韩稷皱了皱眉,定眼一看。果然前方率先打头的那个就是顾至诚。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会这么大阵仗?凝眉片刻,便就驾着马走过去。 “顾大哥。” 顾至诚闻声回头,来不及掩去面上凝色,掉头过来,“这么晚了,你这是打哪儿来?” 韩稷便将吃饭之饭简略说了,然后反问道:“大哥这又是在做什么?” 顾至诚眉头紧锁。说道:“我在寻颂儿。净水庵走水那日。颂儿也随沈四爷他们去放灯,但沈家人都回来了,他却到如今还没回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方才在戚氏面前话是那么说,可哪里有真不担心的?顾颂平日里朋友又少,他已经去薛家董家打听过,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于是饭后他就带着护卫出来寻找了。但是又能往哪里去寻呢,平日里他忙他的。对顾颂私下关注又少,因而竟不知往哪去去。 “他还没回来?”韩稷闻言也禁不住微惊。 他知道顾颂可能会有些难以接受,可这都四五日了,还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初秋的夜里已微带凉意。 东台寺外的石阶上。顾颂拖着酸胀的两腿坐下来,月光悬在当顶,映得身影在座下变成灰灰的一团。周围静谧如幽谷。静到连人的喘息都像是在擂鼓,静到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听得见。 他在寺里连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三个时辰,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尤其是他样,正值发育期中,很容易会有肌肉筋骨酸到发晕的情况。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他只有借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使自己感觉到好受一些。 四面安静得像坟墓。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这样独处过。 他对生活很讲究,不管是吃的住的还是用的,乃至去到的地方,他从来也不愿意将就,可是现在,那些讲究离他都很遥远了,不重要了,这五天里,他被如海的、广阔到看不到边的懊悔与恐惧所包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火场里的一幕,就像梦魇。 他不知道怎么会连她都认不出来,怎么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以为她死了,转而却提着大刀去要她的命——比起她看到手执大刀的他时的惊恐,他如今的后悔和恐惧比她更甚,他后悔的是轻信了旁人,而恐惧的则是自己居然会将刀举起对向她…… 他原以为,她之于他,是一朵春花之于蝴蝶,一片莲叶之于蜻蜓,是自然和顺理成章的存在,然而此刻他却恍然发现,春花未免过于轻浮,莲叶未免过于随意,她之于他,竟是重要到如他的眼耳口鼻一般重要的存在。 刀尖刺向她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帛裂的声音,他知道已无法挽回,他宁愿用自己的眼耳口鼻任何一样来替代她,老天爷兴许听到了他的诉求,于是派来了韩稷。 他看见韩稷将吓到无力瘫软的她抱在怀里,他就像是突然得到了救赎一般浑身都松懈下来。 韩稷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却只有感谢,因为他拯救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那一剑,他此刻又是什么心情。 五天之前,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他厌恶自己。 将双手握成拳,狠砸在石阶上,手骨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很快又破了皮,有血丝丝地沁出来。但是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舒服了些,*上的疼痛总比心灵受谴责来得好承受些,他不知道从此之后他在她眼里成了什么,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恶贼,也许将再也不会靠近他。 比起她的生气她的恼怒,最让人感到绝望的应该就是她的疏远和防备。 是他从此愧于面对她。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又能够怪谁? 细想想,他仿佛总是在她面前做这样的蠢事,先是自以为是地去寻韩稷学棋,如今又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欲将她置于死地,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辜负她?——辜负,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又一阵抽疼,仿佛透过这个词,他看到未来已是一片阴霾。 一阵风过,脸上有些凉意,摸摸脸,竟然濡湿了手背。 他竟然哭了。 又怎么能不哭?长到这么大,活了十二年多,一颗心就像被积雪覆盖了十二年,直到她出现,她的喜怒哀乐就好像是透过树林里来的一抹阳光,日日夜夜的,不经意就把这层雪给融化了,使他的心也欢快起来。 他蓦然发现自己有血有肉,可以因她喜因她愁,可以不论何时何地总能一停顿就想到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想要去对一个人好,让她更加无忧无虑,更加惫懒。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对她付予照顾,就已经把刀刃对向了她。 他其实不大懂儿女情事,也没有想过未来更遥远的事情,成亲,生子,白头到老,那些都太虚幻,他只愿朝朝暮暮能看到她,让她始终就在距离他咫尺远的地方玩耍生活,在与人谈到住址的时候充满暗喜地告诉别人,自己便是与沈家相邻的荣国公府的子弟。 不需要什么仪式和证明,他只需要这个世界能够承认他和她相关,承认她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一直有着交集,承认他在她的生活里,光是一切与他和她同时有关的事物,这便已经令他欢喜,令他心满意足。 他和她的结识和相处都在那不大的坊间里,他们的天空下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也没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们的天空永远都是碧澄明净,春光万里,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与她竟然会有被逼到生死相见的那一步。 他知道被人利用,也已经知道这场大火必有内因,可越是清楚,就越是难以宽恕自己,不是吗? 若真是有着深仇大恨,那好歹也有个理由,而被人愚弄到杀她,他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仰起头来,看着渐渐西斜的残月,往后仰倒,躺在阶梯上。 曾经那么固执地坚守洁癖,眼下半点都不重要了。 “檀越,地上寒凉,进寺去吧?”小沙弥出府来,轻声地唤他。 他闭上眼睛,仿如未闻。 小沙弥颇有些无措,站在旁边不知是留下还是进去。 “公子?” 正在这时,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在石阶下停下,而后有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来,说话声里带着意外和惊喜,也微微地松了口气。 “公子,该回府了,世子爷、太太和大奶奶都很着急。” 苏护轻轻地唤道。 顾颂身子微顿,扭头看了眼他,然后涩然笑了声,翻过身去,埋首在臂弯里。 他不回去,他不想回去。回去就要看见她,他哪有脸去见她。 “这世间很多事,不是你害怕就可以不用面对的,也不是你逃避就会过去的。” 忽然又多了道清朗幽缓的声音,趴在阶上的他脊背一僵,蓦地抬起脸,转过头。 韩稷提着马鞭,从阶下龙柏后走出来。 绛紫起云纹的织锦绣袍,玄色的厚底漆靴,面如妖孽,目如寒星。顾颂望着他,鼻子一酸,声音又哽咽了。 “稷叔……” 他坐起来,将脸覆在手心里,嗓子嘶哑。 他竟然连他都没脸去见,他闯的祸,结果却需要他来收尾。他那么想要保护的人,结果却被他保护走了。 这一切都不过证明他的无能罢了。 韩稷递了壶酒到他面前,“喝两口吧。” 顾颂盯着酒壶看了片刻,伸出手来,接了回去。L ☆、250 疑心 仰脖就是两口,呛到眼泪鼻涕都出了来,他徒袖抹了把脸,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韩稷望了眼寺门口水池里两只石塑的雁,说道:“我就是来碰碰运气而已。” “运气,”顾颂苦笑着,“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韩稷望着他。 他仰脖又灌了两口酒,跌坐在阶上,望着阶下无际的苍野,“从小到大我都很佩服你,印象中你似乎做什么事情都应付得游刃有余,你跟我和薛亭董慢他们可以玩到一起,跟我父亲和董叔薛叔他们也能玩到一起。 “有时候我真希望成为你,因为你所拥有的,都是我所欠缺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想成为你,我还是成为不了。我可以使自己的视野变得开阔,变得会领悟许多政事和军务,可是你的冷静,总让我忘尘莫及。” 他舒一口气,声音像靡音一般幽沉,“我们成长的经历那么相似,都是出身勋贵,都是嫡长子,都接受着差不多一样的教育,我也不比你懒,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优秀那么多?稷叔,我不是嫉妒你,我只是很想知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够保护好一个人?” 少年的眼眸在淡月下发着希翼的光,像求知若渴的孩子,祈求获得真理。 韩稷望着他,半刻后将脸别过去,幽幽道:“你只是被人误导了,换成是我,说不定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情。而我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不起,只不过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平庸未必不是幸福,在你羡慕我的同时,我未必不羡慕你。何况你并不平庸,你只是缺少历练。” “稷叔……” “好了。”韩稷转过头来。于夜色里平静地望着他,“她并不是不明是非的女孩子,她比你我想象得都要聪明得多,她不会怪你的。” 顾颂翕了翕双唇,“是吗?” “当然。”韩稷同样也张了张嘴,然后才道:“你们不是朋友吗?” 顾颂垂头沉默起来。 韩稷笑了下,一掌拍上他肩膀:“男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去找她!” 顾颂被他推上了马。骑在马背上,因他的话脸上忽而也有些激动的红。 说的是啊,她跟别的女孩子可不一样,也许她真的会原谅他也说不定。 他抬起头来。抿紧双唇,道了声“驾”。马儿便载着他下了阶。 韩稷在原处望了他背影片刻,才又翻身上马。 沿途的夜风如水温柔,却又拂不去人心底里那丝奇怪的情绪。 他想起王麻子面馆后墙根下,她一抬头时飘入他鼻腔里的那抹香。又想起杏儿胡同里临分别时她的那声“为什么是楚王”——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似离你很远,但她又曾经那么真实的靠近过。看似与你很近,但是又始终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即使慢慢走。东台寺到麒麟坊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距离。 韩稷一直送到荣国公府,戚氏与荣国公夫人先听得苏护回报,早已焦急地迎在二门下,看到一身颓废的顾颂,随后闻讯赶回来的顾至诚忍不住要骂,被荣国公夫人一言喝止,便让人将顾颂带回了鸿音堂好生侍侯。 顾至诚要留韩稷再坐坐,戚氏也抹着眼泪亲自下去准备吃食,他推辞婉拒,出了门来。 夜风已微带清凉,黎明又来了。 抬头看过去,广阔的沈府在夜色里庄凝肃穆。 略顿片刻,遂鞭击马尾,放蹄出坊。 顾颂几日没回来的事沈雁也知道,也日日派了福娘去顾家打听来着,但是她平日里也不知道他常去什么样的地方,因此真是束手无策。 这日早上还没醒透,就听窗外廊下福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闭眼听了半响没听清,倒是把瞌睡听醒了,遂下了床,推窗道:“你们说什么呢?” 福娘没料到把她给吵醒了,连忙与碧澄进了屋来,喜气洋洋道:“回姑娘的话,顾家小世子回来了。昨儿夜里让韩公子送回来的。” “真的么?”沈雁也来了精神,这小子也舍得回来了,一走四五天,也不怕把人急死。她立马提裙道:“快给我梳洗更衣,我吃了饭上顾家瞧瞧去。” “姑娘也太急了些。”福娘连忙拦住她:“宋疆说了,小世子今儿去戚家了呢,戚家老太太听说宝贝外孙终于回来了,于是一大早派了人过来接小世子过去说话。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得来。” 那倒也是,沈雁差点忘了他外祖家也在京师。 那就只好回头再说了,只要他人没事,几时见都无所谓了。 碧澄打水进来,一面拿帕子一面说道:“大姑娘昨儿不是说让姑娘今儿去她那里写灯谜么?还说让姑娘去她房里用早饭来着,姑娘是把饭摆到大姑娘屋里,还是吃了再过去?” 沈雁弯腰泼了点水在脸上,说道:“吃了再去罢,省得她又馋我的饭食。” 沈弋前不久来了初潮,每月这个时候吃饭就该忌忌口,免得来日伤了身子。 碧澄答应着,便就吩咐了下去。 沈弋其实也已经起床了,正坐在廊下给鹦鹉添食。听碧水院的人过来传了话,回了句让沈雁早些来,便就回房去了加衣。 如今早过了处暑,早晚已有了凉意,得适时添衣了,何况她身子又还没好利索。 从净水庵回来之后她就病了一场,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被火烘的,总之别提出府,就连长房门都没出过几回。夜里她偶尔还做噩梦,晚上也有些怕黑,从前敢熄灯一个人上床,如今竟是要丫鬟陪着才能安睡了。 因此她特别佩服沈雁,要论起受惊吓,沈雁受的惊吓比她多多了,至少她身边一直有人陪着,沈雁却是只身在顺天府过了一夜。人家回来后能吃能睡,头两天是蔫了点,后来却是生龙活虎了,仿似根本没这回事似的。 她拿起衣服披在身上,手抚上那光滑的料子,一双手却是又缓了下来。 “怎么了姑娘?”金霞走过来,替她结着衣带子。 她凝眉默了默,没说话。 摸着手下这衣裳,沈雁那早回府后身上的衣裳却又浮现在她眼前,虽然沈宓说过那是经他的手去买的,当时她没觉什么,可事后却总觉得有些古怪,首先,她们出净水庵的时候顺天府的人还没到,而沈宣将她们送回泗洲阁后立马就回了火场,那个时候顾颂说沈雁已经被救走了,也就是说在她们离开这短短的时间里,沈雁就被救走了,可既然顾颂知道她被救,他为什么没有去把沈雁带回来,而是自己又跑了出去呢? 顾颂消失几天的事她可不会不知道,他与沈雁平日里常在一处玩,那个时候他没理由会丢下她不管,如果沈雁真的是被顺天府的人救了,他起码也该去把她带回来交给她们,可结果他们俩各自都失了踪,难道说在火场里她跟他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弋越想眉头揪得越紧,这件事当然跟她没什么关系,但既知有异却不能不在意。 再有,沈雁既被顺天府的人救了,她为什么不找到府尹说明身份,让他们不动声色地送她回来? “姑娘,奶奶来了。” 金霞轻声道。 沈弋抬起头,季氏果然进来了。沈弋见了礼,季氏便将手上两丸药拿给金霞,然后觑着沈弋脸色,说道:“怎么了?一大早便皱着个眉头,姑娘家家的,莫动不动便如此。让人觉着面相不好。”季氏如今已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动辙便是这些话。 沈弋松了眉头,挥手让丫鬟们出去了,遂说道:“我不过是想起些奇怪的事来罢了。” 季氏不免问:“什么事?” 沈弋顿了顿,说道:“我在怀疑,那天夜里救雁姐儿可能并不是顺天府的人。” 季氏闻言色变,“你何出此言?” 沈弋缓下神色,扬了扬唇道:“母亲不必这么紧张,眼下尘埃落定,就是被别人救了咱们也只能烂在肚子里。而且雁姐儿并非那种轻浮的姑娘,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瓜葛在外。不过是我忽然想到了些破绽,联想到安宁侯一夜垮台这事,觉得此人应不简单罢了。” 季氏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她这段话,她揪着绢子,讷然道:“那天是楚王送你二叔他们回府的,莫非是他救的她?” “我觉得不可能。”沈弋摇头,“如果是他,那么他反而不会上咱们家来了。” 既不是楚王,那么季氏也想不到别的人来。但沉默片刻,她却又意味深长地往沈弋望去:“我看这楚王倒是一表人材,举止稳重言语也谦逊,倒称得上是个好儿郎。” 沈弋正琢磨着沈雁这事,猛地听她岔了话题,不由羞红了脸,嗔恼道:“母亲!” 季氏笑了笑,起身道:“我没别的意思,且莫说楚王郑王尚且还没争出输赢,就是争出来了,我们家也不需要一个出身皇宗的姑爷。不过就是觉得除了鲁家,这世间值得去的好人家还多得是,值得嫁的好儿郎也多得是。”L ☆、251 傀儡? 沈弋两颊更加红起来,一颗心也咚咚开始打鼓。 原来季氏竟是什么都知道,不过是跟她装糊涂罢了。 想到这里又不由更加无地自容,看季氏这意思,倒像是看不上鲁振谦似的,又不由浮起一丝忧愁,原本就从鲁振谦那里得不到帮助,假如季氏再一反对,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奶奶,早饭备好了。”金穗进来传话。 季氏回头看了眼沈弋,道:“走吧。” 弄得她连纠结也纠结不下去了。 净水庵这桩失火案在街头被热议了几日过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紧接着有关东辽的战局,以及五城营总指挥使的任命又开始被人们津津乐道着。京师就是这样,因着挨近权力核心,隔三差五就有新的话题。 皇后静养了这几日,终于在这日也出宫到了永福宫谒见太后。每日里皆需要从旁侍奉汤药的郑王得以恢复早晚定省,也终于可以把心思转回到学业上。 这日一早从钟粹宫出来,便就绕到了乾清宫给皇帝请安。皇帝早朝未完,等了片刻,见着沈观裕爷子以及许敬芳还有一众文臣簇拥着皇帝缓步而来,郑王便就俯首躬身立到了门下,敛息恭迎。 皇帝停步道:“皇儿何以在此?” 郑王道:“母后近日凤体大安,儿臣准备回端敬殿,特来向父皇禀告一声。” 皇帝面上浮出丝柔和,扬手道:“进殿说话罢。” 一行人进了殿,皇帝先与众大臣议了几句辽王之国的事,后又议到太仆寺押送马匹的事情,见郑王还未走。便就道:“你可还有事?” 郑王从身后内侍手上拿过几本书来,俯身道:“儿臣这几日因在钟粹宫奉药,功课已落下许多,先生虽已点拨鼓励,然有些地方仍是未曾领会得透彻。儿臣曾得沈大人指点过几回,对大人的谆谆善诱印象十分深刻,因此想跟父皇请求。耽误沈大人片刻功夫。” 沈宓迅速抬眼往沈观裕望去。沈观裕神色自若,并无波澜。 上次沈观裕进过钟粹宫之后皇后便就告病,这之后也没有再寻过沈观裕。眼下郑王此举,不免就添了几丝意味。 皇帝自然未曾察觉,上次与沈观裕议过郑王的授业之师,便已经在翰林院挑了两名学士任其侍读侍讲。但郑王求知心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想想辽王之国这事与都察院关系并不大。皇帝便就道:“那就劳烦沈爱卿移步端敬殿罢。” 沈观裕揖首称了声是,便就与郑王步出了殿来。 沈宓直到他们消失在殿门外才收回目光。 这边厢,沈观裕步态悠然地随着郑王到了端敬殿前。 才进了中殿,还没等拐弯入正殿。钟粹宫的太监高茴便就躬身走过来:“沈大人这边请。” 沈观裕也稍稍停步,便就随之入了皇后所在的偏殿。 数日不见,皇后显得清减了些。听见太监禀报,站在窗前的她便就回转身来。望着珠帘外的沈观裕,以清冷的声音说道:“沈大人如今越发硬气了,见了本宫也不曾下拜行礼,你这是要跟我作对到底的意思么?” 沈观裕垂首:“皇后若是这么想,那老臣可就太冤枉了。老臣到此乃是奉旨替郑王授业解惑,并非为了见皇后,也并不曾见到皇后,眼下皇后让老臣下拜,是想让大伙知道您私下与外臣会面么?” 此话实在强辞夺理。但皇后即使知道他乃有意冒犯,咬了咬牙关,却也没曾说什么。 她依旧望着窗外,说道:“今日找你来,是为问五城营之事。刘俨被你们杀死了,你准备怎么替本宫将五城营拿回来?”她回头射过来一道毒光,一字一顿道:“你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五城营这件事。” 沈观裕望着地下,“此事尚在筹划,近日朝廷忙于各方要事,皇上也还未正式提及,皇后若是仍然信赖沈某,大可在宫中等侯消息。以皇后的尊贵,时常这般纾尊降贵面见老臣,这宫中人多眼杂,倘若让有心人瞧了去,对皇后却是不好。” 皇后咬牙望了望他,胸脯急速起伏了几下,拂袖道:“这层本宫自有分数!你只管将五城营给我夺回来便是!” “皇后之命,老臣焉敢不从?” 沈观裕深揖着,看上去实在谦恭得很。 皇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外走去。 到了门槛边,见着郑王躬着腰立在那里,又不由凝眉深深看了他两眼,才又抬步出门。 聚在门口的宫人呼啦啦离去一半,沈观裕走到殿中,郑王也直起了身子来。 他抬眼望了门外半晌,忽然转回身来跨过门槛,然后停步在他跟前。 沈观裕只好垂首,以谦恭之态,交叠着双手拢于腹前。 郑王手一扬,旁侧于英便就带着众内侍退了下去。他目光灼灼望着沈观裕:“先生行事莫测高深,小王自愧不如,有件事可否请先生指点一二?” 沈观裕点头:“王爷请讲。” 郑王侧身望着门外的石狮,说道:“刘俨屡行不义,净水庵一案甚至直接伤到了先生府上的女眷,小王深知先生气愤委屈,先生如何报复刘俨都属应当。 “可是刘俨毕竟是母后的亲弟弟,他手上掌着整个五城兵马司,他这一死,五城兵马司便就白白交了出去,先生就是不参与,任凭父皇处置,小王倒也还想得通。可先生不但参与其中,而且还以言语相逼,难道先生心中只有家恨,而忘了你答应我之事了吗? 沈观裕不慌不忙,凝神片刻,他拱手道:“下官先只问王爷一句,王爷是想像楚王那般拥有自己的人脉势力,还是想来日做个傀儡?” 郑王凝眉打量他,“先生此话何意?” 沈观裕抻直身子,直起腰来:“刘俨手掌着五城兵马司,的确是对王爷有利。可是王爷可曾想过,刘俨手上的权力再大,他身边依附的能人越多,那终归都是皇后的势力。难道王爷觉得,这些势力将来真的有可能会成为王爷您的势力么?” 郑王负手立在门下,不知是因为背光还是别的原因,面色竟有些忽明忽暗。静立片刻,他说道:“可是纵使先生所言有理,你这么做,同样对我也没有好处。” 沈观裕扬扬唇角,接着说道:“刘俨犯下这么大的罪,即便是这次不治他,他也落不着什么好处。顾家的行事风格可不像我沈家,他们是从刀光剑影里出来的,图的是快意恩仇。刘俨从五城兵马司的位置上滚下来是迟早的事。 “这固然可以说是个重大打击,但细想之下,对王爷来说却是个极妙的契机。” 郑王略顿,伸手道:“愿闻其详。” 沈观裕道:“如今王爷身边的所有人脉几乎全部来自皇后,这对王爷来说十分不利,王爷若没有自己的人脉,请恕下官直言,来日就算拿到了太子之位,王爷也是个傀儡。这次刘俨倒台虽让楚王占了便宜,但若操作得当,王爷也可将皇后失去的这股力量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郑王深深看了他半刻,说道:“可是这样做,对母后岂非不公?” 沈观裕俯首:“来日坐江山的是王爷,除非王爷认同皇后垂帘听政,否则政治场上,哪来那么多公平可讲?下官拥护的是王爷,是大周未来的国君,而非未来的太后,打倒安宁侯对王爷来说有利,下官又何须瞻前顾后?” 门廊下静下来。 郑王面色由先前的冷凝,不觉已恢复了温度。 凝视了沈观裕片刻,他说道:“这么说来,先生当初执意请求斩杀安宁侯,乃是为了小王?”他眯起双眼:“先生乃是母后器重的能人,你与母后结义在先,你若是背着她叛向我,那么须知先生这样的人,小王也不敢用。” 沈观裕捋着须,一派淡然:“王爷用到了‘叛’字,怎么,在王爷心里,难道您跟皇后不是一路人?不是母子?下官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下官就是当着皇上的面,也可以拍着胸脯说不论何时忠于的也都是未来的君主而非太后。 “下官只不过是在替王爷的未来扫清障碍,莫非作为结义的这一方,我如此这般也有错不成?倘若王爷执意认为下官乃是有什么别的愚弄王爷的想法,亦可当下官没说这句话。我要杀刘俨,就是为了替我老沈家,替下官的子孙出这口气!” 他不说末尾这句倒罢,一说这话,郑王目光却是又闪烁起来了。 沈观裕负手傲立,浑然不惧的模样。 如此静了片刻,郑王忽然一扬眉,含笑道:“先生铁骨铮铮,忠肝义胆,真真让人钦佩。”说罢沉吟了下,又微倾着身子微笑伸手:“座上请。” 随着他这话,于英等人皆走出来,躬着身子在前引路,顷刻消失着的内侍们又皆回到了原先位置,一时搬座的搬座,斟茶的斟茶,个个行动轻快而麻利。L ☆、252 对手! 进了正殿,分宾主坐下,郑王和煦地道:“先生既已说到五城营这一职位,不知道可有什么良策?据我所知楚王已经在加紧动作争这个位置,前些日子还曾去信杨密,我猜他应是想调杨密来坐这个位置。我皇兄擒拿刘俨有功,我恐怕他成事机率很大。” 沈观裕将茶放回案上,说道:“要争这个位置,首先就要看王爷手头有什么人可用。” 郑王想了想,说道:“诚如先生所言,我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脉。我生母出身贫贱,母族也没有什么人可用。我如今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曾做过我一段时间陪读的庞瑛。庞家是勋贵,条件上很适合。” “庞瑛?”沈观裕唔了声,捋起须来。 庞瑛是永安侯庞固的孙子,庞瑛的父亲永安侯世子庞定北在左军营挂职,二叔则在羽林军中任校尉。原先太子未废之时几位皇子身边都有陪读,但太子出事之后,皇帝为清查太子党羽,遂将陪读们都遣散了回去,庞瑛与东阳伯府的孟靖曾经在郑王身边呆过四年。 郑王唯一的伙伴便是他们了。 “左军营总都督是徐国公,庞定北在左军营只担了个虚职,庞瑛曾与我抱怨过徐国公有意排挤,我想假若能替他争来这位置,庞家没有理由拒绝。”郑王望着他道。“只是该如何去操作,还要劳烦先生指点迷津。” 勋贵家子弟除了自家有兵权的,职位大多是在军中挂个闲职,除非像韩稷那般有功绩的,才会有实权可授。庞定北在左军营呆得好好的,手无寸功之下要突然间被调来掌管整个五城兵马司。难度不可谓不大。 沈观裕沉吟了片刻,说道:“倒也不是全无机会。如今勋贵们太团结了,四国公府简直亲如一家,我猜陛下面上不说,心下却是忌惮的。王爷方才既说庞定北疑心徐国公打压,那么假若能够将这个矛盾放大,陛下倒也不一定不会准。” 团结一心固然是好。可对于皇帝来说。臣子们之间存在些矛盾兴许更会让他具有安全感。 郑王闻言便连忙拱起手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沈观裕望了他一眼,垂眸抿起茶来。 郑王同抿了口茶,抬头又道:“那么母后那边——这庞定北跟小王的关系。许多人都知道,母后那边自然也瞒不过,到时她若有什么疑惑,还望先生斡旋一二。” 沈观裕捧着茶。看了他一眼,算是应允。 自打刘俨出事后。朝中政务忽然多起来,毕竟是代表皇后势力的一条大腿,牵一发而动全身,各部竟然大大小小的事都受到了点影响。通政司里每日收的折子多要用竹筐装。沈宓往宫里跑的次数也就开始多起来。 这日皇帝又传了兵部户部以及通政使进宫议事。 这次继续议的除了辽王之国之事,还有西北军务。 上个月太仆寺正卿陈毓德奉旨筹备五千匹马,后来虽然因为沈莘中间插了一杠子而没有促成沈宦与曾氏那门婚事。但沈观裕还是替其在皇帝面前道了道太仆寺的难处,于是五千匹改成了四千匹。虽然还是有难度,但近日好歹也凑齐了数,押送了过去。 郭泽云表示马匹已然投入使用,皇帝就说道:“那么,再说说五城营这事。刘俨被斩后,五城营如今暂由南城指挥使暂代,这五城营调任之事乃兵部份内事,郭阁老可曾寻到合适人选?”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这事,大家都沉默起来。 郭泽云沉吟半晌,说道:“五城营职责重要,老臣竟一时想不到好的人选,不如陛下给个示下,让老臣参考参考。” 殿里又安静了点。 五城兵马司是个油水衙门,自打刘俨被斩之后,盯着这个位置的人简直不计其数,但是原先掌领五城营的乃是皇后的亲弟弟,而这次参与擒拿了刘俨的又是楚王,在世人皆知楚王郑王相互较劲的情况下,楚王不可能不会对这个位置感兴趣。 而皇后此次痛失了刘俨,又怎可能不会想办法找回场子? 所以就是觑觎这位置的人再多也好,最有力量而且争得最狠的还是这两者。而且近日楚王屡往宫中出入,而皇后终于也按捺不住病愈出了宫,大家自然就都有几分心知肚明,就是再眼红这位置,也没有什么人再愿意扑进来当这现成的炮灰了。 眼下连郭泽云都这么油滑,谁还会不赶紧装透明人? 皇帝脸上浮出丝不快,扫了眼下方,落到低头静立的沈宓身上,遂道:“子砚可有什么人推荐?” 沈宓正因近日才收到的一批折子而苦思究竟,因而一时之下竟是失了神,并没曾听真。 大家都看过来。 站在他身旁的通使宋寰唇角勾出丝冷笑,说道:“沈大人,虽说陛下宽仁,不大计较臣子们的失仪,但议政的时候这么样心不在焉,恐怕也不合适吧?” 沈宓抬头,皇帝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许敬芳咳嗽了声,抻了抻腰:“陛下,沈宓乃系文官,这五城营委任之事,他恐怕难以进言。” 这话听着像是瞧不起人,但沈宓却顿时从中领悟到皇帝先前的问话为何,遂躬身道:“回禀陛下,臣确实无有合适人选推荐,但臣又觉直言推却实为不敬,故而细想了想。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哪曾真的指望他推举什么人?不过是借他下个台阶罢了,面上神色便就缓下来。 宋寰神情却是黯了下去,扭头觑了沈宓一眼,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安宁侯身为后戚,原本让他这总指挥使的交椅皇帝很是放心,但这次他捅出这么大篓子,害得自己送了命不说,还差点连累得他麻烦缠身,如今他死了,皇帝一时竟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补,苦思片刻之后,因而也就撂袖道:“这事且搁搁再说,先退了吧!” 众人遂鱼贯而出。 出了廊下,宋寰赶上来,与沈宓笑道:“看不出来沈大人人缘这般好,竟连许阁老都在出面替你说话,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话不错,只不过沈大人你可得看清楚这大树够不够稳当再说!你老沈家的恩宠是陛下给的,可不是内阁!” 沈宓负手反笑道:“宋大人屡次提点沈某,沈某真是感激不尽。老沈家的恩宠是陛下给的当然不错,但许阁老替深受皇恩的的沈某说句话,莫非做的不对?那按照宋大人的意思,莫非阁老们要排挤打压我才叫做正常? “大家同朝为官,许阁老爱护在下,那是看在陛下的份上,也正是在拥护陛下的英明决策,大人既知道陛下恩宠于我,却反过说又什么大树不可靠,莫非大人觉得陛下不可靠?您这异于常人的逻辑,沈某真真难以理解。” “沈宓你——”宋寰阴冷咬牙,手指到了他鼻子尖前。 沈宓将他手指拨下,和颜悦色地又说道:“办事能力不行,可说是天赋有限,言语表达能力欠缺,思维逻辑混乱却不是天生的,后天努努力多少能够得到改善。奉劝大人少花些心思在无关的事上,还是好好加油奋进吧!” 说完他转身步下石阶,扬长而去。 宋寰立在阶上,气得脸色发青,双拳在袖内紧握了半日,才又铁着脸拂袖而去。 沈宓回到府里的时候,沈雁在墨菊轩给菊苗剪枝。 扭头一看他脸色阴冷,不由放了花壶,迎上去道:“这是谁惹了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多才又多金的沈二爷了?” 沈宓叹了口气在石桌畔坐下来,接过嬷嬷奉来的茶连喝了几口,才舒了口气扯了扯官服领子。 “朝堂里事务忙,日日看奏折也看得有些腻味。”简短了说了一句,又抱怨道:“如今为了五城营这差事,各方举贤不避亲的,毛遂自荐的,多不胜数。对了,近日还有兵部递来的参徐国公打压排挤下属的折子,真是什么事都凑到了一处。” 沈雁抱着一盘红枣啃着,说道:“徐国公怎么会去排挤下属?他用得着吗?” 沈宓微哼:“他虽然用不着,但总有人想出来。这次参徐国公打压的苦主都是参将以下的将官,五城营这个缺无论如何都比个参将强,我怀疑这事不简单,只是一时不知道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方才正是琢磨此事的时候走了神,竟让宋寰乘机挤兑。 沈雁听闻也讶了讶,怎么连军营里的人都呆不住了?愣了半刻,她说道:“这又有什么好烦的,您把这些统统上交给皇帝,让他决定不就得了?您只是个小小的通使,又不能替他拿主意。” “说的容易。”沈宓半睁开眼,撩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你老子我现在的处境,便是我想不管,皇上能撇开我不问我吗?万一我在没弄清楚各方底细的情况下说错了什么话,到时候你可知道又要背上什么干系? “再说了,”说到这里他微顿了下,又说道:“如今通政司里盯着我的人多着呢。”L ☆、253 嫉恨 想起先前与宋寰那桩,他便不由得凝了眉。 沈雁当然会好奇,一追问,他便就把事情跟她原原本本说了。“当初我初入通政司的时候,宋寰等人便就暗地里给过我不少小鞋穿,只不过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罢了。但他们可从来没停止过把我当成假想敌人,通政司于我,也是十面埋伏啊。” 沈雁听他这般感慨,便不由沉吟起来。 这宋寰她有印象,宋家是高祖起义时被叛变了的前朝臣子之一,当时宋寰的父亲似乎是在湖北任巡抚,高祖打到湖北时宋父抵抗不力缴械投降,然后又进献了进攻河南的路线图,于是成为了高祖当时的近臣。 有了这段历史,开国后宋父便就任了詹事府詹事一职,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关系十分密切,只是皇帝登基后没几年宋父便过世了。 宋寰几兄弟如今都在朝中任职。除了宋寰在通政司任着天子近臣的优差,老二在湖北任同知,老四应该也在某个衙门任点不大不小的官,老大甚至如今已经升任福建巡抚,总之前世宋家几兄弟都混得不错。 前世里宋家与沈家的矛盾并不明显——至少她表面上没看出来。 可是宋家当时作出了那么无节操的事追随新君,宋寰如今也才得个四品通使,而沈家虽同样无节操,但好歹并未主动投降,乃是建国之后重新启用,这样的情况下如今沈家的情况倒还比宋家略胜一筹,而沈宓还能与他平起平坐,他会排挤沈宓,倒是也在意料之中。 沈宓以遗臣子弟一路爬高。朝中自然有许多人嫉妒不平,不过皇帝的恩宠摆在那儿,沈宓自己又擅于回避危险,因而这大半年来也还平静。能入通政司的都是在皇帝心里有些份量的人,而这些人背后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背景。 她忽然就切实地感觉到了沈宓在朝堂上的不易,连忙走过去替他斟着茶。 “看来这宠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说道,然后又献计道:“父亲既是头疼。何不去寻顾叔了解了解情况?顾家跟几家国公府来往密切。董家有没有打压,事情是怎么起的,他必然知道的。纵使父亲不打算就五城营任职的事表明态度。多了解下心里总是有底。” 沈宓睁开眼,顿了半刻端起茶,“有道理。” 他这里去正房换衣准备去寻顾至态,这边厢宋寰也回到了府里。 宋夫人正在房里小憩。而旁边的绣娘正在指导其女宋萍做针线。 宋夫人三十来岁年纪,面容秀美。只是闭上的眼帘尾梢挑的有些过高,平白显出几分凌厉来。 而宋萍约摸十一二岁,雪颜乌发,面容也十分艳丽。正垂头绣着一枝牡丹,绣娘看她挑了根金线,便说道:“花瓣处该用粉色过渡。花蕊才用金线。” 宋萍抬头,凤眼里射出道戾色来:“我就爱用金线绣花瓣。我就喜欢金牡丹,只有金牡丹才配得上我,怎么了?” 绣娘十分尴尬。 宋夫人噗地一声笑出来,半睁了眼说道:“小时候算命的就算过了,她将来是个穿金戴银的命,莫说是绣出来的金牡丹,就是朵真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来日就是做不了宫里贵人,也定是个金尊玉贵的主儿,拘着她做什么?平白教她变得小家子气。” 绣娘只好称是。 宋萍得意地斜了她一眼,遂将这绣面举起来比在身上,说道:“这个月诸阁老的夫人花甲大寿,到时候我就把它做成件比甲,穿上去赴宴。” 这是件上好的绵缎,浅紫的底上金黄的牡丹,对比十分强烈。 这下宋夫人也不由皱了眉:“太张扬了,俗气。” 宋萍正要反驳,门外却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老爷回来了。” 宋萍连忙放下针线迎上去,雀跃道:“父亲!”话刚落音见着后者脸上的阴晦,又不由停在门槛下:“父亲怎么了?” 宋夫人也站起来。 宋寰大步进了屋,将桌上的茶一干而尽,便就怒指着门外道:“沈宓这个奸贼!” 宋夫人母女神色立时凝重,等到他具细一说,母女俩的脸色便就比他好不了多少了。宋夫人凝眉道:“这沈家看来如今腰板是越来越硬了,沈宓竟敢这么样对老爷说话!皇上给了他几分颜色他倒开起染坊来了,也不想想咱们家老太爷当宠的时候他们还在哪儿?!” 因着沈宓那番话,宋寰如今还气怒非常,他沉沉冷哼了声,将手上杯子砰地拍在桌上。 宋萍沉默了片刻,说道:“沈宓的妻子是不是就是华家的姑奶奶?” “可不就是?”宋夫人撇了撇嘴,提着裙摆坐下来:“听说到如今成亲都十余年了,还没生出个儿子来,那沈宓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死不肯纳妾,看来是要等到绝后才心甘——”说到这里忽然想自己后院里那几房妾侍来,又不由得倏地收了口。 沈宓就是再充胖子,得了便宜的也是华氏,她倒是替宋寰生了儿子,宋寰照样也纳了妾,可她又占了什么便宜呢?还不是成日里被后宅那些贱人们扰得头皮发麻? 想到这里不免就有些酸意,那华氏怎么那么命好? “看来他们沈家上下都是些沽铭钓誉之人!”宋萍不屑地说道。虽然说大家都是前朝遗臣,可是真正论起来,他们宋家在坊间的名声比沈家还臭。 毕竟他们老太爷当年是主动投降,而沈家是开国之后重新入仕。 而且沈家在京中又立足了百余年,所以坊间但凡在读书人家里头作比较,说到家世,都说沈家的家世好,说到子弟,都说沈家的子弟优秀,说到姑娘,又说沈家的姑娘代代都那么温婉淑良。宋家虽是不至于垫底,但却也排不上号。 她心里也有不甘,便就说道:“那沈宓既是这般可恶,父亲不如就劝着皇上让沈宓来当这个举荐人好了,他一个文人,看他能上哪儿找人任这总指挥使去?他就是找到了人,将来五城营犯下什么错,父亲便就正好可以把过错引到他头上。” 宋家规矩不如沈家那么严,而自打老太爷死后各房又分了家,人员一少自然许多事上就随便了,宋寰在外头有什么往往也不避讳儿女,因此宋萍这主意竟是张口就来。 “对呀!”宋夫人闻言也不由来了劲:“出头的橼子先烂,咱们就让那个沈宓出风头去!还是我们宝贝闺女聪明,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真不枉你父亲平日这般疼你!” 宋寰却是不置可否。 他素日心头有什么事并不会刻意瞒着妻女,因而宋萍也知些朝争猫腻,不过她终归是个内宅女子,所出的主意看似有用,到底行不行还得具体看情况。 不过这倒是又给他提了个醒,起码趁着五城营这事,也许是可以找机会给沈宓设两个绊儿,解解这心头之恨的。 沈宓更衣准备着的时候,顾至诚则很闲适地在府里消磨着时光。 因着他找回了顾颂,戚氏最近对他十分体贴,见他午睡起来四处找茶,遂就将一壶温到刚刚好的大红袍递了给他,完了又替他梳头整衣,整完衣又替他穿鞋捏肩膀,简直极尽殷勤之能事。 顾至诚受宠若惊,确定她没有什么陷阱便就闭目享受起来。 正舒服的时候外头便就来人说沈宓请他过府吃茶。 近日徐国公被参的事他也不痛快,猜想着沈宓知道的消息多,而他早上又才从宫里回来,便就立刻抓起袍子边走边穿到了沈家。 沈宓在墨菊轩沏了茶,罗汉桌的小方桌上又摆了几碟腌制的下茶点心,还摆着几只开好了的清蒸大闸蟹,两碟姜醋,并且还有一壶酒。 顾至诚进门便笑起来:“不是说吃茶?如何又有这么大的螃蟹?你们这些读书人做事,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宓笑道:“卢锭前儿去太湖巡视,顺便带给我两筐大螃蟹,咱们先吃,回头你带一筐回去。” 顾至诚坐下来,看着他斟了酒,便就说道:“久也不见他,回头找个时间上他府里叨扰去。嫂夫人那一手水煮鱼做的极地道,咱们钓了鱼再上他们家。” “那还不容易?等五城营这事忙完,随便几时都成。”沈宓拿了只螃蟹腿,用尖嘴的铜钳子小心地夹着壳,说道:“左军营最近挺热闹,到底是怎么回事?原先并不曾听说这样的事,如何这当口偏这么多人参董家?” 顾至诚凝着眉:“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头疼了。徐国公治军极严是真,但说他成心打压谁,他犯得着吗?左军营的兵权在董家手上,他难道还怕底下人夺他的权不成?退一万步说,就是有这层担心,也不该是几个小参将罢?” 沈宓沉吟道:“我看那些奏折里头,提到最多的就是东阳侯世子庞定北,而且维护之意甚浓,你觉得会不会是庞家跟董家有什么过节?”L ☆、254 内幕 “庞定北?”顾至诚怔住。转瞬,他道:“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过节。如果唯一要说有的话,便是这庞定北曾经跟徐国公请求过一次升迁,但因为他资质平平,治军又懒散,徐国公并没有答应他。之后他倒也没再有多话。若为这点事,他倒也犯不着与徐国公翻脸。” 沈宓微吐一口气,说道:“我怀疑这个事跟五城营指挥使那个缺有关。”见顾至诚凝眉,他遂道:“徐国公被参,皇上不可能听之任之,勋贵圈子太团结了,对皇权也会带来威胁,我猜皇上不但不会做这个和事佬,只怕还会把这个口子撕大一些。 “如今手掌兵权的勋贵除了四家国公府,便只有一位宗亲。假若这次索性让徐国公与东阳侯府结成仇,假若朝廷有什么举措针对手拥兵权的某家勋贵,至少别的人也不会那么热衷维护。而要把这个口子往大里撕的方法,便就是升高庞定北的职位。” 顾至诚怎会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听毕立时道:“你是说,这是庞定北为了抢到这个缺,故意设的局?” “倒不一定是他本人。”沈宓望着他,“你既说这庞定北资质平庸,且勋贵与文臣之间又往来甚少,他要想设下这么样一个局,难度并不小。何况这事光凭他这个局,最后还不一定成事。所以他背后,应该还有人。” 顾至诚面色愈加凝重了。 他垂眸望着杯中酒,半日后将之端起来,沉吟道:“要论眼下争这个位置争得最凶的,莫过于楚王,从捉拿刘俨时起。我看他几乎就是冲着这个缺而来。可是庞定北的长子庞瑛,却曾经做过郑王的陪读——” “郑王?” 沈宓一口茶停在舌尖,蓦地僵在了那里。 “没错。那会儿你正在金陵,这些事当然不清楚。”顾至诚说道:“照这么说来,这事十有*是皇后又在背后捣鬼了!” 沈宓眉头紧皱着,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话去。 皇后若有这样的心计,便早就不会容淑妃到如今了。他太清楚沈观裕。自上回与皇后撕破脸后,他是不会再听从皇后的差遣,可是他若在郑王撞伤之后抽身而退。那么他便无法跟皇帝解释! 所以他依然留在郑王身边,用来堵住皇后的嘴,庞瑛既是郑王的陪读,庞定北在沈观裕这番筹谋下拿到指挥使的位置后。自然会归附于郑王,如此一来五城营兵马司便就从皇后手上跳到了郑王手上。而掌领着都察院的他。又怎么可能指使不了几个文官上折子呢? 等到皇帝决心离间徐国公府与东阳伯府之后,他再提一句让庞定北来接掌五城营,岂非正中皇帝之下怀? “我猜可能是郑王。”他默然了许久,含浑地道。 “郑王有这个能耐?”顾至诚怀疑地。郑王一无所有。不过是皇后手中一只牵线木偶而已,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能够做出这样的手笔。可是不管是皇后还是郑王,竟敢把主意打到勋贵头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得逞的了。 “皇后一党实在与我仇恨已深,纵然此事于我无关。但我却也不能坐视他们白白得了这便宜!你可有办法毁掉他们的计划?” 沈宓收回目光,幽幽道:“一时之间哪有什么办法?”举着酒杯默了片刻,他拿起筷子来,说道:“先吃吧。冷了伤胃。” 近日朝中的要务便就是五城营任命指挥使这事。 东辽那边仍然混乱,军报时有传来,但都没有什么转折。而皇帝上个月忽将辽王之国的日期从中秋后改到了中秋之前,不知道这个会不会跟东辽局势有关。 不过沈雁仔细推算过,以东辽如今的状况,皇帝应该不可能会插手进去,因为大周并没这个本钱,除非他实在是想拿边关将士去送死。而辽王提早之国,一则可能是他想更多一道获知消息的渠道,二则是也是去壮壮声威。 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用处。 而沈宓自打知道庞定北这事乃是沈观裕在操纵,这几日在御前越发谨言慎行,回到府里也时常若有所思,这日在房里给华氏剪指甲也走了神,一个不小心把她手指给剪出血来,华氏气得一脚把她踹出了门,就连晚饭也只好在书房里吃。 沈雁看他可怜,遂把饭菜也搬到墨菊轩来。 她只知道他为着政事烦,却不知还有沈观裕这一桩,遂说道:“通政司里又不是只父亲一个人,您犯得着这么忧国忧民么?” “你哪里知道?”沈宓看着一桌子菜,放了筷子,叹起气来。 叹完见她目光灼灼望着自己,想起她素日慧黠,便就道:“这事现如今越变越复杂了。” 说罢,遂把徐国公被参这段内幕细细与她说了,然后道:“这皇后与我已然结下不可化解之仇,我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得逞,着实心下不甘。可若是阻止,那么老爷只怕又要受皇后母子诸多拿捏。我竟是进退两难。” 沈雁听说这段内幕,也不由愣了愣。 五城营这个位置她一直是预备了落到楚王手上的,这从当晚她提出让楚王去请出皇帝时就已经想好了,楚王自然也是瞧中了这个缺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从旁相帮,她本以为这事会很顺利,毕竟目前看起来的确也是楚王这边占有优势。 可她哪能想到沈观裕会从旁出谋划策——不过细想想他也不可能不出手,皇后拢住他就是为了让他做她的智囊,即便沈观裕不齿皇后为人,可他已然湿了脚,若是不出力,那么下场跟叛变也没有什么分别?发挥不了作用,皇后依然会向沈家下手。 而他既然已经趟了这趟混水,自然只能帮着郑王成功登上太子之位了。如此将来郑王成功了,他好歹也能搏个翻身的机会。等到郑王登上帝位,那个时候就是大伙知道是沈观裕从旁谋划的结果,那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谁还能指责他辅佐新君有错不成? 许久之前她就担心过会跟沈观裕成为对立的两方,没想到如今还真成现实了。 让五城营落到皇后手上当然是不可能的,除了楚王郑王,旁的人也不会有这个胆子去争,可她又怎么去跟沈观裕斗?沈观裕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只不过是在做一个处在漩涡之中的人该做的事罢了。 沈宓作为儿子,当然也不可能站出来跟自己的老子斗。 更何况,这次在对付刘俨的过程中,沈观裕的坚定态度着实让她动容,如不是他以辞官相挟,皇帝未必会那么痛快地下旨斩立决,到眼下这个时候,恩怨都根本已经扯不清了,她和沈宓又怎么能毫无顾忌? “吃饭吧。别想了。” 沈宓叹了口气,夹了块鱼腹肉给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说完又道:“吃完饭跟我下两盘棋再走,你母亲还不让人来叫我,今儿多半是不会让我回房了。” 沈雁无语地望着他:“我看是您自己不想回房吧?”换成她是他,这个时候只怕也很想独自静一静。不过再想想,华氏踢他出来,只怕也是看出来他有烦心事,所以才顺势这么做吧?他们夫妻十余年了,这点默契应该还是有的。 “怎么可能?”沈宓瞥了她一眼,然后又压低声:“说这么大声,想让你母亲听到么?” 吃完饭沈雁便果真留下来陪他下棋。 但沈宓明显心不在焉,下着也没多大劲,好容易熬他到打哈欠,她便立即下地穿了鞋,回房去。 沈宓的心情她非常理解,于是五城营这事她决定还是先观望再说 一则楚王那边为了达到目的必然会想方设法,他们那么多人,总归会想到办法的,这就不必她操心了。二则她与沈宓也还要避嫌,沈宓是避免有人怀疑到沈观裕身上去,她则是要避免有人把沈宓牵扯进去。 再者,她隐约觉得沈观裕这么落力地出这个主意有些不大合理。 虽然是说被逼无奈不得不盼着郑王好,可力度未免也太大了,起码会利用到勋贵矛盾这点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假若那个庞定北真接掌了五城营,那跟几个国公府的梁子就结深了,以沈顾两家如今的交情,这对沈家有什么好处? 可是从他相助郑王提出任命庞定北这事来看,又着实是在用心帮他,他一面杀着刘俨,一面又帮着郑王往五城营里插自己的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因着刘俨这一死,宫中朝上虽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已经硝烟四起了。 既然朝堂上下这么热闹,各大衙门里又岂会安静得下来。 午饭后闲暇时分,通政司里趁着司正大人提前下了衙,公事房里几名通使便就泡了浓香的铁观音,铺开四开那么大的书纸,摆上瓜子花生侃起山海经来。 沈宓本还有些琐事,但是往日与之关系不错的同僚周盂德执意相邀,便也就加入了进来。L ☆、255 队友 说了轮皮毛之后,坐在南边的李通使便就说道:“五城兵马司虽则都被人们私下里称为流氓地痞,但对朝廷来说,没有这些流氓地痞来对付那些刁民还真是不成。尤其五城营的人驻守东西南北中五城,可以京师京处民风民情都能掌握到手。 “咱们大周开国未久,很多事情都是需要掌握在手的,这五城营看着不比五军营、神机营还有三千营,可是它的特性却是那三营没法比。所以我猜这次,皇上必然还会挑个如安宁侯一般的心腹重臣来任此职。” 北边坐着的刘通使伸手拍了拍他胳膊,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安宁侯安宁侯的?你就是想要拍皇后娘娘的马屁,好歹也看看会不会得罪荣国公府成不?”说着他往座中的沈宓看去一眼。 大伙如今知道沈家与顾家同住一个坊内,而且两家互有往来,而四大国公府功勋盖世,第一代的国公爷那可是能与内阁元老一样在皇帝面前直言说不的,如今的荣国公可不正好就是第一代国公爷?李通使这话让刘通使这一捅破,大伙顿时就觉得有些不当了。 沈宓执杯抿了口茶,拿了颗花生剥着。 李通使也看了眼沈宓,哼笑道:“荣国公府?莫说荣国公府,现如今任何一家勋贵都不同往昔了,如今社稷已定,平定边疆虽然重要,可发展稼穑农桑才是朝廷接下来的首要大事,将受大肆重用的乃是文臣。 “想当年徐国公还跟先帝同桌吃饭同碗喝酒来着,他这次闹出这种事,乃是给吾皇及先帝脸上抹黑,皇上未曾说什么。那是看在当年勋贵的功绩份上,可咱们当臣子的心里却也有着一杆秤。 “自古以为君为臣纲,就没臣子能越过皇帝去的理儿!只要皇上想治谁,就是那人再风光再威武,比如咱们座中得宠的某些人,如今恃宠生骄,以为满朝文武他家独大。可要真逆了龙麟。皇上要治也是一样治。否则君威何在?” 李通使语气铿锵,简直掷地有声,许多人点起头来。 周盂德看了眼沈宓。又皱眉望着李通使:“李兄这话若是经皇上来说,是无什么错处,可是李兄也不过是个四品小官,不知道这口气如何这般强硬?” 李通使待要反驳。东边坐着的宋寰却伸手将他按住了,睃了眼沈宓之后说道:“那照李兄这么说。这历史上乱臣谋逆之事都是假的了?” “自然是真。” 李通使拂了袖子,倾身向他:“可是宋兄想想,这臣子谋逆为的是什么?还不都是不甘居人下,眼红着皇权在手吗?史上那么多谋逆的乱臣。都是为着皇权二字而来,至于那些治不服臣子的昏君,只不过是无驭下之能。又岂能说皇帝训臣子训得不对? “譬如咱们圣上。乃是承前启后的旷世明君!自然是以仁德服天下的,不施不代表不能为的。” 座中许多人听了这话。倒是又不觉点了点头。 沈宓眯眼望着门外,神情已有些漫不经心。 各人静声抿了口茶,又剥了两颗花生,刘通使道:“那么照李兄看来,最近呼声颇高的庞世子,究竟有无可能胜任这总指挥使一职?” 李通使屈指轻击了几下桌面,得意地扫了眼四下,说道:“我听说这庞世子的儿子曾经做过郑王的陪读,这次徐国公府突然缠上这官司,我觉得跟钟粹宫脱不了干系。 “而这层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如今楚王究竟捧谁咱们并不知,按说这次就算让庞世子担任也无不可,但是这庞世子能力平庸,安宁侯正是因为屡屡给皇上添麻烦才导致这恶果,这庞定北若是当任,只怕也免不了闯祸,所以我猜,皇上应当并不是很属意此人。” 刘通使闻言点头。 宋寰则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回味着他这番话。 大家的手都不由往盘子里伸来。有些话题私下里聊聊可以,但终究不宜深谈,身在朝堂若是连这点自律都没有,那么便不必指望混出什么名堂来了。 一片剥啄声里,宋寰忽然放下茶碗,望着沈宓:“咱们这里头,就数沈兄学识最为渊博,底蕴也最为深厚。方才李兄抛砖引玉,不如现在就请沈兄来说说对于庞定北与徐国公这桩公案的看法?”说完他笑着望向众人:“就是不知道沈兄肯不肯赏面赐教我等?” 通政司里都是有背景的人,素日这些人也是被沈家盛名给激出傲气来了,虽不至于个个都如宋寰般怨念深沉,但终归还是想有机会能够见识并批驳一番的。 如今宋寰开了这个头,便如同送了个台阶给他们,当即就有好几个人说道:“大家同僚一场,沈兄若是这个面子都不给,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等洗耳恭听沈兄高见。” 李刘二人平日与宋寰交情最好,一向也唯宋寰马首是瞻,平日里没少暗地里给沈宓设暗绊子,这李通使更是对自己的才学有几分自负,方才高谈阔论便是有心想要显摆显摆,这会儿听宋寰说自己乃是抛砖引玉,不免有些不痛快。 但当看到众人兴致这般高昂,望向沈宓那双目光里倒是又浮出几分嘲弄。 刚刚话都让他说尽了,他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说的浅了,便及不上他这般犀利,说的深了,岂不就正好抓他的把柄了。 周盂德看向沈宓的眼里却有一丝忧虑,他与沈宓相处的时间多,对他的心智谋略都是有底的,但这个时候让宋寰架到了半空,不答的话有傲慢无礼之嫌,大家都是同僚,又都是读书人讲脸面,总不好公然这么回绝。 可若是答的话,前方又明显摆着深坑在那,也没有傻到非要往下跳的理。因而便就正色出来给沈宓解围:“朝政之事,还是少议为妙——” “周兄何必急着出头?”宋寰抚杯,“小弟问的是沈兄,莫非周兄觉得自己比沈兄更有见地?若是这般,那咱们先且听听也无不可。” 周盂德一口气堵在心里,瞪着他竟是有些下不来台。 “周兄喝茶罢。”沈宓将他扯着坐下,塞了杯茶到他手里,然后看着宋寰,“宋兄一味追沈某的态度,不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打算?” 宋寰沉下脸来,“大家同僚闲座聊天,宋某何曾有什么打算?我看是沈兄心虚不敢应战罢?” 他这里话音刚落,李通使也已慢条斯理地接话:“宋兄这话有道理,我看沈兄恐怕是羞于腹内草莽,无锦绣文章可呈,又生怕言语有失,导致沈家地位不保罢?真不知道一个靠逢迎谄媚得来的恩宠又有什么好值得保的!” 他话音刚落,宋寰就立望往他瞪去一眼。 沈宓却是几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里正愁不知怎么奚落宋寰为好,他这里倒自行送梯子来了,遂就望着他们,说道:“二位兄台这话倒让在下无可反驳。 “既是闲坐聊天,可见无关紧要。既是无关紧要,宋兄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至于心虚,我与宋兄皆为前朝旧臣之后,要说心虚,阁下面对这墙上圣贤之像不比我更心虚?沈家若说在下这恩宠乃是谄媚得来,那真不知道宋家恩宠又是如何得来了。” 李通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以投降叛敌出身的宋家扯了进来,顿时脸上一僵望向宋寰,宋寰面色发青,一言不发瞪向沈宓,但即使他不说话,旁人也看出来李通使这忙帮的有多不讨喜了。 沈家虽然是前朝遗臣,可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沈家还算是没有很辱没读书人三个字的,只不过他们重新入仕的时侯早了些,而在前朝担任过要职的沈观裕又确实侍奉过两国君主。但人家到底没到叛国投降的地步,这点真要追究起来,沈家真可以算是干净了。 周盂德望着他二人此状,先前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微微含笑抿起茶来。 沈宓见得众人无话,知道这股火势已压得差不多,也懒得再留下来撕破脸面,便就与周盂德等人道:“诸位兄台慢坐,我去去净房。”说完起身而去。 座中某些人见好戏看不成,生怕又惹得宋寰冒火,各自对了个眼色,于是也就纷纷起身,各作各事去了。 李刘二人终于也再坐不住,道了声失陪然后起身。 最后就只剩下了宋寰独自坐在桌旁。 看着满桌子狼籍,再想起先前沈宓那番软中带刺的回话,宋寰脸上依旧觉得火辣不堪,前后两次被无情奚落,这种侮辱他焉能受得? 咬牙望望门外,沈宓站在廊下与周盂德谈笑风生,那日宋萍的话顿时便浮现在脑海里——他虽然觉得宋萍那话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未曾与沈宓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但眼下看来,除了给沈宓些苦头吃吃,已经没有办法让他内心平衡起来了! 他盯着手上的茶凝神片刻,忽地拂拂袖子站起身,走到自己位上拣了两本奏折,然后整整衣襟,抬步往门外走去。L ☆、256 暗箭 进了承天门,一路向东,很快便到了乾清宫。 楚王正与皇帝在后殿里弈棋。棋已下到一半,输赢虽未分,但着黑子的楚王看来却颓势已显。 皇帝落了颗白子,将被封的那片黑子取去,一面笑道:“皇儿今日的战斗力可有些差强人意,你可是在开什么小差?” 真让他说中了,楚王还真是在为着五城营的事头疼。近来徐国公与庞定北这桩公案出来,使得本来占尽了上风的他突然变得很被动,不但计划被打乱,简单连阻止的办法都已想不到,因而又哪里有心情下棋娱乐? 但听到皇帝这么说,他仍是垂头笑了笑,“哪里是儿臣开小差?儿臣本就不如父皇棋艺高超。” 皇帝哼笑了下,并没做声。 楚王按捺不住,下了两轮,终于还是觑着他脸色,说道:“眼下这么多人推荐庞定北担任五城营总指挥使,父皇会考虑他吗?” 皇帝望着棋盘,“你有什么高见?” 楚王顿了顿,说道:“儿臣以为这庞定北并不合适。原先刘俨在时便因为其办事不够谨慎而时常给父皇添乱,这庞定北身为军将,理应服从上司指令,竟然抱怨自己遭受薄待,可见此人好高骛远,不堪重用,这样的人,怎好再放到五城兵马司去拖后腿?” 皇帝唔了声,挑地儿放了颗棋,没说话。 楚王遂又道:“再者,徐国公是开国元勋,虽说庞家也是,可庞定北到底是晚辈,若是把庞定北抬举起来。岂不让董家下不来台?这样对朝堂安定可十分不利。再者董家功勋也比庞家卓著,于情于理,这庞定北也不能上任。” 皇帝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棋子在手里摩挲起来。 这里正静默着,程谓匆匆来道:“陛下,宋通政送折子来了。” 回头瞧去,果然见宋寰捧着几本折子立在远处朱廊下。 皇帝直起身。将棋子掷回棋罐里。起身道:“你先回府吧。” 楚王知道是没机会再谈下去,只好温声道着是,整整衣袖上了廊子。 程谓冲宋寰招了招手。 他并未曾料到楚王也在。可人到了此处,又岂好回头。 遂在廊下与迎面而来的楚王打了个招呼,抬步到了皇帝身前。先站定,回头望见楚王出了殿门。方才肃颜躬身,禀道:“臣这几日又收到几道推举庞定北担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的折子。怕陛下等着看,故而趁着下衙前送过来。” 皇帝眉头微凝了凝,接过接过来翻了翻,然后抬起头。说道:“近来这样的折子多的很,若无别的要事,倒不必专程跑过来。”一面指着原先楚王坐过的石凳招呼他坐。自己也在原处坐下。 宋寰谢了恩,侧身挨着点边坐了。说道:“臣以为五城营之事甚为要紧,不敢耽误陛下决策。也期盼五城营能够早日定得人选下来。” 皇帝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臣不敢说有什么好主意。只是——”宋寰垂头望着桌面,又道:“只是臣近日接的折子一多,便觉这庞世子功臣出身,在左军营里呆着委实是有些屈材,而且这次事情闹大,恐怕他在左军营处境也是尴尬,诸位大人的提议臣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故而多嘴了。” 他站起身,拱手深揖下去。 皇帝望着他,没说他什么不是,而是信手拨弄着棋子,说道:“庞定北找到你了?” “不不。”宋寰连忙摆手,“这只是微臣的一点愚见。微臣与庞家并没有什么私交往来。” 皇帝想了想,素日倒是的确没有听说宋家与庞家有什么交情,可是楚王刚才的话还回荡在耳旁,便就说道:“可是也有人认为庞定北能力平平,而且其人好高骛远,这种人并不堪重用。你就不怕他给朕捅什么篓子?” “这就要看从哪个方面看了。”宋寰抻了抻身子,直起腰道:“按照如今的局面,臣觉得于朝堂而言,庞定北担任五城营总指挥司好处大大多过坏处。但臣唯恐有妄言之处,还请陛下恕臣无罪方可直说。” 皇帝听出了兴趣,示意他往下说。 他说道:“如今勋贵们上下一致团结,而大周兵力十之六七又掌握在勋贵手上,从一方面说,这自然是好的,勋贵团结,那么对抗外敌的时候必然同声共气。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他们太过团结,对朝廷也是一种威胁。 “如今勋贵们又个个居功自傲,虽然目前没曾闹出什么大事,却不代表将来不会。假若有朝一日陛下要依法惩治他们其中的某一个,那么势必其余人也会蜂涌而起,到那个时候,陛下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去对付如此强悍的他们呢?”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看着皇帝。 皇帝面色倏地凝重起来。“你是说,他们会威胁到朕的皇权?” 朝中有四公四侯六伯,十六位勋贵功臣及其子弟囊括了大周近三成的武将官职,尤其是掌握着兵权的四国公府,说句权势冲天并不为过。但是因为各府还算自律,所以至今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可是宋寰说的对,现在不出格不代表将来不出格,老一代勋贵们或许还顾念着当初一起打天下的情分,不至于使他过于难堪,可是年轻一辈的人,比如顾至诚他们,手掌兵权,跟他这皇帝又无战友之情,他们会吗? 要怪都怪先帝死得太早,还没有来得及替他摆平这些拦路石就崩了天,他如今有内阁压制着已然十分憋屈,若是勋贵们也跟着起哄,那这江山岂不迟早得易主? 他缓缓地长吐了口气,然后看着宋寰,说道:“可是这跟庞定北任不任职五城营总指挥使又有什么关系?朕若是再这般抬举他,岂非更加助长他们的气焰?” “并不然也。”宋寰摇摇头,说道:“徐国公贵为当朝一品国公爷,这次缠上了庞家这官司,早已经觉得颜面扫地,视庞定北乃至庞家已如仇人,又岂会再有可能与之言和?庞定北若是去了五城营,与董家的矛盾必然进一步加深。 “而如此一来,平日与徐国公交好的那些人则会疏远与庞家的关系,而地位不如董家的人见得庞家水涨船高,则又会改去亲近庞家,勋贵们再想如从前那般团结,是绝无可能了。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朝堂自然一点点尽归陛下掌握了。” 宋寰侃侃而谈,全无惶恐之色。 如今朝上一派平静,可这表面下的暗潮又还有几个人不曾心知肚明?皇帝面上敬着勋贵元老,私底下却早已然恨不能反过来将他们死死钳制,这次左军营的事闹的这么大,皇帝也不曾放话怒斥,这就足够说明皇帝已经意识到了如今的形势严峻。 既然这矛盾皇帝自己也乐见,那么他顺势让它激化几分,也就用不着害怕什么了。 律法是什么?王法是什么? 顺了皇帝的心,那就是无罪,不顺皇帝的心,那无罪也总要罗列几桩罪。 皇帝面沉如水地捏着棋子,看不出喜怒。 宋寰也就静静地等着。 良久,皇帝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圈,说道:“这么说来,任命这庞定北,也不算朕用人不察?” “自然不算。” 宋寰起身俯首,“陛下的决策无一不是深思熟虑,而朝上人等,满嘴皆是忠君爱国,可又岂能个个站在维护陛下的角度替陛下着想?而他们自己目光短浅了不算,又还企图连圣上的眼耳也要蒙蔽,试想君主倘若做不到令出而如山,这个国度又该听谁的呢?” 一席话,竟把皇帝一腔血说得沸腾起来。 “爱卿言之有理! 他加快速度踱了两圈,然后在棋桌前止步,“你看看前朝,那亡国之君便就是如此,令出而无人行,以至于最后落得个亡国收场!朕——”目光落到宋寰身上,心里那句话脱口到嘴边,又忽然倏地止住在喉底。 宋寰并不敢点破,将头垂下,恭谨站着。 前朝之所以亡国固然有皇帝说的这个原因,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那国君刚愎自用用人唯亲,当时以沈观裕为首的一干大臣又怎么会专权独断?沈观裕虽然老奸巨滑,但也不可否认,在他任官的那十几年里,还是做了些实事的。 这也正是在前朝亡国之后他们沈家并没有遭到百姓攻击的重要原因。 可即使如此,他沈家不是也变节了吗?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如今也要倒过头来对大周的臣子俯首帖耳。 皇帝沉默了片刻,面上早已换作一片风光霁月,又沉吟了下,他说道:“爱卿所言虽有道理,但是这样的折子朕已经驳了几个,现如今忽然又同意起用,恐怕有朝令夕改之嫌?” “这层陛下不必忧虑。”宋寰闻言上前:“您只要找个合适的人在朝上再进一道言便是了。” “合适的人?”皇帝转过身来。L ☆、257 烦心 “正是。”他说道,“臣以为沈宓沈大人才思敏捷,且又与朝堂上下关系不错,而且他身后有沈观裕大人,以及还有依附在沈家周围的那么多士子文人,他有这个实力。陛下只要把这层意思交代给他,相信他必然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 皇帝眉眼不由更加开阔,沈宓进退有度,行事沉稳又心思缜密,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如此,显然已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他朝廊下太监招手:“传沈宓进宫。” 宋寰望着匆匆远去的太监,亦微勾着唇告退离去。 五城营的事跟他屁干系都没有,他要做的无非是针对下沈宓而已。 沈宓跟董家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是顾家跟董家却亲如兄弟,只要沈宓在朝上如此请奏,徐国公等一干勋贵们必然恨上他,往后他沈家父子还想在朝中混得这么顺利?关键是这么样一来,沈家就等于在郑王楚王之间站了队,多了楚王这个对手,他将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吧? 现在就该是他等待着好消息来的时候了! 宋寰站在宫殿外,凝眉了半日才又踌蹰满志地抬步下阶。 楚王出了乾清宫后便就去了五军都督府。 韩稷在此处有自己的一间小公事房。 因着皇子们与勋贵子弟幼时常来常往,而坐镇五军都督府的衙门又尽是权贵,他偶尔来五军营走动走动,只要不进内堂,倒也没人觉得特别奇怪。 徐国公被参的案子发展到如今已成了徐庞两家的恩怨,这两日闹得人尽皆知,董家也觉晦气。最近大门紧闭,寻常人皆进不了门。 庞瑛曾做过郑王陪读这事楚王比谁都清楚,再仔细想想,会联想到徐国公被参这事跟五城营的缺有关,也就不在话下。当然皇后那几两城府并没被楚王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形势却很显然偏向了皇后那边,因而方才才会进宫见驾。而话没说完。心下总觉不安。 韩稷沏了壶茶过来,说道:“听你的意思,皇上应是动心了。若再让娘娘敲点边鼓,指不定皇上就打消主意了。”皇帝生性多疑,所以凡是任何与皇权相关的事情都格外甚重,生怕有一丁点不周到之处。既然楚王已做了努力。事情自然还没到最后那步。 “可惜的是我没机会劝得父皇再听我说下去。”楚王懊恼地站起身。 淑妃在这件事上能够给予他的帮助其实并不大,最多也就是能让他籍着请安之便常去乾清宫走动。皇帝对他们的心思未必不清楚,但是江山总得有人来坐,而皇帝自己又不可能长命百岁,只要他们不违礼数律法。以及不公然地作出觑觎之举,皇帝也没有干涉。 他本想借着兵部提出补任之事后顺理成章把自己的人推上去的,没想到半路却出来个庞定北。如今递到通政司的折子如雪片之多,兵部滑头不插手。就只能从皇帝这边下功夫了。 “你倒是也给我想想办法。”他站在窗下回头,凝眉冷望着韩稷。 韩稷神情一直显得有些懒散,听他这么说,便就正了正身子,摸鼻子道:“要不我进宫去寻寻皇上?” 楚王凝望他:“若是能去,自然是好。” 韩稷便就站起身来,拂拂袖子出了门。 二人在衙门外分了道,先目送楚王出了大门,他才往东进承天门去。才进了宫门,便见前方默默走来一个人,修长身形绯色官服,看着十分儒雅风流,气质超群,竟然是沈雁的父亲沈宓。 心下微动,不由迎上去道:“沈大人。” 沈宓正走着神,抬头见着是他,立时停步揖手:“原来是小将军。” 韩稷打量了他两眼,说道:“大人这是从宫里来?” 沈宓晦涩地点了点头,“正是。” 方才在衙门里正准备去寻房阁老,谁知乾清宫就来人宣他入宫。这倒罢了,君令不敢不从,可谁知道一去竟交代他那么一件破事儿——想到这里竟是不由叹了口气。叹完一看韩稷正凝神望着,立觉又不该这么情绪外露,遂冲他含笑拱手:“衙门里还有点琐事,暂且失陪。” 走了两步,脚步却是又停下来,他素来不惯撇人先走,而韩稷如今与他们又已渊源不浅,上次他搭救了沈雁那事虽不便堂而皇之地登门致谢,倘若就这么走了,那他还是个滴水之恩不相忘的君子么?遂又回了头,笑问道:“韩将军也是要进宫?” 韩稷看着素日稳重的他这般三番四次的变脸,正觉有趣得紧,不由也笑道:“是有点小事要见见皇上。” 沈宓点点头,目光顺势落在他这副形貌上,只见比去年初见时他身量又高了些,已然接近于正常男子高度,而他身姿笔挺且又不嫌僵硬,面目俊美而又不显阴柔,肤色虽稍嫌苍白,身板也略显瘦,但对于常年与文人打交代的自己来说,倒不算什么。 这样的好相貌,再加上他简单又讲究的装束,很容易引人注目。 这不由使得他想起沈雁跟他同处了一夜的事情,眼前的少年虽然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到底为着这事心里像是多了根刺,就连那份好感也打了折,左思右想再无话说,便就道:“听说韩将军棋艺甚佳,改日有机会请教请教。” 说完笑着颌了颌首,这次便就真的要走了。 韩稷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忽然道:“大人请留步!” 沈宓停下步,转过身,韩稷走过去,和声道:“晚辈看大人似有什么烦心事,斗胆问一句,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困扰着大人?” 明明两个人并不很熟,就算贡院里那回共过几日事有了几分交情,但也没有深厚到可以随意探问对方私事的地步。但他就是这么问了,而且面带微笑,问得理直气壮。 沈宓看着他,那眼神就有了些古怪。 当然他可以跟他说没什么事,也可以直言回避,但韩稷很显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会做出这么是冒昧的事情,很显然不是冲动。他可没忘了,上次他带着沈雁在魏国公府的时候,也没有把沈雁放到该放的地方。 这个少年人,还是有些狂妄。 他交叠着双手拢在腹前,仰了仰身子道:“将军智勇双全,不如猜猜?” 猜不出来就好好回去读读圣贤书,学学什么叫非礼勿问,非礼勿为。 韩稷细观他面色,垂眸想了想,含笑道:“晚辈猜测,可是为着五城营那职缺之事?” 沈宓望着他:“如今朝上议的最热的就是这件事,你便是猜到这里,也算不得什么。” 韩稷垂头再想了想,接着道:“那么除此之外,晚辈猜测是五城营的职缺人选上,皇上有为难大人之处?”说到这里他眸色黯了黯,紧接着又道:“莫非,皇上已经属意了庞定北补这个缺?” 沈宓神情也端正起来,盯着他看了片刻,他道:“说说你怎么猜的?” 韩稷笑了下,答道:“其实也不难,沈家与勋贵虽少往来,但是您跟我顾大哥却交情极好,以大人的仁义,必然是不肯沾惹这件事的。我虽然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麻烦,但能够令得大人这般为难的,必然就是这件事。也不知道对不对?” 沈宓看着他,竟不由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想起自结识他以来,除了在救沈雁的那夜行事有失庄重了些,人品上认真来讲倒不曾看出他什么毛病。再者他也是勋贵子弟,跟顾家又极要好,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说不得。他微微地唔了声,将拢在身前的双手负到了身后。 “皇上方才召我去,乃是授意我在明日早朝上上道折子,请奏让庞定北担任这总指挥使。” “让您上折子?”韩稷微微凝眉。 皇帝这不摆明了要沈宓递梯子给他下么?再看看沈宓的愁容,他心里立时便跟明镜似的了。 庞定北摆明是郑王的人,谁要是推举他那就等于被楚王视为郑王同党,如今连内阁几只老狐狸都明哲保身不理此事,沈宓一个遗臣后代当然更不方便沾惹。然而皇帝居然还让他当廷请奏给台阶,这不是逼着他成为众矢之的吗? 他微默了下,说道:“不知道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皇命难为,一时之间又哪里寻得到应对之策?”沈宓深吐了口气,望着天边。说完他回过头来:“衙门里真有事。我就先走了,改日有空再聊。” 韩稷点点头,目送他出门。 原地站了片刻,他忽而也折了回来,回衙门拿了马鞭,便就直接回了府。 辛乙在院门口迎了他:“少主今儿回的早。” 韩稷将马鞭给了他,直接进书房道:“你猜我刚才遇见了谁?” 辛乙微笑起来:“少主每日在外遇见的人不计其数,小的猜不着。”但是说完他顿了顿,又气定神闲地接着道:“难不成是雁姑娘?” 韩稷睨着他:“是她老子。” 辛乙哦了一声,挑了挑眉。L ☆、258 暗助 韩稷指节轻敲着桌面,说道:“皇帝居然让他明早朝上当廷上奏请求升庞定北为五城营总指挥使,这庞定北明摆着是皇后和郑王的人,刘俨这一死,皇后早已经跟沈宓成了死仇,如今再因为这事而被逼得被楚王盯上,那沈家在朝上就几乎无立足之地了。” 辛乙微怔,说道:“皇帝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又怎么会独独找到沈宓?” 韩稷摸着杯口,说道:“所以说,我怀疑这后头是有人在捣鬼。至于独独找到他,那十有*就是冲着他而来的了。你这就让陶行去查查,沈宓平日可得罪过什么人?还有今儿个,除了沈宓还有谁到过乾清宫?” 辛乙颌首,转身出了门去唤陶行。 乾清宫里别的什么事情打听不到,有什么人去见过皇帝还是不难打听的。陶行往宫门口转悠了一圈,再找乾清宫出来办事的公公们打了几回招呼,再装成偶遇各自请了回茶,这之中有的应了有的没应,不到半个时辰,陶行就飞快地回了魏国公府。 韩稷已经在对着镖盘射飞刀,陶行上前道:“禀公子,今日在楚王之后到过乾清宫的有通政司的宋寰还有沈宓沈大人,此外内务俯有人去过。然后便就没有了。” 韩稷握着飞刀默了半刻,抬眼道:“宋寰?” “正是!”陶行道:“就是与沈宓大人同衙为官的宋家三爷。” 韩稷唔了声,回到书案后坐下。 辛乙随上来道:“小的倒是听说过这宋寰几桩见闻,据说这宋寰自诩宋家对大周功劳比沈家大,因而对沈家上下风头盖过自己而时有不满。沈大人进入通政司后,这种不满便开始表现在面上。但是沈大人应付这种事显然不在话下,因此并没让宋寰等人占到什么便宜。 “不过这次宋寰竟然在御前使上这样的把戏,恐怕沈大人再机智也应付无能。” 毕竟是圣旨,除了元老之流,谁有这个胆子抗旨? 韩稷点头:“这事是有点麻烦。”说着便开始沉思。 辛乙沉吟片刻,觑着正玩着把小飞刀的他两眼,又说道:“这件事。要不要告知雁姑娘?” 韩稷听到这里。目光收回来,看向辛乙时,忽然就板起脸:“告诉她做什么?大人们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与沈宓同朝为官。难道就不能路见不平顺手查查底细?就不兴我与朝官交好?” “那自然能。”辛乙颌首,“不过雁姑娘的脑子挺好使的,我觉得不用用很可惜。” 韩稷深深望着他,一肘搁在书案上。倾身道:“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办不下来?” 辛乙道:“那怎么可能。这世间就没有少主办不下的事。” 韩稷给了他一个“算你机灵”的眼神,直起身来。顺手拿过桌角的茶,慢条斯理地抿起道:“她是沈家的深闺小姐,我是个跟沈家没什么关系的外男,私下去找她算怎么回事?她跟我没关系。” 辛乙倾身道:“话是这么说。可沈大人是雁姑娘的亲爹,少主若是不把这事跟雁姑娘说,那就得跟沈大人说。可以沈大人的聪敏。只怕早就已经猜到了宋寰,少主若是去找他。恐怕就有卖弄和居功之嫌。” 韩稷皱眉道:“那我不告诉他不成吗?” “那自然也成。”辛乙拢起双手,“只是少主做这无名英雄,又图的是什么呢?” 图的是什么?韩稷愣了愣,他还真没想过这层。 他欣赏沈宓的人品和学识,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对沈家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漠然到如今不自觉地上心,这变化也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他一直告诉自己对沈宓的友善只是因为欣赏他,可假若真是这层,那么他为什么又甘心默默地在这里替他思索应对之策? 沈宓既谈不上是他的亲近长辈,更不算他的朋友,他们见面仍仅止于官场上的客气和热络,可他如今竟会对路遇的他的烦心事感到好奇,而且还会因为他的烦恼而烦恼,他似乎希望沈宓能够顺顺利利,然后使他可以用他的平安快乐去感染他身边的人似的—— 是有些奇怪。 而且奇怪到有些不正常了。 他叹了口气,看看辛乙,“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辛乙执壶给他添满了茶,无限真挚地说道:“小的觉得少主应该将事情通知给雁姑娘,然后一道苦思解决之法。毕竟庞定北若是真的上了位,勋贵圈子因为他而分裂开来,对少主以及魏国公府皆是不利。既然宋寰这计同时伤的是勋贵与沈大人,雁姑娘当然有义务出谋划策。” 韩稷如磐石般盯着他看了半日,冷冷道:“我觉得你最近很有些婆妈。” 辛乙俯身揖首:“少主恕罪,小的管的琐碎之事久了,难免婆妈些。” 韩稷再盯了他良久,收回目光,身子后仰,“难道我把这些告诉她,就不是卖弄了吗?既然沈宓那么聪明,难道他就不会自己告诉沈雁,然后父女俩出谋划策吗?你这个主意出的冠冕堂皇,却未免太自相矛盾了点。” 辛乙略顿,回道:“这可是皇帝亲下的圣旨,小的可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里雁姑娘有主意应付。” 韩稷默下来。 辛乙微顿,片刻道:“少主近来真是愈发仁爱了。如今四大世家里虽然只有沈家进入了朝堂,可是只要他们脚跟站稳,其余几家必然会依附过来,少主若是能解了沈大人这一忧,将来就更好与沈家亲近了。” 韩稷瞟着他,将茶端起来,还没喝却复又放下,说道:“我记得南城官仓那事儿刘俨如今还没有结案,眼下是谁接手来着?” 辛乙道:“自然是南城指挥使吴成。” 韩稷沉吟了片刻,点点头,一口茶这才咽进喉里。 他说道:“谁也不必告诉。这事我来办。”他瞥着辛乙:“我从来没当过什么无名英雄,所以这次就是想当当看,尝尝什么滋味!——吩咐下去,晚饭后我要去楚王府。”说完他站起来,昂首阔步走出了门去。 辛乙望着地下,安静了片刻,才又出门来。 到了廊下。韩稷已然不见影子了。只有着常装的贺群他们站在香樟树下唠磕。 他扬手叫了贺群过来,负手沉凝了片刻,说道:“你悄悄儿地。到麒麟坊去,想办法透个话儿到雁姑娘身边的下人耳里,就说勋贵里许多人都不愿让让庞定北上位,只是在静观其变而已。晚饭前必须带到。还不能让人瞧出你身份来。 “若是雁姑娘要出门往哪里去,你便隐在暗中好生保护。” 贺群立时称是出了门。 辛乙望着满园子秋景。扬唇下了石阶。 沈宓今日回得比往常早很多。 沈雁见他眉目之间隐有郁色,自不免打听。沈宓知道瞒不过,也正想找个人倾吐倾吐,便将皇帝召他去宫里的事情给说了。华氏倒也罢了。因为并不知他太多公务上的事,沈雁听完却是一口茶含在嘴里,半日才把它咽下。 “你昨儿不是还说皇上驳了几本请奏的折子么。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改主意就改吧,关键他还独独找了沈宓来做这个事。杀了刘俨,皇后如今该把沈宓嚼碎了往肚里吞了,这个时候让沈宓再上折子推举庞定北,这不是逼着他连楚王也得罪下么? “这必然是有人背后作祟,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她倏地凝了眉,声音也不那么悦耳了。虽说皇帝对沈家并不见得全是真心,可眼下沈宓倒底还有利用之处,太子之位不管传给楚王还是郑王,都是他的儿子,他也没有理由单单针对沈宓这样做。 “我虽然不能确定,但我猜这人应该是宋寰。”沈宓平静地道。说罢,他便把日间公事房里的事说了给她听,“此人早恨不得将我挤出通政司去,加之我后来想起,在我入宫之前他曾有段时间不知所踪,我猜测,正是他进宫去皇帝跟前吹了耳边风。” “又是宋寰?”沈雁道。上次他在沈宓手下吃过一亏后,她以为他至少会消停段时间,怎么他竟然这么沉不住气,转头又来了?而且他居然有本事劝得皇帝这么快降旨,还不知道背地里铺陈了什么了不得的理由。 “明儿早上可就要办了,父亲可想好怎么应对了?” 沈宓沉吟道:“我想趁着这会儿去寻寻许阁老,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许敬芳有身份有面子,关键是他对沈宓常有关照之举,先去寻寻他拿意见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雁想不出好的法子,当然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沈宓收拾收拾出了门,沈雁陪着华氏说了几句宋家的事,见得天色渐凉,便也回房去添衣。 刚让胭脂将衣拿来,碧澄就快步进来了。 “姑娘,奴婢刚才在坊外听说件事儿!” 沈家的下人宅子都置在西面侧巷中,已经位于麒麟坊外,碧澄的家人都在府里当差,所以她爹娘早承蒙华氏的恩典在巷里置了栋两进小院儿,碧澄每日便与爹娘弟妹歇在那里,到当值的时候才进府来。L ☆、259 拜帖 “什么事?”沈雁见她神色犹疑,不由问。 她上前两步替她整着领襟,说道:“奴婢方才进府时,听人说勋贵们许多都不希望这庞定北上位,尤其是以徐国公为首的几位国公府。若是定下来这姓庞的,只怕要出大事呢!” “就这儿?”沈雁望着她。 “嗯!”碧澄点头。 沈雁顿觉扫兴,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国公们不希望庞上位这是明摆了的事,而至于出大事,大事是会出的,却不会是眼下这当口,若是皇帝任命个官员,下面还有人敢公然反对,那岂不反了天?皇帝就算皇权分散,可君主制度还是存在的,内阁又怎么会允许出现这样的事? 眼下内阁不插手,不代表他们纵容下面胡闹。 而几大国公府若是有这般桀骜,那么大周也平静不了这么久吧? 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却当了要命的事。 她说道:“那些街边三教九流的话别去听。”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桔子,示意她剥。 碧澄想了想,替她拿桔子的手却停下来:“不是啊,那两个人穿戴很讲究,谈吐也很斯文,看着不像三教九流,倒像是哪里的小官儿似的。” “像官儿?”趴在桌上的沈雁坐直起来。两个打扮像官儿的人在街边说这样的话? 她凝眉默了默,下地道:“人在哪里?我去瞧瞧。” 碧洽立时道:“姑娘随我来便是。” 说着二人穿过几道庑廊,又过了座小花园以及两座小院儿,便到了西南角门处。 西南角门平日专为下人们日常出入,门外便是蓑衣巷。巷子因在坊外,那一头又连着两三户贵户宅子,因而十分热闹。沈雁藏身在门后,顺着碧澄所指往外打量,只见门外入目便是庶民百姓,虽则也有衣饰讲究些的,但已并没有碧澄所指的那两人。 “奇怪了。他们方才明明坐在门口茶摊上吃茶的。奴婢还听到他们要了好些点心,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碧澄也纳了闷。刚刚她这一去一回也不过一盏茶时分,这二人就是再快速。这会儿也不应该连影子都没有。 沈雁初初觉得这事不值一提,可后来听说这二人有可能是个官儿,便觉不正常,哪里会有当官的在街边议论朝堂要出大事的?如今再来这二人又不见了踪影。虽知他们的不见许是临时有着别的事,可还是禁不住疑惑频生。 她总觉得。这话像是有人故意放给碧澄听的似的。 碧澄不过是个丫鬟,这些官场上的话就是让她听了又能有什么用处?而唯一有用的不过就是传给她这个当主子的人听听罢了,可假若对方的意思是要传到她耳里,那谁又知道她一个大家闺秀对朝堂之事也感兴趣呢?而且还偏偏是五城营的事。 假若这个人真是有心传话。那他一定很了解她。 可整个京师里,有谁会这么了解她呢? 鲁思岚纯粹就是个小丫头,根本不懂这些。沈弋倒是精。可正是因为她的精,所以她在她面前隐藏得极好。如今也并不知道她私下做过什么。再有可能就是顾颂了,顾颂当然是有可能的,可他不是去了戚家么?再说了,这么拐弯抹角,也不大像是他屑做的事。 这就怪了。 除了顾颂……是了,还有个韩稷知道她! 难道会是韩稷? 心动行动,想到这里她不由又往大门外看去,仍然还是没有什么人符合目标。一切看起来都不过是她想得太多的结果,不过就是碧澄偶尔听到了一两句出格的话而已,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不过已经想到了这儿,心底里悬着的那事倒是又浮了起来。 起码碧澄听来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个时候大部分勋贵们自然都不希望庞定北上位,一则他上位了则表示董家丢了脸面,二则其余侯伯们也会心理不平衡,当然也会有部分人愿意鼓动庞家与董家这些手握军权的国公们为对,但到底占在少数。 这么说来,要解决掉沈宓眼前的麻烦,岂不是可以联合勋贵一起行动? 沈雁的心情忽然明朗了些,这是明摆着的选择,她怎么没早想到这个? “咱们回房去!” 招呼了一下碧澄,她掉头便进了内院。 一路不停回了房,走到帘栊下她却又蓦地止了步,——理论上联合勋贵来化解危机是没错,可是毕竟明日一早沈宓就要奉旨上奏,她哪来的时间去串联这些人?再说莫谈是她了,就是沈宓亲自去游说也未必立竿见影吧? 就算有个顾至诚能够确定立场,明显也还不够不是?董家现如今因着这事轻易连客都不见,为了避嫌,更是不会淌这趟浑水的了。而护国公薛家与董家也是同声共气,眼下只怕还巴不得皇帝把庞定北调出左军营来眼不见为净,更是莫提会拦他了。 余下就只剩下个魏国公府。 是了,魏国公府! 她在帘栊下转身,忍不住击起了双掌。 魏国公府如今是韩稷当家,有他与顾至诚联合,虽然还未成气侯,好歹也能够带动起来一部分人,而他私下还有着辅助楚王夺嫡的远大抱负,他如今连个世子位都没争到,勋贵利益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这事跟他关系那么大,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就算他联络不了别的国公府来设法阻止明日之事,可他手下人那么多,至少也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吧? 再说了,假若万一碧澄所指的那两个人真就是他派过来的呢?虽然想想竟不大可能,但也难防万一。 无论如何,眼下多个人出主意,总归是好事。 沈雁满心里的郁闷忽然消散了许多,顺手拿了颗核桃仁儿吃了,想了想,又说道:“去跟奶奶说声,就说宇哥儿快生日了,我要去逛逛西洋货铺子,给他挑几件礼物。” 华氏在给沈宓缝秋衣,因着上次净水庵那事吓得半死,听说她要出去,本是不肯,可听说只是去八宝街而已,便就不多说什么了,交代葛荀与孙槐再带两个护卫仔细地跟着,便就让黄嬷嬷送她上马车。 八宝街就在两条街外的王府大街岔道上,并不远,而且沿途都是有身份的宅邸,又是大白天,身边带足了人,自然是不怕。 驶出麒麟坊后,沈雁便就从袖口里抽出封信来,交代福娘道:“让他们把马车驶到八宝街那间叫‘盈福庄’的玉器铺子。然后你让人把这个送到魏国公府门房手上,交代他们送交给韩大爷。” 盈福庄是华氏的铺子,但却赁给了一家姓余的福建人做玉器买卖。沈雁曾跟华氏去收过几次租,余掌柜也认得她,余家夫人也很贤惠,夫妻俩都不是多舌的人,借他们的地盘会个人说几句话,还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福娘听见还要送信给韩稷,顿时愣了,但愣了半刻后又还是听话照做,交代了人去送信,又吩咐葛荀去盈福庄。 韩家这边,韩稷半躺在藤椅内吃一只秋梨,韩耘在缠着他削弹弓,而这需要以练武为条件。 辛乙拿着两匹窗纱样子走到廊下,院门口忽然传来两声野猫叫,回头望去,贺群正冲他扬手。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屋里正讨价还价得起劲的两人,从容地拐了弯,到达穿堂内。 贺群满脸惊异地道:“雁姑娘真出门了,她还让人递了拜帖进来,似乎是给咱们公子的!” 辛乙将窗纱交给身后小厮,平静地道:“那拜帖呢?” 贺群指着门外:“应已交了给门房了。” 辛乙凝了凝眉,遂就抬步走出去。 走到颐风堂门口,正好迎面碰上来送信的门房。拿过他手上的信看了看,只见字迹娟秀老练,仔细闻闻还飘着淡淡的花香,遂说道:“交给我吧。”便拿着便回了院里。 韩稷一只梨子已经啃完了,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韩耘献来的一大包醉仙楼的酱鸭舌。 辛乙走进来,和煦地将手上的信递过去:“公子,有您的信。” “大哥我帮你拿!” 韩耘屁颠屁颠扭过来拿了信,狗腿地双手敬奉到韩稷面前。 韩大爷果然像个大爷般维持着半躺的姿势,目光落在信封上几个娟秀的字迹上,他挑了挑眉,先看了眼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的辛乙,再然后撕开口子,才看了开头两句,那目光便哧溜一下唆到了信纸最底,等到看清楚落款的字眼儿,他两眼便就如同粘住在上头了似的。 “你怎么了?”韩耘伸出肉爪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韩稷拍开他,忽地把信反扣在身边案桌上,目光莫测地盯着辛乙看起来。 辛乙倒也自若,走过去道:“谁写的信?”说着也伸手要拿起来看。 一只手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信按住——韩稷瞪了他一眼,将它搓成团塞进袖口里,然后气定神闲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拂着拂衣襟,对着门外那座新搭的菊山望了两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望着一屋人,说道:“王儆约我,我晚饭就不在家里吃了。” 辛乙含笑称是:“这个时候太湖春酒楼的大闸蟹最是美味。” 韩稷再瞪了他一眼。 辛乙遂正色拢手,谦恭站定。 韩稷大步出门。 韩耘急得追上来:“那我的弹弓呢?” 韩稷回转身,把他手上那包鸭舌夺过:“明天做。”L ☆、260 错了 八宝街一带专做古玩玉器买卖,一头连接着宗室权贵聚集的王府大街,一头则连接着北城米市,盈福庄共占两个铺面,后头是个三间宅院,可供掌柜一家住着。 华氏手上现有几间绸缎铺和茶楼酒肆要顾着,所以像这样的小铺面往往都拿来出赁。而华氏手下那些产业沈雁知道是知道,却不曾见过那些掌柜,虽说那里更加方便些,可不熟的话也就免得去添麻烦。 沈雁到达后便在铺子后院里等待韩稷。 而韩稷驾马出府,一路晃晃悠悠,到达了八宝街,并且也找到了盈福庄。 一看铺子外观十分宽绰,装潢的也很古拙雅致,看得出花了心思的,按说这样的地方倒也不算埋汰他,可一想到什么事情都由她先做了安排,未免有些不爽。尤甚是他原本想做个“无名英雄”,没想到又被她一封信叫出了府来!真是让人不可忍。 他双眼微眯了眯,然后扭头跟身后的陶行道:“你进去告诉沈姑娘,就说我在青云胡同等她。” 好难得等到她主动求他,不好好调摆调摆她怎么行? 沈雁在后院里正等着葛荀领他进门,却没有想到领进来的却是陶行。 “你主子呢?”她忍不住问。 陶行对于自家主子的任性也有些微汗,但对外他当然还是要向着韩稷的:“此处地处闹市,来往人多,我们公子在青云胡同等侯姑娘,他觉得那里说话比较清静,所以还请姑娘移步过去说话。” 青云胡同距离此地不远,那带是老城区了。虽不富贵但是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沈宓从前也常在那边的茶馆里会友,那里环境好沈雁当然知道,但凭什么她已经选好了地方他还要挑三拣四?她顿时拉下脸来,“怎么他就那么多破事儿!” 但时侯看着已经不早,她也不能在这些小事上纠结了,遂就让人与余掌柜打了声招呼。带着胭脂福娘等人出门来。 马车一路向东。眼见得出了八宝路,繁华喧闹声渐行渐远,再过了两座清静民坊。便就拐上了路两畔种着棵棵有着两人抱那么粗大樟树的青云胡同。一路上除去树叶的簌簌声便只有车辘的滚动声,斜阳透过枝桠落到青石铺成的路面上,清幽得像是漫步在森林。 马车到了胡同中间左侧的一处覆着落叶的门庭前止步。 不起眼的黑漆大门随着陶行的轻叩打开,卸下门槛后直驱而入。透过车窗看去,竟是座三进五间的徽式宅子。前庭里一株古松遮了小半边天,白墙下栽着一溜儿石斛,当然现下并没有花,一溜儿素淡里。倒让几株金丝菊出尽了风头。 韩稷负手站在垂花门下,两腿微分,昂首挺胸。如同终于赢了一场的常败将军,眉间夹着一丝扬眉吐气。凝望着立在车下的她:“我这里四面清幽,古色古香,传说这是前朝青芜居士的别院,是不是比你那玉器铺子有品味很多?” 沈雁溜眼望着四下,说道:“这是你的宅子?” 韩稷跨出门来,“也可以这么说。” “那真真是糟踏了。”沈雁收回目光,漫声道:“青芜居士若是知道自己住过的别院居然落到了个锱铢必较而且又爱卖弄的人手里,只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门廊下立时散发出一股沁人冷气。 “看来我还真不能对你太客气。”韩稷面上轻松立时不见,声音也似从齿缝里溢出来,“罗申,送客!” “慢着!” 沈雁提着裙子飞快上了石阶,手抚着那门框啧啧声道:“原来这是青芜居士的故宅,慢不得透着一股高雅之气!你既然请了我到这里,不请我进去参观参观又怎么好意思?青芜居士若是知道你居然不向我这样的贵客阐述它的历史,也一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韩稷伸手钳起她的胳膊,呲牙将她拎到一边,说道:“那就让他爬出来好了,正好我宁愿见鬼也不愿意见你!——罗申到哪里去了?!” 罗申站在石阶下,动也没敢动。 沈雁松开他魔爪又挡在他前面,少女的声音清脆地响彻在半空:“你这个人真不厚道,我安排得好好的在玉器行见面,你非把我叫到这里来,叫过来就叫过来罢,我大老远过来茶都没喝上一口你又要赶我出去,就你这么样的主子,陶行罗申你们还跟着他做什么? “不如跟着我好了!我每个月给你们三十两银子!每年加一次俸,五年赏宅子,十年赏铺面,成亲有赏钱生子有赏金,四时八节均有福利。不签卖身契,空闲时可以学习识文断字,代代子弟可参加科举,保证比他——” 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面前人提溜起来进了门槛。然后拖着一路向南进了内院,左首的月洞门前停下,韩稷铁青着脸将她从身后拖到面前,然后改为推着她进了门内一座抱厦,喝令着廊下的护卫道:“开门!” 沈雁在门槛下稳住身子,揉了揉手腕,倒是扬唇道:“不是不让我进来吗?” 韩稷铁青的脸已经转成了黑:“我错了。” 沈雁进门坐下,微抬起两脚指指一旁的脚榻,韩稷憋着气,伸脚一勾将之勾过来塞在她脚跟下。 有了脚榻,她舒服地坐在对她而言有些高的梨花凳上,仰头望着面前的黑面罗汉:“我要喝茶,而且要喝陈年的普洱。我年纪小,不禁饿,平常这个时候我都开始吃加餐了,所以还要有点心,不能随便买的那种,起码得是莲香楼那种级别的,否则我会消化不良。” 屋里传来清晰的磨齿响。 虽然没有人出声吩咐,但是窗户下立着的人还是默默地下去了。 沈雁抬起头,抓起他的袖子擦了擦其实很干净的桌面,然后一肘支在桌上,撑着额角仰着脸,笑得明媚动人:“既然要当东道主,当然就要把客人侍侯好。敢问韩大爷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我比这个高低?” 韩稷看着被擦过桌子的那只袖子,一掌按在桌面上,倾身上来逼近她:“你错了,我后悔的是那天夜里为什么要救你,像你这种祸害,死了该有多好!”这个死丫头,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虐他!他怎么会这么倒霉认识她?去北城营那天之前他为什么不先看看皇历! 护卫端了瓜果上来,沈雁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望着他:“正因为我对你来说是个祸害,而你跟顾颂那么好,又怎么可能让我死在他手下?”上次过后到如今他们还没曾碰面,也未曾就这件事正经聊过些什么,可是她能猜到,他来救她不是偶然,而是为了保护顾颂。 而她就是有这么好的运气,将死之时却有人误打误撞地救下她。 当然她仍是不解,既然他能准确算到顾颂会中刘俨的奸计,又为什么不早些提醒他呢?是为了掐准时机赶在那时候出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但眼下显然并不是打听这个的好时机,她还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可不能把他气大发了。 吃了两颗瓜子,普洱来了。才喝了口茶,点心又来了。 “这么能吃,你就不怕胖成猪,嫁不出去?”韩稷将点心瓜果全推过去,毫不吝啬地喷着毒汁。 “嫁不出去又不要你要,你操的什么心?”沈雁慢条斯理地吃了口奶羹,拭唇道。 韩稷睃了她一眼,抿嘴看着屋外。等她默不作声地把奶羹吃了,他木着脸又道:“找我什么事?” 沈雁掩唇漱了口,遂也转入正题:“实话说,我遇到了点麻烦。” 韩稷撩眼盯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遂把沈宓遇到棘手的事说了,然后接着又道:“这虽然是我们的麻烦,但这个麻烦往深远了说,也会是你的大麻烦。试想若是庞定北真上了位,那勋贵们势力在皇帝挑拨下必然分裂,当你们自己内部都团结不起来,皇帝想拿捏拿捏你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了。 “而勋贵阵脚一乱,必然文臣就会借机上位。这个时候若是谁再提议来个收回兵权什么的,你们岂不是只有乖乖挨宰的份? “我今儿找你,就是为着一起想办法避开你我共同的危险,使我能够继续幸福快乐地生活,而你也能够顺利且早日拿到世子之位,并且扶立楚王荣登大统,最后达到你和你的子孙在大周朝堂永屹不倒的目的。” 韩稷目光像刀子一样投过来。 她揣着袖子,淡定地呷了口茶。 韩稷将杯子拍在桌上,冷声道:“真难为你替我操了这么多的心,我今儿若是不答应想办法,是不是就是鼠目寸光刚愎自用了?我就奇了怪了,既然这事跟那么多勋贵都有关系,又不是只我韩家有兵权,你怎么就偏偏找上了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啊。”沈雁托腮望着他,耸了耸肩。 这句话她倒是真没说谎。如果不是靠得住的人,她岂会轻易找上门?而且从上次办刘俨那案子来看,毫无疑问他也有具有帮助她的实力。L ☆、261 反复 虽然他这个人嘴巴是贱了点,但从这么久的接触来看,她也着实没看出来他人品哪里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救她一命的事就不说了,只说事后他跟皇帝请求维护她的名声那事,这并不是随便谁都会想得到这层的。 所以就算他贪图虚荣了点,想搭楚王的顺风船替自己挣挣前途,这些对她来说也没那么要紧,男人嘛,总有独属于他们的欲*望,秦寿的*表现在女色上,沈宓的*表现在求知上,韩稷既不是那种会欺暗室的色鬼,又非潜心为臣之术的谋臣,对权力有些奢望并不让人意外。 她连沈观裕都已经原谅了,为什么要执意认为救过她性命的人是个坏人? 韩稷闻言却是愣了一愣。 原本他的确揣着满肚子火,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奸猾的人,明明是来求他办事却每次都颠倒黑白把事情硬生生粉饰成他自己的事,可是她这“好人”两个字一出口,他心里就跟被什么撞了撞似的,满腔的火气变成了一汪宁静的湖水,风一吹,竟还掀起几圈皱来。 “少跟我卖乖!”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端起面前茶来。虽然口气恶劣,却已远不如先前阴冷。 沈雁注意力完全没在他身上,她抚桌道:“现如今我父亲已经去了寻许阁老,但我琢磨着也不会有很大效果。阁老们要是打算出面干预,便用不着等到我父亲去请。你看能不能在明儿早朝之前,联络到几位勋贵抢在我父亲之前把庞定北给否决了? “或者,你去找找楚王?” 这件事与楚王相干最大,事先把宋寰的阴谋告诉他,那么纵使再想不到别的办法。至少他也不会误会沈宓有意与他为对罢?不过这法子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若真的改变不了,那么皇后还是会得逞,楚王纵然一时不会恨上沈宓,日后也必会忌惮于他了。 毕竟经他的手推上了庞定北,皇后和郑王就更有理由拉拢沈宓了。 果然韩稷睨着她:“这事要是这么好表态,又怎么会轮到你来出头?至于楚王。我自是要去找的。但是在那之前。”说到这里他偏过头来,“南城官仓失窃那案子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沈雁抬头凝望他。官仓失窃案还是几个月前的事,那阵子刘俨查案查得热闹得紧。随着他一死,这事倒是被压下没提了。她凝眉道:“听说过又如何? 韩稷望着她,无比顺溜地道:“那事是我让人干的。” 沈雁一口气卡在喉咙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伸手摸了茶杯喝了两口水下去。才算是匀了气:“官仓重地闲人勿入,你竟然敢让人去窃官仓!这往轻了说是滥用职权。往重了说是图谋不轨,你活得不耐烦了?!” 韩稷盯着她手上已然喝去半杯的茶,平静地道:“那会儿刘俨派人死盯着顾颂,我怕他们扮鬼吓唬他的事被他捅出来——哦。对了,刘俨被鬼吓了的事就是顾颂和董慢薛亭他们几个干的,你还不知道吧?我为了引开刘俨的人。让顾颂他们得以作好防范,所以就炮制了官仓失窃这事。 “你也知道这案子非等闲小可。现如今案子还没破,正好可以拿来利用利用它,明日早朝上以它转移掉皇帝的视线,令尊必可脱险。”说到这里他伸手将她手上的茶杯夺过来,瞥她道:“乱喝人家的茶的行为,是不礼貌的行为。” 沈雁心思全在他的前半番话上,蓦地被夺过杯子也只微怔了一怔,稍顿片刻她便就又问起:“那你准备怎么利用这件事,又怎么转移掉皇帝视线?” 韩稷斜眼觑她:“很简单。” 沈雁急道:“怎么个简单法!” 他道:“保密。” 沈雁噎住。 他却已站起来,悠然自得地负手站在帘栊下,回头道:“想知道?想知道你就倒杯茶,恭恭敬敬端到我面前,跟我赔个不是,说你不该对我那么失礼,你错了,从今往后你会老老实实地。这样,我就告诉你。”他抱着双臂,悠然自得地望着她。 “赔不是?” 沈雁袖起手来,“你怎么不说让我跪地磕头?” 说完她冷着脸走到他面前:“我数到三,你再不说我就走了!一——” 韩稷挑眉,淡然地望着她。他能够拿捏到他的次数可真不多,见到她这么着急的模样他怎么就那么高兴?明明是她自己找上门来求他,现在倒拿走来威胁他?真想告诉她,他可不是吓大的。 “二——” 韩稷放下双臂,脚步仍是未动。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难侍侯,只要她能学乖点,跟他说两句好话,平平他的窝囊气,他还是会告诉她的。当然只要她敢这么做,往后她要再想爬到他头上,那就比登天还难了! 吹着庭前晚风,他愈发自如起来。 沈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也不再往下数,竟是提着裙子掉头就走。 韩稷怔了半刻,出声道:“你干嘛去?” 沈雁扬唇转身:“回家去呀!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你想怎么做了。就是你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了!你不是不想说吗?那你就烂在肚子里吧,让它变成肥料,浇灌你心里那朵邪恶之花,让它开得更加灿烂,反正也恶心不到我!” 韩稷一张脸黑下来:“你这么无耻?” 说好的数到三呢?! “我无不无耻,你又不是才知道。”沈雁如沐春风:“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除了不大容易脸红,然后就是擅于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没有了这些特质,简直就不是我了。” 这次便换成韩稷噎在那里,半日也透不过气来。 而沈雁竟然当真,说完之后便就抬步出了院去。 园里秋叶随风飘零,婉约如诗,凄美如画。 沈雁登上马车,在外等侯的胭脂等人便就各自就位,披着夕阳往来路赶去。 车厢里气氛远不如来时凝重,沈雁隔着窗纱安然欣赏着街景,仿佛这趟出来真就像是来逛街。 她安然的原因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底,而她刚才忽然不再往下数的原因,则是她已经猜透了一些事情。 沈宓这事时间紧,任务急,但韩稷自始至终未曾露出讶异及困顿之色,又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忽然提到南城官仓,只能说明一件事,在她来之前,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应付这件事。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她从他的神色里可以肯定他的确是有了准备。 以朝臣身份制造这桩假案,倘若查出来,便是很不得了的大事一件,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如何运作,但很显然他是想再拿这事做个文章,不管他这么做是为了帮沈宓还是为了帮他自己甚至是楚王,这都是很冒险的一件事。 如果她是沈弋那种凡事顾大体的人,又或者是鲁思岚那种本性纯善的人,本来是应该阻止他这样去做,可她偏又不是。 庞定北上位后会对勋贵和楚王带来弊处这是明摆的事实,作为前世里隐藏了那么多年之后才浮出水面的韩稷,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实在不算什么,他必然是早已经想好了所有意外,当初才会做下这样的决定。 而这案子终归也需要有个结果,那么,借这个机会来给大理寺一个交代也无不可。 沈雁不往下追究的原因,是因为这件事愈少人知道对韩稷来说愈为有利,他纵然不曾瞒他,可天下终归有不透风的墙,她既然已经能看到他的准备,她又何须再深究?韩稷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动辙便会有牺牲,正比如头次见他在北城营外的那一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倘若她因为今日的好奇而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刀下鬼,岂不是太冤了?倘若有朝一日他非杀她灭口才能保命,他有什么理由不杀她? 所以有时候太过好奇并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在这种事上。 她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便不必再提什么报仇和改变命运。 说到底她跟韩稷之间只有结盟之义而无朋友之情,谁也料不到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变,今日这一来,只要知道他已经有了应对准备,并且也有了具体计划改变宋寰设下的阴谋,那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韩稷在廊下站立片刻,也驾马回了府。 辛乙在院门口迎了他,含笑道:“少主这么早就晚饭回来?” 韩稷扔了马鞭给他,瞟他道:“我还没吃!” 辛乙称是,扭头让人去吩咐饭食。在廊下听得陶行罗申回了话,才又跟随进房。 韩稷叉腰立在桌畔,连灌了两碗茶,辛乙又给他添上第三碗。他恨恨望着前方,“那死丫头不知道前世跟我什么冤仇,竟然变着法儿地给我添堵!这么不省心的丫头,我倒要看看将来她能得到什么样的好下场?” “少主是在说雁姑娘么?”辛乙缓声道,“雁姑娘识大体知分寸,而且有勇有谋又嫉恶如仇,小的倒觉得她有享不尽的后福。”L ☆、262 主意 “她识大体懂分寸?”韩稷冷笑连连:“你莫不是在说笑?” 辛乙幽幽地从旁递着帕子:“如是要事事迁就才叫懂分寸,那么府里丫鬟们倒是乖顺听话,在少主面前半个不字也不敢有,却又不见少主将谁放在心上。” 他一记眼刀飞过来:“丫鬟们怎可相提并论!” 辛乙便就又道:“武安侯家的婉姑娘不但是个正经的闺秀,而且也很美丽温柔。” 韩稷再飞过去一记眼刀:“你是说那个应声虫?” 辛乙微顿。片刻,再说道:“其实左将军家的苇姑娘也很不错,既有大家闺秀的睿智,又有行武之家小姑娘的俏皮爽朗,京中许多人都很喜欢跟她交朋友。听说她也很有自己的主见,比如说她院子里的一应事物都是自己管理,平日也帮着其母打理中馈。” “左苇清?”韩稷漫步到书案后,眯起眼来:“上次缠着我下棋,下五盘就输五盘,还一个子儿都没剩,你不觉得她这些年光长个子没长脑子么?那得有脑子会想事儿的才有资格叫俏皮,腹有诗书胸有韬略的才叫睿智好么?” 辛乙继续道:“诸阁老的孙女蕊姑娘安静慧婉,精通琴棋,常将其祖败于手下,应是很智慧了。” 韩稷倒弄着手上书本:“那种在自家里走个路都要拿帕子遮着脸的女子,跟她相处多了也会矫情起来。” 辛乙拢着手,悠然道:“那照少主这么说,这京师里头竟没一个闺秀能入您的眼了。” 韩稷微哼了声,稍顷他又倏地抬起头来:“你没事提起她们做什么?你改行当媒婆了吗?” 辛乙从善如流:“少主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试着留意了。” 韩稷瞪他一眼:“你闲的!” 辛乙不屈不挠。“少主今年已届十四,出了年就是十五,就是你自己不提,太太也定然会开始替少主张罗。就是太太不张罗,等到东辽战事一停,国公爷回了朝,也避不过这层去。少主的婚事若是落在太太手里。为了二爷着想。太太又会替少主挑到什么帮得上手的人家? “到时候娶回的人帮不上少主的忙不说,还不能与少主贴心。 “既是要任由摆弄,倒不如少主自己掌握住这条命脉。再说了。府里情形这般凶险,若是能找个有能力有胆识的少奶奶回来,至少太太那边就能由少奶奶挡了去。少主没了后顾之忧,岂非可以放开手脚去拼?” 韩稷默站了片刻。眯起眼来:“我发现你近来不止是婆妈,而且还闲得很。” 辛乙站直身。从容道:“小的就是提醒少主,危机无时不在,您应该处处未雨绸缪的意思。” 韩稷深吸一口气,抬手指着门外:“去。传饭!” 辛乙略顿,颌首走了出去。 庭前秋风拂面而来,吹得人心头乱嗖嗖的。 韩稷伸脚一拨房门。房门啪地扣在门框上,轻弹了两弹。到底是认命地掩了起来。 晚饭后在书房里呆了片刻,韩稷便就换衣出门往徐国公府去。 虽说沈雁可恶,可这事他还真不能不伸手了。 一则当然是与几大国公府也有关系,二则是他虽然生她的气,但她突然改变主意离去,这之中的古怪他却也猜得了几分,她与沈宓感情深厚,既是专程来找他便没有突然放弃的理,想来想去她之所以会放心离去,不过是看准了他已然有了计划而已。 那丫头心若比干有七窍,既不是故意气他,那他又怎会撂挑子不干? 再说了,输在她手下已经很丢脸,要是再斤斤计较,他是不是也干脆转世投胎变个女人算了? 能够在行动之前先找董家通个气,自是好的。 徐国公被参之后,他也到董家去过两回,四家到底情分不同,近日虽然闭门拒客,门房见是他来,却是立即客客气气地将他迎入大门。 只是进门之后门房脸色却又变得有些迟疑,正准备相问,二门内却又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居然是乾清宫的程谓,而他身后伴随的董世子面色十分尴尬。韩稷识相地避在侧门内,见得程谓一行出了大门才又走出来。 “宫里来人做什么?” 董世子见着是他,却是长叹了口气,摇起了头。 原来程谓是来给董家下斥责令,训斥徐国公治下无方,虽然没曾说别的什么,可是对于一个元老级的功臣来说,却已经算是很打脸的了。 韩稷听完十分无语,董世子却接着又指着门外,说道:“这也就算了,你知道程谓眼下又去哪儿了吗?他去东阳侯府了!他们打了我董家的不说,回过头还要去安抚庞家!这事若不是庞定北那杂碎弄出来的就见鬼了!” 董世子气怒交加,董家人也没一个有好声气,平日素好斗鸡走狗的董慢也少见地凝眉踱起了圈。 虽是君为臣纲,可左军营乃是徐国公的亲兵卫,不存在独独打压某个人。而且这是开国以来针对勋贵府上的头一道斥责令,还是因着这么一件破事引起,这也难怪董家内心接受不了。韩稷陪坐了片刻,也不便再多说,便就告辞出了来。 在门外站了站,他打马扬鞭,直接便奔向了楚王府。 楚王对宫里消息一向灵通,程谓从宫里出发时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于是派人去寻韩稷,谁知韩稷也去了董家,听典史们说他到来,随便已快步迎出了中殿去。 “你总算来了,父皇这意思可是明摆着要用庞定北了,你去宫里究竟结果如何?” 韩稷道:“我没有进宫。” “没进宫?”楚王皱起眉,眼角泛起一抹冷:“为什么没进宫?” 韩稷捧茶顿了一下,望着他说道:“因为我收到消息,皇上的确已经属意庞定北来任这个五城营总指挥使。他下晌甚至已经召了沈宓进宫,授意他明日早朝奏请任命庞定北,这意思很明显,皇上需要借他这个台阶下台。” “沈宓?”楚王微惊,他站起来,“可是下晌我去宫里的时候,他分明还未曾打定主意,我从宫里出来直接进了五军都督府寻你,之后你便就进了宫,这么短的时候里,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猜想,乃是有人背后跟皇上灌了什么迷汤,你想想,你出宫来的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人进宫?”韩稷问他道。 楚王垂头略想了下,说道:“宋寰!通政司通政宋寰!跟沈宓是一个衙门的。”说到这里他眼神悄然变冷,抬头道:“父皇独独授意沈宓来办这件事,该不会这是宋寰与他串通好的?”他们俩互为同僚,而且一个先进宫面圣,一个后奉旨入宫,想让人不联想到一起是很难的。 韩稷扬眉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此事的确是宋寰暗中挑唆无疑。他再想了下,说道:“我觉得不会是串通好的。这事对沈宓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岂会这么傻?再说宋寰与沈宓关系并不见好,这事十有*是宋寰在背后使坏。 “否则沈宓若当真在早朝上提出这事来,也就等于直接得罪了王爷您。 “这种赔本的事他怎么会做?所以我觉得,问题只在宋寰身上。宋家自他们老太爷过世之后,虽然还是京师大族,可声势却不如前了,皇上虽然小恩小宠常有,但他在这通使位上呆了都五六年了也未挪过窝,自然也想找个靠山。” “所以他瞄上了皇后?”楚王眯起眼来。 韩稷扬唇:“瞄上王爷倒也不错,可王爷不是没想过给他机会么!这次这个庞定北正赶上现成,只要沈宓在朝上提出这建议来,皇上必然就准了。这样一来既向皇后示了好,同时又将沈宓乃至沈家逼上了难堪境地,再者,也顺了皇上的心意,他可谓一举数得。” 楚王沉吟点头,片刻后扬眉:“宋寰与沈宓关系不好么?难道,他这么做就不怕本王将他视为眼中钉?” “若是好,又何至于如此?”韩稷扬唇。再道:“至于王爷针不针对他,又是另一回事了。兴许他可以否认,又兴许他可以抬出皇上,总之当廷恳请皇上下旨任命的人是沈宓又不是他。” 楚王听毕,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片刻,他忽然回过头来,双目炯炯望着韩稷:“你似乎挺为沈宓感到不平?” 韩稷转过脸来,也望着他:“所有有可能帮助到王爷的人,我都觉得不该被糟踏。” 楚王与他对视片刻,收回了目光。 殿里有片刻的安静。 楚王站起来,声音又恢复如常的温和,“不知道你现在可有什么主意改变这局面?” 韩稷抿了口茶,漫声道:“纵使有主意,我只怕也帮不了王爷什么了。” 楚王凝眉:“这是何意?”说完他目光微闪,立时又变得从容谦和,“你可是因着我方才那句话不痛快?我方才不过是开句玩笑,你莫当真。我如今只依靠你为我的臂膀,来日也还要承你相助我左右,又岂会不信任你。”L ☆、263 高兴 韩稷笑了笑,“王爷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我还期待王爷来日荣登大统,介时也好谋份不朽的锦绣富贵,又岂会因为王爷一句玩笑而气傲?我说帮不了,不过是我自己已无能为力罢了。” 他放了手上杯子,说道:“听说东辽那边巴特尔与格尔特联手之后所向披靡,老蒙古王也快坚持不住了。照这么看,顶多还有半年东辽便可平定。这也就意味着家父很快就要班师回朝,到时候我将无权过问中军营核心军务,也没有调兵之权,对王爷来说自然没有什么用处了。” 楚王蓦地一怔,这才想起他如今还连个世子名份都没有。五军之中勋贵手上的兵马均行世袭制,韩稷若非世子,那么便无权过问职位以外的军务,一个没有军权的勋贵子弟,对他来说可不是已没有用处? 可是在这大半年里,他却又已经与他形成些默契,比如说净水庵那一案,而且他也已经深入过他许多事务,莫说他如今很难找到个才智能与他相当的人代用,就是有,那也还有个磨合,他才刚刚用上手,怎舍得就此撂下? 而就算撂得下,假若他反过头又倒向了皇后,那他岂非十分被动?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喝干了杯中酒道:“不是还有半年时间么?你替我办好了这件事,我又岂会亏待于你?” 韩稷扬唇:“王爷如此厚爱,末将本该肝脑涂地,但这件事既然扯到了徐国公府,我反倒不好插手了。请恕我直言,勋贵们如此团结。皇上心中恐怕有些忌讳,这次斥责徐国公而抬举东阳侯这就看得出来,假若我再插手,恐怕自身都难保。” 楚王锁眉沉默起来。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自己也是宗室皇亲,皇帝的处境他比谁都清楚,眼下既然贬董捧庞。那就摆明了是在敲打一干勋贵了。韩家自己已然身份殊然。韩稷出面必受牵连。若是保不住韩稷,他也会大受影响,这个时候又怎能先自毁长城。 他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韩稷望着窗外一树秋叶。咂了咂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却迂回了些。” 楚王端着酒望着他。 他顿了顿,说道:“南城官仓那事刘俨不是一直没解决么? “眼下是南城指挥使吴成暂领这案子。至今也没有眉目。王爷若是使人即刻把这案子再挑起来,让那‘盗贼’再往官仓四面做点什么举动惊动皇上。明儿早朝上,多半就不会再提这个事了。” 楚王面色沉凝着,默了片刻,他又道:“可这样也治不了本。总会有人起疑的。而且这件事当初做下之时本就有些冒险,眼下只为着封陛下的口,则又把它重挑起来。显然这代价过大。” 韩稷平静地望向他:“风险自是有的,可若要阻止陛下的计划。眼下只有这条路最为妥当。至于风险,只要不出意外,便可无防。就是有意外,那也只好到时再说。没有理由眼下为着一份未知的风险,就连该做的事情也畏手畏脚地不去做。” 楚王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可话虽如此,可明日不提,后日也会提,陛下竟有此意,自然还会催促于沈宓,这又如何是好?” “为了斩除后患,自然还要下点功夫。” 韩稷抿着茶,说道:“等到官仓案发,必定惊动朝上,介时王爷便就出面提议,以悬赏的方式来捉拿案犯不就是了么?敢觑觎官仓,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也十分重视,可正是因为重视,我们才更有理由提出借此案之机来定下新的总指挥使。 “五城营担子不轻,陛下再存着别的想法,自然也希望担任此职的是个有真正能力的人,倘若真有人能够破得了此案,陛下有什么理由反对他上任?又有什么理由不认同悬赏任职的方式? “谁若能捉到此贼,谁就来担任这五城营总指挥使。王爷只要赶在恰当的时机将此事提出来,我敢保证,沈宓必然会附议,而你事先告知一声各路人马,再由他们到时在朝上顺势附议,而与此利益的那些臣工必然也会附议,到时候这事,便没有不成的道理。” 楚王听完这段,沉黯了一夜的双眼才终于振奋起来! “悬赏任命,果然是个好主意!” 他轻击着双掌道:“你说的很对,朝中可不止咱们不愿庞定北上任而已,且除了沈宓,还有与董家的各家勋贵也一定会附议,而皇后如今没了刘俨,朝上的力量如同一盘散沙,没有刘俨那样的人领头,突发状况下他们哪里能应付得了?” 而他还未曾说出口的是,皇帝此举很有分化勋贵的嫌疑,此事虽与内阁无关,但诸志飞等人都是元老,见皇帝此举,未免也有几分兔尽弓藏的感觉罢?所以就算他们不插手此事,也必然不会反对他这样的提议,只要不反对,皇帝就没有理由坚持。 南仓失窃之事本就是他为引开刘俨对顾家的关注而设下的幌子,要破这案子,那不比嚼大白菜还简单?当然他需要花许多的心思和手段来预防一切可能被揪住的把柄,可是这样一来却让皇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是十分值得的! 没想到他纠结了一夜,却因他一句话而茅塞顿开! 楚王略顿片刻,深深看他一眼,含笑拿扇子击着手道:“好兄弟,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韩稷听着这“好兄弟”三字,扬唇笑笑,并未曾说什么。 沈家这边,沈雁到府后刚好赶上晚饭,而沈宓居然被许敬芳留下用饭,华氏仍在叹气,沈雁心下却略有了底,因而规劝了几句,母女俩好歹把饭吃了。 因要等着沈宓回来问讯,沈雁便就在华氏房里跟扶桑打络子。 华氏见天色太晚催她去睡她也不肯。 其实想想,沈宓本也可以不必像如今这么被动的,如果没有沈观裕夹在其中,沈宓完全可以联手他一起设法改变这困境,可就是因为夹杂着这层关系,就是因为如今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亲生父子几成政敌,这才使得人投鼠忌器。 而说来说去逼得沈家变成这么样奇怪的还是皇后,沈雁每每想到家庭关系的复杂,就不免更多痛恨皇后一分。而这个天杀的宋寰还要从中插一杠子,将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沈宓深深卷入进来,所以这个宋寰也不是什么好货。 吃了个秋梨,又趴在桌上腹诽了半日,门外才终于传来声音。 沈宓回来了,微叹道:“许阁老答应明日去与诸阁老和郭阁老商议看看。” 这也就是意料中之事了。许敬芳他们身份殊然,为免将来新皇登基牵累子孙,所以坚决不插手,这个时候能答应替沈宓想想主意已经很不错了。 这夜睡得有些不大安稳。一夜里不时地梦见楚王对沈宓横眉冷对,又梦见皇后郑王趾高气昂地站在殿上睥睨于他们,然后又梦见自己憋不住而提着大刀上前砍人,梦里头那个爽,真是解恨。 可是早上醒来恢复意识,发觉现实并不如梦里那般爽快,又不觉气馁。 正拥被在床发着呆,胭脂忽然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姑娘,城里又出事了!” “什么事?”她抬起头,声音也暗藏着些期待。是了!一夜过去了,韩稷那边应该会有动静传出来了! 胭脂两眼亮晶晶地,一面上前来给她拿衣裳,一面说道:“昨儿夜里官仓又出现窃贼的踪迹了,今早天还未亮,南城指挥使吴成就率领士兵们封城追拿,听说早朝上皇上气得火冒三丈,指责吴成办事不力。 “然后就有人提出来说是五城营群龙无首所致,请求立即任命总指挥使。楚王反驳说今年城中一再出事不光是上头官员办事不力,跟下面兵丁也有很大关系。这次既要任命,就必须任命一个有能力的才成,这不,最后大家都附议楚王提出的悬赏任官的办法! “就连一直没表过态的许阁老队们竟然也出声支持着这个提议,并建议各文臣武将中有信心的皆可报命备案,然后各自行事,只要谁能够捉到此贼,那么就任命谁为五城营指挥使!” “当真?!” 这可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忙问道:“那皇上可答应了?” “答应了!”胭脂抿嘴笑道:“听说几位国公爷和世子,还有五军都督府里许多将军,还有些文臣听说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附议,皇上想不答应都不成了!现如今顾世子都回来了,奴婢就是听顾家的人说才知道的!” 既是顾至诚带回的消息,那就假不了了! 韩稷果然是用的这么冒险的方式,只要免去了当朝请奏这层,沈宓便就抽身出来了,他得罪不了楚王也得罪不了郑王,这下那姓宋的只怕气得肝都要炸了!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许阁老他们之所以会出面声援,自然是昨夜沈宓去许家的那趟结果,这样一来顺势而为,借着楚王的提议把沈宓的围给彻底解了,既不落痕迹又顺手送了沈宓人情,许敬芳当然会做!L ☆、264 归来 而许敬芳一表态,郭泽云自会从旁帮腔,连内阁都表明了立场,事情自然变得异常顺利。 接下来就只期待楚王把该做的事情打点好,争取早日让人站出来将“案犯”呈交到大理寺了! 事情到了这步,她不会再希望皇后占什么便宜的,哪怕这中间还夹着个沈观裕,世间之事难得两全,当事情与沈宓无关的时候,她会向着沈观裕,而若让她在他们之间选择维护其一,她毫无疑问会选择沈宓。 她心里那颗石头终于啪地掉落在地上,眼下至少沈宓已然无碍,她可以放心了。 她畅快地跳下床,然后飞快夺过胭脂手上的衣服穿起来:“我要去顾家看看,顺便去坊间走走,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了!” 胭脂连忙唤人倒水进来,然后麻溜地吃了早饭,便就去往顾家。 顾至诚回来又出去了,从戚氏口里印证了此事,她便轻快地约鲁思岚去隔壁胡同买整颗山楂的糖葫芦。南城的事果然惊动了许多人,然后朝廷决定悬赏拿人的消息也早传到了四处。马车往顺天府一带转了转,倒回来的时候便衙门口已经摆好了桌案,以供前去报名的官将留名。 沈雁高兴地请鲁思岚吃了糖葫芦,又去拐角的甜品铺子吃汤圆。 鲁思岚大略也知道她为什么事高兴,不过她并不想深究,反正她高兴她也高兴,她问沈雁道:“顾颂去他外祖家还没有回来么?” 沈雁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上次在东台寺,韩稷把他找到送了回来,到如今也没有和他见上面。算来这都半个月了。 当然,他消失这么久,她也知道是为了净水庵那事,不过在她看来,这事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事情到最后也都弄清楚了,那么实在已没有必要纠结。不就是认错人了么?又没有真伤到她。再说了。就算真伤到,只要没成残疾,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 她觉得顾颂这心里包袱。委实背得太重了。 她说道:“回来的话应该会出来走动的。” 鲁思岚点了点头,吃着汤圆,望着窗外,被阳光一照。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些婴儿肥的脸上多了一丝妩媚。 吃完汤圆之后二人便都回了府。 悬赏之事如火如荼地进行,傍晚时分归家的沈宓脸上明显开阔了些。父女俩碰头后得出的结论一样,这种突然而来的转折固然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沈观裕又面临了被动,前次力主杀掉刘俨的那口气皇后还憋在心里。倘若这次失败,恐怕他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目前能够取得这样的转变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雁接下来就密切关注着这风向又什么时候有变。 而郑王得到消息。却是又第一时间将沈观裕请到了端敬殿。 “我知道这样频繁地请先生过来很是不妥,可是这件事委实太古怪了。这悬赏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可曾弄清楚?” 沈观裕略顿,说道:“据我所知,昨日晌午,陛下忽然传召犬子入宫,授意让其今晨奏请任命庞定北为五城营总指挥使。而后,昨夜南城官仓便就出了事,陛下震怒,责令严杳,而楚王趁机提议悬赏任官。” 郑王未到年龄不能上朝,身边人也没几个贴心的,故而朝上的事并不知情。闻言沉吟了片刻,他便就凝了眉,斟酌道:“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想说这事是冲着替沈宓大人解围而来?” 沈观裕抬头:“王爷想多了。一则犬子并未有那种本事可以行得了这么大的案子,二则便是有这本事,他也不可能与楚王沆瀣一气,若犬子是那等甘于趋炎附势之人,当初也没有理由会拒绝皇后的好意。” 郑王点点头,释然道:“的确如此。” 说完他又不禁凝眉望着殿外,幽幽道:“本来这次是极好的机会,却偏偏半途又出了这样的岔子,真可谓是世事难料。” 沈观裕望着地下,不置可否。 再坐了坐,议了几句着庞定北积极参与破解这案子之后,沈观裕便就出了宫来。 驾马立在宫门内望了承天门方向片刻,遂又打马回了府。 才进曜日堂林贵便就拿着个大信皮迎面走过来,躬腰禀道:“回老爷的话,宋寰的事都查清楚了,都在这上头记着。” 沈观裕顺手接过来,也未曾急着看,只将它揣在怀里,而后进了书房。 近日除了议论官仓的事之外便没有别的新闻,沈雁虽然依旧关注着事情进展,未免也觉得时间有些过多。而她虽然有心想观察下沈观裕的反应,但可惜也没有什么机会碰面,就是有机会碰面,她也不见得就能从他的只字片语捕捉到什么来。 但他们没有动作却是不可能的,而且眼下情况还比较复杂。 皇帝还打算下个月去秋狩,这事若不尽快办完,恐怕连秋狩都成问题。若是秋狩去不成,那些王孙公子又不知有多失望,尤其是楚王郑王,他们恐怕正等着在围场好好露一手,所以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期待这事尽快尘埃落定的。 府里正在筹办着中秋节,季氏华氏近来很忙,沈雁因为净水庵那事余波未平,因此被特别照顾,不用去凑这个热闹。这日早饭后在天井里喝青梅茶,一面琢磨着要不要去把院墙那头沈葵手上的兔子哄过来玩玩儿,福娘忽然走进来:“姑娘,小世子回来了。” 沈雁一口茶在喉咙口咕咚了一下,一半咽进去,一半倒回来,于是险些呛了个半死。 顾颂回来了?她抹一把脸,抬起头来。 顾家上房里,戚氏等几位少奶奶正好都过来请安,同聚在荣国公夫人身边,而荣国公夫人则拢着身前的顾颂问长问短。 顾颂清减了些,一双微凹的眼睛看上去更显深凝,而这样的他看起来竟褪去了几分稚气。二奶奶打量着他,含笑道:“这大半个月不颂儿,我倒觉得他长大了几分似的。你们看他这眉眼儿气质,是不是已经跟咱们老爷有了几分像?” 大家便都含笑看过来,顾颂微有赧色,稍稍地垂了头。 荣国公夫人觑了他两眼,说道:“才回来,还是别拘着他了。去玩儿吧,今儿个的课也免了。” 顾颂起身称着谢,又跟众婶母们告了辞,才又迈步出门来。 到得廊下,看着如斯景物,却是没急着走,而是在侧廊下停了步。 这府里的风景依旧是那般熟悉,可相隔大半个月回来再看,又终归像是有什么不同了。以往看这些树木皆是树木,而眼下看来却只有略带秋意的沧桑,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天的时间,竟像是把二十年的心路都走遍了似的。 诚然,比起在东台寺那些日子,他已然振作了许多,至少已能平静地与人交往接触。在戚家住的这段时间,虽然那边并没有与他交情很好的表兄弟,可是外祖母与舅母们对他总是不错的,他又怎能够毫无顾忌地在她们面前放任情绪?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只是失误,而他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跟自己提点的越多,这印象却是越发深刻,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里,竟都能极快地将心思转到这事上。 他终究没有韩稷说的那么洒脱,能够拿得起放得下。 “大哥?” 面前忽然有稚嫩的童音。偏头看过去,是弟弟顾潜在唤他,九岁的他已经比沈雁还要高出一点了,身着天青色的一套夹袍,显得干净秀气,但是他的眼神又分明透着一丝拘谨。 他自幼在上房长大,与府里兄弟姐妹们极少相处,顾潜身为亲弟弟,也极少找他。 他是顾家的嫡长子,打从记事起,祖父母便开始灌输他身为荣国公府小世子该有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于是从记事时起,他便时刻记着自己是荣国公府的接班人,肩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他不与弟妹们玩耍笑闹,因为那样显得不稳重,也不与他们多么亲近,因为害怕有损身为大哥的威严。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荣国公府,他害怕出错,害怕让爱他的祖父母失望,于是他很少说话,也很少与人亲近玩耍。 他跟董慢他们能玩到一起是因为他们俩主动找上他,他会与韩稷交好是因为韩稷经常被荣国公夫人和顾至诚夸赞,于是渐渐地韩稷成了他心目中成功接班人的标准,也成了他的榜样。而他之所以亲近她,是因为她能使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在她面前不需要伪装老成,因为她比他更不着调,也不需要担心说错话,因为她压根就不会拿看勋贵接班人的目光来看待他。因为她出身清贵的傲气,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普通的邻家孩子,他为此难过也为此高兴,但这一年来唯有没有的,是寂寞。 只要有她,似乎就是整个天下就只剩下他和她,他也只会觉得悲伤,而不会觉得寂寞。L ☆、265 结果 可是眼下,他却有一丝寂寞感。 明明只要他跨出门槛,就能触摸到她的身影。可他眼下什么也不能做,荣国公夫人让他去玩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去找谁,以往这个时候想都不用想他会去找她,现在呢? “大哥?”顾潜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什么事?”他说道。语调有些生硬。他一向是这样的,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那个,”顾潜搔着脑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踟蹰道:“你要不要跟我们玩射覆?” 他身后的廊柱后冒出几个小脑袋,那都是他的弟妹们。 射覆?他目光微顿,有丝讷然。 他们从来也没有邀请他参加过他们的游戏,他也没想过要去参加,他们怎么会找上他? “我不去。”他说道。 他都想像不出自己怎么跟他们玩到一起,他明明不擅于跟陌生人玩耍——即使他们是他的弟妹。 “大哥!”几颗小脑袋忽然呼啦啦蹿出来,涌到他面前道:“跟我们去玩罢,你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不用上学,我们还差一个人呢!” 大姑娘顾曼清带着奶音来扯他,旁的小家伙们一窝蜂涌上,便就如蚂蚁搬食似的,将他从原处往前移了几步。 他并不是生性凶恶的人,不过是强迫着自己展示着冷冽的那面,如今“冒犯”他的都是他的弟妹,纵使他不那么拉得下脸去,却又怎么下得了口去喝斥去责骂? 顾颂在顾潜等人的欢呼声中步向了后园,后方白墙上嵌着的镂花窗这边,顾至诚摸着下巴站在墙根下。嘶着声问一旁的沈雁:“这小子果然不像个做长兄的样子,怎么在弟妹们面前一点慈眉善眼的都没有?难道往日真是我们把他给拘坏了?” “可不是?”沈雁磕着瓜子儿,吐皮道:“您看董家薛家就不这样待他们的长孙,顾颂虽然是荣国公府的接班人,可他到底才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能够事事要求他像个大人一样呢?我说句话不怕顾叔着恼。就是您自己也未必不犯错。怎么能对他那么高的要求?” 她已经想好,在顾颂没有想好见她之前,她也且不去见他。 可是他这样的状态她却不能不管。从前她就觉得他性子太闷。但那也只是遗憾而已,可是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先是消失了几日,然后又避去了戚家。由此可见他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从培养后代来说荣国公夫妇乃至顾至诚他们无疑是成功的,可是在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同时。显然他们都忘了他首先是个人,是个需要关怀和理解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对他的期望太高,致使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这次他不会自责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他固然是有些一根筋,可归根结底,还是顾家的教子方法出现了一些问题。才导致他这样的性格。可让人无奈的是,显然事到如今。顾家也没有人意识到对待顾颂的方法不对,他们要么是溺爱,对顾颂百般安慰,要么是苛责,怪他不懂事,让家人担忧。 这样极端的环境下顾颂还没有长歪,这实在已经是稀罕事了。 她可不能让顾颂再在这样的环境下下去,也不能再让他日后遇到点挫折再变得像如今这么脆弱和惶惑,她得想办法帮他改善环境,让他能够生活更得自如些。 所以她才会引顾至诚过来,亲眼看看他的儿子。 “怎么会这样呢?”顾至诚敲着手背,显然也有些懵然,“我和他二叔三叔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也没见我们变成他这么样!他一个小子家,不拘就野了!怎么说来说去这责任倒还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那可不一样!”沈雁轻睨着他,“您和顾二叔顾三叔他们小时候又不是小世子,也没有这么大的家业,那会儿国公爷可曾日夜提点你们,让你们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可曾跟你们说若是动辙有个不对便会牵涉到整个家族的兴衰? “顾颂的压力比你们可大多了,您就别说这便宜话了。” 顾至诚竟是找不到话来说。但他兴许气性大,却绝不是个不虚心的人。叉腰凝眉了半天,他忽然夺了她手上瓜子,说道:“我知道丫头你主意多,你快告诉我怎么办?我统共就两个小子,顾颂还是我们老爷子看好的接班人,可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帮我想想辙。” “那可不行!”沈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是顾叔的家事,回头我父亲要是知道我在这瞎叽叽,他肯定会对我有顿好罚!” “你不用管他,就是他罚你,也有我给你讨保!”顾至诚讨好道:“我就说是我求你说的,成了吧?你要是帮我把顾颂这别扭劲儿给去了,往后你再想劫什么朝廷命官,顾叔二话不说帮你办!” 沈雁本是满脸的敬谢不敏,听到这话不由眉开眼笑,“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那当然!”顾至诚拍着胸脯。 沈雁两眼骨碌碌转了两圈,说道:“劫官这种事倒不一定,总之你记得答应帮我个忙就是了。至于顾颂——您可以先让他跟着你上他大营里历练历练,以他的年纪虽不能当什么官职,可在顾叔您身边任个副官什么的还是中的吧?” “进大营?”顾至诚点点头,默了下,然后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别再那么动不动就对他开揍,也多鼓励鼓励他,这些都不必我说了。再有比如常常在讲习军务的时候把别的子弟也一起叫过来,让顾颂跟弟妹们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逐渐消除这层隔阂,他也会变得开朗很多……” 顾颂没回来的时候,沈雁就默默的分析过他的心性和状态,所以提到这些简直张口就来,压根就不用怎么多想。 二人俩立在墙根下谈了小半个时辰,顾至诚发了话下去,也没有什么人前来打扰,到正午的烈日刺到沈雁脸颊的时候,终于她也有了几分口干舌燥之感。 “总而言之具体怎么做顾叔自己考量,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 她不在外留饭,末了说了这句话便就回了府。 而顾至诚揣着她这席话辗转了一夜,翌日上晌便果真就带着顾颂去了大营。 至于在府里怎么操作的沈雁不知道,但据福娘打听来的消息称,顾颂因为有了军务忙碌,总算是不再那么郁郁沉沉,虽然话不是不多,可眉眼里明显有了精神。而他与弟妹们关系依旧淡淡,不过有了那次射覆作为开始,之后说话倒是也自然了几分。 虽然听起来进展甚微,但终归是在前进。 戚氏见到顾颂如此,也高兴的仿佛又白得了个儿子,又想尽办法地表达疼爱之意,被顾至诚喝止了。荣国公夫人私下也觉欣慰,不管顾颂究竟还惦不惦记着净水庵那事,总归只要他不再消沉了就好,说不定在大营里磨练几个月下来,他压根已记不起了也未定。 不管怎么说,顾颂这一回来,两府的气氛又融洽安宁起来。 沈雁每日里关注着朝廷消息,偶尔作作顾至诚的参谋,也与他点到为止的议几句政务,虽不再有顾颂常来相伴解闷,但日子倒也闲适。 朝中悬赏那事开展了几日,到了院角桂花绽开第一枝花蕾来的时候,南城兵马司那边就传来了消息,神机营武官郑明策经过一番精密布署,已然于当日四更在落脚于官仓两条街外的胡同将之抓获。现场不但搜到了一些作案的工具,且还有其几张与北城某买卖商订下的买粮契约。 消息传开后,自然有各方各面的人提出疑议,然后郑明策便就带着这嫌犯,引着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的人到了官仓,让嫌犯现场又复原了一遍作案的情形。 如此看来铁证如山,竟是没有半点差错。 大理寺开始复查此案,将在正式确认之后呈报皇帝。 沈雁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吃早饭,端茶进来的青黛在厨院里听到消息后火速赶回来报告,沈雁听闻后手里的碗筷都差点跌落在地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事不会拖太久,可真的成了事实,又还是不免让人激动。 皇帝金口玉言,这次不管是谁拿到嫌犯都会成为五城营总指挥使,庞定北输了,也就证明皇后输了,不管这郑明策是不是楚王的人,至少姓庞的已无机会。 不过这样一来,沈观裕又要如何跟皇后交差呢? 她如今的心情跟沈宓差不多,一方面希望楚王如愿,一鼓作气再重击皇后一回,一方面又不想沈观裕失手,因为这次若是失手,皇后必然会对他有所惩戒,如今他就像一个饮鸠止渴的饥渴的人,这毒酒他不喝已是死,继续喝也是死,作为沈家子孙,总没有希望他赴死的道理。 眼下能顺利发展到这一步,可见楚王也并非全靠着淑妃的受宠才拥有这样的地位,而能在这么短时里拿到“嫌犯”的除了他事先有了安排,也不做第二种可能想。L ☆、266 应对 大理寺审这种案子最多三日,就看这三日里沈观裕能想到什么办法扭转了,而照眼下这情形看来,他想扭转的机会着实不大。 假如沈观裕不曾夹在中间,她不必投鼠忌器,那么事情该多么好办。 可惜眼下对此她只有静观其变的份。 她激动的心情开始平复,不觉又转变成薄薄的担忧。 事情其实正如她所料,嫌犯被拿这事绷断了许多人的弦。 皇帝也不出例外,早朝的时候望着前来复命的郑明策一干人半日无语,他内心里依然属意庞定北为总指挥使,私底下还没来得及布署,这里倒已经被他办完了!怔完之后他不由连问了这嫌犯许多问题,但案犯供认不讳,他最后也只有交回给大理寺。 下朝之后沈观裕便立刻被郑王请到了端敬殿,皇后劈头便道:“这郑明策必定是楚王的人,他捉的那个什么嫌犯也必然是假的,这楚王明目张胆的欺君罔上,你刚刚在朝上为何不揭穿他?!” 沈观裕静立片刻,说道:“不知道皇后可有凭据证明楚王欺君?” 皇后瞪着他:“这是你的事!” 沈观裕挺直身道:“既然皇后都没证据,臣自然更没有证据。至少,臣并没有认为楚王欺君。” 皇后沉脸:“他不是欺君是什么?悬赏的主意是他提出来的,而这郑明策方才几日就捉到了嫌犯,难道不是他们背后早就串通好了的吗?!指不定吴成属下的南城兵马司都有份参与!你竟还认为他不曾欺君,本宫真不知你到底向着谁?!” “臣当然不认为楚王欺君。”沈观裕道,“臣若告楚王欺君,那么。楚王难道不会回过头来告皇后干政么?庞家与郑王的关系并非无人所知,楚王如执意要求细查,那么皇后与臣都逃不过被查的命运。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臣为什么要做?” “你——”皇后指着他,却是无话再往下说了。 “母后息怒。”郑王走过来,“儿臣觉得沈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倘若沈大人当真出面告楚王,那么必然也会有人疑心沈大人与咱们的关系。此事还宜智取不可冲动。” 皇后蓦地竖了双眉:“你给我闭嘴!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郑王一怔。连忙伏地跪下来磕头:“儿臣逾矩。儿臣该死!”瑟索胆小的模样,竟与当日撞墙的决然判若两人。 皇后嫌恶地撇开眼去,走到沈观裕这一侧。咬牙望着他,缓缓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不能让楚王得逞!我已经因为你而赔进去一个亲弟弟,不能再因为你而把五城营也失去!”说完她再厌恶地瞪了眼伏在地下抖瑟不止的郑王。拂袖出了门去。 沈观裕望着门外久久未曾出声,而郑王也直到门外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才又缓缓地抬起头,爬起来。 沈观裕转向他,他站直身,笑了笑。这副模样,又与方才的瑟索有着天壤之别。 世人眼里的郑王老成,木讷。但沈观裕至少已经见过他三副面孔。 他垂眸默默作了个揖,郑王挽起他的手。将他邀至偏殿内罗汉床上坐下,亲手沏着茶,说道:“我想听听先生的应对之策。” 沈观裕望着玉盏底部的流纹,抬眸道:“要应对倒也不难。只要找对了人,只要大理寺未曾定案,就是他们证据再多,也有翻案的可能。” 郑王道:“不知先生所指是?” 沈观裕端起玉盏,说道:“内阁里的柳亚泽大人。” 柳亚泽乃是去年新补进去的阁老,这也是皇帝筹谋多时挑选的替补人选之一,如果说内阁里还有皇帝的势力的话,便就只有原先东宫近臣出身的柳亚泽了。柳亚泽同样有从龙之功,但因为他加入得晚,已然插不进去元老们的队伍,于是便退居在后成了皇帝的心腹。 郑王听到此处,一向古井无波的双眼里也泛出丝亮色:“柳阁老?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说,请柳阁老出面来翻了这案子?” 沈观裕不置可否,抿了口茶,说道:“王爷还得往深处想想。根据咱们之前的计划,皇上已然是差不多属意了庞定北上任,只是后来半途出了官仓这事。不管那宋寰出于什么目的,他终究都是帮了王爷一把,皇上此时必然还属意着庞定北。 “如今内阁诸许等阁老们不发话,柳阁老自也不方便出声,但他乃是皇上亲自选拔,假若咱们能够与他搭上线取得默契,由他出面来对此案提出质疑并且翻案,便就等于是给了皇上台阶下,那个时候,楚王又还有什么机会得逞呢?” 郑王静思片刻,抬眸道:“先生果然高见。只是假若由先生去与柳大人接洽,未免引人注目,这又如何是好?”沈观裕乃是他们的隐藏势力,自然不能因为这点事情便将之暴露。 “所以我们就得另找个人。”沈观裕放下盏来,望着前方:“而这个人,下官觉得通政司的宋寰,最为合适。” 大殿里蓦然安静下来,郑王的目光也变得深邃。 通政司这边,官吏们午饭后又吃过了茶,于是又都回到了公案后忙碌。 这之中坐在左首最后的宋寰却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他心不焉已经有好些日子,打从那日早朝突生变故之后,他这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地吊着,而除了忐忑之外,他又还有些焦虑,——他没法儿不焦虑,官仓的事出得太巧了,早朝上楚王提出的悬赏方案也太完善了,让人不能不怀疑他竟是提早有了准备。 如果说他的确是有了准备,那么很可能他就已经猜到前去乾清宫进言任命庞定北的人是他,毕竟当日他走的是正常途径入宫,事情到了那步,作为在宫里有着那么多暗线的楚王,要查到他头上并不难。 楚王既然有了对策,那就一定也会对他的横插一杠怀恨在心。 他并不在乎被楚王惦记,他懊恼的是他连沈宓的汗毛都没伤着把自己给拖累了进去。如今悬赏到最后还真让人捉到了嫌犯——不管这嫌犯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是谁安排的,总归那庞定北是不可能再被提上来了,他觉得自己竟活脱脱成了个小丑! 看着不远处与周盂德等人谈笑风生的沈宓,他咬紧牙关,就连手上握着的笔也无法握平了。 “宋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忽然间,门外有衙吏进来禀道。 会直接找上门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个时候,他真是谁也不想见!他拧着眉,低头写了两个字:“没见我正忙着吗?” 衙吏顿了下,忽而看了看四下,然后从袖口里抽了个两寸见长的牌子放在他笔尖前。 牌子是赤铜所制,上头顶中刻着个“郑”字。字的周围又盘着条蛟龙,突起的地方光可鉴人。 宋寰看到这牌子,立即吓了一跳。往衙吏望去,衙吏小声道:“端敬殿的于英于公公求见大人。” 事实上,宋寰对于皇后或者说郑王可能会来寻自己并不那么意外,毕竟他做了件对他们而言多么有帮助的事。 可是随着后来事情变化,他也不再认为他还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皇后与郑王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如今郑王未成气侯,权势人脉都掌握在皇后手上,眼下来寻他的虽是郑王的人而非皇后,但他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区别! 郑王让人来找他,是做什么呢?他下意识地往沈宓处看了看,他们仍然还在谈论着什么。 “大人,于公公还在外头等着呢。”衙吏催道。 宋寰咬了咬牙,使了个眼色给他,等他出了门,自己又提笔写了两行字,才又慢吞吞地起身出门来。 大伙都忙着各自的事,倒是都没曾注意上他。 到了门外甬道上,先前那衙吏便就在竹林后冲他招手,顺步走过去,果然见着林下站着一老一少两名太监,老的那个正是郑王身边的总管于英。 “宋大人。”一见面,于英便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冒昧来访,打扰了大人公务,还望见谅。” 宋寰并不知道他来意如何,只得一面谦辞着,一面打量着他。 于英道:“此处人来人往,在下多留恐为大人带来不便,我就长话短说了。小的这里有封王爷写给大人的致谢书,着我当面交给大人,还请大人过目。”说罢,从怀里取出封信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宋寰犹疑着接过,打开看起来。片刻,他两眼忽生惊色,望着于英:“王爷让我去寻柳大人?” 于英凝望他:“数日前大人在乾清宫内与皇上说了些什么我们王爷虽然不知,但是却十分钦佩大人的眼光,大人既然觉得庞世子担任这五城营总指挥极为合适,又已然劝动了皇上,柳阁老也是皇上亲信,相信大人往柳府那么一走,这五城营总指挥的交椅最终还是会落到庞世子手上。 “大人克己奉公,一心为朝廷着想,我们王爷也十分期盼庞世子能接替安宁侯将五城营治理得井井有条,以维护天子脚下的稳定,大家的出发点虽不同,但目的却都一样,既如此,大人何不再努一努力,替皇上,也是替朝廷了却这桩心事呢?”L ☆、267 诱饵 宋寰盯着于英这张脸,竟是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句句里头却透着把他当成自己人的意思,从本心上说,他倒是不排斥归附于郑王这边,毕竟眼下支持皇后的朝臣还是居多,楚王虽已开府,可以经营自己的人脉,但郑王也已经十四,到明年便可出来,到时候谁强谁弱还不一定。 而郑王有皇后为后盾,显然成算又更大上一层,皇后入主后宫十年,曾在东宫时就有了自己的后戚势力,之后虽然太子被废时相关人员一概被撸,但虎死不倒威,只要假以时日,她仍然可以替郑王培养起自己的力量。 宋家几兄弟里,除了老大宋宸在外任了个巡抚,便再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官位,可宋宸也已经快六十,过不了几年也要致仕,那时候宋家就真正式微了。 就算后辈里也有强的,到底与他干系也远了,他的儿子才九岁,要入仕起码还得十来年,可他等得了十来年么?更何况初入官场也并不见得就会从此平步青云。 所以,从他前去寻皇帝之前,他内心里便已隐隐有了往宫里靠的准备,只是并没到非这么做的那一步,他也并不想做得那么明显。 眼下郑王让于英找到他,这就等于是已经在向他伸出手来了,他答应了,从此便算是皇后党的人,他若不答应——能容得他不答应么?从设计暗算沈宓开始,他就已经同时得罪上了楚王,若是他这计划成功倒也罢了,可如今偏偏没成! 他忽然觉得当初给沈宓下的套,眼下又反过来套到了自己头上。他曾想让沈宓被逼得走投无路,但眼下为难的那个却是他自己!虽然并不至于到走投无路的那步,可终究他若是不想面对楚王党的打压和针对,就只能接受郑王的吩咐! 从龙之功这种事,他当真没曾认真想过。 但是眼下,他要答应吗? 准确地说,他应该这么样轻易地答应吗? 他望着于英。沉默了足足半晌。 于英道:“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他将手上信纸缓缓地折起来。塞入袖口,凝望着他,说道:“既是王爷替朝廷忧心。在下又焉有不从之理?只是在下一个四品官而已,而柳大人身为当朝阁老,又是天子近臣,在下唯恐身份低微。办不好这差事。” 于英拢手望着他,半日道:“大人只要用心办事。还怕得不到重用?娘娘和王爷欣赏的都是会办事的人,像大人这样的人材,娘娘正恨不得多往上推举几个,我看大人。委实是过于忧虑了。” 宋寰却仍然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他拢首望了地下片刻,拱手道:“承蒙娘娘及王爷厚爱,在下荣幸万分。不过在下与柳亚泽大人并无过密交情。内阁诸阁老等人又不肯表态,恐怕一时难成。还请给点时间容在下考虑考虑。” 于英眉头微蹙了蹙。“不知大人需要多长时间考虑?咱们最多能够用来行动的,可只有三天。” 宋寰想了想,说道:“最迟明日,我给公公答复。” 于英望着他,抬起手来,缓缓道:“既如此,我就不多呆了,明日此时,我来听大人回复。” “请。”宋寰目送他转身。 竹叶在头上悉悉索索地,于这乱声中略站了片刻,宋寰才又回得公事房来。 沈观裕出了宫后便就拿着两份公文去了内阁。 首辅诸志飞正在品茶阅卷,见得他来随即招手请坐。 沈观裕呈了公文,然后含笑打量这室内,说道:“阁老这雅室虽小,但书墨飘香,着实非凡。” 诸志飞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回上老夫这里来,如何这般熬有介事?老夫这斗室便是书墨再多,恐也不及百年世家出身的你风雅之其一罢?”说罢哈哈大笑,伸手挪过书案上原先自己那碗茶来。 沈观裕微笑:“只可惜下官未能修得家族精髓,如今也沦为俗人一个。” 文人间大多都这般相互吹捧,诸志飞倒也不十分在意。他与沈观裕之间其实也有几分微妙,沈观裕是前朝首辅,而他是当朝首辅,沈观裕在前朝一手遮天的时候,他不过是隐居山野名不见经传的居士,而如今世事变幻,曾经的隐士变成了权倾朝野的首辅,而当年的权臣又成了他治下的下官。 纵然明面上没有言论入耳,可朝中却的确不时有人将他二人相提并论。沈观裕有才有背景,在前朝也曾做过些实事,有时候他也觉得不知道该怎么样与这个人结交为好,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而说到压力大到令他忌惮于他,又不至于。 他欣赏他,但又不认为自己输于他,他相信沈观裕也是同样的心情,但他们的身份又都摆在那里,所以他们即使有着不服气,各自也都还是保持着风度,有礼而克制的交往,公正而客观的态度,越是位高权重的对比,风度越是重要。 何况,满朝之中能够称作他对手的人也并不多。 诸志飞呷了口茶,沈观裕这里重新又开了口,说道:“听闻阁老早几日得了副好棋?” 说到这个,诸志飞遂笑道:“你的消息灵通!前儿我犯了棋瘾,我女婿便送了我一副沉香木雕成的棋子,颗颗圆润细致。虽然用来下棋稍觉矫情,但那雕工确是极佳。哎,我记得你也是个棋道好手,趁着如今公事不忙,要不今儿夜里上我府里弈两局去?” 沈观裕含笑:“不瞒阁老说,我今儿还真是冲着您这副宝棋而来!” 诸志飞哈哈笑道:“你是个爽快人!既这么着,那今儿夜里,老夫便恭候大驾!” 沈观裕笑应:“敢不从命?” 于英走后,宋寰在公事房竟是再也坐不安稳。 一颗心如同万马奔腾,面前摆着的奏折则像是长了翅膀在飘,总也入不了他的眼,不管如何集中精神,于英那番话也始终在耳边环绕,勉强分了几本折子,实在已支持不下去,遂前去司正大人处告了假,先行回府。 回府也并不见得就能安定下来,反而因为环境没了约束,思绪更是如同脱僵的野马般肆意奔腾。一会儿是当年老爷子受宠时的风光荣耀,一会儿是自打分家后自己在朝堂上的吃力,一会儿是替楚王办成这事后等待他的升官晋职,一会儿又是皇帝施与楚王的各种恩典。 这一样样就像一条条藤,在缠着他的四肢不停地摆荡。 于英若不来这一趟,他反倒只是气怒而已,可如今他找上了他,这就表明他还有机会将沈宓踩在脚底下——沈宓不是自诩清贵名流,不肯沾染这些事吗? 他可没想做什么清流,他只是想保住这身富贵和恩宠而已,假若他答应了于英,那么有皇后在后撑腰,他升官是迟早的事,因为皇后必然也希望她的人占据更要的位置,只要他升了官,要拿捏沈宓,岂不多了许多机会么? 升官是令他动心的理由之一,踩压沈宓则是之二,虽然他还有个做高官的父亲,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宋家也还有个从二品的巡抚,论起来也并不少多少。 可是,他真的又有信心敌得住楚王在背后伸手吗? 倘若他纯粹只是依附皇后,倒也罢了,偏他是要以坏他好事这样的形式投靠皇后,这就等于是伤到了他的逆鳞,作为一个对储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他有可能会不把他这种行为当回事吗? 他这一纠结,便就直到傍晚也未曾纠结个结果出来。 眼见得天边积了沉厚乌云,似是要下雨,遂又负手出了门。 宋萍在正房门口迎了他:“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他没听见,径直进了门。 宋萍望着宋夫人,平日里宋寰也不见得进正房吃晚饭,今儿进来了,自是连忙迎上,说道:“老爷在想什么呢?萍姐儿问你话你也不曾理会。” 宋寰闻言往宋萍看去,只见她粉面桃腮竟是投手投足都有着过人之姿,不由又犯起心思。 萍姐儿已经满了十二岁,到得明后年便可开始留意亲事,假若他这官位不升,那么必然也高攀不上什么权贵。 她攀不上权贵,那将来自己的儿子便就得不到来自姐夫的什么帮衬,儿子得不到帮衬,便始终又比他人要落后一截,——听说沈家几个子弟都聪明又有悟性,而他们家的姑娘也历来教养得好,从这点上就又比他强上了一层! 他一颗心竟就又浮躁起来。 宋夫人见他盯着女儿拧眉呼气的模样,连忙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萍姐儿做错什么了?” 宋萍也委屈地靠近她,嘟着嘴看向宋寰。 宋寰叹了口气,走到桌畔坐下来,想着自己这么样瞎琢磨也不是个事,便就叹道:“今儿郑王跟前的于公公找我来了!”说罢,便就将前因后果俱都与她们说了,又将自己如何琢磨的跟她们说了个透。L ☆、268 撒谎? 这家里头并没有别的人,儿子宋颖和宋玮又太小,后来一个妾一个通房自然不能参与这些,而他一个四品官而已,又并不能养什么食客,就是朝堂里有几个私下要好的,这种事又极敏感而不宜声张,因此除了她们母女,他竟找不到人来说这事。 宋夫人也是读过书的,家里祖上都做官,不过谈不上什么世家望族罢了。打小就在官宦后宅里混,朝堂上太深的水没涉过,但这些套路上的东西却也是一说就透的,闻言她就站了起来:“照你这么说,你是得到了皇后娘娘和郑王的青睐?” 宋萍也是一脸诧异。 宋寰拧眉吐着气:“他们两边都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楚王先行开府已经可以开始经营,郑王却要等到明年,我想接下来不光是我,朝中很多人都会成为他们的目标。这就是场赌博,你押中了,最后便能大获全胜,没押中,就只好自认倒霉。” “那你呢?你想好了不曾?”宋夫人有些急切地问。 “我这不是正愁着么?”宋寰气躁地。 宋夫人不言语了,但是那闪烁的目光里,却又浮现出一丝兴奋。 能得到皇后和郑王的青睐,这是多么有脸面的事!宋寰是宋家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头还有个弟弟,宋家老爷子在时虽然也风光无限,可家一分,失去了老爷子在头上罩着,到底逊了不少色。 她嫁到宋家十四年,分家这十年里早忘了恩宠是什么样子,每次进宫觐见也只能依照品级随在别的命妇后头默默叩拜,假如宋寰受到了皇后的赏识和重用…… 她真不敢想! 皇后膝下如今只有一个郑王。她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将他推上帝位!皇后比淑妃可强多了,至少朝中如今支持立嫡的还是居多,皇后又历来贤慧端庄,皇帝到最后自然会顺水推舟立郑王的,眼下他那么宠淑妃也没有立楚王,不就是明摆着的吗? 而等郑王当了皇帝,宋寰也肯定会飞黄腾达。最起码到时候升个一二品是不成问题。那样的话,她岂不就成了可以时常进宫与贵人们叙话的一品诰命了么?那该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她这么想着,心情竟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劝说,却又被他阴着的脸色打消了勇气。 最后见着宋萍仍在一旁,遂就将她拉过来,手扶着她的肩膀。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你父亲定非池中之物,当年你生下来时那路过的游方和尚便说你将来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如今看来,只怕是逐渐在灵验了。” 宋萍日常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母女间早就有了非一般的默契,眼下宋夫人在想什么她岂能听不出来?她自己一颗心其实也是砰砰跳的。眼下郑王楚王争储争得那么凶,若是宋寰相助郑王夺储成功,那该是多么振奋的一件事! 诚然宋夫人口中那游方和尚的话并不可信。可是宋寰能够有机会发展总是件好事。 起码他升官之后从此她也可以跻身京师名媛之列,不必再被人排在一路闺秀之后。她宋萍不缺样貌不缺脑子,虽不说要凌驾许多人之上,起码也可以轻松击退一大批自诩美艳聪慧实则姿色才智俱都平平的大家闺秀。 老天爷这是在伸手给她机会吗? 她回头看了眼宋夫人,然后走到宋寰身边,说道:“父亲何必这般忧急?依我看,郑王并非就一定会输,既然父亲已然把楚王给得罪了,又早已然明白眼下这形势,不应下来恐怕连郑王也要得罪。左右都是得罪人,还不如干脆帮了郑王,如此也让皇后记得您的好。” 宋寰其实早已经倾向于答应于英。 只不过总要想想还有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这个时候旁人的意见则犹为重要,稍稍一句话顺了他的心意便能产生巨大效果,他听宋夫人提到宋萍算命的事时已是有了些动容,再听到宋萍这么一劝,那颗归顺皇后郑王的心竟是已活蹦乱跳起来了。 “你们都觉得我应该答应?” “当然!”宋夫人忍不住欢喜:“皇上赏识老爷,这可是咱们家的体面,如今夺储之事八字才有一撇,那楚王也不过是仗着淑妃的恩宠而已,淑妃也并不年轻了,后宫那么多美人,又不时会有充盈,谁知道皇上会宠她到几时? “等到她年老色衰,说不定皇上想都不必想,便直接定了郑王。” 宋寰听闻不由点头,郑王到底出身正统,虽是嗣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无论如何有着嫡出的招牌,他就比楚王胜出许多,从这点上看,他又确实没有再纠结的理由。 不过,这到底是妇人之见,他还需要再仔细想想。 日暮渐浓,华灯初上。 刚用过晚饭,沈宓便就披衣去了书房,沈宓接过华氏端来的一盘秋梨,也屁颠屁颠到了墨菊轩。 进门她拿了只梨啃着,伏在书案这头望着沈宓:“老爷已经回来了。” 沈宓眼皮也没撩地看着手上的书,“我知道。” 沈雁卡嚓啃了口梨,又道:“你不去关心关心事情会怎么发展?” “能怎么发展?”沈宓翻着书,漫不经心地道:“他们又没有楚王涉嫌欺君的确凿证据,二则就是有证据,老爷也不可能因这个去揪他,而且楚王既然要暗中做下这勾当,必然也早就跟皇上留了底,说不定早就借淑妃的口表示过也许会有人以此针对他。 “这些事老爷都能够预想到,他又怎么会还去做?” 如今事情已然与他无甚大关系,他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了。 沈雁见他话语里对沈观裕透着极大信心,不由道:“那如果他们要反转,又会采取什么办法?” “这我可不知道了!”沈宓瞄了她一眼。 这时窗外划过道闪电,几道雷声闪过,天上竟飘起雨来了。 雨声打得屋瓦啪啦啦作响,沈雁深怕呆会儿雨大湿了鞋面,遂也不敢多呆了,招呼福娘拿起灯笼便就准备回房。 才走到门口,忽一人披着雨粉走进来,想是没料到她在此,见到她时怔了一怔,才又垂头行礼。 沈雁认得是曜日堂的林泉,心下一动,不由道:“你有什么事?” 林泉又冲屋里的沈宓见过礼,才又道:“回二爷,二姑娘,老爷今儿原与诸阁老约好了夜里去诸府下棋,但这么大的雨,他的风湿腿疼又犯了,正躺床无法赴约,因而遣小的来传话给二爷,请二爷去诸府走一趟,跟诸阁老赔个不是。” 沈雁回头望着沈宓。 如今这种事情沈观裕已经很少惊动他,一般都是唤沈宣代去。忽然之间又来传话跑腿,难免让人意外。沈宓凝眉顿了下,站起来:“四爷不在府么?” 林泉道:“四爷奉了老爷之命正在改书稿,而且老爷说诸阁老身为首辅,失信于他本已不敬,假若二爷能亲自去,多少也显得更有诚意些。” 沈宓顿了顿,便就道:“知道了。” 林泉告退离去。 沈宓这里便就吩咐葛舟去备车。 沈雁这倒又不急着回房了,跟屁虫一样随着他回正房更了衣,又与华氏送他到二门下上了马车,这才又回房去。 雷雨声轰隆隆地,睡觉的话一则太早,二则雨声这么大也睡不着,便就点了炉香,坐在窗前写字。房门推开,一阵风吹得琉璃罩内的灯火闪了闪,是青黛提着一篮子湿漉漉金黄的大柑橘走进来,不由放了笔:“哪里来的橘子?” 青黛道:“鲁御史去岭南出公差回来,带回来好几筐橘子,方才过府来串门,便带了一筐与咱们老爷。老爷让各房里都拿了些。” 沈雁闻言抬起头来:“鲁御史来了?” 青黛道:“老爷在书房里与鲁御史说话呢。”说着将篮子放在桌上,拿干布擦干净橘子上的水,给沈雁剥了一个。“看这模样就很甜,姑娘快尝尝。” 沈雁脸上却满是诧异。鲁思岚的父亲如今是沈观裕的下属,办差回来串个门自是寻常。但沈观裕不是犯了风湿,正躺床敷药么?风湿痛犯起来是很让人吃不消的,他既然连坐马车去诸都去不了,又怎么从房里去到外书房跟鲁御史说话的? 沈观裕在撒谎?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诸志飞是当朝首辅,而沈观裕在朝上与这些元老关系都还过得去,既然与他约好,他就没有故意失信的道理,而他眼下自己不去,反倒支使沈宓冒雨去诸家赔礼,难不成他跟鲁御史有什么机密要谈? 她问青黛:“是谁去上房拿的橘子?” 青黛道:“是奴婢去的。” “那老爷和鲁御史在书房说话,可曾有让人回避什么的?”她问道。 “哪有?”青黛将橘子皮掐成一点点的碎末丢进灯台,空中很快飘出股清新的橘子香,“外书房房门大敞着,侍侯的人都在门口立着呢。奴婢去的时候还听到鲁御史绘声绘色地说起南边见闻,直到奴婢走时他们还在说端州的砚台,这又何须回避?”L ☆、269 窥破 若是这么说,那的确是不需要回避什么。 可是既然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那沈观裕又为什么不去赴约? 沈雁真真是纳闷起来。 默了片刻,她招来福娘:“你让庞阿虎去诸家周围看看,有什么异常不曾?” 当然沈观裕不可能设什么陷阱让沈宓去跳,不过事关她的家人,一切异常都值得深究。 沈宓到了诸家,门房听说是沈二爷,连忙让了进去。 诸志飞正已经沏好了茶等沈观裕,听说沈宓独自到来也是讶了讶,迎出门口一看,果然见沈宓稳步而来。遂含笑道:“子砚,你父亲呢?” 沈宓到了跟前,不由微赧着揖首下去:“家父因为天雨,犯了风湿骨痛,特遣晚辈过来向诸阁老告罪,弈棋之约,恐怕得改日再赴。还望阁老海涵。” 诸阁老含笑望地,稍顿道:“下这么大的雨你专程过来就为了告个罪?那未免也太煞有介事了。我听说你的棋艺并不输于令尊,他勾出来我的棋瘾却又爽约不来,你既然来了,不如就代替他与我走两局。” 沈宓听闻,竟然无法拒绝。 诸府听雨轩里摆开了棋局,这边厢只隔了两条街的宋府一片安静。 宋寰在书房里看了会儿书,眼见得外头雨声小了,又略有困倦之意,正打算回房,门外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抬头望去,只见常在身边的伙计三福跟在府里的管事宋茴身后匆匆地到了门槛下。 宋茴拂了拂一身雨粉,匀了口气跨进门来,说道:“老爷,敢问上次冒犯您的那个通政使通政。可是麒麟坊的沈家的沈二爷沈宓?” 宋寰倏地凝了眉:“你提起他作甚?” 宋茴忙指着身后的三福,说道:“方才小的遣三福去庄子里传话,三福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外屋檐下遇见两个避雨的人闲聊,说是沈宓眼下正在诸阁老家中,陪着诸阁老下棋呢!而且听他们的口气,还是诸阁老邀请沈宓上门的。” “在诸家下棋?”宋寰声音怪气起来。面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当然。下棋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沈宓什么时候竟这般得诸阁老的青睐了?诸志飞是首辅,也是唯一能够当廷直接回驳皇帝决策的人。虽然皇帝登基十年来诸志飞还并未曾这么做过,可许敬芳郭云泽等人皆与他同声共气,他的势力绝对可称当朝第一! 平日他去到诸家都得小心翼翼,沈宓竟然受邀与他弈棋? 宋寰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怎么他如今竟觉得沈宓处处得意,而他宋寰却处处失意呢? 负手默了下。他抬头望着三福:“你方才见到的那二人,是什么人?他们如何得知沈宓在诸家?” 三福忙道:“回老爷的话,那二人皆穿着质地不错的家丁服,像是住在诸家后巷。要去莲香楼办什么事,但途中骡车坏了,只好在咱们府外避雨。小的因想听个究竟。故而没曾上前惊扰。他们没说几句便当真有骡车从街尾赶来,然后便上车走了。” 住在诸家后巷?诸家后巷里住的都是诸家的家生子们。而且从诸家到莲香楼的确需要经过宋府,这么说来,方才那两人正是诸家的下人,而沈宓受邀到诸家去的消息也是真的了!他们冒着雨赶去莲香楼,自然是奉命前去打包莲香楼的酒菜了! 宋寰想到这里,胸里的酸意竟然直接化成了油,源源不断地浇在心底那股嫉火之上! 照这样下去,他别说把沈宓挤出通政司,也别说自己升官来踩压他,只怕在他得意之前,人家早就已经爬到了他的头顶成为见面的时候高仰着下巴等待着他俯身行礼的那一个! 他倒不指望一步登天连升三级,他只希望能够爬沈宓头上狠狠赏他几个耳光! 而眼下他就有机会,只要答应了郑王,只要帮他办成那件事,他的机会就来了! 纠结了一整日的问题忽然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他蓦地转过身,盯着宋茴二人望了片刻,然后抬手摆了摆,让他们退了下去。 雨声转小的时候,沈雁这边也在侧巷里等来了庞阿虎。 她站在屋檐下,头顶仍然有福娘撑着的纸伞,望着阿虎,她拢了拢披风的衣襟,说道:“你是说,诸家一切正常,但是却在诸家后巷里发现有我们家的人穿着诸家家丁的衣服?” 庞阿虎点头:“而且小的尾随了他们一段,他们到达两条街外一户姓宋的人家屋下下来,然后莫明其妙的说了番话就又上车走了。” “姓宋的人家?”沈雁被这个宋字勾动了心事,诸家住在城西,印象中宋家也住在城西——她锁眉想了下,立即道:“那条胡同是不是叫东堤胡同?”她曾经路过东堤胡同的宋家大宅,宋家如今虽然分了家,但根据历来分家不远离的传统,宋寰的宅子理应也在附近! “对,正是东堤胡同!街口牌坊上都刻着的。”庞阿虎也粗略认得几个字,不然的话沈雁这样的读书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不会请他办事的。 沈雁听着他这话,却是止不住地纳闷起来了! 既然沈宓是沈观裕派过去的,那么那两个家丁也肯定是沈观裕所遣,他们特地打扮成诸家家丁的样子专门去到宋家门前究竟是为什么?那个宋府十有*就是宋寰的宅邸,沈观裕难道盯上宋寰有什么阴谋? 宋寰针对沈宓的事情不可能瞒过他的耳朵,今夜之事一再有异,很难让她不想到这方面去。 可是眼下这当口,沈观裕不是该把心思放在如何破解悬赏这事上吗?他怎么还有闲心来替沈宓处理这种其实用不着他出手的小事? 难道说,这个宋寰正好就在他的应对计划之中? 想到这里她脑中嗡地一响,浑身也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沈观裕到底执掌过内阁,他谋略上并不输人,假若诸阁老乃至沈宓以及宋寰都成了他的局中人,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可倘若他已然在动了,那么庞定北岂非就真要坐上五城营这把交椅了? 虽说她对这件事并没有明确地选择立场,可这也不代表她就愿意让皇后白得这个便宜。毕竟她已经弄倒了刘俨,事情走到这一步,若是再让皇后得逞,又等于前功尽弃了。 这事她得好好想想。 望着面前雨丝凝神片刻,她回头示意让福娘赏庞阿虎些银子。 庞阿虎接过来,称谢告退。走到雨里他忽然又倒转回来,哈腰与沈雁道:“有一事小的想请求姑娘示下。”得到应允,他便又接着道:“小的承蒙姑娘这么久以来的关照,手头也积了些银子,想请示姑娘,小的能否在坊外盘个小门脸儿做点小买卖?” 沈雁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摆摆手便就让他退了下去。 这里回到碧水院,便就满脑子官司了。 她若不知道这件事还好,可眼下既知道,又怎么能无动于衷?不管怎么说,皇后是她的两世仇人,沈观裕如今已不能纯粹站在亲人的角度来看待,除了亲人的身份,他还是她仇人的助手,不干扰一下他的计划又还真对不住她这颗急欲的复仇的心。 可是,却又不能够将沈观裕牺牲进去,她要怎么办? 这一来竟然再也没法静心安歇。 沈宓这边直到亥时两刻才到府,沈雁不想让他知道庞阿虎的存在,因此并不打算将获知的事情告诉他,反正沈观裕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这点她是可以确定的。于是也没有上正房去,在床上辗转到三更,终于睡了。 翌日早上起来,沈雁便就唤来葛荀:“你这就去魏国公府求见韩将军,告诉他让他盯着宋寰,就说姓宋的很可能跟皇后党的反扑有干系。” 悬赏这事是她求韩稷帮忙才弄出来的,虽说这事跟勋贵也关系甚大,可到底没她这件事作引,他不一定会这么做。 眼下沈观裕既有了对策,她自然是要提醒韩稷一声,而她又不能够让他知道沈观裕现如今正为皇后和郑王卖命,只能挑重点的给他,而他们怎么利用宋寰她并不清楚,但韩稷得了这个消息,他会想办法搞清楚的。 葛荀出了门后,她则又坐回榻上盘算起来。 然而韩稷此刻却并不在府里,而是在五军都督府里与薛亭董慢吃茶。 官仓疑案以数日时间迅速得破,各国公府以及麾下亲兵亲将们简直个个云开月霁,就连皇帝也束手无策,简直叫做大快人心。而官仓那事当时是韩稷为了替顾颂以及薛亭董慢引开刘俨的盯梢而设,因此这个中的蹊跷,他们怎可能不清楚? 董曼道:“眼下人也捉到罪证也到手,我倒要看看皇后他们还怎么翻盘?前些日子我父亲和祖父愁得眉头就没松过,可昨日爷俩儿突然间就来了精气神,晚饭还喝上酒了!还是稷叔厉害,不声不响把他们阵脚全部戳乱,这次帮我们董家说了这口气,可真要好好谢你了!” 说着他双手举起茶来,冲韩稷揖了揖。 韩稷笑了笑,伸手将他的茶按下。L ☆、270 帮忙 薛亭拍了董慢一巴掌,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在这里说这些,也不怕给稷叔惹麻烦!你要是真有诚意,就该好好置上桌酒正正式式地答谢。你这算什么?这茶都还是稷叔的呢!也忒小气了!” 董曼摸着脑袋瞪他:“我还不知道,要你来教我?要不是这事不能让大人们知道,我早就欢天喜地地把稷叔请回去了!” 薛亭望着他哼哼冷笑。 韩稷闲着无事,也就不介意他们插科打诨。 薛亭顿了会儿,忽然正色道:“不过说真的,这次最该感谢稷叔您的,应该是楚王才对吧?假若不是稷叔拿官仓这事出来引开注意力,楚王哪里有那么好的机会挤掉庞定北?假若楚王够意思的,怎么样也得想办法给韩家弄个人去五城营罢?” 听到这里,董慢也往韩稷看过来。 韩稷摸着下巴正要说话,门外衙吏却走了进来,禀道:“将军,贵府上有人来传话。” 说着退到一旁,陶行便就走了进来。先与董薛二人行了礼,然后走到韩稷面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什么。 而后就见韩稷目光闪了闪,脸上的轻松变成莫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董慢不由得问。 韩稷招手让陶行下去,望地沉吟了许久,才说道:“你们俩与各衙门乃至宫中都熟,眼下我走不开,你们替我去查个人怎么样。” “谁?”二人立时涌上来。 韩稷微倾了身子,说道:“通政司通政宋寰。你们去查查,他今儿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尤其注意他跟皇后的人有无接触,动作越快越好,越详细越好。” “还以为多大事呢,包在我们身上!” 薛亭听得姓宋的有可能跟皇后接触,顿时拍着胸脯。 宋寰自被昨夜的消息刺激,一大早便就踌蹰满志出了门。 早朝后也不等于英来找,便就直接找了个由子去了端敬殿。端敬殿乃是皇子的住处。平日里往来侍讲侍读的官员并不少。也还有些皇帝指派过去办事的人,因而他的到来并没曾引起谁的注意。 于英在殿外老梧桐树下见了他,听得了他的准信。顿时便一改昨日的傲慢,谦逊地道:“大人高瞻远瞩,实令小的心生钦佩。那么今儿夜里就劳烦前去柳府跑一趟了,皇后娘娘已然答应。这件事若是办成,年前总归会让大人再升一升的。 “而为免引人注意。这次就暂且不与大人相见了,一切就拜托大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方玉璧,放在他两掌之间。 宋寰知道面见皇后不易。而郑王又还是个提线木偶,他也没有什么兴趣见他。低头看着玉璧莹润丰泽,上头还有古早的文字刻饰。知道是难得一见的古物,因而连忙面向钟粹宫方向拜了两拜。又转向端敬殿方向拜了拜,才又告辞离去。 宋寰前脚出了端敬殿,薛亭董慢后脚就到了这里。皇宫对于外头陌生人来说大得很,可是对于父辈们曾在宫里做过侍卫亲军指挥使的他们来说,除了后*宫,就就没有他们插足不到的地方。他们俩以及韩稷和顾颂打小就在宫里走动,要打听个消息也是易如反掌。 两人在端敬殿溜达了一圈,然后上郑王处打了个招呼,便就推说还要寻顾颂跑马,出了宫来。 到得五军营韩稷的公事房,薛亭迫不及待跳进了门槛,而随后进来的董慢而无比默契地将门踹关,也一纵到了书案前说道:“那个姓宋的,果然去过端敬殿,而且还跟郑王面前的于英会过面!至于说什么就不知道了,总而言之他到目前为止只去过这个地方,跟于英肯定也不是头次见面!” 半仰在摇椅上的韩稷一手搭在下巴上,目光也跟着深黯起来。 沈雁让人传话给他,说宋寰可能会是皇后翻盘的关键,他本是不信,宋寰只不过跟沈宓有矛盾而已,怎么会突然卷进这宫斗漩涡里去?再说了,在这之前他也曾让人去查过宋寰,并没有发现他与皇后或淑妃有什么牵扯。 可薛亭他们探查的结果却由不得他不信,如果宋寰跟皇后无关,那么他一个堂堂四品官员,且又是天子近臣,为何会与于英私下联络?而且正好赶在这当口……沈雁不是那种凭空臆测之人,她既说宋寰会是皇后翻盘的关键,那么他十成十就是。 事情到了这步,他是肯定不能让它出漏子了,但是皇后又会怎么利用这个宋寰呢? 他直起身子,搓起了下巴。 “稷叔,要不要咱们俩去把这个姓宋的揍一顿?”薛亭大拇哥儿指着外头,发狠道。上次办刘俨他们都没插上手,令得事后都扼腕了好久,这个姓宋的既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脆就让给他们俩来收拾好了! 韩稷闻言却是抿了口茶,正色道:“宋大人是朝廷命官,你们说的这么是什么话?可莫再弄出什么装鬼的事来,到时候又让我给你们擦屁股。” 薛亭搔搔头,还待要再说,董慢却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就是,稷叔说的对,宋大人是朝廷命官,咱们可该敬着他些!”说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道:“我们坐了这么久,就不耽误稷叔办公了罢?先走,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薛亭与他从小抬杠到大,简直有如一对油盐罐子,看他眼角儿略略一飞,便就知道他有鬼主意,顿时配合地一拍脑门,说道:“说的是,这都快晌午了,我还说好了回家陪我祖母用饭呢!稷叔告辞,有什么吩咐你再让人来吱个声儿便是!” 说着与董慢勾头搭脑的跨出了门槛去。 韩稷望见他们出了衙门,若有所思地抚着杯沉吟了片刻,也起身拿了马鞭,出了门。 衙门对面巷口里藏着的薛亭董慢等他漫步上了街头,才又走出来。 “你刚才干嘛要拖着我出来?那皇后这般暗中作弄你们家,你难道还认为那当了狗腿子的宋寰不该打?”薛亭再也忍不住地说道。韩稷虽然没有明说宋寰跟皇后是什么关系,可他们又不是傻子,皇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董慢啐道,“你没瞧出来稷叔压根就没打算让我们掺和这事?要不然他为什么只让咱们去查人又不告诉我们这宋寰究竟哪里惹了他?他总不会就因为他跟端敬殿往来就要查他,而且看他不顺眼吧?咱们明着问不到结果,来暗的便就是了!” 薛亭茅塞顿开,却又不服气他,“那你说怎么个来暗的法儿?” “自然是跟踪。”董慢望着韩稷离去的方向,勾起唇角道:“咱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出门,肯定跟这事有关,五城营这事可拖不过明日,咱们今儿只要跟定了他,就没有查不出来的理儿!” 薛亭一听深以为然,遂连忙叫住了路过的一辆马车。 宋寰揣着那块玉璧回了衙门,一整日都开始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为这块璧有多值钱,而是这一答应下来,事情就只能成功而不能失败。柳亚泽乃是皇帝又一心腹大臣,此人又十分油滑,平常人想要见得他面不是件易事,想要与他议及这等朝政大事更非易事,三天时间已然过去一日半,今儿夜里若他不能办成,便没有时间供他补救了。 办不成倒也不至于要命,可是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他还能够回得了头,继续看着沈宓成日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吗?又能继续认命地呆在通政的位子上,无限地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升迁吗? 为了这些,他都只能埋头去做,竭力去做。 在公事房整理了几本奏折,见得司正大人先行下了衙去,便也托辞去宫里送折子而回了府。 回府之后他便让人给柳府送去张拜帖,言明晚饭后登门拜访。 宋家跟柳家并非全无往来,只是到了他们这一代来往少了而已,只要他抬出身为封疆大吏的宋家老大这块招牌,料想柳亚泽并不至于连见面的机会也不给他,而柳亚泽是皇帝的心腹,他只要把皇帝已经属意庞定北的这层意思一捅破,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 这一日琢磨下来虽不说胸有成竹,倒是也摸得了几分底,眼下便只等天黑好行事。 宋夫人和女儿知道其已然有了决定,各自也欢喜不已。宋萍拿着那块玉璧更是把玩了许久,静默了许久,才又交给宋夫人郑重收起来。 这里韩稷回了府后,则立时叫来了陶行:“从眼下这刻开始,你带两个人仔细去盯着宋寰,不管他有什么动静,要去到哪里,你都来告诉我。” 陶行这里出了去,他便就坐在椅上出起神来。 辛乙沏了壶菊花茶进来,又搁了两丸莲子米那么大的药丸在他面前案上,说道:“宋家势力也不算小,皇后若是想拉拢宋寰,也不在意料之外。起码他如今呆在通政司,职权与沈宓是一样的,皇后拉拢不成沈宓,拉拢了他的话,也不算吃太大亏。”L ☆、271 坑呢? 韩稷将隐药丸拿在手里,一面剥开表层的蜡,一面说道:“可我纳闷的不是这层,而是沈雁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消息?她怎么会知道宋寰会跟皇后有关系?”他微哼着看向他:“千万别告诉我这是因为她聪明,除非她真是妖精变的,否则我可不相信她能耐到这个地步。” 一个人再聪明,当然也不会在足不出户且又未豢养能人武士收集情报的情况下猜度得这么深。 辛乙沉吟,“也许是来源自沈宓?” 韩稷再度微哼,“如果是来自沈宓,那么沈宓自己也会想办法阻挠,为什么她偏偏只来告诉我?” 辛乙微讷,“少主怎么知道她只告诉了你?” “自然是我打听过了沈宓,而他好像还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撇开脸道。 连沈宓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见沈雁是私下获知的,她瞒着沈宓他能理解,毕竟她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姑娘家,沈宓纵然并非庸俗之人,可他到底身为父亲,有些事情若是出了格,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妙,比如她与他如何密谋扰乱朝纲,沈宓若知道她胡乱到什么程度,会放纵她才怪。 所以她得瞒着他才能达到跟他合谋拉下皇后与郑王的目的,他理解。 可是因此他也想到,到如今为止他也不曾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针对皇后? 她尚且不过十来岁,与皇后正面接触的机会屈指可数,有皇帝的恩宠,皇后也不可能对沈家实行什么不好的手段,而刘俨的那些伎俩更是在她提出与他联手之后。到底皇后做了什么,引得她这么样不顾一切地报复? 原先他并不曾深想这些,因为这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好奇,想她小小年纪,养在深闺,眼下她却又能确知宋寰与皇后在接触。可见她还有隐藏未露的消息来源。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辛乙沏了杯花茶给他。 他接过来。将两颗药和水吞了。 陶行回复的消息很快,韩稷才服完药用罢午饭他就回来了。 “宋寰方才派了人递拜帖去柳阁老府上,小的们潜藏听来。他似乎是想要趁夜求见于柳阁老!” “柳亚泽?” 韩稷与辛乙相视了眼。 柳亚泽是御前宠臣,如今又是皇帝在内阁的唯一势力,此前内阁有诸志飞压着没曾对五城营这事有所表态,可眼下都到了这地步。不代表他还会袖手旁观。 纵使皇帝不会唆使好不容易塞进去的柳亚泽单挑诸志飞等一众人,他也还是有强大的实力。只要他站出来质疑这案子的真实性,那无论如何皇帝也会借题发挥,与柳亚泽上下呼应,以案件存疑为名重新将悬赏任命的旨意视为一纸废书了! 宋寰既是准备上门去找他。十有*就是为了说服他出面翻案,毕竟皇帝属意庞定北,柳亚泽作为心腹。也没有不帮他们的理由! “原来他们竟是打的这个算盘!” 韩稷左肘搁在案上,望向陶行道:“你先去想办法在拜帖上作点手脚。不管柳亚泽怎么想的,先都不能让他知道有这回事。董家如今一肚子怨气,皇帝眼下定然不会轻举妄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主动去撩拨臣子拿这事再作文章的。 “我猜这一下晌的时间宋寰必然会拿来等回音,而他若要亲自上门找柳亚泽,必然也要到晚上。要做就做利索点,你天黑后,带人埋伏在他去柳家的路上,想办法把他给劫了!只要他找不成柳亚泽,自然就成不了事。” “是!” 陶行颌首离去。 韩稷等他走后,也回头交代辛乙:“再送个信去沈家给那丫头。把宋寰要去找柳亚泽的事告诉她,然后把我的打算也告诉她。” 辛乙也自照办不提。 荣国公府这边,顾颂才刚刚随顾至诚结束半个月的大营生活回到府里,宋疆就来禀说薛亭董曼来了。 在大营里这半个月虽然充实,但同时对于正值少年的他来说,未免有些枯闷,听说他们到来,便立时蹦出了门槛,到了正厅。 “你怎么这么慢?”董慢见到他便扑上来捉住他的手,出乎他意料的脸上尽是焦灼之色。顾颂也讷了闷,薛亭这边厢便就开口说起来:“你可知道五城营悬赏捉贼这事?”还没等顾颂反应,他们便将方才在韩稷处所得一五一十说将起来。 “你们说宋寰跟皇后有牵连,然后他们密谋这次翻了郑明策缉贼这案子?”顾颂听完也怔住了。 他最近先是消沉了几日,后是随着顾至诚去了大营,朝中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董家也去过几回,而且这案子本是韩稷当时为引开刘俨设下的障眼术他更是清楚,韩稷的本事他是相信的,可他以为到郑明策缉到案犯之后这事便定下来了,怎么又还出来个宋寰? “没错!”薛亭跟着站起来,“这事稷叔虽然没曾跟我们明说,可是他让我们去查那宋寰,我们又查到他跟端敬殿的于英往来密切,之后我们问他他就言辞闪烁,这不就说明有问题吗?所以我们就跟踪了他,看看皇后究竟想怎么翻盘!” 经过刘俨这事之后,皇后与荣国公府已成死敌了,而他们这次暗中挑拨庞定北,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乃是出自皇后之手,可最后获益的只能是她们不是吗?所以如今连董家也把皇后给死死恨上了。四家国公府亲如一家,她这都直接得罪了两家,难道薛韩两家还会一如既往敬着她? 顾颂心结本在净水庵那事之上,这会儿听说皇后暗中还在觑觎着五城营,心里压制已久的那股怒火竟也噗噗蹿了上来!若不是刘俨,他何以会与沈雁变得如此生份?因着刘俨已死,他这口气也只好忍了下来,可如今皇后再生波澜,他又岂能坐视? 既然连韩稷都出手了,他还有什么瞻顾的道理! “那现在稷叔是怎么安排的?”他快速地问道。 “我们见到他回府后就立刻赶来找你了!现在已经让护卫守在韩家四面,方才他们来报说他让陶行去了盯宋寰的梢,我估摸着恐怕皇后他们的重点就落在宋寰身上。他不让我们知道,恐怕是怕我们会坏事,咱们暂且悄悄地跟在暗中盯着他们好了! “到了必要的时候,也好搭把手!” 顾颂可不认为韩稷还需要他们相助,不过既然知道了,他自然是要过去的,就算是帮不上忙,就眼看看皇后诡计落空也是好的!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 他一面催促着,一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两口,提了剑率先出了门去。 沈雁让葛荀去送了信,便就在家等待着消息。 她有把握韩稷会有消息给她的,宋寰这里应该已经是沈观裕的最后一步棋了,这次倘若韩稷能破坏掉它,那么皇后她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做转寰。这事历时虽然不长,但着实折腾得够多了,不定下来,总归是个心病。 心里揣着事,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华氏说今年中秋节会有家宴,让她没事也跟着理理家务,她并没有兴趣。麒麟坊里沈家祖宅虽然住的只是嫡支,可旁支都在京师内外,如无丧年,每年的中秋都会将散布在各处的三代以内的族亲请来聚聚,这也是十几代下来的家训。 在经历了朝代更迭之后,这些旁支里如今也有个别的子弟在朝任官,京官则少之又少,但凡族中子弟,五代内都可在位于麒麟坊北向的静溪书院读书,书院是沈家的私塾,沈茗沈莘他们在进入国子监之前都在书院读书。当初杜峻若留下来,也会是入读静溪。 其实子弟们也常有来往,但沈雁回京不过年半,且又是女孩儿家,就是有族兄弟们上门,她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只有几位女性长辈见过,当然前世里就见得多了,光是每年的家宴就要坐在一处唠不少磕。 所以,对于这场家宴,就是来的人再多,她心里也是有谱的,何况沈家三代以内人数也并不多。 在正房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季氏她们商议琐事,黄莺忽然在廊下冲她使眼色,禀道:“胭脂姐姐寻姑娘回房对帐。” 正愁没有借口开溜,见状便就麻溜儿地退了出来。 回到碧水院,哪知道胭脂却是真有事找她:“姑娘,韩将军有信给您。”说着从袖口里掏出封信,递给她。 沈雁抽开一看,眉头也皱紧了,原来沈观裕是要宋寰去联合柳亚泽? 沈观裕拉宋寰下水,绝不可能只是为替郑王办事这么简单。 她虽不知道他具体怎么做,可也隐约觉得他是挖了个什么坑给这宋寰跳,可他让宋寰去找柳亚泽这件事本身并看不出哪里不对,宋寰一旦去了柳府,那柳亚泽十有*会应承于他,若这里头有陷阱,柳亚泽不会看不出来,到时岂不更是害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沈观裕可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他这计划里的坑究竟又在哪里呢?L ☆、272 听话 她抬头道:“庞阿虎手下如今有几个人?” 胭脂望着福娘,这些事向来都是福娘在处理的。福娘想了想道:“原先只有三个,如今应有五六个了。” “那好。”沈雁当即点头:“你让他带着人守在我们家周围,一旦看到有人出府去,都去跟一跟,若去的是寻常之地便不用理会,若是去的素日不怎么去的地方,统统来报我!” 沈观裕善谋,他要挖坑害一个人,绝不会是随随便便地挖,这件事必然还会牵涉到别的人。韩稷既说宋寰今日必去寻柳亚泽,那么沈观裕的坑也必然会在今日之前显露出来。她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让庞阿虎去死守。 下晌无话。 傍晚时沈观裕回到曜日堂,林泉也来回话。 “宋寰下晌已经派了人去柳阁老府上递拜贴,但柳阁老似乎并没有回音。” 更衣中的沈观裕顿了一顿,转过身来:“你确定是递了拜帖?” “确定。”林泉颌首:“曹欧他们亲耳听到的,而且到如今为止,宋寰也仍然还在等待柳阁老的消息。” 沈观裕望了窗外片刻,重又结起衣纽,说道:“许是拜帖在柳府出了什么差错,柳亚泽与宋寰的父亲有过些交情,纵然与宋寰差了一辈,他也没有理由对他不加理会。”说完他面向林泉:“宋寰等不到拜帖,也必会在今夜去拜访柳府,你如今已可将消息传到楚王府去了。” 林泉颌首,躬腰出去。 沈观裕望着门外暮色,目光在暗影下更显出几分莫测。 熙月堂这边,沈雁放下碗筷。庞阿虎就正好带来了消息。 “府上上房里今儿分别有人去过顺天府尹府上,户部邢侍郎府上,最后是不久之前,府上的护院竟然去过楚王府上。而且奇怪的是,这两名护院在出门之前,他们急匆匆地归来,兄弟们打听回来说。他们似乎是从东堤胡同那带赶来。” 庞阿虎曾经盯过东堤胡同。因而他张口就来。 “楚王府!” 沈雁瞬间被他的话弄怔愣了。府里的护院专职守家,轻易不会有差事派遣,而且她也没听华氏说要派人去东堤那边办什么事。人肯定是沈观裕派去的无疑了!而虽然还有人去过别的几家,而且也都有文章可作,可那两家加起来也不够楚王府一家嫌疑大! 沈观裕让人从宋宅所住的东堤胡同回来后即赶赴楚王府,难道说……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如果她猜的不错,沈观裕挖的坑便是让宋寰去找柳亚泽这件事本身!如今楚王对一切干扰他动作的人绝不会有好态度。何况宋寰已有前科,眼看着事情将成,而宋寰竟然还跑到柳亚泽府上去联合他再来坏事,楚王能忍得了? 沈观裕这也是在借刀杀人啊! 而且这招真真用的不动声色。宋寰在沈宓面前屡屡吃亏,必然心存不忿,他再成心顺着他给皇帝吹耳边风的事继续撩拨。已然得罪了楚王的宋寰则只好顺势倒向郑王,他这一上柳府去的事再让楚王知道。宋寰要是还能在通政司呆得那么安稳,那才真叫怪了! 假如楚王成功破坏了宋寰与柳亚泽的联合,宋寰必然两头受气,皇后和楚王两边他都讨不着好。 而假如楚王没破坏成功,那么他便可助郑王抢回五城营,五城营从皇后手上落到郑王手上,这样虽然不能把宋寰如何,但是等到郑王出宫开府,这庞定北便就成了郑王的人,皇后与郑王必然因此产生矛盾…… 由此可见,当初他提议由庞定北担任总指挥使一事时,就已经是个陷阱了! 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谋虑,早就知道皇后暗中指挥刘俨去拉拢沈宓之事曝露后,他不会再死心踏地帮着她,何况又发生了净水庵这一事,虽然刘俨这番作死皇后应该不知情,可终归都是一丘之貉,皇后其心可诛,那么即使死了个刘俨,日后也还会有李俨、王俨! 可皇后却还以为死死抓住了沈观裕的命脉,以为他不敢有别的想法,却不知,她与郑王的关系就是最大的空门! 沈观裕的想法是不错,但是想到这里她却又轻松不起来。 她是完全不反对老爷子出手治治这帮家伙的,但是庞定北落败,沈观裕在皇后面前就无法交差,纵然他拥护的人改成了郑王,可是眼下郑王一样被皇后捏在手里,到时候皇后无论如何也会给点苦头他吃吧?要不然她日后又如何驭下? 她固然相信沈观裕在行事之初就已经想好了退路,就算皇后问罪他也会想办法保全家人。 可是明知道他会因此承受不堪的后果,她又怎还能袖手旁观?说到底沈观裕会设下这个局,也是不忿宋寰挑动皇帝来为难沈宓,作为沈宓的女儿,她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沈观裕替沈宓默默承受着这些? 既然大家的目标都不是不希望皇后捞着好处,那么她就此插插手也算顺理成章了。 揪着绢子在帘栊下立了片刻,她忽然转了身,说道:“我要出府去,去让庞阿虎安排一下。” “出府?” 胭脂与福娘同时惊呼。天都黑了,她一个千金小姐怎么能说出府就出府?而且听她的意思还并不想惊动府里的人,这种事她们怎么能干?何况净水案那事过了并没有多久! 沈雁看她们不动,遂说道:“我非出去不可。 “你让庞阿虎在外雇辆马车,然后他们几个跟着我便是。然后你让人先去华府跟舅舅偷偷打声招呼,让他暗中派几个护院伴我去趟桂子胡同,就说我想溜上街去玩玩。另外,”她顿了下,“再去送个信到魏国公府。就说楚王应该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最好还是去通知一下他。” 沈观裕派人前去楚王府,必然是为了报讯给楚王,让他前来见证宋寰是如何当皇后的走狗的,他固然会要求手下仔细行事,可是赵家人个个疑心病重,这么机密的事情楚王纵使当场不会多想。事后也会起疑。若是让他顺藤摸瓜摸出点什么来,那显然十分不利。 而如果韩稷亲自上楚王府去通知,那么楚王必然会忽略掉道听途说的这层。沈家的安全性显然就更高了一层。 胭脂她们无法反驳沈雁的话,因为她说起这些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当下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行事步骤,没片刻,福娘便就伴着沈雁轻松地躲过了门房的耳目出了来。 要溜出门倒是容易的。就是难在出门无人护行。 自己手上没人总是不便,可眼下除了借用华家的人也并无办法。华钧成待她最好。见了面虽是把她唠叨了一顿好久,但知道她坐不住爱溜达,倒是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派了府里拳脚最好最为机灵的四位护卫跟了她。 宋寰早早地吃过晚饭。便就进了书房准备。 送去柳家的拜帖并没有回话,柳亚泽本就是御前红人,如今已然升然内阁大臣。更是日理万机,宋柳两家虽是旧识。但却并没有建下什么深的交情,宋寰又已是柳亚泽的晚辈,他不回复,也属情理之中。 但他不回复,宋寰却不能因此退却。 这事必须要办,且非办成不可,他整个下晌便在书房里琢磨说服柳亚泽的说辞。他是进士出身,一身学识也是货真价实,朝中大小臣工他也都打过交道,如何去接触和说服一个人,他不是完全没把握。 八月新月半升上空,四面变得朦胧。他换了身织锦长袍,拿着马鞭,出了府去。 他这里才出门,陶行贺群便就悄然跟上。 而魏国公府这里,劫个把人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在韩稷话下,本没有打算出门的他一身中衣仰躺在藤椅上,翻一本兵书。 猛一听沈雁又传话来说楚王也知道了这件事,当即他便从藤椅上坐起来,面呈惊疑之色。 辛乙走过来:“少主是不是越发惊讶了,雁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看起来就好像整个朝堂都她手掌心上握着似的?” 韩稷抬眼望着他。 他点了柱香,也凝眉回来道:“现如今不止是少主,就连我也觉得稀奇了。” 韩稷站起来,赤脚走到窗前站定,如雕像般站立片刻,忽地又一阵风冲到屏风后穿起衣裳来。 辛乙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给他递楚王府的禁牌,说道:“记得带上这个,入夜之后若没有禁牌,王府里是不会让人进的。” 韩稷走出来瞪了他一眼,就他能耐!偏知道他会这么听话地听她差遣。 他这里前脚出了府,潜伏在暗处的顾颂三人便也就跟随而上。 但韩稷却专门围着城里几条大街兜圈子,而且还专找人多的地方走,如此绕了两圈下来,竟已然不见了人影! “他这是在干什么?”薛亭全然摸不着头脑。“难不成他发现我们在跟踪?” “我看不像。”董慢凝眉道,“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停顿,而是很熟稔地往前走,感觉像是很惯于这么做似的,我看他平日这样应是做惯了。难道他常被人跟踪?” 顾颂也觉得奇了,“他又没做什么别的事,为什么会经常被人跟踪。” 薛董二人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是一个人会在下意识里使用着这么高明的避开跟踪的手法,一定是经常有秘密行动的。 正比如那次在火场里,他为什么会刚刚好那么巧赶到救下沈雁? 顾颂忽然觉得一向自以为很了解的韩稷,开始变得面容迷朦起来。 “现在怎么办?”董慢问。 薛停啐了口:“怎么办,当然是扑到宋府去!”L ☆、273 是她? 沈雁乘着车到了桂子胡同时,暮色还并未很深重。 她挑窗看了看四面地形,挑了个离便于埋伏的地方稍近的巷口停下来。 巷口里停着两三辆马车,应该是附近宅子里的车骑。她们的车藏身在此,倒也并不显眼。 静坐了约有片刻,眼看着暮色全尽,柳府门前的灯笼点将起来,整个胡同逐渐归于安静。这时候胡同口便响起来几声马蹄,几个年轻公子边走边聊路过之后,便就有三十上下一身新整的男子策马行来,沈雁并不认得此人,但是他的表情却印证了他的身份! 宋寰驾着马并不能走快,一路穿梭在街巷之间,约摸两刻钟的样子,便就到了柳府所在的桂子胡同。 桂子胡同外围虽然繁华,但胡同里头却没有人敢在此买卖喧哗,他进了胡同之后一双眼便直勾勾盯着柳府大门,那眼里的热切,还有瞬间微微起伏的胸脯,都说明他的目的地便是这占了约半条胡同之广的柳府! 沈雁屏住呼吸,静静望着。 她不知道韩稷派了多少人,以及谁在此,但她知道除了他的人外,应该还会有楚王的人,她可不能让别的人发现她。 宋寰带着家仆到了胡同口,陶行贺群尾随在后,沈雁自然看不到,而随后跟来的顾颂三人悄声潜到了左首墙头上,却是嗅到了一丝异样凝重的气息。 趁着夜色他们打量四处,当目光落到几丈开外月色下的柳府时,顾颂便不由皱了眉头:“柳府?难道他是来找柳亚泽的?” 这柳亚泽跟他们家乃是上一辈的亲戚,虽然他不怎么来柳家,但这层关系总是知道的。 宋寰来找的竟然是柳亚泽? 薛亭眼看着宋寰进了胡同后便放缓了速度。顿时也直起身子:“十有*就是了!这柳亚泽是皇上的人,皇上也想用庞定北,他们俩一碰面肯定出事儿,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说着从怀里掏出面罩,便作势要蒙着面扑下去。 “慢着!”董慢扬首指着前方屋顶:“前面有人!” 月光底下,前面屋顶上明明毫无动静,这会儿却忽然探出个头来。然后又缩了进去。 陶行见到宋寰将到跟前。遂扭头与贺群道:“可以动手了。” 贺群点头,挪到靠近宋寰处,弹出两颗暗器。一颗击中宋寰的穴位,一颗击中其随从的穴位,只听得两声闷哼,二人便就齐齐倒在马下! 陶行贺群飞快闪身跃下。拿出布袋来将他二人套起。 “姑娘!”福娘低呼着。 沈雁撩帘的手一动,心下也蓦地沉了沉。但她按住福娘。示意她噤声,仍是静静地观察。 这边屋顶上三人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薛亭道:“那是陶行!他们果然是埋伏在这里了!” 董慢点点头,望着道:“我现在纳闷的是。稷叔究竟去哪儿了。” 顾颂正待答话,忽地侧耳听了听,将他二人压趴下。示意着下方。 胡同里自打宋寰他们进来后便没有人出入,很可能是陶行他们已经在街头街尾做了打点。但是这时候。却有三四骑从胡同口进来,马儿是上等的蒙古宝马,速度却极慢,因而蹄声也极轻,缰绳紧紧地握在人手里,看得出来是刻意着蹄声。 顾颂望着打头并排的那两人,不由失声:“楚王?稷叔!” 前头靠左的人白衣绣服,头束着九龙冠,可不正是已然出宫开府行动自由的楚王?而他身边那人,虽然淡月之下看不真切服饰颜色,可是那俊美如画的面容,又怎会让他认不出来那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韩稷? “原来他去了找楚王!”薛亭声音极低地表达着他的震惊,“他怎么会去找楚王呢?” 虽然他们平时跟楚王关系不错,跟郑王也常有来往,可是韩稷费了那么大心思摆脱跟踪为的就是去找楚王,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什么时候他跟楚王之间这么密切了? 董慢凝眉道:“五城营这件事跟楚王关系也很大,也许因为皇后无德,他收到了消息后去卖个人情给楚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薛停点点头,顾颂也不再做声了。 看起来也只有这个解释了,不过就算是因为这个,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去楚王府拜会,皇子又不是毒蛇猛兽,而且皇帝又没有下旨不让臣子与皇子走动,他这么样避人耳目,仍是让人有些疑惑。 三个人口里都不再说什么,但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 马车里沈雁自然也看到了楚王与韩稷,她可没料到韩稷竟然会陪着楚王亲自到来,韩稷也就算了,怎么为着这么点事楚王也会亲自来呢?她本是打算这就要出面的,这么样一来,又要怎么办才好? 如果任凭楚王将宋寰带走,那么计划失败的重责不但得落在沈观裕头上,最重要的是他们明日还有翻案之机,她来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断了皇后他们这条路。而楚王他们肯定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们又岂会有她的顾忌? 现在烦的是楚王在场。 韩稷在倒是不怕,她什么荒唐事儿他都陪着干过了,也不差这一桩。 楚王若是知道她私底下也干着这种事,又会怎么看她?回头会不会把她这些事捅到沈宓耳里去?散播有损她名声的谣言倒是不至于,他一个男人家,而且他自己在这件事里更是择不清,只要让他相信他们目的相似,应该是不会后患的。 她暗地里权衡着,一面望着街上。 韩稷策马到了陶行二人跟前,随后上来的楚王便已然面色铁青,咬牙低喝着道:“将这厮丢到乾清宫,我倒要看看父皇要怎么收拾他这个两面三刀的恶贼!” 韩稷不置可否。 “且慢!” 正在这时候,安静的胡同里忽然传来阵细碎的脚步声,一道略带着稚音的声音清脆地响起,而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是个少女,只见其身量半高,姿态灵动,淡月下五官高精致秀美,看着十分眼熟。 韩稷原本手握着剑柄,面对突然出现的他们浑身都提高了警惕。然而她越走越近,那轻灵的步伐与沉着的身形看起来却又再熟悉不过,他心下一动,禁不住上前两步,一身的弦又以另一种心情绷紧起来! 沈雁停在他身躯覆下的阴影里,先冲他咧了咧嘴,然后带着恭谨的神色,大方地冲他身后的楚王行了个礼道:“沈雁见过王爷,见过韩将军。依我所见,宋寰并不适合送去乾清宫,否则的话不但对王爷没有好处,还可能给王爷带来无限麻烦。” 韩将军?!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在搞什么鬼?! 韩稷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不知道这种地方,她是怎么来的! 而与此同时,看到突然出现在街面的他,暗中的顾颂也险些失声叫出声来! 他再也不会认错这道身影!自从净水庵那夜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眼下突然之间又见她毫无征兆地出现,那时光竟仿佛交错了似的,使他又重回了那一刻,他心下一阵绞疼,眼泪也禁不住飚了出来! 这边厢楚王见着突然冒出来的她,也不由快步走上来,目露着震惊:“你是,沈雁?” 他也万没想到身为沈家二小姐的居然会在这里,这种时候她不是应该呆在深宅里由丫鬟们团团侍侯着吃茶看书与姐妹们消遣吗?陡然见着她,他说不上什么心情,顿了下又道:“沈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沈雁看了眼一旁瞪着眼的韩稷,坦然道:“不瞒王爷说,我其实也是意外知道了宋寰意图联合柳阁老明日翻案的消息。宋寰在通政司挤兑家父已久,这次不惜挑拨皇上为平私怨,着实非君子所为。我既然知道这件事,自然是不希望他会成功的,果然早早地守在这里,却不想等来了王爷。” 他们那么多高手,她就算避着不出来,多半也逃不过他们耳目。楚王心思深沉,眼下这样的情况,除了跟他说实话没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楚王缓了缓面色,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只是你到底是个女孩子,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自己?为什么不告诉令尊,让他想办法?” 沈雁道:“王爷不知道,我即使告诉家父,以家父的为人,也不会出面阻止,而我却不喜欢吃这眼前亏,所以宁愿自己来。”说完她笑道:“我就是来说几句话就走,如果我早知道王爷也会来,我肯定就不来了。因为王爷肯定比我会办事。” 楚王听到她后面两句话,竟不由自主笑了,说道:“好个不喜欢吃眼前亏。”说完他看看她身后的随从们,说道:“既然来了,那就跟我们一起罢,省得单兵独马又遇上什么危险。我们还得先离开,此处不宜久留。” “多谢王爷。”沈雁颌了颌首,然后乖觉地站在韩稷身旁。趁楚王没注意,又咧嘴冲他做了个鬼脸。 虽说他这德性也挺讨厌,可跟楚王比起来,她又还是宁愿跟他在一起。 韩稷斜过来一记眼刀,满是无可奈何的意味。L ☆、274 顺势 韩稷全程不曾说话,这里楚王伸手一挥,身后两名侍卫便就走上前,帮着陶行二人将宋寰主仆扛在肩上,然后就近找了个暗巷停下。 沈雁一路紧随在韩稷身后,虽说看不到正面,但从他绷紧的身躯来看,他显然是在生气的。但沈雁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她来这里难道碍着他什么了吗? 她隐约觉出来是在生自己的气,不过眼下他什么态度根本不重要,她得赶紧把事情办完然后回去,华家等不到她回去肯定会慌张,而华氏更是连她出了门都不知道,她在这里拖得越久风险越大,所以,就让他生气去吧。 他们这里一行人去了暗巷暂作停留,屋顶上这边顾颂简直要疯了!沈雁怎么会在那条巷子里,而且他们居然因为全副精神关注着宋寰,都没有发现!她来干什么?她为什么要搅和这些事?而且为什么要上前去寻韩稷说话?这都是男人们的事,她到底来干什么?! 虽然这一年多里他都是在她不断给予他的惊讶里与她相处的,可眼下她居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及接受能力! “那丫头是谁?”薛亭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道。 顾颂神思恍惚地盯着前面小巷,踟蹰了半日,幽幽道:“她就是沈宓的女儿。” 净水庵里刘俨害得他差点杀了沈宓女儿的事董薛几家都知道,虽然不知道韩稷与沈雁那层,可事实上顾颂后来失踪那么多日,他们想不知道他跟沈雁这段也不可能。因而听说这就是沈雁,董慢薛亭都讶了讶。齐刷刷往那头看去。 他们已经隐蔽起来,这时当然已经看不到。 董慢道:“她怎么会来?”又道:“咱们要不要过去?” 顾颂摇摇头。“楚王既然来了,咱们就别露面了。” 他隐隐觉得韩稷与楚王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存在,同时又觉得沈雁与韩稷有某种看了令他不安的联系存在,这让他有些浮躁,现在下去,他既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雁。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韩稷。更不知道如何跟楚王解释他们会在这里。 假如楚王与韩稷关系好到某种地步,他们是不会希望被他们知道的吧?他想起韩稷出门时的那般谨慎,隐约像是捕捉到点什么。忽然有种窥破到最信任的人的秘密一样心虚,对韩稷又有些本能的维护,他似乎不愿意董慢他们关注起韩稷与楚王的关系。 董慢他们没有异议,薛亭道:“先看看再说吧。” 陶行这边将宋寰扛到巷子里。楚王便就问沈雁:“你方才说不能带去乾清宫,这又是为何?” 上次办净水庵那案子时。韩稷全程将沈雁带在身边,他自然是相信韩稷有那份布大棋张大网,将刘俨将瓮中赶的本事,可是沈宓他们藏在杂屋里那段。如果没有沈雁出主意,他怎么可能会那么顺利将沈观裕父子请出来? 总之,他相信这丫头不是笨的。所以他也有兴趣听听她的想法。 沈雁沉吟了一下。说道:“宋寰如果被送去乾清宫,皇上顶多也就是斥责他几句而已。他去寻柳亚泽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触犯朝纲,怂恿他翻案也不曾犯法,加之宋寰本就是利用皇上想要任命庞定北这份心思去找柳亚泽,如此一来,我只怕反倒正中了皇上下怀。 “假如皇上顺势而为,将柳阁老传到宫中,那么他们三人可谓在王爷的推动下达到了共识,这岂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王略顿,禁不住点点头,又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沈雁上前两步,走到宋寰面前,说道:“我的想法是,咱们索性来个釜底抽薪好了。一来让宋寰尝尝什么叫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二来也让他彻底死了这条把庞定北插进五城营的心。”为着沈宓不被卷进漩涡,她句句不提皇后,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楚王道:“愿闻其详。” 沈雁弯腰看了看宋寰身上,扬手扇了扇风,皱起鼻子来道:“釜底抽薪的意思,当然让宋寰达不成目的。咱们今夜劫了宋寰,但他是朝廷命官,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张扬,更不让他知道是出自王爷与韩稷之手。所以一会儿人肯定是要放回去。 “而假如放回去的话,他必然还会去寻柳阁老,我们要做的,就是杜绝柳阁老有被他说动的机会。” 说着,她指了指地上,跟旁边侍卫道:“你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印章之类。” 侍卫望着楚王。楚王扬首:“听姑娘的。” 侍卫便蹲下地来,在宋寰身上一阵摸索,然后果然从荷包里找到枚私章。 有身份的男人们在外通常会有私印在身,沈雁并不惊奇。她又回头与楚王道:“现在就要劳烦王爷若者韩将军以宋寰的名义写封信给柳阁老,以半商量半胁迫的口吻,带点威逼利诱的意思请他明日在朝上对郑明策擒犯一事提出质疑,并请求翻案。” “胁迫?”楚王立时愣了愣。 柳亚泽身为阁老,又是皇帝在内阁唯一的嫡系心腹,他的地位并不弱于许敬芳郭云泽,宋寰有几斤几两,竟敢写信胁迫他?那不会引来柳亚泽的暴跳如雷么?——不对!假若宋寰激怒了柳亚泽,如此不就使得宋寰在他面前再无机会了么! 激怒了柳亚泽,宋寰就是打破了柳家大门也是无用!而纵然这计策并不见得能瞒一辈子,可只要能瞒过这三五日,等到五城营长官已定,到时候就是宋寰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最主要的还是先应付完眼下这危机! 原来沈雁的主意竟是打的这个! 这其实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办法,可就是这简单的法子,却刚好能轻松化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楚王想清楚了,不由冲韩稷一笑:“这写信比闯进宫告御状可轻松多了,不知这附近可有哪里找得到笔墨?” 韩稷自打沈雁出现时起便没出过声,眼下听得沈雁竟是要从柳亚泽这边下手,彻底绝了皇后的后路,也不由暗自点头。但他看向沈雁的目光仍是没好气,他气的不是别的,是她既然使唤他跑腿去找楚王,为什么自己倒又赶到了这里? 其实想想这气也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他竟就是不想拿好脸色对她。 她难道不知道这么样不打招呼跑出来,很危险吗?! 他清了下嗓子,温声道:“陶行去弄些笔墨来。” 桂子胡同里暗潮汹涌的时候,沈府这边,正捧着书的沈观裕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本该是个极好的夜晚,庭院里晓风淡月,空气里夹着幽幽的桂子香,然后他眉头微凝,自打晚饭后到如今,也没见舒开过。 林泉走进来给他添茶,他问道:“宋寰那边可有消息?” 林泉道:“派去的人并没回来,应该没什么异常。” 沈观裕点点头,正要举杯,门外却匆匆进来个人,到了门槛下便禀道:“回禀老爷,桂子胡同有些异样。” 沈观裕忽地凝了眸,但他却仍保持着挺直的身姿,说道:“什么事?” “小的们原是在远处亲眼见着宋寰进了桂子胡同的,但当我们稍后尾随去到胡同口时,却发现不见了宋寰的影子,而这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们的马留在柳府前的大树下,人却不见了!” “是么?” 沈观裕深凝了半晚上的双眼,忽然因为这句话而亮了亮。而微蹙的眉头,也在这一刻松了开来。 一刻钟而已,宋寰能去哪儿?就是进了柳府,门房进内通报的工夫,他也没这么快进门。而就算进了门,马匹也不可能拴在大门前的树下,而该是在平日人客出入的东角门。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宋寰有可能失踪了。 而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他失踪的,而且又有胆子让他一个堂堂四品命官失踪的,除了楚王又还会有谁? 楚王既知道宋寰来寻柳亚泽,必然会阻止,直接劫走他,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干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的确已经出手。只要楚王作出了反应,那他的计划就成功了。 “再去盯着,有消息了来回报。”他重新捧起书,漫声吩咐道。 桂子胡同外围很热闹,铺子也关张得晚。 眼下天色并不算晚,陶行出去溜哒了半圈,笔墨就很快到位,楚王就着珠光,沾墨略想了想,便就写了封软硬掺半的信。沈雁看过后点点头,将宋寰的私信加盖其上,然后仔细封好,交回给楚王。 楚王又凝了眉:“找谁去较为合适?” 送信的人得冒称是宋家的人方为合理。可他身边皆是侍卫,打架或许成,这种要机智应变的事就有些吃力了。 韩稷蹙眉道:“陶行他们常随我在外走动,也是不成。” 他们都往沈雁看来,沈雁便就让胭脂招过来庞阿虎,说道:“这是我的人,平日替我做事,甚机灵的。” 楚王点点头,没说什么。 韩稷却是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着庞阿虎,庞阿虎都忍不住后退了两步。L ☆、275 送你 沈雁把事情简略与庞阿虎说过,然后道:“你就说你是宋大人身边的长随,奉宋大人之命将此信传于柳阁老。记住,要当面呈交!”说罢,又着重地提醒他:“切记,那信必须当面呈交给柳阁老,而且你不能露馅,他说什么你都听着便是。” 庞阿虎略微顿了顿,点头离去。 宋家与柳亚泽并非全无交情,虽然韩稷让人在拜帖上做了手脚,以致于柳亚泽疏忽了过去,可是宋寰前几日在皇帝面前挑起的那桩事端,也显示出他有结交的潜力,假若知道宋寰有登门的意思,他是不会拒绝的。 墙头上三人密切关注着这一切,薛亭道:“他们好像派人去了拍柳府的门,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颂同样纳闷,“难不成他们还有后着?”因着事情诡异,他暂且也把与沈雁的那段给放下了,两眼紧盯着那巷子口,说道:“我猜雁儿肯定是仿冒宋家的人去给柳阁老送信了,咱们乱动只怕还扰乱了她的计划,我看还不如先等她走了之后,再想法子怎么再给皇后捅点什么篓子!” 薛亭一听这话不由嘶了一声,“不就是个小丫头而已,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计划?” 顾颂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们哪里知道雁儿的厉害?不过这种事没必要跟他争论,都是这京城里的子弟,总有一天他们会见识到的。 “哎,那人出来了!” 正在这时,董慢指着前方说道。 庞阿虎才从柳府出来,沈雁就见到了。 等他到了跟前,她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庞阿虎脸上忽青忽白:“小的不负姑娘所托。已然将信亲手送到了柳阁老手上。只是柳阁老看完信后,却是火暴三丈,指着小的将宋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将小的撵了出来,小的也不知有没有坏姑娘的事。” 沈雁笑起来:“他发火就对了!” 不发火,又怎么证明她这法子奏了效? 她回头望着楚王:“现在我要办的事情办完了,王爷若还有什么事尽可吩咐。我这就告辞。” 说完她福了福身。转身就往来路走。 “且慢!”楚王出声唤住她。又走过来,“你都帮我把事情办完了,为了答谢你。我送你回去。” 沈雁扭头看了眼韩稷,然后笑道:“沈雁恐怕无法承王爷的美意。宋寰这里还要放人,放走之后他必然还会有动作,再者他们只剩明日一日时间。王爷若要一举将五城营这职位拿下,依我之见。眼下还须前去大理寺走一趟,去与大人们协调好提前定案为是。” 这些确实都是很要紧的事,楚王简直已没有反驳的余地。 沈雁颌了颌首,不再多留。 楚王这里目送她登了马车。离了街头,遂转头与韩稷道:“宋寰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回王府。料理余下事宜。” 韩稷点头:“恕不远送。” 等他们一行也疾行离去,他回头叫来陶行。吩咐了几句,遂单枪匹马地出街行来。 沈雁靠在马车背上闭目养神,忽听车畔有马蹄声一直哒哒地伴随前行,才睁开眼,福娘已掀了车帘,一看正对上张冷着脸的侧颜,沈雁心下微动,不由趴在车窗上笑道:“韩将军怎么来了?” 韩稷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听说麒麟坊新开了家面馆,肚子饿了,去尝尝。” 沈雁爬出窗来:“我也要去!” 韩稷目无表情,一把将她脑袋按了回去。 但是马速却与马车并驾齐行,一路上再无言语,却是说不出的合拍。 胡同里人都走尽。 顾颂率先跳下墙头,望着沈雁与韩稷先后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薛亭随后跳下来,拍了拍他肩膀:“别看了,现在想插手都没法儿插了。” 顾颂收回目光,双眸转瞬染了冷色:“这些事都是皇后弄出来的,首尾虽然都让稷叔他们料理了,可皇后冲的是对付咱们勋贵而来,咱们又岂能白白跟一场什么也不做?那庞定北不是想另谋高就吗?干脆咱们帮他一把好了!” 说着他转了身,往他们耳边细述了几句。 董慢听完双眼立时绽出亮光:“这主意好!小爷恨的就是这些势利小人!不整他一回,他也不晓得咱们几个的厉害!” 薛亭听完也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往左军营去呀!” 三道矫健的身影披着淡月往来路而去,清幽的桂子胡同,顿时又恢复了比先前更甚的宁静。 沈雁在华府外听华钧成唠叨了足足一刻钟后回到府里,因着青黛打点得妥当,她又只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因此全程倒是无惊无险。 韩稷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抬着杠,当然没有去吃面,看着她进了府门便就走了。 没谁让非他送她,他却似已然认了命,送了她或许不甘心,可是不送,他肯定会不安心。 是,他就当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臭丫头。 桂子胡同这里,陶行按照韩稷的吩咐,将宋寰主仆弄醒后便就放回了原先晕倒的墙角。 宋寰昏睡了不知多久,忽被小厮推醒,立时爬起来一看,还在先前晕倒的地方,而看天色却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之久,想起要办的事还没办,也顾不得追究如何晕倒的了,急忙冲到柳府门口去拍门,没料想到门房去通报回来,却是二话没说便啪地将门关上,无论如何也拍不开了。 宋寰冲到柳府去的那当口,暗处盯着的护院也立时回到了曜日堂。 “老爷,宋寰又被送回来了!” 沈观裕顿了半刻,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回来了?” “没错!他不但被送回到原来的巷子里,而且还去了柳府拍门,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柳府的门房不但不让他进,反而还将他臭骂了一顿,轰了出来!” 沈观裕双目骤凝,眉间浮起丝惊疑。 宋寰既是被楚王劫走,必然不可能有脱逃的机会,诚然鉴于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他们不可能将他挟持许久,但是最起码在早朝之前这大半夜里,是绝不会放过的。可为什么转眼他们又将他放了出来,还将他放回了原地? 更让人不解的是,柳亚泽为什么不见宋寰,而且对他还抱持着这样的态度? 他不由得放下书,站起来。 在窗前伫立片刻,他回头道:“你可还发现些别的什么异状?” 护院想了想,说道:“小的们因为担心曝露行踪,不敢靠得太近,但是也感觉得出来当时桂子胡同静得出奇,看模样胡同两头都已经有人作了打点,不曾放人出入。可是小的在宋寰重新出现之前,却发现胡同里出来过一辆马车,之后楚王率着他的人走了,而后魏国公府的韩稷也单骑出了来。” “马车?”沈观裕凝眉,略想,五城营任命之事事关众国公府的切身利益,且他们勋贵子弟与皇子们皆有交情,韩稷便是在场,倒也不算什么。只是那马车里坐的又是谁?除了楚王与勋贵之外,这件事还能够惊动什么人? 楚王是没有理由再多此一举的,他们只要将宋寰困到天明,那么五城营妥妥地就到了他手上。 那柳亚泽对宋寰的态度,会不会跟马车里那人有关? “你可曾追踪那马车?”他说道。 护院道:“小的们因奉命监视柳府,故而不敢擅离职守。” 沈观裕略带失望地唔了声,回到书案后。 事情有了变化,柳亚泽抵触宋寰并不是坏事,这样一来,皇后等于彻底失去了翻案的机会,五城营从此跟皇后郑王没有关系,虽然说假如没有这番变化,皇后也得不了逞,可宋寰只要把被劫之事陈给皇后,皇后也不难猜到是楚王下的手。 于是他到底还要落上几分成心为之的嫌疑。 诚然,他不惧皇后对他做什么,可是事情眼下这么样一变,事败的责任就完全落到了宋寰身上,试想到明日,他要如何去跟皇后解释他没见成柳亚泽的原因?他没有任何理由替自己辩驳。皇后就是想迁怒于他沈观裕,也已没有任何理由。 如此看来,这番变化倒是既达到了让皇后吃闷亏的目的,又让他轻轻松松地摘除了干系。 假设这番变化是来自于马车里那人,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辗转就到了天明。 这一夜宋寰也如卧针毡,只觉自己无端昏倒在路上必然有因,可又苦思不出究竟是何原因,更是不解柳亚泽何以对他这般抗拒。惶恐焦灼地熬到了天明,眼看已是早朝之时,不得已穿戴齐整出了门,到了乾清宫。 皇帝例行问着朝政,初时无话,没片刻,忽然就有人道:“启奏皇上,五城营群龙失首已有数日,如今衙门内如同一盘散沙,接连几地闹出纠纷也未曾及时赶赴处理,如今南城官仓一案告破,五城营总指挥使一案现如今是否可议决了?” 发话的是都察院御史吕文正。 沈观裕闻言,扭头看了看他。 宋寰闻言禁不住心头一抽,手持笏牌站出来:“南城官仓一案大理寺尚未定案,要议决也是明日,臣以为兹事体大,不宜操之过急。”L ☆、276 定局 皇帝听到此事面上也有些不耐,毕竟这案子拖了快一个月,不管怎么样,当初这悬赏的事是他同意的,现在郑明策又已经捉到嫌犯,他显然也没有办法转口反悔。遂例行问大理寺:“那案子审得如何了?何时能够定案?” 大理寺少卿站出列来,答道:“回禀陛下,已然定案了,此案证据确凿,嫌犯口供与事实毫无二致,经三司会审,昨儿夜里已然定案,判词现在微臣处,请陛下过目。”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份奏折,递交呈上。 大理寺这话一出来,站在前方左侧的楚王唇角顿时勾出抹冷意,并侧身往宋寰处扫了眼。 宋寰正觉得这案子定的有些出乎意料的早,抬头时正好就遇上了楚王这目光,当即心下一沉,不由打了个寒颤。 皇帝看完折子,想来也有些疑惑,遂问沈观裕道:“沈爱卿,这案子不是说三日后方能定案么?如何又提前了一日?” 沈观裕俯身道:“回禀皇上,此案乃是由副都御史孙大人经办,微臣并未亲理。” 孙御史便就走出来,回道:“回陛下,此案证据确凿并无疑点,经大理寺提请,故而就提前定了案。” 皇帝再问刑部,刑部也没有什么疑问,瞪眼望了望下方,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于是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正要开口命兵部写委任状,宋寰却突然打斜刺里冲出来,说道:“皇上!微臣,微臣觉得此事还有可疑之处……柳阁老,您觉得呢?” 他咽了口口水润喉,急切地望着柳亚泽。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纵使柳亚泽不见他。可皇帝不愿意就此妥协大家都看在眼里,柳亚泽作为皇帝的心腹,这个时候又怎么能不顺着他给出的台阶往下走?昨儿夜里他连柳家大门都没进到,本以为今儿还有机会补救,没想到大理寺竟然已经把这案子给定了下来! 这一定是楚王背后作了手脚,才十五六岁的楚王竟然手段已经这般老辣,他已经把他给得罪过了。现在他竟突然抢在他前面把案子定了下来。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他与皇后所合谋之事!他接连两次坏楚王的事,楚王对他的厌憎,都已经表现在方才那一眼里了! 倘若皇后交代的事情他仍是办不成。那他就成了楚王与皇后之间的夹心饼,他还在升迁,还想在朝上混出什么名堂?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并不该因为沈宓而掺和到这件事里去。如果不去挑拨皇帝,他也就不会落到今日境地!朝中那么多臣子都深知宫闱之争这淌水不好趟。他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认为沈宓必然会败在他手下呢? 本来很顺利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全乱套了! 他热切地往柳亚泽望去,希望他能看在皇帝的心意份上,帮他圆了这件事。 柳亚泽面色一直冷凝。听到他点名,目光遂往他这边斜了斜,然后四平八稳走出来。面向皇帝道:“臣以为三司会审足显我朝之律法公正,臣相信大理寺的结果!” 宋寰面色一白。“柳大人,那庞定北……” 柳亚泽斜眼睨了睨他,缓缓道:“悬赏之事乃陛下亲口应允,宋大人仍在口口声声支持庞定北,是不是成心想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失信?想引诱陛下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宋大人,这东西兴许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 皇帝见到宋寰出来,本还揣着一丝希望,见到柳亚泽这么一说,竟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但柳亚泽是他的亲信,他既是把话说的这么斩钉截铁,想来也是有他的考量。反正自打郑明策将嫌犯捉住之日起,他就几乎失去了信心,勋贵的力量尚且还不是他能够动摇得了的,如今连内阁都没曾拿下,他哪里能跟他们硬干。 上次能够借机斥责董家一回,逞逞自己的皇威,已经了不得了。这些日子董家人避不露面,甚至董家父子连早朝都没来上,索性告罪称闭门省,他有什么办法。这宋寰赶在这当口还来提什么庞定北的事,果然没眼力劲儿。 可是就这么放弃庞定北他又着实有些不甘心,虽然眼下不宜与勋贵撕破脸,可是将庞定北挪到五城营总归对他来说还是有好处,想起早前曾授意过沈宓的那件事,便就和颜悦色地往他望去:“沈宓你又怎么看待此事?” 沈宓一早过来见着这风向立马又变了,正暗自觉得诧异,听到皇帝般问,又岂有不知的。 正待斟酌要如何回应,廷外侍卫忽然走进来,禀告道:“启禀皇上,左军营送来急报,说是东阳侯世子庞定北昨夜在营里强行驾马出营,卫兵阻拦时更与之厮打了起来!现已被扣押在左军营,徐国公因告罪在府,故遣人恳求陛下亲审此案!” 这话一出,满庭又皆喧哗起来! 大营里入夜之后无论官级高低,如无上级命令均不得擅离营房,庞定北居然敢公然抗命,这不是找死吗? 原本揣着满腹疑问,正静观其变的沈观裕这时候眉头拧的更紧了!柳亚泽对宋寰的态度已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时候庞定北居然自己又赶巧作死,看来在他布下那盘局之后,这后头竟有不少人动起了心思! 韩稷与楚王对了个眼神,眼里同样有着疑惑之色。 护国公手捋长须淡定若素,顾至诚也在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对于勋贵们来说,这是再没有的好事了!至于背后究竟谁动的手脚,让事情变得这么利用,那又干他们屁事! 皇帝最后的一点热情顿时全数熄灭在胸膛里。 但他除了诧异却还有郁闷! 庞定北在左军营乱来,这种事情原本由主帅徐国公自行处置即可,可如今这老狐狸倒是奸巧,挟着告罪之名把这事直接推到他面前,这不是在当众打他的脸吗?不是让满朝文武看他的笑话,让他瞧瞧他当初自己挑中的五城营指挥使人选吗? 皇帝气得发颤,但人是他自己挑的,董家也是他自己得罪的,他还真没法儿数落董家什么,何况人家理由摆得冠冕堂皇,是在“告罪”所以不便出面惩治呢! “庞定北目无法纪,实在有负皇恩,陛下,还是削了他的职罢!”柳亚泽当底是皇帝的心腹,此时见皇帝被架得下不来台,自然上前解围,“陛下原先斥驳了那么些道请奏任命于他的折子,不也正是因为他的莽撞轻浮么?陛下纵然心怀仁爱,但此等行为却不便姑息。” 沈宓也连忙站出来:“臣附议柳阁老。” 卢锭与周盂德见他出列,也跟着站出来:“臣附议。” 紧随在他们之后的,又有许多人。 皇帝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扫视了一圈下方,便就咬紧牙关,说道:“兵部听旨,庞定北目无法纪,违抗军令,削去其军职,逐出左军营!” 言罢,缓了缓口气,又说道:“既然大家对南城官仓一案已无疑虑,那么兵部听旨,校尉郑明策有勇有谋,堪为重用,今授予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一职,即日上任!——退朝!”他可是再没有兴致讨论这破事儿了! 百官们议论着出了宫去,宋寰立在廷中汗如雨下,只觉两腿酸软,竟是呆站了足足有一刻钟才挪动了脚步。沈观裕抱着玉笏远远地睨了他片刻,才又迈着八字步出门。 沈雁正在华氏房里看中秋宴的菜牌,消息传到沈府,她立刻就扔下那堆牌子回了碧水院! 虽然说事情已然被她料到了*成,可是真正拍板定下来又还是让人彻底松了口气,现在刘俨引起的那档子事终于彻底了结,皇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心挤兑沈宓的宋寰当廷求助柳亚泽失败,已经证明了他的无能,皇后就是要怪责沈观裕,也不会怪责得太狠了。 假设没有沈雁从中插一杠子,假冒宋寰给柳亚泽递上那封信,她相信今日朝上柳亚泽与宋寰等人也讨不得什么便宜。因为柳亚泽斥责宋寰那番话即使他不说,沈宓他们也必然会说,悬赏之事是皇帝亲口下旨,他又怎能在郑明策捉到案犯并且经三司定案之后再食言? 皇帝冒不起这个险,碍着面子,他也会被迫下旨任命郑明策。 只不过那样一来,沈观裕必然要在皇后面前落几分干系。 事情大部分都在她在意料中,只一件她觉得未免有些过巧,那庞定北怎么会赶在那当口不顾阻拦要闯出大营呢? 傍晚时沈宓下衙回来,也是久违的满面春风。 经他的口沈雁从而又知道,早朝之后沈观裕就去了端敬殿侍读,随后听说下晌钟粹宫里就传了太医,皇后又凤体染了恙。而宋寰早朝后也消失了一阵子,回到通政司时两眼无神,脸上忽青忽白的,如同遭了什么大难,周盂德说他整个下晌都魂不守舍。 为什么会如此,沈雁就是拿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在皇后那里受排揎了,他如今既把皇后给坑了,又干下那些事得罪了楚王,眼下日子会好过才怪!L ☆、277 效忠 庞定北这次偷鸡未成反落得两手空空,几家国公府都觉十分解气,隔夜徐国公就在自家后园子里设宴,招待顾薛韩三家的亲眷。席间不免说到庞定北的作死,董慢薛亭以及顾颂均自相视不语,离了席之后三人才又禁不住得意暗爽! 庞定北自己也觉倒霉,原本他在左军营里呆得好好的,虽说暗地里偶有微词,可是也没到非要跟董家闹掰的地步,是皇后派了刘括前去游说他,他这才动了心。 哪知道搞到最后连毛都没得着一根,如今反而被手握兵权的几大国公府排挤在外,而其余勋贵们因为庞家失势,又纷纷与他们保持了距离,心里那股恨意自然就转到了皇后头上,就连素日见着刘家人也再没有好脸色起来! 顾颂自打跟踪了韩稷回来,似又多了重心事,本来就还没曾与沈雁见过面,近日更是提也不再提她。只是常常拿着她编的字帖若有所思地发呆,又或者默不作声地练上一两个小时的字不挪窝。 郑明策上任后楚王也邀韩稷上王府夜饮过一回。 席间他幽幽道:“我原以为她不过是胆大活泼些而已,没想到还有这番心计。真让人无法小看。” 他并没有提到名字,可韩稷竟就是猜到了他指的是谁。筷间夹的一块鹅肝在半空顿了片刻,才又落到碗里。 楚王微笑望着他道:“这次你帮了我大忙,我亦不会食言,接下来我会想办法帮你拿到世子之位。等你手掌了兵权,咱们再一鼓作气把储位争到手。” 韩稷扬唇,将鹅肝咽下去。举起杯道:“王爷必然马到功成。” 酒后回到府里,辛乙给他端来醒酒汤。 他摇晃着怀里的汤水,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辛乙过来道:“楚王拖了快一年,都不曾提起替少主争这世子之位,这次倒是爽快。” 韩稷微哼一声,喝一口汤,说道:“他也不能不帮我。年后郑王便要开府。到那时他的情况也没这么乐观了。”说完他抬头道:“东辽那边仗也打不久了,狗皇帝如今咬牙硬撑着,但老蒙古王一死。他也不可能再撑下去。格尔泰和巴特尔都是狠角色,我若猜得不错,他最终连议和的念头也会打消,以省得对方提出开放马市。介时以给他们踏足中原之机。 “这么样一来,父亲便会很快回来。营里到时候也会有些职务变动,你想办法跟左、秦二位老将军多保持联系,我要在他回来之前塞几个人上去。这世子之位不那么好争,虽说有楚王答应帮忙。我也得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辛乙颌首,又道:“这次秋狩护驾的事。那么理应会有少主一份了,少主可让王儆将军他们充作副将。有个功名,左、秦二位将军也好斟酌。” 韩稷仰脖将汤水喝尽,吐气道:“这是自然。” 五城营的事终于平息。 沈府里热热闹闹地准备着中秋宴的时候,沈雁这日也就得到了消息:宋寰在通政使如坐针毡的呆了几日后,终于在早上收到了一纸调令,让他去鸿胪寺任了少卿,掌管朝会宴会等事,名头上虽成了二把手,但却远离了政务,着实算是明升暗贬了。 “也合该他倒霉,本来没犯什么错,但谁让他不自量力沾惹了夺储之事?这事我看十成十是楚王下的手,不借宋寰长长威风,往后那些人还不都上赶着借这事起夭蛾子了?” 华氏冷笑着说。 沈雁想了想,却望着沈宓道:“宋寰此人心胸狭隘,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沈宓看着手上书信,淡淡回应道:“楚王郑王二者若不胜出其一,很多人都不会死心。” 沈雁深以为然。 不过皇后接连受挫,楚王若是能再接再励,再狠创她几下下来,离打败她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只要皇后倒了,郑王也就等于没了靠山,目前来看,凭他自己想要与楚王争储,并没那么容易。不过从他以撞墙那样的方式迫使沈观裕留下帮他来看,这也不是个糊涂人。 “下个月不是秋狩了么?郑王明年也将开府了,兴许皇上这次秋狩上有他的用意也未定。”沈宓将书信合起来,一面收进怀里,一面起身拂了拂衣襟。“再有两日就是中秋,你三叔应是这两日就要回来了,难得咱们手头烦恼之事都已解决,已可好好放松两日了。” “三叔终于要回来了么?”沈雁闻言也不由站起身来。 沈宦这一出门好几个月,上次因着陈家那事,陈氏意欲替他说媒,谁知又怒打了沈莘,以致于弄出后来这么多的事情来,如今尘埃都落定了,他终于也要回来了,这下又不知道甩出去的那一巴掌要怎么收场? 陈家虽然没有说成这门亲事,但沈观裕还是在皇帝面前打了个招呼,原先五千匹马的定量改成了四千匹,虽然还是有难度,但太仆寺自己想想办法,最终还是圆了过去。 这不上个月底户部正好要送粮草去西北,顺便这匹马就随军同去了。 而这门婚事也且搁了下来,那曾氏仍在陈家住着,陈氏似乎满心里对她过意不去,但碍于又曾经提过这档子事儿,于是曾氏连来串门也不那么方便。这次沈宦回来,不知道这事又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沈宓回头让葛舟传话去上房,沈观裕却正在端敬殿。 郑明策正式于五城营走马上任之后,现如今朝中也像是端离了火炉的一锅水,渐渐平息下来。原本声势略高于楚王的郑王在皇后接连几次的败北之后,颓势已显,楚王如今风头很盛,已然直接参与秋狩的行程计划。 皇帝虽然并不见得十分偏心哪一个儿子,但郑王尚且年幼,并不能参与政事,所以相对而言势弱了几分。而假如连眼下的实力也保存不住,对他而言便是个致命的打击。 郑王纵然老成,也有些坐不大住。他走下丹樨直冲到沈观裕面前,深深地作下一揖:“这次事败在宋寰身上,我知道不怨先生,母后那边请先生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冲眼下的情形来看,我们已然处于下风,不知道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五城营的委任状下来后,皇后对沈观裕自有一番不满,虽然不曾有针对他的什么动作,但终归已非最先时那般礼贤下士的态度。 沈观裕盘腿坐在席上,捏着手上的玉盏,说道:“过犹不及。当初我给皇后的建议便是让她韬光养晦,等待王爷开府之后再行动作。淑妃就是再卖力,她也只是个庶妃。只要皇后不出错,有满朝文人士子相护,淑妃并占不了什么便宜。 “可惜皇后按捺不住,纵容安宁侯罔顾法纪,如今先丢了亲兄弟,又丢了五城营,莫说我沈某人并非神仙,就算我真有那通天之术,又怎禁得起这番自作孽?” 郑王默然。 皇后私下拉拢沈宓之事曝露之前,朝中风向的确是大大利于皇后的,可此事曝露之后皇后不但不加安抚沈观裕,反倒是言语相逼,过后刘俨更是暗地里打起了沈顾两家的算盘,这才引起了沈观裕的抵触之心。 而接下来的事情究竟真的全都是皇后与刘俨作死所致,还是沈观裕也在顺势为之,又有谁知道呢? 他看向沈观裕,撩袍在他对面坐下来,“先生之意,莫非是对皇后与小王已然灰心绝望?” 沈观裕抬眼,眸色平静:“社稷天下,本由天子作主。 “为人臣者,又岂有奉宫廷内闱惟命是从的道理?内闱不理外朝之事,在帝位传承上,皇后又焉能与王爷相提并论?我曾经说过,我奉的是王爷,并非皇后,王爷当日舍身撞墙挽留下官之时,不也就是打的从皇后身边将我抢过来的主意吗?” 郑王微顿。 沈观裕垂眸抿茶,姿态悠然自若。 “王爷是个明白人,我乃是个读书人,哪怕如今卷入这宫闱之争,效忠的也是我大周未来的君主,来日坐江山的乃是王爷您,难道您真希望下官对皇后惟命是从?王爷花了那么大心机留下来的人,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王爷岂非白费了心思?” 郑王面色缓下来,若有所思望着地下。 沈观裕将玉盏置于案上,扬唇道:“皇后所做的一切乃都是为了扶助王爷称帝,而沈家的百年清名能否得以延续,还得由王爷来日赐予,下官又岂会本末倒置,有现成的君主不去追随,反去追随那牵线搭桥之人?” 郑王的面色由暗转明,眉宇之间也逐渐开阔起来。 他张开双臂,又冲他深揖了揖,说道:“先生果然是具有大智慧之人,有先生这番话,弟子就安心了。先生才比孔孟智比诸葛,有您从旁辅佐,弟子必当事半功倍。往后弟子但凭先生示下,还请先生指点,接下来我又该如何是好?” 沈观裕下地起身,缓缓负手行到窗前,说道:“接下来自然是按兵不动。五城营的事已定,楚王为巩固势力必然有番筹谋。这其间咱们若是再有动作,一则不易成功,二则若是让对方捉到了把柄,更是有机可乘。L ☆、278 难办 “攘外必先安内,有时候防守得当,反而比一味的进攻更为有用。如今王爷要人脉没人脉,要势力没势力,算来还有大半年才可出宫,王爷倒不如趁这期间先修身养性,一面为开府作准备,一面在皇上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 郑王凝眉点头:“弟子谨遵先生嘱咐。”半刻他又道:“我楚王兄借着五城营这股东风,也不知未来这大半年里又会如何行事?” “楚王若是那等急躁之人,五城营这事便拖不得这么久。” 沈观裕在帘栊下回转身,说道:“而就算楚王性躁,他身边的人也会劝着他不宜操之过急。出头椽子先烂,这句话许多人都懂。王爷只要在秋狩上任凭楚王再出些风头,让他的锋芒再露一露,下官敢担保,直到王爷您出府,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一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候纵使是无心,也总归会误伤到旁人利益。 楚王近来声势已然够高,他虽是皇子,可是在经历过庞定北这事之后,朝中那么多功勋卓著的大臣,他们基于自己的利益,对未来的君主也会自己的考量。若是楚王因此骄傲张扬,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危机感,他们也会害怕再有人拿勋贵杀鸡儆猴。 而假若郑王再在这之上添一把火,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泼他的冷水。而那虽然伤不到楚王的根本,到底对他也是种压制。这么说起来,庞定北这事倒是也还有那么点可利用之处。 郑王沉吟片刻,不由深以为然,自此一面物色着得用之人,一面安心等待出宫之日不提。 这里沈观裕回了府。听说沈宦也会在节前回来,站在廊下顿了一顿,唔了一声才又进屋。 十二日夜里下了场秋雨,十三日天还阴着,沈雁早上在房里对了这个月的帐,忽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抬头一看窗外满树的桂花竟不知什么时候全开了。随风一阵阵地传来沁人的馨香。心情一下变得晴朗,放笔走出屋来,信手掐了一枝。 黄莺正去熨完衣裳回来。见状便就笑道:“姑娘要看花儿,还不如去后园子呢,几棵老桂花树都开了,三府和五府里的少爷早上也过来了。听说要与茗哥儿他们去蟾桂阁里赏花吟诗,这会儿必定热闹得紧。” 三府和五府其实是沈观裕的堂弟沈观泰和沈观穹的府上。沈家太老太爷过世之后自然就分了家,身为嫡长子的老太爷沈庸继承了家业,其余三兄弟便就搬出了祖屋去。之后开枝散叶,到了沈观裕掌家这一代。老一辈也陆陆续续过了世。 沈家历来重嫡轻庶,妾生子少之又少,沈观裕这辈里含他在内七个堂兄弟全部是嫡出。他原也有个胞弟,可惜十几岁时便已过世。好在有两个姐姐。一个嫁到福建,一个正是嫁去了江南谢家,如今两位姑太太都已经过世。 所以沈家观字辈如今看起来甚是单薄,也正因为如此,各府之间都保持着密切的往来,而排行老二的沈观裕因为年纪为在世之中的最长,因而各府子弟时常也会过来问安。尤其沈夫人病后,女眷们便是常来问侯。 但沈雁与他们接触甚少,一来她回京未久,二来纵然女眷们来了,也有华氏她们出面应酬,除非是有同辈的姐妹过来。但他们又大多住在京郊,姐妹们没事也不会出府,倒是子弟们见过几回,但因为不熟,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 可眼下沈雁正愁最近天下太平无聊得紧,听说有热闹可凑哪里不去? 当下就系了披风,抬步出了院门。 行经垂花门,忽见前庭里停了几辆马车,几名家仆正在卸着大大小小的箱笼。 沈雁停步唤来个婆子,问道:“这是谁的行李?” 婆子道:“回姑娘的话,这是咱们三爷的行李,三爷刚刚到府了。” 沈宦到府了? 沈雁恍然点点头,再看了两眼那车马,便就回了二房。 华氏在让人制柚子茶,她在桌旁坐下,说道:“三叔回来了。” 华氏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一面往柚子肉里洒着蔗糖,一面淡淡道:“你回头跟弋姐儿过去请个安,莘哥儿才送了好些山西特产来。”说完她又抬头看向她,说道:“原来他还真是去了晋中。莘哥儿给的地址也的确是他住过的地儿,只不过你大伯母派去的人到达时他已经走了。” 沈雁拿了片柚子,剥着皮道:“你怎么知道?” “你大伯母也才刚走,她都去套过你三叔的话了。”华氏睨了她一眼,然后招手将她唤过来,说道:“知道你三叔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吗?” 沈雁怔住:“不是赶回来过中秋节么?” “也有你想不到的事!”华氏斜睨她,得意地捧起茶来,“我告诉你,你三叔这次回来,除了过中秋节,还为了续弦的事。你可还记得你四婶那位表妹? “这次陈家承蒙咱们老爷解了危急,大约觉得无可为报,又还是暗示要促成这桩婚事。于是,上回你三叔来信的时候老爷就让人给截住了,让人凭地址扑了过去,将人给追了回来。这事我跟你大伯母竟然都不晓得,还是他回来后自己说出来才知道。” 沈雁讷了讷,“陈家还真没死心?” “就是他们家死心,老爷也不见得死心不是?” 华氏抿着茶道,“这曾氏家世好模样好,不管如今处境如何,总归是不会比刘家更差些,陈家也是要脸面的人,真是那不合适的女子,他也不可能推到我沈家来当少奶奶。陈家如今再提起,老爷当然就顺水推舟了。” 沈雁张开的嘴好半天才合上。 她还以为这事已经告吹了,毕竟这么久都没再有消息,照这么说来,莫说这曾氏真真是个品貌双全的女子不成?她对这事倒没什么特别的看法,沈宦终究要续弦,既是有缘,当然可以撮合撮合。 可关键是陈氏打了沈莘那一巴掌,这亲事还撮合得起来吗? 她摇头说道:“我看这事有难度。” 华氏不置可否,塞给她两片柚子,起了身。 沈雁因奉命要去三房请安,只好改道去了找沈弋。想来因为沈宦回来,沈莘去不了赏花,蟾桂阁这时必然也没人前去捧场。 路过四房的时候院里传来陈氏轻斥沈茗的声音。 原来沈茗在拿酥糖逗沈葵,沈葵吃不到糖,都快急哭了。 中元节过后到如今,四房里安安静静。沈宣对陈氏态度依然如故,陈氏也依旧不去他院里半步,世事似乎并没有因为沈宣亲入火场去救她们而产生改变,毕竟没有人知道他冲入火场究竟是去救侄女儿们还是救形同虚设的妻子。 陈氏也依旧与沈宣不相往来,但她面上的怨忿与不平却是不觉淡去了几分,季氏没事找她的时候,她基本上都在房里呆着,做做针线,又或者理理帐目——最近她偶尔会主动来找华氏,跟她讨教经营之道。 她的生活重心,似乎从无止境的闺怨里转移到了如何打理产业之上。 沈雁不敢肯定这是她在净水庵里说的那番话触动了她,但不管怎样,能安静下来终归是好现象。 只是不知道沈宦回来的消息她知道了不曾? 到了长房,沈弋正挨着枕头假寐着,听说邀她去三房,便说道:“这会儿正中午,三叔跋涉回来,定也犯着困,你过来先躺躺,咱们迟些再去。” 沈雁便就上了炕,跟她面对面躺下来。 沈弋打量着她身上的鹅黄色对襟夹衣,款式简单却落落大方,眼前不由又浮现起她那天穿的那套质地粗劣的衣裳来。 那天被季氏扯开了话题后,她自己又再想了想,不免就想到那夜里送信给沈宓的人乃是韩稷身边的护卫来。她记得当时很是吓了一跳,魏国公府与沈家并没有什么正式往来,仅仅有印象的是这韩稷到府上来寻过沈宓一次,然后沈雁事后还遭了喝斥。 后来沈宓在贡院里,又与之共事了几日。 她深感疑惑的是,沈雁落难的时候,为什么会是韩稷的人来给沈雁送信?能派身边人替她送信,当然是很给她面子的了。后来沈宓说沈雁被救出后直接去了华府,但韩稷又在捉拿刘俨时立了功,虽然理论上他们的话都没有什么破绽,可她心里的疑团却是越来越大。 沈雁躺了片刻,睁眼见她目光闪烁,不由道:“你在想什么?” 沈弋连忙掩饰着坐起来,拨了拨炕下香炉里的香。 回身看了看她,又还是忍不住说道:“听说魏国公府的韩稷,是个极为俊美的美男子?” 她也不敢问得太明显,到底当初她跟鲁振谦的事让她识破时,她并没有让她下不来台。 沈雁不料她会突然问起这个,眉梢微顿,稍顷也随之坐起,打了个哈哈道:“也没觉得多么了不起,男人有没有魅力还得看有没有本事,如要看相貌,那我还不如看我自己——”说着她拿起一旁的菱花镜,对镜抚了抚脸,啧声道:“瞅瞅,真漂亮,眼睛真大,皮肤真好!”L ☆、279 算帐 见到她这模样,沈弋一肚子疑问忽然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无语地瞥着她,没好气道:“脸皮这么厚,皮肤能不好吗?” 说完扬唇丢了手上铜钏儿,倚着枕头又寻思起来。 从面上看,沈雁脸上着实看不出什么来。 可是若真没有什么,那韩稷的护卫又为什么会替她送信?沈宓又为什么要遮瞒着这一切?从沈雁回京到如今,别人或许不清楚她的深浅,她却看得极真了,这丫头绝非表面上这般没心没肺,倘若她真与那韩稷有什么,自然也不会让人捉到把柄。 她再看了沈雁一眼,便就拿绢子掩了脸,说道:“我倦了,先躺会儿。” 沈雁从镜子里堪堪将她的神思恍惚瞧在眼里,但她却没有读心术,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她方才忽然提起韩稷,是想刺探什么,还是因为那家伙的皮囊而动了心思?——不会吧,她不是有鲁振谦了么? 不过说到鲁振谦,最近似乎都没见他上门来,沈弋也终日恹恹地呆在房里,他们没出什么问题吧? 再看看歪躺着的沈弋,这念头又压了回去。 他们出不出问题那是他们的事,跟她毫无相干,她又操这个心做什么?就是她万一瞧中了韩稷——得了吧,他们俩根本就不合适! 她靠在沈弋身边,也拿绢子蒙着脸,养起神来。 三房里沈宦初初回府,仍沉浸在远行归来的喜悦中,一面吩咐下人整理行李,一面又跟人解释手头东西的来历。外出几个月,他看上去黑了些又瘦了些。但是精神极好,沈莘从旁给他打下手,没有多少话说,但是眼里也透着依恋。 沈宦从箱笼里挑出个竹雕的镂空笔筒,递给他说道:“一会儿给你四叔送去。” 沈莘没接。半日道:“父亲还是吩咐别的人去送吧。” “为什么?”沈宦皱起眉来。 沈莘看着地下:“我不去四房。” 沈宦不免道:“这是为何?” 沈莘没回答。 沈宦脸色变得有些阴翌,他退身在椅上坐下,凝眉望着他:“你这几个月。功课如何了?” 沈莘没做声。给了个眼神予小厮,小厮飞快回房抱来一撂文章。沈宦接在手里翻了翻,又抽出其中几篇诗赋来细细阅过。面色稍霁,再看向沈莘的时候,声音也放缓了:“你既然肯在圣贤文章上用功,总该知道忠孝礼义四字。四叔是你的亲叔父,你如何连去送个东西也不肯?” 沈莘仍是没说话。 一旁站着的小厮扑通跪下地来。说道:“公子不敢说,奴才逾矩代替他说。回三爷的话,公子不敢去四房乃是怕挨打,三爷都不知道。您不在府上的时候,有人仗着我们公子母故父不在,竟冲上门来殴打公子! “公子尚未成年。府里爷们奶奶们本该多加照拂,可三爷如今记得四爷是公子的亲叔父。却不知咱们公子在他们眼里并非什么亲侄儿!” “挨打?”沈宦抚着扶手,双眼瞬时眯了起来:“挨谁的打?” 小厮哭着抬起头:“奴才今日既然敢替公子述说,也是已经豁出去了。打公子的人就是四奶奶,四奶奶为了替三爷说媒,责怪公子不配合,因而冲到咱们院里来打了公子一巴掌!公子不过是个孩子,又几曾挨过他人责打?公子眼下又哪里还敢上四房去?” 沈宦也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哪里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在府里打自己的儿子?顿时咬着牙从椅上站起来,指着地上问沈莘道:“他说的可当真?果真是你四婶打了你?!” 沈莘撩袍跪下来:“此事父亲不须问我,府里不止一人看见,您随便拉个人出来问问便可得知。” 沈宦目如喷火,顿即走到门边,唤来了三五个人,人到齐了却是又呆立未言,片刻冲出门去,叫了上房里林泉来问,这事当时都已经闹到了沈观裕面前,林泉又哪敢隐瞒,只得含糊其辞地确认了,但再三表示这是个误会。 可是在一个父亲眼里,到了动手的地步,那么再大的误会也不会被认做是误会。 沈宦压根都没听完林泉说什么,转头就往四房里冲去。 沈雁沈弋刚到三房,正好就见沈宦身边的长随何江拔腿冲出来。而沈莘与小厮朱惠也小跑着往外冲,三房里的人表情都活似被打了劫一样。 “这是怎么了?”沈雁拦住了沈莘问。 沈莘双唇翕了两下,竟是干脆抿紧了双唇。 还是何江知道轻重,立刻把来龙去脉跟她们说了,然后道:“小的怕三爷冲动之下闹出事来伤了和气,还是请二位姑娘派人去请大奶奶二奶奶去趟四房吧罢!”说着便拔腿走了。 沈弋顿时愣在那里,沈雁一把扯起她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四房瞧瞧呀!福娘快去传话给奶奶,就说让她们赶紧来!” 沈宦虽然并无大志,但这跟脾性可没什么大关系。 沈家从上到下都有股子傲气,沈观裕因为不满皇后打沈宓的主意所以弃她而助郑王,沈宓因为护短而不惜与沈思敏绝情绝义,沈宣为了沈璎沈葵当初更是跟疯狗似的见人就咬,就连沈思敏都会因为杜峻而觉得沈雁配不上他们家儿子。 所以,沈宦会跑去四房理论真真没什么好惊讶的,沈雁还没到四房,简直就嗅出来一股肃杀之气。 陈氏骂完了沈茗,这会儿正让春蕙给他们兄弟泡了酸梅茶,准备送他们去隔壁堂少爷们暂住的院子里玩耍消遣,忽就听见院门砰地被什么撞了开来,然后丫鬟们惊叫声起,又有男子的怒斥声传入。 孩子们都惊讶地抬起头来,陈氏心下也是一沉,快步走到窗边一看,只见沈宦如同一头怒狮般站在门口,正指着院里怒骂,顿时知道是为什么了,紧揪了揪手绢子,遂走回来拍拍哥俩的肩膀,说道:“茗哥儿带着葵哥儿在屋里,我去去就回来。” 说罢也不等他们答话,遂迈步出了门去。 沈宦的怒斥声早就已惊动了四面的人,纵然才进府来的沈罡沈畅家教良好,只安份地呆在房里下棋不曾出来,可沈府本家的人却都被惊动了。 春蕙她们皆来阻拦陈氏出去,陈氏叹了口气,却是拨开她们的手出了穿堂来。 自冲动之下打了沈莘之日起,她就已经预备好了这一出,沈莘若无心机,便不会给她个假地址糊弄她,而陈家这次再度提起这续弦之事,于他们陈家来说是好意,可却不知道反过来害了她这个女儿! 陈家只知道怎么做是对他们自家好的,却从来没想过怎么做对她好。 她知道他们有再为曾氏说媒的意思的时候,便已经准备好了沈莘的反扑,她本来可以回娘家去阻止,可是她终究也没有这样做,对娘家她已然灰心,就是这一次劝阻了他们,下一次呢?让她感到失望的不是他们的势利,而是他们兴许从来没把她这个女儿视为心头肉来爱护。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有些可笑了,这都是孽债,算也算不清了。 如果不是他们把她嫁到沈家,她不会遇见沈宣这个冤孽,如果不是嫁给他,她也不会去害丘玉湘,后来不会有伍氏,更不会有林嬷嬷的死和沈宣对她的仇恨,如果不是这些,她怎么会那么在乎这桩媒,又怎么会气到不顾一切地打沈莘? 她如今已然相信因果有报,既然沈莘非要报复完她才甘心,那么就是让沈宦打上一巴掌也未尝不可。 从净水庵死里逃生回来,她已不想欠任何人,就连当初想要替沈茗争夺这份祖产家业的心也淡了。 她想华氏之所以会那般有底气在沈宓面前放纵自己的坏脾气,终究不过是她就算离开了沈家也不必靠任何人,她就是有这样的底气和傲气,而沈雁那番话说的也是对的,一个人若把自己全部人生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多么不可靠。 她走下石阶,到达合欢树下杀气腾腾的沈宦面前,福了一礼,“三哥回来了。” 沈宦咬牙指着她:“你凭什么打莘哥儿?谁给的你胆子打莘哥儿!” “三叔息怒!四婶不是有意的——” 恰恰到来的沈雁沈弋连忙冲上来解释,陈氏伸手将她们挡回去,望着沈宦,平静地道:“的确我是打过,三哥若是问过了原委,那么但凭处置。” 沈宦见得她这般不怒不躁地承认,直以为她还如从前般狂傲无礼,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抬手便要往她打去!但从未曾打过女人的他手掌将落到她脸前时,他却又蓦地顿住,他们老沈家的男人可不兴打女人,何况陈氏是四房的主母! 他恨恨地瞪了眼她,收回手来,狠声道:“我不打你,老四治妻无方,我去寻他便是!” 说罢忽地掉了头,又往沈宣所住的松啸阁奔去。 众人先前满以为陈氏要吃亏,个个都捏了把汗,眼下见他势头又突然改了,愣了半刻于是也紧随着他往松啸阁去!而陈氏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咬了咬下唇,也提裙追了过去。L ☆、280 越墙 刚刚赶到的季氏华氏见得人去楼空,只得也气喘嘘嘘地继续奔走。 沈宦到了松啸阁,却不见沈宣身影,正让人去找,沈宣却已然回了来,原来他去了鲁家跟鲁御史说话,听说沈宦在家里发疯,连忙赶了回来。 沈宦见到他,二话没说便冲过去推了他一把。 刚赶到院里来的陈氏急忙冲过去将沈宣扶住,但不巧的是他刚好站在石阶上,脚底在阶上一滑,左边脸便蹭到了石头上。 众人皆惊呼起来! 沈宣早把自己跟陈氏当成了两路人,虽对沈宦的怒意心知肚明,并且赶了回来,但对这没头没脑挨的一撞却是深感窝囊,心下毛火四起,顿时暴躁地冲上去咆哮道:“人又不是我打的,你寻我出什么气!” 旁人纷纷惊叫着上前扯架,沈宦许是没打算真打,看他瞬间青肿的左脸也露出丝懊悔之色,但他指着鼻子的质问却又令他恼火,因而站稳后便又怒指着他道:“人不是你打的,却是你媳妇打的!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去寻她泄这恨不成?!我身为兄长,教训教训你有什么不对!” 陈氏听得这话,心一横冲上去:“你要打就打我!他说的没错,他跟我早就没有关系了!我用不着他来教我怎么做人,他也用不着替我承担什么后果!你们往后冤有头债有主,我得罪你们的,尽管冲着我来便是!” 沈宦被她这一怒吼,竟是怔住了。 沈宣一把将陈氏扯开,怒视她道:“爷们儿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余地?”说着又把她往春蕙面前一推,然后又往前走了两步。指着自己另一边脸道:“再来啊!你是哥哥,打人有理,有种你就再往我这里来一拳!” “都给我住口!” 正在僵持之间,季氏和华氏已然到了,冲过来将二人扯开,季氏便铁青着脸,指着沈宦斥责道:“亏你们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兄弟间竟为点小事儿越了墙。你们还有脸当自己是沈家的子孙吗?还有脸教导儿女为人行事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家法在!” 沈宦到底是惧长嫂的,顿时已不敢做声。 沈宣一肚子气却是没法儿出,当下指着他道:“是他动的手!大嫂何以连我也骂进去?” 季氏斥道:“你也给我闭嘴!把嘴里的血给止了。统统都给我去祠堂里老实呆着,等老爷回来再发落!” 府里如今是她们的内当家,现场没有一个人敢有不满。 沈宦气呼呼去了祠堂,沈宣则回房去了上药。季氏还要料理后日的家宴,哪那么多时间跟他们周旋。交代了下人们几句也就走了。而华氏去了三房,这事是因沈莘而起,虽说这么胡闹下来,终归越了规矩。可若再严加斥责,事情还会再恶化,华氏作为伯母。自然要前去说合几句。 沈雁看着仍还默立在松啸阁门口的陈氏,扯扯沈弋的袖子也走了。 陈氏扫一眼沈宣所在的厢房。咬了咬下唇,转身也出了院来。 下晌府里二位爷便就全去了祠堂反省。 沈观裕傍晚回来听说后,立即也拍起了桌子:“就让他们好好在那呆着,兄弟阎于墙,逞什么能耐?!都什么时候了,还只晓得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拿自家人出气!”说完顿了半刻,却是又默叹着坐下,把前去传话的林泉又唤了回来:“回头老二回来了,让他去劝劝。” 林泉称是出了去,他揉着眉心靠案上,忽然间竟是露出丝疲态来。 沈宣脸上那拳挨的虽重,但涂过了御赐的化淤膏之后倒是很快就消了肿,只是脸上青印还在,一看便知其中有典故。 去送饭的婆子回来私底下不免会议论,华氏让扶桑守在大厨房呵斥了其一顿,又扣了她半个月月例,方才又回房来。 说话间各府就要过来做客,虽然说都是自家人,各房里头那么点事相互间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阴私,但是脸面上的事总要顾着,事情发生了没有人能抹平,可若是当家的任由下人背后嚼舌根,那就是主母们的错了。 因此婆子那半个月的月例,罚的还真不冤。 沈宓回府时原本兴致不错,当听得三房四房这事,顿时那脸便也拉了下来。 “闹的太不像话!好歹还是有功名的人呢,一个个都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我看跟曾氏这婚事也不必提了,赶明儿即刻再物色个脾性好的家世差不离儿的续了回来算数!这事轮不到莘哥儿同不同意,当儿子的还管起老子的事来了不成!” 华氏见他火大,倒也没说别的,只幽幽地捧了茶,说道:“想来那会儿我若是死在刘氏手下,如今雁姐儿也只能由得你随便给她娶个后娘回来了。这没娘的孩子当真是命苦,父亲续了弦,再生了孩子,他就成了这家里不相干的人,多亏的那会儿——” “你胡说什么?!”沈宓连忙上来捂住她的嘴:“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华氏将他的手拍开,横他道:“纵使你不是那种人,可你不是还有父母兄弟么?万一他们也若你眼下这么着,你不也是没办法?” 沈宓想跟她发誓说自己决不是那种人,可是再一说下去这话题就沉重了,于是便撂下道:“那你说怎么办?”沈莘这么抗拒,难道就由着他使性子吗? 华氏先是不作声,后来才又道:“我听大嫂说,她见过那曾氏两回,人品是挺不错。 “冲她对自家侄女那般爱护来看,应也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否则的话她当初为何不任她随她母亲回外家去?再说陈家也不可能拿个不合适的来祸害咱们家。莘哥儿虽然抗拒,可人心终归是肉长的,老三总得再娶吧?与其重新寻一个,我倒觉得不如干脆许了这个曾氏。” 沈宓怔了怔,“可曾氏是老四家的的表妹,老三都跟四房闹成这样了,他能干么?” “所以老爷子不是让你去劝么?”华氏睨着他,“要不然你以为老爷子让你去劝什么?他们亲兄弟,小时候又不是没打过架,为着替小孩子出头而已又不是争家产,你以为还能闹个你死我活?平时看你说起官场那些事儿倒是主意多得很,怎么这么点小事反倒拎不清了?” 沈宓被数落,顿时退坐在椅上清了清嗓子。 这才不是小事,家宅不宁,总不像个样子。后宅里各人各房之间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各自为着切身利益,矛盾比起朝堂又更加直接,所以在朝堂上那套其实并不完全适合后宅纷争。他一个大男人家,拎不清也是正常。 不过华氏这么一说,倒给了他点启发,站在沈观裕的角度来说,既然曾氏确然适合娶回家,那么与陈家巩固好这层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是绝不会允许沈宣休妻,可是他们俩闹成这样,又着实让沈陈两家面上尴尬。 陈家兴许有些过意不去,而沈宣的绝情和冲动也让沈观裕觉得没脸,假若曾氏嫁到沈家,能够安安份份地相夫教子,对两家关系不但有益,而且对于妯娌关系也有好处。顶着百年世族的名声,总归还得家宅安宁上下和睦才像个样子。 但前提是这个曾氏确实人品过硬。 沈宓想到这里,便问她道:“你确定这个曾氏适合到咱们家来?” 华氏也没见过她,不过是听季氏说过几回,便有了好印象而已。听得沈宓这么问,便知他是当真了,想了想,遂就道:“我没见过,也不能肯定。不如这样,你呆会儿先去劝着他们俩认了错,等过了节,我找个机会去见见那曾氏,看过之后再去与老三说这事不迟。” 等过了节也不过是三两日的功夫,时间上倒是无碍。而女人间最是好说话,且华氏自己也不想再招个是非回来,自然是会想办法探听虚实。 沈宓点头道:“如此最好。”说完她又道:“最好到时把雁姐儿也叫上。” 沈雁这丫头简直有些本事,且她是个孩子,对方也不会怎么提防,有她帮着做参谋,必然事半功倍。只是当侄女的替自己的叔父相看妻子,又很有些不合规矩,想了想又还是道:“若是带上雁姐儿,可千万别弄得很正式,回头若是落了话柄出去,可就成笑话了。” “这层我晓得。” 华氏点头应下,沈宓便就拂着袖子,去祠堂行他的长兄之责。 沈宦二人在祠堂里斗鸡眼般互瞪了一下晌,用过晚饭,便就各自拿着本书对灯细看。 沈宓进来的时候二人在堂内各自一边,上首是密密麻麻的祖宗灵位,中间是两张还未曾撤去的饭桌,二人各坐一侧拉着个脸,就跟庙里头杵着的黑面罗汉似的,让人看着不免好笑。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他站在中间劈头盖脸把二人痛骂一顿,直把二人骂得面红耳赤,让他们自认了不该,才又放了回房。L ps: 关于情节,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以楚王郑王以及男女主这些同辈少年人之间的利益相争对手戏为主,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朝斗背景该铺垫的都铺垫得差不多了(除了个别还没出场的),所以他们这部份直接的斗法会相对弱化。。。。算是预告~~~~~ ☆、281 家族 看着他们各自颀长而倔强的背影,沈宓又不免叹了口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真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否则的话沈宣便就不会不还手了,可家里时常这么样鸡飞狗跳,也着实让人头疼。 沈家代代清正,但这沧桑的古宅里未必没有过让人心烦的家事,祖辈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今沈观裕已过六旬,兴许他能操心这个家的日子也不会太久,沈家在朝中尚且对手林立,等到他若无力相撑,那么就该由他们兄弟来接手。而眼下三房残缺,四房又不睦,沈观裕一辈子所为图的就是沈家不败,这个时候又怎能不烦忧? 他扭头望了上方那些静默的牌位半晌,也转身回了房。 沈宓与华氏这里商议过后,各自心里有底了不提。 而沈宦沈宣虽然都认了错,但碰面时面上仍有些生生的。沈宦倒好,又没落什么伤,沈宣脸上到了翌日早上还是青的,陈氏在正房里帮手家务时,季氏便就道:“老四跟前也没什么得用的婆子,你回头也该去瞧瞧,否则明日里大伙都来的,可怎么是好?” 虽都是自家人,但脸上顶着那么大一片青印,总归会有人问起。而且各府里都有长辈在,若是就他们这档子事再当场批评几句也不值。 陈氏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季氏也就点到为止,说起了月饼的事。 陈氏回了房,坐在屋里只是发呆。 她足有一年多没曾踏过沈宣房门,若不是净水庵里失火那回,否则连话也不曾说过。这当口让她去瞧他,她怎么迈得动这个步? 罢了。她唤来春蕙:“回头四爷回来,你带点散淤膏去松啸阁,好生替他敷敷。” 春蕙微讶:“奴婢去?” 陈氏点点头,将两罐药膏放到她手里。 春蕙咬着唇,又将药还到她手里:“奶奶还是换个人去吧,奴婢不去。” 她当初本是以陪嫁丫头的身份过来的。只是因为伍氏的事。还有沈宣对陈氏的凉薄才让她绝了做通房的心,后来他们俩关系崩裂至此,她更是死心塌地服侍陈氏。等着年岁一到便由陈氏指个人嫁了。眼下陈氏让她去沈宣房里侍侯,自然是不方便的。 陈氏望着前方的绣屏吐气,“去吧,他不是那种人。” 成亲十来年。他骨子里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么?他虽然纳妾,却并不*。他心里只有丘玉湘,若不是因为恨她害了她,根本也不会有伍氏。府里这么多丫鬟,并不见他对谁格外宽厚。春蕙是她的陪嫁丫鬟,他也从来没对她起过什么心思。 再说了,就算他真有那份心想收了春蕙。那也没有什么。 他如今就是左拥右抱,也不关她半文钱的事。 就算他娶个平妻回来。难道她还会跟她争风吃醋不成? 傍晚时沈宣回了府,春蕙只好拿着药去到松啸阁了。 但没片刻她又垮着脸回了来:“四爷说他有药,不用奴婢侍侯。” 陈氏在翻着铺子里的帐目,闻言嗯了声,并不再说什么。 沈弋彼时跟沈雁在天井里闲话,听说丫鬟们说起这事后便就叹起来:“四叔的性子也太倔了,他们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沈雁托腮嗅着一枝桂花,撩眼望着她:“你这份心又要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早大伯母在我们房里,说到三府里九叔的婚事,忽然就提到了你,可托她在外头给你留意着夫婿来着。你说我要不要把鲁三哥推荐给她?” “就你多嘴!”沈弋脸腾地红了,扑过来掐沈雁的脸。 沈雁闪身避过,又道:“我不是也想成人之美嘛!” 沈弋停了下,忽然坐回石凳,正色起来,“我与他并没有什么,你不要乱说。” 沈雁初初当她是害羞,后一看她眉眼微蹙,的确像是有些抵触,不由得问起:“怎么回事?” 沈弋撇开脸去,没有说话。 她知道在沈雁面前她与鲁振谦的事已不是秘密,可她如今却是越来越不愿提及他,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的那种无力感随着时间在愈发放大。从净水庵受过惊吓回来后,鲁振谦也找由子来看过她,温柔的话说了很多,也处处尽显着关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始终帮不上一点忙。 认真想想,认识他这么多年,他除了会哄她之外,竟是别的什么也不曾为她做过,他不曾替她分忧解劳,不曾替她化解困境,在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更是看不到他的半点影子—— 当然,她不能指望他从天而降将她带离险境,可是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着他有多么在乎她的时候,在当夜沈家灯火通明鲁御史也曾来过问过消息的时候,他得有多大的自制力才能迫使自己安心等到天明才来看望她呢? 她对鲁振谦的一腔芳心,在这些事前面前一点点地化作了秋花,枯萎了。 她对儿女之情尚且懵懂,可她知道,纯粹的儿女之情并改善不了她多少处境,她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与鲁振谦相处。 因而她这些日子都没有见他。 季氏很显然是不赞同她嫁到鲁家的,所以才会跟华氏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又跟沈雁道:“我明年才十四呢,我母亲也忒急了些。” 沈雁瞧出来她有心事,也就笑笑,不再说话。 十五日早上,府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沈家因着家族太大,分布又广,因此家规规定家宴只请三代以内的亲族。来的诸人都是沈观裕叔父的后辈,与他互为堂兄弟,当年兄弟六个,到如今过世的过世,远走的远走,如今在京师附近的也就只有这几户。 大老爷沈观祺已然过世,如今大房是长子沈曜当家。二老爷便是沈观裕。三老爷沈观泰去年才从知府的任上下来,如今告老在家教导孙子孙女。四老爷于战乱中早夭。五老沈观穹还在任上,眼下在国子监任祭酒。六老爷也还在任,只是去了河间那边任知州,于是一家子全过了去。 这之中除了沈观穹一家住在城南,沈观泰与沈曜都住在京郊,因而素日并不常登门,也就是沈观穹夫妇会隔三差五来坐坐,然后就是各府子弟们会常往来。但太太们来了也只往上房去,而子弟们也都各自找他们的玩伴,二房里没有兄弟,自然就不来了。 平日里季氏华氏她们也会按时去各府里走动,各府间还是亲密的,可却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处说话,而且说起来沈家虽然有着百年底蕴,可在几十年战乱下来,所剩的人也远不如上辈那么多,因此每年这家宴竟十分重视。 太太们辈份高,自是不动手的,但是奶奶们个个能干。 有了这么多人帮手,哪里还用得着沈弋沈雁?两人见过礼,便就拉着三太太的孙女沈婵上碧水院吃茶了。 沈婵比沈弋小两个月,她父母双全,因而看起来倒比时常心事重重的沈弋更为开朗。但因为少进城,与才回来的沈雁接触还不多,初时有些生疏,但沈雁是个自来熟,前世里也与她打过几回交道的,因而很快就消除了陌生感。 沈婵见不到沈璎,不免问起。 沈观裕交代沈璎无生死大事不得回府,因此缺席这样的家宴也就很平常。沈雁久已未想起这个人,遂托腮挑了挑眉。 沈弋接过话头道:“璎姐儿身子不适,去了庄子上。”又拿起桌上蜜饯来让她吃,“这是关外来的,你尝尝。”虽然各房都是自家人,有家族利益在上,有些事终归掩不得那么死,可这些丑事能掩则掩,真到了掩不住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好在沈婵对这些八卦没什么兴趣,看了眼那蜜饯,便说道:“我不爱吃甜的,春上的时候我父亲去西北也带了些关外蜜饯回来,搁在坛子里忘了吃,结果受了潮,倒是发了霉。”说完她又笑起来:“不过我虽然不吃甜的,但我却会酿很香甜的果子酒。” “你还会酿酒?”沈雁着实惊讶。 沈婵扬起唇来,“知道你们不信,我素日酿了也不轻易示人,今年春天的时候我才酿过两坛子青梅酒给谢家的蓉姐姐寄去,夏天的时候我又酿了两坛子葡萄酒给杜家的培妹妹。” “如今秋天了,我们后园子里全是桂花,你可以给我们酿桂花酒!”沈雁没等她说完,便就跳起来拉住她:“哪里有这样的人,光记得别家的姐姐妹妹,倒把自己的姐妹给忘了!你这次来了,不酿几坛子酒给我们,我们便怎么也不肯放人的!” “我只会酿果子酒!”沈婵摊开两手,气定神闲道:“而果子酒和花酒是两回事。” “那我们可不管,谁让你送酒给蓉姐姐和培妹妹的?”沈弋也伸手捏她的脸蛋:“合着咱们俩跟你倒生份了,到头来还不如杜家的培妹妹和谢家的蓉姐姐与你的情份?” 沈婵一脸无辜,“你们素日也不来看我,倒是她们几个常有书信,我不送给她们送给谁去?不过这桂花酒我倒可以试试,成不成你们却不能怨我。”L ☆、282 恩典 “那有什么问题!” 姐妹几个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又手牵手去寻三太太告假。 太太奶奶们都聚在长房花厅里说话。 姑娘们把来意一说,左唇角上有颗米粒大小美人痣的三太太便就微笑了。 三府里只有沈鑫沈炎两兄弟,人丁比沈观裕这支还要单薄。当然,人丁单薄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还是子弟里出不出人才,希望还是在人身上,可惜沈家百年来的精华皆在嫡支,旁支里各房子弟虽然也很上进优秀,可终归无人能与沈观裕这支相比。 正比如如若沈宪在世,将继承这些底蕴精华的便是沈宪一样,纵然也有如沈宓这般极具天赋者,终究未来的路还要靠自己去走。 这样一来,保持与嫡支的亲密关系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何况如今沈观裕与沈宓又都是御前宠臣。作为声势不及他们的各房,自然只有设法依附的份。 三太太极喜爱沈弋的大气,又知道沈雁是沈宓的心头肉,纵使平日里对孙女严加管束,可眼下莫说沈婵留下来是要为姐妹们酿酒,就是纯粹留下来玩耍,她也是要答应的。当下道:“这又不是别处,我哪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好生与姐妹们相处,也把你那臭脾气收一收,让着妹妹些。” 沈婵比沈弋小几个月,这话里的妹自然指的是沈雁。 华氏哪里听不出来这是自谦,遂笑道:“婵姐儿说话行事甚是得体,素日又最是规矩,可不输我们弋姐儿半分,哪里会有什么臭脾气?三婶仔细伤了小姑娘的心。我倒是很欢迎她常来教导教导妹妹。” 三太太笑道:“也没有你这么说话的。雁姐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规矩有规矩,我听说她那笔字写的连曜哥儿都称赞,春天里也不只有一种花闹春,本不是娴静的性子,又何苦非拘着她做那木头美人?” “三祖母你真是太有眼光了!”沈雁直扑过去,揽住三太太的脖子。 华氏抚着额头望起天来:“才装了半天的小姐。这就立刻露出孙猴子的原形来了!” 三太太等人皆都笑起来。 沈曜的妻子苏氏将沈雁拉过去。笑说道:“世上若有这么讨人喜欢的孙猴子,我倒也想养一个!” 苏氏只生了个儿子,如今都七岁了。也还没有二胎的消息。 五太太从旁笑道:“三嫂方才那话说的没错,咱们家的姑娘虽不说去比那宫里头的金枝玉叶,可要在满朝文武家眷里数起来,那确是一等一的。房阁老的夫人因为十月里要做寿。于是前阵子把娘家几个侄孙女儿给接到京中来玩了。 “他们少夫人因着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为给姑娘们准备新裳。便特意把我请过去,打听咱们家姑娘平日都怎么打扮?问的那个仔细,直若咱们家尽出淑媛。可惜我们家全是小子,我也只好照着弋丫头婵丫头她们的喜好说了。” 大家虽都是见过世面的。但自家人里头说说话,听见便也都笑起来。 季氏便就道:“听五婶这么说,这房家竟没有小姐不成?” “小姐倒是有。但最大的也才三岁,也比照不来。”五太太捧着茶。用着南方人一惯轻缓的口吻。 众人的话题,便就从自家姑娘们转到了京中各家头上。 沈雁仨儿从旁听了半晌,见压根已没她们什么事,便就相互使了个眼色,从帘栊下绕过罩着碧纱罗灯罩的落地宫灯,轻悄悄地出了门来。 沈婵如沈弋一般,素日甚少出门,沈府里一年最多也只来一次而已,这次可以小住几日再回去,也十分高兴,就连方才对没酿过鲜花酒的担忧,也化成了对新尝试的浓厚兴趣。 午宴中规中矩,大家唠着家常,并没什么好说的。 下晌姐妹仨儿便就去了藏书阁寻找各类相关的书籍,因为她们午间在吩咐下人去备器具的时候,居然被沈葵沈芮听到了,听说三府的婵姐姐居然会酿香喷喷的鲜花酒,二人私下合计了一下,便就寻了沈雁,提议让沈婵同时多酿几种,不然的话很浪费这次机会。 于是沈婵除此之外还要酿菊花酒和蔷薇酒,但凡他们看得到的花,都让她每样来一种。 好在这些不过是同时多备几套灶具而已,否则的话沈婵恐怕当场就要拔腿回府了。 中秋节一过,便接连下了几场秋雨。 等雨停了,院子里的银杏树便就黄了小半边。 沈雁忙着酿酒的时候,朝中则接到了西北的军报,格尔泰与巴特尔已经于九月初打败了老蒙古王,东辽境内开始扫尾,但如所有人意料中之事,格尔泰也已经囤兵扎营,与巴特尔拉开了架势。 形势摆在眼前,皇帝近来颇有些焦躁,虽不知道他有无再传密信去西北,但是兵部近来却不再往各行太仆寺追要马匹。巴特尔与格尔泰两厢实力都不弱,他们之间的胜负却不会有这么决出,如果大周不插手,那么至少也要明年春夏才会有结果。 当然,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推测。 而如果大周插手的话——这几乎不可能,因为这二人都不是乌云可比,乌云没有大周作为后盾根本成不了事,可格尔泰他们却不同。假若再以原先的计策去收买格尔泰与巴特尔其一,十有*会招致其乘机踏足中原。 就算不会,他们在这个时候提出重开马市也是很要命的一件事。 所以皇帝心情最近很差,接连寻内阁及六部廷议过几次之后,索性就定下了秋狩的日子。 日子定在九月十六,看上去还有大半个月,但在这之前,许多事情都得提前筹备。比如行宫的护卫,随从的人员,还有一去几日朝中要事的递交程序,当然这些许多都有成例,但是随从人员却无论如何也得仔细斟酌。 去年春上曾狩猎过一次,那次属皇帝临时起意,去也不过两日。 秋狩又不同,大周皇帝不兴避暑那套,去围场秋狩几天,顺便在行宫里散散心,就算是犒劳自己了。于是问题就来了,此去几日总得带些得用的人,妃嫔们罢,本该由帝后商议,可如今皇后连接染恙,自是去不成了,再派谁去,自然有皇帝决定。 辽王上个月之了国,京中只余下郑王楚王,这两人是必然要跟随的。 其次朝中由诸志飞携礼部尚书房文正,兵部尚书郭云泽,还有户部许敬芳主政,刑部尚书于罡与工部尚书柳亚泽随驾出京。余下人员里,则由各勋贵府里有封号的子弟,以及部分无紧要职位的勋贵随行。 在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负责登记马匹人员的太仆寺卿陈毓德就道:“魏国公如今不在京中,长子韩稷又尚未曾受封,不知韩家随行如何定人选?” 皇帝捋须沉吟。往年都是魏国公亲身前去,去年春狩韩稷曾经随行,不过那次并非正式。他说道:“虽未受封,但老魏国公与先帝乃是异姓兄弟,这份恩典朕是怎么也要给的。” 陈毓德称是。这边厢诸志飞又道:“不知此次文臣里可要恩典于谁?”秋狩本不特别指定文臣侍驾,但经去年沈宓随同之后,显然这一问又十分必要了。 “除了各衙门职务上必需的,将新科三甲,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带上。”皇帝显然早想过了,然后又补充道:“通政司那边让沈宓去。” 诸志飞微微颌首,又道:“都察院可要人随驾?沈观裕今春主持春闱功劳甚大,赏他这份恩典也不为过。” 皇帝微侧了他一眼,又望着前方,说道:“不必了,只是去几日而已。” 众臣俯首,散了朝。 楚王全程都未曾插话,出了乾清宫后,在玉栏旁站定望了望重重殿宇,忽然转身进了后宫。 淑妃也在忙着打点行程,每次秋狩她都无一例外的随驾在侧,这次皇后既不去,后宫里的事便落在她身上。虽然琐事很多,但她显然乐在其中,一面指挥着宫女整理衣物首饰,一面又应付着前来恳请捎带同去的妃嫔。 楚王到来显然给她解了围。 她拉着他到了后殿,叹道:“一个个地都恨不能直接代替着我去侍侯陛下,有这么好的事,我也去干了。”说着低头抿了口茶,又冷笑道:“真不知她们还有什么好争的,陛下都近五旬的人了,如今你们兄弟几个又都成人,就是生下个皇子来,难道还能爬到你头上去不成?” 楚王一向对这些宫争之事不予置言,闻言便就微笑着递了颗龙眼予她,说道:“往后这些事都由皇后作主,后宫里妃嫔们多少也要去几个。但今年皇后不在,母妃定是不会安排那么多了。如此一来,七八日时间里岂非有些闷得慌?” 淑妃拿着龙眼顿了顿,立时没了好脸色,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得像皇后那样,为了显示大度,带上五六个人同去?” 楚王笑道:“孩儿只是说荒野之地恐怕生烦闷,岂是让母妃跟自己过不去的意思?”L ☆、283 深意 说着他往她身边挪过些,又道:“秋闱随驾的臣子也多,这本是对臣子们的一份恩典,可历年都不曾让命妇陪同随行过,我倒觉得母妃不如去跟父皇说说,这次允准几个朝臣家属同行,一来可显示我皇家恩德,二来也可以替母妃解闷,您觉得呢?” “让命妇随行?”淑妃直起了身子,“咱们可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狩猎又不同避暑,本就是皇室宗亲连同勋贵武将的一次活动而已,原先连文臣都不格外带的,怎么可能会想到让命妇同去?莫说那样的地方没什么逛头,就是不顾忌这层,有那么多臣子外男,也多有不便。 “这又不是什么有违王法的事。”楚王道:“若说没有先例,原先连文臣随驾狩猎的先例也没有,父皇不是也带上了沈宓?而要说不方便,母妃的身份不比命妇更高贵?不也年年同去?臣子有臣子们呆的地方,命妃们只消呆在行宫里便是,又岂会有什么不妥? “您既嫌嫔妃们心眼多,那么求父皇恩准捎您几个朝臣女眷同去,如此不但可以拉拢与臣子间的关系,也可以显示父皇与母妃的厚德。” 淑妃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瞅了面前气定神闲的他两眼,说道:“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莫非你早有准备?你想到了谁?” 楚王道:“我早就跟母妃说过,沈宓这个人很能为我所用。” “沈宓?”淑妃想了想,“那你拉拢沈观裕不是更好?” 楚王摇摇头:“沈观裕实力太强,根基太稳,他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力量便可稳立朝堂,我想就这么从父皇手上将他抢过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沈宓却不同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望着前方锦屏扬起了唇,“他潜力很大,才智也不输沈观裕,他比沈观裕更合适我。” 淑妃不得不认真起来了,“这有什么不同?沈宓是沈观裕的儿子,他们父子一向是立场相同的。” “当然不一样。”楚王微微侧目,“您忘了。沈宓还有个女儿吗?”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如玉的面上漾起一抹辉亮,“沈宓只有沈雁这个独女,而且对她十分疼爱。她过了年便已十一岁,我只消再等上两三年,便可向沈宓提亲,只要沈雁嫁了给我。难道沈宓还有理由不助我么? “只要结成了这门亲,沈观裕就是不偏向我。也至少不会反对我了。” “你是说你想娶沈雁?” 淑妃也不由站了起来,满脸皆是意外,一双蛾眉也蹙得生紧,“那个尖牙利嘴的丫头?她怎堪成你的王妃?你可知道假若你成了太子。她就会是将来的皇后!她若成为了皇后,那你表妹呢?!我可是早就答应了你舅舅!” “母妃真是糊涂了。”楚王在帘栊下回转身,面上浮出一丝清冷。“沈家与杨家比起来,究竟谁的实力更强?假若我有舅舅相助便已足够。那么这么些年为什么他还未曾凭自己的本事回到京中?我若得不到沈家相助,便注定会失去天下大半士子文人的拥护,如此一来,连储位也成问题。 “我得不到皇位,一切都将成空!这个时候母妃不支持我这么做,反倒与我拿婚约作什么约束,岂非是舍本逐末?相信舅舅也不会希望到头来因为这桩口头婚约,而放弃到手的权势与富贵罢?” 淑妃怔愣起来。 她一直认为太子之位非她的儿子莫属,也一直认为她的儿媳妇会是她中意的内侄女,可是楚王突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有了冲突,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承认他说的对,在皇后无甚大错的前提下,天下士子只会支持立储立嫡。而即便是立长,也会先轮到辽王而非他。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付诸了比别人更多的心力,可是倘若他成了皇帝,而后戚又成了沈家,这岂不也是个损失吗? “母妃应该明白有得先有舍。”楚王似看出她的犹豫,温声劝说道,“我们首先得把储位争到手,才来想办法培植自己的力量。其实反过来说,沈雁嫁了我之后,以沈家那么浩大的家族势力,我也不会太放心让沈家坐大。到底还是杨家与沈家平衡些才好。” 淑妃听得这么说,一颗心才又逐渐安定。 她凝眉沉默了半晌,又抬头望了丰神如玉的他两眼,渐渐恢复了平静,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相中了那丫头?” 楚王闻言笑起来,肖似于她的一张脸更显俊朗,“她活泼顽皮,长得也很不错,我确实喜欢她。” 淑妃道:“可你也说过喜欢芸姐儿。”芸姐儿便是她哥哥杨密的女儿。 “世上花有千种,我自然不可能独爱哪一枝。”他浅笑温言,天光透过半启的长窗映在他脸上,照得他受光的一半脸明朗清晰,背光的那半脸则幽暗模糊。 淑妃呆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坐回了榻上。 “你既然想好了,我又岂有不听之理?如今皇后屡败这么多次,朝中也没有人说皇后什么不是。可见她这么些年经营得很是成功。你说的不错,假若不把沈家拉过来,咱们就是最后成了功也会绕上不少的圈子。” 说到这里她抬眼望着丹樨下的队,“这么说来,你要我去请求你父皇恩典命妇的目的也不过是冲着带沈雁去,冲你父皇对沈宓的恩宠,这倒是不成问题。只是你又何苦如此迂回,直接请你父皇指婚不就是了么?” “母妃想的太简单了。”楚王道,“您想想,沈家这么多代里,可曾出过什么后妃?若是沈家有那么容易把女儿嫁给宗亲,他们也就不会这么避讳掺和内闱之事了。我曾试探过沈宓几次,他对我态度都客气而生疏。 “父皇就算指婚,也得先与沈家商量。首先沈家就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他们不同意,父皇又怎好勉强?再者就算沈观裕同意,沈宓也未必会肯。据我所知沈宓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嫁给我意味着什么,一是牵入宫闱纷争,二是来日她还得与我的诸妃争宠。 “即便是我可以保证独宠沈雁,可他们又岂会相信?所以,指婚几乎不大可能达到目的。而您的儿子我自认并不输世间男儿,只要我有机会与她相处,我有把握打动她。”说到这里他不由抿唇而笑,“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只要内心认同我了,自然会倾心于我。 “沈宓爱女如命,倘若知道她非我不嫁,到最后又怎好太坚持。” 他像述说已成的事情般语气悠然平稳,这样子的他看起来愈发温柔儒雅。 这样的男子,不管有没有这层皇家身份,站在人群里他都是个很容易引人注目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又怎么会俘获不到一个十来岁小丫头的心? 淑妃幽幽长叹了口气,斜倚在榻靠上,说道:“如今我总算知道这些年你的功没白用了,怪不得捉拿刘俨的时候你那么用心劝说你父皇,还一味地帮着沈家说话,更是纡尊降贵亲自护送那丫头回去,你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步吧?” 楚王含笑颌首:“母妃英明。” 淑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一片明朗,看得出来已经全然被他说服。 她说道:“沈雁家世不错,而且华家财力雄厚,只怕也能帮你不少忙。只是她年岁尚小,至少还得两三年才能议亲,这期间你得想办法将她牢牢抓稳了才是。不过,在行宫里我也自会找机会让她有机会接触你,这层你不必担心。” 楚王欣喜地走过来,“多谢母妃!” 淑妃瞥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秋狩上的规矩本非硬性规定,这一夜淑妃在永福宫备了酒菜笙箫,再将楚王所提的那几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呈上,皇帝便就兴致高昂地应了下来。 翌日早朝后便叫了礼部尚书房文正,沈观裕,以及翰林院学士罗敞进宫议谈此事。房文正对于朝党之争也好,内闱之争也好,一向态度中立,皇帝此举并不伤礼法,他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没有异议,其余人更是赞同。 于是君臣几人便就议定,钦命柳亚泽夫人郁氏,沈宓夫人华氏,魏国公夫人,以及护国公夫人随行。各人皆可携子女同行。 旨意下发之后,皇帝又特意唤了沈宓近前,说道:“淑妃娘娘极喜爱令嫒,你务必将她带上。” 既是皇帝恩典,沈雁又爱出门,沈宓自没有推托的理由。 回到府里将消息跟华氏母女一说,华氏很意外,沈雁却比华氏更意外。 华氏意外无非是今年皇帝竟然愈发将架势拉得大了,而沈雁除此之外,却是更意外皇帝会特地叮咛沈宓。她跟淑妃还是新春元日在太后宫里见了一面,那一面还见得火花四溅的,淑妃怎么可能会喜爱她? 不过她也没有过于纠结,有皇帝对沈宓的恩宠在那摆着,淑妃就是说两句奉承话也在情理之中。L ☆、284 邂逅 华氏原想着怎么去见见曾氏,如此一来也只得往后推了。 府里季氏她们知道华氏和沈雁也在受邀之列,俱都十分高兴,纷纷过门来道贺。 就连正忙着算酒坛开封日子沈弋沈婵也架着沈雁闹个不停,非得沈雁答应了在房里置酒菜才饶过。二房的恩宠一日浓过一日,这当然是整个沈氏家族的荣幸,可是在沈家内部,也还是免不了有人暗中怅惘。 作为沈弋来说,假如沈宪还在世,那么即使沈宓再光芒四射,这些恩宠怎么着也要被长房分去一半,可是沈宪不在了,那么给予沈家的恩宠便几乎全落在了二房头上。说不眼红是假的,可是眼下争又能如何?她还能有本事将沈宓给斗垮不成? 就是斗垮了他,也不见得皇帝就会重视沈芮不是吗?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长房眼下后继无力。而越是明白这层,她就越是焦急,沈宓前途似锦,等到沈芮长大时也不知二房已红火到什么地步了,倘若那时沈观裕迫于形式,索性将家业暂且交给他打理继承,那又如何是好? 她眼下该做的不是跟二房斗,而是想办法让长房能够具备独自继承家业的实力,让沈观裕知道即使没有沈宓,长房也能够撑起这份家业来,这样才不至于落到一无所有。 沈婵对于沈雁的幸运却是真心的高兴,也许因为虽然是姐妹,但是平日里却不曾有什么瓜葛,两边早就分了家各立门房,也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所以相对来说心情更轻松。 在酒房的时候。她揭开盛着酒娘的大瓦罐,一股馥郁沁人的醉人芳香顿时扑鼻而来,她抬手扇了扇风,然后拿长柄银勺将酒坛里的酒娘舀出半勺,说道:“你去围场回来,弄张狐皮给我是少不了的。” 沈弋道:“二叔有职务在身,应不会下场。狐皮恐怕难得。” “那怕什么?”沈婵将酒娘挤压出一口汁来。小尝了一口,递给她说道:“我就不信凭她那本事,这一去围场会空手回来!就是猎不到。那她抢也要抢张送给我。”说完又笑着往沈雁瞥了眼,说道:“咱们做姐妹的缘份也就这几年,等赶明儿她嫁了人,就是想搜刮她也搜刮不到了!” 沈婵的父亲沈鑫原先在六部观政。这届春闱后提去了翰林院任侍讲,是沈家诸多清流中的一个。 三老爷沈观泰原先也是翰林院出身。如今因腰腿痛而赋闲在家,家中多有恒产,时间又多,故而对孙辈们很是严格。沈婵被教导读很多书,琴棋书画又都有涉猎,可是沈观泰为陶冶子孙性情。平日里并不主张他们追求奢靡之物。 但沈婵拿这狐皮却不是自用,而是准备送给祖母作寿礼。 沈弋知道三太太年底有五十大寿。所以瞄着沈雁笑道:“那雁丫头可得上心了。不然喝了这几坛子酒,到下回还不知有没有得喝了。”笑着尝完了酒汁,又点头道:“很好。又香又浓稠。还要多久才能正式启封?” “再有三日就成了。”沈婵道。 接到圣旨的各府也都是高兴的。 男人们虽然不当回事,但女人们毕竟极少出门,有这样的机会出门散心,怎么会不激动? 柳夫人决定带着十四岁的幺女柳韶华前去,护国公夫人则带着五岁的孙女儿薛晶,魏国公府这边鄂氏却不似他们般兴奋,因着魏国公不在京中,老夫人独自在家不便,遂进宫婉拒了皇帝的恩典。但韩耘却哭着闹去要去,只好托护国公夫人到时候帮着照顾他。 有孝字压着,皇帝自不好说什么。遂着房文正安排便是。 御驾出行之事又不能交由属下,房文正近来也忙得很,下衙后在书房里才整好了车驾次序排表以及随行臣子们的住处与庶务分工,正要派人送去沈家交给将在围场贴身侍驾的沈宓,便见长孙房昱忽然抱了本棋谱打门前路过。 “你上哪儿去?”他迈出门槛问道。 房昱停步站住,端正地躬了身,温声回道:“孙儿才从诸子骞那里得了本孤本棋谱,有些地方竟是未能明白其精髓,韩稷棋艺了得,我往日竟从未曾在他手下得过赢面,正打算带着这个去寻他讨教讨教。” 房文正唔了声,说道:“韩稷要率领中军营一队人马去围场护驾,这几日他恐怕忙着与神机营商议配合之事,你还是莫要去了。沈御史父子俩的棋艺都是一等一,你替我把份卷宗送到沈府交给沈宓,顺便还可以跟他请教棋艺,他若肯教,倒是便宜了你。” 房昱笑道:“早就听说小沈大人棋艺了得,只苦于平日无缘相见,孙儿这就去!” 房文正笑着点了头,目送他出门。 沈家近日客人也多,有的是为公事,有的是为私事。若是私事还好,沈宓大多也就推了,可若是公事,少不得则要好生招待招待,以尽尽地主之谊。 于是沈雁她们连想去后园子里找个清静幽雅的地方认真品尝桂花酒也不成,三人商量了一下,便就选定在临近后花园的一处天井。这天井后近花园,前靠藏书阁,左边是回廊曲道,右首则可以望见墙下一湖残荷,景致还算是不错的。 午饭后姐妹仨儿便就让人将天井打扫了,在石凳上铺了锦垫,置了几样小食,尝起才开封的原汁酒来。所谓的桂花酒并非全由花朵酿造,而是在糯米中掺入了一定量的桂蕊,经过发酵后就成了可以直接饮用的桂花酒。 酒一倒出来,香气就溢满了四处。 房昱驾马到了沈家,门房将他客气地迎到了二房。 谁知沈宓却正在天香阁会客,听说房府的孙少爷到府拜访,连忙让管事前来相迎。 从二房到天香阁又得拐许多弯路,管事生恐怠慢贵客,遂拣了最便捷的道路。 房昱上了庑廊,就隐约闻见空气里飘来一股醉人的酒香。而越往前走,这香气就愈发浓郁。浓郁到他想要忽略过去,顺眼打量打量这传闻中的古宅也不能。走到宅子深处,这香气更是沁人心脾,而同时不知何处又隐隐地传来女子的笑语声。 他连忙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往前。然而正走到前方一溜镂花窗下,窗内忽而就传来女子轻轻的惊呼声:“这可糟了,洒到裙子上了!” 这声音娇柔婉转,又来的这般突然,使得他们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扭头望过去。 窗内天井里站着三名少女,着鹅黄衫子的少女美艳灵动,着翠色裙裳的少女高雅清丽,而垂头望着自己裙摆的藕色衣裳的少女,则透着一股让人心生敬意的大气端方,而她的容貌较之前两位,又自有其独到之处。 管事见到这几人,心里也暗道一声坏了,他竟不知姑娘们在此取乐。 房昱看到这素衣女子,竟有些移不开目。 他平生也不是没见过以容颜著称的丽人,但终归较之此女又少了几分灵韵,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但举手投足大方自然,出身大家的风范浑然天成,纵然眉目之间隐含着郁色,却也只是更增添了她的柔婉与气质。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知道非礼勿视,只匆匆看了一眼,连忙又立即收回目光。 可是那张丽颜却又似印在了他心底,即使不去看,那人影也如同在眼前晃动。他不觉放缓了脚步,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可是就是情愿走慢些,再闻闻这醉人的香,以及这醉人的香氛里令人心生爱惜的伊人。 管事因为他放缓了脚步,也不由放慢了下来,如今若是掉头反倒着了行迹,双方皆有身份,也只能硬着头皮乍作不知。何况房昱的行为并没有出格的地方,他也就不曾点破,客气地替他引路,只是回头却略略加快速度前行而已。 下了庑廊,迎面是道月亮门,通过这里便就到了天香阁所在沈家后园。 才迈上台阶,随着一阵轻风,忽一人迎面走来,险些与走有前头的房昱撞个满怀。 “哎呀!”沈弋低嘤一声,连忙侧转了身去。 虽然没撞到人,但她手上一方帕子却是洒落到了地上。 房昱也闹了个大红脸,垂头望着地下不敢挪步。视线刚刚好落在她裙幅上,是先前还浮现在他眼前的那袭藕合色蜀锦的长比甲,下衬月华色烟罗缎的月华裙,那双月白色底绣着双色并蒂莲的绫缎绣花鞋,像是落在石阶上的一对玉如意,说不出的美好雅致。 他猛然抬起头,正对上她嫣如桃花的侧颜,浓密的长睫悬胆似的鼻子精巧的樱唇与下颌……是她。他不敢再看下去,蹲地捡起那幅绢子,深深地弯腰垂头递给她。 沈弋也并没有看清撞到的是谁,只知道是个举止斯文的少年,这时候见帕子被无声地递过来,便匆匆接过,垂头走了过去。 那裙幅掠过门槛,房昱的心弦猛地一拨,在胸腔四肢内颤出来一串无人知晓的音律。 天井里的沈雁目送沈弋出去,双眼一晃便也见着了这一幕。L ☆、285 也美! 那少年虽不认得,他一身气度可真是好,月白色的长衫,外罩石青色织锦绣的马甲,头顶束着只式样简朴但不失贵气的金镶玉发冠,虽看不见五官,但身姿如崖上松,行动如风拂云,有几分眼熟,她不由道:“这是谁?” 沈婵抬头看了眼,说道:“你们家的客人,你不认识,我就更不认识了。”说完见到那少年脸红红站在原地,而沈弋则已迈着碎步飞快远走,遂也猜到是遇见了生人,遂道:“早跟她说过吃完酒回头再换,她偏不听。” 打此处直接回长房,是必要经过少年所在这条路的,平日里自是无妨,可近日府里本就人客多,家仆们显然也没有料到沈弋她们会在这里消遣,因此怎怪得他们? 沈雁拿着酒杯,不置可否。 她在好奇的是那少年身份。 世间出色的男子她也不是没见过,要说气质,她老爹就无人能及,要说相貌,韩稷要说第一也没人敢说第二,有这两人摆在前,旁的人都只能算是出色而已了。这少年虽然眼熟,但却没见到面容,也认不出来是谁。 沈弋回到房里,手绢上似乎还有陌生的热度传来。 换衣服穿衣服,眼前总还有那张儒雅清秀的脸,她并不是没有见到他的面容,险些撞上的那刻她目光也曾晃到他脸上,也许他算不上俊美,但是也绝对称得上一二等,而他那身织锦的绣袍与精致的装束,都说明他是个有着良好家世的公子。 与府里常来往的权贵公子她大多见过的,因此也几乎没出现过这种冒失的事,但这个人。她却没见过。今日沈观裕不在府,后园子里方才是沈宓在待客,这么说来,来人应是寻沈宓的。 她忽然不知怎么,就对他感起兴趣来。 叫来玉馨道:“去打听打听,方才来府上求见二爷的年轻公子是哪位?” 玉馨出去转了转,很快回来道:“是房阁老家的大公子。名讳是个昱字。” 房阁老的孙子?沈弋心下动了动。怪不得那般卓尔不凡,原来是房阁老的孙子。 礼部尚书房文正是与许敬芳郭云泽齐名的元老,但他却生性和善。并不如许郭二人那般强势,也不如首辅诸志飞那般老谋深算,他比先帝手上提拔起来的于罡资历更深,又比最后才入内阁的柳亚泽德高望重。 掌管礼部的他。人都说是个真正谦谦有礼的君子。 他不曾参与内闱斗争,也不去理会诸志飞等人与皇帝的较劲。在内阁与皇帝之间,他的存在往往更像个缓冲。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有元老里,房家的子弟所处职位乃是离皇帝最为相近的一户。房文正的长子房贯,应也就是这房昱的父亲,原是翰林出身。如今在国子监任祭酒,这次秋狩上。皇帝就指定了房贯随驾护行。 房家声势不如诸家,可是从长远上来说,房家的前程却比身为皇帝眼中刺的诸家稳当的多。日后不管谁登帝位,也不管皇帝与内阁孰强孰弱,如无意外,房家都可以稳立于朝堂! 这样的人家,怪不得那日连自家五太太提及时也竖指称赞。 她想起那片刻惊慌失措,他无声地弯腰捡帕子,伸出来的那只手,隐隐有些发颤。 她的心跳忽而有些加速,捉紧了帕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去吹风。 可是这九月的风,也不能使她的心情吹平静下来。 房昱是房家的长孙,母族势力似乎也并不弱,以如今他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即便不靠房阁老的势力,房家嫡支将来也不会没落。作为阁老府上嫡长孙的房昱,他有着多么深厚的背景和巨大的潜力……这样的人,又岂是身为鲁家三子的鲁振谦可比? 想到这里她内心又禁不住一阵狂跳,她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得这么深,或者说不应该在这种事上扯上鲁振谦,可她就是忍不住!她只觉得方才那一撞,她枯竭的心灵和如同阴云压顶的生活忽然又绽出来一点亮光,季氏说的没错,也许这世上还是有许多比鲁振谦更适合她的男子。 这一日下来沈弋都有些恹恹的,没有再出来与姐妹们玩耍。 而沈婵打算明日一早就回府去,因为沈雁不日就要出发去围场,她跟沈弋两个人玩也没意思。 华氏特地开小厨房弄了桌小宴招待她。沈雁去找沈弋来作陪,玉馨却说她白日里喝酒酒劲了头,有些发晕。华氏给沈婵夹亲自做的八宝鸭,说道:“虽然不住在城内,可离的也不远,你要是嫌闷了,就随时来玩,这里姐妹多,下回来我再让华家那两个丫头过来,更热闹了。” 沈婵并不拘谨,饭后吃了茶,便就道谢回了房。 沈雁并不见沈宓,便就问:“父亲呢?” 华氏道:“日间房阁老家的大公子来访,说到向你父亲讨教棋艺来着,你父亲可巧没空,就答应他晚上到房府去。这不,他去房家了。” 沈雁这才知道日间那少年竟是房昱。 房昱不是沈弋前世的丈夫么?怪不得瞧着眼熟。 原以为自打沈璎被赶去田庄上后,沈弋跟房家这缘份就断了,没想到又还是遇见了,这老天爷还真是尽责。只可惜沈弋眼下鲁振谦,跟房家这缘份究竟续不续得上还要看运气——不过,沈弋上次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与鲁振谦没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久经沙场的她从中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太妙的气息,想到这里她不免跟华氏道:“上次大伯母不是让您替弋姐儿留意婚事来着?这事您可千万别掺和。” 华氏坐下来,端起杯普洱道:“我知道弋姐儿是个有主见的,我才不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顶多也就是有机会就带她出去应酬应酬,至于这相看的事,我上头不但有你大伯母。还有老爷呢,哪里轮得到我掺和。” 沈雁点点头:“带带她应酬倒是要的。” 不管怎么说也是婶母,而且季氏寡居身份不便出外,华氏陈氏怎么说都是该这么做的。 沈雁再想了想,觉得说多了也恐露了重生的马脚,便就回了房。 日子眨眼一过就到了九月中旬,沈雁因着这次可以在围场山野住上好几天也雀跃起来。这可是两辈子才修来的福气。真让她淡定地表示这没什么了不起。她可做不出来。 沈宓提前三日便将所有细节告诉了她们,在到达围场后她与华氏将和其余命妇一道住在行宫外围、原先宗亲皇子们的住处里隔出一半来。皇帝自是住在正殿,而沈宓他们这些臣子则有规定的住处。勋贵们以及负责守卫的将士都有专门的住所。 他还画了张简略的地图给她们,“行宫不比京城,规矩相对宽松,到时候你要有事寻我。可以让人递话,只要我不忙。他们会带你过来的。当然也可以直接过来,因为是皇家禁地,没有什么宵小外人,稍微走走倒不妨事。不过你母亲最好别出来。” 他偷觑一眼正吩咐丫鬟收拾行装的华氏。小声清了清嗓子:“她长的太美了,不安全。” 沈雁闻言立马支起身子:“难道我就不美?我就长的很安全?” “你当然也美!”沈宓连忙将她按下,安抚道:“可是你不是还没嫁人嘛。等你嫁了人,也会有人觉得放你出去不安全。现在你是我的女儿。年纪又小,让那些平日总觉得自家闺女是天仙的人看你两眼,羡慕羡慕你父亲有福气也出不了大事。” 沈雁简直无语了。什么叫“也美”? “你就不怕别人冒犯我什么的?” “这你就想多了。那里可是皇家禁地,你见过有人在宫里头对朝臣家眷不敬的么?” 沈宓慢条斯理的,完了又道:“再说了,大家都还把你当孩子呢。不过说笑归说笑,规矩松还规矩松,你也不能太过份,不能有事没事就往人堆里跑,与小伙伴们去玩也成,就是不能没有人跟随。要是闯了祸,你母亲要打你,我可远水救不了近火。” “知道了!”沈雁白了他一眼,溜下凳子来。 收拾了两三天,终于就到了九月十六。 各路人马须得全部于承天门集合,然后排好次序整队出发。而命妇们则还要提前进宫,与淑妃及一众随侍的嫔妃一道先给太后与皇后请了安之后,才能乘辇出宫加入出行队伍。 沈雁从来没实地参与过这样的阵仗,心情有些激动,但因为没什么人值得她紧张,一路上看看窗外风景,听听将士们的交谈声,也十分放松。 寅时三刻承天门下鸣完礼炮,队伍就迤逦前行,走在最前方的是皇家仪仗与神机营的将士,随后是皇帝与嫔妃们,侍卫随侍其中,百官紧随其后,而后是命妇家眷,再后则是中军营以及神枢营调来护驾的各一千将士。 沈雁今日装扮仍是简单,头上插着两枝数百粒米粒大小的珍珠莲花儿,脖子上是赤金配金镶翡翠的大项圈,身上是月白底起暗色缠枝并蒂莲的云锦缎裳,外罩着深紫色薄貂绒的披风,脚上一双与衣裳同色的缎鞋,绣上双色缀玉踢头的纹饰,居然不但不寒酸,还显得十分端庄贵气。L ☆、286 肉包 衣裳鞋袜都是华夫人送来的,说是华家的外甥女要去围场,可不能让人比了下去。沈宓和华氏都觉得不必这般煞有介事,倒还让华夫人数落了两句。 沈雁因为东辽的事已定,皇帝不必杀掉华家来填补盲目战争带来的经济亏损,自然西北战事对华家有可能带来的影响沈宓也曾与华钧成私下说过,所以华钧成近来往沈家的次数多,每次带来的东西也多。 男人总是不擅说煽情的话,华钧成知道沈宓在不动声色之间对华家的帮助,于是便以他最拿手的方式报答。这几次皇帝对采购的绸缎没有像过去那么多的不满,这跟沈宓与执掌户部的许敬芳的融洽关系也脱不开干系。 虽然这并不能从根源上改变皇帝对华家的忌讳,但至少朝中见风使舵、见高踩低的人会因此收敛很多。华钧成在办差的途中也会免去不少阻力。 沈雁抚着披风缎带,透过半透明的纱窗看着窗外景色,福娘趁华氏闭目养神,凑到沈雁耳边道:“听说这次率领中军营护驾的将领有韩将军在内。” 福娘她们对韩稷的感觉真是说不清楚,每次沈雁跟他见面都是电光火石火星四溅,可是韩稷又从来没真伤害过沈雁什么,甚至好多次还看得出来很维护她。这样她们就迷茫了,到底她们对他该像对顾颂一样当自己人呢,还是该像防别的男子一样防着他呢? 沈雁早就知道韩稷来了,她不以为然地道:“他是中军营的少帅,中军营离皇城最近,当然要担负护驾之职。” 她不但知道韩稷来了,还知道顾颂和薛亭董慢他们都来了。沈宓为了怕她们娘俩到时候有事寻不到人,所以不但画了地图给她,还把随从的人员也大致告诉了她。顾颂他们都是勋贵里正式有封号的,当然会跟随。 不过即便知道他们就在附近,也没有办法说上话。 路上行走了将近三个时辰,终于在午前到达了行宫境内。 行宫在围场外围的一座矮山上,后面还有座山叫做銮山。因为形似宫宇。 行宫一共三宫十二殿。宫内自然是帝妃们居然,东西两路为随扈所,命妇们皆住西路三所。此处三所实则也是宫殿群。只是与行宫正殿之间有高墙相隔,西路这里原是宗亲皇子们的住处,只是这两年宗亲们改去了东路。 因着人少地多,魏国公夫人又没来。所以沈家女眷与护国公府的女眷以及柳家女眷可以各居一室,沈雁与华氏在永华宫住下来。 殿室不如宫里大。但是对她们来说足够了,稍事休整,便又有宫人拎站食盒送饭过来。 华氏赏了宫人,又让胭脂她们准备几色小礼。然后才回到桌旁坐下,说道:“虽说没有住在一起,可到底也不能失了礼数。下晌皇上他们要去围场狩猎。咱们先到护国公夫人与柳夫人屋里去坐坐,然后与她们一同去宫里陪淑妃。” 沈雁哪有什么不同意的。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出来玩,她可不会老实地呆在宫里。 命妇们自去消遣他们的不提,韩稷这里在东五所里落了脚,则在给韩耘拧帕子洗脸。 男子们出来不能带丫鬟,小厮们又去了洗脏衣裳,韩稷揪着韩耘的胳膊,一面洗一面没好气道:“你一不能打猎二不能骑马,才来就摔得满身是泥,连洗个脸都不会,真不知道你跟了来干什么?”洗完他拿湿帕子又擦了把他头顶的泥土,瞪了眼他。 韩耘被他扭疼了胳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谁说我不会洗脸?平时我跟王俅打了架后都是自己洗了脸才回府的,你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洗?” “你还敢跟王俅打架?”韩稷将帕子扔进水盆里,叉腰望着他:“怪不得最近我都不见你去王家,合着你能耐了,不跟人家比高低了,改成直接动手了?” “又不是我先动手!”韩耘大嚷着,气呼呼瞪着他,抬袖抹一把脸庞,又扭着小肥腰走过去,踮起脚尖自己抓起帕子来洗脸。到底笨手笨脚地,溅得到处是水。 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替自己辩护:“他说他养的兔子会变法术,我听说狗血可以让妖精现形,就弄了碗狗血泼在那兔子身上,结果兔子根本什么也没变,他还说我弄伤了他的兔子,然后就来揪我的衣服!本来就是他骗人,他还不讲理!我当然要打他。” 韩稷简直无语,伸手就要来拍他的屁股。 辛乙拿着个铜牌走进来,见韩耘弄得衣襟上一片濡湿,再看看韩稷这模样,连忙叹气走过来,抢过帕子替韩耘擦着,又重新从包袱里取了套干衣替他换衣,一面扭头与韩稷道:“御驾决定午时末刻出发去围场,楚王让人送了牌子,到时候少主与他一道随在皇上身侧就好。” 韩耘立即望着半蹲在地下给他系衣钮的辛乙,说道:“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去?”韩稷站起来,“换了衣裳,这跟我去薛伯母那里,哪里也不许去!” 韩耘大声道:“我都还没有吃饱饭!” “不许吃了!这身肥肉都够你饿上好些天了!”韩稷瞪住他,转身抓起他两只大包袱,丢到门口陶行手上,出了门。 韩耘没办法,只得认命地跟上。 永华宫这边沈雁用过午饭,稍事歇息,便就与华氏到了护国公夫人所在的撷翠宫。 撷翠宫里除了护国公夫人,还有薛家五岁的大姑娘薛晶。华家跟薛家也是老交情,护国公夫人待华氏十分亲切,沈雁在殿中见了礼,陪座了片刻,护国公夫人便就让她们俩出来玩耍,不必拘在一旁立规矩。 可是行宫里其实没什么好玩的,沈雁还是想出宫去走走,但初来乍到,又怎么好这般急躁。 于是走到宫墙下倾听神枢营将士的马蹄声,和神机营将士们就地热身操练的声音,猜测那场面何等壮阔。薛晶曾跟姑姑学过些拳脚,见她对这些甚感兴趣,便就表示道:“这没有什么,姐姐想看拳脚,我耍给你看便是。” 说着就在院子里呼呼地练了开来。 韩稷穿过行宫前殿的甬道,到达西三所的前门,就见薛家丫头在院中空地上炫技,而沈雁则坐在蔷薇花丛旁欢呼鼓掌,身下石墩上也不曾铺东西,也不怕这深秋天里着了凉。 “咦,晶姐儿也在!” 他停顿未行的功夫,韩耘自然也看见了院里的薛晶,顿时一扫方才的无精打采,如同一颗发射出去的肉弹一样往薛晶扑过去。哪知道这会儿沈雁正好端着茶去给薛晶解渴,这一撞便就直接撞上了沈雁! 沈雁年纪虽比他大,可到底是个女孩子,也不如他壮实,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撞?只见一团人影冲过来,自己便已吃痛倒在地上。 韩耘也收不住势,这一倒恰恰就倒在她身上! 他压根就没注意到晶姐儿旁边还有人,就算看到了有人也只当是侍女。 这会儿摔趴在沈雁小腿上,一看这衣服鞋袜跟他的一样精致,而且上头绣的花儿可真是好看,顿时知道不是丫鬟,抬头往上看去,她已经在薛晶搀扶下哎哟着坐了起来,脖子上挂着赤金大玉锁,原来是位没见过的小姐! 赶忙撅着屁股爬起来。 不过这小姐长的可真是诱人,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跟大哥院里结的黑葡萄似的,脸庞又白又滑腻,就跟每天早上厨娘给他蒸的奶羹似的,他午饭没吃饱,正觉得有些饿,一只手又从眼前晃过去,落在她自己膝盖上,那又白又嫩的样子竟活脱脱就是个大肉包子! 他不由更加饿得慌了,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包子的手呢?他不由又蹲下去,口水哗哗地拉起那只手,这肉包子握在手里感觉更好,又香又软的,他可真想尝一口,看看是猪肉馅儿的还是羊肉馅儿的! 正浮想联翩着,他整个人忽然已腾了空,见状不对已经如箭一般射过来的韩稷一手揪着他的后领子,另一只手拍掉了他握住沈雁的那只手,而后一甩手,目露凶光地将他丢进了蔷薇花后的草丛里。 草坪全是茎叶很细软的花花草草,丢下去倒也没什么大碍。 韩耘却气得爬起来大叫:“你尽欺负我!饭不让我吃饱,还打我,我要回去跟母亲告状!” 韩稷从石桌上拿了块桃酥掷飞过去塞进他的嘴,他顿时安静下来。 薛晶怜悯地望着专心啃点心的韩耘叹了口气,然后冲沈雁摊了摊手,见怪不怪地道:“他就是这样神神经经的,你别生气。” 沈雁虽然被撞了一下屁股还发着疼,可倒谈不上生气,那小子看起来顶多五岁,前世里她那嗣子跟他一般儿大,常跟扭股糖似在她跟前淘气,她总不至于去计较这年龄层的小屁孩儿。不过看看韩耘,又仔细再看看韩稷,她疑惑道:“那是你弟弟?”L ☆、287 教你 韩稷环着胸,斜睨道:“有意见?” “一点也不像啊!”她讷然道。“他是杏仁大眼,你是狭长瑞凤眼,他是弯眉,你是直眉,你有美人尖,而他没有……” “那是因为他胖!”韩稷没好气地打断她,居然拿个冬瓜跟他比。 一看薛晶已经端着点心盘子去安慰韩耘,他环着胸的两手又放下来,改为睨她道:“好不容易出来玩,怎么还闷在这里头?” 很显然沈雁对他这番解释并不满意,虽说韩耘是胖出了一定水平,可是胖也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五官本质。就算一个长得像爹一个长得像娘,可她又不是没见过韩恪夫妇,韩稷的长相跟他们根本没在一个范畴好么? 不过他后面这句话显然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力。她扫兴地折下一片梧桐叶,在手里扬着道:“我又不会打猎,又没有人说可以出宫溜哒,再说我对这里又不熟,就算可以跑出去,万一惹来了野兽怎么办?” “在外规矩没那么严,只要不闹事惊动侍卫,还是可以适当走动的。”韩稷说道。说完他看了她一眼,隔半刻,又撇开脸望着远处道:“耘哥儿还不会骑马,这次出来我正想教教他。銮山后头有片草地可以跑马,你要是想去,到时候可以跟晶姐儿一道出来玩。” “真的?!” 沈雁闻言已跳起来,忽然她又垮下脸来:“可是我不会骑马。” “怎么那么笨?”韩稷凝着眉,转而扬高了下巴,又漫声道:“不会教你便是。” “你教我么?”沈雁击着掌,双眼瞬时亮起来:“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韩稷眉头松开来,撇开脸。唇角微微勾了上去。 护国公夫人早就受过鄂氏的嘱托,替她代为照顾韩耘,这里听他哭诉了一番韩稷对他如何的苛薄,忙揽到身边安慰了一通,连忙让人去厨下安排吃食,又派了两名丫鬟专程照顾他。韩耘在这里有饭吃有人侍侯,还有薛晶陪着玩耍。完全已不记得他大哥了。 有了去跑马的期待。沈雁下晌也变得轻快起来。从撷翠宫出来又去了柳夫人所在的毓秀宫坐了坐,便就一道往淑妃所在的重华宫去。 淑妃竟一改上次见面时的阴阳怪气,不但十分亲切。反而对沈雁的仪容大加赞赏,满座就数华氏的位份低,沈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令得她忽然对她改了观。不过皇帝交代沈宓时那句“淑妃很喜爱她”的话。却因此有了呼应。 这几天里她都得与华氏日日进宫陪伴淑妃,能够能得到她的礼遇对大家总是件好事。 不过在座的不止有她。还有薛晶以及柳家的四小姐柳曼如。薛晶还小,薛家对宫里人也不必太当回事,所以护国公夫人这边倒罢了。只是十三岁的柳曼如面上略有尴尬,但也还好。淑妃说到沈雁的时候,她也礼貌地冲沈雁笑了笑。 沈观裕与柳亚泽因着去年阁老之争时建下几分交情,但这交情有几分真却就无从得知了。如今外头私底下。仍然有人会把柳亚泽的当选说成是沈观裕让贤,虽然没人敢把话说到面上。可柳亚泽未必听不到,见到沈观裕时心下也未必会很舒服。 但眼下皇帝权力并不集中,若是身边倚重的人也玩起了内讧,很显然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沈柳两家的关系,如今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所以沈雁在听到淑妃再次赞起她聪明懂事时,她就礼貌地回道:“沈雁还小,要说懂事,又怎比得上柳姐姐?平日里外人看得起沈家,总说起沈家的姑娘知书达礼,可我们姐妹却常常为柳家几位姐姐风采所倾倒。是柳姐姐低调谦让,这才显出沈雁的好来。” 柳家有三个女儿,柳曼如是幺女,沈雁两辈子都没跟柳家姑娘打过交道,这倾慕之语自是假的。 淑妃闻言含笑望来,略顿便与护国公夫人道:“真是个鬼灵精,她以为我看不到她柳姐姐的好来?这不是瞧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夸夸你让你高兴么? “要不然你在这里陪了我七八日下来,回去后跟沈御史一诉苦,说陪着娘娘出来一点也不好玩,沈御史再一跟陛下抱怨,怠慢了堂堂都御史家的小姐,我岂不是又要受陛下一番埋怨?这种赔本生意,我可做不得。” 殿里气氛本有些无聊,但经她这么一番玩笑,大家瞬间便放松下来了。 柳曼如听得她们这番说话,眉间的郁色也彻底消了。起身笑道:“沈妹妹活泼可爱,岂如我这般木讷无趣?只是娘娘也不必担心,小沈大人爱女如命,沈妹妹若是嫌无聊,必然早就告诉大人了,小沈大人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妹妹开心,所以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让娘娘犯愁呢。” 淑妃笑道:“还是柳丫头比我想得周到。” 命妇们坐在一起,无非就是这样层出不穷地斗着心眼子。沈雁本就既不搏出位又不让人瞧扁了的心态与之周旋,也可视作一种消遣。 围场这边,以顾至诚等世子为首的各勋贵子弟随同皇帝一起入了密林。老一辈国公们这次因着身负军务,又因为有意将儿孙们推向人前,因此都没有来,勋贵们就以顾至诚他们这批国公爷世子为首。 薛停他们几个因为紧随着韩稷,因此也一道跟在楚王郑王身侧。今儿才来,就算是热身,皇帝没有立什么规矩,让大家自由活动。几个人一进了林子便扬起马蹄撒着欢儿的跑起来,楚王笑着与侍卫们道:“郑王年纪小,你们多派些人跟着他,本王有韩将军他们在,不妨事!” 郑王也不说别的,谦恭地垂头谢过,便就分道走了。 这里董慢打量了下四处,说道:“颂儿呢?怎么不见他了?” 韩稷闻言,也立刻凝目往四面看去。 薛停道:“他去后头捉鸟了。” “捉鸟?”楚王笑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鸟有什么好捉的?” “不知道,”薛停含糊的道:“兴许是捉给弟妹们玩罢。” 顾颂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从桂子胡同里看见沈雁时他的异常来看,他们多少也琢磨到一点,因而就算没有听他亲口说起什么,在他看到有长着美丽雀鸟的时候提出要去捕捉,他们也乐意替他打掩护。女孩子家不就是爱这些嘛,他当然是捉来送给沈家那丫头的。 楚王没有纠结下去,但是薛停的话却给了他一点启发,他想了想,掉转马头道:“哪里有鸟可捉?我们也去瞧瞧。” 韩稷挑眉道:“不找狐狸了?”刚才大家商议着寻狐狸。围场除了狐狸就是麂子一类杀伤力不大的野兽,皇家这种狩猎,说的好听是打猎,实际上就是寻个乐子而已。不过一群大男人全跑去捉鸟,还是有那么点奇怪。 楚王咳嗽了下,说道:“颂儿还小,怎好让他掉队。” 说着已率先策马而去,韩稷默顿了下,也只好跟上。 这里郑王出了楚王视线,于英便上前来道:“楚王身边总有韩稷薛停他们相护,果然应了沈观裕那句话,他是恨不能立刻诏告天下,他如今是多么的威风!” 他话里藏着浓浓的敌意,郑王驾马缓行,却没有什么激亢之色,而是平静地道:“这还不够,咱们还得见机加把火,让他更加忘形些才成。”说罢了他停了停脚,回头望了望,又道:“先让人去盯着,看看他们的行踪。” 出门在外行踪比在京好打探得多,虽然他们俩各居一宫,身边都有不少人掩护,但大致上总能摸到点线索。 围场这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沈雁眼看着太阳下山,估摸着他们也快回来了,便就蹭到华氏身边,说道:“晚上薛姑娘和韩稷他们去跑马,我跟着一道去可好?” 华氏扭头瞅了她一眼,“人家跟韩家是世交,出去玩没什么,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沈雁道:“什么叫凑热闹,我跟晶姐儿如今是朋友。” 华氏哼道:“你的朋友可多了去了。” 不过又打住不再往下说,到底出门在外,不能事事拘着,都是良家子弟,再者都还是半大孩子,出去玩玩又有什么呢?何况韩稷还救过沈雁的命。于是松口道:“可以去,但是一定得注意安全。如果柳姑娘不去,那么最好别弄得人尽皆知。省得到时候得罪人。” 其实以柳曼如的年纪,她也是不便与韩稷他们接触的,可是不去问问又不好意思,去问的话,人家到时若不去,又显得自己轻浮,所以干脆还是不去问好些,反正是跟薛晶一起,有护国公夫人撑腰,旁人又能说什么。 沈雁高兴地回了房。 夕阳落下了山坡,余晖给了大地最后的辉煌。 韩稷沐浴更衣完毕,正要唤辛乙去撷翠阁那里传话,薛停董慢忽然举着个酒葫芦从门外跳进来:“大漠孤烟,良辰美景,今儿夜里稷叔可有兴致月下畅饮一番?”L ☆、288 扶我 韩稷本要说夜里要去后山跑马,话到嘴边一顿,又咽了回去。走到罗汉床上坐下来,说道:“今儿有些累,呆会儿随便出去转转就该歇着了,明儿晚上吧。” 若是别人说这个话他们一定不信,可韩稷身有胎毒他们是知道的,因而也就不勉强了,改说道:“这林子里居然一只像样的鸟都没有,也真是奇了。更奇的是楚王居然也会对捉鸟感兴趣,他就不怕让郑王抢了先,多猎了猎物拔得头筹?” 皇子和宗亲勋贵子弟们都有不成文的规格,到最后一天是要比比看谁的猎物猎的更多的,楚王到时若拿几只鸟上去充数,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说到这个,韩稷也执着茶杯默了默,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道:“这里四处是耳目,你们也别口没遮拦地随口乱说,省得祸事上了身都不知道。” 薛停连忙掩了掩嘴,咳嗽了两声。 晚饭后沈雁换了身适合骑马的衣裳,等到月色东升,胭脂就进来了:“韩将军在门口等姑娘。” 沈雁欢快地跳出门槛,出了殿门。 月色下韩稷果然站在那里,月光将穿着月华色起深纹的身影映得越发颀长挺拔。沈雁走到他跟前,展颜道:“等很久了吗?” 韩稷垂眸看着她,只见一身利落的织锦缎长衣长裤,只外头披着件薄绒披风,小巧如精灵,许是月光作祟,心情竟也因此如诗婉约,也笑道:“才到。”见她四处打量,又道:“他们俩已经在宫外等着了,我们走罢。” 沈雁在殿里午睡以便养精蓄锐的时候。薛晶便跟韩耘整个下晌都在一起讨论狐狸是拿来作衣裳穿比较好还是拿来吃肉比较好,他们俩会早就出去,这也不奇怪。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宫去,一路上沈雁满是欢欣,韩稷心情安宁而愉悦。 到了宫门外,薛晶在树下扬手打招呼:“稷叔!沈姐姐!” 沈雁急步走过来,韩耘睁大眼骨碌碌望着她。又露出那样饥肠辘辘的眼神来。 “姐姐。不如你跟我骑一匹马吧?”他走上前,流着口水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包子精变的,居然走近身还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味。难道是掺了桂花的肉馅包子么?如果能够跟她骑一匹马,说不定她可以变出好多包子让他吃。 沈雁见他看她的时候两眼里都冒着光,不由好奇:“你为什么要跟我骑一匹马?” 韩耘笑得甜甜的:“因为我喜欢你呀。” 话音刚落,一只手将他提到两步外。韩稷走过来,站在沈雁跟前。挡住韩耘视线道:“别理他!他时不时有些抽风。” 韩耘不服气地走过来:“为什么别理我?我可是你亲弟弟!” 韩稷环胸冷笑着:“你会骑马吗?” “不会……”不就是不会骑所以才出来学的嘛。 “那不就是了!”韩稷将沈雁轻推到薛晶面前的一匹小枣红马前,说道:“晶姐儿会骑,你先上她的马。虽然马小了点儿,但是骑到后山没问题。”然后将韩耘抱到自己的大马上。又牵出两匹稍大些的小马来牵缰在手里,跨上马,说道:“走吧。” 薛晶在马上拉了沈雁上去。四人四马便就往后山迤逦而行。陶行他们几个远远地跟随,自由而又惬意。 月光静静洒在山野间。天上也有稀星,路两旁很远的地界都没有什么密林,风里夹着花木清新的气味,偶尔有惊鸟飞过,瞬间又归于寂静。 行宫方圆一里之内其实还是有景可观的,这里被打造成大规模的园林,亭台楼阁都有,只是风格较之内城显得粗犷。行宫座落在半山坡上,出宫往下看,远处也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民居,山下的小镇上灯火通明,这个时候应该有未当值的将士下山消遣,因为有远远飘来的蹄声和狗吠。 沈雁去过离大自然最近的地方便是田庄,像这样远离尘世的山岗,两世以来也是头一次。 薛晶是个淡定的小姑娘,也许常随父兄外出,所以并不十分激动,但看沈雁兴致很高,于是也会指着路旁的大树告诉她这是什么树木,什么样的小动物会栖息在上头。韩耘则是不停地寻找机会跟沈雁套近乎,但每次都被韩稷敲着爆栗镇压下去。 沈雁看到韩耘郁闷的表情便忍不住说韩稷:“我虽然是个外人,但也忍不住要说,你这样当哥哥是不是有点问题?” 韩稷望着前方冷哼:“我当了他五年的哥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韩耘想抗议,又被捂住了嘴巴。 沈雁无语了,那小子能在他这么样的手段下长成这么一身肥肉,其实不容易吧? 上了山坡,韩稷跳下马来,将韩耘抱下地,然后去扶沈雁下马,末了指着山坡那边说道:“那一整片原先都是太仆寺养御马的地方,没有什么树,全是草,山下又有专人打理,没有野兽,很安全。呆会儿咱们上了马,就往那边走。” 沈雁没意见,她纯粹就是来玩的,又不曾真想学得多么好的骑艺。听完便就提着裙子往山上走,薛晶早已会骑术,更是没兴趣慢慢溜,于是跟在沈雁后头,亦步亦趋地,很是虔诚。 武将家女子本就不拘那么多规矩,这荒山野岭里又没有什么同伴,柳曼如与薛晶年岁相差更大,都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薛晶跟沈雁变得熟络也就顺理成章。 其实各府带的家眷早就登记在册,柳家应该也早就知道来的姑娘家没有与柳曼如年纪相当的,府里的孙小姐肯定也有年龄合适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仍带着柳曼如来又是何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山顶,韩稷早已在这里等着了。 沈雁拿了属于自己的那匹小白马的缰绳,好奇地摸了摸马脖子,那马居然温顺地垂了眼眸。 韩稷推了韩耘上马,那黑马顿时因为陡然负载而错了两下脚步。 薛晶叹道:“你真的该减肥了。我觉得这马真可怜。” 韩耘不高兴地叱她:“你懂什么,我这叫壮,才不叫胖!男人就应该壮壮的,那样才威猛。” 薛晶扭头看了眼已经走向沈雁的韩稷,小声道:“你这么说,小心稷叔生气。” 韩耘讷了讷,说道:“你不告诉他不就成了?——快来告诉我怎么骑。” 沈雁牵着缰绳研究着怎么样上马比较安全,韩稷从旁觑了半日,终于走上来,没好气道:“扶着我的肩膀上去。” 沈雁皱眉道:“你那么高,我怎么扶?” 韩稷微顿,只好双手撑膝,蹲矮一点。 沈雁伸手比了比,还是有点高,再使劲拍下他几寸,才又踩着脚蹬子了上马背。 马依着惯性往前走了两步,沈雁摇摇晃晃地,只觉随时要掉下来。 韩稷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跟紧在她身旁,说道:“你要拉紧缰绳,这么样……” 他边说边比划着,月光从侧面映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鼻梁照得十分利落干脆。 沈雁忙着平衡身子,其实没多少工夫去关注他,但是一扭头却又能见到,原本与这个人前世里没有过丝毫交集,这一世吵吵闹闹的,到了现在居然并没有成仇,也没有走到对立,而是还托他的福可以学学骑马,这种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等我学会了骑马,我就跟着我舅舅到处跑。”溜了几圈下来,她已经能自如地慢跑,这使她大大受到鼓舞,不由借此畅想着未来:“到时候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也不行,”说到这里她郁闷了一下,“我母亲一定会说姑娘家骑马腿会变弯,到时候走路不好看。” 韩稷很不以为然,望着前方:“天下那么多会骑马的女子,也没见几个弯了腿的。”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雁正色了,“做人还是谨慎点好。” 韩稷看她一脸凝重,想起几次历险她的冷静果敢,又微有动容,也不知道出身富贵堪称天之骄女的她,怎么会有这么样老练谨慎的性子?小白马的头随着走动不时地触到他的大汗血马,一大一小的马头对应着地上一大一小的人影,竟有几分衬合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脱口道:“那我给你养匹马,你想骑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出来便是。” 从来没有这样带着点讨好的意思去对待一个人,脸上很有些不自然。 “算了吧。”沈雁摊了摊手,说道:“我这个人比较懒,有马车和轿子坐我是不会选择骑马的。而且我父亲知道是肯定不准的,他会说,你是沈家的千金大小姐,骑着马在外招摇过市算什么?更况且你还是个外男。” 韩稷有些微恼。让他带出来玩还嫌他身份不对,他是吃饱了撑的? 沈雁忽然跳下马,捧着马头端详了一会儿,抬头又道:“要不然你还是替我养着它吧。” 他居高临下地斜着眼。 “我觉得这马跟你其实有几分相似。”她说道。 韩稷一张脸倏地黑下来。 她竟敢说一只畜牲跟他长的像?L ☆、289 福分 他怒地一摔马鞭:“你自己养!”说完他已如箭一般驰向远方。 沈雁“哎”了一声,得不到回应也只好收回手。 韩稷一口气疾驰了几里路,冷风吹得心头毛火渐熄,停下来看一眼头顶那月光,又略略回头瞧一眼后方,再按一按心头那窝囊气,咬了咬牙,又掉头奔了回去。 沈雁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未动,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出道淡淡的影子,那样安静清雅,且山风轻轻地撩起她的发丝,使浑身上下无一丝赘饰的她看起来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感觉,与往日的她看起来竟判若两人。 韩稷双眼忽有些挪不开去。但也还是咬着牙撇开了脸。 她总是有办法让他气得牙痒痒,若不是还得顾着跟沈宓交差,他可真想把她丢在这里算数! 马儿打了个响鼻,他收回目光,又板着脸,瞪向她。 沈雁望着他,忽然间就噗哧笑起来:“我说马像你,是因为这马长得俊,又不是说别的!” 长得俊? 韩稷双眼眯起来。 “你来瞧瞧,这马是不是长的挺顺眼?”沈雁拍了拍马头。 看他这么暴躁,她竟然心情大好。 他将来可是要跟着楚王叱咤天下的人,这次瞧他带着那么些随军将领,都是些年轻辈的,他必然也是开始在筹谋了。皇后经过这几次挫折,再想重新爬起来至少也得好几年,她再加把劲,把皇后彻底弄垮也是早晚的事。 等到皇后一垮,她跟他也就要分道扬镳了。 这个时候不趁机气气他,将来哪还有机会? 韩稷死命瞪着她。过了足有半日才确信她不是说谎。马是他亲自去我太仆寺里挑出来的汗血小马驹儿,当然俊!听着这解释,虽说心里还是不爽,但终于好多了,虽然并不觉得男人靠相貌夺眼球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不管怎么说,能让她肯定一下还真是难得。 算了。反正也不是没受过她打击。他岂能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他面上仍哼道:“能得你一句夸奖。可真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雁道:“可见我比你会做人,至少我就从没听到你赞过别人半句。” 他顿了片刻,睨她道:“我被你差遣那么多次。就是得你句夸赞也是该的。你又凶又会占便宜,就是个可恶的臭丫头,有什么好夸的?你还好意思说没夸过你,我要是再夸你两句。你不得尾巴翘上天去?” 沈雁大方地道:“没事,你尽管夸。等我长出尾巴来你再收口也不迟。” 韩稷无语凝噎。 行宫里这边,也有许多人未曾安眠。 下弦月已经转亏,但朗空之下又显得辉亮如昨。 顾颂站在殿前银杏树下,面朝着西三所方向。已经站了有小半个时辰。 他站了多久,宋疆也就在后头陪了他有多久,方才薛停董慢过来寻他。他也让他给推了过去。事实上打从今早出门时起,顾颂就有些心神不宁。他若还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那他也就白在他身边呆这么久了。 他上前道:“公子,这么好的月色,咱们去邀雁姑娘出来坐坐吧?小的带了姑娘爱吃的龙井,还有酥饼雀舌之类的点心,姑娘兴许爱吃。” 顾颂微垂了头,不置可否。 他是想去见她,这几个月他没有一日不想见她,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见,总觉得火场里那事一发生,跟她之间就多了道隔阂似的,最开始是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后来这一拖,就拖到如今了。下晌在林子里本想捉只鸟给她玩,谁知也运气不好,并没有遇到好看的。 诚然眼下可以像从前那样,很自然地过去叫她出来,他也鼓不起勇气。 他不知道,万一她拒绝见他的话,他又怎么办?毕竟这些日子,她也从来没找过他。 当然她不来找他也是正确的,毕竟她是女孩子,而且,他也没向她道过歉。 “公子,让小的去,小的一定把雁姑娘给您请过来。”宋疆说。 他默了下,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他不能做个缩头乌龟,她在这里一定很闷,他至少得想办法带她出来解解闷。 这样想着,便就迈出了步去。 出了东路,穿过甬道,眼看到了西路宫门前,却忽然见到宫门前也站着好几个人。周围站着的是几个太监,而中间那华服锦袍束着九龙冠的男子,竟是楚王? 楚王竟然也在这里? 顾颂心下一动,错身匿在甬道旁的大门后。 楚王显然是在等什么人,这西三所里住的全是命妇家眷,他怎么会在此处等人? 正纳闷间,那头宫门内便就有人出来了,低低地跟楚王说着什么。楚王面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但是很快他又笑了笑,点头转了出来。 顾颂见着他从身前经过,才从门后走出来。 他和薛停他们几个自小与楚王郑王一道玩耍,但是家里有交待,跟皇子们交往绝不能像跟别的人一般不注意分寸。当时会有这样的嘱咐是因为不希望自家子弟与宗亲来往得多了失了礼数让皇家记恨,如今看来没曾跟他们结下真情分竟是十分庆幸。 不然的话,倘若真结下了情义,如今在楚王郑王之间他们又当如何选择立场? 所以至今他们跟楚王也仅止于一道玩耍消遣,从来不涉及朝堂政事与家族,原本他对他们俩的态度都差不多,但皇后做下那么些龌龊事后,他不觉又偏向了楚王些许,郑王木讷寡言,虽看不出他有什么劣根性,但有皇后那样的嫡母在上控制,他若当政未必是勋贵之福。 也正是因为如此想过,从桂子胡同回来后他才未去寻韩稷求证,毕竟连他都在无意识地希望皇后倒台,韩稷会在暗中帮楚王拿到五城营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楚王自打开府之后会一路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也不认为乃是偶然。 西三所里住的命妇都是极有份量的,楚王到此处来的目的,莫非想借此攀求什么机缘? 但这也不关他的事,他又岂能胡加揣测。 他摇了摇头,走到西路宫门前,说道:“我找沈通政家的雁姑娘。” 门口太监微笑俯首:“回小世子的话,雁姑娘车马劳顿,已经就寝,小世子还是明日再来吧。” 顾颂哦了声,点点头。 后山北坡下,跑马的四人已经停了下来。 韩耘到底有武功底子,而且也是男孩子,在韩稷指点下已经能跑得挺顺溜。当然这是小马,要遇上大马,烈马还有各种驯马的技巧,他还得勤加苦练。 不过薛晶很不厌其烦,虽然懂的也不多,但是有他在,韩稷总算不必费那么多口舌。 他让陶行拿了些水和零食过来,放在平整的大石头上,然后各据一方坐下来。小屁孩们有了吃的,立即手拉手跑过来。韩耘坐在沈雁对面,一面吃着卤蛋,一面小心地觑着韩稷。沈雁支着肘倾身向他:“你觉得他很可怕?” 韩耘犹豫了一下,叹息着,把蛋放下来。 沈雁道:“为什么?” 韩耘一脸忧郁:“他总是不让我吃东西。”说完他顿了顿,又抬起头,盯着她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怕他?我看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止给你做这做那,还会带你避开有坑的地方,还有他看你那眼神都跟我早上的洗脸水一样。” 洗脸水?“这是什么比喻?”沈雁坐直身来。 “洗脸水是温泉水,就是说很舒服,”薛晶热心地解释,又偏头去问韩耘:“是这意思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韩耘想了半刻,说道:“反正他就从来没这么照顾过我,每次走路他连看都不看我,我要是掉进坑里或是被石头绊了,他就只会抱着手臂让我自己起来。我要是不起来,他就搁那儿看着,连护卫们伸手他都不让。” 沈雁听他诉着苦,一面嘶着声去看正在树下跟陶行说话的韩稷。 “这有什么?”正疑惑着,薛晶剥着杏仁道:“我大哥也是这么对我二哥他们的,他们当老大的都这个样,不欺负一下小弟会显得很没面子。这些我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显得很有经验地说。然后又道:“他们对妹妹是不同的。你要怨,就该怨你为什么是个男的。” 韩耘叹起气来,“可是我母亲说,女孩子胖了也嫁不出去。” “那倒也是。”薛晶点点头,“不过做老大也很辛苦。 “我大哥他们听说从三岁就开始习武练功,每天要读很多兵书,还要学习军务,每次有演练的时候还一定要去旁听学习,十岁就开始分析朝局政党,还有好多我说不上来的名目,你看看那些做老大的,谁有你这么胖?都是累的。” 沈雁吃着酥饼,看他们道着沧桑,简直插话不进去。她对勋贵家族不太了解,就算跟顾家很熟,也仅止于跟顾颂玩耍,至于他们具体怎么培养继承人,她还真不知道。况且这种事也不太可能让人知道,各家总有点自己的小九九需要秘传的吧?L ☆、290 提议 “陶行说山下有条溪,还开了片野菊花。” 大家正八卦得起劲的时候,韩稷走过来,在沈雁左首坐下道。 沈雁沉吟了一下,“有菊花的意思是,我们要去采菊花?” 韩稷略顿,“你不喜欢?” “拜托。”沈雁吐着松子壳,“野菊花这些东西田庄里到处都是,我早看厌了。再说我们家养的菊花什么名贵品种都有,你想看一百种我父亲绝不会只拿出九十九种来,菊花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也就华氏对它情有独钟,跟沈宓两个人把它当回事儿。 但是一看韩稷脸色已黑得快看不见,她连忙又道:“当然你要是想采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也许你喜欢早上一睁开眼,就能闻见房间里飘来花香的感觉。”虽然矫情到牙酸,但看在他带她出来夜游的份上,她不介意舍命陪君子。 “我不去!”韩稷冷脸道。 他一个大男人,采什么花? “去嘛。”沈雁推他道。 “不去!”韩稷一记眼刀射向她,旁边的韩耘薛晶都似被波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去嘛,”沈雁给他剥了颗杏仁,“我们采了回来,可以给你制菊花茶。”菊花清肝明目,吃了肝火会没那么旺。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火气,难道是因为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血气方刚? 给他制菊花茶? 韩稷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忽然不那么冷冽了。 不但不冷冽,甚至还有几分很稀罕的暖意。 旁边韩耘与薛晶已然看呆,韩稷素日并不常生气,就是生气也就是板个脸而已。他生气的时候谁敢上前?眼下从天而降了个沈雁,不但敢肆无忌惮地惹他,而且还能神奇地使他从暴躁到安静,从阴冷到温暖。 太神奇了。 韩耘收回托腮的手,对沈雁简直已有些祟拜。 楚王从西三所回到自己所住的永庆宫,侧殿郑王这里便得了消息。 “楚王去西三所寻沈宓的女儿出来赏月,但似乎不尽如意。沈雁已经歇下了。”于英给他端着茶。一面从身后内侍手上接过来五六样点心,“只是他并未曾去过沈家,与沈雁也没有机会接触。不知道他何以会找上门去?” 郑王看了眼这些点心,说道:“都拿下去,往后有个一两样就成了。若让父皇与臣子们知道,岂不以为我素日都这般铺张浪费?”说完他抿了口茶。又想了想说道:“他去找沈雁,多半是冲着沈宓来。你们得防着点。继续盯着他。” 于英称是。 郑王默了片刻,又说道:“你也让人去看看顾颂他们几个在做什么,若是无事,可安排安排让他们到昭华宫来坐坐。我虽然得年后才能出宫。可是在那之前,也不能跟勋贵断了联系,何况这几次皇后得罪顾家甚深。我得想办法修补修补。” “王爷所虑甚是。”于英颌首。 山野里熄灯得早,山下镇子里灯光渐灭之时。沈雁他们也下了山来。 四匹马的脖子上都绑上了一捆野菊花,韩稷磨不过沈雁,最终又还是去了。 北山坡下景致还是不错,可惜是夜里,若是白天,应该更好玩。兴许是这可以清肝火的菊花薰的,回来的路上他神色已轻松了很多,他跟沈雁道:“白日里我们不在,你可以让辛乙派几个人陪你们上山来玩,我们应该也不会天天打猎,打个一两日就会歇歇。” 沈雁顺手折了枝菊花插在自己髻上,说道:“明天我带个纸鸢来放。” 韩稷望见她发间那朵淡菊,心情不觉变得柔软。他想起下晌楚王去捉鸟的事,说道:“你喜欢什么动物,我捉来给你。狮子老虎那些你就不要提了,这里可没有。”他得提前把话说出口,凭她那脑袋瓜子,谁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沈雁想了想,说道:“那你给我猎只狐狸,死的也不要紧,我答应婵姐儿一只狐狸的。” “好吧。”韩稷应承。 气氛竟从来没有这样和谐过,沈雁沉浸在山野的清风里,并不觉得,韩稷心间却如微风下的湖水一般幽幽地荡漾着,那水波一会儿画成一个圈儿,一会儿又漫成一道弧,悠悠柔柔,绵延不绝,似无穷无尽,品来陌生得紧,却又让人渐生依恋。 他眺望着远处,低矮的山峦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布满繁星的天空,从来不会去关注这些夜景的他,竟然也觉得这月夜有了几分旖旎之感。有着月光为衬,身边这丫头竟也不觉那么可恨了,想想先前的气怒,又觉自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到了宫邸前,韩耘急着回去吃护国公夫人让人给他温好的奶羹,迫不及待地回了西三所,沈雁也跟薛晶回去沐浴。韩稷目送了他们回房,将马匹交由陶行还给太行寺,也回了与顾至诚他们同住的毓庆宫。 回房时望见已然开始西斜的淡月,又发了回怔,才又进门。 山间的清晨比京师里冷。 一大早皇帝便就率着众人进了密林,这里沈雁披着小夹衣看薛晶在院子里练过腿脚,然后用过早饭,与华氏又去各处串了门,便就又一道往重华宫来。 淑妃拉着沈雁道:“咱们娘们儿家,又不能去打猎,着实没意思。你们几个都小,倒不拘那么多规矩,夜里等陛下他们狩猎回来,你们想上哪里串串门都是可以的,若出来玩还惦记那么多规矩,倒像是还防着这里头有宵小似的。” 说完又笑道:“楚王早上来跟我说,今儿要与韩稷他们比赛猎些山鸡兔子,到时候在宫外找个地方烧些篝火,晚上好拿来烤兔子吃,还让我把你们都约上,说人多才热闹。哎呀,我可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可就没这福气了。” 淑妃这话虽有几分装模作样,但同样也有几分真意。 出了嫁的女子就是谋得的身份再高贵,也逃不出三从四德几个字去,这次出门本是特例,她们又岂还能在男子如云的宫内外自由穿梭?淑妃虽不是头次来,但是未有皇帝在旁,却也从来没有踏出宫门走动过,这番叹息,自是无假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出来了便没那么多规矩可讲,但能够得到淑妃这番明示还是让人越加放心的一件事。沈雁很高兴,但她同时又有些替华氏惋惜,华氏正值青春,是应该多领略领略这世间的乐趣的,而不是被禁锢在后宅之中。 她想了想,便就说道:“若是休猎的时候能够办些活动就好了,到时候可请娘娘为‘判官’,我们大家就都可以去参观了。” “活动?”淑妃显然来了兴致,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好。就是不知有些什么有意思的活动?” 沈雁还没想好,薛晶已高兴地道:“可以让哥哥他们比武射箭,赢了的可以得奖品。” 护国公夫人显然也高兴着,笑斥她道:“姑娘家家的,就知道比武!” 淑妃笑道:“出来绝大部分都是武官,无非也就是晶姐儿说的这些。你们大家都说说,我们集思广益,等陛下回来,我再请奏。” 这活动乃是群体活动,谁的主意要是被采纳,也是极有面子的。 柳夫人微笑望着柳曼如,柳曼如沉吟道:“直接比武射箭自是好的。文雅些的,譬如击鼓传花,点到的人表演些什么也是好的。” “柳姑娘果然文雅。”淑妃笑道,又望着离她最近的沈雁:“雁丫头呢?你说说。” 沈雁道:“要我说么,这些都很好。不过赛马什么的也不错。咱们还可以小小的赌点彩头。” “赌彩头?”淑妃虽仍笑着,眉头却很明显的皱了皱。 除了薛晶目露光彩,大家面上的笑容也都有些不自然。堂堂沈家的二小姐居然会说出赌彩头这样的话,也太不庄重了。虽然说权贵家中常有赌钱的消遣,可皇家秋狩可不是自家关起门来消遣,总得提点配得上身份的建议才叫像话。 护国公夫人还好些,武将之家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柳夫人面上笑容却有些意味深长。柳曼如微笑往沈雁瞟了瞟,看着十分得体,却还是飘过来一丝嘲弄的味道。 华氏暗地里气到不行,面上应付过去了,回到永华宫便揪着沈雁胳膊斥起来:“你真是胆儿肥了!竟敢当着那么多人撺掇娘娘赌马,你是皮痒了还是嫌咱们家名声太好了?!你一个大姑娘家,也不怕人笑话你不知轻重!” “您急什么?”沈雁捂着耳朵,“我当然是敢担保皇上肯定会选中我的建议才这么说的!” 华氏冷笑起来:“你还肯定?你凭什么肯定?” “我当然有把握才会说这样的话。” 她退后在榻上坐下来,拈了几颗松子在手里剥着,说道:“您也不想想咱们大周最大的敌人在哪里?在西北!东辽国全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大周勇士虽多,但马上功夫总比不过人家。眼下皇上心里不可能不在意马政与各营军务。L ☆、291 明争 “我猜东辽那边定下来之后,他接下来就会想办法加强马政和边防军务了,上次陈毓德筹不到马的事他必定已记在心里。 “天子一言九鼎,这种事在没有眉目之前他又不能大肆张扬。这次趁着各国公府的子弟以及部分将领在场,他会不肯借着这赛马的机会检验检验将士们的骑术才怪。您就等着淑妃明日一早跟您套近乎吧。” 华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到底不再说什么。 围场这边,大家仍旧分头走。 皇帝由顾至诚等人伴着进了林子后,楚王这边也与郑王韩稷他们一起往另一条道上深入林子。 薛停问顾颂:“昨儿夜里找你喝酒,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去寻稷叔,稷叔也去了带耘哥儿跑马,害我们俩来的头一夜就在园子里枯座了一晚算数。”同来的虽然还有别的勋贵子弟,可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找各自厮混。 顾颂听得这话不由抬头看了眼楚王。 他虽然单纯,却并不无知,这两个月顾至诚带着他亲临大营,有些事情他也能窥得几分。早上他去西宫门问过,楚王是去了找沈雁,即使这两个月他并不曾与沈雁见面,可他也知道,楚王想要与她有什么交情并不可能。 既然如此,他为何独独去寻她? 但是即使如此,也并不能说他不能去找她,一则他是光明正大的去找,有礼有度,二则倘若他除了找她之外,还有别的人在场,那也完全没有问题。 与其说戒备。还不如他有点失落,因为似乎在他消失在她面前这两个月里,她的生活已经有了他所不知道的变化。她不但与韩稷联手弄掉了刘俨,而且还参与到了五城营这件案子,他亲眼见到她跟韩稷楚王为五城营的事定案,每每想到桂子胡同那一幕,他都有身为局外人了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薛停推了推他。 他垂下眼。清了下嗓子。说道:“昨儿出门得早,想是受了些寒气,就歇得早了些。” 董慢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几时变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娇滴滴!” 顾颂剜了眼他。脸上有些微热。 韩稷望着薛董二人:“你们俩别尽闲扯了,再扯下去都晌午了。” 薛停董慢连忙收住笑,策马打起了先锋,楚王则望着顾颂笑了笑。也走了。 从旁一直未曾做声的郑王眼见得顾颂也去追了薛停,而韩稷赶在最后。遂驾马走过去,说道:“你对他们几个真是爱护。”说完他又微笑望着他:“有时候我真羡慕我皇兄,很多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他有你们这些人伴随。可真是福气。” 韩稷闻言停住步伐,也偏过头来冲他微笑:“王爷这么说,莫非是觉得眼下多有束缚之感?” 郑王平静地望着他:“不是束缚。是无能为力。我们小时候也常在一起玩耍,你知道的。我生性懦弱,并不惯这些纷争,庞定北那件事,我对几位国公爷深感愧疚。到时候等我出宫开府,我希望也能常跟你们一处相伴。” 韩稷定定凝视他片刻,复笑起来:“王爷言重。” 并不再多言,而是继续前行。 郑王缓步跟上。 楚王在前方回头,见着打马上来的韩稷,笑道:“你跟他聊些什么?” 韩稷摇摇头,也笑起来:“郑王跟我说,对不住董家。” 薛停冷声道:“现在说对不住有何用?” 董慢按住他:“算了,也不关他的事。” 楚王大笑了两声,扬鞭远走。 有了淑妃的示下和韩稷的安排,沈雁日间便有了好去处。 上晌她将采来的野菊花一朵朵摘下来洗好,铺在太阳底下晾晒,然后便与薛晶韩耘在行宫里四处转了转。行宫的四面都没有密林,围场也还在五里路开外的另一条山脉,这里四处雀鸟与野兔是有的,但是大的野兽却绝了迹。 晌午的时候她去沈宓办公的地方瞧了瞧,所有随行当差的臣子都在颐心殿。因为皇帝去围场带了些人,殿里也显得空落落,沈雁过去的时候沈宓正在与房阁老的长子、也就是庞昱的父亲庞贯说话。见到她来,沈宓笑着将她招到近前,说道:“这是我女儿。” 沈雁唤了声叔叔,庞贯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果然深得子砚之风,慧雅不俗。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定要她与你结为金兰。” 沈雁礼貌地笑了笑,便就在沈宓的指引下坐在偏室里看书打发时间。 她对房家人印象还是好的,房文正能在内阁与皇帝之间应付得游刃有余不可谓不是本事,而房家上下也有真学识,前世里沈弋嫁到房家后很受敬重,房昱对沈芮也极之尽责,沈弋这世若还能够嫁入房家,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房家的福气。 只不过这世沈璎与鲁振谦之间瓜葛已断,以鲁振谦对她的一片情意,她十之*会成为鲁家儿媳了。这样的话她又还怎么去嫁房昱呢? 不过她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沈弋与房昱不过才有了一次邂逅,她不过是因为知道前世之事才会想到他们的婚事上,作为他们本人,多半是没想这么深的了。 出来的时候沈宓送她到殿门口,让她带了张字条给华氏。 华氏拿到手一看,眼角眉梢全是柔情,想也知道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话了。 沈雁忽有惆怅,她从来没有体味过儿女之情是什么,因而并不能明白他们何以能痴缠至斯,他们之间的喜悦,她是如手摸风一般,分毫摸不到手的。 到日斜时分,太阳已经不晒了,她便就与薛晶韩耘扛着纸鸢,去邀请柳曼如与他们同去后山玩耍,柳曼如却嫌山风大吹得脸干,婉拒了他们。沈雁也不勉强,直接去找了辛乙,辛乙像是早就等着她过来似的,才开了个口,便把四名护卫传了过来。 下晌在后山撒了一下晌的野。 沈雁虽比韩耘他们俩大了五岁,但居然毫无障碍,而且韩耘比起昨日,如今对她更是服从,薛晶则不停追问她赌彩头的事,她只好又演说了一遍。 回来的时候在宫门外正好遇见狩猎回来的大队人马,韩稷插腰立在合欢树下等他们,瞧着她走近,见她额角发丝濡湿,竟不由自主抬手替她掠到耳后:“看这满身汗。”掠完才觉放肆,遂又侧转身子望着远处。 还好沈雁气喘嘘嘘并没在意,嘿嘿一笑,又奔去看将士们正在卸的猎物。 当头的是两只大麂子和三只鹿,后面的都是野兔和野鸡这些。 “麂子和鹿是皇上和顾大哥他们在深山打来的,兔子和鸡是咱们打来夜时烤着吃的。”韩稷走过来,蹲在地上与那小鹿布满惊恐的双眼对视:“狐狸过两天再给你猎,今天没有进深山。” 远处又有几匹马过来。 薛停望见并排蹲在猎物前的一大一小那身影,连忙拍拍顾颂的肩膀:“你看,那丫头不是在那儿?”说着又冲董慢挤了挤眼。 顾颂望过去,果然是沈雁。他心里猛地跳了跳。但听薛停的意思,竟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脸上不由热了热,故作镇定道:“她在这里也不奇怪。”到底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了,可是又怕错过这机会,于是越走越慢,最后竟停在了原地。 薛停董慢也陪着他停下来。 顾颂这个闷葫芦,能够有喜欢的人就不错了,他们怎忍心老是拿他打趣。 韩稷半蹲着未动,鼻息里充斥的却全是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蔷薇香,这香竟跟*香似的,勾着他的魂有些按捺不住地往外跑。转头一看她,运动过后耳颈后的肌肤正呈现着迷人的粉色,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看了看脚尖,然后伸手摸了摸那鹿头,站了起来。 “我也跑了一身汗,先进宫洗洗去。” 沈雁毫无意见,她也要回宫沐浴,于是也拍拍手站起来。 薛停往顾颂马臀上轻踹了一脚,顾颂便朝她疾驰过去。 眼见着将要到沈雁面前,宫门内忽然跳出福娘来,拉住她的手便将她带进了宫门去。 顾颂生生在宫门外一丈远勒住了马,薛停在后方嗨地一声捶起了手心。 沈雁一身汗回到宫里,华氏不免有通数落。 但这一天玩的十分高兴,又有什么要紧。晚饭后偎在华氏身旁说起这一天的见闻,华氏也听得津津有味,她虽然见识过北方的广阔,也见识过南方的秀美,但是沈雁口中的山野小镇,还有触手可及的山丘野草,她却是没有亲历过。 沈雁便愈加细致地描述着。 这边厢皇帝回到宫里,沐浴更衣出来,淑妃便已经在殿里头等着了。 起先自然是问侯今日的战果,然后不免说起下晌在宫里的趣事。淑妃笑道:“大家主张过两日等休猎的时候弄点消遣出来,让大伙都乐乐,命妇们既来一趟,总呆在宫里也不像回事。眼下就看陛下的意思。” 皇帝无甚不可,“你们有什么主意?”L ☆、292 暗妒 淑妃便将大家给出的主意一说,然后道:“臣妾觉得柳姑娘提议的倒是不错,击鼓传花,点到谁谁来表演,又文雅又有看头。晶丫头说的比武也是好的,但咱们却不必一日全都做完,改日再比武也是一样。” 两个都说到了,独独没点评沈雁,楚王虽然对沈家有所打算,但作为母亲,她心底里仍是不待见沈雁作儿媳妇,沈雁太精明,处处通透,再加上沈家势大,到时候楚王若是登上帝位,沈雁有沈家为后盾,那么她这个太后在朝上说话根本已无份量。 她被皇后压制了这么多年,虽然皇恩不断,可地位底下总归憋屈,好容易楚王拿到皇位,介时她又岂会甘心退居慈宁宫做个远离世事的太后?但楚王既有筹谋,她却也只能帮着他拢络华氏母女,总之能让她嫁过来,又不至于让她太威风便是了。 谁知皇帝听到赛马这事,却不由停住了看奏折的动作,转过头来:“你说沈雁还曾提过赛马?” 淑妃微怔,笑道:“雁丫头还小,咱们私下里说话她口无遮拦,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对着帘栊下竖着的宫灯静默片刻,忽然站起来,顺着丹樨踱了几圈,说道:“赛马这主意极好。东辽这一战无论谁得胜,终归会是大周一大隐患,接下来是得加边防马政与军务了!——着程谓进来宣旨,赏沈雁珍珠一斛,云锦四匹!” 淑妃万料不到事情竟会如此,当下来不及多想,连忙着人去唤程谓。 旨意一下来。华氏立时就深深看了沈雁一眼,并抿嘴点了点她的额尖。 沈雁挖着那斛珍珠当石子玩儿,倒没觉得有多么惊喜。 护国公夫人与柳夫人这边也知道了。 薛晶很高兴,因为从来没赌过马,而沈雁下晌绘声绘色那么一说,她也早觉得赛马是个好主意了。曾随丈夫南征北战过的护国公夫人日间对沈雁的提议也是笑笑则已,这会却不由正经沉吟起来。片刻后不由微笑捧着茶。自语地道:“真不知这丫头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然柳夫人这边气氛却不如这般欢快。 这里也是才吃过饭,准备一会儿大伙准备好了就听号令出发去山上烤肉。柳曼如趁着这空档跟丫鬟们一面玩填字谜一面等待,听说皇帝不但采纳了沈雁的主意。而且还赏赐了她,脸上的微笑便逐渐就敛了回去。 柳夫人从旁瞧见了,说道:“沈宓正当宠,皇上恩赏她个面子也没什么。就是淑妃对她格外热情些。那也是沈家的面子。你也把心思放安稳些,她与你并没有什么瓜葛。别学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姑娘,眼皮子浅。” 柳夫人是顾至诚的堂姐,顾颂的堂姑,虽然娘家跟荣国公府尚有距离。但平常也时有往来,荣国公府跟沈家那么亲近,她自然也比旁人更多了解沈家几分。柳曼如是她的幺女。从小却并不曾格外娇纵,而是用心地栽培她成为真正贤淑温婉的大家闺秀。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娇纵女儿固然能显示出身为阁老幺女的底气,可往长远来说,让她变得端庄和高贵才更能提升她自己的价值,以及娘家的声誉。 柳曼如垂眸道:“女儿知道。”抬头看着桌上字谜,又说道:“我只是觉得沈家未免也太得宠了些,他们除了家族门人多些,还有什么呢?假以时日,沈家能给皇上带来的好处,父亲未必不能。而皇上竟然宁可去大肆重用一个遗臣。” 她看着柳夫人,面上温婉的笑容早不见了。 柳夫人瞅了她一眼,再望着帘栊下飘起的素幔,起身道:“这些也倒罢了,只是我与你父亲如今都在后悔,当初要是将这阁老之位让贤给沈观裕便好了。他虽然失了个阁老位,但却得来了皇上的恩宠与信赖,如今他升任都察院都御史,也算是位高权重。 “而你父亲虽在内阁,但上有诸志飞一干人压着,并不能有所作为。比如前阵子五城营那事,你当他看不出来皇上属意庞定北,需要有人撑着他么?诸志飞他们势力太强,他们不会希望皇上把手伸向勋贵的,所以皇上和他都无可奈何。” “所以说,这么样一来,反倒是退出来的沈家得益了。”柳曼如紧抿着双唇,目有不甘。“偏沈家上下又惯于哄人,沈观裕父子哄得皇上恩宠不断,又哄得内阁等人与他们和平共处,这里沈雁也不是个省油的,冲她那番伶牙俐齿就知道了。” “你也少说两句,”柳夫人睨着她,“让你父亲知道,仔细又责怪你背后道人是非。” 女儿总归是母亲的心头肉,何况她中年得女,更是爱惜。但丈夫要严格培养,她也只能跟从。 “女儿不会不知轻重的。”柳曼如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娇声道:“我长这么大,母亲可见过女儿挨过父亲什么责骂?” 柳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你自是听话的。” 柳曼如垂眸笑着,偎着母亲的臂膀撒起娇来。下垂的视线又有一丝微凛,仿佛这初秋的夜色。 沈雁在殿里吃完了茶又用过了瓜果,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催请出门,这时候薛晶韩耘才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道:“沈姐姐,稷叔让我们来请你去火场烤肉!” 沈雁哪里还呆得住?顿时唤上胭脂,拿来披风便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到了西三所宫门外,便见陶行贺群已然等在那里,而韩稷薛停他们则被楚王叫了去先行布置。大伙争先恐后的上了车,正在这时柳曼如也已经到了来,六七个人带着随从,乘的乘车骑的骑马,一路欢声笑语。 柳曼如弃了自己的车驾,与沈雁及薛韩二小坐在一处,等车驶动了,她便笑说道:“听说你得了皇上赏赐,真是恭喜,我们倒不至于分你的东西,但也不能不表示表示,一会儿可也得敬你两杯才成。” 沈雁笑道:“柳姐姐若敢喝,我又岂有推辞之理?” 柳曼如抿嘴笑着,不再说话。 火场并不很远,就在昨夜跑马的山坡南侧,那里有一大片平整的草地,銮山后的溪水流经此处,而溪两畔则长着几丛茂盛的山荆棘。往下看是皇家禁地与村镇的边界,简直连村庄里的狗吠声都清晰可闻。 来的人除去负责守卫的将士与侍卫,以及随侍的下人,各勋贵子弟与宗亲贵族怕有二三十人,但姑娘家却只有沈雁薛晶和柳曼如三个,她们仨下了车,陶行便引着她们从侧面辟出来的一条小道到达了一排帐篷前。 帐篷显然是专门为她们搭的,以竹篱相隔的另一边摆了十来张方桌,分成两排,各家子弟与年轻的将领们皆围座在桌畔,而两排桌子中间则架起了五六架火堆,十几二十筐腌制好的兔肉鸡肉什么的全摞在一起,光看这架势就让人情绪高涨了。 柳曼如拉着沈雁在桌边坐下,最先看到这边的楚王便已走过来。 皇帝下旨办马赛的事各宫都已知道,楚王见着沈雁过来,心里那股接近的*便愈发强烈,他笑微微地指着帐篷说道:“你们几个去帐篷里呆着。呆会儿让人在这里围出来一小块生火,等我去跟他们应酬过,便回来咱们几个自己烤,不与他们闹。” 说着目光落在沈雁身上,又笑道:“雁儿喜欢吃什么?我让人烤给你。” 薛晶道:“楚王哥哥好偏心,我们三个人,偏只问沈姐姐喜欢吃什么。” 楚王便只好笑道:“我不是还没说完么,晶姐儿喜欢吃什么?还有柳姑娘呢?” 柳曼如含蓄地道:“曼如不敢劳王爷大驾。有丫鬟们即可。” 薛晶道:“我要吃兔子胸脯肉。” 沈雁纳闷道:“别人都吃兔子腿,你怎么偏吃兔子胸脯?” 薛晶反手一指韩耘:“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跟我抢兔子腿,我还不如干脆让给他吃。” 沈雁对她的高风亮节简直佩服。 对楚王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才吃过晚饭,哪能吃下什么东西?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便道:“还是拿生肉给我们自己烤吧。”她可不惯受什么特殊照顾。再说她也不是没烤过鸡,虽说手艺不精,但玩的就是个过程嘛。她就不相信他们这些王孙公子个个都能烤出美味的兔肉来! 帐蓬里都有桌椅,地上铺了毛毡,靠墙有茶水,有小杌子,还有张贵妃榻,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过来的。 这里安顿好了,果然就有人前来架木生火,看到士兵们熟练地生火添柴,沈雁才觉得自己真是太多虑了,如何在野外生存也是这些将士们素日的必备技能,生火烤肉这种事对他们而言,基本上只要不突然晴空暴雨,都会有香喷喷的烤肉出来的好么? 顾颂与薛停他们坐在一处,不时地扭头望着这边,可惜沈雁身边总有人在,他也总找不到机会过来搭讪。董慢出主意:“要不烤点什么送过去?”薛停说:“要我说,干脆直接冲过去算了,个小丫头片子,哪那么多讲究!”L ☆、293 倜傥 董慢拍他脑袋:“那是沈家的千金小姐,你以为是随便什么人府上的丫头?冒冒然闯过去,弄得人家下不来台,就是本来没什么都成有什么了!” 薛停冷哼:“就你有礼貌!就你懂!” 顾颂被他们这一说,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韩稷打沈雁一来就看到了她,但王儆和中军营的陆魁逮着他喝酒,他却也没功夫过来照应。只是这么样一来,这两日熟络起来的神机营神枢营的将领们也过了来敬酒,往外围坐了片刻,已经有十来个人向他举起了杯。 他倒是来者不拒,独辛乙垂手立在一旁微感忧虑。眼下正值月中,他毒气行蹿猛烈,虽然这两年已经克化了许多,已可以适当饮酒,但终归不宜这么暴饮。见顾颂他们这边还算清静,遂就走了过来,托薛停过去挡酒。 谁知道薛停一加入,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辛乙从旁看了也只有无语的份。 而帐篷这边火已经生起来了,沈雁她们带着韩耘已经在烤着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她跟士兵们取过经,知道要大火才能把肉烤熟,可是柳曼如不敌这大火烘烤,远远地坐在条登上,两手优雅地交拢着披风的襟子,只笑着看他们刷油添柴,并不动手。 这倒也没什么,作为有身份的小姐,的确是该时刻保持着姿仪的,可是沈雁觉得这种时候还不放开来玩实在有些浪费这机会,毕竟下一年她们不一定还有这个荣幸过来。于是各有各的乐趣,并不相冲突。 楚王站在不远处皂角树下,眼见着薛晶已然走开,柳曼如也起身去了低崖畔赏风景。只有薛晶陪着沈雁坐在那里,遂走过去半蹲在她身旁,一面替她转着铁叉,一面让太监冯芸递过来一碗茶,说道:“火这么大,多喝些水。” 沈雁笑道:“我才喝过,王爷请用。”说着将座下的小杌子挪了挪。中间空出两尺宽一段距离来。 沈宓对这些皇子们避之唯恐不及。她可不想拖他的后腿。 楚王见状坐下来,微笑道:“你不用怕我。我跟韩稷顾颂他们没什么两样,何况那天在桂子胡同你也见到了。我并不是那种阴险莫测的人。你若是怕我,我改日怎好面对沈大人?回头他怪责我吓着了他的宝贝女儿,可就罪过大了。” 沈雁笑了笑,继续烤鸡。 她连皇帝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不过那些天生带着权势的人也许都有几分自视甚高,韩稷当初才见她时不也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她有什么好怕他的。他就是当了皇帝,也就是个皇帝,要是当不成皇帝,这么一番相争下来。到时还不知被郑王推去哪个犄角旮旯。 不过总算在刘俨那件事上他曾帮过她的忙,且以他的身份,真把他拒之千里也是不合适的。 她抬眼看了看竹篱那头。说道:“王爷怎么不去跟将军们喝酒?我以为这样的月夜里,很应该喝两杯才算不枉来一趟。” 楚王哈哈大笑:“你人小鬼大。怎么知道这个时候适合喝酒?” “古人说的么。”沈雁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你看这些,都跟月下喝酒有关。这里有月无酒,着实无趣得很。” 楚王噗哧一笑:“我听你这意思,怎么倒像是让我拿酒来与你对饮似的。” 沈雁干笑了两声,“我就算了。” 楚王笑笑,垂头取了烤好的肉下来递给薛晶。 薛晶看丫鬟们拿剪子剪着肉,一面抬头:“楚王哥哥,你还是别喝酒的好,我大哥一喝起酒来就常常发神经,有一次爬上院子鱼池里的假山上,结果掉到水里把鱼都砸死了好几只,我祖父现在一看到那池鱼都心疼得不行。你长这么好看,别跟他一样。” 楚王好看么?沈雁一面啃着鸡骨头,一面往他看过去。 他坐在杌子上,这会儿一肘支在腿上,一手则撑着膝盖,正含笑倾听着薛晶说话,身上披风已经除了,只着一件月白绫的暗纹袍子,头发束起在九龙冠里,春风满面,这角度看过去,倒着实是有几分潇洒风流的意味。 “是么?”听了这番话,楚王兴致显然更好了,不但将腰背挺得更直,又伸手割了条鸡腿给她,可见古往今来不论男女,但凡听到夸赞总是开心的。 沈雁扔了鸡骨头,接过福娘递来的帕子拭唇。 楚王替薛晶割完了肉,又转过了头来,一面往火堆里添着柴,一面状似无意地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时,答应过要带你出来狩猎的话?” 沈雁目瞪口呆。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初见面时他跟她说过什么话,可是经他一提醒,她又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让她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什么要把一句完全可以不当回事的承诺放在心上?还特地来提醒她? “这么说,我能来这里,是王爷的主意?” 怪不得她觉得皇帝叮嘱沈宓让他务必带上她,还扯上了淑妃! “倒不全是我的主意。”楚王望着她,但很快他又笑了笑,说道:“我不过是个皇子,哪里有本事左右我父皇的心思?其实是我父皇早有了恩典臣子的意思,而我又忽然想起答应过你这件事,所以就特别提了提。 “你不必感谢我,我只是顺口一说而已,可没想过让你觉得欠了我人情。” 沈雁挑眉点了点头,摸着鼻子顿了片刻,也笑了笑。 他这翻来覆去的,一面点出自己的用心,一面又撇清自己,这样把她当孩子,她也只好装成不谙世故的孩子。 他对她的热情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她时常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多么漂亮可爱,可一来比她漂亮可爱的姑娘满天下都是,二来楚王作为一具炙手可热的皇子,他根本也用不着去费心接近她,可是他放弃那么多将官不去应酬,非来这里跟她套近乎,要说他真是闲的,她也很相信。 她可没有什么值得她费心机的地方,就是有,那也是因为她是沈宓的女儿。 细想起来,他对沈家的热切已非一日两日,打从捉拿刘俨那日起,他就曾主动提出过送她回府解围,当时她就觉着他想拢络沈宓来着,但是沈宓防守做得太严密,因而至今他也并没有与沈宓有更进一步接触。 如果说借着这次出来游玩的机会先与她建立下熟络的关系,再来达到跟沈宓套近乎的目的,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虽说在皇帝跟前受宠的宠臣并不止沈宓一个,但谁让沈家背后还有其余三大世家以及那么多士子可用呢? 但是,这也正常。 皇后都早已经将沈观裕暗算了去,楚王如今缺的就是文臣的支持,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动作,若是再不行动,她也要觉得这当中有问题了。 两边的热闹都在继续。 郑王与薛停他们喝了几杯,遂也被云阳伯世子请过去分酒。走到皂角树下一抬头,见着这边火堆旁,楚王正与沈雁坐在一起说话,而身边则只有韩耘与薛晶,不由就多看了几眼。再应酬了两杯,便就假称散酒气,走到了僻静处,唤来于英。 “他们俩怎么到了一处?” 皇帝下旨赛马的事传遍宫禁,虽知道这主意是沈雁提出来的人不多,但总瞒不过郑王去。既然能使得皇帝一反常态允准举行,因此也不免对她多有留意。 于英凑近他小声道:“从方才开始,楚王便对沈雁她们照顾有加,尤其是对沈雁,竟是格外殷勤。想来王爷所说无差,他这是在设法跟沈家套近乎。” 郑王观察了半晌,见楚王亲手割肉递给沈雁,遂环起了胸来,缓声道:“再让人盯着。” 韩稷喝了一轮被广恩伯世子拉着走到竹篱这边,下意识往帐篷这边一看,薛停他们和顾颂并没有过来,只楚王在与沈雁说话。沈雁托腮撑膝面带浅笑,姿态很惬意,与倜傥的楚王一高一低地坐着,竟有几分和谐。 韩稷忍不住将酒杯塞给辛乙,走过来道:“烤肉吃了不曾?” 沈雁和楚王都抬起头来。沈雁与楚王没有什么话题可以深谈,正觉得有些无聊,见到他便就笑开了眉眼:“怎么才来?”说着站起来,指着台上那堆肉:“只有肉没有瓜果,好腻。” 那不经意的皱起来的小眉头肉嘟嘟的,像是质地极佳的琥珀,韩稷有些酒劲上头,神思一晃,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它,手指才将要触及,余光见到楚王走过来,终是改成了去扶自己的额角,趁着垂头的时候低低说了句:“让辛乙拿两颗百香丸给你,吃了那个不会腻。” 说完平静自若,又举步迎向楚王:“永恩侯世子与建安伯世子寻了王爷半晚上了,王爷不过去应个卯,恐怕难以脱身。” 树影下月光昏暗,楚王并未曾察觉他们这一刻的异样,只觉自己果然已呆得够久,恐招他人侧目,遂含笑道:“自是要去瞧瞧。你也喝不少了,来的正好,我们这里正泡了茶,可以让你解解酒。”L ☆、294 失手? 韩稷顺着他的指引望了望小木几上一壶茶,随即便就笑开了:“还是你们会享受!”说着走过去,“泡的什么茶?我可喝不惯铁观音乌龙那些。若有普洱大红袍是最好。” 楚王道:“我还能亏待你不成?” 沈雁看一眼韩稷的背影,困惑地抚一抚眉心,随后才展开来。 楚王与韩稷喝了杯茶,便就去了应酬世子们。 沈雁走过来,伏在桌上打量韩稷。 韩稷撑额撩眼:“看什么?” 沈雁道:“你喝很多酒?” 桌子是两尺宽的长条桌,隔得有些近,她的气息带着丝香甜微微地飘过来。半闭目的韩稷有些心旌神摇,放下手,抬起头,望过去,夜色里她的双眼像是镶嵌在玉盘上的黑葡萄,晶莹深幽,又像是有着极强磁力的吸盘,让人的目光一粘上便移不开。 酒劲冲击得人浑身酸软,他靠在椅背内,侧身将她头顶的落叶拈了,柔声道:“找了辛乙不曾?” “没有。”沈雁摇摇头,他这样触碰她,竟让她有些微赧的感觉,毕竟她从来没有跟沈宓和华钧成以外的男子有过这么亲密的行为。但是很奇怪她又不讨厌。想起净水庵失火那夜他是抱着她逃出火场的,对自己这份不自在也就更觉得多余了。 韩稷听闻也没说什么,伸手解下荷包,掏了两颗黄豆大小的香丸出来递给她,顺手又给她斟了杯水递过去。这样的韩稷,哪里还有什么桀骜任性的影子,浑然就是个予取予求的滥好人,而偏这一切在他身上又展现得这么自然。 柳曼如站在矮崖下吹风的时候。明明见到楚王在这里,谁知道走到矮松畔一抬头,便只见韩稷正前倾着身子递水给沈雁。他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那微倾的身势与专注的目光却又透出股难言的意味,而他收身回来时轻瞥她的那一眼,竟恍惚又还隐含着一丝无可奈何。 她微吸了口气,像吸进了这山野的秋风一样冷下来:“她刚才不是才跟楚王在一块么?怎么连韩稷也过来了?” 楚王在场间呆了至少有两刻钟。他是如何跟沈雁有说有笑她是全都看在眼里的。身为一个皇子,那样带点刻意的欢笑竟然是付诸沈雁,而眼下堂堂魏国公府的韩大爷居然又亲手侍侯起她。她心里的那点酸意忽然又开始翻涌。 “这个沈雁,还真是享尽了众星捧月的待遇!” 她低声恨恨地,顺势掐了根松针下来。 身边的丫鬟道:“这沈姑娘并没有什么,论相貌不及姑娘。家世地位也不如姑娘高,不过是仗着眼下皇上器重他们家。所以在这些权贵子弟面前尽显刁蛮本质而已。姑娘您可是阁老府的小姐,咱们老爷比他们沈御史还高出一级,她哪能跟姑娘您比呢?” 柳曼如微哼一声,侧过身来。 若论家世地位。沈雁倒是半点不比她弱,百年世家的清贵可不是一个官位能比得了的,丫鬟们不识深浅。她不会与她们一般见识,可即使沈家比柳家的底蕴。她父亲也是当朝阁老,同样也是皇帝的心腹重臣,而楚王他们,如何就只围着沈雁打转? 她倒也不是非得他们跑来跟她献殷勤,也知道沈宓受宠,自然有许多人会上前拍沈雁的马拍,只不过在她与沈雁条件相等的情况下,楚王与韩稷相继去套她的近乎,而竟然看不到还有个她存在,这般厚此薄彼,让人怎生服气。 她抬步走过去,温婉一笑,说道:“是韩将军么?” 沈雁将药丸服下,只觉一股馨香打丹田缓缓升起,不由细细回味着,韩稷这里望着她,唇角轻扬着,眼神有着一丝迷离。二人一坐一伏便如定驻在画上的人儿一般,忽然听见柳曼如这声呼唤,便就同时转过了头来。 韩稷知道柳曼如是顾颂的表姐,遂点点头站起来:“柳姑娘。” “你们在聊什么?”她提着裙子走过来,面带微笑地打量着桌上,“原来雁妹妹已经泡了茶。我才刚看到他们拿浓茶水腌过肉之后再拿去烤,烤出来的肉带着沁人茶香,而且也不那么腻味,刚才楚王不是也说要来我们这边烤肉么?雁妹妹,不如我们先来试试。” 话里是指的沈雁,表情也十分端庄。柳阁老的幺女,真真是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 沈雁无甚不可。 韩稷转头望着沈雁:“那你们玩,我过去了。” 柳曼如望着他背影直到看不见,才回转头与沈雁道:“韩将军似乎喝了不少。” 沈雁也觉他今夜有些特别,想他素日里哪里会那么温柔地跟她说话,又那么会倒茶侍侯她,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除了喝多也想不到别的,便就耸肩道:“也许是吧。”说着走到火堆边,拿铁叉让丫鬟们弄了块肉插上去,坐下烤起来。 她自幼得到的关注和爱护极多,沈宓又是个温柔细心的,得惯了他与华氏以及华钧成的宠溺,韩稷这样随手照顾一下她使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就连顾颂当初那样时时地惦记着她,也只令她有多了个兄弟或朋友的感觉。 但在柳曼如心里又不一样,她已满了十三岁,跟沈弋一样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许她对于楚王和韩稷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较为小时候更在意自己受欢迎的程度。沈雁对韩稷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显然有点刺激她。 她走过来,细觑着她,说道:“楚王方才还在呢,怎么就走了?” 沈雁哦了声:“去那边喝酒了。” 柳曼如眉头蹙了蹙。她当然知道他不在这儿肯定是去了那边喝酒,只是她想问的是怎么会那么快就走了?不是早说好了跟她们在这边的么? 她看了眼沈雁,又道:“妹妹与楚王和韩将军很熟么?” 沈雁不管跟他们熟不熟,总之跟她不熟。听到柳家标榜着教养出来的贵女竟问出这样的话,有片刻停顿,然后笑着扭过头来:“我跟柳姐姐一样,也是这两日才跟他们接触多些,沈家平日里不许我们出门也不许见外客。”她拍着身边杌子:“你坐吗?” 柳曼如坐下来。瞥眼一见桌上还有一小盘烤好的肉,一把刻着楚王府徽记的小刀还搁在盘子里,分明就是方才楚王切了给沈雁的而她没吃,更觉得自己冷落,遂默不作声地坐着,方才的温声笑语浑然不见踪影。 沈雁见她只盯着那把刀瞧,虽不觉得楚王跟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误会,但也不愿意招她多想,遂拿小刀割了块已经熟了的兔肉,拿盘子装了给她:“尝尝!”又告诉她:“那是楚王自己吃过的,他嫌烟味儿大,吃了两块就没吃了。” 楚王自己吃的?谁信哪。若是楚王吃过的,她又巴巴地解释什么?分明就是她自己拿楚王的刀切过肉吧?柳曼如扯了扯嘴角,接过来。 烤肉表面的油还滋滋地响,刷过酱料的肉质显得鲜嫩多汁,这要是没拿稳,落在身上可就麻烦了。柳曼如稳稳拿着,目光掠过沈雁的浅粉色石榴裙,心下一动,看了她一眼,忽然间手一抖,盘子倾斜打翻,烤肉落在沈雁裙子上,顺着她腿部一路滚了下去! 柳曼如“呀”地一声站起来,满脸失措:“我没拿稳,真对不住!” 胭脂福娘连忙拿帕子过来擦拭,韩耘薛晶也站了起来。 只见沈雁的浅色裙摆上从腰际开始一条长长污迹直垂到了裙脚。 好在这季节衣服已经穿厚了,而且因为山上冷,华氏又让她多加了一件,但油汁这么样滚下来,就是烫不到也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沈雁无法分辩柳曼如是无意还是故意,但凭她多年的处世经验,她已经能感受到柳曼如对她暗藏的敌意。 她提起裙子,看了眼她,并没说什么。 眼下没证没据,就算她是故意的,她也没法儿找她理论,反过来恐怕还要被人非议她骄横无礼。 她堂堂柳阁老府上出来的姑娘,既然出了手,该不会只是为了弄脏她的裙子这么简单吧? “这样擦也是擦不干净的,得换了才好!”胭脂凝眉道,“脏了也就算了,关键是也不知道烫着了没有。总得赶紧上些药才好。” 柳曼如听闻,愈加自责起来,“都怪我。我母亲为防我烫到,因而让我带了烫伤膏,沈妹妹,要不我陪你进帐篷里把衣裳脱了,上点药吧。”她睁大着眼睛,眼看着都有眼泪出来了。 沈雁烫倒是没烫到,但听见这话却证实了猜想,然后暗地冷笑起来。这是荒山野外,即便是帐篷,可在满山里这么多男人眼皮子底下换衣裳,传出去她还要脸吗?柳家门第高贵家教也过硬,这柳曼如若不是成心,她怎么会说出这么轻浮的话来? 倘若她真是个没主意的,还不得听了她这番撺掇去帐篷了? 她打量了她两眼,看她两眼含泪满脸委屈的样子,不由打住了让丫鬟去拿披风来遮挡污处的念头,笑着道:“好啊,柳姐姐跟我身材差不了多少,我没带衣服来,不如你和我调换一下好了。”L ~~~~~~~~ ☆、295 羞愤 柳曼如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失语了。若是要调换,岂不是她也得进帐篷去脱衣裳?可恨出来的时候就是因为知道在野外无处换衣,因为并没有多带一套出来,嗫嚅了半晌,她竟是也没说出句囫囵话。 沈雁笑意更深:“柳姐姐怎么了?答应还是不答应,总得有句话。” 柳曼如两颊憋得通红,她原以为沈雁乳臭未干,不过借着父辈宠爱才在权贵圈里混得如鱼得水,她只要提出这法子来,她不是慌慌张张地进帐篷去便是窘迫到无地自容,哪知道这丫头竟然会有那么快的心思,一句话逼得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竟然低估她了! 若是不应,那衣裳是她弄脏的,换衣裳的主意也是她提出来的,她好意思不答应?可她若应了,必然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把自己给生生拉进去。 她便就紧抿着唇站在那里,下不来台。 这里韩耘从旁看了半日,忽然一溜烟冲了出去,找到韩稷说道:“大哥大哥,沈姐姐的裙子被柳姐姐弄脏了!柳姐姐让沈姐姐去帐篷里换,沈姐姐说没带衣裳,让柳姐姐跟她调换,柳姐姐不答应,这会儿可怎么办哪!” 韩稷正跟薛停他们一桌闲唠磕,听说这话与顾颂等人立即望过来。 顾颂最先站起,韩稷的脸也不着痕迹地黑了,柳曼如竟提出让沈雁在这里换衣服,这不成心让沈雁日后成为大伙的笑话么?不过小姑娘家闹矛盾,他们这帮大小伙子又哪里好去插手,再者沈雁很明显已经占了上风,柳家地位不可小觑。贸贸然过去只怕会给沈雁带来麻烦。 大家面面相觑,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默语间,隔壁桌的楚王扭头见到了,走过来道:“你们怎么回事?” 正赶过来的薛晶嘴快,叫了声“楚王哥哥”,遂把事情经过给说了。 楚王扬首一望竹篱那边,不由抬步走了过去。 薛停见状。连忙拍拍顾颂的胳膊跟上。 韩稷轻瞪了眼韩耘。只得也走了过来。 沈雁已经披上披风遮住了裙子,而柳曼如仍紧抿着唇立在一旁,楚王他们呼啦啦到来时。柳曼如牙关便紧咬了咬,先前脸上还只有窘迫,这会儿除了窘迫,却还有着羞愤。 楚王到了二人面前。温声道:“都别站着了,怪我们都过去喝酒了。没曾过来关照两位姑娘,冯芸把我酒具移过来,咱们几个都不算外人,既然出来了。就玩得高兴些。薛停你们再在这里摆一桌,让姑娘们一桌,我们分开坐。又方便说话。” 楚王本意是为她们俩解围,可柳曼如听到这番话却是更加呆不住了。她本就觉得楚王他们成心巴结沈家而冷落柳家,如今听说沈雁受了委屈,他们个个齐刷刷地围了过来,楚王这话虽说的体面,可话里话外不也是在维护沈雁么? 她脸上一阵火辣,忽青忽白地站了片刻,忽然就掉头走出火场,急步往山坡下走去。 山坡下不远可是一条山溪,顾颂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柳曼如是他的表姐,她要是在这出了点什么事,回头顾至诚定然饶不了他!于是虽然也担心沈雁,可到底不敢有什么疏忽。 薛停他们俱都站着未动,薛晶也哼道:“我可真没想到柳姐姐是这种人。”小丫头当然领会不了柳曼如的用意,可是肉是柳曼如倾翻的没错,而且沈雁不过是让她跟她对换条裙子她都执意不肯,可见她不是诚心道歉的。 薛停轻敲了她一颗爆栗:“小丫头别瞎说!” 沈雁其实无意放大这件事,柳曼如对她的敌意她虽不十分确定跟谁有关,可柳家对于沈观裕让贤阁老之位一事仍有些耿耿于怀她是知道的,沈家放弃了阁老之尊,但得来的恩宠只多不少,柳曼如对她心存不服也不奇怪。 再加上她方才眼盯着楚王留下来的那把刀时的眼神,也能捕捉到一丝嫉妒的痕迹,所以她才会在让她发窘之后自行披上披风。 那盘肉怎么掉下来的她也已心知肚明,基于柳亚泽的身份,她让柳曼如吃个哑巴亏已经够了,反正这一回京她与她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沈柳两家如今还有面子情在,中间又还搁着个荣国公府,因而撕破脸皮没有好处也没有必要。 可是她没想到韩耘竟然会跑出去告诉韩稷,更没有想到竟然把楚王又给招了来,他们这一来,下不来台的柳曼如心里必然更加恨上她了。楚王不过留了把刀在这里她都觉得不舒服,眼下又专程过来解围,柳曼如脸上又哪里能挂得住? 好端端出来玩儿,没想到竟弄成这个样子。 “不如我先回去了,衣裳脏了,怪不舒服的。”她转身跟楚王他们道。 楚王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我们也都闹得差不多了,我与你一道走。”说着一面去吩咐冯芸备马,一面又让小太监去拿披风。 沈雁无甚不可,反正回宫也还是得人送的,便着胭脂她们即去收拾。只不过这么一来丢下柳曼如在这里,回头她岂不更加会恨不能撕了她? 她看了眼韩稷。 韩稷转头跟薛停他们道:“明儿咱们都还得下围场,你们俩去催催颂儿,索性也一道回去罢。” 薛停连忙去了,董慢这里吩咐人牵马,韩稷则让陶行去捉了韩耘过来。 其余将士们有未尽兴的自管留下来,这里等顾颂把柳曼如劝了回来,大家便就开始打道回宫。 回去路上柳曼如坐回了她自己的马车,沈雁也并未对此有什么表示。女人间的往来关系最是勉强不来,大家身份都差不多,况且害人的又不是她,倘若她这个受害者还反过去多加示好,岂不平白跌了自己身份。 回到行宫时已将近亥时,韩稷与楚王送了沈雁她们到西宫门,也同回了东五所。 柳曼如回到毓秀宫,虽则在廊下整好了神色才进殿门,但心细的柳夫人仍从她红肿的双眼看出来一丝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放下梳篦走过来,关切地将手伸到她脸上。 柳曼如原不敢让她知道,但这么样一通关怀下她却止不住了,遂将方才与沈雁之事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自己蓄意弄脏沈雁裙子这层。“那沈雁得理不饶人,我明明好心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帐篷换衣服擦药,她反倒逼迫起我来!她沈家算什么诗礼传家?” “你给我闭嘴!”柳夫人腾地站起来,“山野之地即使搭了帐篷,可也有那么多男子在场,你这么撺掇她,不是诱导她让人背后说闲话?!是你弄脏了人家衣裳,而你明知道姑娘家不能在那种地方换衣,而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又怎能怪人家让你下不来台?! “你可真是丢了老柳家的脸!” 柳曼如让她一顿斥骂,眼泪也不敢往下流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心里一慌……母亲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嚣张,楚王他们全围着她转也就算了,我弄翻盘子后跟她道了歉,她还露出那样的眼光瞪着我,我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威吓,心里一慌,也就把话说出口了。” “便是心慌,也不能失了体面!”柳夫人沉声道,但目光落到她那楚楚可怜的面容上,又不觉心软了两分:“下去洗洗歇着吧,明儿去跟沈雁登门道个歉,下回再不许如此!” 柳曼如咬唇称着是,退了下去。 柳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吐出口气来。 柳曼如是她将近四十的时候才生下来的,上头只有两个哥哥,还有个庶姐,素日夫妻俩虽说都有默契对她严加培养,可到底是心头肉,从小到大除了他们夫妇以外,的确是没人敢让她受过什么委屈,就连她的庶姐对她也是百般谦让。 按说这样的她该是真正的千金小姐,高贵,优雅,自重,而且又能够具备出身大家的大气。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女俩年岁相隔得太大的缘故,当这个幺女和她年岁相同的长孙女并排站在一起时,她常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她,把自己当母亲,五十有余的她已经与她亲昵不起来,把自己当祖母,未免对她就多了几分放纵。 她始终在这样矛盾的心情里教养她,有时候严厉的过份,有时又极之溺爱,小时候的她单纯而诚实,可如今的她却变得狭隘又容不得人。外头看着还是好的,私下里是什么样子,她这个母亲总还是晓得。 她跟沈雁是什么缘故起了冲突,她不必深究也能猜出她的话不尽符实,可这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就是有再多的毛病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沈雁既能提出来跟她互换衣裳,自然是看出来她的意图,这样的小姑娘同样不可等闲视之。 不过终归是柳曼如无理在先,倒也怪不得人家如此。她与柳亚泽虽然对沈观裕的老谋深算有些牙痒,但若为点小事就跟沈家闹僵,到时候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类的骂名可就得落到他们头上了,他们又怎能做些损己利人的蠢事?L ☆、296 朋友 她叮嘱身边嬷嬷:“明日记得提醒姑娘去永庆宫。” 沈雁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而华氏竟是一点不知。永庆宫这边一夜无话。 翌日早上,东西两边便都接到了次日在校场赛马的消息。 大家对此暂且观望的多,连薛停他们也如是。 薛停道:“也不知道奖品是什么?若是些俗物,我却懒得赛了。” 董慢顾颂差不多的心情。昨儿夜里顾颂终于没能寻到沈雁说话,这使顾颂有些无精打采。他已经鼓足了勇气去见她的,可惜老天爷总是不给他机会。这几日她身边尽是旁的人陪伴,他作为她本该最熟悉的伙伴反倒是成了陌生人,很难不让人惆怅。 想起她初初回京时她的朋友只他与鲁思岚两个,但凡做什么都会与他商量,可如今她却已认识了这么多人,身边位子越挤越满,仿佛已经没有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很快乐,说不失落是假的,而这样一再寻不到机会说话,更有些时光再也倒不回去之感。 这件事搁得没办成,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沈雁上晌仍是呆在重华宫,淑妃开了牌搭子,华氏她们都在。 柳曼如一大早到了永庆宫,拿来了两匹云锦以及四色糕点,专程为昨夜的事情向沈雁正式赔礼。 华氏到这时才知道她们俩还有这么一出,见柳曼如谦逊有礼,不免好茶好话地招待。但东西却只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糕点。 虽说柳夫人身份比自己高出不少,可华氏对自己的女儿是了解的,她行事极有分寸,昨夜回来虽然没说。但也能猜到必然是这柳曼如有得罪沈雁的地方,柳曼如既是来赔礼的,那她替女儿收下她这歉意也并不为过。 沈雁对华氏的做法没什么看法,对柳曼如却不再似从前般随意。 因着昨夜皇帝对沈雁的态度,早上淑妃对着沈雁自然又是一顿好夸,虽然今日并没有落下柳曼如,但有了昨夜在山上的风波。她就是再对柳曼如热情也打消不去这层隔膜了。 沈雁并没有忽略过去她那股透着寒意的目光。但这不要紧,她两辈子里面临的这样的目光太多了,既然挡也挡不住。那就只好边走边瞧。 总不能天下人一有看她不顺眼的,她就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过日子。柳亚泽既然坐得上阁老之位,定然也不是那等毫无气量之人,有他压着。柳曼如总归有所顾忌。 沈雁对这种表面温婉内里又有才的千金小姐有着本能的戒备,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夫人母女给她留下的阴影。所以她即使跟沈弋在一起,素日里也多留了个心眼儿,在这种地方自然也就不可能跟她明里起什么冲突。大家都还是要脸面的。 从淑妃宫里出来,沈雁就去了四处溜达。 薛家那小丫头成日里与韩耘跟在她身边转。午饭后他们去后山溪边捞了会儿鱼,然后便就回宫来,去墙下看明日报名赛马的名单。 报名的人还不多。随时都可以添增的,沈雁正在寻找看有无熟悉的名字。忽然就有马蹄声到了她身后。 “雁儿。” 她转过头,眨眨眼望着面前的少年:“顾颂?” 顾颂牵着马,他后方还有许多人正陆续地下马来,侍卫们的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猎物,去狩猎的人此刻都回来了。而薛停董慢驾马立在远处韩稷昨日站过的合欢树下,正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 顾颂点点头,尽量自然地道:“你怎么在这儿?”他是刚刚好到达这里的时候看见她在此处的,他再也不想错过,所以直接驾着马到了这里。 “我看明儿谁会去赛马。” 沈雁指着身后墙上的公文,然后回过身来打量他,两个月没怎么见,只见他瘦了一圈,兴许是在营里头累的。但这样却褪去了他的婴儿肥,使他面部轮廓看起来更像个半大小子。而且他的眼神也沉凝了些,不再如从前般人前总是闪现着故作的成熟。 其实也不过是两个月没见面,虽说双方心照不宣,但再次交谈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很自然就能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他内心的紧张,而且也很自然地涌起几分打趣他的意味。 顾颂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从前这样也不觉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脚尖,目光瞥见她沾了泥的小靴子,遂终于找到了话说:“你上哪儿去玩了?这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没什么看头。若是去林子里,又怕有野兽。你不要四处乱走。” 沈雁笑道:“放心吧!我跟耘哥儿他们一起去的,他身边有侍卫。” 她并没有觉得需要不自然,不管什么时候见到顾颂,她都觉得很自在。 他眼下的拘谨,不过都是他自己放不开而已。 但是他终于敢跟她说话了,这也可视作他的进步。 她手里拿了根草尖,走过来笑道:“你们明日会不会去赛马?你要是去的话,提前告诉我,我押你。哦,对了,昨儿烤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你们家园子里烤鸡吃的时候,你们家厨娘做的那些酱料真是棒。” 顾颂眼里光采隐现:“你还记得?” 烤鸡的时候还是去年这个时候,庄子里的庄头给他们送来了几只半大的小野鸡,原意是给她玩,但她觉得烤着吃更有意义,于是就在顾家水榭露台上烤着吃了。烤肉的味道其实已不记得,但那时候多么快活,气氛和谐得就像是鱼和水,天和云,绿树与青草。 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又渐渐归于安宁。 又不由自主地飞扬:“噢,到时候我们再带些猎物回去烤便是!” “真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沈雁击掌道。少年情谊总是让人温暖的,她何其有幸,重生回来遇到了顾颂和鲁思岚那样的好朋友。其实虽说是在官宦内宅里头混,可人生里能有那么一两个忠诚而真挚的朋友,又多么幸福。 顾颂看着她笑,不自觉地也扬了唇。 他喜欢她这样跟他说话,就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依然是朋友,就像韩稷说的,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因为一点误会就产生隔阂,重新拾回跟她在一起的自由自在,让他很踏实。 不客气不疏远,这样也就够了。 他所希望从她这里得到的,不也就是这份自如和信任么? 他不敢再去想她对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情愫,在这样坦率的她面前,他只觉再去纠结自己对她的那片情意都是种亵渎,如此挺好的,天还是蓝的树还是绿的水还是清的,没有变化,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已是多么可贵。 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犯的错而怪责他,同样的,他也不希望她是因为自己曾经对她的那份关照而亲近他,他希望一切都干干净净纯纯洁洁简简单单,一切都顺其自然。 他心下大定,只觉笼罩在头顶数月之久的阴云蓦然散去,如今想想净水庵的意外也并非坏事,至少他看到了和她之间的情谊并非那么脆弱,也已经懂得将自己摆在合适的位置与她相处,对她对自己都会洒脱很多。 他眯眼看了下远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回头冲她笑了笑:“我想明后日都不会再去围场,我听说你昨儿去放纸鸢了。如果天晴风好,也许我可以陪你去,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平坦,很适合放纸鸢。” “好啊!”沈雁欢呼道:“人多才好玩,到时我们把韩稷薛晶他们也都叫上。” “好。”他微笑应道。 又踟蹰地指指宫门内:“那我先进去,身上一身汗,挺难受的。” “快去吧!臭死了。” 沈雁知道他有洁癖,皱起鼻子挥了挥手,笑道。 顾颂轻快地扶剑进了门。 从背影上看,他还跟从前一样俊挺,两个月时间真的不会改变太多东西。顾颂留在她心里的,依然还是他的纯真与善良。 他到来的那一刻,她确实是欢喜的,她盼这一刻也盼了很久,她不希望他们的友情会这样一直淡下去,直到没有。她也相信顾颂不是那种永远也面对不了现实的人,这本不是他的错,只因他对自己太苛刻了而已。 她的心情也很愉悦。 “看什么呢?” 韩稷忽然在她身后懒洋洋地道。他在这里都看她好半天了。 沈雁回过头,得意地偏了下头,说道:“顾颂刚才跟我说话了。” 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韩稷微顿,哦了一声。顾颂与她青梅竹马,虽说两人近来生疏,但两家的关系摆在那里,迟早他们也会和好如初。他转过身,扔了马鞭给罗申,然后去解马背上驮着的狐狸,一面随口道:“他说什么了?这都两个多月了,他那别扭劲儿也过了吧?” 陶行他们要来帮手,被他伸手拨了开去。 沈雁绕到马这边,望着他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他说过两天带我们去放风筝,又说到时侯再带几只猎物回去我们自己烤着吃,原先我们俩也在他们家烤肉来着,他们家厨娘会做很多酱料,到时你吃过也会赞不绝口。”L ☆、297 浮躁 韩稷点点头,才又继续将狐狸从马上拖下地。 沈雁这才留意到躺在地下的灰狐狸,高兴地绕过来,“你真打到狐狸了,而且这么大,还两只!太厉害了!我要怎么谢你?” “这算什么?”韩稷漫声道,然后叫了陶行过来:“帮沈姑娘把狐狸拖下去剥了皮,弄干净送给她。”交代完又转过身来,“闯了一天有些累了,我先回房收拾收拾。” 这么样就结束了谈话,沈雁显然还有点不大适应。 这几天他的话不是挺多的吗?怎么才回来就说要回房?她暗觑着他脸色,只见微有阴郁,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当然跑了一天下来应该确实很累,有这样的脸色也很正常,不过前两天他也这么跑来着,不是照样生龙活虎的么? 不过沈宓华氏自幼教导她非礼勿问,她自认跟他关系也还没亲近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也就算了。 她点点头,哦了声,让出路来。 韩稷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有句话在舌底打了个卷儿,想想又还是咽回了肚里,大步进了宫门。 回房洗漱完毕,吃了晚饭,少见地在灯下看起了书。 辛乙从旁料理完了所有琐事,又陪着他静默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少主夜里不出去?” 韩稷没说话。 辛乙又道:“雁姑娘想必也闷得紧,这么晴朗的月色,出去走走也好。” 韩稷目光盯着书页,恍若未闻。 辛乙等了片刻不见说话,垂头略想了想,走过来坐在他对面。说道:“雁姑娘终究是个女孩子,出身又好,娇气些也正常,你总不能让一个又聪明又高贵又漂亮的女孩子像个小户人家出身的一样处处恭顺。少主比她大上好几岁呢,有时也该让让她。” 韩稷慢腾腾抬起头来:“我有说过她招惹我了吗?” 辛乙略顿,挑眉不语。 如果不是因为招惹了他,那他这么样老僧似的捧书夜读。就很让人纳闷了。 韩稷看了他片刻。放下书靠进椅背里。 窗外下弦月皎皎如银盘,月华如瀑布泄落,将几株合欢树影子铺满大半个庭园。景致是好的。心情却有些没来由的浮躁。 沈雁并没有哪里惹她,他不但没有不高兴,相反这几日心情还十分温柔,这样日日看见她。她的那些让人恼恨的地方也变得可爱起来。他不但没有觉得他们关系依然不好,反而觉得他们关系会不会太好。好到他是不是应该收敛下自己的心意? 毕竟现在顾颂又还是跟她和好如初了。 那孩子对她情根深种,就是自己不去陪她,他也会去陪她的。 倘若他再这么放纵自己下去,将来难免产生误会。 顾颂可还叫他叔呢。叔侄间怎能产生这样的误会? 他复又捧起书来,就着灯光细看。但这回竟更加难以入眼,一个个字像是长了脚似的在纸上跳跃。即使凑得再近,再屏气凝神。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了。 提起笔来写字,先前蛮好,写到顾盼生辉的顾字,那笔又跟铁铸的也似,竟抬不起来。 辛乙撩眼看了下那字,又看了眼韩稷,抻抻身子,说道:“顾颂与雁姑娘青梅竹马,往来亲密情有可原,少主与雁姑娘也是朋友,少年朋友之间接触多些也属平常。少主坦荡磊落,对雁姑娘一无狎昵之举,二无暖昧之思,不过是相约出去散散步,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顿了下,抬头望着前方地下。 这话倒说的很是,他对她又没有什么暖昧之思,不过是因为越来越熟悉,所以对她未免也亲近些,他对她坦坦荡荡,正如顾颂对她,都不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又何苦多此一举在这里踟蹰犹疑?即便是她与顾颂和好了,难道他就连与她正常的接触也不能有? 他倒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了。 他素日杀伐果断,如今竟为了这点小事而挂心? 伸手执起茶壶对嘴喝了两口,看着窗外那枝桠随风微颤,如少女小跑时头上插的珠花,又如运动后微汗的脸庞上轻轻翕动的鼻翼,喝下肚去的茶也像是变成了酒,醉意微微地伸向四肢。错过这么好的月色,恐怕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罢? 回城之后,他还能这么样光明正大地与她见面说话,带她四处游荡么? 再也不能了。 纵然他不介意他人闲话,可她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怎么能被溅上半点污水? 他忽然就觉得这七八日的时间无比珍贵起来。 来的时候并没觉得,心中虽有欣喜,但并没想过回京之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但这两三日想见就能见,想说话就能说话地相处,他竟有些不舍起来。 他居然会对个曾与自己水火不容的臭丫头不舍,这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而他如今竟然还为了顾颂而纠结自己要不要再与她接触——难道从前顾颂没跟她闹误会的时候,他就没私下见过她吗?他们俩合好不合好,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他的存在,还会影响到他们俩的关系不成? 不。不会的。 他不过是她临时找来的“盟友”,而他同时觉得有她这么个帮手也还不错,所以才会逐渐变得有话题罢了。如果没有她想斗皇后这件事,或者说如果皇后垮了,他跟她便也不会再有交集了不是吗?他们对彼此而言,相互都只是个临时的战友,并不存在任何份量。 可是想到这里,心里为什么会有针刺一样的扎疼? 真奇怪,他那时明明不喜欢她,明明觉得在她手下总也讨不着便宜很郁闷,但日子越长,却越觉得这些不如意都不成问题似的。 真奇怪。 他站起来,缓步踱到廊下。 廊外一枝芙蓉伸进来,他拈起一根花枝,又凝起眉来。既然他从来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那为什么又还在这里瞻前顾后?他不过是想带她出去转转而已,只要她肯,只要他想做的事不伤害不该伤害的人,他有什么理由迟疑犹豫。 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松开那枝花迈步下廊。被陡然松手的树枝弹在别的枝桠上,发出扑簌簌一串声响,繁花如雨落下来,于月下又是一番风景。 辛乙闻声在侧殿里探出头,望着踱出门外的他若有所思。 永庆宫里,沈雁正与丫鬟们封五钱一个的小红封。 虽说不能出门有些失望,但她可不会让自己闲到发呆,只要想想,总会找到乐子的。明儿早饭后便可以去看赛马,封些小红封可以拿去押注,若是赢了钱,既可以拿来赏丫鬟们,更可以拿来赏宫人。 她日间也并非全在玩耍,往后*宫里走动的时候她也会想办法在有身份的宫人们混个脸熟,比如现在皇帝身边的程谓等几个大太监就都认得她了,见了面会笑眯眯地向她道好,她也会甜腻腻地唤他们一声“公公”。 她可不觉得亲近宦官有啥不好,谁能给她带来方便那就跟谁打好关系呗! 孔老夫子都把女子与小人划作了一类,可见她们并不必履行君子之责,沈宓他们要远离宫闱那是必须的,可她作为“难养”的小女子,跟宦官套套近乎有什么了不起?做人嘛,何必时时都把自己装得那么高贵凛然。 青黛一面封着银子,一面道:“咱们姑娘的手气好得很,明儿定能赢不少钱。说话间又要到年底,姑娘生日也要到了,到时候咱们也凑个份子给姑娘热闹热闹。” 福娘笑道:“那怎么也得请台戏才配得上姑娘身份。” 胭脂点头:“就是请几个角儿来清唱两出折子戏也成。” 沈雁嘿嘿地发着银子,说道:“要你们请听戏,我不被奶奶骂死才怪。你们还不如下厨弄点好吃的给我来得实惠。至于听戏,你们要是想听,我带你们出去听便是。”华夫人前不久在凤翔阁包了个一年的雅室,只要没对上,随她什么时候去都成。 碧澄端着茶过来道:“生日怎么过还可以慢慢商量,我刚才听说顾小世子已经报名明儿的马赛,咱们大伙都给小世子下点注,押他赢!” “那是当然!”福娘道。 沈雁和丫鬟们这里聊得正欢,韩稷却已经在这个时候到了西宫门外。 他站在门口抬眼望了望,宫内安静辉煌,翠竹林后只见层层叠叠的门楼,遂在门外站定,招来守门的神机营的士兵,说道:“我想见永庆宫雁姑娘,烦请传个话。” 永庆宫侧殿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一桌子鼓鼓囊囊的红封,胭脂一数竟有五十来个。正要问沈雁还要不要再封,福娘走进来道:“姑娘,韩将军来了。” 丫鬟们全都望过来,沈雁专注于红封的一张脸忽然就生动起来,她扶着桌角起身:“他怎么来了?”说完便绕出桌子,轻快地出了门去。 丫鬟们微笑相视了眼,使了个眼色让福娘跟上,余者都掉头去各做各事。 沈雁提裙到了宫门口,见着立在门下的那人便扬手道:“韩稷!”L ☆、298 跟踪 看见翩跹而来的少女,韩稷眉间眼梢不觉已浮出一抹温柔来,先前还剩余的那点郁色也一扫而尽,等她到了眼前,听闻着她轻微的喘息声与淡淡的香气,他的心回归原位,不觉又恢复了素日安稳沉凝的样子。他环胸道:“你在做什么?” “明儿不是赛马?在准备押注的银子。”沈雁把封红封的事告诉他。然后道:“你找我干什么?” “我就是出来随便走走。”他负起手来,眯眼望着深天,“我看这天色挺不错的。” 沈雁也跟着看了眼天,点头道:“是不错。”然后带着点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今儿晚上会带我们去出玩儿。” 韩稷倒是少见她这副小女儿态,扬唇道:“你想去吗?” 沈雁耸耸肩:“当然想去。过几天回了城,我哪里还能这么快活。不过你那么累就算了,我反正跟丫头们吃吃茶聊聊天也差不多该歇息了。”又道:“你报名了不曾?报的第几场?到时候我也压你赢啊!” 他摇头道:“我没报名。” “哦?”沈雁挑眉。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侍卫,昂首道:“我可是堂堂魏国公府的大公子,哪用得着去争这些虚名。” 沈雁觑着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儿,不由嗤了一声。不过他这话虽欠揍了点,却也是实话。从龙之功哪那么好得,他既然追随了楚王,各方各面自然是该以低调谨慎为上。想起楚王,她不由又凝了凝眉:“我觉得楚王也想打我父亲的主意了,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韩稷顿首,说道:“我知道他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近没有跟我提起。不过有了刘俨之事在先,他应该不会再傻到使什么阴私手段来设计令尊。你既然知道了,若是不愿意,不理会他便是。” “我倒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我父亲也是个明白人。不过他这么做,我怕会让郑王盯上。”她说道,“郑王这次出来虽然低调。但我看他跟每个将领都保持着良好关系。我要是猜得不错,他应该也已经找你说过话了吧?” 韩稷为首的这些四国公府第三代子弟,与郑王楚王年纪都相差无几。将来各府的兵权也会传承到他们手上,前次皇后被刘俨拖累与勋贵们关系弄得如此之僵,郑王若是聪明的,自然该借机修复关系。而他既然想得出撞墙逼迫沈观裕这样的主意。又怎么会是个蠢人呢? 她叹道:“我觉得皇后这事不宜再拖,不知道你对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虽然斗垮皇后不是她的最终目的。但是如今朝局混沌未明,倘若不趁热打铁,也难免会让皇后捉住机会死灰复燃。其实自从沈观裕与皇后闹掰之后,她对于郑王承不承位倒不那么在乎了。郑王自有楚王缠,这也不必她多操心。 韩稷摸着下巴:“郑王开府之后,自有大把机会利用。我如今倒是要应付家父回朝的问题……” 沈雁望过去:“魏国公回朝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应付’?” 韩稷恍觉失言,挑眉望着地下。有片刻未语。 沈雁看他不语,自然也不好追问,便就干笑了两声,于清风里拢起手来。 她曾亲眼见过韩家母慈子孝上平下安,韩稷虽对幼弟严厉凶狠,但又处处透着关爱,然自家子弟去掺和这些宫闱之争,想来魏国公定是不会允许的,韩稷既说“应付”,多半是因着与楚王这层关系需要遮掩掩饰罢——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了。 月下二人默站着,影子落在墙上就如一副泼墨的画,旁边摇曳着的树枝,倒使这一切生动起来。 韩稷忽然站直,说起:“我去山上走走——” “山上?”沈雁双眼立时亮起来,人也绕到了他面前:“那我也要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竟这般无拘无束了。 韩稷望着她一脸毫不掩饰的期待,心里像是被蒲公英轻轻地掠过。本就是想来带她去的,可她这么紧张兮兮地,倒让人忍不住想为难为难她。他复又抱起双臂,拖长音道:“你怎么能去?黑灯瞎火的。再说就你跟我两个人,也多有不便。” “那怕什么?你看见我就能看见!”说着她从荷包里倒出两颗鸽卵那么大的夜明珠,珠子一现出光华,甬道四面顿时便亮成了白昼,就连两丈远外侍卫们眼角的鱼尾纹都清晰可见了。“瞧见没?这可是最有名的祖母绿夜明珠,有了它们我根本不必担心!” 至于什么便不便的问题,那根本就不是问题好么!在京师的时候她都不知道私下里跟他单独相处多少次了,到这会儿来纠结这个,迟不迟了点儿?!再说了,她当然还要叫上韩耘他们俩,只要护国公夫人也知道她们俩跟韩稷出去,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韩稷已经无法反驳了,看着她只有摇头的份。 他们俩月下聊天的时候,毓秀宫里柳曼也呆着无聊。 柳府里她是最娇贵的二小姐,多的是人奉承她围着她转,可是到了行宫,处处要收敛,反而不如府里爽快。在殿里独自下了会儿棋,看着窗外月色正好,便信步出了廊来。看着栏外墙角那一溜又想起日在宫门外看到的一树芙蓉开得正艳,遂又出了长廊。 到了湘妃竹下一拐,忽然就听见竹林那头的宫门处有轻轻的说话声。 柳曼如脚步微顿,再往前走,便见一高一矮人影比肩往西宫门外去。 那高的男子绛紫锦袍八宝珠冠,负手在后悠然自得,一派富贵难言,不正是韩稷?再看他旁边轻轻蹦跳着的少女,绣衣素裙,脖子上的赤金大项圈分外夺目,不时地跑到他前方仰头倒退着跟他说话,赫然正是沈雁! 再看他们行走的方向竟是要出大宫门,他们俩这是要出门去? 柳曼如心下一动,不由抬步跟了上去。 沈雁由韩稷引着从人少的侧门出了行宫,只见陶行已经牵了两匹马立在远处大龙柏下,大的那匹是韩稷的骐骥,小的那匹正是她上次骑过的小白驹儿。沈雁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连忙提着裙子跑过去,摸了摸小白马的头,韩稷已经到了跟前,但却忽然又皱眉回头看了眼。 沈雁以为他是在等韩耘薛晶,遂道:“耘哥儿他们怎么还没来?” “我们先走吧。”韩稷沉吟了片刻,也上了马,不动声色地又瞧了眼侧门方向,然后招来贺群耳语了几句,才又与沈雁道:“耘哥儿他们会慢些来,我们先去小树林那边等他们。” 沈雁觉出他有些古怪,但知趣地没有多问。 侧门内的柳曼如直到他们消失在小树林后才收回目光,而在转头的瞬间,唇角一丝讥讽也随之浮上来。这黑灯瞎火的,他们俩竟然相偕出游?原来这就是有着百年底蕴的沈家小姐!她还以为这沈雁真有多么衿持高贵呢! 她回头再瞥了眼门外,才又掉头踏上了来路。 沈雁直到过了小树林,韩稷也停下来时才问他:“出什么事了?” 韩稷扬唇望向她:“出了京也不平静,今晚看来有好戏看。”说着他又道:“别操心那么多,出来了就好好玩就是了。” 沈雁耸耸肩,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她不也能拉他下来垫背么? 正说着话,贺群忽然又回来了,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韩稷那双瑞凤眼便射出丝寒意来。 这模样瞧着,倒真像是出了事了。 沈雁望着韩稷,韩稷却着前方山下,“你看山下那镇子上还挺热闹。” 沈雁闻声望过去,当真打量起来。 韩稷这里则飞快招来贺群吩咐了几句,等到她回过头来,贺群已经消失了,韩稷则在摸鼻子。 沈雁沉脸望着他:“你们这样子,不像是别人在闹事,倒像是你们在密谋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似的。怎么你改行当土匪地痞了吗?” 别以为她是个傻子,她虽不知道贺群来干嘛,但他有事成心瞒着她这是肯定的,她倒也没说他一定得事事告诉她,谁都有点秘密不是?毕竟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可他好歹是个贵公子,能别把行迹弄得这么鬼祟吗? 韩稷脾气竟好了很多,面对她的刻薄也不曾动怒:“我不知道什么是偷鸡摸狗。就算是偷鸡摸狗,那也是别人偷鸡摸狗在先。我只知道我可不是什么滥好人,指望我吃哑巴亏,那么除非弄死我!” 沈雁呲牙一嗤,到底不再说什么。 但韩稷忽然又扬鞭往山上一纵,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这么样一看,又活似两人才吵了架似的。 沈雁指着他背影大叫:“你给我回来!” 但山上已没影了。 陶行罗申等五六个人呼啦啦从树林里出来,立在沈雁马下守护。辛乙早就叮嘱过他们,如果他们想混得好点儿,那么但凡主子跟雁姑娘闹矛盾的时候,在主子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他们都得以维护雁姑娘为上,否则他们就等着回头莫名其妙地挨骂好了。L ☆、299 不服 他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可不想挨骂!反正听辛乙的话准没错。 沈雁被他们这些人已经弄到没脾气了。 柳曼如离开侧门,忽然没了看花赏月的兴致,信步走回西宫,回想起方才沈雁与韩稷的亲密劲儿,又不由倚着朱栏坐下来。 她出身贵户,在外也时常会有人追在身后献殷勤,她曾经以为自己可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淑媛,也一直认为自己在外表现出来的温婉大方使她很堪称这个称号,可是沈雁的存在却让她有些危机感,沈雁出身固然没话说,可她哪里端庄贤淑,又哪里聪慧温婉? 但就是这样的她,居然还被楚王韩稷他们当成了香饽饽! 放眼整个京师,条件好的少年男子固然不少,可是要论一二等,宗亲里还有谁比楚王更出挑?勋贵里又有谁比韩稷更有魅力?往日没见过他们倒也罢了,可如今见过了,再回想起往日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公子哥儿竟及不上他二人的十分之一! 其实如果没有沈雁,也没有什么。 她也不是非要人围着不可,可是沈雁哪里比得上她?她不过是乳臭才干的小丫头,凭什么那么受楚王他们青睐? 如今再让她抓到她不顾闺誉与韩稷私下夜游,她浑身上下的血便跟沸腾了似的——让她去跟她比美或比脑子智慧她自是不会的,但如今根本不用她比,那沈雁自己就露了空门在她眼前,她若白白放走这个机会,岂不是太傻! 诚然,她也知道这么做有*份。可是回想起沈雁所受到的热情,她心里就像是搁久了的酒,不住地泛起酸水来! 这个沈雁,真正让她有了这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她怎么能够安然接受着这么多人的殷勤示好呢?沈家那么有名声有声望,有着旁人莫及的百年底蕴,作为美名在外的沈宓的女儿。她更应该展示出她的端庄高贵。怎么能这么随便地跟男子相偕外出呢? 她还是不能就此放过她! 她按捺不住地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宫里走。 淑妃不是挺待见她吗?不是总在她面前夸奖她吗?她要去告诉她,让她知道夸赞不止的沈雁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柳姑娘要去哪儿?” 她才走了两步。廊子那头距离她三五步远的位置忽然就传来道慵懒的声音,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个紫衣珠冠的人影,他背着两手气定神闲站在那里,被树叶撞得零碎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显得那张无懈可击的脸更增添了一分妖异之态! 居然是韩稷! 方才那番心思使得她立时有些心虚和慌张,她不觉后退了半步:“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跟沈雁在外头私下幽会么? 韩稷扬唇:“姑娘能够在这里。我当然也能在这里。” 柳曼如咽了咽口水,使自己冷静下来。瞧他这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难不成刚才她跟踪他们的事让他发现了?发现就发现。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要脸的是他们,又不是她!难道他还敢把她这个阁老的掌上明珠怎么样不成! 如此想定。她也带着丝冷意望过去:“韩将军若无事便请让开,我要去陪淑妃娘娘说话。” 说着便打算从她左侧越过去。 韩稷一伸手。腰间的长剑便倏地从鞘内抽出来,堪堪挡住了她的去路。 柳曼如吓了一大跳,脸色发青地道:“你想干什么?!” 韩稷扶剑望着远空,漫声道:“我只说一件事。上个月沧州漕运段决堤三十余丈,户部拨出九万四千两银着人抢修,令尊所辖的工部向朝廷报帐十万八千两。但据我搜集到的证据,河堤修缮总计费用只花了六万两,余下还有四万八千两不知所踪。 “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发现前阵子家里多了些什么眼生又价值不菲的东西?” 柳曼如的脸已然变得如月光一般煞白! 前阵子柳夫人的确添了几套赤金头面还有一座八开的锦绣大屏风,而她父亲的书房里也多了几件翡翠摆件——她便是再端庄聪慧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扯到朝堂终归慌张,想到这里竟是颤抖着望向韩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都几近颤抖了。 面前这个韩稷不过是个勋贵后裔而已,他既不是皇帝近臣又非六科和都察院什么人,他怎么会去调查柳亚泽?而且还掌握了十足的证据?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已经忍不住低吼起来了。 柳家把她当贵女教养,朝政上的事情她极少过问,她虽不知道贪墨几万两银子对柳亚泽的仕途来说有多大影响,却知道几万两银子真的已经不少,光是京城内城里四进的宅子都可以置下好几座,柳亚泽怎么会贪下这么多银子!他跟她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韩稷斜睨着她,身姿随意,目光却如从寒冰里穿过:“这近五万两的银子至少有八成落入了令尊的袖囊。当然以皇上对柳阁老的信任,兴许不会对他施下什么惩罚,不过掌管户部的许阁老恐怕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毕竟战后十余年下来国库能积下这么些银子,可都是许阁老的功劳。 “你要是不想这事被捅到朝上,不想令尊受元老们针对排挤,你就最好收敛些。沈雁不是你能比得上的,更不是你能动得了的,明白?” 柳曼如煞白的一张脸顿时红如猪血。 原来是为了沈雁,又是为了沈雁! 沈雁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想想而已,韩稷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来警告她!她不如沈雁?她哪里不如沈雁?!她整个人都已被心里的火烧得摇晃起来,原先她还觉得有几分欣赏他,眼下他简直就是个与沈雁狼狈为奸的地痞! 他竟然为了维护沈雁而拿她父亲的仕途来威胁她? “你敢!” 她怒火中伤冲上去,扬掌便要掴他,韩稷轻轻抬剑一挡,她瞬间便被弹回来的力道绊倒在地下。 韩稷将剑插回鞘中,垂眼睥睨她道:“我虽然不打女人,但如果你自贱到非要挨打,我也只好放弃原则。” 柳曼如扶地站起来,狠瞪着他:“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父亲?” 韩稷笑道:“莫非你认为我会怕他不成?”说完他又扬起眉来:“据我所知,令尊虽然有些贪财的小毛病,但别的方面上目前还是好的,儿女家教上更是没听说过骄宠纵容之事。 “你自是可以回去告诉他我如何威胁你,不过你觉得令尊知道你私下跟踪别人,又会如何?令尊难道会因为替你出头,甘愿去冒被我把此事捅开招致许阁老针对的风险?他若是在内阁直不起腰,皇上还会那么宠信他? “天下大得很,有权势的人家也不止你们一家,没有那份本事,就收敛些!” 他冷冷斜她一眼,扶剑远去。 柳曼如浑身如掉进冰窟里一般发冷了。 她原先还觉得无须怕他,如今这一来竟是连半点后路都没有了! 柳亚泽若是知道她跟踪沈雁被发现,有了昨夜在山上那事在前,他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对沈雁没怀什么坏心思!这倒也罢了,她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总不至于真把她怎么样,可柳亚泽得知韩稷拿他贪墨的事威胁她之后,为了大局着想,他肯定也只会把这事捂下来! 这样一来,她竟是里外都讨不着什么好! 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直接栽到了对方手里,这可算是她人生里一大耻辱了! 她死命瞪着韩稷离去的方向,再回想起他对沈雁的维护,一腔怒火愈发止不住地往上蹿。而气到极致无可释放,终于也催出一腔委屈,她一屁股坐在栏上,咬唇流起眼泪来。 在她身后三丈远的的月亮门内,郑王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 他深深往廊下的柳曼如处看了片刻,阴郁的脸色在呈现出一片深思过后,忽然变得和煦而安宁,而后轻轻地踏上石阶,抽出袖里一方帕子,缓步到了她面前。 柳曼如望着伸到眼前来的这方帕子,顿了一下之后便如惊弓之鸟般蓦然抬头,“王爷?” 她站起来,没接帕子,却止住了哭声。 月色下的郑王遗传了赵氏的清隽容貌,额角有道黄豆大小的浅疤,中等身材,虽不比楚王风流倜傥,但脸上的和煦与淡然却让人觉得易于亲近。若不是他身上的蟒袍显示出他的身份,这样的人丢到人堆里,也不过是个小富之家的公子哥而已。 “小王是不是冒犯姑娘了?”他温和地问,微丰的唇稍稍勾起来,倒又显出几分尊贵和雍容。 柳曼如正值烦闷期间,虽然心里仍为沈雁所受到的待遇而心灼不已,但忽然受到这样的关注,心里也终归平和了几分。郑王是皇后的嗣子,那就也是嫡子,他的身份不比楚王低。 但她仍是有着戒备,“不知王爷怎会在此?”这里是通往正宫去的入门花园,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呆在别处消遣的机会很大。L ☆、300 挑拨 郑王微笑了下,说道:“不知道小王若说早已经在此,姑娘会不会觉得惊讶?” 早已经在此?是什么意思!柳曼如的戒备不觉又更深了一层。难道说刚刚那一幕郑王已全看在眼里,那这么说来,韩稷提到柳亚泽贪墨的那一段他也听去了? 她凝眉望着他,下颌绷得生紧。 郑王愈发温和了些,说道:“姑娘不必紧张,小王只是不忍姑娘受气,怜香惜玉之意顿生,故而出来相见罢了。”他微微颌了颌首,然后站直,望着她又道:“姑娘出身高门,高贵端庄,举止得宜,小王虽甚少出宫,但姑娘的芳名却也如雷贯耳,在小王眼里,姑娘便如天上日月,佼佼而不可攀。” 柳曼如满腔的妒火,听到这番话竟如突遇甘霖,和顺了很多。 她可不就是大周有名的贵女,高高在上众人倾羡?刚刚才被韩稷深深伤害过的自尊,没想到在这其貌不扬的郑王处又得到了肯定,再看向温文尔雅的他,她忽然也觉得他深沉大气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王爷谬赞了。” “小王乃是真心实话。”郑王道:“此次之前,小王虽未素未与姑娘谋面,但姑娘那日甫一在行宫出现,小王便被姑娘的风采深深吸引。小王虽比不上我楚王兄的好人缘,但对姑娘一番倾慕之心却油然而生。今日看到姑娘受韩稷所欺,着实替姑娘抱屈不已。” 柳曼如听到前半段,一颗春心也如湖水般被吹得发皱了,不管怎么说郑王也是堂堂的亲王,除了皮相。他跟楚王有什么区别?能得到他的倾慕她自是欣喜的。然而再听得他后半句,她那颗心又忽地如结了冰,不止漾动不起来,还带着一股磅礴的委屈。 她转过身,面向廊外恨恨地望着一地银杏叶,“那韩稷着实可恨。” 郑王闻言,遂道:“我方才听韩稷一再提到沈雁。不知道究竟沈雁与姑娘有何瓜葛?” 柳曼如咬牙道:“我跟她有什么瓜葛?她与韩稷二人私自出宫幽会。让我抓了个正着。韩稷深恐丑事败露,遂来恐吓于我罢了!” 若不是顾忌柳亚泽,她又怎会乖乖听他胁迫? “姑娘说。沈雁与韩稷出宫幽会?”郑王眯起眼来,手上拿的折扇也哔地一声合起来。 “那还有假?”柳曼如回过身来,眉梢露出一丝讥诮:“我亲眼看见他们骑马出的宫门,韩稷刚才走的时候马鞭还别在腰间。你没看见么?”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凛了凛神色:“王爷究竟是怎么会在此地的?” 郑王哦了声,负手道:“不瞒姑娘说。为着明日马赛之事,我才从我父皇殿里出来,方才见姑娘走到这里,像是要进宫的模样。深怕唐突了姑娘,所以避了避。但没想到韩稷竟然又到了此间,小王见到韩稷对姑娘无礼之时。也曾想露面来着,又因为他提及了令尊。故而——” 他说到此处打住,带着深意看向她。 柳曼如听说他是从皇帝宫里来,面上才算缓和。但一想到柳亚泽贪墨的事也落到了他的耳里,她又不由与他保持了些距离。 郑王恍若未见,折扇轻击着手心,说道:“照这么说来,这韩稷未免也太过份了。他怎能如何对待姑娘?只可惜我手上无权,否则的话,定要狠狠治他一番不可!”他回头看了眼柳曼如,又放缓了语气道:“不过处在姑娘的立场,也着实不能与他对干。” 柳曼如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郑王又道:“我是很体谅姑娘的,柳阁老为我父皇分忧解劳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莫说几万两银子而已,照我说,就是赏他半座金山也不为过。但若真捅到朝堂里去,许阁老他们那里又着实难以交代。” 他这话立时熨贴了柳曼如的心,柳亚泽乃是当朝阁老,又是皇帝心腹重臣,贪几万两银子可不就是小事而已?她忿然道:“难道我还真怕了他不成?”但凡有机会,她都会掰回这一局来的。 郑王从旁看了她片刻,说道:“其实姑娘既然已经抓到了韩稷的把柄,为什么不干脆就地反击呢?这样忍气吞声,反倒让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过去了。” “反击?”柳曼如抬起头。 “没错。”郑王点点头,“昨儿在山上,我楚王兄大部分时间都围绕在沈雁身侧,想必姑娘早已看在眼里,既然如此,姑娘何不好好利用利用这个机会?” 柳曼如闻言怔住。 楚王?是了,楚王对沈雁同样殷勤得很,倘若他知道韩稷带着沈雁出去幽会,又怎么可能会坐视旁观?她惹不起韩稷,难道楚王还惹不起吗?! 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但是,世上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韩稷知道她去挑唆楚王,然后把柳亚泽的事捅到朝堂呢? 她眉头舒展了片刻之后又皱起来。 “不行。” 郑王道:“姑娘可是担心韩稷知道?”他笑了下:“小王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姑娘又还怕什么?即便是小王撑不了姑娘你,难道凭我母后也不能?” 皇后?柳曼如正色起来。 有皇后撑着,那当然不怕!虽说如今皇后声威大减,但是要摆平个韩稷,应该不在话下吧?难道韩稷还敢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皇后? 她点头道:“如是这般,那我倒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郑王扬唇道:“正是如此。我听说我楚王兄眼下正在园子里品茶,只可惜我多有不便,否则倒可以替姑娘出出面。姑娘趁着眼下韩稷他们未曾回来,前去园子里寻寻我皇兄倒也还来得及。” 柳曼如略顿,又睐眼打量他:“可我又要怎么相信王爷?倘若到时候事情不如我想象得那么顺利,王爷又不肯出面帮我了怎么办?” 郑王深深看她一眼,说道:“姑娘若不信小王,小王也无可奈何。此事本与我无关,不过是因为小王倾慕姑娘的品性,不忍姑娘吃亏方才露面而已。姑娘不信小王,小王这且离开便是。”说着他深深一揖,作势便要离去。 “慢着!” 柳曼如冲动之下将他唤住,望着他咬牙沉吟片刻,忽然吐了口气,说道:“我信你。” 郑王一向甚少出宫露面,平日里也没听他跟朝臣勋贵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的确没有理由骗她。而最关键的是,他刚才对待她的态度——分明就是爱慕她嘛,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她的那些表哥们,只要她要星星,就没有人敢给她月亮的。 她冲他福了福礼,而后出了宫门。 郑王望着她的背影,抖开扇子轻摇了摇。 身后于英从暗处走上来,同望着柳曼如去处道:“这样一来,楚王必不会坐视不理,而只要他让韩稷难堪,韩稷以及薛停他们与他的关系自会产生裂痕。而假如楚王不上柳姑娘的钩,柳姑娘回来求助王爷的机会又大大增加。 “而以柳姑娘这个性,她又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出这口气呢?难怪王爷昨夜回来便吩咐小的盯紧柳姑娘,才不过一日,这就让王爷捉到了机会,王爷可真是神机妙算!” 郑王扬唇转身,“我的主要目的是为离间勋贵子弟们与楚王的关系,至于柳曼如,如果能同时把她拉过来,那自然是最好。” 于英想了想,笑道:“王爷自能心想事成。” 郑王笑笑,出了宫门去。 楚王正在园子里与建安伯世子喝茶。 正说到酣处,冯芸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他便扭头往园子这边望来。 园门口银杏树下站着锦衣墨发的少女,微垂臻首目光望着栏下水池里几尾肥鲤,亭亭玉立而又静婉可人,看模样像是误闯进了此处。 御花园本就是行宫内唯一散步去处,而且命妇们本来就住在行宫,会走到这里也是常事。 建安伯世子瞥见,含笑起身道:“下官想起还有点事未做完,先且告辞。” 他已是有妇之夫,虽知道这便是柳阁老的千金,可到底不熟,这种时候当然是该避嫌的。 楚王略顿了顿,笑着道了声“请便”,目送他从这边出了园子,便也转身往亭外来。 柳曼如是柳亚泽的嫡女,柳亚泽是皇帝的心腹,又已经位列内阁重臣,他不敢轻易动他的心思,也不便对从未有过交往的柳曼如过于热情,以恐引人反感。但柳曼如既然主动找他,他当然没有推辞的理由。 到了跟前,他含笑揖了揖:“柳姑娘。” 柳曼如盈盈一福,亦扬唇道:“原来是王爷在此。打扰了王爷雅兴,还望恕罪。”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坐坐,并没有什么。”楚王笑着摇摇头,将手负在身后,略略地打量了眼她,又道:“少见姑娘出来走动,今日拨冗至此,想必也是因为这月色迷人?我在前方露台上煮了茶,姑娘若是方便,不如坐坐再走。” 柳曼如微笑颌首,顺着他的指引上了露台。L ~~~ ☆、301 起疑 露台四面都有散布的楼宇,宫人们每隔几步便立着一个。 柳曼如打量着沏茶的楚王,说道:“山上清冷,这弯皓月倒是明亮辉泽。不瞒王爷说,我正看这月色极好,所以才出来的,原本还要去寻沈妹妹说话,只是不料去晚了一步,沈妹妹已经有人约了出门,只好四处瞎逛,不想在这里倒遇见了王爷。” 楚王点点头,又抬头道:“雁儿出去了?” “是啊。”柳曼如抚着翠玉方盏,随意地望着头顶一树芙蓉:“方才我打宫里出来,正好就遇见沈妹妹被韩将军邀走了,两人说说笑笑的,也不知要去哪里。害我一路叫唤跟随,到了侧宫门,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了门,他们也不曾听见。” 说着她撮了把茶叶丢进已装了沸水的壶中,带着微嗔的笑自如的洗茶沏茶。 楚王执着那把玉壶盖子,则像是被定住似的顿在那里。 大晚上的,沈雁出去了,而且还是跟韩稷一道出去的。他们不走正宫门,而是走的侧宫门,这是何意?避人耳目?大家都是贵门子弟,有接触往来十分正常,他们有什么好避人耳目的?楚王的心情忽然有些不好了,他看向柳曼如,后者面容恬淡,专注地低头暖着茶盏。 “王爷这茶定是今年的雨前,这芽尖细嫩,果然是上品。” 柳曼如沏出一杯来,含笑说道。 楚王亦笑了笑,望着挪过来的玉盏,手指轻叩了两下桌面,说道:“柳姑娘果然是个行家。小王听说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子史经集均有涉猎。乃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今日虽只与姑娘偶得一面,却也钦佩着姑娘的风采。 “只是恕小王冒昧,昨夜在山上时,姑娘与雁儿曾闹出点小风波,不知道姑娘今夜何以又会主动前去相邀于她?” 他扬唇将玉盏端起来,停在颌前望过去。 柳曼如微微变色:“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她扭过头来微哼一声。说道:“我与雁妹妹不过是有了点小误会。何至于连往来都断了,王爷好歹也已经出宫开府,总不至于连姑娘家之间这种白天闹晚上好的小气性儿也当了真。” 楚王笑道:“姑娘不必动怒。我不过是好奇多了句嘴而已。本来还担心沈姑娘是否有得罪姑娘之处,姑娘既说没有什么,我也就放心了。——请喝茶。”他举起杯来,作了个请势。 柳曼如抽了抽嘴角。抿了口茶。放了杯子,又往楚王这边斜睨了眼。说道:“王爷这么关心雁妹妹,甚至还担心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难道王爷跟妹妹关系很不错?” 楚王望着她:“柳姑娘也想多了。你们皆是此次受邀而来的贵宾,容小王放肆一些来说。你们又可算作我的妹妹,我这半个东道主关心一下宾客们之间的相处关系,应该不算逾矩。小王对柳姑娘其实与对沈姑娘一样。都是放在心上的。” 柳曼如哼笑望着前方,而后搭着扶手站起来。说道:“多谢王爷煮茶相待。我去那边看看花儿,先失陪。” 楚王起身目送,等到她消失在花树那头,才上前两步招来冯芸:“去打听打听沈雁和韩稷的下落。” 这边柳曼如放下撩起的花枝,冷笑着转过身来,缓缓步入了花径。 沈雁在小树林里由陶行他们陪着等到韩耘他们到来才一起上山去。 韩稷在他们到达山下时回到了山坡,才拴了马,贺群却是又紧随着追了过来: “少主!小的在少主走后又去盯住了柳曼如,结果发现郑王走出来与她说了好半日的话,小的深怕被人发觉未曾靠近,但是柳曼如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御花园,据园子里守门的侍卫说,楚王现下正在彼处吃茶!”说着遂把打听来的情况详细又说了说。 郑王也出来了? 韩稷微顿半刻,冷笑了声。 再沉吟片刻,他抬头道:“楚王不是让人打听我么?你索性就这么着好了,让人透消息给他的人,就说雁儿已经歇下了。柳曼如没亲眼看到楚王出来为难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只要想办法让她知道雁儿宫里的人在撒谎便是。如果机会得宜,再适当透露点我们的去向。” 贺群俯首:“得令!” 这里贺群刚走,沈雁他们就到来了。 韩稷已然神情自若坐在石上,沈雁从马上翻身上来,走到他面前道:“你这样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险些以为你是说不过我才落荒而逃。后来一想你也不至于,算来比这更要命的气你只怕也在我这里受过,——老实交代,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韩稷双手枕在脑后躺下去,漫声道:“我哪有搞什么鬼?你们这些小丫头们才满肚子花样。” 薛晶从旁听了老大不满:“稷叔你怎么这么说,我就没有。” 沈雁哼哼冷笑。 韩耘凑上来:“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我大哥经常这么故弄玄虚。”他可早就深深认识到他有个多么难缠的大哥了,这算什么?比这更厉害的还有呢。他以过来人的身份摇着头。 韩稷立刻射过来一记眼刀。 韩耘摇的这几下头看在沈雁眼里,却成了他在叹息她果真少见识。 她摸摸他的头道:“天下事无奇不有,我自然未必全都见过。” 韩稷很无语的样子,睨了他们几眼,翻身上马,又嗒嗒地远去了。 沈雁也懒得理会他,与薛晶韩耘顺着山坡溜弯儿去。 这边厢楚王在月台上喝了大半盏茶,冯芸也把消息打听回来了。 “永庆宫那边的人说沈姑娘已经歇下,并不曾出去。门口的侍卫说是才换班,却是也没亲眼见着沈姑娘和韩稷出现。” “没出现?”楚王拈着的一颗葡萄停在嘴边,半日也没曾言语。 沈雁如果没出去,那柳曼如为什么要捏造?他虽然对柳曼如没有深入了解过,可他却直觉她不会说谎,世间女子脾性虽如百花有千种,但出身高门的柳曼如就是再有心机,胡编乱造还是不至于,可如果沈雁当真与韩稷出去了,她又为什么要说已经歇下了呢? 倘若她与韩稷真是清清白白的,她又为什么要撒谎? 眼下天色才不过戌时初的样子,说这会儿已然歇下他委实不能相信。 楚王心情又忽地沉下了,他竟不知韩稷与沈雁已然亲近到可以孤男寡女私下夜游的地步,沈雁是他必得之人,韩稷是他的股肱,而他居然比他抢先一步他还不知! “再去打听,他们去哪儿了!” 他低喝着,面上的文雅已然不见了踪影。 回到了毓秀宫的柳曼如也派了人在宫门外守着,只要楚王或者沈雁一出现她便会立时得到消息。 这里正在浴桶里沐着浴,丫鬟忽然匆匆进来,说道:“姑娘,楚王派去宫门口打听的人又回去了,听说永庆宫那边谎称沈雁已经歇下,而宫门口的侍卫今夜又提前调了班,冯芸什么也没打听着,楚王方才在园子里束手无策,这会儿似乎又派了人出去了。 “侍卫调了班?”柳曼如也怔住了。 永庆宫有所遮掩她是能猜到的,可是怎么会连侍卫都调了班?守宫门的侍卫是神机营的将士,他们每日交班的时间核定在亥时、寅时与午时,眼下不过戌时而已,他们怎么就交了班?他们这一交班,当值谁还会知道韩稷来找过沈雁? “你们还打听到什么?”她问。 “还打听到,沈雁他们似乎是去了后山?” “后山?”她眯起眼来,居然还跑到山上去了,孤男寡女地这么样跑到外头去,就算还是个半大孩子,对沈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算是伤风败俗吧? “我去瞧瞧!” 她忽地拖来大布帕子擦着身,快速地跨出桶来。 倘若她不去,那么不但达不到让沈雁难堪出丑的目的,搞不好楚王还会认为她挑拨离间,她出身这么高贵,怎么能让人怀疑她的人品?她可不是无中生有的人,她明明看见韩稷与沈雁偷偷摸摸地出去,就算出门在外大伙不会苛责她的规矩,可楚王会甘心吗? 她怎么着,也得让楚王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也让他们知道彼此追着捧着的是个什么不知羞耻的货色! 她本就怒火中伤,眼下又有郑王为后盾,哪里按捺得住。 片刻功夫,发丝还带着微湿的柳曼如松松挽了个髻又回到了园子里。 楚王还没有走,面前的茶汽也还氤氲,看上去很怡然的样子。 柳曼如走上前,缓声道:“王爷还在此处喝茶,可是因为尚有心事挂怀,长夜难寐?” 楚王望着她,“柳姑娘仿佛有窥人心曲之能,真是让人愈看愈觉得爱慕。” 柳曼如微顿,面上染上层薄霜,但她很快又变得自如,在原来坐过的位置坐下道:“我知王爷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眼光的人,沈家家世底蕴都是万里挑一,只可惜雁妹妹活泼可爱,却不懂珍惜王爷这一番心意,让旁人看了未免替王爷不值。”L ☆、302 借刀 楚王冷眼望着她:“姑娘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难道我对沈姑娘与对柳姑娘有所不同么?若要说起来,小王还连茶都未曾与沈姑娘品过,这心意倒是姑娘抢了先了。” 柳曼如扬唇道:“我本是来告诉他们俩的去处的,王爷既然不想听,那就当我多事好了。”她站起来,从他面前越过去,步上了来路。 楚王凝视地上片刻,忽地又一把抓住她手腕。 柳曼如回过头,楚王亦站起来,凝滞的脸色化成副笑脸,绕到她面前,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姑娘既是来指点迷津,如何又急着走?” 柳曼如挑起唇角:“你不是不介意吗?” 楚王放了手,背到身后,笑道:“姑娘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小王就是不介意也得介意介意不可了,否则的话岂不辜负姑娘一番美意?我不大喜欢拐弯抹角,姑娘若知情,不妨痛快告之。如此你我也好商议着接下来要如何做。” 柳曼如本要斥责他把自己也拉扯进去,但一看他那眼神,又把这念头给止住了。 楚王不是傻子,自己这么样两次跑来谈论沈雁,加之昨夜夜里又与沈雁起了那冲突,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她对沈雁忌恨在心,不过看他这番态度,想来对沈雁也并没到全意维护的地步,也就更加证明她所猜测,他接近沈雁,不过是图的她身后势力罢了。 明人不说暗话,她顿了顿,便就道:“据我所知,他们俩私下去了后山,至于做什么。为什么要掩人耳目,我就不知道了。楚王英明神武,自然是能猜出来的。”. “后山?”楚王转动着手上杯子,挑眉望着树影深处。 戌时左右沈雁他们便已从山上下来,沈雁是私跑出来的,并没有事先请示过华氏,虽说福娘回去后自然会告诉她。她也不会太过责难。可这样到底有失体统,若是再回去得晚些,华氏若要骂她。她也没脸回话。 韩稷一路上悠哉游哉,沈雁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索性就不理他了。 韩耘他们俩则很密切地关注着她和韩稷之间的互动,两手抓紧着缰绳。一副深怕有什么不好的变故而又被的模样。沈雁看在眼里只觉好笑,若论动粗她自然是比不过韩稷。可若论气人的本事,韩稷这两下子还真奈何不了她。 不过这种事并不需要证明,时间总会证明给每个人看。 下山时正好又望见山下的小镇,还依稀有着灯火。若仔细看,也还有走动着的行人。这股气息与京师的街道又不同,在金陵她也没有去过山野镇子。眼望着那里,竟就生出几分向往来。 韩稷走了几步不见她跟来。回头望去,月光下她就如矗立在山顶的一座石像,再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山下烟火气扑面而来。他凝神片刻,说道:“那儿也不远,过几日若有机会,我再带你下山走走。” “说话可要算数!”沈雁像是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立刻接口。 “我什么时候没算数过?”他没好气的。 沈雁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呵呵地一副赖皮样。 他微哼了声扭过脸去,一副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样子。 沈雁嗒嗒地纵马上前,又咧嘴嘿嘿地笑了几声,他终于也绷不住,薄唇扬起道弯弧来。 先前还让人瞧着浑身不对劲的气氛,瞬间就化为春风了。 韩耘在后头惊疑地跟薛晶嘀咕:“我大哥好不正常。” 薛晶看看韩稷又看看他:“有吗?我觉得挺正常。” 他说道:“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没个性过!” 薛晶想了想倒也是,韩稷平日可不就是淡定若素该狠是狠该温和时温和么,就是任性起来那也是很了不起的任性,几时这么阴阳怪气的?不过看看沈雁都迎风欢笑起来,遂就说道:“也许是咱们出来的人多。你看我们都很高兴,独独他一个人不高兴也不合适,对吧?” 韩耘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这样认为。 御花园这里露台上,月光与灯笼互映,显得光线有些晕淡的白。 柳曼如望着楚王:“不知道王爷可已经有了主意?” 楚王勾了唇角,说道:“此事本王可不便出面。” 柳曼如变了脸色:“王爷又变了卦?难道王爷就不担心雁妹妹被韩稷抢了去?沈雁落到韩稷手里,那沈家可就跟王爷没关系了!” 楚王听到沈家二字,望向她的目光里赫然多了道寒光,他笑道:“姑娘好像知道的很多?” 柳曼如原是冲动之下才脱口而出,她再不插足朝政,读了那么多书这些浅显的情势她还是看得懂的,楚王亲近沈雁不就是冲着沈宓来么? 被楚王这么一望,她心里也不由咯噔,忙道:“我的意思是说,以王爷与雁妹妹的交情,她犯了错,王爷很该指出她的错误才是!王爷方才不也说了,把雁妹妹当成妹妹一般么?” 楚王笑了声,而后面色变得清冷。 “姑娘太着急了。本王虽然不便出面,但自有适合出面的人。柳姑娘想必还不知道,顾颂与沈雁乃是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罢?” 柳曼如眉尖微蹙,荣国公府与沈府比邻而居这层她知道,但连荣国公府的小世子居然也跟沈雁是青梅竹马,这却又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这沈雁不过十来岁年纪,成天笑呵呵地跟个没心没肺的傻妞似的,她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个拥趸?难道世间男子的两眼都瞎了吗?! 她胸脯起伏着,看了眼楚王:“王爷的意思是,咱们去把顾颂给请出来?” 楚王听到她这声“咱们”,笑意不觉深了些。后*宫里头的斗争可是世间女人争斗最激烈残酷之地,淑妃是嫔妃中的佼佼者,他在宫里生活了十五年,怎么会看不出柳曼如针对沈雁的这点心思。只是原先没想到柳阁老的幺女竟这般善妒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平白多个帮手,若没有他,他还真不知道韩稷竟然在打他的目标的主意。 他说道:“当然。”又道:“但是,这就得姑娘出面了。本王与顾颂素以兄弟相称,断不能让这种事毁了我与他的交情。” 柳曼如凝着眉,满心里的不屑。什么叫又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说的不就是他这种人么! 但事情到了这步,她也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到底他不是还指了她一条明路么? 荣国公府也是不可小觑的,顾颂既与沈雁青梅竹马,当听说沈雁与韩稷私偕夜游,即便不当场闹翻了天,至少也会让他们脸上好看!这下她倒是又有几分佩服楚王的镇定,以他对沈雁的“在意”,这当口能够想到利用顾颂,也不是件简单事。 毓庆宫里顾颂与薛停董慢在准备明日的马赛。 顾颂原没有打算下场的,他倒不是因为奖品的事,而是顾至诚说此次皇帝乃是要看看营里将士的骑术实力,所以不但神枢营里限制参加名额,而且到时候优胜者还有可能会自组成一支队伍。他并不想出这风头,但是傍晚时沈雁那么样一问,就冲她这份支持,他也觉得非下下场不可了。 “咱们全下也不好,稷叔明日要当值,我没有什么念想,都不去了,你们俩看着办便是。”董慢如此说道。完了又不觉透过支开的窗户望向对面:“对了,稷叔呢?怎么不把他请过来?” 这边殿里住着他们仨儿,韩稷独住在那边小偏殿里,虽说偏殿不如正殿阔气,可那里幽静宽敞,又另开门户,反而更合适带着职务在身,常有人往来寻他的他。 薛停道:“方才过来还见他在屋里看书,就没打扰他……” 正说着,门外宋疆忽然咳嗽起来。三人望过去,他又扭头过去装着看月亮。 顾颂看了眼薛董二人,起身走到廊下,蹙眉望着宋疆:“你怎么回事?有没有些规矩?” 宋疆连忙颌首,然后又伸手拉了他旁侧,压低声道:“公子,我刚才听人说,稷大爷与雁姑娘同去后山夜游了。” “稷叔和雁儿?”顾颂咯噔了一下。 “没错。”宋疆小声道,“小的还怕弄错,特地去稷大爷屋里看了看,结果只有辛乙在房,陶行他们也都不在,殿门口的侍卫也都说他的确出去了。小的又转到西宫那边问了问,永庆宫的人虽说雁姑娘歇着了,可那边的宫人又说雁姑娘确实出去了,而且还是和稷大爷一道从侧宫门出去的!” 顾颂望着他,有好半天都没能吐出气来。 沈雁跟韩稷不是向来水火不容吗?他们怎么会相偕夜游?他觉得心头有些发闷,又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剑刺向她的时候,是韩稷那么及时地赶到阻止了这一切,他们竟然这般有默契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难道还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他们相偕出游,是指他们的情分已经非同一般了吗? 韩稷……不,他不是那种人。 他凝眉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不需大惊小怪,他们出去,自然还有别的同伴。”L ☆、303 拳头 “没有了!”宋疆急道:“侍卫们都说他们是单独出去的,小的也打听到了,耘二爷和晶姑娘都在屋里歇的好好的呢!您说雁姑娘跟别的将士也不熟,稷大爷他也不可能再叫上别的人不是?公子,您看您窝囊了这两个月,倒平白让稷大爷捡了便宜。” “说什么呢?!”顾颂厉声瞪过去,“稷叔不是那种人,雁儿更加不是!他们就算私下同游,也必然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你竟敢出言相侮,还不掌嘴!” 宋疆吓得连忙跪下,抽起嘴巴子来。 薛停董慢听得动静,不由起身到了门外,见到这状况皆不由一愣。宋疆祖上跟顾家还沾点亲,顾颂打小也没怎么把他当下人看,发火要打他更是头回见了。 “出什么事了?”他们问。 顾颂压了压心底的狂躁,抿唇道:“没什么。”说罢转身去望着夜空,又道:“我出去走走。”然后抬步穿过天井,径直过中殿去了门外,徒留下薛停他们目瞪口呆立在那里。 顾颂出了毓庆宫,站在高高的门廊下,望着一片惨淡的宫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从前沈雁也跟鲁振谦玩耍,跟麒麟坊里别的男孩子玩耍,他并没有觉得什么。 他从来不觉得她只能跟她一个人玩,他知道她好动,活泼,而且又与人自来熟,他甚至希望看见她开开心心的,跑过来跟他说与谁谁去哪里玩了,跟谁谁去做什么了,可是宋疆口里的韩稷,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丝慌张的感觉。 韩稷极少失态。常常是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不敢说他了解他,但至少有信心他不是那种宵小之辈,他光明磊落,怎么会跟沈雁在夜里私自出游呢?他本能的不信,可是宋疆没有理由骗他,他知道沈雁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仔细打听过。他不会来告诉他这些。 韩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他就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传出去,让人小题大做了。会伤害到她吗? 他握紧双拳,牙关也跟着紧咬起来。 楚王这里重泡了一壶新茶。 柳曼如才放了茶盏,冯芸便已经匆匆走过来:“回禀王爷,顾颂方才从毓庆宫怒冲而出。这会儿正黑着脸站在门廊下,看模样已经上了钩。” 柳曼如含笑与楚王对视了眼。又吩咐身边人道:“现在你们让人去宫门外守着,一旦发现他们回来,立即前来告诉我!” 楚王也给了个眼色下去。 “遵命!”冯芸躬身。 溜马的这行人下了山,便就见到了先前停留的小树林。 而被树林遮挡了一半面目的行宫处城墙高耸。仍还如先前走时一般庄严肃穆。 韩稷勒马回头,交代陶行道:“你们伴着二爷和晶姑娘慢些再来。” 陶行称是。 沈雁疑道:“这是为何?” 韩稷望着宫门冷笑道:“呆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雁微顿,从他的语气里嗅出丝狠戾的气息。再联想起他先前的异常,几乎也肯定他们这趟出来。恐怕有人借机惹出什么事了。神色也不由放冷,默声跟上。 陶行他们押后,便只剩他们二人并骑在前,到了树林处,忽然韩稷眉头微动,正转头时,树林内竟陡然如箭一般射出道人影,未等后头的陶行等人趋身上前,他已然稳稳落在他们马前! “顾颂?”沈雁看着来人,不由惊呼起来。 月下这人面色如冰昂首挺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不是顾颂又是谁? 顾颂飞身一拳往韩稷捅来,韩稷侧身避过,借机下马抓住他胳膊,也不待他多说,扯住他便往树林里走:“你跟我来!” 到了树林里,顾颂挣开他的手,恨恨道:“我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你跟雁儿去哪儿我管不着,可你怎么能一点也不为她考虑?!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你这样不分时间独自带她出来,究竟有没有想过到时候她怎么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枉我往日把你当叔父敬着,他们说什么我都还不信,可如今我亲眼见着了,你居然就这么样跟她夜里单独在一起,你就不知道叫上耘叔和晶姐儿吗?他们都是勋贵家的公子小姐,有他们在,总算没有人敢把污水往她身上泼!” “你怎么知道有人泼她污水?”韩稷逼上来,望着他:“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你也察觉到什么了?” 顾颂抿紧双唇瞪着他,那目光里有恨也有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说起来是全为了沈雁而不平,可是仔细回味,竟然又不全是,他看到了自己在嫉妒,他嫉妒除了他以外,如今还有个韩稷也可以这般被她引为知交——在这个世上,他唯一祟拜的外姓人就是韩稷,他知道自己比起他来差在哪里,正因为自知,才会有嫉妒。 但嫉妒并未让他失去理智,沈宓和华氏都在宫里,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沈宓和华氏处都没动静,独独宋疆却收到了消息告诉了他?沈雁如果当真私下出宫,怎么可能瞒过一墙之隔的华氏?华氏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女儿这般无状? 何况,沈雁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她从来都很有分寸,知道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 可是依然有这样的话传到他耳里,那就只能说明,这是有人在捣鬼。 他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提醒他们。 可是在看到他们比肩而行且连随从都落后了那么远距离的时候,他也没能按捺住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发泄心中的妒意,即使他如今已不强求与沈雁的未来,可是看到她身边那么快就多了个韩稷,他也无法平静。他才刚刚与她和好,怎么能这么快就让他面对这样的变化? 他瞪着他,依然忿忿。 韩稷叹了口气,拖着他又走到树林这边。 这个方向通往后山,从这里看过去,正有队人马缓缓行来,顶着的是罗申,之后是两匹小马驹儿,那圆鼓鼓胖墩墩儿的不是韩耘又是谁?还有他旁边唠唠叨叨的小丫头,不正是薛晶么?他们原来都有跟去…… 顾颂收回目光站直,望着韩稷。 韩稷面色有些沉凝,说道:“你既然会追到这里来,看来他们把你也算计上了。” 顾颂道:“稷叔对不起,我……” 他说不下去了。 韩稷望着他:“现在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候,你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捣鬼么?” “是谁?” 韩稷顿了下,才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楚王对雁儿挺热情的?” 顾颂微顿,立时想起那天夜里在西宫门外见到楚王去找沈雁的事,他点头道:“我有发现。刚来围场的那天夜里,我还见到他去西宫找她来着。”他抬头望着他:“我觉得他可能是窥上沈二叔了,我本以为那只是偶然,难道他还暗中有什么计划不成?” 韩稷沉吟道:“说起来这事其实是郑王和柳曼如挑起来的。”说罢,他把贺群打听来的事告诉了他。“坦白说这就是柳曼如挑拨楚王来让我和雁儿难堪,但让郑王发现了,那日郑王不是还意图跟咱们修复关系么?我猜测他这是在企图离间楚王和咱们。 “而楚王又因着柳曼如的挑拨而离间你我的关系,他们拉了你进来,必然是知道你与雁儿交情非浅,成心推你出来的当这个恶人的了。咱们不能上他们的当。” “柳表姐?!”顾颂深深皱起眉来,他万没想到竟会是柳曼如,但是凭昨夜在山上的事来看,又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柳曼如虽是他表姐,可她这么样一再存心伤害沈雁,却是他所不能够忍受的。更何况这后头还加上个郑王! 他脸色竟是又冷了下来。“我去找她!”他掉头就要出林。 韩稷将他拉住:“事已至此,你去也没有用,这是个连环套,在郑王和楚王在,说的越多关系越不好清理。他们既然把你都拖了出来,显然是早有了准备。我若猜得不错,你就是去了,楚王也不会在场,他不会那么傻亲自出面的。” “那怎么办?”顾颂脱口问。 韩稷凝眉想了下,说道:“原先我没料到他们把你扯进来,所以打算将计就计回去打他们一回脸算数。但既然你都来了,自然是不能大事化小了。咱们也犯不着跟他斗气,这样吧,你带着他们几个去山下校场逛一圈再回来。” “校场?”顾颂讷了讷,校场这个时候正在准备明日的马赛,不是忙得热火朝天么?但瞬间他就了然了,韩稷既是有准备,自然是需要时间安排的。他立刻点点头,又道:“那你呢?” 韩稷环胸站直身来,目露寒意望着林子外头,说道:“我先回宫。” 短短四个字而已,从他口里出来却像是接连发出的四把刀一般。 顾颂低头想了想,点点头。 韩稷遂就悄无声息的跃出树林。 沈雁静静坐在马上,眼见着树林上空如黑影般闪过道影子,再看只有顾颂独自从林子里出来,遂道:“他走了?”L ☆、304 有变 顾颂点头,翻身上了韩稷的马,说道:“我来带你们回宫。” 沈雁望着行宫处扬了扬唇,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这会儿她已不需要说什么,顾颂的那一拳挥向韩稷,她隐约能觉出是因为她,可是什么样的事情会使得他对一向尊敬着的韩稷出手?必然是因为他们出门这件事了。而这个时候竟有人敢拿这种事情拿捏她,一则其身份不低,二则其用心也可见十分阴险。 她脑子又不是白长的,朝上朝下的关系她看得比谁都明白,她即便不知道究竟都有谁,但其中有柳曼如是绝对跑不掉的。 心里怀着怒意,脚步也快了些,说话间便已随顾颂到了山下。 韩稷这里潜到了宫门内,先暗地里与贺群对过暗号,遂绕到正宫这边进了宫门。 楚王他们恐怕算定他们不会从大宫门进入,因而并无人盯梢,韩稷直接进了东路毓庆宫。 辛乙正在沐浴,他大步闯进去,说道:“郑王宫里有咱们的人。 “你现在就去通知护国公夫人,就说晶姐儿和沈姑娘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但是宫门口有人阻拦,请她出个面解解围!再去通知淑妃娘娘和沈夫人,就说雁姑娘和耘哥儿他们出外跑了回马,柳姑娘和楚王拦着不让进呢!” 这会儿天色还早,去请人倒是不难。 但是辛乙伸手撩开布帘,两手搁在浴桶边沿上问道:“哪个沈夫人?” 韩稷瞪过去:“沈宓的夫人!” 辛乙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帘子拿帕子擦身。 这也不能怪他,从前韩稷称呼沈宓总是直呼其名,说到华氏的时候也是直呼华氏。陡然一改当然让人不习惯。 韩稷隔着布帘子又瞪了他一眼,才又走出去。 园子里茶已经泡过三泡,楚王与柳曼如都已经有些坐不大住。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柳曼如才要起身张望,庑廊那头就有人匆匆走了过来。 到了楚王跟前禀道:“王爷,顾颂果然出宫去了,但是附近三里内都没有听到什么搏斗的声音,此外因为无处遮挡。小的们只能隐藏在宫外树上察看。发现后山方向果然有几匹马下来。猜测是韩将军与沈姑娘带着侍卫们。” “终于下山了!”柳曼如露出丝欢欣的眼神,看向楚王,说道:“王爷可以开始布署了。” 楚王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盏来。 郑王这边派出去的侍卫也传来了消息:“驿道上已经有动静过来,但楚王并没有怎么布置,只是与柳姑娘一道在侧宫门内的月台上赏月,显然是在等待韩稷他们归来。不过顾颂出去之后不知所踪。小的原先猜测他是去寻韩稷,但周围都不曾有动静。” 郑王凝了凝眉。说道:“他要保住跟沈宓的关系,自然不可能叫许多人到场。”他转头望着于英:“你叫人透个话到沈宓耳里,咱们索性把楚王和沈宓这根线也掐断他!沈宓既不肯为我所用,那也不能落到楚王手里!” 沈宓若知道沈雁被堵得下不来台乃是出自楚王的安排。必然会忌恨上楚王,往后楚王还想拉拢他,那简直是做梦了! 他看看窗外月色。扬唇起身,抬步也出了殿门。 顾颂领着沈雁他们几个从侧面下了山。到了山下校场处才让人掌了灯。校场这里中军营和神机营的将士正在准备明日马赛的场地,王儆叉腰拿着酒壶,踏着木桩与别的将领们聊天,见到顾颂及韩耘出现,立马过来打招呼,见到沈雁又不由收敛了几分,然后退去。 顾颂目送了他,转头又交代陶行让薛晶韩耘慢些跟来,由他和沈雁先走。一路上顾颂简单说了说经过,沈雁虽没细问,但也猜得了个*不离十,只要知道谁跟谁在算计她,细节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轮不到她插手了,韩稷显然已经有了安排。 这里一路往进宫的驿道上去,早已与柳曼如等侯在侧宫门内的楚王却是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什么?校场那边有人上来?”楚王惊异地。“你可曾看清楚是不是韩稷他们?会不会是校场里往来办差的将士?” 来人道:“校场往来的将士行走速度都很快,而且他们用来照明的是夜明珠,小的们隔的远虽看不真切面目,但也能辩认得清当真一人确是个十来岁上下的小姑娘,而另一个则也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此外先前山上下来的那几骑已经不知了去向。” “怎么会去了校场?!”相较于楚王的疑惑,柳曼如更急躁,她所收到的消息,韩稷他们根本就是去了后山,如果是从校场回来,校场那么多人在,这又能说明韩稷和沈雁有什么呢?“他们一定是故意绕到校场去的!一定是!” 楚王沉凝片刻,望着她道:“我看姑娘行事颇有大将之风,此地就交与你了,本王在暗处替姑娘掠阵。” 说着掉头便走向后方。 柳曼如忙道:“你别走!” 但话没说完侍卫们便已经从旁涌上来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气恼地瞪着楚王背影,但却也没法子,先前在他说扯出顾颂来的时候便已讲明自己不便出面,况且他是亲王,凭她还真能强迫他留下来不成?不过他不露面就不露面,就算沈雁他们奸滑得绕了道,那也不能改变他们独自出宫的事实! 她掉转头,才要回到原处等侯,门外忽然拔腿冲进来一个人,到了她面前便道:“姑娘,沈雁他们回来了,可是跟她在一起的不是韩稷,而是顾家的小世子!” 来人正是柳曼如派出去的丫鬟,听见这话,柳曼如不由一惊:“你可看清楚了?”明明是韩稷跟沈雁出去的,又怎么会变成顾颂呢? “千真万确啊姑娘!您听,马铃声都到了跟前了!”丫鬟咽着唾沫润喉。 柳曼如急步走到宫门望去,果然见驿道那头过来三四骑人马,而眨眼间就已经到了跟前,当前的淡裳少女正是沈雁,而她旁侧面色肃穆的那人不是顾颂又是谁?! “真是他!”她凝眉。 顾颂出去必然是去寻韩稷他们的,他在倒也不奇怪,可是他们身后的那两人只是护卫,并没有韩稷在内,那么韩稷去了哪里? 顾颂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带护卫,那么这两个护卫很有可能就是韩稷的人,这就让她有些看不懂了,假如顾颂与韩稷闹翻了,韩稷的护卫怎么还可能会跟他身后呢?可假如他们没闹翻,他们这又是唱的哪出? 不管怎么说,韩稷下落不明总归可疑。 如果说刚才楚王走时她还有几分底气,到这会儿她却已只剩些虚张声势了。 倘若事情当真有变,那她还执意留在此地就显得有些傻了。 她沉思半刻,眼见着沈雁已经下马,遂掉头便往西宫里走。 谁知才走了两步,迎面就忽然急步走出个宫人来,脚步飞快动作利索撞上她,一张纸团塞在她手里,然后又匆匆跟她赔了个礼,辞别了她过去。 她就着灯光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上的纸条,顿时惊得险些绊倒——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无论如何要紧咬沈雁与韩稷私会的事不放,否则的话想想令尊!底下落着个“郑”字,是郑王! 郑王也在威胁她,在威胁她跟韩稷和沈雁撕破脸皮!她手也开始发抖,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刚刚还那么温柔亲和,他怎么会掉头就来逼迫她这么做! 她立时回头,却只见那宫人已经匆匆拐过了弯进了东宫。 郑王! 她握紧了拳头,但脸却已成了灰白。 顾颂扶着沈雁下了地,目光留意四处,正见宫门处人影一闪进了门内,虽是不打眼,但却说不出的鬼祟猥琐。 “抓住他!” 他一声令下,门内顿时传来声痛呼,进门的那人便就被贺群倒拎着拖出来了。 僵在当场的柳曼如闻声,身子又禁不住晃了晃,转头再看了眼已然走进宫门来的沈雁和顾颂,以及拖着那进来报讯的人的贺群,她张着嘴竟是讷然无言。 她这几日常在宫内外出入,韩稷身边几个护卫还是眼熟的,这会儿眼见着贺群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她哪里还能不惊! 郑王那个纸团已经让她思绪纷乱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韩稷的护卫还会隐藏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她与楚王过来已经有有小片刻之久,他是在他们之前还是之后进来的? 她不由自主往西宫门外的甬道退去,可一触到掌心里那个纸团,她又蓦地止了步! 郑王在威胁他,她不能走!她若走了,柳亚泽的事就会被郑王捅到朝堂上去,他是这么阴险,前一刻还温情似水,后一刻便已翻脸不认人!不,不是他翻脸不认人,是她太蠢了,她与他素不相识,她竟然听信他的挑唆去煽动楚王寻韩稷的麻烦! 如今楚王已经奸滑得溜了,郑王却又逼着她去直面顾颂与沈雁!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有了这张纸,郑王便不能不替她维护柳亚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终于为父亲做出了该作的选择,咬了咬牙,抱住微微有些颤抖的双臂,朝正准备进门的沈雁他们走去。L ☆、305 有我! 贺群走在最先,他手下还倒提着刚捉到的那人,柳曼如略顿,凝眉上前指着他:“你是谁?怎敢在宫里这般放肆!” 贺群木着脸扫了她一眼,退到一旁,沈雁与顾颂便缓步从门外走进来。 “看守宫门保护圣驾乃是中军营将士此次出行的职责,贺群也在中军营挂职,此人行踪鬼祟,他捉了他以免惊扰圣驾有什么不对?” 这时候宫门内却是又传出道声音,柳曼如倏地回头,竟然是韩稷! “是你?你什么时候回宫的?你不是应该跟她在一起么!”她指着沈雁,因为先前不久才在他手下吃过苦头,又因为过度震惊,她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一起?你跟踪我?”韩稷挑眉望着她,声音极缓和的。 柳曼如被他逼视得后退了半步,她本身并不怕他,若不是因为顾忌着柳亚泽,她是不会受他胁迫的。但眼下郑王迫使她大闹此事,她也没有退缩的余地。 想来郑王无非是为了跟楚王争个意气,才会唆使她去寻楚王针对韩稷,她从未深涉过朝堂,眼下即便无奈惶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过就是让她跟沈雁撕破脸皮而已,有什么好顾虑的?何况沈雁本就是个私行不检的世家大小姐! 她转身过来望着沈雁:“雁妹妹真好兴致。大晚上的与韩将军出去赏月,怎么也不带上我?” 沈雁笑道:“柳姐姐不也好兴致么?大半夜的还在这里散步。” 虽然进门之前她只是大概,可在见到柳曼如的时候,她已经心如明镜了。不就是成心来抓她的包,丢她的脸么?她对这种伎俩早看透了。而柳曼如本身只是个官家小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门口放肆?想来她后头不是楚王就是郑王了。 那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目的一时难以猜测,但这种事情他们却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柳曼如这种酸溜溜的话她并不放在眼里,这世间只有深深自觉不如你的人才会嫉妒你,你总不能连这点爱好也剥夺了她们。 柳曼如被她软绵绵地一呛,顿时僵了面色。 “我自然在散步,难道我连散步也犯了什么规矩么?何况这还是在宫里。周围到处都是人。倒是沈妹妹你,与韩将军孤男寡女乘夜外出,真不知道沈家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来的。 “你莫以为使点小手段让韩将军先回来就能瞒天过海。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妹妹这种人前装得比谁都清纯,背地里却勾三搭四的德性,我看沈家那百年声誉也不过如此。莫不是骗来的吧?”说着她扬唇凑向她,就连眉毛尖上都透着两分尖刻。 “柳表姐!” 顾颂忍不住走上前。冷着脸喝住她:“这是该从你口里说出来的话吗?!雁儿品性端正从无不当之举,不知道你这种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急什么?”柳曼如凝了眉,“你这个傻小子,她明明就是与韩稷去的幽会。你不但不远离她,还在这里替她说话,你连家声门风都不要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 顾颂脸色愈加冷凝。“你管好你自己。老老实实呆在后宅当你的千金小姐,不给姑母姑父添麻烦已经足够。像方才那样的话。你知道会给柳家带来什么麻烦?!” 柳曼如被噎得怒火中伤,她外祖是荣国公的亲哥哥,也是有战功在身的武将,父亲又是当朝皇帝跟前权势最大的心腹宠臣,人皇子勋贵什么的她并不曾真放在心上,又岂会怕个遗臣出身的沈家? 她看一眼沈雁,见她一直闭唇不语,遂哼道:“这话有什么说不得?我不过实话实说,能有什么麻烦,你见过大晚上跟男子独自外出的大家闺秀吗?你们追着她捧着她,把她当宝贝,也不想想她值不值得!” 沈雁打她口出不逊时起便就不曾开口说话,这会儿余光瞄到韩稷隐隐有动手之意,便就上前了两步,围着柳曼如转了半圈,然后道:“就算我跟韩稷外出私会,那也是我的事,充其量是沈韩两家的事,不知道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激动,难道是因为韩稷约的人是我不是你?” 这话一出来,顾颂脸上讷了讷,而韩稷脸色则有点转臭。 柳曼如却被气得两颊通红:“你以为我是你!” 沈雁漫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我们沈家就是败落三代下来,也出不了你这种在外抛头露面跟人吵架的小姐。不过呢,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又不是你娘,你是个什么德性,这好是非的名声传出去能不能嫁得了人,也不关我的事,我才没那个闲心教你怎么做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反转手来,冲她脸上啪地甩了一巴掌,然后笑道:“我虽然对你没有教养之责,但你既然把粪喷到了我沈家头上,我若是不教训教训你,又实在妄为沈家子孙。你现在要不要好好想想,我们沈家的名声究竟是不是骗来的?” 她柳曼如什么东西!竟敢污蔑到沈家头上,倘若这百年名声这名声是骗来的,那岂不是说沈家祖先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骗子?柳亚泽不过是个阁老,如今还不是一手遮天的首辅,在沈观裕面前他照样还得给几分面子,她柳曼如竟敢在她面前侮辱沈家先祖? 她就是拼着回去跪祠堂也要打掉她几分蠢气不可! “你敢打我!” 柳曼如又惊又怒,声音都已经开始变了。 她万万没想到沈雁竟然敢打她!她有什么胆子打她! 她浑身血液都浑腾了,捂着的脸颊涨得通红,另一边却气得惨白! 顾颂也懵了,他知道沈雁不是好惹的,所以才会出声喝斥柳曼如,可沈雁的出手还是让人未曾意想到,她这么样的利落出手简直让他们旁人都压根没有提防的份! 韩稷在沈雁抬手时就已迅速往她跟前掠了两步,但巴掌落地之后他却微微松了口气。 原本握着拳的他这时也已经全然放松,沈家于他来说本无特殊,可柳曼如在侮辱沈家以及沈雁的那刻他已经花了全部的力量在克制自己,但沈雁并非任人欺侮的人,这种时候他该尊重她的一切意愿,所以并没有插手制止。 他走上前去,扶着剑,漫声道:“你怎么痛快就怎么来!闯祸也不要怕,有我呢。” 柳曼如一听这话更是气得倒抽筋了,一张脸又红又白,胸脯起伏着,几乎就要栽下地去! 而沈雁则大笑起来:“韩稷你真是个好人!” 顾颂望着他俩,心里忽而又有丝莫名的疼。 宫门口硝烟乍起的时候,这边厢楚王也已经进了东路宫门。 韩稷与沈雁单独出宫游玩,这件事他气愤则气愤,却远没有柳曼如那么大的醋劲,莫说韩稷并不知道他已经在打沈雁的主意,就是知道,他又怎能因为这点事情就把韩稷推开去?他之所以给柳曼如出主意让她利用顾颂,不过是想借顾颂来达到阻止韩稷与沈雁发展关系的目的。 可是眼下明显事情有变,他怎么还能留在那里? 他知道韩稷的本事,这事有变原因就肯定出在韩稷那里,他就算拉不到沈宓,也决不能与他成仇,可若是他们知道沈雁被柳曼如挤兑其中他也有份,沈宓能不恨上他么? 因着这层,他脚步也加快了些。 可是才踏进门槛,中殿那头的廊下却迎面走来清风傲骨的一人,廊灯照在他清隽俊秀的五官上,让人见之不由心生惊意——“沈大人?” 沈宓由葛荀伴着负手而来,到了近前扬了扬唇,“敢问王爷这是上哪儿去?” 楚王含笑揖首:“刚才溜哒了一圈,现正想回房去。” “王爷这就要回房去?”沈宓微微挑高了尾音,“你不是特地让人递了话给下官,说是小女出宫夜游,有失体统,特请下官出来迎迎小女么?下官诚惶诚恐,因而闻讯便即赶来,王爷这里却就要赶着回宫,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王微怔,额上也冒出细汗来。 他什么时候让人去了递话给沈宓?柳曼如百般挑唆他他都机变避开了,就是生怕让沈宓知道他在打沈雁的主意,他怎么可能会去让人递消息给沈宓! 沈宓的话语里满是火气,他也不能不放低身段息事宁人了:“敢问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小王根本不知道雁姑娘的事……” “王爷,淑妃娘娘、护国公夫人以及沈夫人都应王爷的邀请到侧宫门来了,现已在半路,娘娘让奴才来问王爷在哪儿呢。” 正无措时,远处又有宫人迈着小碎步飞快过来禀道。 沈宓顿时侧目往楚王扫过去。 楚王脸色一凛,冯芸怒斥那宫人:“你胡嚼些什么,王爷何曾去请过娘娘和夫人们!”说着往宫人当胸踹去一脚,宫人趴在地下,顿时不敢作声。 但是这会儿再让人闭嘴又有什么用?听在沈宓耳里只是更加让他确信这件事的确是他做的而已!L ☆、306 委屈 “王爷,请吧?”沈宓漫声伸出手来。 楚王屏息了片刻,只得无语地颌了颌首,走了当先。 而正宫门内的花墙内,郑王正透过墙上的镂花窗看得正劲,身后却也突然传来道咳嗽声。 郑王倏地回过头,薛停董慢二人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芭蕉树下,正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他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你们俩……” 他们俩怎么会突然在这里?他的侍卫们呢?他下意识往四下看去,哪里还有什么人站着?四名藏在暗处的侍卫竟个个软趴在墙根下。他竟连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动的手都不知道! “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要看就出去看!” 正怔愣着,薛停已经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而董慢也随之走了过来,嘿嘿一笑,分左右站定,扶着他的胳膊便就半架着他走出了墙去。 郑王竟无法拒绝,身后的于英暗地里叫苦不迭也不敢作声。 再看侧宫门这边,柳曼如已经气红了眼。 旁边宫门内外当值的将士因为自知惹不起,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望着脚下。 沈雁却满不在乎地接过福娘递来的帕子擦起了手。 她也不是没打过人,今世就打过沈璎,前世里在秦家打得更多了。有时候虚与委迤固然更深谋远虑些,可受的那股子气藏在心里又岂有那么好受?柳曼如摆明是在犯蠢,她若跟她磨嘴皮子也一样掉身份,倒不如一巴掌来得爽快。 柳曼如望见她这模样更是气得发抖。 “沈雁!你这个——” 柳曼如双眼气怒如血,一句话骂到半路,飞来的一块手绢堪堪塞进她的嘴里。 韩稷收回手来。扶剑望着她:“柳姑娘出身贵门,身份殊然,说话还请自重。” “你们,你们!” 柳曼如再也忍不住了,她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她要报复她,她一定要报复她!她扔了那帕子在地上,扑过去作势要反击。沈雁倒也不是好欺负的。躲在韩稷身后从他腋下探出头来冲她作鬼脸:“原来这就是阁老府上的千金小姐!这副德性,那贵女的名声莫不是也是骗来的吧?” 在韩稷挡在那里,柳曼如又哪里近得了沈雁半分。一时又羞又气,竟忍不住捂面痛哭起来。 “曼姐儿!” 这时西路甬道那头突然传出声厉喝。 而后就见从内快步走出来两队提着宫灯的宫人,等他们到了甬道两侧站定,便就有锦衣华服的几位贵妇面若冰霜鱼贯而出。当先头上插着大凤翅的自是淑妃,左右两边分别是护国公夫人、柳夫人以及华氏。她们个个脸上俱都没有好脸色,这其中又以柳夫人为最。 “母亲……” 柳曼如回头看到这样阵势,刹时又白了脸。 柳夫人急步上前,双眼瞪着她。脸庞因气怒而颤抖着。 她不过是去护国公夫人屋里坐了坐,竟然就闹出这等事来!她真忍不住怀疑,面前这惊慌失措又无丝毫仪态的女子真是她悉心教养出来的女儿么! 沈雁见了华氏。却是哇地一声从韩稷身后跑出来,扑到华氏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救我!韩稷带耘哥儿和晶姐儿和我去山上溜马。柳姐姐非说我私行不检,说我私下里与人勾三搭四,还说我们沈家百年的名声是骗来的! “我们出去玩是禀过母亲的,护国公夫人也知情,娘娘也说过我们不必像在京师那般处处严守规矩,我都不知道哪里错了,引得柳姐姐这般针对我!” 她哇哇声伏在华氏胸前大哭,华氏虽知她没那么容易被打击,但是听到柳曼如居然这般糟践自家女儿,也是禁不住酸了鼻子,她轻拍着沈雁背道:“雁姐儿别怕,沈家比不比得上柳家,咱们用不着去争辩。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护国公夫人知道,娘娘也知道!” 唯独不说柳夫人,柳夫人这张脸更加紫涨如茄,来的路上淑妃在问起事情来龙去脉时,护国公夫人便已把内情给说过了,沈雁与韩稷此番出去不但有耘哥儿晶姐儿,而且也是跟长辈们皆报备过的,柳曼如居然蠢到这样的地步,跑来指手划脚拿捏别人家的规矩! 她受了十四年的严格教育,都是白受的吗! 她紧握住柳曼如的手腕死瞪着她,极力隐忍着要怒打她的冲动。 柳曼如听得沈雁哭诉的这番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了:“你少在这里信口胡言,你明明就是跟韩稷单独出去的,哪里有什么耘哥儿晶姐儿在内?他们若同去了,你把他们叫出来给我看看!” “咦,你在叫我么?” 正说着,身后大宫门处忽然就传来声稚嫩的询问声。 大伙齐齐望去,便见韩耘和薛晶两人眨巴着眼睛盯着柳曼如,一副看疯婆子的神情。 “你们?”柳曼如倒吸一口气,看看他们又看看沈雁,再看看韩稷,连双唇都惊得颤抖起来了。“你们怎么会在?你们从哪里来!” “当然是跟我大哥和沈姐姐他们从山上来呀。”韩耘将两条肥胳膊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你不信么,不信你瞧这个!”说着将手上一只肥硕的竹鼠倒拎着蓦地举在她眼前:“这可是刚在后山上抓的,你要是还不信,我正好还捉了条小蛇,你要不要看看?” 竹鼠在半空吱吱乱舞,柳曼如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薛晶鄙视地看了眼韩耘,“看你,都快把它尾巴给拽断了!”说着欢快地扑到护国公夫人怀里,嗲声嗲声地说道:“祖母,稷叔不是韩爷爷的嫡长子么,韩爷爷现如今还在西北守边呢,父亲说他是大英雄,大英雄的儿子会是坏人么?” “大英雄的儿子当然是好人,也是顶呱呱的英雄。”护国公夫人深深看了眼柳夫人母女,缓声道。 “既然是好人,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跟稷叔出去玩?我们在京城的时候稷叔不是也经常带我玩么?怎么沈姐姐一去,就成了不正经?不正经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不知道?反而柳姐姐会知道?她是不是经常跟不正经的人在一起?” 薛晶才五岁,这番话说出口,在场几个人脸色便就阴晴分明了。 韩稷勾着唇抱胸不语,从淑妃她们到来时起便没有过什么动作。顾颂身为柳家亲戚,这会儿自然也被这番话损到了骨子里,对柳曼如的嫌恶也就更加明显起来。 华氏目光已如刀子刺向柳家母女,淑妃也面色凝滞地望着柳曼如不语。 柳夫人自己却是愈发气恨,一只手扬到半路,几乎就要扇到她脸上去! 堂堂的阁老夫人,走出去不说万人敬仰,起码也是处处有脸,可眼下她的脸面却让柳曼如给带契得扫得一干二净!不止华氏话里夹枪带棒,就连个五岁的薛晶也话里话外透着对柳家家教的质疑!若不是因为在这里打女儿更加没脸,她这一巴掌早甩了下去! “你跪下!” 她用力按了柳曼如肩膀下地。 柳曼如眼泪哗地一声落下来,受伤害的明明是她,她先受了沈雁一巴掌,又被自己的亲娘斥责,心里头顿时如翻江倒海,被韩稷胁迫的憋屈,被郑王胁迫的恐惧,被沈雁怒打的委屈,被他们合伙欺骗的羞愤,所有的郁忿纠结在一起,终于使她哭喊出来:“你只会怪我!” 柳夫人看她这番歇斯底里的模样,心底里的火气又往上涌,柳家的脸面已经让她给丢尽了,她若是再斥打,也不过是让人更多看几眼她们的笑语,因而转身到了淑妃面前,福身道:“臣妇教女不严,请娘娘斥责。” 淑妃哪里肯担这个得罪人的差事,叹了口气,并没打算做声。 沈雁却忽然从华氏胸前站起身,说道:“柳夫人不必急着请罪,柳姐姐素日也很端庄稳重,只不过今夜举止反常,所以我想,这其中只怕是有内幕。不如我们问问柳姐姐,看看是什么缘故?” 柳夫人难看到极点的一张脸因着这句话,忽然又缓和了三分,她若有所思了片刻,点点头。 柳曼如闻言却是往沈雁又狠命瞪了一眼,现在等她什么苦头都吃过了,脸都丢尽了才站出来说这话,这沈雁真真是奸到了骨子里去了! 沈雁倒无所谓,反正现吃亏的不是她。 柳夫人肃颜斥柳曼如:“你好好跟沈夫人和雁姑娘解释,你究竟哪来的胆子在此起哄?” 柳曼如哪里说得出来?要解释清楚,就只能从韩稷胁迫她开始说起,可眼下淑妃在,护国公夫人在,还有旁边这么多人在,她岂能冒着风险把郑王以柳亚泽犯事之事逼迫她的真相给说出来? 她好半日都咬唇未语。 顾颂听沈雁一开口,便知道她这又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了。柳曼如的嘴脸也已经让他忍无可忍。若她是他亲姑母的女儿他或许还顾忌几分,可顾府与荣国公府只是三代内的亲戚,依她的作为已无须顾忌。遂走出来道:“我来先说吧。L ☆、307 烧身 “我之所以在此地乃是因为有人告诉我雁儿与稷叔私下出宫去了,可我不信他们是这样的人,于是追了出去,果然跟稷叔碰面一对质,才知乃是有人故布疑阵挑拨起矛盾。如今想来,散布消息的这个人自然与柳表姐相干了,宋疆你说说,你是哪里听得的消息?” 宋疆自打淑妃她们出来便也知道了顾颂已经回来的消息,因而早已站在身旁。 这会儿一听点到名字,宋疆便立马站出来:“小的是在毓庆宫外头听到有人嘀咕的,当时见着的是两个面生的宫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四面人,又小心地道:“小的其实还听说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韩稷抱剑挑眉,一字千斤。 宋疆连忙颌首,说道:“小的还听说,先前雁姑娘还未回来时,柳姑娘曾在园子里呆过许久。” “园子里?”淑妃凝眉。立马道:“去查查夜里都有什么人在园子里!” 太监连忙躬身退去。 别的事情不好打听,园子里去过什么人还是好打听的,早已与沈宓立在不远处的楚王终于已知兜不住,艰涩地扬声道:“不必去了,柳姑娘在园子里会的人,是我。” 事情到了这步,他隐瞒已是无用,反而有失他的坦荡名声。左右事情都是柳曼如去办的,他就是主动招认也好过被这么多人猜忌。 淑妃顿时变了脸色:“是你?!” 旁边护国公夫人也不由勾了唇角:“怪不得楚王唤人传我等前来至此,原来是早与柳姑娘合计好了要给孩子们难堪。我们勋贵到底是得罪了谁呀?竟这么不招人待见。我道是以为奉旨随驾到围场还真是皇上给咱们的恩典,原来不过是给人当幌子掩饰私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已!” 护国公府手掌兵权,与其余三家同声共气,楚王和柳曼如虽未针对薛晶。可有什么两样?再说了,楚王这般给韩稷,不也就是在给四家国公府难堪! 老薛家的人可不管你什么皇子嫔妃,但凡犯及自身,一样没好脸色! 淑妃脸上果然尴尬,忙怒视楚王道:“你竟敢做下这种事!看我不禀明你父皇,让他狠治于你!” 楚王撩袍跪下来。说道:“回母妃的话。儿子虽然与柳姑娘在后园叙话了许久,柳姑娘也确实挑唆儿子去针对沈姑娘和韩稷,可儿子并没有这么做!所有事情都是柳姑娘安排的。儿子只是知情未报而已。” 若在平时,他还要顾着风度,将事情揽在身上算数,但眼下涉及到他在勋贵及文臣跟前的威信。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背这黑锅,若是承认这事他确有参与。不但韩稷不会再与他同心,别的人更是不会放心与他接近,他怎会做这种蠢事? “你胡说,难道顾颂不是你唆使我派人去挑唆的?!”柳曼如听到楚王这般奸滑。不由得怒起,她兴许顾忌着郑王抓着柳亚泽的把柄,可她却未把楚王放在眼里!眼下楚王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她又岂能白白吃这哑巴亏? 听到这话,顾颂顿时往楚王凝眉望去。拿着马鞭的手也越攥越紧。 柳夫人望着楚王,目光也一寸寸寒下来。 她虽是气恼柳曼如的不争气,可那是她的女儿,她越是不争气越是被人控诉她这个阁老夫人丢的脸面也就越大!而楚王身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被寄予传位希望的皇子,这种时候却把责任推到一个姑娘家身上,这算什么男人?! 她沉脸道:“王爷好一个只是知情未报,并未插手,那么敢问王爷怎么解释小女这番质问?又为何要派人去请娘娘以及我等前来?难不成王爷事先挑唆小女去误导顾家小世子,然后又特地让我等来看小女如何出丑么?” 柳夫人这话来得极重,她是不如护国公夫人有底气,可这明摆着的眼前亏她却也不能吃,亲王又如何,淑妃又如何,如今储位还没到他们手上呢! 护国公夫人听得柳曼如的反驳,一双眉也不由皱得更深,前两日薛晶就跟她嘀咕过柳曼如人品不如沈雁好,她还不信,总觉得柳亚泽虽不算什么忠臣贤臣,但好歹日常品行素养让人挑不出什么刺,柳家姑娘自然也是好的。如今看来,她还真是老了! 国公们对楚郑二王之争一向未曾过份留意,一则是不愿卷入宫闱是非,二则是这二人都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好特别青睐的。 郑王头上有皇后压着,就是当政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直起腰杆,这种人不帮比帮了要好。 而楚王则因为有立储立嫡的古训在,他虽则得宠却是庶出,郑王若无罪过士子们最终还是会支持于他,何况楚王与臣子们往来的未免有些密切了,一个庶子如此堂而皇之与嫡子争家业,这在寻常人家都是不能容忍的行为,因而他们也就更没有立场去支持楚王。 眼下柳曼如形象全失,而楚王竟也不顾身份卷入了这种事情,不管他出发点是为了什么,显然都有失光明。 华氏这里见到沈宓出来,底气也就更足了。但这事已经牵涉到朝政,她只需要听他出面就好。于是这不言不语冷眼旁观的样子,倒更显得坚定凛然。 淑妃气得快背过气去,她急步走到楚王面前,“你倒是解释清楚,究竟是不是你把顾颂扯进来!” 韩稷是带着沈雁韩耘以及薛晶出去的,再加上个兴风作浪的柳曼如,这里头哪一家她都不能得罪,来之前只以为是孩子们闹什么小矛盾,真是没想到比她想象得严重多了,他居然还把顾颂也给扯了进来,这是要把这些人都得罪光的打算么! 方才她还能隔岸观火,如今火烧到自家身上,又如何淡定得起来? “不是我去让人请的母妃和夫人们!” 楚王终于也忍不住了,扶地站起来,然后凝眉望着的柳夫人和华氏等人,又带着歉意看了眼顾颂,说道:“我承认,把顾颂拉进来是我出的主意,可我本意也并非要把事情闹大,我不过是看在颂儿与雁姑娘青梅竹马,想激他去把雁姑娘带回来,以免犯下大错罢了。 “可谁曾想柳姑娘得到的消息有误,韩稷并非别有目的的小人,他不止带了雁姑娘,同时把耘哥儿与晶姐儿也带了前去。这是我行事不够缜密,以至于产生误会,我先向夫人们和姑娘们赔罪,还有韩将军。” 说着他果然深深向众人深作了一揖,姿态放得十分之低。 眼下想要片叶不沾身是不可能了,除了避重就轻,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从陪伴沈雁出游的人忽然由韩稷换成了顾颂便看得出来,韩稷早就已经察觉并有了准备,要不然沈宓他们又是谁去假传他的话请到这里来的? 韩稷既已知道,必然已经怒上他,他可还没想跟韩稷撕破脸,这个时候也只能尽量说好话修复与他的关系。 淑妃望向柳夫人和华氏,叹了声,说道:“王爷比曼姐儿雁姐儿都大不了多少,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这一认了罪,夫人们就请看在本宫的薄面上,饶她这一回罢。这事看来就是个乌龙,经过这一事,雁姐儿的品性也就更加让人赞叹了,大家不妨就散了吧?” 柳夫人到底不如勋贵硬气,自家闺女作孽也不能全埋怨别人,听着这话已有收手之意。 但沈宓和华氏听着这话却满心里不是滋味,合着闹了这么半夜,雁姐儿被他们这么样算计,到头来一句证明了她的品性就算数了?照这么说,若没有这件事,沈雁的品性还证明不了不成? 沈宓等淑妃话落,便就说道:娘娘既也说小女品性无甚可挑剔之处,若是就这么算了,那我沈家的名声倒还真应了柳姑娘那句话,乃是骗来的了。我沈宓虽则不才,但祖宗先辈却不敢辱没,身为父亲却连幼女的声誉都不能维护,也枉为大丈夫。 “下官身份低微,也当不起王爷如何行礼认错,只请王爷说说,小女父母双全,违不违礼逾不逾矩自有父母教导,敢问王爷是以什么身份干涉小女行踪?王爷倘若当真那般光明正义,如何又要这般迂回行事,何不直接让人传话予我,反使柳姑娘一错再错? “王爷此举,若不是成心让小女与柳姑娘出丑,又是为的什么!” 华氏听得丈夫这么硬气地质问,不由赞赏地冲他扬了扬唇,沈雁也暗地里点了点头。 要知道沈宓这并不止是硬气,他还无形中把柳曼如也拉过来成为苦主,柳夫人见得他替自家女儿开解,哪里有再偃旗息鼓的道理?如此不但缓和了与柳家因为柳曼如此举带来的矛盾,又拉回了柳夫人同仇敌忾,岂不是一举两得。 反正柳曼如也已经受到教训了,回头自有柳亚泽夫妇去磨她,她已经不在话下。楚王这厮奸滑无比,一面想着拉拢沈宓一面利用她一面还不想担干系,不让他吃点苦头,她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就是沈宓不出面,她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L ☆、308 揭露 柳夫人听得沈宓这番话,心里果然打起了鼓!可不正如他所说的,柳曼如之所以会丢脸到这步乃是楚王在背后推波助澜么?若不是楚王挑唆纵容,柳曼如岂会到这步?如今他倒是懂得轻飘飘作个揖认个错粉饰太平,可他先是推卸责任后又避重就轻,这分明把她们当傻子耍! 心里那火气不由又来了,因着这层,对沈雁的硌应便又消了几分去。 “沈大人此言甚是,王爷前言不对后语,一味替自己开脱,也莫怪我与沈大人得理不饶人。还请王爷给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服咱们,否则的话,臣妇也就只好进宫叩见陛下,请求他主持公道了!” 楚王和淑妃万没料到沈宓反应竟这般快,淑妃更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她什么话不好说非扯上沈雁的品性作什么?心里虽知乃是因着素日对沈雁的不喜爱所引起,但这个时候也只好为自己的失言暗咬舌头。 楚王额上又有些针刺感。 冲沈宓这样的态度,看来他也落到了刘俨那般境地,弄巧成拙了! 宫门内忽然就这么静下来。 一厢无话可答,一厢又不肯让步。如果真闹到皇帝那里,皇帝也不可能公然袒护自己的儿子,而去得罪自己的重臣。无论怎么说,楚王都已经摘不去这身麻烦。 他现在已有着说不出的后悔,不知道当时为何要听信柳曼如的挑拨而去拉扯上顾颂?如果不扯上他,那他也根本不必落到这地步。他抬眼望着前方,素日的风流倜傥终于不见了踪影。 韩稷抱剑默立了这许久,这时候终于扬了唇,站出一步道:“我听王爷说。娘娘和沈大人都不是王爷派人前去请来的,既然不是王爷,不知道又会是谁?” 僵滞的气氛忽然又被这句话给打破了。 楚王凝眉朝他望来,他本认定淑妃沈宓他们都是韩稷请来,为了不使与他的关系更加僵化,是以方才他也没再往下提,可他主动这么一说。他脑子就忽然转开了。是啊,韩稷假若对沈雁真有什么心思,那么他又怎么会惊动沈宓? 无论如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异样的目光包围。韩稷没有这么蠢!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华氏与柳夫人这里对视了眼,也齐齐往楚王望过来。 楚王心血翻涌,望着韩稷竟是五味杂陈。这话里固然有质问他的意思,可同时也给了他一丝洗清自己的机会。如果能揪出这背后作祟之人,岂不是也可以洗去他一部分责任?在他算计韩稷顾颂的时候,同样有人在背后算计他! 他再也无法沉默,当下上前两步。到了韩稷跟前,说道:“你没有听错,人确实不是我请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去请的各位夫人,我不止没有去请夫人们过来把事情闹大的想法。更没有派人去请沈大人。 “我情知自己有错,不该任凭柳姑娘乱来,我甘愿为此事受罚, “但我指天发誓,绝无跟沈柳两家作对的想法。 “我原先遇见沈大人就已怀疑有人故意陷害我,自知解释不清,这才随同沈大人到此。方才之所以会把事情说明白而不曾替柳姑娘辩护,我也是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把陷害我的人找出来!若有得罪二位姑娘之处,还请夫人和姑娘谅解。 “但是眼下,我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以证我的清白!” 不过片刻工夫,他已经从方才的窘态毕露变成了如今的义正辞严。 淑妃也面沉如水:“原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人,竟存着这样的心思成心弄得王爷与各位夫人关系交恶,此人若不揪出来严加惩治,岂不纵容了这等恶行!” 沈宓凝眉深思,往沈雁处看了眼,沈雁跟他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韩稷把话说到这儿她就明白他的用意了,这柳曼如后头有楚王,楚王后头又还有郑王——放眼当下,除了郑王有那个本事差遣得动宫人去各宫报讯,还会有谁呢? 韩稷这家伙,看来也是唯恐天下不乱,即使他还得与楚王勾结谋得世子之位,可只要他得罪了他,他一样让他不得安生,眼下就是任凭柳夫人把楚王告到皇帝跟前去,也不过是罚他两下而已,过后一样平安无事。 可是当把郑王也从水底下拖到面上,楚王必然恨上郑王,郑王也同样会反扑过去,这样一来,恐怕根本不必等到他出宫开府两人就要直接交上火了!楚王与郑王斗得越厉害,勋贵们就越安全,甚至可以说他韩稷对楚王来说就越重要,说到底,原来他才是玩挑拨离间的高手! 她往角落里被董慢薛停左右夹住的郑王望过去,瞥了一眼。 连薛停他们都出来了,韩稷自然是一早就安排到如今这一步了。 如今柳曼如自食恶果,她的名誉也没有被损害半分,沈宓又把柳夫人拉拢了过来共同对“敌”,眼下再将楚王郑王这两兄弟间的火势造起来,简直再没有更好的结局了! 她挑的这个盟友,果然还是有两下子。 “你是不是已经拿到了线索?”楚王也扫了眼角落里的郑王,问韩稷道。 韩稷仍然保持着昂首挺胸抱剑而立姿势,即使在他这个皇子面前,也没有半点放下身段的意思。他看也未看楚王,只微微勾唇望着前方:“我一个被人挖好了坑等着往里跳的人,能有什么线索?我不过是正好想起王爷有话没说完,所以提醒你一下罢了。 “被陷害的人是王爷又不是我,我犯得着去找这个线索么?” 楚王被堵得瞪起眼来。 他也不光是气恼,除了气恼也还有惊慌。原先他见他一直未语,还以为他顾及着与他的承诺在而不想把事情弄糟,如今一听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这哪里是顾忌什么。分明就是要把他一脚踹开!若是失了韩稷,他好不容易在皇后面前争得的这点赢面不又全没了么? 没想到他竟然也半点面子也不给他这个王爷! 可纵然他再不给面子,他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谁让他一时失察沾上了柳曼如这个祸害呢? 他五味杂陈地瞥了眼韩稷,不得已招来冯芸:“去各宫查查,看看都有谁在一个时辰内进过各宫假称本王的命令前去请人?一个不落,全都给我找出来!” 即使韩稷不肯明说。他又哪里不知道这人会是谁?整个行宫里除了皇帝便只有郑王与嫔妃有差遣得动宫人假冒身份传话的权力。嫔妃们还没有这个胆子为难他,皇帝更是不会闲得玩弄自己的儿子,剩下的只有郑王! 郑王也算是机关算尽。居然会利用柳曼如和他的计划反过来给他下套,如果不是韩稷提醒,谁还会想得起来究这个根由?等过了今日,到了明日郑王也很可能将一切首尾给抹平了。他除了猜测,竟是拿他无可奈何! 那个终日缩在皇后裙后的呆子。竟然也有如此心计!他真是太大意了,——不!是那呆子伪装得太好了!如果不是误以为他只会依靠皇后,他怎么可能输得这么惨?! 他又往角落里的郑王瞪去一眼,咬起牙来。 沈雁眼下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二人的交流中了。今夜这事本只是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是柳曼如把它挑大,楚王又添一把火。谁知道郑王又在后头往他身上浇了油,然后这事到现在几乎已没有她和柳曼如什么事了。而已然成为他们二王之间的直接冲突! 韩稷这把柴添的,不可谓不大了。 郑王这里虽然站在角落,却也着实如芒在背。 从董慢他们出现开始他就觉得自己逃不掉了,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败的呢?从煽动柳曼如去寻楚王开始,到楚王自己不出面却反过来激出顾颂,再到沈雁回宫,以及他让人假冒楚王的命令去请沈宓,一切都没有出错! 可董慢他们又怎么会找到他所在?还点倒了他身边三四个侍卫! 他们如果不是有备而来,又哪来的胆子动他的侍卫? 而更重要的是,淑妃和夫人们根本不是他请的,她们是谁请来的? 眼下听得韩稷这番话一出来,他汗湿的后背也逐渐发凉了,合着韩稷先前失踪的那会儿,这一切竟已悄然在他掌握之中! 韩稷的祖父老魏国公乃与先帝曾结为异姓兄弟,魏国公如今又还在西北当任,皇帝如今正缺得力的人手,这里沈宓与柳亚泽都是他的股肱之臣,若是他知道他们兄弟斗来斗去竟把这么多勋贵和文臣拖了下水,又怎能饶得了他们? 看看韩稷那派凛然冷色,郑王愈发心沉起来了。 淑妃她们,若不是楚王请来的,那就一定是韩稷做了手脚派人请的! 他竟是高估了韩稷的忍耐力,原先以为就算他猜疑到他头上,也至少会顾忌着臣子身份而选择大事化小,只要他不硬抗到底,楚王被沈宓和柳夫人缠得自身难保,他们又怎么会容许他有机会调查他?可如今看来韩稷是打定主意要死磕到底,而他竟然还挑不出他的理来!L ☆、309 交锋 他默然无语苦思郁闷,这边厢楚王派去的人却已经带了人回转来。 行宫可不如京师禁宫大,只要不消片刻自然是查到手了。 去传话的都是同一个人,淑妃华氏等人辩认过之后也确认没错。这结果也不出众人所料,既是受人刻意行事,自然是越少人越好。 “回王爷的话,这奴才乃是直殿监派过来的洒扫太监,就在王爷和郑王所居的宫殿里洒扫。” “直殿监?”楚王凝眉,咬牙道:“直殿监的掌印太监,不是钟粹宫大太监杜葵的徒弟么?” 他目光倏地一转,便转到了郑王这边。 所有人都顺眼看了过来。 郑王抬头望着那人,面上也是愕然一片。 直殿监,直殿监的掌印太监的确是杜葵的徒弟!这么样一来,他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他竟不似楚王那般沉不住气,隔了半刻他走过来,到了楚王面前,恭谨地行了一礼,然后看了眼旁边韩稷,才望着地下趴着的宫人,说道:“即便直殿监的掌印太监是杜葵的徒弟,那也不能证明这奴才就是我指使的。若想知道真相,不如动用大刑。” 这太监趴在地下,抖瑟了半晌,抬头道:“王爷不救我么?!” 郑王脸色转青:“本王为何要救你!” 太监惨笑起来:“王爷说的是,小的也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我,但反正不是王爷您。” 郑王愈加语塞。 楚王负手冷笑,“既然皇弟说要动用大刑,那么也好,且把此人带回宫去。我倒要好好审审,到底这奴才的背后究竟是谁!” 说罢,冯芸便就招手唤来几个太监,一涌上来便要按住他。然而没等他们近前,这太监却突然起身大叫道:“楚王逼供,无非都是想灭我口而已!”说罢对准左侧宫墙冲去!众人措手未及,便已见宫墙之上染上一片殷红。而那宫人倒在血泊里。倾刻已断了呼吸! “你!” 楚王怒指郑王,但除了手指向他,余下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满心以为捉到了郑王的把柄。可谁会料到这奴才极之嘴硬,到头来还以死同时泼了他们满身污水!郑王竟早已经把这奴才命脉掐得死死的,他是早就防了会穿帮这一刻!原来这呆木头不但会伪装,而且脑子还很比他想象的还要够用! 韩稷指着太监尸体沉声道:“什么人也敢污圣宫净地。还不快拖下去!” 陶行贺群连忙抢在宫人们前头将血泊里的太监架出了宫门。 淑妃又惊又气,蓦地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扇了郑王一巴掌:“你竟然这么滑头!” 被打了的郑王捂脸垂首:“小王不知错在哪里?还请淑妃明示!” 淑妃被噎得无语。 楚王显然也惊呆了,郑王是皇帝的儿子,淑妃怎么能打他! 再看护国公夫人她们。大家都是明争暗斗里摸爬滚打过来的,郑王露面之前。大家也都已经猜到了他头上,到他出来那么一说,太监那句“救不救我”。大家的疑问已经是深到不能再深。 的确就算这宫人是皇后身边大太监徒弟的手下,也不能直接证明此人就是受郑王所指使。可是若非如此。太监又怎么会以死相逼! 而那宫人临死之前,又反咬楚王灭口,这也就更加证明他是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寻死了!因为很可能就算他不死,回头也会死在郑王手下!难道有这么多理由证据,还不能说明什么? 原来说到底,除了楚王,郑王这双手也并不干净! 本来到这里,大家对楚王已经有了原宥之意,因而自始至终大家都不曾出声说什么。 顶多就是一窝里出来的耗子,没个好东西。 可谁也没料到淑妃竟然会愤而打上郑王一巴掌,大家终于也控制不住脸色了!在场的命妇都是领略过深宅大院的辛酸苦辣的,就是没亲身体会过也见识过,淑妃不过是个庶妃,她有什么权力责打郑王? 现场愈发安静。 柳曼如自打郑王出来后就更安静了。 这时候韩稷目光忽然朝她转来,并出声道:“不知柳姑娘觉得郑王像不像那主使宫人假传楚王命令的人?” 他这话一出来,大伙又惊呆了。 柳夫人迅速又往柳曼如望来。 柳曼如面白如纸:“我,我怎么知道!”她张大眼看看郑王,又重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韩稷右手拈着墙头飘过来的一片树叶,忽然笑起来:“是啊,我也觉得你不知道。” 柳曼如后退了半步,像望着鬼魅一样盯着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话说了比不说还让人心惊!他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楚王她跟郑王有瓜葛么?这么样一来,她注定又逃不过柳夫人的责问了,而且楚王一旦知道她去找他乃是受了郑王的指使,他能饶了她吗?! 如果说先前她的心情还算是气怒交加,那么到了眼下,她才真正感觉到透骨的发冷。 这一切都是韩稷布下的局,他根本用不着像他说的那样拿柳亚泽的事来拿捏她,只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已经使她颤抖,使她知道什么叫做沈雁不是她能比得上的,也不是她能动得了的! 只为了替沈雁出气而已,他就已经连楚王郑王以及她全数拿下,他眼里甚至连一丝浮躁一丝忿然都没有!仿佛在他眼里,这些皇子亲王只要惹了他,根本就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能说他有什么错处吗? 没有,根本就拿捏不到他的错处! 就连楚王想要拖他下水说出郑王,他也根本不上当! 他是这样的傲气,霸气,整件事从始至终言语不多,却偏偏总是要命地戳中着要害,将本来将要平息的事情一次次掀起波澜! 他只是这么样随意地问她一句,楚王的目光便已经如箭一般射向她了。 护国公夫人与沈宓夫妇也更加深沉地注视起她来。 额上的汗如雨一般顺着她苍白又红肿的脸往下滑,她张了张嘴,像条失水的鱼一般竭力地呼吸了几口,两腿一软,身子忽然就瘫软到了地上。 柳家丫鬟们乱作一团。 柳夫人惊怒不已看向韩稷又看向郑王,终于把淑妃楚王等宫里人全都扫视了个遍,最后面向淑妃,暗咬牙道:“娘娘还得恕罪,臣妇非得告退不可了!” 郑王这会儿可算是真慌了,在皇后手下混过多年的得下的经验使他做什么事情都习惯于反复推敲,因此传话给沈宓的宫人他早就有了安排,他做的可谓万无一失,却没想到最后还要被韩稷一句话搅乱这锅粥! 韩稷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却等于把什么都说完了,他们所有人,竟全部都栽在他手里! 沈雁眼见着柳家人已进了西宫门,幽幽长舒了一口气,也摇了摇华氏手臂:“我有些困了,母亲,我们也回房吧。” 华氏点点头,抬眼看了看沈宓,牵着她便踏上了来路。 护国公夫人叹了口气,自然也牵着薛晶顺道。 这边厢沈宓深深看了眼楚王与郑王,咬了咬牙,也拂袖上了去东路的甬道。 楚王与郑王各自呆立着,却又透着只有彼此才看得见的彻骨寒意。 韩稷终于放下了抱臂的双手,拍拍身边静默着的顾颂薛停他们,扶了剑,扬高了下巴扫过楚王郑王,大步进了东路。 顾颂目光掠过他们,亦随后跟上。 刹那间所有人走尽,竟没有一个人过来与淑妃道别,淑妃咬唇默立半晌,也拂袖走了。 行宫里又恢复了寂静,合欢树和银杏的叶子在墙下簌簌地响着,不知在低语着什么。 顾颂一路上都很沉默,就连平素鬼马的薛停董慢也异常地安静,进了毓庆宫之后他们仨站着跟韩稷点头道了别,便径直回了各自房间。 韩稷在廊下站了站,眯眼看了看月色,才步入偏殿。 辛乙在门下迎他:“雁姑娘无妨罢?” 韩稷哼着把剑丢给他:“她若有事,柳曼如就别想回京师了!”转头又道:“人呢?” “死不了。回头陶行会将他带出去。” 辛乙抱着剑走进去,又道:“少主这一番顺势而为,楚王这下终于找到了斗争目标,郑王也终于藏不住了,宫里头有淑妃与皇后头,朝堂有内阁与皇帝斗,宫外又有他们这两兄弟斗,只要他们斗起来,斗得越厉害,对少主来说也就越有好处。” “废话!”韩稷斜睨着他,仰倒在床上,闭上眼来。 等到辛乙出了殿门,四面静下,他忽然又睁开双眼望着屋顶,那双本就显冷戾的瑞凤眼里又悄然绽出丝寒光来。 这一夜各宫里注定气氛都好不起来。 侧宫门内闹腾了那么久,皇帝自然也收到风了,淑妃一回到宫里,皇帝就责问她事情来龙去脉,程谓实则早已经告诉了皇帝,淑妃哪里还敢相瞒?只得把所知的一五一十全说出来。皇帝不免大怒,罚郑王楚王各自禁足三月,为免事情传开再伤皇家颜面一记,钦命回京之后才执行。L ☆、310 偏见 又因为淑妃打了郑王那一巴掌,皇帝心里也是气的,这夜便去了别的嫔妃殿里安歇,淑妃诚惶诚恐,竟是对着灯独坐到了天亮。 别处皆不消提,毓庆宫顾颂以及薛董二人这边的灯也直到天亮才灭。护国公夫人处倒是按时就寝了,柳家母女所在的毓秀宫却是直到天亮还有灯影。早上沈雁起来,胭脂便来报说,毓秀宫那边宫人说柳曼如病了,今日去不了看赛马,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就算是假的,谅她也没脸出来露面了,而短时间内,柳亚泽夫妇也断不可能再让她出来。 沈雁其实也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件事被韩稷一搅和,牵扯到这么多人,很多事情注定又要有变化了,首先淑妃楚王以及郑王算是把柳家给得罪狠了,若不是郑王楚王把柳曼如当傻瓜戏耍,柳家何至于丢这么大脸面?何况出了个楚王不止,最后还被韩稷拖出来个郑王。 柳家应该是断不会参与这宫斗之争中去了,少了这股力量,不论是楚王还是郑王,在真正达到目的之前的路都将要难走几分。 而后楚王想拉拢沈宓的念头也已然更加不中用了。诚然沈宓一早就没打算掺和他们,可是楚王毫无疑问对他还是寄予着希望的。不过他兴许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心,毕竟才刚开始嘛,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将来他们谁又会不会捉到别的机会跟沈宓套近乎? 不过这已是后话,暂且可以不必理会。 除去这些,最重要的变化是楚王与郑王这对兄弟终于在韩稷的布署下直接交锋了。 这是她唯一存在着疑点的地方。 从大局来说,楚王与郑王之争的确对勋贵有利。 不过韩稷是要借楚王的力量来夺取世子之位,楚王惹恼了他。他给他点教训这可以理解,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同时把郑王也拉下水? 当然,凭郑王的所作所为,就是揭穿他的面目让他提前成为楚王的眼中钉这也无可厚非。 可关键是,站在他的角度,楚王这边不靠谱了。至少他还可以倒向郑王给予楚王狠命一击。郑王同样也有能力帮他拿到世子之位,他是完全有必要为了未来前途着想而替郑王隐下这段矛盾来的,郑王一定还会记下他这份人情。他为什么还要不遗余力地将他的面目当场撕破? 他是冲动吗? 不,整个过程他比任何人都冷静,而且楚王郑王的出现都是他一手安排,可见一切都在他的掌握。 既不是冲动。那就是蓄意。 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韩家家业,当上下一任魏国公而已。他为什么要冒着同时得罪郑王楚王的风险,非把他们逼上死胡同?难道他就不怕他们当中某一个在将来登上帝位之后对他进行打压或清除吗? 纵使他是为了让他们斗得更激烈,以保住勋贵的存在价值,可也不见得非要拖下郑王来。 眼下的事使她隐约觉得。他这整盘棋的最终目的,似乎就是为了使楚王与郑王的矛盾从朝堂局势落实到现实来似的。 他很希望他们的矛盾加深起来吗? 沈雁第一次发现,韩稷的心思也有她看不透的地方。但同时她又有丝庆幸。至少他没有选择倒向郑王来打击楚王,否则的话她跟他也就无法再结成联盟下去了。郑王虽非她的仇人,可他若夺储成功,皇后也会直接受益,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结果。 一大早后宫墙外马蹄声与将士们的脚步声便就纷至沓来。折腾了一夜下来,又得继续去看赛马了,虽然经过这一夜后她其实早已经失去了观赛的兴致,但看着丫鬟们已然替她准备好了服饰,也只得暂且放下这些心思。 华氏自己装扮完毕,便也捉了她过来好生打扮。一面捉着她板着脸说:“这几日你给我好生在宫里呆着,入夜之后哪儿也不许去了!” 昨儿晚上回来之后,华氏深怕斥责了她弄得她睡不好,所以并没有再与她说什么,可是这件事虽然沈雁没有做错,可沈家却不能因为它而与柳家成为敌人,到底柳夫人并没有护短,有矛盾是可以化解的。 碍着柳家颜面,沈雁再那么张扬地乘夜外出就不合适了。 何况淑妃吃了那么大个闷亏,搞不好反过来又拿捏她们什么规矩。 沈雁嗯着。其实就是华氏不说,她也不会想出去了。反正还有三四日就要回京,她就当是在沈府里住着没出来吧。 华氏望着女儿这般不言不语,想着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又还只能闷在这宫里,也不由叹了口气。真是走到哪儿都不安生,要不是沈雁自己有分寸,换成柳曼如那样的女儿,她还不知道要操多少心? 母女俩拾掇好了,扶桑便说二爷在宫门口来了。 华氏自打到了行宫,还只昨夜才见了沈宓一面,便是如此也没有说得上话,因而连忙起身,提裙出了门去。 沈宓几日不见妻子,心情也十分荡漾,但当着旁边那么多侍卫宫人,又不能互诉衷肠,只好忍耐着,目光胶着在妻子面容上,温声问她:“雁姐儿无妨罢?” 华氏脸上泛着红霞,语气仍尽量爽朗着:“咱们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她才不会因为这些事跟自己过不去。” 沈宓点点头,目光移开,眉头略微皱起来些:“柳曼如虽然无礼,但看在柳阁老夫妇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能做出那得理不饶人之事。相信有他们管束,那姑娘也会吸取教训。郑王楚王被韩稷这一捅,也算是公开了矛盾,这小子是个刺儿头,你让女儿少跟他往来。” “这又是为何?”华氏道,“我倒觉得那韩稷挺不错的。昨夜要不是他,咱们女儿哪里能那么痛快地出了这口气?再说了,郑王楚王本就对立,等到郑王一出宫,他们迟早交上火。这次是他们自作孽,能怪得了谁?” 华氏觉得他有些不讲道理。 沈宓一时倒也无法反驳。 诚然韩稷昨夜把他们这些人全都给拉下了马,顺便还让淑妃也吃了瘪,要论手段是杠杠的,若换成他自己上,还未必有这么大的底气把淑妃和郑王也拉出来。 倘若跟这样的人共事,他当然是乐意的。作为后辈,他当然也是欣赏他的。 可是这个韩稷老是在沈雁身边打转儿,上次净水庵失火居然还跟她同处了一整个晚上,这根刺还一直扎在他心里,如今又因他而闹出这么大件事来,虽然有惊无险,但总归对他的印象又坏上一分了,他凭什么老是接近沈雁? 一看他就没怀好意。 不过这种话终归没有证据,一旦说出来,华氏必然会嘲笑他的。他默立了半晌,便就说道:“这小子太会惹祸,为了咱们女儿的安全着想,你无论如何得听我的。他们勋贵跟皇族关系近,男人们之间的事我总比你懂得多些。” 华氏听他提及了朝堂,这般煞有介事,纵使觉得没他说的那么严重,于是也收口了。总之丈夫肯定比她更有见识,沈雁又不缺玩伴儿,回到京城她就落地没影儿,少个韩稷并不算什么。 “听你的。”她道。 “沈叔,华婶儿,雁儿呢?” 两人这里正说着话,顶着双黑眼圈的顾颂忽然在身后说话了。 顾颂其实来了有一会儿,昨儿夜里他也是直到天亮才合了合眼,即使强迫自己睡,眼前也老是浮现出韩稷与沈雁在一起时那么亲密默契的影子,以及韩稷对整件事从头到尾的表现,虽然看上去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身在这漩涡中的,又有谁会真正觉得这事儿简单呢? “雁儿还在吃早饭,你怎么这么早?”华氏含笑问他。 顾颂也笑了笑:“我自打随父亲去大营后,早上起得更早了些。”说着望向沈宓,又略带迟疑地道:“沈二叔,昨儿这事,您跟我父亲碰过头了吗?他去校场了,我现在还没见着他。” 华氏聊起这些,忙道:“我先回去瞧瞧雁姐儿。”说着转身进了门去。 沈宓示意顾颂到了处不易藏人的开阔地,才说道:“我也还没有见到他,不过,我猜想他知道之后又会暴跳如雷,眼下皇后与你我两家的怨气够深了,但是并不能因此就跟皇后宣战,毕竟很多事不是皇后亲手做的。 “而她也仍是一国皇后,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贸然行动我们只会伤及自身。” 顾颂凝眉想了想,然后看了眼远处站岗的侍卫,收回目光道:“二叔说的很对,打刘俨那事过后,我总有种感觉,我们几家手掌兵权的勋贵其实反不如下面那些侯伯地位来得稳当,倘若贸然行事,我恐怕皇后反会撺掇皇上收回兵权。 “冲郑王楚王对稷叔和我这样的态度,倘若我们手上没了兵权,也许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沈宓赞赏地看了眼他:“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长大了。L ☆、311 真狂 “当初先帝会将兵权分割到国公们手上,乃是为了安定人心,但其实并没有哪朝哪代大部分兵权掌握在勋贵手上,还能够不出事的。皇上会忧心兵权也是正常,而且在没有十足的理由和支持之下,他也不会轻举妄动,所以暂且来说还不必担心。” “我倒不是担心他马上要收回兵权——”说到这里他戛然打止,因为知道怎么准确地把这种心情往下述说。 这种忧虑隐隐约约,但又有迹可循,原先他还有些不明白沈家作为遗臣如履薄冰的心情,但现在想想各国公府的处境,其实也没有差别吧?刘俨公然利用他来挑拨顾沈两家的关系,皇后虽受到惩罚,但是皇帝并没有下旨对顾家有所安抚。 之后五城营那事,皇帝甚至还向董家下起了斥责令,难道皇帝自己不会知道这些事都会让国公们寒心吗?他是有意要宣示他的君威吧? 国公们即使不服,也不可能以这点事为由揭竿起义,大伙都是受够了民不聊生的苦当初才会走到起义那步的,也是心中都有着造福天下的心愿才会想要改朝换代,所以他们不可能轻易去起兵反对皇帝,去挑战他们都一致认同的皇权制度。 就算真的有人按捺不住,内阁元老们也不会允许的。 皇帝当然就是认定了这点,才会不时地激一激他们。这种被拿捏的日子,也怪憋屈的。 宫门口二人静默站在墙头伸出来的红枫之下,越发显得秋意深浓。 沈雁这里听说沈宓和顾颂皆在外头等,便匆匆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半个卷子。然后一阵风似的出了来。 “你们都这么早!”休息了一夜,沈雁又恢复了满身活力。她扑过去攀住沈宓的手臂娇嗔:“父亲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母亲一再催我,害我都没有吃饱!” 看着精神得像百灵鸟似的,沈宓与顾颂都不由笑起来。 沈宓颇感无奈地扶住她:“才吃过饭又惦记着吃,看让颂儿笑话了。” 顾颂也就笑笑。然后递过来一个纸包:“我带了些零嘴儿,你呆会儿拿着吃。” 沈雁接过来看了看,是包松子。不过现在吃不下。她反手交给福娘。 这里正说着。韩耘跟薛晶也已经手拉手跑出来了,到了沈宓面前鞠躬行了礼,然后韩耘便跟沈雁道:“姐姐呆会儿会跟我们坐在一起吗?” 沈雁耸肩道:“这我可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安排。” 如果是按门户安排坐次,那么她自然是跟华氏沈宓坐一起,如果是分男女,那么恐怕还是有机会。毕竟韩耘才五岁,这几日一直是护国公夫人带着。到时候隔得又不远,他要是蹭过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她可不认为她在他们眼里已经到了这么重要的地步,所以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坐一起?” 韩耘道:“因为只要我们跟你在一起。大哥就没空骂我。他都专门跟你说话去了!你看昨儿晚上我们去山上跑马,我把衣裳弄得满是泥,他压根就没看见!就顾着提醒你别被石头绊。”说完还要哼一声。似乎挺愤然。 小屁孩的声音又尖又清脆,在场几个人仿佛连呼吸声都静下来了。顾颂脸色有些昏黯。而沈宓则立时凝了双眉。 昨夜那事虽以郑王楚王的事迹败露作为收场,可在各人心里总还存着片乌云。沈宓这里不消说了,顾颂听到韩耘的话心里也是一抽。韩稷果然对沈雁是有了改变的,他几曾关注过女孩子的行动?连韩耘都看在眼里了,他若还把它当成偶然,就太说不过去了。 可他却又无法去怪责韩稷,他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之处,就是关注她多一些也不能说他就对沈雁有了什么非份之想。何况就是他真对她有了别的念想,他又以什么立场去干涉呢?韩稷又不是什么坏人。 有了净水庵那事,他又还能那么底气十足地以她的保护人自居吗? 他到底是输了,至少韩稷能够说出任凭她去闯祸、他来替她收拾烂摊子的话来。 他当然也能够做到像他这样为她,但他终归是没有那份斩钉截钉的气魄,以至于她的欢呼和肯定全都给了韩稷,而不属于他。 他望着天真的韩耘笑了笑,那般艰涩。 他仍然喜欢着的雁儿,是这样讨人喜欢,就连孩子们也爱围着她转,他多么自豪。 “耘叔跟我们坐吧,我和薛停会下场赛马,你来替我鼓劲儿!”他说道。 “真的么?”韩耘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去,而也再无人看得见顾颂眼里的深痛了。 大伙说说笑笑了会儿,护国公夫人与华氏也出来了,柳夫人告了假,与柳曼如今儿就不去了。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再说什么,华氏搀着护国公夫人上了轿,孩子们则乘了马车,等人齐了,一众人便就启程往校场里去。 校场很近,因为只作素日驻守的将士操练所用,所以并不大,但是作为马赛的起点与终点,即便再加上三面搭起的看台,也还是绰绰有余。至于赛道几乎是现成的,校场西侧下去便是长达一二十里的绵延矮坡,不但有天然坡道障碍,还让人一目了然,能看到赛况。 沈雁他们到达校场时,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皇帝淑妃等由顾至诚等人陪伴着高坐在东面正方看台上,楚王郑王坐在南北两面,群臣将士都分座于下。而命妇的位置则在东南角上几张长条桌椅。 淑妃上了很厚重的妆,看来昨夜当真没有怎么歇息,而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对皇帝有了比往日更甚的殷勤温顺,想来即使是专宠多年的宠妃,到了这份上,也还是得夹着尾巴曲意奉承,失了皇恩,便是楚王成了太子,那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 皇后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人家还是元后呢。 马赛的规则由顾至诚等四名国公爷世子议定,共分六轮,上午三轮,下午四轮,前六轮中每轮十五人,每轮前三甲才有资格进入最后一场的总赛,总赛前三甲可获重奖,每轮的第一名也有不菲的奖励。 奖品都摆在身为判官的柳阁老、国子监祭酒房贯以及翰林院学士窦彬三人桌下的绒布台上,虽看不清楚是什么,但太阳底下金光闪闪,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俗物。这次评判的都是文官,沈宓则担任了马赛的司仪。 沈雁因为薛晶要去净房,所以义气地等了她一等,并没有马上随华氏她们入席。 韩稷这里正与王儆说话,今日中军宫与神机营一道负责巡场,他们随驾前来的将士都得当值。 王儆这里才下去,韩稷又招来了辛乙,望了眼看台上下,说道:“昨夜闹了那么大件事后,楚王郑王他们俩之间必然不会再如从前那么和气,我猜接下来几日他们私下里肯定不会太安份。还有三日便要回宫,回宫之前我必要他们来寻我,你再丢个饵下去,好让他们早些来。” 辛乙往看台四面望了眼,沉思片刻,说道:“如此恐怕得设个局。” 韩稷道:“你有主意?” 辛乙微顿,说道:“郑王那边不好说,楚王的心思我倒能摸着一二。他如今必然担心少主会踹开他然后与郑王亲近,可他又是个惯于深思熟虑之人,因而必又不会冒冒然上门。咱们得撕个口子给他,让他往里头钻才是。” 韩稷凝眉片刻,说道:“那你得仔细行事,他脑子也不是白长的,昨夜不慎在我手下吃了一亏,必然提防大增,断不会再轻易中计了。这样吧,你弄点风声出去,试试他们的反应,咱们万不能在这事上失手,否则的话也就白忙一场了。” 说着附耳交代了几句。辛乙沉吟半刻,便就颌首称是,退了下去。 远处正睁着鹰眼打量着韩稷身边四处的护卫们,在辛乙负着手慢悠悠路过之后便就顿时分出来两人,以让人不仔细盯着看便完全察觉不到意向的步伐消失在了人群里。这样的行事默契,不能不让人暗叹。 韩稷这里再站定沉吟了片刻,便就扶剑往营帐处走来,走到半路忽听前方有丫头们说话,抬头望去,只见沈雁与薛晶从十步外的大龙柏下经过,于是连忙加快了脚步,看一轮周围人等,将她们转到了背眼的地方,说道:“昨晚受委屈了。” 沈雁拍拍袖子:“这话你说给柳曼如听还差不多。” 韩稷嘶了一声:“小妮子居然这么狂!” 沈雁得意地:“惭愧惭愧。” 韩稷微微一笑,不做声了。 薛晶这里见到了飞奔而来的韩耘,撒丫子跑开了。沈雁趁着无人,也正色起来,凝眉与韩稷道:“正好我有可想问你,昨儿晚上那个事,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最后把郑王拽出来,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可不相信那是你一时冲动。” 韩稷笑容收敛了回去,静默片刻,头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L ☆、312 心意 沈雁没料到碰了个软钉子,但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确这事跟她没啥关系。遂耸肩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事,只不过我觉得毕竟你世子之位还没到手——”还没有到手就把人都得罪光了,这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你怎么知道我的世子之位到不了手?”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韩稷已经回应道。 沈雁越发无言以对。 刚才还说她狂,真正狂的人是他吧? 要不是眼下不是抬杠的时候,她非得好好跟他辩辩不可。 韩稷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眯眼望了望远处看台上的楚王,确定他看不到这里,才低头望着她,说道:“回去吧。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有什么不乐意的事,就大声叫唤,别委屈自己,管他是什么人,就是天王老子,闯了祸我也给你收拾。” 沈雁微哼,用得着他收拾! 不过心里又还是领了他的好意。 虽说大部分的事情自己的确能办下来,沈宓也堪称她的保护伞,可韩稷会武功,而且拥有那么多属下,有些时候还真能弥补沈宓身为文官插手不到的这块,谁又能战无不胜呢?现在他主动说给她撑腰,这总是好事情。 想想已经没别的什么事,又见着往来人渐多,因着昨夜那事在,遂又呼了口气,说道:“那我去母亲那儿了。母亲不让我晚上出门了,镇上之行就算了吧。现在挺想安安静静呆两天,然后就打道回宫。” 韩稷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有什么事就让人知会我。” “知道了!”沈雁转身朝后挥挥手,招呼来了那俩小的。一道走向了看台。 韩稷直到她坐下才又往回走。 沈雁到了看台坐下,楚王的视线就投过来了。 昨夜里受了斥,这位王爷眼下面色也不那么好看,这里因为皇帝在,又并不能随意走动,还要在脑海里细思着昨夜之事的余波,以及如何样去处理这些被弄得一团乱的关系。所以这场马赛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具有什么吸引力。 这会儿看见沈雁已经出现,心里又开始如煮沸水般翻滚起来。 昨夜他的心思坦露无疑,想要再博沈宓好感是有难度了。柳家也算是得罪狠了,皇帝跟前两大宠臣让他得罪了个遍,这夺储之事有多么棘手可想而知。柳夫人母女今日缺席足可说明柳家的态度,而沈家这边。即使华氏和沈雁都来了,他又要如何去挽回这层关系? 虽然想拉拢他们暂且已不可能。可总归也不能与他们关系交恶。否则的话将来他就是得到了皇位,他们岂非也会联手在下面拖他的后腿?令出而不行,那他这个君主也等于被架空了。 所以有时候当了皇帝的确并不能说明就能高枕无忧,他的父皇就是个例子。他不能还没上任就给自己铺垫出来这么样一条后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滚水止了,又有火在烧。 原来多么完美的一个计划。他把后路全都想好了,谁知道却被郑王给盯上。自己聪明一世,却反过来被郑王和柳曼如耍得团团转,先是设法让他上钩,然后又请出了沈宓来堵他!他如今只要一想到韩稷那目光那神态,心里还仍有余悸。 郑王不光让他断了拉拢沈宓的机会,还把韩稷也直接给得罪了。虽说郑王也没有讨着什么好去,可是没有了韩稷,他就又等于回到了最初,郑王至少还有皇后那边的人脉可以用,可他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物色人选?就靠一个五城营,能顶多大用处! 再说了,韩稷要是真跟他闹掰了,一个五城营在他们中军营眼里算个球? 他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听信柳曼如的话去扯上顾颂。如果顾颂不掺和进来,事情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他郁闷地端起茶来抿着,两耳不经意便就听得后头有人在嘀咕着什么。 仔细一听,竟是在议韩稷。 “……听说韩将军不但会相马,而且骑术也很不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下场?” “嗨,人家是堂堂国公府世子爷,哪会跟咱们来争这些个虚名?” “咦,他不是还没授封世子么?怎么你就叫起他世子爷来?” “这还不是迟早的事?难不成魏国公还会反其道行之立韩二爷为世子?” “这可难说,毕竟如今韩将军都十五了,不是都没提起这茬么?” 楚王听得这话,浑身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扭头看去,是两个低阶的武官在闲聊。 低阶的武官们都知道韩稷心有忧虑,怎么他自己倒把这茬给忘了?! 韩稷求他的地方不就在于让他帮他拿到这世子之位么! 他浑身消散的力气忽然又回了好些,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正一筹莫展之时竟有人无意中指点迷津。他只要抬出替他请封世子这条来,韩稷能不放下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 他忽然有了信心。 可是这么样贸贸然上门寻他,终归注定要碰钉子。 韩稷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还是想个稳妥的法子。 报名台那头忽然起了片喝彩声,原来顾颂和薛停都已经报名,正准备着下场。 看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昨夜顾颂让宋疆出面作证的事。 顾颂原先性子沉默木讷,他也是想着他心思单纯所以才会让柳曼如去误导他的,既然韩稷事先已收到了消息,那么见到顾颂之后自然也跟他说明了情况,可是后来连他都敢站出来跟着韩稷起哄,这就让他越发不能平静了。 有一个韩稷已经了不得,哪里还禁得起再来个荣国公府? 这件事弄得他险些砸了盘子,他接下来该做的,便是想办法把这些关系一一修复回来。 韩稷眼下正在气头上,这一时半会儿他是不能再去招惹他了,沈宓同样也不能动,他太聪明,他这个时候动作越多越容易被他瞧穿而视为眼中钉。柳家他也顾不上了,好在目前并没有与柳家有交集的地方,大可迟些再议。 还有三日便要启程回京,他必须在回京之前闯出点眉目。 而眼下,唯独只有顾颂尚有机会。 顾颂心思单纯,爱憎分明,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人虽是他撺掇柳曼去传话给顾颂的,顾颂不可能不恼恨他,但比较起皇后与顾家的积怨,他跟他这点事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只要他挽回顾颂,接下再去缓和韩稷的情绪也会容易得多。 他深深望了眼与薛停董慢同坐在一桌谈论着什么的顾颂,抿紧了双唇,转目望着场下。 随着一阵锣鼓声响,第一轮开始了。 第一轮的奖励是一副纯金马鞍,薛停觉得跟自己的蒙古马很般配,所以昨夜便已经商议好下去争夺。顾颂坐在郑王这边看台,眼见着大家注意力都落在了马赛上,遂绕到了沈雁这边,在她旁边坐下。 沈雁道:“你报了第几场?” 顾颂道:“我在第二轮。” 第二轮的奖品是把宝剑,倒也挺合适他的。再看第三四五六轮都是兵器,只是第四轮是把尺来长的匕首,这匕首十分狭窄,样式也古朴,但却是上古寒铁所造,沈雁不懂兵器,但却曾听秦寿说这种寒铁打造兵刃最为锋利。 看来皇帝为了从这次马赛里挑出些好马以及马上将领来,还是很下了番本钱的。 第一轮很快完了,薛停费了一番功夫最终得胜。真正的好手并不会赶在头一轮里下场,且护国公家的小世子亲自来了,旁人又岂还能跟他非争个高低?当中自然也有不肯服输的,不过薛停也不是盖的,胯下马是好马,一身本事也是顶呱呱,拿到这金鞍也算实至名归。 这一轮因是首战,下注的人也不多。 第二轮顾颂踌蹰满志的下了场,沈雁赶忙让人去押注。这轮没有别的熟人,华氏自然也是押顾颂赢的,反正也不在乎几个钱,护国公夫人当仁不让也押了顾颂,柳夫人母女押了建安伯世子,淑妃这里则押了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郑王楚王最后押注,居然也押了顾颂。 沈雁见着于英去贴了筹码回来,顺便往郑王面上一扫,不意对上他的目光,郑王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她无声地作了个揖,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场下。 郑王会押顾颂,显然是在向顾家示好,毕竟皇后和刘俨做下那么些事得罪了顾家,如今想要得顾至诚个好脸色都难得。他久居深宫,此次却已然懂得这么做,难道是在为明年开府做准备了么?只是不知道皇后晓不晓得她的嗣子这么圆滑。 沈雁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继续观赛。 郑王与沈雁这番眼神互动倒也没曾瞒过楚王眼睛,他眯眼望了望郑王,然后扭头指着冯芸,“去看看沈姑娘需要什么?” 不管怎么样,沈雁这里也还是不能放弃。起码如今没有人怀疑到他对她的动机上,他只要注意分寸,一切还是有可能的。 冯芸才在半路,沈雁就去后头净房了。 华氏客气而疏淡地与冯芸道:“有劳公公了,雁丫头有我照顾,而且我们不缺什么。”L ☆、313 挖坑 冯芸回到楚王这边,楚王便只好不再作声。 第二轮的竞争明显就残酷很多了,除了顾颂之外,神枢营也下场了两名士兵。 神枢营本是骑兵队伍,这里头个个皆擅骑术,因此世子们在制订规则时也给出了限制,凡是将官皆不可参与,就是士兵也只有十个的名额。顾颂很不巧,偏就遇上了两个。 但顾颂很英勇,如风一般驾着马疾骋,他的骑术其实还不如薛停,但是因为他又与沈雁重修于好,这股劲头使得他充满了爆发力。神枢营两名士兵却也丝毫不甘落后,神枢营里好马很多,骑术又是特长,顾颂到了中段几乎已落了下风。 沈雁回到看台正好见到他吃力地爬坡,心里也替他着急,但这种事又不能帮忙,除了干着急还真没别的办法。 按规定是三座小山坡之间跑八圈,顾颂头一圈勉强占了个第一,到第二圈时半路竟然都落到第三了!沈雁往前探着身子,手绢子都快掐破,华氏斜眼睨着她:“脑袋都快掉下去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势扶住栏杆,将姿势调回优雅状态,然后端庄地坐好。 楚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下,顾颂又已经抢到了第二,而且隐隐有赶超之势,神枢营士兵的骑术虽然极佳,但显然马匹并不如顾颂座下的奔宵。 他垂眸略想了想,便对冯芸道:“可有什么办法不让他夺魁?” 冯芸怔了怔,不明其意。 楚王便招他近前,附耳说了几句。 冯芸听后点点头,然后便不动声色地退出来。 郑王这边见着冯芸匆匆退下,又出了看台。遂也让人去了尾随了过去。 楚王手端着茶盏抿着茶,余光望着对面从郑王身侧下来的人,又平静地看向了场下。 看台上的人们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场下赛事上,楚王郑王这番动作并没有人看在眼里。 也就过了半盏茶功夫,于英回到了郑王身边,凑近他说道:“冯芸在场外叫来了两名侍卫,吩咐了他们些什么。但不知道做什么。” 郑王凝眉往楚王看去。只见楚王神态自若,一双眉不由皱得更紧了些。 昨夜之事最后激化成他与他之间的正面交锋,原本还可以再往后拖几个月。如今却被逼得只能直面应对,而他静等出宫之后再与朝臣直接打交道的计划也被打乱,如此一来回宫之后皇后自不免对他有番训斥。 更重要的,是他这番心计被提前暴露出来。这使他一贯保持着的憨直恭顺的形象也遭到了破坏,他不止要想办法挽回形象。更要设法使皇后不再追究这件事,韩稷这把双刃剑,不止伤到了楚王同时也伤到了他,使的可真叫做完美至极。 眼下去寻韩稷的麻烦是极不明智的了。他现如今被楚王盯上,只能先花精力应付他,回宫还得三日后。这三日里楚王定不会放过打压他的机会,别的事都等回宫之后再说。唯独这项不能。 他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也派两个身手好的,去盯住楚王派出去的人,万不能给他一丝可乘之机。” 于英点头,扫了眼对面的楚王,退了下去。 赛场上顾颂如今已然领了先,而楚王面色好像十分不悦。 郑王盯着他看了片刻,举起杯来,心思又还是不曾停止。 昨夜楚王坏事乃是坏在顾颂身上,冲他如今这副脸色来看,莫非他这是迁怒上了他? 他与楚王辽王虽自幼都住在端敬殿,但楚王是宠妃之子,而辽王年纪虽大些但却出身平平,他这个皇后嗣子与辽王在一起的时间反倒比楚王多些,楚王从小到大眼高于顶,也甚少主动与他们往来,当年太子未废之时,楚王见了他也不曾主动让道,也就是这两年接触到的政事多了才有所收敛。 这么看来,他骨子里其实还是挺傲的,而顾颂在各国公府三代里年纪最小,心思也最单纯,这次连他都站出来拆了他的台,如果楚王因此不待见于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垂头略一凝神,压低声又道:“再交代下去,让人紧盯着楚王派去的人,有动静立时来报。” 他虽然不能肯定楚王派去的人是不是去暗算顾颂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比楚王更需要修复与勋贵们的关系,这个顺水人情他是无论如何要卖的。万一又真让他猜中了呢?若让勋贵们知道楚王一面与他们往来密切,一面暗地里玩着花样,韩稷他们更不可能放过他。 于英到了看台下,眼见着冯芸派出来的侍卫已经出了校场,连忙也唤了两个人跟上。 韩稷驾着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英冯芸各自蹿来蹿去倒也没瞒过他的眼睛。退到校场外柱桩下,才准备唤辛乙过来打听情况,桩下这时就跃出个人来,正是先前被派去盯梢的护卫刘威。 他问道:“楚王派侍卫出去做什么?” 刘威道:“那侍卫身手不错,小的不敢靠太近,听不真切他们说什么。但是方才见他们往山下走了。然后没多久又有两个人跟了上去。都是作侍卫装扮,却分不清是楚王的人还是郑王的人。” 韩稷回想了一下方才二王的举动,又透着密集的柱桩缝隙打量了眼楚王郑王所在的方向,半刻后收回目光来,说道:“你去把薛停董慢叫出来。” 他原本只想让辛乙在楚王耳边传两句话刺激刺激楚王而已,没想到他自作聪明,竟还又顺便挖了个坑要整郑王——他跟顾颂下手的意思,是想回头栽赃给楚王,然后卖个人情给顾颂,好与他套近乎缓和关系么? 刘威看他冷笑着,连忙转身进了看台里。 韩稷解下拴在树下的骐骥,翻身上马驶到赛场边,只见顾颂已然领先于神枢营二兵,而郑王则正襟危坐望着对面,察觉到韩稷目光注视,于是也往他看了过来,那目光平静淡然,看上去与以往一般无二。 掉头回来,这边刘威已将正替顾颂呐喊着的薛停董慢他们叫了出来。 “我收到消息说有人会暗算颂儿的马,你们俩立刻带着人去赛道周边看看。山坡两边都是秃地,只有两片小树林可以藏人,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这都关乎咱们勋贵的脸面,不可疏忽大意。你们不管捉到什么人,都先带来给我瞧瞧。” 薛停董慢听说居然有人敢暗算顾颂,顿时炸了毛:“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咱们!让老子捉到不扒了他的皮才怪!” 说罢一溜烟去了捉人。 韩稷这里凝眉深思了片刻,才又驾着马走开。 当初建行宫的时候,为了安全着想,方圆三十里内除了围场外都没有什么密林,因此马道旁只有两片稀疏的小林子。 薛停二人带着几个人分两队迂回到了林子之内,先找了棵树藏身。 然后屏息静听了半晌,果然发现靠近赛道旁的树下正有两个人在四处打量,二人一使眼色正要上前捉拿,这时候忽听一声尖啸,打后方又掠过来两个人,衣裳服饰相同,到了跟前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先前那二人撂倒在地! 薛停董慢互视一眼,越发屏住了呼吸。 后来的那两人击昏原先两人之后,随即从他们身上搜出两枝飞箭,然后打量着上头的什么东西,之后对准林外即将疾驶过来的顾颂便要射去! 薛停跟董慢一使眼色,二人便同时如羽燕般轻灵而无声地掠到这二人后方,扬起一记手刀,如先前他们二人一般将之击倒在地。而后三下五除二将倒地的四人全都绑了,也不废话,从林子后又隐蔽地挪到了离校场不远的山坳下,然后去给韩稷送消息。 韩稷正在茶棚里吃茶,听说之后立刻跟秦曜告了个假,又交代了王儆两句,然后到了山坳。 被捉的四人已然醒来,见着韩稷,立时把脸垂下。 韩稷抬起一人的下巴瞧了瞧,说道:“搜搜身上。” 薛停得令,便在四人身上一阵乱抓,却是什么也没有。 韩稷便与董慢道:“把神机营的杜将军请过来,他一定认得他们是哪里人。” 四人听了竟同时慌了神,扰乱赛事定要治罪,何况他们身上还有武器,袭击赛事队员就更要罪加一等了。 韩稷若把神机营的人请了来,那么他们不止会被认出,而且还会被移交到都尉府按律治罪!听韩稷的口气,神机营的人与他关系还十分熟络,倘若神机营的人再往都尉府告他们一条惊扰圣驾之罪,那他们必定逃不过掉脑袋的命运! “我们,我们是郑王的侍卫!” “我们是楚王的人!” 四个人都争先恐后的说了。 薛停董慢虽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句的时候还是死命瞪了他们各人一眼。韩稷神色未动地把玩着那两把飞箭,过了足够久,他才抬起头道:“把他们带回去,押起来。然后把这枝飞箭送给郑王,至于楚王这边,你们带着他们两个从看台正门经过就好了。”L ☆、314 气极 从前天下太平,薛停董慢虽与韩稷熟络,但从来没与他一同办过事,经过昨夜之事,如今也知道他但凡有吩咐便已是成竹在胸,因而什么也不问,招呼人来雄赳赳气昂昂便推掇着他们四个分道往两旁回到山上。 韩稷这里出了山坳也直奔校场,顾颂历尽千辛终于已经拿到了头名,沈雁等人正在替他欢呼。他停在场旁边看了眼眼神忽闪的郑王楚王,掉转马头又奔向了营帐。 楚王因着顾颂还是安然无恙的夺了魁,面上虽然平静着,暗地里却已颇有些坐不住,按理说经过严格训练的侍卫们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会失手,可顾颂下场回来后,不止是他,就连他的奔宵却毫无丝毫受伤的模样,又委实难以解释。 正纳闷着,冯芸走过来:“王爷,您快看!”说着悄声指了指导校场正门方向。 他顺势看过去,目光落在被押解的两名侍卫身上,一双眼立时呆了! 薛停率人押着的那两人,不正是他先前派出去的那两人么?他们怎么会落到薛停手上!难道他们跟郑王——他扭头便往郑王看去,只见郑王也僵直着背脊望着手上一把飞箭也似的物事,而在他面前不远处,则站着董慢身边的护卫! 郑王居然也露馅了! “薛停和董慢他们怎么收到的消息?!”冯芸难掩惊异地,“他们俩居然会有这样机敏的心思!” 楚王双手扶着座椅扶手,望着远处的中军营营帐,幽幽吸入一口气,垂眸道:“不是他们,他们才没有这样的心机。是韩稷,一定是韩稷……有这样的对手,真可怕!” 他设下这局的本意并非是想伤害顾颂,不过是想弄伤顾颂的马然后栽赃郑王,那么到时候他也许还可以寻找机会卖顾颂一个人情,甚至是与他搭上话,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创造机会接近顾颂。顺便又踩上郑王一把罢了! 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韩稷如黄雀般藏在他身后,不但又一次破坏了他的计划,甚至是让他如今变得有嘴也说不清…… 他竟不知道韩稷这般深藏不露。得罪了他之后的结果便是将他的出路处处封死! 说不沮丧是假的,他顺势靠在椅背内,素日挺得笔直的腰都不由弯起来。 冯芸道:“那奴才这就去寻韩将军说明原委?” “不。”他抬眼望着对面凝眉沉思的郑王,打起精神来坐直。说道:“我太低估他了,早知道他有这样的能耐。我何至于接连做出这样的蠢事?他是在等我去寻他,除了我,你们谁去都没有用。” 韩稷若不是在等他去找他,又何必特地让薛停押着人往他这边这么样走上一圈? 而董慢又让人送了那把飞箭给郑王瞧。依他们对他们兄弟的怨气足可以趁热打铁把这事捅开去,可韩稷偏没这么做,他不是在等他们上门又是什么?他还需要争得世子之位。当然还需要力量,可是他不是非得求助他楚王不可。于是这样一来,原本被动的他竟一反全掌握了主动权!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昨夜之事虽说对他会有些消极影响,可只要他往后仔细行事,终归时日一长,利益纷争一多,也会被人们所淡忘,可这个韩稷,他却是必须得正视起他来了。 他泼了盏中的茶,拿起桌角酒壶斟了满杯,一口饮尽。 上晌三轮赛事在午前结束。大家会回行宫稍事歇息,然后再过来观看下晌的比赛。 沈雁对上晌的风波毫不知情,因为押了顾颂,赢了不少钱,顾颂拿着宝剑来给她看的时候,她也就笑吟吟地道:“这可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回头咱们回了府,你可得作东请我吃好吃的才成。” “那有什么问题!”顾颂爽快地。 正说着,薛停董慢也已经过来了,二人从旁咳嗽了声,顾颂便就与沈雁道:“我到时候去城隍庙那边买吃的给你!”说着辞别她走过来,董慢不由分说揽住他肩膀便道:“我有重要事要告诉你!”说着心急火燎地便将他拖去了远处。 薛晶嘟囔道:“我大哥怎么神神秘秘的?” “也许是被我大哥传染的。”韩耘说,“我大哥经常神神秘秘的。” 沈雁也觉得他们有些神秘,但他们男孩子的秘密又岂是她能过问的?再说昨夜折腾了大半夜,她也没有了管闲事的心思,眯眼看了看当顶的太阳,便就掩口打了个哈欠,说道:“我饿了,听说今儿御膳房做了海参汤,好想吃。” “我也是我也是!”韩耘连忙蹿到跟前,跳着道:“我也要吃海参汤,不如我们快回去!” 沈雁嘿嘿笑着,让丫鬟们去唤来马车,三人便就一道回了宫。 赛马这事沈雁着实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兴趣,纯粹是消磨时间而已,但消磨时间做什么不行,非得跑那里耗着?回房洗了把脸,又喝了盅汤,再倚着窗下的美人榻神游了片刻,去到正殿用饭时她便跟华氏告假,下晌不去校场了。 华氏闷了这么些天,还是挺珍惜这次出门的机会的,而且经过昨儿这一夜,护国公夫人对她也比从前更熟络了些,先前两人都已经商量好下晌怎么下注,她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沈雁不去她并不在意,反正去了也是跟薛晶韩耘他们呆在一处,对她来说不过是身边多个人而已。 但饭桌上她又一再叮嘱沈雁,不许再让她与柳曼如碰面,虽说对方不是个消停的,但沈雁是个不肯吃亏的她也知道,万一再闹出点事来,那么大家面上可就真不好看了。 沈雁懒洋洋答了声“知道了”,埋头啃起海参来。 她又不是那爱没事找事的人,别说柳夫人这一来必然好生看着柳曼如,就是把她放出来了,她也自会绕道走,哪里还有迎上去的道理。 毓庆宫这边韩稷与顾颂他们仨回到宫里,不免坐下来对上晌之事有番谈论。 顾颂打从薛停他们口中知道楚王郑王暗地里又使了勾当之后自是满心气愤,昨夜之事余怒未消,没想才过半日又闹出夭蛾子来,虽说没有中招,总归让人恼火。 “他们俩这么做,是成心要跟我顾家为敌么?若是这样倒也好办,我这便告诉家父,等回京之后让我祖父去与皇上理论便是!” 薛停董慢面上也俱有愠色。 韩稷却沉吟道:“他们俩也还没那个胆子跟勋贵作对,你们不必着急,如今该急的是他们。” 薛停拍拍顾颂肩膀:“听稷叔的。” 顾颂点点头,面色好歹缓和了点。 辛乙见大家都在侧殿里,遂传话让人把饭菜都转到了这边来。 席上说说笑笑,倒是很快开解了顾颂的郁闷气。 虽说几次都没曾让对方得逞,可到底总被人盯着也是个倒霉事儿,薛董二人面上不说,心里也是心疼他,这半年来似乎所有的霉运都缠着他不放手了,他又是他们当年纪最小的,因而虽然事不沾身,但对郑王楚王却都有几分同仇敌忾起来。 饭后吃了茶,便就各自回房歇着。 韩稷这里正在殿里踱步消食,辛乙后脚就端着茶进来了。 他说道:“罗申他们呢?” 辛乙将茶放下来,“早就回来了。那四人果然没撒谎,正分别是郑王楚王的手下。” “不出意料。”韩稷往前走了两步,面上也凝了层寒霜,“还查到什么?” 辛乙道:“从他们交代的内容来看,楚王应该没有想要害顾颂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他夺魁而已。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就不得而知了。小的猜测,事情应该是这样:楚王在听到咱们的人在耳边嘀咕之后,便就自作聪明走了迂回路线,从而盯上了顾颂,所以派了人下去,郑王发现后也派了人尾随,谁知道楚王的人反而在后头将郑王的人生擒下来。 “然后他们又意图利用郑王侍卫身上携带的专属飞箭去击顾颂的马,结果就被薛停董慢拿下了。由此看来,楚王的确没有伤顾颂之意,恐怕他所图谋的,乃是借机栽赃给郑王。到时也好借着报讯儿的机会来拜会少主。” 韩稷冷笑,他又道:“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偏玩聪明!” 辛乙听得这么一说,也不由笑庆:“的确,以他们如今的境况来看,再以怨报怨乃是自寻死路。不管是楚王还是郑王,他们只有设法以最大的诚意改善与勋贵以及沈柳两家的关系,才算有出路。否则的话即便是他们两败俱伤,将来拿得太子之位日子也不会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少主说的不错,楚王还是太狂了,相比较起来,郑王倒还算是比他多了几分稳重。” “那是自然。” 韩稷眉头微凝,“你别小看了郑王,他能够在皇后手下苟活至今,而且还能令得皇后为他招贤纳士出谋划策,可不完全是因为皇后要揽权。昨夜这事我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只不过是他们都低估了我而已,倘若让他们估到了深浅,我不一定会取得这么大的进展。”L ☆、315 国公? 辛乙默然点头,和声道:“正因为如此,当初少主才会选择了楚王是么?” 韩稷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眼下不想深谈这件事似的,转头又望着窗外。 沉默半日没说话,末了忽然又转回头来,说道:“顾颂要是有薛停他们俩的狡猾就好了。” 若是他能够狡猾些,有些亏完全可以避免吃,也不会总被人欺到头上。 荣国公亲手精心教养出的孩子,刚正忠义有余,但应变能力不足,这是最大的缺憾,相比之下薛董两家放牛吃草教出来的孩子,虽说有些斗鸡走狗的小毛病,但大是大非上却不含糊,遇事也自又有他们一套处理的方式。 同样是下了场比赛,楚王就不敢冲薛停下手,那是他看中了顾颂心地单纯,最有可能得到谅解。 楚王如今的处境,是可以确定他针对顾颂并没有别的恶意,他不想让顾颂夺魁,一是为栽赃,二是为卖人情给顾颂之类,可他瞅准了顾颂,会不会还有一层意思,是因为沈雁与顾颂的交情呢?毕竟他们俩青梅竹马,而且昨儿夜里楚王也的确这么利用过他。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点发闷,脑海里也顿时浮现出在顾家看到顾颂含笑望着沈雁吃葡萄的情景,他从来都知道顾颂先于他认识她,他对她的心思他也都清楚,可是为什么有些事情仍然不可自抑地发生了,让人保护她,不让她委屈,这些都应该是顾颂做的才对不是吗? 可是既然明明知道他们青梅竹马,他又为什么越陷越深。 他能够冷静处理所有事。却唯独这件事不由自控。 他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下去,吐了口气说道:“下晌你就不要外出了,那几个人还在后头押着,你好生盯着他们别节外生枝弄出什么事来。在楚王他们俩到来之前,你得保证他们安然无恙。” “交给我便是。”辛乙深深颌首。 韩稷点点头,拿剑出了门去。 近来的心情委实有些古怪,但眼下可不是深思这些的时候。 目前勋贵势大。对赵家始终是个威胁。四国公府不把兵权交出来,赵氏永远不会放心,这层不管是当今的皇帝还是来日继承大统的楚王或郑王。只不过眼下胜负未决。双方都未有余力顾及这层罢了。眼下对于楚王来说,当然是扩大自己的势力更为重要。 楚王身为皇子,他真把他逼到什么样的地步也不现实。可他屡次出这些阴招,也总得扒他层皮他才算对得住自己。 午时末刻华氏便与护国公夫人相携往校场去了。 沈雁送他们到门口。薛晶韩耘见她不去,终于也还是不去了。他们宁愿随她一道在宫里吃茶喝点心,或者上行宫四面去转转——大白天里,总归没有人再见缝插针地拿捏他们什么不是的。 在殿里吃茶的时候,宫女们正好搬来两盆君子兰。薛晶见了道:“不如牡丹好看。” 沈雁托腮望去。其实花苗长的不错,但小姑娘显然更喜欢牡丹的华丽。便说道:“这季节嘛,我觉得还是红枫好看。假如成片,看着便如火烧云似的。可惜最近的枫林都还有十好几里。” 韩耘就说道:“看红枫又哪需去外头?我知道御花园里有处地方,那是个空着的小院子,没有人住,但里面就种着五六株古枫,这个时候肯定红遍了。” 沈雁撩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我看见我父亲去那院子里逛过来着。他一个人在枫树底下坐了好久,我还以为他去找什么人,结果我悄悄跟了过去才发现那里头根本没住人,就只有满院子的枫叶跟着了火似的满地都是。” “哦?”沈雁有点兴趣了。 她对别人的行踪并不好奇,但对韩耘描述的景象有了好奇。满院子的枫叶跟着了火似的满地都是,那该多么美丽的景象。来这里几日,虽说呆在殿里的时间不多,可她却并没有在行宫各处好好走走,御花园里竟还有这样的去处,那自是值得去看看了。 “你还记不记路?那院子叫什么名字?不如咱们去那里瞅瞅。”她道。 韩耘站起来:“那可不行!那院子是锁了的,一般不让人进。” 沈雁纳闷了:“那魏国公当时又是怎么进去的?” “他是从墙上越过去的。”他抿唇说,很郑重的样子。 越墙? 沈雁终于对魏国公去那个院子这件事本身也开始关注,“他从墙上越过去,就为了坐那里发呆?” “这有什么不可能?”韩耘两手一摊:“他在府里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发呆。” 沈雁张开的嘴巴隔了有那么一会儿才合上。 发呆这种事,印象中总是文人做得比较多,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癖好,行武之人发呆也不算什么古怪的毛病。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千金小姐,她更应该关注的是那个院子和枫树本身,而不是魏国公有些什么生活习性。 她想了想,“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地方?” “应该,大概,记得吧?”韩耘搔着头。 沈雁无语了,顺手把他手上的鸡腿拿回来:“你先好好想想。” 韩耘盯着那只鸡腿,怨念地坐下来,撑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个香字,前面那个字我不认识,然后大门前的矮墙上还有好多爬山虎。在那里听不见任何声音,总之很安静。墙角的石缝里还长着好多青苔。就这些了。”他摊了摊手。 沈雁默了默,招来福娘:“你去打听打听,御花园里有处无人住着的院落,名字中间有个香字的,位于少人去的偏僻位置,围墙是石砌的,周围应该有座水井,然后还长着爬山虎的轩阁是哪里?最重要的,是里面种着有好几棵红枫。” 福娘细细记下了,出了去。 薛晶疑惑地道:“沈姐姐怎么知道那附近有水井。” 沈雁嘿嘿道:“没有水井,哪里会有湿气薰出那么多青苔?” “没错没错!”韩耘站起来:“旁边就是有座水井,井上还盖了座亭子来着!” 薛晶立时叹服地看了沈雁一眼。 有了这么多线索,福娘又舍得出钱,很快就把地方打听到了。 “是御花园梅林那头的无忧殿,姑娘所说的这处偏殿叫做铭香轩,就在无忧殿的东北向,无忧殿里没有人住,原先是前朝皇帝避暑时给宗亲们的住处,到本朝皇上不再避暑,狩猎也不带家眷,那边渐渐地也就荒下来了。” 沈雁听完轻嘶了一声。 既然没有人住,那魏国公跑去那里做什么?而且还专找那么偏的地方? 沈雁很不想去关注人家的*,可是这件事又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可见纵然有着教养拘束,可人的八卦之心还是难以抑制的。 她把这份好奇心强压下去,然后问福娘:“那那里头可锁了不曾?” 韩耘把那里说得比什么都好,她还是想去瞧瞧的。何况,魏国公根本不在此地,而那院子也并未住人,她去看看也不算窥人*吧? “锁了。”福娘道:“不过姑娘想去的话,方才李姑姑说还是可以让姑娘进去的。她说反正里头除了几棵大枫树委实可人,别的也没什么,姑娘不嫌冷清就成。又说了,今儿是去不成了,铭香轩的钥匙在另一位姑姑手上,那位姑姑带着宫女去校场侍侯圣驾了,至少要等明日。” 明日就明日,她倒也不急在一时,想了想,她让胭脂把带来的一根老参给了福娘:“回头把这个给李姑姑。”李姑姑是尚宫局的人,这种人跟各司的太监一样,想给你脸面时会让你备感光荣,不想给你脸时能让你憋一肚子气话都说不出来。 眼下她能主动答应拿钥匙开门让沈雁进去,已经是了不得的脸面了。 一枝参而已,对她们这些人算是入得了眼的好物儿,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 他们仨儿这里在宫内乐得自在,校场这边赛事仍在继续。 理论上下晌的赛事比上晌的更为精彩,因为许多观望的人见得奖品逐渐减少,都开始按捺不住。皇帝见着大伙这般踊跃,心情也是激动的,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不知道,但早上来时脸上还有对昨夜之事的余愠,但下晌再来,就已经只见愉悦了,同时对淑妃的态度也好转了许多。 韩稷除了隔段时间便与王儆他们交替巡场之外,便会扶着剑围着场子转转。 楚王和郑王明显不如上晌轻松,看赛也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脸上仍是平静的,但那份肃穆又与身边的欢呼声明显不衬。 顾颂他们仨卯着劲跟他二人作对,他们押这边他们仨就押那边,击鼓呐喊什么都来,声势竟一阵高过一阵。 大伙不明就里,也跟着起哄,因着平日二王与勋贵子弟打成一片,以为是斗着玩,加之昨夜在侧宫门那边的事程谓知道后又让人围住封锁了消息,因而不相干的人并不怎么知情。L ☆、316 技痒 看台气氛空前高涨,皇帝心思全在马赛上,看不出异常,沈宓与顾至诚他们却是早看在眼里,二人抽空对视了下眼神,并没有插手的打算。 沈宓虽没跟顾至诚碰头,但顾至诚又哪曾有收不到风的道理? 昨夜就知道了的,一是因为程谓拦住了去不了,二来他们不到场的话终可以算是小孩子之间闹矛盾,他们若是去了,那就得演变成皇帝与朝臣之间的冲突了,到底君为臣纲,虽则有功绩有身,可过份强硬对自己也是不好的,何况主动权又已经全被韩稷掌握在了手里。 有韩稷在,显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今再看二王这故作镇定的模样,自然是冷笑了。 不过二王虽然行事不够磊落,但却算是他们的晚辈,沈宓或可从此敬而远之,他们勋贵却不能,手掌着兵权若不维护赵氏天下,那他们这兵权掌的就好没道理了。这些窝囊气也只好日后再寻机会出之。 顾至诚打算再由他们胡闹会儿就让他们收手。 韩稷抱剑站在龙柏树下观望场内的时候,顾颂走过来了,同望着远处的郑王楚王道:“他们至今还没有动静,是不是在比谁先沉得住气?” 韩稷笑了笑,“也不一定。也许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做。你知道,毕竟他们有多对不起我。我可不会轻松卖他们这个面子。”他略带调侃地。 顾颂望见他的笑容,也想笑笑,但终归还是只扯了扯嘴角。 他总是这么果断自信,这样的人连同为男子的他都不免折服,何况沈雁是个女孩子? 他微微抻了抻胸口。说道:“不管怎么样,咱们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也不是那么好挑拨的,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我们四府互相有情有义,这是他们身为皇子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的一层。” 原先他还不信皇宫里无情这种话,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也不由得他不信。他知道楚王郑王是皇子。更有可能主掌未来江山,真把他们俩怎么样也不可能,可是心里想到将来要在这样阴险的君主手下为臣。总是郁闷。 江山是老辈们共同打下来的,韩顾薛董四家之所以甘心为臣,也是冲着这份同打江山的情义,正如兄弟阎于墙。外御其侮,一家人斗得再凶。总还得顾着大局,顾着家国天下的安稳。这世间若无情义二字,那么凡事皆为利益所趋,人心也未免凉薄。 想到这里。倒又猛地被这凉薄二字惊了一惊,说来说去,他竟是在规劝自己。 如今皇帝对勋贵们不时拿捏一番的态度。郑王楚王对勋贵们两面三刀无所顾忌的态度,莫非不是凉薄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亲历过净水庵那事。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近来这样的感慨竟时常有之。 他抬眼看了看阴云渐起的天空,吐了口气。 韩稷静默打量着他,默然未语。 顾颂与他之间如今像是隔着层纸,这纸是谁隔的,是他,还是顾颂,他竟不能分辩。也许是他长大了,知道该建立些城府,又或者是自己因为有些情愫尚且未明,所以刻意有了回避,总之即使他们如今谈起正事来毫无隔阂,但私底下又总觉得不如从前随意。 好在大家都是男人,顾颂也是个明是非的,他们都不能纠结于这些。 他拍拍顾颂肩膀:“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要因我而结束。你们都别再掺和进来了,目前连皇上都不敢对勋贵如何,他们俩更是不敢。让薛停他们俩消停些,别再卯着劲跟楚王他们抬杠,有些事做过份了就是臣子的不是了。” 楚王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真闹得过份,跟勋贵们干起来,到时候朝中别的人乘虚而入兴风作浪,吃亏的又是底下人,再者他们又能讨着什么好去? 顾颂凛然:“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韩稷目送他进了看台,才挑眉舒了口气。 王儆叼着片香樟叶在后头拍他的肩膀:“你这个孩子王当得够称职的。” 韩稷神色未动,头也未回,像是早就知道他在后头似的,扬唇道:“他们叫了我十几年的叔,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放肆胡闹。”说着他含笑转过身来,又道:“你觉得那把寒铁短匕怎么样?” 王儆微顿了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下轮比赛的奖品,那把刀刃足有一寸宽但却只有三寸长的寒铁铸造的匕首。 他撩眼看了看远处判官台,拿了嘴角的叶梗下来说道:“听说是东瀛献给前朝惠宁长公主的礼物,那玩意儿削铁如泥而且又便于藏在袖内,但我还是觉得那是女人家的用物。男人谁会用这个?又不是准备随时偷袭。没的掉脸面。” 说完他又立刻扫了眼韩稷:“你想要?” 韩稷抻了抻筋骨,扬首道:“技痒嘛,我去报个名,你给我掠掠阵!” 说着便去了报名所在的书案前。 王儆愣了半日才吐出口气来。 有了韩稷的嘱咐,薛停他们果然就消停下来了,接下来该干嘛干嘛,押的注有输有赢,郑王楚王见他们不再较劲,也算是暗中松了口气。楚王让冯芸送了两壶过顾颂他们桌上,他们也没客气,揭盖便喝了。 郑王虽未表示,但是却更符合他素日“本份”的形象,自然也没人去计较他的“不懂礼数”。 整个下晌柳曼如都未曾出过殿门,也就不存在与沈雁起冲突的可能。而柳夫人也只晌午的时候进正宫里跟淑妃叙了会儿话,其余时间也都在殿中。 沈雁与韩耘薛晶吃完茶,去宫后小树林里采了些野果回来喂兔子,天色也就渐黯了。 回到永庆宫居然护国公夫人也在,正与华氏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不由加快了脚步进去。 就见护国公夫人端坐在正面圈椅内笑道:“你小时候也与咱们几家有往来的,不过是后来嫁了人,华家又搬去了金陵,所以没怎么走动了。 “我们府里二门外原先有棵一人抱那么粗的合欢树,你是知道的。那树后来就是韩稷跟我们世子打赌,凭他一人推倒了它,这才移走了的。你猜那会儿他才多大?不过十岁而已,所以说,别看他幼时体质差,但这武艺却是练得杠杠的,他老子都未必能赢得了他呢。” 原来是在说韩稷。 沈雁扭头与韩耘挤了挤眼,然后进内道:“给夫人请安。马赛就比完了么?怎么您和母亲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还以为四场赛下来,起码得等到傍晚。 护国公夫人笑道:“我们看了韩稷赛完之后,竟觉得后头都没意思了,正好淑妃也犯了头疼,所以就提前回来说话了。” 沈雁有些惊讶:“韩稷也下场了?”事先没听他说呀。 “下了!”护国公夫人又笑道:“不但下了,还技惊四座!”那股自豪感毫不掩饰,仿佛就是在说她自己的儿子。 沈雁也觉得高兴,不由想起曾经顾颂跟她说过韩稷会相马的事情来。他既会相马,那马技自然也是顶呱呱的了,拿到奖也不稀奇。不过他当时那么臭屁地说不屑于去参赛拿奖,没想才过半日结果又还是下了,倒是让人觉得好笑。 华氏看着他们:“你们上哪儿去了?”一面招呼扶桑再上些点心瓜果。韩耘最近跟沈雁跟的多,也成了华氏这里的常客。他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喂饱他的小肚子。 薛晶抢先告诉了她们下晌的去处,沈雁这里因着华氏她们又唠起了家常,而韩耘他们俩也埋头吃起了点心,遂回房去沐浴。 天色从下晌起就开始阴了,有经验的宫人们都在预测接下来几日应不会再去狩猎,至少皇上应该不会再去,因为围场里没有避雨的地方,而且皇帝患有风湿,到得阴雨日便诸多不便。这也是为何才到行宫那日他就赶着太阳去围场的原因。 沈雁对这些不大关心,她的任务只是保证接下来两三日不要再闯祸就好了。所以她该考虑的是如何使剩下来这几日过得不那么枯闷,而且又避免是非。 事实上此行像柳曼如那样的人实在不多,只要她不出夭蛾子,想巴结沈家的人也有大把,又有谁会那么没眼力劲儿地去为难沈雁?如果说这趟出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柳曼如自是最大的一笔了。 夜里乌云笼罩了天空,天上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庭院里的芭蕉被打得沙沙作响,天气忽然也凉了,沈雁早早进了被窝,祈愿明日不要再下雨,因为还要去铭香阁看看那几树红枫。 这一夜显得格外安静,这场秋雨一下,寒意就十分明显了。 辛乙晚饭后便把殿里四面的窗给合上了,又给韩稷熬了祛寒的汤药。 韩稷盘腿在罗汉床上擦拭那把寒铁匕,闻着面前桌子上那股药的味道眉头便已皱起来:“不喝了,喝了十几年,再喝肠子都能摘出来熬药了。” 辛乙无语地,“喝了十几年,少主也闹了十几年。”L ☆、317 废殿 韩稷撩眼看了眼他,却是咬着下唇笑了,将匕首的尖端在自己的指上挑了个口子,挤出一滴血在刃上,然后再倒过来,看那滴殷红的血顺着刀刃笔直滚落。“果然是把利器。” 一碗药推到面前。 韩稷转过身面向另一侧,将匕首收进鞘中,又顺手从案上抽出本书,背对着辛乙看起来。 “少主!” 辛乙拉长音唤着,但床上的人充耳不闻。 辛乙顿了顿,忽然挺直腰,拢着手冲门外道:“哟,雁姑娘怎么这会儿来了?” 韩稷倏地从床上弹起,把药端起来。 但门外哪里有什么人影子?他立刻往辛乙瞪去。 “我眼花了。”辛乙面不改色心不跳。 韩稷又瞪了他一眼,作势不理他,但微凝了神片刻,又还是把药端起来咕咚喝了。然后吐着气靠在枕靠上,静默了会儿,扭头道:“楚王他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辛乙摇头:“今夜里是不可能来的了,皇上风湿又痛起来,方才唤了太医去,这点小毛病虽不至于要侍疾,但昨夜他们俩犯了错,这当口又岂会不先讨好皇上要紧?顾世子他们去宫里出来,说皇上这几日都不去围场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我猜,起码也要等明日。” 韩稷嗯了声,盘腿坐起,又道:“人送出去了么?” 辛乙一面沏了杯白水给他,一面又递过来一小碟蜜饯:“下晌我让罗申掩护他出了去,会将他送到金陵。我事先早教了他回避要害,人也只受了点轻伤,不要紧的。当时大家注意力全不在这上头。根本没有人想到他是假死。” 韩稷转动着杯子,凝眉道:“既去了金陵,你索性就别让他回来了,让他暗中负责看管好坟头就好。我估摸父亲最迟开春就会回京,我如今已经提前挑起了郑王楚王间的矛盾,必然也无法脱身远行,到那时候让他代我按时祭祀便是。” 这到这层。辛乙神色忽然变得凝重:“祭祀的事。少主便是不说,小的也会另做安排。” 韩稷又对着地下凝望了半日,忽地仰在床上。说道:“你出去吧,我歇会儿。” 辛乙点点头,带门走了出来。 到廊下望着一庭秋雨,也不知是秋愁还是什么。眉间竟也有些郁色。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虽无大风。但到大清早,也满院子残红落叶,芙蓉花瓣与银杏叶红枫叶以及香樟叶什么的铺了满地,雨是停了。但秋意却倏地浓了。宫人们都披上了薄袄,畏寒的华氏也加了件夹袄,沈雁却无惧寒冷。依然如百灵鸟一般在廊下与薛晶他们逗趣。 李姑姑果然说话算话,早饭前就送来了铭香阁的钥匙。而许是有了那根老山参的滋补,面上笑容也比以往更显温暖和煦。 “那枫树起码有一两百年了,还是前朝的开国皇帝种下来的,看是极好看的,又是昨夜下过雨,姑娘要仔细着莫要滑倒了才是。”李姑姑趁着沈雁正在梳妆,也坐下来吃了杯茶。 沈雁在镜子里笑道:“多谢姑姑提点,我们呆会儿穿木屐去。也不呆很久,去转转就会回来。” 李姑姑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便就笑着起了身:“多谢姑娘招待,我就不耽误姑娘了。” 沈雁让胭脂送了她出去,又赏了锭银子。 青黛悄声笑道:“这姑姑倒是好财运,碰上咱们姑娘这样的阔气人。要碰上别人,恐怕没几个有这等手笔。” 胭脂回来轻掐了下她的脸:“你昨天赢的钱呢?” 青黛笑着躲避:“你不是也赢了?倒来问我!” 正逗趣着,门外韩耘薛晶如肉球般一前一后冲进来:“好了没?我们把早饭也带过来了!” 果然身后的丫鬟们抬着个大食篮子进来了。护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笑道:“我们太太让二爷和大姑娘在房里用饭,他们偏不肯,太太拗不过他们,只好让奴婢把饭抬过来了。叨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勿怪才是。” “这有什么?” 沈雁笑着迎出来:“我们喜欢呆在一起吃饭呢。” 嬷嬷听她这么说,才又笑着告辞了。 这里热热闹闹的吃完早饭,又吃了茶,便就出宫往御花园去。 今儿皇帝没出门,宫里往来的人明显多些。不过从西宫前往御花园去自有便道,一路上也不知道拐过了多少个弯,经过了多少层殿宇,只记得沿途数不尽的楼台楼榭并奇花异草,虽说比不上京城皇宫的宏伟壮阔,却又另有着一番婉丽姿态。 进了园门后视野变得开阔,但回廊也仍然迂回婉转,下了廊后又沿着温泉池畔走了大半圈,才发现湖里的菱角倒是长得肥美。 菱角本是南方水生物,但行宫里有专人栽培伺养这些花木,竟然也意外地使它们存活了下来。 当然这种菱角个头并不能与南方本土的比,而且味道也不如南方的甜,但对于沈雁来说却是莫大的惊喜。她在金陵时甚爱吃菱角,自回北方后再没尝过。遂上湖边的小木船到稍远处采了一大捧,手巧的青黛见到,遂也就地拿柳条编了个小筐,让他们几个可以边走边吃。 再走了一小段,便见竹林掩映之中有了抹若隐若现的殿宇,引路的宫人终于说这便是无忧殿了。 其实一路过来看到的雨后秋景也已足够让人留连忘返,但既然到了此地,而周围又确实静幽美妙,自然就还是要好好去瞧瞧了。 殿里其实还是有人的,总得负责日常洒扫。 只是偏殿这边的铭香轩没人而已。 宫人开了锁,笑着躬身与他们道:“二爷和姑娘们请进吧,奴婢还有差事在身,姑娘们出来之后派人去李姑姑那儿告诉一声,让奴婢们前来锁门便就是了。此处虽然幽静,但墙外都有侍卫当值,有什么事让人去湖畔当值宫人公事房知会一声便可。” 沈雁称了谢,赏了她,才又打量着周围。 只见果然如韩耘所说,殿前有道爬满了爬山虎的矮墙,左侧天井下又有座水井。 跨步进门,入眼便是分列在左右两侧的六株足有三人抱大小的古枫,即使经过昨夜风雨侵袭,青石砌就的地面上落满了红叶,可是树上也还是火红一片,再以朱栏玉砌青墙黛瓦的宫殿为底衬,真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果然是个好去处!”沈雁不由赞道。 吃着菱角的韩耘抬起下巴来:“我没有说错吧?” “嗯,回头奖你只鸡腿!”沈雁摸摸他的头,轻快地下了门廊。 行宫里别处自然也有枫树,但都是东一棵西一棵地种着,而且也不如这里的大,沈雁围着四棵树转了半圈,见殿门开启着,便又信步进里头转了转。殿里布置得十分齐整,只是家俱上都披上了布帛,地上以及门廊还算是干净的,应该是有人定期打扫。 而南面有个露台,摆着张美人榻,帘幔还用拴着碧玉坠的络子缚着,这些明显女性化的家俱,让人一看便会有些浮想联翩,猜测是否曾有什么大美人在此住过。 联想起福娘打听来的历史,这无忧殿若曾是前朝宗亲住过,后来因为本朝不再避暑,这么偏的地方就没什么人再住,那么住在这铭香轩里的则必然是宗亲们的爱妃或宠妾了。 沈雁想到此处都觉得一股尘封的香艳气息扑鼻而来,于是看了看便就转身回了廊下。 不过走了几步她脚步又放缓了,如果是前朝宗亲爱妃们住的地方,那么魏国公怎么会偏偏跑到这里来发呆?他是对这里枫树情有独钟,还是对这里的历史有什么挂怀之处?难道堂堂的魏国公,久驻黄沙的魏国公,他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她终究还是对这件事有些难以忘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事实上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跟韩稷兄弟俩熟悉些而已,到底不能成为她挖掘这些的理由。 她再次压住这份疑惑,抬脚去了薛晶他们所在之处。 薛停他们几个坐不住,早饭后还是骑着马与别的勋贵子弟们去围场里了。 韩稷因有护驾之职在身,便就留在宫里。 昨日马赛的结果皇帝很满意,于是赏赐了顾至诚与董世子薛世子他们一些茶叶珍果,韩稷因为赛场上又有优良表现,赏的却是一副玉石棋子。早饭后顾至诚便邀他过去吃茶,董世子他们都在,行宫里不便聚众说别的,便天南地北一阵海侃,来了劲头,顾至诚又让人烤了两块鹿脯下酒。 正吃得高兴,陶行便进来禀道:“公子,郑王过来了。” 屋里静下来,几个人皆望着韩稷。 郑王坐在毓庆宫偏殿里,辛乙含笑奉上今年的秋茶。 “素闻你家主人甚喜秋茶,看来传言不虚。”郑王也微笑致意。 辛乙道:“王爷若是喝不惯秋茶,小的给王爷换上春茶便是。” 郑王摆手:“春水秋香,秋茶香气浓郁,回味悠长,令主乃是行家。” 辛乙便就笑笑,退了出去。L ☆、318 卑微 郑王坐在屋内,顺眼打量着四处,摆设都是尚宫局的人按规矩布置的,看不出什么特色。唯独透过帘栊可以看到西窗下的罗汉床上摆着一盘未完的残棋,相隔太远看不到局势,但桌上两只楠木棋罐边沿却磨得光滑透亮,看得出来是常用的。 他六岁的时候才被皇后收为嗣子。六岁以前他独自在储秀宫的后殿里住过一段时间,他记事是三岁,而那个时候他的母妃已经死了。据说太监把他从母妃身边带出来的时候,母妃已经死了三日,身子已经发干发硬,而他还趴在她怀里哭着要吃奶。 那个时候他一岁不到吧。 皇子们大多生下来就会被抱到专门的地方侍养。 但他不同,他的母妃只是个低阶的御妻,甚至是他被皇后抚养后才被追封了个嫔。他从后殿里出来后,就按律搬去了端敬殿,凭良心说,皇帝对他还是不错的,虽然不如太子和楚王,但至少当他知道了还有这么个儿子之后,还是派了专人照顾他。 这样,他长到三岁,有一天太子来端敬殿寻辽王,辽王不在,太子看到了他。 当时已经开了春,他还穿着旧年的冬衣坐在廊下,用嘴啜手腕上被臭虫叮出来的红包。也没有什么人理他,太子走过来,看到他额上有只小虫子,伸手替他捉它,旁边的太监连忙阻止,太子才知道原来那小虫子是他头上长出来的虱子。 太子红了眼眶。 他却觉得没有什么。因为年年月月都是如此。 那天太监送来很多绸缎,他也因此穿上新衣裳,去给太子磕头。但那之后便没有了。 他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渐渐知道人并不是生来就要受侮。于是他沉默中学会了怎样保护自己,也学会了如何替自己争取到有利的东西。 太子再来的时候,他会恭顺地与他说话,适可而止地述说着身边宫人的贪婪与恶毒,太子全听在心里,先是帮他换了宫人,没过两年。又劝说皇后收了他为嗣子。 那个时候他只想活命。皇后淑妃自然不屑于杀他,可是宫人们会,活在那样的宫人们手下他迟早会被逼死。 皇后起初并不同意收他。因为毕竟他的母妃也曾承过皇上的雨露,可是后来还是答应了,因为太子身边的谋臣向她陈述利害,收了他为嗣子只会对她的贤名更有好处。而太子地位稳当,等到他成气候时太子说不定已然登基。而介时他多一个皇弟辅政。也有好处。 就这样他成了皇后的嗣子,太子的弟弟。 他开始一改往日的处境,变得与辽王楚王一般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他也同样地认真读书明理,预备着来日好好的辅佐太子。可天有不测风云。太子倒了,他居然从一跃又被皇后推到人前去与楚王来争夺太子之位! 太子被废之前,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敢想。可一旦成了事实,有些东西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收不回来了。这两年他愈发在皇后面前彰显着愚孝恭顺和木讷寡言,他知道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必须往下走,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他赢回了沈观裕,却输在了韩稷手里。 他竟没想到,韩稷前夜赢下那场并非偶然,昨日马场上,他与楚王又成了他这只黄雀眼里的螳螂与蝉。 他跟韩稷他们幼时玩得少,他们的性子他并不很了解。 本以为勋贵们大多如此,不是与顾颂秀刚正不阿,便是与薛停董慢一般游手好闲。韩稷虽然表现得大方些,想来也不过是故作出来的深沉。 但没想到,他被自己的主观给害了。 对待韩稷,竟要打起如同与沈观裕等人一般十二分的精神全力应付。 他深思熟虑了一整夜,于是抢在楚王之前来了。 韩稷踏进门,便见郑王端着只方盏在轻抿。 他勾出一抹笑来,缓步进内道:“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郑王平静地抬头,放下盏道:“冒昧到访,还望恕罪。” 韩稷笑着在主位上坐下,接过辛乙递上的茶来,说道:“不知道王爷拔冗到此,有何吩咐?” 郑王默了默,看向他,倒是直爽:“我是特地来向你陪罪的。”说罢,望着门外清庭,又接着道:“这两年因着刘俨和其余人的一些缘故,使得钟粹宫与勋贵们之间关系有些僵。前天夜里我行事冲动又误犯了将军,事已至此,我也并不打算多说,只请将军能恕罪则个。” 韩稷扬了唇,漫声道,“莫说我只是个勋贵小将,就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官,以王爷的尊贵,又何须如此煞有介事前来陪罪?事情都过去了,王爷莫怪下官当时不知底细地把事情牵扯到了王爷身上便是。” 气氛有些尴尬。 郑王渐觉有些牙疼。 他幼时虽然受尽冷眼过来,但自打傍上皇后,到如今他也不曾被人这般冷嘲热讽过。淑妃与华氏等人明明就是韩稷派人前去请来的,那撞墙而死的太监也明明是他的人,可他明知道这一切,却也无从辩驳。 他的力量还很薄弱,他比楚王不同,他的头顶除了皇帝,还有个皇后。皇后不遗余力地将他推上太子之位不过为了来日通过控制他来控制这个朝堂,而他既有机会为自己争取挺直腰做人的机会,又怎么能不紧紧抓住。 他比楚王更需要勋贵的力量。 因此,他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说道:“是我鲁莽,原是为与楚王争口气,却无意伤及了将军。” 眼下他卑微些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来人能风光称帝,他总有一日能雪耻。 韩信不也受过胯下之辱么?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日后封侯拜相。 韩稷侧首望着他,目光扫过他微勾的头顶,落到门外还湿润着一树银杏上。 楚王这里才从正宫里请安回来,就收到了郑王去了毓庆宫找韩稷的消息。 “竟让他给抢先了!” 他握紧着双拳,眉间有丝懊恼。 印象中郑王木讷寡言,即使太子被废之后他常被人挂在嘴上提起,但也没见他有过什么主动的行为。原当他就是个傀儡的命,可这次他不但反被这呆子暗中摆了一道,还险些被他得逞,这口气总是堵在心里,找不到出口释放。 而眼下他还在犹豫如何去寻韩稷时,反倒让他且抢了先,万一韩稷被他策动,那可如何是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被动了,他一向是悠然从容的,怎么会这样呢? “快去盯着,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如果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则是更好!” 他拂袖吩咐着冯芸,凝眉在榻上坐下来。 韩稷盯着那树看了片刻,忽然又一笑:“王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郑王点点头,吐了口气说道:“我知你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昨儿马场上你捉到的人里,有两个是我的侍卫。我今日来的意思,便是想请你赏个脸,把他们俩给放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本奏折,从桌上推到他面前。“将军若能高抬贵手,小王自会铭记将军的恩情,无以为报,将军看看,可合不合心意?” 韩稷看了眼他,顺手拿起那折子,看完一挑眉,又看了他一眼。“王爷要请封我为韩国公世子?” 郑王扬唇:“但愿能合将军心意。” 他不了解韩稷心性,但却了解韩家。韩稷英勇沉稳,也无不良习性,纵有弱疾,却不影响子嗣传承,韩恪迟迟未请封他为世子,虽有方士嘱告之言为推托之由,但这种事情却无人佐证,谁又会真正相信?他都不相信,韩稷自不会信。 韩家两个儿子,若真等到韩稷年满二十五岁再议袭爵之事,韩耘也已经十五,到那个时候,兄弟之间难免会起争端,韩恪不可能想不到这层,可是还是这么做了,可见他确实有可能选择韩耘为世子。他虽然不清楚这个中缘由,但是韩稷不可能不急。 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么做的,他坚信抛出这个甜饵,韩稷不可能不动心。 魏国公虽不在京师,他这个父亲不在场请封世子确实有难度。可是魏国公正率军出征,韩家总得有人当家理事,中军营也得有个主帅才会保持军心稳定。 大周律例并没有明文显示皇帝不可下旨钦封世子,何况他身后有个皇后,如果能借此机会把韩稷收为己用,那便等于把中军营收归己用,皇后又怎么会不助他? 要办,这件事还是有着很大把握的。 他神色平静地平视着前方,又接着道:“我知你与顾薛董三家都交情极好,昨日之事,坦白说,我放人出去只是为着盯梢,而并没有对顾颂动什么念头,只是没想到却入了我皇兄的圈套,而我皇兄却也没有想到还有将军在后盯着。 “我知道不管怎么说,过往我亦有得罪将军之处,不过那天夜里将军将我推至人前,也算是拿我出过了气。将军若能高抬贵手,化干戈为玉帛,将人放回给我,往后常来常往,于你我实则都是大大有利之事。”L ☆、319 树洞 门外似又要下雨了,天色比方才变得更黯。 韩稷拿着那奏折看了半晌,又眯眼扫一眼外头,放下来,漫声道:“王爷真不愧为中宫少主,出手就是大方。”说着端起茶,一口接一口,却又没有了别的话。 郑王侧过头,“将军不满意?” 韩稷扬唇:“哪里,我只是担当不起。” 郑王的自信忽然凝滞在脸上,变得古怪而别扭。 他没想到韩稷会拒绝,他怎么可能会拒绝? 他站起来,凝望着韩稷:“我希望将军能认真考虑下我的建议。” 韩稷也站起来,负手道:“那我就考虑考虑。” 郑王已然无话可说了。 他凝视了他半晌,深作了个揖,出了门去。 韩稷一直望到他转出了庑廊,消失在殿门外,才收回目光,垂眸端起摊凉了的茶。 铭香阁这边,沈雁领着薛晶韩耘他们俩在捡枫叶。 大的完整的叶片可以用来制书签和压帘的吊坠,将叶肉剔除后只剩经脉,然后夹进两片薄的玛瑙片里,再刻上写上几句诗文什么的拿墨填了,很受文人们青睐。京中就有做这种工艺的工坊,她自己虽然不大喜欢这种东西,但沈弋沈莘他们却喜欢,拿来做成手信很是不错。 “天色暗了,只怕要下雨,我们回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园子里路滑,虽有长廊遮蔽,湖畔也还是有段路要走。她自己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个小的,万一摔身泥回去就不好了。 “我走不动了。”韩耘坐在枫树底下。揉着两条小胖腿说道。 沈雁拍手笑道:“你不回去,中午的鸡腿和鹿脯就给我吃!” 韩耘无法,只得攀住树干中间的小树洞站起来。谁知道攀得太过用力,竟把树洞都给抠破了,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薛晶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雁也没撑住,揉着笑疼了的肚子过去拉他。目光无意扫过那树干。笑容忽就变成了惊疑。 只见被韩耘抠破的树洞里,竟赫然有块战甲上抠下的护心镜,此外还有块已经发黄的丝绢! 本来等着她施以援手的韩耘见她愣住不动。只好拍拍屁股自己站起来,一抬头也看到了里头的物事,不由道:“这是什么?” 薛晶也走过来打量。 沈雁将那护心镜与丝绢拿在手里细看,只见这铜镜已经没有了光泽。四面还布着铜锈,而镜子中间却有个凹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击打过。想来这定是在战场上发挥过作用的物事了。 再看这丝绢,绢子是质地绝佳的蚕丝制成,虽则发黄却并不曾破损,有一角绣着两朵并蒂莲。也是针脚精细,且丝线也是用的上好的滚金线,看得出来其主人身份殊然。 两样东西看起来都已放在这里很久。也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又为什么会偏偏存在呢? 这护心镜厚而沉重。肯定是男人之物,而这绢子,自然是女子之物。 两件本不相干的东西放在一起,就格外能引出人的遐思来。而且这树洞的位置并不高,洞口也并不很大,放在这里既然已有很多年,这样也不曾被人发觉,可见此处的确没有什么人来,另外树洞原先的面目应该也十分隐蔽。 “我好像见过这种莲花。”韩耘忽然道。 沈雁看着这护心镜,立刻又想起魏国公曾常在此处发呆的事情。她立刻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韩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我父亲书房里,好像就有一座一模一样的莲花雕,只不过那是赤金铸的,这两朵莲花却是金丝绣的。”生怕她不相信似的,又道:“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莲花是单层十八瓣的,这莲花也是十八瓣,不信你数?” 一般的单层莲花只有十六瓣,这是姑娘们做女红的必备常识。可这绢子上的花瓣果然是十八瓣,韩耘认错的机会委实很小。 沈雁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四下,只见丫鬟们都在远处立着,遂又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初国公爷是在哪根树下发呆来着?” “就是这棵呀!”韩耘想也没想地指着身后的树,“你没看到上头还有好多画痕么?就是前年的时候,我见到他坐在这里一边发呆一边拿指甲划来划去的,刚才才会想坐在这里看看这树干上到底被他划过些什么。” 就是这棵树。 也就是说,当年魏国公坐在这棵有着护心镜和绢子的树下发呆,而且一发就是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要让沈雁说出这两样东西跟魏国公不见得有关系的话,她是再说不出来了。 莲花也是尊贵的象征,魏国公桌上有莲花摆件不足为奇,可是他那莲花的模样与这绢子上的并蒂莲形状相似,能让韩耘一眼就认出来,而且还证明乃是同样的十八瓣莲花,这岂非说明这绢子的主人身份一定很尊贵? 这无忧殿曾住的是前朝宗亲,身份当然算是尊贵的,可是魏国公跟前朝宗亲能有什么关系? 前朝亡国于十四年前,可是在那之前好几年,因为朝中沈观裕等人的劝止,前朝君王就不曾有心思再来避暑,假如这绢子乃属前朝宗亲女眷所有,那么即使大周开国之后皇帝立刻带着勋贵前来避暑狩猎,中间也相隔了好几年。 魏国公又怎么会跟前朝的女子有什么瓜葛呢?——一方绢子在此,难道还不能说明这牵涉到男女私情么? 所以不管怎么说,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魏国公在此地发呆乃是在怀念这块帕子的主人。 她忽然想起华钧成曾经对她说过魏国公韩恪并不是什么好人的话来,难道说,他所指的不是好人,莫非就是在私行上有什么不检之处? 可是这话又多么站不住脚。魏国公除了夫人之外并无妾侍,鄂氏也并不像那种专横的妒妇,外界也从来没有流传过他品德上的传闻,她总相信纸里包不住火,何况私情这种事牵涉到的是两个人,魏国公若有这种动向,必然会落下话柄。 华钧成的话。究竟是纯属猜测。还是表示他也知道魏国公这段情事? 看着手上的东西,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捅到魏国公的秘密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也没有权力去探究别人的私事。即使魏国公当真恋上过别的女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事。韩稷和韩耘毕竟受他的爱护健康长大,假如韩家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辛酸,韩耘一定不会有这么娇贵而且无忧的人生。可见他还是个知轻重的人。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她自不可再把这层猜疑表露出来。 她说道:“估计是谁在这里许的心愿。咱们可不能一走了之。先找个地方再把它放起来。” 虽然原先的树洞被毁坏了,已不能再藏什么,可是这树洞乃是坏在魏国公自己儿子的手里,只能说是天意了。但她带走更不合适。只好找个地方再放置起来,魏国公能不能找到它,也只好听凭天意。 大家以她马首是瞻。都没有意见。 “上面还有个树洞。”薛晶指着树上方。 沈雁抬头一看,果然树节突起的位置露出个黑洞来。这种古树上有树洞并不稀罕。但是这个洞却有些高,起码在两人高的位置。 韩耘撒腿道:“我去搬张凳子来!”大哥从小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动,他既然把人家藏东西的地方都弄坏了,自然要赔偿。 沈雁看看外头,跟薛晶道:“你去把丫鬟们引开些,万一让人看见咱们把东西藏在树上也不好。” 薛晶麻溜地去了。 凳子很快搬来,韩耘跳上去够了够,还差一大截。 沈雁招呼他下来,自己上了去,伸手试试,踮着脚勉强能够。她顺眼一看天色,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这二物叠放好拿帕子包住,一手扶着树干,一手顶着去够那树洞。 其实青黛比她高,让她来也许不用这么费力,倘若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会毫不犹豫吩咐她们,可这是别人的东西,而且还很可能牵涉到魏国公的名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烂在心里,怎么能还多个丫鬟知道。 她提着气往上一顶,终于把布包塞了进去。 这时候薛晶咚咚跑回来,说道:“姐姐怎么知道那是许愿的?” 沈雁没料到她突然在底下出声,踮着的脚一崴,连人带凳子便就扑通滚到了地下! “姐姐!” 韩耘薛晶连忙扑上来。 沈雁趴在地下,左脚脚踝处如同断裂了似的,钻心的疼痛潮水般往四肢躯干涌来,饶是这些年摔的跤再多,她也受不住这一疼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不出话来。 “这下怎么办?”薛晶慌得也哭起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沈雁胳膊,哇哇道:“丫鬟们刚才都去那边采柳条编篮子了,早知道我就不让她们走那么远!这下怎么办啊!” 沈雁虽是属于控制不住的哭,但她也着实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会儿就是丫鬟们来了她也无法回去,她可是沈家的小姐,在行宫里摔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堂而皇之地坐软轿回去不成?到那时她脸都要丢尽了,华氏也饶不了她。 若是惊动得人多,难免让人疑心起她摔倒的原因,她总不能说搬着凳子出来摘树叶罢?L ☆、320 条件 “先把丫鬟们叫过来吧,如果能悄悄地回去就最好悄悄回去。”她撑地坐起来,试着揉了揉脚道。可是手才碰上脚踝,那麻木了的痛感就忽然又尖锐起来,而且被摔到的地方已经很快肿了。 薛晶站起来:“我去叫她们!” 丫鬟们事实上并没走很远,主子们都在这儿,又没有别的人侍侯,她们岂能放心远去?听到尖叫声她们就都不约而同地冲进来了,一看沈雁坐在地上,小脸儿煞白,深秋的天里额上竟冒出豆大的汗珠,当即个个如同失了魂一般冲过来。 “快去请太医!”福娘急道。 “先别叫!你想把人都招过来吗?”沈雁青黛齐声喝斥。 青黛实则也不轻松,沈雁摔成这样明显是伤到筋骨了,出了问题她头一个要担责。可是这种情况下若是大张旗鼓地去请太医,一则李姑姑会被牵连,二则前晚才与柳曼如有过争执的沈雁也会被人暗地里指背皮,沈雁既已伤了脚,又怎能再不顾体面? “先回宫去再说!”青黛站起来,试着去架起沈雁。 沈雁脚尖才落地又跌了下去:“不行,我现在站不起来!” 旁边惊慌失措的韩耘这时候忽然跳起来:“我这里有止痛膏,可以舒筋活络的!姐姐你别动,先涂点药,我去叫大哥来!”说着从荷包里翻出个铜钱大小的瓶子塞给沈雁,然后一溜烟出了门去! 薛晶与丫鬟们听见这话倒是高兴起来了:“是啊,稷叔会武功,让他先把姐姐悄悄地送回去!” 沈雁虽觉得韩稷身为男人要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她回房恐怕不是件易事,尤其是在前天夜里还险些被人扣上私行不检的名声之后。但是事情总得解决,他来了终归多个人想办法,加上韩耘给的药抹上后清凉彻骨,又消去了几分痛意,于是暂且也任由她们安排。 毓庆宫这里,郑王走后韩稷便起身去了殿后的小庭院里伸展筋骨。 天色愈发又阴沉了些,看着马上就有雨来。 郑王的奏折还放在桌上。只要加上郑王或皇后的印玺。便可以呈去御前。但他好像忘了似的,在庭院里悠然地看着黄的银杏,红的香樟。还有石阶下两株常绿的山茶。雨前的秋风吹起他的衣袂,使他看起来越发多了几分俊逸。 “山雨欲来风满楼,你身子弱,该避一避才好。” 身后忽然有了夹着一丝傲气的声音。楚王负手立在阶上,向着这边。 韩稷转过身。“不出来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弱到什么地步?” 楚王微顿,一双眉渐凝起来。片刻,他也下了阶。踩着一地落叶到他面前,说道:“你我情分不同于常人,我自知有得罪你之处。可你也该知道前天夜里我并未曾想真的伤害你,柳曼如让我出面去训斥你。把你们说的跟真的也似,我若是不闻不问,岂非也对不住你?” “原来是我错怪了王爷。”韩稷依旧慢条斯理,“那下官这就跟王爷赔不是了!” “韩稷!” 楚王沉喝着,叹了口气,语气又越发放得低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眼下过来,就是来给韩将军你赔礼道歉的。” 说着他朝他深作了一揖,又道:“昨日上晌那事,我也并非针对顾颂,我与顾颂无怨无仇,你们几家国公府亲如一家,我便是有怪罪他的地方也不可能去犯这个傻,我不过是不忿郑王竟敢派人盯我,因而设了个套让他钻罢了。哪知道让你给误会了!” “你说顾颂么?”韩稷扬起下巴往左首指了指:“那王爷该去那边正殿才是。” “韩稷!”楚王有些愠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韩稷眉梢聚起丝冷色,转过身来,“我韩稷就爱吃罚酒,王爷又当如何?” 方才还无比闲散的他突然浑身上下就聚起股迫人的气势,那瘦而高挑的身躯也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暴发力,楚王虽则高居亲王之位已久,却从未遇过这么强硬的对手,一时竟也进退两难,咬牙瞪眼站在那里,无计可施。 沉默了良久,一滴雨滴在他额尖上,终于也使他吐出一口气,咬牙撇开了脸,说道:“你难道忘了你还要争世子之位么?你如此不顾后果,一心与我为敌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你当不成世子,韩家的兵权就落不到你头上,来日你也将自身难保!” 韩稷听他说到这里,倒是忽然一笑,换了语气,说道:“下雨了,王爷屋里请。” 楚王满以为他回心转意,也略松了口气,微哼了声,负手踏上石阶。 殿里光线幽暗,辛乙推开了三面窗,光线豁然亮堂,以至于楚王才走到客首坐下,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奏本。 奏本裱的十分精细,且带着独有宫廷御用翰墨的芬芳。 楚王不觉在桌前停步,疑惑地看向韩稷:“这是什么?” 韩稷坐下来,扬唇道:“郑王的奏本。” 郑王的奏本如何会在这里! 楚王闻言皱眉,立即拿起来打开翻阅。转眼之后他便从奏本里抬起头,目光也如利刃般射向他!这的确是郑王的笔迹,他们曾在端敬殿一道读书,他不会认错!郑王竟也在以世子之位为条件拢络他,他果然是条咬人的毒蛇! “你答应他了?”回想起他方才爱理不理的态度,楚王再也从容不起来了,一颗心就如同挂在风里,飘来荡去。如今加上郑王这个对手,一切胜数都减半了,而他却万没想到那不声不响的郑王,居然会抢先以这个为饵来招揽韩稷! “王爷以为呢?”韩稷慢条斯理地。 “你怎能言而无信?!”楚王啪地将奏本拍在桌上,逼视他道:“我不是早答应过你会替你办成此事的么?你如何又投靠了郑王!” “我为什么会半路倒戈,这岂不是要问王爷么?” 韩稷轻晃着手里的茶,“何况,王爷到如今也不曾办成。想想我韩稷打与王爷有了共识以来。替您除了刘俨,又拿下了五城营,可王爷替我做过什么?你不替我请奏,无非也就是不放心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他睐眼望着他,扬唇又道:“你信不信。只要郑王三个月内替我落实了这爵位的事。不出三个月,我同样能把五城营弄回到他的手上?”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韩稷摊摊手,“我一不触犯律法。二不暗中伤人,只要把郑明策怎么与王爷你勾结在一起设下南城官仓那事揭发出来,大把的人会站出来请求赶郑明策下台。这一切合乎朝纲制度,我有什么不敢?” 楚王只觉两颊都已经有些发酸了。 他从没想过韩稷已经想得这么深。他能想得这么深。就说明他真的已经认真考虑过倒向郑王! 郑王有皇后撑着,而皇后又有那么多人脉撑着。在这件事上比他不知多出多少优势!前天夜里若不是他听信柳曼如的谗言把顾颂扯进来,哪里会扯出后头这么多事?如今事情竟变得越来越麻烦,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让他方寸大乱了! “你不会答应他的。是么?” 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来,“刘俨仗着皇后作后盾。曾对顾家使下那么毒的诡计,而五城营之事上皇后又掀起了庞家与董家的纷争。引来皇上给护国公下旨斥责,你是不可能会答应他的!就算你答应,顾家董家也不会支持你! “他能够三个月内让你成功当上世子,我也能!你韩家英雄一世,你韩稷既然这么有骨气,又怎么会不顾忌一仆不侍二主这样的话?难道你希望将来背后有人指着你的背皮骂你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么!” 韩稷听到一仆不侍二主这句话,微垂的双眼蓦地闪过丝寒光。但这丝寒意却在他垂眼时成功地被掩饰下来,他吐了口气,抬眼望着前方:“世事并无绝对,就如从前我视王爷为知己,但王爷还不是反过来利用顾颂针对我? “王爷总该知道,这世间路有千条,我并非只能攀住王爷才能达到目的。就算我侍了二主,那也是王爷不仁在先,我就算再不仁不义,那也叫做情有可原。王爷只知道一仆不侍二主,不知又可曾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虽与王爷是打小的情分,可郑王的诚意却很十足。” 他冲他又挑了挑唇,抿一口茶。 楚王望着他,眼眶都已瞪得有些涩疼。 他已经知道他的本事绝不只是呈现在外表的对吃喝玩乐的心得的体验,也不只是会相马和骑射,他一定还有着他看不到的一些能耐,他曾经疑心过,甚至说眼下还有疑心,可是越是有本事的人,也就越值得他收服不是吗? 可是一匹太烈的马总不免难驯,一把绝世的好刀也难免噬血,他总算看到了他桀骜的一面,而他没想到,他看到这一面的时候,就是身为堂堂亲王的他反过来被他拿捏的时候!L ☆、321 神医 当然,这件事确实是坏在他的手里,眼下他放不放人已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他不能放走他! 韩稷有野心,他知道,可是对于一个有能力的人来说,没有野心反倒太不正常。全天下的人有野心的多的是,皇帝能一个个捉来杀了他们么?只要他的野心不是冲着他的皇位江山而来,他有什么可惧的? 韩顾薛董四家里,唯独韩稷与世子辈及世孙辈的人都有不浅的交情,只要牵住了他,那么顾至诚他们就算不会插手储位之争也不会伸手干涉,顾颂薛停他们更是唯韩稷之命是从,他怎么可能舍得因为他的狂傲难驯而放弃这么一条有力的绳索?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韩稷在替他办事的这一年里,已经获知了他楚王府不少内幕,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只能让他一死!他可没有自信能杀得了他,就是能杀了他,他又该如何面对来自魏国公府乃至好几家国公府的联手报复? 既不能杀,他就只能用。 他恃宠而骄了十余年,从来没曾对谁低声下气过,但是眼下,他已经把头低下来了。 “我可以答应你,两个月之内让你拿到受封袭爵。”他咬了咬牙,端起桌上的冷茶在手。茶杯的寒凉透过皮肤传到血液里,有些事情也随之有了方向。“你大可再等上两个月,看看我的诚意再决定也不迟。” 韩稷笑道:“王爷这么说,倒好像我在逼迫王爷似的。” 楚王深深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韩稷,今日我掏心待你,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韩稷带着一丝残余的浅笑望着门外。雨点已经滴滴答答地敲起了瓦面,衬得殿内竟有些安静起来。 “公子!” 正静默着,辛乙忽然匆匆走了进来,附在韩稷耳边说起了话。 韩稷身形虽然没动,但垂眼望着地下的样子却莫名散发出一股不安的气息。 楚王不由望着他,他却忽然放了茶,悠然道:“王爷既然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就不来那些个虚的了。我就花两个月时间再等等王爷的佳音。事成之后,不但前事一笔勾消,有什么差遣。王爷再来寻我便是。但是在这之前,请恕我帮不到王爷什么。” 楚王站起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韩稷扬唇:“不送。” 辛乙送了楚王到殿门外,再回到屋里来。屋里已经不见了半个人影,只有靠后庭的长窗微微的摆动。显示着曾经有过一番碰撞。 雨已经下得很细密了。 铭香阁这里,沈雁已经被挪到了廊下,薛晶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的歉意。 沈雁安慰道:“你不用这么挂怀。并不全是你的错,这下雨天里地上本来就滑,我脚底下也是湿的。早知道就该除了木屐再上去。而且我擦了药,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就是韩稷不来,呆会儿你们扶着我,我也能慢慢挪回去。”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她已让福娘去打探了去西宫的小路。其实因为雨天,沿途并没有什么人,但就是因为路途太远,而且在进入西宫这边之后就会确实变得人多眼杂,为免让人抓到把柄,那才是要紧的一段。 总之,她一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二不能让人知道她还发现了魏国公的秘密,如果韩稷也帮不了她,她自然也要想办法避开众人耳目回到永庆宫。 一阵风来,屋檐下飞过一只麻雀,紧接着,门外就箭步掠进个人来,沈雁看到那抹紫色便觉心下一安,脱口道:“我在这里!” 韩稷进门便已见到她了,薛晶的丫鬟与青黛与他都是认得的,因此不须回避,他到了沈雁面前蹲下地一看,已经又穿上鞋袜的左脚肿如馒头,想来这一跌跌得有多险了。 不过这些小伤对他们这些行武之人来说并不在话下。 “怎么办?”她问。 他没好气地睨了眼她:“自己不当心,倒来问我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等你来。”沈雁理直气壮地。 韩稷无语地看了下四周,然后伸手就要来抱她,手伸到半路却又停了,面带微热地看了眼旁边睁大了眼的丫鬟们,咳嗽着道:“现如今下着雨,也走不了。你们谁去永庆宫把辛乙叫来?他那里有药,让他带过来。” 方才走得太急,竟忘了先问问情况。以至于如今又要多耽误些时间。 “我去吧!”薛家一个丫鬟道。 看薛晶的意思,沈雁跌下来薛晶也有责任,这个时候她们哪里还能推三阻四?自然是先快速把事情解决要紧了。 丫鬟很快出了门。 韩稷站起来,又对余下的丫鬟道:“湖畔有个亭子,你们轮流扶姑娘一段,我们去亭子里等辛乙。”若是大晚上的自不用她们出手,可这光天化日,他总得顾着她的名声。这个时候下雨并不会有什么人会到湖边来,而且也不算远,走过去也能节省点时间。 丫鬟们都知轻重,连忙争先抢后地上来。 沈雁一只脚既不能着地,就只能由丫鬟们搀着往前跳,有年龄大些的丫鬟索性将她背到了背上。 可她虽然个子小,也不显胖,但因为营养良好,身上的肉却很紧实,一上了丫鬟身,那丫鬟便就踉跄了一下,弄得沈雁挺不好意思的。韩稷却还要从旁补刀:“吃这么胖,你是打算证明沈家伙食有多好么?” 沈雁白眼横他:“胖不胖关你什么事,要你操心!” 韩稷哼哼冷笑:“你要是少吃点,指不定也能摔得轻点儿!麻烦精。”简直没一日闲得住。竟然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爬树!——他才不想去追究是不是真爬树摔的,反正韩耘是这么跟陶行说的,陶行再跟辛乙一说,他听到的就是爬树摔的了。 沈雁本想再噎回去的,可是看得丫鬟们个个两脸已快撇到了后脑勺,也就闭嘴了。 出了无忧殿,淋了一小段毛毛雨就到了湖畔亭子。说是亭子,但其实是座造型精巧的小小水榭,四面都有窗户,里头有桌椅,临水又有露台,这里干净又避风,着实比先前那静到让人听得见心跳的铭香轩要好得多了。 青黛才扶着她坐下,门外便传来嗒嗒的脚步声,韩稷将门一开,辛乙便提着个小木匣进了来。 到了沈雁跟前,沈雁道了声“辛先生”,然后便打量着他那小木匣。 韩稷唤了声“晶丫头出来”,薛晶便就听话地出了去,薛家的丫鬟也跟着退出了珠帘。 珠帘这头,沈雁看着辛乙把木匣打开,紧接着扑鼻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香,再看那匣子里头瓶瓶罐罐琳琅满目,便就问道:“辛先生还懂医术?” “略懂皮毛而已。”辛乙不慌不忙地朝她施了个礼,然后含笑坐下,说道:“姑娘可否把伤了的脚抬起让小的瞧瞧?” 沈雁连忙把脚抬起来,架在凳上。 青黛上前将她裙幅撩到一些,并不除鞋,只将袜子撸下一截,露出那肿处来。 姑娘的肌肤岂能随便露给人看,若不是因为受了伤,辛乙又会医术,这样的事是断断不能为的。 辛乙并不直接触碰,只让青黛轻轻地翻动着她的脚踝,再以帕子包了手指在肿处轻轻按压了几下,随后便抬眼对疼得呲牙咧嘴的沈雁道:“并没有动到骨头,只是伤了筋脉,我这里有现成的药,姑娘让人抹上去按我教的手法按摩片刻,再热敷一阵,便可自行走回永庆宫去。” 这么神奇?沈雁有些半信半疑。 不过这种话焉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出口,她让青黛接了药,又按照他的说法按摩。 渐渐地就觉得肿处有些灼热感,但是又说不出的舒服。按了约有一刻钟的样子,那踝关节处竟不如先前迟钝了,试着动了动,竟然已可以转动半个圈! “真灵!”她赞叹道。青黛福娘脸上也都露出欣喜来。 辛乙扬唇拿出只小炉子,往里头点火烧着了几块炭,然后将着一方膏贴在焰上烤着,说道:“也没那么神,眼前这两种药不过是能助姑娘短途内行走无碍罢了,要真正好起来,至少得休养几日。回头姑娘带几贴药回去,让下人照着这方法敷,有个三四日就又可活蹦乱跳了。” 沈雁又叹:“三四日就好!”不是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么?她虽没伤及骨头,可打折算下来至少也得个把月吧?怎么能好得这么快! 正思索着,辛乙已经把烤热的膏药拿过来,对准肿处敷了上去。 那温热的感觉一触及皮肤,沈雁便不觉缩了缩脚,但紧接着膏药的温度便渐渐与肌肤契合,除了感到那一块的血流在四处流走之外,并没有别的不适之感。 “这样要敷多久?”她问。 辛乙退步在椅上坐下来:“两刻钟就好。” 沈雁点点头,潜心等待起来。等待的同时又不免感受着伤处的变化,一刻钟的样子过去,只见那血液奔流的速度放缓了点。再过了一会儿,又弱了点。而同时肿胀的地方却渐渐松驰,低头一看,那肿起的馒头竟然已塌下去大半!L ☆、322 生子? “真消肿了!”青黛惊喜地。 沈雁动了动脚脖子,也两眼放亮道:“能打圈儿了!” 辛乙含笑望着她,并不说话。 沈雁看着面前瓶瓶罐罐,再看向辛乙,倒是忽然想起件事来。 她挥挥手让青黛她们俩退出去,然后望着辛乙,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再然后又咳嗽着,说道:“既然先生医术这么高超,我这里正好有个事想要请教你。不知道你对千金内科有没有什么研究?” 辛乙依旧微笑,问无不答:“马马虎虎。若是疑难杂症,或是病入膏肓,那就得看运气。” 这是说连病入膏肓都有可能治好? 若是平时,沈雁听到这话绝对会当她是吹牛!可眼下她真正见识到他的本事,却是愈加神往了。她想了想,疑难杂症虽不可确定,病入膏盲则肯定不是。不由把凳子挪近了点,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么,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生子秘方?” 生子秘方…… 辛乙一口气呛住,差点没咳嗽起来。 他屏息打量着她,只见她目光澄静神态端正,竟是透着十二分认真,浑然不像是在信口胡言,脑海里顿时有着无数念头,如同万马奔腾呼啸而来!她才十一岁不到,就在打听生子秘方…… 辛乙即便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很有些失措,他掩口咳嗽着,往珠帘外的韩稷看了眼,强自镇定下来,然后才又斟酌着,压低声道:“不知道姑娘求这个作甚?” 沈雁也看了眼珠帘外头。说道:“自然是有大用处。先生若有,还望解囊相授。” 辛乙再度深吸了口气,复杂地看了她半晌,说道:“眼下并不曾带在身上。” “那改日!”沈雁倒也好说话,“我这脚不是得养个好几日么,那就再烦你明日到永庆宫来趟!” 辛乙不知道说什么好,顺手去端桌上的茶。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个药瓶。 接下来的时间里辛乙已然没法儿像平时那般淡然若素了。好在没多久便可拆药。 青黛拿帕子仔细地将药膏拭尽,便发现肿处又消了许多。搀着沈雁试着走了几步,竟然与常人无异!高兴得她绕着屋里走了好几圈。 韩稷道:“眼下可还没全好。你别得意忘形!”一看外头雨已停了,又压低声道:“辛乙会医术的事切不可外传,你们都记住了!” 青黛望着沈雁,沈雁重重地点头。这里丫鬟们才拿了辛乙给的药,又记住了他的用药嘱咐。才又扶着沈雁与薛晶她们一路回西宫来。 因着行动上无碍,摔脏的衣裳也有披风摭挡,因此一路上并看不出什么破绽。 到了永庆宫给华氏回了话,又回到侧殿换了衣裳。才渐渐恢复了些不适。华氏闻到草药的味道才知道她摔了脚,不免有番斥责,但到底不敢疏忽。要让人去请太医。沈雁把辛乙给药的事一说,华氏凝眉瞪了她半晌。便就道:“你往后跟韩稷少往来些,你父亲不许!” 沈雁略感诧异,不知道平素最为和善且明理的沈宓怎么会正儿八经下这样的禁令,不过这些目前都不要紧,华氏在气头上,她也最好是闭嘴不要多话。 太医很快来了,做着例行的检查。 这边厢辛乙与韩稷回到毓庆宫,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骇然。 这一日便就盯着韩稷左看右看若有所思,韩稷初时不予理会,后来到晚上见他还是这般盯着,便终于忍不住:“我脸上莫非长了草药?” 辛乙摇头:“没有。” “那是长了花?” 辛乙微顿,“有点像。” 韩稷冷笑了,放下书:“看清楚了,什么花?” “桃花。”辛乙淡定地。又拿起桌上的另一本书护五脏肝肾的医书推给他:“少主的兵法武艺已经很了得了。往后若是有空,不防多看看这些,对您繁衍子嗣大有益处。”说完他又语重心长地往书皮上轻拍了拍,以示郑重。 韩稷垂眸一瞄,脸色愈发青黑:“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婆妈了,还是你想娶媳妇了?” 辛乙正襟危坐:“小的是为少主日后内闱和谐着想。” “你也操心得太远了吧?”韩稷忍无可忍地端起手边的茶,瞪着他。 辛乙跪坐在对面,半晌无语。沉思了许久,才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在湖畔水榭里,雁姑娘跟小的打听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韩稷斜瞪着他。 辛乙扬眉道:“生子秘方。” 韩稷一口茶噗出来,洒了辛乙堪堪展开挡在脸前的大折扇一满扇! “她,她要这个做什么?!” 他咚地跳下地去,身子以奇怪的姿势向前躬着,五官表情更是一片凌乱! 她要生子秘方?她才十岁!难不成她就想嫁人了?怎么会这么突然,他都根本还没准备好,魏国公没回朝,谁给他去提亲?他的颐风堂也还没有重新粉刷,家俱也不曾新打,怎么能做新房?还有他如今只是个低等的参将,还不是世子,他拿什么身份去娶她…… 他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麻了,握着拳又伸开,伸开又握紧,胸脯也不规律地起伏着,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念头像潮水一样涌到他眼前,可是又都那么陌生,这消息远比郑王楚王主动送上门来的诚意爆炸多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消化了! 他憋红了一张脸望着辛乙。 辛乙淡定地给自己沏了碗茶,悠然道:“少主是不是想太多了,雁姑娘才十一岁未到。再说了,就算她要嫁人生子,这跟少主又有什么关系?”他竟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把他给看穿了。 韩稷被他这一泼冷水,倒是又冷静下来。——对啊,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想不想嫁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又没说过要嫁给他! 可是没关系不是更要命吗?若她嫁人跟他没关系,那就说明她想嫁的是别的人,她怎么能嫁别的人?她若是嫁了别的男人,以后他跟谁斗嘴去?她扭伤了脚谁给她请大夫去?他想见她的时候难不成还翻别人家的墙去私会他? 他简直无法想象。 同时竟然也有种莫名的痛感在心底生起,什么时候他竟然把她的事情都当成自己的事情了,虽然她想嫁人生子的念头来得太快了点。他也着实觉得他现在就想到婚嫁的事有些突然。可是他所做的事情,以及他的心情,不隐隐都是在朝着想与她厮守的方向前进么…… 他的心情一下子被打乱了。 扭头搔一搔头发。看一眼辛乙,竟已忘了刚才想要做什么。 这边厢沈雁吃过晚饭,也倚床翻了会儿书,又出了会儿神。便就带着丝狡黠到了正殿。 华氏正在卸妆,长发披在脑后。漆发的发丝衬得铜镜里的她越发美艳无双。 沈雁揽了她脖子,说道:“我来给母亲梳头发。” 华氏任由她揽着,却从镜子里睨着她:“跛了脚都不安份,不躺着养伤。又跑过来作甚?” 沈雁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拿着梳子嘿嘿冲她一笑,说道:“辛乙是盖世神医。这点路根本不影响走动。再说太医也瞧过了,说是没大碍。”说完又撩起裙摆来。抬起已经消了肿的左脚给她看:“您看,是不是好多了?虽然还有些疼,但过个三四日就不成问题了。” 华氏原先兴味索然,只觉得她夸大其辞,不过太医既也说了伤势不要紧,而且那伤药也委实得用,也就暂且信了她。这会儿一瞧果然消了肿,便就望着她道:“那辛乙果然有这么厉害?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天下奇人那么多,您也不见得个个都认识嘛!”沈雁不以为然的说,然后又贼兮兮地抱着她的胳膊,凑上去道:“这个辛乙,的确有些本事,而且对妇科千金也很有研究,据他说疑杂症与病入膏盲那些都能视情况治愈,所以呢,我今儿替您跟他求了个生子秘方。” “生子秘方?” 华氏一听眉头便竖起来,一张脸也羞得通红,伸手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死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这种事情你都来掺和,你这样一说,让我哪还有脸走出去?” 沈雁连忙安抚:“我又没说是给您!只是跟他打听来着。” 华氏也还是怒:“你一个姑娘家,居然跟大夫打听这种事,你是要把我跟你父亲的脸面都丢尽么!” “哪有那么严重,辛乙和韩稷又不是外人。”沈雁叹着气。如果要说丢脸,光她与韩稷在一起呆的那夜就已经能让她被口水淹死好几回了好么?虽然说这世上坏人多,但对人最起码的信任还是要有的,辛乙是个大夫,给她看伤的时候手连沾都没有沾过她半分,可见是有医德的。 但是华氏这么生气,她还是得想法子安抚。 “母亲怎么本末倒置了,”她温声道,“就算万一有可能传出不好的话去,可眼下这点小事跟母亲的心腹大患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母亲倘若能生个弟弟,咱们家就完美了。L ☆、323 毒发? “辛乙医术高超,我看也不像吹牛,就是不为生子,给母亲调理好身子也是好的。你就让他试试又怎样?借着给我看伤的名义进来给您诊个脉开个方,也不会有别人知道。再说,人家那些没生子不也一样要上庙里去烧高香求子?这正正经经的事,到了您这儿怎么就变扭涅了。” 华氏听她说破这话,满肚子气竟是又消去了些。 没能生个子嗣,岂不是她最大的忧虑?沈宓虽然表示不强求,但有个子嗣传承他的衣钵总是好的,倘若当时她有了儿子,沈思敏这些人岂非就想不出那馊主意埋汰沈雁来?如今沈家虽没人敢拿这个堵她,但私底下季氏陈氏她们难道就不会轻慢她么? 沈雁行事虽然大胆,却也是为了解决她的隐忧,她有什么理由真的怪责她? 她叹了口气,重又坐下来。 沈雁悬着的心放下去,又娇嗔依上她身边:“我并非是鲁莽的孩子,做事自然会有把握不会落人话柄才会做的。明儿辛乙会过来,母亲就暂且信信他吧?纯当是给自己个机会。” 华氏抬手抚着她的头发,低头下去与她碰了碰额角,算是应了。 心里微微有些发酸,却又发暖。 虽然有个儿子是更好,但她可从来没觉得那是个真正的遗憾,相较于别人家的儿子,沈雁带给她的快乐和幸福可是太多了,她怎么舍得让她不顾自己的闺誉去跟大夫打听这种事情呢?之所以生气,无非是心疼她总是要替她这个当母亲的操心罢了。 这一夜毓庆宫的树枝被秋风撩拨了一夜,韩稷也简直没有怎么睡。 冷静下来之后,他当然也知道沈雁打听生子秘方未必就是为了嫁人。可是这件事还是像根针一样刺破了他心里的那层浑沌,原来他对沈雁的感觉早就已经不正常,顾颂在小树林旁打他的那一拳也不算完全冤枉他,他对她是真的已经有了暖昧的情愫。 而仔细想来,他竟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一开始知道被她愚弄了之后就有了在意,还是在目睹到顾颂在荣国公府替她讨要葡萄。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思一经展开竟然就无可收拾! 这一整夜他时不时地脸热,时不时地欣喜,又时不时地彷徨。他已经十五岁,会对姑娘心动也是正常,可是他心动的对象居然是个才十一岁不到的孩子,这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这样,会不会有些病态? 早上顶着两窝乌青出了门。辛乙拢着手在廊下迎他:“哟,少主这是毒气又发了?” 韩稷狠瞪了他一眼,闷不吭声去了营房当差。 陶行贺群凑到辛乙身边:“少主的毒气不是早就清除了许多了么?先生还说过要不是为了瞒住太太,暂且要留些痕迹迷惑众人。要不不出两三年就全部清除,怎么这当口根本不是毒发时间,毒气又蹿出来了?” 辛乙收回目光道:“毒气这种东西。平时好控制,一旦思春。就不好说了。”说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我还要去永庆宫给雁姑娘看伤,你们看家。” “少主……思春?” 陶行二人愣在那里,蓦然也被耳朵里独独充斥着的这两个字弄得凌乱了。 沈雁扭伤脚的事终究不可能瞒得住,华氏左思右想只好对外撒了谎称她在殿里被猫吓得绊了跤。 被猫吓了,又跌在自己屋里,总归比跌在外头强些。 辛乙到了西宫,说明是给沈雁送东西之后,门口的侍卫便就通报了永庆宫,青黛出门来迎,到了永庆宫,就见护国公夫人和薛晶韩耘以及华氏都在。 昨儿薛晶韩耘一回来,护国公夫人就听他们俩忧心忡忡地把事情经过给说了,说到韩稷去到那里时,不免问起细节,当听得他并未曾与沈雁有过什么暖昧之举,方才又暗地里松了口气。 不是她信不过韩稷和沈雁的为人,到底他们俩郎才女貌,家世又匹配,且年纪也差不多到了晓事的时候,虽然那天夜里是柳曼如胡闹,可是韩稷与沈雁谈得来这却是她从薛晶他们口中听来的事实。若他们一时忘形有了些不当之举,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事。 如今听得他们细说了经过,知道全程光明坦荡,自然就对俩的品行放了心。少年男女相互有了交情,在外互相帮助一下乃是应该,只要没有逾矩之处,暂且大可放心让他们往来。 早上华氏让人去请她过来说话,说是辛乙会过来替沈雁换药时,她也知道是个陪座避嫌的意思,因而就二话没说过了来。 护国公夫人见了他,便就笑道:“我认识你们主子这么久,倒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医伤。” 辛乙含笑称:“其实是国公爷为了防止我们大爷练武受伤,因而指点了几手治扭伤的良方,小的没曾想竟还因此无意解了雁姑娘之围。其实算不上医伤,就是些寻常处理,一些小伤小的还是能应付得过来,但再严重些的小的就爱莫能助了。” 护国公夫人想起行武之人都会几手医伤的简单技法,自家丈夫与儿女们也都会几手,再加之昨儿华氏又已然起太医过来主治,因而对他这番话毫无疑虑,转头与华氏笑道:“已经很了不得了。” 辛乙谦辞着,便就随青黛一道去到偏殿这边来。 沈雁一面透过珠帘望着那头,一面小声道:“先生可把方子带来了?” 辛乙沉吟着,说道:“方子倒是带了,只不知道姑娘可是要用在谁身上?” 沈雁踟蹰了一下。辛乙笑了笑,接着便又说道:“小的还会些脉象之术,方才见沈夫人面色之间隐隐泛黄,姑娘若是觉得方便,不如让小的给夫人请个平安脉可好?” 沈雁两眼一亮,她正愁着怎么样不把华氏透出来,没想到这辛乙竟这么上道,看他的意思,分明就已经是看了个分明嘛!那倒也是,她才十岁,自然不可能替自己讨这种方子,而沈宓至今无子,她要讨很可能就是替华氏讨了! 她不由对这个风度翩翩又聪明通达的管事肃然起敬,韩稷留了这么个妙人在侧,真的是把他当管事而已吗?当下连忙点头:“先生有此美意,自然是好!” 辛乙笑笑,不慌不忙地照昨日的样子替她换了药,然后就水洗手。 沈雁对胭脂耳语了几句,胭脂便就走到正殿这边,与华氏道:“姑娘说奶奶请平安脉的日子到了,眼下没有别的大夫,为这点事又不便去太医,不如就顺便请辛先生代劳可好?” 护国公夫人道:“辛乙还会开方子?” 辛乙已经从珠帘内走出来,含笑揖首:“回夫人的话,小的不会开方子,只是略懂脉象而已。方才沈姑娘非说信得过小的,这才敢斗胆一试。” 护国公夫人笑道:“原来只懂脉象。” 脉象这种东西说深很深,说浅很浅,但凡看过几本医书的,兴许都能称自己懂得脉象。护国公夫人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见着薛晶韩耘又在猜午膳有什么菜吃而大伤脑筋,不免又被移开了注意力去。 华氏这里道:“既有这么巧的机缘,那就有劳你了。” 扶桑拿来方帕子覆在她腕上,辛乙搭了三指上去,凝神侧听起来。 韩耘凑过来要点心吃,护国公夫人分别拿了一块给他们俩,辛乙这里就已经探完了。 “怎么样?”夫人含笑道。 辛乙亦微笑回应:“小的测到沈夫人脉象偏弱,应是有些虚寒之症。也不知道准不准?” 护国公夫人笑道:“这倒是准的。我看她这样的日子就披上了小袄,可见畏寒。”不过也不算什么,十个妇人里头恐有七个虚寒,只是程度不一。 华氏这里让扶桑赏了辛乙,辛乙也没拒绝,称了谢便就回到珠帘这边桌后坐下。 沈雁看他凝神不语,遂道:“先生可看出什么来?” 辛乙张嘴欲说,目光落到她身上忽然又止住了,改说道:“我就是说出来姑娘也未必懂。我这里给夫人开个方子,姑娘若是信我的,每到夫人月事停止之后第四日让夫人服下,每月服三日,连服三个月,再试试——” 后面“同房”两个字却万万说不出口了。但不说又怕她弄错,回头节外生枝,遂顶着一张烫红的老脸补充道:“姑娘这么跟夫人说,夫人自会明白。” 用得着他说,她也明白!不就是行房么? 沈雁了然地点头,但仍装着迷糊:“总之先生怎么说的,我就照搬给母亲听便是。” 辛乙放了心。 这里提笔凝神思索半晌,一挥而就便出了张方子来,递给沈雁道:“捡上好的药材,按量煎服。半年之内若无消息,再来寻小的开个方,通常只要经络未堵,最多三个方子,必有转机。” 沈雁接过来看了看,看上去都是些寻常滋补的药物,有几样虽然面生,但也不是没见过。听得他这番话,心里高兴得得什么似的,遂就仔细收好入袖,又让福娘拿来两张银票,塞给辛乙道:“一点心意,先生切莫嫌少。”L323 ☆、324 护女   辛乙笑着推回去,连同方才华氏赏的那两锭银元宝一同放在桌上,也不说什么,捧起药匣来,便就出帘去了与华氏和护国公夫人话别。   等沈雁挪到殿中时,他已经告辞出了门。华氏面上有些心不在焉,沈雁不着痕迹地冲她点了点头,她这才笑着请起了护国公夫人的茶。   辛乙走后,护国公夫人也起身回了宫。   薛晶韩耘虽然满怀歉意想在永庆宫陪伴沈雁,可到底小孩子家按捺不住,听见外头马蹄声滚滚,两颗脑袋便不时地瞅向了外头。沈雁也没想着真让他们留下来陪伴,见状就称犯困,把他们俩打发了出去。   等他们走了她也就立马一瘸一拐地到了华氏这边,将袖里的方子掏出来给了华氏。并附耳将辛乙交代的话都给说了。华氏红着脸着方子收起来,垂眸捧了茶道:“知道了。”虽说依旧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又还是多了分希望,真让她不当回事她是做不到的。   沈雁大略也是如此,虽然满怀希望,但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有效自然是好,便是无效,这也怪不上辛乙。   毕竟华氏早些年在金陵连什么神医名医都请遍了,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她们俩心思悄悄转到了子嗣上,沈雁扭伤了脚的事却还是在宫里有关人中间传开了。   沈宓听说爱女居然伤了脚,整个上晌心里都跟猫爪子在挠似的,去正宫陪皇帝下棋时也不如平日灵光。   淑妃正好在场,也听说沈雁脚伤来着,因着柳曼如闹的那事沈宓也恼上了楚王,有心卖个人情给他缓和缓和关系。便就说道:“沈大人必是心忧雁丫头了,陛下不如就恩准沈大人去永庆宫瞧瞧罢?”   楚王郑王闹的那事儿,皇帝虽未到场,但只要仔细一想这个中利害,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沈两家都是他的心腹重臣,柳亚泽如今进了内阁,上有诸志飞许敬芳他们压着。暂时对他们争夺太子之位也起不了什么大用。所以他们便把矛头指向了沈雁。一个要争抢,一个不让他争抢,于是便就闹得最后都出了丑。   说到底这都是太子之位未定惹出的风波。可是眼下他定谁也不合适,定郑王的话,钟粹宫出过两任太子,前任太子还是因罪而被废。郑王若成了太子,皇后未免脸面也太大了。   她这些年在背后培养势力他并不是不知道。不过因为他自己也需要皇后来助他一臂之力对抗内阁,所以才选择了睁一只闭一只眼。倘若郑王再成了太子,皇后气焰必然嚣张,难道到那个时候他再去废储么?   他如今已只剩三个儿子。辽王已不作他想,再废掉一个,他这江山都会摇摇欲坠了。   可若是立楚王。在立储立嫡的祖宗家法下,在中宫还有子并且还无错的情况下。他又要以什么名义逾矩去立楚王?如果楚王能立,北边的辽王只怕也会被人撺掇着进京讨糖吃,至少论起长幼,辽王也排在楚王之前不是?   所以这件事不是他刻意不决,而且无法来决。   淑妃眼下的心思他并不是不知,但一想到楚王做的那些个蠢事他就打心底里来气。平心而论,楚王风流英俊,又机灵善言,的确较郑王更得他心意,等到他摆平了内阁和勋贵们,把他立为太子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这么做不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么?   心里有气,因而就道:“不就是扭伤了个脚,又不是什么大事。”   淑妃知他心下不爽,可越是不爽越是有机会体现她对沈宓父女的友好态度。   她愈发柔声地道:“虽不是大事,但到底沈大人只有雁丫头这一个宝贝疙瘩。楚王四岁的时候舞刀弄伤了点手指头皮,陛下那会儿不也心疼了半天么?何况女儿家又更娇气些,陛下没有公主,自是不清楚沈大人的心思了。”   皇帝听到提起这茬,便不由软了几分态度。   淑妃这话倒也有理,楚王辽王郑王,他打心底里都是疼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沈宓只这一个女儿,想来更是如此。   遂看向一直垂首未语的沈宓,说道:“子砚就去瞧瞧吧。”   沈宓躬身称了谢,随即出宫转右到了西宫。   沈雁正满怀着不久之后或可能有个弟弟诞生的期待,听说沈宓到来,立时从胡床上坐起,一跛一跛地到了正殿。   沈宓连忙冲上前拦住她:“受伤了还不老实!”   “没什么大事了!太医说稍微走走不妨事。”沈雁高兴地道。   沈宓正要唠叨,华氏从旁边走出来,说道:“你就让她蹦,蹦瘸了正好消停些。”   “哪有你这么当娘的?”沈宓埋怨着,一面又搀着沈雁坐到榻上,一面又将她的脚抬上脚榻来,说道:“怎么会突然扭了?要不要紧?后日一早可就准备回宫了,你能走?”   “又不用她走路,你操的什么心?”华氏忍不住从旁数落。虽然他没来的时候自己也是嘱着这个嘱着那个,但听他这么煞有介事,她又觉得真是无语了。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么远的路,几个时辰坐下来,也很累的。”沈宓接了扶桑沏来的茶放在案上,顺手从盘子里拿了个桔子,剥好后一瓣瓣塞到沈雁手里,“真是心疼死父亲了,回去后让黄嬷嬷弄点好吃的给我的乖女儿好好补补。”   “那是必须的!”沈雁啃着桔子。   沈宓看她精神面貌极好,这才有闲心来喝茶。抿了一口忽然又道:“我听你扶桑说昨儿赶到现场给你包扎的乃是辛乙,就是韩稷身边那个随从?”   沈雁顿了下,点头道:“正是他。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医术极好,为人还很谦逊。从来不把自己会医术这件事外传于人。护国公夫人与韩家那么熟,之前都不知道这层。”   虽然她也有些疑惑辛乙为什么低调至此,但是人家既然交待过不要外传她当然要保密。不过沈宓她是不会瞒的,而且告诉他之后也只有更安全,因为他总会知道在什么时候把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起来。   而且作为沈宓来说,他应该更不愿意去插手勋贵们的事吧?   沈宓闻言之后,面色显得有些沉凝。   他打量着沈雁。说道:“你扭伤的这事。韩稷是怎么知道的?”他分宫而住,细节并不清楚。但是扶桑前去传话的时候,他是问过她大略经过的。   沈雁哪疑有它?遂把事情始末说了出来。只是省去了他藏东西那一段,而改成天雨路滑而摔倒。“若不是韩稷把辛乙请过来,我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虽说可以找太医,可自己惹的事又去麻烦太医。终归不好意思。”   最重要的是她要如何从那么远的距离一瘸一拐地回到宫里来?就算让丫鬟们背,那软轿抬。一个姑娘家不顾体面的爬上高处摔下来弄伤了脚,总归不是那么好听的事。何况还要考虑到如何掩护住李姑姑。   沈宓微蹙了眉头:“他凭什么一听你受了伤就跑过来?”   沈雁一愕,她倒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打从他们联手以来。好像她有什么麻烦只要找到他,他都给她解决了不是吗?而且他自己也说倘若有麻烦只管找他,这也没什么不对吧?她应该不算纠缠人家给他添麻烦?   “我这几天跟晶姐儿他们随着他玩得多。又是耘哥儿回去请的他,兴许冲着晶姐儿的面子他就来了。”她只能这么说。但是一看华氏在他身后给她打眼色,立马又想起昨夜她交代的那句话,遂又道:“主要是之前他不是还救过我一命么,我总不能够当不认识他。”   沈宓眉头愈发皱得紧了,“就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才会跟他继续接触?”   沈雁张了张嘴巴,没有说出话来。   差不多是这样吧?要不然她还能说出她跟他私底还有重要往来的事情?老实说她并没觉得跟韩稷交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又不是什么不明来历的人,而且她平日跟鲁家顾家的男孩子接触也很多,也没见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   沈宓见她不说话,还满脸的心思,心里往下一沉,拳头也不由握紧起来了。   他自己的女儿他太了解,她虽然调皮捣蛋也不肯吃亏,但是却很知恩图报,小时候在路上摔跤了路人扶她一把她都得连鞠三个躬,韩稷实打实救了她的命,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放在心里。   韩稷已经年满十五了,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女儿这么可爱美丽,会有臭小子盯上她也是常情。可他韩稷怎么能够仗救过她的命就不顾分寸老是来接近她呢?   净水庵失火那夜他把沈雁放在自己房里而不送去魏国公夫人处避嫌,而据他后来所查得知,他十有*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魏国公夫人听,他就算不是想引诱沈雁,冲他后来这些频繁的接近沈雁,也多半是存了些别的心思。L    ☆、325 殷勤 他是过来人了,这些事情哪里会有看不透的? 这臭小子,竟敢仗着他的雁姐儿善良不肯拒绝,一再地打她的主意,那天夜里险些还让她名声扫地,这笔帐他若不好好跟他算算又哪里对得起这父亲两个字?她才十岁呀!那姓韩的竟然也下得了手。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深吸了口气,他可怜的女儿,本不是那种会轻易被拐骗的人,眼下却因为不忍扫救命恩人的脸面而一再应酬于他,真是难为她了。 他暗觑着沈雁的脸色,一腔护女之心早已经泛滥成灾,也不由愈发心疼起她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些人情世故来。 沈雁哪知道他想了这么多,闷不吭声吃完了桔子,正要问留不留饭,他已经站起来,说道:“你好好养着,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回京后父亲都给你买!” “太好了!” 沈雁万没想到这一扭还扭出这么一番疼宠来,心下只恨不得隔段时间再扭一次,好体会体会这番人至真至暖亲情! 韩稷上晌往营房里应了个卯就回来了。皇帝今儿不出门,大家都清闲。 但即使这么清闲他也没法儿安宁,带着陶行往宫外骑马溜了一圈,顺路去围场打了几只兔子,满眼里全是自己恬不知耻地站在年幼的沈雁面前的样子,再也没有心思干别的,又闷不吭声回了宫来。 回宫正见着辛乙在窗前整理药膏,看模样已是从永庆宫回来了。 遂咳嗽着走到壁前解了剑,背对着这边以长辈般的语气问道:“那丫头怎么样了?” 辛乙瞅也没瞅他,慢条斯理地挑着烧软了的药膏铺在白布上,说道:“没事。好的很。”说完又道:“哦对了,我已经把那方子开给她了。也已经告诉她服药后最迟一年,肯定就会有好消息。” 韩稷蓦地转过身来,脸黑得像锅底;“我觉得你简直可以去相国寺外摆摊立号了,她才十岁,生的哪门子孩子!” “少主此言差矣。”辛乙气定神闲地,“女子十二三岁有了月信即可受孕。虽然说以沈家的门第。不大可能会容许沈姑娘的夫家过早让她受孕在身,可说起来臣还是相当佩服她的远见卓识,因为我开的那方子不但有催子之效。平时服之还能强健母体,留在身边总不会错。” 韩稷瞪了他半晌,终究觉得说不到一块儿,撩帘子又出了门去。 辛乙望着被打落的布帘。揣手笑了笑。 淑妃既得知了沈雁受伤的消息,楚王这里自然也收到了。 他在殿里沉吟了片刻。叫了冯芸来。 “去打听沈雁平日爱吃点些什么,让御膳房做几样送过去。” 冯芸颌首称是。 楚王忽然又唤住他:“算了,做好之后拿过来,本王亲自送过去。” 韩稷那边他眼下算是牵住了。只要回京之后策划如何向皇帝进言授封的事则可。趁着沈雁扭伤的这好机会,他自然也该向永庆宫花点心思了。不管她会不会因为几件点心原谅他,总归他的诚意摆在那里。一来二去,总归还会让他捉到机会求得她原谅。 韩稷溜达来溜达去。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西宫门口。 辛乙的话让他烦恼极了,理智点来说他知道他很大程度上是在夸大其辞,但明知道人家是夸大其辞还放不下来,这就让人很不可思议了。到了宫门口看着那朱漆高阔的宫门,他又停了脚步,心底下总有*想要见见她似的,可是这种事情即便是见了面,又如何问出口? 楚王带着太监们进了西宫门甬道,便见韩稷站在宫门下发呆。 他顿了顿脚步,走上去:“韩稷。” 韩稷回过头来,眉间略有愕色,但转瞬随即逝去,笑道:“这么巧,王爷也在这里。” 楚王笑笑,负起手来。 昨日在毓庆宫有过那番谈话之后,楚王虽觉窝囊,但也迫于形势只能咽下这口气去。当初答应帮他争这世子之位他固然是认真的,韩稷当了世子,那么中军营的兵权他也有份,到时候中军营便可成为他的助力之一。 话说回来,他若没有这层魏国公府大公子的身份,他又凭什么要将他视为左右手? 可是他仍然不能轻信于他,毕竟夺储这种事他还有着对手。倘若韩稷在与他接触之先与皇后或郑王有了勾结,那他岂不全落到了人掌握?所以他才会一拖再拖。如今韩稷既把郑王的奏本公然给了他看,这固然有轻狂之嫌,可同时也证明了他跟他还没有往来,倒是让他放心了。 因此,一大早他便进宫去了见淑妃,要在两个月里办成这件事,必须先让淑妃在皇帝面前先行做下些铺垫。回京之后再往各部打点打点,先疏通些关系获得拥护,如此一来到时候他再请奏之时也不会显得那么突然。 有了这层信心,他也就坦然自若起来。 “听说沈姑娘扭伤了脚,母妃很是关心,特地让御膳房做了些点心,见本王闲着,遂让我给送过来。”他面不改色地撒着谎,然后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稷同样脸不红心不跳,说道:“后儿一早就回京了,我想带耘哥儿出去溜溜。” 说话的时候目光却是又不觉往太监手上的食盒扫了扫。 食盒上还骚包地别了两枝芙蓉花,淑妃给沈雁的点心上,会需要插上两枝花? 他暗地里冷笑着,面上却笑道:“娘娘真是观察入微,知道那丫头喜欢花花草草。” 其实他并没觉得她有特别钟爱的花草,但是看到楚王这么堂而皇之地套着近乎,不戳戳他心下又着实不爽。 楚王听见这声“丫头”,眉头随即蹙了蹙。 那天他与沈雁私下夜游之事已被证实是个乌龙,事后麻烦缠身,他也没再深想韩稷对沈雁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如今这声丫头却是让他又勾起丝疑惑来。 他扬唇道:“你与沈姑娘原先就很熟络么?” 韩稷微顿了半刻,说道:“我与沈姑娘,跟王爷与她差不多。也不是很熟,不过这次出来她跟晶姐儿他们常在一起,所以才接触了几回。”想起到底是自己差点露了馅,遂又缓了缓语气,如从前那般说道:“我先回房去拿马鞭,先失陪了。” 楚王点点头,看着他离去。 沈雁睡了个午觉起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碗温热的奶羹,还有好几样点心,点心盖子上还骚包地搁着两朵凝着清露的芙蓉花,不由大感疑惑:“这是谁弄的?” 胭脂看看华氏,华氏则端着茶坐在一旁斜睨着她。 沈雁终于意识到不对,看看这奶羹,问道:“谁送来的?” 华氏道:“楚王。” 说着,把楚王来意说了一遍。 沈雁张大了嘴,楚王?这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一眯华氏那脸色,知道她八成又误会了,连忙道:“我跟楚王绝对不熟,除了在山上烤肉时说了一回话,此外再也没有私下接触过,也绝对从来没有背着你们跟他说过什么话,这个你们绝对放心。” 想想真是撞了鬼了,怎么如今动不动就被人盯上? 最开始她对楚王印象还算不好不坏,在山上时即使知道他有意借她亲近沈宓,她也没有觉得什么罪大恶极,毕竟站在他的立场,不去使些手段替自己争取些力量那等于坐以待毙。郑王当上太子之后他和皇后也不会放过他,他并不如刘俨那般穷凶极恶,因此算情有可原。 可是在他与柳曼如合伙设计诱使顾颂出来当枪使之后,她却已对他印象一落千丈了。眼下他送了这么些东西过来,不但是亲自来,而且还自作多情地插上几朵花,这当她是什么?给两颗糖吃就能哄好的傻子? 想到这里她凝了凝眉,再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沈家与楚王府并无什么交情,他无端端送这些给我很不合规矩。都给我退回去,就说多谢王爷的好意,我近来因伤少运动,这些都克化不动,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华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韩稷回到宫里,辛乙还在窗下捣鼓他的药膏。 一看韩稷脸色沉得比出去前更甚,他便好心情地扬起唇,继续制他的药。 韩稷在胡床上枕臂仰躺下来,两眼望着屋顶,闷不吭声。 辛乙制完三张膏药,将器物全部收拾好,又洗了手,才走过来 “陶行已经去打听过,刚来行宫的那天夜里,少主与雁姑娘晶姑娘他们出门之后,楚王就曾派人去西宫门求见过雁姑娘,只不过姑娘屋里的人都回话说她歇着了。” “那又怎么样?”他斜瞪着他。 辛乙在胡床这边沏着茶,悠悠道:“我若猜的不错,楚王应有向雁姑娘示好之意。” “他凭什么向她示好?” 韩稷满脸讥讽,“她才是个半大孩子,他想就这么把她娶回去当王妃?莫说沈家往上数十代都没有与宗室联姻的先例,他们的清贵和规矩不是假的,就算他们不顾这规矩,难道她父亲还会忍心她这么小就嫁出去?他若敢肖想她,那简直就是个无耻之徒!”L ☆、326 插刀 说得不好听些,那就是跟他一样内心丑陋肮脏的无耻之徒啊。 以他们十五岁的“高龄”,去肖想一个十一岁都不到的小丫头,这张“老脸”委实不怎么好看。 辛乙扫眼望着他一脸的气恼加自责加惭愧再加羞愤,淡定地挑了挑眉,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各花入各眼,雁姑娘在少主眼里是个麻烦的人,但在楚王眼里兴许是个温柔可爱的绝代佳人。 “再说了,十岁也不小了。世上连指腹为婚这种事都有,十来岁成亲也很正常。只要不圆房,再小的年纪成亲也是可以的。再说雁姑娘机智聪敏,谁又敢把她当成一般的十岁女孩子?至于沈家没有有与宗室联姻的先例,以他们如今的境地,倘若稍作改变,也不是不可能。” 韩稷瞪了他一眼。 手掌下那颗心脏愈发找不到地儿着陆。 辛乙推了杯茶给他,自己举杯抿着,说道:“雁姑娘往日那般让少主心下不爽,我觉得让他她被楚王缠上对少主也是件好事。说不定因为有了楚王的追求,雁姑娘会直接与他联手干掉皇后和郑王,既不会再来烦您,同时又会为少主带来利益。” 韩稷脸色有点黑。“她嫁给楚王有什么好处?楚王会有什么好下场?” “有没有好处,跟少主您有什么关系呢?”辛乙凝望他,“人家两情相悦。” 韩稷翻身坐起来,“敢问你哪只眼睛见到她跟他两情相悦?” 辛乙扬唇不语。 韩稷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头发闷。 辛乙说的虽有些夸张,可楚王若对沈雁无所图,那么他怎么会屡次去寻沈雁? 既然他都会被她吸引。凭什么楚王就不会? 可他仍然难以接受,沈雁将来会与楚王共结连理的可能。 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在手,又瞪了辛乙一眼:“他不过是想拉拢沈宓。得不到皇位他就只有死,皇后忍了淑妃这么多年,只要郑王得了皇位,她能留下淑妃母子吗?再说郑王也是个有城府的,不然的话他就不会跟我套近乎了。” 辛乙正了色:“他如今缺少的是士子力量。沈家家族庞大。门生又多,如今沈宓乃是沈观裕的接班人,他只要拉拢到沈宓。自然也就把沈家拉到手了。而雁姑娘在沈大人面前极有影响力,所以他借讨好雁姑娘的机会来打动他,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 “可他这方法再好,也休想成功!”韩稷冷声道。看了眼手上的空杯子,又放回茶盘里。“她是不会喜欢他的。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他抱的什么心思,他武功既不行,治国又没有什么大本事。她才不会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人家英俊风流又温柔,还懂得讨女孩子欢心。”辛乙提醒他。“在点心上夹两朵刚摘下的鲜花,我若是女人。这种小心思说不定连我也会心动。更何况,人家姑娘可已经想到了生子秘方这样的事情了呢。” 韩稷听到生子秘方四个字已无法淡定。从床上跳下地,“你要是个女人,定是个花痴!她又不是你,绝不会动心!” 辛乙扬眉望着他:“既笃定雁姑娘不会动心,那您又跳下来干什么?” 韩稷一张本显苍白的脸立时染上片飞霞。 他就是不笃定,他凭什么笃定?他又没曾向她讨问过心意,又何曾知道她心里中意的是哪样的人?正如辛乙所说,楚王风流善言,又长得还不错,小姑娘会喜欢他也是正常。她就算再聪明,也还是个小姑娘,他凭什么要求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冷静地对待自己的追求者? 但是楚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是她的良配,就是作为朋友,他也有义务提醒她阻止她,不是吗?她是他的“盟友”,不是吗?他们暗地里也有共同的目标正待努力,她那么想把皇后弄垮呢,现在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他怎么能够容许楚王来拐带她? 不管怎么说,在他们这份协议完成之前,她不能够中止跟他的约定。 这么一想他又振作起来。 既然已经找到了插手的理由,就不能再纠结下去了,他插腰走到屋中央,踱了一圈又转回来,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吐气道:“不管楚王是不是真打了这主意,总之谁想动他,都先问问我韩稷同不同意!” 辛乙端茶在后方望着他,半日道:“如此言论,稍嫌霸道。” 他冷哼,漫声道:“我这也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他虽然自认不该对她有非份之想,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楚王拐入火坑。万一真像辛乙说的,他把她当童养媳一般娶了回去,岂不害了她? 辛乙扫了他一眼,闭上嘴来。 这一夜韩稷总算稍稍睡的安稳了些。 翌日早上,天又下了小雨,皇帝去了山下县城微服私访,顾至诚与其余几个世子还有柳亚泽护驾陪同,因为路途不远,中军营和神机营不必跟随,韩稷乐得留在宫里。早饭后将赢来的那把寒铁匕又拿出来擦拭了两遍,然后就到了西宫门处。 他先叫来韩耘,说道:“你沈姐姐的脚伤怎么样了?” 韩耘以奇怪的眼神撩他:“昨儿不是辛乙还来过么,你问他不就知道了?” 韩稷板起脸:“去后园子里看枫树是你出的主意,她摔伤了脚你也有责任。你怎么能这种态度?” 韩耘瞬间被勾起了罪恶感,垮下肩膀去,揪起眉头道:“那我该怎么办?” 韩稷摸摸鼻子,说道:“你跟晶姐儿带她到竹林这边来走走,让我来看看她好的怎么样了,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回去就不告诉母亲。要是有事的话——” “我这就去!” 韩耘立刻跑了没影儿。 沈雁刚吃过一碗骨头汤。正在窗户底下掩唇打饱嗝,韩耘裹着一阵风卷进来,扯住她的袖子:“姐姐,我大哥要把我带你去后园子里看枫树摔伤脚的事告诉我母亲,你一定要救我!” 沈雁微怔,“怎么救?” “我大哥说你要是能走到竹林子那儿去,他就不告状了。你跟我去走一趟吧?我母亲很听我大哥的。揍起人来不要命!”话没说完,他已经紧拽住她袖子往外走了。 沈雁走动已经不成问题,但被肥硕的他这一拖还是打了个踉跄。扶桑胭脂见了连忙冲上来:“二爷轻点儿,仔细姐姐又摔了!”韩耘连忙放了手,但却又眼巴巴望着她,两道眉蹙成道八字。这可怜劲儿,瞅着真让人心疼。 沈雁想起韩稷平时那个得瑟劲儿。自己当初要是势弱点儿,八成也早被他欺负得渣子都不剩,想来对韩耘也没少下过毒手,也就仗义地道:“那就走吧。” 韩耘屁颠屁颠地出了门。 竹林在西宫门下天井处。到了林子下,果然见一紫衣人影抱臂倚在墙壁上,两条长腿交叉着支在地下。两眼盯着地上出神,少年的不羁和出身良好的雍容全散发了出来。 韩耘叫了声大哥。他慢悠悠地把头抬起来,目光直接落在他身后的沈雁身上,沈雁看见那双眼里有一簇星光闪过,然后随着他的直立,又变得正常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她说道。虽然韩耘紧张兮兮,但她若看不出来这是韩稷在借他找她出来就怪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机灵?”韩稷有些无语地。她这么一说,弄得好像他时时刻刻想见她似的,虽然事实离这差不了太多,但是为了他这张“老脸”着想,总该掩饰一下。他咳嗽着望着别处,说道:“楚王昨天送来的点心,好吃么?” “没吃!”沈雁听他提起这个,遂立马道:“我干嘛吃他的东西!” 韩稷心下稍爽,唇角也不由翘起来,他摸了摸下巴望着她:“为什么不吃?我看他还挺有心思的,在点心上还挟了两朵花。你们小姑娘家不是喜欢这些吗?我听说还是特地让御膳房照你的口味做的,你不吃真是可惜了。” 沈雁斜了他一眼,“韩将军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你找我就为了这事?” “这事挺重要的。” 韩稷指着不远处的麻雀给韩耘看,等他高兴地扑过去了,便就挑眉望着她:“我觉得楚王不停向你示好,动机已经不那么单纯,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作为盟友,我却应该提醒一下你,楚王也就是空有一副皮囊,论心计城府还不如郑王,你嫁给她没有什么好处。” 嫁给楚王? 沈雁望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一大早寻她出来就为说这个?真是脑子有病!辛乙医术那么好,怎么也不帮他治治?由着他出来撒疯。 她懒得理他,望着前方不说话。 韩稷见她不语,腰背却又不免僵直了点,“我觉得你不可能看不出来楚王的用意,你不吭声,难不成你真的有这个意思?”这丫头主意挺多的,有时候保不准她真会这么想。 沈雁笑了笑,扭头望着他:“我就是有这个意思,又怎么样?”L ☆、327 咬你! 韩稷再也笑不出来了,抱着的双臂也放了下来,“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真是奇了怪了,他管天管地还管她嫁人的事,他是她爹啊! 韩稷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了半日,才指着她说道:“因为你我之间还有协议,在事情未成之前,你不能擅自脱离我!否则的话你就是叛变我,从此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理你,你的事情我也绝对不会管!” “不管就不管,稀罕你!” 沈雁瞪着他,扭头出了竹林,噔噔回了宫去。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开起染坊来了!跟她耍威风,最近过得太舒坦了是吧? 韩稷目瞪口呆停在原地,半日都没回过气上来。 陶行在暗处瞥见,连忙一溜烟溜回了辛乙房里。 辛乙听完半晌,默默的将手上两颗药丸丢进瓶子里,无语可说。 在行宫的最后一日,竟然就在平静中度过。 韩稷郁闷了一上晌,下晌与顾颂他们下了几盘棋,又去宫外溜达了一圈,在一派温声笑语中藏着一腔无边的郁忿迎来了夜幕,又辗转了大半夜,之后就到了早上。号角声一吹,便该是启驾回宫的时候了。 这一回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面,他又不能像顾颂那样光明正大地老往沈家跑,偷偷摸摸就更不合适了,可楚王却又不同,他有淑妃为助,即使到不了沈家,也可以下旨让华氏带着她进宫去,万一这一来二去她真对楚王动了心,他岂不是说什么都晚了? 那号角声每吹一响,他心里就越往下沉一分。 沈雁也被韩稷给气着了。什么叫她想好了嫁给楚王?若不是看在全宫里这么多人的份上,她非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莫说沈家没有与宗室联姻的先例,就是允准,她也不会跟楚王有关系不是,就她这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楚王敢打顾颂的主意,还任凭柳曼如出她的丑。这种人莫说招为夫婿。就是平日往来都得保持些距离罢? 她上辈子嫁了个秦寿,难不成这辈子还要这么倒霉? 还说不理她了,也不想想她还想不想理他! 睡眼惺忪地起来妆扮好。就出宫到了马车上,为了照顾她脚伤,途中可以有地方躺躺,华氏与扶桑她们另乘了一车。 正在整队的时候。车壁忽然被人敲响了。 撩帘一看,一张板着的大俊脸出现在窗口。韩稷手扶长剑一身戎装站在车下,木着嗓子递进来一个小布包:“这几日要换的药,辛乙让我给你。” 沈雁睃了他一眼,正视着前方。拉长音道:“我人小手短,够不着。” 韩稷只好把手又伸进来一点。 沈雁瞥着鼻子底下这只手,忽然抓住它张大嘴在上方大咬了一口!然后从那颤抖的手掌里接过纸包来。淡定地扬了扬道:“谢了。” 韩稷看着手掌边上那清晰的两排牙印,咬牙切齿瞪着她。差点没被气得背过气去。 在他看不到的这边沈雁嘴角上翘着,竟然已十分愉快。 找准了冤家来泄火的时候,怎么这么爽! 寅时末刻队列齐整,终于开始向京城进发。 一路再也无话。 因为天雨,回来的时间比来时又多花了一个多时辰。路上倒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午时末刻一路平安进了北城门,大路两边诸志飞等人率着百官前来城门迎驾,队伍越发壮阔,但沈雁已经累得腰酸背疼,全然没有心思再去感受这份难得的排场。 大伙依然要先进宫,给皇太后请安,报告此次行程,然后才能回府去。 好在皇太后自己也染了风寒,正在服药,因此只略坐了坐便就告退出来。 回到府里自然又有一番欢迎,季氏率着陈氏沈弋她们在大门迎接,陪着在二房里用了中饭,沈宦不在家,沈宣便陪着沈宓在花厅里用饭。 府里这几日倒还算平静,只是沈宦沈宣兄弟面上还生生的,提到这个的时候陈氏面有赧色,季氏便没再往下说。沈雁虽然还没有招丫鬟们过来问话,但想也知道沈宓若不从中再做些劝解,他们俩这心结始终还有些日子往下拖,不管怎么说只是点小事,矛盾能解开还是得解开的。 不过这两日无论如何是不能了,才出外回来,总得休息好再说,还有华家那边还得去走走,家里的事只好先搁着了。沈宓这次日夜随驾,想必也有些事情急欲跟华钧成商议,总而言之,出门不容易,回来也不容易。 沈弋听说沈雁扭伤了脚,不免问起,沈雁哪里肯与她细说,也说是被猫惊着摔倒了。沈弋遂也没有再问。若在平常她定要打趣几句,沈雁见她安静得紧,不免细看了两眼,只见这几日没见,看她面容倒似憔悴了些似的,遂问:“这几日身上也不舒服么?” 沈弋摇摇头,“哪能呢。你不在,我不知多清静。” 虽是玩笑话,但却又透着一丝不自然。 沈雁更加讷闷,但却没再往下问。 沈家这边安宁详和,韩稷先带着韩耘去大营里交了差,然后又顺便吃了饭,兄弟俩这才回府来。 鄂氏与老夫人也都盼了一整日了,听说回来立刻让人将他们直接带到了上房。 上房里不光老夫人婆媳在,魏国公的两位堂哥媳妇梅氏和乐氏也在。 老魏国公两个儿子丧生了一个,如今的魏国公算是一脉单传,韩家两位堂老爷乃是老魏国公胞弟的儿子,因为韩家人少,因而彼此倒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住的也并不远,都在国公府后头的柳树胡同,平日里隔三差五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陪着说说话,倒也解了韩老夫人不少闷。 如今梅氏的丈夫韩世充,乐氏的丈夫韩世磊都在中军营担职。不过因为老魏国公四十岁上才重新娶妻生子,所以韩世充兄弟倒比韩恪还要大上好几岁。 梅氏乐氏也都成了鄂氏的嫂子。 韩稷带着弟弟给她们大家都请了安,梅氏的孙女儿跑过来讨糖吃,韩稷从怀里抓了把栗子给她,她也不嫌弃,高兴地倚到了祖母身边。梅氏抚着她的头笑骂了句没规矩,见鄂氏笑吟吟地,便也就没再说什么。 老夫人笑微微地将他们招到近前,一手拉着一个,问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了,耘哥儿可有淘气?”又拍拍韩稷的手背:“你身子骨可顶得住?我瞧着你又瘦了,这俩眼圈怎么乌青乌青的,早说过让你辞了它,你又不肯。难不成由我老婆子出面,皇上还敢不答应不成?” 老夫人瞧着宝贝长孙,着实有些心疼。 接连几夜没睡好,眼圈不乌青才怪了。辛乙扬眉往韩稷瞅了一眼,默默地静立一旁。 韩稷依然如故的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不妨事。” 老夫人嗔笑着,再拍了拍他手背。 韩耘这里也扑到老太太怀里:“老太太,大哥专门欺负我,我才去到行宫的那日,大哥都不给我吃饱饭,他还怪我不会自己洗脸,后来还是去了薛伯母那里才给我补了餐。大哥他偏心,只对姐姐好。” “姐姐?”鄂氏与老夫人同时疑问起来。望着韩稷:“哪来的姐姐?” 梅氏乐氏也好奇地笑望过来。 韩稷顺眼轻瞪了眼韩耘,转过头来云淡风轻地望着众人:“别听他瞎说。哪曾有什么偏心?就是柳阁老的千金和沈通政的千金,在行宫的时候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打过几次交道而已。耘哥儿这是在为着我没让他可劲儿吃东西埋怨我呢。” 梅氏笑道:“可不是听说柳沈两家的千金也都去了。” 鄂氏含笑点头。 老夫人大笑道:“出门在外,自然是会多出不少机会接触。男孩子家,当然要多照顾照顾姑娘家。若学那些个酸溜溜的文人一味只懂回避倒不好了。” 乐氏她们都笑着附和。一时间韩耘童言无忌带来的尴尬倒是被揭过去了。 韩稷也笑着,却道:“文人里也有豪迈爽快的。” 老夫人敛住笑,问道:“此次去,可曾有与柳阁老沈通政他们多接触接触?他们都是有真学问的人,尤其是沈家,咱们家虽然行武,又仗着有功绩,但子弟们若是因此自满自足,迟早会比不上别家。你们素日见了这些有学问的人,很应该谦逊些才是。” 鄂氏望过来。 韩稷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就是想跟大人们亲近也没有办法,他们与顾大哥他们近身侍侯皇上,十分忙碌,而且孙儿是小辈,刻意接近显得冒昧。” “那倒也是。”老夫人点头,想起自己与柳夫人从前也是见过的,不免转头又笑着与鄂氏她们说起当年的轶事来。 韩老夫人已经上了年纪,说话虽有条理,但却难免有了忘性,说起当年事来也总是会忘了原本在做什么。但做晚辈的除了乖乖听着又岂好打断?韩稷这里旁听了半晌,鄂氏便就悄悄向他们打眼色,让他们兄弟俩下去歇着。 韩稷遂默默冲老夫人施了个礼,然后便紧拽着韩耘大步出门来。L ☆、328 防患 韩耘乍回到府里,如同鱼儿归了大海,拔腿便要去寻他素日常玩的小伙伴们,哪知韩稷竟将他拖住,不由分说扛到了颐风堂,关上房门,又将下人们遣得开开的。 “你想干嘛?”韩耘死命地抱着胸脯。 韩稷大刀阔斧在榻上坐下来,沏一杯茶在手,斜睨他道:“你觉得你沈姐姐这个人怎么样?” 原来是说她。 韩耘松了手,想了想,“沈姐姐当然很好,长的又好看,还很讲道理,我很喜欢她呀!” “既然喜欢,那是不是咱们得盼着她点好?” 韩稷进一步道,“这么说吧,她扭伤了脚这个事其实是你引出来的,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在这里来么?我是想救你。方才老太太的话你也听到了,沈家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家,你害得他们家姑娘的脚扭伤了,母亲知道了会怎么罚你?” 韩耘惶恐起来,“一定会罚我抄经书!要么就是罚我跪搓衣板!” “那还是轻的。”韩稷摇头道,“想想啊,那可是沈家的大小姐!跪跪搓衣板就能饶了你? “母亲因为你闯的祸,一定会内疚得睡不着觉,然后备上一份大礼,去沈家赔礼。这本来没什么,可是你想想,沈姐姐是个大家闺秀,母亲这一上门,她被你弄扭伤了脚的事就会裹不住,她的名誉就会有损,而到时候恐怕她还得带着脚伤接受沈家长辈的惩罚。” “这么严重!”韩耘小脸儿都白了。“那我该怎么办?” 韩稷悠悠喝了两口,又将杯底的茶叶都给嚼碎吃了,才望着他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有几分诚心。” “我当然有很多诚心!”韩耘连忙道,又把双臂摊得大大的:“我有这么多的诚心。够不够?” 韩稷勉为其难地想了想,说道:“勉勉强强吧。” 韩耘连忙走过来,爬上榻,攀上他胳膊,说道:“那你快说,我要怎么办,才能不使母亲到沈家去赔礼?” “说来也不难。”韩稷扭头望着他。“只要母亲回头问起你有关沈姐姐的事情的时候,你就说跟她不熟就是了。不是是你,我也跟她不熟。反正不管问什么。只要是有关她的,你就说不熟,不知道。反正说的越不相干越好。” “那这不是撒谎吗?”韩耘愣住了。 韩稷轻敲了下他爆栗:“撒谎也分两种。一种是害人的撒谎。一种是救人的撒谎。 “你想想,只要你说咱们俩都跟她不熟。也没有一起出去跑过马溜过山,然后把这件事兜住了。母亲就肯定不会知道。她不知道,就肯定不会去沈家赔礼,她不去沈家赔礼,沈家的长辈不就都不知道这事了么?这样你反倒还帮了你姐姐一忙。不是么?” “好像有道理……” 韩耘搔着后脑勺。照他这么说来,可不就是这样?只要他不说,沈姐姐的闺誉就还是好好的。她还是娴静的淑女,就不会被罚。而他已经害她扭伤了脚,又怎么能再害她一次?他当然是不能的! 他暗自点点头从韩稷身下滑下来,拍胸脯道:“放心吧,我是男子汉,绝不会伤害女孩子的!” 韩稷扯扯嘴角:“那就看你的了。反正你要是说漏了嘴,下次她肯定就不会跟你一起玩了,就算看到你也会嫌弃你,因为你只会给她带来麻烦。谁会喜欢一个专门让自己麻烦缠身的臭小孩儿?反正我是肯定不会。” 韩耘愈发凝重地握拳点头,然后道:“我可以去玩了吗?” “去吧。” 韩稷站起来,转去屏风后换衣。 上房这边叙了半晌话,老夫人才想起冷落了两个宝贝孙子,一看鄂氏已经体恤地让他们先回房歇息,哪里会怪罪她逾矩?当即笑着道自己老糊涂,让人下去嘱厨娘煲了参汤给韩稷,又让烧了些大排给韩耘解馋。 鄂氏一看晚饭还早,便就开了牌桌子留梅氏乐氏就下来陪老夫人抹牌。自己便就回房,打点韩稷兄弟俩房里的事宜。府里因为人少,事情不多,所以每个人房里的事她都会亲自过问,十几年来日日如此,倒也不觉有什么,魏国公也时常对外称赞她的贤惠细心。 正吩咐完丫鬟拿薰香下去颐风堂薰薰闷气,打算靠一靠,宁嬷嬷就走了过来,替她捏着肩膀:“再过几年,等到两位爷都成家了,太太也就不必这么操劳了。” “等他们成亲?那还得什么时候。”鄂氏闭眼哼笑着,不以为然。“就是稷儿要成亲,也还早呢。” 宁嬷嬷望着她,说道:“只是太太觉得早而已,大爷恐怕不会这么觉得。”说着她停了手,走到她身前来,说道:“太太方才没听见二爷说,大爷只对姐姐们好么?大爷也已经十五岁了,小户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就是再早,又还能早到哪里去呢?” 鄂氏睁开眼来,愣了愣。“你是说,稷儿对沈柳两家的姑娘……” “难道太太没察觉什么么?” 宁嬷嬷压低了声音,“大爷相貌出众,身世又极好,年纪轻轻已经有将军衔位,这样的贵公子放在满天下可都不多。以往不论大爷去到哪儿,各种想要接近示好的姑娘都数不胜数,这次去行宫的几位姑娘可都是翘楚中的翘楚,少年男女出门在外,会相互吸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鄂氏神色也不觉凝重起来。 其实不必宁嬷嬷说,她方才也已经察觉到韩耘那句话里大有文章,但韩稷当时面色镇定神态自若,又看不出来什么异常之处,她这才又没往深想。可如今经她这么一提醒,她才又觉得她着实有可能掉以轻心起来! 韩稷那么出色,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来目光。沈柳两家的姑娘虽则出身高贵,可也终归是个正怀春心的女孩子,尤其是柳家的姑娘,听说已经十三四岁,这次柳夫人独独带了这已到适婚之龄的幺女前去,只怕也怀着要物色金龟婿的意思。 柳家姑娘与韩稷年岁相当,会相互看中眼不也很正常么? 作为亲手抚养韩稷到这么大的母亲。她自然是高兴看到他受人欢迎的。而且韩稷也迟早要娶亲,可如果对方是柳家或沈家的姑娘…… “他们两家的姑娘,那怎么成?”她不觉站起来。说道:“沈柳两家都是御前宠臣,倘若他与他们两家之一结了亲,那将来耘儿怎么办?” 这两户人家俱都实力强大,柳亚泽如今已经位列阁老。声势自不必说。而沈家家族势力更是满布朝野,照这么下去。沈观裕接替元老之一进入内阁也是指日可待,沈宓更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倘若这次韩稷真对他们两家的姑娘动了心,就算是在朝堂拉来了一巨大助力! 如此一来。就算魏国公拖着不肯请封他为世子,迫于压力,他也不得不请封不可!难道魏国公还能冒着得罪亲家的风险执意不为不成?那样除非他把真相说出来!可是他既然已经隐藏了这秘密十多年。又怎么可能会吐露出来? 鄂氏忽然觉得一股压力汹涌袭来,原来事情已经悄悄走到了这一步么? 宁嬷嬷道:“奴婢跟太太说的意思就是这个。大爷的婚事咱们自然是要管的,但却绝不能任由他替自己拉来这么大一股势力。倘若他有了柳家抑若沈家,那么耘哥儿来日定无出头之日。目前大爷虽对二爷手足情深,可是来日一旦牵扯到身家利益,他还能对二爷这般友好么? “等他翅膀硬了那会儿,年幼的耘哥儿又岂会有出头之日?” 鄂氏咬牙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绢子不由攥紧起来。 “他不是这种人!我养的儿子,我会不知道?” 宁嬷嬷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太太心里不忍把大爷往这方面想,可是人都是会变的,就算是亲兄弟,倘若有一日大爷知道自己的母亲偏心弟弟,他也会同样出手。这世上哪有不为自己好的人呢?不过都是没到那一步,便不曾做的那么绝罢了。 “而太太只要说出不肯让大爷袭爵的话,那不是偏心又是什么?” 鄂氏没说话,走到窗户内坐下来,怔怔地望着窗外。 半晌她忽然又回头,说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是目前我们不过是在捕风捉影。他既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未必就有了替自己打算的心思。他若有这份心思,往日那么多达官显贵的女儿亲近他,如何他都从不曾给她们机会? “他那么高傲,瞧谁都瞧不上眼,未必就会瞧得中沈柳二家的小姐。” 宁嬷嬷上前道:“不管有没有,咱们都得防患未然。大爷相貌俊美非常,身世又是一等一的,就是他瞧不上人家,可万一人家缠上他了呢?” 鄂氏不由凛然,又隔了半晌,才道:“我会防患未然的,他不管跟谁成亲,总得经过我,我若不同意,他就是看上了也没有用。” 宁嬷嬷笑道:“这是自然。太太能知道这层就够了。”L ☆、329 突访 晚饭就开在老太太屋里。韩稷用过饭后便就回了房。 鄂氏陪着梅氏她们吃了茶,又送走了她们,站在廊下静立片刻,又还是直接到了韩耘住的昶日堂。她摸着正光着脚在榻上玩竹弓的韩耘的头,一面给他递着羽箭,问他道:“这次去围场好玩么?跟晶姐儿有没有吵架?” “怎么会呢,我是男人,我会让着她。”韩耘大声地说。 鄂氏笑起来,“还男人,你大哥都还只能说是个男孩子,你倒大言不惭说自己是男人来了。那你这个男人倒是说说,这些日子都是和谁一处玩的?” “跟晶姐儿,还有沈姐姐呗。”韩耘头也没抬地说。但当提到沈雁,他又立刻机敏地想起韩稷提醒他的那番话来,并适时地打住不再往下说。 他一直低着头,鄂氏倒也没瞧出什么,只是又问:“沈姐姐就是沈大人的千金罢?柳家小姐没跟你们一起玩儿么?你们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你大哥都干嘛去了呢?他早先说过要带你出去骑马,你倒是学会了不曾?” “当然学会了。”韩耘道:“大哥带我出去骑过两回马,本来后来还要去的,可是被柳姐姐那么一闹,后来我们大家就都没出去了。” “柳姐姐闹?”鄂氏蹙了眉,“她闹什么?” 韩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因着韩稷说过不能扯上沈雁,更是说不出来了,支唔了半天,最后只道:“就是说我们不该出去玩什么的。反正我们都不喜欢她。” 他害怕鄂氏再追问要露馅,便就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盖了被子装睡。 鄂氏无法,只得替他掖了被子出门。 到了门外却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屋里,凝眉沉吟了片刻,才又回房去。 翌日早饭后,鄂氏便让人去把韩耘带过来。 笑着道:“我们去薛家作客,这次承蒙薛伯母照顾了这么多日,咱们去好好多谢人家。” 韩耘看她装扮一新。桌上又放着好几色礼物。相信她不是说假的,不由暗地里抚着胸膛来,还好他听了大哥的没曾把沈姐姐的事说出来。不然的话她指不定真的就要带着礼物登门去沈家赔罪了。沈家若是知道沈姐姐的脚是被他给带出去扭伤的,肯定只会骂她! 此后更是不敢乱说了。又乖觉地由鄂氏牵着,上了去薛家的轿辇。 韩稷这会儿却在五军都督府里请参将们吃茶分猎物。 此次出去大的野兽没有多少,但兔子山鸡狐狸什么的却是应有尽有。中军营里王儆他们虽有随行,但仍有好些没去。韩稷便将猎物都分好堆分给了众人。 平日与他交好的这些人因着他身份殊然,迟早注定不是他们同路人,因而就算常在一起喝酒吃肉,却也不免多了几分客气。但没想到韩稷出去这么一趟还记得他们。心里那份疏远也不竟消去了大半,拍他的肩膀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深重。 守备郑魁说道:“公子这么看得起我们,索性今儿晚上咱们各自凑份子作东。也请公子一顿好了!公子若把咱们兄弟当兄弟,就不要推辞。也别嫌咱们选的地方粗陋,大家就图个高兴亲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韩稷笑道:“郑大哥口口声声让我把你们当兄弟,自己却又一口一个公子,这又让我如何是好?” 郑魁微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抚着桌道:“有韩兄弟这句话,我老郑就什么也不说了!有愿意加入的自动掏钱出来便是!不论多少,哪怕是个铜板,咱们也都是算是认了这份情义!” 他这里一声令下,衙门里十数人顿即拍手称快,个个掏钱拍上了桌案。 正说得热闹间,门外衙吏匆匆进来道:“禀韩将军,通政司的沈通政前来拜访。” 通政司里只有一个姓沈的,而且还是顶顶有名的沈二爷,大家听说他来访,立时都正了色,郑魁连忙将银子收了起来,摆手大家散去,于得瞬间都迅速各回各位呆着去了。 韩稷听说沈宓专程来访,连忙跨步出门,前去相迎。 “五军都督府的气氛果然不同别处,军中将士义薄云天,随和自在如同一家。” 沈宓负手站在院里银杏树下,衣袂飘飘,清隽卓然,淡然而视的样子,如他以往大多数时刻。 韩稷犹记得初见他的清傲脱俗,但眼下望着那双肖似沈雁的清灵慧黠的眼眸,却陡然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他亦笑应道:“因为晚辈去围场回来带了些猎物,大家都闹着要作东请酒,故而无状了些,让大人见笑了。” 一面引着他往自己的公事房里走。 廊下的衙吏如今已十分有眼力劲儿,替韩将军跑腿跑得两腿犹如生风,眼下见他不但亲自迎出门去,而且还对这沈大人恭敬有加,立马已经下去沏茶,并沏好茶去了。 进了公事房,沈宓先扫了眼房间四面,然而再在东面客位上坐下来。 看一眼韩稷,只见他眉目如画,目光清正,想说的话又不由在舌尖打了个圈儿。 他当然不会清闲到在这个时候特特地跑过来闲聊,沈雁跟他愈发往来得多的事总像根刺一般扎在他心里,在行宫里找不到机会说,也怕引人注目,今日这才寻了点空档走了过来。但到了眼下,目睹了他本人,以往桩桩件件的事竟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贡院里若不是韩稷出手相帮,他未必能在刘俨手下轻松脱围,净水庵失火那天夜里,若不是他出手及时,沈雁也多半已死在顾颂刀下,不管怎么说,他显然也没有理由理直气壮地把他当宵小一般地防,可是想想他又已然与沈雁的接触有些过密,便总得想办法点醒他。 他略略沉吟了半刻,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看不出来将军虽然年纪尚轻,又出身权贵,却有这份海纳百川的心胸,就冲将军这份礼贤下士之心,也不怕将来中军营的将士不会对将军马首是瞻了。” 韩稷稍稍一愣。 这话乍听没什么,可他如今并非世子,沈宓并不是不知道,而他偏偏这么说,韩稷是推辞还是否认?推辞的话未免有些轻狂,否认的话又难免引人猜疑,这样的问题向一个不太熟络而且辈分还低的晚辈问出来,未免有刻意刁难之嫌。 韩稷默了默,微微抬头往沈宓脸上看去,只见他面上虽有春风,但眉梢眼角却有藏着一丝寒霜,则越发相信沈宓这话乃是故意为难他的了。 不过他左思右想,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得罪过他,不但没有得罪,春闱会试那会儿他们俩合作不还挺愉快的么?若不是那般,他事后也不见得会来亲自到府给他庆贺吧? 他沉吟了下,接过衙吏奉来的茶给他,言语里轻描淡写地避过:“晚辈初出茅庐,许多事都不知轻重,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不曾。” 一语双关。 沈宓看了他一眼,接了茶,没再吭声。 能够打他的话里听出别的意味来,也算他有几分能耐。 若说大错,倒也谈不上。可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而且才十岁!他们竟然就敢盯着她打她的主意,他这当爹的又岂能忍?而且沈雁这么小,她压根就不懂得什么儿女情事,韩稷挟恩而接近于她,这是不是有欠磊落? 他女儿不好说出口的拒绝之辞,那就让他这当爹的来说好了。 不过韩稷不是别人,他是堂堂魏国公的长子,又已经是朝廷命官,抛去私行这方面来说,别的方面他的表现可圈可点,更何况又屡次于他父女有恩,说的重了他未免有自大之嫌,说得轻了还不如不来,而且他也没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又如何好将那话说出口? 如此凝神了片刻,他遂道:“说起来沈某虽与将军有过几回接触,但还从未曾正经坐下聊聊,前两日小女与柳姑娘起了些争执,承蒙将军出面解围,此次小女扭伤了脚,又还承蒙贵仆出手医治,沈某此番前来,乃是特地登门致谢。” 韩稷含笑摇头,说道:“大人多虑了,道谢大可不必。雁姑娘扭伤脚,舍弟也有责任,再说辛乙只是稍做了处理,事后还是太医的功劳。大人不必挂怀。” 这话回得自然流畅,眉目之间也全是坦荡,竟没有丝毫狎昵之态,这倒又与沈宓想的不太一样。 他活到近三十岁,虽不说阅人无数,但这些年籍着出身殊然,又有外任经历,总算是见过许多人和事,倘若韩稷心中对沈雁有别样心思,至少会在提到她时表现的不自然,而他这般坦荡,倒又让人吃不准了。 想他英明一世,总也不能为着女儿就栽在不分青红皂白几个字上头,再说这一回了京,往后他就是想见沈雁也没有什么机会,也就算了,就此打止,往后叮嘱华氏多注意着些便是。 抬头见他桌上还堆着几份文牒,遂道:“想必将军才回衙门也很忙,我就不多坐了,改日再请将军吃茶。” 说着站起身,整整衣襟便就出门去。L ☆、330 般配 韩稷只得相送到门下。 眼见得他稳步出了大门,走向了对面的通政司衙门,这才又低头凝起眉来。 沈宓这一来虽然几乎没说什么有实际意义的话,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并没曾与他交好到可以随意串门的地步,这一来必不只是为道谢这么简单了。 那又还有什么事寻他呢? 但他想破脑袋却也想不出来。 护国公府这边,鄂氏正听护国公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此次出行之事。 护国公夫人常与鄂氏在一处唠磕,因而见她过来便竹筒地把此次出行经过细说了给她听,他们勋贵虽然在宫里极有脸面,但这种伴驾出游同去围场狩猎的恩典却并非那么易得,总的来说护国公夫人还是高兴的。 她说道:“算起来咱们还是建国元年去过的行宫,弹指一挥,都十四年了,打陈王府被灭之后咱们这些一等命妇便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殊荣,你别笑我眼皮子浅,着实是我想起那些年大家一起打江山,并不像如今阶级分得这么明显,也不如这般提心吊胆,这一去倒是勾出些往事来。” 鄂氏听着却似有些出神,直到听见她叹气才又回过神来,笑道:“您看您,刚才还高兴着,怎么回头就叹起气来了。”说着眼神往底下正坐着陪客的薛家媳妇们脸上睃了睃,又道:“咱们可是堂堂的国公府,怎么就要像别人家那般提心吊胆过日子?” 薛家媳妇里还有才过门的新媳妇在,护国公夫人知道说漏了嘴,便就笑了笑,就此打止了。 鄂氏品了口茶。却又笑微微望着跟韩耘在罗汉床上趴着玩弹珠的薛晶道:“我听说,柳阁老的闺女和沈通政的闺女也同去了,晶姐儿跟姐姐们玩得好罢?” 薛晶又没有得过韩稷的提点,哪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张口就道:“我没跟柳姐姐玩,她坏。我只爱跟沈姐姐玩。”又戳了下韩耘:“是吧?” 韩耘听见鄂氏这么一问心里便敲响了警钟,直给薛晶打眼色。薛晶却一头雾水。扭头望着护国公夫人:“难道我说错了吗?柳姐姐就会冤枉好人,还拉着楚王郑王他们出来合伙欺负沈姐姐和稷叔,祖母您说是不是?” 鄂氏立刻往护国公夫人看过来。 护国公夫人并不知韩家母子内里各有防备。因着这事终归涉及到柳亚泽,因此本没打算提起。这会儿听薛晶说破了,却也不好瞒住,毕竟鄂氏是韩稷的母亲。韩稷被人欺负上了她这个母亲也有权知道,因此叹了口气。便就说道:“说来话长。” 接着便就把儿媳妇们都挥退了下去,而把那夜之事跟鄂氏说了个清清楚楚,竟丝毫没发觉韩耘已经从旁急得汗都快冒了出来。 “柳家丫头确实缺了几分家教,也不怨稷儿那般教训她。不过我看沈丫头也不是个含糊的,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不该做。她竟心里有本帐。我看跟稷儿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只可惜年纪还小了点。”护国公夫人笑着说道。 沈雁品性怎么样。她光听薛晶每日里回来复述便就够了,那丫头看起来也是个淘气的,但她偏偏能够谨守分寸,发生任何事情都让人毫无把柄可抓,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也就是跟鄂氏交好她才会说这种话,若是别人,这样的话是断不会说的。 鄂氏这里听了心下却是一沉。 原来韩耘口里的姐姐不是柳曼如而是沈雁!柳曼如身后有个阁老父亲已然了不得,韩稷看上的居然还是桃李天下的沈家的姑娘,而且还是沈宓的独女!这要往深处想想,倘若韩稷真娶回了沈宓的女儿,那沈宓将来所有的人脉势力岂不得全归了韩稷?! 如此一来,韩耘就是尚个公主只怕也无法跟他斗了! 鄂氏被护国公夫人那句“般配”惊得手脚发凉,护国公夫人身为国公夫人,又是一府主母,这样的话自然不会随便乱说! 她既然有了这样的话头,必然是韩稷与这沈雁接触已十分多了,他对她也必然着了行迹了,退一万步说,他历年对身边的无数闺秀皆不曾动过心,如今独独与这沈丫头诸多牵扯,就算他们眼下还没有什么,他这种态度也已经够让人心惊了不是吗?! 他居然已经找上了沈家!这真是出奇不意,而且让她做梦也没想到! “淑芸,你怎么了?”护国公夫人见她不语,遂拍了拍她手背。 鄂氏连忙回过神,掩饰地抚了抚额角,忍住一腔沸腾的血,凝了凝神,说道:“二嫂方才说这沈家姑娘年纪小了点,不知道如今已经有多大了?” 护国公夫人想了想,说道:“我听珮丫头说,今年满十岁了,到明年就该十一岁了。” 以为她在考虑韩稷与沈雁的婚事,生怕自己的话让她多想了,便就抿唇笑道:“沈家规矩没的说,你看沈宓他们几兄弟的品性便可知。那丫头虽然活泼伶俐,可从不曾行差踏错一步。珮丫头出阁前你我也见过的,除了性子急点儿,别的都极好。” 鄂氏强笑了笑,端起茶来抿着。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忌沈雁品性如何?冲她出身这么好,冲她身后有着那么庞大的家族,她就是品性再好她也绝不能让她嫁给韩稷!十一岁,十一岁跟韩稷也差不了太多,倘若韩稷真看上她,依他的性子,要他放手又谈何容易? 这么一想,她竟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抬头看一眼架上的西洋座钟,哟了声说道:“这都坐了大半天了,我们老太太去了后街大老爷家吃茶,只怕还等着我去接她,我就不消坐了,赶明儿有空再过来。” 两府长来长往。也免去了那些个虚礼,护国公夫人送了她到门口,便说道:“柳家丫头那事你就当不知道,柳夫人该训的都训了,小孩子家总有不稳重的时候,到底往后文官当道,柳亚泽又是皇上心腹。咱们也好歹给几分面子给皇上。” 鄂氏点头。“我会考虑的。” 鄂氏这里上了轿辇,一路上胸膛里一半如同有炉火在烧,一半又如同入了冰窖。竟浑然不是滋味。 韩稷这里对沈宓的来意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营里又没他什么事,便就先回了来。 辛乙见他心事重重,不免问起。他把日间的事情一说,辛乙便就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沈宓这人平日里虽交游广阔,但算起来却大多都是文人仕子,勋贵里头除了顾至诚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往来。他自然也不会当真专门溜达到韩稷这里来找他为给沈雁医伤的事致谢。在柳曼如那事过后,能令他主动与韩稷接触的原因除了沈雁,还会有什么呢? 虽说稀罕沈雁的还有楚王。顾颂只怕也还没完全撂下去,可是楚王毕竟不如韩稷这般同沈雁来往得多。又不曾与沈雁单独相处。 顾颂则是邻居,打小与沈雁两小无猜,他日常见多了也不会过于往这方面想。 唯独韩稷不但与沈雁私下相处了一夜,又还曾屡次让沈宓知道他私下接近她,他不把他当贼防,简直没道理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给他沏了碗茶,便就出去了。 韩稷却是坐在书案后,揣着一腔纷乱的心思,望起右掌出了神。 右掌侧被沈雁咬过的地方早已经没有了痕迹。 可那痕迹就好像落在了他心里似的,那两排小小的牙印清清楚楚,曾经舌战到令他毫无招架之力,又曾经厚着脸皮央求他给她办各种事情,那娇小的人儿,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而他眼目下,好像还有打算腾出更多的时间与空间让她茁壮成长的欲*望。 抚着那落牙之处,他不觉扬了唇。 那家伙,一直都这么生猛吗? 那狡猾的楚王,怎么配得上她,连他跟她站在一起,他都觉得她像是不慎落在了尘埃里。 连他都能看出来不般配,她一定能够看出来,所以她会咬他,一定是因为生气他把她跟楚王拉扯在一起罢?可是他心里也并不觉得懊恼,若是要懊恼,他们在一起吵过的无数次嘴,已经足够让他懊恼很久很久了。 自打发觉自己对她有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情愫,有些事情也控制不住的有了变化,比如见到沈宓他会不知不觉放尊敬起来,在看到沈宓的时候也会因为联想到他是她的父亲而觉得格外亲切,那种微妙的感觉简直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正如此刻,只是想想她,就能觉得心花飞舞。 “大哥!大哥!”正在神游之间,韩耘忽然从门外如肉弹一般射进来,扑到他书案前道:“大事不好了!母亲今日带着我去薛家,然后薛伯母把你跟沈姐姐的事全都给母亲说了!我拦都没拦住,这下该怎么办哪!” 韩稷隔着桌子望向他,一脸的温柔倏地褪尽。 鄂氏回到正房,绷着的脸在见到宁嬷嬷的那一刻全部崩化成惊怒与失措。 “你果然没有猜错,他真的已经渐知人事,他看上了沈宓的女儿!”L ☆、331 阻止 她原本对宁嬷嬷的话还是不信的,那到底是她亲手养了十五年的儿子,她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对一个人动心的人,他跟那沈家丫头不过才相处了几日而已,这几日也未必就天天在一处,他怎么可能会一反常态与她这般要好? 宁嬷嬷虽是她的心腹,可到底是个下人,又岂能如她那般了解韩稷的心思? 可是护国公夫人的话证实了她的一切猜想!不管有没有迹象可遁,韩稷都确实对沈宓的女儿有了与众不同的态度!她了解少年们的心思,她是过来人,他如果不是心仪了那丫头,又怎么可能会对她百般维护?! 她憋了一路,到此时方能释放出来,左手扶着帘栊,身子都因为急喘气而轻晃着。 正在屋里做着针线的宁嬷嬷闻言怔了怔,连忙走上前将房门关上,然后走过来望着她:“沈宓的女儿,可就是华钧成的外甥女?” “不是她又还会是谁!”鄂氏走到桌旁坐下,自行沏了杯冷茶喝下,说道:“虽然还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但他这份心思连薛二嫂都瞧了出来,她说他们珠联璧合,还说了一箩筐这沈雁的好放话,就已经什么都证明了!” 宁嬷嬷沉吟片刻,也挨着椅凳在她侧首坐下来,望着她道:“如是这样,就更须当心了。这沈姑娘不但父族很了不得,母族也是强大,华家的财力无人知道深浅,这沈姑娘虽说年纪不大,可注定会是京中各户争求的对象!大爷若是与沈宓联了姻,那二爷可就危险了!” “谁说不是!” 鄂氏皱紧了眉头。“有沈家与华家联合之力,恐怕就是去抢皇位也够资格了!” 听到这句话,宁嬷嬷陡然怔了怔,眉头忽而也揪成了结,说道:“这门婚事肯定不能促成。不管有没有苗头,趁着眼下还早,咱们可都得想办法阻止!” 鄂氏撇开头去。咬起唇来。 韩稷如今已经进了大营。又升了军衔,跟沈家人日日有见面的机会,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博得沈家人好感也是容易,今儿若非她往薛家跑这一趟,岂非还被蒙在鼓里?不管他是否已经有了这份心思,她当然绝不能容许这个可能性发生! 她吐了口气抬头。说道:“他如今也大了,在外头很多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如今眼目下,我总得想个办法先掌握到他的行踪才成。否则的话我便也如无头苍蝇一般,只能乱扑乱撞。”说到这里她顿了下,说道:“不如我把耘哥儿放到颐风堂去?” 宁嬷嬷低头想了片刻。却是道:“若是让耘哥儿,倒不如挑两个伶俐的丫头去。” “丫头?”鄂氏蹙了蹙眉。 “正是。”宁嬷嬷点头,“大爷已经十五岁了。房里也该添两个人侍侯着枕席了,男孩子家若是是房里没人留得住他。多半就要在外头乱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当然不能由着公子哥儿在外伤了身子。太太是该关心关心大爷了。” 她在“关心”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目光也显得意味深长。 鄂氏闻言足有好半日才回过神,转而不由点起头来:“你说的对,颐风堂里全是男仆,添几个丫头进去一来能绊住他的脚,二来也能更方便掌握他的行踪动向,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韩稷正值青春年少,虽然至今也只对沈雁略有不同,可如花美眷在侧,他终也有动心的时候,再者沈家那样的门第,沈宓华氏又只这一个女儿,恐怕不见得会乐意她嫁个婚前就有好几个通房的丈夫。如此倒还又对阻止他与沈家联姻这份可能有帮助! 她细思片刻,不禁又再次点了点头。 不过再一想,她又说道:“这法子纵然有效,但却需要时间经营。眼下最好能想个法子先绝了沈家的念头。”说到这里她低头想了想,忽然又扭过头来,望着她道:“明儿一大早我要进宫给太后请安,你先去准备准备。” 宁嬷嬷颌首。 韩稷这里送走韩耘,辛乙很快就进来了,脸上已再不见了先前的促狭。 “我竟没想到太太会直接扑去薛家,这么样一来,恐怕她也会心生提防。 “站在她的立场,是不会乐见少主求娶沈姑娘这样家世门第一流的千金小姐的,如今少主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按兵不动,等到国公爷回朝之后即向沈家求亲。二是在拿到世子之位并且取得兵权之前,少主暂且莫与雁姑娘乃至是沈家往来!” 韩稷坐在书案后,看着指间一颗黑陶棋子,双唇抿成一条线,并不曾开口说话。 辛乙上前半步,又道:“此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沈家这边必不可舍,保留住这层关系在,对少主日后所图也大有益处!少主眼下宜当机立断了,是索性向沈家提亲,一鼓作气拴住沈家,还是先以夺世子之位及兵权为主?太太那边定然不会坐等少主先动,这种事还宜先下手为强!” 韩稷掷了那酸棋子在门上,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他身前,说道:“第一,我从来没有借她来拴住沈家的想法,朝廷是朝廷,她是她。第二,兵权要拿,爵位要袭,我的计划也要实施,但是凭荣熙堂,她还干扰不了我。” 辛乙讷然。 韩稷扫了他一眼,又说道:“不管还有用没用,即刻去把所有手尾给除净了。不要让任何人再有机会顺藤摸瓜猜疑到我和她的关系,若是让我知道日后有半点对她名声不利的流言传出来,你们都不要再来见我。” 辛乙肃然一凛,躬身称是。 “我还有话说。”正要走,韩稷忽然又踩着他的话尾出了声,走到窗户边,抬手一扬,将手上另一颗棋子扑地一声掷进窗外香樟树干里:“下个月东台寺后山的梅花该开了,你去准备准备,到时候我要请中军营里的将士们前去东台山喝酒吃肉。声势弄大点,不妨人尽皆知。” 辛乙微顿,低头称了是。 翌日早上,韩稷才要出门去大营,宁嬷嬷忽然在二门下将他拦住了。 “太太在慈安堂老太太处,正有事寻大爷,大爷过去问个安吧。” 韩稷目色微凛,顿了顿,掉头进了慈安堂。 鄂氏与老夫人都在座,见到他进来,鄂氏便招手道:“稷儿过来。”等他到了跟前,并已见了礼,然后便温声道:“咱们庄子里的庄头前些日子来府说村里的别院都新修缮过了,眼下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老太太也许久没出府了,你便陪老人家上庄子里小住几日去。” 韩稷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微带埋怨地嗔着鄂氏:“我都说了我自己能去,稷儿还担着营里的职呢,你非把他找来做什么?” 鄂氏含笑道:“他不过是个小将而已,如今又不用练兵,能有多少事做?您没见他每日里早早地就回了来?差事那边我已经进宫托太后娘娘跟陛下打过招呼了,让他十天半个月的假没问题。眼下我走不开,哪能让您一个人去?还是让您的宝贝孙子陪着放心些。” 老夫人半笑半叹地摇头,虽然略有不赞同,但仍是笑微微地望韩稷。 韩稷随即笑道:“既然母亲都打点好了,那么孩儿岂有不从之理?父亲不在府中,孙儿身为长孙,本就该代替父亲孝敬祖母。” “这孩子!”老夫人笑着摇头,却也是应了。 去庄子上的马车定在辰时末出发,老人家坐轿子,走得慢,到达庄子上差不多也将近午时。 韩稷顺便在慈安堂陪着老夫人用了早饭才回房,进门便唤了辛乙进来道:“你留下来看家,让陶行他们几个随我去就成。你留意荣熙堂的动静,无论查到什么都让人即时赶来告诉我!”他咬着牙关立在帘栊下,浑身隐隐散发着冷意。 虽不知鄂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昨儿她从护国公府得知了那番内幕回来,又岂会按捺得住?突然之间遣他出府,必有蹊跷。 辛乙与他甚有默契,这里稍作安排,不到片刻就已经安排好了随行人手,跟他出了门。 韩家这边厢暗潮汹涌,沈府却难得地出现着祥和的景象。 沈雁回府后着实也忙了几日,先是去华府串门,然后去三太太府上给沈婵送狐皮,再又是跟着华氏去卢锭等几个要好的官夫人府上吃茶——既得了这等殊荣伴驾随行,回来总得有点表示,如此走街串户下来,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两日清闲些,在房里听丫鬟细说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大小事,其实还算平静,除了沈宦沈宣面上仍有些涩涩的,并没有闹出什么风波,就连沈莘也格外老实了,显然在沈宦替他出了头之后,他也不敢再撩起什么事端。 这日眼见得天上阴云沉沉,越积越厚,瞧着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正要吩咐人点薰笼,便见沈宓拧着一双眉头回府来了,见着她在廊下立着,停步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叹了口气,进了正房。L ☆、332 传言 沈雁瞧着他眼神像是疼惜又像是郁闷,不免觉得奇怪,但抬眼一见他进了门后便掩上了房门,却又只好打住了前去追问的念头。 晚饭时沈宓去了上房寻沈观裕议事,沈雁瞅着华氏正闲,便就溜了过来问她:“父亲怎么了?怎么回来的时候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朝中又有人给他出什么夭蛾子了?” 按理说不可能啊,眼下大伙忙的忙西北撤军之事,忙的忙准备应对年底外任官员进京述职之事,就连郑王楚王都正被禁足之中,况且沈宓这次携妻带女地伴驾出游,这是多大的脸面,并不该有人会在这当口跟他过不去才是。 华氏斜了她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大人的事你少管。还有你父亲方才交代了,往后学着弋姐儿些少出门,说话就出十岁了,再落个没规没矩的名声出去,到时候轮到人家对你鸡蛋里挑骨头的,到时候你仔细着瞧!” 沈雁无语了,怎么说着说着把她给拐带进去了?她这些日子不是挺老实么。 但是到底不敢再追问了,蔫蔫回了碧水院,前脚刚跨进门槛,后脚还没抬便听见院里合欢树下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真的假的?不是听说才跟着从围场回来么?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嗨,我听说那韩大爷幼时就带着病根的,这些年不过是他们太太求医请药将他好歹护着到这么大罢了,这次去围场,你想想,日日里马上奔波,还得操劳着圣驾安危。哪里有不劳累的?可不这么着几日下来,他终于还是顶不住了。” “那真是可惜了……这韩大爷不是来过咱们府上一次么?我听人说他面容俊美得简直就跟画里的杨二郎一样,没想到竟是纸糊的人儿!” “可不是?来日只怕连娶妻生子都成问题,总没有人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个短命鬼的!” 说着二人又边叹边轻笑起来。 沈雁不觉已走到了树下,出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小灶上负责烧水的杏儿与春桃吓了一跳,连忙屈膝行礼,说道:“回姑娘的话。奴婢们刚刚听说了一则消息。正在这里议着呢。” “什么消息?”沈雁话虽是这么问着,一颗心却忽然堵堵地提到了喉咙口。 “回姑娘的话,是有关魏国公府的韩大爷的消息。”杏儿道:“麒麟坊外有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韩大爷从围场护驾回来就病倒了,而且病得还挺严重,这些日子由他们老夫人伴着去了庄子里调养,传说是在那里寻外头的大夫诊治呢。” 沈雁一颗心莫名咯噔了一下。韩稷病了?在行宫里时他生龙活虎。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怎么会突然就病重了?“不可能吧。他在围场里明明很好。” “传说是他生下来就带着胎毒。”春桃补充道:“而且据说这毒还很难解,一直到如今也不曾除净。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韩家才一直没有申授他为世子。这次病重,听说就是因为他在围场逞强。过度操劳而引发了体内毒气。” 这么严重?他还生下来就带着胎毒? 沈雁与他认识这么久,还着实没有听说过这层,怪不得他脸色一直都显得有些苍白。而且身材也偏瘦,更加之身边还有个神医也似的辛乙。这些可不都说明他的身体状况有问题?可他从来没提过,她竟也一直没往他有病这方面想。 她暗暗沉了口气,看了杏儿她们一眼,说道:“虽然是别人家的事,到底嘴上积些德,别人有病就不要再议论了。” 二人连忙称是,勾头退了下去。 沈雁站在廊底下,回想起他抱着她逃离火场,掩护她从刘俨派去的杀手攻袭下脱身,带着她在山上跑马,再又莫名其妙地来阻止她“嫁给”楚王,心里忽然闷闷地,韩稷其实不是个坏人,她虽然嘴上从来没有饶过他半分,但可从没希望他还要承受这些常人难以体会的病痛。 不过低头走了几步她又忽然停下步来——既然辛乙的医术那么高超,那么为什么韩老夫人还要带着他去庄子里求医?若说劳累过度,据沈宓当时所转述,在贡院里巡场时九日九夜不曾离场,他也是兵不卸甲这么扛下来的,算起来比围场护驾可任务重多了,他为什么没有病倒? 她忽然就对丫鬟们听来的话有了疑惑。 她走到房门下,招来福娘:“去顾家打听一下,看韩稷这些日子有没有去衙门当差?顺便再打听一下,他去了哪儿?身体状况如何?你问的时候机灵些,别让人看出不妥来。” 福娘想了想,点点头,转身去了。 沈雁对着栏下一盆秋兰凝了回神,才又进屋去。 这里胭脂刚让婆子们把点好的薰笼抬进房,福娘就回来了。 禀道:“回姑娘的话,韩将军已经有十来日没去朝上了,据说是魏国公夫人托太后娘娘跟陛下告的假,韩将军从围场回来便病倒了,顾家的人没说是什么病,看着是还想瞒着咱们。不过奴婢却打听到,韩将军与韩老夫人同去了郊外他们的禄田上。” 竟然还是魏国公夫人去托太后跟皇帝告的假,这么说来,传言竟是无误? 沈雁揪起了眉心,想想他在围场时的精神抖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是又说不上什么来。 鄂氏听着丫鬟们传进来的消息,扬唇让她们下了去,自己走到偏厅,透过半开的长窗去看院子里的韩耘在护卫的指点下练拳。 宁嬷嬷微笑走到她身后道:“如今京师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大爷身子羸弱不堪,乃是只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因着他胎毒乃是公认的事实,于是就连几家国公府都对此默认不辩,这下莫说沈家,就是寻常三四品的官宦之家恐怕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个寿命不知还有几许的人了。” 鄂氏也未回头,目光仍望着院中的韩耘,唇角有抹看不出意味的笑,像是高兴又像是苦涩。 宁嬷嬷等了片刻不见她回话,遂又接着道:“奴婢已经确定消息已经落入沈宓耳中,太太可以放心了。” 鄂氏身姿仍然未动,好半日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韩家的庄子这边,韩稷半蹲在禄田边缘看鸭子们划水,陶行贺群恭立在他身后,保持着躬身回话的姿势已不知有多久。 韩稷也没有动。直到水面上两只半大的麻花鸭嘎嘎地拨开一道水痕驶向了远方,他才缓缓地站起来,说道:“所以,她把我支开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我病入膏盲的谣言散播出去,然后使得意图包括沈家在内的京师各大权贵之家绝了与我结亲的念头?” 陶行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 韩稷沿着芳草萋萋的田堪走了两步,眯眼望了远处绵延的山峦半晌,忽然回过头来,又以平而缓的语气说道:“等到再过半个月我回到城里,这些议论声早已淡了下去,即便是我捕捉到了蛛丝蚂迹,她也大可以说是外人胡乱猜测所致。” 陶行贺群更加沉默了些。但是他们的拳头却握得铁紧。 韩稷眯眼望着地下吐了口气,正要往回走,田地那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争执。 众人皆抬眼望去,只听依稀是韩家的佃户与隔壁人家的佃户争渠水吵了起来。 陶行见韩稷眼神忽闪,生怕他迁怒佃户们,连忙道:“老太太想必午睡起来了,她素日最疼公子,公子不如回去寻老太太讨个主意?” 韩稷负手望着远处,却问道:“隔璧那里我记得原先是詹事府詹事冯永的庄子,如今换成谁的了?”冯永原先是废太子的近臣,太子被废之后冯永被斩,其兄弟三个都被削了官,冯家老夫人遂作主在前年变卖田庄搬出了京师。 贺群眼疾手快,抓了个佃农来问,佃农因为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敢跟魏国公府的庄子争水,遂忿然告状道:“回爷的话,那边计家庄如今落在东平伯府手上,跟小的们争水的就是他们!” 东阳伯府?韩稷听到这四个字,不禁挑起眉头。 东阳伯府的世子,便是在争夺五城营总指挥使之位时的被皇后等人力捧出来任职的庞定北,南城官仓那事被摆平的当夜,庞定北也因为无故擅闯营禁而被逐出了左军营。前些日子听说又进了神机营任校尉,这是靠的谁的脸面进去的,却不得而知。 韩稷想了想,说道:“这水从庄外河流里引过来,两庄之间却只有一道注引渠道,往年又是如何分配这灌溉水的?” 佃农道:“往年冯家还在时,咱们庄与计家庄有约定在先,素日水情不急的时候便一日一家轮流引水,水情急的时候则抓阄定先后。眼下田里都等着垦地播种,咱们一千多亩地的庄子,都等着水用,自然是算急事了。 “上晌庄头去寻他们提议抓阄,他们先是答应,后来咱们庄头去寻他们庄头的时候,他们也答应来着,可是当我们筑坝引水的时候,他们又跑过来阻着不让动了!还说咱们急他们也急,罗里巴嗦说了一大堆,总之就是不让,于是就打起来了!”L ☆、333 我去 佃农越说越激动,最后都指着那边越争越厉害的一群人了。 田间地头常有为这些水利之事争执的,这些事通常都有庄头负责处理,韩稷即便是正好碰上,也没有赶过去跟对方一帮下人理论的道理。 但是他静默片刻,却忽然负手走了过去。 陶行贺群与佃农均是一愣,很快也赶了上去。 争打中心是给韩家的庄头韩贵,对方是计家庄的庄头刘四顺。冯家卖出计家庄田地之后,庄子上的人自然也跟着离了京,如今庄子上的人都是庞家派过来的。韩稷过来的时候大伙都沉浸在争吵之中,而且还偶有肢体接触,围观的人也各自神色凝重,一副随时准备帮手的模样。 刘四顺高声叫嚷着:“我们主子也是跟着先皇打天下出身的,你们主子是国公爷又怎样?难道谁的爵位高谁就可以仗势欺人?谁的爵位高就可以先占便宜?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算你们主子眼下就在庄子上,就凭他那副病怏怏的身子骨,连个世子之位都挣不着,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韩贵气得指着刘四顺怒骂:“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竟敢对我们公子出言不逊……” 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扁担扑了上去,人群顿时变成得混乱。 贺群听得刘四顺这话便已红了眼,抬步便要进内拿人,韩稷忽一伸手将他挡住,铁青着一张脸说道:“庞家不可能派个蠢到这种程度的人独当一面,这厮既是庄头,又明知道我在庄子里还发这么狂的话,那么这些话很可能是刻意为之。” 陶行贺群闻言。皆凝眉对视起来。 “可是咱们与庞家似乎并没有结过什么梁子,庞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稷微眯两眼盯着那刘四顺,说道:“庞定北在五城营之事上输惨了之后,未必会心服,眼下他已经进入了神机营任校尉,无论怎么说,份量若非足够重。是替他揽不来这差事的。他如今就算没有跟我结仇。但凭我与董家的关系,他也不会把我当成朋友。 “这次外头传我已然病入膏盲,庞家十有*。就是来探虚实的。” “岂有此理!”陶行咬牙,“等我去捉了厮,让他跪到公子面前磕上一百八十个头,看看公子究竟是不是已经如传言所说病入了膏盲!” 说着他便也要行动。谁知又被韩稷伸手拉住:“别去。”然后在他们错愕的目光里。他轻轻吐了口气,松步抬步。说道:“我去。” 还没等陶行他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如魅影一般闪进了人群里,到了混战的圈子中间,拎住那刘四顺的衣襟便将他左右开弓连扇了七八下。最后擎住他的胳膊顺势一折,便就只听啊呀几声震天价的惨叫传来,刘四顺已经呈贴地之势蜷缩在了地下! “韩大爷来了!” 韩家庄子上的佃农纷纷扔了器械跪下。包括韩贵。 计家庄里的人却惊恐地望着如二郎神君一般威武矗立在面前的韩稷,不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韩稷望着地上的刘四顺。然后抬头扫着他身后的庞家庄仆,说道:“最近这半个月里,这河里的水我韩家占定了,自即刻起,陶行你带几个人严密看守着渠道,倘若计家庄的人横加阻扰,只管开打便是!东阳侯若有不服,让他过来寻我。” 朗声说完这番话,他便扫眼横了圈四面的人,转身率着贺群韩贵离开远去。 那潇洒自若的样子,那沉稳安然的声音,哪里像是什么身中剧毒病入膏盲之人? 刘四顺在地下疼得整个脑门上都是冷汗,等到众人上来搀起他时,他忍痛咬牙,颤手指着京城方向:“快,送我去侯府!我要去见侯爷!” 侯府里,东阳侯刚下了衙回来,正坐在暖阁里吃茶。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又有连哭带喊的声音闯进院子里来,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他凝眉沉下脸色,手上的茶也砰地放在桌上,说道:“何人在外大呼小叫?!” 门一开,管事匆匆走进来,禀道:“回侯爷的话,计家庄的刘四顺被韩稷给打折了手!” “韩稷?”东阳侯微怔,稍候沉声道:“他不是在韩家禄田上养病么?怎么会打了刘四顺?” “这个……”管事面上浮起丝难色,但看了眼上方脸色沉凝的东阳侯一眼,又还是接着说道:“侯爷有所不知,这些日子京中传韩稷病重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因为咱们买下的冯家的庄子,就在魏国公府的禄田隔壁,世子爷昨日便交代了刘四顺,让他去探探韩稷生病的虚实。 “于是今早刘四顺就借故生事与韩家庄上的人争吵了起来。原意是想激出韩稷的人探探口风,没想到倒把韩稷本人给招了出来!如今他不但把刘四顺的手给打折,还猖狂地派身边护卫带人守住了水渠,不让咱们引水!” “竟有这等事!”东阳侯拍案而起,面色也是惊怔的:“快把刘四顺传进来!” 门外等着的刘四顺闻言一声大哭,便就跪爬着进来了:“侯爷给小的做主哇!” 东阳侯见着他两颊惨白里透着红肿,一只手臂也软乎乎地垂到了下方,不禁又惊又怒,上前两步问道:“韩稷既然亲自出面把你给打了,那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生什么病?那魏国公夫人为什么又特地去往宫中托太后给他告假?!” 管事从旁道:“这分明就是欺君!他韩稷一则欺君罔上假称病重逃避公务,二则又仗势欺人霸占水渠,简直就是恃宠而骄,被圣恩纵出来的又一恶霸!侯爷,您正该去宫里上道折子狠狠参他一本才是!” “慢着,我还有话说!” 东阳侯正待说话,这时候庞定北却一身戎装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管事连忙着人搀着刘四顺退出了门来。 等到人员走尽,庞定北才转向东阳侯说道:“父亲先不必急着参他,咱们还是先弄弄清楚眼下的情况要紧。” 东阳侯心下怒火重重,不免竖了眉道:“什么情况?” 庞定北扬唇一笑,眉间泛出丝冷色,说道:“咱们已经跟董家闹得水火不容,韩顾董薛四家又亲如一家,父亲在这个时候去参韩稷欺君,不是明摆着去碰钉子吗? “何况他自幼中毒已是事实,只是这些年没出什么事所以才被人忽略,眼下东辽平定在即,魏国公过不多久也将回朝了,这个时候皇上又岂会真把他告假这事当回事?便是知道他没病,只怕也会找借口掩饰过去。” 东阳侯眉头紧拧成结,“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可既然如此,你又去打听韩稷的虚实做什么?你去撩拨韩家,无论他病不病韩家人都饶不了刘四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他韩稷竟放出那样的话来,这也太不把我东阳侯府放在眼里!” “咱们告不了他欺君,但却一样还可以告他横行霸道!”庞定北紧踩着他的话说道,“他打了咱们的人是事实,霸占了引水沟渠也是事实!父亲只要拿着刘四顺及庄子地头佃农的供词往御前那么一告,皇上必然要按例移交给都察院审理! “到那个时候,根本用不着咱们出面,也自有都察院那帮御史便参他欺君!如此一来便是皇上不治他,天底下的人也都知道他韩稷是个什么人了!” 东阳侯脸上现出霁色:“这么说,咱们避轻就重,只告他打人,却借着这件事把他欺君的事给慢慢拖出来,到时候得罪人的是御史言官,魏国公就是回朝,也恨不到咱们头上?” “正是!”庞定北眼里露出丝狠光:“都御史沈观裕是个耿直的家伙,只要大理寺受理了此案,在都察院监视下,大理寺必将韩稷重病之事追查到底,到时候那帮御史难道还会有理由不参韩稷?皇上还有理由不问罪于他?” 东阳侯闻言大悦,抚掌道:“那就照你说的这么着,明儿一早,我就去参他!” 沈雁对韩稷病重这事暗地里琢磨了几日,竟有些时刻摆脱他的影子。 她越是深想则越觉得韩稷不如传说的那么羸弱,倘若她并未曾与他私下接触那么多次,那么她也许会信。 可是传言再真,勋贵们再沉默不应,也敌不过她心里的感觉,她是真真切切触碰过他的,她如今也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旺盛生命力,韩稷兴许是瘦了些,可谁说人瘦就是有病?谁说有胎毒就不能有子嗣?辛乙连华氏的病症都有把握,难道还治不好他家主子? 越想,就越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气。就是觉得这种话听起来太伤人。而鄂氏身为他的母亲,怎么会任由这种话传上街头呢?若按常理,就算是自己的儿子真有什么大病都该想尽办法掩饰,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做对韩稷对韩家都没有好处吗? 真是太过份了! 真想抓把泥土堵住那些人的嘴巴!L ☆、334 大胆 这日早上在墨菊轩剪梅枝,沈宓竟然提前下衙了。 但是下衙后他又连衣裳都没换,就又神色莫测地转去了荣国公府。 沈雁眼疾手快拉住了葛荀,问他道:“二爷又有什么事了?” 葛荀早就快成了她的半个奴才,当下便说道:“今儿早上东阳侯参了魏国公长子韩稷一本,说他横行乡里霸占水渠,而且还行凶打人,皇上不信,但东阳侯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当廷传来了证人,皇上便就把这案子转给了都察院。” 韩稷行凶打人?能行凶打人那他生的哪门子病? 她问道:“不是说他病重了么?怎么又能打人了?” “可不就是嘛!”葛荀击了下手,说道:“东阳侯这话一出来,朝上就炸了锅,都说东阳侯无凭无据胡乱说话,可是东阳侯带来的证人证辞却又众口一词,所以眼下外头风声又变了,都在疑惑韩将军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 说着便把听来的有关韩稷行凶的细节复述了给她听。 沈雁听见这话前半段,竟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是真病,就算是有什么毒在体内,大略也就是有些影响而已。严重到至于影响到他的性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葛荀所说的若是真的,那他明明看上去就是在存心挑事嘛! 不过再想想,韩稷也不是那种会这么肆意张狂之人,他怎么会去霸占庞家的水渠呢?而且还偏偏是庞家?就算两家地头上有碰撞,他作为堂堂国公府的大少爷,也犯不着去跟个下人一般见识罢?他又不是嫌自己的名声太好了! 但反过来想想,倘若这件事因为东阳侯府告御状而被证实。那么有关于他病重到如何如何严重的谣言便就不攻自破,难不成他这么做的原因其实是在借东阳侯替自己正名? 沈雁想到这里顿觉胸中已有些开阔之感,到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中伤一个男人无子嗣能力的带来的伤害更大,韩稷若是真借这件事来扳正风声,那也完全都在情理之中。 可如果是要证明自己并非传言所说才打的庞家的人,那么他何须兜这么个圈子,直接回宫往朝中一露面。或者请太医来诊诊脉。岂不是什么事都清楚了吗? ……嗯,这样一来,那么打的便是他母亲的脸。 做儿子的站出来打母亲的脸。总不归不是件值得称道的事,介时士大夫们又该有话说了。 不过,去宫中托太后告假的人正是鄂氏,据闻韩家自打十余年前老魏国公死后起便开始由是她主事。这些年韩家上下和睦平安,鄂氏在外也素有高贵端庄之名。如此样一个人,居然会容许自己儿子的声誉被人诋毁而无对策,真是好没道理。 而且,韩稷即便是真的病重。那么也是他的*,这又是怎么被人披露出去的? 众人口耳相传的魏国公夫人,不应该是这么一个瞻前不顾后的女人。 这件事。真是疑点重重。 沉思了半日,她看着葛荀。又道:“当初韩稷去田庄上是魏国公夫人去宫里告的假,不知道这些日子外头传的这些风风雨雨,魏国公府又有什么反应不曾?” 先头说鄂氏没有对策只是她推测,毕竟这传言还是已经传了有三四日之久。倘若她是个母亲,是绝不会容许街头有伤及自己儿女声誉的传言散播超过半日的。倘若是意外走漏消息,那么以魏国公府的声势,鄂氏也完全有能力亡羊补牢。 葛荀道:“听说魏国公夫人前日曾到了宫中见太后,但流言已经散开,已经没有办法杜绝。” 没有办法杜绝?沈雁满脸的狐疑。 她相信一个全心爱护儿女的母亲,她的潜在力量是绝对巨大的,遏止区区一个谣言而已,她居然说没有办法。 她忽然觉得韩稷有些可怜,也许他年纪这么小却具有这么不错的能力,跟他拥有个这样的母亲也有些关系。 原先就觉得他去田庄上这事有古怪,如今这么一来,心里的疑惑忽然就更大了。 招呼走了葛荀,在廊下站了站,然后回到碧水院,进书房写了几行字,拿信封封好交给福娘:“交给庞阿虎,让他去南郊韩家庄子上面呈给韩将军。” 福娘哎了一声,出了去。 韩家在庄子里有座四进的别院,午睡起来,韩老夫人在花园里由四五名庄子里有头脸的嬷嬷陪着说话。 当年随老夫人嫁到韩家的家仆,年老之后便得了主子恩典放了出去,以及韩家发迹后有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又舍不得离得韩家太远,当中一些人便拿着了些养老银子在韩家庄子附近置了几亩地,围着韩家的庄子繁衍生息。 因此老太太在府里住得闷了也会挪过来散散心。 韩稷进到门口,围坐的嬷嬷立时站起来了,远远地冲他福身行礼。 老夫人笑道:“他小孩子家,你们不要这么煞有介事,反倒折了他的福。” 韩稷闻言一笑,索性反过来跟嬷嬷们点头致意,说道:“还是依老太太的罢。”嬷嬷们都已经被放了籍,早已是庶民身份了,若按辈份来,受他个点头礼也不算为过。 嬷嬷们却是受宠若惊,见韩稷没走的意思,竟是也呆不安稳了,便就起身告辞,称回头再来侍侯老太太用饭。 等他们人走尽了,老夫人便嗔望着韩稷:“昨儿个说要去勘察农桑水利,我还以为你出门去了。” 韩稷笑道:“是出门了,只不过刚刚听说了件事,所以就半路折了回来。” 老夫人拿勺子悠悠地搅着蜂蜜茶,说道:“什么事情?” “孙儿被东阳侯给参了。”韩稷顺手拿起一只桔子,一面剥着,一面平静地说道:“昨儿孙儿把庞家的庄头打了一顿,东阳侯便把我给参了。说我横行乡里仗势欺人,而且还行凶伤人。” 说罢,他简略地把那日之事说了一遍,然后接着道:“如今大理寺已经受理了此案,并且还传了孙儿进大理寺衙门对质,所以孙儿是来回话给老太太的,恐怕这些日子孙儿就不能陪伴老太太在庄子里小住了。” “行凶伤人?”老夫人皱了眉头,把杯子放下来,“你可不是那种会随意伤人的孩子,而且你还是我魏国公府的嫡长子,一直行事都稳重大度,令我十分放心,怎么会跟个下人动了手?说说,庞家怎么惹你了?” 韩稷将桔子皮丢进丫鬟们捧来的痰盂里,说道:“不知怎么地,孙儿陪着老太太出京未久,京师就在大肆传说孙儿身中胎毒的事,而且还传得神乎其神,说孙儿因着在围场连日劳累引动了毒气,严重到将导致孙儿无法娶妻生子……” “大胆!”老夫人手上的杯子砰地拍在几案上,人也腾地站了起来:“一派胡言!这是谁造的谣?!” 韩稷站起来,垂首往下:“孙儿并不知情,但京城四处的确已将孙儿传得如同一个活死人。于是在无意听到这刘四顺也人云亦云之时,孙儿便未曾能忍住。以至于如今朝中亦有人疑心孙儿成心欺君,孙儿莽撞,给韩家面上蒙羞,请老太太责罚。” 说着他撩袍便要跪下地去。 老夫人双手架住他,沉声道:“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我韩家的子孙几时轮到他庞家的下人来欺侮?你不用怕,有我给你作主!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的孙子!——春梅,收拾东西,即刻回府!” 韩稷看着怒容满面的老夫人,双目里微有波漾闪现。 老夫人这边即刻开始收拾起了东西,韩稷回到自己院里,庞阿虎正巧也就到了。 上次在柳府门外逮宋寰的时候陶行等人已见过他,知道他是沈雁的人,二话没说便把他引到了韩稷面前。 庞阿虎拿出信来说是沈雁交代面呈,韩稷一把夺过,展开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对着地下出了半日神,才又回头望着他:“姑娘的脚好了么?” 庞阿虎想了想,回道:“昨日见着姑娘徒步去鲁家来着,应是无碍了。” 韩稷点点头,才又赏了他,让他回去。 老夫人出行自有人打前站送讯儿。 鄂氏这里听说韩稷把庞家的人打了,东阳侯又参了他一本,这颗心一整日便未曾安宁过。 东阳侯这一参,皇上不能不当回事,大理寺这边有都察院盯着,也不敢不查,这一查下来韩稷没病的事必然穿帮,欺君之类的罪名先不必理会,首先她的这个计划便毫无疑问泡了汤!当谣言不攻自破,沈家岂不还是很有可能让他勾搭上? 这里正心神不宁,庄子里又来人说老夫人已在回府的路上,心下更是不住地往下沉。老夫人疼爱韩稷已是公然事实,她赶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府,十有*是也已经知道了庞家参韩稷的消息,这么一来,外头的谣言她自然也已是听到了。 身为元老夫人,老夫人岂会容许外人那般言语攻讦自己的嫡长孙?当初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这回事才会劝说她去庄子里小住散心,如今她突然回府,事情也就变得更让人头疼了。 ☆、335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事居然被韩稷捅到了朝上! 但不管怎么说,傍晚时分,老夫人的车驾还是由韩稷驾马陪着从城门口高调进了城。 韩家行事一向还算低调,但这次却声势不小,从城门至国公府一路浩荡,沿途的百姓就是再眼瞎也看出来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郎君就是这几日正风传病重的韩大爷了! 鄂氏听见传话,急得再也坐不住,走出庑廊道:“老太太真是疯了,再怎么护短也得看看眼下什么时候,这么一闹岂不把这欺君之罪落人口实了么?” 宁嬷嬷随后道:“老太太回来后必然会兴师问罪,不知道太太当日跟太后是怎么说的?” 鄂氏默了下,回过头来,“我跟太后说稷儿连日劳累,已然有些毒发的样子,太后问我要不要请太医,我说不用,让他告假一个月,去庄子里住住调养调养就行。为怕这些事引人猜疑,我还说动了老太太一道前去。” 说完她立马急切地道:“庄子里我早打点好了,本以为有这个把月时间等他们再回来,早就已经风声过了,谁知道他竟把庞家的人给打了!” 老夫人与太后是一辈的,平日也常进宫说话。眼下既这么急匆匆地回来,鄂氏在太后面前说的这番话,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正说着,外面又传话来说老夫人已经进了胡同,宁嬷嬷听闻如此,一时之间竟也寻不出应对之策,只得与鄂氏赶往大门迎接。 老夫人一落轿,那脸色便阴沉如水,鄂氏过门十几年。极少见她如此面色,心下也有些忐忑,唤了声“母亲”,上前要来搀扶,老夫人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搭着春梅的手入了慈安堂。 鄂氏一颗心吊在喉咙口,好半日才寻到位置落下来。 韩稷打从后方上前。缓声唤道:“母亲。” 鄂氏惊了一跳回转身。冷声正要斥他,但见他面色黯然,一句话到了舌尖处。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 “进屋去!” 鄂氏丢下这句话便快步追去了慈安堂。 韩稷眼神略略地往宁嬷嬷面上一扫,也跟了上去。 慈安堂的丫鬟们早就已经聚在廊下迎接了,梅氏乐氏原本也要过来,鄂氏把她们给回了。但尽管如此,院子里还是站着许多人。 随在老夫人身边都是机灵人。这次本说要去庄子上住一个月,这才半个月不到就提前回了府,大家也知跟外头的传闻有关,平日那些惯会讨巧的。这会儿竟没一个上前插科打诨,整个院落肃穆安静,端凝得紧。 老夫人进了厅堂坐定。鄂氏亲手上前奉茶,老夫人也没接。一挥手,先让春梅带着众仆退下了,然后才望向她,说道:“我听说如今外头把稷儿传得跟个活死人也似,不知道你这个当母亲的听说了没有?” 鄂氏一凛,说道:“回母亲的话,外头的流言,儿媳竟也是这两日才听闻,前日儿媳也到了宫中去问太后,想知道这话是怎么传出去的,太后说她也不知情。想来是外头人胡言乱语,倘或有私下里不满我韩家的,蓄意诋毁所致。” “太后不知情,于是你就任由流言四处散播了么?”老夫人双目如炬瞪向鄂氏,“恪儿年少时曾被人污为窃贼,你公公不在府里,我那时半夜带着丫鬟去衙门击登闻鼓,逼得府尹即时立案侦察力证他清白。 “耘哥儿往日被他父亲责打你也知道冲过去护着他,怎么外头人这般中伤稷儿,你就能以一句太后不知情就应付去?而不再做任何举动辟谣?!难道稷儿不是你的儿子,只有耘儿才是?!” 鄂氏心头一震,望着老夫人,立马又垂下头来。 老夫人若非强势能干,怎会以知天命的年纪伴随着老魏国公南征北战荣耀至斯? 她轻易不动怒,动起怒来却是无人敢有底气反驳。 老夫人走到她前,又怒斥道:“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姑息苟且,如今连东阳侯府的一个下人都敢指着韩贵的鼻子诅咒欺侮稷儿,韩家拥有如斯的荣耀乃是你公公和丈夫用血肉换回来的!你以为这谣言一出,他们眼里看轻的只是稷儿?他们看轻的是我韩家! “倘若庞家没出来蹦达倒也罢了,他庞家与董家闹崩才多久?如今又欺到我韩家头上,这口气你咽得下,我老婆子咽不下去!——去准备妆奁,我要进宫见太后!” 老夫人沉声吩咐着,扭头便要走进卧房。 鄂氏一慌,连忙追上去跪在她面前,说道:“母亲息怒!此事是儿媳思虑不周,当时我见稷儿差事不重,又因为心疼他才从围场回来并未得休息,所以就找了个借口进宫寻到太后,想让稷儿能明正言顺伴着母亲去庄子里休息几日。可没想到竟然庞家会这般张狂! “一切都是儿媳的错,儿媳承认。可当日告假是儿媳去托的太后,母亲若是进宫去寻太后,岂不把儿媳架在半空下不来?倒不是儿媳害怕丢脸,只是如此一来,到时候稷儿欺君之事就成了事实!这对稷儿来说岂非大大不利?” 老夫人沉哼:“欺君?稷儿欺的什么君?他可曾自己跑去宫中说他病重要出外就医调养?他可曾自己说病重到不能娶妻生子?皇上凭什么治他的欺君之罪!” 鄂氏咬紧下唇,竟是无话可说。 老夫人说到这份上,便算是已然知道她跟太后告假时是以的什么理由了,她知道迟早瞒不过去,也就暂且不去理会她这个儿媳妇要经受什么样的苛责,只是倘若她真的进了永福宫,替韩稷陈述了原委,皇帝还能怎么处置韩稷? 而这样一来,她则算是得罪太后了,得罪了皇帝太后,有韩恪挡在前方,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可日后她要想撇开韩稷把世子之位传给韩耘,皇帝能答应?太后能答应? “母亲息怒,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眼下稷儿打了庞家的人,又伴着母亲回府这一路,自然再也无人敢传他什么了,咱们也犯不着再进宫去寻太后说话……” 老夫人望着她,沉脸未语。 她虽然老了,但并未糊涂,她虽不相信这谣言会是鄂氏传出来,但起码她是这么样跟太后告的假这事实是逃不了的!她简直不能相信鄂氏身为一个母亲,竟然会以自己儿子的身体状况作借口去告假,即使她找不到理由相信她不是有意为之,可终归事情是因她而起。 原本作为有体面的人家,她是不该当着韩稷的面训斥鄂氏的,可是她的做法太让她失望了,她怎么能这么轻率呢? 如今连庞家都在落井下石,弄得韩稷是承认自己病重不好,是不承认也不好。承认的话必然会影响到他的婚事,不承认的话那就得面临东阳侯的指控以及朝臣对他欺君罔的弹骇。看到丈夫亲手打下来的家业被后人亲手蒙羞,你让她怎么不怒? 可是怒归怒,鄂氏到底是她韩家的儿媳妇,也是韩稷的母亲,难道她还真能因为替韩稷出头而不顾一切地闯进宫里去理论不成?到时候弄得他们母子生份,婆媳关系也变得紧张,韩恪到时必然也会怨她,那她又成什么了? 到底家丑不可外扬。 韩稷自打鄂氏跪下时起,也在后头跪着,静默了这么久,这时便就直起身,说道:“此事事关韩家大局,还请老太太息怒。孙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母亲也未曾料到会有庞家掺和进来,如今孙儿也大了,是孙儿闯的祸,不敢劳动老太太出面,朝上的事就交给孙儿来处理吧。” 鄂氏闻言,立即回头看了他一眼。 老夫人微怔,眼神满是不赞同:“那庞家父子向来奸诈,你小小年纪,焉能斗得过他们?还是我与你去!” “老太太!”韩稷微笑道:“孙儿也不小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而且由我来出面处理此事,不是更能证明谣言不堪一击么?老太太一番爱护之心孙儿晓得,但孙儿是家里的嫡长子,很多事都该由我来担负起责任。” 说完他顿了顿,又看向老夫人,说道:“只是孙儿比起庞家父子官阶仍低了不少,到时候万一他以势压人,孙儿再来请老太太示下好了。” 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心下竟幽幽松了口气。 韩稷能挺身而出,这不但解了她的围,同时也表明了态度不会怪责鄂氏,他不怪责鄂氏,她这个当婆婆的自然也不必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她只有韩恪一个儿子,也只有鄂氏一个儿媳妇,难不成她还会希望拿捏着儿媳妇死死的,日后等她老到动不了了,再反过来受她的脸子么? 从韩恪成亲时起,她就打定主意做个贤明的婆婆,如今她对这事虽然气怒,但显然没有比韩稷出面应对更好的法子。韩稷露面了,不但谣言不攻自破,同时避免了韩家内宅矛盾,而且也可以让人看看,他韩家的子孙不但体质无忧,而且还是个有担当的爷们儿! 她对这个体贴懂事的长孙,竟比往日又更多了一份疼爱。 她慈爱地望着他,说道:“那你就去,不管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回我!”L ☆、336 官司 韩稷走后未久,鄂氏也从慈安堂出来了。 老夫人也并未再留难她什么,但韩稷的临走那席话,却是又把她的心给紧紧地揪结在一起。 她原以为韩稷定会借着这机会撺掇老夫人替他出头,那样的话莫说东阳侯讨不着什么好处,恐怕还会倒过来受番斥责,但韩稷偏偏不这么做,这却又让她心里生了疑,他这么着,究竟是已经怀疑上她还是没有呢? 若不是他那番话,老夫人必是没这么容易放过她的,这么样一来,他不但在慈安堂落了个懂事孝顺的名声,而且还有了老夫人为后盾,而她这个计划不但落了空,同时也还在他这个当儿子的面前矮了一头,不可谓不憋屈了。 这就如一杆子打出去,没打着鸟还把自己打了一闷棍,鄂氏的心情是万万谈不上有多好的。 不过好在老夫人无从查起这谣言的来源,在没有人拿到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是没有人会疑心到她头上来的。 如此想来,她这心才又稍稍安定了些。 韩稷安然无恙地驾马回城的消息如一夜春风吹遍了各个角落,近来城里的风声似乎就围着他韩大爷转了,沈雁着人送去那张纸条后便开始等待他的回音,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他只字片语,不过想到他如今被庞家父子缠上,恐怕也无暇顾及别的,也就表示了理解。 韩稷在回京的翌日就销假上了朝,东阳侯告他行凶这官司自此正式开始审理。 东阳侯针对韩稷的无非是他打人以及霸占渠道一事,谁知道韩稷到达大理寺应审的当日,他却也反过来参了东阳侯一本,理由是告东阳侯纵容下人横行乡里。并且造谣生事,诽谤韩稷病重之传闻,令得韩府名声受损。 庞家伤的不过是个下人,当初东阳侯参韩稷时大家就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因为疑惑韩稷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这才开始关注,如今韩稷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反过来参了庞家。同时又摆出了证据证人。这孰是孰非又还用得着多说什么? 东阳侯纵奴毁谤魏国公府嫡长子一案,跟其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子、朝中的五品将军打伤其一个下人的胳膊比起来,实在要紧得多。东阳侯自己大约也没有想到韩稷还会反咬一口,而且还下手这么重,当场就傻了眼。 原先有些人私下还疑心可否趁机再踩上一脚,告韩稷个欺君之罪。如今他反告庞家造谣生事中伤魏国公府,谣言之下他欺君的罪名也就很值得推敲了。 毕竟当初鄂氏托太后告假的时候外臣并没有在场。中间又还夹了个太后,如今已然认定是谣言了,若是再贸贸然参他欺君,回头岂不是也把夹在中间的太后给拖下了水? 韩稷这一反告。竟连这些声音也都压下去了。 大理寺的官员哪里惹得起勋贵,这里一边是侯爷,一边是国公府的大爷。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好看着他们两边唇枪舌箭地理论。最后见东阳侯被韩稷逼得下不来台。便就悄悄使了少卿去宫里面圣。 皇帝也不想掺和他们这官司,魏国公不久便要回朝,到时候他总不能让韩稷告个状给他听。 这事都是东阳侯惹出来的,虽然他也知道这谣言出来的古怪,庞家父子恐怕还没那么大胆子敢把主意打到韩家头上,但眼下韩稷就是一口咬定是庞家造的谣,且有许多人作证,他能有什么办法?于是又打发了少卿回去,并吩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少卿回来把话跟正卿一说,正卿也郁闷了。你做皇帝做主子的都不想惹事儿,他身为下官自然就更没有去得罪人的道理了,堂上望望脸红脖子粗的东阳侯,再望望气定神闲面沉如水的韩稷,暗地里抹了把汗,便就抹起了稀泥:“说来说去,此事就是个误会,国公府与侯爷都是有交情的,依本官看此事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罢!也免得伤了两家和气。” 东阳侯到此时已是再没了讨公道的心思,毁谤朝官功臣乃是莫大罪名,这可是韩稷打伤他十个下人也比不上的,大理寺卿这明摆着是给台阶他下,当下就应道:“倘若韩将军有言和之意,老夫到底虚长一辈,自无不应之理。” 大理寺卿满怀希翼地望着韩稷,韩稷却目不斜视望着堂上裱着“清正严明”四个字的匾额,漫声道:“既然参都已经参了,又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这么不了了之,回头岂不坐实了我仗势欺人的罪名?” 还仗势欺人,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人东阳侯面前有什么好仗势欺人的?还不就是想说他国公府比人侯府大上一级么?大理寺卿无语地望着他。但是这东阳侯也不是个省心的,有这份闲功夫去参人家横行乡里,怎么自己不先管住下人们那张嘴? 他自己被人反揪住了把柄,又怪得了谁? 大理寺卿腹诽了半晌,便就正色拍起了惊堂木,说道:“二位既不肯撤诉,那么就只好往下审了。基于双方皆有证据,本官判决,韩稷打伤了庞家下人,事实成立。东阳侯治下不严,以至于家仆在外造谣中伤朝廷命官,现如今事实也成立。现由刑部判决定罪。” 他示意一旁的刑部官员接近卷宗。 刑部这边还真没接过这么鸡毛蒜皮的案子,但事情到了眼前也容不得推托。 两个人凑头商议了半日,便就咳嗽着道:“既已在证据确凿之下定罪,那么本官依律定案判决,韩稷殴打庞家家仆,本应罚韩稷赔付银两予东阳侯作为伤药费。但因为此事乃因东阳侯治家不严,纵容家仆在外造谣生事引起,故而免除罚银。 “东阳侯罚俸三个月,以观后效。” 三个月俸禄虽然掉得让人肉疼,但是倘若真要从严处置。那可绝不只是罚罚俸这么简单。 东阳侯想想自己也是因了庞定北没事唆使刘四顺去田间挑衅韩稷才会有这么一回事的,也只好自认倒霉,只是对自家儿子却是免不了窝上一肚子火,回去后将之劈头盖脸痛斥了一顿暂且不提。 这桩糊涂案这么样糊涂断下来,韩稷得了几句训诫,但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也算是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韩府。鄂氏在窗前坐了好半天才回神。 “去治桌席面。给大爷压压惊。” 丫鬟绣琴是宁嬷嬷的侄孙女,也是鄂氏的心腹,闻言她道:“大爷这么一闹。不但弄得太太前功尽弃,还在老太太面前落了不是,他自己倒是出尽了风头,不但在东阳侯面前赢了官司。又还把老太太的注意力全都牵引过去了。 “这两日老太太竟是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太太还要治席面给他压惊。岂不太委屈了自个儿?” 鄂氏凝眉一个眼神瞪过来。 宁嬷嬷抢先斥她道:“没规矩的蹄子!太太的话也是你能挑理的?还不滚出去!” 绣琴素日颇得鄂氏的宠,鄂氏也爱她的活泼劲儿,因而往日说话也比别的丫鬟大胆,这次她实是为鄂氏感到气闷。可万没想到竟引来她这样的瞪视,于是连忙跪地磕了两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鄂氏直到她掀开的珠帘又渐渐回归了原位。才又沉脸看了眼宁嬷嬷,在榻上坐下来。说道:“不管怎么说,他如今仍是我的儿子,是这府里的大爷!我要怎么对他,他该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不是你们这些下人能够随意置喙的!” 宁嬷嬷浑身一震,望着地下,半日才道出个是字。 是夜府里便按老夫人的意思摆宴在慈安堂,老夫人知道韩稷安然无恙地回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眼神扫了扫一旁的鄂氏,并没有再说什么。鄂氏脸上也是笑的,这是她的儿子,麻烦事解决了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她若不高兴,便该有人让她不高兴了。 于是韩家面上又恢复了一派祥和,饭桌上韩耘高兴地埋头大啃,韩稷不时地给老夫人和鄂氏布菜,老夫人招呼他随意,鄂氏也不准他吃冷酒,非命了丫鬟下去温好了才给他。 绣琴随在鄂氏身后,因受了斥,这一夜再不敢近前侍候,宁嬷嬷见状也未多话,只唤了缨络从旁替她斟茶倒水。回房之后鄂氏也未让绣琴近前,素日好说话的她动起真来,就连宁嬷嬷也不敢多说什么,是夜便由缨络陪了夜。 打从八岁起绣琴就跟在鄂氏房里当差,如今六年过去,府里上下早把她当成了半个宁嬷嬷,有着鄂氏的喜爱,她在丫鬟们中间也是说一不二高出一头,今日受了这么大个冷脸子,必是许多人看见的。 鄂氏身边四个大丫头,四个二等丫头,四个三等丫头。 她虽然很得主子喜爱,可如今却还没爬上一等,四个大丫鬟有两个已快到出府婚配之时,眼下院里头哪个不曾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她原是觉得自己地位稳如泰山不必如此忧心的,可鄂氏这么样一斥她,她这一颗心竟是再也落不了安稳。L ☆、337 暗谋 她越想心下越是忐忑,回房呆坐在床边半日,竟不由慌得垂下了眼泪。 宁嬷嬷推门进来时,便见着她背对着门哭得伤心。 “与其这么样哭,倒不想想自己错在哪儿。”她走到桌旁坐下,望着她道:“你可知道今日倘若不是我的面子,太太十有*已经赏了耳光于你了?” 绣琴闻声回过头来,看见面前的她愕了愕,而后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连忙福了一礼说道:“嬷嬷教训的是,我已经知道错了,不应该在主子面前不知轻重乱插言,还求嬷嬷往后关照才是。” 她八岁才进府来,虽没有别的亲人,但因为进府之前也没有见过宁嬷嬷,故而虽说是堂祖孙,但称呼上仍是带着两分生涩的,她管宁嬷嬷也叫嬷嬷。 宁嬷嬷轻吐了口气,缓了缓神色,望着她道:“你是我的孙女儿,我不帮你帮谁?难道你以为,我说这些话是在你面前邀功么?” 绣琴双唇翕了翕,垂下头来。 “太太不是容不下人的人,你只要好生当差,凡事多动些脑子,迟早也还是会得到太太的欢心。” 宁嬷嬷说道,然后拿起桌上针线篮里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大爷终归是太太的孩子,往后这样的话再不许说。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眼下这样的情况,咱们只能跟着边走边瞧,倘若你沉不住气,那么到时便连我也保不了你。” 绣琴称着是,默想了半日,却又还是忍不住走到她身旁坐下,说道:“这些话在太太面前我自不敢乱说。不过眼下没有外人,我却是有句话想问了很久,大爷聪明睿智,又英勇过人,不知道太太为什么这么容不得大爷?” 宁嬷嬷听得这句话,目光立时阴狠起来,“这样的话也是你能问的?!” 绣琴连忙站起。 宁嬷嬷走到她面前。脸色刹时间冷如同寒冰。“我再说一遍。太太和大爷之间的事,你不要打听。你若还记得当初进府时我交代给你的那些话,若是还想一辈子都留在这国公府里享福。你就从此乖乖地听我的话,不该打听的什么也不要打听!” 绣琴双膝一软跪下地来:“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不听话!” 宁嬷嬷垂头瞪了她半晌,才缓缓调整了神色,坐回椅上。复拿起那荷包来看了看,说道:“起来吧!” 绣琴颤巍巍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然后默默沏了杯茶奉给她。 宁嬷嬷接在手里,又过了半刻,才又说道:“你女红做的不错。人也长的漂亮,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安排你进颐风堂。但是眼下,咱们得借着这机会把太太跟大爷的矛盾再激化激化。国公爷过不多久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就没那么好的机会行事了。” 绣琴忙道:“奴婢要怎么做,嬷嬷吩咐便是。” 宁嬷嬷端着茶,看着水面上氤氲的水汽,说道:“这次大爷殴打庞家家奴的事,恐怕不是偶然,眼下他就算不清楚太太的心意,也必是已经疑心到了太太的身上,这从他回府后到如今也未曾去寻太太议过此事就看得出来。 “而太太也定是看出了这点,所以才会在慈安堂设下酒席欲盖弥彰。 “这么多年他们俩但凡有点什么冲突,都是这般粉饰了过去,本也没什么。可是这次我们却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太太放出去的话未能达到目的,大爷就还是有可能与沈家结亲。一旦他们结亲,大爷就有妻族可以依靠。 “将来即便是拿不到世子之位,即便是身子骨每况愈下,他也不会再任由你我掌握。” 绣琴听到韩稷可能与沈家结亲这句话时倏地变了变脸色。 “那沈姑娘家族庞大,祖辈父辈都是御前宠臣,就连母族也是财力雄厚的皇商,她若是过了门,谁还能压得了她!只怕连太太到时都得让她三分罢!有这么强大的娘家作后盾,往后颐风堂还敢有姨娘庶子?” 因着说得急,吐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不情愿的意味。 “那也不一定。”宁嬷嬷站起来,“倘若她生不出子嗣,哪还有什么资格不让丈夫纳妾?”说完她转过身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不管嫁进来的是谁家的小姐,她总归是太太的儿媳妇。只要有这层关系在,她也翻不了天去。 “但这沈家又格外特殊,沈家小姐来头太大,的确是咱们的隐患,所以我们定不能让她嫁进韩家。而这点与太太的想法正好又是一致的,只要太太不让沈家小姐嫁进来,介时大爷又有什么办法?” 绣琴绷紧的双肩松下来,不觉走上去道:“不知道嬷嬷有了什么好主意?” 宁嬷嬷目光深凝地望着窗外,说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韩稷得老夫人的吩咐留下来陪茶,饭后送了鄂氏出门,便就回来亲手沏着茶侍侯老夫人。 老夫人笑道:“我素日不惯这些文人吃茶的方式,但这普洱茶,却又还是这么着喝来有韵味。” 韩稷微笑着沏了一小杯茶汤与她,说道:“这茶还是我十岁那年董慢孝敬给我的生普,如今收了几年,勉强也喝得了。” 老夫人小口抿尽,杯子递回给他,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管是待父母亲长还是兄弟子侄,都挑不出来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次你母亲虽然有不周到的地方,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终归是你的母亲,你还是要尽到孝心,不能因此对她有什么看法。” “孙儿晓得。”韩稷含笑点头,“孙儿是府里的嫡长子,自然要身作则,我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的骨肉,她心里怎会盼着我不好?孙儿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想不通,也就愧对父亲对我这么多年的栽培了。” 说到这里,老夫人也不由点头:“你说的不错,你父亲对你们兄弟都期望甚高,你因为幼年体质不好,他在你身上下的心血又更一些。如今你长大了,这两年更是屡有建树,等他回来,想必是很高兴的。” 韩稷笑笑,夹起杯子放入沸水里滚洗。 老夫人望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如今身子骨究竟如何了?可有妨碍不曾?” 韩稷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于她,说道:“孙儿的身子骨如何,这些日子在田庄上,老太太还看不出来么?” 老夫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 老人家夜里不宜多吃茶,韩稷陪着老夫人唠了会磕便就出了上房。 本是径直往颐风堂去,站在廊下望着头顶月光,不觉又止了步。 不知不觉从围场回来又是一个月,月光如旧,却不知她此刻心情如何。 他按了按揣着她来信的胸怀,眉梢染上如淡月一般的温柔,唇角一勾,脚尖便转了方向,改往大门外去。 沈家大宅里这会儿也四处一片安静。 下晌韩稷的官司定了的事传到熙月堂,沈雁心情就无端的好了起来。 她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不亚于对当时春闱之事的关注,好在她有那么多消息来源,鲁家,顾家,还有沈宓——他虽然已甚少跟她提起韩稷,不过他身边却有个葛荀,每日里收集来的消息便让她东拼西凑地将事情做了还原。 虽然事先她以为以他的脾气,以及庞家的得瑟,他定会借此掀起一番狂风骤雨,但不管怎么说,这官司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若非因为一个是国公府大爷一个是侯爷,恐怕大理寺都懒得理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断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也并没有落着什么损失。 不过反过头再一想,他这么样做又总显得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但凡一个男人,在满大街都谣传自己娶妻生子都艰难的情况下,他是不应该会随意放过他们的罢?何况庞家下人还作死地当着他的面扫他的脸。 作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勋贵子弟,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选择息事宁人,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着蹊跷,尤其又是韩稷那种人。 不过,他到底是哪种人呢? 许是太闲,沈雁忽然又被这个问题吸引去了注意力。 她觉得自从被他救出火场,提到他的次数变多了,而不由自主会想到他的次数也多了。虽然有时候他还是那么嘴欠,可是她又从来没有提防或者戒备过他,甚至很多时候,她有危急的时候,也会很放心地交给他来处理,这都能够说明,她已经十分信任他了。 能够得到她信任的人,人品当然是不成问题的。除了人品,还要有担当。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其实很多时候都不大靠谱,因为他惧怕的事情太多。 但从韩稷身上,似乎永远也找不到惧怕两个字。 当初因为需要一个帮手帮她共同对付皇后而临时找他,现在看来,她的决定竟是再正确不过。 “姑娘,庞阿虎在巷口寻您,不知道有什么事。” 正托腮在窗前出着神,福娘忽然满脸疑惑地进来道。L ☆、338 相思 庞阿虎从来没有上府找过她,他虽然出身穷苦,但却甚知分寸,这么久也没给沈雁带来过什么麻烦,这大晚上的,他是怎么了? 沈雁想了想,还是从窗前椅子上跳下来,到了帘栊下。 “人呢?” “在西角门小门下。” 西角门作为一府侧门,只专门做为殡丧出入用,素日并不开启,但西角门旁的小门,却是府里的小人通往后巷的出入口。 沈雁踏着月色到了小门下,透过墙上小窗,果然见庞阿虎已等侯在门外。 跟随着沈雁这年余来,庞阿虎也得了不少银钱,于是上个月前在坊外开了爿茶馆,自己找了原先跟他帮沈雁跑腿的两个人经营,一面继续替她办事,一面又有了正经地方落脚,如此再不必去街头东游西晃,沈雁倒也觉得欣慰。 福娘上前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只说庞阿虎是来寻葛舟有事的,门房哪敢多问,顿时开门让了其进来。 庞阿虎进了沈雁所在的亭子,俯身行了个礼。 沈雁问:“你大晚上的寻我什么事?” 庞阿虎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压声道:“回姑娘的话,韩将军说他来回姑娘的话了。” 韩稷? 沈雁差点没呼出声来,他他他,他这大晚上的专门跑来给她回话? “他人在哪儿?”她下意识地往远处的小门望去。 这样当然是什么也望不着的,可又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徒一徒劳。 “如今在小的茶铺里。”庞阿虎面色有些发难。“姑娘如果方便的话,便请出来见见。” 韩稷虽然不像是登徒子,而且他也知道沈雁与他私交甚深,但是作为在麒麟坊外混了这么久的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沈家是什么样的家风,这个时候韩稷想见她,若是让沈宓或沈观裕知道,他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所以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可是一看到他那副说一不二的样子,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门来。 沈雁也有些无语。 虽然说她盼韩稷的回音盼了几天,但是不代表她会欢迎他大半夜的找上门来。她再不拘小节也还是知道大晚上的跑出去见外男不合礼数。当然,凭她跟他私下里已不知见过多少回的前科来说,这个时候纠结于这些事是很可笑的。不过,沈宓如今好像很反对她跟他接触…… 算了,她跟他可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呢,就算今天不见面。难道以后也不见面了吗? 既然如此,白天见跟晚上见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华钧成都已经打算好万一她嫁不出去。就多贴些嫁妆给她了。一个女人有钱有地有钱子还有了不起的娘家,还用得着担心将来受人欺负?就算有一天她名声败坏,沈宓把她远嫁也不会选择让她孤独终老吧? 当然,她想远了。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思绪一放开就有些收不回来。 她咳嗽了下,说道:“我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先回去。我两刻钟的样子会到。你带人把坊门口打点打点,尽量别让人看见我出去。” 庞阿虎哎了一声:“小的这就出去!” 沈雁这里回了房。福娘便问她:“姑娘真的要出去吗?”虽然之前也偷溜出去过,不过那回好歹是为正事,就是沈宓问起来也有话说,这次专门去见韩稷,回头让人知道了怎么办?不过在围场里确实又没少让韩稷照顾沈雁,若还真把人家当贼防,显然又不公平。 沈雁看了她一眼而已,并没有说话,就叫来胭脂吩咐了几句,然后披了披风,从通往顾家这边的东角门边的小门出了去。 东角门这边因为沈顾两家常有往来,门房也较为松懈,进来的人虽然逃不过盘问,但出去的话往往无人深究,因为在此出入的就算不是主子也是主子身边有体面的家仆,出去的人只要有面熟之人相随,门房也不敢过问。 沈雁出得府来,坊门口虽有人出入,却有庞阿虎带人转移了注意力,沈雁出门倒也并不曾让人发觉。 冬夜街头人已经很少了,虽有冷风拂面,却也有淡月随行,裙摆在青石地砖上拖动的声音隐约可闻。庞阿虎的三福茶馆开在坊口斜对面,两边也还零星有未打佯的铺子,到了三福茶庄前,庞阿虎的两名手下图贵与陈泉连忙闪过来开门。 福娘正要上前打帘子,却从后头却闪出一个人,伸出绛紫色曳撒窄袖里的手,轻巧地将门帘勾了起来。头上的八宝攒珠冠在灯光下颤颤巍巍地熠动着光辉,那张勾人心魄的俊脸毫无意外地板着,目光望着墙角,但那原本挺拔眼下却因勾帘的动作而向前微倾的身躯又无一不透着细心。 沈雁恍然间就笑了,“你怎么在我后头?” 韩稷轻哼了一声,扭头扫了她一眼,不屑理会。 庞阿虎窘窘地上前解释:“韩将军一直随在姑娘身后,只是姑娘没有发觉而已。” 沈雁心里如同藏了一腔春风,嘿嘿一笑,轻巧地闪身进了门槛,跳到已负手站在屋里的他面前,“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武功,要是我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就能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用这么绞尽脑汁地想琢磨怎么出门。 韩稷慢悠悠伴着桌子坐下,说道:“你要学什么武功,有我不就成了?” “那怎么一样,你又不能时刻跟在我身边。”她也跟着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伏在桌子上托腮望着他。 这里是茶馆的后院,家具虽然粗陋,但为了招待他们俩,图贵他们也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么华贵的韩稷坐在一堆粗木头家具里,竟然格外显出他的出色来。 韩稷对着这张生动的脸,却有些心旌神摇。 太近了,连她的气息与体香都闻得到,这让人如何自持。 原先他每每听到将官们说起什么样的女子如何样让人情难自禁。只觉得是笑话一场。他平生见过的出色的女子不在少数,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出身姓氏不同而已,世间又怎会有一张面孔令得他寤寐思服?如今他见识到了。 她若是个妖精,定是个法力无边的妖精。 她若是个凡人,那么定是他上辈子的冤家。 一个月不见,他竟然破天荒明白了相思是什么味道。 他撇开脸,神情愈发绷得紧了些。杯子举在脸前。却没心思就口。 “你怎么不说话?” 沈雁打量了他半日,越看竟越觉得心安,直到重又见到他。她才发现回府这个月里为什么甚少出门,她的无聊竟原来是因为身边少了个他,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欢欣又有些得意,她就是这么聪明和有眼光。就连找伙伴都能找到个越看越顺眼的。 他不说话,她却有许多话跟他说。“你不是说来回我的话么?你可不要以为我在插手你的家务事。或者是在离间你和令堂之间的感情哈,我只是觉得这次谣言这么凶猛,会不会是你露出了什么空门,让你身边或者暗中瞧不上你的人借机利用了?” 她给他的信没有说别的。只是言语晦涩地说了几句自己的疑惑,毕竟他们是盟友,他若倒了霉。也会直接给她造成损失。 韩稷定定看了地下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如玉的脸上。目光像吸盘似的狠狠吸了几眼她的灵动娇俏,才算是满足了,重又侧转身,缓缓吸了口气。 作为从八岁起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并非真正来源胎腹,而是源自于他的“母亲”双手使然的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小心翼翼措词之下的提醒而责怪她? 她的言语绝没有一个字的失仪,但那纸上的每一个字却又都像是星光一样温暖了他的胸怀。 鄂氏的毒计毫无疑问是冲着阻挠他与她的未来而来,旁人不知道,只知道不管消息真假,他韩稷都已经掉价了三分。 他若没有她,也可以不必着急在意这件事,这许多年里,诸如此类的暗箭他已接过鄂氏不少,只是世子之位未曾到手,他只能当好他的孝子虚与委迤。 可是当他已经明白自己不能没有她,也甘愿直面自己会看上一个幼女的扭曲心态来认真筹谋未来与她的那一丝可能,他便已不能再如从前那么洒脱。 作为一个男人,他至少应该保证她不能为传言所累,至少应该让她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平静地选择要不要接受他,或是在不受意外干扰的情况下体会他值不值得她托付终生。 当然,眼下说到终生二字实在太早,但鄂氏的做法却是逼得他不得不往这条路上想。 就为了他再也难以找到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供她差遣的人,为了她有本事令他牵肠挂肚,也为了她有足够的能力让他平视于她,只要他与她之间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他也要为此不假思索地扫平障碍。 这是在得知谣传之后的他所想。 而庞阿虎揣信到来,却又让他意想不到,在那么凶猛的谣言袭卷了京城之时,她竟然还能冷静地替他分析这件事情里的古怪之处。L ☆、339 春心 那只字片语里的提醒,让他忽然觉得前十四年的生命他过得多么寂寞,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他隔着男女之别的距离设身处地地替他找出破绽;而她言语里的小心翼翼,生怕他误会她挑拨离间的意味,却又让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 这个傻丫头,即使在不知道鄂氏与他之间存在着什么样腥风血雨的关系的情况下,也还是在冒着被误会的风险提醒他。 他一个人板着脸,在烛光下静静而悄然地感受着她的美好,没有人知道,也不在乎有无人知道。就连坐在对面的她,眼里也是一片茫然和不解。 但他心情是满足和愉悦的。有时候幸福并不需要拿到太阳底下晒,真正认定了的人和事,不需要摊到大庭广众任人评判。 “你哑巴了?”她终于忍不住,伸出指头来戳了戳他。 他垂了眼,轻轻地匀了口气,去看她,那琼鼻与樱唇内呼出的气息遇到空间的冷气变成丝丝白雾,他竟然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拢拢披衣领子,因为他居然也会不愿意看到那一小段的粉颈被冷气侵袭。 但是这不能。所以他又垂了头,以尽量缓慢的姿态去拨弄熏笼里的红灰。 因着炭火被烧旺,暖意加大了些许,屋里也微微地变得亮堂。 “我家里,出了点事。”他缓缓地这么说。 “出了什么事?”她有些意外,但又带着些果不其然的意味。 韩稷将手里的铜箸放下,看着微启的窗口,说道:“其实我跟家母之间有点矛盾。很多年了,但是这些年面上也算相安无事。只是最近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好像不大同意我,所以才会纵容这些谣言漫天四处地传。” 他侧面对着她,因而也使她看不出来脸上的绯红。 倘若他认定了未来会与她有某种可能,那么有些事一味的回避自是不智之举。可是他与鄂氏这母子之间的事,又岂是眼下能说的清楚。就是能说,她只怕听了也会吓得退避三舍。毕竟他们还并没有谈及过彼此的秘密。 他当然就更不能直接告诉她他对她的心意了。她冰清玉洁,他直接这么说,那是亵渎她。 于是他只能以这么晦涩的方式告诉她大概的情况。 他等了半日。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扭过头去看她。 沈雁目瞪口呆。 他他他,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她别的什么话也都听不进去了,他怎么就喜欢上了女孩子?他怎么。怎么就招呼也不打就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告诉她。他他他,他还当她是朋友吗? 太突然了。 她好像有些气血翻涌,而她的气血又仿佛被烧滚了的酒,变得有些灼人。 “你。怎么了?”韩稷见她大眼里似有波涛翻涌,心神也有些不定,暗地里掐着手心。问道。 “没……”沈雁定了定神,看看这屋里。说道:“不知道是不是炭火太大了,胸口有点闷闷地。” 其实不止是发闷,还有些空落落的,这种感觉好陌生,虽然不至于让人失控,但却又忽略不过去。 她隔着桌子打量起身去推窗的他,背影高挑挺拔,转过来时他的面目这么俊美,身世又好,又青春年少,平日里肯定很多姐姐妹妹伴着。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嘛,既然如此,他喜欢上谁家姑娘仿佛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她干嘛跟见了鬼似的? 失态了失态了。 她是个重生老妖精啊,加上前世的年纪现在都该有二十好几了,难道披着这青春少女的皮囊连心境也会变么?就是个小伙子遇到了他的心上人嘛,难道是抛去少妇的身份太久了,如今连听到这样的话题也会跟着春心荡漾? 她连忙喝了口冷茶压惊,但茶水滑到喉底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换成了热的,一口气盘旋在喉咙口,终于呛到。 韩稷伸手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她的背脊娇小温软,她的发香溢进鼻腔,她额角的绒发和一颗藏在刘海下如针尖大小的微小疙瘩也尽收在眼底。一切都这么真实。他掏出绢子来,递给咳嗽不止的她。 沈雁忍着喉咙里的抽动抽出自己的绢子,冲他咧嘴笑了笑。 这么一咳,思绪就恢复正常了。 “难怪你要亲自来跟我回话,这种事情在书信里确实不太好说。”她两手握着杯子,心里虽然全不在调上,但面上却很沉凝,“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只是你,我们家也是。所以你也不用太把这些事当成压力,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最要紧的。” 说到这里她倒是又忽地一凛,他两世里都掺和进了夺储之争,难不成这跟他这桩家务事有关?再想想,他如今都还没拿到世子之位,难道也是跟这件事有关? 她好像隐隐捕捉到了点什么,但这种事情他若不说,她却无论如何不便去问。 但倘若真如她所想的这般,那么他跟魏国公夫人之间的矛盾定然就非同小可了。 毕竟能够令到一个母亲不顾儿子的名誉以及前途而纵容谣言传播,这得下多大的狠心?而她就算再不喜欢他钟意的女子,也不至于用这么狠毒的方式。 韩稷见她这般老气横秋地劝慰,心下略有无语,遂眼望着侧方,微哼了些没说话。 沈雁再沉默了下,便道:“这件事我算是清楚了,不过,假若你跟令堂的矛盾没有化解的可能,那你恐怕斗不过她。” 鄂氏毕竟拥有参与决定谁来继承爵位的权力,她也不止韩稷一个儿子,当然韩耘那小子人品也很端正,让他来当这个世子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鄂氏若真这么做,那韩稷与韩耘之间还能够和平相处吗? 就算韩稷会,可围绕在他身边的辛乙他们会吗?韩稷年长韩耘许多,等到他长大时韩稷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人脉,从韩家未来的角度考虑,韩稷继承世子之位名正言顺,倘若鄂氏给不出足够的理由,韩家必然生乱。 如今她虽然不知道鄂氏有没有让韩耘的想法,可从她的行事来看,至少她不会乐意。要不然她怎么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韩稷?这次若不是韩稷收到消息及时回到京师辟谣,等到他再过个十天半月回京,那时候就是他再证明自己身子无恙也于事无补了吧? 毕竟外人私下里传他子嗣无能这件事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子嗣上无望的男子就算别的地方再优秀,也没有人会支持他袭爵的罢?更没有家世好实力强的人家把女儿嫁给他的吧? 如果这两样都没有,韩稷又还有什么? 他明明这么优秀,往后却要生活在谣言带来的阴影里。 看上去巍峨气派的魏国公,原来竟充满着这样的凶险。这也就难怪韩稷要选择帮助楚王来争夺世子之位了。若是换成她,她也会啊! 她拧紧了眉头,想再说点什么,却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稷听得她这句话,却知道她已把事情都看透得差不多了。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智慧,让他总会忘记她是个才十岁孩子的事实,而不知不觉任凭自己的心意蔓延。 他说道:“所以我才需要尽快拿到世子的爵位,开年之后郑王就要出宫了,你不是总惦记着怎么把皇后弄垮么?他们四兄弟中,废太子最仁善,辽王最无谋,楚王最多疑,最阴狠的却是郑王。我总得在他出宫之前把这件事办成,才算是有资本帮你达成愿望。” 沈雁不由笑起来:“拿到世子之位,你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迎娶你的心上人了。” 两件事差不多同时办成,真叫做大家都好。 作为朋友,她是真心希望他能找到个贤内助的,虽然她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韩稷听到她这句话,目光忽地闪烁着一簇光芒,他缓缓扭过头来,静静望着她:“但愿。” 辛乙不是说不一定非得等到及笄才能成亲吗?他只有想办法把她早早地收到颐风堂藏着掖着才会安心。等娶了她,他有一辈子的耐心等她慢慢长大。 窗外起了北风,拍得窗门啪啪地响,也有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吹动了灯罩里的灯火。 他站起来,说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沈雁也不敢呆得更久了,随他走到屏风外,示意福娘拿了灯笼。 回去的路上已然没有人了,韩稷仍在暗处目送她进了府门才离开。 门房看到沈雁的时候还是微讶了讶,但看到胭脂迎出来道:“世子夫人屋里的茶想必好喝得紧,竟留了姑娘这时候才回来。”便又打消了疑虑。 沈雁跟顾家上下关系十分要好,往日也不是没有夜里请过茶的先例,只不过那是夏日罢了。但今夜月色还好,他一个门房显然并没有细究主子们去向的资格。 沈雁回房后辗转了小半夜才睡着,因为暗地里八卦韩稷看中的会是谁家的姑娘。L ☆、340 敲打 前世里因为对他没怎么关注,他成没成亲,娶的是谁家姑娘都已不记得,因而无从考究起。 不过想来也必是天香国色无与伦比。没按捺住,又鬼使神差地悄悄爬起来对镜看自己的脸,越看越有些丧气,因为素日虽则厚着脸皮说自己漂亮,但真正比起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姿容又还差了一截。 两世里竟头一次在意起自己不够漂亮来。 但这份认知倒是又让她变得安份,她这么惫懒,不学无术,就一手棋和字稍微像样些,又不像沈弋她们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气质还那么端庄婉约,就是长得天香国色也不一定有人看得中呢。 算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她想这么多作甚?他都十五了,是该说亲了,她才十岁,还早得很。她既然没打算改变自己迁就别人,又丧气作甚?再说上辈子她跟秦寿那种渣渣都能够有话聊,那么到时候总有那种不长眼的会娶她吧? 于是又赤着脚灰溜溜爬下桌,顺着原路进了被窝。 这一夜照样睡得香甜。 韩稷这里回了府,却是睁着眼直到天亮。 翌日眼下不免有乌青,辛乙在门下见到他时愉快地笑了笑,然后如老狐狸般踱去了帐房。 韩稷如今已经无视他的揶揄了,伸手招来陶行:“去东湖订艘画舫,夜里我要与王将军他们喝酒。” 陶行连忙颌首。 自打进了冬月,日子就像穿梭似的往前行了。 韩稷被谣传的事随着东阳侯被罚俸告终,但尽管如此,外头私底下也还是不少对他的各种猜测,因为即使他能够站出来证明自己并未病到不得了的程度。但这种豪门深宅里的传言最是能令人津津乐道,何况又是如此出色的韩大爷。 也正因为如此,有关于韩大爷的一切也都成为了各坊热论不息的话题。 楚王郑王被皇帝各禁了三个月足,这三个月里不能出府不能见客,若有违例钦命从严处置,没有人敢违抗。但虽然不能出府不能见客,韩稷跟东阳侯干上那事却早就传入了楚王耳里。在行宫两次栽在韩稷手上。虽说事情当时压了下来,但楚王不记着这事是不可能的。 这次外头谣传他子嗣艰难这种秘闻,楚王也曾在王府里付诸一笑。 韩稷的本事虽然让他不忍舍弃。但是宝刀太过锋利也有可能嗜主,倘若韩稷成了沈宓的女婿,不但会打破他拢络沈宓的计划,恐怕他也会掌控不住他了。到时候尾大不掉,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他对韩稷被谣言所困的事竟是乐见的。 就算他对沈雁没想法,有这条谣言牵制住他,总是好的。如此一来至少除沈家以外别的望族要与他议亲之时,也会多有犹豫。 加之柳曼如那事弄得终究还是走漏了些风声出来。听说如今柳亚泽给柳曼如下了禁令,竟是不准她再与他们这些皇子以及沈雁碰面,这足够说明柳亚泽是恼上了他们的。就算他什么责任也没有。自家女儿因着他们而出了这么大个丑,柳亚泽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看法。 这些日子也顺势闷在府里了。索性等风声过了再说,也并没有安排私下与他见面之事。 就连原先承诺给他的两个月内替他奏请世子之位的事也撂下没提。 这日夜里突下了场大雪,一夜间园子里的梅花竟竞相开放了,早上在园子里赏梅,长史崔文哲就忽然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禀王爷,这几日外头都在传韩稷明日将在东台寺后山凝香斋宴请中军营王儆为首的一众将士的消息。” 韩稷与中军营一众将士打得火热这层楚王早已知情,但在这种谣言缠身的时候他还这么张扬地在在外宴请众将,未免让人意外。楚王回转身,凝眉道:“他无缘无故作何宴请他们?” “并不知为何。”崔文哲也是一脸凝重,“除此之外,下官还收到消息说,前些日子韩稷还常与王儆郑魁以及其余三四名参将以上的将官在郊外喝酒溜马,而地点几次都选在南郊杨梅庄一带。” “杨梅庄……怎么这么耳熟?”楚王眉头越发紧拧。 “王爷想是忘了,杨梅庄乃是皇后的堂弟,吏部郎中刘括的庄子。几个月前刘俨死后,其家人曾被遣送到至杨梅庄住过一段时日。” 刘括的庄子!楚王陡然一凛,终于意识到崔文哲所说的重点:“你是说,他们跟郑王有了联系?”他可没忘了郑王曾在他之前向韩稷讲过条件,郑王应承他的时间是三个月,如今两个月已快过去,出了这个时间,韩稷就得与郑王议这袭爵之事…… 难不成,他所说的那两个月时间,乃是动真格的?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问。 毕竟只是去刘家庄子上溜溜而已,并不见得就一定是为了这件事。 崔文哲缓缓吸了口气,说道:“眼下虽然不能肯定韩稷与郑王或刘括有接触,但是出去摆个宴而已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官猜测必然是还有别的意思。韩稷进大营不过年余工夫,但中军营好些中层将士都与他打成了一片,这些人还都是与韩家有着交情的。 “其中王儆的祖父是老国公爷的老部下,郑魁和林修的祖上也是中军营的老将官,据察,韩稷平日在勋贵之中虽多有讲究,但在将官们中间竟十分不拘小节,其人又甚会御人之术,当日曾领命前去贡院带兵遁查的几名将官原先对他不服,如今也已死心踏地。 “此人城府极深擅于心机,他这番动作,下官以为乃是在跟王爷示威呀!” 楚王面色转冷。既然连他都已经这么想,那么可见韩稷果然是打算放弃他了。他原以为再拖一拖他至少会来求他,没想到他居然二话不说就有了动静! 他这不是在敲打他吗?! 负手在梅树下凝立了半晌,他走到庑廊下,忽然又回转身来,咬了咬牙道:“你传话去宫里,就说本王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崔文哲微顿,照话吩咐下去。 楚王得了风寒,消息头个传到淑妃耳里,没到半个时辰,就派了心腹的太医罗锵过来了。罗锵诊完之后回到宫中,淑妃竟在殿里担忧了大半夜,翌日一大早去请示了皇帝,便就乘着轿辇赶到楚王府来了。 如此一来,楚王染病的事也逐渐传开。 韩稷在东台山后梅林里与王儆他们喝过酒,歇了一夜,早上犹有些头疼。 辛乙端来了醒酒汤,此外还有一盒养荣丸。 “药是老太太命人送过来的,说是能强根健体,还说了,打明儿开始,宫里的李太医每逢初一十五会来府里给少主请脉。” 韩稷拿起那木盒了打开看了看,眉眼间有些踟蹰。 辛乙道:“小的已经验过了,药丸是极正宗的药丸,吃了对少主的身子确实大有好处。 “除了这个,老太太近日与各府的女眷往来的也勤了些,尽是以给少主辟谣为主。小的觉得老太太对少主倒是一片真心,少主倘若可以借借老太太的力量促成这件事。毕竟老人家在宫里和府里都极具有威信。” 韩稷拿起那鸽卵大的药丸在指间转着,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老太太对我真心爱护,所以我就要利用她对我的爱护达到目的?” 辛乙看了他一眼,垂头未语。 韩稷将药放回木盒里,对着地下默然片刻,问道:“楚王府有什么新动静?” 辛乙道:“方才探得的消息,淑妃已经回宫了。看来少主这剂猛药下的极准,他终于还是怕。” 韩稷扬唇冷笑,“他若不是这么心眼儿多过头,其实何至于到如今也没曾拿下这储位?” 辛乙点头:“少主自然是早料到了今日,当初才会留下郑王那张奏本。” 韩稷望着前方,咕咚两口将汤给喝了。 这里正要去洗漱,荣熙堂忽然来人传话说太太有请。 谣言的事大事化小之后,鄂氏也回归了平静。虽说计划落空,但眼下韩稷再想考虑跟沈雁的婚事却是不可能了。沈宓没有那么傻,即便他出来避了谣,可关乎于自家女儿终生幸福的疑虑还在,何况眼下沈雁还小,这层她倒是不必再多虑了。 不过这事也算是起了个头,即使断了他与沈家的念想,却也禁不住别的人家对韩稷有了兴趣。 这不这些日子已有两三个官夫人在婉转地打听韩稷的婚配之事,而老夫人又在努力地通过请太医,以及主动与人提及韩稷的健康状况等方式,向大家证明她的宝贝孙子并非羸弱到连子嗣都无望。 这样一来,就仍然难免会有别的女子看上韩稷。 鄂氏这些日子便有些轻愁。 韩稷以生怕人不知道他在东台山作主请客的方式把消息弄得四处皆知,她起先没在意,只以为他也恨不得证明自己,所以故意胡闹着给大伙看罢了,直到后来见下人们张口闭口都在说大爷请客的事,她才终于认真起来。L ☆、341 打算 韩稷对着地下默了片刻,颌首道:“谨遵母亲吩咐。” 鄂氏见他这般恭谨生疏,抚着茶碗望了他半晌,又移开了双眼来,“你如今在大营里人缘好得很,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韩稷眯眼望了窗外的积雪半晌,忽然含笑抬起头来,回道:“母亲这话让儿子听不懂,儿子人缘好是天生的,也是遗传了母亲,王大哥郑大哥他们不嫌弃我年纪小,常有指点于我,我不过偶尔酬谢他们一番,哪里称得上有什么打算。 “何况这中军营也不是别人的,就是有打算,我也不算逾矩。不是么?” 鄂氏竟让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以他韩家嫡长子的身份,他跟营里将官保持着良好关系自然名正言顺。可是世子之位又不是他来做,他需要建立这么好的关系做什么? 就算他袭不到世子之位,将来起码也会在中军营里捞个像样的职位,他比韩耘大上十岁,如今身边又围着一群得用的下属,若再加上他在营里的人缘,韩耘跟他相比还有什么优势?将来营里那么多将官岂不会向着他? 这声打算,忽然把她自己的心思给曝露出来了。 只是她又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没有打算,他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清楚他的一切过往,包括他的心性,他绝不甘于平庸,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难得的是他年少但又稳重,这样的人若是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她又如何相信? 她心思又纠结起来,害怕自己说多露多,遂道:“下去吧。” 等他出了门。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步步远去,她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 十五年养下来,就是颗石头也捂热了,如今却要像敌人一样步步算计。倘若没有这个爵位之争,那局面又不知有多好,又或者韩耘不是比他弱势那么多,她也根本不必在自己的身上割肉——如今让她处心积虑地对付他。岂不就是在自己身上割肉? 可是她既然身为韩耘的母亲。如果不能为他保住他应得的利益,她又算什么母亲? 怪只怪韩稷太优秀,太能干。又太顽强。十五年的毒药都没能把他击倒,她除了不懈地阻挠他,又还能怎么做? 她在原位静坐了半日,唤来宁嬷嬷:“我要你找的人。可都找好了么?” 宁嬷嬷颌首:“已经挑好了两个,一个是鄂家过来的浅芸。一个是韩家的家生子青霞。这两个丫头都很机灵,我试探了几句,侍侯人的手段也是有的。” 鄂氏捧茶默了片刻,点点头。“先别急着送,且好好教教她们,他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看得入眼的。哪怕是个丫鬟。”又叮嘱:“切记先莫走漏风声。然后再盯着他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我总担心,他是不是有了抢这个位置的心思了。” 宁嬷嬷称是。 东台山的红梅开得火艳,宫里的梅林也竞相争了芳。 皇帝到了冬春雪雨季节腰腿便没有几日是利索的,这日趁着雪后出了太阳,又服完了汤药,便就试着举步到了御花园,只见满园子数十株梅花在雪下盛放,这番红梅映雪的景致令人的心情也不由开朗了几分。 “陛下。” 才上了去梅亭的庑廊,前方便迎出明艳动人的淑妃来,淑妃到了面前含笑福身,说道:“臣妾听说陛下要来赏梅,都特地在此地备好了点心热茶,等了陛下许久了。” 行宫里的风波过了这一个多月早就平息了,十余年的恩宠也不是说来好玩的,皇帝对淑妃的那点火气早都已经消了,这会儿见了她,也不说话,含笑负着手,便就往亭子里踱来。见着亭中桌上茶香扑鼻,也特地贴心地搬来了铺了锦垫的太师椅和脚榻,便就牵了她的手,同往桌畔坐下来。 淑妃给他沏着茶,一面道:“这些都是请教过太医后特制的祛寒茶,这当口陛下想吃别的茶是没有的,这些点心也都是药膳,对陛下的龙体有好处。” 皇帝微蹙了眉:“朕都已经服了大半个月的药,你还让朕吃什么药膳?不吃。” “陛下!”淑妃拖长音唤着,转而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寮落,“句儿这几日亦生病了,因着在行宫里闯了那个祸,他心里一直背着包袱,面上虽看不出来,可自省了这一个多月,终于也还是捱不住积忧成了疾。 “陛下与句儿就是臣妾的主心骨,你们俩但凡有点什么不适,臣妾这心就跟活活撂进了油锅里煎似的,那小子倒也罢了,仗着陛下宠爱在外胡来,让他吃吃苦头也叫活该。可臣妾看到陛下这样,夜里却是一刻也睡不安稳……” 越说她声音越发低沉,到后来竟隐隐有些哽咽之声。 虽已过三旬,但因为多年来深受宠爱,地位稳固,未曾怎么忧心过命运的她依旧肌肤白嫩紧致,加之今日里又精心妆扮了一番,一身素衣简单装饰的样子处在这艳红的梅林里,着实有几分柔弱可人,而从皇帝的角度看过去,她微垂臻首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疼。 “行了。”皇帝随手拿起块点心来,掰开放进嘴里。 淑妃破涕为笑,轻靠在他肩膀上,柔声道:“陛下若是吃不惯,就还是别吃了。” 皇帝拧着眉咽下去,然后道:“句儿怎样了?朕又没怎么罚他,他怎么就娇气上了?” “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知道么?”淑妃揽住他的胳膊,偎着他望着亭外梅林叹气,“他从小就想做个谦谦君子,这次因为柳家丫头胡闹,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跟着起了哄,不但把沈宓给得罪了,还把从小玩到大的韩稷也给得罪了。 “他从小生活在宫里,除了韩稷他们。从小也没有什么玩伴,这次把韩稷一得罪,勋贵们肯定同声共气站在韩稷那边,他往后更是连个读书骑射的玩伴也没有了。换成是臣妾都会难受,又何况他一个半大孩子?” 皇帝听到这声半大孩子,端着的茶不由放下来,说的也是。楚王不过十五六岁。可不还是半大孩子?再想想他以往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骄傲,又不由道:“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韩家与我赵家乃是有先辈渊源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四家抱得跟铁桶一般紧,得罪了人,也怨不得人家!” “陛下说的是。” 淑妃垂着头,坐直身。执起皇帝的手,说道:“所以那日臣妾狠狠地斥责了句儿。可是他已经知错了。如今还因此患了心病,臣妾又还能将他如何?他并非臣妾一个人的儿子,同时还是陛下的爱子,真若有个三长两短。臣妾如何自安?” 一滴水落在皇帝手上,皇帝顺手抬起她脸来,才知道她在哭。 心里顿时不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朕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但如今除了让太医好生诊治,又有什么法子?” “心病还得心药医。”淑妃抬起头,含泪道:“句儿这病都是因为内疚而起,总得让他消去了这块心病,他才算真正好起来。否则就是太医用再多的药,也是枉然。” 皇帝听闻凝下脸色来,半晌道:“回头朕去瞧瞧他。” 淑妃抹泪站起来:“臣妾替句儿谢过陛下。” 皇帝扬扬唇,招手唤她坐下。 端敬殿这边,郑王这些日子因为禁足同样无法出宫。 但是自打得了沈观裕的提点,这几个月里他却在宫里发展了好些眼线,虽然这对于他要走的路来说才是杯水车薪而已,但是凭他目前的财力与势力,也无法有更大的施展。 午膳后他这里正围炉温书,于英便踏着一路脚印走进来,禀道:“王爷,陛下出宫往楚王府去了,听说楚王染病,乃是淑妃怂恿着陛下出宫的。” 皇宫出宫看看生病的儿子这并无奇特之处,一则他子嗣不多,二则楚王毕竟年少,但是自打有了他们俩同时被韩稷拿捏住了,而且又同时向他表达过拉拢之心后,有关楚王府的一切动向就都值得关注了。 “淑妃怂恿陛下出宫做什么?”他凝眉放了书,站起来。 于英道:“这层却不知了,但陛下往楚王府里这一去,楚王脸上不知又要添多少金了。” 郑王沉吟片刻,步下丹樨来,说道:“恐怕不止是添金这么简单。”略顿,他又抬起头来:“去打听打听这会儿沈御史在做什么?” 沈观裕正在府里听儿媳妇们说三房的事。 沈宦回府与沈宣起了争执之后,沈宓因感念到沈观裕的不易,便起了心思要把三房这事定下来,后来华氏与沈雁突然奉旨去了围场,季氏见二房插了手,自然没有再过问,而陈氏更是不方便参与,于是这事便就被搁了下来。 这些日子华氏见着沈莘比从前更沉默了不少,私下里也仔细衡量过三房续弦的得失,加之沈宓心里又老惦记着三房的事,不时地催促她,便愈发有了撮合的心思。L ☆、342 根源 但人总归是得要亲眼相相才成,而又顾忌着曾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大喇喇地前去总不合适,于是跟季氏她们一商量,觉着明年二月里许阁老家里要办喜事,趁着这当口让陈夫人带着曾氏出来见见,既不着痕迹,又能够观察到为人,竟是极好。 但这事儿不经过老爷子哪成?这不趁着沈观裕今儿回得早,便就齐齐过来讨主意。 沈观裕为着儿女之事也是操碎了心,如今见着儿媳妇们之间有商有量,倒是比从前更和睦起来,不免觉得欣慰。 原先虽已经不再考虑这曾氏,但思索了片刻,也还是给了面子她们,说道:“曾家家世是极好的,不合适的人陈家也不会推给咱们,不过这事你还是请三太太五太太帮着掌掌眼,多个人到底也好商量些。” 沈家内宅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一个真正有身份的人家,若是内宅不和,又哪有脸面在外标榜什么修身齐家?沈宦其实并无什么心机,若是这曾氏果真贤惠聪敏,那么即便三房不入仕,由曾氏打理着家业,好生教导着子女,也不会没落下去。 华氏听得这话,不由与季氏她们相视一眼,各自都笑着道:“正好腊月里三太太要做寿,到时候咱们过去跟她和五太太提提便是。” 正说着,门外长随何隽忽然走进来,与沈观裕附耳说了句什么。 沈观裕眉头微蹙了蹙,便就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华氏这里拿了主意,见老爷子似是有事,便就知趣地告退回房。 沈雁在天井里托腮发呆,透过墙上镂花窗见着沈观裕出了门去。不由问福娘:“老爷这又是上哪儿去?” 福娘说了声“姑娘等着”,然后往门外去了一圈回来,便说道:“老爷是去宫里呢。” 沈雁也不过随口一问,听说是去宫里,也就哦了声继续发呆。 一晃又到年底,近来日子平静安稳得不像话,顾颂如今在左军营里越来越顺手。也没有什么时间来陪她消遣。韩稷倒是应该没有什么事忙,但最近关乎于他的消息不是在外与将官们打的火热就是众人对他年少英才之类的议论。 想来韩家对于他深受谣言困扰也正在积极地采取应对,这样。他就更没有时间来找她了。 何况他若有时间,也一定会去寻他的姑娘吧? 这么样一百无聊赖,不免就关注起西北那边的消息来。 从顾颂手上打听到的军报,西北局势已经逐渐清晰了。格尔泰已经联合别的部落蚕食掉了巴特尔四成的军力,巴特尔抵死对抗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样的话就应了韩稷那句推测,到明年春夏之前定会分胜负。 这样一来,华家起码因此也争得了多一点的时间。起码并不用像前世那样亡家于一年半以后。 但这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又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华家最终免于这个厄运呢? 致使华家遭灾的祸首乃是皇帝。根据如今事态发展,跟皇后算前世母死之仇已经不是最迫切的事了,而是应该如何致使皇帝改变主意。 可是想让皇帝改变主意又多么艰难。 他对陈王的恐惧根深蒂固。华家曾与陈王府有交情这个事实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何况华家财力倾国。如今大周百废待兴,皇帝每年连避暑都不敢去,行宫里也正待扩建,否则根本无法容纳更多的随从官员,要是能拿华家的钱充盈国库,起码十年内大周的财政不必忧心罢? 所以,如果能让皇帝退位呢?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敢让皇帝退位,这是多么胆大的念头,莫说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就算她是个像沈宓那样在宦海里浮沉了多年的朝臣,也未必有这样的手段与信心罢?而且这种事情动辙便要背上欺君或不轨的罪名,她有几个脑袋敢这么做? 可是皇帝一日当政,华家便一日不得安宁,即使郑王楚王未必是个明君,可是他们这一代对陈王的仇意又淡了些,不管是郑王还是楚王,都得先保全自身的地位,才有心思去处理那些机率极小的可能,他们对华家,恐怕还只有逢迎而无忌惮! 因为无论是郑王还是楚王,他们在夺位的道路上,都不免要有大把甩银子的地方! 而如果非要从他们二人之中选一个来顶替皇帝的话,当然又只能选择楚王……她怎么会容许皇后险些再如前世一般害死了华氏之后,险些在纵容刘俨害得她死在顾颂剑下之后,还能够安然无恙地享受着太后的尊荣呢? 她纵然不杀她,也要让她尝尝不择手段害人害己的后果。 可是要把楚王顺利推上帝位而且她自己还半点都不沾干系,这又谈何容易? 而且,她怎么也那么不放心把江山推到楚王手上呢? 她托腮长吐了口气,呼出的白雾就像她未来还要走的路一样长。 “姑娘,隔壁鲁三爷有事求见。” 正发着呆,福娘忽然进来道。 鲁振谦已经很久没到府里来了,这次上门不是找沈弋而是找她,沈雁对此也有些疑惑。 “请他到外院花厅里吃茶吧。” 不管鲁振谦将来会不会是她姐夫,总之在沈弋没有明确与他有结果之前,她可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到了花厅,丫鬟们已经上茶了。沈雁看见坐在椅上的男子,竟不由吓了一跳! 首先这是鲁振谦没错,但是一段日子没见,他竟然已消瘦了许多,当初那股少年的傲气不见了,整个人被一团颓丧困扰,看着可真是判若两人。 “鲁三哥这是怎么了?” 沈雁走进去,已经直接略过了寒暄。最近天冷也没怎么跟鲁思岚碰面,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鲁振谦站起来,虽然努力地想保持原先春风扬面的样子,但做出来的笑容却说不出来的苦涩,“这么好雪的天气,雁妹妹竟然留在府里,也不出去走走?” 出去的话他还能会得着她嘛!沈雁腹诽着,笑道:“不知道去哪儿,索性就在府里了。” 鲁振谦点点头,又道:“那,怎么不去找你大姐姐说话?” 沈雁听到这里,似笑非笑打量他道:“鲁三哥想找我大姐姐说话?” 鲁振谦面上一赧,说道:“哪里,只是我祖母后日做寿,请了套黄梅戏班子来热闹几日,特地来请你和弋姐儿到时候来点几出戏罢了。” “哦?”沈雁细想了想,早上倒好像是听华氏说过那么一嘴,说鲁家后日要做寿来着。她顿了下,又望向他:“那么鲁三哥这是去见过我大姐姐来了?” 鲁振谦面上的赧色更明显,就连声音也不觉低落起来了,“没有,弋姐儿如今越发高贵,我已经个月没见过她了。她也至少两个月没到我们家。” 两个月都没见过面?! 怪不得他会这么瘦了。 只不过沈弋为什么突然狠下心来不见他了? 原先她虽然也时而见她回避与鲁振谦的话题,但他们偶尔也会相见,两家常有往来,就是不特地相见也会偶遇,因而他们的事也一直未曾让人发觉,但两个月连面都没碰过,沈弋也没曾去过鲁家,这却是不太寻常了。 她回想起自她回府后沈弋的沉默和无精打采,难不成,他们这次是真的出现了不得的矛盾了? “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雁妹妹到时如能够与弋姐儿一道来看戏散散心。”见她久久没说话,鲁振谦以为唐突了她,连忙又这般解释。沈家二房声望愈发大,连带着沈雁也成了势压沈弋一头的沈家千金,他言语上也不能不多加注意。 沈雁干笑了两声,说道:“我是肯定会来的,你知道我爱凑热闹嘛!” 想借她来拉沈弋过去,她哪有那么容易被利用?沈弋太精明了,若季氏与她两人都没有意见,也倒罢了,可她连沈弋眼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清楚,季氏也一直在拜托华氏对外替沈弋留意婚事,她凭啥去淌这趟浑水? 鲁振谦抿了抿唇,目光显得晦涩不堪。 沈雁见状也不再多说,只岔开话题,一面请茶,一面问起他国子监里的趣事来。 沈家这边弥漫的全是小儿女心思,这边厢沈观裕却已到了端敬殿。 郑王已经迎出庑廊来:“先生终于来了!” 他深施一揖将他迎进殿内,先是挥退了所有宫人,然后才充满悔意地撩袍下跪,说道:“行宫里弟子无意间冒犯雁姑娘之事,弟子在此赔罪,先生还请受弟子这一拜。” 回宫之后他便未见过任何人,今日也趁着皇帝要出宫,才着于英去以求教功课为名才把沈观裕请了来。有刘俨之事在前,他知道沈观裕心下必是着恼的,但好歹还可以解释。 沈观裕没说话,自顾在椅上坐下,端了茶在手。 没有人敢指责他的无礼,因为郑王早就交代下去要以尊师之礼对待于他。 既然他有这番诚意,他若执意不受岂不可惜?L ☆、343 诈病? 他扫了他一眼,随后眼观鼻鼻观心望着杯底的茶叶。 行宫里的事他自然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打听得越细,他就越是相信这件事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郑王成心想害得沈雁颜面尽失。这件事里除了沈雁还有韩稷,而郑王显然没有理由去针对沈雁作些什么,他要针对的,无非是楚王以及与他交情甚好的韩稷等人。 坦白说,他是欣赏他这份清醒头脑的,在楚王几乎一面倒地拥有着众人拥护的情况下,他能够言辞煽动柳曼如,借柳曼如之手催动楚王,再借楚王之手分化掉与勋贵子弟们的关系,这不是谁都能够把握好的事。 他败就败在遇上个韩稷,倘若换成韩稷是顾颂或是别的任何人,兴许郑王成事的机率能有九成九,但他遇上了韩稷——老实说他其实也并不了解韩稷这个人,以往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只是个表现不错的勋贵子弟而已,但这件事他仔细分析下来,却再不能小觑于他。 倘若整件事当真都是韩稷一手操控下来的,那么郑王败的也并不冤枉。一个人能够精准地把他们所有参与的人全都拉出水面予以痛击,这必不会是偶然。而他进营不过年余,却已然与中军营里上下将士打成一片,如此就算他将来袭不到这世子之位,他的实力也会远胜于其弟之上。 沈观裕最初对郑王误伤沈雁的恼怒,经过这一个多月对韩稷的着意观察,已经变成了对韩稷此人的关注。 他沉默得足够久了,才望着地下道:“王爷请起罢。” 郑王称了声是,扶地站起来。然后躬身立在下方,双方替他接了杯往在桌上,才又在主位上坐下来。说道:“想必这件事先生已经确知了,弟子除了满怀愧疚,只请先生能看在——” “行了。”沈观裕抬了抬手,“王爷只说,传下官前来何事罢。” 郑王见他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 沈观裕极重家声。他若是还恼着他,必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可眼下他揭开不提。则说明他多半已经详知事情始末,既如此,他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遂说道:“弟子刚刚得知的消息。陛下出宫去了楚王府,我觉得。恐怕陛下此去不只为探望我皇兄生病这么简单。” 皇帝自己还犯着腰腿疼,淑妃居然还怂恿着他去楚王府探望楚王,若说没有别的原因,他怎么会信。 沈观裕果然凝了凝眉。片刻,他道:“楚王几时病的?” 郑王道:“有五六日了,那日突然就来消息说病了。然后淑妃就去探望。我记得我皇兄体质极好,不应该这么容易落病。我总觉得他会不会有事想求见父皇?” 沈观裕望着他。眉头也愈发皱得紧了。 楚王能有什么事情求见皇帝呢?按郑王的话说,楚王这病乃是装的,若是装病也要见皇帝,那就说明此事事关重大。眼下朝中风平浪静,就连西北那边也偃旗息鼓,只等着东辽战事一平,魏国公便就率兵回朝,楚王更是未理政务,不应该有大事求见皇帝才是。 而最近唯一与他们有关的事情,便是在行宫里郑王两次被韩稷抓包那事。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王爷说过,在行宫里时曾经向韩稷提出过以世子之位为条件,向他与其余勋贵子弟示好的举动,那么王爷可知道,事后楚王对韩稷又有过什么举动不曾?” 郑王听他提及此事,连忙回想了下,说道:“弟子虽未曾亲耳获知楚王去找过韩稷,但细想来,楚王却一定会这么做,他虽不了解我,但我却太了解他了,韩稷与各府交好,弟子能想到以世子之位相许,他必然也会!” “那就是了!” 沈观裕站起来,负手道:“若王爷许给韩稷的是三个月,那么楚王必须在此之上缩短时间帮他达到目的,楚王若是五六日之前患病,那期间则正是韩稷与中军营将士把酒郊游的消息传遍京城之时,若老夫猜的不错,楚王称病使陛下前往王府,实际上乃是为请封韩稷为世子!” 郑王睁大眼睛,也不由站了起来。 楚王府里此刻药香布满了后殿。 皇帝淑妃同坐在殿内,望着给楚王诊脉的太医。 “王爷脉象如何?” 太医收回手来,躬身道:“回陛下,王爷乃因外感风寒,加之郁气沉积,故而染恙。臣已经开过他几剂药,略有起色,但还须王爷抛去心事,将心胸放开阔才好。否则的话极容易引起肝气郁结等症,介时也就成了顽疾了。” 淑妃闻言低声垂泣起来。 皇帝也不由担了心,挥退了他下去之后,走到榻前坐下,来拉楚王的手,“皇儿痴愚,有错即改仍是条好汉,区区小事,你到底有什么好放不开的?” 楚王靠在枕上,面容有些清矍,精神也委实不如之前那般好。 他看了眼皇帝欲言又止,稍顿,掀了锦被走下榻来,忽然扶着榻沿跪下地去,说道:“父皇应知,儿臣自幼与韩稷他们一道玩耍,情份早已非同寻常,这次在行宫儿臣受郑王与柳曼如所愚,竟做下那等事伤了与韩稷的和气,如今弄得得罪了沈大人不说,还险些令得韩稷与儿臣反目成仇。 “儿臣并不想与郑王争夺什么,父皇授我亲王,我便安安份份地做我的亲王。 “可他为身弟弟反过来却这般作弄于我,挑拨于我和韩稷的关系,试问将来假若这江山传到了郑王手上之后,儿臣众叛亲离,不说如何辅佐新君为国效力,只说我连个过得去的知交也无,儿臣来日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那有那么严重?”皇帝安抚道,听他提及皇位之争又不由凝起眉来,“现在说皇位还早。” 想当初他就是因为立储太早,所以才会使得那些个乱臣贼子怂恿着废太子替陈王陈情,还提出要替他翻案!陈王乃是死在先帝手下,替他翻了案,那不是等于否认自己的老子么?! 再者,倘若翻了案,因此案而死的那么多功臣将士的命怎么办?到时候天下还会是他赵家的吗? 陈王就是逆贼,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不是也是! 许是感觉到了皇帝的隐隐怒意,垂泣中的淑妃也不由站了起来。 楚王跪在地下,说道:“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并非是想挟病邀宠,不过是想到儿臣被此事一弄,顾颂薛停他们这些人必然也会随着韩稷疏远于我,从此儿臣身边连个朋友都无,真正成了个孤家寡人,心里忧愁而已。父皇若不问,儿臣自也不敢说的。” 皇帝扭头看他,恹恹地跪在地下,心里的怒意方才又消去了些。说道:“郑王朕已经罚了他,你也不必再提这档子事了。你又要如何才能解得了这心病,说出来。要不要朕召韩稷进宫解释解释?” 楚王抬头道:“父皇爱惜儿臣的这份心意,儿臣感动不已。只是韩稷既然恼我,恐怕就是父皇将他召进宫来,也取不到实际效果。不过儿臣想的倒是与父皇有些相似,韩稷此番受了委屈,事后也并未曾对我如何,若想让他不再计较儿臣,恐怕还得想办法稍加安抚。” 皇帝有些不高兴,韩稷不过是个臣子,楚王是他的儿子,就算对韩稷做过些什么,那他至少也得看在他这个皇帝的面上撂开此事,怎么他倒还如此拿大,令得楚王不得不耿耿于怀,竟为着此后自己的将来落下病来? 不过再想想韩稷素日为人,的确不是那种肯随意屈服的,且以他的身份,还真就能与楚王拼这个高低,行宫里楚王郑王本就落了人话柄,这事就是拿到明面上说,也占不到什么理去。至少内阁那帮家伙就会帮着韩家说话。 罢了,也就是小孩子们闹闹矛盾,朝廷还有倚重勋贵之处甚多,韩稷这么狂傲,暂且先不理会。等魏国公回来他自有话说,眼下还是先顾住他自己的儿子要紧。 他伸手扶了他起来,说道:“那你说说,朕得怎么个安抚他法?” 楚王站起来,颓唐地道:“儿臣思想了多日,竟也想不到个好法子。 “韩稷出身这么好,可谓什么也不缺,如今官职军衔都有了,倘若请父皇再升他的官,以他如今的年纪,官位授得过高,也是不能服众。唯独只有个世子之位该他得而未得,可是魏国公如今并未在京,儿臣又怎敢请父皇直接下旨授封?” “授封世子?” 皇帝皱着眉头,颇有些意外。“此事得由魏国公提出申授方可,他如今人未在京师,朕又怎可擅自作主?” “儿臣也知道此事必令父皇为难,是以才不肯说。”楚王躬着身子,说道:“不过,韩稷乃是韩家的嫡长子,他又并无过错,且武功韬略以及治下之术都已具备,按规矩他迟早都会是魏国公世子,魏国公申不申授都是一样。”L ☆、344 恋童 皇帝凝眉沉唔了一声,隔了许久,又说道:“你说的虽然在理,但毕竟这么多年魏国公并未有申授他的意思,倘若他属意次子韩耘,朕岂非好心办了坏事?再者,为了你们之间些许私事,朕便要许以这么大的头衔,未免也太不把我天家威严当回事了些。” “魏国公决不可能属意韩耘为世子。” 楚王斩钉截铁地道,缓了缓语气,他又拱了拱手:“父皇请细想,韩耘与韩稷相差整整十岁,如今韩稷便已然有独挡一面之能,倘若魏国公属意次子,难道他就不怕韩家兄弟反目成仇?世子之位让次子袭之,这对身为嫡长子的韩稷来说多么不公平。 “韩稷便是忍得了,他身边和手下人也未必忍得了,到时候中军营里恐怕时有争端,这往近了说,是对韩家不利,往远了说,也是对朝廷不利。魏国公那般睿智之人,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而执意为之? “再者这天家威严,儿臣倒是以为钦封了他这世子之位,反倒能显示出咱们天家的威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魏国公亲自申授也得父皇点头应允,怎么如今父皇主动替他挑个世子反就不行了呢?难道朝廷就不能自己挑选合格的勋贵接班人么?” 一席话倒是说得皇帝心里活动起来。他沉吟片刻,负手道:“照你这么说,魏国公未曾请封韩稷为世子,并不是有别的打算?” “儿臣虽不敢担保,但如此分析下来,他有这样的想法实属不可能。他总得为自家前途着想。”楚王道。 皇帝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点了点头。 端敬殿这里。郑王面上一片郁色。 他问道:“倘若真让楚王暗中抢了先,那么韩稷必然归附他不可,韩稷若是归附了他,那么顾颂他们就是不跟着过去也绝不会再接受我,如此一来,我的损失可就大了!此事必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沈观裕负手睨着他:“阻止韩稷拿到世子之位?倘若王爷想要从此与韩稷成仇。此事大可以出手阻止。” 郑王一怔。说道:“请先生详解。” 沈观裕道:“你既知拿世子之位为条件拉拢韩稷,便该知道此事对他来说极为要紧。如今虽让楚王抢了先,可若有人坏事就等于与韩稷作对。就算事后王爷你也能够替他求来这爵位,他还能领你多少情呢?” 郑王如同当头被敲了一记,顿时后背都发起凉来!可不是么?此事最终受益的乃是韩稷,倘若他出手干扰。那么坏的乃是韩稷的事而非楚王,韩稷事后恐怕不但不会再倒向他。反而还会被激得与楚王贴得更紧!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看了眼沈观裕,揖首道:“先生所言极是,多谢先生提点。” 沈观裕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事已至此。你不但不能阻止,最好在合适的机会再搭一把手,如此顺手送韩稷一个人情。日后大家也好相见。这世上并无绝对的朋友和敌人,不到最后的时刻。最好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先生的教诲,弟子谨记在心。”郑王深揖下去。 沈观裕垂眼扫了眼他,负手出了门去。 楚王府这边,皇帝已经走到帘栊下站定了,楚王也已经被扶回了榻上。 “此事朕会好好斟酌,你不要想太多,先养好身子要紧。”皇帝回头望着楚王,叮嘱道。 楚王在榻上又撑直了身子:“那这钦封的事……” “再说罢!”皇帝摆了摆手。 尽管楚王给出的所有理由都很站得住脚,但他仍不能贸然应允。魏国公再立新功,介时在朝中份量又格外不同了些,原本他是想借着他这把刀去对付东辽的,但眼下局势有变,又并不能借着让他背黑锅来达到压制勋贵气焰的目的,那么他就只能暂且捧着他。 倘若捧好了,将来也是能够与内阁抗衡的一把刀哇。 楚王哪里知他这份心思,见他如此回话,也只得俯身拜谢,又挣扎着下地恭送,被皇帝伸手制止了,与淑妃出了殿来。 淑妃走到帘栊外回了回头,楚王冲她无声的拱了拱手,得到她点头致意,才又凝眉靠上枕去。 皇帝到了楚王府的事也传到了韩稷耳里。 夜里从大营回来,听辛乙把事情一说,他便就在窗下站了站。 “还没到最终下旨的那刻,便一点也不能放松,碍着父亲在,皇帝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皇帝原意是要借魏国公向勋贵开刀的,这次计谋让他给破坏了,短期内他已没办法再动勋贵,相反还只能对魏国公府施以恩宠,这个事明摆着不是那么正常,他自然不会上当。 不过他也不能就这么干等。 “皇后最近消停得很,不知道倘若她听到楚王想要将我推上魏国公世子的位置后会有何反应?” “自然是设法阻止!”辛乙道,“刘俨乃是倒在少主手上,皇后这笔帐必然记牢在心里,她怎么能可能会乐见少主您这么容易当上世子呢?” “但郑王却是不会阻止的。” 韩稷执着手上的杯子,轻摇了摇,顺着帘栊缓缓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停在花架畔,启唇轻抿了半口,说道:“明儿让人透点风声去钟粹宫。” 辛乙微怔,片刻才点了点头。 韩稷回到书案后,拿起外头递进来的楚王府的消息扫了两眼,又撇了开去。 原先他确实可以在郑王楚王之间自由选择,但自打发现沈雁在他心里有了那么重要的份量,他却不能再任性妄为了。最起码他不能再有倒向郑王的打算,不能让心心念念等着打倒皇后的她心愿落空,谁让他早就认定了她的事就是他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说,楚王这边总算是认真在办这事了,只要他这边不松口,他还是有把握达成意愿的。等把这世子之位拿到了手,接下来的事一桩一件都好办了,正比如如何筹划婚事……哪怕他确认自己有恋童的畸症,也哪怕她真的还有些太小,他也已经无所谓。 他撑额靠在椅子里,浑然不知道自己两眼里已冒出能溺死人的温柔来。而陶行他们在帘下面面相觑,对他近来的各项反常又增添了一项认知。 辛乙从旁睨了他半晌,凑上前去,说道:“等到国公爷回了朝,恐怕就可以去提亲了吧?” “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又垂眸抿了口茶。说完才恍觉自己露了马脚,立时扭过头,瞪了他一眼,“我看老太太屋里的紫竹挺不错,老是冲你打媚眼儿,既然你这么想要提亲,那我索性替你去跟老太太把她讨过来得了。” 辛乙面不改色心不跳,“小的倒没想媳妇儿,就是不知道最近少主挑这些书看做什么?”他从桌上成堆的兵书里挑出一本作着各种记号的家具式样册子来,“我怎么觉得这上头的家俱式样,都是那些想娶媳妇儿的人才会去瞧的?” 韩稷脸板得再硬,也已压不住两颊的热潮。 终于他狠剜了他一眼,放了茶壶,出了门去。 辛乙望着他的背影扬唇笑了笑,翻开那册子看了两页,又放回了书堆下层。 整个国公府都是鄂氏在当家,虽说没有人能私自进得了这书房,但也怕被人无意间瞧了去。韩稷对沈雁态度不同的事鄂氏必然有了疑,未免带来更大的麻烦,往后也只能亡羊补牢地尽可能周到地的防着这些不知所踪的眼线了。 其实若是能早些娶回个少夫人来盯着内宅该有多好,以沈雁的机敏,想必一定能胜任这世子夫人的身份的。 想起韩稷在她面前也无可奈何的模样,他笑意又不觉加深了些。 有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奶奶在颐风堂,这院子一定会增不少色的。 韩稷直接去了慈安堂。 老夫人正在着丫鬟抄佛经。 她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书,知道读书人更明理,于是如今身边几个大丫鬟都识字。 看到韩稷进来,她招手道:“你来给我抄,明儿我要让人拿去相国寺的,丫头们的字还是差了些火候,出不得台面。” 执笔的丫鬟连忙搁了笔起身,又换了张蒲团放在案下,韩稷在蒲团上坐下,一面含笑道:“孙儿的字也是马马虎虎,赶明儿孙儿给您请个能书会画的先生来,好好教教她们。” 老夫人笑起来:“那敢情好,最好找个女先生,平日里无事还能陪我唠唠磕儿。” 能书会画还能唠磕的女先生么?韩稷顿住想了想,唇角那笑容又无端地温柔起来。 老夫人望着他:“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也不嫌闷?” 韩稷笑道:“怎么会闷?孙儿听说老太太最近跟官眷们唠得磕多,怕您伤着神,想劝您明儿起就别出门了。天儿冷,外头风又大,回头伤了风也是难受。” 老夫人欣慰地道:“到底你是老大,知道疼人。我也没做什么,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就是寻个乐子消遣消遣。”又说道:“要是你二叔还在人世就好了,咱们府里也能多几个人,哪至于如今这么冷清?你充叔和磊叔虽也是自己人,到底又隔了一房,就是我们不见外,他们也总放不开来。”L ☆、345 见驾 说到这里她微叹了口气,又道:“瞧瞧,我如今就是爱翻这些老古了。” 韩稷停了笔,温声道:“孙儿小时候最喜欢听您翻古的,如今也不例外。老太太什么时候想寻人说话,只管叫孙儿过来便是。” “你们小子家,哪有姑娘家会体帖人?咱们府里要是再添两个姑娘,就叫做十全十美了。”老太太笑道。说完默了默,又扬手道:“罢了,不早了,我犯困了,你也回房歇着去。” 韩稷忙搁笔站起,唤来了丫鬟,才又起身告退。 站在庑廊外回头看去,慈安堂的灯光淡淡的,暖暖的,让人看了竟有着无言的安宁。 原先从来没在意过也没期望过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想想倘若尘埃落定,也能够这样平静安顺地过完此生,未免不是一种幸福。 只是这片尘埃,却不知何时才能落定。 他默然望着长空,眸色深得让人看不出深浅。 皇帝从楚王府回宫之后,接下来几日对楚王仍有各种问侯不提,但太医带回来的消息仍是郁气滞于胸,而进展缓慢。 皇帝不免也有些纳闷,郁气沉积这种病症往往是妇人间比较常见,他虽不懂医术,但这些能够耳闻目睹的常理他却不可能不知,楚王体魄向来不错,如何又会患上这种病症? 虽说他的忧虑也有道理,得罪了韩稷的确很可能就等于把四大国公府一并得罪,但能够思虑成疾,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太医既然已经诊断出了结果,他也就懒得去花心思深究了。 除了着人好生侍疾,不免也就想起他说的那事儿来。 到如今为止。他内心里还是较属意楚王为太子的,倘若韩稷真就因此与楚王之间存下了嫌隙,那么来日楚王继承大统之后,韩稷很可能也已经接手了中军营,那时候他若不肯服从于楚王,这对楚王来说必是莫大的隐患。 眼下不过是桩小事,能够替他解决的。自然还是解决为好。 可是魏国公如今又正在西北守边。若是这般撇开他自作了主张,难免又让他心下不满。 皇帝纠结了几日,终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日与柳亚泽下棋,便就忍不住吐出了心声。 “这魏国公迟迟不申授嫡长子韩稷为世子,也不知是何用意?” 柳曼如在行宫的闹的那一出柳亚泽自然是早就已知道了,当时在行宫里也曾给皇帝请过罪。当然皇帝不会真责怪他什么,但是他心里对楚王郑王以及柳曼如何以会栽得那么惨也算是心知肚明。韩稷素日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玩起手段来却也是一套套的。 如今虽说是韩稷占了赢面,可魏国公也快回来了,倘若回府知道二王同时挤兑自己的嫡长子。他心里能对皇帝没有怨气?如今勋贵们被刘俨弄得本就与皇室关系极僵,若是连持功而返的魏国公也对皇室抱着怨气,那皇帝的处境显然更为难。 是以虽不知道这当中还有楚王这层。可眼下听到皇帝独独提到这个,他也嗅出了点其中意味。 按理说。韩稷把柳曼如害得当众出了那么大丑,虽说她咎由自取,可对于个姑娘家来说他是不是也下手太狠了些?那分明也是没把他这个阁老放在眼里,这种时候他又怎么甘心让他顺顺利利地拿到世子之位? 但是皇帝这么样当面一问他,他却万不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了。 那事是柳曼如自作孽,相关的人都知道,他若反对,岂非显得他小肚鸡肠而且有挟私报复之嫌? 他还得在朝中树立公正严明的形象,这种时刻,万不能做这种事。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想必是因着原先韩将军还年幼,想使他多些历练。” 皇帝点点头,落了颗子,说道:“可他如今也不小了,朕看他差事当得挺不错,会试那次帮着沈宓捉到了舞弊之人,之后又捉拿了刘俨并且拿到了证据,这次去行宫护驾也护的不错,这历练看着也不少了。” 听这意思,韩稷岂不是比您几个皇子还要强?柳亚泽腹诽着,却是越发确定皇帝有卖个人情给韩稷的意思了。 他直起身道:“韩稷机智勇猛,不骄不躁,且屡次立下功劳,虽则比不上守边杀敌之奇功,但也着实可以再提拔提拔。 “不过臣又以为,过于犒奖年少之士,恐怕也助长了他的骄气,来日反倒害了他。以他韩家嫡长子的身份,魏国公世子之位本就非他莫属。臣以为,皇上大可顺势下旨钦封他为世子,如此一来既等于奖励了他,又不致助长他的骄气,实为两全之策。” 一番话说得皇帝心里无比舒畅。要不他怎么会如此重用于他呢?这柳亚泽,分明就长了副七巧玲珑的比干心。 皇帝龙颜稍悦,但又仍有疑虑:“就是不知魏国公到时回来会不会怪朕替他自作了主张?” 柳亚泽想了想,说道:“臣以为魏国公并无理由埋怨皇上,韩稷是他的亲儿子,他没有理由不认同皇上的旨意。不过皇上若是担心这层,臣以为不妨把魏国公夫人请进宫先听听她的意见。只要夫人这边过了明路,魏国公介时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唔。”皇帝点点头,拈了颗棋子在手里摩挲了半晌,说道:“这主意倒也不错。那就先去请魏国公夫人进宫,听听她的意见再说罢。” 鄂氏这几日着宁嬷嬷调教着浅芸青霞,韩稷有可能另有打算的事也一点点在她脑海里变得清晰。 原先只当他沉得住气,不在乎这个世子之位什么时候授封,但细想想,又怎么可能呢?别的勋贵之家嫡长子但凡满了十岁便会请授,可他如今已到了十五,她与魏国公也还是没有动静,他难道不会着急?不会猜疑? 在护国公说出那番话之前她尚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亲近的乃是家族庞大且深受恩宠的沈家的小姐,她就无论如何也淡然不起来。一旦他有了强大的妻族为后盾,她这个母亲对他来说也不再具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了。 她得从根源上杜绝他与强大的士族及权贵之家联姻的可能,不管是不是有意识地接近,以此为自己铺路,她都绝不能容许。 正在给香炉里添香,宁嬷嬷进来了:“太太,乾清宫来了人,请太太进永福宫见驾。” 进宫见驾? 鄂氏拿香的手顿了顿。 她隔三差五地进宫,但通常只是去永福宫太后处坐坐。太子被废之前还会去钟粹宫走走,那之后便就再也未曾去了。皇帝出面召她去永福宫见驾,倒是头一回。 她想了想,说道:“来人可说是什么事?” 若不是重要的事,皇帝怎么会召见她这个命妇?虽说两家祖上乃是金兰之交,她也约摸可算是皇帝的弟媳,可是魏国公不在,按理说他也不方便找她。 宁嬷嬷走进来,说道:“来人只说奉旨而来,并未曾说什么事。” 她的脸上也有丝讶色,但在国公府呆得久了,却也不甚明显。 鄂氏点点头,示意她着妆。 钟粹宫这边,乾清宫这里前脚着人去韩家请人,皇后后脚就知道了。 “这必是为着替韩稷册封世子之事了!”皇后端着药碗,冷笑望着殿外,“他们的动作还真是快啊,我前儿才收到消息,他们今儿就行动上了。” 宫女道:“听说不但柳阁老附议楚王的奏请,就连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同意的。” “他们同意?他们同意就够了么!”皇后甩了药碗,站起来,“安宁侯就是死在他韩稷的手上,现在,他还想当魏国公世子,还想袭爵以及手掌兵权?真是做梦!” 最后四个字从她齿缝里溢出来,使得这隆冬的天更加寒冷了。 宫女们低垂着头,不敢抬头。 “梳妆,我要去永福给太后请安。” 冰冷的大殿里丢出来一句冰冷的话,僵住在原地的人才又像是被风吹散了的一地落叶一样纷纷动了。 鄂氏乘轿到达永福宫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大殿里陪着太后说话。 她先给太后请了安,然后再转向皇帝。 “不必多礼。”皇帝走下丹樨,态度极之亲和,又与宫女们道:“给夫人搬座。” 鄂氏称谢坐下,太后冲她微笑点了点头。 问侯了两句韩老夫人的近况,太后便就把目光转向皇帝,皇帝斟酌了一会儿,说道:“不知道最近恪弟有没有家信说几时回来?” 他口里称的“恪弟”而非魏国公或韩爱卿,显见是站在义兄的角度谈这场话。鄂氏静静看了他一眼,垂下眸来。魏国公身负军务在外,倘若有家信来,不是都得经兵部看过才转到府里来么?况且,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这个皇帝不是应该比她更清楚么? 皇帝这么样煞有介事,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默了片刻,便就说道:“陛下召臣妇进宫有何吩咐,就请直说罢。” 她近来因着韩稷这事弄得心情恹恹,虽说在御前有脸面,可呆久了也恐露出行迹让人猜疑。 ☆、346 震惊 皇帝原想先调剂调剂气氛,没想到被她一语弄得倒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但既然说到这份上,显然也没有再含糊的意义,他微顿了下,回到丹樨上坐下,便就说道:“稷儿如今也有十五岁了,他是你们的嫡长子,可到如今却都还没授封为世子,朕有意赐他世子爵位,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 授封世子? 鄂氏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皇帝的脸上一派凝重,看得出来是极认真。 怎么会这么突然?怎么会突然想到赐封韩稷?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再往皇帝脸上细看了一眼,只见他沉凝的眉目间隐有悦色,再看太后,太后也笑微微地望着她。 “敢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提及这个?” 她可不相信皇帝会有闲心关心她的家事,而且韩稷跟东阳侯府的官司才过去多久,皇帝即便不治韩稷的罪,也没理由突然恩赏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越权赐封他岂不就是恩赏吗? 难道,会是韩稷自己提出来的? 她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是,一定是!她就说嘛,他明明应该猜到这次谣言是她有意纵容的,怎么可能会不予以反击?难道他竟是在这里等她,他竟然用这样的方式跟她宣战! 她腾地站起来,脱口道:“这是不是稷儿自己提的?” “当然不是。” 皇帝眉头微蹙了下,对她的反应略感诧异,“这是朕的意思。稷儿这一年表现不错,朕想破格给他些恩赏,但因为他年纪尚轻。唯恐再提官的话对他反为不利,是以才想索性将他这爵位定下来。所以朕才特地召你进宫听听你的意见。你该不会不同意吧?” 他疑惑地望着她。 鄂氏脸色煞白,双唇微颤着,她当然不同意,她怎么会同意! 魏国公世子的爵位只能是韩耘的!怎么可以落到韩稷头上! “不,”她摇摇头,忍着衣裳下浑身的轻颤。说道:“他还年轻。而且他身子并不好,他还不适合当世子……陛下应该知道,他体内有尚有余毒。并不知道将来子嗣有无问题?” “弟妹多虑了。”皇帝凝眉道,“朕已经问过太医,太医说稷儿的身子状况繁衍子嗣已无问题,外头所传的谣言你应该最清楚真相。况且他如今能打仗能带兵。并不影响什么,即便是体内尚有余毒。也不碍着他传承韩家家业。朕不知道,弟妹又在忧心什么?” 鄂氏双唇微翕,哪曾说得出话来。 皇帝说的一点不错,韩稷的身子骨如何她最是清楚!她在他身上下了十五年的毒。可以说他几乎是毒药养大的,明明他应该成不了亲拥有不了子嗣才是,太医怎么可能会说他子嗣无碍呢?他若子嗣无碍。那她在他身上下的这些毒药去了哪里? 难道他是金刚不坏之身,连毒药也不能侵蚀他吗?! 不。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让韩稷当上世子,她绝不能让韩稷当世子! “臣妇不同意,陛上的心意臣妇心领了,可韩家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 皇帝原本并未曾下定决心就此赐封韩稷,但眼下闻言,他眉头却愈发皱得紧了,“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们还真打算把家业传给耘哥儿?你们这样对待韩稷,就不怕他将来有一日与耘哥儿反目成仇?难不成稷儿就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不成?” 他也微有恼火,这件事楚王提得荒唐,若非是想冲着替他未来立储铺路而来,他又岂会真的去插手韩家的事?眼下难得他想促成其事,不想连柳亚泽都及时下了台阶,却在韩稷的亲娘手上被卡住了。合着他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不,他当然是我的亲儿子!” 鄂氏听到这句话,立刻踩着他的话尾斩钉截铁地回答。 但是冷汗却顺着她的背脊流下来,而她的嗓子也有些发干,她的急切,看起来就像是倘若有人怀疑韩稷的身世就是要了她的命一样! 为了韩家,为了韩耘,她怎么能容许别人怀疑起韩稷的身世? “既然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授封他?”皇帝声音放沉,显然也已有了薄怒。 鄂氏脸色变得更白,她紧攥着绢子,咬紧着牙关,却是不肯再迸出一个字。 有些话明明已冲到了喉尖,却还是只能死死地压住。她绝不能否认韩稷是她的儿子,他不是她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魏国公毕生无妾侍又无拈花惹草的毛病,他既无庶子又无嗣子,韩稷若不是她的儿子,那他又是谁的儿子?! 她心里忽然有阵绞痛,痛到她不得不压着胸口坐下来。 这痛熟悉而清晰,十五年了,早痛到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有些事不说是死,说了更是死。不但她死,魏国公要死,韩耘也要死,甚至梅氏乐氏她们那两家要死,就连她娘家也要死! 可是眼下皇帝要把世子之位传给韩稷,她要怎么办? 她抬头望着皇帝,面前这个人传承了赵家祖传的疑心,当着他的面,她不止不能说出个有说服力的理由,竟然连心里的不甘与震惊也不能表现得更多一些,倘若引起了他的怀疑,韩家便将家无宁日!到那时韩耘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韩稷是你们的嫡长子,世子之位只能传于他。”这时候,久未出声的太后也开口了,她站起身,走到鄂氏面前,说道:“哀家知道,爹娘疼幺子,天底下的父母大多有这毛病。你更心疼耘哥儿,哀家也喜欢那小子,但是家业传承是大事,你若犯了糊涂,来日他们兄弟相残,你心里会好受?” 鄂氏站起身,咬咬牙低下头去。 她竟是已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还能再说什么?她越是不同意,他越会起疑心。 她就是不顾韩稷,也得顾着韩耘! “皇后驾到!” 就在将要松口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高唱。 众人抬眼看去,便见皇后裹着一身凤冠华服缓步走了进来。 “梓童怎么来了?”皇帝凝了眉。 皇后躬身朝太后行了一礼,再跟皇帝行了礼,说道:“臣妾几日都曾来向母后请安,今日方觉身上爽利了些,故而过来走走。”目光溜到一旁的鄂氏身上,不免微笑:“哟,弟妹也在。” 鄂氏忍着情绪,福身行礼。 皇后赶在这个时候来,谁会相信她是为着请安而来?鄂氏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绢子攥得更紧了。 果然,皇后顿了下便就道:“方才在殿外依稀听说在议论魏国公府立世子之事,不知臣妾听错不曾?” 皇帝凝眉点头:“你没有听错,朕意欲赐封韩稷为世子,但夫人似乎不肯。” 赐封的事皇帝并没有打算瞒着谁,皇后问起,他也没必要回避。眼下鄂氏的态度令他十分不满,也就不在乎再多个皇后旁听了。 鄂氏紧抿着双唇,望着地下未语。 皇后看了眼她说道:“夫人不同意定也有夫人的道理,韩稷身子是个大问题,眼下虽说太医诊断子嗣无碍,可咱们都知道是药三分毒,父体不健,即便是能够生得出子嗣,将来他的儿女又能保证健康无忧么? “世子担负的是家族传承之责,倘若将来子嗣上出了变故,再去改任岂非十分麻烦?到底魏国公府还掌着个中军营,中军营乃是京畿要地的重兵,臣妾也请陛下三思。” 皇帝望着她,眉头紧拧起来。 皇后的话自然也有她的道理,韩家父子作为一军之帅,倘若时常更换主帅头衔,对稳定军心可十分不利。中军营负责镇守京畿,他们若是动荡,对他的皇位也有影响。 可如果不选韩稷,莫非选韩耘不成? 韩稷如今也算羽翼渐丰,若是改赐韩耘,难道中军营就能安定得下来? 他扫了眼未语的鄂氏,先前存于眉间的薄怒逐渐变成了犹疑。 皇后目有得色,凡事只要关系到皇位皇权,皇帝不可能不慎重。 韩稷杀了刘俨还想得到这世子之位,是觉得她这个皇后是白当的吗? 鄂氏心里先是惊诧,而后也松了口气,她没想到皇后竟会跑来助了她一臂之力!但她并不笨,细想之下也明白皇后是因为刘俨的事寻韩稷的晦气来了。皇后针对的是整个勋贵,鄂氏也不愿与她为伍,但眼下她却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得先与皇后联合断了韩稷的念想才是要紧! “耘儿已经五岁,再过得五六年,也可逐渐接触些军务,臣妾觉得世子之位眼下并不着急。”她说道。 皇帝拧着眉若有所思,看向太后,太后也满脸的沉凝。 “陛下。” 这时候程谓又快步走进来,回道:“郑王在殿外侯见。” 郑王也来了? 这回讶异的是皇帝,蹙眉的却是皇后。 皇帝宣见。 稍倾,郑王迈步进门,照旧先行了一轮的礼。 皇帝问:“郑王过来又是做什么?” 郑王望着地下,说道:“儿臣先前遇见柳阁老,听说父皇正在召见魏国公夫人,并且乃是为着商议魏国公世子赐封之事,心中有几句话想说,故而特地前来。” 皇后闻言沉声:“你想说什么?这里议的是魏国公府的事,岂有你插跟的地方!”她直觉郑王这个时候闯进来不会有什么好事。346 ☆、347 逆子! 郑王在她的瞪视下,微微瑟缩了一下。 皇帝见到这幕,不免往皇后投去不满的一眼。 郑王是他的儿子,平日也至善至孝,皇后这般严斥于他,是不是过份了些? 他端了玉盏,漫声道:“有什么话,皇儿尽管说便是。” “儿臣遵旨。” 郑王颌了颌首,再抬起头来,竟隐约带了几分气宇轩昂,他说道:“儿臣觉得,魏国公府不但该早立世子,更应该立韩稷为世子。” “哦?”皇帝扫了眼下方目带惊怒的皇后,以及惊慌着的鄂氏,说道:“郑王可详细道来。” 郑王称是,接着道:“儿臣以为,中军营担负着保卫京畿的重任,其主帅绝不可草率任命。其人不但要英武过人,还要具备胆识韬略,儿臣以为就韩家子弟而言,很显然眼下只有韩稷无论从阅历经验以及年纪来讲都最为合适。 “魏国公与我皇家情分更为不同,所以当初先帝才将韩家军囤为了中军营,可西北那边魏国公又最为熟悉敌情,往后恐怕还常有出征的机会。倘若不立世子,魏国公不在朝中,营里眼下就得由左秦二位老将军代掌。 “可中军营毕竟是跟随韩家老国公爷出来的,二位老将军一个年纪大了,一个又是半路调入营中的,一旦有需要用兵之处,那么二位老将军未必能全然指挥得动中军营一众将士,而这个时候魏国公府若有世子出面率领调停,局面绝对要好掌控得多。 “所以儿臣认为,魏国公府不但要立世子,而且是早就应该立了。” “你闭嘴!” 郑王话音刚落。皇后便立刻怒斥起来。 “皇后闭嘴!” 而皇后还未曾有下半句话出来,皇帝这里却已经将手里的玉盏拍在了御案上。“郑王已然将到出宫之事,往后自也有义务参理朝政,皇后屡次不让郑王说话,是何道理?” “陛下……”皇后又怒又惊,怒的是郑王不但突然冒出来,还要反过来与她对着干。惊的则是皇帝居然会因为她的斥责而这般驳斥于她。她胸脯起伏了几下。竟是忍不住这股翻涌的气血而干咳起来。 皇帝气头上也懒得理会他,望着郑王,又道:“这么说。你也是支持韩稷的。”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楚王既然恨不能尽快与勋贵修复关系,郑王也肯定是如此的。只有皇后才会一门心思跟勋贵硬抗到底! 想起自己往日对郑王少了几分关心,眼下他竟然能站在朝廷的立场不顾皇后的威慑而说出这番话。也真是难为他了。竟不免对他多看了几眼。 郑王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姿态也愈发自如起来:“于公。儿臣支持的是中军营的稳定,以及应急的调度能力。而于私的话,儿臣以为,前阵子韩稷为谣言所扰。父皇若是在此时确立他世子的身份,那么天底下再也没人敢,也没人会相信谣言所传之事了。” 毕竟韩稷若真是子嗣有碍。皇帝也绝不会替自己挑个这么样的人作为守护皇城的主帅的。 “惠儿言之有理!” 久未出声的太后这时候不由得点了头,“依哀家之见。有惠儿这几条理由,足可奠定韩稷的世子之位了。” 鄂氏身子一晃,紧咬着下唇抬起头来。 皇帝望着她,“那就依太后的意思,下旨罢!” 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扶着椅背坐下来,好半日才有力气抬头。 太后微笑安抚她:“稷儿也是你的儿子,当娘的偏心也要有个度。过度了就不好了,于家宅不宁。” 她微微颌了颌首,速度那样缓慢,恍若有千斤重。 “太后所言极是,弟妹能以大局为重,自然是最好。”皇帝见她这模样,也怕一时逼出她什么三长两短来,遂缓下了语气,温声道:“至于耘哥儿,来日朕又岂会亏待他?纵然做不成世子,以他的聪明伶俐,将来也必是朝中栋梁。” 韩耘才五岁,纵使聪明淘气,又岂能看得出长大之后的事? 但此刻若不安抚安抚,也恐她这国公夫人暗地里怨上他。 他侧转身子望着门外,说道:“朕明日找几个人议议,然后便下旨授封。到时让稷儿好生当差,他与楚王郑王皆是打小一处玩的情份,往后还该与他们将这情份延续下去,也莫忘了先帝与老国公爷当初的交情。” 鄂氏咬咬牙,只觉两眼都有些发黑了。 出宫这一路她不知道怎么上的轿,怎么过的大街进的府门, 直到轿子停在了垂花门下,抬头看见这处处雕梁画栋,连空气里似乎都透着几分富贵气的偌大府邸,她才猛地一惊,站定在石阶上。 这满院子的银杏叶入眼那么熟悉,她仿佛看见当年披着凤冠霞帔的自己满怀着对未来的向往踏过这门庭院落,一步步走向礼堂成为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仿佛看见新婚之夜重见到他时娇羞的自己,也仿佛看见婚后悄悄从后方揽住他腰身撒娇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她,以后自己会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呢! “太太,您怎么了?” 宁嬷嬷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她。 她定睛一望,眼前哪有什么彩衣礼堂,哪有什么琴瑟和鸣,眼前分明只有一院秋意! 她信手抹了把脸上,一片濡湿,真是失态,竟在这里哭了。 她掏出绢子印了印脸颊,抬步又往里走。 走了两步陡然又想起先前在宫里那一幕来,脚步停下,一颗充满了忧伤的心也忽然就一点点变得怨恨和愤怒——她想什么去了?眼下哪里是伤春悲秋的时候?眼下的她,很应该去寻韩稷才是!都是他,都是他暗中做的手脚! 是他出其不意地便把她替韩耘留了这么多年的世子之位给抢了去! 那是她教出来的儿子,足足十五年,如今他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玩起了花样!竟能耐到了越过她与韩恪直接去皇帝面前讨爵位的地步!她竟然从来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合着他素日的恭顺听话都是装出来的! 她含着眼泪,咬紧牙关,忽然掉转了方向,径直往颐风堂直扑过去! 韩稷正在午睡,辛乙在厢房里翻医书,透窗见到鄂氏一身诰命大步冲进院里,微顿之后连忙收起医书迎出门来! “太太……” 话没说完,鄂氏已然一把将他推开到了一旁,朝着虚掩着房门的正房冲进来。 门板撞在墙上吧嗒一响,韩稷早已从睡梦中醒来,翻身见到满面怒容立在门口的鄂氏,不由坐起。 “你这个逆子!” 鄂氏抓起门口一只两尺高的大梅瓶冲过去,照准他的头便砸下来! 梅瓶砸在他头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而后碎片落在地上,又溅成更碎的一地瓷。 鄂氏瞪大着一双红眼眶,声音从齿缝里一丝丝地挤出来,手指发颤指着他:“你这个逆子,竟敢瞒着我,去跟皇上讨爵位,你有没有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有没有当我是你的母亲!我养了你十五年,你就这样报答我!” 韩稷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这一砸,鲜血从额角流下来,却也不曾擦拭不曾说话,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流眼泪。 辛乙他们站在门内,也不敢贸然上前。 鄂氏退身跌坐在圈椅内,哭得已肝肠寸断。 这十五年来,她从来没有打过他,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这一梅瓶砸下去,流的不是他的血,分明就是她的血!疼的也不止是他,也还有她!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的命,就算是喂毒,她也只是想借此牵制住他不能跟韩耘争夺爵位而已! 除了只想把世子之位传给韩耘,她对他们俩没有任何区别,他生病她同样焦心,他有成绩了她同样高兴,她甚至也曾暗暗地想过将来要如何爱护他的孩子,她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骨肉,可他却还是背着她争夺这本属于韩耘的爵位! 他不声不响地把毒解了,还把她最想要保住的东西给窃了去,她怎么能够不恨?怎么能够原谅他! “你怎么不死,你怎么偏偏要活到如今!” 她哭喊着,抓起桌上的茶盘又高举起来! “母亲!不要!” 门口突然冲进来韩耘,以吓得变了味的声音高呼着,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便不顾一切地冲到韩稷面前,伸出双手双脚将韩稷紧紧缠住! “母亲不要打大哥!他已经受伤了!” 满屋人错愕着,韩稷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鄂氏也停在原地,无声地抽噎着,举在手上的茶盘啪啦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空气像是凝固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吭声,就连紧随其后赶过来的辛乙也只微微地松了口气,将双肩放下来。 鄂氏脸上仍挂着泪,但哀恸仍使她的直不起腰,双手撑膝号哭了半刻,她直起身来,带着眼泪狠瞪了韩稷一眼,飞步转身出了房门。 韩稷从头至尾像是石化了,一直没动。 韩耘听到身后脚步声呼啦啦离去才松了胳膊,从韩稷身上下来。L ☆、348 别打! 韩稷额角仍在潺潺流血,辛乙连忙赶上来替他止血,韩耘也从荷包里拿出清凉消肿的药膏来,拿胖手指挑了一些抹在他被碎瓷溅伤的手背与脖颈上。“大哥不哭,我给你摸摸。” 柔软多肉的手掌抚在面上,带来温软的触感。 韩稷将他抱到榻上坐下,看着他,又别开了脸去。 鄂氏跌跌撞撞回到房里,一摸脸颊,一路上泪水竟然也没有干过。 靠着枕头坐下,眼泪刷地又流了出来。 她整个人仍然因愤怒而颤抖,完全已无法自抑! 她为韩耘守了十五年的爵位,她以为韩稷无所作为,却没想到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就使得皇帝下旨赐封了! 她恨他,她简直已恨不能把他给掐死! 十五年前,她为什么没有干脆掐死他? 如果掐死了他,岂非就没有如今的烦恼和痛苦? “如果倒退到十五年前,我一定会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她瞪着双眼回转身来,咬牙望着面前的宁嬷嬷,“当时我就知道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他带回来的和那个女人的孽种!你说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我为什么还要尽心尽力地把他养大! “他这个白眼狼,白眼狼!他就是只白眼狼!” 她紧抓着宁嬷嬷的胳膊,整个人已经崩溃,眼泪如泉水一样从她眼里涌出来。 “他们都是强盗!韩恪骗了我十五年,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把他的孽种接回来让我当自己的儿子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让我知道,也没什么。我帮他养儿子,那也没什么,谁让我对他用情至深!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连耘儿的爵位也抢走,为什么!” 她哭倒在地下,满屋里已只听得见她的哀恸声。 宁嬷嬷面色飘忽不定,双手竟然也微有些颤抖。 整个屋子里只回荡着鄂氏的哭声,那般凄然而无法自抑。就像是秋天的寒雨。冬天的飞雪,绵绵而不断,寮寮而无尽头。 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和事。都仿佛成了背景。 天色渐渐近暮,冬天日短,屋子已有些昏暗。只有半启的长窗泄进来一片天光。 心力交瘁的鄂氏从地下抬起头,失神地望着这片光亮又出了片刻神。才深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残泪。抬脚上榻。 她身上还穿着一品诰命的朝服,髻上亦还有数不清的珠宝翠玉,但脸上妆容已经凌乱了,晕开的胭脂与掉了色的唇脂使她整个精美的鹅蛋脸呈现出一片凌乱。不过是小半日的工夫,本如娇花一般的她已经如同经历过一场暴风雨。 宁嬷嬷颤着手沏来一杯茶,她摇摇头。视线略抬起些,望向前方的锦屏。转而,脸上的神情就透出股心灰意冷的意味,唇角也略勾着,仿似已哀莫大于心死。 宁嬷嬷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太太的意思,是皇帝打算直接赐封他为世子?” 鄂氏不置可否。 她抱膝望着前方片刻,声音才像是从鼻腔里漫出来,“你可知道这辈子,我能给耘哥儿留的也不过这个世子之位,从生下他那天起,我就替他死死地盯着这位子,我生怕一不留神就保不住它,这些年没敢有丝毫放松,对他也自认没有半点疏忽。 “我这么做,是为什么?一半是因为我亲手把他抚养到大,一半是因为将来有一日耘哥儿袭了爵位时,我盼着他能够看在我这么多年待他并无分别的份上,与耘哥儿好生相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费尽了心机,却还是没能守得住。” 她抬眼望着她,眼泪又扑地漫出了眼眶,身子也不由得坐起:“你可知道,他竟然去跟皇上讨来了授封世子的旨意!再过几天,他就是魏国公府里名正言顺的世子了!” 宁嬷嬷惊诧地望着她,双唇微张着,仿佛正屏住着呼吸。隔许久,她目光才恢复了应有的光泽:“皇上已经答应了?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 “能有什么转寰的余地?”鄂氏把手抽出来,阴冷地望向前方,“我若有办法可想,在宫里时便已经出手阻止了,可因着他的身份,我竟是没有半点办法可想。” “就是没有办法可想,那也得想啊!”宁嬷嬷脱口而出,“难道就这么让他得逞了不成?他有什么资格坐这世子之位?” “你以为我不想阻止吗?”鄂氏望着她,“可是我用什么理由去阻止?我若把他的身世说出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送命,包括耘哥儿包括你!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世,你以为我会装作不知道他不是我的儿子,而跟他足足唱了十五年的戏?” 宁嬷嬷怔在榻沿上,神情也变得与鄂氏肖似了。 他们眼里七分懂事又有三分淘气的韩稷,他竟有这般能耐,不动声色地就把世子之位弄到手了,而她们百般防范,也根本没曾把他这份心给堵住,与丢失掉的世子之位比起来,在他头上砸出的那个血洞又算得了什么? 她偏过头,轻吐了口气望着鄂氏,“事已至此,太太也别想多了。皇上既然同意授封,那么这世子之位便逃不过是他的了。可是只要他一日还不是魏国公,那么咱们就一日还有机会。经此一事,太太也该看清楚了,您往日的宅心仁厚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把您像贼一样的防着。他面上对耘哥儿当骨肉同胞,但事实上抢起耘哥儿的家业来却是眼都不眨!您往后若是还待他手下留情,岂非也对不住您两次怀胎十月生产的痛苦?” 鄂氏抬起双眼,眼泪也止在眼眶里。 两次怀胎十月的痛苦……是啊,两次产子,两次都痛不欲生,若不能为韩耘讨回他应得的,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他? 一阵风吹得开启的窗扇啪嗒一声响,她的心又震了震,像是变成块石头,在胸腔里翻来滚去。 颐风堂这里,兄弟俩并排在榻沿坐着,屋里已没有人,就连辛乙也出了去。 气氛依然持续着先前的凝滞,而且隐隐约约地,仿佛比先前更加凝重。 韩耘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变故,在他印象里,家里上下都是和睦的,母亲疼爱他和大哥,大哥也孝顺老太太和母亲,而父亲则爱他们每一个人。 有时候大哥虽然凶他,但是在外总是时刻不忘照他的安全,他摔破了小腿的时候,他会一边数落一边给他上药,有好吃的东西,也从来都留着给他吃,除了他会数落人之外,他从来不觉得他的大哥有哪里不好,可是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打他。 刚才的她真的好吓人,那模样就像是要亲手杀了大哥一样,他不愿意失去大哥,也不愿意他们吵架,所以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现在他不愿意回正房去,他不想面对那样的鄂氏,她变得让他觉得陌生。 他身旁的韩稷也同样沉默着,双眼定定地盯着地下,额角上的血洞经过辛乙的处理已经止了血,他像石雕一样坐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已经静止。 “大哥。”韩耘轻声地唤着他,这样长时间的沉闷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惴惴。 韩稷仍盯着地下,隔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嗯了一声。声音就像是千百年未曾启动过的闸门,生涩而嘶哑。 “大哥,母亲为什么打你?”鼓了许久的勇气,韩耘还是问。 韩稷眼里划过一丝苦涩,伸手抚着他的头,隔了半晌,才说道:“因为大哥不听话,辜负的母亲这么多年的关爱,还抢走了本属于耘儿的东西。” “怎么会呢?”韩耘睁大眼睛,“大哥从来没抢过我的东西。你的颐风堂什么都有,我还不如你呢。你怎么会抢我的东西。” 韩稷望着他,片刻,起身半蹲在他面前,扶着他双臂,盯着他足下说道:“你还小。 “等你长大了,会慢慢知道老天爷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些东西是别人想要而未曾拥有的。大哥也不是什么都有。耘儿有些东西,是大哥现在想要借用的,因为只有拥有了它,大哥才能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情。” 韩耘似懂非懂。然后道:“那你就拿去用呗,反正从小到大我也占过你不少的东西。你都没有问我要回过。我还记得去年打碎了你一只玉樽,你也没有打我。母亲真是太小器了。”他又伸出手来,在他额角伤口周围红肿处轻轻地抚了抚。 韩稷抓住他的手,紧紧捏在掌中。双眼顺势垂下来,掩住眼中的水光。 恩恩怨怨这些,有时候真像笔糊涂帐,没人能够算得清。 他伸臂抱住他,埋脸在他的小肩窝里忍着两眼带来的酸涩。 韩耘满心以为他受了委屈,贴心地张开肥硕的小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背上轻拍着,学着往日老夫人劝慰他时的语气说着:“不要紧,母亲肯定是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就好了。父亲说过我们是手足,日后等他们老了,我们是要相互扶持一辈子的,不用分你我。”L ☆、349 世子 韩稷望着地下,噙在眼里许久的一滴眼泪险些滴在他背上。 气氛忽然变得温暖而舒适,就像冬天里的阳光,春天里的和风,夏天的甘露,秋天的淡月,一切都很自然地存在。 就这样也不知抱了多久,他怀里的小胖身子忽然扭了扭。 他吸了吸气稳住心绪,将他放开来。 韩耘面有踟蹰,竖起一只小手指在他眼前,小心地打着商量:“大哥想要我什么都没有关系,不过我刚才又忽然想到一点,假如你想拿的是鸡腿的话,那么能不能给我留一个?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吃鸡腿,可是我还是很喜欢的。我很讨厌减肥。” 韩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那里头的清澈干净,伸手搔一搔他的头发,点头道:“大哥不要你的鸡腿,但肥还是要减的。等大哥把事情办完了,不但会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还会把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都搬到耘儿面前,到时你想吃哪样就吃哪样。” “真的么?”韩耘拍起掌来,“大哥你太好了!” “你是我弟弟,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韩稷深深望着他,答得理所当然。 胖小子掩着嘴快乐地笑起来,昏暗的室内却仍飘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门口忽然传来声咳嗽声,辛乙在叩门。 “老太太来了。” 兄弟俩站起来,就见门外走进来一群人,当头的老夫人手拄着拐杖,面上有身为历经沧桑的老人的不怒自威。而她身后同来的一群丫鬟,也个个面上带着肃穆之色。 韩稷牵着韩耘上前行礼,还没等躬下身去。老夫人已经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目光凝在他额角的伤口上,沉声道:“这是你母亲打的?” 韩稷不置可否,抿了抿唇,反手搀了她在榻上坐下。 老夫人面沉如水,“你给我仔细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韩稷望着她。扭头先跟韩耘道:“耘儿去找厨娘。看看今儿有没有大哥想吃的菜。” 韩耘立即道:“我让厨娘给大哥炖大骨汤!”一溜烟出了门去。 屋里静下来,韩稷撩了袍脚,双膝跪下去。说道:“是孙儿不孝,皇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要封孙儿为魏国公世子,孙儿并不知情。但先前皇上把母亲召进了宫里。大约是跟她说了此事,母亲急火攻心。回来便斥责了孙儿。” “皇上要钦封你为世子?”老夫人也怔住了。 韩稷望着地下:“听母亲的意思是如此。” 老夫人望着他,竟是有好半天没有出声。 韩稷默立片刻,接着道:“孙儿知道世子之位得由父亲斟酌人选,孙儿不该冒得这爵位。亦不愿意因为这件事伤了我们母子感情,我这就进宫去回了皇上,辞了皇上这番美意。” “站住!”老夫人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这是皇上御赐钦封的世子爵位。比起你父亲申授得了的又多了多少体面?莫说这是圣旨不可辞,就是可辞,你顶着这头伤进宫去,岂不是更加置你母亲于不义之地!” 韩稷垂头不语。 老夫人深深望了他半晌,退身回到榻上坐下,再看了眼他头上的伤,说道:“你是我韩家的嫡长子,这世子之位本就是你的,如今你父亲虽然不在,但事已至此,皇上提前钦封了你也是一样。” 韩稷抬起头来。 老夫人望着门外,又道:“皇上既已宣过你母亲,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你母亲虽然伤了你,但你此后不许对她有什么怨气。等圣旨下来,你须当好生履行你世子之责,维护我韩家声誉不败,威风不倒。你与耘哥儿,也应好好相处,不负手足一场。” 韩稷双唇抿成一条线,半日后缓缓点了点头,复又撩袍跪下,磕头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定当以维护韩家荣誉至上,不敢有半点有损于韩家的行为举止。孙儿若是有负韩家,有负祖母,便叫孙儿来日身受万箭锥心之苦。” “罢了!”老夫人吐气道:“何须你发这么重的毒誓?起来吧。” 韩稷站起来,老夫人也站了起来。“明儿去请太医好生瞧瞧,伤在明处,莫要破了相。” 韩稷答应着,恭送她到了院门口。 庭园里暮色已深,寒风轻轻撩动着檐下一段梅枝,有清幽的沁香在鼻尖萦绕。 饭后韩稷坐在书案后发呆,面上看不出什么兴奋。 辛乙道:“少主完全可以避开那一下。” 他的目光像是胶着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好半天才移开来。 “十五年的恩恩怨怨,哪里还能分得清谁欠谁的。这道伤,就当是我还她这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也罢。往后我与她已只有面子情,相信她对我也如是。如此也好,我好歹也不必一面再做孝子,一面纠结着如何对待她。 “往后我颐风堂,与他们荣熙堂,便就各不相干。直到我大事做成为止。” 辛乙张了张嘴,到底未曾再说什么。 鄂氏养大了韩稷这是事实,在教养上与韩耘并没有区别这也是事实,从这方面讲韩稷的确该对她终生尽孝,可是当养育之恩与十五年的喂毒同时并行,天下间还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把几乎害得自己性命堪忧的人当亲人对待? 也许这世间仍有人会认为韩稷不孝,但作为眼看着他那些年如何被病痛折磨的他们这些人来说,是完全做不到对鄂氏有半点怜悯之心的。 各不相干,如此也好。 韩家这边有了老夫人出面,风波很快平息。 鄂氏也不能将她的苦衷诉诸于婆婆,只能在上房无人时认了错算数。 皇帝这边主意已定,又寻了荣国公护国公说了说授封韩稷为世子的事,两位国公爷虽然略觉皇帝此举有些多事,但也并不觉得让韩稷当这个世子有什么错。何况据夫人们去了韩家回来后说韩老夫人也是高兴的,再者韩恪将来不把家业传给韩稷莫非还能传给韩耘? 因而略为踟蹰了一下,也就没再说什么。 到了腊月中,授封的圣旨便就下来了。 这日魏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前来道贺的人数不胜数,皇帝面子做足,特派了程谓送旨行赏。四大国公府以及其余勋贵们大多到场庆贺。五军都督府里的将军们自也不必说了,一大早便纷纷赶来捧场。 副都督左汉声以及中军营佥事秦昱亲自读了皇帝颁诏,三位国公爷给韩稷披了世子礼服。并为之簪上了七翟金冠。 这一日韩家上下欢腾不已,自此原先针对韩稷病体的谣言也彻底烟消云散。 鄂氏自从宫里惊出身冷汗回来,又往颐风堂劳了那一番神,当夜便病倒了。韩稷兄弟床前侍奉汤药。她只不理会。到了颁旨受封这日,韩稷又往正房来磕头。鄂氏倚在床头觑着他,眉梢眼角俱是冷意。 韩稷也未说什么,面上仍如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和气而恭顺。 鄂氏的病却在这一日后又变得重了。 韩稷名义上仍是她的儿子。即便是他夺走了世子之位。她也仍不能对他如何,他是魏国公的嫡长子,又无过错在身。他袭爵袭得名正言顺,倘若她为了皇帝赐封了他为世子。便从此对他视若仇人,就算老夫人不起疑,荣国公夫人她们不过问,皇帝面前也不好交代。 他是算定她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才会做得这么心安理得。 她虽未与他就世子之位谈论过什么,但相信他就算不是在知道自己身世的情况下夺位,也一定是看透了她偏心韩耘的心思。在一个儿子心里,当他认定他的母亲偏心着别的子嗣,这道裂痕是怎么也弥补不回来的了。 韩家自此之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但私下鄂氏与世子不和的认识还是存在于了一部分人的心里。 但人们也相信这只是他们母子间暂时的嫌隙,毕竟母子连心,不至于为这点事真弄成仇。韩家将来还靠世子发扬光大,而世子乃是鄂氏十月怀胎产下的嫡长子,十五年来母慈子孝,要让人相信他们之间真正开始对立,旁人是绝不会相信的。 何况还有韩老夫人主掌大局。 韩稷走马上任魏国公世子的第八日,正在西北巡查军务的魏国公收到家信,一张脸也倏地变了色。 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惊的是什么,因为东辽局势渐定,大家都在期待着何时能够还朝。 韩稷风光袭爵,沈家也派了人去送贺仪。但这次沈宓却未曾亲去,因为找不到必须亲去的理由。 沈雁从听说皇帝要钦封他为世子,到他最后袭爵,前后也不过七八日。 说不惊奇是假的,因为从始至终她就没发现他有在为这件事努力过,如果这件事不是他在暗中筹谋,皇帝怎么可能会突然下旨册封他为世子?就算是有楚王暗中帮忙,可楚王那么滑头的人,若没有他背后敦促,又怎么可能会那么主动去替他请奏? 不过前世里他都已经公然帮着楚王对付郑王了,这么一比倒是也不出奇。 只是这家伙,不声不响就当上世子了,也没有知会她一声,真是太不够义气了。 她考虑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要不要敲他一笔。 不过再见到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是几时呢。L ps:鄂氏是后半部里最为矛盾的一个人物,这个角色也比较重要,所以关于她的内心写的比较细,我个人觉得不能单纯以好坏来评价她(当然这也许是身为作者菌的我知道她的悲哀的来源的缘故),欢迎大家发表对人物的各种看法,畅所欲言~~~~~ ☆、350 约会 近年底了,府里四处又开始热火朝天地收拾院子准备迎新。 这日在窗下看书,胭脂忽然从箱笼里翻出包丝绢包着的东西来,一面揭开一面说道:“这还是在行宫里时姑娘在后山采回来的野菊花,早都晒干了,也忘了拿去给韩将军——哦不,是世子,这怎么办?是留着还是扔了?” 年后开春天气就转潮了,留着也恐怕发霉,是该处理了。 看到这大包晒得枯黄的菊花沈雁也才记起来还有这茬,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一挥手想说要扔了的,顿了一下却忽然又接过来包好,“先留着吧。”他肝火一直旺得很哩,既然是给他晒的,就且留着吧,他若不要的时候再扔便是。 腊月里连下了两场大雪,就进了下旬。 朝中又到了外官述职的时期,京师四处开始热闹起来。 沈观裕作为都御史,不免与吏部同担着诸多考核之责。沈宓沈宣也俱都忙起来,年节的事务全交由季氏三妯娌在打理。 今年没有外客,过去一年里又尚算太平,因而府里显得从容了许多,到了十五往后,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各处庄子上往来交帐的庄头也络绎不绝,华氏忙得不亦乐乎,到廿一早上,沈雁生日这日,才算得见她面,跟她磕了头讨了寿礼,然后去二门迎华夫人及华正晴姐妹及华正宇。 华钧成这些日子去了外地,华夫人便带着儿女过来给沈雁庆生。 沈雁自是又得了许多礼物,华家的金玉不必说了,沈弋亲手绣了双鞋给她,试了试竟然十分合脚。沈雁从来没得过姐妹间这样的礼。说不暖心是假的。沈茗沈莘他们几个因着她从行宫回来都送了花心思的手信与他们,因而今年都凑份子买了两盆腊梅送给她摆桌。 陈氏打了沈莘那一巴掌后,原本关系十分亲近的沈莘与沈茗骤然也疏远下来,这半年里两人并没怎么一起出进,这次凑份子还是沈弋替沈茗牵的头。不过沈莘还算给面子,并没有说什么便让丫鬟掏了钱。 沈雁乍做看不见他们的生份,虽说同为沈家人。这些事情她有责任帮着化解。但她更相信缘份两个字,这里头有矛盾在,又并非误会。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有时候旁人劲使得过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中午在二房里开了席,饭后华夫人她们便要回去了。沈雁本要留华正晴姐妹留下来住几天,但明儿华夫人娘家的兄弟也会进京来述职。同时妻女也会顺便进京小住,因而不便多留。 走的时候沈雁看见华夫人脸上有着一丝忧色。这倒是少见。 想起先前他们在花厅开席的时候,华夫人与华氏是在房里单独吃的,等到目送他们出了门,便就折回华氏屋里。问道:“华家出什么事了么?为什么舅母似乎不开心?” 华氏面上也有着少见的深沉,但她却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没什么。去玩儿吧,明儿再说。” “母亲!”沈雁也是存不住事儿。她如今最大的忧虑就是来自华家,华夫人有心事。她就是顶着八卦之名也要过问过问。 华氏拗不过她,看了她一眼,才说道:“晴姐儿的婚事黄了。” “什么?” 沈雁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前世里华家一直住在金陵,因此当年华家姐妹许的婚事也定在南方。当然后来因为家变,婚事都已经告吹,如今倒也记不起来许的是什么人家了。 这世里他们搬到京师,择婿这种事当然就只好就近,而且因为华家那份隐忧,华正晴的婚事也着重倾向有可能帮到华家的人家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却不知道华正晴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这种事按理说事先会有音讯的。 华氏端着晾在一旁的汤药喝了几口,而后凝眉道:“瞧瞧,你过生日,我本是不想说的,你非要问起。” 说完顿了顿,又接着道:“其实也还没定下来,对方是吏部左侍郎潘友正的公子,潘家跟华家也算是故交,他们家家风也正,本来两家都换了庚帖,也到了议亲的地步,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突然又打退堂鼓了,说什么算命先生说了潘公子与晴姐儿八字不合,不宜婚配! “你说这潘家不是瞎扯吗?换庚帖之前就该拿八字去合婚不是么?怎么到换过庚帖了又还来这一出?虽说没到定亲那一步,可姑娘家多出这样一道波折,难免旁人不猜想。华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他潘家岂不太欺负人?” 华氏说着有些愤慨,娘家侄女被人瞧低,她自然不舒坦。 沈雁也皱了眉头,潘友正此人她是有印象的,前世他后来被放去了云南任巡抚,一般由京官再调外任,接下来的仕途都不会太差。而且潘家上下也的确如华氏所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出来,华家这次挑中了潘家议婚,可见私下是真在为将来铺路的。 可是潘家既然家风正,那为什么这次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回想起先前华正晴言笑自如的模样,问华氏道:“晴姐姐知道这事了吗?” 华氏道:“你舅妈也是昨儿才收到的消息,因着今日要来给你庆生,因而就没曾与她说,省得给你添不快。但这事迟早瞒不住的,晴姐儿又是那样烈的性子,我恐怕她不会好过。” 沈雁恍然大悟,合着华夫人要带晴姐儿她们回去,不是因为华夫人娘家女眷要来,而是为了这件事! 华氏叹了口气,说道:“你舅母怀疑,会不会是潘家知道了皇上要对付华家的风声,所以才会突然间改变主意。如果是这般,那还真不能怪责潘家什么。但关键是,这消息又会是谁传出去的呢?潘友正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不应该是那种道听途说之人,若消息来源不是十分可靠,他不会轻易相信。 “所以他若真是因为此事而毁婚,那么足见这消息是从很重要的人口里听来。你再想想,这消息既然还有别的人知道了,那么是不是说明皇上已经明确跟人表示过要对付华家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岂非说明华家末日真的不远了么?” 华氏的忧虑全都摆在了脸上,连沈雁见着都不觉把心提了起来。 她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华家声大势大,虽然不算正式的命官,可与他打交道的命官却多不胜数,而且华家还有皇恩,连宅子都是御赐的,这份恩宠可没有几个人能拥有。华家的家风也没有什么可让人诟病的地方,华家姐妹都很得体大方。 可以说,以如今华家的体面,比起潘家只有过而无不及,潘家却还执意退婚,除了有强大的理由,他们不可能这么做。 而除了皇帝要对付华家这个理由以外,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强大呢? 沈雁这个生日,终于过不好了。 倘若华氏与华夫人猜测属实,那情势不是很被动了么? 不过这几个月里朝廷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在行宫里皇帝十分正常,这次西北的事又已经消弥于无声了,他处在内阁与勋贵之间自了无暇,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对付华家呢?华家并无过错,他就算要对付也得提前铺垫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抓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才能行事罢?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他又怎么会轻易吐露出来?就连皇后也只是从他字里行间揣摩出来的,若不是她前世亲身经历,否则也不会相信皇帝会向华家开刀,所以潘友正怎么会知道这消息?作为皇帝,倘若知道消息泄露,他应该也不会放过这吐露风声的人吧? 抱着这点疑惑,沈雁的心又开始摇摆起来。 多年的宅斗经验形成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头的古怪,恐怕并没有上升到朝廷大事的地步,只是如今她没有线索,尚看不出异样来罢了。 见华氏在服药,知道是上次辛乙开的那方子,为使她宽心,遂反过来宽慰她道:“晴姐儿跟潘公子不是才八字刚有一撇么,又没有正式订亲,也没有什么。再说了,人姑娘家毫无过错,他潘家无故毁约,倒是他们没脸儿,他们丢得起这个脸就成。晴姐姐又不愁嫁!” 华氏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我也不过是跟你说道说道,何曾真的为这种人动了气?”又道:“你今儿生日,也别理会这些事了,好好玩你的去。晴姐儿脸皮薄,这阵子你先别上华家去,等她过了这段你再去罢,省得她心里更不舒服。” 沈雁点头:“我晓得。” 中军营里,韩稷与王儆一身戎装在操场里巡兵。 韩稷道:“下晌我有事,就不在这儿了,你们几个自己好好看着。” 王儆抱拳:“世子放心便是。” 说完见着四处无人,又拍拍他臂膀,打趣道:“今儿穿了身新衣,莫不是要去会佳人?” 韩稷扶剑笑起来,“我哪里有什么佳人可会?” “那可难说。”王儆挤眼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如今京城四处都已把你韩世子夸成了一朵花,说你富贵风流俊美英武,乃是京城第一贵公子,多少妙龄的千金小姐恨不能与你有一晤?人不风流枉少年,就是去会佳人,这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嘛!”L ☆、351 包场 韩稷扬唇笑笑,并未说话。 掉头走了两步,却又还是走了回来,咳嗽着压低声音:“你比我在外头溜达得多,可知道有哪些地方僻静好说话,但又能消遣的么?一定得是好去处。” “僻静好说话?”王儆笑道:“那得看跟什么人去。” 韩稷无奈觑着他:“姑娘家。” 王儆噗地一声笑出来。 韩稷无可奈何扫眼望着四下。 王儆等笑够了,才拍着他肩膀道:“我听说东台寺后头的腊梅开了满山,要会佳人,又哪里少得了这样的去处?” 韩稷想了想,“还有没有别的?最好不要抛头露面。” 王儆听说不要抛头露面,猜到是有身份的姑娘,遂正了色,说道:“凤翔社前几日来了套新黄梅戏班子,听说很是不错。世子的芳宾若是好听戏,大可以去戏社里坐坐。既可以方便说话,又还能看曲目,很是不错。” 戏社?想起那年在凤翔社里被她摆过的那一道,韩稷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 回到五军都督府这边,他便就叫了陶行进公事房。 他如今的公事房已然搬到了身为总都督的魏国公的房间旁边,整个院子就只他们父子两人在此办公,不但比从前宽敞,也比从前清静。陶行他们十二人中专分了四人日夜在此轮流当值,加上专属于他的衙吏,整个房间四面如铜墙铁壁似的。 “找辛乙拿银子,去将凤翔社下晌全包下来,交代掌柜的,除留出楼上雅室给姓沈的今日满十岁的姑娘以外。楼下的看台全都免费开放给今儿过生的人。然后放点风声去麒麟坊。”说完又望着他:“一定要干得漂亮,别留下什么首尾。” 贺群听到沈姑娘几个字已满脑子通透,哪敢多言,立马跑回府去了。 韩稷从抽屉里取出那把寒铁匕首来,仔细摩挲了一番,拿了只精致的楠木盒子装起来。 这个生日很显然比去年冷清,碧水院里也只有一树寒梅开得热闹。 沈弋不知怎么地。这两个月总是蔫蔫提不起精神。又时常地对着帕子发呆,就连鲁振谦来寻她几次都推拒未见,沈雁虽知他们出了点问题。但并没往深里想,一则长房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二则鲁振谦对沈弋的热情依然,他们这笔帐旁人还真不好算。 也就少去寻她。 晌午睡了会儿起来。抱膝瞧着窗外飞雪漫天,听着府外时不时传来的炮竹声。感觉新年一点点的接近,而她的年龄终于又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增长,过了年她便已十一岁,再想想华正晴都已经开始议婚。沈弋也不会远了,到时候府里就她一个小姐,那日子未免太闷。 福娘见她默然不语。心下老大不安,想了半日。便出主意道:“姑娘要是嫌闷,要不咱们来抹牌罢?今儿就是奶奶撞见,也定不会说姑娘什么。” 青黛轻捏了她胳膊一把,说道:“敢情你上回在围场赌马时赢的钱在荷包里跳了,竟然撺掇着姑娘跟咱们抹牌,又不是不知道姑娘逢赌必赢。” 福娘揉了揉胳膊,又道:“今儿姑娘生日嘛,咱们当当散财童子也没什么。”说完见沈雁兴致缺缺,便又道:“要不咱们去寻顾家小世子玩儿罢?人家早上还派宋疆送了许多点心来,姑娘过去道个谢,顺便再跟他下会儿棋,去他们园子里逛逛,也很好。” “好什么好?” 胭脂端着奶羹走进来,轻睨她道:“说话也没个分寸,姑娘和小世子都大了,虽说两府亲近不拘往来,总不好再像从前那么自由自在。人家小世子都知道派宋疆过来送点心而不是亲自过来,怎么咱们姑娘倒好亲自过去了?” 沈宓不让沈雁与韩稷往来的事她是知道的,虽然心是向着沈雁这边,但能给她避的还是避避。 福娘吐了吐舌头,显然也并没有想到这层。 说起来,她们姑娘的行动比起沈家别的姑娘来可自由得太多了,这不但因为之前她年纪小,且又在金陵放松惯了,当然也因为她还有个好父亲,沈宓对她该松则松该严则严,让她们这些当下人的看了也不由佩服。 但是自打从围场回来,沈宓和华氏对沈雁的行动忽然就关注起来了,不但会过问她出门去哪里见什么人,有时候还会禁止她出去,虽然不至于严得像沈弋沈婵那样,到底不是想出门就能出门的了。 沈雁虽并未把华氏的禁令很当大事,但顾家她也确实去得少了。 有时候规矩也有规矩的道理,顾颂也十三了吧,应该也渐知人事了,他这种性子的人爱较真,倘若她再那么不分里外地跟他交往,将来让他误会了就不好了。只要跟他保持正常往来即可,就像这样,彼此过生日给点小意思,既大方又不落人话柄,便极好。 主仆几个绞尽脑汁的想着主意,福娘就叹起气来:“都怪我,要是早知道晴姑娘她们不能留下来给姑娘庆生,就该早早地想好主意怎么帮姑娘热闹热闹。如今除了晚上大伙凑桌席面,竟是想不出别的来了。” “想不出别的,那就不如去听戏好了!” 这时候,碧琴黄莺忽然挑了帘子进来,抿嘴笑着道:“我刚才可听说个大新闻,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凤翔社竟然大酬宾,门口贴出了告示说但凡今儿过寿的人下晌都可以免费看戏,所以你们要是想不出好主意来,那还不如陪姑娘去逛戏园子! “我可听说了,前几日他们戏园子才打南边来了套有名的黄梅戏班子呢!每日里都座无虚席地。” “真的么?”丫鬟们都笑问起来,“真有这样巧的事,那果然该去瞧瞧!” 沈雁听见免费开戏倒罢了,虽说凤翔社平日里派头大得很,不大可能需要以这种方式招揽顾客,但是说到看戏,她就不由想起来,在围场赌马前一夜她们装封赏的小红封时,她也曾答应过她们带她们去看戏,这两个月倒是一直没想起这层。 再者如今街上正热闹得紧,大冬天的不去看戏还能有什么消遣呢?就是不冲着这层,出去逛逛也是好的!更何况又正赶上有新的戏班子登台!便立即也来了兴致,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这就听戏去!” 丫鬟们纷纷前去打点。 华氏虽说沈宓有交代不让她像从前那么常出门,可今儿是她的生日,又怎忍心拂她的心意?认真叮嘱了几句,又交代着护院们好生护着,便就放行了。 时值年底,不但京师的居民在街头走动得多,前来进京述职的官员也是多不胜数,街上操着南北口音的人,风尘仆仆走街串巷的大马车,还有驿馆里进出穿梭的官员,都成了京城腊月的独有景象。 凤翔社门口果然贴了告示,许多人都在围在告示门口瞧新鲜,看模样贴了还不久,里面虽已然进去了不少人,但也还是有些人在观望。 这之中不乏有素日对戏园子敬而远之的升斗小民,地位低下的杂役仆从,也有些清寒的士子。那些素日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自然也有正好在这日生日的人,但因为戏园子取消了门槛,反而清高地不愿意与寒门为伍,因而竟没有太多身份显赫的人到场。 有人议论纷纷,有人奔走相告,有人已经搀扶来了老母亲老父亲,沈雁未料到竟未有这番景象,不管这掌柜的出于什么用意,但看到大家脸上的激动,她竟然也觉得很温暖,凤翔社素日以门槛高而闻名,今日这般放下身段造福大众,都是值得人竖大拇指的。 她回头看了看同出来的四个丫鬟,想想那么大的园子,也并不占多少地方,于是便吩咐将车驶进了门,在女客进出的通道这边下了车。 便就有迎客的嬷嬷迎上来,问道:“敢问小姐贵姓?” 胭脂代答道:“我们是沈家的人,嬷嬷找个安静些的地方给我们就是了,不必特别安排去处。”沈家在京城百余年,说到是沈家的人几个字,哪里会有人不肃然起敬的,今日既是免费开戏,嬷嬷兴许会挑好的座位给她们,但沈雁又不是那般爱扰民的人,差不多就行了。 谁知这嬷嬷听说是沈家的人,竟立即往车下的沈雁望去,微带着些诚惶诚恐的神色说道:“恕老奴多嘴,敢问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胭脂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下沈雁,见她也是眉头一挑,正要斥责这嬷嬷,沈雁却走上来,说道:“不知道嬷嬷怎么会这么问?难不成未到年龄便不能前来看戏不成?” 那嬷嬷愈发将身子低垂了些,答道:“小姐恕罪,老奴并非成心冒犯,而是掌柜的交代过老奴但凡有姓沈的小姐前来看戏,便问问她年龄。” 竟还有这样的规矩!沈雁揣着两手,深吸了一口气在胸。 楼上署名松涛阁的雅室里,站在窗前正好可以望到这边。 韩稷凝眉收回目光,望着身后的陶行,“那婆子也太蠢了些,你下去!” 陶行连忙称是,哼哧哼哧下了楼。L ~~ ☆、352 疼吗? 戏园子既然是免费开戏,掌柜的却又交代伙计们来上这么一出,很显然这“造福大众”的性质就变了。沈雁脑子里正琢磨着怎么从这婆子口里撬出些信息来,忽然一阵风闪过,面前又忽然多出来一个人,面容冷峭身子笔挺,居然是陶行! “雁姑娘,楼上请!” 陶行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主子是让他下来带人的,反正他只要负责把人带上去就好。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们家主子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来上这么一出,照他来说,想给人庆生直接告诉她一声不就成了?不过辛乙说主子在思春,兴许思春的人脑袋都有点不寻常。 沈雁看到陶行,再听到他这声楼上请,然后顺势往楼上一望,正对上窗户内站着的那道绛紫色的身影,立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当下也不说什么,提着裙子就上了楼,到了韩稷所在的松涛阁,进门便道:“世子爷真是好大的排场!” 抠门的凤翔社之所以会这么大方免费开戏,她若还瞅不出点蹊跷那就叫白活了。 想不到这家伙当了世子之后竟然也学人家纨绔了,还包起戏社的场来! 屋里的韩稷还是原先的打扮,只头顶的八宝珠冠换成了金冠,没有那么耀眼了,但却又多了几分大方尊贵之气。 丫鬟们看到韩稷也是俱都讶了讶,但胭脂一个眼神下来,大家又都默契地立在屏风这边当起了壁画。沈雁的人品她们信得过,虽说沈宓不让她跟韩稷往来,可如果他们俩在一处并没有失仪的行为,她们为什么也要跟着困住她? 韩稷瞥了沈雁一眼,拉开凳子在桌畔坐下来。说道:“坐。” 沈雁便就坐了,然后两手托腮盯着他看。 他执壶沏了茶,将杯子推给她,然后又将盘子里的桔子给剥了,也放在她面前,最后忍耐着抬了头:“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没。”沈雁摇摇头,依旧盯着他说道:“你韩大爷摇身一变成了世子爷。我事先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收到。世子爷你真是守口如瓶啊。小女子真是佩服佩服!也不知道你那位姑娘是不是也事先不知情?” “谁说我没告诉你?上次我不就跟你说了么?”韩稷执杯抿茶瞥了她一眼,末了一双眼珠儿又溜回来瞅着她:“你无端端提到我的姑娘做什么?难不成你吃醋?” “啊呸!”沈雁毫不给面子地嗤他,“把你的心思收收。姑娘我跟你什么关系?” 韩稷笑了声,没说话。 沈雁想起还打算要敲他一笔,一抬头,正瞧见他额角上一处铜钱大的粉色新疤。遂凑过去些,咦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稷下意识地把头偏了偏。“马上摔的。” 马上摔的?那不是应该擦伤脸么?再说了,他骑术那么好,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 她绕到那一边,只见往近看那疤面下还看得见细细的血丝。不由伸手轻触了触,“疼吗?” 韩稷闻着她袖口里飘出来的幽幽冷香,整个人如同绷直了的弦。一动也不敢动,全身的注意力只在与那根手指接触的狭小皮肤上了。 他本来想说不疼。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她那声略带不忍的“疼吗”,话到了嘴边又改了改,他打喉咙里嗯了声道:“疼。” “啧啧。”沈雁摇头生叹,想了想,解开荷包从里头取出一盒泛着花香的药膏来,拿指头挑了一点抹在他疤处,然后再轻轻吹了吹,说道:“好了,不疼了啊。”那语气,便跟哄孩子似的,不但温暖,也不带一丝狎昵。 她这样的药膏韩稷亦有很多,但似乎任何一种也比不上她手上这瓶。 他忍住心里的波涛看了已退过去的她一眼,执起杯子来遮掩自己的心情。 沈雁坐在对面,一下下撕着桔子上的脉络,慢条斯理道:“你这么没义气,其实我本来想好了要敲你一顿的,但是看在你出手这么大方的包了戏园子的份上,又这么惨的摔伤了脸,还不知道会不会毁容,会不会影响你的桃花运,我就慈悲点儿放过你得了。” 韩稷睨着她:“只想敲我一顿?这么便宜我。” “哟,当了世子爷之后腰板也变粗了是吧?”沈雁扬眉。 他扬唇:“那当然,我也是快要娶妻的人了,哪至于连顿饭都供不起。” 想了想,他放了杯,又从怀里摸出那个扁扁的楠木盒子来,摆在桌上,推向了沈雁。 “什么东西?”沈雁问。 “庆生的礼物。”他道。 沈雁顿了下,将手上的桔子塞进嘴里,伸手将盒子打开。 “咦,是这个!”她低呼起来。 里头装的便是马赛上见到的那把寒铁小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把匕首正是让他赢了回来的。当时看着就觉得挺稀罕,这会儿拿在手里,竟分外觉得它的好来。 “嗯,是它。” 看着她两眼放光的样子,他唇角也不由勾出丝温柔。“以后你就拿着这个在身上,这比你那把削水果的刀好使多了。虽不说削铁如泥,但就算对方身上披着盔甲,你要扎伤他也不在话下。”说罢又觑着她,“你喜欢四处乱跑,安全最要紧。” “这么样的宝物,干嘛给我?”经手过那么多值钱的东西,沈雁还是具有几分鉴赏力的。 干嘛要给她这么样的宝物,这又哪里说得清。当时他根本都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清楚,只知道她缺少一把这样的刀子,于是就一心一意地这样做了。看到它的时候他只觉得适合她,哪里还会去细究什么原因? 他默了下,说道:“我家里没人能用这个,既然你说我没义气,那我就借它表表忠心。” 沈雁沉吟了片刻。将刀放回盒子,推回去道:“我不要。” 不要?韩稷眉头一皱:“为什么?” 沈雁吐了口气,撑额看着这匕首,“其实我倒是想要的,到底是宝物嘛!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我父亲要是知道我私下收了你这种东西,我怕他会先剁了我的手然后寻你拼命。这样可是很划不来的。” 韩稷微顿。原来是为这个。 他倒不知道沈宓还会有这么强硬的一面。不过她虽说的夸张,却又十分在理。 但他又有一些气闷,这可是他第一次送东西给她。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 而且最重要的竟不是这个,东西事小,而是她竟然半点也不在意的样子,难道她还没看出他为什么送东西给她。为什么花这些心思陪她在这里消磨时间么?难不成她真以为他这个世子闲到没事干,钱也多到烫手? “不要就不要。”他一伸手将盒子夺了回来。塞了进怀。 然后起身走到矮窗内的软椅上坐下,绷着一张脸盯着下方的戏台。 他竟然说翻脸就翻脸! 沈雁瞪了他一眼,走到他右手位上坐下,“今天我生日!” “那又怎么样?”他冷眼觑着她。 “作为男人。作为朋友,你得对我敬着点儿!”她理直气壮地道。 韩稷简直无语凝噎,索性转头去看戏。 争争吵吵这番工夫。楼下好戏也开场了。竟然都是诸如《白蛇传》与《七仙女》一类适合姑娘家看的戏码。 沈雁很快也被戏文吸引住了注意力。 韩稷自打坐下后便再也没说过话,脸色也没再匀称过。一出戏唱完。沈雁扭头拿茶的时候瞟见他的臭脸,想了想,便伸手戳了戳他。 他除了脸色越发发臭,毫无反应。 沈雁拿起颗杏仁,又砸到他胳膊上。 他抬眼将她一瞪,把杏仁盘子砰地移了个地方。 沈雁隔了这么会儿,早就把刚才被冷落的不愉快撂到了脑后,她伸出手指头,又戳了戳他。 他没好气地瞪过来,趁他还没收回目光去,她伏在几案上冲他咧开了嘴。 韩稷本是不想理她的,可一对上没脸没皮的她,他满心里的不爽竟又已无影无踪。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清澈得像是能照出人间一切善恶,这张小脸儿吹弹可破,让他平生头一次有了想要亲近一个人的*……心里有股春潮汹涌袭来,顺着台下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袭得人如醉如痴,难以自已。 “喝茶!”沈雁给他沏了杯茶,托腮望着他。 韩稷也望着她,没说话。 屋里的安静让他的心跳也似清晰可辩。他扭开脸去,望着楼下,扶着她沏的那杯茶,忍着心头的微动,漫声道:“你以为拒绝了我的东西,沏杯茶就算了么?” “那你想怎么样?”沈雁道。 他懒洋洋道:“我手疼。” “手疼?”沈雁坐起来,“手疼又关我什么事?” 他瞪了她一眼:“你咬的,你负责!” 这会儿换成沈雁无语。 她想起来了,从行宫回来的那天确实在马车上咬过他一口来着。可那也是他瞎说话惹恼了她,这又怎能怪她? 她伏上桌去:“你到底想怎么样?” “吹吹。”他眼望着戏台,举起手来,语气像个地痞。 沈雁盯着他,噗地往那手上呼了口气。 “再吹吹。” 她再呼了口气。 轻柔的气流落在掌心,像是羽毛滑过,让人酥酥麻麻。 他这才斜睨了她一眼,凤眼里带着几分邪魅,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 窗外有飞雪弥漫,轻轻的,痒痒地,一些哀愁与忧伤不见了,这一刻的时光,充满了阳光和色彩,还有如流动的溪水一样的欢快。 这世间,怎么会这般美好。L ☆、353 心乱 窗外有雪在飞,楼下有曲乐声咿呀不停,一下晌的时间就在这份闲适里悄然过去了。 随着楼下休场的锣鼓声响起,沈雁也拍了拍小肚皮起了身,韩稷带来了许多干果和果子,都让她不知不觉吃光了。看着满篓子的果屑,也委实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看戏嘛,不吃点什么助兴又怎么看得下去呢? 韩稷从荷包里掏出几颗带着体温的小药丸,抓起她手来,拍到她手心里,“助消化的。” 沈雁看了看这药,又看了看他那荷包,说道:“你那儿怎么什么都有?” “因为我知道你贪吃。”韩稷背着手走出看台,唇角带着丝得意。 “我这是珍惜食物好伐?”沈雁瞪着他背影,将药拍进嘴里,就着茶水吐了下去。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自从他说有了心上人之后,貌似对她也好了不少,虽然那把嘴还是有点欠,但是吧,以他那么臭屁的人来说,能对她这么样也算不错了。 不过,他都有心上人了,他还这么样跑出来跟她单独看戏,到底好不好呢? 而且不止看戏,他还妄图送价值不菲的礼物给她…… 沈雁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点古怪。 看他也不像那种品行不端的人啊! 楼下戏很快散场了,沈雁得等楼下人走尽了才能出门。韩稷打点的很好,没有什么人知道她与他在这里见过面,戏园子的掌柜还要开门做生意,而且魏国公世子他也惹不起,经过陶行一番敲打之后。自然会对此守口如瓶。 韩稷让她先走。 楼梯口她抻着腰便要下去,韩稷又一把拉住她,说道:“朝上的事你不用管了,往后有我就成。” 有他就成? 沈雁顿了下反应过来,可不是,他如今可是堂堂国公府世子爷呀,论权力论脑子都是一等一。既然他们俩目标一致。可不就是交给他就行了么?再说她一个姑娘家,往后年龄大了,也不再适合四处跑了。 她觉得很好。 “听你的。”她点头。 正准备再走。他一手又把她胳膊给勾住了。 “怎么了?” 韩稷没吭声,接过胭脂手上的大氅来,给她披到肩上,仔细地系着带子。口里漫声地道:“下雪路滑,回去小心些。慢些走。好好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插两个身手好些的护卫进府去,你总这么出来,只几个护院跟着,我不放心。” 沈雁惊恐地望着他! 他他他。他要往她身边塞护卫? “为什么?” 韩稷睨了她一眼,“说了我不放心,你耳朵不好使吗?”说完拢了拢她的披风。催她道:“走吧,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 沈雁被他推搡着下了楼。下到半路频频回头,那目光里仍有着惊恐。 等亲眼见她上了车后韩稷才从窗前退回来,身旁的座位已空,但她的余韵却仿佛还在。问那声“疼吗”时微微的不忍,往他手掌上吹气的不乐意与娇甜,又有那厚着脸皮讨好他的巧笑声,一切开始像织锦一样一根丝一根丝地顺着经纬牢记在了岁月里。 沈雁回府的一路上心情真是跟鬼打架似的不太平! 这个韩稷一定是有病!她跟他什么关系,他给她请护卫干什么?还说什么他不放心,简直见鬼了!就算是担心盟友的安全也不用这样吧? 他他他,他竟然还帮她系大氅,这是他该给他心爱的姑娘才干的事吧? 这家伙,他到底想干嘛! 明明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臭脾气,明明也跟从前一样急起来就把她当小鸡一样拎来拎去,他们之间明明还会常常天雷勾动地火,可他在她面前,怎么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韩稷对她似乎有了些不同似的,比如从前他的怒气像狂风骤雨,但如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初次见他的时候在那胡同里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但如今她却越来越不害怕他,就好像认定了他不会把她怎么着,她可以大胆的撩起他的怒气,放心地跟他私下独处。 就算是她过了年就已十一岁,就算是自觉跟顾颂在一起玩耍都已经该注意分寸,可在他面前,她都能够记起这些,但却从来没觉得那些教条和规矩会给她和他带来什么困扰! 可该死的他已经名草有主了哇! 他再这么跟她暧昧来暧昧去的是什么意思?! 她跟他自始至终就是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只是有着共同目的的政治伙伴而已,他他他,他居然要给她请护卫,是不是有病? 唉。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她指不定也会跟着有病,毕竟她还这么小,搁到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是懵懂一片,哪里知道什么暧昧不暧昧?只不过是她灵魂已是过来人,所以才会察觉他的异样,也许说不定他只是不希望她出事给他招麻烦? 他就算对她态度有所好转,也不可能是冲着那方面来的,谁会对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而且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丫头有什么绮丽的想法呢? 她一定是想多了。 她甩了甩头,决定把思绪拨回到正常。 毕竟,这里华家究竟怎么回事她都还没弄清楚呢,华正晴已到了婚龄,这事能早些弄清楚自然是最好。 怀着心思一路回到碧水院,也没留意到刚好经过二门下的沈弋。 沈弋原是要跟她打招呼的,见她一脸凌乱地直接走了,不由又打消了念头。想了想,问身后的金霞道:“二姑娘这是打哪儿回来呢?” 金霞想了想,说道:“先前听说去了凤翔社听戏。今儿凤翔社东家居然大发慈悲,免费将戏园子白开放一日,给那些在今日过生的人进内看戏。听说二姑娘因为没有别的乐子,也带着丫鬟们赶着去凑热闹了。” “凤翔社免费放戏?”沈弋失笑起来,“他们东家在京师开了几十年的戏园子,可从来没办过这么样的好事,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没听错。”金霞认真地道:“二门下回事处的余承志都亲眼看到戏园子门口帖告示了。” 沈弋敛回笑容,定睛望着她。 这边厢韩稷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宁嬷嬷在庑廊见着他进了颐风堂。随即便转身回到正房进了鄂氏房间。 “世子回来了。也不知去了哪儿,瞧着脸色倒比前些日子明朗了些。” 鄂氏靠在床头,头上仍戴着抹额。一病十来日,她人也清瘦了些。听见宁嬷嬷的话,她把头抬起来,“去打听。他去哪儿了?从此以后他的任何行踪你们都不要放过,我要知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国公爷快回来了,我要抓住一切机会将他从世子之位滚下来!” 她面目因急切而有些狰狞,眼里的恨意让人看了也不觉心凛。 宁嬷嬷安抚她:“这个家还是国公爷和太太作主。只要太太能这么想,能够忘记他是您养大的孩子,不要心软地放过他。那么迟早他也会在那位子上坐不长久的。” 鄂氏掀被下床,冷哼着走到薰笼前。说道:“我怎么可能会心软?我的耘哥儿什么都没有了,我怎么还会心软?就算我心软,他又还会把我当成他的母亲么?” 宁嬷嬷不再说话,转身下去了。 鄂氏坐在榻沿上,忽然又揽紧了双臂蜷起身子来。 这十来日与其说是生病,倒不如说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这平静之下暗暗汹涌开来的变故,那是她亲手养了十五年的儿子,她一直以为除了想将世子之位留给韩耘之外,对他的舔犊之情与对韩耘没有任何分别,可是他悄无声息地就把这爵位给夺走了,她也把他给打了! 她从来没动过他们兄弟俩一根手指头,打完他的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色与隐忍的神情竟像是刻在他的脑海里——没有人能够知道她那一刻心情的复杂,对长子的怨恨,对次子歉然。 可纵然这些歉意和愧疚再多也好,如今也成为不了拦阻她的力量。如果不是她当年对韩恪的恨,他不会落下这满身的毒,也正因为如此,她这些年才会在别的方面对他无微不至,一面装出不知内情的假象。 她以为她做的天衣无缝,可他居然还是把她给骗了,瞒着她把韩耘的世子之位给夺走了! 就连她多年以来处心积虑拖垮他的身体,这一招竟然也未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如今看来,宁嬷嬷原先猜测的也是对的,他之所以这些年来身体没有更垮,是因为他早就在提防她!而在提防她的同时,自己也暗地里把毒给解了,也正因为如此,太医才会检查不出他身体有大的不妥来! 他的心机不可谓不深了。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分一毫都不知道! 她就是对他再多的亏欠,此刻也全都化成恨了!他越是在她的掌下不反抗不反驳,她就越是愤怒,也就越是恨他! “太太!” 门又开了,宁嬷嬷这时走进来,说道:“世子是去凤翔社听戏了。听说今日下晌凤翔社免费给当日过生的人开戏,世子并非今日过生,不知道怎么也去了。”说着把打听来的情况细细说了给她听。“也并不是与人约了的样子,奴婢看今日这事有点古怪。”L ☆、354 打听 鄂氏睁开眼,转过脸来,给当日过生的人开戏?他当然不是今日过生,而又不是随人一道去,那他又怎么会跑去凑那个热闹?虽说以他御赐钦封的魏国公世子的身份要去蹭场戏看并不在话下,可是他至于会这么做吗? 她想了想,说道:“去把凤翔社的掌柜请过来。” 宁嬷嬷点头,吩咐了下去。 翌日早上,鄂氏下床来了,到老夫人房里请了安,老夫人道:“左右府里也没几个人,你身子不好就多歇歇。如今稷儿也算顶门立户了,让他多帮衬些你。” 对于这么些年把府里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儿媳妇,老夫人还是真心喜爱的。 但鄂氏听着这话不免往老夫人处看了眼,这个时候让韩稷来帮衬她,是说让他准备接手韩家,绝了让韩耘接任世子的心思?但见她面色祥和,双目隐隐沉凝,遂道:“烦母亲惦记,我也没什么了,就是身子还虚了点,再躺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出来活动活动还好些。” 老夫人虽也十分疼爱韩耘,但对韩稷这个嫡长孙明显还要更看重些,况且韩稷从小至大又的确孝顺听话,这次她与韩稷闹崩的事虽然在旁人眼里看来不算大事,但她动手打了她宝贝孙子的事老夫人必然是还记着的。 这些年她对韩家鞠躬尽瘁,对上孝顺对下仁慈,老夫人不至于指责她,但这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她是承认了韩家的家业是要让韩稷来继承的。而她这个当母亲的也不能再偏心,再偏心,就是不明理了。 她唇角勾出丝苦笑。看着门外稳步走来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微微吸了口气,含笑道:“稷儿 来了,年下大营里事务繁忙,难得他还记得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夫人听到这句话,面上也多了几分和气,轻拍她的手背说道:“这都是你教的好。咱们家也多亏有了你。人虽然不多。但上下安宁,已经算是很有福气了。” 鄂氏笑了笑,听见门外丫鬟们的招呼声。便就转头向外。 韩稷进门见到鄂氏在此,脚步就在门槛内缓了缓。但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他也立刻走了进去,躬身道:“稷儿给老太太请安。给母亲请安。” 鄂氏站起来,和声道:“过来吃早饭吧。老太太早都盼着你来了。” 韩稷点点头,走上去,眼角余光扫过她面容,竟然完全也看不出当日咬牙切齿问他为什么不死的狰狞与狠意。面上并不动声色,与往常一般坐在老夫人右首,先给她舀了汤。再舀给鄂氏。 在礼数上,他总是不能亏的。否则疼惜他的老夫人心里也会难过。 “怎么都不等我?” 韩耘带着睡音冲进门来,睁大眼望着屋里各人。 老夫人当先笑起,“谁让你这个小懒虫起晚了?来坐你哥哥这边。你们两兄弟,要多亲近。” 鄂氏微微地睨了眼韩耘,也让人给他添了碗筷。 家里人少,又是自家人,并不用分什么席了。 韩耘爬上韩稷身旁的凳子,看着碗里两只春卷,先流了流口水,然后分了一只给韩稷。 韩稷又夹回给他:“我早上不吃油腻的。” “那你吃这个!”韩耘又夹了颗蒸藕丸子给他。 鄂氏望着他们俩,笑容依旧,但却像是僵住在脸上似的。 老夫人倒是十分快乐,快过年了,她的独子据说年后不久也将回来了,到时候一家团圆,便比什么都好。 饭后各忙各事,韩世充的妹子回府了,派人传话回头过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立即着丫鬟们去把早些日外地官员进京述职时捎进来的各地特产备好待客。韩稷嘱咐了韩耘功课,而后去了大营。鄂氏帮着老夫人料理了一会儿陪客该用的茶点,也先回了房里。 凤翔社的掌柜也就来了。 鄂氏捧着茶不言不语地喝了半口,直到掌柜的在底下躬腰躬得额尖都冒了汗,这才将杯子顺手交给丫鬟,问道:“世子爷昨儿到贵社看戏去了?” 掌柜的道:“回夫人的话,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么他是与谁一道去的?” 掌柜的抬起头:“世子爷是与城东天禄茶庄的公子一道来的,那位公子正好是昨儿生日。” “天禄茶庄的公子?” 鄂氏微吸一口气,垂下眼来。 勋贵们与行商之人甚少往来,并非自恃权贵看不起人,只是以他们夫妇的身份并不会刻意与这些人打交道,但韩稷他们这代人,幼时生长于京中,于三教九流各路都有接触,这个天禄茶庄她并不熟,也并不至于去寻这个人来求证。 她盯着掌柜的又看了会儿,摆了摆手,“劳烦你走了这一趟。” 掌柜的告退出了门,鄂氏凝眉沉吟了半晌,招来宁嬷嬷:“那两个人,调教得怎么样了?” 宁嬷嬷道:“已经当用了。” 鄂氏点点头,拿起先前那杯残茶来,看了看,又放了下去。 沈府这边,沈弋歪在榻上翻着书,心思却不知飘去了哪儿,目光盯着前方的花窗,若有所思。 一瓶红梅在屋角薰笼暖意烘烤下,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金霞挑帘走进来,到了榻前躬了身子,压声说道:“回姑娘的话,二姑娘那边打听不出什么来。凤翔社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异样。二姑娘昨儿从戏社回来后直接回的府,晚上与丫鬟们闹了半宿,后来就歇了。” 沈弋眉头动了动,却不曾说话。 打听不出异样,那为什么沈雁回来的时候又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她鲜少有挂心的事情,昨夜那么一出去,又是直接去的戏社,并没有去别的地方。那么如果不是去戏社发生了什么事,又会是别的什么原因? 难不成…… 她下床走到屋中,望着前前的大锦屏,咬咬唇转过头来:“你再让人去打听看看,魏国公世子昨儿都去过哪些地方?” “魏国公世子?” 金霞愣了愣,魏国公世子韩稷乃是这阵子街头巷尾传颂最多的大红人,他跟沈家又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且人家是钦封的世子。这份体面又非常人能比,沈弋怎么会起心去查他?但主子的心意难测,她也不敢多想。垂头称了声是,便就转了身下去。 沈弋这里等她出了门,也放了书去到季氏屋里。 季氏正在跟华氏商量廿七日去三太太府上给她贺寿的事情。说到此去三府,还得与之人商量相看曾氏的事。二人的话题不免又转到了曾氏头上。 沈弋听了片刻,便就走到华氏身边揽着她的胳膊。说道:“我成日里在家里闷着,正想出去走走,许阁老家二月里办喜事,二婶也带我去罢。” 从前华氏得了季氏的嘱托。也没少带她出去走动,但她自己常常以借口推托,后来华氏也就不勉强了。但凡出去只让人问问她而已。这次她主动提出来要去,华氏便就与季氏相视而笑起来。“难得大姑娘肯移玉步,我哪里敢不带?” 沈弋笑着道了声谢,便就出门来了。 季氏看着她出了门,遂转头与华氏道:“好歹开窍了,都十四岁的人了,还没曾出过几回门,虽说咱们家女儿不愁出路,可到底也该多掂量掂量着才好。”说着又叹了口气,“不怕你笑话,我如今就操心着她这婚事。” 华氏笑睨着她道:“才十四而已,不必太操心。咱们家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非得早早把女儿嫁出去省口吃食。”不过想到沈雁也已经渐渐长大,心思不免又在这上头多转了两圈,而后道:“不过早些留意着总也有好处。” “可不是?”季氏叹气,“从前倒有个现成的杜谢丘三家可选,如今他们几家自是不成的。” 沈家如今虽然渐渐站稳,但若想保着这份平安下去,最好是与朝中新贵们联姻。眼下只有沈弋适婚,季氏的压力自然大了,可反过头一想,倘若沈弋能寻到一门可以给沈家带来更稳固的未来的婆家,那么长房的地位也就更稳了。 不过季氏说完又觉自己把心思曝露了出来,且又想起杜家跟二房还结着梁子,脸上立马又起了两分尴尬,连忙看了眼华氏。 华氏垂眸抿着茶,脸色果然不如方才清爽。 沈弋回到房里,金霞就把消息带回来了。 “回姑娘的话,韩世子昨儿一整日都在外头,直到晚上才归府,具体去了哪,奴婢也打听不到。” 人家可是堂堂的国公府世子爷,他出入有什么排场,看看隔壁顾至诚就知道了。那又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的?光打听这一项,她就至少甩出去了十两银子。 沈弋闻言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 她也只是让金霞去碰碰运气而已,并没真的指望她能打听出什么来,但是尽管她说打听不出什么,但韩稷一整日都在外不也说明有可能跟沈雁在一起么?以凤翔社雄踞京师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来没放下身段免费开过戏,怎么可能会独独在这一日酬宾? 自打净水庵那事一出之后,沈雁曾与韩稷很可能独处过一夜的事总像是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却相信自己的推测,这次也是,她也是无端地相信沈雁此趟出门就是去了与韩稷见面,难道凭他魏国公世子,包个戏社下来都做不到吗?L ☆、355 胡闹 不过如果真是她猜测的这样,那韩稷对沈雁也太上心了!这种举动,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到的,光这份心意便是难得。难道说,韩稷已然对沈雁情有独钟? 想想他们在围场呆了*日,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出门在外接触的肯定多,可不这一回来韩稷就使出这么大劲来了? 倘若她猜得不错,那情况对她来说就太不利了! 二房如今已然声势超过了其余几房,韩稷不但已经是手握兵权的魏国公世子,而且还是皇帝的世侄,老魏国公曾与先帝结过金兰,这层关系比起其余几家国公府来,显然又更稍稍出挑了些,可不这次皇帝就以世叔的身份给韩稷作主定了世子么? 沈雁若是嫁给了韩稷,那么二房便毫无疑问成为了沈家的支柱!到那个时候就算不明着把掌家大权交给二房,至少沈观裕也会交代他死后不得分家,只要不分家,那么在长房无主的情况下,就仍然只能由沈宓当家作主,等到沈芮长大,长房又哪还有能力与二房争家权? 到那个时候,沈家跟落到了二房手上有什么分别? 华氏虽说是手头阔绰,可再阔绰,也比不上整个沈家百余年的家底罢? 到时候,她堂堂的沈家大小姐,也会沦为沈雁的跟班! 她原以为沈雁还小,一切还不必着急,可假若事情真如她猜测的这般,她们长房岂非已经输定? 就冲着这份可能,她又岂能还坐视不理? 沈雁不可以嫁给诸如顾颂之类的勋贵嫡子,更不可以嫁给韩稷! 她微微地吸了口气,眉头也更加紧拧起来。 当然。眼下只是她的猜测,跟沈雁和沈宓作对,是来不得一丁点的大意的。 那么事情到底是不是她想的这般呢? 长房如今虽然挂着老大的名,但凡事却还得依着沈宓几分,她若猜对了还好,可倘若她弄错了,到时候不但露了马脚。反而还得罪了沈宓他们。那就得不偿失了。不管怎么说,长房也绝不能在明面上与二房为对,这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 她扶着桌沿坐下。垂头思考了半日,忽然想到了什么,松了松紧攥着的双手抬起头来:“我听说顾世子夫人擅养盆栽,我正好也要年后弄几盆试试。你去把我架子上那本花木移植的册子拿过来,我去顾家走走。” 沈弋虽不大爱串门。但顾家鲁家还是偶尔会去的,跟戚氏也不算生。 金霞好歹听得她有了句正常的吩咐,连忙称是下去了。 沈弋凝眉望着窗外,目光却愈发深凝。 廿九晚上下了场暴雪。五步之外根本看不见人。 院子里好几棵树都被积雪压断了枝桠,就连街头也掉落着稀稀落落的枯枝。新年就在静而密的大雪加数不清的炮仗锣鼓声中过去了,魏国公府依例唱了三日大戏。韩世充兄弟携妻带子皆过来陪着老夫人吃了元宵,等到这场雪全数化尽。就已然到了正月下旬。 趁着天晴,鄂氏在太阳底下侍侯老夫人洗头,旁边丫鬟们只是打打下手。 老夫人任她拿布片包着头发坐直起来,靠上椅背笑叹道:“我这头也就只服你这双手,这么多年别的人就是手再巧,也给我洗的不舒服,总像是挠不到我的痒处。我常想啊,将来我到了黄泉地府,只怕头一件担心的就是没有人侍侯我这头烦恼丝。” 鄂氏笑着:“侍侯母亲本就是儿媳份内事,母亲觉得我中用就好。” 老夫人哼笑:“你若不中用,这世上便再没有中用的儿媳妇了。” 鄂氏笑了笑,接了丫鬟们手上的干帕子再接着给她仔细地擦拭。然后说道:“稷儿也不小了,等不了多久,老太太又该有孙媳妇侍候了。所以老太太可千万别老惦记着没人侍侯,我们可都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老夫人笑着,而后又渐渐正色:“不过你这话说的倒也在理,稷儿也十六了,虽说咱们家这样的门第不必着急,但也顶不住家里人丁单薄,若有合适的姑娘,能早些定下来也是好的。到底人多才兴旺。” 鄂氏给她擦干了发,松松地替她挽了个纂儿在脑后,走到一旁洗了手,走回椅上坐下道:“儿媳也是跟老太太一样的想法。只是他如今是世子,婚娶上自不能随意,一则这女方家世得考虑,二则这人品相貌也不能马虎,竟是不能立刻决定的事。” 老夫人点头:“京师家世良好的人家多的是,要挑出几家来倒是不难。重要的是人品,老国公爷这一辈人忠正耿直,韩家后代总也不能辱没了祖先名声。姑娘一定得是相夫教子的好手才是。” “母亲说的极是。”鄂氏顺手往她杯里加了片甘草,说道:“姑娘家倒是可以慢慢物色,只是我想着稷儿也大了,眼界也宽了,旧年与营中将官们时常在外吃酒胡闹倒罢了,只是年前竟还曾与什么茶庄的少爷一道结伴看戏来着。我心里可真怕他在外染上些不好的毛病来。” 说着她望向老夫人,眉间夹着忧色。 老夫人顿了顿,扭头道:“怎么,他闹出什么笑话来了么?” “笑话倒是不曾闹。”鄂氏面有犹豫,“只是年前的时候,他曾跟家里开茶庄的公子哥儿结伴去逛戏园子,而他什么时候结识的这些人我竟是不知道。从前也倒罢了,如今他是世子爷了,便是他不往坏道上走,恐怕有些人也会想着法儿地拐他,再说戏园子那样的地方……” 说到一半鄂氏就适时打止了。 京中子弟们暗地里养戏子粉头的人不少,而这些人里又以商户人家居多。韩稷既跟他们这些人往来,难免也会染上些坏习性。 老夫人沉吟片刻,不由点了头。 “这倒也是个问题。他身子骨本就还不结实,若是还在外胡闹……” 若是还在外胡闹。岂不更加于身子不利?介时若再影响了子嗣,弄到要改任世子,那韩家可就成笑话了。 鄂氏望着老夫人脸上的担忧,唇角挂着的清冷又更明显了些。老夫人担心的本没有错,可她自己养出来的儿子,她自己却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胡来的人。他费尽心机得来这世子之位,难道不会想到在外胡来的后果吗? 所以。他一定不会的。 但是老夫人却不知道这世子之位他是怎么夺来的。她也从来没想过她一直都有撇开韩稷而把世子之位留给韩耘的想法。所以她的忧心,多么顺理成章。 “十六岁确实也不算小了。”老太太站起来,由她扶着往前走了两步。说道:“我记得颐风堂连一个丫鬟也没有?那哪成,小子们终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就拨几个人过去侍侯他,但记得敲打敲打。不能任由世子胡来。” 鄂氏一喜,就连扶着她胳膊的的也禁不住微微抖了抖。 老夫人虽则年纪大了。但也没放过这丝异样,立刻凝眉看了眼她。 鄂氏忙道:“儿媳只是担心稷儿不肯,母亲也知道为了袭爵这事他只怕仍恼着我,我的话他也未必肯听。不过他最听老太太您的话。这回是老夫人出现,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老夫人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顿了顿,遂摆手道:“你下去吧。” 等鄂氏缓步上了庑廊。她才又收回目光来,若有所思地捻起了手上的佛珠。 颐风院这边吃过晚饭,韩稷像往常一样去了书房。 谁知道才翻出里屉里的剑谱,辛乙就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说道:“少主,太太派宁嬷嬷带来了两个丫鬟过来侍侯您。” “丫鬟?” 韩稷凝了眉,收回目光落在书上:“我不要什么丫鬟,让她们回去。” 辛乙走上前来:“这回恐怕不好推。这次是老太太发的话。” 韩稷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老太太待他亲厚,她的话他是不敢忤逆的。但他这么多年都是辛乙他们料理身边事,哪里需要什么丫鬟? 更何况还是鄂氏派来的,他若看不出来这里头有名堂就见鬼了。 打从圣旨下来正房那边便安安静静,他自知她不会就这么放弃,如今终于开始动手了么?不过想凭几个丫鬟下人就难倒他?那也太小看她这么些年对他的栽培了。 他垂了眸道:“让她们回去,明儿我亲自去回老太太。” 鄂氏这里对镜卸着妆,宁嬷嬷回来了。 “世子爷把人给遣回来了。并说明儿自己去回老太太。” 鄂氏停下梳子,站起身来,“让他去。” 宁嬷嬷颌首,转身退下了。 到了次日早上,韩稷上老夫人屋里请安的时候比往常早了个半刻钟。 他给老夫人奉了茶,便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房里有人侍侯,用不着丫头,还是——” “住口。” 老夫人面上有着少见的沉凝之色,放了茶深深看他一眼,说道:“我听说你最近与城中三教九流的人来往的火热?你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怎么能跟那些人处在一起?韩家的未来就在你身上了,你也不小了,往后好生学着打理家业,繁荣子嗣是要紧。 “给你房里送丫鬟是我的意思,往后你房里事情就交给她们打理。”L ~ ☆、356 美婢 老夫人疾言厉色,韩稷竟已无话可反驳,只得就此告退了出来。 在门口恰巧遇到鄂氏,他低头请了安,也未多做停留,便就回了房。 鄂氏到了屋内,老夫人拿银勺一下下地搅动着杯里的蜂蜜水,说道:“好歹也是世子,两个丫鬟哪里够使?我这里正好也有两个丫头也还伶俐得用,回头也一道送到颐风堂去。”说完端起杯子来看着她:“都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你看着办,要是不得用,便退回给我来。” 鄂氏闻言怔了怔,半日才垂眸应下。 这里侍侯着老夫人吃了早饭,又沏了茶予她,鄂氏才揣着一肚子疑问回到房里。 “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她向来不曾理会家务,怎么突然间又会把自己身边侍侯的丫鬟塞到颐风堂去?”她紧拧着眉头,原本聚在眉梢的得意已不见了踪影。 老夫人原本是金陵的贵族,老魏国公的发妻儿女早被冤死在前朝贪官手上,后来才娶了如今的老夫人为续弦,生下了韩恪兄弟。后来也只留下韩恪这根独苗,又带着他与荣国公他们一路追随先帝打天下,这也是为什么老魏国公与荣国公他们年纪相差许多,但却平辈而论的原因所在。 老夫人少时知书达理,后来又从南到北见多识广,比起护国公夫人她们这些平民出身的贵夫人来还多些见识,在鄂氏过门之前,韩家在老夫人的操持下安定团结,韩世充韩世磊以及妹妹韩姣兄妹幼时失怙,也亏得老夫人照拂才平安长大。 并让他们兄弟同时随着韩恪也挣得了功名立业,又作主将韩姣嫁给了荣宁侯的弟弟佟碧华为妻。佟碧华虽没有功名爵位。但却本份忠厚,在朝中谋了个正五品的虚衔,嫡长子前年又考中了举人,也算是家道安稳,无甚忧虑。 所以韩姣到如今仍把老夫人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每每回娘家总要到老夫人这里来请安尽孝。连带着荣宁侯府与国公府的关系也变得十分融洽。鄂氏当初嫁给魏国公,也就是荣宁侯夫人牵线做的媒。 这些都说明老夫人的精明与眼界。她突然之间会插手韩稷的事。绝不只是心血来潮这么简单。 说什么不得用便退回来,她是一府的老封君,就是明摆着塞两只千年狐狸精放到颐风堂去她也得收着。怎可能退回来? 她送丫鬟过去是为了搅乱韩稷的内宅,让沈雁乃至是别的有身份的女子都放弃嫁给他!即便是嫁给他,也要被先产下庶子女的姨娘弄得无法立足,她如今也只有从这方面着手。才有可能一点点决了韩稷的堤,可韩稷若是瞧上了老夫人的人。到时候哪里会受她的使唤?那她岂非也前功前弃? 鄂氏郁闷得紧,叹气撑起额来。 宁嬷嬷显然也意识到了个中隐有蹊跷,她说道:“老太太素来疼爱世子,会不会是担心太太送去的人不得用。所以才特地派了自己身边的人过去?” 鄂氏凝眉摇头:“老夫人自己说要拨人去颐风堂的,这说明她也是打算了先给他放一两个通房留住他的心,既然如此。又哪有什么担心不得用?若是担心,只怕也是担心让我的人给占了先机。” 宁嬷嬷想了想。说道:“但这又好没道理,老夫人早不管世事,跟咱们也没什么冲突,她来跟太太抢这个风头作甚?” “我也不知道。”鄂氏烦恼地道,“你知道我自打进门未久老太爷就过世了,那以后就接手了家务,老太太从来没刁难过我,中馈交给我之后也再也没有对我的行事说过半句不好,我从来没跟她交过手,根本不知道她的深浅!” 宁嬷嬷是随着她一道进府来的,这些事她当然清楚,只是她也看不透老夫人。甚至可以说,因为老夫人已经退居后宅当起了老祖宗,有时候还会被忽略掉存在感,可是她又半路插一杠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沉吟了半日,她又道:“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太太您偏心,特地让人去盯着浅芸她们?” 鄂氏顿住,不置可否。 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老夫人并非那种疑神疑鬼之人,如今表面上她还是与韩稷母慈子孝,就是偏心,总也不至于把韩稷怎么样,按理说她是不可能做这些事来引起她们婆媳矛盾的。 正沉思着,门外丫鬟进来道:“太太,老太太那边的春梅姑娘带着芍药和海棠过来了。” 鄂氏连忙看过去,只见挑开的门帘子处,春梅带着两名同样衣装的十五六岁丫鬟过来了,左边的个头稍稍高些,瓜子脸远山眉,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眉梢眼角皆透着庄凝之气,这是芍药。右边这个肌肤微丰,乌发如同墨染,粉面桃腮,眉眼之间隐有英气,这是海棠。 鄂氏自是认得她们的,往日也知老夫人喜欢漂亮女孩子,身边的丫鬟都不错,但如今仔细一瞧,竟又暗暗纳罕,自己费尽心思挑出来的浅芸紫竹也叫做漂亮了,可跟她们俩站在一处,竟也不见得出色多少。 “奴婢见过太太!” 春梅领着她们俩上前,跟她行了礼。 鄂氏忙收了脸上讶色,含笑道:“真是不错的小姑娘。”说完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合适,她们从上房出来,自然已经得过老夫人的叮嘱,索性就不说了,只与一旁的丫鬟绣琴说道:“你带着那两个上来,与春梅一起,送她们到颐风堂去吧。” 韩稷因着老太太有示下,因而上晌并没有往衙门里去,但是整个早上没见一丝好脸色。 他在书房里闷了半晌,把辛乙和陶行他们叫进来:“咱们院里要来人,往后行事大家都机灵些,要是走漏了消息,那麻烦恐怕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众人面面相觑。 辛乙道:“还是得想办法尽快解除这个隐患才是上策。” 韩稷站起来:“暂且先不要动。这是老太太的吩咐,老太太那边算是我如今在韩家唯一的后盾了,在我拿到虎符拿到兵权之前,我不能逼得她也站到我的对面。若是几个丫鬟你们都对付不了,那我也不必再提什么报仇之事了。” 陶行等人面上一凛,连忙称是。 辛乙望着地下,却似若有所思。 韩稷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又叫住辛乙。说道:“下个月郑王就该出宫了,等他一出来,咱们先挑点事让他跟楚王小斗一斗。皇后如今学聪明了。这几个月安静得很,以刘括为首的后戚也很安份。咱们可不能让他们继续安份下去。” 辛乙点头:“这两个月小的已经在刘家周围安插了些眼线,刘府往来的人客大致已有数。” “唔。”韩稷点头,“往后这样的事情。尽量都去青芜别院里商议。你再叫几个人将别院四面宅子清查一遍,守门以及侍候的人再一一筛选。如今世子之位拿到了手。很多事情便都可以加紧步伐来了。” 辛乙正要称是,门外小厮便就来禀道:“禀世子爷,老太太屋里的春梅姑娘与太太屋里的绣琴一道带着丫鬟们过来了!” 院里近身侍侯韩稷的小厮都是自己人,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焦灼。 韩稷已经接受了事实。反倒是平静下来,与辛乙对视了眼,便就跨步出了门。 厅堂里站着一屋子人。除了绣琴和春梅,还有四名大约都在十五六岁上下半勾着头的丫鬟。虽未抬头。但听到春梅她们福身行礼,这四人便也齐齐屈膝施起礼来。 “回世子爷,那边两位是太太给世子爷挑好的,这里的芍药海棠则是老太太特意拨过来侍侯爷的,芍药海棠过来参见世子爷。”春梅是老夫人身边掌事大丫头,行动之间也落落大方,言语细声细气,很容易让人产生信服感。 芍药海棠到了跟前行礼,二人虽则娇美,但难得的是并无狎昵之色,反倒是她身后的两名丫头两眼含春,一副挺会来事儿的样子。 韩稷略略扫了眼,便就说道:“颐风堂里各处自成系统,你们来了本也没有特别的事做,但老太太和太太爱惜我,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下你们。芍药海棠往后管着我的衣服鞋袜,浅芸青霞则照管着仓房便是。” 虽说府里有大库房,但每个主子院里也还是有用于存放日常之物的小库房。这种小库房并非存放金银帐簿之物的库房,虽说也有油水可捞,可一般看守这类库房的通常都是些底层的婆子会来争抢,浅芸青霞乃是鄂氏特意交代过要做韩稷房里人的,又怎能放到远离寝室的库房去? 她们俩有点傻眼,绣琴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给鄂氏的面子,遂说道:“浅芸青霞素日行事也还机灵,性子也都温顺听话,这都是太太亲自替世子爷挑选出来的,世子爷不如将她们俩挪到跟前使唤?” 她也是鄂氏的心腹,当着春梅在,就不信韩稷真能直接驳了鄂氏的面子。 韩稷转过身来,含笑望着她:“你这么擅安排,要不就你留下来替我主持内务?” 绣琴闻言噎住,一张脸臊得发紫。 春梅这里也嗅出点火药味,探究地看了眼韩稷,便退后半步看着地下。 韩稷也不再理会她们,顾自坐回椅上,端着茶抿着道:“辛乙是此处的总管事,你们往后皆听他的安排便是。没什么事了,便都下去吧。”又转向春梅,放缓了语气道:“代我转告老太太,多谢她的安排,芍药海棠我都很满意。” 春梅笑着福身:“奴婢定会转告与老太太听的。”L ☆、357 不对 颐风堂这里人员散尽。 绣琴出了院门便径直回了正房,恰巧在廊下遇见宁嬷嬷,遂忍不住将情况跟她细细一说,宁嬷嬷便就沉下脸来:“世子爷到底是主子,你不过是个下人,这么样随口插手他的决定,本就是你不对!也怨不得他扫你的脸面。” 绣琴更加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去。这里鄂氏听见她二人说话,便将她们招进房里,问了问情况,也不由瞪了眼绣琴。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帘栊下说道:“他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眼下只要把浅芸紫竹塞到他身边,就已经达到目的了。接下来她们若能够成功得到他的垂青,怀上个一子半女给他,相信也没有什么好姑娘会同意嫁给他的了。” 宁嬷嬷上前一步,“倘若真有那不计较的人家愿意攀结呢?毕竟他如今已经是世子,光这身份便足够使许多人趋之若鹜的了。” “倘若真有——”鄂氏顿了下,抬起头来:“那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便要了他的命!” 此言一出,宁嬷嬷与绣琴皆不由得怔了怔。 慈安堂这边,春梅也已经将颐风堂的事跟老太太禀了。 “世子爷给芍药海棠安排了看管衣服鞋袜的差事,还说让奴婢回来转告老太太,他很满意这两个丫头。”春梅接过小丫鬟手上的美人捶,笑着坐在脚榻上给她捶着腿道。 “满意?”老夫人睁开眼,“怎么个满意法?” 春梅笑了笑,说道:“芍药海棠都是打小就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世子爷可不是凡人,他那双火眼金睛哪里能眼不出来她们那股伶俐劲儿?自然是满意老太太调教出来能帮他打点内务的人。”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支起身子坐起来些,笑道:“他是个好孩子,你这把嘴也甜!” 春梅笑着低下头,轻轻敲打着她的腿来。 颐风堂这边,韩稷看着辛乙领了丫鬟们下去,凝眉默站了半晌,又召了陶行过来。 “老太太这边也塞来两个丫鬟。不知是冲着太太来还是冲着我来。总之不管如何,你们平日里都多注意着她们。” 说完他脸上却也没有丝毫轻松之色,他虽然不怕鄂氏他们下什么套。但这种内宅之事甚是琐碎缠人,他一个大男人成日里分心在这种事上总嫌不妥。而且陶行从前虽然常在他身边,可如今内宅有了丫鬟,他们终究在外院走动得多。又哪里顾得及? 陶行也似看出来他的忧色,进而道:“世子爷要是有拿捏不定的地方。不如去请教请教雁姑娘。” 若是别的人他自然不敢说这种话,可是辛乙说雁姑娘本事大得很,少主对她几乎言听计从,而且他也亲眼见过她对付刘俨的手段。这么着说来,她总归是有几把刷子的。而且她又久居内宅,沈家那么大。这种事上她怎么着也比爷们儿强。 韩稷光听沈雁的名字面上就一派风光霁月了,知道他们是受了辛乙的影响于是也不去追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了他们下去。 这些丫头迟早是要弄走的,只是中间夹着老夫人在,立马就弄走也不合适,而且他如今也找不到机会见沈雁,总不能老是大晚上的把人唤出来,也就只好先盯着,等找到机会再说了。 韩家母子这边招式过得频繁,沈家这里倒是风平浪静。 诸家的喜宴设在二月廿五,这些日子华氏她们都在议论去赴宴的事。 诸阁老身为首辅,又是开国元老,他们家办喜事,自然是惊动朝野的了。沈家在贺仪之外又添了一双半尺高的翡翠玉麟麟,两床锦帐。作为同僚来说这么样的份量已经够了,若不是两家还有私交,本连玉麒麟与锦帐都不必添的。 沈弋因为先前跟华氏说好了要去,这两日往二房来的次数也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沈雁觉得她的精神也比之前好多了,这些日子鲁振谦偶尔也还是会到沈家来,不是寻沈宓下棋,就是去三房找沈宦谈诗论赋,精神却还是一味的颓丧。 沈雁也不知道沈弋后来见他不曾,原本不想打听,但一次两次可说偶然,次数一多却让她再不能无动于衷。 沈弋这人机心太重,在无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她兴许会与你相安无事,但一旦影响到她,恐怕你曾经完全没防备的一些东西都可以被她拿来利用。这次她突然主动提出来要随华氏去诸家赴宴,沈雁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曾经让她多出去走动是季氏想替她物色一门好亲事,她拒绝是因为心里有了鲁振谦,现在她不但拒见鲁振谦,而且还主动提出来出去应酬,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是在考虑着季氏的提议了呢? 沈弋跟鲁振谦的事她虽不好插手,但她总觉得鲁振谦并没那么容易好打发。 果然福娘打听来的消息说是鲁振谦隔三差五地会来府里,但是一直没跟他见面。这就说明沈弋的确是想要晾着他了,但又还没到跟他分道扬镳的地步,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看不中鲁振谦了?还是看不中鲁振谦的家世?想要开始重新物色人选? 沈弋越是这样变化着,她越是不动声色。 这日下晌听说顾颂从大营回来,正准备去寻他说说话,扶桑便来请她过正房试新衣裳。 每季的新衣裳都是华氏亲自画了样子着人缝制的,只除了沈宓的衣裳是她自己做。沈雁到了正房,见她只着件家常的褙子在屋里,便不由道:“还没到三月呢,母亲穿这么少不冷么?” 时间天气好的时候虽然暖和,但终究还在倒春寒的天里,往年这个时候她身上还穿着薄袄哩。 华氏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打去年底到如今,身子骨竟然暖和多了。你摸摸我的手——” 沈雁接过来探了探,讶道:“咦,果然很暖和。” 再看她气色,未着胭脂两颊也红润饱满,一双眼睛竟比从前还更有光采,心下一动,算了算她服下辛乙那方子也有三四个月了。再回想起这几个月来她果然已甚少窝在屋里。知道是那方子起了效,心下顿时格外高兴,趴在她耳边悄声道:“我说过辛乙是神医!” 华氏抿嘴笑了笑。颊上飞起一团粉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望着地下出了回神才含笑抬起头来,说道:“去试你的衣裳罢!明儿个去赴宴的人多。你可不要给我失礼了。” 沈雁走到屏风内,让扶桑胭脂帮着穿衣。一面道:“舅母她们会去么?” 年前华夫人带着女儿们从沈家回去后,果然没两日就传来华正晴在府里怒骂潘家的消息,其实这件事原先她是不知情的,而且她也没曾见过那潘公子。因而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很在意,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潘家这么样作践人,她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去。 华家的事当然没往外传。不过沈宓夫妇和沈雁总还是知道的。沈宓明着虽没说什么,但字里行间对潘家也开始有了微词。华氏不必说了。就连沈雁也觉潘家徒有虚名,不过她依然也存着疑惑,恐怕潘家是听闻什么不好的消息才会致此。 这几个月也没见到华正晴,想来这么久了也该过去了吧? 华氏道:“你舅母去,晴姐儿她们不去。诸家办喜事,朝中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可都会捧场,潘家必然也会去的。” 为免碰面尴尬,也就不去了。 沈雁料到是这样,也就没有再追问。 扶桑把她推出屏风来,笑道:“我们姑娘长大了!” 华氏扭头看去,不由也笑着起身,上前替她理着衣襟:“可不是?说话间都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又该说亲了。”面上满是骄傲,话里又有一丝伤感,回京这两年若不是沈雁,她哪里会过得这么顺遂?女儿就是娘的小棉袄,真到了她出嫁那日,她不知怎么割舍。 不过想起还有个比她更二十四孝的沈宓,她心里又觉没那么难过了。 说到舍不得女儿,只怕他更加舍不得吧? 沈雁对镜左转右转看了看,也很满意,这几年大户人家女眷时兴的衣裳抛去了前朝的宽袍大袖,裁剪都很合身,这么一来,就显得她个头儿高挑了许多。 华氏给她挑了身鹅黄色襦衣,加白底上绣着同色缠枝西蕃莲的月华裙,整个人看上去娇俏又清爽。又给她配了几件首饰,便就要打发她回房。 沈雁却拉住她,说道:“我还有话说呢,就急着赶我走。” 华氏只好停下。 沈雁看了看四下,说道:“我觉得大姐姐有些不对劲,有件事我不记得有没有跟您说过,就是她跟鲁三哥的事。”说着她把当初如何发现沈弋和鲁振谦的事以及后来种种皆说了出来,而后道: “沈弋是个聪明人,她绝不会容许自己行差踏错,我看她似乎有另攀高枝的想法,所以这次才会主动跟您提出来要去赴宴,总之您就装懵罢,带着她出去走走,但是尽量不掺和她的事。改到下一回,她再要出门,你就找个理由推掉。”L ☆、358 试探 倘若沈弋没有跟鲁家这茬那倒无妨,可鲁振谦这手尾还未了,二房怎能沾手? 虽说答应过沈弋不会往外说的,可是事关二房,她却是不能不告诉华氏了。 华氏听说沈弋跟鲁振谦青梅竹马暗生情愫顿时吃了一惊,因为平日里竟未瞧得出来,再一想沈弋竟然还使上这么一手,那鲁家也不是好惹的,这要是让人知道沈弋这么样那还了得?到时候不只是长房丢脸,就是二房也要跟着丢脸了! 她说道:“这事可大可小,我可要与你大伯母说说?” 沈雁冷笑:“你以为大伯母不知道么?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催你带她出去走动?还不就是打的让沈弋跟鲁振谦断了的念头。我虽然还不确定沈弋冷落鲁振谦的缘由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鲁老三的身份她们俩只怕是瞧不上。” 华氏凝眉:“鲁家条件也不错了,鲁大人如今也是三品的副都御史了,她跟鲁振谦既然两小无猜,嫁过去日子也好过。” “那可未必。”沈雁想了下前世里沈弋回娘家时的风光,一颗枣子捏在手里没吃,鲁家虽然不错,但跟房家比起来那可是两个天地了。她虽然不知道这世里沈弋与房昱还会有什么渊源,但她想要找个强大的夫族应该是逃不了的。 华氏见她说了一半又不往下说了,只当是不确定,也就不说什么了。 只是这里却暗地里消化着这消息,斟酌着明日该如何应对。 翌日早饭后,正在梳着妆,顾颂便派宋疆过来催她。 华氏与荣国公夫人早就商量好了一同出门,戚氏跟华氏那点小过节如今随着时间也淡下去了。昨儿下晌沈雁再去到顾家时顾颂已经去了薛家。顾颂回来听说她扑了个空,哪里按捺得住,又不好自己闯上门来,便一大早催完荣国公夫人又来催她。 沈雁一面答应着一面也催着梳头的青黛,这里打扮好出了院子,支了福娘去知会华氏,又支了黄莺去告诉沈弋。这里便就披着披风出府来。 顾颂早就打扮得精精神神站在华表下探头张望。见她出了府门,禁不住展颜,扔了马鞭给护卫。走过来。 “听说你年后就去了大营,怎么样?”沈雁笑眯眯望着他。 他点点头:“我跟我祖父央求排进了士兵列,跟着他们一道操练和作息。”说着又难掩高兴地道:“薛停他们不相信,还嚷着过几日跟我一块去后军营瞧瞧呢!” 沈雁也很高兴。 顾颂忽而敛了笑容。神色变得凝重地望着她:“这阵子,你见过稷叔不曾?” 沈雁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不过想了想,她还是点了点头,简短地道:“见过两次。” 顾颂是她的挚友,她不想欺骗他。何况她跟韩稷之间并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顾颂抿着唇,也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颇有些艰难地道:“稷叔人很好。就是见了也没有什么。” 这话可真多余。 不过沈雁见他这样,心里忽有些不平静。 围场里他们俩虽然已经让过去的事情过了去。可这半年来他却已极少与她往来,虽然随着年龄增大这是必然的,可是她又仍然察觉到一点不同,顾颂在原先的纯真质朴之余,他的稚气已经退去了一些,而且跟她在一起时也不再那么随意,他的眼神里有着不该有的克制。 她隐约觉得这跟他屡次撞见她与韩稷在一起有点关系,比如说在行宫外的小树林里,他带着愤忿和不甘挥向韩稷的那一拳,但她为之不平静的不是他的这份心思,很显然,顾颂把她跟韩稷的关系想过头了。 她揪着眉头想了片刻,转头面向他道:“其实有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顾颂也望着她。 沈雁看了看沈府门口已经出来的两辆马车,又打住了话头,说道:“算了,这事三两句也说不清,回头我再找机会和你细说。” 话音刚落,马车就在身旁停下了,沈弋撩开车帘,在车厢里笑道:“都要走了,你们俩还说得欢,雁丫头还不上来?” 沈雁提裙正要上去,右侧鲁府这边又过来辆马车,还有几匹马。鲁夫人在车窗内挥手道:“雁姐儿你母亲呢?”鲁振谦与两位哥哥骑马立在马车旁,两眼直勾勾盯着沈弋所在的车厢,但沈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把车帘放下来了。 沈雁笑道:“还没来,鲁伯母,岚姐儿她不去么?” “不去,她嫌闹腾。”鲁夫人笑微微地看着她,同时又顺眼看了看沈弋所在的车厢,才又放了帘。 沈雁不动声色上了车,一开门,便见沈弋坐在车内发呆,见她进来,立刻漾出一抹笑,如往常一般跟她打趣道:“就你话多。”然后道:“四婶还在后头,也还得等等荣国公夫人和老爷二叔他们。”说罢便静下来,仿佛再也没了话可说似的。 沈雁不想让沈弋察觉出异样,于是装成心不在焉的样子频频看外头。窗外的鲁振谦看起来就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也不知道沈弋知不知道? 两姐妹在车里各自沉默了片刻,人就到齐了,这里浩浩荡荡一路驶往诸府,路上也没再有话。 诸府今日广开门路,喜迎各方宾客,女眷们从垂花门进,还未落地便已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喜庆气氛。 今日是诸阁老的次孙娶妻,其实正宴是在晚上,但是部分有体面的客人会经特别受邀过府用午宴,沈观裕父子与诸志飞本就有私交,又因为沈家的名头,自然是有这份体面的了。而各国公府又曾与阁老们结伴打天下,当然更是不能落下。 诸家派了少奶奶们前来垂花门迎接,一路上衣香鬓影,有些是沈雁认识的,有些不认识,沈雁与沈弋跟在华氏后头,只管见礼便就是了。而沈弋又因为还受季氏的叮嘱出来抛头露面,沈雁更是将她着意地推在前面,果然进厅这一路只见人们对沈弋交口称赞。 沈弋也并没有推辞低调的意思,少出来露面的她应酬起这些官夫人竟然游刃有余。 沈雁不觉想起先前的鲁振谦,心下更是认定沈弋此来是她主动的了。 许是因为太闲,沈雁满门子心思竟全在他们这桩八卦上。 诸家专门收拾了西跨院这边一座三进院子出来待客,院子东边还有座小花园,与东跨院那边招待给男宾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道庑廊,以及两丛翠竹。 上晌来的宾客还不多,陈家还没来,应该要到下晌,这会儿只来了几位阁老的家眷,包括沈家在内几家高官家眷,还有诸家本族的女眷们。而沈雁特别留意到,韩稷的母亲鄂氏竟然没来。 华氏因着护国公夫人在座,需要留下来说话,于是吩咐沈雁姐妹带着同来的薛晶出来走动。 薛晶见了沈雁很高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见沈弋端庄婉丽,也爱乌及乌地唤她弋姐姐。 沈弋仿佛也很喜欢她,笑着道:“晶妹妹是跟护国公夫人来的么?” 薛晶道:“我跟祖母和我大哥,还有我董祖母一块来的。”说着又扭头看向沈雁:“不知道我耘叔来了不曾?”说到这里却又想起上次闯出的祸来,顿时不敢往下说了,只抿紧唇望着沈雁。 上次韩耘随着鄂氏往薛家走了一遭后,后来又特地来了一趟,把韩稷叮嘱他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全告诉了她,她才知道自己嘴巴又多快,打那之后再也不敢提及韩稷与沈雁在行宫这一桩,直到听说鄂氏并没有拎着礼物上沈家去赔礼这才渐渐安了心。 但沈弋却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她笑道:“晶妹妹说的耘叔,可是韩家的二公子?”近来她往顾家走动得多,几家国公府的大致情况也就不难知道了。 只要不是问山上的事,薛晶都没有问题。她说道:“就是他,那个胖子。不过姐姐应该没见过。” 沈弋看了眼沈雁,又笑道:“妹妹真是有趣,你打听耘二爷,怎么却看着你雁姐姐呢?耘二爷出门自是随着韩世子的,难不成你雁姐姐还会知道韩世子他们的行踪不成?” 沈雁眉头顿蹙,扭头看了她一眼。 但沈弋笑微微,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注视。 “那怎么会呢?”薛晶道:“雁姐姐跟稷叔又不熟。”虽然才六岁,但小丫头也很机灵,沈雁是姑娘家,又不是韩稷的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韩稷的行踪呢?虽然这个姐姐面上看不出什么算计,而且她又是沈雁的姐姐,但怎么说她也不该再乱说话。 沈弋面上的笑容就顿了顿,而后又笑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沈雁这会儿也笑道:“不如我们去看看鲁夫人在哪儿?刚才听她说鲁三哥会带人去放风筝,大姐姐我们一起去。” 沈弋闻言面上一白,半日强挤了一丝和气说道:“你们去吧,我去花园子里走走。” 说着走了开去。 沈雁目送她上了庑廊,也与薛晶笑道:“我们去找找耘哥儿。”(未完待续m.)L ☆、359 偶遇 这里沈弋出了院子,脚步便放缓下来,回头看了眼院门处,又略带懊恼地在廊椅上坐下。 薛晶也曾随驾一起去过围场,看她刚才的神情,分明就是有古怪,难道沈雁和韩稷真有什么了?沈雁那么样机灵的人,必然是看出来她的用心了,她想要保住长房只能不动声色地取胜,怎么能让沈雁有所察觉? 她轻摁胸口吐了口气,看着栏外两株牡丹又不由发起怔来。 不知道先前沈雁突然提到鲁振谦又是什么意思?是故意使她难堪的吗?如果是,那就代表她也察觉她跟鲁振谦之间有问题了,不过这倒不要紧,她素来并不多事,自然也不会贸然插手她和他之间矛盾。 只是这样又终归不好,到底她已经知道她跟鲁振谦之间有了儿女私情,落了这个把柄在她手上,那么总归是个隐患。 她默想着,忽然前方廊子下传来说轻柔的说笑声,抬目望去,只见诸家的大奶奶正伴着两位气质雍容的贵妇缓缓往这边行来。 左首的那位年约三十出头,柳叶眉,弯月眼,不笑的时候也似微笑的样子,一袭华裳色泽淡雅,但却又质地绝佳,整个人看着十分亲和。而另一位则也差不多年纪,正与诸大奶奶说着什么,言语爽利,看着就是个能干的人。 沈弋偏头问春蕙:“这是哪家的太太?” 春蕙道:“方才进院子的时候正听说房阁老家和郭阁老家的女眷到来,这二位先前在厅内并未见过,想来必是这房家与郭家的少夫人了。” 房家?! 沈弋听到这个,心下忽地一动,身子不由站起。目光也随即往她们身上细细打量来。 若凭房昱那样的气质风度,这二位若是来自房家和郭家,倒也恰当。 房家…… 沈弋想到在沈家园门口偶遇上的那个青春又儒雅的少年,心里忽然有水波在荡漾,抬眼见诸大奶奶她们已将拐弯去花厅,她不觉抬了步,并加快了些速度从这边穿堂插过去。抢先到了她们前面。站在庑廊下听见那一路轻语声传来。她才又抬步缓缓地迎上。 “哟,这不是弋姑娘么?”诸大奶奶停了脚步,含笑打起了招呼。 沈弋轻轻地“呀”了一声。盈盈福了一礼,说道:“见过大奶奶。” 诸大奶奶点点头,眉眼里全是赞赏的笑意,又扭头与二位少夫人介绍道:“你们平日里常说如今京中的闺秀难得有真正称得上端庄静婉的。眼下我就要拉你们开开眼界,——燕京沈家的大姑娘。闺名一个弋字,平日里养在深闺,甚少出门,今日是鄙府有面子。才请动了这位千金大小姐。” 又含笑与沈弋道:“这是房阁老府上的大少夫人,和郭阁老府上的二少夫人,弋姑娘也来见见。” 沈弋听闻。便往那面容亲切和善的房大奶奶微笑看了一眼,福了一礼。然后又面向郭二奶奶行了个礼,语带三分笑,说道:“沈弋见过二位少夫人。” 房郭二人方才已觉迎面走来的这姑娘姹丽多姿而又端庄大方,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常人难及的风采,正想着是哪家的千金,一听说是沈家的姑娘,便都不由定睛细细端详起来。 眼下她执着一柄纨扇娴静地站在那里,上身是蔷薇色绣同色点点梅的蜀锦襦衣,下方是月白色滚蔷薇边的石榴裙,再看面容,真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双杏眼里透着百年世家千金才有的大气沉静,这一看之下,竟不由微笑互视起来。 “原来是沈家的小姐,难怪这般出色。” 房大奶奶微微点头,面上的笑容不过不失,尽显大家风范。 郭二奶奶为人爽利些,却是直言笑道:“岂止是出色,竟是天仙也比得了。” 沈弋垂下眸来,衿持地道:“夫人谬赞,若论出色,沈弋恐不及二位夫人一半的风采。沈弋也曾经见过二位府上的姐姐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令沈弋十分仰慕。” 房大奶奶虽然点到即止,赞誉不温不火,但自小被养在沈夫人身边,常年与有身份的官眷打交道的沈弋却深知,能得知她房府大奶奶一句这样的赞誉,已是了不得了。若在旁人面前,她自是该摆出三分出身高门的架子,但既是她们这几人在此,她又岂能高调示人。 她这番话一出来,郭二奶奶便就走上来拉着她的手细看了看面容,才又含笑放开道:“弋姑娘这是要到哪里去?” 沈弋大方地道:“方才出来转了一圈,正要回花厅去吃口茶。”说着也微笑回望着郭二奶奶,全无一丝扭涅之色,“哪知道我运气极好,竟就迎面遇上了三位夫人。” “果然是巧。”郭二奶奶与房大奶奶笑着道:“我们这里正也是要去花厅拜见诸夫人,姑娘既是也是过去,不如与咱们同路?” 房大奶奶虽然见过的千金闺秀无数,但也着实喜爱沈弋这不骄不躁大大方方的性子,遂也道:“姑娘若不嫌跟我们在一处拘得慌,不如就一道罢?” 沈弋颌首:“沈弋仰慕二位夫人还来不及,怎会嫌拘束?只是夫人们莫嫌我粗手粗脚地就好了。” 诸大奶奶笑起来:“你若是还叫粗手粗脚,那世上就没有温柔秀气的人了!” 房大奶奶也笑,说道:“走罢。” 一行人有说有笑往花厅里去,这里沈雁也与薛亭到了院门口通往正院的穿堂。 虽说诸家已经隔出的专门的院落招待宾客,但有些与诸家有着深交的客人还是会在各房之间走动串门,尤其是小孩子,眼下正院天井里正有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女孩童在玩耍,有的荡秋千,有的玩弹弓,还有几个正商量着放风筝。 沈雁目光逮住海棠树底下与另两名小男孩玩石头剪子布的小腾墩儿,说道:“那不在那儿么?” 薛晶也已经看到了,下了两步台阶便大喊道:“耘叔!你是不是又在欺负人了?” 天井里的孩子们全看过来。 然而谁知道天井却连着另一头招待男宾的东跨院,虽然没有门,但是却有窗。 窗内临窗而坐的韩稷望着石阶上交手而立的少女,唇角的弧度立刻变得温柔。 桌对面的薛停咦了声:“那不是沈家那丫头?”转头又拿胳膊肘去戳顾颂:“天还冷着哩,这么样站风里头也合适?” 顾颂讷然,抬眼看了看韩稷,韩稷静默了片刻,喝干了杯里的残茶,站起来:“我去走走。” 薛停董慢皆目送他离去,唯独顾颂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杯盏。 薛晶这里找到了韩耘,拉着他便要往西跨院这边走,沈雁并不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只见得窗纱内人头涌动,而通往这边的人有诸家的家仆看守,大约猜得出来是男客活动之地,自不愿久呆,一面受着韩耘的问候,一面就要跨步回院去。 才转了身,就见天井门外闲庭信步走来一个人,那身紫裳外加八宝金冠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薛晶已当先叫起来:“稷叔!”韩耘则已小跑过去,说道:“大哥,诸晓晨说要请你做个跟我的一模一样的弓,我帮你回了他。” 韩稷停步道:“回人家干什么?就是想要,做个给他也没有什么要紧。” 韩耘叫起来:“可我让他把纸鸢借我玩会儿都不行。” 韩稷想了想,唤来陶行,“带二爷去买纸鸢。” 薛晶抓着他袖子跳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一起!” 韩耘跟薛晶手拉手地走了,沈雁一直望着他们直到拐了弯。 门廊下一时就只剩下他们俩。韩稷转眼看过来,眼尾高高地上扬着,唇角上也带着丝弧度。上次在戏园子里,他可是头一回看到她有那么惊恐的神情,一想到自己从未曾在她手下占过什么赢面,说不得意真是假的。 然而,沈雁在上次见过韩稷之后的忐忑,经过两个月时间的冲刷,也已经恢复平静了。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韩稷对她殷勤些也不值得她好慌张。她撩眼看着他道:“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好看了?” 韩稷的得意僵在脸上,眉头一皱,声音也带着些难以忍受了:“你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难道我看你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不是因为长得好看,难道是因为我可爱?”沈雁大笑。 韩稷闷声撇了头。示意她去那边竹林,“过去说话,我有事找你。” 沈雁看了看左右,示意福娘她们去别处走动,以免引人注意,然后随他走到竹林下,站定后望着他光滑无痕的额角,说道:“你待耘哥儿可比从前有耐心了。” 她可记得在行宫初见韩耘时,韩稷是怎么把他给一把撂到花丛里去的。如今几个月不见,竟然有这种耐心跟他细说道理,真真是不可思议。 上次在戏园子里,她也没来得及详问韩稷跟鄂氏究竟怎么回事,后来想想,他这世子之位袭得这么突然,恐怕跟那阵子的谣言脱不了干系。L ☆、360 妖精 她甚至一度还根据韩稷的话有了个大胆的推测,就是韩家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立嗣,恐怕跟韩稷与鄂氏的矛盾也有关系,再想想,莫非是魏国公夫妇有意把爵位留给韩耘,所以最开始他才会决心帮助楚王? 其实从韩稷身上得来的这些线索并不难判断,世上偏心的父母也不只一个两个。不过如果这是真相,那么她倒是也因此有了疑问。 一是韩稷为什么会想要跟韩耘争夺这世子之位?据她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完全有能力自己挣得一身富贵,并不是那种会完全指望祖荫的二世祖,而且韩耘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心目中的他,应该是完全能做把让出爵位给同胞弟弟的人。 退一万步,假如他真是这种人,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对韩耘比从前更为关照?难道在他想要占据爵们的同时,他还是个两面三刀虚伪善变之人? 想想他往日在她面前连假笑也不肯露过一个,她实在无法相信他是这么复杂的一个人。 但说到底,最让她放不下的还是他额上那莫名其妙得来的一道疤。 她亲眼见识过他的骑术,武艺,以及应变能力,不止是他自己,就是他身边的陶行他们也个个都机智英武,韩稷就算身为世子——就算得来这道疤时还不是世子,他也是国公府的大爷,什么情况下几乎全能的他会让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就算不小心摔下,他也绝对有办法避免受伤。 可他还是伤了。不但伤了,在她面前还不愿提及。 当日去戏园子因为事先不知道会遇见他,所以见面后一门心思都放在他当了世子这件事上,并没有来得及分心思去细想这些。但是这几个月,拜他那吓死人的亲昵举动所赐,她得以好好地捋了捋他身上的这些疑点。 韩稷乍听到她这话,也顿了顿,片刻才回道:“他是我弟弟,我耐心点是应该的。” 沈雁笑一笑望着他,并不再说什么。只折了片竹叶在手里。说道:“你找我什么事?” 她这么戛然止了。韩稷反倒有些不舒服了,很明显她就是有着什么想法,可她怎么能不说呢? 不过她不说。他眼下又不能逼着她说。 他瞥了她一眼,环胸道:“上次我跟你说过我跟家母之间有点矛盾,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 沈雁怎么会不记得。但是听他果然提到这个事,她又不由多加了份心思。说道:“记得。又怎么了?” 韩稷眼里有了郁色,他道:“你去过我的颐风堂。是知道我房里没有丫鬟的,但是最近家母借了我们老太太的名义往我房里送了几个丫头进来,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给我,让我能弄走她们?” 沈雁微怔。颐风堂里没有丫鬟她自是见识过的。眼下说到他居然使唤个小厮侍侯她洗漱的事她还忍不住郁闷,这么说来他屋里不设丫鬟乃是因为私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瞒着府里人,至少是瞒着鄂氏的? 这虽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细想之下却又极合理,韩稷想借楚王夺世子之位肯定是觉得靠父母无望才会出此下策。既如此,这件事他当然得瞒着家人。不过综合他提供的这些线索,他跟鄂氏的矛盾乃与爵位传承有关也就更加证实了几分。 如果这是成立的,那么鄂氏会往他身边塞丫鬟也就不稀奇了。毕竟这丫鬟塞来做什么用的她很清楚,一旦她们得了逞,成了他的通房,那么韩稷要想再寻门家世不错的女子成亲就艰难了。而他如今心里又已经有了人……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收了收心神。 他如今有了心仪的对象,那就更加不能马虎,这种事极容易产生误会,一旦控制不好还很有可能让喜事变成不幸,韩稷会忧心,倒是正常。 想到这里她瞄了韩稷一眼,“那几个丫头,长的怎么样?” 韩稷面上赧然,睨她道:“不怎么样!” 沈雁笑起来:“既是不怎么样,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世子爷您如今爵位有了,年岁也不是很小了,令堂就是塞几个漂亮丫鬟到你房里也正常。既然她们长的不怎么样,这就说明连通房的可能也没有,你喜欢就放近点儿,不喜欢就放远点儿,多大点事。” 韩稷听到她说起通房二字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面色黑了些。但眼下解决问题要紧。他憋了会儿,轻咬着后牙,又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两个还挺会来事儿的。”说完又立刻把目光对着她:“但那绝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沈雁挑着唇:“那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 韩稷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儿,忽然一只手越过她肩膀,撑住她身后的翠竹:“当然是世间少见的类型,比如说妖精。” 四面都有陶行他们暗中盯着,不怕会有人突然闯过来。 沈雁忽然间被他缩小了距离,一颗心像是停在胸膛。 她使背部后仰抵住竹子,瞪他道:“什么意思?” 韩稷望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沈弋在花厅里坐了半晌,跟华氏推说去透透气走了出来。华氏因着沈雁的嘱咐,正巴不得她自己走动,除了叮嘱不要走远,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一路沿着庑廊往东走,到了先前与沈雁薛晶她们俩分道之处,她不由停了脚,在穿堂内为让宾客歇脚而设下的桌畔坐下来。 如果她猜得不错,沈雁她们先前正是往前方去的,看方向那边与东跨院也距离不远。自打遇见房大奶奶,她已经无心去关心沈雁薛晶的去处,她只在心里想着,房大奶奶来了,那么房昱呢? 她听说他跟诸家兄弟们交情甚好,这样的日子,他必然会来的罢? 一想到上次在府里后园门口偶遇的那一幕,她心里便忍不住狂跳。 她不知道老天爷是眷顾她还是只为逗逗她,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听说会与沈宓请教棋艺,但至今为止并未曾再踏足沈家,当然,也或许来过,只是她并不知道。 原本她也在认命地等待与他再见面的机会,可是从侧面打听来的沈雁与韩稷的关系让她肉跳不已,如果她不主动,那就只要等着让二房压长房一头,就等着她日后在她这世子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行着礼! 倘若她成了阁老府的长孙媳妇,背后有着德高望重的房阁老撑腰,她不就可以在二房面前挺直胸膛,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力主让沈芮继承沈家家业了吗! 所以她主动提出来要跟华氏出来赴宴,因为她知道,她十有*会遇见他! 只要能遇见他,她就有把握能抓住他的心。 而方才偶遇了他的母亲,岂不更算是惊喜了吗? 春蕙见她默坐不语,目光却又频频地扭头往东边看,不由道:“姑娘是不是要寻什么人?” 沈弋凛了一凛,喝了口冷茶压压心,起身道:“我们往那边天井里走走去,方才瞧见雁丫头她们往那头去了,我们去找找她。” 天井这里,沈雁背抵着竹子,忍着被他的气息弄痒痒了的耳鬓,竖眉撂狠话:“再近一寸,信不信我掐死你!” 韩稷将手收回去,抱着胸站直,斜眼睨着她。 沈雁拂拂衣袖,呲牙在他面前扬了扬拳头,抬脚便要走。 韩稷将她一把拉住:“干嘛去?” 沈雁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嘶地一声放手蹲下来。 沈雁拍了拍巴掌,转身要走,忽然间哪里传来声哨声,韩稷忽地扑上去将她勾回来,捂住嘴。 沈雁两眼似刀子似的瞪着他不住挣扎,他也不做声,就指了指竹子缝隙。 透过这缝隙可以看到,这时候穿堂那头竟然缓步走过来几个人,后头跟着的自是下人,而前头走来的那人绯衣素裙,梳一头天仙髻,眉画如仙美似天仙,而行动气质皆透着出身大家的高贵优雅,竟然是沈弋! 沈雁看到她,顿时安静了。 这里是靠近男客所在的东跨院与主院之间的天井,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她自己是因为刚才和薛晶找韩耘而误闯到了这里,难不成她也是误闯进来?她高贵优雅的沈大小姐,会容许自己轻易这般的出错? 沈雁收回目光想了想,跟韩稷道:“不能让她看见我,快带我避开!” 韩稷点点头,借着沈弋那边有树干遮挡,挟着她便退到了竹林后一处半人高的影壁后。 说是影壁,其实就是堵镶了些镂花窗的矮墙,应该是用来做屏障用的,用以遮挡这边一排放置废旧杂物的杂房。因而墙下还散落着几只小杌子和几只簸箩。 韩稷从怀里取了帕子铺在小杌子上,然后按着她坐下。自己则透过墙上的一排镂花打量着外头。 沈雁也趴在墙上打量。 沈弋到了庑廊下,并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能够探首望见东跨院的地方停步。 这时候东边正有隐隐的琴瑟声传来,沈弋侧耳倾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L ☆、361 心跳 而另一头经过的诸家仆人许是瞧见了她,便跨步从另一方走过来,跟她施礼道:“姑娘可是迷路了?那边是东跨院了,可用奴婢引路带姑娘西跨院去?” 沈弋默了一下,说道:“那敢情好。”说着目光往对面瞟了一瞟,又状似无意地道:“不知道这是何处传来的琴音?这般悦耳,想必出自大师之手了。” 这丫鬟笑道:“姑娘不知,这抚琴之人乃是我们三少爷,而旁边伴奏笛音的人则是房阁老家的大少爷。” 沈弋默了有半刻,像是屏息了似的,久久才笑了一笑,说道:“原来是爷们儿在此。我果然是莽撞了。我知道怎么回去了,你们去忙罢。” 丫鬟们见状,便也就告退离去了。 今儿府里的事情很多,她们是不可能就这些小事多做纠缠的。 沈弋在廊栏上坐下来。 墙下的沈雁眉头却已经皱成了个肉疙瘩。 房昱?沈弋迤逦到此,莫非正是冲着房昱而来? 她跟房昱理论上应该只在去年九月见过一次面,而且还见得仓促,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前世的缘分跟这世扯到一起,难道说就是那一次的邂逅,沈弋就已经动了心思了? 再想想这几个月里她与鲁振谦那点破事儿,她的心也不由沉了沉。 房昱比起鲁振谦来自然强出不少,可是关键是她这么样见异思迁合适吗?从她在马车里那副形容就可以看出来她还在避着鲁振谦,既然避着,就说明多半还有什么话没说开,她现在就开始盯着房昱,她的德行呢? 原先以为这世里没有了沈璎捣乱。她跟鲁振谦好歹会顺利走到底,而如今看来,前世里沈弋没嫁成鲁振谦,恐怕并不仅仅是沈璎插足所致,而是沈弋自己弄出来的鬼! 她就这么想要嫁给房昱? 沈雁闷了一胸腔的气。虽说这是长房的私事,可如今大家未分家,而就算是分了家大家也是沈家的人。难道她这么样胡闹。不是在给整个家族找麻烦吗? 她忍不住又抬眼望出去,谁知道正碰上沈弋往这边瞅来,韩稷连忙将她按趴下。咬着她的耳朵道:“别动!” 沈雁靠墙坐在杌子上,看着跟自己的脸相差不过一根手指的他,瞬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他靠得这么近,简直连心跳都传到了她的手臂上。难道他不知道要避嫌吗?! “你,离我远点儿!”她呲牙道。 他顿了下。退了退,但也只是从一根手指的距离退到两根手指的距离而已。 沈雁抬脚作势要踹他,被他一手捏住,又凑了回来。以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幽幽地吐气:“我房里的丫鬟们怎么办,快教我。” 那气息像是把羽毛似的,撩得沈雁皮儿都在颤。她咬牙撇开头道:“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忽然抓住她握成拳的手,漫声道:“看。你的手都在颤,你那么狡猾,连朝廷里什么事情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对付几个丫头?你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要是袖手旁观,我到时候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雁觉得自己整个人简直要炸了。 眼一时刻等着抓她和韩稷小辫子的沈弋还在外头,他就敢这么样放肆,是疯了吗? 他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她咬了咬牙,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然后一把揪住他左襟:“瞧,你的心不是也在跳!既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你告诉我,你母亲为什么塞通房给你,她为什么不让你当世子?你额上那道伤,是不是跟她有关系?你把这些全部告诉我,我就承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韩稷定定地望着她,将压在她身上的左肘移出来,但俯在她上方的身躯不动,垂眼望着她:“她不想让我当世子,是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额上的伤是她砸的,至于她塞通房给我,是不想让我娶你。” 他的薄唇就在她脸部上方微启,近到沈雁甚至能看清他鼻梁上的绒毛。 沈雁的心脏快要跳停了,娶她,娶她,那他的意思果然就是说…… 难道她猜的没错,他说的喜欢的那什么姑娘,真的就是她? 她望着面前这张脸半晌,压在他胸口的手忽然抬起来,往他脸上狠掐了一把。 他蓦地僵住,继而黑了脸:“你做什么?” “测测你脸皮有多厚。”她慢吞吞地。待涌上心头的那股热潮缓缓地平息下去,心里也不再翻涌得像是要跌倒了,然后才推开他坐回板凳,睨着半跪在地上的他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才多大?就谈什么娶妻。” 韩稷咬着牙,忽然又做饿虎扑羊之势扑了上去,紧抵着她在墙下,咬牙切齿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小小年纪?你以为你很大?你听着,我不但要娶你,而且是等我父亲一回来我就要立刻娶你!你要是敢喜欢别的人,我立刻杀了他们全家!” 沈雁屈起膝盖往他腹中一顶,说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我说过愿意了吗?” 要表白就好好表白,弄点花前月下什么的给她看,又不是流氓土匪,求个爱都要喊打喊杀的! 韩稷吃疼跪在地下,恨恨地抬头望着她。 沈雁索性弯下身子,抬手握住他的下巴,说道:“要么有本事你就带着中军营几万大军包围沈家,直接来抢亲。” 韩稷倒也不再动,因为下巴搁在她柔软的掌心上,那触感竟很好。 他瞪着她:“你为什么不肯嫁?难道你想嫁给楚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沈雁嗤地一声收回手,正色道:“你说你不是韩家的亲生儿子,可是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听闻过半点风声,如果你是抱养的,那么为什么令尊令堂要抱养你?而为什么连荣国公夫人她们也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按照你们几家的关系。他们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再者,如果你真的是抱养的,为什么皇上还要钦封你为世子?就算他不知情,难道贵府老夫人和令堂不会道出实情阻止吗?是什么原因致始令堂甘愿撇弃自己的亲生子而把世子之位让给嗣子?收养养子并非丑事,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你们家要死死地瞒着这件事? “你乱七八糟说这一堆,你让我怎么会同意你娶我?” 韩稷真是一脸晦气。 他原本并没想就这么告白的,只不是情到浓时有些话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这辈子只认定了她,早一步晚一步让她知道都没有关系,而老天爷既然安排了这么一个时机给他。他也没有再遮掩的理由。 但是他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还能保持清醒抓他的话柄,一般情况下女人在这个时候不都容易失策一些吗?他喜欢上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不但从头至尾就没让他觉得得意过,就连这种时候都能够迅速反应过来压他一头!她莫非真是只妖精? 他盯了她足有半晌,后槽牙渐渐咬紧。 “说呀!”沈雁挑着唇角。声音里带着冷冽。 想凭这么样两手小花招就把她骗走当媳妇儿,可没那么容易! 韩稷一屁股坐在杌子上。低头薅了薅头发,抬头道:“是不是我说了实话你就嫁给我?” 沈雁睐着他:“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不说实话?” 韩稷无语凝噎。 他在她面前从来就没有占过什么便宜,也许从北城营外被她暗摆了一道还不自知的时候,老天爷指给他的煞星就已经在她身上显灵了。 他一度真的很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小丫头而已,居然让他屡屡败北,但他发现每每当他准备弃她不顾的时候他又总是难以如愿以偿。他越是失败越是想找回场子,越是想找回场子又越是失败得多。到后来,竟然是主动弃战心甘情愿地受她俘虏。 这么说可能有些肉麻,原先他也觉得肉麻。可是当你发现这一切都是来自他身上每个毛孔每一部分血肉的最真实的反应,一切便都自然起来。就像他原先想到对她动心会脸红,而如今眼目下,他却只想把自己的心掏给她。 连心都可以掏给她,又怎么可能会想跟她瞒住自己的身世呢? 他轻咳了一下,说道:“我确实不是韩家的孩子,十六年前……” 正说到这里,不知何处忽然又传来声哨音。 韩稷凝眉止住,按住她往窗外看去。 这时候沈弋已经站了起来,而庑廊那头正走来两名仆人,当先的是个嬷嬷,正跟沈弋说着什么。就见沈弋点了点头,回问了她几句,而后与丫鬟们走了出去。而这嬷嬷却带着一脸残余的笑意往这边走来! 沈雁捉住韩稷衣襟的那只手不由一紧,已完全没有心思去听他解释了! 看模样这嬷嬷很明显是往这边走来,她只要走到这边,那么她跟韩稷的行踪就绝对会曝露!到时候沈家二小姐跟魏国公世子躲在墙下幽会,这种事弄出去还不弄得人尽皆知?那沈家的名声可就都让她给毁干净了!L ~ ☆、362 一吻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嬷嬷就算知轻重而不会往外乱传,可最起码闹出的动静也会引来才走不远的沈弋! 沈弋如今不知道什么缘故总盯着她跟韩稷的事,倘若招来了她,那也同样要出事! 想到这里,沈雁不由顶着一张红红的脸,恨恨地往韩稷瞪去:都是他! 韩稷面上不动,虽然不如先前放松,但也没见多少急色。 外头那嬷嬷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过来了,沈雁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正准备要趁着嬷嬷从那头转过来的时候撇下韩稷同时从这端绕出去,这时候那边门口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扬声与这嬷嬷道:“敢问这是诸夫人身边的于嬷嬷么?” 这嬷嬷立时转了身,迎上前去。 沈雁看清楚来人面目,心下顿时一咯噔,来的人居然是陶行! 她迅速抬头往韩稷看了眼,韩稷一把将她拉回来,收在胸前,两手撑着墙根,在她耳边呼气:“有我在,你怕什么?你是我找了十六年的媳妇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不是?” 沈雁乍听到耳边这句话,耳朵边上包括一大片的绒毛都似乎在颤,全身的热意也仿佛都往胸口涌来,冲击得她晕晕的,飘飘的,也不是十来岁的无知少女了,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会心跳,会脸红? 而她几时答应做他媳妇儿了?真是不要脸。 她扭头瞪了他一眼,却是不觉在他怀里安份地呆下来。 说从来没有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异样自然是假的,原先她只是不敢确认而已。她跟秦寿虽然对对付付也过了七八年,没有夫妻情份也落下了一两分朋友情——如果不是他后来伤害了华正薇的话。可是那样的情分终归没有脸红心跳,就连当初的洞房也像是应付。 总是他不满意她。她也不满意他。 韩稷虽然嘴欠,但为人正直,他有无数的小缺点,但他最大的优点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耍心眼,他不是没有心机,他有心机,可他明知道不耍心机的话在她面前讨不着什么好也还是不耍心机。这就已很难得。 当然或许令她对他有着期待的并不是这样一些可述之处。但她内心里却很明白,她的心已经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作为长伴她左右的存在。 她跟他在一起。虽然时常唇枪舌箭,但其实是放松和愉快的。 他虽然嘴欠,但很多小细节上也看得出来是让着她的。 她这辈子并不缺爱护关照,如果没有遇见一个为之心动的男子。她一样也有本事有实力过好安稳快乐的一生,但倘若这世上能多一个人对你好。陪着你一起从青丝满头到白发苍苍,吵吵架斗斗气,这样未必不是件幸事。 对韩稷,她是认同的。因而即使此刻被他环拥着,她也并没有真的想要掐死他。 韩稷却与她安宁的心情截然相反。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拥着她,当初为了躲避刘俨的追杀。他拥着她躲在王麻子面馆的后墙下,她袖口里传来的馨香他依然记得。但那时的悸动与如今的惊涛骇浪比起来。又多么不值一提。 那会儿是形势所迫,而现在他是顺应心意主动亲近。 也许他的举止不合礼数,但,这种时候谁还要管礼数? 她像只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猫儿一样窝在他怀里,一半的重量倚在他身上,他需要花比克制自己不戮杀无辜还要更大的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手臂保持着支撑的姿势不动,而不是收拢起来将她更紧实地贴在自己胸口。 他轻轻地嗅着她的发香,像一只急欲成仙的精灵在月夜里悄悄地汲取着天地精华,一下一下,幽远绵长,想肆意而又不敢。 “他们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沈雁忽然轻吐出一口气。 庑廊下陶行不知跟那嬷嬷说了些什么,二人便带着小丫鬟一同出了门去。 放松下来的沈雁身子惯性地后移,几乎整个人都已经窝进他怀里,韩稷只觉鼻前的发香又更浓了一些,她的气息也更清晰了一些,他这只精灵,萃取的精华又使他的精力变得更加充沛和旺盛了一些。 他终于纵情地吸了一气,然后偷偷地在她的乌发上印下一吻。 沈雁察觉发丝上有凉意,终于也察觉到他们的姿势不对,连忙转过身来靠墙坐好。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离开这儿为妙。沈弋肯定有鬼,我得去盯着她!” 她撇开发烫的脸,匆匆忙忙便要站起身,韩稷再次将她截住:“有陶行他们在,一时半会儿无妨的。”又望着她:“沈弋有没有鬼,关你什么事?你干嘛盯着她?” 真是一言难尽。沈雁借着沈弋两个字定了定心神。 这就跟他有很多事情她还不明白一样,她也有许多事情他也不明白,而这一时之间怎么说得清呢?眼下他们这个样子,却是无法再呆下去了。她说道:“她好像已经怀疑起我跟你那啥了,总之有机会再跟你细述,我先走了!” 韩稷将她掰回来,“怀疑就怀疑,反正我是要娶你的。先说说咱们俩的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雁通红着脸瞪他。 跟他装糊涂?韩稷也不高兴了,他拉黑了脸,双手捧起她两颊来,咬牙在她耳边道:“我说的是咱俩成亲的事!我说了那么多,你总得给我表个态吧?!” 少年沉重的气息扫在沈雁耳鬓处,她脸上的红色又禁不住加深了两分,蓦地用力,将脸从他掌中解放出来,咬牙瞪他道:“你想媳妇儿想疯了吧?!” 提亲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沈宓连她跟他见面都不准呢。 而且她才十一岁,别人到时会说沈家得有多着急才把这么小的闺女嫁出去,沈宓哪里会干? 她说道:“等你把你家里那堆事儿理清了再说吧!” 韩稷拽住她:“那你这就想个办法帮我除了那俩丫头!你是颐风堂的主母,这是你的份内事。” 沈雁真是无语了。 不过跟这种无赖显然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她扭过头,瞪着他:“要是我没主意,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杀掉。”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凤眼斜睨着,带着丝理直气壮。 沈雁瞠目。 赶不走就杀掉?倒也是个好办法。 她哼哼了两声,扭头要挣出去。 韩稷毫无意外地又将她按住:“你能盯什么梢?让陶行他们去就成!” 说着他吹了声轻哨,然后又打了个让人看不懂的手势,那头树影里便就走出来个人,悄无声息地随着沈弋离去的方向而去了。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沈雁嘶了一声眯眼望着他:“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欺男霸女?” “彼此彼此。”韩稷微哼着,“从前我也不知道你这么会当缩头乌龟。难道嫁给我很丢脸吗?” 告白都告得这么剑拔驽张,他也算头一个了吧? 沈雁抚着额。 缩头乌龟?简直笑死。 她怎么可能会当缩头乌龟?! 一把拍掉他的手站直身,她拂了拂衣摆站在那里,顿时就变得凛然而不可侵犯了。 她漠然望着前方,说道:“你那点事儿算得了什么大事?令堂这是想给你塞通房,若是再往阴暗里想想,她就是在你屋里塞眼线!”鄂氏若是不希望他当这世子,那么肯定心下会不甘,用点手段来对付他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情况下,首先当然得你自己能拿定主意。如果不想收,那就压根别给任何机会她们!” “这我当然知道,但留她们在房里,总归多有不便。”韩稷凝着眉,两眼在她脸上溜来溜去,“难道你就不会吃醋?不担心我被她们下药什么的?” 沈雁顺手扯了头顶的合欢树枝朝他抽过去:“你的醋是王母娘娘熬的么,那么好吃!” “怎么就不好吃了?”韩稷避开,又逼上来,“现在到处都有人给我说媒,我也是很抢手的!” 哎唷,还很抢手? 才跟她告了白就跟她说自己抢手,欠扁是吧? 沈雁斜瞪着他,猛不丁一脚抬起来,狠命踹向他肚子。 韩稷怎么可能会防她?这一脚竟是实打实地挨着了,顿时捂着肚子闷哼蹲了下去。 沈雁则趁机拍了拍手掌,提着裙溜了出去。 韩稷扶着墙呲牙咧嘴地爬起,正想骂她几句死丫头片子,没想到才直了身,她却又在墙那边探出了脑袋来,攀着墙沿嘿嘿地与他说道:“为了挽救几条性命给你积积阴德,我就索性给你出个主意。你听好了。”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一面口述着一边比划了几下,“……但这可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首先你得沉住气,莫要先落了把柄在人手上。然后就等待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总之要手脚麻利,怜香惜玉那一套万万别跟我来!” 韩稷一双眼像刀子似的扎在她身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怜香惜玉?我又不是想死在你手上!” 沈雁乐不可支地掩唇笑了半晌,才又离去了。L ☆、363 心动 韩稷捂着肚子揉了半天,直到她消失在门外再也看不见,才算是缓了这股劲过来。 贺群顶着张红得像猪肝的脸从后头暗处跳出来,关心地道:“少主可有内伤?” 韩稷死命瞪了他一眼,悻悻然抬步走了。 刚才那些事儿他们八成是全都看在眼里了,回去指不定还会跟辛乙八卦,到时他这张脸在他们面前算是丢尽了!好歹将来要过一辈子的,她就不能给他留点脸面吗?! 不过想到她并没有吓得退到老远,他心里又禁不住有些高兴。 这才是刚刚开始,她自然不可能张嘴就答应嫁给他。而她性子本就跳脱,若是在他这种情况下告白后,还能跟他含情脉脉郎情妾意,反过来他倒又要被吓着了。 总之,只要她不讨厌他,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吧? 沈雁出了天井,在月亮门这头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不由松下肩膀深呼了口气。 想到他先前欠扁的样子,她又不由轻笑起来。 堂堂的魏国公世子,也不过如此嘛! 她两辈子也没有被人告白过,虽然方才有点窘,当时为了避免尴尬也并没有细细品味,但如今想来心里竟莫名地跟刷了层蜜糖似的,没到甜到化不开的地步,但又如同栏外这美人蕉花蕊一般带着点天然的香甜。 自然而然,是最好的。她并不想因为被他告白过后,一切就变得缚手缚脚,变得矫情而肉麻在,她实在做不大出来那种娇羞的模样,他们不是总说她脸皮厚吗?一个脸皮厚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娇羞。 就是羞,也不能羞给别人看,对吧? 而她和他从表明心迹再到成亲,这中间又还有很多障碍要除。 眼下韩家内宅出了大问题,她隐约已有了感觉,鄂氏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去对付自己的儿子,怎么说都有些不可思议。当初沈夫人会起心杀害华氏。那也是在害怕华氏会危及到沈家在朝中仕途的情况下为之。鄂氏这又是为什么呢? 真正讲究的人家,是不会轻易在家中子弟成亲之前放通房的罢?难道她就不怕韩稷会因为血气方刚难以自持而沉迷房事?何况韩稷体内还有些余毒,这种事情过度了。总会影响身体的吧?就算她不同意韩稷看中的女子,她也没理由拿儿子的身体开玩笑。 虽说她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为了证明韩稷子嗣上无碍,才行此的下策,但是要证明的办法有很多。倘若真在婚前弄出个庶子女什么的,韩稷跟她想要在一起还真比较艰难。如今虽然只是沈宓不准她跟韩稷接触。到时候华氏她们自然会跟着否定。 别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别说她沈家,到时恐怕连别的人家也都会慎重考虑罢? 到底非得攀附韩家来争上位的人也不是那么多。 不管沈雁怎么想把鄂氏的动机想单纯些,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鄂氏与韩稷之间。肯定不止是因为其偏心小儿子而已。 所以韩稷的话就还是有几分可信,或许他真的不是鄂氏亲生的。如果他真的已经想到了娶她的程度,那么他应该是打算过让她逐渐知道他的秘密的吧?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把他和鄂氏的矛盾坦诚给她听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会疑心的那么快而已。 想想他所说的他在韩家的处境。她竟不由有些担心起他来。 她知道他在朝堂上的本事,可是内宅里那些阴私,他就是有本事盯着,可又有那份心力时刻防范吗? 有些时候阴谋可不分是官还是民,女人耍起小手段来,往往才叫男人束手无策。 就算后宅有辛乙看着,那在鄂氏面前也终究是个下人,他还能跟主母对着干不成? 到底女人的手段还是只有女人应付起来才叫做正当。 不过想了想,反正都已经指点过他了,还是等着看看情况再说。 回到西跨院这边二进,该来的人客想必也已经差不多到齐了。诸夫人以及大奶奶她们都在花厅里吃茶待客,华氏与鲁夫人以及荣国公夫人等这些平日较熟的围成一圈坐着,而当中又有两名瞧着面生的夫人,与华氏她们不知怎么熟络的,竟时不时地会有话聊。 华氏见着沈雁进来,不免招手让进。一圈招呼打下来,才知道坐在她左侧的乃是房阁老的长媳、房昱的母亲,而且还是沈弋带着引见的华氏她们,不由又着意多看了两眼。房大奶奶乃是沈弋前世的婆婆,沈弋才来便与房大奶奶这般熟络,这说明什么? 刚才在天井里,沈弋听到房昱的名字便有失神,然后又独自在那儿坐了半日,可见是为这个人来的了。而她既然打听得房昱的消息,又怎么可能会不采取行动? 也不知道陶行他们打听到什么不曾。 花厅这里一班夫人正叙得热闹。 虽然一致认定沈家两位姑娘各有千秋,可大家仍把沈雁当孩子,并不曾与她过多交谈,沈雁因着沈弋的事也未免有些心不在焉,一顿茶吃下来其实无趣得紧。 吃了两轮茶就到了午宴时分。 诸家早请了戏班子,宴后戏台子一搭好,夫人小姐们就大多转到了戏园子去看戏。 沈雁有午睡的毛病,坐在看台上脑袋往下直点,诸二奶奶瞧见了,遂笑道:“雁姑娘想是有养精神的习惯,今日咱们家也特地安排了三进几间房以供姑娘们午歇,眼下我也无事,带你去熟熟地界,回头下晌姑娘们多起来,到时候你们嫌吵闹的就留在院子里玩儿。” 沈雁正中下怀,谦辞了两句便就随着诸二奶奶离了戏园。 西跨院三进里几间厢房都被收拾出来放上了床帐被褥,有些是床有些是榻,并不嫌拥挤,而且眼下除了侍候的丫鬟们。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在,诸二奶奶领着她到了东厢房内,交代了几句便就出去了。 沈雁看看屋子四处,进了里屋。 才进了门,后窗下就有人轻叩窗门,并道:“雁姑娘,是我。陶行。” 是陶行。想必是探得消息来了。 沈雁连忙示意福娘开窗,陶行果然恭立在窗下,说道:“回姑娘的话。方才小的一路跟随弋姑娘,见到她去了寻诸家四姑娘说话。然后鲁御史家的三爷有两次似乎想寻弋姑娘说话,都被弋姑娘远远地避开了。现在她已经在戏园子里陪夫人们看戏。” 沈雁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么,房公子房昱。他在做什么?” 陶行想了下,回道:“房公子眼下正跟咱们爷在东跨院那边下棋。” 猛不丁提到他们“爷”,沈雁脸上有点热热的。刚才他们几个都隐在暗处,也不知道见到她跟韩稷那么搂着抱着的说话不曾?连他们都看见了。真是羞死人了。 可这会儿也不是该追究这些个的时候。 她清了清嗓子,望着窗外道:“劳烦你了,不过我能不能再麻烦你替我盯着我大姐姐?自打净水庵出事之后。她好像一直都对我跟你们爷有些怀疑。我也不知道她抓到什么把柄不曾,但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因此生出什么风波来。” 她心里虽知沈弋眼下没心思顾及她和韩稷的事,但总是防不胜防,而且,她现在必须主动获知沈弋的动向。 陶行点头:“小的遵命。”随后离去。 沈雁倒被他这番恭谨弄得怔了一怔,她又不是他主子,他用得着这么恭敬么? 沈弋这里陪着华氏与荣国公夫人看了两出戏,见下一出还在预备中,遂与华氏道:“我去走走。” 戏园子在靠近后园处,沈弋出门往左上了廊子,一路目不斜视,等出了四进穿堂,她才逐渐放慢了脚步,依着栏杆与春蕙道:“去打听打听,房公子在何处。” 眼下已至下晌,再往后推人客会更多,再不设法相见,她会更加没有机会。 看着春蕙离开,又接过秋梨手上的团扇,她倚着廊椅坐下来。 等了片刻,估摸着也该回来了,却还是不见春蕙影子,在栏下也已坐不安稳,便掐着手绢子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略略地回了头与秋梨道:“怎么还没回来?” 秋梨正要劝慰,便见春蕙已经从对面走过来了。 房昱是随祖父房阁老一道来的,同行的还有他的二弟。 房家跟诸家可谓是世交了,房昱常在诸家出入,这里的人和物熟络得跟自己家也没有什么区别。 后园子里在唱戏的时候,他正在绿蕉轩里与韩稷下棋。 旁边围观的俱是些京中排得上号的权贵子弟。 房昱一边拈着棋子,一面思索着落子之处的模样,令得不远处侍侯茶水的丫鬟有一半移不开目,房公子温文儒雅,较之楚王的风流而多了几分自持,较之顾颂的清冷又多了几分温和,较之薛停董慢他们的华贵又多了几分质朴,这样的公子,怎么会不让人心动。 而另一半人眼里的倾慕,自然就被对座的韩世子给全数夺了去。L ☆、364 佳人 陶行打听出来的事自然也报告了韩稷,虽说沈雁并没说得太明白,但终归也从先前沈弋的神色里辩别出些许对房昱的特别。且不管怎么回事,拉着他下下棋总叫做没错。 他看房昱的棋路竟有几分眼熟,不由道:“我怎么觉得你的下法跟从前有了不同?” 房昱淡淡一笑,说道:“我新近拜了沈府的沈子砚为师,自然有了不同,” 沈子砚?哦,是他未来岳丈。 韩稷心潮一*地涌过来,顺手下了颗子。 回想起与沈雁仅下过的那次棋局,虽说她下不过他还赖皮,但那棋路却十分轻灵婉转,她输只输在不曾用心学,而并非学不得法,比如眼下房昱的步骤就比她深奥稳健得多,这些都可以证明,沈宓的棋艺应该是很了得的。 当下不由肃然起敬,更添上几分心思,认真对待起来。 哪知他这一认真,房昱渐渐就有些顶不住了。 这里正下得有些心焦之意,却不知哪里悠悠地传来一阵笛声,先是无人注意,还以为是戏园子那头传来的试音,后来曲目成调,缭缭绕绕,才渐渐有人往轩外张望过去。然那笛音似是从墙后的花园传来,哪里看得到人影。 韩稷满门心思都放在应付沈宓亲授的棋路上,并不曾将之放在心上。 房昱心焦之余就有些走神。 房阁老是文臣出身,自他以下房家子弟都专攻圣贤之书,但终日经史子集未免枯闷,于是建国之后子弟们琴棋书画也开始皆有涉猎。房昱对音律虽不说十分之精,但笛箫二物却还是十分在行的。这笛声传在耳里时而如月下行走,时而又如春雨敲窗,竟是很有几分功力。 “再不上心,这子可都被我吃完了。”韩稷伸手拈起一片子来,漫声望着他道。 房昱低首笑了笑,连忙拉回了注意力。 但那笛声仍飘在耳畔,竟是堵也堵不住似的。 直到一曲完毕。一盘棋也好歹下完。韩稷竟赢了他二十余子。 “我来我来!” 诸家三公子诸子曦等不及地将房昱拉开,“我就不信赢不了他一回!我虽然未经沈二爷亲授棋艺,但我却得得过他一本亲编的棋谱。你等我给你报仇。”说罢搓着手坐在韩稷对面收拾起棋盘来。 房昱摇头笑了笑。便就负手观战。 韩稷素有好人缘,见状也从善如流。 房昱静观了会儿,只听那笛音又悠悠扬扬地传来,这次竟是再也挡不住了。鬼使神差地走出来人群静听了听,见大伙注意力都在棋局之上。也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人群来,遁着方才那笛音传来的方向行去。 韩稷一抬头不见了房昱踪影,眼神示意了旁侧的贺群,继续下起来。 绿蕉轩后是一处桃林。眼下桃花含苞待放,傍水而立,其景竟美妙得紧。 房昱隔水望了望。见那边已然无人,想来那吹笛之人已经离去。便就也萌生了去意。才转过身,却听后方假山处有衣袂之声传来,又有女子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咱们竟然寻不到四姑娘了,我拿了她的笛子,也不知道她这会儿要用不曾?” 房昱听见这声音遂为之一振,回过头来,正对上个绯衣素裙的身影。 这身影这面容竟是再清晰不过了,他双眼落在她脸上,竟有些移不开去。 沈弋也站在桥上止了步,睁着一双秀美的大眼,含情脉脉看过来。 目光落在房昱脸上,她垂下头,颊上有着淡淡的绯红。 看在房昱眼里,就成了娇羞。 一时之间,他只觉隔岸待放的桃花在这一刻里已然开放了,它们妆点了这景致,也妆点了他的心情。他的心也开花了,比对岸的更繁,更盛。 他拱手弯腰深深行了个礼,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掉头离去,但两脚却似生了根,再也拔不动。 他读了十来年的孔孟礼教,现在忽然觉得有些烦了,如果没有这些礼教束缚,他一定会大步走上前去,问她安好,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他可以不管礼教,但礼教却还是会七手八脚地束缚着他,还有她。 他诚然可以那么鲁莽,可她呢? 再看一眼三步开外静立桥上的女子,他垂了眼。 正预备抬脚,身畔却飘过来一阵香风,她已经轻步走过来,垂着头,越过他往庑廊的西侧行去。 走了三四步,她脚步又缓缓顿下来,回头轻睐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 房昱被她一眼睐得心潮一波接一波地涌起,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就忍不住出了声:“沈姑娘。” 沈弋停了步,在廊柱下停步回了头。 她两眼含春,纤巧的身段如春风拂柳,说道:“公子,有事么?” 房昱只觉自己的心就要跳出喉头,但这却反而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道,促使他鼓起勇气走上前,说道:“小生敢问,刚才可是姑娘在此吹笛?” 沈弋望着足下:“即兴吹了一曲,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我觉得吹得很好!”像是怕她即刻要走,他微有些急切地肯定着,说完又觉自己鲁莽,生恐唐突了她,又微微笑了笑,缓了缓神情,说道:“姑娘的笛子,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悠扬清灵,如世外谪仙,听来让人心旷神怡。” 沈弋低笑了下,望着他道:“我是跟我三叔学的,我三叔书画棋道不比我二叔,但诗赋音律却是一流。我也不过学了他一些皮毛,哪里当得起公子的赞誉。”说完她又轻轻地问他:“公子不知几时来的?方才令堂还说起公子不知到了不曾。” 她话一多,房昱也放松了些,说道:“我到了很久,只是没去西跨院而已。”听说她跟房大奶奶已经有了接触,又莫名地有些高兴。“你见到我母亲了?” 沈弋点头,含笑道:“令堂待人很亲厚,令我等晚辈十分仰慕。” 房昱笑了笑,心里的花儿愈发开得热烈起来。 母亲竟然也见过她了,不知道对她是否也赞不绝口? 他竟然从没想过真能与她搭上话,只是这平平淡淡的几句,就已然令他十分开怀。 于是便有些无话找话。期望把这份愉悦延续下去:“我新近拜了你二叔为师学棋。子砚先生的棋艺。真正是于不动声色之间叱咤风云,同样令我十分钦佩。你们沈家,真真是不论男女老幼。个个出色。” 他脸上有点热,但却是真心话。 沈家是百年世家,数代里出过不少名臣名士,只不过数十年战乱下来。家族不如先辈们大放异彩了,可是在同期的门第之中。仍然还是翘楚。如今沈观裕是两朝重臣,沈宓又身俱才华,他遇见的沈家的千金,又是这样端庄敏慧的她。 沈弋却从不知道他拜了沈宓学棋。 他拜了沈宓学棋。岂不是说他们往后还常有机会见面?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又怎能显露出来。 她淡淡地微笑:“那公子真是幸运。我二叔的棋艺确然称得上一流。就连我只得过他几回指点而已。也觉受益匪浅。” “你也得过先生的指点?”房昱两眼泛着亮,“这么说来。下回我亦有机会向姑娘请教了。” 沈弋仍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这自然是可以的。不但可以,她还很需要。 如果不能使他主动来寻她,那她一个人来凑成这桩姻缘岂非很累。 房昱揣着一颗心,见她并未拒绝,那心遂又安稳地放回了原处。 姑娘家本就不会轻易答应他这样的要求,况她还是沈家的女子。她能够不拒绝,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他岂还能奢望她明言应允不成?这才是真正落落大方而又端庄高洁的女子。 他于是又冲她笑了笑,十二分的真诚。 他是真心喜欢上了她,这样完美而高贵的她。 他看了眼周围,退后两步轻施了个礼,“今日唐突了姑娘,还望勿怪,改日我登门拜访先生……”拜访先生又能怎么样呢?他怔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来圆这个脱口而出的破绽。 沈弋仿似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尴尬,淡然地微笑着:“公子不必多礼。” 房昱又松了口气,也并不再纠缠下去,微微地点头,目送她离开。 那绯色的身影袅袅娜娜地出了庑廊,越走越远,但那抹色泽却如同心里怒放的花儿,愈发鲜艳而明丽起来。 房昱轻呼一口廊下残余的幽香,才又踏入穿堂,缓步离去。 而远处蕉林后的沈雁与胭脂看见这一幕,却是皆不由得目瞪口呆。 先前陶行只说她去了戏园子,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又说她去了跟诸四姑娘在后园子抚笛,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当中还玩了心机,不但把诸四姑娘支开了,演了这么一出偶遇,还把个读了满肚子诗书的房大公子勾得一楞一楞的。 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还是沈弋的手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老道娴熟? 惊呆半晌,沈雁才吐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如今却是确定沈弋已经有了抛弃鲁振谦去靠房家的心思了。 等沈雁走了,这边厢暗地里藏着的贺群也回到了韩稷身边。 韩稷走出人群听他说完,眉头便立时皱了皱。 原来沈雁说的没错,沈弋果然有问题。但他却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 他想了下,说道:“此事先不要理会,盯着些便是,且看看雁姑娘怎么处理。”L ☆、365 不安   沈弋一路上脚步发飘,整个人也有些发飘,她也算初知人事,看得出来房昱已然对自己动了心。   如果抛去他的身世背景,房昱即便清隽儒雅,也并不见得会令她主动寻上前去,世上优秀的男子她身边就有,可是房昱不但自身优秀而且还很可能带给她底气十足的未来,于是他的一切都变得比他本身更迷人起来。   出了园子她看了看戏园子方向,将笛子交回给春蕙,“我去看戏,你去把笛子还给诸四姑娘。”   既然已经开始了第一步,接下来她又怎么能放松?房昱的母亲还在戏园子里,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怎么能不抓住房大奶奶这层?   房昱的心她要抓,房大奶奶的心她也要抓。   沈雁从芭蕉林后出来又回了小房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沈弋是沈家的正牌大小姐,她就算跟鲁振谦好聚好散,沈宓他们也必然不会亏待她把她随便嫁了,沈家的女儿嫁的不好,那同时也是给沈家脸上抹黑啊!眼下可不再是战乱时式微的沈家了,那么沈弋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机地去讨好房家母子?   她是真喜欢上了房昱?   而她之前不过才见了房昱一面,即便是他有着常人难及的风度容貌,那也不至于让贵为百年世家之后的她自甘堕落地去他使用这些手段,一见钟情那是更不可能,沈弋连对韩稷这样相貌的人都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又怎会对见过一面的房昱倾心至此?   就算是一见钟情,她至少也该考虑自己的行为罢?   她这么样不顾身份地去接近房昱,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她只是看中了房昱的家世。   房昱的家世对沈弋来说这么重要吗?   她需要这些来做什么?   沈雁想了半日却百思不得其解,毕竟沈弋的心思隐藏得太深,她若不流露,她真是轻易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同时又在盯着她和韩稷,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系呢?   她就算嫁给韩稷,对她又有什么影响?何至于会致使她抛弃鲁振谦另寻房昱?   前世里沈弋嫁给房昱后十分风光,因为她是她们姐妹里嫁得最好的。虽然听说婚后在婆家也要立规矩。但是每每回到娘家却是笑容满脸十分幸福,而因为房昱对她的爱护,也带契了沈芮不少。——难道说,沈弋选择了房家,是为了沈芮?   沈雁的神经噔地一下抻直了,如果是为这个。倒算是情理之中!   沈家子弟虽多,与沈弋最亲的只有沈芮。在沈宪已经早亡的情况下,如何撑起长房这一支来就看沈芮的了,眼下离分家虽然还早,可沈弋想要嫁个好些的人家帮着沈芮支撑家业。也无可厚非,毕竟季氏的才能平平,沈芮又小。她如果出嫁了,还得一般般。难免会有势弱之感。   若换成沈雁是她,她说不定也会以带契沈芮为前提去给自己选夫婿。   可不同的是,她一定不会事先跟鲁振谦有什么手尾,既有了手尾,也一定要将之斩除干净再行后策,也绝不会像她一样以这样的手段去勾房昱的魂——事实上她这么样就是勾得房昱动了心,将来又能保得住他的心多久呢?   不过事以至此,她干涉也是无用的了。一来沈弋并不会听她的劝,指不定暗地里还要怀疑她别有用心。二来她就算强行制止,也没有立场,毕竟沈弋能够嫁去房家这对沈家来说也是桩好事,首先沈观裕就会赞成,到那时她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只是眼下还有个鲁振谦吊在她身上,她怎么总那么不踏实呢?   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她停住脚,与胭脂道:“长房里可有咱们的什么人?”   胭脂想了想,盖了茶壶盖说道:“有倒是有,但恐怕得不着什么有用的消息。而且打听起要紧的事来恐怕也靠不大住。”说着,她觑着沈雁脸色,勾了食指比出个弋字:“姑娘可是想盯住‘她’?”   沈雁看了看窗外,点点头,坐下道:“弋姐儿不是璎姐儿,她不动则已,一动则必有大动作。眼下虽然没有什么迹象会牵扯到我们二房,但我既然察觉了却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儿。你务必想个办法,塞个人到长房去,确定要靠得住。”   胭脂凝眉,先前陪着沈雁在后园子里看到那一出时,她着实是吃了一惊,因为那样的沈弋不但沈雁没见过,连成日里在府里走的她也没见过。沈雁虽然私底下与韩稷常见面,但她们都看得出来,那是韩稷真心喜欢上了她才会如此。   当然,也因为沈雁是她们自己的主子她们才会选择宽容和接受。   但从旁看来,沈弋明明还跟鲁振谦未了断,就又主动搭上了房昱,这就很让人无语了。   她说道:“再过两个月府里又要换一批丫鬟,到时候咱们可以趁二奶奶之便塞个人进长房去。”   沈雁点点头,仔细嘱咐了她几句,这里听得外头鞭炮锣鼓齐鸣,猜想是新娘到了,她不便去观礼,但再呆在房里也是无趣,遂对镜整妆,出了门来,径直往后园子里去。   正好薛晶与韩耘也才放完风筝回来,见到她便又邀了她一道去撷翠居外看牡丹,沈弋这桩事就只能先抛了开去,毕竟她也不想让外人发觉沈弋有什么不妥。   沈弋这里整个下晌就伴在夫人们之间了,整个过程不显高低轻浮,反而大方又稳重,华氏见她应对得体也暗暗赞赏,但一思及沈雁提醒她的那几句话,当有人打听起她的年龄喜好时,便也只是随口溥衍着。   不过一朵鲜花摆在这里,就是他们自己不推荐,旁的人也自会围上来。而沈弋的心思很显然主要放在房大奶奶这边,房大奶奶从旁一路瞧下来,脸上的欣赏是没曾断过的,众人里有人暗地里问起华氏沈弋的亲事时她也曾有*打听,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   华氏倒也没曾注意。因为她今儿来的主要目的除了赴宴,还有替三房相看新奶奶的任务。   日落时分陈夫人婆媳带着曾氏来了,而沈家三太太五太太也相偕到了。   曾氏身段较为高挑,一袭浅色的衣裙打底,外罩烟霞色绣着同色小五瓣梅的长褙子,头上绾着飞仙髻,披下的发丝乌黑亮泽,皮肤也微显丰润,看着十分大气端庄。   陈家应是没曾告诉她沈家相看之事,听见华氏及三太太五太太她们在场时,她只微顿了一下便就不慌不忙的行礼,脸上并没有对之前沈莘扰婚的怪责,也没有因为曾经与沈家议过这档子的事的尴尬。   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一双目光也毫无隐晦之色,伴着华氏坐在旁侧的沈雁倒莫名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这女子放在十几岁的小姑娘堆里都是出色的人物,让她嫁给年纪大了七八岁,而且还有了个嫡长子的沈宦,还稍嫌有些委屈。   陈家果然没坑沈家,只是不知道品性如何。   天色近暮时前方礼毕,诸家管事恭请入席,沈雁笑着与正跟曾氏说话的陈氏道:“四婶,让表姨跟我们同桌罢,你们那桌全是一品二品夫人,表姨恐怕会拘得慌呢。”   陈氏早与华氏有过商议的,一听便知道什么意思,遂笑望着曾氏:“我看这样也好,雁丫头她们都极规矩,馨莹要是不介意就跟她们坐一处也成。”   曾氏看了眼沈雁,微笑着颌颌首:“能跟沈家的姑娘同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沈雁笑挽着她,入了宴厅西侧用屏风隔出来的几席席位。   这种宴席除了品级较高的命妇有特定的座处,其余皆是自由散座的。沈雁若是没有曾氏,便也是坐在华氏身畔,但既然身负观察之责,就只好携同她一起坐到给姑娘们专门预备的席位这边了。   沈雁与曾氏一进来,便觉远处角落里有双眼睛真愣愣地望了过来。   沈雁不由看过去,那姑娘面生得紧,并不曾见过,这样看她,是不是认错了人?   既没见过,她便若无其事地挑了席位坐下来,然后招手去唤正好进来的沈弋,正好薛晶与顾颂的堂妹顾茜如也来了,薛晶又把董慢的妹妹董冰董凌,以及以主家身份过来陪席的诸四姑娘诸慕芳。这张八人桌便就堪堪坐满了。   这里沈雁与沈弋薛晶还有顾茜如以及诸四姑娘是相熟的,薛晶与顾茜如和董家姐妹也是熟到不能再熟的,沈弋先前又曾与诸慕芳有了借笛子的前缘,这里坐下还不到半刻,便就热闹开来了。   沈雁将心思藏得极严实,在沈弋面前并未表露什么。   曾氏年纪大些,虽然多数时候笑而不语,但因她举止温婉又还透着一股书卷气,让人瞧着舒服,大家倒也没把她? ☆、366 岳父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有些纳闷,按说这种时候是他们俩最该前来捧场的时候,眼下他们却缺了席,莫非是宫里或者哪儿又出了什么事情? 不过这些不是她眼下该打听的事,还是先吃好这顿饭要紧。 宋萍这边桌上虽然也坐得满满,但却只有诸家的一个庶女过来陪客,宋萍只觉得自打这院子里有了沈家人之后她便变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而这个沈雁出现了之后则更是如此。 她是下晌与宋夫人还有几位官眷一起来的,无意中路过花厅的时候看见了处在勋贵夫人们之间的少女,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居然就是害得她父亲调出通政司而去了鸿胪寺的沈宓的女儿! 当即一双眼便如火喷,在花厅里时没让沈雁发觉,方才进门时乍见到她,便忍不住望了过去。 旁边的一双姐妹花正是当初帮着宋寰一道言语攻击沈宓的李通政的女儿,素日小姐妹们间也是以宋萍马首是瞻,一个鼻孔出气的,见状便小声道:“这沈雁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既然她父亲那么可恶,咱们不如想个辙整整她。” 宋萍抿了口酒,然后看了眼远处谈笑风生的沈雁,斜睨她们道:“你们想干什么?今儿是诸家的喜宴,若是弄出事来,介时你我也要沾上一身灰。你们想害我不成?” 李家姐妹闻言立止。 宋萍侧眼又往沈雁瞪了一眼,才又举箸。 沈雁打从见到宋萍那目光时起便就眼观六路,见到她再次这般,眉头也不觉皱起来。使了个眼色给福娘,让她去打听身份。 没过片刻福娘回来。先给沈雁执壶斟了半杯酒,又给她添了筷,直到确定宋萍那边没再注意过来,才弯腰凑到沈雁耳边道:“那便是原先老跟咱们二爷过不去的宋寰的女儿,单名一个萍字,旁边那两个则是李通政的女儿,如今她们的父亲还在通政司里呢。” 原来是宋寰的女儿。 沈雁禁不住再看去一眼。只见那丫头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也不过才是个中等官员之女,不过神情傲慢,看着不是那种好相与之辈。再想想她先前老往她看来。莫不是因为替他父亲感到委屈,还因此记恨上他们沈家人不成? 她摇了摇扇子。倒也没什么好怕的,这种场合她若敢造次,那么吃亏的只能是她。 曾氏察觉到她的沉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宋萍,问她道:“怎么了?” 沈雁收回目光看向她。说道:“有个从前与我父亲有过节的朝官的女儿,今儿跟我不去。” 曾氏闻言再看了眼远处的宋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是高贵的沈家小姐,不用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倘若真有人冒犯你。也自会有人评公道的。咱们只保证不落话柄于人便是。” 这话倒有几分合沈雁的脾气。她放了杯子问她:“倘若有人撩拨表姨,还使些歪门邪道,不知道表姨会怎么做?” 曾氏微笑:“既然确知是歪门邪道自然不放过。不过这些事。雁姑娘更应该去请教令尊令堂才是。我的话并不能作为参照。” 沈雁看着她,不由笑了笑。 看来家风两个字并不是虚的。曾家数代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小姐也时刻知道分寸。以曾氏的处境,以及她在曾家受到的那些明里暗里的欺负,如今还能够在她提及这些事时严格要求自己谨守闺训,不挑唆不撺掇,也不带一丝忿恨情绪,真是十分难得。 这样的人就是犯坏,也至少不会如刘氏那般不顾后果不择手段吧? 虽然曾氏的温婉贤淑至今也仍有可能是装出来的,可是毕竟相看人家姑娘也并不能了解得个底朝天,如今的沈家二房已然稳固难倒了,甚至可以说舍弃沈家祖产也能过得红红火火,曾氏就是心术不正,嫁到沈家后也不大可能跟二房过不去。 再说沈观裕这两年正致力于使各房和睦重振家风,也不会容许私下里还有这么些阴私勾当。 曾家的产业这些年都是曾氏自己打理,既然能保得她与曾芙生活殷实,可见也是有些能耐,沈宦不擅仕途经营,有个这样擅持家的娘子是最好不过的。 她这里算是可以交差了,剩下的就看三太太五太太她们的意见了。 晚饭后诸家又还唱了几出戏,一众女眷皆到戌时左右才陆续告辞。倒不是稀罕这几出戏,而是难得大家坐在一处,相互聊聊天加深感情才是目的。 沈雁心怀着沈弋这桩官司回了府,自此便一心留意着她的动静。虽然目前来讲她的行为并不会影响到二房,可是将来的事怎么好说呢?当初刘氏一开始也没有想害华氏,可是事情发展到后来,便由不得她自己了。 所以,她不会去干涉她,但也不会不闻不问。 就算不是为了二房,为着沈家,她也不能让她再捅出什么篓子来不是? 原先沈家有沈夫人那种人持家,沈观裕又对内宅不闻不问,那样也就算了,就是天大的事只要不涉及二房她也是不会插手的,反正到时候分家就算。 可是如今情况不同先前,沈观裕在后来很多事情上都证明他并不是那种冷漠到骨子里去的人,在外人伤害到二房包括她的情况下,他也还是无惧无畏地选择维护他们,甚至不惜与皇后反目,冲着这点,她也不能再盼着好好的一个家族往散里走不是? 四月里,府里新买了一批丫鬟进来。 六月槐花正得正盛的时候,府里到了年纪的丫鬟们便放了些出来配小厮。 七月初便就有两个新进的小丫头去了沈弋所住的挽香阁。 而同时,她也把宋萍她的事告诉了沈宓。尽管想来宋萍没有什么机会跟她起冲突,但是这点防范她还是需要做的,宋萍既然还耿耿于怀,那就说明宋寰也同样耿耿于怀。 沈宓听后静默了一下。点点头,并没说别的什么。 他如今在抓紧了对沈宦的游说,大家对曾氏都很满意。 沈家看似没有什么事,但琐碎的事情却成堆,沈雁默默地关注着她要关注的事,连韩稷也没有很多时间去想念。 但韩稷又怎有一刻忘了她。 院子里的葡萄又丰收了,他让陶行扛了几筐到五军都督府。分给全衙门的人一起吃。然后留下两筐,在对面通政司下衙的时候,“偶遇”了正走到承天门的沈宓。 “沈大人好。”他毕恭毕敬躬腰行着礼。 正边走边拂着袖子的沈宓见他站在面前。不由停了下来。“韩世子这是要上宫里去?” “不是。”韩稷抬头,侧开半步指着后头陶行手上拎着的两筐葡萄:“家里种的葡萄,带了些过来让大伙尝鲜,本是带给秦佥事的。然而秦佥事年纪大了不能吃多了甜的,硬是只要一筐。这东西又不经放。因而就想起了大人,大人若是不弃,还请收下。” 沈宓拢手望着他,一言不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子心里老惦记着他女儿,他能看不出来他巴巴地送这两筐葡葡来是什么意思? 韩稷见他不言不语,一双眼就跟灯笼似的。心里不免觉就有些发虚,他咳嗽了声。再道:“若是大人不方便,晚辈让陶行送到贵府便是。只是两筐果子而已,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就当是晚辈因为曾在一起共过事,孝敬大人的。” 沈宓正要出声,这时候身后又传来许多人声,这是衙门里的人都出来了。通政司虽走了个宋寰,可私底下仍旧还有人暗地里看他不爽,正如韩稷说的只不过两筐果子,若是推来推来不但显得他小家子气,同时又难免容人猜测他跟韩稷什么关系。 说不定到时更加说不清了。 于是颌了颌首,说道:“那就谢过世子爷了。”韩稷官阶比他高,按规矩本想是要回个礼的,但一想到他心里老惦着沈雁,这个礼却是怎么也行不下来。想起身上正有一枚扇坠,便就掏出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己雕的,世子爷看得上就留着玩儿罢。” 长辈赐不敢辞。 韩稷连忙双手接过,只见是枚羊脂白玉的环形扇坠,上头雕着五只精巧蝙蝠,说不出的精巧玲珑,知道那头有人来,也来不及细看,道了声谢便就收了进怀。然后交待陶行把葡萄先行送到沈府去,才又道别沈宓回衙。 沈宓见他推辞都不推辞就收了,心里也是气结。他不推辞,说明就是把他自己当晚辈看而不是当魏国公世子看,这不是明摆着还打着沈雁的主意吗? 一路黑着脸回到府里,见沈雁华氏正愉快地剥着葡萄吃,心下更是不爽,可韩稷是当着他的面过的明路,他又找不出什么话来拿这事作文章,一扭头便就又去了寻顾至诚吃茶。 虽然自打从诸家回来后便没见过沈雁,但韩稷得了沈宓赐的扇坠,站在爱屋及乌的角度,也算是稍事慰藉。回房沐了浴出来,见得辛乙陶行拢着手站在帘栊下,便知道日间之事已经不是秘密了。 辛乙道:“要不要建个阁楼?” “做什么?” “放扇坠。”辛乙扬眉,“岳父大人赐的扇坠,怎么能够不好好珍存?” 韩稷抓起桌上的书丢过去,坐回椅子上,却是又忍不住笑了。L ☆、367 赏罚 笑完他又凝了凝眉,说道:“可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似的?” 辛乙一面推着窗,一面道:“哪个他呀?” 韩稷又瞪了他一眼。 旁边陶行噗哧笑出来,见到韩稷脸色,立马又绷住了。 辛乙回转身道:“兴许是沈大人不喜欢吃葡萄罢?” 韩稷简直跟他说不上话,起身去了书房看拜帖。 诸这事儿完了之事,各府里都平静了几个月,郑王二月里开府之后便常谦逊示人,看模样正处在养精蓄锐期间,楚王这边因为打出去的力郑王不接,便好似打在了软棉堆上,因而最近就是有动作,也只属于小打小闹。 韩稷自打拿到世子之位便掌握了许多主动权,现在但凡楚王有召唤,也并不是随传随到了。楚王即便郁闷,也无可奈何,谁让他曾经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而韩稷越是这样,楚王就越发发狠,定要早日当上这太子,然后反过来拿回些威信不可。 “楚王如今只以为少主得意忘形,却不曾想到这都是少主故意为之。只有楚王拿少主无可奈何,郑王才会借机向他施加压力,说到底,还是让他们两个人斗个你死我活,咱们最后再去收拾残局为最好。” 辛乙随着韩稷到了外书房后的露台,一面吃着茶,一面如此这般说道。 韩稷嗅着大红袍的清香,在鼻尖下转动着杯子,“只可惜碧泠宫那边我们探不到任何消息……”幽幽说完这句,他又望过来:“年前会有批宫女放出来,到时宫里选秀的时候。你从金陵挑几个得用的人进去,交代他们密切注意碧泠宫。” 辛乙道:“人选早就定好了,全都是主上当年的亲信族人,而且为了进宫,也早就筹备了多年,只是希望能够顺利划到碧泠宫去就好。” 韩稷略顿,说道:“如今内务府掌在附马陈士杰的手里。你想个法儿去了解了解陈士杰的喜好。然后来告诉我。” 辛乙点头。正要执壶沏茶,这时候廊下忽然匆匆跑来一人,到了跟前道:“禀世子爷。兵部右侍郎郑大人派人来传话,请世子爷明儿早朝后去趟兵部衙门。” 韩稷凝眉顿了顿,摆手道:“回话过去,就说我知道了。” 辛乙等来人走了。遂与他道:“郑大人是郑将军的亲叔父,再没有人能想到少主与将官们时常在外喝酒吃肉。图谋的是朝堂,而不仅仅是中军营。我看郑大人应是有要事相商,要不,少主趁着夜色过府瞧瞧?” 韩稷漫声道:“用不着。他郑明惠是个有原则的人。既说了明儿去,那自然就是明儿去最好。” 郑明惠便与郑魁虽是叔侄,两人年纪却差不多。好几次韩稷约郑魁的时候郑明惠也在场。 一开始彼此交情也就淡淡。 去年中军营例行排功绩论赏的的时候,韩稷作主将当年在战时得过伤疾的老将们报了上去。使得包括郑家因伤疾而退役的三名子弟在内的一大批将官都破例享受到了饷金,之后郑明惠对韩稷的态度便就转变了几分,有时候在朝中远远见到他来,也会先停一停步等待。 如此一来交往也深了。后来兵部有什么讯息,只要不关乎性命前途的,但凡韩稷有兴趣,郑明惠都会有意无意地跟韩稷透个底。 这次不知道会有什么消息来。 这里才喝了半杯茶,廊下站着的小厮忽然又来了:“禀世子爷,西二院那边芍药跟浅芸打起来了!” 芍药跟浅芸?韩稷顿了下,才想起鄂氏与老夫人塞到颐风堂的那几个丫鬟来。 上回在诸家沈雁给他支了个招,让他回来后先按兵不动,然后再伺机行事。可是这半年来她们几个都没闹出什么动静来,他也就差点把这事撂到了脑后。眼下老夫人的人跟鄂氏的人打了起来,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管怎么样,韩稷等她们自己出状况的这一日已经等很久了,顿时来了精神。 “你去瞧瞧,回来报我。” 辛乙颌首,连忙让小厮带路,往丫鬟们所住的小偏院去了。 这里韩稷才守得一壶水开,辛乙便就又匆匆回转来了。 近前说了几句,韩稷便凝起眉来:“你是说,浅芸先动的手?” 辛乙点头,望着地下:“正是。芍药说浅芸擅离职守,擅闯主子寝室,浅芸则反咬芍药偷了她的东西,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浅芸就动手薅了芍药的头发。她们一个是老太太送过来的人,一个是太太派来的人,小的两边都不敢得罪,是以夹在中间很为难。” 韩稷望着他,一张渐显丰盈的脸庞上满是阴云。 浅芸与青霞是鄂氏派过来的,当时让他安排去了守仓房,而芍药海棠则是老太太安排的,一直都掌管着他的衣裳鞋袜。这半年来芍药海棠算是比较规矩的,即使帮韩稷管着衣裳鞋袜,但是谨守着本份,更衣这样的事都自动交给小厮上前。 但浅芸青霞却又不同了,这两人就是属于当初他跟沈雁说的那会来事儿的。尤其是这个浅芸,韩稷都在门下见她探头探脑好几次了。 他凝眉道:“什么老太太的人太太的人,管她是谁的人,到了颐风堂,就是我的奴才!你是管事,有什么好为难的?” “少主说的轻巧。”辛乙幽幽叹了声,交叠了双手道:“按照寻常的规矩,这丫鬟们自有主母奖惩,就是没有主母,也有管事的嬷嬷。哪里有咱们老爷们去直接管丫鬟的道理?一则是不便,二则,她们也不会听我的不是!” 韩稷斜眼望着他,没好气。 不过辛乙说的也是实情,颐风堂里本没打算在有主母之前放丫鬟,如今鄂氏为了给他添堵。硬塞了几个人进来,他已经恨不得连根拔去,这几个月陶行他们为了盯着这些人,都得分两个人在府里,倘若再弄个嬷嬷进来,他岂不更要分出一分心力来? 原先还碍着老夫人的面子不好打发,又不愿在魏国公回府前节外生枝。眼下过了这么久。她们却自己丢出把柄来给他,再对鄂氏的所作所为不加理会,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他摸摸杯子。想起上次沈雁跟他说的那番话,遂道:“去罚浅芸芍药在正房门前跪两个时辰。然后那个叫青霞的不是没闹事吗?你明儿赏点什么给她去。同时也赏给海棠一份。到时再让人把她们各时的情形来报给我听。” 辛乙想了想,点了头,下去了。 翌日韩稷出了门。辛乙便打点了几样吃食,去西二院赏青霞。 丫鬟们都住在单独辟出来的西二院里。与颐风堂后院之间还隔着辛乙陶行他们住的这一重院落。 浅芸昨儿跟芍药闹了一架,脸上仍然有红痕,后来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两膝便有些难以动弹。 早饭后任青霞拿着大帕子沾着温水给她擦拭。口里一面骂骂咧咧:“她以为是什么东西?竟敢拦我?难道不知道到了这院子里来的便全是世子爷的奴才了么?还当比我身份高出一层呢!如今还不是一样被世子爷罚?哼!” 青霞擦洗完替她上着药,瞥她道:“你不也是沉不住气?忘了过来前太太怎么交代的?世子爷不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其实也不光是咱们世子,就是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喜欢你这么去闹。难不成打了这一架,世子爷就会怜香惜玉了不成?” 浅芸睨着她:“我就是气不过。” 姐妹们正说着。门外忽有人道:“辛管事来了。” 二人自知辛乙在韩稷面前的份量,连忙相视着站起来。浅芸走到门边,还不忘抬手将头发弄散了些,眼圈也用了几分力气重重擦红。 辛乙并不进门,只在廊下与青霞道:“世子爷有吩咐,青霞举止检点行事有礼有度,堪当婢子们的表率,于是方才特命我带了这几样点心赏了你。快收下吧!”说完又扫了一眼浅芸,说道:“爷还说了,浅芸实在闹的过份,打今儿起,调到前院去做洒扫。” 青霞望着托盘上那几样精致的糕点,不敢置信地:“这是世子爷赏的?”然后又惴惴地望着浅芸,显然这番区别待遇让她还是有些惊心。 她和浅芸皆是被送过来当韩稷房里人用的,眼下韩稷这么做…… “正是。”辛乙含笑点头。“世子爷说了,只要你们好好当差,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我只不过是拌了几句嘴而已,昨儿爷也罚过我了,怎么今儿还要调我去前院当洒扫?我不去!”浅芸大步走上前来,凝眉望了眼青霞,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然后又不甘心地问辛乙:“世子爷他就,没有什么别的示下给我么?” 辛乙摇头:“没有。不止是你去做洒扫,芍药也一起去。你们俩,往后就轮流当值。” 浅芸一张俏脸瞬间涨红了,扭头再看了眼青霞,掐着绢子的一双手顿时发起颤来。 不但罚了又罚,还把她罚去跟芍药同一个班,这是已经容不下她了么?L ☆、368 吃醋 “不成!我要去寻爷说话!”她忍无可忍地道。 “放肆!”辛乙拖长了声音望着她,“世子爷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浅芸脸色一白,下唇都快咬出血来。 辛乙示意小厮将托盘放到桌上,冲青霞点了点头,便就出去了。 青霞恭送了他到门外,回转来,眉梢的喜意在望见一脸嫉恨的浅芸时,不觉又收敛了些。 可是她进来都半年了,日盼夜盼终于等来了韩稷的一分关注,虽然这分关注还是来源自于浅芸的失手,这也是值得欣喜的不是吗? 朱漆的托盘上摆着四个拿玻璃罩扣出的粉瓷盘子,先不说糕点如何,光是这托盘这器皿便已然让人为之心动,等到将玻璃罩揭开,那红黄橙绿四色精美的面食糕点更是如同摆在西洋货铺子里的工艺品一般美不胜收! “这些点心,我往日竟是在太太屋里也未见过!”她强忍着欣喜说道。 “那你就留着慢慢吃吧!” 浅芸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打帘子出了去。 她这里刚出门,藏在暗处的小厮立刻就悄没声儿地溜出去追到了辛乙。 辛乙听他附耳说了几句,扬唇一笑,摆手又让他下了去。 正要回房,忽听门外又急步传来脚步声,顿住望去,只见韩稷大步走了进来,指着他便道:“你进来,我有话说!” 辛乙不敢怠慢,连忙随他进了书房。 “西北那边传了军报过来,国公爷的归期已经定了,就在中秋之前。”韩稷一进门便说道。“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来得及做的,眼下算来已不到一个月时间。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做!等他回来,我就得想办法拿到兵符!” 虽然早预测过魏国公过不多久便要回府,辛乙乍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怔了怔,默然沉吟了片刻,他说道:“外面的事倒是没有什么了,只是这家里的事还没收拾完。国公爷是个孝子,我担心如果不能在国公爷回来之前把丫鬟们弄走。到时候便很难再弄出去了。” 事实上谁也不能逼着韩稷去收丫鬟。但鄂氏的目的很显然不仅是这个,她是需要留着浅芸她们在颐风堂替她打探消息的,如果说他们不能做到快刀斩乱麻。那么她极有可能会暗地里使花招迫使韩稷与丫鬟们变成事实。 那样的话,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韩稷已经有了动手的准备,再从方才浅芸那副神情来看,沈雁出的主意还是很有些效果的。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兴许要达到弄走她们的目的。也并不难。 他想了下,正要说话,外面陶行走进来:“爷,那边的青霞过来了。说是要跟爷请安。” 韩稷迅速看向辛乙。 辛乙闻言,眉间愈发见开阔,“看来鱼儿果然已经上钩了!”说着。他遂把方才过去赏食的事儿给说了,然后道:“芍药那边倒是没什么情绪。跟海棠也还和气,老老实实地领了差事。只是浅芸这边已经冒火星儿。”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接下来就看少主的了,少主可千万别让雁姑娘失望。” 韩稷轻瞪了他一眼。人都还没过门,他们就全倒向她去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到时候他还要教会他们怎么尊敬主母。 但是他又立即凝眉沉吟起来,芍药海棠都是老夫人塞过来的,一直规规矩矩,而这次被罚之后也没闹出什么动静,这莫非是说老夫人让她们过来,并不是来当通房的?如果老夫人没这个意思,那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沉吟着,目光掠到门外攥手站着的青霞身上,扬了扬下巴。 辛乙颌首,走到门边,跟青霞招了招手。 青霞便勾着头走进来了。进来后冲着韩稷盈盈一福,说道:“方才辛管事送点心过来,奴婢连声谢字也未曾来得及说,因听说爷回府了,故而特地过来向爷道谢。奴婢往后自当尽心尽力侍侯好爷,不敢给爷添任何麻烦。” 韩稷见到她捏着嗓子说话便觉肉酸得紧,扭头看向窗外,忆起沈雁的样子洗了洗脑,才又转了脸回来,木然道:“你为人本话又听话,自然该赏。”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今儿夜里的晚饭,你来侍侯杯盏。” 青霞身子一震,深吸了口气才掩住因激动而微颤的肩膀,佯装淡然地点头:“奴婢遵命。” “下去吧。”韩稷挥手。 等到她出了门,辛乙也使了个眼色给门口的小厮跟上去,然后才走回来,拢手扬唇望着韩稷:“想不到少主对于这种事竟是驾轻就熟。”看他这架势竟跟那久经风月的老手一般,不知道怎么在沈雁面前就频频吃扁? 韩稷脸上微赧,瞪他道:“你再敢耍嘴皮子,我立马把你送回金陵!” 辛乙笑了下,才又正色。 青霞出门回了房,对着鸾镜抚了抚发鬓,又轻拍了拍潮红的双颊,这一夜都没法儿安下神来了。 韩稷从来没让她们俩近过身,更别提什么让她近身侍候,方才在外书房听到他亲口示下,她差点就激动得失了态!这可真好比天大的喜事,等了大半年竟然等来这样的转机! 下晌也没什么事做,强迫着自己小睡了会儿,看天色已然并不早,便就起身挑身衣裳换上,又对着镜子仔细地妆扮起来。 浅芸正好从外进院子,在对面廊下见着窗内她这般着意地打扮着,不免想起早上受的那份闲气,虽说来之前宁嬷嬷教过她们要如何如何地温顺识大体,可这份落差却是让人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她好不容易才闹出点风波来引起韩稷的注意,却没想到让她占尽了便宜! 站在廊下咬牙了半日,又连瞥了屋内的青霞几眼,转身又出了院门。 青霞一抬头,正好就见到她背影出了门槛。心下一顿,脸上的喜悦也凝滞在眼眉里。 夹墙缝里的贺群见到这一幕,随即小跑回了韩稷处房里,附耳将见得的情形禀报得仔仔细细。 韩稷正在胡床上打座,想了想,便就把辛乙召了过来,说道:“你去荣熙堂,传两句话过去。”说着,又与他细细交代起来。 荣熙堂这里,鄂氏正端坐在榻沿上,听浅芸细诉着早上与芍药起争执的经过。 “奴婢没想到,这样一来倒让青霞姐姐得了世子爷夸奖。这样一比,自然是把奴婢给比下去了。奴婢自知有错,但还求太太指点,往后奴婢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世子爷对奴婢的坏印象?” 鄂氏沉脸瞥着她:“你还有脸说?你们去之前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让你们低调行事,以达成目标为要紧,你都把我的话撂到哪儿去了?若不是看在我在你身上花了几个月工夫的份上,我眼下就把你踢出去!” 浅芸跪着不敢做声。 宁嬷嬷上来劝道:“世子爷年少老成,行事极为稳重,这半年里都没曾有动静,也难怪她们会着急。浅芸这丫头知道制造点风波出来,便算还是机灵的,太太还该给她一次机会才是。” 又转向浅芸,沉声道:“你与青霞本是一起去的姐妹,怎该为着这点事便开始争风吃醋?等到你们真成了世子爷的人,太太由得你们闹去也不会怎么着,可如今天上飞的大雁都还没射下来,你们就吵着谁占了便宜,可不是不懂事?!” 浅芸伏在地下,连忙磕头:“奴婢知错了。” 鄂氏瞪着地上,半日才撇开脸去。 宁嬷嬷瞧着她脸色不像是要继续追究,便跟浅芸道:“别磕了,仔细磕出伤疤来,到时怎么侍候世子爷?没得倒辜负了太太对你们的一番心血。” 正说着,绣琴这时候挑帘走进来,禀道:“青霞过来了。” 鄂氏抬眼望去,果见青霞垂首立在那里,遂点点头,唤她进来。 青霞进了门槛,方见着跪在地上的浅芸,顿了顿,自己也只好跪了下去:“奴婢见过太太。” “我听说今儿世子爷赏了你,你可是来报喜的?”鄂氏道。 青霞轻觑了眼浅芸,抿了抿唇,犹疑地道:“世子爷的确赏了奴婢,但奴婢诚惶诚恐。世子爷这么做完全出乎奴婢的意料,奴婢担心,爷这是在有意挑拨奴婢与浅芸的关系。” 鄂氏端茶的手停在半空,扫了眼同样怔住了的浅芸,半刻才收回手来,淡淡道:“不过是赏几块点心,浅芸她们闹的太不像话了,他为了树立榜样,就此抬举抬举你也没什么,何至于就是挑拨?”她微哼:“世子爷行事谨慎,不显山不露水,太过疑神疑鬼,同样是大忌。” 青霞颌首,踟蹰片刻,又道:“可是奴婢不愿意因为爷的这份赏赐坏了与浅芸的情份。太太当初教导过奴婢,咱们两个得相互照应,奴婢不敢忘。” 鄂氏面上神色缓了些,半日捧了茶,吐气道:“都起来吧。” 二人又磕了个头,然后才起身。 鄂氏顿了一顿,撩眼看着青霞,又道:“你方才说世子爷有意挑拨,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竹帘忽然又被打开了,绣琴进来道:“太太,辛管事过来了。”L ☆、369 吃惊 听到是辛乙,鄂氏眉头动了动,半刻后将茶杯放下来,“让他进来。” 辛乙进了门,跟鄂氏见过礼,便就躬身道:“禀太太,世子爷那边快传饭了,差小的来问太太还有事不曾,若是无事,便要着小的来领青霞回去了。” 辛乙这话一出来,一屋子里人全愣住了。 鄂氏凝眉道:“他传饭,这跟青霞有什么关系?” 辛乙微笑,答道:“太太恐怕还不知,青霞这阵子在颐风堂当差甚为用心,世子爷正觉着身边少个细心的人侍候,所以特命了青霞夜里去席间侍候杯盏。方才因着青霞未至,故而来差小的看看。” 这下,鄂氏等人已不止是愣住,而是彻头彻尾地震惊了。 韩稷居然让青霞去席间侍候?这不是等于给了她天大的脸面了吗? 鄂氏迅速往浅芸青霞望去,只见浅芸胸脯起伏着,两眼虽望着地下,一张脸却忽青忽红,手里一块绢子也快被她掐破了。而青霞脸上也有突来的红晕,这番红晕却更像是羞怯的红,显然这件事她事先已经知道了。 鄂氏心下一凛,韩稷不但在浅芸犯规矩之际让青霞近身侍候,还特地让辛乙来催请,这份脸面,不能不说不足了。再想想刚才青霞说的怀疑韩稷乃是有意挑拨她和浅芸,再看看浅芸那模样,又不由吸了口气,韩稷这明摆着就是在挑拨啊! 不但是挑拨,而且还挺成功,她原先倒是没想到这点,只以为他会防范她们,而从未想过他会反过来将计就计。浅芸和青霞乃是她同时挑选的,她们若是被挑拨成了,将来哪还能用心替她办事? 想到这里她望着青霞:“既是世子爷有话,那你就快些去罢。”又意味深长地往她脸上扫了一眼:“既是爷抬举你,你就好生当差,别忘了自己的本份。” 青霞连心称是,出了门去。 辛乙这里冲鄂氏行了个礼。也出去了。 浅芸透过窗口看着远去的青霞。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鄂氏瞥了她一眼,满眼里的怒其不争,但仍是缓了神色。与宁嬷嬷道:“我记得上回收拾箱笼的时候找出来好些我年轻时候的衣裳,质地都是上乘的,我瞧着浅芸身段跟我那会儿差不多,挑几套好些的出来。给她穿罢。” 浅芸听得这话,心下的嫉恨立时平息了些。转头面向她深施了个礼,道着谢。 鄂氏是正一品的命妇,以她的身份,就是把旧衣服赠给低阶的官妇也是使得。如今竟使宁嬷嬷从中挑好的给她,这份脸面又不可谓不大了。于是就青霞得了近身侍候韩稷的差使,她心里也平衡了些。到底能有鄂氏撑腰,她也不怕被青霞压着去。 “奴婢谢过太太。”浅芸抚着那些鲜丽如新的衣裳。忍着心下的激动道。 鄂氏将她招了近前,温和地道:“你也知道我没有女儿,对你们这些丫头虽不说好得跟亲生女儿一般,素日里总是不够多包容着几分的。这次确是你不该跟芍药闹出事来,好在她们并没有将事情闹大,否则的话便连我要去老夫人面前赔小心。 “你跟青霞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这次你成全了她,也不怨别人。你以后也得把这份小心眼儿收起来些。到底你们去颐风堂不是为争风吃醋,而是为了当好差事。就是青霞运气好,可只要你把差事当好了,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浅芸连忙跪下:“奴婢不敢忘记太太教诲。” 鄂氏嗯了一声,点点头:“不管世子爷什么用意,你们只谨记着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就成。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去做,如果让你们近身侍侯,那是更好。总之,就算是青霞先得到了爷的垂青,你也得努力赶上。难不成你们希望将来世子夫人过了门,再来将你们捻蚂蚁似的一个个捻死吗?” 浅芸心下凛然,应道:“奴婢不愿。” 鄂氏深吸一口气,“那就是了,回去吧。” 浅芸勾头称是,起身告退出了门。 颐风堂这边,青霞回房又收拾了一番后便就抬脚往西偏厅去。 虽说方才浅芸为什么会在鄂氏那里跪着她心知肚明,但她的目的是成为韩稷的人,并成为他庶子的母亲,所以即使浅芸暗地里不忿,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谁知道过了今儿这村又得什么时候才能等来这店?今儿夜里就是不得手,她也无论如何要撩拨撩拨他。 她们本就是冲着当世子姨娘进来的,如果不能在韩稷成亲之前与他有肌肤之亲,从而被抬举成通房或姨娘,那么等到少奶奶一进门,她们这些世子身边的丫鬟哪里会不被她挤兑出去?所以最好是不但有肌肤之亲,还能为他诞下个一子半女,这样她的地位才算是稳当了。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到了偏厅,然而一见早已坐上了席的那人,却不由立时怔在了门槛下。 “咦,你不是青霞么?怎么把脸涂这么白?嘴巴涂这么红?你是要去唱戏吗?”座上的韩耘一面咬着卤猪蹄,一面指着她嚷嚷着。 屋里的人都看过来,青霞就是涂了再白的粉,底下的羞红也浮到面上来了。 韩耘,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是只有韩稷一个人吃饭吗? 还有,韩稷人呢? “二,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她花了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这是我大哥的院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韩耘扬高了下巴,理直气壮地道。 青霞有些发窘,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话。 韩稷与辛乙闻声从帘栊那头走过来,看看满脸如同开了个杂酱铺子似的的韩耘,又皱眉望着她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给二爷擦擦嘴?看这满脸的油。”说着顺着陶行拉开的椅子在上首坐下来,接过小厮递来的牙箸,夹了一块鳜鱼给韩耘。 “奴,奴婢遵命。” 青霞就是自诩再识时务,这会儿脑子也有些不好使了,很显然韩耘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韩稷早就安排好的,难道他是故意的?听见韩稷这般吩咐,她也只好压下满腔心思,赶忙拿了托盘里的帕子上前侍候韩耘。 抬眼去看韩稷,他竟是由陶行贺群还有一帮小厮们围得水泄不通,哪有什么机会让她近身? 韩耘伸出嘴来让她拭干净,吃了碗里的鱼,又指着最远处的红烧狮子头:“给我夹那个!” 韩稷拿筷子敲他的手背:“晚上吃这么多油腻的,你还嫌肉长的太少了么?”一面将面前的醋拌藕片挪到他跟前,“多吃素菜。” 青霞眼见得那只修长的手到了眼前,立刻眼疾手快地拿牙箸夹了两片藕到韩稷盘子里,说道:“世子爷也请用菜。” 韩稷凝眉望着盘子里的菜。 韩耘仰起头来:“你怎么这么不识规矩,你这样给主子挟菜的时候还说话,万一口水溅到饭菜里了怎么办?” 青霞大窘。 韩稷撩了他们一眼,“吃饭吧。” 青霞才又松了口气,韩耘那番话出来,她可真担心韩稷会被挑起不悦,趁机又把她给弄出去。还好他没有发作。这么看来,他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她一面给韩耘添着筷,一面悄悄地打量着韩稷,只见他穿着家常袍子,头上只簪了根乌木簪子,一张玉面简直无懈可击,比起日间的华贵,这样的他又多了几分亲和,这使得她一颗心也禁不住砰砰地跳起来,跳得太快,那心血便就涌到了脸上,潮红起来。 往日他压根不给她们机会接近,他就是再俊美也像是隔了重雾,可眼下他近在咫尺,一举一动都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倘若说先前去到鄂氏屋里去卖乖的时候她还能保持冷静,如今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这样的男子谁不想亲近?谁不想与之共度*? 他如今是全京城里炙手可热的贵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什么大家闺秀成了她们的主母,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她焉想错过? “你慢慢吃。”韩稷放了碗筷,又望着韩耘:“不许再吃肉了。” 韩耘眼疾手快又挟了个猪蹄在碗里:“我就吃这一个!” 韩稷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青霞看着他进了帘栊那头吃茶,心里痒痒地,侍候起韩耘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韩耘致力于啃他的猪蹄,一开始也没在意,直到他把油乎乎的嘴抬起来半天,也没有等到有人来擦,他才把目光移到青霞脸上。 “你在看什么?” 青霞正在痴望着帘栊那边的半个身影,闻言忙转过头来,拿帕子擦他的脸。 韩耘见到她绯红的脸颊,两眼骨碌碌一转,说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奴婢不敢。”青霞大窘。但见他这副模样,想了想,又笑道:“二爷怎么这么说?” 韩耘哼哼了两声,垂头把饭扒干净了,然后才摸着滚圆的肚皮,说道:“因为我见过很多人像你一样,两眼冒着绿光望着我大哥,就跟头大母狼似的。薛停说,一般像这样的人都是因为想占我大哥的便宜,就跟狼想吃羊一样。” 为了表示更形象,他还做了个恶狼扑羊的动作。L ☆、370 挨打 青霞被这话气得七窍生烟,但韩耘是主子,而且还是鄂氏的宝贝幺子,她没那个胆子无礼。 她强笑了下,说道:“二爷言重了,奴婢哪敢占世子爷的便宜?” 韩耘吧叽吧叽地喝着汤,说道:“那我要是让你去侍候我大哥你干不干?” 当然干!傻子才不干!青霞两眼灼亮,但她仍沉着地道:“侍侯世子爷是奴婢的份内事,奴婢不敢推托。” 韩耘却忽然跳下凳子,冲她做了个鬼脸:“想去?你想得美!”然后咚咚跑去了韩稷那儿。 青霞只觉心里头有火在烧,瞪一眼旁边憋着笑的小厮,丢了牙箸。 辛乙见得她出了门,遂捧了一盘子大葡萄送到趴在胡床上翻书的韩耘面前,含笑道:“二爷又淘气了。” 青霞回到房里,看着镜子里花了老大功夫收拾出来的这副妆容,不禁又是沮丧又是失望,又是气愤又是不甘,抬眼再望向窗外正房方向,牙关都不由得咬了起来。 浅芸正好也才吃完饭回来,见她穿了身平日少见的素色绣衣绣裙,又细细地描了眼眉打了胭脂,心里那股妒意又往上冒,但见她这副脸色坐在屋里,知道是没捞着什么便宜,心里更痛快了一点,想要顺势呛她两句,想想鄂氏的话,又打住了。 但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心里又憋得慌,于是若无其事地走到桌畔坐下,一面解着方才已然解过好几次的包袱结子,一面笑道:“你瞧世子爷也真是,那么急地叫着你过来作甚?太太原本是要赏她的旧衣裳给咱们的,你那一走。倒是便宜了我。 “瞧瞧,方才在荣熙堂我没敢数,这都有四五身呢!” 她顺手拿了一套,在自己身上比起来。 青霞扭头瞪了她一眼,心里的窝囊气更加止不住地往上蹿。 她的心情愈发糟糕起来。 从被鄂氏送进来时她就知道不可能跟浅芸永远地友好下去,可是她以为那至少是她们有了实际利益冲突的时候,眼下韩稷是抬举她了。可她去到偏厅不但什么便宜也没落着。还得了韩耘一顿羞辱,回头还要被浅芸这么话里话外的挤兑,这口气焉能咽得下去? 她知道韩稷是故意的。可是即便是知道他是故意的,她竟然也没有办法改变。 因为他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她的目标,他就算再反感她们。既然选了这条路,她也只能想尽办法往前走。鄂氏投了这么多心力在她们身上。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母子之间会反目至此,但有一点能确定的话,做魏国公世子的通房甚至姨娘,远比被踢回到鄂氏身边接受鄙弃要好得多。 眼下浅芸把她当成眼中钉。难道她能向她解释她此去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回事吗?以浅芸的为人,她即便是会相信,也会在心里看她的笑话罢?让她笑话她精心装扮兴冲冲地想去引诱韩稷。结果却落得被韩稷嘲笑的下场? 她深吸了一口气,执壶沏了杯冷茶一口喝尽。 不行。她不能容许韩稷再有机会拿韩耘出来挡道!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凝视片刻,抓紧了手上一枝钗。 浅芸在那头比划了半天见她不回应,深觉无趣,自顾自把衣裳收起来,又噔噔出了门。 韩耘这里吃了半盘葡萄,正纠结着要不要把它全部吃完,外头小厮忽然把绣琴带进来了。 “二爷,太太那里有顾世子才让人送过来的西域的哈密瓜,特地让奴婢来请二爷过去呢。” 韩耘觉得其实已经吃饱了,但是又还是割舍不下哈密瓜的美味,他若不去吃它的话,它应该会感到很失望吧? 于是打了个饱嗝,又还是扭下了床来。 到了荣熙堂,鄂氏坐在偏厅里,桌上果然摆着一大盘切好的瓜。 他唤了声母亲,然后爬上桌去,挑了一块啃起来。 鄂氏望着他,眉眼里尽是慈爱,说道:“慢些吃,别噎着。”伸手拿绢子替他擦了擦下巴,又道:“我听说,你近来常在颐风堂吃饭?” 韩耘点头:“大哥让我晚饭常去他那边吃,他会让人将荤素搭配好,让我少长点肉。” 鄂氏听闻这话,目光变深邃。 抛去他抢了韩耘世子之位这点来说,韩稷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拿到世子之位没有对她立时展开回击,也并没有疏于对韩耘的管教,说明这些年她的努力也总算没有白费。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真有情有义,若是真对韩耘好,又为什么不把世子之位让给弟弟呢? 这几个月她没再往颐风堂送药,他不但安然无恙,而且体格还比从前更健壮了些,由此可见他是早就知道她送去的药是毒药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容忍自己的母亲给自己喂毒呢?他能够隐藏得这么深,可见心机非常人能比。 也可以想见,他对她的恨会是有多么地深。 如今虽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既然恨她,又那么地想要占据这爵位,难道他就不会忌讳韩耘吗?倘若他也以牙还牙,一面装着爱护弟弟,一面暗中也给韩耘喂毒呢? 她可不能容忍有半分这样的可能出现。 她说道:“以后不准去颐风堂吃饭了,你大哥给的东西,你也要给我看过之后才能吃。” “为什么?”韩耘从哈密瓜里抬起头,“我大哥又不是坏人。”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许。”鄂氏板着脸,“以后你也尽量少去颐风堂。” 韩耘望着她,忽然犹豫着把瓜放下,下了桌。 鄂氏侧首望着他。 他咬唇道:“母亲好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鄂氏冷笑着,站起来:“什么是道理?你可知道这世子之位我原是打算传给你的,现在让他抢了去,你什么也落不着,我这是为你好,你反说我不讲道理?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道理?” 她原先本不想说些什么破坏他们兄弟感情的,这样等魏国公回来也不好交差,可是青霞方才往这里来这一趟,还有韩稷对她的恨意,都使她不能不立刻阻止韩耘跟他亲近。但是韩耘的抵抗更让她恼怒,难道她这个亲生母亲的话连他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话都比不上吗? “可我不要当什么世子!”韩耘红着眼眶,嗫嚅道:“别人家都是大哥当世子,为什么我们家大哥不能当世子?这种活有人干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我去?” “你!” 鄂氏气怒了,走到他面前:“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韩耘后退了半步,仰头望着她,徒袖印了印眼眶,索性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你就因为皇上封了大哥为世子,所以就把他打成那样,还说他为什么不死。 “我们都是你的儿子,大哥还从来都没有顶撞过您,可您能够这样打他,难道将来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么?至少大哥从来没有怪过我什么,从小到大也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母亲多,我怎么可以因为母亲不讲道理就疏远哥哥? “我小的时候,您也总是说让我跟哥哥好上一辈子的!可现在为了这个世子,怎么什么都变了?” 韩耘说着说着哭起来。 稚子的话像一把把刀,一下下扎在鄂氏心坎上。 韩稷暗中提防她,对付她,那也就罢了,韩耘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她的血和肉养出来的!他竟然也这么样跟她作对?他怎么可以! 她一伸手,巴掌啪地落在韩耘脸上,那胖乎乎的小脸顿时多出来几道手指印,“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你说!你说!” 韩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鄂氏咬牙切步,又疾步走到门口:“把二爷身边的人都给我传过来!” 门廊下的人听见动静,纷纷进的进来劝慰,出的出去寻人。 鄂氏一屁股坐在椅上,一张脸气得都快扭曲了。而她十指发凉,望着被绣琴揽过去的韩耘,竟像是已不认识了似的。 她万万没有想过,她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亲生儿子,会对她说出那么样冷漠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对他做出那种狠毒的事?怎么可能? 可是她能怎么跟他解释,解释说他的大哥根本就不是他的亲大哥,是他的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私生子?是一匹注定养不熟的白眼狼,是从一开始就觑觎着他的爵位的野种?! 她若是把这些说出来,那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便包不住了,韩稷定会把她喂了他十六年毒的事情说出来,等到什么事情都摊了开来,除了韩家从此日夜会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她也再没办法以母亲的身份拿孝道二字去压制韩稷! 到时候老夫人和魏国公为了顾全大局,也定会将错就错地让韩稷在世子的位上继续坐下去!而那个时候,她和韩耘就完全处于了败地,等到连老夫人也迫于形势站在了韩稷那边,她怎么可能还有机会替自己和韩耘翻盘?!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开始提防着她这个生母向他下毒手,她倒是宁愿他直接拿把刀来扎她的心,如此也得个痛快!L ☆、371 教训 她坐在椅上望着被丫鬟们带到了那边炕头上的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 宁嬷嬷安抚了韩耘一番,便又匆匆地走进来,看到她这副模样,轻叹了一气,上前道:“太太怎么跟二爷置上气了?二爷还小,他什么也不懂,就是知道的这些话,也多半都是世子爷教唆的。太太若是恼上了二爷,岂不正趁了世子爷的心?” 鄂氏撇开脸,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宁嬷嬷又叹了一气,外头便起了骚动,绣琴已经把韩耘屋里的人全都带过来了。 鄂氏咬牙走到门廊下,厉声道:“让他们全部都跪着!绣琴去点人数,包括粗使的婆子在内,一个也不能少!” 韩耘又在那边哇哇大哭起来。 韩稷晚饭后便出了门,直到深夜才回来,荣熙堂的事他竟没时间收听。 而慈安堂这边老夫人也歇得早,一开始还真没听闻,到后来总觉得哪里有些吵嚷,一问春梅,才知道鄂氏在教训寓志堂的人,还把韩耘给打了,不由皱了眉,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恪儿家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近来尽跟孩子们过不去?” 春梅和声道:“二爷淘气,想来是又犯了什么错罢?” 老夫人哼了声,“便是犯了错,又何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我怎么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似的?” 春梅没吭声。主母们之间是不容下人插嘴的。 老夫人凝眉了半晌,说道:“你去把耘哥儿给我带过来,省得给吓坏喽。” “奴婢这就去。”春梅颌首转了身。 老夫人坐在床沿捏着佛珠,眼望着地下眉头皱得比铁结还紧。 韩耘在荣颐堂抽抽答答了半天,见身边的人全部都跪在了门外。连个打洗澡水的人都没有,正不知该往哪里去,春梅这里就来了。 鄂氏再气再伤神,也得给春梅两分面子,听说惊动了老夫人,心里也是惴惴的,生怕露出什么端倪。但春梅是为接韩耘而来。却不能不让她带,想了想便就使了个眼色给宁嬷嬷:“天黑着呢,你带着耘哥儿随春梅过去吧。” 宁嬷嬷会意。哄着韩耘止了哭声,牵着他走在春梅后头。 到了慈安堂,老夫人一身宽袍坐在胡床上,韩耘哇地一声又扑到她怀里。 老夫人忙搂着好一阵安慰。又道:“带哥儿下去吃点什么,再侍候着过去沐浴。” 宁嬷嬷见老夫人没发话。也不敢走,直到见韩耘被带了下去,老夫人又转过了头来,才收敛神色恭立在下方。 “耘哥儿又淘气了?”老夫人端坐在上方。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膝上,声音十分平静。 宁嬷嬷躬身:“回老太太的话,太太问二爷的话。二爷顶了两句嘴,没别的什么大事。” “没有大事?”老夫人扬唇望着她。 宁嬷嬷强笑。点头。 老夫人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屋中央,说道:“我既然把家务中馈交给了你们太太,自然是不会插手的,她要管教儿子,我也管不着。不过,稷儿耘儿都是我韩家的少爷,她当母亲的就是要打,也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你是太太的乳母,你说呢?” 宁嬷嬷背上冷汗频出,勾着头连声道:“老太太教训的是,奴婢回去一定转告太太。” “我这可不是教训她。”老夫人渐渐敛去了笑意,望着她道:“太太是我们国公府的国公夫人,更是你们的主母,她行事,自然不会有什么错处。 “这十几年里,我很放心她。她就是有错处,也是你们这些身边的下人失当。太太操心着家里内外,不免有个按不住肝火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平日常以拥护太太自居,怎么该劝的时候反而个个都往后缩了?” 宁嬷嬷连额角上都开始冒汗了,她退了两步跪下,说道:“都是奴婢的错,求老太太恕罪。” 老夫人睥睨着地上的她,接着又道:“不过对稷儿和耘儿,我同样都很相信。他们就是犯了错,也绝不至挨打。” 宁嬷嬷伏在地下不敢吭声。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说道:“下去吧。” 宁嬷嬷方才如蒙大赦,拔腿回了荣熙堂。 老夫人这里等她走了,隔了许久,才微微地哼了一声。 春梅捧着冰好的脚枕走过来,扶起她道:“老太太心疼孙子,如何不问个清楚?” 老夫人望着门外夜色的目光如海一般深沉,“就是问,又能问到什么?是纸就总会包不住火的。” 春梅含笑,点点头。 宁嬷嬷这里回到鄂氏处,将老夫人的话原原本本交代了,不免忧心地道:“老太太会不会逼问二爷?” 鄂氏回想着老夫人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片刻后才摇摇头道:“不会的。老太太既然把中馈交给了我,便不会轻易插手家务事,更不会插手我如何管教子女。私下里跟耘哥儿打听我,她是不屑做的。” 宁嬷嬷微顿,上前道:“即便她不会去问耘哥儿,可她却往颐风堂放了芍药海棠啊!” 鄂氏一震,沉默下来。 翌日早上用了早饭,韩耘便回了自己院子,着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又把平日里的玩具装好让人拿箱子装了,自己扛着包袱哼哧哼哧地到了颐风堂。 皇帝近来被诊出心口有些小毛病,并不需要日日早朝,韩稷如今也不必日日去五军都督府应卯,一大早听说韩耘被打,正打算过去看看,迎门就见韩耘这副阵式,不由愣在了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 韩耘拖着包袱走过来,挺起胸脯道:“从今天起,我要跟大哥一起住!” 韩稷凝眉未语,抬眼一看他身后拖着箱子的小厮,说道:“你一个人住的好好的。干嘛跟我一起住?” 韩耘哼了一声,高仰着头,也不理他,自己扛着包袱,自顾自一路往东西两路的厢房里一间间看去。最后看到正对着院里葡萄架的西厢房,他回头招呼小厮道:“我就住这里了!把爷的东西都搬进来!”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拖着箱子上去。 韩稷也跟着走过去。到了跟前。望着韩耘:“你真的要住这儿?” “那当然!”韩耘大声道:“母亲不让我往后过来跟大哥吃饭,我偏不!” 韩稷听到鄂氏,眼底立时闪过丝了然。昨夜虽然他没有收到消息。但今早是无论如何知道了内幕的,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算数了,没想到他倒又还弄上这么一出来。略顿,他凝眉跟他使了个眼色:“你跟我来。” 韩耘将包袱解下来。扭着小肥屁股跟着韩稷进了屋。 韩稷在帘栊下停步,问道:“母亲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韩耘眼眶又红了,他哇地一声扑上去,抱住韩稷的腰:“母亲不让我跟大哥吃饭。还说大哥给的东西也要让她看过之后才能吃。我不肯,我说我不要当什么世子,说母亲诅咒大哥去死。还打你,将来肯定也会这样对我。接着母亲就打了我!” 真是越说越伤心,哭得都有些缓不过气来。 韩稷任他抱着,面色一点点变冷。 鄂氏不让韩耘过来吃饭,也不让他吃他给他的东西,明摆着就是提防着他害韩耘。 他垂头看了看他,将他拉开来,掏绢子出来给他擦了脸,然后又捧着他的胖脸左右看了看,才说道:“母亲打我那事跟你没关系,你用不着跟她赌气。她还是很关心你的。毕竟,她还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你这样做,父亲回来肯定会责备你。” 韩耘又诉了一番委屈,心情也很快平复下来,他撅嘴道:“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我也知道这样是不孝。可是先生说过,做人忠义孝悌四字都不能少,我若是因为大哥当了世子就疏远大哥,这不是不义么? “我虽然应该在母亲面前尽孝,但母亲却逼我对大哥不义,这本就已有失公道,而大哥又没伤害过我什么,我亲大哥而远母亲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韩稷不知道怎么跟他细说这事情的区别,韩耘说小不小,也有六岁了,今年已经启蒙,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忠义孝悌几个字,有些是非他已经能辩别了。他默然片刻,说道:“你既然要跟大哥亲近,那你就听我的话,把东西都搬回去。” “为什么!”韩耘睁大眼。 “因为大哥不希望你成为不孝子。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我怎么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把你置于不孝之地?这样的话,那么我也就不义了。你应该知道,首先是母亲生了你,我们才有了缘分做兄弟。所以孝字是第一。 “虽然母亲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既然能够辩别是非,那么就应该知道,孝义是可以两全的。 “不是你搬到颐风堂来就可以解决矛盾,我也不会因为你不能跟我吃饭就感到失落和灰心,你这么做,只会更加让母亲恨我,更加阻止我们。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会不许。就像你说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兄弟,面前这些都是障碍和险阻,你是不是有信心跟我一起走下去?” ☆、372 运帱 韩耘目瞪口呆。韩稷说的这些有些他还并不太懂,可想想似乎有很有道理。鄂氏既然不让他亲近韩稷,可不就是他越这样,越使得她恨他吗?大哥不被母亲喜欢已经够可怜了,他怎么能够再给他添麻烦?还有,老夫人要是知道他跟母亲对着干,肯定也会骂他的。 想想便就有些动摇。 可是有一点他又是肯定的,他只有一个大哥,他绝不会因为任何事跟他分开。他纠结了半日,说道:“我有信心跟大哥破除难关,可我还是想住在颐风堂。母亲昨天打了我,我害怕她将来也会咒我死。” “怎么会?”韩稷笃定地:“她绝不会这样对你。” 韩耘道:“你怎么知道?” 他转过头来望着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又确是真的。 韩耘神情转好了点。 他真不明白为什么鄂氏非要他当这个世子,瞧瞧韩稷每天多累,要上朝要管大营,他觉得他现在过的很好,没有必要去为一个爵位而改变什么。何况这种改变还要伤害好多人,看看现在家里,都不像以前那么热闹欢腾。 其实真让他跟鄂氏对着干他也是做不到的,毕竟那是他的母亲,可他就是不服,因为韩稷本没有错。一个人没有错,当然不应该接受惩罚。 不过想想,父亲就快回来了,也许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他尽量乐观地。 韩耘弄得满世界人都知道他要搬去颐风堂,青霞也风闻了消息。 她昨儿夜去荣熙堂告了一状,本以为这样一来韩耘此后便不能来当绊脚石,哪知道他竟然变本加厉带着东西打算搬到颐风堂来住,顿时慌了。韩耘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赶到了荣熙堂。 鄂氏这里正好也已经收到消息,韩耘昨日敢顶撞她这已让她接受不能,又岂能容忍他再搬到颐风堂来?听说之后便立马就带着人赶了过来。 原是挟着怒气对韩稷有好一番斥责的,哪知才进了前院,便就见韩耘被韩稷牵着,撅着小嘴儿又无精打采地出了来,而后头陶行贺群则一个拿着两个大包袱。一拎着两口大箱子。竟是又搬出来了的模样。 韩耘看到鄂氏时便停了步,看了眼韩稷后,讷讷地叫了声“母亲”。然后站着没动。 鄂氏心下抽疼,但怒火却更盛了,她竟不知道他跟自己的母亲打招呼还要看他这个异母哥哥的脸色!她沉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想造反了吗?” 韩耘的手立时紧了紧,韩稷扭转脸。示意身后的陶行:“把二爷的东西都送回去。” 说完又对韩耘道:“我有事要出去,下晌我带你去护城河溜马。”说着便松了他的手。走过鄂氏时眼角儿也不曾溜她,然后便跨步出了门。 鄂氏脸色铁青,扭头瞪着他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来望着韩耘。 韩耘不吵不闹。自己下了石阶,也闷不吭声地越过她回了自己房。 韩稷大步走到了二门下,便又渐渐止了步。最后停在廊柱前回头,寒着一双眼跟罗申道:“回去让辛乙准备准备。然后吩咐下去,就说这几日天热,我都不会出府,着他让青霞浅芸都到我房里侍候茶水。” 罗申一凛,连忙称是。 青霞自打在偏厅里侍候过一回之后,这两日便再也没有找到接近韩稷的机会。而浅芸更是没有。被冷落的时间久了,浅芸未免就有些把心里的幸灾乐祸摆在了脸上,平素还好,可但凡有点什么事要过到正院——颐风堂的正院,浅芸那副嘴脸便藏不住了。 早上因着说顾家薛家以及董家父子要过来,辛乙便让人来小库房取套玉制的四樽茶盏,因着多年未动过,还得从箱底翻找,小厮等不及便就先走了,着青霞稍后送过来。 浅芸正好打旁边经过,便就抱着胸道:“哟,这是要往爷屋里去呢?” 青霞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绕道走过去。 浅芸却又扭转身对着她背影笑道:“别走那么急,还没到夜里呢,府里有规矩,衣裳等到天擦黑再脱。” 青霞气得发抖,一摞茶具都险些跌在地下。 想想竟是忍不住,蓦地转过身来到了她跟前:“你这是讥讽谁呢?你自己不争气,反倒怪起我来了么?当初我与你一同被挑中,一同受宁嬷嬷的调教,一同来到这里,我可曾得到过半点不同待遇?如不是你不知自省与芍药打架,我能被世子爷抬举吗? “说到底,你跟我一样,也不过都是冲着当世子爷的人而来,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冷嘲热讽!我就是脱衣自荐,那也得我有这个机会!你有吗?” 浅芸听她提到痛处,也气红了脸:“我冷嘲热讽你什么?我何曾有冷嘲热讽于你?难道我有说错,你瞧瞧你自己哪次去正院前不是在房里捣饬半日?我是与你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起码不像你,一天到晚只想着怎么勾引他! “我是没有机会,我有这个机会还容得下你老在爷跟前晃悠吗?还说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到了爷屋里怎么还拉着个脸回来了?你倒是爬上爷的床试试啊!” 青霞气得直发抖,放了手上杯盏便要冲过去打她,浅芸却是早吃过打架的亏,她还没到跟前,早就扭转身走了! 青霞作势要追上去争个输赢,但思及正院还等着杯盏用,只得暂将这口气压在心底,狠瞪了远去的浅芸一眼,这才咬牙提着那摞杯子往正房去。 正院这边,辛乙听了小厮回报的消息,凝眉思索了片刻,便就吩咐道:“把她们俩不和的消息再往荣熙堂传过去,务必传到太太的人耳里。” 小厮偷笑着点头,才出了门,外头青霞便已经过来了。 青霞走进来,强打着精神将茶盏交给辛乙,不管韩稷在不在,这会儿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 交完东西正要走,打量着她的辛乙却唤住她道:“你这么无精打采的,是怎么了?” 她连忙哦了一声,回道:“昨儿被蚊虫扰得没睡好,加之又有些头疼,因而不大有精神。” “这样啊。”辛乙表示了然地点点头,又道:“咱们府里每个月都有除蚊,我们几个房里都不见蚊虫,怎么偏你那里有?这可真是不巧了,原本前两日世子爷交代过了,这几日他都不会出门,所以着你们在正房侍侯着,我这还没来得及说,你这里倒先提不起劲来。” 着她们俩在正房侍候? 青霞勾着的头蓦地抬起来,辛乙面上完全看不出说笑,难道是真的?她咽了咽口水,稳稳心神,立刻把背脊挺直,说道:“我并没有什么,屋里有蚊虫是因为新搬了几盆花草进房,我搬出去就是了。头疼我也可以吃药,世子爷既然有吩咐,奴婢是不敢有任何理由推辞的!” 辛乙如果刷下了她,那么所有的便宜便就让浅芸一个人占了!她才刚被她羞辱过来,怎么可能再继续任她这么狂下去?哪怕是两个人一齐侍候,她也绝不能让她独占! “这个,”辛乙貌似有些为难地觑着她,“你成吗?世子爷可不是那么好侍候的,稍有个不当心,就有可能挨训斥。” “成,当然成!”青霞急切地,“我从前也在荣熙堂侍侯过主子,自然会加倍细心侍候世子爷!” 辛乙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夜里正好颐风堂有客人,少不了会要喝酒,你们就在后头给爷备好热水温汤什么的。” “遵命!”青霞忍着澎湃的心情,深施了个礼。 辛乙望了眼她头顶,扬着唇走开了。 这边厢浅芸呛完青霞来到了院后天井,傍着廊栏坐下来,心里也是燥烘烘地怪不舒服。虽说韩稷没把她们当回事,可青霞好歹已经近身侍候过了,她可是连韩稷一丈之内都没近过,就凭这点,占了便宜的人,难道受她两句呛都不成? 正恼火着,便就等来辛乙派了小厮过来传话,承韩稷的吩咐让她夜里与青霞在后院里侍侯汤水,一颗险些着了火的心顿时就如得了甘霖滋润!哪里还有什么计较的心思,一颗心竟已然飞到韩稷身上去了! 荣熙堂这里鄂氏从丫鬟嘴里听得浅芸青霞又在窝里斗的消息,也忍不住将一碗汤拍到了桌子上: “真是鼠肚子里存不了三两油!怎么尽是这么些眼皮子浅的东西?!”又转头瞪着宁嬷嬷:“难道我国公府就找不出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不成?!挑来挑去你就挑了这么两个货色!芍药海棠她们怎么就不如她们眼皮子浅?!” 宁嬷嬷陪小心道:“府里好的丫头自然是有的,只是好的大都在主子们身边了。老太太那边的不敢动,太太身边的除了绣琴,别的也都年纪大了,送过去颐风堂自然是不合适。当初奴婢也曾想着提议太太去外头买来着,可又怕传出去跌了咱们府上的脸面,所以……” 鄂氏瞪着她,仰靠在了椅背上。L ☆、373 隐忧 堂堂国公府,还要现买丫头给世子爷使唤,这传出去可不是丢了韩家的脸?再说买来的哪里有家生的好,何况这些丫头还不仅是要侍侯韩家的,而且还是要给他做房里人的,买来的又岂能轻易用得? 但府里真就只有浅芸青霞这两个当用了么? 鄂氏再往宁嬷嬷瞪去一眼,“你近来办事,可不怎么用心了。” 宁嬷嬷凛然:“奴婢不敢。” 鄂氏吐了口气,也不再理会她了。 兀自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又起身走到屋角斗柜处,伸手从暗柜里取出两只一样的白色小瓷瓶来,神色莫测地紧攥在手里。 如此对着地下出了半日神,忽一伸手将瓶子丢回柜筒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下一秒却又将之拿了回来,这次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攥得比先前更紧。她紧握着拳头走回来,凝眉道:“不是说他这几日都不会出门么?那就把这个给她们,再给她们一个机会,倘若还未有进展,就换人!” 宁嬷嬷接了药一看,两眼里也露出寒光,勾头道:“是。” 韩稷日暮时分回到府里,同行的还有顾至诚和顾颂。因着魏国公即将回朝,皇帝对兵部以及各大营的状况也关注起来。去年在行宫里举办过那场马赛之后,皇帝便着太仆寺精选了一批品性优良的种马,专门进行繁殖。 加之魏国公回朝之后,中军营里将官们的职位也要做些调整,而魏国公以从西北撤回来的一部分将士都是有着实地马战经验的,于是便有心思将上回马赛夺魁的那些人提出来成立一个精锐骑兵营,设在神枢营之下。但又独立成营,兵部最近议的便是这个营的营指挥使。 上次顾颂和韩稷以及薛停都在马赛上夺过魁,按理他们仨儿都有份入营,但问题是,他们各自家里都有兵权在手,尤其是韩稷,他如今已是世子身份。若是去了掌这精骑营。很显然就有过分集权之嫌,但皇帝的意思是,他们将来虽需执掌各大营。但眼下却可暂时兼任统领之职。 早朝上大伙当着皇帝未曾明确表态,于是便相约着到魏国公府来了。 顾颂在大营里磨练了大半年,身材魁梧了很多,说话仍然见少。但从前是木讷寡言,如今却显得老练而沉稳。因昨儿才被皇帝从大营里召回来,韩稷问了他一些日常,这里门外便传来薛停的叫骂声:“小董你给我站住!” 说着,董慢便抱着个鸟笼子。笑嘻嘻地从门外跳进来了,见着顾至诚连忙正色,叫了声:“顾三叔。”然后嘿嘿地到了韩稷面前。将那只鸟笼子藏在了他身后,一手揽着顾颂跟他挤在同一张椅子上。 薛停跟着跳进来:“把我的鸟儿还给我!”一见顾至诚在。立刻也老实了。 顾至诚道:“就你们俩来?” 薛停瞪了眼董慢,跟顾至诚揖首道:“董二叔和我父亲落后呢,想必也快到了。” 正说着,就听辛乙迎出门去道:“二位世子爷请。” 韩稷与顾至诚相视一眼,遂笑着起来迎出去,在廊下正好迎了薛董二世子。 当着各自父亲面,薛停董慢不敢造次了,使了个眼色给陶行。陶行知道他俩素日私下里斗鸡走狗什么都来,这鸟儿不定又是打哪儿讹来的,便就默不作声替他们拎到了门外。 众人素日都各忙各的,虽然常有小聚,但算来也有些日子没见,遂即寒暄了起来。等到上了酒菜,董世子望着执壶斟酒的韩稷,便就说道:“这些日子稷儿气色好了些,我听说太医按月会来求诊,不知道你体内余毒驱尽了不曾?若是不曾,倒可以以此为借口推了这差事。” 韩稷闻言与顾至诚相视而笑,说道:“这么说来,董三哥的意思也是不欲趟这淌浑水?” 董世子点点头,说道:“这精锐营指挥使看上去是很诱人,可是细想之下,于咱们几家来说却没有什么好处。我们手上本就掌握着各大营的兵权,如果贪多而兼任这精锐营,来日西北犯事,恐怕就免不了被宣去西北。 “皇上对我们几家存的什么心思我们大家都有数,虽不至于眼下就夺权,但也难免会寻找机会分散各大营权力。方才来的路上我也与薛二哥议过几句,我们都觉得不管是不是个圈套,都最好不去沾惹为是。” 薛世子凝眉点头:“不错,贪多嚼不烂,你我几家并非野心勃勃之辈,介时皇帝一句话,说咱们权力太多无力精管,便削了咱们各大营的兵权,岂不得不偿失?” 顾至诚干了杯酒,说道:“说来说去,到了如今皇帝手上,咱们连手拥这点兵权也像是不应该的了。我想若不是因为内阁还有诸阁老他们几个在撑着,恐怕他赵鉴早就开口跟我们收兵权了罢?” 顾家因为皇后的缘故对皇帝一直有些怨气,眼下没有外人,便就忍不住直呼起了皇帝的名字。 大家年少时也常与皇帝称兄道弟,又都是自己人,因而并不曾觉得大逆不道。再说董家因着庞定北那事还受过皇帝的斥责,这股窝囊气也一直憋着没出,不附和顾至诚骂皇帝几句已经算好,哪里还会觉得顾至诚这话有不当之处? 就是薛家没落着什么干系,可四家同荣辱,共进退,难道还会有别的心思不成? 韩稷在同辈中年纪最小,与他们几家情况又略有不同,但他如今毕竟还是韩家的人,也袭着韩家的爵位,自然是也要为韩家的未来作想。 饭桌上气氛立时凝重起来。 “我顾大哥这话,就算是不尽相实,也相差不远了。”董世子眼望着薛世子道。 韩稷示意小厮给大家斟了酒,顾至诚望着众人,说道:“要照我说,这大周若是还让这样的人坐拥着江山,咱们合伙打下来的基业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众人皆抬起头来,董世子凝眉道:“至诚的意思莫非是想——”他比了个推倒的手势。 顾至诚笑道:“二哥想到哪里去了。我顾至诚虽然鲁莽,但这忠孝仁悌四字却不敢忘。咱们当初既然拥了赵家坐这江山,他们若对咱们有情有义,我又有何推翻他的道理?我只是忧心,这太子未立,将来也不知是谁来继任这皇位,而继任者是会比如今的皇帝更仁义,还是更糟糕?” 大家听得这话都不免沉思起来,诚然他们都没有反皇帝的想法,可顾至诚的忧虑却是大家所有人的忧虑,眼下皇帝不收兵权,不是不愿收,只是没机会收。 当年江山是大伙一起打下来的,若是有不轨之心便不会拱手让出这江山给赵家人坐,自己手上只各分了些兵权而已,而且还有一部分掌握在皇帝手中,可是这才十几年过去,若是连这点兵权都保不住,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勋贵们的付出和忠心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没有兵权,又有战功,那个时候皇帝想怎么挤兑你便怎么挤兑你了。 “可恨赵家子孙里也没有顶得上大用的,就是旁支里有几个能过得去,可眼下皇帝膝子有子,自然是不可能过继过来。而辽王是早就出了局的,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郑王楚王二人有可能继位了。但是郑王和楚王之中,咱们又该支持谁呢?” 这时候顾颂这么说道。 薛停干了杯酒,说道:“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世子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怎么说话呢?”拍完后又与众人道:“不过他们说的也对,太子被废也已有两三年了,也该议议这立储之事了。原先咱们个个都不愿淌这趟浑水,但是眼下看来,就是不淌,皇帝也未必信得过咱们。 “既如此,咱们还不如自己扶个太子出来,到时候怎么着也比伸长脖子等着被砍要强!” 大家闻言面面相觑。 顾至诚见韩稷半日没说话,遂问道:“稷儿什么想法?” 韩稷沉吟片刻,说道:“我也赞成薛大哥的话,郑王楚王确实都不是极好的为君之选。 “不过古往今来,真正称得上圣君的皇帝也没有几个,但朝代更迭了那么多,真弄得民不聊生的也只占少数。不管是郑王还是楚王,我们只要稳拿兵权在手,与内阁以及百官联合撑着这朝堂,也不怕出什么大事。 “算算日子,家父也快回来了,立储之事我觉得还是到时联合几位国公爷一同共作商议之后再行事较为稳妥。眼下咱们还是先议着精锐营这事要紧,到底皇帝如今龙体康健,咱们与他斗智斗勇的日子还长。” 顾至诚嗯了声,点点头。 薛董各人也深以为然,毕竟各府里掌大权的还是国公爷们,这立储之事事关重大,又岂能由他们几个兴之所致之后就定下来?方才也不过是即兴议议而已。 这里议定总之精锐营大家都不去,到时皇帝有旨意下来便各自找理由推掉便是,接着薛世子提到前日从宫里出来见到内务府正在筹集大龄宫人的名单,说到明年宫中又将选秀,再说到宗室子弟包括郑王楚王在内已到了婚龄,话题便就发散了开来。 韩稷这里倾听了片刻,捏了杯酒在手,随口道:“我听说太子被废之后,太子妃也被囚进了冷宫。后来却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知道她究竟还在不在世?”L ☆、374 宫闱 顾至诚与薛世子相视着摇头:“不清楚。自打清除尽了废太子的羽翼之后,便再没有废太子一家的消息传来。太子妃的娘家人也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说到这里顾至诚摸起了下巴:“当时如果不是看在皇后的面上,恐怕也是满门抄斩。” 董世子凝眉,说道:“前阵子我倒是听宫里有人说太子妃还活着,因为有人见到内务府往碧泠宫送女子服饰。” 薛世子接口道:“就是活着只怕也比做鬼还不如了,赵隽能文能武,但却疯成那样,是人都不认,当初把太子妃才生下来的亲生女儿都给亲手掐死,太子妃与他囚在一宫,能好到哪里去?” “也幸亏是疯了。”顾至诚感慨,“他若是不疯,夫妻俩也许早就被赐鸠酒了。” 也许是在犹及自身前途的情况下,说到废太子赵隽,大伙心里都生出无限感慨来。 赵隽打小被栽培成接班人,幼年时又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战争,当时跟随在他身边的都是朝中的功臣名将,受他们这些人影响,赵隽一直有着独立的心智与是非观。 陈王当年是死在先帝手上,那会儿赵隽年纪不大,也没能力替陈王陈词,后来先帝驾崩,他成为太子,面见朝臣的机会增多,了解当年这桩案子的机会也更多,于是便上奏替陈王申冤,请求替其翻案,以还天下公正。 没想到皇帝的心意与先帝竟是一样的,不但不答应,后来被他提得多了,甚至是干脆废了他,同时把他身边所有谋臣都当着他的面生生击毙。经不住这一暴力打击的他。便就疯了。 朝中文武百官一直都知道赵家皇帝是如何忌讳着陈王的,当时有人以为是皇帝误会,也试图替他陈情,结果皇帝反将这些人视为陈王同党,并还举出了各种证据,再后来,历经了多年战乱的人们心力已疲。再也经不起风雨摧残。便就从此闭了嘴,绝口不再提陈王二字。 今日也是大家自己人,才会不避讳。若在往常换成与别人,依然是不会开口的。 “不提这些了,来喝酒喝酒!”薛世子举起杯,招呼着众人。 大家举杯吃菜。话题又转向了讨论这时节哪里消暑最适宜。 韩稷轻晃手中的酒杯,目光望着门外。神思已不知去了哪里。 宴席喝到亥时才散,大家聊得尽兴,不免多喝了几杯。临走时薛世子由顾至诚和董世子架着,拍着韩稷肩膀。舌头打着卷儿地道:“过两日到哥哥那儿去,哥哥还藏着几坛好酒,早说过了你当了世子要给你贺贺。一直也没有机会,这几日大家都在京师。到时我请你,你们就都上我那儿吃酒去!” 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顾董二人满头大汗,连忙叫了就在近前的顾颂帮忙,韩稷也不由得伸出手臂来相扶,又唤了辛乙道:“这模样怎么骑马?去备个车,送薛大哥回去。” 薛停董慢还惦记着那鸟笼子,直到父上大人们都出了府,才又抬着那鸟笼往外跑了。 等到车走人散,韩稷还站在影壁下,对着幽黑的夜色静默了一会儿,才又回到颐风堂来。 辛乙已经端了醒酒汤来搁那里放着。 韩稷走到胡床上坐下,摆了个手势示意陶行出外盯着,然后两眼幽深地望着辛乙:“咱们在宫里的人,还是不能接近碧泠宫吗?” 辛乙低语:“自打赵隽疯了之后,便再也没办法靠近了。” 韩稷端起那碗汤来,在半空搁了有好半日,才又被凑到唇边。 辛乙拿着绢子上前替他拭唇,被他抬手挡开,深浓的汤汁凝了一滴在唇角,他默然地徒手拭去,说道:“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接近。你再往宫里塞点银子,如果还是不行,我便想办法把精锐营这差事揽下来。” 辛乙凝眉点头:“进精锐营是下下之策,别的府上还只有皇帝盯着他们的兵权,少主身上,却有太太还在虎视眈眈。我会再去想办法,宫里不是要选秀了么?总会有一批人要进宫的,我到时候再去寻寻林驸马。” 韩稷垂眸将剩下的汤水一口喝尽,吐了口气道:“去备水吧。” 正说着,门外守候着的小厮跨步进来,说道:“世子爷,荣熙堂塞过来的那两个在后院里早备好了热汤热水,方才来了几次,问世子爷几时回房呢?” 屋里二人一愣,辛乙随即笑道:“我倒忘了这茬。要不少主还是回后院里沐浴吧?” 韩稷斜了他一眼,“再罗嗦,仔细我把你送回金陵!” 后院里,青霞浅芸各自沉着脸守在房外。 打从日落时起她们俩就过来了,听说一连几日都要近身侍候韩稷,她们俩心思便没一刻是安宁的。 因为较着劲,想要在韩稷身上争个高低,这一路下来倒是没曾有什么多话,闷不吭声将屋里屋外——除辛乙交代过不能动的地方,全部都收拾了个干干净净,然后青霞便负责热水,浅芸负责醒酒汤,到了戌时吃过晚饭,才坐下来静等前夜的动静。 青霞存心要在这件事上表现表现,见着海棠提着已经熨烫好的衣裳过来,便主动地上前帮手。芍药海棠平日里素不与她们为伍,这当口也没怎么给她面子,只睃了她一眼,海棠便避开她,静静地进了屋去。 青霞脸上难免挂不住,浅芸见状,遂从旁噗哧笑了一声,然后倚在门框上,一脚踏着门槛,一下一下撸着手绢子。 “你笑什么笑?”青霞黑脸走过去,“疯了么?” 浅芸冷眼斜睨她,说道:“我笑我的,你管我那么多做甚?”说完又一扭一扭地下了石阶,“人要是生得蠢,还真是显形。有这份巴结别人的功夫,怎么不去想想怎么侍候世子爷?怪不得来过几次还是得不了手!” 青霞气得两手都发起颤了,要不顾着旁边还有小厮们在,她真是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那张嘴! 浅芸接连两回占了上风,心里舒坦得紧,走到穿堂处听见前院已然安静下来,又见小厮们抬着杯盘碗盏离去,知道客人是走了,于是赶忙掏出小菱花镜回到廊下,对镜理了理发鬓。 韩稷正巧由辛乙贺群伴着走到这里,见到她候在廊下,眼角溜了她一眼便往院内走去。 浅芸垂首跟在后头,闻着随风传过来的他身上的淡淡衣香,神思也有些恍惚,她肖想了这男子大半年,至今日终于可得近身,一股心潮哪里抑制得住?两眼望着他翻飞的衣袂,都如同是天边的彩云,美到眩目。 一行人到了内书房所在的锦心阁门口,韩稷回转身,与浅芸道:“我已经沐浴过,回头我要去露台吃茶,你们去准备准备。” 浅芸这才知道方才他身上的衣香是哪来的,原来是前院沐浴过了。心里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听到他说要在露台吃茶,却是又立马来了精神,连忙称着是下了去。 等出了庑廊,她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 韩稷说的是让她们俩去准备,原本她不该多想什么,可是青霞与她已经相互看不顺眼了,这种好机会若是还拉扯上她一起,青霞自会拼命地往上扑不说,而且她也不容易得手,还不如不告诉青霞,自己一个人去好得多。 这么一想着,便就拐了个弯,直接去了后头的小厨房。 青霞这里等了半日,也不见韩稷回房,便就走出来打听,听说韩稷已经回了锦心阁,而且还是浅芸跟着他一道回来的,后来又不知得了什么吩咐出了去,心里那股火便就蹿得更旺了,待要进锦心阁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却又被门口的贺群给拦了下来。 便不由更加郁闷,顺势坐在了廊栏下发呆。 她这里一走,韩稷立刻便知道了消息。 “看来火侯也差不多了。”他伸手点了片香扔进香炉里,盖上盖,与屋里人道:“浅芸既然跟青霞已经撕破了脸皮,想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侍候我。辛乙去打点一下,在她独自去到露台之前,不要让青霞知道这件事。一旦她来了之后,你便把消息透露给她。 “然后你们就暗中紧盯着青霞的举动,有什么发现,即刻来告诉我便是。” 他拿绢子拭着指间的香屑,浑身上下皆是冷意,对此事他已经没有什么耐性。 这边厢,经过半个时辰的准备,浅芸已经将露台桌椅擦拭干净,在小厮的提点下,也把煮茶小铜炉与装泉水的铜瓮都准备好了。 月上时分,韩稷着一身宽袍常服到了露台,然后便指着一丈开外的趟栊,“你去那儿站着,有什么事我会传你。” 浅芸抿唇称是,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会儿才又退下。 韩稷等她转了背便丢了记眼刀过去。 青霞这里等不来韩稷,又不见浅芸,心下疑惑顿生,但颐风堂却不同别处,这里她竟是没有半点办法打听到消息,想要起身出去打听看看韩稷去了何处,又担心一走开又错失了亲近他的机会,便就只能呆在廊下煎熬。L ☆、375 邪念 正心焦之时,就见穿堂那头进来了人,一看是辛乙,便连忙起了身。 辛乙到了跟前,说道:“去把世子爷寝室的香点点罢,爷这会儿在露台吃茶,暂且还不会回来。” 青霞怔住:“爷不是说要醒酒汤和热水么?奴婢早都准备好了。” “不用了。”辛乙道:“爷已经沐浴过,也解过酒了。对了,浅芸这会儿在前边儿侍候着,你只管料理好这边琐事就成了。” 青霞听得这话,顿如石化般僵在那里! 已经沐浴过,解过酒,而且浅芸还在露台侍侯,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浅芸在旁边侍侯做下来的吗? 这个贱*人! 青霞气得喉头腥甜,手脚发凉,若不是当着辛乙的面,她几乎就要能骂出口来! “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辛乙睨着她。 她咬牙称了声是,回转了身来。 到了院内,又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做事?草草地薰了香,便就坐在椅上掐手绢子。 然后越掐两手越抖,明明是两个人共同服侍,如今又只得浅芸一人近前侍候!听辛乙那口气,活似是韩稷已然准备抬举浅芸似的,她不怪辛乙,辛乙是颐风堂的管事,她想怪也怪不上,她只怪浅芸那个贱*人,一定是她耍的阴私手段,一定是! 心思翻到这里,许多前事就一股脑儿涌上来了,近来她在她手下没得过半点好脸色,她到底做错什么了,竟惹得她这样敌视她?如今她们都是颐风堂的人,如果让浅芸抢先得了机会。那她日后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她瞪了眼露台方向,微微地吸一口气,一双杏眼立时变得阴冷。 露台这里,韩稷盘腿坐在席上打坐。 浅芸在帘栊下目不轩睛地盯着他,虽然月光淡淡,檐下也只有灯笼照着,但想要看清楚一张脸还是很容易。面前的他有着一双斜飞的眉。挺直的鼻子。以及一张利落的薄唇。双眼虽然闭着,但眼帘线却微微上挑,带着丝邪气。又有一丝凛然傲慢之气。 浅芸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魏国公固然也是不错的,但他又稍嫌没有特色,像世人心目中的杨戬。而韩稷,则像是传说中的凤凰。每一眼都不免让人惊艳。 浅芸从前当然也见过她,但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而且拥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打量他。一时就出了神,也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不知道他那眉眼鼻梁触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正瞧得入神,忽然,韩稷蹙眉睁开了眼。像是感觉到她的注视似的,目光瞬间便落在了她的脸上。浅芸心头狂跳。连忙低下头。 韩稷淡淡瞥了她一眼,遂撑地起身,抬步下了台阶。 浅芸纵使心慌,也没忘立刻跟上去,一路回到后院,韩稷在房门前止步,目光往西面月亮门下睃了睃,然后便指着小厮们道:“再去端碗茶来。” 浅芸见得小厮下去,连忙上前来打帘子。 韩稷扭头看了她一眼,竟破天荒笑了一笑。 浅芸激动得手都在抖了,等他前脚进门,她后脚便跟了进去。 月亮门这边青霞见得这一幕,眼里的寒意更甚了,她低头想了想,又轻轻上了庑廊,避开别的下人,走到了侧窗下。 韩稷进了屋,在屏风下榻上坐下,浅芸欲上来给他宽衣,韩稷在她还距离三尺远的地方伸手阻住了,说道:“我去里屋歇歇,茶来了你放外头就成。” 浅芸只得止住。 韩稷进屋之后歪在凉簟上,目光却透过门口的落纱绣屏闲适地打量着侧窗下。 侧窗下青霞听见韩稷那般交代着,垂眸想了想,立时便就悄然转身出了庑廊,来到房里头。 浅芸正在抚弄架上花草,见了她进来便瞥了她一眼。 青霞也只当没看见,立在帘栊下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小厮端了茶进来,见韩稷不在屋里,便要端着茶退出。浅芸迎上去道:“哥儿给我吧,爷交代了茶来了就放在外间摊着。” 小厮想了想,便就给了她。 浅芸高兴地接过来放在桌上,仔细地拿镂空的缠枝牡丹花铜罩罩上,然后再瞥了青霞一眼,扭到那头去关窗了。 青霞一双手掐得死紧,看了看里屋并没有动静,也看不到桌子这边,遂飞快走到桌旁,揭开铜罩,将手上鄂氏给的那瓶药末倒进茶碗里,伸手搅了搅,然后再扣上铜罩,退了回去。 这一连串做下来,几乎就在一刹那之间,浅芸也只够在那头开启半扇窗。 青霞回到帘栊下一颗心才来得及开始跳,看了眼浅芸后她又立即出了门。 屋梁上韩稷冷眼望着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顺着屋梁回到里间。 浅芸正开了窗回到屋里,里屋就传来咳嗽声,紧接着韩稷从屋里走出来,说道:“你们谁去请一请太太过来,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商议。” 韩稷是儿子,鄂氏是母亲,就是有事商议也该是他去鄂氏那儿。但是屋前屋后的小厮都是韩稷的人,浅芸又满门子心思要讨得他欢心,因而竟没有一个抱着疑虑。见着小厮们去了,浅芸便就拿着扇子替他打扇,又揭了铜罩端了茶到他面前。 韩稷只当是没看见,闲闲坐在那碗茶旁,一面手摸着下巴一面望着门外,也并不说话。 鄂氏这边因为暑热,这些日子歇得也晚了,正在抱厦里乘着凉,宁嬷嬷就进来说:“太太,世子爷那边说有重要的事情请太太过去相商,也不知道出什么古怪?” 鄂氏也从一堆书札中抬起头,顺眼看了看对面的漏刻:“请我过去?” 都已经将近亥时了,他这会儿寻她过去做什么?而自打他抢了这世子之位以来,他和她也没正经说过什么话,突然之间把她叫过去,莫不是浅芸她们说什么漏子了? 她望着宁嬷嬷:“那两个丫头,没出什么事罢?” 宁嬷嬷沉吟:“就先前听说又在斗气,其余没别的了。” 鄂氏沉默下来。韩稷没事肯定是不会让人来请她,可她若是不去,他会不会借此生出什么事来呢?上回往他房里塞丫鬟他必然是憋了一肚子火,而他身后又还有个不明状况的老夫人在给他撑腰,若是不给他点面子,他万一闹将起来惊动了老夫人,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想了想,她说道:“掌灯,去颐风堂。” 韩稷依然故我地静坐在后院房中,神色自如,看不出喜怒。 浅芸却不知道他去请鄂氏做什么,先前还未觉什么,后来见他这模样一久,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没多会儿院门外就进来了一行人,廊下有人迎上前,似乎是辛乙。就听得那边厢低语了几句,一行人又径直往这边厢走过来。门外站着的青霞见得是鄂氏,连忙也躬身退后,随着她一道进了屋来。 “大半夜的,你有什么要事相商?” 鄂氏一进门,扫眼见青霞浅芸完好如初立在一旁,一颗心便放回了肚里。 韩稷站起来,指着上方道:“母亲先请坐。” 鄂氏听到这声“母亲”,真是格外刺耳,往他看去一眼,然后在他左首坐下,等小厮们上了茶,她便说道:“有什么事情便说罢。” “既然来了,母亲就不必着急了。”韩稷坐下去,手上折扇一指桌上那碗早就摊凉了的茶,然后道:“承蒙母亲关照,特特地送来了两个丫鬟侍候我,我今儿请母亲过来,就是为着特地向您表达谢意的。顺便,也让您看看她们在这里服侍的怎么样。” 说着,他望着浅芸:“这茶是谁泡的?” 鄂氏闻言已皱了眉。 而浅芸心里也已然慌张:“是,是泽衍泡来的。”她指着先前去沏茶的小厮。 韩稷道:“那,都有谁碰过它?” 浅芸愈加慌了:“没,没有谁。”说完又觉并不符实,又连连急急地补充:“奴婢只是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怕有蚊虫落进去,故而加了个罩子。” 韩稷扬唇一笑,望着她:“喝掉它。” 他这么一来,鄂氏也不由变了色,“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虽然看不懂他想干什么,可怎么也能肯定他绝没安什么好心。 韩稷抬起头,眼里有着如寒冰一般的冷,“我在赏茶给我的奴才喝,这有什么不对吗母亲?” 鄂氏噎住。 而浅芸面上一派惶恐。 青霞面上也有错愕,看看韩稷又看看鄂氏,目光闪烁,似乎心念转得非常之快。 “我,奴婢……”浅芸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很明显韩稷的用意很古怪,可是她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刚一切不都还好好的吗?怎么到了这会儿,不但请来了鄂氏,还逼着她吃茶?她不知道吃了这茶有什么后果,但是,她又能够不吃吗? “你不喝?那就青霞喝。”韩稷目光又瞥到青霞脸上。 青霞脸色一白,两腿筛糠似的便要跪下来。她知道韩稷身手很不错,虽然没有见识过,但从他眼下的反应看来,他必然是已经知道这茶里被做了手脚。颐风堂的人对他都很忠心,只有她们俩和芍药海棠是新来的,所以他便锁定了她们两个,同时又把鄂氏给请了过来。L ☆、376 好戏 那茶里下的是春*药,有什么后果她比谁都清楚,眼下为证清白,自然只有喝下去,然而她又怎么能冒当着他以及这么多人出丑的风险?一旦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丢了脸,那么不但他再也没有机会留在颐风堂,鄂氏为了不在老夫人面前受斥责,也一定会把她给卖出去。 可是她不喝,岂不同样洗不清在主子茶里下药的嫌疑? “要我说第二次吗?”韩稷的目光已渐冷,声音也渐缓,明显有了不耐之意。 鄂氏也看出来些端倪,虽不知道青霞她们失的手,却也隐隐猜到是她给那两瓶药出了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把事情捅开来。她说道:“这茶都凉了,还喝什么?”说着伸手来拿碗,要将它泼在地上。 但她行动又哪里快得过韩稷?手还没碰到杯子,韩稷已将之擎了起来,沉声道:“她们谁都不肯喝,陶行便将这茶分成两半灌到她们嘴里去!我倒要看看今儿谁有这个本事拦我!” 一声令下,满坐皆惊,陶行立刻与贺群反押着青霞浅云在地上,一面接过韩稷手上的茶,分别灌进了她们俩嘴里! 那可是整整一瓶药的份量,便就是一杯茶分成两半灌下去,那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也就是喘了两三口气的工夫,只见她们俩便瘫软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蛇一般绵软地在地面盘旋,脸上颈上一片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看向站在四面的护卫和小厮时眼里也顿时泛出了饥渴的绿光来! 鄂氏再持重的一个贵妇人,看到这幕也立时两颊如火烧了!看来这果然是她们俩在茶里下药让他捉了个现形!心里不由气盛。恨她们竟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反过来还要拖累她!当下那脸色便黑得如同锅底,咬牙望着宁嬷嬷,沉声道:“还不把她们拖走!放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宁嬷嬷立马唤来几个力气大些的丫鬟,架住地上二人便要往外走。 “慢着!” 就在这当口,门外忽然又进了一行人,只见本该已随着老夫人就寝的春梅带着两个小丫鬟提着灯笼在前。而她们身后则是由芍药海棠搀扶着进了门的老夫人! 鄂氏心下一咯噔。连忙起身迎上去:“母亲怎么过来了?” 韩稷辛乙等人也随后迎上。 老夫人目光在堂下一扫,落到地上的青霞浅芸面上,那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堂堂国公府。真是唱的好一出热闹戏!” 鄂氏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 韩稷是府里的大爷,不是这俩丫头自己下的药,难道还会是韩稷反过来使手段对付她们不成? 若她们下的是毒药倒也罢了。因为很显然不会有几个人相信她们会有什么动机去杀韩稷,而她们是以什么身份送到颐风堂来的大家心知肚明。她们大半年里没得手,这个时候使这下药的手段完全合乎情理! 而即便是她并非真心伤害韩稷,可她是府里的主母,同时还是韩稷的母亲。她送给韩稷的丫鬟却出了这么大岔子,她便是无心也变成有意了! 所以她根本用不着狡辩,因为狡辩没有一点用处。反而只会越抹越黑。 而这边青霞浅芸虽然各自都觉得体内如同有火在烧,恨不能立刻脱了衣裳赤+裎+相见。但这是春*药却不是迷药,因此即使情*欲难耐,但她们神智还算清醒,浅芸整个儿只知道抖瑟着掉眼泪,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青霞到底性子沉稳些,当时她之所以会在茶里下药乃是为的要嫁祸浅芸,韩稷如果喝了这茶,抬举了浅芸,那么醒来之后当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跟浅芸*的,必然会饶不了她。这样她便可以达到独自留在颐风堂的目的。 而假如韩稷在喝茶之前察觉茶水有异,那么这茶除了小厮碰过便只有浅芸碰过,颐风堂里的人当然没有理由去给韩稷下这种药,有嫌疑的只能是浅芸,于是她同样可以借机除了她。 可她万万没想到,韩稷不但识破了这一切,而且还把她一道灌了药! 她不知道韩稷是不是察觉了这一切是他做下的,可是他既然没有点破她,那么她就还有一线生机——先前鄂氏到场时她知此事的确不能善了,按哪家的规矩,当丫鬟的给主子下催情药,事发了都得被活活打死!而她的药虽是鄂氏给的,可她有那个胆子反咬鄂氏吗? 即便是她有这个胆子,老太太难道还会听信她的话去斥责自己的儿媳妇,堂堂的魏国公夫人? 到头来,死的仍然还是她! 可是眼下老太太这一过来,她却知道她可以不用等死了! 鄂氏虽是掌管她们生死的主母,但怎么也强不过老夫人去! 老夫人由芍药海棠搀着进来,可见是她们俩去报的讯儿,她和浅芸都是鄂氏的人,眼下出了这种丑事,鄂氏当着老夫人的面怎好交差?如果这个时候她能够想办法让鄂氏撇清干系,难道鄂氏会不帮她? 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不甘于跟浅芸一块被踢出去的!更是不甘于就这么死掉!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想了半日,而后盯着浅芸,忽然拼了命地上去掐住她脖子,口里骂道:“你自己干的龌龊事,不但连累了我还要连累太太!我这就掐死你也好还我一个清白!” 浅芸被掀翻在地,哪里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死死掐住喘不过气来。 老夫人嫌恶地瞥了一眼,便就走到上首椅上坐下。 辛乙见状也与韩稷互视了眼,各自皆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鄂氏见到青霞这般,眉头立时动了一动。 她确实看不出来这药是谁下的,但最近浅芸频频挑事,已让她难以忍耐,虽说韩稷成心挑拨,可她居然就真的蠢到上了当!今儿竟然又落了话柄给韩稷,令得她无法下台,眼下她哪里还有半点留她的心思? 虽说青霞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她这么样一扑出来,却等于在送台阶给她下了。 她心念顿转,当下不由也走上前去,对准浅芸胸口狠踢了一脚,怒斥道:“原来是你这个贱蹄子!我让你到颐风堂来当差是为着好生侍候世子爷,而你竟敢背地里作这样的阴私!来人啊,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往死里打!” 浅芸眼下真是生不如死。 一方面体内欲火焚身,一面又被青霞掐着打,再一方面又还要面对鄂氏的怒打,那眼泪哗哗地直往眼角流出来,眼神里也透着濒死的绝望。 宁嬷嬷很快叫了人上来拖她。 韩稷使了个眼色,陶行便上去将人给拦了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中拍了颗莲子米大的药丸放进她嘴里。 “你这是做什么?!”鄂氏见状,不由又沉脸望着他。 韩稷却不理会,只转向老夫人,温声道:“惊动了老太太,实是孙儿的不是。只是眼下孙儿还有几句话要问,烦请老太太再坐坐。” 老夫人虽未答话,但从她微微深吸气的举动来看,却是应允了的。 浅芸直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没想到那药丸透着股奇异的清凉芬香,一路顺着喉头滚下去,途经的地方竟如同被清风拂过一般通体舒畅,等她大吸了几口气后,满身的热力也变得消褪了许多! 眼下就是再笨她也知道韩稷是在救她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跪倒在韩稷脚下,浑身颤抖着道:“谢过世子爷救命之恩!谢过世子爷救命之恩!” 青霞仍被一波接一波的*包围中,看到这一幕早已呆怔了,韩稷竟然解了浅芸的药,他竟然有办法解浅芸的药! 她立刻也爬到韩稷脚跟前,不住地往地下磕头:“求,求世子,爷,赐药!” 韩稷从辛乙手上接了颗同样的药丸在手,冷眼睥睨着她:“说,药是谁下的?” 青霞咬着下唇,两眼张得老大,只顾满头爆着粗汗,不敢答。 韩稷两根食指捏着那药微微用力,便见那丸子渐渐变成粉末洒在了桌面上,形成朱红色的一堆。 “不说,便没有药。” 青霞骇然地抬了头,身子因为*的推使而奇怪地晃动着,这丑态令她自己都已无地自容。 “是,是奴婢下的。”她哑着嗓子,把话挤出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电击,剧烈地颤动着。 浅芸听到这句话,双眼立时睁大了:“原来是你!我早就怀疑是你了!”说着扑上去扯着她的头发死命往地下砸。鄂氏从旁见了,已经说不出话来。 陶行上前将浅芸拖开,韩稷站起来问青霞:“把你怎么下药的情形全部说出来。” 青霞哪还敢怠慢,立时趴在地上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浅芸气得发疯,几度要上前打她,都被陶行挡了下来。 “简直,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老夫人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站起来,径直走到鄂氏跟前:“这就是你给稷儿挑的房里人?这种货色就是你选的侍候他的人?!” ☆、377 肃清 鄂氏面色刷白,不住地勾头认罪:“是儿媳的错,儿媳看走眼了!” 宁嬷嬷走上来:“这两个人是奴婢挑,求老太太责罚奴婢便是!” 老夫人抬起手上的拐杖便照着她扑打过去:“我打的当然是你们!难不成还是太太不成?都是你们这些猪油子蒙了心的畜生,成日里在太太面前行挑唆之事!方才若不是海棠知会于我,我哪里知道世子爷竟被你们糟踏成这样!” 老夫人没有一句话是骂鄂氏的,但字面下的意思却又句句冲着鄂氏而来,鄂氏自打进了韩家门便没受过这等斥责,立时撩裙跪下,伏地道:“老太太息怒,请切勿气坏了身子!” 韩稷再问青霞浅芸:“你们手里的药,都是哪里来的?” 鄂氏立时变色,瞪大眼往韩稷望去。 韩稷只睃了她一眼,便又回过来盯着青霞她们。 青霞浅芸也着慌了,目光不停地往鄂氏看去,只不说话。 老夫人心思如电,看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除了发抖竟是再也做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原先她只道是鄂氏没在韩稷这事上上心,所以才会挑出这样的人往颐风堂放,这些日子颐风堂里的动静就没有她不知情的,刚才海棠才递了话过去她就立刻赶来了,就是生怕鄂氏与韩稷母子间矛盾加深。 却没想到搞到最后这药竟然还是鄂氏给的!她鄂氏是什么人?是堂堂的魏国公夫人!她自己也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内宅之中有些小手段她很清楚,也能理解,但韩稷是她的亲儿子,她竟然为了达到把人塞到韩稷身边的目的。会在他身上用这样下三滥的药! 韩稷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隔代,可韩家子嗣不多,她打小便把他们兄弟当心肝儿似的疼,可鄂氏却连她这个当祖母的心情都比不上,先是打了韩稷又打韩耘,打完了韩耘又唆使下人们拿这个来设计韩稷! 难道她就一点都不把这个儿子当回事吗?! 老夫人气得两眼发黑。但她是有素养的。再怎么着她也还得顾着韩家脸面,费了好大劲忍住心头怒气,她咬咬牙看着地上的鄂氏。然后与韩稷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今儿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用操心。” 说罢拍了拍他的手,然后沉脸望着门外:“春梅去把胡海家的叫过来。找个人牙子将青霞浅芸带出去卖了!往后谁还敢在两位爷面前动这些歪心眼儿,不必来回我。直接打死便是!——太太随我到慈安堂来!” 春梅躬身称是,使了眼色给丫鬟们,拖起青霞浅芸便出去了。 韩稷亲自搀了老夫人回慈安堂,而鄂氏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路跟随在身后。 颐风堂安静下来。辛乙在廊下微笑迎住韩稷,说道:“这下可跟雁姑娘交差了。” 韩稷头一次没理会他的打趣,扯了扯嘴角唇负手进了房。 老夫人出现的很是时候。但他绝没有让人去刻意传话给她,从他察觉到芍药海棠与青霞浅芸的不同起。他就疑心芍药二人是老夫人借机放在颐风堂的眼线。她们俩不管有没有怀着同样的心思,起码颐风堂的动静会通过她们传到老夫人耳里。 所以他选择了请鄂氏过来,而不是带着青霞浅芸去荣颐堂问罪。 其实对付两个小丫头而已,本不用经营这么多天,但是鄂氏这么多年的贤淑形象已经在众人心里根深蒂固,而他与她又都有所顾忌而不能把身世披露,作为儿子,想要跟母亲斗智斗勇,他的所有行为就只能被圈在一个孝字之内。 屈指算算,离中秋也不远了,不知道她最近在做什么? 翌日早上,老夫人便下了令,让鄂氏清肃府里行止不端的下人。 青霞最终还是没得到解药,被关在柴房里活活煎熬了一晚上,裙子被止不住的情潮染得湿透,早上气息奄奄地与浅芸被人牙子带走,人牙子闻见她身上湿腻的味道一再压价,最后听说老夫人索性只收了五钱银子意思意思便签了契约。 鄂氏身为主母,虽然不必受罚,但从慈安堂传来的消息却称,其在老太太跟前直呆到子时过后才回房,走路也跌跌撞撞的,想必是罚了跪的。 当然这些消息并不曾有人敢外传,韩稷的消息来源也十分隐秘。 早饭前韩稷去到慈安堂,老夫人也留下他说了几句话。 “你知道我老了,早也已经不管事了。但是有件事,我一直不解。”她抚着杯子若有所思的,然后望着他:“你母亲近来似乎情绪有些不大正常,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韩稷顿了一顿,说道:“母亲已有许多年没与父亲分开这么久,想来是因为盼得久了,又担心父亲安危,因而心绪浮躁,等到父亲回来,一切就好了。” 老夫人不置可否,沉吟着,又道:“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了。” 说完她转头望着他,轻轻一叹,又接着道:“昨儿晚上的事,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但我既然知道了,想必你也猜得出来是谁报的讯儿。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提了。芍药海棠品性都还端正,你要是真没有纳通房的意思,她们也不敢造次,你要是不嫌弃,留在身边帮着理理家务也是好的。” 韩稷闻言顿住。 他到慈安堂来尽孝本就是打算趁着这机会提出把芍药海棠给弄走的,没想到老夫人竟然先开了口,这下又该如何是好? 他可以拒绝任何人,包括魏国公和鄂氏,可唯独是老夫人不能。 不但因为老夫人如今是韩家他最能借用的力量,更因为她是除了韩耘以外对他最真心的人,老夫人的力量他非借用不可,因为不这么做,他在应付鄂氏时会走得很艰难。但是他又并不想辜负老夫人这片爱孙之情。 诚然。他不知道她这份真心能不能维持到最后,到他身世大白的那日,可不管如何,起码她现在的心情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放眼线在颐风堂他虽然不知道,但以她的手腕,如果真若是戒备他的话,本可以做得再隐秘些。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昨儿晚上,即使知道颐风堂有事,本也不必出来掺和。再者这大半年里芍药二人的确没有什么暴露出什么不良端倪。 只要她们没有什么坏心思,顺顺老夫人的心意让她们继续再呆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倘若沈雁不愿意,到时便把她们支远些便是。等她过了门,房里都是她的人。别的人纵然有心也自然不敢造次了。 “老太太的美意孙儿却之不恭。”韩稷沉吟片刻,笑了笑。 “这就好。”老夫人点点头。欣慰地道。 韩稷陪着老夫人吃了茶,才又回到颐风堂。 芍药海棠站在廊下,一脸的忐忑,毕竟在昨儿夜里亲眼见到鄂氏怎么栽到韩稷手上之后。她们俩充当眼线的事必然也已经被韩稷知道,如果他把她们俩逐出去,她们是没有半点资格反抗的。 但韩稷扫了她们一眼便就进了书房。 叫来辛乙。把老夫人刚才的话说了,然后道:“暂且仍让她们俩管着衣物。” 辛乙颌首到了外头。说道:“世子爷有示下,说颐风堂没有主母,本来用不着丫头的,不过老太太疼惜世子爷,又替你们讨保,爷便交代了让你们继续管着衣裳鞋袜,如果敢存什么不当之心思,那么老太太也不会保你们了。” “啊!多谢辛管事!” 俩丫头喜出望外,深揖着跟辛乙行礼,然后兴高采烈地跑远了。 辛乙望着她们直到远去,才又回房。 才进门便听韩稷在问陶行:“雁姑娘近来在做什么呢?” 沈家这些日子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议论沈宦与曾氏的婚事。 那日相看过回来,大家对曾氏竟是交口称赞,三太太五太太都连道不错,衬沈宦是绰绰有余了。沈宓虽未亲眼见过她,但这些事情他却很相信华氏她们的眼光,因着沈宦与沈宣面上还生生的,他近期便在着力缓和那兄弟俩的关系。 强扭的瓜不甜,毕竟曾氏是陈氏的表妹,倘若沈宦执意不接受这层关系,就是沈观裕强行下令也是得不到好结果的。虽说还有沈莘那边不大可能会接受得了,但起码得先梳通沈宦的脑筋。 总之曾氏这边大家是觉得没问题了,只要沈宦转过弯来就可准备提亲。 沈莘这些日子自是不快的,不过也许他也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是他无法阻止的,所以不快归不快,却一直很安静,每天除了去国子监读书,便是过来寻沈宓讨教些学问。 他与沈茗一直也没有再往来,有一次有人送了四房几筐新鲜莲子,陈氏让沈茗送了一筐去给他,沈莘也推说在午歇而闭门不见。 这在沈雁看来就有些过了,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刘氏又自己有错在先,陈氏固然不该打他,可她也并不是要把曾氏弄进来害他。难不成不娶曾氏,娶个别的女子当继母他就能心安了不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氏毕竟是他的亲娘,前世里华氏死后,她也曾经这么不讲理来着。L ☆、378 撞破 再说到国子监,鲁振谦也依旧还是每日里按时去读书,人却是越发的憔悴了,沈雁因为如今出门少,所以遇见他的次数少,但每每遇见却总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反观沈弋,自打从诸家赴宴回来却精神了很多,她五月里满了十五,因为暂时还未订亲,所以还未曾及笄。 但这个夏天里她却像凝露的牡丹一样娇艳起来,衣着上更讲究上,每日里花在妆容上的时间也比从前多,四月里陈氏又带她去长公主府去赴了回宴,如今全城的人们说到待嫁的千金闺秀,决少不了她的名字。 而沈雁就像一株等待开放的小茑尾一样静静地张大眼看着她的变化。 沈弋还跟从前一样隔三差五地来二房串门儿,甚至可以说,比起从前来次数还要多了些,因为华氏仍然主理着对外应酬的差事,而且房昱因为跟着沈宓学棋,偶尔也会到府里走动。他们制造偶遇的机会仍是不多的,因为到底不同诸家喜宴那回可以利用的时机很多。 沈弋一样跟沈雁做着好姐妹,同时也时不时地提及房昱,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雁觉得挺无趣,她虽然跟房昱也打过了几回交道,但却不觉得自己被用来当打探消息的工具有什么好的,所以有时候装没听见,心情好时便敷衍敷衍。 她并不知道沈弋有没有把跟房昱的事告诉季氏,不过即使就是说了,作为女方,总也不好自己寻媒人找上门去。而最近跟长房提亲的帖子真是如雪片般地飞来,季氏貌似已经挑中了两三家。这几日正在与华氏商议,华氏偏巧来了月事,浑身犯懒,于是正好避开了过去,也不知道怎样了。 总之不管沈弋怎么合计的,只要她不对二房动心思,行事不伤及二房。她也犯不着去阻她的好事。 朝上这几个月也是时有风波。 内阁与皇帝仍在不时较劲。勋贵里自打皇帝钦封了韩稷为世子后还算太平,郑王开府之后却与楚王之间明争暗斗不止,虽没出什么大风浪。但外头的消息总是时有传到沈雁耳里。 虽说韩稷说过外头的事他来办,但挽救华家的命运却是她的事,她又怎么能真的撂手不管呢? 端午节后华正晴又黄了一门婚事,情况大致相同。沈雁已经不能将之视为偶然了,连退婚的手法都类似。必然是人为。 可是人为的话,那又会是谁呢?以华家上下那么信奉和气生财来看,他们得罪人的机会是几乎没有的。 这日在华家教华正宇写字,华钧成正好腆着大肚子进来了。 沈雁一看便知是为着华正晴的婚事忧心。遂劝道:“舅舅不用着急,晴姐姐才十六呢,咱们家又不缺几个饭钱。养到十*再嫁也不迟。您瞧瞧京中多少小姐都是过了十八才嫁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舅舅为什么着急。”华钧成揣着袖子伏在桌子上,愁眉苦脸地说。“现在西北的事定了,魏国公也要回朝了,我恐怕皇帝接下来就有闲心来拿捏我了。堪堪才消停了年余,偏又要不太平了。” 这一年多里因着西北战事起,皇帝还真没心思在华家的差事上作文章。魏国公这一回来,皇帝指不定真就有继续掐着华家脖子往前走的想法。可偏偏他还不能辞去这差事,有这份差事好歹还能聚集些朝中力量,若是成了纯粹的商号,那可就只能伸长脖子等着挨砍了。 沈雁想了想,说道:“眼下郑王楚王正斗得紧,只要他们俩能掐起来,皇上也没有闲心来对付舅舅。舅舅不必太心急。” 她这话倒不是纯粹安慰,韩稷已是世子,等魏国公回朝之后,他应该就能分到属于他的那部分兵权,这样的话他应该就会冲皇后母子下手,皇后要是倒了,郑王还按捺得住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华家不掺和进宫斗中去,还是相对安全的。 “但愿吧。”华钧成依旧叹着气。 沈雁不想看到舅舅这个样子,遂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听戏?” 华钧成不置可否。 沈雁冲华正宇挤了挤眼:“宇哥儿想不想去?” “想!”华正宇扔了笔,撑着桌子从椅子那头飞过来,“我听说莲香楼又有新菜出来了,我们听完戏再去吃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姑父交给你的功课你写完了不曾?!”华钧成立时拉长了脸,对儿子的态度完全及不上对女儿和外甥女的一半。 “早就做完了!”八岁的华正宇得意地拖过桌上才写好的几幅字,以及一小沓抄好的文章,“你瞧瞧,这是昨儿写的,这是今儿写的!” 华钧成无可奈何,推给沈雁:“我不懂这些,你帮着瞧瞧!” 沈雁拿起来看了看,几幅字虽然看不出风骨,但十分端正,看得出是用了心。而抄的几篇文章也十分工整,顺口又问了他几句,也能背得上来。遂道:“我瞧着很不错了。我们芮哥儿还不见得有这么用功呢。” “那怎么同?人家芮哥儿聪明。”华钧成眼里透着高兴,却仍嘴硬地道。完了站起身,冲华正宇挥袖道:“去问问你母亲和姐姐们去不去?” 华正宇一溜烟地去了。 沈雁来了两三日,正好也准备回府,于是让福娘收拾了东西,也套着车在二门下等。 华正宇很快回来,华夫人因约了何守备的夫人吃茶,不与他们去。华正晴因为上晌跟沈雁荡了会秋千,见到外头那么大太阳,不肯再去。只有华正薇笑眯眯地带着丫鬟出了来。 眼看着一行人到了戏社,陶行立马赶回去告诉了正翘着腿在抱厦里赏桂的韩稷。 韩稷立刻就回房换了衣,然后拎着马鞭出了门。 到了戏园子里寻了个正好能看得见的华家包厢的位置坐下,然后心不在焉地点着曲目。 算起来自打在诸家里跟她见面之后又有整整半年没认真见过了,虽然偶然想见的时候总也能找机会远远的见着,但并不能就近跟她说话,这却让人郁闷得很。 沈雁一面吃着瓜果一面看着戏,忽然就觉西面雅座处有人看过来,抬眼一看,竟是韩稷趴在窗台上直勾勾望着她。 沈雁一张脸腾地热了,一口瓜停在嘴里都忘了咽,这家伙居然也在!这么望着她是想干嘛?她回头瞅一眼华钧成他们,趁他们心思都在戏台上,连忙跟他打眼色,让他收敛点儿。 哪知道韩稷这里看她目光对上来,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伸手指了指下方,表示要她下楼见面。 这种情况这么多人怎么能见?沈雁无语了,不由瞪视过去,冲他扬了扬拳头。 “你们俩挤眉弄眼地干什么?” 正在无声地交流之时,华正薇忽然拍了下她肩膀。韩稷如今可是京师内外的风云人物,华正薇怎么可能不认识。 沈雁大窘。 惨的不止这个,而是华钧成父子俩居然也跟着看过来了。华正宇见到对面跟雁表姐打招呼的居然是个长得比他姐姐还漂亮的公子,顿时开心了,跳着扬起手来:“这里!我们在这里!”华钧成认出韩稷来,立马拍拍他后脑勺将他拖进来了。 “干嘛跟那姓韩的打招呼?不要理他!” 沈雁原本是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华正薇他们虽不至于会拿捏她的规矩,可这种事被人撞破还是丢脸。可是听到华钧成这么一说,她却立时又把心思给分散开了。 从前华钧成就说过魏国公的不是,是她后来忘了这茬,又因为后来一直没听说过魏国公不好的传闻,也就没想起再跟他打听,如今再见到他这般,看来不是偶然。难道魏国公真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不成? 想起在行宫里发现的护心镜和绢子,她是再也没法儿藏住这个疑问了,连忙放了手上的瓜问道:“魏国公到底做过什么错事?舅舅您快说说。” 华钧成凝眉摇头:“小孩子不要听这个。” “我都已经不小了。”沈雁摇了摇他的胳膊。她是什么人华钧成还不知道么?别说这么晦涩的话了,就是更深入些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但考虑到他身为长辈的为难,想了想她又把华正宇支开:“宇哥儿下去买包糖炒栗子来罢?” 华正宇对大人们的谈话没啥兴趣,一如既往地带着仆从们下去了。 沈雁望着华钧成,再摇着他的胳膊央求。 华钧成初时满脸冷霜,后来实在拗不过,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只好勉为其难地将手里杯子放下,说道:“说起来也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说完打量着沈雁,见她压根就没有放弃的打算,只好又继续道:“韩恪这个人心术不正。他觑觎别人的妻室,不是好人。” 还有这种事? 沈雁跟华正薇对视了一眼,才呼进的一口气立时停在了喉咙口。名扬天下的魏国公居然觑觎人*妻,那就是说,很可能枫树院子里发现的那绢子就是这个“人*妻”的,而魏国公所念念不忘的伊人,居然会是个有夫之妇?L ☆、379 有染? 这可真是又一次让她对魏国公刮目相看了,想不到这个大英雄原来还是个情种。既然如此,那么鄂氏和韩稷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有没有来往?而更重要的是,那个有夫之妇她是谁? 她一股脑儿想到了这些事。 但华钧成的脸色跟才吃了黄莲般难看,估计他是不会把这些龌龊事跟她说清楚的。 她想想那绢子上绣的花,遂掉转了话头道:“那么舅舅可知道十八瓣金莲有没有什么典故?” 华钧成端起杯来喝茶,听到“十八瓣金莲”这句,手上杯子忽然掉到了桌面上,又从桌面打了个滚儿跌下地来。他怔怔望着她:“你怎么知道十八瓣金莲?” 沈雁盯着地上的杯子,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难不成,那东西还是很要紧的物事? 华钧成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敛了敛神色,坐回椅上。 坐回去之后却又仍是半日都平静不下来,看着就如同心中才刚经历过一番狂风骤雨似的。 华正薇看了眼沈雁,另拿了个杯子沏了杯茶放到他手里。沈雁也走过来,在他的右侧挨着坐下,说道:“那日我跟韩家老二在一处玩儿,他说魏国公的书房桌上有座十八瓣的赤金并蒂莲,舅舅刚才说到魏国公的轶事,我忽然就想起来了。” 华钧成神色好了些,喝了口茶,凝眉望着她道:“那十八瓣金莲当然是有典故的,不过舅舅不会告诉你。你们都还没嫁人,我又是你们的长辈,这种事情怎么能跟你往清楚里说?反正你们只要知道少跟韩家人来往就是了。” 沈雁听到末尾这句。不由斜斜地往韩稷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家伙口口声声说要娶她,现在连来往都不让,他要怎么娶? 不过这是其次,重要的是她好不容易问到这里,而韩稷既然又打算要娶她,她不好好摸摸韩家的底又怎么对得起自己?所以她站起来,走到华钧成身边坐下。正色道:“我能理解舅舅不想跟我们提起这件事。 “但是舅舅可想过。韩稷如今跟我父亲同朝为官,通政司和五军都督府又同在承天门内设衙,将来魏国公回朝。更是常有机会碰面。我猜我父亲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事罢?舅舅不说出来,咱们又怎么知道如何处理这层关系呢?” 华钧成怔住,望着她久久未语。 一直未曾出声的华正薇凝眉半晌,也站起来。说道:“雁姐儿说的很对,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难得姑母姑父这般为咱们着想跑前跑后,咱们很应该把有关的事情告诉他们才是。而且雁姐儿也不是口无遮拦的孩子,父亲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华钧成盯着她俩看了半晌,最终妥协了似的叹了口气。将侍侯的人都挥出去守住了门口。 “这件事,我本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但你们既说到朝堂。我又确实不能不慎重。你们应该听说过咱们华家跟陈王府的关系?” 陈王! 沈雁背脊嗖地蹿过去一阵冷风,难不成魏国公跟陈王府也有什么瓜葛? 她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并没有打断他。 华钧成喝了口华正薇沏来的新茶润喉,然后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如今朝中三成以上的臣子都是伴随陈王和先帝经历过建国之战的,在建国之前,先帝也一直与陈王兄弟相称。 “当时大伙的关系都没有如今这么严肃,经常上下级在一起喝酒,文武官在一同议事,所以你如今会看到,几位阁老与勋贵们之间的关系十分亲近,包括他们的子弟也是如此。陈王比先帝小几岁,但他却是所有人里最具有英雄气的一个,当时我们私下里都赠他美称为赛霸王。 “也就是说,他的气概与英武只有古时的项羽可比。再加上他后来娶了比他小很多的龚素君,这就更称得上是美人配英雄的佳话了。但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项羽本身就是个悲剧英雄,我们赠他这个雅号,后来竟一语成谶,他也变成了一个悲剧。” 许是因为忆起当年往事深怀着感触,他连喝了两口杯以作停顿。 陈王妃比陈王小上许多沈雁知道,当初说及这段往事的时候华氏也说让她来问华钧成来着,可眼下听华钧成的意思,为什么倒像对陈王妃颇有微辞? 她心下一动,说道:“这么说来,陈王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连舅舅也为他可惜?” 华钧成眼眶微红,说道:“陈王若是再多两分防人之心,便没有如今大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他若懂得防赵家父子和柳亚泽那帮小人,若是懂得功高盖主必无好下场的道理,如今便是他萧家的人坐拥天下。萧家父子个个好汉,哪像赵家这帮畜生忘恩负义防人如防贼?!” 沈雁听着心情也沉重起来。 即使没有皇帝要对付华家这一桩,赵氏父子们的行径也委实可耻,瞅瞅从后妃到皇嗣,哪个是让人放得下心的?好不容易有个端正的太子,也让皇帝活活给废了。大周这么样下去,实在是在往绝路上走。 不过,这跟她想打听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见华钧成顿了一顿,看着她们俩,又说道:“我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陈王太忠义,太过于相信别人,他若再多几分谋略,不但江山是他们的,也不会让龚素君和韩恪这对狗男女给他戴上个绿帽。” “什么?” 沈雁和华正薇皆都震惊了。 魏国公和陈王妃有染?! 这怎么可能! 华正薇相对还好些,沈雁却是整个人都凌乱起来了! 魏国公跟陈王妃有染,那么难道说,韩耘所看见的魏国公在枫树院子里所怀念的,就是陈王妃? 她努力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陈王妃,她可曾去过行宫?” “行宫?”华钧成凝了凝眉,回想道:“建国之初,先帝首次去围场巡狩,那会儿陈王府还在赦建之中,陈王并未离京,当时他的确是带着龚素君去过围场。怎么?” 沈雁讷了讷,说道:“我去年在行宫里发现点东西,当中就有一方绣着十八瓣金莲的绢子,另外韩耘也说过,魏国公的书案台上一直都摆着一座十八瓣赤金莲……” “十八瓣金莲,指的就是龚素君!” 华钧成咬紧牙关,“当年陈王率军攻打潭州之时,龚素君化妆入关打探敌情,用的联络方式就是十八瓣并蒂金莲!” 沈雁听得这么一说,反倒是冷静下来了。 十八瓣金莲是陈王妃曾用过的代号,魏国公与陈王妃有了染,自然不敢诉诸之人,于是便以此作为怀念。陈王妃死后魏国公未能忘却她,一到行宫便会去她住过的地方思念。这些她统统都能理解。 可她不能理解的是,华氏口里的陈王妃大度慈悲,而华钧成口里的陈王妃却不守妇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 从华钧成所述来看,魏国公既然这般怀念陈王妃,而且还拥有陈王妃的私物,起码证明他们私下确实是有交情的。但华氏口里的陈王妃有血有肉,既然当初她能主动追求比她大那么多的陈王,足见是真爱,那为什么又会与魏国公有染? 难道是后来夫妻生活的时间长了,陈王妃觉得年轻的魏国公更得她心意? 由于原先华氏的描述,沈雁对陈王妃的印象实在太好,因而实在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内情。 “陈王妃她怎么,跟魏国公好上的呢?”她喃喃地问。 “龚素君进营来时,才十七岁,她祖籍沧州,父亲原先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因而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后来战乱,龚老前辈带着她一路南下,便在金陵暂且落了脚。陈王在金陵起兵,恭家父女进了营,龚老前辈没过两年便在战役中牺牲了。 “龚素君被托付给陈王,当时老前辈死前又还有个老魏国公,所以龚素君跟韩恪也很熟络。但随着年纪见长,龚素君心仪了陈王,执意要嫁给他。陈王先是不肯,后来又着实被打动,加上你外祖父他们乐见其成,就促成了这桩婚事。 “婚后恭氏倒也算规矩,但没想到韩恪却对她动了心思,他那会儿也就十*岁,常常在远处盯着她发呆。我因为不必打仗,只负责接应你外祖父从外地运送来的物资,平日里很闲,于是见得次数多了便留意起来。 “那日我半夜从山下归来,准备让人下山运粮,就在营门口撞见他们——我竟然撞见他们搂抱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似是再也无法往下说了,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神里也带着悲愤望向远方。 沈雁与华正薇对视一眼,也陷入了沉默。 华钧成既是亲眼所见,那自是错不了了。韩恪与陈王妃有染,而且在陈王妃死后还对她念念不忘,虽说算起来这是他婚前的事,可若让鄂氏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一直还在怀念着别的女人,恐怕也不好受。L ☆、380 情窦 可她心里再难受也不是韩稷的错,她也犯不着把火撒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不是吗?——不对,韩稷上回说他不是韩家的孩子!他不是韩家的孩子,那他会是谁家的孩子?! 沈雁脑子里像是突然被浇了瓢冷水,陡地打了个激灵!如果韩稷仅仅只是被收养的,那么韩家没有理由把此事捂得这么严实,也不至于连顾家薛家他们都没捞着半点消息!更不可能致使鄂氏这样一个有着贤名在外的国公夫人不惜一切地针对他! 她不让他当世子,真的仅仅是为了把爵位留给韩耘吗? 难道十几年的亲自教养下来,真的一点感情都会没有吗? “如果魏国公对陈王妃用情至深,那么陈王府被灭之时他怎么也不想办法保住她?果然父亲说的没有错,韩恪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这么冷漠,还能指望他什么?”一向和气的华正薇也气愤起来。 沈雁听到这里,也不由点头,可不是么?如果魏国公有情有义,至少应该想办法保全心爱的女人的性命罢?他既然什么也没有做,可见也是个重富贵而轻情义的薄幸人了。 可是,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吗? 她想起韩稷尚未说完的身世,眉头又纠结起来。也许是该找个机会问问他这件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往窗外望去,而那边韩稷还环胸站在那里,痴痴望着这边,仿佛正等待着她的目光眷顾。 这个意气风发而又不失谋略的少年,究竟知不知道魏国公与陈王妃的这段过去呢? 而他的身世,跟陈王府究竟有没有关系? 华家包厢这边全然陷入一片阴郁气氛。韩稷这边厢瞄了许久也不见沈雁再冒头,心情也觉得萧肃起来。想要过去跟华钧成打个招呼,又因为有姑娘们在,显然也不是个好主意。可若不去,他心里又实在想她得紧。 他问陶行:“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陶行想了想,“小的先前见到姑娘出来是乘的自己的马车,想来她在华家小住了两三日。呆会儿也是打算要回沈家了。” 回沈家?沈宓对他态度也很古怪。他若是直接过沈家去,即便是不碰壁,想见她也十分之难。 沉吟片刻。他忽然道:“沈弋最近有什么动作?” 陶行道:“沈大姑娘出门少,也没什么太多动作,不过近来但凡是有房大奶奶出现的宴会,她都有出席。如今与房大奶奶郭二奶奶她们十分熟络。几位少奶奶对她的印象似乎也还不错。但是这几次都是沈家四奶奶带她出来的,除了诸家那回。沈二奶奶似乎再也没带她出来应酬过。” 韩稷凝了眉。nm 华氏不带沈弋出来,自然跟上回沈雁盯沈弋的梢那事有关,不管沈雁为什么提防沈弋,总归说明一点。她们姐妹俩感情并没有那么要好。既然没那么要好,而且还令得沈雁要盯她的梢,可见沈弋还是有可能危及到沈家二房的。 想到这里。他跟陶行道:“我们去房家串串门。” 反正看情形也是跟沈雁说不上话了,既然沈弋那么想嫁进房昱。他替她去房家走走也没什么要紧。再说了,房昱不是已经拜了沈宓学棋么? 房家这边,房大奶奶正在房里吃茶。忽一抬头,见房昱打院门前路过,遂问身边的丫鬟喜儿:“昱儿近来怎么总神思恍惚地,他学业上怎么样?大爷可说过他什么不曾?” 喜儿笑道:“咱们少爷从小就不用人操心,连老爷是赞不绝口,大爷哪能说昱少爷什么呀。奴婢估摸着近来天转凉了,怕是有些不适。” “这是什么话?”房大奶奶轻睨她,“天转凉了还能把个好好的人整没劲了不成?你去把他叫进来,我跟他说几句话。”说完她顿了顿,又道:“算了,还是我过去吧。你去看看他在哪里。” 喜儿颌首。 这里才吃完了茶,喜儿就回来了,道:“少爷在书房里作画呢。” 房大奶奶点点头,拿了绢子起身,便就往房昱院子里来。 房昱自打在诸家见过沈弋一面之后,那份爱慕之情便再也无法止歇了。这几个月偶尔也会借向沈宓学棋之便去到沈家,可对于偌大的沈家来说,虽然同在一个宅子里,二房与长房却如同隔了两个世界,又因男女之别,要见面谈何容易。 便只有相思。 倒是常听大人们提及她是如何的懂事大方,如何的堪当名媛典范,那些赞词虽然与他这男子无关,但往往听到,又仿佛是在听他们称赞另一个自己,心里那些花儿又如遇到了春风,呼啦啦开放起来。 想而不得见,便诉诸于笔。 案头上那些诗赋文章,笔下的这幅幅肖像,她自然不知道,那一面的邂逅于他来说,就像是用半生的时间才等开的一朵花,那瞬间已经烙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往她的黛眉之上再染了一笔,这顾盼生辉的韵味,竟然显现出一两分了。 “少爷,大奶奶来了。” 正出神间,小厮进来禀道。 房昱抬头,果然见房大奶奶已经跨步进了门。 “母亲怎么来了?”他连忙将未完的画作掀开一半盖住,迎上去道。 房大奶奶瞄了眼那画,而后顺着他的指引含笑在屋里坐下,说道:“我来看看你,快中秋了,也不知道你院里还缺什么不曾?” “很齐备了。”房昱点头,“母亲帮着太太打理家务,每日那么多事忙,我这里有丫鬟小厮们就好了,不用母亲再专程来看。” 房大奶奶轻嗔了他一眼,顺手拿起桌上堆着的诗文。 她娘家也是读书人家,四书五经都略略懂得。 翻了一翻,她眉头遂微蹙起来:“我记得你从前并不大写这些风花雪月。如何这些全是什么佳人才子?” 房昱面有赧色,说道:“这都是前些时候跟诸子曦他们对诗写的,不能算什么。”说着伸手夺回来,顺手都扔进了桌下抽屉里。 房大奶奶可是过来人。如果是对诗写的,而且还作不得数,那么为何不能让瞧瞧?再说了,对诗考的是快速成诗。一般情况下若不是自己最熟悉的情和景。也不会拿来对诗。既是对诗都拿这些风花雪月地作文章,自然是常存于心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扬了扬唇。 她的儿子,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看他一眼。眉目隽秀,温文儒雅,不卑不亢,风度翩翩。的确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这样的男子,身边总是不缺倾慕的目光的。若是对才子佳人没有丁点儿想法,那未免也太不正常了。少年男女相互爱慕总是少不了的,只要在礼教的束缚范围内。 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佳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站起来。走到书案边,将盖住了的那幅画展开来。 画上的女子弯眉大眼,琼鼻樱唇。绯衣仙姿,顾盼生辉。整个人看去落落大方。又透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清贵之气。 “是她……” 认出来这是沈弋,房大奶奶的眉头皱起来。 房昱连忙走过去:“母亲……” 他深信她已经认出了沈弋,但他不明白这皱起的双眉代表着什么。 房大奶奶把画放回去,慢慢转过身来,把神色放缓了,然后望着他:“你跟沈家姑娘熟么?” 房昱立时红了脸。但母亲面前不敢造次,他垂首答:“儿子与沈姑娘男女有别,不敢亲近。只在沈家偶遇过两回而已。”说完他仍不露出丝担忧:“有什么问题么?母亲。” “没有。”房大奶奶冲他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房昱躬身送了她到廊下,眉间的疑惑直到她离开院门还凝聚着。 “少爷,韩世子来了。” 这时候,小厮又走过来道。 房大奶奶回了房,有好一阵子没说话。 屋里的嬷嬷慧娘走过来,“奶奶这是不舒服么?” 房大奶奶摇摇头,转了个方向坐着,神情不那么萎顿了,却又凝起眉来。“昱儿好像看中了沈家的大姑娘,这件事我居然不知道。” 慧娘闻言微怔,想了想,说道:“少爷向来规矩,这种事自不好主动跟奶奶言明。” 房大奶奶默声无语。 慧娘瞧见了,不由道:“沈家大姑娘不是口碑极好么?人长得漂亮,性情也极好,听说在沈家也帮着家母管理中馈,想来将来持家理事是把好事。再说沈家这样的门第,配咱们家也配得了。奶奶莫非还有什么不如意?” 房大奶奶默了默,将撑额的手放下来,说道:“说到门第,沈家若还配不上,天下间也没几个配得上的了。 “这弋丫头也好,温婉端慧,我几次瞧下来,行事也大方得体。可我总觉得,她对我总显得比旁人多了两分殷勤似的。世间但凡无故献殷勤者,总有些目的。我就是不知道,她对我有什么目的呢?” 说完她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人姑娘本身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可你总该知道,老爷一向教导我们明哲保身。如今朝堂内里是这样的乱,稍不留神就能沾上一身灰。弋丫头虽然只是个姑娘家,沈家也不是那多事的人家,但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L ☆、381 装傻 慧娘深以为然地点头,沉吟道:“若照奶奶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是昱少爷倘若看上了,咱们也不好以这个莫须有的理由去阻止他。再说了,那弋姑娘打小在沈夫人身边长大,品行操守上理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完看了看房大奶奶紧拧着的眉结,又说道:“昱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了。沈家也不是寻常人家,此事才初初有了眉目,依奴婢之见,奶奶倒不如回头跟大爷商量商量。爷跟沈家二爷交往多,他兴许有主意。” “嗯。”房大奶奶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下晌房贯回来,房大奶奶就把日间在房昱书房里看到的事跟他说了。“我看昱儿像是很为这弋丫头着迷,他可从来没这么惦记过谁,你跟沈家往来得多,你瞧瞧这事到底怎么办?” 房贯听说是沈家的姑娘,面上立时轻松了,遂一面在她的侍侯下更着衣,一面笑着道:“既是沈家的姑娘,又有什么不好办的?我虽没见过他们大姑娘,但二姑娘却是见过的。雁姐儿落落大方,又举止有礼,想来大姑娘也是不错。” “你就这么当爹的!”房大奶奶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给他系着衣钮。 “我不这么当爹,那要怎么当?”房贯笑着面对夫人,“我与子砚交情甚好,昱儿又拜了他学棋,父亲与沈大人于公于私都关系不错,咱们两家要是结成了儿女亲家,那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我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哎,你该不会是因为人家大姑娘没了父亲,就看不上人家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房大奶奶郁闷地回到椅上坐下。闷了半日,才又执壶替他沏茶,然后说道:“我就是觉得这弋姐儿心思过于深沉了。一个小姑娘已然这么圆滑世故,真让人不安。” 房贯素知夫人不是小心眼儿的人,见着她如此,遂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大姑娘是长姐,难免性情稳重。处世圆滑这也是她的优点。 “我们昱儿性子稍嫌温和。若能有个这样的姑娘帮衬,未尝不是件好事。不过夫人考虑的也是在理,反正这事也不急。要不,我下回遇见子砚跟他摸摸底?你也找时间探探昱儿的口气,如果没有禁忌,这倒是门极好的婚事啊。” 房家长房一向夫唱妻随。房大奶奶闻言轻吐了口气,望着丈夫。点点头。 沈雁与华钧成父女三人在莲香楼吃过饭,便也别了他们回了府。 一路上心事重重,脑子里不是华钧成说的魏国公与陈王妃的往事,便是韩稷被鄂氏所欺压的种种。这家伙,这些年在鄂氏手下其实并不好过罢?所以才会逼得自己学会那么多本领,能够有朝一日保护自己周全。 这么一想。她竟然就越发想见他了。 下车天色已经阴了,时近中秋。秋意早浓。 迎门正好遇见了宋疆。 原来顾颂回来这几日一直没见到沈雁,而让宋疆来打听了好几次。这不刚一来就碰上沈雁回来,宋疆乐得都快跳起来了:“我们公子带了好些关外的土产回来,还有葡萄酒,请姑娘过府去吃呢。” 如今大家都大了,纵然是吃的也不好再送来送去的,于是通常顾颂带了什么回来,都会选择在戚氏屋里请她吃。两家都已经这么熟,当着大人们,就是在一起坐坐说说话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沈雁喜欢这种自然的转变。她点头道:“跟你们公子说,今儿不早了,我明儿再过来说话。” 出去了好几日,总得回来跟华氏回了话,再去各房里问个安才像话。而且韩家这档子事她还没有理得十分清,实在没有什么心情立刻过去。 宋疆没什么意见,探头看了看福娘,然后搔着后脑勺乐颠颠地走了。 沈雁先进了正房。 华氏才午睡起来,正在屋里吃点心。 这大半年下来,华氏身段微丰了些,但跟沈雁一样,有着南方人的小骨架,所以即使吃的多了也仍然看不出来胖。气色也十分不错,一袭蔷薇色的薄纱褙子衬得她面如桃花,但眉间又似隐着一丝轻愁。 沈雁一来就察觉到了,先以为她为家务事烦,等到过了安,又回了她几句问话,见着平日里放帐目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忙碌的迹象,不像有烦心事的样子,不由就纳了闷。 回房换衣的时亿她让胭脂找来了扶桑,问道:“奶奶这几日怎么了?府里出什么事了么?” 扶桑道:“府里没出什么事,奶奶是为自己的事烦呢。” 说着下意识看了看胭脂她们,想了想,又还是咬牙走到沈雁跟前,说道:“上回托辛先生开的药也吃了快一年了,如今身子倒是瞧着好多了,可还没有动静,奶奶慌了。” 她这么一说,沈雁心里才猛地咯噔起来。 最近因着关注沈弋还有朝上一些事,弄得她都忘了这层!算算那方是去年九月开的,回来就开始吃,如今都八月了,可不是快一年了么?辛乙说半年没动静就去寻他重开方子,眼下这事可拖不得了。 但这种事光寻医也是不行的,万一沈宓跟华氏近来没同房呢? 不过细想想这也不太可能,因为随着华氏体质转好之后,人的精神也好了不少,这几个月沈宓常常是天一擦黑就回了房,第二天神清气爽的出门,华氏总要娇羞地送到门下,连扶桑她们都看出来二爷二奶奶感情越发的好,想也知道他们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沈宓身体状况又极佳,一年到头精神奕奕,又连伤风都极少有,他这边应该是没问题。 想了想,她收拾好了便就又回到了正房。 华氏刚从大厨房回来。府里开始提前做月饼,今年五府里添了丁加了人,五太太是不能提前来帮忙了。 沈雁一面看着月饼样子,一面问道:“母亲是不是在为子嗣的事忧心?” 华氏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下去填数。 沈雁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顿了顿,便就停了笔。看了下四面。想了想又还是把人都撵了出去。然后道:“辛乙的方子确实不错,这半年我整个人都精神了,小日子也规则了。可不知道怎么,我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动静。我着实是有些急了。” 本来这些话不该跟沈雁说,但辛乙是她找来的,而她眼下又主动问起。她不说出来,还真不知道跟谁去说。沈宓又交代不让沈雁跟韩稷接触。她也一直没告诉他这方子是辛乙开的。 沈雁连忙宽华氏的心:“不要急,我找个机会,再请辛乙进府瞧瞧。他既然把母亲的身子调养好了,可见是真本事的。” 华氏轻叹着点点头。 沈雁知道这不是几句话能解决掉的心事。也就不再说什么。 晚饭前往各房里转了一圈,沈弋在房里制胭脂膏子,见着她来。遂笑着起身:“雁丫头来的正好,你也大了。可用些胭脂了,我制了好些,你拿些回去。这可比外头买的干净。” 沈雁笑笑,在她先前坐过的位置坐下,看一眼瓷盘里的膏子,拿食指挑了一点捻了捻,倒的确是细腻均匀,上好货色。 “我用不着这个。你不如把前儿从婵姐儿手上得的青梅酒再分我一些。” “那有什么问题?”沈弋笑着,一面让春蕙去拿酒。 这里才坐下,门外小丫鬟便就走过来禀道:“姑娘,鲁家的秋兰过来了。” 鲁家的秋兰?沈雁往沈弋看去。 沈弋面色刷地冷了。顿片刻,一面端起茶来,漠然道:“没见二姑娘在这儿呢么?让她有事就寻奶奶去我,我这里没空。” 小丫鬟兴许少见她这般言语,忙不迭地退下了。 沈雁抚着杯子,近唇喝了半杯,便就起身道:“差不多该传饭了,我得回去了。” 沈弋随她走到门口:“再坐会儿,在我这儿摆饭也成。” 沈雁道:“才回来,不陪父母亲用饭说不过去。” 沈弋便只好放人。 沈雁出了长房才渐渐放慢脚步,看着才被沈弋挽过的左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前世里她与沈弋往来不多,但沈弋待人亲和,面子情倒是也攒下两分。 这世里她也没什么姐妹,沈璎那个是作不得数的,沈弋虽说与她不交心,但好歹对得起这姐妹二字,可是她如今这么样,步步为营地想要嫁个好夫婿,不惜当着她的面给鲁家的人难堪,这仅仅是为了谋个好前程而已,还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二房一较高下? 如果只是前者,她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而若是后者,当从前的姐妹成为了敌人,她感觉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悲哀。 她喜欢聪明大方又能以理服人的沈弋,但同时她也厌恶工于心计到无可收拾的沈大姑娘。原先她把沈家当成是个暂时的落脚点,但如今她渐渐有了归属感,她也开始以沈家的荣为荣,以沈家的耻为耻,她并不希望沈弋落得沈璎那样的结局,更不希望她的一意孤行伤及到沈家。L ☆、382 点破 她的弟妹尚未出生,但她深信这一切都会有的,如果她依旧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一旦沈家名誉被毁,那么不但害的是眼下的沈家人,眼下的二房,同时也会伤及她的弟妹。 她自认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但也绝不想眼睁睁看着人陷入泥淖。 鲁家的秋兰,正是鲁振谦身边的丫鬟。 她长吸了一口气在胸,忽然又掉转了头,回到长房。 沈弋在窗前出神,忽然看到她出现在视线里,吓了一跳,脸上残余的纠结也未来得及收拾。 沈雁一扬手挥退了丫鬟,就这么隔着窗洞,望着窗里头的她:“房家不是旁的人家,他们家的规矩不比咱们家小,大姐姐若是不把话跟鲁三哥说清楚,我恐怕姐姐将来不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可能会令得大伯母在世上难以做人。” 沈弋脸色煞白。“你——” 沈雁平静如初:“姐姐是想说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对不对?我本也可以继续往下装作不知,可咱们姐妹一场,我也想借此告诉你,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以为没有一个人知道的事,但却偏偏让我知道了。可见,将来也还是可能会有别的人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本没有错,我不明白的是,大姐姐既然有了选择,为什么不干脆给鲁三哥一个痛快呢?” 沈弋紧抿着双唇,扶住窗沿的两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把手放下来,身子侧过去,许久,说道:“你不会明白。” “姐姐的事。我当然不明白。”沈雁吐了口气,抬眼道:“但我却知道,你是那么在乎着长房的前途,我一向觉得你比我聪明,在这件事上,你也应该不会犯糊涂才是。”说完她笑一笑,“世上没有那么多傻子。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想。” 说完她转身下了阶。 沈弋望着她消失在院门外,背上竟有冷汗冒出来。 沈雁竟然知道她另有打算!她知道她迟早会疑心到她对鲁振谦变心,可她怎么会知道她移情了房昱! 是她太得意忘形了么?还是她本身就是个妖孽。让人怎么也瞒不过她去的妖孽? 本以为她已经拿到了她和韩稷有私情的把柄,没想到反过来竟被她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看了看攀住窗沿的那只手,蓦地抽回来,咬了咬牙。 沈雁回到房里。只觉心头有着极少有的阴郁,一方面是因为华钧成所说的魏国公的秘闻。一方面也因为沈弋的自作聪明,更还有着华氏的心头之忧,这些事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想要洒脱不理会。还真不能做到。 魏国公的事和华氏的事都还好说,唯独沈弋这里,如今被她点破了。她究竟会怎么做呢? 离中秋还有三日而已。 韩稷又约了房昱在玉溪河畔的茶楼闲坐。 吃了两杯茶,韩稷便笑问:“怎么闷闷不乐的?” 房昱红了脸。笑道:“许是天儿转了凉,有些打不起精神。” 韩稷看了他一眼,笑着添茶并未说话。 房昱自己倒觉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来道:“我知道你近来都挺忙,不知道今儿怎么有空寻我吃茶?魏国公也快回来了,你不用去营里整顿军务么?对了,我听说顾颂这几日也在府里,你去寻过他不曾?” 韩稷一臂支在桌上,笑微微望着他:“我日日整军务,还用得着临时抱佛脚么?要不,咱们就去寻顾颂?哦,是了,那日薛停说是得了几颗好石头,我记得你也甚好此道,不如一同去瞧瞧?” 房昱微顿:“我一会儿还得去沈家,就不陪你去了。” 韩稷放了杯子,“我才从五军都督府回来,听说沈二爷随皇上去了相国寺。” “是么?”房昱有些不大自然,“那我先去沈家等他也成,我与师娘师妹她们都熟,她们也不把我当外人。” “师妹?”韩稷闻言眯了眼。 房昱望着他:“沈师父的女儿,我不称师妹称什么?” 韩稷脸色有一丝丝难看。 他左手搁在桌上,指尖一下下甚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一面慢条斯理地执着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然后砰啷一声将壶盖盖上。 师妹,叫得倒是亲热。 “我听说沈二爷对女儿管教得极严,他就一个宝贝女儿,平日里当眼珠子似的疼,虽说他们二奶奶不把你当外人,但终归是出于客套,少年男女老这么见面,总是不好的。你要是不想得罪他,我劝你还是少趁他不在的时候到他府上去。” 房昱觑他一眼:“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跟师妹顶多就是见面打个招呼。”说完又望着他:“你平日里不是最不耐烦这些礼教什么的吗?怎么眼下变得比我还老学究起来?难不成少年男女就连路上遇见见个面都算违了规矩?” “瓜田李下的,当然不合适。”韩稷端着茶,一本正经,“你不如反过来想想,我这样素日并不十分讲究这些的人都觉得你的行为欠妥,可见你的想法有多不靠谱。再说了,听说沈家大姑娘如今正在议婚之时,你这样常在他府上出入,难免会让人瞎猜。” 房昱微顿,执杯睨他:“瞎猜什么?我身正又不怕影子斜。” 韩稷哼笑:“你倒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人家姑娘的名声可赔不起。万一有人说你在寻机设法亲近人家姑娘怎么办?” “荒唐!”房昱忍不住冷哼,“我岂是那种人?他们沈家的姑娘又岂是寻常人能随意见到的?”说完沉吟片刻,再横他一眼,没好气望着他道:“那照你这么说,我堂堂正正去寻沈师父学棋都是不能了?” “学棋当然是能的。但又何必非得去沈家?”韩稷回望着他,“京师城内环境好的棋馆茶馆多的是,再不济上你们家也成。你房大公子口碑多好的一个人,何必非去沾惹这些是非?” 房昱闻言,倒是也静默下来。 韩稷说的也有他的道理,这大半年里他隔三差五地往沈家跑,一半是为学棋,一半却是为去见她。但说得容易,想要真正见个面却又何艰难。沈宓是端方的君子,从来不会在不合宜的地方招待他,而沈家二房与长房又隔着个正院为距离,就是想要离她近些,也十分不易。 他当然知道如今京城里的媒人几乎踏破了沈家的门槛,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房大奶奶他们不提起,他又怎好主动去说?于是只得动些小心思,让她得以知道他的心情,然而她那一凝眉,又使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种时候,他去到沈家,又能做些什么呢?并不能跟她许诺什么,也无法请求她放弃别的选择。 或许,他是应该鼓起勇气跟父母亲提出求亲的想法了罢? 他对着茶壶沉吟了半晌,抬眼望韩稷道:“你说的有道理。听你的。” 韩稷目光停在他抖开的扇面上,不着痕迹地扬了唇。 然后抽出绢子擦了擦手,起身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我也十分仰慕沈二爷的人品和棋艺,改日你若是约了他,记得告诉我一声儿,我跟你同去。” 房昱执扇与他一道往楼下走,说道:“沈师父极敬重好棋之人,我也常与他提起你的,你不是与先生也曾共过事么?你若是能去,他必然高兴不已……” 二人驾马在街口分了道,韩稷见得他径直往回府的方向走,便就勒马掉头往麒麟坊来。 房昱并非任人随意摆弄的傻子,他方才沉吟未语的那片刻间,必是有了什么主意。眼下沈雁准备怎么处理这事他还不知道,只能先见过她再说。 沈雁这几日都没出府,只除了去了趟顾家。 沈弋也没上二房来,听胭脂她们说她并没有去找过鲁振谦,而鲁振谦那日派了秋兰过来碰壁之后也没有再登门,这事目前兴许是搁浅了。不过沈弋接下来会怎么选择,沈雁着实算不到,她自认并不比沈弋聪明多少,所有事情都只能靠严密监控来防范。 她也让庞阿虎帮着去盯魏国公府,因为鄂氏与韩稷的紧张关系,她即使想请辛乙也不能不十分慎重。而近来因为魏国公不日就要回朝,韩家内外正忙得热火朝天,想要往颐风堂递话也并不很容易。而她接连派人上五军都督府去寻过韩稷两次,却很不巧地碰上他不在衙门里。 也不知道他近来跟鄂氏到底斗得怎么样了? 原先瞧着韩家面上一团和气,没想到私下里居然也有着这些纠葛。倘若她嫁了过去,面对鄂氏这样的婆婆,还有魏国公这样的公公,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该如何自处呢?魏国公居然跟陈王妃有染,不知道这件事除了华钧成还有没有人知道。 最重要的是皇帝知不知道,他倘若知道,会对魏国公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还有,她究竟要不要把听得的这些事告诉韩稷? 于是这些日子,她竟是满脑子的官司。 而她未曾发觉的是,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顺应了韩稷扬言要娶她的这个可能。L ☆、383 轻薄 这日早上正在华氏屋里看辛乙写的那方子,门外福娘就进来道:“姑娘,庞阿虎门外求见。” 庞阿虎来求见,必然是有要事。 沈雁准备起身。 华氏疑惑地道:“这个庞阿虎是什么人?” 沈雁顿了下,说道:“他是咱们坊外开茶馆的,那年想开铺做生意,被人骗了钱去,我正好路过去庙里上香,看他挺可怜的,想着解人一难也叫做善事,就给了他张银票,没想到他果然知恩图报,平时总会给点小孝敬什么的,又非要分给我几成干股。” 两世为人,她撒起谎简直已张口就来。 华氏也没曾怀疑她什么,听说她还是帮过人家的,心里也觉宽慰,便就道:“人家开个铺子糊口也不容易,你去贪人家的孝敬做什么?还分股,一个小茶铺子,能挣多少钱,你仗着资助过人家就要人家的股,丢不丢人?” “我没收,但他每个月要进府跟我报帐,我也拦不住他。”沈雁道。 既然不是什么坏人,沈雁也是个有分寸的。华氏扫了她一眼,便就道:“你去吧。” 沈雁稳步出了正房,等到华氏看不见,才又拔腿往前院去。 庞阿虎已经在偏门下等着了,福娘将他带到前厅,他便就跟沈雁道:“韩世子来了,在茶馆。” 他来了么? 沈雁心下立时一暖。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这里正要找他呢,可巧就来了! 想了想,她扭头跟福娘道:“去跟奶奶说声,就说庞掌柜请我去茶馆里对帐呢。我去瞧瞧。”又着重地道:“记得盯着我后头,看看有无人跟随。”那日她甩了那么些重话在沈弋跟前,她还得防着她盯梢呢。 福娘甚知分寸,立刻就上正房回房去了。 沈雁这里便就带了碧琴青黛乘轿出了门。 韩稷这几个月里虽然没找沈雁,但却早已经韩稷成了三福茶馆的常客,因为这位新晋世子爷的捧场,茶馆里生意也变旺起来。 一开始庞阿虎还担心自家的庙太小。装不下这尊大菩萨。又听说这尊菩萨对吃喝还十分讲究,一度诚惶诚恐。 直到韩稷主动招手让他们过去,教他们辩茶沏茶。全程竟没有半点不耐烦,而往往教完之后又拍拍屁股走了,到下一次来又如是这般,于是渐渐的大伙也放松了下来。庞阿虎见他一直没提到要见沈雁,也就没曾特地去禀告她。 现在他盘腿坐在后院里独辟出来的“雅室”里。一面品着立在罗汉床下的伙计孙茗递来的茶,一面随意地打量着对面墙上一幅字画。 这间屋子原是庞阿虎打算给老娘住的上房,但在韩稷来了几次之后深觉不弄个单独的茶室出来给他太不像话,茶馆里赚不了多少钱。但他给沈雁办事那油水却是很丰厚的,于是前两个月他便咬咬牙花五十两银子在后头巷子里买了座两座的小院子另住,而将这里重新收拾了出来。 虽说是“雅室”。但因为条件有限,也不过是摆了几件收回来的梨木家具。一张胡床,一张屏风,外加了几件字画几盆花草而已,不过这么样收拾出来,却是也勉强看得过去了。 孙茗看他慢悠悠地只管喝茶而不说话,不由道:“世子爷尝着怎么样?这茶味可还中?” 韩稷放下茶杯,轻晃着里头的茶汤,垂眼道:“茶色还浅了点。回甘也不足。” 孙茗有些沮丧。 却听他又接着道:“不过有进步。” 孙茗高兴地作揖:“多谢世子爷夸奖。小的会再努力的!” 沈雁在帘子外站了站,透过湘妃竹串成的门帘见到孙茗要出来,便就咳嗽了声,命青黛打了帘子步入。 韩稷见她冷不丁地进来,一口茶吞得急了些,小呛了口。 沈雁伸出手往他背上轻拍了几拍,等他匀过气,便就顺势在他对面坐下,拿了颗红枣吃起来。 韩稷没好气地顶着张咳红的脸睨她:“进门之前就不能让人通报通报?” “伙计又不是女的,还用得着通报什么?”沈雁笑嘻嘻地,答得顺畅又自然。 韩稷无语了。但他想了想,马上又斜着眼望过来:“你这话不对。” 沈雁扬眉:“有什么不对?” 韩稷挺直腰,一本正经道:“你该知道,不管在里头的是男是女,你都可以直接进来。”说完眼角瞥了瞥站在屏风那头的丫鬟们,又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是随时。以后只要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可以随便进,谁要是敢拦你,我帮你打折他的腿。” 沈雁嘴角抽了抽,牙酸得连枣子也吃不下去了。 但她今儿却没兴致跟他斗嘴皮子,她喝了口茶,说道:“你怎么来了?” 韩稷觑着她,“我顺路。” 沈雁放下杯子,说道:“那你这路真是顺的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找你。可记得上次在行宫里的时候,我托辛乙开了个方子?效果还挺不错的,但是又还没有完全达到效果,所以烦请你回去转告一声他,请他近期再到我府上看看。” “方子?”韩稷睨着她,“什么方子,我怎么不知道?” 沈雁就不信辛乙没把这事告诉过他。不过说好了今儿不斗嘴,她就费事纠缠了。她说道:“就是上次他来给我看伤的时候,我请他开的方子。” 韩稷目光刹时变得冰冷:“就是那什么生子秘方?”说完他两眼又如钩子似的扎到她眼底:“你要那种方子做什么?我身体好得很。相国寺的方丈给我算过,说我这辈子至少有三子二女。你说你还要那个东西干什么?” 沈雁粉脸一沉,抓了把枣子甩手砸过去:“你有几个儿女关我屁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韩稷伸手稳稳接住那些枣子们,掰开塞了半个进她嘴里,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眼里还有着藏不住的得意:“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着急。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相国寺算算,保证算出来你也至少是三子二女。” 沈雁冒烟了。 她猛地拍起了桌子,竖眉指着他骂道:“姓韩的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这样轻薄我!”说罢抓起桌上的茶壶杯盘一股脑儿掷过去,一双杏眼也瞪得老圆,并且抬脚下了地就要走。 韩稷见她动了真怒,连忙扑上去将她搂在怀里,就地打了个滚倒在地上,然后抬手轻捂住她的唇,哑声道:“别说话,仔细丫鬟们闯进来了。我知道我轻薄了,是我日夜将与你的事摆在心上,有些话不觉就说出了口来。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沈雁在他身上咬牙瞪着他,虽不能说话,那双眼却活似能直接把他给碾碎了。 韩稷凝视着她双眼,将唇轻轻覆上她额头印了一印,才又缓缓将手放下来。 才半跪着准备站直,她却趁着这时往他腰腹狠命踹了一脚!他立时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但抬眼看到她并未走而是顺势在脚榻上坐下来,他却又忍痛笑了,就地挪过来,伸手捡了她刚才因翻滚而脱落在地上的鞋子,看了她一眼,捉住那只小巧的莲足穿起来。 沈雁挣不脱,气得又往他当胸踹了一脚。 他也无所谓,好像随便她怎么蹂躏都甘之如饴。 沈雁说不上什么滋味,唯独清晰的感觉是被他吻过的额头烫到灼人。 “我知道你找辛乙做什么,回头我跟他说便是。”韩稷给她穿好了鞋,又顺势将打翻的小方桌放好,然后打横抱着回神后如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拼命挣扎的她放回原处坐下,才又回到自己坐处,重新提水拿壶沏了茶,如此说道。 完了又望着她:“我刚刚才跟房昱吃完茶过来。很显然房昱对沈弋已经倾心,我听说房大奶奶也对沈弋颇有好感,照着房贯跟沈二爷的交情,恐怕上门提亲是早晚的事。你如果有什么要做的,我帮你来办。” 沈雁城池尽毁,心里早窝了股恨不能杀之以泄恨的怒气,但听他突然提到这个,又只得暂且将这股气压下来,她咬了咬牙,瞪着他:“你若有诚意帮我,就先帮我把辛乙找过来!否则别跟我谈什么诚意!” 韩稷睨着她:“那你答应嫁给我。” 沈雁起身便走。 韩稷连忙伸手将她拉住,瞪了她一眼,咬牙唤道:“陶行可在?回府去告诉辛乙,让他三日内到沈府出诊。” 门外嗖地就有影子掠走了。 沈雁这才回转身,冷哼着瞥了他一眼。想起自己右手还在他手上,去挣,却被他拖到了唇边咬了一口。 “你要死!敢咬我!” 沈雁跳起来打过去,他老神在在喝一口茶,晃着杯子道:“现在好了,我们相互都咬过了,以后你只能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你的。谁要是反悔,就罚他生生世世孤独终老。” 真幼稚!沈雁冷笑着伏在桌上,呲牙道:“如果这样有用,那赶明儿我再去咬别人一口,这样就算不嫁人,我恐怕不但不用孤独终老,或许还能多养几个面首。” 韩稷脸色变得难看了,“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有的是钱。”沈雁坐在对面,扬眉举着杯。L ☆、384 心跳 韩稷瞪了她片刻,口气放软了,说道:“面首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你与其花钱养那么多不中用的,还不如只要我一个。面首只会花钱,我还会给你赚钱。面首通常都不会武功,而我可以手掌雄兵保护你。” 沈雁一手托腮,一手拍着他的脸,嘿嘿冷笑道:“可是面首会很听话。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走路他就不敢小跑。你韩大爷会吗?” 韩稷咬牙瞪她,“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雁冷笑连连。 这就是最真实的她,不,或者说,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一开始是根本没必要,后来是成了习惯,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淑女,她的离经叛道和不守规矩,早就成了她的一部分,她不会以此来考验他,但,也不会因为他而刻意改变。 她不说话,韩稷也沉默着。 他越来越喜欢跟她腻在一起,纵然知道自己有些话语行为很幼稚,可是如果在她面前还不能肆意妄为,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能够自在释放自己的人就太少了。然而,她的话也让他有丝不安,不是害怕她真的会去找面首,他知道她是胡说的,可是他却害怕她不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从认定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她同样的回报,她的经历跟他太不一样,她是真正生长在蜜罐子里的幸福孩子,她拥有来自父母亲人无尽的疼爱,她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能感染人的能量,有时候他甚至想。正是她对人间的这股十足的无畏和底气令他为之动心。 可是他动了心,她呢? 望着对面言笑自若的她,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并非那么无私和伟大,其实在他义无反顾地倾心于她的同时,他也在暗暗渴望着她的回应。他渴望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他,也渴望没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能偶然想念她。 可是,对于从来不缺乏宠爱的她来说。其实并不容易会对一个人动心的吧? 原本自信满满。等到不日后魏国公归来便可以上门提亲等着与她厮守终生的他,在这个现实的问题面前,竟然变得有那么些不自信起来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伸手拿起先前掰开的那半颗枣子在手里摆弄着,闷声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还是在你的眼里,我其实就是个油嘴滑舌阴险卑鄙的小人?” 沈雁撩眼瞥他。 正静默着,门外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只听庞阿虎在道:“几位爷,敢问您们是要找谁?” “我听说魏国公世子在这茶馆里吃茶。特来拜访,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你给引见引见?” 失落中的韩稷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一变。然后冲沈雁嘘了嘘声便就掠上了房梁。 沈雁又惊又疑,又不曾到过这么高的地方,若不是他稳稳挟住了她的腰。多半便要呼出声来。 她紧趴在他胸口,两手抓住他的衣服。离得这样近,几乎连呼吸都清晰入耳了。 可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她完全掌握不住平衡。 韩稷微微俯下头,在她耳边道:“别怕,有我。”说完终是忍不住,又低头往她额上印了一吻。 这次比起方才来自如得多了,仿佛这样的动作已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男子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那微沉的呼吸带着点霸道微微地压迫着她,而他那双眼眸,究竟藏着多少星芒在内。 被这气息一扰,沈雁也禁不住脸红心跳,好在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下方,并不曾继续关注她,而她不能乱动,也就只好选择忽略了。 门被无礼地推开来,率先进来的却是胭脂她们,她们几个慌乱地往屋里一瞅,见得空无一人,脸色顿时缓下来。紧接着她们又怒气冲冲地指着随后进来的三名男子,厉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等在此吃茶,你们竟敢随意乱闯?!” 韩稷见到这三人一出现,随即又抱着沈雁顺着屋梁悄无声息地掠去了隔壁房中。等到下了地,又牵着她进了就近一间耳房,这里却已经属于内宅。 沈雁适应了房里光线,瞧见是间堆满了杯碟器皿的仓房,不由稳了稳心神,立刻转回身来问他:“外面是谁?他们为什么闯进来寻你?” 韩稷看了她一眼,静默了片刻没说话,直到把脱下的袍子在摞好的木板上铺好,才说道:“是我母亲的人。她一直都在盯我的梢。想来方才陶行出去那一转,让他们查得线索找来了。” 沈雁一惊:“她,你母亲,她还盯你的梢?” 韩稷点点头,牵着她过来,按着她坐在衣服上,然后半蹲在她面前,说道:“何止是盯我的梢,打从我到韩家时起,她就开始给我喂毒。我为了麻痹她,服毒服了十五年,直到去年我与她为了这世子之位撕破了脸,才停止。” 沈雁惊呆,完全已不知如何接话! 鄂氏给他喂了整整十五年的毒,鄂氏给他喂毒?这就是说,所谓的他身中胎毒,其实乃是鄂氏亲手所为的人为之毒了!那贤良淑德的鄂氏,竟然会对一个无辜孩子这般狠毒?!…… “吓到你了吗?”他一笑,将她耳畔的发拂到耳后,柔声道:“她不敢伤害你的,我也不会让她伤害到你。这世上可怕的不是见人就吃的狼,而是披着伪善羊皮的狼。” 沈雁脸上一红,瞪他道:“这点事怎么可能吓到我?” 说完又不由觑了他一眼,只见他面上不见一丝忿然之色,心下又莫名涌起阵抽疼。明知道在被喂毒,可是还要对行凶的凶手恭敬乖顺地称呼着母亲,要克制自己不露出一丝痕迹而免遭更大的压迫,这样的痛楚,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吧? 只是若非魏国公对陈王妃情意未绝,又怎会使得鄂氏这般丧心病狂呢?鄂氏有罪,魏国公则是祸首,只有韩稷无辜地变成了炮灰。而韩稷被迫接受了这份养育之恩,还不能轻易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和怨忿,他有时候暴露出来的狠戾,也就可以理解了。 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唇,问他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韩稷微顿,垂眸望着地下,点点头。 “他们是谁?在哪里?那你有没有去找过他们?魏国公当年为什么要把你接进府来当他的儿子?韩家又为什么要死死瞒住这个消息?”沈雁一股脑儿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疑问全都问了出来,她已经再也不能等待,越是与他走得近,与他相关的一切她就越想知道。 她也曾抚养过别人的孩子,如果韩稷的身份不是重要到令鄂氏备感威胁,相夫教子又能做到令婆婆在外赞不绝口的她是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一步的。 韩稷对着地下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道:“我的父亲,就是因谋逆罪而被诛杀的陈王,我的母亲就是陈王妃。我父亲被诛的当夜,大周的高祖赵建勋派出去的官兵包围了陈王府,怀胎八月的陈王妃即时早产,在一堆尸首中生下了我。” 沈雁一颗心原本高高地吊在半空,在听完了这段话时才渐渐地落了下地。 他是陈王的儿子,他真的跟陈王府有关! 她抬头望着他,下意识地将屈起的双膝往前伸了伸,又抓了抓自己的手,是冰凉的。 从华钧成说到魏国公与陈王妃的私情时起,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可是到底不敢深想。 赵氏皇族对陈王讳莫如深,沈家地位才刚刚稳定,经不起来自皇帝的任何猜疑,她也不敢相信,与赵氏父子共同打下这江山,并且还曾与先帝有异姓兄弟之称的魏国公府会胆大到收留陈王之子。 可是面前的他是活生生的,他的话音也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不可能捏造这样的身世来捉弄她。 原来他是陈王的后裔……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实力,在人前收敛锋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两世里他都会掺和进宫闱之争中去,想来在很小的时候他便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他怀揣着这个秘密,一直也若无其事地到了如今! 这得拥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够做到这一步!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想问什么也只管问。我答应过你,要告诉你我的身世的。”他伸出手背轻触她的脸颊,微带凉意的指尖如花蕊一样拂过她耳际,背光下他的双眼像是嵌在夜幕里的两颗星,光芒背后是无尽的沉黯。 沈雁忽然捉住他的手,凝眉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是怎么知道的?” 韩稷看着被她双手包围的那只手掌,扬唇道:“我六岁那年分院另住,府里因此要新买一批下人,辛乙在这个时候进了府,然后因为得到了魏国公的赏识,被分在颐风堂当管事。” “辛乙……” 是了,她竟忘了这个人。 L ☆、385 身世 她抬眼道:“我初见辛乙的时候虽知他是个下人,但看他通体上下气度脱俗,谈吐行事都极为文雅,竟隐约有几分江南文士的行事作风。因而一直纳闷这样的人何以会屈居在你韩大爷身边做个下人。再加上后来得知他竟然又有着这样一手好医术,就更是不解了。 “现在听你说来,他必然也是你生父身边的什么重要人物了。” 除去这些,还有她曾在金陵呆过数年,听得出他稍带金陵口音,想来他即便不是金陵人,也必曾在金陵住过。原先并不曾深想,可如今细思之下,他若不是陈王府的旧臣,也必然跟陈王府有极深的渊源了。 韩稷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然后伸手从她腰上解下她的荷包,从中拿出个飘香的小盒子,从中挑了些香脂抹在她微凉的手上,说道:“他是我母亲的师弟,我外祖父的关门弟子。后来跟着我父亲身边的军医学医,当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外出采药,避过了这一劫。” 陈王府当时能人荟萃,陈王身边的军医,必然也是医术超群的名医。 辛乙若是拜在这样的人手下学医,能有这么一身医术也就不算奇怪了。 她低头看他细细地揉抚自己的手,没有抗拒,又问他道:“他是怎么说服你相信自己的身世的?” 韩稷将手抹干净,从领口内掏出块月牙形的玉珮来,指着上方雕着的莲花道:“我六岁的时候分院另住,魏国公给了我这半块玉珮,嘱咐我仔细收藏。 “辛乙到来的时候,告诉我体内的毒并非胎毒。而是鄂氏从月子里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喂给我的毒。同时他将另外半块玉给了我,上面的缺痕与这半块堪堪合成一块。而玉上的十八瓣并蒂莲曾经是我母亲使用过的徽记。” 说到这里他将玉取下来,连同从怀里取出的另一半,一同放进她手掌心里,“上面有我母亲的名讳。而我后来多方查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我母亲的闺名,而那朵并蒂莲。也确实是少有人知道的她用过的徽记。 “我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查探和印证辛乙的话。然后某一天,我也亲眼见到了鄂氏如何用毒药代替太医给我的养生丸。我的母亲,是惨死在官兵刀下多年的另一个人。” 沈雁低头观察这玉珮。只见果然合得天衣无缝。根据华钧成所说,陈王妃这徽记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大概也因为如此,魏国公才敢将那座赤金的并蒂莲摆在案台上。辛乙能拿出这一半玉珮来,足可以证明是陈王妃的亲信。 不过。辛乙既是陈王妃的亲信,而魏国公与陈王妃又关系亲密,多半也认识他,难道他进魏国公府之后。没被认出来? 她将玉珮还了给他,又道:“那么,魏国公当初又是怎么把你接进府去的?” 辛乙到底是什么身份她暂且可以不管。至少从魏国公给韩稷这枚玉珮的举动可以看出来,韩稷的生母的确十有*就是陈王妃。 可魏国公收留韩稷这又表示着什么意思呢?是受陈王妃所托护他长大。因为良心未泯不愿意陈王无后?抑或是,陈王妃生下的这个孩子,其实是他魏国公的儿子? 如果是第一个可能,那么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韩稷,却任凭鄂氏以这样歹毒的方式摧残他?一面收养照顾,一面拿毒喂养,这样阳奉阴违的手法,而且对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施以这样的毒手,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来? 而若是第二种可能……那就好说了! 魏国公为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与深爱的女人共有的孩子,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将他保下来。而陈王妃自知性命不保,为了保住孩子,临死之前让人将韩稷转交到韩恪手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毕竟不把孩子给自己生父教养,又给谁合适呢? “这层我倒是的确不知。”韩稷扬眉,“因为辛乙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出事之后,魏国公正好去过我们家所在之处。而他回京没两日,鄂氏就生产了,正好那孩子夭折在襁褓里,于是就拿我顶替了上去。因而这一切天衣无缝,并没有察觉异常,就连我们老太太,至今也蒙在鼓里。” 沈雁凝眉:“你是说,鄂氏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世?” “她自然知道。她若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对我?我虽然不知道当年详情,但也能猜想得到,韩恪在把我带回去后,跟鄂氏商量着怎么收留我。而鄂氏则与他有了共识,不授我这世子之位,以留给他们自己的孩子。” 韩稷说到这里站起来,从桌上筷篮里取了枝竹筷扬手插进对面墙壁,说道:“若不是为了我冤死黄泉的父母,其实我倒还真不在乎这爵位。我只觉得对不住耘儿,但终有一日,该属于他的我都会还给他。” 沈雁望着他背影,搁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握紧起来。 如果鄂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陈王的遗腹子,那倒是能够解释她对他和韩耘兄弟俩之间的区别。可就算再有区别,那也是养子,何至于令她用喂毒的方式扼制他夺取家业?她只需要疏于管教他,让他变得无能粗鄙,成为个十足的纨绔子,这不就行了吗? 魏国公为什么要这般精心栽培他? 韩稷年幼的时候魏国公也曾有不在府的时候,鄂氏那个时候为什么也未曾对他疏淡下来?反而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慈母的形象?那年在凤翔社见到她和韩稷同看戏,哪里看得出来一丁点容不下他的样子? 她是为了取悦魏国公?可是,她堂堂的国公夫人,在魏国公府里可谓一手遮天,她还用得着处心积虑地用这种伪善的面孔去赢得丈夫的爱吗? 许多衍生而来的疑惑如乱麻般在脑海里越缠越紧。沈雁忽然觉得心绪有着从未有过的纷乱。 结合华钧成的话来看,韩稷并非陈王真正的儿子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毕竟鄂氏只有在韩稷身为她丈夫私生子的情况下对他作出这些事才叫做合理不是吗? 女人的嫉妒心足可以毁灭一切,魏国公把自己的私生子塞给才生产完而又失去了亲骨肉的妻子,而且还让她当作自己的亲骨肉来抚育教养,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是个巨大的打击吗? “你怎么了?” 韩稷并不知道她心里已然翻天覆地,他重又半蹲下来,目光凝伫在她脸上,眼里也有着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有没有吓到你?” 是吓到么?说一点惊吓也没有是假的。可若说真吓到如何样的地步,也说不上。 毕竟他并没有说清楚他的生父母具体是谁,如果没有华钧成那番话在前。她是压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而且他是这么样活生生的一个人,莫说他只是说出个惊悚些的身世,有了自己重生为人的经历在前,眼下他即便说自己就是陈王。她恐怕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震惊。 他当陈王是自己的父亲,那么他会处心积虑地谋划朝堂也就顺理成章了。 想到朝堂。她不由道:“你接近楚王的真正目的,不会也跟你的身世有关罢?” 这次他没有很快回答,默了半晌,抬手去捂她微凉的脸。坐在这清冷的屋子里。八月的秋风也不知沁得她冷不冷?直到感觉到掌下的肌肤温热了,他才扬唇道:“要说完全没有关系,那显然是在骗你。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郑王楚王他们都不是当皇帝的料子。” 沈雁微怔:“你想怎么样?” 韩稷放下手,望着她:“我想怎么样。取决于他们怎么样。他们若对得住我,我自然也会对得住他们。你不也是这样么?谁若惹了你,也定没有好果子吃。包括我,你什么时候让我赢过?” 沈雁无言以对。 他们都是很不善于吃亏的人,反击报复都很正常。如果他真是陈王的儿子,那他对赵家怎么做都不过份。而且倘若他的目的是要替萧家夺回这天下,她也相信他确实比楚王郑王都更适合坐这个位子。可倘若他不是陈王之子呢? 她眉头紧拧着,望着足尖。 “魏国公不日就要回朝了,兴许不用多久你就能拿到中军营的兵权,现在全天下除了你们几个当事人,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世,但你却把它告诉了我,想必就算我把这些消息散布出去,你也早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了。” “不。”韩稷摇头,“我告诉你这么多,并不是因为我有了退路。而是我一直都准备好了退路。我告诉这些,是因为你有选择考虑嫁不嫁我的权利。毕竟,有可能到最后我根本就做不成魏国公,也不再是什么大权在握的权贵了。” 沈雁冷不丁听他提起这个,脸上又禁不住烧了烧。她皱眉睨他:“那我要是不嫁呢?” “不嫁就不嫁。”他扬了唇,漫声道:“不嫁我也会缠着你。我会等你先嫁人,然后再随便娶个妻。等到哪一天你回心转意了,觉得还是我好,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就跟那女人和离了,然后再娶你。” ☆、386 心仪 沈雁无语了。 “你要是这样做,那你岂非就是彻头彻尾的禽兽?”她瞪着他。随便娶妻,然后说和离就和离,有那么容易吗?人家女子又不是欠你的。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样的混帐话,她眼眶又有些涩涩的。他从来没有食过言,依他的劣根性,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他指不定真会这么做吧? 这家伙,总是猛不丁地让她无招架之力。 她借着抬头轻吸了口气,去看窗外,静静的一院桂花飘着香,眼下即使身处这脏而乱的仓房,心内的风光却又那般旖旎。 但眼下又岂是身陷儿女情长的时候?鄂氏追踪他们的人不知道还在不在外头,魏国公说好中秋节前回京,眼下已不过三日。韩稷深信自己是陈王后裔,但她却不能肯定。如果他是魏国公的私生子,那么跟鄂氏一战不可避免。如果他是陈王所出,那么天下又要变色。 诚然她也希望能半途杀出个英武圣明之人坐掌江山,但朝中阁老们手腕强硬,兵权又尽掌在各府之手,韩稷若是被人利用冒充陈王之子逆袭赵氏皇室,那么师出无名蓄意造反,势必将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她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成为赵家的敌人。 可她又怎么好把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跟他明说呢?毕竟这之间涉及到他生母的名誉。 她撑着地站起来,在紧闭的门前站定思索。 韩稷也跟着她站起,她不作声,他也不作声。 有些话说得痛快,做起来却未必那么潇洒。 如果没有她。诚然天不会塌,地不会垮,他也不见得会去寻死,可是这漫长的一生,他却上哪里去找个这么样让他能自在释放自己的人来共度余生?即便是他也可能会战死在与赵家对抗的征途中,没有她存在,他死前也注定会少去最重要的那笔色彩。 他已经不奢望她能够如他喜欢她一般地喜欢他。毕竟正常来讲。她也还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是她若能有那么一刻为他心动,或者因为各种不那么美好的理由同意嫁给他,比如仅仅是因为他能够供她差遣与她日常斗嘴取乐。他也能感觉到满足。 世间的婚姻本就难以十全十美。能与心仪的人相守在一起,对他来说已是幸福。 可是她在沉默。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曾经他以为自己示意得不够明显,让她领会不到,于是顺应心意肆无忌惮地向她表白。但她还是没有明确回应过。 他期盼得到她的回应,可是又害怕那份回应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承诺。 算了。她还小,他并不能逼迫她。 他低首苦笑了下,走到她身边,霸道地牵起她。说道:“外头无事了,我们走。” 说着他开了门,大步走出来。 沈雁直到他走到院中桂花树下。才把手挣出来。 到了院门口,外头果然已经平静下来。 鄂氏的人不是凶神恶煞。并不敢在此大肆扰民,有庞阿虎和胭脂他们周旋,很显然已经够了。 韩稷送了她到院子里轿子前,抬手给她压了轿杠。沈雁临进门前,犹豫了一下又站直身,望着他道:“你尽快让辛乙到沈家来见见我,我有重要的事寻他。至于沈弋跟房昱的事,顺其自然吧,如果沈家能够跟房家结成这门亲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韩稷点点头,“听你的。” 沈弋跟房昱怎么样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她想要什么。如果她想要房昱当她的姐夫,他也是可以助上一臂之力的。反正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开心就好。 沈雁直接回了府,路上并无暇再想什么,进府时见得门口灰影一闪,像是韩稷身边护卫们的着装模样,想来是陶行他们暗中相随,心下又觉有幽幽的暖意滑过。 韩稷虽然时常恶行恶状,但他心思却是极细的,她虽然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辈子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但韩稷与秦寿相比,显然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嫁给他,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坏的一件事。即便是他要走的路那么艰难,可在现如今的大环境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当满朝文武都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是韩稷不站出来,也自会有别的人站出来。 而皇帝倘若不倒,那么华家头上也永远悬着一把刀,她虽然不至于为了保华家而胆大到想要拉皇帝下马,可是假若这样做于大家都有益处,她为什么要反对? 韩稷是魏国公还是陈王的儿子,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她嫁他或不嫁他,跟这个都不会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对他来说比较重要而已。 她开始盼望着,辛乙能够快些到来。 魏国公府里正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迎接魏国公回朝,韩稷因着沈雁的嘱咐,回府自对辛乙有番提点不提。这里鄂氏听派出去的人回话后脸色阴沉了半日,直到傍晚去到上房请安才算是露出副笑脸来。 辛乙听说沈雁请开方子,自知是怎么回事,想了想,便遣了人去三福茶馆传话,让庞阿虎告诉沈雁说翌日晌午后准到。 沈雁收到消息后安了些心,遂又去转告华氏。 华氏这两日在应季氏之邀给沈弋议亲事,才从正房回来,正好沈宓也回来了。遂一面替他更着衣,一面说道:“江南谢家也派人来送了帖子提亲,他们大少爷去年中了举人,恐怕也是想着咱们家帮衬一二的样子。” 沈宓整好了衣襟在桌旁坐下,说道:“大嫂什么意见?” 华氏顿了顿,走到他旁边坐下,说道:“我觉得大嫂态度颇有几分奇怪。 “这几个月她总是见面不到三句话便会绕到弋姐儿婚事上,声势闹得挺大,但手上帖子越积越多,却也没见她真正拿个什么主意来。按说这递来的帖子里虽不至于个个人中龙凤,但不够斤两人家也拿不出手,何至于几个月都定不下来?” 沈宓扭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华氏微凝神,说道:“我看大嫂恐怕是心里另有想法。” “有了人选?”沈宓凝眉:“她相中谁家的孩子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若不是这样,她又为什么总定不下来?”说到这里她眉间郁色更浓,“弋姐儿是个有主意的,她那城府,我们面上可看不出来。我恐怕她若看不上的,大嫂也不会执意给她作主。” 沈宓道:“听你这话,倒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似的。说说看?” “我可没听到什么。”华氏别开脸去,“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长房的事咱们少掺和。” 沈宓一听这话笑起来:“弋姐儿没了父亲,素日又与你我极为亲近,你让我不掺和,这怎么说得过去。我顶多是不给他们拿主意,但我若知道了她们挑中了哪户人家,总得给她们点意见罢?难不成你让我这个当叔父的对她不闻不问不成?” 华氏白他一眼站起来:“就知道跟你说不到一块儿。”说完甩帕子走了。 沈宓摇摇头笑笑,正准备去书房,葛舟却拿了张帖子进来:“国子监祭酒房大人邀大人后儿夜里在漱玉台赏月弈棋。” 沈宓闻言犯了难:“后儿中秋,怕是去不成……你去回个话,就说改日我请他吃茶。” 沈雁到了正院门口,听说沈宓回了来,遂又止了步。 请辛乙来诊脉的事一直是瞒着沈宓的,既然他在,这个时候就不方便去找华氏了。 不过估摸着他用不了多久便会去墨菊轩侍弄他的菊花,于是在门下站了站,便就信步拐去东边小花园磨磨时间。 东边小花园挨着长房季氏所居的正房。 这会儿,沈弋坐在榻沿上做针线。 季氏翻着桌上几张名帖,漫不经心地说道:“论起来倒都是不错的人家,可终究又像是还少了点什么。若是你父亲还在世,这里任何一个倒也是可行的,可惜——”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勾着头的沈弋,说道:“你自己有什么主意?” 沈弋抬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主意?自然全凭母亲作主。” 季氏叹道:“屋里没有外人,你就不必同我虚应这些礼数了。你嫁的好了,对芮哥儿才会有大帮助。难道这种时候我还会让你盲婚哑嫁不成?这几个月你跟着你二婶四婶在外走动的也多,见到的夫人太太也不少,说说你对哪家有想法?” 沈弋将针线放下来,盯着地面道:“就是有想法,以咱们家的身份,难不成还能反过来上门去提亲不成?我也只是随命,碰上谁就是谁罢。” 说到这里,她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红。 季氏凝眉:“好端端的,你说这些个丧气话作甚?你若真瞧中了,便是咱们不上门提亲,也可以托人传个话过去,你是沈家的大姑娘,难不成对方家里听说咱们有意,还会出声拒绝不成?恐怕争着抢着都来不及了。” 沈弋垂眸闷了半日,吐了口气,这才转过脸去望向窗外,又隔了老半日,才又闷闷地道:“我听说,房阁老家的长孙尚未婚配。房大奶奶为人也甚亲和的。”说完终究忍不住有些脸热,又垂下头来。L ☆、387 忌讳 “房家?”季氏声音微挑,“就是拜了你二叔为师学棋的房昱?” 沈弋顺手拖过张花样子来看着,并不答话。 “房家倒的确是不错的人家。”季氏点起头来,“上次房昱进府,我也是在二房见过一回的,果然称得上是京中后起之秀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不过……”说完她又凝了凝眉,“我听说眼下郑王楚王也正在议婚,就是不知道老爷同不同意咱们家跟宗室联姻。”她略带试探地道。 “郑王楚王?” 沈弋抬起头来,手上花样子反扣在桌子上,“母亲是糊涂了么?咱们家向来尊嫡,楚王不过是个庶出,你让我这个嫡出的大姑娘去嫁给他,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再说今后谁来当这个太子还未可知呢,就算是郑王,他头上有个皇后压着,我嫁过去又能出什么头? “我倒是不介意嫁不嫁宗室,只是也得有个靠谱的宗室才成不是!” 一向沉静的她竟然激动起来。 季氏捧茶道:“我也就是说说,你这么激动作甚?”放了杯子,又道:“二丫头如今也大了,那年楚王送她回府来时我就看出来他对二房格外上心,你瞧不上楚王郑王,恐怕二房并不会这么想。你就是选了房昱,倘若二丫头嫁进楚王府成了王妃,咱们可同样拿二房毫无办法。” “那不可能。”沈弋目光炯炯,笃定地道:“老爷怎么会容许二叔成为楚王的岳丈?就是非要嫁亲王,二丫头顶多也只可能嫁给郑王。” 但是说到这里她目光忽而又闪了闪,望着季氏道:“母亲当真确定楚王对二丫头有意思?” 季氏沉吟道:“是不是动了心思不好说,毕竟那会儿她还太小。但楚王对二房有意接近却是显而易见的。他身为一个亲王却纡尊降贵护送二丫头回府,这点就完全可以看出来他的意图。而二房如今声势渐大,楚王想夺位,自然也需要二房的相助。” 沈弋点点头,望着门外,默下来。 沈雁在东花园里逛了会儿,将出门时便见着沈弋从院门口经过。 沈弋正在出神之中。抬头猛地见她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无声地点了点头离开了院门。 这是自打上回点破了她跟房昱之事后两人的头一次见面,沈弋如此这般。倒让沈雁有些意外。沈弋一向以大方著称,即便是她捅破了她的事,至少面上她也会表现得让人挑不出来错处。这么样淡漠地一点头,哪里像是大度宽容的样子? 她那般失神。又是为着什么事? 她在门下略站了站,便就不动声色地回了二房。 沈弋回到房里。略有些懊悔。 方才她真不该就这样走掉的,至少也应该站住与沈雁打声招呼再走。与二房的关系终究不能弄僵,而她能不能嫁进房家,二房也是很关键的存在。 想了想。她与春蕙道:“二姑娘喜欢婵姑娘酿的果子酒,你把剩下的半坛全送到碧水院去。” 沈雁从正房回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那半坛酒。也只是抽了抽嘴角。 翌日晌午,沈雁确认得沈宓要过午才回来。遂让人把二房通往内宅的门口都守住了,推说华氏身子不适,不让人进来串门。 到了午时末刻,正有些昏昏欲睡之时,葛荀忽然进来禀报了:“姑娘,门外有个姓辛的人求见。” 沈雁一身瞌睡全不见了,麻溜地站起身,走到前院。 才到廊下,便见辛乙负手站在厅内,安静儒雅如同月下修竹。 她使了个眼色给胭脂,示意她去知会华氏,而后含笑迎上去:“辛先生果然准时。” 辛乙闻声回头,亦含笑揖首:“见过姑娘。” 沈雁看了眼四下,说道:“想必世子爷已经跟你说过我的目的,先生也是个明白人,我就不绕弯子了。家母现在偏厅候诊,请先生抓紧时间移步过去诊视,也免得节外生枝。” 辛乙点头:“姑娘请。” 沈雁扬手,葛荀便在前引路,一路顺着庑廊进了左厢,直接进了偏厅之中。 华氏已经在厅上坐着了。 因着上次在行宫里已经见过,而且又是正经请医,加上有沈雁在场,也就免去了垂帘那一套。 华氏因着方子起效,是以对辛乙态度也随和了不少,双方寒暄了几句,沈雁便退到帘栊后去等待。只见辛乙问了问华氏几句相关的事宜,又问了问她的经期,得知其经期已十分规律,遂点点头,又细细察看起她的面色,再点点头,然后才把起脉来。 沈雁在帘栊这边见着他凝神不语,猜想那些该她回避的话题应该都问完了,于是又回到正厅,担着一颗心盯着他一举一动。 其实不止是她,满屋里的人包括黄嬷嬷她们个个都紧张于色,眼下辛乙仿佛已成了华氏的判官,她这辈子有子还是无子就凭他一句话了。 “少夫人最近可曾有请过平安脉?” 片刻,辛乙收回手来,幽幽地问华氏。 华氏难掩紧张,回说道:“自打从行宫回来,连请了四五个月,一直都无事,这两个月因为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变化,想着请了也就那么回事,所以就没请了。怎么,果真出了什么问题么?” 辛乙笑道:“没有什么问题。不但是没有问题,而且少夫人的脉象比起去年来已然判若两人,这样的体质,已经很适合育子。我这里再开张方子,你按上次我说的方法吃几个月,我再写张纸条于少夫人,只要严格照着我说的做,我包管半年之内,沈府二房必然添丁。” “此言当真?”华氏欣喜地挺直了背脊。 黄嬷嬷等人也个个抚起胸口来,“若是先生说了必然添丁,那就再等上半年也是无妨的!” 辛乙微笑望了眼沈雁,说道:“若是在下有半个字的虚言,只管让雁姑娘来寻我的晦气便是。” 一句玩笑话,瞬间缓和了气氛。 华氏也忍不住喜形于色,嗔了眼沈雁之后,见辛乙已开了方子,遂说道:“先生若能医好我这不孕之症,便算是我的再造恩人,黄嬷嬷去取几张银票来,我要重谢辛先生!” “少夫人言重。”辛乙连忙躬身回礼,“在下并非专业医师,只是略通几分医理,少夫人信任于我,在下已深感荣幸,不敢求什么诊金。”说完他直起腰,略顿了一顿,却是又揖了身下去,说道:“在下不敢求少夫人诊金,不过却有一事,少夫人或许可以帮我。” 华氏知道他是韩稷的管事,想来也是不在乎她给多少钱的,再多说的话只怕还轻视了他,可若是什么都不给的话又实在心下不安,闻言便道:“先生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 辛乙瞄了眼一旁托着腮张大了两眼望着这边的沈雁,略想了想,忽然又说道:“眼下说来或许尚早。若是夫人允准,此事还是等夫人有了喜讯之后在下再提为妙。只要半年之内夫人果然有喜,夫人便允许我一件事便是。” 他不说,华氏倒也不好强逼。再说没到真正怀上的那一刻,有些事应下来也确实过早。便就点头道:“等有了消息,我会再让人去请先生。”又不便久留他,于是接着道:“雁姐儿替我送送先生。” 沈雁答应着,站起来。 出了前院,沈雁等后头华氏她们见不着了,才又转向辛乙:“有劳先生了,不过我还有几句话想要问问先生,不如请先生移步到天井再坐一坐。” 辛乙略顿,说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何必多礼。” 沈雁点点头,便引着他往左拐到了墨菊轩后的小天井。 青黛见到沈雁手势便知他们有话要谈,上了茶果之后遂与众人退出了门外。 沈雁看了眼抬头嗅着头顶桂花香的辛乙,说道:“江南花繁水丰,辛先生久居金陵,想必对花木一类甚为钟爱。” 辛乙听到金陵二字,目光顿时转了过来,举到唇边的茶盏放回桌上,两眼像是要望进沈雁眼底:“姑娘如何知道在下久居金陵?” 沈雁笑道:“因为我也在金陵住过几年。金陵城内的陈王府遗址,我幼时也去过好几回。当地的人都说那是座鬼城,我不大信,还曾经偷偷在里头采过狗尾巴草。” 辛乙神色倏地变得清冷,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眉眼间一丝戒备。 沈雁却似浑然不为所动,说道:“你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其实你不用怕,陈王虽然是以谋逆被处,但他已然伏诛,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并不见得就连提都不能提。 “而我也相信,一个怀着满身才学,却隐藏在魏国公府里屈居当一个下人的人,他的心智一定非常人能比。所以你肯定也能知道,我留你下来要问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事情。” 辛乙手握着那只茶盏,有好半晌没动。 直到悬在头顶的一只小瓢虫随风吹落到他手背上,他才缓缓抹开它,抬头道:“姑娘抬举在下了,我并没有姑娘想像得那么聪明,也远没有那么能干。除了一手医术勉强拿得出手,在别的方面,我委实乏善可陈。所以,在下还真不知道姑娘要问什么。”L ☆、388 追问 “辛先生何必谦虚。” 沈雁道,“我目测先生的年纪,应在三十出头,以这样的年纪,但却能具备一身这么精湛的医术,想必不是师出名门,就是自幼钻研得法。恰好这些日子我也听得了一些先生的事情,我听说先生是韩稷六岁的时候到的韩家,而且自称是他生母的师弟。 “于是我就有了些疑惑,比如说,先生明明是金陵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提到金陵时会露出那样讳莫如深的神色?难道,先生在什么样的地方呆过,这件事不能提及吗?” 天井里的秋风吹在脸上,瞬时多了几分冷意。 辛乙盯着桌上爬动的虫子,抬头笑道:“姑娘想多了,金陵并没有什么不能提的,在下只是意外姑娘会识出我的金陵口音而已,我以为在京这么些年,我的口音已经变很多了。 “的确也变了很多,不过,凭借着习惯,总有那么一两个字眼会出卖你。而我恰好能说一口地道的金陵话,你的那一两个字的口音,在我听来就极显眼了。”沈雁语意平静,并听不出喜怒。但她的眼神执着,又让人难以不当回事。 辛乙凝了凝神,抬眼道:“姑娘这是在怀疑我?” “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沈雁扬扬唇,直起身来:“明人不说暗话,昨日在茶馆里,韩稷将他的身世都告诉了我,而巧的是在这之前不久我也正好听到了一些有关于陈王妃的秘事。有些话当着他的话我不方便说,但对你,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好顾忌。 “我想知道的是,你处心积虑找上韩稷并潜藏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居心?是真的把他当成少主,还是在利用他的身份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别跟我说你没有目的,韩稷这些年所做的事,如果没有人引导,我不相信他自己一个人会琢磨得出来。” 她虽然在笑着,但眼里已并没有了先前的客气,而透着丝丝的冷意。 辛乙对上她的目光。片刻后却是温和地笑了。 “姑娘真是我见过最聪明最仗义的女子。”他说道。然后伸手从桌上拿了片落叶。将它顺势折成两半,接着道:“在我回答姑娘的问题之前,姑娘不妨先回答我。你是怎么将稷儿的身世联想到陈王府头上去的?” “这很容易。”沈雁道,“我说过我之前已听说过一些陈王妃的往事,而这段往事里,恰恰有着跟魏国公紧密相连的一段过往。我听他简略说到他生母的死,再联系起你的口音。以及魏国公夫妇对待他的态度,很自然就能得出结果。” 辛乙凝起眉来:“不知道姑娘听说的是什么样的往事?” “这个你不必知道。”沈雁顿了顿,这关系到韩稷生母的名誉,她岂能随便诉之于人。“现在我说完了。便该轮到你说了。你既自称是陈王妃的师弟,那么魏国公认不认识你?你的身份,魏国公究竟知不知道?” 辛乙定定望着对面的她。静默了足有半晌。 显然这番问话让他这个素日成竹在胸的王府二管事也毫无准备,半晌后他的目光变得幽黯。神情也随之落寞起来。但他的双唇仍紧抿着,并没有松口的迹象。 沈雁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你若是害怕说出实情后我会去告密,那则大可不必。因为假设我真有害人之意,那么就算你不说,我凭着手头的这些线索,也一样能置你们于死地。我现在想要知道的,一是当年的细牙,二是你的目的,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做这些徒劳的隐瞒?” 辛乙忽而笑了下,举起杯来,轻啜了半口,杯子停在唇边,说道:“稷儿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有这份缜密的心思,已足可傲视世间绝大多数的千金闺秀了。” 沈雁平视着他,没回话。 “我比陈王妃小四岁,小时候跟着她一起学艺,但我自幼体质不行,师父只挑了些内功心法让我练,外路功夫倒是没曾注重。”辛乙放了杯子,开口说起来。 “而我并非无依无靠,我有家人亲族,而且家族实力还并不很小。师父带着师姐投奔陈王的时候,我则带着他给的内功心法什么的回了家中修练。六年后大周定国,我也身体也练了有小成。因为惦记着师父师姐,于是去了金陵。 “到了陈王府我才知道,原来师父早已经仙逝了。师姐让我留在王府跟着名医涂灵子师父学医,她说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娘家人了,她不希望我的身子将来再出什么状况。就这样,我留在了陈王府,而在我进京寻找少主之前,我根本没有见过魏国公。” 沈雁凝望着他:“你祖籍在哪里?家族是哪一家?” “我祖籍湖州,家里是那一带的笔墨商。我们家的造的笔,如今仍然是各大衙门官人们的抢手之物。” “湖州的笔墨商,你莫非是湖州邢家的人?”沈雁闻言略惊了一惊,华家与商户们打交道最多,湖州邢家放在全天下虽然并不十分显赫,但也算是江南一带排得上号的人家了。而各府衙门里用的笔墨,都是出自邢家。“你真是邢家的人?” 辛乙撸起左腕,露出腕节上方一块月牙形的红色胎记,说道:“姑娘运帱幄,决胜千里,这种小事自然有办法查证。” 沈雁收敛了面上惊疑,重又放缓了面色。 韩稷说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印证辛乙的话,想来这些事情他也曾求证过的。而他能露出这块胎记,想来身份上是不会有错。 可她心里却仍然消除不了对他的疑惑,她说道:“你跟的邢家还有没有联络?” “没有。”他摇头,“自从我寻到了少主,便再也没跟邢家有任何联络。事实上,自从陈王府遭难那时起,我对于邢家来说,就已经是个死人。” “少主?”沈雁捕捉到这个词,“这么说,你认定了韩稷就是陈王之子。不知道除了他说的那块玉之外,你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就是陈王和陈王妃的儿子?而你当时既然不在王府,又是怎么知道他被带回了韩家的?”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辛乙神情沉重起来,“陈王府那一难虽然死了七百多口人,但死的都是当夜身在王府里头的人。官兵们目的只在于将陈王眷属后裔全数诛灭,旁的人没有精力也不可能诛杀殆尽。譬如我,就是这样逃过了一劫。 “那些日子我隐姓埋名藏在王府附近,白日里藏身桥洞沟渠,夜里则潜伏至王府城墙之下,随时准备在墙头无人之时将悬挂在城墙上的尸体偷下来。” “尸体?”沈雁凝眉。 辛乙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姑娘生于膏梁锦绣之家,自是不知道那一夜的惨烈。王府除陈王之外一家九口,全数被杀死之后绑在城墙之上。那几日王府四面只闻得见血腥味,周围的野狗成群结队地进来叼尸,而城墙上我师姐与陈王世子他们,则被盘旋在空中的老鹰紧盯着。 “看守的官兵因为受不了腐尸的味道换了一拨又一拨,终于有一日,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掷刀割断了绳子,将师姐的尸体解了下来。 “在经过几日鹰雀们的啄食之后,尸体已经不堪入目。 “但这也未能阻止我发现她腹中的胎儿已经失踪。产妇的腹部并没有那么快复原,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有经验的大夫,光凭肉眼并看不出来她是否生产。但恰好我跟着涂师父为王府里的仆妇接生过多次,我一眼便看出来那孩子已经是经过顺利生产而滑出的母腹。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还活着。我仔细地清洗着尸体,然后从她紧攥着的拳头里找到了后来那半枚玉珮,还有,藏在她手镯里的一张遗书。” 沈雁神情已随着他的话而变化着,她说道:“你怎么会知道遗书藏在手镯里?” 辛乙嘴角的惨笑更浓,他抬眼看着她,说道:“姑娘既说我聪明,在看到这诡异的半枚玉珮时,我起码的警觉心还是有的。那镯子是陈王与师姐定亲时送的,师姐一直都戴在手上,曾经她还当着我的面得意地展示过里头的机关,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会不打开看看?” “你是说,陈王妃把与陈王定亲的镯子时刻不离地带在手上?”沈雁听得惊奇,陈王妃既然移情了魏国公,又怎么会如此珍视着与陈王的定情之物?“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真确定那具尸首真的就是陈王妃本人?” “弄错?怎么会?”辛乙眯起眼来,“难道姑娘是说我一个行医之人连身边最熟悉的人的特征都分辩不出来?”他定定地望着沈雁眼里:“我五岁与她结下师门之缘,莫说她只是没有了生命,就算她投胎转世,我恐怕也不会认错她。” 话说的很平静,但话语里的意味却半点不轻。 沈雁怔了一怔,不管他的身份还有无疑问,但他的话语里却充满了对陈王妃之死的悲痛与与怀念,如此一来,她也做不到再如先前强硬了。L ☆、389 心疼 她问道:“那遗书上写了什么?” 辛乙缓了缓情绪,才道:“遗书上只有匆忙写就的几行字,沾血写在绢子上的,她让我去寻得这半枚玉珮的下落,别的并没有说什么。那镯子的机关只有陈王及她的继子女们以及我知道,而陈王与世子他们皆亡,剩下能打开的也就只有我。所以我知道那封遗书就是留给我的。 “虽然只是让我去寻玉珮,而未提及孩子去向,但她腹中胎儿乃是她与陈王唯一的骨肉,玉珮的去向若与孩子无关,她又怎会这么做?” 沈雁倒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反驳。若他所说无假,那么陈王妃只简短地提到那块玉,而没有留下别的线索,必然是因为害怕有人寻找到孩子的下落。 但她仍有疑问,“照你这么说,陈王妃是在遇害之前早产,而孩子生下来之后立刻便失了踪。若是这样的话,那很可能王府里当时就有人逃出来,那么带着孩子逃出来的这个人去了哪里?而你又是怎么寻找到魏国公府,并且怀疑韩稷就是这个孩子的?” 辛乙道:“我相信王妃能放心把孩子交付的人,必然是她信得过的人,于是又几次偷偷地潜回虚墟里的后殿寻找线索,又在金陵四处联络到了散落的陈王旧部,终于找到了一点痕迹,有人看见陈王府遇难的当天夜里,有人到过王府,然后抱着个包袱出城北上。 “途中有人听见包袱里传来婴儿声,而抱哄孩子的男人腰带佩剑,还有四五名随从跟随。能有这等身份的人必是京营大将,于是我进京细细查访了一年,最后将目光瞄准了魏国公府。” 算算时间。十六年前老魏国公应是刚刚离世,而韩恪新任魏国公,这个时候他行动自由得很,在他收到了陈王遇难的风声后即刻赶往陈王府将韩稷带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能。而且韩稷既然已通过查证认定是陈王妃之子无疑,那么韩稷赶往金陵营救也十分可能。 可沈雁仍然不解的是,魏国公既然把孩子带了出来,为什么不索性将陈王妃一并救走?王府上下七百多口人。找个人来替代陈王妃应该不是很难。难不成魏国公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卑鄙。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保子而舍弃了陈王妃的性命? 可如果他是这种人,便不至于会为着他们母子而冒着被牵连的风险赶赴金陵的了。 现在当年的事情大致已有了轮廓,但仍未有答案的是。魏国公为什么会舍弃陈王妃不救而独独带走韩稷?韩稷的生父究竟是陈王还是魏国公? “不知道在下这些回答,姑娘可还满意?”辛乙给自己斟了杯茶,问道。 沈雁看了他一眼,转头又望着前方的桂花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引导韩稷往这条险路上走?” 辛乙凝眉:“姑娘所说的险路,不知道是指什么?” “你说呢?”沈雁瞥着他。“如果没有你,他本来可以有个很安稳的人生,会像所有勋贵子弟一样过着优渥的生活,到了合适的年纪娶妻生子。然后像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有个顺当而奢侈的人生。可是你这么一来,他的人生全改变了。 “其实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多少仇恨的痕迹,可是一个人经受了这么多。还是让人察觉不到他对这个世间的敌意,那就只能说明这股恨意已大得渗入了他的骨子里。使他把它看成了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的他,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气怒没有激动,只是有着一丝如清风淡月般的哀怜。 这使她看起来在平日里刁钻泼辣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宽厚的气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准备保护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神女,不怒不躁,但也绝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她的情感和思想。 她不过十来岁而已,充其量,算是个初谙世事的少女。但沈家百年的底蕴这一刻在她身上得到了突显,没有人能够再把这一刻的她当成孩子,而只会不自觉地从内心里认定她是个有着成熟思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辛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早熟的姑娘。 他凝视了她片刻,说道:“可是当初我若不来,他就得被鄂氏与魏国公活活控制住。他也许根本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就会死在他们的毒药之下。韩恪沽名钓誉,一面救下稷儿一面又妄图将他当成笼中囚兽,我如今亦不知他救下他的目的为何,但,总归不会是为着要替陈王平反。 “我不知道姑娘所指的险路是什么,但,我想给予稷儿的,是一个称得上他的身份的,以及充满了温暖的未来。” 他的目光里也有着炯炯光芒,虽然稍纵即逝,但却如乌云后绽出的太阳的金芒,让人不能忽视。 沈雁片刻后移开目光,说道:“可是你替他解毒的代价,就是让他一个人扛起替陈王府七百多口人申冤平反的重担,是么?不惜让他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去掺和宫闱之争,也不惜拼着舍去这魏国公府大少爷的身份,而去跟整个赵家以及朝廷为对。 “让他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地舍身报仇,成全你们这些人对陈王府的忠肝义胆,这就是你的目的,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替他着想的温暖的未来?” “一百个人做同一件事,目的是一样的,过程却各不相同。”辛乙缓慢地答,“赵氏皇帝自作孽,自建国至今十余年里,斩杀的功臣无数,即便是捏造了各种由头,也蒙不住天下这么多人的眼睛。这些人的心里都有仇恨,但不见得个个会如姑娘所想。”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能代替天下人,可是就我所知的情况,你们唆使韩稷所走的路,也无异于刀山火海了。”沈雁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站定:“他六岁的时候你就将他的身世告诉给他,然后一步步操纵着他到如今,为的就是要把他培养成一颗复仇的棋子吗? 辛乙坐在原处,姿态自如但却绝不随意。面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完全不见这个年纪应有的无措和懵懂,也不见什么恐惧和避讳,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只有她无法遮掩的聪明和勇气。以及打心眼里透出来的不忍和心疼,对韩稷的心疼。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间轻轻笑了。端起面前杯子来,却停在唇边。 “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心疼他。” 声音如自言自语,随着秋风呢喃。 沈雁凝了眉:“什么?” 他顿了片刻。抬起头,缓缓一笑。说道:“姑娘冰雪聪明,在下纵然是妖孽恐也无所遁形。但是姑娘既然能洞察这么多的关键要害,与其来问我,为什么不去当面问稷儿呢?” 沈雁闻言微怔。片刻后垂下肩膀来。 之所以不去问韩稷,是她觉得要直接这么撕开他那些不忍面对的身份和仇恨有些太残忍,而且。她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她并不能给予他什么实际的帮助,比如说倘若辛乙真是那种另存企图的奸佞小人。她既不能把他拿下,也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她的过问实际上就是一种多余。 况且,她的目的并不是针对韩稷,而是辛乙。 她退身回到原位坐下来,伸手折了眼前一朵花,看了看又顺手扔进风里。 辛乙眼里忽而浮现出一丝慈爱的光芒,他缓缓站起来,说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定做了就只有坏的结果,有些人也并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脆弱无助。任何事情老天爷都会有他的安排,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需要顺势而为便是。 “稷儿并不是可以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孩子,这点,你应该相信。” 沈雁瞥了眼他,闷声道:“你口口声声的稷儿,逾矩了罢?” 她头一次乱不了一个人的方寸,这个辛乙,看来不止是看病看得好。 辛乙被她突然迸出来的孩子气弄笑了,揖道:“多谢姑娘提点,在下定当谨记在心。” “我没事了,你请便吧。”沈雁撩眼瞅了瞅他,继续闷声道。 辛乙笑着再揖了揖,抬步上石阶,走出门来。 沈雁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只觉心里跟塞满了棉花似的堵得慌。 韩稷究竟是不是陈王的儿子还未可知,韩稷他到底想以什么方式报这个仇呢? 先抛去她答不答应相嫁这层来说,韩稷救过他的命,也帮过她无数回,她也没有理由眼睁睁看着他以身涉险。前世里没有她,那也倒罢了,这辈子她跟他绑在了一起,而且华家与陈王府又渊源极深,她又怎么能任凭他一人去单打独斗? 总要找个机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开才成。 这边厢辛乙回到府里,韩稷正好也已经回来了。 他进门便问道:“沈二奶奶怎么样了?你有把握没?” 辛乙走到屋里拿了把扇了扇风,在靠窗的凉簟上坐下了,才望着他道:“有把握,就是沈二奶奶心急了些,只要放宽心情,不须多久必会给少主添个小舅子或小姨子。少主就等着给见面礼就是了。”L ☆、390 邀约 韩稷瞪了他一眼,却是又忍不住扬了唇。 小舅子小姨子?想想那些小不点到时候围在膝前讨糖吃的样子,就觉得莫名地暖心。 辛乙摇扇望着他,却是又若有所思地静默下来。 韩稷半日不见他作声,一面解着佩剑一面道:“你在想什么?” 辛乙将扇子合上,站起身去沏茶,说道:“我在想,雁姑娘可真是个好姑娘。” 韩稷听到提起她,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他的姑娘,当然是好姑娘。 辛乙端了茶放在他面前,说道:“雁姑娘这样的人平素不轻易许诺,但我觉得她不许诺并不代表不重视。一旦她下定决心,只怕是轻易不会回头的,这点跟少主倒是有几分相像。所以少主将来,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韩稷认真地点头。又道:“好端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辛乙拢手笑道:“是替少主高兴。” 韩稷扬唇,继续整理配饰。 “世子爷!” 屋里正说着,窗外院门那头忽然有小厮飞快跑过来:“世子爷,宫里来了消息,说西北又出了点事,国公爷半路折回驻地,要推迟到十月才回京!” 韩稷迅速凝眉,抬头与辛乙对视了一眼。 沈府如同往年每个中秋一般,提前一日就热闹起来。 沈婵十四就进了府,沈弋要拉她上长房过夜,三太太说季氏好清静,她又跟华氏在二房里开了牌搭子,于是便让沈婵住了碧水院。 沈雁倒是不在乎她住哪儿,但夜里上床之后。沈婵却说道:“弋姐儿瞧着先前脸色不对,该不会是我没答应她去长房抹了她的面子?” 沈雁心知沈弋还是为了那日提到房昱的事面上涩涩的,虽不便与她明说,却笑道:“她岂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也太小看了她。若不信,明儿一早咱们去闹她,你看她见怪不见怪。” 沈婵也笑起来:“我也想她不是那样的人。” 翌日早起二人果然去往长房,沈弋哪里有什么见怪的样子?对外她总是能做到心事一丝不往外漏的。沈婵丝毫都没有起疑。 沈婵今年在麒麟坊走动得比往年次数多。跟沈雁也熟络了很多,这次又住了三四日才回三府。 她一走,天儿就凉得更甚了。 沈弋的婚事仍然在热议之中。但府里已经准备办喜事了,她这桩事情便就暂且被压了下去。 九月初沈宦与曾氏成了亲,而曾氏的侄女萱娘在曾氏回陈家住过对月之后,也搬进了沈家。 府里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沈宦原先对这桩婚事兴致缺缺。但在成亲翌日脸上却明显泛出了喜色。曾氏照着规矩往各房里敬茶,虽是新嫁娘。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沈莘要去田庄小住,她拿出自己亲手缝的两件新袍子给他带去,他胡乱塞进包里,又胡乱做了个揖便出了门。 曾氏房里也没因此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内宅安宁。沈观裕高兴,沈宓高兴,华氏也高兴。 华氏心情明显比之前轻松很多了。毕竟辛乙的医术很靠得住,再者他都说了只要按他交代的做。半年内必有消息,她可是盼儿子盼了十来年,这回终于得了准信怀孕没问题,整个人都觉得轻快起来。 近来的家务,她也常拉着曾氏一起。 二房压根就不在乎府里这点小权,分出去单过她日子过得更舒心,分管府里的中馈,不过是她推不掉的责任,能够多个人帮她的忙,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几日她常常拉着沈宓开小灶,还不让沈雁去碍眼。 沈雁心急让弟弟快出来,也懒得去凑热闹,这些日子除了静待好消息来,便就在坊外四处逛逛,有时候去戏园子里看个戏,有时候去茶楼里包间雅室喝个茶,再要么就是没事往华府转转,华钧成还没回京,但华正晴的第三次议婚已经开始了。 她把所猜测的议婚失败的原因透露了一点给华夫人。 华夫人将信将疑,但私下里也暗有琢磨,因此这次并没有很急着订下男方,而是事先侧面打听着对方人家的人际关系,。 华夫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即使知道自己女儿的婚事黄得不大正常,她也并不动声色。 沈雁只知道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却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盘算,不过华家有她这样的主母掌着,华正晴姐妹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合适的夫家。 华家回京这一年多十分低调,只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华夫人会出席之外,其余她极少与半生不熟的官户往来,如今华家上下就好比停在悬崖边的一只庞然大兽,生怕一旦动作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雁心里也不好过,于是更加关注着楚王郑王之间的斗争。 在皇帝尚且主持着大局的情况下,其实不深入的话,看不出来这兄弟俩相互出着什么夭蛾子,但是近来皇后出面的机率又多起来了,而沈观裕近来又暗中往郑王府去的次数变多,总之,在平静了近一年之后,应该又会闹出点什么来了。 而这一关注,又不免想到韩稷现下的处境。 她到底要么帮帮他,才能让他的路走得自由和顺畅一些? 她并不因为他跟陈王府的关系而害怕着什么,也不认为他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大逆不道,就算他没有身负的这些仇恨,为了华家,她也是要尽可能地避开赵家皇帝未来所给予他们的危险的。她对赵家,也没有什么好感。 所以无论他是要翻天还是覆地,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要紧,他们的目标并不冲突,从开始到如今,都如是。 九月里连下了半个月的雨。这半个月里各府的女眷们都没怎么出门。 但魏国公延迟回京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沈雁耳里。 京中对于魏国公突然又推迟回京议论纷纷,但朝廷派去辽王府得来的消息称西北的确是临时有了点小麻烦而耽搁,也就渐渐没人提起了。至于究竟出了什么小麻烦,外人却不得而知,沈宓也不大明白,也没曾去顾家打听。 其实沈雁也在盼着魏国公早日回京,因为只有他回来,才有可能挖掘出当年未知的一些隐秘,虽然这些隐秘不大可能由她挖出来,但总比他远在西北来得可能性大得多。 韩稷这些日子在忙军务,另外楚王郑王似乎都正在议婚,他往楚王府跑的次数多了,而且又还时不时地奉韩老夫人的命进宫去给太后请请安,说起来当世子爷清闲,但实际上清闲的时候也并不多。 这些消息都是他放到三福茶馆,然后由庞阿虎代为转告给她的。 没想到庞阿虎开的这茶馆,倒成了他们俩的联络点。 她又掏了两百两银子,让庞阿虎扩充了一下店面,并且添置了些桌椅茶具,又新请了几个人,弄得像个正经做生意的铺子了。 这日好容易天放晴,去顾家找戚氏唠了会磕回来,就见天井里几畦菊花开得金黄一片,这是最末的花期,过了这一季便就没了。 她想起房里好久没插瓶,正待走过去采下些,身后却忽有人闪进来,到了跟前道:“雁妹妹好兴致。” 沈雁抬头望着这人,瘦高个儿,清隽的面容,故作轻松的神情,一双眼窝微陷下去,虽然肌肤细腻,也有着锦衣绣服为衬,但却完全看不出来身为贵族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这人,竟然是久已未曾见面的鲁振谦。 “鲁三哥今儿怎么有空来了?”沈雁意外之余,直身笑道。 这年余里,鲁振谦在她心目中差不多就是这般萎顿的形象。旁的人虽然不大容易看出来,但沈雁既知道他与沈弋那一茬,再联想起他的心境,又怎会忽略过去? “我哪天不得空?”鲁振谦手负在身后,自嘲地笑笑,“你也知道我,最是没用的,不像我大哥沉稳可靠,又不如我二哥长袖善舞。” 沈雁正色起来:“鲁三哥怎么如此妄自菲薄?这要是让鲁伯伯听见了,仔细要赏你的板子。” 鲁振谦自觉失言,但他神情一黯,却并未曾解释什么。 沈雁弯腰折了朵菊花,站直道:“三哥可是有事寻我?” “哦,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鲁振谦虚应了下,将负在身后的手放下来,面上露出几分被点破心事之后的不自然:“就是听说东台山上枫叶红了,这阵子许多人上山游玩,山上的留香斋又新出了散品,不知道你新近去过不曾?” 沈雁笑道:“连下了这么久的雨,我哪里也不曾去,更莫说东台山了。” “是么?”鲁振谦笑了笑,“既是这般,今儿起天气好了,不如咱们邀上岚姐儿茗哥儿莘哥儿他们一块上山赏景去?然后把弋姐儿也叫上,人多也热闹些。”他目光变得比先前亮了些,虽然尽量显得自然,但那略显高亢的嗓音还是让人觉得突兀。 沈雁转动着手上的花,微微笑道:“我恐怕是去不成了,我如今大了,父母亲管得也严了。三哥虽然与我打小一块儿长大,但到底不同府不同宗,年纪大了要避嫌。东台山的枫叶好看,我改日约岚姐儿茜姐儿她们同去,三哥要去的话,不如寻茗哥儿他们一道吧。”L ☆、391 质问 这软中带硬的一番话摆出来,鲁振谦也略有些不自在。他也是看着沈雁平日不拘小节,恐怕容易应承,这才径直来了寻她的,不想她瞧上去大大咧咧,行事却极有分寸,一口气回绝他,竟让他再无施展的余地。 尴尬之余,只好随口道:“既如此,那我去找找茗哥儿。” 说罢便就抬步走了。 沈雁目送他出了门,才收回目光。 鲁振谦出了二房后便径直出了沈府,回到家中,门下家仆跟他行礼他也连眼角都不曾斜一斜。 鲁思岚正巧从对面廊下经过,见着他这般心事重重便就皱了眉,“三哥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怎么总这么郁郁寡欢的?瞧着跟丢了魂儿似的。” 丫鬟巧云往对面瞅了眼,说道:“那日太太也这么说来着,不知道三爷是怎么了,问他十句话倒有七八句是沉默的,问他身边的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说爷没出什么事。但前两日爷却粗心背错了文章,还遭老爷斥责了。”又道:“兴许,是国子监里课业开始重了罢?” “课业重也不至于这般失魂落魄。”鲁思岚沉吟,说道:“咱们瞧瞧去。” 鲁振谦进了云松苑,一屁股坐在书案后,正觉满心里烦闷不堪,鲁思岚就进来了。 “三哥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鲁振谦抬头,顺手拖过来一本书翻着,“没有。” “那你为什么近来这么神不守舍的?”鲁思岚边说边走到书案前。见他不答话,伸手去夺他的书,见里头夹着张人物小像,正要拿过来细看。却又被鲁振谦眼疾手快地夺了回去。 鲁思岚轻瞪了他一眼,嘟着嘴在椅上坐下来。 低头略一想,又转头来望着他道:“那画像是画的谁?” “画的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鲁振谦木然说道,然后将书合起,塞进了书案下方的小斗橱。 鲁思岚气闷地望着他,起身便要走。 等她走到门口,鲁振谦突然又一跳起了身。挡在她面前道:“你想不想去东台山玩儿?” 鲁思岚瞥他:“难不成你会带我去?” “有什么不能。”鲁振谦直起身。“只是就咱们俩去并不好玩。要不,你去沈家把弋姐儿叫上?” “为什么要我去叫?”鲁思岚疑惑了,“从前每次要叫弋姐姐过来。你可都是争着抢着要去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凝眉望着他道:“这些日子并不见你在一起,难不成你跟她吵架了?” 鲁振谦跟沈弋谈得来,这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们深入到了哪一步罢了。鲁振谦听她提起这茬,一身的精神又瞬间散去。“我哪里够资格跟她吵架?你难道没有听说。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对沈家大姑娘赞不绝口,许多人都在想着法儿地想跟他们长房结亲么?” 鲁思岚身为老幺,有着跟沈雁一样宽绰而安稳的生活环境,是以素有些憨憨的。但她却并不笨,鲁振谦提及沈弋时不断变化着的情绪,令她也不能不起疑。想了想沈弋这大半年里几乎没往鲁家登过门。而鲁振谦这颓丧的情绪也由来已久,若是再想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她扭头瞅了瞅门外站着的丫鬟们,走进来几步,压声道:“三哥你是不是,心仪了弋姐姐?” 想到这个可能,她也已顾不上脸红羞愧。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亲哥哥,沈弋那么出色,如果能做她的嫂嫂,她当然是高兴的,可是眼下看起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么美好,如果沈弋也同样心仪鲁振谦,鲁振谦又怎会因此心伤? 打从最后一次见过沈弋以来,鲁振谦算了算,已经有七八个月的时间了。 这七八个月里他每天的心情都会更沉重一分,他完全不知道沈弋在想什么,为什么疏远他,为什么不见他。他想找她问个明白,可是隔着一座府,她若成心不见,他又哪里见得着?积压了这么多日的思念与惶惑得不到释放,使得他一日日憔悴颓废,也一日日焦灼恐慌。 如果不是实在已无法可想,他并不会去寻沈雁,也并不会拉扯上自己的妹妹。 他眼下的心情,就如同关在死牢里的囚徒,不知道她最终给自己下的是什么样的判决,而他不想再等下去,他已经等得够久了,他想见她,问她个清楚! 眼下陡然间被鲁思岚点破心事,他满腔的委屈与积压着的郁忿便就没法儿压得住了,他没有再否认什么,一屁股坐在椅上,双肩耷拉着,眼望着地下,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找不到了。 “你也看出来了。”他的声音嘶哑,也许是情感压抑得太艰难。 “你真的喜欢上了弋姐姐?”鲁思岚低呼,即使猜测到,但鲁振谦为着沈弋这般颓废煎熬的模样,她还是感到震惊,她并不知道他为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喜欢她,为什么不让父亲去提亲?你让父亲去沈家提亲不就好了吗?照咱们两家的关系,沈老爷肯定会赞成的!” “哪有那么容易?” 他抬起头来,闷声道:“她是个倔脾气,我迁就她也迁就惯了。从前不是没跟她说过去提亲的事,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二房去了行宫,我趁机也跟她见了一面,我甚至都说了准备提亲的事,她却让我等等,说是等她三叔的事定了再说。 “可是没想到他三叔成亲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在议婚了!我只想问问清楚,她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怎么会这样?”鲁思岚再次吃惊,“弋姐姐看着不像那样的人,她就是要另外择婚也应该跟三哥说个明白不是?而且如果你早就跟她说过提亲的事,她若是拒绝就应该当场说清楚,怎么能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我不知道。”鲁振谦烦躁地摇着头,“你不明白的事情我同样不明白,我现在只想见她。”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焦灼之意,使他看起来如同一头压抑着的困兽。 鲁思岚对这些事毫无经验,见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怎么评判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她只知道这是她的亲哥哥,沈弋这么做,很明显对鲁振谦不公平,既然是私下里提及过婚事的,那么沈弋怎么着也该对他有个交代罢?怎么能就这么避而不见呢?鲁振谦对她如此专情,她又怎么能这样把他悬在半空不管不顾? “我帮你去问问她!”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说道。 鲁振谦抬起头,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静默了半刻,又还是放了手。 沈弋有言在先,若没经过她的同意,他是不能够把他们的事告诉鲁夫人的,否则的话他相信激恼了她之后绝不会占得什么便宜。他还是在乎她的,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可也并不想引得她更加冷落他下去。 如今若不借助鲁思岚之力,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雁剪了一大篮子菊花回房,分了两个瓶子装着,一瓶摆在帘栊下,一瓶捧着拿去正房给华氏。 才走到院门口,福娘就进来了,顶着满脸疑惑道:“岚姑娘进府来了,却不是往咱们院里来,而是径直去了长房。” 鲁思岚去长房?沈雁立即停了步,脑海里即刻浮出先前鲁振谦那颓废的神情。她略顿,说道:“快去让长房的人盯盯,看看她有什么事。” 鲁振谦在沈弋面前屡屡碰壁,如今鲁思岚又径直去了长房,这里若没有鲁振谦什么事,她是不信的。让福娘去看并不是为了八卦,而是得防止鲁思岚这丫头闹出什么事来,沈弋既然不肯去寻鲁振谦摊牌,为了自己的将来以及沈家的名声着想,她总得从旁盯着点儿。 鲁思岚对沈府已熟得如同自家家里,沈家的下人对她也很熟络,听说她要寻沈弋说话,自有大把人在前引路。 沈弋如今住的院子已改名叫弥香阁,鲁思岚到了弥香阁门口,屋里的大丫鬟落英在窗内瞧见了,暗自纳闷了半刻,便就笑着迎出来:“岚姑娘可有些日子没见,听说近来在学琴,今儿怎么拨冗上咱们这儿来了?” 鲁思岚不擅伪装,心里有气实在是与她热络不起来。但出于教养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这几日先生回乡祭祖,放了假,我许久不见弋姐姐,过来找她说说话。” 落英等人素知她与沈雁要好,虽觉此来颇为意外,但也没有明言阻拦之理。笑了笑便就引着她到了沈弋所在的露台。 沈弋正在露台上喂鹦鹉,听说是鲁思岚找,身子略顿随即转了身。 鲁思岚走上前,抿唇瞪着她道:“弋姐姐,我哥哥托我问你几句话,你是让我就这么说,还是把人都遣退再说?” 沈弋在栏杆处静默了会儿,冲春蕙她们挥了挥手。 等到人退尽了,她走到桌旁坐下,说道:“岚妹妹不常上我这里来,有什么话,不妨坐下说。”L ☆、392 锥心 鲁思岚忍着气,坐在她对面道:“我哥哥为了姐姐,终日茶饭不思,好好的一个官家公子,如今成了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儿,姐姐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见,反在屋里悠闲自在,难道不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么?” 沈弋望着桌上的果盘,说道:“妹妹这话好笑了。你哥哥他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更莫说什么为了我而茶饭不思之类的话,妹妹你也不小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道理总该晓得。我素日言正行端,如今你不分青红皂白将责任推到我头上,未免有失公允。” 鲁思岚凝眉睨她:“明人不说暗话,眼下也没有外人,你就不必摆出这副冠冕堂皇的样子来了!如果你与我三哥之间没有什么,如果你真有你说的那么言正身端,我三哥怎么会为了你神不守舍?他又不是疯了!” “兴许他就是疯了。” 沈弋抬起头,“他是堂堂副都御史家的三公子,就算不为他自己名声着想,也该着家人兄妹着想,这种话要是传到外头人耳里去,难道鲁伯伯面上会好看么?你这个鲁大小姐面上会好看么?且莫说我与他有没有那回事,他当哥哥竟然跟你说这些浑话,足见不配为长兄。” “配不配不用你管,你只用告诉我,为什么你总避着不见他就成!” 鲁思岚见她这般,心里也动了真气,“你若心里没鬼,如何避着不见他?鲁家沈家世代以来都有着交情,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见了我大哥二哥也会停步问好,如何到我三哥这里就拉扯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莫非见个面打个招呼也叫做违礼了不成?” 沈弋面色渐渐沉凝。她执扇望着她:“哪条王法规定我一定得见他?见不见他是我的自由,妹妹莫非还想强人所难不成?我不见他,你还想绑着我去见他?” “我倒是不会绑你!”鲁思岚站起来,“你说的都对。我三哥的确不该跟我说起这些,可是他都已经自苦成那样了,难道我该让他一个人活活憋死才叫做有道理吗?而我也的确也不该来寻你问罪,可是我若不来。难道你想让我父母亲亲自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我立刻就让我父亲去寻你们老爷说说这个事!” 沈弋望着她,双唇抿成一条线,目光也冷下来。 她不去寻鲁振谦。便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鲁思岚这话压下来,她还真不能再与她强硬下去。 她隔桌凝望她,片刻撇过头去。语气缓下来:“我近来只是因为家里头忙,并没什么时间出门。哪里就是成心避着?咱们两家世代都走得近,我与他也是兄妹一般,即便是亲兄妹也有见不着的时候,他何须巴巴地为此伤神?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这么样,倒弄得煞有介事了。” “若不是你无事冷落他,他又何至于如此?”鲁思岚气恼地。“我三哥用情极为专一,你这样撂着他。难道不知道他会伤心难过?” “我说了,我并非故意。他有他的事,我也有我的事。”沈弋淡淡地,“就是亲哥哥,也未必时刻就要跟妹妹粘在一起。不见,又有什么大不了?”转过身来,又面向她道:“我也把你当亲妹妹,你少来我这里,吃碗茶再走。” 她这话明着听没什么问题,可只要稍稍用心想,便听得出来她竟是强调了与鲁振谦只是兄妹之情,而且还婉转地下了逐客令!鲁思岚心里如有火在烧,但却又做不出来那种破口大骂的事,咬牙瞪了她两眼,索性转身出了门去。 沈雁倚在二房东侧的院墙下,眼看着她沉着脸出了门,眉头不由皱起来。 福娘将长房里传来的消息告诉给她,说道:“看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可惜岚姑娘哪里是大姑娘的对手?看模样应是没讨着什么便宜去。”沈弋将人都挥退了出来,露台上她们具体说些什么也无从得知,但鲁思岚的神情却可说明问题。 “这事明显是大姑娘理亏,姑娘要不要去找岚姑娘问问?”青黛也略有不平地道。 沈雁睨她:“这种事我避都来不及,怎好插手理会?而且鲁思岚压根就没往二房来,可见是刻意避着我,我若是自己再寻上去,岂不辜负了她这番美意?” 青黛想了想,不由点点头。 沈雁吐了口气,望着一庭秋木,却没有什么轻松面色。 鲁振谦将事情告知了鲁思岚,而鲁思岚在沈弋手上又碰了钉子,接下来他们又会怎么做呢?照鲁振谦这么倔的性子,受了这么久的冷落也不肯撒手,十有*不会轻易罢休,沈弋迟迟不肯去寻他说明情况,究竟是故意吊着他,还是害怕会激得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鲁家比不上房家,但论起家史也是相当显赫的,要不然也不会跻身于这麒麟坊中。沈弋若是嫁去鲁家,倒不见得会落后于长房二房,但那条路未免艰难了些,而且鲁振谦性情散漫,于仕途上并不知道有多少天赋,未来能不能封妻荫子并不晓得。 所以她想吊着鲁振谦做备选,其实可能性并不大。 反倒是以鲁振谦这么走火入魔般的深情来看,爱而不得后冲动行事的可能性比较大。鲁沈两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家,这事若是闹开来,鲁夫人也不是个吃素的,那时候沈弋只怕不但仍要嫁给鲁振谦,在鲁家的地位反而还会一落千丈。 沈弋顾忌着他,所以便用这法子慢慢拖着,想拖到鲁振谦逐渐失去耐性,可是鲁振谦这番执着,恐怕令她也会觉得棘手了。 她抬头冲青黛扬了扬首:“赏点什么给弥香阁那丫头去。” 鲁思岚回了府里,揣着一肚子闷气,径直往鲁振谦书房去。 鲁振谦早已是坐立不安,见得她进了院门便就自行打帘出了门来:“怎么样?” 看着他一脸期盼,鲁思岚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往日沈弋在她眼里是端庄贤雅的大家闺秀,说话从来也不会得罪人的,可今日在她眼里却变成了冷漠无情的自私女子,方才她所说的那些话,她怎么忍心复述给他听? “她有没有答应见我?你快说!” 鲁振谦身子微倾,脸上的迫切如同写出来了一般明显。 鲁思岚咬了咬节,说道:“三哥还是别对她抱什么希望了。我看她是不会珍惜哥哥的!”说着便将方才去寻她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末尾又还是息事宁人地道:“她既然没那份心思想跟三哥在一起的,老话不常说强扭的瓜不甜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三哥还是断了这份心思罢。” 鲁振谦听完她的话,良久未曾出声。 兄妹情份?闹了半天,他跟她十余年的情份在她眼里竟成了兄妹情份?! 他呵呵笑了起来,一拳砸在墙壁上,鼓起的指关节顿时多出几个血印子。 “三哥!”鲁思岚担心地。 鲁振谦转身回头,跨步进门,砰地一声将门倒插上了。 鲁思岚连连拍门叫了几声,得不到回应,也只好罢了手。 沈弋这里自鲁思岚走后,也坐在位上半日未曾挪窝。 鲁振谦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鲁思岚,令她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 她原先嘱咐过他不要把他们的事往外吐露的,那会儿倒不是因为认识了房昱,而是为着她自己的名声着想,她就是靠着端庄温婉成为了沈家姑娘们里的骄傲,若是让人知道她与他有暖昧不清的关系,她往后岂非总得背上个私行不检的污名? 也正是因为这层,所以她才会不急着跟他摊牌。 而如今他却告诉了鲁思岚,万一鲁思岚又告诉了鲁夫人呢?鲁夫人若是知道鲁振谦这副模样是因她而起,能不出声不作为么? 沈雁在催她去寻鲁振谦作个了断时,她并没有采纳。 鲁振谦这个人她太了解,平日看着云淡风清,可实际上很一根筋,她若是冒冒然直接寻他说两厢不再往来,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纠缠她跟他闹腾,而她又相信他对她的情份绝没有深到至死不渝的地步,只要她再坚持着半年几月,他多半就会死心了。 可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偏偏告诉了鲁思岚! 她已经决心放弃他,眼下被他逼着面对这件事,却绝不能让鲁家影响到她的婚事,更不能让鲁振谦损毁她的名声了。 她抬眼看了看窗内的漏刻,算算时间,这个时候鲁思岚应该才刚刚到家。 咬了咬唇,她唤来落英道:“你去给鲁三爷传个话,就说我的琴弦断了,请他明儿早饭后到府里来给我修修琴。” 落英有些迟疑:“明儿上晌,大奶奶约了鲁夫人去上香,不在府里。” “正是要奶奶不在府里。”沈弋凝眉道。 落英会意,立刻亲去鲁家传话。 鲁家这边,鲁思岚刚走到院门口就遇见了来传话的落英,她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听落英说起来意,立刻也打起精神来,引了她到书房。先前对沈弋的那点满也暂时消去了。总之只要沈弋回心转意,不对鲁振谦造成伤害,她是没理由仇视她的。L ☆、393 狠话 鲁振谦听说沈弋要见他,才跌落到尘埃里的一颗心立时又高高地扬起来,站在门内精神焕发,哪有半点先前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落英这里去往鲁家,沈雁自然也知道了,她不知道沈弋究竟想怎么样,除了仔细留意也没有别的法子。等听说是让鲁振谦明早来修琴,她心下却是了然了,看来让鲁思岚这么一逼,她也只能咬牙直面这件事,无论如何,既然她不想嫁去鲁家,那么能与他就此了断也是好的。 但她终究又还是悬着一颗心,总觉得鲁家这里没那么好打发似的,鲁夫人也不是个吃素的,前世里沈璎嫁到鲁家后,弄得两家关系都疏远了。不过前世里鲁家也并没有跟沈家怎么样,沈弋最终也还是嫁到了房家,因此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还未可知。 翌日一大早,季氏便与鲁夫人相约着去了相国寺。她们得遁例在寺里用过斋饭才回来。曾氏过门后还未出行过,陈氏便也伴着她一路前去。自己的表妹反成了嫂子,若是在从前,陈氏不定有什么话好说,但如今竟是万般的恬淡,不但乐见其成,在别的事上反而也看开了许多。 华氏因为身子犯懒,并不想去,因而留在府里看家。 饭后沈雁在正房跟扶桑她们窝在炕头剪花样子,福娘就进来附耳跟她说了几句什么。 华氏瞧见了,睨她们道:“鬼鬼祟祟地,又要做什么呢?” 沈雁挪到华氏身边,遂把昨日之事尽跟她说了。然后道:“现如今鲁三哥已经去了长房,我让人盯着,瞧瞧看会是个什么结果。” 华氏闻言凝起眉来:“这弋姐儿也真是。”想想又住了嘴。她当初确是极喜爱沈弋的温柔大方的。总觉得沈雁要是有她一半的温顺就好,但如今她却越来越觉得她名不符实,倒是沈雁强过她许多,虽然看着闹腾,但实则是最让人安心的一个。 “我看她这婚事不定下来,留在府里迟早是个隐患,这事若是闹开。对你也没有好处。”华氏叹着气。“过了年你也叫做十二了,过不得多久也会要提到婚事上头,咱们好端端地可莫让她给带累坏了。”又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原先璎姐儿那般,如今弋姐儿也这般。” 沈雁想了想,说道:“沈弋比沈璎可不同,她到底有几分脑子。不至于做些大家面上不好看的事。不过正因为她比沈璎聪明,倘若要做点什么。也就更难察觉。” 华氏望着她:“那你打算怎么样?” 她顺手拿了颗栗子剥着,说道:“我姐妹并不多,如果她只想嫁个好人家而已,我并不会阻拦她。毕竟姑娘家如果环境不顺。也只有靠嫁人来改变未来。况且,这对咱们家也有利好的一面。就是我反对,我想父亲也会支持她罢?” 华氏想了想。“事情会有这么简单?” “我希望有这么简单。”沈雁摊摊手,“我并不想把每个人都当成敌人。如果她的目的只为嫁得好,我也愿她求仁得仁。” 那年华夫人她们上京之前,沈弋曾因为沈宓对她予取予求而说过一番话,她的话里充满了对她的羡慕,并也强调着假若沈宪还在,她也会是被父亲深深宠爱的明珠。可见她对于沈宪的亡故是很在意的,而她更在意的,恐怕是沈宓亡故之后对她来说境遇上所造成的落差。 至少沈宪死后,沈观裕便将更多的期望付诸在沈宓一个人头上,二房因此渐渐强大,而她也因为沈宪的死搬离了沈夫人身边,如果沈宪没死,她也还住在曜日堂的话,那么可想而知,当沈雁查出来沈夫人的阴谋并且施以反击之时,沈弋一定会站在沈夫人这边相助她的。 可是沈宪不在了,情况便不同了。 在二房与沈夫人对抗之时,沈弋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她权衡之下,只能放弃支持沈夫人而选择二房,因为沈宓终究会成为了沈观裕的接班人,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在朝堂越来越拥有人脉势力的沈宓跟终将退幕的沈夫人比起来,当然更值得追随。 原本两厢都可以相安无事下去,沈雁也并不介意有个城府深但无害的姐妹,但她遇到了房昱,显然可以争取到更好的未来,房阁老如今还并不算很老,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房贯也后继有力,房家是有实力的,到时候沈弋成为了房家大少奶奶,房家没有理由不帮着她扶持沈芮。 因为到时接掌沈家的还是沈芮,房家把沈芮扶起来了,并不影响跟沈宓通好,反而是更多了个互利的选择。所以沈弋的目的,说到底只是不想让二房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更不想来日被二房紧紧地扼住命脉。当她有了房家为后盾,沈家二房便不可能一手掌控得了他们。 沈雁对她的心思已心知肚明,但她心里除了失望,也有着一丝悲哀。 二房从来没想过夺这份家产,如果当初不是为了考虑到分家之后华氏难做人,二房这个时候已然另立门户了。可惜沈弋因为境遇的改变而太过于焦虑,她只相信自己手里能抓住的,于是事情被她生生掰成了如今这模样。 “我恐怕她就是嫁得好人家,也未必会就此消停。”华氏叹了口气,说道。 沈雁手下顿了顿,望着她:“那又如何?老爷在的时候沈家有老爷掌着,她一个出了嫁的孙女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老爷若不在了,咱们也就分家了,父亲不是说顺天府学那边咱们还有处大宅子么?到时候咱们搬过去,任他们怎么争斗也不关咱们的事了。 “眼下还是母亲那句话说的在理,不管嫁哪家,还是得让她尽快定了婚事嫁出去,以免夜长梦多。至于她婚后怎么样,大家族里少奶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就是想要有什么动作也有着不少顾忌。” 鲁振谦到了沈家长房,一颗心已经狂跳得跟擂鼓似的了。 七八个月不曾得见,昨日又经历那样一番打击,使得他脸上因为激动而有些异样的潮红。 落英迎到门口,微笑行了礼,说道:“鲁三爷来了,姑娘在天香阁里等候爷呢。” 鲁振谦点头,随着她往后园子去。 今儿府里奶奶们几乎都出去了,爷们儿又都去的去衙门上的上学堂,华氏虽然在府,这些日子却并不怎么出门,而且还在西跨院那边住着,因而今日的沈家格外清静。就连丫鬟婆子们在屋外行走的也少。 就是有在外走动的,鲁振谦也已经是府里的常客,并不足以让人意外了。 一路到了天香阁,嗅着阁外的秋花之香,心情又似乎更为激荡。 落英要来打帘,他抬手止住了她,自行拿扇子挑起门帘来,走了进去。 屋里长窗开了三四扇,余下的掩上挡风,绕过屏风往里走,屋里很开阔,沈弋面向湖水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张琴,却一切都静止着。 “弋妹妹……”鲁振谦忍不住激动,哑声开了口。 沈弋手指在琴弦上铮地拨了个音符,然后站起来,扬唇向他行礼:“鲁三哥来了。” 鲁振谦看到她这样客气而疏淡面上怔了一怔,但随之他又走上前两步,放缓了神色道:“我听说你的琴弦断了,怕你急着用,所以早早地来了。”说着弯下腰去察看那张琴,然而琴完好无损,几根弦也看得出来是新近换的。 连个假样子都不肯做,这样一来,气氛倒是有些尴尬了。 他抬头看了看沈弋,在她原先坐的位置坐下来,说道:“昨儿岚姐儿过来,没有对你无礼罢?” 沈弋扬扬唇,靠窗坐下了,说道:“她年纪小,就是有什么无礼之处我也不会怪责她。但是她的一些话,还是让我觉得不能不请鲁三哥过来说说清楚,希望三哥别认为我唐突了。” 鲁振谦心下一紧,望着她:“什么话?” 沈弋眼望着地下,说道:“我与三哥虽是自幼的情份,但你我如今都大了,有些事也该注意着了,再这样冒冒失失的上门寻找见面,已经十分不妥,更何况你我都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传出些不好的话出去,对三哥也不利。” “对我不利?”鲁振谦抬起头来,听闻这话,目光里顿时多了两分讥诮,他说道:“原来岚儿说的没错,也并不是我误会,你果然已经不想与我在一起了。是这样么?” 沈弋不言语。 鲁振谦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才灭了一夜的火又在他眼里噌噌地烧起来:“你今日叫我来,就是为跟我说这个么?我从记事起便与你在一起,那时候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玩耍,坐在一张桌旁吃饭,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岚姐儿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你到现在告诉我,你我之间只是兄妹之情?!” 沈弋不觉后退了半步,扭转脸避开他的目光:“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在我心里,一直就是把你当哥哥,如果因此让你有了些什么误会,我很抱歉。”L ☆、394 断了? “抱歉两个字能够抵消你这么多年给我的期望吗?!”鲁振谦愤怒起来,“你跟我说迟些再提亲,迟些再谈婚事,结果最后就拿这狗屁也不值的两个字来溥衍我?!” “可是我从来也没跟你许诺过什么。”沈弋背抵着窗,咬牙道,“我年轻不懂事,因为羡慕岚姐儿有那么多哥哥,所以常与你在一起,这是我的不对。但我从来没说过会嫁给你,你逼我也没有用,就是你让鲁伯伯登门提亲我也不会同意的。” 鲁振谦牙关紧咬着,瞪向她的双眼几欲能冒出火来。 沈弋侧身对着他,语气放软了两分,又道:“我依旧把你当哥哥,希望……” “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从来也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鲁振谦那双喷火的眼有了让人望之生畏的神色,“如果真像你说的从来也不知情,那我跟你提到提亲之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为什么要让我心存希望?” 沈弋怔住,咬咬牙,撇头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承认我一度也想过与你共有将来,可是我母亲却不允许……你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亲已不在了,倘若我母亲不点头,我仍然是嫁不成的。相信鲁伯伯鲁伯母若是知道我母亲不肯,他们也绝不会同意。你不要怪我。” 鲁振谦听见这番话,眼里的怒色稍稍灭去了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她不能改变。可是,如果仅止是这样,他们也可以努力地不是吗? “我记得你二叔当时娶亲之前。你祖母也是执意反对的,可是他们最后还是走在了一起,这么多年来也过得很好。我们两家是世交,就是你母亲暂时不同意,我们也可以争取,你怎么可以连说都不说就自己作了决定?” 沈弋手指紧抠着窗沿,躲避着他的眼神:“我争取过了。可我母亲还是不肯。你不能怪我。” “我们一起去找她!” 鲁振谦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我们一起去求她,我当面跟她提亲。她若不准,我们就直接去求你祖父!求你二叔!他们与我父亲关系极好,定会同意的!” “你放开我!”沈弋死命地将手挣出来,胸脯起伏着道:“你想让我把脸丢尽吗?你明明知道二房压了我们长房一头。你难道想让我成为我们家的笑话,成为我二婶还有雁姐儿背地里讥讽长房踩压长房的把柄吗?” 她眼眶红了。流起泪来,声音也变得急促,“你永远都只考虑你自己,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为我想过?我什么都要靠自己,若是连我母亲的话也不听,将来有谁做我的依靠?倘若你这样做。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你!” 鲁振谦看着她。怔怔不知所措。 他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狠绝地说过话,如此果断地要跟他划清界线,她一直都是温顺明理的不是吗?明明他们之间有无限可能,为何在她口里,这点小困难却变成如泰山一般难以撼动的障碍?她的勇气去了哪里,她当初的坚定去了哪里? 难道他与她十余年的感情,还不够克服这一点阻碍? 他有信心,可是她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他退却。 他确实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眼下她不让他去找季氏,他又怎么忍心真把她逼到那一步,又怎么忍心让她恨他一辈子? 他退后了两步,整个人又颓丧起来。 沈弋抬手拭了泪,平息了一下心情,说道:“你我就这样吧,我有我的苦处,倘若你真的还在乎原先那份情谊,从此以后就忘了我,我们大家,都各过各的日子去罢。这世上又有几桩少年姻缘最后都落着了结果的呢?没有缺憾,简直都不像往人世里来了一遭。” 说完她抬脚绕出了屏风,随着衣香的转淡,屋里已经变得安静下来。 鲁振谦看看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已经冰凉一片了。 沈弋这里径直回了房,沈雁也得知了消息。 虽然不知道具体说些什么,但只要没出什么事便让人松了口气了。 而翌日福娘打听回来的消息,却说鲁振谦是夜便生病了,半夜发起高热,不停地说胡话。鲁夫人连夜派人请大夫,居然折腾了大半夜。但却并没有别的什么话传出来,也没见提到沈家,想来鲁振谦回去后也并没有把这事捅给鲁御史他们。 沈雁原先也有些不大待见鲁振谦,总觉得他不像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这次的事情却又不得不使她对他改观,沈弋说断就断,而且之前还拖了那么长时间不曾跟他说明,这若换成别人,就是要断也多半要掀出点风浪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可见对沈弋是动了真心的。 沈雁原先不大懂这些男女情事,但自打韩稷那般待她,便也生起几分感触,荣华富贵易得,真心之人却可遇不可求,如此对待相守了十几年的人,也不知道沈弋这步棋走的对还是不对。 沈弋接连几日没出长房,这日里沈雁正听说了庞阿虎带来的韩稷的书信,准备去华氏那里蹭点吃的,便就见沈弋坐在东边炕上与华氏说话。 见到沈雁进来,她微笑点了点头。不如从前那般亲热,但是也不像早先那般漠然。 沈雁也只当无事,浑然轻松地爬上炕,伏上华氏肩膀:“你们说什么呢?” 华氏嗔道:“早前房大人约你父亲下棋,正赶上中秋出不了门,所以你父亲便改约到了今儿晚上,早上却又忘了跟我说,方才差人送讯儿回来,正好弋姐儿在门口撞见,便给我传话来了。”又略带抱怨地:“还害我做了他昨儿念叨着的松花鱼,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房贯约沈宓么?这里鲁振谦的事才落定,房家那边就寻上沈宓了? 她目光略略地往沈弋扫了眼,笑道:“这有什么?不还有我陪着您吃么!” 华氏只好嗔笑着拍了拍她胳膊。 沈宓约了房贯在玉溪河畔的青莲居吃茶。 青莲居里文人多,气氛也不错。房贯打量着雅室墙上的字画,说道:“近来琐事缠身,竟是久未上这里来闲坐了。明年又逢乡试之年,年前又得将各府州廪生名单给核出来,眼下看这天上明月,竟似格外清亮似的。” 他摇头笑了笑,举杯嗅了嗅茶香。 沈宓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事情总没有做完的一日。” 房贯道:“西北平定了,朝中也还清静,你们通政司倒是比从前轻松了。”说到这里,他收敛了戏色,缓缓道:“前两日我听家父说,有人递了折子提议立储,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沈宓点头,说道:“折子已经移交内阁,是六科里了一位给事中提出来的。但这位给事中的妻舅,却在左军营里当职。” “左军营?”房贯凝眉:“那就是老董家的手下。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会是勋贵们的意思?” “这很难说。”沈宓沉吟着。最近顾至诚父子去了后军营,他无法跟他求证是不是他们几家目前的愿望。但是想要忽略到这提议之人的身份,显然又不可能。“就算是勋贵们提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被废多时,再不立储,也不利社稷稳定。” 房贯听着这话,只是默然举杯就唇轻啜起来。 随着郑王楚王尽皆开府,大家近来对立储之事的关注度也逐渐增高了,楚王已然十六,而郑王也已经十五,在他们各自满十八岁以前,若是还没有拿到储位,就得被之国到各自封地,而到了封地之后再想操控朝堂,就难了。 所以这两年必然是郑王楚王争夺储位最关键的两年,可以说,在未来两年里,只要皇帝松口,他们也必然会争出个胜负。 这原本没有什么问题,可关键是选谁好呢? 房贯纵然欣赏沈宓,但这样敏感的话题目前却不便深聊。 但他又极想听听他对政事的看法,因为郭阁老许阁老他们已不只一次当着他的面对他大加赞赏,而这些年来沈家从遗臣的身份到如今在大周朝上站稳了脚跟,他们父子若无一定的谋略与默契,是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的。 可是他就算提出来,沈宓也未必会坦诚相告。 这又如何是好呢? 他不由想起前不久房大奶奶跟他提过的与沈家结亲之事,不由弯了唇,房家根基虽稳,但沈家却是文人士族们中的翘楚,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依有不可小觑的一股士族力量,如果能与沈家结亲,强强联合,这倒是不怕他沈宓再跟他藏什么拙了。 他微笑道:“是了,上次听昱儿说雁姐儿的棋艺得你亲授,也很不错,改日你把她带到我们府里来串串门,我们家也有两个小姐跟她年纪不相上下,若是不嫌我们家的姑娘笨手笨脚,让她教教她们岂不是也多个玩伴。” 沈宓提到女儿,脸上不觉地笑开了花,“她那两下子,唬唬初入门的小孩子还成,哪里能教贵府的千金?快莫要笑掉了人的大牙。” L ☆、395 亲事   房贯笑微微地:“你这话就太谦虚了,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你有那么一手高超棋艺,雁姐儿也聪慧得很,能差到哪里去?贵府小姐又不多,我听内子说,似乎目前只有雁姐儿与长房的大姑娘在府里住着?”   “是啊。”沈宓随口道:“雁丫头跟她大姐姐关系不错。”   沈雁的大方得体房昱是知道的,她的活泼洒脱他也略略在行宫有过耳闻,既然她们姐妹们关系不错,那显然就是说沈弋在同府而居的各房相处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   房贯笑着,又道:“听说你们大小姐已经在帮着府里少夫人们一起管事?”   “这是自然。”沈宓也笑道:“弋姐儿是长女,又已经到了议婚之龄,自然该学些持家理事的本领。”说到这里为了将侄女的口碑更好的传颂出去,他又补充道:“她父亲过世得早,也很懂事,打从十岁起她就跟着家母学习持家了。”   年幼失怙,又在祖母跟前教养,早知世事些也在情理之中。说到城府,会不会不是夫人想多了?   房贯因着沈宓的端正,对从未谋过面的沈弋也有了些爱屋及乌的好感。   听沈宓提到沈弋到了议婚之龄,索性就问:“大姑娘可定亲了不曾?”   “尚未。”沈宓答。见他这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免笑道:“未然兄莫非也有当月老之意?”   “不不。”房贯连忙摆手,“顺口多嘴了,勿怪勿怪。”   这些事本该妇人们出面打听,他一个男人家问起这些着实奇怪,要不是看在与沈宓熟络。又因为曾答应过夫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这些话问出口的。   沈宓含笑看了他片刻,执壶替他斟了茶。   夜里回了府,华氏还光着脚在房里梳头发。   他解去披风上沾回来的一身冷意,走上前从后环住她的腰:“怎么不穿鞋?冻着了怎生是好。”   华氏抬起脚来:“暖和着呢,你摸摸。”   沈宓便将那对莲足收进掌心里,果然温暖绵软。跟她从前的体质判若两人。“但还是要穿鞋。”他拿了鞋给她穿上。然后道:“这一年你身子可好多了,可见心宽体胖,古人说心放宽了身体也会好起来是有道理的。”   华氏抿嘴望着他笑。并没有告诉他这是吃药的结果的意思。   起身给他拧了帕子,想起沈雁方才回房之前的叮嘱,她问道:“房大人跟你聊什么了?”   “还能聊什么,聊公事呗。”沈宓拿帕子擦了手。又擦了脸,但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垂头沉吟起来。   “怎么了?”华氏问。   他转身道:“他还打听起了弋姐儿。”说着,他把刚才与房贯的对话说了给她听,“虽然话是因雁姐儿而起,但我听着却像是冲着弋姐儿而来。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华氏略顿,笑了下, ☆、396 打击 “就是再难听的话,咱们也得受着。”沈弋道:“房家看中我,也有一半是冲着二叔来,若是他们知道我的婚事连二叔二婶都不曾过问,母亲觉得将来房家对我能有多尊重?纵然我们要跟二房争高低,在芮哥儿长大之前,也还是得凭借着二叔的地位为依靠。” 季氏凝眉望着她,算是默应了。 傍晚才吃过饭,季氏就上二房来了,寒暄过后遂提及了房家来提亲的事,华氏笑道:“这可是好事,不知道老爷什么意见?弋姐儿幼时在上房长大,她的婚事可得让老爷做主才叫做有脸面。” 这话不但把二房撇了开去,又把沈观裕拖来当了挡箭牌,真真让人挑不出毛病。 季氏面上也不曾表露什么,只道正要去问沈观裕的意见,便就告了辞。 华氏送她出了门,也叹了口气。 傍晚沈观裕到了家,听得人说房家来人提亲,当时便不觉点了点头,等季氏再把名帖送过来一过目,便说道:“房家底蕴虽不比沈丘杜谢,然文正公忠正端方,在朝中也地位稳固,这是门好亲事。”再说房昱这孩子他也是见过的,人品性情配沈弋最是恰当,焉有不应之理。 季氏得了沈观裕的准话,心口石头彻底落下。 原先虽觉嫁与郑王楚王更好,但她素来不如沈弋有主见,既然大家都说房昱好,她自然也只有赞同。 没两日便就请了礼部左侍郎段昧的夫人为媒,去说这门亲事。 房文正乃是礼部尚书,虽然职务重心并未在礼部,但沈观裕曾任礼部侍郎,又曾与之共同主考了上届春闱。从礼部找来与房家熟络,又与沈观裕共过事的段家做这个媒人,是很合适不过的。 房家这边得到了回信,自然也开始操办起来。 房昱因为终于能抱得美人归,心里的欢喜按捺不住,自不免浮现在面上,国子监有他一帮好友。众人见他近日春风得意。不免就在下课时打趣起来:“松鸣近来定是有什么艳遇了,我瞧你上课都在偷笑,说说。是什么样的佳人?” 房昱红脸笑道:“哪里有什么艳遇,你当我是路遇了聂小倩的宁采臣么?” 众人不信,这时候诸子曦从那头走过来,拍着房昱的肩膀大声笑道:“你们不知道。松鸣定亲了!订的正是沈御史家的大姑娘!那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们说他该不该得意?” 沈弋美名在外。早就成了京城里众口相传的名媛,众人虽没见过,但她的名声却也算如雷贯耳了。 读书人心里都有个才子佳人的梦想,众人立时就炸了锅地起了哄。 鲁振谦正好走到门口。陡然听见诸子曦那句话,耳旁立时就觉有雷声嗡嗡作响! 房昱跟沈弋订亲了,她订亲了。她这么快就定亲了?! 他望着被簇拥在人群里春风得意的房昱,眼前忽冒了金星。身子也摇晃起来。 “展鹏你怎么了?”随后进来的同窗连忙将他搀扶住,“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身子没复原就先不必来,先生也说过不要紧,何苦这么硬撑着?” 他抿紧双唇,摇头示意无妨。站稳后望向远处的房昱,神采飞扬,少年得志,季氏给她千挑万选的夫婿,就是面前的少年? 他心里绞痛起来,又有浓浓的酸意冒出。 他努力平复下翻涌的心情,缓步走过去,到了他们跟前,强挤出一丝笑来,冲房昱道:“原来松鸣定亲了,真是恭喜。方才听说女方是沈御史府上的大小姐,不知此言可当真?” 房昱闻言扭头,看到他这番表情时略顿了下,然后大方地道:“正是。只不过才刚刚登门提过亲,还未正式下聘。” 已经到了上门提亲的地步,自然是正式在说亲的了。 鲁振谦心里又有刀尖划过,疼的他眉头拧了一拧。 “展鹏怎么了?”房昱见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凝重了脸色。 “哦,没什么。”鲁振谦落寞地垂了头,然后又再挤出丝笑来,揖道:“就是恭喜你们。” 房昱隐生疑惑,但也真诚地回礼道:“多谢。” 鲁振谦噙笑转了身,缓步又出了门。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僻静处角落里坐下,眼泪也终于止不住流下来。 这一日便如同丢了魂儿,连怎么回的府都不知道。 一个人闷在房里,脑海里尽是房昱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又是沈弋那张布满了为难而不得已的脸,他们订亲了,他又能怎样呢?她说那是她母亲的选择,而且也不让他去提亲,为的就是怕她成为她二叔二婶踩压长房的把柄,他虽然觉得依然可以努力,可是他又怎么能冒让她一辈子记恨的风险? 即便是得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是出于不得已,他也是甘愿放手的。 他让人拿来了一壶酒,一个人在房里自斟自饮。 酒劲麻木了身子,可以忘记心里的痛。 但是喝的越多,她的脸就越是清晰,那些刻骨而锥心的话也就越深刻,她和他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但偏偏季氏觉得她和房昱更相配,而他竟然还连个争取的机会她都不允许拥有,他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十几年的情份就抵不过家里一句话么? 一壶酒见了底,最后一杯举到眼前,映出自己一张憔悴的脸。 这张脸跟房昱的脸比起来,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房昱的脸,那才叫做意气风发,叫做人生得意。 他一抬手,要连同这张脸一起咽进肚里去。 但是杯举到唇边,他又停住了。 他忽然觉得房昱的得意来得那么蹊跷,他只是初订亲,理论上并没有见过沈弋,他为什么会因为一桩来自父母之命的婚约而暗自得意这么多日,又为什么会在提及沈弋之时不自觉地脸红和兴奋?这不合常理。 即便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再怎么出色,正常情况下,也只是略怀期待而已。房昱的反应,显然有些过了。 那么,难道他们是认识的么,他们私下已经见过面? 想到这个可能,他撑着桌子把身子支起来,满身的酒劲也退去了大半。 他想起她渐渐疏远起她时前后已有年余之久,这中间并不是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如果当真是出于季氏的阻止,那么她后来为什么还要见他?是舍不得,还是另有原因? 他伸手抹了把脸,意识立刻清醒下来。 房昱拜了沈宓学棋,他常上沈家去,纵然内宅外宅分隔严明,但这是家宅并非天牢,这中间他们真的没有过碰过面说过话吗? 房家地位声势都比鲁家高出一截,沈家会看中房昱这并不奇怪,沈弋时刻忧心着二房会危及他们长房的利益,嫁到房家,所得到的利益也是她所梦寐以求,那么她对这门婚事又是什么想法?她是迫不得已安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嫁之,还是也心甘情愿? 他呼地一下从椅上站起来,打开门,问小厮:“房家是什么时候到沈家来提亲的?”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道:“小的去打听打听。” 没片刻,他便带着消息飞快转了回来:“回爷的话,房家是这个月初来纳的采。” 这个月才纳的采,那就是说在这之前根本不存在什么父母之命不可违了,而这个时候跟她对他表明态度的时间不相上下,那就是说,沈弋也有可能是因为房昱而放弃他的了?如果不是她对房昱有所表示,房昱又怎么可能会对这门婚事表现得这么热衷和期待? 沈弋,难道是因为看上了房昱,所以才抛弃了他?而并不是因为季氏的命令? 被酒劲激起来的血仿佛燃烧了,他双眼里再也看不到失意和容让,而满是再也按不下去的疑心。 房昱与沈弋订亲的事被诸子曦等人一起哄,弄得国子监里的同窗都知道了。 房昱温文儒雅,平日里素有君子之称,又因为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同窗们大多都认识他,相识的也都友好地向他表示祝贺。 房昱心里的喜悦经过几日的过渡,也开始大方地展现在脸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明媒正娶,并没有什么好害臊的。 这日下了课,正驾马准备回府,身后忽然有人唤他:“松鸣等一等。” 他勒马回头,一见是鲁振谦,遂微笑道:“展鹏寻我有事?” 鲁振谦拱了拱手,说道:“我听说今儿凤翔社开了新戏,前不久因染病在床,许久都未曾出门走动,松鸣若是无事,不如你我同去看看戏消遣消遣?” 房昱自拜了沈宓为师之后,在麒麟坊走动得也多,加之与顾颂也熟,知道鲁家跟沈家是真正的世交,想到往后要成沈家的女婿,免不了跟鲁家也会多亲近上两分,于是欣然笑道:“我是个闲人,并无事在身,咱们同窗为友,自当应该陪你出来散散心。请。” 鲁振谦闻言也笑着摊了手:“请。” 转身时递了个眼色至身后小厮,小厮会意,趁他们闲聊时打马离去。L ☆、397 心惊 沈家这边,沈弋跟房家订了亲,最近府里各处也都透着淡淡的喜意,沈弋自己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三府五府里知道了消息,都过来表示了祝贺,沈婵听沈雁说沈弋许的就是当初在后园子里还隐约见过一面的那个少年,不由笑道:“这可真叫做缘份。” 随着沈雁跟沈婵情分渐深,三太太也渐渐放宽了沈婵的自由,再加上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于是只要她上麒麟坊来,三太太都没有不同意的理。 下晌姐妹仨儿还有萱娘同在园子里吃茶,说起给沈弋添妆的事,落英忽然走过来,笑着跟沈弋道:“打扰姑娘们了,大奶奶那边有点事要请大姑娘回房去一趟呢。”说着轻轻地给沈弋使了个眼色。 沈弋见状便就与众人道:“你们先聊着。” 说着起了身。 沈雁是见着了落英使的那个眼色的,心下有疑,不觉也跟福娘使了个眼色,说道:“去跟厨房里说一下,晚上弄个东坡肘子,再弄几样暖身的小菜。天儿冷了,吃点能长热气的。”又道:“萱娘也在我屋里吃饭,回头让青黛去告诉声三婶。” 萱娘点头,手下磨着墨。 沈婵这里一面列着单子,却一面道:“才吃过午饭呢,就备晚饭,早不早了些。” 沈雁笑道:“我长身体,饿得快,早些准备。” 沈弋这里出了园门,便就停步问落英:“什么事情?” 她知道季氏是不会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巴巴地寻她的。 落英看了看四下,走近她,压低声道:“方才熹月在鲁家门前听见,说是鲁三爷请了房公子去凤翔社看戏。” 鲁振谦请房昱看戏?!沈弋心头陡然跳了跳。 这两个人都在国子监读书她知道。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几时要好到这样的程度,房昱以往到麒麟坊来不是去找顾颂就是去寻沈宓,从来没有上鲁家找过鲁振谦,他怎么会突然请房昱看戏? 她抬手紧抓住门框,努力冷静下来道:“这消息可当真?” “再没有假的,熹月事后都跟那小厮套过话了,连包厢名称都问了出来。”落英脸上也有着担忧。沈弋嫁去房家。她跟春蕙必然跟随过去,如果这婚事出点什么岔子,便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着她们了。“奴婢总觉得鲁三爷并没有那么容易放手。何况这婚事又定得这么急……” “别说了!”沈弋胸脯起伏着,两手紧揪着绢子,说道:“去备车,我们去凤翔社。” 都这个时候了。她输不起了。 鲁振谦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她必须亲自过去阻止鲁振谦把跟她的这些事给抖落出来。 她容不得这事有半点风声传出去! 要嫁人的姑娘了。想要上街去挑些心仪的物事,这很正常。 沈弋说要出门,季氏没多问,府里人也没表示很意外。 沈雁听说她换衣乘车出了门。却是暗地里打起了鼓。 沈弋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堪称谨守规矩的大家闺秀,有时候沈弋邀她去上香她都不见得去。今日却在落英把她请过去后不久就出了门,而且明明知道沈婵也在府上。她也没曾让人来问问她要不要同去,这就奇了。 “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呢?”沈婵站在月洞窗内,望着廊下的她说道。 萱娘捧着手炉在帘栊下吃吃地笑:“八成是在惦记着她的东坡肘子。” 沈雁低声跟福娘嘱咐了两句,然后嘿嘿笑着走进门来,说道:“说起吃的,我忽然又想起上回我舅舅从岭南带回的那些腊味来,我再去拿两只小烧猪过来,今儿晚上我们再吃点酒,好好乐呵乐呵!”说着进屋拿了披风系上,跨出门去。 沈婵在后头唤道:“叫个人去拿就成了,何须自己去?” “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我自己去拿好些!”沈雁一面说着一面向后摆手,一面飞快地出了门。 沈婵郁闷地道:“把咱们撇下在这里,自己倒出门溜达了去,哪有这样的人?” 萱娘笑道:“看在两只烧猪的份上,我们原谅她。” 沈雁出了门,直奔三福茶馆,福娘已先到了此处,庞阿虎说道:“大姑娘的马车径直去了东市凤翔社。”沈雁盯着沈弋日起,庞阿虎他们也开始盯起了沈弋的行踪。 凤翔社,她去看戏了? 无端端地她怎么会突然跑去看戏? “你有没有见到别的人?”她问。 庞阿虎摇头,“并没有见到别的人同路。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道:“小的跟着大姑娘去到戏社时,却无意中发现鲁三爷跟房公子已经在戏社里包了雅室看戏。” 鲁振谦和房昱在凤翔社看戏,而沈弋随后也赶了去? 她心里忽地一咯噔:“不好,要出事!” 说罢也没多话,起身就往门外走,庞阿虎虽然不解,却不敢怠慢,连忙驾了马车,载着她与福娘往凤翔社而去。 凤翔社这里,鲁振谦与房昱进了松涛阁,戏才唱了半出,派出去的小厮就回到鲁振谦身边,附耳跟他说了两句什么。鲁振谦双眼一寒,垂下眸来,又打发了他出去。 房昱察觉到,随口问:“展鹏有事么?” 鲁振谦笑道:“哦,楼下见着个熟人,我下去打个招呼就上来。” 房昱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眉头却微微地蹙了蹙。 鲁振谦下了楼,站在楼梯下,目露寒光望了眼正好从庑廊那头走过来的沈弋一眼,迅速闪身进了身侧的茶水房。 沈弋来戏社的次数不多,进了门,从接引的嬷嬷处问明了房昱所在之处,遂从另一侧专为女客设立的侧梯上了楼。 楼梯板经踩压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响,沈弋的心情也似这声音一下一下地波动。 松涛阁位于戏楼左侧。楼下正传来鼓瑟之声,过道上并无人行走,只有各房门口站立等侯的下人丫鬟。 迎客的嬷嬷引着她到了松涛阁附近,然后便颌首退了下去。 门口只有两个陌生的书童守着,并不是鲁家的人。 沈弋示意落英上前打听,落英遂与门口的小厮道:“敢问是房公子在此么?” 书童打量着她们,掩着眉间的疑惑:“是我们家公子。敢问姑娘是?” 沈弋闻言心下一跳。落英这边厢又问道:“敢问鲁三爷是否同在此处?” 书童沉吟了片刻,觑着她道:“鲁三爷有事下了楼,现在只有我们公子在。” 正说着。房昱就从门内走出来:“怎么回事?”抬头一看不远处站着的沈弋,顿时怔住。 就在沈弋前脚上了楼梯的时候,庞阿虎后脚也驾车到了凤翔社,沈雁随即下了车。抬头才望了望楼上雅室,迎客的嬷嬷就迎了出来。说道:“敢问姑娘是哪房的客人?” 沈雁掏了锭银子塞给她:“房阁老府上的大公子和鲁衙史爷家的三爷现在何处?” 嬷嬷看到那锭银子,立时答上来了:“松涛阁。” 沈雁再抛了锭银子过去:“刚才可有位姑娘进来看戏?独自一人带着丫鬟的。” 嬷嬷道:“有,有,已经去松涛阁了。” 沈雁心口一紧。果然来了,可是沈弋怎么会来到这里同时跟房昱和鲁振谦见面呢?而房昱又怎么会跟鲁振谦聚在一起?沈雁退到屋檐下,借着龙柏枝遮蔽。看向松涛阁窗口,窗门大开着。但是看不到人影。 她跟嬷嬷道:“给我在楼上安排间雅室。” 说着要上楼。 嬷嬷伸手拦住她:“姑娘对不住,楼上雅室都满了。您也知道我们凤翔楼生意最是火爆……” 沈雁不由分说又塞了张小额银票。 嬷嬷看着银票上的面额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推回来:“实在是对不住,不是奴婢不去,而实在是楼上都已让人订了,姑娘来得太迟了。” 沈雁缓缓吸了口气,转过身来,跟庞阿虎道:“速去魏国公府寻辛乙帮个忙。” 辛乙是魏国公世子身边的大管事,她不信凤翔楼还敢不卖他这个面子。 随后沈雁带了福娘在楼下散座里坐下,庞阿虎则立马赶到了魏国公府。 辛乙听说沈雁寻求帮忙,想了想,转身拿了韩稷的牌子,交给罗申:“你去跑一趟。” 罗申才走到门口,韩稷就提着剑从外头回来了,见他要出去,遂道:“做什么去?” 辛乙随后上来把来龙去脉说了,韩稷这才看见庞阿虎还站在门廊下。顿时转身又跨出门,一面走一面道:“我去。” 楼上沈弋见到了房昱,心情也禁不住激动起来。 不是见到心上人的激动,而是庆幸终于还来得及。方才来时她本以为鲁振谦与房昱同在一处,若是这般她便会设计将房昱骗走,然后再去应付鲁振谦,可谁知道鲁振谦竟然不在,盘算好的计划使不上了,她只得急步上前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呢?” 房昱平静下来,也略感意外:“我在这里看戏,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弋张了张嘴,却是答不上来。 她能说是专程赶过来的么?若是这般,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有鬼了。而若说只是跟姐妹出来看戏,遇见他只是巧合,这楼上雅室看模样又已经全满,她岂非也要穿帮?L ☆、398 捅破 房昱看她答不上来,只当她是害羞,遂柔声道:“这屋里暂且没有别人,进来说话。”想了想又补充道:“跟我同来的也是你的熟人,鲁家的老三,他下楼与熟人叙旧了,便是来了也无妨。” 来了就事大了!沈弋看了看左右,只见别的门口也站着有下人,考虑到此地终不是说话之处,只得咬咬牙跟他进了门。 沈雁在散座上看半折戏,还不见庞阿虎回来,渐渐有些焦急,而正在顾盼之间,福娘却又指着搂上某处说道:“姑娘,您瞧,那好像是鲁三爷。” 沈雁顺眼看去,果然见一人在松涛阁侧对面的走道窗内盯着松涛阁,正是鲁振谦! 这个时候鲁振谦本该与房昱在一处,为什么鲁振谦会在雅室外头?他在雅室外头,那房昱和沈弋在哪里? 她心里的不祥之感愈来愈甚,正要直身,一只手却不由分说拉着她站起来,然后霸道地拖着她往楼上走。 沈雁原是要挣扎,待看到那副不可一世的背影后就放弃了。 戏社掌柜以及迎客嬷嬷以几乎贴到了地面的姿态恭迎着他们二人上楼,并且以最快速度打开了位于松涛阁侧对面的一间雅室。沈雁紧贴着韩稷的胳膊避开着鲁振谦所在的方位,但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小心,因为后者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屋里的房昱和沈弋身上。 韩稷将沈雁拉进屋中,陶行他们自动守好了各处要塞。正准备要拉着她诉诉衷肠,却被她不由分说推开,走向了窗户边。 松涛阁这边,沈弋已经进了房中。 从来没有与她这么单独相处过。房昱坐在她对面,亲手沏着茶给她,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红。 答应鲁振谦来看戏也不过是顺口为之,却不知道竟然会在这里巧遇见她,能够得见这一面,这一趟无论如何也是值了。但一时又不知找什么话来问,但问多了唐突了佳人。害怕这份意外得来的惊喜会因为他的问话而失去。 可是又还是纳闷。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在这里? “你是与姐妹们来看戏的么?”他终于问。 “不是……”她咬着唇,“我,我方才路过楼下。见到你在此地,想起我二叔说过想让你进到我们家去去,恐怕是有事寻你,所以就冒昧跟了上来。” 这样的理由虽然拙劣。但总比没有好罢? 何况她既说让他随她回府,想必他是会肯的。 房昱果然微笑了。“没有冒昧。我很高兴。”他忍着脸上的热,顿了顿,到底又还是没能藏住这份情意:“这几个月,你还好么?我耳边时常还会回响起你的笛声。那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美妙的音律。这些日子,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你……” “房公子!” 沈弋蓦地出声,一张脸惊得煞白。 他怎么能在外头说出这样的话。万一让鲁振谦听见…… “让他说,怎么不让他说下去?” 这时候。门口屏风处赫然转出个人来,一双眼睛如鹰,一腔声音如冰,他双手握拳瞪视着缓缓站起来的沈弋,声音从齿缝里冷冷地钻出来:“怎么不让他说下去?多么动人的句子,这不是以往你最喜欢听到的话语吗?” 沈弋见到他,面上已毫无血色,她翕着唇,颤着声:“振,振谦!” 听到这声称呼,房昱迅速凝眉往她看过来。 “别叫我!” 鲁振谦站在屏风下,双目喷火,面如寒冰,抬步走到沈弋面前,陡然间就是一巴掌往她脸上扇过去:“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你哪里是因为什么你母亲不愿意你嫁给我,分明就是见异思迁攀上了高枝!你满心以为还有机会阻止我,却没有想到还是钻进了我的圈套罢?” 沈弋被他一巴掌扇到墙角上。 房昱陡然见他如此,连忙将她扶起,挡在她身前,惊怒地望向鲁振谦:“你这是干什么?!” 鲁振谦走上来,咬牙瞪着他道:“干什么?你可知道我与她青梅竹马,互许终生,但她却因为看上你而把我一脚踢开当了冤大头?你问我干什么,我这是在告诉你你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这样的贱人,你还想娶来当妻子吗?” “鲁振谦!你闭嘴!”沈弋捂着脸,冲着他大喝,但她脸上的羞怒却似又说明了些什么。 房昱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弄得已无法分辩事实真伪,他凝眉看看无声垂泪又呈现着惊慌之色的沈弋,又看看盛怒之中难以自抑的鲁振谦,不由上前道:“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家,你怎么能动手打人?而且,我所认识的她端庄明理,怎么会是你口中那样的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直,挡在沈弋面前,又挺直胸道:“她如今已是我的未婚妻,你若再信口胡言,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端庄明理,好一个端庄明理!”鲁振谦冷笑着,目光落在他身上,咬牙道:“你眼里端庄的她不知道与我共赏过多少月色,又互诉过多少衷肠,然而遇见你,她便一脚把我踹开,这样的人也配叫做端庄明理?她若是端庄明理,怎么可能会与你私下勾搭!” 房昱似乎看明白点什么,闻言蹙眉道:“是你让她来的?” “要不然你以为呢?”鲁振谦愤而指着他身后的沈弋:“我不过略施小计,她就跟昏了头似的寻到这里来,这还用得着我说什么呢?什么父母之命不敢违,什么心不甘情不愿迫不得已,全都是狗屁!她就是看中了你房家比我鲁家势大,她嫁过去做大少奶奶比嫁给我做三少奶奶要强!” “鲁振谦!” 沈弋踩着他的话音急而厉地嘶吼着,整个人像是要崩溃了,身躯发着颤,脸色也变得煞白。在她十六年的经历里,她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尴尬屈辱的时刻,她多么后悔跑这一趟,多么后悔没能多想想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她看着房昱,急步走上去,颤着唇道:“这不是真的,你不要相信他!” 然而房昱望着她。面上纵有不忍。却还是未曾再伸手相扶。 她在他心里一直完美得像个梦,她永远也不知道他是多么想要将她这个梦一直完好的维护下去,可是鲁振谦口里的她太出乎人意料了。所说的也太真实了,真到让他都无法说出反驳他的话来,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他为什么要杜撰这些?如果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害怕? 她是堂堂都御史府上的千金,有着百年底蕴的沈家的小姐。如果不是真的,她怎么可能会任凭鲁振谦这般拿捏?鲁振谦的父亲还是沈观裕的手下,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他鲁振谦有什么胆子敢这般糟践沈家的大小姐? 房昱望着她。并没有言语。 这边厢窗内的沈雁听见那边传来的嘶喊声,心下一紧,扭头跟韩稷道:“果然出事了!这个鲁振谦真是该死。这不是要把我们沈家全都拖下去么?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他在这里丢我沈家人的脸!” 韩稷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沈弋虽然作死,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沈家的人,鲁振谦不顾后果在这里胡闹,若是传出一点点风声去,也会伤及到沈家别的姑娘的脸面,他怎么会容许沈雁受到一点点伤害? 但是让他去阻止鲁振谦却也是不会的,沈弋既然当着外人的面给沈雁难堪,就凭这一点,他也是不能放过。总而言之在他眼里,沈弋跟鲁振谦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事情不至于伤及沈雁,他们就是闹翻了天他也不会管。 他唤来陶行:“去看好松涛阁四面,动用中军营的军令,清除楼上所有雅室里的人。就说我要在此地执行公务。此外楼上除了咱们的人,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陶行得了吩咐,立即下去。 没过片刻各房里陆续就有人走出来,再过了会儿,楼上人便已散尽。 隔壁传来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起来。 “你不要相信他,我与他清清白白,根本没有什么牵扯!” 沈弋看着不言不语的房昱,心里的惶惑一点一点地积成了巨石,沉沉地压在她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努力把神色放平静,身姿也尽量地挺直,说道:“我人品如何房大奶奶最是清楚。 “他这是在诋毁我,他纠缠了我快一年,我并没有理会他,所以他才会行此下策来抹黑我!我之所以会赶到此处,正是因为听说他要在此混淆视听!你我即便未曾定亲,我也得保住我自己的名誉,我又如何能不来?” “果然不愧是沈家的大姑娘,一张嘴真是能把死人说活!”鲁振谦大步蹿过来,怒视着沈弋:“原来我十几年待你始终如一,换来的却是一句无赖纠缠!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说到末尾他的眼眶也红了,伸手揪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房昱见状,抬步上前,“不许打人!” 鲁振谦一拳挥过去,正中他左颊:“你少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还一个是什么百年世家,一个是什么阁老相府,合着你们这些人满嘴里仁义道德,实则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说罢仍未解恨,扑上去捉住他衣襟又接连挥了两拳。 房昱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苦闷,他接受不了日思夜想的伊人结果却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沈弋口口声声说她此趟前来为的是护着自己的名誉,可她为什么不寻求家人相助,非得自己出来抛头露面,并承受鲁振谦这样的侮辱? 可即便他心里疑惑再深,他也还是得维护着她,因为她只是个女子,更因为她已经与他订亲,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既然是他的未婚妻,那他就是舍去这身体面也要在外人面前保住身为男人的尊严! 两人翻滚在地上扭打起来。 鲁家的小厮倒罢了,因为知道自家主子心里的委屈,房家的小厮以及落英她们却是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上来劝阻,但鲁家小厮却帮着主子动手,一时间众人厮打在一处,哪里分得开来。 房家小厮见状不对,立刻起身:“我回去告诉奶奶 沈弋听见这话,立刻上前将他扯住:“不要去!”一去就什么都完了!房大奶奶若是知道这些,那还得了? 但小厮分明就听出来今儿之事是因她而起,虽不敢得罪,但也没有眼看着自家主子吃亏的理,将胳膊从她手上挣出来,便就一溜烟下了楼。 而这边鲁家小厮听说对方回府告状,又哪里会示弱?立刻也起身出门去了跟鲁夫人告状。 沈弋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一张脸变得雪白,大十月的天里,脑门上连汗都冒了出来! 陶行他们这里见着离去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韩稷听说房昱被打,眉头立刻皱起来。 沈雁也心下暗紧,房昱本就是无辜被牵进来的,这几拳挨的实属不该。 但他好歹也是个宦门之后,总该晓得辩识些阴谋手段,结果却被沈弋骗得团团转,从这点说就是挨两拳也该当。 眼下两方既然闹成这样,事情是怎么都掩不住的了,而沈弋作死则作死,却不能连累沈家,此地不能久呆,于是跟韩稷道:“火侯差不多了,我们过去。”说完又停住:“还是我自己过去,你如果方便的话,去帮我把跑掉的那两个小厮截住,不能让他们两家的人找到这里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韩稷轻敲她爆栗,替她开了房门。 福娘以及庞阿虎随着沈雁到了松涛阁。 屋里扭打在一处的两人皆京中有名有号的贵公子,如今却已不见半点斯文。 沈弋缩在一角,只是惊慌失措地流泪,眼下她恨不能立刻逃离,可是逃离又有什么用,鲁家和房家的人这个时候已经在回府报讯的路上,她就是逃到天边,这件事也得不到善终了。而她这个样子下楼,是想引起所有人对她的臆猜吗?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无助,也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看到摆在面前的绝路。L ps:我知道大家对这段很有些争议,也觉得拖了,但是还是顶锅盖说一句,这事真的快完了,我也只是想给沈弋一个应有的结局而已。。。。 ☆、399 措施 她知道这样一来她跟房昱已经完了,房家娶的是少奶奶而不是纳妾,如果仅是妾室恐怕还有转寰的可能,可她素来有端庄之名在外,结果却被鲁振谦弄得名声扫地,房家怎么可能会接纳这样的儿媳进门? 她紧靠着墙壁,浑身已汗如雨下。 她筹谋了这么久,没想到前程还是毁在鲁振谦手里。 望着扭打在地上的鲁振谦,她满腔的绝望又转变成了仇恨,这是曾经说过会爱护她一辈子的人,曾经说过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的人,可是现在他却把她的所有给毁了!是她欠了他吗?就算她欠了他,他如今也连本利讨回去了! 她不过就是拒绝与他共度终生而已,但他却把她一辈子的幸福给毁了! 她咬牙瞪着他,双拳握得死紧。 “住手!”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人,扬着清脆的嗓音大声喝道。沈弋听见到这声音便抬头望过去,只见沈雁步绕过屏风进了屋,目光扫过她的脸,落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众人皆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会出现,不只是沈弋脸上布满着震惊,就连房昱和鲁振谦也蓦地住了手。 “房师兄和鲁三哥真是好兴致,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架,这是看武戏看上瘾了么?”沈雁皱眉望着他们,一面示意丫鬟们去扶沈弋。 房昱满面通红,从地上站起来,抹一口嘴角的血,羞愤地望着地下。 鲁振谦也没好到哪里去,起身道:“你来的正好。我这里正差个人评理,你姐姐水性杨花,一面与与我虚情假意,一面又与这姓房的暗渡陈仓,还把我当傻子愚弄,你说我该不该打他们?该不该?” “鲁三哥真是越发不顾体面了!”沈雁沉脸道:“竟然当着我这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种浑话!我能给你评什么理?你们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是过来带我大姐姐回去罢了。” “我说浑话?”鲁振谦的气极反笑。声音夹杂在楼下传来的锣鼓声里。“她把你们二房当贼一般地防,你竟然还来给她作掩护?仔细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死那是我的事,就不劳鲁三哥操心了。”沈雁平静地。“鲁三哥前些日子病了那么久,想来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弄得神智也有些不清了。这么样大动肝火,可仔细走火入魔。挑拨是非乃是粗鄙妇人之行为。三哥往后还是少行这种事罢。” 说完她望着沈弋:“车在楼下等着,还不快走?” 沈弋眼泪刷一下滚出来。双唇颤了颤,终是没能说出话来,掩面走了出去。 她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竟然会是沈雁出面给她解了围,心里哪里说得清楚是羞愤是宽慰还是无地自容?总归她没有脸再呆在这里了! 鲁振谦伸手阻拦。被随在沈雁后头进来的陶行贺群伸拳挡住了。 沈雁寒脸道:“三哥见好就收吧,我不追究你打人之事,你就该偷着乐了。 “沈家要脸。鲁家也要脸。你就是再死扯着不放,沈弋也不会嫁给你。就冲着你今日这样的行为,我沈家也不会结下这样一门亲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三哥身为一个男人,先是私下冒犯我姐姐,后又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女孩子,就不嫌丢脸么? “就算鲁伯母知道这件事,可事已至此,难道我们沈家还会跟房家毁婚转为跟你们结亲不成?不管沈弋有没有错,你都肯定是摘不干净的。现在话都说明白了,再闹下去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好处。既然输了,何不就输得痛快些? “有什么委屈,请鲁伯父随时上沈家来!” 鲁振谦圆睁眼瞪着她,却也没再说出什么别的来。 她可不像沈弋,她的身后有沈宓,他就是再大的胆子,也是不敢得罪她的。更何况又有莫名其妙随后进来的陶行贺群,他哪里还敢造次? 他咬牙转向房昱,怒指他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房家娶了她进门,将来能捞着什么好处!”说完他沉声冷哼,一拂袖出了门。 脚步声顺着楼梯咚咚地远去。 屋里只剩下一脸寞然的房昱。 沈雁望着他,张嘴想要劝两句,到了嘴边却又变成:“房师兄也回去吧。” 这件事不该她劝,这里头任何一个人她都不想置评,要不是因为鲁振谦把地点选在了这里,为了保住沈家的名声她才不会插手。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的道路,沈弋的婚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那是她自己行事的结果,她好,她开心,她不好,她也不会落井下石。 鲁振谦前脚出了门,她后脚也跟着下了楼,沈弋在车上灰白着脸流泪,双目呆滞,仿若已死了一半。 沈雁示意福娘塞了张干净帕子给她,便就闭眼歪在枕上,吩咐庞阿虎赶了车。 韩稷这里目送他们离去,见没为难到沈雁也松了口气,回头交待陶行:“把人放了。” 鲁家房家的小厮被陶行半路截住看了起来,倘若让两家的夫人赶在他们还在的时候过来,那么事情就完全无法收拾了。而眼下他们的主子已经分别回去,回去后也就随他们怎么说了。 只是想到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却是为了别人的事忙碌,连与她正经说上几句话都未能,心里又十分失落,期盼魏国公回府之后去提亲的意念却又更浓重了。 房昱在屋里呆坐了片刻,胡乱理了理衣襟,也顶着一脸伤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他无法想像沈弋那样的人会有这么不堪的一面,他无数次地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鲁振谦的一面之辞,可是她苍白的解释却令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本是那么高贵的人,如果真是鲁振谦诬陷她,她为什么不奋起反击?为什么只是软弱而失措地沉默? 他扶着扶手下楼。已不愿深想。 对于这门婚事,他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期待。 沈雁带着沈弋回了府,二门下只看了看她,并没有说什么,便就转回了碧水院。 沈婵和萱娘在华氏屋里抹牌,听说她回来,均相视笑着看了过来。 沈雁一路上尽想着沈弋这官司。早把去华家拿烧猪的事抛到了脑后。眼下见着她们俩才陡然想起这茬,立时掉头出了门外,大声道:“福娘。你去华府拿两只烧猪回来!” 说完却是一路直接进了墨菊轩。 沈宓已经回来了,沈雁掩了门,直接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说,沈宓纵然听华氏说起过一些关于沈弋与鲁家的事。但事情发展到眼下,也令他不能不气怒震惊! 沈弋丢脸丢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脸。更多的是沈家的脸,这样一来,让他日后怎么跟房贯交代?! “岂有此理!”沈宓咬牙切齿:“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你们竟然也不早告诉我!” 沈雁道:“早告诉父亲也不过是多个人知道而已。她虽然是冲着踩压咱们二房而来,但却并没有做下什么实质的事情,当然这也是我紧密盯梢的结果。名声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到底是重要的。我也没有很多姐妹,能保一个是一个。 “再说了。就是父亲知道她跟鲁家的事又能怎么样呢?您也不可能会去寻鲁三哥说这事,更不可能主张沈弋嫁到鲁家,您若是这样,长房还不得把我们当成别有用心的人?” 沈宓听得这话也是怔住。 沈雁缓下语气,又说道:“方才在戏园子里,他们两家的小厮都是准备回去请长辈过来的,但是被我截住了,这事终归瞒不下去。祸是沈弋闯出来的,眼下也只能咱们家主动出面解决这事了。依我说,父亲还是等老爷回来,立刻去寻他拿个主意是要紧。” 沈宓抬步:“我这就去,真是气死我了!” 沈雁望着门凶,也吐了口气。 事情到了这步,沈弋是不要再想嫁入房家了,她自己作的孽,就得自己尝尝恶果。房昱就算是顶住一切压力娶了她,去到房家她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么?而就算这件事瞒过了一切人,房昱日后对她又真的还能一心一意么? 房昱回到家中,避着正房回到了自己的扶风院。 房大奶奶才听管事们说过往新房里打家具的事,走到廊下就见着扶风院的小厮心急火燎地往房里赶,不由皱了眉:“家里的小厮几时变得这般没规矩,把他叫过来!” 丫鬟遂上前堵住小厮去路,将他带了过来。 一看是房昱的书童青枚,房大奶奶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你这么着急忙火的做什么去?”顺眼见着他手上拿着的小瓷瓶,又伸手拿过来,问道:“这化瘀膏拿去给谁?谁挨打了么?” “没,没有。”青枚连忙摇头,“回奶奶的话,没有人挨打。” 房昱回来后便交代他们都不许把日间的事说出去,他们哪敢造次,原本先前还义愤填庸的要回来告状搬救兵,被房昱一番痛骂之后也知道若不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拦住,差点就惹了祸。 但他的小伎俩又岂瞒得过房大奶奶。 旁边丫鬟见她沉了脸,遂上前冲青枚道:“当着奶奶的面你还敢撒谎?还不老实招出来,是要奶奶打你的板子么?” 青枚抬头觑了觑房大奶奶面色,心下着了慌,再想着房昱顶着那脸伤也迟早瞒不住的,到时穿了帮恐怕麻烦更大,更兼今日瞧着主子被鲁振谦打,心里还憋着股窝囊气,遂就把房昱的话抛到了脑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说道:“小的该死,小的不是成心瞒着奶奶,是少爷不让小的说!”L ps:看到大家讨论沈雁的处理方式,我也说两句。 沈雁是沈家人,这是前提。 作为一个家族的成员,她首先该考虑的不是就事论事,也不是站在公正立场谈论孰是孰非。就像有的亲说这件事不是她能够担得下的,同样这里头的是非也不是她能评得清楚的。 她应该考虑的是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如何保住家族名声,眼下的情况,房鲁两家各有人去请家主过来,如果真请来了,那么就只能沈弋一个人面对两家长辈的指责。这样固然解恨,但是这对沈家的处境又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呢? 当面撕逼,鲁房两家都得益了,丢脸的却是理亏的沈家,不管沈家有没有长辈在场。 沈雁是沈家人,作为一个有家族荣辱感的人,她只能选择站在沈家的立场维护家族的颜面,在有对手的时候先一致起来,然后再关起门来寻求解决此事的办法。并不能够因为个人恩怨而把自己摆在上帝的立场,置沈弋于不顾而去帮房昱讨公道。 一家人的意思,就是在有危险的时候能团结起来。 可能会有人说我这样三观不正,或者说沈弋并不值得她这么做,但是我认为,哪怕沈弋再坏,也不应该由一个外姓人来替沈家指责她惩罚她。沈雁选择不让房鲁两家到场,不让沈家人在这种场合下变得更难堪,反而是相对理智的做法。 ☆、400 恶果 说着便就日间在戏楼里的事一五一十全吐露了出来。 房大奶奶饶是个见惯风浪的,听完这席话也不由得频频倒吸着冷气,整个人也气得发起抖来! “你是说,鲁御史家的老三当着你们的面对质,说出他跟沈弋私下有染的事实,而沈弋一面跟他纠缠不清,一面又还暗地里与昱儿有私下往来?” 青枚抬头觑着她,没敢说是也没敢说不是。 房大奶奶气疯了,抬步便往扶风院去。 房昱正由小厮侍侯着清洗伤处,猛地听见说房大奶奶过来,顿时七手八脚地将衣服套在身上,又抬手捂脸,背对着门口。 “你给我转过来!” 房大奶奶进门便是一声怒吼。 房昱无奈,转过身来,露出一脸如打翻了丹青盘子的伤。 房大奶奶气得铁青,急步走上去:“你个不肖子!” 屋里乱成一团。 门外这时候忽然又传来禀报:“奶奶,沈家二奶奶三奶奶过来了!” “不见!” 房大奶奶回头怒斥,面色铁青瞪视着门外:“但凡是沈家的人,往后再也不见!” 华氏与陈氏碰了个硬钉子回到府里,整个府里上下便全知道了。 这事原本府里除了长房二房,还有沈观裕之外,暂且没有什么人知道,沈雁晚饭也平静地与沈婵萱娘在碧水院里吃着,自然她们也知道沈弋出去过的事,也曾问起沈弋为什么不邀沈弋一起出来,但沈雁可不认为她这会儿有心思跟她们一块乐呵。 而华氏她们奉命去房家赔罪铩羽而归,很显然就都传开了。 而鲁家这边暂时没有什么动静。并不知道鲁振谦有没有把事情说给鲁夫人。但即使是说了,在鲁振谦接连打了沈弋与房昱之后,也不可能再有立场来沈家寻晦气,沈家若是日后能把这篇给翻过去,当作无事继续往来,只怕他们也会装作无事人。 沈雁说不关心这事进展是假的。 鲁振谦后面那番话直接捅破了沈弋的心思,使得她想要嫁入房家的意图曝露于前。虽然沈雁是早已经清楚。但当面被人撕破脸,而且沈雁还没给任何机会她插嘴解释,这些都足够沈弋消化的了。而今儿这事一出。鲁振谦这边就算是出了气,可房家那边呢? 这从房大奶奶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房昱是个有分寸的人,她知道,从鲁振谦揭穿了沈弋之后他还维护着沈弋这点也可以看出来。他不是那种会把事情闹到令女主无法收拾的地步。但他心意如此,房贯夫妇却不一定了。 但她该做的都做了。也叫做问心无愧。倘若当时真让两家小厮把各自主母请过来,那么在戏园子里丢脸的还是沈家,而那会儿沈家并没有长辈在,房家倒是有机人当面出口恶气。可沈雁并没有那么好心,会站在房家的角度期盼着沈家的人出丑。 而她更是不会暗中把沈家长辈请过去接受房家的质问的,鲁振谦行事太过不计后果。沈家长辈过去只有理屈辞穷的份,三家大人在那种地方对质完全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房家这边碰了壁。沈观裕也没辙了,但一时之间却又无法,只得等翌日朝上见了房文正再说。 这一夜长房里的灯居说直到天亮才熄,而弥香阁传来的消息,沈弋回房后眼泪就一直没干过,季氏听说完事情后也大惊失色,又深怕沈弋想不开寻短见,竟是从旁陪了一夜。 沈雁也跟着到天亮才歇。 翌日早上在议事厅,扶桑她们见着季氏果然一夜之间如同老了好几岁似的,整个人萎蘼不堪。 下晌沈雁午觉睡得正香,忽然就被福娘给推醒了,“姑娘,房家派人过来退亲了!咱们家都闹开锅了,奶奶已经让人去通知老爷和二爷了呢!” 沈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虽然有准备但也忍不住吃惊。 “房家可有说什么?” 福娘道:“倒是没明说什么,来人是房家的管事,还有郭二奶奶也陪同着,面上说是原先不知道大姑娘竟还有早就已经议婚的对象,所以鲁莽了,如今知道了,就没有再横插一杠子的理儿。是房家高攀不上沈家什么的。郭二奶奶似乎也不知道实情,在旁边尴尬得很,还帮着劝说。” 连郭二奶奶都不知道,只是撂过来这么两句话,看来房家的厚道名声还真不是假的。 她掀了被子下地:“咱们去瞧瞧。” 长房这边房家的人和郭二奶奶已然告了辞,华氏陈氏曾氏她们都聚在屋里沉默着,陈氏曾氏虽然到昨儿才听说这事,可房家的人撂出来的那话也着实够呛,而沈弋又面上灰白如同丢了魂儿似的,大家便是连劝都不知从何劝起 沈观裕和沈宓紧接着就赶回来了,各自顶着一脸铁青进府,直接便去了上房。 众人见着他进来,顿时默立到一旁去了。 沈弋颤巍巍站起来,垂手立在帘下。 沈观裕喝道:“给我跪下!” 沈弋身子一摇,便跪了下去。 沈观裕咬牙怒视于她:“我沈家的姑娘嫁得好固然重要,但我沈家的名声更重要! “你这么做,往后让我在房阁老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我原本当你是孙女辈里最得体知轻重的一个,没想到你竟比那庶出的璎姐儿还要不如!璎姐儿至少不曾伤家里的脸面,你呢?敢情你从小读的那一肚子书竟是白读了! “打今儿起,你就留在长房侍低奉太太汤药,这门婚事就此作罢!我会给你尽快安排一门亲事,往后无论你荣华富贵,还是贫贱低微,都跟娘家没有半点关系!” 沈弋失声痛哭,躬了身子下去。 “老爷且慢!”正在这时,沈雁快步走进来,直接与沈观裕道:“大姐姐的事容后再议,怎么解决跟房家的矛盾才是要紧。眼下房家并未把昨天的事摆在面上,也未曾告诉郭二奶奶,可见是还顾着两分情义的。 “咱们若是对此不加理会,恐怕反倒辜负了房家一番好意。” 沈观裕也是气头上,这会儿听得沈雁一说,倒是也冷静下来,他沉哼道:“她自己做下的孽,难不成还要让我腆着脸去房家求着不要退婚不成?就凭她这般,就是嫁去了房家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老爷子生气虽生气,脑子还是清醒的,这门婚事很显然就是黄了,房家不可能会给自己弄个这样的嫡长孙媳回去,沈家也冒不起这个险再让沈弋去房家搅和。 但是眼下婚事虽然黄了,和房家的关系却不能听之任之这么僵下去! 他抬眼望着面前这个曾经疾言厉色逼迫着他严惩沈夫人的孙女,从妻子重病以来头一次正眼落到了她脸上。 沈弋也暂停了哭泣,怔怔地看向她。 “那倒也不用去这么做。”沈雁感觉到沈观裕目光里的凌厉和凝重,浑不以为意地在道:“退婚这种事伤的不只是一家的脸面,咱们两家都是朝中有体面的人,如果不到这样万不得已的地步,房家不会退婚的。 “大姐姐与房昱私会之事,传出去对房昱也不利,如果真把这事抖落出去,他们也该知道,沈家即使理亏,从此两家也是不可能交好的了。所以从郭二奶奶也对这事不知情来看,我想他们多半也是不愿意多出咱们家这个对手来。 “倒不是说他怕咱们,能够维持下点头之交总是好的。 “这件事我们理亏,怎么也推诿不过。如今退婚势在必行,但若能够想个法子仍能让房沈两家结亲,如此一来顾全了两家的脸面,二来又化解掉此事带来的尴尬,二来大姐姐被退婚这事到时双方也能有默契地加以掩饰,岂不是好?” 说到底这事也是因为房昱与沈弋私下有瓜葛才被鲁振谦抓到了把柄,房家那么讲究体面,又怎会把全部责任推到沈弋头上?沈家当然不能反过来讹人家,但冲着这点契机,能够努力一下总是好的。 听得沈雁这话,大家面面相觑起来。 沈观裕也凝眉沉思着。沈弋不能嫁过去,但仍与房家结亲,是另外选个姑娘嫁过去的意思么? “如此也是可行的。”正想着,沈宓已出了声,“只是房贯还好说,可房大奶奶多半因为这件事尚在气头上,我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再说了,要再结亲的话,沈璎去了庄子里,沈弋已经出局,只剩下沈雁自己,沈雁当然不可能替沈弋嫁过去,那又找谁呢? “你有什么想法?”他又问。 旁边沈弋已经僵直着腰,睁大眼望着沈雁。 季氏眼里也透着探究,往沈雁身上扫过来。 陈氏也不免觑了两眼沈雁,都知道房昱是个出色的人选,难不成沈雁这是在给自己谋前程? 因着净水庵里那一回,她对沈雁乃至二房态度都转变了很多,沈宓多次劝说沈宣与她和好,这哥哥当得也叫做尽责尽职,她原不该把沈雁往这种事情上想,但眼下她若不是这个意思,又会是什么意思呢?L ☆、401 甘愿 沈雁望着沈观裕,说道:“我觉得婚是要退的,这交情也是要保留的。 “我就是觉着,房家不知道有没有适婚的小姐?二哥如今也已经十三四了,眼下也订得亲了。房阁老向来善于朝堂人际关系,给二哥订下房家一位小姐,那么只要两家不再提弋姐儿这档子事,退婚之事就算传出去,也伤不了咱们两家的根本。” 一席话出来,众人皆不由面面相觑。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要想最快捷有效地保持两家良好的关系下去,自然是依旧能够结为姻亲。 让房家小姐跟沈莘订下亲事,到时候就算外人知道沈弋被退婚,那也可以另拟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粉饰太平,如此不但沈家的颜面最大程度地保住了,与房家也自然化干戈为玉帛,倒果然是两全齐美好事一桩。 而同时,沈莘对于沈宦续娶之事终有些耿耿于怀,纵然在曾氏面前有礼有节,但谁又看不出来他对这继母的抵触?以房家的地位,沈莘做了房家的女婿,将来难道不会多加照顾他?有沈家和房家两边扶持,再加上沈莘自己争气,将来如论如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了。 沈雁这番打算,竟然不单是替沈家解了围,同时也替内心孤苦的沈莘作好了安排! 陈氏想到方才自己对她的误解,脸上不由也热了。 若放在从前,方才多半也会借机挑拨些什么的了。 哪知道沈雁压根就不是在为自己着想,而是一心想着替帮沈家还有沈莘,因为她打沈莘的那一巴掌,三房四房如今终不如从前亲密,倘若沈莘的将来有了保障。她的内疚会少一些,而曾氏也会更加得到沈宦的在意吧? 曾氏作为新嫁娘,一直未曾表达什么意见,但这个时候心里也忍不住千回百转了。 想她若不是因为命运捉弄,本也可以嫁个世家子弟为良妻,而如今为着自己还有萱娘,只能认命地嫁到沈家作个继室。沈宦虽然待她也算敬重。但终究作为继子的沈莘心里是如何地戒备她她是知道的。 她无心跟他较什么高低。自己也看过人世间冷暖,何况身边还有个无父无母只能依靠她的萱娘,因而从没想过将沈莘区别对待。 可是她一腔心思再暖。也敌不过他对她的不信任,终归她与沈宦将来还会有儿女,她也明白沈莘的担忧和防备。 而眼下沈雁提出来让沈莘跟房家结亲,不但是解决了她作为继母日后在他的婚事选择上的为难尴尬。同时又给了沈莘未来一份保障,令他从此可以放心过自己的生活。这又怎么能不令她为之感慨? 沈雁平日里并不格外主动与谁亲近,就算是在诸家与她短暂相处过,在她嫁到沈家后日常交往也一直淡淡,她没有想到她不过十一二岁。心思却已细腻到了这样程度,不但在设法保住沈弋的名声,同时又借势不动声色地解决着她的难处。二房教出这样的女儿,怎么可能不兴旺? 想到这里。她暗暗敛了敛心思,跨出两步道:“我同意雁姐儿的提议。只要莘哥儿愿意,而房家又有合适的姑娘,我可以立即操办!” 陈氏见状,看了眼季氏母女,也上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难为雁姐儿。只是我隐约记得,那年五太太说过那么一嘴儿,说房家如今最大的姑娘也才几岁,年岁相差太多,这恐怕又行不通。” 沈宓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并不过份为意,听得这话,却是也默了默,然后又道:“我记得前些日子房兄与我吃茶,曾说过府里有两位姑娘与雁姐儿差不多大,还曾让她去房府走动,与她们结交来着。听他的口气,那两位姑娘就算不是本家的小姐,也应该是房家的亲族。” “二哥的意思是说,让莘哥儿娶房家的旁支?”曾氏凝眉,方才的舒心凝结在脸上。 沈莘是府里的大公子,沈家就算对房家理亏,可娶个旁支的姑娘,她这个继母也于心不忍哪。 沈宓也不忍心,因而凝眉不语起来。 一时间堂中又皆无语。 季氏自知愿望落空,眼下根本没有立场表达什么意见。 而沈弋跪坐在地下,双眼空洞,但又凝神倾听。 正静默着,门口忽然又一黯,有身量未足但又初显挺拔的身影迈进来,立在门槛下,静静道:“我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房家的旁支,只要她是房家的姑娘,只要房家同意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也只要她人品端正,其余我毫无意见,愿意听从祖父与二叔安排。” 屋里人连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面前的沈莘依旧寡言黯淡,朴实无华,但眼前分明又透出股让人难以小觑的坚定。 “二少爷!”曾氏失声走上前去,看着他:“你不必如此。” 沈莘目光掠过她,投到远处的沈雁身上,依然静静地道:“我自认不如二叔那般具备明珠光华,来日可令沈家大放异彩,但我与弋姐儿雁姐儿都同样是沈家的子孙,弋姐儿固然有错,但雁姐儿都能站出来,我想我同样也能站出来。 “那年雁姐儿在外被顾家的人欺负,我和茗哥儿丢了沈家的脸,没有尽到身为沈家子弟的责任站出来维护沈家的颜面。这一次,即便只能给沈家尽尽绵薄之力,我也甘愿为之。” 静静的话语像静静流淌的河,轻轻滑过每个人的肺腑心肝。 沈弋两颊涨的紫红,季氏也将脸撇了开去。 曾氏屏息了半晌,而后接连深吸了几口气,点点头,退下来。 大家都不觉地分立在沈观裕两侧,沈观裕望着沈莘,眼眶隐有红晕,“好,好。我们沈家有你们这样的子孙,也不怕这家业传不下去了。人一辈子难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点点头,说道:“你们为沈家所做的,沈家终有一天会回报给你们。” 在座大伙都有些感怀,各自都垂了头下去。 沈观裕看了一轮各房脸色,最终目光落在沈雁脸上,看了片刻,又望着沈宓:“你觉得如何?” 沈宓微叹道:“既然咱们这边都没有什么问题,房家那边再艰难,咱们也是要努力一把的了。” 沈观裕点头,目光最后落在沈雁身上,深深看了两眼。 丘氏固然可恶,他也知道她罪不容恕,可那终归是他相守多年的妻子,沈雁逼着他给她作出裁决,他心里的恨,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虽然为着沈家大局,也仗着长辈的身份,他不可能对她施以打压报复,而她自己也还算争气,并没有让他捉到什么把柄,但作为在她手上吃过亏的失败者,心里的不待见仍是有的。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未来,因为他知道她一切都有沈宓,也因为心里对她的漠然。 可是他没有想到,沈家几位姑娘到最后只剩下她未曾给他添过乱,也只有她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记得维护沈家的声誉。 他平生最注重的便是这家声,不管她内心多么狠辣无情,能够做到这一点,也不愧为沈家的子孙了。 他缓缓站起来,到了厅中,说道:“那就按方才雁丫头说的,老二夫妇去办好这件事。” “在办这件事之前,还有件事得老爷您出面不可。”沈雁站出来道,“眼下就算我父亲母亲去到房家,也未必就能有机会提到这件事。想要跟房家修复关系,我觉得还得请出来一个人。” “谁?”沈观裕扬眉。 “郭阁老。”沈雁又笑了笑。 沈观裕微顿,目光变得深凝,“说下去。” 沈雁道:“房家那边来提亲的时候,请的是郭二奶奶。但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来退婚却又未曾明言告知郭二奶奶事情的真相。这固然是给咱们沈家留面子,如果我们不反过来去提亲,那倒也可以不必再说破。 “可是若要去提亲,就还是非得请郭家人出面不可了。 “郭阁老正直又热心,当初西北那事就是他举荐的我父亲。如今朝堂关系复杂得很,内阁恐怕也并不愿意再因为这件事而让房家与沈家生下嫌隙,老爷若是主动找上门去,将这件事来龙去脉与郭阁老说明白,并表明沈家愿与房家通两姓之好的诚意,我想郭阁老十有*会出手帮这个忙。” 沈观裕望着沈宓,沈宓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屋里众人也面面相视,见沈观裕脸上虽看不出喜怒,但目光里却透着深凝,面上也不由松了松。 老爷子若是不认可她的话,必不会征求沈宓的意见。 这么说来,眼下总算是看到了点希望。 沈观裕回了房,众人也就散了。 沈婵萱娘在碧水院等待沈雁,等她回来,都忍不住迎到门口来了,“怎么样?” 沈婵虽也是沈家小姐,可到底隔了一房,而且又事关沈弋的闺誉,她就是关心也不便过去。而萱娘则是府里的表小姐,这种事更是不方便近身了。可这事闹的这么大,倘若装作不知道,那又太假了,她们又并不擅长于作戏。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沈雁拿起桌上她们未喝的一杯茶说道。L ☆、402 不管? 沈婵连忙执壶给她添了点热的:“大冷天的,也不管冷热就喝,冻伤了脾胃怎么是好?”举了热茶给她,又道:“弋姐儿呢?她可还好?”到底是姐妹,而且闺誉对姑娘家来说何等重要,沈弋平日那么的克制,这会儿遭遇这种事,总没有盼着她不好的道理。 沈雁摇摇头,望着她:“我并没有与她说话。” 正说着,胭脂又走过来,说道:“弥香阁的落英方才塞了纸条来给姑娘。”说着递过来。 沈雁接来一看,沈婵便问:“什么事情?” 沈雁抬眼望着她:“弋姐儿让我饭后去长房。” 屋里人皆默了默。 晚饭后沈观裕便出门去了郭府,沈宓为了这档子事也与沈宣聚头商议起来。送了沈婵去华氏屋里陪坐说话,沈雁便带着福娘到了长房。 季氏在廊下迎出来,面上表情如同院子里被风扬起的落叶,一片散乱,听说她来找沈弋,她也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将她引到弥香阁,便退出门来。 弥香阁里只点了两盏灯,沈弋抱着双膝坐在榻上,头发散下来,脚上未着袜,一张脸平静到让人心慌。 沈雁在榻下绣墩上坐下,拖过绣被来将她的脚捂住。 沈弋将脸缓缓侧过来,望着她,目光像是被冰冻了千百年,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沈雁望着她,开口道:“你这个人,其实最聪明,可惜就是太聪明,就总是容易把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沈弋抬起头,双唇微颤着。对着脚尖静默了半刻,忽然自嘲般地微哼了声,吸气道:“我不像你,你什么都不缺,得天独厚。 “而我呢,如果没有意外,我的的确确算得上京师里高贵优雅的世家小姐。可是如今我父亲不在了。祖母也瘫痪在床了,我母亲只懂得谨小慎微,不懂得筹谋。不懂得算计,就连保住我这优雅世家小姐的地位和名声,我也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而我就是再聪明,如今也败在你的手下。你说老天爷公平么?他一点儿也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沈雁将温在小铜炉上的滚热的奶羹拿帕子包着取下来,哈着手。抬眼望着她:“我母亲出身商户,而且这么多年并无子嗣,我父亲因为爱她,也因为忠于当年的选择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若不知道还好,既知道了,便不能不心忧此事。 “而我同时又不是像你一样真正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在你看不到的时候,我总是在为满足大家的期望做个举止文雅的闺秀。和做我真实的自己二者之间纠结不已。 “我常想,我若是做了前者,那么我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别人而活么?而我若是不管不顾地做了后者,顶着沈家小姐之名的我岂不又太自私?你也许会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在某些时候,我确确实实也羡慕着你。” 沈弋定定地望着她,似是要透过她的双眼看进她的心,看看她这番话的真假。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你。”沈雁回望着她,“我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注定不会从同一个地方降生,也不会以同一种方式离开这个世间。我们每个人走的道路都不一样,我不必强迫自己成为你,也不会强求老天爷将我的生活变成你那样的生活。”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 沈弋踩着她的话音脱口说道,未进食的她因为激动,动作幅度而显得有些过大。“你跟我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我就是个溺水的人,我是在攀着你们二房这艘船在四处漂泊,你们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可我永远也只能处在你们的下方。 “我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方向,可是我又不甘心,就如你说的,如果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成为生活在别人阴影之下的人还是能自己站立在太阳底下的人,那她到世间不是白来了一遭么? “我不是甘于命运的人,你也不是。所以你总该知道,换了你是我,当你发现从小到大你倾慕着的人其实并不能拉你出水面,也并不能拉你走出阴影,而这个时候刚好又有完全符合你理想的人出现,你也一定会像我这样,立刻作出选择的!” 沈雁沉默了会儿,探手试了试奶羹的温度,然后道:“说来说去,你所做的其实还是为你自己。 “事情我没有亲历过,我也没办法肯定地说不会,但是至少有一点我能肯定,我若是你,在我察觉到对方不适合我的时候,我至少会先结束与他往下发展的任何可能再去接近新的目标。这是原则。而后续的这些事情,你都可以避免的。你那么聪明,根本不需要我来替你收拾残局。” “我只是担心他会耍无赖!”沈弋急促地,“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雁顿了下,说道:“其实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鲁振谦之所以会恼羞成怒,是因为房昱在提到这桩婚事时表现得太过,再加上他常往沈家走动,导致他起了疑心。如果你不曾在诸家设计那番偶遇,令得房昱对你情根深种,他也不至于让鲁振谦抓到把柄。 “我说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如果你仅只是亲近房大奶奶而已,就不会有把柄让人抓,也不会反自己弄得如此难堪。日后到了房家,你恐怕会更加得到房昱的尊重,但是就因为你急功近利,反而弄巧成拙。” 沈弋脸上的红潮又退去了,换成先前的灰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沈雁目光黯下,“我从来没想过看你的笑话。也许我对你帮助不多,但我以为我们纵然不算真有那么交心,对彼此总归也有几分了解。你觉得我,用得着多此一举来笑话你么?” 沈弋目光怔怔,半日瞥开脸去,沾了泪的长睫毛如刷子似的在她脸上覆下两片阴影。 “我承认,我害怕你们会取代二房成为沈家的下一任宗主和族长,我一度认为,哪怕是芮哥儿成就不如别的子弟,更莫提与二叔相比,只要有了这族长的身份在,总归还是会有不少益处的。只要芮哥儿强大了,我也才会没有后顾之忧。 “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父亲死后在我周围发生的这些改变,我甚至还恶毒地想过,如果一定要失去一个,我宁愿失去的是母亲而不是父亲!我是打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父亲死了,弟弟还小,没有人能够保证我拥有风光的未来。 “我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不管是际遇,身份还是前途。我想要保住我身为沈家嫡长女的尊严,我心甘情愿地为之筹谋。而你们二房恰好又以飞快的速度强大起来,我不得已,只能把你当成障碍。我除不了你,便压下你。”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纤秀的双肩耸动着,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沈雁给她递去一块帕子,说道:“如果我们有想要争夺家产的想法,根本就不是凭你的能力能阻止的。” 沈弋接过帕子,吐气道:“我想过这些。但我即使知道,也仍然还是不肯相信。” 沈雁苦笑:“而现在我们根本不必动手,老爷子只怕也会考虑将家业传给我们了。” 沈弋抬眼望着她,没说话。 沈雁伸手端了那碗放温了的奶羹,递给她:“放心,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夺什么家产的想法。即使老爷子传给我父亲,我敢担保我父亲也不会想要。 “正如你说的,荣华富贵我们一样不缺,即使是分家出去,我们依然是沈家的子孙,该享受的荣誉我们同样能享受得到。我父亲虽没有说过,但我也看得出来,为了沈家能站得更稳,他是没有打算分家出去的。因为芮哥儿还小,他撑不起这么大个家。 “但是现在看来,沈家根本就不需要我们,你们也不需要我们,等到老爷百年过后,我们必然会分家另过无疑。你是我姐姐,我愿你求仁得仁,你想让沈芮当家主,我们不会有半点意见。我希望你能够顺着你的想法一直走下去,凭你自己的力量扶持弟弟,将沈家发扬光大。 “除了这个姓氏,我们从来也没有得过来自沈家的更多恩惠,有的只是尔虞我诈,不得清静。我们巴不得不必管这些份外之事,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一阵风吹过帘栊,面前的珠帘被撩得啪啦啦作响。 沈弋怔怔下地站起来,“你是说不管芮哥儿了么?”她走近来,“老爷这次必然不会宽恕我,我已经没办法再帮芮儿。而我也已经知错了,你怎么还是不肯原谅我?芮儿若没有二叔的帮助,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沈雁叹道。 她转过身来望着她,“你从前没有把二房当成过亲人来信任,没有把我当成姐妹来相处,你只把沈家当成是你们长房独有的,现在你帮不成芮哥儿了,便让我们来接手,谁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任凭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何况,芮哥儿将来好的话便还好,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不顺,说实话,我也怕你们把责任栽到我们头上。” “沈雁!” 沈弋失声惊叫着,唇上的血色又在这瞬间里褪尽了。L ☆、403 归宿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冷静的她,她分明不够她有阅历,她分明只懂得在父母面前撒娇邀宠,充其量也就是在沈宓的栽培下有几分聪明和学识,她素日里做的那些事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 日间当着沈观裕的面,她提出那样的提议,令得所有人惊讶和信服,她细思之下也知道事情无可挽回,所庆幸的是并未曾与二房有过什么明面上的冲突,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只能通过她来抓住二房这根救命稻草,来稳住长房的利益,也借他们来替自己扭转逆势。 是以方才一开始,她才会以低姿态面向她,但谁能料到,沈雁并没有上当,她竟然拒绝了她! “如果你要说这是冷血,那就是吧。”沈弋平静地望着她,“我亦无所谓。” 沈弋如同失水的鱼一样大口地呼吸着,甚至需要扶着桌角才能站直。 她的脸色更白了,忽而急切地上前:“你怎么能不管?眼下只有你能帮我!” 眼下,再也没有比沈雁不插手她的事更让人觉得绝望的事情了。 沈观裕平生最注重家声名声,她就是知道才会那般拖着没曾与鲁振谦了断,可没想到鲁振谦最终还是知道她和房昱的事并且闹将了开来,即使她真的只与房昱见了两面而已,可她就算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了!更何况又在戏园子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她出了这么大的丑,连累沈家在房家面前需要低声下气,眼下沈家又在张罗着让沈莘与房家小姐订亲而修复关系,那么她的存在必然成为尴尬,房家同意订亲的前提也必然会是先解决掉她。这样的话她还怎么可能会落着什么好? 沈观裕多半会选择将她远嫁。而仓促之下的远嫁又能挑得什么样的好人家? 沈观裕如今将重心都放在沈宓身上,沈雁这次又在她闯祸之后给沈家指出了一条明路,她的话在沈观裕面前份量明显上升,如果她不插手她的事,那么她就只能被沈观裕从快从速地嫁出沈家了! 她身子因为说话太过用力而前躬着,也终于抑制不住情绪而失声哭泣起来。 沈雁端坐在绣墩上,神情同样萎顿。 屋里充满了一种悲凄的意味。如同外头夜幕上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面前的沈弋纤弱无助,像是棵疾风里的草。 沈雁忽然回想起自己的前世,最悲凄的日子是华氏死后。她一直深恨着沈宓直到他死,身怀着那样的仇恨,她也曾经失去理智,也曾经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换成她是沈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着跟她一样的选择。 前世里的沈弋是平顺的。从她的经历来看,这些算计她一直都有,只不过也许那会儿没有她在跟前碍眼,她把这件事处理得极好。比如说她有足够的时间顺应沈璎的希望撮合她跟鲁振谦。顺势栽赃鲁振谦与沈璎有点什么瓜葛,如此一来既堵住了鲁家的嘴,又达成了自己风光嫁入房家的目的。 这些内情已经无从知晓。 但沈弋自有一股生命不止。算计不息的顽强精神,倘若沈璎仍在。以沈弋的手段,要算计着时刻想要攀高枝的沈璎替她嫁去鲁家,又能有多难呢? 她顺手沏了杯茶,递给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沈弋,说道:“你觉得为自己争取前程没错,我也觉得你没有错。但你所请求的,我却无法帮忙。你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一个时刻没有安全感的人是可怕的,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强大的保障才能完全安心收手。 “你是沈家的嫡长女,老爷不会亏待你的,放心吧。” 她站起身来,目光在苍白而颤抖的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门去。 夜色像黑幕一样将人间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冷风吹过来,沈雁拢紧了斗蓬领口,回房了。 沈房两家退婚的事终于在来往多的贵族圈中小范围的传播开了,因为这之中也有房昱不庄重的原因在内,因此房家对外甚有涵养地称是自家考虎不周草率行事,而并未明确地说出内因。 沈观裕亲自上房家拜访了几回,又说动了郭阁老夫妇作和事佬,加上沈宓又与房贯在外吃了几回茶,再上房家周旋了几趟,关系终于有缓和的迹象。半个月后沈家向房家提了亲,给沈莘许了房贯二叔的嫡长孙女,房家排行老三的房一苇。 据顾茜如说,房三小姐性情温婉,虽然不如沈弋这么表现出色,又是旁支,但却是房家小姐里资质中上的,其父也在外任知府,配性格内向的沈莘应该蛮合适,由此看来房家行事还是厚道,并没有借此挤兑沈家。 沈弋的问题不可避免地成为房家同意结亲的重点,沈家又开始操持起沈弋的婚事。 这次再议婚,却远不如上回的风光了。虽然也仍然还有帖子上门,但要么是些不入流的官家子弟,要么就是急欲借步青云的寒门士子,这之中任何一门都够不上沈家小姐该有的归宿。 沈弋这阵子病倒了,不吃不喝连神仙也不定能扛得住。 季氏每日里也以泪洗面,但因为三房又有喜事,人前又还得强颜欢笑。曾氏不忍心,劝着她回房歇着,这些事便就由她与华氏陈氏来张罗。 沈芮也闷闷不乐,与沈葵甚至也闹翻了。 沈葵撅着嘴儿委屈地到碧水院寻安慰时,沈雁正在听华氏说起沈弋的婚事。她沉默了半晌,让胭脂带着沈葵下去吃零嘴儿,然后到墨菊轩,一面给沈宓磨墨,一面说道:“我记得谢家去年出了两个少年举子。” 沈宓埋头写字,并未看她:“那又怎么样?” “谢家这个时候必然也想得到咱们家的扶持,所以先前才会千里迢迢递帖来求婚。弋姐姐虽被退婚,房家却未怎么损她名声,若让她嫁去谢家,不但显得咱们家不忘当年祖辈交情,而且嫁作世家之妇,于我们面上也有光。” 沈宓停笔抬头,“你替她求情?” “哪里是求情?”沈雁哈哈笑道,“我这么不肯吃亏的人,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沈宓静望了她半晌,垂眸微微地唔了声。L ☆、404 回朝 谢家如今逐渐筹谋复出,这当中最便利的一条路自然是与沈家再度亲上加亲,之前拒了人家,如今又再回头寻上门去,虽然显得不敬,但谢家处于这样的形势,理应不会出声拒绝,丢一点面子跟重持家声比起来,到底还是后者重要的,他们必然会选择吃这个哑巴亏。 沈弋嫁去谢家,到底也不算辱没了她沈家大小姐的名声。日后,沈家自然也会对谢家多有扶助,这样的事情,谢家只要细想想,自然会同意的。 至于嫁过去后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阻碍,那不是沈雁该考虑的,以沈弋的手腕,不可能会使自己在夫家过得差到哪里去,而她到底身后还有沈家这块牌子。她既只求身份,那么她最后便仍许她求仁得仁。 三日后沈宓派遣葛舟下了江南。 京中下起第一场大雪的时候,谢家派了他们二爷专程进京提亲。 沈弋在获知的那一刻,无声地拥被哭了起来。 沈莘的婚期定在后年,但沈弋的婚期则在明年三月。 沈雁与沈婵萱娘在水榭里捧着桂花酒,赏着窗外飘飞的雪,讨论着不久之后可以上庄子里吃野味的时候,魏国公回朝的消息却乍然而至了! 魏国公回朝的日期生生往后推了三个月,朝廷其实早就收到了他回朝的确切日期,但沈弋这档子事出来,消息也就没怎么传入沈雁耳里。 为了迎接魏国公归来,宫里早做好了办接风宴的准备,魏国公府也必不可免地行动起来。 整个国公府上下十分热闹,丫鬟小厮们忙着打扫庭院与房间,梅氏乐氏帮着指挥下人们挂灯廊上彩球。老夫人乐呵呵地几个侄孙女的陪伴下察看四处,韩耘乐得连鸡腿也不必吃了,就连鄂氏面上也带着久违的笑。 每年腊八节韩家也有家宴,但这次比起往年显然又更不同了些,因为领兵出征了许久的魏国公终于要在明日回朝,今年的家宴,终于又能够全家老少齐聚在一起。 但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在鄂氏心里。她的期盼显然又还多了点别的意味。 “国公爷回了府,往后太太也有主心骨了,世子爷那边自有国公爷出面应付。料世子爷再强硬也不敢跟国公爷对着干。”宁嬷嬷随她挟着一身冷风进门,遂递了手炉与她说道。 鄂氏长吐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往来穿梭的下人:“你想得太简单了,即便是国公爷回了来。要把他这钦封的世子推下台来谈何容易?饭得一口口地吃,我先把他跟沈家那丫头的姻缘给断了再说。我听说他如今往麒麟坊还是跑得勤?” 宁嬷嬷点头道:“世子爷对那沈姑娘。应是动了真心。” 鄂氏沉脸:“我管他动的是真心还是假心?总而言之,我不允许有什么家族强大的女子嫁作世子夫人!御前得宠的沈家更是不行!”说完她睨着她:“你既然明知道他对那丫头动了心思,怎么也不去打听打听她的事情?你在忙些什么?” 宁嬷嬷面上一怔,连忙道:“奴婢最近只忙着关心国公爷回朝的事了。因而一时——” 见鄂氏仍然面有不豫,她连忙又道:“老奴这就下去安排,定让人把那沈姑娘的一应消息打听得来。” 鄂氏瞥了她一眼:“下去吧。” 等到宁嬷嬷走了。她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将摆在桌上一樽玉佛摆了摆正。又擦了擦佛颈上一串檀香珠,才又出门去。 宁嬷嬷这里出了正院,到得僻静处,忽然回过头,望了从屋里出来走向了反方向的鄂氏一眼,那双眼里的莫测,竟让栏外的梅枝也不由随风颤了一颤。 魏国公班师回朝的消息早几天就传遍京师朝野了,百姓们在街头巷尾热议的便是西北的军情。魏国公能够回朝,这就说明西北暂且无虞,虽然大周开国以来便对东辽闭关锁国,影响了许多经济,但是能够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对百姓们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韩稷最近也忙着与左汉声等人清点军务,魏国公回朝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得接手这些。 房家跟沈家的事他自然也听说了,事情峰回路转,倒也让他松了口气。毕竟将来沈雁的事就是他的事,沈家若真因为沈弋的事跟房家闹僵了,他少不得也要出面周旋一二的。 至于房昱,听说近来在外祖家小住,等沈弋嫁去江南之前,并不会回府来?是与否,他已无暇去确认。 大雪下了整日,北城门在天绽亮时便大开了。 辰时初魏国公率军缓步靠近京师,首辅诸志飞及兵部尚书郭云泽、魏国公世子韩稷、中军营副都督左汉声、中军佥事秦昱率着众将在城门外迎接,并宣读圣旨,沿途四处有人鸣炮,有人欢呼,还有人叫着魏国公威武。 这场面自不必说了,沈雁即使没去也能想象得出那阵势。 这一日宫中赐宴,满朝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需参加,沈观裕父子自然也要在陪宴后方才回府。 沈雁自然不免跟沈宓打听这一路的新闻,沈宓一面摇着折扇散酒气一面道:“跟往常的宫宴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关于西北的话题多了些。皇上显然还是有些惋惜未能向东辽开战,但是许阁老一句‘大周赔不起’,他倒是也没再往下说了。” 许敬芳的敢言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沈雁托着腮,又问道:“郑王楚王没斗心眼儿吗?” “这种场合,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沈宓摇着头,顿了下,又蹙了蹙眉头道:“不过皇后与郑王之间貌似有了点摩擦。” “哦?”沈雁来了兴致。 沈宓道:“郑王给皇后斟酒,皇后抬手盖住了酒杯。当时我就在郑王下首,我还发现皇后在拒酒之时对郑王有抵触之色。” 盖住酒杯,这是很细微的一个动作,可是当着文武百官,而且又明摆着是赐给魏国公的接风宴,皇后拒绝郑王的斟酒,还是有些不妥罢?而且她还对郑王此举有所抵触,郑王可是她如今唯一的法宝,难道说他们这对母子也有了裂痕?L ~~~~ ☆、405 喜事 “这件事老爷知不知道?”她问。如果皇后母子间真出现了矛盾,那么沈观裕会怎么做?沈观裕因为刘俨作恶早就恨上了皇后,自那之后他与郑王碰面的机会远比与皇后碰面的次数多,这件事会不会也有沈观裕从中起了什么作用? “你竟然跟我想到了一处。”父女就是父女,沈雁才提了这一句,沈宓就知道她想什么了,他说道:“老爷当时与房昱的父亲房贯大人坐在一处,应该是看到了这一幕的,但是他声色未动,看着竟像是看惯寻常的模样。” “看惯寻常?”那就是说近来皇后与郑王间时常如此了?郑王竟敢撩拨皇后?不,凭他的心机手腕,他有什么撩拨不了的?可他又哪里来的底气?难道说他出府的这大半年里,已经悄悄为自己积攒了一些人脉? 如果是这样,那必然是借助沈观裕的力量积攒起来的了。 沈观裕若帮助郑王暗地积聚实力,这岂不就是成心让郑王脱离皇后?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起来,她早就知道沈观裕不是那么会吃亏的人,他若不借着郑王这颗棋挤兑挤兑皇后又怎么对得起沈家在皇后姐弟手里受的那些个闷气? “爷,爷,出事了,奶奶无端地晕倒了!” 爷俩正唠着,葛舟忽然三步并俩地拔腿闯了进来,口里的惊慌让人心惊肉跳! 沈宓腾地起身冲出门去,脚上一只鞋被他甩在了门槛里。 沈雁捡起来拔腿追上去,到了正房便见华氏平躺在榻上,正被黄嬷嬷等人包围着。 “还不快去请大夫!”沈宓将素日的沉静从容一股脑儿抛到了脑后,伸手拨开众人然后将华氏揽在怀里。一面掐着人中呼喊着。 扶桑忙道:“已经让人去传了!” 沈雁乍听时也是慌不可迭,等凑过来将鞋子丢在沈宓脚下,细细打量了两轮华氏面色,只见丰润光泽而且气息均匀,心下便有了疑惑,趁乱拉着扶桑到一侧,悄声问她:“奶奶的小日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扶桑一怔。两眼里立刻绽亮道:“还是十月初来的!” 十月初到十二月初,这都两个月了! 沈雁与扶桑相视着,双方皆目带喜意。但又默契地并未作声,回到了屋里。 沈家有自己的家医,大夫很快来了,同时陈氏曾氏还有萱娘闻讯也纷涌而来。 大夫几乎是被架着到了榻前。沈宓从帐幔后拿出华氏一只手来搁在自己膝上,覆上绢子示意大夫上前。 满屋子人包括沈雁扶桑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而今日的时间仿佛过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慢,眼看得桌上的香去了半截,大夫终于放了手,然后如同惊到了似的又再次诊了诊。 大家在煎熬之中再等了片刻。终于盼到大夫站了起来,带着丝激动与振奋冲沈宓作揖道:“恭喜二爷!恭喜二奶奶,时隔十二年如今再得珠胎!” 大家被这句话炸得懵了懵。再得珠胎,是说华氏又怀孕了? 沈宓怔了片刻。上前道:“你可确定?没有诊错?” 大夫道:“若有错处,但凭二爷二奶奶处置!” 全屋人静默片刻,哗地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阿弥佗佛!这是真的!真是太好了!”黄嬷嬷眼里飚着泪,立时又哭又笑地合十唱起佛来。 扶桑转身拉着沈雁的手高兴地跳起来,紫英等人也个个乐开了花。 陈氏百感交集,曾氏却是露出由衷的笑容,走到榻边给华氏掖了掖被子,然后问大夫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不知道二嫂身子状况如何?怎么会昏倒,要不要吃点汤药安安胎什么的?” 大夫道:“二奶奶身子状况极佳,之所以昏倒,乃是因为肚里胎气过旺所致。平日里注意情绪,不要生气不要过于劳累即可。如今胎儿本身胎气已足,饮食上不宜大补,以免将来胎儿过大,于生产不利。” 这些都是些套话,有经验的人都晓得的,既然确定是怀上了,而且大人孩子都好,那就没有什么好忧虑的了! 屋里屋外顿时奔走相告,多年无子嗣的二爷终于又盼来了华氏怀孕,哪怕再生个闺女,也是值得庆贺的了! 沈宓在华氏身边呆坐半晌,回到墨菊轩又呆坐了半天,直到满院子传来恭喜道贺的声音,就连鲁家顾家也都派了人过来道贺,他才算是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本他是真没打算华氏为他添子女的,也早就想好了把沈雁当儿子教养,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又还有新的儿女,他怎么可能不意外不惊喜? 这一日他就再没出过门了。 傍晚季氏又专程过来道喜,虽是满脸笑容,但这笑容背后又透着几分落寞,想想沈弋一心与二房较劲,如今自己落得远嫁他乡的下场,而二房这里却又更多了层希望,让她真心替二房高兴,着实强人所难。好在旁人见了,也无人会去点破。 沈观裕下衙后得知消息,连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连忙让人去传沈宓过去问话,沈宓回话说要照顾华氏喝汤,没空去,老爷子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想起还有个沈雁,便就将她唤了过去。 沈雁也是乐飞了,老天爷待她真是不错,不光让她重活了一回,还派给她一个神医辛乙,虽然等待的时间有点长,但想想结果,也是无论如何都值得的了!就算华氏这胎怀的是女儿,但起码证明她还能够再生,大不了再怀就是!难道情况还会比之前更糟糕么? 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就毫无压力了。 到了上房,痛痛快快把事情跟沈观裕一说,沈观裕也不免露出笑容来。 捻着须在书房里踱了两圈,连声道着“好”,又叹息也似的道:“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好的,咱们家姑娘少,再添个姑娘也是好事。” 沈雁揶揄道:“没有儿子,我母亲怎么叫做尽职。老爷不会怪她没给我父亲传下子嗣么?” 沈观裕回头瞪了她一眼,倒是也没指责她什么,回到书案后,却说道:“元宵节万华楼会有灯会,到时还会有歌舞笙乐可看,你想不想去?” 无事献殷勤。沈雁扬头道:“不去。” 沈观裕瞄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倒腾着桌上的笔筒,再说道:“听说来的还是西域那边的舞娘。以及还有随着西征队伍从西北过来的西域大厨,会现场制作烤全羊,羊肉串儿什么的。还有中原吃不到的奶酪和葡萄酒,还有……” “那我要去!” 沈雁举起手,顺道咽了口口水。 真是老奸巨滑,是打哪儿知道她嘴馋烤全羊和奶酪的? 算了,不就是想让她去请沈宓么?看在他亲自允准她出门的份上,帮他个忙好了。 沈观裕扬眉觑了她一眼,带着丝得意转身去书架上拿书。 沈府各房今夜里都有些难以入眠,华氏的再孕无疑给了府里每个人不一样的冲击,他们喜的喜,忧的忧,唏嘘的唏嘘,二房里从此像是开辟了另一片天,又有更广阔的翱翔的余地了。 此时的魏国公府,褪去了一整日的暄闹和繁华,则变得有些迫人的安静。 荣熙堂的外书房,韩家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胡床上,中间隔着一张摆着茶具的小方桌,一切像是入定了一样静止着。窗下立着的纱罩宫灯泛出着的光辉映在他们侧脸上,韩稷的脸庞愈加俱备诱惑力,而魏国公的脸,则突显出一股似忧似怒的神情。 鄂氏端着瓜果在窗下站了站,而后将盘子递了给门口的护卫魏成,转了身离开。 魏成敲了敲门,魏国公才像是回了神,将目光从韩稷脸上移开,用着微哑的声音:“进来。” 灯光因而全部照向他的正脸。 魏成走进来,以极之恭谨的姿态将盘子放上方桌,而后又垂首退了出去。 魏国公瞥着关上的门,顿了一会儿,才又把脸转过来。 他三十余岁的年纪,有一双遗传了老夫人的浓眉大眼,一根仿似用凿刀一点点雕出来的挺直的鼻梁,一方薄而凌厉的双唇,线条利落的下颌上没有长须,但是有短而青的胡茬,而他的身材,因着常年习武,肌肉结实但并不夸张,肤色黝黑但又泛着健康色泽。 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英武又有魅力。 但是,俊美的韩稷显然并没有遗传到他的什么。 韩稷微微地垂了那双狭长的眼,并挑了挑唇,伸手拿起一颗桂圆来,状似无聊地剥着。 魏国公微微地皱眉,望着他:“我听你母亲说,这世子之位是你自己去跟皇上讨来的?” 韩稷将剥完的果壳放进空盘子里,说道:“父亲对于母亲的话真是深信不疑。” 魏国公将眉头又皱深了点:“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才来问你。” 韩稷顿了顿,连壳带肉丢进盘子,交叉着十指在桌上,望着他:“如果父亲认定我是那样的人,那我无话可说。如果您不认为如此,我则不必多说。世间又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答案,正比如我,也想知道,对于韩家的世子之位,父亲原本有着什么样的打算?”L ☆、406 怒恨 魏国公凝眸,久久未曾出声。 韩稷笑了下,眼望着一对相互磨挲的拇指,说道:“我在韩家呆了十六年,承蒙父亲教育栽培,总算也不负父亲所望,一面落得个破败的身子,一面也学有所成,所以从很多年前起我就知道你本没有打算让我继承世子之位的念头。” “什么叫落得个破败的身子?”魏国公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身中了十六年的毒,侥幸没死,父亲觉得我连自嘲两句也不该么?”韩稷静静望着他。 魏国公凝眸,竟然也无言以对。 既是胎毒,那么自然是源自母腹之中,他与鄂氏身为父母,不怪他们又能怪谁? 但是,这又怎能怪他们? 可若是不怪他们,又能说是怪谁呢? 也怪不得他有怨气。 魏国公缓缓地握紧双拳,眼里的愠怒竟也黯下去几分。 他默默地抿了口茶,望着对面的他,目光里又浮出一丝柔和。 “我不是责怪你不该当这个世子,也不是认为你当不好,只是觉得为父年纪并不大,也许可以让你选择更合适的道路,眼下既然皇上已经赐封于你,你就好好当差,不要再三心二意,也不要记怪你母亲偏心了。” 韩稷望着他,并没有说话。 魏国公忽然微笑起来,“我两年没见你,你又长高了,听老太太说,持家理事也是强的。我很高兴。原来碍着你身子不好,怕你吃不消边防的苦。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等将来有机会,我再让你去西北历练历练,你介时便又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韩稷睨他道:“把我支到西北,好再换个人当世子么?” “这是什么话?”魏国公拉下脸,半晌后无语地喝尽杯里的茶,凝眉望着他道:“我是你爹,难道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韩稷垂下眼。望盘住的双腿。 魏国公望着他低垂的头。语气又松了些,说道:“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我觉得你跟你母亲也生份了。今儿夜里在饭桌上,你自始至终没看我们一眼。这两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是我儿子,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韩稷摇摇头,撇开脸。“没有什么事。”顿了一下松开盘着的腿走到地下,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房了。父亲车马劳顿,也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走向门口。 魏国公也随后下了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儿子。就算你母亲偏心耘儿。你也还有我。过几日我再带你去祠堂祭祖。往后你就是我魏国公府的第三代传人了,万事三思而行。万万不要辱没了韩家门楣。” 韩稷在廊下陡然顿住,握拳了半日,才又抬步出了门廊。 魏国公望着门外夜色,眉间的深凝久久也未曾散去。 韩稷走出门来,月光下眉间泛着清冷,也像是高山上一抹寒冰,经年也化不去似的。 鄂氏听得韩稷回了房,立时出门到了外书房。 “你问他什么了?他怎么跟你说的?”进了门,她劈头便问。 魏国公仍坐在桌畔,对她的质问隔了有片刻才淡淡道:“没说什么,他是我们的嫡长子,他来袭这个爵,并没有什么不妥。” 鄂氏只觉浑身发冷,她失声道:“那耘儿呢?耘儿怎么办!” “耘儿是次子,自会有他该得的。”魏国公拿起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传进来的一壶酒,自斟了一杯,又道:“难道我还会亏待他不成?” “你不会亏待他,你怎么不会亏待他?你把爵位传给稷儿,不就是亏待了耘儿了吗!”鄂氏已有些难以自持,她日盼夜盼盼着他回来,没想到区区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倒向了韩稷!“你这么偏心他,难道就不怕耘儿将来恨你!” “好了!”魏国公啪地将酒杯拍在桌上,“他们都是我韩恪的儿子,爵位只有一个,稷儿并无过错而且才干谋略并不输我,让他当世子有什么错?难道你还想让我去宫里请皇上把这旨意给撤回去不成?! “你说我偏心他会招致耘儿的记恨,那么你呢?他从小到大多孝顺的一个孩子,这两年我不在府里,回来见到的便是沉默寡言的他,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你依旧还在怪责我偏心,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这个当母亲的公不公平!你就不在乎他记恨你?!” “他凭什么记恨我?难道这些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 鄂氏红着眼眶,胸脯一起一伏,已然难以忍耐。“我能把他养到这么大已经尽我的责任!他现在都有,我只不过为耘儿争取一个爵位,这难道也叫做过份吗?!” 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奔涌出来,眼泪顺着脸庞滚落下地,十余年的夫妻,她替他养大了两个儿子,他甚至从来都不曾跟她解释韩稷的来历,把她当傻子一般地糊弄!她也只不过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点利益而已,而他连这都不给她! 她的期盼一下子化成了灰,变成发黯的一团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内了。 魏国公静坐了会儿,见她呆坐着未动,忽而也走过来,缓声道:“我们只有两个儿子,若说我偏心稷儿,你不偏心耘儿么?如果我们都只顾着小儿子,那稷儿又怎么办?他受了这么多苦难,理应得到我们更多的爱护才是。难得他们兄弟齐心,就让他们去吧。” 鄂氏任凭眼泪往下流,未曾再回他一个字。 魏国公说话算话,即使是才回朝,手上堆积的军务如山似海,可翌日他就安排了府里管家周似海打点带韩稷去祠堂祭祖的事宜。周似海定了日子在腊月十五,一则这日本就是往祠堂进香的日子。二则有着七八日时间准备,介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而祭祖之后,接下来中军营里则又提拔一批干将,因着中军佥事秦昱自认年事已高,向魏国公递了辞呈,因而与韩稷商议之后,魏国公遂将秦昱的长子、同在中军营里的副将秦奂德补任了佥事一职。王儆郑魁等人官职未曾提级。但是却分别都有加授的正四品的广威将军和明威将军之衔。 韩稷因此着着实实忙了两个月,就连新年也几乎是在军营里过的。原本答应韩耘下雪带他去庄子里逮兔子,因为无暇前去而托付了薛停董慢这对富贵闲人。 中军营这番动作一下来。朝野内外也暗生了些波澜。 因着韩稷袭爵乃是魏国公不在朝时皇帝直接下的旨,是以暗中也有许多人在等着看皇帝和韩家的笑话,看看皇帝这道旨下来,会不会弄得君臣之间滋生嫌隙。又者韩家父子之间出现什么不和,介时这权势倾天的四大国公府又该有话题可供娱乐了。 然而当人们看到这次提拔的将官里十之六七不是与韩稷共过事的将领。便是韩稷当任世子之后重用的人才,许多议论便就戛然而止。毕竟魏国公能够重视儿子看重的人,这就足以说明他并不排斥让韩稷传承家业,连他当爹的都全盘接受。旁的人还有什么屁放? 于是京师对于这位新晋的国公府世子一改戏谑轻视的态度。 为着这次补替,大营里也有些不服的声音,韩稷使出魄力摆平之后。知情人不得不服,外界也更加热衷吹捧起他来。许多人已经开始私下里打听韩稷的婚事,紧接着上门来串门的官眷也开始增多,鄂氏每日里少说也总要接待两三个。 当然,大家口上说是给鄂氏道贺而来,长子袭爵的事定了,魏国公又回朝了,还得了皇帝许多赏赐,底下将军也跟着沾了光,这都是喜事。 但是,鄂氏哪里不知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因而面上没事人儿一样跟她们说的笑不拢嘴,私底下关于韩稷的婚事却是半个字都不说。 “她们一个个地想把女儿往颐风堂塞,想接着我的位子当国公夫人,真是做梦!”房里无人时鄂氏这般跟宁嬷嬷冷笑。 宁嬷嬷道:“其实他们就是把女儿嫁进来最终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吃,难道太太还会容许他最后真的当上国公爷不成?咱们国公爷还年轻得很,太太可以拖他下台的时间还很长哩。” “说的简单!”鄂氏斜睨她,“眼下这些找上门来的可都是跟中军营或是韩家有交情的人家,我若是让他们把女儿嫁进来,最后又让他们的女儿跟着韩稷倒了霉,他们难道不会恨上我?到那个时候耘儿岂不也失去了份量?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宁嬷嬷忙道:“还是太太考虑得周到。只是国公爷如今这般偏袒着世子爷……”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鄂氏的心绪又浮躁起来。 魏国公回府那天夜里她满心以为他会在听她告完状之后严斥于韩稷一番,虽说不可能立即反口改任世子,可是最起码也要起到令他厌恶起韩稷的作用,可是没想到他不但没有责备韩稷什么,反而顺势接受了现实,这岂能令她不怒不恨?L ☆、407 春心 “若不是为着耘儿,我一定早就跟他闹掰了,也一定不会装傻充楞地让他以我还不知道实情,让他继续这般愚弄我下去……” 她望着窗外咬牙吐语,眼里的恨意那么深重,就好比一汪无底的深渊。 宁嬷嬷目光闪烁地望着她的背影,正要垂下头去,她忽然又转了身,说道:“与其我眼睁睁瞧着大伙把闺女往府里送,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你去物色几个门第看着不错,但实际上又没什么前途的人家的姑娘,然后来告诉我。” 宁嬷嬷说道:“太太是想给世子爷许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鄂氏斜眼睨她:“我有这么说么?” 宁嬷嬷微顿,立刻会意,躬身出了门去。 韩稷祭过了祖,他这世子身份便就又稳定了一分。 自打上回在戏园子短暂见过一面之后沈雁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消息虽是不断地有传来,但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最大的好消息算是他与魏国公之间并没有什么闹出什么冲突,本来她还担心着凭他对鄂氏的所作所为,会趁魏国公回朝后有番动作,没想到他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 如果他要报仇,眼下的确不适合跟韩家起冲突,攘外必先安内嘛,眼下他爵位到手了,兵权也到手了,鄂氏暂且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身份敏感,不把来自朝廷的这个最大威胁去除或是牢牢掌控在手里,那么他就是撕破了鄂氏的嘴脸也是无用。 她让庞阿虎把华氏有孕消息告诉给了辛乙,辛乙翌日趁着沈宓不在,也来请过一次脉,确认母子都很健康。沈雁才叫做彻底放了心。同时韩稷也找了几样金玉制的小孩子们戴的锁啊珮啊什么的让辛乙带过来,以晚辈的名义送给华氏。 东西虽然精巧,但并不是什么价值不菲的物事,华氏也就收了。 沈雁拿着那堆金锁金环珮看了半日,竟莫名觉得暖心。谁说他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其实除了胡搅蛮缠,他也蛮细心的嘛! 新的一年在锣鼓与鞭炮的贺岁声里蹭蹭地过去了。 忙过了十来天的年节礼。各府里也逐渐平静下来。但是沈弋的婚期却将近了。府里开始着手操办起她的婚事来。 虽说这门亲事内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衷,但是终归是沈家嫡出的大姑娘,派场上又怎么能含糊?嫁妆是不愁的。沈夫人原先就有专门留出来给她的一部分嫁妆,府里再出一些,季氏自己再出一些,倒是足足有一百零八抬。 谢家催妆的队伍从正月底就进京来了。走的是水路,算了算也有两大船。 这之后各府里上门来添妆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大家都不知道房家为什么与沈家退婚,但两家重新又订了亲,而且事后房家又各种维护着沈弋的名誉,因而外界对她的微词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 沈弋这几个月几乎不出房门。就是出来也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衣着上也褪去了铅华,素朴而淡雅。常常静坐在一旁的时候,使人觉得她就是一朵被冰雪覆盖过的腊梅花。只有她清傲冷艳的气质提醒着人们她还在。 沈雁送给她的是很普通但贵重的一副赤金头面,放在金银堆里真不显眼,好像成心不愿让人记得她也以姐妹身份添过妆似的。而沈婵送给她除了成套的绣品,还有道酿酒的方子,萱娘也送了她收藏的一把焦尾古琴。 二月里雪化了,三月里就迎来沈弋的喜日。 府里着实热闹了几日,幸不幸福是自己的,风不风光是给人看的。 沈弋临上轿前塞了个荷包到她手里,后来沈雁打开一看,是她常年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玉珮。 这倒是让人很意外。 沈雁将之连同荷包一起放进了妆奁匣子的夹层,沈弋这一篇,至此便翻了过去。 春天随着华氏的肚子渐渐显形而随之到来。 才三四个月的月份,却比常人显怀得早。 沈宓十分紧张,并不准她过多劳累,曾氏陈氏她们甚懂分寸,自动地将家务事揽了过去。季氏如今更加低调谦逊,没有沈弋相助,很多事她都拿不好主意。但妯娌们却并没有因为沈弋的远嫁而对她有所怠慢,总的来说,眼下的沈家有着沈雁印象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祥和。 辛乙每月都会挑一日到沈府诊诊脉,这不但是沈雁的期盼,也是韩稷给的任务。 “她没有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你当然要仔细着。” 忙了两三个月,终于渐渐闲下来,韩稷在露台上晒着太阳,一面与辛乙理所当然地道。 辛乙微笑垂首,看一眼栏外开得正盛的桃花,却说:“春天来了,蜜蜂都开始采蜜了。” 韩稷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地红了红,却若无其事地望着栏下,说道:“他这阵子也该闲了吧?” “国公爷么?”辛乙伸手洗着茶具,慢悠悠地:“听说今日与在京的董世子顾世子去了庄子里多久钓鱼,也不知道回来不曾。” 韩稷脸上的红又深了点,举了面前半杯茶挡在脸前,睨他道:“我是不是该让他去沈家提亲了?” 辛乙没如平时那般很快接话,这次足足把手上茶具洗了两遍,才拿绢子擦了手,“亲肯定是要提的,但我想来想去,事情恐怕没有那么顺利。” “什么意思?”韩稷有点不高兴。 辛乙摇扇道:“请国公爷出马我认为不难,难的是,太太那边如何摆平,沈家那边会不会同意?据我所知,太太十分忌惮少主迎娶家世强大的女子,尤其是雁姑娘。其次,雁姑娘终究才十二岁,如果仅仅是提亲,兴许还不难,可少主要怎么使得沈家答应很快将雁姑娘嫁出来?” 小说下载尽在糯米TXT小说论坛~ 韩稷顿时无语。 这些问题其实他偶尔也会想到,但却因为没到时候而没有仔细深想,如今辛乙也提了出来,就不能不认真细想了。 请动魏国公去沈家提亲应该问题不大,从外在条件看,沈家的女儿嫁到韩家当世子夫人,不光家世相当,一文一武也很利于两方家族稳定。魏国公既然把世子之位都心甘情愿传给了他,自然没有再掐着不让他变得强大的道理,毕竟他强大了,未来的韩家才叫做强大。 而鄂氏这边,的确也会有许多阻挠,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他还真难判断出她具体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他。 他沉吟片刻,说道:“这件事我得先私下跟他商量好才成。你找个时间,让我能跟他聊两句。” 辛乙点头:“明儿国公爷会去大营,私以为少主趁着这机会与他说十分合适。” 在府里说难免会受鄂氏干扰,而在外头,她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至于沈家那边怎么办,却只能先一件事一件事地来了。 韩稷点点头。 翌日早上他便与魏国公一道出了门。 父子俩先上大营里巡视了一圈,然后日中时分便回了五军都督府。 韩稷在自己的公事房拿了罐六安瓜片,到了隔壁魏国公房里。 “今年的新茶,我才买了三斤。” 魏国公从成堆卷宗里抬起头来,瞄了眼这茶叶罐,将之塞进抽屉里,然后扬眉道:“找我何事?” 韩稷拖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了,咳嗽了两声,然后才开口道:“我看中了沈御史家的二姑娘,想请您帮我去提个亲。” “提亲?”魏国公两眼骨碌碌在他身上转了两圈,翘起只手指来指着他:“沈家?” 韩稷点点头,表示默认。 近来府里常有人主动上门求亲,魏国公是知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分正常。 沈观裕其人,魏国公当然也知道。不但是知道,同朝为官十来年,而且对其人还很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不是谁都能够顶着前朝遗臣的非议在新的朝堂把腰杆子挺直,而且还在这样的逆境中同样又站稳了脚跟的。 文武不同路,又因为沈家这些年低调行事,他没曾与他们打过交道,不过这次回朝接风宴上沈观裕父子三人在朝上却显然地位又不同了些,更听说沈观裕还是下任内阁大臣的热门人选,他印象自然又更深刻了些。 他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沈家年初才嫁了个小姐,怎么他们家还有适婚的小姐么?”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而且又有了心仪的姑娘,他自然是高兴的。更何况他的眼光还不错,选中的是有着百年底蕴的沈家的姑娘,这么好的婚事,他有什么理由不赞同。 “没有。”韩稷望着他,“我看中的,是沈宓大人的女儿,她才十二岁。”他又咳嗽了两下。 “十二岁?” 魏国公饶是有成人之美,听到这话却也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你怎么看上了个孩子?!”他抚着案,只觉匪夷所思。倘若韩稷同样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倒也不会太意外,毕竟年岁相当,是极容易相互产生好感的。 可是他今年已经十七了! 对方才十二岁,这得等多久才能给韩家生下嫡长孙?L ☆、408 重点 “十二岁又如何?”韩稷又有些不高兴。他如今但凡一听到有人对这桩婚事发表一点点不看好,就会忍不住不高兴。“她聪明可爱懂事而且有勇有谋,是天底下唯一配得上我的人,我认定了她,哪怕她只有两岁,我也会等,会娶。” 魏国公气结。心里明明踹着火,又强忍着不往外撒:“这满大周天下,就没有一个年龄相当又能入你眼的姑娘了吗?” “没有。”韩稷两眼望着地下,没好气。 魏国公彻底无语了。但这不听话的是他的儿子,他还能抽他不成?他扔了手上的卷宗到一旁,“让我想想!”韩稷闻言抬头,情不自禁不弯了唇。魏国公轻瞪他:“瞧你那熊样,那丫头就有那么好?” 韩稷道:“我母亲在你眼里,就有那么好?” 魏国公再次无语。 旁边的副将骆威瞧着不由噗哧出了声,被魏国公一瞪,又憋了笑回去。 韩稷昂首挺胸出得门来,得意的样子连廊下的士兵都不由频频注目。 魏国公对着他背影静望了半晌,而后认命地招来骆威,“我记得沈宓就在对面通政司里当职?你去打听打听沈家那姑娘,再打听打听沈宓。”沈宓前年回京,两人倒是在春搜上有过一回碰面,但也仅只是碰了一面而已,他就临时调过去了西北。所以对这个人竟是毫无了解。 骆威出去了一转,倒是很快就回了来。 说道:“沈姑娘今年确实只有十二岁。在外露面的次数也不多,倒是她前不久嫁到江南谢家的姐姐在外有口皆碑,都说是个端庄大方的姑娘。沈大姑娘原先跟房家订有婚约,但后来据说是请了高僧算过倘若二人的姻缘注定命中无子。所以两家协商后还是退了婚。” “有这等事?”魏国公摆明有些疑惑,“这房沈两家结亲之前难道没有找人合过婚不成?” “合过了。这是事后又算出来的卦。”骆威道。又补充:“小的虽是道听途说,不过却觉得此事有几分可信,因为自他们退婚之后,房家的三姑娘又与沈家的二公子订了婚。倘若真是有什么人为的原因,两家理应不会如此和睦。” 魏国公唔了一声。 他倒没认为沈家姑娘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毕竟外头又没有不好的传言传出来。如此臆猜姑娘家的品行是很不妥当的。 他问道:“沈宓此人怎么样?” 即使是家世相当。也要看看亲家的品行。世家大族的子弟也不见得个个优秀,如今沈宓在皇帝面前那般得宠,万一是个只会邀宠的佞臣呢? 骆威道:“沈大人甚好棋道。技艺颇精。虽然长袖善舞但却行事素有原则,对妻子一往情深,听说沈二奶奶这么多年并未曾给沈大人添子嗣,他也始终不离不弃。而且,也从来未曾有过愧对妻子的行为。” 用情专一。这倒是难得。 魏国公听到这句,心里的结已经缓缓松了开来。 一个能对发妻用情至深不离不弃的人,总归在别的地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还有么?” 骆威想了想,“听说顾世子与沈大人是至交。国公爷若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如去问顾世子。” 说完他又笑道:“此外几位元老,以及荣国公与沈御史交情也不错。房公子还是沈通政的棋道门生,房贯大人与他交情也极好。诸阁老郭阁老对沈通政也颇为欣赏。国公爷若是要请媒人,倒是现成的有大把。” 魏国公听得他说了这么一大串,心下早已愉悦起来。抛去沈家这家世不说,作为一个遗臣后族,能够得到这么多重臣青睐,足见是不错的。元老们与皇帝私下暗潮汹涌,而沈宓深得皇帝信任的同时又能与勋贵及元老们保持良好关系,除了人品端正之外,必然有几分真本事。 他负手站起来,踱了两步,说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跟沈家结亲不错?” 骆威笑道:“小的怎敢置喙世子爷的终生大事。” 魏国公望着他,定定道:“你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小时候他顽皮我打他,哪次你没有在背后求情?如今一眨眼他长大了,也该娶妻了,你与他虽无叔侄之名,也有叔侄之实,眼下无外人,说说又有何妨?” 骆威凛然垂眸,望了地下片刻,才说道:“国公爷既这么说,小的再推辞就是矫情了。沈家这么好的家世,举朝也难寻得第二户。官位倒是在其次,小的主要是觉得他们家底蕴足。前番顾世子董世子与国公爷接风的时候,曾提到皇帝这两年对勋贵的态度。 “从这些事来看,若是咱们不强硬些,收回兵权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我知道大家都不会放权,但也难敌宫里设什么圈套,倘若万一丢了兵权,勋贵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到时候文官势必会压在勋贵之上。 “据小的看来,沈家到沈宓这代只有更有辉煌而没有败落下去的道理,倘若我们有着这样一门姻亲,总算也不至于一败涂地。而未来除了袭爵的世子,别的子弟还可以借沈家之力考举科举功名,而哪怕咱们兵权不丢,让别的子弟们把科举作为备选之路也是好的。 “所以小的以为,这桩婚事对韩家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魏国公听完也不由点头,而眉间同时也浮现出一丝忧色,“你说的很对,赵家素有猜疑的毛病,皇上既然能为了个庞定北而下旨斥责董家,这已经是在试着朝勋贵伸手了。” 说完他对着窗外静默了半晌,又面向他道:“可是对方才十二岁,这至少还要拖到三年后才能成亲,那会儿稷儿可都二十岁了!” 骆威闻言笑道:“依小的看,世子爷恐怕没想等到沈姑娘及笄再娶。” 魏国公一怔:“难不成那小子还想立刻就娶?” 骆威笑得如同提及自家的稚儿,“小的听说,世子爷都请工部来人量过颐风堂的正房各间屋子的尺寸了,我猜想,恐怕是请了工部的人帮着打造新房。” 魏国公气怔,口里嗔骂道:“这小子!” 骂完又不觉失了笑,回头抚着挂在架上一张弓幽幽道:“这小子,这不管不顾的任性劲儿,跟他母亲当年那性子可真是如出一辙。” 他将弓取下来,对准窗外空手拉了拉弦,绷紧的弦被陡然放松,与空气摩擦出呼呼的声响。 骆威从背后望着他英挺而萧瑟的身影,眼里也浮出丝伤感。 韩稷从魏国公房里出来,就派了陶行盯着他的行踪,听说骆威去对面通政司晃了一圈又回了去,猜得是去打听沈宓。而后又听说他夜里约了顾至诚吃饭,遂放了大心,沈家那边根本没有什么话柄好让人拿的,只要他对这事上了心,事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韩稷在书房里摆弄着玉镇纸,心里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不知道父亲会去请谁当这个媒人,是荣国公夫人,还是许阁老夫人?最好是找个份量重些的,让雁儿的父亲不便推辞的,我总感觉他不是很喜欢我,但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辛乙坐在他对面,觑了眼只差没把要成亲三个字写在脸上的他,凉凉道:“骆威出去那么一转便就打听来这么多消息,是少主您故意放给他听的罢?” 韩稷反觑回来:“兵不厌诈。” 辛乙扬扬唇:“还是那句话,您自己的父亲倒是不成问题,只是令岳面前恐怕就没那么好过关了。先不说他喜不喜欢你,只说沈家这样的人家,根本用不着把女儿嫁这么早。他们大姑娘也是满了十六岁嫁的人。韩家跟皇家渊源颇深,难道沈家不怕背个卖女求荣的骂名么?” 韩稷渐渐正色:“你想说什么?” 辛乙道:“我的意思是,请谁做媒人是次要,眼下如何打动您的泰山才是主要。” 韩稷听到这里,手上的镇纸也不觉放了下来。 沈雁即使不说,如今他也能确定她会嫁给他,不然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在他告白过她之后不但没有半点回避的迹象,还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直接找上辛乙。可辛乙说的很有道理,就算她同意了,沈宓不同意也是无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若沈宓夫妇不肯,难道他还能让她跟家里人抗争不成? 要娶妻的是他,自然得他来解决了。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知道沈二爷棋艺很高超,你帮我投个帖子到沈家,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赏个面于我,我请他在东台寺里下棋吃茶。” 辛乙微顿,点了点头。 沈宓夫妇把沈雁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初韩稷把人闺女私下照顾了一夜,面上虽然客客气气,可后来又有行宫夜游之事,想让精明的他不多想,实在是不可能。眼下他连给华氏诊脉之事都要瞒着他,说明私下里还不定把韩稷当成了什么人在防。 与其让魏国公上门碰壁,还不如他自己私下先去试试钢火。 遂说道:“正好明日我也该上沈家去看看二奶奶了,顺便就把帖子带过去。”L ☆、409 儿子 韩稷起身道:“我去父亲那里看看,既是沈家这边是个关卡,无论如何也得先把这层攻破才能谈及其它。否则八字才一撇便先弄出动静来,也使得太太有了提防。”又说道:“我去看看他回来不曾。” 正房浣桐轩,是魏国公的内书房。 刚刚回府,韩耘追便着他进了书房缠着要他给钱买纸鸢。 春天来了,他要跟诸子昀他们去城外玩儿。 “你怎么不去问你母亲要?”魏国公坐在床沿,垂头望着紧抱着大腿的他,微凝着眉头道:“你母亲应该每个月都会给月例银子在你房里丫鬟手上么,是不是你贪吃,把钱都花光了?还是下人们私下昧了,不肯给你?” “才不是。”韩耘嘟着嘴,“母亲现在都不给我钱了。” “她为什么不给你钱?”魏国公端起手边茶来,并没有伸手拉他的意思。长子骄傲任性,幼子单纯呆憨,在他们面前,当爹的一要有威严,二又要不使他们怕他,疏远了父子情份,这也是门技术活。 “她想让把我身边的嬷嬷小厮们弄走,我死都不肯,她便扣了我的钱,想让我服输。”韩耘已经七岁了,说话已经能够说的很清楚。 这两年他对鄂氏明显不如从前亲近了,到底她打骂韩稷时留下的阴影还在,而她说韩稷对他不好,事实上也并没有,自他当了世子之后,对他反而更宽容了些,他又不是木头,谁对他好他还会不晓得?所以明知道鄂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也还是不想低头。 魏国公听到这里。眉头却是皱紧了,“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说的跟仇人似的?这是你做儿子该说的话吗?” 他认了真,韩耘也不该撒赖了,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他欲言又止。 魏国公忍着气,沉声道:“下次再不许这般了。你缺什么。自己找你母亲拿。若让我知道你再这么样,仔细我罚你板子!一个人若是无孝无义,又配称什么男人?” 韩耘嘴巴高高地撅起来。委委屈屈答应着,拧身出了门去。 魏国公望见他这样子,烦恼地与骆威道:“他原先不是这样,最是腻着太太的。怎么如今变了这么多?是我不在的时候,太太无暇管教之故么?” 骆威上前劝慰:“二爷与世子爷感情倒是比从前好了。世子爷从来没让国公爷操过心,若是太太真顾不上来,世子爷也会担起长兄之责的。想来二爷只是长大了,小心思也多了。原先世子爷这么大的时候,不是也挺淘气的么?” 想想韩稷幼年时的行径,魏国公好歹缓和了面色。 但沉吟半刻。他又还是说道:“我总觉得这番回来,家里气氛变得十分别扭了。稷儿对他母亲语含抱怨。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母亲在他袭爵的事上偏心了些,但耘儿却好没理由,那可是他的亲生母——” 说到这里他戛然止了话头,内书房虽然是府里的禁地,但他总是习惯地在这话题上多加小心。 骆威听到这话也凝了凝眉,走上前道:“有句话小的一直未曾敢问国公爷,原先拖了这么多年没让世子爷袭爵,是因为他的身份,为免他锋芒太露招致祸事伤及于他。如今事以至此,并不可能再更改人选,那么对于耘哥儿,国公爷有何打算?” 他看着韩稷和韩耘长大,兄弟俩都是极好的,他并不曾格外偏颇哪一个。 魏国公撑膝起身,走到书案后坐下,轻抚着桌上的并蒂金莲,说道:“还记得素君给我的那枚火凤令么?” 骆威目光微闪,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火凤令本是属于稷儿的,而这爵位乃是属于耘儿的,如今爵位让稷儿袭了去,那么,将来把火凤令给了耘儿也很公平。” 魏国公温柔地抚摸着金莲的花尖,语气也像是从云端传过来一样缥缈柔和,“我从来没有把稷儿当成是别人的孩子,他是我韩家的大少爷,那就是我的嫡长子。耘儿并不像他大哥那样壮志凌云,也许将火凤令传给他,让他快快乐光的过一辈子,才叫做真正的没亏待他。” 骆威听完,目光也跟着变柔和了,他微微含笑道:“耘二爷的洒脱,才像极了当年的国公爷您。” 魏国公苦笑了下,双手捂脸深呼吸一口,放下来,“我只愿他们俩都能够快乐幸福,不似我一般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骆威略有不忍:“爷言重了。” 韩稷到了正院外,正碰上飞奔而出的韩耘,遂伸出两手稳稳捞住他:“这么着急忙火地,上哪儿去?” 韩耘从他手上刺溜挣扎出来,说道:“我想买纸鸢,可是手上又没钱,父亲又不肯给我,我去找老太太要。”说罢又牛皮糖似的粘上去,摇他的胳膊道:“大哥来的正好,要不你给我买。我要买个你那么高那么大的,把王俅的给比下去!” 韩稷敲他的爆栗:“王俅比你还小,你成天跟他争高低,你有意思吗?” 韩耘抱着他的胳膊就是不肯撒手。 韩稷无奈,从荷包里掏出一两多碎银给他:“足够你买四五架了!” 韩耘喜出望外,想起怀里还有两颗收着未吃的栗子,立刻掏出来讨好了他,然后屁颠颠离了去。 韩稷进到书房的时候,魏国公已经在看书了。 韩稷见他面色平静,也知道去见顾至诚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心下有了底,遂直言道:“我约了沈通政下棋吃茶,提亲的事,还是等我见了他回来再说罢。” 魏国公不免感到疑惑,“你不是很急么?” 韩稷面有赧色,“我觉得他可能有点不满意我,我想先问问他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也免得到时候父亲过去碰钉子。” 魏国公有些无语,“你是堂堂魏国公世子,年纪轻轻便升到了参将之职,又曾亲任过春闱巡场监察,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是不是做什么得罪了他?” 韩稷不置可否。 虽然对于鄂氏给他下毒的事他一直也对他恨屋及乌,也总是因为鄂氏给他下毒的事有可能也经过他的默许而对他无法像真正的父子那样亲近,可这次他回朝后对他袭爵的事并曾指责过半句,足见他比起鄂氏来还是不同的。 他跟韩家的恩怨并不是短短几句话就能够理得清的,也不是一句快意恩仇就能解决掉所有的烦恼,毕竟除了他们对他十余年的抚养,还有老夫人对他的一片真心,在事情没到最后的时刻,在这种与己身相关的大事面前,他也着实不必把仇恨两个字挂在脸上。 最后他还是说了句:“我就是不知道,才会想要当面询问。” 魏国公一脸古怪地望着他。 他被望得头越垂越低,低到差不多已只能让魏国公瞧得见他的金冠。 他虽然不知道沈宓为什么不喜欢他,可倘若魏国公在这个时候追问起他是怎么喜欢上沈雁的,他是无论如何也答不上来。 他总不能说跟她私下幽会了几年? 为免露馅,他装作平常般地站起来,“我就是来打声招呼。没什么别的事了,我先告退。”走到门口又转头来:“对了,这件事请父亲暂且别告诉母亲。” 说完快点出了门去。 魏国公瞥了消失在门外的他一眼,哼笑着垂眸吃茶。 他又不是没年轻过,这样的忐忑和患得患失,他很清楚。 翌日用过早饭,辛乙便乘了马车到达沈府。 华氏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却比同期的孕妇大一些,这或许是沈宓不停地从太医院讨来各种药膳单子给她补身的结果。 华氏自己也丰腴了不少,双下巴都微微出了来,但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丰美。她坚信着辛乙的提点,补汤要吃却不多吃,沈宓男人家却不懂这些,只觉得女人怀胎要损耗大量精力,不补根本就挺不住。华氏拗不过他,等他出了门,这些药膳补汤便推给了沈雁。 沈雁吃得也胖了一圈,新制的春裳都穿得发紧了,再也不肯吃。 辛乙到来的时候她在诱惑着福娘吃阿胶鸡。 听说韩稷要约沈宓下棋,她忽然也猜到了点什么,拉了辛乙到一侧道:“他最近怎么样?”她如今最关心的便是他与魏国公之间的关系,眼下对付郑王是要紧,若是因为鄂氏而使他冲动跟魏国公起了冲突,那可不是好事。 辛乙扬唇道:“我会把姑娘的关心转达给少主的。不过我们少主原先与魏国公关系融洽,如今也依然保持着极好的关系。在掌控住朝廷之前,他不会把这层纸捅破。只是将来在迎娶姑娘这件事上,我们太太不免会有些阻挠而已。” 因着韩稷的身份并未最终确定,沈雁对鄂氏的善恶也尚未定论。辛乙的话听着也就过了。 只是听到“迎娶”二字还是忍不住红了红脸,但她脸皮厚嘛,清了清嗓子整个人就从容回来了,“那他打算怎么办?现在可有计划了?我可听说如今逐渐有人提出立储了。他可不能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把正事给耽误了。” 辛乙笑意愈发深了,“迎娶姑娘做世子夫人,对于我们少主来说,也是再重要不过的正事。”L ☆、410 碰壁 沈雁听到这里却不免有些没劲。 走到石桌旁托腮坐着道:“我父亲那人平日里好说话的很,可一旦犯起牛劲来却没有那么好说话。你不要以为他有新的儿女了对我就疏忽了,他如今日日也逼着我去接受太医的调理,怕我日后也跟我母亲一般嫁了人就身子变差呢!” 辛乙笑道:“不会的,小的赴汤蹈火,也会保得世子夫人与小公子小姐们的康健。” 世子夫人?还早得很呢。沈雁忍着脸热,瞥了他一眼。 想了会儿又说道:“他会不会太急了些?我都还没及笄呢,还舍不得跟我父母亲分开。” 辛乙耐心地答道:“都在京城里,到时候姑娘想几时回来便几时回来。我们老太太甚宽容,国公爷也好说话,世子爷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姑娘想要的,世子爷就没有不去做的。” 又谆谆地道:“只有姑娘成了名正言顺的魏国公世子夫人,您才能和我们少主更有默契地对抗外敌,谋求真正的安稳和富贵。再者,我们少主终究是个男子,内宅之事到底不甚在行,倘若姑娘能早些过门,也就如虎添翼,行起事来更为自由。” 沈雁眼望着前方的桃树,半日后唔了一声。 这番话竟让她无可反驳,她跟韩稷本是搭档,两个人有共同的目的和秘密,当初最让人发愁的便是他们聚首不易,虽然私底下并难不到他们,可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如今尚且没让人捉到什么把柄,往后却不知道了。 沈弋已然丢了名声在前。倘若她这里再出点事,那沈家的脸面真可以堪比抹布了。 就是冲着这个,似乎也只有尽早成亲这一条路可走。 但是说的容易,面前摆着的阻碍却是一道又一道,她这边有沈宓,有华钧成,而他那边又有鄂氏。说不定连皇帝都会来掺上一脚。毕竟如果皇帝想要牢牢控制勋贵,便得防止他们逐渐坐大,沈家跟韩家联姻。也许将比沈房两家联姻的动静还要大吧? 皇帝出于各种考量,能这么轻松让他们成亲? 也许唯一的优势是她年纪还小,就算一朝一夕办不成也还可以逐步逐步慢慢来,凭他们俩的手腕。许以时日,理应是不成问题的。 可那家伙会肯吗? 而辛乙也说的对。早过门早好,万一拖久了,又另生别的枝节怎么办?万一鄂氏急红了眼,到时把韩稷的身世给抖落出来。虽然不定会有人相信,可就是让皇帝揣了疑心也是十分不妙的。 想到这里她叹道:“还是让他先说服我父亲再说罢。” 说服了沈宓,至少就多争取到一份力量。 辛乙若有所思望了地下片刻。沈雁本以为他有话要说,谁知道他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正吃着茶。这时候前面却来人禀道:“二爷回来了。” 辛乙连忙随着来人到了前头,将韩稷的帖子呈了上去。 沈宓听说是韩稷派人送帖,而且来的还是他身边的大管事,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知道韩稷棋下的不错,还做过顾颂的师父,曾经自己也曾提过要与他切磋,不过对于他突然之间邀他下棋还是有些许意外。在上次收了他两筐葡萄结果却损失了一枚扇坠之后,他尽量地避免与他接触,总而言之他不喜欢他接近沈雁,自己也不喜欢接近他。 他将帖子置于茶盘内,并没有打开,只淡淡捧了茶道:“近来有些琐事在忙,无暇脱身,等闲暇时再约令主小聚。” 辛乙见他催客,也不好多呆,含笑称了声是,便就告辞。 沈宓见得他出门,也拿着那帖子回了书房。 沈雁在廊下看见,尾随着他进了门,攀住门框说道:“您这两天明明很有空,昨儿还无聊说要约卢叔去钓鱼。” 沈宓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雁伸脚进门来,缠着他的胳膊:“就是下个棋而已,您就去嘛。用您举世无双的棋艺征服他!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让他往后不那么狂那么拽,您也算是行了功德。” 沈宓横眼看她,一张脸拉得老长。 坏丫头,当他看不出来她是变着法儿地让他给那小子面子? 他偏不上当。提起笔来,佯装练字。 沈雁才准备继续,葛舟进来道:“二爷,乾清宫来人传旨,请二爷进宫去一趟。” 韩稷这里听得辛乙回复,说不沮丧是假的,但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平生受过的挫折够多,细想想这点小波折倒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沈宓这里不答应见他,他却不便进行下一步。少不得又花心思在承天门设法偶遇,可惜也并没有什么机会单独说话。又生怕亲自登门唐突了对方,到底读书人都甚讲究规矩礼仪,不似行武之人般豪气干云,碰了这个软钉子,真是如同豆腐掉进了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 时间这么一拖就又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里朝上立储的呼声更大,韩稷也不能花更多的心思在这事上,只得一面等待着沈宓松口,一面与楚王恢复了接触,而这番接触比起从前来又要更加小心隐秘,因为多了个魏国公在府,许多事不能不注意。 魏国公也有自己的公务忙,一面要留意皇帝对勋贵的态度,一面要顾着自己这边让宫里无机可乘,韩稷的婚事他也没落下,虽然被叮嘱不要告诉鄂氏,但每每与顾至诚他们一处闲聊,也总掩饰不了对沈家的兴趣。 顾至诚虽然粗枝大叶,但听得多了,也不由道:“改日我将子砚约出来喝酒。只不过他那个人很讲究,喜欢细品,就不知道恪叔你习不习惯。” 若是不习惯就算了。省得坐在一处气氛尴尬。 韩稷碰壁的事魏国公虽然没听他说,但从那小子近来发愁的模样来看,也猜到了*分。不过他一向惯于让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所以他不说,他也不问,心下却是纳闷,自己养出来的儿子这么优秀。沈宓到底还有哪点瞧不上他? 这里听顾至诚这么一说。遂欣然道:“你又不是没与我喝过慢酒。又有什么问题?” “那就成了。”顾至诚道。想了下他又补充:“不过下个月便是万寿节,皇上亲指了他去鸿胪寺帮着主持宴会,恐怕得等这事之后才能有暇时了。” 这个月或下个月。魏国公倒无所谓。不过他好奇道:“他是通政司的人,怎么会被指去鸿胪寺?” 顾至诚哼笑了下,说道:“恪叔那会儿不在京师,很多事自然不甚清楚。”说罢便从刘俨怎么企图谋害顾家沈家的事开始。说到五城营任命指挥使一事,到后来宋寰如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灰溜溜调出通政司一事说了个清楚,只略去了沈雁与韩稷相关那段。 “宋寰执掌鸿胪寺未久,若不是他父亲当年投降的功劳,恐怕还捞不到这个正职。子砚曾在礼部呆过,这些流程都熟,所以皇上便指了他过去。” 魏国公听闻这段典故。心里也不由犯起了嘀咕。 韩稷赶巧救了沈宓的女儿倒罢了。 既然沈宓与宋寰是宿敌,皇帝依然还这么做。莫非是成心抬举沈宓不成?若说沈宓真是个佞臣的话也罢了,很明显他并不是,他是有真才学的,而且在面对各方关系时也流露出他过人的洞察力,皇帝这么做,莫非是想借他的力来做什么事? 毕竟只有让自己的心腹大臣越发地掌握权力,他的皇权才会更加稳固。 “那么,沈宓自己对此事持什么态度?”他问。 顾至诚想了想,说道:“他似乎有些忧虑,虽然没有明说,但后来却跟我说到了立储之事。” 立储? 是了,魏国公点头。眼下呼吁立储的声音越来越高,虽然还没有到紧迫的地步,但也足以令得皇帝正视起来。不管皇帝最终确定选谁,显然沈家都会成为他身边的一股力量。若真是这样,那沈家在选储的事情上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回府的路上魏国公一直不语,等进了书房,骆威才试着道:“国公爷在思虑什么?” 魏国公静默片刻,举起茶杯,说道:“我在想,至诚他们上次跟我提及过的拥立皇储之事,也许,由咱们来拥立个皇储也并不是件坏事。至少咱们手上有了筹码,对稷儿的安危也多了层保障。” 说完他微微一叹,又道:“这孩子注定就不是个会被淹没光华的人,如今他又拿了这爵位去,日后他的命运就跟中军营紧紧连在一起,我总担心他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骆威沉吟道:“其实小的觉得,就是不为世子爷,为了咱们中军营跟随过老国公爷和国公爷您浴血奋战过的弟兄们来讲,也应该这么做。毕竟赵家的薄情摆在那里,如今功臣们都没有几个指望着自己子孙后代会受到恩待。” 魏国公点点头,“此事等我与荣国公他们碰过头再决定。下个月的万寿节上,郑王楚王想来必人会有些动作,你嘱咐下面的人多留意着些。咱们离京两年,很多事都不大知情,现在开始,得时刻关注着这些动静了。” 骆威点头。L ☆、411 恨意   今年是皇帝半百之龄,万寿节宫中会举办极正式的宫宴,皇帝不是每年都会声势浩大的过万寿节,但今年提前了三个月就下发了旨意,这也许是因为人生难得几个半百,也或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小病了一场,更或者又是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长大了,要议婚了。   总之,谁知道呢?   韩家如今也在议婚,鄂氏每天也顶着副笑脸跟每个上门的媒人周旋,心里却没有半点将要做婆婆的喜悦。她顶着母亲的名份,给别人的儿子操办婚礼,还落不着半点好,然而即使落不着半点好,她也还是得去做,做给老夫人看,做给魏国公看,也做给韩家上下这么多人看。   她依然还是得维持自己贤妻良母的形象,因为这是她唯一能给利用的资本。而如果她不做,韩耘将来岂不是更加没有地位了么?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十分的可笑和悲哀。   她不知道如果陈王妃还在世,如今又会是怎么样一番情形。也许,在韩稷长大之后,魏国公便会接着向她挑明那就是他跟别的女人的私生子的事实罢?然后她就成为可怜的下堂妇——即便因为陈王妃的身份而不让她下堂,她的存在也注定是个悲剧了。   提到这里她似乎又得庆幸她还是死了,否则的话自己又哪来的这番表面荣光?她自嘲地想。韩恪明明对她没有感情,却偏偏装成情深义重的样子,尊她敬她,维护她,在长子夭折之后又还让她生下了韩耘,如果陈王妃还在。这一切还有可能么?   不是她不相信人,是她不相信他还有心思会顾及她的心情。   其实在不久之前,确切地说,在韩稷以那样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地夺走世子之位之前,她是曾经盼望过当婆婆的,人是她一手带大的,是颗石头也捂热了。她曾想过。如果大家都安于这样的身份,等到韩耘长到十一二岁,等他顺利袭了爵。她也不会再给他下毒。   她甚至也曾跟自己说,哪怕他并不是她的儿子,更哪怕他是韩恪与那个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可是愿赌服输,谁让她出现得比龚素君要迟。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也不是没想到要杀了韩稷,那个浑身还有血污的小婴儿。可是他与龚素君相识于她之前。她打小接受的也是三从四德的教育,不管她多么想要将双手掐上他的脖子,可在听到他的哭声时,她也没能下得去手。   她清楚的记得。那个早夭的孩子,才生下来时也是那么大声的哭着。兴许因为他们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的缘故,连哭声都那么相象。闭上眼,几乎就是一个人。   她怎么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子。   她又开始看回他。开始抱他,开始手把手地给他换小衣裳。   她认命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的照顾他。   谁的孩子,她也无所谓了,她知道韩恪不会告诉这孩子他的身世,因为只要说出来,他的性命便十分堪忧,而只要她不说,他也不说,那么这孩子跟她亲生的有什么分别?到底夭折的那个孩子并不是韩恪杀死的,就是他卑鄙地让她来抚养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她也咬牙认了。   她不认,就会穿帮。   穿了帮,她在韩家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   韩恪会休了她,好让她出了韩家后把他偷藏了陈王妃的儿子的事抖落出去吗?就算他能够解释那不是陈王的遗腹子,可皇帝会相信吗?世人会相信吗?而他若不休她,又会让她能够继续留在韩稷身边,拥有谋害韩稷的可乘之机吗?   她多半只会被软禁在韩家,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为了她自己,她除了接受这个事实,又还能怎么样呢?她到底还年轻啊。而她的娘家并不在京中,想要寻求他们的援助,一则鞭长莫及,二则,她竟然也不想弄到那样的地步。   如果不是那日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挡住企图来攻击韩稷的那只野猫,宁嬷嬷不会察觉到她对韩稷的真心爱护。如果不是宁嬷嬷来提醒她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儿女,提醒她那是她丈夫的私生子,她便不会给他喂毒,从而控制他将来夺去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儿女的一切。   她的付出终于还是得到了回报。   后来她就真的有了韩耘,她想过,等到了韩耘十岁时,他那会儿也就二十来岁,年纪并不大,还有很多机会生下自己的健康的儿女。于是她更加安于那样的现状,一面对他施以真心,一面喂毒予以控制,她觉得再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安稳的生活。   可是谁能料想到事情突然变了,他不动声色地抢走了爵位,也浇灭了一颗她想要补偿他的心!   在她眼睁睁看着韩稷当上世子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已经积压到变成了仇恨的地步。从宫里回来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真的只想杀了他,因为是他让她觉得自己那么无能,那么失败。   她只是想要把爵位留给她的儿子而已,她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也只是想给自己和他的唯一的孩子留点东西而已,她注定已不能走出这府邸去,也知道自己不会看着身边那么多人,尤其是韩耘被韩稷的身世所牵累,她只有这么一点指望,可是也让韩稷给毁灭了。   而韩恪,一句轻描淡写的不会亏待韩耘,就把她给打发了。   这些事情,真是禁不起深想。   每想一次,便如剜心一寸。   如果不是皇帝起意过寿的事情勾动了她的情怀,如果不是因为皇帝如她一般也开始到了当公婆的年龄,她也是不会去触碰这些的。当然皇帝已经替废太子主持过大婚,心情与她并不相同,想到这次的万寿节上必不可免会谈论到儿女婚事,她心里便如压了铅似的轻快不起来。   她吐了口气,闭眼揉起了额角。   “太太怎么了?”   宁嬷嬷端着茶盘走过来,伸手替她按摩起来。   “没什么。”她摇摇头,没有更多话语。每次在宁嬷嬷面前提到这些,她的情绪就很容易波动起来,也很容易加深对魏国公和韩稷的恨意,往往是她有了点郁忿,宁嬷嬷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走,最后,心情便愈变愈糟。   可是如今,她并没有精力沉溺在这股情绪之中。也不能再让自己的不甘和恨意再加深一点。   她垂头望着桌上的名帖,顺手拿起一张来翻了翻,岔开话道:“这两日上门来询亲的人倒是少了。”   宁嬷嬷打量了她片刻,垂眸道:“兴许都在忙着进宫贺寿的事罢?如今郑王楚王也都在议婚,对于有些人家来说,能够攀龙附凤更加于自身有益。”又道:“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冲着王爷们去了,也省得太太烦恼着怎么推掉。”   鄂氏没作声。   宁嬷嬷停了下,又道:“这些日子国公爷倒是往顾家走得勤。”   “这有什么?”鄂氏因为先前的落寞,对她的含沙射影忽而也有些不耐烦,“他原先就往顾家走得多,你如今难不成连他的行踪还要管着不成?”   她本不? ☆、412 明路 “太太,老太太那边来人请您过去说话。” 绣琴站在门口禀道。 二人同时抬起头,动作回归了自如。 “知道了。” 鄂氏摆摆手,站起来,对镜理了理发鬓,执扇走出门去。 她实在不想再面对宁嬷嬷时刻对她的提醒,她心里是有恨,可是这股恨归根结底是来自于对韩恪,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变得这么狼狈,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需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这个庶子? 如果他不和龚素君做下那等让人不耻的丑事,不可能有韩稷,也不可能会让她在自己养大的庶子面前也狠不下心肠下杀手! 她是恨韩稷,可她理该更恨韩恪。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吸进来一腔的荷香。 往慈安堂去的小花园里,种在小水池中的几丛荷花悄然开放了,几只蜻蜓盘旋在上空,而那头亭亭如盖的龙柏树下,传来盛年男子低哑的磁音,与幼童清亮的稚音。魏国公近段时间抓紧了对韩耘的武功训练,傍晚乘着夕阳,他正在手把手地教他拳脚。 她咬牙想不去看,但不知为何,却又止了步。 成亲十八载,她依然还是眷恋那道挺拔的身影,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印迹,同样也保留了他当年的英武俊挺,甚至随着年岁增长,他还愈发增添了几分陈年美酒般的魅力,十八年里,他不再有着为了一个人而赶赴千里之外的豪情和冲动,但他的温和与沉静,又是另一种诱惑力。 爱恨两个字是双生子罢。有时候明明恨得能手刃他,偏又总是会因为他而移不开目。 “这场面,久违了罢?” 老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边,面上微笑着,目光沉凝地望着龙柏树下,“自打稷儿长大,我也有很多年没曾看到这样一幕了。看他们父子。真不免让人想起稷儿小时候,恪儿那会儿对他也这般严加栽培。” 鄂氏垂下眸,借眨眼的动作隐去眼里的莹光。笑道:“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老夫人回头望着她,微笑伸手让她扶着,一道往慈安堂走。 “你看耘哥儿的眼神,我也有多年没见过了。当年你看着稷儿练功的时候。目光也是这么样柔得恨不能将他化进心里去。”老夫人笑着,宛如与自己的闺女说话。“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便是有对好儿子儿媳,还有一双好孙子!” 鄂氏抬眼回望过去,透过老夫人脸上的微笑。竟看到了一丝意味深长。 老夫人如同隐退高手,当她和韩稷面上无事私下却斗得不可开交时,她虽然不知道因由。但其实并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吧?而魏国公回府后她并没有跟他提及这些一星半点,她维护家宅稳定之心便可见一斑。 她若想控制韩稷的婚事。就得争取老夫人的支持。 搀着老夫人上了台阶,又进了花厅坐下,她问道:“不知道母亲唤我有什么咐咐?” 老夫人道:“我是问你万寿节的事。说话也只有十来天了,这是皇上第一个整岁数的万寿,十年前因着先帝还在,因而没有资格做。去年西北那边平定了,春闱又招纳了好些贤士,这次排场上自然小不了,我老眼昏花的,去了恐惹笑话。你与恪儿带着稷儿恪儿去罢。” 原来是为这事。 鄂氏凝了凝心神,说道:“您是老封君,怎么会有人敢笑话您?” “你不懂。”老夫人微笑着,“人在各个阶段,就该有身处在各个阶段的自觉,现在都是后辈们的天下了,哪里还容得我们这些老骨头在外蹦哒?太后若不是身在宫中,脱不开身,她必然也跟我一样想。” 鄂氏只好点头。 老夫人不去,国公府便只有她一个女眷去,韩稷韩耘必是跟随魏国公的,这样一来,倒是又自在了些,到时候四处转转便就回府罢。 想到先前摆在心里的事,她又与老夫人道:“近来上门打听稷儿婚事的人挺多,我挑来拣去竟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多数都是门第不够,衬不上他的身份,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倒是有,可多数又是文官,譬如几位阁老府上。 “眼下这种情况,若是跟阁老们攀亲,又恐引起宫里不悦。若是再与勋贵之家结亲,更恐皇上以为咱们拉帮结派,我想他明面上虽是不说,就是换成私下里打压也是不妥。不知道老太太有什么高见?” 老夫人听见提起这事,面色顿时也持重起来,她沉吟道:“就冲着前年皇上给董家下斥责令那事,也是该避着勋贵们的。平日里往来没什么,真若结了亲,那宫里再想彰显龙恩也是会心存忌惮的了。要么找没有爵位的高等将领,要么就找文官。” 鄂氏点头道:“儿媳也是这么想的,家世低些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要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老夫人唔道:“人老了,就盼望着家宅安宁,子孙康健,富不富贵倒在其次。你比我命好,至少你不用经历那些颠沛流离的生活,至少两个儿子都在膝下伴着你。我若能够在归西之前看到家宅一直这么和睦下去,也没有遗憾了。” 鄂氏垂头望着地下,低声称是。 侍侯着老太太用了晚饭,鄂氏回了房,坐下来微一寻思,便就寻了宁嬷嬷来道:“老太太那边大致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你趁这几日再找几个条件相当又有意于韩家的人家拿来报我,这次宫里办宴,她们必然会来赴宴,我趁这机会当面相相,也好做决定。” 宁嬷嬷闻言点头:“奴婢定不让太太失望。” 鄂氏点头,目送她出门,又沉吟起来。 宁嬷嬷既然也不想让沈雁嫁进门,那么自然会在这事上下功夫。 而眼下让她松了口气的是得到了老夫人的示下,沈家是前朝遗臣,自然是有可能会给韩家带来隐患的,而无爵的将领和文官之家,这之中的范围可就广阔了。 也许她真的有些优柔寡断,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给韩稷留下退路,照宁嬷嬷的话说,给他留了退路,也就等于给自己留了死路。 不管怎么样,眼下先给他物色一门能够拖累他的婚事再说罢。 只有往颐风堂埋下火药,来日才有可能一朝引爆它。 碧水院里的桃花在春风里绽了花蕾,又在夏日里结出了桃子。 沈雁觉得自己个子又蹿高了些,从前要踮着脚去折花枝,如今竟然伸手就能拿到枝头的桃子细看了。而且她春天制下的夏裳穿着也有些显短了,绣花鞋也日似一日地发紧,站在沈宓面前,也能踮脚挨上他的肩膀。 沈宓说,我们家闺女长大了。外出回来会开始给她带好看的珠花和头饰,也会跟她比划着街头新流行的发式和装束,当然同时也会淘些竹木制的小玩具小响鼓,他如今已经不似最初那般对华氏的再孕紧张兮兮,而是恢复了应有的淡定。 这阵子他被指去鸿胪寺帮着主持寿宴,忙得脚不脚地。对于皇帝这番诡异的安排,沈宓表示了些许忧虑,沈雁同样也没觉得有多么高兴。 毕竟沈宓不是佞臣,并不需要这样的形式来抬高自己的地位,皇帝明知道他跟宋寰是宿敌还偏偏把他当钦差派过去,显然是在刻意抬举。而他这般抬举必然也不会毫无因由,除了眼下被传得热嚣的立储之事,她还真想不到有别的什么事情需要这般急速地抬高沈宓的脸面。 如此看来,他已经是在为立储作准备了。 不管最终选谁,他都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站在自己这边声援自己。 可是沈宓分明就不想掺进这件事里去,沈观裕若不是因为皇后也不会趟这趟浑水,沈雁虽然私下早就选定了一堆烂柿子里挑出来的楚王,但如果沈宓真被皇帝拉进去,她也必然会多几分顾忌。所以这事,他们能高兴得起来才叫怪了。 这日正趴在窗台上,一面看桃花漫天飞舞,一面任凭青黛胭脂给她量衣服尺寸,紫英这时走过来道:“姑娘,奶奶请您过正房说话。” 沈雁答应了一声,便起身拿了团扇过到正房。 陈氏曾氏她们居然都在,萱娘在旁边跟扶桑研究胭脂膏子。 见到她来,萱娘便就起身迎上来,笑着搀她的胳膊,说道:“你可来了。我听说你这几日足不出户,倒像是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特地把你请过来瞧瞧!还有,婵姐儿过生日,你打算送什么给她?” 沈雁一拍脑门:“她就快生日了么?我差点忘了。” 曾氏看着她俩坐下,遂轻睨着萱娘道:“你这丫头,就你话多,也没见奶奶们都在这里。” 华氏摇扇笑道:“弋姐儿如今也嫁了,璎姐儿又不在,我巴不得雁姐儿多几个姐妹呢。” 说着又与沈雁说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永福宫传来了太后的懿旨,指了让你进永福宫去说话,我是去不成了,老爷让你跟着你三婶一道去。”又道:“这是太后的懿旨,我替你跟老爷辞过,老爷说这回可不好推辞。”L ☆、413 遗憾 若她不说后面这话,沈雁还真不想去,但既是太后的旨意,又能怎样呢? 想想也有年余没进过永福宫,真不知道太后怎么想起她来的?难道也是因为皇帝要抬举沈宓所以顺带把她也给捎上? 她算了算日子,只有三日了,但与陈氏道:“就只有咱们俩么?三府里有没有人去?” 陈氏道:“五府里五老爷五太太都会去,三府里婵姐儿的父亲放了外任,母亲也去了,三老爷赋了闲,三太太便也不打算去了。但是朝贺的供礼却早送到了内务府。”说完又笑道:“你放心,到时候咱们跟华夫人一道去。” 陈氏如今跟娘家关系不如从前亲了,这样的日子也没想过与陈家人同行。 当然,这也跟沈家身处的地位有关,若让人知道沈家的少奶奶进宫随着娘家人一道,沈家面上总归不是那么好看的。 “吃完饭就回来,也就片刻的工夫,不用愁眉苦脸的。”萱娘一面捣着胭脂,一面笑着打趣沈雁。 沈雁耸耸肩,不置可否。 华氏见状笑道:“萱娘到时就陪着我在二房说话罢,我一个人吃饭忒没劲。” 华氏怀上身孕后,陈氏季氏为了避嫌,极少与二房在吃喝上有往来,只是萱娘因没有伴,常常在沈雁这里开伙。沈雁去了宫里,萱娘自然也得回三房吃。 华氏虽没直说要萱娘在房里用饭,但意思却很明显。曾氏忙说道:“二嫂这胎儿眼见着都七八个月了,可不该为这些事劳神。萱娘淘气,若是碰了撞了倒不好了。” 其实留下来吃饭也是分餐的,华氏所吃的一应之物都是黄嬷嬷一手经办。而且走的还是二房的小厨房,安全上并没有什么风险。不过想到曾氏素日的自律,她与沈雁相视了眼,也就没有再坚持。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曾氏望着萱娘,脸上也没有半丝不悦。 沈宦自打婚后也没有提及过要继续科举,曾氏也从未催促过。只是把三房手上几间平日用来赚零用的铺子用心打理着,而后就是着意地栽培着沈莘。 曾氏在沈莘的婚事上不遗余力。沈莘如今对她的态度已然转变了些。已经会回答她的问话,知道她关心他的学业,于是偶而也会主动说起国子监里的事情。但仍是不肯唤她母亲。曾氏也从来未曾强求。 三房算比长房好些,但因为续弦的缘故,曾氏也总比华氏她们多了几分克制。 对萱娘的管束上,也就比从前更为严格。 沈雁陪着说了会儿话。遂抱着一堆胭脂与萱娘告退出来。 她对进宫赴宴兴趣不大,但是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怕人觉得矫情,而且既然决定要去,就还是得作作准备。 好在衣服鞋袜都有现成的。 到了这日早上,装扮好了到得华氏屋里。华氏看后给她添了两件饰物,陈氏便也来了,站在帘栊下笑微微盯着沈雁看了两眼。便就一起出门去。因着沈观裕他们早上已先行进宫,陈氏便带着沈雁她们俩先去梓树胡同与华夫人会合。然后一道进宫。 华家女眷里仍然只有华夫人去,看着舅母这般低调,沈雁心里也不是滋味。 华正晴的婚事总算订了下来,婚期在明年。华正薇的也正在议婚之中了,两个人近来也少出门。 三人同路进了宫,因为沈雁有太后懿旨需要进永福宫,于是陈氏与华夫人便先去拜见皇后,然后会在命妇们休憩的毓华宫等她。 几位国公夫人总是一道的,鄂氏与荣国公夫人去了帝后处拜见完毕,便转到永福宫来请安。 两人边走边闲聊着,鄂氏透过庑廊无意瞧见不远处宫女们领着一行人上了石阶,打头的少女一身浅碧色绣衣褶裙,腰间一方月白色丝绦缚着块翠玉压裙,衬着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丝,一身说不出的雅致脱俗。 虽浑然不如寻常大家闺秀的稳重端庄,可是她这十二三岁本该活泼的年纪,加上那双如同清泉一般灵动的弯眉大眼,令她看上去就如同行走在琼楼之间的竹仙似的,自有一股傲然的风姿。她不禁止了步,好奇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我怎地没见过?” 荣国公夫人瞧了一眼,遂即带着丝遗憾笑道:“那便是沈宓的女儿。” 沈雁与顾颂这两年并不如从前那么勤走动了,顾颂也甚少往沈家去,荣国公夫人虽有替他们谋算的心思,但一则看他们也淡了,二则年纪又还不大,因而索性就顺其自然了,也不再琢磨这些。 鄂氏听说那便是韩稷朝思暮想着的沈雁,脸色顿即变了变。 京城传颂最多的是沈家的大姑娘,关于沈雁极少有传闻出来,她竟未想到实际上的她这般出色! 她具有这样的外在条件,也就难怪韩稷不会对送去的丫鬟动心了。 鄂氏心下凛了一凛,面色也透着两分古怪。 荣国公夫人只道她是讶异沈雁的娇俏,遂笑道:“沈**奶有了身孕,沈宓替她告了假,在家养胎未曾出来,雁丫头一个人去太后处也不知道拘不拘束,我们去帮着壮壮胆。” 鄂氏扬颠唇笑了下,与她继续前行。 沈雁这里进了宫,只见几位公主以及部分命妇已经在座了,她不如沈弋出来赴的宴多,但许多也是在前世里认识的,除了公主们,这当中有建安伯夫人,东阳侯夫人,以及许阁老的夫人和长媳。 宫人在门口通报后,正说着话的命妇们便就扭头看了过来,见到沈雁款款步入,众人眼里也都是一亮,等到行了礼,太后遂笑着将她招到跟前去,说道:“还是前年见的,这么几个月不见,个子就蹿这么高了,是大姑娘了。” 公主们也笑微微地盯着沈雁看。 这里头许夫人婆媳是认得沈雁的,便也笑着道:“孩子们长的快,这要是不说是沈家的二丫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那年随她母亲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还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沈雁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会儿不懂事,让夫人见笑了。” 许大奶奶笑道:“要是真见笑,我们太太便不会常跟你父亲问起你了。” 这永福宫也不是第一次来,如今沈宓当宠,因着曾在礼部当差,还被皇帝特指去鸿胪寺帮着打点事务,仗着这份底气,并没什么好拘谨的。沈雁落落大方,说话不卑不亢,也不故作端庄,这里听太后问了几句华氏,又赏赐了下来,宫门口就报魏国公夫人与荣国公夫人到了。 沈雁听到鄂氏的名号,心下也是一动,与座中一众低阶的命妇一道站起身来。 鄂氏与荣国公夫人到了屋中,先也是往沈雁处看了眼,然后才上前跟太后叙话。因着先前已经来请过安,也就没有多话,太后让人搬了座,便跟沈雁道:“荣国公夫人你是很熟的了,这边是魏国公夫人,你也去见个礼。”把她当孙辈提点的样子。 沈雁遂走上前去,先跟鄂氏请了安,再跟荣国公夫人问好。 荣国公夫人不免笑着问起她来时情况。 鄂氏就近打量沈雁,只见她举止虽然不拘不束,但一切却又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样反而显得她有股举重若轻的气势。 京中但凡有些家底的闺秀们,虽然大多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可是到底能做到像沈雁这样真正透着天生的从容自如的人实在不多。就连在座的公主们,也都在高贵之余而显得有些刻板。眼前这丫头给人的感觉,就是有股天生的不输阵的底气。 鄂氏心里乱乱的,韩稷眼光独到,这令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一个十余岁的小丫头并不足以在她面前掀起什么风浪,她也不见得拿捏不了她,可是韩稷若是娶得这样的妻子回去,总归让人心里不舒坦。 如果韩稷是她的亲生儿子,又如果他对韩耘造不成任何威胁,该有多么好。 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形迹来。 这里太后见得门外清风徐徐,倒是好一派初夏景致,不由道:“方才听说西路园子已经辟了出来给官眷们,可已经弄妥了不曾?” 鄂氏道:“方才见着皇后已带着往园子里去,恐怕是已经能成行了。” 太后点点头,遂含笑望着他们:“既是这般,那咱们往园子里走走去。” 说着搭住沈雁的手站起来,旁边公主们听说,也连忙起身搀扶。 鄂氏等人也紧随在侧,一面簇拥着太后,一面欣赏着沿途景致。 西路园子是与主园隔断开来的一个花园,宫城是前朝贪安逸的国君所建,地盘太大,为了散步方便,连花园也隔成了三个,主园那边靠东宫的位置还有个东花园,俗称东路园子。 今日官眷们在西路走动,臣子们便就在东路。 沈雁陪着太后走了会儿,遇上正好来园子里的淑妃,见了礼之后见没自己什么事,便就落后到亭子里坐下来。荣国公夫人见着她独自在此,便招手道:“雁丫头跟着我,免得走丢了。”L ☆、414 针锋 沈雁只好又站起来,跟上去。 鄂氏笑微微地看着她走近,与荣国公夫人道:“听说前阵子沈大人府上才出嫁了一位姑娘?” 荣国公夫人边走边说:“可不是?他们家的大姑娘,嫁去了江南谢家做少奶奶。虽是远了点,但论起人家来却是相得益彰。” 鄂氏笑着点头,瞄了眼沈雁,又道:“说起来咱们家稷儿也在议婚了,近来为这个事我可头疼了。稷儿这些日子没出去,也是被他父亲拖着说这个事。到底他是世子爷了,咱们也得听听他的意见。他若看好的,我们也没有不听的理儿。” 荣国公夫人把沈雁当成孩子,并没避着她的意思。但沈雁却是心下打鼓,从韩稷前番所说的话来看,鄂氏是知道他想娶她的事的,既如此,鄂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这番话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她直觉还有后话,因而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 “那是自然。”荣国公夫人笑道,“稷儿年少英才,各方面简直都挑不出半点不好,反过来上门求亲的人家犹如过江之鲫,你若是不让他自己拿拿主意,光凭你们,不把眼睛挑花了才怪。好在当初我们至诚当初跟灵丫头打小的情份,倒让我少操了不少心。” 鄂氏与她在回廊上坐下,笑道:“稷儿倒是也有相好的表姐妹,他这孩子,平日里虽然淘气,但在他姐妹们面前还是挺有分寸的,他小时候,还跟我哥哥的二丫头过家家闹娶亲呢。那会儿,我们可都笑话过他们来着。” 沈雁听着这话挺没意思的。鄂氏出身教养本都无可挑剔。但在韩稷这件事上却始终不肯撒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换成是她遇上这样的丈夫——她也一定不会对个孩子出气的,到底冤有头债有主,还不如直接给魏国公下毒来得干脆。 从这点来说她是可以站在女人的立场同情鄂氏的,可是站在韩稷这边的立场,她却又无论如何原谅不了一个对无辜婴儿下毒的人,且不管韩稷究竟是陈王后裔还是魏国公的私生子。她不想留着这孩子。哪怕不同意抚养都成,并犯不着误他终生。 她并不清楚韩稷有没有跟家里提过提亲的事,但从眼下鄂氏这般明里暗时地提到韩稷与鄂家姑娘的事情。很显然是打算以此来打击她,好让她相信韩稷是跟鄂家小姐行为暧昧。别看这法子拙劣,但对于一个正常十二三岁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来说,往往却能够取得到效果。 她只是微微笑了笑。继续安静地坐着听她们说话。 鄂氏见着她面色不变,心里却也暗暗讶异。韩稷时不时地往麒麟坊跑,顾至诚父子又经月在后军营,他若不是为着沈雁去就见鬼了。可他这么样,这丫头则应该有所态度了才是。她如今的淡然,是她说的还不够明白,还是被她洞察了一切? 她再次打量着沈雁。终究不好再行挑拨之事。 荣国公夫人笑着与路过的两位命妇点头致了意,回头道:“表亲之间若是有情份。自然是好。若是没有那个意思,也不必强求,到底还是要他们夫妻和睦,内宅安宁,一个家才叫做祥和有福气。” “说的是。”鄂氏点头。 正唠着磕,那头却又走过来两名贵妇,笑着停在面前道:“二位夫人原来在此,前头太后在水榭里吃茶,不见了您们,还以为去毓华宫了呢!”是两名五品的低阶命妇。 荣国公夫人遂站起来:“那就过去罢。” 到了水榭,这里欢声笑语,原来许多命妇都过来了,当中也有好些年纪小的贵女,见着两位国公夫人身边的沈雁,也顺势把目光投过来打量。太后笑道:“我说雁丫头怎么不见了,原来跟你们出了去,还道今儿她母亲没来,一个人只怕闷着,想给她介绍几个姐妹。” 淑妃见太后这般,遂笑着招手道:“雁丫头还不过来。” 言语里的熟络,仿佛素日里便极亲近。 鄂氏从旁觑着,有了先前的疑虑,并未说话,但旁边却有人道:“淑妃与沈姑娘倒是投缘。” 淑妃笑起来,拉着沈雁的手道:“去年在行宫里,可没少让她陪着我说话。”又转头望着沈雁:“可见着你楚王哥哥了?他可没少提起你。” 淑妃这话说的声音可真不小,座中包括太后鄂氏以及荣国公夫人等都看过来了。 太后微带愕然,就连荣国公夫人也皱了皱眉头,淑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人家小姑娘家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大伙楚王跟沈雁私交甚深?她看向沈雁,因为并不知道内情,因而没说话。 鄂氏愈发带有深意地去看沈雁。她虽然不参与朝政,可是身为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命妇总也少不了几分敏锐触觉,眼前的局势明摆着沈家就是个香饽饽,淑妃这么做,能不是为了想拉拢沈家?原来除了韩稷想要娶沈雁,楚王也有这个意思。 她摇了摇扇子,嘴角忽然扬了扬。 沈雁心里这时候早把淑妃骂了个底朝天。 当着这么多人说什么楚王时常提起她,还楚王哥哥,这是成心趁着华氏不在欺负她么?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也以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声音说道:“回娘娘的话,没见着,上次在行宫里被王爷狠吓了一回,如今还时常作噩梦,王爷提起我,敢问可是还想使人来捉我?” 在座人除了太后,可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鄂氏即便从护国公夫人和听到了经过,当时注意力也全放在韩稷与沈雁身上,并没有细听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沈雁这番话却是明摆着在揭楚王的底,一个王爷居然会使人去捉她,不管怎么样,淑妃这脸算是被打了。 但她淡淡一句话亦真亦假,又让人捉不到她轻狂的把柄,毕竟淑妃也是自己言语不当在前,不是么? 然而淑妃听到她这么一回话,脸上还是臊了。 行宫那事可是让她也被连累着吃了亏的,如今楚王郑王都在议婚阶段,就是碍着行宫那事她才暂时没敢跟皇帝提出向沈家求亲的事儿,今日好不容易逮着这机会想要粉饰太平,顺便再撂出点话头出去给众人,没想到倒被这死丫头直直捅穿了命门! 为了掩饰这份不自在,她缓声笑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官司,我可不管。”想要再刺探两句,也是知道过她厉害的,到底不敢了,而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把脸撇了开去。 旁边在座人哪知道沈雁的底气,见到淑妃不再理会她,满心以为沈雁得罪了她,总有那么些人暗地里瞧着沈家红火而眼红的,见状自会在暗地里高兴着。 荣国公夫人却是听出来淑妃那话乃是故意,也知道这当口不敢得罪人的乃是淑妃,知道她这是理亏不敢再说,心下愈发不以为然,便与沈雁道:“你出去走走罢,这孩子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难得进趟宫,太后就卖我个面子,让她出去转转儿。” 太后微笑摆了摆手,目光掠过淑妃面上,恍惚又含了丝冷意。 沈雁将这一幕收在眼底,谢恩出了门。 她进宫只为应付差事,并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跟谁冲突,她赢了淑妃,淑妃指不定会秋后算帐,她若输给淑妃,自己不甘心,还落了空子给别人可钻。怎么着自己都落不着什么好,自然见好就好。 正好要去寻华夫人和陈氏,出了门便往园外来。 鄂氏这里把各人变化全收进了眼底,见她出门便也使了个眼色给绣琴,让她随后跟上。而这里话题又毫无意外地转向了各家儿女,座中好些带了女儿来的命妇都开始以较为含蓄的方式争奇斗艳,不光是展示给太后和淑妃看,想来若是嫁不了皇家,能嫁入在座的各勋贵府上当个世子夫人也是好的。 今日出来之前鄂氏便嘱咐了绣琴仔细行事,会遇上沈雁是个意外,原本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宁嬷嬷给她的那几个条件入围的女子身上,但眼下既然发现沈雁能够屡屡趋吉避凶,想来并不如她原先认为的那般不值一虑,自然便要多加留意。 沈雁出了园子,往东去往毓华宫,一路上景致极好,走走停停,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儿,忽然就到了座立着字碑的宫殿前,门前的石碑上刻着碧澜宫三个字,而门楣与门联皆是前朝名士留下的字迹。 正停步瞧着,忽然就有声音从身后传来:“雁儿?” 这声音尾音微微高扬,带着丝身居高处的不可一世,沈雁回转身,只见楚王目光晶亮站在门内,一张肖似着淑妃的脸上流露出难掩的兴味,唇角果然如绝大多数时刻见到他一样浅浅的扬着。 沈雁可没想到避开了淑妃却又在这里遇见他,想起先前淑妃那句“楚王哥哥”,再听着他这么亲昵的称呼自己,暗地里不悦,便就略略地点头:“王爷好。”L ☆、415 截路 楚王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偶然。 立储的呼声愈高,他的心情也就愈发急切,他本来是想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再来启动此事,没想到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居然有人提出了建议,而且附和的人还愈来愈多,到如今终于连皇帝都被动地借势抬举起了沈宓壮声势。 他不知道皇帝最终会选择谁,眼下问了也是白问,皇帝一来不见得会告诉他,二来皇帝自己都未能事事作主,即便是告诉了他,也不见就是最终的结果。 沈家不但是皇帝一手培植起来的心腹,而且与内阁元老们都有不错的关系,皇帝如此抬举沈宓,一旦立储之事提上日程,那么沈家爷子在这之中必然产生巨大作用。这个时候他若还不来利用沈雁这根线,又还等到何时? 所以他早就与淑妃合计好,沈雁前脚出来,他后脚就从御花园赶过来了。 谁知道这一见面,竟让他有几分惊艳的感觉。 那年初见她她尚只有九岁,一晃三年过去,她不但个子高了不少,也微微透露出少女的玲珑。 且五官也愈发地长开了,雪白的肌肤小巧的脸,婴儿肥褪了些,精致小巧的下巴显露出来,弯眉大眼还是透着灵动,也说不上哪里变了,但就是觉得已经退去了稚气,整个人站在那里让人已无暇挪眼去看别处。 楚王纵然见过的美人无数,可是眼睁睁瞧着一个小丫头从稍显可爱长到初具风姿的地步,那种感慨却又非乍然相见能相提并论,他情不自禁地抬步往前挪了挪,“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沈雁执扇拍着身后飞蝶。借势后退两步,衿持地道:“路过此处,见这匾写的甚为刚劲,就站了站。不知道王爷在这里,惊扰了大驾,还望海涵。” 她又岂能看不出来楚王的心思?这个时候自是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的。 楚王见她疏淡,倒也不好再一味地套近乎了。笑说道:“我也是路过。怎么,你对这些刻碑感兴趣?” 沈雁不置可否。笑了下,说道:“王爷不用去乾清宫侍侯么?今儿这样的日子。我以为王爷更该在前殿侍候圣驾才是。” 楚王顿了下,说道:“本该是在的,令尊办事极为细致,有他和各位大人在前殿。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既然喜欢看字画,这碧澜宫里头还藏着好些未用的匾额碑帖。不如我让人把宫门打开,带你进门瞧瞧。” 楚王本是个利益致上的人,平素哪里肯因为别的人和事而放弃在皇帝眼前献教心的机会?眼下如此,不过是因为想紧咬着沈家这根线罢了。沈雁也正色道:“不用了,我舅母和三婶还在毓华宫等我,耽搁久了不便。再者这样的日子。我岂好绊住王爷在此?未免对皇上太过不敬。” 楚王听她说的冠冕堂皇,一时却也找不到话继续。只好道:“既如此,那回头有时间再寻你说话。” 她这一走,哪里还可能会让他逮着机会?沈雁扯了扯嘴角。施了个礼,正要走,那头却忽然匆匆走来个小太监,到了跟前便禀道:“奉淑妃娘娘的旨意,请王爷和沈姑娘到掩月楼吃茶。” 沈雁下意识地往楚王望去,淑妃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后园子里么?来的这么巧,赶在这会儿出现,倒是真来的巧。她不动声色又往小太监来的方向望了望,只见有宫女在柱廊后探头,目光对上沈雁,又立刻收了回去。 这就很明显是淑妃见着楚王没得手,这又使后招过来了。 楚王果然笑道:“既然我母妃有美意,不如我们就过去坐坐,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沈雁抬头望着他,说道:“烦请王爷回去告诉淑妃娘娘,我这里奉了我母亲的命令去我舅母那里拿东西给我父亲去,一刻也耽误不得,淑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再来请娘娘赐茶便是。” 楚王眉头微蹙,“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非得你亲自送?” “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父是朝廷命官,今日又担的是这么重要的差事,既然让我亲自去送,多半跟今儿的皇帝的万寿有关,连他自己都生怕出点什么差错,我又怎么好过问?”沈雁耸耸肩,挑眉望着他。 楚王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却也无可奈何,倘若她在这当口扣她个干扰公务的帽子,他可真吃不消。 他望了她片刻,唇角一扬,说道:“那你就快去吧。” 沈雁颌首,也不再多话,举步上前。 哪知道才走了几步,拐弯处一行人走来,打头一人带着几分精明笑微微走向她,竟赫然是淑妃! 淑妃到了她面前停下,笑道:“你这丫头,我请你喝个茶,我都不肯赏脸。” 沈雁讷然,合着他们母子俩今儿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她干笑道:“怎么可能?娘娘赐茶我可是求还求不来。我只是赶着去给我父亲送点东西,他等着急用。” “是么?”淑妃笑道:“不着急,先吃了茶再去也不迟。我都已经让人往掩月楼沏上茶了,你和王爷这就随我去,回头皇上和沈大人若是责怪下来,天大的罪我替你担着!” 她这么一说,沈雁还有什么辙? 先前在太后跟前她已经给过她钉子碰,若是再推托,就是不识抬举了。 不过去是可以,但淑妃母子这么三番四次地围追堵截,却不免让人觉得奇怪,如果只是为了借喝茶而套近乎,他们何必放弃在皇帝面前争宠,以及在大臣面前卖乖的机会前来巴结她这个局外人?可沈雁又想不出来他们还能够对她做什么,他们难道还敢绑架她不成?除非是疯了。 琢磨不出用意,沈雁一时也就没出声。 淑妃将涂满了红蔻丹的手搭在她手背上,轻睨了已经走上来的楚王,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沈雁望着她的后脑勺,抬了步。 既然无计可施,那就去吧。 绣琴远远地瞄见沈雁与淑妃母子相携远去,不由咬了咬唇。 从宁嬷嬷口里她早就知道沈雁便是韩稷看中意的人,从前没见过还不觉什么,只觉世家大小姐们都是那个样,但今儿一见她,竟不似印象中千金小姐们拘束温婉,而是处处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果敢,先不说她长的如何,光是这份气势就足以让人发怵了。 宁嬷嬷早就答应过将她送到韩稷身边为妾,她也一直往这条路上打算的,所以韩稷娶什么样的妻子,对她来说犹为重要。若对方是低门小户,那她从正房拨过去的通房自然就多一分与正室抗衡的力量,而若对方出身高门,那她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莫说是眼前看上去就很不好相处的沈雁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抬脚又跟了上去。 她是常跟着鄂氏进宫的,后宫里许多宫人都识得她,因而并没有引来太多的注意。 沈雁随着淑妃到了掩月楼,门内宫女前来迎接,仪态作得十足。而透过门帘看进去,屏风后有人影移动,举动轻盈自如,也是些宫女。又隐隐有茶香飘来,风吹得帘幔四处飘飞,僻静是僻静,沈雁心里的疑惑却也更为深重。 “妹妹请。”楚王微笑伸手。 沈雁瞥着他,进了门。 绣琴远远地瞧见他们进了去,心下也琢磨起来。 淑妃选了个这么样的地方跟沈雁说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方才在花园子里淑妃那话竟是有真意?这沈雁与楚王莫非私下当真很熟络不成?再者听淑妃先前的意思,莫非是有意让沈雁嫁到楚王府不成? 想到这层,她心里了蓦地一松,如果是沈雁被淑妃她们盯上,岂不是就大称人心了么? 她想了想,退回原路到了后园子里。 鄂氏仍在陪着太后吃茶,听得她这么一说,眉头不由也皱了皱。刚才看沈雁那模样,倒不像愿意跟楚王有什么牵扯的样子,怎么又会跟着他去掩月楼?想想先前淑妃的那番话,对绣琴的猜测便也信了几分。 如果说沈雁能够嫁到楚王府,这当然是最好,可是眼下郑王楚王争储争得这么厉害,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谁一定能赢,如今输的是楚王呢?如果她有女儿她都不会冒这个险,又何况才刚刚站起来的沈家? 她说道:“淑妃应只是跟她套套近乎,咱们就是想推波助澜,也没那么容易得手。这些事你不用特地来告诉我,仔细盯着她,同时别惹出什么麻烦来便是。” 绣琴并不知道韩稷的身世,她也没打算让她插手得太多,毕竟是个阅历不足的丫鬟,并不大靠得住。 绣琴听得这话,心下未免有些失望,原是指着鄂氏出手压压沈雁的威风的,若是干脆借着淑妃这事把沈雁跟楚王送作堆算了,却没想到她就这么两句话应付了过去。 她闷闷地出得园来,又往掩月楼去。 走到半路却是愈发不甘,她这辈子就指望着韩稷过活了,又怎么能让韩稷有个背景强大的女子做正妻?倘若她没有宁嬷嬷的关照,没有鄂氏的喜爱,那倒也罢了,她并不敢放肆到干涉起主子的亲事,可是她如今拥有这么些条件,又怎么能够不为自己争取争取?L ☆、416 问聘 走到半路却是愈发不甘,她这辈子就指望着韩稷过活了,又怎么能让韩稷有个背景强大的女子做正妻?倘若她没有宁嬷嬷的关照,没有鄂氏的喜爱,那倒也罢了,她并不敢放肆到干涉起主子的亲事,可是她如今拥有这么些条件,又怎么能够不为自己争取争取? 纵使凭她之力不能直接使得沈雁嫁入楚王府,她也要努力避免沈雁嫁到韩家! 她停步在栏下想了想,抬头看一眼掩月楼方向,一咬牙,抬脚往前,往东路园子那边去。 皇帝早已移驾到了御花园,这里是他和身边近臣们散步谈心之处,韩稷在园子里溥衍了会儿,便就瞅空子到了薛停他们所在的东路园子。一进门他便挑了僻静无人的墙角,与辛乙道:“想办法让陶行他们见到人,今日禁军里当值的是都尉刘猛,此人嗜酒,你去打点。” 辛乙点头,又道:“外围恐怕还得少主接应接应。” 韩稷看了下四面,说道:“我会在碧澜宫邀月宫一带走动,到时候有什么事给个讯号便是。若是平安无事,中途便不须来报我,以免惹人注意。” 辛乙称是,看了眼远处,见无人注意,才又抬步出门。 碧琴到了东园子门口,找着个瞧着眼熟的小太监笑道:“小公公,敢问魏国公世子可在园子里?” 小太监看她的服饰,认出她是鄂氏身边得脸儿的丫头,忙道:“世子爷刚刚进去。” 碧琴往门里瞅了瞅,看不到韩稷人影,遂从荷包里取出块碎银塞给他。又笑道:“劳烦小公公帮我传个话儿,就说楚王在掩月楼等爷吃茶呢,请他这会儿就过去。” 小太监地位卑微,哪敢深究其意,立刻进门去了。 绣琴抿唇望着他进门,遂就退到了廊柱后站定。 淑妃把沈雁带到掩月楼必然是给楚王和她创造独处的机会,既然韩稷对沈雁动了真心。她就不信他闯到掩月楼时见到楚王与沈雁单独在一起。会不气怒?韩稷只要当场发火,那么他不但跟沈雁种下了矛盾,而且也会得罪楚王。那个时候鄂氏再抬出淑妃来施压,韩稷就是告到魏国公面前也是无用! 他若不当场发火,那就更好了,那沈雁就连个向他解释的机会也没有。岂不是更加痛快? 她在庑廊下,等着韩稷冲出来。 这里韩稷才与薛停说了两句话。小太监就进来告诉他楚王那边有请。韩稷看了看他,问道:“谁让人来传话的?”楚王身边又不是没人,怎么会派个面生的太监来请他? 小太监如实道:“是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姐姐。” 鄂氏的人,韩稷闻言便皱了皱眉头。心下也起了警惕。他跟楚王的私下往来从来没曾让鄂氏知道半点,就算当上世子之后他也并未与楚王有更明显的往来,鄂氏身边的丫鬟让他去见楚王。很显然这里头有名堂。 他淡淡道:“知道了。” 小太监得了回话便就出来。 掩月楼这边,沈雁与淑妃喝了一轮茶。也已经就这掩月楼的布置寒暄过了,并不愿再多待,便就说道:“多谢娘娘赐茶,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里也是时候要走了。到底误了办事乃是对皇上不敬。” 淑妃静坐不动,笑微微抬头:“用不着抬出皇上来压我,我吩咐倒是没有,有件东西倒是要给你瞧瞧。” 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招手让宫女托了个朱漆托盘上来。 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的梨木小几上,淑妃与楚王对视了眼,然后伸手将覆在上方的红绸布掀开来,露出里头的一封名帖,以及一对滴绿翡翠玉镯子。那帖子看起来极像是首次登门求亲时所备的男方名帖,而这镯子看起来也很有来头。 沈雁眉头微动,看向淑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淑妃微笑不变:“我知道你一向聪明,就不拐弯抹角了。”说着她撇了眼一旁的楚王,等他起身步出了屏风,才说道:“算起来你与王爷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王爷既敬重令祖令尊的品性才学,又喜爱你的乖巧懂事,这些年我们愈发敬重沈家。 “王爷原本从去年起便开始议婚,但因为心中始终惦记着你,因而一直往拖着没定。我想你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这次你进宫,便一直想找机会与你聊聊,让你知道我是很乐意你们俩能有个结果的。” 沈雁听完这席话,只觉得肚子里风吹火苗似的一股气呼呼地往上蹿,淑妃竟然趁着她独身之时当着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面直接跟她提及婚事?她这是把当她小门小户的小丫头糊弄,还是成心把她当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在践踏?! 她摇了摇扇子,呲牙笑道:“我人笨,不知道娘娘说这么多究竟是要说什么?” 淑妃敛了笑容,稍顷又笑道:“简单点说,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做我的儿媳妇。” 沈雁扬唇:“娘娘这么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提这个,是想自己给儿子当媒人?” 淑妃神色微顿,望着她:“我只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只要你答应嫁给王爷为妃,日后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对镯子是当初皇上赠与我的,皇上赠与我的时候还许诺永不负我,这镯子的寓意可谓非同寻常。现在为表诚意,我也可以把它转赠于你。” 母仪天下的皇后?还皇帝亲赐的破镯子? 沈雁挺直腰站起来,往前踱两步,笑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有不寻父母先寻我的道理?娘娘来征求我的意见,是让我说同意好呢还是说不同意好? “我若说同意,是不是回头娘娘便可以以此为由跟我父亲说这是我自己有意于王爷?我若说不同意,娘娘是不是还能给我扣顶不识抬举的帽子? “而不管我同不同意,我今儿都无地自容了,因为我身为以礼自律的堂堂士族之女,却居然被娘娘架到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半山腰,我才知道娘娘心里是不把我们读书人当回事的,是可以以这种方式来轻薄的。 “我沈家虽承蒙皇上厚爱,一直恩宠不断,理该为皇家鞠躬尽瘁,可这不代表我们会连脸面都不要来保这身荣华富贵。我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让你践踏成了可以随意议论自己婚事的轻薄女子,我倒去问问皇上,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立楚王为太子,所以娘娘才会以未来皇后之位相聘于我?!” 说完她蓦地转身,抬步便要往外走去。 淑妃哪里料到她竟会有这么大的气性,连忙站起来唤道:“站住!” 这样的日子若是闯去御驾跟前告状,当着那么多阁老大臣,那么楚王是别想争什么储了! 她快步上前,暗地里气得咬牙,面上却还是笑道:“看这丫头,说着说着倒生气了,我哪是那个意思——” “那娘娘是什么意思?”沈雁回头望着她,嘴上笑着,目光里却透着晶亮和冷意。“哦,我想起来了,您方才还说日后我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皇上皇后可还康健得很呢,娘娘现在就说这个话,不知道是盼着皇上不好还是盼着皇后不好?” 淑妃顿住,羞愤里掺着无地自容,一时哑口无言。 沈雁不好相与她早有耳闻,但从没想过会厉害到这种地步!她不过是个命官之女,也敢在她这皇妃面前抖机灵耍威风,她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她即便是私底下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她的软肋一是皇帝二是楚王的前途,沈雁真要把这话往皇帝皇后面前一抖,她不但别想替楚王谋出路,连她自己的未来都会成问题! 屏风外等着消息的楚王见宫女们呼啦啦地围进了屋里,连忙也走进来。见着沈雁冷凝的样子,再看看羞愤不已的淑妃,也知道事情是谈崩了,连忙佯嗔着跟淑妃道:“我都说这事还不急,母妃非因为喜欢雁儿而急巴巴地寻了她来,这种事自然是跟父皇去商议过后再拿主意好些。” 他之所以一直未曾跟皇帝请旨赐婚,一是因为沈家很可能会拿不与皇室联姻的祖训婉拒,沈宓一直与他保留着相当的距离,也能看得出来是不希望与他有什么过密的牵扯,他们若不乐意,到时再找几个元老帮忙说和——至少房家就会帮忙的,那么皇帝也不可能霸王硬上弓。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稳走,先从沈雁这边诱使得她同意,再逐渐去说服沈观裕父子。 哪知道沈雁竟然这般不管不顾地表示反对。 沈雁冷笑着,说道:“原来王爷还不知道娘娘的意思,既然不知道,那就娘娘一厢情愿了?我就更不能就此揭过不提了。若是传出去娘娘背着王爷直接对我议婚,我岂非成了那蓄意攀附的势利女子?王爷岂非又成了那引诱无知少女的纨绔? “我若不是近年跟着家父长了不少见识,方才听见娘娘那么些话,少不得也会当真了。想想差一点就酿下大祸,我如今都还后怕不已。为了王爷与小女子在下我的名声着想,这趟驾我也是非见不可的!”L ☆、417 狐狸 “沈雁!”淑妃情急之下脱口出了重话。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沈雁回头望着她。 淑妃知道今儿是拿她无奈何了,不得已缓下语气,赔笑道:“一点小事,哪值得这么动气?我也就是仗着是个长辈问问你的意思,倘若你们相互有意,也叫做成人之美不是么?既然你觉得不该直接寻你,那改天我再寻沈大人去说好了。” 淑妃说这话并非真有那个立刻去找沈宓的意思,不过就是自己找个台阶下。 沈雁却没打算就这么含糊过去,她笑望她,说道:“既然娘娘还要去寻我父亲,那我就还是直接跟娘娘说了吧,左右我回应不回应都是拍不去这身灰的了。我本来就对王爷没有任何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想法了。 “不管是当皇后还是太后,我都丁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娘娘也不必费心再去寻我父亲了,去了也得不到什么好答复,因为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就是宁愿丢了官也不会把女儿卖了的!” 她真不明白一个只一半机率能够活到终老的人有什么好跟她摆谱的?若不是因为皇后对沈家的居心,她现在必然已经去到了皇帝面前,彻底断去他们的念想!而只要郑王一上位再登基,他们母子则必死无疑,竟还敢把这种算盘打到她头上! 而她就算不做这么明显,也只要把这些话明摆着告诉沈宓,他们以为眼下这个时候的沈宓真的没有办法左右到皇帝的选择?! 到底是要卑鄙成什么样,才会冲一个独自进宫的小姑娘下手! 沈雁深吸一口气,背脊挺得愈发直。 淑妃母子已然如同憋气的青蛙,几乎已只有进气而没有出气。 这地方沈雁一刻也呆不下去。就是不去告状。她也受不了他们。 “今儿是皇上的万寿之日,我们不能跟娘娘和王爷比,何况前头还有皇后和郑王一干人在,我们该办的差事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多谢娘娘赐茶,沈雁就此告退。” 她施了个礼,敛去脸上笑意,整个人变得冷若冰霜。 淑妃咬了咬牙。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稍放缓些,说道:“你既赶着要去送东西,我又怎好拦你?方才的事情。你就当作我是句玩笑话,揭过不提罢?” 她也知道厉害,如果沈观裕父子知道这件事,明显就弄巧成拙了。她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不会几招能屈能伸是爬不到这么高的。 然而到底还是被她的话撩动了心绪。她跟楚王全都在此,前方就剩皇后和楚王,眼下朝臣都已经在请立太子,倘若真借着今儿之便让他们得了先机却又十分划不来。于是又自说自话道:“你既是要去太后面前尽心。咱们便一道走。回头得了空再说话。” 一面打眼色给楚王。 楚王自知铩羽,也只好算数。到底眼下先顾着他的储位要紧。 三人这里便就前后出了门。淑妃母子在宫门外望着沈雁离去,神色一寸寸黯下来。 淑妃磨着后槽牙:“这丫头软硬不吃。倒是根难啃的骨头。” 楚王微哼,也是一脸的郁色:“再难啃的骨头。只要于我有用,我照样要把它啃下来。” 淑妃微微点头,眉头拧得跟绳结也似。 沈雁出了掩月楼,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她真是被淑妃母子恶心到了,原先虽知道他们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还要点脸面,这次居然敢乘她身边没有大人时拿皇后之位来诱惑她,他们是不是起的太早了? 而除了这个之外,还让她感觉到气恼的是沈观裕,眼下这局面,很显然沈宓是郑王楚王争夺的目标之一,这老头子明知道华氏不能去,他那么精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一个人进宫会遇到些什么事?她敢断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她在廊下止了步,抬头往四处望去,果见左前方不远有人在探头探脑,看模样仿佛是个小太监,于是提了裙子直扑过去,拽住想要逃脱的小太监后领,一面解下腰间一块玉丢进他衣襟里,劈头就道:“我问你话,你要是不老实答出来,我立刻就把你当偷东西的贼扭到内务府去!” 小太监几时见过这么凶的小姑娘,又是得了吩咐来的,立时就怂了:“姑,姑娘要问什么!” “谁派你来的?!” 当贼押到内务府便是杖毙的下场,小太监不敢撒谎,结结巴巴道:“沈,沈大人差奴才来看看姑娘安不安全?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小的不敢有误……” “哪个沈大人!” “沈,沈御使……” 果然是这只老狐狸! 沈雁松了他,胭脂她们分前后堵上,改成不那么着眼的姿势踩着他的后脚脖子。“假如我有麻烦又怎么样?没有麻烦又怎么样?!” “有麻烦,有麻烦就去告诉他,没有麻烦,就跟着姑娘……刚才姑娘遇见王爷又被淑妃请去了掩月楼,奴才回去告诉大人来着,大人说不要紧,姑娘肯定不会有事。没想到姑娘真的安然无恙出来了……” 小太监是乾清宫的小黄门,并不直属于哪一个主子。反倒是沈观裕常进宫对他时有关照,因而说话大胆。 沈雁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合着老狐狸这是在早就知道淑妃会给她出难题的情况下故意把她丢进了狼堆里! 眼下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不要紧,这笔帐她回家再跟他算! 她问这太监:“郑王他们眼下在哪里?” 对方道:“郑王在前殿,不过皇后娘娘在西园子。” 皇后没淑妃母子那么多心眼儿,但却也不是个含糊的,原本沈雁是打算往后园子里去寻寻荣国公夫人的,这个时候自然是不便再去了,郑王那边虽然也不像是会楚王这种手段来向她下手的人,但沈观裕这老狐狸都把她丢到这狼堆里,保不准他也会想来咬一口,还是即刻去寻华夫人为妙。 这里思虑定了,便就使眼色让胭脂她们放了他。她这么着,人家小太监却是又懵懂了,踟蹰地问他:“那奴才该怎么跟沈大人回话?” 沈雁瞪他:“他怎么交代你的,你就怎么做!” 老爷子虽然蔫儿坏,但到底心里是有谱的,知道让人暗地里盯着她,倘若刚才淑妃真刁难她什么让她脱不得身,她就不信他会无动于衷!即便他不稀罕她这个孙女,他就不心疼他儿子么?到时候她出点什么事,沈宓不跟着受牵连? 所以还是让小太监跟着的好。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御史给奴才改的名,叫倚松。” 早就知道沈观裕在宫里不可能没安插什么人,连名字都给人家取了,可见十分重用。 沈雁挥挥手,让他走了。 这里顺着庑廊溜达了半圈,便就直接往毓华宫去。 绣琴在后头一直跟着,不光见到了她出来之后淑妃楚王的面色,也同样见到了她拿住的小太监。连宫里的太监都敢动,可见素日什么教养之类都是假的了!见得她这么张狂,绣琴心里愈发不屑,也愈发害怕。 眼见得那小太监远远走开了,便从另一边方向跟上去,不动声色。 这会儿太阳已高升了,五月的天虽然还不算十分暑热,但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当中,还是让人不得不专挑着避荫处走。 毓华宫处在靠近西园子的宫墙外围,与园子是有曲廊相接的,但因为当初建造的时候为了沿途能更全面的欣赏到这番景致,七弯八拐地绕了很远,所以当时沈雁选择了从园门出来的近道。这次她却是直接走的这边。 曲廊隔段距离就有往旁边去的分支,看起来就像张网,铺在整个园子里。而廊下四处都有命妇官眷行走,而能够随父母进宫来赴宴的总归都有几分出色之处,因而举目望去衣香鬓影,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然而今日真是注定了不平静的一日。 才走到西门口一树紫藤处,就听藤下有冷傲的声音传来:“……又有什么了不起?那沈家若算是真名士,又岂会让自己的儿媳妇死后低调落葬?那刘氏的娘家也是没骨头,若换成我,自家姑奶奶死了就落得这样的冷遇,便是无论如何也要跟沈家理论一番了!” 听着竟像是在替刘氏数落沈家? 沈雁止了步,身后的胭脂青黛也沉了脸面面相觑。 探眼望去,说话声竟是从廊下紫藤下传来,从窗里隐约可见两三名女子坐在藤下椅上,两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那人十四五岁,看衣饰十分华丽,相貌不错,妆容也很精致,想来应也是高官之女,但面上却一片刻薄之色,让人亲近不能。 沈雁于缝隙里看着这女子有几分眼熟,但却想不想来在哪儿见过,又不知她为何这么样的憎厌沈家,因而就此依着廊栏坐了下来。 坐着的女子中有一人道:“我听说那刘家是个小门小户,沈家人多势大,沈家父子又位高权重,想必是不敢跟他们抗衡的。”L ☆、418 狭路 “人多势众这倒不假,位高权重到惹不起,却不见得。”站着的那华衣女子冷哼,“朝中那么多重臣,人家内阁的元老们都还没说自己位高权重到惹不起,他不过一个都御史而已,就敢说自己势大到惹不起么?那未免也太小看我大周的权贵了吧! “再说了,前阵子他们家的大姑娘,当初被人传得比天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却不知什么原因又跟房家退了婚,虽说没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可好端端的房家又怎么会退婚?” 先前那女子道:“听说是算出来房公子跟沈姑娘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冷傲女子一声冷笑,摇扇道:“你以为天底下真有那么多八字不合的姻缘?”说着她往前走了两步,缓怕道:“他们不过是顺手拿了华家接连两次被人退婚的由头当作搪塞罢了。那华大小姐也算运气好,到底还是让她许着了婚事。” 沈雁听到这句,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华正晴接连被退婚两次,因为双方还并没有走到正式订亲的地步,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这女子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那句运气好又是怎么回事?! 沈雁心下凛然,不觉往前走了两步,阳光下对方的五官尽露眼底,那双透着深沉的目光令她心下倏地一顿!这女子,竟然是在诸家喜宴上远远见过的宋寰的女儿宋萍! 宋寰跟沈宓曾是朝中宿敌,宋萍偏又在这里与她遇见,还真叫做冤家路窄。 今日沈宓被皇帝指派带着人过去与鸿胪寺一道打点宴会,自五城营那事过后两人再见面却一个是内勤官员一个是朝中政要,这难免会刺激到宋家。宋寰心情何如也可想而知。难不成宋萍竟是因为这层而在此地私下发泄着不忿? 联想起她曾疑心过的华正晴的婚事里的蹊跷,她对宋萍她们的言论不由更加关注起来。照她方才对沈家的那番言辞,她们对沈家可是怨念颇深,但以他们如今的实力,想要撼动沈家还不大可能。那么有没有可能反过来冲华家下手呢? 正沉吟着,那边又开口了。 “我听说他们家三奶奶过世之后,他们夫人没几日也病倒了。到如今还瘫痪在床。若沈家上下真有那么忠正磊落。哪里会遭这样的报应?照我看。那个沈雁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瞧她方才在大摇大摆进永福宫去的样子,这是做给谁看呢?”这是坐着的女子说的。 胭脂和青黛听见这话都忍不住要上去斥责,被沈雁拦住了。 这时另一人起身道:“说的是!”说着又撇起嘴来:“还说他们家的姑娘有多端庄静婉。我看也不过如此。虽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也不见得就没人强过她。唉,这样的沈家,也配叫做位高权重的世家?亏得她们那些人还对她交口称赞。” 位高权重这样的字眼。沈家上下包括下人都没人敢这么说过,从头至尾就是她们几个在这里臆猜。如今倒越说越真了,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不得趁机在这之上作作文章? 沈雁摇了摇扇子,抬步正要走过去。哪知道才走到紫藤下,就又传来了慢条斯理的声音:“她倒也就罢了,你们可知她母亲还是个商户之女呢!一个以清贵标榜自身的所谓世家。娶回来的**奶不是小门小户的小姐就是商女,也不嫌丢脸!” 沈雁目光刷地就冷了。她缓缓接着话道:“华家是皇商。可也是朝廷承认的半个官家。” “皇商又怎么样?皇商就不是跟满身铜臭味的商人?”那女子冷嗤,倏地转过身来,“华家小姐还肖想嫁进潘府作少奶奶呢,不过人家潘家却看不上她——”话没说完,看见冷面如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的沈雁,剩下一截话立时咽在了喉底。 而余下二人见到陡然出现的沈雁,也无措地站起来。 沈雁勾着唇,抬步走过去,望着宋萍道:“华家跟潘家的婚事八字连一撇都没有,不知道姑娘又是怎么知道潘家看不上华家小姐的?莫非姑娘是潘家人?如果是,那我倒要质疑潘家这样的家风配不配上华家小姐了。 “人家姑娘冰清玉洁,潘家回话也没说半个华家小姐半个字不好,在姑娘嘴里倒成了瞧不上人家。姑娘这样背后道人是非的品性,把我沈家从头数落到尾的德性,想必是极好的了,不知道看中姑娘为少奶奶的人家又是什么样显赫的人家呢?还是,至今也无人问津?” 宋萍一张脸涨得如猪血一般红到发黑。 沈宓奉旨前去鸿胪寺主宴,说的好听是帮着打点,可他乃是奉旨而去,鸿胪寺一众上下又岂会不唯他之命是从? 反倒是宋寰这个正经的鸿胪寺正卿被撂到一边成了孤家寡人。早上来前宋寰一肚子气,连带着她与宋夫人也是满心里不舒坦,先前刚巧又听人在说沈雁在太后面前如何得宠,便就与李通政两个女儿在此发着牢骚,可万没有想到沈雁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宋萍就是再高傲再不平,也顶不住被她这番当场炮轰了。 她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我们在此地说话,你在此偷听,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 “偷听?” 沈雁失笑,“好在有这满园子的宫女作证,我到这园子里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等着挤进门呢,我没怪你们八卦是非污了我双耳,你倒反过头来庶人我偷听?我们沈家不咋地,你们宋家的品性,还真是连我这不怎么样的人都瞧不上眼。” 宋萍气得气息都已不匀。 “你这是在仗着你家里撑腰,成心埋汰我么?” 沈雁笑道:“方才你说我沈家根本算不得什么,还污我们自己给自己扣位高权重的帽子,可见我们沈家是没什么本事的。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家世好可以用来撑腰?莫非你们宋家,都是这么颠来倒去不知所谓的人么?” “沈雁!” 宋萍气极,当着宫女们的面被抓了现行,却又没有办法反驳。 沈雁再笑道:“就你这么笨嘴拙舌的,也学人家在后头造谣生事?我若猜得不错,华家大姑娘的婚事跟你是脱不了干系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接连两次毁我晴姐姐的婚,将来若不是在婚事上吃点苦头,那老天也叫做瞎了眼。” “你敢诅咒我?!”宋萍咬牙切齿,终于也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我做的?” “你要证据?”沈雁冷笑,“如果天下事什么都要证据,那么你又是凭什么认定我大姐姐与房家解除婚约就是别有隐情?你又凭什么说我们已故的三奶奶遭受了不平等的待遇?你把这些证据都摆出来,那么我自然会把证据拿出来。如果你摆不出,那么华家的婚事就是你毁的!” “你欺人太甚!”宋萍气得发颤,她可没料到才不过是个半大丫头的她竟然会如此强势地当面与她为敌,不是说沈家人都很隐忍吗?不是说都讲究体面吗?沈宓的女儿怎么会这么样不端庄不婉约地咄咄逼人地冲着她? “你别以为自己是沈家的小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欺负人?沈雁又笑了。 当日宋寰排挤沈宓,并还挑拨皇帝给沈宓那样的难堪,这口气也一直压在她心里没出。只不过后来事情被韩稷他们借南城官仓的事解了围,宋寰也调开了通政司,这才没再提这茬,不想她不去寻宋寰出气,这宋萍倒又反过来往沈家及华家头上泼污水了。 今日若是白白污了两家去,她也就白担了沈二姑娘的身份了! “你说起这个,我倒是忽然想起来。”她抬起头,直视着宋萍:“听说去年宋大人荣升了鸿胪寺卿,好歹家父也跟宋大人共过几个月的事,一直还没来得及恭喜大人。也不知道鸿胪寺的衙门是不是比通政司更舒服?” 宋寰这官乃是明升暗降,灰溜溜被调去了鸿胪寺任少卿,也就是个闲职而已,从此与政务无关,沈雁这话明摆着是在讥讽他当初为着宋寰挤兑沈宓去挑唆皇帝,结果反被调出了鸿胪寺,这么一来,宋萍面上是彻底地挂不住了。 想她宋家也叫做有头有脸,几时受到过这样的奚落?但沈雁这话又让人挑不出来什么理儿,从通政使到一寺少卿,品阶的确是升了,就算是明升暗降。难道宋萍还能够以此反驳她什么么?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没处发,终于就红了眼眶。 旁边陪着的李通政的女儿李蔷李蘅先是背后道是非被人捉到而心虚,这会儿见着沈雁这般强悍,更是不敢出声相帮。二人偷觑了一眼宋萍,扯了扯她的袖子。 旁观的宫女们先前是听到宋萍诬沈雁偷听的,沈雁这么反诘两句倒也没有什么,再说这些千金小姐们的纠纷并没有她们置喙的余地,因而只眼观鼻鼻观心在旁杵着,暗地里却兴奋着又多了个谈资,这宋正卿家的小姐因为诋毁沈家被沈雁捉了个正着,真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L ☆、419 狼狈 宋萍被李家姐妹拉扯着退后了半步,沈雁见着她半日无话回复,也没那个闲工夫陪着她一直在这儿杵下去,再者又怎能一味纠缠下去被宋萍反捉个得理不饶人的把柄在手里?便转头与丫鬟道:“舅太太在哪儿呢?” 丫鬟们簇拥着沈雁离去,宫女们也忙不迭地上前搀扶上阶,宋萍这里一口牙都险些咬崩了。 “她沈家有什么了不起,竟然连宫女们都这么拍起马屁来!”独把她这位三品大员的千金留在这里,这是公然不把她宋家放在眼里吗?! 但宫女们再厚此薄彼她却也没辙,难不成她还能把这腔火撒在宫人身上不成? 她狠瞪了眼沈雁离去的方向,才涂了精致蔻丹的指甲险些将手心都给掐破。 她沈雁不过是个仗着嘴皮子有几分利索的小丫头,她若是连她都整不下来,那就见鬼了! 绣琴在东园子外等了韩稷老半日,也不见他出来,心里不免沮丧,因怕又耽误了沈雁这边的盯梢,于是连忙打听到了她的去处,紧赶慢赶赶了上来。一来到廊下便正见着沈雁与宋萍起冲突,连忙又在停在先前沈雁站立过的廊下张望起来。 藤下双方的交锋便全收在眼底,先前沮丧的心情也不由变得兴奋。 没想到没拉来韩稷,结果却等来这么一幕好戏。根本不用她怎么做,这里就有沈雁一个现成的对头! 沈雁面容姣好,韩稷多半是被她姿色所惑。即便不是,也为了她沈家的家世!这么想来,要中止他的念想倒也不是那么艰难。原本她是不敢这么想的,毕竟她是个下人。而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只要捉住一点把柄,根本就不用找什么证据,足可以判定她的死期。 但是眼下有宋萍在,她还怕什么呢? 眼看着沈雁走出大门,她探头看了看仍被气得脸发青的宋萍,等到李家姐妹走开了。前抬步走上去。说道:“敢问可是宋正卿府上的宋姑娘?” 宋萍正在气头上,见面前这人虽是一身锦绣,但却做下人打扮。不由没好气:“有什么事?” 绣琴微微笑道:“我是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侍女绣琴。” 魏国公夫人?宋萍微怔,宋家上辈虽与勋贵们也有往来,但到了宋寰这辈渐渐淡去,又加之文武不同路。基本没有什么交情了,如今宋家逐渐势。而几位国公爷却依然声势震天,尤其魏国公又才立了功回朝,这份体面就更是与众不同了。 眼下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来找她,而且看起来应该还是较有体面的丫鬟。宋萍便也不由得放低了些姿态,缓和语气道:“原来是魏国公夫人的贵仆,先前并未有机会向夫人请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夫人有什么事寻我?” 她与鄂氏并不熟,也就是韩家办宴什么的远远见过。但她到底是有眼色的,这种时候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不借机套套近乎岂不可惜? 绣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刚才路过,见到宋姑娘似乎与沈通政的千金在此说话,想起咱们世子爷荣升的时候也是在府里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的,虽没有幸与姑娘说上话,但在此地遇上,却不敢不与姑娘打个招呼。” 韩稷荣升世子的时候宋寰也带着宋萍去赴宴了。 宋萍如今最痛恨的便是因为宋寰调离通政司而被人轻视,如今绣琴作为地位显赫的魏国公府的丫鬟,却特意地上来跟她打招呼,这番抬举,顿时令得她通体上下有着说不出的舒服。但是想到刚才与沈雁的争执落到了她眼里,又觉得脸红。这种事若是被传到魏国公夫人耳里,总归是失体面的。 但转念一想刚才逞威的人是沈雁而非她,又不见得是坏事,心下略想,面上便就露出丝柔弱来,说道:“让你见笑了,沈姑娘与我显然有点误会,我也不知道怎么惹火了她,不过不要紧,她比我小,又是沈家的千金,我总不能不让着点。” 也不知道绣琴听去了多少,但不管怎么样,话是由自己说的。万一她没听全,听见到了沈雁的嚣张呢? 绣琴打小跟在宁嬷嬷和鄂氏身边,眼界是小了点,但眼下对她的心思却心知肚明,她带着丝不忍,微叹道:“姑娘真是委屈了。沈家家世不同一般,沈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沈姑娘难免跋扈些。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姑娘的胸襟,总归会有好报的。” 说完她抻了抻身子,又凝眉道:“不过……” 宋萍望着她:“不过什么?” 绣琴道:“先前在太后跟前,沈姑娘也曾对淑妃无状来着,荣国公夫人怕她没有长辈跟着,闯出大麻烦来,这才将她支了出来,想不到转眼在这里,她又得罪了姑娘。 “说句不中听的,这沈家行事也真是,自家的姑娘既是这般鲁莽,怎么能让她独自出来呢?这要是真闯出什么祸,岂不损了自己颜面?” 说到这里她立刻又打住了,惊觉失言了似的连忙道:“瞧我,真是多嘴了。这些话真不该我说,还望姑娘帮着遮掩则个。” 宋萍听到这些哪里还会计较她多不多嘴?原来沈雁竟是个作死的,不但仗着家里来欺负自己,而且还胆大到敢在太后和淑妃跟前造次!难道她不知道楚王是很有可能当上太子的吗?她竟然连淑妃也连招惹! 再看看绣琴,先前心里的那点拘谨立刻就烟消云散了。眼前这丫头可是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人,若是让人知道她在外搬弄是非,魏国公夫人还能饶得了她?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倒是也不怕她不听话了。 想到这里她微笑道:“我岂是那种人?你好心提点我,我自然只会当做没听见。只是你既然说到了此处,好歹将来龙去脉告诉我,也省得我在心里瞎琢磨,回头再去问人,反倒露出马脚来。那沈姑娘,究竟是怎么把淑妃给得罪了?” 绣琴勉为其难地道:“我可不能再说了。再说我们夫人必然饶不过我。” “你不用怕,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夫人岂会知道?”宋萍道。 绣琴满脸无奈,只得道:“既然姑娘再三央求,我便只跟姑娘一人说了,姑娘可千万记得别再把这话往外传。”说罢,便就将方才在水榭之事添油加醋说了出来,更是借机将楚王与沈雁有暧昧之嫌插在其中渲染得活灵活灵。 宋萍面上平静,心里却听得热血澎湃,没想到绣琴所说之事并不假,她果然敢仗势顶撞淑妃!她还真是找死,既然她早就有铺垫在前,那么也就是说,她若趁机对她做点什么,等她连累得沈宓出了丑,太后淑妃她们也不会很意外了? 这顷刻之间,她先前忍下的那股气竟然已经找到了释放的口子,沈家凭什么凌驾在宋家之上?她沈雁又凭什么对她恶言相向?方才忍着那是为了顾全自己体面,眼下绣琴竟吐出这样的一些内情,她若不利用利用真叫做太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常。 不过沈雁跟楚王有什么暧昧这种事她还是不大信的,楚王郑王如今都在大肆争夺人脉,他想借机亲近沈家这很可能,沈雁与他相熟也可能,但是说作为沈家的姑娘,要在众目睽睽的宫里与楚王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还是不大相信。 绣琴只是个丫鬟而已,千金小姐们的世界她不懂,胡猜也有可能,但她不一样,她跟沈雁身份亦有相似之处,自然能分析得出来。 所以要借这桩事情来达到报复沈雁的目的并不见好。 不过她还有时间,可以好好琢磨。只要能替宋寰以及她刚才所受的侮辱出一口气, 她漫声道:“难怪她敢来寻我的晦气,听完你说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绣琴知她已经上钩,心下也得意,回她道:“小姐们的事我不好多说。我出来这么久,恐怕夫人那边也有吩咐了,就先告辞。”说着弯腰施了一礼,转了身去。 到了远处龙柏之后,放缓脚步回头望了望,远远见着她在阶下站了站,而后目露寒光往毓华殿的方向去,遂也抬步跟了上去。 毓华宫这边,华夫人和陈氏与卢夫人等相熟的命妇寒暄了半晌,正疑惑着她去了这半日如何还未回转,派去寻人的丫鬟就到来了,说是被楚王绊住在半路,二人虽料定楚王不敢有什么无礼之举,但是终归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便又遣了丫鬟前来迎接。 哪知道丫鬟到了先前沈雁遇见楚王之处,却早已没了人,一路打听到了掩月楼,又从掩月楼去了西园子,再从西园子回到毓华宫,却见着沈雁已经与华夫人她们坐在一处了,众人不由抹汗笑道:“表姑娘让我等好找,竟是兜了个大圈子。” 沈雁才到了一会儿,当着陈氏在,刚才被淑妃母子绊住之事不便说,遇见宋萍之事也不好说,因而只是简单略过。华夫人她们也只当她贪玩而来迟了,并未曾放在心上,眼下听丫鬟们再提起这事,而沈雁又只是淡淡微笑,心下就起了疑。L ☆、420 诱敌 陈氏道:“雁丫头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华夫人也皱了眉:“可是楚王刁难你?” 沈雁知道陈氏也是出于关心,但看了看四处走动的贵妇们,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说道:“淑妃因着在行宫里与我熟络了,见我独自去见太后,便传我去喝了杯茶,然后因为忙着前头的事,只略说了两句就出来了。我顺道往园子里逛了半圈,才又回来。” 倒也听不出来什么不对劲,但是淑妃母子如今跟皇后争储位争得凶,沈宓又在御前得宠,这般厚待沈雁,也恐她被人利用了去。陈氏点点头,说道:“宫里规矩大,你小姑娘家家,呆会儿就别单独行走了。” 华夫人也道:“快开宴了,宴后咱们陪着太后看两出戏,便就打道回府。” 沈雁自然不愿再横生枝节,再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宫里自有梨园班子,照皇帝的意思,儿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所以这一日更该接受朝贺是太后而非皇帝自己。所以按照太后的喜好在西园子内现搭了个大戏台,所有命妇们都需要陪着太后看完戏才能走。 既是旨意,自然不敢违。 不过沈雁对于皇帝这样的形式很有些不以为然,皇帝若是真有他所说的那么至孝,太后也不会见着淑妃在旁打击她这个臣女而不出声制止了,淑妃更是不敢在当着众人跟沈雁那般轻浮,若是皇帝至孝,莫说淑妃不敢,就连皇后在太后面前也是不敢的。 所以,这种沽名钓誉的行为她很有些不齿。 不过无所谓了。他孝不孝都于她没有什么关系,于朝事上,她更关心的是这次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而韩稷既认定自己就是陈王之子,恐怕就算拥了楚王上位,也没那么容易让他这太子当的那么舒坦。 不管怎么样,加快立储的速度对她和沈宓来说都是有好处的。楚王纠缠她的目的不过是为夺得沈家的支持。如果他顺利当上太子,自然也就不会再对纠缠她了。而他当了太子,到时又有韩稷暗中牵制着他。事情倒也不算坏到让人担忧。 午宴设在昭华殿,宴会而已,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宴后各自歇息了会儿,等宫人来报说西园子里戏子们已经准备登台了。太后也已经乘辇过去了,大伙便就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园子里来。 戏台设在沐香斋。四面花木掩映,平日里大约是做赏景用的,门廊两侧摆着许多花架子,上头的各色兰花清雅多姿。衬着檐外几处花藤,实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而四面墙上也镶着许多长窗,进了门后院子里摆满了许多桌椅。处在南面的戏台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大了一倍,阁楼上则已有人声传下来。 太后皇后淑妃她们都在楼上。同时在侧的还有正二品以上的命妇及家眷。 沈雁陈氏本是有资格上去的,因为沈观裕位至权臣,她又是得了太后亲下的旨意进宫的,但她更乐意与华夫人等处在远离皇后淑妃她们的楼下散座。荣国公夫人护国公夫人都看出来淑妃母子对她的心思,暗自关照她,又有许夫人婆媳帮腔,在她上去跟太后打招呼后,便顺利脱了身。 陈氏也不耐烦上去呆座,她有照护沈雁之责,一起在楼下出入也方便,反而自在。 沈雁有午睡的习惯,坐下看了半出就有些力不从心,华夫人见她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心下不大忍,但这四面又着实没地儿可让她歇着,便说道:“我与你出去走走,醒醒瞌睡。” 沈雁哪里敢,忙摁住她:“咱们可是奉旨在这里陪太后看戏呢,若是让人知道舅母离席恐怕不敬。我喝口茶醒醒神就是了。”华家处处小心,没有让她们为这点事湿了鞋的道理。 这里才端了茶,抬眼那一刹那却正好对上左前方一道灼热目光,宋萍坐在宋夫人身边,不知何时竟直直看了过来,而与她目光一对上,又立刻抿紧了双唇转了回去。 吃了亏后还这么死死盯着她,这是还不服栽? 沈雁想起华正晴接连被毁的两桩姻缘,沉思了片刻,又与华夫人道:“还是我自己出去走走吧,我反正还是个孩子,离席也不打眼。”再者不是还有荣国公夫人她们替她打掩护呢么。 华夫人道:“你可不许出园子。”再撞见楚王的话多让人烦心。 陈氏也指着身边的春蕙:“跟着二姑娘,仔细照拂着。” 春蕙是当初林嬷嬷还在时就在陈氏身边受重用的,林嬷嬷死后就替代她管起了陈氏身边事务。陈氏能把春蕙指给沈雁,看得出来是上了心。 沈雁也没推辞,带着春蕙和胭脂青黛便起身出了门去。 宋萍这里见着她起身,便也不动身色地动了。而楼上一直盯着她们的绣琴见状,也跟鄂氏耳语了两句,下了楼来。 大多数人都在戏园内,庑廊下除了守门的宫人并没有别的人。斜阳透过枝叶投射在墙上地下,当阳的地方一片金黄,被遮盖的地方则满是斑驳。沈雁看了看左右,选了右侧有曲廊连接的地方走去,那里树木繁茂,也有亭台楼榭,很有江南气息。 宋萍随着她走了一段,猜出她是出来散步的,停在拐弯处的竹林下,见她过了青云阁还在往前,忽想起那里有片皇后亲植的牡丹,沉思了片刻,便就抬来身后丫鬟,贴耳悄声说了几句。丫鬟听毕,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抬脚往前走了。 西园子是后妃们的去处,这里的花木不是太后侍养的便是皇后淑妃关照着的,眼下沈雁偏往这里头来,真是白白给了她个机会! 其实真要把沈雁弄得怎么样她也不敢,即便她不忿沈家,可如今得宠的是沈家这是事实,宋寰头上如今还有个沈宓盯着呢,倘若真把沈雁弄大发了她也怕让沈宓捉住什么把柄反过来对付宋寰。可是完全不动动手她又不甘心,既是吃过亏,总该让她也尝点苦头才算平衡。 那牡丹是皇后种的,听说当初安宁侯就是死在沈观裕手上,倘若知道是沈雁弄毁的牡丹田,皇后能不更把她沈家恨在骨子里?就是目前因为立储之事不动他们,日后也必然会还手的。 她狠瞪着沈雁背影,退回到银杏树下站着。 沈雁走了一小段,嗅着花木散发出来的清新味道,眼角瞅着宋萍果真跟了出来,遂默不作声走到拐角敞轩下,使了个眼色与胭脂她们道:“你们继续往前,到前面亭子里等我。” 春蕙有犹豫,恐担个侍候不周的罪名。胭脂却素知沈雁行事,不必她说什么,便扯着春蕙袖子一道往了前。 沈雁看着她们下了廊,自己便抬脚上阶,找了立在敞轩下一名宫女寒暄起来:“你叫什么名字?这衣裳上绣的花儿真漂亮。”边说,两脚又边跨进了身后的敞轩。 借着帘幔遮挡,外头根本看不见屋里,但敞轩四面皆是通透的,而且位置颇高,于是这边隐约可以看到银杏树下宋萍在装模作样地散步,而这边厢,树木掩映下胭脂她们的身影路过一畦牡丹已进了亭子。 廊下只站着两名宫女两名太监,应是防着有太太小姐闲逛至此等候差遗的,知道她是沈家的二小姐,于是先前那宫女连忙进来斟茶,又拢手立在帘下回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贱名晚霞,这花是自己绣的,让姑娘见笑了。” 绣琴跟在后头见着宋萍遣开了丫鬟,心知有异,遂尾随在那丫鬟后走去,没惊动任何人。 只见那丫鬟跟随着沈雁那行人到了路旁一畦牡丹下,等她们进了那镶着窗的八角亭,这丫鬟便趁着四下无人跳进花畦,将一畦名贵牡丹摧残了一大半! 这可是皇后亲手种植的牡丹,宋萍这是想栽赃沈雁,让她得罪了淑妃之后又得罪皇后?绣琴隐身在树后,眉头拧起来。 这牡丹乃是皇后亲手所植,被人人为摧毁,皇后必然会大为光火,就算沈雁仗着沈观裕父子的地位不至于让皇后当场拿捏她,可事后绝对会记恨在心。何况今儿是皇帝的万寿,在这种日子闯下这样的祸,皇帝能会高兴? 如此一来,宋萍不但挑拨加深了皇后与沈家的矛盾,同时令得沈家在皇帝心里也添了笔阴影,再者沈雁闯下这个祸,沈家父子必然要出来赔罪,回去之后沈雁还能少得了一顿好罚? 如此竟是既达到了让沈雁吃苦头的目的,同时还给了沈家父子小鞋穿,宋萍这小计策使得也不可谓不花心思了。 但这计策好是好,对她来说却没有什么帮助,这样做的结果根本就影响不到韩稷与沈雁的婚事。那眼下她又该怎么做呢? 她望了望林荫之下已经进了亭子的那几道人影,想了想,抿唇又退了下去。 沈雁这里将丫鬟怎么弄毁牡丹田的看得一清二楚,潜在远处的绣琴却无暇留意,而飘飞的帘幔挡住了敞轩里所有人,宋萍也没有见着她们。L ps: 宫宴这事影响到的人和事还不少,后宅和朝堂都有,大家有耐心就追,没耐心就等过了这一波再一口气看~ ☆、421 刺客? 沈雁收回目光,沉吟起来。 那牡丹田乃是皇后亲种的,宋萍怀着什么心思她也已经心知肚明。她先前已经跟淑妃交上火,倘若任由她放肆下去,虽不至于闯出什么大祸,但以皇后郑王眼下的心思,到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很难说。 沈观裕与皇后撕破了脸,但为着掩饰这层内情他仍然还是得为郑王所用,皇后至少在这层上就不如淑妃那么多顾忌,所以即使沈宓得宠,她也不大可能会对这事无动于衷。 不过,人家既然已经出手了,她就没有回避的道理了。 皇帝已然把沈家抬举起来,至少在太子册立之前,沈家是可保无忧的,这点小事也动摇不到沈家根基,她硬要玩花样,硬要说沈家仗势欺人,她就让她尝尝被欺回去的滋味好了! 她回身背对着窗口,微凛了下,从荷包里掏出张银票不动声色地塞给晚霞,说道:“烦请姐姐帮我个忙。” 晚霞垂头略看了看那面额,连忙俯身:“只要不违宫规,姑娘但说便是。” 沈雁附耳与她说了几句,晚霞点头,轻悄悄下楼去了。 这里沈雁再站了站,便也从这边厢下阶去了胭脂她们所在的亭子。 原先藏身在此不过是为了看看她究竟耍什么诡计,现在既已得知,便得去跟丫鬟们会合了。 胭脂她们在亭子里并看不到树木掩映之下的情形,只见得沈雁进来,遂出门迎上去,“出什么事了姑娘?” 沈雁将来龙去脉一说,青黛便已沉了脸色。“我先前便觉那宋萍不是什么善类,本以为她也该知道些轻重,却没想到她竟还敢这般大胆来撩拨,姑娘这回可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胭脂一向谨慎,却道:“这时里是宫里,不比别处,岂能乱来?咱们还是走罢。” 沈雁望了眼窗外。然后又看了看这亭子四处。说道:“我猜她们过不多久便会引人前来,很有可能还会直接请来皇后,这样的话不管我们走不走。都解决不了问题。好在我并没有打算想回避,所以,我们暂且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里等皇后来找。” “姑娘说的对。”青黛走上前来:“那宋家欺人太甚,焉有白白放过他们的道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哪儿也不去!” 沈雁沉吟未语。 胭脂道:“姑娘在想什么?” 沈雁蹙眉说:“但我总觉得宋萍应该没有这个胆子敢来直接撩拨我。眼下很明显我的底气强过她,否则的话她根本不会在先前我反击她时无任何动作。而且,她怎么会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在皇后手下吃扁呢?” 先前听她说话,虽是十分偏激。但却不像是全然不了解朝局的,眼下沈宓在皇帝面前那么吃香,她也该知道无论如何她犯下什么错。宫里人都会选择大事化小。可她还是把目标引向了皇后,这是因为她知道她和沈宓不待见皇后母子。还是因为她笃定宫中也有人愿意看到她吃扁? 是了,她先前还曾得罪过淑妃,难道说宋萍这是因为知道这一层,想要在她得罪完淑妃之后再得罪皇后,引得她们同时跟皇帝控诉她的无状,从而达到让皇帝对沈家不满的目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未免也太天真了。 皇帝既然如此抬举沈宓,眼目下必然不会因为这个而过于怪罪他,而真到了要怪罪的地步,又岂需要凭借她这点小伎俩?唯独皇后恐怕会因为之前刘俨的死,而如她所愿加深对沈家的记恨而已,但她亦敢断定这层宋萍是不可能知道的,皇后也是不会表露在面上的。 那么,宋萍最终想看的是什么呢?是淑妃趁机站出来借机报复? 是了,她得罪过淑妃,这才是宋萍敢于这么做的原因。 可不管淑妃会不会如她所想,她又是怎么知道这层的呢?她可清楚地记得先前宋萍可并没有在场,——她直觉这件事背后还有人,光凭宋萍,她还没这个胆子敢在宫里做这样的事! 那又会是谁呢? 她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凝眸打量四处。 但是并没有什么发现,而再一凝神倾听,远处来时的林荫路上又似有人声传来,听着像是许多人在快速走动,还隐约伴随着追喊之声。她凝眉回头道:“外边出什么事了?” 丫鬟们倾听了会儿,春蕙迟疑的开口:“像是在赶着做什么事的样子。” 正说着亭子后头的假山后也传来一串疾速的脚步声,而且渐行渐远,带着听不真切的吆喝。 “像是羽林军们!”胭脂脸上也变了色,“难不成有刺客?” 沈雁未语。胭脂猜测的并非没有道理,除了宫里出现刺客,羽林军这般大动作是为什么呢?但是想想这猜测又太不靠谱,今日宫中高手如云,公侯伯还有成群的侍卫高手都在宫中,谁会这么不怕死的挑这个时候行刺? “咱们还是快走吧!免得碰上不好的事。”春蕙凝重地道。沈雁若出事,她是脱不掉干系的。 沈雁想了想,说道:“后面就是御花园,这边厢太后她们都在,皇上都不曾派人前来这边报讯,不会有什么大事。”就是皇帝不敬太后,不还有那么多命妇在么?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关心自己的家人妻女?别的人她不敢肯定,首先沈宓和顾至诚是肯定不会的。 而且若是真有刺客,这个时候闯到人群聚集的西园子来,于他脱身反而不利,难道在他行事之前,还会不先背熟宫中的地形? 遇事最忌慌张,她理了理思绪,说道:“不过也不能大意,你们站在门口听听,看能不能听出什么来?” 胭脂点头,抬步便就出门去。 沈雁才转身回到木墩上坐下,就听门外立时传来啊地一声惨叫! 春蕙立刻闪身挡在沈雁面前,青黛箭步冲出去,沈雁透过窗口瞧见胭脂滚在地下,立时扑到窗边看了眼四处,确认没有外人闯入,便推开挡路的春蕙冲门外的青黛道:“快把她扶进来!” 青黛不敢怠慢,急忙半拖半抱地将痛苦挣扎的胭脂挪了进来。 胭脂倒在地下,双手捂脸痛苦地扭动着,她的衣襟和面庞上一片濡湿,且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怪味儿!沈雁连忙蹲下地,拿帕子去擦她的双,春蕙拿着只碗急步从外头走进来,掩不住后怕地道:“幸亏姑娘刚才没冒失出门,这竟是一碗和了浓醋的辣椒水!” 辣椒水?刺客怎么会用这种后宅里上不得台面的人才使得的玩意儿?!沈雁略怔了怔,起身夺过那碗凑鼻嗅了嗅,果然散发着浓重呛鼻的醋味和辣椒味儿!这真的会是需要动用到大批羽林军的刺客的所做的事? 想到刚才若是自己出了门去,这辣水便会直泼进自己双眼,沈雁猛地打了个激灵,快速地吩咐青黛:“快去请四奶奶和舅太太她们过来!” 青黛二话不说立刻便出了门。 而凉亭对面一蓬茂密的紫藤后,一张慌张失措的脸在看到泼出去的水居然正中的是丫鬟而非沈雁本人,藏在枝叶后的双眼更显慌乱了,而后随着光影一闪,这人影又立刻闪身消失在藤后。 八角亭里发生这变故的时候,相隔数十步之遥的坡下牡丹田边,皇后正带着人一脸惊怒的站在那里。 先前她正在戏园子里看戏,忽有人来报说她亲植的牡丹被人糟踏了,心里无名火起,便跟太后告了个假,带着人下了楼来。 牡丹再名贵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物事,但是它象征着富贵,偏在这种日子冲她种的牡丹下手,她又焉能不理?等到得牡丹田一看,一见果然五六株原本长势极好的牡丹居然全从腰部折断!心里头的火哪里还按捺得住,遂喝斥道:“这是谁干的?!值守的人都去哪儿了?!” 远处太监匆匆走过来跪在地下,说道:“回娘娘的话,这会儿正是值守的人用饭的时刻,他们都去前边用饭了。” “去查!看是谁到过园子里!”皇后怒问。 太监抖瑟着爬起身,正要往回走,忽然就听有尖叫声从半坡的八角亭处传过来! 太监们忙道着“护驾”,一面遣着人上去察看,皇后略顿,凝眉道:“谁在上头?” 宫女们屈膝道:“回娘娘的话,是沈宓大人的千金带着丫鬟在亭子里。” 沈雁? 皇后闻言眉头立皱,嫌恶之色也不由浮上了眉间。 稍顿,她便也抬步上了石阶。 亭子这边胭脂还是在哭着,有宫女已经闻讯围了上来。 沈雁一面拿帕子拭她的眼角,一边嗅着这股味道,说道:“胭脂这是伤到眼睛了,烦请姐姐们替我去请个太医,否则的话她这双眼睛恐怕是保不住了!”她虽不下厨房,但却也知道这种水洒在皮肤上都让人受不了,更莫说洒进了眼睛! 宫人们甚知轻重,立刻安排人去了请太医,然后又报的报皇帝,报的报太后,总而言之各路人马都去了。L ☆、422 强硬 沈雁原是想着私下把宋萍解决掉的,而并没想把皇帝太后惊动过来,但是眼下居然有人敢施以这样的毒手,虽不敢肯定就是宋萍,但十有*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又岂能就此罢休?让皇后太后什么的全部过来,也她让她将进宫这一路来受到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地发一发! “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沾水给胭脂拭脸,坡下便已上来了一行人,为首的一头金头璀璨,赫然正是皇后。 沈雁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感到奇怪,她把胭脂交给身边的春蕙,稳稳跟皇后行了一礼,说道:“回娘娘的话,沈雁因为在戏楼里感到有些不适,故而带着丫鬟来此处透气,哪想到遭此横祸,我的丫鬟胭脂被不明来路的一碗辣椒水击伤了双眼,正想求娘娘主持公道!” 说罢她便把捡起搁在一旁的瓷碗递过来:“我料想这东西园子里是没有的,从它身上新沾的泥和它上头残留的味道来看,可以肯定就是刚才装水之物,请娘娘过目。” 皇后见到果然是沈雁在此,心里便有些不悦,那片牡丹距离此处不过十来丈,此处又没有别的人在,难道那片牡丹会跟她没关系?她瞟了眼那瓷碗,并没有打算细看,只望着她,忍耐着说道:“下方那片牡丹田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弄折的?” 虽说眼下沈家于她来说有用,但她从来就不是个能压得住怒火的人,这沈家人还真是有几分登鼻子上脸,当初皇帝重用沈观裕,沈观裕就敢把刘俨给杀了,如今沈宓受重用。这沈雁就开始不把她放在眼里,照这么下去,她这个皇后在他们沈家人眼里成了什么?! “我素知你是个顽劣的,当初若不是因为你,安宁侯怎么会落到送命的下场?想不到你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在宫中皇上万寿之日也敢放肆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皮糙肉厚。抵得住宫里的板子?” 沈雁知道宋萍是要借牡丹之事挑起皇后对她的误解的,皇后心里恨着沈家人她也一直知道,眼下她并无暇去怪皇后误中宋萍奸计之后正色对她。可眼下胭脂是个活生生的人,皇后明明见到她疼得都快昏厥了,却连眼角都不斜过来,还在口口声声地说她的什么破牡丹! 她猛地将手上瓷碗塞回春蕙手上。走上前两步,定定望着皇后:“先不说这牡丹是不是我弄毁的。皇后母仪天下,原来在您的眼里,一条人命也比不上几株花来得重要吗?皇上都知道爱民如子,敢问皇后难道就是这样爱民的吗?” 她横竖都已经得罪过一个淑妃了。又哪里怕再得罪个皇后?这条命也反正都是白得的,她也迟早是要跟皇后对上的,今日既是来了。她又何惧什么欺君犯上的罪名?! 她这样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皇后,不但皇后抑不住心底下的震惊。就连旁边的宫人们也个个如临大敌,想要上前喝斥,终是不敢,然而不做表示,又恐有辱使命。 皇后沉脸望向她:“你这是在指责本宫?” “沈雁哪里的胆子敢指责皇后娘娘?不过是想要提醒提醒娘娘,您不想对得住这母仪天下几个字,您不想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宫中可有大把的人等着捉娘娘的把柄。”沈雁定定直视回去。 皇后脸色发青,她当了十四年皇后,总共碰到过两个敢跟她叫板的人,头一个是沈观裕,第二个便是这沈雁!沈观裕倒也罢了,他好歹是个臣子,而且还是她的谋臣,他有底气在她面前叫嚣,可这沈雁是什么东西,她凭什么也敢跟她这般无礼?! “来人啊!把她给本宫拿下,送到钟粹宫领罚!” 随着一声沉喝,旁边便有跃跃欲试的宫人上前来押人。 “慢着!”沈雁也厉声怒目地瞪着这些宫人,然后逼视着皇后,“皇后想治沈雁,沈雁不敢违抗,只是今日这西园子乃是皇后负责打点,结果却出现了有人蓄意暗袭之事,皇后不严加审问追察凶手,反倒是关心起几棵草木,难道是想等皇上亲自来查吗?” 宫中虽然屡屡有死人之事发生,但却是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暗算手段的,今儿这样的日子,西园子这边出现了投水伤人的事情传到皇帝耳里,皇帝能不大为光火?今儿是伤了个丫鬟,赶明儿若是伤到了皇帝或皇储呢? 皇后此时明知道出了事却还不追究,若是让皇帝知道,难道他会不疑心这凶手是皇后故意放置的? 想到这里皇后立刻凝眉往沈雁望去,忍不住怒意再瞪了她一眼。 沈雁不卑不亢,侧身回避了她的目光。 皇后微哼一声转身,望着四下:“这是什么人干的?羽林军呢!” 一声令下,羽林军一名头领便就从林外匆匆赶进来,单膝跪地道:“羽林军副尉李俊在此!” “刚才有人在此行凶伤人,你们没发现吗?!” 李俊抹了把额上的汗,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刚才碧泠宫那边说是有人企图进宫,但是刘都尉他们并没有捉到人,卑职等人奉命赶去增援,这里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人……” “碧泠宫?”皇后听到这里神色又是倏地一变:“碧泠宫出了什么事?!” 李俊顿了下,回道:“有人冒充太监闯入碧泠宫内,被人发觉后逃蹿,方才刘都尉他们已经封锁了各道宫门,应该还在捉捕当中。” “那人冒充进去干什么?”皇后的急切立时浮于表面。 沈雁听得碧泠宫,也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这座宫殿,但看皇后的面色,也猜到是个要紧的处所,而对皇后来说,除了钟粹宫,还有什么地方如此要紧?自然就是她嫡子废太子所居的冷宫了! 这么说,是冷宫出事了? 太子自被废之后并无有消息传出来,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试图闯进冷宫里去?那人想做什么? 皇后惊疑的当口,沈雁也藏了一肚子疑问。 “这个,卑职并不知情。”李俊踟蹰地回。 皇后怒斥:“那你们过去做什么了?人也没捉到,意图也没有弄清楚,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李俊跪在地下,半日抬不起头来。 沈雁微顿,说道:“李将军没发现异常的人,我倒是有话要说。” 皇后和李俊同时看过来。 沈雁轻扫了一眼地上,然后望着皇后,说道:“这件事出的这么奇怪,都由不得人不深想了。怎么会刚刚好碧泠宫那边出了事,我这边就被人泼了辣椒水?难不成这两拨人根本就是一起的?如果是这样,那这案子就非好好破破不可了。” 不管那闯入冷宫的人是谁,显然这个时候都可以拿来作作文章的了。宋萍应该没那个胆子跟闯冷宫的人勾结,可万一背后的人是呢?她怎么能够肯定借着宋萍为障在后头兴风作浪的人就不是闯冷宫的人? 皇后听得这话,立时打了个激灵,也终于将目光对准了地上的胭脂。 “先传太医!再把刚才在园子里值守的人全都给本宫叫过来!” 宫人们迅速散当差了,李俊这里也立刻调来了一队人马帮着维持秩序。 这种案子本该报去内务府和大理寺,但这里是后宫禁地,现如今满园子皆是命妇贵女,又怎好贸贸然把人引过来?而且若是请来了大理寺的人,岂不是皇后办事不周的事情也要穿帮?皇后在宫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威信的,所以竟是没有人一个人提出要去告诉前殿。 皇后自听到冷宫出事便有些心神不宁,神情上也有着明显的焦躁。 太医很快被传过来,被皇后号令移驾到坡下敞轩内。 胭脂的双眼也被迅速做了处理,好在沈雁刚才应对得快速而正确,经清水清洗过之后辣椒醋水的冲劲已消失去大半,但尽管如此还是伤到了眼球,太医给她再度清洗过一遍之后又敷了草药,被交代要闭眼直到不适感完全消失为止。 皇后这里喝了半盏茶,接连听了来去三茬派出去的人回话,终于刚才负责值守的人全都被叫了过来。 这样的日子,守在这种僻静的地方,本来是最轻松的差事,因为他们都且放松了警惕,早早地就换班离了出去。方才听说园子里出了事,皇后突然召他们问话,一个个腿肚子便如同筛糠似的发起颤来。 “说,先前都有谁进过这园子?”皇后横眉冷目,哪还有半点平日里人前贤淑温婉的模样。 宫人们勾着头相互对视,有人道:“奴才,奴才只看见沈姑娘带着丫鬟进来。” 晚霞也跪在这些人当中,闻言抬头看了眼沈雁,对上她的目光,又垂了头下去。 沈雁看到她递出的讯号,绷着的肩膀遂也松下来。 皇后瞪向羽林军们:“你们在附近也没有任何发现么?” 众兵们回道:“回娘娘的话,据事发的现场来看,凶手应该是从亭外龙柏树那头泼过来的,而龙柏树后则是一树紫藤,正好可以遮蔽,小的们刚才在附近仔细搜查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而从其手持的辣椒和醋水来看,有可能是宫中人!”L ☆、423 露馅 “宫中人?”皇后声音更沉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等日子里放肆?!” 沈雁从旁瞧了半日,这时站起来,说道:“这园子里全都是命妇贵女,若说到宫中人,不知道李将军你们有没有去查过戏园子里除了我之外,又还有谁出来过?” 皇后瞪她:“戏园子里都是有品阶贵眷,你的意思是她们还会来谋害你一个下人不成?” 沈雁扬唇冷笑:“当然不会有人来害我的丫鬟,但是娘娘真认为对方是冲着胭脂来的么?倘若方才我们是同时出亭,这迎头被泼的那个人岂不正是我?此人选在有花森遮蔽的地方暗中行凶,起码可以断定首先她是冲我来,其二她对此地地理极熟。 “如果不是宫里的宫人,也一定是常在宫中走动的人。 “一般人当然不能接近御膳房以获得辛辣佐料,而方才我们午宴上都有过辣椒和醋,下人们桌上则是不会专门备下的,若不是命妇贵女,或者是她们的身边人,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得到这些?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这样谋害,但现在,娘娘还觉得这事跟她们某个人没关系吗?” 皇后纵然不吝她这般咄咄逼人,却也不得不服。 这案子她是非破不可的,扫了眼四下,她站起来,走到跪着的那帮宫人面前,说道:“那片牡丹是怎么被踏坏的?你们也没有看见?” 宫人们静默了片刻,终于有人嗫嚅着道:“奴才,奴才只见着隐约有人从旁经过。并没见到如何糟踏的花地。” “你见到的是几个人?”沈雁问。 宫人道:“是,是一个。奴才们因为先见到沈姑娘带着三个丫鬟姐姐从牡丹田过来,还以为那人也是来寻姑娘。所以没大注意。” “那方才你为什么不说!”皇后斥道。 “方才,方才娘娘并没有提到牡丹,而如今,奴才也看出来那人并不是沈姑娘的人,因为沈姑娘身边的三个丫鬟都穿着湖青色衣衫,而那个穿的是蔷薇色衣裳。” 皇后回转身,“立刻去戏园子里看看。谁家的丫鬟是穿蔷薇色衣裳的。而同时又曾经出来过的!找到了立刻带过来!” 沈雁虽然心知肚明弄残了牡丹的就是宋萍,但对泼辣水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还是不确定。本来她觉得不是,但是从刚才分析看来又极像是。除了宋萍之外,她并没有得罪过别的人,即便是淑妃,她也不可能采取这种低等的招术来对付她。而就算这样伤了她,对淑妃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而宋萍这种人却难说了。 眼下事情已根本不止糟踏了几株花这么简单。那辣椒水是谁泼的,跟闯进冷宫的人有没有关系?为什么那人会选在这样的日子闯进冷宫?这些问题乍想不觉得有什么,但细想之下,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颗心。 然而不管怎么样。宋萍都是逃不脱的那个。眼下不光要教训宋萍,同时也还要借她来撕开这些未解的疑问,能让皇后能够以普查的方式将目标锁定对方。也比她自己指出她来来得自然。 这边厢宋萍正心神不定地在园子里看戏。 使出去的丫鬟回话说任务完成之后,她便就立刻带着她从另一个方向回了来。 虽然她坚信沈雁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出了门之后。会转过头把目标对向别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但宫里的能人太多,能够隐去的蛛丝蚂迹她都得隐去。只要等到沈雁被皇后怒斥的消息传来,她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她喝了半盏茶,果然就见有人匆匆地过来请皇后了。 皇后一走,她手里的绢子就拧成了结,为免穿帮,她连就近的宋夫人也没曾透露。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正打算让丫鬟出去打听打听动静,忽然门外就陆续进来了好几个人,先有人走到华夫人及陈氏面前说了两句,就见二人立时变色起身,匆匆出了门。知道是事发,心下正待高兴,接着却是又走进来几个宫人,两脚如风轮似地上了楼。 从宋家女眷所坐的位置望过去,只见那些宫人们跟太后和淑妃身边禀报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听淑妃沉声斥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今儿还是皇上的万寿,竟然闹出这种事来!” 宋萍暗地里勾了唇。 沈雁糟踏了皇后的花,先前又得罪了淑妃,淑妃虽与皇后是对头,这当口又怎么可能公然与她作对?而即使沈宓得宠,他也终究是个臣子,淑妃又怎么可能甘心被沈雁顶撞?就是朝上如今立储之事议的凶,在沈雁同时得罪了二人的情况下,淑妃岂会不趁机给自己立立威? 她能笃定,她这招十有*是成了。 这边淑妃带着人下了楼,而后又走下来了几个贵妇,一看竟是荣国公夫人和魏国公夫人,同时又还有许阁老房阁老府上两位少奶奶,又不免多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何只伤着了几株花,竟然把国公府和阁老府的人也给惊动了? 再看她们面上皆带着愠色,而淑妃面上的惊疑又并不似作假,心下也没来由地开始跳起来。 正惴惴的当口,忽然有人到了身后,躬身说道:“敢问姑娘可是鸿胪寺宋正卿府上的小姐?若是的话,还请姑娘与我们走一趟,皇后娘娘那边有请姑娘过园子里说话。” 宋萍心下愈发跳得慌,起身道:“敢问娘娘传我做什么?” 宫人亦不敢瞎说,只道:“姑娘随奴才去看看便知道了。” 宋萍只好站起来,旁边宋夫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皇后传见,连忙也跟着起了身。 一路忐忑地顺着林荫道爬了个小坡,路过被糟踏了的牡丹田,宋萍心下微紧,再往前见到半坡下站着许多宫人禁尉,心下又提了提,这样的阵仗用来应对几株被损坏的花草,未免也太过煞有介事。 宫人一路引着她从坡旁的石阶上了敞轩,淑妃与一众命妇们居然都已经到场了,个个面上沉凝如水,哪里有什么各怀心思的模样? 宋萍的心也跟着漂起来,但想想自己行事毫无破绽,并不曾有什么把柄被人捉到,也就渐渐把心放了回去。再者她方才是亲眼见着沈雁一行往凉亭处来的,淑妃皇后以及众多命妇如今都在此,她若有事,沈雁更加摘不干净。 如此,心下又愈发安定。 她勾着头到了皇后跟前,一一地垂头请着安。 十年前宋家的名声也不低于沈家,因而这当中的人几乎都认得她。 趁着请完安站起的功夫她抬头往四面再一扫,只见沈雁与华夫人和陈氏以及还有阁老府的几位少奶奶均凝眉站在亭檐之下,敞轩那头亦有人在,还有压抑着的痛吟,她略觑了觑,认出穿着官服拿着草药一面口里快速地吩咐旁人拿清水的男子竟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这样的场合,太医怎么会在此地? 谁受伤了,还是突发疾病? 难道除了毁花之事,刚才还发生过别的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一点,并且迅速地往皇后处又觑了一眼。 皇后目光打从她一出现起便落在她身上,这时候正好又有宫人近前跟她细细禀报着什么,她听完之后默了片刻,便就将手上的茶盏搁在了桌面上,说道:“宋姑娘可知道此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宋萍抿唇:“回娘娘的话,不知。” 皇后唇角微微一扯,又道:“那么,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会宣你过来么?” 宋萍抬了抬眼,摇头道:“也是不知。” 皇后笑了下,站起身来,“都不知,那就本宫告诉你好了。 “沈姑娘说她的丫鬟被不明来历的人击伤了双眼,而方才李将军又率人细查过今儿进园子来的女眷,只有宋姑娘你符合条件,其一是因为你身边的丫鬟刚好穿着曾独自在牡丹田附近游走过的女子的着装。 “其二是除了沈姑娘主仆四人之外,也只有你宋姑娘曾经带着丫鬟出来过。同时本宫又刚好听说,先前在园门口,宋姑娘曾与沈姑娘见过面,而且不知为何事还曾起过争执。现在,你总该知道本宫宣你前来是为何事了罢?” 宋萍闻言脸色一白,迅速地看向沈雁,碰上她投过来的一道深不见底的目光。 沈雁的丫鬟被人击伤了双眼? 宫中行刺,这可是要掉脑袋牵扯家族的大罪! 她怎么敢认? “娘娘,娘娘是怀疑宋萍下的手?”她颤着双唇,已由不得她不害怕了,怪不得人人都是这副脸色,连淑妃都不曾对沈雁落井下石,在宫中皇帝寿宴上出现了刺客,这种事情面前谁还敢为着点小私忿而失了轻重? “我没有,不是我!请娘娘明鉴!”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急速地辩解。 宋夫人虽然早也恨不得给点颜色沈家人瞧瞧,但这种时候岂敢造次?也立刻站出来,帮腔道:“请娘娘明鉴,我们萍姐儿并不是这么无知莽撞的人!”L ☆、424 丧胆 “是不是这样的人,总归会有结论的。”皇后沉着声,不急不徐地说道,“如今证据摆在跟前,你且告诉我,你为何事与沈雁起的争执?又是为何在她出园之后紧跟着出来?你的丫鬟去牡丹田边做什么?那边花田,是不是你授意毁坏的?” 如果说先前在与沈雁对阵的时候宋萍尚且还能保持冷静,而在这样连珠炮一般的质问面前,她那一颗心却是如同飘在汪洋上似的浮沉不定了。 她看向沈雁,只见她不动声色,一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她咽了咽口水,略顿片刻,垂首答道:“回皇后娘娘,宋萍先前在庑廊下与姐妹们说话,顺口提及沈家大姑娘春上大婚之事,沈姑娘兴许是误会了,走过来斥责了我们几句。我们几个已经知道错,往后再不敢了。” 沈雁斜眼望着她,嘴角冷冷地一抽。 分明就是背后诋毁沈家,到了她嘴里,却成了沈雁以势压人,说得好听这叫替自己辩护,说的不好听,就叫做不要脸! 不过她也犯不着因为她两句话而气得当着这么多人面失了分寸。 她略略地扯了扯嘴角,依旧拢手站着,说道:“宋姑娘还有问题没回答呢。即便你说并没有诋毁我什么,那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在我背后出门来?还有你指使丫鬟去毁坏娘娘种的牡丹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因为我纠正了你几句,你就把火撒在皇后娘娘头上了不成?” “沈姑娘怎么含血喷人?”宋萍也不是个含糊的,纵然孤军作战也未曾失了方寸,“我不过是在如实回答皇后娘娘的问题,怎么成了朝娘娘撒火了? “我出不出园子是我的自由。我怎么行动也是我的自由,我的丫鬟纵使有走动,也绝不敢对娘娘,对宫中任何一个贵人有所不敬。牡丹不是我让人弄毁的,人也不是我伤的。我平日什么样的为人,娘娘和这么多夫人可都是知道的!” 她带着丝忧怨望向皇后。 在场大家谁不知道宋寰跟沈宓曾经闹过的那些不和?宋萍跟沈雁怎么回事也都能猜出个几分。皇后淑妃倒罢了,宋寰于他们来说已是过去。这里荣国公夫人与许房两家的几位少夫人却是都不由地相觑起来。 沈宓并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今儿虽与宋寰共事,也没听说传出不好的,且她们又不是不认识沈雁。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心里还能没谱?对于宋萍这番话,大家都有些不以为然。 眼下怎么审这案子她们皆不便插嘴,但并不妨碍她们各自心有度量。 鄂氏也皱了眉。她是顶瞧不起宋萍这种人的,首先不管怎么说。背地里道人是非是很不是个有教养的女子所为,她被沈雁抓了个正着不感到羞愧不说。还大言不惭地在此粉饰太平,倘若她真没说什么要紧的,而是被冤枉,此刻又怎么还会如此平静? 她虽然看不上韩稷与沈雁这对。但这宋萍更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有指使人背地里作祟?”皇后依旧慢腾腾地,于她来说,眼下并不存在帮着谁说话的问题。只要她能够找到这作乱的人,在皇帝面前也叫做有了交代。当所有证据指向宋萍的时候。她当然没有理由放过她。 宋萍脸色发白,她哪里有什么证据。 她咬咬下唇,忽然看向沈雁,说道:“倘若我有证据证人的话,眼下被带到此地来的也就不止我一个人了。过牡丹田的还有沈雁,娘娘怎么就一口认定凶手是我?难道就不可以是她故意施下的苦肉计来害我么?她说是有人暗中行凶,可谁又能证明不是她自己布下的这局呢?”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 听得她把这话说完,皇后的目光立刻便转向沈雁了。淑妃也带着丝探究看过来。 毕竟如果这是沈雁一手炮制的话,那么这样一来便可以成功替沈宓除去宋寰这个宿敌,难道皇帝还能够留下敢在宫中如此放肆的人在身边不成?如此说来,她的动机也是成立的。 沈雁淡淡瞄了眼宋萍,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竟然也觉得很有道理。照你的意思,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栽赃给你,然后顺便打压下宋大人?如果这一切是我做的,我不禁要问,莫非我是神仙,我知道你会随在我身后出来,所以早早地预备好了辣椒水?” “如果是这样的话,起码也得符合一个条件,就是你宋姑娘的确是想抓我什么把柄,或者是想害我,才使得我有机可乘。那么,宋姑娘你本来又是想怎么害我,又为什么这么恨我,以至于让我逮着了这个机会栽赃你的呢?” 宋萍哑口无言。 旁边众人也都看过来。 毕竟方才大家都在顺着宋萍的思路往下想,而沈雁居然不惊不慌一针见血地捏住了宋萍的咽喉,这份从容冷静不能不让人点头。 华夫人道:“今日之事原不该我多嘴,但我却是雁儿的监护人,她出事我也有责任,现在,就请宋姑娘把雁姐儿的问话答上来吧。”听到这里,她对于先前沈雁出去遇见的事也猜着了个大概,原来除了楚王还有宋萍出来刁难,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也就逐渐地喷发出来了。 宋夫人往她瞪去一眼。 皇后也望过来:“宋萍回话吧。” 宋萍脸色又见白了些,她咬唇道:“我与沈姑娘素不相识,怎么会恨她呢?我只是出来散心,真的是出来散心!什么辣椒水,我根本不知道。如果凶手当真另有其人,我愿意为我之前的话向沈姑娘道歉,请原谅我一时害怕而说错了话!” “道歉?”沈雁冷笑着,“原来你使人损毁娘娘的牡丹意图栽赃于我,意图使我和我父亲当着满朝这么多人面为着这种事丢尽了脸面,甚至承受不堪的后果,区区道歉两个字便可以抹平?你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恨我,索性我帮你说出来好了。” 她走到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你先前在园门口紫藤树下底毁我沈家名声,说什么我们自诩位高权重,实际上却尽行不义之事。 “又对我府上三奶奶的死百般疑惑,对我大姐姐与房家的事胡乱猜疑,更甚至说到我母亲的出身,我倒要问问,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是身为沈家女儿的我出声指责是为欺人,还是身为堂堂三品大员出身的你背后道人是非乱嚼舌头是为丢脸? “而你之所以尾随在后跟着我出了门,不就是想借牡丹田来嫁祸于我,使我出丑么?什么了不得的案子,在这里纠缠这么久。牡丹田里一定还留有肇事者的痕迹——”说到这里她从容地转向荣国公夫人,“劳驾夫人,能否请夫人您派人去请示一下太后,把大理寺的人请过来掌掌眼?” 荣国公夫人点头:“正该如此。” 大理寺里全是破案的能手,这种小把戏在他们面前,压根不用片刻就能定出结果。皇后先前不想请大理寺来人一是顾及着园子里的命妇,二则是害怕碧泠宫那边出事又再殃及废太子,眼下见得荣国公夫人已派了身边嬷嬷出去,自忖也阻止不得,只得瞪了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沈雁一眼。 淑妃察觉到这一幕,嘴角也阴阴地挑起来。 鄂氏却在暗中微微地皱眉,这沈雁看着不像个糊涂人,如何先前把淑妃给得罪了,如今又不顾皇后的脸面?心下这么想着,对沈雁也就愈发注意起来,扬手去身后接帕子,半日也不见有人递过来,回头一瞧,只见绣琴额上冷汗直飚,一张脸也惨白得毫无人色! “你怎么回事?”她皱眉回头。 旁边丫鬟戳了戳绣琴,她才蓦地回过神来,双眼痴痴地瞪了她半刻,才失措把头垂下:“奴婢,奴婢有些腹疼。” “好端端地怎么会腹疼?”鄂氏眼神并未放过她。 “兴许是,是因为奴婢的小日子快来了……奴婢想退下去歇会儿,还请太太恩准!”绣琴都已有些语无伦次。 鄂氏想起她倒的确是有痛经的毛病,略顿了顿,遂说道:“下去吧。” 到底又还是盯着她背影看了会儿,才又收回目光。 绣琴出了敞轩,抬手摸摸额尖颈项,触手一片濡湿。 她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太低估沈雁了! 先前在察觉到宋萍的心思之后,她则立刻去拿了些早备好的辣椒面,和醋成水,准备在她下坡之时找个机会下手。没想到正巧那时候园子里的羽林军竟突然离开去了别处增援,于是她立刻挑了紫藤树后下了手。 然后谁知道出来的竟不是沈雁,而是她的丫鬟! 这已经是错了一步,但她那会儿还没有觉得有多么要紧,因为毕竟羽林军们那会儿都不在,没有人看见她下手,二来又有个现成的宋萍挡在前头,就是查到宋萍头上,也不过一点小事而已,她料定皇后盛怒之余定会迅速了结此事。 而从刚才皇后对宋萍紧追不放的态度来看,不也证明她猜的没错吗?一切嫌疑都指宋萍。可是怎么沈雁会突然话锋一转,让人去请大理寺来人呢?!L ☆、425 危急 大理寺来了人,那皇帝就必然知道了,皇帝若知道了,她就算不是刺客也成刺客了! 她在行事之初,可根本没想过会惊动正经办案的人,沈雁她竟有这样的胆子去为点小事请大理寺的人?而荣国公夫人竟然还帮腔允准! 她该怎么办?沈雁怎么会那么难缠,而她怎么会又这么巧的遇上碧泠宫遭人乱闯? 她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她怎么会连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都没奈何呢? 她一屁股在路边假山石上坐下来,再摸摸自己的胳膊与两肩,沁凉沁凉地,仿佛才从冰窖里捞出来,而她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整个人也如同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这边厢,去请大理寺的人也已经到了御花园里。 碧泠宫有人闯入的事已经有人来报,皇帝与群臣正在浮香榭里说话,屋里气氛并不怎么样。而忽然听说西园子这边有人暗中偷袭,在场众人不由得更加吃惊了。 皇宫盛宴上接连出事,这可不是件多妙的事! 诸志飞连忙就指派了大理寺卿前往,而屋里气氛倒底还是更加凝重了,皇帝凝眉喝了半盏茶,沈观裕也似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启禀皇上,先前有人报说冷宫有人暗闯,而此时西园子又突然遇袭,不知这两者之间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座中之人有他这种想法的并不只一个两个,但都恐怕在这样的日子触了皇帝的霉头而引祸上身,此时他把这层纸挑破,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皇帝。 而这之中最紧张的则莫过于郑王楚王,废太子早已经成为历史。这个时候偏有人去动他又是什么意思?楚王双唇抿成一条线,扭头看了眼郑王,早失去了先前的志得意满。而郑王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那股凝重却也很容易看出来异样。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牙关道:“刘都尉可查到些什么?” 禁尉军刘猛匆忙走进来,禀道:“回皇上,据西园子来报说。沈姑娘的丫鬟被袭的时候恰巧是负责值守的李俊带着羽林军赶去碧泠宫增援的时候。因而凶手是谁至今并无线索。但据分析有可能凶手就藏在西园子之内,因为今儿从开园至如今并没有异常的人进入过。” 沈观裕说道:“刘都尉的意思是,暗闯冷宫的人的确有可能与袭击在下孙女者是同一伙人?” 刘猛翕了翕唇。不敢妄下断议。 沈观裕面朝上首,接着道:“如果线索指向乃是同一伙人所为,那么我等便不可掉以轻心了。一则究竟是对方是借袭击女眷为烟雾掩饰暗闯冷宫的举动,还是在以暗闯冷宫为烟雾掩饰袭击女客的动机?臣的孙女一向少出门外。不应该在外结仇,臣以为对方的目的不可轻觑。” 众人本就心有疑虑。两件事太巧合了,怎么一个冲着冷宫下手的时候,另一个就在西路园子这边泼起辣椒水来?而且沈雁可谓是京中数得上号的千金娇娇女,这样令其父沈宓大出风头的日子。怎么会有人敢在宫里作祟,而且把目标直指向她? 沈观裕的话又给大伙的疑惑加重了些份量,且更相信这事闹的不简单了。 顾至诚起身道:“暗闯冷宫的人至今并未捉到。眼下西园子这边又暴露出事故来,若是我等疏忽待之。使其人乘机跑了出去可为不妙。依臣之见,眼下理当封锁各路宫门,盘查出入人员,同时西园子这边绝不能等闲视之,到底暗袭沈家女眷的人是谁,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护国公父子起身附议:“至诚说的有理。” 又有许多人附和。 魏国公静默片刻,也起身道:“不论对方暗闯冷宫是什么目的,都不能纵容。臣也附议。” 皇帝被他们挑起一腔沸腾的血来,当下指着顾至诚等人:“顾至诚董令毗听旨,尔等即刻与都尉刘猛率兵守住四处宫门,不得让任何可疑之人逃出宫去!” “遵旨!”顾至诚等人跪地。 皇帝下完旨又站起身来:“去西园子瞧瞧!” 诸阁老等几个近臣伴着皇帝匆匆启驾的时候,水榭这头林子里的韩稷则等来了披着太监服饰的陶行。 打他出现之后贺群等几人迅速占据了林外四角,而陶行则三下五除二解下外层的太监服,然后包上石头缠成团,顺手丢到了藏在湖边的罗申手上。罗申揣着那团衣服,瞬间没去了林子的山坳后。 “见到人不曾?”韩稷等他们全部接手干净,然后丢给他一壶酒,一面问着一面往林子外头走。“有没有落下什么痕迹?” “见到了。”陶行噗了口酒在自己身上,然后道:“小的挑着宫人轮班的时候去到彼处,赵隽坐在窗下,手里拿着颗算盘子,而太子妃则在角落里就着天光做针线。另还有个宫女里头,看模样应该是原先就侍侍候着太子妃的下人。 “小的依照世子爷的吩咐将藏着信笺的竹筒丢进去之后即藏在暗处观察,屋里人都吓了一跳,赵隽缩在墙角,而太子妃则让宫女走上去将竹筒捡回来。看完之后太子妃面有惊色,然后也将纸条递到了赵隽面前,赵隽也不知看清楚没有,总之目光浑沌,状态疯癫,没有任何特别反应。” 说完他抬手摸了把胁下,竟摸出把血来。他微怔,望着韩稷:“小的该死,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韩稷停步,不慌不忙伸手进怀取了瓶药出来,然后再一招手,那边厢远去的罗申又回了来,脱下身上与陶行身上一样的衣裳递给他,而脱下之后他身上竟然还有件一模一样的。众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陶行快速地用药将伤掩住,然后将衣裳换掉。 好在夏天衣裳单薄,只要止了血,便再也看不出什么。 而有着辛乙的独门伤药敷住,那伤口就是被人发觉,也只会看上去像是伤过了有四五日的旧伤。 罗申再隐去林子里,陶行系好衣裳,又说道:“小的觉得,赵隽应是真疯了。” 韩稷停步,对着湖中已现颓势的半湖残荷默了会儿,回头道:“如果他真疯了,你觉得太子妃还会把写了字的纸给他看吗?” 陶行怔住。 韩稷略顿,接着道:“他是从杀人的战场里走出来的,皇帝不过在他面前杀死几个人,他不应该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 “可他当初还是亲手把才出生的小公主给掐死了。”陶行道。 韩稷回头:“你亲眼见到他掐死了吗?亲眼见到小公主出生后直接死在他手上吗?” 陶行再次愕然。 “没有亲眼所见,没有亲自证实,那就不见得是真的。”韩稷望着荷池,缓缓说道。 “世子爷!” 正说着,头顶不远的树梢上传来贺群的哨声,“辛先生过来了。” 二人闻言往远处去,只见小白桥上果然走来了辛乙。等到了跟前,他便与韩稷道:“西园子那边出了事,陶行你们不能久呆,你现在立刻让他们遁原路出去,留下贺群在此则可。” 进宫是不能带武器带武卫的,贺群素日以韩稷的副将存在,因而允许进入,贺群他们却是暗中潜进来的。陶行点头,跟韩稷一抱头,便迅速替换陶行进了林子。 韩稷皱眉道:“西园子出了什么事?” “有人袭击了沈姑娘的丫鬟,然后有充分证据证明宋寰的女儿宋萍所为,并怀疑跟暗闯冷宫的有关,宋萍拒不承认,沈姑娘报请大理寺前去断案,如今皇上和几位阁老,以及几位国公爷和沈御使他们都过去了。” 辛乙语气比平时快上几分,但神情看上去却如同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似的,因而即便是远处有人见着他们俩站在林子外围说话,也并没有表示在意。 韩稷听说伤到了沈雁的丫鬟,而且是宋寰的女儿,当初宋寰暗中作祟的那卑鄙行径便又浮上了心头。他目光立刻转冷:“只是伤到了丫鬟,还是她也有事?那宋萍怎么会跟雁儿杠上?她们俩认识吗?” 辛乙道:“先前曾有碰面。”说罢遂把打听来的沈雁与宋萍在园门口起争执的事给说了。“从目前得知的证据来看,宋萍的确具有重大嫌疑。而且有宋寰与沈二爷的矛盾还有这番争执在前,她的动机也成立。” “沈二爷去了不曾?”韩稷问道,西园子里全是命妇,他是成年男子,未得允许是不能进去的。 “方才我来的时候沈二爷还未曾去,只有沈御史伴驾前去了。” 韩稷凝眉沉吟,正待抬步要走,林子里忽地传出道哨声,辛乙听毕面色一变:“是陶行!” 这种时候去而复返可不是件好事,韩稷眉头微动,转回林子,果然陶行罗申从树上掠下来。 “世子爷,皇上下令让人把四处宫门全部封了,我们根本出不去!” 韩稷面沉若水,回头望着辛乙:“舆图上可还标着有其它出入口?” 辛乙凝眉:“除了四道宫门,并没有别处可以出入!”L ☆、426 冒险 韩稷咬牙紧走两步,回头道:“那各处带兵守门的人是谁?” “午门和东华门这边是刘猛,神武门是董世子,西华门是顾世子!” 辛乙听闻,遂说道:“虽都是自己人,可到底董顾二位都不知少主身份,亦不可贸然行动!” 韩稷站定沉吟片刻,说道:“如果硬闯的话,是无论如何也闯不出去的。而若不闯,迟早也躲不过羽林军的搜查。”说到这里他当机立断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让他们出了宫再说!陶行你们随在我身后往西华门去,保持一定距离,注意别让人起疑。” 陶行等人拦住韩稷:“这样去到西华门,顾世子必然会疑心少主,少主的身世可就瞒不住了!我们可以划破脸毁去容貌,即便抓到了也不会有人疑心到少主身上,少主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坏了这么多年的大计!” “少废话!跟上!”韩稷沉声轻斥,说罢已然抬了步。 辛乙与陶行他们道:“听命行事吧!事急从权,就是保住了秘密,没有了你们在旁往后行事也注定艰难。以顾家与皇帝之间的嫌隙,眼下西华门是最保险的一条出路,万一连他也阻拦,你们俩再见机闯出去!” 陶行等人默然,见得辛乙也走了,只得听命小心地潜在后方。 西华门靠近西园子,将近的时候人明显多了,借着往来走动的人掩护,加上行动也还迅速,是以并未遇到什么意外。 顾至诚手持大刀身皮铠甲骑于马上,两眼紧盯着门下受着盘查的进出宫人。韩稷在九龙壁下站了站,而后才走上前。一旁的副将见到他。抬步走过来见礼,顾至诚也见着了,只当他是过来溜哒的,遂下马走过来,说道:“我一上晌可都没见着你人影儿,你干嘛去了?” 韩稷笑道:“太热了,就在园子里歇着荫。难为顾大哥。临时又要当差。” 顾至诚大笑道:“我就是长城脚下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说完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遂又道:“你是不是要出宫去?” 韩稷踟蹰了一下,正了正色。借步看了看四下,然后避开一旁将官,直视着顾至诚的双眼,说道:“我倒是无事出宫。只是我奉了父亲的命令要派两个人回府跟我们老太太回个话,还请顾大哥务必行个方便。” 顾至诚闻言。不由也正经起来,这当口本是不能放人出去的,但韩稷如同他亲兄弟一般,眼下既来开口。他又哪有推托的道理?何况园子里的事与他也没有什么相干。 他挥手道:“既是这般,你让他们过来。” 韩稷点头:“那就多谢大哥了。为免给大哥招惹是非,小弟这里先走。等出宫之后再寻大哥喝酒。” 顾至诚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韩稷点点头。便就抬脚往西园子这边走了。 辛乙跟陶行二人给了个手势,二人便迅速从柱后走出来,顺着人流到了顾至诚面前,躬身行了个礼,称道:“小的谢过世子爷通融。”说罢,便大步走向门口。 顾至诚看清楚他们二人面容,顿时脸色大变:“是你们!——” 他们竟然是韩稷身边的武卫! 不是说了只是家仆随从,怎么会是韩稷的武卫?! 顾至诚紧步追到宫门外,望着已经快速走出门去,并且还很快隐入市井之中的陶行二人,背脊上已涔涔地冒出冷汗来! 陶行他们的确是韩家的人不错,可为什么偏偏是武卫?而如果当真是回府传话,为什么韩稷要骗他说是魏国公身边的人?而最关键的是,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韩稷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 他急忙转过头往韩稷离开的方向看去,哪里还见得着他的踪影! “世子爷,方才走的那两人,不要紧罢?”旁的将军见状走上来,出声问道。 他紧握着刀柄静默了半刻,直到他马柄都快被他攥出油来,才转身大声道:“方才那两人是我派回府去的,有问题么?” 宫门是他守的,出了事责任也是他担,旁人能有什么问题?犯得着去得罪他。 将军连忙躬着身退下了。 顾至诚凝眉咬了咬牙,翻身又上了马。 韩稷站在西园门口,攥得死紧的双拳也逐渐松了下来。 他望地吐了口气,抬头与辛乙道:“去跟顾大哥说,是我对不住他,回头我再跟他解释。” 绣琴这里躲在暗处惊惶了半日,只觉身子发虚几近站立不稳。而正不知所措之际,抬头却又见远处太监开道大步走来了皇帝与一大帮簇拥着他的朝臣,两脚更是发软,眼下怎么看这事都好不了了,她仿佛已经能感觉到刑台上的铡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她还这么年轻,而且还没有尝到做国公府世子夫人姨太太的风光滋味,她怎么能就这么死掉! 可是她不想死,眼下又要怎么办呢?谁能救得了她? ……是了,有人能救她!鄂氏,鄂氏就能救她! 她是奉鄂氏之命来监视沈雁的,而她也是那么地不希望沈雁嫁给韩稷,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向沈雁下手?她哪里会敢去挑唆宋萍?她若是被抓出来,那鄂氏也脱不了干系去,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想办法护住她吗?! 她忽然就来了精神,深吸了两口气,迅速地从山石后走出来。 西园子里随着皇帝的到来,其实大伙都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只是为着稳定人心,加上还有太后坐镇在戏园子里,所以无关之人并未曾赶过来看热闹罢了。 眼下敞轩这里中间已悬了珠帘,珠帘两边分别坐着朝臣和女眷,大理寺的人已经很快派了人去勘察现场,沈雁和陈氏等人因为沈观裕的到来,换了离他较近的位置站着。而魏国公因为韩稷曾央他提亲的缘故,一来便在不失礼的前提下打量了沈雁几眼。 在场的虽有男有女,实际上大部分都是彼此熟络的世交关系,加之皇帝皇后都在此,也就免去那些繁文缛节了。 宋萍整个人已经成了灰白色,半倚着宋夫人站着,再也没有什么傲气。 宋寰这个时候还没来,但这并没有什么,沈宓也一样没来,他们还正在鸿胪寺衙门处理剩下的事宜。而鸿胪寺离此处还有很远,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传不到他们耳中。但是宋氏母女也并非孤立无援,宋萍的大伯母,在京外任巡抚的宋家大太太,二太太和府里的小姐还是在场的。 反而沈雁这边除了沈观裕便只有陈氏和华夫人,若一定要说谁仗势欺人,这话实在说不过去。 大家都在等着大理寺少卿带人勘察回来。 绣琴从人群之后走回鄂氏身边,短短一条路,拳头已握得透湿。 鄂氏因为事情有变,也察觉到这事不会化小,因而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中。绣琴回到身边时她并没有察觉,直到她附在耳旁说了句太后请她过去她才收回注意力,与邻座的荣国公夫人打了个招呼站起来。 出了敞轩往戏园子走过去,路过种着好几株大龙柏的草地,绣琴忽然抢步挡在身前:“太太恕罪,太后并没有传您,是奴婢有急事要与太太商议!” 鄂氏因着她打小就跟在身边,平日里也纵容她,听得她这么说,当即也只是皱了眉,沉声斥她:“你敢假传懿旨?!” 绣琴眼泪流出来,捉着她的袖子央求道:“奴婢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太太移步到僻静处待我详解。” 鄂氏见状也不由大吃一惊,不管是什么,先由她指引着到了无人的龙柏树后。站定后压声怒斥她:“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绣琴哭着跪下,含泪道:“奴婢该死,求太太救奴婢一命!” 鄂氏浑身一冷,更是心跳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快说!” 绣琴抽泣着,说道:“那碗辣椒水,是奴婢,奴婢泼的……” “什么?!”鄂氏耳朵嗡嗡直响,整个人都懵在当场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绣琴看看左右,为了避人耳目,还是站起来附在她耳边,将事情来龙去脉俱都说了出来。 “你这个贱婢!” 鄂氏听完已然怒不可遏,扬手便扇了她两个耳光!“你竟敢在皇上的万寿宴上给我闯下这样的祸,你竟敢背着我自作主张?!她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你不过是个连奴籍都未放的下人,连我都没想动她,你有什么资格去冲她下手?!” “我也都是为了太太!”绣琴捂脸哭着,跪在地下,“如果今儿没有后来的事,奴婢十有*就得手了,如果她的眼睛瞎了,不就解决了太太的心腹大患吗?而到时候大伙要怀疑也只会怀疑到宋萍头上,根本就不会疑心到奴婢呀!” “你是在把全世界人当傻子!”鄂氏牙根都快咬断了,她都快气疯了,她怎么之前没看出来她竟会是个这么会拖后腿的人,她真是瞎了眼了!“你有那么聪明,就不知道凡事总会有意外?你若真有那么聪明,可曾想过倘若出现意外如何善后?L ☆、427 补救 “你关在国公府里跟丫头们斗斗心眼也就罢了,那沈雁是什么人,她是从小被沈宓亲手调教出来的世家大小姐,连我在她面前都找不到半点可乘之机,你以为你是谁,你凭这点下三滥的玩意儿就能整倒她?她今儿就是真被你弄瞎了眼,你也逃不出沈家的手心去! “而你可气的是居然还说在帮我,你这哪里是在帮我,你分明就是在拉我给你陪葬!” 说到气极处,她又禁不住扇了她两记耳光。 当了十几年主母,打人的次数屈指可数,绣琴更是没挨过她一根指头,可她眼下却就是想掐死她,恨不能将她烧成灰当成身边压根没有这个人! 如今沈观裕祖孙以及群臣都已然将暗袭沈雁的人与暗闯冷宫的人联系在一起,他魏国公府本是行武之家,具备行事条件,这个时候所有勋贵都在拼命地把自己往外摘,而她倒好,居然嫌害不死韩家,居然敢在宫里行刺! 人家会相信这件事是她一个下人自己的主意吗?绝对会认为是她和魏国公二人的主意! 如此一来沈家倒是再也不可能跟韩家结亲了,可沈家父子那双嘴皮子是能饶人的吗?他们虽不懂武功,但手里的笔杆子就是能杀人的刀!韩家即便是皇帝开恩不算他们图谋不轨,可往后多了沈家这号敌人,还指望不垮么! 而疑心重的皇帝,是根本不可能会放过他们的! 鄂氏头一次感到后悔,后悔身边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蠢人,身边的蠢人多一个,害死自己的机率就大十分百分!她深吸了一口气。切齿地指着她:“我忍你再多活几个时辰,回府之后,不是你自行了断,便是我派人将毒酒替你了断!” “太太!”绣琴哭着拖住她的衣角:“奴婢打小就跟在太太身边,且不说突然就这么死了国公爷会起疑,就是眼下太太若不帮奴婢遮掩过去,事情露馅。吃亏最大的还是韩家呀!太太就算不心疼奴婢。难道也不心疼自己和耘二爷的性命吗?!” 鄂氏怒极,一脚踹向她胸口:“你敢威胁我!” 绣琴爬起来,哭着道:“奴婢不敢威胁太太。但奴婢也想要活命!大理寺的人出马,必然会很快调查出来奴婢的行踪,那个时候奴婢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而他们也必然会猜疑到太太和国公爷头上,太太眼下掩护我。不就是在掩护自己么? “奴婢话虽说的违礼了些,可眼下容不得奴做多解释。还请太太救奴婢一命!” 鄂氏咬牙瞪着她,一双眼睛似乎都要破眶而出。 韩稷送走了陶行他们,在园门口站定往园内望来。 园内道路曲折宛转,树木掩映。并看不出什么来,就连偶尔传来的声音也淹没在风里。 眼下沈雁正在园子里面对着一堆麻烦,他虽然相信她的能力。而且也知道有沈观裕在不会出什么事,可也还是不那么放心。毕竟她只是个女子。 “进去瞧瞧。” 他挥手,抬步正要走,却忽然听见身后假山乱石为屏的龙柏林里随风传来声轻斥,韩稷并未在意,因为在宫里这样的喝斥实在太常见了,他继续抬步往前,转过了两道回廊,过了座横跨在回廊上的石洞,便又转到了龙柏林的这一面。 这一次,喝斥声比先前明显了些。 出于多年习就的本能,即使没有停步,韩稷也将这声音收入了眼里。像是有女子在怒斥着什么,料想是宫女之类。然他进到此处已是不合宫规,不过是仗着皇帝并不会责怪他才大胆为之,倘若再去伸手管他人之事,未免就有些不识趣。 何况,也不归他管。 他抬步往前,只惦记着沈雁。 林子里鄂氏对着绣琴瞪了半晌,逐渐地将面色缓下。 她不是原谅她了,她犯下这样的事,又怎么能原谅?可是说来说去,她之所以会如此大胆,也都是自己平日里纵容的,她没有女儿,绣琴又长得与她娘家侄女有两分相像,加之宁嬷嬷的缘故,这些年她对她可称得是在当半个远房侄女在看待了。 何况眼下就是杀了她也没用,丫鬟在外犯下的事,无论如何罪责总是主子来扛。如果不是她让她去盯沈雁的梢,又如何会引出这些事来? 要收拾她还有的是时间,眼下无论如何得把这件事捂住才行。 绣琴若是护不住,那么她自己也会保不住,她这么多年在韩家经营出来的根基也会毁于一旦,而她垮了,韩耘的未来也就完了。 她紧了紧牙关,吸气道:“你先起来。” 绣琴抬头望着她,站起来。 “算你识相,知道赶在事发之前告诉我!先把眼泪擦擦,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直到眼睛看不见红肿了再出来!从这一刻开始,你不要再出现在沈雁面前,宋萍面前也不可以!” 鄂氏咬着牙,目光像是要变成刀子直插进她血肉里:“若是再敢给我弄出点什么,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绣琴发了颤,跪下又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 鄂氏咬牙沉吟了会儿,缓了缓面色,努力装作散步的样子从林子里走出,往敞轩方向去。 然而才从甬道走到与庑廊接驳处,迎面却正好走过来几人,她原是要随意避过的,但看清楚来人身份时,她脸色又不由变了变。 韩稷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鄂氏,微顿片刻,下一秒已换作笑脸,停步道:“好巧,母亲也在。” 鄂氏也很快就恢复神色,露出和善的目光说道:“方才出来走了走。”又道:“你过来做什么?” 韩稷道:“我来伴驾。” 鄂氏找不到话再装下去,又恐再呆久了引人注意,于是点点头,抬脚便走了。 韩稷目送她到了拐弯处,转身也往前走,而到了人少僻静的山石下,他目光立刻转寒:“今日跟随太太出来的有几个人?” 辛乙忙道:“有四个丫鬟,就是平日里在正房服侍的几个大丫头。”说完他道:“少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韩稷凝神倾听了一下左右,使了个眼色给贺群,等他站了出去放哨,随后便道:“跟她出来的有四个丫鬟,可是刚才在她身边的却只有三个,还有个绣琴去了哪里?此外她出来的时候面色虽然正常,但先前我却是明明听见林子里有斥骂声传来的。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斥骂的人应该正是绣琴!” 辛乙怔住。这时候不远处哨声轻响,二人透过树木往来路看过去,只见先前鄂氏出来的地方这时候又走出来一个人,而那身影再熟悉不过,正是绣琴! 辛乙脸色微变,望着韩稷:“少主有什么发现?” 韩稷面沉如水,望着绣琴离去的背影压声道:“绣琴做了什么,使得她在外不顾场合地训斥她?而她训完了她还要装做若无其事,这又是为什么?” 辛乙凝眉未语。 韩稷回过头来,说道:“我记得你刚才说袭击雁儿的丫鬟的人使用的是醋和辣椒水,这种手段一看就是内宅之中常用的伎俩。而绣琴打小随在太太身边,她对西园子地形十分熟稔,再者醋和辣椒这种东西宴席上都会备有,而更关键的是,太太是那么不希望我能娶到雁儿!” “所以少主的意思是说,绣琴?”辛乙剔透心肝,已然完全听明白了。 韩稷牙关收紧,说道:“凭偷袭者所使的工具来看,很明显这是有备而来。而丫鬟又怎么会值得别人在宫里下手对付?她们的目的实则是雁儿!倘若今日受伤的是她,就是她眼睛不瞎,沈家还会把她嫁给我吗?鄂氏这心如蛇蝎的女人!” 辛乙深吸了一口气,“可是眼下皇上和众臣都已经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查到了绣琴就查到了韩家,不管最终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终归是大为不利的一件事!” 不必他说,韩稷的脸色早已经跟石头的颜色相差无几了。 原本没有这件事,他很可以顺理成章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宋寰,有宋萍在前,就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就是暗闯冷宫的刺客,至少也会给这件事蒙上层烟雾,而方才顾至诚已经明显行下包庇之事,接下来还会有谁可能疑心到他呢? 他敢断定,就算是今日在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疑心他。 可是袭击沈雁她们的居然是绣琴,他就完全不能听之任之了,就算大理寺不是大罗神仙,但也肯定会拿到些蛛丝蚂迹,或许不会肯定就是魏国公府的人,却也起码会疑心!鄂氏做下的事,能跟魏国公府脱离干系吗? 如此一来,岂不是他不但不能让人查到鄂氏和绣琴头上,而且还必须替鄂氏掩护! “让贺群速去截住那贱婢,不要惊动任何人!” 韩稷蓦地回头,眉头紧锁望着辛乙:“另外,咱们不是还有几个人在别处当差么?你这就去联络上他们,务必在一刻钟之内作好准备!我若猜得不错,雁儿现在肯定在借狠压宋萍找出暗袭胭脂的真凶,我们必须赶在她成功问出之前到达现场!”L ☆、428 逼问 敞轩这里,皇帝已经吃完了两盏茶。 大理寺正卿查完了牡丹花田又去了八角亭处,据说又遣了人去碧泠宫拿线索,现在一屋几十号人便站的站坐的坐全守在这里。 沈雁觑着宋萍,对方已完全蔫了,宋家女眷也个个都带着怨忧望向她。 毕竟这种勾当若是做成了并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一旦失败牵连家族同门,便变得无可饶恕。 沈雁从一开始便不曾十分忧虑,到此时更是从容。她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大理寺的人查勘回来,宋萍原本枉想加诸在她和沈家身上的后果,都会由她和宋寰来承担。至于这辣椒水是不是她泼的,那就等结果出来后再说好了。 “宋寰来了。”华夫人这时候忽然拍拍她的肩膀,指着坡下石阶。 沈雁探头望去,只见宋寰果然满头大汗急匆匆地爬上坡来。 上得敞轩,首先去与皇帝皇后见礼,皇帝道:“你先退下。” 宋寰只得退下,站在屏风左侧的男臣这边,与相隔不远的沈观裕望去,得到的也只是来自沈观裕莫测的一道目光。 沈观裕自打随驾到此,并没有与沈雁对上话,也没有义愤填庸地以苦主的立场说些什么。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行事从不张扬,但偏偏又没有几个人能从他手下讨得什么便宜去。 “启禀皇上,大理寺正卿卜大人回来了。” 这时程谓匆匆地上来一禀,就见门口果然走来了大理寺卿卜行哲一行。 四面的碎语声顿时静下,皇帝皇后也立时放下了手上的茶。 “有什么结果?” 卜行哲拿出一叠看不见内容的白纸说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臣亲率部下查勘过三地。发现了如下一些线索: “首先是牡丹花田附近所出现的脚印,与宋姑娘身边丫鬟所著之鞋大小形状相符,而后在宋家丫鬟的衣衫上,也发现染有花木草叶汁浆的痕迹。同时其在回答问话时神情惊慌,前言不搭后语。其三宋姑娘带着丫鬟出沐香阁散步的时间与沈姑娘出门的时间只差了小半刻。 “微臣由此判断,踩踏牡丹花田的人正是宋姑娘的丫鬟。” 宋萍在行事之初,又哪里会想到这么点小事会惊动到大理寺而且还令得皇帝亲自过问?会想到在她只打算毁几株花来栽赃沈雁的时候却居然还有人暗中冲沈雁泼辣椒水?而且与此同时又还有人暗闯冷宫? 冷宫是什么地方。关的是什么人。里头的人又是怎么住进去的,她岂有不清楚的道理! 她们家已经随着宋寰调出通政司而势不如前,若是再沾染上蓄意谋害的罪状。他们哪里还有翻身之日! 她额角后背汗如雨下,双膝一软已然就地跪了下来。 “那么暗袭沈家小姐之事,查得怎么样了?”皇帝忍着怒气问道,话虽是对着卜行哲说。但目光却是冲宋寰狠瞪而来。 宋寰勾头倾身,已经开始微颤。 卜行哲答道:“臣与部下在沈小姐的侍婢遇袭四面查勘了一圈。在八角亭门对面的紫藤下发现几个凌乱脚印,与沈小姐先前所述辣椒水泼来的方向吻合。且距离不过两丈。凶手藏在此处是极有把握得手的。但是臣等查得的脚印与牡丹田里的脚印对比,却并非同一个人。” 众人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起来。 宋萍终于把头抬起。浮上丝因激动而生起的潮红。 皇帝凝眉看了眼宋萍,说道:“会不会是另使了个下人所为?” 卜行哲说道:“据查,宋小姐在出沐香阁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臣以为。暗袭沈小姐侍婢之人应是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沈小姐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听说行凶之人果然并非宋萍指使,沈雁心里也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了。原先就想过她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只是其行径着实让人难以容忍,又因为捉拿真凶毫无头绪,所以且当成她是凶手罢了。眼下听得卜行哲这么一说,她便就沉吟起来。 哪知还没开口,宋萍已从地上爬起来,尖厉地指着她道:“她怎么会没有得罪人,她先前就曾得罪过淑妃娘娘来着!” 不知是因为过于愤怒还是因为终于从袭击案中突然脱身出来,从绝望到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她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响彻在这不大的敞轩里,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淑妃一直没曾做声,在担心这案子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凶险之余,她自然是乐于见到沈雁在皇后手下倒霉的,但事情明摆着沈家势大,宋萍就是真的被冤枉她也不能做出面上踩沈雁的蠢事,但她却没想到宋萍居然会将矛头指向她! 作为大周皇宫里的宠妃,她哪里会按捺得住? 当下腾地站起来,柳眉倒竖指着宋萍:“宋小姐的意思,莫非是说这偷袭的人是本妃指使人做下的?” 宋寰连忙站出来,跪下道:“娘娘息怒,小女已经被吓傻了,她的话当不得真!请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好一个当不得真!”淑妃寒脸望向他,“合着宋大人这意思,她今儿就是直指我是偷袭沈小姐的凶手,或是暗闯碧泠宫的刺客,我也要认栽的了?” 宋萍这会儿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好在还没完全气傻,立马反应过来,说道:“回娘娘的话,宋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沈小姐张扬跋扈,平日里得罪人于无形,先前就连淑妃也敢顶撞,谁又知道她还得罪过什么人? “而沈小姐自然也不会说出来丢自己的脸,这件事恐怕与我脱不开干系了。” 说到末尾她将语气压下去,听着委屈之意十足。 “宋小姐这话可有些过了。”这时候荣国公夫人慢腾腾地开了口,“我与沈家当了十几年邻居,这沈二小姐也常在鄙府出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张扬跋扈?不但沈二小姐不曾如此,沈家上下也没有张扬跋扈之人,不知道宋小姐又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 宋萍见沈雁有人帮腔,抿了抿唇,施礼道:“宋萍人微言轻,夫人的话,不敢反驳。” 荣国公夫人沉下脸来。 待要说话。沈雁跨步出来。抢先道:“宋小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么知道我得罪过淑妃娘娘的?是谁告诉你的?”荣国公夫人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又是长辈,为她出头已是情分,若是再让她为了她这当晚辈的去与个宋萍理论,实在过意不去。 宋萍怔住。其余人也望过来。 沈雁转身面向卜行哲:“卜大人,能否请您的得力属下再去查证一件事。就是今日在宫中,到底都有谁与宋小姐接触过。我认为,意图暗袭我的凶手一定事先与宋小姐有过接触。因此对方才会选择在那么巧的时机提前作好准备冲我下手。 “此外,凶手即便不是宋小姐的人。从她们合作默契这一点来看,我也有理由怀疑她们是同谋。” 宋萍才刚刚转好些的脸色立时又灰败了。 卜行哲望向皇帝,皇帝嗯了声。门口便就有人下去了。 沈雁扬唇转到宋萍面前,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可指天对日地发誓,我沈雁从来没有主动得罪的人。先前说到牡丹田的时候,宋小姐也是一脸的坚贞不屈,结果查出来你无话可说。人品上的事我就不多说什么了,究竟跟你合谋的人是谁,宋小姐现如今说出来还来得及。” 宋萍仅有的那层脸皮被沈雁这么毫不留情地撕掉。 屏风两旁坐着的人都往她所在之处看过来。 卜行哲办惯案子,闻言也不由对宋寰皱了眉:“沈小姐说的十分在理,此案可大可小,宋大人不妨劝说令嫒把接触过的可疑之人说出来,也好尽早洗清嫌疑。” 宋寰满头大汗,朝着宋萍怒斥:“还不快说!” 宋萍胸脯起伏着,抬头往人群中望来。 人群里好些人都开始紧张,而鄂氏坐在荣国公夫人身旁,一双手几乎已经快绞断。 宋萍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就停顿了一会儿。 她今日接触的人不在少数,真说要有什么特别可疑的人,谈不上,可是这之间最让人感到意外的却是绣琴,她作为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怎么会突然跑来跟她打招呼?当时不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想起来,却是十分可疑了。 而且她还主动透露了沈雁得罪过淑妃的事给她听,虽然她说是无意说漏了嘴,可一个国公府里出来的丫鬟,怎么可能会连这点收敛都没有呢?不管绣琴是真无心还是假无心,她都是因为她这番话而起心对付沈雁的! 可是绣琴是魏国公夫人的丫鬟,她若招了她出来,必然也会得罪韩家,得罪了韩家,那就等于也得罪了其余三家国公府,何况刚才荣国公夫人还明摆着偏向沈雁,她说出来,他们会信吗?宋寰承受得起这个后果吗? 她怔怔地望着鄂氏,不知道是开口还是不开口。L ☆、429 对质 荣国公夫人与鄂氏坐在一处,见她目光投过来,并分辩不清是看向谁。因着她栽赃沈雁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她心里也愈发不待见这样的女孩子,见她这副样子,便就凝眉道:“宋小姐望着我们,是不是有话想说?” 沈雁见她直勾勾盯着她们那边,心里也起了狐疑。 但她的思维更清晰,荣国公夫人是肯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的,宋萍如果真的意有所指,那么目标就只能是鄂氏,难道,她是想说鄂氏曾经接近过她?!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下忽地凛了凛,如果是鄂氏,那所有的疑问就有解释了,鄂氏不想她嫁给韩稷,于是使人暗袭她,不管她最后是瞎了眼还是没瞎,沈家若是知道这件事是韩家做的,都绝不会再把她嫁去韩家! 从宋萍的神情判断,只能是鄂氏无疑,她虽没说什么,可难道她一个下官之女,还会诬赖一个堂堂的国公夫人不成?! 然而如果真是鄂氏,那事情就麻烦了! 她如今名义上还是韩稷的母亲,而碧泠宫那边又出现了暗闯入内的刺客,眼下皇帝与群臣都已经将偷袭胭脂的人与刺客联系在一起,如果扒了鄂氏的皮就等于是把皇帝的疑心往韩家身上引!这样一来,岂不是同时又给韩稷招来了麻烦? 她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收紧,连背脊上都滋滋地冒出毛汗来。 为了避免皇帝将暗闯冷宫的事与韩家联系起来,如今只能阻止宋萍说出鄂氏来,可是就算她不说,大理寺也已经派了人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眼下箭在弦上,又要怎么办才能够不着痕迹地阻止? 她凝眉默语了片刻,忽然看向对面坐着的沈观裕。 沈观裕与她对视了眼,面上并没有什么波动。 他纵然是不会拖她的后腿的,可这种事却也无法请求他的帮助。她能够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替韩家遮掩这件事么?这个时候显然任何人都无法求助,坑是她自己挖下的,该怎么填回来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转头再去看宋萍。 这时候宋寰又已经催促了:“你快说出来!到底是谁唆使你的!” 宋寰并不蠢。虽然先前糟踏皇后的牡丹的罪状逃不过去,可如果宋萍机灵的话,把这件事推给别的人。那么这罪名必然会轻上许多,他也不至于会担心在鸿胪寺正卿的位子上还能不能坐得稳当。 宋萍经他这一催,咬咬唇,也就豁出去了:“是魏国公府的丫鬟!” 沈雁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正要张口转移开注意力,身后门口却又突然有了声音: “魏国公世子到——” 宋萍刚把说出来。鄂氏的心脏也刚好险些跳停,敞轩门下这时传来通报声,她的心也就在喉咙口卡了一卡。只见走上来两三个人,为首的紫衣金冠。银带腰缠,余下一文一武二人,俱都气质超群。竟然真是韩稷带着辛乙贺群上来了。 满座之人听到宋萍指认韩家,顿时哗然。眼下因着韩稷突然到来才又将这惊呼压下去了些。 沈雁不知道韩稷此时赶巧过来寓示着什么,但收到他路过时不动声色传来的一道目光,心下忽又略定。 韩稷跟皇帝皇帝见过礼,说道:“听说这边在审沈小姐主仆遇袭之案,而臣刚刚走到门下的时候又听见宋小姐指认唆使她行事的乃是韩家的人,臣手上刚好掌握了些线索,有些话想问问宋小姐,还请皇上允准。” “准奏。”皇帝绷着脸扬手。 这种阴私居然先后扯到宫里的皇妃和朝中的功臣勋贵,他这当皇帝的脸上并不好看。 韩稷谢了恩,便转过头来望向宋萍,“在下刚才从御花园过来,正巧碰上几个私下说话的宫人,在下听着有趣,于是就把他们叫过来问了问,原来他们正在说的也是西园子这里的事,他们说宋小姐在与沈小姐起争执之后,曾经也遇见到我们府上的下人?” 宋萍脸上泛着异样的红,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竟似已经失了神。 而鄂氏这里见到韩稷突然到来,一颗心也在胸腔里咚咚擂起了鼓。她不知道韩稷这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刚才在坡下那一碰面,定是让他捉到什么把柄了,他现在是宁愿不顾韩家上下的安危也要把她给拖出来吗? 她紧攥着绢子,指甲都已经抠进了手心。但这个时候最不宜的就是慌张,她尽量平静着,并且设法往对面坐着的魏国公望去。但魏国公显然对这件事的内情毫无所知,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顾雁与韩稷身上。 沈雁也不知道韩稷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笃定他绝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事,所以即使宋萍不回应,她也斟酌着说道:“我与魏国公府并无瓜葛,相信宋小姐就是接触过魏国公府里的人,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只是不知道宋小姐与韩家的人说过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将目标指向韩家呢?” 宋萍抬头,看了眼韩稷又抿了唇下去。 韩稷道:“臣奏请皇上允准那几个宫人上来交代经过。” 得到允准,他往外扬了扬手,门外站着的贺群便就带了三个小太监走上来。 到了屋中跪下,左首的白面小太监就说道:“奴才福贵,是西园子的洒扫太监,先前在西园门口见过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姐姐与宋小姐说过话。” 皇帝闻言皱眉,“这么说来,这事的确跟韩家有关系了?” 鄂氏一颗心险些就从喉咙口跳了出来。她站起来望着福贵:“你可看清楚了,我们韩家跟沈家无怨无仇,我们可犯不着去冲沈小姐下手!” 福贵缩了缩。 韩稷揖首道:“母亲不必着急,皇上也请不必急着下定论,且听他把话往下说。” 皇上往魏国公脸上瞟了眼,嗯了声。 福贵接着道:“宋小姐在沈小姐离开之后似乎对她怨气甚大,那位丫鬟姐姐路过时被宋小姐挡住了去路,于是跟小姐行礼。 “宋小姐斥责她冲撞了她,怒斥她之后听说她是魏国公府上的人,又立刻转了脸色,还跟也赔来着。那位丫鬟姐姐看上去像是不愿失礼,于是顺口问了她两句因由,便就走了。前后也不到半刻。当时旁边许多人都见着了的。” 敞轩外站的宫人大都是园子里当值的,先前绣琴与宋萍说话的时候确实有许多人远远地瞧见。皇后闻言,便就扬声道:“可有人进来替福贵作证?” 宫人先是未动,后来见望过来的目光多了,再想想虽没听清楚绣琴跟宋萍之间说的什么,但先前那番模样的确也是福贵说的那么回事,于是就陆续有人走进来。 回道:“奴婢们先前见到的确实如福贵所说的那般,宋小姐先是横眉对着韩家的侍婢,后来又转脸为笑的,也没有说多长时间的话,聊聊几句就走了。” 皇后冷眼看向宋萍。 “不是这样!”宋萍听见,急忙抬起头来分辩:“根本不是这样!是那个叫绣琴的告诉我沈雁得罪了淑妃,还说沈雁处处得罪人!我没有冤枉人,那碗辣椒水一定是她泼的,不信的话可以让人去寻她过来对质!” 皇帝皇后俱都沉下了脸,鄂氏这边屏息半日,看了眼韩稷,才呼出口气来。 这时大理寺派去的人也回来了,卜行哲听完禀报,又走到皇帝跟前说了几句,皇帝又开起口来:“大理寺的人查过回来了,已经锁定了几个目标。其中一个就有魏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绣琴,传绣琴上殿,对对脚印。” 鄂氏紧吞了口口水,握紧的双手已经冰凉了。 荣国公夫人只当她是气的,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 很快就有人在戏园子里寻到了正从净房出来的绣琴,带着一脸苍白惊惶的她到了敞轩。 大理寺的人命她两脚踩在一张画出来的脚印上,她战战兢兢地踏上,卜行哲亲自看过,说道:“绣琴姑娘的脚与紫藤后的脚印相差至少一根手指厚的距离。” 满座之中又爆出一轮低叹,鄂氏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向地下。 皇帝静默片刻,左肘支着膝,说道:“会不会是穿了小鞋的缘故?除掉鞋再比比。” 座中这下不止鄂氏惊怔,就连魏国公与荣国公等人都皱起眉来了。 宫人上前架住绣琴两臂,一人除去她的鞋,只着绫袜踏在纸上。皇帝亲自走过来,一看还松出不止一个指头的宽度。 脚印对不上,既无动机又有人证证明绣琴并未有意接近宋萍,自然是没有什么嫌疑了。虽是丫鬟下人,可也到底是女子,总不至于再当众脱去袜子再验上一验。何况就是皇帝想要这么做,凭魏国公等人那番面色,他也是犯不着跟他们死磕的。 皇帝盯着那双脚静立了片刻,终于摆手示意退下。 绣琴两腿一软倒在地下,一张脸变得如地上的纸一样白,而额尖脸际全是汗,对了这场质,便如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似的。L ☆、430 得罪 宋萍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先是被认定栽赃,如今又被认定诬陷,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如果凶手不是绣琴,那又会是谁呢?如果是她,那为什么脚印又对不上号呢? 她发眼发懵看着四处,只觉整个人都发虚了。 宋夫人连忙走上去将她扶住,哭着道:“你倒是把实话都说出来,到底是谁?!” 她回头望着她,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她的母亲都认为她还在骗人,这世上还有谁会相信她? 沈雁从旁看着,并没有再采取什么行动。 这个时候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虽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但她却肯定凶手一定是绣琴,而脚印之所以会对不上,还会也出现这些人证,则一定是韩稷背后作用的结果。韩稷也一定猜出来凶手是谁,所以才会赶过来圆场。而眼下即使严惩不了鄂氏主仆,可当他们回到韩家,韩稷难道会放过她们吗? 所以对于绣琴的下场,她一点也不担心。而鄂氏身为一家主母,虽然不可能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带出这样的下人,以她施以这样的手段,总归也会受到些教训的。 但是她仍然心下有着几分不痛快,今儿犯事的人都有了报应,那么私下欺侮她孤身一人而以婚事作践她的淑妃母子呢?从旁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仿似这一切与他们毫无相干,可是如果没有淑妃成心挑起她反驳她那件事,宋萍又怎么会确定自己的行动能万无一失? 说到底,淑妃也是有间接责任的。 不要说她牵强附会。索性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倒不如把淑妃和楚王的嘴脸撕开,也好绝了楚王再对她动歪心思的念头。至于最后谁来当这个皇帝,局势今非昔比,谁当皇帝这样的事,根本已轮不着她操心了。 她抬眼看了看对面沈观裕,忽然暗中伸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座上的皇后和淑妃。 沈观裕也不知看到没有。只见他眼观鼻观心定坐了半刻,忽然站起来,说道:“如今凶手被证明不是韩家的人。也不是宋家的人,那么又会是谁呢?”他往上首的皇帝望过去:“臣以为,如果暗袭的人与暗闯冷宫的人是同一拨,那么找找这其中的共同点。也许范围就小了。 “比如说,有谁需要亲近一下废太子。同时又觉得需要给臣的孙女儿一点教训。雁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得罪的人太多,一时也真让人想不出来谁有嫌疑。卜大人是断案的行家,不如皇上请卜大人给个头绪?” 大家的注意力原本还停留在韩家与宋萍身上。乍听这话,便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卜行哲。 沈观裕这话忒有道理,宋萍和韩家都排除了作案嫌疑。而废太子本是个局外人,眼下偏偏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冷宫又有异动。这岂不就说的确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而会在这种时候去动废太子的,除了夺储相关的郑王楚王,又还会有谁呢? 而刚才宋萍又说沈雁得罪过淑妃…… 满座之人没几个脑子不够用的,都是脑子转得飞快的朝斗好手,随着第一道目光投向淑妃,紧跟着就有许多目光转过来了。 泼辣椒水这样的手段本就像是女子所为,淑妃与皇后斗了这么多年,耍起这样的手段来不是得心应手?再加上宋萍先前所说沈雁得罪过淑妃,而且上晌在水榭里当着太后面淑妃是怎么作死的大家也都有见到,心里那份疑心便就如皮球一般噗地吹涨起来。 淑妃初时还算镇定,紧接着脸色就有些发紧,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你们都望着我作甚?难不成你们怀疑我?” “老臣并没有怀疑淑妃娘娘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臣的孙女儿是怎么得罪娘娘了?娘娘说出来,老臣也好回府严加管束。”沈观裕不慌不忙,如任何时候一般从容自若,让人连抓他出言不敬的把柄也根本抓不到。 淑妃的脸色更白了,暗袭的事倒罢了,暗闯冷宫这事岂是能随便沾上的?废太子虽已然被废,可也是皇帝的嫡长子,她若沾上这嫌疑,皇帝还能轻易原谅她?! “沈大人这话说的好笑,本妃几时说过雁丫头得罪过我?原来大人也是这等道听途说之人,我往日倒是看错你了!” 淑妃拂袖,侧转身去。 沈观裕拢手望着沈雁,“雁丫头把你怎么见淑妃娘娘的经过跟皇上说出来,得罪了娘娘咱们就得好好赔罪,若是没得罪,也免得白落个话头在外头,伤了名誉。有什么说什么,皇上是不会怪罪一个知错认错的孩子的。”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明明就是把人拖下水,偏还拉个赔罪作幌子。 倚松跟了她一路,她遇到些什么事,沈观裕心里自是有本帐的。而他既被迫归在郑王麾下,那么从这点来说淑妃楚王也就成了他的政敌,眼下他们母子既又把手伸到了她头上,他又岂有手软之理。 她正了神色,作羞愤状回道:“回祖父的话,孙女没脸说。” 沈观裕道:“不怕,有什么说什么。” 沈雁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了眼皇帝,说道:“回皇上的话,沈雁也不知道得罪淑妃娘娘不曾,只是上晌当着太后和许多夫人的面,淑妃娘娘跟我提到楚王,还说他想见我,我觉得这样不妥,而且在行宫里被楚王吓了一回,我不敢再见,就如实回了娘娘的话。 “后来娘娘就没理会我了。 “我从水榭里出来,往毓华宫去的时候,在碧澜宫前偶遇了楚王,楚王要带我进宫里去赏字画,我觉得孤男寡女地更是不妥,就谎称要给家父送东西,谁知道还没走成,淑妃娘娘就半路请我去了掩月楼吃茶,还拿了一对据说是皇上亲赐的镯子……” “你在胡说什么?!” 淑妃气得发颤,大步走到她面前,两眼深深地瞪着她:“你可想好了,当着皇上的面胡言乱语,仔细落个妄言欺君之罪!” “淑妃这是要堵人之口吗?”这时候皇后也站了起来,缓步到了她们面前,看一眼她,再看向沈雁:“把你遇到淑妃和楚王的经过说下去,一个字也不许漏。” 沈雁交缠着手指着,抿唇觑了觑皇帝,以及旁边这么多王公大臣们。 荣国公再也忍不住了,“淑妃如此恐吓一个半大孩子,不嫌失体面么?如今皇上在审案,在座任何人都要配合,淑妃若是再行干涉,那就是妨碍政务!” 淑妃胸脯起伏着,但也并未退让。 沈观裕拢手道:“不如就算了吧。” 皇帝凝眉沉声:“程谓听旨,谁是要再敢阻拦办案,一律带出场去!” 程谓领旨,望着淑妃。 淑妃双唇微颤,转而抿得死紧。 沈雁得到示意,遂继续往下说:“淑妃娘娘说那对镯子乃是皇上亲手赠与,并寓意着白首偕老,娘娘拿那对镯子,并且还拿了楚王的庚帖出来跟我说,如果我同意这桩婚事,那么我就是会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满屋子里坐着的人几乎全都挺直了背脊! 而沈宓瞪着淑妃的一双眼仿似已着了火。 沈观裕淡然若素,但若是仔细看,那双沈家祖传的浓眉之间也有火苗在涌动。 “未来的皇后?”皇后尖笑起来,切齿道:“本宫这个皇后还没死呢,你淑妃就已经给大周找起下一个皇后来了么!不知道你说的这下一任皇后,是指我们当今天子的皇后,还是说你已经十拿九稳楚王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淑妃被迫得连连后退,去看皇帝脸色,却已然如锅底一般黑了。 “皇上,难道您也相信一个孩子所说的话?” 她眼泪一滚流出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臣妾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皇儿是什么样的人,皇上难道心里没数么?臣妾岂会说出这种授人以柄的话,先前宋萍说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这沈雁十足十就是个心如蛇蝎的丫头!她竟敢诬蔑我这皇妃!” “娘娘如此评价一个晚辈,是不是稍嫌过份了些?”这里没有韩稷出头的余地,他在袖下紧握着双拳没动声色,魏国公这里却开了口,神色幽沉地望着淑妃。 淑妃岂敢与魏国公公然争辩,自是垂脸不予回应。 魏国公望着沈雁,又道:“沈姑娘还有什么话,不妨一同说出来。” 沈雁道了声“是”,平静地往下:“我虽然还小,不谙这些婚事仪程,但淑妃这么样当着我的面提及这些,我还是觉得不符礼仪。而且当时我身边并没有大人在,更是不能拿主意。可是我又怕婉拒了娘娘的美意有不敬之嫌,所以我就说,去见驾。 “但是娘娘不许,把我拦住了。后来又百般解释,我一个小姑娘家,自是不能执意与娘娘作对的,于是就打消了见驾的主意。后来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让宋姑娘给知道了。”说到末尾她顺势往宋萍处瞟了一眼。 宋萍哪知道这层,立时颤了一颤。 皇后走上来,轻叹着拍拍沈雁的手,说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但是空口无凭,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话?”L ☆、431 论罪 沈雁点头:“那对镯子,我瞧得清清楚楚。然后还有王爷的生庚。”说罢,她遂把那镯子的纹路模样全说了出来,然后顺便也将楚王的生庚说了个清楚。 既然皇帝亲赐之物,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于人前。皇室子孙的庚帖自然就更是了,沈雁掩月楼时其实并未真正打开去看帖子,但前世里却是记得皇帝病重在床时楚王郑王都在相国寺请高僧摆坛庆贺,当时她也去了,并听到高僧读祭时楚王的生日与秦寿同月同日只不同年。 此时她把这两点说出来,自然能证明是真的。 “满口胡言!难道楚王会寻不着姑娘订亲,非得缠上你这个半大丫头不成?!”淑妃听得她把前后所有全部兜了出来,早已经气晕了,楚王也再也没有丁点的潇洒倜傥,“沈雁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诬蔑我!” “证据确凿,你还敢说诬蔑!”皇后声如雷霆,怒视淑妃,“你身为皇妃,却居心叵测,趁着皇上大寿之日使人暗闯碧泠宫,还借袭击沈家女眷来达到报复和混淆视听的目的,我看真正心如蛇蝎的人是你才对! “皇上,臣妾请求治淑妃欺君犯上之罪,严惩以禁后效!” 皇后转身朝皇帝请奏,坚绝的口吻让人听了也不觉心下生寒。 淑妃汗如雨下,但仍紧抿着双唇保持着昂立的姿态。 楚王匆忙跪上前道:“父皇息怒,母妃虽是有这层意思,却并不如沈雁所说的那样……” “是啊,皇上。” 沈雁这时也不紧不慢地上前:“沈雁可没有指证淑妃就是凶手的意思,沈雁只是应皇上和诸位大人所嘱把事情经过来说出来。请大家帮着看看究有没有得罪娘娘之处而已,如果因为娘娘无视于我沈家身为朝臣的尊严随意作践我就定她的欺君之罪,沈雁可就罪过大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么话说出来,两旁坐着的人那双眼便骨碌碌直往她身上转了。她字面上的意思着实没错,淑妃这么样做的确作为刺客的理由不充分,可万一她是为了杜绝后患想要杀了废太子斩草除根呢? 宫里的事。几件是说得清的。而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刺客就是淑妃派去的,但最起码她的嫌疑最大。沈雁没有一句话是在指证她。但是又句句话在推着她往嫌犯的路上走,如此看上去有些不厚道,可是她堂堂一介皇妃,居然做出那种着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跟她提婚的事来。又还讲什么厚道? 在场的人可没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何况他们在皇帝面前都有脸面,皇后平日里都要让着他们三分。眼下淑妃竟敢这般轻觑朝臣家眷,倘若今儿沈雁胆小迷糊点,答应了她提出的婚事,那沈家岂不给拖累惨了? 一个个的便不由心有余悸。宠臣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淑妃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因为沈宓日益受重用么?若今日换成他们自己的儿孙呢? 大伙这么想着。望向淑妃的那些目光,便就有些轻慢了。 皇后仍在等着皇帝示下。而皇帝沉脸咬牙,瞪着地下,并不知在想什么。 魏国公打量了沈雁半日,再看看立在她身侧的韩稷,目光不知不觉地泛起柔来。这二人倒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从进来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观察这丫头,她是几件案子的中心,但从头至尾并不见她心浮气躁,也不曾露出点什么怯状,竟是十分难得。 配骄傲又强悍的韩稷,也是相得益彰的。 再看沈观裕虽然句句软中带刺,但却进退自如,也未曾得理不饶人,想起顾至诚他们对沈宓的赞辞,不由更信了几分。 这门婚事,或许真真是天作之合。 正沉吟着,旁边荣国公已站起身来,冲皇帝拱手道:“臣以为,碧泠宫的事还是容后细查,是不是淑妃到时候自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是今日宋小姐行为不矩是事实,沈小姐遭受莫大侮辱也是事实,依臣之见,如今总该有所表示,如此才叫做还了沈家一个公道!” 事实上,光凭几个人几张嘴,又怎能轻易定下刺客暗闯冷宫这样的案子呢? 几家国公府虽然私下都对立储之事有了同进退的默契,但这种一时半会儿查不出详情来的案子他们是不会纠着不放的,何况沈观裕的意思摆明只是为自家讨回脸面而已,目的达到就算了。再论下去,便似是在跟皇帝唱对台,在皇后逼得皇帝下不来台时,他们也只能出面送这个台阶。 护国公与徐国公相视了眼,也站了起来。 魏国公虽然因为皇帝先前让绣琴脱鞋对质的那事如同心里扎了根刺,但这种时候却不能没有他在场。 他也站起来:“审不出的案子可以容后再审,我们也没有一口咬定就是淑妃派人去的碧泠宫,但是没有理由人家小姑娘受了欺负,却连一点安慰也得不着。请皇上对宋大人等略施薄惩,也好还我大周律例一份尊严。” “我要怎么说你们才相信那碗水不是我让人泼的!” “住口!” 淑妃失声大叫替自己辩解,却被皇帝一声暴喝而终止。 皇帝铁青着脸色站起来,扫了下下方众臣,忽而闷声离了坐椅,走到屋中央。 “宋寰降官三级,贬去甘南任知州。着淑妃赔银三千两,禁足三月!往后朝政之事一概不许插手,若有再犯,轻则降等,重则驳去封号!” 沈观裕连忙道:“老臣谢主隆恩。只要事情水落石出,证明老臣的孙女并非那无礼无状之人臣便已心满意足,万不敢受淑妃娘娘的赔罪。对娘娘的惩罚,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瞪他道:“少废话!” 满朝重臣包括皇后全都一面倒地站在淑妃对面,他还能作主放了她?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怪只怪淑妃母子作死。竟屡次三番地落了把柄于人,连累得他这皇帝也在臣子面前丢了脸!他回头怒视了淑妃一眼,忍耐着没有让人立刻请她下去。 沈观裕便就真的不做声了。 宋寰教女不严,得个这样的处分也算让人心服。只是淑妃这里说得好听以观后效,实际上却只损失了三千两银子而已,却多少有些没劲。不过这是皇帝的宠妃,你让他一点不偏帮也不现实。沈家祖孙俩对了个眼色。也就接受了。 但是魏国公这里与荣国公等人对了个眼色,却是又与皇帝道:“臣以为今日之事也是朝中无储之事关系甚大。倘若这太子之位早日定下,淑妃便不会对沈家起意。或许也不会再有人盯着碧泠宫,臣奏请万岁,还是早日册立太子为妙!”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许阁老道:“储位一日不定。纷争一日不休,今日是为了拉拢沈家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日还不定闹出什么来!皇上该当机立断,将立储之事早日提上日程才是。” 许阁老一向快人快语,是所有元老里性子最张扬的一个,也是皇帝最怵的一个。 听得大伙这么说。皇帝凝了凝神,无奈应声道:“明日朝上再具体细议。” 众人山呼万岁,沈雁跟着跪地谢恩。想来皇帝也难免郁闷。过个生日也过得如此狼狈,不过这又哪能怪得了别人?自己治家不严。这才纵出了这样的臣子与后*宫。 宋寰父女狼狈退下,淑妃也与楚王撤走了。皇后满面红光地与郑王随侍在皇帝左右,韩稷趁人不注意,则塞了团物事给沈雁。 闹了整半日的风波终于平息了。 走出敞轩看看天色,已是日近黄昏。 沐香阁里戏班子已经散了,太后也移驾去了永福宫,宫里四处仍然张灯结彩,但经过了半日下来,已经再没有那份欢腾的气息。 沈雁去永福宫跟太后辞行之后便就与华夫人和陈氏回了府。 青黛一路忿忿地控诉着淑妃母子与宋萍,沈雁却未曾答话。 淑妃今日背上这嫌疑,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了。眼下皇后与郑王占了便宜,但该算的帐依旧还是要算,来日不管是郑王当了太子还是皇帝抑或仍只是个亲王,皇后都绝不要再指望安享后宫至尊之福。 “对了姑娘,老爷到底为什么让人跟踪您?”青黛忽而在她出神时轻推了推她。 提到这个,她便将撑额的手放下了,说道:“他让我孤身进宫见太后,实则是在试探我的深浅。我虽然很反感被他试探,但却知道关键时刻他能成为我的最大靠山,所以我后来不是让倚松继续跟在我身后。” 青黛悟开,又道:“所以在审完宋萍之后,姑娘便与老爷极有默契地把矛头转向了淑妃?” “没错。”沈雁撩帘看了看天色,说道:“不过晚霞除了替我传话给老爷,同时还传话给了二爷。 “这件事根本不必二爷出面我们也能解决。淑妃事后必然也会想办法挽回皇上的心意,如果他来了,恐怕反而还会引起皇上的反感,而如今这般,宋寰来了,二爷反而没来,实则也是给皇上留了面子,皇上多少也会念他这点好的。” 青黛细想经过,不由点头:“难怪奶奶常夸姑娘行事甚有分寸,没想到姑娘临危不乱,竟把什么事情都想好了。” “你也别尽夸我,至少有两件事我就没想到。” 第一件是暗袭胭脂的人是鄂氏指使的,第二件则是暗闯冷宫的真凶——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那张纸条,转而将它细细撕成碎末,投进窗外秋风里。 但是她也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韩稷究竟是怎么把绣琴的脚印给改变了的呢?L ☆、432 脚印 沈雁这边回府后面对华氏自有番细述,而鄂氏这边回到府里却没这么轻松了。 魏国公与韩稷以及各大臣们还要伴驾至晚上,除了宗室女眷,命妇们先行退散。鄂氏从敞轩退出来,后背已然透湿,而她纵然也有一肚子疑云,却是无暇顾及了,当先将绣琴拖上了车,一路沉着脸回了府,到了荣熙堂也不忙着换衣卸妆,先着人把绣琴拖上来,再让人去叫宁嬷嬷。 宁嬷嬷听到讯儿也是一怔,先问了问来传话的下人,却也只知道绣琴今儿被当成暗袭沈雁的疑犯拉去了御前,心下揣着疑惑到了正房,进门便见鄂氏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那里,而绣琴跪趴在地下,一张脸已呈现出死白色。 “太太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鄂氏腾地站起来,一扬手,将屋里人全部挥退下去,等门掩上了,遂走到她跟前,厉声道:“你给我教出来的好奴才,你知道她今儿在宫里给我闯出了什么祸来吗?!她竟敢背着我拿辣椒水去泼沈雁,还妄想栽赃别的官家小姐!” 宁嬷嬷猛地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扶桌也怔了怔,她说道:“她得手了?” “你还指望她得手?”鄂氏一口牙几乎被咬碎,“今儿若是她得手了,你以为我这会儿还能回得来?你即刻把她拖下去,喂她一顿饱饭,然后有什么话跟她尽早说,这样胆大包天的奴才,我韩家容她不得!” “太太饶命!”绣琴哭着爬过来:“奴婢已经是个废人了,求太太饶奴婢一条活路罢!” 鄂氏往她当胸狠踹一脚,咬牙道:“你哪怕如今就是个活死人。我也饶不了你!” “太太!”绣琴翻滚在地下,两脚碰到地面,突然发出尖厉地的声惨叫。 “绣琴!” 宁嬷嬷连忙扑上去,趴在她身上回望着鄂氏:“太太看在她素日还算得用的份上,就饶她一命吧?奴婢以性命担保,她往后再也不敢了!” 鄂氏牙关紧绷,浑然不加理会。 “太太……”绣琴推开宁嬷嬷又爬上来。痛哭道:“奴婢已经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鄂氏咬牙瞪着她:“说,大理寺查出的脚印对不上号是怎么回事!” 绣琴哭趴在地下,摇头只是哭而不肯答。 鄂氏遏不住心头怒气。举起手畔杯子往她砸过去,“把她吊起来打,往死里打!” 丫鬟们来拖她,绣琴却突然挣扎着爬到她身下。喘着粗气,睁大着一双眼。两脚蹭去脚上鞋子,然后颤栗着挪到她跟前,说道:“世子爷不知道怎么知道那碗辣椒水是奴婢泼的,在戏园子里找到奴婢。逼问奴婢真相。 “然后等我说完,便挥剑斩去了奴婢十根脚趾,上了些封血和止痛的药。再拿了双小鞋给奴婢穿上,等大理寺来人传奴婢时。奴婢便就到了人前!太太,奴婢那十根趾头,是世子爷生生斩下来的……” 她边说边颤栗着,泪水与冷汗混和在一起,看着竟多了几分怖意。 鄂氏和宁嬷嬷听到这话立时呆了。 宁嬷嬷屏息片刻,伸手去解她的袜子,等解开一看,果见一双脚上光秃秃地一根趾头也没有了,而前端伤口上则用纱布包起,有淡黄色的液体正透过纱布浅浅地溢出来! 绣琴歪在宁嬷嬷怀中,两眼里不断淌着眼泪,而目光里却充满了惊恐和后怕。 鄂氏倒吸了一口冷气,停顿的思维在看到她两脚又一次惯性的抽搐才恢复了意识。 怪不得韩稷会突然闯到敞轩里来,也怪不得他会主动提到绣琴!原来果然是他做了手脚,而他手段又何其狠毒,竟然用这样残忍的办法去给韩家洗清嫌疑! 她养了他足足十五年,从来也没见过他这么狠的一面! 她扶着桌沿坐下来,面肌微微地抽动着,她太不了解他了,而又太了解他了!他既然已经查出来是绣琴做的,难道会相信这不是她指使的吗?他在外头忍下来的怨气,难道回到府里不会借此释放出来吗? “即刻带她下去,收拾些该用的衣物,把她发卖到南边去!”她望着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太太!”绣琴扑上来抱住她的脚:“太太就看在往日奴婢还算尽心的份上……” “你还不走,是想等我亲手杀了你吗?!”鄂氏腾地站起来,瞪着她:“你做出这种胆大包天之事,活该千刀万剐!要不是看在你已经被斩了脚趾的份上,我岂会留你命在!我是绝不会再留你这种祸害在身边,我赏你两条路,是走还是死,你自己选!” “太太……”绣琴哭趴在地下。 “太太!”宁嬷嬷也跪爬过来,“老奴也老了,受不得骨肉分离了,太太就是要发卖,也请将她就近发卖吧!如此老奴偶尔也能再去看她一眼!” “闭嘴!”鄂氏厉声道:“你还有脸跟我求情?若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孙女,她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太太,若不是因为您说过不能让沈雁嫁到韩家的话,绣琴她也没这个胆子啊!绣琴她也是想替太太做些事,如果事成了,那不就除去了太太心头之忧么?!”宁嬷嬷红着眼眶望着她,说道。 “我不需要她这么自作主张地替我着想!”鄂氏瞪着她,“她以为她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个奴才,我分明交代过她不要给我惹事,她依然还私下里闯出这么大祸来,如果不是韩稷及时这么做,今儿我们合府上下都会变成皇上的眼中钉了! “我韩家的事,我的事,几时轮到一个下人做主?可见我平日里有多纵容你们,竟把你们纵成了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 她抬手指着门外:“你即刻便带她下去收拾,国公爷回府之前必须出门。晚一刻都不行!” 宁嬷嬷抬眼看向她,半日也未能接上话。 宫里还设有几席晚宴,是皇帝亲点的那些重臣才有资格赴席。韩稷这里在鄂氏走后,便着辛乙先回了府。席上顾至诚频频往他望过来,他心知是什么意思,但眼下却无暇理会。 宴散后大伙一道出了宫,荣国公他们不知是酒未喝得尽兴。还是憋了有一肚子话想要吐。又邀魏国公一道再去玉溪河喝点儿,韩稷暗地里扯了扯魏国公袖子,魏国公便就推辞道:“早上出来答应回去跟老母亲挑中秋节的灯谜。明儿夜里小弟做东,再与哥哥们喝个够。” 众人听说如此,也就散了。 魏国公等与他们分了道,才问韩稷:“你方才扯我做什么?” 韩稷拉着马缰。“孩儿有件事情,需得回府才能跟父亲说。” 魏国公微嗔望着他:“淘气。” 韩家这边。宁嬷嬷带着绣琴回了房,才粗粗收了几件衣裳,绣琴便哭倒在地下。 “嬷嬷再替我去求求太太吧,我不想离开国公府。我如今两脚残疾,卖出去也顶多只能做个低等的粗使丫头,哪怕是留在府里同样做粗使。好歹有嬷嬷护着,我也不至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有嬷嬷这一个亲人了呀!” 宁嬷嬷看她哭成这样。蹲下去将她拉起,说道:“你以为我忍心看你落难么?若是能求,我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也是要替你争取的了。可是太太并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我如今就是撞死在她面前,她也是不会同意留下你的! “怪也只怪你怎么糊涂到这地步,那是什么地方?是什么场合?是皇上举行万寿宴的宫里!你竟敢犯下这种事,又怎怪得太太生气?” 绣琴哭道:“我只是想要断了世子爷对沈雁的念想而已,沈雁那么厉害,她若是嫁过来,根本就没有我们的活路!我盼着做世子爷的人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着他到了议婚的时候,看上的人却又是这样的一个小姐,我怎么会甘心?! “您可知道今日在宫里沈家的人有多么猖狂,他们连淑妃和楚王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嫁到韩家,将来太太还能压得住她吗?我这也都是为太太好啊!” 宁嬷嬷拉着她站起来,退身在椅子上坐下,说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你,我不会不管你的,你等会儿随人牙子出去后,不管被不被买走,你都想办法送个讯儿到城南老街一家叫做徐记南货的小商行,把你身处的位置交给那里的掌柜徐贵。” “城南老街的商行?”绣琴止了眼泪,怔怔望着她:“我怎么不知道嬷嬷还认识商行的掌柜?” 宁嬷嬷斜眼着她:“我的事,哪能件件告诉你?” 绣琴怔愣着,片刻道:“那太太知道么?” “她就更不会知道了。”宁嬷嬷吐着气,抬起左手掠了掠耳鬓的发,这个动作被年已五十有余的她忽然做来,竟多了丝罕见的妖娆的味道。 绣琴望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出去也未必就是坏事,我恐怕也迟早是要出去的,十七年里,我随时都在做着撤退的准备,原本想着你既然愿意跟着韩稷,那就跟着他过几年也成。可如今你侍妾也做不成,却落得个被赶出去的下场,也不见得就是坏的。”L ☆、433 怒斥 “嬷嬷怎么这么说?”绣琴愈发听不懂了,“嬷嬷可是太太身边的心腹,素日老太太都还给着您几分脸面呢,怎么说您也迟早要出去?还有,怎么叫出去也不见得是坏事?难道我被赶出去这下场还能跟当世子爷的侍妾来得好吗?” “你以为他能在这世子位坐很久么?”宁嬷嬷忽地转身面向她,“他也不过暂且风光罢了,太太是不会让他最终当上魏国公的,我也不会让他得逞的!” “为什么?”绣琴愈发不解了,“嬷嬷你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又怎么样?”宁嬷嬷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下人也是人,任何人在知道自己头上悬着把刀的时候,胆子都会大得连自己都害怕!你根本不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也不过是想给自己谋条活路,留条后路而已!难道下人就应该眼睁睁地坐着等死吗?” “嬷嬷!” 绣琴咽了口口水,润着干涩的喉,眼前的宁嬷嬷忽然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她从几岁时起被接到她身边,印象中她一直是克己而严肃的,几曾有过这样不合身份的言谈?到底是什么促使她有着这么大的胆子,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身为下人的本份都不顾了,而竟然如此张狂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们还不快出去?国公爷她们快到府了!” 正在怔忡之间,房门忽然被撞开了,素日里与绣琴一道当差的丫鬟绮罗惊慌地进来。 宁嬷嬷猛地一惊,来不及再说别的,提着行李拉上绣琴。便就夺门往外去。 绣琴的脚因着药效已过,这会儿已有些钻心的疼,好在府里熟门熟路,又是鄂氏早交代过送她出门的,往西角门这一路倒也算通畅。但她心里仍是忧急,鄂氏既交代过必须在魏国公回府之前出府,必然是因为韩稷知道了今日事情之真相。而恐再生事端。 于是即便疼也不敢放松。紧咬着牙关随着宁嬷嬷往角门走。 门内早有辆准备好的马车,赶车的是府里大管事的儿子,很显然宁嬷嬷到了此处便该止步了。绣琴眼眶一酸眼泪又流出来。唤了声“嬷嬷”便已泣不成声。 宁嬷嬷也红了眼眶,轻拍她胳膊道:“好生去吧,记着我说的话。” 绣琴含泪上车,正要放车帘。这时候虚掩着的院门忽然又被人砰啷撞开了,贺群罗申并肩步入。进门之后即刻拉住马缰而后将车厢里的绣琴一把拖了下地! “这是上哪儿去?”随后进来的人紫衣长身,负手迈入,赫然正是应该从前门步入的韩稷! 宁嬷嬷瞬间变了颜色! 绣琴顿时也已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魏国公在门内与韩稷分了道。因心里藏着事,也没太把韩稷先前的话当真,径直回正房喝茶准备沐浴。忽然就听门外传来妇人女子的哭泣声,又有许多的脚步声。顿时连送到唇边的茶也不喝了。抬头望门口。 门口忽地一暗,不等通告便就大步走进一人来,雄赳赳气昂昂,竟然是先前在门内才分道的韩稷,他微讷了讷,起身道:“你怎么又过来了?” 韩稷笑道:“父亲忘了,我先前说过有事要跟您说么?” 鄂氏原本在里间给丈夫准备衣裳,听得外面动静,连忙也停手走了出来。 魏国公点头,退回椅上坐下,说道:“有什么事情,你说。” 韩稷昂首挺胸,眼角连睃都没曾睃鄂氏一眼,只使了个眼色让贺群将屋里人都带下去,随即才道:“父亲可知道,今儿在宫里,暗袭沈姑娘的真凶究竟是谁么?” 魏国公陡然听他再提此事,眉头也不由动了动,“是谁?” 鄂氏心下狂跳,忍不住斥道:“你想干什么?!” 韩稷浑然没理会她,往外一扬手,贺群便就将面如死灰的绣琴带进来了。他冷眼睨着地下:“把今日进宫之后太太怎么吩咐你行事的,你又是怎么挑拨宋萍,然后朝沈姑娘施毒计的,一字不漏地给我说出来。不要再让我催,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也不要想耍什么滑头。” 魏国公听完此话立时变色,转头往鄂氏看去,鄂氏脸色已转成雪白! 绣琴张大嘴呼吸了几口,趴在地下望着鄂氏,整个人颤成了筛子。 韩稷显然没有什么耐性,夺过贺群腰间的剑往她头上一挥,那头结成髻的发丝便倏地散下来了。 绣琴嚎叫了一声,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干涩的喉咙里不住地吐着:“我说,我说……”她按照韩稷所说,把进宫前鄂氏怎么交代她行事的,进宫后让她怎么盯住沈雁的,然后又怎么遇上沈雁和宋萍理论,最后怎么瞅准了空子往沈雁主仆身上施以毒手的,断断续续说了个清清楚楚。 魏国公惊呆在椅上,似乎已完全无法思考。 鄂氏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打从绣琴告诉她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件事无异于是颗炸弹,而当她看见韩稷闯进敞轩来替她们遮掩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不会善了,可她万没有想到韩稷会以这样雷霆万钧的方式来戳穿她!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要跟她撕破脸了吗? 不远处站着的宁嬷嬷脸上也没有了血色,眼下的韩稷面上没有怒色,可看起来就是有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让人说不出狡辩的话,发不出任何委屈的声音,一切在他的强势袭卷之下变得脆弱而苍白! 屋里仍然有绣琴喉间发出的因为难忍痛苦而不断哼哧的声音。 忽然,魏国公站起来,到得绣琴跟前,问道:“太太为什么不愿意世子与沈家结亲?” 他的声音不算很重,但却又像是座看不见的山,沉沉压在绣琴上方,她张张嘴,说道:“因为,太太不愿意世子爷当世子,眼下世子爷已经是世子了,太太又不想世子爷更加强大,强大到让二爷根本没法出头的地步……太太知道世子爷心仪沈姑娘,于是,于是一直在想办法阻挠……” “就为了这个,所以不顾身份脸面去向一个半大孩子施以这样的毒手?!” 魏国公回头,怒目望向鄂氏,“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恨他,就连他想娶个心仪的姑娘你也要采取这样的手段横加阻挠,你是堂堂的魏国公夫人,你不是街头巷尾的村妇!你怎么能不择手段到这个地步,竟然罔顾一切唆使丫鬟去向朝廷重臣的家眷下毒手!” 鄂氏猛地抬起头,张嘴想要反驳,但在看到他满面的怒容时又咽下去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暴怒的他。 魏国公脸色都青了,后槽牙咬得生紧:“难道稷儿不是你的儿子,为了耘儿你就不惜如此跟稷儿作对,也不计后果在宫里做出这样危险的事!你知不知道今日若不是稷儿机变,我们韩家今日就跟暗闯冷宫的案子脱不了干系,从此就成了皇帝的心头刺!” 屋里气氛在他的盛怒之下,变得异常静谧起来。 鄂氏紧抿着双唇,回望着他,没有说一个字。 “你身为堂堂国公夫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事!” 很显然这种事无法让人接受,魏国公也分文没想过这件事还真是绣琴做出来的,而绣琴不过是个丫鬟,她能有胆子做这种事还不是因为鄂氏的纵容吗?他看着面前同床共枕十八年的妻子,忽然也觉得有些陌生。 他是不是真的漏掉了一些什么,原本和睦安宁的魏国公府,如今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模样?当母亲的一门心思对付自己打小养大的孩子,不管是袭爵还是议婚,天下那么多母亲,有几个会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好,盼着家族越来越兴旺强大? “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他问,“你是不是非得把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才叫满意?” “我能说什么?!” 鄂氏眼泪夺眶而出,咬牙走到他面前,“你让我说什么?你若是信我,便不会连问都不问我直接给我定罪!你若是不信我,我就是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跪趴在脚下任由你们捏圆搓扁吗?我等了十七年,现在,你们终于也忍不住了么?” 魏国公顿住,“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鄂氏忽地哼笑了声,望着门外,“那你就当我是胡说好了。你既然认定绣琴是我指使的,那你准备怎么处置我?是休了我?是关了我,还是干脆赏我一杯毒酒杀了我?!” “你真是疯了!” 魏国公沉脸退开两步,狠瞪了她两眼,垂头望着地下的绣琴,沉声道:“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乱棒打死!警告下去,倘若日后还敢有在外不守规矩给我韩家脸上抹黑的,一律以此为例!”说罢他又狠瞪了一旁的宁嬷嬷一眼,大步出了门。 绣琴惨叫一声昏厥过去,宁嬷嬷也只有趴在地下磕头的份。 鄂氏站在原处,眼泪不止,目光里却只剩一片清冷。L ☆、434 走漏? 韩稷虽然从绣琴张嘴之后就再也未曾说话,但在看到魏国公全程态度时,眉间又悄然升起些犹疑。 但他终是没再说什么,瞥了眼地上抖瑟着的宁嬷嬷,随即便大步出了门。 这一日的风波直到半夜里传来绣琴的死讯才止歇。 为防止旁人胡乱猜疑,正房给出的死因是绣琴在外有偷窃之举。虽然同样不是什么光彩的借口,但是真要是光彩了,她的死因反倒又十分可疑了。 虽然也有人认为如此活活打死一个主母身边的大丫鬟让人草木皆兵,但是很显然只有处死才是最安全的一条办法。 韩稷对魏国公的处置毫无意见。 只是在老太太问起这件事时他又绞尽脑汁做了一番解释。 魏国公到底没再跟鄂氏闹什么,但是翌日起却搬到书房里住了,很显然心里还是未消气。 韩耘被老太太吩咐去给父母亲做和事佬,但却被魏国公严肃地问起他的功课而毫无意外地铩羽。 府里气氛僵了两日,夜间下了秋雨,又起了秋风,转眼就有了凉意。 朝上这两日除了议民生经济,便是立储之事,淑妃打宫宴下来之后也没落着什么好,禁足三个月,便意味着这三个月里都见不着皇帝,而不许再过问朝政之事,便等于明言禁止她参与的立储之事。楚王两日里便瘦了一圈,原先挺英俊的一个人,如今看起来多了丝阴鸷。 皇后与郑王却是白得了这便宜,于是朝上对郑王当选的呼声也一阵高过一阵。 各衙门里也在议论纷纷。 韩稷这日与王儆跑马回来,正琢磨着怎么上门去见顾至诚,廊下骆威便传他进了正院内书房。 魏国公坐在书案后若有所思。见他进来也只是微微侧了侧目。 韩稷默声在案旁站了片刻,伸手替他沏了杯茶,他才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你母亲这件事实在是做的有失考虑,你做的对,没曾让卜行哲抓到什么把柄。” 说完他顿了顿,才又将双手交叉搁在案上。缓下声道:“不过她终归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你我并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抹杀了她这些年为韩家所付出的心血。”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着地下,很显然心情也正复杂。 完了接着又道:“不过发生这种事。我心里对沈家很抱歉,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看那丫头那么聪明,一定也猜出来真凶是谁了。她既然能忍辱维护你,那我们也不能委屈人家。你觉得我亲自登门去说明原委,然后当面道歉合不合适?” 韩稷默了下,说道:“登门道歉,那咱们这事终归就瞒不住了。雁儿忍辱维护我也就没有了意义。她是个有大是非的女子,不会怪我的。” “就算人家不会怪责,你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付出。”魏国公望着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姑娘家的牺牲和付出,是最没有志气的。” 韩稷笑了下。垂下头去。 他并没有对沈雁那日的维护感到心安理得,只是在为有着这样深明大义的她而感到骄傲。 事实上这几日他也在思索如何补偿她,伤害她的人是绣琴和鄂氏,如今绣琴虽然死了,但鄂氏却没伤到什么皮毛。然而把鄂氏怎么样也是不现实的,她毕竟是一府主母,而且这件事已经在多方努力下往死里压,若是再为了一逞私愤而把事情掀高起来,实在也不理智。 正沉吟着,魏国公忽然又开口了,“既然你说不便登门,那我就听你的。上次你说的提亲的事,怎么样了?这么久都没动静,是沈二爷还没赏脸赴你的约?” 提到这个,韩稷便有些不大自在,“哪里?他应了的,只是目前没时间。” 魏国公笑吟吟望着他,他初时还能镇定,后面就有些撑不住了,面肌也有些僵硬。 魏国公敛去笑色,说道:“那丫头跟你很般配,我也很希望能跟风雅清贵的沈家成为亲家,只是你打小就骄傲,又爱欺负人,人家小姑娘吃不吃得消?” 韩稷闻言有些郁闷:“我哪里还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说完又觉失言,连忙又板了脸,端着身子坐得笔直。 魏国公心里跟明镜似的,笑道:“竟有这样的事,那倒极好。”说完他顿了顿,又说道:“提亲的事就交给我罢,我去请诸阁老为媒,总之将你这件愿望达成便是。” 韩稷闻言微顿,抬起头来,唇角开始禁不住地上扬。若是能请动诸阁老为媒,自然是又多了几分把握,沈宓再不喜欢他也不会断然拒绝,而魏国公给他创造了这么有利的条件,他若是还不能把沈宓的心给说服,那他也就注定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心里有些小激动,但一想,又道:“我恐怕母亲还是不会乐见这件事。” 魏国公顿了顿,面上浮出些郁色,望着他道:“你先前让我先不告诉他,是因为早就知道她不会同意罢?” 韩稷默语。 魏国公眼望着桌上的金莲,又道:“你母亲是变了,她原先并不是这样。”说完像是沉浸在什么往事当中,开始了如先前一般的沉默。 韩稷轻咳了下。 他回过神来,说道:“她终归于你有养育之恩,你不能太计较她,我也不允许你顶撞她。不过这件事我既允了你,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再来插手阻止,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任何人。以后你的所有事情都由我来负责,不用她插手,她也不会再干涉了,我保证。” 韩稷猛不丁地听到这席话,忽然有些动容。 能够得到他这样一句保证,鄂氏这事也算得上给沈雁交代了,鄂氏既不能管他的事,自然日后沈雁嫁进府来,也可以不必被她这个婆婆拿捏。虽说真要斗的话谁输谁赢还很难说,但起码鄂氏仗着婆婆的身份,总会有机会给沈雁小鞋穿。 魏国公如此,算得上是给够诚意了。 他抬眼望过去,想说了很久的话终于问出口:“我有时候觉得,你对我甚至比对耘儿都还要好,为什么?” “都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对你们俩没有什么区别。”他笑笑,神情一派自然,转而又凝了眸,说道:“要知道,你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错的本是我。” 韩稷听到这里,竟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些事大家都清楚,就只差没曾捅破那层纸而已,他想起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去城里看花灯,想起第一次骑马他不厌其烦地教他带他,又想起他顽皮时他严厉地教训他,回头又拿削好的木剑来哄他,他对韩耘所做的事,其实并不及他为他做的三分之一。 但他既然爱他,为什么又要纵容鄂氏给他下毒?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不免回想起他质问鄂氏时不敢置信的样子,那模样并不像是与她有着同流合污的默契的样子,忽而有句话像是鼓槌一样猛击着他的胸腔,也使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我中了那么些年的毒,您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有办法问得更明白,因为不愿自己的秘密被察觉。 他是他教出来的,他的深浅去到哪里,他岂会不清楚。 魏国公闻言就愕了一愕,“太医当年不是说过,打胎里来的么?” 韩稷无言以对。 如果依旧是这句话,又还有什么追问的意义。 他先前的那股波动的心绪忽而就静了下去,站起来,恭谨地揖首道:“孩儿谢过父亲。手头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走了出去。 魏国公对着他背影望了半晌,才轻轻地拧了眉。 骆威走进来,笑问:“世子爷对国公爷的诚意,可满意了?”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摇头,“本来应该算是满意的,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让人看不懂了。” 他后仰着靠在椅背上,那丝轻易不在人前显露的郁色又浮上来。 骆威也敛去了笑意,默立了片刻,然后还是躬了身,“太太屋里请了大夫,应是身子不舒服,国公爷可要去瞧瞧?” 魏国公抬起头,顿了一下,喃喃道:“病了么?” 却没有立刻动,而是又出起神来。 骆威道:“恕小的多嘴,太太虽有过激之处,但那些年对世子爷总算是尽了心的,而且不知道国公爷想过没有,太太这样的变化十分奇怪,即便是偏心二爷,也不应偏心到这样的程度。小的总觉得,这当中或许会有内情。” 魏国公微怔,凝眉抬头:“你是说,她知道了稷儿的身世?” 骆威点点头,“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这些不合理之处。” 魏国公脸色变得凝滞,“你说的对,我倒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偏心又合情合理了……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谁会把这个消息走漏出去?”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当年南下金陵的只有我和你们几个,除了我们五个,还有谁会知道?!” 骆威不急不躁,说道:“我们几个是绝对不会背叛国公爷,而且,这两日我也私下去问过鲁丘他们,他们都跟我发了毒誓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L ☆、435 恨意 自然,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在当年跟随他南下而去。 但是,鄂氏到底会是怎么知道的呢? 魏国公着实不解了。 骆威将目光移向他桌上的并蒂金莲上,说道:“小的想,如果确定陈王府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会不会是这朵莲花走漏出的消息?” “它?”他骤然凝眉。 金莲在他手上至少已有二十年,二十年来每天摸摸它已经成了习惯,因而花瓣的凸起之处分外闪亮。金莲置于桌头也不是十分稀罕之事,而他行武之人不置猛虎刀斧却置这等物事,只要细想想,确实也容易让人心生疑惑。 但是,仅凭这个就能察觉到时隔十多年的隐秘吗? 他拧眉转身,踱到窗下站了站,说道:“不管是不是,都不宜妄动。倘若猜错而先泄漏了消息,反倒容易引来灭顶之灾。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暂且就当没这回事罢。” 这种事最好是连试探都不要,否则如果鄂氏原本并不知情,一经刺探之后反而疑心了,又该如何是好?没有人能够接受得了自己悉心教养了十多年的儿子结果却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的。 可是如果她若不知情,又如何会这般对待韩稷? 骆威提出的疑虑,令他也开始有些困扰。对着帘栊沉思了半日,他才逐渐回神,带着丝歉疚转身望着他道:“她哪些不舒服?” 鄂氏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几枝钗环。 而一院之隔的小偏院里,宁嬷嬷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桂树,目光如同天色一般黯沉。 她手上还拿着绣琴遗留的发梳,绣琴在死的当晚已经拿草席裹了身。府里许是看她多年侍侯鄂氏的面子,并没有将尸首扔去乱葬岗,而是交给了她。 绣琴是她的侄孙女,可却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五岁的时候她接她来韩家,常年孤身的她对这些所谓的亲情并没有多少感触,但她仍是对她多有提点照顾。因为她也需要有个心腹。同时更需要有个百年之后替她收尸埋骨,以及逢年祭祀的后人。 可是她这个唯一的后人却被魏国公下令给生生打死了,明明是应该将来替她埋骨的人。如今却反过来由她收起了尸,她忽然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哀意,人生在世无伴尚不可怕,身后无人祭奠才叫做真正的凄凉。 而她这一切的变化。都缘自于魏国公父子。 她紧紧地握着那柄木梳,眼里的黯沉先是下意识地化成惧意。后来逐渐地又转变成明显的恨意。 “嬷嬷,太太那边传您过去。” 门外来了小丫鬟,如此说道。 她微顿了下,回了声“知道了。”将木梳放回妆奁匣子。站起身来。 鄂氏这里挑了几枝钗出来,又在拣剩下的镯珮。 兰馨打帘子走进来,说道:“宁嬷嬷来了。” 她头也没抬。顺手将钗环丢回盒子里。 “奴婢跟太太请罪!”宁嬷嬷缓步从门外走进,红着一双眼到她跟前跪下。“绣琴犯事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疏忽,没有管束好,连累太太受国公爷训斥,奴婢罪该万死!”说罢她往地下磕头,一声声清晰入耳。 鄂氏瞥了一眼,没吭声。 绣琴害得她背上个纵奴行凶的罪名,连他都冷下心肠搬去了书房,绣琴是她的孙女,平日里受她教诲颇多,若论过错,她就是跟着绣琴一道受死也是不冤的。 所以她这几日都不曾见她。 她真做不出来赶尽杀绝的事,绣琴她本是要杀的,但看到她被韩稷剁去的十趾,她却又动了恻憬之心,到底还是留了她一条活路,只是她命该如此,注定逃不过韩稷的手掌心,终究还是为自己的愚蠢莽撞送了命。 她不想再处置谁,但是宁嬷嬷给她的感觉却越来越厌憎。 这个老妇,打从她生下来起就随在她身边,时间久到她几乎成为了她的一个部分,在这三十多年时间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厌恶过她,小时候看见她畏畏缩缩的,她也很生气,觉得失脸面,见到她为了几尺布头而与丫鬟们起口角,她也觉得荒谬。 可是更多的,她是把她当成一个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在信赖着,在肆意的行使着她娇小姐的权利,可劲儿地摆布她,埋怨她,而不是像真正讨厌和憎恨一个人一般不想与她接近。 嫁到韩家以来她在她身边管着身边琐事,虽不说格外强悍,但到底还算得用的,可是近两年她对她这种厌憎却悄然有了变化,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偶尔一些细节让她打心底里不满,比如说那日在她把她叫过来说起绣琴的罪状时,她甚至不在乎后果,而脱口只问绣琴得没得手。 她一个下人,怎么会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危机,而是与自己并没有切身利益的别人呢? 绣琴得不得手,对她有什么影响? 如果得手了,韩稷便不能跟沈雁成亲了,这的确符合她的期愿,可是,作为一个下人,就是再对主子忠心,这样的反应,也着实有些过了。 就是诸如这样的时候的一些反应,总是使人有种自己的情绪也在被她牵着走的感觉。 鄂氏越来越讨厌这种感觉,也越来越讨厌她。 她说道:“你年纪也大了,这房里的事你也担负不过来了,绣琴如今也不在,想来你近来心里也是不好过的,不如你就搬去田庄上养老罢。我买两个小丫头侍侯你,缺什么你让人回来与我说便是。” 她虽然常有妇人之仁,但有绣琴闯的祸在前,她却是再也没办法容忍身边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下人就是下人,你越是纵她,她越是有胆子给你闯祸。 “太太这是要赶老奴走?”宁嬷嬷蓦地抬起头,眼里有微亮,但看不出含意。 鄂氏淡淡道:“你也快六十了,侍侯了我这么多年,我总不能一日福也不让你享享。去了田庄,你就过你自己的日子去罢。”说罢又垂下头,看着地上的她:“也别怪我薄情,虽是走了,但你百年之后的后事我还是会替你料理好的。” 宁嬷嬷怔在地下有老半天没动。 她虽是时刻都准备着从这府里出去,可是她不放奴籍,她怎么走?魏国公府权势倾天,如果要捉拿一个身无民籍的逃走的下人,可谓易如反掌!而如果她放了良籍成了庶民,那么进入到茫茫人海,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了。 她留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为了能讨回那张赎身纸而已。 可是眼下鄂氏虽是放她,虽并没答应放藉,不放藉又将她调出府内,对她来说形势只有更坏! “太太,奴婢侍侯了太太一辈子,不愿意去田庄,求太太留下老奴!” 她朝地上磕头,磕得比先前还急还重。 鄂氏皱了眉,“去田庄有什么不好?你年纪大了,也难免三病两痛,一则我身边不能缺人,二则我也不想落个苛待乳母的名声,你强要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就算奴婢年老不中用当不了总管之职,却还可以替太太管管内务!太太打从生下来起,房里的事就是奴婢负责的,若是离了太太,老奴还不如去死!” 她说着,哭起来。 见状,鄂氏又浮出些不忍。 毕竟三四十年的情份了。 如今绣琴已死,真把她踢去田庄自生自灭,又确有些不近人情。再者,她还知道韩稷的身世秘密,倘若真放她出去了,回头捅了什么篓子出来反是大祸。 她对着手上一只镯子沉吟半日,说道:“起来吧。” 宁嬷嬷泪眼望着她未动。 她蹙眉道:“田庄可以不去,往后你便管着二门下迎客的事,仍享管事嬷嬷的月例。别的事情你什么也不要再管,回头你把手上的钥匙帐薄什么的全部跟碧落作个交接,以后无客上门,以及没我的传唤,不要到正房来。” 碧落是她的陪嫁丫鬟,如今已许了府里别院的管事成了管事娘子。调她过正房来替代宁嬷嬷顺理成章。 宁嬷嬷咬唇点头:“奴婢遵命。” 鄂氏看着她佝偻着身子从地上爬起的模样,心下也有些抽疼。 小时候她把不敢在母亲面前发泄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在宁嬷嬷身上,她虽是个下人,但在娘家人都不在跟前的情况下,她跟她的娘家人又有何异?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一直那么谨守着本分下去——也许她是真的老了,老糊涂了。 “太太。” 宁嬷嬷才走,兰馨便拎了一盅汤走进来,笑着到了跟前道:“国公爷让人去宫里请了盅药膳来给您,对您的头昏症甚有好处。” 鄂氏猛地听到这话,往那已经打开的药膳望去,眼泪忽一下又转红了。 她扭过头去,翻身向里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眼泪浸湿了整个枕头,忽而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有人挨着床沿坐下来,一只手又试图将她掰过来,并以一惯温和的声音道:“病了就要吃药。我知道你不肯闻驴胶的味道,所以特地让御厨放了些陈皮和红枣。” 鄂氏没翻过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L ☆、436 双生 日子一晃进了八月,又要迎来一年的中秋了。 但今年沈家的气氛却比往年略为紧张,因为华氏就要临产了。 因为都紧张着这一胎,华夫人特地搬到了沈家暂住,而稳婆也早在两个月前进府了,华氏被大家打了整十个月的气,如今并不那么紧张,反倒是沈宓和沈雁紧张得不行,日日能跟在华氏身边便跟在华氏身边,哪里也不肯再去。 沈宓近来其实也忙,宫宴上闹出那种事,令他替女儿感到委屈之余,也对朝堂如今的现状感到深深担忧,为了争夺储位,楚王郑王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屡次把手伸向了身为官眷的沈雁身上,作为臣子连这点安全感都不能给予家人,无疑是极为挫败的一件事。 而皇帝为了给自己拉人脉势力,又不断地将他捧高,使之成为众人追捧的宠臣之余,又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如果这次不是皇帝将他调去鸿胪寺帮差,宋寰父女或许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气,以至于在宫里便口无遮拦地发起牢骚来。 而如果没有这层,沈雁又怎么会上前理论? 说到底,都是如今这身份带来的困扰。 而他偏又还拒绝不得,沈家遗臣的身份势必还须要时间供人淡忘,在维护家族稳定利益与保护家人之间他只能挣扎着寻求一个相对合适的位置作出姿态,而这样的情绪积累得久,便也对立储之事有着本能的关注。 毕竟下任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品和心性,直接关系到沈家的切身利益。是从此可以放心大胆的为国效力,还是得继续在刀尖上行走,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便取决于这次立储的结果了。 但是这些事情并不迫切,因而也就止于在朝堂里那几个时辰。 回到府里自然还是以华氏的身子为主。 沈雁自打华氏有孕后淘气的时候也少了,近来更是表现得犹如个大姑娘。 三太太前阵子带着沈婵来府的时候生怕沈雁无伴,所以让沈婵也留下来作陪。 多个人说说话总是好的,沈雁自己也没有生过孩子,萱娘沈婵更是没有过经历,三个人便成日里在碧水院翻着这些医书。顺便也为自己将来作准备。 在沈婵到来之前。沈雁曾瞅空子请辛乙过来最后给华氏诊了诊脉,辛乙看过后表示母体和胎儿情况都很不错,同时也跟沈雁聊了两句宫宴上的事。并告知绣琴已死,魏国公对鄂氏因这件事而所做出的处置等等。 沈雁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绣琴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触犯到韩家的底线,魏国公不杀她。韩稷应该也会杀她的。 鄂氏当然不能因为这件事受什么大处置,韩家的家规也不会低到犯个错就能伤及主母根本利益的地步。如果她嫁入韩家将是事实。那么这次借机挑明鄂氏与韩稷的矛盾,同时能够得到魏国公明言相告不让她插手颐风堂的事是最好的。 辛乙也没有留太久,因为知道她目前注意力只在华氏的生产上。 离中秋还有四天,今年秋天的雨少。除了七月底下了场毛毛雨,几乎都是干燥的,但天又接连阴了几日。就在人们以为将要下雨的时候,早上起来。忽然又云开日出,一抹金黄绽亮了弥漫着桂香的二房庭院。 沈雁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与沈婵边说边走正房看华氏,然后回来吃早饭。 然而才走出院门口,福娘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两手顶着她们俩往里走,口里直说道:“姑娘们快快回屋里去,奶奶发作了,稳婆说这是马上就要生了,姑娘们不能过去!” 沈雁听得这话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开始发紧了,下意识地想要夺路出去,想起必然会被许多人挡住又立马收了脚回来,抓住福娘胳膊便说道:“那请大夫了么?奶奶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去送讯给二爷?” “都有都有!”福娘也很紧张:“舅太太和三奶奶四奶奶都在呢,我娘说这些事就不用姑娘操心了!” 可沈雁怎么会不操心? 一来担心华氏会不会有危险,二来也担心这次生的还是女儿,当然沈观裕他们都已经表示不在意,但很显然是个儿子就更好了,起码从此就堵住了某些人之口不是吗? 沈雁觉得自己上辈子怀胎的时候都没曾这么焦虑过。 沈婵双手合十朝西念了几句佛,扶住她胳膊道:“佛祖一定会保祐婶子和小十弟一切平安的!”但她的手搁在沈雁手上,又明显地发紧,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未曾有机会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姐妹俩一时出不得门,便就立在门下等候着。 而门外的人声明显沸腾起来了,胭脂的眼睛才刚拆药,尚且在休养中,也挣扎着摸出门来,青黛碧琴以及黄莺她们则都过正房帮忙了,华氏阵痛的声音一*地传来,稳婆示意她呼吸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到墙这边,季氏虽是未亡人身份,但也过来外围帮着调度。 整个沈家都沸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太阳光透过顶上枝桠照到沈雁脸上的时候,忽然就听有宏亮的哭声破空传来,一声接一声,带着几分霸道与肆意! “生了生了!” 沈雁揪着的心一紧,沈婵和福娘却是先已高兴地跳起来。 沈雁拔腿就往正房走,到了庑廊下,却突然再次传来一道婴儿的涕鸣,混和着先前的那道哭声一起,在一片欢呼声中如快乐的小马驹儿一般此起彼伏的昭告着初临人世的欢喜! “是双生!居然是双生!这真是太好了!” 屋里有声音带着激动高亢地传出来,沈雁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破膛而出了! 双生!是双生!辛乙怎么没告诉她呢?! “是公子还是小姐?奶奶呢?她怎么样!” 她趴在围在房门口的丫鬟肩上扬声高喊,丫鬟们回头猛地望见是她,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架出了正院。 “产房凶险之地,姑娘不能进去的!”扶桑又喜又忧地说道,然后又语无伦次地说:“奶奶很好,毕竟是二胎了,头个生出来的是公子,奴婢刚才都听到稳婆抱着出来的时候这么跟舅太太说了!后面这个,我再去问问!”说完提裙又麻溜地进了院。 沈雁听得头个是男孩儿,而华氏也平安,一颗心便已经落下来了。 沈婵她们已经追上来,听说是对双生子,两眼里俱都露出惊喜和意外。 “让开让开!快让开!二爷回来了!” 正等着扶桑传讯,后头忽然又传来葛舟焦急的呼声。 紧接着,就见沈宓将官帽随手一甩,挟着一阵风卷了进院,看见沈雁站在门下,许是又怕冷落了她,倒回来两步抓住她肩膀说道:“你别急,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然后便直奔华房所在的产房! 正房里很快传出来一片大呼小叫,扶桑这时飞快跑回来,喜笑眉开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奶奶平安生下了六少爷和四姑娘!” 是龙凤胎! 沈雁也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了,只觉重生回来这一世的天空从来没有这么灿烂过!华氏不光生下了儿子,还多生了个女儿!这下她不但父母双全,还有了一双弟妹! “果然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不已,也学着沈婵先前的样子念起佛来。 沈婵从来都没见过双生儿,更不曾见过龙凤胎,心里也高兴极了,大声道:“我说什么来着?佛祖一定会保佑婶子的吧?这下好了,咱们家的幺小姐如今又换人了!” “可不是?”福娘激动得脸都红了,“没想到竟会是龙凤胎,咱们二房一下多了两个小主子呢!” 原先最忧子嗣的是二房,如今这么一来,人丁最兴旺又成了二房! 沈家这日不消说,自然是上下欢腾,上晌大夫到来后诊了脉,开了养神的方子,晌午陆陆续续就有闻讯的亲友赶来祝贺了,到了下晌,又有沈宓在朝上的同僚登门拜访,而后三府五府的人都过了来,府里开宴,一直闹腾到月上东山。 沈雁也直到傍晚才得以见到那双小家伙,是沈宓和华夫人抱到花厅放到她手上的,她被规定必须得过了洗三礼之后才能进正房。 沈观裕和沈宓都在分头积极地给小家伙们取名儿,沈雁派人去催问了几次也未有答复,只能按排行暂且称呼他们为小六和小四,这是按府里的排行,若按本族的排行,当然就又不同了。 小六到底是男孩儿,个头比小四稍稍大些,两个人都有双肖似沈宓的俊秀弯眉,虽然闭眼睡着了,但也能看出来濡湿的长睫毛下有着一双多么大而灵动的眼睛。五官上其实还看不大出来特别像谁,能确定的是都有副不错的容貌。 沈雁抱着他们都有些爱不释手,华夫人从旁打趣:“别看雁丫头平时大大咧咧地,这两年倒着实沉稳多了,瞧她这抱孩子的手法,竟似跟带惯了弟妹的长姐似的。”语气里有着欣慰,仿佛能看到她这么敞开胸怀接受弟妹们的到来也让人松口气似的。L ~~~~~ ☆、437 请罪 沈雁抱孩子的手法源自前世,哪里是什么性子变沉稳了? 听得华夫人这么说,她也只是抿嘴笑笑。 翌日沈宓告假一日,原本他不是个爱为私事常告假的人,这次估摸着也有回避夺储纷争的原因在。 沈家这一日又是宾客盈门,华氏生了龙凤胎的消息早就经庞阿虎之口传到了韩家。 魏国公已经去寻过诸阁老提及提亲的事,但沈家这回有喜,多半又要延后些日子。 韩稷早把自己当成沈家的女婿,听说一次把他的小舅子小姨子全生齐了,也不由觉得一阵激动,顺着书房踱了两圈,回过头来发愁地问辛乙:“这亲也没定,名份也没有,眼下我得怎么上门表示表示?” 辛乙吹了口手下的药碾,慢条斯理道:“就是要表示,也是国公爷上门表示。难不成你这没过门的女婿还想登门跟丈人丈母娘恭贺喜得鳞儿不成?” 门下贺群噗哧笑出来,收到韩稷的眼刀,立刻又掩饰地咳嗽了一下。 韩稷顺势也瞪了辛乙一眼,“那我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 辛乙拿小毛刷慢腾腾将药碾刷干净了,才说道:“少主若要表示,再过两日沈家便要做洗三礼,咱们家既然要跟沈家求亲,国公爷怎么着也得登门去随礼罢?少主有心的话,就跟过去在老丈人面前讨讨好卖卖乖。” 说完他吹了吹毛刷上的药末,又道:“这一有了亲儿子,女婿也就没那么值钱了,不把姿态放低点儿,人家哪里肯把大闺女嫁给你?那可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沈通政的嫡长女呀。” 韩稷越听心里越是七上八下。别的事上就没有他拿捏不好的事,唯独跟沈家这婚事,真是让他伤透了脑筋,再听辛乙这话的意思,不免又替沈雁担忧,沈宓该不会有了儿子就忘了女儿,从此便不把沈雁放在心上了吧? 若是这样。他就更该早些把她娶回来。也省得她在娘家受冷落。 当父亲的可以有许多个儿女,当丈夫的却只有一个妻子,这待遇当然是不同的。 嫁到韩家来。没事就拿他撒撒气,泄泄火,于她身心多么有利? 他拧着双眉沉吟片刻,说道:“也不见得就得讨好卖乖。我可学不来伏低做小的那套,反正我娶定了他女儿。他就是拦着我我也要冲进门去!” 辛乙扬唇:“那我期待爷马到成功。” 韩稷只当他是说风凉话,也没再理会他,想起还欠着顾至诚一个解释,宫宴回来后顾至诚又去了后军营。估摸着这几日也该回来了,遂说道:“我去顾家走走。你再拿点治眼伤的药给我,我顺便给胭脂送去。” 辛乙开柜拿了药。又拿了张早就写好的方子夹在里头,“这方子是供妇人产后调养的。既是要过去,索性把这个一道捎给令岳母大人。” 韩稷横了他一眼,夺过来,揣进怀里出了门。 顾家这边,因着沈家有着这样的大喜事,荣国公夫人与戚氏这两日也没少往沈家走,恰巧沈家后日又要做洗三,而前些日子顾至诚与顾颂也从大营里轮值回来了,大伙便一同坐在上房里说着这事。 虽说这是沈家的私事,可他们家内部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 沈宓如今有子有女,底气比起从前更足。就算他们不是那种会霸着家产家业不放的人,可如今他们长房眼下情况,就是沈芮要接手家业,未来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仰仗二房,而那个时候或许新诞生的这小儿也逐渐成材,不管怎么看来,沈宓这一支都是沈家里头最为茁壮的一支。 荣国公夫人就有些感慨:“当初亏得没曾因着颂儿的事与他们闹掰,有个实力相当的近邻,总比那些空有其名的亲戚好些。” 顾家的亲戚里头也有位高权重的文官,比如柳亚泽,但柳夫人的娘家乃是荣国公的叔伯弟兄家,与荣国公府又隔上了一层,对外虽还是一家,但像是议论起朝政要事,总归不如与沈家互动往来得多。 加之柳曼如在行宫闹的那么一出,荣国公夫人对柳家也是很有些意见,碍着柳夫人行事公道虽然不曾表露在面上,可别人家的闺女怎么不像他们家那般心眼儿多?所以这两年无关紧要的串门也少了些。 戚氏听到这话,想到当初自己杀气腾腾跑去沈家理论结果反被呛了回来也不免脸红,但荣国公夫人是她自己的姑母,婆媳间这层嫌隙却是不会有的。而如今她与华氏碰了面也会寒暄两句,当年那点事自然也就揭过去了。 顾至诚道:“所以就冲着这层,咱们家随的礼也不能轻了,但金玉这些他们并不稀罕,也不能尽显诚意,这孩子来得不易,我看不如把我昔年缴获来的那柄龙泉剑送给他镇床好了,那剑并未开刃,不曾杀生,煞气也伤不着孩子。” 戚氏觑他道:“人家生的可是龙凤胎,你要送就送一双。” 顾至诚道:“女孩子家又不玩剑,我记得咱们库房里还有块碧玺,原是宫里用来刻凤印的胚料,这个倒是可以送给沈家的小丫头,寓意也好……” 顾颂从旁听了半日,到这会儿忍不住咕哝:“又是宝剑又是碧玺,雁儿生日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么上心。” 众人哑然。 顾颂闷声看着他们,站起来:“才生下来的龙凤胎成了你们追捧的宝贝,雁儿就没有人问起了。也不想想跟咱们家有情份的到底是她还是她的弟妹。”见着沈宓有了子嗣,便连送的礼都格外不同了,这也太势利了吧? 说完这话他便勾头出了门。 顾至诚目瞪口呆望着他消失在门外,不由又吹胡子瞪眼了:“这小子什么意思?” 戚氏斜眼睨着他:“什么意思,瞧瞧你自己呗!” 荣国公夫人回想着顾颂那副失落的样子,也琢磨道:“宝剑玺料什么的,是重了。” 顾至诚得不到支持,有些郁闷,正想开口撂挑子,让她们婆媳拿主意去,门外宋疆忽地又进来了,禀道:“禀夫人和世子爷,韩世子过府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顾颂与韩稷并肩进了院门,然后朝着正厅大步走了进来。 荣国公夫人忙让人去沏茶,顾至诚见到韩稷,却立刻如炸了毛的狮子一般忽地冲出去,到了院子里揪住韩稷的衣襟便将他拖出了院子! 顾颂大惊失色,连声叫着“父亲”,这里荣国公夫人和戚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起身赶过去。 顾至诚拽着韩稷一路冲进了书房,进了院子将所有人轰出去,然后将门一插,咬牙切齿地又推着韩稷进了屋,然后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狠声道:“你小子还有胆子来见我?!今儿你若不把事情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你就休想出这个门!” 韩稷自见到他冲出屋门直奔向他时起,便一直乖乖任由他拖拽而无反抗。眼下被他当柴禾似的推进了屋中当犯人一般地审,也只是付诸淡淡一笑,说道:“兄弟今儿过来,就是来负荆请罪的。” 顾至诚狠狠瞪着他,撒手将他放开,退开两步站定,叉腰咬牙道:“碧泠宫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稷拂了拂被揪皱了的衣襟,缓着神色,说道:“在我回答大哥的问话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不知道大哥怎么评价陈王这个人?” “陈王?”顾至诚讷了讷。 陈王早已成为历史,在这当口突然提及他,自然让人觉得诧异,但微顿之后再想想,碧泠宫里关的是废太子,废太子又是因为陈王而被废的,韩稷派遣陶行他们去闯冷宫,不是冲着废太子本身而来,就是冲着陈王! 但是韩稷跟陈王又有什么关系? 他目光如粘连在韩稷脸上一般定定看了半晌,凝眉道:“陈王无疑是个英雄,但却是个失败的英雄。” 韩稷笑起来,“这世上能称为英雄的,大多都是个悲剧。楚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还有前朝的岳杨二将,都逃不过惨淡收场的下场。顾韩董薛四家如今风光无两,我们的祖辈,也是众口相传的英雄,但谁又能知道,这无两的风光能够延续多久?” 顾至诚一怔,这话竟直直击中了他的心患。 可不正是如此,陈王在他们眼中是失败的,但谁又能知道他们如今这荣耀能维持多久?出头的橼子先烂,陈王为什么会死,陈王府为什么会被灭,不正是因为他的功劳最大,他的威信更广,他的德行更能服众吗? 赵氏子孙容不下陈王,自然也容不下手握兵权雄踞在他的江山四面的韩顾董薛,等到皇帝力量储备完毕,谁能够保证不会向他们开刀? 这样的忧虑一直都有,但一直也只是忧虑。 他们之间虽偶有提及,也并没有一本正经地研究过具体对策,即便是后来商议这储君人选与其由皇帝来挑还不如由他们来挑,也只是被动之下的策略,眼下韩稷将韩顾董薛的未来直接跟陈王联系在一起,这就等于将他们并未敢于面对的现实给挑了开来。L ps:关于宁嬷嬷的秘密,大家脑洞不要开太大了,她毕竟只是个下人,一个跟随了主子三十余年,但却并不见得真正贴心贴肺的下人…… ☆、438 目的 “赵氏皇帝生性多疑,先后两代下来,死于其手的功臣良将不计其数,眼下又到了立储的时候,选择什么样的储君不止对于大周的未来十分重要,对于你我的荣辱存亡也很关键。” 在顾至诚沉吟的时候,韩稷又接着往下说了,“楚王奸巧,也没有什么才能,郑王有几分本事,为人却又过于阴沉。 “再比较下去,杨淑妃的娘家并未出过什么贤者,杨家兄弟纯粹靠裙带关系发家。郑王头顶则有个皇后压着,而皇后与我等几家关系已然破裂,来日郑王上位,皇后必然效仿吕后对我等大行杀戳,介时朝中元老早不在朝中,整个朝堂恐怕将有大半控制在皇后手上。 “除去这些,楚王郑王二人虽则争斗不断,但仔细看来,他们却都只为私己利益而汲汲营营,出发立场从未曾站在百姓社稷上过,这两人上位之后,局面必然不会很乐观。 “倘若下任君主其身不正,这江山必然安定不了几年,又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从前朝到如今,先后二十余年的战争,天下民不聊生,这十余年里仰仗内阁几位元老把持朝政,方才呈现出了返生之机,若是再来场动乱,北方蒙古军也必然趁虚而入。 “到那时中原天下内忧外患齐齐迸发,各地重现当年景角暂且不说,恐怕连江山也有可能落入蛮夷手中。这江山是我们祖辈拿血肉之躯打下来的,难道战争平息了,放马南山了,我们便从此置它的前途命运于不顾,而任凭赵氏子孙肆意践踏着你我祖辈们亲手打下来的天下吗?” 顾至诚静怔半晌。回神在椅上坐下。 他说的他都懂,但又确实没有他想的这么深这么透彻,说起南征北战的那些年,所到之处满地荒骨,不计其数的弟兄死在辗转北上的途中,他们的荣华其实都是他们的血肉筑起来的,大周是他们每一个付出过血汗的人的天下。他们具有当仁不让来护卫它的责任。 但是这些年。因为长年的征战终于止歇,也因为君为臣纲的纲常伦理,使得他们渐渐无形地屈服于现实之下。明明知道大周的前景堪忧,也明明知道再这么消极等待下去到手的只有妥协与屈服,却仍然还是在不断地消弥当中。 所做的唯一一点努力,也不过是在逼不得已之下才想到要插手立储之事来改变不断恶化的现状。 在这少年面前。他头一次有了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凝眉望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韩稷走到他面前站定。缓声道:“选谁来做储君不是皇帝一个人的事,此事与我等息息相关,我们要想保住这富贵这江山,就只能替我们自己选个能保住我们祖辈心血的人选。这不只是对我们自己负责,也是对天下负责。 “赵隽比大哥小不了几岁,昔年也是随军一道过来的。又曾受江南士族影响,心性较为端正。如果一定要在赵氏子孙里选个储君出来,我以为,赵隽比其余人更合适。” “你是想让废太子复立?” 顾至诚吃惊地站起,“你去碧泠宫的是为寻赵隽商议复出之事?” “那倒也没到那一步。”韩稷道:“这次我只是去探底。” “可是赵隽已经疯了!”顾至诚凝眉:“一个疯子,就是再贤良,又如何能执掌天下?” “我倒觉得他不一定疯了。”韩稷望着窗外一颗合欢树,“而且,就算是疯了,他不是还有子嗣么?” “子嗣?他哪来的子嗣?”顾至诚更加不解了,“他的长子次子都已经在冷宫里病死,太子妃后来生下的公主,也在出生之后即被他掐死,据说如今太子妃根本无法近他的身,近身便是拳打脚踢,如此又怎可能会还有子嗣?” 韩稷长吐了一口气,转身回来道:“我没有亲眼所见的事,是不会相信的。陶行在递出纸条试探他们的时候,太子妃不但近了他的身,而且还把纸条也拿了给他看,现在大哥觉得,事情还会是我们之前道听途说的那样吗?” 顾至诚的眉头呈剧烈的状态拧起。 韩稷扬了扬唇,负手又道:“既然查探到的事实与我们听到的有出入,那我们同样有理由怀疑太子妃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很可能是个男孩儿。” “这又是从何说起?”顾至诚受到的惊吓太多,听到此处竟然已淡定许多了。 韩稷道:“试想,既然赵隽没疯,那么太子妃生下的孩子他就绝不可能亲手扼死,难道他非得用残害骨肉这样的方式来伪装自己吗?尤其是在他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情况下。而既然他没杀死,又为何要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呢?” 顾至诚倒提一口冷气:“因为怕被害死?想给他自己留个子嗣?” “自古至今,被废的太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何况在皇帝如此忌讳着陈王余党卷土重来的情况下,赵隽还是这么冒死替其申冤。他只是过于仁善了点,又不蠢,当然会想到在那样的环境下,必然会有人恨不能将之斩草除根。 “而皇后虽然势力未倒,但终归不能再与冷宫有什么瓜葛,倘若有人想向冷宫下手,机会也多的是。所以赵隽才会先装疯,然后再假称扼死了孩子而保住他的第三个儿子。” 韩稷望着他,悠然地说道。 顾至诚终是难以抑住惊色,说道:“那那个孩子的下落呢?” “尚不清楚。”韩稷摇摇头,“我如今也不过是猜测,自然无法得知下落。不过如果这猜测成立,至少说明赵隽在宫里还有帮手,否则的话他也难以成事。” “会不会是皇后?”顾至诚道,“皇后是他的母亲,按理说只有她最值得信任。”说完他又皱起眉道:“可如果赵隽与皇后的关系有这般密切,那么就算赵隽没疯,让他来当回这个太子,皇后于咱们岂不是也是个隐患?” “难说。”韩稷道,“但我觉得皇后的可能性并不大,如果皇后知道赵隽没疯,她不可能全力以赴推郑王上位,其实就近几次皇后母子露面的情形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可即使如此,皇后也还是在助他,只有在皇后对赵隽死心之后她才有可能如此。” “你是说,赵隽信任的那个人,还不是皇后?”顾至诚惊疑地。“这岂不是说明皇后跟自己的亲儿子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韩稷淡淡道,“陈王对大周立下的功劳不输于任何一个人,他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他所信赖的兄弟手上,我不信当时满朝那么多人会相信赵氏给出的那么拙劣的借口,陈王若是有篡位之意,当初何必拱手让贤退居江南? “但当时与他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人里,有多少人敢于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仅仅站出来的那些人都死了,剩下的也因为害怕牵连而选择了闭嘴。且不说赵隽直言相谏这样的做法妥不妥当,只说他这份胆量便已让人佩服。 “赵隽仁善又明大是非,而皇后则一心只图私欲,这样的两个人必然会有矛盾冲突,再加上他幼年在皇后身边的日子不多,会另外选择可靠的人来信任本在情理之中。” 顾至诚听到此处,再回想起当初与赵隽相处的那些时日,也禁不住点了点头。 赵隽本就是当初他们认可的储君,幼时与陈王几个儿子关系也极为不错,他会替陈王府一府老小扼腕并不让人意外。 但当初他却以那样的方式直接跟皇帝面谏还是出乎人意料的,大家俱都以为,就算他要劝谏,也该选择个相对圆滑些的方式,于是他的被废,也让人有着事后看陈王府一般的唏嘘。 如果他没有疯,能够出来主政是最好,但要想做到这一步,中间的艰险也可想而知。 首先就得将他没疯的事实用稳妥的方式公布出去,然后再让他名正言顺从冷宫出来,再然后又如何让他拥有竞夺储位的资本。说起来简单,可这每一项都透着十分凶险。 而令他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韩稷竟然已经悄然无声地把赵隽的背景研究了个通透! “你有什么好办法?”他缓声问道。 韩稷听到他这么问,便知他已然被说服,遂说道:“不管怎么样,赵隽被废乃是因为陈王,所以在做一切事情之前,最关键的一步是替陈王平反。只有陈王被平反,赵隽才会无罪释放,从而拥有名正言顺竞夺储位的可能。” 听到替陈王平反这句,顾至诚也不由心绪澎湃起来。 “这话倒是不错,若是能替陈王平反,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所谓功臣,百年过后下到黄泉,也不怕面见他了。可是曾经提出要平反的那些人,如今都已获罪遭诛。我不是怕死,但如果明知道此路无望,显然也无谓白白送死,不是么?”L ☆、439 来客 “所以我才会选择先与大哥商量。”韩稷道,“当初这天下都是你们一寸寸打下来的,可见只要联合你我大家之力,并没有做不成的事。我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成不了事,起码也要保得我们自己身家性命在。 “说起来,我们几家都多多少少与陈王有过牵扯,而陈王的冤案总像是插在我们心中的一根刺,使得我们时既惭愧又担忧,因而倒不如就此将这案子给平了,日后咱们这些曾经与陈王府有过牵连的人也能从此落个定心丸吃。” 顾至诚听到末尾心下一动,“你想怎么平?” 韩稷正面望向他,幽幽道:“如果在宫里能顺应民意,还陈王一个公道,咱们自然是来文的,倘若执意不随,那么赵隽也出不来,与其让江山落入楚王郑王之手,那咱们还不如来武的,再次替这万里江山重新寻个主人。” 顾至诚倒吸一口冷气,心下却如有万马在奔腾。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会从行事向来最有分寸的韩稷口中说出来,这要是传到疑心病重的皇帝耳中,韩家这就是灭门之灾!可是他又不得不服韩稷这番话,相比起他们认命地从郑王楚王二中选一的消极做法来看,韩稷的做法明显要积极主动得多。 试想陈王案子若不翻过来,皇帝哪天腰板硬了,便同样以这样的方式来对付他们呢? 毕竟,他们比起别人,手上还多了道炙手的兵权不是么? “这事你跟你父亲说过不曾?他知不知道你探冷宫这事?”他上前道。 “不知道。”韩稷凝眸望着他,“至今为止,我也只告诉了大哥一人。” 顾至诚再次深吸了口气。咬牙方使自己冷静下来。居然连他老子都没告诉,那他到底是要帮他保密还是不帮他保密? 他懊恼地看了他一眼,沉哼道:“你真是胆大包天!” 韩稷笑起来,“可是我知道,大哥的胆子也绝对不小于我,你会支持我的,是吗?” 若不会支持他。便不会在西华门替他担着放人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了。若不会支持他。便也不会在捉他进来之前将人全部驱逐出去还插上了大门。 所谓兄弟,便是如此,不见得一定要尽剖心迹。危难时刻总会不期然地遇见真心。 他不会怪他为什么陈王蒙冤之时他们不曾出手相救,也不会怪他们这么多年从未曾提及过陈王的点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连他自己都无法果敢地站出来揭竿反朝,又哪来的立场去要求别人对一个呈过去式的领袖毅然追捧? 到底他们都有家有室。几个人会愿意为了没有结果的申诉而赔上合府老小的性命? 何况,他们本就是追随赵氏而起的家。 顾至诚圆瞪双眼,屏息着望了他半晌,终于泄了气。 其实不是韩稷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也早就想过,大周江山是各家先辈们共同打下来的,不是赵氏一人之力所得。如果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天下所望,连一份安稳富余都给不了当年替他浴血奋战的功臣们。又凭什么继续占着这帝位不放? 皇帝借庞定北闹事之机对董家大行斥责,皇后以及郑王楚王屡次对顾家行撩拨之事,宫宴上皇帝又亲自下场察看韩家丫鬟对质的脚印,这些都说明皇帝对于他们几家已有些骚痒难熬。 如果赵隽能够顺利登基,仁爱天下,自然是最好,可谁都没法保证这当中没有意外发生,如果连赵隽也指望不上,或者他们在行事的过程中反被皇权所威胁,那他们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不坐以待毙,那就只有一个法子,重新再推举一个新君上位。 他们有兵权,有人脉,有实力,只要能齐心合力,推翻掉如今的王朝,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赵家罗织罪名诛杀陈王,本就已有违天道。 所以韩稷的话看上去不忠不义,但实际上又是避不过去的一个选择。 在积疣难除的情况下,只有这样做才能更彻底地恢复天下清明。 他深吸了一口气,斜眼睨着他,“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看准了哥哥我会站在你这边,所以当日才会选择让我来放陶行他们?” 韩稷笑道:“我向来最是钦佩大哥的恩怨分明。” 顾至诚哈哈大笑起来,“算你有眼光!”说完一派神清气爽,拉着他在桌旁坐下,又道:“那你先来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咱们接下来又该如何行事,对了,要不要把这事跟董二薛三他俩通通气?到底人多力量大。” 韩稷沉吟道:“我眼下对碧泠宫那边还没有十分的把握,最好是确定在赵隽的情况之后,我们再行与董二哥他们碰头的好。我打算再找个机会悄悄进宫一趟,但宫宴之后宫禁明显又严了,我眼下也找不着门路进去。” 顾至诚想了想,说道:“眼下风声紧的很,当然不宜再进去。无论如何,咱们都要以安全为上。”又道:“你真的不打算跟你父亲通个气?” 韩稷笑了笑,“还是等有眉目了再说。” 顾至诚望见他眉间那抹郁色,点了点头。 屋里二人说得畅快,院门外站着的顾颂等人却是急坏了。 他也不知道顾至诚因什么事把韩稷恼成那样,韩稷可是打小从病里过来的,也不知道经得起几处他那般捶打,心里十分着急,却又不敢闯进去,不过站了半晌听得屋里并没有打斗的声音传来,一切静悄悄地,才又逐渐放了心下去。 荣国公夫人也知他们交情甚好,定不会闹得无法收拾,等了片刻也就与戚氏回房了,只着顾颂在此盯着,有什么动静再及时去报。 顾颂也不敢走动,就在门下蹲着。 韩稷这里与顾至诚说完了正事,自顾自沏了杯茶喝着,便就站起身道:“我还有点事去沈家,就先告辞了,大哥有什么情况,随时来寻我便是。” 顾至诚疑惑道:“沈家正忙着呢,你去他们家干什么?”他可不觉得他跟沈家有多熟。 提到这个,韩稷脸上便禁不住热了热,他回头微笑道:“上次雁姑娘托我带点治眼睛的伤药,我今儿正好带来了,给她送去。” 顾至诚更是疑惑:“你跟雁丫头很熟?” 韩稷不敢再造次,正色道:“不熟,就是上次在宫里审那暗袭的案子的时候,她顺便问了我。” 顾至诚提他提起才又想起这事来,既然暗闯冷宫的人是他的人,后来他又那么赶巧去了西园子里替绣琴辩护,想来那辣椒水十有*就是绣琴所泼无疑了。既是这般,他不免就沉下脸来:“雁丫头可真是受委屈了,如果那碗辣椒水真跟你们家有关系,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韩稷凝重地道:“大哥说的是,所以绣琴早已被父亲下令处死,然后我也特特地求了药给她送过来,想着再当面向她赔个罪。” 顾至诚点头,忽又想到绣琴自己应没这个胆子敢去冲沈雁下手,既是鄂氏的人,难道这事还是鄂氏指使的?可鄂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心里生了狐疑,但这到底是人家私事,而且韩稷该认的都认了,他也怎好再追根问底。 便道:“那你去罢。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我让你嫂子去弄几样你爱吃的菜。” 边说边与他并肩走了出去。 本是要问他需不需要找个人引路,到底他是外男,直接去寻沈雁恐怕难以得见。但想想他既是去当面赔罪的,这件事又不能让旁人知晓,也就罢了。 顾颂正等得心焦,忽听院门一开,他们俩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不由怔在那里。 “你还站着做什么?你稷叔中午在这里用饭,你快去让你母亲准备些酒菜。”顾至诚对儿子道。 顾颂压着满肚子不解下去了,不过只要他们俩没打起来,便就万事大吉了。 韩稷先随顾至诚去上房见过了荣国公夫人,再从顾家西侧门这边往东边的沈府走去。 他知道沈家这几日极忙,她也没多少时间出来,于是直接到了平日里两府常往来的东南角门下,跟门房递了话,说是韩公子有东西转交给沈二爷,请沈姑娘派人出来接收一下。 门房不疑有它,照话去了碧水院。 因为完全没想到生下来居然是龙凤胎,而双生子脉象本难确认,辛乙事先也没透个讯儿,所以孩子的衣服鞋袜什么的都只准备了一份,沈雁又不愿让弟妹用外头现买的,于是正在屋里给小六小四缝小枕头。 听说有“韩公子”来找,立时听明白怎么回事,心想这小子胆儿可真肥,竟然还敢寻到她家里来!但既然来了,也不妨见见。便把针线放下,跟沈婵道:“我去瞧瞧就来。” 顺手拿了团扇出门,一路从人少的庑廊到了东南角门下,透过虚掩着的门,只见韩稷果然背抵着墙站在巷子里,双手环着胸,作若有所思状望着地下。回头看了眼门房已将门掩上,遂就咳嗽着,径直走到巷子拐角处。 韩稷见到她时两眼便是一亮,紧接着不由自主地笑起,跟屁虫似的随她去了那背人处。L ☆、440 曝露 沈雁檐下站定转身,说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这里来找我。” 韩稷板着脸,说道:“我要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哪里敢说非你不娶?你也太小看我了。” 沈雁闻言冷笑,“你既有这么大的胆子,怎么不直接进府去?” 韩稷无语了,他仅剩这么点面子了,她非得把它给戳破。他睨着她:“总有一天我会进来的。”说完又道:“我之所以敢来,当然是有准备的,我早就打听到你父亲今儿去了宫里与内阁大臣们共同议事,确定他不在,这才过来。” 沈雁哼笑:“小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心里其实也是有许多话跟他说,但眼下真不是说话的时候,遂道:“找我有什么事,有事就快说。没事我就回府去了,大把事情忙着呢。” 韩稷道:“当然有事。”说着他伸手将眼药与方子都拿出来,说道:“眼药是给胭脂的,方子是给你母亲的,辛乙说这方子对产后恢复身体很有用。”说完又望着她,眼波化成了春水:“宫里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沈雁听得心下微暖,面上却笑了笑,没说话。 这种事也怪不着他,他们将来若真是成了亲,内宅里这些事不也得她去应对和解决么?再说了,韩稷从前也没少帮她解决麻烦,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韩稷见她这么样,并不如从前那般火辣辣的,心里也甜得跟蜜似的,抱着胸,笑眯眯道:“那个。我父亲已经请了诸阁老为媒,我觉得,你可以给自己预备点嫁妆什么的了。当然,你想要什么我聘礼上都会给足你的,但是比如喜服这些,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做的好些。你觉得呢?” 沈雁不由瞪他:“八字都没一撇,备的哪门子喜服?” “谁说八字没一撇。我这里一直都在准备!”韩稷没好气。“总而言之你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到时候别等我把婚期定了,你才来跟我说喜服没备好不能出嫁!” 沈雁冷哼着。简直不想再跟他说。 “我先回去了,这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瞧见便不好了。” 说完摆了摆手,转身要回府去。 韩稷连忙伸手将她拉住:“再待一刻钟就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沈雁无奈望着他,停了步。 沈宓从宫里出来。惦记着还在卧床的华氏,挟着一撂卷宗便就直接回了府。 到了二门下,不见沈雁来接,心下已微觉疑惑。再往前走便见一人从二房匆匆地出来,认得是角门上的门房孙二胜,遂皱了眉。葛荀喝住孙二胜道:“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奶奶正在静养么?哥儿姐儿也都经不得吵,惊着了主子仔细你的皮!” 孙二胜连忙将头低到了腰以下。说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刚刚从二房出来,是因为外头有位韩公子说是有东西转给二爷,让小的去请二姑娘传个话。小的不敢耽误,谁知那会儿二爷还没回府,二姑娘怕误了事,就自己出门去了。小的从二房出来,正往角门去哩。” 沈宓听得“韩公子”三字,心下已是一咯噔,再听他说到沈雁亲自出门去见了,一颗心更是禁不住狂跳了起来。 “他们现在在哪儿?!”他问。 孙二胜指着角门方向道:“小的瞧见姑娘往门口去了。 沈宓听闻咬了咬牙,将手上官帽沉沉往葛舟手上一塞,大步走了过去。 这里屋后角檐下,韩稷挡在沈雁跟前,一本正经说道:“我已经挑了好家具样子,赶明儿有空我再带过来让你挑。我知道你会带过来一些,但是我给咱们的房间准备得很大,所以有些东西肯定是需要多添置的。你也可以想想有什么喜欢的,趁着还有时间,我提前去预备。” 沈雁真不忍心打断他的美梦,不过此地虽说是条死胡同,不可能会人经过,但这么样呆久了总不像回事,到底有沈弋的事情在前不是?她抬起手掌作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道:“这些事情你拿主意就好了,不需要来问我,你定啥样的我都没意见。” 说着伸手将他推开,抬脚往回走。 然后才走到拐角忽然就撞上了一堵肉墙,抬头一看,绯色官服上顶着张铁青的脸,居然是沈宓! “父,父亲,怎么回来了?” 沈雁顿时语无伦次。 随后走上来的韩稷也是目瞪口呆,站在当场犯了傻! 沈宓目光从沈雁脸上转到韩稷脸上,又从韩稷脸上转回到沈雁脸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里也似能喷出火来! 韩稷微愕过后连忙上前两步,冲沈宓行深揖大礼:“晚辈见过沈大人。” 沈宓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然握成了拳。 打从上回送葡萄过后,也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总算没见韩稷再有盯着沈雁的迹象,他还以为这小子已经死心了,可没想到他不但没死心,而且如今竟然还找上门来了!他这是把他沈家当成路边的野菜地了吗?想来就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强忍着挥拳的冲动,回头瞪着沈雁,一把拽了她的胳膊,一言未发转身离了此地。 沈雁被拽得连打了两个踉跄,百忙之中回头朝韩稷做了个手势让他撤,韩稷下意识地追上去要扶她,两扇大门却砰地一声当着他的面给拍上了。 沈宓沉着脸,一路拖着沈雁回到墨菊轩才将她撒开,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原先说弋姐儿与房昱不规矩,眼下你明知道那小子接近你别有用心,他堂堂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引诱你出门与他在背人处私会你也敢去!你是皮儿又痒了吗?!” 沈雁揉着胳膊,嘟囔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哪有那么容易被哄?” “还敢顶嘴?!”沈宓显然是动了真怒,闻言蓦地转过头,“没有被哄,难道我刚才见到的都是假的?他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珠子都恨不能嵌在你脑门上,他若没有歪心思,能这么盯着你?!你不是三岁孩子,你当你老子我是三岁孩子么!” 沈雁还真没见他这么这么气恨哪个不相干的外人过,当然她跟韩稷私下见面是不对,但这事怎么说呢,她也没觉得韩稷有多么十恶不赦,毕竟她真不是什么纯真少女了,韩稷若真是那种奸佞小人,她又怎么与他走到如今这步? 再说了,她若不心甘情愿,他还能进府来绑着她去? 这些话她当然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说出来的,天下就没有几个不护短的爹娘,个个都觉得吃亏的是自家的孩子,倘若他知道私底下韩稷不只是跟她私会,还跟她有过惊世骇俗的肌肤接触,不立刻提着刀冲去韩家才怪。 “从前我还敬他有几分能力,算是个后起之秀,不曾想他竟把这些本事都放在了歪门邪道上,跟那楚王一样,一个两个什么东西!” 沈宓屈起指节敲着桌面,脸色依然铁青着,难道全天下的姑娘都死绝了吗?非得盯着他的女儿不放!楚王打沈雁的主意尚且可说是冲着拉沈家的势力而来,他韩稷又是冲的什么?难不成是看中了沈雁的单纯和美貌? 他咬着牙往沈雁看去,丫头这两年果然又出挑了很多,难保他不是见色起意。于是负手到她跟前,又接着道:“我看他花花肠子不少,多半是看你长得漂亮,又年少单纯,所以觉得你好骗!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日后到了我这年纪,也会知道男人家长的好是没用的!”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从前就觉得他漂亮得过份,这两年随着个子蹿高,身板结实,更讨姑娘们喜欢了,将来八成也是个招桃花的,这种人又怎能靠得住?! 沈雁听得漂亮单纯几个字,后脑勺上立刻有冷汗涔涔地冒出来,沈家长的漂亮的公认的是沈弋,她顶多也就算过得去,而且她单纯吗?好骗吗?她无语地抬起头来,说道:“当初房师兄也跟弋姐儿动过心思来着,就没见你这么埋汰他过。” 沈弋出嫁之后房昱有老大一阵子没上沈家来,直到前两日奉父母之命前来给沈宓道贺他才来了一趟,沈宓对他可是没有半点微词。 “那怎么一样?”沈宓面冷如霜,“他们俩是两情相悦!” 她和韩稷不也是两情相悦么?沈雁在心里嘀咕着。 不过还是算了,他这人犯起牛劲来是没有办法说服得了的。 然而再一想,她转了转眼珠儿,又说道:“这么说,只要是两情相悦,韩稷就不算罪不可恕了?” “不可能!”沈宓断然否定,“你怎么可能跟他两情相悦?他就是在骗你,是在利用你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引诱你!你才多大,哪晓得什么男女之事!他在你面前必然说过的甜言蜜语数不胜数,小姑娘们往往失足都是栽在这上头!” 沈雁嘿嘿干笑:“父亲可真有经验。” 沈宓面色一顿,脸又黑下来。 沈雁清了清嗓子,试着道:“其实,假如说韩稷想要跟您提亲的话,你应该就不会怀疑他的用心了,是吧?”L ☆、441 登门 “提亲?”沈宓冷笑起来,“你觉得我会把你嫁给一个乘人之危假救人之便而和一个正经有教养的千金小姐独处一夜的人吗?从净水庵里救下你,我很谢他,但他把你带到韩家时,他为什么不把你送到魏国公夫人身边去?他也是贵族出身的子弟,难道这样做会毁了你的名节他会不知道!” 沈雁闻言愕然。 当夜韩稷不把她送去鄂氏身边,乃是因为他跟鄂氏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所做的一切事都瞒着鄂氏,又怎么会把她送去她身边?若当时这么做了,兴许他们的冲突爆发得会更早罢? 但这件事又怎么能解释给他听?倘若说出来真相,沈宓必然会更加反对这门婚事。对韩稷的用心说不定也会更加产生一些不符事实的推测,事情反而更不妙了。 沈宓看她不说话,以为被吓到,遂又缓了语气,说道:“你要是喜欢相貌好的,天下比得上他韩稷的也不是没有,姑娘家可万不能因点小诱惑就行差踏错轻信了奸人,从而误了终生。韩稷这样的纨绔公子不值得你上心,总之你不要相信他。” 沈雁辩解道:“其实他没你说的那么坏,人家听说胭脂伤了眼睛,特地送眼药来的。” “这不就是了!”沈宓直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若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无端端给个丫鬟送伤药?难不成我们沈家还治不好一个下人?” 这样都能让他给掰扯上,沈雁真是无语了。“总之人家横竖都是错,行了吧?”她郁闷地一摊手,拧身走出门去:“我还有事,先不跟您说了!” 沈宓追出门槛:“话没说完呢。你给我回来!” 韩稷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惦记着沈雁会不会被训斥,脸色可远不如先前那般泰然自若了。 他万没想到沈宓竟然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明明出门之前已经打听过他进了宫中议事,少说也要晌午后才回来,早知道这样先前就带陶行他们出来放哨了,沈宓本来就对他有成见。如今又亲眼撞见他们俩私下见面。这提亲的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但回到顾家还是不敢露出什么端倪,与顾至诚父子用过午饭,便就告辞回了府。 魏国公这里正好打二门出来。见着他垂头丧气地进了颐风堂便就停了脚,“他这是怎么了?” 骆威微笑:“看着像是在哪里碰了钉子。” 魏国公想了想,便就抬脚往颐风堂来。 辛乙这里听完韩稷把事情原委一说,立时在帘栊下拢手笑起来。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少主要是还不赶紧把亲定了,往后恐怕连姑娘的面都见不着了。” 韩稷横眼瞪他:“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辛乙忍住笑。给他沏了杯茶。 贺群跨步进来:“世子爷,国公爷来了。” 韩稷连忙将搁在案上的脚放下来,起身迎到廊下。 魏国公负手打量了他两眼脸色,一面往偏厅里走。一面说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韩稷惯性地想要找借口搪塞,旁边辛乙却抢先开了口:“回国公爷的话,世子爷去给雁姑娘送眼药的时候。被沈二爷撞见他们俩在巷子里说话,沈二爷不大高兴。” 韩稷狠瞪了他一眼。 魏国公看了看他。说道:“怎么会这么鲁莽?” 韩稷虽没说过他跟沈雁有过怎么样的接触,但他也看出来他俩能在宫里有那么样的默契,必然情分不会浅到哪里去。这种事该责怪的当然是男儿家,但那时他这当爹的并不在府里,如今他又有求娶之意,因而也就不曾再去追究。 但这样闯到人家姑娘家去求见说悄悄话,还让人家父亲当场捉了包,人家又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何况他自己也说沈宓并不怎么喜欢他。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他没好气地瞥着他,“具体怎么回事,说出来听听。” 韩稷只得把前因后果皆说了出来,只把辛乙给华氏方子的事,以及跟沈雁的那些私房话隐了去。 魏国公听完,忍不住冷哼,睨他道:“有句话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要送药不会派个人去就好?再不济,把人请到顾家来说两句话也就片刻的功夫,偏生管不住自己两条腿,把个好事也弄成了坏事。“我若是沈二爷,也会恨不得把勾引我闺女的臭小子打断了腿,只给你点脸色看,说明人家涵养好。” 韩稷一张脸涨得如同涂了猪血。 辛乙拢手立在一旁,倒跟没事人儿似的。 魏国公自顾自慢腾腾喝了半盏茶,才撩眼看向面前只差没把肠子悔青了的那位,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后日沈家办洗三,还不去好好想想要怎么在沈家上下面前卖点乖讨点好?莫非你就只会一棵树上吊死,沈二爷不喜欢你,这亲就不求了?” 韩稷更是臊得无地自容。 立刻弯腰称了声是,勾头出了门去。 魏国公看着他出了门外,面上忽然多了些慨然,说道:“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你几时见他这么狼狈过?” 骆威笑道:“世子爷并无这些经验,若是还能临危不乱也叫奇怪了。” 沈宓试图跟沈雁洗脑未果之后,也就作罢了。但是各处门房却被他叫过来狠斥了一顿,并交代从此之后但凡有生人来寻二姑娘,一律不准她见。而且也再三叮嘱沈雁,往后不得再见韩稷,否则的话他就再也不让她单独出门。 沈雁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没什么道理可讲,转头她就帮着季氏整理明日洗三的杂务去了。 明儿府里老少爷们都告了假,沈观裕为了新诞出的这个幺孙,这几日也是喜笑颜开合不拢嘴,出生当日他就派人送了对金锁过来,又因为取名的事跟沈宓意见相左。最后还是又还是让了沈宓,不过却争取了给小四取名的机会。 于是现在小六取名叫做沈菁,小四取名叫沈筠。 关于宫里那事,其实回府之后祖孙俩也未曾特地就此说什么,沈雁原是打算质问沈观裕丢她孤身一人去宫里的用意的,但是其实已经琢磨出来的事就已没必要再去问一遍,而在对付淑妃的时候沈观裕的立场也很明确,所以并用不着再说什么。 想必沈观裕也是这么想的,面上一直都风平浪静,就是府里见了也与从前没有二样。 到了八月十四这日,天气持续着连日晴好,院里四面飘满了桂香,也处处结上了红绸与彩灯。 沈府里要办洗三礼,自然来客不少,皇帝为示恩宠,也赐了许多珠宝过来,此外太后皇后都有表示,而朝中几位阁老都说好会登门道贺,而后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以及翰林院里这批与沈家一贯交好或共事过的同僚也都会到场。 三府五府的人提前就来了,帮忙调度的人多的很,倒真没沈雁沈婵她们什么事,姐妹仨儿和华正晴她们都嫌外头闹腾,早饭后便就在碧水院里吃茶唠磕,后来逐渐有官眷们到来,人一多,便就去了早就拾掇出来的浣玉斋消遣。 外院这边,因着正宴设在午间,是以到了巳时初,人客便渐渐多起来,沈宦沈宣兄弟负责外院迎客,曾氏陈氏负责接待内院女眷,季氏与三太太五太太则同管着内院招待事宜,华夫人陪在二房华房身边,若有相好的女眷进来看孩子,便就由她这个舅母抱出来见礼。 沈宓与沈观裕分别接待老少官员,顾家上下也早早地过了来帮着陪客,这里前脚才迎了房阁老与房贯父子进门,后脚郭阁老与许阁老又相偕到了,沈宓迎了他们到上房沈观裕的外书房,忽而门外又有人来报:“二爷!诸阁老与魏国公以及魏国公世子也来了!” 沈宓听得诸阁老也来了,先是添了丝意外惊喜。后又听说魏国公和韩稷也来了,便就禁不住眉头一皱,前儿角门下那事还没了呢,韩稷怎么倒又堂而皇之地上门来了? 但来者是客,他也只能且把这层官司给撇下。 迎到了大门下,顾至诚听说魏国公到来,也立马迎了出来。 等跨出大门槛,便见果然从坊外迤逦行来一行十数人,为首的正是首辅诸志飞以及魏国公韩恪,显然是为了方便同行,诸阁老竟然弃了大轿而选择了骑马,韩稷略落后于魏国公右侧,依旧一袭紫衣,头上世子金冠灼灼发亮,这父子俩处在人群里,格外耀眼。 “恭迎诸阁老魏国公大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沈观裕听见讯息,也已经迎了出来。 一行人往屋里走去,韩稷走到沈宓身边,说道:“大人。” 沈宓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他,拢手道:“世子请。” 韩稷连忙道:“大人先请。” 沈宓咬着牙,直了身,再道:“世子是客,品阶也比下官高,自然是世子先请。” 韩稷额角有汗出来,但面上神情仍丝毫未乱:“晚辈在大人面前永远不敢称尊,还是大人请。”L ☆、442 交手 沈宓面上的笑终于敛回去了,他拢手站在门口,扬声道:“至诚兄且慢,我这里还有点琐事,烦请顺便引韩世子一道进正院说话。” 门槛那头一行人便皆回头望过来。 魏国公原未料到韩稷未进门就迫不及待与沈宓套起近乎,因而也没顾上他。 听得沈宓这一喊,再一看抿唇未语作思索状立在门下的韩稷,约摸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与诸阁老相视了眼,便就朝韩稷和言悦色地招了招手:“沈二爷今儿必然忙得很,稷儿还不快过来见见沈御史?” 沈宓从未曾与魏国公直接打过交道,平日里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国公爷伟岸寡言,颇有大帅之风,眼下见他不动声色间就解了韩稷这尴尬,郁闷之余也不免生出几分佩服。 再想魏国公特特地将韩稷招去见沈观裕,而沈观裕看韩稷的目光还十分和善,他眉头不由又皱了皱,随即与葛舟道:“你去传个话给四爷,就说我这里有贵客要招待,眼下走不开。”而后抬脚进门,又亲迎了他们往上房去。 顾颂听说韩稷来了,也感到十分惊异,一个人捏在棋子坐在沈莘对面沉吟了半日,也迎了出来。 这一行队伍竟就十分壮大了,韩稷本是个出挑的少年,首次到府的魏国公虽人至中年,却风姿不输少年,比起韩稷的年轻俊美另有一股俊挺轩昂的气质,府里丫鬟们见着后口耳相传,很快大半座府都听说了。 消息传到浣玉斋,沈雁也是讶了一讶,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如果是真要提亲。这种日子当然是要过来随礼的,只是不知道遇见了沈宓,又会生出些什么风波?她使了福娘过去打听消息,吩咐有什么随时来报。 沈宓这一行到了外书房,这里济济一堂,早坐满了内阁大臣与各部要员。 大伙见了诸阁老与魏国公连袂而至,渐渐起身的起身。让位的让位。厅里渐渐分成两个区域,一边以几位阁老及魏国公为中心的贵宾处在较为僻静的偏厅这头,而其余如房贯等人则在正厅以及院里廊下各自三三两两的聚首。 沈宓默数了下屋里人。内阁诸郭许房都到齐了,柳亚泽这两日染恙,来道贺的是柳夫人与子媳,内阁四位加上顾至诚父子及魏国公父子便是九人。再加自己与沈观裕,便是十一人。遂让人拿来了素日与好友们聚首时煮茶用的紫铜大壶,又拿了华钧成才送来的两盒茶叶,亲自沏泡起来。 顾至诚闻见茶香,深嗅了两口。遂与韩稷道:“稷兄弟也是茶道好手,你闻闻这是什么茶?” 韩稷幼时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迹思维,于棋茶上很是上下了番功夫。因而在座这些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出身将门却也有些风雅情趣,这也不是什么好值得遮掩的事。若在平时,他自是会顺口说出来历,但今儿是在沈家,又还是沈宓的茶,他又哪敢轻狂。 但顾至诚都把话说透了,不说又未免显得矫情,想了下,遂眼望着沈宓道:“我闻着像是今季的云雾秋茶,不知道正不正确?” 沈宓一双眼扫过去:“韩世子果然是行家。” 说完顺手先沏了半杯递给他,说道:“请世子尝尝汤色。” 虽说心里对他也有讶异,但出身公侯之家的他想要学个棋茶什么的附庸附庸风雅并不是什么难事,也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韩稷起了身,双手接过,轻抿了一口,只觉微有些涩,话到嘴边想要说出来,却又蓦地住了口。沈宓出身世家,又是公认的雅士,琴棋书画诗茶酒花这几个字必然学有所精,这云雾秋茶并不难泡,但他却偏偏泡出杯涩茶让他点评,恐怕有诈。 他抬眼看了眼撑膝而坐的沈宓,略凝神,谦逊地道:“是上好的秋茶。以汤色来讲,若是于我等血气大盛的后辈们喝,窃以为恰恰好。若是于上了年纪的人喝,恐需要再化淡些。” 说着将余茶饮尽,双手置于盘中,说道:“多谢大人赐饮。” 礼数倒是做的周全,就是不知道这层皮能披多久。沈宓望着盘中那仍有氤氲升起的杯子,唇角的笑意未减,也没曾说什么,顺水将壶里的茶化了一化,而后斟出来几杯,命葛舟亲手递于阁老们面前。 魏国公得了茶,尝了一口,只觉入口之后如琼浆浓稠,入喉之后又有浅香回绕,不觉也往沈宓多看了两眼。 眼前的沈宓青衣锦衫,头上拿玉簪簪住发髻,腰间与簪同色的一枚玉珮,衬着衣衫的底色,清清爽爽简简单单,犹如竹林闲鹤,身为名流雅士的风骨气质便全显现了出来。 且他全程雍容浅笑,若不是韩稷跟他说过早两天被他撞破了他与沈雁见面被撞破的那事,以至于他心里有了底,否则竟是全然也看不出来他对韩稷有什么不同,也就更不会留意到刚刚生于无形又消于无形的这场过招了。 他将茶杯放下,微笑与沈宓道:“久闻子砚兄洒脱风流,今日接触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道子砚兄生庚是哪年?” 沈宓回应:“在国公爷面前不敢称兄,在下是辛未年七月的。” “辛未年七月?”魏国公笑道:“我是甲子年冬月。我很景仰沈家数代的风骨,也很期盼能与沈兄能找个机会坐下叙叙,你我既然相差不了几岁,当着沈御史和阁老们在,沈兄若不见外,往后你我便兄弟相称如何?” 韩稷心里美滋滋地。 果然他选择让魏国公替他张罗婚事是对的,对付沈宓这样的人精,就得魏国公这样的滑头。这要是认了兄弟,沈宓还能不把他当晚辈?当了晚辈,那就好说话了,行事也有规矩可依了,回头要孝敬点什么讨他欢心,也容易了。 “汶定是武,子砚乃文,你们二人可都是朝中的顶梁柱,若是能相互通好,那可是桩美谈啊!”许阁老抚着胡须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他虽不知道与沈家并没有什么瓜葛的魏国公父子怎么今儿齐齐上沈家来道贺,但魏国公明显在向沈宓表达亲近之意,他又岂能看不出来? 这沈韩两家都是靠谱的人家,他们俩通好往大了说于朝堂社稷也有利,往小了说他们这圈子又更多道人脉,总归是好的。 顾至诚从旁听了却连忙摆手:“这怎么能行?子砚与我同辈,恪叔与我则相差了一辈,这要是你们俩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至诚多虑了!”诸阁老扬眉道:“你称你的叔侄,他们称他们的兄弟,哪里乱得了什么辈分?朝中这么多新臣老臣,要真照这规矩来,岂不是扯不清了?” 顾至诚哑口无言。 诸阁老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可他怎么就是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他觑觑魏国公又觑觑韩稷,再觑觑沈宓又觑觑诸阁老,愈发觉得他们这派和谐之下隐藏着什么秘密。 顾颂也从旁觑着韩家父子,眉头微微地皱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宓本是要出言拒绝的,可听得诸阁老这一表态,倒是又不好说什么了,再拒绝便是连诸阁老的面子也不给。 不过他对韩家父子此来的动机却开始感到疑惑,首先沈韩两家并没有什么密切往来,就是平时办事也是遣人送贺仪而已,韩家即便是有与沈家交好之意,也不至于他们父子俩都亲自到场。 而韩稷那日被抓包,知趣的本该销声匿迹不在他面前出现,可他今日竟又还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敬着他,就连魏国公本身都也纡尊降贵地跟他称兄道弟,诡异的是还有诸葛老也在帮着他们说话!他若再嗅不出点异样的味道,未免也太迟钝了。 可他们这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心存了警惕,也就笑笑,望着沈观裕。 沈观裕也嗅出了一点异常,他虽然不知道沈宓给韩稷的那茶涩到什么地步,但韩稷既然那样斟酌再三地回答,而且事后沈宓又的确将茶化开重泡了一泡才递至他们面前,更而且后来随手泡出来的茶色增之一分嫌浓,减之一分嫌淡,可见他们俩这来去之间是存着些什么猫腻的。 自己养的儿子,哪有自己不知道的。 沈宓把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看出来他的不乐意。 他执壶给众人添了茶,微微含笑道:“国公爷抬举犬子,老朽也与有荣焉,只是若互称兄弟,那么老朽可就得告老辞官了。” 众人闻言,又不由顿了顿。但是再一细想,又不由恍然。 老魏国公与先帝乃是结拜兄弟,魏国公与当今皇帝理论上也是异姓兄弟,如果说魏国公与沈宓兄弟相称,那称呼沈观裕就得为世叔伯,这若是沈观裕不曾为政倒也罢了,若是在朝上,若是当着皇帝面,岂不令沈观裕有坐大之嫌? 诚然,朝上比魏国公高的也有大把,比如在座的阁老们,可是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曾与先帝平起平座过,是皇帝的长辈,就是私下里称声叔也不为过,而朝上后提拨的臣子里却全是年轻一辈,唯一称是上老资格的便是沈观裕,这么一来,可不就是把沈家给架起来了?L ☆、443 败北 当今皇帝可没有什么海纳百川的心肠,处在沈家的立场,说话做事小心些是该当的。 诸阁老一听这话,也禁不住冲魏国公挑了挑眉头。 前朝首辅,可不是浪得虚名。 在这样一番话下,还真没人能坚持什么。魏国公笑笑,也只好转着杯子道:“沈大人言重。” 既没否认也没有承认,又不是正式结拜,本就不需要过多解释。 顾至诚端详着各人面色,只觉得这个个笑容底下却暗潮汹涌,看不透内情,也笑着道:“吃茶吃茶,冷茶伤胃!”又说道:“我前儿也得了两罐秋茶,不过没有子砚的这么好,我就是个粗人,还是觉得浓香的春茶合我脾胃些。” 房阁老微笑:“行武的将军们,大多好春茶。” 这里便就顺着茶字又说到了酒字,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其实也不存在什么不和谐,不过是因为沈宓对于魏国公的亲近之意未曾如意料之中全盘接纳,众人知道沈宓并非恃宠生骄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韩稷这里因着魏国公败北,知道沈宓有了防备,短时间里恐怕也得不着什么便宜,便就趁着大家停顿的间隙道:“我听说府上还有几位年岁相当的公子,更有一位还是房府的乘龙快婿,不知道沈大人能否着人领我去引见引见?” 年轻人本就该与年轻人在一处,何况眼下也已经见过礼了。沈宓起身道:“莘哥儿他们应该已经在虎鸣阁,在下引世子爷前去便是。”于正常礼仪上,他是不会有任何疏漏的。 韩稷遂与众老告辞。 顾颂见状本也要起身同去,魏国公这里笑道:“颂儿近来在大营里习练些什么?”只好又停了下来。回叔祖的话。 沈宓一路引着韩稷往虎鸣阁去,一路上和颜悦色,遇见相熟的人打打招呼,见到有典故的地方也会礼貌地跟韩稷说说出去,看上去两人关系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韩稷总位于他略后的位置跟随,行动比起任何时候来都显得谨慎。他这趟来既是为礼数,也是为挽回沈宓对他的印象。可是沈宓进门就给了他个下马威。若是往常,若是旁人,他当然不会将这些个刁难当一回事。可这是沈雁的父亲,他未来的岳丈,他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他又岂能这么被动,沈宓拒他千里。他难道就认命不成? 软是要服的,媳妇儿更是要娶的。 随着他过了两道回廊。眼见得人烟少些了,他索性鼓起勇气紧走两步,到他前方弯腰一揖:“晚辈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还请大人给个机会晚辈。” 沈宓停步。凝视了他两眼,说道:“世子何必客气,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 韩稷脸红到脖子根。说道:“晚辈自知在雁儿面前行止不端,让大人生气。但是晚辈能以性命发誓,晚辈绝非成心亵渎雁儿,我认定雁儿非她不娶,也早就禀明过了家父,准备近几日就上门提亲,晚辈愿意接受大人的任何惩罚,只希望大人能成全晚辈这个心愿。” 沈宓与魏国公同朝未久,但印象中他内敛谦和,并非那等狂躁肤浅之人,心下对他并也有着基本的好感,先前虽然对他的刻意亲近持婉拒态度,也曾因为韩稷与沈雁的事让他略有微辞,但终归他并不是那等拎不清的人,因而只要不提沈雁这事,他基本也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眼下韩稷偏偏哪壶不开就提了哪壶,他压在心底的那股恼意也就不觉上来了。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敢问您几时在小女面前行止不端?我怎么不知道?你与小女很熟么?小女今年尚且才十二岁,不知道世子提的哪门子亲?” 韩稷听完他回的这席话,直恨不能把舌头给咬断吞回肚里去。 早就知道沈宓不是好相与的,但也没料想到犀利成这个地步,他这不摆明是宁愿不计较他寻沈雁私会的事,也要扼杀他这颗想要与沈雁长厢厮守的心么! 他诈作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又还怎么往下说?而若早知道他揣的是不想沈雁嫁给他的心思,而不是因为他们私下相见而生气,他又偏说这些做什么? 韩稷纵然这十几年里并不曾算错过什么,但自打遇见沈雁起,却知道这辈子终于是碰上了煞星,眼下再听得沈宓这番话,遂着着实实又有了挫败的感觉,不只是挫败,而且是败得灰头土脸。 你求娶人家的女儿,又怎么能高调强势设或是玩心计?更遑论还有把柄落在人手上。 面对沈雁他还可以耍耍无赖或者回几句嘴过过干瘾,可在沈宓面前,他说炭是白的,他还真冒不起这个风险说是黑的。 但他势在必得,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退让? 他暗地里咬了咬牙,索性将热得跟火炉似的脸抬起来,眼望着他的衣摆,说道:“既然大人认为晚辈不曾无礼,晚辈就不再过多的解释了。其实晚辈早就已经决定,我今生今世只娶雁儿为妻,因而十分期望大人能够成全。 “至于大人说雁儿还小,晚辈觉得没有关系,我保证过门之后,哪怕自己不吃也要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也保证把我所有的俸禄和家底全交到她手里,她爱吃什么吃什么,爱买什么买什么,她若爱住娘家,我就自带粮食陪她一块回娘家一块住。总之,我会尽量让大人满意。” 沈宓听完这席话,鼻孔都在冒烟了! 还自带粮食跟她回娘家住?他这是在干什么,跟他耍无赖?是说他这当老丈人的把嫁出去的女儿留在娘家不让她去侍侯公婆,还是说他们沈家刻薄到连口饭都不肯给女婿吃?还说什么求亲,他这哪里有点求亲的诚意?这不分明是挤兑他来了么? 旁边站着的葛舟也目瞪口呆了,搞半天魏国公父子俩之所以会亲自登门道贺,竟是因为韩稷看中了他们二姑娘! 不知道他们是该表示惊喜还是惊吓呢? 看到沈宓一脸铁青,才又察觉事情并不那么美妙。 沈宓气极反笑,咬了半日牙,负手道:“世子这是在告诉在下,就因为你看中了小女,所以我们沈家就该清扫门庭恭迎大驾前来提亲?就因为你有意娶我的女儿,所以我就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就因为你想着事后终成夫妻,所以你对我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宜的? “敢问世子把我沈家当成了什么,又把小女当成了什么?难道我会稀罕你们韩家米粮充足,不缺养媳妇的本钱?世子看得起沈家,我沈家却还未必看得上世子呢!” 说完他转身面对葛舟:“你带世子去虎鸣阁!我还有事要去前院!” 然后拂袖走了。 韩稷望着他大步离去,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只剩干瞪眼的份了。 沈宓离了庑廊,直到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才咬牙停住。不是他得理不饶人,实在是是欺人太甚,勋贵世子有什么了不起?前儿才上门来诱骗过他的女儿,今儿就公然上门要来讨人了,当他沈家的小姐是路边地里的白菜,你想怎么拱就怎么拱? 居然还连婚后怎么相处都想好了,他就吃准了他一定会把沈雁嫁给他这个纨绔子? 真是做梦! 之前就别想,现在,就更别想了! “二爷,舅老爷赶回来了!已经到了坊门口!” 正暗自发着狠,这里忽然有家仆匆匆过来禀道。 华钧成前些日子正好下南边儿收货,顺便也回金陵取些东西,哪想到日子就耽搁得长了,前几日听说妹妹终于生了,还生的是个龙凤胎,闻讯之后立马就往京师赶,好歹是在赶在吉日回了来。 妻子产子,娘家人的脸面可大得很。沈宓闻言,立刻也顾不上其它,立马带着人前去门下迎接。 韩稷揣着一肚子懊丧去到虎鸣阁时,福娘也把消息传给了沈雁。在自己本家要打听点消息那是轻而易举,沈雁听说他接连在沈宓手下吃亏,又转头去跟沈宓单挑,暗地里也不由叹了口气。 沈宓是文人,跟武将的作风完全两码事,韩稷使的这套对付顾至诚他们这些素来行事讲究豪爽痛快的行武之人没有问题,可文人好的是什么,是面子!你越是步步紧逼,他越是不会松口,你越是迎头赶上正面交锋,他越是不吃你这套! 他真当这是抢亲呢? 她之前没正经驳斥他是因为自己这边已接受了她,试想她若不愿意,他还有可能走到如今这步? 想想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提点提点他,但再一想自己拿牛脾气的沈宓也是毫无办法,便又泄了气。不过魏国公不是也来了么?既然来了,说明也认同这门婚事,更何况还有诸阁老也同意做媒,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去处理的好。 便就仍让福娘关注着前院,自己仍与来府的各家小姐们闲聊不提。 而沈宓引着韩稷出门之后,房里几个人就聊了些朝政闲事,以及各地风情什么的,魏国公依旧是听的时候居多,说的时候为少,但分寸又拿捏得甚好,并不让人觉得沉默寡言。L ☆、444 偶遇 席间正说到西北的马政,骆威这时出去了片刻又走进来,他侧目略看了看,便就拱手与众人道:“下去净净手,各位大人们先聊着。” 门外立刻有人指路,净房在院子后头。 魏国公出了门,一路往竹荫处走来。 到了清静处,骆威便就韩稷先前怎么在沈宓又碰了璧的事说了出来。 “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棘手,沈二爷果然是个爱女如命的慈父。”骆威笑道。 魏国公闻言也轻拧了眉头,如果事情不假,那么这婚事还真注定不会那么顺利。虽然说是请了诸阁老为媒,可如果沈观裕也是个护短而无条件帮儿子说话的老子,那么即便是诸阁老出场也未必能顺利成事。 “眼下这形势可于他十分不利。再让他硬碰硬下去,恐怕事情更加麻烦。”魏国公沉吟着,说道。 骆威道:“小的倒觉得不妨从沈御史方面下手。” “嗯。”魏国公沉吟点头:“如果沈宓是因为对稷儿的偏见而反对,那么我想在朝堂里浸淫多年的沈观裕首先考虑的应该不会是这方面。他们这种老官油子,往往在乎的是事情带来的利弊与否,很显然,我们韩家跟沈家联姻,对沈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骆威深以为然,又道:“可是要怎么样去说服沈御史呢?” 魏国公回头看了眼偏厅方向,说道:“这事稷儿出面还不够分量,得我出面不可。你回头替我拟个帖子,过两日等大家闲一点,我约他出来吃茶。” 骆威含笑称是。 华钧成这次回来又是成车的东西带给妹妹妹夫。沈宓这里迎了风尘仆仆的他,又亲自引他回了二房稍事梳洗,并见过华夫人以及华氏并一双小家伙之后,吃了碗茶,便就往上房这边来见沈观裕。 听闻妹妹终于喜得鳞儿,华钧成也算是了了心愿,二人边说边进了院门。他顺眼往院里一望。就见着一袭藏青色起银纹暗花的锦袍男子由一名虎背熊腰同样着锦衣的武卫伴随着缓缓走来,而那男子面容英俊身形英挺,看着竟十分眼熟—— “韩恪!” 远处走来的魏国公边走边寻思。陡然听见这声呼唤,也不由得停步望来,待见得华钧成,他的眉头也不由略动了动。 骆威怔道:“是华钧成。”又猛地道:“是了。小的想起来,华家的姑奶奶。就是沈二爷的夫人!” 魏国公的面色微僵了片刻,沈宓跟华家的关系他早就知道,上回在宫里审宋萍的时候,华夫人就在场。不过来之前因为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替韩稷缓和与沈宓的关系上。因而倒未曾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华钧成偶遇。 “那的确是魏国公,大哥与他很熟?” 沈宓也被华钧成这反应引去了注意力。他知道华家原先跟朝中许多勋贵重臣都交情很深,如果他跟韩家也有交情并不是奇怪的事。可是如果华家跟韩家也有极深的交情。那他阻止起韩稷来不是又多了重阻力吗? 他现在满脑子也都是这官司。 “不是很熟。”出乎意料,华钧成只淡淡回了一句。便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魏国公这里见他未曾有更多的表示,眉头再次动了动,但很快也恢复了神色,缓步进了厅堂。 沈宓见得华钧成这副表情,心下顿时一松,看模样华钧成不只是与魏国公不熟,而且还与他有着什么过节,既是如此,被韩稷利用的机会便等于无。说实话,为着沈家亏待华氏,这些年他总觉得愧对这位大舅兄,若是他也站在韩稷那边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不松口。 这里几个人私下各怀心思,虎鸣阁这边却呈现着一派和乐景象。 韩稷出门未久,顾颂也寻到虎鸣阁来了。 沈莘沈茗,以及三府五府几位少爷都在,沈莘与沈茗也在沈莘订亲之后冰释了前嫌。他们并不知韩稷与二房那些弯弯绕,对韩稷这位炙手可热的朝堂新秀抱着十分的好奇,原先在外头也偶有遇见,但终归一个已然为官,一方仍是学子,并无什么交集可存。 如今这位爷蓦然登门,一见之下果然气派非凡,心里已生了斟酌,再加之听说他棋艺不错,便就存了试探之意,沈茗提议开局,这时一院人便就围了上来,当中有识得韩稷的,知道他本事,也有些不知道的,等着看这勋贵出身的世子爷棋艺究竟能好到什么地步。 韩稷在沈宓手下接连败北,但也未曾气馁,否则也不会提出过来寻沈家子弟。到底沈家住的并不只有二房,而沈家人口状况他早已打听过,既然沈莘沈茗都比他小不了几岁,且又与诸子曦房昱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那么结交他们对他的迂回战术也十分有利。 当然,这样显得动机不纯,但是现实如此,他也只能从权。 沈莘沈茗他们的棋艺比沈雁略好些,但与他也仍是差了一截。 只要不面对沈宓,韩稷应对这些事总是能呈现出相当水准。头一局他恰到好处地赢了沈茗三子,第二局略略赢了他五子,第三局赢了沈莘六子,先前那些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弥于无形。 沈莘倒也是个输得起的人,连看几局下来知道韩稷是故意让了自己,遂笑道:“世子果然技高一筹,我等班门弄斧,让世子见笑了。” 韩稷笑应:“在下才叫做班门弄斧,我们这些粗人,擅长的并非这些风雅之物,舞枪弄棒惯了,几位小爷莫要耻笑才是。”又道:“方才我看二位棋路于不动声色间千变万化,似是走前朝南派棋道名家梅大师的清灵路子,也不知道说错也未?” “世子好眼力!”沈茗击掌接话,望着沈莘道:“我二伯三伯都曾经得过梅大师的亲授,我们俩幼时跟二伯三伯学棋,也是从的梅派。若是我们老爷那辈,棋路却又不同。” 韩稷笑道:“那真是巧了,因为我习的是北派,又正经拜过师,所以别家棋法只是观摩为主,而我手上正好藏了两本梅大师的棋谱,都是孤本,既然这么有缘遇到梅大师的后人,索性我就将那本棋谱赠与二位好了。” 沈茗听说是孤本,两眼已亮起来。但家教却使他未曾立时应声。 沈莘凝眉道:“既是梅大师的手传珍本,可想而知是极珍贵的了,我兄弟二人无功不受禄,又怎好受如此大礼?世子的美意我等心领了,若是有机会,借来看看已是荣幸之至。” 韩稷笑道:“宝剑赠英雄,鲜花赠美人,东西得跟对了人,才能显出它的珍贵。对于那两本棋谱来说,能跟随二位,才叫做物有所值。”说完他半开玩笑地道:“二位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下次请我到府吃杯茶。” 沈莘见他情真意切,略略沉吟,而后倒是也大方笑道:“世子想吃茶,那还不容易?往后只要世子得闲,请随时来府便是!我兄弟二人必然倒履相迎。” 院里气氛愈发热络起来,当韩稷想与某个人亲近的时候,他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当初楚王如此,后来中军营里一众将官如此,如今沈家兄弟们也是如此。 他今一路受挫,好歹在沈莘他们处撕开了一道口子,得到了能常来拜访的由头,心情也是高兴的,而又因为沈雁的缘故,对沈莘等人也带着几分真心在接近。 沈莘原是对他持些保留态度,后来着实也看不到他能对自己有什么不良目的,也就释然了。 旁边顾颂默默瞧着,眉间的疑惑却是愈发加深。 再看外书房这边,华钧成与阁老们也都是老熟人,虽是近年未曾怎么联络,但要唠上半会儿磕还是唠得上的。但他言语间又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众人知道他与华氏感情深厚,直以为他是心急着回去抱外甥,遂就打趣着让他退了出来。 退出来到了廊下,他回头再看了眼魏国公所坐之处,才又抬脚回二房去。 沈雁听说舅舅来了,立刻拉着华家姐妹也迎到了前院,堪堪在二房门下见着了他。 见面自是有番欢喜,华正薇察觉到父亲眉间有不豫之色,遂问道:“父亲遇上什么事了?” 华钧成先是摇头,后来微一顿,又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左右,揣手问沈雁:“你们家跟韩家不是没什么往来么?韩恪今儿怎么也来了?” 沈雁微顿,也暗叫坏了。 华钧成本就对韩家成见颇大,也不愿她与韩稷往来来着,这里一个沈宓尚且让人头疼,再加个华钧成出来挡着,韩稷这亲还有可能提得成么? “说话呀!”华钧成推她。 她干笑了两声,寻出句话来回复道:“听说是跟诸阁老一块来的,兴许是最近因为议储的事我们老爷跟魏国公他们接触得多,所以出于礼数也捧场了。” 这样欺骗疼爱自己的舅舅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她也想嫁给韩稷,可又怎么办呢?本以为韩稷是陈王的遗腹子,以华钧成对陈王府的情份,多半还能倒帮他们一把,可眼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倘若最后真相是陈王妃和魏国公私通生下了韩稷,华钧成只怕还会气得提刀杀了他!L ☆、445 歉疚 所以,今儿这些人哪里是来贺龙凤胎的洗三的,分明就是来给他们成亲的道路划线设障的吧! “胡说,”华钧成睨她,“若只是官场礼数,那为何韩稷也跟了来?官场礼数而已,而且你们家比起他们国公府的品阶还差一层呢,父子俩一起来,还偕着诸阁老一道,有这么给脸的嘛!” 沈雁弱弱地道:“说不定人家看我父亲受宠,宠臣嘛,总归比别的人多几分面子,是不?” 华钧成哼了一声,横眼瞅她,“我早就觉得韩稷那小子对你不一般,你跟我说实话,今儿他们俩来,跟你有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沈雁梗着脖子:“人家真是来赴宴的。再说了,就是冲我来,也得有个由头不是?唉,这些外头的事我也不清楚,舅舅才回来,操心这些事作甚?先好好歇会儿,等歇好了,回头还得得请您添盆呢!” 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华正薇她们,合力将他给推到收拾给华夫人这几日住的小偏院儿去了。 华家姐妹虽不知道韩家父子到来是不是真跟沈雁有什么关系,但姐妹间同进退惯了,又心疼父亲远途归来,着实需要好好歇歇,因而默契十足。 而等到华家姐妹侍侯完父亲出来,再去找沈雁,却是已不见了踪影。 经过这一轮碰撞之后,各方其实已经没再有什么新的情况产生,毕竟是来贺喜的,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会容后再议。 午前添了盆,然后午宴,之后看戏的看戏。唠磕的唠磕,各得其乐。 韩稷在沈家几位少年间埋下了通交良好的种子,这应算是今日前来的最大收获。魏国公这边也未曾提及求亲之事,毕竟也没有赶在人家办宴的时候前来提亲的道理,而华钧成隔空投过来的那道目光,又始终像是烙了一印在他心头似的,并不能完全忽略过去。 日近黄昏的时候客人尽散。剩下本家的一些人会用过晚饭才走。而因为出了三朝。华夫人也会随着丈夫回去,二房也因此安静了不少,但因为有了小兄妹的加入。气氛又明显欢快。 晚饭后华氏把沈雁叫到房里,指着两大木盆的添盆礼跟她道:“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去。” 沈雁走到盆边看了看,只见金银珠玉什么都有。而且还都不是俗物,比起上次沈弋出嫁。这次二房添喜,许多人显然又更多花了些心思。沈雁捞起两把金玉在手,兴致勃勃看了看,然后放下走回来:“这些我都不喜欢。” 华氏微讶。接着道:“那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便是。” 沈雁拿手指拨弄着沈筠头顶的小绒毛,说道:“我要的弟妹,母亲都给我了。没什么遗憾了。” 华氏眼眶微红,笑道:“傻丫头。” 沈雁嘿嘿一笑。垂头捧茶,掩下眼底的情绪。 华氏的意思她哪能不明白?不过是生怕有了弟妹,会使她觉得受冷落而已。 可这双弟妹是她心心念念盼着来的,她又怎么会吃他们的醋?何况她自己这么大了,再有她还是个经历过前世的灵魂,她重生的目的就是盼着对她好的人能够有个好的结局,事情能经她的努力走到这一步,便是她最大的安慰不是吗? 前世里受了他们的恩惠太多,这世里她是负有使命感的。 华氏看着女儿这么懂事,心里也酸酸的。 三个儿女都是她的亲骨肉,哪一个她都心疼,可明显沈雁陪伴她的时间最长,与她共过的患难也最多。沈菁沈筠的出生是在沈雁一手帮她打理好了处身环境之后,他们俩日后受到的礼遇和感受到的幸福也远远多过曾经的沈雁。 在她纠结和不安的那些日子里,是她的长女义无反顾的成为了她的保伞,替她筹谋,帮她排除患难,这份感情,又岂是沈菁和沈筠能比拟的? 她心里百感交集,看着转头又去逗那兄妹俩的沈雁,双唇翕了翕,又没说什么。 韩家这边。 父子俩回府路上并未曾怎么交谈,因为在沈府发生的事魏国公都已经知道,也就无谓再说什么。 韩稷回到颐风堂,辛乙便笑着迎出来:“想必少主马到成功了。” 韩稷横了他一眼,拉着脸进了门。 辛乙随后进门,沏了杯茶到他面前,望了他一会儿道:“天下文人大多吃软不吃硬,尤其是这些讲究风骨气节的士族子弟,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是对的。” 韩稷没好气:“现在说有什么用?”他郁闷地往胡床上一躺,望着帐底道:“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最难讨好的不是媳妇儿,而是老丈人,他哪里是吃软不吃硬,简直就是软硬不吃啊。要不是敬他是个真君子,我早就带着聘礼上门拿刀架着他按手印了!” 辛乙漫声道:“这种白日梦,谁都会做。你还不如说,直接带着中军营将士去踏平沈府,佛挡杀佛,魔挡诛魔,演一出英雄劫美人的旷世绝恋,我保证那样的话沈二爷绝不会再阻拦你。” 当然不会再阻拦,因为他能活活气死! 一个死人当然不会再兴阻挠之事。 哟,不对,那是他未来的老丈人,他怎么能这么咒他? 韩稷暗地里咬咬舌头,想到全是被辛乙给带进了坑里,愈发没好气,“你是不是想成心气死我?” “哪能呢。”辛乙慢条斯理地,“我不过是想说,哪怕他就是个伪君子,以他沈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干不出来被迫卖女这种事。有时候霸气杀气对付外敌的确很有用,但是您现在面对的不是朝堂政敌,也不是您的生死仇人,他是您未来夫人的亲爹,该服软还得服软,该老实还得老实。” 韩稷瞥着他:“就你能干,也没见你给自己哄出个老丈人来。” 话虽是这么说,却又不得不服。 早知道昨儿他就不该那么自负,辛乙这家伙虽然阴险得很,但有时候说的话确实又蛮有道理。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宓肯定不会再对他有好脸色,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讨得他欢心呢? 虽然沈宓爱好是挺多的,也不难琢磨,但他绝不是想点投其所好的招就能够改变主意的,这样的人有钱有权有脑子,简直如同个金罗汉,让人无从下手。 他还是得想个迂回的法子,先把沈宓周围的土松一松才成。 这里辗转了几日,将沈宓身边具有影响力的人全都想了个遍,一时间也不知该寻谁下手,又过了几日,这日早上,骆威忽然过来说魏国公打算下帖子请沈观裕三日后在东台寺吃茶,心下那根弦便立刻又松了些。 沈观裕他不是没想过的,但是人家差着几层辈份,而且身份十分不低,他思量着就是找上门去恐怕也讨不着什么便宜,婚姻大事本就大半取决于父母亲长,在他碰钉子的时候魏国公能替他迂回寻找机会,这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 于是一面等着魏国公传来佳音,一面自己也思量着对策。 这日早朝上毫无例外又有人提到立储之事,宫宴那事出了之后,内阁各大臣以及朝中重臣们都不约而同意识到储位之争对朝堂乃至自身有可能带来的忧患,于是在连番请奏之下,皇帝也终于松了口,着令朝臣陈述拥立之理由,今日的重点便就明确转到了究竟是选郑王还是楚王之上。 当然,朝议之余,总也免不了各种小团体的集议,有些是皇帝指派的,有些是自行寻人议论的,韩稷对于身边这些议论也就是顺耳听听,面上看着不甚关心,私下里却常遣辛乙陶行出府,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楚王郑王因为要避嫌,也免了早朝,反正他们也未曾担职,来不来都无甚要紧。 但是偶然也总会有遇见的时候,而楚王每每见到他,都会投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知道是因为暗闯碧泠宫的人未曾捉到,还是因为淑妃私下寻找沈雁的那番话刺疼了皇帝的神经,淑妃自打被禁足之后,皇帝真没再踏足过永和宫,自然永和宫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楚王递了几张折子请求见驾,也未曾获准。 冷宫那事没有人怀疑到韩稷身上,又因后来沈雁与沈观裕唱了双簧将嫌疑推给了淑妃,所以楚王对韩稷也未曾有什么疑惑,这段时间他也是焦头烂额,寻了几次韩稷见面,韩稷都并未曾搭理,若是没记错,前后已经有七八次。 可其实就算他不来找韩稷,韩稷也迟早会去找他的。 傍晚去了趟庞阿虎的茶馆,才回到颐风堂,辛乙就拿了张帖子来。 “楚王送了帖子来请您夜里去西湖楼吃茶。” 展开看了看,果然是楚王的字迹。 辛乙道:“那日沈家办宴,楚王府可有去人不曾?” “未曾。”韩稷顺势坐下,“不但楚王府未曾,郑王府也未曾。他们如今是要避嫌的。” 他知道辛乙是什么意思,楚王对沈家本就心有所求,这次宫宴闹出那么大的事儿,偏偏他们父子俩又同去了沈府赴宴,要说楚王这帖子跟沈家宴会之事没点干系,他也是不信的,毕竟,他韩稷私下里还算是他的人。L ☆、446 撒网 可是这当口,真的只是为探听这件事这么简单吗? 想起在宫中御花园沈雁复述出来的淑妃所说的那番话,他目光又不由变得凌厉阴寒。 虽说沈雁凭自己的本事讨回了公道,可是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负了,当男人的却无动于衷没有半点表示,那他又还算什么男人?日后又谈什么以沈雁的保护者自居? 他仰脖喝了那杯茶,说道:“备水沐浴。” 西湖楼里楚王选了个僻静的好位置。 韩稷上来时他正在自斟自饮。 门口冯芸报了韩世子到时他也未曾抬头,且仰脖干了一杯,才望着已坐在对面的神清气爽的他说道:“好久不见。” 韩稷扬唇:“王爷风采依旧。” 楚王冷笑,扶着杯子,“我不知道,你们家什么时候与沈家这么要好了?” 韩稷不慌不忙也给自己斟了杯酒,淡淡回道:“都是朝堂里的同僚,我本就与沈宓曾经共过事,而且近来谈论立储的事上又有着不少接触,去随个礼是应该的。” “是么?”楚王低笑,手握着酒壶,沉默片刻,说道:“我最近总有种不祥之感,夜里也不断做噩梦,总梦见有长着长角的恶龙追着我跑,那龙遍体金鳞,在风云骤来的黑夜里也闪闪发光,有一次,我甚至梦见龙嘴里吐出一柄柄剑来杀我。 “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他抬手抚着脸,望着对面,“我母妃深受皇恩多年,从来也没有被父皇冷落超过三日。可是这一次,已经一个多月了,若在往常,我也不会如此在意,但偏偏是在眼下这个时候,偏偏让郑王他们占尽了先机。 “而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沈观裕祖孙造成的。却还招摇过市去到沈府贺喜?” 他定眼望着他。瘦削的脸庞与用了狠劲的目光,看上去有几分阴鸷。 韩稷顿了下,捏了酒杯在手。说道:“他们也不知道刺客是谁,只不过陈述事实,引致众人猜疑,也非他们所愿。”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陈述那该死的事实?!”楚王咬着牙。“难道嫁给我有那么吃亏吗?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我的母妃是深受宠爱的皇妃。我聪明多智,前途无量,且我相貌英俊,也非那等素喜拈花惹草之人。莫非身为亲王,我还配不上沈雁不成?” 韩稷扬起的眉头又有寒意飘过,但他笑笑。并没说话。 楚王望着手上酒杯里的酒,说道:“我知道你对那丫头也有意思。也知道沈家不可能再为我所用。 “不过,我依然希望你能够离他们远一些,你应该亲近的是我,只有我当上太子,随后继承大统,才能够给你更大的权势,——天下兵马大元帅,赦封世袭罔替大将军王,按亲王规制享亲王俸禄,你觉得如何?” 韩稷笑笑,点头:“不错。” 楚王眸色变深,声音也逐渐转冷:“得到这一切,我只要你说服魏国公,以及其余的董家薛家和顾家,坦白说,我父皇对你们几家已然心存忌惮,你们与其委曲求全在他手下过活,倒不如拥护我上去,许你们世代恩宠不断。” 韩稷没有立刻回话,他放了杯子,望向他:“看样子你对你的父皇已经有了不满?” 楚王冷笑:“皇宫内院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可言,我母妃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也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最疼的儿子,可结果,他把他的宠妃关了起来,把他最疼爱的儿子置于脑后不顾。我也不想对他心存不满,可是我若不争,落到郑王手上便只有死。 “你们的处境跟我有什么区别?郑王当了太子,凡事还是得听皇后的,皇后当政头一件事便是拿顾家出气,顾家倒了霉,你们几家能落着什么好?你我兄弟一场,跟了我,至少不会对你们有什么伤害。” 韩稷举筷夹了颗糟鸡掌吃着,仍是没有接话的意思。 楚王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相信我?” 韩稷微顿,说道:“首先,我没有能力集合那么多人为你后盾,其二,沈家我不会疏远。其三,作为兄弟,我也有句话想劝劝你,金銮殿上那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好坐。你现在收手,顺其自然,倘若郑王日后如何对付你,不用你说,我自会保你性命。” “放弃?你原先可不是这么说的。”楚王站起来,五官带着几分微微的扭曲,“你当初说过会助我得天下,我信了你,而你如今却跟我说让我放弃?!韩稷,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贪生怕死,也不知你是如此背信弃义!” 韩稷坐着未动,望着桌上酒杯,“我与王爷接洽之初,王爷也曾答应过替我尽快拿到爵位,而实际上你拖到我不得不出手相逼你才行动。如果要说失信,也是王爷先失信于我。再者,王爷指责我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同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那年在行宫,你是怎么算计我的?” 楚王愕然。 韩稷扬唇一笑,又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王爷应该想到,我若是忠肝义胆之辈,又怎么会走这样的歪门邪道来寻求富贵?王爷本有胜于郑王的机会,要怪就怪你们自作聪明,非去招惹沈家,趁着一个姑娘家身边无人时以亲事相惑,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个擅于用内宅阴私的人,怎么扛得起这万里江山?再有,你既然知道我对沈雁动了心思,那就更应该知道,我是绝不会再容人强迫她做任何事。 “所以,在宫里她之所以揭发你们,完全是因为我的主意,你要恨她,那还不如直接冲我来。因她这辈子,只能嫁给我。无论你对她做什么,我都会加倍返回给你,你直接冲我来,或许我还会敬你是条汉子。” “韩稷!” 楚王嘶吼的声音已然变了调。 韩稷站起来,掸掸衣襟,负手望他:“我知道这些话很难听,但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总该会有个结果。太子之位不管是郑王的还是谁的,总归不会是你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准备好怎么样安全地退出这场斗争。” “你敢威胁我?!”楚王额角的青筋已然爆出,“你竟敢对我这个亲王如此放肆?你就不怕我把你怎么暗中助我得五城营的事抖落出去?” 韩稷扬唇睨他:“楚王若是作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尽可以去说。不过,王爷真觉得我像是个不会替自己留后路的人么?” 楚王骇然怔住。 韩稷拿起桌上那杯残酒饮尽,说道:“我言尽于此,王爷保重。” 说完他扬首睨了他一眼,抬脚往门外走去。 “韩稷!” 楚王脸色铁青,厉声咆哮,不甘与忿愤立时充满了整间屋子。 韩稷出到楼下,回头看了眼楼上窗口,目光深黯到让人看不出深浅。 走出院门外,他站在马下与随后跟来的陶行说道:“回府之后,立刻让贺群带几个人去沈家外头盯着,尤其是常出门的沈二爷与雁姑娘,他们到哪里,我们的人务必跟到哪里。” 陶行点头称是,急步跟上:“楚王到底还是亲王,不是那么容易受钳制的,咱们这样跟他摊了牌,来日会不会对咱们造成不利?还有,倘若他真要对沈家下手,尤其是沈二爷,恐怕也并不是没有机会。” “你若是担心他会冲咱们来,同样派两个人去盯着他不就成了?”韩稷扬眉回望他,又望着远空道:“他已是强驽之末,没有我,他已经休想成事。王府能借用的力量不多,杨家的人又尚在京外未曾回来,他如果想动沈二爷,那必然是作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若是这般,那倒正中我下怀了!” 说到这里他莫测高深的扬了扬唇,翻身上马,向他道:“他生来便为天子骄子,得到的宠爱比废太子犹有过之,今日遭我奚落,必然过不多久便有动作。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只要沈家的人没危险,那就不要惊扰他,只管来报我便是。 说罢,他即扬鞭绝尘而去。 陶行在原地定了定心神,也立刻跟上回府安排人手不提。 沈家这里,沈观裕拿着魏国公府递来的帖子,左看右看了半晌,扬眉问骆威:“国公爷近来军务不忙么?” 骆威垂首道:“大营军务这两年由我们世子爷打理得极好,国公爷要操心的事情不多。” 沈观裕点点头,“你们世子爷倒是位少年英才。” 骆威微笑道:“多谢大人赞誉。不过我们世子爷的确是打小就比旁的男孩子表现好些,他五岁习艺,六岁已能骑射,八岁掌大弓,十岁开始接受夫子教导孔孟之学,武艺出类拔萃之余,更是精通调兵布阵。” 沈观裕扬唇:“虎父无犬子,有魏国公这样的父亲,老魏国公那样的祖爷,世子必是人中龙凤。” 骆威又谦逊地笑笑,说道:“小的再往下说,像是有王婆卖瓜之嫌了。不过我们世子爷确是不骄不躁,又勤奋肯学,与各国公府以及元老府上的公子们都有极好的交情。” 沈观裕面上笑意更深,垂眸沉吟片刻,他说道:“烦请回去转告国公爷,明儿晚上,老夫准时赴约。”L ☆、447 游说 “小的一定带到。” 骆威颌首,稳步退出门去。 沈观裕坐在书案后,望了门外半晌,才又收回目光。 入了秋后,秋高气爽,连日的好天气使得夜空也隔外清朗。 东台寺里残月当空,借着四面廊下清灯辅助,四面景物一览无遗。 沈观裕一袭青袍到达寺中时,署名为扶桑院的禅院里,当庭一株三人抱的大龙柏下,魏国公已然席地坐在了八仙桌旁,桌下铺了棕织的地毡,而桌上摆着茶盘茶具,有茶香顺着洁净的晚风扑面而来。 “想不到国公爷也好风雅,这时节要找处没有桂花的所在好好品品茶香,已是难得了。” 沈观裕浅笑步下石阶,负手往这边走来。 魏国公起身,拱手道:“在大人面前,哪有资格谈风雅二字,不过是历来不大喜欢杂香,故而特地挑了此处煮茶。”一面引着沈观裕在对面落坐,一面任走过来的小厮沏茶。 沈观裕扬手在鼻前扇了扇风,又扬眉看了眼那茶色,说道:“应是雨前的君山银针。” “大人果乃行家。”魏国公笑道,“昨日在贵府,因见着大人不大惯喝秋茶,因而特备了几罐春茶在此。大人若是觉得口味不惯,亦可换换其它。” 沈观裕未置可否,而是扬唇望着他,说道:“国公爷如此客气,倒让老夫有些受宠若惊了。” 魏国公回望过去,温言道:“大人乃是前辈,论资历论眼界都比我这武夫不知强出多少,即便是不论这些,只论辈份。大人也足够资格受这一茶之礼,又何来受宠若惊之说?” 沈观裕举起杯来,“国公爷真是豪爽之人。” 低头抿了口茶,细品之后咽落喉,又道:“让国公爷见笑了,老夫时常发发少年狂,嫌秋茶浅淡。唯春茶的浓香方觉对味。再者。我又看国公爷虽则年盛,但却温润沉静,并不像那等气盛之人。可见世间人的品行心性,并不能以年龄一概论之。” “正是。”魏国公笑应,斟酌着,又道:“譬如大人的孙女雁姑娘。听说不过十二韶华,但我看她行动处事。竟是有着十二分的老练严谨,御花园里审暗袭之案的那一幕,着实让人叹服。为此我也十分羡慕子砚兄,竟然有个如此出色的女儿。” 沈观裕听闻提到沈雁。眉头陡然挑了挑。看着魏国公亲手替他添了茶,他才又抬起幽深的一双眼,缓缓扬唇:“令郎韩世子武功盖世。兵法精通,也是朝堂的后起之秀。国公爷这么些年的栽培已见成就,何需羡慕犬子?” 魏国公一笑,挥退了下人,说道:“大人是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又是阅历极深的朝堂前辈,在下在大人面前拐弯抹角,恐怕大人还根本看不上我这雕虫小技,索性我就直说。不瞒大人,在下想替犬子求娶您的次孙女沈雁为妻。” 沈观裕听闻,双眸蓦地顿了顿。 但他的脸上又分明没有太多的意外,甚至,在略顿之后他还微微地笑了笑,“国公爷要替世子爷求亲,何不去寻子砚?他如今是我们沈家的顶梁住,他房里的事,我甚少插手。” 魏国公道:“我来之前也曾听说大人主张府里子弟各擅其事,不过,在下以为既要表达通结两姓之好的诚意,尊重大人的态度必不可免,二则,还是跟大人说实话,在子砚兄面前,还希望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沈观裕挑眉。 魏国公垂头笑笑,说道:“子砚兄对犬子有些误会,他显然并不看好这门婚事。但实际上,我们韩家有十二万分的诚意想与沈家联姻,在下也能以身上这爵位官职担保雁姑娘嫁入韩家之后会受到应有的保护和关爱。所以……” “国公爷的意思是,让老夫去劝说子砚同意这门婚事?”沈观裕微眯了眼,但仍笑着,说道:“敢问子砚究竟对令郎有什么样的误会?” 在沈观裕这样的人面前,隐瞒显然是最愚蠢的作法。 魏国公稍顿,随即将韩稷那日送药到沈家,结果被沈宓撞见之事,再有昨日在沈府被沈宓当场呸了一脸的事略略地说了,“子砚的心情在下能够理解,但是,这确实是个误会,在下也极看好这门婚事,因而还请大人能够体谅一二。” 沈观裕双手扶桌,未曾答言。 他的确不是什么么愚钝之人,前日魏国公父子与沈宓你来我去之间,他就嗅到了点古怪的味道。 而昨日魏国公亲自遣了身边的副将前来送帖,这再一次显示出魏国公对他的礼遇,而骆威顺势借话夸赞了韩稷一通,再想想那年净水庵出事,替沈雁来府送信的也是韩稷身边的护卫,倘若他再不能明白点什么,恐怕就有愧于这两朝重臣的身份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这层风波竟是如此而起。 魏国公想必是真没疑心过沈弋与房家退婚之事的真相,所以才会如此坦白地跟他提及韩稷与沈雁私会之事,可是作为极重家声的他,作为一家之长的他,在短短一年之中接连两次面对这样的丑事,他的心中又如何能不恼怒? 他前一个孙女已然栽在这品行上,如今到了心智异于常人的沈雁,居然也没能经得起诱惑而跳坑了么? 他静默了足有半晌,面上的探究在这一刻散开,连同原先的几分衿持一起化成了深沉,“国公爷的意思,是令郎引诱了我那年幼不懂事的孙女,到头来老夫还要帮着你们韩家把自个儿的孙女给顺势卖了?” 魏国公正色:“在下并非此意,犬子确实有错,怪只怪那几年在下并未在京,因而也未曾及时管束。但大人请相信,犬子并非那种始乱终弃的浪荡子,他正是因为想对雁姑娘负责,所以才坦白告知于我,请我来求亲。” 沈观裕负着手,站起来:“国公爷的美意,我已了然于心。但我沈家并没有这么糟践女儿的作法,或许令郎年少英武,是人中龙凤,但我们沈家的女儿,亦冰清玉洁不可亵渎。尤其是雁姐儿,你可知道一个雁姐儿,就已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个男儿? 说完他抬起双手揖道:“这门亲事莫说子砚不允,老夫也同样不允。老夫谢过国公爷赐茶,若无它事,就此告退。” “沈大人请留步!” 魏国公连忙起身唤停,等他在阶下止步,遂抬步上前,于他身后道:“我知无论我怎么说,大人眼下也不会相信犬子并非轻浮之徒,但不知大人可曾想过,以子砚兄如今在御前受重视的程度,如今渐至议亲之期的雁姑娘,接下来还会不会有类似于万寿节上的事情发生?” 沈观裕略站,而后缓缓回转身来,双眼在月色下泛着幽沉的光芒。 魏国公见状,又凝眉道:“万寿节上淑妃与楚王的伎俩委实让人不齿。不过根据眼下朝局来看,这些事又难以避免,储君一日不立,沈家便一日会成为楚王郑王争夺的目标,雁姑娘上次幸而只是虚惊,但在下认为,楚王在她手下吃了这一大亏,恐怕没那么容易罢手。” 沈观裕手捋长须,与魏国公相隔三步远对视,神情却看不出深浅。 “国公爷是认为,我父子几人还应付不了一个楚王?” “在下并非此意。”魏国公道,“我敬重大人,也仰慕沈家百年底蕴,以大人之才,自然可护一府上下平安。我韩恪向来作事无愧于天地,也不怕大人误会我捧高踩低,楚王郑王婚配未定,借由联姻的机会向沈家指婚大有可能。 “但很显然,楚王郑王都非雁姑娘良配,我也相信大人绝不会忍心让雁姑娘嫁给二王。 “犬子虽然不才,因着年少亦有冲动莽撞之处,但在下却敢以人格担保,他绝非品性不端之人,对雁姑娘也是一腔真心。眼下我这番话或许有趁人之危之嫌,但话糙理不糙,你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实在是于公于私顺势而为的最好办法。” 沈观裕眼里依然看不出喜怒来,但被风撩起的衣袂,又像是心意变得凌乱。 魏国公注意他片刻,又接着道:“在下说这么多,无非都是想要成全这门婚事。倘若大人觉得如此乃是我韩家占了便宜,有什么要求请大人到时只管提出来便是。我保证定会让沈家在这桩婚事上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秋风吹得龙柏树梢沙沙作响,也撩动了廊下的灯影,而在这番缭乱之下,气氛反而显得更静谧了。 沈观裕思来想去,似乎已找不到再拒绝的理由。 抛去私会这件事来说,以魏国公世子的身份配沈家二小姐已算是件有脸面的事,而韩家至今并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家风,魏国公手握兵权又与元老们关系紧密,无论怎么说,结成这门婚事对沈家来说都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以皇帝以及两位王爷的资质天赋来看,未来想要掌握全部皇权的可能性并不大,他即使有力量对付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也没有力量对付全部的人。这样的情况下,只图顺君心其实并不是十分靠得住的。沈家想要在大周真正做到稳如泰山,只有将皇帝和功臣勋贵两层关系同时抓住。 L ☆、448 疑点 沈雁嫁去韩家,最起码,沈家从此不必被功臣们所忌惮。 他目光在魏国公脸上停留了好片刻,看出他的坦荡磊落,然后才迈下石阶,缓缓道:“国公爷一片爱子之心,可真是令人钦佩。” 魏国公见他终于开口,也微微舒了些心,垂首道:“惭愧,我只是尽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本份。” 沈观裕望着夜空:“子砚爱女之心,比国公爷护子之心犹过之而无不及。纵然老夫已被国公爷说服,但却也不敢担保能说服得了他。韩世子也很出色,国公爷想必也时有木秀于林之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个太有本事的儿子,当父亲的也难免喜忧参半。 魏国公闻言笑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只要大人也乐见你我两家结成这两姓之好,我的心愿已足。而倘若大人能够看得上在下以及犬子,在子砚兄面前美言几句,则是更妙。不瞒大人说,我已经请了诸葛老为媒,但就是顾虑到子砚兄的态度,故而尚未曾登门。” 沈观裕轻唔了一声,缓步回到原处坐下。 魏国公说的没错,即便是沈雁没与韩稷有这层关系,沈家的麻烦也并不会少,至于私会之事,在大局面前,他实在也无法执拗地拿来大做文章。到底沈雁也未曾像沈弋那般闹得面上下不来,相反等来的还是人家男方礼数周全诚意十足的求亲。 不管怎么说,相比起沈弋,沈雁虽然也犯了错,可好歹让家里面上有光。 就当他是偏心吧。她也值得。 魏国公在东台寺与沈观裕问亲之时,鄂氏则在房里陪着韩耘习字。 如今各府里风气都变了。年轻一辈的子弟们不止被要求识文断字,也要求能读得几卷诗书。这是大伙都在为自己谋两手准备,也是朝代走到一定时候勋贵们的必经之路。 韩耘这阵子在魏国公的教诲下,往正房来的次数多了些,鄂氏再不敢对他恶语相向,但有时候未免又有些心酸。 正比如眼下,他即使坐在两丈开外。但却老老实实地埋头写字。并不曾像从前那般撒着娇要吃的,也不会想出各种鬼主意来乞求免去功课,这样安静的他看起来确实长大了不少。可分明那个爱痴缠的他才是她的儿子。 “太太,碧落来了。” 她倚着软榻,望着韩耘发呆,绮罗走进来唤醒她。 她偏了偏头。碧落就揣着帐本进来了。 宁嬷嬷被遣去做迎客嬷嬷后,手上管着的所有帐目及钥匙便都转交给了碧落。 “太太。奴婢这几日拿着帐簿对库房的器皿,发现有些地方有些蹊跷。” 碧落将帐簿拿到面前几上,翻开其中一页说道:“这本登记的是太太的嫁妆单子,奴婢昨日拿着簿子去库房对认的时候。发现这里好几件物品跟单子上写的有出入。比如原先这座祖绿翡翠麒麟,奴婢去看的时候,却只是一座普通的绿玉麒麟。尺寸也远不如单子列的尺高那么大,而顶多只有八寸。” 碧落一向是个细心的女子。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她年纪小,鄂氏过门之后也不会想都没想地让宁嬷嬷掌事。 鄂氏听到这话,支身坐起了些:“普通绿玉?” 普通的绿玉跟祖母绿翡翠可差了老大一截,何况尺寸也差了大截。 鄂氏乃是河间望族,韩家当初下聘的时候没少下本钱,鄂氏家里也给她长了不少脸,当初那一百零八抬嫁妆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上品,怎么会出现对不上号的情况呢? 不过年代久远,而且嫁到韩家之后动用到这些嫁妆的机会极少,因而她也记不清究竟。再想想不过是尊翡翠,恐怕这些年当了人情送出去忘了登记也是有的。 她问:“还有什么?” 碧落道:“还有一对东珠,这上头写的是半寸为径,当年老太太赏的,东西倒是也还在,可是大小也变了,如今只有莲子米大,而且奴婢瞧着色泽发黄,像是南珠的模样。此外还有几样玉雕和金器,玉雕是大小和成色变了,金器却是由原先的赤金变成了锍金。” “有这种事?”听到这里,鄂氏也不能不正视了。“你去把东西都搬过来瞧瞧。” 碧落领命,随即退下去了。 而鄂氏则捧着帐簿细看起来。 没片刻碧落带了两名小厮抬着个箱笼回转,鄂氏走下地,命人揭开箱笼一看,只见里头躺了有七八件大小金玉,看模样都挺眼熟,因为形状大多都是常见的款式,价钱与单子上登记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事实上鄂氏看到这些的时候都十分陌生,可是又常见、质地又寻常的摆件怎么能衬得上当年的魏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呢?即便是有,当年清点嫁妆入库的时候,也早按价值分类作了处理,不值钱的东西,是根本不可能会收入库中这么多年的! 如果记错一件只是偶然,那么这么多件以同样的方式而改变的东西,还能叫做偶然吗? “宁嬷嬷呢?”她转身道,“把她叫过来。” 在碧落接手之前这些东西全都是宁嬷嬷一手掌管,这种事情不找她又找谁? 宁嬷嬷也很快被带了过来。 见了鄂氏深施一礼,便问道:“不知太太有何吩咐。” 鄂氏指着地上那成箱的赝品给她看,又将手上的帐簿推到她跟前,说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这尺高的祖母绿翡翠麒麟怎么变成了八寸高的和田玉麒麟?还有这东珠,又怎么会变成了这么小颗的南珠?” 宁嬷嬷瞅了一眼,说道:“回太太的话,当初登记在册的,就是这些东西呀!” 鄂氏沉下脸来:“你还在睁眼说大话!这册子上模样质地以及尺寸大小都记的清清楚楚,你是把我当傻子糊弄还是怎么着?快说,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 宁嬷嬷扑通跪下地去:“太太难道是疑心奴婢藏私了么?奴婢一无家小二无牵挂,也是一脚踏入黄土的人了,太太这么些年也不曾亏待奴婢,奴婢要那些东西作甚?” 鄂氏闻言默然。 宁嬷嬷并不是她所有陪嫁下人里最为能干的一个,当初之所以会提她当管事嬷嬷,一则因为跟的她时日长久,二则她在下人里辈分高,也容易服众,三则是因为她除了个绣琴之外,并没有家人亲属,尤其是第三点,掩盖了她能力上的不足,这才使她能够放心让她管着库房。 眼下库房东西数量虽未少,但实物却对不上号,只有宁嬷嬷有巨大嫌疑。可是她说的也对,她自己孤身一人,又昧了这些做什么呢? 七八件东西加起来,损失估摸在三五千两上下,这对一个下人来说,已经是极庞大的一笔财富了。倘若失的是些小财那还说的过去,这么大一笔,她总得有作案动机。 她凝眉片刻,睨着她道:“那这箱东西又是怎么回事?钥匙在你手上拿着,也没有别人近身,难不成它们会自己变出个模样来不成?” 宁嬷嬷抬起头来,说道:“太太忘了,十七年前太太着老奴去办事的时候?” 鄂氏眉头蓦地一动。 宁嬷嬷看看左右,等鄂氏把碧落她们以及韩耘等尽都挥走了,这才压声说道:“十七年前太太察觉世子爷身份有异的时候,曾让奴婢去打点来着。 “那会儿中馈被暂时移交去了老太太手上,咱们手头每出一笔超过五十两以上的银子都要经过老太太的手,而那会儿太太手上的银票又都是有号印的,为免别人窥出端倪,太太不是曾让奴婢去库房拿了些东西变卖来着?” 鄂氏听她提及十七年前,神色间又起了些迷离。 她依稀记得是有过这么档子事。不过,当年的她至于会拿值几千两银子的珠宝去典出低价钱来查真相么?不是不舍得钱,事实上为了这件事,她花去的银子远不止这个数,而是既然要花这么多的钱,她大可以去钱庄兑换现银,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十几二十年了,当时她正在月子里,心情又正处于忧虑之中,只觉得手上的孩子跟他初生下时看到的不一样,再加之那段时间陈王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她没有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精管这些,究竟是不是宁嬷嬷说的这样,她也已无法求证。 既然无法求证,她又还以什么由头去治她的罪? 何况她孤家寡人的,规规矩矩地在韩家呆着自然会有善果,而拿着这几千两银子的物事,她不但要担惊受怕,还没地儿花,她又图的什么呢? 算了,左右几件玉器,就当是真的花在了当年的事上罢。 她看了会儿地下的宁嬷嬷,退身在椅上坐下,说道:“起来吧。” 宁嬷嬷道了声谢,从地上爬起,走上前去替她沏茶,说道:“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太太的东西作文章,奴婢人是愚笨些,可在太太身边都三四十年了,是什么样的人品,太太是最清楚不过的,这些年奴婢可从未曾算漏过太太一个铜子儿。”L ☆、449 侧攻 这倒是实话,可如果连这点忠心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当管事嬷嬷的资格?鄂氏没回应,只垂眸接着茶,说道:“下去歇着吧。” 宁嬷嬷一脸的殷勤僵在摇曳的烛光里,默然颌了颌首,下去了。 鄂氏望着她那轻快离去的背影,却半日也未曾收回目光来。 “你在看什么?” 正怔忡着,忽然有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看去,竟是魏国公。 “你回来了。”她站起来,苍促地收拾着一脸的微慌。“我去让人给你热水。” 魏国公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也涌现出了一丝疑惑。 翌日早上,魏国公便将沈观裕已经同意婚事的消息告诉了韩稷。 韩稷这几日等待之余也在琢磨着该从哪方面下手攻克沈宓,听到说沈观裕已然被说服,欣慰之余同时又多了几分信心,心想沈宓平日里最是敬重华氏,也许先走走华氏的路子反而好些,但华氏身在内宅,他又如何才能得见呢? 目光无意瞥到桌上摆着的两颗药丸上,忽想到这大半日也未见辛乙,遂道:“辛管事呢?” 小厮进来道:“辛管事去沈家给**奶请平安脉去了。” 这么巧?韩稷讷然。 沈家这边,沈雁正在二房正院里陪着华氏让辛乙诊脉。 沈宓一大早去了早朝,而他昨儿夜里便说奉了旨,今儿要去与内阁礼部翰林院等人集议,所以确定晌午之前不会回来。而为免再出现上次那样的意外,她也特地嘱咐了葛荀上外头望风,只要看见沈宓进坊就来报讯。 另外沈婵和萱娘也让她早早地支到华家去赏昙花了。华正晴年底出嫁,养的那半院子花也将会随她带到夫家去,而眼下正有两盆昙花居然意外绽了花蕾,于是昨儿派人来了传话,请她们过去赏花。 剩下季氏陈氏她们许是为了避嫌,并不常来院子里,只常常使人过来问候几句。唯有曾氏会来坐坐。但因为她这几日身上也有些懒懒的,怕过了病气给双生兄妹,于是这几日也没出门走动。 这样一来。就十分安全了。 沈雁托腮坐在旁侧,等着辛乙收回手,遂道:“怎么样?” 辛乙微笑:“从脉象看,恢复得极好。只要将我给的那方子照吃就是了。” 华氏很高兴。连忙派人换热茶,沈雁也很高兴。与他出到外间侧厅,说道:“先生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这份恩德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报?” 辛乙扬唇道:“姑娘若是这么说,那就折煞小的了。在小的眼里。能替姑娘效劳,是小的的荣幸。” 沈雁知道他帮忙不为图她感谢,想想连他本人也不曾十分了解。他需要什么也不清楚,又谈得上什么真心感谢?来日方长。日后总还有机会的。正要请他落坐吃茶,正好碧琴过来说黄嬷嬷在小厨房请她过去,便就道:“先生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抬步出了门。 辛乙目送她离去,在厅内站了站,忽然走到门口,冲门下的小丫鬟说道:“烦请通告**奶一声,小的还有件要事相求,烦请再赏面让小的求见说几句话。” 能得近身侍候的都是华氏的亲随,这些人都知道华氏能怀上这双龙凤胎都是出于辛乙的妙手,心里早把他当成神仙一般地对待,听说有事要求华氏,哪敢耽搁,立马就拔腿进了内院。 去了没等片刻,又飞快地回转来,微喘着道:“奶奶请先生进去呢。” 辛乙连忙称谢,又跨门进了内宅。 华氏是尊贵的命妇官眷,内宅里按理是不能让外人随便踏入的,平日里就是请大夫也得有旁的妯娌或是丈夫在场。 但碍于沈宓对韩稷有着极大成见,所以辛乙自来诊脉一直也未以常理论之。这样实则还是有着巨大风险,若是让人知道有外男私入二房内宅,而且华氏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上了二胎,到时随随便便又是一场风波。 所以每一次不光是华氏,就连沈雁也担着老大的心。 韩稷那日跟沈雁在府后小胡同里私会而后让沈宓抓了个正着的事她也知道了,她当母亲的可没沈宓那么不可理喻,她想着只要韩稷对沈雁是真心的,只要沈雁自己也觉着好,她便没什么意见。到底辛乙是韩稷的人,如果韩稷不点头,辛乙又怎敢按时前来看诊? 而她虽未与韩稷直接接触过,可是沈雁的眼光她是相信的,既然她觉着不错,那对方人品必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看沈宓气成那样,而沈雁到底还没到必须议亲的地步,她也就费事去与丈夫争辩了。 而为免沈宓对韩稷的不满再度升级,也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今儿她特地让沈雁把辛乙再度请来,也是为了当面把报酬付给辛乙,同时得到他的确诊,那么往后也就不必再劳烦他过来了。 于是这里正在着扶桑去取银票的时候,小丫头就来报说辛乙有事求见。 华氏正担心他又会同上回一般直接拒了她的银子而让她不知如何报答,没想到他正有事相求,哪里会不高兴?当下就命人抬回了屏风挡在床前,命小丫头去请人。 很快辛乙就回转了来,在屏风外站定道:“惊动奶奶歇息,小的先告罪。” 华氏温言道:“先生哪里话,只是我不宜久留先生,先生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还请先生从速说来。” “谨遵奶奶吩咐。”辛乙颌首,这里扶桑又搬来了座椅,他便就坐下,说道:“小的要说的事,乃是关于雁姑娘的婚事。” “雁姐儿的婚事?” 华氏闻言,身子也不由坐直了些。 辛乙道:“小的斗胆直言。敝上魏国公世子韩稷,心仪雁姑娘已久,虽然私下偶有接触,但并不敢心存亵渎之意,我们国公爷回朝之后世子便第一时间提出要上沈家求亲,但却因为沈二爷似乎对世子有些误会,小的想来想去,恐怕还得请奶奶出面周旋方能成事。” 华氏原以为他是替自己求什么,听得他竟然是为韩稷而来,不由就顿在那里。 旁边立着的紫英红袖面上也都露出了讶色。 诚然,华氏对韩稷谈不上多恶的印象,可是眼下的情况是沈宓执意抵触,她做妻子的又焉有跟丈夫唱反调的理? 她略顿片刻,便就凝眉望着落在屏风上那道暗影,说道:“是韩稷让你来的?” 辛乙道:“不是。是小的自己求的奶奶,这件事我们世子并不知情。” “那你这个管家倒是极忠心。” 华氏微哂道,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那韩稷本就行止不端,纵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可雁姐儿才十三岁未到,他韩稷多大了?十七?十八?他堂堂国公府的世子,总不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我们二爷就是对他有成见,那也是应当的。 “你们韩家门第是高,我也知道你们世子爷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贵公子,可我们沈家的姑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娶得走的,他韩稷引诱我女儿是事实,难道事后一句会来提亲就能把这笔帐一笔勾销了么?要照你们这么说,你们肯事后负责,还是给了我沈家面子?” 辛乙望着地下,微顿片刻,说道:“小的并非此意,如今这局面,小的也早就有了预料。上回奶奶在提到要酬谢小的时,小的曾说过并不为求财,只求事成之后奶奶答应帮小的一个忙,不知道奶奶可还记得?” 华氏眉头动了动,这件事她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半又且打住,难道说真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凝眉道:“记得,可我纵然记得,又怎会将雁姐儿的终身视作儿戏?倘若你们韩家吃定了我沈家,我就是宁愿把她养在沈家一辈子也不会应承你。你的恩德我记在心里,但这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扶桑,把银票送给辛先生,倘若不够,再加。” 扶桑看了眼华氏,走出门来。 辛乙起身道:“小的用性命担保,敝上绝无恃强之意。奶奶的酬金我分文不收,但是我们世子,确实对雁姑娘情深意重,也确实从一开始就把姑娘当成他的终生伴侣。 “我们国公爷对这桩婚事的态度,相信奶奶也应该从洗三宴上看出来,我们韩家上下对这桩婚事都是乐见的,不瞒奶奶说,我们国公爷昨儿夜里也已经约沈御史在外见过面,而沈御史已经同意,连他老人家都点了头的事,奶奶难道还有疑虑吗?” 华氏脱口:“魏国公见过我们老爷?” “正是。”辛乙点头,“奶奶若是不信,大可以遣人去向沈御史求证。” 华氏默下来。 她当然会去求证。如果这是真的,那她的确没有什么好疑虑的。沈观裕虽然不会如她从沈雁的切身利益出发去为她择取婚事,可到底沈雁是沈家的小姐,倘若她嫁的不好,婚事有什么差池,对沈家来说不也有坏影响么? 更何况沈宓与他之间本有隔阂,如果韩家真有什么过不了硬的地方,他难道不怕惹得沈宓与家里决然闹掰?沈观裕绝对不会冒这个险。L ☆、450 心允 她抬头望着屏风上那道影子,说道:“既是我们老爷同意了,你又何必来求我?” 辛乙道:“虽说是沈御史同意了,但小的觉得关键还是在奶奶这边,得到奶奶的同意,并且有奶奶劝说二爷,事情必然会顺利很多。” 说完他直起身来,又道:“其实选择什么样的夫婿才适合自己,我想雁姑娘比谁都清楚,二爷爱女心切,会对我们世子有所误会也在情理之中,而奶奶既同样疼爱姑娘,又身为女子能与姑娘有心意相通之处,所以这个游说的人选,小的认为非奶奶不可。” 华氏凝神半日,缓下面色。 她本来就没觉得韩稷有多么不好,事实上倘若人家真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不必等到此时,而且在行宫里那会儿,她出出进进地也没少与韩稷打照面,到底不管何时,他总还是护着沈雁的。至于说到私会这种事,偷偷说句,谁还没年轻过? 她再瞥了眼辛乙所站之处,说道:“这事我先想想。”说完又提了一句:“提亲的事等我的信儿。” 辛乙得了后面这句,立时精神大振:“小的替我们世子爷谢过奶奶!” 华氏神色缓了缓,说道:“这酬金你还是拿着罢。就是要议婚,也没有还没过门就先差遣起婆家下人的道理。” 辛乙含笑道:“奶奶既这么说,小的不敢拂逆奶奶的意思,取十之一成则可。”说着,伸手在那沓银票里取了最小的一张面额,收了进怀。又道:“小的便恭候奶奶佳音,告辞。” 华氏命人相送。 沈雁站在庑廊拐角下望着紫英送辛乙出了门。目光也变得深邃。上回辛乙提到请华氏办事时欲言又止,当时她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但如今想来多半是为了向华氏提亲之事。所以她特地留了时间让他得以去见华氏,若是她猜中了,这亲事便成了七八分,若是没猜中,她自然也会让它中的。 韩稷这里等到辛乙回来。便顺口问起沈家情形。 辛乙只简略说了下华氏的情况。对于请求华氏的事半个字也没提,韩稷见没有什么关于沈雁的新消息,也就作罢了。想想还是让陶行去作了准备。挑了几样礼物待翌日去到沈府,借探访沈莘兄弟之名去拜望华氏, 沈雁这里早就听说他送了孤本棋谱给沈莘,所以虽然知道他来府。却也没有多大意外。 华氏正琢磨着辛乙这事,又才去沈观裕那里得了准信回来。知道辛乙所说不假,心意已偏了有六七分,听说韩稷到府里来了,心下一动。也就唤来了扶桑:“找个机灵的小厮,去莘哥儿院子里转转。” 扶桑自知是怎么回事,便就连忙找来素日得用的小厮春贵去了。 华氏这里小憩了会儿。又逗了会儿孩子,春贵就回来了。站在珠帘外道:“回奶奶的话,韩世子与莘少爷茗少爷他们下了会儿棋,便就去了后园子里煮茶,世子爷什么样人品小的不敢乱说,不过小的故意找了几个模样好的丫头在湖面划船,还打他们窗子底下经过,世子爷并没有多看一眼。” “就打听到这个?”华氏挑起眉来。 春贵忙低头道:“小的也不敢靠太近,只是远远地见到韩世子挺好说话的,待人不远不近,既不高高在上也不显格外殷勤,让人心里舒适得很。” 华氏皱了皱眉头,片刻道:“下去吧。” 春贵便告退出门。 才走到门外华氏又唤他道:“回头韩世子走了,便把莘少爷请过来。” 韩稷坐到太阳西斜时分便就走了,沈莘听说华氏传见,便即过了二房。 华氏仍让人抬来屏风,布了座奉了茶,问他道:“听说魏国公世子来府里拜访了?” 沈莘自打与房家小姐订婚之后,许是卸下包袱,不但人开朗了回去,与曾氏关系也日见融洽,沈雁是怎么为他打算的,他自也是记在心里,与二房竟是冰释了前嫌,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眼下华氏这般问他,他便也就老实答道:“回二伯母的话,确是韩世子来访。” 华氏道:“他是行武之人,怎么也跟你们玩得到一处?” 原先沈莘不接受曾氏的时候,华氏也常奉沈宓之命过问沈莘的生活,因而沈莘并不觉得她问这些话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对她特特地问他这些而有着一丝丝的疑惑,不过他还是答道: “韩世子为人谦逊,而且博学多才,并非寻常勋贵出身的子弟,他虽是武将,但举止斯文,对棋茶二道也甚有心得,关键是他为人豪迈又细心,既使我等文人倾羡于他的丰姿,又无须害怕道不同不相与谋,总得来说,从他身上看得出洁身自爱的品质。” 华氏听着这席话,心里又踏实了点。沈莘不像沈茗,他为人更稳重些,并不擅于花言巧语,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怎么着也有*分是真的。 如果韩稷当真谦逊又有教养,那么理应不会是什么坏人。 京城也只有这么大,若是干过什么坏事也不大能藏得住。 可她也还是不敢轻率,又问道:“我听说他是京师里相貌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不知道他在闺房方面有什么坏毛病没有?”说完又觉这话未免露骨,又补充道:“我是觉得他生得也太好了些,若私行上有什么问题,带坏了你们倒不好了。” 沈莘越发觉得有异,顿了下回道:“这层倒是没看出来。也没听顾颂他们说过他有这方面的毛病。” 说的也是,顾家家教也是严的,至少在这方面顾至诚管顾颂管得极严,顾颂总一口一声地稷叔,想来若是有不好的毛病,也是不会与他这般亲近的了。 华氏听到这里,认真地思虑过一番过后,竟是渐渐接受了韩稷当女婿的这个可能。 她让人拿了几刀宣纸走出去给沈莘:“日前你华舅舅从泾县带回来的,你给茗哥儿他们兄弟都各自带一刀去,你自己留一刀。” 沈莘这里谢过她,便就让小厮抱着宣纸出了二房。 走着走着脚步却又越来越慢,华氏打听韩稷的这些话,怎么听着总像有些怪怪的?再想想韩稷对他们兄弟的亲切,以及这几年时不时传来韩稷与沈家的交集,他忽而也嗅出了点味道,华氏这么样,可不就是像丈母娘相女婿么?这是在替沈雁相韩稷? 他立马就停在庑廊不能动弹了,这么说来,韩稷又是送棋谱又是寻他们吃茶,竟是想当沈家的女婿? 那沈宓与华氏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他蓦地转身往二房望去,呼吸也随之停顿起来。 沈家各房之间的矛盾,他这些年也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二房若是有个韩稷这样的女婿势必又会多出不少光芒,可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呢?二房就是不靠嫁女儿也一样能有不错的未来,看华氏的样子还不见得十分满意韩稷,他难道也要学人家横插一杠子不成? 不,莫说他跟沈宓之间没有什么利益之争,就是有,不管是长房三房还是四房,在华氏诞下子嗣之后,都已经彻底没有与二房较高低的可能了。更何况,韩稷既然会放低姿态来拢络他们,可见对这门婚事有多么上心,而他们又岂能招惹得起他堂堂魏国公世子? 算了,他想这么多作甚? 二房强大已成事实,聪明的做法不是与他们为对,而是和谐共处双赢互利。 沈家有个韩稷这样的姑爷,那也是件求不来的美事。 沈雁就是不嫁韩稷,难道就会挑个寒门士子随便嫁了不成? 他抬头吐了口气,忽然又觉得胸内无比清爽。 华氏这里见着紫英送客回来,扬眉道:“他回房了?” 紫英道:“在院外廊下站了站,不知想些什么,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倒是又云开日出地走了。” 华氏扯了扯嘴角,轻拍着熟睡中的兄妹俩道:“他这几年的苦没白吃,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紫英笑道:“说的是,不止是莘少爷变了,四奶奶也变了呢。” 说到陈氏华氏忽然又想起来:“她跟四爷怎么样了?” 紫英道:“约摸听说前儿个四奶奶上四爷屋里替他将被褥全换了厚的,四爷回来后问是谁换的,知道是四奶奶,也没说什么。” 华氏扬扬唇,没再说什么。 这里且记挂着辛乙所说那事。 眼下沈雁虽然还小,但韩稷却有十六七了,韩家那样的人家虽然不急着娶亲,可他们家人口不多,而他们家已在为他议婚的消息也传出来好久,恐怕并不能拖到很久以后去。而倘若真等到过两年再订亲,一来外人恐怕会有些猜测,二则不给他们个定心丸吃,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再者她因着总觉得亏欠沈雁,韩家家世是没得说的,从行宫里二人常常出门就看得出来沈雁对韩稷也还满意,她总是愿意女儿幸福的,既是都无问题,那她又何妨让他们安下这颗心来? 早些订就早些订罢,当娘的最期盼的,不就是看女儿能有个称心如意的好归宿么? 她心里这般想定了,也就开始琢磨起怎么去说服沈宓来。L ☆、451 邀约 而心里又涌起一阵淡淡的伤感,养了十几年的闺女,真到了谈婚论嫁这日,还是舍不得的。 从小到大,沈雁连替她端个碗她都没舍得让她动过手呢。 这里纠结了小半日,瞧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估摸着沈宓也快回来,想了想,就还是让扶桑去沏了他最爱吃的雀舌,并盛了两样开胃的糟鸭信糟鸭掌在桌上。 沈宓踏着暮色进了门,闻见一屋子香氛里传来的醋酸气儿,便笑着撩了珠帘,说道:“弄这些作甚,酸着我儿子丫头怎么办?” 华氏侧倚在床头笑睨他:“二爷辛苦了,犒劳犒劳你呗。” 沈宓走过来先抱了抱沈筠,又抱了抱沈菁,然后交给奶娘,示意她们抱出去。看了眼桌上的茶和鸭信,命人挪到床头来,坐在床下绣墩儿上道:“这几日是真忙,隔三差五的集议廷议,可皇上就是没有最终定下来。” 华氏道:“那你们到底是拥楚王还是拥郑王?” 沈宓道:“如今淑妃还在禁足未曾出来,楚王已然占了下风,这些日子皇后母子上蹿下跳得厉害,也是让人心烦得很。” 华氏闻言皱了眉头:“怎么能让皇后那种人得逞?”当初若不是皇后存心挑事,她会险些在刘氏与沈夫人手上送命么? 沈宓也凝眉道:“大伙都不知道皇后的宅心,眼下的情况自然是拥郑王。然而楚王郑王都不是什么好人选,我在愁的不是选他们哪个,而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替大周寻个靠谱的君主?只有这储君靠谱了,咱们才算有安生日子过,华家也才能有希望化险为夷。” 华氏神情黯下来。 沈宓直起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是好好养身子要紧,外头这些事不要操心。” 说着掉头让人传饭。 华氏因坐月子,与他并不同锅吃饭,但沈宓怕她独自吃饭没劲,为了陪伴妻子,洗三宴后又还是每日必在房里陪着用饭。 饭桌摆在床前。华氏坐起来。看着对面的他,说道:“你要是在朝上有个帮手,说不定就没这么烦了。” 沈宓未觉异样。亲手给她添汤,说道:“帮手,怎么样的才叫帮手? “老爷是我的亲爹,可他不得不为皇后所用。至今也未能钻出这个套来。至诚与卢锭倒是与我同进退,可到底中间又隔了一层。不是一家人,有些苦衷也不能尽与他们诉说。老四如今在六科,倒是有权又信得过,可他自己房里那堆事都没个结果。又哪能指望得上?” 华氏慢腾腾地抿着汤,说道:“所以说,最好就是寻个能在朝上说得上话又帮得上你忙的。同时立场又能相同的,能够荣辱与共的。这样的人最好。” “说的容易。”沈宓轻哼道:“上哪儿找去?我儿子倒是肯定靠得住,可他如今不还吃着奶么。” 华氏又抿了口汤,说道:“儿子不行,不是能找个女婿么。” 沈宓冷不丁听得这话,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什么女婿?哪来的女婿?” 华氏放下汤勺,抬头看着他:“当然我们雁姐儿将来的夫婿,还能是什么女婿?” 沈宓神色立时紧绷,两眼紧望着她:“你听见什么了?” 华氏拿绢子印了印唇,说道:“我哪有听见什么?不过是觉得韩稷这孩子还不错,还知道给胭脂送眼药……” “好端端地你提他做什么?”沈宓腾地站起来,“是不是雁丫头跟你说什么了?她让你来当说客?” “你想到哪儿去了?”华氏睨着他,“她怎么会跟我说这些话?咱们的女儿怎么会是这种人?” “那你怎么会把雁姐儿的夫婿扯到韩稷头上去?”沈宓简直不能淡定了,华氏是最该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人,怎么能连她都帮韩稷说起话来呢?这韩稷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把他的妻子女儿迷得连真相都瞧不清了! “你这么大火气干什么?”华氏声音也略略拔高了些,“韩稷救过咱们女儿的命,这么多年也对她一心一意,就算是他们私下里有接触了,又怎么了? “你是不相信自己女儿的人品,还是忘了当初是怎么在华家墙头下给墙里头的我扔城隍庙的糖葫芦的?不过是见面说两句话,又不曾做出什么授受不亲授人话柄的事,人家这不是还特地请了诸阁老为媒要来提亲么,礼数上都做全了,你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沈宓见妻子动气,顿时伏低做小矮下身子:“是我的不是,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华氏沉哼了一声,推了碗,歪回床上去了。 沈宓生怕她动了肝火伤了身子,又担心她们娘俩真着了韩稷的道,心里又是懊悔又是忧心,遂讷讷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见着华氏背着他半日没动,也不知道她是睡着了不曾,总之是不敢再在气头上再去撩她,便就指指帘栊下站着的红袖,让她过来照看着,自己悄悄地出了门去。 华氏听得他走了,转身坐起,重新又拿着汤勺喝起汤来。 沈宓进了墨菊轩,坐在椅子里半日也未曾动弹。 他可万万没想到韩稷居然会把华氏都给说动来求情,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知道华氏会是他的软肋的?居然把手伸到了华氏头上,这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这还没成他女婿就敢这么做,要是成了女婿那还得了? 他抓起桌上一张纸,揉在手心里拧成团。 华氏这边他是不敢再去招惹了,没理由为了个不相干的臭小子气坏了自己的媳妇儿。可总得想个办法绝了他们这心思才成,否则岂不后患无穷?明着来不行,他索性也来来暗的!他韩稷不就是悄没声儿地把他闺女拐跑了么? 他负手在屋里踱了两圈,然后立在帘栊下沉吟片刻,忽然转回书案后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拿信封装好了,唤了葛舟进来说道:“明儿白天,派个人把这个送到魏国公府,交给韩世子。” 韩稷正猫在颐风堂看韩耘射箭,手里端着杯茶,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韩耘连射了十几箭没见有反应过来,觉得没劲,便哼哧哼哧地扛着弓走了回来。 “大哥你还在想媳妇儿吗?”他郁闷地堵在他面前说道。 韩稷一口茶喷出来,抬头望他:“谁告诉你的?” “喏,”韩耘指指廊下:“辛乙说的,他说大哥现在该成家立业了,近来想媳妇儿想得紧,让我没事别打扰你。可是这都半个月了,也太久了吧。你要是想得紧,就把人娶回来呗!” 韩稷扭头往辛乙瞪去,辛乙背过身,悠悠然然地进了屋去。 韩耘扔了弓,跟他一般猫在树墩上坐下。“我真不明白,娶媳妇有什么好的,王俅说他表哥娶了媳妇后连零花钱都没了,一个月只能在外头吃两次酒,每日戌时之前必须归家,他媳妇儿出门到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简直连一点自由都没有,娶了干啥呢?” “你懂什么?” 韩稷轻哂着,望着前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知道自由跟某个人比起来简直连屁都不是。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神奇的人,能够让你心甘情愿地拿自由换取她对你一辈子的管束,哪怕她打你骂你,你也甘之如饴。懂的人一般管这叫儿女情长,不懂的人则通常管这叫犯贱。” “哦——”韩耘了然地拖长音,“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你有些贱贱的。” 韩稷横他一眼,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捋起来。 “对了,”韩耘忽然道,“你要是娶了媳妇儿,也会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转么?” “什么叫跟在她屁股后面转?”韩稷瞪他:“就是跟她一起出门,也是妇唱夫随,我保护她。” 韩耘似懂非懂,“那还不是一样?她上哪儿你也上哪儿,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转嘛。” 韩稷觉得跟他说不清,不是一个境界,索性不回嘴了。 这里正打算起身,贺群却忽然拿着封帖子匆匆走来,说道:“世子爷,沈二爷有信给您!” 韩稷略顿,而后如针刺了一般打地上跳起来,拿着那帖子在手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撕开。 撕开后他看完上头内容,他怔了怔,然后又立马转身进了屋。 韩耘瞧见他这么风风火火的,心里奇怪极了,连忙要跟上去瞧个究竟,被贺群伸手挡住,笑道:“二爷要吃点心么?前儿才请过来的厨娘擅作淮阳菜,做出来的年糕好吃得很。” 韩稷为了迎接沈雁的到来,前儿特地请示过了魏国公,在颐风堂开放了小厨房。而魏国公觉得以鄂氏与韩稷这样的关系,各过各的恐怕还更利于稳定,因而并没有意见,昨儿夜里还特地上颐风堂来尝了尝厨娘的淮扬菜。 韩耘听说有点心吃,禁不住动心,可是又很好奇是哪个沈二爷给韩稷递的贴子,使得从来没有失态过的他居然会如临大敌,他的大哥最近看起来真的很不大正常啊!L ☆、452 挑明 “除了年糕,还有栗子糕和酥油鸡肫儿也香喷喷地。”贺群继续引诱。 如果光一道年糕还不具足够诱惑力的话,那么再加一道酥油鸡肫儿和栗子糕就忆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了!算了,还是先吃要紧,等拿到了鸡肫儿他再回来打探也不迟。韩耘主意打定,遂拔腿往小厨房方向奔去。 韩稷拿着那帖子进了门,冲着在书架前核对帐目的辛乙说道:“奇了怪了,沈二爷竟然约我夜里去东湖吃茶赏月!” 辛乙停手抬了头,“二爷约您吃茶?” “你自己瞧!”韩稷将信纸往他面前一拍,“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约我戌正在东湖名为沧澜记的画舫上见面!” 辛乙边看边站起来,他昨儿下晌才去过沈家,转头沈宓就来了帖子请吃茶,也未免太快了吧? 他略为沉吟,说道:“这十有*是场鸿门宴。” “我知道!”韩稷插腰踱步,然后顺手从墙上取下佩剑,说道:“可就算是场鸿门宴,我韩稷也赴定了!我就豁出去了,要杀要剐随他的便,反正他女儿我娶定了,他这个岳父我也认定了!” 沈家这里,华氏听完扶桑的回话,什么也没有说,只让人去了趟上房,全气定神闲地过了一下晌。 傍晚时分沈宓回府,吃了晚饭便就换了身新衣裳,与华氏说道:“我约了人吃茶,要晚些回来。” 华氏笑望他道:“约了谁呀?” 沈宓含糊地道:“你不认识,通政司新上来的同僚。” 华氏放了汤碗,说道:“这么巧,我听说老爷正好也请了韩稷过来吃茶。” 沈宓一口气提上颈口:“父亲也约了他?” “没错啊。”华氏眨眨眼。“而且我听说他还一口答应了。”她慢条斯理喝了口汤,又道:“你要是忙的话就快去吧,反正我瞧着那孩子挺顺眼,回头要是老爷瞅过了没什么问题,索性就把这亲事定下来算了。” 沈宓气得暗地里咬起了牙,韩稷既然应了他,回过头居然又允了沈观裕。这种出尔反尔的人。怎么能当他的女婿?! 他拉着脸在椅上坐下来,鞋子也给除了。 华氏望着他:“哟,你怎么不去了?” 沈宓瞪了她一眼。背转身去自顾自沏茶吃。 华氏接过扶桑递来的绢子擦了手,缓缓道:“不知道你觉得我这一胎生下的两个儿女,究竟是不是好事?” 沈宓微顿,扭过头来。“当然是好事,怎么会不是好事?”虽说他早做了这辈子只有沈雁承欢膝下的打算。可是世上男子哪里有嫌自己儿女多的?这对龙凤胎不是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他们的到来带给他的惊喜呢? “既然是好事,那我不妨告诉你。如果没有韩稷,你也不会有菁哥儿筠姐儿。”华氏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是辛乙妙手回春才让我怀上了他们兄妹,而辛乙是韩稷的主子。如果没有他的帮忙,你觉得辛乙有这个胆子敢帮我吗?” 沈宓蓦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进她双眼,“你说是辛乙治好的你?”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华氏伸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叠纸摆在桌上,“这些都是辛乙开过的方子,而之所以会有这段因缘,全是因为雁姐儿与韩稷在行宫里种下的情份,就是因为你带着偏见执意不让雁姐儿和韩稷接触,我们才选择了暂且瞒着你。” 沈宓望着方子上的名字与日期,凝眉沉默下来。 他虽有被欺瞒的不爽,可是在收获了一双儿女的巨大惊喜面前,他也实在不能拿这点来小题大作。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出于辛乙的妙手,他还以为这都是天意…… “现在你该知道,你的那点偏见在人家给予的这份人情面前,实在是有些可笑了罢?” 华氏静静望着他,因为坐月子而略显丰满的脸庞看上去格外端庄。“我们沈家已然不是前朝首辅,如今是在大周皇帝手下讨饭吃,论起家世门第,咱们家清贵,韩家却也称得上尊贵,韩稷要才干有才干,要相貌有相貌,有这样的女婿,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宓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他哪里是觉得韩家门第不够?举朝上下,论起各方条件能强过韩稷的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吧?可是他们又哪里明白一个父亲的感受,沈雁陪伴了她十几年,是他与华氏的第一个孩子,他也不过是想多留她在身边疼几年,顺便让那小子吃吃苦头,让他知道珍惜而已。 没有人能明白他在撞见胡同里沈雁娇俏地望着韩稷时他的心情,那心情真好比呵护了半辈子的名贵菊种被人撬走了也似。他何尝不希望女儿幸福,但,谁又会体会到他眼睁睁看着闺女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的感受呢? 说到底,他不是看不上韩稷,不过是吃他的醋而已。 “二爷,韩世子到府里来了!老爷已然派了林之海去门下迎接。” 这里正说着话,葛舟一脸古怪地看进来,显然他也还不知道华氏从中搅了局。 “知道了!”沈宓没好气。 但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华氏漫声道:“再端着倒显小气了,还不如大大方方应下来。” 沈宓睨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韩稷站在沈府门外,也是一头雾水。 本来抱了破釜沉舟的态度决意与沈宓把话挑开,就是冒着被沈雁埋怨的风险也要强势把这门婚事拿下,哪知道晚饭前忽然又接到了沈观裕的帖子,上头说务必相见,他只得提前赶来沈家,顺便通知沈宓他必须爽约。 随着林之海进了上房。沈观裕已经从外书房里迎出来了。在庑廊下停了步道:“冒昧请世子过府,还望世子勿怪。” 韩稷深施一礼,说道:“大人传见,在下怎敢怠慢?” 沈观裕含笑将他迎了进书房,双方落了座,便寒暄道:“我听莘哥儿他们说你棋艺十分了得,想来平日里时有研究?也不知从的哪一派?” 韩稷从容答道:“乃是北派的蒙沂先生。” “蒙先生出身将门。攻势刚猛。与南派梅先生的走法对比鲜明,也就难怪莘哥儿他们说大开眼界了。”沈观裕捋着须,说道。伸手请了茶。接着又道:“日前令尊也约老夫在东台寺吃过一回茶,提到了世子与雁姐儿的婚事。” 韩稷见他望过来,随即施礼道:“在下已经听家父说过,在此谢过大人恩准。”又道:“不瞒大人说。今夜原本二爷也约了在下东湖吃茶,在下想着恐怕也是为着此事而来。因而早就做好了竭尽全力说服他的准备。” 沈观裕微笑了下,说道:“吃茶。” 低头才啜了口茶水,林之海就进来了,说道:“二爷来了。” 韩稷抬头看去。果见沈宓负着手从门外进了来。瞄了眼韩稷,遂冲上首沈观裕道:“听说父亲这里有客人,儿子特来陪客。” 韩稷起身行礼。 他点点头。目不斜视便就在对首坐下了。 沈观裕道:“你来的正好,我这里正议着雁姐儿的婚事。魏国公日前与我提及已经请了诸阁老为媒,恐怕不日就要上门,我听说你还有些疑虑,趁着世子在,有什么话说出来,来日媒人上门之时也免得节外生枝。” 沈宓听他这意思竟是已经板上钉钉,心里又觉得窝囊。 但有华氏那番话在前,却是也再拿不起什么架子来。 想了想,遂说道:“就是不知道华家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沈雁幼年少年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华家度过的,华钧成夫妇对她如同己出,征询下他的意见无可厚非。然而眼下华钧成并不在京,华氏做完洗三之后他即刻又去了蜀中,即便他对魏国公没有成见,这么早给沈雁订下亲事,等他回来也是会有番牢骚的,他也是给韩稷提个醒。 韩稷这里尚无应对,门外忽然又有人道:“老爷,**奶房里的扶桑来了。” 沈观裕摆摆手,扶桑走进来,弯腰与众人行了礼,遂说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奶奶说,如果韩世子上门提亲,她是同意让世子当女婿的,还说华家那边就是有什么不理解之处,到时也自有她去跟舅老爷解释。” 沈宓无语了。 华氏把话都说尽了,他还有什么辙? 他们夫妻恩爱这么多年,往前数十几年里也只有个沈雁伴随膝下,平日里有什么事情夫妻俩都是商量着来,现在在沈雁的婚事上出现了分岐,他原也是可以据理力争的,可是华氏眼下正在坐月子,她给他生了三个儿女,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她的意见? 韩稷也未曾料到华氏会派人前来表态,连日来心头的阴霾竟一扫而空,即刻又已志得意满,但看到沈宓复杂的表情心下又略有惭愧,说起来事情都是自己引出来的,当日如果管住自己两条腿,不去冒险见沈雁,事情不也好办很多吗?L ☆、453 定亲 想了想,遂起身与沈宓道:“在下总觉得在那日大人撞见我与雁儿说话之前,便已然对在下有所成见,不如请大人将对在下的不满之处说出来,倘若在下着实做的不够,我可以当着二位大人的面承诺,从今往后一定改过。” 沈观裕望着沈宓。 沈宓先是凝眉不语,后一想此时不说又待何时?遂看了眼他,说道:“别的我先不说,我只问你一句,那年你在净水庵救下雁姐儿之后,为何不将他送到令堂房里去,而是留在你身边一整夜?你若不是浪荡之辈,如何会这么做?” 韩稷听他提及这个,倒是真顿住了。 不送沈雁去鄂氏那儿的真正理由,他岂能跟沈宓直说?他不是故意想骗沈宓,而是沈宓若知道他是陈王之后,恐怕会更加阻止他与沈雁在一起罢,哪怕是他有足够的把握不会给她带来危险? 他不能说,若是说了,这亲事就绝对黄了。 他沉默了一下,抬头道:“我承认那个时候对雁儿已经动了心思,但不送雁儿去家母处是因为,我无法跟家母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净水庵,也担心她知道后会阻止我参与捉拿安宁侯,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但请大人看在我并未亵渎过雁儿的份上,饶恕我这一回。” 沈宓凝眉不语,这回答怎么听都有些牵强。 沈观裕起身道:“世子还请至侧厅稍坐,我与子砚说两句话。” 韩稷也知沈宓尚存疑虑,沈观裕这是在趁势开解,遂揖首道:“晚辈遵命。” 沈观裕望着他出了门,才又转向沈宓。深深望着他道:“韩家已然请了诸阁老为媒,若韩世子当真有品性上的毛病,你以为诸阁老会轻易答应当这个月老?你素日行事甚有分寸,如何在此事上竟死活不肯相信他人?” “事有因果,若无他之因,又何来我之果?”沈宓微哂。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追究也毫无意义。”沈观裕皱着眉头。“纵然你不信我。你也得信信佩宜,她当母亲的难道还会置女儿的前途于不顾么?” 沈宓不置可否。 沈观裕放缓了语气,又道:“魏国公日前约我吃茶。坦述了一番如今朝中局势,淑妃母子因着我与雁丫头而倒了大霉,难免会有怨气付诸你我身上。淑妃到底曾陪伴过皇上多年,若是反击下来。纵然不至于动摇你我根基,可到底也多了层麻烦。 “最难得的是。他们两情相悦。你如今这样横加阻挠,难道忘了当初你们在你母亲手下又是怎样一番心情了么?” 沈宓清了下嗓子,撇开脸去。 当初沈夫人死活不同意他与华氏在一起,他也是肝肠寸断险些愁白了头发。难道现在的他在沈雁和韩稷眼里,也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么? “那父亲的意思是,这婚事可以定下来了?”他抬头道。 “我觉得已不存在什么疑虑。雁丫头的眼光不比你我差,她挑中的人。就是个痴儿也要比正常人要出色。更何况,韩稷并没有什么坏名声传出来。”沈观裕坐回书案后,说道。 韩稷在侧厅里坐着,过了约摸半柱香时分,就有小厮进来请道:“我们老爷有请世子。” 他起身站起,稳步回到书房。 沈观裕微笑坐于案后,沈宓仍然未见笑容,但神情却比先前顺畅了许多,见他进来,目光也有意识地落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韩稷冲二人施了一礼,立在屋中。 沈观裕说道:“我听令尊说已经请了诸阁老为媒,我们沈家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世子回去可以转告国公爷,准备着手提亲之事。” 韩稷闻言不由一笑,连忙撩袍跪地,行大礼道:“晚辈谢过御史大人,也谢过二爷。” 沈宓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他的女婿!他成亲至如今也才不过十三年而已,如今又有臭小子找上门来要当他的女婿! 沈观裕唤起韩稷,又道:“订亲之后,世子不必如此谦恭,往后正常之礼相见即可。” 韩稷点头称是,想了下,忽然取下腰间长剑,从剑柄里抠出柄寒铁匕首来,双手置于桌上,说道:“既得了二位大人首肯,晚辈自也该有所表示。这里是晚辈于马赛上赢来的寒铁匕,现留下作为信物。眼下天色不早,若是无事吩咐,晚辈这就告辞回去准备提亲之事。” 沈观裕凝视了那匕首上一会儿,回头望着沈宓:“你呢?” 沈宓顿了下,回头与葛舟道:“把我书房里那柄青虹剑拿过来。” 文人也视舞剑为雅事,这柄青虹剑亦是名师所铸。 葛舟很快取了剑来,韩稷是兵器行家,一看剑柄上的纹路便知定非凡物,想来他这个老丈人虽仍然不那么待见他,但却也不肯在这种事上失了体面。遂立刻跪下接过,又磕了三个头,说道:“小婿谢岳父大人赐剑。”这才又起来。 沈雁在华氏这边等待消息,听说葛舟拿了青虹剑去,不免吓了一跳,连忙派福娘前去打听动静,福娘半路却遇见韩稷提着剑春风得意地从上房出来,反正也是熟人,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了,连忙上前问道:“世子爷这是?” 韩稷扬了扬手上的剑,看看左右压声与她说道:“快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就说老爷二爷和二爷都同意我上门求亲了!” “真的?!”福娘激动地跳起来。得到肯定,立刻掉头往屋里跑了。 沈雁听得这消息,立时也松了口气,心里也觉有甜意渐渐漫延开来。 韩稷拿着宝剑回府之后便直接寻到了魏国公,将事情始末细细一说,竟是半丝喜气也掩饰不住。 魏国公全程微笑地听他说完,最后点头道:“我已经请钦天监看好了吉日,九月初三乃是大吉之日,到时我会与诸阁老上门求亲。” 韩稷称谢,又迟疑道:“母亲那边,不会再生变故吧?”他真是被折腾够了。 魏国公眉头蹙了蹙,说道:“她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上次我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没有说什么别的,只告诉我聘礼的事要暂缓缓,说是库房里在对帐什么的。总之保证过,她不会插手的,你就放心吧。” 韩稷点点头。只是眼下让他放心容易,将来放心却难,鄂氏哪里会就此罢手?眼下的平静,恐怕是等着沈雁过门后好拿捏。心里因此又蒙上一层阴影。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走到订亲这步已经是目前最大的胜利。 两边一经议定,行起事来就快了。 九月初三艳阳高照,诸阁老与魏国公一行带着双雁到了沈家纳采,这一日宾主尽欢。 这样大的事情,自然很快传遍了京师内外,皇帝在沈韩两家订亲的第二日终于从程谓口中收到了消息,他招来沈宓问道:“你与韩家结亲这么大的事情,朕如何半点也不知情?” 沈宓与沈观裕早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闻言遂答道:“诸阁老亲自为媒,魏国公又是圣上的异姓亲族,微臣觉得与韩家甚为体面,深恐推却了韩家这番美意有不识抬举之嫌,故而就应了下来。” 皇帝颇有些气闷,沈家要议婚本是正常之事,可怎么会选中韩家呢?韩家手上可握着兵权呀! 而沈家前不久才跟房家结了亲,这么样一来,房家跟韩家岂不也成了亲戚? 他望着沈宓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已经订了亲,总没有皇帝明言干涉朝臣联姻的道理。 但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辙来,下晌诸阁老许阁老与魏国公就进宫来了。 “老臣有好消息禀奏皇上,魏国公世子日前与沈子砚的长女沈雁订了亲,乃是诸阁老亲自做的媒,这两一个是皇上的异姓兄弟,一个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这真是可喜可贺!皇上不如也该赐几句美言,祝福祝福这双孩子?” 许阁老一进门,便张着大嗓门冲皇帝道。 皇帝被他这一吼,才有了些头绪的辙立刻又被吓得无影无踪了。 他一向不敢与内阁硬碰硬,眼下诸志飞与许敬芳连袂至此,而且一个是首辅,另一个则是出了名的不怕阵势,还这么样先开口堵了他的嘴,他又岂敢对这婚事再发表半个字的不满之意?当即也只得勉强赐了两句话,又陪着笑寒暄了两句,直到程谓端了药进来才推说身子乏了而打发了他们出去。 楚王这里也收到了消息,他对着窗外咬牙静坐了片刻,徒手捏碎了手上玉盏。 韩家来求亲的时候顾颂正在大营,等到他回府后听说沈雁已然跟韩稷订了亲,只觉心头一阵气血上涌,喉头也微有些腥甜,捂着胸口回了房,直到席地在门外坐到日落黄昏才算是渐渐寻回了一丝活人气。 是夜他一言未发驾马出了城,翌日早上披着一身薄霜回府,没呆上片刻又扭头回了大营。 沈雁根本不知道,韩稷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着适应新的身份。 九月廿四日问了名,十月十五韩家来人定聘纳吉,这桩婚事便算是正式订了下来。L ☆、454 倒霉 因着魏国公府对婚事的重视,聘礼中许多物事需要时间等待筹备,所以纳征的日期定在来年四月,而纳吉之后,两府又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双方往来却明显多了,韩稷隔三岔五地往沈家走动,沈宓对他的态度仍然冷淡,但总归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日正在墨菊轩翻着韩稷孝敬来的棋谱,葛舟忽然进来道:“舅老爷回京了!已经过府来了!” 沈宓手下一顿,还未及起身,便见门外匆匆行进来一人,果然是自打龙凤胎洗三之后便又出京去了的华钧成! “大哥……” “你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把雁姐儿许给韩家那小子了?”华钧成一进门,便冲到他面前气吼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事先连问都没有问过我就自做了自张?那韩恪是什么好人,你居然就这么轻率地定下雁姐儿的婚事!” 沈宓哑口无言。虽说沈雁是沈家的闺女,婚事自由沈家作主,可也挡不住华钧成夫妇对待她的心意从无虚假,这件事上他们是有理由来表达一番意见的。 沈宓也早知道他会反对,当初华氏他们对他双重施压的时候他一个人挺着,也恨不能将华钧成请回来一起反对,可是他那个时候不在,而基于沈家的实际情况,再加上沈雁确实与韩稷两相情悦,他也做不出来那棒打鸳鸯的事。 如今华钧成找上门来质问他,他除了硬着头皮受骂,又还能怎么着呢? 他心虚地跟他作了个揖,然后使了个眼色让下人们都退了下去,亲手沏了杯茶在华钧成面前。说道:“我看魏国公倒是个磊落大丈夫,韩稷虽说有些傲慢的毛病,但也还不算那狂妄之辈,再说他韩家家世门第都还不错,我看他们诚意十足,就允了。” “磊落大丈夫?哼!”华钧成指着他鼻子道:“亏你读了满肚子书,如今还是朝上的宠臣。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那韩恪哪里磊落?哪里像什么大丈夫?你是要亲眼见着雁姐儿进了火坑里出不来你才甘心!” 沈宓被指着后仰了身子。但还不能撂脸子。他觉得他这阵子忒倒霉,不但女儿被人拐了,还落了满身的埋怨。华氏她们埋怨他钻牛角尖,如今华钧成又埋怨他把女儿推进了火坑,而华钧成至少还能够冲他撒火,他这满肚子郁闷又该找谁去呢? 他退后两步。躬身声道:“小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魏国公究竟何处得罪过大哥?” 华钧成冷笑:“我倒没那个资格让他得罪!” 说着在他坐过的椅上坐下来。拿了他的茶仰脖喝了两口,瞪起他来。 沈宓纳闷了,在他下首落了坐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使得大哥这么恼他?” 华钧成张了张嘴,又紧抿住。魏国公与陈王妃私情被撞破那段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之前告诉了个沈雁和华正薇,沈宓的反应证实她们俩都是极嘴稳的人,他原是没打算告诉沈宓。一是这事早已过去,二是这种私行不检的事情牵涉不到朝堂。也无谓去八卦。 可是如今他们两家成了亲家,他又岂能再捂着这事不说? 他想了想,便望了望左右四处,确定周边无人,才与沈宓道:“我既然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随后,他便将当日与沈雁说过话又复述给了沈宓。“这种人连有夫之妇都敢勾搭,亏你还把他当磊落之人!那韩稷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到时若也是这个德性我看你怎么对得起雁丫头!” 沈宓万万没想到这有这层内幕,立时呆怔无语。而原先对韩稷的那点不满又因此被挑拨起来,如果说魏国公当真与陈王妃有这么一出,那保不准韩稷也确实是个花花公子。想到这里他起身埋怨道:“您怎么没早告诉我呢?” “没事我跟你唠叨这些做什么?”华钧成没好气地,“我又不是长舌妇!而且我之前还已经告诉过雁丫头,就是不想让他被韩稷那小子给骗了,没想到还是没拦住!” “您跟雁丫头说过?”沈宓讶异地,“雁姐儿知道这回事?” 知道这回事怎么没告诉他? 韩恪居然跟陈王妃有染,这事虽然过去了,也影响不到如今,可关键这家教……他越来越郁闷了,早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如今果然有事了吧? 他沉沉吐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亲也订了,难道还去退了不成? 他忽然就有些疑惑了,沈雁并不是没脑子的孩子,既然明知道魏国公家风如此,怎么还往上扑呢? 再想想,韩稷这两个月里往府里走的勤,虽然不敢那傲慢性子,在他面前献殷勤时也不如别的子弟谦逊,可不管他怎么做,也始终不卑不亢,也从未曾有过任何不恰当的举止,若说韩恪私行不检,则韩稷必然不检,这话显然也站不住脚。 他垂头略想,说道:“我看魏国公不像是那种人,不知道当初是不是大哥眼花看错了?” 华钧成冷笑道:“那会儿我不过十*岁,又不是七老八十,会连个人都认错?那天夜里我才押了二十车粮草到信阳城内,营房外的墙下他们俩面对面站着,四臂交缠,若不是我路过时的踢飞的石子惊动了他们,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照他这么说,又像是假不了。 这么多年的事,沈宓虽则心中骇然,但却也无从去究根问底了。凝眉想了想,只觉眼下倒是安抚华钧成为要紧,他说道:“眼下说这些都迟了,就算他韩家当真家风不正,拿不到把柄也是无用。到底跟雁姐儿过一辈子的是韩稷,不是魏国公,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妥。” 他虽然对韩稷还是有些成见,可是却也不可能为着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毁了这桩婚姻,否则岂不是害了沈雁? “哼!”华钧成沉脸站起来,拂袖道:“你就信你的女婿去吧!” 抬腿转身走了。 沈宓等他出了门,才耷拉着肩膀坐下来。 华钧成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很快让整个沈家都知道了,随之很自然的,韩稷也知道了。想他好不容易攻下了沈宓,又来了个不喜欢他的华钧成,也可算是坎坷了。但是因为在沈家走的多,也知道华家之于二房的意义,又能够说什么。 但好歹婚事是定了,就算对他有不满意之处,他也有信心在日后赢回他们的欢心。 如此一想心情又松快起来。 近日处理起政务军务也是得心应手,大营里诸将听说他订亲,接连闹了他几日,薛停董慢因为也入了大营服役,并无暇回京,但是却不忘着人捎信前来道贺,并也约好了年底回来再来讨他的喜酒喝。 顾颂一去左军营却久久没有消息。 顾家对这桩婚事始终都抱着祝福的态度,韩稷与顾至诚说话时听出他几分不自然,虽未直接提及顾颂,却也能猜到一二。 要说没有一点歉疚是不可能的,毕竟顾颂对沈顾颂的情意他从始至终看在眼里,可是即便是歉疚,也不能改变什么,就是时光倒流回去,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朝中夺储的双方仍未得出结论,但最近辛乙却与内务府几位掌印太监走得甚勤,当中就有一位管着碧泠宫。楚王自上回被呛之后未再露面,郑王依然在朝上走的欢,渐渐也有了贤名在外,同时也结交了一班臣子,颇有叱咤朝堂之势。 陶行带回来的消息,楚王近来鲜少出王府,唯独出过两次,一次是去大相国寺问佛,一次是进宫请奏见驾。这次皇帝倒是见了他,但是没到片刻,他便就又遁原路出了来。 而淑妃的禁足已经解了,据说也侍过几回寝,但皇帝大部分时间却仍是呆在乾清宫。于皇帝来说如今四面楚歌,他冒不起被人弹骇荒淫无度专宠杨妃的险,何况当一个人心里揣着的心事太多,他往往也没有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 这个年底看似风平浪静,但却也酝酿着许多汹涌暗潮。 腊月里冬雪弥漫了庭院,韩稷揣着辛乙制好的一盒十丸养荣丸到了沈府。 因着辛乙逐渐已着手对外事务,颐风堂里如今又新添了位总管,两位嬷嬷,皆操着金陵口音。 而鄂氏近来不知在忙什么,从这婚事议起时起,她便真的没插过半句嘴,起先韩稷以为她蓄势待发,后来发现她确实心思不是在这上头,反而荣熙堂接连换了几个人,而宁嬷嬷竟然又调回了正房任管事嬷嬷。 他如今也对鄂氏的行为有些猜不透,不管看起来暂且没有针对颐风堂的意思,也就不去深究。 沈雁这几个月也是过得忙忙碌碌,先是订亲,后又送了华正晴出阁,再就是过了生日,如今又到了年底,好歹算是松下来了。 只是韩稷如今到府的次数虽多,却压根就没有机会相见,甚至可以说比起从前来说规矩更严,于是有什么事也只能通过庞阿虎传达,为免落人话柄,便连书信也已经不敢再往来。L ☆、455 早嫁? 因为对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于是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到底成亲这种事已经经历过一回,虽说换了人,心情已然不同,可除了在提到韩稷时会忍不住笑笑,羞涩慌张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可能。 倒是沈婵萱娘还有鲁思岚她们几个议论起来激动得紧,没想到她会成为她们当中最早订亲的一个。 沈弋那事鲁家到底还是没有闹出什么风声来,不知道因为鲁振谦究竟是透露给了鲁夫人还是没透露,反正沈弋出嫁鲁家也随了礼,那阵子鲁夫人带着鲁思岚回了娘家,来道贺的是鲁御史。 鲁思岚也直到沈弋嫁去江南半个月之后才踏足至碧水院来,口里没刻意说什么,语气里却是多了几分感慨。沈雁也不能就此事与她解释什么,两个人依旧你来我往地过了几个月,直到沈雁传出婚讯鲁思岚才又表示出真正的欣喜。 早饭后姐妹几个在园子里水榭内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沈婵就问起道:“韩家这么急着订亲,看这架势,怕是想要早早娶你过门?” “我也觉着是。”萱娘拢手抱着暖炉说道,在沈家这一年多她丰润了些,脸庞白白嫩嫩地像个粉团儿,“你们都不知道,韩姐夫现在往府里来的多勤,知道的这是女婿孝顺,不知道的还当是守着雁儿怕被人抢走了似的。” 姐妹们都笑起来。 沈雁本就不轻易害羞,听她们这么说,便捏着棋子道:“你们倒都看出来了,我怎么没瞧出来?” “还敢说没瞧出来,”鲁思岚轻捏她的脸颊。“前两日是谁说到要备喜服的?” “那还不是迟早要备的?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沈雁摊着两手,死活就是不承认。 “你就嘴硬吧。”沈婵戳她的额尖,说道。 这里正说着,三房里雪梅便走进来,到萱娘身边道:“二少爷与韩世子一同回来了,同行的还有房公子,二少爷问姑娘。上回奶奶给的杭菊还有没有?房公子有些咽干。正想寻些降火的茶吃。” 房昱因着韩稷成了沈家的女婿,如今往府里来的次数也多了,当初的事因为知道的人不多。渐渐的也无人提及,几个人倒是常在一处吃茶。而沈莘如今待萱娘也如亲妹子一般,房昱是府里的亲戚,韩稷又是妥妥的姑爷。萱娘与他们都熟。 闻言,萱娘便看了眼沈雁。抿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倒不知道,堂堂世子爷,竟勤快到这地步。咱们家的门槛都快让他给踏破了吧?” 沈雁再大方,也禁不住不好意思了,扬手挥她道:“问你要杭菊呢。还不快去!” 萱娘可不上当,扭头与雪梅道:“几片杭菊而已。多大点事儿?去问玉簪就成了,值得来问我。” 雪梅颌首去了。这里鲁思岚见着窗外雪花愈加猛烈,不由说道:“这种天儿,要是暖壶酒来在此喝喝多好。” 沈雁道:“那就索性再置几样小菜在此,咱们好好乐乐。” 沈婵萱娘顿时附议。丫鬟们立刻下去准备。 曾氏要去二房看华氏,路过大厨房,见着青黛和沈婵身边的鸳鸯在指挥着婆子们准备酒菜,便停步笑道:“你们这是要设宴呢?” 青黛笑着迎上来,把来龙去脉一说,曾氏却是也来了兴致,说道:“我瞧瞧她们去。” 到了园子里。 姑娘们正讨论着沈雁的婚事,就听曾氏在门口笑道:“哟,姑娘们倒议起这个来了。” 众人立时噤声,抬头见了她,绯红的双颊才又转好了些,围上去道:“三婶来了怎么也不让传个话?害我们还以为是谁呢。” 曾氏笑微微道:“你们聊得这么热闹,就是通报,你们听得见么?” 大伙低笑着,拉着她到了桌旁坐下。 曾氏看看众人又看看沈雁,只见旁人皆面泛桃花,唯独这丫头当真不现一点拘泥之色,撑着额角笑眯眯地,仿佛先前大家议论的是别人的婚事而不是她自己的,暗地里也纳罕。 她见过的爽朗女子也不少,但这么样坦率的却实在不多,这比起那些动不动便暗地里起心思的女子又不知好相处多少?深闺女子衿持固然为好,但适当的洒脱反而让人愿意多亲近。原来沈弋就没有沈雁这么多的手帕交。 韩稷这里与沈莘房昱进了府之后便分道先到了二房,先去书房里拜见了沈宓,将带来的养荣丸呈上,代请转交给华氏。哪知华氏近来对韩稷印象越来越好,听说他来了,便也到了书房,又让人黄嬷嬷下去交代厨下加几个菜,留他下来吃饭。 韩稷却因为房昱同来,婉拒了华氏的美意,言明今儿先在三房与沈莘一道随便吃就行。 华氏也不勉强。沈宓因为华钧成的话正觉有些没劲,他不留下来吃饭,也是正中下怀。 这里正说着话,外头就说曾氏过来了。 华氏回到内院,见曾氏面上微带红霞,便笑道:“这是上哪里来?” 曾氏遂抬手背捂了脸,笑说道:“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酒谈心,说起雁丫头的婚事来,我去凑热闹,也讨了口酒吃。” 华氏忙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吃酒?” “是婵姐儿酿的果子酒,并不醉人,只是我喝酒容易着色而已。” 纵是如此,华氏还是命人上了热汤给她解汤,想起她的话,又问道:“她们在说雁姐儿的婚事?” “是啊。”曾氏笑道,遂把她们如何议论韩家想要早些成亲的话说给了华氏听。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华氏听见这话却是一讷:“你说韩家眼下就有了要娶亲的意思?” 曾氏并不知道这桩婚事内里那么多细节,只觉府里居然有了韩稷这么样家世门第人品才华都乃上乘的姑爷,真真是门楣上又光彩了不少。见得华氏这一问,心下一咯噔,也觉恐怕捅了马蜂窝。 “姑娘们说着玩的,哪里就当得真?” 华氏却不信了,沈雁还没满十三,韩家就穷追猛地把婚事订了,过后又隔三差五地上门孝敬,哪家的女婿会殷勤到这个地步?她这是接连几个月没出声,不知外头情形,如今一想,竟不由打起了激灵,韩稷乃是堂堂魏国公府世子爷,是什么情况下他会对岳丈家如此上心? 还不都是冲着沈雁来? 她才坐完大月子出来没多久,近来又是纳采又是换名的,韩稷就是来府上来得勤她却也没想太多,只以为他是为与沈宓联络感情而来,哪里会想到他竟然还有尽早成亲的打算? “这婚期不是得过完大聘之后才议的么?我们这会儿可想都没想过这事。”曾氏也不是那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人,华氏张口就说了:“就是再早,怎么也得等雁姐儿及笄之后罢?” 家里的正牌嫡出的小姐连及笄都未便嫁了出去,岂不是白送给人一道话柄么? 她同意这桩婚事,可不代表她同意沈雁早嫁呀! 曾氏弯腰逗了逗摇床上的龙凤胎,伸直腰道:“这也只是我们娘儿几个瞎猜的,不定当得真,早嫁晚嫁其实倒没什么,只要看的人准了,到底还是他们自己日子过得幸福是为要紧。” 她自己便是二十二才成亲,实在已经算是大龄女子,如今虽然沈宦依旧无心仕途,但对她情意日渐深重,且沈家上下待她都十分不错,三房小日子也过得顺遂,她已经十分感恩。所以她对于婚姻的看法,较常人又有不同。 华氏作为母亲,沈雁之于她又有特殊的意义,却是根本无法接受沈雁这么早离开她身边。 这么一来心里就有些不安,精神也不如先前足了。 曾氏知她是被这事扰了心绪,也存着歉意,安慰了几句之后见奶娘已经进来给孩子们喂奶,遂就告辞出了门。 出门之后还是觉得莽撞了,便又使人去园子里将沈雁唤出来,将前后经过说了与她听。 沈雁只觉这问题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只是原先以为会要等到过聘之时,而又提早到了眼下而已。 略想了想,就安慰了曾氏两句无妨,又回到水榭。 饭后回到房里,扶桑就来了请她进正房。 正房里只有华氏在,显然是预备午睡,见着沈雁,华氏便示意她在榻沿坐下,凝眉道:“你三婶说韩家有尽快娶你过门的意思,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沈雁道:“这些事就是有,也不会跟我说,不是得问您和父亲么?” 不是她故意欺上瞒下,而是这种事本该是两家长辈约定,而且华氏和沈宓养了她到这么大,若是直言说韩稷有尽快娶她的意思,未免令她伤心。其实这样透个话儿给她,沈雁觉得也好,不管韩家会不会就此提出来,也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华氏横眼睨她:“你又唬我,姑爷有什么打算,还能不告诉你?” “能怎么告诉?”沈雁无辜地摊开两手,“自打上回被父亲撞破之后,我可再也没私下见过他,他有什么想法,我哪里知道呢?”L455 ☆、456 女婿 华氏再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沈雁这话倒是也有理,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放不下来,两人如今连面都见不上了,韩稷可不得想办法尽快把人娶过门去?她也是打年轻时候走过来的,跟沈宓至今也浓得如蜜里调油,他们那点小心思她哪里有不知道的? “回去吧。” 反正也问不出什么来,省得留她在这里招气。 沈雁坐着没动,又犹豫了片刻才起身。 以沈家这样的门第,嫡出的姑娘未及笄便出嫁,一时之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靠谱的理由。 她自然也是舍不得离开父母早嫁,可是对比起前世来她这辈子得到的已经太多,而她在沈家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便是该除去华家头上的威胁,以及报复险些导致她今生再次面临悲剧的始作俑者——皇后。 而她要办的这些事又必须与韩稷联手,眼下朝上为着立储之事乱纷纷一片,即便是这事定来,之后也必然会有段纷争,所以早嫁过去,利用眼前这乱势尽快与韩稷一起完成这些未完之事,显然是最好的。 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还是会面临不少困难,或许还会有更多更大的困难,但是亲都已经定了,疼爱着她的他们,真的会仅仅因为一些面子问题而挽留着她不放么? 他们的目的是让她幸福,她的目的,也是让他们获得最终的安稳和幸福。 但是,终究需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沈雁这里回了房,三房这里也差不多散了。 韩稷身份殊然,即便已经是沈家的准女婿,但因为受封世子之位后他的品阶也提了上去。因而如今在朝上竟几乎能与沈观裕平起平坐,在沈府也是备受尊重。与房昱在沈莘院子里吃完饭,又回到墨菊轩与沈宓说话。 偏巧中军营里来了军报,衙门里的副将寻到深家来了,韩稷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又请人去跟华氏打了招呼,才又告了辞。 沈宓等他走了。想起华钧成的话。又想起他这般的神气威武,连营里的下官压都也没放在眼里,哪有点谦逊亲和?再想想族里各府的姑爷都是温文尔雅的。独他得了个这么嚣张的女婿,心里更不是滋味,揣着一腔心绪回到房里,哪料到华氏也坐在床沿发呆。 “你在想什么?”他问。 华氏叹着气。便把先前曾氏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我这心里总不踏实。女大不中留,难不成咱们真要早早把丫头嫁出门去?” 沈宓心下正不满,一听韩稷居然还有想尽快把沈雁娶过门的打算,才沾上凳子的屁股立时又抬起来了:“这怎么行!雁姐儿才多大?那臭小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华氏虽然也不能接受女儿早嫁。但却也不愿意他们翁婿矛盾加深,遂瞥了他一眼,说道:“女大不中留。丫头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这当爹的哪里够得上丈夫来的重要?你要是不想她嫁。寻姑爷是没有用的,倒不如去找魏国公问问?” 沈宓愁烦地坐了片刻,又起身道:“我上韩家坐坐去。” 魏国公在内书房里与骆威说话。 “近来一个月里,淑妃承幸三次,其中有一次还是在乾清宫,而楚王前段时间的闭门不出显然也取得了一些效果,皇上昨儿赏了楚王府两笼点心,楚王回头进宫谢恩,也还被留了碗茶再出来。”骆威不急不徐地说道。 魏国公沉吟道:“这么说来,楚王的确还有些反攻的机会?” 骆威无声颌首。 “但无论如何,楚王母子手段太过上不得台面,又且与沈家种下积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上位的了。”魏国公拧眉望着窗外,略顿,又收回目光道:“然而安宁侯死在沈御史之手,若是郑王上位,皇后终究也会寻衅沈家。” 骆威垂首道:“正是。不过,就目前小的打探的消息来看,郑王与皇后似乎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么和睦,郑王始终是嗣子,而废太子尚在人世,皇后就是扶助郑王也不全是出于真心。” 魏国公嗯了声道:“皇后扶持郑王的目的,恐怕最终还是为了废太子。而郑王自然也知道这层,他们关系不睦,这是肯定的。不过郑王能够在皇后制约之下发展到拥有自己的人脉,还是让人意外。按理说他所有的人脉都是来源自皇后,他到底哪来的底气提早曝露与皇后矛盾?” 骆威也凝眉:“兴许,郑王身后也还有人?” 魏国公不置可否,默了片刻,却是道:“如果郑王能够与皇后分道扬镳,那咱们倒是可以选择他。” 骆威微笑道:“就是不能,咱们也能逼着他这么选择。” 魏国公几不可闻地点点头,郑王跟沈家以及勋贵并没有直接冲突,一切冲突都是来自于皇后及刘家,如果能使得郑王与皇后闹掰,那么眼下的困局倒是可以迎刃而解。然而郑王以嗣子身份爬到如今这样的地位,足见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样的人上了位,真的就省心了吗? 他望着窗外定定看了片刻,说道:“有件事我很奇怪,从表面上看,皇后利用扶持郑王上位来营救废太子并没有不对,可是当年大军尚未攻入京师之时,我们亲眼目睹赵隽与皇后的关系十分冷淡,后来建国立业,赵隽顺理成章当上了太子,母子俩相处时间多了,但关系也未改善多少。” 骆威沉吟着,说道:“母子连心,到底赵隽是皇后唯一的儿子,而且太子被废,对皇后造成的直接损失也无疑是巨大的。从利益角度来说,她会想保住废太子也说得过去。” “你说的自有道理。但是,”魏国公看过来,“太子妃娘家遭诛,皇后却未曾使过什么力。 “而且有两件事细想之下十分可疑,第一,赵隽并非冲动莽撞之人,他为什么会做出直接上书替陈王陈情的举动?第二,皇上既然能不顾皇后体面独宠淑妃,那么在太子被废之后,皇后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当着她的皇后并且执掌后宫?” 骆威身子微震,“国公爷的意思是,太子被废之事,与皇后有关?” 魏国公眯眼靠上椅背,“这件事我也不能肯定,毕竟皇后是废太子的亲娘,我也没有她涉嫌此事的证据。我只是觉得,这案子恐怕还有内情。” 虽说是没有证据,但屋里他二人却又同时陷入沉默。 寒风吹得窗门啪嗒作响时,管事吴为叩起门来:“禀国公爷,沈二爷来访。” 魏国公飘飞的思绪瞬间收回,目光也恢复了清明,略顿之后随即起身,走到帘栊下又回头交代骆威:“不管怎么说,先去盯盯郑王,如果确定郑王背后确有高手指引,则制造机会离间他与皇后,争取尽快把这储位给定下来。” 骆威拱手:“小的遵命。” 沈宓在门下稍侯了片刻,就见魏国公已经亲迎了出来,连忙拱手称扰,魏国公不知他亲自到访有什么事,意外之余却仍有着难掩的热情。 双方比肩进了正院前厅落座,沈宓望着魏国公捧茶的指上一点墨渍便道:“在下冒然到访,恐怕打扰了国公爷办公。” 魏国公微笑道:“你我如今已是亲家,还称什么‘在下’?没得生份了。我没有什么要紧事,正盼着与人坐坐吃茶呢。倒是亲家你拨冗上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沈宓最敬行事礼之人,顾至诚虽常自称粗人,但在他面前却也从未有粗莽之举,魏国公自打初初接触时起便以礼相待,比顾至诚还要文雅,因而心里一直对他也存着几分敬意。华钧成说的那番往事固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却也影响不了正常交往。 听得他这么说,便也放松了下来,说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瞅着咱们两家已然结亲好几个月了,也未曾登门拜访过,故而带了几样小礼,来孝敬老夫人。” 说着他让葛舟将礼物呈上。 魏国公不免推辞了一番,想起先前与骆威所聊之事,不免道:“我正有事与你商议,你若是不急着走,不如咱们俩到书房里坐坐?” 沈宓哪有不允之理。 进了书房,魏国公便遣退了下人,与沈宓坐在东侧胡床上,说道:“朝中立储之事,子砚你参与得不少,不知道现如今皇上是什么态度?” 韩沈两家已然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沈宓也就撇去了那层隔阂,说道:“如今朝中大部分声音支持郑王,但皇上迟迟未有态度,我瞧着许是还在指望着楚王。” 魏国公道:“不知道御史大人是什么态度?” 沈宓扬眉:“自然是越早确立越好。” 魏国公点点头,缓声道:“说实话,我觉得相较于楚王而言,郑王更为合适。” 沈宓没有答话。他与沈雁原先都希望郑王与皇后下台,但眼下看来,楚王反倒成了心腹大患。在郑王与皇后有了嫌隙的情况下,自然是郑王更占优势。再加上沈观裕一直被郑王所套,要想避免这层关系曝露出来,也还是只能支持郑王。L ☆、457 困兽 默了片刻,他说道:“内阁虽是提议早立储,但在人选上却从来没有明确表示,所以如今情况才未能明了。淑妃如今已然解禁,我猜年前年后皇上便会有替楚王正名的动作。你我想要扶郑王上位,还得仔细盯着皇上这边,莫要让楚王得逞了才是。” 朝中多是趋利附势之辈,皇帝只要给个信号要替楚王洗白,自然会有大把人站出来效劳。而楚王一旦获得声援,要想再掰下来便十分艰难。 “楚王府这边倒是不难,我已让人盯住了。”魏国公道:“只是宫里那边,就看你到时会有什么消息过来。” “这层不必担心。”沈宓道,“暂时还无妨,年前述职的事已经忙不过来,皇上不会有心思在这个时候理会这事。我估摸着这个年过完,也就差不多会有大动静了。” 魏国公点点头,伸手给他添了茶,这话题也就暂时止了,就着述职的事又说到了别处。 气氛渐显融洽。 沈宓望见外头天色渐黯,想起自己的来意,便又状似随意地道:“我听说世子近来已经在布置新房?这未免也太早了些,雁丫头离及笄还有一两年呢。” 身为女方家长,当然没有自行登门询问婚期的道理,可是不登门心里又怎能踏实?魏国公是个聪明人,他自然听得懂意思的。 果然听闻这话,魏国公便抬头看了眼他。 韩稷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当初那么急着求亲还不就是为了早日把沈雁娶过门?沈宓这番话,看模样是来敲打韩稷来了。难怪他会忽然之间登门,原来是为了这事。 站在沈宓的立场,这态度倒是也没错。可是这儿媳妇魏国公自己也瞧着满意。再说了,都已经订了亲,迟早都是韩家的人,晚两年早两年又有什么要紧。他微笑望着沈宓:“早些预备着也好,免得到时候要过门了,东西还不齐备。” 沈宓原是等着他装聋作哑的,只要他不承认。那么他便可以以此为把柄反对早日迎亲。可他没想到他居然直接还顺着他的话应下来了!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直视着对面:“早些预备是好事,不过,国公爷就不怕东西备早了。到得成亲之时又泛旧了么?帐幔什么的倒也罢了,这家俱漆器却是不经放。” 魏国公微笑,“子砚若是担心不经放,那就让他们早些成亲。我们家里没小姐,雁丫头嫁过来。我们还能把她当闺女疼着。” 沈宓深吸一口气,望着他:“亲家这算盘可真是打得啪啪响。” 魏国公笑道:“早些过门也不是就不要娘家了,子砚何必舍不得?” 沈宓未语。 嫁出门的女儿回娘家跟未出阁的姑娘,那能一样吗? 他瞥了眼魏国公。说道:“不是你身上割下的肉,你当然舍得!” 说完他站起来,负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雁姐儿未及笄,便不能出嫁。这就是我的态度。你们要想早过门。有本事就来抢!” 说完他抬步出了门去,简直不给一点面子。 魏国公微笑望着他背影坐了半刻,才又下地前去相送。 韩稷夜里回来,听说沈宓特地到府表明不会早嫁女的态度,心里颇有些无奈,但也只是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及笄再成亲?他又哪里等得到那个时候。 不过他如今已然不急,八字那一撇都写完了,还怕写不完剩下这一捺么。 沈宓这里虽然撂了狠话在韩家,但心里仍旧酸酸的不是滋味,韩家这对父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尤其是那韩稷,虽说在沈家毕恭毕敬,可真要是对抗起来,恐怕他还真能做出那抢亲的事来。 于是心里越发不爽,不知道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女婿! 夜里吃完晚饭,便就把沈雁叫到书房,义正辞严说道:“你也是有了夫家的人了,往后少出门去,免得弄出什么笑话来!” 沈雁早就知道他去韩家的事了,知道他这是防着韩稷呢,不想让他更伤心,但总不能真的从此不出门。遂说道:“年底三太太过寿,我跟萱娘她们过三府里去贺寿呢。” 沈宓咬了咬牙,“去贺寿回来不许去别的地方!” 沈雁笑道:“可是晴姐姐回来住对月,我跟母亲说好了,要去华家陪她几日。” 华正晴上个月出嫁了,正好过几日回来住对月,早早就来了信让她去华家。 沈宓无可奈何,但想想华钧成也不赞成沈雁嫁去韩家,恐怕比他盯沈雁还要盯得紧,也就沉哼着坐回书案后,没再说什么了。 京师接连下了两场雪,街上积雪未干又覆上了一片白,等到太阳终于露脸,已经是年底了。 近日各部皆忙着外官进京述职之事,持续到的廿六才算是渐渐消停。关于元日的太庙祭祀,又不免提到去持香祭祖的人选来。 通常这样的祭祀类似于皇室的家祭,不会有朝官参与,但礼部与光禄寺鸿胪寺却仍要主持。这日说到祭祀持香唱赞的顺序,便又有人为着究竟是让郑王上还是让楚王上而争论起来。郑王是弟弟,按理这差事得让给楚王,可宫里那事才过去不久,朝中也有大把人不怎么待见他。 不但不待见,还很有些针对的意思。 楚王在王府里听见回话,当时便怒摔了几个杯子。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若我来日执掌天下,定将他们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斩尽杀绝!” 冯芸勾着头上前劝道:“王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楚王抬手将他拨开,瞪着一双发红的眼,“去把所有反对本王的人都记下来!本王要一个个把他们刻在心里,一个个地将他们捏得粉碎!” “王爷!”冯芸再走近来,说道:“如今朝上好几个将军都直言支持郑王,而他们俱都是中军营及后军营里的将官,而他们在表态的时候,几位国公爷始终未曾表示赞成或是反对,由此看来,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国公府指使的!” “国公府?” 楚王忽地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了他片刻,忽然闪了闪,点头道:“是了,韩稷。韩稷这个背信弃义之徒,他曾经威胁过我,让我主动放弃那个位置,一定是他!他与顾至诚走得最近,一定是他们私下里怂恿的!” 一桌子杯盘碗盏又摔下地来。 冯芸望着地上碎瓷,说道:“眼下皇上已有保王爷之意,可万万不能让韩稷他们又扭转了局势,这要是再扭转回去,恐怕就再难有机会了!” 楚王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倒是又渐渐冷静下来。 万寿节上沈雁与韩稷让他受了重创,他的确已不能再失手了。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又岂能对付得了四家国公府?想想这几年,除了个五城营,他竟是再没有什么用得顺手的力量,而五城营那帮人,恐怕连韩稷一个人也应付不了罢? “把宋长史叫过来!” 他一挥手,支额坐在桌后。 长史名唤宋正源,去年由皇帝指派过来的,原是前朝的进士,在大周治下也做过两任地方官,去年由柳亚泽举荐给了皇帝。皇帝原不想用他,但又因为确实有几分才气,便就将他调到了王府辅佐楚王。 宋正源进来时地上已被打扫干净,楚王拿着一小壶酒正举杯独酌。 宋正源躬身到了丹墀下站定,见桌上有杯子被碰倒滚下来,连忙上前接住,放稳回案上。 楚王撩眼看着他,说道:“如今四面楚歌,我该怎么做?” 宋正源垂首,答道:“王爷不宜妄动,要动,便要一招致命。” “致命?”楚王一肘支桌,“致谁的命?” “华家。” “华家?”楚王屏息,直起腰:“你是说华钧成?” “正是。”宋正源颌首,语气自始至终平静:“不知道王爷是否还记得,陈王谋反一案?” 楚王微震,听到陈王二字酒气也吓走了一半,“记得,你提起这个做什么?” 宋正源望着他道:“华钧成的父亲华震阳与陈王交情极好,当年华震阳乃是先投靠了陈王才加入的义军,华钧成与陈王府几位公子也有极好的交情,而华钧成的妹妹,如今沈宓的夫人华氏,更是与陈王的女儿曾义结金兰。” 楚王眼里掩饰不住震惊,“竟还有这层?如何本王竟不知道?” 宋正源道:“王爷不知道,自有原因。华家世代行商,又与义军同行日久,极善于审时度势,义军攻入河南之前,华家父子便与先帝建立了同样的交情,建国之时了陈王弃兵南下建府,华家之后便与陈王府疏了往来。 “也正是因为他父子迷惑了众人之眼,才渐渐无人记起在华家原先乃是跟随陈王起的家。陈王府出事之后,先帝也未曾治华家的罪。” 楚王满脸骇色,久久也未曾退去。 陈王府三字对于赵家皇室来说犹如把无形的刀,至今仍让人谈之色变。华家竟然与陈王府有着这么深的渊源,而且华氏还跟陈王府的郡主曾义结金兰,这要是把华氏的罪名坐实了,沈家不就全垮了吗?不但沈家要垮,再使把力气下去,指不定韩家也要垮!L ☆、458 护卫 他忽然站起来:“既如此,那父皇为什么一直没动华家?” 他可不觉得先帝没动,皇帝也会不动,凭华家当年跟陈王的这番交情,怎么着也要将他们扒拉下来才叫做正常不是吗? “下官却觉得皇上一直有在动。”宋正源说道,“早些年华震阳还在世,因着义军打天下所使的粮饷有半数出自于华家,因而先帝待华震阳十分不薄,还曾给过华家大周第一皇商这样的美誉。 “可华震阳死后,华家近些年在内务府的差事办得相当不顺,前几年更是屡次受到皇上斥责,这在从前是未曾有过的。华家就算是办事不力,在得过几回斥责之后也万不敢不再用心,连年受斥,如果不是皇上想要动他,又是何故?” “是么?” 楚王喃喃地,浑身血液像是潮水一样奔腾在他的血脉里,“那为什么又未曾治罪?” “关于这层,下官也仔细想过。”宋正源道,“下官分析,一则是华家这么些年委实谨小慎微,没有什么大的把柄可让皇上抓在手里,二则是他还要重用沈家,在皇后与安宁侯接连恶化了皇室宗亲与沈家的关系后,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冲华家下手。” “既然父皇不愿意,那咱们下手又是否妥当?”他并不是可随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步棋他必须掰回来,如果稍有差池,他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没有什么不妥当。”宋正源望着他,“王爷可听说过华家的财富有多少吗?皇上对华家早已如鲠在喉,灭了华家,足可以充盈大半个国库,如今皇上连行宫都未敢修缮。可见国库并不宽裕,如果王爷能整垮华家,缴获华家产业,皇上能不高兴? “至于沈家,到那个时候皇上只要再施个恩德下来,沈家难道还会说什么不成?而王爷若是想要报沈雁之仇,也只要从中稍微做些手脚。则必然能让沈宓一家脱不了干系。而我想恐怕还用不着王爷多虑。皇上便会自行罗织个罪名到沈宓头上。” 楚王听得心潮澎湃:“这又是为何?” 宋正源微微笑道:“王爷忘了,韩家手上的兵权了吗?” 楚王一颗心险些从胸膛里喷出来! 不错,韩家手上的兵权!如果华家被定罪。借华氏把沈宓牵扯进去,皇帝再顺水推舟找个理由扯上韩家,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将韩家父子打入狱中,从而将兵权收回来么? 他忽然觉得充满了希望。这可不仅仅只是报复沈雁和韩稷这么简单,倘若事成。那么他不但达到了报复沈雁韩稷的目的,同时还能够借着打倒华家韩家让皇家财权两得,他立了这么大的功,皇帝又怎么还会犹豫不决?又怎么还会害怕找不到理由立他为太子?! “你果然是有才的。”他呵然一笑。退坐回椅上,举杯饮尽,吁气道:“此计甚妙。不过华家没那么容易倒的,韩家更没那么容易。沈家如今也已与房家联姻,一旦有个差错,只怕我反会被他们打得灰飞烟灭。” “所以说,此事还得先中皇上下怀。”宋正源道。 楚王寻思片刻,说道:“太过冒险了些。暂时不宜动。” 宋正源颌首,默然退了下去。 楚王望着他出去,举杯将酒仰脖饮尽。 三太太的寿日在年底,虽不是整寿,但作为晚辈,各府各房都还是会过去聚聚的。往年都是华氏带着沈雁她们去贺寿,今年换成了曾氏。沈宓虽不愿沈雁出门,但这种事却是无法阻拦的,再者又有才出阁的华正晴要归宁,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早上出门前嘱了她几句,便就往衙门里去了。 沈雁着胭脂收拾了几套衣裳,照常打扮得美美的,跟着曾氏她们出了门。 一行路上踏雪拂风,说说笑笑热闹得紧,一时车马拐上了三府所在的城东玉溪坊,眼见得要到府门口,忽然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声,沈雁本没在意,谁知道这蹄声到了车驾前忽然停下,有人下马说着什么。 沈雁透着门缝也只看得见一丝晃晃悠悠的影子,片刻,就听沈莘绷着嗓子叩起了车门:“世子派了两名护卫过来,指明是给雁姐儿差遣的,雁姐儿出来应应。” 沈雁目瞪口呆,伸手撩了撩车帘,就见韩稷身边的贺群和罗申各自牵着匹马站在不远处。 见她露了脸出来,二人连忙双双走过来揖首:“小的们见过姑娘,世子爷因为听说姑娘近日出门在外,怕缺人使唤,特地差了我们俩过来侍侯。还交代转告姑娘,天冷,别吃多了腻的,省得积食。不过爷又说了,就是积食也无妨,他捎了散积的药丸过来,让小的们带给您。” 车厢里萱娘噗哧一声笑起来。 曾氏素来端庄,也禁不住抿起了嘴。 沈雁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放肆,怎么能当着她家里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派护卫过来呢?还叮嘱来叮嘱去,让她怎么下得来台。 看一眼无语立在车下的沈莘,她咳嗽着道:“来了就跟着吧。”放了帘子。 车厢里萱娘拱着双手,学贺群二人的样子作揖:“我们爷还说,天冷,别吃多了腻的……” 沈雁扑上去拧她的脸:“让你学坏!” 一路到了三府,沈婵与母亲胡氏迎出门来,见到沈雁身旁还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卫,皆不由怔了怔,曾氏怕沈雁尴尬,拉着胡氏边走边唠起磕来,而萱娘则把沈婵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沈婵才露出了然的神情望着沈雁直挤眼。 沈雁破罐子破摔,也无所谓了,韩稷铁定是是她的丈夫了,他送来的护卫她倒也没啥不能受。 她回头跟贺群他们俩道:“你们就跟着葛荀。” 走了两步她抬头瞅瞅沈婵她们,然后又走回来,清了下嗓子压声道:“他还有什么话没?” 贺群罗申相视了眼,恭声道:“回姑娘的话,我们爷说,回头去华府的路上,请您走相国寺那边。” 去华府根本就用不着经过相国寺,特地让他绕去那边,想必是在那里等了。 自打订亲后还没见过面,他若不趁这机会来见见她却也不正常。 沈雁轻瞥了他们俩一眼,微勾了头,转了身去。 在三府里吃过午饭,她便开始告辞往华家去。 原先曾氏是打算吃了茶亲自送她往华家的,沈雁连说不必,想着如今又有了韩稷亲自派来的护卫相送,凭着韩稷往沈家里隔三差五地蹿的那股热情,想来是根本不可能让他的未婚小娇妻受到半点伤害的,便就索性留下来抹牌。 亲送着她上了车,又嘱咐了葛荀胭脂她们好好照顾着,目送着出了门。 马车出了玉溪坊,便就往相国寺方向走。才拐了个弯,就听又有马蹄声不紧不慢地随在身后。 胭脂挑了后窗帘子看了眼,然后望着沈雁,缓手放下来。 沈雁心下一动,也拿扇柄去挑帘,就见后方雪地里,一紫衣人身披貂皮大氅高倨于枣红大马上,姿态悠闲,走马观花,仿若跟着来逛街的,路旁经过的小姑娘小媳妇儿们纷纷驻足悄声指点,跟看孔雀游街似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掐得那么准正赶上她出门就跟来了? 虽是订了亲,但到底未过门,总也不好让人知道车里坐的是她,因而也就装着未知。 然而马路两旁时有娇俏羞笑声传来,沈雁初时倒还能不予理会,到后来也渐渐不能不当回事了。她从来也没有关注过他跟别的姑娘相处如何,诚然她没尝过醋味究竟是什么味道,但身为未婚妻,提醒提醒他注意不要招蜂引蝶,这心情总还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再次又撩了帘子,伏在后窗上直直盯着他望。 韩稷素日里皆是如此,哪怕是去王麻子那儿吃碗面,也能被王麻子的老娘盯上半日,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目光,因而并不觉什么。只是心里一面在想着呆会儿便能够坐下来好好诉诉衷肠,一方面绷紧个脸目不斜视。 这里沈雁望过来,他心下一热,立刻就接收到了。 但看她这神情虽是笑意盈盈,眼里却透着丝丝警告的意味,又不由一怔。 也未曾立刻明白什么意思,直到她目光往马路边的女人轻飘飘那么一睃,顺势看到好些在这大冬天里泛出桃花来的脸,他才立时反应过来,拧眉往两面瞪去,又带着陶行他们驾马加快了速度远走了。 沈雁转回身子,顺势也轻瞪了一旁似笑非笑望着她的胭脂福娘一眼,拢手坐直。 笑什么笑,她又没说什么。是他自己走的,是吧? 马车行到相国寺附近,贺群便走到车窗下,说道:“姑娘,爷在左首的徐记楼上等。” 沈雁摆摆手,马车便进了左侧一间两层楼的酒肆。 韩稷早来自是打点好了,从后门上到楼上最尾处一间雅室。 韩稷正在看菜牌,听到门开的声音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便就继续看了下去。 沈雁在他左首稍远处落座,说道:“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去相国寺里说说话倒还清静。”主要是禅寺里见面也不容易引人非议,再者有菩萨镇着,也不怕他动手动脚。L ☆、459 伤心 “这里有饭吃。”韩稷慢条斯理地,指了几道菜给陶行,才又举了杯子就唇喝了口,说道:“我为了等你出来,可是连午饭都没吃,你陪我吃顿饭多正常的事儿。”又道:“还有为了提亲,我差点就被磨去一层皮,还不快过来给我捶捶肩!” 说罢指了指自己肩膀。 “捶肩?”沈雁捏了几颗葡萄干在手里,说道:“我可是你磨掉一层皮才求来的媳妇儿,到头来把我当下人使唤岂不太亏了。” “伶牙俐齿!”韩稷没好气地瞥她,自行倒着茶。茶水还没入口,他唇角又扬起丝得意来,慢条斯理地晃着杯子,下巴也抬得老高觑着她:“你刚刚在吃醋。” “分明在吃零嘴儿。”沈雁张了嘴,呲牙露出两排牙齿间的一颗葡萄干。 “还敢狡辩!”他恶狠狠甩眼刀过来,“隔着两丈远我都嗅到了你身上传来的浓浓醋味,你就是在吃那帮村姑的飞醋,你怕我被人盯上了!” “哟,你这脸皮也不比城墙薄啊。”沈雁呵笑着,慢条斯理。 他们俩这里说话,众人都自觉地避到了门口。韩稷见她不承认,也不逼她,只问她道:“我在你们家碰的满头包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也不见你搭把手帮帮我!” “我在听你的话,吃饱喝好睡足,随时准备当新娘。”沈雁笑嘻嘻托着腮,一手拨弄着盘子里的干果。求亲这事她确实没帮什么忙,一边是父母双亲,一边是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丈夫,她怎么帮都显得立场不对,索性听之任之。 韩稷倒是也无意在这事上纠缠。她才十三岁都未到,虽说是脑子好使,可是成亲这种事跟脑子好不好使可是无关的。小姑娘家想要在父母身边多留两年乃是人之常情,他以各种手段促成这门亲事本已有些过分,若还连这都不能理解,未免理亏。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光想到这一点。即便是只能这样做着,心里也是开心的。 他伸长胳膊,拽着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坐近些。” 沈雁拍他的手:“还没成亲呢。注意分寸。” 他拧眉道:“迟早会成亲,坐这么远怎么说话?” 沈雁不动。 他无语地起了身,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凳子上。 “你就不能听话点儿?” “有什么好处?”逃雁斜眼。 韩稷噎住,声音拔高了两分:“做妻子的不是就应该对丈夫温柔顺从吗?你对我好点儿。我在外头走动会很有面子。我有了面子,你走出去也风光。这是相辅相成的。” 沈雁笑起来:“你脸皮都能当板凳坐了,还嫌没面子?” 韩稷拉下脸:“怎么说话的?” 沈雁笑笑,没理会他。 韩稷盯了她片刻,故意板着的脸渐渐放缓。说道:“你有心事。” 沈雁再笑了笑。 韩稷将她身子转过来,沉声道:“说给我听。” 沈雁屏息片刻,垂下肩膀来。望着咫尺外他的双眼:“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提亲?” 韩稷张口就来:“当然是不想让别人捷足先登。从小我父亲就教我用兵如神一讲究快二讲究准。你父亲已经不喜欢我了,而楚王又对你虎视眈眈,我当然要先把你订下来绝了他们这些人的事路才能保证之后占据主动。” 说完上下扫了她两眼,他又疑心道:“你又是为什么同意我提亲?”认识她这么些年了,哪能不了解她的性子,她要是不同意的话,那就是沈家上下所有人把她打包送到他面前也是无用的。 沈雁捏着葡萄干转来转去,扬唇道:“我的理由可能没你这么动听。我之所以同意你提亲,是因为有些事只能你帮我,我有些目的还没有达成,我只能跟你早日成亲,取得及时联络和商量的便利,才能遏止有些悲剧的发生。” “什么目的,什么悲剧?”韩稷凝着眉。 沈雁默了默,说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想要针对皇后么?我觉得现在也该告诉你了。” 说罢,她便将皇后如何盯上沈观裕,使得沈夫人意图害死华氏这一系列事情都脱口说了出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其实很多细节都需要慢慢回忆,但因为来之前的路上已经思量过,随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一道慢慢道来,倒是也不曾遗漏掉什么。 只是那些锥心的过往再一次提及,却已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轻松的面色。 “我一开始对皇后是纯粹的私恨,而到后来发生的连续不断的这些事,已经使我必须将她当成个对手除去了。我祖父仍然还被套在郑王身边,郑王纵然手段狠辣,可显然能不能掀翻皇后还两说。就他有这个能力,在如今皇帝还健在的情况下,又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我祖父若是不能从这个套里抽身出来,那么不但我们沈家的名誉有损,他的性命也十分堪忧。如果他性命不保,我父亲乃至我沈家上下都传会遭受重创。最关键的是,很有可能最后华家也还是保不住。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关注朝堂还有立储之事的原因。” 韩稷听完凝视了她许久,缓缓倚上椅子扶手,“这些事,你怎么没早告诉我?” 沈雁苦笑:“谁都有秘密。” 韩稷垂头静默了片刻,握了握拳。“我竟不知道你私下里还经历过那么多。” 沈雁耸耸肩,“其实还好。因为我有了防备。”若是没有前世经历,她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伸手朝政,哪里敢放话说跟皇后做对。她早就说过,这辈子的命是白捡的,若不能把前世的遗憾全部弥补回来,那么她也实在辜负了老天爷的恩德。 她从来没认为这辈子是来受苦的,她是来享福的,可是这份福气得她自己努力,要保沈家和华家,光凭沈家几枝笔杆子还不够,有时候兵权这东西确实还蛮管用的,至少手里的大刀长枪能够保命。 所以,相比较起留在父母身边享受被宠爱的幸福,她宁愿先尽快将所有的忧患先除去。 韩稷忽然侧过头来,轻瞪着她:“臭丫头,害我以为你百毒不侵,没想到你私下里也流过那么多眼泪,担过那么多的心,你没事装的那么坚强彪悍做什么呢?有我这么有本事的丈夫,你早些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不就成了?” 沈雁心下微暖,虽然知道他不会太过震惊,但还是很窝心他竟然还在乎着她曾经的心情。心里温软,说出来的话也不觉泛柔:“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是早些遇到你就好。” 韩稷笑开,伸手将她揽过来,下巴抵着她的额,温存了一会儿,他身子微顿,忽然又把她推坐起来,脸色也立时变得阴晴不定:“你方才的意思是,你同意嫁给我只是因为我能帮你整垮皇后保住华家?” 沈雁讷然望着他。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原来我从头到尾就是被你当帮手在对待么?”韩稷站起来,眼里有一丝受伤。 他知道这份情是他先动心,偶尔也感觉这门婚事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诚然他也早就打算好哪怕她还并不懂儿女之情为何物,他也还是愿意娶她,等她。可是当她没有再反对这件事的时候,他本来以为她对他也是动了心的,而她刚才的话,着实让他透心发凉。 “你想多了。”沈雁凝眉。她明明就是喜欢他才同意嫁给他,要说能帮她的便嫁,她干嘛不去嫁楚王?先帮楚王拿到皇位,剩下的要保谁要救谁那不是一句话的事么?恐怕那时候楚王根本不必她说都会提拔重用沈宓与富可敌国的华钧成的吧? “我才没有想多!”韩稷气恼地,“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他不想跟她发火,可是天杀的心里的郁闷与懊恼就是克制不住。他抿唇道:“你先回华家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沈雁站着不动。 他伸手将她推向门口,“快走!你赶紧走!” 一点也不想再见到她。 门啪地关上,外头没了声音。 他一屁股在桌旁坐下来,对着桌上冷茶看了片刻,又抬头往门口屏风望去。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又这么不欢而散,虽说先前心情不好受,可这样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他一颗心早已被她给勾去,有她在,他的心就在,她不在,他的心也跟着没了。又怎么会好受? 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就是想差遣他么?从前她又不是没差遣过,如今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可以长期供她差遣,因什么理由嫁给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真是任性了。 他抬手撑着额,埋头望着地下,不知道她现如今已经走到哪儿了? 他腾地站起来,直奔向门口。 然而走到门口屏风后却是走不动了,门下不知几时倚墙坐着个人,一头简单梳成髻的乌丝披泄而下,在与素衣淡裳的相互映衬之间,顶着张美丽娇俏又可恶的脸,像是瞬间冒出来的精灵,正笑眯眯地抱着双膝盯着他看。 那笑容像是从乌云背后透出来的金芒,瞬地灼酸了他的眼。L ☆、460 相知 他张了张嘴,而后双唇又抿紧成了一条线。 沈雁拍了拍屁股,嘿嘿站了起来。“你是不是想去追我?” 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走回屋里,背转身去望着墙上字画。 沈雁从他左侧探过头去,说道:“肯定是,你花了这么多心思跟我见这一面,就这么放走我岂不白费了那么多心机?我就想着你肯定舍不得我走,所以等你转身,我就又进了门。” 韩稷冷哼了声,没理她。 他是舍不得,可她这么洋洋得意的是什么意思?是吃定了他吗? 他就不理她。 沈雁弯了弯唇,忽然张开双臂,从他身后将他轻轻环住,说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犯起傻来也这么无药可救?我怎么可能会是因为想利用你而同意这门亲事,跟你一样,我也是真心想与你过一辈子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带着丝蜜意,从紧贴着他背脊的唇齿之间缓缓传来,暖得像炉膛里的火。 韩稷浑身的血忽地全涌上心头,方才的沮丧失落在这一刻间陡然幻化成心底的微酸。 他从来也未曾听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打算与她共度终生时起便作好了慢慢等她把对他的需要转换为相守的情份的准备,因而也未曾指望才年方十三的她会有些什么亲密的举动,尤其是在曾经他对她的亲昵引起她的抵触之后。 以往他的轻佻并非刻意冒犯,而只是想要带动起她的热情。 眼下她这一抱毫无情*欲意味,既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安抚,便她的声音她的温度却仍是毫无预兆地将他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意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他的心顿时就软成了一滩泥,一汪水。他头一次知道,他心里的丫头,看着不冷不热,但实际上心里也藏着一团火。 这时候,矛盾的因由已经不重要了。 沈雁脸贴在他背上,心里也有着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安宁。 虽说定亲了这么久。自己也逐渐在适应这个新身份。可是之前韩稷给她的感觉仍然是之前伙伴样的存在,哪怕就是在他对她动手动脚亲吻她的时候,她更多的是恼怒和羞愤。当然也是真有动心,却没有觉得多么深刻。 他在因为沈宓的反对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并不是不关注,也不是不想事情顺利些。可似乎又总是缺乏一种力量,或是说韩稷给她的感觉还差点火候。她行事从来随心,纵然觉得韩稷会是个好丈夫,与秦寿必然不会是一种情形,可也未能推使她主动地去做些什么。使得求亲之路更为顺利。 在今日之前,她纵然心属于他,却也总还存着一丝观望的心态。 他那么伏低做小来求这门亲事。她甚至也没有觉得多么期待婚后的生活。 她没有多么高的境界,她一直也只是个渴望着被丈夫宠爱和疼惜的平凡普通的女子。在秦寿那里她将自己的心铸成钢铁,她不断地迫使自己去保护身边的人,华家姐妹,还有秦寿的通房所生的孩子,从来也没有人会将她当成必须保护的人来对待。 她是不缺爱,她有疼爱她的舅舅一家,有父母亲,哪怕这辈子遇不到良人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韩稷毕竟还是来了,还是以她的未婚夫的身份出现了。 当贺群他们俩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了被自己的男人疼宠的感觉,——自己的男人,这跟父亲的爱又是不同的,沈宓首先是华氏的丈夫然后才是她的父亲,在更多的时候他会想到去陪妻子而不是陪伴她,而往后她有了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会是她。 他毫不迟疑地以她保护者自居,让她知道,这一世她能够拥有一个完整地属于她的男人,能够最大程度地享受甚至是挥霍他对她的重视和在意,人的心情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看上去很小的一件事,又往往能恰好击中人心的柔软处。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对他只是喜欢和动心,在他不断地显示出他对她以及这门婚事的用心和在乎之后,她真正有了更深刻的感觉。 她也开始想要宣示她的所有权。 想要把心敞开给他看。 想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在唱独角戏。 “你赶不走我的,想要我走,除非我死,除非你移情别恋。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 得意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怀里的身躯突然转过来,如同泰山压顶俯压在她上方,一双眼里有漾动的火苗,一双唇微颤着,在她屏息之间,挨近她的唇来。 沈雁抓住他双臂,往后仰去:“我才十三岁!……” 他在距离她不到一根手指的地方吐气:“我已经十八了,咱们俩加起来平摊,已经也差不多十六岁。” 说罢不等她再有机会拒绝,凑上去,轻轻印了一吻。 他的双唇微凉,而她的温软。 窗外雪光幽幽,虽未有雪花飞舞,但银妆素裹,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韩稷轻触着她,略顿之后放开,心里情潮如海涛翻涌,却又厚积薄发,虽是拥着她,却还是尊重地将她放了开来。 虽是勉强可说名正言顺,但终也不敢忘形。 沈雁退开半步,望着他,顶着脸上的火辣,顺手拿了果盘里一只梨子砸向他。 韩稷接着梨子笑了笑,不知道做什么好,遂回头从桌上取了茶,喂她,看她像溪边的小鹿一样垂头汲水。 “茶粗,少喝些。” 他拿绢子给她印了唇,然后坐回原位,神态自若了,可唇边那抹柔情却是刻上去了似的再也抹不去。 他觑眼看她,真是越看越情动,越看越想揉进心里去。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凶则凶矣,如何还懂撒娇?会撒娇也罢了,又如何还会这么一手让他欲罢不能的本事?明明将他丢进了火堆里,转脸又化成一池春水让他先后面临两重天。 他如今对着她,连手里的茶也成了酒,即便不喝,闻着也薰得人晕晕乎乎的。 他忽然就认了命,这辈子他果然遇到了他的如来佛。 他隔着两尺远的距离,痴痴地望着她,想把心里的情潮化成千言万语,但却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一句先出口。 虚掩的门外忽然传来胭脂清脆的一声咳嗽。 他连忙收回目光,转头去看窗外雪景。 沈雁也捂了捂通红的脸,直到热度退下了,才又若无其事地漫声道:“怎么还没上菜?” 话音刚落,门口陶行就端着一大托盘的碗碟进来了,看模样方才胭脂那声咳嗽便是菜送来了的意思,只不过没有人敢进门。 沈雁饶是脸皮厚,这会儿一张脸也不由红得更甚,这当主子的带坏了头,往后下人们也跟着这么乱来怎么办? 陶行压根就不敢看二人,躬着身退出去了。 换了胭脂福娘进来侍候。胭脂略带嗔怪地睨了眼沈雁,便就麻利地替她斟起了茶。 她是华氏指给沈雁的大丫鬟,知道他们俩已经定亲,这许久未见又难免有些悄悄话说,可方才屋里静悄悄一片,隔着屏风也看不见什么,眼下他们俩却顶着的这张红如熟虾的脸,足见是发生了点什么。不过知道沈雁是有分寸的,也就不去点破。 只拉长音道:“姑娘还吃饭么?” 沈雁埋头举起筷子:“吃饭吃饭!” 福娘遂给二人布起菜来。 韩稷原是不想让她们进来侍侯的,可是看胭脂的样子,恐怕想要再支开她们已是不可能。 再者他平日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长这么大没给自己添过一勺饭一勺汤,再看沈雁心安理得等着饭菜到碗的样子,也不指望她会有侍侯丈夫吃饭的自觉,便就把自己心思给收了收,低头扒饭没再吭声。 虽是各自无语,但经过方才那段小波折,有些东西又还是悄悄升温了。 偶尔眉来眼去的,头发丝儿里都似透着情意绵绵,胭脂福娘都没眼看了。 但两个正主儿却又在这顿饭里不觉消除了先前的尴尬。 沈雁倒是没注意丫鬟们的心思,吃了两筷便就停了下来。韩稷满脑子心思都在她身上,因着先前的事情还没说守完,于是随便吃了点便就放了碗筷,说道:“你刚才的问话我答了,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这么头疼?” “也说不上头疼。”沈雁使了个眼色让丫鬟们下去,然后道:“就是我觉得这太子之位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定下来,我祖父替郑王效劳的事儿是不能透露出来的,我就算说了给你听你也只能装成不知道。 “虽说储位定了也算是了了桩事,可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反而紧迫了,楚王若是上位自不必说,就是郑王上位,皇后势力必然又会重新发展,我不能让皇后从此高枕无忧,我必须尽快地把皇后拉下马。只有除了皇后,我祖父才有可能从郑王身边抽身出来。” 韩稷道:“郑王跟皇后之间并不和睦,但是皇后终究是皇后,她有着郑王目忽而远远也比不上的根基,要想弄垮她还得好好布署。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L ☆、461 猫腻? 沈雁嘿嘿笑了下,“立储之事我管不着,也不能管。不过,如果你能早些把我娶回去,这样,你可以在朝堂上发力,而我或许可以仗着世子夫人的身份在后宫伸展一下腿脚。”要想堂而皇之地走到人前应酬,并且在朝臣们之间产生影响力,便只能是以已婚命妇的身份走出去。 韩稷挑眉睐她:“想嫁人了?” “明知故问。”沈雁道。 韩稷听她这么说,反倒有些羞涩了,唇角高高扬起,许久还归不了位。 他垂头喝了口酒,说道:“这种事交给我便是。”难道嫁人还让她姑娘家操心不成?难得她也有想早成亲的意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今最大的阻力便是沈家那边以及华家,但是亲已经订了,而且沈雁也已经满了十三,明年再把三礼六聘什么的再行继续,也就到了十四,到时再请诸阁老去游说游说。如果诸阁老还不够,请上荣国公以及许阁老郭阁老他们也可以。 “你得想个充分的理由。”沈雁道,“否则的话叫的人再多也是无用。 “不到年龄,不光是我父亲,就连我母亲和祖父,以及我舅舅他们都会反对。对了,”说到这里她又拧起眉来,“我听说皇帝也曾寻过我父亲问咱们订亲这事,估计他也不会乐见我们俩成亲,加大他的压力。” “问题总会解决的。”韩稷安慰她,“我一直在准备,一定会寻找个好的契机,说服他们答应。” 他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说道:“此外。我跟楚王已经分道扬镳了,他已经出局,我也已经跟他挑明,不过他没有那么容易死心,必然还会想办法反扑一下。所以我派了贺群他们给你,你一定要他们贴身跟随。” 沈雁看他说的郑重,遂点头道:“我会小心的。楚王确实可以舍弃了。不过郑王这个人我也不喜欢。如果最后非要立郑王。你也必须得保证在将来动皇后的时候不会激起他的反抗,这个人的城府恐怕远超过你我所想。” “郑王并不会是最后的太子。”韩稷道。 沈雁纳闷:“郑王不会是最后的太子?这又是为什么?” 韩稷拿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娓娓将他欲给陈王平反。推废太子出来的计划跟她说了。 沈雁闻言怔住,关于陈王府的血案,她知道他一定会有些什么动作的,也曾以为过他要推翻赵家报了这血海深仇。因而还一度忧虑过如今听得他只是想替陈王平反,而未曾打算再次将天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又觉放了些心。 也立时对他万寿节那日的风波有了了然。 她垂头想了想,说道:“若是废太子能出来,不管怎么说都比楚王郑王强得多,可是想要走到这步已经十分难吧?你确定废太子的现状了吗?” 韩稷点头:“辛乙近来从宫里打听到的消息。经过分析越发接近于我的猜测,我现在需要有一个机会能与他见上一面。” “以陈王后裔的身份?”沈雁脱口道。 韩稷微顿:“你知道了。” 沈雁点点头。 韩稷别开头,半日又望回来:“知道了还愿意嫁给我?” 沈雁无语:“难道你本意是为骗婚?” 韩稷笑起来。眉眼里有着释然。忽然拉起她的手,说道:“只要能娶到你。骗婚我也是无所谓的。大不了被你发现后死在你手下。” 沈雁拍开他的手:“说正事。”神思却隐隐有些恍惚。 他重又握了她的手在掌心,包围她,说道:“说到你舅舅,我又想起来,你刚才说皇帝刻意针对他,到底是什么缘故?” 沈雁抬眼望着屏风上的锦绣,没说话。 韩稷道:“怎么了?” “我舅舅的事,便是跟陈王府有关。” 韩稷顿住。 沈雁回过头来,望着他道:“你有没有听辛乙说过华家与陈王府的关系?” 韩稷目色微黯:“听过一些,怎么了?” 沈雁凝眉:“我外祖父跟陈王关系极好,原先也是随陈王一起入的义军,我舅舅与陈王府几位公子也有过密切往来,在攻入京师之前才渐渐关系转淡。” 韩稷望着前方:“我听说过。” 他怎么会没听说过这段历史?华家进京之前,他就早已经对从前与陈王府关系密切的一些人作过调查,华家在大军进入京师之前与赵家同时保持了良好关系。他们家世代为商上上下下都玩的一手好见风使舵,以至于陈王府倒后才没被立刻除去。 站在陈王府的立场,要说他对华家有多大的好感,他委实谈不上。 但是,世间趋炎附势的又岂止一个华家?他能够接纳顾至诚为过命的兄弟,对华家的成见也就不值一提了。何况,那还是沈雁的舅舅。 沈雁点头:“就是这样,皇帝屡次为难我舅舅,我猜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那年我才会让我父亲母亲去劝说舅舅一家搬到京师来,也免得皇上忽然有什么动作针对华家,而使我们鞭长莫及。” 韩稷沉吟片刻,说道:“这倒是也有可能。”起身踱了几步,他又说道:“不过眼下沈家与我们家还有房家都结了姻亲,皇上恐怕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再动华家,他得考虑后果。首先我们家就肯定不会允许出现这种事的。” “这种节骨眼儿上,很多事都难说。”沈雁有些忧心忡忡,“毕竟你我都得罪过不少人,倘若有人借这件事掀起什么波澜,也是防不胜防。” 韩稷走回来道:“华家跟陈王府究竟亲密到什么程度?” 沈雁撇开脸,“很亲密。我舅舅在陈王营内出入得很频繁,很多关于当年陈王和陈王妃的事情他也是见证人。我舅舅知道他们俩成亲的经过,而且也曾经在陈王的营帐见过国公爷,甚至我母亲与陈王府的郡主也是结拜姐妹。” 韩稷讷然,他虽知华家与陈王府有着渊源,却不知道深到这样的程度。华氏竟然与陈王府的郡主是结拜姐妹,有这层关系,他忽然觉得与沈雁又更亲近了些,甚至隐隐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不过眼下得说正经事。 转瞬,他又疑惑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这么些年皇帝也未曾冲华家下手?华家富可敌国,难道皇帝真放心他在外而不怕他反被陈王府的人利用?”想当初华家初上京师之时,辛乙可是也曾主张过让他去拜访华钧成的,只是他并未想走到那步而未曾去而已。 沈雁微凛,也站起来,“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有力的把柄?这些年我舅舅舅母都很小心的。” 如果韩稷不说,她还真不会去深想这些,只知道皇帝盯着华家已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下手。而如今想来,又确实如此,皇帝要整一个人,哪里用得着找上十几年的罪证?华家又不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 就算是当初西北战事牵涉,似乎也还是有些牵强。 难不成,这里头还会有什么猫腻不成? “我不是让贺群他们跟着你去华家么?这样好了,回头就是你回沈家了也还是让他们跟着你,有什么事情你让他们去做,再者若有什么消息也让他们及时告诉我。岳父那边,我会去跟他说的,他磨不过我,这点事理应会答应。” 沈雁听到这声岳父,不由笑微微地盯着他直瞧。 韩稷摸了把自己的脸,说道:“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我岳父。”又道:“对了,你方才说,舅舅对我生父生母生前的事情知道的很多?”连岳父都叫了,索性连舅舅一并叫了。实在是太久没有见面,存了不少的话等着说,疑问也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沈雁听到这声生父生母,神情忽有些迟疑。 韩稷到如今仍肯定他是陈王的儿子,可究竟是不是呢?她当然宁愿他是,她才不害怕什么牵连不牵连,事实上,就算他是魏国公的私生子,可他也是陈王妃的儿子,要牵连不还是会牵连上吗?他只是觉得如是陈王的儿子,起码他不必背负奸生子之名度过后半生。 “你在想什么?”韩稷愈发疑惑了。“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沈雁也不想瞒他,可是这种事又要怎么说出口呢? 她并没有求证过就透露给他听,回头也只会增加他的负担而已。 “快说。”韩稷将她逼到墙角落,拿手指去缠绕她的发丝,极尽撩拨之能事。 沈雁最恼他这样不老实,瞪了他一眼,推开他走出来。 算了,还是告诉他吧?她也没有办法问到真相,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也关系她日后去到韩家之后对待魏国公和鄂氏的态度,他既有权力知道,也只有他才有可能查问到结果。 她凝了凝神,转过身来,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陈王府出事的时候,国公爷会刚好那么巧身在金陵去到陈王府救了你?” (求月票支持么么哒~)L ☆、462 身世 韩稷目光变得凝重,直身站起来,缓缓道:“我没有问过。我还没有跟他们坦白我已经知道自己身世的事,他们都以为我仍蒙在鼓里。辛乙也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是他路过时救下来。毕竟他不算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也许见我可怜,顺手救下我来也很正常。” 沈雁望着他道:“我想辛乙一定没告诉过你,国公爷书案上那座赤金并蒂莲,曾经是陈王妃曾经使用过的徽记标记。” “陈王妃的徽记?” 韩稷屏息,他想起魏国公的书案上的确是有这么一座金雕,从他记事时起就在,这说明了什么? 沈雁道:“除了这个,你可还记得那年在行宫里,我在那枫树院子里摔崴了脚?那次崴脚其实是因为我在那院子里的老枫树上发现了两样,一件是块生了锈的护心镜,还有一块是绣着并蒂金莲的丝绢,那绢子上的图案让耘哥儿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国公爷放在书房里的莲座金雕。” 韩稷微微变色。 沈雁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而耘哥儿还告诉我,在往年的秋狩中,国公爷最爱一个人在藏着东西的那棵大枫树下发呆。而我后来则寻我舅舅印证过,那朵十八瓣的并蒂金莲的的确确是属陈王妃所有。” 韩稷忽然觉得四肢有些发冷。 连韩耘都能认出来的图案,必然是同一件物事了。可是魏国公怎么会拿陈王妃的徽记摆在案头这么多年?而他为什么又会坐在藏着有陈王妃旧物的枫树下发呆?陈王妃与魏国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秘密? “你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去问问国公爷?”沈雁道。 “想过,但不能问。”韩稷摇着头,面色变得如同外头天色一般阴冷,“我若是问了。他便会怀疑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不会让我再替陈王府做任何事的,否则他也不会任凭鄂氏给我下毒。他可能还会杀了辛乙,陶行他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消失。 “他怎么收养我的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陈王是我的生父,我身上有血海深仇,我要替陈王府报仇。哪怕以我的力量并不能推翻这个乾坤。我至少也要先把这桩冤案给掀翻过来!而我若没有辛乙他们,又谈什么报仇平反?” 沈雁也沉默下来。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他忽然又抬了头。问她道。 沈雁吐了口气,“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世还有隐情,你或者并不是陈王的骨血。但是这件事只是我的猜测,并不能作准。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然后尽快想办法查出真相来。” 韩稷眉头蓦地拧成了结,“什么意思?” 沈雁两眼紧盯着他:“根据我所得到的线索。魏国公与陈王妃,或许有着超乎寻常的情份。” 韩稷腾地站起来,像座巨山一样带着压迫人的气势站定在她前方。男女之间有超乎寻常的情份,不就是指的私情么?“你想说。我其实是韩家的子孙?”他轻轻地,仿佛生怕一不留神便把某根弦给惊断了。 沈雁不忍看他的眼睛,撇开脸说道:“我只是猜测。 “我想如果不是他们双方情谊非常。那怎么解释国公爷当初冒险将你从金陵带回来教养?怎么解释他桌上那座金莲?如果你不是韩家的子孙,又怎么解释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你养到这么大?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会让你袭这个世子之位?” 光凭他们之间可能有的私情当然不能说明韩稷就是魏国公的私生子,只是这么多事情凑在一起,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韩稷无言以对。 在沈雁刚开始说到魏国公桌上的金莲时,他就隐隐有了这样的猜测,只是他无法相信,一时之间也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世还会有转折,所以才未曾深想。如今沈雁提出来的这些疑问,像石头一样一下接一下击破了他的自信,令他也无法不怀疑自己! 但多年暗地里修炼出来的临危不乱令他立刻就变得冷静下来,他垂头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他的儿子,那他为什么还要给我下毒?难道就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你确定国公爷真知道夫人下毒这件事么?” 如今她已是韩家的未过门的儿婿,即便鄂氏行为值得商榷,但教养使她仍然称呼她敬语。“我虽未与国公爷有过深的接触,但是从求亲前后他所有的表现,还有在万寿节上他以我的维护,我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狠毒到对自己的孩子下毒的人。” 韩稷眼里泛着冷光,“可如果他不是这种人,又怎么会把我放心交给鄂氏教养?他明知道鄂氏不会待见我,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老太太?” 沈雁凝眉:“也许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到如今为止,也并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有问题不是吗?至于下毒的事,我觉得恐怕是夫人自己的主意。从身份上说,你连庶子都算不上,而国公爷将你带回去,为了保住你,又不被陈王妃牵连,只能让夫人抚养你。 “夫人心里必然是不甘心的,于是一面对国公爷虚与委迤,一面暗地里给你下毒,好使你将来不能够成为她的嫡子女们的威胁。” 韩稷讷然无语。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门,寒风噗地吹进来,撩起他的衣袂,也卷起沈雁的发丝。 沈雁走到他身边,说道:“我的推测并不见得就是真的,可是这些疑点都需要找到答案,我总感觉你们家还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在,我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把这些谜底一层层解开,至少,现在应该先确定国公爷与陈王妃之间究竟有没有私情。” 她知道他还需要时间消化,但一味瞒着显然并不见得就好。 如果他们的私情只是出于误会,那么韩稷乃是陈王的儿子便就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而倘若他当真是魏国公的儿子,那么陈王的反还是要平的,否则的话陈王妃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但这样一来,韩家内宅的格局却又要产生变化了,毕竟鄂氏是嫡母,魏国公这样做,确实对她是有些不公平的。 她即将嫁入韩家,她需要把这些事情了解清楚,以免到时推她的后腿。 韩稷更需要知道这些,然后确定自己所做的决策。 “我知道了。”沉默良久,他扬唇回头,替她将衣领紧了紧。“我没事,比这更残酷的事情我都面临过,不就是个身份么,等我打听清楚了,我会即刻告诉你。”又道:“天色已然不早,我先送你去华家。” 逆光下他的脸色有些昏黯,虽然在笑,但目光里的落寞又让人无法不心疼。 沈雁点点头,站起来。 韩稷默默给她系了披风,牵了她往外走,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外人。 一路无语到了华府,暮色已经笼罩大半个京师了,打前站的葛荀前去通知了华夫人,车马才到门下,华正薇华正宇便已然迎了出来。 沈雁进门前略略回头,只见街头已没有了他的影子,遂就跨步入门,打听起华正晴。 暮色里的楚王府看起来格外沉寂,接连好几个月都无笙歌,气氛在这隆冬里,也现出几分萧条。 楚王才进了后殿,宋正源便从廊下迎过来。 “宫里传了旨下来,今年太庙祭祀持香读祭的定了郑王。郑王这次若持了香,储位就基本非他莫属了。” 楚王原本就沉黯的脸色越发黑青,一咬牙,脸庞都像是有些扭曲了。脚边廊柱下一只青花盆被他抬腿一踢,滚到了石阶下。 宋正源望着快速滚到远处去的花盆,垂下头来。 “这是父皇的意思?”他紧咬着牙关问。 宋正源答道:“是都察院有几个人上的折子,礼部侍郎何敏也提出应该定下人选,正好昨日郑王又上交了一篇《治国策》,得了沈观裕与翰林院陈学士的嘉许,皇上便就此定了下来。”他看了眼楚王,又道:“郑王近来很得皇上青睐,连皇后也跟着得了不少赞誉。” “都察院?”楚王眯眼望着庭院里的宫灯,浑身上下都被冷气所环绕。他缓步迈下阶梯,站在一庭的雪里,“都察院和礼部都是沈观裕的新老部下,郑王偏在这个时候得了嘉奖,难不成这是沈家在背后捣鬼?” 宋正源微顿,“也不是不可能。不光都察院与礼部是沈家旧部,沈观裕与翰林院几位学士也有着不错的交情,兴许,沈家也已经打好主意拥护郑王。皇上如今着意培养以沈宓为首的一批年轻士子为心腹,若这是沈家的意见,那显然形势就更不利了。” 楚王握紧了双拳,略顿,说道:“其余人怎么说?”王府还有别的幕僚。 宋正源道:“大家的意思,都认为王爷不如以动制动。” 楚王回过头来。 “王爷可还记得前次下官提的华家与陈王之事?”宋正源缓步走近来,说道:“眼下已到了千钧一发之时,王爷此时不动,更待何时?”L ☆、463 见驾 楚王若是败给了郑王,那么即使眼前暂时无忧,来日郑王荣登大统之时也将会是楚王的末日。楚王府一倒,那么依附在楚王周围的这些人,便皆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宋正源身为楚王幕僚之首,更是逃不过那一劫去。 楚王握紧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寒风吹了些雪屑过来,落在他颈窝之间,有些刺骨的感觉。 隔片刻,他咬牙道:“下去准备,本王明早要进宫见驾!” 韩稷回到府里,没像往常般去书房坐坐,听听禀报,而是直接便回了卧房。 沈雁带给他的消息太过震撼,如果不是他这些年养成的处变不惊,他多半在当时已然情绪失控。 替父报仇是他坚守了十八年的信仰,这个信仰是致使他时刻提高警惕提升备战能力的动力,他也早将陈王当成心目中无可替代的英雄,可是现实告诉他,这一切有可能只是他们的错觉,他很可能是魏国公与陈王妃的私生子! 他不在乎什么嫡庶出身,哪怕真是个私生子,他也有信心把日子过好。 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身为陈王之子的这份骄傲忽然坍塌,打从辛乙告诉他的“身世”时起,他对于陈王府的一切都衍生了感情,这些年他没有一日放松对陈王生前轶事的关注,有关于他和陈王妃的所有文献留存于世的虽然极少,可他也都设法拿来暗藏了一份。 他虽然没有见过他们,可却早已经在印象里将他们还原成了活生生的真人,在他心里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更是等着他去替他们沉冤昭雪的大周的英雄!他一直也以陈王的后人而暗暗自勉,他想要成为他那样的英雄。也想要娶个生母那般美丽英勇的女子。 但现在陈王妃成了与人私通的女子,而陈王的英勇神圣也抹上了一笔污渍…… 他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在意。 沈雁提出的质疑他没一个回答得上来,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直到订亲之后才跟他说这个,足见她是不介意这些事情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她会不会说还不一定。 凭着她说的那朵金莲。想要说魏国公对陈王妃没有情份已是不可能了。而仔细想来,这些年他待他无微不至,虽不曾惯得他成纨绔。却也算有求必应,生生也多了几分傲慢,沈雁说的对,如果他不是他的儿子。他又凭什么这么待他? 凭什么将错就错让他承继这世子之位? 他呆坐在窗前,双手支着下巴。困顿而迷惑。 眼下,他似乎该去寻找这答案了,不但是应该,也是必须。 若不弄清楚这谜团。他又如何自处? 沈雁来日如何自处? 他沉凝着,看着外头雪光发出的幽幽光色,忽然站起来。开了门。 门外辛乙背朝门立在廊下,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背影染成老旧的图画的发黄颜色。他不知道他在这里有多久,但看他的鞋面,已然湿了一层。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他问。 辛乙回过头来,微微笑道:“习惯了。怕少主有吩咐。”清隽的面容像僻静山谷里的修竹,温润的神态又像是恰到好处的暖阳。“你没吃晚饭,饿了么?我让人去下碗火腿面给你,再配上几色开胃的小菜可好?” 这样的问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韩稷却是头一次将他话里的关切看进心里。 他是湖州邢家的少爷,却甘心在他面前俯首称奴,明明走出去是个受万人景仰的神医,却执着地只为他一个人服务,只因为他是陈王妃的儿子,陈王的后裔,倘若到时他知道自己只是个赝品,不知道会有何感受? “或者,熬点鸡丝粥?”辛乙又道。 他回了神,不置可否。“随便吧,端到书房。然后把历年收集的关于陈王夫妇的资料都拿出来。” 他抬腿往书房去,辛乙在原地望了他一会儿,才又掸了掸衣袖上的飞雪,去往厨下。 沈雁用过晚饭,又陪着正晴说了会儿话,因着日间与韩稷那番话,也有些心神不宁。华正薇知道她日间还去玉溪坊吃过寿酒来着,以为她累了,便就让她先回了房。 说到底还是因为日间与韩稷的那番话,她实在吃不准韩稷究竟是不是魏国公的儿子,而这件事内情连华钧成也多半是不知情的,要求证只能从韩家那边下手,但是韩稷对于鄂氏下毒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能原谅,这矛盾也不知道会不会加深起来。 这一夜也没有怎么睡好,翌日早上起来眼底下也乌压压一片。 早饭后见到华钧成,心里的阴云又重了一层。 她也认同韩稷的话,相信这个时候皇帝要是要对华家下手顾忌会越多,成本也会越大,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她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的理由。 韩稷的疑问同样也让她心思千回百转,到底皇帝是为什么迟迟未对华家下手? 前世里华家被抄后,也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当然这也可能是她那会儿正六神无主,并没有留意到之故。而后来她只记得皇帝对勋贵之家也都各有敲打,除了魏国公前世已死,新接手中军营的韩稷与楚王共进退之外,其余三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点委屈。 可是按如今这样的局面,皇帝压根是奈何不了几家国公府的,当初给董家下斥责令,那也是看准了庞家与董家这时机,否则还不一定有这个底气。 那么细究起来,皇帝后来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底气呢? 为什么他能够肆无忌惮敲打各国公府了呢? 仅仅是因为韩稷归附了楚王? 后来的这些变化,到底跟华家被抄有没有关系? 一大早上,她思考的问题一波接着一波,看到华钧成,也不像以往那样欢呼着奔过去。 华钧成昨夜很晚才回来,没见着沈雁,他对于外甥女进门小住是相当欢迎的,但是当知道贺群罗申乃是韩稷派来的之后,一脸的笑立刻就化成了寒霜。 但是他又不能丢外甥女的脸面,更不能掉了华家的底子,再想想这二人又是奉命来保护沈雁的,看在韩稷这份用心上,也就不说什么了。让人安排了离沈雁住的院子较近的偏院住下,以供她随时差遣。 沈雁并不打算出门,也就发了话下去让他们可以自由在府里活动,有事再叫他们。 贺群二人却不敢轻慢,只要她出内院,则必然随后跟着。 华家这里暂且无话,早朝后楚王却是直接进了乾清宫。 如今淑妃已经讨得了皇帝欢心,楚王进乾清宫来也没有什么人敢挡驾了,门下太监禀了程谓,没多会儿程谓便走出来,亲自引着他进了南书房。 皇帝在看书,丹墀下大薰笼里银丝炭无声地散发着热气,帘栊旁三脚铜炉里点着一炉龙涎香,暖香充盈了整间屋子,与门外的寒冷恍若两个世界。 楚王在门口除了大氅,进门行礼叩见:“父皇。” 皇帝唔了声,抬起眼来,“这么大风雪,进宫有事么?” 楚王微凛,从怀里取出把骨扇来,双手呈上:“儿臣近日新得了把东瀛扇,想起父皇素日喜欢扇子,故而来敬献给父皇。” 皇帝扬唇笑了下,招手命他近前。接了那扇子在手,看了看,又唔了声,说道:“倒是精致。”收起来放到旁侧,望着他,又道:“赶这么早过来,不只是为送扇子罢?” 楚王敛了笑容,低下头,露出眉间一丝郁色,说道:“儿臣,儿臣本是来恭喜皇弟的,听说他日前得了父皇与诸位大人嘉奖,今年太庙祭祀持香读祭的差事也落在了他手上,儿臣为表手足之谊,也让人送了份贺礼去了郑王府。” 皇帝眼里有踟蹰之色,垂眼将书反扣在桌上,说道:“郑王从小到大无甚大过错,行事也还得体,近日也屡有成绩,翰林院几位学士都称他才思敏捷,且沉稳谦逊,往年这读祭持香都是你担任的,今年让郑王担当一回,并无不妥。” 楚王垂头,“儿臣知错,不敢怨父皇。”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带着惶惑之色,又问道:“父皇,是准备好了立郑王为太子么?” 皇帝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他端了一旁参茶:“这种事不应该你打听。” “父皇!”楚王撩袍跪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儿臣不敢有怨言,可是父皇忘了从小到大是谁陪在您身边的时间最多么?父皇忘了儿臣的骑射是谁手把手教的么?儿臣至今还保存着父皇亲手给儿臣做的小木剑,也保存着您每一年生日时赐给我的赏赐! “臣以为,在父皇心里,我是您最疼爱的儿子,因为我得到的爱护比我的皇兄弟们都要多,难道事实上不是这样,父皇您心里其实并不是最疼儿臣的吗?” 话毕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来,打开递到皇帝面前:“父皇请看,这都是儿臣小时候您给我亲自批点过的文章!” 皇帝有些动容。看见上头星星点点的批示,接到手里来。L ☆、464 心病 “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略带感慨地,“但是万寿节上你犯下错误太过明显,已经让朕无法替你说话。你纵使想要拢络沈家,又怎么能留下把柄予人呢?那一次,不但是咱们赵家的脸面让你和你母妃给丢尽了,朕的脸面更是让你们给丢尽了!” “儿臣知罪。”楚王伏地。 皇帝长叹一声,“你起来吧。事情都过去了,朕也就不追究了。” 楚王直着腰来,说道:“父皇,倘若儿臣能够将功折罪,不知父皇可否再考虑考虑这储位归属?” 皇帝望着他:“你想怎么将功折罪?” 楚王站起来,说道:“儿臣近日深居简出,静心琢磨了一番朝局,只觉如今朝中有两大势力让人心生惶恐。一是内阁,二是手握兵权的勋贵。而内阁几位元老虽然强势,倒也罢了,他们退位之时不远,只要花些时日稍加等待,元老们终将被他人取代。 “而这几位国公却是不可小觑。先帝当初应允他们兵权可以随爵位一起传世,如此至高无上的恩宠,终于致使他们目无君上肆意妄为。 “先是韩稷和顾至诚联手逼迫皇上诛杀安宁侯,而后董家又与庞定北起内讧,在行宫之中韩稷又完全不顾儿臣与郑王的脸面赶尽杀绝,再又有万寿节上荣国公魏国公帮着沈家得理不饶人。 “这里头虽然儿臣也有不对之处,可儿臣终归是大周的亲王,是父皇您的儿子,他们就算不给儿臣面子,怎么能连您的脸面也不顾?这桩桩件件里哪一件都有他们国公府的人在内。他们这就是是*裸的藐视皇威呀!” 皇帝听他提及这些,胸脯也渐渐起伏。 楚王接着说道:“这四家之中尤以韩家与顾家为最,他们今日对父皇的不尊重,来日便会发展成为对整个大周朝堂的藐视。他们仗着手上的兵权和老资格,今后不管是郑王上位还是儿臣,都会成为大周的虎狼之辈,父皇眼下若不果断除之。岂不是纵容他们来日噬主?”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负手走下丹墀,“手握兵权的四家国公府,的确是朕的心腹大患。他们屡屡架空朕。逼迫朕几乎成了傀儡皇帝,无论是朝上还是后宫,什么都要插上一脚,先帝当初确是下放的权力过大了。” “所以说。要想保得我大周长治久安,就必须得清除掉这些障碍!”楚王随在他身后。说道。 “说的容易。”皇帝微哼,“朕上位十七年,从未有一日放松过对内阁和勋贵的警惕。 “你说的这些朕比你更清楚,但韩顾董薛四家已然抱团。且与内阁诸老都有密切的关系。朕如今虽是高居在龙椅上的天子,实则却是被内阁与勋贵联手侵压的提线木偶,一个木偶想要将手握着近十万雄兵的四家国公府一手拔除。无异于天方夜谭!” “父皇何苦妄自非薄?”楚王凄然道,“儿臣深知父皇苦处。恨不能以身替之。眼下纵然父皇选中了郑王持香读祭,儿臣自省蒙受过父皇这么多年的恩宠,哪怕最后什么也没有,只要能替父皇分忧解劳,能还我大周青天一片,儿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皇帝原本不曾认真,听见他这番话,却也不由得正视过来,“你是否已经有了什么头绪?” “父皇英明!” 楚王抬头道:“儿臣近日听说,华钧成与其妹华佩宜还有其父华震阳都曾与陈王府往来密切,虽然建国之后疏陈亲赵,但从他近些年屡屡办事不力来看,只怕还存着替陈王鸣不平之意。” “华家?” 皇帝捏着胡须,挑起眉来。 华钧成这些年“办事不力”,并非当真办事不力,不过是他吹毛求疵刻意如此罢了。不过楚王会忽然提到这个人,他又还是有兴趣听下去:“那又如何?华钧成是沈宓的舅兄,房府又与沈府结了亲,再加上如今有个韩家,没有证据,光凭莫须有也是定不了他的罪的。” 楚王道:“正是因为华家因为沈家而牵连上了这么多家在内,父皇就没有想过,倘若华家跟陈王案牵扯上之后,又会取得什么样的改变?” 皇帝拧起眉来。 “华钧成坐拥倾国之财,华震阳当年又是跟随陈王加入义军的,他们之间的情份哪有那么容易就消去?倘若暗中有人借陈王的名义起事,拉上华钧成,那么必然天下大乱!就是冲着这层,父皇也应该未雨绸缪,先发制人将华家拿下! “而当华钧成与陈王有牵连的罪名成立,那么不但可以将华家抄家灭族,所获的财物也可以充盈国库,同时还可以震慑到沈家韩家乃至房家,无论怎么说,这对我赵家以及大周都是只有好处而无坏处之事!” 楚王目光炯炯望着皇帝,紧绷的面色看起来惩治华家之心十分坚决。 皇帝定睛看了他片刻,眯眼将目光投向窗外,“沈家暂时不能动。沈宓如今为朕所用,朕也还要凭着沈家在朝上的地位拢络天下士子。倘若沈家也在这个时候倒了,那么纵使庶民不反,天下文人手上的笔杆子也会将朕的脊背戳出无数血洞来。又还谈什么替我赵家拢络贤才?” 楚王微顿,进而道:“可是沈家不动,又怎么把韩家牵连进去?不牵连韩家,魏国公手上的兵权又如何收回来?借着华家这件事,儿臣以为首先是要达到断绝华家暗中被人所用对付朝廷的目的,而后是借沈家与韩家的姻亲关系拿下韩家父子,顺便夺取他们手上的兵权! “只要有了中军营在手,父皇的底气不就更足了吗?” “中军营里尽是韩家的亲兵将领,若是拿住韩家,中军营岂非会逼宫救人?!”皇帝接口斥他,“做事也该带点脑子,不要想当然!若是这兵权有那么好夺,朕又岂需等你来告诉?” “可越是如此,韩家就越是不能留不是么?”楚王追上去,急速地说道:“只要父皇给道暗旨给儿臣,到时候儿臣仔细布署,让韩家父子入狱之后天下人也皆无话可说,岂非就成事了么?从来富贵险中求,父皇手上如今只有一个前军营的兵力,只要能拿下韩家,勉强也能够与勋贵抗衡。 “趁着元老们现如今还能把持大局,只要事情做得不着痕迹,不露话柄,内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才平定未久的天下再起纷争,他们是一定会制止剩下的顾董薛三家生事的!而父亲手上兵权加强,顾董薛三家就是不交兵权也必然会服几分软,那个时候主动权岂非就落在父皇手上了么?” 皇帝深深望了他半晌,说道:“你是让朕挟元老们的软肋,瞅准他们不会让天下再起纷争,从而收回韩家兵权平衡势力?” “正是!”楚王点头,“儿臣这也算声东击西,拿华家作筏子来夺韩家的兵权!这之中父皇想怎么待沈家,那不还是您的一句话么?”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负手踱起步来。 薰笼里银丝炭仍在轻轻地毕毕剥剥地响着,这声音落在耳里,心情也仿佛更乱了。 勋贵与内阁就是压在他心头的两座大山,他要想掀翻内阁是不可能了,只能等到他们陆续告老然后再下杀手,可是他们也都不是傻子,在退位之前必然也会替子孙后代打点好一切,说到底,元老们他动不了,他也没想跟他们火拼。 可捏着兵权的四家国公府却是如鲠在喉,让人轻松不起来。这些年他没有一刻不担心着国公们势大成虎,他没有先帝那样的赫赫战功,没有百姓的拥戴,他是二世祖,虽坐拥江山,却是个夹心饼,一面要应付内阁勋贵,一面还要平衡后宫,这种日子,他真是太厌烦了。 如果华家暗地里缅怀陈王并且勾结陈王旧部的罪名能够成立,那么借由沈家把韩家牵扯进来并没有什么难处,难的是怎么给韩家罗织一个说得过去的罪名,就算是诬陷他们韩家跟陈王旧部有勾结,也得有确凿的证据,倘若证据不足,那么反过来陷入泥沼的必是他自己! 他再吸了口气,说道:“此事从长计议。先不急着决定。” “父皇……” “好了。”皇帝摆手,“眼下正忙着过年的事,这件事,年后再说吧。” 话正说到这里,程谓忽然躬着身子走进来:“禀皇上,方才收到的消息,后军营顾颂新近被兵部升了参将之职,前阵子手下又新增了个三百号人的精锐营,里头多是伤亡在沙场的老兵的后裔,也有少数将官之子。” 皇帝闻言顿住。 “父皇您瞧瞧!”楚王激动起来,“顾颂才进营多久,他就开始建起了自己的精锐营!他们这不是把中军营当成他们顾家自己的了吗!如此下去,其余三家必然效仿,而韩稷手下已经有了个五百号人的骑兵营!父皇——” “够了!” 皇帝伸手打住他话头,阴沉着一张脸静默片刻,说道:“你先回去,今夜亥时到西暖阁来见朕。” 楚王闻言一震,立马躬身:“儿臣遵命!”L ☆、465 夜话 戌时了,魏国公还在书房里呆着,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等着做,可就是习惯了晚回房。 鄂氏近来对他有些冷淡,不,也不能是说最近,而是自从他回京之后,她就显得并不如从前热情了。偶尔有时候也会说笑两句,但若他想再深入,她便开始拒绝。甚至,他们已经有快半年的时间没有同房。 她说她不舒服,很累。 他想想也是,这么大个府第,虽说家里人不多,可里里外外的事情哪里少得了她?他是知道她的辛苦的,所以她不乐意他也不曾勉强。可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她的变化还是出自于韩稷袭爵之事。 袭爵这件事,他确然是心虚的。 如果一点也不心虚,他也用不着拖上这么多年还未确立世子。 他对她一直心存着歉疚,无形中对她也格外包容。 正比如今夜他晚归,并没有用饭,从前她会赶紧过来张罗饭食,一面又埋怨着他不会照顾自己,可是现在,她知道他回来了也只是差了碧落去厨下备了酒饭给他送过来。他也没说什么,一面听韩耘叽叽喳喳地回着话,一面自顾自地吃。 鄂氏是要与他共度余生的人,也是他孩子的母亲,他不想为点小事破坏这种安静和平衡。 现在,饭吃完了,韩耘也讨了些零花钱东滋滋地走了。 空寂的屋子在雪夜里显得更加寂寞。 他顺手拿了块布,无聊地擦拭起桌上的箭头来。 门被轻轻地叩响,有声音道:“禀国公爷,世子爷来了。” 他手停下,抬头道:“进来吧。” 门开之前。他已经将箭头和抹布放到了赤金莲座下的盘子里。 堂堂一介国公爷,私底下竟然做着这样无聊的事,会让人笑话的。 门开了,韩稷披着一身幽淡的光晖走进来。 每一次看到这孩子,他都有打心底里升上来的愉悦欣慰。 他长的像他的母亲,但因为性别不同,又因为她消失于人前这么多年。所以不仔细看往往也看不出来。 她生的儿子。由他培养得这么好,这也许算是他和她唯一共同做过的一件事,一个成就。 “怎么还没睡?”他交叉着十指。一贯地和颜悦色。 韩稷走过来在书案这头坐下,目光撇向桌上的金莲,又移向金莲旁的布帕,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他脸上。说道:“想起很久没有陪父亲吃茶,正好闲着。所以来坐坐。” 魏国公很高兴,他正缺人陪。 他站起来去多宝阁上找茶:“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六安瓜片,云雾,还有碧螺春。你要是想坐久些。喝点普洱也成。” “那就普洱罢。”韩稷望着他,说道。 外头的小厮见状进来添水,韩稷拦住了。拿过水壶,持着铜勺从一旁的瓷瓮里舀了水进去。架在小铜炉上,擦着了火。 琉璃盏内的灯加上铜炉里烧起来的炭火,顿时将光线提升了一倍。 “差事上有没有什么难处?”魏国公问道。 说起来虽是十八年的父子,感情也还不错,但像这么样安静地围炉煮茶却鲜少有过。他也是不擅于在儿女面前表露情感的父亲,心里的喜怒哀乐,很少让他们知道。 可是眼下他不拒绝与他更亲近些,因为寂寞的滋味太过难熬。 “没有什么难处,营里的老前辈们都挺照顾我。”韩稷简短地道。 魏国公点点头,“左老将军告了老,秦老将军恐怕明后前也将要离营了。秦家虽不是我们韩家的嫡属,但却也是忠烈之辈,秦万江如今是参将,我琢磨着明年秋天把他再提一提,他儿子秦寿,似乎在你手下的骑兵营?” 韩稷点头:“秦寿生性顽劣,据营里与秦家交好的人说,此人面上惧着家里,私下却常在外花天酒地斗鸡走狗,秦老爷子那日亲自托付我,让我好好管束他,我便将他调进骑兵营,先让他吃吃苦头,磨练磨练他。” 魏国公点头:“世家子弟总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说着伸手去提已然煮沸的茶。 韩稷抢先来提,他笑了下,也没坚持。 看着他娴熟自如地沏茶斟茶,想起先前还在此地撒娇的韩耘,他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商量。” 韩稷抬眼:“父亲请说。” 魏国公顿了顿,说道:“你和耘哥儿都是我的儿子,你们俩我一个也不想亏欠。但是爵位只有一个,如今你袭了,我觉得很好。不过,我希望你能同意将来把韩家的族长之位让给耘哥儿。也就是说,等你们各自成家开府,让耘哥儿来做韩家这一支的宗长。” 让韩耘做宗长,那就表示韩耘这一支才是韩家的嫡系传承。 按常理说,谁继承爵位谁就是家族的宗长,韩稷是长子,又袭了爵,韩家宗长身份当仁不让该落到他手里。 魏国公在说这席话的时候,也微微有些踟蹰。 如果韩稷反对,他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他。 韩稷定睛看了他片刻,缓缓放了杯子:“为什么不直接把爵位给他?在我得到这个爵位之前,你有很机会传给他。” 魏国公抬头:“你是长子。” 从他把他从金陵带回来那刻起,从他答应她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是他的儿子。把爵位传给自己的长子,这很顺利成章,外头人不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么? “既然是长子,既然我袭爵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会拖着一直没曾请封?”韩稷看着他搁在桌面上的手,那双手原本在任何时候下都是坚定的,但此刻,它在随着他的肢体动作而不时地作着微不可见的屈伸。 魏国公顿住,看向他的目光含着些伤感,“你还是在埋怨我,是么?” 韩稷撇开头,看着火炉,“谈不上埋怨。我只是想要个答案而已。”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炉子里炭火偶尔传来的噼啪声。 魏国公微微后仰,挨着椅背,说道:“不曾请封,是因为那些年你身体还没调养好,那个时候把你推到爵位上,一则你会有差事上的压力,二来,这样也不符合程序。” 韩稷不置可否,转而道:“我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国公微怔,这件事他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他凝眉道:“你两个月左右的时候,有一次忽然咳嗽不止,我们请了大夫,大夫说中毒。我们不信,后来又找了宫里的太医来诊,才知道你体内竟然含有为期不短的毒性,太医诊后表示,照时间来看,很可能这毒是胎里就带来的。” “难道父亲就没有怀疑过这毒也有可能是人为下的?”韩稷斟着茶,说道。 “这怎么可能呢?”魏国公目光变得凝重,“打你回……出生的那一日起,一直到你周岁后分房为止,你母亲都未曾离开你,就是奶娘带着你,身边不是有她的人在就是有我的人在,我堂堂魏国公府的长子,怎么可能会有人下得了手?” “那我母亲的人呢?”韩稷问。 魏国公僵住,眼里透出浓浓的错愕。 他没听错,韩稷话里指的是鄂氏的人下毒?鄂氏身边的人都是她的人,她们若敢下毒,那岂不是说鄂氏在后头撑腰? 他忽然想起绣琴的死来,绣琴之所以会在宫里做出那样大胆的事,还不就是因为有鄂氏撑腰么?如果是这样,那又有什么不可能? 他双手握起拳来,竟然察觉到透骨一阵冰冷。 鄂氏,是她吗? 韩稷不是会胡思乱想凭空捏造不顾孝道而蓄意诋毁他人的那种人,何况这个对象还是他的“母亲”,骆威曾经说的那席话忽然就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再联想起她对韩稷袭爵之事的反对,莫非,真像他们之前猜的那样,鄂氏已经知道了韩稷的来历? 他目光倏地聚焦在韩稷脸上,心里忽然有了些不安。 面前的他平静而又微带着一丝阴郁,这可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鄂氏偏心得这么明显,他会起疑也是正常,难道就是在他暗查鄂氏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毒乃是来自于他的母亲,而并不是什么胎毒? 他移开目光,抬起一只手来扶住前额,望向一侧虚掩的窗口。 窗外雪花纷乱,像极了他此刻乱而无措的心情。 “你有什么证据?”他艰涩地问。 韩稷垂下眼,半日道:“没有。我只是猜测而已。” 他今日来的目的不是为揭发鄂氏,更不是为了在这节骨眼上将家里弄得紧张兮兮,他只是想知道沈雁的那些推测是不是正确,以及,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魏国公屏息了半日才缓缓回神,他没有证据?他反而不相信了。可是他不把证据拿出来,他又怎么能逼着他拿?证据摆出来,他就必须去质问鄂氏,必须跟她撕破脸,必须承认韩稷的来历,也必须得到她承认这毒确实是她下的。 对不起对方的人是他呀,他欺骗了她那么多年,他有什么资格脸面去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若不去,他又如何对得起韩稷,如何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 现在,他反而宁愿他真的没有拿到证据,真的只是胡说了。 (求月票~)L ☆、466 求证 韩稷静静望了他片刻,垂眼看着地下。 十八年不为人知的历练,让他能分辩得出他话里的真伪,沈雁说的对,他竟然是真不知道鄂氏给他下毒的事。他不知道鄂氏下毒的事,而鄂氏却还是给他下了毒,那是不是说明他真的是他的私生子?也只有这样,鄂氏才会因嫉妒而伤害他罢? 屋里呈现出让人始料未及的沉默。 炉膛里的火光映在二人脸上,各自的面孔在阴影衬托下都显得格外地立体,也带着几分阴郁。 魏国公终究是忐忑的,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面临生死也毫无惧色,但是在这一刻的静默里,他害怕着韩稷所说的都是事实,无措着他撒下了十几年的谎被鄂氏所知,自责着愧对妻子儿子,同时又辜负了九泉下的她的嘱托。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韩稷伸手拿了那座金莲在手,说道:“耘哥儿做韩家的宗长,挺好的。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父亲不如把它转赠给我?” 魏国公抬起头,当看见金莲已在他手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这个不成。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 这个又怎么能给他呢?即使他与它有着极深渊源。 “可我只想要这个。”韩稷拿着金莲在手,左右细看。 从前从来没觉得它有多么稀奇,即使知道也只是一扫而过,如今细看下来,沉甸甸赤金打造的莲座约摸六寸长,并蒂的两朵十八瓣莲花头挨着头,每一个犄角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父亲这么宝贝它。想来一定是极要好的友人所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魏国公强打着精神,“说了你也不认识。” “是不是姓龚?”韩稷望着他。 他微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应该会知道这金莲的来历。 他暗地里握拳掐着手心,神情一点点地恢复常态,片刻后抬头,执起壶来,随意地道:“我不认识姓龚的人,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韩稷望着他指节上尚未褪去的青色。微微扬唇:“那天在大营里。偶尔听到有个姓龚的将官在吹嘘跟您有十几年的交情。”说完他又看过来,继续道:“不过我又听说,陈王妃与父亲曾是旧识?” 魏国公定住。望了他片刻,说道:“朝中有许多人都是随军北上的,很多人都认识陈王妃。”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说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我只是好奇。”韩稷微微笑着。“听说陈王妃是个美人。” 魏国公神色微黯,垂眸道:“我不记得了。那么多年了。”看向这莲座。又道:“这莲座是你祖父缴获回来的,我瞧着精致,就留下来了。我不认识什么姓龚的人,跟陈王妃也不过是战场上点头之情。你不要听下面的人瞎吹嘘。” 韩稷笑了笑,没说话。 他有些无力感。 他越是解释,越是若无其事。越是说明真相符合沈雁提供给他的猜测。在来之前他已经去暗格里找了有关于陈王妃所有的记录仔细翻阅过,他看到了上头提及的金莲的模样。金莲虽不是罕见之物,但同样是十八瓣花,提到龚姓旧友时他露出的瞬间惊诧,还用得着多说么? 他忽视了十八年的这件物事,原来寓意的是他的生母。 打从知道自己被鄂氏下毒时起,他日夜想象着若是他还在陈王妃身边会怎样?想象着被生母疼惜着又是怎么一番感受? 因为无法承受后果而从未去跟他叫了十几年的养父求证他为什么会将他带回韩家,却没想到最后的真相却是,面前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这样的真相,太让人无语了。 他端着那杯茶,久久也未曾入口。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有些啼笑皆非,前十八年里有十二年他把自己当成陈王的儿子,但结果却告诉他其实只是陈王妃与面前这个男人通奸产下的私生子。英雄武烈如陈王,竟然被自己的妻子戴上了绿帽子,甚至是到死都还不知情。 而面前的魏国公,一面人前充着好父亲好丈夫,一面与有夫之妇苟合,一面还堂而皇之将在外生下的私生子带回来给原配抚养,难道他就没想过鄂氏根本就不会接受他这个连庶子都称不上的私生子?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得感激他,毕竟他是他的生父,毕竟没有在关键时候趋利避害撇下他们母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还有幸活到现在。可是陈王妃毕竟还是死了不是吗?鄂氏毕竟还是给他下毒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他把他交给了鄂氏抚养,鄂氏怎么会向他下毒?他即使是不知道鄂氏给他下毒,可她的罪行,难道他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什么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眼前的他就是。 他放了杯子在桌上,扶着桌,起了身。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他垂首告着退,没再抬头看一眼,走向门口。 魏国公凝眉望着他,并未出声。 而他走到门槛处,停了下,又回头:“就让耘哥儿当宗长吧,我没有意见。” 反正这爵位他来日也要还给他,这家业他也没想过要染指。 魏国公一直等他脚步声消失到听不见,才迷惑地收回目光来。 骆威推门走进,看着仍然突突冒着泡的水壶,伸手将它拎了,又将铜炉夹开。 魏国公将杯子递给他,说道:“你去查查太太在生下稷儿之后都接触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还有,看这些年稷儿有没有与陈王旧部联络过。” 骆威怔住:“陈王旧部?陈王旧部不是都已经诛杀殆尽了么?怎么会还有旧部?” “陈王手下当时有好几万人,怎么可能个个杀尽?先帝在诛陈王之前都是早做好了准备的,特地按照当初围绕在陈王身边的够级别的文武臣造了名单派人南下对着杀的,可是除此之外定然还有些没有名号的,他们倘若知道稷儿的存在,难保不会找上门来告诉他实情。” 魏国公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雪花,面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已经查到他自己的毒是太太下的,虽然他说没有证据,但我却觉得他有。如果他查到了他的毒因,我恐怕他会顺藤摸瓜发现自己的身世!” 骆威听到这消息也错愕了半晌,“世子身上的毒不是胎毒,是太太下的?” 魏国公望着他,未语。 骆威隔半日才回过气来,凝神道:“这委实太意外了,小的竟然从未察觉!” “别说你,我又何尝不是?”魏国公声音低沉,“我是她的丈夫,也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对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你说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她原本就不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也许是因为恨我……” 他看了眼骆威,转过身去。 骆威忙道:“现在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也许世子真的只是猜测。小的会尽力查出真相来的。” 事情都过了十八年了,鄂氏既然能瞒他们到现在,必然也早就处理好了一切首尾,但不管怎么样,就是再难查,时间花费得再长,这件事也无论如何是要查清楚的。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恐难有线索,倒是世子爷是否知道自己身世这件事紧迫一些,要不小的先去趟金陵打探一番,顺便也查查陈王府到底还有没有旧部。” 魏国公对着前方定站了半晌,叹气也似的道:“他方才问我跟素君的事情,我恐怕他是已经怀疑起自己的身世来了,但目前看来兴许他以为是我跟素君有——”他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握拳道:“我倒不是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是他担心他在以为他的身世跟我和素君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个……”骆威神情蓦然有些哭笑不得,“那这个误会就大了。” 魏国公也有些无奈。“这孩子自小聪明,你看他压根就没问过我,却还是私下里做了那么多事。所以说他顺藤摸瓜地查找这些疑点也不是不可能。你明儿就去金陵,看看是否有人已经跟他联络上,重点的是查查有谁知道当年我去过金陵的。早去早回。” “小的遵命。”骆威颌首。 韩稷揣着满腹心思回到颐风堂,在门下抬头望了半日雪才又进到内院。 一席话谈完,他的心情更显郁闷。 问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不能再往下问了,眼下他离成功还有一段距离,在他得手之前,在陈王被平反之前,他绝不能露出马脚。即便他不是陈王的儿子,陈王妃也是他的生母,而陈王当了他十几年的信仰,他也值得他替他继续平反。 而魏国公刚才对那座金莲的重视,以及他对陈王妃的回避,不都说明了一切么? 辛乙见了他遂匆匆迎上来:“少主,下面人打听到楚王方才忽然进了宫,不知所为何事。” 他收回思绪,抬手抹了把脸,吐气平息了一下思绪,然后转头望向他:“进宫?都快亥时了,他进宫作甚?是奉旨觐见还是请奏见驾?”L ☆、467 震惊 “打听不到。不过看他进宫时似是掐着时间进的,估摸应是奉旨觐见。”辛乙面色也有些凝重。这个时候楚王的任何举动都不能等闲视之。无论废太子能不能出来,都必须先断了楚王的后路,只剩下个郑王,到时怎么着也好行事了。 韩稷静默片刻,说道:“仔细盯着他出来的时间,还有去打听乾清宫这会儿都有什么人在,或者他去了哪里,在座的都有谁。另外,着陶行派去盯着楚王府的人再用心些,不要放过他任何异动。” 辛乙:“小的遵命。” 雪夜里的宫城看起来像是一座白色而寂静的无人之城。 楚王顺着长廊一直往西暖阁所在的殿宇走去。这里是他从小的家,是他这辈子最为熟悉的地方。他和任何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皇子一样,都盼望着能够一辈子居住在这里,坐拥着这万里江山,俯瞰着这天下苍生。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机会得到这份殊荣,因为他是皇帝宠妃之子,也是当今皇帝最喜爱的儿子,然而事实告诉他,原来这宫中所谓的亲情根本就是肤浅的,靠不住的,他要的皇位,只能通过别样的手段来获取。 转过了几道朱廊,到了西暖阁。 门口只有程谓在静守着,镶着西洋花玻璃的雕花长窗内跳跃着暗黄的光。 程谓躬身见了礼,便打了帘子让他步入。 皇帝立在一瓶齐人高的梅枝前,手指拨弄着花枝姿态,在这深夜里身上衣衫还十分规整,这样地正式,使得看上去气氛也无形多了几分肃穆。 楚王躬身唤了“父皇”。皇帝走过来,双眼在他面上盯了会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些华家的事情,可是认真?可已经想好了怎么做? 楚王颌首:“儿臣万不敢欺君。儿臣已经有了思路,便是从华家与陈王从前的交结上着手,从而借打击华家来达到夺韩家兵权的目的。” 皇帝这么样开了口,他提着的心就放下大半了。宋正源无异于给他指点了迷津。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光凭他自己是做不下来的。没有皇帝首肯,他这条路会走得十分坎坷。 “只要抓住华家与陈王府有勾结这一点,很多文章都可以做。内阁当初未曾保陈王。这个时候多半也是不会再替陈王说话,他们是不会容许有人企图再乱朝纲的。就算房家跟沈家有亲戚,只要华家涉嫌谋逆的罪证确凿,房文正也无能为力。” 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皇帝凝视他:“那你可曾想好了具体要怎么做?” 楚王道:“自然是先找证据。” “若找不到证据呢?”皇帝问。 楚王略顿。缓声道:“儿臣总会找到的。” 找不到捏造也要捏造出来,只要有皇帝在背后撑了腰。又有什么好怕的?皇帝终归是皇帝,他虽然未能与内阁勋贵硬扛,可他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倘若他的意见偏向于罪证是真的。底下还能有不附和的么? 话不必说明白,皇帝也会明白他指的证据是什么,如果他不同意这么做。便不会让他此刻再来密见了。 皇帝好片刻没说话,末了站起来。顺着丹墀踱了两转,最后仍在先前那瓶梅枝前停步,说道:“你说的华家与陈王府关系密切之事朕都清楚。朕甚至还知道华家搬去金陵或多或少跟陈王府有些关系,可你是否知道朕这么些年为什么未曾向华家下手么?” 楚王微怔,说道:“儿臣愚钝,并不知为何。” 皇帝微勾起的唇角泛出丝冷意,双眼也微眯起来,说道:“那是因为,陈王府虽然被灭了,但有样东西朕却还是没曾得到。” “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楚王不禁问道。 皇帝转过身来,面向他:“火凤令。” “火凤令?”楚王纳闷,这个东西他从来就没曾听说过。 “陈王妃龚素君你可曾听说?”皇帝问。 楚王点点头。陈王府出事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虽然陈王二字让人谈之色变,但是有关于这位大美人的传闻轶事却不止一次地听身边人私下提起。他知道她比陈王小很多,也知道那会儿营里有许多人暗地里爱慕她。 听得多了,令他也感慨自己晚生了这么多年,而未能亲眼一睹她的美貌。 皇帝望着他道:“这枚火凤令,便是陈王妃之物。她曾是号令千军的女将,数次带兵深入虎穴,当时陈王给了她一枚专有的的令牌,用以在沙场指挥作战。当时大伙都把浴血奋战的她比作是火凤凰,因而这枚令牌便称作是火凤令。 “陈王府被屠之后,这枚火凤令却是遍寻不着。” 楚王听得纳罕,“不知这枚火凤令有什么蹊跷?” 皇帝吐了口气,缓声道:“战争渐渐打到江北之时,数年下来陈王妃手下已经跟定了一批精锐的死士。外人皆不知其数量,但是据探子来报,至少有三千人。陈王妃就是靠着这至少三千人精锐,帮着陈王抢下了无数战功。 “定国之后,各营放马南山。陈王建府之后带走了一批文臣武将,但陈王妃却在南下之前将手下五千精锐融合进了各大军营之中,从此再也无人寻到这三千精锐死士的下落!” 楚王震惊:“这么说来,咱们各营之中仍然还有陈王的人马?!” 皇帝吸气道:“十八年过去了,当初的死士许多也老了,但这仍然是一支可怕的力量,因为他们就是老了或死了,也一定会让他们的后人传承下去。一支三千人的精锐死士营,足够在一夜之间毁去这整座宫城,而陈王妃却将他们融入各军,使得泥牛入海,再也寻不着踪迹!” 楚王心下大骇,他明白死士的含义,所谓死士,自然是将身家性命全部献与了主子的,只要主上有令,他们根本不会管前路究竟是刀山还是火海,也不会管自己丢了这条命就没了!三千人的死士,必然都是追随陈王妃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三千个人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往这殿里一躺都能压死他们赵家的人,更何况还是一批有着丰富实战经验及武功过人的精锐死士?! 他垂头看了看手心里的汗,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当初陈王府遭难的时候他们未曾出来营救?”当时只要他们出手,哪里还有他们父子的命在? “那是因为在出手之前,先帝已经打听到,陈王妃在解散他们之前,曾交代过他们的首领,没有火凤令露面,任何人都不能擅动!他们是对陈王妃惟命是从的奴才,而当时先帝与朕又皆做好了一切防患准备,所以才会没有人出来生事。” 皇帝紧了紧牙关,说道:“可是陈王府被灭之后,那枚火凤令也跟着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与其说朕害怕的是陈王那些有名有姓的旧部,倒不如说朕害怕的是这些看不见的影子。 “他们潜藏在各大营里,说不定哪一日就合谋起来包围了朕的宫殿!当初的三千人,到如今多半也有了后代,加起来就是一批庞大的兵马,而偏巧五军营里又有四个大营尽掌在勋贵手中,你说,朕有了这心病,能安稳得起来么?能对勋贵们放心得起来么?” 楚王脱口道:“难道这枚火凤令就握在华家手上?” “朕不能肯定是不是在华家手上。但,这么多年暗查下来,只有他华钧成才最有这个可能。”皇帝望着他,“你说的不错,华家虽然擅于伪装,但他们私下与陈王府的情份却是没那么容易断的。朕已经查到,陈王府被灭之后不久,华震阳曾经秘密去过金陵。” 楚王听完这一大段下来,再听到这些已不如先前那么吃惊了。 他凝眉道:“既如此,那父皇为何不直接抓了华钧成来拷问?” “朕的目的是拿到火凤令,而不光是他华家老小。那三千死士未曾擅动必然是因为火凤令不知下落,倘若朕捉了华钧成拷问,岂非会引来那批死士的注意? “再者,朕总觉得华家这些年的忍让十分可疑。在朕这么些年的冷落之下,他们未曾有任何正面反应,只是一味逆来顺受,再加上他们陈王府被灭之后不久就找借口搬去了金陵,如果不是当中有什么隐情,他们何以会如此?” 皇帝蹙起眉头,露出些微不耐,“你一味只知道追问,却不懂得思考这个中疑点么?” 楚王连忙垂头:“儿臣只是太过惊讶。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缓下神情,说道:“朕不动华家,一是疑心火凤令就在他们手上,二也是忌惮着那三千死士。倘若火凤令真在华家手上,那么擅动之下我们要面临的风险就大得让人难以招架。” 楚王咽了咽唾沫,完全已没有了先前的暗自得意。 他从来不知道皇帝还有这样一块心病,更没想到这块心病竟然这么棘手,怪不得皇帝要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召他进宫细说,他忽然有种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的感觉,这件事连手拥那么多大内高手的皇帝自己都未曾办到,他不过初出茅庐,哪里有本事顶得住这么大的风险! (求月票)L ☆、468 不解 “父皇,我……” “你既是想将功折罪,那么便先想办法从华钧成手上拿到这火凤令。”皇帝不等他说完,已然转身打断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往日朕没曾直接捉他来打听,乃是怕他有了提防,再者,朕也不放心交给他人去办。 “这次你可以设点圈套引他上钩,令朕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捉进天牢审问。如此就算是那些死士知道他被捉,也不会疑心到别的事上。但你切记决不要打草惊蛇!同时最好能上华家查探查探,等朕拿到此物之后,你再去参华钧成。” 楚王站了半晌,才艰涩地垂头:“儿臣遵命。”说完他又抬起头来:“只是儿臣从未曾见过那火凤令的模样,不知父皇可否画个图样与儿臣?” 皇帝却道:“朕也没有见过。那令牌只有一个,是陈王亲手所制,因为死士出的任务皆是机密要务,无干的人员是见不到的。朕只知道那是枚不大的牌子,能够塞入袖口,上头有陈王妃的指模刻印以及名讳。此事必多凶险,你行事需相当注意。” 楚王微微凝神,拱手道:“儿臣省得。儿臣这就回去与宋长史等商议商议,再行下手。” 皇帝扬手:“去吧。切记勿要走露风声。” 楚王答应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他消失在门外,才回到书案后坐下,从袖口里取出支通体碧莹的凤头玉钗,出起神来。 楚王出宫这一路说不上什么心情。 原先他只觉得宋正源出的是个好点子,只要他办成,皇帝必然会重新考虑他为太子。而他又何曾想到皇帝竟然会交给他这么样一个任务。 这件事若是办成,自然于他好处多多。但若是失败,那将不仅仅是失去太子之位这么简单。 皇帝对火凤令志在必得,对那三千死士如芒在背,这件事打从他向他吐露出真相那刻起,已经容不得他不答应了。他的父皇,显然并不比他想象的对他要仁慈。 “王爷,到府了。” 冯芸在轿下禀道。 他垂头看看已然攥出汗来的手心。半日才起身来。 等待辛乙来回话的当口。韩稷在窗前静坐默语,杯子里的酒仿佛凝结成了冰。没人相扰的时候,他才能仔细回想着前后这经过。 两杯冷酒下肚。脑子也似清醒起来。 魏国公在说到陈王妃的时候,的确是面色不自然的,那座金莲他也确定跟书册上描述的陈王妃的徽记相符,可是沈雁是让他求证真伪。而不是让他语焉不详地问几句话就算数,反过来说。即便是魏国公与陈王妃真有私情,又怎能确定他就一定是魏国公的儿子? 建国之后陈王就南下去了金陵,而陈王府出事乃是在去了金陵年余之后的事,如果他真是魏国公的儿子。那么岂非是说魏国公在陈王妃离京之后还常去金陵与陈王妃秘会?而这又怎么可能呢?那会儿他虽然还不是国公,但却也是世子,偶尔不在岗还成。怎可能时常下去? 再者,陈王妃身为王妃。无论身在何处身边皆有大班人马跟随,又怎么可能会有机会与他私通? 就算是曾经有些说不清,那也是从前行军的时候,若后来还有暖昧,难道陈王会不知道?就算陈王很忙顾不过来,陈王的几个儿女难道也一点都没有察觉?根据他所收集来的讯息,以及辛乙的转述,陈王妃与郡主的关系可谓十分密切。 而辛乙连魏国公与陈王府的关系如何他都不知道,后来还是辗转才查到他被魏国公所救,再加上皇帝到如今也没有怀疑韩家跟陈王府有什么干连,至少证明,魏国公在陈王南下之后,已并没有常在陈王府出没。 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说明他就是魏国公的儿子呢? 他浑身的血液在凝滞了半宿之后,忽然又流动起来。 也许真的只是他误会了,他其实还是陈王的儿子,魏国公不过是他的养父。只是若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会在冒死留下他呢?还有陈王府出事当夜,也正好是陈王在宫中罹难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刚好那么巧就到了金陵? 是真的巧合,还是他专程而去? 沈雁的疑惑,也让他真真正正困惑起来。原先在不知道魏国公与陈王妃这段隐秘的时候,他只当他是凑巧路过,但既然肯定了他们曾经是旧识,那自不能再相信这是巧合。难道说,魏国公是提前知道了陈王府要出事的消息,特地去的? 那他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陈王遇难与陈王府出事发生在同时,而从京师到金陵至少得一日夜的时间,他在去到金陵之前,到底知不知道陈王会出事? “少主!” 辛乙忽然推门进来,说道:“楚王是子时初出的宫。宫里的消息称他与皇帝是在西暖阁里会的面,只有皇上与楚王二人在内,侍候的宫人也只有各自身边的近侍。”说罢他上前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放到桌上,重沏了杯热茶在他手里,说道:“如此机密,必然是极要紧的大事。” 韩稷看了眼手里的茶,站起来,“眼下能有什么大事,值得连夜宣见?” 辛乙道:“眼下朝中的大事,无非是立储之事。昨日礼部传来消息,说是今年持香读祭的人选定了郑王,楚王先后两次进宫,恐怕跟此事有关。毕竟这事若定下来,郑王离册封太子之日便不远了。” 韩稷端着杯子踱步:“早上那次进宫尚可说是楚王为求皇帝而去,可夜里见宫驾,若无要事大事,又若无宣召,亲王是不得进宫的。陶行既来报说他是掐准时间进宫,自然是奉旨进殿。那么皇帝又有什么事情会需要深夜见他?”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辛乙摊手,“皇帝这么做,总像是有什么预谋的样子。” 韩稷沉吟道:“不管是什么阴谋,只要他敢动什么歪心思,我总会让他尝尝后果。” 辛乙颌首:“立储之事拖得太久,委实该有个结果了。” “快了。”韩稷望着窗外,“你去安排一下,年后我要进宫见见赵隽。” 辛乙道:“内务府那边已经攻得差不多了,咱们的人也已经调去了碧泠宫。少主若去,他们会出来接应。”说完他又道:“楚王这厮不知道会不会冲沈家下手,沈家那边要不要也派人盯着?” 韩稷拧眉:“沈家如今正受皇帝重用,皇帝还要留他来拢络南北士子,不会对他们下杀手。我主要是担心他们会冲华家出手。” 沈雁昨日跟他提及的忧虑,他在细思之后也感同身受。华家与陈王府曾有过那么密切的往来始终是个大隐患,而皇帝究竟为什么没有果断向华家下手,而只是不断刁难,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里头当真有什么因由,那么这因由又会是什么呢? “你去知会贺群他们仔细些。另外,”他回转身来,“再去打听下国公爷如今在做什么,骆威又有什么举动。” 魏国公的警觉性并不弱于他,方才他把话问到了那个份上,恐怕心里也早有了疑惑。他若有什么事都会交给骆威去办,说不定从骆威身上能够找到些突破性线索。 沈雁在华府里,这几日脑子里也没怎么闲。 这日早上天放了晴,华钧成难得在家里陪女儿。 上晌华夫人让人收拾了暖香阁出来让他们吃茶赏雪,沈雁有点小伤风,便趁着华家姐妹仨儿去门外折梅的时候坐到了华钧成身边,吃着盘子里的蜜饯说道:“舅舅这些日子倒是清闲,最近送去内务府的丝绸皇上可曾有说过什么?” 华钧成喝了口酒,嘿嘿说道:“自从你们家跟房家联了姻之后,舅舅也跟着沾了光,这大半年里房阁老替我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并没有再一味刁难我。虽说还是有些不顺眼的意思,但我这心却比从前踏实了。” 沈雁看了眼窗外梅林里正挑选着梅枝下手的那姐弟仨儿,说道:“从前与陈王府有往来的那些文武臣子,皇帝处决起来可谓是手起刀落痛快得很,但是在对待华家这事上,皇上却显得优柔寡断,舅舅真以为这是外祖父激流勇退导致的么?” 华钧成目光微闪,望着她道:“要不然你认为呢?” 沈雁缓缓呼着气,说道:“我也不知道。” 但是她转而又问:“那么舅舅觉得,皇上对华家会不会有什么企图?”毕竟华家金银成山,前世被抄之后充入国库,令皇帝也发了笔横财。当然华家的钱财不大可能会左右得了皇帝对华家的生杀,可是,又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呢? 华钧成微微色变,转而扭头沉思起来。 沈雁抿了抿唇,接着说道:“我记得当初劝说舅舅搬回京师时,舅舅原本执意不肯,还说我不会明白您,当初舅舅那样坚决,如果不是父亲把皇上要对付华家的意思说给您听,你还是不会肯搬回来的吧?现在我也不小了,舅舅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您想要留在金陵呢?”L ☆、469 穷途 华钧成目光忽然变得晦涩。但很快,他脸上立刻又露出那样弥勒佛一般笑容,说道:“哪里有什么原因?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用再提了。你若是真喜欢韩家小子,觉得他值得托付,舅舅是不会硬拉着你不嫁的,反正舅舅在世一日,总归护着你好便是。” “哪儿跟哪儿啊!”沈雁郁闷地,明明说着华家的事,他偏又扯上了韩稷。但下一秒她又蓦地顿住,华钧成说话并不是这么三不搭四的人,又怎么会没头没脑说上这么一句呢?她觑眼打量着他,说道:“舅舅不肯搬到京师,莫非跟韩家有什么关系?” 华钧成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我跟韩家压根不熟。” 不熟,不熟又怎么会知道魏国公那么多事? 他越是这样,就越值得怀疑了。 华钧成对魏国公的成见向来极深,据他说是因为魏国公与陈王妃私下有染,身为陈王的挚交,华钧成会因此而不待见魏国公倒是也说得过去。可是再想想,如今陈王和陈王妃都死去那么久了,在陈王都未曾发现的情况下,他一个外人对这段私情表示如此大的愤慨,显然就不合常理了。 他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容忍不下,那么这些年为什么又未曾见他对皇帝以及当年参与屠杀陈王府的那些朝臣有什么过激的言论?为什么偏偏只针对韩家? 难不成,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内情不成? 不但是有内情,而且这内情还很可能重要到华钧成宁愿深埋心头也不愿意开口提及。他明明是反对她嫁给韩稷的,然而最终又还是未曾说什么让她堵心的话。方才又表示事情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追究,那就是有可能已经无从追究。 无从追究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再主动告诉她,毕竟她过了门便是魏国公的儿媳,站在他的立场,说多了反倒有挑拨之嫌。 沈雁觑着他。默不作声也抿了口酒。 “你伤风了。不能喝酒。”华钧成将她的杯子抢过来,睨他道。 满脸上尽是亲和好说话的样子,方才一闪而过的精明却是分文也再看不到。 沈雁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舅舅,您可知道陈王还曾留下什么后人在世?我听说陈王妃死时腹里是怀着近八个月的胎儿的,那个婴儿有没有生下来,若是生了下来。后来去了哪里?” “怎么可能还会有后人?”华钧成看看左右,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家。并不可能会有外人在侧,但多年养成的谨慎还是让他格外小心。“陈王妃确是有孕在身,但我却不知道她生下来没有。我也没有看到过她的尸首。” 沈雁默然喝了口华夫人让人熬给她的祛寒汤。 华钧成能够回答上来这些问题,那更能说明当年华家与陈王府后来的疏远只是掩人耳目。既是掩人耳目。多疑的皇帝必然也会怀疑。在怀疑和查证之后他还只是时不时的刁难而已,细想之下,未免太过不正常了。 “看我们折的梅枝!” 门口传来华正宇那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亮的嗓音。在他们三人之后,下人们抬了枝将有半人高的梅枝进来。火红的梅朵缀在灰黑的枝桠上,说不出的冶艳多姿。 华正宇飞扑过来到沈雁身侧,高兴地道:“雁姐姐,我大姐夫方才差人送了许多野味来,他们去了郊外打猎,姐姐说我们晚上可以在茜雪斋烤兔子吃!” 沈雁被打断了谈话,索性高兴起来:“真的么?那太好了,最好再弄几只野鸡,若有羊羔什么的是最好,我好久都没吃过烤全羊了!” “那还不容易?”华钧成似乎很高兴能因此转移话题,眉间那抹郁色也暂时抹了去,“这就让人去庄子里逮两只来便是。” 华家这里去了人往庄子里,盯梢的人立刻将消息传回楚王府。 “探子们来报,华家这几日因为其大姑奶奶回府住对月,沈家二姑娘沈雁也在府里小住。 “方才他们大姑爷送了些野味上门,华钧成又遣人去庄子里捉牲口,听说夜里是要在他们后园子里消遣。华家人口不多,只华钧成夫妇及三个子女。如今加上沈雁,也只是多了个累赘。 “此外他们还打听到,华钧成有个私人的小库房,这个库房设置在其书房院子的后方,并不大,而且设计也很隐蔽,只有他一个人掌着钥匙,钥匙是请有名的制作机关消息的巧匠而制,要放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内,通常是没有人能得手的。” 宋正源用他惯有的低沉的声音禀报着。 楚王支着膝盖坐在胡床上,一条腿伸直,宽袍散发使他看起来有些阴鸷。 “他们府里的防卫呢?”他问。 宋正源道:“华家有一批武功上乘的护院,约在三十个左右,据说当中随便一个人便能够在百招之内拿下咱们一个侍卫。然后还有三十个普通护院。此外,沈雁身边忽然多了两名深藏不露的高手,探子们说瞧着像是韩稷身边的护卫。” 楚王微顿片刻,晃着手中的酒壶,阴郁地勾起唇来,“韩稷身边那十来个人的确厉害,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护卫都给派去了给沈雁,可真是让人感动啊!”他讥讽着,举壶对唇喝了口酒。而后吐了口酒气,又道:“你说我要是对沈雁做什么,韩稷会有什么反应?” 宋正源垂眸,“必然会火速赶往急救。” 楚王收肘倾身,冷笑着,却是又咬了咬牙,望着他:“这件事容不得我失手,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沈雁。我记得安宁侯刘俨当初使了一计险些使得沈顾两家成仇,眼下这法子倒是也可以为我所借用借用。” 宋正源抬头:“王爷的意思是?” 他拂袖站起来,眯眼道:“眼下我四面楚歌,不光沈家韩家是我的敌人,皇后郑王更是我的敌人。吏部侍郎刘括,如今不是代替了刘俨成为刘家后戚之首吗?我破釜沉舟布下这么个局,若只是对付个华钧成而已,不是太浪费了?” 宋正源垂头略想,立时双眼一亮,拱手道:“王爷英明!下官这就前去安排。” 楚王盘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雪光,神情忽然变得比这清夜还要萧瑟。 英明不英明,他也只能这么做了。若在往常,他自不免得意一番,可是眼下,连他的父亲都已经逼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他还有什么可得意?想想这些年,所谓的尊贵荣宠,到头来也只是一片虚空,他的前路如何,不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而是宝座上那个看着熟悉实则却陌生的人。 他若不成功,便只有死。 华家宅子占地可不比沈家小多少,入夜之后与往常相比,今夜的后宅显得格外欢腾一些。 年底本来就是该歇息消遣的时候,华夫人因为长女归宁,这几日心情也特别好。留女婿在府上用过了晚饭,便就招呼管事娘子在后园子里收拾起院子来烤肉吃。 沈雁因为伤风,精神有点不济,下晌喝了一大碗姜枣汤,睡了两个时辰,出了身汗,方觉着松泛了些。原来华夫人交代她若是不舒服,可以在屋里陪她说话,但她既爱热闹,又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将自己裹成熊,还是到了茜雪斋。 才进了园子,贺群便从墙角下走了过来。小声道:“禀姑娘,方才世子爷派人来送了这个给您。”说着从袖口里掏出封折成了同心结的信来,递给她。 沈雁脸上红了红,瞥了他一眼,说道:“知道了。” 本以为是些无聊的话,背转身把信看完,她却是立刻又转过身来,带着一脸的凝重唤道:“贺群回来!” 贺群转瞬回到眼前,“姑娘有何吩咐?” 沈雁再速看了一眼那信上内容,说道:“世子说楚王前两日连夜进宫见过驾,也不知道议了些什么,但楚王眼下的情况于他十分不利,这个时候任何动作都有可能关系到他蓄谋反击。我与世子都得罪过楚王,他着你和罗申这几日仔细些。” 贺群颌首:“方才来人已简单跟小的说过,姑娘放心,小的们定会寸步不离姑娘左右。” 沈雁凝眉将信折起来,说道:“也不一定就是冲我来,害人可不只是杀人绑架而已。只是大家小心些是最好。然后除了我,我希望你们也能顺便将华府也给看住。对了,你这几日不是跟华府的护院也熟了么?或者你去跟他们商量商量,也别说太多,就说年底了防着贼人趁机作乱就成。” 贺群点头:“小的遵命。” 沈雁目送走了他,拿着这信在廊栏上坐了片刻,立刻又提裙回了正院。 华夫人正从屋外走来,见了她便笑道:“早说要你留着别去。”以为她是熬不住才回了来。 沈雁笑了笑,拉着她进了屋,坐下道:“我刚才收到讯儿,说楚王深夜去寻了皇帝说话。这楚王屡次相扰于我,可真是讨厌。这个时候去找皇帝,也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夭蛾子?只希望不要连累舅舅舅母就好。”L ☆、470 危机 “傻丫头,咱们两家唇齿相依,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华夫人顺手缠着线团儿,一面道:“要说连累,倘若我华家出事,那出的可就不是小事了,你们不嫌我们连累你们已是了不得,我们哪还有嫌弃你的来?” 华家跟陈王府这层关系早成了两边的心病,华夫人也知道她是个有远见的,自那年搬京之后,华钧成夫妇也不曾将这些事避着她。 “不过楚王这厮也是有些麻烦。”华夫人扔了线团儿,凝眉道:“冲他和淑妃跟你做下的那些事,难保他不会再怀着什么坏心思。”说着她想了想,又道:“你从哪儿收到的讯儿?” 沈雁大方地道:“韩稷让人送来的。他让人捎信给了贺群,然后贺群给了我。” 华夫人眼内有了丝了然。既然是韩稷让人捎的信,那就假不了了。她想了想,与丫鬟道:“去请老爷过来。” “寻我做什么?”正说着,华钧成就负着手进门槛来了。 华夫人站起将来龙去脉一说,华钧成也肃然了。他问道:“可知道皇帝寻楚王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沈雁摇头,“但眼下就是奇怪,楚王明明失宠,皇帝还深夜召他入宫,而且还不让旁人在侧,可见是极私密的事情。皇帝眼下会有什么事情要找楚王商议呢?” 既然是极私密的事情,那就说明影响不小,既是找了楚王,那就说是此事必须成功。因为楚王替皇帝办成了他一直想要办的事情,才有可能掰回这一局,重新获得被册立的机会。他若是当不成太子。一则是造反,二则是死。而前世里他还有个韩稷,这一世都手无兵权,造反谈何容易? 所以,如果皇帝交代了什么任务给楚王,楚王只能义无反顾地去办。 而皇帝又怎么会轻易浪费到这个成事的机会?他所密谋的,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皇帝如今心头有两个心腹大患。一是内阁。二是勋贵。内阁这边只消假以时日仍能出头,但勋贵手上的兵权却是等的时间再长都没有办法。 那么,皇帝找楚王密谋的。就有可能是关乎于勋贵兵权。 但区区一个楚王,他能拿国公们如何呢? 他只是刚好才被韩稷抛弃了而已,难道楚王心里就一点都不恨韩稷吗? 他直接从韩家下手也是动不了韩稷的,而她如今跟韩稷订了亲。刚刚好楚王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她与沈观裕联手所为,难道他不会从她这里下手顺便连沈家韩家一把抓?沈家若是动不了。他可以用华家不是吗?皇帝这些年对华家的态度,难道明眼人还看不出来? 她想到这里,刚好对上华钧成莫测的一张脸。很显然在她低头寻思的工夫,他也已经想得很深了。 他凝相眉片刻。站起来:“我去安排。” 沈雁见着他出门,也站起来道:“我去寻姐姐她们。”告辞出了门去。 到了外头廊下探头看了看,只见华钧成往前去了护院们值房方向。遂默默一凛,不动声色地进了后园子。 到了茜雪斋附近。她回头跟福娘道:“去瞧瞧舅老爷是怎么安排人的。” 福娘哎了声便走了开去。 沈雁这里进了院子,肉香已经扑鼻而来。 比起行宫里烤肉,这回可文雅得多了,肉在院子里烤,人却坐在镶着大长西洋玻璃的屋里,关着窗,烤着火,吃着茶,品着酒,一样能看见窗外雪景。姐弟在胡床上围成一桌,你一句她一句,丫鬟们在地下沏茶切糕果,屋角和帘栊下琉璃盏幽幽地发着光,看着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胭脂端了切好的哈蜜瓜上来,沈雁伸手去拿,被她推回来:“还伤着风呢,不能吃凉的。”说着倒了杯开水在旁,将切成了小三角的瓜肉拿银签儿叉给她。 沈雁接过叉子,问道:“贺群他们去哪儿了呢?” 胭脂道:“刚才还见着在门外,许是跑哪个旮旯角去了。” 沈雁点点头。 这几日虽然没出府,但她稍有个磕磕碰碰地却总能见到贺群他们的影子,想来是奉了韩稷的命令贴身保护着。她本来也不是胆小的人,但是有人守着总归更为安全。 福娘这时候在廊下咳嗽。 沈雁放了银签,站起来道:“我去透口气儿。” 华正薇笑骂道:“才进了门,屁股都没坐热,又说要出去透气,必定又是在出什么鬼主意了。” 沈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嘿嘿一笑到了门外。 福娘凑近她耳朵道:“府里六十名护院,舅老爷派了二十个守在正院周边,二十个人守住内院,还有二十个人走动巡视。但是守住正院的那二十个人全是府里的高手,另外还有十个高手护卫被派了与普通护卫一道四面巡视。” 府里三十个高等护院三十个普通护院,这就是说精英力量几乎集中在正院四面了? 然而沈雁又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华钧成夫妇都住在正院,而且她也在正院后的小抱厦里住着,楚王本就跟她结了仇,若说冲着她来也很有几分可能。所以护住正院显然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可是华家姐弟呢? 虽然华钧成夫妇都不把她当外人,可华正宇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华正宇要是出事,可就连传后的人都成了问题,他不可能连这都想不到吧? 她凝眉疑惑了半日,微微扬高声音:“贺群罗申。” 贺群闻声便从她身后三尺远的墙缝里抱剑走出来,把她吓了一跳。才刚转了身,头顶一阵悉梭,像是什么东西飞去了前面树上,紧接着又从树下跳下来个人影,这次动静大了些,罗申拍拍衣袖,咧开一口雪白牙齿,笑道:“小的没吓着姑娘吧。”原来是故意弄出动静蹿远了些才下来。 沈雁把他们招过来,说道:“这几日恐怕会出事,你们仔细跟孙梧他们配合好。” 不管华钧成的举动是不是别有深意,总之她这么吩咐下去是不会错的。 没事当然好,可万一就真让他给算漏了呢? 贺群二人分头下去。沈雁又还是沉吟了一会儿才进房来。 “表姐,我们来玩成语接龙好不好?” 才进门,华正宇就扑了上来。他十来岁大,自小活泼好动,打小被沈宓亲自指导读书,学习上还是很认真的。华家姐妹各有兴趣爱好,在诗赋上却没有什么太深的根基,沈雁每次到华家来,总得临时当他几天陪读。 沈雁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伤风呢。”又道:“这天太冷了,咱们吃完还是早些回房吧。” “就玩一会儿。”他拉着她的袖子,央求道。 沈雁看看天色还早,楚王要做什么手脚也得等夜深人静,也就道:“那就来吧!” 华正晴着人去拿纸笔。 丫鬟才开了门,寒风便随着开启的门扇吹进来,吹得纱罩里的灯苗也一闪一闪地,丫鬟们关门的关门,掩灯的掩灯,而这个时候,忽然间窗户又啪嗒一声被推开了,紧接着几道寒光闪入,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屋里四盏灯已经齐齐熄灭! 屋里漆黑一片,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华家姐妹尖叫了一声,沈雁心下一凛,立刻也抓着华正宇往她们俩身旁凑去!但是才刚爬到半路,突然就有一双臂粗暴地拨了她到一旁,紧接着华正宇一声尖叫未完,整个人便已经从她手下急迅地脱离出去! “宇哥儿!”姐妹仨同时惊呼起来! “快来人!” 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便由远而近地传来脚步声!接着又有也两人飞速扑入,四角的灯光瞬间又被点燃,沈雁抬眼便见着面前的贺群与罗申。她睁大眼睛迅速寻找着华正宇,只见屏风下不知几时已多了四个蒙面人,华正宇被当中一人挟在身前死命挣扎,但身子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动弹! “姑娘快些过来!” 贺群和罗申望着她身后的人,脸上有寒意,眼里有杀机,全身蓄势待发,然而却没有动。 沈雁立刻拖着华家姐妹来到他们身边,然后大声道:“不能伤宇哥儿!” 丫鬟们惊叫:“快去请老爷太太!” “不要慌!”华正晴喝斥出声:“去看看老爷他们在哪里,身边有没有危险,即刻来报!” 丫鬟拔腿下去。 沈雁回头催促贺群:“怎么还不救人?!” 华正薇这里也走到护院们身侧,喝斥着道:“快上去把他们围住!要是宇哥儿少了一根汗毛,我唯你们是问!” 华家姐妹也曾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这些年里觑觎华家财产,想要来顺手油水的大有人在,她们见得多了,从而也比寻常闺阁女子来得胆大和镇定! 贺群凝眉道:“不能救!” 护院头领孙梧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目光锐利,身手敏捷,有着像豹子一样矫捷的身躯,他察看了一下挟持华正宇的人,也回头与华正晴道:“回大姑奶奶和二姑娘的话,对方身上藏着火药,小的不敢擅动,倘若一步失手,宇少爷则必死无疑!”L ☆、471 孰重? 姐妹几个顿时骇然,立时往黑衣人的腰间望去,果然只见他们腰间鼓鼓囊囊,并且襟口处还露出一截土黄色的物事。 沈雁终于知道为什么贺群二人不曾立时上前营救,这帮人竟然腰藏着火药进来,这是抱着宁死也要挟持华正宇的意思么?她没想到韩稷才给了消息给她,这些人就立刻上门了,而她猜得没错,对方果然是瞅准了华正宇下手! 而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华钧成竟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第一个到场吗? 就算先前不知道,那么护院们一路冲来这么大动静,他也该知道了,难道他真的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吗?! 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杀华正宇,若不是杀他,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想生逃出去,是绝无可能的,看贺群他们的架势,只要他有一丁点脱控的机会,他们都会拼死将人救出来,那就只能是挟着他离开此处了。挟了她离开此处,他们也还是逃不脱,华家的人以及贺群他们同样会尾随跟踪,可以说他们此来完全没有什么生机,既是如此,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去报个讯儿给世子爷!”贺群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当机立断与罗申道。同时又顺势往华正宇处走近两步。 沈雁这才发现华正宇两眼滴溜溜地,除了刚开始的一些不适应以外,居然再没有一丝失措的神情! 正愕然着,挟持华正宇的黑衣人手下又紧了紧,阴森森道:“别妄想出其不然制伏我等。想要保他的命,就离我们远点儿!” 屋里谁也没有动。 大家都不是傻子,倘若真要杀人,何须乍乍乎乎?既然没杀,那就说明华正宇对他们来说有大用处。这种情况下,那就大家一起耗。 贺群全副注意力都在黑衣人们身上,韩稷交代下来的差事他不敢有误。罗申走后他全身的弦绷得更紧。眼下看起来沈雁虽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对方没有什么恶意,又怎么会躲过他们俩以及华家这么多高手的监视而进入后园子来的? 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目的。 她眼下没有生命危险。不代表过后没有危险。尤其这些人身手皆为不凡,不会出自普通人手下,如果不是来自楚王的贴身侍卫,那么必然是宫里的高手。 “他们应该还有人接应。快去派人守住四面,并察看别处有无异动!”他回头冲孙梧道。说话的同时目光仍未放松警惕。 孙梧立刻道:“四面都有咱们的人,我们老爷早就安排好了!”。 “宇哥儿!” 这时候门外传来焦灼的呼唤声,华钧成夫妇三步并两地赶来了。两人都到了发福的年纪,尤其是华钧成。这一路跑来,竟然落下了满头大汗。这么一看,哪里还有半点不紧张的样子? 沈雁瞧着他这身汗。目光里却是又多了丝迟疑。 因着出这么大的事,府里的下人家丁也各都拿着木杖过来了。屋里屋外已然围得水泄不通。 孙梧跟华正晴道:“此地凶险,还请大姑奶奶和二姑娘表姑娘暂且先出去。” 华正薇踟蹰着,被沈雁一个眼色打过来,倒是也听话地出门去了。 华家的人都被隔离在门外,屋里的四名黑衣人则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慌张,而是静静地站着,仿佛挟持华正宇站在那里就是他们的使命。 沈雁本就鼻塞,眼下陡然出门,忽然就打了个喷嚏。打出来的时候她脑门往前一磕,顿时碰到了身前手持着火把的护院,护院身子一动,火把碰翻上檐下的融雪,发出噗噗不断的声音。 她瞧着这火把,却是突然计上心头! 火药是么?再厉害的火药遇水不也将成为一堆烂泥?! 她往华正晴耳畔说了几句,华正晴立时吩咐了人下去,并且暗地里也知会了孙梧。 孙梧点点头。 只要几桶水淋上头,不但刺客们怀里的火药会被淋湿,刺客们也必会有所反应。只要瞅准他们分神的一刹那出手,救出华正宇不是没有可能。贺群与孙梧对上目光,暗中蓄势待发,却在大家都等着反败为胜的时候,门外却突然又传来了声音:“老爷!不好了!前院走水了!” 华钧成大惊失色,连忙留下华夫人在此,拔腿往外走去。 屋里的刺客趁着贺群孙梧回头的瞬间突然出招,招招击向要害,屋里混战成一团。而门外众人听说走水,立刻分了一半人前去救火,只华夫人带着沈雁她们留下来。 华夫人合十闭目念着佛号,看得出来十分焦灼,但是除了这个,也并没有更多反应,就算是华钧成弃儿子不顾前去前院,她也未曾有任何难以接受的表示。沈雁这就不解了,难道在他们心里,这个儿子还比不上一个院子来的重要? 她咬咬牙,收回心思关注起屋里来。 以贺群的武功联手孙梧他们,要对付四个刺客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因着他们身上的火药投鼠忌器,故而只能坚守而未能强攻。 三名黑衣人围住被劫持的华正宇,且战且退往门口走。贺群等人自不会让他如愿,如此耗去了小半个时辰,前院的火势似乎已经得到了控制,刺客们各自对视了眼,突然纷纷伸手点燃了火石,对准胸口的火药包:“若不放行,那么你我便同归于尽!” 贺群瞬间后退,孙梧还想撑撑,那火石却已经移到了火药包跟前! “快闪!” 门口豁然出现道口子,四个人带着沈雁,立时往南面飞纵而去。 而紧接着他们之后,府内又有两个人腾而起,孙梧飞身上前,拔出身边护院一柄大刀直直插入当中一人后背,几乎是没有任何停留地,也紧随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宇哥儿若是有事,你们也不必再来见我!” 华夫人气得双唇都白了,说完话已险些晕厥过去。L ☆、472 信仰 “我去追!你留下!”贺群扭头与罗申说道。 “慢着!”沈雁忽然唤住他,抬步走过来。 华夫人她们都看过来,沈雁道:“这事透着蹊跷,若是楚王的人,他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孙梧他们追上去了,我们千万别大笔投入人力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罗申你留下,贺群你尾随在后,看看他们到底去了哪儿,然后回来告诉我!” 华正薇急道:“难道不会有危险?” 沈雁沉着地望着她:“如果有危险,你以为舅舅还能去看他的院子吗?我觉得,这恐怕只是楚王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黑衣人如果要劫华正宇的话很有显就是有事要挟华钧成,可他们二话不说,就直接掳着人从前门逃走,这不是故意勾着人去追吗?而从华钧成对前院的重视程度来看,恐怕对方的目的极有可能还是冲着宅子来,当人全部都去追了华正宇,家里这边岂不失手了么? 当然华正宇的安危也很重要,可是只要守住这边不事,对方未得手,起码华正宇暂时都不会有危险。 华正薇听着这话觉得有理,遂看向华夫人。 华夫人沉凝道:“所有人不要慌张,守住各门各院,不要再让人闯进来!” 说罢转身进了垂花门。持重了三四十年的人儿,过门槛的时候竟然被绊了一下,沈雁望着她的背影,暗地里紧了紧拳头,身子一拧,提裙去了失火的正院。 院子里的火已经扑灭了大半。华钧成站在廊下,微微仰头望着失火处,火光不断在他脸上忽闪,而他看上去也比任何一个时刻来得凝重。 “舅舅。”沈雁走过去,“宇哥儿被捉走了,孙梧和罗申他们去追了。” 华钧成目光随着火光微闪了闪,半日缓缓将手臂负在身后。说道:“我已经让人报了顺天府了。” “可是顺天府接了案子也只会让五城营来人。而五城营如今正是楚王的手下!”沈雁说话也比平日来得急促,华正宇若出事,这对于华家的打击毫无疑问是巨大的。“舅舅就这么放心。一点也不会着急吗?” 他缓缓回头,望着她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华家至今为止唯一的男嗣,他出事。你说我会不着急吗? “我时刻担心着他终会碰上这么一日,所以花高价养了这么多忠肝义胆的高手。但是打从他记事时起,我就告诉他,如果有一日你被绑架,或是直接面临死亡。你都只能想办法自救,而不能寄希望于我。” “这是为什么?”沈雁骇然。“他才不过十来岁大,而且也不会武功!” “那是因为。有些东西比命重要。”华钧成望着火光处,自语般地说道。“忠义礼智信。乃做人之根本。而我们行商之人,最是重这个信字。更何况,要逃命,也并不是只有硬拼这一个法子。宇哥儿比你想像的能干,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舅舅!”沈雁脱口唤道,而后跨前两步,“舅舅这么有信心,应该不是因为宇哥儿有本事保护自己,而是因为这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罢?那伙人前来此地,是不是冲着它而来?舅舅不肯离开,是不是怕被对方得手?是不是舅舅看准了对方没有得手,便不会轻易伤害他?” 华钧成幽幽吐了口气,说道:“这是我华家的事,不干你的事。”语气虽是沉缓的,但却又透着几分斩钉截铁。 “可是眼下您把所有的秘密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帮助华家!”沈雁真有些急了。 “如果我想要你们的帮助,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华钧成踩着她的话尾回道,“我华钧成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天踏下来,我也不会拖你们下来陪葬。你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道理。若真有一日我死了,你也记住,舅舅是个满身铜臭软弱无能的商人,但也是个从没有违背过任何诺言的真君子!” “舅舅!”沈雁咬着唇,“是不是你答应过陈王什么事情?” “你不要问了!”华钧成出声打断,“你去陪着你舅母吧,宇哥儿那边迟早会有讯息来,你一向冷静又有主见,去陪着她。” “可是如果事关陈王,舅舅就算是不说,难道皇帝就不会想到跟我们沈家有关系吗?”沈雁焦灼地摇着他的袖子。“我不是害怕被牵连,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坦诚以对共同对付难关,到底人多力量大,我父亲也绝不会是不辩是非的人,有他拿主意,总归多一分保障啊!”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华钧成凛然地,“丫头,舅舅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人这辈子总得有个信仰,我的信仰就是信义二字。沈家如今是四大世家里唯一在朝当政的一家,另外三家如今还要靠沈家帮扶,皇帝身边最缺的便是士子文人,他不会动沈家的。” 沈雁望着决然立在火光下的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她相信外表憨厚的舅舅并不是个时刻需要人照顾的弱者,她也相信有了这么些年的思量,他必然也有着自己的准备,可是前世里华家上下到底还是遇了难,虽说未至全部被诛,可发配为官妓又跟直接被诛有什么分别?! “舅舅,您这是遇忠!您会害了舅母和姐姐还有宇哥儿他们的!”沈雁浑身打着冷颤,她已经有把握,知道她猜的不错,华家一定藏着什么跟陈王有关的东西,而不管楚王是不是为盯着这东西而来,华钧成都已经时刻作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她已经是见识过前世悲剧过来的人,怎么能够再一次看到历史重演? “难道您身边亲人的安危还也比不上对一个死去的人的承诺?我承认做人得有信用,但是赔上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去信守这个诺言您值得吗?” “事分轻重,孩子。”华钧成望着她,“如果家人的性命重于天地,那么当初包括陈王在内的这些先烈们他们图的又是什么?他们当中数不清的人的家人被敌人腰斩分尸,他们的孩子甚至被人开膛破肚,你能说他们是冷血无情的吗?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无情,那么他们愧对是家中老小,但拯救的却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百姓。世间多我华家人一家不多,少我一家人不少,我无能去改变什么,但我有我的信念和坚持,我纵然无能,也相信这世间必然邪不胜正,公道自在人心。 “可是在公道讲清楚分明之前,如果我们连自己都无法站在正义的一方维护它的尊严,那么所有牺牲的人都是白白牺牲。我也许等不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但最起码,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这朗朗乾坤!我们华家都不是孬种,也不是甘愿糊里糊涂送死的人,我们不会冒然送死。” 他逆光站着,微弱下去的火光照亮着他的侧面,使得这尊弥勒佛一般的身躯隐隐闪烁着一层光辉。 沈雁眼眶有些湿润,她始终不知道他在坚守的是什么,究竟他对陈王有着什么样的承诺,但这一刻她满身的血液也渐渐发热起来,她往日自认不输于人,可是胸襟在面前的华钧成面前,还是少了几分开阔。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他的立场会怎么选择,也许会保家人,也许不会,可无论怎么样,她已然无法再对他的选择置喙半句。 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这么样祟拜着她的舅舅,华家与陈王府的渊源虽然听过不少,但到底年月已久,像听故事,而眼下他的豪迈却毫无阻碍地直接感染到了她,她甚至为有着这样重信重诺的舅舅而感到骄傲! “华家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擦了把落下来的眼泪,冲他咧嘴笑道。“不管怎么说,眼下并没有到那步不是吗?这个世上舅舅舅母是除了父母以外最疼我的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华家有事的!” 华钧成也笑起来,“舅舅知道你的心意,但不需要你。天亮我就让人送你回沈家,好好准备你的嫁妆去!舅舅给你准备的嫁妆,回头我会让你舅母随着你回去的时候一起带过去!” “不!”沈雁毅然拒绝:“这一次我是不会走的!” 难道又想像前世那样将她送回沈家,然后就自行面对一切吗? 当然,前世她留下来也不能做些什么,但这一世不同了呀!什么都不同了!这一世她有沈宓,有韩稷—— “雁儿!” 正说着,门外突地闪进来一个人,紫衣金冠顿时耀花了沈雁的眼。 “韩稷!” 沈雁眼眶一红,险些又要落下泪来,她才刚刚想到他,他就出现了!她含泪噗哧一笑,回头望着华钧成:“我虽然不顶事,但是顶事的来了!他有脑子会武功,而且还是手拥兵权的国公府世子,他一个人能顶我十个,舅舅还要再坚持么?”L ☆、473 去向 华钧成也愣了,贺群让罗申去请韩稷送讯的时候他并不知情,因而完全没料到韩稷会过来。 “给舅舅请安。” 韩稷走上来跟华钧成深施了一礼,神色之间带着丝腼腆,毕竟华钧成曾与陈王府渊源极深,如果他确定是陈王之子无疑,论起来也该唤他一声世叔。“听说府上出了事,我是特地赶来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华钧成目光犹为复杂,眼下华府缺的就是他这样有能力有权力的人在场,他能够以帮手的身份到来当然是好事,可是想到他是魏国公的儿子——算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原本没出府去就是怕府里这边无暇顾及,如今既是他主动相帮,又还去计较那些个作甚? 难道他真想眼睁睁看着华正宇传来噩耗才叫舒服吗? 他涩然地回了一礼,说道:“劳烦世子,宇哥儿的事情雁姐儿比我清楚,我们去前院说话。” 到了前院里,华夫人已经让人沏了茶果来,原来韩稷竟是先经由此地见过了华夫人才又得知沈雁所在的去处。 而这一路上沈雁也已经将出事经过与韩稷简明扼要的说过。 大家坐下来,韩稷便先开了口:“方才我来时特地绕了绕楚王府那片,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的人在场,首先可以确定对方应该并没有将人直接劫入王府,然后我也已经让手下人去守住了四面城门,如果他们出城,必然会先来报。” “但是现在宇哥儿还没有动静!”华正晴焦急地。 按理说这个时候她们都该回避,但是事急从权,韩稷是华家的准外甥女婿。而且又是来帮忙的,那些所谓的规矩便且撇去一边了。华夫人只让人在屋里设了道屏风,彼此看不见,但说话还是不妨碍的。 “不要紧,贺群他们的跟踪技术极佳,只要相隔不超过一个时辰,他们的下落都会查得到的。而且从对人失方逃走的方向来看。做的这么明显,显然是有意调虎离山,所以有他去一定不会跟丢。”韩稷笃定地说。 说完他略一沉吟。又道:“我正好带了些人来,如果舅舅信得过我,不妨让陶行带些人去看住失火的院落附近,以便莫再让人有机可乘。” 他来到这里至今。也未曾有人与他说过那失火的院子有什么蹊跷,但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便已了然通透。这让华夫人母女皆不由得对他暗自点头。就连华钧成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眼下见他这么说着,略一沉吟,便就道:“没有什么信不过的,随你安排吧。” 说着看了眼沈雁。显然是冲她的面子。 沈雁知道让他一时之间全然接受韩稷是件难事,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陶行带着人下去之后,因为一时不知黑衣人等的去向。大家便就开始等待追赶的人传信回来。韩稷始终捧杯若有所思,而沈雁则因为从华钧成要送她回去并且还要将嫁妆也提前给她带回去的举动中。看出来华家就是没到关键时刻,也离危险不远。 因而目的已然明确,并一面与华夫人商量去请沈宓过来,一面又暗自回想着前世里可曾出现过什么样的征兆。 但可惜,前世里她压根就没有参与到这些事中去,就是事前有征兆也无从知晓。而华家出事之后,她身处深闺,除了华夫人以及华家姐弟的下落之外,也没有得到什么异样的讯息。也无从查起华家到底有着与陈王什么样的相关秘密。 沈宓还未就寝,在接到传报后立刻披了大氅驾马而至,原本心里七上八下,但是看到与华钧成一道迎出二门来的韩稷,心里又没来由地多了两分把握。他虽然手上有些权力,华钧成明面上在朝廷也有几分面子,可终归双方皆手无缚鸡之力。 如今对方来武的,如果没个有气势的人在场,难免要棘手许多。 气氛因着沈宓的到来而打破了沉寂,简单叙说了经过之后,沈宓道:“宇哥儿的下落呢?” “贺群还没有回来。”沈雁站在韩稷身旁道。 沈宓看着他们俩衣角碰衣角地站着,嘴角抽了抽,沉脸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下去歇着去!” 沈雁哑口无言。 韩稷暗地里推了她一把,她便只好转身入内了。 沈宓收回目光道:“世子有什么想法?” 韩稷拱手:“很显然对方有备而来,是不是声东击西目前虽还无法确定,但首先最要紧的是先保护宇哥儿的安全。如果半柱香内贺群还未回转,那么小婿便会再从国公府调人前去四面搜查,也不排除动用中军营的兵力。” 沈宓立时与华钧成对视了一眼,如果能动用大营的兵力当然好,但营里调兵都得有兵部出示的虎符,而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惊动郭阁老,再者那样一来这事弄得满城风雨,一则容易引人猜疑,二则也容易引起皇帝责问,自然是能免则免。 但听得他这么一席话,却是又似让人吃了颗定心丸。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就是引来后患也还是要救人,大不了到那时再见招拆招。 不过说到这里,沈宓也疑惑地看向华钧成:“楚王若是调虎离山,那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韩稷也看向华钧成。 华钧成凝眉未语。 沈雁在里头听得着急,心下微凛,走出来道:“我有几句话和舅舅私下说,舅舅能否应允?” 众人都往她看过来。 沈雁道:“乃是关于陈王。” 满座又是一惊。华钧成微怔,看了看韩稷,点点头,指了指侧门后头。 到了侧门后,沈雁唤胭脂福娘守住门口,然后与华钧成道:“舅舅始终不肯说出这因由,究竟是怕连累我们,还是不放心韩稷?” 华钧成沉凝未语。 沈雁接着道:“我猜想,舅舅经营这么多年,若是不想连累沈家,只怕早也早做了准备,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将我们撇开。其实我早就觉得舅舅对魏国公的成见应还另有隐情,虽然眼下打听这些并不合适,但是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韩稷绝对不会将舅舅所说的话透露任何一个字去,尤其是事关陈王。” 华钧成原本有些回避,但听得末尾这句,却又忽地定睛望过来:“这是什么意思?”L ☆、474 秘密 沈雁上前两步,走到只有他们彼此才听得见的距离说道:“因为韩稷,乃是陈王妃的儿子!” 她是还有疑虑,不曾最后确定韩稷的身份,可他是陈王妃的儿子却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透露他的身世给华钧成听而更能够让他迅速放下包袱的办法? 华钧成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当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这是真的。”沈雁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说道:“这件事我早就已经确认过了。过程一时之间难以跟舅舅明述,舅舅若有疑虑,可以摒退所有无干之人当面问他。” 华钧成再度僵立了片刻,忽而抬步进屋,走到屋里与华夫人道:“夫人带着所有人先下去。我这里有重要事情相商。” 华夫人虽然忧急,但却是个三从四德的贤妇,闻言立时带着人退了个干净。 沈宓见得华钧成面色凝重,目光又在韩稷面上留连未止,遂凝眉道:“不知道大哥有什么话要说?” 华钧成问韩稷:“你跟陈王府,有何渊源?” 沈宓骇然。 韩稷也不免怔住,但他因为早知道华家与陈王府的事,对华家也早存了友好之心,故而也并未过于吃惊,看了眼沈雁,便颌首道:“不敢瞒岳父和舅舅,韩稷乃是陈王妃遇难之前腹中之子。” 沈宓与华钧成均不由变色,沈宓抢先道:“这如何可能?!你不是魏国公府的世子么?!” “说来话长。”韩稷顿了下,缓缓道:“韩稷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这件事事关重大,韩稷虽非怕死之辈。却也不愿透露出来连累他人。”说罢,便将辛乙如何寻到自己,自己又是如何查证到了身世,以及这些年与韩家的一些磨擦一起也略略说了说。 “韩稷不敢忘自己身出陈王府,往日瞒住了岳父,也是因有着苦衷,不敢求岳父理解。但求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也因为知道舅舅曾与陈王府有着旧谊,因而这次楚王出现异动,头件事便想到可能会选择表面势弱的华家出手。我疑心,这次事情十成十是楚王所为。” 沈宓完全已被他口里的真相所惊呆,他花了有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来消化所得的讯息。韩稷,他的女婿。竟然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陈王府的公子,皇帝心中最为后怕的余孽!他盯着他定睛望了片刻。蓦然道:“所以说,魏国公夫人其实并不是你的生母?魏国公也不是你的生父?!” 韩稷沉吟着,说道:“事已至此,小婿不敢再有隐瞒。岳父如果有怀疑。日后可以当面问我父亲。” 如果说从前他还顾忌着魏国公知道他的身世后会对他采取一些行动,那么当沈宓和华钧成都知道了之后,他已经不必担心什么了。沈宓会不会对他更加刁难他不知道。但却能肯定他绝不会变成他的敌人。而华钧成与陈王府有渊源,即便他真是魏国公所出。他也不可能把他的身世抖落出去。 眼下不止是华家需要他,他也同样需要华家,楚王玩这一手调虎离山,令得华钧成竟然宁可不顾亲生儿子也要守住这着火的宅子,必然有着非同寻常的秘密,而沈雁既说皇帝心心念念要置华家于死地,那至少说明,华家对皇帝必然造成了什么阻碍。 华家只是个皇商而已,他有什么能够威胁到皇帝的呢? 结合他们与陈王府的历史来看,只能关乎于陈王府的事情。 如今这件事能够威胁到皇帝,那么只有开诚布公地把底交出来,才算是有可能创造出双赢的局面。 他更加坦诚地道:“这件事我瞒了许多年,如今除了我身边的人以外,只有雁儿知道。我父亲也并不知情,不过,我猜想他近日应该也有所察觉。如果岳父与舅舅想要当面征询结果,恐怕需要讲究些策略才成。” 静默良久的华钧成听到这句,忽然目光炯炯望向他:“韩恪可曾跟你提起过陈王妃?” “从未。”韩稷摇头,“不过幼年时他给过我一枚玉珮,嘱咐我不要丢失。”说着他将颈上系着的玉拿出来,摘下递了给二人。 华钧成连忙接在手上凑灯去看,看完又望向沈宓:“这玉确是陈王妃之物!” 沈宓凝眉:“何以见得?” “你看!”华钧成将玉举起,对光一照,玉中间竟隐隐出现个类似“君”字的痕记,“这玉是当年部下缴获之后进献给陈王的,陈王觉得与陈王妃的闺名相映成趣,遂给了她。” “舅舅竟然知道这玉的来历?”沈雁不免惊讶。 华家与陈王相熟不假,但能熟到熟知陈王妃私物来历的地步,便不简单了。那得熟到什么样的程度? 华钧成瞥她一眼,再沉吟片刻,回转身来,望向韩稷的时候脸色已然缓和许多,他问道:“你能拥有这枚玉珮,已然十分难得了。你方才说你身边有人乃是涂灵子的徒弟,湖州的邢家的四公子邢碧之?而他手上持有陈王妃的遗书?” “辛乙确实就是邢碧之。”韩稷点头,“那遗书现已在我手上,如果舅舅想过目,我这就派人去取。” “不必了。”华钧成伸手阻止。“因为雁儿,我相信你。” “大哥!”沈宓情急走上前来,想要说什么,终究又还是咽回去了。他冲韩稷挥了挥手,“先办正事吧。” 沈雁望着他这模样,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 她知道沈宓并非怕受牵连,而是担心着她。说起来她也不孝,明知道韩稷的生世有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地瞒着父母双亲要嫁给他,可是让她放弃韩稷却又是做不到的,说到底,她与“愚忠”的华钧成一样,也有着不顾一切想要维护自己选择的时刻。 如今她已不能回头,也不会回头,唯一能够做的,是拼尽全部力气让所有的祸患消弥于无形,以成全大家皆大欢喜的结局。 “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那么到了这时刻,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华钧成走到堂中,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八面珑玲,而是以着让人不得不正视的郑重说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想必都已经看出来今夜对方的出手有些蹊跷。 “宇哥儿是我唯一的子嗣,而我居然不立刻带人去追踪他而是守在这院子里寸步不离,是人都会觉得奇怪,甚而觉得我冷血,可是你们知道吗?如果我走了,对方伺机而入,那损失的可不止是我华家上下几口人而已。” 韩稷凝眉:“不知道对方想夺的究竟是什么?” 华钧成望着他:“你可曾听说过火凤令?” “火凤令?”众人都惊讶起来。 韩稷摇摇头,“我从没听说过。” 华钧成沉吟:“你是建国后才出生,又未曾在陈王府里长大,没听过也正常。 “火凤令乃是陈王妃手上所持的一枚指挥令。令下所辖三千精兵死士。这三千死士原为陈王所有,但是陈王妃因为身负祖传武艺,另有一套行兵布阵冲锋陷阵的本事,而且擅于近身搏斗,所以陈王便将这三千死士交与了她。 “不得不说陈王妃用兵很有一套,且又身为女子心肠较软,她手下的将士没有不服她的,而这些死士自从与她出生入死过几回,深深佩服于他的用兵之奇巧,渐渐对她转变为真正的臣服。 “这三千人每五百人归一名首领所管,这些总领们手上都有一枚能与火凤令扣合的令牌,陈王妃露面他们只认陈王妃,陈王妃若不露面,他们则只认火凤令。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命令他们都不听从,包括陈王在内。” “陈王妃竟然如此英勇智慧?”沈雁听得激动,禁不住往韩稷看去一眼。 韩稷也有着难言的心潮澎湃,他所搜集的轶闻中提及陈王妃时多是只字片语,从未曾有人如此系统而真实地跟他描述着他的生母,包括辛乙在内。听完华钧成这番话,从未见过的陈王妃的形象忽然就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说及的是他的生母,他从未曾如此自豪。 他忍住浮动的情绪,说道:“不知道后来如何?” 华钧成目光灼灼望着他:“承庆元年正月,大周立国,二月,陈王部下数成将士全部归于兵部调派,只留下八千人的王府亲兵南下金陵。而这三千死士,则在先帝登门到府劝说陈王妃遣散的前夕,已然分散归入了五军营,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和身份。 “在陈王出事之前,先帝也曾多方打探这些人的名单,终未有结果。而当年诏告天下的陈王罪书里,窝藏死士也成为了当中一条。” 屋里有了短暂的静默。 从陈王妃的举动看,她应是个有先见之明的聪慧女子,可后来还是未曾帮陈王府避过这一劫,足见赵氏要除萧家之决心。 一直凝眉静的沈宓这时说道:“既是还有这三千人在,为何陈王府罹难之后他们仍是未曾露面?还是,他们已经被皇帝找出来,诛杀殆尽?” “这层我也不知道。”华钧成摇摇头。L ☆、475 齐心 “建国之前,家父也曾暗中劝说陈王为君,但陈王最终还是未有采纳。事后家父便猜测陈王将有大祸,于是面上刻意疏远,私下里却与陈王仍保持紧密联系。陈王忠厚仁勇,他也赞成我们这般做。所以这三千人的花名册,便是连我也未曾有。” 沈宓仍然紧皱双眉:“这么说来,大哥手上持着的,莫非就是这火凤令?” 垂着头的韩稷抬起头来,沈雁也一眼不眨地盯着华钧成。 华钧成道:“不,我也不知道火凤令落在谁手上。在我手上的,是另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沈宓追问。 “那三千将士的甲胄。”华钧成道。 “甲胄?”沈雁大感意外。 如果华钧成掌着的是火凤令,那倒还好说,起码那是整整三千个人的力量!死士意味着什么?武功高强,具备丰富应敌经验,忠诚勇猛,虽不能说当中每一个人挑出来都能抵得上陶行他们的本事,可起码七八分是有的。否则的话水平跟不上而去做死士,岂非是送死? 而足足三千人的力量,有了这股力量,连踏平乾清宫的可能都差不多有了! 而华钧成眼下却说并不是能号令死士的火凤令,而是那三千死士的甲胄!纵然兵器难得,可为了它们而宁愿冒着舍弃自己独子的危险,至于么? 她凝了凝神,再看向华钧成。华钧成可不是会这么顾此失彼的人,这个中定只怕还有内情。 她接而道:“这甲胄里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 “也不算秘密。”华钧成道,“龚家乃是祖传的武艺,陈王妃的太祖爷原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他深得寺里长老真传,本事极高,不但擅长外路功夫,而且对机关消息的制作以及暗器也有研究。陈王妃当初训练这批死士时,不但操练了他们的兵阵用法,更是制作了一套堪称为无懈可击的甲胄。 “这甲胄之上不但可藏三处匕首,而且还有在中刀剑之后同时攻击来敌的机关。尤其它胸前的护心镜。全以精钢制造,除非最尖利的寒铁兵器,否则根本无法击破。可以说。这套甲胄其实才是这三千武士最为厉害之处,因为它不但能保命,而且还能出其不意地给于对方重击。” 果然是有蹊跷之处! 众人皆都露出恍然的表情,韩稷道:“这层我倒是也曾听辛乙提起过。因为他也懂些机关消息。如今我颐风堂的暗阁夹壁全部是经由他私下改造。他说起来由时,也提到陈王妃才是制作机关消息的真正高手。” “只可惜。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华钧成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惋惜。 沈雁知道他这是因为陈王妃与魏国公之间那点事,遂岔开话道:“楚王是在与皇帝密谋过后才对华家下的手,莫非他的目的便是冲这批甲胄而来?” 有了这批甲胄。只要假以时日,同样可以再训练出一批精兵猛士,皇帝自会想要夺取。 “这层我尚不清楚。但是。他一直未曾放心我,这我却是知道的。”华钧成坐下喝了口茶。继续道:“陈王是三月下的金陵,家父四月里去山西平遥,暗中却收到了陈王传信而入了陈王府。陈王将藏着这批甲胄的地图交了给家父,家父允诺除了陈王府的后人,绝不交出来。 “后来家父亡故之前,也唤了我近前,我同样面对金陵方向起誓,决不违背这个诺言。我们都希望萧家还有人前来认领这批武器,用来替陈王平反沉冤。哪怕这个希望极为渺小,我们也始终在等待奇迹出现。” 说到末尾他望着韩稷,眼底已有了说不清的情绪。 韩稷扑通跪下地去,咚咚朝他磕了三个响头:“华先生是陈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的恩人,也是韩稷平生所见过最为高洁的义士,韩稷且以陈王妃后人的身份,叩谢恩公!” “起来!” 华钧成起身扶起他,“没有什么比能等到你更值得开怀的事,虽说事关重大,我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你的身份,可是知道有这么一茬,我也放心了。邢碧之虽是陈王开府后才去的陈王妃身边,但我却认得他,既然他确认陈王妃确是生下了孩子,那起码也给了我一个希望。 “等你把陈王妃的遗书拿过来,我再去寻韩恪确定你的身份无疑,那么我华钧成也虽死无憾。” “不!”韩稷紧紧扶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道:“先生于萧家,于我母亲有山海之恩,韩稷就了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您和华家平安无事!从此我韩稷与华家沈家便是绑在一起的一条胳膊,只要我韩稷在,你们都不能有事!” “自然谁都不能有事!”沈宓始终紧凝着双眉,“赵家赶尽杀绝,便是我沈家尚能幸存,亦有唇亡齿寒之危。 “你们一个是我妻子的胞兄,一个是我的女婿,你们随便一个人有事,伤害的都是我的至亲至爱。身世什么的过后再议,眼下这件事关乎我们各自切身利益,大家齐心协力解决,都不要再说些见外的话,也都莫冲动行事。” 华钧成听得血气上涌,也禁不住动容:“凭你们这番话,我也再不说别的什么了!该如何做,我听你们的便是!” 韩稷笑着点头,看向沈宓,沈宓道:“楚王若真是行的调虎离山之计,那么必是为着这三千甲胄而来,咱们万不可让楚王占得一丝便宜去。只是不知道这批甲胄究竟是藏在府中,还是府中留有这批甲胄的线索?” 华钧成道:“这批甲胄是陈王所藏,我也不知具体去处。我只有他留下的一枚信物,凭借着这物事便可辗转寻到藏物之处。东西藏在我书房密室之中,这密室乃是陈王当年亲自指派的人替我所建,没有我谁也打不开。但是,他们既带了火药,我也担心他们会采用强攻的方式使得玉石俱焚。” 韩稷恍然:“难怪方才舅舅在院内寸步不离,时刻关注火势,便是为着防止他们趁乱下手罢?” 华钧成道:“我知道他们轻易不会使这一招的,只是怕狗急跳墙。这三千甲胄落到皇帝手里,而皇帝若是再寻到那火凤令,找到那三千死士屠杀殆尽,那么陈王府的冤案便再无昭雪之日!” 沈宓韩稷俱都点头。 各自沉吟了会儿,沈宓说道:“那这间密室便是重中之重了。但是眼下密室要守,宇哥儿也要营救,又该如何是好?”又望向韩稷:“稷儿可有主意?” 韩稷听得这声“稷儿”,身躯立时一震,深吸气道:“我来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宇哥儿我亲自去救,府里这边我会派陶行带人严密看守。只要他们不出大军明目张胆的下手,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样一来密室只怕还是会暴露出去,事后还得劳烦岳父和舅舅想办法遮瞒才成。” 沈宓微微颌首,眉梢似略带赞许:“此事确需细细商议。” 沈雁看着他们,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乃是多余。趁着他们眼神交汇之时,她悄悄开门走了出来。 她虽然有时候脸皮厚得像城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件事她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最好还是回去隔壁陪着华夫人调度内宅好了。守护好内宅,使之能够井然有序临危不乱,才是她们女人家该做的事情罢。 沈雁去了侧厅不提。 正厅这边边吃茶边等待贺群的消息,彼此相互之间暗中感慨着,忽然大门外就传来轻微的骚动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接而就见贺群三步并俩走进来了,见到韩稷他也不曾吃惊,跟众人边行礼边说道:“查到下落了,那帮黑衣人在挟着华少爷引着我们兜了好几个圈子之后,去了吏部侍郎刘括府后的一座小院子!小的刚才打听过,那座小院乃是刘家管事的宅子!” “刘括?!”沈宓率先出声。他望着韩稷:“刘括乃是后戚,黑衣人挟着华正宇去了刘家下人院子里,这事该不会还扯上了皇后?” 韩稷微凝神,接着问贺群:“你可曾见到那院子的主人与刺客们联络?” 贺群锁眉道:“小的并未曾亲见刘括的管事与刺客说话,但是,小的却是在暗地里听见屋里传来挣扎的声音。声音不大,很容易使人忽略,小的是倒挂在屋檐下听到的,全程小的也没见屋里有人走出来。孙梧他们过去直接便与他们打了起来。我虽没见到屋里情形,但也能判断定是有人被绑起来了。” 沈宓与华钧成相视蹙眉 如果说黑衣人挟了华正宇去刘家下人院子,而同时又将他们绑了起来,那不就更说明此事乃是楚王唱的一出好戏么? 这么说来,楚王应是故意如此,假扮成这绑架案是刘括做的,好让他们回头去寻刘括的麻烦了。 “楚王向来擅使阴私,多半是他故意如此。”韩稷冲他们道。L ☆、476 有变 沈宓点点头,蓦然又道:“只是若是这样,那么宇哥儿则必有危险!” 如果楚王是打的在调虎离山的同时使下这栽赃的主意,那么华正宇若不出点危险是绝对达不成使华家与郑王府交恶的后果! 韩稷立刻与身后的护卫苏靖道:“即刻去查查楚王下落,来告诉我!”说完起了身,又与华钧成等人道:“我去看看,不管怎么说,先把宇哥儿先救出来。” 华钧成上前来,“我与你一同去!”回过头来又道:“子砚留下来留我守着,有什么事你拿主意便是!” 韩稷闻言,与华钧成道:“舅舅不留下来么?” 既知府里还藏着这样的大秘密,而楚王又明显在使计调离他们,若是这里失手,那么不止是华正宇保不了,这满门上下可都保不住了。华钧成为了这承诺连亲生儿子也不顾,可见对他来说重于一切,他不忍他心存遗憾。 沈宓想了想,却说道:“一起去也好。如此才能引蛇出洞。楚王见你们出府,才会向华家下手。” 华钧成望着韩稷,也点点头。 韩稷吐了口气,遂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来个将计就计好了。陶行听令!” 陶行速至跟前。他沉声道:“你速带上咱们的人随我出府,出到街口潜伏返回,如若有暗闯华府者,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陶行肃然道:“小的遵命!” 一行人迅速出了府,沈宓亲送了他们直到大门方才回转。 沈雁在二门下望了望,回到屋里扶着华夫人坐下。 一派静谧的楚王府内,楚王席地坐在长条案下,望着面前的宋正源:“你说。韩稷已经过去了?” “正是。”宋正源颌首,“已经到了华府,咱们的人也已经按计划将华正宇掳到了刘府后巷。” 楚王站起身来,走到屋中,仰天笑道:“今日我倒要看看,你韩稷还能有什么回天之力!去漏点风声给华家,告诉他们大略去处。等韩稷带着人出了门。便让咱们的人围攻华府。想办法引开府里人的注意力,然后进入密室!” “王爷,探子回来了!” 冯芸这时候走进来。说道。 随后进来的探子到了楚王跟前单膝跪地:“回禀王爷,韩稷方才已然与华钧成带着人前往刘府后巷,直奔咱们绑押华正宇之处!” “已经去了?”楚王脸色骤变,然后倏地转身望向宋正源:“他们怎么会提前查到去处?不是交代过了让你们仔细行事。勿要先行露出马脚么?这么容易便透露了行踪,他们万一起疑了岂不功亏一篑?!” 宋正源连忙垂眼:“下官早已经交代了下去。然而韩稷身边围绕着许多高手,想来他们的功夫比咱们想象的还要高出几分。下官保证日后行事会加倍小心。” 楚王咬牙瞪视着他。若在以往,凭他这个错处,他必然会将他送回吏部不再起用。可眼下他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且他脑子也还好使,临敌换将显然毫无益处。但事情才刚刚开始,却出现了这样的疏忽。又怎能轻易姑息? 宋正源抬起头来,迟疑地看了看冯芸。 冯芸微叹了口气。上前与楚王道:“王爷息怒,眼下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其实奴才觉得,早知道晚知道倒是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王爷也是要引他们出府去寻刘家滋事,而华家眼下正在焦急之中,应是不会察觉有异的。” 楚王咬了咬牙,再瞪了眼宋正源,说道:“下不为例!” 宋正源勾头谢恩:“下官知罪!” 楚王再对那探子道:“那华府如今还留着些什么人?” 探子道:“如今华家女眷们都在,然后沈宓父女也在。华府那六十名护卫,小的估算了下,约摸还有三四十名在府中。那帮高手大部分都去了刘府后巷,而且眼下双方已经开始交战!” 楚王强压下的怒意再次升腾上来了,他握拳瞪向宋正源:“这就是你们说的不会出大事?!我是让你们跟华家的人斗上的吗?我只是让你们以华正宇为人质拖延时间!你们都打了起来,万一惊动了刘府的人如何是好?!” 冯芸至此也略带怨气地瞥了宋正源,不再吭声。 犯一次错他尚可帮着求情,屡屡出事,却是无法容忍的了。 宋正源只得拱手:“王爷请息怒,下官倒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两方交战起来,才会引来对方更多的兵力,据闻韩稷与沈雁婚事多有不顺,华钧成也并不大乐意这门婚事。 “为了讨好华家,韩稷必然加派人手。而他手上的兵力十分有限,一旦加派,华家必然失守。如此岂非也给咱们入华府密室提供了良机?何况,王府的人是绝不可能让刘府知道这件事的。刘府四周都埋伏了咱们的人,他们不会让任何风声传进王府去。” 楚王眯眼道:“那么倘若韩稷调派大军包围呢?” “如若那般,便是最好!”宋正源道:“他韩稷若不经兵部私下调兵,那么就是图谋不轨,王爷正好可以以此为由向朝廷上书弹骇他!韩稷若是玩弄兵权藐视朝堂,魏国公韩恪便也逃不开干系去!他这样做,刚好正中了皇上的下怀!” 楚王听闻,面色方稍显缓和。 “你就能肯定他一定会这么做?” “不管他会不会这么做,对王爷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他俯首望着地下,如任何时候一般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规矩。“下官不但觉得眼下局面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王爷这个时候应该过去瞧瞧了。” 楚王眯眼对着他望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挥袖道:“备马!本王要亲自去瞧瞧他韩稷和华家跟刘家对簿公堂的场面!” 刘府位于原先安宁侯府附近的筒子胡同,早先因为安宁侯是后戚之首,刘括身为吏部侍郎,却仍住着座四进三间的宅院。 后来刘俨死了,刘括在皇后面前愈发受重用,索性将隔壁一座三进院子也买了下来。如今虽说仍是四进,可面积却绝不比寻常四进的小,东西两翼跨院尤其大,因此刘府北面的整个油桐巷都成了刘府下人的安身之处。 出事的这户人家家主叫做贾庆,祖辈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到了贾庆的爹这代,被刘家老太太赏脸放了籍,贾家离了刘家倒是成了可下场科举的庶民,但刘括乃是权大势重的后戚,谁又会再稀罕什么科举不科举?宰相门房五品官,于是贾庆又还是留在刘家当起了管家。 贾家院子就在刘府西北角,两进三间的院子,后头还有个倒座。华正宇就被关在倒座里。 韩稷一路上边赶路边听贺群交代细节,积雪吸去了一半马蹄声,沿途倒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 到了近油桐巷还有半里路远的地方,侧耳倾听着,果然隐约有稀疏的打斗声传来。他回头看了下身后跟随过来的人,十二护卫里陶行总共带去了十个,身边只留下贺群罗申,他想了想,跟罗申道:“你去刘府里打听下动静。” 然后又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与贺群,与华钧成道:“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况,如果有可乘之机则先把宇哥儿带出来。舅舅随贺群到了贾家院子后在墙下等侯便是。” 华钧成点头:“你万事小心。” 韩稷答应着离去,遁着夜色借着雪光如雨燕掠入前方巷中,一路踏着瓦片腾跃至打斗声传来的贾家院子附近,只见院子里果然兵分两派,一方是穿着华家护院服饰的孙梧等十几人,另一方是腰挎大刀大约十来个蒙面黑衣人,俱都站在屋檐下。 而屋脊上也站着两名黑衣人埋伏,应是防止有人偷袭倒座罩房。 他伏在飞檐后顿了顿,掷出颗石子往前面不远的瓦面上,声音刚落,屋顶上那二人则立刻掷过来两把飞箭,箭尖足足穿透瓦片至少三寸! 韩稷凝了凝眉。 能有这样的功夫,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再垂头看了眼僵持着的院内,悄无声息地又回到巷口。 贺群与华钧成正好赶到,见他倏然而至,华钧成道:“怎么样?” 韩稷紧皱着眉头:“对方武功底子十分不弱,若是强攻很难有把握,而且还要顾忌着他们会否狗急跳墙伤害人质。但我记得楚王手下并没有这么强硬的手下,这些人的出现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楚王手下如果有这样的能人,当初很多事情便根本不必假手他做。南城官仓那事他可以轻松自己弄妥,行宫里他也根本不必出那样卑鄙的手段来算计他和沈雁,关键是他自视甚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败于人下的一日,这样的人,怎么会暗中养出这么一批手下来呢? “莫不是宫里的高手?”贺群立刻说道。 “现在一时也看不出来。”韩稷道,“只知道他们配合默契训练有素,不会是什么乌合之众罢了。” 华钧成凝神想了想,说道:“如果这些人当真是宫里的侍卫,那岂非说明,咱们已然入了皇帝的局?”L ☆、477 叛徒 “不管是什么局,人都是要救的。”韩稷果断地道。 正说着,远处传来几长几短的几声虫鸣,而他回了两声雀鸣,就见铺满积雪的巷子上方急速掠来了两道身影。往近一看,竟是先前被派去查看楚王府的苏靖,以及还有方才去了刘府查看的罗申。 二人到了跟前,苏靖便先说道:“回禀世子爷,小的去往楚王府时,楚王已然不在府中!小的敲了王府拴马的小太监问了问,得知他已然往筒子胡同这带赶来!” 几个人俱都动容,贺群道:“既是如此,便可肯定这是楚王使下的勾当无疑了!上次世子已然跟他撂了狠话,没想到他屡教不改,偏不信这个邪,还妄想在华家动手!” 韩稷冷脸望着罗申,“你呢?” 罗申忙道:“刘府安安静静,并无什么异样。刘括在书房里会客,小的没见着他的人,但是听见他吩咐丫鬟进内送茶。之后小的遁着他们主院里进出了几遍,也没有见到任何人被后巷的声音所扰。” 韩稷目光微动,忽然静默起来。 华钧成道:“有什么问题么?” “不。”韩稷缓了缓面色,说道:“眼下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此地十分凶险,舅舅恐怕不宜久留。华家没有舅舅坐镇恐怕还是不行,我想眼下楚王必然已经知道咱们出府,私底下已在筹备暗闯华府,舅舅倒不如趁这个时候倒转回去,等陶行他们捉到刺客之后好生看押。” 华钧成想要来此一则是心下终归惦记着儿子,二则自把心情跟他们吐露之后,也觉心下轻松了几分。又以为那些刺客不过泛泛之辈,在韩稷到来之后成功的机会极大,眼下听韩稷这么说,也知道自己恐怕帮不上忙不说,反而还会成为他们的累赘,所以爽快地道:“那我就先回去!” 说完沉凝了下,他又缓缓道:“如果宇哥儿遇到了什么危险。只要他没有向你求救。都不必太担心。” 韩稷微怔,但仍是郑重应承:“晚辈知道了。”接着吩咐苏靖:“好生护送舅老爷回去。” 目送他们一行出了巷子,他遂立刻回头与贺群道:“你守在屋檐下盯着前院。设法在不惊动刺客的情况下与孙梧取得联系。”又转头与罗申:“你随我去后院救人。但我们得先把屋顶两个人干掉,然后查清楚后院人数方能动手。” “这个容易!”罗申听闻,随即嘿嘿从怀里摸出只小瓶来,说道:“正好昨儿辛先生给小的配了瓶迷鱼的迷药。虽然是迷鱼的,可辛先生的药可比别的鱼药药效好得多!小的只要将这个喷入他们鼻息。爷再趁机将他们在制下,简直不要太容易!” 韩稷闻言也不由笑起,一把夺了那瓷瓶来:“他还有闲心制这些无聊玩意儿?”说罢想了想,撩开衣摆撕了块内衬下来。将这整瓶药倒入布上,将之锁成团,再裹紧做成球。招呼罗申上了屋。 贺群等他们去往前方,也轻轻跃到黑衣人所立之屋顶右侧。避开顶上放哨的那两人,朝下方无声地打起招呼来。 韩稷这里到了先前所藏之处,将装了迷药的布球掷过去,对面二人果然机警地回转身,并且下意识地拍掌往这布球拍来!裹紧了足足一两迷药的布球瞬间炸开,白色的药雾笼罩了二人,左首那人立时叫了声“不好!”挟着同伴待要退去,却已然两腿发软跪倒在屋檐上。 底下立时有人道:“出什么事了?!” 罗申捏着嗓子道:“有只野猫!” 下方传来声咒骂,然后再无动静。 野猫?韩稷瞪了眼他,示意那边的贺群将这二人先拖下屋去,然后招呼罗申往后院里潜来。 楚王轻车简随,带着宋正源冯芸以及四名侍卫到达筒子胡同,先停在刘府外深深看了眼门楣,然后冷笑了声,才又弃马步行进入油桐巷。 巷子里贾家左首有处紧密相连的院子,早已被楚王弄了下来。 他们借着静夜无声,进了院,到了与贾家相连的院墙下,透过枝桠掩映的小窗,望向那头院子。 院子里依然是僵持着的,黑衣人虽然蒙着面,但是紧裹于身的黑衣劲装却越发显出他们的矫健威武。 楚王皱了皱眉,回过头道:“咱们王府的侍卫都有这么高大强壮的么?” 宋正源垂首道:“这大半年里下官督促他们勤加训练,他们并不曾偷懒。” 楚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片刻,才又转回窗外。 半年的勤加训练,就能够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宋正源抬头看了眼他背影,才又不动声色站到他右后侧同看过去。 楚王忽然又回过头来,说道:“去传孙大勇来见本王。” 孙大勇是侍卫头领,也是负责这次任务的头儿。 宋正源看过来,有片刻未曾出声。 “快去传!”楚王咬牙低吼,目光也如刀子般射向他。 宋正源颌首转过身,走向门口。到了院门外,他忽然撒腿往巷子那头跑去!然而才跑了几步,左右两臂便已被人死死钳住倒拖了回来! 楚王负手立在院中,冷冷盯视他:“本王让你去传人,你跑什么?” 宋正源被摁跪在雪地下,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有些瑟瑟发抖,但是神情还算是镇定的,望着楚王,未发一言。 楚王走过来,一抬脚将他掀翻在地,踏住他的左胸:“说,你是谁的人?那边院子里的刺客是谁的?王府的侍卫又去了何处?!” 宋正源吃疼侧翻在地下,忽然笑道:“王爷现在才来问下官这个,不是太迟了吗?” 楚王骤然色变,脚下瞬间加了力道:“快说!不说本王就一脚结果了你!” “我就是说了,王爷觉得您今儿晚上还能跑得掉吗?”宋正源望着他,忽地伸手往外扔了个什么物事,院门口啪哒一响有烟火炸开,而后从外闯进来四个黑衣人,还未等王府的侍卫反应过来,已然三拳两脚攻退了楚王。 王府侍卫立刻抢住门口堵住他们去路,然而宋正源有人相护,楚王想要再动他却已是十分不易。 楚王冷凝的脸色已然有些绷不大住。 这变化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宋正源是皇帝特地派给他的长史,他怎么会叛变他?而他身后的黑衣人又是哪里来的?他到底是谁的人! 想想这些日子他如心腹般信赖于他,任何事情也不曾瞒着他,他背脊忽然有些发凉!他要面对的不只是他们五个人,还有隔壁院子里那些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在他处心积虑着韩家华家的同时,难道同时也有人在背地里算计他吗?! “你到底是谁的人?”他抬眼直望过去,阔袖下的手臂抑制不住地起着寒栗。 “王爷猜呢?” “是我父皇,是不是!”他嘶声道,“是他派你来的,是不是!” 长史是皇帝亲自指派,而且宫里的高手甚多,再加上皇帝明明知道他与郑王水火不容,倘若他得不到这太子之位来日是场并不会比废太子好到哪里去,却偏偏还指明了这么一条路给他,让他借火凤令来对华家和韩家下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皇帝想杀他之心吗?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袭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没想到这真的会是个坑,而坑他的人居然还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自以为宠爱了他十*年的父皇!他知道自古帝王多薄情,但也还有句话叫做虎毒不食子不是吗? 难道当皇帝的就不用在乎子嗣?就可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掉?!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低声喃喃着,一字一句道:“竟然令他恨不能除我而后快,是他伪装的太好,还是我被自己骗了十几年?” 宋正源拢手挑眉,望着他若有所思,但并无言语。 “虽然我很希望你这样想,可还是忍不住告诉你,你猜错了。” 这时候,院子里头忽然又慢腾腾走出来几个人,当先的那人站在门楣下,慢条斯理的说道。“咱们的父皇虽然偏心,却还不会心狠到这样的程度,算计你的这个人,是我,你的弟弟。” 披着貂皮大氅的郑王负着手,犹如高倨在峰顶的胜者,扬唇睥睨着他。 “是你?”楚王直起身来,眯眼望向他。 “是我。”郑王走下石阶,折扇轻击着手心,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身边的长史会叛变你?而你派出来的执行任务的侍卫又全都变成了你不认识的人?” 楚王咬牙瞪着他,并未言语。 郑王笑道:“我既然走了出来,当然就是为了替你解答疑惑的。这是因为宋正源在去到楚王府之前,就是通过我而得到的父皇的赏识。而他之所以会去楚王府,也是因为皇弟我的功劳。这样子,你是不是能明白得更快些?” 楚王额角已有冷汗滴下来。 郑王接着道:“我这批侍卫,自打开府起便经由我从王府一百二十号人的侍卫队中亲手选拨出来,再请以民间精于搏斗的武林高手亲自训练,我可以说,如今就算乾清宫的高手,也未必能强得过我这批人。而我如此作为,就是为的反击的这一日早些到来。”L ☆、478 末路 楚王目光不觉地往门口那目光凌厉的侍卫望去,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些的?” “什么时候?”郑王以扇支额想了想,忽然哦道:“就是你得意洋洋地坐着父皇特允的软轿在徒步而行的我面前经过去往太庙祭祖的时候。”他咧嘴一笑:“算算都十一二年了,你是不是想不到,在你满心以为未来光明一片的时候,而我却在忍辱负重地谋划着我的未来?” 楚王瞪着他,忽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羊,而且还是被一只过去曾被视为待宰之物的恶狼所宰。 宋正源是他的人,这就是说,从他提议让他去对付华家韩家时起,就已经是个圈套,郑王他们在拿着诱饵一步步引着他走向坑底,同时还将当成了棋子,让他引出韩稷和华钧成,故意提前曝露他的行踪,而这个时候,恐怕韩稷已经怀疑到他身上来了吧? 他万没有想到原本是要同时设计郑王与华家入瓮,反过来入瓮的却是自己!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绝望?也特别不能相信这一切?”郑王似乎心情极好,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春风,“你的确是该绝望,这一次为了彻底将你置于死地,我出动了足足三十名侍卫,而你不相信也没有什么要紧,等到这大刀穿刺你心脏的那一刻,你必然会相信这是真的。” 他微笑摇了摇扇子,宛如稳操胜券的将军。 楚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想杀我?” 郑王扬眉摊手:“要不然你以为?” 楚王面色灰白,大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 他就要死了吗?不。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他不想死。既然不是皇帝设的局,那么他就还有生机!只要他能想办法进宫去,皇帝虽不见得会护他,便却至少也不会眼睁睁看他死在郑王手下!弑杀亲兄长,这要是传开去,他郑王也别想再当什么太子! 他只是一时失手。上了他们的当而已。只要他回到楚王府,他就依然还有与郑王对抗的力量! 他紧紧扶住结着冰凌的树干,双膝一软跪下来。瘫软地跪坐在雪地上。缓缓匀了两口气,再抬起头来,咬牙道:“人面兽心,说的就是你罢?你既要杀我。为什么不过来?能够亲手杀死那么多年都把你踩在脚底下的我,不是很能扬眉吐气么?!” “你以为我不敢?”郑王反手从侍卫腰间拔出柄刀来。于空中雪亮地挽了个花儿,而后直指向他的颈前:“我此生想要手刃的人唯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你。” 楚王望着距离自己不过一寸的刀刃,右手突然如闪电般袭向刀柄! 自信的郑王错愕之间。他又已然反手往他左肩击下一掌! 郑王捂着肩膀退后十数步,旁边侍卫纷纷围过来,而与此同时楚王府的四名侍卫也已迎头赶上。掩护着楚王跃上了墙头! “快追!”宋正源大呼。 “不必!”郑王望着楚王去处,眯眼道:“让他去。” 宋正源讷然:“王爷何不乘机追捕?这个时候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郑王反头望着他。缓缓道:“你以为满朝文武会接受一个亲手弑兄的人为他们的储君么?” 宋正源怔住,而后道:“可咱们能够做到万无一失,并不会有人发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郑王负起手来,仍望向楚王逃走方向,“华家藏了陈王府的东西那么多年,终究还是在咱们一逼之下露了马脚,你以为咱们在场这么几十号人,就个个都有张密不透风的嘴么?” “那王爷就打算这么放了他?”宋正源愈发不解,如果是这样,那他们费这么多心思布下这个局又图的是什么? “当然不会!”郑王拂了拂肩头的雪片,“他这一走必然是进宫去告我的状,既然有人出手杀他,我为什么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说罢他转身看过来,又道:“华府那边已然失守,你这就传本王的令下去,调动侍卫去华府!” 宋正源忙道:“遵命。” 华钧成既然撤离油桐巷,不敢拖延,一路上经苏靖的指引抄偏僻小道回到华府。 华夫人与女儿们还有沈雁皆还在厢房里坐着等待消息,听说他回府,立刻起身迎到廊下,而沈宓也从外书房里走了出来,迎面便道:“怎么样了?” 华钧成简单说了经过,众人连忙簇拥着他进了花厅。 沈雁见到他先行回来,原本是有些担心的,因为若无危险,韩稷便不会请他先离开,但听说韩稷已经摸清了大略情形,又似察觉了别的异样,猜他是另有布署,也就将心放平了些。 这里听华钧成问起府里状况,便一面递茶与他一面说道:“火已经扑灭了,并未有伤及内书房。” 沈宓这里也已经将陶行传了进来,让他跟华钧成禀报府里周边的情形。 “目前没有什么异动,不过这往往也是对方的策略之一。”陶行解说道,“他们也许会选择稍长一段时间后,估摸着我们熬得将要失去耐性之时再下手。” “但他们却并不知道府里还埋伏着你们在。既已确定是楚王无疑,那么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一会儿如若对方来袭,你们得先设法生擒下一两个人之后才能开杀戒。以免到时告去大理寺时手无凭证。”沈宓郑重道。 “小的遵命。”陶行拱手。 华夫人走过来道:“我让厨下熬了两锅姜汤,都拿着葫芦装好了,你让大伙都拴一罐在腰上,大雪夜里喝了驱驱寒。若是想喝热酒烈酒的,我也都预备好了,你们随时来取。今夜之事,当真是辛苦大家了。” 陶行这帮人早被辛乙调教得开了窍,知道要娶回他们的世子夫人面前这舅老爷舅太太也是关键,随即笑道:“我们世子常说雁姑娘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不过是您们几位谁有事吩咐,小的们都要当成是世子爷的事情一样尽心尽力,舅太太这声辛苦,小的们不敢领。” 一席话回得华夫人心里如同被太阳照过似的亮敞又舒坦,她随即回头嗔望了眼华钧成和沈宓,而后转回来笑着道:“你们世子爷真是有心了。你们也都很好。” 陶行笑着称不敢,然后道谢接过丫鬟递上的一葫芦姜汤才又出去。 屋里沈宓和华钧成想起从前对韩稷的诸般不满,各自面上倒是都有些挂不住了。虽然说凭这样就能对韩稷毫无保留地接纳是不可能,但到底那些刁难偏激的话是再说不出来了,不只是说不出来,甚至还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没有什么毛病可值得挑来挑去。 如果一定要挑剔的话,也只能责怪他为什么要隐瞒住他是陈王之子这层内情了。难道他不知道如若消息走漏,那么他害的不止是沈雁,还有沈家华家这几大家子人?不过想想如今这天下,人人对皇帝的狭隘敢怒不敢言,若真知道陈王还有后人在世,恐怕反过来拥护他的还大有人在吧? 既然如此,倒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赵家本就是骗了陈王打下的江山,反过来掀了这帮伪君子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沈家如今虽然受宠也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华家与陈王府这番牵连又本就是个祸患,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把赵家皇帝给推了,大家才叫做能够真真正正自由喘气。 至于什么忠不忠的,反正都已经是两朝遗臣,难道帮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争取未来,也叫做不正当么?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到底百年传世的沈家名声可就真毁得一干二净了,若是可以,最好还是找个两全的法子。 沈宓心里反复纠结着,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然站在了韩稷这一边。当初对这个不如意的女婿的怨言,也淡到看不清本来面目了。 “老爷!太太!出事了!” 这里正各怀心思想着事情,院门外就冲进来个家仆,低嚷着道:“后院里又偷偷来了伙刺客,已经往内书房方向去了!” 一屋人闻言腾地站起来:“咱们的人呢?” “陶护卫他们已经暗中包抄尾随,是他让小的来禀报的!” 沈宓与华钧成相视着,皆沉声凝气起来。 楚王趁着郑王反应未及趁机出了筒子胡同,吩咐了随后跟来的两名侍卫回王府搬兵待命后,遂又带着另两人径直去往西华门。 皇帝还心心念念地想要火凤令,他独独传了他进宫交代这件事,足以说明他对他来说还有存在价值,既然如此,那么他相信皇帝不会眼睁睁看着郑王如此肆意妄为的! 他是在替皇帝办事,而郑王竟敢从中捣乱而且要置他于死地! “去拍门!” 他指着紧闭的宫门吩咐侍卫。 侍卫们倒提着刀把砸起宫门来。片刻后城楼上就有人乍乎:“宫城已然下禁,是谁如此大胆叩门?!” 楚王连忙走上去,仰头道:“快开门!本王要进宫见驾!”L ☆、479 杀伐 “‘本王’?”城楼上的人轻佻扬声,而后拔出刀来,喝斥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我们王爷?你以为本将是那么好糊弄的么?你若是亲王,身边随从能有这么寒酸?莫不是想故意骗开宫门,好趁机进宫图谋不轨?!” “我真的是楚王!”楚王有些发急了,暗夜之下隔着好几丈的墙头,光靠灯火的确是看不大清,他手忙脚乱解下腰上腰牌,举高了道:“这是本王的令牌!你可以查看!” 城楼上人笑道:“我若不开门,如何能拿到你这牌子?若是开门,岂不是有可能正中你诡计?再说了,就算这令牌是真的,又怎么解释你深夜落魄至此?!年底宫中下令不得随意开杀戒,尔等速速离开本将尚可不予追究,倘若执意不走,本将立刻下令射杀于你!” 随着这话,左右两旁墙头立刻出现一批弓驽手,对准他刷刷地上了羽箭。 楚王倒吸了一口冷气,略顿之后只得回撤。 退到一侧城墙下侍卫道:“现在怎么办?” 楚王咬咬牙:“这必是郑王使的鬼,再绕去另外几座门!” 说罢抬脚又往神武门而去。 然而所有的宫门皆没有一个打开,不是没有主将在,就是宫禁之后不奉诏不允通行。 楚王整个人瘫坐在墙根下,仰头望着天,心底的绝望再度一*地卷席进他的胸腔四肢,最后连他的头脑思维也变得萧瑟一片,眼下郑王还在与华家僵持着,如果不趁这个时候禀报皇帝揭穿他的罪行,让他的阴狠曝露在皇帝面前。那么到了明日他将会抓不到任何把柄! 郑王心思深沉到这个地步,他一定会把所有的罪证抹去!而且还有可能反过来把罪责反栽到他头上,既然连在他身边任职这么久的宋正源都是他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他忽然回想起印象里那个瑟索懦弱而又木讷的郑王,他竟然以为那就是他的真面目,而从来没想过他就是匹彻头彻尾的恶狼!他方才的成竹在胸让他不寒而栗,他要杀他的心思那么明显。就算他今晚躲过了这一劫。又能躲得过下一劫吗?! “我们回油桐巷!” 他腾地站起来,眼望着飞雪覆盖着的无人街道,说道。 火凤令是他唯一翻盘的资本。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认输,更不能让火凤令落到郑王手里! 侍卫们伴着他如魅影一般又掠上了墙头,往油桐巷里行去。 韩稷与罗申分别藏在两头飞檐之后,观察等待了小半个时辰。罗申打了个手势走过来。 “后罩房一共是十二人,华家少爷就绑在廊下柱子上。身边有四人看守,左右又各有四人。如果要强攻的话,恐怕机会不大。而且他们把人放得这么明显,小的猜测多半还有陷阱。” 韩稷想了想。说道:“前面不是还有孙梧他们吗?你让贺群联合孙梧他们在前院打起来,这样可以拖住他们无法救援后院。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华家,不到紧急关头不会轻易杀人。” 罗申点头。轻悄悄掠到前头屋顶跟贺群交代完毕,又回来道:“接下来呢?” 韩稷指了指左前方华正宇被绑处的屋檐。说道:“陷阱便是他们已经在他头上装了罗网,咱们若是贸然上前,必被他们所擒。 “但这些人身手都不弱,我们随时都可能被他们发现,眼下也不能再拖延。你把方才放倒的刺客扛一个过来,丢到宇哥儿处。介时他们必然群起而攻。等到他们机关使出来,我们再抓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将宇哥儿夺走。” 两人细声商议妥当,罗申便就前去扛人。 贺群接到命令已然与孙梧等人进攻起来。 韩稷挪到左首隐蔽处站定,等到罗申上来,遂冲他一点头。 单兵独马地行走虽然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但身上扛着人那重量又不同了。下面立刻有人抬起头来,罗申索性紧走几步,到了屋沿上将昏迷的刺客将华正宇处一掷!接着就听华正宇一声尖叫,然后当头一张绳网扑头罩下,四面的黑衣人齐刷刷纷涌而上,不到眨眼功夫那昏迷的同伙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就已然一命呜呼! 华正宇看着咫尺外全身布满血窟窿的尸体,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抬头往屋顶上望来。 上当了的黑衣人们回过神来,立刻也分出几个人上了屋顶。 藏在暗处的韩稷罗申趁机持剑攻入,罗申主要掩护韩稷,而韩稷一面应敌一面往华正宇处不断靠近。 华正宇原先在戏社里见过韩稷,后来又在沈家见过他几回,见状一张小脸立时激动红了,不断地挣扎道:“表姐夫!你小心啊!” 韩稷听得这声姐夫心里暖洋洋的,顺手结果了背后袭来的一命刺客,抹去溅在脸上的血跃过来道:“姐夫来救你!”说着举剑将斩断他身上的绳索,一手拉着他到了自己身后,一面提剑应接四面劈过来的刀剑! “韩稷受死!” 正在忙碌之中寻求逃脱之机的时候,半空之中忽然又飞来两道人影,呈前后夹击之势同时攻来! 韩稷不得不暂且放开华正宇,腾地跃起避开攻势,然而就在这松手的一刹那,另有一道白影瞬间掠到场中,堪堪将华正宇捉了个正着! 华正宇叫着“姐夫”,被挟持着退开了四五步。 韩稷从刀光剑影之中紧逼过来,望见拿刀架在他颈上的那个人,目光立时变得阴冷如冰:“楚王?” “回去告诉华钧成和沈宓,要想留他的命,便拿火凤令来换!”楚王歇斯底里的大吼,原本俊俏的五官因为愤怒而变形。“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得到火凤令!否则的话明日一早华钧成定会收到这小子的头颅!” “火凤令?”韩稷带着一丝怔忡,眯起眼来。 华钧成手上并无火凤令,而只有令下三千死干的甲胄,难不成皇帝正在寻找的是火凤令,而他们以为这令牌在华钧成手上? “你要那个做什么?”眼前的楚王犹如一头发了狂的狮子,稍不注意兴许就会伤了华正宇的性命,他只能无话找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眼下敌我双方都知道今夜事出有因,也就不必再遮瞒什么了。“火凤令又是什么东西?” 楚王瞪着他:“你不用管它是什么,只要知道它能换这小子的命就成!” 韩稷看向华正宇,还算他本事,十来岁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没被吓得尿裤子,还能相对平静地调整着呼吸。 他默了下,走过去。 楚王立时嘶叫:“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说着手下紧了紧,华正宇脖子上已经多出道浅浅的血印子来! 华正宇流着眼泪,但仍然没有出声呼救。 韩稷立马停住,想起华钧成临去之前交代过的话来,脑海里忽地有亮光闪过!华钧成不可能不顾自己儿子的生死,而且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里丝毫都不为华正宇打算,他既然这样交代,难不成华正宇手上还握着什么暗招不成? 他凝眸往他脸上仔细看去,只见他目光果然时不时地往左臂望去。而他的袖下左臂笔直光滑,看起来与正常人手臂并不一样。 他略顿了下,眼神往对面屋顶觑了一眼。这时候院子里的黑衣人也因这意外而错愕,一时之间不知该冲谁下手。而罗申却趁乱绕到了楚王背后的屋顶上,正准备朝他身后那两名侍卫下手。 彼此只不过一个眼神交汇,两柄剑便已直直往楚王腹背攻去。 楚王府两名侍卫应接无暇,而楚王也乱了阵脚。韩稷剑剑紧逼,他百忙之中咬了咬牙,将手上大刀往华正宇臂上斩去! 手起刀落,刀刃被斜刺过来的一剑击偏了准头,刀刃却仍在华正宇臂上划了一刀。只听他受疼大叫一声,而后飞快举起左臂甩向楚王!三枝飞箭如流星一般,又如极光一般以让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击向楚王面门,莫说楚王应接不及,就是韩稷也比不上这样的速度! 楚王惨呼退开几步,罗申攻上前来!韩稷趁机将华正宇往他怀里一推,拔过身旁一柄大刀腾地而起,未加任何思索和停留,便将刀直直插入了楚王当胸!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落地时都未沾半点尘埃。 楚王瞪大着双眼,嘴巴也大张着,接连吐出两大口血泡后便即抽搐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吐出口气,便已然一动不动。 “姐夫!” 华正宇扑过来抱住韩稷,到这个时候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院的黑衣人见到楚王死的这般干净利落,皆不由地站成一排退到廊下。 韩稷拍拍华正宇的背,看了看他伤势,从荷包里掏了药给他敷上,抬眼看着四处。 “爷,我们撤不撤?”死了个亲王,这干系不是那么好背的。 “好不容易来了,走这么快作甚?”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道缓慢微哑的声音,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一人白衣黑氅,墨发金冠,不像是从打斗场中穿过来,倒像是来赏雪观花一般扬着扇子走进来。L ☆、480 谁赢? 紧接着,又有呼啦啦一大圈黑衣人围住了四面。 “好一个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的韩将军!” 郑王走到韩稷面前,看也没看楚王尸体一眼,微微冲他笑道:“世子武功谋略果然了得,临危不乱不说,我这三十名侍卫个个堪称翘楚,没想到也还是让你把人救走了。” 韩稷从他出现时起面色便未变过,这时候听他这么说,更是扬扬眉毛,说道:“你拿侍卫来跟我比,本来就弄错了对象。大周朝的中军副都督要是连区区几个侍卫都打不过,这江山岂不也岌岌可危?” 郑王微顿,转瞬又笑道:“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别告诉我,你早就知道我在。” “这有什么奇怪?”韩稷道,“此地距离刘府不过隔着条巷子,但我的人探看回来告诉我刘府丝毫都没有异样,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边出事了似的。相隔这么近听不到是不可能的,没有反应只能是说明刘府的人早有预料。 “加上事情从发生到如今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之久,而这期间左邻右舍皆无人被惊动,这若不是刘家早就打点好了又是为什么呢?” 郑王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发冷,他说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首先刘括自己没有这个胆子。”韩稷侃侃道,“会这么做而且有能力这么做的只有你和皇后,皇后不可能深夜里调出这么多武艺高强的侍卫出来私下执行任务。 “而身处王府中的你这两年韬光养晦做的不错,而且你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就是为的这登顶之日。你既非皇后嫡子又没有身为宠妃的母亲,你想要夺取这一切只能靠你自己。这样的你,豢养出一批高手来卖命不是很正常么?” “就凭这些?”郑王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不止。”韩稷抱胸笑道,“其实让我肯定是你的还是你故意使下的这些破绽。 “你故意让人露出逃走的线索,并且又特地让人在屋里传出挣扎的声音,使我很容易联想到这就是楚王设下的一个圈套。可是我与楚王接触那么久,他虽然不聪明,却也没蠢到这样的地步。既然是要调虎离山。他必然不会那么快就让我们能够找到绑架所在之地。 “于是我静下心来想了想,楚王这不是在害华家,这是在害他自己。他当然不会害他自己。那么又有谁会那么想要害他呢?我很容易就想到了你。” 郑王脸色已然松快不起来了,他略微沉吟,说道:“可是皇后也容不下他,你为什么只认准是我?” 韩稷睃了他一眼道:“皇后最容不下的不是楚王。而是淑妃。只有利益出现矛盾冲突的时候,彼此双方才会是对方最想除去的人。对于皇后和淑妃来说。只要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和支持她们就赢得了一切,而她只要杀了淑妃,楚王什么的根本就不在她话下。 “所以你跟楚王才是你死我活的一对,布这么大的局来害人的除了你。又还会有谁呢?” 郑王将扇子负于身后,寒风吹得他衣摆直飘,看着却已没有丝毫潇洒从容的气质。 “你既知道是我。想必早有准备,我今日是阻拦你不得了?” 韩务不以为然:“王爷本来就没想阻拦我。不过就是想将我拖在此地不是吗?我若猜的没错,现在你的人应该已经闯进华府去了。” 郑王大笑起来,摇着扇子道:“你果然聪明!不过,你应该也已在华府做了准备。” 韩稷苦笑:“我虽做了准备,但却不知道那些人本事有这么高强。” 郑王闻言到底忍不住那丝得意:“我道你算无遗策,原来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漫步到在院中合欢树下,转身过来道:“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在行宫里,我给你写的那份请封奏折,可惜你最后还是选了我皇兄。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仍然不曾对你有什么怨恨,我知道民间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皇兄鼠目寸光,城府又浅,永远看不到身边人的价值,反倒是容易轻信身边人的馋言。 “这样的人你放弃是对的。良木择木而栖嘛,我虽不才,但今日也让你韩世子败于我手下,现如今楚王已死,这太子之位非我莫属,我应该感谢你,替我除了这个对手。也应该感谢老天爷,把如此英明神勇的韩世子你送到我的身边。” 他笑吟吟望着韩稷,仿佛一切已成事实,就等着韩稷开口确认。 韩稷静默了有小片刻,然后伸伸勾勾了鼻梁,才又说道:“我也得感谢王爷如此厚爱。不过,恕我听不懂王爷什么意思。” 郑王眯眼望着他:“我马上就会是太子,你眼下若是随我,劝说华钧成将火凤令交出来,来日你就是本王身边最有份量的武将,你韩家将会蒙受无尽的恩宠,而且我还可以担保华家沈家不受此事牵连!你真确定不答应我?” “不答应。”韩稷想都不想。 郑王微微变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句话楚王也曾跟我说过。”韩稷扬眉道,“然而最后他死了。” 郑王面上终于凝结起了冰霜:“韩稷,我劝你看清楚眼下形势。你今日亲手杀了楚王,按律你们韩家当全部处斩抄家!你若是现在回府劝说华钧成来来得及!否则的话,你们韩家华家沈家都躲不过合家被诛的命运去!” 韩稷望着他:“火凤令是什么?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华钧成见过!”郑王往贺群身前的华正宇睃了一眼,“如果火凤令没在华钧成手里掌着,为什么他宁可不顾儿子也要守在府里?如果华钧成不是早有准备,这小子又怎么会身藏机关?难不成他算准了我们会有此一着,早就装好了机关在身等着我们不成?” 韩稷侧身牵过华正宇来,说道:“王爷真是想多了,华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又家财万贯,平日里随身带点装置防身不是很正常的么?就因为宇哥儿临危不乱,就肯定华家有你口里的那个什么火凤令?” 他轻笑着,牵着华正宇抬步往院门走去。 “韩稷!”郑王在身后沉喝,“只要你敢走出这院子一步,本王立刻进宫告御状,带兵包抄你韩家!” 院子里响彻着他的激怒之声,但他声音刚落,门外四面便就如同潮水般地响起了脚步声来。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几名身着五城营装束的将士便就呼啦啦闯了进来。院内黑衣人提刀应对,却顷刻被随后跟进来的手执长矛的士兵逼到角落! 来的人是五城营的总指挥使郑明策,也是楚王推上去的人,没有郑王发话,侍卫们不敢擅动。 “谁让你们来的?!”郑王面色已有些发青。 “你们来的正好。”韩稷侧转身来,正好露出身后楚王的尸体,“楚王死在郑王手下,郑将军正好可来捉拿凶手。” 郑明策见到楚王横尸当场,立时瞪大眼倒吸了口冷气,拔着刀往郑王望来! 郑王咬牙望着韩稷:“难怪你不惊不慌,别告诉我你连郑明策也给策反了!” “我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功夫?”韩稷勾了唇,“华家被劫走人质后,当即便报了顺天府。顺天府知道后当然会立刻知会五城营。郑将军既是楚王的人,楚王设下这个局又怎会不通知他?郑将军,你说是不是?” 郑明策脸色变了变,脚步也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韩稷不以为意,又漫声道:“正因为我知道这层,所以压根就用不着再去五城营动什么手脚,你看,他们不是很及时地就找到了地方么?” 郑王额上泛起亮来,湿漉漉地应是冷汗。 他什么都算到了,竟然偏偏算漏了华钧成会报官! 楚王即使知会了郑明策,可五城营空有声势而无实才,这种事他只会让五城营见机行方便而不会特地让他们来帮忙,可是华钧成一旦报官,郑明策便不得不带着五城营的人赶赴前来。他知道此事关乎楚王命运,既又推托不掉,又怎会不多带人手?到底楚王当了太子那么他未来就是新君的嫡系! 可他这一带兵前来,他岂不就曝露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瞪过去:“没想到你脑子当真这么好使。不过就算你再奸滑,楚王死在你手上也是掩不去的事实!五城营要捉拿凶犯,不是也应该捉你么?” 韩稷在石阶下站定,带着丝悲悯的目光看着他:“如此看来,其实你真的不比楚王聪明多少。你口口声声说楚王是我杀的,不妨上去看看,尸体上插的刀是谁的?证据确凿,王爷还想抵赖,是不是太无聊了些?” 郑王闻言怔住,立刻走到楚王尸体身边,拔出那大刀来一看,果然正是郑王府侍卫们统一的佩刀! 他心下一凛看向韩稷,浑身四肢已然变得冰冷。 仅凭一把刀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五城营的人没来,那倒好说,可偏偏是他们几百号人都来了! 他看向郑明策,猛地咽了口唾沫。L ☆、481 治罪 郑明策打从见到楚王尸体时起心里也如翻江倒海般翻腾不停,楚王是他的主子,如今他人死了,到底是死于谁手他尚未知,看模样虽应是韩稷,但郑王才是时刻想要除去楚王的那个人,眼下的事情不是要不要办差,而是他究竟应该怎么办这个差! 到底是捉郑王,还是捉韩稷? 楚王的尸体摆在面前,而且大刀还插在尸体上,他必须得指认一个出来! 他如果不指认,他怎么办?他的前途怎么办?郑王知道他是楚王的人,如今楚王死了,郑王必然不能留下他。如果站在郑王这边指证韩稷,难道郑王还会因此留下他一条命来不成? 不,事已至此,他除了站在韩稷这边已别无选择! 韩稷跟他毫无直接冲突,倒向他才能保得命在! 他抬眼望向郑王,紧握了刀柄,强行压下心里的忐忑起伏,疾行两步上前道:“郑王带兵刺杀楚王,证据确凿,为下官亲眼所见,还请世子替下官做个人证!” “郑将军,这个事情我可沾不了。”韩稷不假思索拒绝,然后又面向郑王道:“你要是不信邪,大可以把尸体扛到大理寺验尸。你就是把伤口剁烂,他们也有办法告诉你这是什么情况下受的伤的。若是你还不死心,准备上折子告我,我也同样可以将你们兄弟的勾当写成万言书,交到内阁的。” “你!” 郑王手里的刀都发起颤来,方才的从容自若,早已抛去了爪哇国。 “哦,对了。”韩稷挑着眉,又回头道:“忘了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华家没有,生擒下来的郑王府侍卫却是有那么四五个。别以为他们口里有毒药不会落下口供,一来本世子手下从来没有过审不出口供就死了的犯人,二来就是死了,他们的身份我也同样有办法证明。 “你要是想拿什么令来煽动皇上对付华家,还是先想办法应付明日早朝上的弹骇折子吧!郑将军英明神勇,大公无私。一定会将事情原委尽呈予皇上和内阁。这私下派人暗闯官宅。绑架官家子弟,并且还罔顾人伦弑杀兄长的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撇清的。” 说完他冷冷收回目光。又含笑看一眼郑明策:“这里就看郑将军的了。我记得中军营里还有个守备的位置,如果将军有什么人可以推荐,还请尽快告知于我。” 郑明策闻言一震,立时拱手作揖:“小的定不负世子所望!”说罢转身面向郑王。凛然道:“楚王死因十分可疑,尸体上的大刀既与王爷身边这么多蒙面侍卫所使武器如出一辙。少不得要请王爷上大理寺先说说原委了。请罢——” 郑王脸色忽青忽红,咬牙切齿将手一挥,四面严阵以待的黑衣侍卫一涌上前,韩稷将离身最近的一个侍卫三招拿手。一掌击中其右肩将之丢向郑王,伴随着惨叫,郑王也被掷翻在地。如同落水狗般爬退了两步,狠瞪着他。 “来人。即刻帮着郑将军将王爷请到大理寺!还有这些身份奇怪的蒙面人,也同样带到大理寺接受审问,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这掩头藏尾的目的是什么,若是他们反抗,你们也不要硬拼,直接上宫门口击登闻鼓便是。” 韩稷吹了吹掌心并不存在的灰,漫声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人敢轻举妄动?都不过是奉郑王之命行事,眼下郑王自己已然撇不清楚,自然也顾不上他们,这个时候,反抗则等于挖坑给自己跳。 很快就有人先扔了刀,紧接着接二连三兵器掷地的声音就已清晰入耳,不到片刻,竟然就已经全数投降。 韩稷直等郑明策押着郑王一行出了巷口才牵着华正宇走出来。 等候在门外的孙梧等人立刻就围上来了,个个又惊又喜地围着华正宇左看右看,只见他神色自若,只臂上受了一刀,而且也已经做了处理,皆纷纷心情激动,冲韩稷拱手称了声“世子”,也不知可以说些别的什么,见他翻身上了马,只得也招呼着众人呼啦啦踏上了回府道路。 路上韩稷与华正宇共乘一骑,华正宇仰头望着他道:“姐夫,你好帅呀!” 韩稷扬唇摸摸他的头,说道:“既然这么帅,不如帮我个忙?” “你说!我就是花光所有的零花钱也肯定帮你办到!” 真不愧是皇商家的孩子,开口闭口就是钱。 韩稷唇边的笑容愈加明显起来,顺着前路望去,说道:“不用钱,你帮我多在你父母和姑父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就成。等我跟你表姐成了亲,我逢年过节都给你多多的压岁钱。” “那太容易了!”华正宇欢快地拍起手来:“我一定多多地说姐夫你的好话!” 韩稷笑着再摸了摸他的头,寒冷而清幽的巷子因着这串串欢呼声,无端变得温馨亲切起来。 韩稷一行才回到街口,华钧成等人就迎出来了。 看着吊着只胳膊但是活蹦乱跳的华正宇,华夫人母女当即哭成了泪人,华钧成虽然好些,但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沈雁看到须全尾全的华正宇也很高兴,想要撇下沈宓迎上来,却又害怕又遭喝斥,只得骨碌碌瞪着一双眼在那里溜来溜去。 沈宓瞧见了,连忙咳嗽起来。沈雁见他神色,连忙将目光也转到了华正宇身上。 当着这么多人在,又因为还未知府里状况,韩稷也无暇说别的,且与众人同进了正厅。 先前当着郑王的面,韩稷不过是假装陶行他们已然得手,回到华府才知道果然不负所望,陶行他们捉拿了三名刺客,杀死了四个,剩下几个逃走了。 捉下来的几个审问过后,得知居然是郑王府的人,沈宓陶行等俱都惊讶无比,直等思考分析了半日,再听说华钧成说及韩稷让他先行回来之事后才又想通个中蹊跷。 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华正宇无事了,东西也未曾让他们掳走,虽说皇帝将因此更加确定华府有疑,但因为楚王暴毙,郑王又泼了自己一身漏落下了把柄,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再动华家了。至于这心腹大患,也只能逐渐想办法去除。 众人余惊过后,倒是又不约而同地说起楚王的死来。沈宓道:“楚王死不足惜,皇上虽拿不出证据指证人就是你杀的,但也经不住郑王私下蛊惑。皇上心性狭隘又偏激,这么一来他必然对韩家的忌恨又加上一层,此事不可瞒着国公爷,你回之后须得说清楚方是。” 到底韩稷是为了营救华正宇而杀的楚王,敢杀亲王,罪责堪以图谋不轨论之,韩家与皇家渊源又深,如此彻底与赵家撕破脸,也不知道魏国公会不会乐意?到底他是韩稷的养父,养育之恩重如山,是不能不在乎他的。 华钧成虽满脸不情愿,但也点了点头。 韩稷沉吟着,说道:“我回去便会把这件事跟父亲坦白的。” 这里孙梧他们人数也清点出来了,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五个,华钧成这里交代抚恤和医治,沈宓便要起身告辞。韩稷却忽然想起来,说道:“对了,郑王和楚王先前都问我要的是火凤令,而不是这批甲胄,皇帝恐怕要找的东西是火凤令,而并不知还有这批甲胄。” “不是甲胄?”华沈二人皆惊讶起来。 “他想找火凤令?”华钧成又喃喃地,然后道:“那么他一定是想赶尽杀绝了。这些武士可不能死,于你将来复仇大大有用,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得手!” 韩稷凛然道:“我也觉事关重大,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 华钧成也凝了眉:“此令我也未见过,只知道那六位死士头领手上有能与此令扣合的子令,要想尽快找到这批勇士,还是得先找到火凤令才成!” 韩稷点头,郑重道:“我会想尽办法寻找的。” 说着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还有件事想问舅舅,当年陈王府遇难,这批勇士也未曾站出来行动,当时如果集合他们三千人之力,想要灭掉赵氏应该易如反掌,真的是因为见令如见人,因为没有令牌号令他们行动,他们便潜伏未动么?” 华钧成讷然:“要不然呢?” 韩稷摇摇头,略显迷茫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觉得不应该是如此。” 华钧成与沈宓相视着,同望着他道:“这些事,在找到这批人之后,总会问清楚的。现在咱们首要的任务,是把火凤令率先拿到手。” “小婿明白!”韩稷拱拱手,说道:“宇哥儿受了虚惊,舅舅还是好生安抚罢。天色也快亮了,我先送岳父回府,顺便告辞。” 华夫人闻声忙走出来,与华钧成同道:“改日登门来吃茶。”华夫人到底是女人,惯于持家,说完立刻又自嘲笑道:“瞧我,竟说这话。应是改日等世子你闲了,我们置备酒席,下帖子请你过府做客。你是我们华家的恩人,我们理该正式拜谢。”L ☆、482 闷亏 韩稷看了眼屏风后头,微笑道:“舅母言重,我只是府上的外甥女婿,不是什么恩人,我做的也是我应该做的。往后但凡有什么大事小事,若是不见外,只管让人来传我便是。” 华夫人还要再说,华钧成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大冷天的,还让人家回去歇息不?”说罢与他二人道:“我送送你们。”眼神掠过欲言又止的韩稷身上,想了想,又回头望着屏风处,扬声道:“雁姐儿也出来送送你父亲。” 沈雁闻言立刻出来了,如同雪地里的小喜鹊一般欢快地望着他们。 韩稷送完沈宓之后回到府里,经过一路的思考,还是马不停蹄先去唤醒魏国公出到书房述说了经过。 不过华府被烧这事他暂且没说,只重点将楚王劫人后又遭郑王设计之事给说全了。 魏国公听见他说杀了楚王,又把郑王给带到了沟里,那神色顿时堪比秋风横扫过的清庭,找不出一丝整齐的痕迹! 隔了足有两刻钟他才算渐渐从这震惊里回过神来,虽说事情来得突然,但楚王屡行不义,又敢劫持朝臣家属也是他自寻死路,杀了就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那郑王也是欠教训,既设下这样的圈套连环坑人,便是不杀也值得给点苦头他吃。 可是韩稷竟有这样的胆量和魄力,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沉默了半日,最终也没说别的什么,只道:“知道了,歇着去吧。” 韩稷颌了颌首,退了出来。 魏国公在原处又静坐了片刻。忽而将桌上的金莲捧起来,开启椅子下方一块地砖,将金莲放了进去,直到地砖四面严丝合缝,才又熄灯出门。 天很快亮了。 这一日的早朝本该是在准备迎接不久之后的新年到来的祥和安乐的气氛中进行,然而随着楚王暴毙的噩耗传来,又兼郑王居然被五城营一众人直指具有最大嫌疑。皇帝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病倒了,天亮时让太医扎了几针撑着坐起,然后披着袍子在乾清宫召见了群臣。 根据郑明策的说法。楚王郑王二人因着私怨而相互指使手下暗刺对方,楚王实力没拼过郑王,于是被郑王斩于刀下。而五城营则因为顺天府接到华家报案说华正宇被劫所以应差前至油桐巷,没想到竟然就碰巧见到了这一幕。 五城营一帮人皆是素日混在一处琢磨着哪家关系稳靠。哪里有油水可捞的混混,进大理前听得郑明策将个中利害一点拨。哪里有不跟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道理,应差的几百号人竟是不用明说也站在了他这边,甚至有的还索性绘声绘色地虚栗色起当时郑王楚王如何内讧的情景。 宫里内外朝野上下一时炸了锅,皇后听闻后连头上凤钗也手抖得插不稳了。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骂也不是怒也不是,竟然如丢了魂似的围着紫铜大薰笼转起了圈! 楚王死了这是好事。可疑嫌落到郑王头上则就万万谈不上什么好事了! 原先太子人选只在楚王与郑王之间选择,并不表示皇帝只有这两个儿子。除了碧泠宫的废太子赵隽,还有前去西北之国的辽王赵诘,还有两个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并未受封的低等宫嫔所生的皇子。 这些人原本根本就不值得放在心上,可如果郑王在这场竞争里失势,那么就算皇帝不允,恐怕内阁也会想办法从中挑出一个来培养成储君,这要是被他们拿到了储位,对她可没有丝毫好处!不要说日后,就是眼下郑王涉嫌弑兄这件事,身为皇后的她一定也逃不过罪责去! 皇后这一日过得心惊胆颤,但显然事情并没有那么快了结。 下晌郑明策又在南城街口捉到了楚王身边长史宋正源,带着他到了大理寺,一问这家伙居然是要潜逃,立刻引起了各部怀疑,基于他乃是命官身份,大理寺着人请示皇帝,皇帝一边咳得额头点地一面挥手让动大刑,不消两日便审出来原来宋正源跟郑王关系甚大。 郑王被软禁起来。 群臣虽然对于郑王楚王会这么样明目张胆的火拼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宋正源的确任过楚王府的长史,如今又浑身上下说不清,他既说如此,那就是如此罢。只不过皇帝必然不可能替自己死去的儿子再杀掉一个儿子,楚王的死,不管是谁造成的,想要偿命是极难了。 反正人都死了,且楚王也不是什么好胚,谁还会去多这个事来替他鸣冤不成?不过郑王犯下这等大罪,倘若罪证确凿,怎么处置都是不为过的。 而皇帝虽然话语不多,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没有打算姑息轻率的意思。 他虽然不知道楚王究竟死于谁手,但他因什么而死又如何不晓得?没想到华家毫发未伤,反倒是他丢了个儿子还牵连上了另一个儿子!他不敢确定楚王是不是郑王杀的,但眼下他将因此而失去原本看好的两个继承人这是不争事实! 他不相信郑王会亲手杀害楚王,就算他们之间水火不容,他也不可能会落下把柄在人手上,一次企图解他两个子嗣,这样的手笔,若不是有着狼子野心之人,其人若不是恨不能摧毁他赵室,怎么会生出如此歹毒的计策?! 在内阁又一次进来寝宫面圣递交大理寺审案进展时,他低头啜着药,说道:“慢慢审,审个水落石出之后,再提立储之事。” 众臣面面相觑,最终默语退出来。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本来议定郑王为储,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朝野上下少有人知道皇帝与楚王那段猫腻,也并不知道他被这案子戳到了自己痛处,于是案子真的就一点点地在审,倒是没有人敢心存溥衍之意。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郑明策早已倒向韩稷这根救命稻草,为防被谋杀,只差没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又哪里会不仔细替他打点好这些手尾? 这案子审起来就不知什么年月才有结论了。 唯一没曾拖的是楚王的丧事。 这到底是皇帝最疼的儿子,依着宫例,又奉旨大葬,于是规矩十分之多,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月才正式停灵。 这个年因着这事又过得冷冷清清。 沈家虽然没有家宴,但谁也挡不住碧水院私下里办酒局,韩稷亲手把楚王给杀了,又把郑王给无形锁住在了王府,哪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幸灾乐祸拍手瞅着坏人倒霉的精神沈雁从来不缺,这种事不庆祝庆祝实在可惜。 韩稷受邀上华家拜访时顺便带上了陈王妃的遗书前往,华钧成取出旧年藏有的陈王夫妇的笔迹交给同来的沈宓核对,确认果然是陈王妃的遗笔无误。同时辛乙又细说了一遍当年出事前后经过,华钧成陡见故人,未免又有一番感慨唏嘘。 说到魏国公当年为何会前去金陵,众人俱都疑惑不已。 华钧成并未做声,韩稷找了个机会背人跟华钧成问及,他才犹豫再三将陈王妃与魏国公那段往事说出来。并道:“当初听到你是他带回来的,我已是信了几分,韩恪痴缠你母亲数年之久,后来虽甚少见面,但听到陈王府出事然后前往也没有什么奇怪。” 韩稷亲耳听到这些,对沈雁当日的话才算是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忍着心头波动他又问道:“只是不知道我父亲如何会提前去往金陵?” “这层,你就得去问他了。”华钧成面色沉凝,每每提及魏国公,他面上仍有不豫之色。 韩稷不知他还有什么缘故,终不便强人所难,遂止住了话头。 楚王的葬礼在七七之后,但实际算起来哪止这个时间,等到正式入土时,已经是四月里。 朝臣们都携家眷出来相送,沈宓夫妇、华钧成夫妇以及魏国公夫妇倒是也都携着子女出来设了路祭。淑妃也特地被获准出来,一身素白,梨花带泪,两个月时间仿佛老了十岁。见到华钧成夫妇的时候她目光怨毒地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会儿,而后又如木桩似的静坐在辇上,徐徐走了。 这只是个可怜又悲哀的妇人而已。从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沈雁反应平淡。 淑妃纵然心有恨意,但谁让她与楚王出身皇族,他们想要争夺皇位,这本就是条生死未卜的路。 韩稷把楚王这一杀,沈雁压根就没有一丝的害怕!危险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如果当真有一日将要万劫不复,也绝不仅仅只是因为除掉了一个楚王。 不过她也仍还是有些奇怪,楚王行事皇帝理应知道,他怎么死的,跟什么有关,皇帝必然也心中有数,纵然沈家韩家如今不便拔除,可为什么连华钧成他也不曾召进宫去问一问?明明楚王死的那天夜里,是华家报的案,才引了郑明策带人去的现场不是么? 沈宓听说之后哂然道:“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传华家进宫,他若不继续装糊涂把这戏唱下去,这江山只怕比他想象得还要乱得更快。” 沈雁闻言讶道:“父亲这个话,莫非是有了什么抉择的意思?” 沈宓望着庭外修竹若有所思:“我当然是盼着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的。”L ☆、483 君心 四月底楚王大葬完毕,郑王仍在被软禁之中。而沈韩两家却开始在预备过大聘。 沈宓现如今对韩稷宽容了许多,翁婿俩偶尔也会在一起下下棋。韩稷一把除去了楚王,搅浑了朝堂这锅水,沈雁如今对婚事便也没那么着急了。如果韩稷的目的是让赵隽上位,那么眼下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郑王除了即可。 不过郑王隐藏那么多年,必然也会在这段时间给自己寻找生机,而现如今郑王府周围又全是禁尉军把守,行刺是根本没有机会的。 当然,也不可能行刺,因为立场不正,如果未来坐江山的乃是赵隽,那么问题就该由他来处理,楚王好歹是多行不义,郑王身上所附带的政治意义却大过他的品行问题,赵隽若想走出冷宫,总得也做点什么。 所以她认为这个时候韩稷应该正忙于筹划这些事,而无暇顾及他们的婚礼。 于是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房里准备她的嫁衣喜服,该玩的时候她倒是一次没落下。 韩稷这些日子还真是在忙这事。 楚王死讯传到朝堂,皇帝一病到如今也未曾正经早朝过几次,魏国公对韩稷犯下的案子表示很平静。但韩稷却又觉得平静得可疑。这日在书房看了半日聘礼单子,看到一半还是放下来道:“这几个月荣熙堂没有什么动静么?” 他忙于与顾至诚等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不大在府里。 当夜出事之时,顾至诚不在京师,事后自然也已经知道楚王死于韩稷之手。对此他毫无惊讶之意,反倒是拍着桌子恨恨道:“怎地不索性将郑王一鼓作气杀了。到那时皇帝没办法,不也得把废太子拉出来册立?” 韩稷笑道:“若是郑王一死,西北辽王必然起兵要挟朝廷,虽然不见得他会得逞,可总归到时候要分心应付。而那个时候,皇帝不是派我韩家就是派你们几家过去,到时候若再与辽王联手设个什么埋伏灭了咱们。再者南边又有掌管前军营的鲁亲王夹击。咱们可就不死也要被剐身皮了。” 顾至诚冷静下来一想倒也是,随后却又道:“留下郑王又有什么好处?” “留着郑王在,好歹皇后不会同意辽王犯境。”董曼的父亲董克礼说道。“当初支持郑王为储的人之中多是守旧的士族文人,辽王若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内部是有权命各地卫所屯营围剿歼灭的。辽王那点兵力。跟咱们相比可不值一提。” 董克礼虽不知道扶立赵隽的主意乃是出于韩稷,但是以往经顾至诚有意无意的点拨。也认同了这个想法。他们都曾与赵隽熟络,即便未来的事情大家皆不清楚,但赵隽至少比郑王楚王来得正派这是事实。 顾至诚被说服。 韩稷却还补充道:“其实留着郑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还得防着前军营的鲁亲王作乱。鲁王府的家眷虽然都在京师。但是牵扯到江山大事,兴许他不会顾及这么多。如果他与辽王联手,那对我们对天下来说都是一个很头疼的问题。” 鲁王乃是皇帝的胞弟。先帝留下的子嗣不多,死的死衰的衰。最后只剩下这两兄弟。皇帝虽然疑心病重,但在五军营里已有四个落入了他人手上之时,终究还是留了一个让鲁王管着。这几年他呆在南边也叫做平静无事。 但若是楚王郑王一朝死亡那又不同了,在废太子已然被废的情况下,他这个当皇叔的能不出来帮着已成年的辽王对抗朝中勋贵元老?虽不一定有把握,可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仗着手上还有兵力,总归是要争争的。 “接下来咱们最好是能派人去盯盯前军营,以及鲁王府周围。鲁王若是有这分心思,回京必有动作。同时我想,我们可以开始提出来给陈王平反了。”韩稷道。 顾董二人虽有准备,但真到了落实这步的时候,神色还是不免凝重:“要做就要一步成功。我们得先选个合适的人来上这个奏折。” “哥哥们说的对。”韩稷微笑了下,说道:“所以我已经有了打算,等过了聘之后我便会行动。” 顾董二人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想到过聘也只有三两日的事,便就笑骂着说了别的。 之后魏国公上顾家喝酒,席上董克礼也提到他们这番谈话,也就是说,魏国公是知道了韩稷有替陈王平反的想法了的,而且韩稷虽然没有与他正式提过,可在与顾至诚说过之后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他,再加上华家被劫的真正原因,外头人议论纷纷,魏国公也未曾寻他去打听什么。 结合这些看来,他的平静就有些不大寻常了。 辛乙道:“骆威年前出了府,对外说是去了西北,直到上个月回来,却看不到风沙扫面的痕迹,反倒是他的行李里有着一双木屐。于是我近来也在怀疑,他根本就不是去了西北,而是去了雨水湿地都多的南边。” 韩稷手一顿:“他去了南边?” 南边那么大,就是去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可如果没有猫腻,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呢? 他想了想,笃定地道:“这么说来,他必然是去了金陵。他是个不大外露的人,上次我跟他提到鄂氏下毒之后不久骆威就出了门,若不是去金陵又会是去哪里?看来,他是去了调查我,说不定还包括你,你可得小心半夜鬼来敲门。” 说到末尾,他意味深长地望过来。 辛乙扬眉:“我是个医者,不信神鬼之说。” 韩稷连声哼哼,将手上的聘礼单子又打开来,说道:“去安排一下,过了大聘之后我要去碧泠宫。” 辛乙颌首称是,出了门来。 走到门廊下他默然站立片刻,才又抬步离去。 虽然说朝上的事很重要,可娶媳妇的事也很重要。 这日下晌看完了好几遍的聘礼单子,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他便随同奉魏国公之命拿着单子请沈宓夫妇过目的吴管家同到了沈府。 沈雁跟萱娘在碧水院慢腾腾地绣霞帔,就听胭脂来报说姑爷来了。 胭脂的眼睛经过辛乙施药调理,已经好了九成九,跟健康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了,但是被叮嘱暂时还不能做针线,所以小姐的嫁衣,她这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 萱娘听说韩稷竟亲自来送聘礼单子,遂佯叹道:“瞧这股热火劲,我都有些不大待见起他来了,他要是把你娶走了,府里就只剩我一个人,那可多没趣儿。” 沈雁想想也是,她要是出了嫁,沈璎也是这两年的事了。估计她这里出了阁,她就要被接回来。可是陈氏定然不会把她放在府里呆多久,萱娘是府里的表小姐,但比起她这个本家的小姐来还要受欢迎,就她那性子,肯定会按捺不住频生风波。 沈家可好不容易才有了新气象,怎么能因为她而再掀波澜?自然是早早地嫁去杜家是要紧。 而筠姐儿又还小得很,这么想来,萱娘还真是难免无聊了。 她给她出主意:“要不,我去跟三婶说说,让她给你也早些寻个人嫁了得了。” 萱娘羞红了脸,扬起手边扇子拍向她,“我是这个意思么?你再乱说,我就拿针线把你的嘴缝起来!” 沈雁嘿嘿道:“迟早要嫁的,怕什么。” 萱娘白了她一眼,倒是也没再往下说。虽是姐妹间玩笑话不会外传,但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子,纠缠不休倒显得小家子气。 她们这里顺口说到韩家过聘的事,韩稷则打发管家先回去,自己寻到了沈宓。 聘礼什么的都是魏国公与诸阁老一道到沈家当面议过的,后来不过是补了些细目,自然没有问题。 沈宓在书房里会客,韩稷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屋,看着出去客人的背影说道:“吏部的人寻岳父有何事?” 沈宓微勾着唇,说道:“今年春闱上新科前三甲十来人人都入了翰林院,之前散馆的庶吉士有两个调来了通政司,我查了查他们的底细,竟然是柳亚泽的门生。方才吏部又来寻我说及礼部有缺的事,我估摸着,怕是要把我调出通政司了。” 韩稷凝眉:“皇上这么做,莫不是因为楚王的死迁怒上了岳父?” “虽不定是迁怒,但华家藏有秘密的事他是肯定了的,既然如此,自不会再放心让我留在通政司。”沈宓绕出书案来,沉吟踱步道:“但他眼下又还需要我沈家。这届春闱考生里谢丘两家也各出了一名进士,都被点入了六部观政。我估摸着,他往后的重心应会改为提升谢丘两家的号召力了。” 韩稷沉思道:“谢丘两家都与沈家有姻亲,本是同进退的,本身倒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就是怕皇帝会改为提拨那两家来疏远沈家,这样的话,恐怕就难免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了。” 那两家老辈的人都未曾出山,新出来的子弟是在大周的科举考场一步步走上来的,他们算是大周纯正的臣民,如此既不必背负前臣遗臣的尴尬名声,又容易培养成新的士族力量,比起沈家来好控制得多,皇帝这算盘打的不可谓不响。L ☆、484 谋定 沈宓赞赏地看了眼他,然后道:“郑王若然上位,恐怕接下来就会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从前未曾当上这太子还不觉得,往后这江山成了他的,未免就会站在皇帝如今的角度想事了。他们都不会让华家有丝毫与陈王府联手的可能。华家的忧患,仍然让人忧心。” 韩稷坐在窗下,撑膝未语。 沈宓的担心实则也是他的担心,眼下既知有险,那总得主动避免才行。之前并没有机会跟他明说想让赵隽复位,因而也未曾商议过这事,便说道:“也不知道顾大哥有没有曾与岳父提及,我打算借推赵隽上位来替陈王府翻案之事?” 顾至诚并非多舌之人,沈宓还真就没有听说,他凝眉道:“你打算扶赵隽?” 他点点头,“我考虑过,他是比较理想的人选。” 沈宓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说道:“比较起来似乎也只有他。但是,你确信直接把他推出来朝中会有人买帐?” 韩稷凝视他道:“难道岳父还有更好的主意?” 沈宓缓缓走了几步,说道:“这天下本是陈王与与周高祖合力打下,但陈王居功甚伟,且禀性中正,当年若是他不让贤周室,天下并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他周家充其量也就算个权臣。而开国至今近二十年,面上看着太平,实则却危机重重,这终究非社稷之福。 “赵家称帝名不正言不顺,与其迂回行事,倒不如索性还天地一个清正。” 韩稷站起来,“不知岳父的意思是——” 沈宓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参倒柳亚泽。联合起来逼迫皇帝给陈王平反!” 韩稷忽觉胸口有热流流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陈王府落难,柳亚泽作为并不起眼的一个嫡系近臣,就是在此事上立了大功,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坐上了内阁阁臣的位子。 他原本也是想着给陈王平了反再复立赵隽,可翻案平反这种事还得靠嘴皮子。他与顾至诚等人皆是武臣。不谙这些参弹之道,而元老们虽然与勋贵们都有深交,可原则上一点不含糊。他们向来以维护朝堂安定为第一目标,又怎会在即将谢幕之时再去参柳亚泽而加深与赵家的矛盾? 也就尚未有具体策略。 眼下沈宓主动提及这个,倒让他脑子忽然变得灵光,他们这边能有这个本事出来参倒柳亚泽。同时替陈王府平反的便只有沈家了!而且除了沈家之外,还有谁比他们更适合? 坦白说。从前沈家虽然声望极高,根基也深,但在韩稷眼里他们还缺少着一股武将特有的热血豪情,包括沈家在内的士族大夫们。往往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他们纵然清风傲骨,不附权贵。可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古板和执拗,因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沈宓会主动提出来帮他。 眼下他说要参倒柳亚泽。韩稷意外之余,未免有些羞愧了。 谁说沈家缺少热血?沈雁不缺乏,沈宓同样也不缺乏! 参倒了柳亚泽,那就等于否定了当年朝廷的决定,替陈王平反才叫真正得到了落实! “趁着眼下我还在通政司,雁儿的祖父也还在都察院,我们先来将柳亚泽参倒,从他这里撕开口子,才能够一步步钳制皇帝,达到目的!”沈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双眼在窗外竹影摇曳下透着清辉。“如今这局势,谁先动谁得益,这一次倒不如同心合力创出番新天地来,以绝后顾之忧。” 韩稷心潮澎湃,揖首道:“既有岳父这番话,韩稷已无任何顾虑。” 沈宓接着道:“只是光你我二人尚且不行,咱们先得将顾家董家薛家几家联合起来。 “而最主要的,则是你与魏国公之间必须立场保持一致。内阁动向不明,我们无法确定到时候皇帝会不会寻内阁帮忙,但无论如何,当年陈王的罪状乃是柳亚泽一人经手罗列的,他倒了才能有机会逼迫皇帝让步。” “我知道了。”韩稷点头:“联合勋贵这些事情我会去做,我与我父亲——我也会尽快会找机会与他详谈。不管他当初是因为什么带我来的韩家,也不管我与我养母之间的恩怨来日如何清算,眼下先办成这件事才是最要紧的。” “正是。”沈宓道,“我这边也会尽快去寻我们老爷商议。” 韩稷闻言更为安心。沈观裕乃是前朝首辅,而且还并非徒有虚名之辈,有他加入,还愁什么? 他四肢如同注入了无限力量,再一次觉得自己并非那么孤单无望,原来他的身世并非猛如虎,这世上还是有着许多人能够接受并接纳他。既然如此,他又还有什么理由不与魏国公开诚布公地说说这些年他的经历和作为呢? 沈宓这里与他交了底,心里也顿时空爽,从前沈家单兵独马,他为保沈家之余还得保着华家,如今有了韩稷,不但损失反倒还平白多了个帮手,便连本来无奈禁锢着的心也放开了许多,如此情况下,自然对未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只是沈观裕那里,恐怕要费些周折,他终究还多了层皇后那边的顾虑。 不过这也问题不大,楚王死了,郑王被禁了,日后宫里局势怎么变谁也不晓得,等他回来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是。 他略略地在心中作了安排,回到书案后坐下来,见韩稷仍在出神,不由道:“是了,你来寻我有什么事?” 韩稷过来原是为商议婚期,但刚刚接受了他给予的这番惊喜,却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了,遂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好些天没来给岳父请安,过来走走。” 沈宓打量他,微眯了眼道:“你不是昨儿才上通政司给我送过茶叶么?” 韩稷面上一赧,无言以对。 沈宓眼睛更眯了,抖开手旁的扇子,扇了扇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承认就傻了。 韩稷摸着鼻子站起身,说道:“岳父英明神武,小婿的确是有求岳父,这不后日就过大聘了嘛,我还是想,尽快把雁儿娶过门。” 沈宓听到这事立刻冷哼了一声,狠命瞪了他片刻,将扇子拍在桌上:“我就知道是为这事!” “还求岳父答应。”韩稷忙道。“诚然岳父与祖父睿智英明,但您二人清贵高洁,偶尔也难免有需要用到小婿这样的粗莽武夫的时候,如今我与雁儿以及沈家的命运已然紧紧联系在一起,坦白说我很需要她,也希望得到她的帮扶。所以今儿特地前来恳求。” 沈宓一张脸拉得老长。 早过门的念头韩家动了大半年,他也抗拒了大半年。可时间真是个磨人的东西,从最开始对他痴心妄想嗤之以鼻,到如今居然并不再那么排斥,这变化竟然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 照眼下这局势,不但沈家形势被动,韩稷身边也叫做危机重重,如果想要反被动为主动,那就只能从韩稷的身份出发,步步为营地与赵室做抗争。做为一个有远见的父亲,他是应该把他优秀的女儿早日嫁过去帮助他的,只有她过去,韩稷才不算单兵独马。 而且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将他们手上的力量最大化。 不想等死,就只能作好准备留好退路,让陈王的冤情大白于天下,让韩稷从此能够堂堂正正地以陈王后裔的身份立足于世。 是不是勋贵,有没有权势,皆不要紧。 要紧的是没有忧患,平安喜乐。 可是他要娶的是他还未及笄的女儿,眼下就嫁给他,真的合适么? 说到底,不是他不好,主要是规矩不对,面子下不来,他也不舍得。 他静默了片刻,端了茶道:“容我再想想。先把聘过了再说罢。”沈宓端着茶喝起来。又道:“顾世子也回来了,正好上晌下面人送来了两筐极鲜美的贝肉,我让人去把他请过来,还有昱儿也说要过来,到时咱们中午一起吃点酒。” 韩稷听得他前半句顿时又有了精神,这话虽然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可让他想想,这里头又包含了多少生机? 他连忙称了声是,坐下来。 碧水院这边沈雁与萱娘说了会子话,曾氏便遣人来唤萱娘过去了。原来萱娘父母的祭日将到,曾氏需遣人回岭南祭拜,萱娘写了祭文给亡父母,这里正等着她回房交差呢。 沈雁正好也要陪华氏下厨学做菜,一起出了院子,便一个往院里来,一个往院外去。 才过了搭着葡萄架的庑廊,拐角忽然走来两个人,走前的那个皱着眉头别别扭扭地,边走还边说道:“我答应了薛停去听戏。什么鲜贝肉,我又不感兴趣。” 走后的那个“嗨”地一声,说道:“难得我和韩稷今儿都在,你又不是跟沈家不熟,咱们好久没见,坐着聊聊天也是好的。” “我不想见稷叔。”前头那人又闷闷地道。 萱娘听着这声音极熟,遂停步拨开葡萄叶子瞧了瞧,只见走前的那个英气勃勃,峭眉薄唇间暗藏冷傲之色,乃是顾家小世子顾颂,而后头儒雅颀长的这个,却是常与沈莘往来吃茶的房昱,不免就扬声道:“我们二姑爷怎么你了,你这么不待见他?”L ☆、485 心焦 院中两人扬首望过来,房昱见状笑道:“萱娘怎么在此?” 萱娘放了葡萄叶子,隔棚答了声“路过呢”,便就没了下文。 顾颂瞧望一棚绿叶后那抹着蔷薇红衫子的身影,皱紧了眉,面上满带了不悦。他大概猜得出来她是谁,不过从前虽远远地见过一面,也早已忘了面相,这两年又呆在大营的时间多,更是没什么印象。只不晓得这丫头哪里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挑他的理儿。 不过他不打算跟她一般见识。 就算这世上能挑他理的人不多,也不代表他就得把她当回事。 不过这么样一来,倒是不便再走了,遂闷声与房昱道:“走吧。” 萱娘等他们走了,也才抬步回房。 华氏因为沈雁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怕她嫁到韩家不会给丈夫做饭惹人笑话,于是最近着重调教着她的厨艺。但沈雁因为前世嫁得差跟没厨艺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学起来毫无压力,不过因为她喜欢吃,又珍惜这一世有亲娘教导提点,因而也总算是有些成果。 前面沈宓待客的时候沈雁就陪着华氏在房里吃,菁哥儿筠姐儿已经八个多月了,像两只小肉虫般穿着对襟的雪白纱衣纱裤在胡床上赛跑,沈雁吃了饭又各自喂了他们点奶糕,像逗雀儿似的跟他们玩了会儿,沈宓就微醺着回来了。 进门见华氏一个人坐在炕头,还以为屋里没外人,唤了声“娘子”便打算过来亲近亲近。 沈雁连忙在屏风后咳嗽起来。 沈宓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立刻整着衣襟站直。华氏也微羞,不过还好。慢悠悠摇着扇子,看着沈雁从里头走到他们面前,抓了一大把青梅,又走了出去。 沈宓道:“这孩子。”在椅上坐下来,却是再也不敢造次。 一时吃了茶,华氏道:“姑爷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让人给他做了两双鞋。也没带走。” 华氏是个实心眼。自从韩稷成了准女婿,便将他当成了自家人,听沈雁说他房里并没有贴身丫鬟。鄂氏又已然与他决裂,穿的衣裳都是府里丫鬟们做的,于是一面恼恨着鄂氏的刻薄,一面着扶桑她们亲制了鞋袜。又还找辛乙要来了他的衣裳尺寸,大有要包揽下他的穿着装束的意思。 韩稷开始是不肯接受的。哪里有丈母娘给女婿张罗服饰的理儿?但华氏凉凉觑了门外一眼,飘来一句:“你靠我张罗只怕还靠得住些,要靠我们家那懒丫头,你一年能有一件衣裳穿就不错了。”日久见人心。自当看出来韩稷对沈雁乃是真心,华氏也压根就没必要在他面前替某人长脸了。 韩稷想想那某人连吃个核桃都懒得拿锤子,遂也认命。但又还是不敢接。因为还有个视妻如命的老丈人在旁。 而沈宓咳嗽着望去了别处,不像是介意的样子。他也就大方收下了。 沈宓这会儿见得摆放在桌上两双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轻靴一眼,想起他先前所提婚期之事,不免又有些没劲。 他起身道:“父亲回来不曾?” 华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门外,说道:“还没罢?这阵子回来得挺晚。” 天色渐黑了,沈观裕还在公事房里慢悠悠地看着奏折。 衙役给他掌了灯,然后道:“大人,钟粹宫的王公公来了。” 钟粹宫只有一个王公公,便是跟随了皇后二十多年的亲信王德全。王德全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乾清宫的程谓,永福宫的范德林,能使得王公公亲自出动的差事,能让王公公亲自出来相见的人,往往都不是等闲之辈。 沈观裕目光落在折子的内容上,隔了许久才缓缓地唔了声。 衙吏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只得默声站在一旁。 直到折子里的内容他逐字逐句地看完,他才端起旁边温到刚刚好的茶,说道:“请王公公。” 衙吏连忙称是,走了出去。 王德全是头一次到都察院来寻沈观裕,走到门下他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匾额,才又跨步进门。 沈观裕已经移步到帘栊这边的侧厅沏起了茶,他在茶汽氤氲的桌后望着正注水的茶盏微笑:“王公公大驾光临,真是令陋室蓬荜生辉啊!” 王德全抬步到了跟前,一拱手道:“大人好兴致,真是让在下羡慕之极。”说着看了眼立在帘栊下的衙吏。 沈观裕含笑觑了他一眼,挥手让衙吏们退下,而后将茶壶放回桌上,说道:“难道公公没有好兴致么?” 王德全神情转冷,“眼下郑王嫌疑尚未洗清,皇后忧心如焚,大人还有闲情在这里吃茶,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郑王倒了,沈家也讨不着什么好么?大人与皇后郑王见面的每一次谈话和地点皇后可都有记录在案,倘若皇后呈出这些,沈家可也跟弑杀亲王脱不了干系!” 打从郑王出事后,沈观裕便未曾寻皇后说过半个字,此刻闻言他也不以为意,举杯哼笑了声,说道:“郑王若是倒了,于皇后来说不是好事么?正好,可以让废太子出来复立。” “废太子……” 王德全显然根本没起过这层,闻言陡然惊了惊。 沈观裕抬了眼,悠悠道:“不是么?楚王死了,郑王垮了,剩下的皇子里只有辽王与废太子具有竞争力,皇上不可能从剩下两位尚且年幼的皇子里斟选,因为他们无论谁当选都有可能被朝臣啃得骨头都不剩。 “而辽王远在西北,谋略实力都不足,也不是与勋贵元老抗衡的对手。只要他不与南边的鲁亲王联合,皇上就只能将废太子拉出来复立,所以,眼下的情形,又有什么好值得忧虑的呢?” 王德全听完这席话,脸上的阴冷忽而如同春风吹化了冰雪,再沉吟了片刻,他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咱们的废太子复出还有望?” “自然有望。”沈观裕扬眉回望他,“你想想,如果你是皇上,眼下这样的朝局,备选的两个儿子都已早夭,他是宁愿去扶一个压根就不可能斗得过勋贵元老的儿子来继承帝位,还是选择一个有过失但是能力最为优秀的儿子来承储呢?” 王德全深深地望着他。 他竟然不得不服这番话。皇帝最大的对手是内阁和勋贵,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才在内阁里塞进去个柳亚泽,勋贵与内阁已然成了他两块心病,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把废太子请出来最为合适了! 不过他猛地一震,又说道:“废太子神智有损,如何能再请出来为政?” 沈观裕扬唇道:“神智什么的不是问题,太医院又不是不能医。重要的是皇后想不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太后?” 王德全再次怔住。 真正大权独揽的太后,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让皇后将来垂帘听政? 皇后筹谋这么多年想推郑王上位,自然是想当个手握军机大权的太后,但废太子终究已疯,皇帝又如何会答应呢? 他又拱了拱手:“此事该如何筹谋,还请大人明示。” 沈观裕望着他,说道:“这种事还用我教么?皇后娘娘是废太子的生母,在这件事上,她应该比谁都更有主意不是吗?” 王德全噤声,默然。 钟粹宫这几个月又开始了如同刘俨死后的沉寂气氛。 不光是宫女们觉得坐立难安,皇后也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来暴躁了不少。她的温婉贤淑自打刘俨死后便已装不下去。她时刻忧虑,焦灼,寝食难安,有时候分明能感觉到心火在灼伤着自己,她觉得她再也没办法找到那种安全感了。 眼下尽管皇帝只是下旨斥责她管束无方,并没有严重到要废后,她也觉得钟粹宫顶上已然聚拢了乌云。 尤其是郑王出事之后这几个月里沈观裕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这更让她感到心焦。 “娘娘,王公公回来了。” 宫女彩云走进来,轻声禀道。 她从一桌子散乱的首饰里转回头,站起身,王德全便已然到了跟前。“娘娘,老奴见过沈大人来了!” 她打量着他的面容神情,清楚见到他眉宇间的兴奋与惊喜,凝眉道:“他说什么了?” 王德全附上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眉头立时也蓦地一动,僵住在那里。 “这真是他说的?!” “老奴不敢妄言半个字!” 皇后倒吸了一口气存于胸,过了足有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缓步走到殿中央,挨着桌畔坐下,“整下郑王,请出废太子?难为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她不能不说这是个相当中她下怀的主意,她了解赵隽,他仁勇至孝,既不会像郑王一样与她隔着肚皮养不亲,也不会像别的皇子那样压根就与她没有丝毫感情,如果他能够回到太子位上,那么对她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现在最头疼的是废太子神智已失,这才是最棘手的事情,可偏偏沈大人并不肯明说我们该怎么做!”王德全难抑激动地道。眼看着本可安安稳稳地等着郑王受册封,没想到到头来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后焦灼,他这个大太监也轻松不到哪里去。L ☆、486 姓萧 “疯了怕什么?”皇后眼风扫过来,“只要还有命在,只要还能诞下子嗣,又怕什么呢?” 王德全无语,他没想到皇后与沈观裕竟是同样的疯魔。他承认这是个极妙的办法,可关键是,满朝文武谁会接受一个疯子当他们的君主?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就得舍弃郑王,娘娘可要想好了。”他劝道。 郑王死了,若废太子复立受阻,到时候再立别的皇子,可就没有与郑王的这层关系在了。没有这层关系,皇后日后必被架空。若是辽王,那皇后无法拿捏他,而若是那两个幼小皇子,那么他们的母亲必然会被提高位份,这对皇后来说同样是个威胁。 皇后又扫了他一眼,缓声道:“皇上不是已经病了快半年了吗?如果连郑王也死了,皇上也病得不能料理政事,你说这大周后宫是谁做主?” 王德全微顿,立时开窍:“自然是皇后娘娘您!” “既是本宫作主,那么只要不是辽王上位,谁来当这个太子,最后不还是得落到本宫孙子的手上么?” 王德全直到此刻才领会到她话里深意,顿时凛然:“还是娘娘思虑周全!”又道:“这么说来,沈大人此计竟当真是深谋远虑?” 皇后未置可否。 隔半晌,却说道:“他说的倒是没错,眼下这局势我苦等也是无益,要搏,便只好搏把大的。我与皇上少年夫妻,几十年相伴下来,我并未落着他多少情份。眼下死了个楚王,他便已久病不起。若是再加上死个郑王,只怕会要了他半条命。” 王德全目光微闪:“自然会雪上加霜,长病下去。而内阁应会另拟人选当任太子。皇后娘娘只要从那两个年幼皇子之中选个出来顶着,来日等废太子殿下有了子嗣,说不定那个时候元老们都已年迈告老,那时再找个借口废去太子,让皇孙继位。顺理成章!” 皇后挑起唇角来。扬首垂望着窗下墨兰,“所以说,这老狐狸还是有两下子。区区几句话就将本宫眼前迷雾拨开,这份本事,可不是人人有的。” 王德全道:“那咱们现在该如何做?” 皇后侧目望着他,漫声道:“你说呢?” 沈观裕从衙门回府已是深夜。沈宓日间酒劲上头有些微醺,一夜睡到大天亮。也耽误了要去寻沈观裕说话之事。早上起来梳洗好还未来得及吃早饭,扑到曜日堂去沈观裕却又已然出了门,只得又改到夜里回来再说。 魏国公府这边,韩稷也在琢磨着寻魏国公说事。 不过他运气好些。早上起来便见着魏国公在庭院里练剑。他在廊下站了站,回房将自己的赤练拿出来,一个筋斗翻入场中。与之过起招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四面被剑气击飞的青叶片片。引来许多路过的家人围观。 当然,围观者看的更多的,还是两位主子的飒爽英姿,魏国公有魏国公的成熟,韩稷有韩稷的俊美,简直难分高下。 过了两百余招,魏国公率先撤剑收手,擦了把汗,坐在院角香樟树下喝起茶来。 韩稷将剑丢给陶行,走过去道:“父亲的剑术越发精进了。” 魏国公笑笑,递给他一杯茶,说道:“剑术跟脑子一样,一日不用,便生艰涩。”又转头望着他,“你也不错。近来这么忙,还能保持功夫不落,已很不易。” 韩稷顿了顿,说道:“父亲怎知我近来很忙?” 魏国公不以为意的笑笑,望着远处,眉梢间却聚起一股萧索。 骆威已经回来两个月,他从金陵带回来的消息,陈王府废墟上每年到了遇难的这一日,都会有人在陈王府的后殿处设香祭拜。 同时又查到,距离陈王府百里外有个叫做佟家村的小村子,原先是块荒地,十八年前来了批操着南北不一口音的外乡人,当中有一人右眼皮上有一铜钱大小朱红胎迹,与陈王府一名典使面貌特征完全一致。 而骆威在佟家村附近呆了半个月,也发现了村中有专门前往京师的以商号为掩护的信差。 骆威随着信差一路北上,辗转于京城各大街小巷,最后,终于亲眼见到颐风堂的人在外与辛乙碰面。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陈王府的旧人果然早已经与韩稷联系上,他早就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世,辛乙是十三年前入府,从韩稷开始信任辛乙的时间来看,也可以得出结论,韩稷很可能在十余年前就已经自己是陈王后裔。 那会儿,一个十岁未到的孩子,他忍辱负重地背负着身世秘密,同时还要承受着鄂氏的一面慈善一面阴狠,一方面自己还要在整个韩家面前伪装作戏。 他其实很震惊于他具备这样的承受力,他记得他教过他要坚韧,但他那时候还是常常会为了输棋而耿耿于怀,他其实就是个正常的有些傲慢的孩子,可是他在这样巨大的秘密面前,竟然未曾露出过丝毫破绽,他这份坚忍是与生俱来的吗? 骆威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花了足足有两日的时间让自己冷静,而后理清前后头绪。 他一方面心疼他在明知道鄂氏对他抱有恶意的情况下还选择着沉默,一方面也感到伤感,他原本以为他和他会成为一对超越血缘关系的父子,但他却还是瞒着他,一直到如今,也并未曾告诉他已然得知身世的实情。 他也曾试过易地而处揣测他的心态,然而每每到半路便已坚持不下去。因为骆威回来后这两个月,暗地里一直在查他与什么人联络,他私下做些什么,竟然很容易查到他已然与顾至诚董克礼等人计划着给陈王平反,同时复立废太子。 他做下这一切,立谁当皇帝是次要,主要还是要给陈王平反,给自己认祖归宗的机会。 同时骆威也查出来,沈宓与华钧成之所以在楚王劫人之后对韩稷态度大有转变,乃是因为他们应已知道了他身世的缘故。 他因此很愤怒,怒他这个当爹的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一切的人,他想质问他他有哪里对不住他,他竟然连这一点尊重也不给予他! 可是他竟然又问不出来。 他自然是有对不住他的地方的,鄂氏打从他还在襁褓里便给他喂毒,喂了足足十五年,他这个当爹的,竟然一点也不知情,竟然还相信鄂氏一切都蒙在鼓里!现在看来,清醒的是他们,而自作聪明反过来被蒙的人是他。 如此一来,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寻他说这些了。 每日里除了从骆威处听得他的行踪,他并没有再明面插手过他的事,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忙什么。 韩稷见他不语,倒是也静默下来。 他知道他已然了解一切,现在是他们相互都知道对方的事,但无论找哪句话来开这个口都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但该说的总是要说的。 他清了下嗓子,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父亲。” “问吧。”魏国公顺手将杯子放在石桌上。 韩稷望着他,缓缓道:“我想知道,我究竟是姓韩,还是姓萧?” 魏国公看了地上青草片刻,平静地回过头来:“姓萧。” 韩稷身形未动,但清亮的双眸里却无可抑制地闪现着火花。 他双拳略紧了紧,又松开道:“那么,请问父亲,我又是怎么来到韩家的?” 魏国公直起腰,朝远处的骆威打了个手势,很快,整个中庭里都不见了人影。 “十九年前陈王府遭遇灭顶之灾,我于火场之中找到你生母陈王妃危急而临产,她过后将你托付给我,让我无论如何要抚养你长大,我答应了,连夜将你带回京师。正好太太那时候也才刚刚生下我们的孩子,而那孩子福薄,出生不到三个时辰便夭折,连我都未曾听到他哭上一声。 “太太生产那会儿十分凶险,我担心她知道这噩耗后身子受创,便将你恰恰代替了那个孩子,又趁着太太休养之时迅速处决了所以经手之人。 “我以为这一切乃是老天爷的安排,却没想到世上的母亲都有副火眼金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查到了你的身世,认出来你并非她所生,然后开始给你下毒。而这一切,我全然被蒙在鼓里。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他把身边人当傻子,最后却证明真正的傻瓜是他。 他平静地述说着,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会面对他的疑问,不带丝毫波澜。 韩稷对这些也似在意料之中,他并未多做思索,又问道:“父亲与陈王妃的交情,深到了可以托付后事的程度吗?父亲为什么会提前知道陈王府有难的消息?既知陈王府有难,那么陈王在进宫之前,父亲为什么不设法劝阻?” 他从没打算过要质问他,只是不知怎么地,话一出口又似变成了质问。 魏国公目光下滑,落在脚尖前一根尺长的迎春藤上。 他伸手将它托在掌心:“那个时候,她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会给她。你是她的骨肉,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L ☆、487 接纳 他声音低沉微哑,听着像是深秋里缱绻不舍的风。“而我会知道陈王府有难的消息,则是因为出事的头天夜里,中军营忽然收到了先帝的密旨,让我们老太爷翌日子夜带兵潜伏宫外。 “老太爷察觉有异,推说大营里正在训练新兵,而后先帝便调遣了鲁王府东宫以及宫中侍卫及羽林军共计上千人埋伏在乾清宫四周。最后,陈王在受缚的情况下,仍以一人之力击杀侍卫数十人,一度险些击中先帝,最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调来弓驽手,方才将之击败。” 韩稷红着眼眶,站起来,“你既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没有提前知会陈王?” “因为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魏国公一手扶膝,侧过脸来,一双眼像是要盯进他心底里:“我没有伟大到因为知道他将有不测便立刻产生去与皇帝做对的地步。事实上,先帝为了这一日,早已经事无巨细算得滴水不漏,我就是提醒了他,他也逃不脱。 “我救不了他,也没有人可以,如果事败,恐怕我还要赔上整个家族的性命。你骂我自私也好,懦弱也好,我实在没有理由为着他而赔上我的家族。” 韩稷站定在香樟树下,半日未语,而后再开口,声音里却有了凉意。 “这样的理由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父亲可曾想过,你私下抚养逆贼之子,也同样要赔上韩家?当日你知会陈王与其联手一搏还有赢的机会,倘若你们联手杀了赵家子孙陈王上位,你不但保得了韩家,而且还将是居功甚伟的第一功臣。” 魏国公也站起来。负手凝视他:“所以你现在是想要掀翻赵周代替陈王坐上龙位?” “不。”韩稷勾了唇,“我只是在告诉你,你这些理由不过是自欺欺人,你真正的原因不是因为想护韩家,你只是想得到我母亲,所以一面任陈王孤身涉险,一面赶往金陵去扮你的雪中送炭的好人!我母亲轻信了你。而后将我托付了你。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庆幸么?你竟然没有因为我是你的情敌的儿子而杀死我。或者摧残我,而只是瞒着我意图使我糊里糊涂从生到死,也许这就是你的险恶用心。你用这样的方式,看着你所忌恨的男子的后裔被你捏在股掌之上,从而永远也不能唤他一声父亲!” 魏国公望着他,双唇渐显青灰。 他曾在战场受过无数次的伤。至今胸口还有个铜钱大的疤,那一次他险些就丧生在那枝箭下。可是没有任何一次的伤情比现在严重,韩稷口里的话不止是穿心的箭,而且还是会搅碎心脏血肉的锐石,他能使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疼痛。 他不发一语。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在他这样尖锐的指责面前,一切都似显得多余。 他转过身。眯眼望着远处,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尖也有些发凉。 “养育之恩大过天。也许以我的立场无法指责你什么。 “我终究不是你的子嗣,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算极好。可是我仍然不能原谅你手上也沾着陈王的血腥,知道吗?我恨的其实并不是你的自私冷血,而是你一面施恩于我,一面却又将我置身于这样尴尬的境地,你说,我究竟是感恩你好呢,还是将你当仇人好? “我若感恩你,便对不起赐我血肉之身的生身父母,我若将你当仇人,又愧对天地,愧对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但凡想到这些事,心里便如刀绞般的纠结,我倒宁愿你当初杀了我,若是百般凌虐我,亦或又对鄂氏的阴毒从来都是知晓的。那样我心里会好受得多。 “因为我没有负担,我只要把你当仇人就好,最坏的是像你这样,好得不彻底,但也坏得不彻底。” 韩稷一脸木然,唯独两眼里透着清冷。 魏国公立定在风中,像山间的磐石,也像座无言的石碑。即使是背后看过去,那背影也似有着无尽的萧索。许久,他微微地扭头,说道:“那么你现在,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韩稷垂头看了眼紧扭的拳头,说道:“我只想告诉你,我仍然很需要你。” 他顿了半刻,蓦地转过身来,凝眉望着始终不曾流露任何失态之举的他,“我没有听错?” “没有。” 韩稷抿唇,“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些年私下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候毒发难忍时我甚至忍不住想提刀血洗了荣熙堂,可我仍然记得你教会我忠孝仁悌,我一直谨记在心,我想你犯的错还可以挽救,倘若我冲动而不孝,恐怕却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 “我曾经无数次想要走出这个家门,我的痛苦不止来自于身体,更多的是心灵上难以自拔。但是你对不住陈王,鄂氏对不住我,老太太和耘哥儿却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我依然在乎他们对我的爱护,也希望你能够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来还天地一片清明,你说过男儿志在四方,不该拘泥小节。我不想因为过去的事将你对我的恩情全部抹煞,你纵然救我并非因为陈王,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活下来了,不但活下来,还有了替自己谋出路的本事。 “如今朝堂纷乱不堪,这是我们的不幸,但却也可以说是契机。我的身份一旦曝露,不但于我是大祸,对韩家而言也是灭顶之灾。这里是我的家,也许还会是我儿女们的家。在大难面前我们需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因为私怨而离心,顾大局识大体,切勿因小而失大,这是你教会我的。” 魏国公转回身去,看着脚下的迎春藤随风一摆一摆的,视线忽而有些模糊。 再没有一件事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孩子能够成器,能够成为身为父亲所期望的明大是大非。他说他纠结,可他内心里何尝没有同样的纠结?鄂氏对他所做事情愧对天良,可他能杀了她么?能休了她么?她是他的原配正妻,他为了韩稷恶惩她,韩耘会怎么想? 他迟早会跟鄂氏摊牌,但他还需要再等韩耘长大些。他同样也需要他的理解和支持。尤其在与韩稷关系已然存有裂痕的同时,他不能再贸然伤害韩耘的心。 他从来没想过会得到韩稷的宽恕——即使他并没有明说宽恕他,可他能够在这一刻还能顾及到韩家的存亡,能够记得忠孝仁悌,已然是难得。从这点说,他反而不如他。 眼前的他不但达到了他的期望,而且还超出了他的期望,他心里的痛完全已被骄傲所取代,听到么?他说他需要他,他说他不想与他离心。还有什么能比从大大咧咧的男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更为动听的话?更使人感到欣慰和满足? 他抬起头,迎风眨了眨眼,转过身来。 “只要你需要,父亲是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的!” 声音带点失控喑哑,但他微笑着,眼眶里没有萧索和悲伤,只安宁和愉悦。 有些话纵然没说透,又有什么要紧?没说透也能得到接纳和理解,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韩稷望着地下,幽幽道:“我相信。” 即使心里再怎么怨他,再怎么恨他,他说的话他也依然还是相信。十几年的父子情,总没有那么容易被磨灭干净。 魏国公笑笑,伸臂过来揽了揽他,而后重重拍着他的臂膀:“明儿不是过大聘了么?不说这些了,咱们清点聘礼去!你老丈人喜欢金石镌刻,我再把我那两块田黄石也添上,咱们讨得他欢心,争取尽快把雁丫头娶过来,我想这家里真是太需要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了!” 韩稷道:“那尺高的田黄石么?那可是先帝所赐,宫里有存档的……” “怕什么!”他大声道:“他赵家人都想夺咱们的兵权了,咱们拿他们两块石头送人有什么了不起?” “……父亲怎么知道他们想夺咱们的兵权?” “当然知道,我查到的事情可一点都不比你少。” “……” 声音渐行渐远渐无声,夏花初盛的后庭里,迎春藤也在清风里起舞了。 原本是要寻他说说近些日子他的计划,没想到根本不必开口他已经知道了,也许这就是默契。 坦白不等于原谅,团结也不等于不追究,只是大局当前,一切恩怨都只能暂且靠后站。 四月里的天气真是晴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很快到了过聘这日。 仿佛为了衬托这个欢快的日子,一大早天空便靛蓝靛蓝的,又衬着拂面清风,让人无端觉得神清气爽。沈府里张灯结彩,里外庭院清扫得整洁光亮,沈家父子兄弟几个皆告假在家,欢欢喜喜地等待着魏国公府送聘到府。 过聘乃是六礼之中仅次于迎亲的大礼,关于沈韩两家这门婚事,京中不知多少两眼灼灼地关注着,沈家继与江南谢家、内阁房家联姻之后,早已名利双收,如今又把小姐嫁去了手握京畿重地几万大军兵权的魏国公府为世子夫人,这份荣耀体面当朝恐怕也难找出第二家来了。L ☆、488 惊喜 此事魏国公不敢含糊,沈家更不敢含糊。 沈家父子本袭周礼,但还是不敢有丝毫差错,特地请来了三老爷沈观泰主持仪礼。 韩家父子以及身为媒人的诸阁老随着聘礼一同到府,沈家这边请的媒人则是亲上加亲了的房夫人。 双方客套了一番后由诸阁老代为呈上聘礼单子,这里自有沈观裕派沈宦沈宣下去清点数目,而魏国公等上了茶,却又让人捧了几只尺余高的描金镂花的楠木大匣子进来。 “这里是不在礼单上的,几块石头而已,放在家里也是无用,知道亲家老爷与亲家都是金石上的高手,所以一道带过来献与二位。” 沈宓听说是石头,也未太过在意,但当一排过去四个盒子一打开,却也不由默默吸了口气。 这是一对近尺高的寿山田黄石与一对五寸高的鸡血石,四块石头一色的通体莹润纹理均匀,那年刘俨也曾送过两块上好的石头给他试图拉拢,那品相大小自是好的,可跟面前这几块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样大小的几块石头,说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这父子俩竟把这些列于礼单之外而送给他们,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宓看了眼沈观裕,机警地想到了前日韩稷说的那事儿。 他拿起匣子里的一张纸,看完后皱起眉,说道:“这是宫中所赐之物,亲家心意我领了,可这随意转赠,恐怕会招来是非罢?” 魏国公看了眼诸阁老,笑道:“亲家无须担心。你我两家共结两姓之好,往后我这家业传给稷儿,稷儿与雁丫头成了一家人,哪还需要分什么彼此?” 简直是强辞夺理。 沈宓望着沈观裕,不说话了。 家有长辈在,轮不到他来决定这些事。 沈观裕饶有兴致的拿着那较小的鸡血石在手把玩,仿佛对身外事毫不在意。 诸阁老说道:“魏国公所言甚是。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韩家几代单传。到如今本家子嗣也不多,家里家外全是国公夫人在操持,更是连个陪伴老国公夫人的小姐也未有。雁姐儿虽未及笄,但早些过去尽尽孝心,帮着夫家操持家务,传出去也是沈家教女有方。于沈家面上甚为有光。” 诸阁老也是士族出身,最为知晓沈家上下的软胁。这话虽有些牵强,但好歹也让沈宓面色好看些了。 沈观裕把玩完了石头,放回匣子里,沉吟了半刻。说道:“世子已然十九,也是该有个人从旁打理家务了。我看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不让人觉得仓促。婚期定在今年还是明年都可。” 韩稷万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立时喜出望外站起来。撩袍跟他们一人磕了个头,端端正正道起了谢。 沈宓也没想沈观裕已经一口答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瞪了眼韩稷,大口喝起茶来。 魏国公也是欢喜笑道:“有御史大人这句话,我明日即去钦天监请期!” 这里来去丫鬟听说沈观裕应下婚期,皆纷纷跑回内院禀告,沈宦沈宣携沈茗兄弟几个清点完礼单回到前堂,没想到便已然订下这件大事来,均也纷纷笑着给双方道喜。 沈雁在华氏屋里与房夫人华夫人、曾氏、陈氏等女眷说话,一听说这消息,大伙先是惊讶,过后却也都不约而同的抚掌笑起来,在韩稷隔三差五地往沈家跑,又在上次帮华家除了那么大个危机的情况下,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早得出人意料。 碧水院开始沸腾了,沈雁只知道沈宓迟早会答应,却没想到是来自沈观裕的一锤定音,对此她当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过,沈观裕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韩家呢?今儿他们还额外带来几块罕见石头,可见做好了游说的准备,根本都没有怎么发挥,沈观裕就应了下来,实在不大正常。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沈韩两家这桩婚事对外看来就是出于政治考量才产生的,既是如此,眼下局势这么乱,他们会有些什么想法来改变初衷也并不奇怪。 来道喜兼起哄的人很多,她简直已无法再作深究。 这一日自然是欢天喜地。不光因为韩家来的聘礼让沈家脸上很光彩,而且也因为他们的二姑娘居然要嫁去当威武的世子夫人了,这在他们沈家来说可是头一回。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人不那么高兴的话,大概就只有沈宓了。 他本来是打算再拖段时间想想清楚的,沈观裕这么好说话,简直让他很没面子。 傍晚送走了客人后,他直接扑到了沈观裕书房。 “父亲今儿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怎么能这么仓促地就把雁姐儿嫁了呢?”他十分埋怨。 沈观裕瞄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手上的字帖上,“你不是也没说什么么?” 沈宓噎住,半日道:“您都一口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 沈观裕轻声哼笑,提笔照着字帖写起来,说道:“皇后已有除郑王之意,若然郑王中招,皇帝必然加重病情,朝中局势纷乱,辽王十有*会选择与鲁亲王联合起来向内阁施压,内阁肯定会从年幼的两位皇子中挑出一位让皇后抚养,而皇后必然挑上我为太子之师。 “倘若郑王未中招,那他则肯定会奋起反抗以搏求生之机。他最能够利用的是我,而他利用我的地方也是为通过我拉上勋贵为其助力。 “无论局势往哪条路上变,沈家都从这漩涡里逃不出来,既然如此,何妨让咱们两家更早地紧密联系起来,洪水再大,只要桩子够多够稳,也总不至于落得一场空。”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手下两行字也写完了。 沈宓听完却有片刻怔忡:“皇后要除郑王?”虽知他二人向来面和心不和,但眼下这关键时刻突然要除郑王,又还是不免意外。不过突然想到韩稷曾说过要立赵隽,而赵隽实际上并没有疯的时候,他立时也通透了,“她莫非也想立赵隽?怎会突然如此?” 沈观裕一面写字,一面扬眉:“自然是我唆使的皇后。” 沈宓无语了。 沈观裕唆使皇后去杀郑王?他垂头沉吟片刻,接而道:“若是这般,那看来皇后还不知道赵隽的内情。” 沈观裕抬头:“什么内情?” 沈宓望着他:“赵隽并没有疯。”说罢,他便将韩稷当初探过碧泠宫的事详细复述了出来。“皇后是赵隽的生母,即便是他们母子感情并不甚好,可他为什么会连自己的生母都瞒住呢?” 沈观裕也有片刻静默,他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万寿节上暗闯碧泠宫的人果然是韩家的人,而且还是他新晋的孙婿韩稷。他说道:“韩稷派人去碧泠宫做什么?” 沈宓本就是打算来跟他谈韩稷身世的,眼下听他提起,遂就从华家出事那夜开始,将韩稷的身世透露了出来。并说道:“在不考虑另立王朝的情况下,陈王必须平反,而平反的先决条件是参倒柳亚泽,这件事,我是早就想跟父亲商议的。” “他是陈王的儿子?”沈观裕再持重老练的人,也不由失了声。 沈宓望着他,“没错。” 沈观裕凝眉:“此事你们为何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您,跟眼下告诉您,有什么区别么?”沈宓不以为然。 韩稷身世到底是个忌讳,在没有想到具体应对之策前,他怎能让更多人知晓?“这赵家天下早就该清一清了。陈王一案牵涉那么多条人命,也是时候该还他们一个公道。否则的话,不光是我们终日难安,我们的后世子孙只怕也仍要战兢度日。” 沈观裕皱眉瞪着他:“那你方才为何怪我答应他们请期?” 沈宓再次噎住。 沈观裕拉着脸,坐下沉思了半晌,说道:“赵隽如果真没疯,那么当初他被废之事就有疑了。当初皇后几乎没在这件事上出过什么大力,但之后她又一门心思想要保他,赵隽连她也隐瞒,很可能被废之事跟她也有关系。” 沈宓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 沈观裕再度沉吟了会儿,又道:“你先让韩家去查查赵隽出事那年皇后或刘家有过什么异动,包括赵隽。” 沈宓答应着,又说道:“这个容易,稷儿正准备这两日进宫寻赵隽,此事直接问赵隽即可。只是,父亲既知无论皇后能不能杀掉郑王都放不过我们沈家,何以又暗示皇后去杀郑王?难道父亲竟与我们不谋而合,也想复立赵隽?” 沈观裕睐着他:“自己去想。” 沈宓无奈,只得噤声,片刻后想起自己的初衷,还是说道:“参柳亚泽这事,父亲可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你们去办你们的便是。”沈观裕看也没看他,提起笔,又写起字来。 得到了沈观裕的同意,韩稷的心情好的真是没话说。 翌日魏国公便亲自去寻钦天监挑婚期,而没过两日他便拿着钦天监给出的几个吉日到了沈家,双方商议之后,婚期就定在了当年九月。L ☆、489 猫腻 而与此同时,诸家一府女眷在外赴了几回宴席,也将韩家女主人不多,需得求沈家早日嫁女以全操持后庭的消息传了出去,于是满城都知道原来沈家同意早嫁乃是韩家的请求,而且还是出于这等实际的考量。 在诸家以内阁首辅为媒人的身份普及下,竟然没有丁点沈家早嫁闺女有**份的传言传出来,反倒是还有艳羡于沈家地位节节升高的一些人随后拍马屁夸赞沈家的高风亮节。 总之不管怎么样,婚期是最终敲定了。 华氏虽然心疼女儿,但作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想想韩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两家又相隔并不远,只要他们乐意回来住,也跟在家时区别不大,左右都是要嫁人的,暗自神伤了几日,也就打起精神来了。 只是算算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沈雁的喜服才只缝出了一个袖子,不由又日夜催着她赶紧,连厨艺也不敢让她学了。自己又还要打理起她的嫁妆,遂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起来。 沈雁每日里扎进了绣活堆里,只觉得自己混得已经比绣娘还不如,多亏得前世里女红已经练得很是不错,否则的话她可真担心到了成亲的时候还赶不出衣服来。 两家定下婚期的事也传到了宫里。 皇帝正披着衣坐在案后看奏折,闻言后将朱笔掷在案上,怒道:“韩家这么急着想把沈雁娶进门是什么意思!” 程谓勾头道:“诸夫人她们都说是韩府只有魏国公夫人主持大局,加上近来又常常因病卧床,府里缺人操持家务,这才请求提前过门的。不过,前日有人在左汉声家的饭局上遇见魏国公夫人。众人跟她道喜的时候,却有人发现她笑得极牵强。” 皇帝不耐烦道:“她有什么好牵强的?” 程谓想了想,说道:“奴才记得当初册立世子的时候,魏国公夫人曾经极力反对,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就是当母亲的偏心也有个限度,怎么会有那般难以接受的表情呢?奴才总觉得。这韩家母子之间。恐怕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恐怕这门婚事,魏国公夫人也不甚乐见。” 皇帝凝眉想了片刻,缓缓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朕也想起来了,那日她脸色苍白,似乎吓得不轻……你这就着人去查查,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 程谓称着是。下了去。 皇帝又再定定出了半日神,才又披衣进入了内殿。 沈府上下开始打点起沈雁的婚事。似乎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沈观裕身为老太爷,倒是显出不一般的清闲来。下晌早早地处理完公事,独自在衙门里泡了壶茶,略坐了片刻。才又拂拂袖起了身,出门驾马进了宫。 皇帝才进内殿准备躺下,听说沈观裕来了。双手按着榻沿咬了咬牙,才又重新走出来。 沈观裕在丹樨下立着。深揖道:“请皇上圣安。” 皇帝不置可否,走到左首胡床上倚枕歪下了,才又眼望着墙角一簇春兰,说道:“听说你们家又有喜事,这会儿进宫所为何事?” 沈观裕淡然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喜则喜矣,却不敢耽误要事。臣今日翻阅上方呈上来的本子,发现有人竟然参郑王在王府之中豢养死士,臣不敢大意,特地拿来给皇上过目。” 说罢,他从袖口里掏出个奏本来,呈了上去。 皇帝眉头早已紧皱,接过来一看,更是怒不可遏,奏本被拍在面前方桌上,声音也宏亮传来:“他们是想眼看着朕的儿子一个个丢了性命,他们才会消停!” 沈观裕不慌不忙说道:“臣也是这么想,所以这本子谁也没给看,直接就递了进宫。大理寺如今审案慢如蜗牛,倘若郑王真被查出与楚王之死有关,那个时候皇上也不得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依臣之见,某些有心人恐怕已经冲大理寺下手了。” 皇帝盛怒不已,咳嗽起来。 程谓以及小太监们连忙上前拍背递水。 等平了喘息,他抬眼望来:“你说的有心人,指的是谁?” “自然是盼着朝廷不好的人。”沈观裕直起腰,说道:“臣以为,郑王涉嫌弑兄一案不宜再拖,倘若拖下去,反倒是给了对手们可乘之机。眼下大周最让人头疼的是储位未定,储位不定人心也不定,朝中文武百官皆忙着站队,倒是无心忠君爱民了。臣恳请皇上下旨督促大理寺,加快审案速度。” 皇帝缓舒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眼下这当口,沈家跟韩家联姻这事他委实是硌应着的,沈家在接连几桩婚事上都获得了不少的利益,眼下又再跟手握兵权的韩家成了亲家,——沈家人擅谋,韩家人擅争,这两家人凑在一起,乍看门当户对,可细想之下却让人背脊生寒。 倘若韩家有个什么不正常的念想,一方面有沈家为智囊,一方面又有身在内阁的房家为掩护,要压制他的皇权岂不是轻而易举?要怪就怪当初他竟然忽略了这层,没想到沈宓尚未长成的女儿这么早就被韩家定走。 因而他对沈家也是气的,虽然这气来的有点莫明其妙,可小心使得万年船,沈宓是不能再呆在通政司了,但是他又不能失去沈家的拥护,他新的势力还在培养当中,倘若弃了沈家,那么必然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他不但要用沈家,还不能得罪沈家,因为沈家今非昔比,即便他是皇帝,眼下也只是个被束住了四肢无法自由活动的皇帝,他要剪开束缚,夺回兵权,清理内阁,可他仍然不能将这些写在脸上,奴大欺主,他如今便是被奴欺得厉害的主。 打从楚王死后他这种感觉更甚,身为皇帝,他明知道楚王的死有猫腻,却连拍着桌子不由分说将所有涉嫌之人打入大牢甚至是给他陪葬都做不到,这皇位坐得这样窝囊,他怎么可能不病? 眼下沈观裕这话,倒是说进了他心里。 他说道:“是该催催了。——你这就替朕拟旨,稍候着人传旨到大理寺去。” “臣遵旨!”沈观裕揖首。 沈观裕在乾清宫面圣的时候,韩稷则从内务府回到魏国公府。 韩耘扛着把弓从廊子那头哼哧哼哧地冲过来,撞上他身子后又反弹回去两步说道:“大哥,大嫂过门后就会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吗?那她会管发钱吗?她会给我发零花钱吗?会管大厨房吗?” 韩稷捂住冷不丁被撞疼的小腹,呲牙将他拎到一边,眼刀甩过去道:“减十斤肉下来再来问我!” 头也不回跨步进屋,韩耘却是又扭着肥屁股跟了上来,“你们成亲了我可不可以搬到颐风堂住?” “想得美!”韩稷毫不客气地回绝,“颐风堂只够我和你大嫂住,你这么胖,没地儿给你!” “谁说没有?”韩耘抗议,“你这里里外三进,东跨院西跨院倒座抱厦一应俱全,怎么会没有我住的地方?” “剩下我要给我儿子住。”韩稷端起茶来喝。 韩耘气结,气乎乎瞪了他半晌,身子一拧冲出去了。 辛乙端着盘酸枣糕走上来,咦道:“二爷走了?” 韩稷嗯了声,吃着酸枣糕,说道:“让陶行贺群准备准备,掌灯时分,借华家运送绸缎的车辆潜入宫去。我已经去过内务府回来,打听到各处宫门值守情况。若无意外,明日五更宫门开启时随着出宫的车辆出来。” 辛乙道:“我这就去吩咐。” 傍晚时分趁着暮色,韩稷带着陶行贺群出了府。 魏国公在廊下望见他们鱼贯而出,不免在紫薇枝下负手沉吟起来。 鄂氏走到身后,蹙眉道:“他们上哪儿去?” “哦,”魏国公回过头来,缓声道:“我让他们去大营一趟。” 鄂氏看了他一眼,继续带着人往前去仓房取物件了。 九月里沈雁就要过门,府里事也够她忙的。 魏国公望着那单薄而忙碌的身影,眉头更为纠结。 韩稷一行到了城门口,汇合了华家商队,藏身在早就做过处理的车底,一路随车进宫去。 其实华钧成是可以给几个牌子让他们大大方方进宫的,可到底禁尉军里认得韩稷的人不少,而且回头车队出来时人数不对又说不清,因而索性藏着进去。 宫门口的士兵见到华钧成,当即过来打了招呼,而后例行抽样看了看货,便放手让行。 内务府离碧泠宫还远得很,但只要进了宫来,那么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 一切都很顺利。 进了宫门后三人便悄无声息地借由新月出来之前的昏暗出了车底,隐匿在宫墙深处。等到确定四处没有异状,才又遁着早已踩好点的路线往碧泠宫而来。 入夜的宫城层层叠叠,如同一只沉睡的噬人的怪兽,而碧泠宫处在一片荒芜的空殿之中,更像是废墟中的一片瓦砬,被无尽的孤清所包围。 而这清庭里,忽然有太监骂骂咧咧地出来:“敢跟老子作对,真当你还是东宫的女官?老子上辈子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竟然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跟老子闹脾子,信不信老子下回找泔水来喂你?!”L ☆、490 逆境 太监边走边骂,到了廊下,随后就有小太监勾头哈腰地凑上来,“公公千万莫为这点事气伤了身子,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走走走,小的那里还有两壶藏了好久的花雕,公公若不嫌弃,上我那儿坐坐去!” 二人边说边往宫墙那头走了。 很快院子里只听得见竹叶悉梭的声音。 抱着木盆的宫女从屋里走出来,一面抹眼泪,一面走到墙下水井旁打水洗衣裳。 又有个身材纤瘦的作少妇装扮的女子挽着袖子过来,蹲下来要与宫女一起洗,宫女按住她双手,带着哭音道:“娘娘别这样,老爷当初说过,咱们陆家的小姐,就是死也要有陆家的高贵派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您来碰呢?” 少妇抽出手来,淡淡道:“死倒是容易,活着却难。如今这模样,还要那派头做什么。”说着从旁舀了水进盆,徒手挑了皂角,揉搓起来。 宫女哭着来抢夺,却因用力过猛碰到了肿起如馒头似的手背而低呼起来。 陆妃道:“墙角草席底下还有个伤药膏盒子,仔细些还能刮出些药底子来,去擦擦吧。” 宫女摇摇头,没动。 陆妃也不再坚持。坚持也要有资本,眼下的境地,无论怎么坚持都显得矫情。她笨拙而认真地搓着衣裳,放进一旁的空盆,任宫女舀水进内漂洗。这寂静的夜因着这一下下不紧不慢的泼水声,和衣物的摩擦声而显得真实起来。 但受了伤的手终究不方便,宫女无论怎么咬牙忍着,也还是疼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井沿上,抽起气来。陆妃看了眼她。将双手在腰上擦了擦,拉过她手来道:“我看看。” 只见整个右手背已然肿成两只手那么大,手背仍有伤痕,似是被抽打过。 陆妃面上有了哀意。才坐下,忽而就有个小太监轻快地走过来,到了距离她们三尺远的地方,递出个小瓷瓶道:“这里是活血化瘀的膏药。擦上去立刻见效消肿。姐姐拿去用吧。”说罢将瓶子放下,立刻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二人惊异地望着脚前的瓶子,一时都没有动。 身上挨伤无数次。可从来没有人给她们送药。宫女带着余惊,轻轻道:“是不是他们想动手了?” 陆妃拿起那瓶子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而后谨慎地靠近嗅了嗅。而后摇头:“不像。这是外用的冰肌膏,就是掺了毒。也未必会死人。”她顿了会儿,又说道:“他们若想下手,不会用这么不可靠的法子。”说着她拔了塞子,朝自己手上倒来。 宫女连忙夺过。“奴婢手伤了,奴婢自己先用!” 说完不由分说倒了些乳状的膏来,视死如归般抹在手背上。 她的手必须好起来。若不能好,便不能侍候她和赵隽。 两个人都仔细地盯着那只手。宫女眼神微亮抬头:“挺凉的,真的没那么疼了。” 陆妃轻吐了口气,淡淡执起未洗完的衣服:“那就好。”脸上并没有喜色,仿佛已经忘了什么是喜。 夜色在捶衣声中愈发深重。 韩稷在宫墙上树木罩着的黑影里沉吟。 陆妃洗完衣裳回到房里,宫女已经能灵活地她打帘子,且能弯腰在门外的小炉子上添柴煮水了。 屋里十分昏暗,偌大的殿宇里因为少了应有的精致的家俱和侍侯的宫人而显得格外空旷,陆妃将剩余的冰肌膏藏在殿左屏风旁的席榻下,然后走到窗下用砖块垫起了一只脚的妆台旁,拂去桌上几根鼠毛,对镜掠了掠鬓发,拿起梳篦,走到南面长窗下。 长窗下胡床上,盘腿坐着个散发墨须的男子。他不知坐了有多久,于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是具石像。 陆妃跪在他身侧,拿梳篦轻轻梳他洗过而半开的发。随着发丝被撩起,他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出来,这是一张压根已谈不上丰泽的脸,从侧面看去,他的鼻子高挺,下颌利落,双唇紧抿,而眼神幽深。陆妃垂下眼帘,抻腰拿起柜上的剪刀,挪到他正面道:“你胡子又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他依然没动,任她在颌下小心地修剪着。 两个人神情皆十分漠然,仿佛两具移动的石像。但是看上去又那么自然。 她的头发没有桂花油的馥郁,没有蔷薇油的清香,只有来自皂角壳的天然香气。 赵隽搁在膝上的手忽然动了动,微微抬起手抚上她的腰。 他记得她的腰本是丰润的,她本不是那种纤瘦的女子,他记得刚成亲时还曾因为她不如她的名字那般给以人娇小玲珑的感觉而微愕了片刻,甚至因为这个,还伤过她的心。虽然他并不是嫌弃她胖,事实上她也算不上胖,她拥有的只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养尊处优的高贵小姐应有的体格。 但是眼下,他双掌之中这副腰身,已经比他原先想象中的还要瘦了。也比他前几天抚她时更瘦了。 他目光轻挪了一下,挪到被他的动作而愣住的她的双手上。 那些年住在东宫,是这双手替他磨墨研砚,洗笔焚香,那时候它们白皙如脂,丰润如玉,衬着他给她涂的红蔻丹,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移动,都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但是眼前这是双什么样的手呢?白还是白的,却已干枯见骨,茧子虽不算多,却也明显看得见了。她才二十六岁,但眼下包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的样子,已经像个三十六岁的妇人了。 唯一没变的只有她眼里的澄净。 他别开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环住她腰身的手也松下来。 她眼里的光亮也渐渐归于黯淡。她重新修剪着他的须发,说道:“我想把扶疏送走。她留下来,迟早会被伍福这个狗贼给毁了的。” 顿了下,她又道:“我想求求皇后。” 他没说话。 她轻声再问:“你觉得呢?” 他看着她,忽然转过头,一把扯开身后的枕头,掏出把寒光锃亮的匕首来,说道:“留下她来。让她陪着你。这匕首你给她,倘若有人再侵犯她,让她杀了他。” 他的眼神是凝重的,果决的,不似冲动。 陆妃微惊,好半刻才说道:“你从前最不喜欢杀人。” 他抚着她的脸,缓缓道:“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杀人,才害死了那么多人。我已经让你失去了整个陆家,不能再让你连扶疏也失去。让她去杀了伍福,直起腰杆,不用考虑我。” 陆妃眼眶红了,双唇微翕着,“可是我从来没怪过你。而且伍福是程谓的人,如果他死了,连累到你怎么办?” “不会。”他收回手,望着前方道:“情况不会比眼下更糟了。匕首是我的,出了事他们只会栽在我这个疯子身上。眼下楚王死了,郑王被禁,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起心杀我。” “眼下楚王死了,郑王被禁,皇上还会选谁来做太子?”陆妃被转开了注意力,问道。“朝局乱成这般,辽王恐怕也不会安份了,南边还有个拥兵三万的鲁亲王。如果再因为争储而打起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皇上也许还是想保郑王吧。”赵隽道,“毕竟郑王根基已然建立起来了。” “可是郑王上位,我们的下场也只有死。”陆妃凝眉望着他:“不管是谁上位,废太子的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又怕什么?”他望着窗外,“只要你们平安无事,我便是立刻死也值得。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和孩子的自由和安康,我并不在乎苟且偷生下去。这皇宫,我已真的厌了。 “想想为了颠覆前朝,赔上了多少先烈的血肉性命,可是到头来,这江山还是愁云惨雾一片,朝堂也还是未见清明,因为陈王,许多人头上似乎都悬着一把刀,为了活命,为了保命,他们又各自制造着事端寻求生机。 “没有用心体会过民情的人永远管不好一座江山,先帝对皇权的看重已然高过对社稷的重视,而皇上陷入如今越发被动的局面,也都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容不下陈王,怎么会激得朝臣们越发紧密团结? “不管是挑谁当太子,赵家的江山也都坐不长久。倒不如重新来过,让吸取过教训的有德者居之。而我来日命归黄泉,只要知道你和我们的儿孙们都还安然无忧地活在世上,便已心满意足。” 陆妃身子一震,“你怎么能这么想?” 赵隽掠着她的发,望着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陆妃摇着头,“最好的安排是你振作起来,替我们撑起一片天,而不是靠死来换得我们的平安!现在朝局如此纷乱,正好也是咱们的契机,咱们可以寻求‘她’的帮助,一起请求皇上赦免你,只有你才最适合当继任的新君!” 赵隽望着她,“不是我不振作。 “陈王就是皇上心头的一把尖刀,一根毒刺,我身为他的儿子居然替一个逆贼平反,他怎么可能赦免我?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力,尽管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到如今的境地,但他内心里,也还是认为我的那封上疏是对他的挑战。”L ☆、490 殿下 “可是朝廷里还是有着那么多有见地的贤臣,内阁元老们都是盼着社稷安宁的,咱们可以想办法联络上他们!”陆妃脸上终于有了丝急切。。 “再贤的臣子,也是凡夫俗子。”赵隽道,“世上几个如陈王那般为了义气而把皇位拱手相让的人?而他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元老们也有家人子嗣,他们也有身家富贵要保,如果帮我,那就是肯定我的陈词,支持陈王无罪,他们都已经老了,并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如同皇上和先帝一般秋后算账的人,他们不会信任我,更不会落下这样的把柄在皇上手里。因为一旦失败,他们的下场绝对不比陈王会好多少。” 陆妃久久未能言语。 她的眼里有悲哀。 眼前的赵隽明明思维清晰纵横自如,即使在经历过惨败之后也仍然保持着天性里的悲悯,但他偏偏不是拥有皇储之位的那个人,楚王郑王名不正言不顺,资质天赋以及后天所接受的培养也皆不如他,却偏偏因为不曾拂逆皇帝的意思而多番受护。 天家无情,果然是正确的。 她不知道假如没有这场灾难,她跟他是否依然会举案齐眉但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但她却知道,在这之前,在华丽的东宫里,她从来没有被他如今这样的凝视,亦从来没有被他如同揽着自己的灵魂一般地揽着她的腰身。 过去他诚然是好的,温柔的,但他也是沉稳的,冷静的。他善感,但又不会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对她的欣赏和尊重都是恰到好处,以至于她常常觉得他对她的感情美得像是一副画,美丽,但不真实。 然而在她经历过满族被诛之后,经历过连番的丧子之痛后,在她险些哀莫大于心死,不再对未来作着任何期待的时候。他的眼神忽而有了温度。他的拥抱和轻抚也变得无比真实。在这简陋肮脏的冷宫里,她竟然逐渐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死相依,什么叫做患难见真情。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世上她已只剩了他,那么就这样与他在一起过一天算一天也是好的,可是他明明具备治国之才,明明拥有当一个明君的能力。他不应该被打击得对这个世间灰了心,她爱的他。除了真实,还应该站在适合他的位置。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低声问。 “没有。”赵隽握着她的手,“如果一定要送一个人出去,我倒宁愿那个人是你。” 陆妃垂头未动。眼泪吧嗒落下来。 屋里回归于先前的静谧,一座石像变成了对座的两座石像。 “殿下,娘娘!” 一声惊呼撕破了这一屋静谧。 两人皆抬了头。扶疏张大着眼睛站在丹樨下,说道:“伍福死了!” 死了?! 二人腰背同时挺直。对视了一眼,陆妃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死的?” “是我杀的。” 殿门口忽然又有了道声音,清亮而缓慢。 幽暗的门下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来,像是棵移动的松柏。两名小太监分立在他左右,一个是先前拉着伍福去喝酒的永新,一个是拿冰肌膏给扶疏医手的石青。 陆妃的脸色惊成煞白,而赵隽保住原来姿势未动,但紧绷的身子却显示他的戒备。 韩稷走到光圈之内,先与就近的陆妃拱了拱手:“得罪了太子妃,方才一时失手,误伤了二位手下贵仆,还望恕罪。” “稷儿?” 陆妃还没曾来得及出声,紧盯着他的赵隽已然脱口叫出名字来。 韩稷微微一笑,颌首道:“隽哥哥。” 赵隽脸色变换了好几遍,才又最终定下来。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韩稷,眼下高大威武而又沉稳从容的男子,跟当初傲慢飞扬而又清瘦单薄的少年真是判若两人。望着他身边的永新石青,他目光微闪湛亮,有些事情也忽然明白了。 这大半年里尚宫局送来的这两个小太监对他们多有照拂,虽然从未有过过份着眼的言语,次数也并不频繁,但是每次恰到好处的援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无比的慰藉,这么说来,这二人跟韩稷是脱不了什么关系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才放弃了伪装的想法。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不是早抱了目的,早知道他的底细,他不会这么容易寻到这里。 这么想着,他的目色就深凝起来。 “世子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韩稷对这番变化从容若素:“很早就想来看看殿下,一直没找到机会。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有话跟殿下商议。” 赵隽眼望着别处,说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世子要议事,恐怕寻错了人。” “如果殿下不是殿下,那么我这世子,未来也有可能不是世子。”韩稷道。 赵隽凝视了他片刻,终于道:“什么意思?” 韩稷扶剑走到丹樨下,说道:“我打小便十分敬佩哥哥,哥哥替陈王伸张正义而落难,导致陆家枉死那么多人,还有东宫及詹事府那么多臣子,韩稷每每想起都深感痛心。近年来因为勋贵在朝中屡受猜忌,我更是怀念起哥哥在东宫时的仁德。 “我常想,哥哥身为太子尚且如此,我们韩家手握兵权更是朝不保夕,满朝文武连个太子也保不住,一个世子而已,又能稳到哪里去?” 赵隽目光渐见深邃。 陆妃亦走过来,与他同站在一处。 “那怎么同,韩家与手握兵权各府国公皆是担当着护国重担的栋梁,大周没有你们,也谈不上所谓的将来。但我不做太子,仍有大把人做。”赵隽平静地道。“我只是个犯了大错的废太子,世子官运亨通,锦绣前程,怎能与我这罪民相提并论。” 韩稷望着他,缓缓笑了:“不知道隽哥哥对眼下这朝局怎么看?” 赵隽扬袖走回丹樨上,“我深困禁宫,并不知世事如何。”虽是散发布衣,但举手投足间仍有掩不住的贵气和雍容。 韩稷笑得两眼更明亮了,“哥哥既不知世事何如,又怎知我已被授了世子?” 太子被废那年,韩稷可还是个半大孩子,沈雁未进京,他未曾搭上楚王,一切都还在筹备当中。 赵隽身子终于顿住。 他印象里傲慢的少年竟然有了这么缜密而敏锐的心思。 诚然他还可以否认,但倘若他有备而来,否认也是没有用的。 他转过身来,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给陈王平反。”韩稷张口就来。 赵隽眉头顿皱,背脊紧绷,就连一旁的陆妃也情不自禁拽住了他的衣摆。 给陈王平反意味着什么?他就是在陈王之事上栽下来的,如果陈王都被平了反,那他自然也可被赦免无罪。 他摸不透韩稷什么意思。很快,他冷静下来,缓缓道:“是么,那极好。” 韩稷道:“哥哥是不是怀疑我的居心?还是认为我根本不可能成功?” 赵隽不置可否,但对面前这个他幼时便极欣赏的少年,还是展露了一丝宽容。 他已然成为皇帝的弃子,这个时候韩稷不应该找他。但他毕竟还是来了,他多少也猜出来是为什么。勋贵们如要跟皇帝对抗,又不想把脸皮撕破,那么只好自己拥立一个太子。楚王郑王工于心计,不大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而若扶持年幼的那两个,又恐自己成为士族眼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招来杀身之祸。北边的辽王粗莽无谋,于他们更是祸患。想来想去,恐怕他们便因此寻上了自己。 当初他上疏替陈王陈词之时,除了身边的人支持,朝上没有任何人表态,如果眼下能够联合四大国公府,以及沈家房家的力量一起行动,那胜算岂止大出一丁点?即便是没有房家,有沈家与韩家等四家在,那也远比当时的胜算强大得多。 陈王一旦平反,那么他们这些人也都能出去。 能不能再享皇子之尊他不稀罕,能够保住妻子而后与他们的孩子聚首共享天伦,这才是如今他最在乎的事情。 他实在亏欠他们的太多,韩稷的话又如何能不令他们动容。 然而道理看上去如此,但久居宫闱的他又怎敢轻信他人。韩家与皇帝素来亲近,倘若这次是皇帝故意使他来试探,若肯定他不安份,尚且仍有不轨企图,那么他们的死期也就将不期而至。 “哥哥若是不信我,可以瞧瞧这个。”韩稷说着从怀里取出份折起的卷宗,“这是大理寺在审理楚王暴死事件中的密档,我来之前让人去把这东西取了回来。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楚王如何联同王府长史宋正源派遣杀手劫持华家之事的始末。 “如今有关郑王部分虽未定案,但楚王行过的事却是查清楚了。楚王在下手之前曾经深夜进宫与皇上密谋要事,之后不久就策划了这次行动。而据我所知,他们要查的是仍然是华家与陈王府往来的证据。L ☆、492 薄情 “陈王已死十九年,皇上仍然耿耿于怀,哥哥虽居禁宫,但宫外之事少有能瞒过哥哥的,应知如今我已与沈家结亲,皇上对华家的猜忌,恐怕最终也会波及到沈家及韩家头上,我为了彻底去除这后患,只能想办法替陈王平反。” 赵隽望着手上那卷宗,半日才接在手里,就灯细看起来。 陆妃跪坐在灯台旁,将油灯拨亮,双目也痴痴地望向他。 片刻后他抬头,对上这道目光,眉宇之间飘过丝温情,默了默,再转向韩稷,已然恢复了沉着。 “我这里没有碧螺春,也没有雀舌,只有煮沸的井水。” 韩稷微顿片刻,咧嘴笑道:“我记得小时候在东宫,还吃过你让人特地做的贫民们吃的糠粑。你说只有亲自尝过那味道,才会知道富贵不易。” 赵隽微微而笑,点头道:“难为你还记得。” 二人在胡床两端坐下,韩稷道:“我至今记得那滋味,说是糠粑,里头却全是碾碎的谷壳,稻米却只占了一成不到。那顿饭吃完后我回去胃疼了三天,但也因此体会到哥哥的用心。” 陆妃亲自拿陶碗端了开水来,赵隽抚着碗边的缺口,说道:“但我如今想来,才知道当初的行为看来郑重,实际上也很可笑。民情不是靠一两顿糠粑便能体会到。也并不是心存感恩就能拯救一个国家,他们需要的是实际作为。如果是现在,我大约会做些鼓励农桑减免赋税奖励生养的实事。” “如果陈王被平了反,哥哥还是有机会造福万民。” 赵隽扬唇笑了下,端起凉了的开水喝了一口。说道:“这水很甜。” 韩稷尝了口。 赵隽接着道:“在你们眼里,我如今虽然凄惨透顶,但我起码有饭吃有衣穿,还饿不死。可是天下间还有成千上万的庶民吃不饱饭衣不蔽身。三十余年的战乱把中原大地的元气伤尽了,它再也经不起折腾,如果你是为了想复立我而进宫,我可以直言回复你。不必了。 “我赵隽没有为天下做过什么。反倒连累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我于天下是个罪人,是不配再君临天下的。皇位于我已是个负担。而即使陈王被平反,我能够重获自由,也还是会赔上不少人命。我不想在因为我而再生杀戮。” 韩稷又喝了一口水。沉吟着,说道:“哥哥复立不复立。这个可容后再议。我今日来的目的主要是为陈王平反。无论如何,因着陈王冤死一案牵涉进去的无辜之人已然太多。如果不加制止,那么未来死的人还要更多,这终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哥哥当初曾写过一份奏疏,当中洋洋万言陈述了许多替陈王无罪的辩护。以及搜集到替陈王陈词的证据,不知道那些东西如今可还有保存?” 赵隽会推辞在他意料之中,除了对他的冒然出现仍有疑虑。此外陆家被诛杀那么多人,以及几位皇孙接连在眼前死去也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还有东宫那么些臣子当着他的面被斩。那种场面不是谁都能承受,何况是个心性本就十分之仁慈的人。否则的话外面人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他是真疯了,他也不会瞒着所有人把自己的子嗣送出宫去。 眼下他不答应,也不急在一时。 “证据都已然被销毁,至于奏疏,若有纸笔,我倒是可以现在就给你。”赵隽道。 “纸笔我都带了。”韩稷击了两下掌,陶行便从门外走进来,将手上包裕打开,掏出一色齐全的笔墨纸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常用的伤药祛寒药,以及樟脑鼠药什么的,林林总总怕有一二十样。 韩稷将包袱推给他道:“这些哥哥嫂嫂留着用,需要什么可以让永新石青传话给我。” 赵隽一看这里头平日急需的东西竟都备有,看了眼韩稷,并不曾说别的什么,只道:“我说你写吧,我久不写字,恐污了人眼。” 韩稷知道他是不愿因字迹而落了把柄予他,心下暗赞他行事之谨慎,笑了笑,便提笔沾墨说道:“哥哥请说。” 在他们书写的当口,陆妃一直静静地坐在旁侧。她面上始终面情不多,甚至与在赵隽之间连言语交流也未曾有,但每每赵隽有什么需要,她又都能够及时配合。 “虽然已没有证据可告天下,但这奏疏里该写的都写全了,你可以酌情选择把它原文照搬,抑或是稍加改动。此外柳亚泽手上应还有证据,当初陈王是他主持定的罪,如果你们能将柳亚泽拿下,陈王翻案将十拿九稳。” 花了小半个时辰写完,赵隽如此说道。 韩稷吹吹纸上墨渍,说道“有件事我有些不解,哥哥为人谨慎,为什么当初会选择直接上疏陈词,而未曾选择更为安全的方式呢?” 赵隽喝了口水,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那是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封奏疏会被呈上去。” 韩稷凝眉,“这又是为何?” 赵隽道:“这奏疏我本没打算上呈皇上,纸上内容只是写来预备当作祭文焚在先帝灵前的。我虽然始终认为我们赵家在陈王的上太过违背天德,但我亦不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去替他陈情。但在那日在我上呈请奏抚边军饷之事的时候,我上交的折子不知怎么就换成了这本。” 韩稷眉头越发皱紧:“哥哥的意思是说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做手脚是肯定的。”赵隽道,“但东宫的东西能被除我之外的人所看到的,只可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件。这奏疏我放在极要紧的地方,却还是被窃了去,这自然是身边熟知我的人,但皇上根本没有给我时间让我解释和调查,就将我锁在东宫,并且当着我的面把我身边所有臣子诛杀殆尽。” 韩稷定定望了他片刻,说道:“你真确定全部都已经杀了?” “确定。”赵隽眼里似有波涛翻滚,“除了平日里与我无任何干系的宫人,其余人全部被诛。” 韩稷沉默无语。 能够窃取到赵隽身边重要物件的人,若不是他的近臣,便是他身边的宫人,而皇帝不由分说将他拿下,同时根本连个解释和改过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反倒像是杀人灭口防着他查出真相来似的将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未免太奇怪了。 他说道:“哥哥可曾想过这其中的不正常处?” 赵隽唇角微勾,说道:“你也看出不正常了对不对?其实说穿了,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我幼时与陈王父子皆有接触,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后那些年我仗着自己是赵家的子孙,大周的皇储,以为凭借自己的特殊身份能够为萧家做点什么,可是我大错特错,因为当一个人心心念念全是权力的时候,他是不会太过在乎子嗣不子嗣的。 “因为子嗣死了还可以再生,但皇威受到威胁,恐怕就难以回来了。 “皇上废我之心恐怕从知道我有心偏向陈王那时起就开始有了,只是我尚不自知。我也曾以为虎毒不食子。原来这些事我也想不通,但后来到了此处,便什么都明白了。皇上需要的只是个接班人,不是儿子,也不是亲情。 “就像我从前,对自己的几个儿女也不曾太过上心,成日里按部就班地提醒他们上进,过问他们功课,但说到真正建立下多少感情,却是未曾有的。一直我亲眼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我面前,而我身为父亲却毫无办法挽救他们的性命,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愤怒没有恨意,甚至连妄自菲薄也没有,始终很平静,就像跟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随口感怀着世事。 韩稷垂头沉吟,并没说话。 这些年里他忙着复仇忙着给陈王平反好认祖归宗,十几年的人生像是浓墨挥就的山水画,唯一的色彩是沈雁,掀翻赵家改朝换代他不是没想过的,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这么做,一来是不愿为了陈王府死去的那么多条人命而再赔上许多无辜的性命,二来是他并没有把握能当个好皇帝。 所以在能够选择更自由的道路时他并不会考虑自己来掌这个江山,而眼下赵隽所述说的又更让他心生哀漠,他说的都是事实,你不能指望一个人管理好江山的同时还能够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但现实到赵家皇帝这般,仍然让人闻之心底发凉。 听赵隽的意思,那暗中做手脚之人必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了,而他的雷厉风行不但堵住了天下意欲再为陈王和废太子求情的朝臣之口,也将赵隽替自己申冤的机会也剥夺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想必皇后也是知情的了?”他说道。 如果皇后不知是皇帝要打压他,便不会明哲保身不出面替他求情,因为倘若她不管不顾地替赵隽出面,很可能连她的地位也会不保。 而从事后她和刘家皆能保住原有的恩宠来看,恐怕这中间还曾做过什么投皇帝所好之事。而照这么说来,皇后扶郑王上位,必然就是图着皇权在手日后好替赵隽翻盘了。L ☆、493 前途 从一方面来说皇后似乎没错,可是对于赵隽来说,这种伤害却又是非一般可比了。且皇后与他素日不怎么亲厚,便是想他复立也不过图他是自己的儿子,来日地位有保障,又哪曾是基于什么母子之情。 “知道。”果然,赵隽点头。 他没有再往下说,韩稷也没有再问。 各自默默喝了口水,韩稷忽然笑道:“我记得哥哥爱喝六安瓜片,赶明儿我让人送两罐进来。” 赵隽本要拒绝,略想,却也笑道:“那你最好再给我捎把壶进来,我这里唯一的一把茶壶,去年也被爬墙的耗子给打烂了。”虽说被人发现冷宫里藏有这些不该有的东西很容易招来祸事,但,他连这奏疏内容都已然背给了他,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稷见他谈笑自若,举手投足潇洒从容,不由微笑起来。“哥哥的豁达,跟我岳父真是不分伯仲。” 赵隽想了想,“我听说你订了沈家的二姑娘为妻,你的岳父,就是当初被派去金陵外任的沈宓?” “正是。”韩稷点头,提到沈宓时神态也不觉恭谨起来,“家岳颇有名流风采,琴棋书画造诣皆为精深,尤其为人正直,有侠义之风,于大事上却又不守旧顽固。” 赵隽扬唇:“我知道。他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宠臣。” 既然废他这个亲生儿子是皇帝自己的意思,那么不管他未来出不出宫,是留在京师还是之国去外地,他们父子的立场也必然是对立的。他能够接受韩稷,而沈宓却是皇帝的宠臣。这层关系又不得不多加慎重。 韩稷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才是初次接触,能够得到他的配合已经达到目的,接下来的事,只好慢慢来了。 “我呆得够久,得走了,有什么事情。你让石青他们传话出来便是。” 他将那奏疏仔细地塞进贴身衣物里。而后站起来。“死掉的太监我是让人推进了重华宫井里的,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你们头上来。回头尚宫局会再派人过来,如果来的太监左耳之下有颗黄豆大小朱红色的胎记。那么这个人是可以替哥哥出宫办事的。哥哥若相信我,那么可以大胆用他。” 赵隽也站起来,说道:“我已然没什么好被人算计的,我能不能活着出去不重要。如果事到危急,你能想办法把你嫂嫂安全带出去。那么我来世也会记得你的恩情。” 陆妃走过来,漠然的神色下眼神却坚定,“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我们陆家的女儿。没有丢夫弃子的传统。” 赵隽启唇将言,又止住回头,与韩稷道:“你先走吧。剩下的事日后再说。” 韩稷点头。道了声保重,便就要翻窗出外。 赵隽倾听了一下窗外动静。却又唤住他道:“走玄武门出去。你们进宫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此时应是玄武门当值换班之时,他们进出动静大,你们趁机出去可保无事。” “多谢哥哥。” 韩稷拱了拱手,招呼了陶行他们二人出来,才又跃墙离去。 赵隽等到窗外归于宁静,才又收回目光。 韩稷三人到达玄武门,果然如赵隽所说,一路上十分顺利。等回到魏国公府时,魏国公才刚刚从董家与董家父子薛家父子议完事回来。听韩稷说他此去乃是进宫见赵隽,魏国公惊诧之余又不免急切,顿时与他同进了书房询问经过。 韩稷事无巨细全部说过之后,魏国公沉吟:“赵隽想送陆妃出去,必然是你说的那般,他们还有子嗣藏在他处。此事咱们暂且不管,也省得动作多了引起他们防备。至少如今看来他的心意未变,心里也还是有着是非感的。 “既如此,我这边先把董薛顾三家联合起来,你明日将这奏疏去交与你岳父,这事他比咱们内行,你主要听他的意见。此外替陈王平反的折子上去之后,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你还得同时保证赵隽的安全。他若出了事,咱们就被动了。” 韩稷点头,“那儿子忙着平反这事的时候,就要劳烦父亲帮着照顾沈家华家周全了。” 魏国公听到华家,面上有片刻迟疑,但很快他就点头了:“放心吧。” 如今早朝已然改为五日一轮,翌日早饭后韩稷便揣着这份奏疏去了沈家,沈宓见到后自与他有番深谈,而后作着各种筹谋。 这么大件事不是说开始就能开始的,沈宓一面与韩稷整理着陈王蒙冤的证据,一面则开始暗查柳亚泽。虽然说陈王是皇帝定的案,说平反乃有些徒劳,但皇帝不需要看证据,天下百姓却不能不要。当初为了这场杀戳,赵家父子准备做的十分充足,以至于民间仍然对陈王谋逆之事深信不疑。 想要把这冤案昭雪,也得做好两手准备,如果皇帝迫于威肋答应平反自是最好,但谁也没有这样乐观,毕竟他忌惮陈王已是事实,若到那时候口上答应平反,暗地里却将韩稷及所有人也来个斩草除根,那就亏大了。 这么样一来,一旦起事皇帝就一定不能再当政,他只要在权位上,大家的安危便无法保证。 可是若没有能让天下人信服的证据,挟迫皇帝退位的他们便成了师出无名的祸国贼,那时不但大家立场不正,就连陈王府的名声也依然清白不起来。 所以平反翻案的程序一点不能错,不但不能少,还要有根有据。 这样一来自然需要时间,但是好在赵隽给的那份奏疏上已经提供了不少例证与求证的线索,再加上韩稷本来就搜集了一些,现在只要能将柳亚泽参倒,从他这里拔出萝卜带出泥,审出他当初诬陷陈王的罪证,便可一鼓作气围攻朝堂。 于是目前的要务,就是变成苍蝇盯住柳家这颗蛋。 日子穿梭似的往后拉,许是近来多事之秋,为了告慰神灵,五月底皇帝下旨给相国寺做了场水陆大会。大会持续了三日,相国寺忽有传言说僧人在法会上问签时问到大周龙脉虚幻无力,有疲弱之状。寺里僧人暗中禀报了皇帝,皇帝急得肝火上升,连夜召了太医。 然而虽说是暗中禀告的,却又还是走漏了风声出去,外头渐渐就有风声说大周皇帝杀戳太重,终于祸及子孙,不但死了几个皇孙,一个皇子,如今龙脉越发微弱,也在情理之中。 传言进了宫中,不管程谓怎么遮瞒,也还是传到了皇帝耳里,于是这么一来,又歇了两三次早朝。 郑王这大半年禁在王府,虽然在王府之内有一定自由,却也无法如从前那般镇定。 皇帝虽然未曾将他如何,大理寺也未曾有结果出来,可是等待本身也是种煎熬。这种煎熬又不似从前在端敬殿,不过是熬出头的日子,如今却是在熬他的前途命运。 这日傍晚在后殿合欢树下抚琴,于英匆匆走过来了,说道:“王爷,大理寺的人又来通报,说明日一早他们少卿联同刑部以及都察院的人会来录供。” 琴声铮地一响停下来,他盯着前方草地道:“前几日不是才来过么?” 于英垂首:“大理寺近来的动作委实是快起来了。听说上个月皇上下了旨,着三司加快速度审理。如此看来,这传言应是真的了。” “为何要加快速度,而不是先议立储之事?”郑王拂袖起身,“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草草将我定罪么?!” 于英上前:“王爷先不必激动,也许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坏。眼下除了王爷之外还有谁堪当大周太子呢?皇上若是将王爷治了罪,岂不是把江山社稷都不顾了么?尤其是眼下外头又传言说大周龙脉疲弱什么的,皇上更不敢掉以轻心。” 郑王紧了紧牙关,眼底的焦灼淡去了些。走到树下顿了片刻,他又说道:“但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我记得你说皇后这些日子动作也小了,刘括也未再在朝上替我陈情,她在想什么呢?” 于英默然半刻,说道:“奴才也看不出来。” 他在皇后面前本就是个十足十的奴才,就连见了她跟前的王德全都要将头勾到脚背上去,皇后想什么,他着实无从揣测起。 郑王才松了的眉头又皱紧了。他紧捏了一颗荔枝在手,咬牙道:“她若敢出什么花样,我定不会让她好过!” 于英劝道:“明日都察院也会来人,沈大人这么久未曾与咱们联系上,明日必然会作安排。到时候咱们可行试探,如若真是沈大人派过来的,咱们便设法请大人过来一趟,请他拿个主意。” 郑王听到沈观裕,眉头又紧了一紧。 沈观裕乃是被迫才留在他与皇后身边,虽说这些年也没少给他出谋划策,而且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用了心的,可这个人也并不很靠得住。只不过倘若他因楚王之死而治罪,也定然不会放过他去,所以目前还算安全就是了。 他沉思半晌,回头冲他点了点头。L ☆、494 敲诈 翌日晌午,果然有一大班人马在羽林军随同下浩浩荡荡到了王府。都察院来的是个姓陈的御史,于英寻了个机会递了张银票过去,没想到他竟接了,口上还提到沈观裕。于英大喜,当即透露了郑王想见沈观裕的意思给他。 大理寺来人不过是追问当夜郑王身边那批蒙面侍卫的来历及目的,郑王依旧打着太极,众人也不能拿他如何,将准备好的问题问了一轮便就回去了。 这里送得他们走后,听得于英将话一说,心里也逐渐踏实,便就等待着沈观裕上门来。 说话间距离沈雁的婚期已只有两个月,沈家这边为筹备沈雁的婚事已忙得如火如荼,华钧成给沈雁准备的嫁妆便足足运了一日。 而亲近的几户人家,如华正晴夫妇,鲁家,顾家以及卢家和沈宓夫妇常往来的同窗好友们,都陆陆续续地来添了妆,华氏专门腾了个院子出来放置嫁妆,而辛乙听说之后,又立刻与韩稷商议着将世子夫人的小库房又扩增了一倍。 这几个月几乎就在忙碌中度过,沈雁也不得不跟着行动起来,好在萱娘和鲁思岚都主动过来帮忙绣喜服,而其余事情有华氏曾氏以及黄嬷嬷她们帮着打点,以及她自己也有过一次成亲的经验,虽说大家都紧张着,到底也没出什么差错。 这种事上男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而眼下又正碰上各自都有事做,所以后院里忙得翻了天,前院里也还是满脑子都是政事。沈雁也大概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趁着沈宓有空的时候遂也端了碗菊梅汤到墨菊轩,说道:“下个月是菁哥儿他们的周岁。父亲再忙,好歹也抽空问问母亲要不要做些什么。” 华氏自己倒是什么也没说,她本身便对陈王府有感情,每到陈王府祭日的时候,她总要在房里插一瓶白花暗祭一番萧家郡主,既知韩稷就是陈王之子,自然只有更加心疼的道理。因而当知道他们要替陈王平反。又哪里会不支持? 沈雁回想起她听说韩稷在做的事情。以及他这些年所受的苦后垂泪的样子,心里也不免酸酸的。 华氏与萧家郡主一块长大,共结了金兰之谊。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萧家血案沉冤昭雪,必然是一种安慰。 沈宓听她说起,才猛地一拍脑门说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又道:“你去跟你母亲说,晚上我回房跟她一块吃饭。”说起来不但许久没抱过他的龙凤胎儿女。就连陪妻子吃顿晚饭近来也是十分少有了。 沈雁道:“父亲眼下要上哪儿去?” 沈宓这边厢已然抱起一大叠卷宗起了身来:“我去寻老爷说点事儿!” 说罢已经出了门,转眼不见了人影。 沈雁只得将话咽回喉咙里。端起那碗菊梅汤自己喝起来。 沈宓拿着与韩稷整理好的奏疏及陈王历年行下的功绩等等拿到沈观裕书房,等他埋头看了半日,终于有了点抬的意思,于是道:“父亲瞧着这些可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沈观裕抬起头来。“不过,柳亚泽不倒,你们的话还是不会顶用。” “我来寻父亲就是为的这件事。”沈宓道:“稷儿让人盯了柳家几个月。也暗查了近五年以来经手的所有政事,都未曾找到什么有力的突破口。显然他入了内阁之后。便已经独善其身,防着日后这一手了。” “他要是连这点机警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被挑中主持诬蔑陈王谋逆这样的案子?”沈观裕边说边起身从后墙多宝阁上取了个茶叶罐下来,沈宓见了连忙接过来替他沏起了茶。他接着道:“可是越是机警的人,往往就越容易让人找到破绽。因为他所紧张的地方,往往便是他的软肋。” 沈宓将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他如今在内阁之中只有始终保持中立的于罡可以争取共进退,我想他现如今最担心的莫过于受到诸阁老等元老排挤,而最要紧想办的,恐怕是如何替皇上稳住这局面,甚至是借这股东风替皇上集权。 “但我眼下,却着实找不到可以利用的现成的良机,若要设局等他步入,污了我这双手倒又犯不着。父亲与柳亚泽交手机会比我多得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 沈观裕挑了挑眉,顺手往冰盆里投了两块冰,不回答他,却转口说道:“听说你女婿前儿个又献了把前太师丁勖绘的折扇给你?” 沈宓微讶,片刻后凝起眉来:“父亲怎么知道?” 沈观裕手指轻敲着桌面,垂眼觑着他,露出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表情。 沈宓有些郁闷。 太师丁勖原是皇帝的恩师,是极有名的书画大家,连已然在书画界混成了大师的沈宦也对其十分推祟,他的扇面已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 他本已告老,只是后来皇帝登了基后又请他做了赵隽的老师,虽不是日日随侍身边,却也是隔三差五就要进东宫讲课授业。赵隽出事的时候丁勖正值重病期间,皇帝看在其是太师的份上并未降罪丁府,但后来丁勖不久过世,他的两个儿子也相继被罢黜免了职。 因着这缘故,丁太师的画作也多了层禁忌之色,近年来都转为了地下买卖。 这把折扇乃是赵隽前不久看到韩稷转送进宫的沈宓亲笔作的奏疏后,从地底的暗格里拿出来拿给韩稷,又让他转送给沈宓的,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没想到沈观裕竟然占起他的便宜来。 他皱眉道:“你不是也有女婿吗?”怎么不去敲诈杜家? 沈观裕道:“你不是有事求我吗?” 沈宓很无语。抿唇半刻,唤来葛舟:“把前儿姑爷送的那把扇子拿过来。” 扇子很快拿来。沈观裕捧着郑重看了一会儿,转身将之锁入斗橱,然后拂拂衣襟,抬步便往门外走去。 沈宓连忙起身道:“您上哪儿去?” 他负手在门槛下回头,漫声道:“去转转。”说罢慢条斯理出了门。 沈宓满心期待他能拿个主意,没想到他拍拍屁股就走人,心下不免气结,遂也端着他未曾动过的茶咕咚喝了个干净。 沈观裕只带着林安,驾着马到衙门。拿起下头递上来的卷宗看了看,然后抽出郑王涉嫌弑兄那一桩,慢条斯理地又出了门,进了乾清宫。 皇帝正在天井里打五禽戏,沈观裕到了跟前,说道:“臣方才仔细看了看郑王的口供,觉得还有些不够详尽之处,现请奏皇上允准老臣进王府再当面做个核对。” 皇帝沉呼了一口气,说道:“去罢。” 事情拖了大半年,他也被磨得失去了耐性,眼下郑王若无法脱罪,那储位便一日不能立,真凶不找出来,那么他这皇位也一日都坐不安稳。虽然据他查得的线索表明,种种迹象都指向那夜出入过华家的韩稷,但他要的是证据,证据! 有了证据,他就能将韩家剥下一层皮来! 韩稷如今已然成了沈观裕的孙女婿,沈观裕自然不会把自己孙女婿给供出来,不过近来朝上替郑王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他已然感觉到了一些暗涌,沈观裕既是主动提出要去郑王府,那么就让他去也好,万一捉到他意图逼供的把柄,不也正好将他们父子从如今的位置上调开么? 这么想着,他就愈发缓和了口气,“好好跟他说,若能一次说清楚,对朝廷好,对他也好。” 沈观裕答应着,又悠哉游哉地乘轿去了郑王府。 郑王府门前负责看守的羽林军见着皇帝的旨意,躬身放他进了去,才进了端礼门,郑王便已经从承运殿里迎了出来。 “先生!”他潸然到了阶下,撩袍便要跪去:“先生终于来了!” 沈观裕连忙蹲将之架起:“王爷这可使不得,王府四处人多耳杂,下官岂敢受王爷这一礼?” 郑王亦知隔墙有眼,不过是使惯了这苦肉计,顺势而为罢了。闻言便立刻直了身,先行进了殿内。 沈观裕打量这四面,只见殿门大开,门外每隔三步便有一人站岗,两眼直碌碌盯着殿内,明目张胆地行着监视。不过好在前殿开阔隔着距离,说话声还是听不清楚的。 郑王苦笑道:“我悔不该当初未听先生之言,掺和了楚王这事,以先生与韩家的关系,我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人是韩稷杀的,我也未有想兜他出来之意,我如今只希望能够尽快洗清罪名脱身,至于凶手,或者你我二人可以商量着找个替罪,如此我与韩稷双方皆不担干系,先生以为如何?” 沈观裕捋须,“王爷能推心置腹说这番话,下官也就别无他求了。大理寺的审案记档我都看了,王爷果然是真君子,没有只字片语牵涉到韩稷。不过眼下就算我替王爷达成了这愿望,王爷怕也是与储位无缘了。” 郑王惊道:“这又是为何?莫非父皇已然做了什么决定?” 沈观裕挑眉望着他,“皇上倒不至于在眼下做什么决定,我担心的是皇后。”L ☆、495 放肆 郑王微吸了一口气。 沈观裕说道:“不知道王爷想过没有,皇后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您上位?” 郑王微怔,“自然是为了她自己。我毕竟是她的嗣子,来日登基之后也只能尊她一人为母后,可若她扶立别的皇子,那就必然又会多出个外戚来,这对她地位十分不利。而且,她只有以孝道拿捏住了我,才有可能将废太子保出来。” 沈观裕扬唇,说道:“可是她若扶立另两位年幼的皇子,也同样能够达到保出废太子的目的。” 郑王面色有些发僵,“先生的意思是,皇后当真打算放弃我?” 沈观裕不置可否,却是一肘撑膝凝望他。 郑王额角开始冒汗,他咽了咽口水望着一旁于英。 这真是个坏消息。这个时候皇后弃他而选择扶立年幼皇子,很显然成本要比保他来得要小得多,何况他这些年本来与她关系就出现了裂痕,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如果连皇后也弃了他,那么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行? 他握紧双拳,原先藏于心的那丝焦灼,愈发成了燎原之火。 不过他擅于隐忍,脸上也并看不出来多大变化。 “不知道先生可有办法帮帮我?”他问。 沈观裕摇头,“我能想到的,王爷必然都已经想到了。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先生!”郑王直了直腰,以低而沉重的声音道:“眼下我已无计可施,先生足智多谋,我只能请您帮我拿个主意了!” 沈观裕望着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双手,勉为其难地抬眼:“王爷不论行什么计划。首先得想办法使自己获得自由。眼下皇后便是想弃你,只要皇上不弃,她也难以成事。怕就怕她会铤而走险,在王爷身上下什么暗手,倘若王爷出了什么事让皇上死了心,那就全盘皆输了。” 郑王闻言色变:“皇后打算杀我?!” “我可没这么说。”沈观裕说道。说完他又接着:“不过似乎眼下只有杀了王爷,才能够解她眼下之局。只要王爷不在了。她岂非就可以顺势提出来再抚养个嗣子么?而朝中因为夺储接连死了两个皇子。皇上想必也会立刻立下太子以定民心。所以,这个时候还不痛下杀手,又等到什么时候?” 郑王额角青筋也冒出来。他虽然知道沈观裕靠不大住。但眼下他所说的却全是至理,倘若他是皇后,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挑选一个年纪更小更容易掌握的人来当太子,想来皇后这些日子动作懒散。便有可能是为这缘故了! 而倘若郑王府门禁不是这般森严,恐怕她也早就寻到了机会下手! 郑王忽有些万念俱灰。他挣扎了十几年的命运,原来到头来还是挣脱不开这张网去。 “当然,老夫也就是作个揣测。”沈观裕收回撑膝的手来,“真假与否。王爷可自行斟酌。皇后一向贤良,王爷又侍奉膝下多年,也许对王爷也有着几分母子之情。老夫今日奉旨而来。不便久呆,王爷一切多加保重。” 他站起来。站在案尾朝郑王深揖。 郑王垂头良久,终是摆摆手,示意他去。 殿门口黯了一黯又恢复光亮,于英等沈观裕出了殿门,遂跪坐在郑王身侧,忧心地道:“皇后若当真如此,王爷可要早些找个对策方是。” 郑王望着桌面,一伸手拂落了面前杯盘。 沈观裕去了郑王府,没事人儿一样地回了都察院。 皇帝这里吃了药,也听程谓禀报完了经过。 皇帝端碗沉凝片刻,说道:“确定他未曾对郑王做些什么?” 程谓垂首:“不但没做,据说对郑王还十分恭谨。” 皇帝唔了声,也没再说什么。 沈观裕素日行事本就滴水不漏,虽说这事扯上了韩稷,但他暂且忍着不胁迫郑王什么也正常。 他也就不再追究,只着三司加快办理此事。 大理寺一经催促,果然就不敢再拖。 虽说案子查到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一些疑点,比如楚王郑王挟持华正宇的动机,又比如韩稷明明在场却又无人主动招出他跟案子有什么直接关系,上了刑逼得紧了便又交待韩稷如何救人,到底跟楚王之死有没有关系没有人敢说。 毕竟皇帝是皇帝,可韩家手上才真正掌握着京畿命脉。倘若韩稷矢口否,朝中起码有三四成的人会站出来声援,那样的情况下,对自己是完全没有什么益处的。何况掌管都察院的沈观裕还是韩稷的岳祖父,就更不敢大涡了。 于是大理寺就渐渐有了共识,倾向于定性为郑王手下过失杀人。 反正这是皇帝的自家事,就是郑王亲手杀了楚王,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杀一个儿子偿命。 折子在八月上旬递进宫里,皇帝勃然大怒,口里道着“放肆!”脸色一片铁青,直瞪着下方躬身站着的文武大臣们,也不知道是怪郑王放肆还是怪责这些臣子们竟然敢当真把罪名扣到郑王头上。 纵凶伤人,看着比亲手弑兄体面些,可还不是因为有矛盾才行伤害? 郑王有了污点,朝中那帮文臣又岂会同意他即刻立储? 不即刻立储,朝中再生事端怎么办?何况他也着实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来帮着自己了。 皇帝从前不着急立储,到这个时候却急得虚火直冒,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并无人有劝慰的把握。 倒是柳亚泽一贯会做人,说郑王失手杀了楚王,近来因为愧疚也十分不安,以致于忧心成疾,可看在其知错思过的份上保住亲王爵位,且仍闭府思过,直至他身子恢复康健时再行惩处。 没人有什么意见。 因为一则这是皇帝自家事,只要祸及他人谁还会去纠缠什么。二则柳亚泽以病为由倒并非信口胡言,看守郑王府的羽林军统领早就传话进宫说,郑王近来还真是病了。这几日皇帝指派了太医前去诊病,这都是大家亲眼所见的。 案子算是告一段落,沈家这边也操办起了龙凤胎的周岁宴。 因为多了房家尤其是韩家这两门贵亲,这次的周岁宴又显得空前热闹。 但因为沈雁大嫁在即,难免抢去了弟妹的风头。来贺喜的客人除了周岁礼,同时也将添妆礼给带过来了,金银珠宝摆了正房满满一炕,沈菁沈筠平生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金光闪闪的东西,兴奋地迈着小胖腿爬到了扶桑腿上,又顺着扶桑的腿爬到珠宝堆里,你抓一把我抓一把,玩得不亦乐乎。 韩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双带轮子的摇椅送给这俩,摇椅搬进来的时候他们俩立刻又爬下炕,一人抱着韩稷一条腿摇来摇去。辛乙拢手扬眉:“爷还不快抱抱您的小舅子小姨子?” 韩稷随即将他们一人一手抱住,吧唧在沈菁脸上亲了一口,又揉了揉沈筠头发。 沈雁打从华家出事之后便没见过韩稷面,知道他隔三差五来了府里,不是去寻沈宓议事,便是去寻沈宦下棋,再要么就去寻沈宣钓鱼,万一都不得空,就是沈莘沈茗那里他也会大摇大摆前去逛逛,他如今恐怕对沈家前院比她这自家小姐都还要熟,可是心里也终还是存了些话想要问问他。 如今这朝局怎么说呢,乱成这样跟她是脱不开关系的,现在她顺利将这些事过渡到沈宓他们手上,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她的大小姐生活,可是随着她即将成为魏国公府的儿媳妇,总还是有些事避不开的,比如说韩家自家那些事。 下个月她就要过门,韩家内宅那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 当然,她不是那种只会坐着等待的人,在他们在朝上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她也派了庞阿虎前去韩家明里暗里地打听过的。有些事情能问辛乙的则问辛乙,不能问或问不到的则暗中查探,据她所知,韩老夫人对于这门婚事还是抱持乐观态度的。 鄂氏当然不会乐见,不过近来她十分安静,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对婚礼的准备也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 当然,沈雁也并不认为鄂氏会傻到在这件事上做什么小动作,除非她真不想混了。 如今既然魏国公亲口承认韩稷是陈王的儿子,而鄂氏当初又是在不知韩稷身份的情况下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而后她不知怎么又查出韩稷的身世来,然后向其下手,估计也是察觉到一点魏国公与陈王妃的什么,然后将他当成了魏国公的私生子,在他身上下毒泄愤的。 那么好了,既然这中间是场误会,韩稷究竟是原谅还是不原谅鄂氏呢?鄂氏对于这件事又会持什么态度呢?沈雁实在是无法把握这分寸。 但是如今沈家把她看得很严,硬是不准她有与韩稷婚前见面的机会,说这是最后的规矩绝不能再错,于是虽然只隔着一个前后院而已,她也着实是无计可施。 不过想想总共也只有个把月的事,也就算了,反正过门之后总会知道的。L ☆、496 拿下! 沈家办周岁宴的时候,刘括也去了。 宴后进宫求见皇后,皇后一面抚着羽扇,一面冷笑着:“这两年他们家倒是隔三差五地办事儿。” 刘括道:“外头都说,沈家声望并不比元老们要低了。想不到沈观裕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私下里经营人脉却是很有一套。” 皇后微哼了声,没再说什么。走到屏风下,又说道:“等过了中秋,找个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提出把赵玥过继到钟粹宫的事。没什么事就下去吧,郑王府那头盯紧点儿。” 刘括勾首称是。 皇后等他走了,遂招来王德全,“去郑王府瞧病的太医可曾都看好了?” 王德全道:“已经瞧准了,昨日换成了罗清辉。郑王的药单子奴才也让人拓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张呈给皇后。 皇后瞧了瞧,慢慢折起那药单在袖,说道:“明日中秋,正好行事。” 王德全凛然颌首。 按理,每年的中秋宗室子弟都需进宫叩拜,但郑王既然忧病在床,今年自是免了。 罗家世代行医,罗清辉的祖父本是京师有名的医师,到他父亲这辈,正好碰上改朝换代急需用人之时,罗父便被招进宫当了太医。罗父告老之后,擅长针炙内科的罗清辉又接了他的班,太医院里的生活枯燥但是平静,三十五岁的罗清辉举止行动都十分沉稳。 皇帝素日里有不畅之处也常唤他扎个针,这次指派他到郑王府,看得出来对郑王还是上心。 当然,他一个医官,是不会掺和这些政事的。但认清楚朝堂形势,对于常在宫闱行走的人来说却是十分必要。 郑王的病并说不上来哪里不妥,但他既然装成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他就得当个病给他治,在宫里朝堂,会装病也是一门本事。比如说这次郑王“病”得这么巧,不是就免了立刻受责罚么?他像往常一样领着药童走进王府大门,熟稔而稳健地往郑王寝殿行去。 郑王歪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但目光游离,似有些心不在焉。 罗清辉上前去请了安,然后从药童手上接了药箱。如常替他把起脉来。 把完脉他又开了方子,并从随身带来的药箱里拿了药材命药童下去熬药。 过程中整个大殿都十分安静,郑王没什么话说,罗清辉也不是会主动献殷勤的人。熬药的当口他就立在门外看着煎药。等药好了,再等摊凉了。他才亲手端着走进来,到了榻边,交由于英,由于英接过去喂服。 这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所谓的汤药,也就是一些强身健体略带去湿去燥的温补之物。 但没想到于英才放了汤匙进去,就蓦地转过了身。双目如电般往他瞪过来。 “快把这厮拿下!” 一声令下,殿两旁的侍卫忽然一涌而入。几双手臂如同铁钳一般将他摁压在地! 罗清辉再持重的一个人,也承受不起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跪在地下,失措道:“敢问下官何处得罪了王爷?” 郑王将目光从药碗上收回来,咬牙坐直身子,赤脚下地道:“你还敢问本王?你自己瞧瞧这药碗!” 于英将满满一碗端到罗清辉面前,而后将没过一半的银勺举起来。 罗清辉看到那勺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把雪白的银汤勺,竟然黑到只剩手柄处还看得见一丝原色! “这——这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那就要问你了!”郑王声色俱厉,竟一扫前几日的萎靡。 罗清辉哪里回得上来? 他就是长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皇嗣,怎么可能会给郑王下毒? “下官冤枉,还求王爷查明白后再予下官治罪!” 郑王睥睨着他,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本王还会冤枉你?来人,把那熬药的药童连同那药渣一道带进来!” 旁有自有小太监立刻带人出门。不过一个院子的距离,没片刻去的人呼啦啦又小跑着冲进来:“禀王爷,奴才方才出去,正见到这厮正在往水沟里倒药渣!现证据在此,请王爷过目!” 罗清辉望见脸色煞白跪在地下的药童,后背忽然也起了阵寒栗…… 宫里今年无宴。但是宗室本家这些人还是被招待在乾清宫。 众人皆知朝堂近来不太平,是以大伙专拣好听的说,拣无关紧要的事情说,宗室子弟们没怎么担要务,皇帝倒也与他们议论不着什么大事,因而一早上游了半圈御花园,又在湖边水榭坐着尝了下方进贡来的民间各地的月饼,气氛倒也还轻松。 这里三公主正说着才听来的民间趣事,皇帝就透过长窗见着有人匆匆打湖那头过来了,而没多久门外又有小太监进来跟程谓附耳说话。皇帝如今草木皆兵,见状便不由分说打断三公主,皱眉问程谓:“什么事?” 程谓面带难色,说道:“有人买通了太医罗清辉身边的药童,在罗太医前去郑王府煎药的时候在药中投入了鸩毒,没想到被郑王发现,现如今郑王拖着病体进宫来了。” “岂有此理!”皇帝脸色瞬间转阴,猛地一拍桌子,跳起的杯子将围坐身边的公主驸主皆都跳了一大跳!“竟敢冲皇嗣下手,这是反了天了吗?他们人在何处?!” “已在乾清宫候驾。”程谓道。 “启驾!”皇帝腾地站起来,极力稳住微晃的身子,大步出门去。 因事关皇子,宗亲们面面相觑半刻,遂也跟着去往乾清宫。 皇帝回到宫里时,便见郑王跪在殿中,旁边王府的太监宫人陪站了一地,而宫门外则有被王府侍卫押着的罗清辉与药童,另有负责看守王府的羽林军在侧。显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羽林军们也不敢强加阻拦,而是陪同进宫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又惊又怒,牵动肝火,咳嗽起来。 “父皇,儿臣怕是活不久了!” 郑王抬起头来,带着哭音哽咽道。接着便将罗清辉如何到府如何验出药中有毒之中说了出来。郑王说得慢,罗清辉在外头字字听着都是煎熬,入秋的天里,一身官服早浸得透湿。旁边那药童更是不住筛糠,尚没听完,两膝已扑通跪到地上。 “把这奴才拖出去打!”皇帝拍案。又瞪眼望向罗清辉,“谁指使你们的,从实招来!” 皇后在永福宫陪太后抹叶子牌,同座的还有不少宗亲贵眷。 忽然廊外有人嘤嘤说话,皇后抬头望了眼便道:“谁来了?” 王德全碎步出去,很快又走进来道:“是三公主她们过来了。乾清宫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 正说着,三公主与几位郡主已然快步进门来,到了丹樨之下便与太后皇后道:“如今这人也太大胆了,前番楚王的事才下了定论,这会儿郑王府又有人在药里投毒。好在郑王谨慎,否则的话,今儿可又是一条人命了!” 皇后听闻心下一紧,强笑道:“不会罢,谁有这么大胆子?” 三公主快人快语,见状道:“皇嫂还笑得出来?我可不是说笑的,现如今皇兄在前堂暴跳如雷,正在下令抽打那药童呢,还下旨不准打死,我琢磨着这是回头让大理寺来用刑,这人要是去了大理寺,就再没有审不出来的了!” 她说的极快极气愤,宫里这两年是真不太平,她这个公主虽然不参于政事,但是若是形势危及赵家利益,那于她也是没有半点好处的。而接连几次竟屡屡有人冲皇嗣下手,这不是挑衅是什么?身为赵家人,她自然同仇敌忾。 皇后听着却一阵阵发冷。 她确实是让王德全去跟太医做手脚没错,可她并非买通了什么药童,她既然要害他,又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她动过手脚的是罗清辉的银针,她知道他每隔两日便会替郑王扎针一次,所以不管他什么时候用针,郑王都迟早会中招。 她怎么可能会让她身边以外的人知道有人要害郑王呢? 而且还那么巧,药童下毒,竟然就真的被郑王查出来了! 她再也没办法淡定,郑王这么一闹,她就完全被动了,倘若罗清辉的银针也被查出来…… “我去瞧瞧!” 她蓦地站起来,使了眼色给同样惊骇中的王德全,走出了门去。 太后望着他们背影,将手上一张牌弃于案上,叹气道:“明明一把好牌,就这么没了!” 乾清宫这里,药童被打得屁股都开花了还是不肯招,皇帝便下旨召三司来人。 沈家这里昨儿才办过周岁宴,今儿又是中秋节,府里上下喜气洋洋,别说多么欢乐。陡然之间宫里来人传沈观裕父子进宫,沈雁也纳闷了,不是休沐半日不必当差么,怎地又特特地来人传话? 遂让福娘拿了两个元宝出来,趁着沈宓更衣的当口塞到来传旨的太监手里。 太监因为这事迟早传开,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就背着人痛痛快快跟她说了。 沈雁难免大为吃惊,这阵子大伙都在忙于陈王这事,而郑王与皇后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出来所以没有分精力关注,怎么突然之间又整出有人往郑王府投毒的事情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L ☆、497 反制 沈雁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宓已经偕同沈观裕出了来。 沈宓面上阴晴不定,沈观裕却是气定神闲,越发像只得道的老狐狸。 只是这种事上还能够这么悠哉游哉,着实是不简单。 等他们出了门,沈雁朝沈观裕背影扬了扬下巴,跟福娘道:“去查查老爷最近都上哪儿去了?” 沈家父子到达乾清宫的时候,来的人已经不少了。除了三司几个上官之外,六部各有人到,此外通政司除了沈宓也还有人。楚王的死才刚刚尘埃落定,这里立即又闹出郑王被人谋命的事情,这已经不仅仅是赵家自己的事了,倘若皇子接二连三地被算计谋害,这对朝廷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于是乎济济一堂,大理寺卿带人到来后立即便着人拿药童用刑。 夹板才上而已,药童便扯嗓疾呼:“我招,我招!” 人被拖进来,到了丹樨下,急喘着粗气道:“是,钟粹宫的王公公,让奴才投的毒……” 皇后前脚刚刚好跨进门槛,听到这话心口一抽,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 “满口胡言!王德全几时交代过你?!” 她不顾一切冲进了门,厉声冲药童疾呼。 满朝文武皆扭头望过来,郑王也觑了她一眼,而后伏在地下,“禀父皇,儿臣也不相信是王公公所为,皇后娘娘对儿臣视若己出,怎么可能会指使王公公谋害儿臣呢?儿臣请求宣罗太医觐见,并且,查验罗太医的药箱!” 好一句视若己出,这岂非是在提醒大家他郑王并非皇后的亲生儿子么?!而那句不可能指使王德全谋害他。实则也等于是提醒所有人若不是皇后指使,王德全也没这个胆子! 满殿朝臣顿时噤声,已明白这戏唱的是哪出了! 皇帝听到打到半死的药童居然招出来是皇后,早已经两眼瞪得如铜锣大,眼下当着这满朝文武,他哪里有什么不准的?一挥手,立刻便有人押罗清辉上殿。又有太医院及太理寺等众人一同查验罗清辉的药箱。 皇后立在丹樨上。整个额尖汗如雨滴,她知道许多人在偷偷看她,但她却没有办法控制。罗清辉的药箱里尚有涂了剧毒的银针,而这药童一口咬定是王德全所为,看这模样皇帝已然半信半疑,如果罗清辉再招出点什么。她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哪怕是温暖的仲秋。也开始脚底生寒。她没想到郑王竟然会抢先反制于她,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算计来算计去反被郑王算计在手心里! 王德全也开始如芒在背,频频地移步看向她。但看她又有什么用处? 很快殿门口又有了脚步声,大理寺的人回来了。 “禀皇上。在罗清辉的医箱里寻出一套沾了剧毒的银针,同时还发现个手指印。” “那手指印是谁的?!”皇帝喝道。 大理寺卿禀道:“回皇上,此手印并非罗清辉的。亦非药童的。” 不是罗清辉又不是药童,那还会有谁? 许多道目光遂就往皇后与王德全看来。 皇后冷汗涔涔。双唇已没了血色。王德全脸色煞白,一脸松驰的肉已经颤抖个不停了。 皇帝咬牙道:“带王德全过去对指印!” 近乎瘫软的王德全被拖到药箱跟前,被大理寺卿逐一比对着箱壁上的墨色指纹。才比到右手大拇指,大理寺卿便已抬起了头,拱手道:“回禀皇上,箱壁上的指模与王德全右手大拇指完全吻合!” 王德全扑倒哀叫:“不是我!不是我!” “皇上!”皇后也急走几步走过来跪下,“皇上明察!王德全怎么会去伤害郑王呢?他完全没理由!”说完又在人群里急急寻找着援手,然而刘括未有前来,她目光落到靠前站着的沈观裕身上,脱口道:“沈大人,你最是明辨是非,你来给皇上分析,本宫到底有没有可能会去杀自己的孩子?!” 沈观裕被点名,只好站出来,躬身道:“娘娘勿急,现如今只查到王德全,并没有人怀疑娘娘您。” 这不废话吗?刚才郑王都已经说了,王德全是皇后的人,他一个奴才,哪来那么大胆子敢去谋害亲王?这背后若不是皇后撑腰还会有谁? 人群里平日脑子动的快的很快就分析出了个中利害。而那些对政治不大敏感的想到郑王并非皇后亲生,很快也已经释然。既然不是亲生,那么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当母亲的暗杀儿子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何况她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冷宫没死。 皇后呆呆望着沈观裕,已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惊,当初不是他出主意让她去杀郑王而复立废太子的吗?怎么这个时候他居然可以置身事外?难道他就不担心她把他过去背后所做的那些勾结宫闱的事全部兜出来么! “沈观裕,你再给本宫说一遍!” 她站起来,伸手指着他。 沈观裕面色纹丝不动,直了直腰,反而更和蔼地道:“回皇后,老臣方才说,如今证据指向的全是王公公,皇后对郑王恩重如山,自然不会下手加害。至于王公公为什么要害郑王,这个中缘由,就得看大理寺怎么查了、” “是皇后!”话音刚落,奄奄一息的药童就又开口了,说道:“王公公,来交鸠毒给我时,曾说过,只要郑王死了,皇后另扶了年幼的皇子为太子,她就会是汉时的吕后,唐时的武后,还说,会许我一世富贵……” 说完这番话,药童口里立时喷出两口血泡,止了呼吸。 整个大殿里随着他咽气的动作凝结出一股冷气,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无地自容,皇后面如金纸,身形微晃,两眼瞪着沈观裕,似乎随时都想扑过去撕碎了他! 但她又哪里还有什么心力去对付他,她连自己的处境都已经改善不过来! 郑王轻轻地哽咽起来,尽管只是哽咽而未有言语,但这也足够了,这无声之中传达出来的委屈令得皇帝已然气炸了肺,火烧了心,再也没有力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行人司何在?速速拟旨,着皇后迁居长乐宫幽禁!” “皇上!” 殿里立刻传来皇后撕心裂肺的呼喊,但皇上显然再没有耐性听她多说,拂袖已回了后殿。 纵然这种相互暗算的事情在后宫之中多如牛毛,但若皇后真没有下手,那么王德全的手指印不可能会在罗清辉的药箱壁上。而倘若她真没有赶尽杀绝,毫无依靠的郑王也并不可能会用这样的方式除去她,毕竟有这个嫡母在,他还是占了嫡出的名份的。 皇后即刻被送去了长乐宫,程谓见皇帝没有再出来的意思,也就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宫里这番震荡波及的范围虽不至到整个朝堂,但是家宴用到一半就被传到宫里去的朝臣的家属还是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待消息传出来。直到午时末刻出去的人陆续回转,告之皇后因涉嫌谋杀郑王而即刻起送往长乐宫幽居,这才使人神经咚地一跳,惊觉出大事了! 皇后虽未被废,但却被罚幽居禁宫,而郑王则反被解去了束缚,得到了自由走动的权利。虽然对他本身来说并没有看得见的好处,但是对于才从楚王案中脱身出来的他来说,已经算是占据很大的主动了,郑王手段之烈之狠,也莫不让人为之心凛。 皇后幽居禁宫,虽然仍享皇后之尊,但一个连子嗣也指望不上的孤家皇后,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还真难说。 沈雁不知是因为事先从太监处知道这事所以对皇后的下场有了准备,还是因为皇后的下场仍难以让人满意,对此反应反而平平。 其实如果皇后真打的是放弃郑王而另扶皇子,以此迂回达到复立赵隽的主意,也算是与他们的计划不谋而合,可是皇后的目的并非真想替大周挑个合适的君主,而是为了满足她自己膨胀的私欲,就算他们能够联手把赵隽救出来,也绝少不了后患。 而到那个时候想要除去皇后就难了,一则她是赵隽的生母,赵隽不可能会亲手除去自己的母亲,二则碍着赵隽,就是韩稷他们再动手也是各种不便。赵隽即使不亲近皇后,也难违人伦二字,总之没有皇后他们也要成事,能赶在赵隽出来之前把皇后斗败,其实反倒是最好的。 如此看上去虽然大快人心,因为根本不必他们出手皇后就栽了,而且是栽在她自己的嗣子手上。可是皇后一日未废,或者说一日未死,她就仍还有翻盘机会。斩草不除根,终归有后患。而这次皇后倒霉,真的没有沈家什么事么? 福娘让庞阿虎打听来的消息,沈观裕前不久曾经上郑王府去核对过一次口供。 而后不久郑王就称病了。 联想起他一贯的老谋深算,沈雁又怎么会认为这件事里没有他的影子呢?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会戳破,本想跟沈宓说说这事,但看他事实也一派淡然的样子,相必是也从中嗅到了点狐狸味儿,因而也就未曾多事。L ☆、498 条件 京中接连出了几宗大事后,风声反倒静了静,立储之事没有人再紧催,除了皇帝自己开始着急。 不过这当口是不会有人赞同他立刻立郑王的,他只得也消停起来。 有了这股短暂的平静,沈宓韩稷他们私下筹备平反之事倒是取得了更富足的时间,沈观裕始终没有多么过问他们在办的事,仿佛他们是他们,而他是他,但细想之下,又总是能在他们正办的事情里发现他若有若无的影子。 日子飞向了九月。 沈韩两家的婚期终于临近了。 沈雁初时还是有点腼腆,毕竟她才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女,或按正常来讲,她是该害害羞,以及抗拒抗拒的,但当她发现压根没有什么人在乎她是害羞还是期盼,也就费事去伪造那副形象了,她如今对于成亲这桩事已经能够安之若素。 婚期定在九月十九。 十六日韩家就开始来催妆了。这意味着接下来好些日子沈家都会处于一派热闹之中。 沈家请来帮着主持的人挺多,而且还都挺有脸面,大家都乐见这桩婚事,因而每个环节都安排得十分周到,不要说出现纰漏,就是哪里有丁点不合适都早早被发现并且调整改过。 碧水院里四个丫鬟,胭脂青黛,福娘碧琴,沈雁都会带过去,其实这原本有点不合规矩,陪嫁丫鬟带上两个就差不多了,其余还会有别的下人的。 但是考虑到沈雁得腊月才满十四,年纪还是小了的,身边多两个人总是方便些,而韩家那边听说后也表示没有问题。反正颐风堂本来就没有丫鬟,因而也就决定下来。 嫁妆零零总总共有一百二十八抬,这一百二十八抬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置下来的。此外还有田产田契这些,统共交给胭脂青黛她们拿着,就不从催妆日走,而是随出嫁日一起过去,数目不知几何。但看胭脂二人从华氏房里出来时那番半日才缓过气来的表情面色。想来不会太少。 沈雁只拿了单子,便就准备起一房一房地行拜别礼来。 想她重生回来到如今,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身处的环境却已因她搅得天翻地覆,谈不上什么成就感,不过是多了几分感慨。有时候女人总觉得自己力量不如男人,可是但凡咬着牙去做。却总能够取得些改变。 季氏打从沈弋出嫁,越发深居简出,手上中馈也移交给了华氏她们三个,只悉心带着沈芮。华氏一直对沈家中馈不怎么上心。不过就是尽尽责任,如今身边又添了一双儿女,更是无暇多管。于是更多的还是交给了曾氏陈氏。 曾氏陈氏乃是表姐妹,曾氏在沈家这几年又的确展现出了她的大度大方。而陈氏如今性子也恬淡了不少,与沈宣之间虽然仍未复合,但沈宣这几年却再未曾传出与别的女子有什么瓜葛,倒有了几分沈宓的身端言正的味道。 不知是打心眼里产生的变化,还是受到曾氏的影响,陈氏对沈葵比对沈茗并没有什么分别,而原先伍氏在时对沈葵的悉心教养也还是取得了好的结果,沈葵对嫡母及哥哥也都十分亲近,他显然是个相对单纯的孩子,对照顾过他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善。 沈家如今年龄稍大的四位少爷在家宅和睦的气氛里也展露出兄友弟恭的一面,沈莘沈茗在国子监里交游广阔,下届会试他们俩将会同时下场。沈芮沈葵则还在家学里读书,他们经常会与到府的公子少爷们吟诗作赋讨论文章,以及上山下河捕雀摸鱼。 而年龄较小的沈菁和沈芸,——忘了说,这两年里不但曾氏已经产生了一个比沈菁小三个月的儿子,沈莘与房三小姐也已然完婚,并且房氏也新近有了身孕——这小兄弟皆同小沈筠三人每日里皆被奶妈抱着在一处玩耍,而萱娘也终于有了房氏做伴。 每一个年龄段的他们都有相差不多的玩伴,虽然沈宦仍然还是无心仕途,沈宣也仍然不及沈宓,但不得不说,经历过那些年的争吵纷端之后,如今的沈家已经有着十分耐看的局面了。 三房里沈宦不入仕不要紧,他们有个严谨沉稳的沈莘,四房夫妻分居也不要紧,他们有能够承上启下的沈宣。等到二房里沈菁长大的时候,沈莘沈茗他们几个必然也将沈家门楣支撑了起来,而等到他们未来告老之时,沈菁沈芸也会紧跟着接过光大家族的重任。 十八日下晌她往沈夫人房里去了一遭,端端正正伏地叩了三个头。 沈夫人已经能靠在枕上偶尔坐坐,面对她的跪拜,她连眼角也未曾转一下。 按理孙女出嫁前,当祖母的也得给点手头私房,她这里也没有。 沈雁并不以为然,替她掖了掖被角,又伸手帮她抿了抿鬓发,就走了出来。 她又不是来讨东西的,不过是为了让沈宓心里好受些,再者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沈观裕也并未有什么再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苦死拧着这事不放。 出院门到了廊下,沈观裕跟前的长随忽然来道:“老爷请二姑娘上内书房说话。” 到了内书房,沈观裕正在把玩着一把扇子,如果她记得没错,似乎就是上次沈宓给他的那丁太师的折扇。 沈观裕悠然自如地收了扇子,说道:“你可真是沈家的一个异数。一个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本该学着怎么持家理事做做女红,可这半个朝堂都被你给搅乱了,多亏得韩家把你给早些娶了过去,否则,我真怕这天都要让你给捅破了。” 这么说来,这些年她办的事他都知道了?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个当过前朝首辅的官场老油子,连这都察觉不出来不去调查,名声岂不是白担? 沈雁眨巴着眼,索性回道:“既然我这么能耐,老爷打算怎么赐我什么陪嫁礼?我可是您宝贝儿子的嫡长女,要是嫁过去听说您这当祖父祖母的吝啬到也没点表示,到时您面上可不怎么好看。” 沈观裕冷笑:“你还差钱?” 沈雁伸出手来:“差祖父的赏钱。” 沈观裕眯眼拿扇子轻敲着桌面,片刻道:“陪嫁礼倒是有,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雁微顿,收回手来,“那我还是不要了。”说着走到门边。 沈观裕扬眉望着她背影,缓缓道:“我听说,韩稷现如今也没找到陈王的埋骨之地?” 陈王的埋骨之地? 沈雁倏地回头。 “陈王不是被乱箭诛杀于宫里么?哪里会有什么埋骨之地?” 沈观裕再冷笑,从抽屉里掏出张小小舆图来,边看边扬眉道:“虽然说死于宫中,但总不可能就地埋下。这么重要一个人,哪怕是以反贼论处,也必然是要慎重对待的。怎么可能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沈雁站在门下,望着他手上的舆图。 像沈观裕这种老狐狸的话通常十句里能信一半就不错了,何况眼下他又还事要交代她。不过正因为他老谋深算,这次皇后栽在郑王手里他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这些年他在宫里出入得多,接触各方机要的机会也多的很,也难保他真查出来了陈王的埋骨之地。 她说道:“老爷怎么会想到去查这个?” 沈观裕把图放下来,抬眼望向她道:“我当初是你外祖父引荐给的陈王,而后经由陈王我才又被先帝所纳用。认真说起来,陈王也算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去查查他的身后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那倒也是。不过真难得他还记得陈王于他有这份知遇之恩。沈雁想了下,走回来,“不知道老爷想要我做什么?咱们可先说好,让我去跟太太磕头赔罪什么的我可不去。” 沈观裕睨着她:“就这么便宜你?你想得美!” 他离书案站起来,负手到她面前,说道:“废太子赵隽尚有子嗣在世你我已经知道了,如今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孩子的下落,以及当时是谁帮助赵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的。你过了门便是勋贵命妇,常有机会进宫,这件事只有你最方便打听。” 沈雁耸着肩,“这件事你们到时候自己去问赵隽不就成了么?而且我觉得就是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赵隽如今仍未答应出来争储,你们又何必苦苦盯着这个不放?难不成你们连个几岁大的无辜孩子也不放过?” “原来你也有笨的时候。”沈观裕冷哼着,“赵隽必然有人相帮才能把孩子送出宫去,这个人也必是他信得过的人。如果暗中相帮赵隽的这个人心术正还好说,倘若他也抱有其它目的,到咱们起事的关键时刻突生事端,恐怕我们这些人便将全部没顶! “而此人已是赵隽最后的心腹,他又怎么可能会随便把孩子的下落以及这人交代出来呢?” 沈雁怔了一怔,近来忙着嫁人,这件事她倒还没来得及深想。L ☆、499 吉日 原先在韩稷跟他提及赵隽掐死的公主很可能只是个假象的时候,她是疑心过宫里有人是他的帮手的。可是这个人既然能够帮他办成这么要命的一件事,必然与他的交情不会太浅。可是交情深的那些人又已全部被皇帝诛杀殆尽,这个人便变得很难琢磨。 如今照沈观裕的话往下想想,又确实不能不郑重。 首先这个人帮赵隽的目的究竟是善是恶,如果是善倒罢了,可关键是万一是恶呢?给陈王平反的事与复立赵隽的事必须联合进行,而若那个时候赵隽孩子的下落被此人拿来利用,又或者是落入敌人之手,到时赵隽被威胁,那他们可就彻底被动了! 她垂头琢磨片刻,抬起头来,咕囔道:“我本来好好的待嫁的心情,怎么被您一句话弄得压力重重了,您该不会是故意给我添堵吧?” 沈观裕冷哼,捧了茶在手。 说笑归说笑,沈雁却不能不正视,看来她过门之后马上就得奔着这个任务去了。暗自沉吟了会儿,她又抬头伸出手来:“那我的陪嫁礼呢?” 沈观裕将那舆图推过去,“这不是么?” 沈雁气结。 沈家这边今夜注定是通宵不眠。当然韩家想必也差不多。 不过郑王府后殿的灯直到夜深也还亮着。 郑王站在阁楼上,眺望着宫城方向,秋风扬起他的衣袂,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孤清而寂寮。 与韩沈两家截然不同的是,郑王府近来的萧索已与这秋景无异。虽然皇帝派来监守王府的羽林军已然退去,但近来也并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因为与皇后彻底离心。曾经聚集在身边的那帮臣子也已经开始散的散,走的走,比如刘括等刘家后戚,便就从他身边撤离了个干干净净。 诚然他也曾培养过一些自己的人脉,但终究已成颓势。 这局面在反制皇后之初他也是曾经料到的,但当时他若不反皇后,那他多半连性命都已保不住。药童是他安排下的人不错。但皇后使人在罗清辉的银针上用毒已是事实。倘若他不让药童往药里下毒。罗清辉给他扎下那几针剧毒之针,他也必死无疑。 但那样的话他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罗清辉出手再反制。是绝对取不到如今这样的效果的。 他一点也不后悔冲皇后下手,这是迟早的事而已。但如今这景象,也非他能安然承受。 他终归还是要拿到这个天下,楚王死了。皇后倒了,他已经离那个位置很近很近。 他转过头来。余光望着于英,“又将要到年底了,皇上还是没曾提起立储的事么?” 于英上前:“皇上私下里与内阁及礼部都提过几次,但内阁诸阁老等人则以今年诸事不顺为由推至明年。而礼部房阁老与左侍郎宁大人则罕见地直言拒绝。” “房文正拒绝?”他咀嚼着这句话,缓缓将身子从夜风里转过来,“为什么?” 于英将头又低下去一些。说道:“礼部说,皇后终归于王爷有抚育之恩。且王德全下的毒手也并没有证据证明一定就是皇后所为,如果在皇后被惩的同时又立王爷为储,恐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 “所以她想杀我,反过来我还要被她所牵累?”他尾音高扬,说道:“他们是不是故意推延,好争取时间让那两个皇子被挑出来继位?” 于英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郑王缓缓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流在微光下成了丝丝白雾。 现如今是满朝文武皆与皇帝作对了么?难道他的前途就真的要被耽误在他们手上了么? 不。 他从来没有认过输,眼下只差一步他便就将成功,又岂能半途而废? “明儿韩家娶亲,皇上会去赴宴么?” 于英垂首:“先帝与韩家老太爷曾经义结金兰,碍着这层面子,恐怕皇上得去去不可。” 他微微地扬起唇来:“是么?那么你也去备份厚礼,明儿送到韩家去。” 于英在夜色里退下,阁楼上只影孑身,衬得清风更凉,秋月更寒。 沈雁才听得鸡鸣声起就被华夫人曾氏和陈氏从被窝里扒出来了。 “都什么时候还睡?还得去祠堂祭祖,祭了祖还得奉茶用早饭,用了早饭客人就陆续来了,你还搁这里赖床?鲁夫人诸大奶奶她们可都到了!” 府里请的全福夫人一是鲁夫人,二是诸阁老的长媳诸云氏。 鲁振谦去年也成了亲,他跟沈弋那桩事到底已成了过去,鲁家与沈家淡了两个月后又还是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密切关系。其实这在官户之家十分正常,毕竟私人恩怨也没有实际利益来的重要,跟沈家生份下去对鲁家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倒不是说沈家在此事上持有高姿态,而是事过境迁其实于两家都有利。 沈雁在华夫人她们噼哩啪啦的催请声中清醒过来,听她们说的这么着急,于是也跟着手忙脚乱起来。 亲迎的队伍要日斜时分才来,暂且还不必上大妆,但仔细收拾一番是十分必要的。这里梳了个纂儿,插了几件得体的珠翠,又挑了身大红色的家常款襦衣襦裙穿了,这里全福夫人们便就与丫鬟们一道过来道喜。彼此欢喜了会儿,然后便搀着她出门往祠堂去。 这些流程她当年已做过一遍,如今也不过按部就班再来一次,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人就不能不跟着投入,所以忙碌不是假的,紧张也不是假的,毕竟一辈子只有一次。 祭祖回来天已经渐亮了,九月里冷热适宜,只草底下有薄霜,扑面的微风还算是舒适的。但是福娘怕她冷,才进碧水院便给了她一个手炉暖身,其实是怕她凉了肚子,这种日子若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多扫兴。 沈雁也没多说,接过来跨进门去。 后脚才入了门槛,就听院门口传来萱娘的声音,回头一看,还真是她站在门口说话。 福娘走过去把她请进来,沈雁一面坐在妆台前任胭脂补妆,一面问道:“你跟四婶屋里的春蕙说什么呢?” 萱娘见瞒不过,只好道:“璎姐儿听说你出嫁,从昨儿起就吵着要回府来。我让春蕙去禀了四婶,让她处理去。” 进府这么久,原先府里发生的这点事她大略也知道了。这种时候沈璎要回来,又能安什么好心不成?自是不能让她回来添堵的。 沈雁顿了下,扭头道:“那她究竟回来不曾?” “没呢。”萱娘伸手替她正了正华胜,“庄子那边自是有人看着的,不至于让她走出来。再说了,她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好争?等你出了阁,也就是明后年的事,她怕也要过徽州去了。” 沈雁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唇脂抿起来。 她倒不怕沈璎会回来出什么夭蛾子,她从来就不是蠢到会不顾身份脸面来闹场的人,但是她不甘心又是显而易见的,杜峻那样的夫婿,来日她就是再伏低做小扮温顺,恐怕也不会有多待见她罢?沈思敏那么讲究出身的一个人。 不过照她们俩的关系,沈璎是不可能会真心想到回府来给她送嫁的,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呢? 想了想,她说道:“派人去田庄看看,她究竟是想怎样?” 福娘道:“理她做什么?没的给她长脸了。” “真是小肚鸡肠。”她笑骂道:“不过就是让人去看看她这么闹腾是为什么,你计较个什么?” 虽说府里两位小姐出嫁沈璎都没在场,传出去也难免引人猜测,可是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是绝不会给她半点机会出夭蛾子的。但不加理会还不够,既然知道她有这个意思,就得摸清楚她究竟是为的什么。 萱娘与胭脂她们面面相觑,最后她说道:“我去问问二婶和姑姑她们再答复你。” 今日这样的大事,但凡人出入总是要有个交代的,岂能随便容人走动? 沈雁笑眯眯拍拍她脸蛋:“真是个体贴人儿。” 萱娘方要啐她,想起今儿她大喜日子,眼眶微涩,改为笑着睨了她一眼,出了门去。 这里福娘胭脂她们几个也跟着做起下晌上轿的准备来。她们的行李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福娘与黄嬷嬷母女相依为命,原先沈雁本是不愿带她过去的,但黄嬷嬷坚持,福娘也哭得稀里哗啦,又只好应了,反正福娘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再把她嫁回沈家来便是。 沈雁在屋里一面吃着汤圆鸡蛋红枣燕窝,一面等着萱娘回转作陪,然而两碗燕窝粥都吃完了,还是没见影儿,眼见着沈婵她们都到了,屋里连个帮着分派事务的人都没有,不由遣青黛去寻。 才给沈婵她们上了茶,青黛就回来了,神色古怪地说道:“萱姑娘被顾家小世子撞倒在地,脚脖子撞上花墙,油皮儿都蹭破了,这会儿正在天井里歇脚呢。” 众人皆知顾颂常在沈府里走动,却不大爱说话,又不怎么招惹人,听说他把萱娘撞翻了,都有些讷然无语,什么事情令到这傲娇的小世子这么失态呢?L ☆、500 异状 沈婵她们不清楚,沈雁却是摸到了点蹊跷。顾颂甚死脑筋,听辛乙说自打他们订了亲之后,他连韩稷也时常避着不见,想必对他来说,曾经与自己的那段时光还是挺重要的。 这事弄的。 她站起来:“还不去把萱姑娘接回来?” 一时萱娘回来了,顾颂还绷着个脸送到半路,两个人脸上都看不出来有多么和谐,但人来人往也没谁会多注意他们,好歹是没落下什么话柄。 沈雁问:“怎么就撞上了?” 萱娘没好气:“出门不利。” 韩家这边也是里里外外热火朝天,韩家族里人全都过来了,顾家董家薛家也都来人了,前去迎亲的傧相十分好找,光这几家里的公子少爷就能凑出七八个,而再加上营里一众将官,包括左家秦家等将军府的一众子弟,简直不要太多。 魏国公脸上的笑容从三日前就已经挂在脸上了,老太太更是喜上眉梢,今儿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石青色起牡丹边的绣服。就连鄂氏神情里也有罕见的宽色。 颐风堂这边早就被薛停他们闹翻天了,韩稷平日持重,今儿也已有些绷不住,往往是话没开口先已笑开,哪里还找得到当年冷面土匪的半点影子? 薛停董慢房昱诸家兄弟以及将官们都凑齐了,顾颂没到大家心知肚明,却也只当没看见,大家只管喝酒聊天商量着下晌如何前去沈家迎亲。 韩稷陪着坐了会儿,辛乙就在后头轻戳他的肩膊。 到了内书房,辛乙道:“宫里传了旨过来,皇上下晌会到府里来。除此之外,鲁亲王府也来了人传话。世子赵符也将携同世子妃同来道贺,听他们的意思,还会留下来赴宴。” “赵符要来?”韩稷凝眉摸着下巴,“这可有趣了。郑王呢?” “郑王府一早送来了贺礼,但人没到,估摸着是不会来了。”辛乙道。“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不打算去沈家,也是着人送了礼过去。” 郑王跟沈观裕的事在双方交过底之后便已经不是秘密了。按理说眼下郑王正是需要沈观裕这种实力后台的时候。而他两边宴会都不参加,他是要干嘛去? 韩稷想了想,说道:“派人去盯着他。碧泠宫那边也让他们注意点。防着郑王会趁机向赵隽下手。” 辛乙点头:“这些都容易安排。” 韩稷摆摆手,站起来。 午饭后前往两府的宾客渐渐多起来。 申正时分,宫里快马来传,说皇帝已经出宫。魏国公立刻带着侍卫亲至东华门外迎接。 皇帝出行光是仪仗便前后有近一里路。出趟门也非短短片刻就能回转。 宫门开启的那一刻郑王就收到了消息,御驾离开宫门他便就乘着辇到了西华门。 白日里门口的校尉并不会过多理会皇嗣们的出入。于英告知了一声去永福宫,轿辇则很顺利地进了门,停在了宫门内广场。 余晖斜斜照在宫墙与重檐上,呼出来的气流虽然起着白雾。但仍不能否认这是个好天气。 这么好的天气,自然往韩家沈家两家去赴宴的人也是极多的。听说鲁亲王府居然也派了世子夫妇前去,鲁亲王手拥重兵权。为了避嫌,这些年除了宗室皇亲。极少与人应酬,这次虽以伴驾的名义前往,可醉翁之意不在酒,鲁亲王府的狐狸尾巴,也开始往外露了。 他走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庑廊,感受着四面比往常来清静不少的气氛,心里是平静的。 越是紧迫,他越是平静。因为当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事情反而变得简单,因为你只需要咬紧牙关往前冲就可以了。 永福宫前太监躬身请着安,说道:“王爷来的不巧,太后正在泡汤。” 永福宫后头有个筑了个人工温泉池,引的是地下水。如今天气入了秋,太后每逢单日总要在汤池里泡泡,祛祛寒气。 郑王道:“哦,那真是不巧。那我去南三所转转再过来。” 太监垂头称着是。 南三所是内阁所在地。平时都有人值守,然而今夜却未必了。阁老们都去了赴喜宴,而皇帝也出了宫,自然留守也就没了太多意义。 郑王自在地走在暮色愈发浓重的宫墙甬道之间,脚步稳健而有力,仿如踏在征程。 陶行回到魏国公府的时候,迎亲的队伍正好出门。 他急得在二门下拽住辛乙,“郑王进宫去了!不知道做什么,咱们要不要去告诉爷?” 辛乙听到郑王进宫也是眉头骤拧,他顿了半刻立时道:“这种时候怎能惊扰爷?就是告诉了他也不能分心这层,咱们先去寻国公爷说话!” 韩稷这里带着薛停董慢他们组成的十二傧相到达沈府,沈雁也已经妆扮停当了。 碧水院里姑娘太太们挤了满屋,虽说面上都欢笑着,可真到了这会儿,又各自都有些恋恋不舍起来。萱娘拉起沈雁的手:“记得常回来看看。”沈婵也扶她的肩道:“等我酿了酒,第一个就送去给你尝。”鲁思岚红了眼眶:“连你都嫁了,往后我该找谁上街溜达去?” 华正晴已然出阁,日后往来反倒更方便,倒是真心没有什么压力。华正薇却因为自己亲事订在扬州,想到往后一年才见几回面,也是不由得失落。 沈雁早知道她们会这般,因而大声道:“我还小呢,暂时又不会生儿育女,等我有了闲,自然挨家挨户地寻你们去。连老爷都说我是个祸害,我出了阁之后从此没有人去闹腾你们了,你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做个淑女,你们得高兴才是!” 一句话说得大家又哭又笑起来。 全福夫人们带着男方全福夫人进来催行,萱娘便与沈婵给她再一次整了整妆,然后披上盖头,塞了个大苹果在她手里,由进来的几位夫人搀着出了门。 一切都很顺利,沈家的规矩是怎么庄重怎么来,所以连新郎进门发赏银那一套也行得规规矩矩如同宗室儿女大婚,等候在正厅的韩稷看见纤巧的沈雁凤冠霞帔地走来,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早已经忍不住迎上前去,直接牵着她过来敬茶拜别。 沈宓眼眶红红,虽气得牙齿咬得嘎嘣响,却也无可奈何。女儿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儿,从此他这个老爹就要靠边站了。 敬完茶领完家训之后新人上轿,一路吹吹打打出了麒麟坊,贺群才上来凑头跟韩稷道:“郑王进了宫,辛先生怕耽误爷的正事,没让陶行过来禀告,只告诉了国公爷。国公爷听说后便派骆威带了两个人进宫去了。” 韩稷早就觉得郑王没露面有异,这时听说进了宫便不由冷笑了声。不过魏国公既派了骆威进宫去,自是又不必担心,只要郑王的目的不在他的婚礼,他且不必理会。 南三所后不远的长乐宫,此刻也幽静得与外间如同两个世界。 皇后坐在长窗下,望着面前木几上一盏灯如同入了定。 王德全已经被杖毙了,殿里的宫人虽还是原来的那些,但因为最得用的已然不在,总归显得不那么让人安心。 她十九岁嫁给皇帝,南征北战十来年,将近三十的时候为太子妃,没隔两三年就成了皇后,除了征战那几年吃过些苦,便再没有尝过苦的滋味了。可是再苦的岁月也已经久远,而且当初本就是从苦处走来,所以也没觉得多么难受。 如今她安享了将近二十年的荣华富贵,本以为能够平安到老安享尊荣,没想到竟然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 她怎么不恨?但再多的恨经过这些日子,也已经使她冷静下来。 她并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她仍然还是皇后,皇帝没有当场将她废黜,一是楚王才死不久,二是辽王不堪大用,而另两个皇子尚且年幼,更重要的,是早前相国寺里僧人卜到的那一签相。赵家这些年确实杀戳不少,毕竟郑王未死,皇帝若再因一言而废后,他是更加得面临舆论攻击的。 再者,刘家仍然为他所用,倘若皇后废了,刘括他们多半也惶惶不安不会替他尽心。 所以这么想来,她的处境也还不是太差。 等到过些日子,她也还是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得皇帝回心转意。 几十年的夫妻,她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所以她即便搬到这冷宫,也还是该吃吃,该喝喝。 宫女调来蜂蜜雪梨茶,投了一小撮干桂花,端到她面前。 茶的清香扑鼻而来,正心悦着,宫门忽然吱呀一开,有阴冷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 这道门外有羽林军把守着,除了侍候她的几个宫人,并没有人能够自由进出。 不过当她看清微光下这人的面容,她不但震惊了,也释然了。震惊的是来的居然是当了她十几年的嗣子,释然的是他出宫之后广结人脉,既能够在楚王被杀的当夜堵住宫门不让人进,那么这小小的长乐宫,显然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阻碍的。 她敛去惊色坐回去,整个人却仍然禁不住绷直。 (求月票)L ☆、501 配合 “你来做什么?”这似乎是废话一句,但又只有这个作为开场白。她委实不知道他来做什么,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去了韩家赴宴,或者去沈家贺喜么?就连沈观裕那老狐狸居然都在帮着他对付他,他不该前去拉拢他? “自然是来看看母后。” 郑王立在烛台下,随意的站着,微微一笑。 入夜的韩家鼓炮齐鸣,新人们已经拜过天地了,韩稷在一路欢呼声中牵着沈雁进了颐风堂,才终于有了片刻安静。 丫鬟们都自觉的先退出去避让,屋里红烛高照喜气洋洋,只见不过一日的功夫,沈雁带过来的嫁妆都已经摆好放妥,墙角香炉里还点着沉水香,而帘栊下也摆着几盆幽兰,屋子很宽敞,布置的也比从前更多了点温馨的味道。 韩稷喝了一大杯茶,走过来,弯腰在她面前:“你脑袋晃来晃去地做什么。” 沈雁道:“看我们的房间。” “这也能看见?”韩稷好奇地,顺手掀开她盖头,罩在自己头上。 盖头是绣的镂空的花儿,烛光一下子透过那些细小的洞照进来,大红的颜色瞬间染红了两个人的脸,隔着一寸远的距离,两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对望,窗外的锣鼓锁呐仿佛全都自动消失。 韩稷的脸倏地发烫,也不知道是被这红光烤的,还是她的眸子照的。 “世子爷,前面来人请您去安席了。” 胭脂轻叩房门,将神思不知飘向哪儿去的他顿时惊起。他连忙抽身出来退回在床沿坐下,打了个哈哈道:“果然看得见哈。”说完没过片刻,一张脸又忍不住转过去。盯着旁这人儿上上下下地的打量起来。 他从前从来没见她正正式式上过妆,方才在盖头下那一对视,那张脸竟跟涂了胶一般立刻将他一双眼给粘住了。他虽然一直知道她长得好看,但也没见她这么美艳不可方物过,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再想想这会儿她已经是她名正言顺的媳妇儿,那双手就理直气壮地拿了秤杆,将那盖头给挑了。 沈雁这里也脸热着。正庆幸有盖头遮挡。没曾想这念头才刚滑过,盖头就被他掀开了,不由瞪他:“吓我一跳!” 韩稷仰首张开双臂。漫声道:“那就快到爷怀里来,爷安抚你!” 沈雁拨开他手臂,慢腾腾站起来,走到桌旁挑了个肉丸吃了。说道:“你别得意的太早,咱们眼下可还不能圆房。你还是收收你那心思,跟我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要紧。要不然让我父亲知道了,你恐怕得掉层皮。” 韩稷脸一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岂是那种禽兽?不过咱们不能圆房却不代表还得像从前那样瞻前顾后,现在开始。我们俩可以逐渐适应同时培养如山似海的感情。对于我的某些要求,你也应该配合才是。我想岳父总不至于让我出家吧?” “世子爷,皇上以及众大臣都在宴厅里等着呐。” 胭脂又清着嗓子催起来。 韩稷扫兴地道:“知道了。” 沈雁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配合着丫鬟们吧。” 韩稷很无语。郁闷了会儿又凑近来,压低声跟她说道:“丫头们八成是被岳父收买了。她们这是掐着点地防着我跟你那啥呢。小丫头片子们,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们!” 说着他站起来,昂首挺胸地整了整衣襟,又道:“你先吃饭,等我回来。”走了两步又回头:“不准先睡!” 沈雁扬了扬眉,目送她出去。 胭脂她们鱼贯而入,进来铺床的铺床放碗的放碗,打水的打水给她卸妆的卸妆,一个个不慌不忙压根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意思。 沈雁好奇地问:“韩稷睡哪儿呢?” 胭脂一板一眼地道:“世子有自己的院子,在奶奶与世子圆房之前,这正房就是奶奶一个人住。” 沈雁表示了然地点头。 虽然她相信韩家肯定做好了安排,不过想让韩稷老老实实呆在他自己的院子,肯定不可能。不过他要想不规矩也没那么容易,看胭脂她们这架势,绝对是捧了“尚方宝剑”来的,倘若他有什么放肆的地方,只怕先斩后奏的权力都有。 想想先前他那副大爷模样儿,她笑了笑,卸完妆漱洗完,便就吃起饭来。 成亲当夜还能够这么样慢条斯理地泡着澡吃着大餐的想必也只有早过门的新媳妇才能享受到的福利了,否则的话折腾了一日下来还得忙着应付洞房,实在不怎么美好。 青黛出去倒水回来,说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辛先生方才跟世子在书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沈雁原本下意识要她莫多管闲事,忽一想这个人已经是她丈夫了,遂又道:“今日事情本就多,有事情寻他说也正常。” “可是他们俩看上去神色都挺凝重。”青黛解释道。 脸色都很凝重,那就跟喜宴的事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她想了想,拿了本书起身道:“你去问辛乙。” 青黛点着头,出了门。 沈雁对镜放了发髻,她便就回来了,说道:“辛乙说,郑王趁着皇帝不在宫中,进宫去了,而且去的还是南三所那边。” 郑王么? 沈雁回过头来,脸色也不再如先前那般轻松。 长乐宫内,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窗外清庭。 郑王站在烛台旁,脸上有浅浅的看上去十分温润的微笑,烛光从侧面照着他的五官,使得他一面呈现在光亮下,一面被掩在昏暗里。 皇后面上凝结起了冰霜,她最厌恶看到这样的笑容,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似的。 他不过是条曾经匍伏在她脚下的狗,他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微笑? 她隐藏不住这股厌恶,拧眉道:“我不需要你来看望,你管好你自己便成了。” 郑王在负手走上丹樨,微笑站在她右首坐下来。 他拿起桌上雪梨茶里的勺子,说道:“我记得母后从前曾交代过,钟粹宫里非金玉不能用,以至于您所使之物竟连上等的官瓷也瞧不上眼。如今迁居这长乐宫,用着这普通的细瓷碗盏,不知道又是一番什么感受?” 皇后冷笑:“你是来讥讽我的么?” 郑王抬眼道:“你连我的命都想要,我就连讥讽你几句也不成么?” 皇后别开眼,漫声道:“你要不是我,早就死在端敬殿了,就算我要你的命,那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以本宫嗣子的身份安享了这么多年荣华,可是谁也给不了你的。”不过是条狗而已,值得给什么面子? 一巴掌倏地落在她脸上。 皇后被这力道甩到了一边,紧接着变脸站起来:“你想造——” 话没说完,郑王拽着她的胳膊又一把将她撂翻在地上,他蹲下来,一手紧捂着她的鼻唇,睚眦欲裂瞪着她:“在你眼里我哪里是条人命?哪里是什么皇子?我压根就是你手里的一只蚂蚱一只蚁虫!你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我,今日我便也让你尝尝我处置你的滋味!” 他将两手都搁在她颈间,咬牙说道:“只有你死了,礼部那帮老家伙才不会因为你而借故阻挠父皇册立我!我也不想就这么杀了你,我本来想着,等我当上太子,拿到皇位,再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折磨你。 “让你尝尝虱虫满身的痛苦,尝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也试试被人当狗一样的对待的绝望! “可是我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了,我本来想让楚王死在韩稷手上,可我没想到反过来被他所害,如果我不能拿到这储君之位,我知道我必然会死在你的手里!就算你不杀我,韩稷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踏着别人的尸体上位,一是成为别人脚下的尸体! “我不想失败,我屈辱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让我自己争取得来如今的地位和风光,只差一步我就能坐拥天下!你既然把我当条狗,那么我不如早些杀了你,也省得内阁那帮老家伙总以你来作挡箭牌挡住我的前程!省得你来日再骑在我头顶作颐指气使!” 他手下用力,狠狠地压住她脖子。 皇后闷哼了一声,立刻伸出两手来掰他的手,然而一个中年贵妇,仍旧还是敌不过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郑王咬着牙死死地扼住她脖子,很快她双手变得无力,双目也迸出血丝来,终于她喉间传来咯噔一响,四脚瘫软下去,最后再也动弹不得。 骆威带着两名护卫暗中潜入南三所,只见南三所内安安静静,只有几名衙吏坐在一处议论京师今夜场盛宴,而并没有郑王的影子。 郑王最该来的地方也应该是南三所,因为掌握着他前途命运的人如今乃是内阁阁臣们,他若想在内阁里做番手脚促使阁老们改变主意也是很有可能,但眼下却并不见他,骆威等人便又纳闷起来。然而等他环顾了周围一番地形,又立刻亮了双眼,指着北面道:“去长乐宫!”L ☆、502 默契 三人顺着甬道掉头进了长乐宫范围,整个宫室位于远离宫城的西北角,此时四面安静如同一座孤坟。等见到门口站着的于英,他立刻笃定地回头冲护卫们点了点头,而后借着夜色蔽护,分前后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正殿上方的屋顶。 郑王直到确定皇后再也没有了呼吸,才缓缓将手收回来。 他单蹲着望着双狰狞的她喃喃道,“原先就觉得你丑,如今死了竟是越发地丑。难怪父皇会宠幸淑妃那么多年,论起容貌体态,她确实比你好出几条大街来。” 他抬手在她脸上连拍了几下,而后将她拖起放到床上,坐在地上匀了几口气,又撕下条白绫挂上屋梁,将尸体悬挂上去。.尸体因为软绵无力,掉下来两回,他抬脚往她身上踢了两脚,最后再试了两次,终于挂了上去。 而后又走到前殿,叫来随身服侍皇后的几名宫人,迫使他们喝了倒入过某种粉末的茶去。 宫人们见到梁下悬着的皇后,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纷纷趴到地下不肯喝,郑王一脚踹过来:“喝!” 被打的宫女只好含泪颤抖着捧起碗来。 屋顶上骆威三人看到这一切,皆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骆威伸手拾了颗瓦砬,当即击中宫女手腕,茶碗应声而碎,宫女呼痛倒在地上,而郑王则身躯一震,抬头往屋顶望来! 骆威早已经将瓦片盖上,郑王压根看不到什么! 可是这突来的变故却也足够惊扰到他,他眼神里有了惶惑,退后两步靠着门墙,正努力呼气想使自己冷静下来。房梁上却突然降下三个黑衣的蒙面人! 郑王一颗胆险些吓破,厉声道:“你们是谁?” 骆威将手上剑一挥,他立刻急退出门,在闻声赶来的于英他们到来后咽了口唾沫,放声道:“有刺客!快出宫!”然而于英将要唤人时又被他一手制止:“不要叫人,我们先出宫再说!”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外仓惶逃去。 骆威提剑在门内望着他们出门,随行的护卫道:“要不要追?” “不必!”他抬手转身。而后望着惊惶地坐在地上几个宫人:“不用追。暗中跟着便是。” 郑王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宫,到了西华门内上轿时甚至几次腿软跌下地去! 事出突然,他不能不怕了。原本他计划得万无一失,专挑了太后泡汤的时候进宫,顺理成章的有了在宫里溜达的机会,而看守长乐宫的羽林军统领也与他有交情。这里于英引开了他们后他得以顺利进宫杀人。 而皇后吊死在宫中,身边随侍的人虽然知道他来过。但只要伪造成她们齐齐服毒自杀的假象,那么即使有人怀疑皇后死于他杀,在没有人亲眼见证的情况下,又兼宫中已然无人替皇后出头说话的情况下。也不大可能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来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怀疑,他们也绝不会替一个因罪而被禁的皇后来指证他!皇帝皇后与朝臣勋贵关系如此之僵。谁会这么费力不讨好地站出来伸张正义? 他知道这是个好机会,然而万万没想到竟然私底下会有人窥视!他已经无法去思考那是谁的人了。他只知道他犯的罪已经包不住,过不了两个时辰皇后已殡天的事就会传遍整个天下,而他将会作为第一嫌疑被捉拿至御前! 皇帝即便是不忍杀子,也绝不可能会容忍他杀皇后! 他脖子里外透着冰凉,开始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惧怕! 轿辇行到一半,他忽然抓住了轿杠——不,他不能就这么乖乖等死,他还回王府干什么呢?回王府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他要逃,他必须逃! 逃出去他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留下来却是根本不可能再容他活过明夜这个时候! 眼下朝局纷乱,不正也是他的机会吗?鲁亲王都已经蠢蠢欲动,辽王难道就没有想过替自己争一争?既然他已经走投无路,那为什么不索性与辽王他们联合起来再搅乱一番这个天下?!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他眼下唯一的一条生路! “停轿!”他张口在轿辇里喝斥下令,然后快速从轿子里钻出来,夺过侍卫座下的马儿,立刻驾着往王府的方向去! 他应该还有点时间,还够他回府召集人马收拾东西夺路出城! 只要出了城,他的前途命运便由他自己把握了! 沈雁在房里吃了饭,品了汤圆点心,直把肚子喂得滚圆了,韩稷还没见回转。这里刚刚随便找了本话本子倚在床头翻看,就听门外丫鬟们扬声道:“爷回来了!”声音叫得这么大,大概也就是通告她的意思。 她遂直了直身子坐起,才抬头,韩稷就大步从外头进来了。他一面走一面道:“出大事了!郑王这个天杀的,刚刚竟然把皇后给杀了!” 沈雁乍然一听如遭雷击,郑王把皇后给杀了?! 她立刻赤脚下地,到了一面脱衣一面骂骂咧咧的他跟前:“怎么回事?” 她虽然也知道郑王突然赶在这时候进宫动机必然不会单纯到哪里去,但真没想到他会直接冲皇后下这样的毒手!皇后死了她不觉得可惜,可关键是她也想知道来龙去脉呀! 韩稷脱着喜服道:“郑王趁着宫里皇上不在,于是潜进长乐宫将皇后掐死了。而在之前我早就疑心他要出什么夭蛾子,于是让陶行他们去盯着,陶行见他进了宫,便告诉了父亲,父亲让骆威去跟着了,结果骆威过去便见到郑王杀皇后,还妄想把皇后身边的宫人们齐齐杀人灭口!” 沈雁讷然,一面下意识拿衣服帮他换上,一面道:“那现在呢?” “现在骆威将那几个宫人放去了乾清宫,交代他们只有跟皇帝禀明郑王的罪行,然后隐瞒下他们的出现才能有活路,因而倒没什么。如今宫里得了讯,已经来人告知了皇上,皇上起驾回了宫,这满府的臣子刚刚用完喜宴连茶都没吃,就又得跟着进宫去了!” 他满脸的没好气,眉宇之间寒意腾腾,伸出胳膊塞进她凑过来的袖筒。 沈雁劝说道:“好了,他们俩闹翻是迟早的事,也没什么好气的。” “我哪里是气他杀人?”韩稷光火起来:“若改成别的日子,他就是把皇后给剁碎了我也拍手道好!可我好不容易等来成亲的日子,这厮偏挑这个时候等我来给我添堵,我能高兴得起来嘛我?等我捉到他,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你也别生气,到时我剁了他的头给你当板凳!” 沈雁噗哧笑道:“我可不要,臭死了!”又敛色道:“就算是他杀了人,咱们家有父亲去不就成了么?干嘛非得把你也叫过去?你可是新郎倌儿啊!” “哼!”韩稷冷笑一声,任她替自己理着衣襟,“那是因为他暴露之后,已经立刻带着人跑了!现如今皇上下旨让咱们都调兵前往西北方追赶呢!你觉得皇帝这个时候能甘心让我在府里做我的新郎倌么?这赵家几父子压根就没个好胚!” “跑了?”沈雁双手停在他襟前。 韩稷嗯了声,一脸晦气。对这糟心事儿他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目光掠过胸前她那双白雪雪嫩生生的小手,才又想起方才百忙中这衣服竟是在她帮忙下换的,顿时忍不住心旌神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变得如糖似蜜般软:“我怎么觉得咱俩才成亲,却默契得就跟老夫老妻了似的呢?” 沈雁轻拍了他一下,睨他道:“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正经?” 韩稷嘿嘿笑着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揉揉她的头道:“你先睡,不用等我了。”说完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了步,片刻后回过头来,在红烛下幽幽望着她道:“我总觉得咱们俩新婚夜就要分开,会不会预示着以后咱们还会要分离?” 沈雁微怔,走上去嗔他:“瞎说什么呢?” 韩稷笑了下,提剑往外走。 沈雁顿了下,忽追到门口唤他:“你小心点,我会等你回来。” 韩稷点点头,笑着离去了。 沈雁望着他消失在门外,一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才又默然回到屋里。 她本不是性子痴缠的人,但方才离别这一刻,倒竟真有几分牵挂的感觉。 回到房里看看他脱下的喜服还在,拿起来扬了扬,竟是比她的身高还要长似的,这就是她丈夫的衣物了,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将它仔细折起来,放在了榻上。 嘈杂的府里变得很安静,但想必京师四处,如今已是纷乱一片。 郑王居然狠下心来把皇后杀了,虽然这从一方面来说是件好事,但是,他这篓子一捅,很多事情又都变了,郑王既是往北城门而去,那多半是北上去了投奔辽王,辽王手上有兵,他对京师局势熟,这二人若是联起手来,天下只怕会要大乱。 也许好就好在魏国公的人及时发现了他的阴谋,使得他罪迹无可遁形,同时又派人去追踪,那么只要朝廷用兵迅速,后方顾家手上的后军营与韩家手上的左军营联手夹击,恐怕不会有他得逞的机会。L ☆、503 雁婶 但郑王却并不是傻的,他既然想到即刻逃走,那么必然也会迂回躲避追踪。 原本稳定下来的局势因着郑王这一出手,立时又呈乱势了,而这究竟会不会有利于他们呢?想想这些前后因果,沈观裕虽然未曾亲自插手,但每一步又都是是他操纵谋划而成,也不知道眼下的局面有没有在他胸内的丘壑之中? “奶奶,慈安堂那边老太太遣人过来了。”正出着神,胭脂进来禀道。 沈雁连忙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传进。” 她这里还没有给长辈敬过茶,太夫人便已经派人前来,无论如何都是该恭谨些的。 胭脂走出去,转眼就含笑迎了个二十出头的锦衣丫鬟进来,丫鬟笑微微进到屋里,只在门下看了眼沈雁,便就垂头到她跟前,跪地先叩了头道:“慈安堂春梅,叩见世子夫人,并请世子夫人安。” 沈雁在出阁前,也曾请辛乙过去打听过韩家上下情况的,听说她便是太夫人面前最有脸面的丫鬟,便忙示意福娘:“快些请春梅姑娘起来。”一面在榻上落座,又让人端了专门打赏用的装着许多金锞子银锞子以及沉甸甸荷包的朱漆托盘来,挑了一对一两重的金锞子,及一对三两重的银锞子给她。 春梅道着谢,含笑道:“打扰奶奶不为别的事,因着宫里今儿突然出事,世子爷临时要出任务,我们太夫人又想着颐风堂并没有几个丫鬟,怕怠慢了奶奶,便着奴婢前来陪陪奶奶,看看有什么需要的。直管吩咐便是。” 沈雁早猜到了来意,不过这种情面论理该是鄂氏来做,却得惊动老太太操心,看来往后在鄂氏面前,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便笑道:“颐风堂虽没有丫鬟,我却带来了四个,恐怕不如府里姑娘们懂事。却也还是知我脾性的。惊动老太太为我操心。实在大为不该,姑娘请回去转告太夫人,不必惦记我。世子本是国之栋梁,朝廷有召,自然是以公事为重。” 春梅听到这席话,忍不住暗暗点头。一面笑道:“既是奶奶没有别的吩咐,那么奴婢就回去回话了。太夫人有话。随时有什么事情,只管让人来传话就好了。” “多谢太夫人。”沈雁笑着点头,一边扬手示意丫鬟们出门相送。 青黛送了人回来,眉开眼笑地到了沈雁身边:“想不到奶奶在娘家时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这才一嫁了人这奶奶的派头就有模有样地出来了!我们几才方才还担心着奶奶被韩家的丫头压了势头呢!” 沈雁抬起两腿架在榻下绣墩儿上,说道:“老太太本就疼世子,她身边的丫鬟也不会欺我。但明儿若见着太太。自然就不同了。你们可得仔细管好自己的手脚嘴巴,千万别落了把柄在太太手上。她也许不敢对我怎么样,但对你们就不一定了。” 胭脂青黛面面相觑,几个人站成一排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沈雁扬手道:“那就去拿笔墨来吧,我要写写字,顺便等世子回来。” 春梅这里回到慈安堂,老夫人还没睡,正盘腿在炕上捻着佛珠。 春梅一进门便笑道:“恭喜老太太,得了位体贴温顺又识大体的孙媳妇!” 老夫人闻言睁开眼,春梅便将方才经过一五一十说了给她听。“奴婢瞧着大奶奶那行动作派,真是一等一的端庄大气,再瞧瞧那相貌,也是肖似太夫人年轻时的画像,奴婢不敢描绘主子容貌,但端底是百年沈家出来的姑娘,光那气派就华光四射了。” 老夫人呵呵笑道:“那是说明咱们世子眼光好。” 话语并不多,但说完望着前方,不知为何微吁了一气,欣慰之余眉间又凝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来。 这一夜的韩家基本未眠。 也许不止是韩家,包括沈家顾家等等都在内的朝臣几乎没有几个是能够安睡的。皇帝从韩家回宫之后立刻奔赴长乐宫,皇后吊在梁上的模样狰狞恐怖,幸存于世的几个宫人一面跪地流泪一面细诉着郑王行凶之经过,皇帝望着尚有剧毒的茶壶,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魏国公当机立断派人前去中军营调兵一路北上追赶,而他终不忍新婚的韩稷忍受这离别之苦,只让他带兵封锁了皇宫四处城门。 诸阁老连夜召集大臣在内阁集议,下发了捉拿郑王的檄文。各部大臣连夜上衙门里通宵坐镇待命。皇帝醒来后头件事便是下旨带两位年幼皇子来见,显然在宫中频生变故之后保护这两名宫姬所生之子也成为了他的重中之重。 这一夜的宫中确然非一个乱字了得。 天绽亮时沈雁很有些支撑不住,歪在榻上就此睡着,胭脂没忍心吵醒她,给她盖了被子,她却陡然惊醒,张口道:“外面怎么样了?” 胭脂道:“辛先生刚才来过,说中军营里的王将军已经率领五千人马前去追赶,而顾世子也连夜北上去了后军营准备在去辽王府的必经之路进行截击。世子爷奉命镇定四道宫门,估摸着天亮后兵部调派过来,便能够回来了。” 沈雁听说韩稷没出城去,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胭脂道:“要不还是到床上歇会儿罢?回头还得起来敬茶呢,若是精神不济瞧着也失礼。”又叹道:“皇后这一殡天,宫里必定又要下旨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说句不好听的,还好是赶在拜过堂才殡的,不然的话可不就正趁了皇帝的意,不让咱们两家结亲了。” 沈雁心以为然,不过眼下庆幸这些又显得不大合时宜。 一看漏刻上时间还早,便就移到床上闭起眼来。但却又怎么都睡不着,突然发生这些事,都是需要时间来理清的,郑王这一起变,究竟会是带给朝局更大的祸患还是给予韩稷他们替陈王平反以及复立废太子更好的契机,眼下着实不好说。 再又想起天亮后便要与韩家人面对面接触,这之中她最熟悉的也只有个韩耘,鄂氏她不熟,老夫人更不熟,这位宽厚仁慈的老太太听起来是很睿智的,那么对于鄂氏与韩稷之间的矛盾纠纷,她当真只是当成一般的矛盾,还是也曾经深入追究过呢? 她究竟有没有怀疑过韩稷的身世呢? 这些近在眼前的问题又占据了她的大脑。 等到终于有了睡意,便觉才合了双眼,青黛便将她摇醒了起来。 “奶奶,该起来了。” 爬起来一看,窗外果然已经大亮了。便一骨碌下了地,说道:“怎么没早叫醒我呢?” 胭脂道:“奶奶别慌,一大早老太太便差人来告诉了,说今早国公爷和世子爷都不在,昨夜里又害奶奶担着心,受委屈了,又说奶奶还小呢,特地嘱告让奶奶多睡会儿。是奴婢怕耽久了让下人们说嘴,这才做主唤了您起来的。” 沈雁哦了声走到屋中,白天里看来屋里更为亮敞,窗外种着好些银杏合欢紫藤等碧水院常见花木,两面墙上皆嵌着镂花长窗,屋里除了她的嫁妆外,又有些烛台花架等物,样样俱全,又不重复,于是偌大的屋子丝毫也不觉空旷。 她在窗旁妆台前坐下来,洗漱完,福娘便引着厨娘走进来,厨房先行了礼,而后从食盒里一样样拿出膳食点心来道:“奶奶请慢用。” 沈雁一看几色点色竟全是地道的金陵风味,不由道:“你还会做金陵菜?” 厨娘笑道:“回奶奶的话,奴婢是金陵人。世子爷当初寻奴婢进府时,就指名要擅做金陵菜。奴婢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世子夫人也曾在金陵住过好些年。昨儿夜里晚饭时,世子爷就亲自来交代奴婢做几样拿手菜给奶奶开胃。” 沈雁心下一暖,人也情不自禁微笑了,让人赏了厨娘,便就低头吃起来。 饿其实不怎么饿,但韩稷这份体贴,却是又让人不忍心辜负的。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雁姐姐!” 正低头吃着欢,忽而门外传来理直气壮的呼喊声。 青黛伏在窗沿上探出头,哟了声,说道:“是薛姑娘和耘二爷。” 沈雁抬起头,昨儿到现在她还没出过门,因而并不知道薛晶居然也住在府里。但听说他们两个,清寮了一早上的心情便也就轻松愉快起来,她说道:“让他们到厅里等吧。正好回头一道去给老太太和太太敬茶。” 虽说还没见长辈便先见了小叔子不大合规矩,但人都已经上门了,不见更不合适。 说话间这里梳好头到了前厅,便听薛晶韩耘并排站在门内,傻傻地睁大眼冲她望来。 沈雁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脸没洗干净么?” “不是,”韩耘甩甩脑袋:“我明明上次在沈家还见过你,怎么现在好像你变了似的?” “真笨。”薛晶横眼瞥他,“从前姐姐不上妆,而现在她是新娘,梳的头发变了,妆也变了,衣服也不同了,当然看着有区别了。”说完她又羡慕地冲沈雁道:“姐姐真好看。” 沈雁嘿嘿弹了下她的小丫髻,说道:“你现在该叫我雁婶儿了。”L ☆、504 碰壁 “没错,”韩耘绷着脸点头,也一本正经冲薛晶:“只有我才可以叫姐姐。” “你也得改口叫我大嫂。”沈雁坐在堂上,扬眉端起茶来道,“不然你哥哥会不高兴的。” 二人同走过来:“可是我们不想改变。” “我也不想。”沈雁摊摊手,笑眯眯道:“不过,我总得尊重我丈夫的意愿不是吗?” 两个人郁闷地垮下肩膀来。 韩耘和薛晶过颐风堂一来是为看沈雁,二来则是为蹭早饭吃的。 因为韩稷早就说过,沈雁过门之后要是她同意,韩耘是可以过来吃饭的。然而刚才来了几次沈雁也没起床,他们也就空着肚子等到了如今。 沈雁一面着胭脂去准备给老夫人和魏国公及鄂氏等人的见面礼,一面让丫头们再下去拿吃的。 看他们吃的差不多,虽说老夫人有话,但终归去迟了不敬,这里便就起身往正房来。 两个小的也立刻丢了碗筷跟上来,自告奋勇要当向导。 辛乙自是早打发了人去各房传话,沈雁到达正房正厅里时并没有人在,只有几个丫鬟在做着日常洒扫。她以为鄂氏暂且没到而已,于是便垂手立在门槛下等,然而等了一盏茶时分还没有见人来,遂差同来的小厮出去打听究竟。 没过片刻小厮便面色阴晴不定的回来,禀道:“太太有些不舒服,说请奶奶移步到太太房里去敬茶。” 沈雁听见这话便觉好笑,亏她鄂氏还是堂堂的国公夫人呢,哪里有才上门的新媳妇到婆婆房里去敬茶的?她既不是妾又不是通房,自该堂堂正正在正厅里当着天地君亲师行礼的。这是欺她年幼不懂事,还是故意让她难堪? 这昨儿还听说挺精神的呢,这会儿就突然不舒服起来了。 既然不舒服又还迫着她去房里请安,这是顺便让床前侍奉的意思? 想得美。 沈雁想了想,便呀了声说道:“原来太太不舒服么?那正是不巧了,原想着跟太太请了安再一道往老太太屋里去,既然太太不舒服。那我便不敢惊扰她了。你去回话给太太,就说敬茶什么的索性等国公爷回来吧,我们且上慈安堂去给老夫人请安去。” 小厮是颐风堂的小厮。受了辛乙的吩咐过来的,先前听见荣熙堂这边这模样时心下已是着急,正想着沈雁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怎么应付这茬去,没想她竟然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这么挡回来了。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高兴的是没想到新奶奶这么硬气。担忧的却是她该不会是一时冲动吧? 于是磨磨蹭蹭地出门去回话,到底还是不大安心。 沈雁等他走了,才与丫鬟道:“走吧!”在一屋下人们惊诧的目光里稳步出了门。 从某方面来说,她是理解鄂氏苦处的。毕竟韩稷这事儿魏国公瞒了她那么多年,但凡是个女人心里都不好受。但她苦处再多她沈家也没得罪她呀,新媳妇敬茶多重要的事儿。什么病弄得突然之间就下不了床出不了门?既然她不懂怎么尊重人,那么她自然也没必要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一行人出门往慈安堂去。 荣熙堂里这里鄂氏听完小厮回话。一张脸又青又红,竟是半日都说不上话来。等他走了之后,她立刻冲一旁宁嬷嬷瞪去:“都是你干的好事儿!你当人家是傻子?这么点伎俩就能拿捏到她?人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丫头,她是重臣要员家的大家闺秀!” 宁嬷嬷赔着小心:“不管怎么说,先试试深浅总是好的,这次栽了,下次岂不就更有把握了么?” 鄂氏瞪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来,咬牙道:“下去吧。” 宁嬷嬷连忙躬身出了门。 鄂氏一直瞪到她出去,才撑着额头闭眼吐了口气。 本来事情并不是这样,她是有些头疼,也是不想见沈雁,却也没想着怎么给她没脸,茶还是打算去敬的,毕竟这种事没什么文章好做的。 可是恰逢方才宁嬷嬷又在场,趁她在屋里换衣的功夫就这么回了话出去,等她出来的时候也已经迟了——当然,或者自己也是想要顺势看看她如何应对的的,可试探的结果却是把她自己给架到了高处,她怎么可能会不怪宁嬷嬷? 上回碧落查出小库房的库存有误之后,她又把宁嬷嬷调到房里来。原意是要盯着她看看究竟有没有藏着狐狸尾巴的,但这年余时间里大约也是因为魏国公在府压着,又大约是知道她已经疑心上了她,所以她倒是乖觉了很多,也没曾让她正式揪到什么把柄。 而最近这大半年里忙着韩稷的婚事,宁嬷嬷也还是帮了不少忙,渐渐地她又放松了些警惕,否则的话刚刚也不会让她有这胆子替她这么回沈雁。 不过想这些都是没用了,莫说这种事还解释不清,就是能解释,她这当婆婆的还得跟儿媳妇解释什么不成? 只是宁嬷嬷这么一来,倒是又挑起了她继续防范她的心思。 正出着神,丫鬟打帘进来:“太太,二爷和薛姑娘的早饭是摆在哪里?” 她回神抬头,这才想起到这会儿还没见着他二人踪影,于是道:“他们俩人呢?” 丫头道:“刚跟着世子夫人一道,准备同去慈安堂。” “跟她在一块儿?”鄂氏才放松的脸色立时又紧绷了,韩耘跟韩稷的关系已经够亲密了,她怎么能容许又多来个沈雁?她沉脸道:“这像什么话?一个是长嫂,一个是小叔,怎么能这么没有规矩?去把他们俩给我带回来!” 丫鬟称是。 沈雁带着二小出了门,一路上听他们俩叽叽喳喳地给她介绍这府里格局,倒是很快又拉近了对这个新家的距离。 这里正上了去慈安堂的游廊,对面忽然又有丫鬟过来了,也不跟沈雁行礼,只当没见她似的,到了跟前只说道:“请耘二爷和晶姑娘去抿翠阁,太太今儿身上不利索,厨娘在那里备了早饭,请二爷和姑娘过去那里用饭呢。” “干嘛去那里用饭?”韩耘皱起眉来:“我们在大嫂那里用过了,不吃了。” 丫鬟微噎,再陪笑道:“二爷还是再去吃点儿吧,今儿有梅汁酥鹅呢。就是二爷吃饱了,也得招待好晶姑娘啊。” 丫鬟说起话来倒是轻声细语的,就是两眼大睁,却看不到面前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少奶奶。 胭脂青黛相视了眼,各自微蹙了下眉头。 沈雁倒是没怎么做停顿,抬脚便直直地往前走去。丫鬟是迎面走过来的,廊子又不宽,正挡了去路。她这一走,竟然就直直撞到了她身上,而且还是实打实没带半点保留地撞上去,丫鬟不料她如此,难免被撞得后退了几步,脑袋一下碰在廊柱上,虽然不重,但是也发出咚地一声响。 “哟,这还有个人呐!”沈雁道,“这打哪儿冒出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呐?这可真对不住了,我还真没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人呢。” 丫鬟捂着后脑勺,又疼又气,但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了,立刻跪地道:“奴婢该死,给奶奶请安!” 沈雁垂眼数着她连磕了十来个头,才慢腾腾跟胭脂道:“走罢,老太太恐怕等急了。” 一行人越过地下跪着的丫鬟,稳步往慈安堂去。 韩耘皱眉看了眼地上,也拽着薛晶的袖子离开了。 慈安堂这边如同府里四处一样,红灯笼依然还高挂着,园里花木修整一新,一树黄粉相间的芙蓉正在枝头开得热闹,阳光透过参天的香樟树枝桠照进朱漆画廊的院子,进门一道寿姑献桃的浮雕影壁,而后是清静宁雅的穿堂,整个院子四处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息。 沈雁等人才绕过影壁,内院就由春梅打头,同迎出三四个笑微微的丫鬟来,距离还有一两丈便就深深弯了腰道:“奴婢给世子夫人请安。” “快起来。”受过方才那一风波,沈雁见到她们心情格外畅快,笑眯眯地唤起,又眼神示意胭脂青黛打赏。说道:“老太太可用过早饭了?” 春梅上来搀着她往里走,笑着道:“早就用过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浅眠,早上通常卯正起来,天气好就沿着园子散散步,天气不好就在屋里翻翻牌子,到辰初就用饭了。 若是家里人都在,那么今儿敬茶可就得正正经经在正厅里进行了,这里鄂氏既然没去,老夫人又没料到沈雁竟会守时出来,因而就在院子里等。但听说新大奶奶到了二门,老夫人还是由侄媳妇们伴着到迎到门下来了。 沈雁见状连忙快走几步上去,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再直了身笑说道:“孙媳妇哪敢劳动老太太迎出门来,这折煞了孙媳事小,可要是世子回来,多半会要狠狠教训我不可了。” 老夫人哈哈笑起来:“没想到竟是个嘴甜的!”一面伸手牵了她,用着不怎么着痕迹,但是又细致的目光含笑打量着,挽着她一道往回走去。L ☆、505 叔嫂 沈雁前世里跟秦家老太太关系也还不错,眼下见老夫人爽朗,心下也觉亲近,一路搀着进了门,扶着她坐下,而后又跪下磕了头,奉了茶,奉上见面礼,又依次给堂伯母们行了礼,又收了赏,同时也正式受了韩耘的礼,给他与薛晶一人赏了礼物,才又坐下来正式说话。 华氏给沈雁备的见面礼极足,也算到韩家这两房堂亲会在座,因而不论礼面还是言谈,都从容而无丝毫失仪之处,这里不止是老夫人暗中点头,就连梅氏她们也对这看上去大方得体又开郎健谈的世子夫人好奇起来。 韩世充的夫人梅氏略略地打量了沈雁两眼,笑道:“我从前也是见过亲家太太的,如今看大奶奶这模样,不全像亲家太太,倒像是父母亲各占一半。”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想来也是做不出当着新大奶奶的面对人家的容貌品头论足的事。她说道:“你们从太太那边来?” 沈雁知道难免会遇上许多试探深浅的,但这也没事,一来她们无关紧要,二来毕竟你不能要求个个人都是端庄贤淑的贵妇,对这些一笑而过就好了。不过老夫人这话也不好立刻就回,因为韩家本家的矛盾理应是没让韩家旁支知道的,如果她要答没见,岂不平白地惹人猜疑? 她默了下,立刻微笑道:“是从正房过来呢。” 老夫人多精明的人儿,她又不是不知道鄂氏跟韩稷的矛盾,只她这一默便瞧出来了不对劲,自不再说下去了。转而又笑着问起薛晶来:“你们俩是怎么跟你雁婶撞在一处的?” 韩耘不免说起早上怎么去叨扰沈雁的事。 韩世磊的夫人乐氏笑道:“二爷跟世子兄弟情深,跟新嫂嫂也十分亲近。” 一句话说得老夫人面色有些凝滞起来。 韩耘再小如今也是沈雁的小叔。何况都已经九岁,当小叔的一大早跑到大嫂房里去蹭饭,而且韩稷还不在家,这传出去还了得? 她微微地扫了眼梅氏乐氏,笑说道:“家里总共只有他们两兄弟,自然是该亲近的,长嫂如母嘛。雁儿往后于耘哥儿也有管教之责。晶姐儿与雁儿也是要好的。耘哥儿顽皮,从前只服哥哥,如今又肯听嫂嫂教诲。我高兴还来不及!” 本来没多大事,韩耘就是去了颐风堂也只在前院坐了会儿,当时辛乙他们全部都在的,这会儿也听出这妯娌俩虽是一副关切的模样。但又话里话外地透着几分挑拨,便愈发不肯让她们知道鄂氏与韩稷不睦的事情。 因听出老夫人这是堵她们嘴的意思。顿时乖觉地起身:“雁儿谨遵老太太教诲。” 韩耘道:“老太太,我去大嫂屋里吃饭,是大哥早就答应过我,说只要我听大嫂的话。就没问题的。” 老夫人笑道:“原来还有这层,那自是更好了。”把乐氏一张嘴堵个严严实实。 乐氏自觉没趣,也只有僵硬地陪着笑。岔开了话题。 这里闲话了一阵,老夫人到了礼佛的时间。沈雁起身告退,梅氏乐氏也随着告辞出来。 到了廊下,双方也没再多话,沈雁往颐风堂走,梅氏乐氏往府里东角门走。 走出国公府大门往北的第一条巷子便是韩家兄弟府上。 韩世充与弟弟韩世磊并没有严格分府,两座四进的宅子是并排与魏国公府背靠背的,三家韩姓于是在坊中形成品字形的布局。两府依旧各自为政,只是中间巷子打通,两边门不设锁,往来便如一府似的亲近。 韩家兄弟的父母早亡,当时与妹妹三人都是仰仗老魏国公夫妇存活下来的,一起打仗建功,论起功绩自不比国公府,但如今一个在中军营任参将,一个在天津卫任守备,也算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妯娌俩进了大门,乐氏便缓下脚步,试着与梅氏笑道:“这新过门的世子夫人,瞧着倒不像是个软柿子。” 梅氏微哼:“人家可是诗礼传家的沈家出来的姑娘,身份不知多清贵,若是个软柿子倒是奇了。” “说的是啊。”乐氏笑叹,“只不过才不过十四的姑娘,就已经这么硬气,又懂得讨太婆婆欢心,来日也不会比三弟妹差。” 梅氏斟酌道:“照我看,恐怕这机灵二字上,还要强过几分。” 乐氏与她抬脚缓步往二门走,又叹道:“如此一来,国公府是愈发兴旺了。” “兴旺不好么?”梅氏回头,“国公府兴旺了,才能带挈咱们兴旺,不管这世子夫人是不是软柿子,以她的家世,都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你我往后还是莫要再寻些无聊的事撩拨她才是。否则的话到时自找了没趣不说,恐怕还引得伯母和三弟妹不悦。” 这自是说起先前乐氏提到韩耘那事来。 乐氏嘟囔道:“我看伯母倒罢了,三弟妹恐怕不会不悦罢?”说完她恍觉失言,又连忙改口点头:“大嫂说的是,我自是知道这层的。” 梅氏却没打算放过,“你说三弟妹不会不悦是什么意思?” 乐氏有些迟疑。 半日后挥退了左右下人,才说道:“前些日子咱们不都在前边儿帮着世子娶亲这事儿么,那日我正好急着寻三弟妹,左找右找也找不见,后来在正房仓房下经过,倒是听荣熙堂的丫鬟在墙根下议论,说是三弟妹与世子之间有矛盾很久了,三弟妹当初也极力反对过这门婚事来着。” 梅氏吃惊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也不知道么?”乐氏轻声道,“国公府上下把这事瞒得死紧死紧,你没见方才来上房也是大奶奶一个人过来,三弟妹的影儿也没见着?按理说,这种时候就算不必正经磕头敬茶,那当婆婆也该领着新媳妇走动的不是么?” 梅氏立时恍然。 她历来没乐氏这么多心眼儿,当时见着沈雁独自来上房她也没多想什么,满副心思只在她本人身上去了,她和乐氏膝下各有两子,而且也都已经成了亲或订了亲,可就没有一个能跟沈雁这样家世好模样好而且又嘴甜的儿媳妇,因而先前也忍不住拿她容貌说了句嘴。 但当知道老夫人袒护,沈雁自己又不是个糊涂人,便也就绝了这份探究的心思。 因而乐氏所说的鄂氏乃是故意不待见沈雁,她竟是真没看出来。 “你确定没听错?”她问。她实在难以理解鄂氏为什么会与韩稷产生不可化解的矛盾,又怎么会拒绝沈家这样一门好亲事。 “大嫂莫非要我对天发誓?”乐氏道,“我也是不相信,所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若不是方才见三弟妹当真没来,才忍不住告诉你的。我猜大奶奶去正房,恐怕也是没见着人的。不信的话,大嫂这会儿让人去打听打听便是。” 国公府的这些是非她们素日极少打听,这是为了避嫌,他们两家本就是靠着国公府才有如今这身份地位,若是还去打听这些个,难免不识好歹。但眼下梅氏却有些心动,倘若鄂氏当真不待见沈雁,又与韩稷不睦,那么日后与沈雁打交道就必须注意分寸了。 她想了想,还是使眼色唤来丫鬟:“去前面府里悄声问问,今儿世子夫人给太太奉过茶了不曾?” 说罢妯娌二人也不曾挪窝,顺势就在廊椅上坐下来等待。 这种事情不难打听,很快丫鬟就回了来,禀道:“回太太的话,世子夫人早上去正房敬茶时,太太可巧不舒服,让世子夫人去房里相见,世子夫人说不敢惊扰太太,就直接去了慈安堂。” 梅氏闻言微惊,立刻往乐氏看去,鄂氏竟连见都没见,可见此言不虚了! “我怎么说来着?”乐氏叹道,“这事他们瞒得紧,若不是我无意听见,还不知得被瞒到什么时候。” 梅氏心里也是郁闷的,一则想不通鄂氏母子到底怎么了,二则他们婆媳不睦,日后她们又要如何把握这分寸?按品阶来说沈雁虽是晚辈位份却高过她们,且她们又非嫡亲的伯母,因着少时所受的恩情,她们在国公府总还是要低着几分头的。 低头其实倒没什么,她们也不吃亏,只是往后不止是低头的事,而是谁都不好得罪。 她沉吟半日,遂也叹气道:“既然她们没公开,那咱们也只当不知便是。该怎么还怎么。” “那咱们还请不请世子夫人过府认门?”乐氏紧跟着站起来说道。 新媳妇过门,男方近亲都得正式邀请上门吃顿饭,这是礼数,俗称认门。沈雁是正经的世子夫人,这饭当然是要请的,但怎么个请法,鄂氏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意见,便又不得不花心思斟酌了。 梅氏听她提及这个,便凝眉道:“回头且等国公爷忙完了,我让我们老爷去问问他再定。”走了两步她又回头:“你也别尽琢磨这些事了,没事也少往颐风堂去,她跟咱们也没那么大关系,别露出马脚来让人瞧进眼里倒是不好了。” 乐氏忙道:“我晓得的。”L ☆、506 新婚 沈雁这里回了房,韩耘和薛晶也回正房去了,沈雁事多,他们也未能好好与她说话,只得迟点来。 韩稷还没有回来,在窗下坐了阵,福娘进来道:“方才后头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又到府里来过呢。” 梅氏乐氏与国公府亲近沈雁早就知道,这梅氏前脚刚走又派丫鬟进府,虽说难以琢磨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算计,但却还是让沈雁回想起先前在老夫人面前时这二人的做派来。梅氏倒也罢了,这乐氏独独挑起叔嫂的事来说,恐怕不是个安份的。 但她显然用不着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心思,乐氏就是想挑事,也得先掂量掂量成本利害。她总不会蠢到掺和到国公府的家事里掀起什么波澜。 不过既然她提到了韩耘这事,又不能不放在心里了,回头等韩稷回来还是得跟他商量商量。 朝廷这边到辰时末百官已散得差不多了,京师外围方圆二十里内已被王儆刘猛带人巡查过一遍,羽林军也将宫城四面围得严严实实,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用,这一夜半日查下来,除了确定郑王已然出了北城门,其实他一骑四五十人连个影子也未曾见着。 晌午时骆威进了魏国公所在的五军都督府,与同在那里的魏国公、荣国公以及护国公世子董克礼,以及徐国公世子薛昌其说道:“王将军他们已然兵分三路分别从山路、驿道以及商道往北搜查而去,将会在搜寻过两百里之后停止搜索赶回来待命。” 魏国公凝眉:“昨夜即刻赶去追踪的人有没有消息回来?” “暂且还无。”骆威神情也很凝重。 众人闻言皆为默语。一时荣国公道:“还是得加强前往辽东的必经之路的阻截。此外鲁亲王府这边必须盯住!” 董克礼点头道:“鲁亲王府看上去也是按捺不住性子了,咱们必须盯着,但是却不能够让他发觉,眼下这情况若是激怒了鲁亲王。他们就更有理由寻衅生事了。” 魏国公点头,站起来与荣国公道:“眼下暂时大约不会出什么事,稷儿才成亲,陡然出了这个事把稷儿叫出来,也挺对不住亲家。家里儿媳妇还等着敬茶,我便与他先回府去,劳烦大哥与几位贤侄多担待些。有什么事派人到府上寻我。” 荣国公忙说道:“有咱们几个在你还不放心么?快些回去吧。尤其是稷儿。” 一行人送着他到门口,便又回头商议起轮流在衙门当值的事来。 韩稷这里在西华门下与陶行说话。 陶行道:“碧泠宫那边没什么事,永福宫及后宫各殿也安全着。看来郑王压根没想对赵隽下手。” “他当然不会冲他下手。”韩稷扶着剑道,“杀了赵隽,还有两个年幼皇子呢,难不成把他们都杀尽么?杀了皇后。自然就没有什么人替那两个皇子出头了,就是朝臣。也还得酝酿一段时间呢。” 陶行道:“那咱们现在要不要趁机将废太子推出来主持大局?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 韩稷沉吟道:“这事得等我陪雁儿回了门,见过沈大人他们再说。”说着看看天色已至晌午,难免想起昨夜丢下沈雁至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来。这里牵肠挂肚的。便就说道:“我得先回府去,你们先在附近溜达着。” 正说着魏国公就来了,这里父子俩相互说了两句差事。便就打马往府里来。 沈雁正在吃午饭。 上晌多余的时间整了整带来的衣物鞋袜,又有笔墨纸砚什么的。 韩稷暂时住在东偏院。这正房里前后五间三进全给她一个人用,正好正房后头有个带露台的小抱厦,她便用来当了书房。其实她又不吟诗作赋写文章,只写写字而已,根本用不着正经书房,但好歹挂了个出身书香的名,又是个从一品的国世子夫人,怎么着也还是得配备的。 说起来手上事也不少,韩稷虽没在家,但也没空觉得无聊。 这里正一面吃饭一面盘算着下晌让辛乙带着颐风堂的人过来见见,行个赏,就听说魏国公和韩稷双双回府了。 顿时将筷子一扔,抬脚便往二门下去。 影壁下就见着二人顶着双大黑眼圈回了来,沈雁先上前恭恭敬敬给魏国公行了礼,唤了“父亲”,这才面向韩稷。韩稷伸手架住要福身的她,说道:“吃饭了不曾?”沈雁道:“正吃着,刚才不知道你会回来,我让厨娘给你添菜去了。” 正好鄂氏也迎出来了,面上的担忧显而易见,到了魏国公面前便道:“外头怎么样?” 魏国公见她连瞧也没瞧沈雁一眼,心里略有些不悦,遂和声与沈雁道:“大奶奶也给太太见个礼吧。” 沈雁私下虽然没规没矩,但对外礼数上自是不会差的,不管早上鄂氏怎么着对她,这里在外遇见了,也总是要行个礼才像话的,但见她来连眼角都没跟自己斜一下,这礼却无论如何也行不下去。魏国公这么一说,便就走到鄂氏面前端端正正福了腰道:“儿媳给太太请安。敢问太太身子好些了么?” 魏国公闻言皱眉,“你不舒服么?” 鄂氏扫沈雁的脸面倒并非因为早上那事,而是她让银琐去请韩耘的时候竟被沈雁拿捏了回来,因而就是没气也变成了有气,却没想她竟还当着魏国公的面把她称病的事抖了出来,面上一阵红,暗地咬了咬牙,便轻描淡写道:“无事,就是早上有些头疼。” 韩稷这里自是看出蹊跷来,默不作声拉着沈雁便要回房,沈雁道:“先敬了茶再回去罢。” 魏国公拧眉:“怎么,你们早上没敬茶?” 鄂氏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沈雁道:“回公公的话,老夫人那边我已经去敬过茶了,太太这里因为早上身上不爽,便派人来告知儿媳妇,让等公公回来一起敬茶。” 鄂氏目光立刻往她脸上睃了一眼。 魏国公原本见鄂氏那副淡淡模样,以为是鄂氏故意不给沈雁脸面,听得沈雁这么一说,才又松了口气。倘若鄂氏当真这么给沈雁难堪,他还真不好跟沈家交代。 “那骆威就去正厅里吩咐备茶罢。”他发话道,然后与鄂氏比肩同行。 韩稷轻捻了捻沈雁耳垂,说道:“真是这样的?” 沈雁耸了耸肩,“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我才过门,难不成非要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么。” 鄂氏的确是为难她来着,她也知道这不是自己退让就能够化解的,但是她总归还得往长远考虑,哪里有才过门的新媳妇就跟婆婆硬碰硬的规矩?就是沈宓知道也会说她的。即便是她占理,可不能忍让也是过错之一。 而魏国公明显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她若把实情说出来,夹在中间最难做的只能是他。 能够得到老夫人与魏国公的欢心她已经满足,鄂氏那点事她又不是没顶回去,既然心里没什么好憋屈,那又何必再纠缠不休呢? 韩稷定定凝视她片刻,牵起她大步向前道:“我们敬茶去吧!” 这一轮敬茶正正式式规规矩矩,鄂氏始终也挂着淡淡微笑,她给沈雁的见面礼是一座羊脂玉雕就的尺高梅树,一整套赤金镙丝金凤并镶八宝的头面,出手委实气派。魏国公微笑点头,也额外赏了她一双赤金饭碗并金箸。 中午饭索性就在正房里用了。 沈雁要起身侍候公婆茶饭,韩稷也跟着站起来帮忙。 鄂氏道:“都坐下吧,我们都还没老,用不着侍侯。” 虽只是淡淡一句话而已,便好歹是份好意。 魏国公闻言微笑:“往后就听你母亲的,不必立这些规矩。” 沈雁自是巴不得,咧嘴称了谢,坐在下首给他们各自都添了菜。 一顿饭吃的还算融洽。 韩稷赶着沐浴更衣,吃了茶便拉着沈雁出来了。 一路进了东偏院,他将她按坐在房里,交代道:“你在这里坐着等我,我沐浴完再跟你说话。” 说罢快步进了侧壁耳房。 沈雁还没来得及到他房里看看,只见四面墙上挂着兵器舆图等物,摆设家具皆为古朴厚重为主,西窗之下胡床上还摆着张棋桌,再想想自己房里,猜得他是把自己原先所用之物全都搬到此间来了。 再看看屋里屋外服侍的尽是小厮,便招来胭脂道:“世子这边没有丫鬟,恐怕临时要动点针线的人都没有,你让青黛和碧琴暂且先过来帮着打点。迟点等我禀了太太买了丫头回来再过来。” 胭脂点头,后道:“奴婢听说颐风堂是有两个丫头的,是原先老太太身边的人,世子爷怕她们在跟前行动不便,才让她们去了管库房的。” 沈雁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这档子事来,于是道:“你回头带她们到房里给我瞧瞧。” 胭脂答应着。 沈雁这里见早上本该撤下的绣球喜被什么的还在床上,便唤福娘将它撤了,而后从柜子里抱出床干净的豆绿色绫被铺上,自己则坐在桌旁磕着盘子里的松子,一面等着他来。L ☆、507 闺房 一直在廊下应差的小厮金裕见着福娘铺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溜烟地冲进隔壁房,贼头贼脑地冲浴桶里的韩稷道:“爷,小的刚才瞧见奶奶在着人铺床。” 韩稷按捺了一夜一日的相思之情正在肚子里蔓延成了火,虽然明知道眼下不能圆房,但猛地听到这铺床二字,擦身的手还是立刻停下来,耐住脸上那丝不自然道:“她……她铺床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金裕两眼闪着贼亮说道。 韩稷沉吟了下,立刻加快了速度从桶里站出来,披了衣服。 就是不能圆房,兴许是准备跟他亲近亲近呢? 沈雁磕着松子想着下晌该办的事,又琢磨着府里头的丫鬟是不能往颐风堂放的,要能放的话韩稷早就放了,可又该怎么去跟鄂氏提这个买丫头的事而不让她拒绝,忽见门外人影一闪,韩稷披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蹭地闪进门里来了。 沈雁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韩稷两眼往床上瞄了瞄,只见除了被褥换了颜色,一切又还是整整齐齐,不由清了清嗓子,顺势在她旁侧坐下来,支吾道:“怕你等急了,所以就快速出来了。”被金裕那小子给骗了,一惊一乍的,害他被泼了盆冷水。 沈雁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见他随意束起的头发还滴水,遂从旁边架子上抽了布帕丢给他:“还不快擦擦。” 他胡乱往头上擦了几把,正打算找点什么话来说说,福娘碧琴便就进来沏茶了。而后又有小厮进来替他梳发。一时间屋里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沈雁从旁瞧着,磕松子的当口也给他搭手递个梳子什么的。韩稷却心猿意马。好容易等头发弄干了,便就咳嗽着道:“都下去吧,我有事情跟奶奶商量。” 福娘她们看了眼沈雁,得到她挑眉回应,遂就下去了。 小厮们顺势将门掩起来。韩稷咬了咬牙,斜眼望着沈雁道:“还是我身边这些人体帖我。” 沈雁笑了笑。知道他要做什么,手指尖一下下地抚着盘子边儿。 韩稷就伸着手从她背后插入环住她的腰身。轻轻贴在她脖颈细吻她耳鬓的碎发。呼吸一开始还是均匀而沉着的,渐渐地双唇触及她方寸之间的肌肤,那清幽的肤香吸进鼻腔里。呼吸就不那么控制得住了。 而唇下她也微显僵硬,微微地泛着热。他忍着心跳将她转过来,抱到身上,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鼻唇。近乎像是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地注视她,庄重地轻吻她脸颊。眉眼,然后是双唇。 虽然说之前已经有过这样的行为,可是那次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沈雁还是微带抗拒的。但眼下不同了,他们是正正经经的夫妻,只要不突破那道防线。理论上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被默许的。这样情况下,当然需要郑重些。 沈雁因为身份转换。也变得从容柔顺起来。 她的心也跳的跟擂鼓似的,原本因为前世里的经历对这种事还有些迟疑,可是眼前这人分明就是自己亲手选的丈夫,是自己心仪的人,渐渐地也就放开来。 他的吻有些小心翼翼,而且带着生涩,可是,这份生涩又更让人脸红心跳。 交颈了半晌,趁着他松了松的工夫,她退开来,顶着张透红的脸道:“你这么一本正经,弄得我好紧张。” 他的气息落在她脸上,说道:“我是头一次娶妻,你得体谅我。” 沈雁眨巴着眼,“我也是。” 他心潮狂涌扑上来:“我知道。” 这次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将她抱到床上,拔下她头上的簪子塞到她手里,说道:“我从知道我这辈子少不了你的那天开始就想这样抱着你了,我忍了那么多年,实在忍不住想这么天天地抱你亲你,你拿着它,要是我真控制不住自己,你就拿它扎我。” 沈雁上下打量他,说道:“扎哪里?” 他顿了下,“当然是扎手臂胸口什么的,你以为扎哪里?” 沈雁嘿嘿一笑,挑眉瞄了眼他小腹以下:“我还以为可以随便扎。” 韩稷怔住,片刻一张脸涨成了茄紫,完了努力绷起来:“你一个才过门还没经人事的大家闺秀,居然说出这种话,我是不是要怀疑我娶错人了?” “说得跟你有多纯洁似的。”沈雁轻哼着,顺手从袖口里掏出本春宫拍在他胸口上:“这是刚刚福娘从你褥子底下翻出来的,你一个正经国公府的世子,打小受着正统教育的勋贵,私下里看这些东西你还好意思说我?” 她翻身下了地,坐回椅子上去喝茶。 韩稷望着手上那绘着千奇百怪姿态的图样,彻底没脸了。这是辛乙给他的,当时被他啐了。但是当然,他私底下也确实拿来研究过,可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啊,偶尔也需要了解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不是么……他垂头躬腰走到她身边,低声下气地道:“这东西我早就忘记了。” 沈雁板着脸:“我要去跟公公退货。你表里不一,外表装得正人君子,实则是个花花公子!” “嫁都嫁了,怎么能退呢?”韩稷道,“这真是辛乙给我的,而且我也没怎么看过!” “没看过?”沈雁笑得白牙森森的,反手就夺过他手上的册子,翻到当中某页,指着画页边上的小字道:“没看过这上面怎么会有你韩大爷的亲笔批注?还什么‘可试’‘不可试’,普天之下会在这种东西上做批注的也就你韩大爷了吧?” 说完她将册子丢回给他,简直连骂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骂了。 她是过来人,知道男人到了十*岁会有冲动这是正常的,但他居然在春宫图上做批注、做批注! 真*变*态。 韩稷见谎话被捅穿,索性懒得遮掩,说道:“就是批注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跟我妻子闺房之间和睦些,难道也犯法不成?” 沈雁冷眼扫过去:“犯法倒是不犯法,那您倒是别说娶错人了呀!” 韩稷立马软了腰肢:“是我的错,请奶奶恕罪。往后我再说这种混帐话,您就直接扎我!” 沈雁笑眯眯道:“扎哪里?” 韩稷咬牙,视死如归:“随便!” 沈雁举簪拍拍他的脸,娇笑道:“早这么听话该多好。” 韩稷黑脸圈住她的腰:“既然我这么听话,那陪爷睡一觉,我一天一夜没睡。” 沈雁推开他,板脸道:“白日宣淫,是想太太抓我的把柄?” 韩稷瞪了她一眼。 沈雁又扬唇捏捏他下巴:“不过我可以在外头呆着,正好辛乙回头要交帐,我可以边看帐边陪你。” “妖精!” 韩稷一把将她压下去,呲牙咬了她一口。 荣熙堂这里,鄂氏也在侍候魏国公歇息。 门外忽有人来禀事,鄂氏去了一转又回来。魏国公道:“什么事?” 鄂氏走到床边,替他准备着回头要穿的衣裳,说道:“两个人回房后就掩门在房里呆着,下人们来问我要不要派人去传个话。” 魏国公凝眉,韩稷对沈雁本就情义至深,如今新婚燕尔,难免会有些冲动。再想想他打小又是个强势的,怕闯出祸来,遂道:“虽是有交代在先,但也怕他们胡来,还是去着人提醒提醒吧。再者这大白天的,也未免失了规矩。” 鄂氏点头出去。 魏国公却忽然又唤住她,说道:“还是叫骆威去吧,就说我交代稷儿好生歇息,直到雁丫头回门之前都不必操心国事,只管好生陪着他媳妇儿便是。但不能没了规矩。” 鄂氏看了眼他,没说什么,着人去唤骆威。 魏国公知道自己驳了她的面子,趁着骆威未来的当口,便就冲她招手道:“你不是头疼么?我给你揉揉。” 鄂氏背朝着他整理桌上书籍,说道:“不疼了。” 魏国公微顿,下了床来,到她身后轻压她的太阳穴,“等儿女们各自成了家,到时相伴到老就只有我们彼此了,我是你丈夫,有什么委屈苦处,你都可以跟我说。就是曾经做过什么偏激的事,你说出来,我也不见得不能理解你。” 鄂氏正心酸着,听到这番话,不由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什么偏激的事?” 魏国公不语。 鄂氏紧抿双唇,片刻道:“我所做的事情全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们,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需要你特别理解的事!” 魏国公拉住她:“你敢说你对我从来就没有误会?” “没有。”她摇摇头,显得有些疲惫,“明儿他们要回门,我还有事没交代完。你先好好歇着吧。” 她把手挣出来,走了出去。 魏国公对着她背影紧拧双眉,直到骆威进来才移开注意力。 东偏院这里,沈雁让胭脂端了碗安神汤给韩稷喝了,而后便退到屏风这边来看帐。 韩稷现如今并未当家,自己手上的产业还并不多,只有几百亩禄田,五六间租出去了的铺子,然后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珠宝玉器,这里大多都是来自于宫里赏赐,以及魏国公与各府长辈等的赠予,此外就是他的俸禄。看上去不多,但是其实对于颐风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L ☆、508 夜寻 但是,没有人会嫌钱多的。 沈雁经营上的天赋不如华氏,但她前世里却也得过华夫人传授的不少经验技巧,加上在秦家又得出不少实战经验,所以打理这些产业包括自己的嫁妆简直游刃有余。 一时看完了,想起胭脂先前说的两个丫鬟,于是索性让他们带到侧厅来见见。 牡丹和海棠如今代替原先的浅芸她们在看守库房,老夫人自上回颐风堂这边出事之后便没再管她们的,这些日子因着沈雁将要过门,二人较起从前更为规矩谨慎。这里听说沈雁要见,两人连忙洗了手脸,勾着头到了东偏院。 沈雁正与辛乙说话,见她们来便让人传进。 仔细看看两人目不斜视手脚紧拢,果然不像那种会来事的,因事先又听说过她们在颐风堂这两年十分规矩,便就说道:“牡丹和青黛从今儿起就侍候着世子的起居罢。海棠到我房里来,以后就跟福娘随我出门的事,府里你熟,有什么事情也好随身提点我。” 海棠称着是,牡丹也迟疑地称了声是。 沈雁笑道:“你不乐意吗?” 牡丹回道:“回奶奶的话,不是奴婢不愿意,是世子爷恐怕不会乐意奴婢从旁侍候。” 沈雁道:“爷如今成了家了,身边总得有几个丫头打点着衣着,他不会不乐意的。” 牡丹这里才又躬身谢过。 之后沈雁又就地安排胭脂管库房银钱,碧琴管着钗环首饰并衣妆这些。辛乙他们这些人仍然都在前院及东偏院当差,他们的月例都有府里出,而沈雁也还是从韩稷的俸禄里分出一半来让辛乙管着,以供韩稷平日所需。 事情其实不多。因为府里的事务鄂氏都管去了。 大家对这样的安排都没有意见。 而因为沈雁在安排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开着门当众宣布的,于是牡丹海棠当了重用的事很快传到了慈安堂。 老夫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似乎无须多说什么。 这两个丫鬟都是她身边过去的,韩稷不当回事没什么,沈雁能够将她们俩一个放在韩稷身边,一个放在自己身边,而且还管着出门这样重要的差事。足见她是敬重着她这个老太太的。出身高门而且年纪不大的沈雁能够这么细心。很难不让人欣赏。 她跟春梅道:“明儿大奶奶不是回门么?我听说沈家太太卧病在床多年,你把我那对可以放中药的金丝楠木美人捶让大奶奶一道带回去,给他们太太活动筋骨用。” 春梅笑着称是。 沈雁拿到这美人捶不免受宠若惊。按说回门礼均由府里统一配备,鄂氏肯定已经准备妥当,老夫人再着人送来这个,无疑是极大的礼面。不过她对于这捶子来历也心知肚明。于是又唤了海棠过去代为跟老夫人致谢。 这么一来一往,老夫人嘴畔的笑竟是直到晚上还没有散去。 韩稷日暮时醒来。沈雁正在窗前翘着腿翻他的兵书,夕阳透过长窗照在她眉眼上,将她的白皙无端变成了闪耀的金黄。 “醒了?”她偏过头来,扬唇道:“这下晚上不用睡了。公公先前又让骆威来传话说这两天你不必操心外面的事,你打算干嘛去?” 韩稷一骨碌爬起来:“我们看戏去!” “看戏?”沈雁哼笑道:“你没睡醒吧,我连娘家门都没回你就拉我出门看戏。是想让别人说沈家没规矩还是说韩家没规矩呢?”说完她支身坐起来:“再说了,眼下什么形势?皇后才死。让人知道咱们夜里偷溜去听戏,没的又是一身麻烦。 韩稷一拍脑门,“那你想做什么?反正我陪你便是。” “我倒是有个地方去。”沈雁笑了下,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来,推到他面前:“我们去这里。” “这是哪里?”韩稷皱眉,将之打开。 是一张手绘的舆图,标记的大约是东城门外的山林。 沈雁望着他:“是陈王的埋骨之处。” 韩稷浑身一震,半日才找回声音:“当真?” “这件事我能骗你么?”沈雁将兵书扔到一旁,坐直身道:“这是出嫁前我祖父给我的,这地图也是他私下查访得来。我想咱们成亲,怎么着也得去告告你的生身父母。如今陈王妃的遗骨远在金陵,自是无法顾及,但陈王既就在京郊,我们却无论如何得去去。” 韩稷脸色如沉铁般凝重,对着那舆图凝视片刻,折起来收进怀里,说道:“祖父可还说了别的?” “他说,让我设法打听出来废太子赵隽那个孩子的下落,以及,帮他送走孩子的那个人的身份。” 韩稷点点头,沉吟半晌,说道:“那我们吃了饭便出门去。” 沈雁遂让人下去传饭。这里韩稷返房换衣,半路又折回道:“我们还没回门,私下出门就不怕招惹是非么?” 沈雁嗤笑道:“韩大爷想来睡傻了。新媳妇过门给公婆磕头天经地义,我们此去,有问题么?” 韩稷恍然,立时又欢喜起来。 魏国公这里天擦黑时被韩耘在后头踢球的声音吵醒,薛晶午饭后便回去了,他一个人也玩得兴起。 骆威进来回话:“小的日间过到颐风堂时世子在屋里歇息,大奶奶在外间陪着,一面看帐和分派下人,两人并无逾矩之处,反倒是这般恩爱和谐,让人高兴得紧。” 魏国公听了也欢喜:“如此便好。” 沈雁按规矩与韩稷同到慈安堂和荣熙堂行过昏省,便回颐风堂用晚饭。 陈王的埋骨之处至今无人提起,这趟出门自然也是不宜让人知道的。韩稷虽说缠着沈雁胡闹,但心里哪能当真放得下手头的事?眼下宫里虽然暂时无虞,可皇后突然驾崩的事却是在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朝廷自然强行镇压皇后之死的真相,但,这种事是绝无可能捂得多么严实的。 沈雁也同样没心思卿卿我我,眼下这局被郑王搅浑,他们这边也变得被动,形势不尽快从被动扭转为主动,谁也没有心思去体味新婚燕尔之趣。 所以晚饭后两人吃了会儿茶,又凭窗下了两局棋,见漏刻到了戌时,便就各自回了房。 再等待磨蹭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大伙都睡下了,韩稷便过到正房,拿了套自己幼时穿过的稍小的男衫给她套上,牵着她从原先走过的颐风堂邻近的侧门出了去。 贺群罗申皆牵着马在此等候,辛乙原本听说他们出门是去祭拜陈王,也是要来的,后来觉得颐风堂没人撑着还是不行,便就留了下来,但祭拜之物却是尽都准备好了。 沈雁将披着的衣袍除下来,跨上韩稷给她准备的小母马,一行人怀着肃穆的心情往城郊去。 舆图上的位置其实并没有标注得很明显,不是熟知京畿地形的绝看不出来,沈观裕和韩稷一个世居此地,一个常在城内外跑动,恰巧都是对面四地形了如指掌的。沈雁随着他一路出了东城门,也不知哪儿是哪儿,反正看他胸有成竹的,于是跟着走就对了。 而他们其实也没有把握此去一定就能确定是陈王埋骨之处,但在明日与沈观裕见面之前,能够亲自去探探,总归是会有些底的。 出了驿道,又过了个镇子,到了大片田庄处,韩稷速度忽然放慢下来,最后在田庄界碑处停下。 “怎么了?”沈雁问。 韩稷凝起眉来:“这是我们家的田庄。” 沈雁愣住:“陈王的遗骨怎么会埋在韩家田产附近?” “我也不知道。”韩稷眉头凝得越发紧,“先去看看再说。” 沈雁便又驾起她的枣红小母马,跟着他上了田间小道。 再走了一段,到了另一座庄子附近,沈雁就着夜明珠一看田间的界碑,也不由愣了:“这庄子是我的!” 韩稷贺群他们都回过头来。 沈雁扬起马鞭指向那界碑,说道:“这个‘乌石庄’南北两里,东西三里,正是沈家给我的嫁妆田产啊!” 韩稷也无语了。 沈家给沈雁置的田产,怎么刚好跟韩家庄子挨在一处呢?是故意买来好便于将来一道打理么? “呀,这舆图,似乎就是乌石庄的地界图!” 沈雁对着那图看了片刻,忽然惊呼起来。 韩稷低头看去,果然照方才走过来的边界看起来,跟图上细线勾出来的轮廓恰好吻合! “难不成,陈王的坟茔竟在乌石庄内不成?”沈雁喃喃道,而后她脑中灵光一闪,又看起这图纸来:“我知道了!这图纸其实就是乌石庄的地界图,而我祖父口上说不给我陪嫁礼,实则却把临近陈王埋骨之地的庄子买下来给我了!” 韩稷听完她述说经过,立时深以为然,沈观裕自然不会抠门到连门陪嫁礼也不肯给孙女,既然当时沈雁问他要礼时他没给,却把这地图给了她,再结合她的嫁妆单子上的确有这座乌石庄来看,那自然是来自于沈观裕的安排无疑了。 “这么说来,陈王的遗骨莫非是国公爷收的?”沈雁惊觉到这层。L ☆、509 归宁 韩稷显然也想到了,他眸色幽沉,说道:“现在还不好说,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地方再说吧。” 反正此行只为探点,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沈雁点点头,一行人又沿着指示继续往前。 顺着小山岗盘旋了几里路,韩稷看了看四面,而后走向山岗。 这里是民宅星布的山村,山岗并不高,甚至树木也不多,倒是许多荒草覆盖。小树林零零散散地也有,终于到了一片香樟树林里,出现了一片十来棵松的松林。 “就是这儿了。” 韩稷在林子外停步道。 贺群打起火把,顺着一条浅浅的小路进去百来步,便见到几个微隆的坟包,看起来与寻常村民的家坟无异。而细细顺着木碑看过去,赵钱孙李都有,而中间靠前的一座坟,以砖石打底,浑圆如丘,木碑上则刻了个“萧”字。 坟前有完整的香炉和烛台,上面烛泪高筑,虽然不似新近,却也看得出来常有人祭拜。 “会不会是这个?”沈雁疑惑地。 “看着像。”韩稷顺着坟包踱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怕不怕?” “都到这儿了,还怕什么?”沈雁轻睨他,此刻才来怜香惜玉,是不是迟了些? 韩稷摸摸鼻子,又看起来。但是光从表面看完全看不出任何可以证明坟主身份的标识。甚至连木碑上都只是简短地写着“萧公之墓”。 他半蹲在坟包前,琢磨道:“祖父也没跟你说怎么分辩,有什么特征?” “完全没有。”沈雁耸肩摊手。 “不管怎么说,先祭祭吧,就算是个路人。也是有缘。”韩稷说着,命贺群罗申将香烛点上,与沈雁默立了片刻,便就回转身来,交代他们:“回去后派两个不起眼的人盯着此处,但凡有来上香祭拜的都来告诉我或奶奶,如果能打听出来这坟茔的家属是最好。” 明日就得回门去沈家。关于这舆图的究竟他会再问沈观裕。但是这一趟也并非白走,此坟恰恰好处在韩家田产附近,总归让人觉得跟魏国公脱不开干系。而如果陈王的遗骨真是魏国公所收埋的。那岂非又证明他韩恪并非自私冷血之人么? 韩稷心里还是沸腾的,但终究带着沈雁在身边,此地却不能久呆。 一行人重又下山,下弦月的清辉微微地照耀着大地。 此行虽然是为祭拜。但一路上芳草的气息与耳畔绵而不绝的虫鸣声,却又让人心里渐渐宁静清幽。 城门口的官兵未作阻拦。一路顺畅的进了城,又到了朱雀坊,遁原路进了府,竟没有惊动任何人。有韩稷在的时候。似乎任何意外都不会发生。 韩稷直接进了内书房,而沈雁则由贺群送着回了正房。 这一夜并不知他几时回房,只知道半夜里她翻身。还听福娘说内书房的灯还亮着。 沈雁也没怎么睡好,半夜里叫了胭脂进来。吩咐近些日子勿与鄂氏那边斗气争论,凡事只要不过份,就睁只眼闭只眼,只等眼下朝廷里这番波折消停了再说。 自家的事什么时候都能解决,若是因为这些而影响了大局,才叫做得不偿失。何况府里魏国公和太夫人都是公正的,从晌午见面时鄂氏便急着跟魏国公打听外头的事来看,她也不是那种毫无分寸之人,暂且出不了大事。 翌日用过早饭,沈家派来接新人回门的沈莘沈茗就到了。 二人在荣熙堂坐着寒暄了一会儿,韩稷与沈雁就妆扮妥当出了来。 沈雁还是一袭正红大衫,齐腰的长发堆成了髻,两鬓遍插珠翠,颈间一只赤金大项圈子,腰间左右皆有环珮,妆也化得较日常浓上两分,但衬着这身衣饰却相得益彰。韩稷则不必特别打扮,光是他这身紫蟒世子礼服已是夺目。 而二人因为都记挂着早些回沈家寻沈观裕商议朝事,因而也显得格外稳重。 沈家兄弟见到这二人也不由心下赞叹,带上了回门之礼便就分乘马匹轿辇同往麒麟坊。 沈雁的诰命已经在成亲的当日册封下来,如今出行便是正式从一品的仪仗配备。一路走过去,引来无数人侧目,还挺风光的。沈雁虽不过分在意这些虚荣,但是女人能够嫁得好夫婿,终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韩稷昨夜在书房一直呆到凌晨,早上梳妆的时候他来说想直接去问问魏国公,却还没找到机会。但是先去见过沈观裕也是一样的,而正好,她也想要问问他对郑王这事怎么看。 早上收到的消息,郑王还是未见踪影,他带走的那几十个人都是他这些年训练出来的杀手,都是具有很强的避险能力,郑王又是个相当机警的人,所以暂且没有下落,实则也在意料之中。皇帝这两日病在乾清宫,宗室里几位子侄伴着那两名皇子从旁侍疾。 虽说宗室同族也是吃肉的狼,但在内阁勋贵环伺的情况下,相较之下还是更让他放心些的。 沈家这边自然早就做好了一切欢迎准备。 沈宓和华氏这两日压根就没怎么合眼,虽说沈雁以往也常会离开他们去华府小住,或去田庄里散心,但是两者意义又是截然不同的。沈宓还好些,虽说出嫁之前他是抵触得最强烈的一个,但他到底是男人,如今木已成舟,自不会再那么难舍难分。 华氏却又不同了,这两日饭没怎么吃,觉没怎么睡,早上天才绽亮便就将沈宓摇醒了,让催沈莘沈茗前去韩家接人。直到亲眼见着他们出了门,才又端起碗来吃饭。 辰时末府外鞭炮齐鸣,一双新人进府来了。 府里公子小姐们自都赶去二门迎接。 这里直入正厅,在曜日堂先给长辈们敬了茶,小夫妻们再上熙月堂坐坐,然后韩稷便与沈宓兄弟一行前往后园子里集香斋去,今儿除了府里设的回门宴,沈观裕另在此处设了茶席。 除了沈家本支旁支的宗亲,此外华府一家自是来了的。 基于二人尚水圆房,沈雁在二房这边倒是也没遭到关于这方面的探询,然而女人家除去这方面以外,别的方面还是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尤其是华正晴和房氏这些才成亲不久的,更是有共同话题,沈雁很玲珑地强调了太夫人的和善,巧妙地避过了与鄂氏之间的矛盾。 夫家的事也是她自己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除去华氏以外,她不必说那么多让大家操心。 这里同坐着唠了会磕,萱娘她们便拥着她往碧水院来。 也没有别的人,就只华正薇沈婵以及萱娘三个。华正薇起身斟茶给沈雁道:“来来来,吃了我这杯茶,然后赶紧赏我们荷包!” 沈雁接了茶,招呼福娘海棠:“要荷包还不容易,反正我今儿赏了你,来日你也要加倍赏给我的!” 海棠福娘遂笑着给大家派起喜糖荷包来。 萱娘见沈婵未动,遂拿手肘轻捅她道:“不要白不要,一宗归一宗,先别想那些个。” 沈婵笑骂道:“就你人小会讲道理。” 沈雁见着她面色有异,不免问:“怎么了?” 沈婵踟蹰着,叹了口气,萱娘见状已说起来:“那会儿你订了亲不久,三太太也给婵姐儿张罗起了亲事,这次挑中了一家,说起来也是你们家的老相识。竟是中军佥事府的大公子。他们家老太爷原是老魏国公的左右手,这次因着你嫁到了韩家,不知怎么也想起来跟三府里结亲。” 沈雁目瞪口呆。中军佥事秦府,那就不是秦寿家吗?秦家大公子,那不就是秦寿本人吗?沈婵心灵手巧貌美如花,三太太居然要把她嫁给秦寿那个渣? “那个,还没定下来吧?”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此支吾道。 “你也不赞成是不是?”沈婵望着她叹气,“我听说那秦公子幼时便十分顽劣,我不求对方如何富贵,好歹也得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可我祖母却说说行武之家的公子几个能斯文儒雅?却是看在秦公子如今在世子手下的兵营当差,又看在秦家素来公正的份上,觉得尚可。” 沈雁闻言脑袋更是一嗡,他知道秦家是中军营的世袭军户,但没想秦寿如今还正在韩稷手下当差,三太太说的不错,秦家长辈们倒是公正,关键是秦寿这渣在内宅事上完全没品,前世沈宓之所以会答应嫁她过秦家去,也是因为被秦家老辈的家风所蒙。 既然知道秦寿品质如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让沈婵重蹈她的覆辙呢? 不过三太太身为沈家的太太,放弃那么多诗礼传家的公子不选,非挑个武将家的公子,这动机也十分耐人寻味。 她说道:“三祖母只挑了这秦家不成?” “倒也还有两家,家里也是官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但要论家世,又还是这秦家好些,毕竟秦家与韩家往来亲近,而且世袭的军户,怎么着也是较文官稳定的。” 沈婵说这番话时面上并无欣喜之意,看得出来她是站在三太太的立场说的。既然也有门第相当的文官求亲,三太太还倾向于秦家,莫非是冲着魏国公府这层关系来的不成?L ☆、510 来历 三府里清贵则清贵,但声势不但比不上沈家嫡支,连五府六府这几年显然还有超越之势,如今三府只有沈婵的父亲在任上,三太太有这样的心思也无可厚非,就是不说这联姻的事,就是往后沈家各府有什么事,沈雁能帮的自然都还是要帮的,只不过三太太行事也未免过于轻率了些。 前世里她自己也还私下严查过秦寿呢,只是沈婵又没经历过她这么多事,对这种事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不错了,就别提自己再私下去打听。 她想了想,说道:“现在还没有正式定呢,先不着急。三祖父总还得来请示我们老爷的意见的。” 沈婵脸上一红,睨了萱娘一眼道:“我不着急呢。不过是萱丫头提起这茬,我才这么跟你说罢了。” 华正薇道:“要我说文官武将都不要紧,文官里也有败类,武将里也有知心疼的,譬如我们的新姑爷就是。英雄莫问出身,但凡只要其人靠得住,女人这辈子才叫做两脚踏了实地。” 大家都是已嫁或将婚的小姐,听得这席话都撇去那层羞涩,皆深以为然。 这里大伙说了一通,沈雁看着时候天色,估摸着往各房里串串门回来就已经差不多,便拉了她们同行。 午宴仍设在牡丹厅。 回府还早,沈雁且回碧水院去歇息。 因着韩稷先前已与沈宓说及过郑王这事,等沈观裕吃完茶,他便使了个眼色给他,沈观裕便就起身回了内书房,沈宓沈宣偕韩稷同行。沈宦因为不曾入仕。便就前去打点回礼事宜。加之明日又还有韩家设下的认亲宴,沈家嫡支旁支上下老小可都得去,这也不是小事。 一行人进了沈观裕书房,沈宣便自动起身拿起关乎郑王这事的卷宗来。 沈观裕与皇后郑王的事自然已不可能瞒住沈宣,沈宣在朝上的表现不如沈宓,但为人却也精干,楚王出事后沈观裕便将他这点秘密和盘告诉了他。听说刘氏的死和沈夫人的瘫痪竟还扯上了这么要紧的关系。他也惊出一身冷汗来。过往的许多不明之处也茅塞顿开。 这么样一来,他对于沈宓他们决定复立废太子的决定也就表示了万分理解。毕竟赵隽口碑在外,且他也是受过先皇迫害的人。也是陈王案的受害者,他若能够再出来执掌江山,无论如何都比如今赵家这些父子要来得好得多。 当然沈观裕眼下还并没有告诉他韩稷的身世,局势推动到如今这步。其实韩稷是不是陈王的遗孤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如何同心协力破除眼前的忧患,从而达到真正的安稳无虞。 韩稷道:“眼下郑王逃窜。皇帝备受非议,本是最好的行事的时机,但柳亚泽未倒,我们手上的平反证据不充分。还是极可能以失败告终。我和家父还有各国公府的意思是,能不能接下来加紧对柳亚泽的暗查,同时又替赵隽造造舆论。双管齐下?” 沈观裕捋须道:“祸兮福所依,郑王杀皇后。对我们而言,确然是好事一件。” 沈宓道:“好在何处?” 沈观裕撩眼望他:“好在柳亚泽。” 沈宓一怔。 韩稷与沈宣面面相觑,沈宓都不能猜透他的心意,他们自然更没这份本事。 但看他淡定自如的样子,又不由安下心来。 他们这里散了话,沈雁瞅准空档,也到了沈观裕书房。 她给正准备写字的他磨砚,说道:“老爷是不是早就猜到郑王会杀皇后?” “这很奇怪吗?”沈观裕扬眉,却并未看她,“我挑拨他们决裂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郑王杀皇后。” “我就知道。”沈雁道,“可您好歹也提前吱个声儿,您知不知道他要是早半天下手,我跟韩稷都成不了亲了,定好的日子又改,多不吉利?” “郑王不挑这么好的当口下手,又挑什么时候?”沈观裕平静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沈雁顿了下,放下手里的墨,说道:“既然您这么了解他,那么总归没有算到会被我公公派去的人撞破他杀人,如果没被撞破,皇后之死兴许就成了谜,郑王此刻或许已然成为太子,这对咱们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皇后都死了,我又怎么可能还会让他当上太子?”他终于抬眼看向她,“只要他杀了皇后,不管有没有被人撞破,我都不会让他有走脱的可能,只是我的确没料到他会被国公爷的人吓跑。这样一来虽然不至于失控,但影响却还是变大了。” “怎么个*?”沈雁道。 “如果郑王仍在京师,士族文官完全可凭他的罪状参他到死。而如今他的逃亡不但给他保命争取了时间,同时也牵连动了西北与南下一带的军情。辽王迟早都会知道京中的事情,不管郑王会不会去寻他,他身边的人也会挑拨其伺机而动。 “而鲁亲王府本就动了心思,这个时候在打什么主意,是人都猜得到。” 沈雁沉吟片刻,说道:“这么说来,眼下这局势是催着咱们在尽快动手了?” “所以我才会让你尽快打听出废太子在宫中的助力,知己知彼,才能胸有成胸。”沈观裕将写好了的纸笺吹了吹,收入信封。“韩家人脉很广,接下来必定会有许多人邀请你登门做客。你不但要去,还要与你婆婆对外保持良好关系,这当口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我知道。”沈雁点头,“所以我目前的任务就是守住韩家内宅不出纷争,防止韩稷的身份泄露出去。对么?” “主要就是做好贤内助,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沈观裕瞥她,啜了口茶,“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发挥发挥你沈家女的优势。” 沈雁嘿嘿一笑。老爷子好面子,生怕别人说他纵容孙女没规没矩,非得这么冠冕堂皇来一句。 想起昨儿夜里的事情,她不由又敛了笑容,说道:“昨儿晚上我们去了陈王坟茔,但是墓碑上的萧字,没有任何可以确定身份的标识,又怎么知道松柏林里的土坟里埋的就是陈王呢?祖父是怎么知道那就是陈王之墓的?还有,陈王的尸骨究竟是谁收的?” “你们就去过了?”沈观裕眉头微动,从书案后站出来。 沈雁点头,遂把昨夜所见又说了一遍。 沈观裕沉吟着,说道:“那图上的位置,我也未曾去过,三个月前我在衙门上了锁的抽屉里忽然发现了这个,同时还有枚陈王的私章。对方将两件物事同放在信封里,同时告知我让我购下乌石庄那片田庄作为你的嫁妆产业。 “我先以为是我们行事被皇帝察觉,故意放置于此,也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但几个月观察下来我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异状,后来我就暗中比对过那枚小印章,发现的确是陈王遗物无疑。而我再看那纸上字迹清秀,像是个女子的笔迹。” “女子?”沈雁讶然了,按照沈观裕的说法,能够在衙门里进入他的公事房塞这么重要的物事的人,必然是衙门里头或者是附近的公差,既是女子,又怎么可能出入得了公堂呢?“那信可还在?能否让我看看?” 沈观裕点点头,让她把门窗掩了,而后反身走到墙上挂画处,打开层层暗阁取出个小木匣来,打开取出个普通信封来道:“印章与留言都在此。” 沈雁接过信封,掏出里头的印章与信笺,只见印章乃是便于携带的拇指大小,上头刻着陈王的名讳,因着年代久远,看上去已有些古朴,但是四面棱角又泛着油亮,看得出来经常被人抚摸。再看那信笺,也是普普通通常见的纸,上面的字迹果然十分清秀。 凭这些根本看不出来落笔之人的身份,沈雁沉思片刻,拿着信笺凑鼻闻了闻。“也是很常见的墨的味道,此人若不是处境平凡,便一定是故意做成这般混淆视听。但这字迹的确偏向女性,而信笺上虽然别无味道,但印章闻起来却又有丝胭脂味,所以十有*的确是个女子。” “关键是我也想不出来这女子是什么身份?”沈观裕凝眉,“这信会被塞到我的公事房,只能说明我身边,至少是都察院衙门里有她的同伙。否则的话她无法做到。 “我仔细琢磨了一段时间,认定她并无恶意,因为如果她想害我,只需要将这枚印章随意塞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再随便拟个什么理由搜查,只凭它,我们沈家便逃不掉抄家灭门的命运。” 沈雁点头:“她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又指向陈王的埋骨之处,可能不只没有恶意,反而还藏着极大善意。因为一个人如果对陈王不存善意的话,她是不可能会对一个死去已久的人的印章日日摩挲的。 “我猜她不但知道咱们的事情,恐怕也知道韩稷的身世,所以她会在我们订亲之后把这个交给您,大约也是让韩稷去祭拜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对于陈王府应该就有着极深的感情,难不成,她会是陈王府的故知?亦或是陈王妃身边的近侍?”L ☆、511 执孝? “但是能在那场杀劫里逃出来的人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沈观裕轻摇头,“但凡有点可能死灰复燃的人都已然全部诛杀殆尽。整个王府死尸数以千计,包括王府的府兵,侍卫。当日为了不打草惊蛇,虽然未曾阻止正常外出办事的人,但那些人都在柳亚泽派去的人的计算之内。 “逃出去的纵然也有,但全都是身怀武功的将士,女子是绝无可能走出去的。因为必须防止她们当中有人怀着陈王甚至是世子及公子们的子嗣出去。” 要绝人之后当然首先杀家族里的男主人而后是这一家的女子,身边的人再忠,可只要确保主家无后,他们也无计可施。 沈雁闻言心惊,这件事既是柳亚泽筹谋出来的,那么他这份心思用得不可谓不深了。 “我听辛乙说过,陈王府也还是有些人留下来了,这些人如今都在他的管辖之中。想来这些人就是当初侥幸未死的那批人。可是如果没有女子逃出来,那递信来的这人又会是谁呢?如果不是陈王与陈王妃的近随,她怎么可能手上会有陈王的私章?” 难不成,还会是陈王在外的红颜知己? 沈雁也觉得这想法近乎荒谬,因为在征战之中陈王是根本没有机会去做这些事的。 她觉得很复杂,很头大,可在这份乱绪里有些东西却又似呼之欲出,不管怎么说,既然能够推断此人并无恶意,那就说明他们寻到的坟茔必是真的。否则她既没有理由拿这个来坑人,也没有理由躲得过沈观裕前后几个月的反复论证。 而对方假若是要害韩家,那么也足可以将这印章藏于魏国公手上。再者,松柏林里的坟茔并未曾标明陈王具体身份,谁又能仅凭一个萧家来埋伏捉拿韩稷? 总之,沈雁从这突然而来的纷绪里也摸到几分底,但是又还有不确定:“既然此人跟陈王府亲近,那么收埋陈王的会不会是她?” “不好说。”沈观裕道:“我就是因为猜不出来她的底细,这才一直拖到你成亲之前才把这舆图给了你。这私章与信笺你都拿回去。跟韩稷好好琢磨琢磨。既然那地方离韩家禄田不远。你们也可以问问国公爷,不过我想希望不大,因为如果他知道下落。不会不主动安排你们去祭拜。” 沈雁点头,将东西皆都收起来。 此人既然已经出现了,就总归会有曝露出来的那日。 她说道:“老爷接下来准备怎么行事呢?” 沈观裕道:“保密。” 沈雁笑了下。不说就算了,反正老狐狸通常都要弄把玄虚。她拂了拂袖口。又说道:“还有件事我想跟老爷说说。” “说吧。”沈观裕挥手。 “听说三太太想把婵姐儿嫁给中军佥事秦府,那秦寿可不是什么好人。到时候三老爷过来跟您议这个事儿,您可别答应他。” 沈观裕撩眼瞅她:“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好人?” 沈雁道:“就凭秦寿如今在韩稷手下当差呀,他什么人品韩稷还能不告诉我。” 沈观裕撇了她一眼,“此事不容你置喙。先下去吧。” 沈雁顿了顿,退了出来。 因着各自回府还有事,坐到太阳西斜时二人便就打道回府了。 回府后二人先进上房跟长辈们见了礼。回到颐风堂沈雁便把沈观裕处得来的信封给了韩稷。 韩稷听说完之后也起了狐疑,但也同样找不出更多的线索。而这时五军营又遣人来告诉他王儆刘猛一路追踪的消息,连衣裳也没换便就出了去。 沈雁将思绪整了整,便也规规矩矩地去正房与鄂氏商议明日里沈家那边来人认亲的相关事宜。 鄂氏自打首日宁嬷嬷擅作主张弄得她形势被动,后来沈雁又主动替她在魏国公面前掩护之后,便没再行什么刁难之事,说到底沈雁又不是她的仇人,何况眼下老太太都明显对她印象不错,只要她循规蹈规矩不冲撞她,她也没必要去拿捏她跟自己过不去。 女人这辈子说到底,如果丈夫儿女与自己离心离德,那就是争来整个天下都是虚的。 她询问了沈雁一些沈家的相关事宜,便就唤她退了。 韩稷成亲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去过沈家,虽说世上儿女成亲前未见过面的亲家多了去了,但好歹人前她还是得尽到本份的。 翌日认亲宴上光沈家那边只来些长辈,韩家这边则只是本家包括近亲以及两方媒人,对于认亲宴来说实在称不上是宴席,然而因为有国孝在身,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回门与认亲皆不宴外客,只要不出格,言官们并不会苛责。 有魏国公与沈宓的互动在前,认亲的气氛是没得说的,华氏和华夫人等娘家人对于韩家的招待也很满意,华氏对于沈雁房里的摆设觉得还是嫌素淡了点,于是又临时列了张单子给扶桑,着她回府后再送一批古玩玉器什么的过来。 这边沈宓华钧成看了看韩稷的住处,两个人一对眼神,沈宓也让葛舟列了批笔墨单子。 韩稷连声称谢,腰都弯到了膝盖处,一再表示库房都堆满了,但沈雁却又从旁捅他,说“却之不恭”。 他们俩哪里还缺什么东西?不过是当父母的心里牵挂,借此来表达一番心情罢了,若是推拒,岂非就是不敬? 翌日晌午沈家果然来了两辆马车,一车是给姑爷的,一车是给姑奶奶的。 魏国公很过意不去,是夜寻了沈宓上翠微楼吃大闸蟹。 说些什么无人得知,只知道夜里魏国公回来时红光满面,一路与骆威口若悬河似乎意犹未尽。 沈雁在床头做针线,听得胭脂回话,也不觉弯了唇。 皇后已然停灵钟粹宫,从殡天第三日起举朝在京的命妇须得日日进宫祭拜。府里韩稷与沈雁婚事告一段落,沈雁便开始随鄂氏日日赶早进宫。太夫人因为年纪已大,再者老魏国公与先帝平起平坐,她辈份大了,也不必去。 宫里停灵三日,第四日便就移宫到西华门外的殡宫,这日举朝文武以及王公勋贵连带命妇眷属们皆齐至西华门外叩迎,殡宫停灵三七之后才会再移去北郊暂放,等待皇帝陵寝正式修建完毕之后才能落葬。 基于皇后只有赵隽一个儿子,于是问题就来了,正被幽禁之中的他究竟要不要放出来灵前执孝呢? 此事是由都察院的一位御史提出来的,而后以沈观裕及礼部尚书房文正为首的一众文官紧接着便力主请出赵隽。而以鲁王府为首的包括曾经楚王手下的一众官员的却都持反对意见。 这两天朝上就为这事僵持起来。但呼请赵隽出宫的声音却一日高过一日。 皇帝躺床了几日,近日也终于撑着下了床。 下晌阴着脸听内阁念叨了半日政事,便留了柳亚泽在殿,说道:“如今这局势你也看到了,内阁与勋贵本就是压住朕左右手的两块巨石,而沈家如今在朝中又翅膀硬了,原先朕以为能拿捏得住他们,没成想反倒让他们顺势而为成为了朕另一道隐患。 “先帝当政三年,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朕拼死挣扎到如今,虽有些起色,可眼下不但没曾拿捏住他们任何一方,反而事事掣肘,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你告诉朕,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朕从这愈来愈强的权臣压迫之下抽身退出?” 柳亚泽颌了颌首,抬头道:“圣上不必过于忧急,元老和勋贵们虽则强势,但却不会祸及江山,暂且还是保重龙体要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连串无非是因争储而起,等皇上养好了龙体,臣再来协助皇上定下储位,一宗宗地来办,想必破解之日也不远矣。” 他的神情专注,眼里也有着难掩的愁绪。 其实他曾多次劝说过皇帝早日定下储位,也好早些培养太子成为助力,但皇帝始终想立楚王,而又碍于楚王名不正言不顺而拖延至今。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说不恼恨是假的,他死心塌地扶持皇帝不为别的,而是为求做个名垂青史的名臣。他早将自己的成败荣辱与皇帝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乎他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很重要,而在立储的事上皇帝一再犹豫拖延,怎能不让他灰心失落? 但终归这些年君臣之谊还是在的,皇帝若真输了,那么他也保不住。眼下他无助无措,他又岂能不管不顾?总归还是得君臣同心,应付完这道难关去才是道理。 “立储?”皇帝缓缓吸一口气,“眼下还有什么人可以立?辽王鲁莽,剩余的吴王梁王又皆年幼,他们都不堪这重担。” 柳亚泽早也觉得难以择选,吴王今年才四岁半,梁王更是才满四岁,这样的稚儿随时都能被勋贵们给剥了皮。可不管怎样,眼下也只能尽量安抚:“吴王梁王虽然年幼,但悉心栽培几年也未必不能用。皇上只要安心保养龙体,教导皇子们成材,未来必然大有机会强盛。” 皇帝道:“但眼下他们却还在嚷嚷着要放出废太子来……”他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柳亚泽微顿,躬下身去:“臣以为不可。”L ☆、512 权臣 “为何?”皇帝问。 柳亚泽默了默,说道:“臣的理由与鲁王世子及杨大人等同。” 鲁王世子赵符与淑妃的弟弟杨宗元的理由是赵隽已废,其罪孽之深等于与赵室为敌,因而无资格周室皇后灵前奉孝。这当然只是官场惯行的文字游戏,但往往文字游戏又是信手拈来的最好借口。 皇帝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柳亚泽出了宫,上了马,回了府,一路心情也如这天色般沉甸甸。 他原也是前朝的举人,年少便怀着一身抱负,然幼年家中贫困,即便是学富五车也未能有多余银钱供他进京赶考。困顿的那些年里偏又在前朝*政权下屡遭地方官员羞辱,因而对于前朝,他没有丝毫留恋。 但他却是在陈赵大军北上过程中加入的起义队伍,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甫进去便想办法引起了当今皇帝的注意。他从他身边的一个小谋臣做起,直到他成为太子后的东宫近臣。皇帝将他视为心腹,他也将皇帝视为荣登仕途巅峰的必不可少的拉手。 如今皇帝的困境同样也是他的困境,如果皇帝倒了,或者是全然被元老及勋贵死死掐住,他也只能沦为炮灰。近日举朝议论的请出废太子赵隽之事,他虽未参言,却句句听来心惊肉跳。 赵隽是因陈王案而被禁,他若是重出朝堂,必然会在最快的时间里积聚起一帮支持他的朝臣,而他倘若得势,替陈王平反则必不可免,因为勋贵之所以宁愿冒着被指奴大欺主的罪名也要把着大权。都是因为陈王一案死杀的功臣太多,他们有了唇亡齿寒之感。 赵隽要在短时间内得到极大部分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勋贵们的支持,必然会选择替陈王平反这条路。 只要陈王平了反昭了雪,全天下曾与陈王有瓜葛的人都会从此放下心,而且会因此极力拥护他。这本是件好事,可这样一来,当年主持审判并给陈王定罪的他就成了众矢之的!陈王案若是冤案。那么赵隽不把他杀了如何服天下? 每每想到这里。他这些年的勇气和斗志竟都涣散了,可是如今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去与抱成团的内阁四大元老以及满朝那么多拥护过赵隽的朝臣舌辩? 这两日。他实则甚感疲惫。 不觉回到府里,夫人在庑廊下迎出来:“老爷怎么才回来?曼丫头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柳亚泽缓步,凝眉道:“不是才回去没多久么?” 柳夫人叹着气,没马上回答。等他进了房,才一面接过他的官帽。一面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也不说,我猜多半是又跟姑爷起争执了。” “你怎么不管管她?”柳亚泽心情更不好了,这个幺女一直是他在儿女管教上的一个败笔。在她十四岁之前,他本来以为自己很成功地把她调教成了个淑女,可是行宫里那次她居然闯下那样的祸。出了那样的丑,这于是颠覆了他以往对她的印象。 从行宫回来后夫人严管了她两年。于是前年许了给太傅卢焕的长孙卢敏德为妻,卢家家风本好,卢敏德也好学上进,上届春闱拿了一甲第八名的进士,接而考上庶吉士,也算是同辈中的翘楚。 但柳曼如就是有种能把好日子往坏里过的本事。 成亲三个月,便疑心卢敏德跟丫鬟有染,将丫鬟设计推入井中溺毙,结果尸身捞上来却发现丫鬟根本还是个处子。夫妻从这里开始便争吵不断,每过段时间总有消息传来。卢家因着他的面子不曾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人也是有脸面的,自家的女儿在婆家这般,总归还是在亲家面前腰低三分。 “管了。”柳夫人倒是一惯好脾气,叹道:“管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管过来。早知道当初嫁给顾颂倒好了,亲上加亲,就是再闹也不至于把这亲戚情分弄没了。” 柳亚泽没说话,眼下这当口,他无暇去想这些。何况再想,也是没用了。 “我去书房。”他站起身来。 柳夫人道:“吃碗汤才去。” “送过来吧。” 他想静静。 柳夫人望着丈夫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吩咐了丫鬟。 他们都不年轻了,上五旬的人,虽是入了阁却还是不省心,她也心疼丈夫。 “太太,都察院的沈大人来寻老爷下棋。” 正打算进房,门外长随便来禀道。 “沈观裕?”柳夫人眉头凝了凝,说道:“去告知老爷罢。” 沈观裕与柳亚泽常有往来,虽说在柳亚泽入阁的事上柳家始终对沈家有些硌应,但总归这么些年大家相安无事,面上也还保持着和气亲厚的关系。 长随到了门房门外时,柳亚泽正在点香。听说沈观裕来,他身子也在香炉前微顿了顿。 “请沈大人书房里坐。” 他徒手扇了扇面前烟雾,说道。 没片刻,廊外便有了脚步声,随着一声低低地“请”字,便有一人浅眉淡目一派闲适地执扇步入。 “沈兄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他拱着手含笑迎上,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沈观裕亦笑道:“昨夜里见秋霜渐浓,日子愈发寒凉,忽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你我在东台寺里煮茶论诗,但此后这一年你我各忙各事,竟许久未曾坐下好好吃茶,故而下了衙便直奔你这里来。也不知扰了老弟不曾?” “沈兄何出惊扰之言?近来因着大行皇后移宫,我手头也没什么要务,正盼着来个人好好唠唠磕消遣消遣,可巧沈兄就来了!——不如,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他笑问。 “甚妙。”沈观裕点头。 他便扬手示意家仆前去准备,这里引了沈观裕出了院子,一路边寒暄边走上庑廊,往府里东北角上的敞轩行去。 十月里的天气已入寒凉,但敞轩里坐坐煮煮茶却还是耐得住。 敞轩一面临湖,有家仆们在划船收着残荷。湖面微波粼粼,在安静的大环境下又显出几分灵动。 二人凭栏而坐,家仆煮上水后被柳亚泽挥退下去,四面静得连虫鸣声也听得见。 柳亚泽道:“沈兄如何也这般得闲?” 沈观裕摇扇道:“你这个执掌皇陵建造的工部尚书都闲了,我这个区区都御史,有什么理由说忙?” 柳亚泽失笑,说道:“沈兄见笑。皇陵修造虽然重要,但具体掌管此事的却是工部侍郎他们,我这个挂职的尚书,还真不敢担什么功。倒是沈兄你,近来不是操心着谁来替大行皇后灵前执孝的事么?” 沈观裕扬了扬扇子,笑道:“我也不过是瞎凑热闹。这本是礼部的事,于我这都御史有何相干?不过是因着我与文正公如今乃是亲家公,因而撇不开去罢了。” 柳亚泽笑笑,执壶沏了茶。沈观裕放扇来接茶的时候他冷不防瞄到扇上的字画,只见笔力雄浑运转自若,一树雪梅盘虬有劲,不由放壶道:“沈兄这扇子绘得极好,可否借兄弟一阅?” “哦。”沈观裕将扇子递过去,不以为意地道:“扇子也并非我的,乃是皇上赏于我的。” 皇帝经常会赏些小玩意儿给身边近臣,柳亚泽倒也不以为然。认真看了看这笔迹,目光再落到落款之上,那神情却不由微怔起来,“这是丁太师亲笔所绘?” “正是。”沈观裕举起杯来吃茶,淡淡道:“早两年皇上因病谈及朝中旧臣,不免提到丁太师,正好手上有把这扇子,便就随手赏了我。” 丁太师是为太师,皇帝手上有他绘制的扇面并不奇怪,但自赵隽出事之后丁府一家也没落了,虽没获什么大罪,终归身份已敏感,这些年不但字画铺里不敢出售丁家的字画,就是从前收藏着有的也不敢拿出来招摇过市,沈观裕在这个时候堂而皇之地拿着赵隽老师的字画出来走动是什么意思? 他深深看了眼沈观裕,“这丁家如今怎么样了?” “不甚清楚。”沈观裕摇头,“去年依稀听说他们子弟中中了两个举子,名次还挺靠前,想必不久又会在朝堂大放异彩。” 柳亚泽额间忽然有些刺痒。 赵隽出事之后丁家便被贬的贬,调的调,圣旨虽未明言,却着实是打压的意思。如今丁家又出了举子,而且考的还不错,沈观裕又且拿着这极打眼的扇子四处走动,这莫非是说,丁家又要起复了? 丁家起复,是不是也表示着赵隽往复出的路上又更近了一步? 茶汤氤氲在他面上,先前的刺痒改为微微的汗意。 他垂下眼,沉着地给彼此添了茶,说道:“这么说来,丁家后辈还是不曾辱没其先祖,沈兄这把扇子,是否也表明着对赵隽出宫的态度?” 这话来的犀利。 但沈观裕反应未见过度,仍只是从容道:“也许这并不只是我的态度,也是皇上的态度。” 柳亚泽眉头微动,微仰了仰身子:“何以见得?”L ☆、513 皇权 “难道柳老弟不觉得吗?”沈观裕说道,“赵隽是大行皇后的独子,咱们中原讲究忠孝仁悌,就是大牢里关着的囚徒,父母过世也还有人押着前去奔丧,赵隽虽已不是太子,但终归还是赵家血脉。如今宫中因为夺储接连出事,皇上还能抑制舆论阻隔这天道人伦吗?” 柳亚泽凝视他片刻,说道:“但赵隽乃是因替逆贼陈情而获罪,他身为赵室子孙,却偏帮逆贼,便等于否定先帝决策,既是连自己的祖宗都质疑,他也可不算是赵家子孙。” “柳大人这话未免过于偏激。”沈观裕扬唇,“此事你我议了不算。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都深受皇恩,我只问你一句,皇上眼下的处境,怎么样做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柳亚泽默语。 沈观裕道:“如今的处境,是联合起赵家眼下能够联合起来的力量,成为皇上的坚强后盾,使皇上的决策能够做到上行下效,能够从眼前的困境中突围出来。赵隽即便曾替陈王陈情,他也改不了一个赵姓,他就是再反骨,这江山在他手上也还是姓赵。你说,皇上能看不清这一点吗?” 柳亚泽望着手下杯子,微微凝了一口气。 他也是在官途浸淫了二十余年的人,沈观裕说的这些,他能不知道吗?再大的罪非除非直接弑君,都改变不了皇帝与赵隽乃是骨肉至亲的事实,眼下并非议到赵隽复立不复立,只是让他出来灵前执孝,倘若舆论施压,皇帝是不可能真会坚持到底的。 先前在乾清宫。他可不就对他试探来了么? 可是虽说只是执孝,赵隽只要出了冷宫,又岂会再进去?他若出了来,眼下的京师又还有比他更适合当太子的人么?正是因为他在官场呆了这么多年,所以比谁都清楚,只要赵隽一出来,事情就绝不会再受他和皇帝控制! 赵隽那么多年的口碑在外。早在朝野上下奠定了基础。他出来,便是冲着皇位去的。 他丢了撮茶叶入壶,说道:“赵隽乃是犯了重罪受罚的。皇上一言九鼎,又怎会否定自己的决定?” 沈观裕一笑,说道:“一言九鼎固然重要,可皇权对君主来说才最重要。”说着他端起茶来。看了眼汤色,又道:“没有皇权在手。再一言九鼎也是空话。” 柳亚泽手停在半空,隔了有半刻才落下端起杯子。 皇权两个字像千斤坠,猛地一下砸在他胸口。他就是再坚持己见,也不得不同意沈观裕的话。 作为君主。还有什么比紧握皇权更重要的事? 皇帝挣扎到如今,不就是为的这皇权二字么?赵隽是他的亲儿子,犯再大的错只要没到伤及他本身性命的地步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皇权,是啊。如果赵隽的复立对于巩固赵家皇权有帮助,皇帝有什么理由反对他出来执孝呢? 他心里惊涛骇浪,脑海里又不由回想起早前皇帝留他在殿所说的话来。 他问他眼下有什么办法挽回局势,意思与沈观裕所指的有什么分别? 他觑了眼眼前的沈观裕,气定神闲。 他垂眼执起煮沸的水,斟入茶壶里。 “这是才送来的秋茶,沈兄尝尝。” 沈观裕执杯致礼。 天光在茶香里渐渐转黯,敞轩的画梁上,才刷过新漆的图案色彩纷呈,显示出它无尽的富贵。 浅聊过一番闲话之后,沈观裕拿起丁太师绘的扇子起身告辞。 柳亚泽送至大门下,凝眉望见他消失在胡同口才又收回目光。 再回到书房,先前点的香已然焚尽,空气里仍有余香。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纠结的眉心比起先前,更为紧结了。 沈观裕的意思很显然是支持赵隽,并且也做好了复立赵隽的准备了,这么样一来,他必然会与房文正等跟皇帝反复进言,皇帝如今既有动摇之意,那就难保不会被他们劝说成功了。赵隽若想重登太子之位,那就必须得替陈王平反,要替陈王平反就必须得把他撸下马来!…… 他忽然觉得两手有些筋麻,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他太了解这些套路。 他紧握着面前纸镇,几乎攥出了油。 沈观裕既然已态度明确,那么他也不能坐以待毙,皇帝要的只是皇权而已,那他就替他保住这份皇权好了。他就不信,皇帝真会那么愿意让赵隽出来将陈王案给翻了? “来人!”他站起身来,“备马。” 沈观裕出了柳府,径直回了麒麟坊。 淡然自若吃了晚饭,又去沈夫人处喂了她半碗粥,回到书房沈宓便就匆匆来了。 “稷儿在柳府埋伏下来的人来报,柳亚泽方才已然进宫去了。” 沈观裕唔了声,捋须进了门,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宓沉吟着,跟着走进门道:“柳亚泽必然不会支持赵隽出宫的,父亲这趟劝说,真的是劝说?” “要不然你以为?”沈观裕坐下接了丫鬟泡来的茶,啜了口道:“我真喝不惯柳家那茶味儿,冒着股子齁味儿,还是我这十两银一斤的碧螺春好。”说完他才抬了眼,说道:“别站着了,让韩稷即刻进宫与赵隽取得默契,随时做好出宫的准备吧。” 沈宓微怔:“父亲这么有把握?” 沈观裕撇了他一眼,喝起他的碧螺春来。 沈宓望着若有所思。 柳亚泽到达宫门的时候城门的卫兵正准备落锁,见到他来还是恭谨地放了他入内。 皇帝近来茶饭不思,草草用了晚膳,也有些百无聊赖,正准备过问下两位皇子的功课,外头说柳亚泽又来了,只好又让人将吴王梁王带回去。 柳亚泽到了殿内,见案上摆着汤药,遂垂手立在旁侧,预备等皇帝服了药再说。皇帝却使人赐座,而后和颜悦色地道:“爱卿有什么事情,就说罢。” 柳亚泽称是谢恩,拱手道:“禀皇上,臣方才在府里冥思苦想皇上下晌的话,颇有些感同身受,眼前局势显然越来越严竣,而皇上身边可用之人却越来越少,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尽快册立了太子,也未必就能扭转逆势。” 皇帝咳嗽了两声,停下道:“这么说,爱卿是了有应对之策?” 柳亚泽颌首:“臣确是想到了一个主意,虽是有几分凶险,但却能够最大程度地平衡皇权与内阁的关系。” “那快快说来。” 柳亚泽顿了顿,整理了下思绪,说道:“眼下朝上有人提议请废太子出宫往灵宫执孝,臣以为,与其请出废太子,倒还不如寄希望于郑王与辽王。” “郑王?”皇帝倏地沉了脸,“此子十恶不赦,焉还能为朕所用?!” “皇上息怒,且听臣细细道来。”柳亚泽平静地,“废太子赵隽若只是因别的罪行而被幽禁,皇后大行放其出来执孝臣以为并无不可,然赵隽乃是替逆贼陈王求情而被获罪,据眼下的形势来看,倘若放他出来,到时再禁回冷宫便十分之难了。 “可若不回冷宫,那他复出便得名正言顺。要想名正言顺,只能诰告天下他的无罪。赦免皇子并不是什么罕事,然而一旦赦免他,那么就得推翻当初皇上所定下的决策,以及对赵隽,对陈王的态度。 “如此反复无常,介时在天下人面前失信不说,更要紧的是,一旦赵隽出来,便一定会有人籍着他替陈王平反,赵隽心性仁慈,倘若受了奸人蛊惑,公然做下那反朝判逆之事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怔然无语。 他从来没想过这么深,满朝文武如今对请出赵隽的呼声愈来愈高,而他竟然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或者也是他并不想反驳,他统共六个儿子,一个死得不明不白,一个畏罪潜逃生死未卜,一个远在辽东迟钝憨笨,还有两个年幼到根本难以寄予希望。 只有一个赵隽,虽然谈不上智勇双全,但腹藏锦绣胸怀天下,胸中韬略不输于人,最重要的是他曾经随军北上,与朝中各臣都结有一定的情谊,眼下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出来帮他分担的了。纵然他曾替陈王陈情令他无比憎厌气恼,但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不动摇。 而眼下柳亚泽所说的这番话,着着实实又将他动摇了的心推了回去。 赵隽是因陈王获罪,让他出来执孝本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一旦出来,那些主张他出来执孝的人还会让他再回去吗? 眼下不是从前,除了赵隽,没有人能更好地担起这太子的重任,内阁虽然从未参与过夺储之争,但时至今日,事情已不是立谁当太子那么简单了,而是该如何保住这龙位不动,保住在野各地不会趁势再有人起乱! 郑王杀皇后,结局利的不是他,而是赵隽。 如今舆论已渐渐倾向于赵隽,一旦他出来,他回不了冷宫,他当初所获之罪,他当皇帝的能不对天下有个交代吗?当初因为此案死了那么多人,能是仅仅一道特赦就能服众的吗? 如此一来,所有的症结便就归于陈王,陈王死于先帝之手,只有替陈王平了反,一切才能得以迎刃而解!L ☆、514 斗法 但他又如何能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倘若陈王都平了反,那岂不是证明他们赵家在这龙位上愈发名不正言不顺? 那他曾经所做的那些岂不是全都成了无用功?不但无用,而且还要背负妄杀无辜错杀功臣的罪名? 那样的形势不会比现在好,只会比现在更坏上百倍,他不止会成为赵家的罪人,同时还会被视为全天下的罪人,是昏君! 他励精图治这么多年,难道到头来要顶着个这样的名声下地? 他屏息了半晌,将目光从柳亚泽脸上收回来,看了眼面前的朱笔,复又抬头:“你说的寄希望于郑王,又是何意?” 柳亚泽垂首,应道:“郑王向北潜逃,毫无疑问目的是向辽东而去,除此之外他还有可能便是往南至前军营投奔鲁亲王。辽王与鲁亲王一南一北,对京畿正好处夹击之势,郑王只要合纵连横一番,说服鲁亲王与辽王一同起事,虽不敌另四大军营,却也必然会取得一定战略优势。 “眼下臣虽不知郑王身在何处,但只要皇上放出消息与辽王及鲁亲王,他们也必会等到郑王一同谋事,介时着他们各自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对外宣扬勋贵们手掌兵权威慑君王的恶行,并扬言让国公们交回兵权,两地同时举兵攻往京师,勋贵们必会群起应付。 “勋贵们武力虽然胜出,但元老们却绝不会容忍他们再度掀起大战,因此他们的战斗力必然打折。而此时只要他们放出让勋贵们交出兵权便召兵回营的口号,元老们冒不起再次祸害苍生的风险,也担不起晚节丧节的代价。自然从中斡旋,勋贵们纵然不答应全交,也至少被逼交出一半权力来。 “只要将四大军营收回一半,不但可解皇上多年心忧,同时亦可为栽培新太子赢得富余的时间。如此一来,还可破解他们想要复立废太子而带来的死结。” 整个过程皇帝神色变幻不定,听完他坐定半晌。才又直了身子。凝视他道:“你的意思是,郑王弑后之罪尚且可免?” “事有轻重缓急。皇上认为,在能够得回的四大军营的一半兵权面前。郑王的罪真的有重要到非得立即惩处不可么?”柳亚泽站起来,“郑王深得皇上栽培,深谙京中局势,臣以为皇上大可下密旨给辽王与鲁亲王。着他们带话给郑王,只要他能联合二王。成功扭转眼下皇上的危机,便许将功折罪! “话说回来,天底下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稳固皇权平衡朝堂更要紧的呢?祸兮福所依,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郑王此次事件不但不算祸事,把握得好了,反而可视作一大契机!” 皇帝僵直在榻沿上。足有片刻未曾出声。 柳亚泽的话像雷霆,像洪水。也像猛兽,一口口一下下地啃噬掉了他的思维,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处境还能够这般逆转。 他能够找出的半点否定这提议的理由来吗?不能。郑王辽王以及鲁亲王都是他赵家的人,一个是他的兄弟,另两个是他的亲儿子,他们不是外姓王族,也不是勋贵功臣,他们不会胳膊肘子往外拐——至少眼下不会。 他们过后或许还是会争储位,可是他们也都不是傻瓜,对于所有的赵姓宗亲来说,一切压制皇权的对象都是他们的敌人,在皇权与权臣面前,他们必然会誓死捍卫皇权,因为没有了这个,他们不管是当皇帝当太子还是当亲王,都永远会直不起腰! 他当真从来没想过让辽王与鲁亲王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内外呼应逼迫勋贵和内阁低头,从前是压根不敢想,因为合纵连横,需要委派个行事多么严谨的人,脑子又多么灵活的人,这次郑王出事他是压根没有想,但柳亚泽一语道明,郑王就是那个可以替他们扭转过来的人,他怎么能不感到震撼? 他掩口喘咳了两声,匀着气,站起来,走下丹樨,说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明花明又一村。可见天无绝人之路的古话,是对的。” 柳亚泽躬身:“人常道不破不立,既然一味的忍让和迂回也是无用,何不干脆破釜沉舟?” 皇帝深吸了口气,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有算计不周之处必将一败涂地,你我不能轻率行之。你且回府去写份详细行事的折子于朕,朕也再想想有无漏洞,若是无甚不妥,当可行之。” “臣领旨!” 柳亚泽躬身,稳步退出宫门。 韩稷得到辛乙带回来的柳亚泽进宫的消息便就回了府,正好沈宓也遣了人来递话,于是回房匆匆换了身衣裳,又跟沈雁打了个招呼便就驾马到了沈府。 而未想除了沈宓沈宣,荣国公与董克礼也皆在,正在议事的他们见他进来,遂同声道:“稷儿来的正好,快听你岳祖说说柳亚泽的事。” 正事面前略去寒暄,沈观裕便就直言说道:“柳亚泽出于本身利益,绝不会同意赵隽出宫。如今皇帝连失两位皇子,朝政又皆在内阁与勋贵手上把握,如今想要扭转这逆境只有两条路。一是大力培养心腹,迂回与内阁勋贵抗衡。但这策略他行了多年,收效甚微,眼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其二,便可调鲁亲王或辽王进京。但鲁亲王手掌前军营几万兵马,来到京师恐怕还不如留在前军营,而辽王多勇而少谋,何况西北边境关防同样要紧,辽王进境也起不到什么特别作用。不过他还可以选择让其余宗亲子弟担任要职,强化宗室在朝廷的力量。” 坐中韩稷与董克礼对觑了眼,说道:“皇帝疑心病重,从登基伊始便未曾重用宗室子弟,眼下就是要借同族之力,恐怕也不会多出多少。而若上来的人数不多,那对他改变现状根本毫无作用。” 沈宓点头:“我也认为他不会这么做。除了皇上疑心病重之外,这些年宗室子弟因为不必参与政事,绝大多数疏于自修,不止能力没培养出来,还皆身负一大堆毛病,这样的人就是放到任上,也只会给宫里添乱。” 沈宣道:“咱们是不是想个办法先让废太子出来?” 荣国公父子都是一样的急脾气,他说道:“要照我说,何苦这么婆婆妈妈?干脆大家联名上奏,把赵隽保出来,然后再逼请皇帝退位,直接让他上位,岂非省事?” 沈观裕摇头:“若是如此,赵隽可就成了强行夺位了。再者,满朝文武里多数都不知道赵隽乃是假疯,骤然拉他出来,亦恐生乱。 “辽东的辽王与南边的鲁亲王到此就更有理由举兵起事,而赵隽原本名正言顺,也变得师出无名。我们赵隽要保,朝局也要稳,我如果猜得不错,柳亚泽此番要想保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沈宣与董克礼齐声问。 “说服皇帝下旨给辽王及鲁亲王,命他们各据一方呈夹击之势往京畿施压。” 沈观裕走到案前,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张舆图,“郑王此时行踪尚且不明,我猜他有可能改道去了鲁亲王府。他久居京师,又在宫闱朝廷混迹多年,如今朝上什么人可利用,什么人有弱点,他全都烂熟于心。辽王与鲁亲王冒然起事或许没什么胜算,但是加上他郑王,一旦起事,那结局十分难讲。” 众人皆不由动容。 韩稷抱剑看了看那舆图,凝眉点头:“皇帝眼下能用的只有辽王与鲁亲王,郑王逃亡在外,如果能够顺应旨意联合南北两军,那么皇帝赦免他的罪行也极有可能。而皇帝当然不会白白动用这么一场,他联合南北两军起兵的用途若是为要挟勋贵交回手上兵权,我恐怕内阁也十有*会妥协。 “郑王介时纵然不能回朝再任太子,那么讨上几万人马迁往封地也可保性命无忧。柳亚泽若是使的这一计,那么不但可以顺利扭转皇帝受控于内阁和勋贵的逆势,同时郑王也保住了自己性命,同时我们再想拥立谁为太子或新君,除了起兵反朝便绝无他法。” “没错。”沈观裕点头,“只要皇权稳固下来,不但陈王永远平不了反,他柳亚泽也将会取代诸阁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众臣之首。总而言之,这一战若成,我们自可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一举达到目的,而若输了的话,则是全盘皆输。” 书房里顿时静默下来。 这样的结果很显然不是大家所乐见的。 然而柳亚泽也很显然不是以往的那些人可比,他有头脑,有阅历,而且处变不惊,眼界开阔,这样的计策就连他们也挑不出不依的理由,皇帝会不依吗?掌军的一个是他的亲儿子,一个是他的亲弟弟,还有一个脑子和手段都不是那么弱的郑王,他还有什么理由迟疑? 韩稷盯着图纸看了片刻,说道:“柳亚泽这条计好是极好,只是对他来说,同样也具有偌大风险。辽王与鲁亲王正是因为对皇帝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万不能失手。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出点差错丢了性命或者军队,皇帝必然会降罪到他头上,他本可以伺机再动,为什么会这么冒险?”L ☆、515 韬略 “你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沈宓接话道,而后走到书案边,“这次全靠的是赵隽当初给你的这把扇子。” 众人纳闷之余,他又抖开桌上扇子说起来:“柳亚泽原本确是无动于衷,但他又怎经得起赵隽要出来所带给他的威胁? “丁太师的墨宝久与赵隽一样被人所忌讳,家父带着它到柳家串门已让他心生狐疑,而后家父再借着这扇子点拨了他几句皇帝的心病,他爬到这位子不容易,不会容许我们有机会将他踩下来。所以家父前脚出门,他后脚即去宫中,我们立刻便猜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众人沉郁的脸色忽然又现了云霁,“原来竟是大人操纵而成!” 韩稷更是恍然大悟,他并不知这扇子被沈观裕讨了去,更不知道这扇子还出了这么大的力,原来自打那个时候起沈观裕就已经筹谋在胸,这却是他们这些当后辈的所望尘莫及的地方了。 沈观裕这时却反而严肃起来,他望着韩稷:“赵隽亦非粗浅之辈,他独独把这留了多年的扇子给你,这当中自是也有含意的。 “丁太师当年身为帝师,又为太子之师,他虽然已过世,但丁家后裔却十分不弱,当年又并未获实质罪名。这扇子拿去丁家人面前,定然还能得到他们相助,眼下舆论全靠士族文人左右,有丁家加入,又不失为一股力量。” 韩稷凛然,“难怪我还曾听他提及丁家两房子孙。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沈宓也道:“我拿到此扇的时候见到上绘的雪梅同生两枝,各皆繁荣,也隐约觉得带有深意,但还没来得及深究便被父亲讨了去。” 沈观裕望着他们。说道:“在我去柳府之前,我便已想好了他所有可能选择的策略,我们这些常年混迹朝堂的老官油子思维方式往往有雷同之处,我的一言一行皆是引导他往这条路上走,柳亚泽心思缜密,也未必猜不出来我的用意。 “但他即使察觉我是有意引导,他也只能咬牙选择这条路。因为以他个人之力根本没办法阻止我们保出赵隽。就是眼下不出来。日后也会保出来。他如今应还不知道赵隽实际状况,一旦知道,他的反击也绝不会亚于我给于他的。 “所以我们现在要抢的是时间。正如稷儿所说。此事于他风险极大,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必然会花上不少心思好生斟酌,在这期间我们不但要时刻盯住宫中派出去的人马,截获密旨。还要在他们之前得到郑王下落。” 气氛立时又变得凝重,荣国公也不觉沉吟:“若照你这么说。那咱们的确是不能小觑,但是你当初不诱他上当,就让咱们保他,不是也很好么?” 韩稷站出来。和声与荣国公道:“这个问题我或许可以代祖父解答。” 他略略颌了颌首,说道:“如果不这么做,赵隽是有可能会保得出来。但郑王这一逃,却牵动了辽王与鲁亲王。那样的话就算赵隽当了太子,甚至当了皇帝,南北两军便会直接进犯京师,何况还有个在逃的郑王。 “而眼下促使柳亚泽行此一计,便可以将他们同时牵动,辽王与鲁亲王终归是心腹之患,要想取得相对平稳的局势,他们二人必然要强势压制,郑王也不能留。 “既然如此,咱们倒可以将计就计,凭借柳亚泽施下的这个计策打压辽王与鲁亲王,如果可能的话夺其性命甚至军力,如此一来皇帝必然降罪柳亚泽,只要他下了狱,咱们便可顺利达到拿下他之后正大光明请出赵隽,从而一举替陈王平反的目的!” 说完他吸了一口气,转向沈观裕,难抑眼里的辉亮说道:“我想,利用柳亚泽自己施下的计策,一面使得皇帝实力遭受空前损失,一面使得柳亚泽卷入自己的险局来捕获他下狱,这才是祖父布下这么一大局的最终目的。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沈观裕点头,缓声道:“柳亚泽不是安宁侯也不是宋寰,局布得小了他根本就上不了当,既然只有替陈王平了反,替这江山择出个圣明之君来我们才得安宁,社稷才能安定,那么所有的矛头都该尽指向这一步去。 “柳亚泽是此行关键,所以接下来,你不但要联合各军营暗中做好防守准备,勿要让皇上得了逞,还得仔细布局,如何使得柳亚泽栽在他自己手上。 “行兵打仗的事我不甚懂,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只要能剪除辽王与鲁亲王其一,柳亚泽则必败无疑,但你们记住,柳亚泽能被先帝及皇上授予主判陈王谋逆,便说明他决不是那么轻易好对付。眼下长远的先不必考虑那么多,且保证每一步不出差错才叫要紧。” 荣国公等人相互觑望,早已心悦诚服。 他们都是惯于行军的武夫,纵然熟知用兵之术,但是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本事却还差得远,沈观裕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在朝堂各部混得风生水起,以遗臣身份在皇帝面前也如鱼得水,原来真不是盖的。 韩稷心内更是庆幸,垂头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听辛乙说岳父说祖父先前让我火速进宫去寻赵隽,祖父的意思可是要孙婿做两手准备?” 沈观裕道:“无论柳亚泽这边如何,朝中舆论还是要先造起来的,而且赵隽不是还没答应复立么?你得尽快与他达成共识。最好,就在这几夜去一趟,务必劝得他与我们走到同一阵线。” 韩稷想了想,点头道:“孙婿遵命。” 众人再吃了轮茶,商量了一下大略分工,便就各自回府了。 二门下韩稷牵马要走,沈宓忽然又走过来,塞了沓银票给他:“我女儿喜欢吃零嘴儿,回去带点儿吃的给她。” 韩稷忙推辞:“我带了银子,不用您的。” “你的是你的!”沈宓没好气,又塞到他怀里。“别饿着我闺女,她喜欢吃松子和桃酥,街口的福记应该还没关门,你买点儿给她。” 韩稷看了下手上十来张小银票,无奈笑道:“那也用不着这么多。” “多了你就不会留着多买几次?”沈宓不耐地,“这么笨,怎么能照顾好媳妇儿?” 韩稷只好噤声。 这里拎着桃酥松子回到府里,沈雁果然还没睡,等着听他实时回报进展呢。听说桃酥是沈宓让买的,一颗心顿时暖得像火炉。 韩稷凑到她跟前道:“岳父说我照顾不好媳妇儿。特意给了一百两银票,让我专门给你买吃的。我觉得我要是收了这银子就更加坐实我照顾不好你的罪名了,所以还给你。” 沈雁把嘴塞得鼓鼓囊囊道:“那是你岳父的,又不是我的,你去还给他。” 韩稷无奈,只得又塞回了袖笼。 这里不免把此去议的事跟她说了,又不免赞叹沈观裕的深谋远虑,前朝首辅不是盖的,百年沈家的底蕴也不是吹的。 沈雁闻言却只有恍然之感,郑王刺杀皇后之事她已然知道乃是沈观裕所操纵,但却没想到还深远到影响到了柳亚泽。这当中固然也不是步步都如他算的那般精准,但这份审时度势因势而为的能力还是令她感到汗颜的。 她常觉得自己虽不比朝堂男子,但也不算辱没沈家名声,如今想起来,倘若真变了男儿到了朝堂,恐怕也难免碰得头破血流。 韩稷说起要进宫去会赵隽的事,她叮嘱了几句也就赶他回东偏院去了。 翌日便就各行其事。 魏国公已与各国公府联络好,并统一了战线。在不懈追踪郑王之余也开始暗中对辽王与鲁亲王府布防。沈观裕这里因为事务繁忙,应对柳亚泽的事情便就交给了沈宓沈宣。韩稷也开始打点进宫会赵隽的事。表面上看来大家都风平浪静,但实则私下里已经波涛汹涌。 柳亚泽这里以最快的速度将议案写了出来,三日后下了早朝便就递交了皇帝。 “臣已前后反复的斟酌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接过来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看完之后默吟片刻,接着又重看一遍,方说道:“若是照这么看来,果然不存在什么问题。不过,鲁亲王会与辽王配合好吗?” “所以臣才提到必须要郑王从中斡旋不可。”柳亚泽近前,说道:“由郑王来筹谋布署,臣相信绝路之中的他有这个毅力,他也有这份能力。此外臣以为,辽王与鲁亲王最好都各自下份密旨,并许诺些东西,以使他们将来事平之后也能够安份本份。” 皇帝沉吟点头,“只要能夺回兵权,扬我皇威,加官晋爵赏禄朕都答应。你这就给朕拟旨,此事宜快不宜慢,倘若郑王先被他们寻得,咱们就说什么都晚了。” 柳亚泽点头:“遵旨。”又道:“不知道皇上打算用什么办法押送密旨出去?” 皇帝微顿,说道:“自然是派侍卫快马加鞭前往送旨。” “差也。”柳亚泽摇头,“皇上若想此事万无一失,便不要如此明目张胆行事。”说着他就近低语了几句,而后直身道:“若是密旨落在他人手上,可就真正前功尽弃了。” 皇帝沉吟半晌,说道:“那就依你说的办。” “遵旨。”柳亚泽垂首。L ☆、516 大义 满宫里尽带缟素的时候,碧泠宫这里也不曾例外。 靠西的墙角条案上,香炉里焚着香,还奉着一方灵位。 赵隽布衣素裳,跪坐在灵前一下下地折着纸钱。 陆妃缓缓步过来道:“我听石青说,沈大人和房阁老他们如今都在请奏让你去灵前执孝,说不定,这次他们会成功的。” 赵隽手没停,眼也没动,说道:“死的到底是我的生母,以她的命来换取我的自由,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陆妃不语。皇后的死事出意外,并非她成心为他们牺牲。她与他们之间已不能以寻常母子或婆媳的关体系论之,她似乎找不到理由如他那般去感恩。 她素手添了杯酒在条案上,合十拜了拜。 赵隽忽然扭头,放缓了声音道:“朝堂局势太利我了,我也有点不安。” 陆妃顿住:“为何?” 赵隽凝眉望着灵位,说道:“我总觉得韩家沈家如此积极行动,不只是为了替自己争得平安荣华。事实上想要保得勋贵地位不倒,他们只需要紧握兵权不放不就成了么?真到了生死相关那一步,一家有难,另外三家国公府都会群起助之。他们本不必多此一举。” 陆妃望着他:“你是怀疑他们别有用心?” “最初我是这么怀疑过的。”他说道,“但我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害我。我只是觉得他们似乎还有什么目的,这兴许不会伤害到我,但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或许,他们是想借我来帮他们办成什么事情。” 陆妃屏息无语。片刻道:“如果你能办到的事,郑王楚王他们更能办得到。他们当初可是自己寻上门去的,但还是被他们舍弃了。” “所以一定是我与郑王他们有所区别的地方。”他站起来,缓步走到屋中央,凝神倾听着四处,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替陈王平反才是主因,打算扶我上位才是顺带。因为只有我才会替陈王申张正义。只有我上了位。陈王府才能真正洗清冤情。” “这并没有什么分别。”陆妃走过来,绕到他面前,“你并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 “我的确不是。”他垂头望着她。“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上位。” 陆妃倏地色变。 赵隽静静望着她:“你听我说,这是两码事,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不需要我也能够做到。眼前他们的阻碍只有柳亚泽了,而我相信。有他们这么多人在,柳亚泽并不在话下。” “可是眼下赵家天下纷乱如斯,你就不想想天下还有你惦记着的黎民百姓么?” 陆妃双唇紧抿:“吴王楚王皆为年弱,少不了又是内阁勋贵扶持。眼下第一代的元老功臣们虽然忠义双全。可往后第二代第三代呢?你能保证他们被手上强权纵容惯了,不会对江山有所图谋?” “可我稀罕的从来不是这江山。或许曾经是,可我如今最稀罕的是你们。”他凝眉之下的双眸深邃幽暗。“我也想当个好皇帝,我也有胸怀有抱负。我希望这天下平和安宁,强大而富庶,威武而不逼人。但这宫闱让我灰心失望。 “这天下本就是赵家从陈王手上算计得来的,周室国祚几何,不是由朝臣们来定,而是由赵家自己来定。算计也罢了,关键是杀戳太重。先帝与皇上手上染的血腥太多,从楚王到郑王,再到皇后,难道不是报应吗?我只有一个你,一个儿子了,我不想再承受更多的报应。” “说来说去,你还是因为我们。”陆妃深吸了一口气。 赵隽不置可否,看了眼窗外,说道:“先不说了,有人来了。”说完走到窗边坐下。 陆妃稳了稳心绪,也回到灵前去添香。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夜风里刷刷响起,殿门口也传来了脚步声。 石青到了跟前道:“殿下,世子来了。” 赵隽点点头,站起来,韩稷便已从门外步入。随后两道影子瞬间没入黑暗之中,轻快得令人几疑是眼花。 “这几日宫中防卫加强,原该告诉你让你不要进宫,你却还是来了。”他说道。 韩稷跟陆妃颌首致意,而后回道:“我来是有要事,柳亚泽恐要生变,他许已与皇上议定联合辽王与鲁亲王府的兵力对朝廷进行施压,我们的计划恐怕随时会有变动。我进宫是来寻哥哥商议接下来的行事的,你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联合辽王与鲁亲王夹击施压是柳亚泽的主意?”赵隽眉头顿锁,“辽王若是南下,西北岂不失守?蒙古军若趁此时袭关如何是好?” “这显然不是他们会考虑的问题。”韩稷道。“眼下皇上已经陷入他自己画下的怪圈,他的眼里已经只有皇权二字。这计策一旦成功,那么他收回的便是五军营的所有兵权,至少也是很可观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可解他危困,而弑杀皇后的郑王多半也会将功折罪,分去一部分兵力傍身。” 赵隽面上沉凝如水。 他也略通军事,韩稷寮寮数语他已能听明白个中重点。 “他们这是在玩火。”他面色已然十分阴沉。片刻,他抬眼紧盯着韩稷:“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韩稷道:“柳亚泽的打算并非难以琢磨,只要他的立场想想就好了。他是最不敢让哥哥你出来的,既然不想让你出去,那就只好先把皇上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他的目的应该是,策划这次的阴谋后,再从吴王梁王当中挑选一个来立储。” 赵隽眉头动了动,负起手来。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西北大营仍有家父的老部下,昨日家父已经派人连夜送信前去西北,着严密监管关防,同时也派了人前去辽王府附近,倘若郑王出现则即刻拿下,必要时就地正法。辽王与鲁亲王府皆不熟时局,没有郑王,他们要么不敢动,便是敢动,也不会有什么把握。” 赵隽沉吟了下,说道:“朝上呢?皇后大行这段时间如何了?” 韩稷道:“还有十日皇后梓宫便就移去北郊暂放,这段时间无非是为着要不要请哥哥出去执孝而扯皮。我们正在尽力争取让哥哥出宫,如果此次不能,恐怕就只能等南北两军开始有动静再说了。我来的目的是为讨哥哥准信,究竟你准备好了没有?” 赵隽道:“我的事先不考虑,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制止辽王与鲁亲王联合起兵,一旦仗打起来,又不知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国力。” 韩稷扬唇:“二王再猖狂,也不可能越过四家国公府去。哥哥若是答应复立,我们也算师出有名。” 赵隽望着他,眉头沉下来。 这个决定不是他能够一口气下下来的。 陆妃从旁瞧着,突然胸脯急促起伏了几下,伸手从袖内抽出把匕首,忽地抵在自己脖颈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可是你总该知道,我并非那贪生怕死的女子!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是你赵隽的妻子,我是大周的太子妃,是这片江山未来的皇后。 “我不是贪图那虚名,只是我父亲曾叮呤我不能只顾眼前,他说我的眼里胸中要装的是天下百姓,是身为太子的我的丈夫的抱负,如今我既成了你的牵绊,那么我何妨用一死来换回你的雄心!” “铭兰!” 赵隽失声扑过去,即便是在烛光下也能看得出来脸色倏地白了。“你把刀放下!” 陆妃含泪望着韩稷:“我不管你们想复立文渊是真心为着天下苍生着想,还是冲着替陈王平反而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天下,也堪当天下之君!我陆铭兰只是个柔弱女子,无法左右朝廷大事,但我今日之死,却是为成全你们!” 说罢她双手用力,决绝地往颈上捅去。 “铭兰!” 赵隽已然嘶声。 韩稷右手一抬,腰间弹出的一枚玉珮咚地击中陆铭兰手腕,那刀刃在她脖颈留下道半寸长的浅痕,随即哐啷掉在地上。 陆铭兰难敌这股力道,立刻也侧倒在地上。 “嫂嫂若是牵挂哥哥,何不好好地活在世上瞧着?”韩稷从怀里掏出只瓷瓶丢给已然扑过去的赵隽,说道:“伤口不深,要不了命,把药敷上,半日即可结痂。” 赵隽抱起地上的陆铭兰,迅速地给她上药,千言万语似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说出口,只是紧搂着她的双肩,颤动着双唇不发一言。陆铭兰也哭,是求死未成之后又是悔又是幸的复杂地哭,这对患难夫妻,远离尘嚣,却又时刻还怀揣着信仰。 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甚至连话也极少,但旁人又分明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情义至深。他们不如韩稷与沈雁之间的琴瑟和鸣,也不是天底下大多数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除了相敬如宾之外,他们还有着从一开始对自己身份的深刻认识。 他们也许并不能做到超越史上的明君与贤后,但对于眼下的大周来说,实在算是一个安慰。L ☆、517 惊觉 无论如何,一个肯为完成自己丈夫的抱负而舍身赴死的女人,她的胸襟一定不会太小,一个能够珍惜这样的妻子,并且肯为着妻子儿女而放弃皇位的男人,他的宅心也不会太过阴险。 韩稷站出廊外,对着阴霾的天空看了片刻,背后就有脚步声轻缓传来。 他转身回头,微笑道:“嫂嫂没事了?” 赵隽点点头,走到院中梧桐树下站定,说道:“承蒙你上次带了茶叶茶具给我,若是不急着走,咱们喝两杯?” 韩稷微笑:“没到夜深时我也出不去。” 赵隽也笑了笑,与他同回了殿中。 整个碧泠宫都为赵隽所用,陆铭兰已经由扶疏伴着去了隔壁侧殿,屋里只有石青永新,此外又来了位耳后有着豆大朱砂痣的太监叫做胡进,见得二人进来,遂立刻着石青下去端水煮茶。 韩稷在胡床这头与赵隽对座,虽是简陋,但所望之处皆被收拾得很干净,胡床上甚至还堆着两只旧衣裳改制的大迎枕。这样的朴素,反而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我其实并不想再踏足朝廷。”赵隽缓缓洗着茶具,说道:“可能在你看来,把这种话挂在嘴上多少有些矫情,毕竟我曾经离坐拥天下的那个位置那么近。一个本可以拥有更多的人,在失去之后还能够获得,这是多么难得。你可能还觉得,我还有些虚伪。” “不会。”韩稷看着他将茶杯推到面前,说道:“我想我若是你,在亲眼见着身边那么多人因自己而死之后,也不会再想碰这个位置。当然,如果我贪念再强一点。也许会。可是我想,使你真正拒绝我的提议的原因,不是因为枉死的人太多,而是你对我没有足够的信任。” 赵隽双手扶膝,望着他,没说话。 韩稷继续道:“你如今的处境可谓坏到了极点,宫闱斗争是你的顾虑之一。其二。不管皇上怎么处罚你,仍然改不掉你是赵家人的事实,你在朝野上下素有仁义口碑。但真正忠于你而你也信任的人却已然所剩无几。 “如今的大周政事抓在内阁手里,军权掌在四大国公府手里,赵家皇族虽有名而无实权,你虽有一腔抱负。但在安宁侯、楚王以及皇后相继而亡之后,你担心即便是出宫也会成为我们的傀儡。 “你最不同于别的赵氏皇族的地方。是你心里有天下,也有傲气,你不会甘于做我们的傀儡。所以你宁愿不要这个皇位,不来配合我。也要保持你废太子最后的尊严。我说的是这样吗?” 水壶里的水突突地发出声音,赵隽凝望韩稷,仿若未闻。 “这几年我听说过你很多事。春闱巡场,捉拿安宁侯。行宫里反制楚王和郑王,而后是楚王枉死,我以为你还是我印象里聪明但阳光的韩家小弟,但我如今越来越觉得,你并不只是会泡茶会下棋而已。话说到这份上,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突然想要给陈王平反?” 韩稷目光灼灼,在烛光下扬唇,“我也早预备着你会有此一问,我只想问哥哥,您当年又是为什么会想到要在先帝灵前写下那么一篇陈情的祭文呢?正如哥哥不相信我是全为了勋贵前途着想,同样,我也不相信哥哥那篇祭文会是心血来潮而做。” 赵隽默语,目光在跳跃的烛光里愈发幽黑。 屋里一静,窗外的香樟树与梧桐沙沙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赵隽垂头将开了有半日的水提起,缓缓斟入茶壶之中,说道:“我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愧对的人也太多,我已不能再对不起铭兰。如果我上位之后带给她的只有灾难,而不是她所期望的天下能在我的手中回复清明,我没有理由接受你们的游说。” 韩稷扬唇:“哥哥的顾虑我十分理解。倘若我处在你的位置,说不定会更加谨慎。只是哥哥不知道可曾想过,如果我们要管束哥哥,何不趁此机会自己再推选出一位新君? “这天下是陈王与赵家先烈们共同打下的,陈王过世多年,不可能再与赵家争位,而勋贵与内阁都是打了那么多年仗过来的,没有人希望再起杀戳,如果不是皇上一意孤行,防人之心太重,不会令得人人自危,这世上之事,难道不是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么? “有抱负的人不见得个个都想当皇帝,但哥哥你既然做了那么多年准备,不当未免可惜。大周朝堂早该来番肃清了,诚然没有哥哥我们也会扶持这江山安好下去,但哥哥若能加入,岂不比袖手旁观来得更负责些么?” 赵隽注视他片刻,垂眸沏了茶。 茶香很快弥漫在这小片空间。 韩稷端起茶来轻嗅了嗅,笑道:“虽然几年不曾吃到哥哥泡的茶,如今品来,却依旧与当年一般无二。” 赵隽笑笑,也端了茶,说道:“你若想喝,日后也多的是机会。” 韩稷凝眸:“哥哥是答应出宫了?” 赵隽轻抿了一口茶汤,在舌底停留了片刻,才咽下去,说道:“既然都只是为了各自的信念,我似乎已没有理由推脱。”说完他把目光定定向他:“你们先办柳亚泽的事,在南北两军有动静之前,我不出宫反而有利于麻痹对方。” “我们会见机行事。”韩稷闻言直了直腰身,“但请哥哥也随时做好呼应的准备。” “我既答应了你,自无变卦之理。”赵隽说到这里,回头望了望侧殿方向,眉间忽又聚起丝愁绪,“我虽然暂不出去,但我仍希望你能先帮我把你嫂嫂接出去,局势变幻多端,她在这里危险甚多,到时若有变故,我恐怕无暇分身照顾她。” 韩稷想了想,“这次恐是不行了,宫里少了个人,难免会引来诸多盘问,总得先找个好机会。” 赵隽点头,“我既交付于你,自然随你安排。” 韩稷站起身来:“我差不多该出宫了,有什么事你让永新他们传话给我。” 赵隽起身送他到门外,目送他们离开才又回来。 数重宫宇之隔的乾清宫这边,柳亚泽与皇帝议完事出来,便踏上了通往午门的游廊。 到了南三所下,旁边忽有两名宫人碎步走来,疾行中没见到拐弯过来的他,正好撞在一处。 旁边衙吏一声“放肆”,宫人们便即刻跪下地来。 柳亚泽停步问这二人:“何事惊惊慌慌?” 宫人甲道:“回柳阁老的话,内务府那边又新进了一批丝绸,小的们着人去请刘公公。” 柳亚泽也只是随口问问,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打算放行。然而脑海里忽地一顿,他又凝眉问起来:“如今天已入黑,宫门已禁,如何还有丝绸进库?” 宫人道:“华家最近这几个月进宫的丝货都晚,据说是南边有段水路不畅,途中总有延误,所以到京的时间都比较晚。” 不管多晚,内务府采办的货品都得即刻运送进宫,这一则是皇商怕出事,二则也是拖延不进库是对宫中不敬,这层柳亚泽都了解。但华家走的运河有不畅的地方,而且还一来就是半年,他这个当朝的工部尚书如何不晓得? 他忽然心里就有了疑惑,望着这俩宫人,捋须道:“只有华家如此,还是别的采办也同样如此?” 宫人道:“只有华家。” 柳亚泽心里疑团愈发加大。华家屡屡如此,这真的会是巧合?他们家与沈家是姻亲,如今沈家又先后与房家韩家结了亲,沈观裕如今正与房文正主张复立太子,华家这么做,莫不是背后也有着什么猫腻? 他在原地凝眉半晌,挥手让宫人们退下,在廊下站了站,才又抬步出宫。 翌日不必早朝,他直接进衙门唤来下面掌管运河水务的工部郎中:“这大半年里运河水运怎样?可有什么阻滞?” 工部郎中是个极勤勉的人,当即抱来了记录册子,一页页当着他的面翻下来道:“三月里因南边涨水曾有些阻滞,当时工部下文着漕帮帮忙疏通,阻滞了一十四日便就通了。之后几个月进入夏秋,并无再有不畅的奏报传来。” “看仔细了?”柳亚泽道。 工部郎中垂首:“下官不敢胡言。” 柳亚泽缓缓紧了紧牙关,让他退了下去。 既然运河并未受阻,华家何以屡称水运不畅?他们专挑夜间进宫,是不是真有什么猫腻? 他认真琢磨了片刻,手上一枝笔忽地被他折断! 当然是有猫腻!赵隽被废多年,而且总传他已经疯了,如果他真的疯了,怎么能够出来复立太子?可沈观裕他们的意思明明就是要拥他为储君,如是不是事先已经去查探过,如果不是确定他没疯,不是他们早就暗中进宫与赵隽形成共识,怎么可能忽然间在朝中响起一大片呼声? 华家的商队趁夜进宫,必然是为掩护外人进碧泠宫与赵隽会面! 他突然间惊出身冷汗,这么要命的事他竟然一直也未有察觉!L ☆、518 有变 皇帝正在边批奏折边吃药,听说柳亚泽来,遂放笔到了侧殿坐下。 “爱卿这么早来有何要事?两道密旨可都已经放出去了?” 柳亚泽躬身:“已然按计划发出去了。臣来宫中乃是有一事提醒陛下。” “何事?”皇帝接过程谓递来的药碗。 “臣昨儿夜里回想了一下,深觉近日朝廷里那么多支持废太子出宫执孝的声音极不正常,所以想会不会是有人暗中打起了废太子赵隽的主意?赵隽对外早称神智不清,不但不可再提复立之事,就是出来执孝也恐生祸端。臣以为,这莫不是有人趁机祸乱朝纲,想以复立废太子为借口达到倾覆朝堂的目的?” 皇帝闻言立刻将目光从碗里抬起,“谁有这个胆子?!” 柳亚泽回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眼下的朝堂,谁敢说没有呢?” 皇帝阴沉着脸站起来,“你可有证据?” “臣没有证据。”柳亚泽弯腰,“但如果派人埋伏在碧泠宫周围,有人敢施阴谋的话可以当场擒住,那就是证据。就是没捉到,照眼下这局面,也可达到防止的目的。” 皇帝沉思片刻,挥手道:“那还等什么?你即刻挑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埋伏在碧泠宫周围,一旦发现有人擅闯,一律拿下!” “臣遵旨!”柳亚泽躬身。 皇帝对着门口阴沉了脸半晌,才又收回目光。 韩稷从宫中回到府里,一面因着赵隽答应出宫而松下一口气,一面又为着如何带出陆铭兰而犯愁。 作为被冤杀的陈王的遗孤来说,如此处心积虑的推举仇人的儿子上位其实有些可笑。但江山总要有人坐,他并不想当个高坐在龙位上的孤家寡人,干脆一举掀翻这天下的想法他也不是没有,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再英明再集权的皇帝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不想被人操纵,只想认祖归宗堂堂正正做萧家的子孙,也就无谓去抢这外人眼里至高无上的宝座。 沈雁好歹是支持他的。她磕着瓜子道:“一个人把人做到九十分。进退皆宜,但若做到满分,就只能退而不能进了。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掀了赵家这烂摊子,我祖父会进内阁,这你没异议吧?他要是进了内阁,这满朝文官恐怕就要被沈杜谢丘四家包揽了。 “这四家皆是世家。要底蕴有底蕴,要文采有文采。要学识有学识,你还能不让他们入仕?他们一旦横扫了文官体系,那就是一个鼻孔出气,虽然说不会堵着你的鼻子憋死你。怎么着也会让你有郁闷的时候。 “可是赵隽当皇帝就不同了,他没有后戚也没有外戚,刘括他们还隔了两层。没有人牵着他不敢动。你们这些拥护他的功臣们要是谨守本份,他的旨意决策比起你当皇帝来要下得自如得多。” 韩稷吃了半口桔子。望着她道:“你说的好比沈家就是头盯着肉的狼似的。”说完他吃了桔子,又接着道:“其实我觉得最大的一点好处就是,我不当皇帝的话就不用被逼着纳妾。你说三宫六院的多烦,是吧?” 沈雁斜眼瞅他:“美得你,有我祖父和父亲朝上坐镇,谁敢逼着你纳妾?是你自己想入非非了吧?” “当然没有。”韩稷咳嗽着,“我就是顺势想到了这个而已。” 沈雁抓了把瓜子抛向他,他梳得溜光的头顶顿时稀溜溜下起瓜子雨来。 辛乙跨进门正好见到这幕,哟了声便就说道:“外头天阴了几日都没下雨,屋里头倒是下起雨来了?” 韩稷死命瞪了他一眼,拍拍头顶的瓜子站起来:“有什么事!” 辛乙把手上信封递过来:“果然不出沈大人所料,柳亚泽今早已经派人一前一后往南北路上送信。送信的人化装成出城采办的下人,穿着布衣驾着驴车,若不是我们早有准备,派出了足够人力跟踪,还认不出他们呢!” 离得近的沈雁先接过来看了看封面,然后转给了韩稷。 韩稷将里头纸张打开,是张路线图。他说道:“他们一南一北,并不是一个人,城外驿道上还有人等待伴随,柳亚泽的心计,不可谓不深了。”说完他抬头望向辛乙:“有没有把握把他们截下来?” 辛乙凝眉:“阻止拖延是没有问题,要夺回的话却须得天时地利。” 沈雁接过那纸来看了看,说道:“你把人截下来,柳亚泽会起疑不说,辽王与鲁亲王也不会闻讯而动,他们若不动,咱们就得另行设计他们入套。就冲眼下这个局,倒不如往大里玩一把,让他们自动钻到这套里来,咱们再顺势收网。” 韩稷叉着腰:“那么敢问奶奶的意思是?” 沈雁沉吟,说道:“咱们另制两道密旨,让下面人偷偷调回来便是。” “假传圣旨?”韩稷脸色转了转。 “是啊,反正圣旨是柳亚泽下下去的,就是最后对质起来也是柳亚泽背罪,这有什么不可以?”沈雁摊手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都不必再讲究什么操守不操守了,反正沈家的操守在沈观裕那老狐狸手上早掉得一干二净,她也只是将他的坑人精神发扬光大一下而已。 韩稷抱着胳臂沉思片刻,又与辛乙对视了一眼,说道:“那圣旨上要写些什么呢?” 沈雁顺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你们怕它乱,我却不怕它乱。只有乱,咱们才有横扫一切的机会!” 韩稷辛乙同望着桌上那行字,各自的眉头俱都扬起来。 碧泠宫又迎来一个夜晚。 这已经是皇后在西华门外殡宫停灵的第二十二天。 赵隽简单用过晚饭,从地板下掏出一沓积了厚灰的史籍来,抱到烛下拿绢子仔细擦拭。 陆铭兰劲间帖着纱布,也走过来跪在桌畔帮他清理。晕淡的烛光笼罩着二人,赵隽手指碰到她的手,忽然覆在那枯而白的五指上。 陆铭兰微微笑了下,低下去的双颊浮出微微一抹红,虽然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继续清理,但这稍纵即逝的温柔还是感染了赵隽,他浅笑着,拿笔墨在一旁在白纸上写了她的名字,然后又在其上覆上他的名字,重叠的字影看着十分模糊,但却又透着无须言表的深意。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人此生此世永不分开,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动人的表白。 她拭着眼角起身,走到屋角沏来碗茶在他桌上,而后静静地坐在旁侧做着针线。 赵隽整理完了这些书,又准备提笔写字,门外石青却忽然走进来,说道:“殿下,方才奴才从外头进来,见到树影下似乎有人走动,而且还不只一个人。” 陆铭兰抬起头,赵隽默了下,说道:“会不会是稷儿安排的人?” “不是。”石青斩钉截铁的道:“世子若是派人进宫,都会提前知会奴才们,但自前两夜他离去之后,并没有消息进来。而且,这些人行踪十分隐秘,奴才总觉得来意不善。” 陆铭兰站起来。 赵隽执笔静默,片刻后才将笔放下来。 “先不要打草惊蛇,先观察观察再说。” 石青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屋里的气氛忽然又转凝重。 陆铭兰坐回榻上,却是有些魂不守舍。 赵隽道:“眼下会想要盯着我的,无非是柳亚泽。恐怕他察觉到外头有人找过我了。” “他想怎么样?”陆铭兰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眼下自然是冲着拿证据而来,一旦他拿到韩稷进宫寻我的证据,不但我们出不去,韩家也会遭殃。”他站起来,眉尖蹙成个川字,“我得想办法让韩稷知道,不管盯梢的人是不是柳亚泽的人,目前都不能再让他冒险进宫。” 说完他立刻将整理过的书籍交给她:“先帮我收起来!”而后提笔疾书了几行字,收尾的时候顿住,又蓦地转身将纸凑近烛台点着。一面道:“把永新叫进来。” 陆铭兰即刻出门。 永新迈着小碎步进来:“殿下。” 赵隽走近他道:“石青方才说殿外有人盯梢,不管是什么人,你都尽快想办法传个消息出去,让稷儿暂莫入宫。” 永新闻言微惊,勾首道:“宫门外就有世子爷的人时刻蹲守着,奴才明早就去!” 赵隽点头:“总之尽快。”又道:“你也要小心。” “奴才省得。”永新快步退下。 赵隽这里凝眉沉思片刻,才又缓步回到胡床上盘腿坐下,拣拾起笔墨来。 翌日早上永新开了宫门,遂就趁着时辰早而无人,快步往宫门外去。 韩稷为了以防宫中有突发事件,因此自打与赵隽碰过面后便遣了护卫队里的张迁邢迈二人蹲守在离碧泠宫最近的玄武门外。同时也负责颐风堂与碧泠宫之间的消息传送。 永新是辛乙手下所辖的金陵那批人当中的一个,当时辛乙说要找几个人进宫,他们二话不说便跪别了父母跟随辛乙进京来了。他们对陈王府的感情深到视为自己的祖宗,阉刑什么的他们咬咬牙都过来了,为的只求有朝一日还能回萧家门下,全了一仆不事二主的忠心。L ☆、519 危急 韩稷是萧家唯一的后人,眼下不管什么人盯梢,他们都得首要保障韩稷的安全。 他沿着宫廊轻而快地往前走着,他并不能出宫,但是出了后宫,前面自然有人接应。他只需要保证不被人看到他偷溜出冷宫就好了。 虽然危险,但是这样的事他做过许多次,因而也并不慌张。 过了前面的甬道便就出后宫了。 永新心情也更急切,就在加快速度前行的时候,却忽然迎面走来几名侍卫,堵住了去路站在他面前:“哪宫里的奴才,上哪儿去?” 他连忙垂首:“奴才奉碧泠宫胡公公的令,上内务府领灯油蜡烛。” 领头的侍卫冷笑着,说道:“是么?我怎么听说碧泠宫的灯油火烛昨儿前两日就已经领过?再者,内务府在西南侧,你走到东北侧来,又是什么缘故?” 永新额角略汗,答道:“小的方才过来的时候那边还并未曾开门……” “胡说!”侍卫道:“必定是你别有所图!把他抓走!” 一旁侍卫不等永新反应过来,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掳走。 一路上只剩永新的挣扎厉呼声,然宫墙外张迁邢迈毫无所知。 柳亚泽站在这边柳树下,望着远去的永新,负手与走过来回禀的侍卫道:“你们动手动的太早了,应该跟随上去看看他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一举拿下才叫省事。” 侍卫道:“我们可不惯这些弯弯绕,严刑逼供才更利索。” 柳亚泽没有什么意见:“尽快问出来。” 赵隽这里等永新走后也有些心神不宁,整个上晌拿树枝在自制的沙盘上画来画去,陆铭兰与扶疏接了太监送来的饭食送过来。他举箸拨了两下,又放下道:“永新还没有回来?” 陆铭兰面上也有忧色:“没有。” “三个时辰了,多半是出了事。”赵隽凝眉自语,又道:“石青呢?” 扶疏道:“石青在后墙下窥视盯咱们梢的人。” “快让他回来!”赵隽当机立断道,“不用再盯了,让出去的人统统回来!” 扶疏一凛,立刻称是出了去。 赵隽望着陆铭兰:“你也不要出去。就跟着我在一起。柳亚泽出手比我想象的快。永新落到他手里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被撬出真相来,二是掩住真相赴死。无论哪种。柳亚泽都不会再等下去,他会直接再从我们这里下手。 “我们必须得想办法通知宫外蹲守的韩稷的人,但我们不能再冒险去与他们碰面,只能够自己传达这个消息出去。你现在与胡公公一道去准备些布幔与干燥的木板。但是绝不能惊动外面!” 陆铭兰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立时转身出了去。 柳亚泽上晌在衙门里办完公事。下晌又去宫里与皇帝议了议陵寝的事情,才刚回到南三所,先前来禀事的侍卫就在门口拦住他了:“阁老,那奴才死也不开口。鞭子都抽了上百下,十指也被夹断了,还是不肯招出来。” 柳亚泽凝了眉。“再试试别的法子。他有没有家人?” “查过了,是个孤儿。”侍卫道:“当初是自愿进宫讨生计的。” 柳亚泽沉默片刻。说道:“那就再审,你们不是有的是法子么?审到他张嘴为止!” 侍卫躬身退下。 柳亚泽对着门口凝视了半晌,才刚收回目光,忽然走出去的侍卫又与另一名侍卫快步回来了:“阁老,那奴才方才趁人不备,已然撞墙自尽了!” “怎么不看着点儿?!”柳亚泽站起来。 侍卫支吾道:“都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拼命。” 柳亚泽负手走出书案,说道:“即刻带人守住碧泠宫四面,不要急躁,将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带出来审!他们里头一定还有同伙,能够瞒住宫里上下这么多人潜进去见赵隽的,说不定里头的人都有份!” “遵命!” 侍卫们退下去,柳亚泽眉间的阴郁却是退不下去了。 碧泠宫这里,面上一派平静,但无形之中却又多了几分萧杀之气。 陆铭兰下晌与胡进石青将殿里能够敲烂的家具都移挪到后座平日里不用的屋子,能够用的布幔也都扯了下来。每个人都知道已然面临的事情,也猜到赵隽想要做什么。事实上,有什么比把碧泠宫烧起来更能准确而快速地把消息传出宫去还要好的办法呢? 永新出去了整日未归,十有*已经命不保了。 正如赵隽所说,他这一去未归便代表着天色将要大变,没有人敢心存侥幸。 日暮黄昏的时候,大家都回到了原位。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开始点火。 赵隽将石板下的书籍史册等皆拿床单包起打了包袱,塞到了院中院墙夹缝里,与胡进道:“先用晚膳,眼下人多,倘若起火,恐怕韩稷他们也无法赶在柳亚泽他们之前过来,晚膳后再且行动,那会儿人少灯稀,也容易让人看见。” 胡进道:“火起后殿下和娘娘怎么办?” 赵隽道:“看情况,无论如何先得保证性命无忧。柳亚泽既是盯上了咱们,这宫里自是不能呆了,这些韩稷心里会有数的,咱们先不必理会。你先去把咱们剩余的灯油什么的都淋到木头上,务必让火往大了烧——” “人呢?!” 正说着,宫门忽地被踹开,一队侍卫跨刀而入,环顾了一圈四周便往屋里走来。 胡进迅速与赵隽对视了一眼,迎了出去:“有何事?” 侍卫上下打量着他,而后使了个眼色,身后就有人上前押住他左右两肩:“随我们走罢!” 胡进大惊,“谁让你们来的?!” 屋里扶疏石青他们都闻讯走出来,见状也都不由睁大了眼睛,想要上去阻止却是又不敢,不是怕死,而是他们都是尚宫局派来的奴才,没有立场去为胡进说话!一旦说了,岂不更说明他们之间存有猫腻? 陆铭兰走到赵隽所在的窗边,哑声道:“他们这是要捉胡公公去受审?” 赵隽脸色不知几时已变得有发白,他指甲抠进窗缝里,极力平稳地道:“不要慌,按计划行事。”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煎熬,因为没有人知道跟着还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外界是不是还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平静,他们与世隔绝,除了最后这个途径,再没有办法能够扭转命运!而永新和胡进的相继离去更让人忧心如焚,明明知道不会有好消息来,但又还是期盼。 晚饭还是按时送过来了,但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吃。 恐慌与忐忑像愈来愈深的暮色一样袭卷着身体每一道感官,而时间过得愈发缓慢。 唯一还算平静的是赵隽,他对着沙盘翻来覆去划了无数道线条之后,等到夜风再一次拍响了窗门,忽然直起身来,目光炯炯望着前方:“点火!” 宫墙外护城河对岸,张迁与邢迈正在小面馆里吃馄饨。 十月的夜虽不算格外寒冷,但寒风里呆着却也难耐,馄饨的滚热很快烫了血液,邢迈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顺势一望,整个人便僵直在那里! “宫里走水了!”他几乎是用拽的拖住张迁的手臂,指着前方说道。 宫城东北角上,正冒出股掺着火舌的浓烟,起烟的范围足有整座宫殿那么大,而相隔着一条护城河,宫里呼喊救火的声音也此起彼伏的传来! 张迁扭头一望,立刻也丢了勺子:“是碧泠宫方向!多半是赵隽出事了!” 邢迈道:“我去宫里看看!你赶紧去通知世子和国公爷!”说着便如利箭一般倏地跃过河面,落脚在城墙脚下,往宫门处游移而去。 张迁不敢耽搁同,即刻也从反方向掠去。 韩稷在魏国公书房里议王儆他们传回的消息,陶行骆威连带着张迁一道忽地就闯门进来,同声道:“世子(国公爷),碧泠宫走水了!火势极大,情况危急!” 父子俩立即站起身,“是意外还是人为纵火?” 张迁快速地道:“现在还不知情,但是刚刚从外围看到的情况看,起火范围不小,应该属于人为纵火!眼下邢迈已经先潜入宫去了!” 韩稷顿了下,立即道:“没有人敢在宫里故意纵火的,就是柳亚泽也没这个胆子!既然起火范围大,那么一定是多处同时纵然,一定是赵隽遇到了什么危急状况,借此在向我们传递讯号!陶行速速带人潜进宫里保护赵隽和陆妃安全!” “慢着!”魏国公快速地转身从墙上取下剑来,一面交代道:“光他们去还不成,骆威你带上护卫队里那二十四人,加上陶行他们这些,统统易装而入宫里,务必迅速找到碧泠宫的人,哪怕是用强,也要把他们给带出来!我会在玄武门外接应!” 韩稷立刻道:“既是要带出来,那我这就派人前往各府送讯,宫里人多,他们这二三十个人能出来则好,若不能出来,总不免会有场混战。咱们得想个辙杜绝柳亚泽以此为把柄反制我们!” 魏国公提着剑大步往外走:“这些事你去办便是!”L ☆、520 补漏 韩稷遂也飞快回房取剑,对沈雁匆匆嘱了声便就出了门。 沈雁听得这消息也是震惊,如果这场火是赵隽自己放的,那就说明一定是情况十分危急了,这是说柳亚泽已经察觉到韩稷与赵隽已经有过往来了?不,就算不一定知道与赵隽联络的人是韩稷,也一定知道肯定有这么个人。 既然如此,柳亚泽就不可能不会行动,难不成他已经直接冲碧泠宫动手了? 如果是这样,那骆威陶行他们的入宫也许就正好中了柳亚泽的陷阱,他也许也不会想到赵隽会采用这样的方式传递消息,但肯定想到这场火烧起来后会发生什么。魏国公未必不知道此去会中计,不然的话也不会说出即使用强也要带出赵隽夫妇的话来。 可是这样一去,韩家与赵隽之间私下往来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虽说他们会易装前去,可偌大个朝廷,当真会让你们几十个人从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落下任何痕迹吗?何况还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倘若不能,那么今天夜里的京城必定会再起峰烟。 如此下来,赵隽当然是保住了,可他又还怎么名正言顺地坐上太子之位呢? 即便是朝上百官和天下百姓买他的帐,柳亚泽和皇帝也绝不会买他的帐。纵火宫闱,勾结武将,这是多大的罪名,只要韩家沈家一日还是朝中大臣,他们就必须把赵隽交出来送死不可!而韩家赶在这风口浪尖上,必然还会被牵连入内,让柳亚泽借题发挥拿下兵权! 不管怎么看,今儿夜里的赢家都会是柳亚泽,而赵隽又不能不保。魏国公想来也是抱着且战且看的准备。 沈雁嫁到韩家还不到一个月,命运因她而改变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正该是等硝烟过后安享荣华的时候,又怎么能容许韩家毁在柳亚泽手上? 要想打破柳亚泽的妄想,就只能顺势而为了! 她想起先前韩稷的匆忙,在廊下咬了咬唇,也吩咐胭脂:“备车。我要回沈府!” 韩稷带了批人出府之后。兵分几路前往各国公府以及华府送讯,自己则也提剑赶往了宫城。 城墙下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宫门口禁尉军加重了防守。顾至诚董克礼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旁侧站着的是顾颂薛停和董慢。 “怎么样了?”韩稷翻身下马问道。 薛停抢先说:“果然是碧泠宫失火,方才邢迈已经在宫门口打探了一番出来,的确是人为纵火,整个宫里火势已经顺风往重华宫去。宫里羽林军和侍卫都已忙着救火,五军兵马司的人奉旨在宫城外围维持秩序。奇怪的是皇上却没有下令让中军营出兵援场!” 顾颂偏头望他道:“不让中军营援场才叫做意料之中。眼下皇上防的就是勋贵,而且能够躲过那么多侍卫耳目进到碧泠宫必非泛泛之辈,韩家执掌的乃是京畿的中军营,有最恰当的时间和条件与赵隽取得联络。他不下旨让中军营过来。是防着稷叔会趁机逼宫。” 董慢点头:“颂儿说的有理。只是如今宫里进不去,他们又轻易出不来,又如何知道里头情形?” 韩稷望了他们各自一轮。说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是没有退路了,不如索性趁这个机会推出赵隽出宫,就是不能立为太子,也至少要以孝子的身份在皇后面前执礼,如此才能够占据主动权!” 顾至诚与董克礼望了望,说道:“我们也是这个想法,拖拖拉拉地实在没瘾,皇帝都已经这样了咱们还怕他什么?既不是篡他的位又不是要反了他的天,不过是把儿子推上去当太子而已,就是上天入地咱们也不亏心!” 韩稷望着魏国公,魏国公沉吟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但这事我们用强能行,可要跟柳亚泽斗心眼儿恐怕还不是对手。” “国公爷!国公爷!” 这里正说着,韩家带来的长随便就快步过来了:“国公爷,沈御使和房阁老也过来了!” “哦?他们人呢?”魏国公闻言目光一亮,韩稷等人也立时集中了注意力。 “已经过来了!” 长随往后一指,就见那头果然行来好几匹马并还有马车,打头的乃是沈观裕父子三人,后头还有房文正、鲁御史以及许敬芳。魏国公连忙扶剑迎上去,到了他们几人跟前弯腰作了揖,说道:“几位大人都来了?” 许敬芳当先道:“是你亲家寻我们一起过来的。先说说宫里如今是何情形?” 韩稷等人同见过礼,遂站出来大略把情况说了,又道:“房阁老也是支持赵隽出宫替皇后执孝的,今日之事应是赵隽心急而被迫如此,皇后母仪天下,膝下只有赵隽一个儿子,于情于理皇上也不能阻止这份天道人伦。如今果然出事了!” 眼下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场大火跟柳亚泽有关系,除了房文正,内阁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打算,因而眼下也只能如此解释。 许敬芳拧眉片刻,说道:“走!且进宫去再说!” 说罢抬腿便往宫门走去。 魏国公连忙示意余者跟上。 许敬芳是出了名的不怕事,从前在先帝面前都能平起平座的,眼下有他在,这宫门是不成问题了。 韩稷边走边等来沈宓,说道:“岳父是怎么会把许阁老请过来的?” 沈宓看了眼前边压声道:“是雁丫头的主意。” 韩稷一怔,“雁儿回府去了?” 沈宓瞥他道:“现如今还跟她母亲呆一块呢。我本不知道宫里出这么大的事,你派来的人还没走,她后脚就到了,听她一说我才知道大祸。她让我与我们老爷一块邀许阁老房阁老出来助阵,说你们肯定进不了宫,还说务必帮着说服皇帝让赵隽出来执孝。 “听她说完我才知道你们已然派人冒险进了宫。” 韩稷听完松了一大口气,心里又有暖暖的泉水在冒着泡,他和魏国公也是情急之下别无他法才会不计后果地派人进入宫中,事后该怎么善后他们心里没底,所以才会聚在此处伤脑筋,没想到沈雁竟不声不响地替他们想好了善后事宜。 这里许敬芳和房文正都在,内阁六阁老已来了三分之一,更加上有老谋深算的沈观裕以及同来的沈宓兄弟及鲁御史,他们这一进了宫,不但赵隽可保无事,先行进宫的那批人也有机会趁机潜走,就不信有这么多人在,连在柳亚泽手上连个执孝的资格都保不下来! 他笑着与沈宓道:“我媳妇儿挺能干的。” 沈宓压住总想往上翘的嘴角,横眼觑他道:“那是我女儿。” 翁婿俩一说话便渐渐落了后,等到过了桥赶上队伍时,许敬芳已经在与守门的校尉扯皮了。“放你娘的狗屁!当年先帝都不曾拦老夫,就凭你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敢对在老夫面前乍乍乎乎?咱们在场随便一个掏出手来都比你脸面大,还不滚开!” 校尉被骂的七窍生烟,却是纹丝不动:“阁老位高权重,也当知道眼下宫门已禁,外臣不得出入宫门,卑职是不及众位大人高贵不假,但也是奉了皇命在此!谁要是敢闯,可休怪我手上这把刀没长眼!” 许敬芳没料到他如此强硬,待要厉斥,沈观裕这时走上去,平声静气地问那校尉:“这位将军方才说乃是奉了皇命在此监宫,不知道皇命何在?” 沈观裕虽不是正经阁臣,可在朝堂地位却不比阁臣弱,校尉听他言语客气也不得无礼,回了个揖说道:“回沈大人的话,卑职身为羽林军校尉,职责便是守好宫禁,职责就是皇命。” 沈观裕扬眉:“就是说拿不出来?” 校尉无语,这本就是差事又不是临时受命,自然拿不出来。 “既然拿不出来,而眼下我等又亲眼见着宫闱生祸,我等皆有护国护驾之责,将军又守门不让我等进去,难不成这场火跟将军有关?是不是将军纵火生事而后借宫禁之便作下某些威胁皇上之举,生怕我等进去之后坏了将军的坟划?” 校尉话没听完已惊出一身冷汗,在场的大半以上可都有生杀之权,这图谋不轨四个字若扣到他的头上他岂还能活到明日? 他立马道:“大人冤枉,卑职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行此忤逆之事!” 魏国公与顾至诚董克礼三人相视扬唇,同扶剑走上去喝道:“说到保驾护宫,恐怕还轮不到你来跟我们说这个!还不滚开?是执意要阻止我等进宫护驾么?!” 校尉在这三人虎虎生威的吼斥下软了阵势,垂手后退。 在生命与职责面前,没有几个人能够动辙就视死如归吧。 一行人顺利进了宫门,大步往乾清宫行去。 柳亚泽与皇帝同站在乾清宫外的庑廊下,东北角上的火光已经将大半个天空都映红了,宫人们抢救火险的声音不断传来,宫门口站着的每一个人虽然毕恭毕敬,却都显出几分慌张无措。 皇帝也忍不住道:“不会烧到乾清宫来罢?”L ☆、521 交锋(1) 柳亚泽转身:“皇上放心,碧泠宫离此处还远着呢。” 皇帝默语了,两手负在身后看了看,又说道:“你说一定会有人进宫混水摸鱼,怎地如今还不见动静?” 柳亚泽从容道:“他们的目的乃是为救赵隽,若是有那么容易让皇上察觉,我们也不会被瞒到今日了。如今四面门下皆已上锁,碧泠宫四面也早就埋伏了有人,只要他们出现,不止是赵隽跑不掉,他们也同样跑不掉!” 皇帝闻言,未有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道:“赵隽好歹是朕的骨肉,朕并不希望他死。” “皇上,赵隽虽是您的骨肉不假,但眼下却成了大周的一颗毒瘤,此人不除,日后必然还会滋生祸患,当断不断可是大忌!”柳亚泽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皇上难道希望看到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朝廷让赵隽是非不分地糟踏下去么?” 皇帝咬了咬牙,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有些不习惯柳亚泽的咄咄逼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臣而他是君,他有什么资格这么与他说话? 但眼下他只有他可以倚重,这些态度上的逾矩也就暂且不理会了。 “皇上!碧泠宫那片忽然出现了大批不明来历的刺客!他们正卷着赵隽夫妇以及碧泠宫的宫人往玄武门走!” 这时候太监急匆匆地赶来禀报。 皇帝立刻挺直腰背,说道:“速速下旨着人拦截!尽量活捉,一个也不能走掉!” 柳亚泽补充:“再着玄武门的人守好宫门!”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柳阁老不速速派人召唤我等进宫护驾,却反让人守好宫门不知是何缘故?” 他们那边话音刚落。身后这边的廊下却是又大步走来了一行人,皇帝与柳亚泽闻言立刻转身,见到以许敬芳房文正沈观裕以及魏国公等人皆不由得面色骤变! 众人稳步走上台阶到了廊下,许敬芳先是躬身与皇帝行了个礼,而后望着柳亚泽,说道:“柳老弟原来早就进了宫,倒是我们来晚了。既是早进了宫。怎么没派人通知我等?反倒是着人紧锁宫门,莫非是防止我等进宫护驾?” 柳亚泽见到在场这几个,一颗心突地往下沉了沉。 他缓缓回了个礼。说道:“许阁老误会小弟了,小弟命人紧锁宫门乃是因为赵隽纵火焚宫,引了刺客进入,为免事情扩大到更加难以收场的地步所以才命人锁宫。大人们一心为皇上。小弟我也是一片忠心。” “柳阁老说笑了,赵隽好端端地。怎会焚宫?”沈观裕拢手帮起腔来,“莫不是因为悼念大行皇后不慎打失了火烛,所以才引开了火势?这大秋冬的天干物燥,这个月下头上报的走水事件就有十几起。宫里一应之物又以易燃居多,柳阁老又未曾去实地勘察过,又怎知是赵隽故意纵火?” 柳亚泽挺直腰背。回话道:“既然沈大人觉得眼不见不为实,那么大人又怎么肯定这场火一定就是意外?莫非沈大人对碧泠宫甚至是赵隽十分清楚。所以这般肯定?” 沈观裕负手道:“事无绝对,可以瞎猜,却不可以胡为。眼下皇子已然不多,倘若妄动,那害的不是赵隽一个人,也是整个大周命脉。柳阁老既无证据证明赵隽纵火,何不将赵隽请到此处询问一二?也好过连声交代也没有便就扣上他个蓄意纵火的罪名。 “大行皇后眼下还停灵在西华门外,若是让人知道大人无证无据便使人乱扣帽子于赵隽,世人不知是会说你柳阁老赶尽杀绝另有图谋,还是会说皇上无情无义罔顾人伦?” 皇帝面色如冰,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观裕旁侧站着的许敬芳却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无情无义罔顾人伦恐怕还是客气的,皇后枉死宫中,嗣子郑王突然远走,这里就连已经废了的皇长子也被重新拉出来扣上纵火的帽子,到时候天下人会还相信郑王是凶手,亦或猜疑这只是皇上设下的灭去嫡室的一个局,还真挺难说。” 皇帝脸上已然有些绷不住,扭头往柳亚泽望去。 柳亚泽不动声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因罪而罚,以法治国,天下人若知道,只会拥护皇上铁面无私,行事公正。天子执法清明,乃是万民之福,又何来猜疑之说?难道天下人要的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君主?” “对自己尚未查出罪证来的亲生儿子杀伐决断,这本身有失公允,赵隽身为皇后亲生骨肉,皇上阻止其前去灵去祭拜已是不仁不义,莫说赵隽没有理由纵火焚宫,就是有,也没有什么不可原谅。”沈观裕漫声道。 “放肆!”柳亚泽沉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赵隽乃是皇子,即便是皇上不允其前去执孝,当儿子也只有遵从之理,岂能任意枉为!” “原来柳阁老也承认赵隽是皇子,那就好办了!” 沈观裕微仰着身子,“既是皇子,就该履行皇子之职。当儿子的不去给亡母执孝,咱们天朝还有没有王法?还讲不讲孝道人伦?如果皇子连去皇后灵前执孝的资格也没有,连这份义务也不需遵从,是不是来日等太后西去,皇上也有了理由不去执孝?” 皇帝额角已经有汗光冒出来。 柳亚泽两腮紧绷,却是无法再接下去。 百善孝为先,从古至今历代皇帝也都提倡仁孝二字,赵隽不去祭母尚且可说是戴罪在身,可是皇帝若不去给太后执孝,那天下士子的口水都能把这个朝堂给掀翻了。沈观裕的话是有些强辞夺理,可他自己又何尝名正言顺? 话题扯来扯去,搬出的大道理再多,也不过是一个想请出赵隽,一个想要阻止罢了。 而从他们纠缠的点来看,也是想保出赵隽而粉饰他们与赵隽私下有勾结而已。 他沉吟了下,抬头道:“既然沈大人搬出这么大的理由,灵前执孝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今夜宫中失事,失的又正好是碧泠宫,总没有立刻就走的道理。不瞒各位大人说,侍卫们方才已然发现宫中来了批刺客,直接奔向了失火之处。这会儿也不知形势如何,诸位大人最好再等等,等那边有了结果,你我双方再来商议此事不迟。” 沈观裕这边闻言各自皆默了默。 很明显柳亚泽这里使的是缓兵之计,而眼下他与皇帝立在此处并不见慌张,必然是早设了埋伏在冷宫周围,而这个时候仍未见骆威他们撤离,倒也真吃不准形势究竟何如。再看柳亚泽单兵独马地却这般从容自若,若不是背后还藏了什么暗手? 魏国公静默片刻,说道:“那咱们就等等。”说着不动声色地朝身后韩稷使了使眼色,而后缓步上前,比肩与许敬芳等人站成一排。 他们人多,魏国公行动又一贯沉稳,倒是也没有人觉得他的动作有什么不妥,而柳亚泽注意力全集中在沈观裕他们身上,一时也未察觉。 韩稷收到示意之后借着黑影慢慢退后,随后顺着宫墙掠过墙头,而顾颂见状与薛董二人也使了眼色,趁着众人进殿之时飞快随着韩稷方向遁去。 柳亚泽进了宫门往身后这一行望来,忽不见韩稷等好几个,才倏地皱了眉。 韩稷出了乾清宫,稍顿之后顾颂他们三个也跟了来,几个人无须多话跃身往碧泠宫方向赶去,宫内因为失火未找外援,多数侍卫及羽林军都已赶往火场救火,所以守卫的人十分稀少。于是一路顺畅到达碧泠宫外,这时候已经很清晰地能听到刀剑交碰之声传来。 “上屋顶瞧瞧!”韩稷说着已经跃到屋顶,顾颂他们随后跟上。到了顶上往内一看,只见数百侍卫及羽林军正包围着一众黑衣人,从装扮来看正是先前受命进宫而来的骆威陶行他们无疑。而在他们中间亦有四人,细看之下不是赵隽夫妇以及扶疏石青又是谁? 赵隽往日散落的头发已然束起成髻,衣袍也换成了利落的粗布劲装,手里拎着长剑,正在与骆威他们说着什么,紧接着就见他们一行往西南角这边走来! “咱们得尽快把人都带到乾清宫去,永新和胡进都不见了,多半是已遭毒手。柳亚泽必然已跟这些人下了死令,赵隽若落在他们手上只有死路一条!”韩稷咬牙道。 顾颂凝眉:“我看皇上的意思倒不像要杀他。” “笨颂儿!”薛停轻拍了他一下后脑勺,说道:“眼下皇上想不想杀他有什么用?如今他已被柳亚泽牵着鼻子走,宫闱之中本就没有什么父子亲情,何况是一心想要集权的当今皇帝?他若真在乎他,当初又怎么会把他身边那么多臣子全部杀尽?” 顾颂不出声了,他始终期愿这世间还有温情。 “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先想办法把那些人引开才行!”董慢拍拍顾颂肩膀,望着前方道:“他们这么多人,就是咱们几个再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得动动脑子。不如我和颂儿去他们后方再投把火,等他们掉头营救,骆威他们便可走了!”L ☆、522 交锋(2) 522 “不成。”韩稷摇头,“他们目的在于赵隽,不会轻易改变目标的。”说完他想了想,看了眼院中那方水井,忽然又道:“不过倒可以试试。赵隽也是会些武艺的,眼下他与这些人在一起甚难找到机会突围,倒不如我们这般行事,兵分两路抢得良机。” 他边说边跟他们仨儿低头布署起来。 “这样不是办法,我们迟早会被他们耗死!”骆威扭头与身边的陶行道:“我们要么杀开一条血路,要么抽几个人带着人先走!” 陶行还未做声,赵隽已说道:“这么一来外面人就被动了。你们先不必管我,先把我太太和扶疏他们带出去,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杀我的!” “皇上不会杀你,柳亚泽却会!”骆威沉声道,“眼下皇上已经任由他在操纵,连碧泠宫都让他给盯住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要走也是你先走!” “骆将军说的对,文渊你先走,我们就是保住了命对朝廷也没有用啊!”陆铭兰紧接着骆威的话说道:“你不是说过,自打你答应韩稷的那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回到朝堂的准备吗?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怎么成大事?你别让我失望!” 赵隽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重的话,他吸气凝神望了她片刻,咬咬牙转过身,说道:“走吧!” 骆威看看他又看看一脸决然的陆铭兰,回头跟陶行他们道:“你们几个护着殿下先走!余下的人随我一同护着娘娘!” “不,骆将军,你看!” 陶行刚等他说完便指着他身后屋顶说道。骆威扭头望去,只见屋顶上不知几时竟垂下条小儿手臂那么粗的井绳来!而拽着井绳那头的两道人影正捏着嗓子冲他们道:“还看什么?快上来!” 骆威听出是薛停董慢。立刻反应过来道:“陶行掩护!殿下和娘娘一个接一个攀绳上去!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尽快动作!” 众人看到有人增援,顿时信心大增,赵隽也不说什么了,先拖了陆铭兰过来让她先抱住绳子,然后等到她上去之后绳子再垂落而后不加犹豫地攀了上去! 外围的侍卫先时并没发现屋顶有人,等到看见他二人相继上了屋才反应过来。立时高呼着道:“快传弓驽手——” 然而这里话没说完屋顶那头却又有石子突地飞过来。恰恰塞住他的喉咙。紧接着那头廊子下又着了火,正好封住他们的退路!一旁侍卫群起攻上屋顶,下方防守顿时减弱。 陶行这里一声大喝。十几个人挥刀杀出条血路,终于撕开道狭小口子。而这边赵隽夫妇上了屋顶之后,顾颂接手带领他们顺着屋脊往宫外赶,薛停董慢则促狭地绕到火场捡起烧了一半的木棍板子投向下方。先前本就混乱的现场,这么一来就更加混乱了。 这里薛停还嫌不够热闹。又脱下外袍,颠颠地扒来一大包柴火灰,包扎实了往底下侍卫们当中一掷,对方不明就里。自然挥掌攻击,包紧的火灰包在猛击之下如炸药般散开,顿时模糊了一大片人视线。 董慢这里道:“弟兄们还不撤?” 骆威陶行他们顿时踩着声音呼啸着上了屋顶。动作之齐整配合之默契反应之灵敏如出一人。 “就地分散,两刻钟在乾清宫外集合!” 骆威一声令下。数十人立刻如魅影般掠向四面八方,没入黑夜之中再也寻不见。 顾颂领着赵隽夫妇出了宫,随后韩稷他们也跟上来了,宫里地形再没有人比赵隽更熟,只见弯来绕去拐了不知多少座多少道游廊,眼前景物渐渐眼熟,竟是已经到了乾清宫后殿 乾清宫里皇帝已经坐到了御案后,柳亚泽及房许二人以及沈观裕魏国公都已赐了座。虽是这边人多势众,柳亚泽单单坐在对侧也不显拘促。 韩稷他们走了之后柳亚泽心里也迅速打起了鼓,首先他们这么多人,他真要做到半点不失手是不可能的,韩稷他们此去必定是去了营救赵隽,只要赵隽到此,他是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多张嘴下讨得什么便宜的,而他却又根本没辙阻止他们这么做。 平静的表面下,他实则也揣着一腔忧虑。 “禀皇上,废太子赵隽及废太子妃陆氏往乾清宫来了!” 太监从门口匆匆地走进来,语气里带着焦急。 满堂的人皆为一震,皇帝直起腰往门口看了眼,而后疾速地往柳亚泽看去,柳亚泽而色微变了变,看向在门。而沈观裕这边也俱都往他们脸上一扫而过,陆续站起。 殿门口光影一黯,紧接着便就有二人快速步入,到了大殿中央,跪地行起大礼:“罪臣赵隽叩见皇上!” 皇帝胸膛起伏了半日,末了深吸一口气,望着下方的他咬牙道:“赵隽,你还敢来见朕?!碧泠宫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皇上,请容臣先说两句。”未等赵隽回答,柳亚泽已站起来,他走到赵隽面前,说道:“赵隽,你不是神智不清了吗?怎么现如今又口齿伶俐行动敏捷,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神智迷失的样子?” 大伙倒是都没有料到柳亚泽会有此一问,闻言皆都眉头皱起来。 原先赵隽的确是装疯来着,是以朝堂上下才将他当成了透明,眼下柳亚泽这般相问,一时还真让人不知如何作答。赵隽装疯情有可原,但在对方眼里要拿来发挥的空间可就大了,而柳亚泽的意思分明就是想把他往欺君的罪名上引。 不管赵隽怎么回答,只要赵隽承认自己没疯,那这欺君之罪就逃不掉了。 沈观裕看了眼魏国公,魏国公微颌首又把目光转了回来。沈观裕原先就跟他们提过醒,说柳亚泽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眼下看来果然不假。他这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现在就看赵隽如何应对了。 赵隽也只是微顿了下,便就直腰站起来,说道:“赵隽从未曾说过自己神智不清,相反这几年我在碧泠宫无事一身轻,反倒是修养出一副胸襟来。如果我没有记错,柳大人也从来没有进后宫到碧泠宫来探过我,不知道柳大人究竟是从何处听说我神智不清?” 顾至诚与董克礼相视哼笑出声。 柳亚泽微眯双眼,说道:“那年何太医亲自给你诊的脉,亲自下的结果,这总是没错?莫非是我柳某人以及皇上皆都耳聋眼花了?” 赵隽朗声道:“既是何太医下的结论,柳大人就该去寻何太医。我在碧泠宫行动受缚,如果有人硬要给我戴上什么帽子,难道我都只有逆来顺受的理?” “说的好!”柳亚泽击掌,而手拢手望着他,“你既坚持说你未曾疯癫,我也只好相信。只不过,既然你没疯,那你才出生的女儿被你一把摔死,就是你故意为之的了?” “柳老弟未免有些咄咄逼人。”许敬芳站起来,“眼下咱们议的是废太子出宫执孝一事,请勿岔开话题。” “不,许阁老这话错了,我们眼下议的是碧泠宫失火一案。” 柳亚泽转向面向他,沉声道:“赵隽装疯卖傻蛰伏后宫,实则暗地里勾结朝臣图谋不轨,今夜暗闯进宫的那批营救他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个连自己的父皇的朝廷都要反的忤逆之子,这时候说什么去给皇后执孝,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柳阁老这帽子真是愈扣愈大了,不知道这勾结朝臣的证据又在哪里?”这时候韩稷他们四人并肩从门外进来,朗声回应着柳亚泽的话道:“如果柳阁老指的是方才进宫的那批刺客,不知道柳阁老又是如何肯定那是朝臣派来的人?” 柳亚泽冷笑:“当着皇上在此,就别玩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把戏了。如果不是朝臣与赵隽有勾结,赵隽如何会在他们帮助之下突围? “最关键的是,他怎么解释他的装疯卖傻?如果你们还要一味帮着他开脱,那么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这到底证明了什么?他若没疯,那就是他生性残暴,他若疯了,那眼下他的不治而逾根本就是他难以自圆其说的一个谎言!” “柳阁老难道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为着跟你磨嘴皮子而来么?” 韩稷并未退缩,往后一招手,薛停身后的随从便就带进来两个蒙了眼的侍卫。 亿看了眼朝上皇帝,又看向微微变色的柳亚泽,说道:“这是我刚才去火场带回来的两名侍卫,那么多人,我也没有挑选,顺手拉了两个就来了。然而大家猜猜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什么么?” 说着他扯开侍卫们的腰带,散开的衣襟里忽然呼啦啦滚出两个弹丸样的物事出来,紧接着就有飞镖之类的暗器掉下。 “这是,霹雳弹?”皇帝见到了,立时控制不住的站起来。 霹雳弹是军营里很常见的火药制品,它的威力并不大,往往用来在野外生火驱赶野兽,因而一般不会随身携带。而眼下后宫里才刚刚经历一场大火,这种引火之物却赫然出现在他的宫中侍卫身上,这又说明了什么?L ☆、523 交锋(3) “皇上一定觉得很奇怪,侍卫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还请皇上再看看这个。”韩稷将两颗弹捡起来,抛给侍卫身后的顾颂,接着又从侍卫面前捡起那几柄飞刀。 殿里的侍卫立刻围绕在皇帝四周。 韩稷恍若未见,直接走到丹樨下说道“这里是宫中统一配备的飞刀,上面都有各人的名字编号,平日也是随身携带的,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皇上不知道看出来没有,这刀刃上竟然都淬了毒,而且刀柄上还都系上了细线。” “我们都知道武器淬毒最少需要三个时辰上的时间浸染烘烤,这飞刀乃是侍卫们随身配备,首先别人为了栽赃而淬毒是可以排除的,同时也说明他们这批飞刀乃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杀人。而后这飞刀尾部的细线,它的用途又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用途?!”皇帝面肌抖动,已经无法想象自己的侍卫竟然也会施下这样的手段了。连他的侍卫都配备了这样的毒器而他还不知情,他的性命岂不是也被人捏在手里了吗?! “当然是为了快速杀人之后火速地撤回凶器。”韩稷举着飞刀扬首望向他,“飞刀掷出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抽回来,通常情况下只要不中要害还不会立刻死人,但淬过毒的飞刀在抽出之后,毒汁却留在伤者体内,即使刀子抽回人也还是会死。 “这样招数往往用来暗杀,而侍卫们乃是柳阁老派出去,所以侍卫们身上的淬毒飞刀,一定是受过柳阁老的提点之后而制,并且目的则是针对碧泠宫里的废太子。至于那颗火弹。自然就是为了要扩大影响,诬陷殿下的纵火之罪了。” 两名侍卫跪在地下,眼睛被蒙住看不到,耳朵也被堵住了听不到,完全没有做任何辩解。 但是又还需要什么辩解呢?韩稷所阐述的无可辩驳,如果这飞刀不是用来刺杀赵隽的,又是刺杀谁的?皇帝吗? 皇帝额头已有青筋鼓起。目光盯着柳亚泽。怒气一触即发。 柳亚泽屏息站在原地,没有发怒,神情也没有丝毫狼狈。 皇帝咬牙道:“柳亚泽!你当真遣使朕的侍卫暗地里去刺杀赵隽?这些暗器都是你让备给他们的?” “皇上息怒。” 柳亚泽垂首:“皇上不该存妇人之仁。臣依然记得当年擒拿陈王时皇上的决心和勇气。诛杀东宫辅臣以及陆氏一家时的雷厉风行,赵隽若不死,必然被朝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而祸国殃民。皇上该质问的不是微臣,而是在场这么多位大人。不知道他们如此维护赵隽是何原因?” “朕不管是什么原因,你敢私下让朕的侍卫携带这些凶器进宫就是大逆不道!”皇帝指着他大喝。“你今日敢如此对赵隽,岂知来日不会如此对朕?!” “皇上多虑了。”柳亚泽道,“宫中侍卫直接受皇上调遣,臣何德何能指使得了他们谋害皇上?这次围缫赵隽的旨意是皇上您亲自下的。如果没有旨意,臣哪来的权力让他们这么做?” 皇帝一口气堵在喉咙,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批侍卫可不就是他下旨去对付赵隽的么?没有他的命令。柳亚泽岂能驱使得动? 可他再不喜欢赵隽,也绝没有柳亚泽这么歹毒啊! 纵然他未曾经营过什么父子之情。也没怎么稀罕过一个会忤逆到去替个“逆贼”说话的儿子,可是眼下楚王死了,郑王生死未卜,赵隽都已经废了,成了孤家寡人了,难道他还真要把他也给杀了,让天下人把他的背皮戳穿吗?让他着着实实成为众人眼里六亲不认的昏君吗?! 柳亚泽矫旨欺君,居然还把全部过错推到了他身上,让他连辩都无从辩起! “你好大的胆子!”他牙关颤抖,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他!“朕几时让你去杀赵隽,你分明是故意曲解朕的意思!” “皇上,”柳亚泽缓缓吐气,“微臣也只有一条性命一颗脑袋,且与赵隽无冤无仇,我冒着赔上一家人性命的风险去杀赵隽作甚?这些侍卫都是皇上派给微臣的,难道皇上的意思不是让臣带着他们以防后患吗?” 皇帝看看赵隽又看看许敬芳等人,喉咙如风箱般呼呼地出着气,额上汗都快冒出来了。 这些侍卫确实是他派给柳亚泽的,虽然他没说过让他们去杀赵隽,可在柳亚泽一张利嘴扭曲之下,否认的话说出去已根本不会有人信了!他辩解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侍卫归他所遣的事实,如果不是他同意调遣侍卫给他使用,谁会使唤得动? 赵隽淡漠的眼光已经说明了一切,柳亚泽这手借刀杀人已经用到了极致!没想到他到头来反倒成了替柳亚泽背黑锅的,而如今竟连给他助威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人,皇上还留着做什么?”这时候魏国公冷眼扫向柳亚泽,倒竖着一双剑眉站起来,“君为臣纲,连君主都不放在眼里,直接拿着鸡毛当令箭,使阴私手段对皇子下手,难道不应该即刻削官丢入大牢着三司同审么?” 顾至诚也站起来:“柳亚泽罪不容恕,请皇上即刻降罪,以给天下人交代!” 柳亚泽乃是顾至泽的堂姐夫,但朝堂上从来只有敌我之分,哪有什么亲戚不亲戚? 皇帝身子一震,忽觉心头涌出一股热血,他们到底还是忠君的。他只觉底气也足了,挺直腰道:“来人——” “皇上请慢。”话才开了个头,柳亚泽已不慌不忙转过身来,直视着他道:“微臣就在此地,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为臣即刻交出这乌纱帽。但是,皇上真的要下这道旨吗?” 他目光炯炯望着皇帝,眼里不但没有退缩怯懦,反而还有着一簇旺盛的火花,这火花灼热而逼人,这是属于身居高位的权臣所特有的嚣张与狷狂,也是在猎手面前仍不肯撒手的野狼。 皇帝在这样的注视下,也突然有些退缩了。 他不是害怕他,而是从他的霸道的目光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孤立无援,韩家顾家他们拥护的是赵隽,让他下旨拿了柳亚泽也不过是为清除复立赵隽的路途上所将有的障碍,他们哪里是真正忠于他要为他出头? 眼下与他站在一处的只有他柳亚泽,他们当年联手除去了陈王,而赵隽的复出也极可能顺道牵出陈王的案子,他冒不起给陈王平反的险,给陈王平了反,那么不止天下人心会尽归赵隽,同时也会使自己成为滥杀了那么多朝臣的罪人! 而内阁勋贵更有理由继续把持朝堂,他也会成为真正的傀儡皇帝! 给陈王平反不但意味否定他与先帝的决策,也必然会掀起一股反对他甚至是仇视他的浪潮! 而赵隽却反而会成为满朝文武心里的圣明之君! 当然,赵隽是他的儿子,皇位落到他手上也不算什么,可关键是他在冷宫里囚禁了那么多年,又亲眼目睹他杀了他身边那么多人之后,以及柳亚泽意图借侍卫杀他的阴谋曝露之后,他还会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吗? 从前他就知道他们父子缘份尽了,柳亚泽这次这么一做,他们之间就更完了。万一他手掌大权之后反过来杀了他要为死去的那么多东宫旧臣与陆家那么多人要怎么办?这并不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赵隽一旦当权,那么等待他的又有什么好下场? 柳亚泽把他逼上了绝路,逼着他跟面前这么多人为对,可偏偏他还无法抵抗,他不能杀他,倘若杀了他,那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帮他避免预见的下场了,纵然柳亚泽已让他恨之如骨,但也无法否定他与现在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的事实! 他忽而觉得自己极之窝囊。他本想做个操纵一切的庄家,现如今却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而这个把他当成棋子的棋手,竟然还是他一手给予的机会!他是怎么走到这么窝囊的地步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已然说不清因果了。 他只知道哪怕这个结越挣扎越越挣扎不开,他也只能够咬牙走下去。 他沉默无言站在那里,哪还有点君王的尊严。 韩稷这一众人搁旁边看了半日,唇角却是冷笑频生。 柳亚泽不可谓不厉害了,先是矫旨杀人,而后又推卸责任,再而又威胁逼迫,可谓是手段使尽。若是往常,他们当然是要二话不说站出来拿下柳亚泽的,可现在他们俩狗咬狗,他们又何苦去打乱这码好戏? 不管怎么说皇帝遣了侍卫对付赵隽是事实,纵然杀人的主意是柳亚泽出的,皇帝又哪里脱得干净。 沈观裕看着时机差不多,遂气定神闲地上前:“皇上,奸臣当前,您正该拿出君临天下的气魄来才是。您把柳亚泽给拿了,我们才好复立废太子,共同开创大周未来新局面。” “谁答应过要复立赵隽?”皇帝面目狰狞,已然忍无可忍。他从来不曾面临过如此狼狈的境地,臣子臣子,不是该俯首帖耳对君父惟命是从的吗?! 沈观裕道:“不复立的话,废太子在大行皇后面前又以什么身份执孝呢?”L ☆、524 小胜 皇帝脱口道:“还用得着什么身份?自然是孝子身份!” “谢主隆恩!”沈观裕踩着他的话尾一揖到底,而后与赵隽道:“殿下还不快快谢过皇上?皇上已经答应殿下出宫给大行皇后执孝了。按大周律例,在皇后梓宫进入地宫之前,您可哪儿也不能去,只能留在京师,每隔一七前往殡宫执孝祭拜。” 皇帝脸色一变:“朕几时答应让他出宫?!” 沈观裕抬头:“皇上怎么才说的话就忘了?是您刚才说让废太子殿下以孝子身份在皇后灵前执孝呀!” 皇帝气结,这才意识到掉进了沈观裕的坑里。 房文正与许敬芳相视扬唇,皇帝护柳亚泽之意已十分明显,而且这件事他们的应对布署比己方安排要早,想要就这么把他们打趴下并不可能,宫里的侍卫与羽林军都不是吃白饭的。 在这突发事件之下,能够把赵隽争取出来已经十分不易,文武百官理念并非十分统一,倘若任性而为,必然落得漏洞百出的下场。 于是对于沈观裕精明十分赞赏,许敬芳道:“皇上就别否认了,臣等也都听见了。君子当一言九鼎,可没有出言反悔之理。皇长子赵隽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自不能住去东宫,楚王府不是眼下没人住么?我看不如从今儿起改名叫皇长子府,让赵隽夫妇搬进去。” “此举甚好。”房文正捻须,“回头我就让礼部把这事办了。魏国公以为如何?” 魏国公微笑道:“这本是礼部的政务,房阁老都点头了,供给这边自然有许阁老着户部与内务府安排,我毫无意见。就是不知道都察院和六科这边有没有什么想法?” 沈观裕道:“皇长子虽有过错却心存善念。孝心大发要出宫替皇后守孝,都察院只有推祟称道的理儿,何曾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沈宣这里也道:“六科也十分拥护皇上的英明决策。” 他们这里一唱一和聊起天来,把个皇帝撂到了一边,皇帝一张脸都气绿了。他们全是朝上文武之首,往日朝政大事也基本是他们这些人议定便可决议,他眼下被他们钻了空子。着着实实成了孤家寡人。就是气黑了眼又有什么办法?! “皇上,这柳阁老蓄意谋杀宗亲之罪,您是处置还是不处置?”这里他们热热闹闹地议完了。许敬芳又抬头往皇帝望来。 皇帝险些气炸了肺,才让他们赚走了赵隽,这里又来逼他杀柳亚泽了么?难道非要把他逼得山穷水尽他们才乐意?他凌厉地回视了他一眼,说道:“你们想朕怎么处置?侍卫是朕的。是不是连朕也要刎颈谢罪你们才算满意?” 许敬芳不慌不忙道:“皇上既不肯处置就算了,老臣也只是问问。”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赵隽他们是带走了。 皇帝抚胸气喘,已经回不过气来。 但他再气也无可奈何,这里说完话,大伙便已经转了身。拥着赵隽夫妇离殿而去。 原本胸有成竹等着当赢家的两人,俱都沉默无言地留在殿里。 皇帝再也没有了素日恩宠心腹的心情,咬牙瞪向柳亚泽:“这笔帐朕日后再跟你算!” 转身也进了内殿。 柳亚泽在殿内默立了半晌。最后也拢手吁了口气,缓步走出门来。 皇帝虽没弃他。但这一仗他却是输得惨了。赵隽还是被他们合伙赚出了宫去,从这刻起,形势又进一步不那么乐观。 他站在檐下眯眼看着重重宫宇,许久才踏入夜色。 韩稷一众人出宫之后,许敬芳立刻着人去取来了楚王府的钥匙,而后众人先拥着赵隽进了王府落脚,坐下议了议眼下紧迫之事后才又散去。 顾至诚意犹未尽,直呼应该就此逼宫让皇帝立下传位诏书才是。 但沈观裕一解释他又冷静下来,皇帝这边还不是那么难办,难办的是如何让天下百姓心服,赵隽当初是因陈王被废,陈王背上的逆贼之名早被绝大多数人引为真事,如果陈王这罪名不卸下来,赵隽就是当上太子或直接为储,在百姓心里也是逆天而为。 说到底他们缺少的不是力量,而是时机和民心基础。 这一夜暂由骆威陶行他们负责王府安全。基于赵隽身边如今并无人手,护卫人员先由四家国公府各调出十名随护左右,而后又各自皆调出两百名将士出来充任皇长子府的府兵。调令由许敬芳回头去与郭云泽讨要,这并不成问题。 一场突变下来倒意外使得计划大进了一步,大伙的心情自然大受鼓舞。柳亚泽虽然没被拿下,但经过他一番自作孽,和皇帝的关系也已经脆弱不堪,而倘若他们一味紧咬不放,反倒容易激起皇帝与他们下鱼死网破的决心,总之能够把赵隽顺利救出,这就足够大慰人心了。 许敬芳虽然事先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这些日子房沈两家极力主张让赵隽执孝,而后在宫里前后这些事情,他再猜不出来是何缘故才叫奇怪了。内阁对于皇帝早就失望,而眼下既然大家能够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做出相对较好的选择,又岂有不支持之理? 元老们对于陈王的事又不是不清楚,赵隽也是赵家子孙,与其把这皇位传给别的皇子,那还真不如传给他! 所以这事竟然水到渠成,连多余的解释也不必,就达到了如今的效果。 翌日起赵隽以皇长子身份搬出宫来执孝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沈观裕当时说的是皇后入地宫之前须得每隔一七前去祭拜,而地宫离建成至少还得三五年,也就是说,就算皇帝事后还要针对他,这三五年里都不能再把他拉回宫里去。 而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又哪还会容得他有这个机会呢? 京师里对赵隽出宫的消息竟然是十分关注的,茶楼酒肆里关于这消息的话题间竟然又数日不曾退散。起先人们还不相信,直到皇后大殡的时候亲眼见到皇长子与夫人一道走在队伍前端,这才相信朝中风向又开始变了,而且还是大变。 而紧接着当赵隽由韩稷顾颂等人作陪去拜访着曾经的故知及枉死的旧臣家属后,舆论又接着把这股热潮推向了新的高度。 人们既猜测皇长子要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又怀念起当初他任太子时的一系列仁政举措,同时又不免怀疑起宫里这些年的不平静乃是出自皇帝作死,总而言之,笼罩在京师头顶近两年的阴霾竟然渐渐有了吹散的迹象。 人们更乐于见到时常由各府子弟陪着出来审视农桑拜访士族的温和的皇长子,而不再那么关注逃走的郑王的命运以及未来皇储的归属,在大家眼里,能得到这么多勋贵重臣拥护的仁爱的皇长子即使不当皇帝,这大周的天下也会多些祥和而少些戾气似的。 日子很快就到了年底,这个新年虽然不能取乐宴饮,但人们的心里还是透着明显的愉悦安然。 还有几日便过年了,沈雁在给沈家准备年礼。 柳亚泽送出去的密旨已经在十日前让韩稷手下的人给掉了包,眼下估摸着辽王和鲁亲王都已经拿到手了。这主意是她出的,沈宓事后不免敲了她几下爆栗。但也没说什么别的,现在在沈观裕的带动下,大家都开始有些唯恐天下不乱,这锅水早都已经浑了,也无谓添她这一笔。 郑王现在已经在山西境内被发现踪迹,其人十分狡猾,这两个月一直晋中河南一带迂回,掩藏的十分严密。而最终还是漏了尾巴,这都得归功于事发当夜骆威紧接着派出去追踪的那两人。这两个人自从郑王出京便一直随后追随,仅靠着马蹄迎迹便在两个月内追到下落已算本事。 近日韩稷便与魏国公忙着与他们联络。 外头的事脉络越发清晰,对于内宅里的她来说也是极振奋的事。 就连提笔写礼单的时候她都觉得心情甚为愉快。 “大嫂你笑什么?” 韩耘如今成了她的尾巴,韩稷不常在府,又惦记着弟弟的管教,便让他多听沈雁的话。 没想到这却正中了他的下怀,因为沈雁这里吃的多。 “我笑咱们有压岁钱收了呀。”沈雁头未抬,轻快地道。 韩耘听到这里,立刻趴在木桌上,“不知道父亲会给咱们多少钱?” “我的肯定比你多。”沈雁得意地,“因为我是儿媳妇。” 韩耘郁闷了,“为什么儿媳妇会比儿子多?” “这就跟女婿比女儿的压岁钱多一个道理。”沈雁抬头道:“等将来你有了丈母娘,你就知道了。你大哥这几个月都得了我父亲四五百两银票了,我呢,只从娘家得了几个桃酥几个果子。”她无奈的摊着手。说完却是又嘿嘿笑起来:“不过老太太给了许多宝贝我,前儿公公还给了我一套粉盏茶具。” 韩耘眼里忽而有了向往,“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丈母娘?”L ☆、525 惊闻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沈雁继续提笔写字:“你要是魅力大呢,兴许十五六岁就行了,要是没啥魅力,跟你哥这样的,只好等到十*再娶亲了。” “谁魅力小?” 正说到这儿,忽而一道冷嗖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冷气一路掠过沈雁的脖子绕到了前方。某人呲牙撑着石桌,两眼如黄蜂尾后针一般盯向她双睛:“你刚才说谁没啥魅力?我这两天耳朵不怎么利索,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沈雁顿时打了个哈哈:“我说薛停他们呢。老大不小还不说亲,都不知道想干嘛?” “真的?”韩稷逼近来。 “当然。”她挺腰坐着,一本正经。 韩耘嘎嘣嘎嘣地咬着杏仁,望着他们的两眼骨碌碌活似滚动的黑葡萄。 但眼下最具诱惑力的还是沈雁那双小鹿般灵动又狡黠的双眼。 “嗯咳。” 这时候,廊下又传来声清脆的咳嗽。 两人迅速后退,立时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站着一个勾头写字。 辛乙走过来,似笑非笑道:“这天儿一冷,院子里的鸟儿雀儿也笨了,一个个站在雪地里像是连坐也不知道要怎么坐了似的。” 韩稷大刀阔斧在绣墩上坐下,瞪他道:“有屁快放!” 辛乙扭头谦恭地跟沈雁道:“国公爷方才说,这几个月奶奶都闷在府里哪也没去,眼见着年底了,让奶奶带着爷下东郊庄子里发工钱呢。还说要是奶奶想要在庄子里住上一日半日的也不要紧,府里人不多,事务也不多。” 沈雁听着让她“带”某人出去这话。不免抿嘴往对面瞟了眼儿,而后含笑捧了茶,说道:“那就回去转告国公爷,就说我会带好爷的,一定不会让他掏鸟摸鱼。” 辛乙直起腰,亦恭谨地冲韩稷颌了颌首,出去了。 韩稷无语了。沉脸斜睨着沈雁:“这院里的人竟全都向着你了!” “怎么会?”沈雁挑眉:“胭脂她们科挺向着你的。” “大嫂。我也是向着你的,你去庄子里发钱带上我呀!我会帮你守钱袋的。”韩耘一溜烟从旁边挤到沈雁跟前来,谄媚道:“大哥打小就在庄子里玩儿。认得那里好多人,他一去肯定会到处跑,哪还管得着你?让我陪着你。” “你去干什么?”韩稷伸手来拎他,但他如今长大了。个子也齐胸骨高,虽说这几年抽条加上习武也减掉了许多肉。但余下的肉也一点没剩成了扎扎实实的肌肉,哪里还拎得多远,拽到后方就算数了。 韩耘扯嗓子道:“大嫂快答应带我去!” 沈雁下巴一点:“去。” 吃了午饭,小夫妻带着拖油瓶就骑的骑马坐的坐车往东郊去了。韩耘有了这乐子。一路上说起去雪地里打野鸡野兔子的事,忽而想起薛晶想要野鸡毛做毽子,于是又屁颠屁颠地拐去接了她出来。四个人乐乐呵呵地倒是很久没这么轻松过。 府里这边鄂氏忙完一堆事情,才坐着喝了口茶。看见窗下台子上摆的一篮子待装钱的荷包,不由想起韩耘来,与丫鬟道:“去把二爷请过来。” 丫鬟去了以后回来道:“回太太,二爷随世子爷和大奶奶往东郊里派工钱去了。” “他也去了?”鄂氏皱起眉来。 魏国公让他们夫妻俩亲自去派工钱她自然是知道的,沈雁这几个月本本份份,并没有与她起什么冲突,也没有如她原先料想的那般颐指气使拿矫充大,反倒是把颐风堂管得井井有条,上下心服,因此魏国公说要让她出城去散散心,她也是默许的。 但韩耘原本对她就不如对韩稷了,眼下又还巴上沈雁这个大嫂,她这当亲娘的反倒撇在了一边,她这心里总是恼火的。 “出门多久了?”她刚才事忙,让沈雁他们出门的时候不必来回。 “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丫鬟道。 韩家到东郊能有多远?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多半已经到了。 鄂氏无奈,只得道:“下去吧。”又道:“让宁嬷嬷去颐风堂胭脂手上把去沈家的礼单拿过来。” 虽然儿媳妇回娘家的年礼按例是他们自己备,但两家都不是寻常人家,魏国公又三天两头地往沈家跑,沈宓夫妇对韩家也礼数周到的紧,她这个当婆婆的当然要把面子做足,在她的年礼单子上再适度添点儿。 宁嬷嬷赶巧就在门外,听见这话立刻答应着,转身穿了木屐往颐风堂来。 福娘海棠跟随沈雁出了门去,这里就留下辛乙和胭脂青黛当家,辛乙作为魏国公世子身边的大管家,到了年底也很忙,各方应酬该替韩稷推的要推,该应的也要给他应,韩稷他们前脚走,他后脚也出了门。 宁嬷嬷到得颐风堂,先见了四处并没有人,遂直接进了正房。 胭脂正在交代小厮们铲雪,还有几日便要过年,看模样还有大雪来,若是不在它来临之前把积雪除了,到时必然会堆得让人无法落脚。 胭脂廊下看了看便就抬脚进了房里,牡丹与青黛提了一篮子瓜果过来,说道:“府里着人送来的果子,让放到奶奶房里。” 房里叠衣裳的碧琴走出来道:“这大冷天的,谁耐烦吃这个?倒不如弄些蜂蜜什么的来,做点心吃。” 青黛笑骂道:“又不是给你的,你多嘴什么?大冷天的不吃这个,就是搁在屋里闻着也舒服不是?” 牡丹笑道:“恐怕还是会进了嘴里,就是奶奶不吃,二爷也放不过它们。” 胭脂严肃道:“背地里摊派爷们儿,哪来的规矩?”知道牡丹太夫人调教出来的,不是那没礼数的人,因而听得她们说起吃的,便就又转口道:“上个月婵姑娘不是还着人送来两坛果子酒么?你们也弄点什么着人回礼去。” 青黛闻言,使了个眼色给她。 这里让牡丹与碧琴进了屋去,便拉着胭脂到院角兰架旁,说道:“婵姑娘近日正烦着呢,三太太还是想让她嫁进秦府去,三老爷上沈府去问老爷意见,老爷说了一堆理由说不合适,也没有完全打消三太太的念头。” 胭脂凝眉道:“这秦家公子就这么好?” “若是好,咱们奶奶能不让婵姐儿嫁?” 青黛轻哼着,“人姑娘倒没什么,我恐怕老爷这一反对,三太太更加起劲起来。 “她原先就为着三府子弟不如咱们府的爷们有出息而有些心里闷闷的。一家人虽不至于为这个争来斗去,可咱们奶奶成了世子夫人,沈家眼见着又水涨船高,婵姑娘若是嫁给文官,未必能挑得着一流的,就是能进一二品之家,也不定能嫁为宗妇。 “可若是选武官,秦家便很不错,世袭的军户,父亲祖辈都是大将军,还在京师大营报担任要职,不说别的,实权是有的。这秦公子又是嫡长子,来日这宗妇身份妥妥地,到时子弟要从文便从文,要从武便从武,若是生得多,文武全占,那岂不风光?” 胭脂瞥她道:“你哪来这么多歪理儿?” 青黛笑道:“这是大实话。” 胭脂再瞥了她一眼,拢着手也琢磨起来。三府五府与沈家嫡支关系都都还不错的,可亲兄弟之间都免不了常有磕碰,何况这里头又还隔了一重?三太太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在这眼界上有些看不开,总觉得沈宓他们比三府子弟有前途,偶然说话时会流露出几分不如意。 这其实也没什么,但既然沈雁说了这秦寿花名在外,还让沈婵嫁过去,这就有些过了。 “胭脂姐姐,宁嬷嬷过来了。” 这里正说着,就有小丫鬟快步走进来禀道。 她顺眼望去,果然见宁嬷嬷已过了穿堂,往这里来。 胭脂顿了下,迎上去:“嬷嬷来了。” 沈雁交代过这段时间不要与鄂氏的人起冲突,因此每次正院那边有人来,她们面上都客客气气。 宁嬷嬷笑道:“是啊,太太着我过来拿去沈家的年货单子,也不知道奶奶准备好不曾?” 胭脂说道:“写好了。青黛带嬷嬷到偏厅稍候,我这就去取。” 沈雁把礼单早就抄好了一份备用,在这些事上她总是能做到毫无遗漏的。 宁嬷嬷在偏厅里坐着等待,牡丹给她奉了茶,屋里也烧着大薰笼子,十分舒适。 她当然看得出来丫鬟们的热情都是假意,但她很久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即便是假意她也是乐意的。 照鄂氏如今对她的态度,这辈子她是别想求得她还回卖身契了,走不掉逃不脱,她也渐渐认命,反正她也将六十了,身子虽然康健利索,到底只要不再出别的事,就这么下去在府里养老也不是不成。至少她仗着这身份,出府行动的自由还是有的。 她喝了口茶,听见外头有脚步来,正以为胭脂来了,要起身,门外人未进门,声音却已经传进来了:“胭脂姐姐,辛先生让我传话回来,说皇长子明日要在皇长子府内祭陈王,让世子爷到时候与奶奶同去呢!” 宁嬷嬷听见陈王二字,手上一杯茶险些倒泼在身上!L ☆、526 温暖 身前的兰架被她踢得一响,隔壁声音戛然而止。 很快隔壁那乍乎着的小厮就跨进门来,见到这屋里竟然还有人,顿时也愣在那里。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奶奶不在连规矩都不要了么?” 胭脂青黛听闻后立刻也转过来,佯骂那小厮道。 如今韩稷他们跟赵隽的事情整个府里都知道,赵隽甚至还亲自到访过韩家两回,也不怕宁嬷嬷听见作乱,但总归自家的事并不适合大呼小叫。 青黛扫一眼宁嬷嬷神色,回过头来又板脸望着小厮:“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皇长子住在楚王住过的府上,他们兄弟一场,想祭祭楚王本在情理之中。咱们世子又与楚王是故交,既然来邀请爷,爷自然会去的。去给皇长子回个话吧。” 小厮深知青黛这是在欲盖弥彰,连忙唯唯诺诺地应下。 胭脂也拿着礼单走过来,说道:“单子在这儿,就劳烦嬷嬷转交给太太吧。” 宁嬷嬷连忙重整了一下神色,笑称着是,接过后走了出来。 出了颐风堂,她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她可是先后在鄂家与国公府呆过三四十年的人,无论青黛再怎么掩饰,她也能看出来小厮口里的陈王就是陈王,而不是什么见鬼的楚王!赵隽在当朝那么多大臣拥护下出了宫,如今皇帝孤掌难鸣,他就是要暗地里祭陈王也没什么,可为什么辛乙会让韩稷与沈雁也同去? 韩稷可是陈王的儿子呀,沈雁是他的儿媳妇,辛乙派人传话让他们同去祭拜,难道是韩稷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怪不得近来他跟魏国公之间亲密无间。父子俩为着赵隽这事同声共气,一定是魏国公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韩稷若是知道了自己身世,那她…… 她忽然迎风打了个寒颤,一双手也攥起了拳来。 原本她以为退让一步也能够平安在府里过完这辈子,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韩稷既知道他的身世。那么与鄂氏之间也迟早会摊牌。他们一摊牌,当年的事情就捂不住,鄂氏乃是受她的挑唆给韩稷投的毒。魏国公如今必定已经知道这毒是鄂氏下的,可他对她却没有半句责备,甚至还埋在心里,倘若他们把话说开。难道还会容她到最后吗?! 她不只打起寒颤,现在更觉得脖子也已经发冷。 “嬷嬷怎么还在这儿?太太可等急了呢。”正院的丫鬟秋喜迎面走过来。略带埋怨地催道。 她连忙点头抬步,一松拳头才看见胭脂给的单子已经被揉成了纸团,这又怎么跟鄂氏交代?一时又慌又急,少不得七手八脚地摊开。贴在身上抚抹起来。 鄂氏这里吃了茶,又听完管事的回报,才等来宁嬷嬷。 “怎么这么久?”她瞥着她。又接过单子,一看。眉头又皱得更深了:“怎么弄成这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方才风吹没抓稳,揉皱了。” 鄂氏这样的口气让她更加心绪不宁,从前她是不会这么跟她说话的,就算是她态度不好,会耍小姐脾气,总归是敬着她是乳母的,当着下人们的面更是不会让她失了体面,而如今呢?不过是弄皱了一张纸而已,她也不顾情面地斥责。而旁边站着的丫鬟们,她们看她时那又是什么眼神? 她觉得胸膛里窝着一股气,已然憋得她急需找个出口。 但她又并非那沉不住气的人,她不会选择哭闹来表达不公平,绣琴惨死的模样尚且历历在目,她要活着,她不要死在他们手下! 鄂氏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莫名心烦,放了单子,让她退下。 等她出了门,她忽然又叫碧莲过来:“你们多盯着她些,越来越老糊涂了,到底我叫她一声乳母,大年下的,可别出什么差池。” 碧莲如今是正院的管事娘子,闻言便就下了去安排。 沈雁他们到了东郊庄子上,韩耘立刻就撺掇着韩稷带他逮兔子去了,说好的要陪她这个大嫂,早甩到了脑后根去。好在薛晶乖巧懂事,陪着她在别院里派发工钱。 韩稷出去庄子里转悠她其实没什么意见,上回他们连夜寻找陈王坟茔时,韩稷就吩咐陶行派了几个人在庄子里蹲守,可惜这两个月下来一无所获,不但没守到有人上坟祭拜,也没打听出来那座萧姓坟茔到底是谁立的。 而事后韩稷也曾去问过魏国公,魏国公对此一无所知,事后他也让韩稷带着上坟头去看了一遭,但看过之后他却也拿不准是不是陈王的,这事就这么搁了下来。沈雁他们心里却认定此坟埋的就是陈王无疑,但找不到建墓之人,总归心里不踏实。 所以来之前两个人就商量了下,借着这机会韩稷在附近走访走访,到底对于陈王,他比下面人要清楚的多,若有线索也能更敏锐地察觉到。 下晌跟佃户们发了钱,又转达了魏国公及鄂氏对他们劳作一年的致意,忽听门外有人问询说话,便就召了福娘进来打听。福娘道:“有位婶子拎了些土产过来,说是世子爷爱吃。” 沈雁从来不知道韩稷还这么受人爱戴,便就让福娘把那婶子请进来。 福娘去打了帘子,便见有布衣粗裳的一名妇人走进来,肘上的篮子里装着些栗子花生,进门先冲沈雁看了眼,然后才走上来行礼:“奴婢拜见世子夫人。” 沈雁盘腿坐在炕上,本不经意,但见她虽然荆钗布衣,但却收拾得十分齐整,礼数也很周全,像是从大户人家里走出来的管事娘子,加之又是冲韩稷来的,心里已存了敬意。可下一秒见着她的脸,又不由怔住。 这妇人身影婀娜匀称,但左脸却遍布着好几道疤,看上去年月已久,疤已跟周边的肤色有些相近,虽然并不狰狞,但五官原样却是看不出来了,而且终究还是有些突兀。 但妇人的目光却是安宁而善意的,看她的那一眼也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 她去看她的脚下,脚底还粘着些残雪,裙边略略地湿了一圈。 这个五官丑陋的妇人,却有着一颗温暖的心。 沈雁不是没见过这一类的人,华家那些下人对她都极好,而且也并不见得个个都长得漂亮。怕她觉得拘束,她便松开盘着的腿,指着下方木墩儿请她落座道:“这么大雪天的还特特地过来,不知道婶子是哪家的内当家?” 因为要派钱,魏国公给了她一本佃户的花名册。只要这妇人说出她丈夫的名字,她立刻就能联想起来。举止间这么规矩有礼的佃户,八成是韩家的家生奴才,看她对韩稷的用心,八成还有可能是太夫人的娘家人。 她是才过门的新媳妇,不清楚来历可万不能拿大。 这妇人却微微垂首,望着地下说道:“回世子夫人的话,奴婢夫家姓林,但丈夫早亡,膝下只有幼子为伴。他们都叫奴婢林婶儿。夫人唤奴婢做惠香便是。” 沈雁微讶,但也马上释然了。说道:“怎么没带着孩子过来玩玩儿?”一面又让福娘拿了两个金锞子并两吊钱出来,拿荷包装了给她,“给孩子的压岁钱,去买点糖吃。” 林婶站起来谢恩,而后将一篮子土产放在桌上道:“世子爷打小爱吃这个,这是地里种的,给爷和奶奶尝尝。” 一般大户人家主子们压根不稀罕这些玩意儿的,这林婶看着是个清白人,也不像是要来打秋风,既是还送了过来,多半是韩稷小时候真吃过了。沈雁点点头:“有劳了。” 纵然沈雁不讲究这些身份距离,可跟个下人,而且还是不熟的,也实在没有什么天可聊,呆久了恐怕对她还没什么好处,这村头的妇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谁在主子面前得脸些儿,恐怕背后就要吐唾沫星子。 林婶也识趣地告退出了门。 庄头韩武的娘子许氏端了热腾腾的干笋野鸡汤进来给她暖身,门外脚步声卡卡声一响,韩耘就跟迎出门去的薛晶叽叽喳喳地回来了。韩稷走在最后,染了一身的泥泞,进门将大氅往陶行手上一塞,便就走过来蹭她的茶吃。 一见她手里还端着喷香的鸡汤,张嘴要来喝,沈雁把他往旁边一拨,“另端一碗去!” 被拨过脸来的韩稷见着桌子上那篮栗子花生,顿时走过去道:“哪来的?” “林婶送的。” 韩稷闻言哦了一声,而后便拿了两颗栗子徒手剥起来,“这么大雪她都来了。” 沈雁一面喝汤一面觑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喜欢吃这些?” “你不知道的我的爱好多了去了。”韩稷哼哼望着她。 吃了手上栗子,又正经道:“林婶是个可怜人,丈夫在成亲之后就去了山西谋生,结果一去十来年没回来,林婶因为容貌的缘故,去别人家里做仆妇也没人要,一个人无依无靠,便就到了我们庄子上做佃户。前几年收养了个孩子,这日子才算有了盼头。” 沈雁知道寡妇日子艰苦,倒不知林婶苦成这样,她说道:“既不是府里家生子,她怎么对你那么好?”L ☆、527 路遇 “说来话就长了。”韩稷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下薛晶和韩耘在清点今日的收获,说道:“我像耘哥儿这么大的时候,并不知道花生是长在地里的,王儆跟我到庄子里捕鸟,指着地里的苗说下面是花生,我不信,为了证明就把苗给拔了,而这片花生地却是林婶的经济来源。 “林婶倒是没说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不敢说,后来父亲不知怎么知道这事了,居然把我狠抽了一顿,要不是太太和骆叔替我讨保,我屁股都可能被抽开花。后来我来庄子里,林婶就总会捣饬些栗子花生什么的送给我,大概她仍然以为我是想吃花生才刨了她的地。 “而我也不忍心拂她的意,也不说破,回头就从月例银子里挤出点钱,让庄头送点灯油布头什么的去,如此我这心里才算安乐。” 沈雁托腮望着他,挑起眉来。 他扭头道:“看什么?” “公公打你的时候,太太给你讨保,你竟然也还记得。” 韩稷微怔,伸手去拧她:“又敢淘气?” 入夜的魏国公府渐渐变得清静安宁。 宁嬷嬷差事办完回到房里,在灯下坐望着窗外这满府的漆黑,先前摁按在胸里的忿恨与不平,以及喷薄而出的恐惧和担忧,就随着这夜色一点点地涌了出来。 她想离开韩家已经想了近二十年,但讨不回那纸卖身契,她就是出去也是死。 从前陈王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贼,鄂氏和魏国公根本不会让怀揣着韩稷身世秘密的她逃出韩家掌握,陈王一日不平反,韩稷就一日是逆贼遗孤。他们不给天下人交代清楚陈王冤情,那么窝藏韩稷的韩家便也同样是逆贼! 他们怎么会放心让她到处乱跑呢? 可是现在不同了,赵隽出来了,形势有变了。他能够私下里邀韩稷一同祭奠陈王了!这样的话,只要她有办法逃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再藏个一年半载,多半也就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了。再者眼下他们忙于政事。又怎么会分出心思来对付她呢? 所以她眼下不走。又更待何时? 难道要等着那秘密被捅破,让魏国公和鄂氏将她碎尸万段吗? 她沉了口气,关窗锁门。弯腰趴下地去,从床板与床角的凹缝里抠出一沓纸来,仔细地塞入贴身的裤腰里。 半夜里就起了雪豆子,啪嗒啪嗒打得屋顶直响。 宁嬷嬷踩着院门开启的声音起了床。对镜把头发梳得溜光,又罩了件绣花袄子。到正院里鄂氏刚刚好穿了衣裳。 “今儿倒是早。”鄂氏眼角觑了她一眼,顺口道。 宁嬷嬷走上去,接过丫鬟手上的梳篦,一下下替她梳起发来。“年底了。奴婢想去普济寺烧柱香,给绣琴添点香火钱。午前准回来,请太太允准。” 鄂氏抚鬓的手顿了顿。一贯冷凝的眉尖忽而缓和下来。绣琴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人也死了。要说真的不怜惜是假的。 她在镜子里望着她道:“去吧。”又随手从柜筒里拿出一把铜板递给她,“以我的名义烧钱给她恐她受不起,你拿着这钱在普济寺给她寄个名儿,让她来生投个好胎罢。” 宁嬷嬷印着眼角跪下:“谢太太恩典。” 鄂氏扫了眼她,别开了脸去。 国公府的早饭挺早,下人们要赶着清扫庭院迎接新年,就算不能放炮挂灯笼,但除旧迎新的习俗总是要的。 宁嬷嬷吃了饭,乘府里采办年货的车到了普济寺,等到马车消失在人海里,便就另雇了辆车去往城南老街。进了街后车子在一处叫做徐记南货的铺子前停下来,她弯腰下车,左右看了看街头,才又抬步进铺子里去。 东郊这边,沈雁惯性卯正起床,只着袄裙在飘着鹅毛大雪的院子里跑了几个圈,直到浑身上下热乎乎了,才又轻悄悄跑到韩稷房里去吓他。 跟府里一样,沈雁住后院他住前院,不过当她推开门时韩稷已经翘着二郎腿在吃庄头娘子亲手包的包子了。 几个管事以及庄头正围在他跟前说事,见到忽然猫着腰进来的沈雁都不由愣在那里。韩稷咬着包子冲他们道:“奶奶昨儿风吹了腰,腰疼,你们不会觉得很奇怪吧?” “当然不!”管事们摆手。 沈雁暗地里骂了他一句混蛋,却不得不就近在椅上坐下,继续躬着身子装腰疼了。 好在没多久他们就走了,韩稷走过来,得意地咧了嘴:“小样儿,想吓我?” 沈雁端庄地捧了茶在手里,正色道:“什么话?我风吹了腰,难受着呢,给我打洗脸水去。” 他退身落座:“让丫头们去。” 沈雁斜眼瞅他:“我腰这么疼,丫鬟们得随身侍候我呢,哪能走得开?” 他横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沈雁扬声冲着门下小厮:“银琐儿,给我打洗脸水!” 银琐闻言一顿,目光对上韩稷那眼刀,差点魂儿都没了。但沈雁这边也不是盖的,那双大眼瞪过来,其实比他还要骇人得多。毕竟在家里敢吼着跟对方的说话的是沈雁,而非韩稷啊。可是他是男的啊,让他去侍候主母洗脸…… 这里不声不响僵了半刻,眼见着银琐就要扛不住,韩稷才蔫蔫地放了茶,如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道:“我错了。” 沈雁笑眯眯捏捏他脸蛋:“说什么呢?听不见。” 韩稷只好又拖长音说了一遍。 沈雁抿嘴低头把茶喝了,然后道:“胭脂派人来说夜里皇长子要在府里设祭,你我都要去,这里的事只能暂搁搁了。” 韩稷昨儿在庄子里游走了一下晌,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那坟的来历,即便是木碑上刻着萧姓也没人联想到陈王去,只知道那坟已经建了二十来年,这附近四乡八里有姓萧的,但却并不是这些萧姓人家的祖坟。 从沈观裕给出的陈王印来推断,这坟是陈王的墓冢已跑不掉。但究竟收骨之人是为何人,真真让人伤透脑筋。 韩稷听得她提起这茬,也只好点头。本来是想带她在这里小住几日的,只好等这事过去再说了。 徐记南货铺的后院次间里,宁嬷嬷望着面前有着粗壮身子的男人笑道:“这铺子你是愈办愈红火了。” 徐掌柜扶膝而笑:“这次你来找我做什么?” 宁嬷嬷掠了掠耳后发,一丝妩媚从脸上的沧桑里泄露出来,她望着窗口,说道:“我在韩家呆不下去了,你替我弄辆可靠的马车,我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京师。” “说走就走?”徐掌柜有些意外。 “当然!”宁嬷嬷站起来,“我虽然剩不了多少日子能活了,但也不想死后连个全尸也没有。我远离京师之后会找个尼庵住下,或者置间小院子住着,到时再领个孩子在膝下养着,照我这身板,再活个一二十年应也不成问题。等到孩子成年,我也就正好有了送终的人。” 徐掌柜看了她半晌,说道:“你打算去哪儿?” “不好说。”她摇头道:“哪里都成,反正只要能不动声色地离开此地,让韩家找不到我,就是乡下地方我都乐意。冲着咱俩这么多年情份,这些年我也没让你少得便宜,你一定得给我寻辆可靠的车,否则的话,韩家连你也不会放过。” 徐掌柜连忙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么?只不过找车容易,要可靠的车却难,起码得年后了。” 宁嬷嬷垂头想了想,魏国公和韩稷他们忙于朝廷里的事,既然拖了这么久也没与鄂氏说什么,恐怕一时半会是没空理会内宅这些事的,遂道:“年后也成,总之尽快,弄好了你就到朱雀坊来传个话给我。” “知道了。”徐掌柜点头。 宁嬷嬷这里想想暂无别的事,便起身准备回府。 韩稷这边吃过早饭又带着韩耘上山下田地走了转,便就回来与沈雁准备归程。 回来路上雪小了些,路上人也多了。沈雁透过半透明的车窗打量街头,只见路两边货摊绵延不绝,行人三三两两,虽然比起往年少了炮竹声,但也还是透着一股低调的欢喜。 打从楚王死到皇后死,这已是接连两年的国丧了,偏偏又都赶上过年,人们压抑已久的心情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马车进了东城门,门内集市正繁华。马车在路中央堵了好久也未能通过。陶行来道:“南城门那带住的都是务工的农户,这会儿集市早散了,恐怕还宽松些。” 韩稷当即调了马头:“走南城门。” 在人群里艰难的调了头,又出了城,绕到南城门下,果然宽松很多,走动的人群少了,车马也少,直到城南老街这片也没遇到什么阻碍。 老街这带做的多是南边贩卖来的丝绸茶叶等生意,但因为地处商人庶民之间,货色都保持着中等。沈雁顺着车窗一路看去,勾帘子的海棠忽然盯着窗外咦了声。沈雁回过头来,海棠指着窗外道:“那不是宁嬷嬷么?她怎么在这儿?”L ☆、528 诱问 沈雁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街那边一间足有三间门脸儿大小的杂货铺下站着的妇人,头发梳得溜光,浑身上下透着爽利讲究,正是鄂氏身边的宁嬷嬷,而她正跟门内作掌柜打扮的汉子正说着什么,然后就见她作嘱咐状叮嘱了两句后,抬步上了街。 街上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沈雁他们一行未做正式打扮,混在来往的车马里也并不显眼。宁嬷嬷应是没料到这里还会有识得她的人,在街口找了车马车便就驶远而去了。 沈雁狐疑道:“奇怪,咱们府上离这里都隔着半座城呢,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福娘道:“会不会是访亲?” “不可能。”海棠道,“宁嬷嬷家里没人了,统共一个侄孙女绣琴都死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听她说过还有亲戚,看他那模样跟这掌柜的倒是挺熟,一定是常见面的,如果是亲戚,我不可能没听说过。” 海棠是打小买来的,原先在老太太跟前走动,在府里消息也是极灵通的。 沈雁倒是欣赏她这灵活的脑子,点头道:“回府再说。” 他们这一行走得慢。宁嬷嬷坐了马车回到普济寺,胡乱在佛前烧了两柱香,本是要给绣琴寄名儿的,手伸到半路又把钱收了回来,她既打算要远走高飞,钱就得省着点花了,鄂氏给的那把钱也够她过上十天半天的,何必再浪费在个死人身上。 这里等了府里采办的马车回到国公府,进门时挤出两滴泪来红了眼眶,便就到鄂氏房里蔫蔫地回了话。 沈雁回了房,换了衣裳。一面系衣带一面跟福娘使眼色:“跟海棠去府里转转,看看宁嬷嬷上晌干什么去了?”虽不是自己屋里的人,但既然撞见了,总归要问问。 韩稷换了衣裳过来,说道:“眼下咱们跟皇上较劲到底还没出结果,郑王又还在前往辽王府的路上,离那边传动静过来还有些时候。我先过皇长子府去看看。省得被柳亚泽钻了空子。想出什么辙来对付咱们。” 沈雁道:“那你回头来接我。” “当然。”韩稷拍拍她蓬松的发髻,“等我就行了。” 韩稷这里出了门,福娘海棠就回来了。 “奶奶。太太那边的人说宁嬷嬷上晌是去的普济寺烧香。” “烧香?”沈雁转身过来。 普济寺跟城南老街完全不是同个地方,她若是去烧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杂货铺? 这个宁嬷嬷,难道有什么秘密? 一个下人而已。沈雁本不打算深究,但这到底是跟随了鄂氏那么多年的心腹。再者这里头还夹着鄂氏呢,万一弄不好让鄂氏误会她想盯着她什么的,倒是很划不来。可她这么瞒来瞒去的是为瞒着谁?沈雁想了想,又还是叫来了福娘:“去查查那杂货铺什么来头。” 福娘点了头下去。 安排了下去。沈雁便没再把这件事纠缠在心里,傍晚时分韩稷回来,接着她一道去了皇长子府。 赵隽府里如今仍由四家国公府世子派人联合当值。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近来也新选拔了一批年轻而优秀的兵士集中进行训练。至于日常防卫。内阁已经以半强迫的性质让皇帝下旨调出了中军营五百人。皇帝本是要调羽林军前去,但始终拗不过这么多张嘴。 柳亚泽近来并没有作无用的抗争,一个人头脑清醒就是有这个优点,永远不会把自己往狼狈的境地赶。眼下两边都在等待辽王及鲁亲王那边的消息,所以有着暂时的风平浪静,也终于得以过个清静的年。 赵隽与陆铭兰在中殿廊下相迎,赵隽穿着皇子常服,陆铭兰也衣饰平常,但两人的精神却比起刚出来要焕发得多。沈雁看到他们比肩站在廊下时的样子,再想想前世里当上太子的郑王一身太子冕服得意出现在群臣面前得意的样子,完全是两种形态。 沈雁跟他们行礼,赵隽看她的目光温和愉悦,像是长辈看着讨人喜欢的晚辈。 陆铭兰仍是有些淡漠,但这淡漠却使得她愈发显出几分深刻的端庄高贵。赵隽与韩稷走在前方去书房的时候,她拉着沈雁去了后殿。两人其实未曾正式私下见过面,但她清冷之下透出的这股自然的亲昵,又让人并不反感。 论年纪,她也当得她婶母了。 殿里西侧设的是坐榻,两人面对面跪坐在方桌两侧,桌上摆着几样干果点心。 “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看。”陆铭兰伸手道。 沈雁道谢,就挑了一块青豆糕咬了一口,然后点头:“又香又软,应该是加了江米和薄荷?” 陆铭兰扬唇,“没想到你能吃出来。” 烹饪虽是女子必擅之技,但沈雁出身极高,年纪又小,就是不懂也在情理之中。 沈雁坦率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懂这些,只是刚好我爱吃江米制的点心和薄荷的味道,所以格外熟悉。要说做吃的,我母亲十分在行,我父亲常爱在友人面前显摆我母的厨艺。” 略带孩子气的话语减去了她早为人妇的老成,陆铭兰微笑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道:“稷儿幼时常在东宫出入,我几个孩子都很喜欢他,那时还是个见了宫女会仰起脸来鼻孔朝天走路的少年,如今再一见,他竟然都已经成亲娶妻了。” 她话里透着不经意的沧桑,想来冷宫的日子也确实给了人以烙印,沈雁还记着沈观裕交代她打听的事情,而她这句“我的孩子”正好也给提了个醒。她说道:“几位小皇孙倘若到如今,一定也已经成材了。” 赵隽曾当着韩稷他们的面提到过这几个皇孙好几回,沈雁也不算故意刺人伤疤了。 陆铭兰眉宇有郁色滑过,“若到如今,大的有十四岁了,老二有十二岁,老三也有八岁了。”她务自默然了会儿,又转头望着沈雁,眼底透着一丝慈爱:“他们都爱吃我做的点心,碧泠宫里没有什么食材,这几年手也生了,难得你不嫌弃。” 沈雁又拿起块香芋糕来,说道:“这是充满母爱的点心,让我也不由想起我的母亲,怎么会嫌弃呢?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想如果娘娘的孩子眼下也能够尝到娘娘亲手做的糕点,一定不管身在什么地方,都要感到由衷的幸福。” 陆铭兰微微一怔。 沈雁唇角微扬,吃起点心来。 赵隽夫妇到如今为止也未曾提起他们还有孩子在世,这必然是因为眼下他们地位尚未稳当,过早地暴露他只会招来祸患,沈雁也无意逼着他们把人交出来,但这个孩子的下落,以及替他们抚养这孩子的人,总归要知道清楚。 但她也没有再说下去,都不是笨人,说的多了,反倒容易引起防备。 简单吃了些点心凉菜,就正式开饭。 两个人六样精致菜肴,花色多,份量精,很开胃。有了先前这番寒暄,二人的交谈又更自如了些。 但陆铭兰跟沈雁以往接触的贵妇不同,她是入主过东宫十来年的东宫废太子妃,规矩比寻常人都大,而韩稷是赵隽手下第一干将,沈雁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再当自己是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将来会是上下级关系,所以这样的互动也就多了几分政治意味。 饭后在府后园子里摆坛祭祀,祭的人里除了陈王以外还有因着这案子牵连枉死的许多人,仪式很简单,但每个人都抱着无限诚意。 沈雁不知道外人怎么看赵隽夫妇,作为与他们还算亲近的人来说,她只觉跟他们有着一种天生的距离,他们时刻想的都是家国天下,比如说陆铭兰在碧泠宫时有以死成全赵隽的勇气,她却不确定会不会如此,换成是她,或许会咬紧牙关跟他并肩作战,直到最后一刻为止。 相较之下她的想法也许有些自私,但这也无可奈何,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为这个朝廷献出生命,她只想过安安稳稳地过她的日子,也从来没站在君主的高度来看待满天下的黎民,她没有他们俩那种责任感和悲悯。 不管怎么样,大周天下的百姓是曾经认同过这个废太子的。 基于先前抛下的饵得等着收鱼,离开时她找了个机会寻到陶行派去在皇长子府的护卫罗定,“你这几日盯盯扶疏,看看她是否出府去。若是出了,便跟一跟,然后告诉我一声儿。” 罗定背脊立时挺直:“不知奶奶要查什么事?要不要小的帖身盯梢?”他们这些人还是无条件的只认韩稷为主子。 沈雁忙道:“不用不用,只需看看她去了哪儿就成了。” 她又不把他们当敌人,要贴身盯梢作甚? 再叮嘱了两句场面话,她也就走了。 回府之后她在府里认真等了两天,并没有什么消息,眼见着新年已到,估摸着是没戏了。 她原本以为陆铭兰至少会在新年之前送点吃的穿的给他们的孩子,毕竟如今出宫来了,而后她想只要暗中跟随至少能够寻到那孩子的下落,没想到她竟然无动于衷,这般谨慎行事的风格,倒是也让沈雁暗道佩服。L ☆、529 差事 新年于是就在这番失手之后紧跟着到来。 虽说是嫁为人妇,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事能累得着沈雁的,不得不说鄂氏很能干,每年都是这么些事,在她提前打点下,早就安排得井然有序。 太夫人这边又习惯了沈雁从旁陪着,于是她只需要陪着太夫人吃吃茶抹抹牌,顺便搀着在廊子下散散步,再负责把府外听来的趣闻轶事讲给她老人家听就好了。 除夕夜里太夫人和魏国公给他们发压岁钱,沈雁果然有份,而且果然得的钱比韩稷多,韩耘看她的目光更加放亮了,因为她居然料事如神。 沈雁给鄂氏磕头的时候,鄂氏嘴角也扯了扯,然后赏了对足有三两重的赤金龙凤镯给她。 鄂氏在这些事上从来不失礼数。对她来说,这些金银之物都是次要的,倘若韩稷真肯把这世子之位让给韩耘,恐怕让她即刻交出所有身家来换她也乐意吧?沈雁有时也不免感慨这番为母之心,但韩耘始终不能领会。 初一早晨韩耘来颐风堂拜年,沈雁赏了比昨儿得的钱还要多一倍的荷包给他。鄂氏对韩耘实行的金钱管制活生生把他逼成了个小财迷,他偏生又不肯去问鄂氏要,只管跟哥嫂哼叽,拿到荷包后他激动得都恨不能亲自搀着沈雁去上房请安了。 沈雁逮着空儿还是尽着身为长嫂的责任,说他:“太太那里你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常言道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怎么能这么晾着她呢?她十月怀胎生下你,你这样她得多伤心。” 她是希望他们兄弟俩永远这么好下去。可是这对韩耘并不公平,鄂氏的功过是非得由韩耘自己去判断,不能让旁人来误导或强制他。这样走下去他们双方才能够平等而长久,他是鄂氏的亲骨肉,如果不是,那又另当别论。 韩耘每每也很忧郁,耷拉着脑袋叹着气。虽然听话。但又总是去到正院呆不上半日就回来了。 沈雁也不气馁,反正多说几次就是。 初二回了沈府,在那住了一晚。初三回到府里,胭脂就进来道:“奶奶是不是遣了福娘去打听事情来着?” 沈雁正在梳头,听到这话手下顿了顿,才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年前不是让福娘去盯宁嬷嬷来着么?遂就哦了声,继续往耳朵上挂小耳珠子。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胭脂走近来,压低声道:“那个掌柜的姓徐,叫徐东海,跟宁嬷嬷是同乡。祖籍都是河间府人。我让人拿着宁嬷嬷的画像到老街周围打听过,听人说,他在京师开铺都有二十年了。宁嬷嬷常在那里出入,似乎是徐掌柜的姘头。有人亲眼见过他们俩在一张桌上吃饭来着。” 沈雁一张嘴张得如拳头大,那宁嬷嬷不都快六十了么,居然在外还有姘头? “都二十多年了,就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对?”她问道。 胭脂道:“原先宁嬷嬷一直是太太跟前的管事嬷嬷,在外走动谁敢说她?再说这徐东海原先并不在城南老街开铺,只是最近这七八年才搬去的,而且听熟悉他们的人说,他原先就在朱雀坊外卖笔墨来着,后来不知为什么才搬去城南。当时离得近,她又常要出门,谁会怀疑她来?” 沈雁凝着双眉站起,回想起这宁嬷嬷素日行事来。 她跟鄂氏没有什么正面冲突,而如今正院里管事的又是碧莲,平日里便没怎么把她当回事,只记得她行动挺利索的,衣着也十分整洁,不怎么多话,也挺沉稳,跟一般大户人家里有体面的家仆没有太大区别,怎么这么一个婆子,她居然在外还有个长达近二十年的姘头? “既然是同乡,又一起这么多年,为何徐东海没娶了她?”她问。 胭脂唉了声道:“这徐东海是有妻儿的,只不过不在京师罢了。再说要娶的话他也出不起这赎身的钱呀。”说完她又把身子倾了倾,接着道:“不过有件事也奇怪,我还听说这徐掌柜原先极穷困,是后来这些年才渐渐发迹的,他在京师一无亲二无友,不知道怎么有钱开起的铺子。” “说的是啊!”沈雁也灵光起来,“既然有钱开铺子,怎么不把宁嬷嬷赎出去?就是成不了亲,赎出她去也算是份情义吧,这宁嬷嬷看着也不是那糊涂人,怎么碰上这么一种人,还跟了他二十几年?” “所以说,这才让人想不通。”胭脂道。 沈雁接着把另一只耳珠戴上,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宁嬷嬷身兼鄂氏身边的管事娘子那么多年,多半是连库房一起管着的,而这徐东海在没有亲戚帮衬的情况下,从穷困到出外谋生的地步再到如今开了那么大一间的南货铺,真要究其原因,恐怕就只有宁嬷嬷暗中接济他才说得通了。 而宁嬷嬷暗中倒贴帮衬他,却还不计名份,不曾把这笔钱留着替自己赎身,这就更奇怪了。是她不想走,还是吃准鄂氏不会放人呢? “再去打听这事儿太太知道不知道。”这是要不要继续探究下去的前提。 胭脂到门外吩咐下去,便就进来替她暖手炉。 事实上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怎么费劲,沈雁往太夫人屋里与到府来拜年的护国公夫人婆俩几个抹了圈牌,又陪着薛晶她们姑嫂几个说了会儿话,薛晶最近跟着诸姑娘在学吹笛,回到房里找笛子给薛晶的时候胭脂就进来了。 “太太不知道,府里应该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这些事。” 胭脂进门便说。而后挥手让青黛去找笛子。 沈雁倒也没有太多意外,如果鄂氏知道,当然不会容忍她的,可是既然不知道,那她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给她呢?如果说了,她会不会嫌她多管闲事?可如果不说,这事要是传出去,也得给韩家脸上抹黑呀。 想了想,她说道:“还是先盯两天吧,她都近六十的人了,就是姘头也没那个能力了,如果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那就等迟几天国公爷闲了我再让世子吱个声给他。如果有异常,你们随时来报我便是。” 胭脂应下,正好福娘取了笛子来,沈雁接了便就回上房去了。 宁嬷嬷这事,目前着实未够格让沈雁这位世子夫人多加关注。 初八之前基本上天天要出门,这日早上一家人在荣熙堂吃早饭,魏国公忽然道:“今儿我有事,你们俩代我到左老将军和秦老将军府上去坐坐,两位老将军对中军营贡献都很大,你们身为晚辈,行事得恭敬些。” 沈雁听得要去秦家,脑袋顿时嗡地一声响起来! 怎么能让她去秦府?怎么能让她再见到秦寿那个人渣?! 她本能地道:“我肚子痛……” 鄂氏睨了她一眼,太夫人停下牙箸来:“可是昨儿夜里着凉了?”韩稷夹了一大筷鱼肚子肉到她碗里,说道:“八成是饿的,多吃点准没事了。”沈雁正无语着,韩耘这里又已解了荷包掏出舒清丸来:“这个专治肚子痛的。大嫂也带我去吧?” 她看了眼魏国公,见他挑眉望着,并没有打算改主意的样子,只好艰难地把药接过来,和水吞了。 她岂只是肚子痛?只要一想到要进秦家大门,她简直浑身上下包括指甲尖儿都是痛的。 但是她总不能把真正原因说出来吧?既然说不出来,那就无论如何得去,要不然她这世子夫人当来干嘛? 饭后回了房,只得打起精神来梳妆换衣,但收拾得再怎么精致也还是一副苦相。连韩耘都看不过去了,等她出来前院时,立时大惊失色地道:“大嫂,有人欺负你了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被大哥欺负了似的?” 沈雁韩稷同时瞪过来。 胭脂听说她要去秦家,临出门前不免把那日青黛私下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她,三太太想给沈婵许亲,偏生挑中这秦家,丫鬟们不解之余也是想帮帮沈婵的。 沈雁听说三太太还没死心后也是怔了怔,干嘛非得搁一棵歪脖树上死磕呢? 老魏国公是个重情之人,原先在军中与下属关系就处得好。后来魏国公禀承了这个传统,每年过年都会到各家里坐坐,捎点小礼物,联络联络感情。也之所以如此,韩家兄弟与王家兄弟才会处得这么好。只是秦家原先没跟老魏国公打过仗,韩稷也少往秦家走动而已。 秦家这边因为知道韩稷要带着新媳妇同来作客,老爷子觉得脸上甚为有光,早早地就让人重新清扫了门庭,并且又派了人在街口等候,韩稷俩人刚刚出现在街头,这里秦昱就得报,带着夫人儿女齐齐迎到二门来了。 沈雁到了此时也不得不以平常心面对。反正秦寿又不认得她,只要她忘记这回事儿,谁还能知道她不成? 这里到了秦家,门房卸门槛后马车进了大门,秦老夫人与儿媳们纷纷上来见礼,然后伸手搀扶。L ☆、530 吃味 沈雁也客气地致意,出来的都是她认识的,若在前世,她还得明年才嫁到秦家来呢,但扫了一眼勾头望着地下的秦家子弟里,却没见着秦寿,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总之不见也好,眼不见为净。 她微笑与秦老夫人道:“怎敢劳驾老夫人来迎接?我们太太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愿您身子康健。”秦家上下都还算好,秦老夫人和秦夫人也待她不错,旁支妯娌那些不算,若不是秦寿太渣,其实这家世环境也还算好。 秦老夫人笑道:“劳夫人惦记,老身目前极好。” 这里上了阶梯,正要往院子里走,忽然左首廊下传来轻轻的但是又刚好能入耳的一道“咦”声。沈雁顺势望过去,只见一人带着惊色看了她一眼后,立刻在秦家女眷一众瞪视下低头没入了下人群中。沈雁看到这张脸时,心下也咯噔一沉,这个人居然是秦家的门房! 秦家主子里虽然没有人认得她,但当年她从韩稷手下脱身的时候乃是借着秦家才脱身的!这门房八成是瞧出端倪来了! 她这里脸色变了变,瞬间工夫就恢复了神色。秦家夫人们却是恰恰收在了眼里,还以为她是在责备刚才那无礼的下人,心里也着恼,秦老夫人这里把她继续引向内院,这里秦夫人便就掉头往外走了。 沈雁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愿连累到那门房受苦,进门落了座,便就微笑道:“老夫人请勿怪我冒昧,我方才一晃眼,仿佛觉得贵府有位仆人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否带过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相熟的人?” 秦老夫人听她这么一说,对方才的认定又有些怀疑起来,遂道:“不知道夫人说的是那人是何模样?” 沈雁大略说了样貌,秦老夫人一颗心越发放稳,秦家虽然在韩家面前并不是那么卑下,可是彼此能够留下良好印象是必要的。 如果沈雁方才是因为责怪秦家下人的无礼而皱眉,毫无疑问在秦家上下心里都会留下个疙瘩。而她眼下既说是遇见了面善的人。虽说这可能性不大,但起码说明这位世子夫人并没有认为秦家治家无方,她对秦家至少是善意的。 这里丫鬟们便就传了话下去。秦夫人正准备罚扣门房的月例,这里听说世子夫人让带人去瞧,只好暂且撇下罚扣的事,领着他到了正厅。 厅里已经竖起了丝绣屏风。秦老夫人一干人陪着沈雁坐在屏风后。沈雁作势往外瞧了瞧。见那门房也是两腿直筛糠似的,便说道:“长得是挺华家管事的一个远亲。原先在金陵的时候曾经在我父亲面前侍侯过一阵子,方才乍然一见,倒挺像的。” 说完又直了身子,笑说道:“这世间之人真正奇巧。分明没有血缘关系往往又长得极神似。我平生头一遭到贵府来,不但觉得老夫人和夫人们十分亲切,竟然也觉得这里的家仆都似曾相熟。可见上辈子恐怕也是有些缘分。” 一番话不但大大熨帖了秦家一众女眷的心,也把屏风外跪着的门房给敲打透了。世子夫人的意思还不清楚么?世上相像之人实在太多,一个人怎么能仅凭觉得面熟就认为一定此即是彼?而且这世子夫人出身高门沈家,他们家的小姐怎么可能会孤身独自地闯到别人家来骗人呢? 他一定是脑抽了,才会觉得她们会是一个人。 他伏在地下,只觉得屁股上还没挨板子就已经火辣辣地了。 沈雁这里与秦家女眷们寒暄了几句,便就偏头与福娘道:“大过年的,图个吉利,赏他个银锞子吧。” 秦家女眷们更是欢喜了,嘴上说客气,心下却是暖融融的,不是图她这份钱,而是这是个脸面。 地下的门房接过那沉甸甸的银锞子来,手都要颤了,他一个月月例才不过八百钱,手上这银子少说都有一两半了,虽是逃不掉夫人那顿罚,可得了这银子倒是还赚了,心下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夫人更是感激,连磕了几个头才撤去。 这茬一过,气氛反倒活跃起来了,沈雁早学会一手八面玲珑的应酬功夫,虽是初次登门,但也应对得无懈可击。 这里吃了一轮茶,秦夫人下去打点晚饭,忽听门外远远地传来一声乍呼,而后在座女眷们面色一紧,紧接着秦夫人就匆忙走出去了,外头那乍呼声降下来,片刻又一声叫嚷道:“他们哄说我世子爷在此处,我这才紧巴巴地赶来,你们又说是世子夫人在此,究竟听谁的好?!” 秦夫人不知喝斥了一声什么,声音便静下去了。 屋里老夫人等的面色也明显地缓和下来。 沈雁全程都低着头慢悠悠品茶,似完全没听到这些。而她心里却早已经无语了,这声音她就是再隔上三辈子恐怕也能认得,不就是秦寿么?刚才还说独独不见他,果然是出去厮混了。原先还说秦老爷子让他在韩稷手下吃苦,看来这苦头吃的也没太多效果。 众人不知她腹诽,只期望她没注意这些就好。 沈雁也不会让人失望的,真把气氛弄尴尬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依然相谈甚欢。 不过沈雁也没打算在秦家久坐,用了饭之后她就私下让人看看韩稷如何,韩稷在陪秦老爷子吃茶,于是就再等等好了。正好想到三太太要跟秦家结亲这事,便就试着提到了沈婵,秦夫人果然微笑道:“听说世子夫人这位族姐也是知书达理,端庄可亲。” 沈雁笑道:“原来夫人也见过我姐姐。我姐姐性子是很温婉,而且特别温顺,我们老爷常说,我们本家姑娘少,一定要给她寻个同样知书达理的夫婿,只是这阵子忙,还没来得及罢?” 秦夫人听完心头立时咯噔响了响,沈婵既是格外温顺的姓子,秦寿那德性又怎配得上她?沈观裕都要给她作主说亲了,这事就更不好办了,到底是沈家人,如今沈家的地位简直比当初那三大世家加起来的声望都要大了,这沈婵若是真娶过来,受了点什么委屈回去,来日不是好事反成了坏事? 当下不再往下说,又岔开话说起了京师的首饰铺子。 坐到日光西斜的时候前头来人传话,说韩稷已经准备动身了。 秦夫人他们这里便也伴着沈雁往前院来。 一路到了二门,就见韩稷已跟秦家老少爷们立在门下说话,沈雁这里出来,大伙又都不由垂首躬立。 沈雁一出门就毫无预警地见到秦寿立在石阶上,快齐韩稷一般高的个子,却比韩稷壮实得多,一双环眼里神采熠熠,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光论相貌倒也还算威武英挺,但若想到他那一身的臭毛病,便不由让人兴味索然。 秦寿见得这世子夫人一出来便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哪里穿戴不整,连忙低头左看右看,又朝她望回去,最后不知所措,便就深施了个礼。 沈雁笑了下,便就与秦夫人等道别起来。 这一瞥虽然极短,旁人往往只会误会她对花名在外的秦寿略有不满,但看在韩稷眼里却完全不是这回事了,也许男人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沈雁那一眼定在秦寿身上时,他立刻就觉得不对路,脑袋里也立即嗡嗡作响。 沈雁哪知道这个,安然若素地上了车,便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从嫁进韩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必然有一日不免跟秦寿见面,只不过是能不见则不见,但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他们俩之间就是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过八年,与其说是夫妻,还不如说是邻居。而从前世到如今又已经过了六年,再多的恩怨只要没了交集,也过去了。 这里一路回了府,按例直接去太夫人和正院里回了话交了差,俩人便就抬脚回房来。 韩稷才刚出了正院大门,就迫不及待地拖着她往颐风堂走。进了房把门一关坐在榻沿上,拉长了一张脸斜睨着她道:“你刚才那么样瞧着秦寿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跟那小子早就认识?” “我怎么可能跟他认识?”沈雁面不改色心不跳,“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跟秦家上下都根本不认识。” 韩稷眯起眼来,冷哼道:“你要是不认识他,方才为什么会那么样看他?你的眼神分明就比看顾颂还要过份。还有,你既说不认识秦家人,那为什么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说你是中军佥事秦府的人,还大摇大摆地进了他们家门去?” 沈雁一愕,她真没防他还记得这个。 “我也是碰运气,哪知道他们真就让我进去了!”她打了个哈哈,这个时候除了睁眼说瞎话还能说什么?好在秦家的确是没有认识她的,唯一知道这回事的门房先前也让她给堵住嘴了。就算你韩稷能上天入地,这前世里的事,你去查呀! “你有这么好的运气,怎么不就近找一家?为什么偏要跑老大远地去秦家?”韩稷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了,牙齿也呲得寒森森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按捺不住扑过来将沈雁活吞了也似。L ☆、531 疑惑 如今有个顾颂对她念念不忘就已经够吃味了,如今还来个嫌疑极大的秦寿,她当他真不敢教训她么? “因为,”沈雁解大氅的手停在颈下,说道:“因为我对京师不熟,刚好只想到有这么一户人家。”这是最接近事实的说辞了。 “是么?”他呲牙斜睨过来。 她说道:“要不然我说我上辈子跟他确实挺熟的,你信么?” 他站起来,“你就可劲儿地编吧!等我查出来你试试看!” 沈雁耸了耸肩,望着他出门去。 查吧,能查出来她把脑袋割下来给他! 韩稷这里一脸晦气地进了内书房,先是把门口的小厮给无缘无故骂懵了,又把沏茶来的小厮骂跑了,最后进来往薰炉里加炭的小厮也没能幸免,整个人只差没被骂掉层皮下来,端着炭篓子爬了出来。 辛乙闻讯走进来,也是纳闷:“不是去左府秦府走访回来么,好端端地谁惹你了?” 韩稷没好气背转身坐着,拉长音道:“没谁,我自找的。” 辛乙笑了一下,重新沏了碗茶给他,“人最傻的,便是自寻烦恼。” 韩稷回头瞪了他一眼,又甩了个后脑勺给他。片刻,却是忽地又转回来,上下瞄着他道:“你觉得秦寿这个人怎么样?” 辛乙微顿,“骁勇擅战,能吃苦,又不失谋略,来日不失为一名良将。” “会打仗有用吗?”韩稷冷哼着,“你不知他花名在外,名声都快臭遍京城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称道的?要论打仗,难道我会输给他吗?” 辛乙无语了半刻。说道:“少主这是在跟秦小将军较高低?” “并不。”他板起一张脸来,“他还不够资格。” “那我就看不懂了,”辛乙拢手道,“眼下您这么尖酸刻薄地又是为什么呢?” “我尖酸刻薄?”韩稷站起来,“我这叫尖酸刻薄吗?我这是实事求是!”他一屁股坐回椅上,端着那杯茶一口灌下了肚去,两眼横起他来。 接下来这两天韩稷脸上莫要说笑容。就是眉毛尖都没见往上扬一扬。颐风堂的小厮每每见到他回来便不由跑到沈雁这边来避风头。 沈雁知道他还为秦寿那事儿呢,跟胭脂她们一说,她们也纳闷了。当着那么多人,就是顺道瞧一眼也没啥打紧的不是?偏他当回事。但两三日过去,眼见得他脸上还是挂着冰呢,又不由埋怨沈雁。没事她去瞧他干啥呀?这不没事找事儿嘛? 沈雁被她们念叨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日下晌见他回来。便就端了碗杏仁酪屁颠屁颠地到了东偏院,韩大爷高翘着两腿躺在床上看书,见她来了身子一拧面朝里躺着去了。 沈雁端着奶到了床边,坐下推他道:“我亲手做的杏仁奶。快起来吃。” “不吃。”他闭眼道。 “我放了好多杏仁碎,很好吃,快点。”她催他道。 韩稷没动。她顿了下。拿银久舀了一小勺到他嘴边,他把头仰起来。哼道:“别以为靠这些小恩小惠就能贿赂我,我是很有原则的。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不吃算了。”沈雁把勺子收回来,塞到自己嘴里,“还长脾气了。” 韩稷听见勺子不断碰着碗壁响,不由扭头过来:“你这叫做有诚意吗?” “我喂你吃你不吃啊。”沈雁理直气壮的。 韩稷气炸了:“你就不能多哄我两句?” “我怎么知道哄你两句后你会不会要我再哄你四句?”沈雁摊起手来。 韩稷捂着胸口,忍住灭妻的冲动,仰倒在床上,拖过被子把头蒙起来。 沈雁从旁把奶酪吃得稀溜稀溜响,一面拿眼睃他。 正得意着,门外青黛忽然在帘下咳嗽了两声,冲她打着眼色。 她忙把碗放下,提裙出了去。 韩稷等她出门,忽一下也把被子扯了,端着剩下半碗奶走到窗边,盯着她们俩窥视起来。 沈雁到了廊下,青黛便压低声道:“盯宁嬷嬷的人有消息来了,今儿晌午,他们在后门巷子口看到徐东海来找过宁嬷嬷,宁嬷嬷好像还给了她几张银票。” “没听到说什么?”沈雁问。 “只说仿佛听见要她早做准备什么的,宁嬷嬷看了看左右就回来了。”青黛道。 沈雁微微吸了一口气,早做准备,早做什么准备?这宁嬷嬷看着倒是越发看不懂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再盯着吧,天不早了,让人传饭。” 青黛点着头,又朝屋里呶了呶嘴,沈雁撇她道:“摆正房里。”喂他东西都不吃,还指望他一块吃饭么。 韩稷见她们俩鬼鬼祟祟地矶咕了半天,才又出院子去,不由也在窗前沉吟了片刻。 冬季日光短,回房才把衣服换了,头发梳了,天色就朦胧了。 沈雁只觉腹部有些不大舒服,许是吹了风,才吃了碗姜枣茶,看青黛她们摆了饭,韩稷就过来了,拉着一张脸在沈雁对面坐下,福娘赶紧又备了副碗筷来。他不说话,沈雁也懒得理会,两个人各吃各的完了事,福娘倒了两杯普洱来,放在他们各自面前。 他嫌弃地道:“谁要吃普洱?我要雀舌。” 福娘只得又去重沏。 沏了来后他眉头一皱,又道:“我不要头泡,第二泡再端过来。” 福娘无语地又撤了下去。 沈雁简直没眼瞧他,拿了方绢子起身便出门去了。 出门往北过了穿堂,脚步就缓下来。 宁嬷嬷那事若是还要说十分正常,那真是见了鬼了。从她给徐东海银子这点看,徐东海的铺子来自于她的帮衬已经十分靠谱。可是宁嬷嬷虽是个下人,但地位却比徐东海要高出许多,她为什么要倒帖这个徐东海?她到底图的什么? 诚然,这世上痴情女子多的是,但宁嬷嬷绝无可能是为情而如此,如果仅是为情,最起码,她也该替对方生个孩子什么的才正常不是吗?就是不为对方,对得为自己考虑不是?她不这么做,那就是不想出府,或者是不想这段地下情被曝露,那么她的目的就很让人纳闷了。 别的先不说,只说那徐东海让她尽早准备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计划?又会是什么计划? 不得不说,沈雁对这个宁嬷嬷已经十分好奇起来。 也许,她应该亲身去看看。 想到这里,她回头看了眼后方,压低声与福娘道:“我们去后面倒座走走。” 福娘有些吃惊,但看她在她手心写了个宁字,立刻又明白了。跟了她这么些年,她是什么德性她还不知道么?立刻与她轻悄悄顺着庑廊一路向北去了。 宁嬷嬷等下人房其实设在西北方,东北向这面一大片都是后花园。眼下大正月的,天儿也冷,旧年的积雪还未曾全化,满天蓝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幽蓝,廊下并没有什么人走动,该当值的这季节都窝在耳房里。 一路上倒是顺畅,福娘大概跟沈雁说了宁嬷嬷院子的位置,而后绕到院子后方的大槐树下。 “这点灯的房间就是宁嬷嬷的屋子了。”福娘指着地基垫高了不少的窗户说道。“没有梯子咱们根本没办法看到。” 沈雁看看四面,这里已经是花园最西北角了,面前是道砌着十字花的砖墙,墙那边才是宁嬷嬷住的两间屋的独门小偏院。这偏院也不是正经院子,甚至连偏院都算不上,就是当初建造的时候用来堆放不常用家具的不上锁的库房。 后来这些东西一增多,宁嬷嬷又逐渐得势,鄂氏便就让人腾了它出来给她住。一共就是两间房,不过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还是很不错的了。 不远处传来护卫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这里是常有人走动的。 她看看身旁的大槐树,说道:“去把陶行叫过来,让他上去瞧瞧!” 爬树虽然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前世在金陵她却没少在树上呆着,可到底这种事干起来风险太大,而且也实在没必要自己亲历亲为。 福娘迟疑地道:“奶奶一个人在这儿,能行?” “这有什么不能行的,这是自己家,而且到处都是人,怕什么?”万一有人来了,她大可说是从园子里散步过来,迷路了,她十四不到过门,没有多少人拿正经的少奶奶规矩要求她,平日里在魏国公他们面前她也比在沈宓面前拘谨不了多少。 “那好吧。”福娘为难地,“那我去去就马上过来,奶奶你呆在这儿千万不要动。” “不会动的。”沈雁趴在墙头往里张望,心不在焉地挥她。 十字花墙的好处就是里头什么光景外头全看得到,纵然是靠墙种了一排蔷薇,但只要拿棍子拨一拨还是很容易就能得逞。 沈雁挪来几块尺来长的青砖,摞起来站上去,仔细地冲里打量。 福娘这里快步回到颐风堂,正要去寻陶行,才进门却恰好遇见出门来寻妻的韩稷。韩稷见她一个人回来,还匆匆忙忙地,不由唤停了她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奶奶呢?你这么着急忙火的是干嘛去?莫不是她摔着了?”L ☆、532 圆房? 福娘都不知道拣他哪句回,讷讷道:“奶奶让奴婢回来寻陶行……”她也不知道拣哪句说,也不知道这事沈雁想不想让他知道,就抿着嘴站在那里没动。 韩稷闻言又不开心了,他这个现成的丈夫在家里,为什么有事寻陶行,却不寻他呢? 他拉下脸道:“她人呢?” 福娘说了去处。 他抬步便往园子里走来。 沈雁站在砖上正看得起劲,忽然腰上一紧,然后身子一轻,居然被人卷到了地下。她扭头一看是韩稷,不由怒目道:“你干什么?” 韩稷道:“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呆在这儿,还学人爬墙,跌倒了崴脚了怎么办?” “我有事儿呢。”她复又踏上砖头。 韩稷伸手将她捞回来,睃了眼院子里,说道:“你盯宁嬷嬷?”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沈雁边说边往里头瞅。 韩稷没好气瞪着她,忽然招呼也不打,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上了树梢,眨眼间的工夫,连风声都不带一点的。他背靠枝桠坐在树叉上,也不问她想看什么,只将她放在大腿上,然后便枕着头往后方枝上一靠,说道:“看吧。” 沈雁拨开树枝张眼望去,恰恰好看得见房里宁嬷嬷的举动。 这时候已经是酉正,周边好些房间里都已经熄了灯,但宁嬷嬷此刻还在屋里转悠着,开着箱柜收拾着什么东西。沈雁见她将首饰匣里的金银都取出来拿包袱皮包好,不由咦道:“难不成她要出远门?” 韩稷正闲适着,听她这么一说,遂也往屋里瞧了瞧。说道:“她一无亲二无友,有什么远门可出?” 沈雁深深望了他一眼,“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韩稷听得这话有问题,不由坐起来些,“什么意思?” 沈雁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然后道:“她不但有姘头,而且眼下还有瞒着众人出远门的意思。不知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宁嬷嬷身上也藏着不少秘密?而且。还是不小的秘密?” 韩稷凝神往屋里望去,宁嬷嬷已经把金银首饰皆都包起来了,这会儿坐在炕沿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腰背挺得笔直,而且两手不断有着掠发抚手等小动作,看得出来心情并不平静。可是一个下人。就是有再大的秘密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你想知道什么?”他扭头问沈雁,当尚未觉得这事情跟他们俩有关。 沈雁啧了声。“你也不想想,她这么多年倒贴姘头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她一个嬷嬷就是再受器重,所得的钱也十分有限。她肯定不会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去贴徐东海。自己肯定还留了一部分,这样一来,就说明她所私藏的钱财数目十分可观。” 韩稷这才正视起来。“你是说,她贪了府里的钱?” “准确的说。应该是太太的钱。”沈雁匀了口气,说道:“府里的钱她是不敢动的,但太太这么多年的库房皆由她掌管,她要下手的机会很多。再加上,前两年太太房里的管事娘子不是换成碧莲了吗?难道不会是因为太太察觉了宁嬷嬷手脚不干净?” 韩稷自打魏国公回来后便没太注意鄂氏房里的事,但眼下这么些事联系起来,又着实不寻常。 “让陶行他们去正院里打听打听便是。”韩稷道,如果只是因为贪昧主子的东西,而是还是鄂氏的,这种事显然他们并不方便直接插手。他将手扶上她的腰,作势要下去,这天寒地冻地,为个下人在外冻坏了身子可不值。 沈雁一面挪着身子一面分辩:“这种事只能让牡丹海棠去,男人家能打听出来什么?再说了,我可不觉得这事仅只是她贪墨主子钱财这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她为什么没早些走?眼下风平浪静,鄂氏也没打算拿库房之事拿捏她,她为什么反而要走? 韩稷对鄂氏的事并不关心,打横抱着她下地,让她勾着自己脖子,一面往颐风堂走去,说道:“你高兴找谁就找谁,总之别——”话没说完,他忽然顿住了,右手在她身下动了动,蓦地将她放下地来。然后就灯一看右手五指,骇然道:“你身上怎么有血?” 沈雁也蓦地一怔,下意识去扯身后裙子,果然月白绫的绫裙上,布满了一片殷殷血迹!而再他膝上刚刚坐过的位置,也染上了一片血! “你受伤了?!”韩稷脸色忽地转凝重,声音也有些变调:“怎么伤的?” 沈雁忽地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快说!”韩稷声音沉下去,听起来如同很要命。 沈雁更加无地自容,两手拿大氅紧紧包住身子,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没受伤!” “没受伤怎么出血了?”韩稷把手伸到她面前,瞪了她片刻,而后不由分说将她扛在肩上,往颐风堂冲去。 沈雁急得不停捶他肩膀:“放我下来!”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人却已经回到她房里了,他面色凝重如水,七手八脚地帮她解衣裳脱鞋子,把她塞到被子里去,一面大喊让人去叫辛乙。沈雁急得一把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来,冲他吼道:“叫什么辛乙?我来初潮了!” 急得汗都要冒出来的韩大爷顿时僵在当场,初潮? 沈雁看看被扒得七零八落的外衣,没好气脱下来,照着他摔过去:“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拿帕子拿衣裳!” 韩稷一脸如同打翻了杂货铺子似的凌乱,神色不知是往哪里转才好,听见吩咐唯唯喏喏地去翻衣柜。这时候丫鬟们都下去洗漱了,跟着沈雁的福娘怕是又沿着旧路回去寻沈雁了,压根就没人告诉他那称作“帕子”的月事布放在何处。 沈雁想起这一路来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指引着让他寻到拿过来,这里裤子都已经湿透了。 韩稷虽未经人事,但想想那被子底下的模样又不由掉头去给她打水。好在房后夜里都是备着热水的,飞快兑好端了过来,沈雁拿被子掩着,就着热水帕子擦了身,然后收拾好了便下了地,指使他又拿床褥子出来换上。 虽是初潮,但身上也还是有些不适,两个人又没干过这些活,偏丫鬟们又不在,七手八脚好歹铺上去了,她遂重新钻进被窝,舒了口气闭上眼来。 韩稷想想方才这脸红心跳的一幕,到这会儿一颗心才有空如同揣了只小鹿似的乱跳,他凑上去趴在床沿:“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揉揉?”婚前辛乙跟他普及这些闺房知识的时候就曾说过,女子要是来了初潮,就表示可以怀孕生子了。 当然他不会这么糟踏她的,但是,身为丈夫表示下关心总是可以的吧? 沈雁睁开眼,一脚踹在他肩膀上:“要不是你刚才那么折腾我,我能出这么多血?” 这话听起来问题就大了! 话音未落,门口忽地传来啪哒一声响,胭脂推门的手到了半路忽然停下来,露出半张震惊的脸在那里! 沈雁以及被踹倒在地上的韩稷同时望过去,只见胭脂后头的青黛海棠她们个个皆站在门口,眼睛嘴巴张得如拳头大,望着他们俩以及散落一地的衣裳和床单! 沈雁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别——” 话没说完,房门又啪地关上了!脚步声嗒嗒嗒地去了侧边耳房,仿佛走慢了一步就逾矩了似的。 房里两个人呆若木鸡。 很明显,丫鬟们误会他们了…… 半个时辰后韩稷灰头土脸地回到东偏院,辛乙带着恨铁不成钢目光深深看了他半晌,端了碗茶给他便就屁股一转出了门去。韩稷正要喝他回来,这里陶行却又绷着脸推门了,传话道国公爷请他到内书房见面去。 魏国公见了他便劈头一顿臭骂,只差没拿了马鞭下来抽他几下让他长记性了,成亲之前就跟沈家有约在先暂不圆房,他把人闺女折腾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儿?韩稷直到他骂得口渴了端水喝了才找着机会把真相说出来,魏国公不信,说必定是沈雁帮他圆场才这么说,又把他骂了一顿。 忍耐着出了门,才到了半路春梅却是又带着一脸担忧在门下跟他请安:“老太太有话跟世子爷说,请爷回头到上房去一趟。” 韩稷一张脸顿时拉得比锅底还要黑。 就在韩稷接受车轮战训骂的当口,沈雁也被胭脂她们几个叽呱得头都大了! “我说了好多遍我只是来初潮了你们要怎么才相信!” “奶奶把这一地衣裳被褥解释清楚我们就信!”丫鬟们脸上也红红的,虽然离开沈家之前也曾接受过这些指点,但大家到底都还是姑娘家,居然让她们这些下人来操心主子的闺房也真是让人无语了,年底就满十五了,两个人就不能多忍忍吗?! 还初潮呢,初潮能弄得浑身上下满身的血印子?想想就脸红。 沈雁累趴在枕上,呜咽道:“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到下个月这个时候,老天爷一定会还我清白的!” 胭脂她们扯嘴哼了一声,收拾了衣裳出去。 沈雁直起腰大叫:“回来!”L ☆、533 追踪 福娘看了眼胭脂青黛,怯怯地回来,“奶奶有事么?辛先生让我下去熬避子汤,说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但是太早生育对奶奶身子不好。” 她也是很讷闷,怎么就离开这半会儿的功夫,他们俩就圆房了呢?怎么从前黄嬷嬷她们给沈宓和华氏备水的时候通常都要等到大半夜?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揣测主子的房事十分过份时,又立刻红了脸,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侍侯他们俩随时传热水呀! “你们都可以去写戏本子了!”沈雁吐血趴在枕上,狠瞪了她一眼。 福娘见着她这么样,只当她是窘过头了,她可是陪着她一块长大的,当然不忍心看她这么窘,于是贴心地道:“奶奶想要福娘做什么,尽管说就是。我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二爷和**奶的。” 沈雁已经完全放弃了解释的打算,跟她道:“你去让人时刻盯着宁嬷嬷,只要她出府,务必来告诉我,而且从现在开始,要掌握她一切动向。” 福娘哎了声,答应了,然后给她盖了被子才出去。 被这事弄得差点连正事都耽误了,宁嬷嬷既是把金银首饰什么的都带上了,多半就是不打算回来了,她孤身一人能留在韩家养老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凭她当过鄂氏的乳母,府里怎么着薄木棺材也会给她买一副的,她怎么就偏生要出去呢?而且看模样还是要逃出府去? 这个老婆子,身上倒底背着什么秘密? 这次沈雁决定顺藤摸瓜,彻底把她的皮给扒下来。 翌日早上照常去慈安堂请安,太夫人伸手拉着她到身旁落座,打量着她。然后沉脸道:“稷儿胡闹了,我已经骂过他了,他老子也让他回头去给你父母亲赔罪,这辈子我们韩家都不会让他辜负你,你放心。” 沈雁明知道老人家是误会了,但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鼻酸地猛点头,她这辈子在沈夫人面前没享受过的祖母的爱护。反倒是太婆婆这里得到了。于是既然韩稷已经被迫认下。她也就不去解释了,反正说了她现在也听不进去,而牡丹海棠会把她昨儿夜里解释的话传到她耳里的。 韩稷却显然有点惨。不但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日还不得不回到沈家去继续挨骂。 沈雁在他出门之前便写了张便笺让身边的人送去给华氏,好歹下晌韩稷回来的时候吐气扬眉了,华氏自是信了女儿的话。不但宽慰了他的心,还整了一桌子菜招待他。进门时沈宓也没好脸色。但是也没再说什么,翁婿俩小酌了几杯,气氛又转好起来。 鄂氏昨儿夜里听说颐风堂这讯儿时眉头也锁了半日,不过倒底是没有添油加醋。韩稷是她养大的,虽然她从来没料想到他私下有那么深的心机,但是他的操守她还是有信心的。他越是对沈雁上心,就越是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看看他对韩耘就知道,纵使他再恨她,也没对韩耘怎么着。 所以她对这事的真伪还是不信的,何况眼下还是国孝之中,这当口真要是弄得满城风雨,不免也让人钻了空子。而要为这事沈家跟韩家生起矛盾,对大家也都没什么好处。韩稷不会这么傻。 世子之位她总归是要替韩耘夺回来的,但她也不会傻到在这节骨眼儿上生事。 她交代碧莲,“拿两斤官燕到颐风堂去给奶奶。” 从旁收拾钗环的宁嬷嬷闻言走过来:“太太怎么还关照起大奶奶来了?” 鄂氏横了她一眼,说道:“难道你希望让沈家知道我是个苛薄的婆婆?”不管沈雁是初潮还是圆了房,当婆婆的总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既是要顾面子,她有什么理由不闻不问? 宁嬷嬷忙道:“奴婢就是觉得不要把她给纵坏了。” 鄂氏道:“她又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丫头,用得着纵吗?韩家上下端正,进来的人若是品性好的,就是纵也纵不坏,若是品性不好,也根本用不着纵。”说着她撇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似的。 宁嬷嬷自是听出来其中意味,笑了下便颌首道:“太太教诲的是。” 说完立在一旁,又似欲言又止。 鄂氏扭头道:“你还有事么?” 宁嬷嬷迟疑道:“奴婢昨日收拾东西,发现柜子里还留着几件绣琴的衣裳,奴婢想趁着这两日天气还好,拿去她坟头烧了给她,请太太恩典准个假儿。” 绣琴的坟在西郊外,这就意味着宁嬷嬷要出城。近来正月里事多,鄂氏本不许人随便出城的,但想想宁嬷嬷也没当什么要紧的差事,也就允了,说道:“去是可以,府里却安排不了车子出城去,你自己去外头雇个驴车吧。” “唉。”宁嬷嬷点着头,千恩万谢地下了去。 出了院门后脚步便就眼见着轻快起来了,她是知道鄂氏会同意的,她跟了她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她么?徐东海给她约好的车子在南城门内等,跟西城门差着十好几里,但这有什么要紧,只要出了府,她不管东南西北也没人会怀疑她。 只要出了城门,一路往南走去,鄂氏会想到她跑了吗?至于卖身契什么的,她大不了到时舍出一半银子再去买个良籍。她早就想好了。从前是不敢,也是舍不得这份安逸,可现如今性命都有危险了,她哪里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她快步回了房,打水洗脸又吃饭。约定的时间在下晌,为了不露出马脚,她如往常一般做着鄂氏院里的琐碎事,面上从容镇定,其至还教训了两个才来的小丫鬟,让她们把侧厅里雕花窗内的积灰全部清洗干净,她回来检查。 晌午后她便拎着包袱到了西角门。若是平常人挟带出府,定是要搜搜身的,但是往日这些人还要仰仗她在太太面前说好话,又哪里会搜她?反倒是躬着腰赔着笑地目送她出了门。 宁嬷嬷这里前脚出去,沈雁后脚就得了消息。 “……带着包袱,像是要出远门,在门外巷口雇了驴车,一路七弯八拐地往南城门去了。” 沈雁正在榻上看书,听见这话立时坐起来道:“可还有追下去?” “派了青枝在跟,没有奶奶的命令,不敢回来的。”福娘道。 沈雁以书抵颌想了想,忽然下地穿了鞋道:“多带些人,我们去瞧瞧!” 福娘连忙拿着大氅跟上来。 既然说是在南城门,那就一路赶往南城门去,倒要看看这个宁嬷嬷到底想要做什么! 宁嬷嬷雇了驴车到普济寺,又换了辆车赶往南城门。 她必须想周全些不可,朱雀坊周边的车夫与韩府里的下人都熟得很,倘若问起来她的行踪很容易就会穿帮。花了小半个时辰辗转到了南城门内,果见离城门最近的一间茶舍下停着辆大马车,而徐东海正与一对布衣男女坐着吃茶,想必就是雇来的车夫了。 宁嬷嬷下了车,走过去,徐东海立刻就见到她了,说道:“你可来了!”一面拉着她在茶棚里坐下。 宁嬷嬷看看四面,说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怎么不进去坐?” 徐东海道:“这里离韩家十万八千里,没人会注意到你的。” 宁嬷嬷想想也是,遂与车夫夫妇说起此去目的地已经路上一应事情来。 沈雁街对面的马车里看着他们聊得起劲,转头与福娘道:“你说宁嬷嬷跟太太告假是说去给绣琴上坟?” 福娘点头:“正是。若不是这个,恐怕太太还不定会立刻点头罢?” 沈雁扬了扬唇角,望望车厢里那两个丫鬟道:“你们谁回去把太太请过来?” 鄂氏正在家里会客,兵部几位中层官员的夫人偕同来访,每年都是这样的惯例,吃吃茶抹抹牌,若是有时间就一起再吃顿饭,夫人们的应酬大抵如此。 几个人在后园里赏腊梅,碧莲忽然匆匆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眉头立时锁住,说道:“人呢?” 碧莲指指外头:“在外候着。” 鄂氏微顿,着梅氏乐氏两人先陪着客。自己到了门外,就见海棠站在阶下,她迎面便道:“宁嬷嬷当真在南城门下?” 海棠沉着地道:“这会儿恐怕已经出城了。” 鄂氏紧了紧牙关,“是大奶奶让你来传话的?” “回太太的话,正是。”海棠垂首。 鄂氏微微一顿,尽量放平静,“她是去祭绣琴,就是出个城也没什么。” 宁嬷嬷是她的人呢,沈雁凭什么跟踪她?她眼里还有她这个婆婆吗? 海棠道:“奶奶还让奴婢转告太太,宁嬷嬷的包袱里装着她所有的金银首饰呢。” 鄂氏终于变了脸色,装着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是什么意思?她再不把这事当回事也不能不认真了,如果她心里没鬼,那把她的家当带上干什么?难不成她,真的要逃?而且她居然还有姘头在外!…… 这个死老婆子! 她暗骂道。 这种事本用不着她这个当家主母出门理会,可是严重到挟私逃跑而且还在外勾搭着姘夫这样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让她冷静不起来了。这老婆子是她的乳母,韩家建府到如今可从来还没出过这样的丑事,她这要是真跑了,再让沈雁把事情在太夫人面前一宣扬,她又如何跟太夫人交代?!L ☆、534 想逃? 她掐着手沉呼了几口气,说道:“去备车!” 来的只是几位品级不高的命妇,而且韩氏乐氏都是将军夫人,她们这里往太夫人屋里招待着去,并没什么要紧。 鄂氏回房披了件披风,这里立马唤了人备车,又急匆匆唤了碧莲以及素日侍侯出门的几个娘子就登车出了门。 宁嬷嬷这里商议妥当之后,果然一行四人便就往城外赶去。 徐东海不知是打算送她一程还是打算跟她同行,同样拎了个包袱上了车。 沈雁等她们出城后也掐着时间跟了上去,一路跟随走了四五里路,看那马车竟踏上了南下的驿道,这才渐渐肯定他们的确是要离开京师。于是唤了同来的贺群近前:“设法抄到他们前边,在下个路口设个障碍,以便拖延时间。” 既然他们是当真要离京,那么她总没有一路跟下去的道理。而鄂氏没来之前,她也没必要先露面。 先后两行人陆续进了南郊,再往前走就是河间府方向了。 宁嬷嬷与徐东海坐在马车里,心情是激动的,计划了那么多年的潜逃计划,到今日终于付诸实现,从此以后她会带着攒下来的这笔财富在另一个地方不为人知的过完余生,她会立刻抱养个婴儿抚养大作为自己的送终人,她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留在韩府,这令她感到无比地急切。 然而出来容易,难的却是如何躲过魏国公府的搜索,朝廷对于潜逃的家仆处罚是相当严厉的,而且户籍这东西也控制得十分严格,她能不能如愿还得看他们今儿下晌以及夜里能不能够逃得过鄂氏对她的疑心。以及未来她是不是能够真的有那么好的运气买到一张户籍。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每离京师一步,她就离胜利近了一步。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打量着沿途的景色。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没有心思说话。 马车一路疾行着,窗外树木也在不住地后掠,然而走着走着马速却渐渐慢了下来。到最后竟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她心下一咯噔。 车夫娘子在车下道:“前方岔路上倒了棵树。拦住去路了!” 怎么会这样?她顿了下然后立刻往徐东海看去,随后与他先后下了马车。只见前方一丈来远的位置果然打横倒了棵大树,那树干足足有双手合抱那么粗! “这两日又没打雷又没下雨。这么大的树怎么会倒?”她掩饰不住焦灼地道。 这么大的树拦在这里,凭他们几个是肯定搬不开的,这要是搬不开,又怎么过去?眼下日光已经西斜。她离开韩家已经两个时辰了,如果晚饭前没见到她。便会有人禀告鄂氏。而如果熄灯之前没她,府里则必然会派人出来寻找,如果她不在天亮之前进入河间,她根本就不必指望逃出去了! “快想想办法!”她催促道。“能不能上周围村子里请几个人来搬了它?” “最近的村子也有两三里远。且田间小道根本走不了马车,若要徒步,未免也耽误了时间。再说了。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怎会平白无故地来帮你?”车夫这么道。 “那怎么办?”宁嬷嬷急形于色。 “倒也不是没办法。”他看了眼徐东海。“只要肯花钱,还是能请得动鬼推磨的。” 宁嬷嬷下意识地捂了捂包袱,“要多少钱?” “少说五两吧。”车夫道:“这么大的树,没个十来人根本搬不动。” “这么多?”宁嬷嬷凝了眉,说罢上下打量他们,“这树该不会是你们事先放好在这里的吧?” 车夫瞪大了眼,一副受辱的表情指着横拦在中间的树:“这树上叶子可都还是新新的,根上的泥都还是才翻出来的,是不是我设的套你自己看得出来!” 宁嬷嬷看他拔高声音,不做声了。即便是痕迹都是新的,难道就不能是他私下安排了人在这里等着设障么?这些起码的警戒心她是有的,毕竟她孤身一人,身上又揣着钱财,所以才会让徐东海替她找个来历可靠的,同时又把他拉上。要不是怕消息走露,她何不临时找个车搭着出京便是? 徐东海见她没作声,便打圆场道:“五两银子而已,就给了吧?时间耽误了,反倒划不来。” 宁嬷嬷瞅了他一眼,便就从包裕里掏出张夹在鞋底里的五两银票来。 车夫即刻拿着往侧边小路上走去了。 宁嬷嬷扭身上车,耐着性子等起来。 陶行驾着马车在距离四五丈远的后方路旁,沈雁开启了五指宽的车门打量着前方。眼下时近黄昏,此地又已经远离京师,路上已并无往来的人。贺群在路旁树林里与陶行他们对了下暗哨,然后才飞快掠出来回到队伍。 “太太已经随马车出城门了,按行走速度最多一刻钟便能赶到。”贺群在车下禀告说,“此外方才小的藏在树上窥视了前方片刻,发现那徐东海与车夫频频有眼神接触,恐怕两厢是早串通好的。” 沈雁点点头,着他去迎鄂氏。 徐东海会与车夫勾结这一点也不奇怪。宁嬷嬷是私自出府逃匿,莫说她没有家人,就是有,这样私逃出府就是死在外头也没人敢出面问责。且她手上又带着那么多银两,徐东海不谋她的又谋谁的?虽是二十多年的露水夫妻,可如果真有情,怎地徐东海一直也未曾为她打算过? 反倒是安然接受着她的倒贴。宁嬷嬷这一离开韩家,对他徐东海来说也叫做断了条财路,她要是真带着这笔钱财远走他乡了,往后谁还来倒贴他?那点露水情缘在钱财面前,分文不值一提。 不过宁嬷嬷也不是傻子,她既然筹划了这么久,自然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这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关心。 这里吃了两块点心,就听后头车轮滚滚马蹄声咚咚,扭头一看果然是魏国公府的仪驾来了,连忙拿绢子擦擦嘴上的糕饼屑,躬身下了车来。 大路队伍在旁停下,鄂氏挂着一脸冰霜在车里掀了帘子:“宁嬷嬷人呢?” 沈雁指着前方,“在那里呢!” 鄂氏咬了咬牙,道了声:“走!”便就放了帘子。也不知道这声走是叫车夫还是招呼她。 沈雁也不管了,上了马车紧跟其后。 宁嬷嬷这里正在车厢等待,眼看着天色一点点转黑,心情也是逐渐一点点地下沉。正要催促徐东海去瞧瞧,忽听后方传来如雨点般的一股马蹄声,她心下蓦地一动,回头望去,便见来路那头一行二十来人的队伍尽着魏国公府的衣饰标识,正滚滚朝这里行来! 她一颗胆立刻绷紧,浑身上下包括四肢也如同冰水淋过,迎着窗外进来的风而颤抖起来! 韩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碧莲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马车里坐的人是鄂氏?! 不,这就是鄂氏,这随从的人员和排场,活脱脱就是素日鄂氏出门的排场! 徐东海见到她这面如死灰的模样,以及那来势汹汹的队伍,也不由得僵直了脊背! 他当然知道这队人马意味着什么,韩家的人不可能在这大正月来出城这么远来游玩,他们若不是为追踪宁嬷嬷来的又是为的什么? 他迅速地看了眼宁嬷嬷,咽了口口水。 鄂氏马车驶到跟前,二话不说与车下人道:“上去!把前面车里的人给我叫出来!” 几名侍卫大步冲上前去,没等车夫娘子反应过来,整个马车顶蓬便已经掀了,车厢里的宁嬷嬷赫然出现在面前! 鄂氏面色铁青,推门下了车,徒步走到前方,宁嬷嬷已然面如金纸滚了下来,伏在地下道:“太太,太太怎么来了?!” 鄂氏扫了眼车厢内,夺过护卫腰上的长剑,将里头两个包袱一挑,其中一个沉甸甸摔下地,露出一地的金银细软! 这些东西没有一件不是鄂氏所熟悉的,本不是她赏的便是宁嬷嬷素日戴过的,眼下还用得着说什么?她看也未看宁嬷嬷,直接道:“把人全都带上,回府!” 已然也下了来走过来的沈雁不忘提醒她:“还有个不在场的车夫,去那边的村子里了!” 鄂氏道:“去抓回来!” 立刻就有人往村子里扑去。 这里不必要多做停留,押着满头冷汗的宁嬷嬷等人便就打道回府了。 这虽然不关沈雁一文钱的事,但她却极有看热闹的兴致,她好歹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家里的大奶奶,这下人挟私潜逃了,她也是有权过问的吧?何况,对于这个胆大包天的乳娘,她真真是有着一肚子的疑问。 韩家这边几位夫人知道鄂氏有事,便已经先行告辞了,婆媳妇带着人进了门,便直接过中门到了荣熙堂。沈雁举报有功,鄂氏是不好不让她参与进来的,没的倒像是她跟宁嬷嬷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宁嬷嬷被扔在地下,浑身已经没有一个地方没筛糠了。L ☆、535 铁面 鄂氏到了这会儿,倒是也不怒了,坐在上首定定垂眸望着她:“你当初自京师逃师至河间,才生下的女儿饿死在街头,自打入了我鄂家门,成了我的乳母,除了陪着我,别的什么事也不必做,管事嬷嬷月例三两银,鄂家给你二两半。 “随我到了韩家,我又升了你当管事娘子,每个月除了月例,还有四时八节的赏银,四季衣赏鞋袜,包括我的吃食也没少赏你。 “你生病我给你请医,你要告假出门,只要不阻着我正事,我没有不批的,我可以摸着良心说,大周天下一个六七品的官太太活的也不会比好太多了。你现如今便跟我说说,到底我哪里对不住你,还是鄂氏韩家对不住你,使得你竟要做出如此丢尽了我脸的事来?” 宁嬷嬷听得她不怒不躁这样说话,背上更是滋滋地冒出冷汗。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了解鄂氏的为人,她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够这么样跟她说话,这绝对不是打算放过她,而是要跟她算总帐了!虽说她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可她到底是主子,她就是再来十条命也不敢跟她斗!她这么拼命想要逃出府去,不就是为了要捡条命回来么? 她哪里敢说话,再强辩也不过是往她的怒火上再浇点油罢了。 沈雁见她不答,遂扫了她身后的徐东海一眼,说道:“据说这个徐掌柜是宁嬷嬷的同乡,也是河间人,乃是宁嬷嬷跟着太太进京之后寻到京师来的。当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但是来京之后不久,便就在朱雀坊开了间卖笔墨的小铺子。不知道徐掌柜开店的这笔钱是哪里来的?” 徐东海这些年仰仗宁嬷嬷。不愁吃穿也未曾干过什么求人之事,原本答应帮宁嬷嬷这个忙也是打算最后再捞笔棺材本,哪想到事情竟然在半路有了大逆转,他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听到点名立刻就把肩背僵直了,掉着冷汗道:“回,回少夫人的话,是小的进京给人做工攒下的钱。又跟朋友借了些。拾掇着开起来的。” “哟。你还有这么好的朋友?他是谁,住哪儿,叫什么名字?你跟他借了多少钱?”沈雁坐在鄂氏下首。两手交叠于膝,不紧不慢地问道。 徐东海支吾难言,末了道:“他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就是死了也总得有个名姓?他葬在哪儿?原先住哪儿?哪里闭的眼,哪月哪日死的?”沈雁扫了眼稍近的宁嬷嬷。继续道。 徐东海说不出来了。 沈雁继续:“你说不出来,那就是没有。没有的话。你这笔钱又是从哪来的?你最好说出来,你说不出来,衙门里什么规矩你是知道的,宁嬷嬷是个光棍。你可不是,这串同国公府家奴窃取主家财物的罪名一旦落实,你的妻子儿女就是不死。这辈子也别想活出什么名堂来。” 鄂氏甚少威胁人,听到这里不由瞥了她一眼。 “奶奶明鉴。奴婢与徐掌柜不过是相识的同乡而已,怎么会偷窃主子的财物给他?奶奶可冤枉我了!”宁嬷嬷不愧是练大了胆儿的,这个时候仍能够抵死否认。 “只是相识的同乡而已么?”沈雁笑了下,大声道:“余波还不带人上来!”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余波应声答应,而后没半刻就有脚步声停在门外。沈雁这里先与鄂氏道:“为了不被宁徐二人干扰影响,请太太在堂下设道屏风。” 鄂氏没什么意见,她忍宁嬷嬷已经忍到极致,如果这样还不把她严办下来,那么连她也没办法跟太夫人交代。何况她也想知道沈雁究竟查到多少,又怎么样来撬开宁嬷嬷的嘴。 屏风很快设了,门外站着的人才迈步进来,透过半透明的湘绣屏风看去,是三男一女的模样,胭脂引着他们到了屏风下,鄂氏便开声道:“来者何人?” 几个人闻言慌忙跪下来,禀着来历。这三个男的分别叫陈三、张福以及刘安,女的夫家姓李,人称李四姑。均来自城南老街,并且与徐东海的铺子都相差不过三五丈的距离。 就在设障阻拦宁嬷嬷,以及等待鄂氏到来之际,沈雁同时也做了不少事,当中就包括让人去请这些人来。 听到这些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份,徐东海两眼顿时冒起金星来了。 扫了眼他之后,沈雁便问他们:“你们可认得徐东海?” “认得。”几个人进了魏国公府的大门,怎可能不老实,“我们的铺子跟他挨得很近,他不大喜欢串门,但是时间长了也还是偶尔会到我们几家坐坐的。他是河间里曲人,妻子儿女都在老家,但京师里有个姘头,姓宁,不知其身份,但看打扮好像是哪个大户人家有体面的嬷嬷。” 宁嬷嬷听到这里蓦地直起腰来要阻止,被屏风下的婆婆一手勒住了嘴巴。 鄂氏的脸已经有些泛绿了。 沈雁觑了眼,继续问:“这徐东海平日里可跟你们提及过他姘头么?你们怎么知道是姘头呢?” 四人里头的李三姑抢先道:“提倒是没提过,但小的倒是见过徐掌柜晒女人衣服。而且,每次都是在这个姓宁的女人走了之后。小的敢肯定,徐掌柜屋里一定也还藏着这女人的私物。” 天底下的长舌妇,但凡逮着了这些瓜田李下之事便口沫横飞绘声绘色,那边厢他们说的痛快,这边厢宁嬷嬷被勒着却是险些岔过了气去,徐东海更是宛如死人一般了。 鄂氏握紧的两拳上骨节已经发白,她沉声道:“来人,去徐记铺子里给我搜!” 这话一出来,李三姑等人就愣了,他们并不知道此来是为作甚,只知道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请他们进府问话,去的人十分客气,他们一来不敢违抗,二来也没有不从之理。这听到这声音,各自就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下面自有人去搜。 这里鄂氏挥手让人撤了屏风,等他们见到跪在他们前方不足两尺远的宁徐二人,顿时惊呆了!而后再看到居于其上的威武华贵的鄂氏与沈雁,又更加是说不出话来! 鄂氏指着宁嬷嬷问他们:“你们口里说的那个姓宁的妇人,可是她?” 四人好半天才回过神,嗫嚅了两下,又或者是斟酌了几番,最终陆续而迟疑的回道:“是。” “确定?” 宁嬷嬷一个仆人而已,徐东海一个小掌柜而已,难道他们还要反帮着他们说话不成?四人当即重重点头:“小的们敢以脑袋担保!” 鄂氏收回目光,盯着下方已经在气喘的宁嬷嬷,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说道:“关于你跟这厮的露水关系,你还有什么想辩的吗?!” 宁嬷嬷喘气觑了她一眼,又勾了头下去。 还有什么可辩的?真若再辩,也不过是多招几分怒气。 “不说,那就是承认了!”鄂氏望着门外,左袖轻轻一抬,门下便有人将那四人带了下去。她望着门外,依旧绷紧着牙关:“除了库房里变了样的那些东西,你还从我眼皮子底下弄了些什么走了?!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少一件多挨一杖,少两件我挨两双!” 宁嬷嬷爬上来道:“太太饶命,奴婢没那个胆子敢昧太太的东西呀!” “没昧东西?”沈雁笑起来,望着徐东海:“把你这些年得的钱物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出来,我可以保你不死。” 徐东海本已七魂不见了三魄,听到这话又还了一线魂,才刚要抬头看沈雁,却被海棠一巴掌甩了下去:“我们世子夫人问你话,还不回?” “回,回!”他连忙趴在地上,咽了口唾沫,抖瑟着答道:“宁氏这些年给小的的东西不多,她拿出来让我变卖的倒是不少,全部的我也记不清楚,我就把我记得的全部交代出来。” 说罢,他便从来京怎么寻到宁嬷嬷重续儿时旧情,而后开起笔墨铺子的事说起,一直说到这次她要挟私潜沈的事为止,将宁嬷嬷私拿出府赠送或者托他变卖的物件大大小小交代了四五十件。而且件件有名有号形状齐全。 宁嬷嬷几次恨不能扑上去撕他的嘴,无奈身子被婆子们紧紧控着,哪里能动弹得了?只得咬牙切齿,把一张脸生生气成了死灰!这是她私下里往来了二十来年的情夫,二十年的感情,她为他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就只换得他的背叛! “徐东海,你死后要遭千刀万剐!”她声嘶力遏地吼道。 “掌嘴!”鄂氏一声厉喝:“谁许你说的话!” 婆子们利落地掌起宁嬷嬷的嘴来,没片刻嘴角便有血丝漫出。 鄂氏一直死盯着她们动手,她们连想打半点折扣也是不能! 而方才徐东海在交代的时候,沈雁便唤人拿纸笔从旁录了口供,并将这些物件全部登记了下来。等婆子们掌完嘴,她这里也都写好了,拿给鄂氏一看,鄂氏一双手指节泛着青白,粗气一声接一声,竟险些气炸了肺!L ☆、536 恶奴 这里头没有一件不是她的东西,除了上次库房里查出的那批,还有些是无缘无故丢了的,又或是宁嬷嬷曾称赏了人的,又或者说怪责韩耘年纪小而打碎了的,有些甚至还是直接从韩耘手上昧走的。这当中还包括一只价值四五百两银的冰种紫烟翡翠扣。 这几十件加起来少说也值三四千两银子,而宁嬷嬷竟然就是仗着她对她的信任,仗着她孤苦无亲的身份骗得了她对她的信任,不但中饱自己私囊,还拿出去倒贴姘头! 四千两银子对她这个国公夫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一个下人来说,那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而最重要的不是钱的多少,关键是她真偷了,而且偷的还是她这个主子的! 鄂氏心里说不出的气怒与羞忿,自己身边曾经最得力的下人居然做出这种丑事,这是直接把她这个主母的脸甩到了灰堆里!她往后还有什么脸面管治下人?还有什么脸面听别人夸自己能干精明?她根本就是个傻子,任由个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猛地扫了只杯子下地,站起身来,切齿道:“即刻把这贱妇拖出去乱棍打死!一刻也不要耽搁!” “太太且慢!” 就在婆子们拖着面如死灰的宁嬷嬷往外走,而宁嬷嬷犹走作着垂死挣扎求饶的时候,沈雁忽然出声了。她看了眼趴住了门槛紧望着她的宁嬷嬷,与鄂氏低声道:“我有几句话想跟太太单独说,还请太太允准。” 鄂氏出了这么大个丑,而且还是经由她才揭露出来的,心里的尴尬不忿可想而知。 但她却又还是想听听她想说什么。毕竟沈家父子在朝上的作为常被人传入耳里,而这个沈家的二姑娘嫁到韩家,她至今也还没正式跟她交过手,她也想看看她究竟有几分深浅。 她默了下,默不作声走进里间,在帘栊下站定。 “你想说什么?”她问。 沈雁道:“太太正在气头上,恐怕是疏忽了。宁嬷嬷充其量是个下人。要出这口气容易得很,但太太想过她究竟为什么要逃吗?” 鄂氏眉头倏地皱起,目光也锐利起来。听到消息后她就气冲冲出了门,去的路上还曾纳过闷,方才听得徐东海把话一交代,她却是把这层忘得一干二净了。是啊。宁嬷嬷在韩家呆得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纵使如今不如从前得用了,该她的鄂氏也从没少过她,她何苦要逃? 沈雁的提示让她心里疑问忽然涨大起来,但下一瞬她又冷眼瞧着她道:“不管她是为什么原因。也逃不过一死,难道你觉得我值得为一个下人花费这么多精力?” “当然不值得。”沈雁道,“不过。从宁嬷嬷贪味钱财的时间看来,最早的时候距离如今已经有将近二十年。这与世子爷的年纪不相上下。而宁嬷嬷在太太身边侍侯了三十多年,在二十年前她同样有接近太太这些私物的机会,但她却并未染指,太太不觉得这个时间上亦有些巧合么?” 鄂氏听到这里,一双眼睛已掩饰不住她的震惊了。 二十年是她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就是从韩稷出现开始,她的世界开始颠覆,难不成真如沈雁所说,宁嬷嬷要逃走的原因,跟这件事情会有关? 可是,沈雁怎么会知道这“二十年”的事?难道她早就已经知道了韩稷的身世? 还没来得及消货这个消息,沈雁又已经开口了。“我觉得,太太还是暂时把她留下的好。反正到了此时,她也逃不出府去。而倘若她还有别的罪过,可也得一并理清了才好,否则的话倘若还有同伙或知情者,往后岂不给了他们效仿的机会?” 坦白说,如果不是因为宁嬷嬷的异常跟韩稷出生的时间有这点联系,她是压根不会管这档子破事的,顶多就是把话传到鄂氏耳里,让她去处理。可是既然时间上这么巧,她就不能大意了,连鄂氏身边的心腹都弃她而逃,难道这里头还藏着什么内幕不成? 鄂氏深吸了一口气,默然了会儿,咬牙道:“那就先把她关起来,等把事情问清楚再行处置!” 这一声令下,宁嬷嬷与徐东海便都被关了起来。 城南老街的铺子也被查封了。 鄂氏派了人时刻监视着宁嬷嬷,生怕她寻死,污了家宅。沈雁觉得她倒不大可能会寻死,若是她有这份求死的魄力,便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逃出京去了,这种人是绝不会求死的,不但不会求死,她还会寻找一切机会求生。 不管看守还是必要的,而且接下来的事自有鄂氏作主。 正好韩稷这边又得到了郑王去往辽王府方向的准报,而被篡改的那两份密旨也早就到了辽王及鲁亲王手上,按照郑王的行走速度,估摸着最多还有半个月便到辽王封地境内,心思便又分了一大半在这事上,每日里等韩稷与沈宓还有薛董顾几家议事回来,便也会在心里作个疏理。 宁嬷嬷这事她当然也告诉了韩稷,韩稷对此虽有诧异却反应不大,就算是宁嬷嬷贪墨银子的时间起始与他年龄有恰巧接近,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或许只是因为那个时候鄂氏正在做月子,宁嬷嬷趁机好下手呢? 已经过去已久的事情,他可不会去多操心,直接杀了岂不干净。不过沈雁成天呆在后宅里也没有什么事做,她既然有兴趣,那就让她去消遣消遣也好。 这里大家忙于要事,并没有再盯着宁嬷嬷。 鄂氏却没放松,夜里派去的人从徐家铺子里翻出来的不止有宁嬷嬷的衣物,还有些曾经在她记忆里失踪的玉器银器,才熄下去的火不免蹿上来,仍是又下令让碧莲寻到关押处,打了二人好一顿板子才又算数。 宁嬷嬷从未经受过这样身心双重的折磨,好容易等到来人撤走,锁上房门,才敢在草席上放松下来。 她已经快六十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平平安安活到闭眼的那日,然而这个愿望在沈雁手上毁了,她万没想到竟然被她发现了自己要逃,然后进而把这些告诉了鄂氏,这沈雁究竟跟她有什么仇?鄂氏是她的主子这逃不掉,难道她沈雁也想当她的主子不成?! 她挪到门口,攀着门栓道:“我要见太太……” 门口守着的家丁压根懒得理会她,抬步走到了窗户下,她又挪到窗户下喊道:“我要见太太!” 家丁没好气道:“死了这条心吧你,太太留你一条命到如今已是不错了,你还想见她?!”说完砰地把窗户也给关上了。 宁嬷嬷反射性地往后一躲,翻倒在地上,碰到屁股上才落下的伤,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顿一瞬,她复又扑上去拍窗,然而这次再也没有人应她,外面静得已连草尖在风里动也听得见。 她浑身发颤,已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恨的,她服侍了鄂氏一辈子,竟然到头来指使下人这样对她! 她不顾一切地又扑上去拍门,然门没等她扑到几下,这次门却忽地一开,一群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衬出走在前方面如沉水的鄂氏。 “太太……” 宁嬷嬷立时做匍伏状趴在地上,呜咽哭起来。 鄂氏眼里顿时升起了满满的嫌恶。从前她这也是这么着,每每遇到她斥责便摆出这么一副柔柔弱弱的恶心模样,她看了小半辈子,着实已经看厌了。 这是宁嬷嬷的住处的次间。 鄂氏走到西侧靠墙的绣墩上坐下,丫鬟们立刻把灯点上,又将手炉奉了上来。 宁嬷嬷掉转头朝她跪着,已不哭了,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姿势都透着乞怜。 鄂氏望着门外,说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上来了,我赏你个全尸。答不上来,或者跟我玩花样,我堂堂一个国公夫人,要卸个下人的手脚四肢的权力还是足够有的。” 宁嬷嬷瑟索了一下,脖子也缩了缩。 鄂氏道:“徐东海交代说你让他托卖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尊半高的翡翠佛座。我记得那翡翠是二十年前我还在月子里时,你说要拿去私下里打点线人查韩稷的身份的。在这之前你接触过我很多此类物件,要贪昧的机会也多的是,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你起了心要昧东西?” 宁嬷嬷颤抖了一下,望着地下道:“奴婢,奴婢是一时见钱眼开,鬼迷心窍大了胆子……” 鄂氏瞄一眼碧莲,“上夹板。” 碧莲应声,拿了副衙门里常用的刑具给身边婆子,上前按住她套住十指。 线绳一紧,宁嬷嬷立即凄声叫起来!碧莲要拿布塞住她嘴,她立刻倒抽着气道:“我说,我说!”、 鄂氏摆了摆手,宁嬷嬷倒在地下,一张脸已如白纸,而汗如雨下,看上去就如同一块即将融化的雪。 宁嬷嬷望着一动不动的鄂氏,知道她这次是动真格的了,立刻咽了口唾沫,匀下心绪来。L ☆、537 穷凶 她知道自己逃不过一死了,但是她凭什么要这么容易被她拿捏死去?她要拉着他们陪葬,拉着整个韩家一起来陪葬!她说道:“奴婢,奴婢想请太太把顺天府尹夫人请过来,奴婢,当着二位夫人的面交代。” “一个犯罪的下人,居然还敢在主子面前诸般条件,你这是想把我魏国公府的脸面彻底撕尽了才甘心么?” 这时候门外又传来道娇脆的声音,门口丫鬟打了帘子,沈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立在外头冲屋里的鄂氏行礼。 鄂氏眉头皱了一皱,倒是并没有责备她什么。她知道她这是怕她心软放过宁嬷嬷,但到了此刻,这老婆子竟敢做出如此罪行,她就想保她,府里能保下她来么? 顺天府尹夫人她也是不会去请的,诚如她沈雁所说,事情传出去丢的只能是韩家的脸面,更是她这个当家太太的脸面,再说了,宁嬷嬷只是个下人,她凭什么要回应对她的要求?这老婆子把自己当什么了? 她瞥了眼沈雁没说什么,只与宁嬷嬷道:“我数到三,你自己决定说不说。” 宁嬷嬷骇然,眼角瞟到跨进门来的沈雁,眼里的恨意顿时升上来。 “还不说!”婆子踹在她屁股上,看力道,应是往日受过她欺压的。 宁嬷嬷忍着痛,咽了口唾沫道:“奴婢,奴婢这么做,是因为,是因为跟死去的大爷,有关。” 鄂氏猛地一听这些字眼儿,身子一晃,险些没坐稳。胸口也如同被霹雳击打过似的,她迅速地看了眼沈雁。然后腾地站起来,将丫鬟们全部挥出去,说道:“你什么意思?关他什么事?” 沈雁的神经也立刻绷紧了,她果然没猜错,宁嬷嬷潜逃果然跟二十年的调包案有关么! 宁嬷嬷抹了把嘴角的血,爬起来望着她,说道:“太太还记得大爷是怎么夭折的么?” 鄂氏白着一张脸。胸膛起伏着:“我当然记得。他先天不足,生下来不到两个时辰就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上沈雁究竟知不知情了。她要的是真相,她万没有想到宁嬷嬷要说的竟然与她心中最大的痛楚有关,这个老婆子,她到底干了什么?! 宁嬷嬷望着地下。忽然呲牙笑了笑,说道:“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死于先天不足。您是魏国公府的宗妇,又是唯一的儿媳妇,那时候太医定期来府替太太诊脉,又怎么可能会让您的长子出现什么不好的症状?就是有。也肯定会提前告知。 “孩子生下来是健健康康地,但是我在带着他出去擦身时,却不慎让他掉入了乳舍中用来装污水的大水缸里。 “那是冬天。水缸足有半人高,当时丫鬟们出门换水。并没有人在,我慌忙将他抱上来,气息还有,却是很弱了,我很害怕,于是赶紧将他放回原处假装擦着身子,我以为过会儿会好起来,但没想到那之后他不哭不吃,约摸过了两柱香,他就渐渐没有声息了。” “他是你杀死的?!”鄂氏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已经明显变调了。她倏地冲到她面前,瞪圆了眼睛揪住她的衣襟:“你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你杀死的?!” “奴婢哪里还敢骗太太?” 宁嬷嬷望着她道,“要不是因为大爷死在我手上,这么些年我又何必汲汲营营替自己谋求活路?我没有一刻是安心的,也没有一刻是忘记那孩子一点点死去的模样的,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我要是说了就一定是死,我只是没想到,我筹划了二十年,却还是没有走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救他!”鄂氏立时崩溃了,她的脸白的吓人,浑身也打着冷颤,这个时候,反而她还不如宁嬷嬷冷静:“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坦白出来,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为什么不让我请太医救他!” 她紧揪着她的衣襟摇晃着,整个人如同疯狂了一般。 那个孩子是她毕生的心结,如果不是因为他夭折,韩恪怎么会有机会把韩稷塞到她面前!怎么会狸猫换太子卑鄙地让她抚养他们的奸生子?!她从前只当这是天意,虽是不甘却也不得不认,可是眼下贱奴却告诉她那孩子是她亲手给杀死的! 宁嬷嬷被她摇得几近眩晕,而衣襟因为被她紧掐着又透不过气来! “那是我的孩子,你有什么权利随便这么处置他,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他的生死!” 宁嬷嬷死命攀住她的双手,艰难地辩解:“因为奴婢怕太太降罪,要是查出来是奴婢办事不周,不止是太太,就是魏国公和太夫人都会容不下我! “我不想死,只好斗胆瞒了下去,当时外头的丫鬟们都是听见动静的,还曾冲进来问我,被我搪塞过去了。她们先是没怀疑我,后来不敢怀疑我,但我还是怕她们暗地里告状,于是后来,就找理由将她们一个个卖的卖杀的杀,弄干净了……” “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鄂氏用尽所有的力气咆哮着,两眼瞪得如同能喷出火。她的指甲随着歇斯底里的声音没入宁嬷嬷的身体,眼见着宁嬷嬷要晕过去,沈雁箭步冲上去将她拉开来。 宁嬷嬷交代的同样令沈雁感到难以置信,她只是觉得两者之间有关系,却绝没有想过她竟然误杀了鄂氏的儿子!根据她的说辞,婴儿从水里捞上来时还有气息,那就是还有救回来的希望,而她竟然为了怕担干系而活活看着他从生到死,这种人心里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鄂氏的儿子,岂不等于是被她亲手所杀?! 她拖开鄂氏不是怕她杀了宁嬷嬷,而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她唤来胭脂青黛扶住鄂氏,然后让福娘去请魏国公,这件事关系到韩家子嗣,不是她能够扛起来的了,而这接下来势必又要联系到韩稷的身世,府里无关的人最好不要知道。刚巧后院里传出这么大动静,魏国公已闻讯赶来了,正好与来寻妻的韩稷碰作一处,急步往后院里来。 沈雁厉声问宁嬷嬷:“这么说来你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存下了潜逃出府的心思?” “是。”宁嬷嬷道,“二十年里,这件事时刻压在我心头,压得喘不过气,我没有一刻不想出去,可是拿不回卖身契,我就是出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我总是梦见那孩子来索我的命,我去寺里烧香,也想化化这孽缘,于是把绣琴从老家赎了过来,将她好生的看护着。 “可是还是没有用,我依然时常地梦见他,有时候我看到世子的时候也总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尤其是世子那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经常像是要把人心盯穿。 “我开始怕他,也开始恨他,我打听到出来他的身世之后,就劝说太太给他下毒。一方面我希望他死,一方面我希望他们之间的仇恨越深越好,因为只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我才可能在夹缝中求生。 “但这还是不够保险。我深知只要留在府里一日,我的危险就加多一分。于是我又不断地攒钱,并且变得比从前更加恭顺,因为我想跟太太求得卖身契,可惜太太一直未有这个想法。而这个时候绣琴又闯了祸,我就更加知道我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离府。” “你做这些的时候,当时老太太都没在场吗?”沈雁揪紧着心问道。 “老太太当时里外都要兼顾,哪里能时刻在房里?”宁嬷嬷道,“而我是太太的乳母,只要我一声话下,她们当时也只有遵从。所以我有极充裕的时间和权力来做这些事,但我还是太失败了,我赔了几十年的小心,竟然连一张卖身契都没曾讨回来!”她怨忿地朝鄂氏望去。 “多亏是太太没给,要是给了,让你逍遥法外,老天爷岂不是瞎了眼!”沈雁忍无可忍,怒斥道。 “贱奴!”魏国公这里刚刚踏进门槛,听闻此话一双眼睚眦欲裂,尚未来得及往下的马鞭噗地一下抽在宁嬷嬷身上:“原来我儿当初竟是死于你手!” “公公息怒!”沈雁连忙唤道:“不能让她就这么死,还有些话没交代清楚呢!” 韩稷上来护住她,也帮着她说道:“这恶奴足该千刀万剐,但她的罪恶还未交代清楚,不知她还有没有同谋,还是先弄清楚的好。” 魏国公额上青筋直冒,咬牙撤回鞭子,转头去看瘫坐在地上的鄂氏。 鄂氏浑身上下都透着哀伤,眼泪如雨一般顺着脸庞流下来,便是无人知道这段过往,看到她这副神情,也不由心生叹惜。魏国公蹲下去搀她,才伸了手,她却突然如发了疯一般地将他推开,指着他尖声骂道:“你这个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晚芸!” 魏国公震惊而失声。 “你们全都是来害我的!”鄂氏指着他大叫,声音凄厉而无畏,“你们一个都是刽子手!这贱奴杀了我的儿子,而你韩恪却跟她们合伙拿别的女人生的野种来骗我来糊弄我!骗着我让我把他当亲生骨肉养!你们手上都沾了我儿子的血,你们永生永世都不得好死!你们活该下地狱!”L ☆、538 不甘 “你冷静点!” 魏国公上前去,意图捉住她。 她却忽地从头上拔出枝簪子,紧抵在自己喉咙,一路退到帘栊下,和泪说道:“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假惺惺了,二十年,我早对你的虚伪看透了。你就是个伪君子!儿子是宁氏杀的没错,可是韩恪,你双手就真的那么干净吗? “在这个世上,我最恨的不是宁氏,是你!死去的那是我的儿子,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儿子,你知道他死了,却不告诉我,反而顺势把你跟龚素君的私生子塞给我,你让我像个傻瓜一样为你们抚养他长大,然后一面看着我对他贴心贴肺一面怀念着她! “我是你的原配,再不济,我也是孩子的母亲!你这么做,想过我的感受吗?在你眼里,我还是个有尊严的人吗?!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但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一个深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儿子死了,你不悲不忧,骗我说一切安好,直到我看出来他不对劲,继而查到他根本就不是我生的! “对于长子的夭折,你有一点点愧疚吗?你没有!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你的奸生子身上!他就是你的全部,你忘了我生的孩子,同样也忘了我!从一开始你心里就没有我们娘俩的存在,你心里只有她们母子! “你现在装成这样,不觉得滑稽吗?!你沽名钓誉,伪善恶心,你成全了对龚素君重情重义的名声,可你把我置于何地?!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年轻时我好强,不想输给你们。所以我忍了下来。 “我想最起码这个世子之位起码是要留给我的儿子的,我不能让自己彻底输给你们,可如今我唯一的念想也你让韩稷拿了去,更怂恿得耘哥儿也与我离心离德,到如今,这恶奴又告诉我,我死去的孩子是她杀死的!你们告诉我。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图?你说!” “你别胡说!” 魏国公也大声地回她。一双眼圈也红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你是我自己选的妻子。我为什么要背叛你?我让稷儿代替我们的孩子放在你名下一则的确是为了保护他,二则却是怕你悲伤过度伤了身子!你那会儿在月子里,外面大夫说女人产后最忌忧伤,我那时只是权宜之计!” “好一个权宜之计!”鄂氏眼泪滚下来。“如果是权宜之计,后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我误会。那这个孩子是谁的?如果他不是你的子嗣,你为什么会把世子之位传给他!难道对你来说,宁愿把爵位传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也不愿传给自己的儿子?” “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你不知道。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对稷儿是真的用了心,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极好。”魏国公放缓语气,扭头看看四处。回头时声音也变得低沉:“我再说一遍,稷儿是素君的孩子没错。但他的父亲是陈王! “我跟素君清清白白,我没有对不起你,素君一直到死也爱慕着她的夫君。在她心里,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陈王,也许你当年也觉得我有可取之处,可是在她心里,我不过是个可靠些的朋友而已!” 鄂氏紧抿着双唇望向他,手上攥着的簪子没有松动半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当年宁氏为何又报给我听他就是你和龚素君的儿子?!”说完她转身望着地下的宁嬷嬷,颤着双唇道:“事实究竟何如,脸说!” 宁嬷嬷匀了口气,抬眼道:“大爷夭折之后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几个正又怕又慌地琢磨着要不要告诉太夫人和太太您,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国公爷赶巧回府了,我们串话不及,就都跪在地下等待发落。 “国公爷抚着大爷的襁褓哭了半晌,却忽然又抱着孩子出了府,说是再去找人救救看,后来真的就带回来个差不多大的婴儿,我们当时喜出望外,也没有细究这经过,但之后随着参与这些事的仆人一个个莫名死去,我才意识到这里头可能有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很怕我会死于非命,于是暗示太太这孩子来历不正常,同时编造了一番谎话粉饰那孩子的死因,太太并没有起疑,她让我去查。我因为也很想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所以也颇花了一番心力打听。 “三个月后有了结果,我打听到陈王府出事那天夜里国公爷根本不是有军务在身,而是特地下金陵去了给陈王府送讯,而此前我也听说那陈王妃深受过许多人爱慕,于是就编造了一番谎言给太太,说世子爷乃是国公爷与陈王妃的私生子。 “我虽没有证据证明世子爷就是陈王遗孤,但那几个月里国公爷私下里忙的全是寻找陈王府幸存之人的事,所以断定国公爷救下的孩子应该就是陈王的骨血无疑。可是我不敢说实话,因为我要是把实话说给太太听,首先国公爷便饶不了我,而依太太的性子,她必然还会重新查起大爷的死因。 “我不敢冒这个险,于是改说这孩子是国公爷与陈王妃的私生子,同时列举出一系列证明,并且还暗示太太,是国公爷有意拖延对大爷的医治,成心李代桃僵,激起太太对国公爷的仇恨。太太虽然不把我当一回事,但人的天性便是如此,自己身边的人就是再讨厌,说的话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相信。 “我得到了太太的信任,不断地挑拨着她对国公爷的恨意,如此一来,倘若国公爷想要杀我灭口,我也有太太替我讨保。而不管他找什么借口,太太也不会相信的,她只会相信这是国公爷在变着法儿地禁锢她,限制她。” 鄂氏禁不住嘶喊起来,这连番的冲击下来,她已经如同一片纸,脆弱而苍白,摇曳而失魂,她瘫倒在地下,每一个角度望去都让人无法再已恨意来对待她,而只有可怜她。 她喃喃地道:“原来你们真的都把我当傻子,都在把我当傻子!”她抬起头,瞪大双眼望着魏国公:“你也是杀害孩子的刽子手之一,你跟这贱奴一样,你们都是把我逼上绝路的刽子手,是恶魔!你们都是串通好的!韩稷根本就不是什么陈王之子,他就你们合起伙来骗我的!” “你疯了吗?!” 魏国公咬牙切齿,双目欲要脱眶:“我韩恪除了向你隐瞒稷儿是陈王遗孤的身份外,若是还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亲近过任何一个女人,我甘愿被五马分尸横死街头!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我对不住你,你自己可曾想过你是不是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稷儿尚在襁褓之中,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投毒!莫说他并不是我的骨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真是我的私生子,你也没有权力对他下这样的毒手!毒害丈夫子嗣,你知道你的罪过有多大吗?! “你但凡有一点仁善之心,你也不该对个婴儿如此!可你不但投了毒,而且还一投就是十五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孱弱是你造成的?若不是他自己机警,他哪里还能娶妻?他早就不知被你们害成了什么样!我纵然有愧对你之处,但从来没想过害你,而你呢?!” “你如果心里没鬼,你为什么不曾早告诉我?”鄂氏也声嘶力竭地回驳,眼眶里的血红似乎都能随时化成血液顺着眼泪一起流出来,“如果他真的不是你在外的野种,你早些告诉我,我会这样对他吗?他的毒是我投的没错,可这也是你造成的!” “我没有说,是因为怕你知道了难过。可你知道了这件事,可曾有来问过我?!” 魏国公身躯因怒气而微躬,“就是最近这几个月,我几次三番暗示你,你不是回避就是装傻,你可曾来向你的丈夫我来求证过?你只凭着你的臆猜幻想认定我是个朝三暮四之人,我就活该背着这名声,活该莫明其妙地被你诅咒和仇恨吗?!” “可是在我生下韩稷之前,你是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的!” 鄂氏泣不成声,泪眼里透着经年积累下来的委屈,声音也似从遥远的岁月里穿越而来:“那时候你从来都不用我猜,从来也不会瞒我,所以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心里还有过别的女人,直到宁嬷嬷查出来,我才知道你为了她不惜千里连夜赶赴救命,还带回来她的孩子! “我只有一个丈夫,我母亲曾说,你就是我的天,可是我的天这么快就塌了,在我生产的时候就塌了,你把别人的孩子拿来充当我的孩子让我教养,你还瞒着我不跟我道出实情!我宁愿受一万个人的欺骗,也不愿听你半个字的隐瞒,而你却以你自以为是的方式来对待我! “我是没有问过你,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胆量求证,我一辈子只爱你这么一个男人,你让我亲口去跟你求证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我做不到!”L ☆、539 了结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嫉妒。” 房门忽然又开启,手拄拐杖的太夫人不知几时站在门口,深深地望着地上的鄂氏。 沈雁连忙走过去搀扶:“老太太怎么给惊动了?”不由也惴惴望了眼韩稷。这么一来,韩稷的身世就算是正式揭开了。 韩稷沉吟无语。 鄂氏望着一路走进的太夫人,蔫蔫地跪坐着,眼泪仍洗着面。 太夫人被沈雁搀着在绣墩上坐下,面色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凝重。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了丝微妙的变化。魏国公走过来说道:“母亲,这只是一场误会……” 太夫人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你自作主张以假充真乱我韩家后嗣,跪下!” 魏国公垂首,接而跪下来。 韩稷随之也跪下,沈雁也未有例外。 太夫人道:“韩稷不是我韩家人,先出去候着。” “老太太!”韩稷抬头,眼里有着明显的受伤。 太夫人平视前方:“你的事迟些再说,眼下我有正事要办。” 转言之,韩稷的事便不是正事了么?沈雁叹了口气,扯了扯他的袖子站起来。太夫人的心情她十分理解,当亲孙子疼了二十年,到头来居然不是他们韩家的子嗣,这份失望与沮丧没有几个人能够平静接受的。 魏国公对韩稷视若己出,那是因为有与陈王妃的交情在。太夫人却没有,她没有这个义务全盘接纳韩稷。而她并非冲动任性之人,想必她也在借这段时间让自己消化吧? 两人走到门口,太夫人忽然又道:“雁儿站住,我把宁嬷嬷交给你看着。在我问你要人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她,也不许她有任何闪失。你可能做到?” 沈雁立马抖擞起了精神:“雁儿保证做到!” 说真的,她还真怕宁嬷嬷就这么被他们给剁了呢! 随着宁嬷嬷被拖出去,屋里安静下来。 魏国公垂首跪在地下,一动也未动。这一刻他也早就在意料中有,但真的来了。他也还是无计可施。他对于收养韩稷无怨无悔。但对于自己的母亲,他也同样有着歉疚。自古人说忠孝不能两全,放在他这里。则是孝义难以两全。 太夫人垂眼望着他:“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么?” 他把头再垂下一点,说道:“儿子认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不过对于当年下金陵一事,我还有几句话说。我南下金陵的确是得知了先帝父子想要加害陈王府。所以连夜南下,但是我去冲的不只是陈王妃。更多的是为陈王而去。” 话虽是对着太夫人说的,却是说给鄂氏听的。 鄂氏望着地下,唇角漠然地抽了一抽。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 她如今已然是他们眼里的恶毒妇人了。韩稷若是韩家的子嗣,那么她就是谋害夫家子嗣,犯了七出的妇人。若韩稷当真是陈王之子,那么她也是冤枉丈夫猜测丈夫的擅妒的妇人。他去金陵到底是为了谁,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她这辈子,已经注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瞥一眼自己手上的簪子,眼底透着心死之余的平静。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强者,她只是尽量不让自己被人看轻。她是北方望族鄂家的嫡女,她有着如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大家闺秀一样的好修养,好学识,可是也有着出身富贵的公子小姐们共有的通病,骄傲。 她看不起宁嬷嬷,因为她的唯唯诺诺,少时常让她在别的小姐妹们面前极为没有面子。所以她对她是一向没有什么好气的,可这并不影响她信任她,她是她的乳母,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不信任她又信任谁呢? 何况她无亲无故,她也掀不出什么大浪来。 可她没想到,她就是冲着她对她的这份信任,将她堂堂一国之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她不止玩弄于她,同时还玩弄了韩恪,她把他们两个人都给一起愚弄了!一直愚弄了二十年!她真宁愿败在龚素君手下,那样便是死了也算是师出有名。 如今被个下人一骗骗了这么多年,甚至还搭上了那无辜的孩子一条性命,这算什么呢? 她所有的脸面都丢尽了。 韩稷是陈王的儿子,并不是魏国公的私生子,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忽然就变得那么可笑,陈王与她无怨无仇,她是根本用不着去害他儿子的性命的,她怎么就那么信了宁嬷嬷的话,而没有自己再去求证求证呢?为什么信了她的话,认定魏国公与陈王妃一定有染呢? 如果她能够不那么骄傲,开口问他一句,该多好。 而可惜,她再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是高贵的魏国公夫人,她是要以德服众的,她怎么能够做出谋害无辜这样的事?如果韩稷是韩恪的私生子,那么她就是亲手杀了他她也不会觉得愧疚,不会觉得有错,甚至还有可能觉得所做的还很不够,她那么爱着她的丈夫,他竟然却拿着与别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来充作他养?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替自己的儿女争口气,撑着生下韩耘,再盼着他能顺利接任魏国公世子,使她身为正妻的地位更加稳固,从而使他和龚素君的痴心妄相破灭,她早就已经离开这世间了罢?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再一次握紧。 “你直至如今,还觉得恪儿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么?”太夫人凝眉望着地上的她,“就算是一开始你曾有过怀疑,事后这么多年,他对身边莺燕目不斜视,你产下耘哥儿之前那么些年也未有孕,他也未曾想要纳妾收通房,你连这点都信不过他?” 太夫人的话不是斥责,不是诘问,而是有着浓浓的痛心。 她这个婆婆对她实在已好的没话说了,从来不干涉她的事,从来不挑她的理,人前人后总是把她夸得跟心肝儿似的,可是老太太,您知道么?越是用情至深,越是容易被嫉妒和忿恨迷住双眼,她若不是对他一往情深,若不是冲着这份情,她怎么会钻这牛角尖? 她伏在地下,哑声道:“儿媳知错,请太太责罚。” 太夫人凝望她半晌,转目望向门外,说道:“韩稷既非我韩家子嗣,我本不该依祖宗家法处置你,但他到底是个无辜孩子,你宅心不仁,也有违家训。这所有的事都是因你猜疑以及妄信了奸佞小人而起,加之纵容下人无法无天,我这便罚你即时起去佛堂自省,修习个一年半载再出来吧,你可服?” 鄂氏头朝地面,没有太多反应。 跟她意料之中差不多吧! 太夫人皱眉:“这可是最轻的了。若是从重处罚,你可知当得个休字!” “儿媳心服口服。”鄂氏抬起头,望着她道:“只是我自认罪孽深重,已经没有脸面面对老太太和耘哥儿,也没有脸面去见我的母亲,更是没有立场去管束这阖府上下的家仆奴才。稷儿十五年的毒是我投的,我愿以一死,来洗刷我的罪过!” 话音未落,她手上的金簪便噗地一声扎入了她胸腹! 这一瞬来的这么突然,纵然魏国公身手如电也未能完全阻止。 她能能听得见他们俩惊叫呼喊的声音,又能听见胸口冒血的突突声,以及利物穿透皮肉的撕裂感,但她又很平静,她本来活在这世上只为韩耘,如今到头来她连这点支撑自己下去的仇恨的意念都变得毫无理由,她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她一败涂地,原先以为陈王妃是她的敌人,自己能够完胜于她,可是到头来却成了场笑话,他们根本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清清白白。 可是人们以为他们没有瓜葛她就轻松了么? 不,她反而更加透不过气,他们都是清白圣人,只有她是心胸狭隘蛇蝎心肠的毒妇,她几乎都能够想象出来陈王妃是如何在九泉之下望着她冷笑,她把她当成毕生奋斗的目标,哪知道她连当人家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可怜虫,他们拥有多么纯洁的友情,而她相形之下,拥有多么肮脏的一颗灵魂! 这样的她,又还活着做什么呢? 当人们的笑柄么? 在他们圣人的姿态里忏悔着过一生么? 再让韩恪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暗暗地比较着她和她么?然后越比较越失望,直至最后,成为真正的陌路人? 不,她永远不要。 她宁愿死! “我罪无可恕,但也不愿成全你的假仁假义……” 她望着他喃喃地道,并不知道他听见了不曾,因为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却觉得解恨,终于也让自己爽利了一回!有这句话,他会恨她的,会恨她到死都还在钻牛角尖,可这有什么要紧?她宁愿就这么永生不再相见。 “这可怎么得了!这丫头,真是让我白疼了一场!”太夫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差点倒在地上。清醒一点又立刻站起来,拐杖笃着地,指着地上的她不停呼喊!谁能料到她竟然真的会这么决绝? 丫鬟们连忙冲进来将她挽扶着。 “我都没说她什么,她就这么样跟我较劲,这还了得!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传太医!” “不能传太医!”魏国公声嘶力竭地抱着鄂氏抬头,一张惨白脸上汗落如雨。L ☆、540 祸害 沈雁与韩稷到了前院偏厅,先命人把宁嬷嬷捆了,再把她嘴给堵了,然后便寸步不离地盯着她。鄂氏是她和韩稷的仇人,但这死老婆子却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她又岂能让她好过?回头总得把她榨干了才能放心让她死。 韩稷出来后便一直站在门外廊下出神,辛乙几次想上前,都被沈雁制止。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不会比任何人好过,也许安静才是对他最体贴的关心。 韩耘自从太夫人来到之后也过来了,眼下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父母亲在吵架,沈雁觉得应该是跟他坦白这些的时候,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只得让人拿了些他爱吃的点心零嘴儿什么的过来,让他填饱肚子,好歹到时遭遇打击体力也能抗得住。 韩耘安安静静地吃着,比起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沉默。 沈雁看着心疼,正端了茶让他喝,后院里忽然就传来阵嘈杂之声。 紧接着在后院门口蹲守消息的陶行如箭一般冲进来,到了韩稷面前停下,说道:“出大事了!太太寻短见了!太夫人和国公爷阻止未及,现已经伤势很重,国公爷为怕少主身份外泄,下令不许传太医,请少主定夺!” 韩稷身躯蓦地僵直。 沈雁也只觉浑身一冷,鄂氏终于还是选择了自尽? “母亲!” 韩耘哇地一声大哭,顿时扔了手上点心狂喊着往外冲。沈雁连忙将他死死抱住:“耘哥儿不能去!不要去!”他还是个孩子,那种场面他怎么能见得!她前世是吃过这种苦的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人拦住二爷?!” 屋里的小厮丫鬟一涌上来围成圈,阻去了韩耘去路。任凭他哭喊捶打,只是咬牙不松手。 韩稷紧扶剑柄背对着已然失控的他。牙关几乎磨碎,眼眶也几乎睁裂。 他在鄂氏手下吃过整整十五年的毒药噬骨之苦,那不是一朝一夕,是从有记忆时起就经年累月必须经受的痛苦!曾经不懂事的他趴在她怀里哭喊,还把她当成最敬最爱的母亲寄托着希望和所有的情感,而他却不知道,她一面揽着他不停的安慰。一面却在伸手要他的命! 眼下她以命相抵又算什么?人不是他杀的。是她自己甘愿赴死! “她的生死,与我无干!” 他咬牙说道,背脊挺得比先前更为笔直。 沈雁望着这样的他。并不能上前劝说什么。鄂氏毕竟咎由自取,她只信她自己,甚至是信她根本就瞧不起的宁嬷嬷,而从来没有去相信她的丈夫。她不信也倒罢了,可她把她的恨意倒向了完全不谙世事、尚在襁褓里的韩稷。 说真的。韩稷做的已经够人道了,这么些年里他没有找个理由弄死她,也没有直接掀她的老底,而只是合乎一切礼法地等待着魏国公回来再行事。倘若当年趁魏国公不在京师。他暗中将她杀了,然后再让魏国公娶个填房回来,他的性命还会受到如此大的威胁吗? 可是即使她恶毒如斯。即使她一命难抵这么些年所积下的罪孽,可是眼下鄂氏又怎么能死? 韩稷的身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外泄。一旦外泄便会搅乱所有计划,别的人能否接受暂且不说,赵隽他本身就对他们拥立他还有些疑惑,能够保证在知道他是陈王遗孤之后不对他再度产生戒备和提防吗?这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 所以,眼下只有辛乙能够救鄂氏。 沈雁自认没有什么软心肠,不但不软,对于作恶之人更且心狠手辣,可是鄂氏不是单纯的一个人,她的身后有一直还在乎着她的魏国公,更还有她唯一的亲骨肉韩耘。魏国公对韩稷仁至义尽,他当得起仁义二字。 而韩耘在鄂氏与韩稷的矛盾之中更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在正义这边,如果说韩稷眼下对鄂氏不闻不问,韩耘还能够那么温暖下去吗?即便是他知道了真相,知道鄂氏毒害了他亲爱的大哥这么多年,可是韩稷这样反过来对她,最纠结最痛苦的人不是韩耘吗?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鄂氏娘家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们家族中也有庞大的官宦力量,如果鄂氏自杀在韩家,按照当年华氏死后华家的激烈反应,鄂家的反应必然会更大,这么样一来,韩稷的身份也就毫无遮拦地曝露在日光底下。如此正好趁了皇帝的意,而他们俩也会成为逼死养母的罪人! 当然韩家必然不会坐着等死,他们手里有个中军营呢。 但是这毕竟并无把握,陈王谋逆的帽子还未摘去,韩家收养逆臣余孽,韩稷逼死养母,接而二人又起兵谋反,那么天下人恐怕都会群起攻之。另外三家国公府虽然一向站在韩家这边,可是即使四个大营合起来六七万兵力,赶了皇帝下台,可北边的辽王和南边的鲁亲王呢? 他们可都是赵家的子孙,皇帝下台后韩稷要灭的必然便是他们俩,那个时候难道还能按原计划把赵隽扶上位么?是不可能的! 所以辽王和鲁亲王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四大军营,而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辽王很可能会与蒙古人达成协议共同对抗韩军。 那样的结果便是,局面乱得愈加无法收拾,而韩稷也将面临两个结果,一个是战败送死,一个是战胜为王。可这两者都不是沈雁所希望看到的,她只想跟他闹闹脾气斗斗嘴,平安无忧地过完这辈子。何况背负着鄂氏性命,韩稷就是当了皇帝也会落得民心不服的下场! 当然事情并不一定会照她的预测发展下去,可却不得不说,这是可能性最大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劝劝韩稷,可她又如何能在这当口开口? 那可是足足残害了韩稷十五年的刽子手! 鄂氏是自己寻死的,难不成韩稷不救他还成杀人凶手了么?这一切虽是宁嬷嬷挑唆,但她是一家主母,她的脑子,难道连一个下人都不够好使么?宁嬷嬷使这样的毒计,她不同意她不能不听么?难道宁嬷嬷还敢自己跑去下毒不成?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爽利么,如果有仇不能报,那么武功再盖世,谋略再过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门槛下站了半日,回头看看仍在哭喊挣扎的韩耘,她走过去,说道:“耘哥儿,我们去看太太。但是你答应我,不许闹也不许喊叫,乖乖牵着大嫂的手,大嫂带你去。” 韩耘哭着点头,沈雁抚抚他的头,牵着他出了门槛。 到了这个时候,再拦着并没有什么用处,韩耘对这一切拥有知情权,他的未来和是非观不应该由她这个外人来决定。每个人的一生都该有他避免不了的坎坷,就算这一次她帮他避过,也不见得下一次就有人再帮他。 一路无言到了后院,进门槛时她脚步却不由停住了。 树影下韩稷如磐石般站在那里,定定地凝望着房门大开的屋中。 地上已流了一地的血,鄂氏平躺在靠墙的竹榻上,她的衣襟已经散开,但是覆上了被子。身上已经没有血了,空气里有药味儿,猜想是上过止血药。但是人躺在那里面似金纸,却看不出来究竟还有没有气息。 太夫人沉凝面色坐在另一侧的房间里,对于一个婆婆来说,不过是斥责了两句,还没真正说到什么,做儿媳妇的就这样寻了短见,无疑是在以决断的手段跟婆婆反抗。而太夫人一向又疼爱鄂氏,这种打击就更难平静接受。 魏国公站在廊下,威武英俊的汉子瞬间像是被击败的俘虏,眉间有怒色也有忧色。眼下既不能唤太医又不能去请大夫,唯一的办法只能他自己按照战场受伤的法子抢救,可是她这一簪子扎的力道之大,位置之危险,又岂是他这个半吊子能够应付的? 不免在廊下急得汗水直冒。 “母亲!” 就在沈雁对着韩稷背影发呆之时,韩耘忽地看到了屋里的鄂氏,立刻把她的话抛到了脑后,发疯一般地冲进了屋里。 “母亲,你快醒醒啊!你别死!”他跪在床下大声地哭喊着,嗓子很快透着嘶哑。 “耘哥儿!” 沈雁连忙拔腿冲上去,到了床前蹲下揽住他,一面伸手探着鄂氏脉息,——还好,还有热气!“耘哥儿听着,太太只是受伤了,并没有死!你先冷静下来,你好好地跟她说说话!”好像也只能这么做了吧?魏国公和韩稷一个没本事相救,一个不愿相救,难不成她能变出个大夫来? 但她心口却又发紧,魏国公和韩稷的漠然韩耘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日后要如何过去这个坎? 心里不竟又气起鄂氏,她就是要让魏国公不安受谴责,也该顾着韩耘不是吗? 她顺手倒了茶给韩耘,轻拍着他的肩安抚。以后的事且不管了,万一鄂氏顶不住,能有韩耘给她送终也是好的。 树影下韩稷浑身上下依然透着肃杀之气。 韩耘的哭声一声不落地传进他耳里,夹杂着沈雁轻声安抚的声音。 他蓦地在树下转身,沉声道:“辛乙呢?!” 身边就近传来温润恭顺的声音:“小的在。” 他抬头看去,只见辛乙已经拎着药箱拢手站在游廊下。L ☆、541 幸亏 韩耘因为过度哭喊而呕吐起来。沈雁连忙唤福娘打水给他擦脸。一面又还是回头去看鄂氏,这要是真死了,韩耘这坎可要怎么过去?她是恨不得她死,可是眼下她的死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徒增了新的问题,这就不能以常理论之了。 “快去煮两碗安神汤,或是拿点安神的药丸来,让二爷服了去歇着!”她急速地吩咐。 青黛走到门口却又忽地倒退回来,说道:“辛先生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辛乙挎着箱医急匆匆地进来,一面唤道:“胭脂青黛你们都来打下手!奶奶请立刻带着二爷出去!” 沈雁听到这话简直眼泪都要出来了,辛乙没有韩稷点头是不敢过来的,这是说韩稷自己做下的决定么?不管怎么样,鄂氏若能救回来,这个结起码就成了活结而不是死结了!刚看鄂氏气息微弱,倘若韩稷再不缓过这劲来,她也要出声制止了! 她连忙印印眼眶牵起韩耘来,飞快地说道:“听着,辛乙医术很好,他是会救太太的命的,你现在跟我出去,让他们赶紧救太太!可好?” 韩耘一向服她,听完这话立刻平静许多,乖乖由她牵出了门槛。这里沈雁又不免把碧琴她们几个早就知道韩稷身世的丫鬟们都叫了过来帮忙。而魏国公原先正焦头烂额,忽然见得韩稷带着辛乙到了阶下不由也吃惊顿住,他从来还不知道辛乙会医术! 这里太夫人听说辛乙已经和丫鬟们进内帮忙,在魏国公冲进去之后,连忙也把春梅她们差了进去,不管辛乙是不是真的会医术。眼下都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果鄂氏真死了,她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来日又如何在鄂家人面前交代! 所有人都开始聚在门外等待。 府里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下面人虽不知鄂氏与魏国公争吵的内容,但她受伤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捂不住了。太夫人让人放话下去说鄂氏乃是被宁嬷嬷狗急跳墙而击伤,旁人也不敢多作猜测,更没那个本事还原事件真相,自然只能相信。 沈雁带着韩耘在前院鄂氏的偏厅等待。这里离后院有些距离。但有消息又能够很快收到。 韩耘坐在鄂氏素日坐过的绣墩上抽答,怀里还抱着鄂氏素日捧着的手炉。他平日虽然不与鄂氏亲近,但到底禁不住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对韩稷尚且如斯,对待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亲母就更别提了。也许,往日的疏远,不过是他在赌气而已。 沈雁吩咐贺群下去严密看守着宁嬷嬷后。这里福娘就亲自下去熬安神汤了。 叔嫂二人坐在偏厅圆桌两侧,身影都显得有些清寂。沈雁拿绢子递给他擦脸。他接过去,鼻子一抽一抽地道:“大嫂,母亲为什么会寻短见?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到这里,他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完全不能想象没有鄂氏的日子。 沈雁就等着他问了。 但这个时候和盘托出显然他并不能接受。她交手伏在桌上。以微倾的身姿望着他:“简单说,父亲和母亲之间有点误会,这个误会是宁嬷嬷蓄意造成的。而且形成的时间还比较长,从你大哥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太太因为拉不下面子。明明知道父亲有事瞒着她,但是又没有去问,而父亲则为了保护太太,所以一直把心里的秘密揣了下来。宁嬷嬷这次被抓,把这秘密当场捅穿,然后父亲和太太就吵起来了。太太一时受不了这番打击,所以就想不开。 “但是她只是因为心里的不甘而冲动,并不是不要耘哥儿了,你一定要相信。” 韩耘眼泪又滚下来,“可是她根本就没有想想我。”哭顿,他又说道:“这个秘密又是什么秘密?为什么父亲居然坐在门下也不让人传大夫?老太太也不让人去传太医?他们是不是都希望母亲就这么死了?” “当然不是。”沈雁摸摸他的头,“老太太和父亲都很心急,但是府里不是有辛乙么?辛乙是神医,有他在,别的大夫来了也是没有用的。” “那大哥呢?”韩耘吸了下鼻子,说道:“陶行方才来禀大哥的时候,大哥说母亲的生死不关他的事,他为什么那么冷漠?难道他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吗?” 沈雁吐了口气。 这小子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但心思却也不是一般的细。寻常小孩子到这会儿脑袋通常都成了浆糊了,他却还能一点点地揪出疑点来求解,可见韩家血统还是不弱的。 韩稷的身世她原是想等他睡一觉起来再慢慢告诉他,但眼下他既问到,却已不能不说了。她沉吟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的大哥并不是你的亲大哥,你心里会不会感到很难过?” 他微愣,“大哥不就是大哥吗?他不是我的亲大哥,那谁才是我的亲大哥?” 沈雁道:“亲大哥就是王将军和王俅那样的关系,同父同母,但假如你现在的大哥跟你不同父也不同母,耘哥儿跟他没有血缘关系,那就不是亲大哥了。”她温柔地望着他,期盼他能有相对平静一些的反应。 “同父同母这个我知道,可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他怎么会不是我的大哥?!” 韩耘却有些激动,“他不是我的亲大哥,可王大哥给王俅做的事情他全部都给我做呀,从小到大我的玩具全都是他亲手给我做的,我的马也是大哥教我骑的,王大哥到现在都只给王俅做过三张弓两柄木剑!也没有教他骑马!” 他大声的说着,仿佛以此宣示些什么,又或是向自己和沈雁证明些什么。 是啊,都为他做了这么多,怎么可能不是亲哥哥呢? 沈雁都有些不忍往下说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仿如望着前世里突然遭受打击的自己。 “你刚才说的秘密,莫非就是说大哥的生世秘密?”在她打算停止的时候,他却又轻轻地开口了,像是在小心的试探,并抱着侥幸这仍有可能是假的。 沈雁微吸一口气,点点头。 他目光忽地僵住,转瞬他跳下绣墩,小胸脯起伏着:“怎么可能!他不是我的亲大哥,那他是谁的大哥?!”感觉比起失去鄂氏,失去韩稷更能让他崩溃。如果他的大哥不是他的大哥,那以后谁来当他的大哥呢?他的大哥又要去照顾谁呢? 他忐忑地,心里的彷徨浮于面上。 鄂氏的自尽尚能让他放肆地哭喊出来,但韩稷若要走,他却是连哭喊的勇气也没有,万一他哭了喊了,他会走的更快更远呢?太夫人和父亲都说过,他们俩是要做一辈子兄弟的呀! 沈雁仍然保持着交手半伏的姿势,静静望着他眼眶里浮出的水光,柔声道:“你知道陈王吗?” “知道。”他喃喃地,“他是个英雄。他死了。”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要韩稷当他的大哥啊! 沈雁点点头,再说道:“你的亲大哥,其实在二十年前就夭折过世了。事实经宁嬷嬷交代,是死于她之手。宁嬷嬷害怕处罚,所以假称是先天不足而夭折。而正好就在太太生产的前一天夜里,朝中出了一件大事,先帝和现在的皇帝合伙把陈王围杀在宫中,同时还派了将士悄悄南下杀光了陈王府。” 韩耘张大眼睛,浑身的弦绷得生紧。 沈雁手搭在他肩上,声音愈发放缓放软,“陈王是个忠肝义胆,又造福了整个天下的名符其实的大英雄,朝中很多将领都很敬重他,包括我们的父亲。父亲为了能帮助陈王府避开这个劫难,所以不顾即将临产的妻儿毅然南下,所以他也是个英雄。” 韩耘两肩渐渐有了松驰之意。 沈雁继续道:“但我们的父亲更让人骄傲的还不是这个。 “他到了金陵之后,才发现陈王府的人已被杀尽了,他千辛万苦找到了陈王妃,救下了她临死之前产下的婴儿带了回来。在他回来后发现自己的长子已经不幸夭折,为了避免太太经受这番丧子之痛,所以他就让陈王的儿子暂时代替了自己的儿子。” “陈王妃的儿子就是我的大哥!” 韩耘听到这里脱口说出来。他略显壮实的身躯有着细微的颤动。“我知道了,难怪母亲一定让我去争这个爵位,而且自打大哥袭了爵之后她对他简直判若两人。可是不管怎么说,从前母亲也是对大哥很好的,为什么大哥根本都不愿救她?” 最令他害怕的或许是这个,他在充满了温暖和爱意的环境里长大,因而他的心地也无比的温暖,然而当有一天他的母亲变得不再那么温柔慈祥,他的大哥也变得不那么孝顺体贴,他所感受的世界还真的是温暖的吗? 他流泪摇头:“难道就因为那不是大哥的亲生母亲,他就不顾她的死活了吗?就算那不是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啊!”他不明白,他什么都愿意跟他分享,为什么他刚才却不愿意救救他的母亲呢?L ☆、542 打算 沈雁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了,太太在知道父亲这个秘密后,误会了父亲,转而把恨意转嫁到你大哥头上,从你大哥还在襁褓里开始,她每月里都会以给他服补药的名义给他喂毒,而你大哥为了掩护自己的身世,也为了保护韩家,所以一直装傻充愣地服了十五年。 “十五年的噬骨之痛,我体会不到,可是耘哥儿打小跟哥哥一起长大,一定亲眼见过那种痛苦的模样的对不对?” 韩耘整个人都傻了。 鄂氏竟然给韩稷下毒?!她,她怎么会…… 他后退了半步,呆呆地望着沈雁:“大嫂一定是骗我的!母亲怎么会给大哥下毒呢?!她怎么会这么狠毒?” 沈雁并不想逼他承受更多,本来如果他不提到韩稷为什么不救鄂氏的时候她也是不会再往下说的。可是她不能让他误会韩稷是冷血无情之人,眼下太夫人要怎么处置韩稷还不知道,这么一来,有些事便不能不就此让他知道了。 “客观的说,太太也有太太的苦衷,大人的世界不是耘哥儿想象的这么简单,有时候错里有对,有时候对里有错,可无论如何,你大哥所受的这么多年的苦乃是她所施这是事实。但这并不因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就能抹煞她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太太心里,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耘哥儿的。 “而你大哥也并不是心狠无情的人,因为事情特殊,你大哥的身世若是传出去,对韩家十分不利。所以我们不能叫大夫进来,更不能传太医。就算不为这个原因。太太冲动而寻短见,也是把整个韩家无置于无良的境地,所以倘若你大哥不伸手施救,也并没有违背人伦道德。 “可他刚才毕竟还是让辛乙去了,可见,他还是深深在乎着耘哥儿,以及在乎韩家的。你说是吗?” 韩耘眼里有着迷茫。 沈雁所述说的这些事的确超出了他对世事伦理的理解范畴。可是顺着她的话来想。又似乎确实如此。 鄂氏在打得韩稷头破血流时,他也没想过她会如此恶毒,沈雁不可能骗他的。她为什么要骗他呢?这些事他回头去跟魏国公和太夫人求证就能立马戳穿啊!既然没骗他,那鄂氏给韩稷下毒的事就十有*是真的,他万没有想到他心目中温柔可亲的母亲真的有这么恶毒,她怎么能这么对待他的大哥呢! 他眼眶又湿了。接而有些无地自容。 他还有什么脸去缠着韩稷叫做大哥?他的母亲险些就把他给杀死了! 他忽然背靠着墙,六神无主地流起泪来。 他的家是怎么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处充满了戾气和矛盾。为什么一点也不像他印象中的样子? 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哭起来。 沈雁走过去,将他紧揽在肩上,轻声道:“这些都不关耘哥儿的事。你不用这样,这样闹开了也是好事不是吗?等太太醒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算我们出——不管我和你大哥在哪里。你都是我们唯一的弟弟,一辈子的亲弟弟!” 韩耘伏膝坐在地上。哭得回不上气来。 后院一整夜都在焦急等待之中。 丫鬟们屋里屋外地穿梭不止,太夫人也搬着椅子坐在隔壁守着直到鸡鸣,在鄂氏当韩家媳妇的二十年里,这是她做过的最不合宜的一个举动。太夫人的神色始终沉凝,一直到实在坚持不来才在魏国公的又劝说下回了慈安堂。 魏国公原先一直守在屋中,他到底也担心辛乙的医术究竟过不过关,至于他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拥有这身医术已然不是眼下需要追究的问题。 他担心着,可是在看到他娴熟处理着鄂氏的伤口,以及精准地说出伤口的位置以及伤及到内脏的程度之后,由不得他不信服起来。他本来按照寻常止血的法子给鄂氏上了止血药,可是伤口十分紧要,因而也并未完全止血,辛乙来到后只在她胸腹肩劲各处扎了几针,很快伤口也停止流血。 他握着鄂氏渐渐回温的手掌,担着的一颗心也渐渐回落。 恩怨对错都不去说它了,究竟如何处置他与她的关系也不是现在该考虑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整个韩家都会成为罪人!他也许是真的低估了她的性子,他早就该防备着,一个能固执地相信自己丈夫婚后不忠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她的信念? 一屋人在这狭小而简陋的房间里忙碌到天明。 辛乙额上的汗流了一遍又一遍,魏国公手上的茶干了一碗又一碗。碧莲与胭脂春梅等率着众丫鬟不停地往内端热水,往外端血水,韩稷也一言不发地在院门口坐着,而沈雁等韩耘在前院平静下来之后,看他吃了半碗粥,也带着他回到后院等候。 每个人都有满腹的心事,夜光下韩稷的侧影如同贴在夜幕里一道剪影。 沈雁在他稍后方坐着,等他抬头便递去一杯茶,等他起身便也跟着站起。 这一夜漫长得无与伦比。 辛乙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当顶,鄂氏体温逐步回升,虽然仍处在昏迷之中,但是气息已经渐匀。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辛乙还会这么好的医术。昨夜满屋里那么多的血,每个人都做好了鄂氏救不活的准备。如果没有辛乙,那就只能请太医,倘若真到那般境地,那么无穷的烦恼也就紧跟而来了。 太夫人听闻这消息长长吐了口气,转而就带着韩耘在佛堂里坐起禅来。 这一日又是在担忧与疲惫里度过。由于鄂氏没醒,太夫人想来也未有心情过问韩稷的事,韩稷去留未定,而沈雁这个少奶奶便被魏国公指派出来暂掌中馈。 好在沈雁对这些十分拿手,又不是初初进府,碧莲这里把对牌和帐簿交过来,当天下晌她就专门调出来一拨人在鄂氏房里侍候。 辛乙私下告诉她和韩稷,鄂氏求死**强烈,伤势虽控制住,但却不知道几时才会醒来。不管怎么样命保住了就是最好的消息,而加强护理,也是让事情能够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一个保证。 韩稷在内书房枯坐了一日,傍晚时分才来到沈雁房里吃饭。 沈雁乖巧地什么也没问,他眼睛看到鱼她就给他夹鱼,望到汤她就给他添汤,再没有一个时刻像眼下这么看起来像个小媳妇。 韩稷没好气道:“干嘛这么唯唯诺诺的?” 沈雁讨好地道:“我这不是在学着怎么当贤妻良母么。” 韩稷抿唇望着她,忽然转眼又望向了别处。“什么贤妻良母,反正咱们也不定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沈雁听见这话,立刻起了身,走到妆台前收拾细软。 韩稷直身道:“你干什么?” 沈雁道:“准备搬家呀,你不是不想在这里住了么?” 韩稷无语了。他只是对她歉疚,觉得娶了她回来还没享到什么福,眼下就要要跟着他自力更生了而已,哪里是说不想在这里住?不过看她双眼亮晶晶地,看上去一点不甘心不生气的样子也没有,难不成她并没有在乎这些? 其实对于才发生的事,他的冲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恨与不平自然是有的,但他在韩家得到的并不全是虐待,太夫人的感情暂且不说,只魏国公对他如何,他也是心里有数的。 打从跟他摊牌之后这么长的时间,他对鄂氏的恨也已经不如当初那么强烈,毕竟他不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要他想报仇,随时是能够做到的。所以这个时候要不要拿她的命来平复那些年的痛苦,真的已没那么重要。 但是他的身份既然挑明了,那么他往后的去留也就成了必须面临的问题。眼下或许因为朝堂尚未平定暂时不能出府,可等平定之后呢?辽王和鲁亲王皆已上当,郑王死期不远,郑王一死,也许用不着他们怂恿,皇帝都会把柳亚泽打入狱中。 等到赵隽上位陈王平反,他也自不能再假借韩家之名呆下去了。 “我不是韩家子孙,自然就当不成世子了,说不定连中军营也呆不下去了。还有假若赵隽知道我是陈王的儿子,不知道会不会放心把我留在朝廷,很可能我连份差事都没有。”他仰靠在炕头迎枕上,腆着肚子,伸手把她给捞过来,扣在怀里,说道:“这样的话,日后我就得靠你养了。” “想得美!”沈雁爬起来,“你牛高马大的,可以去码头当苦力啊!想这么懒堕下去,没门儿!过两年等咱们有了孩子,你还得供孩子吃喝念书呢!” 她说的很大声,掰着手指头一副已经早就打算好了跟着他吃苦的样子。 韩稷心里一暖,不惯这温情,咕囔道:“你就不怕累死我。” 沈雁眯眼奸笑拍拍他的脸:“这就累死了?我都还没说不赚钱养家你就得把家务给包了呢!当家的没差事,咱们可请不起下人,这清扫门庭洗衣做饭的活儿我可没学会,要不然我出去给人当老妈子,你在家看家奶孩子?”L ☆、543 相伴 “让你去给人当老妈子?那我还不如一头碰死!”韩稷斜眼她,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完了他又转过身来把她扑到身底下,狠狠把她亲了两口,然后捉住她手贴在胸口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不是还存着点家当么?大不了我们把那些什么古董玉器给卖了,咱们找个谁都找不到的小镇置点房产,然后再买几十亩地,当小地主去。” “那我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办?”沈雁眨眨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我可不想离他们太远。” “那就在京郊。”他一翻身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我们干脆买个山头,在半山腰盖个宅子,闲时你跟我上山放羊,忙时你陪我下山种田,你不用动手,就搬个小凳儿在旁边看着我干活就成。到了晚上,我就点着灯带你下河去摸鱼。摸了鱼我们就上沈家去请岳母做给我们吃。” “那我们还得养头驴,这样你才能一面赶着驴一面拉着我回娘家。” “对!”韩稷伸手揽着她,“除了养驴,我们还养鸡鸭,再养条叫做大黄的小狗……” 夜晚在喁喁私语里变得温馨而宁静,再没有一种幸福,比得上有人无怨无悔地陪着你把人生一路走到底。 这一夜两个人就留在一处歇了,也没有人阻拦什么,更没有往外传什么,窃窃私语直到三更梆响,房里才熄灯。 虽是歇在一处罢,但韩稷却十分老实,连衣裳也没脱,盖上被子后连沈雁一根手指都没动。倒是睡到一半沈雁自己抱住了他的脖子。害他也不敢动,早上起来扭了颈,对着沈雁直埋怨,早知道睡相这么难看,就回房睡了。 沈雁笑嘻嘻往他左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他刚把右脸也伸过来,胭脂就在门口咳嗽敲门了。 “国公爷让人来传话。请世子和奶奶上书房里去呢。” 魏国公也是两日一夜没合眼。昨儿夜里在鄂氏房里呆了半宿,回到房里又发了半晌呆,才又在骆威催促下躺了躺。到了早上又还是按时醒了。扑到鄂氏床前探探她脉息一看,见虽然仍在昏迷,但脉息却比昨夜又更平稳了些,才又放了心。 等韩稷夫妻俩到来。他便启着嘶哑的嗓音道:“原来辛乙竟是涂灵子的徒弟,这么说来。他就是湖州邢家的公子,也就是你生母的表弟了。这些年你的身子,都是靠他调养好的么?” 韩稷原先虽曾略略地提过这事,但他并没放在心上。因为悉心照顾也是调养的方式之一,但如今想来,这份照顾不光是因为他的尽忠。还有他超强的医术在了。而反过来再想想,连身为名医高徒的辛乙都未能使得韩稷的痛苦更早些清除。可见鄂氏下的毒该有多么重了。 韩稷得沈雁一心相守,因此心安神定,不愿在这事上再做纠结,只简单道:“辛乙医术的确极好。” 说着转头与沈雁微笑对视了一眼。 魏国公见状,心下也是安慰,自己虽然失败,但是替陈王夫妇教出了个很不错的儿子,这也算是一种成功吧。 他伸手抹了把脸,将桌上的茶一口气干了道:“找你们来是为商量之后的事,方才辛乙跟我说了,太太这病心病大于伤病,好消息是性命保住了,但相对而言也有个坏消息,就是短时间内恐怕难以醒过来,这就有了问题。 “首先我们府上隔三差五地有客,她若长时间不能见客,必须得对外有个说法。再就是她受伤的事传了出来,鄂家必然得送个信过去。然后就是朝上,还有你岳父那边,这都是送个信告知的。为了不使柳亚泽他们起疑,这个由头到底要怎么列比较妥当。” 韩稷想了想,说道:“对外统一的口径还是遵循老太太之前的说法较好。就是咱们不说,也难绝府里众人攸攸之口,总是难防得万无一失。与其另找借口让人觉得上下口径不一,还不如干脆借着给鄂家送信去时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魏国公点点头,转向沈雁:“你觉得呢?” 沈雁道:“我听我相公的。” 韩稷笑了下。 魏国公也笑了。 沈雁又道:“沈家那边我让胭脂和葛荀回去一趟吧。这事没必要瞒住他们。然后我觉得,眼下也是时候跟顾董薛三家坦白我们爷的身份了。如今咱们相互之间已对平反陈王一案有了坚实的联盟基础,若是将来他们从别处得知这个消息,恐怕会产生误会。” “你说的很是。”魏国公沉吟道,“我也是有这想法,得到他们三家的理解和认同,对接下来的事情才更有益处。只是赵隽那里暂且却不能说。他虽然不具邪心,但是陈王府与赵家被皇帝弄得总归关系有些微妙,为了大局着想,只能等平反之后再坦诚。” 沈雁笑道:“国公爷真英明。” 魏国公在出事之后难得地又笑了下,笑完之余却又怀着一丝感伤,两眼深深望着他们:“现在开始就不愿叫我公公了么?” 沈雁微顿,立马道:“怎么可能!我称呼公公为国公爷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场,只要你肯认我们当儿子儿媳妇,公公就永远是我的公公!要不,我干脆跟着我们爷称呼您父亲也行!” 魏国公释然笑起:“真是个鬼灵精。” 韩稷骄傲地揽过媳妇来:“您也不想想您儿子我的眼光有多好!” 书房里气氛立时活跃起来。一蓬迎春花在墙头悄悄抽了新枝,随风摇曳着,跟欢腾起舞似的。 鄂氏就是不自尽也会受到惩戒,眼下她性命无虞,避免了后续这么多的烦恼,这就是最令人开怀的事情。至于她暂时不能醒来虽然也有些小麻烦,但是,或许这样对大家更有好处吧,至少在这段时间里魏国公可以好好想想他们之间未来的路,也避免她醒来后还要专门派人严加防范她有过激举动。 眼下这会儿,大家是真心没有过多精力来应付她的偏激。 沈雁回房后便就吩咐胭脂和葛荀回沈府去。 事情虽发生了有两日,但消息尚未传出,沈宓夫妇根本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华氏连声心疼着女儿女婿,回头立刻乘车到了朱雀坊。而沈宓因去了衙门,听到葛舟兄弟传话也立刻驾马往韩家赶来。 魏国公满怀地歉意,把事情来龙脉跟他们夫妇细述了,沈宓对鄂氏的居心火冒三丈,恨其谋害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不算,到了最后竟然还要以死来恶心无辜的韩稷及韩家人一把,简直罪无可恕!但到底还是看在魏国公的面上把这话按下没说。 华氏在沈雁房里呆了片刻,便在她陪伴下去到慈安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这两日歇在床上无法下床,听说亲家夫妇来了,便撑着坐起让人梳头准备抬轿前去相见,哪料到华氏已然自己上门了,连忙也撑地下了床。见面也是对华氏道着抱歉。 其实韩稷不是韩家子嗣,太夫人这歉完全可以不必道,更不必以一品之尊出来迎接晚辈,但她这么做了,却让人心里再多的不舒服也不见影了。何况从韩稷和沈雁处也听过不少太夫人关爱他们的事情,华氏哪里敢受这礼? 连忙上前搀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也不敢说自家就太太平平无风无浪。韩家上下有太夫人打点教诲,已经很强于人家了。亲家母也是一时冲动,等她回头想明白就好了。太夫人千万不要因为此事伤了身子,” 太夫人点头,直道难为亲家母了。 这里华氏陪着太夫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宽了宽心,然后便就告辞。 沈雁送他们到二门下,春梅忽然又来请她去慈安堂。 太夫人在事后之后至今没有单独寻人说过话,沈雁在廊下顿了顿,才又折回来路。 丫鬟们正在重新沏茶,太夫人倚在榻上,让丫鬟们帮着戴抹额。 沈雁快步上前亲自动手,太夫人冲她笑了一笑,示意她坐下。 “这这几日想了想,这件事里也有我的责任。” 她微微凝重着神色,望着她道:“稷儿我暂时还没见,因为我也还没有想好怎么见他。你不同,我是把你当孙女儿来看的,而且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别人家的女孩儿。可是稷儿,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不是我韩家的子孙,这样的失落,以你的年纪,恐怕没有承受过。” 沈雁微微颌首:“雁儿虽然不能完全体会老太太心里的难受,但也能触摸十之七八。” 太夫人点点头,说道:“当初也是我放手太早了,倘若我迟些再交手中馈,宁嬷嬷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而你公公想瞒着所有人把稷儿代替我的长孙,也没那么容易。至少当我知道他的身份,便不会把他养在太太身边,而这些误会也就根本不存在。” 沈雁忙道:“这不关老太太的事,您当初也是因为太太,也没有想到中间会有这件事情。”L ☆、544 再审 太夫人望着她,凝眉道:“你这孩子,来我韩家的时间虽短,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的,这两日我也看出来,这件事你是早就知情的,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沈雁心虚地垂头。 按照太夫人待她的真切,她的确是该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可是,她不只是她的孙媳妇,她首先还是韩稷的妻子呀,她并不能肯定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后会平静地接受,为了保险起见,她也只能假作不知。 好在太夫人并没有再责难下去,顿了片刻,她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过六十的人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没想到临老临老,还出来这么一桩子事。” 说罢望着窗外出神,神色间满是疲倦。 沈雁也不敢打扰,静静地陪着坐了半晌,见春梅回来准备搀她下床去念佛,也就帮手搀到佛堂,然后告退了。 她看得出来老太太并不是真心责怪她,不过是在懊悔没能早些察觉这些,从而没能制止悲剧的发生罢了。若论责任,实在怪不上她。幸好是辛乙把鄂氏给救了回来,若是死了,老人家还不定能伤心成什么样呢。 至于她现在不见韩稷,那就不见吧。情感上的结最是难以抚平,何况她曾倾注了那么多心力。 鄂家的人送信去的翌日就来了。 来的是鄂氏的大哥鄂明伦,大嫂齐氏,二嫂马氏,以及侄女鄂淑音。 鄂家人在韩稷成亲的时候都来过,但沈雁没见着,这次招待的事便由她张罗。不过看上去都还平易近人。鄂家两位太太也都给了沈雁丰厚的见面礼。只除了这位鄂小姐,在看沈雁的时候微带探究。沈雁本来不明其意,但在她看向韩稷时那微微低头娇羞如春花的样子,立刻也明白了。 韩稷顶着那张妖孽的脸活到现在,若没有几只蜂蝶缠身也不正常。不过眼下她再盯也没有用,他已经是她沈雁的人,哪怕她把她盯成个筛子。那也是白费力气。 胭脂也瞧出来了。问要不要把舅老爷他们歇的地儿安排远些。她摆手道:“不必麻烦,该怎么还怎么,小丫头片子。何必太在意她。” 鄂明伦是鄂家的宗长,这次过来确实是关心妹妹,同时也要求严厉惩处宁嬷嬷。为了把谎撒得更逼真些,这两日沈雁也请了街上大家说医术不错的大夫来给鄂氏看过。当然不过是做个样子,让人知道鄂氏确实是被恶奴所伤而已。 在看到鄂氏性命无碍之后。鄂明伦与夫人住了两日就先行回府了。鄂淑音还不太想走,缠着韩稷要要照顾他的葡萄架,韩稷直接说院子葡萄架已经送给沈雁了。鄂淑音无奈,只得随着其母登车走了。临上车前又连瞪了沈雁好几眼。 鄂家就在沧州。路上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沈雁可以想见,鄂氏这一伤。日后只怕常有往来。不过,就算来的勤未必就是件坏事。一来二去的熟了,她这个“表嫂”要给淑音表妹介绍门亲事什么的,也就顺理成章了不是吗? 经过小半个月的打点,这事面上总算已经圆了过去。而如今也该是处置宁嬷嬷的时候了。 这日早上见着太夫人精神渐好,她去请安的时候还拉着她唠了几句磕,她便就趁机道:“宁嬷嬷已关了半个月了,是不是也该提出来了?” 太夫人面色瞬时沉下,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也不必审了,你去办吧,是直接拖出去乱棒打死,还是赐她条绳子上吊,随你处置便是!总之不要留活口。” 沈雁道了声好嘞,扭头便就回了颐风堂,着人把宁嬷嬷给拖过来。 宁嬷嬷这一向倒是没受什么折磨,一日三餐顿顿没少,沈雁甚至怕她有伤在身吃不下硬食,还特地让人把饭菜弄得烂烂地端了给她。 因而倒是还把她给养胖了。她自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见沈雁这般待她愈加惶恐,而偏生这些日子身边陶行他们盯得十分之紧,莫说逃命,就是连寻死都根本没有机会。 这里听说沈雁终于派人提她,不由心惊胆颤,到了颐风堂,一路上人均对她虎视眈眈,又愈加闻风丧胆。 沈雁坐在偏厅里,薰笼里的银丝炭薰得一架幽兰早早吐了芬芳。 青黛踹了她跪下,沈雁就说道:“知道今儿为什么找你么?” 她偷觑了一眼她,说道:“不知道。” 沈雁笑起来:“你这个老家伙,倒是临死还不忘跟人耍滑头。”她把茶放桌上,说道:“老太太刚刚放话,把你交给了我,你唆使太太针对世子,时刻不忘把他往死里整,可能猜出来我会怎么处置你?” 宁嬷嬷听得肝颤,说道:“奴婢也是被逼的……” 沈雁没搭理她的废话,只说道:“你别急,到你该死的时候我自会让你死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交代的这些事情倘若不说,只依贪昧主家银钱的罪名来论,你恐还能留个全尸,你交代出来这些却是别想有好下场了,你为什么会选择说出来?” 宁嬷嬷迅速地垂眼,但垂眼那一刹那暴露出来的惊慌又还是落在了沈雁眼里。 沈雁眯眼望过去:“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清楚?” “奴婢,奴婢全部都已经交代清楚了!不敢瞒少奶奶!”她趴在地下道。 沈雁道:“你坦白出这么大的秘密,必然是为了掩盖住更大的秘密,否则的话,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这府里,你在掩护谁?还是说,你是想把我们的视线转移开?你针对我们世子,真的只是怕你害死大爷的事迹败露?” 她站起来,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你说大爷在夭折之前是你帮他擦洗的身子,而当年国公爷把世子抱回来后,你肯定已经看出来那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婴儿,你老实告诉我,国公爷把孩子抱回来之后,还跟你说过什么?” 宁嬷嬷一张脸白成雪色,眼着沈雁如同望着一只鬼。 沈雁目光骤然冷下,说道:“你的命现在在我手上,同样数量的棍棒打下去,有的当场暴毙,有的暂不落气,隔上三五个时辰,等尝尽了五脏俱碎之苦才慢慢死去。还有的,当场晕死,但扔到野地里偶尔还能捡回一条狗命。” 宁嬷嬷汗如雨下。 “奴婢,奴婢……” “说!” “国公爷并没有跟奴婢说什么!”宁嬷嬷一口气说道,“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他也以为我真的被骗了过去,可是我当场就看出来了,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在所有经手的人里伪装的最好,也把命留到最后。我只是看到了国公爷将孩子抱回给我的时候,不慎从包袱里露出的一件物事……” “什么物事?!” “一枝乌木雕就的凤头钗。” “凤头钗?”沈雁拧起眉头,“就算是枝钗子,跟你后来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宁嬷嬷咽着唾沫,说道:“那钗子上写着几个字:火凤令!” “火凤令?!”沈雁腾地站起来,火凤令在魏国公手上?!转瞬,她又厉目往宁嬷嬷瞪来:“你识字?!” 宁嬷嬷道:“原本是不识字的,当初太太未出阁时在鄂家侍候她时,也习得了几个常见的。这几个字都好认,而且常见,所以我认得!” 沈雁有好半天未能言语,他们千辛万苦的火凤令,居然就在魏国公手上!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么?不过这老婆子的话到底能不能信还不晓得。她说道:“就算是火凤令在国公爷手上,这跟你后来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年我看到这个的时候确实并没有什么,但是后来没多久,街上便开始有人在传说这个物事,说这火凤令乃是陈王府极要命之物,好多人私下里正在寻找什么的,若是上交朝廷则能获赏千金,而若是窝藏不交的话便要满门抄斩。 “我害怕极了,想要告诉太太,可是看到魏国公当时那郑重的模样却又不敢。如果这令真的那么重要,那么国公爷知道我认出来了,一定会杀了我!” 宁嬷嬷很快地说着,眉间仍有余悸。 沈雁能想象到那样的情景,就算那会儿不是个下人瞧见,而是他手下的亲兵瞧见,他十有*也会灭口,因为收藏了火凤令,那就等于是收留了陈王余党啊! 街上那些传言,必然是皇帝让人散播出来的了,否则外人哪里会知道这么多事情?而果然从那个时候皇帝就已经惦记着这东西,他倒也的确不会想到这东西会在他麾下重臣手上。 她再问道:“就因为这样,你就要撺掇太太杀了世子?” “不是。”宁嬷嬷道:“我因为误杀了大爷之后一直害怕,总觉得纸里包不住火,我在韩家始终呆不安稳。后来知道了这火凤令一事就决定铤而走险,想盗取这东西交给皇上,一来求个自由身份,二来也得了那笔赏钱远走高飞。 “我先是察觉到孩子身份有异,后来就撺掇太太花重金去查,其实我有了这些线索,根本没用到什么钱,只不过在府里买通了一些眼线,最后得出的猜测的结论是国公爷果然那些天是去了金陵,再联系到火凤令,就很容易地证实了身份。L ☆、545 缘由 “这些钱我都收了起来,用来买通国公府身边的丫鬟下人打听他的行踪,好猜度出他放置这些物事的地方,以伺机盗取。可是在办这些事的时候,我不慎曾让世子撞见过……” “世子撞见你?”沈雁挑眉道。 “没错。不过如今看来,这件事恐怕他已经忘记了。” 宁嬷嬷点头,“我打点这些事情也并不容易,那时候他才五岁,我那夜终于打听到国公爷的内书房里暗格大略所在,我想东西一定就藏在那里头。于是我半夜时悄悄地潜到那附近,然而还没等我进内,世子就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好在那个时候他年纪不大,就是再聪明,以我的准备要应付他还是极容易的。事后我脱了身,他却跟太太告了状,说我半夜潜去了内书房。我吓得半死,国公爷的内书房是绝不让外人进入的,我只好分辩说是发现了国公爷暗中思念陈王妃的证据,要查个究竟。 “太太半信半疑,只斥了我几句,并没罚我。可是世子见我没受罚,转头便把这事告诉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又告诉了国公爷,国公爷赏了我一顿板子,若不是太太求情,险些就此把我除去。 “所以我真正害怕的,不是误杀幼主这件事,而是因为知道了火凤令在国公爷手上,我当时也不知道外头传言的这令的重要性究竟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有了这个,便可以证明世子的真正身份。这可牵扯到韩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若是消息走漏。韩家恐怕连九族都要灭绝! “国公爷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必然要大过自己一个已经死了的子嗣! “从这时起,我就恨上了世子,但我也并没有希望他非死不可,因为我胆子再大,也没有把握能杀得了他。更何况我身上已经系了一条人命。 “我只是希望如果他能够死了是最好。而他后来这些年心智逐渐不凡,我更害怕他还记得幼时这件事,对我重新再起疑心。如果这些事让他捉到把柄而翻出来。那我就是不因误杀幼主而死也绝对会被国公爷灭口! “尤其是他不动声色地就把世子爵位弄到手之后,这份胆识和本事更让我害怕,如果他真的对当年的事情还记在心上或者心存疑惑。那么我想就算是事隔多年,他也一定还是会把这些事查出来的!所以我只能继续挑起太太与世子的矛盾,借太太的手来对付世子。” 她边说边剧烈地喘着气,仿佛就是提到这些也仍让她难以自持。 沈雁这会儿倒是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了。这老婆子揣着这么多的秘密,也算是个异数了。她不但心毒,而且还胆子不小,以一人之力搅出主子之间这么大的误会,而她居然还差点全身而退! 真是越是不打眼的人越是难防。也难怪世世代代主仆之间等级越发森严,就算人心本来不恶,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遇到某些特定的事情,也会变得无所顾忌了。 她说道:“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不干脆举报国公爷?你把这些事举报出来,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么?” “我还真不是没想过。” 宁嬷嬷苦笑道,“只要我把这些说出去,那么我反倒还成了朝廷的大功臣!可是我只是个奴才,我要想把这些直达天听,要经历多少关卡?韩家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权臣,我想举报主子?只怕前脚才踏进衙门,后脚就让国公爷灭了口。 “再说了,就算我把这些说出去,谁会相信我的话?国公爷在去金陵之前,把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以至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还到过金陵,更没有想到他会跟陈王府有关!我正因为很怕死,所以才不敢这么做。” 沈雁沉吟半晌,再说道:“这么说来,真正令你害怕的是世子,你那日跟太太坦诚这些事情,是害怕世子会把当年这件事扯出来,然后引起国公爷的警觉?” “我只能这么做,他们才不会想起我对国公爷还有别的图谋,就是世子想起来我曾经被他捉到过,我也可以解释成是为太太打探这些秘密。”宁嬷嬷道。 “可是这样你也会死。”沈雁道。“他怀不怀疑你,你都改变不了死的命运。” “不。”她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奶奶当真以为我就是回府等死的? “我筹备了这么多年,人也杀了,真相也交代了,难道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不成?你恐怕以为徐东海只是个局外人,所以当时并没有留难他。 “实话说,如果当时太夫人不让我出来,我会告诉太夫人还有国公爷,只要我死了,徐东海就会把火凤令在韩家手上的事情传出去!如今皇上已经把韩家视作眼中钉,你觉得这消息是真是假对皇上来说真还有那么重要么?” “徐东海?!”沈雁眯眼站起来。 宁嬷嬷被押的第二天,徐东海因为跟本府关系不大,韩家也没有草菅人命的传统,只收了他的铺子财物,然后便就让他领了顿板子放出去了。她倒真没想到宁嬷嬷竟还有这一着在这里等她! 她走到宁嬷嬷面前,一脚将她踹翻,踩压在她胸口说道:“这么说来,如今你没死,那么徐东海就还没来得及把话传出去了?” 宁嬷嬷倒抽着冷气:“就是他没放话出去,你也别想找得到他!你若把我好好的放出去,这个秘密便谁也不会知道!” 沈雁挑了唇,呲起牙来:“看来太太这些年还真是把你的胆儿给养肥了,你还敢威胁我?——来人,速请世子爷过来说话!” 韩稷正在书房里看辛乙递上来的消息,听说沈雁让进正院,也不知道什么事,吩咐了辛乙两句便就起身到了沈雁所在之处。 进门见到威风凛凛踩着地下宁嬷嬷的沈雁,他倒是也吓了一跳,说道:“出什么事了?” 沈雁把人全都挥下去,冷笑道:“说出来不怕吓死你!”说完便就将方才宁嬷嬷所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给他听,然后道:“不但咱们寻了这么久没有一点线索的火凤令被这老奴才知道了下落,而且现如今她还威胁起我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真以为咱们脑子还不如她呢!” 韩稷听说火凤令竟然就在魏国公手上,也是蓦地震惊在地,他告宁嬷嬷的状那事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提他还真不记得了!宁嬷嬷要害他虽不见得全是因为他告状而起,但起码也是因为忌惮他而起,而他更没想到火凤令就在魏国公手上,但他们居然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咬牙看了眼地上的宁嬷嬷,扬声唤来陶行,说道:“即刻带人去守住四面城门,然后找个面生的人到顺天府去,报案说家里妇人遭人强暴,是个从河间来京数年的六旬上下的男人,名叫徐东海。若有举报下落者,赏银百两!” 陶行转身离去。 宁嬷嬷这里一张脸立刻灰了!她万没有想到韩稷竟然如此短时间就精准地出了手!徐东海既然要等着散播消息,那就肯定还留在京师,而顺天府接到报案必然以奸(yin)罪捉拿徐东海,徐东海又不知道她已经把事情交代出来,怎么可能会想到他被捉拿乃是韩家在拿他? 这下子,她是真的抽搐起来了。“奶奶不是答应过我交代出来就饶我的命么?!你如何又出尔反尔?!”她爬起来要去抱沈雁的脚,被韩稷半路一脚踩下来,一双胳膊顿时咯嚓断了个干净! 沈雁退后半步说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答应饶你不死?”她不过只是陈述了几种可能而已,是她自己想多了,岂能怪她?再说了,凭她做的这些事,就是死十次也死有余辜,还想保命?当她和她一样的天真! “拖下去,等捉到徐东海,把他们俩一起打死!” 宁嬷嬷被拖出去,屋里却还沉浸在好一片静寂当中。 徐东海是跑不掉的,不出三天他就得被押着回魏国公府相见。宁嬷嬷这里基本上也没有什么疑问,但是遗留下来的问题是,这个火凤令到底在不在魏国公手上呢? “咱们还是直接去问问国公爷吧?”沈雁道。 韩稷沉凝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魏国公自与韩稷他们商量了这些事之后,便也揽下了去与顾至诚等人坦陈韩稷身分的差事。 就在沈雁审宁嬷嬷的时候,他这里正约了顾至诚董克礼以及薛停的父亲薛敦怡在别院喝酒。 荣国公等几位国公爷因为轮值去了营里,因而并不在座。 众人皆听说韩家这几日出了点事,也都鄂氏伤重昏迷,是以见他这当口还找齐他们出来喝酒也是暗中纳闷。然而待听得他把事情说了出来,一个个更是吃惊得连下巴都险些掉到了地上! 他们从来没想过陈王还有血脉在世,更没有想过他们看着长大的韩稷居然就是陈王的遗孤! 不过除去震惊,这也无疑是个好消息,原先大家只是知道要给陈王平反才能挣取一个好的未来,如今韩稷既是陈王遗孤,那自然这个步骤又成了必然之举。而且有韩稷在,这场抗争又更显得理由充份底气十足。L ☆、546 凤令 顾至诚等人一致表示接受,魏国公这里也放了心,一行人就此事又说了许久话,因惦记家里,于是便又约了日子再矛,而后散席归家。 刚回到府里,便见韩稷和沈雁在二门下等候,神色忽明忽暗地,看着便是有事。 “怎么还不睡?”他问。 沈雁道:“我们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问父亲。” 魏国公没多想,指指内院便就率先进了门。 进了书房,韩稷示意陶行在外守着,然后轻轻掩了门。 魏国公因为才办成的事情心情轻松,见他这般,不禁好笑:“你们找我什么事?” 两个人相视了眼,走上前去,说道:“我们想知道,陈王妃原先的那枚火凤令,是不是在父亲手上?” 魏国公眉头动了动,但却没有十分震惊,他说道:“你们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沈雁知道有谱,便就把下晌审宁嬷嬷的事儿给说了。 并道:“上次楚王偷袭华家的时候,就是奉了皇帝之命前来刺探火凤令,可是火凤令并不在华家,经舅舅一说,我们也知道了这令牌十分重要,所以如果在父亲这里,那咱们只要找到那三千死士以及那三千副兵器甲胄,压根就不用等辽王那边来讯就可以直接冲柳亚泽他们下手了!” 魏国公听说完,表情也终于凌乱,不过他显然不是为这皇帝寻火凤令的事,也不是为了宁嬷嬷居然知道火凤令藏在他手里的事,而是道:“你怎么能确定这火凤令里真藏着有三千死士甲胄的下落?” 沈雁讷了讷:“这是我舅舅亲口说的呀。”难道他还会骗人不成? 华钧成亲口说的,这火凤令乃是号召三千死士的,而且还关乎于这批死士曾用过的带有机关的甲胄。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皇帝必定知道。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有着这么大的秘密,皇帝会指使楚王来寻? 魏国公深深望着他们,忽然走出书案来,到了他们面前道:“火凤令确实在我手里,可是它隐藏的秘密根本就不是什么三千死士。更没有什么带着机关消息的甲胄兵器。而只是陈王在征战途中从敌寇手中得到的一笔财宝。” “财宝?!” 沈雁和韩稷都张大了嘴巴。 魏国公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们若不信,可先在门外等我。我这就带你们过去瞧瞧。” 沈雁心里虽是不信,但听到这话却也还是拖着韩稷出了来。 很快魏国公便拿着马鞭出了来,示意他们往外走。也没说具体去哪儿,只是让韩稷与沈雁同与他驾马。沈雁因着身为女子。极少骑马,尤其也不敢在长辈面前放肆。但这个时候见魏国公这么说,知道是不想让她乘车以免车夫随从什么的透露了行踪。 这里便就披了件黑氅,戴上帏帽,随着他一路出了坊。 早春的夜里还十分清寒。夜色又已深,路上除了遁城的五城营士兵,其余别无一人。 魏国公带着他们小心地穿街走巷。专寻避开遁城兵士的路走,沈雁纵然熟悉京城。但在这么样转来转去之后,也失了方向。 行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看看北斗星方向,约摸是到了城北广化寺一带,海子的北端,将近积水潭的一片民户区域。 魏国公翻身下马,示意他们将马拴在广化寺后墙脚下的香樟树下,然后领着他们徒步进入寺后小巷。 巷子里乌黑清寂,但很明显魏国公并不打算掌灯。夜行对于他们俩这种行武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沈雁步伐有些踟蹰,韩稷蹲在她身前,示意她爬上背。沈雁也没客气,趴了上去。 实际上并没走多远,大约百来步,到了座不起眼的民宅跟前,拍了拍门,门内就走出个布衣妇人来,开了门,先跟魏国公裣仍施了礼,然后看到后方的韩稷和沈雁,目光里滑过丝敬意,然后竟然跪下施起大礼来。 沈雁韩稷十分诧异,问这老妇道:“老人家快起来。怎么称呼您?” 老妇摇摇头,站开些,浑身上下透着尊敬,却是不说话。 魏国公道:“她不会说话。进去吧。” 沈雁又是一讷,见他已经抬步,便就跟老妇点点头,走了上去。 能在这种地方呆着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人,就冲着这份忠诚,也是受得沈雁尊敬的。 再者她冲魏国公行的只是寻常礼,对她和韩稷行的却是主仆大礼,这其中有什么含意,难道还用深想吗?陈王当年影响力那么大,且陈王府上下那么多人,不见得个个都死在赵室铡刀之下。比如说辛乙不就是个异数么?还有那扑朔迷离的三千死士…… 正想着,这里已经进了内院,内院里又有个六旬上下的老者牵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儿站在檐下。 见到了他们三人,老者也是行着同样礼仪,这次韩稷亲手将老人家扶了起来,并没有说话,却是拱手略略回了一礼。老人热泪盈眶,说着:“小的胡九,等公子等很久了。”那稚童紧牵着其衣后摆,目光充满了生涩和好奇。 进了屋里,魏国公坐在简陋的木桌上方,挥手让才说道:“他们一家都曾经受过陈王大恩,也是陈王妃生前最为信赖的人之一。 “我在金陵见到你母亲时,她正在临产之时,我帮不上忙,就让我去寻你姑姑霭妤,但我遍寻不着她,等我回来,你已经生下来了。 “我要带你母亲离开,但她执意不肯,说生是陈王的人,死是陈王的鬼,何况她当时生产完,能不能受得了这番颠簸还未可知,与其到时都走不脱,还不如只让你随我走。 “我无奈之下只得同意。然后他就交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是我给你挂在脖子上的玉珮,一样便是火凤令。随火凤令一起的还有一份地图。她给我火凤令的时候并没有说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说我去看看便知道了,并让我等你长大之后连同你的生世一起告诉给你。 “我回京之后便就寻到了此处,发现胡九一家人守在这里。本来是打算等你满十八岁后便告诉你身世的,并且把这个交给你,但是没想到你居然已拿到了世子爵位,我本就把你当亲生骨肉看待,你来当这个世子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就没提起了。” 韩稷有片刻沉默,接而道:“不知父亲所说的那笔财宝又在何处?” 魏国公轻轻击了两下掌,先前出去的胡九又捧着个盒子进了来,放在桌上打开,是个铜制的有凹纹的奇怪形状的物事。 魏国公这里再从怀里取出一物,嵌入这铜件中间的凹纹中,将这二物一起拿到屋里墙角石砖处,撬开一块砖,将之放进去,便听轰隆一声,原先魏国公坐过的位置后方,竟赫然露出两尺见方一个洞口来! 沈雁瞧清楚魏国公拿出的那件物事正是一枚铜制的凤头钗,心下激动,不由站了起来。 “这就是火凤令?”她问。“对了,我舅舅说是枚铜令,但宁嬷嬷为什么说是枚乌木制的?” 魏国公说道:“当时陈王妃交给我的时候,外头的确是包着一层乌木的,若不是钗头有字,则看上去与寻常钗子无异。” 原来如此。沈雁点点头,世人少用铜钗,想来宁嬷嬷初初看到时未曾惊讶,也是因为这层掩饰之故了。 “我们下去。”魏国公说道,然后胡九这里已取了油灯,率先下了洞。 地下有了灯照亮,便赫然出现架木梯,韩稷先扶着沈雁下去,自己再跳下。 顺着胡九举灯往前,是条狭长的隧道,走了大约两百来步,视线豁然开朗,呈现出一个洞室来。而油灯的亮光渐渐微弱,胡九沿着四壁将反扣着的排一铜盖逐一打开,嵌在壁上的明珠逐渐辉亮,放出的光芒的顿时照亮了整个洞室,而室内足有二三个铜皮大箱笼立时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就是陈王当初遗留在京师的财宝,实际上这是前朝的宗亲在为保住自己全尸的情况偷偷献给陈王的,因为他们知道若是落在赵家人手上,必然不抛尸荒野,也要落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每个征战出来的王者都会敛下一批财富,想说陈王这几十年仗打下来真能落个两袖清风也是没人信的,因为通常有钱的都是富户权贵,而义军要打的也正是这些人。所得的财富一方面往往用来充盈国库建立新朝,一方面也会用来犒赏下属。 陈王既然没称帝,那么会留下这笔财富也是正常。 魏国公说道,“这笔财宝陈王虽然收下了,但并没有打算怎么用,因为陈王府并不缺这笔钱。陈王大军曾经在广化寺驻扎,当时他就命人把这批财宝留在了这里。我去到金陵时,陈王妃便将这些给予我。” 说罢他将手上已然契合的凤令与铜盒一道压进其中一个箱笼盖上的凹处,那箱笼盖应声弹开,箱子里黄金翠玉的光华顿时灼得人两眼生疼!再陆续接着把所有箱笼全部打开,不是金银元宝便是宝石翡翠,纵然沈雁见惯的财宝不在少数,但乍然一见这么庞大的一笔,也是不由暗暗惊骇。L ☆、547 疑团 “可是我们从来没听父亲说起。”韩稷语气里也带着惊色。 魏国公面有愧色:“这件事是我存了私心。我原本从各方面考虑,是没打算刻意让你去寻赵室复仇的,再加上你母亲临终前也没有交代我要让你如何,所以我一直只想让你当我韩家的子嗣,等你满十八岁之后告诉你的身世,再让你自己选择。 “我实际上是不赞成你复仇的,因为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我没想到你提前拿到了我韩家的爵位,我回朝之后,就想把这笔财富留给耘儿算了,你们兄弟互换身份,我也不至于厚此薄彼。但是看来,世事怎么变,老天爷都总有他自己的安排。” 说到这里他把手上的火凤令递过来,说道:“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这令我也没有理由再留着。这密室往后就交给你,要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他又看了眼胡九,说道:“胡九是陈王府的人,日后也就是你的人,物归原主,我也算是了了个心愿。” 韩稷胸脯起伏了几下,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孩儿以前为着太太下毒之事,对父亲多有误会,孩儿在此跟父亲请罪。” “这是哪里话!” 魏国公搀他起身,环顾着四处,说道:“现在这里你都看到了,莫说这箱子里装的只有财宝,根本没有什么兵器,就是有兵器,也根本藏不了三千套之多。雁儿舅舅所说的话,还有宁嬷嬷从街头听来的传言,多半是个误会。” 看到这里,沈雁也不得不相信了。眼下斗室不过两丈见方。四面石壁,而这些箱笼虽然为数不少,但想藏坚硬而不能折叠甲胄却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三千套之多的甲胄兵器,就是白堆到这里,也足能堆出好几间屋子来,难道说华钧成所知的信息,真的有误? “不知道父亲第一次进来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就是在带着稷儿回京之后不久。” 魏国公凝眉道。“那时我并不知道在哪里。循着你们母亲所说的线索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我来到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间密室,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得胡九所持的这把铜盒一起才能打开。进来之后我们也都傻了眼。毕竟都没有想到其数量竟有如此之多。” 沈雁更加失落了两分。 从箱子上积下的灰尘来看,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动过。 她转头看向韩稷,韩稷也望着手上的火凤令凝眉沉思。 这里只有魏国公和胡九才进得来,而他们两个都是陈王妃所信任之人。自然不可能会出什么差池。再者,他们拿着这些甲胄能做什么呢?就是要谋反。光凭这几千件甲胄也成不了事不是么?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是就算华钧成消息有误,那皇帝呢?皇帝从二十年前起寻找到如今,这么多年还在找,如果火凤令里并没有藏着这个秘密。难道他会查不出来? 那么,莫非是这批甲胄兵器还藏在别处么? 她静静沉吟了片刻,说道:“不知道父亲可曾有拿这火凤令去寻过那三千死士?” “没有。”魏国公摇头。“一来我寻他们没有意义,二来很容易打草惊蛇。即便甲胄不在此处,可倘若皇上知道火凤令我手上,那也会给韩家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我从来没打算过去寻找这些人,不过现在,你们倒是可以去找找了。不管最后结局会不会如我们所期盼的那般,可有他们在身边,不但可慰你们父母亲在天之灵,也可以更多一层保障。” 韩稷郑重点头,将火凤令贴身收了起来。 魏国公环视了一眼四面,叹息道:“走吧。” 那眼里的沉黯,仿佛完成了最后使命般的空虚落寞。 回到地面上,韩稷不免又与胡九一家人说了番话。 胡九夫妇子女皆在当年逃亡中死亡,如今的孙儿是收养的,孩子的父母原先也是受过陈王大恩的,其母因病死后,其父便将他托付给了胡九夫妇,自己则从了军,如今在中军营里当了个小小的百总。 胡九夫妇说起陈王和陈王妃来眼泪便没止过,看着韩稷与沈雁态度如同见到当年的陈王陈王妃一样恭谨,一直躬着腰送到他们出了门。 回来路上尽皆无话。 魏国公是勾动了往事而感伤,即使他从未正面承认过对陈王妃有过仰慕之情,但从所见种种,根本已十分明显。纵然他对鄂氏同样有结发之情,可这种少时的情愫是没那么容易消逝殆尽的罢?何况又因为如今相隔着两重世界的距离。 沈雁无法置喙他们的恩怨纠缠,唯一能让人宽慰和安心的是,陈王妃始终心系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恰巧生死相关之时得到了魏国公的相处,才无意引起鄂氏对魏国公的一腔偏激。如果陈王妃此时还在世,一定是解开这个心锁的最好钥匙吧? 但是眼下她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他们,她和韩稷因着火凤令的得来全不费功夫,而又经历着从希望到失望,心里的怅然也是一时之间难以消除的。 翌日韩稷拿着火凤令去了趟沈家,又与沈宓同去了华家一转,经过华钧成仔细鉴别,确实就是火凤令无疑。韩稷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从魏国公带他们去到胡九那里时他便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他来无非是告诉大家他所看到的事实,同时再一起推断火凤令麾下那批甲胄兵器的可能性。 华钧成自是不信的,他说道:“该不会是你养父把它挪走了吧?”他对魏国公一直抱有成见,即便是韩稷把事情都说开跟他听了他也还是无法释然。 沈宓听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他自是没理由这么做。” 韩稷知道华钧成心间的小疙瘩,有了沈宓解围,也就只笑了笑。 商议的结果与昨夜在胡九处说的差不多,先以火凤令寻出那三千死士,再谈找兵器甲胄的事。 顺天府在第三日早饭后送来了徐东海,按照那日沈雁说的,两个人被乱棍打死,做了同命鸳鸯。 府里的事就此告一段落,虽然只是韩家内部的事情,但因为韩稷的身份特殊,有些人也还是有些影响。 这件事对许多人来讲都受到了些影响,朝局在这股暗波里不断地变幻与前进。郑王已经到了辽王府境内,辽王收留了他,而鲁亲王府也已经有了行动。柳亚泽与韩稷一样紧密关注着那一方的情形。朝上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但离后宅已略显遥远。 街上近日又传起了关于火凤令的传言,坊间巷口,传的神乎其神。 沈雁知道这是韩稷在向那三千死士发出讯号,等他们出来相认,于是也命人时刻关注。 时间唆的一声过去,院里的银杏抽芽又展了叶,墙角的迎春花绽了苞又开了花,鄂氏昏迷已经两个月了。 两个月里她伤口倒是渐渐在愈合,就是人始终不醒,无论怎么呼喊,无论怎么从旁念叨,也无济于事。 魏国公但凡无事的时候皆守在榻旁,说着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有时候沈雁前去奉药的时候听见,也禁不住动容,不知道鄂氏若能听见,能不能感受到一丝丝温暖。这个女人,成亲二十年,最美好的回忆全都留在了生产之前那一年。余下的岁月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她即使不说,也不难猜到。 韩耘近来往鄂氏跟前去的频率也很高,他给鄂氏展现亲手做的小竹弓,给她念被沈宓夸奖过的文章,还告诉她最近如何控制饮食,瘦了多少斤。他没有再慌张无措,也没有出现沈雁当日所见的那股激动,他把他的柔和具有强大韧性的性子在这个时刻发挥到了极致。 但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鄂氏偏激又怯懦,她根本就不想醒来。 天气渐渐暖和,沈雁需要日日给鄂氏擦身。 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必真的要她亲自来做的,鄂氏跟前的丫鬟都很尽心,尤其有个尽心的管事娘子碧莲,到底像宁嬷嬷那样的人还是不多的。所以她只要在旁边看着,哪里不适的时候提醒提醒,然后拿勺子喂几口水给她。 其实连喂水这种事也不必她做,但她却又想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她尚留在韩家的这些日子,大家都能落个心安吧。 早上太阳极好,趁着上晌她招呼人给她换褥子,正忙碌着,福娘忽然匆匆走了进来,说道:“奶奶,陶行回来了,有急事要禀告!” 沈雁看着丫鬟们已经把褥子换好,连忙交代碧莲给鄂氏梳梳头,然后走出门外。 陶行在廊下等待,见了她便俯首道:“世子爷让小的回来告诉奶奶,郑王前夜带着人马从辽王府逃出来了,辽王派遣重兵追杀,郑王往南逃窜,许是准备往南方去。鲁亲王那边又有了动作,现在就看郑王会不会往前军营去了!”L ☆、548 佳音 这调包密旨的计是沈雁出的,原先皇帝是让辽王转达给郑王,让他去联合鲁亲王等同时起兵夹击京师各营,她调包后的密旨则变成让辽王诛杀郑王,同时给鲁亲王的那份又是鲁亲王保护郑王,如此一来,无形中也就使辽王与鲁亲王也成了敌对一方! 于是自打郑王进入辽王府之后,韩家与柳亚泽双方都开始紧盯,而郑王从辽王府连夜逃出来的消息也就更加证实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太好了!世子和国公爷他们怎么说?”韩稷的身份虽然已然在太夫人面前坦白,但皇宫里依然虎视眈眈,世子之位只能暂且让韩稷坐下去。 陶行道:“国公爷以及几家国公府的爷们儿全都去了沈府,正在商议这个事呢!” 沈雁没来由觉得一阵轻松,一直等待着投出去的石头能传回个响声儿,这次终于是等到了! 打发走了陶行,她在廊下又沉吟了片刻才又回到房里。 碧莲她们都已经拾掇妥当了。沈雁惯性地给鄂氏掖了掖被子,才又交代丫鬟们好生看着,回了房去。 沈家正在热火朝天地私下集议的时候,乾清宫这里皇帝也如同火烧了眉毛似的叫了柳亚泽进宫。 “你不是说这计划有绝对把握吗?如何又会出现这种状况!” 皇帝将奏报扔到柳亚泽脚下,额上青筋都已冒出来。这是他们最后一步棋,在这之前他就指着这一仗翻身,暗地里不知往鲁亲王府以及辽王的母妃处做过多少工作,如今事情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怎能让他不火冒三丈? 柳亚泽弯腰拾起那奏报来。看了半晌,默然抬起头来:“这必定是当中有人做了手脚。辽王没有理由追杀郑王。” “难道他就不能以诛杀郑王向朝廷邀功?”皇帝拍起案来。 “本来是有可能。可是在辽王收到皇上下发的密旨之后,就绝无可能再这么做。”柳亚泽肯定地道。 就算辽王没脑子,他养的那批长史幕僚什么的也没脑子吗?皇帝让他跟鲁亲王联手夹击各大军营,一旦他不遵,那就是抗旨,如果没有起兵得胜的把握。他又怎么可能有胆子抗旨呢?而以他辽王府之力。又哪来的信心跟整个朝廷对抗? “臣肯定,必然是有人在圣旨上做了手脚!” “你是说有人矫旨?”皇帝望过来,“谁有这么大胆子?!” 话说完后。他自己又心虚地收了收尾音。朝上如今胆大的人多了去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还可以给国公府下斥责令的皇帝了。 柳亚泽上前道:“想必皇上也猜到了,能做这种事情的,必然是沈观裕及韩恪他们那一伙!” “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朕给辽王他们下了旨的?” 柳亚泽抬头道:“沈观裕工于算计。必然是早就窥破了咱们有此一举。” 皇帝讷然。 他知道沈观裕厉害,但没想到会这么厉害。他屏息了片刻道:“那如今要怎么补救?” 柳亚泽沉吟着。说道:“眼下倒是可以再追加一道旨意过去,但沈观裕他们既能矫旨,必然也会有所准备,而眼下辽王已然在对郑王穷追不舍之中。臣恐怕就是旨意能够传下去也来不及了。” “那究竟如何是好!”皇帝气急败坏。 柳亚泽垂下头来,“或许去旨给鲁亲王,命他一面营救郑王。一面辗转传话给辽王尚且可为。” “那就去办!”皇挥着袖子,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柳亚泽颌首。又道:“魏国公夫人新近染恙,不知道皇上听说这件事没有?” 皇帝凝眉打量他:“你想说什么?” 柳亚泽道:“韩家对外宣称魏国公夫人乃是被恶奴所伤,但不知皇上想过不曾,既是家中恶奴,又怎么会偏偏伤中了家中主母,旁人安然无恙?再者这恶奴究竟哪来的胆子,竟敢刺伤家主?而且这么在的事情,韩家竟也未曾上太医院请太医看诊,皇上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么?” 皇帝默了默,说道:“纵然是有奇怪之处,眼下与朕又有什么关系?” 柳亚泽道:“乍看是没什么关系,可是皇上请想想,如果韩家没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他们太太病了两个月也不请太医?而且他们不但没请太医,就连外头的大夫也只是溥衍了事,臣让人盯了几日,发现他们请医也是隔三差五地换,难道不是应该固定请一个人看诊么? “臣总觉得,他们府里像是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还很大似的。” 皇帝听到这里,也开始觉得不对,他郑重道:“他们能有什么秘密?” “有什么秘密臣不知道,但是,皇上却可以命人去查。”柳亚泽直起腰来,“这个时候韩家沈家的任何疑点我们都不能放过,当他们全副精力都放在拥护赵隽的事上时,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从他们的后方打开口子攻入,说不定反而能取得意外效果。” 皇帝捏着手上的朱笔半晌,咬牙道:“来人!” 韩家父子俩这一日都不见人影,沈雁傍晚上鄂氏房里张罗她用了些汤水稠粥,又去到慈安堂里侍侯太夫人用了晚饭,也还不见有消息回来。担心倒是不会,只是因为牵挂最新的情况,未免有些焦急。 这里吃了饭与胭脂辛乙说了些里外琐事,好歹听见外头有动静来了,连忙迎出去,就见韩稷大步进了门来。 “怎么样了?”沈雁迫不及待地问,“郑王这一出来,是不是就可以布署让柳亚泽下狱的事了?” 韩稷大步进门灌了杯茶下肚,说道:“现在要捉柳亚泽下狱是说话间的事,有了上回在宫里赢的仗打底,你以为皇上还会忍耐他很久么?如今的情况是,一旦辽王杀了郑王,皇帝必然会降罪柳亚泽无疑,而倘若没杀成,咱们的人也会趁机把郑王杀掉!” 沈雁大喜:“这么说,是已经很有把握的了?” 韩稷从她头上取下片花瓣在手里,说道:“郑王已经在我们的人监视范围之中,我们商议好了,不出两个月,他不死在辽王手下,则必让他死在咱们手下!” 沈雁吐了口气,“这么说,得了假圣旨的鲁亲王在得知郑王死在被辽王追杀途中,为了撇清自己不作为的嫌疑,十有*会起兵去寻辽王算帐。不管这帐是真算还是假算,他们都没有可能再联手,而且也不会闲暇来帮皇帝应付京师!” “没错!”韩稷沾水在桌上写字:“只要他们不给京师施压,这里柳亚泽下狱之后,便就是给陈王府的血案昭雪之时,案件大白天下,赵隽再上位,一切便就成了定局。” 他越说越平静,是一种大局将定之前的胸有成竹。 郑王虽未与他们有什么涉及生死的直接仇恨,但他杀了皇后,也早不容于世,就是杀了也不算愧对天地良心。而事情拖了这么久,赵隽也已经出来好几个月,也着实该有个结果了。柳亚泽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感受到巨大威胁的谋臣,他的潜在危险永远不可小觑。 沈雁一颗心逐渐安定,每日里也觉得两脚生风。 接下来韩稷开始早出晚归,外面的事他们处理得紧张却又有条不紊。 沈雁的日子却开始过得平静和恬淡。 天气渐热,四处春暖花开,每日里来串门的人也还是有的,只不过魏国公与韩稷为了减少她的差事而让管家了大部分回去,只除了相熟的几家才会迎进门来。 魏国公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但却是个很好的公公和父亲。他也许是真把沈雁当女儿在看待,很多时候与她说话也带着些纵容,有时候沈雁觉得他在把他对鄂氏的亏欠化成了和风细雨,滋润着每一个人,这当中也包括鄂氏,但可惜,鄂氏要的不止是这一点。 沈雁看着满院子鄂氏种过的花草,也会想倘若鄂氏醒来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怎么迎接她接下来的生活?魏国公会怎么了结这段公案?又会怎么平衡鄂氏与韩稷之间的是非?诚然鄂氏是可怜的,可是险些被送了命的韩稷就不可怜么? 都由不得她不想。 不过眼下想也是无用,大家的心思都全部集中在朝上,于是就连鄂氏的昏迷也像是故意腾给了大家时间,让他们得以从容应对似的。 这日在窗户底下看帐,青黛进来道:“**奶派人过来传话,说薇姑娘和刘二姑爷都回京了,请奶奶明儿回去见见呢。” 华正薇原本婚期定在去年腊月,但皇后这一死,自然婚期也得往后推了。正好金陵那边有些产业是华钧成留给她作嫁妆的,年后便让华夫人带她回了趟金陵,小住了几个月,顺便也刘家睹面商议婚期延后的事。 刘家也是华钧成的至交,虽然不比在京热闹,但远离朝堂的江南繁花之地,又别有一份安宁从容。刘家如今有意往仕途发展光大门楣,姑爷刘绩这几年也苦读诗书,又因刘家原先籍地也在京师,今年秋闱也是要下场的了,于是这次刘夫人便先带着刘绩与华夫人母女一道进了京。L ☆、549 盯梢? 沈雁听说华夫人母女回来,下意识点头要去,然想了想却又说道:“这两日家里都没人在,等国公爷什么时候在府我再去。” 随着郑王那边消息越加紧密,这些日子登门进府的人客也愈发多了,且韩稷散播出去的火凤令的消息也渐渐有浮到面上的迹象,府里他们都不在,她是不好出去的。 青黛也知道此时走不开,便就勾着头出了门。 傍晚魏国公与韩稷同时回府,韩稷不知从哪儿听说华夫人母女回京了,进门便道:“岳母有没有告诉你?” 沈雁这才把白天的事说了。 韩稷想了想,说道:“明儿你去吧,我留在府里,你去华家住两晚,陪舅舅舅母和表姐们说说话,然后再请她们到咱们家来做客。” 沈雁笑道:“家里你能行吗?” “太小瞧我了吧!”他昂首挺胸站起来,“不就是管管家务么,小菜一碟。” 沈雁笑了会儿,也就没坚持了。 她是的确想去见见她们,而且眼下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要韩稷和魏国公在府,再有辛乙他们在,去个两三日的确是不成问题的。何况她在府里所发挥的作用也没人想像得那么大,何必弄得自己很重要似的呢? 她连夜便让人回沈府去送讯儿了。 翌日早上,早早地去到太夫人处请了安又陪着吃了饭,便说起起要回府的事,太夫人哦哟一声轻拍起了脑门儿:“都好几个月没回了罢?你母亲想必想念得紧了。去吧,安心住几日才回来。我虽老了,但下面人还不敢糊弄我。有什么事我会办好的。” 韩稷如今到慈安堂来请安,太夫人也渐渐缓了这口气过来了,对宠爱了那么多年的长孙忽然变成了跟自家半点关系没有的陈王遗孤,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她毕竟是经历许多悲欢离合的,过了个把月,也就想通了。 这几个月韩稷坚持只要回府便上上房来请安。太夫人待他也跟过去没有什么分别。也许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祖孙缘份终有到尽头的时候,韩稷不可能永远姓韩。等到他身份公开的那一日,也就是他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太夫人的伤感轻易没人捕捉得到。但是对沈雁这个乖巧的“孙媳妇”,却是日渐的疼惜体贴了。 她亲手给太夫人梳了头,然而才又回房收拾出府。 韩稷这里一面吩咐着下面人。一面也整装到了她房里。他会护送她去,然后再回来。 夫妻俩带着属从。迎着朝阳出了门。直到清晰的听见马车两旁穿梭的人流沈雁才恍觉,自己是真的很久没出过府了。 她拿扇柄轻轻地挑起帘子往外看,车帘有两层,一层厚的。一层薄的,透过薄的帘子望去,街上行人历历在目。而外人却不知车里人面目。 韩稷忽而敲敲窗,说道:“前面有我常去的茶庄。岳父喜欢吃茶,我去拿两罐带过去。”说罢便驾马往前方行去了。 马车靠边等候。沈雁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街景,当她打量着路旁卖花的女孩子时,女孩身后两道人影却忽然引去了她的目光—— 这是两个身着绸衫,看上去像是个普通小商人的汉子,他们像是闲聊般地说着什么,但目光却又不时地往这边觑过来,而且仔细看去,他们绸衫之下的腰间位置还鼓鼓囊囊的,似装有什么物事。 沈雁原先对这样的人本不会太过着意,但跟随韩稷久了,对于这些藏有“家伙”的人她开始有了本能的警觉,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盯谁?是盯她和韩稷,还是别的目标?她放下帘子,静了静心神,然后往马车四面打量去,只见周围人影绰绰,根本难以分辩。 韩稷这时候敲敲窗:“回来了。” 她下意识再挑帘看过去,那两人却忽然不见踪影了。 她顾不上礼仪什么的了,掀了这边帘子与韩稷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被人跟踪?” 韩稷乍听到“跟踪”二字,立时两眼如炬往四面望去,但扫视了两圈下来,却是什么异状也没见着。 他疑惑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这么一说,沈雁也有些觉得自己多心了。说不定那两人只是觉得她的马车停在路边好奇而多看了两眼呢? 但是她的预感又从来没有出过错,这很难使她相信这是她的错觉。 韩稷见她沉默不语,想了想,便吩咐陶行:“带着人去四面走走看,有什么可疑的人都带回去问问。”说完才冲沈雁笑笑:“这下放心了吧?” 一路无话到了沈府,被华氏曾氏还有萱娘她们一包围,沈雁很快就把这事撂下了。一说话才知道,原来华正薇是前日进的京,一回华府便派人去信给华氏了。 华府二姑爷刘绩原也是京师人,秋闱生员皆应在籍贯本地应试,金陵那边又因为听说朝中局势不稳而人心不安,也不知道秋闱试能不能举办,正好华夫人她们这里要回京,于是刘家索性就让刘夫人带着刘绩提前进京来了。 “这次秋闱老面孔可多了。”说及会试,娘们儿几个不免就顺着话题说了开来。华氏道:“杜家丘家和谢家都有人入试,听说杜峻这几年十分努力用功,这次也会赴试,杜家催嫁的消息一直没传来,眼见璎姐儿明年就十五了,他们恐怕也有几分拖的意思。” “上头有咱们老爷作主,他们能拖到几时去?”沈雁却不在意这个,这婚事是沈观裕定下来的,他是绝丢不起退婚这个脸,只要杜峻还活在这个世上,沈璎就是他的妻子——不,就是他死了,沈璎也会嫁过去守望门寡,杜家这主意实在是打的没必要了。 不过想来这都是沈思敏的主意,倘若杜峻会试中举,殿试又得了好名次,倒可以以此为由把婚期拖延下去,然后来个先养滕妾,先生庶子再来娶正妻这样的荒唐事,不过以她这些小心思,又怎么跟老奸巨滑的沈观裕斗呢? 沈观裕要是想把沈璎嫁进杜家,那杜峻就是纳上十房妾生下十个庶子也还是只能让沈璎当主母。 所以,这些事根本不用担忧,沈思敏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她还不够了解她的父亲罢了。 曾氏抚抚萱娘的头发,说道:“我听说曾家也有几个子弟赴试,还有几个姻亲家的子弟,今年的秋闱,应是如二嫂所说,够热闹的了。 曾氏在说这个话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但沈雁却又领会不出其中意味。 谈话依旧顺势延展下去。韩稷坐了会儿便就进来告辞,沈雁这里也准备转道往华府去。沈菁沈筠已经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一天到晚在院子里迈着小肥腿追着跑,因着沈宓在家,华氏便不带他们。 韩稷留了贺群和罗申给沈雁,另外还有魏国公府专跟世子夫人的一批护卫,虽然是刻意降低了注目度,但实际上人数也十分壮观。 沈雁与华氏同乘车到了华府,才下马车华夫人与华正薇便笑吟吟迎出二门来了,这不仅是为着女儿回府而高兴,更是因为沈雁这位世子夫人已有许久未曾到华府作客,这一日华家的喜气洋洋便不用说了。 沈雁这里前脚出了门,柳夫人后脚也与弟媳顾连氏进了荣国公府的大门。 柳夫人是荣国公堂兄的长女,两家关系原本不错,但自行宫里柳曼如闹出那样事后,荣国公夫人对柳家母女便不甚待见,后来两家往来也不如从前密切。再加上早前在宫里对薄御前那一回,政见不同的两家就更加疏于往来了。 柳夫人自打嫁进柳家起便因夫贵妻荣受人尊敬,原也不想热脸来贴荣国公府的热屁股,但近来柳家形势确实不能同往日相比,柳亚泽坚持与皇帝同声共气,而荣国公父子却又执着地站在维护勋贵利益的立场,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忧虑。 正好弟媳顾连氏要上荣国公府来取族谱,她便就怀着示好的心一同过了来。 荣国公夫人正与顾颂说话,听说她们来了,也默了一默。 顾颂拿着吃了一口的点心顿住,凝眉道:“大姑太太都快大半年没上咱们家来了,这次来多半是为了缓和咱们与柳亚泽的关系。” 荣国公夫人端了茶,轻睨他道:“颂儿没规矩,那是你姑父,怎可直呼其名?”见顾颂把头垂下了,她才又道:“管她是为什么来,也管她们家当的是什么官,既然来了,那就是咱们府里的堂小姐,娘儿们除了说说后宅里的事,难道还能说男人们在外的事不成?” 顾颂抿唇:“我不想见她们,孙儿先退下了。” 荣国公夫人又嗔怪地瞅了他一眼,宠溺道:“你祖父回头该问你要营里的奏报了,下去吧。” 顾颂这里从侧门出了去,柳夫人姑嫂便就从正门这边进了来。 荣国公夫人派了身边的大丫鬟出门迎接,柳夫人笑着进门行万福:“好一阵子没来给三婶请安了,您一向可好?”L ☆、550 有约 550 荣国公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道:“难为你惦记,我这向头不昏眼不花,牙齿也还咬得动。快些请坐。”一面吩咐着丫鬟们取阁楼上封起来的冰晶翡翠玉盘装果子点心,又拿箱笼里放着的羊脂玉浮雕茶盏出来沏茶。 柳夫人笑道:“三婶这么客气,倒让我不自在了。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荣国公夫人道:“虽是一家人,那也分远近亲疏,你打小没少在我跟前呆着,便跟我女儿也似,我不对你客气对谁客气?” 柳夫人不免顺势说起少时一番景象。 寒暄了片刻,柳夫人便微笑扫视庭院,“听说颂哥儿这一向在府里,许久不见他了,只怕长高了。” 荣国公夫人不动声色道:“他祖爷给他交代了任务,这小子回来就四处玩耍,这里正闷头赶差事呢。” 柳夫人顺势道:“我听说他如今在大营里很是上进用功,是他们这辈里的父佼佼者。” 荣国公夫人原先防着她扯上朝堂里的事,所以但凡有点苗头便就拽了回来,这里听他说到顾颂,本是放了心的,可是再往下听,心里又有些硌应起来。亲戚间见面打听孩子近况是常事,可是府里并不只顾颂一个子弟,柳夫人一来便盯着他打听,这是什么意思? 她淡淡一笑道:“哪里就有那么能耐了,比起他祖父和父亲来可差远了。” 柳夫人说道:“那哪能与三叔他们比?到底颂儿年纪还小。”说到这里她垂头品了口茶,又抬头道:“不过说到这年龄的事,他今儿也该有十七八了吧?不知道许亲不曾?” 荣国公夫人道:“算命的说他不宜议婚太早,否则易招灾。” 她虽然老了,但还没老糊涂。这柳夫人与她虽是婶侄。但却相差不了几岁,眼下她打的什么主意,她还能不知道么? 柳家如今适婚的姑娘比顾颂皆低了一辈,虽是不可能,但可不排除柳家旁支还有小姐,顾颂若是订了柳家的小姐,那到时候荣国公父子的立场可就得变了。眼下大家伙齐心协力给自己争取太平未来。她怎么能让他得逞? 两家是这么近的亲戚,门第又相当,倘若她真把那说亲的话放在嘴上。她还真不便推了她,是以只能一语封住她的去路,也叫图个爽快。 柳夫人果然静默下来。 她原是一品夫人之尊,论起地位。比荣国公夫人也不会低到哪里去,这样求人的事她从未做过。荣国公夫人的心思她也不是不懂。要不是看在当初嫁进柳家乃是因着荣国公府的身份地位,她这么些年并不会但凡年节都来请安问候。 可她没想到她这位三婶竟然连个开口的机会也不给她就封死了去路,心里自然是气的,但又怎好当着这么些人露窘?低头连喝了几口茶。才又缓过气来问起府里的姑娘少爷们。 只要她不提这些敏感的事,荣国公夫人也不在意多个人来陪聊,于是天南地北一顿海侃。又让丫鬟们去请戚氏过来张罗午饭。 柳夫人本不吝这餐饭,但长辈邀请若辞了必又落人话柄。少不得留下来。 好容易吃了饭又用了茶,告辞出府后便连娘家也不回了,直接在麒麟坊外与顾连氏告了别,启程回柳府去。 柳府里近来气氛也黯淡的很,眼下的局势如同棋盘博弈,谁赢了便是皆大欢喜,而谁输了都是灭顶之灾。柳家三个儿子一向用功,到了这节骨眼上又更是不敢造次,每日里不但在衙门兢兢业业,在家里也时常围在柳亚泽身边打转,就怕有个疏漏。 柳夫人回到府里,看见满府里内外肃静,心下也凄然,真不知道眼前这些事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坐下来吃着茶,说道:“老爷呢?” 丫鬟道:“老爷在书房,方才柳裕带着人从街上回来了。” 柳夫人顿了顿,往书房方向看过来。 书房这里柳亚泽正凝眉与屋中两名着绸衫做寻常男子打扮的护卫说话。 “沈雁去了华府,还随着带了行李,这就是说,她这一去至少要过夜,而眼下魏国公夫人身边就只有丫鬟们在照顾了?” “正是。”靠左的柳裕说道,又问:“要不要找机会向世子夫人下手?” “不。”柳亚泽靠进椅背,说道:“虽然她是沈观裕的孙女,也是沈家跟韩家之间最强劲的纽带,但我的目标却不是她。如果我想让你们去探探韩府,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把握?” 柳裕想了想,说道:“如果魏国公与他们世子同在府上,小的莫说进府,就是靠进四处也没有把握。不过若是老爷有办法调开他们父子二人,那小的们倒是也有信心试试。” “不是要试,我是一定要你们成功。”柳亚泽望进他眼里,“人我会想办法调开,你们务必趁机进府看看魏国公夫人受伤的究竟,她究竟是怎么伤的,韩家这阵子出了什么事,能打听到的务必全都打听出来给我。” 柳裕拱手:“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韩稷因为沈雁不在,日子过得淡而寡味。有心想找顾颂薛停他们聚聚,又想起答应了替沈雁看家而不能出门。心不在焉了一下晌,又对着地板发了半日呆,正打算吃点东西睡一觉,哪知道两碗茶下肚,又全然没了睡意,便就让人去找韩耘过来下棋。 韩耘却才从魏国公的书房出来。 魏国公知道沈雁有事出门,因无要事,下晌也没出府去,只在房里陪鄂氏呆着看看书,又上书房过问过问韩耘的武功。韩耘也争气,虽然心里并没有因此落下什么心结,但功夫却不敢再落下,理论上来说仍比不上韩稷同期,但光看这两年的精进却是一点也不逊色。 韩耘得了夸奖,很欢喜,一路冲到韩稷院里来:“大哥,父亲答应等我满了十岁就让我进军营!” 韩稷在棋盘边觑着他:“你那么想进军营,是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掏鸟窝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 韩耘不怒不气,平静地坐下来。当知道韩稷不是他的亲哥哥后,也有过一阵子不适应,韩稷也没去刻意理他,依旧如从前那样该怎样就怎样,不格外亲近讨好,也未曾疏远客气,没过多久他就又自己上颐风堂蹭饭来了,一句关于心情的话也没说,到如今为止,这件事也没在兄弟俩之间提起。 他说道:“晶姐儿说男人要练得一身肌肉才好看,我只是去练练肌肉。”他话说的有些轻描淡写。 韩稷扬眉望着他:“晶姐儿的话就那么有用?”从前他让他扎个马步他都叫苦不迭,还练肌肉呢。他慢条斯理拿起颗荔枝撕起皮来。不过他这样安静,又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心疼。这样的懂事,可完全是因为鄂氏这事才沉淀出来的。 “我怎么可能被她影响?”韩耘也跟着拿了个荔枝在手,剥着道:“我就是觉得像父亲和大哥那样肌肉鼓鼓的才好看,才威风。” 韩稷没再说下去。逼着个孩子口是心非地撒谎也是很残忍的。 正说着,门外咔咔脚步声响,魏国公一面挂剑一面走进来,与他们俩说道:“兵部郭阁老让人传话来,说是皇上召集各营驻扎将官集议,我去瞧瞧。” 韩稷看看天色,起身道:“天都快黑了,有什么急事?” 魏国公顿了下,说道:“暂不清楚。你看着家里便成了。” 韩稷点头,目送他离去。 辛乙搬来棋盘,兄弟俩这里开始下棋。 韩耘才学不久,瘾大而浮躁,全程只见他一惊一乍地。韩稷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朝上如今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最近两边都在关注着辽王追杀郑王这一事的结果,他相信他知道了这个消息,皇帝他们就是消息延迟,也必拖不过三五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知道郑王从辽王府逃出来,那么,这次传召进宫,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过他面上并看不出什么,反而更加闲适自如。 这里连下了几局,韩稷已实在觉得没瘾,正要唤人传饭,辛乙却又满脸狐疑地过来了。 “柳亚泽差人送帖子来,说请少主上翠烟阁吃饭。” 韩稷略顿了下,扬唇接过那帖子,说道:“柳亚泽请我吃饭?” “是啊。”辛乙道,“我已经确认过对方身份,的确是柳家的管事。” 这倒是稀奇了。柳亚泽与韩稷一文一武,一老一少,一阁老一勋贵,既非世家又非亲戚,竟然会下贴子请韩稷,着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而韩稷拿着贴子反复看了看,竟然还答应了!他撑膝起身道:“去备马吧。” 辛乙遂掉头让人去备马以及传陶行等人。 韩稷又在门下回头:“我一个人去就成了,让陶行他们留在府里,仔细看管好每一处要塞,尤其是荣熙堂。”说完仍觉不够,又还是把陶行他们招到了跟前,细细地叮嘱了一番,这才又回房更衣,提了剑出让来。L ☆、551 心计 辛乙想想也有道理,柳亚泽公然宴请韩稷,总不至于做出那埋伏暗袭的事来。何况府里还有个鄂氏病在床上,他们都出去了,万一有点什么事,难道还大张旗鼓地去把轮值歇息的护卫们唤起来不成?就是成,真出事也晚了。 辛乙亲自给他牵来了赤电,目送他出了门。 乾清宫这里,魏国公等人坐着听皇帝训了一个多时辰话,已经都有些不耐。眼见着天转暗,宫灯也点上了,程谓才躬着腰凑近皇帝道:“该用膳了。”皇帝这才停了话头,喝完了半盏茶,扫一眼下方道:“都留下来用膳吧。” 魏国公原本终于松了口气,想到可以离宫回府了的,一听到这话,便又只能无可奈何留下来。 韩耘等父亲等半日不见回,不想一个人吃饭,遂去了慈安堂陪太夫人。 随着一个个各行其事,偌大的国公府便就随着夜色而清寂下来。 翠烟阁是处处在深巷之中的茶舍,粉墙黛瓦,斗拱飞檐,原是前朝富户家的别院,后来被人买下,改成了一间专供富户高官品茗用餐的去处。 院内清静怡然,设置的极有韵致,往往能看见整片的十字花墙下只有一架安静的兰花,即使别无它物,也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韩稷到达的时候,柳亚泽已经在凭窗的长桌后坐着等待了。 “韩世子果然不愧为磊落英雄。”还没等韩稷开口,柳亚泽已经说话了,“老夫刚刚还在想,世子若是不来,老夫该想什么办法去说服世子赴约呢。” 韩稷坐下来。笑着道:“柳阁老似乎特别希望我过来。” “那当然。”柳亚泽执壶斟茶,“郑王好容易去到辽王府,结果又被辽王追杀出境,如今鲁亲王手下的前军营也拉起了警戒,这所有的动作若说世子不知情,老夫是头一个不信的。” 韩稷转动着茶杯,说道:“朝中这么多人。柳阁老何以认定与我有关?” 柳亚泽道:“如果我没猜错。一直进宫与赵隽暗中联系的那个人,就是世子你。因为你身手极佳,熟悉宫中地形。而后又有楚王的事在前,四家国公府里感受到威胁最大的,而最具有谋略的只有你们父子。魏国公有几次不在现场的证明,剩下的便只有你。” 韩稷望着他。不置可否。 诚然事情到了眼下地步,认与不认都没有什么要紧。但柳亚泽这餐饭请的蹊跷,他又怎能掉以轻心。 他放了杯子,笑道:“听说此间厨子又换了,几道拿手菜里。尤其鹅肝和胭脂鱼尾很是不错。” 随着白日渐长,国公府的下人们也都歇得稍稍晚了一些,直到戌正才各自当值的当值。进房的进房。 霜儿和明月给鄂氏喂过粥食,又给她擦完身子。交班给了值夜的丫鬟,才又出得门来。 虽然没有沈雁盯着她们做事,她们也不敢偷懒,一来碧莲对鄂氏十分忠心尽职,二来这院子里的人也没有谁被鄂氏特别苛责过,再加上魏国公的明言交代,还有太夫人的不时关注,她们就是想溥衍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霜儿抱着盆在廊下与明月道:“你先回房,我几日没洗头,先去厨下舀点水洗洗,痒死了。” 明月边笑边与她走到分岔路上,说道:“快去,别是长了虱子!” 霜儿作势轻拍了她一下,便就挑了近道,从天井中青石小道插了过来。 紫藤花垂下的花须挡住了视线,正待伸手去拨,忽然后颈下一阵巨痛,紧接着两眼一黑栽在地下,便已经人事不知! 紫藤树下轻飘飘跃下两个蒙面人,看了看四周后,当中一人与另一人道:“把她带到后园子里去!” 后园子里此刻清静无人,想要不惊动多余的人,这是最好的去处。 那一人才扛了霜儿上肩,风声里便已经传来衣袂声。 “先趴下!”先前那人急忙冲他打了个手势,二人便顺势卧倒在墙根。 一切随风止而归于安静。 陶行立在屋顶扫视着各处,两耳不放过草尖轻颤的声音,半晌后他松下来,回头与护卫们道:“走。” 如棋局般星布在各处的四五人瞬时如同被线提起的小木人,整齐而又轻快地离开了院子。 墙根下二人绷紧的背脊松驰,无言松了一大口气。对了下目色,二人便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往后园子走来。 陶行在颐风堂内叉腰与护卫们道,“国公爷和世子爷都不在府,大家今儿可要更加打起精神来。” 护卫们立时充沛地回话,然后分散开去。 霜儿被劫到园子里,先时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出了什么事,直到看清楚面前两个目露凶光的蒙面人,才立时吓得尖叫起来!但叫是叫了,却没有声音,她的双手被反剪,嘴也被他们给堵住。 “别叫!不然的话就杀了你!”左首的蒙面人压声喝斥,同时拔出腰上的大刀抵在她劲上。 霜儿险些又要昏过去,这刺客啪地一巴掌,又生生把她打了回神。 刺客扯下面上的布巾,说话声音变得更清晰:“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我!” 霜儿看着发着寒光的刀刃,惨白着一张脸点头。 刺客拔了她嘴里的布,问道:“你们太太何事受伤?” 霜儿咬紧双唇,拼命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别杀我……” “你不说我就杀了你!”刺客发狠道。 刀尖在霜儿颈间一划,她惊叫起来,刺客又把她的嘴捂住,并威胁:“我数到三,你不交代我就杀了你!” 霜儿张了张嘴,刺客把刀撤回去。 然而就在他撤回去的当口,他忽然也不能动了! 一把剑搁在他颈后,都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浓浓杀气! “你过来。”他身后有声音粗哑地道。 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这边厢霜儿望见他背后那身如铁塔般高大的黑衣人,两眼一翻顿时又晕了过去。 翠烟阁这里,鹅肝和胭脂鱼尾都已经上了。 此间主人秘制的状元红也已经喝过了大半。 韩稷一双眼在灯下愈发清亮,而柳亚泽也仍如先前一般从容自若。 他今日弃了工整的朝服,而穿着宽松闲适的道袍,头发只拿乌木发簪束成髻。看上去比平素少了几分威严,但却多了几分胸有成竹。 韩稷道:“柳阁老寻在下来,肯定不只是为了想找个人吃饭喝酒,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柳亚泽执着酒杯道:“世子痛快。那么依世子所言,老夫不是为找人喝酒吃饭,又是为什么呢?” 韩稷沉吟片刻,吃了颗杏仁,说道:“柳阁老既知郑王逃出来,那么眼下应该正忙着逆转朝局,阻止赵隽进一步赢得民心,今日阁老若是请赵隽出来吃饭我倒是还觉得正常,既是请我,我想,多半是在调虎离山。” 柳亚泽挑眉:“何以见得?” 韩稷道:“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在下知,阁老也知。如今五军营里除了前军营以外的四大营尽皆拥护赵隽,京外的消息我们不比皇上和阁老少知多少。而近来郑王在被辽王途中下落未明,生死未明,你我双方皆在等待。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兵部连同四大营主帅同时进宫共同集议的呢? “皇上下旨,家父不能不去。而这么重要的‘集议’,柳阁老又紧接着把在下请到了这里,很难不让人多想。我若没猜错,柳阁老与皇上这是正在分头行动调我父子出府罢?” 柳亚泽扬唇道:“光凭这些,似乎还不够。你韩家虽然在朝中势力举足轻重,但难道我身为内阁大臣,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有什么需要暗地里施计对付你们的不成?贤侄应是想多了。” 韩稷自斟了一杯酒,摇晃着看向左首窗外,“其实我也不是神仙,并不能立刻就想到阁老在调虎离山。只不过我今日早上送内子归宁的时候,恰巧也发现了两名跟踪我们的人。 “当时我假装不在意,随便搜了一圈便就离去,暗中却留了两个人继续跟踪,最后他们在柳府胡同口守株待兔等到了那两个人。而且,还亲眼看到他们俩进了柳阁老的书房。我记性不大好,那两个人,一个叫做柳裕,另一个叫做何青,不知对也不对?” 柳亚泽如水闲适的面上终于有了丝僵意。 韩稷扬唇笑笑,击了两下手掌,院门外便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陶行走到窗下躬身禀道:“回世子的话,剌客已带到,请世子发落!” 他身后的护卫们各押着一个人,扯去面罩的他们面容袒露无遗。这并没有什么异常,一切都在韩稷意料之中。但目光扫过陶行脸上,却无意捕捉到他今日的神色,竟然有着一丝一闪即逝的古怪。 韩稷没漏掉,直视过去,确定他平视过来的目光里依旧澄静坦荡,便也没有当场理会,而是转头望向对面:“阁老想知道的,无非是看看我韩家现如今有什么把柄可抓,谁家都有点不能对外说的秘密,阁老这么做,真是有失分寸了。 “柳府的这两个人,在下真是对不住,看横样陶行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腿,就是接上去也再当不了护院。”L ☆、552 挫败 柳亚泽无暇理会他们主仆的目光交流,他手抚酒杯,对着窗下那两人凝目了足有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说道:“这么说来,你对我的心思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了?” 韩稷扬了唇,没有说话。 柳亚泽忽然抻腰长吸了一口气,手抚双膝道:“早听说世子虽未亲身布阵,但兵法运用得却十分老道。老夫也是个文人,闲时恰巧翻过几页孙子兵法,论起来你我恐怕水平相当,不如就此来推演一番,今夜这一局,究竟是你赢还是我赢?” 韩稷扬起的唇角多出一丝兴味,“不知阁老想如何推演?” 柳亚泽道:“世子仅凭蛛丝蚂迹便能运帱帏幄决胜千里,老夫由衷佩服。不过世子还是算了一点。除了这些,老夫还掌握贵府不少事。 “比如说,贵府除去家丁下人,护院一共六十八个,个个身手都很不错。而后世子爷身边的十二名护卫跟随世子十余年,头脑和功夫又更上一层。再往上是国公爷身边的二十四名侍卫,他们功夫与世子身边的护卫不分伯仲,但应变经验上又略胜一筹。 “魏国公的二十四护卫共分日夜两班,方才他出门的时候带去十二人,余十二人虽有随叫随到之责,但为了随时应付突来的危机,他们往往会在这段时间积极地补充睡眠和体力。当未曾听见哨声响起,他们不会轻易进前院。 “而世子身边的十二人,世子夫人身边已去之有四,此处来之有五,余下在府里的,已不过三人。而我柳府的高手并不止柳裕何青二人。甚至我可以告诉世子,他们俩只是很中等的水平。那么世子觉得,倘若我早安排了人埋伏在国公府墙外,趁这个时候进入韩家,会有多大把握达到目的全身而退?” 韩稷脸上忽如秋风掠过,有些薄霜。 他和魏国公身边有多少人不是秘密,但柳亚泽能够对韩家如今的布防了如指掌。这却不能不使他郑重。如果说柳亚泽对这一切胸有成竹。那么他提出的假设,有什么不可能执行的呢? 他面上虽没有动,握杯的手却不着痕迹的顿了顿。 柳亚泽进韩府探秘的目的应该是冲着鄂氏而来。他是个政治嗅觉极为灵敏的家伙,鄂氏因为重伤而又不宜宣太医,在外人看来不算什么,甚至可能并不会留意到这层。可在他柳亚泽看来却充满危险性,他必然是疑心到鄂氏的伤病藏着什么重大秘密了。 眼下他先是调开魏国公。然后公然请他出府,若再将计就计调出陶行他们,府里岂非当真就露出了空门? 如果这个时候柳府的人真的已经进入韩家,那么要挟持几个人打听鄂氏得病的真相。可谓轻而易举。 他平静地望过去:“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阁老还是技高一筹。不过,不知道阁老知不知道。家父与家母之间感情极为深厚。” “那又如何?”柳亚泽摊了摊双手,“令尊与众国公们眼下正被皇上留下用膳。老夫这里不派人放话进宫,宫里便不会放人。他不会知道你也被我邀请了出来,而且还正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就是说,柳阁老已经派了人进韩家了?” 柳亚泽不置可否。 韩稷忽然又笑了笑,“照柳阁老的说法,我这个时候就应该立刻赶回去才是。 “可是我若就这么走了,柳阁老一定就会立刻带着圣旨和太医上韩家来给家母看诊的对不对?那个时候家母就是没什么异常也要被柳阁老杜撰出些毛病来了。而相信以柳阁老的铁齿铜牙,也必然会安些令人莫名其妙的罪名于我父子头上。是么?” 柳亚泽抚着桌沿,唇角的淡笑凝在风里,目光也变得深沉。 韩稷扬了扬唇,接着又漫声道:“只是柳府的高手虽然多,此时韩家的护院兴许也不一定能完全做好防范,而柳府的两名刺客在我手上,韩家若出了什么事,柳阁老在朝上恐怕也没法交代。 “阁老当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尤其是眼下我众你寡的时机,你更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差错。所以你的目的并不真正是在派高手暗闯韩家,而是等着我着急离开,坐实阁老心中的猜测,然后捧着旨意登门将我们扣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么?” 柳亚泽静立于对面,如同老僧入定。 韩稷虽没有再说话,但两眼紧盯着他,却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清风拂面半晌,柳亚泽才缓声开口:“世子的沉着,真令老夫叹为观止。” 他掸了掸桌角香炉里的线香,接着又道:“有件事老夫十分不解。 “从前世子锋芒不露,那倒也罢,直至这些年,世子不断在朝上有所表现,其风采实力同辈之中几乎无人能及。如今聚集在韩家周围的力量又十分之多,不知道世子为何甘于屈居赵隽之下,而不索性拥护令尊坐登皇位?” 韩稷扬首:“柳阁老这是在策动我造反?” “老夫只是不解。”柳亚泽道,“赵隽身为皇嗣,他就是复立也于情于理,但是如今他所拥有的人脉和实力尽都源于你等,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宁愿屈居人下也要拥护一个所谓的仁君,别告诉你们只是为了忠于大周。” 韩稷又笑了笑,说道:“那么阁老觉得这大周,值不值得尽忠?” 柳亚泽蓦然抿唇,有愠色从眼底升起。 看似轻飘飘一句话,实则却重若千钧。他能说不值得尽忠吗?那是藐视朝廷。可若说值得尽忠,岂非又自打了嘴巴? 他身为文官之首,眼下竟被个行武的晚辈拿捏住,竟是破天荒头一回。 韩稷没有再等待下去的兴致,将手里拈着的两颗杏仁扔进嘴里,站起来。 “像柳阁老这种只要荣华富贵而不辩忠良奸佞的人,当然会问出这种连你自己也答不出来的话。不要你自己没有良心就以为别人同样没良心,你想要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差不多就行了。贪多可对身心不利。” 他如同跟人聊家长里短似的轻松闲适,一面拿起支在墙下的剑挂在腰上,又回头望向他道:“欠了的总是要还的,陈王府上下以及陆续被斩杀的那么多家功臣,迟早都会来寻你们算帐。” 说到这里他倾身压在桌面上,目光化成冰刀射进他的眼窝里:“还记得陈王府死了多少人吗?一共七百四十二口。七百多具尸体里流出来的血,一定够把你淹死在里面了。” 说完他直起腰,掏出锭银子拍在案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柳亚泽望着那锭半嵌在桌案里的元宝,整个人四肢躯干都已然冒起了冷汗! 韩稷最后那句话无端地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有亲眼见到陈王府的惨象,但这个数字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是他亲手整理出来这些数据汇报给的先帝和皇帝,也是凭着这些数据和罗列出来的莫须有的罪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陈词,从而一步步青云直上到如今的! 他韩稷为什么会对他露出那样噬血的目光,他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为什么会对他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恨意? 他到底是谁?! 他对着这银子瞪视片刻,忽然打了个冷颤。 这银子在灯下折射出来的寒光,多么像当年刺进陈王胸口的钢刀! 难道是他真的气数将尽了吗?当年杀人不眨眼的他,如今竟会害怕一个乳臭才干的后辈,而且竟然还输了给他! 韩稷,他原先明明只是京中同辈子弟里较为出色的一个而已,甚至因为他的容貌和擅于玩乐,往往还让人忽视了他的一些优点。他怎么突然之间就锋芒大露,他们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他撑着额,觉得有些疲惫,又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最近似乎常常遭遇挫败,是他老了么?他原先的意气风发都不见了。别的人老了的时候身边终归还有些门生幕僚,而他这些年为了稳住皇帝的恩宠,为了稳住这阁老位子,所有赏识的人才都进献给了皇帝,弄得如今他身边只有一众族中子侄,孤清得像是已然预示了结局。 输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这让他更加挫败。 “老爷。”长随轻轻地在耳边唤道。 他抬起头,轻吁一口气,扬手道:“结帐。” 乾清宫这里正在进行晚膳后的茶会。 魏国公的脸色已经愈来愈凝重,皇帝的举动明显很不正常,进宫前后都三四个时辰了,真正有用的话没说几句,他自己明显也有些体力不支,这么拖延时间究竟是为什么? 他往两旁看去,只见荣国公等人也俱都有不耐之意。几个人对了下眼色,正要主动告退,门外就忽然有小太监进来,凑近皇帝说了几句什么。就见皇帝也微微松了口气,抬眼向下方摆手道:“时候不早了,都下去吧。” 众人这里躬身谢恩,陆续退出。到了门外石阶下,魏国公脚步逐渐缓下来,他拉住前行的薛敬宗,“你有没有觉得皇上今儿挺奇怪?” 薛敬宗正要点头,护国公忽一指对面廊下远远疾行的身影,“你们看那是谁?”L ☆、553 阁下? 柳亚泽径直从翠烟阁驾马进了宫,连衣裳也未换。 皇帝仍坐在案后水曾挪窝,见到他来劈头便问道:“怎样?打听出来不曾?” 柳亚泽走近来,如实相告:“微臣低估了韩稷,被他识破了计划。” 皇帝勃然变色:“你一个当朝阁老,连这点小事都已经办不成了么?!” 柳亚泽微顿,片刻后垂首:“微臣确实没有想到,韩稷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缜密。” 皇帝失望至极,牵动肝肺,咳嗽起来。 柳亚泽等他喘息平息,又说道:“微臣虽然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但却由此可以肯定,韩家的确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并不小。” 皇帝忍耐着道:“那你可曾探出是什么秘密?” 柳亚泽默然,“没有。” “没探出来你跟朕说这些有个鬼用!” 皇帝抓起桌上笔架扔向他,“朕现在要的就是真凭实据,而不是你的什么狗屁臆猜! “辽王现如今追杀郑王动机不明,各大军营即使能听朕调令也绝不会当真下力去阻止,倘若郑王真被辽王所杀,那么又该派谁去联合辽王和鲁亲王?鲁亲王人精如鬼,他会无条件跟辽王合作吗?!时间有限,你却还在这里跟朕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柳亚泽道:“臣并没有故弄玄虚!臣以为魏国公世子韩稷心思敏锐,且城府极深,此人恐为后患,若是有机会,该下决心除之!” 皇帝喝了口药。忍耐道:“韩稷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后辈,他能有什么过人能耐?朕要除的乃是魏国公以及沈观裕他们这些勾结成党之人!你不要把对象搞错!眼下这些困境都是因为你那劳什子鬼提议弄出来的,朕当初若是不听你的,兴许还走不到这一步!” 埋怨的话像一根根钉子直插入耳。 柳亚泽面肌抽动,凝眉往下道:“可臣有种预感,韩家的秘密多半就在韩稷身上!他近来展露出来的锋芒让人无法小觑,而但凡有他参与的事情。也没有一次不让他得逞。他必然不只是这些年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皇帝斩钉截铁地,“朕不想再听这些!朕要的是辽王与鲁亲王能够同心协力维护朝堂和皇室的尊严,而不是再容你玩什么权术花样!你这些心思手段留待日后朝局稳定了再拿出来也不迟!” “皇上!”柳亚泽咬了咬牙。“危难当头君臣异心,乃是大凶之兆啊!” “你也知道危难当头?你既知危难当头,何不尽快替朕解除这危难?!”皇帝脱口驳斥,两眼里喷着怒火。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顿了顿,身子微倾向前望着他。咬牙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出办法,朕倒是给你提个醒。” 柳亚泽抬起头。 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朕听说近日街头又有人在传言当年陈王妃手上的火凤令,你若能找到这令。咱们就能多出几千死士和甲胄兵器为帮手!那批甲胄兵器有陈王妃亲自制作出来的消息暗器,就是得不到死士相帮,有这几千套甲胄朕也等于多得了一支精锐营的力量!” “火凤令?”柳亚泽蓦地皱起眉来。 火凤令他怎么会不记得。令牌属下的三千将士当年被人传得如神兵一般,而随着陈王迁府金陵。三千死士也真正成了个神话。就在后来他奉命搜罗陈王的不轨罪证时,这也曾被列为其中之一,但不管如何,这件东西还是如人间蒸发,再也没露过踪迹。 近日街头的传闻他也是知道的,但实际上倘若有心留意,这些年来街头巷尾关于这凤令的传言时而有之,只不过此物特殊,常人就算提及也只是私下说一两句罢了。 然而即使最近有人公然议论,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在眼下韩稷赵隽他们把朝堂一锅水搅混了的同时,有人趁机散播一些关于陈王府的旧事,不是很正常么?而皇帝竟然天真到还在对这批甲胄抱有期望,这无形又更令他对这个偏执狂型的君主失望了。 他抬眼道:“街头传言无非道听途说,也不知道哪家茶楼的先儿唱出来博眼球的,皇上怎也当真?” “朕怎能不当真?”皇帝站起来:“火凤令下三千死士若能找到而后除之,起码也消除了一桩隐患! “而朕若能得到那批甲胄兵器,还怕什么勋贵不交兵权?朕就不信当朕有了一批身持当年无往不利的死士营甲胄机关的精锐营护驾,他韩恪还能耐得了朕何?!等朕有了它们,便也要如同当年捉拿陈王一般将他们父子剁为肉酱!” 柳亚泽望了他半晌,说道:“那么不知皇上可有什么线索?” “朕若有线索就好了!”皇帝心浮气躁地道,“朕上次本来差了楚王去华家打探,谁知道反被韩稷弄得尽失方寸。究竟那火凤令有没有在华家,朕也是没有头绪。但是眼下城中空穴来风,时刻这么多年居然再次又传言起了火凤令,难道不该重视吗?” 柳亚泽垂首无语。 皇帝草木皆兵,简直已如失去了理智无异。 “臣以为此事不可强求,皇上还是把精力放在眼前事上吧。” 他并不以为世上还真有火凤令存在,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事上,还不如把握好眼前的一切条件,争取最后的机会进行反扑——虽然他对于这个可能性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可是,受俘死也是死,斗争死也是死,只要他还能处在阁老任上,他为什么不去争一争呢? 他深深看了眼皇帝,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宫门。 皇帝已经靠不住了,他得开始为自己谋算谋算。 韩稷这里出了翠烟阁,一路回府皆无二话。 直到进了二门,他才蓦地停步转身,沉脸望向身后随行而来的陶行:“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陶行蓦地顿住,还没说话,目光已急速地聚焦到他身后某处。韩稷转过身去,只见庑廊下不知几时已多了个高大如铁塔般的黑衣人,这个人明明只是独自站在那里,也明明只是露出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可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压迫之意却强烈到让人立生戒备! “你是谁?!” 韩稷瞅了眼提剑挡到他面前来的陶行,目光又望过去。 这人在廊下立了半晌,才放下环着的双臂,抬步走过来,不发一言,忽然从旁拿了根木棍,在空旷的院落中间舞了起来! 这人本身就高,手持的木棍齐他齐膀,一舞动起来顿时大半个院子都被罩在他的罡风之中。 韩稷初初凝眉握剑,至看了几招过后,目光里便有了惊色,再往下看,那扶剑的手松了,稳站的脚步也不由往前抬了两步! “此人到底是谁?!”他忍着心内的震动,强作平静地问。 陶行擦着汗走上来,躬着腰说道:“是这样的,先前小的奉少主的命令暗中严守府内的时候,听到荣熙堂有了动静,赶忙扑过去,结果却发现全无异样,而等小的们回到颐风堂来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在太太房里侍候的霜儿则晕倒在他身旁地下。 “此人一见到我不躲不闪,也不曾主动出手,只问小的,少主是不是国公爷所亲生?又问少主救出赵隽是不是想替陈王平反?小的们自不肯答,他们便把柳家那两个人交了给小的,让小的先按计划带着他们俩去到翠烟阁配合完了少主才回来。 “小的先不肯应,因为并不知他的来历,岂敢轻易听从?但,但小的没想到,他后来竟拿了件白绫布出来,上面,上面印有朱笔写的几行字,还落有陈王的大印!他说若我不信他,可把府里的护卫全部叫来看住他,小的不敢耽误少主大事,也料定他不可能战得过国公爷那十二名护卫去,所以就——” 韩稷听到这里面色已是大变,再往那黑衣人望去,对方则已经收棍完毕,往他走来,到离他一丈远的距离又且站定! 韩稷个子不矮,身材已早就比年少时壮硕了不少,可是站在此人面前,他却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压迫。他看上去就是个天生的杀人机器,不光是身高,更多的是他散发出来的这种冰冷到接近于死亡气息的气质! “魏国公世子,是么?” 他平视着韩稷开口,相对于他这股气质,他的语气却又透着平和与平稳,而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冷戾与侵犯。甚至对于他这么样的人来说,听上去还有些偏尊敬。 韩稷稳住气息,点点头,“正是鄙人。阁下是?” 这人目光微闪,忽而伸手解下面上方巾。“在下吴东平,是中军营参将陈飚将军麾下的一名千总,同时也是陈王妃属下精锐营里的朱雀营正营尉。不知道方才小的所舞的那套棍法,世子有没有曾在哪里见过?” “朱雀营!” 韩稷闻言一惊,喉头一口腥甜险些没按捺住,顺势涌出来。L ☆、554 寻觅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朱雀营。但是不表示他听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陈王妃手下只有一个精锐营,也就是俗称的死士营,这个吴东平来自于他们中军营,同时也是陈王妃麾下,那么他不是那三千死士里的头领之一又是什么?! “你……” 他喉头发紧,一时间竟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走了出来,走到他耳边细声道:“我看得很清楚,他方才所使的那套棍法,正是龚家祖传的棍法。” 龚家祖传的这套棍法虽然不是顶厉害的招术,但是对于吴东平这样体格的人来说,发挥出来的效果却比常人厉害上不止一分半许,辛乙从前闲着的时候也曾把这套棍法传给韩稷,但韩稷随魏国公擅使剑,便就未曾深入,但无论如何,这招式他却是认得出来的! 这世上除了龚家传人之外,还有谁可能拥有这套棍法呢? 韩稷一颗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仿佛从滚水里烫过,又在春风里摊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火凤令下那三千死士之一?” 吴东平眼波如惊涛骇浪,但面上却又如止水一般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一面从怀里取出个磨得晶亮的半尺长许的狭长铜夹子,一面单膝跪地:“请少主出示凤令!” 韩稷就近一看,只这见这铜夹子上的凹纹十分眼熟,再一看,与火凤令的边缘轮廓竟似十分吻合! 心下一顿,便闪身进内取出那枚火凤令来。看了眼地上的他,将令牌轻轻往那凹处一置,就听卡的一声,果然契合得严丝密缝!而后随着那卡嚓声响,那铜夹内竟又闪出片铜舌,上刻着“朱雀营正营尉吴”几个字。 韩稷神色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他早就听华钧成说过那三千死士有好几个主将,而他们都各自有与火凤令确认身份的方法!那么看来这个铜夹必然就是那确认身份的物事了! 韩稷忍着心头激动。原地沉吟片刻。蓦然又抬起头来,带着颤音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其实有这么多已差不多够了。可是吴东平毕竟是第一个来寻他的,而目前又并没有人见过这批死士,他不能不万般谨慎! 吴东平想了想,竟说道:“在我回答之前。我想请问世子这火凤令是从何处得来?还有,世子与陈王府又是什么关系?” 韩稷目光紧盯着他。 他拱手道:“不瞒世子说。在下这些年一直都在中军营,在下若是有加害之心,不必等世子回答,有这枚火凤令便已然足够。” “你方才说在中军营?”韩稷脸色又变了变。直到此时他才又重视起这条线索来。 “正是。”吴东平说道:“不光是在下。据我所知,中军营里应还有几名兄弟,但我却认不出他们是谁。因为都不是我的部下。我也找不到他们下落。倘若我说我们那批甲胄很可能藏在华家手上,不知道能不能证明在下身份?” 这世上除了韩稷和沈宓他们这几人。再没有人知道这批甲胄的去处,吴东平居然也知道这层,加上他之前的那些证据,足以证明他的真伪了! 韩稷稳了稳心情,说道:“我们进屋里谈。” 一行人进了房,陶行等几个分立左右,吴东平环顾四周,当见到墙上挂着的大弓,目光顿时已转不动了:“这弓与主公当年使的千斤弓好像!”话说到这里,眼眶已经湿润。“当年主公就是凭着这张弓击溃的前朝禁军,直取的他们主帅的性命!” 韩稷亦看过去:“这就是照千斤弓仿制的。” 吴东平务自感慨了一番,顺应他的手势在椅上坐下来。 说道:“小的原先便觉世子十分面善,前不久废太子出宫,便猜测乃是世子意欲替陈王平反,这些日子忽听又有人在传火凤令,直觉这也是世子所为,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暗中在国公府附近走动,方才见到有人意图暗闯进府,就冒昧闯了进来。” “多亏了吴将军出手,否则的话恐怕就要生乱了!”陶行惭愧地看了眼韩稷,然后垂下头来。其实他们也早察觉了有人暗闯进府,也有在暗中盯着那两人,但他们竟未留意到还有个吴东平进府,这是多么大的疏漏。 韩稷全副注意力尽在吴东平身上,当初抛出这饵去,他本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而他能够寻到他这里,这就证明他这条路走的虽然冒险却还是对的!朱雀营营尉来了,难保另外三个主将不会闻风而动! 如果集齐了他们几个,岂不说三千将士都有可能召齐么?! 他连喝了两口茶,借此平定了一下心绪,说道:“眼下不只我在寻这个,就连皇上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但我要找不只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死士团里所有人!吴将军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帮我?” 吴东平想了想,说道:“我们当初分开的时候各自都不知道彼此所踪,不过我却知道,主公和王妃手上是有本花名册的,我们所有人的下落和身份名姓人全部都登记在册,只要找到这本册子,寻齐那三千人便易如反掌!” 韩稷等人闻言激动:“陈王竟然留下本这样的册子?” “当然!” 吴东平点头:“此计乃是王妃所立。当初赵贼一面做出让位之举,一面却又在主公跟前借酒哭诉,主公未曾有疑,王妃却是不放心。当时许多人都劝主公收下这帝位,但主公在赵贼哭诉之下决定放弃皇位而全了兄弟情义,王妃一向以主公之意志为转移,于是私下便起了遣散我们之心。 “因为三千死士毕竟太过扎眼,既然打定主意放弃皇位,就得避免一切嫌疑,王妃的行动极之迅速,在赵贼登基之后不久,主公接到亲王宝印之后,就已经暗中谋划好了。我们三千人共分为十二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营为先锋营,春夏秋冬四令为兵工营,日月星辰四象为后备营。 “为了保密消息,十二营之间应差回话只能由营尉担任,但凡有命令传达也只能经由营尉向本营人马下达,所以每个营之间除了我们十二个校尉其余都互不相识,他们能认出来的都只有本营的兄弟。也因为王妃行事缜密,所以我们那么多年里,一直也未被人打探到了内部究竟。” 韩稷听闻之后心绪浮动,吴东平说的不是别人,字里行间带着敬意钦佩的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生身母亲!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比窗外清风还柔:“既然如此,那你们作战时又如何辩别敌我?” “辩别敌我的方式,就是那批甲胄!”吴东平目光灼灼望着他,“世子既有火凤令,那么应该知道那批甲胄!” “我知道。”韩稷点点头,双手回握了握,轻轻道:“那批甲胄乃是王妃亲手所制,能以一当十,得它者如同神兵。” “虽不全中,却也不远矣。”吴东平叹道,“那甲胄件件重逾数十斤,内里设有机关暗器至少三种,远处高处近处的敌人都能顾及,而且最重要的是,无论四肢受制得多么厉害,那甲胄内总有一处机关能如同你多长了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制对方于死地! “所以我们死士营里极少有战死的,最多的是甲胄掩护不到的地方受伤。” 韩稷听他提到这个,心内又澎湃起来。辛乙陶行等人也个个叹惋。 甲胄如今在华钧成手上,且不必着急,眼下重要的还是这三千个弟兄…… 韩稷道:“不知道那册子又是什么模样?吴将军可知道它放置在何处?” 吴东平摇头:“这层我就不知了。 “立这册子的时候我与共余十一位兄弟都在场,是亲眼见王妃提笔记录的。我们一个一个地把自己属下兄弟的原名报上去,然后由王妃登记,等拟了新身份之后亲自发放到各人手上。我们当时都不忍分离,总觉得这一分开主公和王妃便会有危险,没想到还没到一年,真的就——” 他如山一般的汉子,说到伤心处,竟然已哽咽得说不出话。 韩稷也强行忍心头波动,握紧了双拳,即使他未曾见过亲生父母,但闻言想象着当初他们筹谋的这一幕,也是心如刀绞。既然陈王妃还留有花名册,也就证明她对皇帝并不十分放心,只可惜他们再有先见之明也还是没有想到赵贼其心之毒。 “这么说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寻到这本册子?”辛乙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吴东平忍泪颌首:“我是因为正好就在中军营,亲眼目睹过国公爷与世子的言行,所以才会站出来试探,不瞒各位说,世子与王妃生的有七八分像,只不过是王妃过世已久,又因为世子是男子,所以才未能令人觉得眼熟。而我们这些与王妃朝夕相处过那么久的人,才会一眼看出来!”L ☆、555 祸福 韩稷听到这里心下又是一动,“你还看出来什么?” 吴东平目光定定望着他:“王府遇难之后一段时间,我暗地里曾经四处打听王府消息,知道王妃在遇难之前曾经有孕在身,如果我没猜错,世子应就是小的的少主!” 屋里陷入沉寂,没有人敢动分毫,仿佛怕惊散了什么似的。 韩稷屏息望着前方,吴东平这里站起,如山一般的汉子微微颤抖着,忽然身形一矮,扑通跪了下去。 “少主!” 静谧的屋里响起痛彻心扉的哭声,韩稷望着匍伏在地下因痛哭而抽动着身子的他,眼泪也顺着脸庞落下来。 压在他心底十四年的仇恨,凝结成巨石盖在他心头,而他对从未曾亲历的生父生母关爱之情,则像是经过千百年置留于石头中间的琥珀,美得无以复加,深到难以触碰。 眼前的吴东平与他素昧平生,他之所以哭泣,之所以会匍伏在他这后辈的脚下肝肠寸断,皆是因为他的父母,他头一次感觉到陈王夫妇留给他的不止是一个传说,而是真真切切地扩散了他们的忠义仁爱,使得即使他并未曾与他们在一起相处哪怕一天,也着着实实地接收到了这份遗留下来的温暖。 他的父母在别人眼里或许是神,在他过去的认知里更多的也或者是个神,但是随着有关于他们的点滴越来越多,他们的形象也越发真实,他仿佛也能经由吴东平以及辛乙他们提及陈王和陈王妃时的目光,看到他们也在某个时空温柔地看着他。 “吴将军,请起来。”他伸手将他扶起。 他受不起他这一拜。他至今都未曾替父母真正做出什么成绩,反而是他们,都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在纪念和继续尽着忠。 他心里忽然就有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原来这些年他的苦并不是白受,也并不是无人理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不认识的人心里。同样都经受着这样一番苦楚。 吴东平被扶回原处坐下。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泪湿的衣襟,比黄金更重更珍贵。 “吴将军之所以会对咱们和盘托出这些事。莫非就是笃定了这一层?”辛乙从旁说道。 吴东平点头:“正是!我们这些人,打从被王妃救出生天的那日起,就已经舍了这条命追随王妃和主公,我不会认错的。我相信自己!” 辛乙与韩稷相视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吴将军能来寻我们。我们也能等来吴将军,足见王爷王妃在天有灵,我相信,离王爷大仇之日也不远了。介时所有参与谋害王爷和王妃的一众奸臣。自会在王爷灵前谢罪!” 众人相视叹息,自有一番勉慰。 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才叫做真正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还有什么比在这个时候出现死士团的将领更令人激奋的事? 吴东平不来。他们压根不知道还有一本死士营的花名册。而如今他来了,离告慰陈王与王妃在天之灵又更进了一步。诚然眼下要成事并不需要动用死士营的力量。可是这毕竟是陈王妃的人,韩稷作为她的儿子,有责任寻到他们,并且也安顿好他们。 魏国公回府后直接进了颐风堂。 韩稷正好在聆听吴东平回忆当年征战旧事,听说他回了来,二人皆同时站起。 魏国公望见仍着着夜行衣的吴东平,先是一怔,后是一惊:“吴将军怎会在此?!” 吴东平不免跪下:“末将见过国公爷!” 这里韩稷自然将他的来历细细道来,魏国公听说他就是死士营的人,而且还是一营之头领,也不由骇然,吴东平在他手下将近二十年,他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就是陈王妃麾下的死士! 不过再想想,又释然下来,陈王妃连儿子都能托付给他,放几个手下到他中军营,更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一想又觉肯定不只几个,恐怕清查起来还是得有不少的。心里又因此而高兴,问了几件琐事,又没有什么可以深入探讨的了,而为免他人起疑,吴东平又得赶回营中,于是浅聊了几句,便就目送他离去。 这里再问起韩稷,辛乙正好带着霜儿过来,说起事情经过,魏国公这才知道府里真出了事,又听说柳亚泽还特地寻了韩稷出去,眉头又锁紧了些。 韩稷仍是关注着三千死士之事。“我已经让辛乙去查过吴将军的履历,他的确是二十年入营的,时间上十分吻合,而且他无家小,操的也是外地口音,他的身份已经可以确认。然而我想,既然他的履历有可遁之处,那么其余人的履历是不是也有雷同?” 魏国公摇头:“中军营里几万人,又怎可能个个如此去查?就是查起来也要费不少功夫。” 韩稷也知此计难为,遂仍将注意力放在那花名册上:“所以我不知道胡九地下的秘室里,会不会藏着这册子?” “你找个时间去看看便知。” 韩稷点点头,见他若有心事般,遂说道:“父亲进宫所为何事?” 魏国公便把始末给说了,想想方才柳亚泽方才进宫那急状,又不由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我看这厮必然还会有后着,郑王逃出辽王府已有个多月,方才跟至诚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了,还是先下手为强,先杀了郑王再说!” 韩稷想了想,凝眉道:“父亲所虑甚是,柳亚泽先前分明就是挑中了韩家下手,倘若我身份暴露,那么皇上下旨对付韩家,那便就被动了!只是除了父亲这招先发制人,我想恐怕还得给柳亚泽施加点压力才行,他老谋深算,如果我们不逼他,他恐怕一时半会并不会闯进咱们挖好的坑里来!” 魏国公闻言稍顿,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遂站起来道:“明日我把沈御史及至诚他们都请进府来,听听他们的意见。郑王这边我已经让骆威下去办了。最迟十日,消息会传回来。” 骆威办事,韩稷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千死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集齐,再不把朝堂控制住,要担的心会更多。而对付柳亚泽的事,自然是有沈观裕参与最好,而一起商议完了,也才能取得更大程度的默契。 这里父子俩简单说了两句便就散了。 华府里华氏陪着沈雁住了下来。 沈雁原是想听韩稷的话呆个两三日的,到了夜里合眼时终究觉得还是住不下去,翌日早早起来,便跟华氏私下说了想法。华氏也明白韩家如今处境,鄂氏虽说自作自受,但再怎么说也是沈雁的婆婆,这当口在外住久了话要是传到外头,还不得让人揪她的尾巴? 于是饭后就替她跟华夫人提了。华夫人很惋惜不舍,但站在沈雁的立场考虑,也只得放人。好在刘姑爷已经进京,日后若是考中了少不得要在京师成亲,姐妹间还是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大家相互劝说一阵,也就送了她们出府。 沈雁刚上轿就听贺群把昨夜韩家的事给说了,听说死士营里的头领露出了水面,心下也不禁又惊又喜!没想到韩稷这笨法子还真取得了效果,虽然只找到吴东平一个人,可是不是说还有本花名册么?如今火凤令已经出来,册子定然也不会在隐藏多深的! 如此心下愈加坚定早回去的念头,回到沈府后,听说沈宓去了国公府,中午便陪华氏吃了饭,而后连午觉也未歇便回了国公府。 韩稷这里正散了宴席,听说她回府,便随沈宓顾至诚他们一道出了门,迎到了半路。见面虽没说什么,但相视之下发现各自安好的一笑却足够宽慰人心。 接下来两日对于沈雁来说如死水般沉静,但韩稷他们却开始忙起来了。刺杀郑王之事提上日程,那就是朝堂分分钟都有变的象征。郑王虽是杀了皇后,但眼下他于皇帝有用,皇帝是不会希望他在这个时候死去的,这么样一来,还须得防着他狗急跳墙。 除了皇帝之外,又还有个柳亚泽也得盯着,可谓四面八方都需要布署,而花名册的事情只能暂且搁下,让吴东平先行去查访查访其余人了。 柳府里如今越发颓败。 也许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末路都有与生俱来的感应,柳亚泽自从见了韩稷回来,愈发有死期将至的感觉。他虽然自认谋略上不输于人,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如今连皇帝都成了孤家寡人,他又还有什么能耐以一人之力去翻天? 可是争是死,不争也是死。 到了这个时候,还由得他选择吗?尤其是当皇帝都已经指望不上的时候。 “父亲,方才兵部传出来的消息,守城的将士已经被中军营的人替换了。” 长子柳淳走进来,极力地按捺住心里的焦灼说道。 柳亚泽目光骤然凝起,盯了他片刻,而后垂首看着手上一本卷宗。 兵部让中军营守住了城门,这就是说,连郭云泽如今也倒向赵隽那一边了,之前已经有个许敬芳和房文正,如今又加上个郭云泽,那诸志飞与韩家沈家关系都极不错,他们几个站了队,诸志飞不可能不站!于是就算还剩下个于罡,也没有什么用处了。L555 ☆、556 挣扎 他顿住片刻,缓声道:“我们大势已去了。” “再没有办法了么?”柳淳不由往前走了两步。 柳亚泽看着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静默片刻,咬了咬牙又转过身,“他们守住城门,必是要封锁京师与西北和前军营的消息。韩稷他们是要有动作了,这一切面上虽是魏国公他们一些人在操持这些事,但我总觉得,实际上韩稷才是他们的核心。我总觉得,他跟陈王府,似有种密切的联系。” “韩稷与陈王府?”柳淳疑惑,“陈王死的时候他未必已经出生。” “不。”他抬眼看看桌上那本卷宗,“我已经查过,他出生的那天,正好是陈王死的那天。” 柳淳默然,“可是,这难道会有什么关系?陈王死的时候已经在金陵呆了一年,而魏国公夫人怀胎生子都是由宫中太医经手,不可能会造假。”简单说鄂氏不可能跟陈王有什么瓜葛,而她就是想假称怀孕也根本瞒不过去。 除此之外,韩稷又能跟陈王府可能具有什么联系呢? “有可能不是陈王,而是陈王族中什么人呢?”柳亚泽有些浮躁,他也实在想不出韩稷究竟哪里不妥,真说他是陈王族中人的后裔,也站不住脚,陈王自南下金陵之后其家族众人都没再进过京,此外就算有这可能,那么魏国公为什么会收留他呢? 可是若说没关系,他也不相信,韩稷临走时的眼神太异常了,异常到他心里恐惧频生,那绝对是一个复仇者才有的眼神! “父亲。咱们眼下怎么办?”柳淳轻声地提醒他。 他觉得这个时候不是追究韩稷身份的时候,而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时候。 柳亚泽回过神,吐了口气,说道:“他们恐怕是要有大动作了,倘若让他们逼宫成功,咱们便得赔上所有人性命。我们自然得设法阻止!” “可是眼下这般,咱们也走不脱了!”柳淳的忧虑终于还是流露了出来。 “走不脱。就置诸死地而后生!”柳亚泽咬了咬牙。拍着桌案说道。 柳淳微惊:“父亲的意思是?” 柳亚泽走到书架前,拿出份火漆封口的信筒:“我已经找到了几个身手高超的人,他们是专门干收钱买命的活儿的。你去找到他们,好生布署,然后让他们去把赵隽给杀了!” “父亲!”柳淳看到他面上的狰狞也吓了一跳,“皇上不会允许的!” “已经由不得他允不允许!”柳亚泽凝了眉。“事情都败在他手里,当初他就不该留下赵隽性命在。他只管去护他的儿子,我这里却是也要保我的儿孙!眼下生死攸关,还不杀他更待何时?只要杀了他,韩恪他们还能拥护谁上位?” 柳淳额间有了冷汗。“他们也许,会自立为王!” 柳亚泽冷笑:“他们自立为王,那也要鲁亲王和辽王同意!倘若他们这么做。辽王和鲁亲王必然会联合起来一起攻打京师,你以为他们只要占住京师这弹丸之地这权力就拿稳当了么?皇上上位二十余年。都还未曾坐稳呢!” 柳淳默然未语。片刻后他抬头道:“父亲的意思莫不是要逼得韩稷他们造反?” “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柳亚泽逼视他,“杀了赵隽,起码他们没法给陈王平反!如果要平反,他们也只能造反! “只要他们造反,他们就自己承认了是逆贼,就是不与陈王府有什么牵扯,也会落得跟陈王同样的下场!辽王和鲁亲王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他人之手,更不会干等着韩家父子来取他们的性命!只有乱了天下,你我父子才有求生之机。 “而郑王他们已经靠不住了,剩下的机会,只能你我父子来争取。” 他望着柳淳一字一句,狠意仿佛要直传至他心里。 柳淳站定半晌,说道:“父亲有把握么?” 他忽然泄了气,跌坐在椅上,撑额道:“不管有无把握,这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柳淳抿唇默立半晌,才又咬紧牙关,接过那卷宗来。 这几日朝上气氛皆有几分诡谲,虽然各部要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可触觉敏感的人还是嗅出些要变天的气息来了。 四大外城门突然换成了中军营的人把守,而各兼任六部尚书的元老们又皆回到了尚书衙门办公,通政司通使沈宓忽然被内阁元老们作主提为通政使,总揽一切上奏折子,原先在六科任给事中的沈宣又调入礼部任掌管印玺的郎中。 这一切变化若是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这一向人们分外地谨言慎行,茶馆酒肆也不去了,入夜即归家,平白弄得街上经济都萧条了许多。 沈雁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事,但越是如此心里又越是惦记。 魏国公说十日之内必杀郑王,如今已过了六日,除了他们神色日渐的紧张,脚步日渐的匆忙,其余并没有传来什么突破性的消息。有时候沈雁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有在办这件事,或者说是否又改变了主意。 总之时间像生了锈的铁器,往前挪动还带着沉缓的滋滋声,她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如今这么煎熬,其实到了这个时刻,郑王杀不杀已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早在他逃往京外之初,他的死已并没有悬念,而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只是在期盼尘埃落定,也好让她这辈子能够真正舒心快活起来。 可魏国公给出的期限越是临近,她又越是有些不敢确定,真的会那么有把握吗? 不过她又安慰自己,既然是迟早的事,那就无谓着急,现在外面的事自有韩家和沈家共同应对,已经用不着她过于操心。于是该吃茶的时候吃茶,该听曲儿的时候听曲儿,日前胭脂给她量腰围做秋裳,方发现嫁到韩家来倒是还胖了一圈! 不过韩稷并不知道她胖了,他已经有两天没回府了。 这日晚饭后洗漱完,正准备摊纸写写字,消消食,然后睡觉,房门忽然啪地推开了,韩稷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灼亮逼人地望着她:“郑王死了!” 死了?真死了?! 沈雁花了有小半日时间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啪地把手里的笔扔下,冲过来:“尸首呢?什么时候死的?辽王和鲁亲王他们的反应呢?这消息传进宫了没有?!” 韩稷拉着她进来坐下,说道:“尸首明日运送回京,是骆威亲自杀的,根据我们所掌握的各项特征,确定是他本人无疑,是在前军营辖境内杀的他,辽王的人当时距离现场不过三里,现在双方已经在信阳僵持,明日尸首到京再请皇帝裁决责任!” “为什么需要凭借特征?”沈雁疑惑地,“难道骆威不认识郑王?” “当然认识。”韩稷道,“杀他的时候郑王已经十分落魄了,他这两个月都混迹在乞丐堆里,身上长了脓疮,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根本不能以我们以往的认知去判断他。所以我们必须依靠这些实实在在的生理特征。” 沈雁似懂非懂。不过他们比她更专业,而且骆威亲自认定的,那便不可能会有错。 “辽王他们既是僵持在同一处,不会穿帮吗?”沈雁道。 “不会!”韩稷道:“因为辽王根本没出王府,而今日朝上以祖父和许阁老他们为首的文官已经对柳亚泽提出了批判,皇上当廷怒斥柳亚泽,方才又把他叫进了宫去,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沈雁听到这里也不由激动了。“你的意思是说,打倒柳亚泽已指日可待?” “这次就是不死也得扒层皮下来!” “那什么时候才能确定他完蛋?” “快了。”韩稷伸出指头摸了摸鼻子,“我觉得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乾清宫里,皇帝瞪着地上的柳亚泽,几次险些晕过去。 “这就是你给朕出的好主意,这就是你给朕出的好主意!朕的儿子都要被你们这些人给杀光了!” 柳亚泽跪在地上,倒是既不惊慌也不惶恐,像是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也似。 从得知郑王被辽王追杀那刻开始,他就知道这计划已经毁了,只不过他未曾直言告诉皇帝,皇帝自己也不到黄河心不死而已。为君者,若不绝决,则害人害己。皇帝并非优柔寡断,他狠起来比谁都狠,可偏偏他狠的时候刀口只对向外人。 如果这把龙椅是他柳亚泽坐,那么不管赵隽是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会把他给先杀了再说。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能怪谁呢? 不过,他是早就知道皇帝会这样推卸责任的,要不是因为赵隽对他自己也产生了威胁,他怎么可能会去跟皇帝出这样的主意呢? 他实际上,是很看不起皇帝的,他这样的庸才,实在不该占据那位置。 “……朕要将你一掳到底!” 皇帝仍在咆哮,带着一股无处泄愤的极度郁闷。 他微叹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上方:“那样皇上就等着看陈王如何从逆贼翻案到社稷功臣吧。几家国公府正盼着我倒台,然后好趁机搜罗我的罪名捉我下狱,他们的目的是冲替陈王翻案而来,皇上觉得把我掳下来对您有好处,请直管掳。”L ☆、557 生死 “柳亚泽!” 皇帝的声音已经带着些异样的尖戾。而他在用尽全力发出这一声嘶吼之后又立刻跌坐在龙椅内,这两年接踵而来的压力和打击早将他焦虑了二十多年的身躯啃噬得脆弱不堪,楚王死了,皇后死了,现在郑王又死了,而始终与他不对盘的赵隽倒是又被朝中众臣拥护得在京师呼风唤雨! 他原本以为自己虽不算个成功的皇帝,却至少算勤勉有政绩,可没想到头来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摧毁了,而他毕生最为成功的一件事,诛灭了陈王一族的丰功伟绩如今也要被掀翻个底朝天! “你滚,你滚!” 他抓起桌上的砚池,对准地上砸去,砚池里的墨汁溅了柳亚泽一身。 “皇上保重。” 柳亚泽拱手一揖,转了身,深深望向殿外长天,出了门去。 翌日午前,郑王尸首进了京,满朝内外又一次沸腾。 郑王负罪在先,辽王追杀其在后,他死于谁手无人关心也无人有精力去求证。只觉得这案子终于可以了结,而照目前局势来看,赵隽坐上太子之位已是板上钉钉。 这日朝上参柳亚泽的折子突然如雨后春笋多了起来,下朝的时候都察院已经收到至少二十张本子。参他贪昧公银纵奴横行强买强卖以及诬陷忠良谗言惑君什么的都有,且个个皆说人证物证俱在,沈宓花了两个时辰便归纳出其三十二宗罪来,首当其冲之一的罪名,便是蛊惑君心。 柳亚泽成为众矢之的,皇帝阴沉着脸不置可否。 这一日早朝加下晌集议,直到日光下山才收场。 出宫后一众人又皆上了韩家用晚饭。同时商议接下来的事宜。沈雁命人整了两桌子酒菜,并收拾出闻鹤楼给他们畅饮畅聊。 辽王与鲁亲王僵持及推诿责任之事皇帝已下旨调停,目前是别想再借着这由子进京来了。柳亚泽官司缠身自顾无暇,这个哑巴亏皇帝归一个人独吞。眼下虽未曾立刻将他拿下,无论如何,事情也算是取得了一半胜利。 赵隽也在座,举杯感谢众位。今日的气氛比起以前。自是活跃不少。 柳亚泽回到府里,柳夫人与子媳们皆红着眼眶迎了出来。 二门下面对面一立,却是彼此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意气风发的詹事府詹事。到风光威武的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他走的并不容易,但却从来没有过如此透不气来的感觉。 “淳儿到书房来。”他略带些疲惫地跨过门槛。 进了书房柳淳将门掩上。说道:“今日满朝皆是冲着父亲来,皇上可曾说什么?” 柳亚泽抬手止住他话头。说道:“我让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柳淳微顿:“都已经联系上了,酬金也都谈好了。就等父亲示下。” 柳亚泽咬了咬牙,“不用等了。就今夜!” 韩家这餐饭一直吃到月上梢头,除了沈观裕,几乎每个人都微带了些醺意。就连一向自律的赵隽出门时也有些微晃。当然神智是清明的,肢体语言也还十分受控制。加上他也带了有许多护卫随行,但韩稷想了想,还是派了陶行贺群两个人相送。 五月的夜晚十分怡人,天上有繁星,弯月静静地挂在天际,映出一城的宁静美好。 赵隽身边的护卫队伍已经初步建成,随行皆有二十四名严格训练出来的护卫相护,此时陶行贺群伴随在他左右,马蹄声哒哒如雷雨声敲打在青石街砖上,显得格外清晰。 赵隽出宫已有小半年,这些日子他与韩稷分开合作,韩稷他们控制朝政,而他则一面搜集整理陈王案的证据及史料记载,一面筹备着回宫执政后该立马着手进行的一系列举措,因此在朝上显得有些默默无闻,而这样的低调,反倒增加了百姓对他的好感。 一行过了青平大街,又过了白马寺,靠近猫儿胡同的位置空中传来一股玉兰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扭头与陶行二人说道:“这白玉兰在北方极少见,当年我随军经过广西,驻扎的民宅院子里倒是种着碗口粗的两棵。街坊老妇拿剪子剪了花到街头去卖,往往也能换得一顿菜钱。” 陶行笑道:“殿下总是能注意到常人轻易注意不到的小事。” 赵隽笑了笑,策马又走。 在百姓身上留心,从幼时随军北上起,似乎已成了习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对这些事郑重到有些矫情,可是一件事真成了习惯,你却是改也改不掉的。而他或许应该改改这动不动便把这些感慨放在嘴上的毛病,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问题。 进了胡同里天光便变暗了,即使有月光,两边树影笼罩之下也显得昏暗得过了头。 他的酒气开始退去。 要不是看在这巷子不长,而若走大路的话又要绕过高官集居的玉鸣坊,他是不会选择走这里的。但现在,他忽然有点迟疑。 陶行和贺群也拔出剑来,将注意力提高到极点,并提醒赵隽的护卫们:“此地幽暗,还是加速前行的好。”虽说赵隽日常在外行走也没出现过什么意外,但终归是当心些好。 护卫们立刻将赵隽围成一个圈。 赵隽环视四面,保险起见,他说道:“我们掉头,走大路吧。” 马蹄声又扬起来,斑驳树影落在人马上,像是一幕流动的粼光。 然后才刚掉头了,忽然前方传来噗噗两声,两道寒光忽如流星般朝中间的赵隽袭来! “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陶行心下一沉,已经呼喊出来!手随声动,两枝驽箭被剑劈开,但紧接着又有噗噗的声音传来! 对方居然使的是速度极快而且极狠的驽箭,这种通常只用于大范围对敌的武器!而且让人心惊的是,他们居然至少有五六人以上! 以五六个人来对二十几个全部会武功的人,本不具什么威胁性,但当他们手上拥有了驽箭,那就是再来二十几个人也未必能奈他何了! 巷子里所有人都在忙着拔剑对付飞来的暗箭,然而藏在暗处的对方却让他们站到了绝对被动的境地! “快抽几个人去控制那些弓箭手!” 赵隽忙乱中回头呼唤,随着他话音落下,护卫里已经有两个人腾地而起往箭发处疾掠而去!然而没等他们近前,两枝箭却已经堪堪没入他们胸膛,随着飚出来的血柱,如同石头般栽倒在地下! 赵隽被这一幕所震惊,陶行掩护他且战且退,所有人马全部掉头,然而才跑了十来步,又有几枝箭迎面射来! “不好,快放信号送讯!” 陶行冲贺群嘶喊,随着他话音落下,两颗弹丸飞出,一颗掷在墙上,一颗则朝远处箭发处飞去。两道青烟伴着尖厉啸声冲天而起,而胡同里也获得了短暂的安静。 韩稷散完席后正打算沐浴完了好好安歇,才步出房门便听见熟悉的啸声于城北处响起,他立时拔地跃至屋顶,一看正是陶行他们所需经过的白马寺方向,立刻道了声“不好”,回房取了剑便就飞奔而去! 沈雁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走出来一看,韩稷已不见了人影,只有辛乙连同罗申他们匆匆从屋里跑出来,到了她面前遂凝重地道:“陶行他们遇袭了!” 沈雁一惊,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 韩稷一路踏着民居屋顶赶向青烟升起之处,隔老远已能听到兵器碰撞声一片了!等赶到胡同口一看,地下已躺了七八个人,而陶行和赵隽正背抵背地挥舞着从暗处射过去的箭! 他心下一凛,立刻循飞箭方向掠向墙头,寻到瓦楞上趴着的三名黑衣人,大喝一声便杀了过去! 屋顶上没再有驽箭射来,而随之传来的厮打声吸引了赵隽等人的注意力,等看到韩稷的身影,陶行贺群立刻振奋起来了! 然而正待上去,后方却忽然又当头落下几名刺客,来势之猛丝毫不容人迟疑! 整个猫儿胡同忽然充斥着震耳的打斗声,胡同里几户人家闪烁过几下灯亮后即归于平静,对于这种莫名的打斗,普罗大众们自然是关起门窗装聋作哑比较好。 陶行忙碌之余看了看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对方除去正围攻韩稷的三人,面前这拨足有七八个,而且身手十分犀利!他回头看了下无暇兼顾这边的韩稷,扭头与身边最近的护卫道:“你立刻折回国公府,通知国公爷过来援助!” 护卫点头,在他掩护之下迅速往胡同口退去。 只是才出了十来步他却又立刻倒退回来,只见随着由远而近的一片马蹄声至前,手拎长剑的魏国公带着骆威等那二十四名护卫齐齐到场! 二十几个人立刻占满了整个胡同口,而随着辩清楚现场情势,这二十几人又同时如飞鹰般有序散开,魏国公直接掠过去挥剑护住赵隽周身,这边骆威则掠上屋顶帮韩稷挑开了背后飞来一箭,韩稷趁机反手出狠招,一剑便同时划过两名刺客的脖颈!L ☆、558 顽抗 余下数人直逼那八名刺客,只眨眼功夫,已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稷结果了剩下那个,与骆威道:“你们怎么会这么巧赶过来?” “是奶奶告诉了国公爷,说世子这里需要援助,国公爷便把我们所有人叫了出来!”骆威到这时方平了口气,说道。 韩稷闻言不由畅笑,沈雁似有千里眼,又似有比干心,总能将他需要的算得清清楚楚。 他们下了屋顶,这里八名刺客也已经倒了五个,剩下三个目有戾色,正似要且战且退。 骆威加入战圈,愈发将他们逼得无路可退。 赵隽忽然道:“留活口!不要杀他们!” 魏国公凝眉回头:“这几个一看便是雇来的杀手,就是留了活口也没有用。” “自然有用。”赵隽道:“国公爷不妨想想,眼下这个时候会来杀我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皇上,另一个是柳亚泽。若是皇上,根本用不着雇杀手,宫里侍卫也有不少高手,杀我绰绰有余。而柳亚泽手上却并没有什么当用之人,这些人我若猜得不错,一定是他雇来的!” “没错!因为只要这阴谋成功,我们这些人便就群龙无首,要想保命,便只能走自立为王这条路。可是这样一来,辽王和鲁亲王必然不肯,如此到最后,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韩稷接他的话说道。 二人再一交换眼神,韩稷接而又紧握了剑柄道:“时至眼下,既然他们已经祭出这样的毒计,那我们也一不做二不休!柳亚泽本就是要拿的,眼下他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又岂有再放他之理?我等拿住这些人,然后即刻召集沈大人以及阁老们,再带着柳亚泽一起杀进宫去!” “好主意!” 一向不曾多话的骆威也禁不住从旁叫了好,“柳亚泽已然在做困兽之争,此时还不拿他,更待何时?一鼓作气定下大局,也利于稳定社稷!” 魏国公沉吟了一下望着韩稷赵隽二人:“你们心里可都有了把握?” 赵隽望着已然无还手之力的刺客们。缓声道:“我既答应了稷儿。那么争这位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我们且把这乾坤给定了也好!稷儿最知我心意,接下来的事情,便由他来安排布署吧!” 魏国公听他说得坚定,也不由振了士气。立刻交代骆威道:“即刻派人再去把大人们请回来,我们重新再议大事!” 柳亚泽这一夜压根没有合眼的意思。赵隽的行踪他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选在他们回府时必经地猫儿胡同下手也是勘测过好几遍之后的结果。可是即使用了最好的武器,最合适的地点,他心里也还是忐忑的。 他知道他面对的是群什么样的对手。他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过是心存侥幸,在束手就擒之前作番挣扎罢了。他其实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他又格外地渴望着能够成功。 戌时末刻柳淳派人带回来消息。赵隽已经出了魏国公府,他心悬了一悬,想嘱咐点什么,却是又无从说起。亥时正传来他们已经动手的消息,他便连坐也无法安坐,唯有站着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看着桌上的漏刻一点点地下滑,也感觉到心底的焦灼在逐渐加深。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比较起当年诛杀陈王时,他此刻除了忧虑,还更多了一些恐惧。 如果事败,他的死期就是立马的事了。 “吱呀——” 院门忽然砰地被人推开,几道身影如箭一般往屋里冲来:“父亲!不好了!” 他忽地心血上涌,喉头腥甜,望着三个儿子走进,他们脸上的惊惶和绝望像传染病一样传染了他。 他退坐在椅上,说道:“失败了么?” “派出去的人无一人生还!就是有活的也被韩稷捉了去!”柳淳嗓音干渴,细听之下还微微发颤,“而更要紧不是这个,如今我们府上已经被几家国公府的人包围了,韩稷和顾颂他们已经进了前院,要请父亲前去相见!” “包围柳家?”他站起来,“他们哪来的胆子,我是大周的阁老,他敢来拿我?!” “他们不但来了,而且据儿子方才打听来的线索,魏国公和赵隽以及各元老们都已经带着那批刺客进宫去了!” “他们要进宫?”柳亚泽越发虚寒了,“宫门都已经禁了,他们怎么进宫?!难道他们真的要造反?!” “就是不造反也绝对是要逼宫!”柳家老二焦灼的道:“若是赵隽死了还好,咱们尚可取得一丝生机,可赵隽没死,西北的辽王和南边的鲁亲王便根本没办法举兵,赵隽是赵家子孙,又是皇长子,皇帝下旨禅让或让册立太子天经地义!” 屋里陡地静默。 谁说不是呢?如果赵隽死了,那么他们用兵就是纯粹造反,可是赵隽没死,他是实实在在的皇子,是切切实实的赵家人,在内阁为首的诸般文武大臣皆拥护他上位,而且又能取得皇帝亲笔诏书的情况下,有谁能说他的回归不是名正言顺? 柳亚泽已然无计可施了。 “人呢?!” 这时候,大敞的门外忽然传来一大片喀嚓不绝的脚步声,随着火光临近,身穿银甲身披紫袍的年轻将军赫然出现在院里,那高昂的姿态果决的眼神,不是那日在翠烟阁里论赢了他的韩稷又会是谁?! “请柳阁老上轿!” 没有问侯没有寒暄,简直连一点面子情也不屑做,挥了手下了令,身后那批将士便瞬间分成两队,一队将院子围成一个圈,一队直接走进来押人。 柳家三兄弟连忙来阻挡,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又焉能挡得住将士们的铁臂。 大周最得皇帝恩宠的阁老被拽起来,推搡着出了门。 院子里韩稷略略扫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扬声大喝:“着王将军率一千人守住柳府,余下的人马随本将进宫!” 柳府里一时间鬼哭狼嚎,府外高举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而乾清宫这里,才刚刚歇下的皇帝也已经爬了起来,呆站在殿外廊下望着四面宫门处映起的火光以及传来的将士的叫嚣和宫人们慌乱无措的惊呼声! “皇上!魏国公及护国公他们都已经率兵到达四个宫门了!诸阁老他们也都来了!” 程谓带着惊慌的神情匆匆进来。 皇帝神色又是一变,全都已经到了宫门,他们这是要造反了! “柳亚泽呢?!”这个时候他去了哪里! 程谓道:“柳阁老府上也让韩稷带人包围了!现如今满城内外全是国公府的人!” 柳亚泽也让人包围了! 皇帝开始感到崩溃。 他本来就已经够无助了,这个时候却连个柳亚泽都让人给拿了!连他这个皇帝都拿他无可奈何,这帮土匪,居然仗着人多势众直接把他的底给撬了! “羽林军呢?!着他们加重防守,绝不能让他们进宫!” 他像是宣誓似的呼喊,全身绷得生紧。 他守了二十多年的江山,坐了二十多年的龙位,怎么能让他们这帮匪徒给翻了天?他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掉头回到殿里,可是满殿幽幽的烛光照来,他身上那股劲忽然又散去了。 他怎么能死?若他死了,岂不更趁了他们的心吗?他们可以连他的意愿都不用征询,可以直接假传圣旨册立新君! 如今想来,他竟是连死活都不由自己了! 韩稷命王儆留守柳府之后,随即带着柳亚泽赶赴神武门。宫门下魏国公等人都在,城墙上羽林军将士也都安放好了盾牌驽箭,眼下双方虽还在按兵未动,但看这阵式,却是一触即发。 “什么情况了?”他到了众人跟前,出声问道。 诸志飞及沈观裕等人见柳亚泽已然押赴而来,各自只看了一眼,便就说道:“皇上下令加强防卫,看模样是要犟到底了。越是这般我们越是不能放松,四面现在都在寻找最好的机会打开突破口,暂且看看西华门那边有无机会。” 韩稷仰头看了看城楼,说道:“他们统共只有两三千人,顶也是顶不了多久的。如今占据主动的是我们,暂时不必急着进去,就这么耗着,等他们先动咱们再动也不迟。” “没错。”沈宓表示赞成,“如今硬拼的话,就算能取胜,咱们也会有伤亡,倒不如大家比拼耐力,看看谁耗得久。以皇帝的心性,在宫城之中煎熬个三五天,必然会心浮气躁。而若我们妄动,在情理上倒是落了下风。” 沈宓是文官,毕竟考虑的事情除了取胜,还得有善后事宜,他得尽量让这场逼宫往看上去合乎情理的路上走。就算是当佞臣奸臣,也总得博个名声才值不是么?否则回头舆论岂不全都往皇帝那边倒了? “我也赞成。”赵隽道,“我们已经犯不着跟他硬拼,从现在开始,劳烦各位将军轮番值守四面宫门,几位阁老还有沈大人等都可以回府去,等我们进了宫,再让人去请大人们进宫议事不迟。这几日的政事,也烦请各位跟紧一些,有什么事情,可随时到皇长子府寻我。”L ☆、559 胜败 说到这里他又与沈宓道:“小沈大人烦请留下,您在通政司呆得久,恐怕此时我身边少不了你。” 沈宓自是没有推拒之理。 魏国公这里顿了一顿,也觉得韩稷这法子可行,营里都是他的亲兵属下,真为了这件事葬送了性命也是不值。再说不动兵的话他们可退可进,一旦强攻未免也容易遭士族文人攻讦。遂让人去把驻守另三面城门的几家国公府大将请过来商议。 如今柳亚泽已拿,皇帝已如瓮中之鳖,如今只差个宫门未开而已,耗下去宫里绝占不了便宜。 顾颂道:“虽是如此,却也不宜久耗,以免朝野上下民心动荡。” 韩稷点头:“咱们定个日子,就给他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是还不开宫门,我们便一举攻入乾清宫去!” 赵隽沉吟之后没有意见,再看看各位元老,也无他议。 这里顾颂薛停他们便就护送诸阁老以及沈家父子先行回府,韩稷则留下来轮值。 沈雁自打韩稷出门后便一直担着心,直到沈宓路过韩家时让葛舟进府来递话,她这颗心才算是落下。小睡了两个时辰等到天亮,又连忙着人去打探消息。 京师打从昨夜起便炸了锅。 文武百官里有嗅觉灵敏的,昨夜事发时便已经收到风,当场则命人紧闭门户严嘱家人不要出街,那些后知后觉的出门到了街上,也知道事情发的不小,等到了各自衙门,听说了一番如今宫城下的形势,十之七八都吓得险些没尿裤子。 这当中有些曾是皇后手下。有些是郑王手下,有些是楚王手下,还有好些是皇帝自己提拔的人,没想到勋贵们这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就占据了与皇帝相斗的主动权,想想当初为主子办事时没少跟国公府们对着干,个个也都摸着脖子有多远缩多远了。 朝上以及街坊有多惊惶自不用说,宫里这边。皇帝头一日还有股子气劲在。到了夜里听说韩稷带着人守在城下似要等着耗死他似的,却是已有些焦躁不安。 殿里的珐琅彩瓶和青花瓷器摔了不知多少个,终于渐渐的吴王梁王的母亲也都带着他们寻到乾清宫来了。嫔妃们都知道眼下情势危急,赵隽若是真逼宫成功,那么会不会留下吴王梁王还两说,她们当然对皇帝眼下的态度是格外关注的。 “都给我滚!” 皇帝搬起帘栊下的铜鹤灯台砸过去。身子因为用力过猛而往前踉跄。 嫔妃们惊叫连连,慌连牵着孩子仓皇离去。 程谓亲持扫帚。默默在阶下扫着瓷碎。 “朕已经没有援兵了么?”皇帝咬牙望着他,“朕已经穷途末路了么?!” 程谓直起身,望了他片刻,屈膝跪下地来。“皇上,咱们早就已经没有援兵了,柳亚泽私下买凶暗杀皇长子。韩稷他们都认定是皇上暗中的旨意。皇上这是被柳亚泽害了呀!” “他已经害死了郑王,又来害朕的皇长子?!”皇帝怒睁双眼。睚眦欲裂,“柳亚泽!朕就是毁在你的手里!” 又是几个汝窑盆盘砸了下地。 程谓含泪进言:“眼下要想解开这死结,唯有将柳亚泽绳之以法,交给韩家处置!皇上,这是您最后修复与文武大臣关系的唯一办法了!” “把柳亚泽交给他们,那不就等于把给陈王平反的证据亲手送到他们手上吗?!” “这个时候,皇上难道还要一意孤行不成?!” 殿门口传来苍老而又略带焦急的声音。 皇帝讷然望去,只见太后在一众宫人簇拥之下往宫里走来,往日惯作和事佬的她在此刻看起来已完全失去了雍容。 “母后?”皇帝直起腰来,“您过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不以为然,还有一丝不耐。 他不觉得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朝政之事,也不必她插手过问。 “难道哀家还不该来吗?”太后拄着拐杖,大步走到他跟前,“先帝把这天下传到你手里,你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管教了二十多年的臣子,到头来反被他们围锁在这宫里头,你还有脸问我过来做什么!你说说你,你对得起先帝吗?!” 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焉焉退坐在玉樨上,垂头道:“您以为我不想管好这天下,您以为我想让他们困在这里么?我当了多久的皇帝,就被内阁和几家国公府压制了多久,我不过是想痛痛快快地指点这江山,干出一番政绩,可他们呢? “他们这些乱臣贼子,把朕当成了软柿子捏!先是仗势欺君,如今又伙同赵隽来逼迫朕,这能怪我么?先帝当初杀了陈王,手尾都没弄干净便就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我!内阁是元老,我不能动,勋贵们手上有兵权,我更不敢动,我这个皇帝就是个十足的提线木偶! “政绩是他们的,过错都是我的!他们将来一个两个都是名臣名将,功垂千古,而朕呢?朕就是个窝囊废,是个庸才,甚至是昏君!我不憋屈么?他们一个两个总觉得自己处境危险,委屈万分,可整个朝堂里,最委屈最憋屈的那个人是我!” “可是赵隽也是你的儿子!” 太后拐杖笃着地,沉声道:“我不管谁憋屈,我只知道,眼下不管这皇位是你坐还是赵隽坐,这天下都还是姓赵!勋贵和元老拥护赵隽,也就是拥护我赵家,你若是为了这江山长远考虑,就该把下旨把柳亚泽交给他们发落,缓和眼下这君臣关系!” “朕当然知道江山终归姓赵,可是母后想过如此一来我的处境么?!”皇帝手指着自己胸口,发着狠说道:“如果朕把柳亚泽交给他们,那么他们给陈王平了反之后,接下来就该问我的罪了!难道你就希望我成为枉杀忠良残暴狠戾的昏君吗?!” “你真是糊涂!”太后又急又气,都已然红了眼眶,“眼下柳亚泽已经落到了他们手上,你就是不交有用吗?你若是下旨交人,不但顺应了他们的心意,不也是给了自己台阶下吗?等过了这一坎,缓过劲来,你再跟他们较劲也不迟!” 人交给了他们,到时还会他缓劲的机会吗? 皇帝咬咬牙,却没有再出声。 太后从来不参与政事,所接触的范围也不过是后宫那巴掌大的一片天空,这些事情,她晓得什么? 如果说昨儿夜里宫外起事许多人尚且等到天明才知,所以还得以安睡了一晚,那么今儿夜里却是根本没有人能睡得着了。 宫人之中好些都是前朝留下的人,当年他们入宫未久,年纪又小,故而留了下来,但当年起义将士血洗宫门的情景他们却还是历历在目的,听说宫城四面已经被韩稷率军重兵包围,哪里还能安得下心来?皆纷纷提心吊胆地关注着动静,打算着寻找什么机会求生了。 时间在等待与煎熬中又过去了一日。 韩稷这几日日日在宫城与皇长子府两边奔跑,连沈雁也未曾见上一面,回府的时候往往是她已歇下,而她起来他则又已经出门。 不过外头的消息还是一桩未漏地传进沈雁耳里,对于皇帝的顽固,她其实并没怎么在意,眼下胜负几乎已分,眼下不攻城不过是给他留两颜面罢了,莫非他真以为靠着那几千羽林军便能安享太平? 因此即使韩稷没回府她也没有多么担心,除了料理日常事务,便也在帮着整理韩稷这些年所收集的关乎陈王府的史料记载。等韩稷他们进了宫,柳亚泽一拿下,陈王冤案得以澄清,他们便要以陈王子媳的身份前去祭拜,而作祭文这样的事情,自然需由她这个士族出身的长媳与韩稷一道完成了。 不过在忙碌之余,她又还是让葛荀往沈家去了一趟。 京师又在某些人的不安和惶惑中过了一日。离韩稷当初给皇帝的三日时间只剩最后一日。 这几日城外将士的粮饷都出自华府,而到了翌日下晌,华氏居然也着人送来了几车鲜鱼活兔,华家兄妹不间断地派人补给粮饷,顺理成章振作了将士们的士气,而韩稷与顾颂等人的寸步不离又给予了他们无穷的信心。 反观城墙上的羽林军将士们的待遇,却比这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由于无法直接对皇帝喊话,当夜决定围困之后,也没有跟守城将士说打算围几日,看这阵势只能做长期抗战的打算。 而宫里的采办无法出宫,别的都好办,唯独这吃的东西撑不了几日,原先为保证食材新鲜,每日吃食都是凌晨专人送进宫来,如今这么样哪里还有什么新鲜食物送? 就是现有的,也还得先尽着皇帝太后以及各贵人们先来,除此之外又还有些各处掌印大太监,禁军校尉什么的,落到下级将官及兵士们手上的,已经没有什么了。 将士们伙食一落千丈,两日下来,立在墙头看着墙外大锅熬肉大碗吃酒的阵势心里已有欲火升起,到了第三日早上,华府里又来了条送酒肉的长队,这日不但来的有生猪,还有活羊鲜鱼野兔等物,再配以辛乙专门调制的降火汤,哪里像是在打仗?简直就像是在开庆功宴!L ☆、560 造反 羽林军们闻见那香味,别说多么堵心。有些沉稳的,还只是别过对去装作看风景顺势咽咽口水,有些不那么耐得住性子的却是嘀咕开了:“明显这就是打不赢的仗,不知道皇上在犟什么?朝中重臣几乎全倒向皇长子那边,如今就连柳阁老也被拿住了,难不成还会有神兵天将来助阵不成?” “说的是!”旁边有人附和,“到时真打起来,送的还不是咱们的命? “若是有援兵倒好了,辽王和鲁亲王连消息都不定收到了,就是得到消息,辽王想进京中间还有个后军营阻拦,鲁亲王北上倒是没有什么大阻碍,可他的妻室家小都在京师,只要他一动,鲁亲王府立刻落得柳府一样下场,到头来皇帝依旧是别人做,他又怎么会替皇帝付出这么大代价以卵击石?” 几个人越说越气躁,再加上城下肉酒飘香,士兵们愈发沉不住气,竟连看也没勇气往下看了。 巡城的把总见他们这般,不免喝斥,这里被骂得紧了,竟然就顶起嘴来。把总也是一胆子苦说不出,如今这模样都不知要耗到几时,家里老婆正大着肚子等他回去照顾,真要打起来,他们哪里是韩稷他们的对手?还不知道有没有回去见妻儿。 这里被撩得火气上头,便就推搡起来。 一旁没做声的将士原本还沉得住气,看到这幕皆纷纷上来劝阻,哪料得城下韩家军们见状,竟把几口煮肉的大铁锅敲得震天价响,大伙碰杯欢呼的声音也一阵高过一阵,于是乎也按捺不住了。愈发把动静弄得大了,直惊惊动了下方的校尉。 乾清宫里不过两日多的时间,皇帝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太后前来哭诉过几回,已经令他有些筋疲力尽。这里才刚服了安神汤,打算歇一歇,门外突地传来“报——”的声音。立刻又把他从龙床上惊起来了。 “皇上!神武门上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皇帝一滚下床。惊得面无血色:“韩家父子当真已经动手了?!” “不是!”来传讯的侍卫急急地道:“是羽林军自己打起来了!” “自己打起来!?”皇帝瞪大眼站在那里,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时候正该是齐心协心共同抗敌的时候。他们不但不把心思放在守卫上,反而自己起了内讧,难道真是天要亡他吗?! “去把那几个生事的都给押下来,各赏三十大板!” 他带着颤音如此说道。 真是反了天了。每个人都来跟他这个君主做对了么?他们眼里还有他这个君主么?! “皇上!不可!” 程谓焦急扑上来,“皇上越是如此。将士们会越发军心不稳——” “不要罗嗦!快去!” 皇帝拍起桌子来。 神武门这里打架的两方已经被劝开,但仍然面红耳赤气喘嘘嘘,两眼瞪着对方,如同随时准备展开新一轮的搏斗。 太监把皇帝的口谕带到。两方的脸色立刻变得统一了,不但如此,就连眼神瞪向的目标也统一起来。 “皇上要打我们?” 他们因为他不知所谓的一道旨意在这里做着根本无用的抵抗。他不出声安抚不说,居然还要拿他们打板子?! 生事的两方咬牙怒瞪着传旨太监。仿佛要以这样的方式将他撕碎。 如果说眼下是敌军来袭,他们就是为国家丢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可眼下围困宫城的并不是要夺他们性命占他们国土的敌军,他们是大周的功臣,这当中许多人甚至都曾经与率军的韩稷顾颂他们一起吃过酒,听过曲儿,这场仗如果要打,他们是必败的一方,而韩稷他们是稳胜的一方! 可是即便如此,以韩家为首的四家国公府也依然还是没曾硬攻,而是给了皇帝时间考虑。可皇帝的态度是什么呢?他是要顽抗到底!他居然是因为对方捉拿到了暗杀他儿子的柳亚泽而拒绝开门拒绝和谈,这不是在拿他们将士的生命开玩笑,也是在暴露他自己的幼稚和无能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想着严惩他们以儆效尤?! 将士们手一扬,当场响起来一片兵器落地的哐啷声。 太监吓了一跳,支吾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挂了彩的把总往地啐了一口,说道:“回去转告皇上,打我们板子可以,但这城门我们不守了!” “对!不守了!” 顺着把总的高呼,在场的将士也随之振臂高呼起来。 太监吓得腿软,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敢抗旨不遵?!” “三十大板挨下来不死也废了,即便是抗旨不遵也不过是一死,有什么可怕!”先前挑起矛盾来的士兵声援把总,城楼之上哪里还有什么暴戾之气,分明已再和谐不过!一旁的校尉此时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竟然也没有圆场的打算。 几府的国公爷因见韩稷此次被钦点为大元帅,也有心让自家子弟出来历练历练,于是前线上的事都交了给他们,而遁城这样的事则自己揽了做了。 城下董慢骑着马打量了城楼半晌,而后嗒嗒地驾马到了不远处营帐前,进门与正跟顾颂说话的韩稷道:“稷叔,城楼上打架那双方跟传旨的太监干起来了!” 顾颂闻言立刻往韩稷望来,眼里还带着丝惊喜。 韩稷放了舆图,说道:“命人将烤好的羊腿和兔肉拿牛皮纸包好,再装几壶酒,对城楼上喊话,告诉他们我们不对付自己兄弟,但是今日是最后一日,如果天黑之前城门未开,我们会集中兵力采取强攻!然后把肉和酒抛上去!” 董慢多精灵的人儿,听到这里立刻掉头跑了。 顾颂也含笑道:“这可都让雁——稷,稷婶算准了。”一句话本说的好好的,到了末尾硬生生地又拐了回去。稷婶稷婶,这个个字都是往他心口挑伤疤,即便是知道如今韩稷姓萧,可论了那么多年的辈份又怎能改过来? 韩稷看了他一眼,端了手畔的酒说道:“我从来没把你当晚辈,要是你不介意,我觉得你叫我大哥也挺好的。”反正他过不了多久便要脱离韩家归回萧姓。 顾颂脸上泛红,把脸微微撇开去。 若是叫大哥,那就是说在沈雁面前也不必拘晚辈礼了,眼睁睁看着她成了别人的妻子已是受罪,真要他再以婶子相称,也确是煎熬。所以自从他们成亲到现在,他也没有见过她。 他也不是故意避着,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刻意相见。 见了又能如何呢?反正听韩耘说,他们俩成天里好得蜜里调油,哪里还是当初初见那般刀光剑影。 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董慢忽然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喜形于色的薛停。 “好消息好消息!我们刚才让人把话喊出去之后,对方没收东西,也没有立刻答应开门,但是却答应派人去与其余三门的将士商量,刚才我们站在屋顶上,也亲眼见着他们校尉驾着马往西华门那边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 顾至诚闻讯也跟了进来,插腰扶刀说道:“如果他们脑子不糊涂,天黑之前就该把门开了便是!” 韩稷笑说道:“他们的主将是中军营调过去的齐彬,此人非但不糊涂,还挺有眼色。”否则的话怎么会从中军营进入到禁宫里当上主将? 顾至诚听闻更是欣喜,连忙叫人前去严密盯着,若有新消息则尽快来报。 乾清宫这里皇帝听了太监回报,肺都险些气炸! 如今连他的亲兵营都开始公然反起他来了,这还了得?! “程谓!” 他大声叫唤着,程谓到了眼前,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叫他过来再传旨打人么?他可再丢不起这个脸,可若什么都不做,那难道就这么等着韩稷他们强闯进宫吗!? “算了,”他摆摆手,“下去吧。” 程谓却没走。他望着侍候了二十余年的皇帝,说道:“皇上,还是开门罢。就是您不下旨,宫门口的将士也会开。就是他们不开,韩稷他们也会硬闯。到头来,不但皇上颜面尽失,损失的也是咱们大周的将士!” 皇帝抚额起身,摇摇头坐上椅子,“你走吧。朕想想。” 程谓退下去。 才走到殿门口,门外小太监又两脚如踏风轮般地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禀道:“皇上!韩将军方才又调了许多人马往宫城门下来了!还有好些战车,乃是秦老将军的孙儿秦寿领着,浩浩荡荡,估摸着精驽营的将士也过来了!” “什么?!”程谓闻言失色,立时转头看往殿内。 殿内皇帝已经跌坐在榻上,满目狰狞,面如死灰。 “皇上!”程谓跪下来:“老奴求求您了,开宫门吧!” 宫城外战马嘶鸣,军旗摇摆,气势如虹。 将士们吃流水般吃了几轮酒肉,俱都吃得红光满面斗志昂扬。加之韩稷又把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精锐营让秦寿给带了来,与城楼上稀稀拉拉的羽林军对比,悬殊更是如同大手捏蚂蚁似的了。L ☆、561 定局 城上将士知道韩稷这是动真格的了,盔甲下一身衣裳早湿得如同才淋了水。 他们知道韩稷能把事情弄到这地步,绝不是开玩笑的,倘若天黑前宫门再不开,那么这些将士吃了三日酒肉之后所积聚起来的士气,将会率先挥洒在他们身上! 校尉看着日光一点点西斜,也已经忍无可忍了,下了阶便就往城下走去。 而才走到楼下,宫内方向就有人高举圣旨箭一般一路冲来! “圣旨到!皇上有旨,着门卫开门迎文武众臣!” 一声旨下,回音绕梁。 一时间四处的羽林军将士悉数望了过来,校尉如蒙大赦,立时小跑着下了梯,夺过圣旨便就往宫门冲去:“开门!开门!迎百官!” 随着沉重的支呀声,朱红宫门终于开启,羽林军校尉率人齐下恭候。这里韩稷则命王儆刘猛等四名大将率兵占领四面宫门,而其余人则联同内阁六部以及众武将进入乾清宫。魏国公等则自告奋勇带兵去巡城。 皇帝一身大红朝服端坐龙案后方,垂眼望着如潮水般涌入大殿来的众臣,浑身紧绷如弓弦。 柳亚泽被押赴在阶前,几日不见,曾经威风八面的阁老已经潦倒落魄。而他身旁站着清矍冷凝的赵隽,韩稷顾颂各自身着银甲手扶长剑分立他两旁,虽然一身布衣,但有虎将在侧,声势竟比龙位上的皇帝气势更胜上几分。 众臣山呼之后,皇帝咬牙瞪着下方:“韩稷!你们父子俩这是要造反吗?!” 韩稷上前两步,拱手道:“微臣冤枉。臣等只是因为有要事需连夜禀报皇上,然而皇上不止不开宫门,反而一连几日拒不相见。臣等以为皇上在宫中或有不测,所以才命大军驻扎宫外,臣等行事皆经内阁经兵部决议调度,不知何来造反之说?” 皇帝气结,扫一眼地上的柳亚泽,怒目又道:“宫门自有开禁时间,你有何事非得连夜相告?若你不是成心谋反。如何又抢占四面宫门。带着兵刃上朝?!” “这全是因为微臣挂念皇上安危。”韩稷道,“至于臣所奏之事,便是臣等已经拿到了柳亚泽买凶暗杀皇长子赵隽的证据。如今罪证确凿,请皇下即刻下旨发落!” 皇帝面肌颤抖,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你们,这是在逼朕?!赵隽!你竟敢勾结大臣逼宫?!” 赵隽站出来。立在韩稷身侧:“父皇要这么说也可以。大周从父皇接手时起,一味枉杀忠良。草菅人命,大兴权术,重用奸佞!如今终使我大周宫闱弟弑兄,子弑母之事接连发生。倘若再如此下去,大周终将毁于父皇之手! “就是父皇不在乎先祖先烈洒下的血汗,这国土江山和百姓却是再也经不起风雨!父皇年岁已高。恐是对朝政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未免有难以周顾之感。既是努力了二十余年也未有成效,不如将这匡复中兴之重担交与赵隽与在场诸位贤臣良将,让我等齐心协力共创辉煌!” “你这个不肖子!” 皇帝抓起案上砚台往他砸过去。 然而才飞到半路,顾颂已经翩然跃起,稳稳将之抓在手心。 诸志飞站出来:“皇上为政二十三年,前期功过自有后人评论。近年却联同楚王郑王等在宫闱事上机关算尽,不是对付朝臣便是针对皇子。 “当年因为安宁侯一案,在委任五城营总指挥使的事上听凭奸臣谗言唆使,激化勋贵矛盾,又且在行宫之中纵容后宫妃嫔及亲王算计朝臣及眷属,又且有西北战事上皇上阳奉阴为,一面采纳沈宓之计主和,一面又暗中给魏国公下密旨主攻。 “此等诸般行径已然有失为君之德,更有伤臣子之心,长此以往,君臣离心,终致社稷之祸!臣诸志飞,在此恭请皇上退居南宫!” 许敬芳与郭云泽站出来:“大周江山乃是千万死伤的将士打下来的,不能毁在无德之君手上!臣等也恭请皇上退位让贤,安居南宫!” “臣等恭请皇上退位!” 大殿里乌压压跪了一片,高呼声如洪潮般涌向皇帝。 皇帝两手紧握成拳,站在案后怒望着地下,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身子晃了两晃之后,终于倒了下去。 这一夜京城里恐怕没几个人入眠。 掌灯时分随着宫城处传来的如潮般的喊杀声,魏国公世子韩稷带着中军营八千人占领了皇城,并簇拥着皇长子赵隽进入乾清宫的消息瞬时传遍了四面八方。 城楼上中军营将士摇旗呐喊,四处宫门灯火通明,这是二十三年来最大的一个转折夜。而这场宫变未伤一兵一卒,让人惊叹之余又将心稳稳放了下去。 五月的夜晚充满了栀子花的甜香,槐花的馥郁,还有雀舌的甘香。 沈雁早早地吃完饭,沐浴完,亲手将望月轩月窗下的方桌擦了,点了炉沉水香,沏了华钧成才派人送过来的雀舌,等待魏国公和韩稷他们的归来。 因为铺垫得充分,这场宫变简直毫无悬念,半个时辰前陶行已经打听消息回来,皇帝气到吐血昏迷,已经派了太医诊治,但他丝毫不会影响事情的往前行进,即便他当场驾崩,赵隽身为拥有满朝重臣拥护上位的皇长子,这个皇位也拿定了。 按照他们之前的安排,宫里这边拿下之后赵隽便会由沈观裕父子及房文正许敬芳陪同留在乾清宫,等待皇帝醒来之后将拟好的传位诏书让皇帝盖印,到了这会儿当然不存在他不肯盖印的事情,大局已定,就是他不肯,韩稷他们总还是有办法把玉玺拿到手的。 宫里宫外中军营的将士仍然会留下来值守,直到赵隽顺利登基之后方才会退去。而韩稷他们这些连日当值的将领将会在今夜先回府歇息。 第二泡茶刚刚泡好,门外就传来盔甲摩擦之声和脚步声了。 她起身迎到廊下去,果见韩稷和顾颂走前,薛停及董慢稍稍随后,此外还有王儆他们几个常往来的中军营大将一路神采飞扬地往这边走来。月光照在他们身上银甲上,映出点点星辉,这么气势磅礴的一支队伍,几乎汇集了全大周年轻一辈里最精英的人才,令人望之也不由心生激荡。 中原天下有这么一群英材,怎么可能会垮呢? 送走皇帝,迎来新君,除佞推贤,去腐留精,方为中兴之道。 沈雁微笑着要避到侧厅去,韩稷眼尖,先见着她了,停步扬声道:“雁儿别走,大家都认识!”又回头冲兄弟们道:“都来见过你们嫂子!” 沈雁便停在廊下,笑望着他身后一群英武大将军齐刷刷地并足弯腰冲她行礼。 顾颂乍然见她,面上微有不自在,韩稷笑推了他一把:“还站着作甚?快进去!我都已经闻到茶香了!”一面揽着他往屋里走,一面又高声地唤道:“肚子饿了!雁儿快去让辛乙准备些好吃的来!颂儿想吃你藏的果子酒,你多弄些来!” “知道了!” 沈雁看着他们一个个脖颈上汗水沾着尘土,扬声答应着,“酒水饭菜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也备好了,等你们净过手脸,饭菜就都上来了!”真难为顾颂,当年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去庄子里玩耍要踮着脚走路,日日擦过的石凳也要覆上方帕子才肯坐,眼下这满身的尘汗竟不当回事了。 果子酒是沈婵做的,前阵子有新鲜的杨梅出来了,太夫人尝过后也爱上了这口味,于是沈婵便又多酿了几坛子过来。府里没小姐,如今太夫人知道沈雁的姐姐居然这般手巧,也喜欢上她来了,时不时也会让沈雁接她过来串串门,顺便也陪沈雁解解闷。 沈雁索性将两坛子酒让人全搬了过来。 望月轩里成了男人们的天下,直到夜半才散场。 韩稷平日不贪杯的人,这个时候也不由多喝了几杯。 翌日一大早骆威就带来皇帝已醒的消息,辰正时分在内阁两位元老,以及沈观裕父子的见证下,传位诏书出来了,礼部在第一时间诏告天下,承庆皇帝禅位于皇长子赵隽,将择吉搬去南宫,钦天监也会尽快择吉让赵隽登基。 京师百姓对于新旧君主的更迭无疑是震动的,但这股震动里却透着期待和振奋。承庆皇帝在位虽然深受其害的多是忠臣良将,但一把刀除了砍肉它必然还具备伤筋动骨的功能,在把朝堂弄得惶惶不安之余,百姓们也不见得以安稳度日。尤其这中间还有许多人依旧暗地里怀念着陈王。 赵隽深信陈王无罪更无叛逆之举,那些因此案而枉死的忠臣后人终于得以公开祭拜自己的先人,那些曾经受过陈王大军帮助过的百姓也终于可以大声唱颂陈王功德,大周天下终于有云开日出的迹象,人心在欢腾之余,也渐渐落下。 沈雁一大早就全听下面人传来的外头的这些消息了,听说沈宓和沈观裕直到礼部传旨之后才回府,又觉心疼不舍,连忙差了人回沈府去问候。L ☆、562 吃香 又想起应该跟太夫人分享下这喜悦之情,遂又让厨娘蒸了嫩嫩的羊乳羹和杏仁糕到慈安堂。 太夫人已经起来了,正搭着乐氏梅氏妯娌俩的手在说话,老人家今儿着了件宽松的月白绫团花衫子,下衬深青色石榴裙,头上端端正正簪着五翅摆尾的大凤钗,看着又华丽又精神。看见沈雁来,未语已先笑:“雁丫头这是给我送点心来了,你倒又知道我胃口好!” 沈雁跟乐氏梅氏回了礼,请了她们坐,才又笑着与太夫人道:“大周改朝换代,选了更年轻英明的君主上位,这是举国同庆的好事情,这大周天下可有咱们韩家一份功劳,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一高兴,自然是胃口好的。” 太夫人指着她哈哈大笑:“这丫头,一把嘴能顶得上十只喜鹊了!虽然我们家没小姐,可有了她在,还怕日子热闹不起来么?” 乐氏笑应着称是。梅氏也望着沈雁微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说话间世子和大奶奶就要圆房了,到时候再给您添几个曾孙女,家里就更热闹了!” 太夫人忽然经这一提醒,便不由往沈雁望来,“我记得你是腊月里满十五?” 韩稷的身世到此时虽然不再具有什么危险,但家里也一直还瞒着不相干的一些人,沈雁不知道梅氏提起这茬来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认认真真回着太夫人的话:“老太太好记性,是腊月底。还早着呢,眼下世子正有许多事忙,这些事稍后再提也不迟。”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到福娘捧着的托盘。又微笑着让她走近,端起那羊奶羹尝起来。 梅氏见太夫人不再往下说,自然也不好没眼色,遂又顺势说起养生的话题来。 沈雁转到太夫人房里,看了一圈有无需要更换之物后,这里海棠便来传话了:“世子爷醒了,在问奶奶呢。” 沈雁脸红着。正色道:“知道了。我这里陪老太太说话呢。” 太夫人笑道:“你去罢,他从小便有些爷们儿脾气,底下人不好侍候。” 沈雁只得尴尬应了。退了出来。 到了东跨院,老远便见房门开着,韩稷穿着中衣搭高了两腿在伸懒腰。一见沈雁进来,便埋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找你半天没找到。” “你找我干什么?”沈雁进门推了窗户。然后往冰盆里添了点冰。坐在床下绣墩上。 韩稷目光落到她脸上,忽然鲤鱼打挺坐起来。“我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你还不快夸奖我。” 沈雁停了扇子:“要怎么夸奖?” 韩稷把脸伸过去,指指自己的脸。 沈雁白了他一眼,看向别处。韩稷忽地把她脸捧住。对准自己脸上“亲”了一口。 “真不要脸。”沈雁拿扇子拍他,“还不起来吃饭。” 说完站起来。 韩稷跟着下地,随在她身后道:“你要干嘛去?” “屋里堆了两个月的帐。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该去看看了。”沈雁回头看着他。“你呢?” “我得去宫里看看。” 韩稷收敛神色。一面拿了床头的衣服披上,伸手走到她面前,撅着嘴巴挺着腰,示意她帮着穿衣服。 沈雁睨了他一眼,伸手给他结衣带。说起来还是成亲那夜给他穿过一回衣裳,都这快一年了,他这腰仿佛又更结实了。她站在他面前,就跟外头老梅树旁边的美人蕉似的。 这一年里心几乎都是提着未放的,从成亲之夜皇后暴毙,到郑王出逃,赵隽出宫,又到柳亚泽频频生事,若是这些事无关乎华家命运,无关乎韩稷身世倒也罢,无非是尽人事而已,可当这些所有与自身息息相关,却又无论如何松懈不下来。 “好久没陪你去听戏了,过两日等皇上搬离乾清宫,我带你上街去。” 韩稷拿手指拨弄着她鬓间的步摇说道。 “平反的事呢?”她问。虽是如今大事已成,可陈王的事没办完,总归不能叫结束。 “祖父已经让我把卷宗拿过去了,这件事他和岳父会去办。”他摩挲着她的手,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遇见了你,不只是成为我的贤内助,而且还给了我这么好的岳父和亲人,如果没有他们,我的复仇之路必然比现在还要难上几倍不止。” 他目光深凝幽沉,每个字都发自肺腑。 沈雁可不惯这么煽情,轻拍他道:“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娶我是因为看中了我祖父和父亲吧?我就说嘛,怎么可能非我不娶呢?肯定是有别的原因的。” 她背对他坐下来摇扇子。 韩稷凑过来,“你要是这么说,那我把心剖给你看?” 沈雁朝他伸手:“拿来。” 韩稷顿住,“你还真想看?” 沈雁扬唇:“要不然呢?” 韩稷哼了声瞪着她:“我才没那么傻,你要是想看,不如努力活得比我久,我比你先死,到时候就随便你怎么剖。但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剖的,我说过,得护你一辈子,既然说了,我就绝不能失信。” 沈雁心里暖暖的,却睨他:“狡猾。” 屋里静静地,有窗外玉兰花的芬香,盛世安稳下,这般耳鬓厮磨,方令人沉醉。 韩稷吃过饭,便就驾马往宫里去了。 沈雁这里高兴归高兴,但真要说从此高枕无忧却不见得。 柳亚泽这一动,把他们原先的计划都打乱了,原定于先平反再上位,韩稷的身份在赵隽登基之前亮出,无论赵隽接不接受都叫做进退得宜,可这样一来步骤都乱了,先登基再平反再坦白身份,不管怎么说,这欺君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然而陈王平反案乃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没到最后落成那刻,韩稷是不会把身份公开的,这行径虽然显得有些小人,但是事关重大,他们也不能不谨慎。一旦垮在这节骨眼上,陈王案子平不了反,那么这些年的努力可就真的白费了——尽管这可能性不大,但终归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是这就得看到时赵隽对此持什么态度了。 不过如今有了那么多人为后盾,倒也不怕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心下倒也还是有几分底。 但因为还没与韩稷谈到这事,因而下晌觉也没睡好,不过想来他也未见十分轻松,不然的话,不会马不停蹄又赶去宫中。 眼看着太阳西斜,正准备起来看帐,外头却说兵部侍郎的夫人求见。 于是连忙迎出来。这里才到了前厅,外头又说吏部郎中的夫人和大理寺少卿的夫人来了,这头上了茶点,那里又说工部侍郎的夫人儿媳上门拜访,这一下晌陆陆续续,竟来了有七八拨! 且对方神态语气之恭谨比较起原先来又更甚几分,沈雁先时莫名,后来聊着聊着也嚼出味儿来了。 赵隽如今受命成了新君,不光韩家再度成为功臣宠臣,韩稷更是成为首当其冲的不二功臣,如果不是他说动赵隽,不是他设法从火场将他救出,不是他带兵从柳亚泽手下救下他,不是他带领兵马围困宫门三日,赵隽哪里会从一个待宰的废太子翻身坐上皇位? 如今朝廷里,还有哪个勋贵如韩家这般声势震天?有哪个少年臣子有韩稷这般威风八面? 而进府来的这些女眷,几乎个个都是原先曾与柳亚泽或是楚王郑王他们有过牵连的,现如今内阁勋贵打成一片,这些人自然也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前途,然而想在阁老们和韩家父子面前讨个好找不到机会,于是只好把主意打到她这里来了。 心里一亮敞,应对起来就自如了,总之天南地北什么都聊,就是不聊朝堂事。 但这些命妇们也都不是吃素的,就算沈雁不给她们机会,这里旁敲侧击地打听得沈雁偶尔也会陪太夫人进寺烧香,却也务自热情地跟沈雁约好了同去进香的日子。 沈雁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自己这么吃香。 夜里韩稷回来,不免提起。韩稷躺在床上道:“新君上台也不可能把旧臣全盘洗清,这些事你比我有主意,不必跟我说。”说完他又一骨碌爬起:“不过我估计,往后你这些应酬是少不了了,这么说来我真得给你配几名护卫了。” 沈雁道:“咱们在韩家还不知能住多久呢,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些?” 韩稷听他这么说,倒是也点头静默下来。 诚然他是赵隽上位的第一功臣,可是至今为止他身为陈王之子的事实还未曾公布,如今满天下除了几位国公府知道他的身世外,元老们尤其是赵隽并不知道,到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态度还不知道。 虽说事到如今他已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危险,即使有人觉得意外,也没有理由会去伤他性命——赵隽得全靠几家国公府、元老还有沈家相帮开创新的局面,他若还像承庆帝那般刚愎自用,大周就真的只有完蛋这条路了。而只要沈家和几家国公府屹立不倒,她和韩稷就绝不会落到如从前一般的困境。L ☆、563 请求 可是韩稷一辈子还长,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已,复完仇后,他那学成一身的兵法武艺又要用到哪里去呢?即使赵隽不会猜忌他,那么因他这欺君之罪,还会让他继续这么威武风光下去么?而且那个时候他并不是魏国公世子了。 她不是非得做风光的官夫人不可,只是如果赵隽因为没早知道他的身份而责怪他,对他心生隔阂的话,心疼他无法施展才华罢了。 “先不说这些。” 韩稷拍拍她的手,“万一他怪我,那不做官就不做官吧,咱们不做官,也饿不死的。” 沈雁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 这件事到底没有那么紧迫,随着翌日又连绵不断来访的命妇女眷们的到来,以及辛乙打听回来的外头的消息,沈雁其实已经无暇顾及了。 赵隽的动作挺快,当日上晌已经命钦天监排出吉日,六月初三太上皇以及所有嫔妃们皆搬入南宫,从此不理朝政,不得接见朝臣,无事不得出宫,相当于被软禁。而太后仍居永福宫。至于登基的日子则在半个月后的六月初九,等于是承庆帝刚刚搬出乾清宫,这里便要登基。 于是从眼下开始,各司便开始制作龙袍冕服冕冠,以及草拟各项登基事项。 而赵隽在登基前的这半个月里也没闲着,先是第一时间将柳亚泽交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联合审讯,又将给陈王平反的要案交给了沈宓。而后紧接着又委任了鲁亲王世子内务府总管,消息传出京外,前军营紧张了一向的局势松下来。 这些日子京师内外简直是欢声笑语一片,各大戏社茶楼酒肆空前爆满。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不是陈王昔年行下的丰功伟绩,便是大周新君近来广开言路重用贤臣抚恤忠烈后辈,京师从陈王死后到如今整二十年,终于让人有了心里踏实的感觉。 当然最初人们还是抱着观望的心情。 可是随着柳亚泽罪证的逐步披露,都察院每隔一段时间对陈王蒙冤案的逐步公示,再者又有朝中一系列利民的手段出台,再之后又传出包括内阁几位元老及四家第一代出身国公爷在内的一批八位大臣被授于“建元八贤”的称号时。大家终于相信这蒙了二十年阴云的大周天空要云开日出换新天了。 这几日里。京师里相互串门走动互道喜悦的人也特别多。 赵隽以往给人的感觉总是慢吞吞地又没有什么迫人的声势,但这番动作却似于无声处听惊雷,让人心生佩服。当太子那些年积累的经验和学识。碧泠宫中那些年的沉淀,使他更加成为了一个不张扬不浮躁的年轻君主。 沈雁这些天除了应酬到府的命妇,也要忙着参加六月初九登基大典后的宫宴。 胭脂去沈家回来带来的消息,华氏这些日子不比她闲多少。沈宓深受赵隽重用,又是韩稷的岳父。这样的身份在朝中已是无第二份了,上门拜访的命妇除了文官,竟是连武官夫人也有去。沈家如今的威望,又让人看到了当年沈观裕身为首辅时的荣光。 前几日杜家派人来京催婚。捎来了沈思敏的信,大意是杜峻和沈璎都到了年纪,可以成亲了。竟是有些想要早些结亲的意思。 陈氏冷笑完了把信给华氏看,华氏淡淡一句:“眼下这会子都忙着朝上的事呢。老爷子要入阁,家里几位爷又都接手了新衙门,哪有空提这个?” 倒不是华氏成心埋汰人,沈思敏当初怎么厌弃自己侄女的大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见着形势变了立刻又巴着上来催婚,沈璎再不济也是沈家的小姐,哪有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百般嫌弃的道理?华氏对这个姑姐,可真是受够了。 沈弋的丈夫前日也来了信,自出嫁后沈弋性子平和多了,不知道在谢家过的具体如何,但是来信上大姑爷说其有了身孕,话语里满是喜悦。每一次往府里写信都是大姑爷执笔,就冲这份体贴,应该也算是不错了。 谢家今年将有几个晚辈下场会试,正赶上新君上任头一批,若是大姑爷得中,明年春闱必然又有见面的机会了。 沈雁听得这些的时候正在试赴宫宴的新衫,还有三日便是登基吉日,各府里的夫人们都行动起来。 太夫人这次特地被邀请进宫,沈雁又是如今韩家的当家人,这次少不了会有许多应酬。 “把太夫人给我的那对翡翠镯拿出来,然后还有那套镙丝金凤的头面,项圈换成简单式样的就好。” 这样的场合当然不能寒酸,沈雁两世里对穿衣打扮都有心得,这些自不在话下。 说完她站起来:“我再去太夫人那里看看准备妥当了不曾。”琐碎事情这么多,不见缝插针地去办是不行的,还好这几日各府都忙着这事,没什么人来串门。 这里才到廊下,胭脂忽领着个太监匆匆地迎面来了,沈雁认出是陆妃跟前的张枚,遂停步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张福含笑躬身:“世子夫人好眼力,娘娘打发奴才来看看夫人忙不忙,若是有闲,还请移步进坤宁宫说说话。” 陆妃不是喜欢闲唠嗑的人,虽然偶尔也会找沈雁去坐坐,但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是寻她闲聊,她想了想,说道:“请回去转告娘娘,等我把手头的琐事理一理,午饭后就过去。” 张枚称是。 沈雁这里去到慈安堂,与乐氏梅氏一道侍侯太夫人试了新装,又说了些宫宴上的规矩,便就回房去了。 乐氏妯娌俩如今在沈雁面前又更恭谨了些,鄂氏病重不能理事,老夫人这里她们没少近前侍候。 下晌沈雁便进了宫。 原先皇后住在钟粹宫,但皇后殡天未过三年,终不好立刻住进去。于是赵隽便让人把坤宁宫收拾了出来,作为皇后寝宫。 如今宫里已经准备齐全了,陆铭兰正在看着宫人们整理一些女德操守类的书籍,斜阳透过窗棱照在她纤瘦的身影上,使她看去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太监上前通报,她顿了下回头,微笑望着沈雁伸手,“我们去那边坐。” 到了正殿,帘栊下已经摆好茶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盅药。沈雁看了眼,说道:“娘娘凤体不适?” 陆铭兰淡淡喝了一口,说道:“其实是老毛病了,那年搬到碧泠宫去不久我便生产了,那里哪能调养得好身子,能安安静静地躺着已经不错了。一来二去这毛病就种了根,太医前儿瞧了说是肝气郁结,想根治怕是不能了。” 陆铭兰性子清冷,几乎不与什么命妇有过密往来,沈雁算是她比较亲近的一个,可是也从来没听她说过这种深入的话题,她不想在这种话题上深入,遂说道:“娘娘放宽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今天下大定,娘娘也可安心养身子了。” 陆铭兰扬了扬唇,端起碗来把药一口喝了,然后才抬眼望向窗外:“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我倒没有别的,只是将来我若走的早,怕皇上身边少人照顾。他是个憨性子,这些年我俩的恩义都已经分不清了。我若在,我想他是不会轻易让别的人近身的。” “娘娘!”沈雁闻言惊了一惊,尽量稳住语气道:“这样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说这些丧气话。皇上待您从一而终,这是社稷之福。” “错了。”陆铭兰收回目光,摇头道:“真正于社稷有福的是皇嗣绵延,我年纪大了,这病根一落下,自是没法儿再有孕。但皇上正当壮年,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嘘寒问暖,繁衍子嗣呢?你放心,我并不是有什么愚笨的想法,而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沈雁隐约听也点什么,心下略紧,说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陆铭兰微叹着,说道:“沈大人于登基之日也会入阁,承蒙你父亲和祖父还有元老们这次出了大力,禅让之事才如此顺利,皇上也常与我说起令尊才华横溢,胆识谋略都很过人,必是我大周来日股肱之臣,我相信在沈家和各位贤臣的辅佐之下,皇上必能中兴我大周。 “你出身名门,眼光自是一等一。我想托你的事,便是想请你替我物色几名适龄女子,常伴皇上左右,以便给我大周添福添子,以保我大周国祚昌盛。” 沈雁有些微愣,不知说什么好。 陆铭兰的想法完全符合这个时代贤妻乃至贤后的标准,女人做到极致,她的行为和思维便不是一般妇人的格局了,身为皇后首先该考虑的是平衡后宫,而不是争宠争权,陆铭兰和赵隽都是吃过宫闱斗争苦头的人,他们的行事方针自然不会再陷入这个死胡同里。 寻常人家里对于子嗣的看重都高于一切,对于皇宫来说,皇嗣的多寡岂不也是社稷兴旺的象征之一?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希望自己儿女众多。 可是同为女人,沈雁却更加明白要让陆铭兰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痛苦。 更何况,她不是无子,而是还有个孩子身在宫外不是吗?L ☆、564 用心 至今为止虽然赵隽还没有派人接他回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他回宫是迟早的事,如果这个时候便纳妃进宫,是不是太早了些?最起码,也等那个孩子进宫,培养上几年,等他地位稳当了再说不是吗? 她稳住心绪,说道:“现在皇上初初临政,手头事务忙着,必然也没有时间办这些事,不如等过两年再说。” 陆铭兰摇头,“子嗣上的事不能耽误,我平素不与人多亲近,唯独你,我知道不必拐弯抹角。陆家早已没人,我也寻不到可靠的人去办这事。只有皇上后顾无忧了,我的心才会安乐。你就当是帮我,答应我。” 沈雁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想想,问她道:“这事皇上知道么?” “他还不知道。你暂时也不要说。”陆铭兰道,“到时等选定了,他自然会知道的。”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她,目光直勾勾望进她眼底:“我知道你们沈家规矩多,我这么做或许会让你为难,但你若帮了我这个忙,日后我自也会一心为你。” 沈雁听她这般郑重,心下略有不解,但一时之间却无暇深想,只得不置可否地道:“娘娘容我想想。” 陆铭兰点点头,不再说别的,对着窗外斗拱飞檐望了半晌,才又收回目光,以一贯淡淡的语气说道:“这么多年里从来没好生祭拜过我的家人,等过些日子,我也想去相国寺进香,你陪我同去可好?” 沈雁点头:“娘娘选好了日子,只管来传话给我便是。” 回到府里已差不多到晚饭时间,韩稷还没回来。辛乙说他下了大营。 沈雁独自在妆台前坐了半晌,便就起身到了太夫人屋里。 陆铭兰素不是那爱求人之人,今儿这举止着实有些古怪,沈雁虽然探得出几分,到底心里没底。 太夫人正在用饭,见她过来便就停箸招手让她一起吃。 沈雁也没客气,让人把饭菜端了过来。这里只祖孙俩。韩家规矩又不如沈家严。太夫人喝完汤,便笑问道:“皇后没留你吃晚饭?” 沈雁道:“宫里的饭,哪里会吃的自在。我倒宁愿回来蹭老太太的饭吃。” 太夫人笑呵呵说她小滑头。 这里上了茶。沈雁便敛去了笑色,顺势把先前陆铭兰跟她说的事给说了,“我委实不想答应皇后这请求,可是这事又不好拒绝。她分明是有个子嗣在外的。按说就是皇后心胸再宽广,她也是宫里的女人。先皇后与淑太妃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她眼下打算给皇上纳妃承嗣,我总觉得太急了些。” 太夫人听她说到这里,也渐渐严肃起来。沉吟片刻,她说道:“她找你帮忙,这就对了。” “这是为何?”沈雁扬眉。 太夫人道:“陆家人全死了。就算还有远亲,也远不成气候。不止她如此,皇上也是。如今军政大权仍在勋贵与内阁手上,皇上虽然不忌讳他们,可终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臣子过于团结并不利于政令布施。 “帝后伉俪情深,但皇上为了尽快集中政权,必定会采取一些手段,眼下后宫空虚,选取一批适龄的官家之女充盈后宫是避不可免。这批人的娘家必然也会受到重用,如果是经由皇上亲自擢选,那么难免会有压倒中宫的可能。 “皇后找你帮她物色,一则是替皇上着想,二则也是为自己着想。沈家如今在文臣之中乃是继元老们之后最有威望的一家,你又身兼多重身份,若这些人是经你而选拔进宫,不但是皇后抬举了你,同时也让韩家和沈家在朝堂之中的地位更加难以撼动。 “而她把这件事交由你来做,更是在向韩家和沈家示好的意思。也之所以如此,她才会一再提示你是在帮她的忙。” 太夫人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沈雁就听懂了。 宫里的水深她知道,但深到一进宫门便得替自己打算,还是让人觉得太快了些。 “这么说来,皇后跟皇上之间也难免要重蹈太上皇和先皇后的覆辙?” 沈雁心里忽然替陆铭兰而感到几分悲凉,赵隽与她的相濡以沫她是看在心里的,如今随着身份改变,难道这对夫妻也会要开始算计来算计去不成?难道那么多年的相依相守还是护不住颠沛的命运里成就的夫妻之情么? “这天底下,谁不为自己打算?”太夫人带着一丝淡淡的浅笑,望着她道:“打比方说你,你明知道稷儿身份特殊还是义无反顾嫁了他,这是为自己这份情意落个结果而打算。稷儿明知道你年纪未够仍要坚持娶你,是因为怕来日失去你。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皇后为什么不可以?” 沈雁静默无语。 太夫人道:“皇后这番举动,你说是算计也好,不是也罢,都只证明一件事,她想更久地留在皇上身边。 “她拉拢你的确是有私心,但是她寄情于皇上,又在深宫和朝堂势单力孤,宫里比内宅更凶险,没有势力,她就没有与皇上共白头的资本。而皇上呢,虽然他选择了这个位置,便做不到从一而终,他不可能永远倚仗内阁和勋贵下去。 “勋贵也倒罢了,兵总要有人带。而内阁元老们都已撑不了几年,他除了整理朝堂,还得替内阁物色培养新的接班人,培养起新的真正利国利己的朝政班子,而与朝臣联姻,一面繁衍子嗣,一面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只有等他真正能一手掌握住了朝臣,聚拢了朝臣之心,他也才能够有资格去维护他对皇后的结发之情。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虽然他们的路走的比平常人要艰难些,但越是如此,越是难得,明白吗?” 沈雁对感情上的事仅止于与韩稷的这段情,世间令人景仰的夫妻情份在她眼里大约也只有一种,就是心无旁鹜相知相守,在太夫人细说起这番话之前,她的确是对男女之情有些悲观的,也对陆铭兰的动机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然而细想完这席话,她却又释然了。 如果她是陆铭兰,她一定不会这么大方地给丈夫纳妾,赵隽知道她不同意,多半也会拖着不去施行,就算最后迫于形势而同意,对妃嫔的宠幸也不会重到哪里去,而那个时候后宫不宁,身为皇后的她又能快活到哪里去?充满忧虑与羁绊的生活,跟赵隽之间的感情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原来陆铭兰才是真正会取舍的人。 她虽然活了两世,朝堂内宅看懂了,但感情世上还是一知半解。 事实上韩稷为她做了那么多,她真正为他做过的却屈指可数。——当然,他们之间不会有赵隽和陆铭兰那样避无可避的矛盾,韩稷不会纳妾,沈家也不会容许他纳妾,可是除了这桩以外,别的呢? 她忽然想起,自己连饭都没亲自给他做过几顿,衣裳也没给他做过两件,更别说端茶倒水什么的。 陆铭兰的境界固然不同,但夫妻相处之道,总归离不开无悔付出两字。 回头看看华氏对沈宓,不是也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后换来沈宓的倾心相待么? 想到这里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平下心绪,说道:“我知道了。” 即使是皇后想拉拢,进而跟沈家韩家打好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如今想来,她话里话外又都还暗示过她了,既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她自然不惧。 太夫人道,“你挑的人进宫去,其实到头来获利的还是你。我猜皇后最主要的意思还是以此跟你交心,她需要你们,也希望你们能在乎她。” 沈雁若有所思地点头,“皇上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得很,如今朝上八成是有许多人盯着后宫,如果让他们抢了先,我们倒是被动了。” 如果说陆铭兰有心把她当成“娘家人”,她倒也不反对这么做。 毕竟如果宫里的娘娘是自己推荐进去的,来日总归没有坏处。 沈雁回了房,路过天井时顺手采了两朵莲花,到了东跨院。 韩稷刚洗完澡,坐在窗前让小厮搓头发,沈雁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是不让丫鬟近身的。 沈雁把莲花插进瓶子,接过小厮手上的帕子给他擦着,说道:“你吃了没?” “刚吃过。”韩稷信口答。又道:“皇后叫你进宫做什么?” “让我挑几个人进宫侍候皇上。”她说道。 韩稷顿了下,蓦地转了身子,“让你找?” “对啊。”沈雁挑着眉,“我这不正闲着嘛。” 韩稷古怪地看了她两眼,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沈雁把他头发擦干,拿缎带将头顶前额的头发松松地给他绾了,余下的头发披散,然后挪到他前方问他:“皇上到底有没有跟你提过他还有个儿子的事情?” 韩稷也是听她说才记起这事来,正色道:“一直没提起过。” “那到底有还是没有?”沈雁道,“有的话现在也该露面了吧?” 韩稷顿了顿,说道:“回头有空我去刺探刺探他。”L ☆、565 良心 沈雁这才点点头,吃起茶来。 韩稷忽然又凑到她跟前,“你这么关心别人儿子,那咱们儿子呢?” 沈雁横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他随意披着的丝袍上,又不免想起先前那番愧疚来,遂又放软了语气道:“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的凉拌三丝做的很好,煎鸡蛋也做的不错。” 韩稷受宠若惊,但他顿了顿,“我能吃点别的吗?” 沈雁点头:“熘白菜也是可以的。” 韩稷无语了。“你除了凉菜煎蛋和熘白菜,还会什么?” 沈雁沉了脸:“炸花生米!”她站起来,“给你做你还挑三拣四的,爱吃不吃!” “吃吃吃!”韩稷一把拉住她:“你就是整一桌凉菜白菜我也吃。” 沈雁满意地拍拍他的脸:“真乖。” 陆铭兰交代的任务,经太夫人那么一点拨,沈雁就不能不郑重了。 陆铭兰的意思是要卖她个顺水人情,顺便加固一下与韩家沈家的感情,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沈雁还真不能清高的说自己不稀罕这些,陆铭兰有这样的想法不见得就是龌龊卑鄙的,她接受她的好意也不见得就成了同流合污。 赵隽心细如发,必定也会明白陆铭兰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换言之,他既然深爱及敬重结发妻子,在陆家人因为他而全部覆灭的情况下,他应该更支持她这么做,一个完全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皇后,她受到的皇帝的尊重越多,对她而言越是灾难。 于是如何选人。选什么样的人进宫便很关键。 朝中已有根基的多半会直接走赵隽那边的门路,而若从沈家本族中斟选的话,基于沈家家训,沈观裕多半不会肯,至于亲戚之中,一时也想不起来有没有合适的。但少不得得跟华氏她们通个气,这边再寻太夫人商量商量。先物色几个人选出来再说了。 不过。这事赵隽还不知情,倒也可以先悠着点。 三日很快就过去,六月初九这日。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大臣除了军务在身的之外,俱都于三更时分在天坛集合,新帝在这里祭祖完之后,回到乾清宫正式举行登基仪式。 沈雁在韩稷出门也开始整妆准备。五更时与太夫人一道乘品级大轿进入宫中。 这一日的天似乎比以往都亮得早些,因为四面八方赶往宫里的灯笼几乎把整个京师都照亮了。 再加上漫天的礼炮和宫里宫灯照出的霓虹。在宫墙下四处等待着最新消息的百姓们高举的火把,这一日的大周都城,被欢腾的气氛深深渲染。 新君加冕之后,紧跟着又宣读册后诏书。晋封太后为太皇太后,承庆帝为太上皇的诏书。然后又是诏告山河大地,社稷苍穹。而后又是提拔了一批臣子。魏国公等被赐建元八贤之后,韩稷被赐封太子少保。沈观裕入阁,沈宓调去礼部任侍郎,沈宣也入了都察院任御史。 顾颂薛停等也都加封了大将军之衔,就连韩耘也破例封了个从五品的广威将军,在经过了一长串的仪式之后,直到辰时,整个仪式才算完成。 宫里的正宴设在午间,晚上是皇帝与文武百官的宴会,命妇们则可出宫了。 沈雁扶着太夫人去了永福宫与太皇太后及一众元老夫人相聚之后,便也折回坤宁宫来。 六月艳阳照在重重叠叠的宫闱里,坤宫前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比起当初孝端静皇后在时犹有过之。 到了拐角处她与福娘道:“去看看奶奶在哪里,请她过来,我跟她说几句话。” 华氏今儿也是十分风光,沈家如今傲视天下士子,成为真正的第一世族,沈宓又升官出任六部要职,华氏身为侍郎夫人,魏国公世子兼太子少保的岳母,自然是被人围着示好的对象了。早上沈雁一直就在人堆里寻她,一直也没瞅到空子跟她递话儿。 福娘出去了一转儿,回来了:“奶奶与房大奶奶郭**奶她们在一处说话,这会儿过来了。” 正说着,果然见华氏由扶桑紫英伴着从侧殿那边珠光宝气地走来,一面走还一面与丫鬟们吩咐着什么。到了沈雁这里,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伸手帮她扶了扶鬓角的珠簪,说道:“今儿你可是顶有面的人物,怎么没去皇后身边?” 沈雁道:“这不是正要去么。我有事儿跟母亲说。”说着她便把陆铭兰要她挑人入宫的事说了。 又道:“如今韩稷的身份还没公开,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怎么个局面,皇后如今在皇上面前总还是一语千钧的,难得她有意亲近我,我不能不把这当回事。我仔细想过,沈家是不会让闺女进宫的,不知道华家亲戚有没有人品家世都还过得去的姑娘?” 近几日她都没时间去寻华氏,而这种事让丫鬟们传话又传不清楚,这里能当面说自然是最好的。 华氏听完这话也花了片刻时间消化,赵隽走到今日这步,他可谓有着七八成的功劳,沈雁又出自家势显赫的名门望族,陆铭兰会亲近她并不奇怪,加上她的确又无后戚力量,这个时候若不趁机也替自己树立些势力,实在也说不过去。 正待说话,却见廊子那头匆匆有宫女走过来,到了沈雁面前先施了礼,才说道:“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请世子夫人进正殿叙话。” 沈雁与华氏相视了眼,华氏想了想,说道:“华家亲戚也多年没怎么联系了,但你舅舅交友广阔,或许他能有办法。这会儿你先去陪着皇后,我回头去寻你舅母说说看。” “那也成。”沈雁反正也不急,遂别了她进殿。 华氏在原处沉吟片刻,也往华夫人所在之处走去。 陆铭兰虽然端庄温慧,却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之人,而且在宫变之前又与命妇们接触得少,这种时候无人从旁相帮,的确会有些力不从心。 沈雁其实也就是最近跟这些命妇们应酬得多些,相熟的极少,不过这些应酬之事倒还难不倒她。 进了殿后,陆铭兰正与年纪相当的一辈命妇吃茶,见得她进来,已未语先笑:“方才走着走着便没见你人了,还当你被太皇太后留下吃茶去了。”又淡淡撇头与宫女道:“去把我那只羊脂玉雕牡丹的玉盅拿来。” 今日来的都是命妇而没有贵女,一品夫人和宗亲们都去了永福宫,坤宁宫这里年纪都比沈雁大,但品级都低,见她到来纷纷起身。沈雁跟皇后见了礼,然后便也挑了两个常见面的命妇回礼,笑着寒暄了两句,坐在皇后左下首当起陪客来。 玉盅来了,陆铭兰不动声色挪到沈雁跟前,被雕成牡丹花苞一般的羊脂玉杯子,立时与一众粉盏区别开来,这里有没注意到她动作的,倒也还不觉什么,有些目光伶俐的,正好就瞥见了,心下便就不由愈发凛然。 韩稷这次护驾有功,得封太子少保,沈雁已经够有面子了,没想到皇后这么端庄的人居然还会特地给她拿玉盅吃茶,看来日后朝堂之上韩家父子当是首屈一指的了。 如果说原先对韩家这个未及笄便过门的长媳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如今亲眼瞧来,却是不敢不慎重。 赵隽与太上皇行事不同,陆铭兰与孝端静皇后也不同,如果换成今日是端静皇后,那么必然会把阁老夫人国公夫人们都请过来,但陆铭兰却谨依规矩,安排诸位辈份高的夫人们去了永福宫,一者足见陆铭兰一番敬重太皇太后之心,二者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如先皇后那般擅于钻营。 越是这般情况下,她对沈雁的抬举就越发难得。 沈雁看着满殿里寂静了不少,也猜出是为什么,不过她也没有过于着意,依旧看她们有意无意地说起丈夫儿子素日的品行等话题,瞅空搭上一两句。 乾清宫这里,赵隽只留了沈宓以及各国公府国公爷以及世子在跟前说话。 他亲手执壶斟了几杯酒,递给彼此大家,望着他们道:“原先我们计划先给陈王平反,然后再来策划夺位的事,没想到全倒过了个儿。但不管怎么样,案子也还是尽快审出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现在,你们是不是能够告诉朕,你们替陈王平反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话虽是问的大家,他目光却是冲韩稷望来。 沈宓等人闻言立时微凛,也往韩稷看去。 韩稷同样沉吟了片刻,而后握着杯子扬唇:“自然是为了给大周选出一位英明君主。” “是么?”赵隽唇角也挑了挑。 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略顿之后,遂举杯示意大家:“在座都是朕的心腹重臣,也是大周新一代的栋梁之材,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天下安定。承蒙各位大力扶持,朕才有了今日。这份恩德,赵隽永记在心,但有几句话,朕也想与诸位作个交代。 “朕答应履行先帝应允的诺言,国公府手上兵权在无人渎职的情况下不会收回,这一条只要我大周国祚不止,那么赵室子孙将永远兑现。但是,如果诸位后辈子孙有辱先烈训导者,误我国事者,朕也会酌情考虑更换大将掌领兵权。不知诸位应允与否?”L ☆、566 担心 魏国公等面面相觑。 关于兵权的事,当年高祖下旨册封爵位时曾言明兵权随爵位世袭,三代之后爵位再减等,可没想到两代都还没过,承庆帝就把他们几家防得如贼似的,这兵权到了赵隽手上该如何处理,他们私下里委实也在琢磨。 如今没等他们开口,他自己倒是先把话摆了出来,他们心里倒是也松了口气。 赵隽话虽说得硬,但细想之下却又无可挑理之处,他亲口答应不会收回兵权,便是安了他们的心,再说到子孙不肖影响国事便要收回兵权,这本是正理,若真有哪家子孙后辈堕落到埋汰祖业的地步,那么就是收了兵权天下人也还是会站在皇帝这边。 这话乍听不大中听,但赵隽能主动把话说到这份上,也说明没藏着什么歪心眼儿,魏国公跟韩稷对了下眼色,便就拱手道:“皇上所言在情在理,兵权是国家的,我们几家只是代行掌管之职,皇上既然信得过咱们,咱们便只有好生做好本职报效国家和君主。” 董克礼这里沉吟了一会儿,也点头道:“我赞同韩大哥,只要皇上信得过咱们,使我等以及诸臣能够安心效忠皇上和大周,我董家上下誓为大周死而后已。” “此言甚是!”荣国公挺直腰来,“我们争的不是天下,而是安安稳稳康康泰泰地过日子,皇上若能答应臣等交付信任,吾等也自当加倍勤勉,并教育子孙后辈努力上进!” “嗯,老臣的意思跟几位老兄弟是一样的!”护国公捻须道。 赵隽微笑颌首,最后把目光投向韩稷:“你呢?” 韩稷垂首:“臣自然头一个拥护皇上决策。” 赵隽深深点了点头。而后又颇为感触地叹息道:“诸位一片忠心可鉴天地,我赵隽得此贤臣良将,实乃至幸!” 目光掠过韩稷顾至诚等人面上,又说道:“这次内阁元老与几位老国公都不约而同推举尔等担领重任,朕从中看到了老辈们的高风亮节,同时也很欣慰能与诸位年富力强的良将一起中兴我大周,日后朝堂政务。就要多多劳烦诸位了。” 韩稷等跪下道:“臣等愿为皇上为大周赴汤蹈火!” 礼面的话交代完毕。赵隽这里便道:“爱卿们都出去吃酒罢,今日普天同庆,不必拘礼。”又望向一直未曾出声的沈宓。“沈爱卿暂留片刻。” 众人便皆起身告退。 等人散尽,赵隽遂从袖口里抽出几个奏本来,递与沈宓道:“朕前两日收到几本折子,乃是六科与礼部底下几个官员呈上来的。说什么后宫空虚,宜挑选良家女子入宫繁衍皇嗣。提议让朕大选,你去把这几个人给调出京师。上届庶吉士也该散馆了,你找几个得用的填补上去。” 沈宓把折子打开看了看,往赵隽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说道:“这折子上的并没有什么错,皇后虽然风华正茂,可到底膝下未曾有嗣。皇上要想早些立稳根基,还得尽快生下几个皇子才是。否则的话西北的辽王和吴王梁王恐怕又会生乱。” 赵隽凝眉:“你们怎么就认准皇后不会再生下皇嗣来?” 沈宓默语。陆铭兰虽然只有三十岁,可是她自打出碧泠宫后便一直在服药调理,辛乙虽未给她把过脉,但是也近前瞧过她的面色,他说她肝气郁结之症已近膏盲,这样的身体就算有孕,那也绝不是目前这几年的事,太医当然是不会明说的,可是赵隽却不能一味这么下去。 “皇后随朕受了许多苦,朕不会有负于她。他们让朕纳妃,不过是想劝朕扶植外戚与士族抗衡,朕不屑玩这种把戏,这件事,爱卿照朕说的去办吧。”赵隽语意低沉,双眼也垂下来。 沈宓也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便就拿着折子退了下来。 韩稷在拐弯处等他,见他心事重重出来便就上前道:“皇上跟岳父说什么了?” 沈宓微叹一气,把话说了给他听。 韩稷听后也是一怔。 午宴很正式,也没有什么风波。许是人多不便,又或是才交代过不久,陆铭兰也没在这当口提起之前那事。正好韩稷他们要等到晚宴过会才会回府,沈雁下晌便与太夫人上了轿,顺道邀请了华氏并华夫人、陈氏曾氏等上府里吃茶用晚饭。 太夫人亲厚和气,气氛也好,沈雁提议抹牌,这里就有梅氏帮着张罗起来。 沈雁跟华氏打眼色,华氏便推了陈氏曾氏上场,太夫人笑道:“我们稷儿造孽,这么点大的孩子就离了娘,难怪雁丫头只给他吃熘白菜。她们娘俩有体己话说,不管她,我们玩我们的。” 大伙听见熘白菜这典故不免笑问起来。沈雁也出其不意臊了个大红脸,知道是丫头们传了出来,也只得厚着脸皮赔笑。华氏与华夫人双双瞪了她一眼,太夫人则笑道:“你们瞪她做什么?他们这样的年纪,不这样才让人担心呢。若是外人在,我也不会说它。” 华氏才又笑道:“太夫人您别纵着她,仔细她无法无天了。” 太夫人笑完又道:“他们要是能一直陪着我,就是无法无天我也是高兴的。” 众人闻言又默了一默,韩稷的身世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们迟早要认祖归宗大伙也有数,太夫人这话虽然听得出来不舍,可她们还真不知道怎么接口。 梅氏尚且蒙在鼓里,见状便就说道:“老太太多虑了,世子和大奶奶不陪着老太太,又上哪里去?” “说的是!”太夫人笑道:“来来来,我们来抹牌,让她们娘俩几个旁边唠磕去。” 沈雁亲手给太夫人调了红参茶,便就引着华氏与华夫人往颐风堂来。 都不是头次来,进了房里坐下,丫鬟们便就寻胭脂青黛她们叙旧去了,沈雁留了福娘碧琴在跟前。 沈雁让人给华氏她们上了茶,便就问道:“母亲跟舅母把事情说了么?” 华夫人抿茶道:“说过了。”放了杯子,接着道:“华家本家族亲里姑娘倒是有,但一则久无往来,二则又学识粗浅,恐不能胜任,不过我们在金陵还有些人脉,江南女子性情温婉,且那些人家都还粗通文墨,要找一两个人出来,应还是不难的。” 沈雁道:“有我就放心了。眼下皇上还不知道这回事,究竟会如何还不知道,总之我先把人选留在手上再说,到时若需要,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凭着沈华两家这么宽广的人脉关系,要找几个人倒是不难的,难的在于一来要对方得用,二来又得对方心甘情愿,沈雁自己也是女儿身,也不愿进宫受那高墙困锁之苦,三宫六院之怨,别人若不肯去,又岂能强人所难? 这么一来范围就窄了,所需的时间也就更长了。 这里话题才罢,华氏忽然又道:“方才看你们老太太的意思,倒是不舍你们搬出去似的,姑爷打算什么时候跟皇上公开身份?我方才听葛舟说,先前皇上在召见姑爷和你父亲他们时,也问到这个,他们还不准备说?” 华氏向来不问政事,但这事关系到她女儿女婿,她却不能不操心。 沈雁听她提到这个,面色也黯了黯,“如今陈王案不是还没有结论么?等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 华氏神色微变:“可是如今皇上已经登了基,若是还隐瞒不说,那就是欺君之罪!” 沈雁沉默下来。她不是不知道这不是欺君,可是谁也不知道公开身份后赵隽对韩稷这陈王遗孤会抱持什么样的态度,不管怎么样,给陈王府平反才是头等大事,就是再大的罪也都只能等这案子定了之后才能作打算了。 华氏说到这里就不禁有些焦虑。“那你跟老爷催过这案子什么时候定没?” 沈雁道:“老爷会加紧办的。” “这丫头,就是会办你也得去催催呀!”华氏一指头戳到她前额上,“万一老爷事多忙忘了呢?” 怎么可能忘?沈观裕都指着这案子重振旗鼓树立地位呢。但显然这个时候是不宜跟她顶嘴的,沈雁摸着额头,自己也不知道嗫嚅了几句什么。 “好了。”华夫人轻睨着华氏:“爷们儿的事爷们儿自有盘算的。雁丫头只管把内宅管得妥妥当当就好了,怎么能越殂代疱理会这些?再说了,眼下她不是在谋后路么,有皇后这份示好的心在,咱们帮雁丫头把这事办好了,来日就算皇上怪罪,总归也多个帮忙说话的人吧?” 华氏沉哼了一气,横了眼沈雁,停止下来。 沈雁哼哼叽叽站起来:“我去看看厨娘准备了什么菜。”溜了出来。 晚饭摆在临湖的漱玉阁,太夫人十分高兴,说了很多话,看得出来素日里的寂寞。 如今她身子骨还能动,隔三差五倒也还能上亲近的人家里串串门,再过得几年,尊贵如她,也不会再出门了,那时候府里只有魏国公和鄂氏,以及韩耘,这府里也就更加冷清。而鄂氏还不知道什么才醒来,更不知会不会醒来,韩家虽然风光无俩,但人丁凋零,也是让人叹惋的。L ☆、567 安定 华氏她们告辞之后,在半路与华夫人分了道,妯娌几个便就回府来。 沈宓正好也刚到府,正端着黄嬷嬷倒来的醒酒汤在厅里散酒气。 华氏扬手扇了扇风,啧地一声蹙眉走进来,“二门下就闻得到他的酒气,你这酒瘾倒是跟着官阶儿一块长了。”说着将他外袍脱下来,又命扶桑下去打水给他沐浴,这才走到妆台前去卸妆。 沈宓笑道:“哪里是我酒瘾长了,实在也是高兴,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是打赢了最难打的一仗,接下来的总归好办多了。” 华氏停下手,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说道:“等姑爷光明正大地改姓萧了的时候你再高兴也不迟。皇上虽不似太上皇,但也是堂堂国君,将来若知道被你们愚弄了,会高兴才怪。”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先前在沈雁那里憋着的一股忧心又弥漫了出来。 沈宓听她提到这个,也默了默,“但不管怎么说,陈王案子未定之前还是得保险起见。” 华氏再看了他一眼,把鬓上的分镙丝金凤取下来,说道:“皇后让雁儿给她物色姑娘的事儿,你知不知道?” “姑娘?什么姑娘?”沈宓摇扇的手停下来。 华氏转过身,便把话从头到尾跟他说了,“皇后要找的肯定不会是精明之人,但站在雁儿立场,又不能找愚钝之人,皇后想借沈家和韩家的势,雁儿也要借她在皇上面前的份量给姑爷留后路,这找人的事就很关键了,一个能被皇后接纳,又能够为姑爷和雁儿所用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人?” 沈宓才听了个开头便已经愣住。直到听完半晌,才又执扇走到她面前,“皇后要给皇上纳妃?”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华氏仰头看着他,“你们前几日不也在考虑皇嗣的问题?” 沈宓屏息片刻站直身,凝眉望着地下道:“我们是都这么想没错,可是皇上不肯。” 华氏也纳闷地站起来。 沈宓从一旁桌上拿起那几个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折子,“这是下面几个官员上奏请求设立大选的折子。皇上不只不答应。还让我把这几个人给调走外任,我看皇后这主意有些悬,你明儿赶紧让雁儿先按兵不动。等皇后跟皇上商议好了再说。” 华氏可不知道这层,她起身道:“皇上为何不肯纳妃?这对他不是有好处吗?” 沈宓负手望着她轻哼,“是有好处,但说尽有好处也不见得。纳妃可以从速培养心腹势力。但是眼下这情况,却很容易反被权臣利用。如果真的大选,而我们沈家韩家以及几位勋贵阁老府上都推人进去,皇上是谁选还是不选呢? “选的话,将来皇后保不住不说。反而更容易使权臣一家或几家坐大,更有可能因为宫闱纷争而引起朝堂纷争。如果不选,那岂不是得罪人?反过头来更容易被士族诟病。使人把矛头对向皇后了。如今皇上的心里,再没有人比得过皇后。他又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伤及皇后地位?” 华氏眉头紧拧,“照你这么说,皇上不肯选妃是为了皇后?怪不得皇后让雁儿别张扬,是怕皇上知道后阻拦吧?可皇后如今这般体质,想要再有皇嗣短时间内恐怕是不能——” “皇上既然这么决定,必然有他的打算。”沈宓看了她一眼,说道。“皇后的幺子,如今算来也有五六岁了,皇上至今没让他露面,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华氏唉声坐下,说道:“这要是不答应选妃,没了皇后相帮,将来皇上怪罪起稷儿来可怎么办呢?” 韩稷不止是她的女婿,她跟他的姑姑萧霭妤还是约定过要同嫁一户人家的发小,这份感情于别人自是又不同的。 “天无绝人之路,事情不还没到那步么。”沈宓道,“等陈王案子平了反,便什么都好办了。” 他既这么说,华氏也不好再坚持,但心里记挂着女儿,仍是盘算着翌日早上让扶桑把话带到魏国公府去。 沈雁这里洗漱完毕,韩稷也回了府。 韩稷也惦记着沈宓出乾清宫时告诉他的事,进门换了衣裳,便把这事跟沈雁说了。 沈雁眉头紧锁:“这么说来,这事是真有麻烦?” “自然是有麻烦。”韩稷喝着醒酒汤,说道,“我看你也别急着办,还是等他们俩自己把这事捋顺了再办不迟。” 沈雁伴着桌沿坐下来,沉吟道:“我倒没急着就要立刻办,不过觉得皇上始终还是会拗不过皇后罢了。”她对着窗外摇曳的紫薇凝视着,整个人透着异于往常的一股庄重,随着年龄增长,她眉眼间自带的稚气也渐渐褪了。 韩稷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脸上,竟有些转移不开。 打从上次被误会圆房之后,为了不使沈雁尴尬,他更是把心思收敛得紧紧,如今心愿了了大半,那颗拘紧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眼前的她作妇人打扮,与成亲前的样子区别极大,多了几分端庄,却又少了几分灵动。 “别总牵挂别人的事,”他伸手将她绾发的钗子拔了,看着那头青丝如瀑布般泄下来,“我们也该过过我们的日子了。” 沈雁猛地被他一扰,扭头又正对上他的气息,脸上也不禁有了红晕。 散开了头发的她又与婚前一般无二,目光狡黠如小鹿,乌丝映衬下,肌肤愈发显得吹弹可破。 韩稷心里像有潮水滚动,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吻她,然后勾起她耳畔的发丝在指间打圈,“我已经订了凤翔社的雅室,明儿晚上我们去看戏。你可还记得我青云胡同有座别院?等过几天这案子完了,我们再去那里住住。” 沈雁勾着他脖子,偎在他怀里,“那家里怎么办?” “我们终有一日要离开,韩家上下尽是能人,少了我们天也不会垮的。” 沈雁笑了一下,安静躺在他臂弯里。 二十岁的男子已经很有男人味了,沈雁先还有些拘谨,但当适应了他的体温,渐渐也放松下来。她虽然觉得自己拥有处理一切的能力是件不错的事,但也不介意有人安排一下她的生活,夫唱妻随,她这么样跟着他,随遇而安,也是很好的。 翌日起朝堂恢复了秩序。宫城下的将士已经撤了,韩稷他们又恢复了悠闲的生活,早朝后往衙门里坐坐,隔三差五去大营里巡巡场,午前便就回府来吃饭,饭后要串门访友还是在家呆着全凭自己高兴,真个已与传说中的京城贵胄无异。 沈雁上晌发完对牌,正好扶桑奉了华氏的命过来传话了,沈雁因预料,又听韩稷提过,因而并意外,嘱扶桑回话说知道了,便就当真把此事暂且抛了开来。 早饭后又韩耘邀了王俅到府里来玩儿,俩小子不知在哪里采回一把野花带回给沈雁,沈雁把它们插在窗下水晶瓶里,然后抽空又让葛荀去内阁走了一转,跟沈观裕打听案子进展。 沈观裕正忙着与都察院里的老部下探讨审讯柳亚泽的事,直接把他打发回来了。 到午前沈观裕与魏国公及房阁老许阁老一道回府,沈雁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正集中精力对付柳亚泽,而到昨日下晌,听说赵隽登了基,他三个儿子先且松了口,柳亚泽崩不住,终于也把当年如何搜罗假证歪曲事实等给说了个清楚。 上晌都察院和大理寺便在整理这些东西,此是沈观裕主审,又是赵隽亲自监督,应该要不了几日便会定案。 沈雁听完又喜又忧,一颗心七上八下了半日,又决定还是豁出去不想那欺君不欺君的事,总之陈王平了反,他们所有的愿望也就达成了,至于赵隽怎么待他们,难道他还能使人把他们灭了不成?他就不怕沈家韩家联起手来把他这还没坐热的位子给掀了? 这么一想,心情便好多了,中午花心思好好置办了一桌酒菜送到沐曦台,好好招待了沈观裕他们一番。 当然他们是不知道她这番心思的,房文正和许敬芳夸赞着雁丫头越来越沉稳内敛时,沈观裕面上不以为然,眼角里却透着赞许的晶光,魏国公也笑呵呵地感到很自豪。 韩稷下晌去营里犒赏王儆他们一众大将去了,日色偏西时回府,洗了个澡,浑身收拾得花孔雀似的,牵着沈雁出门去。 他们订了画舫吃饭,吃完饭再去戏社听戏。 暮色笼罩了整个京师,晚膳过后,乾清宫里赵隽歪在榻上看书,陆铭兰端着盘切好的瓜果走进来,席地坐在他榻下,拿银签叉好摆在他那一边,微微冲他一笑,又拿过收在桌案底下的针线篮,做起小衣袍来。 赵隽直起腰,轻轻他夺过她手里衣裳,说道:“天黑了,别再做了,伤眼睛。” 陆铭兰道:“转眼要入秋了,洛儿的新衣裳还没制出来呢。” “那也不能再做。”赵隽将衣裳递给丹樨下太监,“如今不比过去,洛儿的衣裳会有内务府操办,再不济,眉娘也会办好的。” “那怎么一样?”她望着地下,“那是我的孩子,而我是他的母亲。”L ☆、568 去哪? 赵隽有些无可奈何,坐起来,牵住她的手,说道:“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是他的父母亲,可是这些事情真的不必你亲历亲为。你现在还在服药,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还会生下许多儿女来。” 陆铭兰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垂首理了理衣摆,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是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洛儿接回来呢?眼下大局已定,我们也该团聚了。” “眼下还不是时候。”赵隽放了书,眼里的温柔退去,换作一汪沉黯,“我至今不知道韩稷扶我出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直觉他跟陈王府有些瓜葛,但我又猜不透。在我弄清楚之前,我不会冒冒然让洛儿出现的。” 陆铭兰坐直身,“你的意思,是怀疑韩稷对你有阴谋?” “原先我确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他的出现太突然了。”赵隽盯着帘栊下的琉璃灯,“可是如今这桩桩件件看来,他又并不是有什么图谋,至少我可以肯定,他对这皇位和江山没有野心,对我也没有什么算计。但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他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呢?” 陆铭兰望着他:“难道,他会是萧家的人?” 赵隽目光转到她脸上,“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我想来想去,又想不出萧家的人怎么会成为魏国公世子,韩家跟陈王交往虽有,却一直淡淡,我记得当年高祖下令让老魏国公领兵南下围剿陈王府时,老魏国公还借故推托了的。 “如果说他们私下交情深厚,最起码韩家会提前告知陈王,阻止他进宫赴死。” “可是以陈王的性子。就是告诉了他,他也未必会听。”陆铭兰道,说着她也摇摇头,“不过真要说韩稷是萧家的人,我也不敢相信,因为这中间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了。而且如果真有这回事,那么眉娘——” 话到关键处又戛然而止。冷宫里多年而养成的谨慎。使得她即使到了如今的地步,也还是不敢放松。 赵隽似知她心意,说道:“所以陈王这案子。我也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 赵隽望着烛光,说道:“陈王在民间本有口碑,只不过后来被打作反贼了而混淆了一部分视听,如果朕坚持平反。不知道介时会不会引起什么骚乱来。” “你是说百姓会对朝廷错杀陈王而不满?”陆铭兰道。 他嗯了声,收回目光望着桌上卷宗。 陆铭兰沉默了会儿。说道:“那该怎么办好。” “该办还是要办的。”赵隽垂眼敛去眼底的光芒,“谁让这是赵家欠他的。” 陆铭兰抬头望着他。他捏捏她的手,没再说话。 “要不,抽个时间我悄悄出宫去见见眉娘他们吧。”陆铭兰坐直身。 赵隽凝眉:“可我目前没法儿陪你出宫。手头事情太多了。” “我自己去就成。”陆铭兰叉了颗葡萄递给他。“你去了,恐怕我们反而不方便说话。” 赵隽接过来,想了想也道:“等这案子判完之后再说吧。” 凤翔楼这里冬季夜里生意都座无虚席。如今正值盛夏夜间,就更不用说了。 只不过韩稷包下了楼上最好的位置。让人沏了最好的茶,买来沈雁最爱的零嘴儿,却还是没能够安心享受。小二们走漏了风声,泄露出新上任的太子少保兼魏国公世子韩大爷携夫人在此的消息,于是从戏开场起,前来叩门拜见的人便络绎不绝。 若是不相干的人,自然还可以下令不见,可没点背景的人又怎敢冒然上前?于是来的不是某某尚书的表侄,便是某某将军的外甥,沈雁只管让韩稷出屏风去相见,自己吃着酥香的核桃仁儿看着大戏,后来听人来的多了,好奇心也上了来,趴在屏风这边帘栊下一听,竟是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主要的还是跟韩稷闲磕,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也并不会当众做出格外谄媚的事,何况这里头好些论起岁数比魏国公都还要大,沈雁听壁角听到脚脖子发酸,楼下传来铛地一声戏散场的声音,后面的说话声也渐渐远去了。 韩稷回来一脸郁闷:“真是看个戏都不消停。” 沈雁嘎嘣嘎嘣嚼着核桃,“谁让你现在成了香饽饽,从前大伙全把你当公子哥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权臣,这个时候不来骚扰还等什么时候?” 韩稷人斜眼睃她,夺过她手里的茶来润喉。 楼下锣鼓声又响,戏班子里的角儿走出来清唱了一段儿安席,沈雁也让人赏了银锞子下去,然后起身准备与韩稷下楼。 韩稷却伸手将她拉住,说道:“等等再走。” 她以为是怕人多,回头再引起些不必要的骚动,也就安静地呆下来。 眼见着门外人走尽了,韩稷牵起她,下了楼,却不再等陶行等人拉马过来,而是径直走到侧门处,上了辆普普通通的青布马车,而后陶行与罗申扮作车夫跳上车头,将车驶出了门去。 这里马车上了大街,正好就见戏社正门口魏国公世子及夫人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整队往相反方向出了发。 沈雁收回目光道:“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韩稷屈膝坐在车厢地上,说道:“广化寺。” 沈雁微顿,胡九的小院就在广化寺后,他们这是要去那密室么? 上次吴东平露过面后,因为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窥视,京师里关于火凤令的传言便及时中止了,但这些日子不但吴东平没有找到其余的死士,也并没有再寻到韩稷,再加上宫里宫变,去寻那花名册的事便就搁了下来。 眼下大事已定,剩下这些首尾自然是该着手跟进的了。 马车不知在城中绕了多少个圈,最后渐渐在一处窄巷里停了下来,沈雁撩帘看了看,是广化寺门前的巷子。 韩稷牵她下车,自有陶行罗申善后。顺着巷子拐去另一侧,贺群和苏靖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路无声走到胡九院门前,叩开了门,胡九反应已比上次要镇定多了,韩稷也少去了寒暄,显然事后他又曾有来过。 进了院里,胡九的小孙子胡麻儿还没睡,正跟祖母扭股糖儿似的床上赖皮。听说韩稷和沈雁来了,立刻停止了哼叽,牵着胡婶儿的后摆从屋里走出来。 沈雁摸出袖子里两颗核桃递过去:“放在枕头下,快快睡觉,明早起来说不定会发芽。” 胡麻儿半信半疑地接过去,随着道谢的胡婶儿进屋睡下了。 胡九这里点了油灯,仍遁原路下了密室。 因为走过一次,这次速度就快了,心情也平静不少。到了密室中,胡九把油灯挂在壁上,然后打开石壁上的铜盏,夜明珠的光华顿时又照亮了整间石室。 韩稷略看了下箱子大概,然后吩咐贺群苏靖:“一个个箱子的寻找,看看除了珠宝之外有无别的。” 箱子有三十来口,光是两人翻找也要花不少时间,沈雁正捋着袖子打算帮忙,外头忽然又传来哨声,陶行罗申已经过来了,胡九将他们领进来,这里人手就已足够。 财富固然是可以让人激动的东西,可正如一个人面对着整桌大鱼大肉反而会觉得没什么食欲一样,其实面对着这么多、加起来可称作价值连城的珠宝,大家的反应也十分平静,当然,这也可能是大家对韩稷的忠心已如胡九对陈王般,到了骨子里去的缘故。 总之没一会儿地上便堆满了珠宝翠玉以及金锭银锭,沈雁是行家,上次来只粗略看看已觉震惊,这次细看之下,更是眼花缭乱。上次还开玩笑说她和韩稷离开朝堂之后生活堪忧呢,韩稷有这笔财富在,他们就是带着三千死士打出中原找个小国自立为王称王称帝都绰绰有余了! 还用得着韩稷做苦力养家? 韩稷旁边见她猫在石墩儿上两眼冒绿光,不禁吐了嘴角衔着的草尖,说道:“想啥呢?” 沈雁撑着下巴说道:“我在想,要不咱们干脆等找齐那三千兄弟之后,带着他们一路往西招兵买马杀出关外,把整个蒙古踏平,我们成立个陈国算了!” 韩稷深深望着她:“西北苦寒之地,一年到头大半时间不是风就是雪,你要去?” 沈雁没去过,连忙又改口:“那我们往东南走,听说云南那边四季如春,我们去那里也成。你负责操练兵马,我负责著书立说修订律法,我们到时候以陈皇的身份一面跟大周通交,一面往别的疆土发展,找那些贫瘠又人口稀少的小国下手,先对百姓施以文服,文服之后就武取。” 韩稷眯眼看着她:“最近太闲了吧?” 沈雁耷拉下脑袋来,“可是这么多钱,不拿来做点什么实在可惜啊。” 这里正闲哈拉着,陶行已经走过来,“一共三十三口箱子,除了金银珠宝翡翠金刚之外,什么也没有,更别提什么册子。也许并没有藏在此处?” 沈雁闻言站起来,“都仔细找过了?”L ☆、569 喜讯 “每一条旮旯缝都找过。因为知道王妃善制机关,所以箱子每一寸都仔细敲过,全是实打实的精铜,没有虚空处,也没有不该存在的暗缝密缝。” 沈雁闻言,先前的闲散瞬时不见了。 既是吴东平亲眼见过抄录的册子,那就说明不是别的材质做成,如果通用的纸张或布帛,那么三千个人的姓名下落写下来必然会是厚厚一大本,要想深藏,必然不是随意就能藏得住。 “纸张布帛都不利于久存,会不会在登记过后,王妃又用别的方式藏起来了呢?譬如说镌刻在某些地方——” “没错!”韩稷引以为然地点头,说着已走到那堆空箱子前一个个搜查翻寻。 沈雁这里指挥贺群他们翻看金银铸器上的字样,自己也顺着石壁四处寻找起来。 石壁乃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块累砌而成,相对平整,但面上仍然显得粗糙,不但看不到任何雕凿的文字和痕迹,同时砖缝都用糯米浆和碎麻填充,条条缝隙都很严实,连筑有暗格的可能也无。 这里看完,韩稷陶行他们也过来了:“完全没有。” 此地没有,那又会藏在哪儿呢?沈雁也不解了。 火凤令本来代表的便是那三千死士,这点不但承庆帝与华钧成这样肯定,就连吴东平也是一口咬定,那么可以推断,陈王妃在把火凤令交给魏国公时,一定是关乎这个秘密,否则如果只是一室财富,她为什么不明示呢? 可是火凤令下没有花名册,难道她还会藏在别处不成? 就算是魏国公进过此间。他也没有暗吞掉这册子的理由,何况这册子大家都是经由吴东平吐露才知道。 她跟韩稷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看来又是白跑一趟。”韩稷弯腰捡了只镙丝缠龙镶红宝的赤金镯子看了看,给她套在腕上,又从一堆珠宝里扒拉出几只赤金镂空蝙蝠或牡丹图样的金锁给她,“这些不错,拿着戴去。还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拿。” 沈雁举高腕上的镯子,嘿嘿道:“爷可真有钱。” 韩稷捏了捏她脸蛋,负手先去到门口跟胡九说话。 东西件件都是好的。不好的也不会被收在这儿,沈雁挑了半日,最后只拿了一对半尺高的玉瓶。 韩稷看见了,又道:“怎么就拿这个?给岳父岳母和筠姐儿菁哥儿也挑两件。还有那个纸镇——”他走过去捡石子似的捡了一堆东西在手里。最后拿起那个纸镇反来复去看了看:“这个给祖父用着应该顺手。” 沈雁又拍马屁:“爷可真大方。只不过你全送了出去,我们将来怎么办?” “这你就不懂了。”他把那纸镇塞到陶行手里。牵着她往外走:“我这里先把你祖父和爹娘弟妹都打点好了,将来他们肯定亏待不了我。等到我们万一落魄,指不定还白给我养儿子,这种买卖多划得来。” 沈雁像只松鼠似的抱着那对玉瓶跟在他身后。说道:“那你把这些给了我,我将来可没什么好回报你的,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吃亏?” “怎么会?”韩稷闲闲的。“你拿的虽是我的钱,但生的却是我的儿女。我怎么说都是有利可图的。” 沈雁抬脚踹了他一下,上了楼梯。 到了地面上,韩稷便仍牵着沈雁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院子好远,胡九拎着油灯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口。沈雁收回目光,说道:“他们一家提心吊胆尽了这么多年忠,也该安静过自己的日子去了,这里的东西还得尽快挪走才好,我们也好少份担心。” 韩稷点头:“我已经跟辛乙说过了,到时候让他们搬去金陵,跟原先陈王府那些将士家属住在一处。青云胡同那里也有间秘室,等安排好了,陶行他们自会有办法挪走的。” 沈雁嗯了声,没再说话,拨弄起手上那几只金锁来。 马车出了广化寺,渐渐到了宽阔大街,夏夜路上人已经很少,但因为皇后孝期过去不久,人们压抑了大半年终于得以放松,加之近日又因新君登基举国同庆,是以有些酒肆茶楼或者娼馆还欢声笑语一片,沈雁趁韩稷视线未及,偷偷撩开车帘眯缝着眼去看娼馆楼上的娼女。 那是她完全触摸不到的一个世界,那里的女人可以随意跟不同的男人打俏骂俏。 沈雁虽然也曾听说过这些人,但亲眼得见的次数到底不多。 韩稷在想事儿,也没注意到她,马车为低调起见,走得也不快。 到了大街中段,随着未打烊的店铺增多,人流也渐渐多起来。 沈雁正偷窥得起劲,车子忽然打了个踉跄,伴随着马儿嘶鸣之声,车头也传来低低的喝斥声。 被沈雁轻撩的车帘因势而掀起,沈雁索性探眼望了望,原来是有人走路不慎撞到了马头,险些摔倒在地。 沈雁望见被撞的人着平民装扮,面目老实巴交的,但看他瘦削的身材想来也不会是有胆子在此地胡乱生事的混混之类。而他旁边还有个同行的老妇,也是一身布衣,见他手捂在腰处,便抬脸怒目往车头的陶行与贺群望来:“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啊!” 沈雁忙道:“下车看看,若是撞到了便赔点钱。” 陶行下了车,沈雁也打算收帘子。 然而手放到半路,她忽然又停了停,掀帘再望向对面酒馆,就见酒馆内凭窗坐着个人,大热天的穿身深色袍子,长发披散着,背对着昏暗光线下往这里望来。他并不是直直盯着这里,然而那一瞥之间的漠然,还是让人直觉是望着他们。 “怎么了?”一直没曾过问车下事的韩稷睨了她一眼,嫖客似的搂着她进怀。 沈雁踹了他一脚,再往车外看去,那人却忽然如鬼魅般不见了踪影。 韩稷又趋过来,带着犯困的嗓音呢喃:“到底怎么了?” 沈雁收回手,犹疑地道:“刚才看到个人,他那双眼睛看上去有点眼熟。” “眼熟?”韩稷斜眼冷笑,也将帘子掀开往外望了望,然后将她按趴在胸前:“这种地方,你居然敢当着你丈夫的面说有面熟的人出现?警告你,凡是长得不像我的,一律都不准觉得眼熟!” 沈雁瞪了他一眼,倒是也没再争论。 花名册还是没有下落,韩稷决定去寻吴东平分析分析。 吴东平如今被调到韩稷手下的精兵营任参将,同时成了秦寿的上司,韩稷找他说话已经十分便利。 沈雁因为陆铭兰所交代的那事儿,这几日也关注着宫里的消息。陆铭兰没说让她什么时候带人前去,而眼下皇帝又直接拒绝选妃,这事怎么着都可以无限地往后拖了。至于说多条人脉多条路这样的事情,重要固然重要,但也没重要到很关键的地步。 而秋闱很快举行,秋闱之后若是刘绩中举,到时候婚礼便会在京师操办,若是没中,就要去金陵,最近她得忙着给华正薇准备添妆礼。 日子就这么安然起来,虽是琐事上有点小忙碌,看起来却恬淡极了。 这日早饭后,正陪着太夫人在园里听女先儿唱曲儿,胭脂福娘忽然迈着小跑步冲到园子里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拦住给太夫人沏茶的沈雁说道:“好消息!刚刚宫里下的旨,陈王案子已经审了个水落石出,今日朝上老爷宣读了判辞,然后皇上也立刻着礼部立刻着手立诏事宜! “陈王府蒙了二十多年的冤屈,终于洗清了!” 沈雁手上盘子险些没拿稳,怔了有好片刻才胡乱塞到海棠手里,说道:“此话当真?皇上真下旨了?!” “那还有假?!”丫鬟们兴奋得脸颊红红的,“现如今街上到处都在传这个呢!还有好多赞颂皇上英明的,直接就在街上朝着皇宫方向磕起头来了!听说还有好些曾经跟随过陈王的人家里都自发派人出门采购丧事用的白幡了,要给陈王和王妃举丧呢!” 沈雁激动得手脚都发麻了,虽然这一日等了很久,但突然听到这消息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那个,街上这么快就有动作了?皇上会不会不高兴什么的?” “哪能呢?”福娘笑道:“皇上已经派人传旨给相国寺了,让那里的方丈大师择日给陈王及陈王府麾下将士、所有因此案牵连而死的人做三日三夜水陆法会呢!到时候皇上皇后还有文武百官及宗亲命妇都会去,若不是这般,他们又怎敢自发吊唁陈王呢?” 沈雁听到这里,已经没有半分怀疑了。 都要做法会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赵隽看来对陈王这事是动真格的,他跟承庆帝也确实是不同的,承庆帝若是早些醒悟,那么不只会缓和君臣关系,更会赢得民心,但他却选择了执迷不悟,于是落得这样下场。 赵隽上任便以陈王案作为头一炮打响,如此以最快的速度争取了臣子和庶民拥护,无疑是明智之举。 她沉吟了会儿,忽然又道,“那柳亚泽呢?皇上要怎么处置他?” “这层还不清楚,奴婢回头再去打听!”福娘道。 “你们在说什么呢?” 由春梅等人陪着听曲儿的太夫人见到她们,不免扬声问来。L ☆、570 赴刑 沈雁正要答话,这里韩耘忽然又如箭一般从廊子那头冲过来:“老太太!大嫂!我有好消息!陈王平反了!陈王平反了!皇上判了柳亚泽腰斩之刑,柳家凡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刺黥发配,十五岁以下随母充作官奴!” 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穿过层层曲音到达每一个人的耳里,女先儿停了唱腔,太夫人也扶着扶手站起:“此话当真?!” 沈雁也立时热水沸腾起来:“判处柳亚泽腰斩?已经下旨了吗?他的罪证都公布了吗?!” 韩耘说到这里就茫然了,“我就是听骆叔说的,罪证有没有公布我不知道哎!” “骆威说的,那就错不了了!”太夫人高兴地道:这么说陈王真的平反了,萧家不是逆臣了?” “不是了!” 沈雁笑着走进来,挽住太夫人胳膊道:“您没听说么,现如今外头都有旨意了,皇上还下旨要择日在相国寺举行水陆佛法大会,以慰因此案而冤杀的诸多英灵呢!萧家是功臣,也是忠臣!” “皇上英明!”太夫人也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大周果然又迎来一位明君了!” “是啊!”沈雁挽着她坐下来,也道:“这案子定下来,大伙这心可就定了,——我这就去看看厨下今儿备了什么食材,回头父亲他们回来,八成又是要喝两盅的了!” 太夫人点头:“正是!你快去,我这里点两出《杨家将》!你给我好好唱来!” 那女先儿连忙应声,调起唱腔来。 韩耘立马道:“大嫂我帮你打下手!” 说罢屁颠屁颠跟着沈雁出了门。 午前魏国公果然与荣国公等一众人意气风发地回府了,沈雁这里准备得早,他们才回来酒菜便已经上了桌。 韩稷后回府。进门且不急着去饭厅,先寻着沈雁回到颐风堂,一脚把门踢上,将她摁倒在墙上狠命吻了一阵才将她放开,目光灼灼望着她:“有没有替我高兴?我的夙愿终于完成,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去灵前奠拜我的父母,还可以带着你。大声跟天下人介绍你是陈王的儿媳妇!” “当然。”沈雁环着他的脖子。双眼也亮晶晶地,“我很自豪我是他们的儿媳妇。” 韩稷望着她笑了,一把抱起她在房里转圈。沈雁在意料未及下尖叫失笑,但屋里充满了欢快和安然。 他们最后的牵挂的也已经放下,他们因这些危机而结识和结合,从决定以大局为重摒去私怨的那天起。一直没有真正的抛开杂念享受着生活,到今日这时刻终于来临。也证明他们终于可以重新规划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了。 韩稷将她放下来,贴着她耳畔说:“我最大和最初的目的已经实现了,剩下的时间便是我们自己的,我答应过你。会让你觉得幸福,我会做到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想想。到底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所有都听你的!” 沈雁侧首望着他:“跟你在一起就挺好的。等出了这里。我有很多时间,我会学做很多菜做给你吃。” “可我并不需要多个佣人。”韩稷放开她,豪迈地道:“你可以在我表现好的时候给我做菜犒劳我,但更多的时候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你不要用别的男人的择妻标准来要求自己,我又不是那么俗气的男人。” 沈雁望着他的背扬唇,“你不俗气,就是说那三男二女其实只是说着玩的了?” “那当然不是!”他转过身来,又搂上她的腰,额尖抵额尖,说道:“那是夫妻之间的乐趣。” 沈雁望着他微笑,甜到了心里。 爷们儿在前院喝酒吃肉的当口,沈雁这里一面吃饭一面也不停地派人上街打听消息。 穿梭在二门里外的人一拨又一拨,脸上的兴奋也一重浓过一重,沉积了二十年的惨案终于在新君上位之际迎来了昭雪之日,这对心向陈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定心丸,而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也是个风向标,这一朝的皇帝与前朝不同了,他们各自的处事方式自然也要跟着调整。 一朝天子一朝臣,拿准了君心,才对仕途真正有好处。 柳亚泽已经被收入死牢,三日之后会在午门外行刑,柳家上下一共七名男子,将因为柳亚泽的罪孽而共同赶赴边疆。而余下两名已过十岁的幼儿,则将随同柳家女眷被发卖为奴。 除此之外,便就是对皇帝手段的肯定。 当然除了这些,对陈王的缅怀才是更大范围的,茶楼里说书的有敏锐的,在确知消息后立刻把曲目改成陈王南征北战之魄力,陈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之英勇,就是有并不熟络这些典故的,也现编现造,弄出些让人听得热血沸腾的轶事来。 以凤翔社为首的几家大戏社,当日的戏目也改成了《精忠报国》《岳母刺字》一类,由于缺少现成的关于陈王伉俪原事迹的戏本,于是街头潦倒的书生突然也成了各戏班抢手的大红人,那些本来就以写曲为生的文人,则成为了各大戏社里的座上宾。 因着科举会试即将到来,京师里聚集着许多学子,更有风雅的骚客们聚集在楼台会馆,一面感怀着日月新天,一面以古往今来的忠臣良将为题赋起了诗词。而诗词界翘楚——沈阁老府上三爷沈宦,更是成为了这股风潮里的风云人物。 沈雁听得这些讯息,乐得胃口大开,竟是比往日更多吃了两碗饭! 陈王府不但是她的婆家,而且还曾与她的外公舅舅以及母亲渊源颇深,如果周高祖与承庆帝不这么心狠手辣,到如今他们相互之间不知会有多么亲近!华氏有韩稷的姑姑为手帕交,不知道又要少受多少苦头?如今终于挥去了阴霾,听到这些消息,她有什么理由不骄傲?不自豪? 前院里他们喝酒到太阳西斜,散场后韩稷便醉醺醺的回了房。魏国公到底持重,虽然也是酒气扑鼻,但神智脚步都还十分清醒。他派了骆威过来传话给沈雁:“国公爷让奶奶不必担心,方才已经议过,世子的身世等法会做完大伙便会同去跟皇上说明。” 沈雁心里确是揣着这事的,听得魏国公已有了安排,也就安了心。 接下来几日便又忙着处理些手尾,总归呆在家里的时间已不多。 柳亚泽行刑那日韩稷自荐作了监刑官,柳家七口在他震天响的号喝声下人落了地。 当然同时还有一批官员下马,但相形之下,又不值一提了。 此事一完,中秋前夕宫里又有旨意,八月廿一日在相国寺举办要水陆法会,到时候朝官命妇都得去,沈雁一看日子恰好差不多是会试之时,便就先行整理好给华正薇的添妆礼,乘轿到了华府。 陈王案能翻,最高兴的人除了韩稷和沈雁之外,当然还有华钧成。 担了这么多年的心,就是不算从前那些年,从沈雁把承庆帝意图把华家灭门抄斩的事告诉他们时起到如今,也已经有五六年,这两千来个日夜里,华钧成夫妇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有放过一天心,直到这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阖家上下才算是把心放回了肚里。 刘夫人和刘绩在京本有宅子,但房子太大住着也冷清,于是就现成在华底隔壁买了幢三进的住下来。华钧成原是要让他们母子住到府里的,华氏因为考虑到儿女们皆定了亲,同住一个屋檐并不像话,于是便打消了这念头。 刘家长居金陵,对陈王的感情愈加比北直隶的百姓要深,这次上京没想到听得这样的好消息,刘夫人连忙遣刘绩写信回府,告知这个好消息。 沈雁到达华府的时候,刘夫人正和华夫人说起金陵那边得知陈王府平反之后的喜悦之情,原来金陵那边对于此事的反应竟然比京师还要火热些。 “这都是托老天爷的福。”华夫人合十望天,感慨地道,“到底人在做天在看,当今皇上生就一颗大慈大悲之心,也有一颗仁爱天下之心,往后我们大周子民,真真是可以安居乐业了。” “谁说不是?!”刘夫人笑道:“我还想着这是我们绩儿的福份,今年成亲之喜,要下恩科之时又遇上这样的明君,来日这些读书人若是不努力报效朝廷,也辜负了老天爷的恩德了。”说罢她又感慨地面向沈雁:“当然这一切也多亏了我们世子,若不是世子英武果决,这一天只怕还要迟来些。” 华夫人牵着沈雁的手而笑,面上的喜悦如同天上的云彩,绚丽又夺目。 宫里赵隽这些日子也密切注意着坊间舆论,就连在御花园里弈棋时也若有所思在笑。 陆铭兰撩开桂花枝走过来时,也忍不住弯了唇,“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往棋盘间落了颗子,扬首笑道:“朕这步棋走的还是对的,当初担心给陈王平反会不会使得百姓将怨气对向朝廷,如今看来,朕已完全不需忧虑。大家对于朝廷的‘知错善改’还是接受的。”他侧了侧身子冲她招手,“或许,你可以筹划一下出宫见眉娘了。”L ☆、571 说媒? 陆铭兰屈膝席上跪坐下,替他斟着茶,说道:“你虽然担心过,但是也从来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大周能有陈王这样的功臣是幸事,能有你这样的皇帝也是幸事。百姓们不喜欢杀戳,不喜欢打仗,他们当然会欢迎敢于面对过错的君主。” “可惜朕能够替陈王府平反,却不能唤回陆家上下、东宫诸臣、以及我们三个儿子他们的性命。”赵隽执起她手来,神情又变得阴黯,“每每我想到这些,就觉得太上皇就此退场太过便宜了他,可是他是我的父亲,有孝道伦理在前,我却又不能对他做得更多。” 陆铭兰望着他的手背,幽幽道:“我已经知足了,当初知道他们死去,我确是痛不欲生,但如今反过来想想,我既然跟随了你,那么陆家总需要担些风险。而这些年我所得到的,其实已经超过了我前二十多年的期待。我有皇上,此生就已经知足了。” 赵隽眼眶转红,揽了她,下颌抵在她头顶,说道:“这几日正在会试,街上人少,我安排一下,你去见见眉娘他们吧。把我给洛儿挑的几本书也带过去。他都六岁了,该启蒙了。” 陆铭兰顿了下抬头,“再过几日便是法会,不如,我让扶疏去告知眉娘,让她带着洛儿到相国寺来,你也见上一面?” 赵隽眼里有着波动,他犹疑道:“但目前还不宜让他露面。韩稷他们的目的不明确之前,我们得保证洛儿的安全。” “就悄悄地见,当是不相干的人好了。”陆铭兰近乎恳求。 赵隽揽了她,点头道:“好,你去安排。” 华钧成不在家。昨夜出发去了徽州办事。 沈雁在华家用了午饭,便与华正薇去房里说体己话。 华正薇道:“我听说皇后让你帮着选人进宫?” “你又知道了。”沈雁笑睨她,喝了口茶。 华正薇道:“你身边有个现成的人选,你怎么就没想到?” “谁呀?”沈雁眉头动了动。 “萱娘啊。”华正薇道,“曾家也是书香门第,岭南的望族,出身自是好的。可是因为她家里已经没人。终是难以挑得到好人家去。要是嫁给一般人家,未免又糟踏了她。难得皇后大度,她性子又不擅争。进宫与皇后相睦着,对你好,对沈家好,对你三婶好。对她自己不也好么?” “萱娘怎么能给人当妾呢?”沈雁一听就反对了,“而且还是那深宫内院里。一年到头出不了门,你可别怂恿我提这话儿,要是传到我三婶耳里,我三婶再对我母亲一说。我母亲不骂死我也得把我唠叨掉一层皮去!” 沈雁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她从来不认为萱娘需要愁嫁,这世间难道只有嫁给达官显官才能有幸福么?殷实小户里,只要丈夫上进。公婆仁爱,一样过得舒坦。何况帝后又恩爱非常。就算能当皇妃不错,可终究男人是别人的男人,她眼睁睁看着皇帝与皇后亲密如一人心里能好受? 若是迫不得已便罢了,这又不是非她不可的事。 当然,如果她能够嫁得好些,地位高些,那就更好。到底因为生活环境,形成的生活习惯和观念也不同,若真去了寒门小户,难免会有不少摩擦的。 华正薇被她瞪了,只得坐回来,却是又接着说道:“你要是不肯把她送进宫,那为什么不想办法给她谋个好出路?她今年也十五了,到明年也得开始说亲,可如今她这样的身份,撑死了是阁老府上三奶奶的内侄女,何况你三叔又未入仕,她若嫁了出去可就跟沈家没关系了。” 沈雁听到这里,才算是听出她的真意。 萱娘跟她同年的,可不就十五了么了?华正薇这么一说,她倒是又认真起来,难怪上次在沈家说到这次会试的时候,曾氏也提到曾家会有人前来赴考,当时她神情之间隐有晦色,合着竟是在为萱娘的前途担忧么? 她说道:“你若不提,我倒真没考虑这个。怎么,这是我三婶跟你说的?” 萱娘肯定不会说这些的,她随遇而安,原先在陈家住过段时间,她没什么意见,到沈家来,她也适应力极强。她对于未来的忧心,恐怕不及曾氏的十分之一。 “没有。只不过那日我在你们家,看见她居然跟顾颂那小子在下棋。”华正薇笑眯眯地,伸出两手来比划:“两个人坐在芙蓉树下,一个英俊,一个娇美,竟是般配得很。那蜜蜂落在萱娘头上,顾颂也折树枝帮她赶跑了,你说这光景美不美?” “顾颂?”沈雁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会在一块儿下棋?” 他们都到婚龄了,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坐在一处? “又不是不熟,街坊邻居的,两家常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那日本是姑父跟顾颂在下棋,后来临时有点事,便拉了过路的她顶局。” 沈雁点头表示明了。 虽然华正薇这话只是她个人意见,但细想想,萱娘跟顾颂多登对啊,而且顾颂人品那么好,荣国公夫妇和顾至诚都是很正直的人,戚氏虽然有些小心眼儿,但人不坏,萱娘若是能跟顾颂成亲,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只不过确实这个身份的问题,以及还有,顾颂对此又是什么想法? 她又看向华正薇:“这话你没跟别人说吧?” “怎么可能?”华正薇瞥她:“我没事毁人闺誉做什么?” 沈雁点点头:“这事我还得琢磨琢磨再说。”又看了眼外头,说道:“天色不早,我们爷快回府了,我先回去,舅舅什么时候你记得捎个信给我,我寻他还有点小事儿。” “不就是赶回去炒个熘白菜嘛!这么着急回去作甚?” 华正薇笑睨着她打趣,引得沈雁拍了下她肩膀。 这趟过来礼是送了,华钧成却没见着。 沈雁回到府里,正好韩稷也回来了,她心里惦记着华正薇说的那事儿,便就拐到了他书房。趴在他书桌上,问他道:“你最近有没有跟顾颂在一起玩儿?” 韩稷听到提起他,扬眉从书里抬起目光来,说道:“有什么事?” 沈雁呵呵道:“不知道你在过去这么多年里,有没有听他提起过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韩稷面容有点僵,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点不善,“你想干什么?” “没事儿,就是问问。”她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她毕竟是道听途说,华正薇也没有从萱娘那里得到证实,她怎么能把这种事挂在口头随便乱说。“你只要告诉我,顾颂有没有跟你说过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最近有没有议亲的打算就好了。” 韩稷放了书,上下扫视她:“你要给他说媒?” “不行吗?” “不行。”韩稷斩钉截铁地答。 沈雁倏地拉下脸:“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闷声望着书。 顾颂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类型,她跑去给他做媒?开玩笑,回头又把她拐走了怎么办? 就是没拐走,有她在跟前晃来晃去,顾颂还能看得上别人么?没得耽误了人家。 “你以为你不准就行了?”沈雁冷笑一声,拧身走了出去。 韩稷盯着她背影望了会儿,才啪地把书放下来。 法会这日天气也是应景,太阳早早地就照到了窗棱,带着丝微微沁人寒气,使呵出口的气息也有了金色的辉亮。 法会会持续三日,头一日帝后及文武百官还有命妇等都要到场。而第二日第三日,则只有禅师们带领五百僧侣开坛讲经,有愿意颂经的庶民也可参加,但是须得接受在场执行纪律的官员统一调派指挥。 沈雁换了身月白绫的襦衣襦裙,头上只插了几件东珠与金刚石之类的素色首饰,珮饰颜色尽量浅淡。此是佛法虽不过份要求着装,但这佛法祭的乃是亡灵,而且陈王府里还尽是韩稷的家人,她自然要恭肃待之。 辰初与韩稷出了门,魏国公和韩耘也一身肃穆到了二门下,沈雁执了礼,便就先上了轿,而后爷们儿各自上马,带着随从往相国寺去。 到了寺里之后,沈雁先是往借着人影遮挡往勋贵堆里扫了几眼,然后便在将要分道时嘘声唤来辛乙。 “你帮我个小忙。”她笑眯眯道。 辛乙含笑拢手,“是要我帮奶奶去问顾颂,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沈雁笑容顿时僵了:“你怎么知道?” 辛乙笑而不语。每次韩稷在她那里受了闷气,回头必然要寻他倒苦水,前儿夜里又背地里发了好一顿牢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雁看他这么笑,也猜到了,但她不想纠缠这个,办正事要紧。她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废话了。你瞅机会找他去聊聊,把他的心思套出来给我。呆会儿中途稍事歇息的时候,你让胭脂带着来禀我。” 辛乙回头看了眼顾颂所在之处,说道:“我尽力而为。” 沈雁点头:“我相信你。” 说罢进了禅院去。L ☆、572 眉娘 这里等辰末皇帝皇后到场之后,便就正式开坛,因而还有一点时间叙话。 顾颂与薛停董慢坐在院角的石凳处唠磕,薛停道:“这下稷叔的心愿算是了了,父母之仇报了,往后四海天涯,任凭他横行了。” “什么四海天涯任我行?他还是中军营的副都督,皇上跟前太子少保。”董停捏着桌上落叶,说道,“难不成因为他是萧家后嗣,皇上就要把他怎么样不成?若是这般,那么这场佛会也太虚伪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萧赵两家是隔着仇的,就是皇上不会针对稷叔,可万一有人借着稷叔隐瞒身份这点大做文章呢?稷叔年纪轻轻,却受到如此重用,朝上难免有些仗着资格老的会心里不爽,若他们在皇上耳边吹风呢?” 董慢一顿,“这倒也是。”又看向顾颂:“你怎么看?” 顾颂沉吟道:“上次韩叔爷说等佛会过便会跟皇上主动交代这件事,我看皇上也不是那种没主见的人,只要主动说明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里正说着,辛乙这时候却到了身边了,冲众人笑道:“几位爷说什么呢?” 薛停可不好当着他的面说韩稷这事,转口道:“你来的正好,我这几天正好腰疼的厉害,你有什么灵药,给我几颗?”辛乙身为陈王妃师弟的身份已经在自己人之间公开了,论起身份他是长辈,但他始终甘愿在韩稷面前以随从自居,他们便也不拘了身份。 “腰疼要用什么药?你少在闺房里厮混就好了。”董慢揶揄起来。薛停年初成了亲,原本跟妻子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却是如胶似漆。 薛停板脸训他:“颂儿还没成亲呢,你在这里浑说什么?” 董慢也察觉这话在今日这场合说出来极为不妥,立时也正了色。 辛乙闻言,微笑着往顾颂看来:“颂儿应也有十七八了,议亲了不曾?” 顾颂脸红了红,说道:“我不急呢。董慢不是也没成亲么?” 薛停笑道:“董慢虽然没成亲,但他却订亲了!” 顾颂脸又红了。 辛乙笑道:“颂儿这么腼腆。将来只怕要个个性乖顺听话的女孩子相伴才好。” “我才不要听话的女孩子。”顾颂脱口道。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薛停挤了挤眼。 他憋红了脸。半日道:“干嘛要告诉你?” 说完站起身,噔噔噔跑了。 这里正好门外传来了通报声,说皇上皇后已经到了门口。众人立刻起身,肃颜迎出去。 虽是登基之后首次出行,但却没有什么太大排场,一切流程也从简。很快就各就各位,分男女里外跪坐颂起经来。 法会开始之前。太监宣读了圣旨,旨意里将所有枉死的朝官功臣姓名皆一一列举,整个过程里大伙都是沉凝而肃穆的。 仲秋的太阳即便灿烂,却也并不炎热。上晌跪坐颂了两个时辰的经,到午正开始散场歇息,用过斋饭后将会再继续。 沈雁进了禅室。胭脂便进来把辛乙原话说了给她听。 “说是不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胭脂笑道。 沈雁也笑起来,不喜欢听话的。敢情是不喜欢那种唯唯喏喏的,萱娘看着温婉,心里可有主意呢,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而顾颂既然还给她拍蜜蜂,这么看来,就算是没喜欢上,也应该是不排斥的吧? 不过,顾颂若是不讨厌某个人,偶尔一两个亲密动也是有的,但这就说明他喜欢上了么? 虽然她这样有些八卦,但顾颂是她重生回来第一个朋友,萱娘又跟她挺对脾气,关乎这两个人的事,她就更加得小心谨慎了。这里琢磨着,便就问胭脂:“我母亲在哪儿呢?” “在东边菩提院。” “去瞧瞧。”她起身道。 沈雁与一众勋贵女眷同处一个禅院,只不过像她这样的品阶各自有个独立房间,一路与人打着招呼,穿过古藤缠绕的石廊,在靡靡梵音里往东边走去。 因为上了品级的朝官命妇都在,加上随从,往来的人很多,即便是相国寺号称京师第一大寺,今日里也人头涌动,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喧闹。 沈雁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面光景,正要抬步上阶,忽然迎面走来个人,荆钗布裙素裳疤脸,瞧着竟有几分眼熟,她不由停了脚步,出声道:“林婶儿?” 林婶在廊下停步。 沈雁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这人面上几道浅白疤痕,不是韩家庄子上给韩稷送土产的林婶儿又会是谁?沈雁万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若是韩家的下人还好说,可她不过是租用了韩家的田地务农为生,所以她根本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林婶目光微闪了一下,平静地行礼:“给世子夫人请安。” 沈雁打量她,上前半步,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婶道:“小的前几日请寺里禅师求过一枝签,签上说要今儿来还愿。” 她说话平平静静地,不似寻常贫妇,也不同于陆铭兰那样的清冷,而是自有一股坦然从容的气质。当初在庄子里沈雁就觉出她的不同,但这次一见,这特质又更加地显眼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样的场合与沈雁这样身份的人路遇后还能流畅说话。 沈雁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那你去吧。” 林婶弯腰谢过,等她先走远才又继续前行。 沈雁走出门槛,缓下脚步,微带思索地回头望了望后方,与福娘道:“去查查她跟哪个禅师求的签,来这里见了谁?”毕竟这种场合一个民女能够进来还是很不合常理的。 福娘点头离去。 沈雁又沉思了会儿,才又抬步前行。 林婶走到出了甬道,又拐了个弯儿,踏上竹林小径,才也缓下脚步来,同往沈雁离去之处深深望来。 “姐姐,您来了。” 扶疏领着两名宫女在三尺外行礼。 林婶点点头,抬步穿过竹林,走向羽林军重重围护的独立禅院。 门口垂着湘妃竹的帘子,扶疏亲手打开,林婶躬身进了去,赵隽和陆铭兰同坐在禅床上,同坐的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怯生生的,在他们俩面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样子。见到林婶,立刻起了身:“阿娘。” 林婶接住扑来的他,牵着回到陆铭兰跟前,柔声道:“洛儿,这是母后。” 林景洛恭谨地唤了声:“母后。” 陆铭兰笑中带叹,又垂头拭泪。 赵隽站起身来:“这些年辛苦眉娘了,眼下原本该把你们接进宫来,但朕手头还些小事尚待处理,所以还要托你再操心一阵。” 林婶弯腰行礼,说道:“皇上言重,您替陈王府平反,奴婢替您照顾洛儿,这本就很公平。” 她的不卑不亢,竟似本就有与赵隽直接对话的资格。 赵隽顿了顿,说道:“梓童先带洛儿下去用膳。” 陆铭兰闻言点头,牵起林景洛,进到屏风那头的殿室里去。 屋里宫人也被赵隽挥退,偌大的禅室因着只剩他二人,愈发显得空旷。 赵隽示意林婶落座,说道:“当年你寻到朕的时候,只说自己受过陈王恩惠,却不肯说具体身份和来历,事到如今,朕说到的都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朕,你究竟受过陈王什么恩?” 林婶望着地下,默然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说完又将身子移开些许,以端正姿态跪着,望向他道:“皇上是赵家的人,赵家杀灭陈王府上下几百口,本与萧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站在我的立场,本不该跪你,可是你能够做到如今地步,已是十分难得,请受我一拜。” 说罢,她磕头往下,额尖碰地。 赵隽伸手将她拦住,说道:“你不必如此,朕替陈王府办这案子也不是为你,而是为朕的良心,为大周的前途。何况当年你能够找到朕,朕也是感动的,毕竟我赵家对陈王做下那样的事,你还能够信任朕,这对我来说也是种鼓舞。” 林婶默然无语。 赵隽想到当年,也是沧桑一笑,“一晃也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谁,总之恩来怨去,也扯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些日子,是你把陈王和王妃的所有传说用语言变成了鲜活的事实,你能帮朕照顾孩子这么多年,就是朕和铭兰一辈子的恩人。我敬你。” 他执壶斟了杯茶给她,举起杯来。 林婶静坐不动。 赵隽道:“没有毒。”他把茶一口喝了。 林婶脸更垂下了一点,把杯举起来。 赵隽望着她喝下去,喉头忽而滚动了一下,带着微不可见的哽咽,说道:“眉娘,永远是隽儿心里最值得信任的姐姐。” 林婶微顿,目光深不见底。 “阿娘,我想回家。” 清脆的稚音忽然随着脚步声咚咚地传过来,肖似陆铭兰的那双眼睛像宝石一样发着光。但他的表情是委屈的,像天底下任何一个爱粘着母亲的孩子。 景洛走过来,抱着林婶的胳膊,拖长音道:“阿娘。”L ☆、573 高手 陆铭兰快步跟过来,看到这幕呆怔在那里。 林婶轻拍林景洛的后背,说道:“洛儿的父亲母亲都在这里,为什么要回家?” “我,还是喜欢阿娘。”他怯怯地看着赵隽,低下头来。 林婶蹲下去,扶着他肩膀,说道:“你喜欢阿娘,不过是因为跟阿娘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皇上皇后在一起更久,可是将来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比和阿娘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 “而皇后会比阿娘对洛儿的好还要好,而皇上会教洛儿识字,明理,还会给洛儿请武功很好的武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阿娘跟他们比起来其实并不算什么。” “眉娘!”赵隽张了张嘴。 陆铭兰脸上也已动容。 “阿娘。”林景洛伏在林婶肩头,依恋之情毫无掩饰。 林婶容他厮磨了会儿,将他扶直起来,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去跟父皇和母后道别。” 林景洛点点头,乖巧地走回去,跪在地下,奶声奶气地说着离别的话。 陆铭兰抱着他,眼泪落下来。 沈雁从华氏禅院出来,福娘就上了前来。 “已经打听过了,的确是来求签的,是智通禅师给解的签,因是替孩子问,所以皇后特别放行了。” “皇后放行?” 不提陆铭兰沈雁倒还不觉得什么,可林婶不过是个佃农,底下人放还是不放都有权力作主,怎么会惊动到她呢?“她往哪儿去了?”她问。 福娘道:“方才是往观音殿的方向。” 沈雁眉头微蹙,总觉得林婶的突然出现有些不合寻常,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来。 在廊下站了片刻。仍是吩咐福娘:“让人去盯着林婶她们,让陶行亲自去。” 直觉若有不妥便立刻前去寻求答案,是她这么些年养成的习惯,即使林婶身份并不起眼,那也得弄清楚才算数。 这边厢赵隽与陆铭兰跟孩子道别毕了,扶疏便仍扶他们出门去。 仍遁先前的竹林小径往外走,前面观音殿里将会有智通禅师在那里接应。 林景洛神情开始放松。牵着林婶的手摇摇晃晃。一面指着飞过去的蝴蝶让她看,一面又蹦蹦跳跳地指着树上的果子问林婶能不能吃,雀跃的样子跟先前在屋里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林婶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扶疏看着林景洛欢快的样子一直噙着笑意未退。半路让宫女去装些果子让他带上,又拿了个包袱给林婶:“都是皇后亲手做的衣裳,还有些书,是皇上特地挑选出来的。姑姑识字,请得闲先给小皇子启蒙吧。” 林婶接过来。牵着孩子进了殿。 寺里这边用了斋饭之后继续颂经,林婶则带着林景洛从侧门上了大街,一路往东城门走去。 沿途所经之处尽是商贩货郎,热闹得很。景洛想吃糖葫芦。林婶给他买了一串儿,再看到卖糖人儿的,他只是看看。却不再要买了。娘俩到了城门口,林婶买了些针头线脑的。正碰上庄子里的熟人,站着唠了几句磕,对方顺手从篮子里拿了两颗金桔给景洛,景洛称了谢,这里才告别。 娘俩雇了辆驴车,出了城门。 跟任何一对村头母子一般,没有任何异常。 陶行跟随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往东庄去的路他极之熟悉,几乎闭着眼也能找到林婶的家,而就算是隔着行人和车辆,他也能凭着对环境的熟悉揣测出她的下一步目标。 车厢里景洛看着最后两颗糖山楂,吞吞口水,送到林婶嘴边:“阿娘吃。” 林婶微笑:“阿娘不吃,阿娘牙疼,洛儿吃。” 景洛执着的:“至少吃一颗。” 林婶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景洛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驴车往韩家庄子的方向驶去,到了村口,林婶付了车钱,娘俩儿便就直接沿小道回了家。 村里的日子安然又平静。天气渐冷了,下晌浆洗了衣裳,顺便晒了被子,顺便唠叨了几句景洛弄脏了的裤脚,又去地里摘了菜,眼看着暮色渐浓,炊烟已起,黄昏里四面也变得寂静起来。 饭后林婶给景洛打水洗脚,景洛看着她,忽然搂着她的脖子,溺声道:“阿娘,我不想回父皇身边去,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软软的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声音也像是无数的糖葫芦所化成,甜腻,温软,让人无法拒绝。 林婶将他放开,说道:“你是大周的皇长子,将来会是太子。你有经世治国之责,怎么能总是跟在阿娘身边呢?洛儿长大了,要开始学习许多道理了。看,”她把一旁包袱打开,拿出本《三字经》来,说道:“这是皇上给洛儿的,是期望洛儿成为很有用的人,能造福百姓的人。” 景洛又扑到她肩上:“可是我走了,阿娘怎么办?没有洛儿在,阿娘要一个人去地里种菜,一个人去收花生,一个人吃饭,做针线的时候,也没有人给阿娘递剪刀了。” 林婶红着眼眶,微笑道:“那洛儿就常常回来看阿娘好了。” 景洛没有动。他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时常见面是根本没办法跟住在一起相比的。 “好了,先不说这个,水都凉了,我去给你加点热水。”林婶扶着他坐起,提起水壶起身。 转身过来后她脸上的平静亦化成隐忍,走出门槛时脚步也微带些踹跚。 如常地从锅里舀了水进壶,那速度却越来越缓,越来越迟钝。最终还是不得不停下手,抬袖印了印眼眶。 端了盆正要出厨房,房里却突地传来水盆翻倒的声音,紧接着之后又是“啊”的一声尖利的童音惨叫! “洛儿!” 她全身神经立时紧绷,立刻甩了盆冲进屋里。 一把刀搁在她颈间,另一把刀则搁在景洛脖子上! “阿娘!”景洛眼泪噗地流出来,但却拼命地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她努力地放缓情绪,说道:“洛儿不哭。”随着话音,她右手一扬,一道寒光倏地从袖里飞出,持刀的两名杀手下意识动了动,趁着这当口,她一个后仰抬脚踢向身前这人的喉管,身子同时从刀底滑过去,另一脚堪堪踢飞景洛颈上的刀! “阿娘!” 景洛立刻将她抱紧,如同贴在树上的小猕猴。 林婶家离韩家庄子不远,陶行蹲在屋顶上吃烧饼,忽听得前方传来孩童尖叫,细辩之下正是林婶家方向,顿时烧饼丢了喂狗,如箭一般也掠到了林家院外。 屋里林婶赤手空拳,身上还背个景洛,但行动起来如惊鸿破空,羽燕轻翩,身形敏捷狠戾到到令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对方二人显是低估了她而无帮手,这里缠打了几十招未曾占得便宜,便就使眼色同时往她身上的景洛攻来。 却见林婶目光骤然变冷,猛地又从袖里甩出两柄飞刀袭向对方,飞刀碰上钢刀,去势减去一半,却仍是直指胸膛!杀手畏惧后退,撞倒屋里盆架发出砰啷乒啷一片声响。 陶行在外听见,立刻飞身到屋顶,掀了瓦片一看,登时一惊!林婶居然会武功? 正怔愣的当口下方又传来兵器破空声,看到杀手们身上的杀手,他不再犹豫,沉身下去一剑斩向杀手臂膀! “快撤!” 杀手们一见他来,并不恋战,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逃离了现场。 陶行追到门外一看,四处已没了声响。 林婶望着他背影,迅速放下景洛拢在身后,然后调整心绪扶起倒了盆架来。 陶行走进来,扫视了一圈四下,说道:“他们是什么人?” 林婶顿了下,转过来微微施了一礼,“许是路过的强盗。多谢陶护卫相救。” 陶行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了片刻,又看了眼紧紧扯着她衣摆的景洛,说道:“林婶原来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方才若不是身上有景洛在,恐怕那两人早就死于你手下了吧?” 林婶平静道:“一手三脚猫功夫而已,哪里能入陶护卫的眼?只是不知道陶护卫怎么会独自至此?” 陶行顿了顿,“我来办点事儿。”说完他看了眼四下,说道:“林婶若是不把方才那些人来历说出来,恐怕还有麻烦。你说若出来,我还能帮你。” 林婶扫了他一眼,“我是个寡妇,凡事都得避避嫌疑,陶护卫哪里来还是往哪里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说着便把门给关了。 陶行差点被撞了鼻子,气噎得站在门外好一会儿没回过气来。就她那副模样,还用避嫌? 林婶站在屋里,景洛扑上来:“阿娘,洛儿好害怕!刚刚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们还会不会过来?” 林婶抱着他,温柔轻抚他后背,说道:“不会的,阿娘不会让他们伤害洛儿的。” 景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林婶眼里也浮出些忧虑,孩子的哭声就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人的心上。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打开门,冲着背对门站着的陶行说道:“我想见世子夫人。”L ☆、574 身份 沈雁与韩稷晚饭后无事做,端着盘瓜果在房里一面相互喂食一面说着明儿去宫里坦诚身份的事儿。 胭脂敲门走进,说道:“奶奶,陶行回来了,他说林婶有事求见奶奶。” “林婶儿?”韩稷听见这名字,立刻挑了挑眉头。 片刻后沈雁在花厅里见到林婶。景洛被胭脂带下去吃东西。 沈雁让牡丹给林婶搬了座,陶行同时站在一旁,林婶没有说话,沈雁也没有着急。即使陶行还未来得及跟她禀明缘由,从他们神色里的凝重来看,她也能猜出来必是出了些意外。 喝了半盏茶,林婶抬起头来,说道:“小的有事请求世子夫人。” “你说。”沈雁点头。 “小的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在外生活多有不便,想到世子夫人身边谋个差事,还请夫人允准。”她站起来,走到沈雁跟前,深深地揖了首下去。 沈雁微顿,往陶行望去。 陶行便抬步上前,遂将庄子里所发生之事跟她详细说毕。沈雁闻言一惊,她只知道面前这妇人从容得离奇,却不知道她竟然还会武功!一个会武功的女人带着个孩子独居在韩家庄子上,这么多年竟然也未曾有人察觉,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收你可以,但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婶站直身,平视她道:“我是陈王府的人。” “陈王府?!”沈雁更加震惊了,旁边站着的陶行也睁大了眼睛。 “正是。”林婶把脸垂下去,“我实则是,陈王的独女定阳郡主身边的侍女。” 沈雁紧盯了她半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出声道:“我要怎么相信你?”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子,展开在她面前,指着上方一道朱印道:“沈御史当初在衙门柜子里发现的纸笺和印鉴,是我放的。” 沈雁立刻往那印上看去,果然是陈王之印,而且与当初的刻印一模一样! “您……”沈雁心情起伏,称呼也不知不觉地改变。既然有这印记为证。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郡主是韩稷的姐姐,也是华氏的故交,就算面前这是她的侍女。那也值得她敬称! 她又惊又喜,握住她双手道:“没想到您竟然是陈王府的人——”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一顿,双目如炬往她看去:“您莫非早就知道我们在计划给陈王平反的事?”再一想到她对韩稷的爱护,她又凛然起来:“您莫非还知道些什么?” 林婶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世子的身世。世子与王妃有八分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更何况,陈王府失事的时候,我是知道魏国公到过王府的。我一直都知道陈王的遗孤被魏国公所抚养。只是自知没有能力照顾他,所以才未曾露面。” 沈雁望着她。已经无法表达心里的震动了。 她扭头跟陶行道:“去请爷过来。” 韩稷这里在书房准备明日去见赵隽的说辞,听得陶行传话,立时震惊。连忙抬步出门往花厅里去。 廊下辛乙正与海棠说话,见他一脸急匆匆地。不由也走过去唤住了陶行:“出了什么事?” 陶行把事情一说,辛乙居然变了颜色,稍顿之后也抬脚去了花厅。 这里沈雁与林婶都已经重新落座,林婶静坐无语,沈雁却在默然整理着思绪。 她和韩稷所得的有关陈王府的消息,几乎都是陈王与陈王妃,关于定阳郡主,她唯独只从华氏口里听到过几句,现如今林婶既是定阳郡主的侍女,那怎么说也是陈王府的人,冲着这层,人她是肯定要留下来的了,只不过,她也还有疑问。 她说道:“既然您知道我们世子的身份,你为什么没想办法进府来呢?或者是,您也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身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想到要说出来?此外,你今日去到相国寺当真是为了还愿么?皇后为什么会破例给你发话?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雁儿!” 正说着,韩稷已经与陶行进了门来,看了眼已起身的林婶,他走过去,说道:“您真的是我姐姐身边的侍女?” 林婶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有了波澜,她说道:“正是。” 沈雁把那绢子递过来:“我祖父公事房里的印章和信件都是林婶留的。”说到这里她又道:“劳烦您写几句话给世子看看,可好?” 林婶颌首,这里胭脂拿来笔墨,她提笔写下几句话来递给韩稷。 韩稷接过来看了看,再望向她时目光已然深凝。 沈雁看了也是幽幽地吐了口气,这笔字不光是内容还是笔迹,与当初沈观裕发现的那张信上的字竟是一模一样的。 众人都随着韩稷的惊诧陷在沉默里,门口光影微闪,辛乙也过了来。 平日里那么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儿,此刻却似忘了该如何闲庭信步,忘了该如何从容持重,他目光一进门便落在林婶脸上,直直地冲她走过去,“敢问,你是她身边哪个侍女?” 林婶见到他时身子也微微震了震,并偏过了头去。 “你是秋叶,冬莲,春草还是夏露?”辛乙的声音缓慢非常,但从中又流露出一丝微颤,这个如秋水一般让人感觉不到半丝浮躁的男子,这个时候居然会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而动容。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变化痕迹,“请告诉我,您究竟是谁?” “辛乙……”沈雁上前走了半步,看看他又看看林婶,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我是秋叶。”林婶转过来,望着地下微微颌了首。 “可你的声音一点也不像秋叶。”辛乙仍是盯着她,“秋叶是岭南人,她的岭南口音很重。你的口音却全无岭南痕迹。你不是秋叶。” 沈雁已然无语了,辛乙为什么对郡主身边的丫鬟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来京已有十多年,口音自然有所改变。”林婶眼望别处。 “那你用岭南话说出我的名字?”不知怎么的,今日的辛乙似有些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林婶生硬地道。 辛乙抿唇望着她,眼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波动。 “辛乙,你的意思是林婶是骗我们么?”沈雁走过来道,“难道她并不是陈王府的人?” 辛乙望了林婶良久,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转身道:“不。她的确是陈王府的人。” 沈雁摊摊手,“既然没有说话,这我就看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对她这么紧张?” 辛乙微顿,半晌才微微扯了扯嘴角,说道:“我有紧张么?我只是,只是阔别王府的人太久,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罢了。”他说着又往林婶看去,背对着这边的她背影纤巧又挺直,无论怎么看都似没有回应的意思。 沈雁与韩稷对视了一眼,说道:“既然身份没有问题,那大家都坐下,先来说说正事。林婶,现在你该可以告诉我冲你们下手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了吧?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 林婶顿了顿,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是冲着洛儿来的。” “洛儿?”沈雁想起方才那个乖巧漂亮的男孩儿,“他不是您的养子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婶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他就是赵隽的儿子,当年传说被摔死在宫里的那个孩子。” “什么?”沈雁觉得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今天晚上听到的惊讶的消息太多了,林婶的养子,居然就是赵隽和陆铭兰在碧泠宫里生下又送出来的儿子?! 韩稷也吓得不轻,他问道:“皇上的孩子,怎么会在林婶手上?您是怎么会替他抚养孩子的?” “说来就话长了。” 林婶望着他们,顿了下,说道:“陈王府出事那晚,我在火堆里醒来,穿过层层尸体去找王妃的时候,王妃刚刚断气,她的身下有血,我知道,她这是生产过了。我想去拖她的遗体的时候,官兵就来了,我只好放弃,然后在周围四处寻找那生下来的孩子。 “我没有找到孩子,但却看到了魏国公跟前的副将,他们正潜伏在城墙下。我武功并不输给他们,所以跟在他们后方并无人察觉,我听到他们悄声说起那个婴儿,才知道孩子落在了他们手上,我当时想杀了他们,然而我接下来再听,才知道原来是王妃把孩子托付给了魏国公。 “所以他们北上的时候我就跟在后面断后,帮他们了去了一切线索。然后半路我还是中了招,我被赵家皇帝派去的人围攻,几乎死在河边。所幸我还是命不该绝,有人救了我,因为我两腿全断,当时为了养伤,我在江北乡下住了六年。 “六年后我到了京师,先是找到魏国公府,我看到世子在国公爷的照顾下过得很好,我也高兴,所以就朱雀坊附近呆了下来。我留下来除了暗中看着少主,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向赵家复仇。我正好打听到赵隽时常微服出巡,于是计划在半路暗杀。L ps:不知道大家怎么会觉得韩稷有个姑姑?我一直没有这个设定。。。陈王妃是填房,陈王原配留下三个子女,本章提到的定阳郡主就是陈王的女儿。。。很久很久之前,华氏跟沈雁提过这事的~~~~~~~~~~~ ☆、575 对手 “但那次那却是去偷偷给替陈王求情而枉死的将士上坟,我出手到半路,便又收了回去。事后我便趁他身边缺人之际,设法买通了东宫的太监,到东宫做了一段洒扫宫人。然而当他知道我是陈王府的人后,便立即将送了出来。” “他是害怕你对先皇不利?”沈雁问。 “不是。”林婶有些动容,“事实上我在东宫那些日子,是曾经意图向他父亲下过手的,但被他察觉,我的身份也就曝露了。他兴许也是防着我开杀戒,但同时也不愿我被宫里人杀,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收集有利证据替陈王平反。 “我在东宫呆了半年,就到韩家庄子上谋生去了。那年他们被打入冷宫,我估摸着陆铭兰快临产,便就夜探了碧泠宫,将孩子抱了出来。就这样,我一直抚养他到这么大。” 沈雁韩稷面面相觑,原先听说王府的人多么忠诚时还不觉得如何,近来遇到的王府旧属没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到这时知道连郡主身边的侍女都为萧家做了这么多,而他们所做的跟他们比起来,真真是不值一提了。 她起身走过去,冲她深施了一礼:“这些年苦了您了。从此您就安心地留在我们身边,我们会把您当亲人一样地对待。”二十年前,她最多也不过十四五岁,纵然有武艺傍身,可难得的是这股忠义。不但为了陈王府把容貌毁了,还亲自潜进宫里去刺杀那狗皇帝,世间有几个姑娘家能做到呢? 林婶托住她双臂:“你是世子夫人,更是萧家的宗妇,不必如此对我。” 她们说话的时候。辛乙一直怔怔地坐在一旁打量林婶,目光无有一刻是望向别处的。 林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察觉,也一直以背对着他的朝向站着。 沈雁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又说道:“是了,您方才说那些人是冲着洛儿来,难道他们知道景洛的身份了?” “多半是如此。”林婶凝了凝眉。“事以至此。我也没有必要瞒着大家了,今日我带着洛儿去相国寺,原是皇后想要见见他。而并不是去还愿。我知道奶奶对我起了疑,否则不会让陶行尾随,既然奶奶疑心上了我,那就保不准也有别的人盯上我们了。” 沈雁凝眉望向韩稷。韩稷走过来,“可是如今皇上已然登基。朝中政敌全部已除,就算有人知道,也不该下此毒手才是。” 陶行道:“小的看那些人武功路数极为犀利,像是训练过多时的杀手。” “没错。”林婶也点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历,但却也知道这些人背后一定还有人。他们这次未得手下次必然还会来,所以我不得不来跟少主和奶奶求救。赵家两代皇帝虽然都是活该挫骨扬灰之辈。但赵隽心地终归正直,这孩子也是我养大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他性命。” “我理解。” 沈雁点头,她前世里也有个养到这么大的嗣子呢,“我一直也在琢磨替皇上抚养孩子的人到底是谁,却万万没想到是陈王府的人,而且还近在眼前。如今既是找到正主儿,自然只有保护的理儿。只是我不明白,皇上拖着不让这孩子露面,究竟是为的什么?他还在防着我们吗?” 林婶与赵隽交情匪浅,她期望能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我若猜得没错,的确是在防备少主。”林婶走到帘栊下,说道:“毕竟他自被废之后身边一应力量皆无,少主如此不计付出将他推上帝位,但凡有些计量的人都会有些提防。洛儿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他是在等待你先亮底牌。” “果然如此。”沈雁点头,默了下,又道:“这么看来,这事的确得早早解决了。可这杀手背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里却又冒出个不知来历的对手,不免让人困惑。 “自己的儿子让你养着,皇上就没有派人在你们身边保护吗?”辛乙这时候又出了声,静坐的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撑膝的姿势,“他就这么放心把人交给你,任你们自生自灭?” “辛乙——”沈雁叹了口气。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本身有武功,还用得着人暗中保护吗?”林婶淡淡道,“一个山野村妇,暗中还有着高手保护,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来历异常么?” 气氛瞬间有些紧张。 沈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良久,林婶转过身来,跟她行礼道:“我本无意连累少主和奶奶,带他到这里来,也是想请少主明日带话给皇上,把洛儿迟早接进宫去,也省得在外遇到不测。至于我,等到事情一了自然会跟奶奶告别。” 韩稷深深点头:“这是应该的。”又道:“先不要说告不告别的事,既然本就是王府的人,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安身,自然还该回到萧家人身边,由我们来照顾你们后半生。眼下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下去休息吧,行李什么的,倒可以明日再去收拾。” “不,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去了,反倒会让人察觉我的下落,对大家都不利。” 韩稷看着沈雁,沈雁点头:“这样也好,回头我让胭脂把您要用的东西尽快整理好送过去。您往后就在颐风堂呆着吧。” 林婶颌首称谢,退了下去。 这里沈雁与韩稷同吁了一气,在椅上坐下来。 沈雁的直觉算是准的,这次盯上了林婶,却没想到挖出这么大一个萝卜来,不但问出林婶来自陈王府,更而且还得知林景洛居然就是赵隽和陆铭兰的儿子,而除去这些,最让人伤脑筋的是,居然又还跑出批杀手! “到底会是什么人呢?”沈雁双手托腮,问屋里一干人。 韩稷看向陶行,陶行道:“小的去的时候对方俩人已经落了下风,他们出手很果断,判断也很精确,但是林婶显然更胜一筹。如果不是身上还挂着孩子,那两人绝不会在她手下走过三十招。但即便如此,对方两人的功夫,小的一人也没有把握完胜。” 沈雁嘶了一声,“这么说来,林婶的武功是极好喽?” 韩稷扭头看她:“能一个人进宫抱走孩子的,又能在村野之中以及我们眼皮底下隐藏这么多年,这功夫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她会背萧家的兵法口诀,应该还会是姐姐身边很得用的手下。她武功这么好,对方却只来了两个人,恐怕也没有料到她会武功。” “唔。”沈雁叹息,“这就基本可以肯定,对方虽然猜到了景洛身份异常,但是之前并不知道。而既是今日才知道,那也就可以判断出来,今日在相国寺,暗中也有人在盯梢。但满寺里那么多人,又全是朝臣,怎么查呢?” 韩稷若有所思,摇了摇头。 沈雁望着门外夜色,却没来由想起那夜从广化寺回来,半途见到的那个茶馆里的人来。 最近只有这两件事令她疑惑,因而即便只有一瞥,她也印象深刻。 “明儿进宫,恐怕只能我自己去了。”韩稷忽然说。 沈雁抬起头。 他说道:“皇上还不知道我身份,如今景洛既然在咱们府上,为避嫌疑,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尽快跟他说明了,而眼下追杀他的人并不知来历,为恐节外生枝,恐还是我独自跟他说明好些。陶行去看看能不能唤开宫门,若能的话,我这就进宫去。” 沈雁嗯了声,“没错,得尽早把他送回宫中,如此才最安全。” 景洛到底是皇子,而且还是眼下唯一的皇子,他的安危自然是极重要的。如今林婶带了他到韩家,倘若出点差池,赵隽对韩家的误会恐怕还要更重。 这里商量妥当,韩稷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道:“辛乙呢?” 福娘走进来:“方才林婶出门,他也走了。” 沈雁韩稷再次顿住。 为安全起见,胭脂亲自带人收拾了西跨院的抱厦,让林婶和景洛住了进去。韩稷又让陶行派了护卫守护,虽说国公府是安全之地,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宫里都有人能够闯入,又何况是区区府邸呢? 沈雁送韩稷出了门,想想心里放不下,回房前又还是到西跨院来看了看。 景洛已经睡了,林婶正在给他掖被子,见沈雁来,行了礼,遂又问她:“少主出去了?” 沈雁点头:“还是决定进宫告诉皇上。”说着在靠墙的椅上坐下来。 林婶拢手站在她侧前方,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拘谨。 沈雁指着侧面椅子,说道:“您坐吧。我们也当不了几日世子了,郡主如今不在了,往后您就是我们的姐姐,您跟辛乙一样,往后都是我们的家人。” 林婶望着她,片刻,才坐下来。坐下来忽然又道:“我听说,他受了很多年的苦。” 沈雁微顿,点头:“是的,因为一些误会,他被人喂了十五年的毒。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记忆。可惜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您存在,否则的话身边有您在,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到这地步。”L ☆、576 严惩 林婶望着地下,静默片刻,眼泪忽然一滚落下来。“我,那些年心里只有对赵家的恨,你根本不知道陈王府内当时的惨象,我以为他在韩家会好好的,谁知道——”她吸了吸气,稳住心绪,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来日下了地府,我是没脸见王爷和王妃了。” “你不必如此。”沈雁诚恳地道:“严格说来,您并不是萧家的人,所做的这些已经多到足够让我们把你当亲人,王爷王妃地下有知,他们也只会感激您。” 林婶抬眼看她,忽而摇了摇头,别开了脸去。 沈雁对着她背影看了会儿,说道:“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我觉得您对我们爷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个下人对待主人的感情,冒昧地问一句,您真的是郡主身边的侍女吗?” 林婶纤巧的背影顿了一顿,回过头来,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然平静。 她颌首道:“郡主虽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但她们情份好得跟亲母女没有什么分别,更因为年岁相差不多,相反更有话说。郡主不擅女红,是王妃请了绣娘专门教的,王妃的武功和机关技艺,也都传给了郡主,如今郡主已不在人世,我代她对少主尽尽心也是应当的。” 陈王妃与继子女们关系很好,这点沈雁早就听华氏说过,对这番话倒也挑不出什么漏洞来。 她笑了笑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不说她也不会强迫,但辛乙见到她时既然能有那样的反应,那么迟早有一日她会知道的。 “你能留在我们身边我很高兴,有什么缺的只管让人跟我说,或者自己来也成。景洛这里尤其不要苛待了他。耘哥儿也是好动的,在皇上派人接他回宫之前,可以让耘哥儿来陪着他。” “多谢奶奶思虑周到。”她弯腰谢恩。 沈雁微笑:“你们歇息,我先回房。还有往后就不用动辙对我行礼了,这样显得生份。” 赵隽已经歇下了,太监忽然又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道:“皇上。韩稷大人来了。” 赵隽顿了下。陆铭兰坐起来,“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来了?” “不知道。”赵隽摇摇头。披衣下了床,“我去看看。” 陆铭兰给他系好了钮带,又将床头烛光拨亮,目送他出去了。 赵隽到了前殿。韩稷这里也正好进门,见了他便要叩地请罪。赵隽摆摆手,指着一旁玉墩儿说道:“不必多礼,先坐下说说是什么要事?” 韩稷坐下,直截了当说道:“景洛和林婶在庄子里遇到了意外。方才他们俩已经到了韩家。 赵隽听说事关景洛,立刻变了颜色,“你是说眉娘——”说到这里才觉自己已露了馅。但再想想,韩稷既然能直接说出口来。自然是已经知道真相的了,便说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遇到意外?又如何会寻到韩家去?” 韩稷拱了拱手,“林婶身手极好,两人都并没有受伤,至于怎么会遇到有人追杀,臣也百思不得其解。臣和内子都担心他们在外还会遇到危险,所以便就进宫来寻了皇上,一来问问那杀手有可能来自于哪方面,二来也请皇上拿个主意,是不是从速将大皇子接进宫中?” 赵隽听到这声大皇子,面上颇有些不自然,这就跟小时犯错被大人发觉是同样的感觉。 更何况他瞒着景洛还是冲着韩稷而去,他们既知有他,如今必然也知道自己存的什么心思了。 他正要说话,韩稷这里沉默片刻,却已先开口道:“皇上不问问,为什么林婶会找到韩家来么?” 赵隽微顿,点点头,凝眉道:“你说,这是为何?” 韩稷两眼定定望向他:“那是因为,林婶是陈王府的人。” “这个朕知道。”赵隽道,“她曾在朕宫里呆过一阵。但她跟你——” “臣同样也是陈王府的人。”韩稷缓缓道。 赵隽身子骤然僵直,“什么意思?” “臣,乃是陈王与陈王妃的遗孤。” 他的语速沉着低缓,但听在赵隽耳里,却如同雷鸣也似。 陈王遗孤?!他真的是…… 赵隽双手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凉,他握了握拳,说道:“你真的是陈王的儿子?” 他曾经是猜测过这个可能的,他幼年识得韩稷,印象中的他神气,聪明,知分寸,却从不内敛,他在所有的权贵子弟中是翘楚,但却不见得特立独行,这样的人是符合他对陈王府子弟的想象的,可是眼下他告诉他真的就是陈王之子的时候,他却又些难以接受了! “所以你极力扶我上位的目的是为给陈王府报仇,为了使自己能光明正大认祖归宗?” 韩稷微微颌首,“臣以为,站在臣的立场,这么做并无可厚非。” 赵隽双拳握得更紧,面色也已沉下,“你当初为何不与朕明言?” “臣不明言是顾全韩家上下的安危,至于为何瞒到现在,这与皇上迟迟不肯把大皇子接进宫来也是同样道理。” 赵隽面色如冰,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倒不是真因为他是萧家的子孙而生气,而是因为自己居然被他所利用,他也是有自尊的,即便是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用,他也不愿意当作他们的傀儡!没有人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所以为的他的盛举,原来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他韩稷! 他紧咬着后槽牙,声音里透着寒意:“你蓄意欺君,朕要严惩于你!” 韩稷撩袍跪下,摘下束冠来:“臣的养父,原本是打算明日进宫向皇上言明并请罪的,但臣觉得还是我自己跟皇上来说明的好。臣愿意放弃爵位官职,只求能认祖归宗安归乡里,并且请皇上莫要牵连无辜,便已心满意足。” 赵隽望着他,脸色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怒色。 沈雁在房里并没睡着,一直在等着韩稷回来。 但梆子声响了一下又一下,门外还是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到得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时,门外脚步声才嚓嚓地响起。沈雁一骨碌爬起身,门口的青黛比她更快地掀帘出去,转眼就听她兴奋地低声道:“爷可回来了!奶奶一直盼着呢!” 沈雁趿着鞋到门口,一见到跨步进来的他,目光便停留在他秃秃的发髻上。 “皇上把你官削了?” “是我自请的。”韩稷坐下来,“我想就是我不自请离朝,他也多半会这么做,倒不如我自己提出来好些,这样也能给咱们身边的人留些余地。从现在起我就不是魏国公世子了,景洛也会在明日接进宫去,咱们现在是真真的无事一身轻了。” 沈雁顿了顿,吐了口气也坐下来,她并没有太多惊讶,韩稷这事可大可小,赵隽这还没怎么治他的罪,要是换成承庆帝,恐怕这会儿早都已经下狱了。 “官没了就没了,咱们反正都已经有底了,能堂堂正正冠祖宗的姓比什么都好。”沈雁安慰他失。 韩稷捏捏她的手,“明儿一早我会跟家里公布这个事,现在,我先去找辛乙说一下。你快歇着吧。” 沈雁点头,目送他出门,转身回到床上,叹一口气,闭上眼来。 翌日早上就格外热闹了,韩稷往荣熙堂走了一遭,整个府里便都知道昨儿夜里他进宫自请辞官的事,太夫人闻讯也赶到荣颐堂,骂他糊涂,却是又无法说下去。魏国公满面怒容,但面对着平静的韩稷,所有的埋怨又都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里。 大概人人都意料着这个结果,当终于成了事实,又皆难以承受这背后寓示的分离。 魏国公在发完怒后即刻召集顾至诚等人进了宫,要替韩稷求情,但赵隽根本就不给他们机会开口,下朝就进了御花园,这一日没再出来。 翌日又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五日,终于元老们以及沈家华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华钧成气得在府里大骂赵隽,认为即使不能再承韩家爵位,至少也于朝廷有功,起码大将军之职是可以封的。而且若不是韩稷牵头扶他上位,他如今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呢! 沈宓听他越说越过火,连忙把他拉回房里喝酒岔开了话题。 沈家对此反应是平静的,沈观裕没说什么,沈宓也没说什么。甚至乎事情发生后他们都还未曾上韩家来过,谁也没想到本来约定好的事情会因为林婶的景洛的到来发生了变化,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韩稷失去的只是官位而已,他的性命已然无恙,韩家上下也无风险。 赵隽虽然当场答应了韩稷的请求,将他一掳到底变成了庶民,但却又并没有立刻下旨通告废去他爵位,京城里这几日议论纷纷,中军营里将士们收到点风声,也赶到韩家来问讯。韩稷坦言告知实情,于是街上的传言就更神奇了。 五日后赵隽终于在朝上公开景洛的身份,并派了上百名侍卫来接他回宫中。 景洛自是百般不愿分离,但在林眉娘好言相劝了一早上之后,还是哭着上了轿辇。 赵隽着他换回赵姓,赐封为燕王,居住在钟粹宫,同时入宗谱。L ☆、577 别离 这个消息无疑与韩稷是陈王之子同样让人大跌下巴,京师舆论很顺利地转向对燕王的猜测。没想到皇帝皇后在冷宫里诞下的那胎并不是公主,也并没有真的狠心将她摔死,而是将这个皇子送出了宫中教养。 韩家庄子里原先与眉娘为邻的那些佃户更是惊叹不已,他们没想到丑陋不堪又不多言不多言的林婶居然会是陈王府的旧人,而她带养的孩子竟然又还是赵家的子孙!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赵隽派人来接燕王时也同时下旨让林婶跟随进宫,但林婶拒绝了。 公然抗旨,赵隽也没说什么,但翌日下晌却又让人送来两箱财帛,并房屋地契等物。 颐风堂这里送走了景洛,便就该着手自己的事。 韩稷和沈雁商量着,已经到了他们搬离韩家的时候。 青云胡同的房子虽是现成的,但那门脸儿太小,闲住可以,真正作为居住却又不行。赵隽既没有下旨将他们逐出京师,那么沈雁就在朱雀坊与麒麟坊之间的琉璃坊买了间四进五间带花园的宅院。两个人带着身边人住简直可以横着走。 宅子买好后夫妻俩便就同去到上房跟太夫人提出搬家。 “搬家?”太夫人讶异,“为什么要搬家,在这里住不好么?你们就算不是韩家的子媳,那也是韩家的养子,在这里住,谁也不敢说你们什么!” 韩稷与沈雁对视了一眼,说道:“老太太的好意稷儿心领。但萧家只有稷儿一人了,终归还得我传宗接代,老太太和父亲的养育之情稷儿不敢忘,您老人家永远是我的祖母。韩家也永远是我的第二个家。您就当我们是分家出去另过了。” 在这样的理由面前,太夫人显然也没有办法劝阻,她双唇微翕望着地下良久,眼里有着感伤。 “大哥,你们不住在家里了吗?” 韩耘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赶了过来,手上一只长弓也顺手撇在了门槛外。 韩稷望着他。点了点头。“大哥说过这爵位会还给耘儿的,现在大哥的事办成了,爵位是耘儿的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还会继续住在京城。你可以常常来看我们,我们也会常常回这里,跟住在一起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韩耘眼泪刷一下就滚了下来。他大声道:“你搬出去,我就不能想见你就见你。不能想来找大嫂蹭饭就来蹭饭!也不能随时随地让你给我做弓,带我去骑马!父亲那么忙,根本就没有时间教我武功,你不在了。这些岂不都没有了!” “耘儿……” 韩稷眼眶也有些酸涩。这是他照顾爱护了十年的弟弟,虽然从前没好气待他的时候居多,可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用靠温言软语来维系。 韩耘哇地一声大哭扑到他怀里:“我不要什么爵位,你留下来当我的大哥。我什么也不要!也不再偷吃鸡腿了!” 韩稷哭笑不得,顶着红眼眶揽着已齐自己胸口高的少年,“我当然还是你的大哥。” 但这话在韩耘的哭声里显得那么苍白,没有人舍得去伤害一颗如此纯真少年的心,可人生本就不断地充满着别离,路走到这里,也是时候分开了。 韩耘这一日几乎没吃东西,从慈安堂出来后他便怏怏地回了房。 太夫人也如同失了神,说起话来都有些恍惚。 沈雁也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他们的作为很残忍,可是再想想,萧家已只有他们,他们不是给陈王平了反便万事大吉,他们作为萧家后嗣的责任才刚刚开始,认祖归宗以及把萧家的子嗣后代繁衍下去,进一步光耀门楣才是他们接下来的主要任务。 夜里魏国公回来把韩稷叫去了书房,爷俩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最后骆威拿来一壶酒,不到片刻魏国公就干了。 “我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要交代你的了,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还是照你想的去做吧。安置妥当后,金陵那边抽个时间过去祭祭。” 韩稷点点头,撩袍跪下来:“孩儿叩谢父亲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请受我一拜。” 他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魏国公将他扶起来,眼泪已经抑制不住的流下来了。“去吧,得闲儿的话,我会去你那里的。虽是不掌兵了,也别把武功落下了,兵书功夫都要温习,那可是萧家传家的本事,不能在你手上断了。”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常言道育儿更比养儿亲,魏国公在韩稷身上倾注的心力远多过寻常人待自己的儿子,陡然到了今日这刻,自然难免心伤。 三日后就是搬家之期。 要搬的东西除了韩稷昔年攒下的一些史册古籍,以及兵器之外,便是沈雁的嫁妆。沈雁的嫁妆占据所有行李里的八成,韩稷的家当只占两成,当然往年许多来自太夫人他们的赏赐他留了下来,那是韩家给长子的财产,他不能吞下肚去。 前后忙了十来日,到九月底才算彻底弄妥当。 本是该请客吃酒,但韩稷相熟的都是朝中权贵,顾着赵隽的面子,也就免了,只请了沈家全府,华家全府,然后除鄂氏之外的韩家全府,顾至诚父子,薛停董慢作为各自家里的代表,在家里摆了两桌以示意思。 颐风里的人魏国公全下令让他们追随了韩稷,太夫人也把海棠牡丹给了沈雁。 韩稷从这日起,将宅子更名萧宅,但是因为陈王陵墓未曾修好,宗祠也没建好,无法在祖宗面前立族谱,因而暂且就还称之为韩稷,也算多少慰慰魏国公和太夫人的心。 眉娘也暂时在萧府住下来,她原是在搬家的时候提出过要走,被沈雁留下了:“早就说过您是我们的亲人,怎么又要走呢?王爷的坟莹还在修葺,等我们祭拜过之后还要去金陵,难道你不想跟我们在一起做这些吗?” “我当然想。”她低叹,但却又没再往下说。 不管怎样,暂时还是住了下来。 京师里在经历过这一波消息之后,渐渐又回归平静。 而当夜那些暗杀他们的杀手,也如同魅影一般消失在人海里,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再也没让人寻到过踪迹。但是赵隽还是加强了京师的防卫,如今夜里巡城的官兵不但增多,而且领兵的将领也换成了精干有实战经验的大将。 离开了朝堂,日子就如箭一般往前飞逝了。 九月里放榜,刘绩中了举,虽然名次不高,可对于根基不深的刘家来说只要考中便是莫大的鼓舞。 刘家十月里在京办了喜事,刘老爷也打算好了要把生意渐渐挪到北直隶,于是在京师新置了宅子,距离华家也并不远。 冬月里华正晴诞下长子,潘家很高兴,把她疼得跟亲闺女似的。 年底沈雁满十五了,这一日沈家韩家华家包括他们都来给她祝寿。 沈婵的婚事终于定了,沈观裕作主,定给了诸阁老家的诸子曦。明年的婚期。 顾颂和萱娘的婚事各自都没定,顾家儿女多,不着急,萱娘因为没合适的,也拖了下来。 不过大伙年纪都不大,因此还很从容。 原先沈雁本想过趁着韩稷还在世子位上时想个办法让萱娘与韩稷认个干亲,就是顾颂对她真没那个意思,将来也能谋个好些的人家,如今骤然成了平民,也无能为力了。 新年后朝廷新出了好几项举措,重在加强耕种强化兵力。 鲁亲王年后奉旨进京叩拜新君,紧随之后又是辽王。辽王在京师呆了十来日,赵隽留他在宫里吃了两顿饭,辽王送了一只郑王当初落在辽王府的扳指给他。 陈王的陵墓将在七月里正式修建完毕,经多番确认那的确是陈王的埋骨所在,当初柳亚泽罪名定下之后诸阁老便将此事上告了赵隽,赵隽下旨曰按亲王规格重新选址安葬,并同时也设了陈王妃与公子们的墓室。 当年王府幸存的官兵退出金陵后寻到了王府众人的尸骨,陵墓修建好后棺椁都会运送到京师,到时萧稷与沈雁都会前去扶灵。 虽然林眉娘从来曾提及过给陈王的坟茔,但沈雁还是很容易就猜到陈王尸骨乃是她收埋的。 正因为如此,她也对这名女子的心境愈发好奇,她对陈王府的感情强烈任何一个忠于陈王府的人,为当初带着萧稷前往京师的魏国公断后,为给陈王府报仇而只身深入宫廷,为守护萧稷而隐匿在韩家庄子上,又兜兜转转地为陈王收埋遗骨,这样的忠心,已与对待自己的父母家人毫无二致了。 而她与辛乙的关系,又微妙得如同蜻蜓触碰过的水面,要说有些什么,没有证据,若说没有,又分明看到了波纹。但辛乙始终不曾在她和韩稷面前提及过眉娘的任何私事,有时候就算她有意无意地试探,也都被他狡猾地避开。 这个人,对个本不相干的女子竟是破天荒的维护得很。L ☆、578 等你 自立了门户,关起门来说话的人就多了。 而来的人无不是对赵隽的微辞。 沈雁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因而谈不上气愤什么的,但终归对赵隽夫妇感情上还是有些怠慢了。 当然作为皇帝,韩稷是不应该骗他,作为并肩共事到如今的伙伴,也不应该存有忌惮之心,可是韩稷之所以会如此防备,也是事情可大可小,你赵隽到底是赵家的人,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陈王府还有人在,所以便就不给陈王平反了呢? 说来说去,这是情有可原。 你赵隽要削韩稷的官职,当然论理也没错,他们不当这个官儿,也不见得从此就要仰人鼻息过活,但你这么样为点小事就苛刻自己身前第一功臣,这当中有没有夹杂别的情绪在,那么不得而知了。 不过往后你不来我不往也好。 这些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反倒是长了两斤肉。 只是她与韩稷这里波澜不惊,私底下辛乙与陶行他们却是意见挺大的。 原先辛乙就主张韩稷自己拿这个皇位,但韩稷无意于此,所以一直只往平反的路上奔走,当时赵隽登基之后大家也都还平静接受。现在赵隽这么样冷漠,居然把韩稷这第一大功臣的官职都给撸干净了,他们怎咽得下这口气去? 一个个背地里提到赵隽便没好气,想起景洛遇难的时候是眉娘收养的他,后来又是韩稷收留的他,当着韩稷沈雁的面不敢嘀咕,背地里却是郁闷透了。 当然这些话也全都传到了沈雁耳里,她转头就发话下去让人不得再乱说。如今毕竟是赵家人坐江山,背地里敢议论皇帝的不是,这也太胆大了。 不过,转头她就把这些话传到了韩稷耳里。 搬弄是非虽然不对,不过她跟自己的丈夫说说应该没有什么吧? 眉娘也是反应挺大的一个,当晚韩稷进宫之前她还答应会常进宫看他的,但翌日起知道了这个消息。居然也走到沈雁这里说道:“我倒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是我害了你们。” “怎么能关您的事呢?”沈雁安慰她,“本来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的。不当官就不当官吧,也没什么。本来那爵位就是该还给耘哥儿的。” 眉娘咬了咬牙关,没再说什么,走了出去。 沈雁却还是很容易瞧出她的自责来。 因而后来陆铭兰下旨接眉娘进宫,眉娘次次抗旨不遵。沈雁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新年里吴东平也到了萧宅一回。 见了韩稷之后什么也没说,连喝了三大碗酒。最后道:“小的生是陈王府的人,死是陈王府的鬼,少主有任何吩咐,小的随时听候召唤!” 引得韩稷又沉默了好久。 之后顾颂薛停董慢他们隔三差五上门诸如此类型的事情。就不消多说了。但韩稷自认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够,因而劝说他们不要来的太频繁。到底如今外头对赵隽的猜疑还是有的,倘若引来赵隽对他们的不满。那就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说到底,他也没受到什么实际伤害嘛! 沈雁看他挺能自我安慰,自然也不会说他什么。 今年桃花开得早,忙完搬家又忙过年,到了这时节才算真正清静下来。 沈雁与眉娘在树下做针线。 眉娘会使一手极妙的武功,针线上的手艺也很好。她在给沈雁他们将来的孩子做小衣服。 “现如今房都还没圆呢,哪能就有孩子?”沈雁轻声咕囔着,生怕声音大了让人以为自己抱怨什么。 眉娘浅浅笑道:“总归是要用的,趁着眼下有空,就做着。”又道:“你如今也及笄了,可以圆房了,萧家只靠爷传嗣,也别再拖。再说小孩子很可爱,将来看着他们满园子跑,不知多高兴。” 沈雁剪着线头,说道:“姐姐不要顾左右而言它,老实说你做这么些小衣服,是不是还打算要离开?” 她如今并不是什么世子夫人,自然也不用再摆架子。不管是铺子里的掌柜,还是家里的下人,只要保持主仆地位不越位,基本上他们相处都是没有什么障碍的。何况眉娘并不是下人,她是良籍,还是“郡主身边的人”,自然又体面一些。 “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身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紧?”眉娘慢慢地理着绣线,说道。 “一家人,当然应该在一起。”沈雁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画花样子,“萧家人本就不多,若是你们还不留下来陪着我们爷,就越发显得凋零了。王爷在世时王府多么兴旺?我们也要努力把门庭撑起来,这样他老人家才会感到欣慰。” 眉娘微笑着,声音像春风拂水一样轻缓又温柔:“所以说,就希望少主和太太尽快给萧家生下儿女来,这样人丁才真正叫做兴旺。” 沈雁也笑了笑,“会有的。” 说完看见前方趴着的大白猫,又哦地一声坐起来。 “什么事?”眉娘道。 沈雁望着她:“前儿个晶丫头让我给她代养的两只狐狸,也不知道他们给笼子打扫过不曾?” 韩耘不知打哪儿给薛晶弄了两只狐狸,薛晶母亲不给她养,嫌骚味儿重,她便就把它们偷偷转到这里来了,软磨硬泡地让她给代养下,如今独占了个小偏院,即便离正房很远,可南风一吹过来,还是能闻得到骚味儿的。 眉娘笑了下,放了针线,“我正好也坐得久了,去帮你看看。” 沈雁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应了声便就仍继续画起来。 眉娘这里出了园子,抬脚往西跨院去,一路不知道想什么,并没察觉别的。这里才过了月亮门,一个人便就倏地挡住她去路,说道:“我看你舆图都备好了,你打算去哪儿?” 她下意识后退,“辛先生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辛乙慢腾腾负了手,两眼盯着她,说道:“我就想知道。你还想瞒着我到几时?” 眉娘垂下双眸。说道:“辛先生这话我听不懂。我没有什么好瞒你的,也没有什么好交代。” “若没有瞒我,那你为什么要走?”辛乙扬起唇角。“你是觉得我知悉了你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你暴露出来的可能,所以你不想呆下去了是么?” 眉娘侧转身不答。 辛乙又道:“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瞒的,难道你怕他们会嫌弃你吗? “你跟他们相处了几个月。应该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这种人,而我就更加不会了。你总是这样。常以自我为中心,总以你自己的想法揣度别人,小时候脸上长颗痘,都会因为我多看一眼而号啕大哭。但跟人打架。输得再惨也没哭过。” 眉娘身躯微晃,说道:“你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跟你有过什么接触。” “真没有吗?” 辛乙负手侧立。双手凝成结,深深望着她:“都多久了。怎么翻来覆去地还是这句话。要我说多少次?你根本就不是秋叶,你虽然把自己容貌毁了,可是这双眼睛却骗不了人。你这双眼睛,不管安在什么样的脸上,我都能认出来。” 眉娘冷笑着:“辛先生怎么这么有自信?” “我平生最有自信的事情,便是一定能等到你出现。”辛乙嘴角有苦笑,仍不失翩翩君子本色。“当初在望月台上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不曾忘记。你能欺骗自己,我却不能,我答应那个人要生生世世与她相守,那么不管天上地下,我也都会追随。” 眉娘望着他,心口微微起伏起来。 辛乙缓缓踱着步,继续道:“我从南往北,到如今誓死随在稷儿身边,也不过是在等待那个人而已。因为我知道,但凡她还在人世,便总有一日会出现。” 眉娘咬了咬下唇,背过身去。 庭院里春风吹得竹叶悉梭不止,人的心也很乱,这春光,照出了心底久远的羁绊。 “你们在说什么?” 门槛处忽然传来茫然的问话声,陶行扶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站在那里,“辛乙你不是要替爷传话给太太么?” 眉娘立时整了颜色转过来,颌颌首进了院子。 辛乙敛去眼里余波,也平静地道:“哦,眉娘正好从后院来,我问她几句话。” 说罢眼角往眉娘去处略略望了一眼,跟陶行微一顿首,也抬步出了门。 陶行看着他们二人,捏起了下巴。 沈雁这里见眉娘去了许久未归,伸了个懒腰也打算回屋去,陶行却打廊子那头过来了,说道:“太太有没有觉得辛乙跟眉娘有点什么?”为了充分表达想说的意思,他还特地竖起两根手指摆在一处,做了个提示。 “哦。你说他们啊。”沈雁恍然扬了扬下巴。 这个她当然有察觉,眉娘当晚出现在颐风堂的时候,辛乙那双如止水的眼睛忽然波光潋滟起来,她就察觉到了。 本来她也是很八卦的,但想想他们从前都是在王府呆过的,就是有过点什么也不奇怪。 虽说说起来辛乙身为王妃的师弟,湖州世家的公子,跟身为郡主丫鬟的眉娘配在一起也是有点悬殊,眉娘为王府做下这么多贡献,身份已经是其次了。就是她的容貌——这个重要吗?辛乙不是那种以貌取人之人,眉娘心地这么好,她的珍贵已经完全不能用外貌来衡量了。L ☆、579 忘恩 他们年纪又很合适,若是能成,那是再好不过。 到了她如今这份上,自然只有盼着身边这些人各自和和美美为愿望了。 因此,便道:“他们怎么了?” 陶行遂把刚才见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辛乙可从来没对谁这么样过,我感觉,他恐怕也在思春了。” 想当年萧稷为着沈雁神魂颠倒的时候,辛乙也是这么说他的。 “思春?”沈雁瞥了他一眼,“你也太直接了。” 陶行嘿嘿笑道:“小的没读过多少书,不像太太有学问。” “知道没学问还不去多读点书?非礼勿言,不知道吗?” 正说着,耳畔又有了凉凉的声音,辛乙站在三步之隔的廊下,负着手往这边睨来。 陶行立刻冲沈雁使了个眼色,灰溜溜地跑了。 沈雁微笑望着辛乙:“眉娘还好吧?” 辛乙云淡风轻走下石阶,揖首道:“只是正好遇见,问了问太太的去处,倒让陶行看见误会了。” 沈雁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的确是误会。”又道:“你寻我何事?” “方才爷从华府回来,舅太太托他转口信给太太,约您下个月初一去东台寺上香,顺便在那里住上一夜,赏赏山景再回来,爷这会儿正在看舆图,让我来转告太太,如是介时有空的话,就尽快回个话过华府。” 从前在韩家的时候也没有多忙,现如今整个萧宅是她的天下,自然就更闲了。 “知道了,你让胭脂派人回个话去。” 沈雁着人收拾了针线篮子起了身。 眉娘回了房,坐在窗前发了好一阵呆。又转到妆台前去坐着。 铜镜里映现出她布满疤痕的左脸,虽然看上去并不狰狞,但始终已谈不上悦目。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起身回到窗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舆图,仔细看起来。 到了天黑。用了晚饭。她悄无声息换上夜行衣,然后擦着夜色跃上墙头,出了府去。 辛乙晚饭后提着灯笼到了前院。路经韩稷书房,正好见着陶行跟韩稷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等他走到门口,韩稷抬起一双充满谑意的目光看过来。而陶行又咳嗽着挺起胸,告退出门去了。他不禁也沉了脸色。走进去。 韩稷咳嗽着走到他面前,“听说你跟眉娘十分谈得来?” 辛乙额间浮出几道黑线,沉声道:“少主如今是越发闲了。你怎么不干脆挂牌当个媒婆?” “这也没什么嘛!”韩稷摇着折扇,笑得肆无忌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跟了我这么久。我对你也有照顾之责,好歹现如今终于有人瞧上了你。我当然得赶紧替你盯着点儿,眉娘人很好,我看你还是早些把人生大事定下来罢。你看我都成亲一年多了!” 辛乙瞥着他,冷笑道:“是啊,成亲一年多了,没圆房顶个屁用!萧家的子嗣难不成从石头里冒出来么?” 韩稷倏地敛了神色,“我们圆房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的事儿,怎么及笄都两三个月了还没办?”辛乙坐下来,自顾自斟了杯茶,又睨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纯粹是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韩稷抬起下巴来,“我自己媳妇儿面前,我能不好意思?” “好意思那你还分房睡?”辛乙望他,又眯眼道:“要不你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房事方面有什么障碍?” 韩稷脸色刷地沉下来,啐他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往下说,你是不是该说我有龙阳之癖?” 辛乙站起来,悠然道:“总之你说的再多,不去做的话统统无用。择日不如撞日,有本事你这两日就把事儿办了。否则的话,您不是房事有问题就是有断袖之癖。” 韩稷手上扇子噗地砸了过去。 赵隽秉烛在乾清宫阅卷,碧泠宫里养成的习惯,他身边依旧不能陪着许多人。 当然,这也或许是他已经久存于内心的不安感,他是亲眼见过身边那么多人被杀的,而杀这些人的人还是他的父亲,如果说原先对于他的失败他还能归于失策,那么,皇后的死呢?皇后不是承庆帝亲自杀的,但是,他又是怎么对待他结发这么多年的妻子的? 郑王杀了她,他可以为了保住自己而不追究他的罪责,反而还下旨让他在外联合鲁亲王和辽王为他助阵,他本以对这宫廷不抱什么期待,这么样一来,更是对人性没有什么指望了。 有时候人的行为很微妙,理智上告诉他可以相信并信赖一些人,可自我感觉上又下意识地与这个世间保持着距离,他如今的感觉,就是自己一个人呆着是最安全的,宁可自己掌灯,也不愿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他实在已经害怕了那些阴谋和算计。 窗口传来啪哒的轻响,是晚风把窗门推开了,他放下烛台,走过去,伸手来掩窗。 拴了窗,正要回来,才抬脚,他却忽然愣住在那里! 烛台旁,不知几时已站了个人,左边脸布满淡色的白疤,一双眼睛却如秋水潋波。 “眉娘?”他呼出声来,又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一把剑如闪电般搁在他胸前,那双了如秋水般的双眼,也立刻变得阴寒,“我看错了你,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君子!” 赵隽望着她,片刻垂下眼眸来,说道:“你是为韩稷来的。” “我不为他,还能为谁?” 眉娘目光未退分毫,“没有他,你如今不是还在宫里呆着,便是被郑王或柳亚泽所杀,他是你的恩人,而你却为了个见鬼的理由把他官职贬得一分不剩,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再过些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把朝中拥护你上位的这些功臣全部杀灭?就像当初你的祖父和父亲设局杀陈王一样?” 赵隽也未动,“你不过是陈王府一个侍女而已,为什么对萧家人感情那么深?我猜测,你留在定阳郡主身边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年,你何以会对从未谋过面的韩稷忠心如斯?” “你们赵家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就是会猜疑。”眉娘眼里有了讥诮,“陈王居功至伟,于社稷百姓造福无数,难道我不应该对他忠心吗?难道我也应该像你一样,将伪君子做到极致,一面享受着别人给自己谋求的福利,一面掉过头来将他打于马下?” “我知道他是我的恩人。”赵隽紧随着她的话尾说道,“可是,你们也从来未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个皇位我本不想要,是他三番四次说服我出来,我领了他的情,出来争了,可我以为你们是遵守着君为臣纲的规则的,既然推我坐皇位,难道不应该对我有着基本的坦诚吗? “他作为臣子,欺骗了我,我罚他丢官,这有什么不可以? “难道就因为他有恩于我,我就该事事忍让,事事迁就,那我还当这个皇帝做什么?你们既然想事事遂己心愿,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做这个位置?我对这皇位本无欲求,你们既要我这样又要我那样,是觉得这傀儡捏在手里很好玩吗?!” 轻易不动怒的他,这会儿即使面对抵在胸前的剑,也没有一丝忍让的意思。 眉娘望着他,缓缓放了剑,“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即使你要的是皇权,那也该想想韩稷是不是就应该因此受这么大的惩罚?他前后筹谋,最后得利的还是你,他身为萧家之后,未曾冲冠一怒掀翻这朝廷,这对你赵家来说已是莫大的宽容! “就凭这个,凭传承这江山下去的是你赵家的子嗣,你就连在朝堂之上给他留个位置都不能吗?!可知道我若是他,便早已将你们这江山改了名姓,也好过还依旧要跪在你们面前称臣!” 字字沉重如石,敲打在这偌大的殿室之中。 赵隽隔着三步远与她对视,心里那抹灰黯又一点点笼上心头。 眉娘的话确是石头,堆成了一座山压在他心头,也许他最错的不是削了韩稷的官,而是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答应他们出山当这个皇帝。他是韩稷和众功臣们推举起来的,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更改的事实,即使是这次他没罚韩稷,那么日后也一定会有别的事情把他变成夹心饼。 说到底,他们服的是韩稷,而不是他。 他虽然坐上了皇位,但地位却如臣子,韩稷虽然归隐市井,但却成了真正的无冕之王。 他苦笑了声,退身在椅上坐下,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是羡慕韩稷,他的威信靠的不是祖荫,而是他自己的努力,而我,始终只能被当成坐享其成的无能之辈。” 眉娘瞥了眼他,冷声道:“他的确是不错的。” 她虽然依旧冷漠,但紧绷的身势却已放松下来,赵隽始终不同他的父亲,就算是父子,他们也还是有区别的。 “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替他讨个公平?”赵隽抬起头,说道。“你想让我将他官复原职?” 眉娘不说话。L ☆、580 纳妾?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来教训他的还是来替韩稷求情的,若是教训他,凭他为陈王府做的这些事,她又下不了手,若说是替韩稷求情,她就更不会承认了,韩稷那么优秀,那么尊贵,他怎么可能需要她来替他求得一个官职? 可是她又觉得有些话必须跟他明说,不管怎么样,她不能默不作声地容他这样对待韩稷。 “我想他并不屑要一个讨来的官职,所以我也不会求你,但是,我与皇上的交情就到此为止。日后你若再有针对萧家人之处,今日这把剑,来日我定会亲手刺进你胸膛。” 方才的话音像石头,如今已像了冰。 赵隽已是一脸萧索。 “我认识你十四年了。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眉娘侧身站着,一动不动,说道:“你是我的朋友,但,依然比不上他对我的重要。” 赵隽望着这道背影,忽然苦笑出声,低头默了默,点点头,他又道:“我能问问,你到底是谁吗?” 眉娘在光影下站了站,终于还是只字未说,抬脚出了门。 夜色,在一室静谧中变得浓重,仿佛一只巨大的黑幕,铺开在这宫廷上方。 沈雁翌日早上出房门,便见眉娘拎了一篮子竹弓竹蜻蜓什么的往外走,遂唤住她道:“这不是燕王留在姐姐这儿的小玩意儿么?姐姐这是要拿到哪里去?” 眉娘停下来,说道:“着人送进宫去,反正也用不着了。” 沈雁讶道:“他不会再来看姐姐么?” 眉娘神色有些黯然,“不会来了。” 说完走了出去。 沈雁在廊下停了半晌,才困惑地走向库房去。 眉娘并不是她的亲姐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以及秘密,她没有资格贸然插手,因而也不便深究。 她去库房是为挑贺礼。 沈璎嫁去杜家的日子已经定了,沈思敏前几日特意派了人发喜帖到她这里,出了嫁的女儿,与娘家姑姑本就隔得远了,何况还有梁子在前。这喜帖下不下都不要紧。但她偏偏下了。还特意选了身边嬷嬷来登门,那意思约是要看她如今多么狼狈。 沈雁倒也不爱跟她计较,知道她要来。只提前请了戚氏、薛晶的母亲薛林氏,还有董家世子夫人过来吃茶抹牌,作陪的还有诸家三姑奶奶,等到那杜家嬷嬷拿着帖子扬着下巴进门。则直接带到了牌室里。 那徽州地界出来的嬷嬷,原本是要代替沈思敏来踩沈雁一踩的。当初不肯接受他们家杜峻,结果现在混得连个命妇都轮不着,倒要看看她怎么一副晦气模样。哪料到一进门入眼的竟是满屋子年轻贵妇,再等胭脂领着她一一介绍过磕了头。却是已连纹气也不敢出,赶紧递了帖子就溜了。 戚氏知道沈家事的,听说是沈思敏派来的人来踩沈雁。当场也没做声,等到没人时拉住沈雁道:“你那姑母居然还敢来招惹你?活该她摊上个璎姐儿当儿媳妇!” 沈雁笑笑。没说什么,转头把那帖子当杯垫儿了。 沈家的婚宴她当然不会去,但璎姐儿这份添妆礼她却还是得给的。 她挑了几样中规中矩的物事,着人送回沈家去。 离与华夫人进庙上香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因为暂且无事,上山又不知要住多久,趁着出门前这段时间她还可以回韩家帮太夫人洗洗头,给韩耘挑几本书让他习读。韩家如今中馈由魏国公在掌握,虽是男人不惯做这事,但韩家人口越发少了,倒是也没有什么难度。 沈雁和韩稷隔三差五会回去请安,辛乙也会定时前去给鄂氏诊脉,韩耘又蒙沈宓荐了位叫做李蒙的文士上府教授诗文,其实跟原先也没有太多分别,就好比是分家另过了也似。 鄂氏近来气息时有浮动,而且有两次沈雁过去瞧她时,感觉她仿佛能知道周边来人似的,沈雁去替她掖被时她轻轻往旁挪了挪手,在沈雁告别时她的脸又微微地往外边侧了侧。 辛乙说这说明情况在好转,她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苏醒的准备,就看她要挑中哪个时间睁开眼来了。 说实话,鄂氏对韩稷造成了那么大伤害,就是自己愿意这么躺下去也没什么,可是眼下韩家这样,沈雁又希望她能够尽早醒过来,恩恩怨怨都可以面对面说,终归她是韩家的媳妇,韩耘的母亲,如果她继续如此,韩耘过几年长大了,即便是权势震天的魏国公的独子,许多事也需要她这当母亲的提点吧? 对于韩家子嗣单薄,太夫人当然也是有话说的。 午饭后她准备去给太夫人送抹额去的时候,给她梳头的牡丹忽然就左顾右盼地说道:“告诉太太件事儿,奴婢前儿去韩家的时候,听老太太屋里的人说,老太太似乎想给国公爷纳妾。” “纳妾?”沈雁顿住了。 “正是。”牡丹道,“韩家人丁本就单薄,老太太原先想着韩家有两个嫡亲孙儿,与国公夫人感情又好,因而国公爷不肯纳妾也就没说什么,可是如今夫人昏睡在床,家里无人照管,而最重要的是,国公爷还年轻,到底那偌大一个家业,总不能就这么下去,因此有这个想法了呢。 “前儿听说已经让人给国公爷物色了两个良家女子,家里父亲也是做过官的,如今母亲幼弟日子过得艰难,倒是愿意给人当小。” 沈雁沉默后说道:“恐怕国公爷不会依。” “唉,奴婢倒是恐怕不依也得依了。” 牡丹叹着气,“老太太最是懂理的,原也是不想强迫他,家里但凡有了嫡庶之分,总归会有些摩擦,可她说韩家不能败在国公爷手里,耘二爷性子单纯,只怕难以支撑下这份家业。若是将来那女子真不省心,便打算留子去母,等她给韩家生下了儿女之后,再赔些钱财打发她去家庙里住着。” “竟已经打算到了这步?”沈雁惊讶着,她可完全不知道这层。 不过,如果真要如此,魏国公恐怕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 魏国公对韩稷固然仁致义尽,可他作为丈夫来讲,跟鄂氏的误会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当初只要他们都各自坦诚一些,误会是不至于结的这么深的。 古往今来子嗣总是一个家族里最为看重的事情,寻常三四品官员家里都不可能只放心一个儿子传承,又何况打个喷嚏京城都要抖三抖的魏国公府? 当初华氏生了她之后那么多年没再生育,沈宓是扛下来了,可假设沈家也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还能够有立场坚持下去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丁单薄,这对家里的长辈来说同样也是最为忧心的事情。 魏国公尊重原配的心情是好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再一意孤行便成了对家族不负责任,再严重一点,还可以说是不孝。 但魏国公那样的人,又怎会肯轻易纳妾? 老太太这回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她压下这事去了韩家,当着太夫人的面什么也没有表露。 太夫人也没跟她提起这事,她毕竟是个晚辈,怎么能插手这些事。 陪着老人家吃了晚饭,趁着天早她回到府里。 两府路途只隔着两条胡同,十分近,但今夜路上行人却比往日要多。一面想着最近的琐碎事,一面看着街景,进门时她问胭脂:“怎么今儿路上人忽然多了起来?” 青黛插话过来道:“太太还不知道?春闱完了,路上的巡兵也恢复到原先时候了。” 沈雁微顿:“是说解禁了么?” “是的。”胭脂点头:“春闱是朝廷的大事,加上这几个月里京中平安无事,巡城的将士们也没再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推测当日对燕王下手的只是一伙流寇。所以皇上为显胸襟,特地选在这个时候撤了防,以免百姓总是提心吊胆的。” 沈雁点了点头,想起这几个月果然平安无事,也只好相信这是他们过于敏感了。 回房洗漱完,正想问韩稷回来没,他就已经进门来了。坐在屋里桌子畔,拿起她沏好的茶吃着,目光在她身上瞄来瞄去,看着古怪得很。 沈雁在镜子里瞅他,问道:“你今儿见着国公爷没?” “啊,见着了。怎么了?”韩稷心不在焉地问。 沈雁默了一下,说道:“今儿牡丹跟我说,老太太准备给国公爷纳妾。韩家子嗣太单薄了。” 韩稷一杯茶也愣在手里,“纳妾?” “没错。”沈雁转过身来,“虽然老太太没跟我提起这事,但看如今韩家这样,这消息也是*不离十了,别的不说,我只在想,这样会不会对耘儿带来不好的影响。” 韩稷凝眉:“有可能。” “可是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去反对老太太的主意,唯一的做法,我想只有尽快把夫人唤醒了。”沈雁拿了梳子起身,说道,“夫人醒了,就是要再纳妾,耘儿还有母亲照顾,就算国公爷跟夫人没了情份,可夫人要在几个妾手下护得耘哥儿周全还是没有问题的。”L ☆、581 同心 “嗯。”韩稷点点头,“不管纳不纳妾,为了耘儿,也得让她醒来。”又望着沈雁,“呆会儿我就跟辛乙说说,你就别操心这个事了,还是想想咱们的事吧。” 他拉了她到膝上坐着。 眼前的她身段婀娜,肌肤丰盈,比起两年前更多了几分迷人的韵味,那时候是由心内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如今,除了那些之外,又还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魅力。尤其启唇说话时那股娇态,更让人心生钟爱。也许辛乙说的对,他们也是时候圆房了。 “想什么呢?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么?”沈雁推他。 他笑了笑,忽而一伸手将她抱住,直接压到了床上。 “跟你商量件事。” 沈雁无语地:“有什么事非得这么样商量?” “是要在床上做的事,当然要在床上商量。”韩稷慢腾腾地,两眼深黯如吸盘。 沈雁微顿,没来由也红了脸,说道:“什么事?” 他咬了下她的耳垂:“我们圆房吧。” 沈雁僵了一脸,“现在?” “当然不是。”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洞房花烛里也有仪式,怎么着咱们也得正正式式的,明儿个我看就好。咱们跟下面人把这个意思给暗示下去,然后让他们布置布置,准备准备,我们就正式同房。” 沈雁脸色如猪肝,“这种事,你怎么去暗示?” 他们上头连个长辈都没有,全是下人,哪有自己去跟下人们说要圆房的理? 他丢得起这个脸。她可丢不起!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韩稷道:“我都想好了,我就说我要搬到正房来住就是,他们又不蠢,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沈雁脸上又热了热,死命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翻身坐起来。 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先前不赞同的心思又有了些松动,如果萧家还有别的儿女,她其实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圆房。等到十六七也不迟,可是既然要靠他们俩来传后,这个时间再往下拖就没有意义了。 她如今与韩稷早就已经同心同德,辛乙也把她的身子调养得十分健康。这个时候圆房,并没有什么不妥。再者韩稷已经二十。照如今男子们大多十七八就已经有了妻室的惯例,他娶了妻也还能为她守这么些年也是难得,那就从了吧。 她这里情不自禁地顺应了他的提议,探头往镜子里再瞄一眼。哪知他一直在盯着她看,见状冲她一笑,那坏笑的样子简直可恶。 “那你去安排。”她忍着脸上不适。说道。 “当然我来安排,怎么可能让你出面做这种事?” 韩稷站起来。拔了她的簪子,一头乌丝泄下来,如翻云吐雾。 他这里回头自去吩咐陶行他们不提,宫里景洛却已经收到了眉娘送去的小玩意儿。 他对着这满桌子的竹蜻蜓和小木青蛙发呆已经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里没有说话没有离开,只默默地流着眼泪。陆铭兰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着着急,却是又毫无办法。 “怎么了?”赵隽从乾清宫赶过来。 陆铭兰叹气:“自从太监把东西拿过来,他就这么样了。” 赵隽默了默。 陆铭兰又道:“眉娘也是,大人的事还大人的事,她这么样对个孩子作甚?可怜洛儿把她看得比我这个亲生母亲还重,她又怎么这么伤他的心?”她低垂了头,抬袖印起眼眶来。 赵隽看了眼她,撩帘走进去,在景洛身边半蹲下来,柔声道:“洛儿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景洛呆呆望了前方片刻,才把脸转过,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滚下来,“阿娘,阿娘她不要我了吗?” 孩子抽噎的声音像尖刃,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他知道眉娘不是冲着孩子来,只是因为说出来的话而要做到,不想再与他有往来了而已。 他轻抚着他的肩膀,说道:“父皇带你出宫走走可好?” 景洛停止了哭泣,犹豫着,“可以去阿娘住的地方看看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韩稷的吩咐一下来,陶行他们立刻就行动起来了。 虽说丢官这事郁闷了点,但主子们合房这事却是件大喜事。陶行在这种事上这么迟钝的人,微顿之后居然也很快大悟,立刻高兴地下去传话,不到一个时辰全府里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翌日一大早,陶行和胭脂他们就都春风满面地来整理铺盖衣物了。 人多好办事,很快属于韩稷的所有东西便全卷到了正房。这里沈雁差青黛往韩家给太夫人送韩稷钓来的鲤鱼,也有意无意地把这事给说了,太夫人闻言乐得直点头,说“很该如此”,送了对同心锁给了她。 韩稷午饭后也往沈家去了一趟,把消息转达给华氏了,华氏也高兴,递了几句祝福,又给了他们一对同心玉如意。沈宓知道后也只有点头的份,没理由女儿都嫁过去了还拦着不让人圆房。不过同时又还是“恐吓”了韩稷几句,着他日后对她女儿要更上心些。 韩稷自然只有应承的理,于是这里又收了一大堆寓意吉祥美满的礼物回府了。 府里这里眉娘听说他们俩要搬到一处,也送了对亲手绣的鸳枕。 傍晚吃了饭,不相干的人就很自觉地早早回房睡了觉,胭脂她们也退到耳房里做针线去了,余下海棠牡丹则早已备好了热水在廊下听命。 房里韩稷虽然看书吃茶瞧着没事人儿似的,但那一刻也不能停下来的手脚还是暴露出来他的紧张。沈雁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愈有情愈在意,愈在意愈紧张,前世里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纯粹就是应付,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喜恶。可是如今不同,这是她心之所系的丈夫。 韩稷在借喝茶定心神的时候她则在给他整理衣物,找点事做总归好些。 “我东西不多,你别忙了。”韩稷看她来来去去跟小蜜蜂似的,便在榻上出声。说完忍了忍脸上的灼热,最后还是下了地,走过来递着叠好的衣裳给她,帮她打下手。 两个人一高一低,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收完,扫眼一看,已经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沈雁掉头去拿搭在床头的他明日要穿的袍服,韩稷见烛光映在她侧脸上,一片如雪肌肤娇嫩无瑕,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卷翻在红罗帐里。 这一番翻云覆雨不消详说,从六年前初遇开始,老天爷就似冥冥中有了安排,从最初的两看相厌,渐渐到彼此欣赏,再到后来相处融洽,每一步走来从从容容。 韩稷不知道当初若不曾在北城兵马司外遇见她,如今又会是怎么样一个现状,他不想回头,更不想重来,岁月因为有了她,变得那么无悔。 玉兔高升时房里才传来唤水声,胭脂几个立刻如才磨光了的车辘轱,立刻脚板溜溜地各行其事来了。 翌早下人们纷纷前来请安,有了韩稷入驻,正房里明显热闹的多。而早饭后薛停他们本是去韩家寻韩耘上大营,这里不知怎么也听说韩稷搬来跟沈雁同住的消息,一个两个挤眉弄眼地也到了府里来寻韩稷讨酒吃,顺便也合起来请了尊送子观音到萧府。 好在这些人都不是什么不规矩的人,要不然这样的私房事弄得人尽皆知,简直要丢大脸。 沈雁在家里闷了几日,想起还该替太夫人洗头,便让胭脂带了几样老人家爱吃的零嘴儿,要往韩家去。 韩稷从前院回来看见了,便说道:“你先走,片刻后我也过去。咱们上韩家蹭饭吃去。” 丫鬟们见他们俩这如胶似漆的样子,都禁不住抿嘴轻笑起来。 沈雁在自家人面前倒是豁出去了:“那你记得把答应给父亲的茶叶带上。” 如今韩稷身上基本没有什么事,陶行贺群便差不多成了她的专随,这里登了马车往朱雀坊去,一路车水马龙,市井得很。 青黛随沈雁坐在车厢里,说道:“什么时候也得回娘家一趟,奶奶恐怕惦记着呢。” “知道了。”沈雁应道:“明儿就去。” 这里一路说着话,没多远便就拐进了朱雀坊。 而就在他们一行进入坊内的时候,这边巷口阴影之下,却忽然有道狠戾的目光投过来,那眼里的恨意,似是要将那车厢整个儿焚为灰烬…… 乾清宫这里,赵隽也已经换上了常服,与同准备好的景洛一道登了马车。 天子出门,自然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还带着景洛,侍卫们碰头商议了两日,这才挑了这么个日子出行。 天气很好,春光灿烂。 景洛呈现着难得一见的兴奋,抱着他新写的字,准备给阿娘看。沿途的街景当然也很吸引他,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闲适,丰富,而不是像皇宫里那么枯燥。 他的眼里放着光,让人看了也不由动容。 赵隽望着他,不由自主道:“洛儿喜欢宫外吗?” “嗯。”景洛攀着窗外,喃喃道:“我喜欢跟阿娘住在庄子里,我们的家后面是一片竹林,那里有许多小鸟唱歌,门前有许多田地,有时候种着麦子,有时候种着稻米,还有土豆花生等什么的,家里有我养的小黄狗和大花猫,我喜欢一边吃花生,一边看它们在一起争食吃。”L ☆、582 责任 带着稚音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落寞,赵隽望着这样的他,目光也在一点点转黯。 他能够看得出来他的期待,那双眸子,自打进宫起便没有亮过,而如今则像是鹿儿被放归山林,才真正有了灵气。 “你,跟阿娘住的庄子,还有什么?”他问。 “还有很多。”景洛坐下来,认真地道:“我们住的庄子很大,很多田土,还有很多小山,下雪的时候有野免和野鸡逮,但天气太冷,阿娘通常不让我进山,她会挑秋天带我上山捡蘑菇,顺便也打几只山鸡野兔回来做成腊味,这样,我们冬天也就有肉吃了。 “阿娘还种了菜,每天早上她去园里择菜的时候也会给我养的阿咕带两根萝卜。现在这个时候,池塘边的桃花应该开了,过不多久便可以摘桃吃。阿娘会把吃不完的果实摘下来,做成甜甜的果脯,这样,我到秋天冬天的时候,还是能吃到夏天的果子。” 他说完抬起头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阿咕在吃萝卜,小黄和大花在淘气,池边的桃花树开满了粉色的花朵,美丽得像春姑娘的衣裳。 赵隽也微微笑了。看向车窗外的货郎,跟他称了二两桃脯,拿一块给景洛,“是这样的吗?” 景洛吃到嘴里,不甚满意地:“阿娘做的比这个还好吃。这个味道,像是隔壁丫丫的奶奶做的。” “丫丫?”赵隽饶有兴趣地,“你们跟丫丫家关系很好?” 景洛不知道怎么说,这样道:“丫丫的阿娘不在了,他阿爹又给他娶了个后娘,后娘生了弟弟。渐渐地阿爹也不关心她了。丫丫跟爷爷奶奶住,他们家就在我们家隔壁,有时候他们家煎了烙饼,站到门口喊一声,我就听见了。有时候阿娘包了饺子,我站在门口叫声丫丫,丫丫也会过来。” 赵隽微笑着。抚膝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景洛愣了下。然后忙不迭地点头:“对的对的,就是这样。每天早上,我们家的公鸡和丫丫家的公鸡都会像相互比赛一样,一声叫过一声地叫。” “两小无猜。那可真好。” 赵隽笑到这里,已经有些艰涩。 景洛心中的这些快乐和美好。他毕生都不曾有过。 “父皇,阿娘住的地方还没有到吗?”景洛怯怯地抬头,问道。 他抚了抚他头顶,说道:“前面就是了。” 马车过了繁华的大街。驶进了萧宅所在的鸣玉坊。 鸣玉坊是京师里地段不错的民坊之一,既近闹市大街,坊内又皆是达官富户。 赵隽他们在萧宅对面的巷口停下。“前面那座宅子就是你阿娘住的地方。” “我们不下去么?”景洛像是很意外。 赵隽道:“我们看看就好。” 眉娘早说过跟他恩断义绝,连景洛的玩具也送了回来。自是不打算再见。既然如此,她还会不会见景洛也是两说。那到底不是她自己的亲生,倘若她不答应见,那么岂不更让景洛难过?而即便是见了,也未必还会有下次,既然总会有失望,倒不如就此斩断也好。 “父皇……”景洛有些失措,紧紧抱着装着他抄的文章的木匣子,眼泪一滚就落了下来。 他还以为,他带他出来是要让他和阿娘见面。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样用自己的乖巧温顺来说服阿娘不要放弃他。 而他现在到她家门外,却不能见她。 他闷声哭着,一下下地抽噎,但是又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于是小小的身躯一抖一抖,就像是秋风里挂在枝头的落叶。 赵隽去拉他,他下意识退开半步,仍是哭着,又不出声。 赵隽撇开脸,说道:“洛儿不要胡闹。阿娘终归不可能跟你永远在一起,你是大周的皇长子,将来亦会是太子,是我大周的继任君主,平民百姓的生活不适合你,你生来是赵家的人,便该尽赵家人该尽的责任。” 景洛泪眼婆娑望着他,抽泣道:“什么是我的责任?” “自然是像父皇这样,尽力当个造福百姓的君主。” “可是,我并不想当皇帝。”景洛眼泪又流下来,他蹲下去,小胳膊搭在膝盖上,看起来像只无措的小兔子,“当皇帝又不能经常出宫,不能常常串门,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宫里连小猫小鸟都是规规矩矩的,我不想这样。” “可是这是责任。”赵隽望着他,“每个人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人生注定还有一些事情是我们不愿意去做的,这里头就包括责任。责任就是我们不管想不想去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景洛听不懂,眼泪又飚出来一泡。 赵隽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回宫。” 几丈之隔的萧府里,贺群跃下树梢,自顾自地咕囔:“那马车谁家的,怎么才进来又掉头出了去?” 这一日景洛被留在乾清宫。 赵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景洛进宫已经有好几个月,他是个乖巧的孩子,眉娘将他教得很好,最初进宫时他情绪低落,明显不太肯跟他们亲近,面上从未哭泣,但是在他睡着时,脸上却有泪痕,小手心里也紧紧攒着眉娘给他做的衣裳。 他自己也是易感的人,看到孩子这样他只会心疼而不会生气,比起一个很快能适应新身份的孩子,他更欣慰他是个念旧而又重情的人。 如今几个月过去,他们也终于看到了成效,孩子已经不会在夜里哭,梦里哭着喊“阿娘别走”,会很愿意跟他们说话,问他们各种充满孩子气的问题。他自己也也不会强迫他去做个什么样的人,严格给他树立什么样的规矩。 或许从这点来说,他还应该感谢在冷宫里那几年,如果没有那段遭遇,恐怕他依然不懂得看透这些,不懂得如何真正去爱他的家人,而他从前的那些仁爱,跟如今这样发自内心的体恤相比,都透着无比的肤浅。 但是这一次,他却已感觉到一些焦躁。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孩子,也是他想用一切来弥补和对待的,但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分歧。 翌日早朝上,他仍然有些郁郁寡欢。 朝上在议论运西北粮饷的问题,他也没有插言。 “皇上,伍将军有事求见。” 下朝回到宫里,太监忽然来报。 他扭头往外看了看,说道:“传见。” 伍毅是侍卫长,也是原先在楚王府住着的时候的护卫,他进了宫,整班人马也都进宫来了。这些人事实上大多都是国公们给他挑选出来的,当初他们身边只有一个扶疏。说真的,如果不是韩家没有二心,他何德何能再坐上这个位置? 更难得的是,他观察了这么久,这些人自打到了他身边,便再没与原先的上司有私下联系。 有这样坦荡的臣子,有臣子们这样的信任,他实在也没有理由不信赖他们。 可是,信赖也有个限度,他身为君主,又岂能丧失底线。 不过说回来,伍毅是他原先的东宫旧臣后裔,他与各国公府更是无丝毫牵连。 伍毅进了殿,揖首道:“回皇上,布防的这几个月臣带着弟兄们在城里内外四处暗察,查得的情况是,于燕王殿下遭到威胁之前进入城里来的江湖人都还算规矩,虽时而有些小摩擦,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什么预谋而存在,他们各自都有留守在京师的目的。 “其次各五品以上臣子府上臣子也没有异动,四家国公府,尤其是韩家以及韩稷府上,都没有半点异常,有差事并且在任的臣子都在忙着公务军务,就是韩稷,这些日子听说也在帮着夫人打理铺子生意,听说他身边的护卫都闲到操心起了府里八卦的地步,压根没有什么不妥。 “而就算是几个月前事发当夜,除了陶行外他们的人也都没有出过京,韩家包括韩稷在这件事上臣可以肯定是没有说谎的。” 赵隽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什么意外。 暗杀景洛的那批人他并没有放弃寻找。 他相信韩家不会有什么问题,事实上除了他们没问题,所有拥护他登基的的臣子都不会有问题,否则的话,他们何必多此一举让他来当这个皇帝?但他们没有问题,却不代表其他那些未曾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问题。 尤其,是那些宗室。 燕王若是真死了,最后受益的会是谁呢? 燕王若死,陆铭兰再次生育的可能性又极小,他又不肯纳妃,这么一来,就只能从宗室里过继。设或,又有人强行以武力取之。 如今他们连既在的燕王都敢下手,那么即便是陆铭兰再次怀孕,或者他纳了妃子进门,都一定会下毒手除之。 他起身下了丹樨,负手站在香炉旁,说道:“去查查辽王和鲁亲王。” 所有宗亲之中,独独这两人具有实力,虽说登基之时这二人迫于韩稷等人的权势,已经当场请过罪,但是,若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L ☆、583 同仇? “皇上,”伍毅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臣这几日在留意各府的同时,也安插了一些人在萧宅周围,没发现他们自身有什么问题,但是却发现自打城里撤防之后,确切地说,是昨日,韩稷家门外竟留连着有行踪诡异的人。” “萧家?”赵隽眯了眯眼,“你是说有人盯着韩稷?” 伍毅凝眉,说道:“也许还不只是韩稷,连他的夫人也一并盯上了。昨日皇上带着燕王去到鸣玉坊的时候,臣就发现有可疑之人出没,但他们不知是因为见着皇上身边侍卫太多,还是因为皇上和燕王未曾下车,不敢肯定身份,所以未曾近身。 “臣如今已派了人去查那些人,看到底是冲皇上来,还是冲的韩稷。不过,看他们的举止,又似是盯着韩稷的可能性居多。” 赵隽望着他,静默下来。 有人在盯韩稷的梢?他们爷儿俩昨儿才到过玉鸣坊,而他竟然不知道在他们周围竟还埋伏着危险!如果对方是盯韩稷,那么会不会是同一伙人? 他沉吟片刻,说道:“可查到那些是什么人?” “没查到。”伍毅摇头,“当时臣派人跟踪了一段,发现对方不止身手高超,而且行动也格外谨慎,想当时带着两名兄弟跟了对方几条胡同后,便不见了踪影。臣因为没见过当日刺杀燕王殿下的那些人,所以并不能肯定是不是同一伙人。” 赵隽屏息了片刻。 连同韩稷夫妇一块儿盯,那就不能指向辽王鲁亲王了,他们俩跟韩稷无怨无仇,何况如今韩稷已被贬为庶民,他们还费这个神去对付他作甚? 就算不能肯定是不是同一批。然而当日救下眉娘和景洛的却是陶行,再加之景洛存在的意义以及韩稷之于他坐上这皇位的意久,对方系为同批人的猜想很有可能。 但,他跟韩稷之间,还有什么共同的敌人存在呢? 总不可能是太上皇罢?就算是他,他又得丧心病狂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对他的孙儿下手?何况,他如今的起居皆有人严密监视。南宫里的人也全都是赵隽自己挑选送过去的。他没有这个能力办成这件事。 他眉头紧拧,竟没有头绪。 “皇上,您看。咱们要不要给韩大爷提个醒儿?”伍毅道。 赵隽没有马上答话,他说道:“韩家如今不知道吗?” “连臣等都是在皇上去之后才发现冒头,韩家人不定能料到这层。” 赵隽眉头拧了拧,隔片刻道:“不必跟他亲自说。想个办法告诉眉娘即可。” 伍毅颌首。 诸阁老家将要办喜事,沈雁与韩稷去串门回来。二门下正好碰上下马车来的眉娘。 遂停步道:“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眉娘望着他们:“伍毅刚刚找我。” “伍毅?”沈雁讶了讶。 伍毅是赵隽身边的侍卫长,这她当然知道,但他跟眉娘素不相识,找她干什么? “正是。”眉娘点点头。“我本也是不愿去,后来才幸亏去了。原来这些日子城中撤防之后,咱们府外也有人盯起了梢。你们刚才回来发现什么不曾?” 沈雁和韩稷面面相觑。韩稷凝眉:“我暂没发现什么不妥。不知道陶行他们有无。不过,我们府外有人盯梢。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伍毅他们却知道了?” 眉娘微顿。 果然韩稷比她强些,她竟没想到这层。 “自然是他们也在盯着我们。”沈雁看了眼韩稷,说道,“我估计皇上也是一直没放弃暗查那批杀手,严防了那么久对方纹声不动,这次撤防之后,马上有了动静,这大约是他使的引蛇出洞之计了。 “他防守的同时自然也会把目标对准我们这些人,尤其你削官之后又引来这么多的不平之声,派个人盯盯你,显然很正常了。” 韩稷捏着下巴没出声,眉娘眼里却是有了冷意。 沈雁见状,接着又道:“不过他应该倒也没有恶意,否则的话,便不会让伍毅来告诉我们了。” 眉娘看了她一眼,眼里的寒意淡去了些。 这里大家沉默着,沈雁的眉头却是也不觉皱起。 她仍然无法忘记从广化寺后回来路上的那道目光,眼前听到这个消息,便不禁又想了起来。 “这几日咱们都小心些,太太也不要出门了。”眉娘这时候道,“就是要出去,也带上我。”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有股女将的气势,令人不得不从,又让人觉得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觉得十分安心。 沈雁连忙道:“我知道的。” 韩稷这里回房,少不得对府里重新有番布署,同时又着人去给各府里送了讯。 沈雁因谨慎起见,也让人去了告知华夫人,初一进香的事得爽约了,就算如此对菩萨不敬,那也只能以别的方法补救。她让人送去二十两银的香油钱,请华夫人代为给付寺里。但同时也还是把因由告诉了他们,因为对方是谁并不清楚,唯恐也会冲着华家和沈家来。 沈雁自己倒是不怕的,原先重生之时还要面对杀机毕露的韩稷,如今有这么多人在,那就更不用怕什么了,最担心的事情全都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是帮不知名的贼寇而已。 夜里沈雁邀了眉娘一道过来吃饭。 在萧家眉娘从来都不是下人,沈雁和韩稷待她都极好,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她来历,也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像她这样,既被赵隽引为上宾,又被萧家的人视为家人的人总共也只有她这么一个。 饭后两人在露台上吃茶,沈雁问了下下晌跟伍毅见面的事,另就是问起景洛近况。 “听说字已经写得很好了。”眉娘淡淡笑着,眉间有轻愁。“陆铭兰本就是耕读世家出身,又有赵隽请的那么多名师,他又聪明,不长进才怪。”又道:“听说,赵隽已经定好了沈大人为燕王殿下的先生,专门负责他的习读,这对燕王来说无异也是件大好事。” “沈大人?我父亲么?”沈雁道。 “当然是他。”眉娘道。“沈老大人公务繁忙。恐怕无暇再任燕王之师。而燕王十有*会是将来太子,选中亲家大人来担这重任,倒是极合适。” 沈雁引以为然。不是她自夸。沈家人不要说沈观裕和沈宓,就沈宣沈宦两兄弟也是顶呱呱地,沈宣若是再接再厉把他的性子改改,来日应还大有作为。 她说道:“可是燕王与姐姐感情极深。您把他的玩具全都送了回去,是不打算再见他了么?” 眉娘顿了顿。摇摇头,低头又捋起线来。 沈雁看了她片刻,说道:“我倒是喜欢燕王的。如果皇上愿意他出宫,我是很欢迎他进府玩耍。” 眉娘抬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说道:“他是唯一的皇子,哪能随意出来?” 沈雁不知她进宫见过赵隽的事。自然觉得景洛还有出宫相会之日。但她把话撂到了那个地步,赵隽怎么可能还会许景洛来见她?甚至是到韩稷的家中来?作为皇帝。作为毫无势力的他如今,是必须会保留起码的警觉心的。 “姐姐可不要因为我们爷丢官的事跟皇上有了什么隔阂,到底景洛是无辜的,这样会让他难过。”沈雁打量着她道。说完她想了想,又道:“不知道皇后可曾跟姐姐提过,她让我给她替皇上寻几名女子进宫的事儿?” 眉娘抬起头来,眼里有丝诧异,“陆铭兰给赵隽挑人?” 她在提及赵隽夫妇的时候几乎没有用过敬称。而且她还不是带着情绪才这样称谓,而是很平静很自然地这样称呼。 “是啊。”沈雁道:“原先我还在韩家的时候就把我找去了,直到这些日子才没再找我。” 眉娘顿了一下,说道:“纳妃也是迟早的事,赵隽如今不答应,是因为洛儿年岁小,未成气候。他是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而未来的皇嗣都只具有辅佐燕王以及繁衍后代的作用,这个年龄拉得愈大,自然愈好。 我觉得他不是坚决反对纳,他只是不肯让有背景会威胁到陆铭兰的女子入宫,这么样的话,恐怕他们的意思是想找几个平民出身、又有教养的女子进宫。但又害怕会遭到朝中有势力的官员反对,所以才执意寻到了你。 “因为你当时的身份够尊贵,你若主张纳平民女子,恐怕也没有敢反对。至于赵隽想培养自己的人,他大可以通过文举武举来提拨。” 沈雁细想想,不由深以为然。 太夫人之前的意思也是说陆铭兰这么做乃是为她自己和皇帝打算,虽说看的问题角度不同,深浅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样的。站在赵陆二人的立场这么打算无可厚非,但是,这么样下去他们不嫌走得太辛苦么? 她忽然觉得,赵隽虽然为人不像承庆帝,但他这个皇位坐的也并不轻松。 又要顾国,又想顾家,哪里有那么容易? 又不是身边尽是他的死忠。 只有那种真正拥有掌握大局的能力,拥有前呼后拥的本事,而且还真真正正有手腕有谋略的人,才能够在家国之间做到平衡的吧? 不过,这些已不关她的事,她不必去操这个心。 赏了会儿夜景后眉娘回了房,韩稷这里也等不及地回到房里来了。 圆了房后的日子真正如鱼得水,帐闱里的欢愉只需翌日看他们各自浓到化不开的眼神就好了。L ☆、584 君臣 翌日起韩稷便开始着手调查府外盯梢的人,他反正有时间。 赵隽这几日也在加强对这伙人的搜查。 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巡兵还是保持正常数量,只是四处城门不着痕迹地换上了中军营里王儆刘猛等几员大将。而他们微服易装,混在人堆里也没人看得出来。因而百姓们依旧安居乐业,并没有因此引起什么不安。 二月底春闱了了,又进入到择卷的繁忙事务当中。而沈宓因为又担着燕王侍讲的职责,往来宫里更加频繁。 他与景洛相处还算融洽,但景洛对宫外的事情明显比书本知识要浓厚,往往说着说着,他会跟他打听街上的酥饼哪家做的好吃?城里的糖人儿哪里的做的最好?还有城北集市上卖糖葫芦的张老汉他还在不在? 沈宓往往也会停下来,耐心地跟他描述。 到后面再来,会给他带从前常给沈雁买的桃酥,手艺最好的古栈家做的糖人儿,以及街上小孩子们热衷追捧的小零嘴儿。 景洛很高兴,总是很大口的吃,但到后来,他又会打听起街上人的穿着,流传着什么样的传闻,还有小孩子们兴起什么样的游戏? 沈宓从此除正职之外又多了件功课,要差人日日出街打听这些他从来不曾去打听的小事。 他其实也是个严师。在教养沈雁的事上,从来是该严的严,该松的松,有时候犯了错也会骂,但是在景洛这里,他却又开不了口。即便赵隽赋予了他这项权力。这不光是因为景洛是皇子,也因为他那颗易感而柔软的心。 他知道他思念他的养母,但为了不使赵隽和陆铭兰难过,又极少极少表现出来。 这么懂事而敏感的孩子,没有人舍得去强迫和苛刻他。 于是想到这里,他也不免为赵隽的未来而忧心,他不肯纳妃。照这样下去。景洛便连个帮衬的兄弟也没有。 如今朝中大臣虽然规矩,但终归也只是如今,来日呢?来日景洛登基之后。臣中这些人又还不会这么规矩呢?到时候景洛会连一个帮手都没有,就算赵隽有可能会给他培养一批心腹贤臣,可当他独自面对偌大个江山时,真的有能力一肩挑起吗? 赵隽如今该做的。是首先给自己诞下几个子嗣,这已经不是什么用情专不专的事了。牵涉到国家社稷,无论怎么样,这些事情都是要放开到一边的。然而可惜他看不透这点,当然眼下没有大的隐患。但沈宓作为他的近臣,景洛的先生,又岂能不多想些。 夜里跟顾至诚在湖畔喝酒。顾至诚就嘬着酒道:“当初我若知道结果弄得稷儿反倒成了罪人,我是坚决不会掺和这事的。你说说。整个事件里,谁出力最多?是韩稷。谁处处替他赵隽着想?也是韩稷?谁怕他为难,自动请辞?还是韩稷。 “皇上在这件事上,确是干得有点不公道。他也不想想,如此下来我们这些人如何服他?” 沈宓何尝不是如他所想?不过,却是不能在这个时刻煽风点火。他说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再者出头的橼子先料,稷儿居功至伟,若是因着这事一点惩罚都不受,也难免会有人暗中看不过眼,暗地里蓄意针对。如此这般,倒也很好。” 顾至诚听到这里,遂问:“近来可有什么人落井下石?” “敢下大动作的倒没有。不过,现如今不是暗地里还有人在盯他的梢吗?这批人的来历,倒是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至诚不管京城防卫,对于赵隽的布防也不十分清楚。便是前些时候听到韩稷送讯说有这么一伙人,当时因赶着出门,只粗略听了两句,也没格外放心上去,眼下听沈宓提起,便就慎重起来:“此事当真有那么邪乎?不是看中了雁丫头的嫁妆,准备逮空子上门行窃的宵小?” “岂会是宵小?”沈宓轻哂道,“稷儿的身手你是知道的,陶行他们也都个个是高手,但他们竟然也未曾有发觉,寻常宵小能有这等本事?即便是他们未曾料及而疏忽,可这些日子他们也未曾捉到他们一根汗毛,是不是能说明他们非寻常之辈? 顾至诚摸着下巴,嘶了一声,面色凝重起来。 “这么说来,倒是很有可能跟刺杀燕王的那伙人是同一伙人了。可能够拥有这些杀手的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沈宓举起酒杯,说道:“据我所知,皇上最近在查辽王和鲁亲王。” “会是他们?”顾至诚凝目。 “除了他们,似乎也想不出别人来了。”沈宓望着他,放了杯子,说道:“难不成,还会是郑王不成?” “那怎么可能?”顾至诚道,“郑王已经被骆威杀于山西,尸首都拖了回来!” 沈宓笑了笑,给顾至诚杯子斟满了酒:“究竟是不是辽王楚王,等消息回来就知道了。”说着他放了酒壶,又不觉叹了口气,“说真的,我倒希望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拿到证据后直接把人拿了也就罢了。最让人憋闷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来历,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 顾至诚凝眉:“说的也是,辽王和鲁亲王跟稷儿并无怨仇。” “谁说不是?”沈宓抿着酒。 月色在悠闲的对酌里愈发辉亮,直到梆子声不断响起,他们才结帐回府。 翌日下朝之后沈宓又进了乾清宫。 景洛不知道听谁说沈家有对龙凤胎,感到十分好奇,提出想去他们家看看。 但这当口,谁又敢让他出门? 沈宓淡淡道:“王爷还是用心读书,等到长大了,自然想去哪儿都行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冷待他,但一味地任凭他放散心思总不是办法。 景洛果然落寞的噤声,闷头读书。 赵隽看见了,便请了沈宓到隔壁,说道:“爱卿下次来,不妨也把令郎令嫒也带进宫来玩玩,燕王在宫里没什么玩伴,他又与爱卿亲近,朕也希望他能有几个知交。若是怕路上危险,朕便多派几个侍卫前去护着。” 当然别的大臣家里也都有子弟,但往往都是年纪大了,要么年纪小的家里父母官职又低,在景洛面前其父母都要勾头行大礼,差距太大,这就很难愉快地玩耍了。 沈宓想了想,颌首道:“臣会挑个合适的时间的。” 说真的,子女都是自己的心头肉,不管赵隽如此,沈宓也是如此。既然有人盯着韩稷,那就难保也有人盯着他们沈家,他也只有沈菁一个子嗣,万一真有人冲他们下手呢? 不过,这种几率还是极小的。事实上他倒并不觉得那股暗势力会冲他沈家来,沈家的护卫可远不如萧府,若对方想下手,根本不用等他们出门,要杀他们这些大人不易,若是要伤两个小儿女,难度却不会很大。 只是说完他又道:“此次有人意图对燕王与韩稷不利,承蒙皇上开恩,日前也让伍将军知会了韩稷,如今他也在暗查这帮人。臣以为,眼下皇上与他各查各的,倒不如面对面好好商议下各自的所得,如此也有利于尽快破案不是么?” 赵隽神色顿凛,手里奏折放在案上,“爱卿是觉得朕非得韩稷参与才能拿到这些人?” “那倒不是。”沈宓垂首,“只不过臣觉得危险当前,大家若能够尽快把事情解决了才是要紧。” 赵隽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面前摆前一桌的奏折,这都是这几日下面递上来反对他的新政的。 而这些人里,又以薛家和董家为首。 他新施的政令包括手下几大军营设立士兵等级,遇到敌情时按战时程度与性质论等出兵。这是他早就已经思虑成熟的一个想法,叙述得也很完整,甚至当初在跟几家勋贵讨论军事的时候,还曾经提及过,他们也表示赞同。 可是如今到了要实施的时候,他们却又众口一辞地反驳了。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初在寻他为韩稷讨公道的时候,薛停董慢他们是态度最激烈的几个,他们之所以反对他,不过是变相为韩稷鸣不平罢了。 他心里很挫败,这就是他的皇权。 他只不过想当个尽职尽责的皇帝,尽心尽力地为这个朝廷做些事而已。 他知道韩稷罪不至撸官,他没有下旨宣布撸他的爵位,就是在为自己留后路,当时他是预备过几个月便又再升回他的,可是他们这样,让他还有何尊严?岂不是在逼着他低头?他不擅低三下四,更不愿屈辱地当这个皇帝,他不会低头。 然而,他却又感到无尽的疲惫。 这个天下看似是他的,实际上却不是他的。 沈宓走后他进了后殿,陆铭兰在天井下修剪兰花,景洛在一旁给她挽篮子。她时不时地侧首与景洛讨论下宫里花草与田间花草的区别,但景洛只是规矩地站着,偶尔才回上一两句。 赵隽唤了声“洛儿”,景洛便放了篮子,上前行礼。 赵隽扶住他胳膊,牵着他走到陆铭兰面前。陆铭兰看他面色不爽,说道:“不是跟沈大人说话吗?怎么这副面色?”L ☆、585 出走 赵隽坐在石凳上,默了默道:“他让我跟韩稷联手调查那批杀手。” 陆铭兰微顿,说道:“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韩稷他欺骗了朕,朕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他接了茶来喝道,一只手握着杯子,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真是因为这个么?当然不是。可是,又能怎么样三言两语把他的感觉说清楚呢? 陆铭兰在旁侧坐下来,“皇上当真是这么想的?” 赵隽没说话,吃着桌上的干果。 陆铭兰默了下,说道:“韩稷是大周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他不止有学识,有魄力,有谋略,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这样的人,我们大周目前不缺,可是,谁还会嫌手下的良将多呢?贤臣良将越多,国家就越安稳,越能够强盛兴旺。” 赵隽剥着松子,没有答话。 陆铭兰的话十分正确,可是,现在听在他耳里却只能让他更加烦躁。 他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如何能使大臣们相信,他有能力领导好这个国家,给他们创造更好的未来。 但是,这样争强斗胜,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了。 他的棱角和少年独有的戾气,已经在那几年的冷宫生涯中消磨掉了。 但这样,又更让人觉得郁闷,因为连一点豪情也没有了,反观韩稷,他年轻,有为,有魅力,更有号召力,他想做就做,想撤就撤。就连退都退得那么干净利落。 他拈起两颗杏仁,在两指之间捏出了油来。 他们这里说着话,一个想着自己心事,一个忧心着对方,一旁站着的景洛,已是无暇顾及。 景洛望着他们,忽而一闪身。藏到廊下柱子后。 赵隽在的地方不喜欢多人近身追随。倒是给了他很大的活动空间。 他在柱后停留片刻,见无人注意,于是悄悄遁着无人之路出了乾清宫。 进宫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是在这几个月里他却早就摸熟了乾清宫、坤宁宫等周边地形。 他一路飞奔回到钟粹宫,没片刻又蹑手蹑脚遁着无人之处走到内务府,找了刚够一人进去的夹墙缝隙藏下来。 他要出宫去,去找阿娘。去跟她回庄子里过鸡犬相闻的田野生活。 宫里的生活太枯燥无趣了,父皇母后虽然对他好。可是他们不会带他去田里挖地,不会带他上山逮萤火虫,也不认识竹鼠和苍耳,他知道他有要负的责任。可是他仍然想念乡下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他小心地藏在缝隙里,观察着天色。 他知道今儿会有华家商号的马车进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工具。等到没人的时候他藏在他们车底,以他这么小的身躯。很容易就能过关出宫。他知道华家是韩稷的夫人的舅舅家,等他出了宫之后,或许,他可以央求他们带他去见阿娘。 墙外有宫人们走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他不见了。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将身子再缩进去一点。 他早就已经计划过这么做,所以也做好了准备,刚才父皇与母后谈话的时候,那是绝妙的契机,所以他来的路上十分小心,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的。而他且也故意露了点形迹往御花园去,就是父皇他们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会先往御花园那边走。 但他生平头一次做这种事,还是很忐忑。 听着宫人们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父皇,他有一点犹豫,也有一点鼻酸,他从小便以为自己没有父亲,进宫之后他才知道不但有父亲,还多了一个母亲。他的父亲是这一国的君主,他待他和蔼可亲,说话和母后一样温柔,虽然不认识竹鼠和苍耳,可是他的确是待他很好的。 可是比起回宫,他现在更想出宫。他咬牙坚持着,不去想这些。 他相信,阿娘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只要去跟她住几天就好,然后他就回来。 他静听着外面声音,外面依然很安静,就是知道他丢了,也许他们也猜不到他会到这里。接着又有许多车轱辘驶来的声音,他攀住墙头往外看去,找到挂着华家标识的那几辆,然后趁着宫人们在对面清点数量,一溜烟冲过去,倒扣在车底。 阿娘曾经教过他一些应对危机和逃生的本领,像这样挂在车底的姿势虽然很困难,但是坚持一两刻钟是不成问题的。而一两刻钟后他已经上了大街,大可以跳下来自己雇车过去。 果然没多久,马车驶动了,行走了一段,从地砖分辩像是到了宫门口,校尉带兵过来查车了。 景洛一颗心又提到了喉咙口,他知道父皇上任后宫禁查得很严,但却不知道怎么个严法,他顿时纹气也不敢出,像只壁虎一般静静趴在车箱底。 许是因为他身子的确太小,趴在车箱一端也不显形,校尉带着人里外看过之后,马车便就又走了。 车轱辘一下未停出了宫门,他已经听到熟悉的庶民们交口接耳说话的声音了,街上车水马龙,还闻得见空中隐隐飘着的饭菜香。他鼻子一酸,眼眶红了,进宫这几个月,他仿佛已进来了几年。他其实并不是不接受父皇母后,可是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带着他在宫外生活,真正进入到他熟悉的世界里。 可是母后说,皇子们十五岁前都不能够独自出宫,他才七岁不到,要等到十五岁还有八年,就算能跟父皇他们出来,那么壮观的仪仗隔着,便如跟这红尘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又有什么用呢? 他很想念阿娘做的饭菜,也很想念街上卖的糖葫芦。 他很想念宫墙外的这个世界。 到底身板还弱,坚持了一刻钟,他已经撑不住了,寻了个听起来还算安静的胡同,他松手往旁侧一滚,落下地来。 有点疼,不过能撑住。 他爬起来往四处一望,是不认识的街道。原本他跟阿娘进城的次数就少,进了宫更是没出来过,眼下一个人,就有些怕怕的。但是他的决心是很大的,他看了看四下,观察了对面一辆停了好的驴车,想起上回去完相国寺回来阿娘询问雇车的方式,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老大爷,雇你的车到,到韩稷韩大爷府上多少钱?” 他知道阿娘住在韩大爷府上的。 车头坐着的老汉撩眼看了眼他,又看看前后左右,“你一个人?” 他紧绷着小脸道:“是我一个人。但是,我是经常坐车的,而且我跟韩大爷是亲戚,你不要为难我,否则他会找你麻烦的。” 老汉笑了,“小屁孩子!”说完正了正头顶笠帽,下了车跟他施了一礼,说道:“您要是到韩大爷府上,小的不要钱。韩大爷是陈王府的公子,小的哪能冲他的亲戚要钱呢?请小爷上车。” 景洛退后道:“不行。我不能白坐你的车。父——父亲不让我占老百姓的便宜。” 好在老汉没听清,看他这一本正经模样,越发乐呵呵笑开了,“中,您要是硬想给,就给我十文钱,容我回头买几块酥糖回去哄孙女儿好了。” 景洛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反正他既然答应收钱,那十文就十文吧。 他上了车。 沈雁连续几天都不曾出去,但韩稷的盯梢也并没有显著结果。对方实在是太狡猾,而且他们对于京师地形也熟稔得很,韩稷派了陶行他们外出蹲守了几日,的确是有发现过他们一丝踪影,但当他们紧跟而去的时候,又不见了人影。 并不是他们身手真的多么高超,而是,他们简直似他们的故知一般太过了解他们的习性,这就好像他们生活在别人的掌控底下,还连对方的面目都见不着。 傍晚正挑拣着夏天要新做的衣衫,胭脂走进来郭阁老家中要娶孙媳,韩稷要去郭家送贺仪,沈雁便着人拿了帐册来,挑了几样看着大方称手的吩咐送到前院去。那帐册锁回柜筒时,碰到了里面几样物件,发出拍哒一声响。 “什么东西?”她随意瞅了眼,边理着发鬓边问。 “是太太的镯子。”福娘道。 沈雁注目望去,只见正是那只从密室里带出来的赤金镯子,拿回来她便取下来放进了柜子,眼下乍然一见,只见它金光璀璨,镙丝而成的雕饰栩栩如生,被窗外天光一映,竟比柜子中其余几样头面还要显得夺目。 福娘拿过来:“太太都忘了戴。” 沈雁接在手里,这一看又有些爱不释手,也难怪韩稷当初会挑中送给她,这镯子细到每一根金丝都是光滑无折印的,即便是在地下过了这么许多年,也丝毫没有掩去它的光华。她拈在指间看了几眼,愈看愈喜爱,于是又套在了腕上。 镯子与指上的戒指看上去光泽完全一样。与她丰润的手也相得益彰。 她再看了片刻,目光却忽然一凝,停在那里。 “怎么了?”福娘又道。 “这镯子……”沈雁语气里满藏着疑惑,“它怎么会这么亮?” 福娘也疑惑地看了眼,说道:“这么亮不好么?”金子不都是亮的吗?L ☆、586 慌乱 这么亮的镯子当然没有什么不好,越亮,说明成色越好,质地越好,可是金银器物摆在地下密室之中,有水汽浸润,它怎么可能会没有半点斑迹呢?比如说银器会变黑,金器就算变化不大,起码光泽度也不会再有那么高,能保持得这么好,除非一直是放在干燥的环境中。 而藏珠宝的那间密室在地底下,正常来讲应是十分潮湿的,可是不但他们进去的时候地下时干燥的,石壁上也没有水迹,更有这些完好如初的金银——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抬头:“去把那对青玉瓶拿过来看看!” 当夜她回来时还带回来一对瓶子,被放置在库房中。 福娘见她神色郑重,于是很快取了来,沈雁接过瓶子仔细看去,只见瓶身上下也都无丝毫印记,藏在地底下几十年,毫无水汽带来的秽印,这足能说明那里的环境是做过处理了。可是那么小的斗室,他们去过几次,也并没有发现做过什么特殊处理…… 难道,那密室里的构造会有何神奇之处? 驴车跑了小片刻,渐渐到鸣玉坊。 景洛看到熟悉的景物,放下心来。他原本是害怕老汉会坑他的,因为阿娘跟他说过,世上也有不少看上去很好但却坏心眼的人,这是需要小心的。所以他按照阿娘说的方法,假装自己经常出门,而且跟韩稷很熟的样子。 “前面那宅子就是韩大爷府上了,小爷下车罢?”老汉将车驶到府门前,扭头打着招呼。 景洛掀帘下车,从荷包里挑了块黄豆大的银子给老汉:“多谢您。” 他本来是没有钱的,因为在宫里根本不用花钱。他存下的这些零花钱,还是拿不少的东西跟太监们交换来的。他记得阿娘从前需要很辛苦地种菜种粮食换钱,他积了有一荷包的散碎银子,这次带给她,希望她可以轻松一些。 老汉把银子推回来:“太多了,说好十文就够。” 景洛塞给他,认真道:“阿娘说。我们虽然穷。却不可以占人家的便宜。” 老汉看着他满身锦绣,哈哈笑起来,也没再说什么。作了个揖便就走远了。 景洛也微笑了笑,转身来拍门。 不远处矮旧杂房里两道阴鸷目光,立时如电一般射到了他身上—— “是燕王!” “……那还等什么?!” 沈雁在房里拿着那镯子研究了片刻,打听了眉娘去处。站起来正要过去,忽见海棠她们在穿堂下纷纷议论着什么。 走进去一听。遂问道:“什么小孩儿?” 海棠忙应道:“回太太的话,说是门外出事了。方才陶行带着人在外面溜达,正撞上有人在坊内掳走了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远远的看不见是哪家的。被人不动声色靠近掳了去,现在陶行着人前去追赶了。” “小孩儿?他一个人么?”沈雁疑惑起来。 “是啊。”青芽道:“我们也都正觉得稀罕,孩子是独自在外的。没有伙伴也没有大人,陶行他们虽说只隐约见着个影子。但也看到他衣着体面,看着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不知道是谁家大人这么疏忽,这要被人牙子拐走,可就不值了。” “这么大的孩子了,都懂事了,人牙子都不会要了。”青黛说道:“依我看,莫不是——” 说到这里她望向沈雁,又适时地止了嘴。 为免弄得人心惶惶,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沈雁他们一直没把外头有人盯梢的事张扬出去。 沈雁跟她和海棠使了个眼色,又回到房里来。 “到底怎么回事?” “太太!”海棠忍不住上前两步,说道:“奴婢方才听陶行他们私底下说,好像被掳的那孩子有些像燕王殿下呢!”景洛随眉娘在韩家住过几日才进宫去,而且当晚又是陶行他们接他回府的,所以自然会有些印象。 “燕王?!”沈雁微微吃惊:“燕王在宫里,怎么会在咱们这里?” “就是。”青黛点头,“所以我们才将信将疑,这会儿,爷恐怕已经派人进宫探听虚实去了。若真是燕王殿下出了宫,那宫里眼下肯定一团乱了!” 沈雁思考着这个可能,正要开口,门外人影一闪,眉娘却是快步走了进来,说道:“我听辛乙说,门外刚才被掳走了个小孩儿?长什么模样?太太可知道?” 沈雁忙道:“仿佛听说六七岁的样子,走路喜欢摸后脑勺。” 眉娘脸色一白。 沈雁站起来,“怎么,姐姐也觉得会是燕王?” 眉娘紧锁着眉头,说道:“一定是他!那么小的孩子,又被盯着咱们的人盯上,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她气息有些浮躁,神态也立刻浮现出了焦急,“我知道他会来,可我不知道他竟然会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宫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吗?” “别急,他们说爷方才已经派了人进宫了!”沈雁安抚道。 眉娘点点头,揪着绢子坐下来,但脸上却没有一刻是安定的。 沈雁这里心下也打起了鼓,对方上次是为谋杀景洛而去,这次却是直接把他掳走,他们掳走他的目的是什么?示威?要挟?还是有着更险恶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要的不止是景洛的命,而是他背后的赵隽的性命乃至是整个大周,更甚者,他们的目标里还包含着有韩稷…… 这件事,如果确定被掳的是景洛,那么已经不是等闲的意外了,赵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周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而且人是在他们家门外失踪的,那么韩稷和她就算没有被谋害的风险,在这事上也沾了灰! 纵然赵隽知道他们不会是凶手,可是对于一个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嫡子的父亲和母亲来说,迁怒,又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对方有景洛在手,可以做出无数种的威胁人的举动,而他们若将他杀死,那么赵隽的未来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立刻纳妃再诞皇嗣,二是坚持从一而终,然后从宗室里挑个子侄辈出来为储,这样的话,辽王和鲁亲王的机会可就大大来临了! 沈雁一直也在疑心对方会不会是辽王和鲁亲王手下,毕竟辽王有势,而鲁亲王在皇后出事之前也曾有不少动作,不过是后来是出了这一连串事,当中并没有他什么机会,所以才偃旗息鼓了。 这些日子韩稷也有派人在盯这些被纳入目标的人,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唤来青黛:“你派个人去爷那里探听下,到底是不是燕王被掳了,这样比等消息过来要快些!” 青黛很快去了。 沈雁也没有别的心思,这里便与眉娘静等着消息。 乾清宫这里,赵隽已经几近疯狂! “快派人去找,紧闭城门,整个京师每一尺每一寸都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他红着眼眶,睚眦欲裂,身子前倾撑在案上,犹如一头盛怒而忧急的雄狮。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又晕过去了!” 张枚迈着大步,喘着粗气奔过来,脸上满布着惊慌。 赵隽抬起头:“那还等什么?太医呢?!” “太医已经过去了,但是娘娘紧攥着拳头不放,太医无法诊脉!” 赵隽瞪着他,顿片刻,如箭一般从御案后绕出来,往钟粹宫而去。 钟粹宫已经乱成一团,医正带着几个太医医女在殿内忙进忙出,宫女们也个个神色慌张,端茶递帕子,口里唤着娘娘。 “铭兰!” 赵隽冲进殿内,直奔陆铭兰所在的软榻前。 陆铭兰面色如金,两手紧握成拳,已然人事不知。 “铭兰,你醒醒!”赵隽抓起她的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掰开。许是被这股劲所刺激,陆铭兰幽幽睁开了一线眼,看清是赵隽,立刻一骨碌爬起来,抓住他双臂道:“洛儿呢?洛儿呢!找到没有,他回来没有?我好像看见他在流血,他在喊疼……他到底去哪儿了!” 话没说完,两串眼泪又是已扑簌簌落下来。没片刻,便又伏在枕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何尝不是在油锅里煎熬,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了,哪怕他不是皇帝,景洛也是他非保不可的命根子!陆铭兰的眼泪像颗颗千斤坠,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也站不起来。 他怎么会疏忽到那个地步?竟没有发现他早就有了准备,本以为他不过是个六岁多的孩子,宫门关着,便再没有办法让他走出去,可是他错了,原本即使是个孩子,他也有他向往的事物,为了他的向往,他也可以尽他的能力殚精竭虑的谋划! “皇上,伍将军在乾清宫求见。” 太监汪铭走进来。 他直起身,扭了头,将陆铭兰交给张枚,大步走了出去。 他已经亏欠她太多,三个儿子,还有陆家那么多人,他不能让她再失去景洛。眼下他的陪伴于事情没有任何积极作用,他该做的,只有动用一切力量去寻找!L ~ ☆、587 怒斥 伍毅已经在乾清宫门下来回踱步,见赵隽进了回廊,连忙大步迎上来,揖首道:“皇上,有消息来了!方才韩稷派了陶行过来送讯,说是半个时辰之前,在鸣玉坊萧宅附近出现过一个与燕王殿下年纪形貌相似的男孩儿,但他出现没多久便立刻被人乔装近身掳走了!” 赵隽浑身腾地凉了,“他真确定是燕王?!有什么证据?!” “陶行所说的男孩行走特征与燕王很有几分相似,而且,据说眉娘也是这样认为!”伍毅拧着眉头,“而且臣以为,能够在萧家门前直接掳走一个孩子的人绝非等闲之辈,燕王殿下,的确是很有可能悄悄出宫去寻眉娘的。” 赵隽脸色已有些青白,声音也已开始发颤:“那韩稷呢?他在干什么?他怎么能容许朕的儿子在他家门口消失!”他已几近咆哮起来,又逼近他:“那他去追了不曾?人往哪个方向走的,你们可都有立刻追踪?!” “已经派人去了!韩稷在第一时间,也带着人追过去了!”伍毅连忙应道,“臣是特地过来跟皇上禀报的!除此之外,臣还查到,燕王极有可能是随着内务府的商车出去的,但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方法逃避的检查。 “而据查访,他应是乘坐一辆驴车进的鸣玉坊,现如今那名老汉我们已经找到,他所供认的信息与燕王极为相符,而且殿下与他的对话里也提及到萧宅,只是他并未见到殿下去哪儿他就掉头走了。” 赵隽退开半步,跌坐在廊椅上。 原来他真的出宫了,真的是去找眉娘了。那么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在他眼皮底下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他和他的母亲都毫无所觉! 可是,孩子不懂事,是怪责不上的。而他不是早就送了消息给韩稷,让他注意着周围动静吗?他既然知道自家周围有人盯梢,又如何不尽快抓获他。将他们捣毁?!他怎么这么无能。这么不小心,怎么还是让他的洛儿在他的周围被人掳了去! 他抬手抚了抚额,咬紧牙根说道:“速速加派人马。守住宫城以及京城各门,在找到燕王之前,不要放任何一个人出去!然后再传旨下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咬咬牙后才继续道:“命韩稷务必配合你们找到燕王!否则的话。朕会追究他的过失!” 伍毅迟疑了一下,颌首道了声“遵旨!”。折回出宫的路去。 赵隽捂着胸口,只觉那颗被油烹煎的心更加焦灼了。 萧家这里,沈雁这会儿也已经确知了景洛确实已经失踪的消息,从陶行与伍毅接触后得知。景洛也确实是乘车到了鸣玉坊,这就错不了了,这熊孩子必然是想念眉娘得紧。偷偷溜出来找她,结果还没进门。就正好落入了对手张开的大网之中! “但愿对方并不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他又不会武功,怎么应付得了?”沈雁叹着气。 她对赵隽虽有微词,但对景洛是不反感的,他是眉娘带大的孩子,而且也着实质朴单纯,但凡有些良心的人,都不会希望这样的孩子出事。 “我教过他一些应急的手段,希望他能够用得上。” 眉娘的声音还算是平稳的,但她不住往外张望的神情又流露出她的忧心。 “别急了,伍将军已经信送到了宫里,赵隽那边也已经立刻下旨有了举措。”这时候辛乙快步走进花厅来说道,“现在全城禁闭,就看他们有无出城,只要没出城,那总归会查到下落的。而从时间上来计算,再有各城门门防提供的线索,应该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城。” 眉娘陡然见到他,下意识将脸避了避,辛乙看了她一眼,带着点无奈。 沈雁察觉到他们中间的暗涌,但眼下却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她说道:“那我们爷去哪儿了?” 辛乙道:“方才去国公府与国公爷碰过面,然后这会儿国公爷已经去跟郭阁老拿虎符,准备调两个营的兵力进城协助搜查了。根据他们的方案,将还会有一批人马在城外搜索,以免有漏网之鱼。而少主则与顾颂先带着各自护卫在城内搜索了。” 这就好。 沈雁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人多好办事。又道:“传话下去,记得让他们注意安全!” “这是自然。”辛乙颌首。 正要退下,门外碧琴又小跑着步往这边走来了,带着喘音道:“太太,伍将军来了!” 伍毅? 沈雁疑惑了一下,不敢耽搁,一面吩咐请进,一面抬脚迎去前院。 刚进穿堂,这里就见伍毅带着几个侍卫走进来了,到了她面前微一行礼,便说道:“敢问韩夫人,可知韩爷眼下去处?皇上这里有旨意,需得当面传予。” “皇上有旨给他?”沈雁凝了凝眉,“我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什么旨意,你传给我也是一样。” 伍毅静默了一下。 辛乙道:“我们太太可以全权代表韩爷。” 伍毅这才点点头,犹疑了一下,终是说道:“皇上方才有旨意,燕王是在萧家附近被动,现着韩稷务必配合朝廷寻找燕王下落,若有不遵,恐怕介时会追究韩稷之责。还请夫人转告。” “追责?”沈雁一听这话,两条眉毛立时竖起来了,“还务必配合?” 伍毅微垂头:“皇上是这么交代的。” “伍将军!”辛乙沉脸走上来,“不知道皇上凭什么下这道旨?” 沈雁伸手挡住他,挺身道:“我们爷如今既不是朝廷官员,更没有参与护驾,燕王走失了,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帮着找,是情分,不找,那是本分。就算天下子民皆有帮着保全皇嗣的义务,那也没有把丢失孩子的责任强加到我们头上的理儿。 “难道就因为燕王在韩家外头失踪,我们就得负这个责?那全坊间住的可不止我们一家,还有旁的那么多家,他怎么不一齐下旨?问责?问什么责?合着皇上皇后自己没看管好自己的儿子,反倒还赖上我们了?他自己咬到了舌头,还怪得上下巴不成?” 伍毅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他本来也觉赵隽这旨意下的不是很妥,但因为知道他与韩稷之间已有些隔阂,恐怕这事也是他故意迁怒,因而就没曾多嘴。这会儿沈雁当场驳回来,也让他有些没面子,毕竟他父亲是东宫旧臣,他也能算得赵隽半个亲信,因而道:“夫人这话未免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的!”沈雁斜睨着他,冷冷道:“你就照我的原话回给皇上,这旨意我不会接,我们爷也不会!这案子他查不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那也跟皇上的旨意没关系!我就不信了,我们尊纪守法,维护朝廷,到头来还得伏低做小才能在大周天下混下去!” 伍毅面红耳赤,但也终归没再说什么,带着人出了院门。 沈雁瞥了眼他们去向,也转身回了内院。 眉娘在阶下迎接,看她与辛乙皆是一脸凝重,不由道:“他来干什么?” 沈雁没做声,直接进了屋。 辛乙在后面停步道:“赵隽下旨,让少主必须配合朝廷一道追凶,否则的话,要拿少主问罪。” “他敢这样说!”眉娘顿时瞪了眼,脸色也变得青寒。 辛乙看看她,忽然温声道:“你可不要在这当口做傻事,这事你不出面太太也不会怪你的。”走了两步上了阶梯,他又倒回头来,说道:“他到底坐在皇帝位子上,很多事情都不再像从前任太子时,会任由你发狠。” 眉娘身子微僵,而后瞪他一眼。 辛乙微微扬唇,从袖里掏出只竹蜻蜓来,“那日你着人打包这些送回宫里时,我正好捡到一只。” 眉娘紧抿双唇,瞪着那竹蜻蜓不说话。 辛乙拿起她手,将蜻蜓放到她手里,缓声道:“这上头朱砂点就的红眼睛,跟我那时候骗你说点中位置就可以长命百岁所指的地方一模一样。其实当后骗了你这傻瓜我很内疚,于是下决心钻研医术,努力要把谎言变成诺言。” 眉娘手一颤,他却已放了手,抬步远去。 伍毅回到乾清宫,脚步又迟缓了下来。 在门槛处留连了片刻,才横了横心抬脚进了殿。 都已经近子夜了,赵隽仍盘腿坐在榻上,素日的英挺在这一刻都萎缩了,而一起萎缩的还有斗志。 没有了景洛,陆铭兰会死,没有了妻子和儿子,他还守住这皇位不知有什么意义?他满腔的抱负,纵然有机会施展,但却有可能再也没人替他喝彩,替他高兴,在外满天下的追捧都是假的,只有你身边的亲人的支持拥戴,才会让人觉得鼓舞,觉得真实。 说到底,他真正拥有的也不过是他们母子而已,他的成就,必定要基于他们的幸福和平安之上。 他现在只觉得,这宫城比他印象中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寂寞,空旷,以及压抑到没有尽头。L ☆、588 去向 他现在连去钟粹宫看看陆铭兰都已不敢,他不敢听她的哭声,不敢看她的双眼。 她本是个坚强的女人,跟他在碧泠宫呆了那么些年,除了陆家遭难那一回,从来没有崩溃到痛哭过,也没有如此脆弱过,以至于他甚至常常觉得她娇小的身躯里藏着一棵百折不挠的藤,永远会这么柔韧和刚强。 “皇上。” 伍毅轻手轻脚到了他跟前,以同样轻的声音唤他。 他隔了片刻才抬头,无言望向他。 伍毅抿了抿唇,垂首道:“皇上,臣已经从萧家回来了,韩稷不在,然后他的夫人,说若是燕王殿下的失踪,跟他们并没有关系,担不上皇上的追责。所以,他们拒不接旨。” 赵隽望着他,颓唐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没关系?” 伍毅颌首,“她是这么说的。” 赵隽望着窗外,呵笑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燕王是寻眉娘去的,眉娘住在他们家,朕早就让你去提醒他附近有人埋伏,结果他过了这么久还没处理好,导致了燕王在他府外遇险,这跟他们没关系?! “燕王是大周的皇嗣,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即便他是庶民,天子下旨着他参与他也不能不参与!他敢说他跟他没关系?敢说抗旨不遵?!难不成他们因为朕撸了他的官,他们还怀恨在心?!” 伍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或许是有一点这样的原因,可是赵隽自己也不对,人家既然已是庶民,而且确实又没见过景洛。还在有了线索之后立刻进宫告知,这已经很说明他对赵隽并没有什么成见,就算有,他也不可能会因为这个而对个孩子不管不顾。 赵隽那道旨下的太冲动了。 “不过就算他们不接旨,臣打听到,韩稷也还是马不停蹄地与顾颂等人在城里追查,现在几家国公府收到了消息。也都立刻行动了。沈大人贤仲和六部诸官都在南三所密切注意动向。一旦有情况便会进宫禀报皇上。” 赵隽立在丹樨上,心里那里虚火又软软蔫了下去。 为什么说是虚火,那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道旨下的好没道理。可他心里气韩稷。气他得尽了天下,结果就是被他赶离了朝堂他也还要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被他踢出去,他本该怨恨懊恼以及四处宣扬心中的不满才是吗? 可是他没有。他反倒还主动地告知景洛的踪迹。他可知道,有时候做人做到太好。也会把人逼到无处可逃? 他承认他是被扰乱了心绪了。 “下去吧。”他转身道。 京城里的百姓大多数像往常一样入夜就归家吃饭熄灯睡了觉,但半夜里却也有许多人被街上的脚步声惊醒起来,除此之外还有挨家挨户拍门的声音,大声传话要进院搜查的的声音。总而言之这个夜里又被惊起来了。 韩稷驾在赤电上。举目望着四处紧张忙碌的官兵,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顾颂扭头望见,说道:“京师这么大。这么样挨家挨户的搜,得搜到猴年马月?恐怕还是得想个办法逼他们出来才成。” 韩稷放下捏下巴的手说道:“薛停他们呢?让人传话给他们。到前面惠安寺下的大槐树旁说话。” 薛停董慢他们也在巡逻,收到讯息立刻往惠安寺赶过来。 韩稷已经在大槐树下抱胸而立了。见他们走近,还没打招呼,便问道:“可查到什么线索了不曾?” 薛停道:“方才我们跟陶行罗申碰过头,他们见到劫匪逃走的方向是东南向的广安大街那带,我们派了专人从鸣玉坊到广安路这一段寻访,却并没有什么结果。当时天色将暮,路上人就是见到也未曾过多关注,但陶行他们因为紧紧跟踪过一段路,确定他们最后消失在北城靠近海子那块区域。” 韩稷点点头,“还有么?” 董慢想了想,“你说到北城,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陶行所指的那块区域里,我知道郑王正好曾有过一处别邺在那里,而几个月前被人传说闹鬼。” “郑王?”韩稷目光一闪,定睛望向他。 “没错。”董慢道:“郑王刚搬出宫那会儿,为了拉拢我,曾经邀我去他的私宅里吃过一回茶,当时在那里他还送了我两盆十八罗汉。那栋宅子,恐怕知道的人也不多。” 顾颂道:“你是说,劫走燕王的人会是郑王?可是郑王不是死了吗?” “死也是可以假装的。”薛停望着他,“战场上的许多人死里逃生,往往就是靠伪装骗过了对方。” “可是人是骆叔杀的,而且尸体也被运了回来,并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顾颂仍是不敢相信,郑王之尸首是那么多人所看见的,怎么可能还会有假呢? 薛停董慢相觑着,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测,也不能肯定就是郑王。毕竟真要做到在那么多人追杀之下死里逃生,还是有着不小难度的。他们宁愿相信这是鲁亲王或辽王所为。 “郑王那宅子如今谁住着?”就在大家已然放弃这个念头时,韩稷又忽然问。 董慢顿了下,说道:“那宅子就在北城海子附近的四季胡同,那胡同因为靠近积水潭,离内城已有些距离,因而尽是些别人的别院私宅。端静皇后被弑之后,郑王名下所有私产虽被收回去了,但一直也未曾有人进去住。” 韩稷凝眉顿了顿,唤来贺群:“即刻去查查四季胡同。”又道:“传陶行等所有护卫全部回府护院,你回头跟着我便是。” 贺群先是称是,后又微顿:“府里已经有国公爷派了护卫去了,还有眉娘——” “不要那么多话,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贺群颌首,立刻去了。 顾颂他们这里对视了眼,说道:“稷叔莫非是有了什么主意?” 韩稷扶着腰间长剑,说道:“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是不是郑王,眼下这么搜都是最无效的办法。他们的目的原有两个,一个是燕王,二是我,所以眼下可以我为饵,将他们诱出来。” “这怎么行?!”董慢头一个出声反对,“难怪你方才要把陶行他们都遣回去,你这是故意露出空门让对方下手?这代价太大了,不能涉险!” “想要尽快破案,就只能涉险。”韩稷睃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听我的,我们在这里分散之后,装成分别往东西南北四处去的样子,我会随便带两个人往北城走动,然后你们暗地里埋伏在我周围,等他们出现,一举拿下便是。” “但我恐怕他们不会这么容易上当。”顾颂道,“他们已经拿到了燕王,而且今夜我们又出动了这么多兵马,他们只要潜伏得好,根本不用对你下手也够了。” “但他的最终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劫财。”韩稷道,“我若料得不错,他是为搅乱朝廷这锅浑水,如果他的胃口只有拿下燕王这么小,那他又盯我这么久做甚?眼下皇上手上并无什么权力,朝廷还是众位大臣撑着,他光拿住燕王恐怕也还是难以达成什么目的。 “从他行事的诸般谨慎来看,他又绝无可能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极充足的预谋。 “既然如此,他就肯定知道皇上与我之间的隔阂,也知道如今皇上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如果我死了,首先说不定皇上的困境会因此解开,再往深里想想,他们除去了我,还可能会激起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 “比如说,韩家就可能会因为我的死伤而对皇上发难,怪责这一切是因为皇上削了我的官而导致的,而沈家也不会善罢甘休,此外还有华家。如此一来朝廷便又要乱了,朝中可能会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来番乱世称雄,又或者,这伙杀手背后的头领会选择自己来。 “总之,趁机夺取政权,拿到这个皇位,很可能才是他想要动手的真正目的。” 顾颂几个听他这么说,也不由自主点点头。 能够盯着意义非凡的景洛,还有萧家唯一的后嗣韩稷,这背后人的胃口当然不会小。 “不过,如果对方真是郑王的话,那么,以他的处境就是没死也不可能还有实力拿到皇位,甚至还可能连命都送掉,他会这么做吗?”董慢抱胸道。 “如果真是郑王,”韩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那恐怕就是来寻我复仇的了。” 顾颂几个人顿时凝目。 复仇?是啊,如果对方真的是死而复生的郑王,他连景洛和韩稷一同盯上,不是复仇又是什么! 他会怨恨韩稷把赵隽接出宫来占领这个皇位,更会怨恨他隐瞒陈王之后的身份颠覆朝堂,而最恨他的地方,恐怕还在于他和魏国公派出人手去追杀他这点!魏国公府他没本事动,如今韩稷成了庶民,身边只有陶行他们十二人相护,这个时候不寻上他,又还等什么时候呢? “不过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身边的人肯定也不会很多,当初在外逃蹿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已死了大半,留在身边的最多不过十来人,就算他途中又再收留,冲他那个性子,也不会多出几个。所以如果能够确定是他,咱们倒是又多了几分把握。”薛停道。L ☆、589 姐姐 韩稷却扬眉道:“那不一定。就看他什么目的了。” 众人又默然。 顾颂凝眉:“可是稷叔为什么觉得会是郑王?他毕竟是个死人,而且,除他之外,辽王和鲁亲王都极有可能!” “的确是有可能。”韩稷道,“所以不是要贺群前去探听消息么。不过辽王若有这么谨慎的手下,他老早就作乱了,不用等到这个时候。能派来做这种事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敲定的。至于鲁亲王,那就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真说到要筹谋出一番事业,恐怕还差点火候。” 顾颂听完,竟是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疑惑。 “若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行动吧!”韩稷道,“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但是主动些也好过这么样愚笨的搜寻,他若是藏在地底下不出来,那我们就是找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办法。不管他是谁,总得要把他找到。” 顾颂点头,看看薛停他们,彼此商量了一下行走方向,而后便朝三个方向分别走了。 鸣玉坊这边,眼看着到了平日就寝时间,眉娘怕沈雁这里出什么意外,遂看着她进了房之后,也仍在廊下溜达。 天上月色清亮,府外不时传来兵士们路过的声音和马蹄声,宅子不如原先国公府大,外头的动静也听得比在国公府真切,眉娘挨着海棠,撩了裙子,在廊下石阶上坐下来。 月光照在她疤痕斑驳的脸上,像是落了一脸树枝的影子。那双经过坎坷在岁月里已变得格外沉静的双眼,又像是遗落在树影之间的一对星芒。 “虽是快入夏了,但夜里还凉。” 一袭袍子披在她肩上,放下发髻来。一逼准备歇息的样子的沈雁不知几时站在身旁,她自诩机警,竟然未曾发觉。 她站起来:“你怎么没睡?” “外头吵成这样,哪里睡得着?”沈雁苦笑着,将手上拿着的两只锦垫垫在阶上,拉着她坐下来。“我跟我们爷虽然成亲不过年余,但跟他一起操过的心却不计其数了。不管嫁没嫁。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注定不能阖眼。不过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对这些事又越发坦然罢了。” 她双手托腮望着明月,跟寻常少女并没有两样。即使成了亲。圆了房,身份的改变并没磨去她的灵气。 但即使她们之间相差着有将近十*岁的差距,眉娘也没有觉得气氛格格不入。 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子,可以宜老宜少。既能拥有少女的活泼灵动,又能拥有成年女子的睿智通达。但她在沈雁身上看到了,从当初在庄子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能感受到她心内的恬淡和善意,她首次见到她,似已十分熟悉。 这股熟悉的感觉持续到现在。已经变得十分自如。 她双手搁在膝上,也看着那轮月亮,微微翘了双唇。说道:“少主能跟太太在一起,可真是福气。” “哪有。我们能在一起,其实也是我的福气。”沈雁顺手采了根草尖儿,扬唇道:“也许看多了那些不幸福的婚姻,加上我母亲刚嫁给我父亲时也受过不少苦,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成亲后可以这样安然自在,可以继续这样幸福快乐。” 眉娘微顿,“你母亲,受过许多苦?”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十分犹豫,无论怎么说,华氏是沈家的当家奶奶,是六部侍郎的夫人,她身为庶民,能与沈雁平起平坐说这些话已很不易,再去打听华氏和沈宓的过去,显然有些逾矩。 可她又无法不问。 “嗯。” 好在沈雁也没有在意,并且,还半点设防都没有的样子。“我母亲与父亲不是完全的青梅竹马,他们也是十多岁相识,那会儿大周刚刚建国,因为我外祖父荐了我祖父给我公公,然后我公公又把我祖父荐给了高祖,渐渐地相互就有了往来。” 眉娘脸上没有讶色。她的目光微带迷离,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到了久远的一些什么。 沈雁忽然转过头,笑了笑,说道:“每年陈王府祭日的时候,母亲总爱在桌上摆一瓶萱草,她说那是她的朋友生前最喜欢的花,她是王府的郡主,在王府那场屠杀里逝去了。但我想,陈王府上下积善无数,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们的,就像我们爷也平安活到了现在一样,郡主说不定也还安在。” 眉娘目光陡凝,对着月光僵了好一会儿,才转眼望向她。 沈雁将手轻轻放在她手背上,头也轻轻地侧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姐姐我总觉得很亲切,有你在身边也觉得很安心,感觉从前只有我一个人为我们爷担心到睡不着,但现在有人陪了一样,而且还是同样的担心。” 眉娘望着面前她微笑的脸,一动不动,像是石化在那里。 这二十年里她也有过被依恋的时候,景洛也是个爱粘人的孩子,日日与她寸步不离。但那是她从襁褓里一手带大的孩子,犹如自己的亲骨肉,她接受是必然的。可是面对相识未久的沈雁这样的亲昵,她竟然也不排斥,相反,还觉得空寂的内心也有一些温暖。 这是怎么了呢? 沈雁并不像是那种会随便与人亲近的人,她看上去活泼无心机,但实际上什么都知道,她这样世家出身的女子,所接受的教育更是宜端庄大方,而不该与人随意产生肢体上的接触。 “姐姐什么时候,也陪我回娘家看看吧?”沈雁收回手坐直,面上的微笑未变。 眉娘像是才从水面下浮上来,长长吸了口气,别开脸来。 正想着如何回应,院门这会儿一开,有人提着灯笼快步走进来了。 她站起来,看到是胭脂。 “太太,陶行他们都回来了!”胭脂道。 都回来了? 沈雁怔了怔,与眉娘对视了一眼,说道:“那爷呢?” “爷没有回来。”胭脂道:“爷下令让陶行带着所有护卫全部回府。” 沈雁凝起眉头,“可是我们府里已经有骆威他们带来的许多人守护,他们还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反正爷就是这么安排的。”胭脂道。 沈雁沉默了。 韩稷不会无故这样做,虽说他身边还有顾颂和薛停他们——慢着,他把人支开,难道是有什么预谋? 她忙问道:“陶行他们呢?” 陶行他们在前院,虽说大家都觉得韩稷这么做不妥,但终归主子的命令不敢违抗,眼下与国公府的人碰了头,正重新布署如何在府里设防。 沈雁急匆匆走过来,问他们道:“爷除了支走你们,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陶行想了想,说道:“少主遣开小的们后,便带了两名中军营的弟兄往北城方向走了,而顾董薛三位小世子则从另三个方向去了。” 分四个方向走? 沈雁有点不明白了。 看向眉娘,眉娘也沉吟无语。 沈雁顿了顿,凝眉道:“既然爷这么吩咐了,那大家就各司其职吧。” 韩稷办事自有分寸,她能做的就是乖乖呆在安全的地方,保护自己不给大伙拖后腿。若真是对方还敢同时向她下手,府里有这么多人,也足够让她须发无损的了。 鸣玉坊这里更加防守的坚固,北城这边,韩稷也已经带着王儆身边两名副将到了海子附近。 再往北走就是积水潭方向,漕运总码头就设在那里。因此这一带靠水居住的多是商户,自然也有许多供码头苦力们租住的民居。然而董慢所说的四季胡同却不是在这一片,而是在离水岸还隔着三四条街的城北积安寺一带。 眼下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但是偶有巡逻的官兵出没,韩稷驾着马顺着附近街道打圈,一面留意着周围民居。 贺群刚才打听来的消息,四季胡同里董慢所指的那栋郑王宅子并没有人出没,他听了也没有过多意外,如果真是郑王又回了来,那么他恐怕不会选择这么笨的方式等待人来捉他。但是既然陶行亲眼看到对方乃是带着景洛往这个方向走的,那即便不是郑王,这里也绝对会有状况。 但是他转了十来圈,附近大街小巷都转遍了,也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这可与他的猜测不相符,既然他也是他们的目标,眼下见着他孤身在此,他们怎么会按捺得住呢?最起码他在此地跑了这么久,消息应该传到了他们耳里才是。 他站定想了想,扭头与那两名副将道:“你们去把附近巡逻的官兵遣开。贺群随我继续巡查。” 副将们皆愣住:“如此公子岂不有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我说的去做吧。”他扭头吩咐,而后策马往四季胡同的方向驶去。 郑王的宅子是座四进的白墙黛瓦大宅院。东西足有一里,南北进深不知几何,虽是没人打理,但荒废也不过两年,院角的树木葱翠,墙头的琉璃瓦也十分整齐,至少从外头看上去依旧安好。 韩稷到达东墙脚下,侧耳听听四面,各街苍里传来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消失,应该是已经远去了。他回头与贺群使了个眼色,二人弃了马,翻身入了墙内。 不管这宅子究竟有没有问题,既然来了,那就总归要去看看才算安心。L ☆、590 鬼屋? 整个宅院都是死静死静的,当然也有风声,但树枝撩动的声音反倒更显得安静了。 月光洒在屋脊上,有些惨淡的白,而檐下草木疏影,看起来则有些光怪陆离。这样的宅子说是闹鬼,十个里倒也有九个会信。 二人在屋脊上观察了四周片刻,在背光处选了处角落跃下地。 这宅子外面看着光鲜,里面的茅草却已经长得有膝盖那么高了。偶有虫鸣。但更多的是晓风拂过后悉梭的声音。韩稷支起双耳,一面细细地打量着周边,一面缓缓地往内院走去,贺群提剑护在他周围,全身紧绷成了一根弦。 过了垂花门,依然是安静的,内庭因为铺了石砖,又有天井,因而面貌不如外面这般颓废,但是砖缝和墙角依旧也有杂草冒出头来,原先种植的几株蔷薇正开得肆无忌惮,庭角花架上几盆兰花已经枯荣相间,如同蓬头垢面的妇人一般。 韩稷问:“先前你们来时可曾有去屋里查看过?” “都看了一圈,”贺群道,“里面值钱的东西当初都拖走了。徒剩一些笨重的床柜什么的,也已经被偷偷来捡篓子的贼人扫荡过,柜门大开,有的还被撬了下来,藏不了人,也没有食物及粪便,不像近期有人进来活动的迹象。” “那附近的人说宅子闹鬼又是什么缘故?” “那是在半年前,有人接连几夜都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而叫了北城兵马司的人进内查看,又毫无异状,反而是北城营的人出来之后好几个人都接连病倒。发烧说胡话什么的,过了许多天才算消停下来。 “但自那之后这里便无人敢靠近,那会儿正值皇上登基大庆之时,下面人怕添皇上晦气,也就没再往上报。” 韩稷听完,举目看看四周,这片地带诚如董慢所说。长住的人不多。而加上这宅子又曾有过这样一段传闻,也就更加无人涉足了。 他虽然心中敬佛,但却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宅子里有女人哭,可能是有劫匪劫了什么女性在此作恶,而至于那几个回去就说胡话的将士,被自己心里的鬼吓到倒是极有可能。而这些若再跟这半年里所发生的事前后联系起来。也不是说没有半点联系。 简单说,万一这闹鬼的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他想了想。说道:“再进去看看。” 贺群点头,伸手去拿火折子。韩稷拦住他,从荷包里取出颗鸽卵那么大的夜明珠来。 夜里有风,火折子迎风便灭。再加上如有敌来袭,也恐反过来成为对方目标。 夜明珠的光在经过小片刻的过渡之后,散发出覆盖方圆五六丈的光华。贺群负责护卫,韩稷则举珠打量四处。 只见东跨院这边一连好几间院落都是空的。前来寻宝的窃贼们兴许真没有捞到什么值钱东西,连原先镶在窗户上的几块西洋玻璃都取了去。剩下两块裂了个缺口,挂在窗扇上像隐藏在黑暗里的怪兽张开的大口。 再走到西跨院,也是如此。 后院,包括后罩房都是如此。 看模样,是真的没有人活动停留的迹象。 韩稷站在廊檐下,眉头紧锁起来。难道真是他想多了么? 人往北城走,倒是也的确不一定非得就是在这间“闹鬼”的宅子。 他再看了眼四下,弯腰蹲地捡了颗石子,招呼贺群,抬脚往外院去。 屋梁上夹缝里藏着的两个人见状对视了一眼,拿出身后两把驽,瞄准韩稷背影,紧紧地勾住了弓弦! 两枝箭像夜里无光的流星,对准那缓缓行走的后背疾驰而去。 驽箭破空的声音被风声掩盖得干干净净。 眼看着将要没入皮肉,两人就要死于眼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看上去浑然不觉这一切的韩稷突地一转眼,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刹时将手上石头掷出来,石头的去势堪堪劈中那两枝箭!而与此同时,贺群已然持剑刺向了驽箭来处,屋梁上藏着的两人,立时挟着弓驽往后园子里退去…… 靠近后园子里的罩房下,靠近雨槽的位置有个一尺见方的铁花窗。 铁花窗做得很细密,看上去是为了过滤杂物而设置,但是此刻窗内却有一张脸,准确的说是一个人,睁着阴鸷的双眼望着与身高差不多的地平线。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他呈黯绿的衣衫上,分明是很正常的颜色,但因着这幽夜,这四边的风声,显得有丝心慑的怖意。 他盯着风里的长草看了片刻,负手走回来,打了个响指,便有人在黑暗里点了灯。 灯光很快照亮四周,这是个正常卧房大小的暗室,床椅板凳什么都有,甚至等闲人也用不着的琉璃灯,丝织蜀绣大屏风,以及波斯羊绒毯也有,地板是架空的沉香木地板,踩上去有轻微的咚咚的空响,再看四壁,居然也是用的同样的木头。 沉香木并不怕潮湿,用在暗室建造不会腐朽变形。但同时造价也极为不菲。 除了一屋子的奢华器具,还有四名只露出眼睛来的黑衣人,绑在太师椅上的一名男童。男童口里虽然塞着破布头,但仍然不妨碍辩认他的五官,浓眉大眼,华服于身,正是消失不见的景洛。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 灯光照在这人的面目上,露出郑王久违于世的容颜。他退身坐在景洛对面的椅上,把玩着手上一把三寸来长的匕首,说道:“我本来都已经对你死心了,因为只要你不出宫来,我就根本不能把你怎么样。可谁知道你居然自己跑了出来,这就怪不得我了。” 景洛挣扎着,眼里有惶恐。 郑王倾身扯去他嘴里的布头,观察他的五官,说道:“原先我还当赵隽没有什么城府,如今我才知道,赵家的人原来个个城府都不浅。当年他一手摔死了别的女婴,造成他已无后的假象,结果却私下里将你送出了宫外,这步棋,真叫做瞒天过海。” 景洛咽着口水,奄奄问他:“你是谁?” 郑王扬了扬唇,靠进椅背里坐着,说道:“我是你叔叔。你进宫几个月,想必也听说过端静皇后是被她的嗣子杀死的。我就是郑王赵博。” 景洛听到他是郑王,果然瑟索了一下。他当然知道端静皇后是怎么死的,他进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学习认识皇宫成员构成,在说到这些的时候,赵隽和陆铭兰因为要使他尽快融入环境,因而从来没有瞒过他。 “可你,不是死了吗?”他颤抖地道。世上这么大点的孩子,哪个不怕死人?哪个不怕鬼? “我从逃出京师起就奔着逃命而去,又哪里有那么容易死?”郑王拿小刀慢慢地刮着指甲,说道:“当我知道我已经步入韩稷设下的圈套里之后,我就更加小心了。 “我找了个跟我差不多体形的人代替我——这些说起来很难,但其实也很容易,因为他们相信他们对杀死我很有把握,而且我绝对无路可逃,至于细节你就不必知道了,你还小,而且,日后也肯定没有机会学习我。” 景洛望着他,一时未能消化。 他来到这世上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接受的事物在进宫之前也从来未包括如何行使阴谋算计,他对于骤然出现在眼前的郑王,既难以相信他是个死人,也难以相信他会是个亲手把嫡母杀了的狂魔。但是看到他拿刀子刨指甲,他又有潜意识传出来的恐惧。 “你要杀我么?” “那是肯定要杀的。”郑王吹了吹手上刨出的指甲灰,漫声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大周这万里江山,本该是我的。是韩稷助你父亲上了位,逼得我无路可走,甚至还设计要取我的性命。你的父亲,当初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弟弟,说会一辈子佑护我,结果,我要的江山却被他窃了去! “韩稷与赵隽狼狈为奸,如果不是他们,我何至于如此? “所以你肯定会死,不但要死,我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将你一刀刀剐下,我要让你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一颗骨碌碌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你亲爱的父亲望着你无计可施,我最后还要让他生生吞下去你的血肉,才保住你的骨架不被我丢去喂狗。” 说到这里他兴奋起来,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景洛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景洛已经哭了。 郑王意犹未尽,停下刀子,望着前方,继续说道:“你永远想象不到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在外受了多少苦,人肉,我也不是没吃过。躲在荒漠里的最艰苦的那段日子,简直连偷都没地方去偷,我们只好杀了人来吃,一个人不够,就杀两个。 “我记得那天天上飘着雪,我们在山洞里架起了锅,煮了满满一锅……” 景洛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他要疯了,光是想想这画面他都要疯了! “吐?”郑王望着他,“我们原先也受不了,可是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如此。而我所受的这些苦,都是韩稷和你那父皇给逼的。L ☆、591 疯狂 “他们一个是陈王府的人,一个是假惺惺把我当弟弟待的废太子,他们为了上位,什么都不顾了,生生把陈王府给平了反,把太上皇困在南宫,使得我连最后一个靠山都失去,你说,就凭这些,我该不该把你给剐了?” 景洛吞着口水,鼓起勇气分辩:“那也是因为你杀人在先!” “我杀人在先?”郑王冷笑,目光又变得幽寒凌厉,“若要说起这层,那我的母亲呢?我的母亲也是死在他们手上!死在皇后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贵人手上!就因为我的生母地位卑下,以至于我这个有着堂堂皇族血统的皇子也跟着卑下了! “难道她们天生就高贵些么?若是我生母机遇好些,在战乱时遇上高祖施以粥米,说不定也能得他聘为儿媳,成为日后的皇后!你的祖母,赵隽的母亲,她就真的那么高贵么?她一辈子都在抢,都在争,可最后还是得靠我把楚王杀了,她才从淑妃手上赢回来。” 他满口的不屑和讥诮,使得油灯下的他看起来也更阴狠诡谲了。 景洛有点想哭。 他很想念阿娘。还有父皇和母后。 他很后悔,因为他的冲动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哭什么?”郑王又开始冷笑,“你虽然幼时住在乡野,但比我的童年可幸福多了。没有受过冻,没有挨过饿,没有遭过宫人辱打,那会儿我都没有哭过,你一进宫就是众星捧月的燕王,有什么好哭的?” 他走过去,拿刀刃挑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在刃面上的五官倒影。 景洛被刀子的冰凉一激,眼泪被收了回去,三月天里,打了个哆嗦。 郑王拿着那刀子在他颈下转来转去的比划,很快刀刃就在那柔嫩的皮肤上划出两道血痕。 景洛咬着唇不敢哭,虽然很怕,可是阿娘说过。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若是再往前伸一厘。我便会让你死快一分,你信不信?”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慢悠悠地飘了进来。 郑王手下一顿。脸色也变了,他倏地抬头,往先前站过的铁窗望去。那铁窗外月光下,不知几时半蹲了个人。手里拿着拿着把匕首,如同他先前把玩着手上小刀似的。斜着眼透过窗口睥睨他。 “韩稷!……” 郑王声音里透着微寒,像是白日里看到了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韩叔叔!”景洛喃喃地唤出声。 韩稷冲他扬了扬唇,而后目光冷冷扫向郑王,漫声道:“你想说。我应该被你们的弓弩杀死了是么?” 郑王咬了咬牙关,又一点点放松下来。 “你杀我?我这里设有机关,你以为就算你找到了我。就能够杀了我?” “要不然呢?”韩稷转了个方向站在窗前,然后扶住那铁窗左上角。摸了摸底下一道凹槽,就听轰隆一声,那铁窗忽然往上一收,竟收出个足有半人高的缺口来! 韩稷跳下地去,紧接着被丢下来的,还有两名绑起来的做短打装扮的精壮汉子。 郑王看到这二人,眉尖又更是动了动。 “你是怎么做到的?”郑王蓦地抬头,“你怎么会怀疑到这里?怎么会发现是我?” “准备地说,在亲耳听见你开口说话之前,我也还没有肯定就是你。”韩稷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以同样的姿势扬首睨着他,“因为之前你确实给了我一具‘郑王’的尸体,所以虽然你的嫌疑最大,可我们最开始还是都避开了你。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没死。直到董慢跟我说起这座鬼屋,我才想到如果你还在世,那么这件事就十有*是你干的。 “于是当他们在全城搜索的时候,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查证你究竟是死是活的事上。我找到了这宅子,也听到了关于鬼宅的传闻,你做的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破绽,先是趁着皇上登基众人注意力分散之时进京,然后挑中了这里做为你的老巢。 “你先是故意装神弄鬼,制造于此屋不吉的假象,引得本来就无人常住的四季胡同更是人烟寮落,这样你就大大减少了泄露踪迹的风险。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身边的人虽然中用,但要想在高手如云的天子脚下行绑架皇嗣之事还是十分之难,我若猜得不错,相国寺里你们本来是想行刺皇上。 “可是没想到你们居然又发现了燕王和眉娘的异常,于是你们趁夜跟踪到了庄子里,结果经过眉娘母子的谈话而证实了他就是皇上唯一还在世的儿子的事实。你当时想杀他,却没想到眉娘武功会那么高强,而且雁儿也派了陶行前去。 “你们失败之后皇上也开始戒严,但你聪明得很,忍住了几个月。你知道只要不急不躁,那么总有一日大家都会把这事淡忘。可你也没有想到,皇上比你想得谨慎得多,即使是撤了防,他也派了人在盯你,同时,还把这事告诉了我。 “当你的人在盯我的时候,我的人同样在等你们露面,燕王被你劫走,陶行立刻发觉。 “我想,朝廷会反应得这么快,也是大大出乎你意料的,因为你看似聪明,实则也只是个半吊子。” 韩稷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一面拿起搁在一旁的折扇轻摇。 暗室里只有一个铁窗可以通风,而且还在高处,这样的天气里,已显得有点闷热。 韩稷摇扇送风,郑王却是有些心浮意躁。 “你这是瞧不起我?” “还真就是瞧不起你。”韩稷停了扇子。 郑王面上有了怒意:“你既然这么聪明,那又是怎么猜到我在此处的?!” 韩稷微吸了吸气,说道:“这宅子是你的私宅,别人都把私宅购在繁华之地,富庶之乡,你却把私宅购在此处,而且还不只是当作产业而已,而是邀请贵宾上门当做正经待客之处,可见是特意挑下来的。当初你跟楚王斗得你死我活时,你并没有什么背景,我就不信你压根没给自己留后路。 “此地临近积水潭,一旦有变,你逃窜至此乘船出京十分方便。杀害皇后之后当夜你也是从北城门逃走的,我就不信你在北城门处当真没有做任何手脚。所以从地理位置上看,你已具有嫌疑,而这宅子,也因为你的死而复生更具有了嫌疑。 “若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你还可以随便投宿兼租用民宅,可是在京城,这里十个里有九个认识你,你不敢在外露面,只能像只地沟鼠一般藏起来,然后命令你的这些不知为什么还要跟着着送死的手下替你跟天下作对。 “你在外颠沛流离了两年,照你方才的说法,你连人都吃过,身上必然没有盘缠。就是能去偷窃,可自新皇登基之后治安明显好转,你也冒不起因为几两银子而被官府盯上的风险。不回这里,能去的地方也实在不是很多。 “哪你又是怎么发现他们的?!”郑王满脸狰狞,脸上因为逃亡而多出来的两道疤看上去无比丑陋,“我明明看到你进了宅子,明明里外搜寻毫无所获,你难道真有通天之能,能够一眼看得透我心里在想什么不成!” “我当然没这本事。”韩稷站起来,“但我却知道不管这宅子里有没有藏着人,这人是不是你,他都肯定不会放我走的,所以当我转身往外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等待你出身杀手的事上,他们俩的眼力确实不错,倘若我没有作这准备,今日我也成了你箭下鬼。 “可偏偏我打小便在你想像不到的险恶环境中长大,在所有你未曾想像过的困难里为平反我父王的冤情做铺垫,这些暗袭于我来说,实则并不算什么。而你就算是在外逃亡了两年,吃尽了你所认为的诸多苦头,却还是手段低劣到只会靠绑架个孩子来达到目的。” “那又怎么样?”郑王冷笑着,“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难道我还要顾及什么颜面不成?我哪需要管什么手段低不低劣,我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就好!我只要杀了他,赵隽就是不死也要痛苦个半死,四个儿女无一存活,哈哈哈!这叫做什么,为人不善老天都不能容他! “而我若是再把你杀了,韩家和沈家就会齐齐跟赵隽过不去,到那个时候,那才叫做好玩儿!” “有什么好玩儿?”韩稷眯眼看他,同时往前走了两步,“难不成你以为杀了燕王,赵隽下了台,这皇位还会落到你手上不成?你只要敢在京师公开落面,不出片刻,宗人府的大刀不把你削得皮肉不剩,中军营的将士也会把你剁成肉酱!” “谁说我一定会死?”郑王狞笑。“我才没那么容易死!我就是死,也会让你们活不安生!我从小被是个被人瞧不起的不得宠的皇子,连太监都可以喝斥我在地上爬,我饿得两眼发昏时去别的嫔妃屋后偷她们的猫食吃,直到傍上赵隽才开始让人弯腰称呼王爷!L591 ☆、592 输赢 “而我当了王爷之后,面上看着风光了,实际上却从此成为了皇后面前的一条狗,她纯粹只是拿我当拯救赵隽出宫的工具,她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帮赵隽拿到皇位,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压根连条狗都不如! “如今我落魄至斯,皇后死了,赵隽却仍是被你推上了皇位!就是我不做这一切,我在他乡隐姓埋名,看着你们在朝上呼风唤雨,又能快活到哪里?我不但要将你们一个个杀了,还要将属于我的一切夺回来!我要真真正正当天下王者!” “你真是疯了!”韩稷摇头。 “我就是疯了!”郑王嘶吼,“你若站在我的立场,难道不会疯?!” 韩稷凝望他片刻,将扇子收了,说道:“可是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走不脱了,现如今顾颂薛停还有董慢均已经带领大批人马包围了这座宅子,而这间密室之外,也蹲守了无数弓驽手,你的准备虽然充足,但显然还是差了些火候。” “哈哈哈……” 郑王仰天笑起来,忽然一扫之前的颓唐与疯狂,反负了双手在后说道:“你真的以为我输定了?” 韩稷双目微闪,“难道不是?” 郑王笑道:“我花了这么多的工夫,准备了这么久,慎之又慎,你以为,我会这么样就被你击垮?我既然能够藏身在此大半年,难道我就没有点别的力量支撑?而且,你有没有想过,我身边这么多手下又是哪来的?” 韩稷凝眉:“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同伙?” 郑王正了色,“你萧家乃是我赵家的不二仇人。赵隽身为赵家子孙,却反过来替你萧家给平了反翻了案!他不配为赵家子孙,为了慰我祖先英灵,自然我要将你们赶尽杀绝!而我自知凭自己是做不到这一切的,所以我当然要找几个人帮我!” 说到这里他走向景洛,手搭在他椅背上,望着韩稷道:“现在。你把顾颂薛停他们全都引了过来。我就放心了,这说明别的地方肯定失了守。你这么配合我,我还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韩稷瞳孔一点点收缩。紧盯着他的动作,“你可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故布疑阵,为了故意引我过来所设的局?” “此话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郑王得意地,然后咬紧牙关。猛地拎住景洛后颈:“你没想到吧,你口口声声说我不聪明,但结果却反过来中了我的圈套!我虽然没想到你会拿住我设的埋伏,会找得到这里。但是,在你看不到的暗处同样也还有我的人! “只要这小兔崽子一死,他们便会把消息放出去。东辽国内十万蒙古大军的铁蹄会踏破关门,而到时候你萧家上下所有余孽将全部成为我的刀下亡魂!韩稷。这一次,你休想赢我!” “你还勾结了蒙军?”韩稷脸色已经十分阴寒了。 “怎么能说是勾结?”郑王狞笑:“我们只是平等合作。” 韩稷隔一丈远与他对站着,忽然抬起手,一道寒光从袖口里飞出,直接射向郑王面门! 郑王胜算再高,却也没料到他居然会说着说着便出手,神色一滞,闪身来避,侧过来的左肩却忽然又挨了他一掌! 旁边站着的黑衣人见状上前围攻,暗处果然又闪身进来十来个人! 打斗声引来外面的贺群,他朝着夜空使劲吹出几声口哨,立刻顾颂薛停和董慢就分别从三个方向跃了下来,几个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那铁窗处挥掌,瞬间那窗口就被掌风拍出个大洞! 密室顿时露出了小半间在外,顾颂与贺群跳下去,薛停董慢这里再联手掀地板。 郑王先前虽是得意洋洋,这会儿见了真章却也不得不凝神对付。而刚才韩稷那一掌劈来他已经伤了胳膊,眼下顾颂他们一到,他就不得不连连后退了!但因为围在他身边的手众多,因而韩稷一时竟还拿他无奈何。 韩稷道:“颂儿快去堵住他后方!注意墙上那盏油灯!” 顾颂点头,在贺群掩护下杀了过去,长剑将那油灯一劈,就听轰隆一响,先前还完好的墙壁这时候忽然侧移,又露出间摆着各种书籍兵器的密室来! 郑王见机关已被韩稷识破,咬了咬牙,忽然将手上景洛往韩稷扔来! “韩叔叔!……” 韩稷下意识收剑避开,然而就在这时,郑王忽然又将景洛猛地往后一收,同时将原先景洛坐着的太师椅原地转了半圈,就见沉香木铺就的地板上赫然又出了个两尺见方的口子。众人都还未料到这一变故,他则已经拽着景洛腾地跃下了地去!而四面的黑衣人也几乎是在同时跃向了洞中! “快追!”顾颂大叫着冲过来,作势就要跳下去。 韩稷将他一拉,说道:“不要追!我们不识地形,其中一定有诈!” “那怎么办?总不能放他逃走!”顾颂急道。 韩稷没做声。 薛停走过来道:“颂儿急什么?他挟持的是燕王,又不是稷叔的儿子,咱们犯不着为皇上送命。” 董慢点点头。他们刚才已经从陶行口里知道赵隽让伍毅去萧家传旨的事,虽说圣旨难违,莫说是让他们配合查案,就是让他们出钱出粮也不能拒绝,但韩稷毕竟于他赵隽有恩,他如今动不动就降罪降罪,这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么? “话不是这么说。”顾颂坚持道:“不管皇上怎么样,燕王是无辜的,这个时候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说完他转向韩稷:“稷叔难道也要在这个时候斗气吗?” “我不是在斗气,我只是在想郑王到底有多大的阴谋。”韩稷扫视了一圈他们,凝眉:“这狗贼方才说他已经跟东辽蒙古人有了勾结,倘若他杀了燕王,蒙古人就会攻入关内,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我们首先都要派人去通知内阁。 “此外,郑王未死而进京作乱的消息也要即刻传递到各营和卫所,前军营除外。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燕王的安危了,而是大周和中原的安危。如果西北那边军情无假,那么必然辽王也与郑王有了勾结,因为若无辽王坐镇,蒙古人不会相信一个落魄又无势力的皇子。没有辽王呼应,他们也不可能会在短时间攻入关来! “所以颂儿现在你若不想造成更大的动乱死更多的人,就即刻派人送信去后军营给你祖父,让他马上调兵包围守住雁门关!并且看管辽王,一动异动,则立刻上报京师!” 顾颂听完才知自己想窄了,立刻拱手称是,腾身跃了出去。 这里董慢听完却又问道:“为什么通知郑王在京作乱的事要排除前军营?难道稷叔觉得鲁亲王也有嫌疑?” 韩稷道:“辽王脑子不够,鲁亲王手上有兵权,郑王拉上了辽王,必定会把鲁亲王也邀上。这样就算鲁亲王不帮他,至少也不会添乱,他们都是赵家人,皇上给萧家平了反,对他们来说乃是奇耻大辱,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威胁。 “所以为了联手除去我,再把赵隽赶下来,他们没有理由不合作。” 薛停董慢面面相觑,“那这么说来,咱们也该马上去包围鲁亲王府了?!” 韩稷点头,与贺群道:“你带领一帮兄弟打火把下地道追踪他们去向,地道不会很长,我估摸着他们会往水边走。薛停你带领人马守住积水潭一带,切勿放走任何可疑之人。董慢你则带人封锁方圆五里以内,一旦遇见行踪可疑之人,管他是什么身份,立刻拿下! “鲁亲王府那边我会再作安排。” “遵令!” 几个人即刻拱手应下,掉头出去布署。 韩稷扶剑在原地站了站,又打量了这残缺的密室四周一圈,走进放置着书籍兵器的那间屋里看了看,然后找了纸笔写了几行字,往门上重新贴了封条,着人守了,才又跃上地面,看看天边已经浮现出来的鱼肚白,从屋顶掠了出去。 这一夜便只听兵马调动忙不停,赵隽在乾清宫也枯坐了一夜。 天绽亮时诸志飞、许敬芳以及沈宓房贯进宫来,将内阁连同兵部所做的搜寻措施说了给他听,无非这样,找,不遗余力地找。 可是偌大个京城,这么多的民宅建筑,要藏个孩子是多么的容易,更何况还不知道此时他有命不曾! 但他又能怎么样呢?换成是他自己,也只能到处扑着去找。 他能怪他们办事不力么? 不能。他们确实在他下令之前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行动,而且整个京师现如今恐怕已封锁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辛苦爱卿们了,燕王还是个孩子,作为父母,朕是希望他能够尽早平安归来的。天快亮了,不要耽误朝政,开启宫门准备早朝罢。” 他抬起头,平静地道。 沈宓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打住,站了起来。 “皇上!侍卫来报,韩稷在宫门外请求进宫见驾!”L ps:感谢大家对新书的支持~~~~~~~~~~ 另推本书:总小悟的《锦谋》:古人说:天降大任必先苦心志。 晏锦哀呼,在这个勾心斗角的深宅,她只想护住父母。 苦心志……还是睡觉吧。 至于大任…… 天塌下来,不还有个他吗? ☆、593 清剿 “韩稷?!” 已然转身走到殿门口中的沈宓他们闻言面面相觑,均停在门槛下,往赵隽望来。 赵隽听到奏报,眉头也陡然动了动。 他偏偏头,摆手道:“传见。” 众人闻言,便都默契地走了回来。 赵隽瞟了他们一眼,也没说什么。 很快门外有了脚步声,沉稳但是又稍显急促。赵隽目光原本漫无目的地落在书案四处,听见这声音,目光也一点点凝滞下来。 能让韩稷急促的事,应该不是什么小事罢? 门口一黯,有颀长的身影走进来。 “草民韩稷参见皇上!” 赵隽定睛往他立处看了看,说道:“你见朕何事?” 韩稷道:“是为燕王殿下而来。” 赵隽顿了顿,准备了很久想要保持平静的面上还是起了微澜,“燕王在哪里?!” “已经被郑王掳走。现如今顾颂带人去了后军营送信调兵守住雁门关,以及看住辽王,薛停董慢都带着兵马在郑王出没过的地段进行封锁搜寻。草民见到燕王的时候他状态很好,没有受伤,但郑王却来势汹猛,这次恐怕整个朝堂都得打起精神来才能应付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沈宓率先问。 韩稷与顾颂他们带着中军营的人行事的时候并没有人进宫奏报,有韩稷在,他们仿佛自动认定韩稷就是他们的主帅。站在赵隽的立场想想,这样确实也很让人面上挂不住。 “韩稷意思就是,郑王不但没死,他反而还在京师潜伏了大半年,并且勾结了东辽蒙古军。要合谋进犯大周,篡取皇位!”韩稷先跟沈宓施了个礼,而后说道。 殿上赵隽听得面目一惊。 诸志飞等人也走过来,说道:“此言可当真?!” “晚辈不敢有半字虚言。”韩稷指着门槛外已经被侍卫拖过来的两名黑衣人,“这是方才我在四季胡同郑王私宅里捉到的,郑王在半年前以阴私手段将宅子变成所谓的“鬼宅”,而后藏身在宅子底下的密室。之前在庄子里暗袭燕王和眉娘的已能够肯定是郑王!” “他们逃去哪里了?!” 赵隽站起来。走下玉阶。“你既看到他们逃走,如何不去追!” 韩稷平视他:“那是郑王逃生的地道,我若下去。八成没有命在。而那样的话他的阴谋我也无法转告给各位大人以及皇上,如果他勾结蒙军的阴谋是真,那么死的可全都是您的子民,难道我这么做。也有错么?” 赵隽无言以对。 他说的没有错,换成是他。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可是他在他的天下得尽了臣心和民心,又如此强悍的抗拒他的旨意不顾他的威胁,乍一见他,他又怎能一点怒气也没有? 他握拳望了他半日。才微微地偏开头来。 他到底还是比他冷静。 最近他越来越喜欢拿自己和他比较,他想要找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比他强的。比他更能胜任于领导者的位置的,如果给他和韩稷同样的机会。他也有信心做的比他更好! “我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从西北那边的军情判断出郑王的话是否真实,蒙军如果真与他勾结,那么最近几个月对方应该已经在兵马调动上有频繁动作才是。如果他的话属实,那么辽王府和鲁亲王府的人则必须要率先拿住的了!” 韩稷凝重地与众人说道。 大伙都是久经风浪之人,经过这片刻时间的消化,也都已经接受郑王未死而又卷土重来的讯息,许敬芳说道:“郑王若无靠山,必不敢进京作乱!此事虽尚无证据,但却有*分真了。老夫以为不管他们二府有没有参与,眼下都应该先行派兵严防,还请皇上速速下旨!” 赵隽微凝了凝神,侧首与太监道:“去取后军营与中军营虎符!此外速传朕的旨意,命辽王与鲁亲王进京!” 太监飞快下去。 这里殿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却是魏国公与顾至诚大步进来了,说道:“皇上已知道郑王未死的消息了不曾?”说完见到韩稷在,顿时怔了怔,但接着也立刻道:“稷儿也在,那是正好。我听薛停说郑王掳走了燕王,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韩稷道,“现在贺群已经带着中军营的弟兄持盾牌盔甲下地道去追了,就算追不到他们,应该也能探得他们出逃方向!” “那就好!”魏国公点头,又面向赵隽:“这次多亏得稷儿反应迅速,他知道的情况比我们大伙都要多,臣恳请皇上还是予他征剿大权,尽快清剿以郑王为首的所有余孽!” “正是!”顾至诚双眼亮起,也道:“臣也附议魏国公所言!” 沈宓他们都来了精神。 赵隽侧首对着韩稷看了片刻,而后转过头去望着帘栊上的雕花:“你特地进宫,就是为此事而来?” 韩稷扬唇:“皇上觉得呢?” 他又是一阵气馁。 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为讨这份差事而来,他如今不在任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失踪的是他赵隽的儿子,郑王谋的也是他赵隽的天下,即便他们也想杀韩稷,可他要保全自己还是不在话下的。既然如此,他又哪还需要逞这个能,来讨他的欢心? 从前共事的时候只觉他十分得用,如今这么样,才发现在他面前竟是一点便宜也讨不着。 他微哼了一下,说道:“韩稷听旨。朕命你为征剿逆贼赵博之大元帅,具备五军都督府总调度大权,但条件是燕王不得有丝毫闪失,你可答应?” 韩稷微顿,拱手道:“既是皇上下旨,草民焉有不尊之礼?” 赵隽扬了扬唇,温声道:“去吧,把朕的儿子带回来,把咱们的天下给平定。” 沈宓听到这句话,眉头莫名动了动。 韩稷跪下接旨,这里自又有太监将帅印及各军营虎符奉上。 五道虎符同时授予一人手上,这是极罕见的。但军情如火情,没有人会去斟酌这里头有何不妥。 韩稷揽了征剿元帅之职的消息传了出去,临时衙门设在五军都督府内原先他的公事房。这一日大臣将士们穿梭往来自不必说,因为需要封锁全城来围剿,城中百姓也知道了郑王诈死进京绑架燕王的消息,而这自然会引起一番纷乱不必说。 萧家这边沈雁自也是一早收到消息,她本没联想到郑王头上去,只知道韩稷突然孤身前去巡查有异,乍一听得这消息也是懵了有半日,直到听陶行把前因后果全都说了才算是弄清楚。 韩稷没空回府,传话回来让她别出门去,华氏听说她一个人在家,赶紧让沈莘哥俩过来接她回沈府,到底沈家人多,她回来也多人照应。这里方出门就碰上韩耘驾着马儿带着春梅他们到来,原来也是奉太夫人之命接她回府。 春梅见沈家两位少爷亲自到来,怕沈雁为难,连忙催促她上了去沈府的车。 韩耘很有些舍不得。 沈雁想想魏国公这些日子也不会有时间在家,便就跟沈莘道:“国公爷不在,韩家就只有太夫人和耘哥儿,虽说有大太太二太太她们,到底又是隔了房的,再说她们也顶不得什么用处,我还是带着陶行他们回韩家吧,一来给他们做个伴,二来韩家有那么多护卫,安全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莘先是不肯,后来禁不住她磨,也只得同意了,这里打发人先回去问了华氏,华氏虽然担心女儿,但想想魏国公对韩稷确是尽了心力,这当口男人们都在外头,也没有丢下他们不管的理儿,便就差人应了她。 太夫人这里正盼着沈雁过来,见她进了门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听春梅把话说毕,又数落道:“你这孩子也是心实。”但到底红了眼眶,一双手握着她,嘘寒问暖,半日也未曾放下来。 沈雁仍住颐风堂。 当初他们搬走的时候除了嫁妆和一些私己,几乎没带走什么,所以屋里还保持着原样。 韩耘高兴地在下人堆里指点来指点去,叫他们好生打扫干净庭院。 四处皆是熟悉的人和物,离别几个月回来,仿佛也只是离开了几日也似。 韩稷晌午就收到了沈雁搬回韩家的消息,一想心里倒还松了口气,韩家到底比萧家人多,而且如此一来他还可以把议事厅偶尔搬到韩家,一来看到了她,二来也不耽误事。 顾颂他们在午前都已经把该办的事办完,而贺群那里也得来了消息,郑王逃走的地道出口果然是靠海子水岸边的一户空着的小破院,地道约摸五十来丈远,贺群他们在半路还遇到了埋伏,但因为有准备,所以倒是有惊无险。 负责封锁水岸的是薛停,现如今他已经锁定了地道口周围一里的人家。 看样子范围是缩小了,但想想郑王的狡猾,其实局势也并不那么乐观。 午饭后顾颂到了他房里,说道:“辽王府和前军营那里都去了传旨,不过按路程算估计他们就是进京也得半个月后,我们能拖到半个月吗?郑王会不会把燕王杀了?”L ps:求月票,么么哒~~~~~~~~~~ ☆、594 信任 “这两件事根本就没有关系。我们不能傻乎乎地挨家挨户搜,还是等想个办法把他引出来。”韩稷道,“他挟走了燕王,而没有立刻将他杀死,那么估计未来出现新的情况之前是不会动手的,而他挟持他,恐怕也是冲着皇上来。 “你去让人贴张告示到街上四处,就说如果有人发现燕王下落,只要举报出来,朝廷承诺赏银三千,还根据才学赏个官儿给他做。若是有人窝藏逆贼,则格杀勿论!” 朝廷官兵充斥了京师每一个角落,不起眼的民宅后杂房内,到了夜里显得格外清寂。 郑王躲避了两日,身衫已经显得很凌乱了。面前几个手下坐在窗户内,也是眼带着饥火焦躁不安。 他没想到韩稷出手会这么迅速,更加没想到顾颂薛停他们对他的号令言听计从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根本都不用去请示赵隽,仿佛韩稷就是他们的不二领袖。 而这怎么可能呢?他如今不过是个毫无权势的升斗小民,充其量是个日子过得殷实些的小财主,不能给身边人权力财富,更有可能连累他们,可顾颂他们这么紧跟着他,究竟图什么? 他感到脑子有些迷糊,眼望着面前两个玉米馒头,心里又更加烦躁了。 他抬腿将桌子踢翻,站起身道:“没有别的吃了吗?!” 随从们走过来,说道:“街上早被封锁得如铜墙铁壁,根本没办法弄到新鲜食物,而昨日一早韩稷又下了悬赏令,百姓们家中就更加没机会了。如今不要说出去窃取,就是稍稍冒头都有可能被发现。小的们也不敢强来。” “鲁亲王府呢?”他问。 “鲁亲王府早就被中军营的人围住监视了起来,听说赵隽也已经下旨去辽王府和前军营,传辽王和鲁亲王进京谒见了!此外顾颂当夜即刻派人去了后军营,听说前日荣国公收到消息之后已经立刻调兵赶赴了西北,他们识破了咱们的计划,这下恐怕东辽也没办法进关了!” 郑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筹备了这么久的计划。怎么会走到如此被动的地步呢? 都是韩稷。若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会曝露,怎么可能会被堵得如丧家之犬? “把那小兔崽子带过来!我要直接与赵隽对话!”他瞪眼望着前方。一字一句地:“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去拼一拼活路!” “可是外头巡逻的人这么多,王爷要如何进宫?” “不必进宫!明日一早,我们分批乔装进入乾安寺!本王要在那里与赵隽定个高低!” 这几日宫里罢了早朝。 赵隽自打起用了韩稷之后。情绪仿佛松了下来,虽然景洛还是没有消息。但他已经不再狂躁。 韩稷这个人,总还是让人有着由衷的安全感,把事情交给他,毫无疑问要比交给别人更让他有安心些。 他也不担心他会故意怠慢差事。故意不帮他落力寻找景洛,不管他怎么提防他,可永远也无法怀疑他的坦荡。世间好男儿,其实莫过如此。 可是他越是这般完美无缺。才更是让人无所适从。 他宁愿他暴戾,狂躁,狭隘或是虚伪,这样天下人将他跟他比较起来,起码还能衬出他的优雅和仁慈。 但现在想这些都迟了罢? 他扬扬眉,看看手上的奏折,一丝不苟地在上头作着批示。 “启禀皇上,娘娘传奴才来打听韩将军搜寻的消息。” 张枚在玉阶下伏首。 赵隽停笔看了他一眼,说道:“正在查,请娘娘稍安勿躁,保重身子要紧。” 他连日都在乾清宫呆着,陆铭兰如今什么情况也只经由太医宫女禀告得知。 张枚应声退下。 他提笔待要再写,太监李容却是又走进来,拿了封信笺与他说道:“皇上!方才侍卫宫墙缝里发现了一封信,上头说指名请皇上御览!” 信? 他心下一动,立刻弃了笔。 信是拿很粗糙的信纸写的,信封上还沾着些油污,但那上头工整的一行字迹,以及上头沾了血迹的封口,却说明这封信绝不是什么无聊之作。 他抖着双手将它拆开,一缕头发及亲王发冠上刻着寿字的东珠刷啦掉下来! “洛儿!” 他控制不住地站起。 李容连忙上前:“可是燕王殿下有消息了么?!” 赵隽看着他,却是神情僵硬,半日也未曾说出话来。 是郑王的笔迹,他拿到信封就看出来了!他居然约他在乾安寺见面,还只让他孤身一人前去,否则的话他见到有人跟随之时便就是景洛亡命之时! 这分明就是一个陷阱,分明就是在等着他去赴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乃堂堂国君,岂能明知山有虎而偏向虎山行? 可是他不去,那景洛岂不就没命了吗?! 他跌坐在龙椅内,一颗心在肚里翻滚,宛如油烹。 他直觉应该告诉韩稷,告诉诸志飞和沈家父子,可是一旦告诉,他们必然会主张直扑过去围剿郑王,这样一来,便等于他生生把自己儿子的命给送了出去!这可是他唯一的子嗣了!难道他还要让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的手里吗! 但是他这么优柔寡断,岂非更不配当皇帝? 皇帝,这两个字已经像座山一样压在他头顶了。 “皇上,韩元帅来了。” 李容进来禀道。而后就见韩稷到了门口。 赵隽心里跳了跳,将那信顺手塞在奏折底下,望向殿堂。 韩稷大步走上来,行了个礼,说道:“方才薛停他们在外巡逻,已经发现积水潭那带有废弃的民宅被人临时落脚住过的痕迹,臣等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也许这几日他会熬不住露面。” 赵隽点点头:“你去办吧,朕相信你。” 韩稷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见他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便就折身告辞。 赵隽瞄到奏折底下露出来的信纸,双手紧了紧,突然又道:“站住!” 韩稷在门槛处回了头。 赵隽把那信抬起来,咬牙望了半晌,然后抬眼看着他:“朕的儿子,就交给你了……”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支持~~~~~么么哒~~~~~~~ ☆、595 放箭! 夜色笼罩了京师,乾安寺里的炊烟也渐渐熄了。 这是隐藏在市井深处的一间小小的寺观,门口的窄巷甚至连宽大些的马车也无法进去,寺里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并两个徒弟,现在都已经被郑王的手下绑在柴房里。四周一片安静,连周围的民居也好像不曾住人一般没有声音。 郑王在窗前望着外面夜色,他显然已经清洗过,身上干净了不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身灰布道袍穿在身上,头发也整齐地束了起来。 自从联合辽王和鲁亲王跟东辽人达成协议之后,他也再不是当初那么落魄的他了,他有了可以行事的盘缠,也有了一批得力的随从,不得不说这半年里的潜伏,没有他们的相助是办不到的。 但眼下他眉头微蹙着,对于眼前的困局却仍是无法破解。 “王爷,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布署?” 未戴面罩的黑衣人走上来请示。 郑王微顿了一下,咬牙道:“去吧。手脚利落些。” 黑衣人退下。 他走回屋里,对反绑在柱上的景洛说道:“恭喜你,可以不用再捱了,等到你父亲一来,我就可以要挟他写禅位诏书,等我诏书到了手,我会再让你们父子一道赴死的。” “你不要杀我父皇!”景洛眼泪滚出来。他不希望有人为他死。 郑王笑了笑,没理他,拿了旁边一本经书,坐在烛下翻起来。 “王爷!有情况,我们周围许多户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人去楼空!” 先前出去的黑衣人飞快又回了来。 郑王身子一顿。抬起头来,“人都走了?” 黑衣人点头。 郑王站起来,走到景洛面前。 景洛眼泪汪汪望着他,却紧抿着双唇。 四周民居都没有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周围的百姓更是不知道,他只告诉过赵隽。而眼下他们突然之间走了。难道是赵隽把消息透露了出去?眼下全城皆是韩稷的手下,如果赵隽真这么做了,那么这肯定是韩稷手下所为了! “一定是韩稷!”他倏地回转身。紧咬着牙关,“赵隽竟敢不听命令,他连他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小说下载尽在糯米TXT小说论坛~ “王爷,咱们眼下怎么办?”黑衣人道:“要不要赶紧撤?” “现在这个时候还撤得了吗?!” 郑王握拳往桌上捶去:“赵隽竟敢不听话行事。他们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抽两个人去附近引开官兵视线。放信号弹给城外接应的人,让他们速速前往西北联络蒙军进攻雁门关!然后等人引开之后,你们再随我潜进宫去!” “我们人手不够,恐怕难以攻进宫去!” 郑王指着景洛:“有他在。还怕没办法吗?!” “王爷!有官兵已经往这边围过来了!”又有人匆匆闪进,禀报道。 郑王终于变了色,“来了多少人?!” “小的只见街上四处是人。四处是兵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上千的兵力。韩稷这是想要往死里逼他了!如今别说进宫,就是出街都难了! 他转过身来,“快放讯号弹,本王今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他们这皇位兵权掌不得安宁!” 说完他走到景洛身边,三下五除五把他从柱上解下来,推着他往门外走去:“本王有你这小兔崽子作陪,黄泉路上也算不寂寞,本王一个换赵隽子嗣一个,也算回本了!——走!” 乾安寺外,韩稷已经与顾颂带着兵马到了胡同口,官兵们很快占领了四面房舍。 看着黑漆的乾安寺,韩稷也侧耳凝了神。 赵隽给他的的确是郑王的亲笔,可是这厮如今越发狡诈,究竟会不会真在乾安寺等他他还是拿不大准的。他招来顾颂:“你跟我进去搜寻,让王儆带着人包围四面房舍。” 顾颂点头,下了马来。 随后一队人马立即跟上。 才走了几步,稍远的天空忽然啪地绽开一片火花,莹蓝的光芒顿时照耀了小片天空。 “是讯号弹!” 韩稷握紧了剑柄,“这一定是郑王给出的讯号!咱们的消息还是提前走漏了!——快进去!” 说罢脚下立刻加快了速度,这里一进门,后面人马立刻就将四面门窗包围了,顾颂接过士兵手上的火把,打量四处,却不见一个人影。韩稷使了个眼色给他一同再进内,跨过天井就听见柴房里有动静传来,早有机敏的士兵上前查看,没片刻便带出三个绑得快晕过去的和尚。 “绑你们的人在何处?是什么模样?”顾颂指着他们问。 老和尚喘气不匀,小和尚倒是立马爬过来,指着院后头道:“他们往那边走了!” 韩稷抬眼望了望,吩咐后面人道:“先看着他们。”而后也接了火把,往后院走去。 后院只有三间房,从角门过去便是个小菜园儿,菜园四周又是一圈围墙,最后是一排罩房。 “韩叔叔!” 正打量着,罩房那里忽然传出景洛的呼声。 二人抬眼看去,只见对面围墙上突然推出个人,小小个子不是景洛又是谁? “殿下!” “韩叔叔!”景洛哭起来。他也不想这么孬种,可是这个时候能见到他们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别哭。”韩稷尽量平缓地,望着他背后两名黑衣人。“你们主子呢?” 左首那个道:“我们王爷早就走了,你以为他真会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捉他吗?” 韩稷盯着他架在景洛颈上的刀剑,说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我们不走是为了跟你谈个条件。”黑衣人道。 “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韩稷目光扫过那人脚下,与顾颂递了个眼色:“传讯给王儆,让弓驽手立刻准备,将他们当场射毙!赵博勾结蒙军侵犯中原。人人得而诛之,燕王不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因为他而放走任何一个逆贼!” 说完他走上前两步,冲那人冷冷一笑,又道:“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大失所望,郑王殿下?” 那黑衣人微顿,紧接着仰天狞笑。两眼射着毒光往他望来:“你果然厉害!没想到我这样也让你认了出来!但你话虽说的好听。我却不信你会不顾这小子的性命!赵隽封了你为大元帅,你害死他的儿子,难道就不怕他回头治罪?” “我为国为社稷。何罪之有?”韩稷凝望着景洛双眼,“你以为我出兵是为了救燕王?错了,我实则是为我自己。你要向我复仇,我若不先夺了你性命。我怎么放得下心?我原先以为你总算有几分脑子,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颂儿还等什么?” 顾颂看了眼景洛,抿唇走了出去。 随着两道哨声,四面墙头立刻呼啦啦窜上来上百弓驽手。 郑王犹是死里逃生过,但看韩稷这不假思索的势态。也是有些浮躁:“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会杀他!” “放箭!”韩稷挥手大喝。 驽箭如雨向郑王立处射来,郑王下意识挥剑阻挡,而这边韩稷则在同一时间腾地而起。以与箭同样的速度掠到景洛身旁,拽住他胳膊护到腋下!而这边厢顾颂也如影随形掠到他身边。双手挥剑替他挡去驽箭! 他们的速度之快让人无暇以顾,配合之默契更是让人惊叹。郑王这里才扬手便察觉中了圈套,连忙收手回来补救,但可惜已经迟了,景洛已经被韩稷护过去,他忙碌挥出一剑,削中景洛手臂,景洛啊地一声,韩稷补了郑王一剑之后立刻将他卷出重围。 “洛儿怎么样?!” “我没事!谢谢韩叔叔。”景洛捂着潺潺流血的臂膀,紧咬着牙关不使自己哭出来。从刚才韩稷一直盯着他看时他就察觉出来,他说那些话是迷惑郑王的,这些眉娘曾经跟他提点过,尤其是在上次遇险之后,她跟他说了很多。他虽然不见得全记下,但心里总是有提防的。 那些驽箭可都不是假的,如果刚才有一个不慎,韩稷都会为他送命,他怎么还能够在他眼前哭疼? “你自己会上药吗?”韩稷掏出止血药,扭头看了下顾颂那边。郑王已如强驽之末,身上中了好几箭,顾颂根本不必动手也能坐等着收尸了。但是眼下又怎能让他就这么死?他的生死事小,关键是他捅出来的这些篓子才叫大事! “我会。”景洛点头。 韩稷拍拍他的头,仍是唤了顾颂回来照看他,然后扭身回了场中,哨声再一吹,驽箭便停了下来。 郑王匍伏在地下,前胸后背各中了箭,韩稷打了个手势,陶行他们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说道:“把他带回府去,让辛乙好生治他。然后全城戒严,城门进出人不要有丝毫疏忽,方才这厮放出的讯号弹不知道是发给谁,总而言之谁都还不能放松!” “遵命!”陶行等人迅速带着人离去。 夜色更浓了。 赵隽自韩稷走后,便没有一刻是静得下心来的。消息这一放出去,景洛的命便就悬在半空了,晚膳前他去了趟钟粹宫,陆铭兰正在吃茶,红肿的眼睛看得出来正又哭过,但见到他她又努力地放轻松。他陪着她用完膳,实在坐不下去,推说还有政务,又回到了乾清宫。L ps:求月票~~~~~~~~~大家的推荐票麻烦可以投给新书了哦~~~~~~~ ☆、596 机关 这里强迫自己翻了几页书,又寻了稍闲的沈宓进来下了两盘棋,却觉眼皮直跳不停,也不知道究竟好是还是坏事。强忍了片刻,心里又如汹潮翻涌,一阵阵狂跳简直静不下来,这里便就罢了,才准备要随沈宓去南三所走走,门外太监忽然打着趔趄闯了进来! “皇上!皇上!燕王殿下回来了!” “什么?!”赵隽浑身翻滚的血液听到这句话,立刻直涌上头,身子也跟着闪了闪。 沈宓连忙伸手扶住,扭头问下方:“殿下人在哪儿?” “在这里!”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韩稷宏亮的嗓音,随着脚步声渐近,韩稷顾颂以及薛停董慢左右护着包扎起了手臂的景洛进来。 “父皇!” 景洛见到赵隽,已是哇地冲了上去。 赵隽张臂接着他,也是抑制不住地哭了。 沈宓见状心情也是激动,问韩稷他们道:“郑王呢?他们可全都拿住了?!” 韩稷拱手道:“回大人的话,郑王身中数箭,本来性命难保,但我想他既还勾结了辽王鲁亲王还有东辽蒙古人,自是不能让他便宜死去。现在已经移到萧家让辛乙救治去了,等到他伤势稳定,会再移交皇上处置。” 赵稷这里与景洛抱头痛哭了片刻,听得他们提到郑王,不由止泪抬起头来:“几位将军都辛苦了,快赐座,赐酒!”一面又拿起景洛受伤的胳膊,问道:“还有别处受伤不曾?” 景洛摇头,“没有别的。我就是肚子饿。韩叔叔身手好高强,根本没有伤到我要害。要不是他和顾将军薛军还有董将军,我恐怕已经没命了。” 众人忙道不敢。 赵隽听他这么说,神色间又露出丝复杂。 这时门外又传来凌乱而轻快的脚步声,诸阁老及魏国公等人的声音也先后响起:“燕王平安回来了?” 待得进门后见着脏兮兮但却好端端站着的景洛,老人家们各自都不由松了口气,纷纷带着几分爱护轻责道:“殿下可淘气了。往后可不许如此。”一面又跟赵隽道贺。“能平安回来便比什么都好,这都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也多亏有了韩元帅。”许敬芳向来直言直语。 赵隽听到这话。又不由深深往韩稷望去一眼,直了身,与太监道:“请皇后过来接殿下回宫歇息。”而后踟蹰踱步走到韩稷身前,说道:“既然郑王还勾结了蒙古军。那就说明此事未完。一事不烦二主,剩下的事就还是有劳你了。” 韩稷听到这话。也是微顿了顿,抬头看了眼他,才又垂首:“不敢称劳,臣遵旨便是。” 赵信点点头。“都忙乎了几日几夜,大家都快回府歇着去罢。所以营救的将士,朕过后必有犒赏。明日歇朝。有事再来进宫商议便是。” 众人便又恭谢。 韩稷这里进宫来的时候,陶行他们早都回魏国公府把消息转告沈雁了。 听说郑王已经被拿住。顿时那股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不管怎么说,郑王可是冲着要他们的命而来的,现在抓住了他,总归是眼前的威胁已除。至于因他而起的那些后患,显然她帮不上忙,她不必为此十分担忧。 太夫人和韩耘同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高兴地连忙唤人下去张罗酒菜,知道魏国公和韩稷回头回府定要庆功,沈雁见状自告奋勇帮忙。眉娘听说景洛平安出来之后当场落了泪,见沈雁下厨房,自己这里也忙捋了袖子过去。 国公府里气氛又欢腾起来。 这里饭菜刚下了甑,那边厢韩稷与魏国公还有顾颂他们那帮人就热热闹闹地回府了。 沈雁张罗着酒菜上了桌,掉头便又回房给韩稷备洗澡水。 萧家那边住了郑王,她暂时自是回不去了,韩稷也得陪她在颐风堂住下来。 郑王落网的消息传出去后,翌日城里的气氛果然就松了很多,但是官兵们的戒严仍未松懈,于是人们的心情总还似蒙了一层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天下才能彻底太平。 沈雁本以为韩稷会几天歇息,但是翌日一早他就回家里了。 郑王当时中了三四箭,辛乙连夜给他止血缝合上药花了足有大半夜,到天亮时分才渐渐醒来,见了韩稷后只是冷笑而不肯服药吃粥,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韩稷少不得又派了几个粗壮汉子上前撬开他唇舌,强行灌了进去。 能保他不死,他不肯开口却也是无奈。 但一群大活人还能让个将死之人拿捏住了不成?韩稷写了封信,盖了郑王的手指印,着人送往雁门关去了。 这边厢沈雁总住在韩家也是不妥,韩稷便进宫请示赵隽,赵隽下旨让人把原先东宫隔壁的一座小宫舍腾了出来,特传伍毅带人前去负责监视。 萧家这里经过里外一番清扫,沈雁便就搬了回来。 韩稷仍旧忙碌,沈雁的日子却恢复了清闲。 景洛出事期间,眉娘担了足有一万个心,若不是因为惦着她没人近身照顾,早就扑去跟韩稷他们一同搜救了。而她思来想去景洛出事也有自己的责任,若不是她把那些小玩具都送回宫里,恐怕还不会那么伤了孩子的心,结得引得他偷偷跑出来。 这几日便就又上街挑了好些新奇小玩意儿,又自己扎了些小把戏准备进宫看她。 沈雁逛到她院里的时候正好见她拿着个三寸见方的小木盒子在捣鼓着什么,上头不但钻了些孔,还有些弹簧,更有些寸来长的小羽箭。沈雁看了稀奇:“这是什么?” “给洛儿防身用的小东西。”眉娘微笑,一面把十来枝小箭一根根插进里头的凹槽里。“他还没学武功,又爱往外跑,有了这个,起码三五个人也难以奈何得了他了。” 沈雁两眼转得滴溜溜地:“想不到姐姐还会这手做机关的功夫。” 眉娘手下一顿,笑容也敛了敛,“原先在王府里学的,这都是些小伎俩,不值什么。” 沈雁笑道:“我又没说别的什么,你不用解释这么多。” 眉娘面上更是不自然,岔开话道:“薛姑娘约你去吃茶,你还不出门?”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 ☆、597 战事 “就去。”沈雁坐着没动,手指头不断摩挲着绢子,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始终有些游移不定。 眉娘也没过多在意,但当她拿着这小盒子将要起身时,沈雁却忽然又说道:“姐姐当年既然常随在郡主身边,而郡主又跟王妃十分融洽,那么你可曾听说过火凤令和三千死士的事?” 眉娘坐回来,望着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雁道:“不瞒姐姐说,火凤令如今在我们手上,但是那三千死士始终未曾得见。我听说那三千死士亦有本花名册登记名姓的,找来找去也没有下落。不知道姐姐能不能提供些线索给我?” 死士的事因为到如今也没有进展,沈雁和韩稷便也没有刻意去提这件事。 眉娘听见这话,说道:“这是王爷和王妃经办的大事,怎么会随便告诉人呢?” “难道连郡主也不知道?” “我只是个下人而已,承蒙少主和太太不弃才不把我当外人。郡主就是知道,她又怎么会告诉我呢?”眉娘站起来,将东西一件件收进包袱皮里,然后冲沈雁福了个礼,便就勾头进了房里。 沈雁扬眉望着她出了门,撑头在后方笑道:“腰板挺得这么直,可不像个侍女。”说完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才又起身出了院去。 眉娘在窗里见她出了门,也才松懈下来坐在床上。 沈雁这里出了门,眉娘没多久也进宫去了。 韩稷则去了沈家,先去拜访了一下沈观裕,然后又与沈宓前往顾家寻顾至诚。 赵隽派去南北两方传旨给辽王和鲁亲王的人还没回来,荣国公在发现郑王之后去了西北。一面出兵加固雁门关防线,一面也让人监视住了辽王府,但是到底两地距离不近,要知消息也不是说有就有。但是因为韩稷假冒郑王写了信去雁门关,昨日西北倒是来了消息,关下果然有人蒙古人前来碰头。 但具体情况却是不知,昨日韩稷在衙门里遇见了顾至诚。他说荣国公的亲兵应该会在今日抵达。因而约好了在顾家碰面。 进了顾家之后,便见顾至诚与顾颂急匆匆坐后院出来,见了他们俩也省去了日常寒暄。直接挥手道:“快进书房说话!” 韩稷这里与逃宓凝眉相视着,连忙跟进了顾至诚的书房。 顾颂在后头吩咐了下人去董家薛家请人,才又掩了门进来。韩稷见状道:“可是雁门关坏事了?” “雁门关那里倒没什么,跟咱们送信的人碰头的蒙古人已经被家父捉到了。已经看押了起来。眼下你先看看这个!”顾至诚从怀里抽出封信给他。 韩稷展开与沈宓同看,二人同时凝了眉:“辽王跑了?!” “再往下看!” 顾至诚指了指信。“这家伙不但跑了,而且还跑到东辽去了! “你虽然料事如神,但我们的人还是去晚了,没有早料到是郑王作祟。更没有想到他居然跟东辽人勾结卖国,来人回来送信的那日早上,也就是前日早上。雁门关已经发现了蒙军从百里外赶往关口,也还算咱们发兵去的及时。还来得及调度!但却还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韩稷看完后与沈宓同时凝重了面色,抬头道:“这信发到兵部去了不曾?” “没来得及!”顾至诚道,“再说你不是主帅么?给你还不是一样!” 韩稷马上折了信,交给身后顾颂:“即刻送去兵部,同时上报皇上!着兵部下令西北,派专人每隔四个时辰往京里送报一次!” 顾颂拿着信转身走了。 韩稷又与顾至诚道:“辽王逃去东辽,那鲁亲王府最近又有什么情况?” 鲁亲王府如今已被严密监视起来,而管着这片的正是顾至诚。 “没什么情况,我们管得太严了。但鲁亲王估摸着是早就知道京城出事了,这些日子也没有只字片言传进府。倒是曾有过两个在王府周围转来转去的,被我们拿下,却是给王府送供给的。” 韩稷点点头。 沈宓这里道:“前军营那边如果没出事,那么鲁亲王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了,但辽王都已经潜去了东辽,鲁亲王又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我估摸着前军营那边也有变故了,就是不知道兵部收到消息不曾?” 韩稷听毕,扬声唤了陶行进来:“你去兵部问问,都收到了哪些消息?全部带过来。” 陶行走后,屋里气氛又更加凝重了点。 毕竟辽王逃窜已经是大事,如果前军营再出事,那就真不是郑王绑架谁这么简单了。 这里吃了杯茶,薛停董慢以及董克礼也都来了。 韩稷这里再把刚才的消息一转述,大家伙也都沉下了脸来。“既是这么着,咱们也不该再守在京城里了,该立刻下旨给各卫所才是。鲁亲王就算有可能闹事,咱们也得把命令给传下去,他们不听的时候我们再作处置!” “所以才在这里等你们。”韩稷道,“西北那边顾大哥得亲自过去了。 “左军里如今有护国公在,右军营里也有徐国公,两边同时待命,只等前军营消息传来,兵部再下令行动。至于京师这里,自然有中军营守着。这些我都不担心,鲁亲王就是再反也反不过三大军营合围之力去。 “我现在只担心西北那边蒙军究竟来了多少人,若是人多,后军营能否守得住?” “这的确是最大的问题。”沈宓点头,“目前还是提前准备好粮草罢,无论如何,先把准备做好。” 众人也皆点起头来。 就地再商议了一轮,这里顾颂和陶行又都回了来,兵部那边同时也已经收到了辽王外逃的消息,而前军营那边也没有动静。 没有新的消息,自然就没有新的结论。 这里大家把该办的事情再捋了捋,便就前往各自署衙办差,虽是下衙时间,可事急从权,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还能悠闲得下来了。 沈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不会缠着韩稷。 韩稷自打让人下令给了西北,让他们每四个时辰回一次战报,边防军务大概就随时能摸到进展了。蒙古人于三月廿五抵达了雁门关,在关门外五里处驻扎下来,探子探回的消息,起码有三万余人。 东辽前几年才经历过一次浩劫,死亡了不少将士,而西北苦寒之地长达几个月的风雪天,也使他们需要长期面对青黄不接的气候考验。他们对中原虎视眈眈已久,只恨没有机会踏进中原,郑王此次作死引来了他们,不能不说才是对大周最大的威胁。 赵隽这几日也寝食难安,与韩稷和六部各官以及各将领们时常商讨到半夜,原先对韩稷的那层芥蒂不知是去掉了还是被暂时忘却,总之该谁办的事情谁就去办,配合得还算是较为默契。 而后宫这里,陆铭兰自景洛回来后,病也似好了大半,每日里走到哪儿便把景洛带到哪儿,他要读书习字她就拿着针线从旁陪着,他要玩耍她便让人搬着凳子到一旁坐着,她目光总是痴痴地围着他转,他笑的时候她跟着他笑,他安静的时候有时候她看着看着就会红了眼眶。 景洛也似知道,这些日子对她和赵隽都格外亲昵,会趴在他们腿上说有趣的事情,也会把正在吃的好吃的糕点顺手掰一块塞到赵隽嘴里。 如果不去想各自的身份,这的确是很温馨的氛围。 但可惜景洛是大周如今唯一的皇子,也是唯一的嫡嗣,他必须接受一切符合他这个身份的行为教导。 所以陆铭兰虽然因为他的回来而安了心,但是也因为越发明确他们的身份而变得心绪阴沉。 不过后宫里的事情影响不到朝政,包括后宅里也是。 四月里头一天,一大清早下起了雨,而随着雨点敲响了窗前海棠叶,西北的军报也叩响了兵部大门! 蒙古人于昨夜突袭雁门关,周军丧失两员大将,死伤千余名将士! 五军都督府里值夜的薛停和董慢接到消失火速赶到萧府,鸡鸣才歇下的韩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趿着鞋到了前院:“荣国公呢?他们怎么样?” “我顾爷爷以及后军营前去增援的人倒是无妨,但是蒙军战斗力十分强大,他们一个能顶我们三个,尤其又擅马上作战,再有,他们的箭术普遍也比咱们的强,我们如果跟他们硬拼,那完全是拿性命去拼!” 韩稷凝眉看完战报,说道:“进宫去谈!” 说着从陶行手里接过马鞭,大步往外走了。 沈雁走到门口,便见他已经与他们走远了,隐隐约约听得几句,知道西北吃败,连忙也派了贺群他们进衙门打听情况,然后随时来报。 辛乙眉娘他们听见动静也都出来了,听说西北打了败阵,大家面上也都布满了阴云。倘若蒙军当真这么厉害,那么攻入关来是迟早的事了! 沈雁无心吃饭,只管等贺群他们把消息送回来。勉强喝了碗鸡丝粥,又吃了半个卷子,外头终于有了动静,贺群微喘着进门禀道:“少主和各大臣全部进宫廷议去了,现在大约是要商量点将前去西北应战,我们少主如今是主帅,恐怕会亲自前去!”L ps:求月票,么么哒~~~~~~~~ ☆、598 难舍 “他会亲自去?”沈雁站起来。 赵隽那日把五道虎符都给了韩稷,任他为征剿大元帅,如今案子没平,虎符也没收回去,西北出了这么大的事,倘若蒙古人真打进来,那又不知道要涂炭多少生灵,这个时候他当然没有推辞的理由,也不能去推辞! 不过沈雁听到这消息还是微微有点震动,早先是想过事情有可能会坏到这一步,但她始终是个闺阁女子,总有些下意识地不愿相信真会如此,眼下真发生了,心里又如石头压了一般沉甸甸地。 如果连后军营也守不住的话,那韩稷过去,又有多少胜算?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可她也没有那么自信,认为她的丈夫天下无敌有三头六臂,那些是如狼似虎,长期靠武力来维持整个民族的蒙古人,而韩稷也是血肉之躯,如果周军不敌,那他们的弓驽一样会射穿他的胸膛,他们的铁蹄也一样会踏着他的躯体迈上攻向京师的道路! 萧家如今已只有一个子嗣了,赵隽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偏偏让他去西北当这个元帅?! 她忽然疑心当初那五道虎符赵隽给的有些意味深长了,他会不会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授予他大元帅之职?如此一来,他身为元帅,连推辞也没有办法推辞,难道英雄盖世的陈王后裔居然是这样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孬种吗? 她不是想阻止韩稷去打仗,而是不想韩稷成为赵隽刀殂下的鱼肉。 有没有可能,赵隽一面当着众臣之面授予他重权,一面却又打着这样的算盘?如果说郑王没有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没有勾结辽王和蒙古人。那是最好,那样他面子功夫也做足了,内阁和国公们的心也舒坦了,而若边关真有战事起,那他也正好把韩稷踢到关外去送死,不是么?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那这招借刀杀人不可谓不高明了。韩稷死了那是死于战场。谁也不能说他赵隽什么不是!而他死了之后陈王府也就没有了后人,从此赵家可以真正安享天下…… 沈雁只觉心头一阵阵发冷,但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赵隽是楚王郑王。那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可赵隽……他真的有坏到这一地步吗? “再去打听看看,看他们准备好什么时候走了没有?”她捏紧了绢子说道。 贺群出了门,沈雁这里也回房沉思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了声音,胭脂来道:“爷回来了!” 沈雁连忙起身迎出去。只见韩稷果然与贺群等一齐进院来了。 “已经定下来要去吗?”她问道。 韩稷点头:“我当仁不让。但还有两三日的功夫,我会把家里安排好再走的。” 他深深望着沈雁,似乎有些歉疚之意。萧家本就只有他了,他这一去。沈雁身边连个可以陪她,替她拿主意的人也没有,到时少不了又要把她托给韩家或是沈家。自然他们都不会说什么,但作为丈夫。显然他应该亲历亲为呆在她身边才是。 “我能照顾好自己,但我在想,赵隽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把你——” 韩稷伸手轻捂她的双唇,说道:“不要说了。眼下不是猜疑的时候,国家社稷要紧,别的事情,都等我回来之后再说。” 沈雁双手紧紧地揪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韩稷那么聪明,如果赵隽真是这样的人,他肯定是知道的。搞不好在他当夜接收赵隽委任时,他兴许就已经想到了这层。一个时刻要谋略安危的人,面对深深忌惮着自己的人,怎么会不去深究他的用意呢? 可他也没那么笨,明知是个坑还往里头跳,既然如此,那赵隽的嫌疑又少去了些许。 “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个月的月事推迟了,说不定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他们一出世可是要见爹的,你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去打打仗也好,你什么都有,就是没去过战场,男子汉大丈夫,学了一身本事,打几个胜仗回来,那才叫做此生无憾。” 她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 再冷静的人一生里也总会有几次失态的时候吧,何况她并无过人之处,她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自己的丈夫要去远征,万一出了意外,那么她要用剩下一辈子的时间来怀念而不是可以与他相濡以沫到老,在这样的离别面前,她似乎也无法做到镇定。 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变得正常。 韩稷拥了她进怀,“放心,我肯定会完好无损回来的,不管打赢打输,我都会回来见你。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当然不会有机会让你改嫁。我知道顾颂还惦记着你呢,我才没有那么大方,自己死了,然后让他回来得便宜。” “瞎说什么呢!”沈雁紧紧抱着他的腰,说道:“说了多少遍了,我跟他只是发小。我从来都不是会吃亏的人,这次赵隽若是真坑了你,总是你没事还好,若是有事,我就放火去把他宫殿给烧了!我绝不会让他好过的!” 韩稷笑起来,抚着她的头:“我知道,不过是与不是,这都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答应你会回来再说,就一定会的。你男人不是孬种,会打仗也会算帐,我们都是不肯做亏本生意的主儿!” “没错。” 沈雁伏在他怀里,闭眼吸起鼻子来。 陶行等人见状早就退下了。 “不过,”韩稷拥了她片刻,又幽幽说道:“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你也不要伤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总是难免有意外。你活的好好的,我才不枉此生。” 沈雁静默了一下,松开手望着他。 他接着说道:“我毕竟没有实战经验,会武功和会打仗是两回事,京师内与西北关外作战又是两回事,我虽然不害怕,但也确实没什么大把握。我会尽一切努力回来见你,但是这片土地也是我父亲母亲当年征战保卫过的疆土,保护这里的人民也是我的责任。所以,万一……”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 ☆、599 名册 “国公爷会去吗?”沈雁抢他话尾问。 他顿了下,说道:“父亲负责带领中军营镇守京畿,以及与左右翼的徐国公护国公联合维护中原安定。随我同在西北的老将是荣国公父子,顾颂也会去,其余我还点了王儆为先锋,剩下的还要明日与兵部商议才能确定。所以这几日虽然还在京中,恐怕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你。” 沈雁点点头,面上没有过多的忧虑,而是有些阴晴不定,似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当然去忙你的,我不用你管。”她说着,忽然又笑道:“正好明日我也想出去转转。不是还有三日吗?我们还有时间说话。” 韩稷点头,她的乐观永远是最让他钦佩的地方。 晦气的话先不说了。 这里夫妻俩边说话边吃了晚饭,又说了些出征的细节。沈雁从来没见过大军出征,不知道具体有哪些细节流程,韩稷虽然知道,却也是头一回,为了对沈雁和对天下的承诺,他要求自己务必做到准备充分,于是虽说有三两日时间,但确实也是紧凑的。 沈雁列单子给他备行李,他也坐在旁边思考着这一出去后家里有些什么事情需要打点安排。沈雁列了单子又撕掉,虽然想更全面的帮他准备一用之物,可他此去毕竟是去打仗,又不是去度假,总不能专门腾出几辆车给你装随身之物。 这天夜里韩稷没出去,翌日大清早却是不见了人影。 沈雁吃了早饭,便着人请来眉娘,又叫来辛乙贺群,说道:“你们几个随我出去转转。” 辛乙略有困惑。但也马上出去准备了。 韩稷领军出征的事情萧家上下态度都是一致的,辛乙昨夜便寻韩稷说了好一会儿话,大意也是疑心赵隽故意遣他去送死,因着他撸去韩稷官位一事,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完全扭转为负了。但辛乙也想不出十足证据,大约也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 眉娘自打听说韩稷要去西北,情绪也明显不同了。昨夜里沈雁与韩稷同在一处。她没机会说什么,到了早上这会儿,她便不由说道:“萧家只有少主一个子嗣了。赵隽怎么能让担当大帅?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萧家岂不绝了后?!” 沈雁不知道说什么,默了半日,最后道:“如果有法子能保此仗胜利。倒也没有什么去不得的。” 眉娘不解,她也没说什么。 到早上这时眉娘眉头还是皱的。沈雁倒似看开了,说话行事皆无异常。 很快马车备好,沈雁拉着眉娘同进了车厢,身边只带了福娘。而辛乙贺群各自骑马,一路往北而去。 眉娘瞧着路线十分陌生,且沈雁似要直奔目的地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这是上哪儿去?” 沈雁微笑回她:“爷要出征了,我们去上个香。替他们祈祈福。” 祈福那就该去相国寺,白马寺,或是东台寺这样的大寺才是,北城可没有什么香火旺的寺庙。再说了,赵隽虽然很可能是故意在给韩稷挖坑,可是作为皇帝他也没有希望臣子打败仗的理儿,大军出征之前必然也会命官员前去相国寺祈福。 她不知道沈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也没多问,却是留心观察窗外街景来。 马车左兜右转,过了承天门,又经过了顺天府,最后渐渐驶向陌生的小巷。 眉娘越发看不懂,但看沈雁虽不说话却面色如常,也只得按捺下。 马车最后在一座普通小院前停下来。 贺群前去敲了门扉,便有五十上下的老者来开门。 眉娘先下地,再来扶沈雁,转头看见那开门的老者,目光却不由顿了一顿。 “姐姐认识胡九吗?”沈雁微笑望着她,一路上她不言不语看似心不在焉,却又似把她的丁点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胡九是王妃在征战路上救下来的,跟随王妃到的京师,后来留了下来。姐姐既是长随郡主,见过他也有可能。——胡九,你认识眉娘吗?” 胡九抬眼看过来,眉娘不由自主把脸往侧边偏了偏。 “看轮廊是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来。”胡九摇头。 沈雁笑了笑,也没再往下说,只道:“去准备开地道吧,我们要进去。”又回头与罗申道:“你和福娘在外头候着,留意四面动静。其余人都跟我下去。” 辛乙看到她拿在手里的火凤令,立马道:“这里想必就是藏那批宝藏的去处了。”虽然韩稷的事情没有一件瞒他的,但是因为看管内务责任重大,他也没有太多机会跟随韩稷四处走动。而这地道他听说过无数回,眼下却是第一次来。 得知沈雁竟是带他们来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深深往眉娘看去一眼。 眉娘听到宝藏二字,目光也黯了黯,但她紧抿双唇,并未流露出更多表情。 一行人下梯进了地道,沈雁和贺群轻车熟路,不花片刻功夫就进了来。 眉娘却是越走越慢,越看见壁上那些积了灰的铜油灯则越情绪越浮动。 到了密室中,原先装珠宝的铜箱都还在那里,本来韩稷是打算抽空搬去青云胡同的,但后来因为花名册还没有进展,便也就没再动。 “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这里?”沈雁接过胡九手上的油灯,亲手一盏盏点上,说道。 贺群抱剑未语。辛乙似胸有成竹,只有眉娘脸色阴晴不定。 沈雁点完了灯,看着满室渐渐敞亮,才望着他们说道:“我们爷要去西北出征,生死机率各有一半,作为他的妻子,我不能帮他上战场,也不能陪他同去,但是我们夫妻一场,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吗? “我们不是没有办法打赢这场仗,当初我们能历尽艰险把赵隽扶上皇位,也一样能把蒙古人打回去!可是爷说的对,他并无实战经验,我们不能看着他打败仗,更不能看他送命!我们要让他打胜仗凯旋归来!那么现在最有用的办法,就是找到那本花名册,召集到那三千名死士!” 沈雁话音落下,面前几个人就同时震动了。 眉娘是没想到她带她出来竟是为这件事,辛乙虽猜到如此,但听她如此慷慨激昂,却也不由起伏了胸膛。而贺群说道:“太太此来,是不是有了花名册的线索?” 沈雁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眉娘身上:“我不敢肯定花名册的下落,但是我却能肯定,这密室里头一定还有机关。你们看这四壁墙上,毫无水渍印子,而且铜箱里外都十分干燥,没有锈迹,就连地上石砖也根本都没有什么潮湿迹象。所以我猜这密室之内,应该还有间密室!” “还有密室?!” 这下连胡九也吃惊了。 但是听她这么一说,再往四处一看,又不由深以为然。可不是么?这四面干干爽爽的,哪里有什么潮湿痕迹?胡九自己并未曾下来过,也不能下来,也就自打魏国公带韩稷他们到这里后,二十年来才头一次下来,辛乙贺群就来得更少了,从前没留意,现在看来才知道还隐藏着这么大的异常! “可这机关又藏在何处呢?”贺群望着四下,“太太又是怎么能肯定还有间密室?” “很简单。”沈雁走到石壁下,摸了摸那冰冷石砖,“地底下的洞室要想做到这么好的防潮,只能加木炭白灰等吸潮之物,而洞里根本不见此物,可见还有夹层。而这夹层若只是用作普通用途,那么完全不必做得这么隐蔽。做得隐蔽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藏有比这些珠宝更贵重的东西。” 她这么样一分析,连辛乙也不得不点头了,“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这机关设在何处?如果那花名册真藏在夹层之内,自然也会设下各种暗器以防被盗,如果强行拆除,恐怕反为不妙。” 沈雁扬扬唇,走到眉娘面前:“所以我带了姐姐过来。姐姐既然会给洛儿做那么精巧的暗器,想必同样也能找出这里的机关设置来。” 眉娘胸膛起伏,脸色在数盏油灯照耀之下有些灰白。 辛乙亦望着她。 她摇摇头,咬着唇,背过身去。 辛乙回头看了眼沈雁,沈雁跟他使了眼色,他转回来,牵起眉娘的手,走入来时的地道之中。 眉娘被他拖得打了好几个踉跄,站稳之后甩了他的手,正色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还想自欺欺人到几时?”辛乙逼近她,停在离她一尺远的位置,“连太太都已经认出你来了,你还在把我当傻瓜?!你就是定阳,你就是萧霭妤,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谁说我是她?”眉娘蓦地转过头来,“我能帮你们的自然会帮,但你凭什么说我就是她!” “到了眼下这关口你还说不是!难道你想看着你弟弟去西北送死,想要萧家从此绝后吗?!” 辛乙逼近她:“我不信你有这么冷血,你若真有这么冷血,又怎么会替赵家人养那么多年的孩子?!难道在你心里,你的亲弟弟连一个赵家的孩子的都比不上吗?” “我说了两件事根本没关系!”眉娘眼眶一红,眼里有了莹光,但双唇却泛了白,“我是萧家出来的,他是萧家的宗主,我当然会救他!”L ps:求月票,么么哒~~~ ☆、600 寻觅 “你还是这么固执。” 辛乙望着她,眼里也有了痛色,声音缓下来,说道:“其实从你出现那一刻起,我就认定是你了。我一直在等你自己把实情说出来,而且我相信太太也是。我知道你或许有苦衷,可你面对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弟弟,还有我,无论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会跟你一起面对。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你相信我们。” “不!”她摇头,又要背过身去。 辛乙一把将她拉回来,“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几乎脸贴脸对着她,目光距她不过两寸,压根就不许她再逃避。 她就那样盯着他,过了良久,才把脸撇开了,带着丝疲惫道:“不要再问了。既然你们早就认定是我,那我就承认便是。稷儿是我的亲弟弟,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可能不管他,如果今日我没有来此,我也已经打算好了随他北上的。我只有他了,我绝不会负他。” “那我呢?”辛乙望着她,“你就忍心负我?” 眉娘缓缓把脸转过来,平视他,“我不负你,又有如何?我已经是个不洁之人,又已丑陋至斯,我没有资格再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当初那些诺言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知道你不回邢家是因为我,但是我不需要了,我这一生,注定只能这样过下去。” 即便是她努力做出很镇定的样子,说到这里她也不由颤了声音,仿佛曾经那些岁月仍是能伤人的刀,光是回忆也如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辛乙双目圆睁,睚眦欲裂。忽又倾了身上去,在她咫尺前吐语:“不要跟我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你受伤后的那六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你受伤会伤在脸上?为什么你养了六年的伤才来到京城,你遇到了谁,他为什么占有了你又伤了你? “当年那么活蹦乱跳的你又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你变得这么悲观退缩?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眉娘挣扎不开,听到中间身子也僵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她双唇变得更白。 “我是涂灵子的徒弟。你是不是完璧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用着只有她才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不要以为我只会逼你,你难过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在难过,你孤单的每一天我也都在陪你孤单。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完壁。是不是好看,我只在乎谁欺负过你,任何欺负你的人,都应该我去替你摆平他不是吗?” 眉娘哭起来。双手捂着脸,一开始声音尚低。到后来却已抑制不住,终于成了呜咽。 辛乙将她拥进怀里,眼泪也如雨落下。 贺群在洞口偷看了半日,也两眼湿湿地回到了密室内。 沈雁问:“怎么样?” 贺群抹了把眼睛。吐气笑道:“辛乙终于能嫁出去了。” 沈雁两眼骨碌碌一转,说道:“不对,你们得该叫他辛郡马了。” 贺群忽然又想起来:“可他是少主的师叔。而郡主是少主的姐姐,岂不差了辈份?” “他跟龚老爷子学艺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沈雁瞥他。“他后来不是还拜了涂灵子为师么?而且如今也一直以医师的身份自居,要论这个,早就被龚老爷子逐出师门了。而涂灵子既然跟王爷王妃是朋友,那他的徒弟当然跟郡主也可以算是平辈啦!” 贺群哈哈笑道:“太太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果然您是我们的智多星。” 沈雁这里说完,静静地等着辛乙他们。 她知道眉娘隐藏身份必然是有隐情,如果她不是重生过这一回,没有吃过那些苦,或许她早就已说穿这个事实,可是两世为人还是让她对生命多了份体贴,她希望她能够自己把身份透露出来,更希望她能够勇敢地面对过去,可是这次韩稷要出征,为了保他,她还是把她给逼出来了。 走道这里眉娘,也就是定阳郡主萧霭妤哭了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辛乙拿绢子给她拭了泪,说道:“从前稷儿动情的时候,我尚能云淡风轻指点江山,如今事到我自己头上,却也难以自抑。萧家只剩你们兄妹,如今太太一心为稷儿着想,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与其拿血肉之躯去沙场相搏,倒不如大家齐心合力寻找到稳赢之策。” 萧霭妤点点头,以微嘶的嗓音道:“去看看吧。” 这里又印去眼角余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抬步折回洞中。 沈雁听到声音,连忙站起迎上来,到了萧霭妤跟前,深深福了一礼:“雁儿拜见姐姐。是雁儿鲁莽了。” 萧霭妤架住她双臂,扶她站直,眼泪又落下来。 沈雁笑一笑,说道:“若是我们爷知道姐姐就是他的亲姐姐,不知道该多么高兴。如果我们姑嫂二人能把三千死士给他寻齐,让他能够从西北打了大胜仗回来,那么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也就更高兴了。他们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不是吗?” 萧霭妤点点头,含着眼泪,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这里胡九听说面前这疤脸女子就是曾随在陈王妃身边的定阳郡主,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拜见。 辛乙走过来:“这些话还是回头再说吧,现在找名册才是最要紧的。” 沈雁点头。 萧霭妤环视着四面,说道:“这是按照墓室的方法修建的,只是修建会有些奇特。我们先看四壁上有没有呈三字排列的圆孔,或者是呈五点梅花状的凸起。或者是任何一件两个点以上呈排列状的异物,找到都告诉我。” 沈雁听得这话,连忙号召胡九贺群都寻找起来。 洞室呈正方形,四壁都是石头,头顶用的也是石条,缝隙里皆用糯米浆填充了,但头顶又有四个方孔状的气孔,透过气孔看去也是黑压压的,但隐隐听得见地面震动的声音。沈与贺群辛乙胡九一人寻找一面,萧霭妤则专寻地板与墙壁的角落细察,一寸一寸查找过去,谁也不敢大意。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 ☆、601 姐姐 找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贺群忽然道:“这里有个四点菱花!” 大伙听到声音,纷纷赶过来,只见他面前的石壁上有呈菱形状凸起的四点石棱,轮廓浑圆,约摸拇指大小,但凸起并不明显,若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它。 “没错!这是菱花弓的标致。” 萧霭妤肯定地点头,说罢顺着菱形尖角往上再看,目光落在天花与墙壁夹角,“菱花弓的机关往往在菱角顶端三尺处,如果那里会有个对应的三角形凹处,这是最为阴险的一种机关之一,因为你就算找到了这个开启方式,恐怕也一样会被机关开启后放出的毒箭射死在这里。” “那怎么办?”贺群道。 “你们都退到地道中去!” 萧霭妤吩咐着,而后双脚点地腾起的跃到了上方,等到他们皆退到了地道中,便伸手摸到菱形石突的上方三尺处,找到某处凝了凝神,用力往下一按,就听噗噗几声快到刺耳的尖啸声,先前那菱形石突处突然呈散花状飞快射出百来枝四五寸长的箭来! 最靠边的那枝堪堪落在辛乙脚前两寸处,而上方最近的那枝,也正没萧霭妤的衣袂里! “霭妤!” 辛乙情急走出来。 “我没事。”屏息着的她轻轻吐了口气,拔出那只箭下了地。 沈雁走到萧霭妤面前:“为什么这机关会这么厉害?如果不是姐姐在此,而只是我们找到这机关的话,那岂不是也同样送了命?” “三千死士加上甲胄为护,力量能顶得上三万精锐军,而比起三万人来他们人数少而不容易引人注目。所以这些人的威力可以说是萧家军的精魂所在,想得到这名册的除了你们还有别人,以母妃的性格,机关自然是越会设得奇巧的。” 萧霭妤望着吐出箭来后已成空洞状的四颗石突,略带感慨地道。 众人默语唏嘘,她这里又将两手伸出,将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同时按入洞中。辛乙见状伸手将她拉住:“当心!” “无妨。”她扬了扬唇。说道:“已经没有暗器了。”四指插入后一按。再轻轻一拧,只听轰隆隆巨响声立时传来,左首的石壁居然整面往侧边移开了。并直直没入了与之相接的另一面石壁之后!而呈现在眼前的,居然又是一大堆堆积如山的铜箱! “这个……”沈雁见到此状,简直也惊呆了。她公公婆婆生前是把整个前朝国库给搬过来了吗?! “进去瞧瞧。”萧霭妤道,而后率先走了进去。 这是间与外面差不多大的石室。打开那些箱子,也果然金光璀璨光华夺目。而后遍布着木炭石灰等物。再看看四面,这次右首石壁上却有道关闭的石门,萧霭妤走进看了看,然后在壁上找到机关。随着石门打开,又是间三尺来宽的暗道呈现在眼前。 门一开,里面就有了亮光。这暗道里竟然每隔三五步就镶着有夜明珠,光华相对微弱。但是一路十几二十颗引下来,却足以照亮人的皮肤褶纹。 而通道一路上都铺有木炭白灰,几间石室如今看起来就如同一座形状奇巧的墓室,但这暗道其实也不过十来丈远,走到尺头的时候光色亮了些,尽头石壁上迎门有四颗夜明珠,萧霭妤看了看,伸手将最左边的明珠往右扭了三转,又往左转了三转,石壁移开,露出间一丈见方的石室来。 石室里除了一张木桌以及桌上的尺来见方的铜匣之外别无二物。 大伙应都猜到了那铜匣里装的什么,俱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萧霭妤深呼吸了一口气,才伸手将铜匣上的机关按开,随着吧哒一响,几颗灰尘跳跃在辉亮的珠光里。 一本微微泛黄的册子平躺在匣子里,封面绘着的浴火凤凰经历了二十一年的沉寂,依旧鲜艳夺目。 “是它!”她说道。 沈雁激动地走上前,双手将它捧出来。 名册足有一寸厚,翻开头一页,上书“陈王府龚氏素君立”等字样,再往下翻,便就是一个个人名了。十二个营卫的名字位于前列,当中第三页就是如今藏身在中军营里为将的吴东平,而他原名叫做王海。 “终于找到它了!”沈雁抱着它,激动得流出眼泪来,“我知道它一定会在这里,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拿到它!现在我们终于拿到它了,我们爷他不会死了!”有了这三千死士若是韩稷还出了意外,那么蒙古人难道是魔鬼吗?! “还有这个!” 萧霭妤拿来铜匣,又从里头拿出两颗鸡蛋大小的铁丸来。 “这又是什么?”沈雁把名册交给辛乙,擦了眼泪问。 “这是讯号弹!”萧霭妤似乎也有些意外,拿着它左看右看,“这东西我们见得多了,从前打仗的时候为传递讯号,常用的这个。但这个又与常见的略有不同……难不成,这是用来召集那三千人所用的物事不成?!” 辛乙接过来看了看,说道:“我看有谱,王妃当年留有这一手就是为着日后而设,若不能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三千人,那又有什么作用?而这讯号弹一旦升方圆数百里都能得知讯息,再者它与常见军用的不同,那么这些兄弟们见到之后定然能分辩出来是有人在召唤他们了!” “没错。我也同意。”贺群说道。 沈雁吐了口气,说道:“既是已经找到了,那大家看看四周还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们这就回府,今天把信号弹发出去,有个三两日,该集结的人也都能集结起来了!” “正是如此。”萧霭妤点头,说着已经四下查看起来。 但整间石室里除了这个铜匣子以及两屋子珠宝之外,已经再没有别的了,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找到,大家也就无谓耽误时间,齐齐出来上到地面,嘱咐好了胡九夫妇,便就打道回府。 一路上春风拂面,脚步比来时轻快了数倍。不光是沈雁,辛乙他们个个面上都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而回府的路也倏然变得美不胜收。 韩稷还没归府,正好有时间先研究这名册,这一晌午他们几个就扶着这名册做起速记来了,虽然说有弹药能召集,但到底这些人分布在哪里地方终是要心里有个数。回头等韩稷回来,也能够节省时间尽快决定如何做。 为了给韩稷一个惊喜,沈雁也暂时没把府里又多了位女主子的事情先宣扬开。 韩稷这一日便是与兵部同在宫里商议点将出征的事情,忙起来就忘了白天黑夜,等到肚子里传来咕噜噜响的声音,再扭头一看,竟是太阳都下山了,看手头事情差不多,赵隽和郭云泽也连伸了几次懒腰,便就起身道:“也点得差不多了,剩下些后备将领不如明日再议。” “也好。”赵隽点头,“爱卿们且退吧。”又道:“韩元帅且留一留。” 韩稷便就立在帘栊下等郭云泽等退下。 一会儿殿室静了,赵隽走下玉阶来,到他面前,说道:“你会平安回来的吧?” 韩稷扬了扬唇:“陛下希望我平安回来吗?” 赵隽深深望了他片刻,又转头望着殿门外,许久未说话。直到太监们进来掌灯,他才又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韩稷告退,出得宫来。 路上未免回想起赵隽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初他还是太子时他常在他宫里吃茶,他耿直清正的他,后来碧泠宫里他看到心如止水的他,再想想沈雁对他派他远征动机的猜测,心绪也十分的乱。以至于回到府里也仍有几分心不在焉。 “少主,太太请您更衣后到花厅用饭。”陶行眉开眼笑地迎出来,似人逢喜事精神爽。 韩稷有些纳闷,素日不都是沈雁帮他更衣的吗? 但这也没什么,他又不是没手没脚。可他又还是不明白,家里明明就他们两个人吃饭,为什么还要去花厅? “有客人来了?”他边说边往后院走。 “没有。”陶行几乎忍不住就要说出来了。“爷过去就知道了。” 韩稷笑一笑,进了屋。 片刻后换了衣出来,进了花厅,看到端坐在桌旁的两人,以及站在旁边的辛乙贺群他们,他倒是也愣了愣。 “这是——”他指了指满桌子菜,就算是饯行,也还早吧? 沈雁看了眼萧霭妤,笑了下,站起来,“爷还不给姐姐磕头?” “磕头?”韩稷拢手扬眉,并且望着坐在左首的萧霭妤。萧霭妤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眼圈红红的,但看不大出来什么。他觉得是沈雁又在淘气,但他早把萧霭妤当成了家人,因此并不在乎要不要同桌吃饭,他说道:“我先吃碗饭再磕。” 沈雁拉住他,正色道:“等等,今儿这饭一定得磕了头才能吃。爷,眉娘就是你的亲姐姐,是公公的亲生女儿呀!” “什么?”韩稷这下不能不严肃起来了,“……姐姐?” “对!”沈雁站在他身边,同望着端坐不语的萧霭妤,“这就是我们的亲姐姐,一直觉得自己有辱家风,隐藏着身份在暗处看护着爷十几年的亲姐姐。她为萧家做的,为爷做的,比她自己说的那些还要多得多,难道你没有在她说起陈王府罹难后所做的一切时,怀疑过她的身份吗?”L ps:求月票,新书求推荐票,么么哒~~~~~ ☆、602 召集 萧霭妤神情涩然,但仍直直往韩稷望来。 沈雁细诉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韩稷望着咫尺外的她,也不禁起伏了情绪! “我……” 说真的,韩稷真没有想过自己的姐姐还在世,也许是因为身为男人本身就不如女子心细,又或许因为他与萧霭妤相处的时间远远小于沈雁与她相处的时间,可是当沈雁把这层迷雾吹散,一切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可不就是因为她是陈王府的郡主,所以才会为王府做那么多牺牲么? 原先他还曾想过将来如何报答她,现在知道她是自己的亲姐姐,他竟又涌出几许近乡情怯般的情绪来。 “姐姐?”他嗫嚅着。 萧霭妤也站起来,双唇微颤着,“我是姐姐。” “姐姐……” 韩稷落了泪,含泪笑着走上去,终也是忍不住抱在一起。 自从知道鄂氏乃是害得自己缠绵病榻的罪魁祸首,他已经不大敢渴望亲长之爱。太夫人虽然对他关爱有加,可到底也还是隔了一层。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亲姐姐,这种依恋感来自于血缘之中,不觉也使他觉得心中安然。 在他们姐弟相拥而泣的时候,沈雁看向辛乙,辛乙拢手立在桌畔,脸上有岁月静好的微笑。 “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呢。”沈雁笑道。 “嗯,吃饭。”萧霭妤擦了泪,牵着韩稷坐下来。又等沈雁坐下,才道:“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愿你们俩恩爱白头。子孙满堂,把我萧家传承下去,这就够了。稷儿是萧家的宗子,雁儿是宗妇,你们俩才是萧家真正的主人,往后不要太在意我。” “姐姐放心,我们都是一家人。自然不会跟您客气的。”沈雁说着。又看向辛乙,“辛乙也坐下来一起,我们萧家。往后正该越热闹越好,越兴旺越好。” 韩稷虽然未曾听到辛乙与萧霭妤这层,但这些日子却没少听沈雁在耳边叨起。见辛乙望过来,便指着萧霭妤身边的位子与他道:“我觉得既是家里人吃饭。那么以后都不必客气。如今姐姐身份既已明了,那么趁着我在京还有两三日。可以先提前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家里有姐姐姐夫为伴,如此也使我在外好放心。” 沈雁笑道:“尽早成亲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觉得等你凯旋归来之时再一道热热闹闹地办也许会更好。” 韩稷听到凯旋二字,脸色黯下来。 沈雁跟辛乙使了眼色:“眼下这饭恐怕是吃不成了。你去把东西拿过来吧。” 辛乙微笑,转身从身后斗柜里取出那本花名册来,抬袖拂了拂上头已并不存在的灰尘。捧与韩稷道:“有了这个,你还担心会打不赢仗么?” 韩稷目光瞄到封皮上。原本并没有什么期翼,然而当他翻开头一页,那目光便刹时凝住了!他迅速地抬头看看沈雁,又低头下去猛翻,最后静默半刻,腾地站起来:“这是那三千死士的花名册!我们踏破铁鞋都没找到。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密室里。”沈雁道,“我之前在镯子上看出蹊跷,那日又见姐姐亲手巧制的暗器,于是今日便带着他们去了那里。姐姐识破机关,我们不但发现了又一堆的珠宝,更重要的是,发现了这本花名册,还有两枚疑似用来召集这些弟兄们的讯号弹。” 辛乙听她说到这里,遂又转身把两颗铁弹拿了出来,“我们就在等少主回来作决定。” 韩稷接过那铁弹,对光仔细看了看,沉吟了一下,望着沈雁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不声不响地留意这件事!还有什么好等的?趁着天色黑,陶行立刻去把这两颗弹药引燃!既是快速召唤的用具,我估计他们收到讯号后不超过一日夜的功夫便会寻到此地来! “他们若是召集齐了,我正好可以将他们悄悄编入将士之中,就是没寻过来,咱们有这册子,也就不怕找不到了!我还是按时出发,到时留下顾颂配合你们寻找,找到之后你们让他们即刻追上来便是!” 韩稷声音铿锵有力,透着无尽的斗志和生命力! 没有人能否认这三千死士的力量,不是说有了他们便全依靠他们,但无论如何,有他们出现和加入,原本士气会更加高涨,他定下的策略会更有把握,这些是他父母双亲培养出来的兵,他调遣起来也更加自豪骄傲底气十足! 一个人有了底气,无端地也会使气场强大些不是么? 陶行贺群二人立刻去了后院屋顶燃放弹药。很快一红一蓝两柱烟火就直飞上了天,这烟柱在空中持续了足有小半刻钟才渐渐消散,而这点时间,已经足够百十里外的人注意了。京城里常有燃放烟花的,不识货的并不会深究这背后的意义,而识货的自然只需一眼便能够分辩出来。 “我只是不懂,既然母妃当初把退路全都算到,那她南下金陵之时为什么没有把这两颗弹药带在身边?”沈雁倚在廊下望着那渐渐散尽的烟雾说道。 “弹药又不止这两颗,也许带了,但还是没来得及。”韩稷望着天空,幽幽说道。 萧霭妤收回目光,望着他们,“不是没带,也不是没来得及,而是根本没有机会。不会有人时刻将这种东西带在身上,赵家父子派来的人太迅速了,连闯进王府大门时都没有丝毫声音,我们当时在各自的寝殿里,母妃怀了稷儿,连日来懒怠动弹。 “父王不在府,我们都有照拂母妃之责。我在陪大哥的一双儿女玩耍。嫂嫂都有生育经验,她们在给母妃研究月子食谱。 “而大哥二哥在望月台上下棋,还一面猜母妃生下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大哥说是弟弟,因为他们小时候没有得过父王亲自教养,他希望家里能有个男孩儿是得到父王亲自栽培长大的。二哥希望是妹妹,他说若是遗传了母妃的容貌,那么十八年后,我们王府里的小郡主一定还会引来世间最优秀的小公子。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今天新书开始冲新书榜,请大家多多投推荐票~么么哒~~ ☆、603 出发 “我们真正是天下间最和谐的一家。 “因为我们都是踏着无数死人的尸体过来的,对生命和亲人有着超乎寻常的珍惜。我们完全没有什么自己人明争暗斗的心思。母妃在父王册封为王之后,很快就劝他立了大哥为王世子,她肚里的孩儿,也成为我们翘首以盼的希望。 “没有人在那个时候想到罪恶会降临,他们派出的人是最有经验的杀手。当外面传来动静时,我还在喂小侄女吃栗子糕……” 说到末尾,她的眼眶又已经湿了,身子也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都过去了……”沈雁揽着她,“不要再回想了,等稷儿打完仗回来,我们仍然还是天下最和谐的一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把萧家的仁爱宽厚传下去,世世代代不忘忠孝仁悌。” 远空传来噼啪几道声响,随后炸开几朵硕大烟花,许是有人以为城中居民雅兴,遂也来了兴致。 这一夜的晚饭上了酒,直吃到亥时才散席。韩稷因听沈雁说这个月月事推迟,生恐她有了孩子不宜碰酒,又把她那一份给喝下。席上几人时哭时笑,时光时而穿越到过去,时而又飞跃到未来,没有人去提打仗的事,更没有人提萧家的未来。 眼下,劫后重聚才是最重要的。 翌日天才蒙蒙亮,韩稷醉洒,沈雁就被门外的剥啄声吵响了,披了衣到前院一看,立时吓了一跳! 前院里不知几时黑压压全站满了人!立成树桩子似的在空地上,细看之下有老有小有胖有瘦且还有男有女!辛乙和眉娘站在垂花门下,望着这一大批人也是目瞪口呆!而陶行他们几乎全出来了,个个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她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却还不敢相信。 “太太!”就在这时候,门房忽然又闯了进来,下气不接下气说道:“太太,吴将军来了!要求见爷!” “快传进!” 沈雁正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般,吴东平就来了,这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吴东平很快进来,见到满院子人。一列列走过去。一个个看过来,忽然情绪也激动了,七尺高的男儿。倏然就红了眼眶,到了前排,看到前首四旬上下的几名精壮汉子,如雷霆一般的就唤出来了!“老四!老五!你们可来了!” 汉子们站立未动。但是眼泪也已滚下来:“是,我们来晚了!我们看到弹令升空。我们就赶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少主!” 辛乙忍着眼泪,大声催促着陶行他们。 而这同时也提醒了吴东平,面前这些人他们还有主人在世! “兄弟们来的不晚!一点也不晚!”吴东平站上台阶,大声道:“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少主,王爷和王妃的儿子萧稷,他马上就要领兵远征。当年我们错过了挽救陈王府的浩劫!现在我们再也不能错过保护少主平安归来,保住这片我们曾经挥洒过热血的土地! “弟兄们!我们依然还是当年视死如归的王府战士!依然还是誓死保护萧家后嗣的忠勇死士!我们三千人每个人身上都披有王爷和王妃的如海深恩!现在告诉我你们还愿意像当年一样无惧敌人无惧沙场。无惧那贪婪凶残的蒙古人!” 吴东平的声音响彻院里院外,面前足有三四百人的队伍立刻又如木桩直插入地一般齐刷刷跪在地下:“小的们世代以效忠萧家为任!誓死效忠少主!天地为证,山河为凭!” “吴将军……” 韩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听到这如山海一般的呼喝声已然热泪盈眶。 事实上在场的没有人还能够平静,这些都是真正的忠勇之士,真正的仁义之师! 韩稷这一露面,场下便有人哭出声来了,都是七尺硬汉,在这一刻却忽如遇亲故,沈雁因着心里仍然防备着赵隽,于是招呼吴东平以及众人进西偏院说话。 西偏院没住人,敞开院里院外,容纳四五百人都没问题。 韩稷与众人自有一番叙话,而沈雁在门下听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竟全是中军营属下卫所里的,因而才会在看到讯号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寻到萧家。他们当然也早就知道韩稷就是陈王的遗孤,可是正因为他们有火凤令约束,未见到信号召唤不得曝露身份,因而才没有主动找上门来。 但是韩稷要去打仗的事他们个个都清楚,也都知道他将面临的是什么的危险,这次来的时候,好些便把自己的儿子也带了过来,他们自认是陈王的兵,那么他们的子孙也都属萧家,打从他们成家时起,给家里立的就是这么样一条规矩。 天亮前大伙陆续散去,虽然街头有人撞见,但韩稷如今是元帅,这些人又都是中军营属下的人,就是见了也不存在疑心什么。 三千人里如今才到了人中军营身在京畿的三百四十二人,含他们的子嗣共是四百一十五人。这与沈雁昨日统计出来的数目全部对得上号,剩下两千多人,还有七百八十五人分布在京师以外的卫所,而余下而在前后左右四大营里。 而这三百多人出来了,剩下的人出来自然不须太久。 天亮后韩稷仍去早朝,沈雁则有了新的任务,她需要去华家寻华钧成拿回那批甲胄。 早饭匆匆吃了点,她便与萧霭妤带着陶行贺群出门了。辛乙留在家里,以防又有新的人找上门来。 华家正好华正晴带着孩子回来了,听说沈雁来到,连忙牵着孩子迎了出来,见到她身旁的萧霭妤,不免讷了讷。 沈雁有重要事,但也仍然郑重把萧霭妤拉到身前:“这是陈王府的郡主,我和韩稷的姐姐霭妤。” 华正晴再持重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连忙让丫鬟唤了华夫人出来迎接,华夫人是认得萧霭妤的,见到她时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神仍是疑惑,萧霭妤微唤了声“青亭姐姐”,华夫人才如电击一般猛地一震,拉住她手失声道:“真是你!” 两下自又有一番叙旧,沈雁不妨碍她们,自去寻华钧成说话。 华钧成听说韩稷远征,正想揽下这粮草官的差事,听说沈雁来了,也是迎出了房门。 “舅舅先别忙着粮草的事,还是先把那批甲胄给我为要紧!” “甲胄?”华钧成有些意外。 “没错!”沈雁道:“昨夜你没看见升空的两枚讯号弹么,那是我们找到了三千死士的花名册,而且也已经召唤出来隐藏在京的一批弟兄,我们需要他们和这批甲胄与韩稷同去西北打仗,所以现在必须拿回去不可了!” 华钧成听闻也激动起来:“真的已经拿到花名册了?是怎么找到的!” 沈雁遂把如何识出眉娘就是萧霭妤,又如何发现密室之中还有密室的事从头至尾与他说了,最后道:“这也许是公公婆婆在天有灵,如果不是姐姐,我们就是知道那里有密室,也是万万拿不回这名册的!而她偏偏却又在这个时候到我们身边来了!” 华钧成听说陈王还有女儿在世,不由连道了几声“好”,又顺着屋里来回徘徊了几趟,最后才把注意力放到她是来拿甲胄这件事上,拍拍脑门,进屋里将舆图拿出来,交予她道:“东西也不在此处,而在城外华家庄子里,我先带你认地儿,回头你再着人来取便是。” 沈雁道了声“也好”,遂与他出门去。 三千套甲胄,让她今儿拿她也拿不走,自然只能回头再来。 这里二人到了前院,华钧成与萧霭妤又有一番话说,华夫人总惦记着华氏若是知道这消息不知多高兴,但今儿却是没时间理会了,这里一行人出了门前往京郊,自去先找甲胄不提。 放置甲胄的地方便比花名册要好找得多了,当年陈王妃将东西交给他之后,他直接拉到了庄子里素日用来放土产的地窖,自然地窖暗中也作了番处理,但是隐藏在山脚下,却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沈雁下窖看过后,点了数,然后先拖了一箱五件回府。 才进门辛乙便拿着一叠名单匆匆迎出来,原来在她们出门后又有好几拨人登门,一对名号,竟是来自于左军营董家手下卫所的将士,他们昨夜虽然亲见这讯号,但却有人口耳相传,而他们因为早就知道韩稷身份,也时刻关注着他领兵远征之事,所以收到消息便就赶往了京师。 大伙心里自是高兴的,这里再把五件甲胄拿出来听萧霭妤讲解了一番,又见识了一番其威力,韩稷也回府了。 事情尽是如人所愿的顺利,是夜韩稷便与魏国公带领了两府人马将甲胄全数运回了萧家,萧霭妤公开了身份,这几日也开始为萧家防卫画起了机关图,韩稷这一带着死士们出征,她是不可能再去了,可虽说有她以及这么多护卫,但终归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是她正争取尽快加强府里防卫,以使他们、最主要是沈雁不会在韩稷出征时遇到什么凶险。L ps:求月票,新书:《天字嫡一号》求推荐票~~~~~~~~~~~~~ ☆、604 军报 这两日陆陆续续有死士前为报到,韩稷把这件事统交给了吴东平和已经到达了的营尉负责。三千人的编制已经到了有一千九百多人,加上他们各自的儿女,已经有两千三百四十八人。 人没到齐,出征之事却不能再等。 韩稷出征前夜,便嘱顾颂与吴东平出发之后半路折回,等待余下的千余人集结完毕。而已到的这批,则带着各自的甲胄随军先行。 四月初五这日,大军在号角声中出了发。 韩稷夜半就起了来,沈雁亲手给他穿的披挂,出门之前言笑晏晏,这里出了门却是已如丢了魂。最后到底忍不住,拉了萧霭妤一起又乘车赶到城门,亲眼见着他出门,又默默垂了满脸泪,看着大军全数出了京,才又打道归来。 府里便剩她们姑嫂及辛乙当家,十二名护卫里陶行带着五个人留下来听候沈雁差遣,贺群带着另五人跟随韩稷而去。华氏和沈宓原要他们等顾颂和吴东平折回把三千人马全部集齐之后,与辛乙萧霭妤一道搬去沈家暂住,直到韩稷凯旋归来。 华夫人在萧霭妤到访之后立刻把消息告诉了华氏,华氏也在翌日赶到了萧家,他们搬去沈家既是韩稷和沈宓的意思,同时也是沈观裕的意思。 但沈雁仍是婉拒了母亲的好意,原先若是不知道有这个姑姐在,她是不会犹豫便会搬回去的,可是萧家没有韩稷,如今却又有了萧霭妤,有成为了他们姐夫的辛乙,那么沈雁并不孤单。她得让韩稷知道就是他不在家,萧家也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萧霭妤为她考虑,原也是主张她搬回娘家,但听她说完,又未曾再说什么。她和辛乙的婚礼最终还是在韩稷出发之前简单地操办了,目的是沈雁觉得他们年纪老大不小,也该有自己的儿女了。此后辛乙便成为萧霭妤的夫婿。韩稷未过门的姐夫。 萧家有他们在。倒也不至于让沈雁有什么闪失。 剩下的事情已无悬念,顾颂在大军出发的当夜与吴东平折回来敲响了萧家大门,不出三五日。三千人里全部已经到位,只除了两名因故死亡的勇士,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儿女也代替他们拿着死士营的铜牌到达了京城。 韩稷的意思原是只用原先三千人前去便够了。但他们俱都执意要求带着自己的儿子前往,于是顾颂与吴东平便又重新编组。在四月初十夜里与这些人在城外集结,再次出发了。 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边关的军报来了一封又一封。 门前的桃花开了又败,夏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临。中秋桂花飘香时,沈雁的肚子已经如同藏了个小枕头了。 辛乙趁着阳光灿烂在院子里替她把脉。她问他:“是男还是女?”萧霭妤从旁抄着帐簿,慢幽幽说道:“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都是我们萧家的孩子。”她撒娇道:“我想早知道嘛。”萧霭妤瞄了眼辛乙。辛乙收回手来,说道:“我赞同娘子的意见。” 沈雁拉下脸。 萧霭妤笑起来。 等待的生活并非想象中煎熬。因为有了新的希望。边关频频而来的战报也让人一天比一天安心,韩稷刚去的时候连吃了两场败仗,薛停负伤,董慢险些被俘,周军挂牌休战半个月,复出第一仗韩稷易名下场,一枪击毙蒙古一名大将。 周军士气大震,接下来虽未战无不胜,但也赢少输多。 蒙军三万人马耗时四个月下来,损失了三千人,并有蒙军统帅麾下最得力的两名大将一名先锋。 赵隽每每得了捷报便会抄送萧府一份,顺带送来的还有些花样不同的赏赐。 沈雁往往只是看看军报,至于赏的什么东西,也许府里的丫鬟比她更清楚。 她也给韩稷写信。 内容却极少正儿八经地嘘寒问暖,关怀他这种事往往是身为姐姐姐夫的萧霭妤代做,而她不是跟他打听西北的风土人情,便是打听那边的姑娘,再要么,便是说起她这几天都干了啥,吃了啥,沈婵出嫁的时候她去赴宴,居然被同桌的七八双筷子同时伸出严令禁止吃大闸蟹。 秋风刮透了京师各个角落,也吹凉了雁门关的营房。 韩稷读着信,微笑不觉涌上了眉梢。 顾颂和薛停以及众将在旁边喝酒吃羊肉,见他这般便跟他打听:“雁婶儿又说什么了?” 他扬唇把信纸扣下来,提了只大膀子啃了一口说“没事”,王儆夺过信纸来看了看,大声说道:“问我们元帅前些天送酒来的姑娘长的是不是特水灵?有没有送人家姑娘回去?”众人哄堂笑起来,韩稷提着膀子挥过去,王儆赶紧把信抛给他,夺了一壶酒一溜烟跑了。 薛停举杯站起来道:“元帅回朝之后若要人作证清白,到时可还得请我们吃顿好的!” “就是!”董慢站起来:“要不然我们就跟雁婶儿说,西北这里的婆娘个个嫩得能挣出水来!并且隔三差五就来问元帅要不要送酒!” 出来几个月,当初京中的贵胄子弟已然变成了糙老爷们儿,就连人人皆称优雅贵公子的顾颂,也黝黑粗壮了不少。军营最是锻炼人,而出征则最能促使一个人成长,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大营里,关系最紧密的是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韩稷扔了酒葫芦,说道:“想吃好的,那有什么难的,我儿子在肚子里已经五个月了,等我们打完仗回到京师,差不多也该生了,你们一个个地都给我备好添盆礼便是。到时候宫里赏赐地那些什么龙泉剑啊,御天弓啊,我瞧着都合适!” “这也太会算计了!”薛停哇哇大叫,“不行不行,哪里有我们吃亏的理儿!” “报——” 吃的正兴头,门外忽然传来兵士传报声:“禀大帅,蒙古首领图图木率领大军突袭我关,守城将士已经有三十四人送命,季将军命小的前来传讯!” 营帐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齐齐望向韩稷。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也感谢大家对新书的支持~~~~~~~~~~请大家继续支持投票 ☆、605 有诈 韩稷扔了杯子站起来,“王儆带一千人去城下增援,薛停带五百弓驽手于城上备战,其余人都随我上楼!” 满屋子人立时行动,纷纷带了头盔出门。 营房离城门不过里多路,驾着马到得半路已听见厮杀声传来,城上观战的将军季铎闻讯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城楼,伏首道:“禀元帅,蒙军来势汹猛,恐怕是要做最后突击了!这次他们出动的将领是大统帅巴图的弟弟图图木,而他们的军师则是原先辽王府的长史苏克!” “辽王?!” 韩稷扶着剑在阶梯上止步,回头望过来。 “正是!”季铎道:“这几个月里辽王及属下一直未曾露面,这次苏克终于出来,末将猜测或许说明他们已经有了新的攻略!” 韩稷与他身后的顾颂等人对了下眼神,回头继续上楼。 到了城上,厮杀声就十分清晰了,城下十里战场,战马嘶鸣硝烟滚滚,即便是夜里,月光照在下方,也照出一滩又一滩的血迹来。 而对面两里开外的地方乌影祟祟,看得出来那是片人马,但却估不出来具体有多少。 “派人近前去探探究竟来了多少人?又如何会选在这个时候突袭?”韩稷下令。 蒙军这几个月虽没折损多少人马,但是赢下的仗却聊聊无几,如果韩稷不打算痛惩他们,再守个两三个月他们便会自己退去,他们在周军不穷追猛赶的情况下,也没有理由一意孤行,这个时候他们发起突袭,而且还有辽王的人在侧。恐怕跟辽王脱不开干系了。 探子很快出去,灯影底下如魅影一般从左翼掠入对方阵营。 顾颂与董慢带着人往城楼四处走了一圈回来,说道:“已经牺牲了两名将领,士兵也牺牲了两百余人,要不要派遣吴将军他们下去给蒙军迎头痛击,顺便把图图木活捉回来?” 三千死士已经改名为火凤营,但除了顾颂他们几个。旁人却并不知道他们来历。如果吴东平带着火凤营的人下去。要活捉图图木根本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韩稷一来的目的却是要活捉蒙军大统帅和辽王,用火凤令的力量去拿个小头目,回头岂不是泄露了军机? “暂且不动。”韩稷扬手:“苏克出来了。辽王必不会远。近年中原封锁了雁门关,蒙古王对中原情况并不熟,他敢对大周动兵,一是信了郑王的挑拨。二则是因为有辽王在侧参谋。只要捉了辽王,蒙古王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会再在这个时候撒野了。” 要捉到蒙古王是不现实的,毕竟如同他们不了解中原,中原的人也不了解关外大漠,如果没有长久的准备。就是捉到了他们的王,也消灭不了他们。同样,大漠那头还有别的国家。大周手脚伸不了那么长,掌控不了一个大漠和草原。保家卫国无哥厚非,但过份的战争却是毫无意义的。 顾颂他们跟随韩稷作战几个月,对他的思维也已经掌握得很准确,便就不再作声,一面静立掠阵,一面等待探子回报。 下方战局已至难分难舍之态,韩稷忽然扬了手,唤来传令官:“鸣金收兵!” 城上钲点声急如雨点,城下周军闻声纷纷抽身后退,蒙古军驾马倒追,城门一启,将士们涌入门口,而城上弓驽手齐齐发射,追至城下的蒙古军立时又勒马回头。 韩稷在城上微顿片刻,回营的将军已经走上来了,其肩颈处皆有血迹,身后几员副将也挂了彩。 “禀元帅,蒙军此番动用了他们的精锐力量,连战马都是从未见过良驹,末将不才,吃败了!” 他单膝跪下请罪。 韩稷扬扬手唤他起来,说道:“还探得什么信息?” “他们此番出来的兵力应不下于两万,方才出阵的不过一千来人,末将以为,方才偷袭的这股人似是在刺探我等的反应!而且他们似有故意泄露苏克出营的消息之嫌。” “故意泄露?”韩稷凝了眉,“何以见得!” “末将领军去到阵前时,苏克原在图图木身后,此等阵仗原也无他插嘴之地,但他不但插了嘴,还自报了来历,这就已十分可疑!” 韩稷眉头深拧起来。 顾颂道:“如此听来,他们倒似是有诈!” 韩稷扭头望向他:“你父亲呢?” “这会儿应在军师帐内。”顾颂想了想答。 韩稷抬步:“去寻军师!” 沈宓与顾至诚正在屋里推沙盘,这里听说韩稷进来,便都直起了腰,说道:“城下怎么样?听说辽王的人出阵了?” “正是。”韩稷在沙盘旁坐下,说道:“方才前方带回来的消息,苏克似是有预谋的出阵,如果真是这般,那里头恐是有什么圈套。但从眼下来看,他们能够利用的力量却已然无几,苏克这一出来,他究竟是想昭示些什么?” 顾至诚与沈宓对视了一眼,说道:“方才我们推沙盘的时候,倒是也发现个问题。蒙古驻扎的地方往后约十里的位置便是黑石崖,如果蒙军在此设伏,倒是个极妙的去处。苏克若是故意表露身份,那么会不会他们的目的是利用我军欲擒辽王的心理,将我们引去黑石崖?”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沈宓道,“但是,这种明眼人一瞧便会留心的圈套,恐怕不会是他们的真正目的。辽王此人虽然愚钝,但他身边这个苏克却极厉害,当年若不是他在辽王府坐镇,郑王早已撺掇着辽王行事了,他既然如此大张旗鼓,必然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韩稷道:“蒙军打了这几个月,连关门也没进,他们也不会有多大耐性了,辽王既是投奔过去,若没有点诚意,恐怕也难在东辽混下去,所以这次辽王恐怕也是形势所逼,不得不献策出来了。而他所能够贡献出来的策略,又会是什么呢?” 他摸着下巴凝望着沙盘上插标的位置。L ☆、606 决战 顾至诚父子都坐下来,这里薛停也推门进了来,与门内董慢打了个招呼,便就走到桌前来抱拳:“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回来了,就在外面。” “传进!”韩稷挥手。 很快有两人进来,到了跟前跪地道:“回禀大元帅,小的们往敌营里走了一圈,发现辽王也在敌方阵营之中!” “辽王也在?” 屋里包括韩稷沈宓,所有人都意外起来。 “正是。”探子们道:“辽王化装成对方大将,隐藏在敌军阵列中,身边还有十来名侍卫,而图图木与他时有接触,苏克回营之后也即刻进了辽王营帐。” “这就没差了!”董慢击掌道:“辽王必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随军出征,恐怕这一仗若败了,他连东辽也混不下去!” “没错。”薛停道:“但这么样一来,辽王和苏克也肯定不会掉以轻心。他们可不是郑王,郑王浑然如丧家之犬,辽王身边总算还有些兵马,以及辽王府的财富。” 沈宓想了想,“如果确定辽王在敌营阵中,眼下倒是可以让火凤营的人准备了,先捉到辽王,对蒙古军也是一大打击!之后乘胜追击未必会很费功夫。” 韩稷点点头,扭头道:“去把副帅请过来。” 副元帅是荣国公,这是魏国公提出的请求,荣国公到底对敌经验丰验,且辈份又高,为免有些时候韩稷年轻气盛,请他为副元帅,既能壮士气,又能起到上下协调作用。可谓责任十分重大。 荣国公也驾着马儿在外巡逻,听到传话立刻赶到元帅大帐。 商议了半夜到子夜时分有了结果,韩稷便下令让王儆带着一小拨人去两翼监视敌军动静,这里暗中作下准备翌日夜里出发不提。 西北的气候一到秋冬犹为干燥,翌日又是大晴天,白天敌营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叫阵之外并无动作。 日落西山之后火凤营参将吴东平便领了任务,任命营尉邓德为先锋。将带领五百人趁夜之后杀入敌营。而后命令何祖辉带领五百人为增援。余下两千人原地听令。 傍晚时分埋锅造饭完毕,天色也交黑,韩稷先遣使贺群带领小拨人城楼作了些掩护。之后邓德便带着甲胄于身的五百勇士轻悄悄从两翼山岗往前方敌营掠去。 夜风像猛兽一样袭卷着城墙内外,韩稷沈宓带着众将立在城头遥望着远方。 两里远的地界,即使是黑夜,对于幼年习武的他们来说辩明动静不是难事。 “对方两万人。我们却只打算派三千人过去,胜算有多大?”董慢未曾见识过火凤营的厉害。担忧之色仍是浮于面上。 吴东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荣国公要开口,顾至诚却先说了:“那就要看怎么打了,如果是论一对一单打独斗。三千人当然难敌两万人,可若是取关破阵,那么对方再来三万恐怕也拿这三千人无可奈何。什么叫做龙虎之师。就是指着陈王妃手下这批勇士!要不然,你以为太上皇为什么心心念念想得到它?” 董慢自知他说的有理。但因为未曾亲见,始终难以想象,所以也没再作声。 一会儿,顾颂指着前方道:“有动静了!” 众人注目望去,果然见前方灯火通明的敌方阵营这会儿忽然有火把移动起来!先时还只是几点火光游动,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已逞火龙之势! “应是在引蛇出洞了!”吴东平略有些激动地道。 董慢手心里真是捏了把汗,火凤营的人往日作战十分勇猛他早已目睹过,但正是因为这等忠勇的猛士难以再得,所以才越发不舍他们这般涉险。 但是看着看着,对面传来的厮杀声就更大了,而且还是惊慌无措的声音。 邓德的人既是去突袭,那么决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必然是遇袭的蒙古人才会如此。 董慢看着看着就激动起来,这是火凤令以死士身份进行狙击的第一仗,没想到先只去了五百人就已经搅得对方方寸大乱,这威力要说小,还真是没人相信的! “第二拨人什么时候去?”他问吴东平。 旁边观战顾颂他们也个个面有喜色,同往吴东平望来,就连韩稷与顾至诚他们也不意外。 吴东平踌蹰满志地道:“等到他们出号令,第二拨人立刻会出发上阵!今儿夜里必然要伤伤蒙军的元气不可!” 顾颂问:“那辽王能捉到么?” “如果对方暗中没有埋伏援兵,末将可以毫不夸海口地说,捉到辽王是囊中取物!” 众人一听这话,精神立时大振,就连周边站岗的将士们闻言,也相互对视微笑起来。 韩稷忽地转过身,朗声道:“顾颂薛停听令!” “末将在!”二人立刻跪地。 “着你二人即刻调集精锐营一万人马待命!锣鼓一响,尔等立刻率军领本帅进攻蒙军大营!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将士们,京师的美酒暖裘已经准备好了!你我争取上下一心,将蒙古人一鼓作气杀退五百里,回京喝酒去!” “大周威武!元帅威武!” 震天的呼声响起来。 城上城下闻听者皆热血沸腾,顾颂薛停立刻下去调兵,这里韩稷则继续掠起阵来。 顾至诚说道:“这围杀蒙军的事,不如末将去,元帅在此坐镇为好!” 韩稷转头看向他,又微笑扬声问在场的诸位将领:“还有谁愿意出阵!拿下蒙古军统领,不论死活,均记首功一件!” 城楼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应战声来。 正好上楼来的荣国公见状,也不由微笑捋须,士气越高涨,于出兵越有利!韩稷这一喊,一个个都已经摩拳擦掌了! 这里正激昂着,对面忽地有火弹升空,于暗夜里发出艳青色一条烟柱,就见吴东平往左右两翼一望,而后远处光影里便就出现了雨点般的一批人,星罗密布的往对面战场里攻去,虽然看不见具体状况,但终还是能辩别得出蒙古形势又往下风走了的。L ps:没想到新书榜的竞争都这么激烈,今天险些连前十名都挤不进去。。。。这本书剩下的章节也不多了,所以这几天不得已要在章节后面打广告带带新书人气,请大家谅解。。。。然后请大家有多余的推荐票就投给《天字嫡一号》,万谢~~~~~~~~~~~~ ☆、607 凯旋 “走,我们去就近的山头观阵!” 韩稷一声令下,已经率先下了楼梯。 身后荣国公自告奋勇留下坐镇,顾至诚与王儆等人纷纷随着他驾马出城往西山上行去。 西山距离战场已经十分近了,所有的蒙古军已经忙于应付这场反过来的突袭,而无暇去管外围还有什么人观战,韩稷骑着赤电立在山头,看得见火光漫天的营帐,尸横遍野,还有不断涌入战场来的蒙军。 “传令下去,命顾颂他们带着那一万人兵分两路,先从左右两翼包抄,再命薛停带领一万人马绕道进入后方黑木崖埋伏!但凡见到有人逃窜,一律杀无赦!” “得令!” 传令官立时掉头下去。 王儆感慨道:“蒙古人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批雄兵,他们这回就是不全军覆没,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韩稷微笑扫了眼身后的他,说道:“你也别闲着,咱们手上还有三万人,你带着一万人准备在火凤营鸣金收兵之后追击穷寇,另外董慢带领两千精骑营的兄弟去战场收马!蒙古人的兵器咱们不稀罕,但这些马儿却是宝贝!” “得令!” 董慢见着顾颂他们一个个有了差事,早就已心痒痒,听见令下,立刻驾着马儿屁颠屁颠跑了。 战火蔓延了三四个时辰,到翌日天亮时敌军还有人在硬扛。 东辽人的勇猛不是盖的,他们宁愿死也不愿受俘。 韩稷那声“杀无赦”,倒是给了他们一个两厢情愿的归宿。 秋风刮过原野,惊走的战马几乎奔跑到了几十里以外,血腥的味道也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顾颂在黑木崖坚守了两日。直到再也等不来逃走敌军,崖下尸体已经堆得填满了山崖间的道路,从来衣不染尘的他披尘带血在尸体上坚持到关内传来收兵的信号。 吴东平带去的三千人带回来两千六百三十四人,他们不光最先面对蒙古人精锐,刺杀了他们的大统领巴图和图图木,还活捉回了辽王,他们以其中五百人的力量对抗着上万的蒙古铁骑。牵制了他们整片营地。才给了后续所有人围攻之机。 整个战场主场几乎是火凤营的天下,那一道道矫健的身影,成为了以擅战著称的蒙军最可怕的恶梦。 捷报传到京师。兵部沸腾了,内阁沸腾了,京师沸腾了,天下沸腾了。 赵隽拿着军报。玩味了半日,最后站起来。下旨大赦天下。 萧府里得了消息,沈雁与萧蔼妤夫妇便前去新成的萧家祠堂里祭了酒。 陈王墓已经于六月落成,应萧家人的要求,等到韩稷回来之后才会正式大祭。 沈雁肚子已经快有七个月大。开始每日掰着手指头算大军归来之期。 十月里院角香樟落下不知第几片红叶,兵部终于收到军报西北大军将于三日后凯旋归京。 京师各戏社茶楼又热闹起来,说唱的曲目变成新上台的北征轶事。以及陈王后嗣忠勇不变的传说。 华氏这几日也是夜不能寐,沈宓与她夫妻十七年。极少分离,这次去西北是最久的一次,但因为女儿也与她一块留守在京,相互有着慰籍,还好不觉得日子特别难熬。 这里终于听得大军将要凯旋,自然喜上眉梢,把自己久未着身的那件大红底起小团花的蜀锦襦衫也拿了出来穿上,头上也插了久未有心情戴的凤凰展翅大步摇,丢了沈筠沈菁在府,挽了曾氏一同去到萧家,接了沈雁一道往城门口迎接去。 实际上她们根本不必自己迎出城去,今日兵部以及内阁都会代表皇帝出城迎接,如果她们也想参加,可以跟他们打声招呼便是。 但是,那样的话又岂能体会到百姓们欢呼雀跃的心情?胜利归来的是她们各自的丈夫,百姓们赞扬的也是她们心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只有深入进去切身体会,才能稍慰他们分别这大半年之久的思念之情。 华氏早就在最近城门的醉仙楼包了楼上临街雅舍。 这个时候出门不挤也不用赶,恰恰时最好。 沈雁由萧霭妤伴着出来,华氏还没来得及迎上,门外陶行就大步冲进来了,说道:“太太!少主他们已经到达城门外了!” “这么快!”沈雁华氏皆愣在那里。不是说了午前到达吗? “是啊!现在郭阁老和老太爷他们都往城门口赶呢!”陶行满脸都是兴奋,满脸都是激动。 “既然回来了,那就不用去了!”华氏道,然后又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我还是去等你父亲好些,你也慢慢等吧!稷儿回来你们就好限歇着,过两日再来见我们没关系!” 说罢匆匆走了。 沈雁没留住,想着韩稷马上归府,连忙也着人下去备水备酒菜,萧霭妤与辛乙这里也是赶紧张罗着把他素日爱喝的茶赶紧取出,又命人把书房重新点了薰香。 辰时末刻大军在号角声里进了城,士兵们直奔营地,将领们全部随韩稷一道进宫面圣。 赵隽迎到宫门内,传旨官高读圣旨,一众功臣进入太和殿接受封赏。 顾颂薛停董慢王儆吴东平均被加授大将军之衔,其余如季铎等也都有财帛封赏。 唯独韩稷没有。 满座皆疑惑不解,赵隽却似浑然未曾察觉,仍就言笑晏晏与大家谈论战事,吩咐将辽王和蒙军的将深锁天牢,又下旨宴请诸将和百官。 顾至诚是个直性子,酒喝了两口已是坐不住,站起来道:“韩元帅乃此战之最大功臣,不知皇上如何不赏他?” 整个大殿静默下来。赵隽端着酒在手里,却似对他的质问毫不意外。他望着他,说道:“依爱卿之见,朕该如何赏元帅呢?” 顾至诚默然。这种事情又岂是他身为臣子所能妄言? 赵隽扬了扬唇,放了酒,站起来,负手走下玉樨,扫视着大殿四面膏梁锦绣,说道:“元帅助朕出宫,匡扶朕登基为帝,之后他勇擒郑王,救出燕王,光凭这些,他已经于朕有不世之恩。此次出征又立下旷世之功,朕就是封个王给他,显然也无不可。”L ps:新书:《天字嫡一号》,风格轻松欢快,求推荐票和收藏~~~~~ ☆、608 封赏? 座中众人面面相觑。 韩稷静默片刻,起身道:“韩稷所作所为并非为的个人恩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为功利而战,这是家父在世时做人的原则,如今也是我的原则。” 赵隽负手望着他,半晌,复又扬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的好,既如此,有韩公子这句话,看来顾将军应该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传旨,赏韩公子金银各千,田地百亩。” 这句韩公子一摆出来,有些事显然就成了定局。这些赏赐之物,更让人无语了。 顾至诚噎住,宴席上气氛也僵滞起来。 沈观裕咳嗽了一下,说道:“今儿是洗尘宴,老夫先敬各位将军一杯。” 大家不好坐着不动,遂纷纷站起来。 一席酒吃得怪不是滋味。但到底眼下人家是君他们是臣,有些话是不能张嘴就说的。 辞宫回府路上,韩稷便在宫门外被人包围住了,吴东平道:“那赵隽出尔反尔虚伪狡诈,居然如此扫少主的脸面,少主身为主帅竟没得到一官半职的赐封,我们又有什么脸面得?方才小的不便说,眼下倒是有句话撂在这里,明儿小的必去辞了这什么大将军的位!” “正是!”薛停握紧了拳头道:“他既如此不顾脸面,我们又何必给他这份脸面?!” 顾至诚更是说的斩钉截铁:“他要晾着你,那老子就不给他这个面子!要晾,干脆大家伙一起被晾!” 城墙底下大家再也忍不住,憋了一天的怒火放出来。 “原先我以为事情也许不是我们想的这样,”一直静默着的魏国公这时也开了口。“总觉得皇上的行为跟他一贯的性格不符,更是与他一国之君的身份不符,就是私怨再深,他也没有赶在这当口扫稷儿脸的理儿,就是不顾朝臣,也得顾顾百姓们心里所想。 “可是如今看来,他应是成心如此了。” “没错。”顾颂也站出来道:“我同意韩爷爷说的。燕王失踪的时候。皇上便暴露出来一些痕迹,只是我们注意力全放在郑王身上,也无暇深究这些。而如今想来。当初他顺势任命稷叔为元帅,恐怕也是早有些打算在内的。” 顾颂是最不擅把人往坏里的人,眼下连他都这么说了,可见赵隽这心思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推他上位?咱们元帅是萧家的人,这江山本就该萧家人来坐。当初就该我们元帅直接上位!”吴东平义愤填庸地说。 所有人里,最为愤慨的当数以吴东平为首的一干火凤营将领,赵家杀掉陈王府几百口人,做下那人神共泣之举。是韩稷决定不去追究这段仇恨他们才没再多说什么,眼下赵隽上位之后却反过来翻脸不认人,他们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去? 吴东平说这话。随行同来的邓德他们就立刻声援起来了。 沈观裕和魏国公回头看看他们,凝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我们再到萧家详议。” 韩稷一直沉默着,闻言点头,“大家此战辛苦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为的是中原大地的安宁作战,也是为的天下百姓能够过上太平日子,这笔功绩百姓心里总是会有数的。眼下我卸了职,正好也逮空歇歇。等我忙完王陵祭祀的事,到时再请大家到寒舍来吃茶。” “一定。”顾至诚等人拱手:“祭祀的时候我们也都会去的。” 这里这么商议定了,大伙便就暂且按下不提。街口各自道别,然后分散离去。 沈雁打从早上盼到这会儿,早就心急得不行了。 不过因为知道宫里会有洗尘宴,因而也还算耐得住性子。到了太阳西斜时,打发陶行他们出去走了两转,听说宫里已经散了席,便就开始坐不住了,丫鬟们等着讯儿还不行,自己到了前门影壁下,确定听得到外头马蹄声才放心。 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一路马蹄到门下停了,而后刀剑与盔甲轻碰的声音响起,再接着就有人大喊道:“爷!是爷回来了!” 沈雁在壁下听得心里一跳,也不顾身子重,连忙跳出门槛。 韩稷躬着腰进门,便见她抱着大肚子从院里冲出来。 “你怎么才回来!”她哭着笑了,跺着脚,然后往还披着一身闪亮盔甲的他冲去。 韩稷也早红了眼眶,双手接着她双臂,笑说道:“岳父邀我去吃饭,我没去,这还早回来了。” “弟弟!” 萧霭妤和辛乙也闻讯迎了出来,均是垂了泪脸上一脸的欢欣。 “少主!” 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声,紧接着满府里的人全都迎出来了,到了跟前刷刷下跪,陶行手下一干人皆红了眼眶。到底这一去本是揪着心的,胜败他们私心里并不在乎,只要他能够完好无损的回来,他们便已心满意足。 但他们红了的眼眶却不光是这层意思,还有着他浴血奋战几个月归来,到头却落个什么都没有的下场。陶行出去打听消息的时候其实回来都告诉了的,只是怕沈雁心里受不住,所以萧霭妤才交代暂且瞒着她。 韩稷看着他们这表情,也都明白了,伸手扶起他们,说道:“都辛苦了,都起来吧。” 沈雁满心激动满是泪水,一时倒也没曾察觉有什么不对。 夜里她下令厨下大开了宴席,府里所有人都可出席,席上见没有一个人提及赵隽的封赏,这才纳闷道:“皇上赏你什么了?” 屋里这一席都沉默下来。 韩稷本夹了只螃蟹,听到这话螃蟹壳“咔”地一声夹碎了。 沈雁看看众人,又看着已经碎成浆的螃蟹,脸色立马沉下来:“他该不会什么都没赏你?” 没有一个人做声。 韩稷放了夹子,擦擦手,笑了一下,“皇上还在斟酌,我建下这么多功,他怎么可能不封赏我点什么?只是眼下因为我出征在外,父母的陵墓一直也没有前去祭祀,礼部也一直没有派人封墓,所以只赏了财物,别的还得先把这件事办完再说。” “当真?”沈雁凝着眉,狐疑地望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笑着抚她的头,“就算他这样待我,我又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擅吃亏的人?” 沈雁扫了一圈在座众人,没说什么了。 晚上大伙在听风小轩坐了一阵,便就早早回房歇息。 夜里沈雁也没有再说什么,与韩稷问了些这大半年的大漠生活,然后就躺下睡了。 韩稷等她睡着,又轻手轻脚爬起到了书房。L ps:求新书推荐票,多多益善~~~~~~~昨天大家好给力,已经冲到第四了~~~~~~~么么哒~~~~~~ ☆、609 恩仇 辛乙早在这里等他,沏了杯茶给他便说道:“赵隽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凝眉望着桌角的玉雕,“我越发看不懂他了。如果他真打算要把我斩草除根,那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若不是这般,他又这么做又是何故?” 辛乙沉吟了一下,说道:“往开了说,赵家的这江山是咱们王爷拱手让给他们的,他这皇位又是你一手推上去的,萧家对赵家的恩情就算他们世世代代地偿还,恐怕也偿还不清,而他赵隽虽然有心开创新的盛世,但是老被人惦记着这皇位是萧家给的,恐怕也坐立难安。” “你的意思是,让他变得这么失常的其实是因为我的宽让?”韩稷扬起头来。 “虽不全中,亦不远矣。”辛乙拢了手道,“你越是宽让,他承受的压力就越大,于你来说是自是坦诚的,但对他来说,却又似绑架了一些什么在其身上。但话又说回来,他既然替萧家平了反,那么赵家这江山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始终会在天下人心里生根发芽。 “从前他需要以给陈王府平反来尽快树立自己的口碑和威信,这其实不也说明了他想早早脱离这层禁锢么?那会儿之所以行动得这么迅速,是因为不知道萧家还有后人在世。如今既知道了,真相又已大白于天下,世人岂非更加把这层交口相传下去? “就是你真没那份篡位之心,他心里也是不会安定的。” 韩稷站起来,走到窗前道:“我当初忍着没在案子平反之前就把身世透露出来,就是因为怕他知道之后陡生变故。没想到如今还是免不了这一遭。” “恩多变仇,是千古以来的道理。” 韩稷没再说话。 赵隽是他斟选了那么久之后挑出来的皇帝。他本不认为他会跟他的先辈一般见识,但辛乙的话又何其正确,恩情多了便成了仇,他以为自己走的是最保险最简单的一条路,却没想到绕来绕去又还是卷入这一场纷争之中。 “若你不是这么能干,或没有为大周立下这么多功,他恐怕还是会赐封你个爵位。或者干脆袭了王爷的爵位。可是现在,你想活的不憋屈,就只能跟他分个高低。火凤营那三千勇士以及他们的子孙后裔都是被王爷王妃救下来的。他们曾经发过毒誓,世代效忠陈王。 “这些不只是我们知道,当年一起参战回来的都知道,赵隽必然也知道。不说别的。就是你身边有这么一批人效忠,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安睡。而咱们又必须留下这些勇士。他们才是你们姐弟,包括你的子女的立身之本。” 韩稷望了窗外残月半晌,回过头来:“你想说什么?” 辛乙定定望着他:“我想说的是,夺回属于你的皇位。由你来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掌控者。也是你身边这些人的命运的掌控者!” 韩稷站在烛光里,窗外光线从背后照过来,使他的双眼看去有些异样的深黯。 窗外廊下。沈雁静静扶着肚子站着,眼里也是深到让人摸不着底。 韩稷将有半个月时间的歇息。但这不代表这半个月只用躺着不用干活。 还有三个月沈雁就将临盆,府里需要请稳婆,雇奶妈,当然除了这个,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准备冬月初五陈王陵墓的封墓之礼,以及祭祀仪式。 这一日礼部会派人宣读圣旨,活祭三牲,也会有指定的命官前来代替皇帝祭酒焚香,再有除了这些,还有包括沈家韩家在内的许多祭客。 沈雁如今行动不便,就只能动动嘴,好在辛乙十分能干,萧霭妤这些年独自在外生活,安排起事情来也是十分细致,这里韩稷再整合整合,也还十分趁手。 萧家最近客人也多。 西北平定了,所有隐患也都去除了,街上的人显得格外悠闲,就连天上的云和太阳,也那么明媚悠然。这样的太平天下,很多事情都可以放慢节奏来了。 顾颂他们这些人拥兵大将似是有意在传递着什么讯息,这些日子隔三差五会到萧家来溜溜。 就是没事,也会拐进来讨碗茶喝。 韩耘在韩稷回京的翌日就到了府里,听说韩稷丁点封赏都没捞着,气得指着宫城方骂了好久,那会儿韩稷不在家,沈家端了碗甜汤吃着,由着他骂。她若是没怀着这身子,只怕早就冲进宫去拍桌子了,就是骂骂而已,为什么要阻止? 韩耘总觉得他大哥受了莫大委屈,因为端午前后授了世子之衔,如今见韩稷不但搬出韩家,反倒还落得连官职都没一个,几次都懊恼得咬牙切齿,敢情若不是韩稷不是韩家的子孙,他早都提出来要把这爵位还给他了。 冬月初五这日天上开始飘起小雪,陵墓旁几株红梅绽放了。 韩稷率着家小一早到了墓前,同行的还有火凤营里以吴东平为首的几名将领,还有魏国公和韩耘,有沈宓和华氏,有华钧成夫妇和华正宇,除此之外,沈观裕也到场了,顾颂董慢薛停都来了,以及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百姓。 本来吴东平是想把三千勇士及家属全部召集过来,这也是他们各自提出来的要求,但韩稷拒绝了。 整场祭祀十分庄严,以萧霭妤与韩稷共同书写的祭文足有十几页。跪读的时候满场闻言皆不由落泪,沈雁因有身孕而坐在陵墓旁的鼓楼里,也是长久的无声。 她走到今日这步,看着华氏沈宓儿女绕膝,看着华家平平安安,着实不易。 可韩稷走到这步却更加不易。 那些年他一个人忍辱负重,除了身边的辛乙和陶行他们几个,再没有任何人帮他,他需要亲自去北城营那样的地方冒险,需要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提起万分戒备,需要步步为营,谋算好任何一步,说起来,他唯一任性的地方,也许是执意娶了个还没有及笄的女子。 但生活亦如鱼饮水,准暖自知,他们之间的快乐,并不是人人都能懂的。 新书《天字嫡一号》已发,求推荐票,求收藏,求支持~~~~~~~~~~L ☆、610 醒了? 听他读到声音发哑,将祭文给了辛乙,执香参拜之时,她眼角也有了泪光。 正要问胭脂拿绢子,旁边韩耘不知几时到了身边,递了绢子给她,说道:“大嫂,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是不是又没零花钱了?”沈雁接过绢子,借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转移着注意力。怀孕的时候哭泣对孩子不好,那半年里本来就为韩稷担足了心,现在更要注意,她希望她和韩稷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健康平安的。 “不是……”韩耘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你上回给我的我还没花完呢。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她温柔地望着他。 “我告诉你哦。”他弯下腰,凑在她耳边道:“昨儿晚上我去母亲房里问安,母亲她握我的手了。” 鄂氏? 她对着前方定了半晌,凝眉回头:“当真?” “骗你是小狗!”韩耘一脸严肃:“她不仅握了我的手,还唤了大哥的名字,流了眼泪,就是没睁眼!” 沈雁怔了怔。 鄂氏这一昏迷算起来都有两年了,终于肯醒来了么?而且她还会哭着唤韩稷的名字?她笑了下。她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还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养子么? 她并不奢望从鄂氏那里得到什么温暖,韩稷更是不会,但韩耘不理解,在他的心里,许是仍希望他的大哥和母亲能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她扭头看了看他,他眼里满是希翼。 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许不能算是孩子了,尤其在他经历过那样一场不大不小的家变之后。 但他的心地仍然是纯洁的,这真是个值得好好对待的孩子。 上回太夫人说要给魏国公纳妾。到底被魏国公以军务繁重为由暂时推拒了,可这却是迟早推不掉的事,鄂氏这要是醒来,就算是魏国公要纳妾,那起码韩耘的处境不用担忧了。不管怎么说,至少她的醒来,韩耘是直接的受益者。 “你跟你大哥说过没?”她问。 “没呢。”韩耘在她旁边坐下来。“我想先告诉你。” 她笑了笑。看着远处仍在进行大祭的他们,说道:“好,我明儿和姐夫一块过去看看。” 韩耘很高兴。蹦蹦跳跳走远了。 沈雁看着他远去,笑容噙在嘴角久久才散。 韩稷一直把韩耘当亲弟弟,所以他才会毫无隔阂地跟她这个大嫂讨零花钱,魏国公并不是不知道。但教训归教训,也从未强制他不许如此什么的。因为在他们眼里。韩稷的确就是韩耘的大哥,未成年的弟弟跟哥嫂讨点零花钱使,多么正常。 这些年魏国公对待他们俩着实已无可挑剔,或者说。除了鄂氏之外,国公府的人对待他们俩都算掏心掏肺,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些回报。显然是必须的。 大祭完成后来参与祭祀的宾客逐渐离去,而萧家人则还要回家祠开光录册。 家祠设在府内。特请了魏国公主持,这日起不但韩稷正式更名为萧稷,陈王府列代先人灵位也在这日进驻,而后萧家姐弟认祖归宗,辛乙和沈雁也在祠堂里正式行了礼,而辛乙终于也成为萧家名正言顺的大姑老爷。 有了宗祠,萧家看起来就越发像模像样了。 沈雁说话算话,翌日用了早饭,就与辛乙去往韩家了。萧霭妤没去,因为辛乙经过一年时间的研究,最近已经准备对她脸上的伤疤行恢复治疗。这几日许是就要开始动刀子了,辛乙让她在家里服一些安神静气的汤药。 “你姐姐是个大美人。”辛乙总是拢着手,带着微笑,这么跟她和萧稷说。“在我心里,她一点也不比传奇的陈王妃要差。” 沈雁也总是报以微笑,她本来就觉得萧霭妤很美,一个坚韧而有大爱的女子,如何不美? 到了韩家,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看见辛乙也是欢喜,着人取了双玉如意来,给了他道:“你和霭妤不办酒,弄得我也没有喜酒吃,只好趁你来的时候给点心意你们了。” 辛乙要推,沈雁笑道:“姐夫可莫推,长辈赐,不敢辞。” 辛乙遂微笑,施礼受了。 这里闲坐了一阵,韩耘也过来了,太夫人显然并不知道鄂氏曾经唤过韩稷名字的事,但辛乙隔三差五会来给鄂氏看诊她是知道的,也没多留他们,派了春梅亲送沈雁往正房去。 太夫人的意思要留她在这里吃茶的,鄂氏虽然不是什么恶症,但沈雁怀着身孕,总是有怕过病气一说,不过沈雁此来乃是要看看鄂氏究竟,也就不顾忌这层了,到了正房,便坐在隔壁耳房里吃茶等待。 耳房与鄂氏正房仅有一墙之隔,墙壁乃是木趟栊,敞开两扇门,那边的动静一览无遗。 鄂氏在床上躺了两年,早先的清丽已然不复存在,如今躺在床上的,只是具枯瘦苍白的身体。辛乙从在榻下给她诊脉,伸出来的手指修长如爪,骨节突立,而指甲也失去了光泽。但她的身体却是柔软的,辛乙和丫鬟们挪动她的手和头部时,很容易便能做到,甚至还有些像是在微微地配合。 韩耘紧盯着那头,一双手时而抬起时而放下。 片刻后辛乙收了手,又上去察看她的双眼和呼吸,一会儿退回来直起身。 “怎么样?”韩耘连忙问。 辛乙拿湿帕子擦手,一面望着他们道:“的确像是有苏醒的迹象,我在诊脉时,她的脉搏是有些快的,而我在看她的眼睛时,眼珠也有转动,她应该是已经能感受到外界的刺激了。我试试扎针,看看能不能加快苏醒速度。” “那太好了!那姐夫您快点儿!”韩耘催促起来。 沈雁安抚他:“别着急,你姐夫会有数的。” 辛乙这里打开医箱,拿沸煮过银针,这里碧莲等扶起鄂氏,往她身后塞了两个枕头垫高,便就着手起来。 太夫人这里听了春梅回去说起,也是十分关心,到底披了大氅到荣熙堂来了。 韩耘让下人往耳房里薰炉里烧旺了炭火,又备了茶点,舒适倒是舒适,就是心下焦急。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继续厚着脸皮求新书推荐票~~~~~~~~~ ☆、611 选择 不光是韩耘和太夫人,就是沈雁,手里也是攥了把汗的。 鄂氏要针对的无非是萧稷,如今萧稷已经出府,而且也已经认祖归宗,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如果她对韩家其他人还是好的,那么为了韩家着想,她自然是醒过来的为好。 太夫人拿着佛珠从旁捻着。 时间一点点地在过,辛乙头上的汗也擦过好几回。 丫鬟们进来添茶的时候,静到连跌根针下地都能听见的隔壁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这声音虽然低微,但沈雁听见了,太夫人也听见了,韩耘更是听见了,就连屋里的丫鬟们也个个听见了,大伙齐齐站起来,朝着那声源走过去,碧莲她们忍不住,已经失声唤了“太太”。 鄂氏薄如纸皮的眼皮微微颤了两下,渐渐睁开一条缝,一双无神的眼睛露出来,这枯槁的形容下,好在这双眼还是清亮的,只不过透着浓重的迷茫。 “母亲!” 韩耘哭着扑上去。 鄂氏无动弹,转瞬,眼角却有了泪水。 “淑丫头!”太夫人也湿着眼眶,上去了。她统共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没法儿不在乎他们,哪怕是鄂氏犯过大错,可是倘若她能改过自新好好过日子,一味地揪着那些过往又有什么好处呢?到底她还有个儿子在韩家。 鄂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倒是不停地流。 “我母亲这是怎么了?”韩耘擦了把眼泪问辛乙。 “昏迷了两年,身体经脉总是有些阻塞的,眼下虽然醒了。却不代表她就如常人一般了,还是每天服药康复。不过比起之前来,现在可以喂汤喂饭,营养上是可以大步跟上了。调养一两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 辛乙如是说道。 太夫人又问:“不知道可会落下什么病根?” 辛乙沉吟道:“之前的伤处已经完全愈合,或许往后每逢季节变换伤疤处会有点疸痕不适,但是绝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只要好生将养。是没有关系的。” “那就好!”太夫人连连点头。松了一大口气。她最怕的是会影响到她的行动举止,既然不会,那就最好了。忽想起鄂氏能有今日全都是辛乙的功劳。又不由道:“你和稷儿都是我们韩家的大恩人,等到她完全康复,我会做主让她去跟稷儿赔罪的。” “老太太言重了。”沈雁听她提及此事,不免如此回道。 若论鄂氏对韩稷所做的那些事。简直当初就该袖手旁观任她自生自灭,但事情既已过去了。她若能自己面对过错,也未必非得把这梁子往死里结。 沈雁唤来春梅把太夫人搀回房去。 等她们出了门,便示意韩耘一同起身走到鄂氏榻前,说道:“太太既然醒了。就把日子往好了过吧,就是不图你自个儿,不还有个耘儿呢么。老太太为了太太的病这两年没有一日不忧心。待您真是如同自个儿的亲生女儿似的。 “韩家人口不多,国公爷至今也没肯往房里纳人。就冲这层,不比别的人家好太多么?太太要想开些,如此,对家人好,对自己也好。” 鄂氏怔怔看着前方,眼角又有眼泪流下来。 沈雁也没再多呆,等辛乙开完方子便就出府了。 萧府里有客人来了,是火凤营的几位将领。 如今这几位将领因都被封了将衔,因而不再归原先卫所之中。但是火凤营那几千号人却仍还是归了原位。今儿他们过来,就是为商议这些人的归宿的。 “这也是他们大家的愿望,还是希望能名正言顺归少主名下。赵隽如此针对少主,就算少主宽仁,我们也不愿再追随他。”邓德如此说道。 萧稷沉默未语。吴东平却也开了口:“按规矩我等只能听令而不能妄言,但承蒙少主看得起我们,有些话我们也不吐不快,赵家丧尽天良,残害了陈王府那么多人,这笔血仇不是赵隽一声平反就能够完全抹去的。 “如果少主要反击,我吴东平以及火凤营属下将士,将随时听候召唤!但如果少主不准备反击,也请给我们一个明确身份,将我们都从朝廷带走,我们自己去寻片荒地开山立寨追随少主也成!” “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萧稷摆摆手,“你们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吴东平等人相视了一眼,起身道:“少主若是为难,也不必如此紧迫。我们只是表明忠心,希望能够帮到少主而已。” 萧稷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但这件事确实需要有个了结,不是专因为你们,也是为我自己。” 吴东平邓德颌首,再坐了片刻,便就告辞了。 萧稷回到内院,见沈雁坐在薰笼旁捋绣线,便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说道:“去探病,怎么样了?” 沈雁微笑看了他一眼,拿丝线在手里结着络子,“醒了。不过暂且还不能说话不能下地,总归要将养个两三个月吧。不过我倒是替耘哥儿高兴,他都十二了,韩家人少,再过几年必定也要说亲,上面有个婆婆掌着,总归日子要好些的。” 萧稷皱起鼻子来:“不是都说天下最难处的就是婆媳关系么?怎么又成好事了?” 沈雁笑道:“哪里能人人如此?譬如将来我当了婆婆,你说我能是那等喜欢拿捏人的婆婆么?我母亲也不是,舅母也不是,其实世上的婆婆不见得个个都喜欢立威树规矩,只不过磕磕绊绊的难免,若是儿媳妇也不懂宽让,日积月累就成了大矛盾。” 萧稷也笑起来:“你感触好多。” “当然。”沈雁不急不徐地捋着线,俏皮地扬了唇:“我其实还是很感恩的。”前世里她跟秦寿的母亲以及秦家的妯娌们关系都过得去,唯独不消停的是后院里的妾侍们。如今见了秦家女眷,她也还是存着几分真心敬重的呢。 “你们议事议的怎么样了?”沈雁想起来问。 “吴东平他们都想当萧家的私兵。”韩稷拿银签戳了块盘子里切好的香梨吃着。“他们说我若不去反赵隽,就让我带着他们脱离朝廷,解甲归田。”L ps:求新书推荐票~~~~~~~ ☆、612 走动 沈雁讶了一讶,但很快也释然了。 萧赵两家本已结下深仇大恨,只不过萧稷不想夺这皇位再惹血腥,而恰巧赵隽心中又还有几分正义,替陈王府平了反,这才令得萧家属下这些人没说什么。可是如今赵隽如此行为,大家若是还甘心为赵家卖命,那就奇怪了。 她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萧稷还从来没有正式跟她说过这件事,眼下听她这么问,也知道她八成是早就看穿了,便就说道:“事情总要解决,我本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到了此刻却还是有些犹豫了,他们都把赵隽说得十恶不赦,但我仍然相信我自己的感觉。 “那些年他对父王母妃的愧疚不是假的,他对萧家的放心也不是假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把燕王交给姐姐抚养?我们姐弟无心权争,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眼下对于他来说,留着我们对他来说更有好处,他这么样做,我总有种他在把自己往胡同里逼的感觉。” 沈雁停下手来,望着他道:“纵然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他毕竟还是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后立刻对你有了行动,你们姐弟对他的恩已经重如山海,姐夫说的有道理,有时候逼死人的不光只有利益,还有不堪承受的恩情。” 萧稷微微点头,叉了块梨子给她吃,起身道:“我去沈家坐会儿。晚上就别等我吃饭了。” “知道了。”沈雁也站起来,从旁边拿了对金锁片给他:“把这个给筠姐儿菁哥儿带去,要过年了,给他们戴的。” 萧稷仔细收在怀里,出了门。 胭脂在门口等他出了门。才走进来,“爷这几日心事重重,太太要不要同爷去庄子里住几日散散心?” 沈雁揉了揉腰,说道:“他恐怕也没什么心情,等事儿过了再说罢。” 胭脂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萧稷这里到了沈家,沈莘已经提前得知候在门口了。等他下了马便挽了他说道:“等你半天了。快来快来!” 萧稷一面走一面笑:“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沈莘却直接把他拖进了三房,在书房里坐下,拿了桌上一叠信封来放到他面前:“萱娘到了该许亲的时候了。我跟你二嫂子从求亲的帖子里挑了几个出来,这事我知道本不该寻你商量,可雁姐儿不是不方便么,你是姐夫。何况京城里公子哥儿没你不知道的,快帮着参谋参谋。” 萱娘跟沈雁一般儿大。过了年便十七了,这年纪说亲不早也不晚。三房这两年在曾氏的打理下,各自之间愈发和睦,沈宦对曾氏又敬又爱。虽然偶尔也怀念着刘氏,但曾氏从不生气,反倒是每年清明和刘氏的祭日总会催促沈莘夫妇去坟上祭拜。 萱娘也争气。当初来时因知沈莘别扭,处处让着他。一来二去倒是跟沈莘处得跟亲兄妹也似。 事实证明房家人品还是极佳的,并没有因为沈弋跟房昱的事而在婚事上挤兑沈家,这位三姑奶奶虽然模样并不十分出色,但是品性端方,乃是十足温婉的大家闺秀,对于萱娘的婚事房氏也是关注的,曾氏让他们替萱娘掌眼,他们也当仁不让。 但萱娘到底是外姓女,这种事除了热心的沈莘夫妇之外,沈家却是不好插手的,沈宓和华氏对这事并不过问,陈氏虽是表姨,也不能作主。而沈莘夫妇人脉不广,又年轻没什么经验,所以听说萧稷来,便就半路先截了他。 萧稷听说是这事,便就笑起来:“我可说不好,不过带回去给雁儿看看倒是可以的。”但口里这么说着,却是又随手翻了翻,翻了两页眉头就略皱起来。 “怎么了?”沈莘察觉到了。 “怎么全是些四品以下官户公子?这连寒门出身的新科仕子都来了?”他信手拿出一张来,说道。 沈莘略略地横他一眼,说道:“你萧大爷真是锦绣堆里呆惯了,萱娘是曾家的人,靠沈家的关系,嫁去高官豪门里当少奶奶也不是不可能,可进门容易,守门却难,她娘家到底无父兄,又何必非赶着去那些高官家里受白眼?寒门小户的人家,只要人品得当,家道安稳,也不失为好归宿。” 萧稷想起原先沈雁曾说过想给萱娘和顾颂牵线的事,再想想沈莘这话,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不排除顾颂和萱娘之间是有可能产生感觉的,可是现实如此,如果顾颂真觉得萱娘值得他争取的话,他一定会努力的。这些事,他只需要知道就好。 正闲话着,门外这时匆匆走来一人,到萧稷面前便躬了腰说道:“小的给三姑爷请安,我们少爷已经备好了酒菜,这就请三姑爷和二少爷过去喝两盅呢。” 萧稷一听这话笑起来,“你们少爷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他不玩棋了?” 来人笑道:“玩儿呢,但是我们少爷说很久没跟三姑爷一起喝酒,姑爷这一卸了职,往后只怕在京的时候也不长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一处喝,所以才让小的来请。” 萧稷静默下来。 沈莘沉脸喝斥道:“瞎说什么?这是你们少爷让你说的?” “不是不是!”小厮这才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摆手:“少爷没让小的说!” 沈莘要发作,萧稷拦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雁儿让我捎了东西给菁姐儿他们,我先过二房,回头再上四房去。你先去吧。” 沈莘起身道:“既如此,索性我跟你一道罢了。” 萧稷笑着:“也无不可。” 二房这里,沈宓在暖阁里看书,华氏正在张罗着茶水糕果。 萧稷来府的事他们自然已知道了,听说沈莘半道截了他去,沈宓便就在此且等着。 做了府里两年的女婿,风风雨雨可谓是一起过来了,萧稷也早就成了沈府的一员,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 沈宓对这个女婿从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试着接受,再到共事之后的设身处地为之着想,到如今,竟渐渐地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无异。试想当初倘若华氏没生下这对龙凤胎,有他这么个女婿,其实人生也不见得十分遗憾。L ps:一步步在走向完结哈,也就是下周的事儿了~~~~~结局很难符合所有人的期愿,但是,我们终究是冲着幸福安稳的大方向去哒~~~~~~~ ☆、613 催化 “怎么还没来?”华氏不知第几次走到门口张望。 沈宓笑了下,放了书,合着十指望着她:“这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华氏回头冲他挥了下帕子,也笑起来:“这孩子命苦,我多疼疼他也是该的。” 说到这里沈宓也渐渐敛了戏色,“怎么能说命苦,只能说命不由人。”可不是命不由人么?本来好好的一个王府公子,如果一切安好,至少是能封个镇国大将军的,而如今萧家平了反,他之后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接下王位继任陈王。再加上他后来立的功…… 沈宓也不知道,真应该封他个什么才能够既弥补赵家的过失,又能够对得起他本身所做的这些贡献了。 也许对于赵隽来说,封不了,就只能不封?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掐了面前花盆里一片兰叶,在手里揉捻着。 这时候,窗前的华氏就出声道:“来了来了。”转身唤人去沏柜子里的雀舌。 萧稷和沈莘进了屋里,沈莘便扇着鼻前的风笑起来:“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来么?就是因为跟你来才能吃到二伯母这里的好茶。” 华氏笑骂她:“你要吃什么我不会给?偏说这便宜话。” 沈莘笑着撩袍坐下来,一看沈宓手上的书,眸色便深黯了,“《左氏春秋传》?”他深深看了眼他,说道:“我记得二伯已经多年没看这本书了。” 沈宓盘腿坐着,微笑望着他,说道:“你是沈家的长孙,你说说。眼下大周的光景比起前朝来如何?社稷百姓是否安乐?” 沈莘凝眉,看了眼旁边端茶轻抿的萧稷,说道:“我只觉得,如今的大周,让人很尴尬。” “何以见得。”沈宓缓缓地合了书,放在一旁。 “赵家与萧家当初南北征战,建立大周。为的是推翻腐朽的政权。使社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可是自赵家当权时起。一直杀戳不断,忘恩负义残害忠良,而后又自作孽使得民心惶惶不安,更是引得边疆险些失守。这样行为肆意的为君者,即便不荒淫。却也没见给百姓造什么福。 “当年那么样费尽心机拿到这帝位,如今却又无福消受,岂不尴尬么?” 沈莘摊着双手,态度略显激昂。但同时却也能看出来的,这番话他想说已经很久了。 沈宓看看萧稷,萧稷也抬眼看过来。 华氏见他们说话。已经起身出去了。 屋里有些静默,萧稷盯着那书皮望了半日。吐气从怀里取出两个锁片来,说道:“这是雁儿给弟妹的压岁玩意儿,年前风雪大,她又将临盆,怕是来不了了,嘱我给筠姐儿菁哥儿。”说着他又笑道:“怀安那里还备了酒,我就过那边用饭了。” 沈宓扬唇点头:“去吧。” 沈莘见状,便也只好跟着起来。走到门外又还是折回屋里,问沈宓道:“二伯如何不留住好好劝劝?” “他有自己的主意,不会受我们左右的。”沈宓抽着长气,说道:“去喝酒吧。” 沈莘只好出了来。 等他们全都走远了,沈宓这里静坐了片刻,却忽然又自言自语起来:“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到底又把葛舟给唤了进来。 “去庄子里弄两只羊羔鹿羔,动静弄大点儿,我们上顾家吃羊肉席去。” 葛舟微愣了下,点头去了。 萧稷与沈家兄弟在四房吃酒聊天气氛甚好。 沈茗已经定亲了,明年春上便要娶亲,如今已经搬出到了独立的院子。 值得一提的是,沈宣已经搬回四房正院住去了,就在给沈茗这件事上,陈氏与沈宣接触多了,偶尔去给他换换被褥,整整衣赏,重要的是沈葵这些年在她的教养下竟然已改口唤起她母亲,沈宣倔了多年,也终于借这个台阶下来了。 目前二人关系虽不说十分融洽,但也是相敬如宾有商有量,陈氏不钻牛角尖,沈宣也不再提过往之事,三房从此太平下来,令得沈茗性子也豁达了不少。 他们这里吃酒闲聊的时候,沈宓则过到了顾家。 顾至诚正在一个人怪闷地独酌,见他披着寒风过来,还带了两只活羊鹿羔什么的,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沈宓建议把董薛二位世子并董慢薛停也叫过来热闹热闹,闻讯而来的顾颂便就自告奋勇下去传话了。 葛舟遵沈宓的吩咐,去捉羊的时候大张旗鼓,冬天里路上人本就少,沈家的人这么张扬地逮了羊上顾家,顾至诚又立刻请了董薛进府,没多久连魏国公和韩耘也来了,这消息自然很快落进了有心人的耳里。 赵隽在乾清宫暖阁里一面给景洛削着小木马,一面听着李容在玉阶下禀报经过,面上如同听着不相干的事情一样云淡风轻。 “就这样?”他两眼仍然落在手里木头上,并轻吹了吹刀下的木屑。 李容微有静默,接而又忧心忡忡道:“萧稷卸职这些日子,与各方关系来往仍然十分密切,据闻当年陈王妃手下那几千名勇士也都流露出要追随萧家的意思,这几千人可抵得上上万人马,萧稷虽是不任职,但隐隐成为了无冕之王。” “有这么严重么?”赵隽拿起木马来看了看。 “京师里确实已经有人这么传了。”李容垂下头道,“此外,还有些不堪入耳的传言,诸如这江山该姓萧还是该姓赵之类,如此放纵下去,恐生祸患。” 赵隽没说话。直到雕出一条马尾来,他才悠悠道:“那就传令下去,萧稷拉朋结党,引诱朝臣,着他禁足三月,以观后效。” 李容顿住:“就这样?” “要不然呢?”赵隽仍然没看他。 李容迟疑地:“奴才不敢多言。” “那就去传旨。” 李容退下,殿里又安静下来。 冬月的寒风啪啪地吹动着树枝,树枝又轻击着侧窗,一下又一下,像座上西洋钟的钟摆。 圣旨直接下去了萧家。 沈雁本在整理小孩儿衣裳,看到的时候在炕沿坐了足有半晌。她没有下跪接旨更没有赏传旨的钱,她已经一点脸面也不想给赵隽,如果不是看在他曾二话没说替萧家平了反的份上,她觉得自己直接把这圣旨摔在传旨官脸上也有可能。 禁足,禁你奶奶的足!L ps:求月票,也替新书求推荐票~~~~顺便感谢亲爱的们不懈的支持~~~~~~ ☆、614 进宫 萧稷傍晚时分到家,这事沈雁并没有派人专门去告诉。只是回到家他一看桌上摆着道帛书,不必问也猜到了因由。 “我觉得你——” “不用说了。”他抬手打断沈雁的话,回头道:“晚饭也不必等我了,我出去一趟。” 沈雁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目送他出了门。 萧稷打马出门,在街角十字路口顿了顿,而后才又策马往宫城而来。 城上暮色已起,但今夜又似比往常天黑得更早些,早上下起了雪豆子,天色又阴沉了整日,看模样是有大雪要来。 重重叠叠的飞檐斗拱被笼罩在灰蒙蒙的夜色下,周围的高门大户皆已早早挂上灯笼,宫墙四面也已经亮起灯,而这边光亮之中的宫城便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城下羽林军们正准备闭门,萧稷策马上前,“我要见皇上。”按惯例若无军机大事,宫门关上后便不能再启,但是他今日无论如何要见他,他自己憋屈不要紧,他不能让沈雁憋屈,不能让他的家人儿女憋屈! 如果一定要有个结果,那么何妨就挑在今日? 门口羽林军们认清是他,居然二话没说把门又开了:“萧公子请进。” 萧稷见状眉头皱了皱,回头看了眼陶行,陶行会意,遣开余下两名护卫,而后紧随在萧稷身后。 还是进了门。 宫内一如往昔,庄严而肃穆,甚至可以说,比起从前,今夜的宫廷显得更为寂寞和沉重一些。 陶行数次去与萧稷对视。得到的都是他沉凝的侧颜。 往乾清宫去的长廊外侍卫林立,一路穿过去,渐见殿内灯影绰绰,到达门廊下,门口太监见到他来,弯了弯腰便进内禀报。萧稷在门外示意陶行静候着,并解了腰间佩剑给他。等那太监出来。他跨步进入,朝着开阔的殿堂而去。 殿里看不到人,左右侧殿也是空寮寮一片。不要说赵隽,简直连个宫人也没有。 他站在殿中顿了顿,唤了声:“皇上。” 御案后的屏风后传来衣袂悉梭声,渐渐地人影贴着屏风移动。朱红宽袍迤逦而行,赵隽负手立在玉阶上。唇角微勾望着他,“你来做什么。” 萧稷垂眸拱手,“皇上不是正等着我来么?” 赵隽笑了下,抬步过了帘栊。往东偏殿内走去。东偏殿这里是间简单的书房,有炕头,有长窗。有刚刚好沸腾的一壶水,此外自然也有两架满满的书籍。赵隽在炕上盘腿坐下。伸手执了壶,沏了两杯茶在面前小方桌上。 今日的宫人一个也不见,不知道是藏起来了,还是根本不在。 赵隽望着杯口的氤氲茶汽,说道:“好久没和你一起喝过茶了,来吧,是你喜欢的秋茶。” 萧稷走过去,鼻翼微动,等茶香入鼻,遂在他对面坐下来。 微开的窗门外已经飘起雪花了,近窗的一幕经过屋内琉璃灯的渲染,隐隐泛着微弱的黄。 茶壶里的水在紫铜小炉上咕嘟咕嘟的响着,炉里炭火的宏亮透过与水壶之间的间隙露出来,像急欲裂开喷薄涌出的火山。 “你还记得第一次跟我在宫里喝茶是什么时候吗?”赵隽用着依旧平缓的语气问道。 “怎么不记得?”萧稷望着炉里那抹红光,“那年我十二岁,永郡王刚出生,那时的太子妃忙于照顾三个孩子,而那时候的太子你,在永华宫门下浅叹说月色甚好可惜无人同赏,我说要是太子不弃,可以勉强充任茶伴。” “没错。”赵隽笑了下,“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夜是正好是月半,太上皇召魏国公进宫下棋,你也来了,但他们下棋下得竟忘了时间,于是你就来寻我。而我在永华宫搬手札,原本有些心浮气躁,出门看见圆月和你,竟然心情就好起来了。 “我们就在永华宫的露台上摆了桌,本来我只是想找个人作伴,但没有想到,十二岁的你居然天文地理均所知甚甚,而且让我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你除了会品茶,会下棋,还相的一手好马。你让我刮目相看,我再也不敢把你当孩子了。”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放起亮来,仿佛提到多年前这一幕还是让人激动的。 萧稷看到这样的双眼,目光却是黯了下去。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故意如此。”他伸手探出窗外,接了两片雪花,“我那个时候接近你,只是因为你心里那份耿正,恰好你又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我既没有掀翻赵家的打算,那就只能从你这里着手取得替萧家平反的可能。” “然而你也没想到,我后来居然会倒。是么?”赵隽端着茶,望着他。 “没错。”韩稷也捧起茶来,“你出事的时候,我毕竟还只有十三岁,处世经验太少,身边能商量的人又不多。 “我那时以为,你的位置是没人能够撼动的,甚至我还想过,要如何怂恿你去跟太上皇提平反的事。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嫩,朝党里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得多,连身为太子的你最后都落得一败涂地下场,倘若换成是我,那我岂非得灰飞烟灭?” “也就是这件事,使得你此后更加小心。你仔细着每一步,并且只以替萧家平反为最终目的,你不敢,也明白没有能力去策动一场兵变。而在我之后,你又挑中了楚王,可惜楚王虽然得宠但却无能,明明你可以把他扶上太子之位,他却自己一再地把你推向更远。 “郑王倒是杀伐果断,也勉强称得上有勇有谋,但可惜的是,他的胸襟终究太小,一个永远只盯着自己眼下这点尊严得失的人,他的成就也注定不会太大。而我相信,你应该也从来没想过要扶郑王,虽然我不清楚什么原因,但就是有信心。” 他轻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来。他平视着对面,目光清雅而柔和,像记忆里的月光。 萧稷垂下眼眸,说道:“我扶楚王的目的,最后也还是为了让你上位。楚王的世界只有巴掌大,他没有能力扛起这万里江山。要想得到真正的安稳,这江山,就只能由真正德才兼备的人来坐。我要的不只是萧家平反,还有接下来之后我们依然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这片天底下生存。”L ps: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感谢乃们对正版订阅的支持~~~~~~~ ☆、615 得失 窗外的雪花无声,墙下的茶花树上很快覆上一层莹白。 寒意透过窗口侵入室内,与炉子里散发出的热气一接触,镶着西洋玻璃的窗门上,很快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雾。 水壶里的水仍在咕咚咕咚响着,但是已经带着些将干的滋滋声。赵隽拢着袖子,伸出一只手扇了扇壶上白雾,接而拿帕子裹住壶盖上的手环揭开,倒掉滚沸的余水,然后重新添了几勺泉水进去,很快殿里便静了下来。 勺子落在白瓷水罐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赵隽伸手抽开身后斗橱,拿出几碟点心,“皇后自己做的,虽然不好看,却难得燕王爱吃。” 相较于御膳房的点心,品相的确是不好看,色泽暗淡,形状也拙朴,但是跟民间的吃食比起来,又还是好出不少。景洛爱吃,恐怕是因为看上去很像他从前在乡间所吃的粗食。 萧稷掰了一小块,轻轻咀嚼下喉。 赵隽望着他:“真吃,就不怕有毒么?” 萧稷拿绢子擦着指尖,说道:“你若要杀我,何须下毒?今儿我只带了一个护卫,你要杀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下手。而我相信,比这更利索更名正言顺的法子你也不是没有,既然连我去顾家吃顿饭都能扯上拉朋结党,谁知道下一回你会不会直接扣我个谋逆篡位的帽子?” 赵隽抿了茶,搓了搓微冷的指尖,说道:“你在怪我针对你。” 萧稷扬眉。 赵隽道:“可是我不针对你,又针对谁?” 他摊了摊手,尾音也随着飞雪,轻轻地扬起来。“我眼下没有敌人。只有对手,而你,就是我最大的对手。你隐忍而多智,沉着又果决,你是萧家后嗣,这江山本有一半是你们家的,我赵家有愧于你们。你若想拿回这皇位。我想,满天下不说所有人都会拥护,至少也会有一半以上人支持。 “有你在。我终日惶惶不定。可是我却又不能杀你,因为,我杀你等于杀我自己,只要你死在我的手上。满朝文武紧接着就会来推我下台,我当了那么多年太子。我胸中怀着那么多年抱负,我怎么舍得放弃这得来不易的位置?我不信,我在这位上做出的成绩会比你少。” 他两眼晶亮望着他,眼里的坚决不遮不掩。 萧稷静默了片刻。看着面前浮沉在水里的茶叶,说道:“我还以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令你消除对我提防和戒备。我也以为我所展现出来的诚意也足以令世人相信我对这个皇位没有兴趣。难道你以为但凡仇恨就只能以报复和掠夺作为吐气扬眉的手段?”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赵隽侃侃而谈,“有时候你没有野心。不代表别人也没有野心。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有野心,那么你也很难不会长出野心。而还有的时候,你明明过去的时候没有野心,但将来某一个时刻,忽然又不满足于现状,生出许多的‘假如’,那么,对于我来说都是祸患。 “我作为执政者,当然不允许有这种祸患产生。当断不断,必生后患,尤其你又这么优秀,杀得了楚王郑王,救得出燕王,甚至连蒙古人都拿你无可奈何,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得下心你?跟你一比,我这个皇帝简直都已经成豆腐渣了。” 他高高的扬着唇角,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 萧稷也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比? “满朝文武,我并不是最优秀的一个,而我不过是比大部分人运气好些,有双很能干的亲生父母,一个很疼我的养父,一个聪慧的妻子以及一个很有实力的岳家。说起来,我在他们面前常常自惭形秽。如果不是他们给我机会让我大露锋芒,我并不见得会办成这么多件事情。 “而这些机会,很多不也是你给予的吗?” “诚然有些机会是我给予的。但是,谁让你是萧家的后嗣?还是男嗣?”赵隽微微往后仰着身子,面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你的身份由不得我不比,就算我不比,天下人也拿我跟你比!当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就注定了天下人会把你和我比较谁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而恰巧我又是你从宫里接出来的,没有你,我或许已经死在柳亚泽手上。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一手把我推上帝位,之后你又救出燕王,你对我赵隽个人的恩情已经变成了一座泰山,压在我身上使我喘不过气,翻不了身,甚至已经连呼吸都已经受阻! “我虽然君临天下,但终生都要背着你的恩情,我得对你奉如上宾,对你歌功颂德,逢人便承认没有你当初施以援手便没有我的如今,我要赐与你无上的荣耀同时还要表示我对你做的还不够,我这样的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很快逻表达的也很流畅,像是这番话存在于心里已有很久,只等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儿诉诸于口。 萧稷也有良久的沉默,也许不止是沉默,他还屏息着。 许久他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这些,我竟然没有办法反驳,站在你的立场,仿佛也是对的。 “可同样站在你的立场,我又觉得你十分矛盾。 “你的眼界一向开阔,你的抱负既然在于造福百姓开创盛世,按理说并不会着眼于在这些事情上。我不是想标榜自己多么伟大,可到底当初你若是不接受我的援助,到底出不了宫,登不了基,也没有手上这造福天下的机会。 “我纵然让你觉得难堪,但是,如果你再这样针对我下去,对你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十分不利,不是吗?” “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赵隽举起杯子来,“又或者说,你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 “相较于我的理想,你给我的尴尬和难堪是让我最最有切身体会的,我除去你之后,未必将来就没有再实现梦想的机会。”L ps:抱歉,一大早去医院,刚刚才回来,更新晚了,请原谅~ ☆、616 杀机 “那你想把我怎么样?”萧稷仍旧微微地勾着唇,但眉目里已经有了凉意。 “在今日早上之前,我也没想好要把你怎么样。”赵隽尝了口枣泥糕,说道:“就像你说的,我若是把你杀了,天下人肯定恨死我。而且朝上那么多忠于你的人指不定还会变着法儿地跟我对着干,别的人不说,至少韩顾董薛四家,还有沈家,却是一定会的。 “可是我又不能留着你,留着你那是跟我自己过不去。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想个办法,在不让人诟病的情况下把你除了,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往你头上栽栽赃。” 萧稷挑眉,“难不成你想栽我一个谋逆之罪?” “谋逆什么的的确最好栽赃,但是却缺少说服力,反而更加容易让人猜到你是被冤枉的,这样一来说不定我还没来得及把你杀死,我就先以死于火凤令勇士刀下。我才不会这么笨。” 赵隽微哼着,透着那么一丝不屑一顾。“对付聪明的人,我当然会选个聪明的法子。比如,我知道你到宫里来的时候肯定不止带着陶行,剩下的人我猜想是你遣回去报讯了。这样,沈雁和眉娘肯定替你着着急,担着心。 “而倘若我今夜把你留在宫里,你猜她们会不会派人过来打探消息? “当然我不会让他们顺利进宫的。他们不能顺利进宫,眉娘肯定会忍不住自己来,等她一出来,沈雁身边是不是就没有人寸步不离地保护着?” 萧稷神色蓦地一变,“你想对雁儿什么?!” “紧张了么?”赵隽笑起来。一肘支在桌上,下巴扬起:“沈雁怀着胎儿,倘若是个男婴,那我岂不是杀了你也还是无用?若让她逃去沈家,十八年后我赵家的江山便又要面临动乱了。所以我要做,自然就要做到斩草除根。” 萧稷沉静从容到如今忽然已不见踪影,搁在桌上的一双拳被他握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能捅向赵隽的胸膛。 赵隽轻轻扬袖。大殿三面的窗外忽然齐刷刷闪进来二十几名蒙着面的侍卫,而另一面的屏风后也有六名侍卫蒙着脸持刀走了出来。 “你还是太相信我了。”赵隽笑道:“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只带着陶行一人进宫。也肯定不会在殿门口把剑卸下。你凭什么那么相信我不会对你下毒手?” “赵隽!”萧稷站起来,一双眼已陡然红了:“你若敢向我妻儿下手,我敢保证,就是再来三十个人。我今日也要将你葬身于此!” “二十一年前,你父亲陈王。他也是在这里,也是这么样手无寸铁的面对宫中高手,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也如沈雁一样怀着你们萧家的后嗣。你和你父亲的命运,真是太相似了!” 赵隽也站起来,负手往帘栊处走了两步。然后站定回头,“你今夜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你猜,沈雁在萧家会怎样?” 萧稷额上青筋直冒,浑身上下已被寒意环绕。 赵隽接着道:“她再有主见,当她行动不便的时候也难免会六神无主。她肯定还会在眉娘出来之后立刻让人送信去给沈家和韩家,萧家离府的人越多,我想下手就越有利。我会派个人去萧家,把她奸杀了,然后再放你回去。 “等你回去之后看到她的惨状,还有她腹中即将临产但却未见天日就已夭折的孩子,你会对我派去的这个人怎么样?” 萧稷冷冷地瞪着他,不发一语。 赵隽笑道:“这个人亲手杀了你的妻儿,你难道能不杀他吗? “你当然不会。而你若是杀了他,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依律法办你了。就算看起来你杀人乃是情有可原,收入大牢是绝免不了的。等你进了大牢,你就成了我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了。 “你如今只是庶民,而我是皇帝,我想要光明正大除去你们,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我只是随便举了个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利用我的权势用几十种方法除去你。我赵家与你萧家已是世仇,你可知道这个天下,这个朝堂,有我便没你,有你便没有我。” 萧稷定眼瞪视了前方持刀的侍卫片刻,缓缓回过头来,“我在你看来是太过自信,可知你在我看来,同样太过自信?” “哦?”赵隽挑了眉。“何以见得?” 萧稷道:“我除了陶行之外,的确还带了两个人出门。那两个人一个回府去了给内子送信。还有一个则去了给吴东平送信。 “所以就算你刚刚说的那个法子已在实施,那么你们也绝对讨不了半点便宜。我虽然是个庶民,但是我却有几千个忠心耿耿的私兵,所以即便是我陷入了与我父亲同样的境地,你也不见得会像你的父亲和祖父那样得手。” 赵隽果然挑眉顿住。 萧稷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又说道:“而即便没有这层,你不是也始终得放我出去吗?只要我得到一线生机,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联合所有力量把你拉下马来。我虽然不贪这个位置,但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多虑的了。” 赵隽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扫视着四面侍卫:“那还等什么?还不上?”接而又抽出壁上挂的一把长剑递过来:“也别说我以多欺少,这个给你!” 话音落下,四面侍卫手上的剑齐齐往萧稷伸来,萧稷飞快被卷入战圈之中。 华丽的乾清宫,立刻变成萧赵两家的决斗场。 窗外的雪花愈发下大,纷扬无声,人间渐渐素白。 赵隽在窗前站立片刻,转身走到书架旁,也从架上取出一把镶金砌玉的古朴大刀。 大殿里刀光剑影,如同雪花一般凌乱,这三十几个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萧稷不敢硬拼只敢智取,忙乱之中倒也未曾让对方沾身半点。 赵隽望准中间那一团紫,执着手上大刀,脚尖一点便直直往人群之中掠去。L ps:又一周开始了,如无意外,《天字嫡一号》不会断更了,新书要冲榜,求推荐票支持~~~~~~~~~~ ☆、617 错愕 萧稷正无暇多顾之时,余光见又有朱色身影翩然而至,手上大刀虽未出鞘,便却径直击向他面门。 韩稷连忙抽身迎上,与赵隽交战在一处。旁边那些侍卫见状,均已退开围成一圈,将所有间隙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隽虽然英武,但却远不是韩稷的对手。 韩稷眼里已经有了杀机,招招攻其要害,赵隽只顾左挡右避,连大刀都无暇拔出。 但赵隽也不见得就会落败,因为他无论落到哪到哪个位置,身后的侍卫都会恰到好处地给他挑开萧稷的剑锋。但他们又绝不借势还击,而是在赵隽稳住之后继续将战场让给他们。 这样一来,看上去就是赵隽与萧稷两个人在比拼高低。 萧稷杀意既起,自不会再容他有可乘之机,乘他腾身攻来,手上长剑当作刀劈,赵隽抬刀来架,一把青铜所制的刀鞘竟被他手上宝剑斩开偌大一个口子!萧稷意念全在赵隽身上,刀鞘挑开之中一剑已乘势抵住他喉间—— “你输了。”萧稷望着他,眉尖眼角俱是寒意。 话音刚落,一卷黄帛却随着刀鞘应声而落,堪堪搭落在他直直伸出的长剑之上。 即便是看不到正面,萧稷也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道圣旨。 大殿里只有刀鞘落地的声音,满场之中四目望去却无刀刃。 那把青铜刀鞘里,竟然藏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卷圣旨。 对面的赵隽面对剑尖抵喉的危机,却无丝毫惊慌,反而眼里还有淡淡的笑意。“我没输。是你输了。” 萧稷半晌才将目光从那空空如也的刀鞘上收回来,双眼如炯望着他:“什么意思?” 赵隽身形一动未动,两手反倒是背起在身后,“想知道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自己看看?” 萧稷盯了他片刻,伸出左手将皇黄帛拿过来。 一看,整个人都已变了颜色! 赵隽扬唇望着他:“萧赵两家联手攻下大周万里江山。赵家气数已尽。但作为赵家子孙,朕却盼着大周国祚长存。朕,大周建元皇帝赵隽。今当天地之面,诏告天下,即日起禅位于你萧稷,望你此后善待苍生。开创盛世,扬我国威!” “这——” 萧稷二十一年里从来没有眼下这样迷惑。没错,眼前这圣旨分明就是道禅位圣旨,字是赵隽的亲笔字迹,印是赵隽的帝印。面前的他脸上也没有半点诡谲的意思,而是一派安然自信,——赵隽要禅位给他。并不是真的要杀他?! “你刚才不是说虽然不贪这个位置,但到了眼下这个状况。却也没什么好多虑的了吗?”赵隽握着劲前的剑尖,轻轻挪开一点,缓声道:“杀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你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我就是不图活着的名声,也还要考虑考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不是? “你有老婆孩子要保,我也是。我并不想死,而你既然答应了来坐这个位置,我当然要留着这条命带着媳妇儿和儿子隐居乡里,过我自己的逍遥日子去。我明明有很好的日子可以过,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去?” “你——” 萧稷忽然察觉到了点什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难道这些事从头至尾都是你故意的?” “英明神武的萧大元帅,亦没有想到吧?” 这时候,屏风那头又传来道温和悦耳的女声,随着衣袂移动,陆铭兰的身影翩然而至。 她牵着景洛的手在帘栊下微笑,“我们三个人为了这场戏,至少已经排练了三四个月,我们把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好,为的就是不让你瞧出破绽。因为这个,洛儿对我们的信任和依赖也大大增进,我们三个人,终于把擅于谋略工于心计的萧稷给骗过去了,难道,这还不能算是我们赢了吗?” “皇后……”萧稷眉头蹙着,声音已然略带无语。 “萧叔叔,你不要怪我们。”景洛睁着大眼睛,一脸忐忑地望着他。“我不想住宫里,我想回到田庄里去,我要父皇和母后天天陪着我,可是我在宫里,只能跟母后呆在钟粹宫,哪里也去不成。父皇说这个皇位本该是萧家的,叔叔,你就答应了我父皇吧。” 萧稷摸摸他的脑袋,无语半晌,凝眉又转向赵隽:“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是皇上一再逼得我无路可走,我根本不会进宫,也根本不会有夺位的想法,我这么做,只是想给自己一条活路而已——” “你晓事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真的不清楚么?” 赵隽走回榻上坐下,望着他道:“就像你始终不肯相信我是这样前后不一的人,方才始终不愿将剑一下刺入我的喉颈一样,我也始终不相信你会变。这世上诚然有些人会变,可他之所以会变,是因为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你萧稷完全能够决定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对这江山和皇位没有并点非份之想,也相信你绝对有能力扛起这座江山。我不是没有抱负,也不是没有信心,只是我觉得从国家的角度来考虑,你比我坐上这个位置更加有说服力。 “你和你的父母兄长们为这片土地所作的贡献,将使你成为大周建国以来最有威信和号召力的君王,当你推行政令的时候,你会比我加倍的顺利。一个具有自身魅力和具有过人才能的君王,是国家之福,苍生之幸,我能够把我们的父辈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你,是我这一生之中最为自豪的一件事。 “我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也是要逼得你答应接替我。”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拉开先前放点心的斗橱,取出大小几方玉玺来摆在桌上。又道:“我这么做是有点自私,而且,恐怕还会令你很没有面子。不过,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不把你逼上绝路,你是肯定不会决定坐上这个位子。也是更加不会答应我的请求。 “或许当初你瞒着我你的身份时我也有过气愤,可细究起来,那并不是君对臣,而只是兄对弟。现在在我的心里,铭兰和洛儿才是我的全部。至于我的抱负,请身为弟弟的你替我完成。” 萧稷倒提着长剑,望着圣旨上每一字每一句,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先前赵隽提到要向沈雁下手的时候,他的确是已然有了动武夺位的打算,但他绝没有想到这前前后后竟然真是赵隽下的一盘棋,说实话,让他完全接受眼前这一切,一时半会儿他确实难以做到。 “既然如此,那这些侍卫又是怎么回事?”他凝眉望着周围的蒙面人。 赵隽眼里光采愈发夺目,他笑微微扫了那群已明显有些按捺不住的人一眼,说道:“你猜猜。”(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L ps:其实我目前还没看过琅琊榜,但是当我知道它的故事主线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肯定会有人拿这本书跟琅琊榜比较,因为这本书那么不巧地也是讲的一个复仇的故事。 我其实是个很不自信的人,我唯一的自信是有把握通过努力不断完善自己,所以我诚惶诚恐地写着这个结局,并且更加坚定暂时不去看这部剧,因为我害怕到时写出来会更加引起比较。 大家也许习惯了能够顺藤摸瓜猜得到结局的叙事方式,很不幸,在结尾的时候我又玩了个小“花样”,不是故意让你们生气憋屈,只是觉得赵隽身为一个有抱负而且隐忍的人,他不会做出一味劝说萧稷接受皇位的事,而萧稷也不会是那种你劝说几句我便真的顺水推舟接受它的人物性格。赵隽的傲气已经在那几年的冷宫生涯里磨去了,他不会再不服输地证明自己什么。 而这个过渡之间,一定是还要有个契机的。 其实在开每本书之前,我都会给自己做强大的心理建设,因为无论怎么样,总会留下大大小小的不如意,而我需要的是以平常心正视这些不足。 真诚地感谢大家陪我成长,将近190万字,已经大大破了我的记录了。 所以支持过本书的筒子,感谢你们! 下本书没这么长,基于不一样的风格,情节会利落些,大家若有兴趣的话,请继续支持。 ☆、618 太平(完) “稷叔!” 这里正凝了眉,当中就有几个人忍不住把面巾扯下来了。顾颂率先冲到他跟前,“是我们!” 萧稷面色也是一变,再往其余人看去,薛停他们都带着激动之色扯下面巾来了。而紧接着各府面熟的护卫也都摘下面巾来。 “怎么是你们?”萧稷看着他们,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刚出门回府,我们就被皇上召进宫来了。在你进宫之前,皇上把要禅位于你的事情跟我们细说了。他说你会进宫找他,然后让我们扮作侍卫候在一旁,以免你不相信他的诚意。”顾颂一张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地望着地下:“我不知道他是想用这招来迫你上位,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答应这样做。” 薛停董慢他们也各自都不自在,因为不管赵隽表现得多么诚挚,他毕竟是逼迫萧稷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更莫提他采取的手段让人多么不敢苟同了。既是如此,他们却又在无意之下成为了他的“帮凶”去算计萧稷,他们又哪还有脸面对他? 萧稷回头望着赵隽,面上并无欣喜。 “似乎好人都让你一个人做了。” “你难道还计较这个么?”赵隽摊了摊手,“我相信,起码世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了。” “你会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你所说的,这个朝堂有我便没有你,有你便没有我。”萧稷微垂眸望着榻上的他,“我做得最错的一个决定不是把你推上帝位,使你有机会针对我,而是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把拿回这皇位当成我的最终目的。 “从我决定开始复仇那日起,我就注定只能走上这条路。 “到了眼下。这圣旨于我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你所跟我说的这一切都只是场戏,我看会相信你的只有你的妻儿而已。你当然不会真的杀我,因为你不敢。但你对我的顾忌并不见得是假的。我看得出来你在诉说那一切的时候眼里的光芒,如果你真的那么甘心,你用不着把顾颂他们都叫过来,你把圣旨玉玺摆在这里,无非是想退得体面一些。 “而我今日进宫。你以为我真的是来跟你讨公道的么?” 赵隽静静坐在那里。脸上有了些哀愁。 像个被戳穿了皮囊的假人,瞬间露出些颓态。 “你说的对,我只是想要体面的退场而已。” 萧稷直视他:“你这样想。原本没有错,你各种针对我,打击我,站在你的立场。其实也都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跟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戏。但实际上你还是用了一半真心。你撤我的官职的时候我没有怨言,我去救景洛也是心甘情愿,你让我当元帅远赴边疆,我也没有说什么。 “但是你的手笔到后来愈来愈小气。愈来愈让人看不入眼,连我都替你感到尴尬。 “我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我却不想当傻子。你挖下这么多坑,最后掌控不住了便就甩给我一道圣旨。这是施舍我?” 赵隽面上已有些难看。 陆铭兰和和景洛也紧紧地交握着手。 “那你想怎么样?”赵隽握起拳来,缓缓道。“你是想直接杀了我,还是不想这皇位了?” “我不会杀你,到了眼下,皇位我也不会放弃。不过,就算是我想当坐这个江山,似乎也该更名正言顺一些。”萧稷说完转身向外,抬手击了击巴掌。 陶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径直到了跟前跪地:“禀报少主,吴将军已经在太太和辛先生的帮助下,联系到沈阁老和沈大人、魏国公、顾世子他们先到了,诸阁老他们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沈大人甚至是在少主到达宫门时就已身着官服赶到了咱们府里。” 陶行说完这番话,满殿里的人都变了变色。 赵隽也再没有先前的从容。 萧稷望着他,说道:“你以为我入了你的瓮,但你可知道,其实你也入了人家的瓮。我回府之后看到你下的旨,就立刻想到我岳父着人从庄子里拖着鹿和羊招摇过市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也就是想逼你再对我下狠手,然后使得我下定决心进宫找你而已。 “我之所以会这么放心地进宫来,除了有信心你不敢杀我,还因为知道这一切都在我岳父的谋算之中。他既然想把我推到你面前来,自然会知道我什么时候进宫,同时他当然会想办法在宫外呼应我。我若不知道这一切,若是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们的态度,我又怎么会进宫来会你? “在你以为可以施与这位置予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有了更好的台阶。” 赵隽脸色有些灰败。 像是沙场丢失了阵地的败将。 “这么说,我真的还是输了。”他道。 “可以这么说。”萧稷点头。 话音甫落,门外就进来好些个人,沈家父子和魏国公打头,顾至诚吴东平等人随后,很快,大殿里显得更加拥挤了。 如何进的宫门不必猜测,有火凤营的人在,又是这么多大臣齐齐叩门,羽林军没有死磕的理。 顾至诚走到顾颂董慢他们面前,各自拍了他们后脑勺一下。 沈宓走到殿中,捡起那道圣旨,回身呈给沈观裕。 沈观裕看了看,交回给魏国公。 魏国公腕力过人,一伸手,把圣旨撕成了两半。 诸志飞与房文正许敬芳郭云泽齐齐踏入门槛,殿里人闪开一条道来,容他们走到玉阶前。 “皇上屡次针对功臣,简直已有无理取闹之嫌。既是你自己也没有继续当任的意思,而陈王一门忠烈惨死于赵家之手,陈王后嗣萧稷又胸怀天下,萧家于我社稷功德甚多,老夫提议。这皇位转由萧稷继任,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我附议!”魏国公朗声回道。 然后是顾至诚父子,许郭二人,再后至吴东平并沈家父子,房文正最后道:“萧家满门英烈,上下忠肝义胆,萧稷有勇有谋。眼下再无比其更令人心服的人选。老夫也附议,推选萧稷为君主。” 窗外的风雪终于使得这大殿萧瑟起来。 但这股萧瑟却仅存于赵隽一家人眼里。 他原本只是想赢一赢萧稷,以至最后能够得到几分体面。但他之前对萧稷所做的那些,又注定他得不到这份荣耀了。 他没有想到,一再退让的萧稷强硬起来,可以连一点余地也不留给他。 他扶着两膝。站起来,扫视诸臣:“既然诸位爱卿一致觉得此计可行。那么,朕也允准。” 这样一来,萧稷的皇位不是他施予的,是众臣推举的。可是愿赌服输,既然是他自己挑起的赌局,那么即便输得再惨他也只能面对现实。 …… 建元二年腊月。建国不过二十二年的大周改国号为“启”,新帝萧稷登基。年号为永嘉,赐周皇赵隽为宁安侯,享降等袭爵之禄,即日起率周室皇宗全数削封罢爵迁去黔南,归于赵隽麾下管治,赵隽承诺,赵家五代内子孙不许进京及科考,亦不得与朝中七品以上京官互通往来。 周太上皇迁宫之时破口大骂,攀住廊柱不肯离去,南迁半路到底敌不过隆冬风雪,病死在半途。 宫中一众妃嫔包括梁王吴王均幽居在宫城外特建的掖庭之中,她们终生不得再见外人,梁王吴王亦将在掖庭直到终老。杨淑妃在进去的头一夜便撞墙而死,萧稷许了她一口薄木棺材,葬进了楚王墓侧。 说起来,淑妃母子还算是这场争斗里下场较好的,至少楚王死在亲王位上,葬的还算体面。 沈雁在腊八节这日生下他们的大公主,一个有两颊有酒窝的乖巧女娃儿。 沈雁有点小小的失望。她倒不是不喜欢女孩子,而是也曾希望幸福的人生有个至善至完美的结局,她以为至少应该头胎生儿子,让人从此可以放心,不必担心子嗣上的事。萧稷却很喜欢,赐为永宁公主,小名缱缱,希望她将来能有个很温暖和安逸的人生。 萧霭妤给沈雁吃定心丸,说有辛乙在,保准她下一胎便是个男孩儿。 萧霭妤如今是荣阳长公主,辛乙已经给她开始了面部恢复的治疗,这一个月里她脸上仍然缠着纱布,就连萧稷登基的时候也没法露面。但是辛大驸马去了,辛乙如今不但是大启唯一的驸马爷,还是太医院里的医正。 正月里长公主揭去了纱布,一张看上去陌生又熟悉的脸展露在眼前,杏眼弯眉,俏鼻樱唇,皮肤白皙但微松,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面容,但是原先的伤疤却已消失不见,看上去十分舒服养眼。 缱缱办满月宴的时候诸阁老请辞告老,萧稷再三挽留,最后还是留他到中秋节后。 国号虽变,朝中各臣却基本上没有变动。 吴东平如今是禁尉军头领,火凤营那几千勇士成为羽林军所属下的独立精锐营。整个宫城在他们的护卫下固若金汤。 韩耘过了端午也入营了,两个月下来瘦了十斤,原先的小胖墩儿如今成了壮实小伙儿,微黑的皮肤衬上肖似魏国公的浓眉大眼,又是京城里新晋的一位英武贵公子。 他是乾清宫的常客,最爱抱缱缱,常常一手抱着她,一手拿银勺喂她吃奶羹。耐心的样子常令薛晶也跌落下巴。 萧稷仍记得从前的承诺,虽不是胞弟不能得封亲王,但却许他一生富贵,除了魏国公府原先的禄田保留不动,他还赐了云南一个小县城予他,让他可以完全拥有自己的封地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鄂氏过了年便下地了,经过小半年的调养,身子也逐渐恢复到原来七八成。她如今仍然接管着韩家的中馈,当着她的国公夫人,而魏国公到底还是纳了两房妾。 侍妾都是太夫人亲手挑出来的,品行还算规矩,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是容不得买来的妾侍胡作妄为的,尤其太夫人已经言明,诞下子嗣之后便放她们出府另置宅子居住,对于命运已然定下的她们来说,既缺少玩宅斗的资本,也缺少这样的意义。 鄂氏在端午节时进宫叩拜,她冲沈雁下跪磕头,沈雁还是一个不少地受了。 没有什么不能受的,萧稷所受的那么些年痛苦可以不再追究,但也没有一概抹平的道理。 此后鄂氏极少进宫,沈雁也不勉强。即便有时候她故意推托不来,她也只是哦一声算数。 有些人既然注定不能亲近,那就随缘吧。 六月里萱娘出嫁,出嫁头两日她微服简行回了趟沈家给她添妆。 她到底还是没能与顾颂有结果,原先听见华正薇提到他们时,她其实是希望他们能有可能的,甚至当时还因此想过要借萧稷的地位给萱娘也提提身份,使她勉强能够有资格嫁入顾家。 可惜到底两人还是无缘,顾颂对于萱娘始终沸腾不起来,而萱娘似乎也从来没想过一定要跟他发展到什么地步,她兴许连想高攀进什么样的人家也未想过。 她挑的这个人叫余士炜,是上届恩科才中的进士。萧稷特地着人暗中去查了查这余公子的人品,事实证明萱娘的眼光不错,这个余士炜不但家世清白,为人也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私行上更是干净,唯一一点小毛病是害羞,总之萱娘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这里,仿佛人人都有了安定光明的未来。 只除了顾颂。 暑热的傍晚萧稷传顾颂进宫吃茶。 放了冰盆的敞轩里还是能听到四处蝉儿在不断争鸣。 顾颂席地坐在汉白玉砌就的露台上,两膝自然地屈起,两臂撑在身后,半仰着头望着天边的云彩。 他微眯着眼,余晖洒在他越发立体的五官上,睫毛下一排长长阴影,挺鼻下也有一片幽黯。但他的神情是惬意的,像经受着夕阳的洗礼。 “朕记得你那时候连擦洗过的凳子也不肯坐,非得铺上左一层右一层的帕子,每次薛停他们拉你出来,事实上除了玩乐,更多的是看你怎么个别扭法儿,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铺着帕子的锦墩儿了?” 萧稷也席地而坐,两腿伸直望着前方,语气呢喃,似再没有眼下这么美而悠然的时光。 顾颂笑了下,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泛着光。 “我也记不清了。那时候的事,跟现在一比都像是半辈子那么久了。” 半辈子以前,他曾经深深喜欢过一个捅了他一拳的凶悍女孩子。 半辈子以后,他不知不觉已为她改变了惹人厌的洁癖。 也许她并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为自己喜欢过的人改变些东西,以此作为铭记那段过往的方式,纵然只有他一个人晓得,那也甘之如饴。 喜欢她,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记住以及放下那段过去,那也是他的事情。 萧稷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望天边的火烧云,一手稳稳拍在他肩膀上,宁静的目光似幽池深邃。 顾颂与他相视笑了下,忽然站起来,走到露台边沿仰高了脸。 “你做什么?”萧稷问。 他在金黄夕阳下咧嘴而笑,摊开双臂:“我觉得我也该去找个媳妇儿,生几个娃儿了。” —————————————— 本文至此大结局,接下来还有几个番外,有兴趣的可以接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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